《情倾天下》 1、卷一 焚情篇 热。 好热。 全身都像在洗桑拿,每个毛孔都被打开了,唯独心口一块冰凉空洞。 我要抬手去摸心口,却怎么也摸不到地方,挣扎了半日,意识突然“哗”的一下惊醒。 上眼皮似乎在跟下眼皮谈恋爱,好容易分开来,我的眼前顿时一花:我家床上只有白色天花板,几时多出这些绫罗帐幔? 我慢慢坐起,揉一揉眼睛,而手腕耳边发出多余声音,我骇一跳,下意识抖手一看,好家伙,手镯子一戴戴了三个,头一转,更觉不对:头怎么重的很? 我定定神,又对着左侧靠墙一条长几上点的一对蜡烛发呆。 我怎么不记得家里有点又红又亮的蜡烛呢? 这是咋整的? 停电了? 耳边只听一阵脚步急响,有人来了! 我狂抖大抖,伸手往床头柜上猛捞手机,不料摸了个空,上半身落地,脚还挂在床上,妈哟,着实闪到腰。 “玉莹!又发脾气?怎么只管紧着这么闹,不成话!”一人出手把我打横抱起,放回床上。 百忙间我抬头看时,却是一名近三十岁的青年男子,要说脸相,还算得五官端正,然而诡异的是他头上前半部分精光发亮,后半部分反而梳了条乌黑辫子,随着动作,一荡一荡。 我仔细咀嚼一下他刚才说的话,结结巴巴道:“你叫我什么?” 男子低头看我,慢慢皱眉。不语。 他这样一看,空气亦无形凝重起来。 我想一想,又问:“你是谁?” 没想到男子一下变了脸色,正要说话,后面忽又传来一个男人声音:“亮工。” 男子速度极快地放开我,退开两步。 那“亮工”二字京腔极重,我听懂了,但还是觉得像“老公”的变音。 叫人家“老公”没什么稀奇的,难得听到一个男的叫另一个男的“老公”,何况被叫的这个长得还不赖。 我忍不住咧了嘴笑,后到的那男子已绕过屏风进来,正和我的目光撞上,我连忙垂下眼,却怎么也合不拢嘴。 天降小受,天降小受哇! 这男的比先一个还好看十倍,正是绝品女王受的好材料,怪不得叫“老公”叫得比女人还销魂! “奴才给十三阿哥请安。十三阿哥吉安。”我这头绮念未完,床前男子早已抢上去给后来男子恭恭敬敬打了个千。 后来的男子双手虚扶一把:“起。” 接着两人一起抬眼看我。 我无端发了慌,下床站住,还险些给床前脚踏崴了脚。 “妹子,还不快给十三阿哥请安?”这声音带着些严厉,甚至隐然怒气。 我左右看着这两个辫子男,心中惊骇此刻方一起涌上:这辫子,不像是头套;这房间的东西,也不像是道具……难道说,真的不是我大半夜在发春梦? 我哪里知道请什么安、行什么礼?慌乱之下,只求夺门而出罢咧。 踉跄行了几步,手臂一紧,早给人拖住,我拼命回手推开,跌跌撞撞冲上前一脚踹开虚掩房门,眼前豁然一亮。 没有摄像机,没有导演,没有灯光,没有场记,只有一片精致静ピ郝洌饧拥蓖访髟隆馐鞘裁丛铝粒考蛑备舨畈欢啵》滞獾慕滞獾拇螅滞獾牧粒蛑辈荒鼙剖樱 我方瞠目结舌,头忽地一晕,却是被人大力拉转回身,脚下乱了一步,什么也没看清,本能闭了眼一缩肩,却转错方向,被牢牢箍在门框边,半步也逃不得,几乎同时颊边掌风一擦而过,热了一热,可是并未真的掴到脸上,放胆偷眼一看,两个男人,一个拦了另一个的巴掌,笑道:“亮工,你的性子几时也急成这样?” 就算他不急,我也真急了! 敢情我是赶上了不用任何道具就可以穿越时空的新浪潮? 我这个人平时生活中除了对两个美型男发歪歪念外——那还都是电影里或是书上看来的——可以说就是个百分之百好人,怎么今晚看了那个刚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导的两个美国西部牛仔的故事影片哭了淅沥哗啦一阵后倒头睡觉醒来就时光倒流在清朝了?要送也该把我送到美国西部去看牛仔吧? 太欺负人了,我千辛万苦上完幼儿园上小学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好找工作了,结果读书读傻了,考试考焦了,面试面疯了,老天爷一声不吭把我送回古代当小脚女人? 我抽筋一百遍啊一百遍,抽完又是一百遍啊一百遍,也顾不得两个男人在说什么,只在最后很有礼节地问了一句:“请问今年是哪一年?”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一下,是“十三阿哥”回答的我:“康熙四十六年。” 得,不用说了,今年刚刚看过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收视率最高的大型清装剧《雍正王朝》的我马上反应过来这个十三阿哥就是康熙帝第十三子,第一代怡亲王。 那个亮工——是了,我想起来了,电视里面的确有个清朝名将年羹尧,字亮工,号双峰——想当初,我还和朋友笑话过什么一个大男人居然字“老公”,号“双峰”。 且慢,之前亮工同志依稀还叫我“妹子”来着?这么推算,我就是年羹尧的妹子,姓年?难道是将来雍正帝的侧福晋年妃? 要是我没记错剧情的话,年妃可是给雍正生了一女三子来着,好死不死,居然被我穿越成这名生孩子专家?拜托,我不要!身为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新社会长大的新女性,怎么可以生这么多孩子破坏计划生育的国策,真是耻辱啊耻辱! 我主意拿定,夺头便往硬木门框上狠狠撞去! 叫我生活在这没电视没电脑没冰箱没空调没手机没意淫的世界真正生不如死! 拜托这一撞把我撞回去吧,我一定好好爱国爱党爱人民! 2、第一章 “我是十三阿哥,你不认得我?” 天光大亮,我坐在门前阶上,一手抚额,满心烦恼地看着眼前这名少年郎。 先前我以头撞门就是给他拦腰抱住,空自把额头撞鼓了了包,却清醒起来:自杀有用的话,那些穿越时空的编剧都好去沿街讨饭了。 年羹尧已经走了,留下一个十三阿哥同我面面相觑半响,结果冒出来一句:“你真糊涂了,连我都不记得?” 我将错就错,只推脑袋疼,捧着头就地坐下,他也不计较,一伸腿,陪我在地下坐到天明,叽哩咕噜说了一大通话。 原来我是湖北总督年遐龄的养女年玉莹,上头两个大哥,老大年希尧现任着工部侍郎,老二年羹尧放出外差几年,已是参将,年家另有个小女儿,却是亲生,名唤年宝珠,如今才九岁,也跟着父亲住在湖北。我却是长住在京城年希尧家。 今次年羹尧随侍奉旨出皇差的四贝勒胤g和十三贝子胤祥来安徽视察黄河汛防,因我顽皮,怕年希尧拘不住我,在京惹出事来,就一并带了出京。不料一路好好的,单为了日前大伙儿给我做十五岁生日时,我兴头上不合因事冲撞了四阿哥,便挨了一顿板子,虽说有十三阿哥护着混过去,敲了几下子,没打真,也累着年羹尧没脸,等四阿哥走后又当众给我上教训,我一时气恼私自纵马出城,结果意外坠马,却是十三阿哥救下的。 因为昨晚我出城的时候四阿哥不在,我坠马的事暂时只有十三阿哥和年羹尧知道,他们瞒着人把昏迷中的我悄悄抱回房,正商量着到哪找医生及怎么跟四阿哥说这事,我就自己醒了。 我模糊听下来,这年玉莹不像任人欺负的主,家境也不错,不至挨饿受穷的,略定下心来,但她意外坠马,与我何干? 想我家祖上当年也是赤红的贫下中农,正气凛然,邪气不侵,这莫名其妙的是怎么说呢? 可事到如今,急也无法,只能慢慢儿想法子探究竟,我还不得不先顶着这身份,否则就算我铁头功把门窗房子统统撞塌了,也不见得能找到知音人,古代又没什么精神病院,弄巧被这帮大辫子当我妖人,捆起来一把火将我给焚了,那就死得难看了。 我思前想后,心里躁得不行,也不敢露,因见十三阿哥问我这话,他脸上似笑非笑的,当着这晨日初挂木庭户有爽气的景儿,更映得面如冠玉,挺鼻薄唇,眉宇间英气隐现,分明一副翩翩王孙贵公子的模样,心中一动,答道:“我高兴逗你们玩儿呢,我,呃,不是忘了怎么请安,我是……哎哟,我头疼……” “怎么了?”十三阿哥凑过来,双手捧住我的脸,紧张端详。 我本是胡扯不下去故意装的头疼,被他这么一看,不由屏了呼吸,只觉身上脸上都渐渐燥热起来。 十三阿哥穿着件葛袍,领口挺松,里面却连个小背心也没有,我视线自然落下去,猛地又抬上来,接触到他眼光,吓得再垂下去,又赶紧抬起来,几番折腾,他也不松开手,最后我没法,只好眼珠子左右转三圈,权当为革命保护视力做眼保健操,耳边却听得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粗重起来,我对他多看了一眼,他嘴角往两边一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个笑容放在他脸上,饶我好色一代女也一阵头晕目眩。 侥幸他很快退回原处,只留一手贴在我额首痛处抚了抚,叹道:“老天保佑啊,四哥就是厉害,一顿板子把人见人头疼的年小鬼敲成了个二五眼,唔,二五眼嘛,总比原来是个三五眼好些,竟然还学会脸红了,咂咂,今儿等四哥回来,要带你去见见,连年羹尧也要谢恩。” 我估摸着“二五眼”跟二百五是亲戚,于是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只在心里将这无端人身攻击我的十三点阿哥好好人参公鸡了一番。 因他说我脸红,我才记起到现在还没照过镜子看看年玉莹的模样,一般而言,这是穿越时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罢? 我起身进屋,没费什么事,一眼在放了烛台的靠墙几上找到目标,走近一看,是面手掌大小的圆镜,背面朝上斜搁着,我拿起翻转过来对着正面照了一照。 虽说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吃了一惊,这生意不赖啊:镜中的年玉莹尽管脂粉不施,却是天然蛾眉桃腮,樱唇榴齿,尤其一双眼睛生得好,虽然比不上赵薇那么牛,不用瞪起来也跟黎姿也差不离了(而且还没眼袋),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已有一番鲜艳妩媚态度。 一时间,我是又悲又喜,喜的是,果然美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着心情也好一点;悲的是,美人非我,再美也不是我亲爹妈给的脸,想到他们,想到我变成了年玉莹,谁变成了我?正是一声叹息,一地鸡毛。 十三阿哥进来走到我身后一把抽了手中镜子,我扭身瞧他,他却已将长鞭盘顶,正举着这面小镜子对住自己左照右照,我看着他的发型骇笑不已,他若无其事把镜子顺手一放,冲我挤挤眼道:“你还不知道我四哥最要齐整的一个人?我这一身葛袍芒鞋短打扮,再不把辫子盘好喽,回头他非得说我。” 我还没顾得上说话,他忽掉头看向门外,道:“什么事?” 门外不知几时垂手立了一名亲兵,恭敬答道:“四爷刚回,在后衙书房看条陈片子,请十三爷过去说话。” 十三阿哥一拍后脑勺:“糟,我得先到签押房去布置请筵盐商的事,还差一点子没办完。就你一人来的?年羹尧呢?” “年大人也在后衙书房。” “唔,你先带小莹子去书房,从后院悄悄儿过去,别惊动了四哥。我办事快,一会儿也过去,再同着一起进去请安,记住了吗?” 一时十三阿哥洒脱步子去了,亲兵耐心等我绞巾子洗完脸,才引路带我接连出了两道月洞门。 虽是拂花分柳地走着,我仍觉一阵阵犯热。 古代的污染少、空气清,昨晚连月亮光线都那么亮,大阳头下就真有些受不了,才片刻,我后背都湿了。 亲兵见我走得慢,回首瞧了我一眼,正好被我看到,他忙别开视线,口中陪笑道:“六月天,孩子脸,想多灿烂多灿烂。酷暑时节,这安徽桐城比不得京里爽快,二小姐嫌热,尽管慢些走,不妨事。” 话是这么说,他脚下步子并未减缓多少,我怕谜了路,也不敢落太远,咬牙跟上,走了一阵,忽一拐弯,眼前豁然一变,进了另一层后院二门,院里站了多名亲兵,却都在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瞧——书房里正此起彼伏地嚎啕不断。 我来时就隐隐听到了,这声音不像大人声气,可哪来的孩子特特跑到书房大哭? 引我来的亲兵显也没想到,前后张了张,正没了商量,里头突然撒丫子跑出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跑得既快,眼花缭乱地一冲一偏一绕,几个亲兵也没拦住,认明了方向,竟一头撞进我怀里。 没想到她个条矮瘦,力气却是不小,我给她带得一歪,忙稳住了身子,低头细看,她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破归破,还算洁净,一张小脸黄气很重,沾着些似泥似灰,给泪水冲的一道一道的,我便抬手给她脸上擦了擦。 她更加抱紧我不撒手,拼命扬脸猛吸着气,却说不出话。 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这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虽不晓得她哭什么,但其情可感,我想到自身莫名其妙这一场,也是心悸,鼻端一阵酸热,忙借眼里吹进了沙子揉一揉掩过去,抬头看处,屋里跟出了两个差不多大的乌眉皂眼的男孩子,一个用袖子抹一把鼻涕,一个脸有泪痕却是一副没睡醒模样,都在盯着我们。 而周围亲兵早各自归位,咳痰不闻,再不斜视的。 我心里格登一记,头再抬高一些,便见官帽靴袍齐楚的年羹尧出来站在书房滴水檐下,紧接着侧身持礼恭立,迎出里间一人来。 亲兵们立马齐刷刷掉向下跪,马蹄袖打得山响:“四阿哥吉祥!” 三个孩子都顺势返身跪了,留我一人呆呆站在原处:这场景,似乎在电视里见过?贞子的妈咪哟爹地哟,这里到底是不是《雍正王朝》的剧组?还是我穿越到二月河所著《雍正皇帝》的剧本里来了? 我四下张望,并未看到一条“用xx牌数码摄像机,实现mm拍电视剧梦想”的广告标语,而活的四阿哥已经站在门口。 只见四阿哥穿件暗青绸袍,月白夹裤,一条乌亮的发辫直垂腰间,称得上一丝不乱纤尘不染。 可他的干净不仅在打扮上,更在脸上:他的眼睛是棱角分明的内双鹰眼,因眉骨较高,就显得眼窝较深,眼神也格外深邃,鼻子英挺但鼻端圆润,削弱削弱了浓浓的眉毛和冷峻的嘴角给人的压迫感,再配合上跟十三阿哥有几分相似的脸型,竟是另一种说不出的俊朗澄明,可惜那一份不怒而威的阴冷仍盖不过去。 我不会打千,也不愿像三小孩那样双膝而跪。 皇阿哥又怎么了?我还笑话过皇帝专业户铁林·张呢! 四阿哥缓步走下来,我只当未见他身后的年羹尧在那杀鸡抹脖子连使眼色。 尽管挺腰子一动不动,事实上四阿哥走到我跟前时,我已经清楚觉到额角一滴汗顺条儿淌了下来,却不敢用手去擦——这四阿哥的气场大得吓煞人,他尚没开口说什么,我的腿肚子就直转筋,全仗一口气憋着,他是清朝的龙子凤孙,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好姑娘,lady first,凭这一条,咱就不能给他跪! 四阿哥站定,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我面上逡了一逡,冷冰冰道:“伊立。” 除了三个小孩,所有亲兵起身、碰脚、站定,统共发出两声响,齐整得很。 我这才反应过来,“伊立”大概是起立的意思,满人的话就是怪,害我刚才差点脱口对上对子:“蒙牛!” 四阿哥注目盯着我,三个孩子看出端倪,六只大眼睛互相望望,却也不敢插话。 我越来越紧张,清一清嗓子,正想找法子尿遁,四阿哥忽道:“年亮工,你妹子身上这套女装是你找人给她换的,还是她自己要换的?” 年羹尧恭恭敬敬上来答道:“她自己换的。头天四爷教训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四阿哥上下打量着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笑也不是,说也不是,走也不是,实在又热得慌,心里不禁渐渐恼上来,干脆低了头看四阿哥脚蹬的那双黑冲呢千层底步鞋,装哑巴装到底。 只听四阿哥又道:“佛说,惭耻之服,于诸庄严,最为第一。心里明了事理就可,这还罢了。只是有一件,明儿还叫她换回原来的男装,她这装扮,小两把头不像小两把头,发辫不像发辫,非满非汉的,看着别扭,还不如原来。你是我门下的奴才,不要学着你父亲年遐龄尽把她惯坏了。” 年羹尧一本正经的听着,四阿哥说一句,他“币簧 四阿哥的足尖往前一动,我唬一跳,抬了脸看他,他眼中却有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嘴一张,刚要说话,我身后忽一阵脚步急响,人未到声先到:“四哥,大热的天在这外头站着干吗?” 我心里一松,掉头看时,正是十三阿哥来了。 十三阿哥在我身边停了脚,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的三个小孩,从那一脸睡相的小男孩依次点起:“坎儿、狗儿、秀儿,你们尽在这外头跪着干啥?你们不要哭了,四哥不收留你们,我收留你们!狗儿坎儿进书房捧砚,秀儿留给福晋使唤。”又扬声道:“戴铎?” 一个团团一张圆脸儿的胖子从十三阿哥身后冒出来,逼手站住,瞟了一眼四阿哥脸色,不敢应声。 十三阿哥咧嘴笑道:“看什么?四爷是爷,十三爷我就不是爷?带他们仨去,换身新装,教了规矩出来做事!” 四阿哥冷眼瞧着,也不说话,一背手回了书房,年羹尧自然紧紧跟上。 三个孩子灵醒,就地在四阿哥身后重重磕了头,又给十三阿哥行了礼,这才轱辘爬起来跟着一步三回头的戴铎去了。 我听了这三个小鬼的名字,一把扯住十三阿哥衣袖,快哭出来:“哥们,你丫真的不是在拍电视么?为何说话好象台词?这三个小鬼明明是二月河大人写的,怎可能在历史上真的存在?你不要告诉我二大人就是从清朝反穿越的?” 这些话我要问,终是不敢问,十三阿哥也不看我,拍拍我手背,目不斜视的轻声说道:“安心,有我在,四哥不会把你怎样……” 十三阿哥自管带我进屋,一踏进去,立觉清凉。原来屋里四角都放着冰盆。 尽管如此,侍立在四阿哥身边的年羹尧依旧满头满脑门的汗,脸红得跟个龙虾似的。 四阿哥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呷口茶,方道:“老十三,你收留你的人,叫戴铎领他们去做什么?” 十三阿哥嬉皮笑脸道:“四哥,戴铎是你教的好总管,比我府里的谁都强,先让他们上你那练练,将来我用得着再还我!” “你倒会打好主意。”四阿哥不置可否地放下茶盅,眼皮一抬,扫了我们一眼,竟是极亮的。 我心头一跳,斜瞥十三阿哥一眼,他仍是三分懒散两分漫不经心的模样,但就是他这个样子,我反而安定:初来乍到古代,处处形势不明,年羹尧有暴力倾向,四阿哥是人体电冰箱,只有十三阿哥瞧上去挺护着我,总之抱稳沉默是金的宗旨,十三阿哥不说话,我不说话,十三阿哥说话,我也不说话,跟着他,有肉吃! 一时戴铎回来,取出两套皇子冠服,张罗着两位阿哥更衣出门。 我从没见过这般华丽活古董,只管睁眼睛瞧,四阿哥正张了手等戴铎给他解扣子,见我不走,偏首瞧了我一下。 年羹尧跺脚过来拉我出去,十三阿哥忽的一笑,朝我点点手:“来。” 年羹尧笑着趋上去:“十三爷叫我伺候?” 十三阿哥眼一瞪:“我是叫你妹子呢,谁叫你对上眼来了!愣什么,他娘的还不赶紧退下改戎装佩剑去,叫主子等你吗?” 一席话说得四阿哥也一笑。 年羹尧不敢多留,一溜烟地去了。 十三阿哥大摇大摆走到我面前,一手作势要掀去自己上身葛衫,又停住,想一想,命令我道:“不用脱衣,直接拿袍子来给我穿。” 我强忍住本来要喷但没机会喷的鼻血,拖着沉重的心灵和步伐去戴铎那儿拿了十三阿哥的一套袍服,满好打算依样画葫芦地给他一件一件依次穿上,但中间还是错了一次,不得已又脱下,再重穿,等石青团龙通绣蟒袍和红宝石东珠二层金龙冠全部穿戴好,四阿哥已在旁边看了我们多时。 我不知道,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是因为十三阿哥,还是他? 3、第二章 两个阿哥一齐出马办完了事回来,隔天便命各人准备收拾行李启程回京,四阿哥、十三阿哥带了戴铎和我换便装走小道,其余仪仗随从官兵走大道,明分夜合晓行晚宿,两头联络的事由戴铎负责。 本来我是被分到随大路人马返京,但我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不可离开十三阿哥这棵大树,于是提早一晚就跟着十三阿哥打转,连打洗脚水这种事情也抢过来干了。 十三阿哥自打被我盯上后,是吃饭牙疼,走路绊跤,洗脚烫脚,就算想去小解也不得空儿,实在受不得琐碎罪过,冲到书房将四阿哥拉过一边指天划地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四阿哥竟也松口准我同行,我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然而真到上了路,我才知大事不妙。 弱智武侠片当真毁人不倦,看电视上女扮男装貌似潇洒,而我扮成读书人模样也蛮像个小帅哥,十三阿哥还帮我起了个花名年英俊,但一出发半天不到,便知辛苦。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骑的都是骡子,我跟戴铎更好,骑驴! 第一天下来,我做梦都是驴叫。 第二天,我是浑身酸疼,累得不会做梦了。 第三天,我又做梦,梦到杀驴,吃驴肉。 最可气的是,古代没有公共厕所,他们尽管一个一个不吱声,但野外赶路,为着我在的缘故,他们一旦要方便,都得多跑几步路,找个隐蔽的地方。 可就算如此,他们好歹每次“行动”少则两人,多则三四人,还有个伴儿,我就触霉头了,不仅得比他们跑得更远,还必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以防万一哪里冒出个农夫给偷看了去,岂不是晴天霹雳。 如此这般每日天三更起,摸黑住,避热走路,我每天不管怎样口渴还是得基本不进水以免为我的膀胱默哀,正是问苍茫大地谁主小白,是俺,是俺,还是俺! 好容易这日行至一个镇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商量片刻,不知为何决定今晚咱们几个不跟大队人马回合,而是投宿这镇子里头,却不找客栈,由戴铎出面牵头,找了一家临官道的中等大小的宅子,宅子主人姓金,是个半老头儿,戴铎付了银钱给他,说好借宿一晚。 我这几日累得七荤八素,除了倒床上睡觉,是什么也不想了,不知不觉走路也垂着头半打瞌睡,跟着众人牵骡拉驴进了西院,老金拿钥匙给我们开了一间房,我醒过神儿来,站在门口:“就一间房?” 老金还没说话,我一眼瞧准旁边还有一间平房,因见窗口是黑的,便走过去,指指门口:“这里——” 才说两个字,门“咣”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哗啦” 一盆水迎面浇了过来,我被淋了个晶晶亮,透心凉。 一个女孩子跳出门大骂:“哪个不三不四在这偷看老娘洗澡?” 我抹把脸,i服了you!记得二月河在小说开头写过十三阿哥被个女的泼水,怎么这里也有女的泼水?不泼水会死啊?还有,泼错人了吧? 十三阿哥几步过来,作个怪脸,脱了自己外衫给我裹上,我强捺性子跟那女孩子请教道:“人同妖都有阿妈生,不过人系人那妈,妖系妖那妈……老娘你妈贵姓?” 女孩子没反应过来:“谁、谁的妈?” 十三阿哥噗嗤一笑:“别吵了,是我看的,行了吧?你在这屋里黑灯瞎火的洗澡,我们想送根蜡烛给你,可好?” 女孩子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我,却有些讪讪的,现出不大好意思神气,什么跟什么啊?凭什么一见十三阿哥就低头慢慢说,脚步轻轻摇? 我十分不爽,我年英俊虽说个子矮点,被泼得湿身的人可是我!怎么连句sorry也没有? “喂,你妈贵姓?”我继续追问女孩子家族史,老金插进来打圆场,只说这女孩子叫阿云,和她相公从半月前借宿在此,今晚她相公出门未回,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总是多些小心,一场误会,盼我们几位爷们担待些也就过去了。 我还不肯作罢,十三阿哥忽然一夹我脖子,把我倒拖回房,他力气大,我抗不过,七手八脚打开他,怒道:“你怎么帮外人?” 十三阿哥意味深长的一笑:“她是外人没错,但你是爷们,你瞧你湿得这样,我再不帮你,还不被外人看了去?” 我站在靠门口处,一阵风凉凉地吹上身来,垂眼看了看胸口,要不是十三阿哥把他衣服给我围上,我果然是走光了。 紧一紧身上衫子,我才想起这是十三阿哥穿了一天的,衫子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并非烟味酒气,而是一种微微出过汗后的味道,淡到要有心捕捉才分辨得出它和周围空气的不同,心里就微微异样起来。 戴铎出去跟老金讨论晚饭的事情。 而四阿哥什么也不管,在靠墙一张宽椅上默然跌坐,敛目垂脸,倒像入定模样,十三阿哥说他在做“功课”,只催我到里间换衣裳。 我还在犹豫,十三阿哥朝四阿哥孥孥嘴儿,放轻声音:“不怕,我在外头替你看着他。” 我忍俊不禁,原本的恼火消了大半,自己解了包袱找出一身干燥衣裳,到里间房里换了。 说是两间房,其实只半堵墙隔着,连扇门也没有,里间的面积很小,没窗,也没家具摆设,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大约是个小仓库,但暑天热毒,若是湿衣服贴在身上逼进热气,塞了毛孔,容易得病,我可不想得个肺炎什么的,大不了不脱小衣,游泳池边比基尼我都穿过的,区区肚兜,不担心人看。 我换完干净衣服,上下束结停当,因头发上也沾到水,干脆去了无顶珠六瓣青瓜皮小帽,把长发松开披下,一手把发打得蓬蓬的,一手肘上搭着十三阿哥那件衫子走出去,碰巧戴铎端了饭食进来,请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先用完,我只拣两块煎饼啃啃,戴铎最后一个吃。 夜深了,各人洗漱完毕,四阿哥还是坐在椅上“功课”,戴铎守在门口长凳那边,十三阿哥要将仅有的靠墙一张床榻让给我睡,我还是不好意思,打定主意学四阿哥这么坐一夜也就罢了,十三阿哥亦不勉强,接过我手里他那件衫子,几绕一绕,缠成个简易枕头,仰面躺下。 我见他睡了,便要走开,一低头,却见他炯炯地睁着一双眸子看着我:“要过一晚呢,凳子不带垫的,到底嫌冷,你也上来,就坐这别走。” 我脚下一滞,依言上榻,靠在一边,双手抱膝,偏头枕肘,闭目养了回神,脑子里却是思绪纷乱,定不下来,无奈睁开双眼,十三阿哥仍未睡去,正在望着屋梁出神,但我一看他,他立有知觉,转过脸来,看了看我,又抬手捞起一把我直垂到腰际的黑发,将发梢握在手心缓缓揉捏。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跟四阿哥的面容很有几分相似。 虽然跟三个男的同房,不过古代人没看过片从原则上来说应该比较纯情,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多久,迷迷糊糊也头靠着墙睡了一阵,大约到了半夜,隔壁突然传来激烈争吵声。 声音是一男一女,敢情阿云的相公回来了,小夫妻恶战? 前面我没听清楚,侧着耳朵捕捉了一会儿,只听声音大起来,是阿云叫着男的名字:“xxx,我c你大爷!”” 男的奸笑:“你拿什么c?” 阿云顿也不顿:“拿你的c!” 我极度深寒,连十三阿哥也醒了,大感兴趣的坐起身听。 小夫妻两个滔滔不绝吵了半个时辰,话题居然始终不变,一个“c”字被他们翻来覆去做名词动词形容词感叹词等等用得出神入化层出不穷叹为观止,真是一对变态的极品夫妻。 这也还罢了,好容易等他们对骂完,才清静了两秒钟不到,又传来“嗯嗯啊啊”的古怪声音。 四阿哥睁开眼,戴铎一下站起身来:“主子,让奴才去教训他们?” 四阿哥一言不发盯着对面的墙,脸色铁青。 我瞄瞄四阿哥,又瞅瞅十三阿哥,很是不敢置信:隔壁的小夫妻居然在将来的雍正皇帝和怡亲王耳边xxoo?特别是那女的,做声优配音都大材小用了!还有男的就不怕被扔进宫做太监?太有种了吧? 十三阿哥跳下地,穿上外衣,笑道:“四哥,我出去看看。” 四阿哥没答话,十三阿哥才开门,我以黑猫警长的速度抢在他之前蹿出去,悄步跑到隔壁平房门口,摆好pose,气沉丹田,然后在小夫妻俩叫得最激情的时候大声给他们打节拍:“1~2~3~4~,2~2~3~4~,3~2~3~4~,4~2~3~4~——” 还别说,小夫妻由于惯性作用,一开始没停住,叫声还真按着我的节奏合上,但我才叫到第四个节拍,十三阿哥就过来一把勒了我,将我半扛半抱的拎回房甩在榻上,我爬起身,理理头发,跟他对视一眼,同时捶床大笑,几乎连眼泪也笑出来,而隔壁是彻底安静了。 笑完了,四阿哥离椅站起:“戴铎,收拾起来,我们走了。” 戴铎也想笑,不敢笑,忍着声音回四阿哥:“髯幽氖禄刮窗欤俊 四阿哥瞪他一眼:“我说换个地儿住!没说不办事儿了!等等,你把小莹子也带去,送她上官道跟大队会合,不用她跟我们走了,路上仔细着!送完后你再去找个好住的地儿,一个时辰内滚回来复我!” 戴铎被骂得狗头喷血,一点不敢耽搁,忙收拾一个包裹低头领我出去,我满心不愿走,但四阿哥的脸色实在吓死人,十三阿哥也不好帮我说话,我好女不吃眼前亏,只得扮缩头乌龟出门牵了驴子,跟戴铎往北上了官道,往大队所驻的五里外天平庙方向而去。 想我读大学时候也常通宵出去唱k什么,但下半夜这么骑驴夜奔的还就是头一回:“看前面,黑洞洞,待我上前杀它个片甲不留……” 身边戴铎问:“二小姐杀谁呢?” “杀驴呗,我做梦都想吃驴肉!” 4、第三章 我跟大队人马汇合后,管着我的人换成了年羹尧,不过至少不用骑驴,可以坐轿子,如此上路约有四五天,四阿哥他们办完事回来,也不换高头大马了,全部人马直接拉到运河乘官舰赶往北京。 一路还算顺风,大家心情不错,只有我这个小可怜不分日夜倒在舱房里睡大觉。 可能是穿越时空的后遗症吧,我在船上除了躺着,不论站着、坐着、跳着,只要脚一沾船板,立刻发晕呕吐,好在四阿哥他们谁也不会指着我服侍. 苦过半月多,好歹是过了通州,隔天便到北京城朝阳门码头,抛锚靠岸。 我总算告别已被我睡出了一个凹下人形的小小床铺,欢天喜地穿戴好,蹦哒出去上了船面。 一瞅,哗,这运河河道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而两岸店堂铺肆鳞次而列,人来人往,在古代也称得上繁华地带了。 大概为了接两位皇阿哥钦差,对岸码头上还搭了一个大芦棚,叮叮咚咚地礼乐不断,隐约见十几盏黄纱宫灯下一群穿朝服戴帽翎的官员们向官舰这儿潮涌过来,我一看这架势,又想起了电视,哗,要不要这么符合剧情? 我溜到船头,想再看清一些,却迎面撞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冠服齐全地自正舱出来,后头还跟了两列侍从,都是排场。 自从那天晚上跑到小夫妻门口指挥一二三四之后,我见到四阿哥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外加我上船头一天,就在他面前华丽丽地大吐了一通,搞得他一天没用过饭,哪里有脸见他,赶紧一低头,后退让道。 一阵冷气,是四阿哥过去了。 一声轻笑,却是十三阿哥走过。 我呼口长气,抬起头来,右侧走上一圆脸胖子,正是四阿哥的大管家戴铎,他身后垂手跟着秀儿,但不见狗儿、坎儿两个小鬼。 “年二小姐,四爷交待,请您先同我回驿馆歇息。”戴铎说话,声音细细,我老怀疑他是太监,但他又有胡子,真是一大悬案。 他的性子学的跟四阿哥一样,不过人家是真深沉,他是假深沉,我只要有吃有睡,去哪里也无可无不可的,因点点头,又等了一会儿,见四阿哥他们上岸进卢棚了,才跟着他下船。 北京正交立秋,天气闷得很,我才下船走了几十步就开始冒汗,正沉着头往前挨,忽听前面戴铎停下脚步,单膝跪下点手跟人打了个千儿,口颂:“八阿哥吉祥。” 秀儿也紧着跪下行了礼。 我却反应慢一些,先抬脸打量来人,不期然对上一双也正在打量我的若有寻味的眼睛,很舒服的微笑,让人油然生出亲近之心,自有一种独特的风范,再细看,他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绸袍,剪裁精简洁靓劲,并略带贴身,十分洒脱风流——这就传说中的清朝f4之首领、八阿哥胤t了? 亲眼所见,不得不承认康熙爷真是会生儿子,高产,还高质,且各有各的风骨气质,千古一帝真不是吹牛的,样样都行啊! 八阿哥身后的一个清秀小奴忽然对我叱道:“大胆!见八贝勒爷敢不行礼!” 我瞪瞪眼,跟我比眼睛大?气死你! 我连四贝勒也不跪,跪你家八贝勒?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是有自尊的。 但我也就这么一想,八阿哥已经举手制止:“不准对年二小姐无礼。”又笑吟吟对我道:“这小孩子是你离京后才来伺候我,你穿着男装,他还不会认人。几个月不见,你出落得更好,像个小大人模样了。” 年玉莹几个月前的事我怎么知道,很不愿他顺这话题往下说,揣摩着他的来意,笑道:“到底是八阿哥手足关情,来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吧?他们刚下了船,给那些官员缠着说话凑趣儿呢。” 八阿哥早看见了,因笑道:“今儿四哥和十三弟出巡归京,礼部的人真来了不少,加上科道司官,也够他们寒暄的,我下午去畅春园给皇上请安,刚刚儿回来,这就过去瞧瞧,哎,你们这是去哪儿呢?” 这话我听着耳熟,似乎是哪段台词?我又差点忍不住要问八阿哥认识二月河大人否。 只听戴铎回说是去驿馆,四爷的吩咐。 八阿哥亦是无话,带着小奴自去了。 我们一行继续前行,到了驿馆,我看一看,无非是个古代的招待所,无甚稀奇,横竖戴铎开好房间,我只管洗漱、用饭、歇息、无话,因在船上睡饱了,窗外月光又亮,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想心事,忽然听到外屋秀儿奇怪声息,我披衣下地过去一看,秀儿苍白脸色蹙眉抱膝蜷缩在小炕上,大热的天还紧紧裹着一床薄被。 秀儿虽是下人,但四阿哥说过将她留给福晋使唤,所以一般没人差她做事,反便宜了我乘船来一路上劳她细意照料、说话解闷,我心里也很感她的情,见她如此,便甩鞋爬上炕用手背量量她的额头,不像发烧样子,因奇怪道:“怎么了?晚上没见你吃什么,饿了?” 秀儿咬着唇拼命摇头,我又问了几样,也是这般。 我犯起急,要去叫戴铎,她猛地伸手拉住我,我一低头,才发现她薄被下斑斑血迹,不由大吃一惊。 我的脸色吓到她,她竟呜呜咽咽抽泣起来:“二小姐,我流血了……我是不是会死……我怕……” 我拉开她的手,掀被察看,一下就明白过来,又不好明讲,只拍拍她的头,笑道:“没事的,我也这样过,女孩子家都会碰上的。你乖乖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下,回来带东西给你,用了就没事了。”停一停,我问,“对了,秀儿,你知道二月河不?” 秀儿想了想:“二小姐说的是哪位大人?是二小姐的父亲大人?” “谁说二小姐的爹就一定也姓二?”我为之气结,咬咬牙,干脆道,“你为什么叫秀儿?” 秀儿怔怔落泪:“这是我妈起的小名。我和狗儿、坎儿都是一个村子的,那年旱灾,全村人都死光了,只有我们三个流浪在外讨饭,被恶人欺负,是四爷救了我们……” “等等。”我打断她,“我第一次看到你那天你为什么哭着从四阿哥书房跑出来?他对你太好了?” 秀儿摇摇头,小声道:“我听说、我听说,在满人家里做奴婢的汉女都会被欺负,四爷救了我们,我一定记住恩典,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但我不想……” 我挑着眉毛看她:“你也觉得四阿哥不像好人?哈哈~~” 秀儿脸都红了:“不是、是后来十三爷跟我说可以让我服侍二小姐,我才不跑了。” 我奇怪:“为什么?” 秀儿道:“因为我喜欢二小姐。二小姐抱过我,还给我擦眼泪,待我很好,就像我的妈妈一样。” 我看看她,她眼巴巴望着我,就像无人领养的小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揉揉鼻子:“那个、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秀儿听话擦了眼泪,我要她去我床上睡,她无论如何不肯,我也就算了,看她安顿好,便找出帽子戴好,轻手轻脚出了门。 不想隔壁的戴铎机灵,听见声息马上就开门迎出,硬要跟我出去,这怎么能带他呢,我扳起脸说我房里存着十三阿哥的重要物事令他给我看好还不准进去不然就叫十三阿哥教育他云云,好容易成功把他甩了,自己一人出了驿馆。 踏出驿馆,我凭来时记忆认了商铺方向,兴冲冲墙角拐了个弯要绕过去,不妨迎头结结实实撞到一个人,慌的我赶紧双手护住头上帽子压好。 清初留发不留头,万一被抓住小辫子不是闹着玩的,我也不敢抬头看什么,嘴里含含糊糊道了声“对不住”就要侧身绕过去。 不料那人一声不吭抓住我右臂,不知怎么一扭,将我身子带回牢牢按在巷子里那堵砖墙上,我背后和手臂同时吃痛,不禁大怒,扬了脸正要开骂,眼前一暗,那人竟垂下头,带着强烈的男子气息直接吻住我的唇,辗转肆虐,不依不饶。 我的初吻啊! 今天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我惊骇莫名,想用脚踢,谁知脚才一动,就被那人用膝盖抵住,要命,怎么这么衰啊! 我举起空的一手不分头脸往那人抓去,现在只能期望老天保佑年玉莹练过鹰爪功蛇形刁手一类的本事了。 那人没料到我如此不懈反抗,匆忙间侧首避过。 我指间一滞一热,只抓到了他的脖颈,他喃喃痛骂了一句什么,总算放开我。 而我用力不当,指关节仿佛扭到,痛得眼眶一酸一热,溅下泪来。 那人回过头,做了一个冲过来的动作,一眼看到我表情,却愣在当地。 我吸口气,抬手背擦擦眼睛,正好初月出云,辉洒大地,也一眼看清了他。 他个子不高,奇怪的脸型,有些短,不长不圆不尖不方,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平衡,倒是一眼就让人记住的那种,还有他的海豚嘴,不说话也是嘟嘟在那里的样子——然而,等等,他的眼睛!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大而亮的瞳孔,长的睫毛,眼型像桃花瓣,眼尾微微上挑,既利落、又媚气,润润的像是上等的黑玉,不知为什么,又像含着一点湿气在里面,湿淋淋的很是勾人,令到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某种小兽,华贵、另类,而他脸上带出的那一种随时会开始赌气的轻微神经质的表情,却可爱得很。 被吃豆腐的确让人不爽。 但是被一个竟然生了这么美的一双眼睛的人吃豆腐,我想我要斟酌一下发飙的方式方法。 月色如此皎洁,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对方同我斗鸡似的对视片刻,忽然硬梆梆开口道:“怎么样?很陶醉吧?” 我正怀疑我的听力是否发生问题,他已经笑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我就知道你喜欢我这样!果然——女人啊,就是麻烦!” 我仔细回想一下,刚才被他吻到的时候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吧?那他到底在得意个啥? 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为自己剖白:“喂,我出来不是……” 他打断道:“你出来不是见我,是为什么?” 我神气地摸摸荷包里从十三阿哥那拿的几片金叶子:“我买东西!” “买什么?” 我噎住,简直白痴啊我,这年代怎么可能有妇女用品商店贩卖大长巾?卫生纸都不知道有没有! 他见我答不上话,更加乐不可支地摆摆手:“我今天练了一天骑射,累死了,明儿回京见!” 我实在受不了他的跳跃性思维,一垂眼,却赫然发现他腰里系着一根明黄色马尾卧龙带,一惊之下,险险咬到自己舌尖,他却大咧咧甩手与我擦身走过,刚走出去,又退回一步,望着我紧紧眉道:“我等着你,你敢不来的话,就死定了!” 他一抬手打下我的帽子,玩戏似的捏在掌中,笑哈哈自去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又一次受到刺激:这人走起路来“水蛇腰”一扭一扭的狂嚣张,偏偏是我好的那一口。 完蛋了,没想到回到古代,我内心的同人女本质竟然只增不减,什么世道! ——只不晓得,这家伙究竟是皇阿哥里面的老几? 我举头望明月,低头猜谜语,悻悻然走回驿馆,一路脚下腾云驾雾般,也不是不受用的。 谁知刚转过影壁,穿过布满紫藤萝的垂花门,一个熟悉声音突然响起:“小莹子!” 我急转头看时,原来是十三阿哥在花厅里招手叫我,那花厅足有四进纵深,虽然一下摆放上十几张巨大的八仙桌,也不觉得大,而四阿哥就坐在花厅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除了十三阿哥,只有戴铎在旁侍立,说话不像说话,商议不像商议,搞不清在干嘛。 我也懒得理那么多,十三阿哥叫我,我就朝他走过去,因有两位阿哥下榻,驿馆里早清过场,除了贝勒府出来的侍卫,闲杂人等一个不见,我走在水磨地砖上脚步已经够轻,仍发出一阵‘咚咚’脆响,格外惊心,这么些天了,我还是不能习惯四阿哥在场时散发的那种压迫感。 我依然不惯行礼,好在十三阿哥抢着开了口:“小莹子,你先前跑哪去了?我叫人找了你一圈也没找着。你这么满面笑容的是玩什么去了?” 我眨巴眨巴眼,真正恼他老是小莹子小莹子的叫我,好像叫小太监似的,但各人爱好,不便强求,我也知道十三阿哥小名点点,跟他是计较不来的,只好故作无事道:“我出去散步呢,晚上吃的点心太硬,不克化。” 话音刚落,四阿哥猛地一掌拍上桌面,台面上两只育薄瓷茶杯应声蹦起,一只在台面上打了一个滚,翻出桌面,哐啷坠地,碎片茶水四溅。 5、第四章 我毫无防备,表情还没调整过来,只见四阿哥冷冷叱道:“跪下。” 戴铎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但十三阿哥的眼神我看得懂,他是让我听话,可四阿哥说翻脸就翻脸,根本无法让我接受。 我气得浑身发抖,只尽量克制着,僵持不动,十三阿哥见势不对,要过来拉我,四阿哥嘴角一挑,十三阿哥便不动了。 四阿哥睨着我淡然道:“还是你面子大。老十四是我同母兄弟,我回京他不来接,却巴巴的来见了你,大半年都过了,就单差这一天两天的功夫?你年家满门都是我的奴才,我的规矩,你还记得嘛?” 我是知道十四阿哥有个一母所生的兄弟,但要说今晚见着的那个是十四阿哥,打死我也不信,他长得怎么可能跟四阿哥差这么多,简直冰火两重天。 但小学生也了解四阿哥就是将来的雍正皇帝,跟他别苗头,等于反抗历史潮流,绝对是不上算的,还算我平时喜欢听壁角,他的规矩我当然听过一些,当下答道:“知道,四爷用人的规矩,不是难民从不收用。” 十三阿哥脸没绷住,笑得一笑,四阿哥一眼把他瞪回去:“这是跟主子说话的规矩?”语气却是冲我来。 我这才想起,四阿哥的原话是:不是落难的人从不收用。其实不管怎么说都蛮适合我,天下间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了。 四阿哥那一句冷冰冰的“跪下”的确刺伤到我,但转过头想,我现今这个地步,人生的真谛也就只剩一个混饭吃的境界了,谈什么侮不侮辱,反正也指望不上过三八节,先保命,再好好筹谋怎么反穿越才是真的,因暗叹口气,在四阿哥大发作之前向他斯斯文文福了一福,平心静气道:“主子的规矩不多,但每一条都是字字珠玑,小的画虎不成说不齐全,可心里都清楚记着,没敢忘。要说小的面子大,那是主子拿小的说笑。主子是天,天外有天,小的再望也望不过天边去。辜恩负主的事,小的不敢犯,若说今日有事欺了主,小的确确是无心之过,只盼主子免究。” 一番话说出去,花厅里静寂无声,半响四阿哥才哼了一声:“小的?” 糟,我十点档剧场《大长今》看多了,背台词功力不到家,应该说奴才较符合国情,一时心怦怦的跳着,也不晓得他接下来要怎么发落? 出乎意料之外,四阿哥却慢慢松缓了表情,我看完整个过程,才意识到我一直在和他对视着,他不凶的样子其实很好,但不凶,就好像不是他了,这种变化很微妙,却也很吸引人。 “很好,既然你懂规矩,就要守规矩。今晚你就在这里跪着守规矩,什么时候学会下跪请安了,什么时候才准起来。”四阿哥弹一弹膝上袍服,站起身来,扬长去了。 戴铎却不走,留下监督我。 我起初以为四阿哥是为了十四阿哥的事找我麻烦,但听下来,他未必真见着什么,绕到最后,又变成是为了我路遇八阿哥没有行礼的事发落我给人看? 阿哥心,海地针,果然不是我这种穿越小白可以理解的。 唉,跪就跪吧,好歹有瓦遮头,我负气冲出去总不见得还能打车回家罢。 我垂头丧气跪跪好,眼一瞥,见着十三阿哥还没走,有意做个样子给戴铎看,因没好气道:“奴才恭送十三阿哥上床。” 话一出口,怎么就那么别扭,想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是把上楼说成了上床。 抬头看时,戴铎咬牙扭唇,忍笑忍到憋红了脸,配上他那张团子脸,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血滴子。 还是十三阿哥见过世面,只笑道:“心领了——对了,四哥已命人先带秀儿回京城四贝勒府交福晋,此外还有其他随从同行,你不必担心。” “祥弟,只管罗嗦什么?”四阿哥在垂花门外把话都听了去,不耐烦道,“快来吧,还要安排明儿的事呢。” 十三阿哥便不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去远,终至不可闻。 戴铎铁板板立在我身前,非常敬业。 我木着脸盯住膝前那一滩碎杯水渍,比起它们,我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第二日清晨,我在脖酸腿痛中醒过来,还未睁开眼,先有一股似熟悉非熟悉的气味萦绕,半伸个懒腰,仰头赫然见着十三阿哥的脸,惊得我一跌,这才想起我是跪坐在地俯着十三阿哥膝上睡了一夜,而他坐的正是四阿哥原先坐的那张太师椅。 十三阿哥原是撑着手肘闭目而眠,我一动,他也睁开眼,时当晨雾初起,缭乱弥漫,而花厅里还有几只蜡烛燃着,格子窗外微风吹动,四周但闻花叶沙沙。 光影交错下,他一件香色刻丝黑面长衫在身,连带子也未系,直衬得眉目深秀,丰神如玉。 这就是龙子风孙,活的。 十三阿哥站起来舒展一下,我顺势溜坐上椅子,就着他昨儿下半夜带来的点心吃了两块,熬通宵是个体力活,为我的玫瑰色面颊一叹。 其实我昨晚最多跪了两个时辰就开始耍赖。 我一姑娘家,借口如厕,戴铎拿我有甚么办法? 不过捱来捱去我还是得回花厅,索性搬出唐僧大话西游那套本事,有话没话跟戴大总管探讨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不是妖他妈生的一类问题,偶尔还给他出两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他不胜其苦,便以去找四阿哥来威胁我,我就很看不起他这个:你说不过我可以打嘛,打不过可以不打嘛,干什么去打小报告呢? 结果他还是去了,换来的不是四阿哥,却是十三阿哥。 听十三阿哥口气,他也是刚跟四阿哥谈完事还没安置,出来先碰到了戴铎,就过来看我了,顺手带了夜宵。 戴铎本来要陪着,但十三阿哥命他自去歇息,他也没得好说。 有吃有喝我就最开心了,碰巧十三阿哥兴致颇好,也席地而坐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通话,基本上是他说,我听。 他是带兵阿哥,有很多军营里的笑话儿,他说起来绘声绘色还绘形,这么一说,又那么一比划,笑得我嘴都麻了。 后来累了,他叫我坐椅子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思量一下还是算了,睡过去人事不知的,万一被四阿哥见着,我再受罚不打紧,连累了十三阿哥我算哪门子好姑娘呢,于是他坐椅子上睡了,我却是倚着桌腿睡的,睡着睡着就拿他的腿当枕头用了。 十三阿哥见我一醒来又忙着吃,忽道:“四哥,你来了?” 我不紧不慢补口茶水,吞了最后一口点心,转头笃定道:“你骗……”下一声就噎在喉咙里没出来。 真的是四阿哥踱进花厅来! 他身后就跟着戴铎,不会错。 再仔细一看,四阿哥手里还拿着马鞭子! 这哥们真得空,一大早的起来做广播体操呢? 想归这么想,其实我很怕他是来揍我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敏捷拍拍沾了点心的袖管,一个箭步上去,抢在四阿哥身前一立定,左腿伸出一步,右腿着地,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扶在膝盖上,全跪行礼:“请四阿哥安!” 本来我还考虑了一下请安、千礼和蹲安到底用哪一个,不过现身着男装,再像昨日一样给他福一福,又成笑话了,遂用了最正式的这种。 四阿哥跟十三阿哥说了句满语,我只听清“埃拉塔拉米”几个发音,因昨晚听十三阿哥说到,知道这是满语“请大安”也就是汉人说“打千儿”的意思,不过四阿哥是说我好说我坏我就听不真。但我刚才低头下去一瞬间发现他的马鞭子是拿在左手的,便更加定了心。 而十三阿哥笑着回了他一句什么,我就一点都没听懂。四阿哥又对我说了声“伊立”,这个我最拎得清的,便起了身。 四阿哥改用汉语道:“老十三,多早晚了?尽在这磨蹭什么,一会子打马去畅春园给皇上请安,误不得时辰,太子昨夜便住在园里,咱们更不可晚了。” 怪不得四阿哥腰束革带,一身骑装打扮,他们这么早出门,我却只想快点扑到床上昏天暗地补一觉,但我想起一事,犹豫一下,还是拉拉十三阿哥衣角,四阿哥正好瞥见,因问:“什么事?” 十三阿哥把我推到前面:“小莹子有话跟你说。” 四阿哥看着我,我有点紧张,打了个嗝:“呃,我想要秀儿——不是要,是想让她服侍我,行么?” 昨晚熬夜时我跟十三阿哥商量过这事,他说我直接跟四阿哥讲会见效最快,我只是将信将疑,并吃不准四阿哥怎样回复,果然四阿哥问我:“为何?” 我结巴了一下:“因为、因为我喜欢她。” 四阿哥没反应,我匆忙追加一句:“她也想跟着我。” “行。”四阿哥居然爽快道,“我就让她服侍你。不过她出身低,什么规矩都不懂,等□□好了再送给你。” 十三阿哥得意地对我挤挤眼,我话也说不流畅了:“谢谢四阿哥。” 四阿哥已经要走开,听了我这一声谢,却又转回身看了我一眼,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他这个电冰箱好像升温了,于是我惆怅的望望西面窗外: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么?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带上侍从逍遥打马才去,驿馆马上就热闹起来,我想找个地方安静睡觉根本不可能,天大光时,所有人才算收拾好,浩浩荡荡回北京城。 总算戴铎没安排我骑马,拨了马车给我坐,我先还欢喜一阵,谁知路上更加痛苦,马车最大的特点就是颠簸,古时也没像样的马路,车厢又不大,坐在车里,人只随车子一起摇晃颠簸,不舒服到极点,我甚至开始怀念以前挤公交车的日子,加上我的腿还酸软得很,吃不住力,于是我头上前后左右撞出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鼓包来,满清十大酷刑,今日是也。 照理我是该回年希尧家宅的,许是四阿哥忘了吩咐,戴铎竟直接将我带到紫禁城的四贝勒府。 到了四贝勒府,我一瞧就眼熟,扒帘子看了半日方想起这不就是那回我去北京玩时参观过的北京东北角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喇嘛教黄教寺院雍和宫嘛? 建筑由疏渐密,由低升高,前面经过长长甬道颇显深远,坐在车里望去,层层屋脊渐次飞升,不知觉间车前车后的侍卫也渐渐少了,忽见一楼宛如高悬空中,格外壮观,马车忽忽的就停下了。 到了此地,我也不觉倦了,自己打帘一跃而下,抬头一看,楼悬匾额,上书“万福阁”三字。 一个男管家从里头迎出来带了我们一干人进去,却见院子全是金砖铺地,一平如砥,擦得铁镜一般,略不小心,踏上去就微微打滑。 停停走走左绕右绕的行了一段,一起的人渐渐少了,忽又停下,耳边只听男管家声音道:“请福晋安!” 我抬起眼,看到一名贵妇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只见她中等身段,素肌淡眉,没点棱角的圆润面容,可仔细一瞧,眼神里头愣是带着硬气,心知这便是清朝十大夫人之一、将来雍正朝的皇后纳拉氏了,但我膝盖还疼着,实在跪不动了,只学高永安行个小礼,垂手站立,鞠躬唱喏:“请福晋安。” 纳拉氏笑道:“小莹子也来了。上回听四爷盛赞你扮男装的模样儿俊,我只不信,如今见了,果不虚言。高永安,你带她去我春和院里西厢房找秀儿拿身旗装换上,四爷这时辰就要回府,大阿哥三阿哥已先到了,戴铎正在怡性斋伺候着捧茶,你安顿好莹莹还上前头来。” “是。”男管家点手答应着,纳拉氏便带着人一径去了。 高永安领我到春和院门口,秀儿早得信出来,高永安不便进福晋院子,将我的事又跟秀儿交接一遍就回头去了。 秀儿已经打扮过,梳了光亮的头,穿着斜扣鸳鸯环的黑领铜纽扣绿袍,显得人一根水葱儿似的,体面不少,我看得拉着她的手直笑。 贝勒府里规矩大,她见了我也没多说话,带我进了西厢房的一间,开柜检取一套镶滚彩绣的旗装常服出来。 我定睛看时,是镶粉色边的浅黄色衫,外加浅绿色镶黑边并有金绣纹饰的大褂,下配长裙,裙中褶裥内有繁复花纹,略抖动开来,好似月色映照下的美景,连脖子上围的浅色绸绢,脚穿的玉色绸袜和一双有三寸多高的花盆底鞋都是崭新齐全的。 这些服饰不说别的,手工就吓死香奈儿气晕范思哲。 既见靓衣,云胡不喜? 秀儿端过铜镜来,替我仔细梳了两条发辫垂下——这才是清初未嫁女子的打扮,两把头那是找了老公以后的事情。 还好年玉莹天生丽质,哪怕剃个光头也是俏尼姑,要我白小千在现代弄这么两辫子,那就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了。 我换好全套衣服照了照,自己也是眼前一亮,本来嘛,小姑娘啊还是穿女装最好看,四阿哥还说我女装不如男装好看,充分说明他的审美情趣有待提高。 只不过最后穿上花盆底鞋可苦了我。 以前穿高跟鞋泡酒吧跳劲舞对我也不算难度多高,但这花盆底鞋是人穿的吗? 走起路来一步三晃,极难掌握重心,为了保持平衡我的腰椎都快扭断了。 清初有句话“降男不降女”,“男降”者留头不留发也,“女不降”者,管你满虏大脚,我仍笑傲小脚,好在年家算是四阿哥门下包衣奴才,从的满俗,年玉莹并未裹小脚,可平日定然从不穿“花盆底”的,不然脚不会挤得这般难受,偌大王府,叫我穿这个走路,不如拿把刀剁了我算了! 想到这,我立刻记起一句话来。 ——我等着你,你敢不来的话,就死定了! 昨晚那疑似十四阿哥的美丽□□狂对我说的话,我竟然忘到现在。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可是我的古代初吻终结者,我还挺愿意给他三分薄面,不过一入侯府深似海,慢说他并没讲清楚到底约我回京后在哪儿见,就是讲清了,除非他此刻在我对面 房间,不然我是万万鼓不起勇气踩着花盆底冲冲冲上云霄跟他佳人有约的。 就这胡思乱想间,门外跨入一名大丫鬟,秀儿上前一福:“春喜姐。” 春喜点头一笑,挥手令秀儿退下,才向我打量道:“四爷已经回府,现在怡性斋,福晋让我唤你过去。” 她长得白净顺眼,跟我说话的态度却似隐据傲,跟福晋大大不同,我本就奇怪以年玉莹的身份在四贝勒府算不上有头有脸,何以蒙福晋青眼,现在看来果然透着一丝丝古怪。 我反正言少不失,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山岗,就凭我学过马列主义□□思想□□理论三个先进性教育的人,就算斗不过阿哥,还怕你们这些家庭妇女不成? 当下也推辞不掉,硬着头皮踩着花盆底跟在春喜身后往怡性斋走去,可恨春喜带我走的路高高低低,一时下廊,一时上桥,我几已遥遥落在她后头,只见着个影子,脚疼的无法,只得心里默骂三字经罢咧。 6、第五章 好容易她停下脚步,我作死作活气喘吁吁赶上去,她一手点点左前方一座跨院:“到了,你进去便是。” 我比当年在学校跑八百米测试还惨,她一走,我便扶了膝盖大口呼吸,这万恶的旧社会,广大女性多苦啊,典型的被穿小鞋。 半响换过气来,我整整衣装,一步三晃走到跨院道门前,还没敲门呢,“吱呀”一声,门自内开了,露出戴铎张胖脸,见到我,他变色道:“你怎么来这了?来不得!快走!” 我怒向心头起,丫脑子进水啊,我万里长征走到这敢不放我进去? “是福——”我一手挡了门,刚要说是福晋叫我来的,半只脚才跨进门槛,抬眼忽见院里书斋走出几个人来,打头便是十三阿哥,他眼尖,一见着我,也是陡然错愕。 我直觉不妙,赶紧抽身往外退。 戴铎慌忙之中让得不巧,反把我堵住,我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成了卡门。 正急切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冷冷声音:“戴铎,怎么还不出门?——谁?站住!” 戴铎回身迎上几位主子,甩袖啪啦依次唱诺:“请大千岁安!请三阿哥安!请四阿哥安!请十三阿哥安!” 我知四阿哥已见到我,夺命狂奔等于自杀,扮石化又不成,只得跟着过去微低了头,双手贴腹相交,膝下蹲,一一唱喏了一遍。 我才给十三阿哥请了安未及起身,四阿哥便道:“我怡性斋一向不准女眷入内,戴铎你怎么教的规矩?” 戴铎一听,忙抖索着跪下连连碰头,并不敢说话。 这当儿我早偷眼扫了一圈,四下并未见到福晋身影,此刻这般情景,心如电转,已略清明:我是跳了人家摆的圈子! ——春喜说,四爷已经回府,现在怡性斋,福晋让她唤我过去。但她没说明福晋叫我去的地方就是怡性斋,就到了地头,方向是她指给我,可她也没说是什么地方,若她是福晋派来的,哪有不见福晋面交差中途而去的道理? ——怪我太大意喝了奸人的洗脚水!只不知道,这圈套是有人栽赃福晋,或者干脆就是福晋要整我? ——看戴铎这反应,我咬出了春喜也没用,她传话的时候连秀儿也不在屋里,且一路带我走来不晓得选了什么路线,竟没遇见什么人,我跟她相隔又远,若她有心害我,只需反口不认,就是笔死帐,何况她上头的人若不是福晋,会连累福晋;若是福晋,四阿哥又不可能为我给福晋没脸。 ——连十三阿哥也不能发声,不管怎样,这哑巴亏我今天是吃定了! ——怒,大怒! 四阿哥看也不看我一眼:“戴铎领二十板子,罚六个月的钱粮!年玉莹领藤条数:十!” “ 痹豪锍に嫔侠慈缋撬苹12芷鸫黝欤忠焓滞衔摇 我比窦娥还冤,真被他拖下去打了就叫老天爷也白搭,但急切间又实在想不起怎么解释才得体,咬牙往十三阿哥处挪去,满心打算多捱一会儿。 不料大阿哥见四阿哥发落完了,举步便走,我避让不及,一头撞上他身侧的三阿哥,三阿哥一踉跄,怀里散落下几张正方鹅黄笺子,跺脚道:“我的英吉利诗!” 地上几张笺子均有曲折字母墨迹,我一眼扫下去,只一张上面是我认得的英文,忙抢先捡起来,双手捧给三阿哥——再罪加一等四阿哥非把我烧烤了不可! 此时别的长随也把余下的笺子拾起交上,三阿哥都收在手里抖了一抖,奇怪地盯了我一眼,又同四阿哥用满语说了句什么,四阿哥便一摆手,令来拖我的长随们退下。 三阿哥手中递出数张笺子,问我:“你分得出我们满文和英吉利文?” 十三阿哥踱到四阿哥背后,在我起身站直时给了我鼓励的一瞥。 我稳稳心神,低头在三阿哥手中一叠翻出写有四句体英语诗的正数第三张笺子。 三阿哥一抚颌下山羊胡子,扭头向四阿哥笑道:“原来我们竟看错了人,这姑娘会识英吉利文,想必是你亲传?四弟又何必为她冲撞我们这一区区小事便大加伐,自古佳人易求,美眷难得嘛。” 大阿哥也哈哈笑道:“老三你忘了,我们兄弟中,最怜香惜玉之人要数太子爷,这摧花之人嘛,哈哈,其实要认真论起,老四也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你道这姑娘是谁?是飞扬古麾下副将白石的女儿!当年皇上第三次亲征噶尔丹,白石万军丛中拼死救驾立下奇功,他子息微薄,就这一个女儿,真正心头肉儿似的,他临死前皇上当面亲许托孤,那是何等的殊荣?因四弟正福晋又是飞扬古的女儿这层关系,便将她自小抱入四弟府养着,九岁上才转给四弟门下年家代养,就现在你去问,皇上也叫得出她的名儿来。你成天价只知在你那府里埋头编书,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 年玉莹的情况我都是从十三阿哥那听来的,但他说得并没有这样细法,所以大阿哥说的这些我想也没想到过,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能将福晋对我的态度解释一二,不过大阿哥说话的语气又让我隐约觉得这中间还有一些对不上版的地方,肯定有问题,但我这会子也讲不清是在哪里,只听三阿哥“哦”了一声:“我刚说我看错了人,没想到又错一回,的确佳人,却未必美眷,不,现在不是,将来未必,四弟,你说是吗?” 三阿哥意颇隐晦,但我一听就懂了,恍惚抬头看去,四阿哥正注视着我,竟让我捕捉到他眼中那一丝少有的柔和之色,不禁呆了一呆,一转目,又看到十三阿哥的眼神,一时心跳如鼓,复垂下首去,只觉百转千回,满腔的心事分不出是年玉莹的,还是我的。 但我作低头认罪状并不能阻止这四名阿哥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我本就穿得多,刚还出了汗,现在简直热得要烧起来,尤其是露在外面的脸。 无可奈何下,我照着手中鹅黄笺子上的诗句低声读起来…… 一气读完,三阿哥扬首向上,并不发声,只唇角微微歙动,山羊胡子不住乱动,像在默默背诗样子。 大阿哥说热,一手拉了三阿哥大步出院去。 四阿哥低脸默默一笑,旋又敛去,趋步送出全礼。 十三阿哥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扭头望我。 我正瞧着四阿哥背影出神,待留意到他的动作转目同他对上时,他的面上已无任何波澜。 我跟他的对视足有三秒,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全部呼吸都被他那双黑滇滇的眸子夺走。 欲辩,却忘言。 不知我走的什么歹运,误闯怡性斋之事竟也就给我这么胡混过去,四阿哥不仅没再追究,反而当天就安排我住入怡性斋所在跨院的东间,准我书房行走,理经整卷,随供调问。 虽然四阿哥没给我指派侍女什么,但因我未被受罚的缘故,连带戴铎那“领二十板子、罚六个月钱粮”的惩处也只领了十板子,其他就算一并开销过去。 据说四阿哥从来说一不二,就这样已是终年难得一见的格外施恩了,因此戴铎非但不记恨我,还将我日常起居想得到想不到的打点的一丝不差,我又从他那听说,我大哥年希尧正好在我回京前一个月被放了外任,而年家家宅里大夫人又是个刻薄性儿,一向同我不睦,因此四阿哥打算等年希尧年底完差回来再送我回去。 我理它那么多,反正有人管我饭饱就行,都是寄人篱下,在四贝勒府蹭饭也没什么区别。 而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那天去畅春园面圣,就领了户部的一个大差事回来,怡性斋本是四贝勒府的大书房,四阿哥晨起后,除入宫向皇上请早安、请晚安之外,都在大书房中活动。 大书房配备的人通常有十多名,但这番加了两倍还多,戴铎掌文书不变,单单文墨上就有六人,三人一班,一天倒两班,我就是一整理文案归档的,手下有一个小苏拉随时使唤着还忙不过来,几次差点出纰漏,都亏戴铎提点,才没当四阿哥面出事,总算混的过去。 这倒不是我愚笨,实在要记的事情太多,单说贝勒府里这本府家奴来来往往的,在王府中的称呼就多种多样,地位高下不等,一个听不懂说的谁是谁,就得闹笑话,且各级有各级的礼节应酬,万万不能弄混。 不分古代现代,没有懒觉好睡的日子绝对是痛苦的…… 7、第六章 我在大书房住下后,还是换回男装,为的是出入方便,反正我身形瘦削,并不显眼。 贝勒府每天两餐主食,贝勒爷、兄弟和老师,在外书房开饭;内眷在万福阁后厦儿开饭。内由太监“打发”,外由随侍料理。每日正午和晚六时左右,分开两拨儿。 而我不算外,也不算内,到时辰自有食盒送过来。 至于每晨早点,是由专人购买吊炉马蹄、麻酱及各种烧饼和油炸果,分与各房,从不换样,也短不了我的份儿。 可惜我过了刚开头的新鲜劲儿,就觉得这早点太不够味,经常分给下面小苏拉们,结果忙一天下来营养跟不上,动辄眼冒金星走路乱撞书架,手上腿上出几个乌青块是家常便饭。 不过就算如此,我也宁可在这儿过被四阿哥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的书房生涯,好过到内院去面对那群妻妾丫头婆子。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一现代主义灵魂,不去争那女主角,进贝勒府第一天就险些栽跟头,我对此的感想是:谢谢,谢谢,比较恐怖。 北京俗谚“立了秋,把扇丢”,即使余暑未消,也是一天一天地向凉的趋势发展,“秋老虎”吓不倒人,四阿哥素性恶热贪凉,这样天气,他的脾气仿佛无形中也小了,何况一连忙了多日,户部的事情似乎已经理出头绪,经此一来,压在我们下头人肩上的压力便轻了不少,别人也还罢了,我是“阿弥陀佛”满口念经,得空便倒,偷懒睡觉。 这日正好四阿哥一早出门去了太子爷的毓庆宫没回来,我手上无事,吃了中饭便打发小苏拉课外活动去,自己掩了门歪在临时搭的“躺椅”上睡了一觉,醒来便抽了本书一面翻看一面转笔玩儿。 四阿哥的怡性斋中处处布置淡雅,我没心看书,起身到书案前取张写了一半的废纸,翻过一面,在空白处提笔蘸墨描上一副人像,是漫画四阿哥的脸,靠我以前在少年宫学的那点素描底子,画出来还真有点像他,我越看越乐,捉笔又在一旁歪歪扭扭提了几个字:难得郁闷。 刚刚放笔,门缝处光线一亮,有人推门进来。 我只当是小苏拉回来,笑吟吟抬了头,方要开口,却一眼看清门口站住的是十三阿哥。 事实上他逆光而立,看不大准他的脸,然而他那种就算犹疑仍旧有着他特有的不以为然的颀长而挺拔的身态,我不会认错。 十三阿哥大踏步朝我走来,一伸手捞起案上那张漫画,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笑道:“怎么把我画的这么难看?” 我大受打击,张了张嘴,愣没说出话来。 本来他们兄弟长得是有几分像,脸上又没什么明显标志可以加以区分,我的漫画也不是人人有水平欣赏的,算了,看在他连梵高也不认识的份上,我姑且原谅他的诋毁。 然而接下来十三阿哥竟然把纸一折,小心翼翼放入了自己怀里,眼一挑,高高兴兴道:“我收下了。” 我擦擦手,绕过书案,将刚才抛在地上的书捡起,踮脚放回靠墙溜儿书架上,一面随意问道:“怎么今儿这么得空?” 他走到我后头,挨手接过书,帮我放好。 我突然想起他进来我还没给他请安,忙一转身,不料他身子正往前倾,我的头顶堪堪碰到他下巴,甫一接触,双方都急急退后让开。 他又怕我撞到身后紫檀木书架,一揽手,扣住我的腰。 他手上力大,我晃得一晃,便定住了脚,想起他刚才收画神情,忽又泛起虚心,因低了眼,他却不收手,掌心贴在我腰后,透着热。 正尴尬间,谁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我们两个都笑起来,他这才不落痕迹地松开我,我一手贴上自己小腹,笑道:“今儿四阿哥不在,没人留你吃饽饽呢。” 四贝勒府留客“吃饽饽”一般都在下午四时左右,通常是两干两蜜四冷荤,我最喜欢四阿哥留客吃饽饽,因为客散之后我这儿必有随赏的,最次也是奶卷、奶饽饽等,人生得吃须尽欢,我平日跟小苏拉他们聊天也尽说这些吃啊喝啊的,活脱一个女饭桶。 十三阿哥对我老在这些上头转脑筋早司空见惯,故意道:“四阿哥不在,难道四嫂不留我?” 我愣道:“你要到内院去啊?” 他一笑摇头:“没!我来都没让他们报四嫂知道,今儿办了件大事,我专门来找四哥报喜,谁知他还没回。。” 照十三阿哥和四阿哥的热络劲儿,怎会不知道四阿哥在毓庆宫?他这话说得有点假…… “你忘了吧?” 十三阿哥忽然冒出一句,我一惊:“什么?” 他兴致勃勃道:“今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来时见外头建盂兰道场,放荷灯,烧法船,十分热闹。上年这时节你病了一场,没赶上出去玩儿,还哭鼻子呢,你都忘了?” 这些老黄历上东西我哪里晓得,似懂非懂地听着,却是他要带我出去玩儿的意思,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十三阿哥挤挤眼,笑道:“我知你这些天给四哥拘束坏了,难得他不在,外头我安排好了,带你出去几个时辰没事,总在他回府前平安送你回来就得了。” 我冷静一想,问:“咱们怎么出门?” 十三阿哥道:“你甭换装了,就这身挺好,我自己骑马来,角门外戴铎也备好了你的小宝,出府快得很!” 咦,我的小宝? 我锁了门,跟着十三阿哥出去,只见西角门外拴马石处果然停了两匹马。 头一匹马一身雪白的毛,但四个蹄子和蹄子后面的长毛却是墨黑的,再没有一点杂毛,一看就是名驹无疑,想必是十三阿哥的坐骑。 另一匹马并不特别高大,全身毛色赤红,毛泽光亮柔滑,宛如缎子,目若明珠,似有灵性,我一看就喜欢上,耳边只听十三阿哥道:“喏,你的小宝等你半天了!” 原来这小红马就叫“小宝”,我慢慢走过去,手一搭上马背,甚至不需思索动作要领,自然踮踏蹬一跃身就跨上马,坐得稳稳当当,真是喜出望外。本来嘛,我都骑过驴了,骑马算什么。 我见小宝颈上长长的翎鬃毛生的可爱,顺手摸了一把,小宝立刻低嘶摆首,似甚舒服,我更加高兴。 这时十三阿哥也上了马,一面指挥马儿调过头来,一面冲我点点头儿:“上次我和四哥看你骑驴那副没精打采样儿,都觉好笑,你呵,还是什么都要最好的才肯开心。去年你过生日,四哥特地找来送你的这马可是一等的胭脂马,除了不能上战场打仗外,不比我这匹肋下生鳞差!” 我左手抓住缰绳,右手接过他抛来的马鞭,看准方向,两腿一闪,手中缰绳一拎,起手将马鞭一扬,肚膛一夹,小宝就勇往直前,飞奔而去。 坐在马上,只见箭道两旁的树木,一棵棵在向后移动,迫使我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好在虽然马疾如飞,却稳若顺风之舟,真比坐轿子骑驴之流胜出百倍! 我心中豪气顿生,大是畅快,左手不断溜动缰绳,不多时就跟着十三阿哥带领出了王府侧门。 十三阿哥是老北京,路熟,果真很快就将我带到地处繁衢的致美楼。 致美楼我听说过,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今日一见,果然不爽,跨占三间门面,门前竖着马桩,黑漆大门擦得光洁如新,挂在正中的金字横匾,气派竟十分宏大。门前刚勒住马头,早有伙计迎出来接下。 十三阿哥带我进去,轻车熟路登上二楼。 我四下一看,楼上竟一个酒客也无,宽敞得很。 我们拣了一个近楼面外靠窗的里座面对面坐下,他才看一眼一路跟上来满口笑语殷勤的掌柜,道:“不要平日的酒,你这儿‘家酿’可有?” 掌柜赔笑道:“回爷的话,有。桂花、木瓜、佛手,哪一种称意?” 十三阿哥道:“桂花,要温温的。菜式照旧,蒸蟹现做。行了,你去吧——哎,玻璃皮先进上来。” “是。”掌柜全应着下楼去了。 坐在楼上,凉风习习,眼光望出去,顺着酒楼茶肆是一座座作坊店铺,人流不息,十分热闹。 十三阿哥呷口茶,看着我莞尔道:“你该多笑笑才是,你笑起来的眼睛就如月色下流淌的溪水……”他的话说了一半便嘎然而止:“他们怎么来了?” 十三阿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我说话,但他语气中的不快令我猛一惊神,不由自主跟他视线抬身看下楼去。 这一看,我立马华丽丽的崩溃了。 不用拿望远镜,我也认得出楼前下马两人的其中一个便是疑似十四阿哥的□□狂大人,而站他旁边某方脸、嘴巴大得像河马、同他一起扬头指点我们这边的大爷又是哪路妖魔? 我方收回目光,忽听得楼梯一阵响,掌柜颠着脚儿端来一个长方形的木质托盘,里面两青瓷小碟,盛着不知名的红色浆果,顶端有萼片,全面密生锐刺,外形却酷似鸡头。 正打量间,掌柜的收盘笑道:“爷请看,这鸡头米地道内城什刹海所产,外皮出黄未紫,正是鲜货,上佳二苍。” 十三阿哥随手捡了一个放在掌心,剥掉三层皮,只留最后一层硬壳未除,先递给我。 我如嗑瓜子一样放在嘴中一咬,玻璃般透亮的果肉一迸滑入口腔,其味实甘微涩,混合一处竟好吃极了。 正吃着,楼梯口忽响起一个粗豪声音:“这等不老不嫩的二苍似有苦尽甜来之感,故‘闺中少妇’多嗜此道,难得十三弟不追债,原来却上这包了一层楼□□人来了,真正好兴致好手段,由不得人不佩服!” 我扭头看时,上楼来两阿哥均是私服,十阿哥一袭靛紫宽袍,腰系金带头绳玉纽带,足蹬青缎凉里皂靴,一说话更有河马之神韵。 而走在他身后的十四阿哥穿件朱墨夹纱袍,下边半露着松花色绫绸裤,青缎粉底小朝靴,走路依然方步不像方步、正步不似正步。 常言道,人性本善,天生八卦,我在四贝勒府这些日子从各种途径颇了解到许多朝中资讯,素闻康熙所生这些皇阿哥里有出名的清朝“f4”: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及十四阿哥,即世称“八爷党”。 九阿哥尚未见过,不好下结论,但今日见到十阿哥,真是为f4一哭,所谓子生母相,亏他还是当年四辅政大臣之一遏必隆的闺女、孝昭皇后亲妹妹温僖贵妃所生,虽然我并非一个以貌娶人的姑娘,但他这副尊容实在叫人遐想当日康熙爷是怎样跟他母亲打kiss的,想必是一个艰难的任务。 8、第七章 不等十三阿哥示意,我自动起身上去给两位阿哥请了安,因在外头,只称“十爷”、“十四爷”。 十四阿哥眼色一扫,同我对上。 我想起回京那晚他的强吻和威胁就冒冷汗,转头到十三阿哥座旁侍立站定——阿哥们当然坐一处,就算三缺一,也没有拉我入座打马吊的规矩。 十三阿哥原位站起,三人各自拱手作揖互拜了拜,算是见过。 十阿哥看一看,要去占我先坐过的那位子,不料他起步太快,正好掌柜的好容易等着拍马屁机会,赶着上去行礼,两下一冲,被掌柜的踩了一脚。 掌柜的条件反射似的,一唬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十阿哥哪里容得,立发猛男怒吼:“妈个b,妈个脚的踩老子b上了!” 楼梯处一阵乱响,却是来送酒的伙计走到半截给他这一声给吓得咕咚咕咚滚下楼去了。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均侧过脸去,笑得抽动了肩膀,只拼命压着不发声。 我再一细想十阿哥的话,才知他原是要说“妈个b的踩老子脚上”,这一口误当真世人难为,不禁乐得快背过气去,也不好无礼,只能死咬着牙翻白眼瞪着天顶转移注意力。 恰恰掌柜的没听清十阿哥的话,来了一句:“弄疼了爷,小的给爷揉揉!” 这可好,一时大家都顾不得了,齐齐爆笑出来。 十阿哥气得眼都直了,十四阿哥抽搐着上去一脚踢了掌柜的屁股,笑骂:“滚你的吧!换姑娘上来伺候,爷们很不爱看你这小气样儿!” 掌柜撅着屁股跑下去,我已经腰都直不起来,硬撑着板回脸而已。 十阿哥也不走了,踢脚打横正面窗坐下,反而十四阿哥坐了十三阿哥对面。 十三阿哥咳一声,道:“十阿哥如今不是已无债一身轻,怎么想到来看我?” 十阿哥硬呛呛道:“怎么,就你跟老四是兄弟,咱们哥几个就不是兄弟,不能坐一处喝酒?”说着,他暗暗瞄了十四阿哥一眼,十四阿哥只作未见。 十三阿哥明知他们两个另有话说,也不点破,但笑不语。 三个阿哥碰一起无非互较心机说些官场政治上的事,那是他们男人的话题,谁高兴听,好端端出来一趟被他们搅了局,我深觉无趣,低头垂眼想法子脱身,忽闻异香缭人,却是一名女服务员娇娆上楼来,五晕罗银泥衫子,黄罗银泥裙,身材那叫一个魔鬼,估计正面倒下,胸比脸先着地。 她手中托盘里摆着一青花桃形酒壶、一碟象眼鸽蛋 、一碟芥末鸭膀、一盘沙舟踏翠 、一碗芙蓉鱼角,均是节令冷菜。 然后身体向前倾斜45度,把托盘里的酒菜取出,并酒杯、碗筷都布在桌上。 十阿哥的目光只在她胸前上上下下,她抿嘴一笑,提酒给十阿哥满上,十阿哥皱眉道:“桂花酿有什么好?换绵竹酒来!哎,不是叫你去,再喊个人上来……你叫什么名儿?” “奴叫蕙娘。”蕙娘声比人更媚,我亦头皮微麻。 十阿哥顺势抓过她手,嘻嘻笑道:“你手上抹的什么香?好闻得很啊。” 蕙娘含羞低头,躲着缩手,却又挣不开,很形象的诠释了半推半就这个成语。 十三阿哥自斟了半杯桂花酿,刚举杯抵到唇边,又改了主意,眼皮子抬也不抬,反手将它递给我,我骑马而来正当口渴,只看他一眼,便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又递还给他。 而他竟不换杯,重新倒满,凑唇仰脖喝下。 十阿哥只忙着调戏非良家妇女,顾不上这些。 十四阿哥却是脸色覆地一变,一双眼紧盯十三阿哥不放。 十三阿哥若无其事放杯在桌,嘴角轻扬,隐约讥讽。 空气瞬间僵滞,连蕙娘的娇笑也收小了,十阿哥这才若有所觉,在蕙娘后臀推了一把,令她去给十四阿哥加酒。 蕙娘打点精神,百媚千娇地绕过去,眉目含春道:“爷请酒。”说着,借把酒之际将胸脯子挺起,有意无意靠上十四阿哥臂膀摩了一摩。 也就是同时,十四阿哥猛地抬手将她一把推开,她“哎哟”一声,失了平衡,转半身摔倒,果然正面着地,果然胸比脸先,连带大好一只酒壶落地砸的稀碎,险些溅破手脸,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畏缩一旁。 十阿哥正瞪了眼看戏,十四阿哥脸若寒霜地摔袖而起:“走了!” 要不是蕙娘躲得快,我估计十四阿哥会踩着她走过去。 跟来时相反,十阿哥跟在十四阿哥身后扬长而去,连跟十三阿哥打个招呼也没有。 直到十四阿哥快要走出楼梯拐角之时,我忍不住转头看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之前他脸上一瞬间流露那种乖张孤傲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恍然寂寞,why? “没劲。”十三阿哥懒洋洋道,“原想带你尝个鲜儿,偏碰上这么一出,咱们上别处去罢!” 我无话好说,跟着他下楼,十阿哥同十四阿哥早已去远,掌柜的先不敢冒头,这时节才屁颠屁颠亲自牵了我们的马来。 十三阿哥先一翻身上了马,我走到小宝旁边,刚要踏蹬,他忽策马过来,略一弯腰,自后捞我上马,坐他身前。 我惊诧欲问,他却挨近我,一把揽紧我腰身,使我的背靠紧他,一拉缰绳,加速疾奔前去。 我此时方知他的骑术远胜于我,风头迎面扑来,不得不一手捂住帽子,侧脸闭目微躲他怀里。 马蹄声、心跳声、风声与未知目的地交织在一起,异样刺激,好似一切嘈杂想法都在这急驰中随风而去了。 待停下来,睁眼看时,我们已经出了城,在一个小山坡头上,四周云连着山,山藏在树里,树又被云裹着,叶青翠幕苍穹碧透,满目的温丽清爽。 我深吸口气,喜悦下马,展手团团转了一圈,笑问:“四阿哥说皇上赐了你一块北京城外的地,就是这里么?” 十三阿哥走了几步,抬鞭一指:“可不是,你瞧,东边山头有烟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观白云观。” 我想起小宝,鼓鼓嘴:“我的小宝还留在致美楼呢,回头给他们烧了马肉怎么办?” 十三阿哥一笑:“那他们就等着四哥烧人肉罢——放心,全北京城就你这一匹胭脂马,到这会我的亲兵自然找到他家领着送回了,怎么你怕我不送你回去?” 我看到他面上神色,暗暗心惊,有意走到山坡另一头,指点道:“我是想和你赛马,那条路真美。” 他不说话。 我待回身,他却上来我背后,手臂一环过来,搂住我肩膀。 他右手若有若无触到我胸口,我稍扭一扭,他就不动了。 虽然年玉莹的胸部现在还比较小,不过被碰到还是会有感觉,我不是好人,我承认。 他叹口气,用下颌抵在我的头顶上微微摩挲着,低声道:“你怕我?” 我一声不响,连呼吸也控制在最小幅度。 “我故意的。”他沉沉道,“我岂止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就是四哥我也——” 他的声音里有什么让我起了颤栗,他却只收紧手不放。 我脑子里混混的一片,可又不得不想:他说的“他”指的是十四阿哥?他不过同我用一个杯子喝酒,十四阿哥何以发火走人?这又关四阿哥什么事? “今儿我是知道你得空,特意来找你……”他缓缓找着合适的措辞,“你不知道皇阿玛这趟交待的户部差事有多难办……连老十是自己兄弟都恨我,其他人更不用说,办差阿哥难当,可我又不得不办……四哥虽不在明面上,但他担的责任只比我多不比我少,老十四跟他是同母兄弟,连日来闹得形同陌路,看在外头人眼里,只说他刻薄寡情,可我知道,他不是的,我自小没了母妃,他尚且待我好,何况老十四……” 他淡淡地说着,我的心却越揪越紧。 我不想听这些事,我不能心疼任何人! 这些都和我无关,我总要找机会离开古代的,我想我的家人,有很多个晚上,只要我一想到不知情况怎样的家人,就无论如何睡不着觉,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的痛,可是又不能不想,我怕我要是不想,有一天我会忘了他们的样子,回去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的心没有余地再去容纳这些阿哥们错综复杂的纠葛,自古有情人难得,何况这些大老婆小老婆满房间的皇子。 我和他们之间不仅有代沟,还有鸿沟,一旦越过底线,最可能的结局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要不伤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动感情。 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大程度的自保。 主意拿定,我的不自在便消除了,甚至能没心没肺面带微笑道:“十三阿哥,我送你一句话:再累再苦,只当自己是个二五眼;再难再险,只当自己是个二皮脸。” 时间好像静止了片刻,然后沙哑的男性低笑轻柔地拂了过来——就在我的耳际。 他手上的力量扳我回身面对他,我不是不想躲开,但我一挣扎,他就加大力;我放松,他也放松。 在顺从与抵抗之间,我不知道哪一样更可能刺激到他。 然而他才俯身过来,便皱了皱眉,我亦感觉到我们身体之间的异物: 他解开我腰间挂着的法都荷包,拉开束口,将里面两只带壳鸡头米倒入掌心,失笑道:“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都往里头塞?” 回城的路要比出城慢了不少,我是路盲,由得十三阿哥择路驰骋,直至月上西楼,才远望见四贝勒府轮廓,因行人渐多,策马不便,我也嫌和阿哥同骑招摇过市太过显眼,未免白惹闲话,索性提早下马为他牵缰前行。 十三阿哥却执意不肯,下马和我缓步同行。 我很激赏他的绅士风度,但此时此刻,我唯觉不亦饿乎,算时辰就算回去也赶不上晚饭正点了,哀哉,哀哉。 奇怪的是天黑之后,王府四周竟非常热闹。 一路走来,不时见儿童有执鲜长柄荷叶,上插蜡烛,青光荧荧,边走边喊:“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 十三阿哥笑道:“你小时候过节最爱玩这灯,还不肯扔,存了满屋子,又守着门不许人进,哪次都要四哥发脾气你才听话,偏你是个打死不求饶的性子,不知白吃了多少苦才学会跟他强不得。可自从你去了年家,没人折腾了,他又在我面前说,空荡荡的好像少了过节气氛,真是好笑。上年这时节你在年希尧家病了,选秀女的事也耽误下,搁别人身上不知多急,你却只为玩不到莲花灯大哭了一场……” 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人家跟我回忆从前,听他这一番话,不过频频点头作含笑半步颠状凑着趣儿罢咧,又走出数十步方后知后觉,猛然止步,诧异道:“选秀女?” 十三阿哥道:“八旗秀女历来三年一选,上年你已到年龄,因病未录名,本是背运,但谁也没想到当年宫里忽然出了那档子事,居然停选了一年,倒还是你有福气呢。今年选秀之事户部四月早已奏报皇上,奉旨允准,如今八旗都统衙门已逐层将十四岁至十六岁间适龄女子花名册呈报汇总,又交到户部,由四哥主持上报皇上,选阅日期都定了,今儿四哥去太子爷那也要讨议这事处置。四哥是你本门旗主,又现管这事,你见天儿在他身前,竟无知觉嘛?” 我怔怔听着,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清宫有所谓八旗女子“选秀”,首先是皇帝为自己挑选后妃,顺便也为皇子、皇孙和血缘关系密切的宗室“赐婚”,现在我搅入这混水里,选中和不被选中的机率还真不好估算,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选上了,怎么办? 十五岁的年玉莹要放在我的时代,就一未成年少女,人生唯一大事便是烦恼能不能考上重点高中,哪有这么早嫁人的?太荒谬了吧。 我一味阴晴不定,忘了说话,十三阿哥却望着我微微一笑:“你放心——” 他忽然停口,可他的笑容渐渐加深。 月色星光仿佛一起陨落在他的眼里,直到我开始心跳,然而又似受到牵引,无法别过头去。 不远处仿佛传来小宝嘶叫,唤醒我意识,我一半恍惚一半紧张地看到出声方向:长街那头,戴铎正牵着小宝穿过人群向我走来,另还有几名府里长随跟着。 “你放心。我一定会跟皇阿玛说,求他把你指给我。”十三阿哥的声音如此接近,就像他可以让我触手可及一样,但等他上马走了、戴铎到了我身前,我也没能鼓起勇气再看他一眼。 跟戴铎回了四贝勒府,自有下人牵小宝去安置。 戴铎难得沉默,一路送我到怡性斋跨院前,就自行退下。 我也不在意,推门进去,打眼一看,好不吃惊: 不过出去这半日,院内竟已增设鲜荷若干盆,另有整株大青蒿十数座,上缚点燃线香数百,而盆莲与蒿子灯之间,摆了人物或飞禽走兽形状的大型莲花灯,连东西堂檐下也挂满各式各样花篮灯。 星河耿耿,玉露迎凉,盆莲、青蒿和线香散发着淡雅芬芳不同香气,诸灯明火荧荧,好看已极。 这是啥? 开心乐园? 10、第九章 第二日我到快中午才起身,醒来时,人已经在自己房里,身上盖着薄毯,这季节的内衣,基本还是每日更换,每天早上由浆洗房水妈妈们负责洗涤送来,我贪睡,往往一次多拿几套洗好的放在房里替换,但都在箱子里,不像今天一睁开眼,枕头旁边就整齐放好一叠干净衣服,只一件杏子红肚兜已经有人给我围好穿在身上。 回手摸摸身上,到处皮肤都很干爽洁净,是有人给我擦过身的,那么昨晚的梦不是假的了。 我悉悉娑娑将衣裤鞋袜穿好,又取了一顶新的蓝缎子便帽束发戴正,这才开门出去。 外头院子里太阳挺烈,刺得我眼睛发麻,正揉着,那头戴铎带着小苏拉拎着食盒过来,见了我,笑道:“二小姐起了?该饿了吧?先吃饭吧,主子交待,二小姐昨儿过节玩累了,今日只管在屋里歇歇,不用做事。” 我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我玩累了?是给你家主子玩儿我了! 戴铎指挥小苏拉进屋打开食盒,取出菜肴米饭一一摆放好,都还香腾腾、热乎乎的,又满面堆笑道:“昨儿四爷回来得早,亲自督促我们布了这满院子的花灯,说晚上二小姐回来一起过节,我一听,忙带人赶出去接你,谁知到了致美楼一问,你跟十三爷先走了,我看小红马还在,就只好在那等着——晚上看着花灯还不错吧?” “哦,戴总管接我回来时怎么没说四阿哥已经回府了?”我接过小苏拉递给我的湘妃竹镶银筷搁在小碗上,先分了他一碟苏叶饽饽拿出去吃。 戴铎一愣:“我有说呀,你没听见?见上面儿我头一件就说了这事。”他又报出一个长随的名字,说我不信可以问。 我想了想,那时我正有心事,是有可能没听到,也懒得跟戴铎扯皮,因勉强笑道:“戴总管吃了吗?” 戴铎道:“四爷叫誊的折子刚清理完,等下过去再理一遍,这就要去吃了。” “哦,那我就先偏了,你忙?” 戴铎听出我送客意思,眨了眨眼皮子,看我已经坐在桌旁,才忍不住道:“四爷又去了毓庆宫,晚上还有应酬,必要迟回的,二小姐尽管放心安置。” 我听他一路把话说的客气中带着不伦不类,多少起了疑心,想说什么,又忍了,只道:“在这儿的都是奴才,各守各的本分罢了,主子在与不在,也都一样,戴总管你说是吗?” “那是。”戴铎不知怎么冒起汗来,脑门上油光光一片,却还不走,看着我道:“四爷让把花灯全收在一间屋子里了,二小姐可要看看?” 我刚挟筷菜,还没送进口,心里一烦,随口道:“不看。荷花灯什么的分给小苏拉他们拿去玩吧!” 戴铎还没说话,小苏拉连扑带跑从外头进来,急摇手道:“不行不行,过了中元节,再拿荷花灯回家玩,我妈要打屁股的!” 戴铎作势赶着小苏拉要打,小苏拉忽然哭鼻子道:“戴大爷,鬼节用过的灯不能叫我拿呀!” 我看的傻了眼,忽然想起昨日和十三阿哥在路上遇见小孩唱的歌: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 敢情七月十五中元节就是鬼节,怪不得十三阿哥说我小时候藏灯还要被四阿哥骂,原来是这个道理。 “算了,”我摆摆手,“那就把灯抬出去都烧了好了,反正放在那我也不去看。” 戴铎伸伸头,刚想说话,我笑啐道:“行行行,等四阿哥回来你就拿我这话跟他说。他让你收的,他叫你烧你再烧,有事担不到你身上了吧?” 正好门外院子里有人“戴大爷、戴大爷”地叫着找他来了,戴铎这才去了,小苏拉也止了哭。 我几口把饭扒拉完,推了椅子就往对面档子房走,小苏拉塞了满口的饽饽,急急替我掩了房门跟过来,含糊不清地问道:“二小姐下午还要做事?” 我头也不回道:“事情不多,放你的假,你先回吧,桌上还有我没动过的两盘菜,你连盒子提回去,你妈要问,就说我给的。” 小苏拉欢喜不尽的谢了走去,我拿钥匙开了“档案室”的门,先吸气定了定神这才推门进去。 还是我每天来的熟悉地方,我强迫自己站在书案前,紫檀木硬得很,我抓断了指甲也不会留下印记,但当我站在这里,我可以清晰回忆出昨晚那让我深感恐惧的一幕幕。 我要牢牢记住它,只有这样,我才能随时随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天真地高估自己的能力。 有些事,不管找出多么好的理由,也不可被原谅。 无论年玉莹跟四阿哥之间有什么恩怨,那都是以前的事,现在他得罪了我,我总要叫他拿出代价来——不管是什么代价。 11、第十章 天擦黑,又是戴铎亲自带人送晚饭来。 我没关门,他们在门口探了探头,见我已经点起烛台,伏案写字,便悄悄儿地把食盒放下去了。 他们刚走,我便听见院门口有规律靴子声响起,知道是四阿哥的亲兵来了,四阿哥也马上就到的,因架起笔,踏出房门,和众人一起迎上去。 不一刻,穿一身木红色衣褂常服的四阿哥身后跟着顾八代老师走进院来,大家平日训练有素的,一声“请四阿哥安”的唱诺甚是整齐,四阿哥伸右手虚接一接,众人或快或慢各自起了。 四阿哥一眼见到我,略凝了一凝,便很快在大伙儿前后簇拥下进了正书房。 我自回到“档案室”,虚掩了门,半坐椅上,打开食盒,先看到里面一盘玉带桂鱼卷、一盘桃仁酥鸭、一盘燕窝拌白菜,平日极爱吃荤的,现在却没甚胃口,随便拣了几筷白菜,因不下饭,挟了两筷玉卷把一小碗饭对付过去,桂花牛乳汤倒是全喝了。 所有零碎收拾好,走到案边捧盏兰雪茶漱了口,还未完全放下,门风微动,一人踏进脚来,我侧身拾起飘落到椅面上的一张空纸,口中道:“还有没动过的,你自己看——中午的食盒还过去没?” 那边的响动不大对,我奇怪回首一看,却不是小苏拉,是四阿哥,他站在小桌边,正揭了食盒盖儿往里瞧。 我上去走到他身边,刚刚站稳,他指一指道:“这个白菜炒得不错。” 我提筷挟起两丝白菜,左手用掌心虚托在下面给他送过去。 他并不犹豫,一张口,就我手中吃了,接着又看了一眼,道:“桂花牛乳汤是学西洋人的做法,你喜欢,以后叫他们天天做。你以后也别对那些小苏拉太好,都抢着来跟你做事,叫别人用谁呢?” 桂花如何是天天应有之物,我不说,他自己也想起来,因一笑而过,带我边走向书案,边道:“听说你写了一下午的字?” 他正伸手去拿,却见张张都是白纸,只偶尔有点大墨迹沾濡,有的又是一点点地晕染,深入那些微细的纸脉,一看便是眼泪化开,脸上的笑就收了去。 我默默从他手里接过那些纸,叠起放过一旁。 他的手突然搭上我腰线,我微微颤抖一下,还是由着他搂过去,便嗅到他身上淡薄的酒气,又一次紧张起来。 于是他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书案上,把我固定在他和书案之间。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我低首看着他手掌内侧那个已经不是很明显的咬痕,像是受到甚么诱惑一般,伸指抚摸上去。 他的身子一下贴紧过来,有些压迫到我的呼吸。 我见他腰间丝绳系着的片状羊脂玉牌甚是温润洁白,顺手把玩,正面隐隐刻着一幅山色风景图,再翻看背面文字,调法浅而清晰,秀雅可人。 四阿哥解下玉牌,系在我腰带上荷包旁边。 他的手指修长灵巧,骨节匀称,指甲修剪的很短,看起来很干净,我也不动,由得他弄,因看他换了一身石青色新衣,问道:“四阿哥要出门?” 他点点头:“今儿户部的事得了皇上的彩头,太子晚上在宝善街丰泽园作东,说也叫上你去乐乐,也是,回京这么久了,我还没得空带你去拜见他呢,这个礼数不该失。” 我想一想,哦,他说的就是现年三十五岁的二阿哥、即将被康熙两废两立的古今开来第一高龄太子,如此人物,年玉莹也认识? “你去吗?”四阿哥问的古怪。 我答得爽快:“去。” 四阿哥朝我面上看看,似笑非笑道:“那里路窄,抬不进轿子,要骑马去,你跨骑不妨?” 我一开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待想到了,不由羞得半别过脸去,只听他低笑道:“一会儿上我的马。你侧坐着就行了,保准不让你掉下去。” 四阿哥今晚骑的是一匹漂亮的栗色骏马,夜色中,也能看出马的眼睛清亮有神。 一起出王府的人不多,除了我,他只带了戴铎和十几名粘竿处的年轻兵卫。 我依然牵了自己的红马小宝,与四阿哥同骑不过是他一句调笑话儿,众目睽睽下不是闹着玩的。 大伙儿自侧门出了府,一路扬鞭打马,除了马蹄,并无他声。 我的马跟在四阿哥身后一点,其他人又隔了一段跟在后面。 四阿哥骑术娴熟,虽非带兵阿哥,与十三阿哥相比也不遑多让,想来是得益于每年木兰围场秋a之功。 我却在想,年玉莹的马术可是他教的? 到底晚饭吃得少,赶了这一路,我微觉头晕,下马时稍晃了晃,四阿哥已先跃下的,回身不动声色地在我臂上托了一把,又将马疆甩给后头赶上的戴铎,早有太子爷的迎宾人上来打千请安,引入门去。 原来丰泽园的核心建筑是临池一座两层木结构小楼,远远透出灯火绰约,未近其前,先听笙歌细细,杂以艳歌,柔曼娱耳,我侧面看向四阿哥,但见他神色微动了动,若有所思,又似隐隐冷笑模样。 我头皮一麻,先有不好预感,却也无法,跟在他身后进楼。 楼下围坐着几桌人,正在抹纸牌喝酒,倒也热闹得有元气,只说笑声不大罢了,见四阿哥来,各自丢了手,过来见礼,都是各府里有头有脸的管家、首领太监一流,四阿哥含笑见了,并不停留,只管带着我往楼上走。 这里楼梯是半道螺旋状,走上去看得清整个一楼大堂,反之亦然。 在一楼天井的正中,竟然还有一个类似鱼池或是喷泉的设施。 见四阿哥竟不将普通长随打扮的我一视同仁留在楼下,众人不禁眼光各异,也有人偷偷仰了头往上瞧。 四阿哥一声不响,我则趋步趋随。 尽管有思想准备,才上二楼,我就给迎面扑来的富丽堂皇掀了一下眼皮,整个楼面打通为一间,已到的阿哥王公们分坐四周。 其间画梁雕栋自不必说,奇的是天顶上错罗布同样豆大夜明珠,仿佛天上璀璨星星,并无蜡烛火烟之气。 地面铺满了柔软珍稀的皮毛,不知何处引风过处,一幅幅自顶垂地的宽大珠色透明轻纱曼妙薄扬,暗香绰约,惹人遐思。 闻味,北京城最醇的佳酿仿佛齐聚于此。 望色,居中场特制矮榻上十六舞姬真珠璎珞黄金缕,满围香玉逞腰肢,玉钗斜横翠袖偏,飘u初似雪回风。 正是“背番莲掌舞天魔,二八娇娃赛月娥。本是河西参佛曲,把来宫苑席前歌”,说不尽旖旎奢华光景,几可使人忘却红尘烦恼。 四阿哥对此熟视无睹,挥手令引路人退下,直接贴右翼墙下往面南窗下的主位走去,尽管如此不事声张,短短路程,还至少跟六、七起人互相抱拳作揖,我跟在他身边,忙不停翻袖打手请安,纯属消耗体力,只听出来不是这个亲王、就是那个亲王,o揉乱淮蠖眩睦锒缘蒙虾拧 总算听到他说:“请太子爷安!”我心想,这可是最后一回了,头也不抬,认真打千下去:“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吉祥!” 周围嘈杂声音好像一下消退,只听太子爷笑道:“四阿哥安。——小莹子也起吧。” 太子爷的声音很低润柔和,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慵懒,又像缓缓流着的溪水,清澈但不奔放,跟八阿哥说起话来一听之下便给人那种如沐阳光的温暖大大不同,但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就凭这把声音,我料定太子爷是个美貌大叔控,因强行按捺着心中激动慢慢起身,以自认为最优雅的姿势抬头鉴赏—— 宝蓝衣衫,身材英挺:优秀。 慢,为何此君脖子上好像有习惯性青筋? 于是,我稍稍停顿了一秒有余,方一鼓作气看上他正脸:眼睛是那个眼睛,鼻子是那个鼻子,嘴巴是那个嘴巴,和我心里刚刚浮现的面容完全一样。 我甚至能联想出假如此刻我突然纵身从窗口跃下,太子爷会怎样如颠如狂扑下楼去抱住我如拨浪鼓般狂摇:“小莹子,你怎么样?啊?你为什么一见我就跳楼?”然后四阿哥急忙拉开他:“小莹子需要静养,不能震动或受刺激。”于是太子爷先生放开我,抱住四阿哥也如拨浪鼓般狂摇:“四阿哥,她为什么跳楼呀!你救她呀!”最终,在太子爷头上青筋随嘴巴的开合时隐时现的、一惊一乍的、歇斯底里的、英武不凡的气质性“狮吼功”轰炸之下,搞得我彻底口吐白沫回天乏术。 单从长相而论,太子爷,99.9999999%就是某著名八点档言情戏演员,我的同时代老乡。 此时此刻,我只能说,我的心理活动那是相当的复杂。 四阿哥一面和太子爷互让了入座,一面道:“老十三还未到?” 太子笑道:“他正在户部和那些管帐官员们犒劳拚酒呢,稍后自然过来的。” 主位席上紧贴太子右侧,原留出面向中间舞场的数张空桌,四阿哥坐了最近一桌,自有姣童美婢上来伺候。 其他王公皇亲也已各归原位,一时又宴酣丝竹,宾主互敬,分头把盏,觥筹交错,纵酒极娱。 我觑了空子,低头抽身往后要溜,谁知正专心听乐的四阿哥忽然略偏首,扫我一眼:“哪儿去?” 我小心压低声线,汇报道:“人有三急。” 他又道:“要人带路吗?” 我习惯性小鸡啄米般点头,又拨浪鼓般摇头,他便一笑,轻挥一挥手,放我去了。 刚到楼梯口,忽听楼下一阵喧闹,一片行礼声中众星拱月门外又拥进四位黄腰带皇阿哥。 我定睛一看,正是清朝“f4”,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是见过的,还有一个走在八阿哥左手的却是一名肥公,想来便是九阿哥,给我第一观感颇似电视剧《肥猫寻亲记》中,郑则仕扮演的轻度智障者“肥猫”,今夜此小楼中真是星光璀璨,令人感慨万千。 人家审美疲劳,我是已经审阿哥疲劳了,溜眼珠子一看,西面还有一道侧梯,遂脚底抹油开过去。 谁知刚要下楼,横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一头撞到我的腰,连肋骨生疼,我昨晚被四阿哥一番折腾,刚才又骑马累着,腰间一点吃不住劲,腾腾腾被那人撞下几步,要不是撑扶手撑得快,这遭不滚也滚下去了,好歹稳住脚,刚说得一声:“哎哟,端你大爷的!”那人忽然就光往我脸上看了一看。 此楼梯间虽然偏光,但人模样还是看得清,我瞧见她一身舞姬打扮,正在莫名,因她这一个姿态,忽然想起她可不就是回京前在镇子遇见的那个泼了我一身水的小云?心里想着,嘴里已经问出来:“小云?” 她也认出我来,却道:“你、你是……女的?” 我松松腰带,把身上衫子放宽多些,干咳一声,要找话来说,小云却忽就台阶直厥厥跪下,双手扯住我衣角低声哭道:“救命……有人要来抓我……” 东边传来笑语脚步,我心知那四个阿哥上楼了,生怕有人过来撞见,扯起小云,急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小云领悟,赶忙爬起带着我悄步下楼,进了一个堆放衣箱的小隔间,一关门,忽然返身跪下,苦苦哀求我别把看见她的事情说出去,我听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出她意思:原来就在我遇见小云那晚之后,她的相公忽然得了急病,两人辛辛苦苦凑了钱来到京城找名医求治,没想到没多久便被恶人看上她姿色,逼死了她相公,又把她送进九阿哥府充当歌妓,因她不堪凌虐,拼死逃出,却又流落到太子爷这里的舞团,虽然连名字也改了,不知怎么却被九阿哥得到风声知道她在这儿,暗里让人带话威胁,叫她要么自尽,要么迟早跟太子爷讨了她回去加倍折辱,是以今日太子私宴并未邀请“八爷党”的人,他们却在此时一起出现,显要借题发挥,不由她不惧怕万分,趁换场间歇偷跑出来,不想这么巧又撞到我。 我接口溜出宴席本来是想找机会跑路,给她这么一磨,耽误了时间,再不回去四阿哥必定生疑,更不好走了,是非之地遇是非之人,虽然同情,并不欲多管闲事,只道:“你何不求太子爷救你?” 小云凄声道:“我已入乐户贱籍,又有谁当我人看?不过是供人取乐玩艺儿……我的贱籍一日不消,就算逃出去,到哪也是个死,只想着到园里惜春湖一跳淹死也就完了。” 房里密不透风,我气闷不过,既不能看她冲出去寻死,又要想法开销这一段过去,正为难间,忽听她喃喃道:“……再如何,我也不能连累了十三阿哥,蒙他相救,已是天赐之恩,我不过贱命一条,死何足惜!” “哎!”我忙伸手拦下她,“你说什么十三阿哥?” 小云红着脸,这才说了实话,原来她那天逃出九爷府,竟误打误撞摸到冰渣胡同十三阿哥府那儿求救,好在命大,真给她在路上碰到半夜完差回府的十三阿哥,还是十三阿哥想出办法把她送入此处太子爷的半私园性质舞团,才救回她一条性命,但如今九阿哥若要当面彻查,这件事只怕纸裹不住火,除了死无对证,竟无他法可想。 也正是因为她认出十三阿哥是当日在镇子见过的,而我又是和十三阿哥一起的人,所以她一见到我,就燃起了生的希望。 一番话说得我张口结舌,苦笑连连:这不是死耗子撞到瞎猫么? 她说了一通血泪史,我却只想到她既然要跑,当然熟悉这儿环境,不由萌起希望,问道:“你想好怎么逃了吗?” 谁知她擦擦眼泪,道:“舞团平日训练极严,自从我到这儿,除了通往园里惜春湖的陆还认得,其他的都没去过。” 我一头听,一头想:十三阿哥能想到把小云送到太子爷这儿也不可谓不算险中求生,但只怕连他也没想到“八爷党”耳目如此灵通,且胆子大到敢跟太子爷硬碰硬的地步,原来我听小云说话还半信半疑,总觉得“八爷党”不会为她一个人搞这么大动静,现在既然知道十三阿哥牵涉里头,隐隐觉得这断然不是没影儿的事,待会儿等十三阿哥也来了,只怕真要闹一出好戏! 十阿哥、十四阿哥都同十三阿哥不好,九阿哥又是和他们一路的,那么……我越想越惊,脑海里忽然就想起昨晚月色下十三阿哥同我说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跟皇阿玛说,求他把你指给我。” 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他的声音、他的笑面已经恍若隔世。 我极力说服自己,就算这事真的闹出来,就算太子爷撂挑子不管,还有四阿哥会帮他不是么?——可是,我也想帮他,就当还他待我的情,从今往后,互不相欠。 “小云,你等下还有没有献舞吗?”我想定了主意,问她。 她咬唇想了想道:“有。排定的节目,还有一项是我的独舞。” “好,你把舞衣脱下给我。” “啊?” 时不我待,十三阿哥随时可能进楼,我半背过身,解了自己衣帽,连腰带、玉牌、荷包一交给她:“我们先交换衣服。这玉牌挺值钱,你放怀里收好。如果今晚我不下楼和你换回衣服,这里必定有乱,你就不用等了,扮成小厮想法子混出去,把玉牌当了钱,或者回家乡,或者嫁人。你年轻美貌,只要活下去,必有后福,也就不枉十三阿哥救了你一场。” 小云穿上我的衣服,倒真有几分清俊小厮味道,然而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实在不称。 其实我们身量相似,关键胸衣太松,据我目测,她的胸围发育颇好,约有80b的尺寸,但年玉莹差不多只有75a,本来大一点不显身材只有好,可惜设计太那个,在没有胸垫的情况下,百分之百会露点,我可没这个性趣。 小云也觉我穿了不像,正蹙眉间,我看到墙边堆放衣箱,心头一亮,过去一一试着打开,小云也来帮忙,但多数箱子都是有锁,就算不上锁的,里面也只有一些面纱之类,累了我半天,扶腰喘气不止,小云却忽在墙角发现一只长匣子,打开一看,轻轻“呀”了一声。 我凑过去看时,也是惊喜:匣内黑绒上静静躺着一套绯色带水袖裙装,是三月里桃花的颜色,鲜亮粉嫩,浓淡适宜,深一分失之艳丽,浅一分又太素静,特别之处在于其绣衣丝线不知掺了何种材质,暗光中折出闪闪晶色,流光潋滟,真正美不胜收。 再拿在手里抖开细看,裁剪亦绝无暴露之处,仅有领子后面略大方,可以想见若将长发挽起,露出一小截白皙芊弱秀颈,必极清艳动人。 正好小云脚上原踏一双银丝软底舞鞋,再相配没有。 我换上绯衣,试走几步,竟再没有比这更合体的。 小云仿佛也看痴了,半晌才帮我把腰间同色垂带又细细收好一遍,退后一步,双膝着地给我磕了一个响头:“恩公救命之情,我今生恐怕难报大恩了,来世为牛为马也要报答你。” 我见她发上一枝尾嵌明珠的白玉发簪,明明软玉,竟可做的如此纤细,且淡淡红光隐转,知是好物,便伸手取下,笑道:“戴着这个出去,人家便知道是你了呢。无论今日之事如何,把它送我,就算你报答了我。来,帮我把头发斜斜绾一个髻,要让我看上去越弱不胜衣越好……唔,还有,帮我从那边取几块面纱过来,最好是黑色,我要试试。” 自来到古代,我多数时候身着男装,打扮上从来不甚留心,只求洁净,但今晚却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唉,没办法,这世上哪有真的不爱打扮不爱漂亮的女人。 而且我还有虚荣心,我要众人看见的年玉莹的美不单是她外表的,还有我的。 某位师太评价美女,爱说美则美矣,没有灵魂,我现在就有这份自信,我的灵魂带给年玉莹的光采将会凌驾在这个男尊女卑时代所能想像的一切——不过正因如此,我一定要蒙着面纱,古代有古代的潜规则,封建势力过于强大,革命绝对不能开始,不然本姑娘小命不保是一百二十万分的。 ------------关于九阿哥历史上的形象的分割线-------------- 回猫儿/蜡笔小薇/星光/魔/钱钱/玲仙儿 : 允k改名塞思黑,在《黑图档》中写作“seshe”,音译为色思和,应由动词seshembi(即色思和姆比)演变而来。seshembi是一个多意词,有厌恶、厌烦及抖动之意。《清文总汇》解释为厌恶,如某物常常吃而吃厌了,马、牲口抖、摔头等。而seshe为动词命令式,有“令人厌”,“令发抖”之意。我们从允k的形象“痴肥臃肿”分析,可以释为肥胖讨厌的东西,亦即痴肥讨厌之人。允k虽家资巨富,在诸兄弟中却才智平庸,非允t可比。且其相貌肥胖令人生厌,胤g常说允k为诸兄弟“戏谑轻贱”,就连父皇康熙皇帝生前也将允k“不比之于人数”。如从多意词去解释,当有让这“痴肥讨厌的东西发抖去吧”之意,简言之,即肥胖讨厌之人。当然也非确指为“猪”。即使允k长相如肥猪一样令人生厌,但也仅仅是厌恶之意。 抓狂鸟。。。各位看官到底是听谁说九阿哥阴柔如女子????还非常俊俏???? 诸阿哥中,只有八阿哥是最可能女相的,但也不至阴柔阿``` 俺也幻灭鸟。。。抽搐ing... 13、第十二章 原来二楼楼后另有机巧设计,看似无路,晴姬不知怎样一推一开,就有新道,不一会儿外面笑乐喧闹已远,她只管把我和四阿哥带入一间清洁雅室,即告退下。 她一走,四阿哥便把我放下,只见这雅室用屏风隔断,外间放着铺着软褥的贵妃椅,并无桌椅摆设,只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下放置了一个香案,格窗间隙的透光斜斜撒在其上,缕出光影暗纹,不知哪里燃着熏香,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靡靡的香味,绕过屏风,里面竟是一张悬起帷幕的雕花紫檀大床。 四阿哥和我站得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我没有看他,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 室内香气扑鼻,有透脑迷魂之力,我真的开始感到眩晕,轻揪住他胸前衣襟,贴首过去,喃喃道:“第一,不许打人,第二,不……” 话犹未完,他忽然一低脸,寻到我的唇,起先轻柔,渐渐热烈。 我被迫慢慢向后仰,扭身极欲避开,却激得他猛然将我打横抱起甩到贵妃椅上。 一瞬间,我只觉天旋地转,恍若失重,还未缓过神来,他忽抽手解开我腰带。 我挣了一挣,却周身酥软:好香……这房里的熏香有问题! “四阿哥,不……” 我才出声,他略弯腰贴近我,低声问道:“这样就受不住了,那等下该怎么求我?” 说着,他不怀好意地一个弓身。 排山倒海般袭向我的痛感让我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就在快脱力时,有一种轻盈欲飞的□□酸麻寸寸扩散开来。 可是这时他突然停下所有动作,令我身心骤的一空,几乎想开口求他,他却将手上移,插入我发间,捧起我的脸,又缓缓压下身来,注视着我的眼睛,沙声道:“你是我爱新觉罗·胤g的。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吃惊地盯着他,见鬼,我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什么? 他在乎我? ——不,他在乎的是年玉莹,不是我白小千。 念及至此,我本能一缩身子,其实哪里动得了,他忽然抱紧我,看着我的脸,冲动狠狠撞击,如山洪一般爆发。 我想他停下来,却又怕他停下来,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腔,实在受熬不住,双手攀上他颈背,拼命叫他…… 云收雨散,我羞得举袖掩面,侧首不语。 他挑开我遮面的水袖,勾住我的腰,放我坐起,这才扳过我的脸,令我看着他。 事实上我的脸颊的确还留有眼泪,自己低头拿袖子擦了一把,四阿哥看得又可怜又好笑,从地上拾起裙裤要给我套上,我忙弓腿抢过自己来。 他像摸小狗一样拍拍我的头:“我要出去了,你乖乖待着,别乱跑,走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 我眨眨眼:“啊?” 他笑道:“老十三今晚过来时已经喝多了,不去看着他,我不放心。”顿一顿,又道,“何况我再不去,他们还不怀疑我在这把你就地正法了?别人且不论,老十四真冲过来,两个太子爷还不够拉他呢。” 我扁嘴嘟囔道:“现在就不怀疑啦?” 他偏听到,佯作惊讶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但凡亲眼见过惜惜姑娘方才一段舞曲所示芳姿,若有机会长驱直入、攻城掠池,敢问世间有哪个男人会如此轻易鸣金收军、放美逃生?” 我说不过他,只得又一次蒙脸不响。 耳边听四阿哥关上门,靴声囊囊地出去了,我翻身下地,来回试走了几步,除了酸涨外,并无大疼痛,忽想起一事,绕过屏风,爬到里间雕花紫檀大床上一看,帷幕里果然悬着一个小小香球,甜馥的罗花熏香弥散流苏垂帐,中人欲醉。 我刚要掉头下去,一眼敲见那头整齐放着三叠新衣,包括一套纯黑的小厮服,连一双白底小布翁靴也整整齐齐倒摆其上,莫非是拿来制服诱惑的? 拿来比了比,正合我穿,先前一番大动,身上出了微汗,正觉不爽,便拉下帐来,将舞衣里外换了这小厮服。 我把头发束在帽子里,一枝发簪没处放,本要顺手丢了,想一想,还是小云那儿拿的,就仔细塞入腰带,紧一紧,下床出去,小心拉开门,探头看看,四下并无一人,这才真的走起来。 来时我虽然装醉,但在四阿哥怀里有心偷眼瞧过路线,左折几弯,右拐几步,连在墙角何处掀一下,或按或压,都还记得清楚,总算我运气不赖,出了墙便看见一道暗梯通往楼下,且无人把守,忙蹑手蹑脚下去,摸到之前和小云说话的那间置衣箱房,小心翼翼推门进去,里面已经没人,我也料到她等不及我,并不失望,想她既有本事逃出九爷府,自然有打算的,便也不操心那么多,因累极了,拣靠门地上一台箱子坐下,手肘垫在一旁高出箱盖上,就这么胡乱枕着头歇息,不一会儿,外头隐隐舞乐嬉笑声音渐渐远了,直至再也听不见。 我在衣箱房里一睡睡过了头,四阿哥临走找不见我人,太子爷脚一跺,全楼上下抖三抖,最后还是那名帮我拣发簪的美童不知怎么想到此处,好容易执灯拍醒我,差点没被正在发梦的我一拳捶到眼上。 美童再带我上楼去,阿哥王公们大多散了,只太子、四阿哥、十四阿哥在,据说十三阿哥吃醉了在里头,正有人服侍着。 我兀自睡眼惺松,强睁着给三个阿哥见面请了安,各贝勒府的小厮服色大差不差,但我跟四阿哥来时本来穿的是长随衣服,他跟太子都知道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太子笑道:“小莹子,怪道半日不见你人影子,原来躲着偷懒去了,叫我和你家主子好找。” 我有什么话好说,再磕头告罪罢咧,心里恨不得拿鞭子抽丫的,搞的什么淫窝艳窟,又灌酒,又熏香,害我不轻。 一时太子亲自执手送两个阿哥出门,道了再见,四阿哥先上马,回首看我一眼,我一咬牙,自己翻身上了小红马,姿态不能美妙,但求利落。 十四阿哥领着随身四、五名亲卫,有意与我擦马抢道而过,人都过去了,又远远回首望我一下,这才真正打马扬鞭而去。 回四贝勒府路上我几次昏昏欲睡,好在四阿哥没有骑马骑得很快,勉强跟得上,刚到内府门前,早有高永安带着长随们站两列打灯笼引着请安,四阿哥停马跃下,扫了一眼,哼道:“怎么回事?” 高永安赔笑上去咕噜了两句,我浑身酸痛,光顾着下马,也没听见说的是什么,只见四阿哥回身跟戴铎道:“李氏跌伤了,我去看看,你把书房的人安置了,过来回我话。” “扎!”戴铎应了,四阿哥又望一望我,我忙垂下头去。 回了怡性斋,我估计四阿哥今晚可能不来夜读了,我抓紧时间进房栓了门窗,倒水脱衣擦洗。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没有睡好,天快亮才朦朦胧胧合了回眼,结果起身时已经过了时辰,四阿哥都进宫请过圣安又回府进书房了。 我匆匆梳洗完毕,悄悄开门出去,戴铎迎面过来叫住,笑道:“主子说了,打今儿起,二小姐不用管档子房文卷的事,只进书房伺候笔墨。” 我乍然闻此噩耗,差点没昏过去,无奈何,只得跟着他拖脚进了正间书房。 四阿哥正坐在书房案后看户部转来的清欠条陈片子,我进去,请了安,他头也没抬,鼻子里“唔”一声算罢。 我起身侍立于侧,戴铎在另一边,四阿哥看一件递给他,他就在上面加盖四阿哥的小印。 我只觉今日书房格外安静,留心听动静,才发现大书房又恢复了十人左右的配备,想来是户部的事快收尾了,是以清静,又想起四阿哥的老师顾八代今日起告假省亲半月,那些清客文人们自然来的少了,难怪四阿哥不避嫌,调我进来做事,不然虽说我一惯女扮男装,给外人明眼见着总是不妥罢。 七想八想,戴铎已经盖完印,叫来两个小厮抱着厚厚叠起文书跟在他后头径自出去了,四阿哥却从笔架上提了另一枝笔要写字,墨是研好的,我忙为他理好宣纸。 我少时在少年宫学过几年书法,认得四阿哥写的是一手颜体,颜字作为入门锻炼笔力尚可,不能深入,否则难以出帖,所谓颜筋柳骨,最是难练,即使得其形似,亦难写其神,且颜体圆头为主,但他一气呵成,挥洒自如又不失刚健雄浑,实在难得,非二十年浸淫不得如此。 我留意细查他笔法如何圆转遒劲、笔锋又如何内含连力,一时入神,倒最后才看清他写的到底什么字:“就中新有承恩者,不敢分明问是谁。”不由悄转目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偏了眼瞧我,两下一碰,我先避开眼去。 他轻笑一声,把笔塞入我手:“我叫你练字,你昨天一下午都还没写字,现在写几个我看看。” 我还在犹豫,他手一带,我已经坐到他膝上,我窘得把毛笔紧紧握在手里,半点不敢乱动。 他并未用力箍住我的腰,只绕过一手,把笔杆放在我拇指、食指和中指的三个指梢之间,令我食指在前,压住笔管,拇指在左后,从里向外用力顶住笔管,中指在右下,向内压住笔管,又帮我把食指调得比拇指略低。 我看着他的手指动作,脸上忽得一烧,轻轻夺出手来,他微微一笑,在我耳边道:“你胡乱拿笔是否存心不好好写字给我看?” 我怕他身子再从背后贴过来,哪里敢答,尽量坐稳,使笔与纸面保持垂直,待要落笔,却又生了踌躇:写什么呢?为了应付高考背的那些古诗词老早抛到爪洼国去了,总不能写鹅鹅鹅屈项向天歌罢? 踌躇半响,记起昨晚唱曲,才有了主意,刷刷刷在宣纸空白左面纵向写下四列: 人生如此,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生死 l知,l知 情k情始,情真情v,何s?何?情之至 难得不写简体字写繁体,竟然还都写出来了,我不禁小小得意,只不过我写的虽然也是颜体,比起旁边四阿哥的字就差远了。 然而四阿哥并不像平日笑话,盯着这三十一个字看了半日,手也不觉松开,我顺势站起,立在一旁,他忽抬头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当然不是了,这是我国香江才子雷颂德一九九三年为电影《青蛇》插曲作的惊艳之词,我只是gjm一下而已,不过说了他也不认识,谁叫他没看过电影呢。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默默接受四阿哥的审视。 四阿哥试图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但我始终不与他的眼神接触,良久,他才靠回椅背:“你把那边镇纸下反压着的第一张纸抽出来看看。” 我依言取出,拿在手里翻过来看,却是张没有姓名没有日期的红纸,上面写着:“康熙四十六年某月某某日敬事房传旨:原任公爵之女某某着封为妃 /将军之女某某着封为妃 /知府之女某某着封为嫔/员外郎之女某某着封为嫔/钦此。” “这是……” 我话还没说完,四阿哥闲闲接口道:“各旗选送的秀女,已经陆续到达京城,天下所有待选秀女最渴望看到的一张纸,现在就在你手上。” 原来这就是所谓“内定”,我抛纸失笑:“原来选秀选的不是秀女,是秀女的父亲大人。” 四阿哥嘴角一弯,又压下,正色道:“胡说,皇家礼仪怎可随便玩笑。” 我抿嘴不语,四阿哥突然拉过我右手,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铁指环,套在我食指上,我吓一跳:他这是求婚呢,还是要封我个峨嵋掌门做做? 急着抽回手,却动不了分毫,四阿哥只管垂眼矫正指环位置,道:“满洲八旗的上三旗旗主一人有一枚这样铁指环,戴上它的秀女,选秀之时可以有豁免全身检查的权利。” 我听得一惊一乍:“全身检查?” “不错。”四阿哥轻描淡写道,“凡进宫秀女,皇帝选阅前,必要过一关:脱衣后,由皇后或太后指派女官仔细检查其身体的各个部位。人人如此,只个别出身豪门贵族的秀女可以融情免检。” 我回过味儿来,冷汗直冒:“你真要送我入宫选秀女?” 四阿哥翻眼道:“不然我给你铁指环做什么?” 我结巴道:“可是你……我……那个……” 我没把话说明,他也听懂了,不由笑道:“你是我亲自检查过,有什么问题?” 我狂受不了:“就是被你查了才有问题好不好?” 他没听清:“什么?什么被我插插什么?” ——他说这话时配的表情彻底打败我。我忘了跟他是不能讨论这种问题的,大家的气质压根不在一个层次上。 14、第十三章 几句对话中,我缩手回来暗自使力拔了拔戒指,还蛮紧的,看样子只能回头再想办法。 四阿哥看在眼里,只道:“大清例律,如有入选进宫秀女御阅前被查出元红已失,不问原由,一概绑旗杆示众七日,活活晒死,外加全族流放北塞宁古塔。” 我一吓:“骗人!” 四阿哥道:“我为何骗你?” 我瞪着他,怒火熊熊燃烧:就算七天不下雨,晒死了我,你个j夫难道还有机会笑傲江湖? 他似看出我想法,又道:“中秋后八月十八就是选秀之期,统共十天时间,只要你乖乖戴着铁指环,入宫后一切我自有法子保你,等你出来就是我四贝勒府的侧福晋,皇命指婚,宗人府给你改谱换牒,就年家也满门荣耀。——你也知道李氏是知府李文辉的女儿,和你一样并非满族血统,她服侍我多年,直到生了弘时才报宗人府入宗籍为侧福晋,但你一入门便可与她齐肩,甚至隐跃其上,这固然要沾了你父白石当年救驾之莫大功勋的光,却也是我一番苦心安排。你是聪明人,我这样待你,你入宫后自当好好的,也是成全了你自个儿。” 我听得咬牙不响,四阿哥看看我,忽伸手揽我过去,慢慢抚着我的发,半日方柔声道:“你听我的话,不仅是成全你,也是成全我。我一生行事从不负人,去年你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已决定要给你这个名分,谁知你竟然豁出去装病逃避参选,要不是天意令得选秀延至今年,再等上三年,过了选秀年龄,你可不就白白耽误了?该讲的道理我都跟你讲过,谁知你只一味小孩子脾气……这半年我不曾碰你,原是另有法子让你过关,但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你在我府里长大,虽非皇室血脉,却养在皇家,要说紫禁城里规矩,就出身再高的秀女也未必有你知进退,但凡你略用上心些,又有我照应,断不至吃亏,不过你若是自己坏了事,便难救百倍,明白吗?” 至此我方悟到自己处境:眼看进宫选秀已是势在必行,对我而言,今年是参选最后机会,照四阿哥的性子,我若要逃避,必是不准的,只怕就这么直接被他收在府里做没有名分的小妾了,岂不是死得更快?相比较而言,或者还是先入宫拖延一下的好,万一真的被指婚,我再落跑不迟,到时讲出去是四阿哥被女人甩了,也算报仇的一种。 四阿哥等了片刻,见我一直默然不语,便不再说什么,先放开我,才命人进来取了衣冠给他穿戴好,一时叫过高永安来,带上长随侍卫,又出府去了,仍令我归房不提。 从这次交谈过后,以后每日四阿哥在府里,我便进书房伺候;他不在,我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跨地待在自己屋里。 最近书房里伺候的人少了,不过我也不大会有和四阿哥独处的机会,每次至少有个戴铎在旁边,虽然我并未因此失去防备,却仍有一日下半夜单独伺候四阿哥通宵夜读时,逃不过被他放倒在书房内间罗汉床上弄了一回。 我跟四阿哥日久,平时不论何事,种种处置,冷眼看来,他倒真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你挺腰子跟他硬干吧,他必定抽你;你服软认输吧,他又看不上你。在他跟前,你得有个性,但也不能太有个性。 就是知道他这个脾气,我当晚一落他手上,也并未挣扎太多,一来怕外头人回来听见动静,二来知道不顺着他些只有多吃苦。 偏那晚他才刚入港,大半夜的院外就有脚步声往大书房来。 我只盼四阿哥快点完,他却兴奋起来,越弄越久,怎么也不完,还是戴铎不知怎么冒出头喝住了人才没闯进来。 后来戴大总管自然是得赏了,明面上赏头原因也自然不是为这个,但他从此见着我就越发笑得跟个白馒头开花似的,拍马屁劲儿赶得上对半个主子,又加四阿哥那几天也是心情大好,当真叫他捞了不少彩头,一时走路都带风,连高永安见了他也赶着叫声“戴大爷”,恨不得和他换了差事才好。 时近中秋,四贝勒府院宇深邃,万福阁各院殿堂的廊上都设摆叶如柏叶、皮赤色的丹桂,其他轩馆只摆橙色花的金桂,香味浓郁,隔着几重朱廊碧槛就能闻到。 因我连日乖巧,四阿哥对我越来越放心,他见我话说得少,又懒怠出门,反而有时让戴铎带着我出门遛遛。 康熙帝于七月间已经驾返大内养心殿,听说今年八月十五宫中过节差事是交给八阿哥办,他同着内务府和礼部办得滴水不漏、喜气洋洋。 到了八月十五正日子晚上,所有在外开牙建府的皇子阿哥们都需进宫赴皇上御花园家筵。 而四贝勒府里戌正左右,就在万福阁院内偏西位置设了供桌,供桌朝着东南方向,祭月供品,除五盘应时鲜果外,还有五盘蜜食。 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之际,正福晋纳拉氏着福晋品级的服饰,由太监搀扶而至,焚香燃炬主祭,向月宫图像叩拜,府内一众女眷自侧福晋李氏以下一起随之叩拜,名曰“拜月”,拜毕即归院吃赏月酒。 赏月之宴也安在安福堂院内,众皆饮果酒,为着我自小在府里生活过的缘故,纳拉氏也命我换了女装过来陪同。 四阿哥不在,就几个男女皇孙,还不在一桌,席间有说有笑时较少,经常是一本正经,索然无味,但无论如何都得依次敬酒,不会喝的,也要抿一抿,说什么饮了赏月酒,一冬可以消灾病。 好容易“赏月”结束,众女眷各自归房就寝,我一人回了大书房。 刚进怡性斋跨院门儿,见大书房里烛火亮着,料四阿哥没这么早回来,一时好奇,过去一看,却是高永安背对我在书案边捣腾什么东西。 他一般是不进书房的,今日戴铎也跟了四阿哥出去伺候,左右无人,我才吃过果子酒,有些上头,故意闹着他玩儿,放轻脚步过去,猛地一张手,夺了东西过来,正笑着:“古古怪怪藏什么……”眼一张,看清手里却是那晚四阿哥带我去太子府前送我的那面玉牌,声就僵在那里。 记得那晚在丰泽园一番荒唐,我是先换了舞衣,又换了太子处小厮服回的府,四阿哥曾问过我出门时穿的衣服甩哪去了,我早预备他要问我玉牌的事,只说那地方大,想不起来放哪间屋子了,他也就没再问,我以为他这些身外物多,既撂过手去,必然不妨的,时间一长,我也就忘得差不多,万没料到竟在此时重见,当下镇定心神,待要开口套高永安话,他却自己先说:“哎哟,姑娘别耍我玩,这玉牌刚找回来的,回头四爷要问,可别打烂了!” 我勉强笑道:“有什么大不了,这玉牌四爷答应了送我的。” 高永安一愣,奇道:“怎么,这是孝懿皇后赐的玉牌,四爷当它宝贝似的,一般平日出门都不肯佩在身边……”他看看我脸色,又堆笑道,“不过姑娘喜欢,就收着,四爷回来代我禀一声也罢。” 说话间,我对光看到玉牌一角溅上的淡淡不规则边缘黄渍,心里一沉,指给高永安看:“这是什么?怎么像血?” 高永安跺脚道:“可不是嘛,今儿在亢家当铺逮着拿这玉牌来当的小偷,那么多人喝骂,竟然还揣着玉牌撒腿儿跑,嘿,这可是宫里头的宝贝,当铺见人拿贡品去当,也要马上报官,更别说御赐之物了,那是欺君大罪!就算四爷没派人追查这件物事,又有哪个不要命的当铺掌柜敢犯下这等族株大罪?算来,那个小偷也是个有眼力没见识的,不认得天家之物,白害了自己的性命,又哪里跑得过,还不给当场打死?没的玷污了如此珍品!害我们不知怎么跟四爷回话,真正晦气——” 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小偷男的女的?” 高永安是个人精,看我说话声气不对,立马含糊起来,偏头想道:“我离得远,也没看真听真,依稀知道小偷是个女的……打死那个就不知是男,是女……好像也没当场就死罢,这本来是戴总管负责的事,他今儿忙,我只管替他接了玉牌回来交差……” 我早已听得出了神,高永安突然眼往我身后一溜,急急打袖拜倒:“请四阿哥安!四阿哥吉祥!” 我的手陡然一滑,玉牌忽忽掉落,磕在书案边角上,打了个转儿,掉在地上。 高永安满口“天爷老爷”地扑上去抢救不及,只轻轻的一声“叮”,这块玉牌真的成了碎琼乱玉,断片残渣。 又“啪”一声,是门口陪四阿哥进来的戴铎就地跪下。 我慢慢回过身,先扫了高永安和戴铎一眼,他两个都跪着,也不发声了,只拿眼睛惊恐地望着我,却谁也不敢看四阿哥。 我也没看四阿哥,不是不敢,是不想。 我不打千,不请安,不下跪,不请罪,只低头看着一地碎玉,我所有情绪跟它相反,好像都凝固一处,撕扯不开。 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眨眼功夫,只听四阿哥声音淡淡响起:“戴铎、高永安,你们两个把怡性斋跨院所有人带出去,留一个人在,放一个字出去,我明日活剥了你们的皮。” 戴、高二人迅速照办。 一阵纷杂脚步声过后,院门被带上,留下书房内一片寂静。 四阿哥缓步走到我跟前,仿佛根本没瞧见我用力拔着牢牢套在右手上的指环的动作,只柔声道:“看你,眼圈都红了,玉牌我给你的,摔了就摔了,我又不怪你。” 说着,他并出三指抬起我下颌,没有任何预兆的覆身吻下来。 他的舌熟练滑入我口腔,我的手交握腹前,微微颤抖。 “嗯,很甜,你喝了果子酒?”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伸手解开我衣襟第一颗钮扣,“今儿这身女装福晋让你换的?穿你身上挺好看——” 我可以顺从,可以按他的意旨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但我办不到,我知道我的眼睛无法做出哪怕一丝柔和的媚态。 在他的手要滑下的一刹那,我突然拔下了铁指环,只是多用了最后一步力,它就被我拔下来了,尽管我觉得我的食指快要断掉。 15、第十四章 四阿哥停止动作,冷冷看着我将左掌中铁指环放在书案一角,他的目光凛冽地罩着我,像要看穿我。 我并不发一言,与他擦肩而过。 他脚步不动,只反手大力握住我臂膀,把我拽回他身前,冲我不耐喝道:“你想干什么?” 我直直盯视他,一字一句道:“小云是个可怜人,为什么你连她也不放过?玉牌是我送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杀,就杀我!” 四阿哥沉默一下,咬牙笑道:“你可怜她?你为了区区一个乐户贱籍女子跟我生气?”   我昂首道:“贱籍怎么了?贱籍也是爹妈生的!” 四阿哥猛然抬手:“这是你跟主子说话的规矩?” 我身子一偏,要不是臂膀还握在他手里,当时就能摔倒,他这一掌虽不至令我眼冒金星,但额角太阳穴处血管剧烈急跳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小云岂止是个贱人,她还是八阿哥、九阿哥他们的奸细!老十三就是对女人心软,这种苦肉计的当也上!也有你这傻子会被她骗……” 我瞪着四阿哥,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马上收口不言。 “奸细?骗子?”我怒极反笑,“你说是就是,证据呢?她骗我做什么?看上你给我的玉牌?她知道我一定会帮她?一定会送她玉牌?” 四阿哥摇头道:“我不需要证据,更不需要跟你交待。我只问你一句,你肯出手帮她,是不是为了老十三?” 他的话像把利剑准确无误地扎进我的心,剑太快,甚至来不及流血。 我不用说话,因为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有了答案,而我刚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所做出的任何一个细微反映就是最好的注解。 我的脑子疯狂转成一片: 我不是四阿哥的对手! 他太厉害了! 我怎么办? 要怎样才能逃得离他远远的? 他若爱年玉莹,不会这么对她!他若不爱年玉莹,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不管什么事,他永远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什么奸细,什么老十三、老十四,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要被他逼疯了! 我不能在他身边再多待一刻,不然我真的要窒息而亡。 我夺路,然而没有路。 他撕开我的衣服。 我和他两人扭在一起,他火热的、沉重的手在我身上滑动着。 他现在是一只兽,一只想要征服我的兽,他要让我感到痛,他要让我向他求饶。 到他霍然一个箭步将我推抵到墙上时,我已经看得到绝望和崩溃的边缘,仍坚持着不发一声。 ……我以白小千之名起誓,今日四阿哥施于我身之辱,他日必以碎心之苦百倍报之! 八月十五一夜过后,我足足两天没有起身,四阿哥并未看过我,直到八月十八午后他才命人送了秀女参选需统一穿着的整套天青色直筒宽袖旗装来。 八旗秀女阅看时,明令严禁涂丹敷粉,需以本色示人,虽然我把四阿哥派来的人打发走使得自己揽镜梳头麻烦些,但也没费多大功夫便打点好。 出门前,我一遍一遍命令自己对镜练习笑容,直到镜中人眼神里残留那一点凄伤、一点顽艳被掩饰到一丝不露,才算过关。 年羹尧今日一早便来府里拜见门主四阿哥,顺便下午送我入宫应选。 临行前戴铎领着我照规矩入书房跟四阿哥请礼,书房的正门开着,四阿哥正坐在案后和年羹尧说话,见我走到廊下,两下里都停住。 我进去,先给四阿哥请安,起后年羹尧才迎过来,带笑道:“多日不见,妹子气色越发好了,还真是四爷府上养人……” 年羹尧只管说着,我抬眼看见四阿哥从案上拈起一只铁指环,便走到案前,伸掌心接过,当他面自己套回右手食指原位。 “亮工,你先出去。”年羹尧刚跟四阿哥辞行要带我出门,四阿哥却突然坐在位子上冒出这么一句。 我本已转过半边身,因闻言停脚。 年羹尧手一点地,连半眼也不敢看我,就听命退下,并在倒步出去之际双手带上了门。 四阿哥的脚步声离开座位,绕过书案,向我走来。 他抱我入怀时候,我并无挣扎,连他温热的唇擦上我的面颊,我也一丝未动。 我微微仰首,窒住呼吸,和他这般面贴面而立,恍若情深,仿佛缘浅。 过了很久,他才稍微放开我,轻轻道:“刚才你一转身,我忽然觉得你再也不会回头。” 我眨了一下眼睛,试图抑制睫毛的颤动,却无法阻止眼角湿润迅速渗出、扩大。 两天来,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 这三天两夜,我没有好好合过眼,只要我一闭上眼,我就想起那一晚到了最后我是怎样放下尊严放下骄傲一遍一遍向他苦苦哀求,那个时候,只要他肯对我好一点,我甚至会感激他,但他是那样铁石心肠。 我恨他,因他令我憎恶我自己。 我明明知道他欣赏我想要摆脱却无力挣扎的情景,却居然差点在他强加给我的不可抗拒的痛苦中,爱上这种痛苦:我只觉我处在一个封闭的周围,外界变得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眼前胁迫我的人,就是控制我生死的人,想要不被伤害,只有小心翼翼地顺从,努力让自己令他满意,越服从,便越感到他的强大,乃至打消一切反抗的意志,乃至开始忠于他…… 而现在他一开口,我便重新感到这种威力,他是要生生打破我,把我重塑成他喜欢的模样。 不,我绝对、绝对不会如他所愿,除非我死。 可以让我在人前无比风光的四阿哥,可以在人后给我最不堪的侮辱的四阿哥,我就跟你搏这入宫十日。 ——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控人命又怎样? ——我知天下命不知自己命又如何? 四阿哥用眼睛搜索着我面庞,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就慢慢变冷下来,于是他转过身去,背对我道:“你去吧。” 我垂下首,静静向他背影福了一福,再缓步出门走下台阶时,泪已干,心已平,此生难再坠。 八旗选送秀女应在入宫应选的前一天就坐在骡车上,分别依年龄为序鱼贯衔尾而行。 我出四贝勒府已经晚了,年羹尧送我上车前原想对我训导几句,我懒得罗嗦,一掀帘,车内坐定,靠壁敛目不语。 年羹尧无法,只得命车夫小心驾车,不得有误。 如此,落日时分,我的车方进地安门,到北门神武门外广场停下。 户部派了司官维持秩序,应选秀女们已经走下骡车,开始由太监分队引入宫中。 紫禁城青灰色的宫墙在暮霭笼罩下,显得厚重威严而神秘莫测。 我摘了手上镯子赏给车夫,打发了他回去,自往属镶黄旗的秀女站队处按手印签了到,排入列中,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有小太监过来引队按顺序进顺贞门,入御花园。 今年秀女分两处检阅,一是静怡轩,一是延辉阁,我被分至后者。 因已入夜,大家先由太监安排住处,八旗秀女有出身官宦人家,也有出身兵丁之家,走在一起穿着一样旗装还好些,这一分住处就看出高下,凡有暗暗出手塞银子给领头太监的,便住南向干燥好屋,其他人只得东间或西间。 那姓秦的大太监一路收银子过来,袖子鼓鼓囊囊,倒也真是公开的秘密了。 反正选秀统共十天,住哪间都是两人同住,没有单间,这种攀比我是丝毫不放心上。 给秦公公引路的小太监走到我跟前,虽照例停了一停,见我并没有意思掏兜发小费,便鼻子里不屑“哼”了一声,昂头走过去。 秦公公才挥手令身后一名小太监带我往西边走,忽定睛凝在我右手所戴铁指环上看了一看,也不说什么,忙止住人,堆出笑脸亲自领我到南向一号房。 房里已有一名秀女端坐屏外椅上,见秦公公带进我来,惊讶站起,刚要说话,秦公公早趋上去低语了几句,又指着我比划半日,那秀女想是多使了银子,原意一人独住,见我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虽不情愿,却也无法明说,又见我背门自荷包里取了几枚金瓜子递秦公公手里,更加打消一半气焰,赌气别过脸去,不同我打招呼。 我先听秦公公和她说话,依稀知道她是满族镶黄旗人,舒舒觉罗氏,是什么铁帽子亲王的连襟的又什么亲戚某员外郎的女儿,敢情出身高贵了有人罩着了,看长相也算得水灵灵的,这回进宫选秀铁定不会被撂牌子的,是以傲的很了。 秦公公走后没多久,各房的晚饭也送了过来,进宫第一晚,一到戌时,所有秀女必须熄烛安置。我洗漱完,直接走入里间,拣了南窗下一张绣锦软榻靠着歇歇,才歪过身子,舒舒觉罗氏突然急步过来,停我身前毫不客气地气呼呼道:“喂!你起来,这是我睡的地方!”她手一指东墙下:“你睡那张小的!” 我只觉此人好笑至极,哪里睬她,索性除了两只花盆底鞋子,解衣脱袜拉被躺下。 舒舒觉罗氏看到我脱衣服,先还面露鄙夷,好像嫌我多没教养似的,及见我真的睡下,不由慌了神,竟然伸手扯被硬拉我起身。 孰知我跟四阿哥搏斗多回,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哪吃她这套小儿科?当场反手按她颈背,结结实实半身压倒榻上。 她憋红了脸,蹬腿扁嘴要哭,我压声喝道:“你敢叫人,我就能当众几巴掌掴你屁股上给太监们瞧笑话儿,你试试看?” 她挣扎着呜咽呜咽道:“你打人!我要告诉阿玛!叫阿玛和哥哥拿鞭子抽你!” “我先抽你!”我作势欲打,舒舒觉罗氏忽然不动了,我料不到她如此不够唬,手略松了些,想抬起她的脸看看,不想她猛地弹起上身,一把抓住我的手狠狠啃下去。 我顺势蜷指将手一送,她的牙正磕在我食指铁指环上,还算她聪明收口的快,不然磕掉门牙更加美丽动人。 至此两个人也都有些累了,我坐床上,她蹲床下,喘吁吁瞪着对方半响,谁也不说话。 我看见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微微翘起,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似的,却先笑起来,踢开被,往床里靠了靠,招手道:“你上来吧,这张床榻很大,够我们一起睡,还谁也碰不着谁。你要嫌冷,去把那边床上的毯子抱过来。” 她听了,抬一只肉乎乎小手揉揉眼睛,又揉揉嘴巴,我咬着下唇伸左手给她,她也伸双手抱了我的手,爬上床,忽道:“我要靠里面睡。” 我跳下床,倒拖了鞋,踢踢踏踏自到东面小床上抱了毯子回来,她已经换到里位合衣裹着被子躺下,我并不计较,面朝外盖毯睡下,闭目假寐。 舒舒觉罗氏等了一会儿,当我真的睡了,这才半坐起来,悉索解衣,重新披发躺下。 我听得她的呼吸渐渐均匀平稳,方悄悄起身,披毯穿鞋走出外间,桌上取了盏新茶润一润口,检查一下,把房门拴上,回身在桌旁椅上抱膝而坐,一面转着手上铁指环,一面想着心事,却是越想越没了睡意。 第二日,绝早的就有小太监们分屋拍门通知起身。 我叫醒舒舒觉罗氏,分头取青盐就茶嗽了口,又盘头洗脸,开门出去,反而还比其他秀女晚了,秦公公也在,并无说什么,看着我们入队站下,才清一清公鸭嗓子,抑扬顿挫捏腔拿调对在院中集合的全部延辉阁秀女作了一番训示,无非皇恩浩荡之类,最后才说到今日体检之事。 等他说完,门外马上进来十名女官,上来先将我们这两百来号人分了十组,令每组从院这头排齐走到院那头,统共一个来回,由她们从各方位观察走路姿势,凡她们认为身材不够匀称、姿态不够娉婷的均被刷下,仅这一关就快到中午才结束,当场有四十名左右秀女落选,由小太监领走,估计是送出神武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我留心看来,送走的多是昨夜住西边屋的非官家女儿,再回头看队里,住南屋的有个大胖子秀女还在呢,难不成是留着配给九阿哥的,心里不由一阵冷笑。 接着便有着另一种服色的太监进院摆桌开饭,秦公公不在这吃,女官们先坐了第一桌,秀女们才依序入座,或忐忑,或恐惧,或希翼地吃了这一顿特殊的午饭。 席间除了偶尔碗筷轻击响起,几乎就是鸦雀无声。 17、第十六章 走过几轮选阅,宫里人对我们这些秀女的态度也大大好转——谁知道现在拍马屁能不能拍到一个将来受宠的娘娘主子呢——因而对我们的“看管”松懈很多,偏巧第十日这天,要备着下午往储秀宫听最后入选消息,舒舒觉罗氏格外好动,变本加厉追着我翻来覆去说这些话,我不见得在这时候揍她,不得不捂上耳朵避出房,她居然还跟过来,追逐间不知不觉出了延辉阁,跑入御花园。 近午时开饭辰光,我担心一会儿宫人找不见我们闹出事来,遂回头拖了舒舒觉罗氏要走。 舒舒觉罗氏跑得脸红扑扑的,只双手扶膝连笑带喘,忽道:“姐姐,你闻,什么这么香?” 我扭头一瞧,只见身后扶栏一边,有一道碧波荡漾的香河蜿蜒流过,原来是分紫禁城外金水河引入的活水,不知何故,后宫御花园中这一段河水常年香气四溢,故名香溪,这还是当初和十三阿哥聊天时他告诉我的。 当下笑了笑,正要跟舒舒觉罗氏说,忽见对岸如疯魔般顺流跑下来一群宫女婆子太监,乱挥着手对着河里不知叫些什么。 皇宫禁地,从来没有这种乍乍呼呼的场面,一时惊动了四面八方,冒出更多宫女太监,往这跑来,我眼尖瞧见那边堆秀山方向还有几小队内廷侍卫禁军急往这儿来,心知附近必有皇族男子在,没准就是什么阿哥,此处人多眼杂,我们做秀女的身份尴尬,很怕沾惹不必要麻烦,赶紧藉着树丛遮掩拉舒舒觉罗氏往回跑。 舒舒觉罗氏也机灵得很,刚跟着我掉头,却突然尖叫一声,她声音细利,这一叫只怕对岸也听见了,我大怒回脸瞪她,她脸色白得像白天的鬼,战战兢兢指住玉栏后惊道:“河里有死小孩!” 御花园的河里有死小孩! 此刻我便是再镇定百倍也不由心头狂跳,下意识顺舒舒觉罗氏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个小孩在河里半沉半浮顺流漂下,速度并不快,像只乌龟一样即将到达漂向我们站立位置河段。 再一细看,心先一定,因水面上人的头部,是脸朝上露出水外,就可能还活着。 ——要是头部看不见,只看见一圈头发呈放射型四散飘浮在水面上,那就真的如舒舒觉罗氏所说是个死小孩了。 好在我别的体育项目不行,游泳还是有水平的,二话不说,甩开舒舒觉罗氏紧紧揪住我的手,紧接着迅速除去自己身上长衣,踢鞋剥袜,一个小冲步撑栏跃过,跳入水中,奋力游到落水小孩附近,这才看清是名六、七岁的男童,在他后方用左手从其左臂和上半身中间握住他的右手,促使其保持仰面向上并且口鼻露出水面,然后用仰泳方法将他拖到对面岸边。 对岸众人早已奔到,七手八脚接过我手把男童抱过玉栏,我才瞥见男童腰间系着黄带子,倒愣了一愣,不提防乱中被哪个混蛋一脚踩到我搭在岸边的手,十指连心,痛得手一松,刚要掉回水里,岸上忽然稳稳伸下一只手在我面前,我不假思索搭上掌,借那人力气翻栏上岸。 我跳水前没做准备活动,加上情绪紧张,又吃了痛,小腿肚肌肉骤然抽筋,脚一落地,便踉跄往前倒入那人怀里。 那人的声音比我还紧张:“你怎么样?”说着,要抓起我的手检查。 我听他说话似曾相识,仓促抬头看时,却对上一双惊人漂亮的桃花眼,正是第一次见面就吃我豆腐的十四阿哥。 这次他眼里流露的真实焦切关注之色让我有些迷惑,却还是很快抽回手不要他碰,他也不留意,只管脱下唯有皇子才能穿的香色外衫,催促我披上:“你这样不行,会有人看……” 我也知道自己身上湿了,玲珑毕现,不好看相,虽微觉不妥,还是很配合地穿上他的衣服,刚刚扎好带子,周围人声鼎沸忽然一下安静,旋即一片打袖声响起. 除了正一腿半蹲,另一腿屈曲垫在男童腹部,使他头朝下,同时用手掌压其背部忙着给他排水的一名大个子太监外,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山呼万岁。 十四阿哥回身让开我视野,众人包围圈中空地上,我头一眼见到的是一名重瞳凤眼,目光极亮的中年人。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倒退二十年,他应该是名温温文文的青年人,见任意人行任意事,均有潇散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 然而现在他的脸上却有着一种乏倦的高贵的情愁,许是不自觉的微微皱眉,却令他的神态显得很淡雅,像已看破,又回漠然,与他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冲突,可正因为是他,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而然。 轻风拂动他的青罗衣,如同拂动一片浮云。 他看着众人,又好像谁也不看,有高高在上的不屑,也有悲悯沉宁的眼神,好像随时都能冲冠而起、挥刀斩尽天下人头颅的暴戾与以天下苍生为已任的仁者之善同时奇异地结合在他一人身上。 相形之下,站在他身后的太子和四阿哥就只是他光辉下的浮云一角。 十四阿哥已经上前,口呼“皇阿玛”,我却像被施了法术,动弹不得,康熙的目光就在这霎时一转,对到我脸上,他的注视无比轻盈而又具有无边力量,我深埋心底的悲哀苦楚仿佛就在这一眼里无所遁形,甚至令我发生错觉:好像我走了这么多路,经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站到他身前,给他看这么一眼。 “不得了!万岁爷,十八阿哥断、断气了——”左侧人群里倏然传出一声太监带着哭腔的尖喊,吸引过所有人注意力。 康熙眼角一颤,箭步闪入人群低腰审视抱在大个子太监手里的那名由我所救男童,三位阿哥紧随其后,不安的抑郁的骚动掠过人群上方,要是就这样真的死了一个皇阿哥,只怕这里有一半人要陪葬。 我身上一激灵,抢到大个子太监身边,插入十四阿哥身前就地跪下低头察看十八阿哥情形,救上来后,他口鼻内的泥草、呕吐物等已有人清除过,衣领、钮扣、内衣,腰带也都松解开了,照理他落水时间应该不长,口唇四肢末端青紫,面肿,四肢发硬,这都是轻者症候,但他呼吸浅表几已无痕迹,扳开眼皮,发现有轻微瞳孔扩散症状,这又很像以前游泳教练提过的低血氧症表现。 没想到康熙也是懂行的,别人还在一叠声叫传御医,他只不发一言,断然放弃检查十八阿哥呼吸,用一手推他前额使其头部尽量后仰,同时另一手臂将其颈部向前抬起,数其颈脉搏动,又俯耳贴胸细听其心跳有无。 “有心跳吗?”我这样唐突问康熙话,离得最近的太子吓了一跳,迷茫举目看我。 康熙抬头,简短道:“有。” “让我……奴婢试试。”我冲康熙磕个头,从大太监手里小心横抱过十八阿哥,让其仰面平移地上,让十四阿哥帮我垫住他背部,以使头低稍后仰,再托起十八阿哥下颌,一手捏闭他的鼻孔,然后深吸一大口气,往他嘴里缓缓吹气,待其胸廓稍有抬起时,放松其鼻孔,并用一手压其胸部以助呼气。 照此每5秒钟反复并有节律地进行,我吹了40次左右,仍不见起色,不免急出一身汗:人工呼吸不行的话,就要用胸外心脏按摩,那是我没有经验的,力气也不够,若要指挥别人胡乱操作,一个不得要领,又很容易造成胸骨骨折,真是不死也弄死了,我该怎么办? 然而这样的慌乱只是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我更深吸气,更深呼气,四周一片都是空白,我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和他心跳,他的心跳很弱,但是节奏一点点清晰,一拍、两拍、三拍…… 终于在我第n次抬起头时候,十八阿哥喉里低低滚动一下,润湿睫毛急速扑打数下,忽然睁开了双眼。 我惊讶地看到我的脸映在他瞳孔里,从未见过的清澈透明眼瞳,眼眶内的蓝色是仿佛正在拉开的纯蓝色天幕。 “皇阿玛,十八弟醒了!十八弟醒了!”十四阿哥的喜悦声音也告诉我这个是真实的。 康熙绕过我这边接手半抱起十八阿哥,我心头一空,刚才已经忽略的手背疼痛、脚腱抽筋及失去控制的气息夹杂着莫名激动刹那间向我汹涌席卷而来,我再也支持不住,腰一松,向侧后方软软倒下。 但我身子才一歪,四阿哥便出手托住我,令我落入他的温暖怀抱。 我仰面看着蓝天下俯视我的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唇,如此熟悉,又如斯陌生。 我凝视着他,想起来我差点忘了他是一个这样好看的男人。 是的,我恨他,我恨他恨到没有力气再去爱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可是我刚刚救了他的十八弟。 我是个傻子,如他骂我的那样,我的的确确是个傻子。 在十四阿哥过来前,我用冰凉的手轻轻推开四阿哥,擦去额上的虚汗,重新在康熙面前跪好。 “胤|,胤|……”康熙小声呼唤着十八阿哥的名字,好像生怕惊到他一样。 十八阿哥缓慢地转动着乌黑眼珠,渐渐有了明显聚焦,在大家的紧张注视下,小嘴微微开歙,发出吃力但不失清晰的声音:“皇、皇阿玛……我……我不怕……” “好孩子!你是朕的好十八阿哥!”亲眼目睹十八阿哥死里逃生,醒来说出一句话竟又是这样,连康熙也动了感情,话里都带了点颤音。 众人一起磕头颂扬:“皇上洪福齐天,十八阿哥自有百灵庇护,化险为夷,后福无穷!” 我喊口号喊不来,偏偏离康熙最近,埋头下去,跟着哼了两声还差点念错字,忽觉发梢一拎,却是盘发松动,不小心有一绺长发散落下来,不知几时被十八阿哥小小肉掌虚握住,而他头枕在康熙胸前,已经沉沉睡过去,我回望着他,忽然就想起那晚在镇子家宅的小小平房里,十三阿哥将我发梢握在手心缓缓揉捏的情景。 然而此时此刻,人非事非,我心里就像受了大锤重重一击,一阵难过,眼睛却是干的,再溅不下泪来。 这时太医院的人业已赶到,康熙收了十八阿哥的手,把他抱着移交给领头的御医,交待要速给十八阿哥热毛巾擦身,盖上柔软被子或毯子保暖,苏醒后要禁食,只许给其饮热饮料,如糖姜水之类。 御医们抱拥着十八阿哥脚不点地一阵风似的去了,康熙才回身对太子道:“今日十八阿哥落水之事,交你督内务府查明办理,凡服侍十八阿哥的,不论太监、乳母、保姆、宫女,一概有罪,其中又分主责、次责,只许从重,不许从轻。” 太子点头应“是”,又道:“皇上大罚之下必有大赏,镶黄旗秀女年玉莹救十八阿哥有功,理应记赏,本朝却无先例可依,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康熙听到我的名字,沉吟片刻,方缓缓道:“秀女年玉莹,你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却不敢和康熙对视,只觉康熙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忽叹道:“你就是白石和婉霜的女儿,像,真像,好,很好。” 我没有很听懂他的话,但我分明看到已站回他身侧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眼光碰了一碰,又迅速弹开。 康熙又道:“你的手怎么了?” 我一怔,才想起他这话是问我的,耳边只听十四阿哥哼了一声,刚要说话,我身旁忽有一人猛磕起头来:“奴才救主心切,之前场面混乱,又人多推挤,实在是无心踏到小主玉手,已经吃过十四阿哥教训,再也不敢了,求万岁爷开恩!求太子爷开恩!” 我侧目而视,却是方才那名像模像样给十八阿哥排水的大个子太监,这会子仔细看,果然靠我这半边脸颊带有红肿,浮出五道指印,甚是清晰。 太子冷笑道:“吃个耳光就算教训了吗?不过也好,你自己认了,不用人审!来呀,把这狗奴才拖到内务府交刑监杖责!” 立刻有别的太监“扎”了一声,上来架起那大个子太监便走。 太子没说明打几板子,盛怒之下自然也没人敢问,大个子太监进了内务府还不是打死为止,但他丝毫不敢挣扎,垂着头,任由摆弄。 18、第十七章 大个子太监被架过我身前时,我自下而上看到他麻木的脸跟空洞的眼神,忽然觉得不忍,因往康熙方向跪行一步,磕了个头,道:“皇上明鉴,我……奴婢的手背只是有些挫伤出血,未动到关节筋骨,救人之际,心慌忙乱都是有的,并无人存心针对,何况刚才也亏他……这太监为十八阿哥拍背排水,争取到了抢救时间,还是功大于过,十八阿哥福大命大,天佑英才,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奢求赏赐,只求皇上开恩、太子爷开恩,饶了这太监一命。” 康熙没点头,却也没驳回,只淡淡道:“你起来。” 我果然拍膝起身。 架人的太监看到这副情形,不觉松了手,大个子太监扑通倒地,又翻身爬起跪好,没命价冲太子脚下磕头。 康熙不说话,太子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在看好戏,周围一点人声也无,气氛凝重得要命,只听大个子太监一人磕头闷响不断。 我暗暗叹息,谁说大块头有大智慧,冲太子磕头有个鬼用,头磕破了又怎样,他总不见得为了你一个太监出尔反尔,放着皇帝在跟前不求去求太子,这是嫌死得不够快还是怎样?也罢,今日我白小千算做雷锋做到底,就借你来试探一次! 虽然救十八阿哥时我是赤脚入水,但先前御医来时,四阿哥已命宫女拿了一双崭新鞋袜悄悄给我穿上,我便做出不经日晒头发昏模样,身一偏,左脚一动,花盆底子重重踏在大个子太监的右手背上。 大个子太监痛呼一声,忙抬左手捂了嘴,仰头看我,连他额上磕破处一道浓血流入眼睛里也顾不得擦。 “哎呀,我踩到你的手了?”我惊慌着抱歉收脚,一手悬空,对天光下和他右手比照看了看——花盆底子位居满清十大凶器榜,搁谁手上谁受得了啊,他手背伤势当然比我严重——因偷瞄太子一眼,有意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不影响你磕头吧……” 我的声音不大,但附近一圈人当然都听到了,康熙看了我一眼,十四阿哥抿嘴别过脸偷笑,至于四阿哥,从刚才到现在从头到脚连一根发丝也没有变过位置,我简直怀疑他已经站在那里入定了,太子则干咳一声,道:“你,不用磕头了!看什么?叫的就是你!看你磕头怎么就让人这么不痛快呢!嘿,你还磕,听不懂我的话?哎,李德全你过来,这傻大个子太监叫什么名?” 康熙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小心翼翼出列下跪回道:“回太子爷话,他叫毛会光,三年来一直在御茶房当差,因近日八旗秀女入宫应选,延辉阁茶水用度上缺人手照看,才暂调他上值。” 太子没听清:“你说他叫什么?再说一遍?” 李德全低头重复道:“他叫毛会光,毛毛虫的毛,会游泳的会,光膀子的光。” 跪着的众人原本也没留意大个子太监到底叫什么名儿,但给太子这么单独拎出来一问,又被李德全这么一解释,想了一想,均是好笑,又不敢笑,个个咬牙垂手苦忍。 太子一时笑不得,骂不得,只瞪着眼龇着嘴,做出一副怪表情,半响才想到冒出话来:“呸,你见过毛毛虫游泳还要光膀子的吗?这名儿谁取的?内务府会计司下的牙行是怎么招募人的?毛会光,你听听,这名字叫起来算怎么回事?听着就不雅!” 谁知太子不过念毛会光的名字,毛会光以为太子叫他,又忙不迭地蓬蓬磕起头来。 我实在忍不住要笑,恰好风吹过来,身上里衣还是湿的未干,不禁打了个喷嚏,掩口盖过去,不防被康熙见着,我当他要治我御前无礼,正想着要不要先请个罪,他却微露一丝笑意,侧首对太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太子也是一笑,康熙挥挥手,李德全给个眼色,人群里就有我认识的秦公公弯腰哈背地冒出头来,把毛会光领下,这事就算不了了之。 康熙便起驾而去,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随驾,其他以李德全为首的侍卫太监宫女等等忽啦啦跟去一大片。 我同着余下众人在后行礼恭送圣驾完毕,闹了这半日,我也撑不住快了,算算时辰,今天下午秀女们往储秀宫听最后入选消息的时辰就在眼前,舒舒觉罗氏说不定已经出发,我回去也赶不上的,秦公公刚才走的时候又没招呼我,若能就这么落选倒真不错,因此太子在那边忙着把十八阿哥的事善后、发落人什么的,我只悄悄掩在后头打混儿,存心磨时间。 虽然是混时间,我也有暗暗留心看太子怎样办事,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太子办事和四阿哥正好相反,他是抓小放大,真正落实到处置上要么太过,要么不够,没有什么到位的决策,且有的明明能两件并一件处置的事务,他偏要分成两件甚至三件来办,浪费资源不说,叫真正操作的人也是口服心不服,毫无威慑力可言。 我记得在电视里看过康熙是在二十岁时把年仅一岁的二阿哥立为太子,今年他已经三十五岁,康熙也有五十五岁了,而他当了这三十几年的太子只不过这样,难怪有“八爷党”蠢蠢欲动,也难怪最后当上皇帝的会是四阿哥了。 想到这,我心里又是一紧:历史上雍正的确有个宠妃年氏,还为他生了几个儿女,如果我就是那个年氏,我硬要逆过历史会不会对后世的我有什么后果?但今年是康熙四十六年,我印象中年氏绝对没有这么早嫁给他的,刚才我虽然见到康熙,也见到了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但从他们面上,我对这次选秀的结果一点看不出端倪,这又是好事坏事? “小莹子,你过来!”太子交待完事,忽然举手遥遥朝我招了招,原来我的方位他一直都是清楚的。 我凝一凝神,上去刚要行礼,太子摆摆手:“不必了,你跟我来。” 我一愣,他却已经带着人起步走了,只得忙又跟上。 这么一路出了御花园,太子取的却是中路,过了坤宁宫,又过了交泰殿,当出了长寿右门,往北宽夹道,折向东夹道,便望见面宽九开间、重檐庑殿屋顶、檐下用金龙和玺彩画的乾清宫。 踏上四周有龙凤纹样的望柱与石栏板环绕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早有乾清宫的宫女过来打起软黄帘子躬身伺候,太子爷将别人都留在檐下,只带我踏入,进去一看,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居中有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嵌住一面落地水晶大镜,就是所谓“风水镜”了。 太子忽然停步,我险些撞他背上,急急收住脚,一抬头,正对上镜中映出人像。 秀女进宫参选不许自带杂物,延辉阁每房只配给一面置桌铜镜,舒舒觉罗氏除了睡觉吃饭参加培训,基本就霸住镜子不撒手,而我入宫以来一直心事重重,只在早起梳头时对着照一照罢了,并不留心,此刻骤然看到如此清晰的自己全身,反而觉得不习惯,又有一丝讶异: 镜中绮玉年华之人身着一件皇子香色外衫,略嫌大些,长袖遮手,只露葱葱指尖,衣摆直垂膝下,却脚踏一双花盆地鞋。 然而半湿长发贴颈束结,露出白皙匀美额头,更显得眼眉如黛,樱唇赛朱,最难得绝无半分脂粉香味,雌雄莫辨,俊逸脱尘。 ——我在四贝勒府时候,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我也没想到十日不到功夫,一个人便会发生这样大变化,难道这就是“灵肉合一”? 我白小千已经逃不开年玉莹这具肉身所必须承担的一切? 或者,我和她,干脆就是前世今生? 太子看到我在镜子里看他,我也看到他在镜子里看我。 我不动。 他也不动。 我忽然发现我们每天呼吸也是非常适合自杀的动作,屏住呼吸半天不吸气,谁也不知道我是去自杀了。 最终太子饶我一命,令两名宫女引我入西暖阁一间绣阁换装。 我看到捧上衣装仍是天青色直筒宽袖一裹子圆旗装的秀女制服,心里大大一凉,拒绝了宫女伺候,自己闭门脱衣换装。 只有叠起十四阿哥那件衫时,我的手停了一停。 十三阿哥给我穿过他的衣服,现在我也穿过十四阿哥的,而四阿哥给过我一个玉牌,我把它送人了,又打碎了,同时打碎的还有我和他之间最后一点余地。 出得门来,是原来宫女领我绕中殿后面走到东暖阁。 东暖阁是明窗,挂着黄色的帷幔,窗外开阔敞亮,室内光线也好。 北墙设书隔,东壁西向为皇帝宝座和屏风,靠吉祥如意木格明窗下为一通炕,也叫“明窗宝座”,设游仙枕、偃月墩等软衾细褥之类。 康熙便端坐在通坑上,正同太子用满语说话,见人带我进来,便停住了。 宫女退下,我行了跪叩大礼,康熙令我起身,我才觉出这东暖阁里怎么一个侍应太监不在,静得出奇,却目不斜视,只敛手听示。 还是康熙先开口道:“年玉莹,你可知朕为何招你来此?” 我恭恭敬敬给出标准答案:“奴婢不知道。” 康熙道:“你给朕出了一个难题,朕还没有答案。” 我头上刷刷冒出三道黑线,就不知是横的还是竖的,只得勉力背诵宫廷万能句型第三句:“奴婢不敢。” 康熙淡淡道:“今年选秀,朕有两个皇阿哥来跟朕要同一个秀女,你可知这秀女是谁?” 当跪不跪,小命不保,我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可怜我的膝盖,今天若有命回去一定肿得惨不忍睹。 “抬起头来。”康熙看着我点首道,“如果不是你救了朕的十八阿哥,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但你现在可以告诉朕你的心意,朕知道你有话说。” 俗话说得好,最难消受皇帝恩,我第一时间磕个响头,朗朗道:“奴婢愿意侍奉皇上。奴婢听皇上旨意。” “好一个愿意。”康熙反诘道,“你一口一个愿意,却欲让朕的两个阿哥日后怎样在朕面前自处?朕若给你指婚,世上并没有两个年玉莹可以均分,波澜既起,朕也不可能白放你落选出宫。朕看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即使能够留你在宫中,你的处境便不值一文。朕观人无数,以尔资质,断不肯做一名永无出头之日的小小宫奴,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朕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又重重磕个头:“奴婢愿意侍奉皇上。” 我说的是老实话,这辈子估计我也就这话说得最老实。 嫁给四阿哥,我不愿意;嫁给十四阿哥,洞房花烛当晚一穿帮,他要么杀了我,要么杀了四阿哥;留在康熙身边,至少他女人多,怎么也不会上来就幸个新入宫的秀女落一好色名儿,何况听他口气,他要是把我放在宫里,不过是做个宫奴,我愿意,为什么不愿意?我是男的我怕做太监,我是女的我怕什么? 但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心里干着急,正在急急如律令想招儿,康熙忽然手一抬,咕噜噜一件物事滚到我跟前,撞膝停下,赫然便是四阿哥给我那枚铁指环! 我已经不晓得怕了,脑筋里面迅速急转弯: 铁指环是怎么到的康熙手上? 四阿哥给他的? 还是入宫第一日体检时,我交出铁指环就交错了?这枚铁指环根本就没回过四阿哥的手? 19、第十八章 “你母亲婉霜是朕第三位皇后孝懿皇后最心爱的侍女,四阿哥虽是德妃所生,却自小便由孝懿仁皇后抱进钟粹宫精心抚育,婉霜出身内务府包衣,但天性温娴,十年如一日,为皇后分劳至多,因此当年是朕亲自将她指婚给飞扬古的副将白石,这些你都知道。可惜你父母均是早逝,当时你年近四岁,是朕将你送入四阿哥府交四阿哥嫡福晋飞扬古之女纳拉氏代养,也无怪你不识得这枚玄铁铸就的御赐铁指环——婉霜临终前并未将它传你,而是辗转交给纳拉氏,只求你将来一个安身之所。因白石救驾有功,朕曾当面亲许托孤,四阿哥便在你九岁上把你转给年家,同年抬年家满门入上三旗的镶黄旗旗籍,为的就是今日地步。你既戴着铁指环入宫,四阿哥理应交待过你不可摘下,你却第一日就把它交出,第二日十四阿哥便来跟朕要你,你还敢说你愿意侍奉朕?” 康熙语气渐转严厉,我只顾低头盯着地上铁指环,以前天天戴在手上竟没好好看过:其铁色乌黑中隐隐透出暗红宝光,通体无一丝接缝,果非凡铁,的确是像传说中的陨石玄铁所铸。 但是为什么康熙和四阿哥说的不一样? 铁指环是康熙赐给婉霜的,为什么四阿哥告诉我这是上三旗旗主各有一枚? 怪不得我入宫以来并未看到或听说第二个秀女手上戴有铁指环,我还以为都像我一样在第一日就被女官收走了! 那个长女官到底是谁派来的人?康熙?四阿哥?其他? 这下真的被玩死了! 照康熙说,现在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来抢我?十三阿哥呢?四阿哥不是说十三阿哥以前一心要立我作正福晋,他还曾经要帮十三阿哥讨我? “小莹子?”太子的声音自头顶飘起,这个时候听到有人这样叫我,我吃人的心都有,“皇上问你话呢?” 太子的脸竟然是笑眯眯的,大哥你真不是某著名言情戏演员本尊的穿越吗?传点经验给我吧? 我又茫然看了康熙一眼,完全不记得他最后一句问了什么,一张嘴,冒出一句:“pardon?” 康熙眼中异芒一闪,举手阻止太子接话,语气平静地问道:“朕是问你,你当真愿意侍奉朕?” 我并无一丝犹豫:“奴婢愿意侍奉皇上。” 康熙道:“除了这句话,你还会不会说别的?” 我想一想,道:“……会。” 康熙很快道:“说!” 我说:“pardon?” 康熙沉默片刻,随即发出一阵闷笑。 太子反应要慢上一拍,开始只是陪笑,等康熙笑完了,他才突然指着我放声笑起,惹得康熙瞥了他一眼,他才算没说出什么来。 “好。”康熙忽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既如此坚决,朕就让你做这乾清宫的宫女。” 他说得清清楚楚,我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先叩了个首,再扬脸看着他,大胆道:“奴婢不想做宫女。奴婢要做医女。” “什么?小莹子你疯了?”康熙还没说话,太子先跳起来,“我朝太医院御医,历来是从各省民间医生以及举人、贡生等有职衔的人中挑选精通医理之人量材录用、为宫中效力,你一名未嫁女子混迹其中,成什么话?这不是笑话吗?不成!绝对不成!” 我一看到太子咆哮就有想抓遥控器调电视频道的条件反射,可惜这是生活,高于戏剧的生活,因镇定下来侃侃而答道:“史书记载,前明正德年间,李氏朝鲜王朝曾有一名被册封正三品的第一女御医徐长今,其从医者所依靠的主要医书不过是东汉大医学家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和《金匮要略》,就能成为朝鲜历史上的女中传奇、一段佳话。如今乾坤已变,大清朝才是李氏朝鲜的宗主,是君臣之盟!小小朝鲜,只是大清属国,如何他们能有医女,大清就不可以?” 太子哪里晓得我穿越时空前正追看过韩国青春励志传奇剧《大长今》,陡然听我冒出这样一席话,翻了半天白眼,才道:“你读的什么史书,怎么我不记得?也罢,赶明儿让理藩院叫来那个朝鲜国使臣金中玉一问便知!但就算是真的,太医院里汉人名医济济,怎可能甘心跟你一介女流同事?那不要闹事吗?” 我腰杆一挺:“女流之辈又如何?任他名医大儒,难道就不是母亲生的?” 太子竟也对答如流:“但没有男人,女人又怎么生孩子?你还有没有话说?你笑什么?好,你笑,就是没话说了,没话说你就——” 康熙一直把太子和我的对话耐心听到现在,方打断他,向着我目光炯炯道:“好一个女娃娃,朕倒不知道你心里竟还存着这一种想头。今日御花院内你救了朕的十八阿哥,太医院的御医都在场看到,他们没办到、来不及办到的事,你办到了!你的出身朕也信得过,只要朕一句话,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但是朕要么不抬你,要抬就抬到最高!这大清朝第一女御医的位子,你自认经受的起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磕头道:“奴婢不求名位,只求忠心为主!” 康熙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太子只拿眼瞅着康熙,见康熙将案上青玉镇纸轻轻一推,忙一清嗓子,直身道:“四阿哥,十四阿哥,你们出来罢。” 靴声囊囊,东壁屏风掩处果真一前一后绕出两个人来,先过来的是十四阿哥,然后才是四阿哥,分别叫了康熙一声“皇阿玛”。 我则紧闭着嘴,以免下巴掉下来。 康熙和三个阿哥全部用满语交谈,我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尽管低着头,我仍能感受到四人不时投在我身上的目光,老康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地球太危险了,万能的什么神都好,让我回火星去吧。 康熙先跟四阿哥说了句什么,四阿哥很慢才回答了一句,我听不懂,但他的语气里有点什么东西让我差点转首看他,但想一想,不能这样,否则他们会认为我很活泼,便硬熬着没动。 而十四阿哥的声音一直比较激烈,康熙说一句,他能对上一大通,可是几个回合一过,他的气焰也就渐渐被压了下去。 太子一直没插嘴,最后康熙身往后一靠,纵声大笑,太子才凑着高兴双掌一击,不一会儿,外头总管太监李德全领了名手捧漆盘的小太监进来,恭敬转放在康熙手旁的坑案上。 东暖阁内除了各人低浅呼吸,并无他音。 康熙闲闲扫了一眼盘内,改用汉语道:“这里共有十八面可被赐予宗室之家的秀女名牌,四阿哥,十四阿哥,朕今日就破制先准你们各选一面。” 四阿哥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十四阿哥却抢上一步,随手撩过一面牌子,不知是他用力太大还是怎样,该面名牌一下翻了个个儿落下,不偏不倚坠在我跟前浅黄色宝相花锦纹毯上。 我跪前一步,一眼看清名牌上满蒙汉三种文字写就的秀女旗籍、父名、本名、年岁,因双手拾起捧在掌心交李德全放回漆盘内,同时听他以特殊的太监发声系统念道:“康熙四十六年,圣指镶黄旗籍员外郎明德之女舒舒觉罗氏为十四阿哥侧福晋。” “儿子谢皇阿玛恩典!”李德全话音未落,十四阿哥就硬梆梆甩下一句话,一行礼,掉头大步踏出东暖阁。 他一走,四阿哥才又用满语说了几句话,康熙不响,太子接了一句,四阿哥便一揖退下。 我跪在地下不动声色地以指抠出刚才借机压在膝下的那枚玄铁指环,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 清初的太医院,设在北京城正阳门东江米巷,我堂堂小莹子一入太医院,就直接进太医院教习厅做教习助理,教习一职是由吏目担任,也就是说,我连从九品还不入,在“九品十八级”之外,叫“未入流”。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康熙派了太子办我的事,太子对于我入太医院的态度是鲜明的,立场是坚定的,他不分派我去做看门的,我就念佛了。 太医院教习厅自然就是培养医务人材用的,每日白天开课,无非教授《类经注释》、《本草纲目》、《伤寒内经》、《脉诀》等专业知识,都是文言文,我看看还能看懂,但听他们一念,那一通子乎者也、抑扬顿挫地简直就是老和尚念经,一首首催眠曲,让我秋眠不觉晓。 而能进教习厅学习的基本是医家子弟,倒是什么年龄段都有,他们需经六年寒暑通过考试及格,才能录用为医生或医士,再慢慢往上升。 我搬出大长今的事例求做医女,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虽说年玉莹是由户部主持、三年一选可望后妃之位的八旗秀女,与内务府主持、每年一选专做使女的包衣三旗秀女大有不同,爹娘也是有点来头的人,但毕竟牵涉到两名阿哥之争,康熙肯定对我不爽,连他许我做乾清宫宫女极可能是试探之意,即使当真,天天在康熙眼皮子底下做事是好玩的吗?他那边成天有阿哥大臣进出,又在内廷,人多事杂,万一哪天一个不高兴,被我撞在枪口上,正好拖出去打了屁股砍了脖子,哪有躲在太医院逍遥自在? 什么大清朝第一女御医,历史上根本没这号人物! 我在现代读大学交学费还三天两头睡懒觉逃课,谁耐烦到了古代还学什么医经?对□□学倒还有兴趣些,下毒下的好,也能成为一代武林高手啊,可惜这里又不教。 偏偏太子有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竟然把我的住宿安排在紫禁城内东墙下、上驷院之北的“他坦”,也就是太医院御医的日常轮流值班待诊处,害我成天两头跑,就算真心想学什么也学不起来。 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太医院上下连个像样的小帅哥中帅哥老帅哥也没有,娘娘腔倒是有几个,就我穿着男装也没娘成他们那样呢,不知是怎么选进来的,唯独是在听太子说太医院院使姓孙的时候惊艳了一把,最好叫孙白杨就更妙了,可惜此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并无缘得见。 20、第十九章 就这么胡混了一段时日,康熙和那些阿哥好像都忘了我这个人,我自得其乐,好像还真养胖了一些,不知不觉便是九月九日重阳节,到了这日,北京城人多提壶携盍,出郭登高,赋诗饮酒,烤肉分糕,洵一时之快事,宫里却大办花糕宴,广邀宗室王公,贵戚大臣,皇子们更特许携眷晋见,紫禁城的太监宫女们各忙得团团转,那些妃嫔、公主、驸马及台吉大臣也没空生病了,待诊处来召唤御医的太监少之又少,因太医院也放假一日,人手更少,我这种没家没室的二不沾竟然也有份轮到代御医坐班,其实只做做清点药品的杂务,总赛过无所事事,徒费光阴。 我做事一贯手脚极快,在待诊处对完清单,便缩在屋角大吃特吃前日途径北新桥一品香饽饽铺时买到的奶油花糕,人不爱吃枉少年,班里其他值班人等对我此种行径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来管我。 我是太子爷亲自领进太医院的人,名录登记从来不和他们一处,起居也占了待诊处后院最好的两间上房之一,平日多是独来独往,素来不惹是非,虽然没有喉结这一点与众不同,但凡是宫里有赏赐下来,我那一份从来不要,随便人分。 因我名下得的赏均是按八品规格,足够打点几个从九品,就凭这点也够我广结善缘了,善哉,善哉,在四贝勒府我别的没学会,打赏的好处是亲见的,肯撒钱,就一定能做好人。 本来重阳这一天我也就这么吃吃睡睡打发走,谁知午时一过,门外忽然来了两名太监,说御花园菊展布菊不够,缺人搬运,要来拉几个人帮忙。 我趴在椅背正午睡,想是两个太监看我穿的没有品级,迷迷糊糊的我就给夹在人堆里叫走。 没留意这两个太监是哪一宫的,凶悍得很,走快走慢都要骂,太医院一个从九品官不知怎么走在路上就跟两太监争执起来,渐渐围上一圈人,正好经过宫墙下也没有侍卫巡逻经过,无人帮忙撕撸开来,太监嘴利,医士人多,一时双方吵得不亦乐乎。 我个小八腊子甚觉无聊,又在日晒之下,头昏口干,冒了一脸的汗,浑身不自在,正好一侧身瞥见旁边内供里墙上半开道月牙门:里头围砌铺廊,满院寒香,清水淙淙,一庭秋色,使人目不暇给,精神为之一爽。 打量片刻,又不见里面有人走动,我便趁太监、医士眼错不见,一闪身进了门,打算捧水揩把面,为等下的体力劳动提提神儿。 皇宫大内照规矩没有太监带路绝对是不可以乱走的,但我的人生信条之一便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倒不信,洗把脸还会死人不成? 掩进院子同时我反手暂扣上门,以免有人跟我进来。 运气还真不错,一眼便瞅见一个落地大水缸,刚才它被门挡了,只露出一角,我未留意,这下可好,也不用劳烦我辛苦奔到小溪那了。 水缸高度就在我锁骨附近,上头盖子斜斜歪开,露出三分之一水面,清得能照出人影子,我踮足直接将脸埋入水面,水里有丝丝木犀甜香,拂过嘴唇的滋味不错。 享受了好一会儿,我才扬起头来,带起连串细小水花,溅到我搭在缸沿的手背上,阴凉感觉很快渗入肌肤,经久不消。 然而空气里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当我意识到他在那里,他已经在了。 我几乎是仓惶地半转过头去,看到十三阿哥。 我们互望着,沉默着。 百转,又千回。 “奴婢请十三阿哥安。十三阿哥吉安。”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向他请安罢,现在我已经习惯自称奴婢了,不管多么不情愿,我不得不否认,我已经为这样的生活付出代价。 在我抬头以前,他抱了我。 他的气息像一股温热的气涌上我的面颊,我如婴儿一般在他的肩头蹭抹我的嘴唇,他动了一下,于是我触到他的脖子,随即我脱离了他的拥抱的阴影,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 他的眼睛盯着我,喃喃地说话:“我没有……我不会……你是四哥的……你不是……” 我静静道:“我是我的。” 他摘下我的帽子,轻轻抚弄我的头发,然后我们亲吻了。 完全不同于四阿哥那种只有靠实际吮吸、融合彼此灵魂和肉体的每一分子才能平息下来的占有的狂乱,十三阿哥的温柔可以用精美来形容。 我缩回身,观察他。 他的眼睛仿佛充满生命力的□□的天空,清晰异常。 我再次幽幽靠近他,他想躲开,但是放弃。 我的颤动,他的探寻,时间似乎凝结在唇舌交缠的瞬间,只差灵犀一点。 门外忽有极大喧嚣响起,我们迅速分开,十三阿哥一挑眉,显是尊崇惯了,不怒自威:“哪来的大胆奴才!敢在此吵闹!” 我猛地想起一事,拉住他问道:“这儿是——蔚藻堂?” 他微露出一点迟疑:“你不知道?” 我总算明白为何他的情绪不好,这儿竟然就是他生母敏妃章佳氏故居蔚藻堂,敏妃于康熙三十八年去世后,他便由德妃代为照料,因此与德妃长子四阿哥十分要好,我听四阿哥说过,八年来,蔚藻堂再没有住进任何一位康熙的妃嫔,这里是类似十三阿哥精神家园的地方。 天知道我是怎样鬼使神差进来,他也许当作我是特意混进来找他的。 是我诱惑他,还是他勾引我? 或者,彼时此刻,我们都只是需要一点点安慰而已? 我本来想和他好好谈谈,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但回到现实,我和他之间的鸿沟仍是不可逾越: 他是金枝玉叶的皇阿哥,我是流落古代的现代人,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没有。 包括四阿哥在内,他们的眼中人是年玉莹,和我没有关系。 我提出做医女不就是为了逃避这些纠缠?为何又自投罗网? 在我怔忡期间,十三阿哥把我的帽子塞还给我:“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 “没什么事,不过是太监跟医士吵架。现在大概是打起来了罢。”我捏着帽正,把两名太监如何到待诊处叫人,我又是如何误打误撞进来这蔚藻堂后院原原本本给他说了一遍。 说话间,门外喧哗却小了,仿佛有一片下跪请安声,隔了一会儿隐隐又听见有什么人的呵斥声。 我闭上嘴,仔细分辨之下,赫然觉出那正是四阿哥的语气声调! 当下略带紧张问十三阿哥:“他会进来吗?” 十三阿哥也听出来了,摇头道:“不会。四哥应该只是正巧经过,我没跟他说今天我来这。” 果然门外训斥完毕,一阵乱七八糟脚步声过后,便恢复了静寂。 十三阿哥掏出金壳西洋珐琅怀表看了看,说道:“四哥也来了,回头见不着我必要派人寻的,我得上皇阿玛那去——你记得回待诊处的路吗?要不我先送你过去?” 我想起今日阿哥们入宫都带了嫡福晋,十三阿哥的老婆兆佳氏一定也来了,忙连连摇手:“没事,我现在比以前会认路多了,选秀十日,我一次也没走丢过呢!那些医士吵架给四阿哥逮了个现行,以他那脾气,搞不好连累待诊处的人也有发落,你只管你去,我且在这里避避风头,算着你们里头花糕宴开席了,我再悄悄儿溜回去,今天我代御医坐班当值,腰上挂着太医院颁发名牌,准保没事的。” 十三阿哥想想我所说不差,便不勉强,帮我整好头上帽子,又嘱咐一番,就自赶着去了。 他走后,我虽然知道他会交待蔚藻堂屋里人不要上后院来,却也无意多留,只背靠水缸发了一回呆,便轻手轻脚走过去开了月牙门。 带上门,我又不禁将头抵着冰凉门扇上的扣边低叹一声,这才拖着沉重步伐缓缓走出内供里墙。 我其实并不记得回去路怎样走,只知道是从苍震门过来的。 下午的太阳依然烈烈的,我一走出内供里墙暗影,便不由自主将手遮眼上眨了一眨,因是低着头看路,很自然看到地上一道斜斜黑色短影,正压在我的鞋尖。 我抬头的瞬间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背着光立在我身前的四阿哥脸上那种淡漠到没有温度的神情和他寒冷漆黑的眸子,让我全身的血液开始渐渐凝固,直至整个人都僵了,只余下一点思维跳跃,可我已完全失去捕捉它的能力。 “刚才清点人数,延禧宫太监说待诊处过来医士好像少了一人,我就料到是你。你不知道未经许可在蔚藻堂这样的宫苑随意进出是死罪?今日这事要不是我撞上,你还想不想保小命?” 我最怕四阿哥不说话,他一开口,反而事小,因收敛心神,先给他请了个安,方平和道:“奴婢谢四阿哥开恩。” 一个沉默落在我和他之间,然后他问:“你在里面见到老十三了?” “没有。”我和十三阿哥说话声音极轻,从头到尾,院门又是拴好的,四阿哥总不见得有透视眼能看到一切吧? “哼。没有。那么是谁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奴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这么回答,四阿哥不会信的,我如果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刚才就应该对四阿哥第一个问题犹豫一下,错就错在我答得太快,分明已经知道十三阿哥会有可能在内,也认可了四阿哥的突兀问法。 然而他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马上拆穿我,我调整好呼吸,才去看他。 他的眼神无法透视,甫一接触,我又是一阵冰雪彻骨,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然:“单单做一名医女,还算不得你的□□,我要动你,随时都可以,现在你能站在这里,的确是我开恩。不过你最好牢牢记住,你是我的女人,没有人可以碰我的女人,不管是谁。” ——没有人可以碰我的女人,不管是谁。 四阿哥走后,我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的走,果然顺利找到苍震门,出了内廷,便认得往东墙下、上驷院之北的“他坦”路线,但是我一路上脑子里面就在盘旋四阿哥这句话。 真的是莫名其妙的男人,我又不是你家养的小尼姑!就碰,就碰! 我怒气冲冲回到待诊处,堂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后院里人声喳喳,猛地想起我出待诊处时忘了把自己居处房门关好,莫要是我养在房里的乌龟一家逃了吧?急忙拔脚往后院走。 人才绕出穿堂,忽的眼前一亮: 平日空荡荡的中等院落,此刻已经遍摆盆栽菊花,五色缤纷,千姿百态。 院里挤满观菊的医士,正不住指点,听来名菊不下数十品,就连一应细瓷花盆亦非常可观,有粉彩的,有青花的,有吉祥图案的,有各色开光的。 21、第二十章 有医士见着我从人群后过来,忙招呼道:“年助理,快来看——这些御菊都是太子爷刚派人赏的,今儿宫里在钦安殿大摆花糕宴,皇上娘娘还要在堆秀山御景亭登高赏景,咱们虽然福浅不能分泽,看看菊花随喜一番也是妙哉!” 我选秀时住的延晖阁就在钦安殿后右方,与御景亭遥相对峙,日夜见得到的,他们说起来像是什么了不得地方,我听在耳里不过尔尔,先溜了一眼自己西面房间门户平静,才用平日在太医院一贯的期期艾艾语调道:“同喜,同喜,但不知是太子爷府里哪位管事送来的?咱们也要谢谢人家。” 医士想一想道:“我听说是位戴大总管……” 我又问:“是不是团团一张圆脸儿,略胖,两撇小胡子,说话声音细细的那位?” “正是,正是。”医士见我虽没见到太子派过来的人,却如此了解其外部特征,眼里不禁放射出仰慕的光芒。 我不再说什么,负手踱到院落一角,佯作45度角仰望皎洁天空,心里充满了明媚的忧伤: 怪不得会碰到四阿哥了,根本就是他派戴铎借太子的名义送花来,我一看这院子陈设就知道了,同中元节那晚满院花灯摆放的章法差不多,只是这里院子小一些罢了。 有什么好欢喜的? 这些傻瓜医士哪里晓得四阿哥手段! 他就是这样,先给你一点小恩小惠,然后不管你高不高兴,他就找机会强bao你,懂吗?强bao你! 你们就乐吧,反正今晚我是必要出宫,不在这儿睡的! 我又拖延片刻,眼见这帮红光满面的医士竟然商议着要开起什么赋诗会以谢圣恩御赐菊花,大感吃不消——等他们搞清楚菊花和黄瓜的关系再这么激动也不迟嘛,因瞅个空子,仍旧绕出院子,上前头正房值班去。 挪椅坐定没多久,原先被延禧宫两太监叫去搬菊花的一班人也回来,见我已经坐着,均感吃惊,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却也没人说什么,又由后院人拉去赏菊了,我料定下午不会再有太监来叫人,不觉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迷迷糊糊间,忽然有人拉我袖管,拍我帽子,我咕哝着:“别闹……”把头换了个手肘枕着,忽然就想起这里怎会有人对我动手动脚?一慌直起身来,先有一个清脆童声入耳:“小莹子!” 我偏头定睛看处,却是一名六、七岁的小阿哥,一双神气十足的黑白分明眼睛正直直瞪着我,这是我就算想不起十八阿哥,也认出他身后那名傻大个子太监毛会光了,因顺势下椅给十八阿哥请安见过。 来了位黄带子阿哥可是大事,待诊所值班行里年纪最大的御医老头收到消息,急忙领了一帮人出来,请十八阿哥南面居中上座,排了两排一起给他跪下磕头行礼,连累我又跪了一回。 十八阿哥虽然年幼,皇家派头却是一丝不减,很有气势地一摆手:“伊立!” 众人起了,他又指一指我道:“你们且退下,我有话要问小莹子,若有不明处自会召唤你们。” 我在一片诡异目光打量中苦笑一笑,走上十八阿哥身前,众人这才喏喏退了。 室内静下,十八阿哥凌空伸一只右手给我:“下午在无逸斋练习射箭,我扭到手了,刚进宫便觉不适,听说你在这儿,找你来替我揉揉。” 我左看右看,他这只手挺完美啊,康熙那些未成年的皇子皇孙读书所在“上书房”是畅春园无逸斋,平时不过晚上7点是不能下学的,今日过节,十八阿哥放课早也是有的,但怎么只带了一名低等太监就冒冒失失跑到这儿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何既不能问毛会光,十八阿哥自己又不说,只好先开柜取了瓶药酒,沾在棉布上权且给他手腕尽心摩揉推擦。 十八阿哥仔细瞅着我的动作,等我快要收尾时,不期然冒出一句:“小莹子,皇阿玛说要把你赏给我了!” 我笑道:“皇上说什么——”话到一半,反应过来,陡然停下,手脚发凉地瞠视着十八阿哥。 十八阿哥晃一晃小脑袋,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小心翼翼道:“皇上说,‘要’把我赏给十八阿哥?” 我着重强调“要”字,是“要”,而不是“已经”,那么就是另有蹊跷了? 果然十八阿哥又道:“皇阿玛说了,明年八月出塞围猎我要是打到一只大老虎,就把你赏给我!” 我已经陷入半傻状态,又想了一想,方问:“十八阿哥不怕大老虎吃人?” 十八阿哥肉掌一挥,雄心万丈道:“不怕!它敢咬我,我就咬它!” 我仔细端详他一下,心道:你行吗?换十阿哥上场差不多,人嘴大,有望一拚。你这小鬼就省省力气吧。 十八阿哥见我不住看他,更加高兴,顺手扯下自己腰间一件金线黄香囊抛给我,我没接稳,袋口略开,露出里面数粒红色椭圆形核果,辛香扑鼻,还没问是什么,十八阿哥已欢快道:“重阳节怎可不配茱萸囊,我赐你的!可以避灾!” 茱萸? 我冷汗,貌似此物在dm文中出现频率颇高,常见者有“他咬住他挺立在胸膛上的茱萸”、“他俯身轻tian他已变得绯红的茱萸”、“他蛮横地将他胸前的茱萸纳入口中,疯狂的shun xi”等等,没想到实见比想象的要大颗啊,这么说,古代过重阳节人人都要把一袋这个…东西挂在腰上走来走去? 能想到赐我这玩意儿,十八阿哥真不愧是四阿哥的弟弟,无奈何,我只得作欣喜状拜一拜:“奴婢谢十八阿哥恩典。” 十八阿哥眼一瞟:“你桌上纸盒里盛的是什么?” 我系了茱萸囊,双手捧过纸盒:“这是北新桥一品香饽饽铺做的奶油花糕,也算别有风味,不过自然比不上宫里御茶房作的奶油饽饽。十八阿哥要尝尝?” 十八阿哥不伸手,但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小孩子哪有不馋嘴的,我连盒交给毛会光服侍,十八阿哥刚吃了一块,门外忽有人风风火火掀帘而入,却是一名八品首领太监,一见着十八阿哥,忙不迭道:“眼错不见,就没影儿啦,把奴才急坏啦!原来跑到这儿吃嘴来了!——‘里头’快开饭了,咱们走吧。”说着,狠狠瞪了毛会光一眼,毛会光一哆嗦脖子,我也看出这首领太监是奉命“教引”十八阿哥的,因就势从毛会光手里接过纸盒,笑道:“哥儿请吧。” 十八阿哥虽兴味索然,却也不好误了时辰,由太监牵着出了门儿,临出门还回头瞅了一眼。 一时御医老头也带着众人出来行礼送他,我夹在人堆里坳出标准造型好容易送走这位小佛,这才忙着低头将茱萸囊里的茱萸倒在桌上拨弄着细细研究。 有眼亮医士看出我这香囊是御赐之物,凑过来不无羡慕道:“年助理,你的茱萸真是又大又红,不同凡品呐。” “扑!”我刚喝了一口茶,当时就猛喷出去。 幸亏四阿哥不在,否则这些在场医士今日都得竖着进宫、横着出宫了。 重阳节过去不久,康熙就离京去木兰行围,除了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二阿哥留京署任,其他成年阿哥们大都随行,连各部主要官员也去了不少,仅太医院八品以上官员就空了三分之二,这一去一回耗时二十余日,我的日子更加好混,本来出诊什么一般轮不到我去,如今业务量大大缩水,还不就缩在待诊处养膘呗,可惜我怎么吃喝也不胖,无故浪费粮食罢咧。 到了十月,北京虽属初冬,却已十分寒冷,十月初一起宫里各处就添设煤火,今年待诊处额外添了一台灯市口外南面海山长字号的白炉子,很能取暖驱寒,大家均十分高兴。 康熙带大队人马返京后,下了第一场小雪,我畏寒,夹袄、夹中衣什么早早的就穿上了身,终日像偎灶猫一样跟着白炉子坐,连雪景也不去看。 我倒不担心明年十八阿哥打老虎的事,他能打到老虎,除非那老虎是喝猫乳长大的。 只是我现在这个处境暂时看起来好像无害,可我始终忘不了四阿哥说的话,他说得不错,做医女并非是我的□□,在古代没有什么独立女性——康熙朝初年最有名的宫女苏麻喇姑一辈子没有嫁人,为什么?她出家了。 我这个人又贪吃又好色,绝对过不惯吃素念斋的日子,但万一要是几年都回不了现代,我真不敢想象我怎么立足法。 没可能做第二个大长今的,在太医院待了这些日子,我很清楚我不是这块料。 太医院共设九科。 诊脉,我的底子太差,连寸口都找不准。 伤寒科,往往是发疹之症,哪怕院使出手,也有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情反见加重之事,倒也不一定是院使不行,伤寒最要调理忌口,不过能请得起御医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病患不听医嘱是常有的,谁主治谁倒霉,谁不主治谁做替罪羔羊,典型吃力不讨好。 妇人科嘛,本来适合我学,但难道我学会了技艺去给康熙的妃子们接生——也就是接生四阿哥的小弟弟小妹妹?甚至有朝一日要亲手接生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人的儿子女儿?哦,no、no、no,it‘shorrible。 疮科,太脏。 针灸科,练习时,但凡我一出针,方圆一里内除了慢慢爬动的乌龟,是见不到活物的,没有人给我做实验品,光看书,我又怎么可能掌握要领。 眼科,专科医生姓朱的那位,简直就是史上最大霉人,凡他出马给康熙看诊一次,必被骂得头晕转向的回来,奇怪的是康熙也不辞退他,说不定骂他骂得很爽,但如此一来,又有谁敢在老朱手下做事呢?老朱专业本事不见长,心理变态是肯定的。 口齿科,其实是最暴力的一科,碰到拔牙,什么榔头、锤子、凿子全要用到,不要看那些满洲大老爷们,要叫他们张嘴动他们的牙齿,真正恐怖的一塌糊涂,草本麻醉效力又跟不上,那鬼哭狼嚎的叫一个销魂。 剩下正骨科,我肯给人家摸骨,也没人肯给我摸。 所以算来算去,我哪一科也挤不进去,只好做待诊处一花瓶,没事就合眼假寐、头如点蒜,也称得上一景了,可叹世人笑我瞌睡虫,我笑世人不懂经:没准我睡着睡着有天一眼睁开就回到现代了呢?那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然而这日虽下起小雪,待诊处的人却是多有差事,络绎几乎出清,只留我和数名来领方子配药的御药房“苏拉医生”对点存药,忽来了一名太监急唤人去练武房,说甚么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御前比武受了误伤。 “苏拉医生”不过是宫中的差役,听说要面圣,一个个舌头也肿了,腿也抖了,哪敢应半声。 我虽然亦无品级,总比他们强些,至少看上去也是一名知识分子,太监只求交差,催得又紧,因收拾一下,穿起斗篷提了药箱便在桌上留了条子跟着他出去。 室外雪点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好在风向不偏,我只将斗篷拉低一些遮住眉眼略挡一挡也就是了,太监自管撑着伞走在前头,不住促我快行,走了一程功夫,到景云门,守门禁军验了牌子放行,又往北朝太子的毓庆宫去。 我满腹狐疑,却也不好说什么,埋头跟他入了垂拱门,绕过中庭,进东南角练武房。 毓庆宫的练武房长约十间,宽三间,除靠南墙拦板隔出数个小室外,全部打通。 只要练武,必不能穿多,为这缘故,整间房里已升起地火,四壁皆暖,我在门口边就除去斗篷,轻跺脚抖去身上雪,见另一名七品内廷供奉太监出来接引,这才跟在其后屏息垂手入内。 康熙、太子、大阿哥、四阿哥、清朝f4有三个在、连十八阿哥也到了,不知为何,却不见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因我身着不入流的五蟒四爪袍、黄鹂补服,连缕花金顶也没戴,只得远开二十步就依序拜跪行礼见过。 “小莹子这么快就做到太医院第一人了?怎么就你一个来?”太子有意大声问话,我好不尴尬,还不都是被你丫害的,问我? 我到现在还没弄清状况,口中先“口庶”、 “口庶”胡乱混着,再想不到应对,不由冒汗。 正好十八阿哥看清是我,笑得合不拢嘴,在康熙膝下连连招手:“小莹子,你过来!” 22、【番外】一百问 1.请问您的名字? 44:爱新觉罗·胤g 莹:年玉莹/白小千 2.请问年龄是? 44:28 莹:身体15,心灵23 3.性别是? 44:男 莹:女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44:(望天)…(思考)….这个问题,过! 莹:过! 5.对方的性格是? 44:她什么都好,就是不听我的话 莹:我对他的性格没意见,他不要xx我就好了 44:什么是xx? 莹:往你最喜欢说的主子、奴才去想 44:(沉思ing) (明珠:抖...翻纸找下一个问题)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44:在我府里。她才一岁,抱在我福晋纳拉氏的手上 莹:。。。我没话说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44: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婴儿 莹:(继续失语 )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44:倔强的眼神,想要征服 莹:打死也不说。 44:…… 莹:你敢打我? 44:看,就是这个眼神 9.讨厌对方哪一点? 44:没有 莹:……我也没有 44:真的? 莹:pardon? 44:……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x好么? 44:很好 莹:没有比较过,不好说 44:你要在这里确认一下吗? 莹:不好...不要...走开.... (明珠: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被4当头一掌pia出门去...半个时辰后重新入场...)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44:你管得着嘛? 莹:四阿哥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44:随便 莹:(一声叹息)唉…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44:长不大的小白狐 莹:史前凶猛食肉动物,随便那一科都可以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44:天下 莹:电风扇,他怕热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44:她 莹:很多很多的爱,或者很多很多的钱 (明珠:其实我也看过《喜宝》……)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怎样的事情? 44:她经常会不配合我zuo爱zuo的事 莹:你等我发育完再说 17.您的毛病是? 44:虽然知道女人是不能宠的,但偶尔会对她心软 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但每次做好事必定没有好下场 18.对方的毛病是? 44:有时候犯傻,容易被人骗 莹:他从一开始对我做的事就在我的底线之下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44:基本没有,除了她自杀 莹:……(欲言又止,脸红) (明珠:看到44眼神,自动转下一个问题。。。)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44:……(笑) 莹:……(转头) (明珠:鼻血。。。)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44:就是让她做我的女人那种程度 莹:我不是你的女人 44:好,我就让你一次,我是你的男人 莹:……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44:什么叫约会? 莹:(很干脆)没有 44:有的,划船那次,你忘了? 莹:哦…好像..是的… (明珠:你就是不记得15岁之前的事情嘛…)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44:有点热 莹:……(装深沉)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44:船上那种环境能够做的都做了 莹:高难度…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44:怎么还问这个,下一个! 莹:(饿了,抓点心吃)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44:好好宠幸她一整晚 莹:黄瓜,最粗的那种 44:(不解)我不喜欢吃黄瓜? 莹:(咬牙笑)不是用来给你吃的… (明珠:吐血……)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44:为什么要告白? 莹:(快要失控)想上就上的人都是败类! (明珠:……)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44:肯定比她喜欢我的程度多 莹: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44:你什么意思? 莹:下一个问题! (明珠:……黑线一百遍啊一百遍……)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44:…(温柔地看着莹微笑) 莹:……(努力作出不在乎模样,但嘴角微微上翘) (明珠:无声胜有声,今日是也……)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44:疼… 莹:忍一下就好了… (明珠:……爆冷……)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44:有人死定了 莹:阿弥陀佛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44:我不会给她机会 莹:……(有点痛苦地开始思索,但是不承认痛苦)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44:不可能 莹:边吃边等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44:咬我咬得很紧的那一部分 莹:……… 35.对方xx的表情? 44:明明害怕还强作镇定的样子 莹:他生气的时候,他越生气我越爽 (明珠:激动……早知道你们两个是绝配了…)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44:她逸出第一声的时候… 莹:他的那里贴上来的时候 (明珠:自己心跳开始加速……) 37.您会向对方说谎么?您善于说谎么? 44:我说什么都是为他好 莹:切~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44:任何一抬头就可以看得到她的时候 莹:吃 39.曾经吵架么? 44:都是她跟我吵,我没吵过 莹:但每次哭的都是我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44:问她 莹:我现在吵一个给你看看? (明珠:不用了….擦汗…) 41.之后如何和好? 44:很容易的 (明珠:请说具体一点?) 莹:(不耐烦)就是xx+oo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44:我只关心今生 莹:一生何其长…. (明珠:冷汗……)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44:…. 半个时辰前的最后一点时间 莹:下一个问题!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44:占有,完全的占有 莹:拥抱,接吻,要不要进入oo+xx无所谓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44:我会让她知道她是爱我的 莹:…好像没有….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44:桂花 莹:辣手摧花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44:无可奉告 莹:这是一个博弈的问题,来,我画图你看 (明珠:咳咳,下一个问题是…) 48.您的自卑感来源是? 44:自卑是什么? 莹:……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44:没有特意公开 莹:应该说是公开的秘密 (明珠:换句话说,大家心照不宣的……)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44:到我死为止….即使她死在我之前... 莹:呸呸,大吉大利 51.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44:什么? 莹:……(冷眼)要我帮你叫十三阿哥过来? (明珠:我错了……)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44:决定什么? 莹:明珠,你想被k啊?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44:哼…… 莹:哼 ! (明珠:……) 54.初次划船的地点? 44:书房 莹:……书房…… 55.当时的感觉? 44:超出想象 莹:…… (完全答不上来)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44:一个学习的过程 莹:……(- -p) 57.初ye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44:再来一次。 莹: …(彻底弃权) 58.每星期划船的次数? 44:一天几次也有,几天一次也有 莹:他想要的时候…就随时…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44:不管几次都很理想 莹:他想要的时候…就随时… (明珠:……这里有复读机吗……) 60.那么,是怎样的划船呢? 44:一般我会比较控制自己,但她在床上不大好控制… 莹:偶尔会有快感… 44:只是偶尔? 莹:你坏蛋….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44:…… 莹:太多了,分不清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44:很多(笑) 莹:你还问!烦不烦? 63.用一句话形容划船时的对方? 44:欲拒还迎 莹:金枪不倒 64.坦白的说,您喜欢划船么? 44:废话 莹:讨厌… 44:(瞪) 莹:..我说问问题的人讨厌… 65.一般情况下划船的场所? 44:只要做好保安工作,很多地方都合适 莹:他负责,不用我操心 66.您想尝试的划船地点? 44:没想过,地点也是问题吗? 莹:他没问题,我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67.冲澡是在划船前还是划船后? 44:你是提醒我可以一边冲澡一边做? 莹:设计问题的人,我端你大爷! (明珠:……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68.划船时有什么约定么? 44:基本两个人都不说话 莹:谁说的? 44:唔,对了,你好象说过…. 莹:那是你逼人家说的!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关系么? 44:我15岁就有儿子了 莹:(补充)那时候我应该才4岁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的话即使只有身体也好这个想法,您是持赞成态度,还是反对? 44:本来就身心都是我的,不存在得不到的问题 莹:i make love,just because i love 71.如果对方被强bao,您会怎么做? 44:我叫他吃了自己的小j j! 莹:有人敢强bao他嘛?哇啊哈哈哈啊哈哈 (明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72.您是在划船前觉得不好意思?或是之后? 44:(困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莹:……光顾着挣扎……没有时间不好意思…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并且要求划船,您会? 44:(想一想)你是暗示我跟男人?(勃然大怒) 莹:(看好戏ing) (明珠:打人不打脸。。。)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44:(看着莹不说话) 莹:没有机会发挥 75.那对方呢? 44:每次做都要哭… 莹:……他是很强啦…攻德无量的说… 76.在划船h时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44:没什么,听她叫就会很爽了 莹:腿分开点,我要she了…因为他一说这个,就代表快结束了… 77.划船时喜欢看到的对方的样子是? 44:娇慵不胜的样子 莹: (闭目不语) (明珠:抖…抖…) 78.您觉得和恋人以外的人划船也可以吗? 44:问题重复… 莹:再问这种问题,我揍你! 79.您对xx+oo有没有兴趣? 44: …… 莹:下一个问题!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44:她会主动求我不要索求…所以… 莹:我会抓住一切可能机会跑路,然后被他按回去..然后…屡败屡战… 81.您对强bao怎么看? 44:我要女人还用强bao嘛? 莹:你对我是……? 82.划船中最痛苦的事情是? 44:没有,一直很爽 莹:……痛的时候就真的很痛…不过…. 44:不过什么? 莹:不在痛苦中爆发,就在痛苦中灭亡…他爆发…我死去又活来…. 83.至今最惊险刺激的划船的地点是 ? 44:再下一次吧,可能 莹:……惊险刺激?不要了吧? 84.曾有受方主动要求划船吗 ? 44:受方?哦,女方是嘛?主动的还是不少的 莹:哪有? 44:怎么没有?你老是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就是要“要”喽 莹:我竟然到现在还活着…真是一个挑战….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44:我怎么看得到自己? 莹:我不看! (明珠:你不看脸难道看下面。。。) 86.攻方有过强bao的行为吗? 44:你问我啊?跟你说了一百遍了,宠幸,那叫宠幸,你这个蠢货,老是问蠢问题! (明珠:不知道为什么,被骂得很爽。。。) 莹:白痴问题! (明珠:不知道为什么,爽的感觉没有了。。。)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44:….(一边想一边笑) 莹:(开始翻箱倒柜找刀砍人) 88.对您来说,作为划船对象的理想像是? 44:她 莹: ……(忙着找刀,没回答问题)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44:是 莹:我在这方面没有理想 (明珠:幻想也可以。。。) 莹:你给我哥屋恩连读! 90.在划船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44:太子有几项新发明的小玩意儿,我准备用用看 莹:你敢! 44:等我用了你就知道我敢不敢。。。 (明珠:女大王饶命!我只是个作笔记的,我什么也没说。。。)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44:你是问和她的? (明珠:你的第一次。) 44:是……(看一眼莹)忘了…… 莹:(怒吼)不要再提第一次!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爱人吗? 44:我第一次时候,她才4岁 莹:……唉…. (明珠:……泪……)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44:只要是她的亲亲,我都喜欢 莹:……(作认真思考状,但始终不回答) 95.划船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44:像哄宝宝一样哄她 莹:某些时候挣扎似乎会让他很高兴 96.划船时您在想些什么? 44/莹:你说那时候还能想什么? 97.一晚划船的次数是? 44:我会尽量看她能承受的程度 莹:他是骗你的。。。 98.划船时,是自己脱衣服?还是需要帮忙? 44:自己来,她从来不帮我 莹:他先脱我的,再脱他的,然后他穿他的,我穿我的,有时他也帮我穿… 99.对您而言划船是? 44:让她记住她是我的女人 莹:…冲动是魔鬼… 100.对对方说一句话,会说什么? 44:你是我的…… 莹:走开…… (明珠:18岁以下少年儿童请退场) 23、第二十一章 康熙一笑,令我起了上前说话,我忙翻起袖子,十八阿哥又甩开太监,下座过来拉我。 我受宠若惊,忙目不斜视地迎上,忽然前后左右起了一阵骚动,在场伺候的太监宫女武师什么的全部侧腰捂嘴抖肩偷笑,而一众皇阿哥除了四阿哥略掌得住些,均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十八阿哥更是戳指对着我肩后,两眼一翻,几几笑得翻过身去。 我摸摸自己的头,很圆很正常啊,并没有什么多出来的东西,这些人笑麻?笑麻? 康熙正面看见我动作,手指微抬,绕了一圈,示意我回头看,我哪敢背对着皇帝,拧脖子转头向后一瞧,原是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刚刚从南墙小室走出。 只见十四阿哥鼓着河豚嘴,头上扣了一顶帽子,帽下露出半截斜缠白绷带,很得美利坚黑人说唱歌手最爱的那种疑似头部被炸伤的帽子款型之精髓。 而走在他身后的十三阿哥倒是没戴帽子,只满头裹了一色白绷带,可怕的是耳后打结处被活活扎了一个蝴蝶结形状,不知道是木乃伊现形呢,还是扮hello kitty? 我受惊过度,反而没有反应,僵着腿跟这两位阿哥行了礼,他们一做点头动作,惹得众人又厥倒一场。 十八阿哥已被抱到康熙位上,直笑得瘫在他怀里,康熙揉着十八阿哥的头,强板起脸朝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道:“朕罚你们两个给对方包扎伤处,理应尽心而为,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分别只能看到对方造型,异口同声道:“皇阿玛,儿臣已尽心了!” “胡说!要上了战场也这么着吗?大阿哥,你看看你这两个弟弟,气死朕了!”康熙又骂又笑,实在看不下去,因摆手道,“小莹子,去,给他们把绷带解开!” 康熙一声“小莹子”叫得我暗爽不已,“币簧鹄胛易罱氖陌8缙松先ィ砸徽形氯嵛抻笆终怂拿弊樱乖诿毕碌谋链久挥邪蠛茫蠖嗍呛胰诶锩妫弊右蝗ィ桓饕惶醯陌状颖愦铀飞掀蚁吕矗宜媸侄灯鹌渲屑傅来哟蛄艘幌拢撞咳词墙嵩谕飞夏且蝗Υ永铮兆缘蠢吹慈ィ筒坏粝隆 我抬眼看十四阿哥脸色,和周围快笑疯的一群人比起来,他还算镇定自若,只是一对桃花眼瞪得我发毛:“你还玩?” “不、不是我干的——”我结巴着还没说完,十四阿哥发一声低吼,直接冲向左侧十三阿哥去也。 十三阿哥早有准备,回手一揪自己脑门上绷带,就要跟十四阿哥干上,但他手一触到那个蝴蝶结,马上变了脸色,连拽几下,许是扎得太紧,怎么也拉不散,只拉歪了位置,正应了我的判断: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 一时只见这边厢十四阿哥满头雪白绷带杨柳飘扬,那边厢十三阿哥一只硕大蝴蝶结东倒又西歪,偶滴神啊,眼看男版梅超风大战hello kitty十三郎,任谁挺得住这刺激? 休说旁人,就他们两个自己也是看着对方形容笑到手软,虽纠在一处,又怎么真打得起来,只一忽儿你上,一忽儿我下,在毯子上滚来滚去罢了。 我真正被这对活宝贝弄得神魂颠倒,何苦呢?何必呢?为了攻受之分非要一争长短一分高下,这样不好,不好。 康熙只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一迭声叫着李德全:“拉开,拉开,快给朕拉开!” 李德全哪用叫,早领着几个年轻内侍在两位阿哥身边转悠了半天,苦于他们缠滚太深,实在无处下手,就连四阿哥和八阿哥分头喝止都是无效,何况他呢? 因康熙让我给他们解开绷带,对我有命在先,我虽已抽筋到手软脚软,还是强提一口真气,正一正头上小帽,挤入人堆,跪在毯上,向两位连体兄合什拜一拜道:“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请起罢。” 十四阿哥面上忽然一红,手下一松,十三阿哥先推开他爬起,李德全觑空赔笑上来要拉十四阿哥,十四阿哥拉不下脸,身一侧,不肯给他碰,我跪行一步,低声道:“奴婢伺候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仍半跪着,闻言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略低一低过头,任我施为。 十三阿哥给他头上绑的一圈白带子甚是结实,我费了不少力气,剥得手指生疼,才找到接头解开,把繁杂乱带一起拿去,只见他脑门光溜溜的,并无伤痕,只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不显眼淤青,看边缘大概是两人耍棍弄枪不妨磕在什么硬物上弄的,这就是所谓御前受伤?真是下雨天在家打孩子——闲着没事干,平白累得我冒雪跑这一遭,还差点笑到内伤,岂有此理。 搞定十四阿哥,我膝盖都麻了,起身时稍稍晃了一晃,十四阿哥体察入微,肩头一动,要出手扶我,我正想让,八阿哥却伸手不露痕迹地把他带过康熙主位那边。 我再找十三阿哥,只见他站回四阿哥身边,头上业已清爽一片,正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我。 我还能怎么办,选择性失明呗,打量旁边有空位,便默默挪脚蹭到人后去,刚动了几步,十八阿哥忽叫住我:“小莹子,你过来。” 这还有完没完了,这小鬼怎么这么粘人啊,我没办法,又依他指示过去垂手站定,他指着我的补服道:“皇阿玛,这是几品的补服?为何儿臣在宫里没见人穿过?” 康熙笑道:“你没跟汤师傅学过吗?” 十八阿哥眨巴眼睛想了一想,奶声奶气背道:“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雪雁,五品白鹇,六品鸬鹚,七品紫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没有了。” 康熙若有若无瞟我一眼,我忙笑道:“回十八阿哥,这件是黄鹂。” “黄鹂?”十八阿哥下死劲盯着我的补服看。 我答道:“是黄鹂,杜工部诗曰‘两只黄鹂鸣翠恍邪尊厣锨嗵臁幕起俊!? “怨不得十八阿哥不知道,”侍立康熙身边的十阿哥大声道,“黄鹂是从九品尚且算不到、未入流的穿戴,紫禁城里头真想找出两个穿黄鹂的奴才还找不到哩,也就眼前这个了。”说着,他嘿嘿笑起来,一张大嘴直咧到了耳朵下。 周围太监中有随之低笑声应和,的确如此,就能在这练武房里服侍的太监,最次也在七品以上,当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一直暗察康熙脸色的李德全抬起头来慢慢扫视一圈,众人肃然噤声。 康熙淡淡道:“孙之鼎。” 一名着水晶及白色明玻璃顶戴、穿八蟒五爪袍、白鹇补服的五品官应招从人群里走出:“奴才在。” 孙之鼎?不就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我上司吗? 我立过一边,偷眼看去,此君约摸四十岁上下,细眼长须,果然颇有清疏气度,名家风范,只听康熙又道:“太医院名医无数,但学贯中西者寥寥无几,这次朕行猎途中你伴驾有功,朕就把小莹子交给你作徒弟,她年纪虽小,却通英吉利文,得过四阿哥指点,连三阿哥也在朕面前夸过她,不可小觑了。过阵子御药房要进广州十三行从海外输送的大型人体精细解剖模型、化验用显微镜、消毒用蒸汽发生器,及一些西洋成药等,少不得还有洋人教习进宫,你是院使,必要跟他们打交道,小莹子跟着你,自有派用场地方。” 孙之鼎连“绷思干滴跤值溃骸靶∮ㄗ樱越袢掌鹉憔透潘镌菏剐凶撸拮寄阌白懦7凹纯桑槐乇芑洹! 我见如此说,长松一口气,忙行跪礼:“奴婢谢皇上恩典。” 康熙便不说话,李德全安排起驾,孙之鼎又谢了一回恩,领我退下。 我今天这个彩头得的真是容易,没想到十八阿哥不过七岁,在康熙面前居然很宠的样子,但我在太医院的一应事务一向由太子全权安排,如今康熙亲自插手,不是摆了太子一道吗? 又或者,康熙如此施为,本来就是做给太子看的? 孙大人派手下亲随送我回到待诊所,其他值班御医已有回岗,见了我,当面客气,背后却是私语不休,说什么的都有,我心里只冷笑一笑:就算太监来叫人去毓庆宫时你们都在,必定也会指到我名,装糊涂是不错,该来的也躲不过,我勒紧裤腰带,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是! 孙之鼎为人不苟言笑,我跟了他半个月,自己也快忘记怎么对人笑了。 原来他在宫外有处私宅,唤作“随园”,是他典藏天下医书之所,他除非出诊或入宫伴侍,等闲不入太医院,就算进宫也从不去待诊处,无怪我以前很少见到他,他只要得空就回“随园”埋头看书、写书,也算一名文学中年。 我名义上是圣口玉言指给他的女徒弟,他却从来不教我什么,因我改回了女装,也不好成天带我人前进出,只使我在“随园”帮他整理医书,分档归类,索引目录,拿我当图书馆管理员用,不过拜当初在四贝勒府书房磨练所赐,这些工作我做起来倒也有条不紊,得心应手,只是每每想到在现代读大学国际金融系时交的那些学费,未免心痛。 十月昼短夜长,转眼冬至,挂起了九九消寒图,“随园”所用和待诊处墙上贴的“轱辘钱”图不同,是一张是一张画着八十一瓣的素梅小幅,枝上的花有的是一朵,有的只是一个花蕾,有的是两瓣,有的是三瓣,似含苞待放,尚未成朵,上面还有朱笔双钩馆阁体楷书题诗一首:“淡墨空钩写一枝,消寒日日染胭脂。待看降雪枝头满,便是春风入户时。”以一个固定的长方型木屉子装裱素绢,其天地左右皆镶有淡绿色绫边,每天用朱笔填上一瓣,填完了八十一瓣,也是九尽了。 25、公告 网友:菜包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2 发表时间:2006-04-21 02:15:35 所评章节:22 很想对你说,虽然你修改答案,但是抄袭别人的创意,也是抄袭。 你的番外,一没有表明出处,二没有注明原创意作者是谁,你把人家辛苦写的东西信手拈来,完全不打招呼,作为曾经的耽美狼,偶bs你。 老实说,你确实有创意,确实没人想到一个清宫文的作者会去“借鉴”耽美闲情某帖子的创意。我很,很,很强烈的bs你。 ········································· 回网友菜包: 既然你混过耽美,你就应该看过n篇相性一百问了吧? 我把人家辛苦写的东西信手拈来?一百问的问题本来都是一样有固定模式的,有难度的本来就在每个人作出答案不同,而最大的区别也就在这里。 你要说我抄袭人家的答案,ok,我二话不说向人家道歉,但这些答案100%都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你不妨去找雷同答案看看,请。 你说的“借鉴”耽美闲情某帖子的创意,不好意思,请你说明是哪个帖子?你看到的帖子就是原创意? 我一向只混某些小圈子耽美论坛,但我看过的已流传的“夫妻相性一百问”,有鼠猫,有风云,有鱼花,有宇良,甚至有霹雳,多的海乐去了,从来就没看到哪个表明你要求的那些,那你是要问我标明哪个出处?哪个原创意作者阿?跟哪个打招呼阿? 就是这样,over ········································· 网友:八月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0 发表时间:2006-04-20 13:11:46 所评章节:21 将bt进行到底 ········································· 网友:场馆一号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0 发表时间:2006-04-21 01:42:58 所评章节:21 将bt进行到底作者:八月 很有趣的恶搞,可惜不是评论,故去精,请见谅. ··································· 网友:场馆一号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0 发表时间:2006-04-21 01:47:07 所评章节:22 将bt进行到底作者:八月 发重的评论已被删除. ····································· 八月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0 发表时间:2006-04-21 09:37:35 所评章节:22 回场馆一号: 我知道发重了,因为第一遍发《将bt进行到底》的时候,纯属自己操作失误,长评给明珠零分,之后发现了,所以又重新发了一遍。不存在刷分的动机,说实话,我若要刷分,只需要改个名字即可,原本发评论就不需要注册的,不是么? ······································· 网友:菜包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2 发表时间:2006-04-21 10:22:50 所评章节:23 若真是如此 那倒是我错了 我该对您尊敬的说,您写得好写得妙,写得刮刮叫 大家偶认为是你的创意的时候,为什么不解释下?笑,当然,gjm的人太多了,自然就没问题了。 (另外我没说你抄答案,我说的是“虽然你修改答案,但是抄袭别人的创意”,请不要随便曲解别人的话) 若你能大声说一句:这完全是我的创意——我也算服你。 网友:八月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0 发表时间:2006-04-21 10:30:15 所评章节:23 回菜包:请收回以下的话——“为了你要求读者给你写正分长评的功力”。原本我就是要给明珠打正分的,会误打零分完全是我操作失误,jj的默认分数不就是0分么?是我仓促之间忘记改了。 所谓相性100问,原本就是在海德微跟我的要求下写的番外,那东西难道不是每鋈硕伎梢孕吹拿矗扛墒裁创得蟠茫鸵蛭髦樾吹睦?不合你的心意? 网友:海德薇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2 发表时间:2006-04-22 01:22:49 所评章节:22 这两天去hk旅游没上网,虽然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搭6点的尾班船啊),但还是趁头发未干爬上来看看,想不到这篇文文竟然因为我提议的相性100问搞出这么多东西来,心里很不好受。 老实说,这篇番外是我先提出,然后八月大积极响应,明珠大才会写的吧。在我看来,除了应该把“攻受”变成“男女”外,这应当是很搞笑的一篇原创文。某位大人说这题目是抄的,我觉得是她不了解“相性100问”的题意。这是现在bl界很流行的一种小番外,无论书写得再正经,这些番外都是无比邪恶的,目的在于让读者更加了解文中的主角不为人知的个性、透露出只有作者知道的秘密、取悦读者等等。国内的bl文我比较少看(不过明珠大都举了若干个例子了,对吧,就连jj总分排行第一的某文都玩了这个,好象也没有人说她是抄的),以我多年看日本bl小说的经验来看(毕竟是那边传过来的),基本上题目都是相似或者相当雷同(请注意这词)的,例如被称为三大耽美文之一的《富士见》系列都使用了这种问题方法。相性100问不止问题雷同,连顺序也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这大概也是那位大人从百度搜出那么多相同的内容的原因吧!你可以说作者没创意,但不能说作者是抄的,因为这已经是一种套路了。我相信,一个如此讨厌酵母的人是不会抄袭的(天涯泡惯的好象都没人喜欢他啊~)。明珠大写这篇文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她邪恶的个性啊(本文的独特之处的根源),你要她正儿八经地写文反而失去了这篇文的特色了。 再次对明大鞠躬,抱歉,因为我的任性提议让你的文受炮轰了。 本来呢,去hk买到心仪的便宜漫画小说食物又发现去年在新加坡买的白金+南非钻石(380港币)版“时来运转”吊咀比香港(已经打了55折了哦)便宜了一倍有多,同等同大小的祖母绿便宜了500多(买这些石头还是去新加坡好啊)相当的开心,但上来看过评论后,心里真的感到很难受,这些喜悦消失了一大半。 好了,再不写感想就要被当作刷分的了: 总的来说,这是一篇相当邪恶的番外,完全符合恶搞的相性100问的内在本质要求。不过总觉得字数有点少啊~~ 此外:“ 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44:咬我咬得很紧的那一部分莹:……… ” 明大,其实除了一开始你我都会想到的那个地方,其实还有一个相当不邪恶的地方可以使用这个:那就是我们坚硬的牙齿啊! 好累啊,其余的评论周日再写了。 网友:海德薇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0 发表时间:2006-04-22 02:37:30 所评章节:22 网友:菜包评论:《情倾天下》 打分:-2 发表时间:2006-04-21 10:22:50 所评章节:23 接下来谈负分问题—————我要给你打负分 头发还没干,又看了一次,发现漏看了这么一段呢,我觉得大家都有点脾气了……冷静点啊。我谈谈我的看法吧: 那个正分长评的问题八月大本人解释过了哦,偶不提了。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别人心目中的某人形象肯定跟自己的不同,何必为了这个争得头破血流呢。其实啊,敢写历史文的肯定是下过工夫研究过这段历史,否则直接写架空还更省事,更不会有人挑刺呢。作者这么写自然有她的道理,兴许她要塑造一个原来看起来令人厌恶但后来却越看越喜欢的人物形象呢!这种例子日本bl小说最多了,例如木原大神的几乎本本如此。如果我要写长评,大概会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吧,因为这才能彻底地了解这个人物啊(当然那些文笔不好实在忍受不了3章以上的小白文不在此讨论的范围之内)。既然有人看到二十几章才拍砖,证明文章还是有一定可看性滴。 26、第二十三章(1) 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年关一过,就到了康熙四十七年。 我躲进随园成一统,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实在无聊时就盯着我帮孙之鼎整理出来的数十本厚厚书典目录直发呆,这可全是手工整理、誊写、装订出来的,要是在现代,老孙该付我多少人工费啊,真是便宜他了。 北京春迟,到三月中旬才有春花开放,进了四月,才真正有了风和日丽的天儿,康熙说的西医器材也就在此时才送进宫来。 孙之鼎带我入宫机会渐多,但我所的工作只是在御医房后房间做最简单的书面翻译,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笔贴式,连根洋教习的毛毛也没看到,他要跟洋教习说话,自有理藩院附属的西洋馆派翻译专员负责,没事用不到我,有事轮不到我,四阿哥所说康熙不过把我插在他身边做个样子,的确像真。 算算也过了半年光阴,几个阿哥的面我都没怎么见过,只听孙之鼎说起正月里八阿哥的庶福晋张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弘旺。 八阿哥本身主管礼部,既然得子,照理更应大肆庆贺,然而这样喜事他府里的排场竟然还不如四阿哥侧福晋李氏当初得子弘时的热闹。 张氏还在坐月子期间,八阿哥就派人悄悄请孙之鼎去给她看了几次病,孙之鼎有名妇科圣手,我很少见他皱眉,可他每次从八贝勒府里回来就暗自摇头叹息,他当我不留意,其实我都看在眼里。 虽说满人讲求子凭母贵,但八福晋至今未有生子,倒被一名小妾拔得头筹,这口气如何咽得下,用脚趾头也可想见张氏的状况。 我人在随园,等于半与世隔绝,四阿哥自十月间那个大雪日来过之后,跟我统共见过三次面,其中两次不过是人堆里打个照面。 不知什么缘故,那日我身上来了月信,只半晚便止住,第二天没有,后来几个月也不见来,我不知担了多少心事,得空便偷捧着孙之鼎的妇科医书对照妊娠症状。 有的医书里竟然还配上手工插画,第一次看的时候实在让我大受震撼,愣是几天没缓过神来,那些古文名词又别扭得很,比如刘完京《素病机气宜保命集·妇人胎产论》中提到“妇人童幼天癸末行之间,皆届少阴;天癸既行,皆照阴论之;天癸已绝,乃屑太明经也。”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不过这类书看多了,连看带猜我也算蒙得出一些意思。 结果是没什么结果,只多了一样疑心病:哪怕窗台停下一只鸟儿,我也要看看它的肚子。 最古怪的是我翻遍了孙之鼎所有医经,但凡可能牵涉到避孕方法介绍的章节内容全被黑墨涂去,就算男人不用生孩子也犯不着这么狠吧? 我几次想探孙之鼎的口风,但这种话头实在不好挑起,借着八阿哥庶福晋张氏的事情,我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都是无功而返。 人说春光美,对我而言,不过是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罢了。 连续几月来,朝中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连孙之鼎那么保稳守成的人也因事被康熙在其所呈奏折上朱批“庸医误人,往往如此”,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不说,宫里上下的气氛都压抑得很。 我陆续听到些风声,也有说太子惹皇上生气的,也有说是某某阿哥得了天花让皇上担心。 三人成虎,这类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但也不是全无苗头。 自我跟了孙之鼎,十四阿哥半月一月就差人送衣食玩物给我,而现在已连着两个月没有声息。 四阿哥既没打算对我放手,十四阿哥亦不见得善罢甘休,他现在撂开手来,我又听说他出出进进常跟着八阿哥,就是康熙那些儿子里最有科学家莆士的三阿哥也开始频频出宫入宫,势头的确不对。 这清朝的王公府第、朱门世家都有在冬春两季用药的习惯,王府的内眷也格外爱生病。 虽说各府都有长年延聘的御医或名医,像孙之鼎这种级别的还是少之又少。 因孙之鼎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负责太子的脉案用药,今年八阿哥那又经常性召他入府,还多在夜班时分,他几头忙不完,根本就没有看医经写书的时间精力,随园也难得回了。 他不回随园,我手上无事,也不好老住,陆陆续续又搬回待诊处,总算春暖花开,待诊处冬凉夏暖的缺点尚不会爆发。 等御医房新进西洋器材装配维护得七七八八,我也把御医房里主事、司员、库掌等大小官员认了个差不离,可惜他们多是满人,名字难记,说话口音也重,事情一多一着急就唧唧咕咕讲起满语,好歹我是会一门外语的人,但这满语我就是怎么听也摸不着门道,他们跟我说满语,我便跟他们说上海话,比手划脚,鸡同鸭讲,鸟语连篇,每办完一件事喉咙都要痛上半日,央喉科御医讨了几瓶清咽利隔丸才应付下来。 这一阵偏巧碰到御药房每三月进药一次的大季节,供奉宫中御药的重要商号北京同仁堂自不必说,其他药商各处承办来的药材,都要由御医房管理药库的官员验收后,存放生药库。 同仁堂当家的乐显扬本身就在太医院任吏目,且内廷所需各种中成药都有康熙御旨由他同仁堂代制,各家药商除了他,又有谁可入太医院享受皇粮?图的不是那年俸,是荣耀!因此他虽是从九品官,在太医院里人人都卖他面子的,资历甚深,御药材的采买、经检、签单、发放全由他掌总舵儿。 乐显扬受了孙之鼎的委托,有心让我经经世面,除了配方密本,其他一应记录都让我带着学着。 他让我学,我没道理不学,指望过个十几二十年终于能够回现代了,估摸着我也老了,还能做个老中医,没啥不好。 我本来嫌穿女装还要配花盆地鞋,一贯仍做男装打扮,穿马褂穿得一身劲,整天忙的屁颠屁颠,不出一月,已经会认一百零七种御药,这一项专业能力排名御医房所有人员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看守生药库的老苏拉,大名六十八,就他还能认一百零二种御药,想我堂堂大学生,只以些微差距险胜,真是谁说古代人蠢我揍谁。 五月初,时届暑令,就像现代女人流行吃减肥药一样,宫里的妃嫔喜用一种清暑益气丸,这类蜜丸炮制最繁,虽只每日一丸的用量,也经不起那么多妃嫔催要,何况她们往往拿此赏赐宫外娘家,有相较恩宠之意,就苦了我长期在御药房闻此蜜丸香味,原本灵敏嗅觉明显退步,还不时要承担给各宫娘娘送药的任务。 御药房的人官虽不大,职责却重,又同内廷直接打交道,个个比待诊处的御医还有脸些,势利眼到处都有,这里也不例外。 比如这天上午不知怎么约好似的,来了四、五拨太监拿药,因天突然奇热,谁也懒殆走动,那些小苏拉医生连着被差出去几回,过了午响,又来了一个太监,见来者一人,苏拉们都不明说,只你推我诿,巴不得少跑一趟,碰上那太监是个眼中无人脾气,看出轻视意思,瞪着眼睛就要吵起来,亏一名当值司员过去劝开。 太监骂骂咧咧自捧了药匣待走,我听他口中冒出“延禧宫”、“良妃娘娘”几个字,不由心一动,朝他仔细看了几眼,却想不起来他是不是去年重阳节叫到我去搬菊花的那人。 27、第二十三章(2) 那太监却是个活络人,见我瞧他,随指一指我,向司员道:“你们怎么说没人?他不是没活干吗?” 司员刚要说话,我已站起,带笑上去接了太监手中药匣道:“我叫小年,在御医房当差,刚进宫没多久,曹公公不认得我,下回来有什么事直接使唤我也得。” 他的姓氏是我刚才从他们对话中听出,曹公公不料我如此有心,上下打量我一眼,也尖嗓笑道:“得!这才是识上进的,你别学那些没眼色的嫌我们良妃娘娘赏银少就犯懒,勤腿子,有你好处!” 一名苏拉医生听不惯他这话,要再说什么,被司员一把拉下,使了个眼色我,我会意道:“曹公公,娘娘还等着咱们呢?” 曹公公“哼”一声,一昂头,一翻眼,领着我出了门。 延禧宫为内廷东六宫之一,因遭过大火,于康熙二十五年重修,在东六宫中算做冷僻宫院,一般受宠妃嫔都不会选择在这里居住,即使皇妃,一旦圣恩不眷,一样是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曹公公能有这点狠劲还令人让让他,想来是沾了良妃儿子八阿哥的面子。 不过朝堂归朝堂,宫里归宫里,八阿哥在王公大臣中的口碑再好,宫里还是太子的天下,曹公公这种有帆尽管扬的人,只怕反会拖累良妃。 这条路我走过一次,记得进苍震门,再过狭长夹道,出去便近十三阿哥生母敏妃故居蔚藻堂。 但曹公公不知道是带我怎么走法,我一路留心,也没见着内供里墙那道门,只听曹公公一声“到了”,抬起头来,便见延禧宫。 紫禁城里一片红墙黄瓦,我早已看腻,但站在延禧宫前,忽然就有一种安宁感,这里的气息很静,静得像有另外一个世界……像紫禁城无处不在的雄浑帝王气也肯放过这一角。 小太监开了宫门,曹公公要从我手里拿过药匣,我恍惚了一下,并未撤手,他不好到我怀里硬夺,手一缩,我却又放了手,哗啦啦一阵响,匣翻盖破,撒了一地黑珍珠似的药丸。 一见弄脏了药丸,曹公公挥手跳起来,我也顾不得听他骂什么,先蹲下收拾要紧,心里不免哀悼我的俸银,为了救过十八阿哥的那一点香火情,我平日得赏能按八品规格,却是照九品文官领的俸禄,一年不过三十三两,如曹公公这样的普通一等太监还能拿个月薪三两呢,这下可好,药丸没人要,我要白打几年工才能赔回这个钱啊? 曹公公体型较胖,这一路走来已经满脸出汗,涨红了脸直冲我喊,我要骂他一太监有的是词汇,但这件事也不能怪他激动,办砸了事,搞不好娘娘一发火,他比我惨。 正不可开交处,宫门里走出一名身着金纽扣黑领绿袍,头上饰翠花,并有珠垂肩的姑姑,眼睛一扫,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板着脸道:“八阿哥在此,你有几个脑袋,敢扰良妃娘娘清静?” 一句话,说得曹公公耷首不语。 姑姑转身向我面上看了一眼,道:“你随我进来。” 我起先不太确定她是否说的就是我,曹公公做个手势,我才跟上,进了宫门。 东六宫格局大致相同,均为前后两进院,前院正殿5间,东西配殿各3间,后院正殿5间,也是东西配殿各3间,一色黄琉璃瓦硬山顶。 绕过前殿,进了后院,我一霎时被眼前美景击中:只见当院两株梨树,枝头淡绿,花朵成簇,粉白烈烈,仿若夏天的雪。 可还没走到跟前,不知哪里又有淡香痴痴撩撩地绕上身来,叫人平白为它失了心、销了魂。 我是先看到花,才看到树下前后而立的两个人。 如果说八阿哥像晨初的第一缕阳光,那么良妃娘娘就是阳光下最轻透澄明的一滴水珠,她那一种淡雅姿态,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康熙的时候。 我上前分别给良妃娘娘和八阿哥请了安,八阿哥令院中宫女、太监退下,才向良妃笑道:“额娘,今日见到真人,便知儿子所言不差了吧?” 良妃轻轻摇头道:“这孩子容貌虽不似,可这副眼睛一看便知是婉霜的女儿。” 在宫里,我不得允许,是不能直视娘娘及阿哥的,垂眼听他们打哑迷,心里是一团糊涂,只觉良妃如此美人,说起话来嗓音却偏暗沉,失了分数,大呼可惜。 这时节,八阿哥已换了纱衣,良妃仍然穿着夹衣,我素日闻她体弱多病,看来应该不假,见他二人各说一句便停了话头,因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在门外打翻了良妃娘娘的药,请良妃娘娘责罚。” 良妃道:“你起来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并非自用,本想取一匣清暑益气丸交八阿哥带回府给他福晋,既是无心之失,下回再说也是一样。你别急,八阿哥这就要出宫,就算你现在赶回去得了药再送来,也来不及的。” 八阿哥道:“额娘,你站了这会子,又觉得累了吗?儿子扶你进去坐。” “不,我还想看看这花。” “是啊。”八阿哥忙凑趣道,“这两株梨花今年开的虽晚,可花朵儿又白又大,比哪一年开的都好,可不是喜兆吗?” 八阿哥意气风发,良妃却只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又看什么?” 我一旁瞧去,良妃的神态甚是平稳,八阿哥则微微纠眉,但良妃一回眸看他,他又马上若无其事,仍带笑道:“无繁华看时,额娘就看儿子,儿子便是额娘的繁华。” 事实上满树梨花虽美,却开得太盛,与延禧宫的氛围隐隐不符,良妃亦不再言,微微一笑,眼睛越过了八阿哥,遥遥看向墙外某处。 要说八阿哥今年已是二十七岁的人,良妃再怎样也该过了四十,可她笑起来的样子仍像一名少女,娇怯的,令人怜惜的。 我忽然想起她看的方向正是乾清宫,心头不由悸了一悸,正好良妃抽回眼神,和我对上。 我第一反应调过脸去,却接到八阿哥的审视,忙又垂下首。 一阵风刮过,枝叶沙沙,花动花落,翩翩雪瓣随风旋舞零落,良妃一语不发,转身快步走向东殿,八阿哥也不叫人,亲自抢前为她打起堂前竹帘,送她进去。 我呆呆站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 28、第二十四章 八阿哥要出宫,原从承乾门那边走更近,但他就是选了和我一路,往苍震门。 他让跟着他的太监走在后面,单留我落他半步。 一路上,他沉默,我也沉默。 直到远远瞧见苍震门轮廓,他才停下脚步,负手望天片刻,又回身令太监退开远些,看着我冒出一句话来:“老十四病了。” 我讶然望他,他却不接下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潜意识中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半响才憋出来一句:“奴婢……” 八阿哥失笑:“那么这是真的了。” 我莫名其妙的停下,看他很快道:“十三阿哥去年在太子的丰泽园喝醉酒,说你随他们到安徽办盐商那会误坠了马,头部受伤,养好后就变了性子,连过去的事都忘了。老十四只以为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手段,不过现在他总该信了。” 我钝钝道:“什么?” 八阿哥敛去笑意,面色转冷:“因为我信了。我信,他就信。——那晚你在丰泽园小楼突然以乐姬惜惜身份出现,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和你串通了开大家一个玩笑,我却知道不是。” 一股麻意自我脊梁骨油然腾起:搞什么,我今天不过是送个药而已,怎么这么衰,先是打翻了药,等下回去被扣俸银不说,还要在这跟八阿哥猜谜语,年玉莹这十五年到底是混什么的?哪来的这么多麻烦事?莫不要和八阿哥还有什么扯不清关系?真是超女! 八阿哥停了一停,见我仍是无话可说,方道:“老十四什么都要跟四阿哥争一争,但惟独这件事,他争错了。你的存在,只会是老十四的心病,乃至心魔。就像当年你娘婉霜让我额娘一夜之间陷入万劫不复一样。” 他句句话,听来淡薄,实则蕴机深重。 听到这里,我才算是回过一点味来,敢情他让我入延禧宫给良妃看竟是没安好心?我今日是自动撞他枪口上了? 什么叫万劫不复?良妃住的延禧宫顶多算个冷宫,不必要说的这么严重吧? 电光火石间,我骤然想通前事:“上年重阳节是你——” 八阿哥居然不否认:“那次如果不是两个太监不会办事,不是你阴错阳差避进蔚藻堂,不是四阿哥赶来横插一杠,你现在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 好一个阳光男儿,我退后一步,背抵住墙,八阿哥忽又笑了一笑:“在我面前,你很不必乔装。你骗得了十三阿哥跟老十四,骗不了我。你是四阿哥府里出来的人,他要拿你派什么用场,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以为孙之鼎为何不敢教你医术,你以为我会让你经手的药给我额娘用?”他靠近我一点儿,压声道,“我不管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如果你不想再坠一次马,就老实一点,睁大眼睛看好,一个四阿哥够不够保你。” 说完,他再不看我一眼,洋洋洒洒带人而去。 他一离开,太阳煌煌地照着我的眼,我一阵头昏,侧首扶墙缓了缓气,这是干什么?这些皇子阿哥你说一套,他说一套,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真要逼我说出我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这个肉身不是我的,你们拿去煎了烤了炸了悉听尊便? 我亏就亏在每件事都不知前因,却要承担后果,我抗争,是一刀,我安分,也是一刀。 八阿哥这纯粹是拿小人之心度霉女之腹,难道四阿哥是训练女特务的?他能派我什么用场?他要派我用场还把我那个什么了?练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大法啊?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本来以为四阿哥难对付,没想到八阿哥才是危险分子,虽无国仇,却有家恨,天地良心,我是无辜的,父债子还的确不错,我又凭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我就是想不通八阿哥对我来这么一番威胁的表白是何用意?他就继续做笑面虎给我下黑手不就完了? “小年——”御医房一名平日相得的苏拉医生不知怎么跑出来找我,沿墙根过来看到我便扬手叫道,“快随我回去!” 我脚尤发软,迈不动步子,他嫌我磨蹭,一面上来迎我,一面急道:“太医院刘左院判和邢公公来御药房了,要催人到齐了公布今年木兰秋荻御准随扈医员名录,听说有你!快回去听旨吧!” 能有资格和刘左院判同列的除了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邢年更无他人,我一愣:“那今年留京的阿哥是哪几位知道了吗?” 苏拉医生扳指道:“太子爷、三阿哥、四阿哥、九阿哥、还有十二阿哥,就这几位,没了。” 我深吸口气,再确认一遍:“八阿哥呢?” 苏拉医生歪头想一想道:“没听说,既不在留京这几位中,应该就是要随驾的!” 我跟他回到御药房,所有人等按班站定,果然点到我名,邢年对完人头,特意认了一认我,走过来笑道:“年大人,皇上另外有召,单点你一人,这就随我往乾清宫走一遭吧?” 这一声“年大人”真是叫的我毛骨悚然,还能有什么话说,得,再出去晒太阳吧。 从御药房出去,过了御书斋、上书房,便是乾清宫。 康熙在东暖阁,邢年只引我到门前,宫女打起竹帘,我一低头,正要进去,里头一阵脚步乱响,嗪嗪哐哐奔出个着正黄旗服色铠甲盔帽的小子来,一推额前遮眉,双手叉腰挺肚分脚而立,得意道:“小莹子,你看我鹦鹉吗?” 我看十八阿哥也在这里,心头一宽,但没听懂什么叫“我看你鹦鹉”?——“我看你鸟”? 一面疑惑,脚下已迈进门,只见室内的坐垫都换上了米黄色的用葛、纱制作的垫子,而几案上的鹿头樽和各式瓷瓶也都插满了精制纨扇,给人一种不扇自凉之感,康熙、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分坐各边,停了话,望着十八阿哥和我。 我一眼瞟到李德全身后桌上还搁着一套小号铠甲,顿时想起难道这次秋荻康熙要破例带上十八阿哥,所以给他试穿盔甲嘛?所谓“鹦鹉”,就是“英武”罢? 一时想透,因在门口就朝康熙和阿哥们一一行了礼,最后半蹲跪下身,与十八阿哥平视,先照规矩请了安,才笑赞道:“当然英武!十八阿哥戎装一穿,英姿飒爽!戎装一脱……飒爽英姿!” 众人本来都在听我这个“一脱”会“脱”出什么下文来,不料来了这么一出,太子头一个笑得咳起来。 十八阿哥却很得意我给他的这个形容词,扭头冲康熙道:“皇阿玛,儿子英姿飒爽不?” 康熙招手叫他过去,搂着他笑道:“朕的十八阿哥既英姿飒爽——又飒爽英姿!” 东暖阁里这些阿哥都是从小无间寒暑,每天自早上三点到下午七点在无逸斋背功课背大的,哪个的老师不是一时鸿儒,我在他们面前这样把一个成语反过来倒过去的用,显见得丢份,又给康熙这样讥讽一下,我脸上当场就热热地烧起来,怪只怪我自己不好,一下口快说什么“脱”不“脱”的。 康熙摆摆手,示意我免跪,我讪讪起身,垂手侍立下边,康熙却不问我话,仍向太子道:“刚才你说到哪里?接下去说。” 太子啐口茶,放下茶盏,笑回道:“刚才儿子是要说到阿灵阿家里一件奇事,近来天热汗多,咱具浴不过是密室中设个大瓷缸,中盛水及半,以帐笼罩其上,然后入浴,或浴久汤冷,另以大盆贮热水置于一旁,徐徐添入罢了,他却好,不知打哪儿学来奇巧法子,以砖筑浴室,以铁锅盛水,要洗浴即坐锅中,其下燃火,要温要凉惟其所欲,好不快适,谁知昨儿晚他又入浴,铁锅竟给坐破,他人也堕到锅底,水与火齐及其身,咳咳,总算他跳起来快,没给弄焦喽!今日皇阿玛见他上朝时走路一扭一扭的,下来不还命太医院刘海山去问他是否痔漏复发?嘿,他当然不说实话了,阿玛没瞧见他那张脸,忒逗!” 说着,太子离座学起阿灵阿走路模样,来回甩臀逛了两步。 阿灵阿的名字我听过,他是温熙皇贵妃的弟弟、老十的亲舅舅,这厮曾经诬陷自己的长兄法喀在温熙贵妃殡所朝阳门外守孝的时候勾引自己三兄的妻子逾墙,结果查无此事,差点被法喀追出三条街把他给活劈喽,最后还是八阿哥出面撕扯开,但已经闹得王室宗亲没有一个不知道,宫里也是引为一时笑谈,可谓八卦之星,至今名声不坠,连我都有耳闻。 现又见太子比手划脚这么一说,便连康熙也绷不住前仰后合,手指着太子说不出话来,李德全忙着给康熙捶背,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个低头看地毯,一个扬首观藻井,都是禁不住模样。 十八阿哥却突冒出一句:“给火烧伤了,那不是很严重吗?”他看我一眼,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了,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 我乍听十八阿哥一问,不由无声咧嘴一笑:十八阿哥你也去搞个铁锅子坐在里面洗澡,然后把锅底烧通了坐下去,就知道我能不能治了,一爷们活脱把自己屁股烧伤了,我怎么看? 但这话又不能跟十八阿哥直说,康熙也在等我回话,我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亦不知怎么吹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十八阿哥话,奴婢……奴婢认为那只铁锅受的伤更重一些。” 此话一出,四周先是一片沉静,随即爆发出新一阵大笑。 我低着头,心里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都怨十八阿哥,好好的给我出这种难题,我的强项明明是背诵一百零七种御药品名、炮制法、效用性能及妇女反应一百问。 这下可好,又一次凸现我的无能,就不能给我在康熙跟前留点小小面子? 这些皇阿哥,一个一个没一厚道人! 十八阿哥直笑得头上盔盘中间插竖一根雕翎不住乱晃,他嫌头重,身一倾,拉我给他解开头盔,我看他额上汗珠都冒出来,怕他热着,又帮他除了甲衣和围裳,康熙只看我们动作,并不阻止。 整理完毕,我一抬眼,十八阿哥肉嘟嘟小脸上一对乌溜溜眼珠子正盯着我不放,到底出身皇家,一个七岁的孩童而已,看人的时候已有他那一种姿态在里面,看得出他脑子里有他的想法,却也不给人轻易看透。 我微微一凛神,当初康熙登基不也只是八岁? 十八阿哥只不过是江南汉族女子、密嫔王氏所生,子凭母贵这一条无从谈起,以他小小年纪就能得康熙这般宠爱定非偶然,我可不要大意才是。 当下帮十八阿哥掸了掸衣角,他才嘻嘻一笑,又爬上康熙大椅靠外沿坐定,康熙眼皮一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均立起身来,向康熙告退。 我垂睫肃然,并未再多瞧谁一眼。 几位阿哥出了东暖阁,康熙随手拿了一只玲珑佛手给十八阿哥把玩,又看了他一会儿,再开口时便带了三分倦意:“今儿下午,你见了良妃?” 我恭敬道:“是。” “嗯,”康熙不置可否的转了话题,“朕听说延禧宫两棵梨树开得美不胜收,你瞧如何?” 我灵光一现,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 康熙打断我道:“无繁华时又待如何?” 我答:“开眼见明,闭眼见心,人心在,繁华在。” 康熙沉默了一下,十八阿哥眼睛咕碌碌地在我面上转,却出奇乖巧,一句话不插。 东暖阁内一时奇静,我几乎数得出自己心跳拍子,只听康熙缓声道:“朕问你瞧梨花如何,你知道将良妃的答案回给朕。朕又问你无繁华待如何,你却怎不将八阿哥的答案如实回给朕听?” 我打袖跪下,碰个头:“奴婢知罪。” 康熙冷哼道:“你知罪?” 我再重重碰个头:“奴婢知罪。”这下头磕得极响,我一阵眼冒金星,差点连头都抬不起来。 十八阿哥忽从椅面跳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额头道:“皇阿玛,你看小莹子头上长包了,真好玩!” 康熙离位踱过来,站在我面前,右手一够,捏起我下巴,正视我。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康熙的眼睛,然而叫我意外的是我并没看到我想象中的怒火。 他一双眼,眼黑多于眼白,本该多情,但人间世情百态,试问还有何人何事不是他多般涉猎、看应烂熟? 他的手很稳定,是我在他手里微微发抖,只有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深不可测”,他给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那一点含蓄的反讽,有让人自感渺小的神绪。 我就知道八阿哥特意在苍震门前停下来对我说那一番话不会没有道理,别人只看到他跟我说话,可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我知、他知,他也吃定我绝不可能往外说。 我也不是没料到康熙叫我来必要问及延禧宫的事,却真没想到他用意落在八阿哥身上,一个老子,一个儿子,我惹得起谁来? 十八阿哥握着的玲珑佛手滚到地毯上,李德全追着拾起,康熙就在这时放手,我仍仰视着他,他却不看我,只瞧着十八阿哥背影道:“十八阿哥是朕疼爱的儿子,为了他,朕才逾制给你今年秋荻扈从的机会,朕记得你说过你不求名位,只求忠心为主——朕等着看你的忠心。” 五月底,康熙与往年夏季一样,离京前往热河避暑山庄,随驾皇子八人: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 其中未成年的皇阿哥只年方七岁的十八阿哥一名,再上面十四阿哥是今年刚满二十岁。 从京城到热河,需出喜峰口,过京、围沿途所建饮水的“茶宫”、吃饭的“尖宫”、带有宫苑两部的“住宫”,最后才到热河行宫,即避暑山庄。 禁宫有若樊笼,不管怎么说,能出来一趟对我而言是好事,这一点我还是比较感激十八阿哥,只不过一路坐马车过来,我把几辈子的车也晕完了。 周星星大爷有句话说的好:什么事也别怕,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我名义上是专侍十八阿哥的随行医士,其实十八阿哥比我坚强多了。 每次到“茶宫”或“尖宫”下车打尖,我走路都是带飘的,看上去似乎轻功很好的样子,不过来一阵风,我就东倒西歪,且根本就不敢吃喝什么,吃喝越多,吐的越厉害,有重温去年跟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乘船回京噩梦之感。 就这么死活撑了十来天,到达避暑山庄时,我已经以晕车晕得如此骠悍有了一点小小名气,扈从队伍里随便拉个人问,哪怕是个喂马的马夫,只要一说“那个晕车的”,除了瘦刮刮的我,并无第二家分号。 29、第二十五章 避暑山庄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至今不过五年,已颇具规模。 为不失“山庄”的山野雅趣,所有建筑“依松为斋”,“喜泉林抱素之怀”,一概不施彩画,青砖灰瓦,木柱古朴,座基低平,台阶由山石叠砌,苍松成行,虬枝如盖,特显清爽古朴。 尤其山庄东南部的湖区,水光变幻,洲岛错落,花木葱笼,亭榭照映。 湖岸逶迤曲折,湖内洲岛错落,多以堤岸小桥曲径相通。 微风乍起,岸边垂柳低吟,湖内碧波荡漾,莲菱蒲苇,随风摇拽,鲤鱼沉浮悠游,一派江南水乡秀色。 湖心岛屿分“如意洲”、“月色江声”和“环碧”三处,各以长堤相连,登高俯视,夹水为堤,逶迤曲折,径分三枝,列大小三洲,形若灵芝,若去朵,复若如意,故长堤又被命名为“芝径云堤”,此外还有青莲岛、金山、戒得堂、花神庙、清舒山馆、文园狮子林、香远益清、临芳墅等,如众星捧月,环列于三岛周围,亦各以桥堤相连,布置宛约而自然。 进庄当日排定住所—— 康熙下榻如意洲后殿“水芳岩秀”。 大阿哥、十三阿哥入位于观莲所北的“金莲映日 ”。 八阿哥、十四阿哥分到在卷阿胜境殿之北的水心榭。 九阿哥、十阿哥歇于西岭晨霞之东的沧浪屿。 而十二阿哥就带着十八阿哥住在位于芝径云堤西侧环碧半岛上,岛南殿堂三间,曰“澄光室”,另有东西向值房5间,两侧回廊相连。 西院前有石雕拱门,门额两面分别镌刻“拥翠”、“袭芳”,院北面南殿堂3间,康熙御笔题额“环碧”,取青山青水环抱之意。 十二阿哥取了环碧殿,十八阿哥住澄光室,我小幺沾光,得东向值房一间。 没在宫里住过的人不知道,紫禁城那种红墙黄瓦看多了真是会得色盲,好容易到此随山依水之处,我身心为之一松,除了开头两晚睡在床上仍产生在马车车厢内的颠簸幻觉,其他都还适应。 康熙到了避暑山庄,照例还要借此机会,召见、宴赏蒙古王公。 湖区北部,直至西北山麓,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上有万树园,北倚山麓,南临澄湖,地势坦荡,绿草如茵,丛林茂密,苍松、巨槐、古榆、老柳分植其间,寒蝉高歌浓荫。 每当清晨金色太阳升起,空气清爽新鲜,露珠晶莹,草木泛香,鸟雀高歌啼啭枝头,丛草林荫中驯鹿野兔山鸡等倘佯出没,形成一派北国草原风光。 驻避暑山庄期间,康熙便常在此召见蒙古王公及其他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等南部各少数民族的上层人物、政教首领,时常搭设起大型围幄、蒙古包举行野宴,饮酒歌舞,摔跤比武,乃至烟火河灯等一样不落。 我连日陪着十八阿哥各处转遛,服务行业不好做,实也累得慌,自己身体还没完全调整过来,因夏日蚊多,也不能睡好,这晚好歹讨到极细的“虾须”竹帘,爬上爬下用弓样骨子弯环挂好,扣密前二片中分处骨子钮,总算入寝可以御蚊,且疏漏生凉,似胜于纱,又为我这半年养成了灭灯不成寐的习惯,只将半边开小窦以通光的锡制灯龛背帐置之,使不照耀及目,这才安枕。 谁知夜半后,忽有辛烈香气,透脑为患,睡梦中将我触鼻惊醒,我猛一挣眼,只见一个人影掀帐爬上来,却是手擎硕大一枝放瓣荷花的十八阿哥。 因帐外有微光,我欲待叫他,先看清他眼睛虽然张着,但整张脸木然无表情,动作也缓慢僵硬,甚是奇怪。 我屏住呼吸,任他把莲花放在我枕旁,又看着他在我身边伸腿仰面躺下。 这张床榻是靠壁安置,我本缩在靠里位置蜷腿睡的,无意中外沿空出来一块地方正好容得下十八阿哥一个小孩子。 我瞧着十八阿哥很像夜游症发作模样,并不敢强行叫醒他,可就这么和十八阿哥并头而卧一夜,明儿起来怕不被人告我乱皇室? 我眼拙,倒还真没看出十八阿哥是莲花童子哪咤转世,就这么一动不动监视他半日,见他确实一丝也不乱动,也没变出个风火轮火箭枪乾坤圈来,这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绕过他从床尾钻出帐子,怪我把靠那边帐子塞得太牢,出去后真有破茧重生之感。 此间厢房门开北牖,疏棂作窗,格局不大,十八阿哥占了我的床,我便无处可待,踱到门口伸头一看:嚯,好家伙!门外那十八阿哥七七八八的保姆、乳母及谙达们乌鸦鸦的占了走道两边,个个悄没声息,愁眉苦脸的耸肩缩头待在那里,他们中就有在十八阿哥房里伺候的申嬷嬷,想必是走了神儿,没看住十八阿哥,让他夜游到我屋里来了,又不敢进来叫,只好在外头守着。 我心下也是暗惊:今晚挂账辛苦,睡前忘了拴门,要是给别人趁夜闯进来,又如何是好?虽然环碧岛上除了十二阿哥和十八阿哥,其余都是太监、婆子、宫女,我是一人独居的,这名声传出去总归不好。 当场我也愣着头和一群人面面相觑,报告吧,大伙儿都要担不是,不报告,今晚又怎么着落? 正没辙处,走廊那头浩浩荡荡又一群太监宫女拥着十二阿哥过来,他们人虽多,脚步却轻,一声嗽闻也无,看来已是得到消息了。 十二阿哥是定嫔万琉哈氏所生,比十四阿哥还大着三岁,因他自幼为康熙交给苏麻喇姑抚育,苏麻喇姑又是念佛诵经终老的,是以他行动举止都是头一等的温文尔雅,所谓静若处子,用来形容他再好不过,不然康熙也不会让他来照拂十八阿哥。 他轻推开门,并不进去,只看了看帐内平稳躺着的十八阿哥,便侧首看了我一眼,压声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再进去好好照顾着。你们——”他一指点点门外垂头侍立众人,“今儿晚上平安过去,我保大家无事,但若出一点儿差子,我跟阿玛回话是必不容情的!” 众人敢不听命。 在十二阿哥注视下,我不得已慢慢挪步又回进门,什么叫好好照顾着,今晚我算白忙,搭了个帐子给十八阿哥享福,人家就是命好,有啥办法? 自从去年在太子丰泽园二楼雅室内和四阿哥一番荒唐,我便对有香气的事物敬而远之,偏荷花这种东西能够隔帐香来,浓烈如故,我被熏的苦不堪言,悄搬脚踏倚坐在窗下,推开一条窗缝,方才好些。 长夜苦漫,我手执一把棕拂子,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权逐蚊蚋,静中思潮漾波,念及刚到古代情形,恍然若梦。 穿越时空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刚开始,我还心存侥幸,总期翼着哪一天一觉醒来就自然回到了现代,恢复我驾轻就熟的生活。 可随着时日流逝,我几乎已快对此种方法绝望,到下个月,就是我到古代一周年,我甚至已经在古代过了一个除夕了,到底还要等多久才是尽头? 记得腊月二十四,康熙行除夕宴,帝、后、妃、皇子、皇孙以及王公贵族,都带上全家在乾清宫举行盛宴,欢聚一堂喜庆节日,宫里更是连续三晚大放烟火,火树银花,灯月争辉,豪华景象,整个内城均能瞻仰。 而我是四阿哥派人接到年希尧家过的年,这个年过的……不提也罢,总之初三一过我就回了随园。 有生以来我过的最无聊透顶的就是这个年,哪里有自己家?哪里不是寄人篱下? 我不是没有脆弱时候,别人全家团圆,我对影成两只,最最孤寂。 好几次,真的是有好几次,如果有一个谁在我面前出现,只要陪我说说话儿,我就可以什么也不怨,什么都不计较,但真实的日日夜夜,永远要靠自己一个人熬过,指望别人,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有些事,真的是很难忘记。 我曾经那样强烈的恨过四阿哥,可时间越久,见识越多,我就越发现其实痛恨一个人远比喜欢一个人要难得多。 就像你要拿脚踩人,自己又如何能高飞? 何况搞来搞去还不是那个人对手,除了挫败,简直是一无所获。 我本心无大志,我愿随波逐流,可是若要我就这么咽下这口气,我做不到。 来到古代,属于我的已经少得可怜,连这一点坚持也丢掉,难道我就这样做人小妾打发残生? 不,我绝对不要。 名份值几个钱一斤? 如果我不是唯一,那么排第几位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小莹子——” 不知几时,我耷拉着脑袋,头一冲一冲的正在犯困,忽被一把熟悉声音唤醒,同时而来的还有袭人香味。 开眼瞧处,正是十八阿哥,他身着一套洁净短服,脚蹬雪白系带单夹袜,几乎是面贴面的笑眯眯看着我。 我还未想到说什么,他先把手中那支荷花递给我:“你昨儿请假休息,没跟我去玩,十三阿哥从瑶池西王母那儿讨来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现在赏给你!” 此时室外光线稍明,我见他手中荷花经了一夜仍是枝叶高挺,花朵金黄灿灿,圆径足有二寸多,便知是大阿哥和十三阿哥所住“金莲映日”殿前广庭数亩植的金莲花,此花原出五台山,炎天映日开,说是瑶池荷花也不为过,因起身笑了接过,谢十八阿哥赏。 十八阿哥伸腰打了呵欠,掩嘴胡卢道:“快到寅正了罢,我得换装去双松书屋读书,小莹子你回房吧,不用立规矩了。” 寅正就是早上四点钟,康熙的小皇子们在京的话这个时辰就要到无逸斋开始复习头一天的功课,十八阿哥虽随康熙离京来了避暑山庄,但康熙对他的学习仍然要求严格,我并不为奇,只怀抱莲花小声道:“回十八阿哥,这里就是奴婢的房间。” 十八阿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 我肯定地点点头,重复一遍:“这里是奴婢的房间。十八阿哥昨晚睡了奴婢的床。” 十八阿哥咬咬下唇,忽高声道:“方谙达!申嬷嬷!” 门外忽刺扒剌跑进一太监、一婆子,滚葫芦般跪地给十八阿哥磕头请安。 十八阿哥不听他们罗嗦,只道:“快伺候我回房更衣!——小莹子你睡你的,谁也不准来吵你,谁敢吵你,我回来踢他pg!” 一时他穿着“睡衣”昂首挺胸出了门,众人簇拥着他一阵风似的去了,我在门前恭送完毕,返身轻拴了门,找出布来把狂香无比的荷花重重裹起,甩在枕头旁,然后一跳上床,脸朝下埋在枕头里:床啊,我回来了! 咦?怎么有点湿湿的? 我抬头垫肘细细审视明白,忙一滚滚下枕头。 救命啊! 为什么皇阿哥睡觉也会流口水! 十八阿哥虽给我机会补眠,但昨晚环碧殿的服侍人谁不是一夜没睡安稳? 我蜷在床边粗粗打了个盹,也就一个时辰功夫,估摸着卯时将过,因知康熙例必辰时要往双松书屋检查十八阿哥功课,赶着起身擦面漱口,换了干净衣服出门,到书屋外入直——天当入伏,康熙的规矩,皇子读书时候,不许拿扇子,不许有人给摇扇子,只能正襟危坐,最容易中暑的。 虽然双松书屋在九阿哥、十阿哥住的沧浪屿上,那里也有其他御医轮班,但我是十八阿哥的贴身随侍医士,万一有人提起,这事可大可小就全凭一张嘴。 沧浪屿是一座用虎皮石墙围起来的园中之园,因自南踏石阶入垂花门,满院山石嶙峋,经弯曲的小径,有室3间,阶侧有一株双干古松,故室名“双松书屋”。 我从东面月亮门一入书屋,先见着康熙御前带刀侍卫鄂伦岱、德楞泰、刘铁成、素伦等带着十数名二等侍卫均散落在院中护持,李德全也在书屋门口北面檐下服侍着,不由头皮发紧,暗呼一声“不妙”,怎么今儿康熙会早到? 我抬手按一按牢帽子,低头悄步捱到南面檐下立定。 这里诸人都认得“晕车的”,虽有人略瞅我几眼,也没引起什么大动静。 我静下心来,听到书屋里十八阿哥朗朗背书声,料康熙落座亦不太久,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一动不动立规矩。 不幸我所立之处北临一泓池水,池周怪石横空,或则峭壁直下,势如千仞,清泉自石隙汩汩而入,满池绿云浮空,九阿哥日常赞它有“天水涵溶万象收”咫尺天涯之感,我却觉水气沁凉,越站寒意越重,深悔来时没加件马褂,只听屋里十八阿哥背完书,除了康熙,好似隐隐还有八阿哥说话声音,手脚更加发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康熙从书屋出来,十八阿哥和满、汉文师傅到外面台阶下恭送康熙,我则在檐下造膝跪送,康熙没什么反应,倒是跟着他出来的八阿哥好像远远朝我这偏了一下头。 接下来时间就过得快了,巳时底下就到了午时,有三等侍卫送上饭来,十八阿哥那份余一半赏了我,他吃了饭也不休息,继续前头功课,本来下午未时是十八阿哥在院中照靶射箭的体育活动时间,我也可以找机会溜西北“佳趣亭”那一处假山坐一坐,歇歇腿,不想刚刚安好靶,鄂伦岱进院代帝宣召,令十八阿哥往万树园扈驾小猎。 十八阿哥自进避暑山庄,因只有他是未成年的皇子,只得开头五天轻松、每日游玩,之后便回复在京规矩,一日有八个时辰待在书屋,早嫌苦闷,如今听召,喜不自胜,让随侍太监取过圆领大襟、带箭袖、身长至膝的箭袍及褂长至脐的行围褂子外罩穿上,刚带了人举步欲行,又转过头来朝我招招手,响亮道:“小莹子,你也去!瞧我打猎!” 我其实对打猎这种事情一点兴趣也无,不过是那些男人雄性何尔蒙分泌过渡,大太阳底下骑马奔的一身臭汗不说,还要伤害无辜动物的生命,血淋哒滴,看了都痛苦,真是吃饱了撑的,完全不符合我的现代审美情趣。 但十八阿哥这么给面子,我还能怎么着?只得学他兴高采烈腔调“绷艘簧v懿礁洗蟛慷印 等到了万树园一看:乖乖个笼冬,康熙、大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到齐了,他们个个骑乘名骏,但均未着戎装,只跟十八阿哥差不多打扮,看来今次真的是哨鹿为乐,嘻游而来。 不过虽是玩玩,也有二百余名侍卫分为三队,约出十余里,停第三队;又出四五里,停第二队;再出二三里,将至哨鹿所,则停第一队。 十八阿哥骑小马入场后,康熙带着诸阿哥及扈从诸臣计数十骑,命侍卫导前引出群鹿,一时草伏鸟飞,人喊马嘶,箭射枪发,好不威风热闹。 30、第二十六章 这种场合太监宫女都是极少,而我看不懂打猎,就跟看不懂足球一样,眼睛又给太阳耀得发花,便只管在北面场外搭的凉棚下猛灌凉茶。 太热了,我简直快脱水,亏他们还打猎打得一头劲,“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话真是一点不差。 但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游离,只好时不时跟着其他没资格上场的低等级武士小兵拍手叫好,偶尔跺个小脚,还要配合上面部表情,甭提多累。 最受不了他们叫的是满语,我就大叫:“也——”,叫了几回竟然有人跟着我叫,不过他们发音实在很委琐,竟然无师自通会加个字“哦也——”,害得我只好改叫“哇塞!”,其实现代台湾俗语“哇塞”就是“香蕉你个芭乐”的同义词,这里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可惜四阿哥此时不在场上,不然我喊起来绝对铿锵那个有力一百倍。 忽然间,东南场中起了一阵雷动欢呼,我周围人满面笑容,互相说的也是满语,我看不出门道,也听不出,正好奇时,只见场上鸣号收队,潮卷云收般涌出黄鞍紫绺的康熙和紧贴着他、策小马而回的小屁孩十八阿哥,他离康熙的位置甚至比大阿哥还近。 我忍不住主动问旁边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人用汉语笑道:“十八阿哥的箭射中了一只大牝鹿,真是巴图鲁小勇士!万岁主子喜悦,要给大家分饮鹿血!” 还没等我想通一只鹿的血怎么可能分给那么多人喝,康熙他们马速奇快,转眼近前,包括我在内众人全体迎上,就地跪拜,口颂圣德,我最烦这一套,但人在清朝飘啊,哪能不磕头哇? 一套程序做完,康熙他们也不下马,直接令人拖过大牝鹿来,取刀刺血,康熙先饮,然后大阿哥以下分碗而饮。 这种此血生饮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作风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不知是同情鹿好,还是同情人好?这样生饮鹿血会不会有钩形虫什么的寄生体内?至少也兑点热酒杀杀菌吧? 大牝鹿是被十八阿哥一箭噎喉,取血的人手法又巧,并没让它断气,应是为了防着生鹿血一没了温热就失去效用的缘故,我却不忍多听多看,唯垂首而已。 不料十八阿哥突然叫我:“小年子,你上前来!” 出了宫,人多嘴杂,因女名不可外泄,几位阿哥当面都是叫我小年,十八阿哥也学会了,却叫的不伦不类,好端端加个“子”干什么?嫌我穿起男装不像太监吗? 众目睽睽下,我真不知道这个小祖宗要干什么,硬着头皮走到他马前,他将手中尚盛着小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红碗向我递来,神气道:“赏你喝!” ——啊? ——鹿血是zhuang yang的好不好? 我看着他,惊到失声。 其他康熙只看看十八阿哥,又看看我,并无插手意思,七位阿哥表情各异,四周人有没听清的,也有听清了不敢响的。 然而十阿哥迸出的难以抑制的爆笑打破了这短暂的难堪僵局,只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十八,鹿血这玩艺儿是、是给——小年子喝的吗?这么多随扈大臣现放在此你不赏?” 我瞧他唇形,猜他原是要说“鹿血不是给女人喝的”,中途却改了口,接了半句不伦不类的话。 出宫以来,我一直是男装打扮,除了有限几名近侍大臣略知一二,外人并看不出我的女儿身,就有知情,也不点破。 来避暑山庄路上,我和十八阿哥朝夕共处,对他性情也算有些了解,看他眉头,我就知道他嫌鹿血难喝。 十八阿哥年纪尚小,唯知鹿血是好物,又懂什么壮不zhuang yang的,但十阿哥当众嘲笑于他,他也听出意思不对,本来打猎出了汗,现在更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拿着碗悬在空中,伸也不是,进也不是,反更见尴尬。 我瞧见十三阿哥在马鞍上侧身要动,忙目注他微摇了摇头:诸位阿哥都已喝过自己那份鹿血,再多喝,这光天化日下万一克制不住,鹿血的劲道发作起来,不是好玩的。 要怪就怪哪个王八蛋给十八阿哥倒鹿血倒多了,这种发东西,小阿哥跟大阿哥能喝一样分量吗?真他妈的蠢材! 好在我之前待棚里凉茶喝的多,这么半碗鹿血,应该不至于怎么样的吧? 何况生理构造不同,就好比给个男人偶尔吃两颗乌鸡白凤丸,也譬如不吃一样? 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只求速了,当下一甩袖,就地打了个千儿:“奴才谢十八阿哥赏!” 说完,我抬双手接碗,十八阿哥却兴奋过头,竟然亲自捧着碗将鹿血倒给我喝。 我不得以被动仰脸张口接下,他又不会把握,温热带腥液体直贯入口,深入喉管流下,几乎弄到我呛咳。 我心知这一咳若止不住那便是当众呕也呕得出来,无论如何也得强忍,因将脖子仰的更加直些,口张得更加开些,眼睛只盯着天上云卷云舒,细数其形,以分散注意。 天色在我眼里由天色自蓝到淡蓝到淡青到淡紫又到紫红,十阿哥的声音也由先前大笑变为母鸡般的咯咯骇笑又至无声,就在我快到极限之时,十八阿哥停手下来。 我垂首连做两个吞咽动作,因见自己刚才帮着捧碗的右手虎口上还有一道新鲜殷红鹿血流下,无处可擦,又抬手凑到唇边迅速一舔舔去,这才起身回礼。 康熙解下自己马鞍边装酒革囊,令刘铁成送来给我,我急需烧酒压腥,一刻也顾不得,接在手中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极烈极烈的酒,喝下去,脑子里就像有把刀在搅一样,虽不好受,刚才那种难耐的恶心之感却是过去了,谢了皇恩,方立过一边,候康熙又命人取鹿血给随扈王公大臣等人分饮完毕,人群各处高声应合,满语汉语夹杂,震得我满眼金星,及见动作,才知他们意犹未尽,仍要下场行猎,这次不分文武品级,凡有志者均可入场角逐,按所割鹿角、鹿茸分赏。 一时众呼万岁,群情激奋,大有逐鹿争雄之心,就连我,也有总角小厮牵过马来给我,并有硬弓箭囊奉上。 我一眼瞅见南面林中有鹿影一闪,挂上弓箭,认蹬扳鞍,跃马加鞭,下坡直驱而入。 林中浓荫蔽日,地面杂草如毯,人一入林,身上燥热顿减。 入林渐深,愈觉阳光将山林所染金色衬着头顶微露淡青天光,分外特异。 这里每株树看上去都有十多米高,不时可以见到需要几人合抱才可围拢的大树,在乌桐的菱形叶和黄连木的羽状叶交会的地方,天光筛过两种不同形状叶子的天光,照射在林中落满了树叶的草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方才鹿影久寻不见,坡路却是越来越陡,周围的树木灌丛更加密集,我听见水声,下马牵缰走过树丛,林外人声愈远,陪伴我的只有鸟声啁啾,脚下溪水有时弯弯缓流,可以照见树影和林隙间透落的天光。 再往前,潭深水溢,从岩石间像银网交织,有时漫过大石,石上生青苔,一种小小的“岩鱼”在其间清晰游动。 直走到山林幽深,潭水间山林中呈现碧绿,落脚处都是没有草的地方,我才停下步子,仔细寻一块尖头大石把马拴好,除了帽子、外衫,挽起袖管,俯身就水。 我把头凑在水里,贪婪的吸了几大口,清凉的甜味漫下胸腔,水流击溅在脸上,沾湿了发梢,我也全不理会,只闭着双眼,尽情享受。 听到异动,是我从水里抬起头以后。 同岸上游来了两骑马,八阿哥一骑,十阿哥另一骑。 十阿哥下马向我走来同时,我才想到从水边爬起身,见八阿哥并未下马,我除了微感狼狈,也没多想别的,只伸手去够晾在石上的外衫和帽子,打算穿戴齐整再向两位阿哥请安。 不料十阿哥走得极快,看看没几步,转眼已到近前,我正举衣套了一只袖管,他抬手一打,竟野蛮扯下我的外衫,要不是我让力让得快,好好一件衫子就给他撕坏了,尽管如此,人还是被他带的步下一踉跄,身子往侧倒了一倒。 十阿哥老实不客气伸手挽上我腰际,我看见他眼神,猛地一惊,哪里容得他又把我往他怀里拉,下死力推开他,夺出身去,站稳脚跟,先挽结长发,束了一束,冷冷道:“十阿哥请自重!” 十阿哥大嘴一咧:“嗬!在老子面前装哪门子贞烈?实话告你,老子今儿鹿血喝多了,你倒知趣得紧啊,晓得老子在这里,不给老子看难道是给八阿哥看?” 我低头一看,自己胸前衣襟果然被水打湿一片,阳光下一照,近乎透明,事已至此,明知十阿哥有意挑衅,却也不便争执,反正里面还有小衣,也没什么大不了,忍气道:“奴才实不知两位阿哥在此歇脚,扰了两位阿哥清静是奴才的错,奴才愿回庄领罚。奴才告退。” 十阿哥一抵步,拦住我去路,一对眼珠子只在我身上到处打转,皮笑肉不笑道:“奴才?你算什么奴才?你是男是女?以为喝了皇上赏的酒就得脸了?想回庄找十八阿哥还是十三阿哥?老十八还小着呢,喝再多鹿血也是白搭,怎比得上我——” 我转目往他腰下带了一眼,果见其蠢蠢欲动,不由泛起一阵恶心:丫吃的是鹿血还是鹿鞭? 但八阿哥至今旁观,未有一丝表态,光天化日下,我不知他们两个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时间拖下去,只会对我更加不利。 加上十阿哥这一番话说的乱七八糟,更扯到十三阿哥和十八阿哥身上,我再多说,对己对人有害无益,只得强抑怒火,也不去捡衫子穿了,径从十阿哥身边绕过到石边牵马。 我手还没触到马缰,只听身后脚步急响,猜准十阿哥上来拿我,侧腰抓起挂在鞍上的长鞭,回手一振,还未抖开,十阿哥早飞起一脚踢在我腕上,一记令我吃痛松手,掉下马鞭。 电光火石间,十阿哥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手腕又是一阵锐痛,却是他扭住我的伤处。 我痛的冷汗也出来,一时无力挣扎。 十阿哥得意道:“这才像话,你放聪明点乖乖听老子的话,有你的甜头!” 说着,他贴身上来,我咬紧牙关尽量往后躲,十阿哥越发笑道:“好,你喜欢这个调调也行,老子陪你玩!” 他手上加重力道,我只觉手腕快要脱臼,能够往后移动的范围自然缩小。 那边八阿哥坐在马上不耐道:“老十,少跟她废话点,刚才北面号角响过,是大阿哥斩获不少,你快点办了事咱们归队!” 十阿哥见说,当真发狠把我按到地上,倒下去时他手有一瞬间的松开,我往后靠了一靠,以未受伤左手扯下鞍边一把短匕首,借机在石地上一磨,拇指用力推开外鞘,先平压在背后,趁十阿哥回手解开自己腰带时,一弹身,认准位置,疾抽匕首往他肩头扎下。 铮! 嗖! 唰! 一枝齐梅针箭破空射来,打下我匕首,擦过我耳廓,直接钉入我头旁坚石内,杨木箭杆尾部栝染朱雕羽兀自颤动不已。 这一箭力道太盛,我左手虎口挣破,当场流血,但我的感觉完全集中在八阿哥身上,我瞪着他,就像瞪着天下最可怕的怪物。 我知道这些阿哥骑射功夫都是一流,但我不知道八阿哥的箭术可以精准到这个地步,刚才十阿哥在我身前,他的箭只要偏一点,就能贯穿十阿哥,再射中我。 他不在乎我的生命,十阿哥可是他的亲兄弟啊! 连十阿哥也意识到这一点,一面按住我,一面回头吼道:“老八你失心疯了?” 八阿哥放下手中金桃牛角弓,面部表情温和的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比射一只兔子更不稀奇,他的声音悠闲如玉:“我的箭,你还信不过?你被个女人用匕首伤了,就很能见人了吗?” 比起十阿哥的粗鲁,八阿哥这种淡然其实更可怕,不过我既然敢拿匕首扎阿哥,就已经什么都豁出去。 我不自救,天理不容! 你八阿哥有种就一箭把我射死在这里,谁皱眉头谁就是永定河里的王八! 手不能动,我还有脚,借十阿哥这一回头功夫,憋足了劲挺膝撞他,八阿哥看得分明,急声叫道:“老十当心!” 十阿哥转过神来,不知怎样动作,一下以他膝盖压住我小腿,同时掐住我脖子,恶狠狠道:“他娘的,死丫头连老子要害也敢踢,活腻了是吧?爷今儿不弄死你,你不知道爷厉害!” 我喘不过气来,手脚都痛到不似在人间,眼前发花,心头冰凉:难倒今日当真死在此地了吗? 众念纷呈中,忽然冒出一个寒气十足的声音:“放开!” 是四阿哥! 四阿哥来了? 不可能的,他远在京城,他不会来救我! 那么是我的幻听? 可是声音真像他,那么……是我快要死了吗? 我的身体开始有失重的感觉,十阿哥松开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我就像被扯坏的布娃娃,费了很大劲才找回拼凑起来的感觉。 八阿哥至此方下马朝我走过来,我拼命挣扎起身,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抬起半身便失力往下倒,我这才意识到我受的伤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 然而在我的头撞到石地上之前,有人过来半蹲在我身边用有力双手托抱住我。 甫一接触,我便知他不是四阿哥。 我艰难地转动脖子,自下而上看到他的脸。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桃花眼里看到如冰山暴裂般的寒意与不屑。 我该闭上眼睛的,因为我快要哭了。 但如果我哭,他一定能清楚看到我眼里漾出的水色,是以我尽管发抖的厉害、管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把钝刀在割我的喉管、尽管他的怀抱轻柔地像羽毛一样,我还是强忍了哭泣的冲动,我不要他的可怜!我谁的可怜也不要! 我挣一挣身,他会意扶我从地上站起。 这时八阿哥已走到我们身前站定,十阿哥反而立到八阿哥身后。 八阿哥微纠眉头:“老十四,她刚才对老十——” 十四阿哥很快打断他:“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管怎样,她只是个小女孩!” 八阿哥伸手搭上十四阿哥左边肩头按了一按,十四阿哥顿一顿,抑下一些激烈语气,冷笑道:“我一句话不说第二遍,这种事只此一次,若让我知道有第二次,不管是谁干的,我只找十哥算账!” 说完,他一把横抱起我,先放我侧坐上他的马,他才一跃上来,一手环抱住我,一手抓缰,任身后十阿哥破口大骂同八阿哥的连声喝止响成一片,头也不回地带我离去。 32、第二十七章 我双手暂吃不上力,马上颠簸,要稳住身子,只有靠住十四阿哥,但我又不愿与他贴得太近,别别扭扭行了一程,十四阿哥忽然勒马停下,我身往前一冲,手撑到马鞍桥,龇牙怒道:“你干吗?” 十四阿哥笑道:“叫你抱好我,你不听,怨得谁来?” 我对天一翻白眼,不愧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兄弟,哥儿俩都极其善于在不该调戏人的时候调戏不想被调戏的人。 十四阿哥跳下马,又小心扶下我,拣郁葱树阴下平坦草地坐了,系好马,又解了鞍边小包,倒出几只药瓶、棉圈和干净绷带,过来亲手帮我手上出血处裹了伤。 我又不是骨折,他居然用到双圈固定法,真正看得我受不了,这么大热天,想害我长痱子?但我自己也没法动手,只好由得他去。 日光射在他的脸上,反映点点跳跃金色,他侧低着头,眼睛隐藏在阴影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表情恍若沉静,可他一扬头,又生动得很:“你看我做什么?” 我面上一烧:“我哪有看你?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看你?” 十四阿哥失笑:“你倒恢复得很快。” 我欲言又止,他也注目不语。 如此良久,他方轻执起我手:“我知道,你是见我突然现身,身边又连个侍卫也没带,便疑心我和八阿哥、十阿哥他们串通了合谋蒙你对不对?” 平心而论,这个念头不是没在我脑海里闪过,但他当面问得这样明白,我如何肯认,只道:“奴婢……” 十四阿哥忽低首在我右手手背上啄了一记,我手腕绑着绷带,动转不灵,措不及防下,被他明袭成功,只觉他的唇贴在我肌肤上,似凉还热,甚为奇异,突然忆起回京第一晚他在驿馆后巷强吻我的情形,不由起了一阵战栗,话便说不下去。 十四阿哥眼梢一抬,同我眼睛对上,我深吸口气,转过头去,他却直起身,一手揽住我后颈,将唇贴上我的耳根,轻轻噬咬。 此时此刻,我知道若往后仰,他便更容易欺上身,因亦不挣扎,亦不发声,只静静由他施为。 然而他扳过我脸,令我同他面面相对。 “在我面前,不准称奴婢。”十四阿哥看着我,喃喃低语,“他们都说你变了,你真的变了?可不管你变成怎么样,我还是要你的!谁欺你,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留意到他说的是八阿哥,不是十阿哥,正合了我的心事,遂撇撇嘴角:“那十四阿哥呢?十四阿哥现在不是欺负……这笔账又怎么算?” “随你怎么算,你爱怎么算就怎么算,我随时等着你。”十四阿哥一笑放开我,又取件新的天青色外衫抛给我,“今晚八阿哥在我们住的水心榭宴请蒙古王公,和硕纯悫公主跟额驸策棱也来,纯悫公主自前年嫁给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台吉策棱,这还是头一回来避暑山庄。皇阿玛说了,老十八今夜同他睡在如意洲后殿“水芳岩秀”,环碧岛澄光室留给纯悫公主和策棱,着你好生伺候,他两个爱闹,你做个准备。” 我带听不听的,自管往包袱里翻找了顶帽子扣在头上,不等十四阿哥过来抱,自己一撑上了马,十四阿哥随后上来坐我背后控住马缰,不急不慢缓驱而行,一路同我对话:“你刚才上马,手不疼吗?” “我不在乎,就不疼——你蹭啊蹭的干什么?” “你也喝了鹿血,还问我?——你不知道前面看老十八灌你鹿血的样子,简直会让人想当场就要了你。尔本无辜,怀美其罪。” “别动,再动我踢了。” “你踢,尽管踢……啊呀……” 出林前,我自十四阿哥马上下来一同走出,见人只说是我在林中堕马迷路,为十四阿哥追猎时遇见救下。 巧在我那匹马刚独自跑出林,被十三阿哥发现,知道出事,正要派人入林搜索,又是十四阿哥亲送我回来,是以表面上也无人见疑。 而十八阿哥见我受伤,禀了康熙,不等众人清点猎物完毕,先由十二阿哥带我入队回转环碧岛。 十二阿哥和四阿哥一样有个怕热的毛病,进了环碧殿清凉所在,方才缓过劲来。 小苏哈取过凉扇,站十二阿哥椅后替他扇凉。 十二阿哥见我朝着康熙御赐下的两枝西洋火统穷看,道:“别瞧那枝短些,实是连珠火统,外间少有,皇阿玛原要赐老十八的,怕他乱玩,叫我收着,等刻了字再教他打□□之法。你回头见了老十八,先别跟他说,他那性子,只一听说,夜半爬过来拿也是有的。” 我“绷耍仁8缃酉吕捶愿溃鎏馔啡舜ǎ骸笆8绲剑 我本背对门口,见传忙退到一侧,十三阿哥一进门,便和着殿内一众下人点手请安。 十三阿哥道声“伊立”,大伙儿起了,自有小宫女引他入座、送手巾、奉茶。 我微微垂了头,暗暗瞅他一下,他却不知怎么忽然头一偏,虽不是正面对我,眼风已跟我迎上,我忙收回目光,凝神敛容。 十三阿哥坐在那里,和十二阿哥一路都用满语说话,间杂大笑,我虽听不懂,但瞧他们一会儿拿火统看,一会儿比手势,便猜是说下午围猎的趣事。 他两个说得兴起,我久站却觉吃力,左手扭伤处姆指以下到手腕的范围一直有隐隐抽痛,尤其最右侧一个小圆骨头附近的筋动一下就疼,因十四阿哥说像我这样的手腕扭伤要过十二个时辰后才可敷药酒,所以只帮我固定而已,现在心思集中,才知发作厉害。 我强撑不住,正转脑筋要不要奠出尿遁大法,忽见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先后起身,十二阿哥执十三阿哥手亲送到殿外,又对跟出阶下的我道:“大阿哥要用同仁堂代频幕屏蚋瓮瑁隳强捎邢殖傻模俊? 我想一想,答道:“有。奴才带了两小瓶分装黄莲羊肝丸出宫,都未动过。” 十二阿哥点点头:“你先回澄光室把药取来,十三阿哥的亲兵在这等——” “我也去罢。”十三阿哥笑道,“横竖我出岛要经过澄光室,绕不到什么路。老十八出门忘了带他那面小老虎玉牌,吵得慌,我顺便拿了给他带去。” 十二阿哥便不说话,十三阿哥这才告辞,带了十数亲兵和我出了环碧殿前院,一行折左往澄光室。 避暑山庄的水都引自热河,澄澈见底,夏令时节,浮萍点点,泛起阵阵清香。 而环碧岛本位于芝径云堤西侧,突出如意湖上,是个半岛,依径行来,只见两旁依依绿柳,四周湖波镜影,尤觉藻绿水清,碧水涟畸。 走出西廊便门,先过一粉墙灰瓦的僻静小院,妙在东侧墙开一洞,门如满月,可近赏湖面游船轻泛,远眺万树园和西部山峦,如诗如画,每次行到此处我都忍不住驻足流观,因一抬头,突然发现十三阿哥的亲兵不知几时都已落在后面,知我和他却差不多是比肩而行,不由面上发热,不停足也停下来。 十三阿哥只望住我,似笑非笑道:“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有老虎赶着吃你?” 我等上一等,并不见他后面亲兵走上,竟然我们停,他们也停,又添几分慌张,但皇家规矩,阿哥问话,不可不答,偏一时心跳,半个字也吐不出,呆呆站着,任十三阿哥托起我左手,一层一层揭开我腕上绷带,露出一片青紫淤伤。 我抿着唇,动也不敢动,十三阿哥看了一眼,就道:“你跟人动手了?谁?十四阿哥?” “没……” 十三阿哥打断我:“你坠过一次马,不会再来第二次,而你手心手背均无擦伤刮痕,更决非坠马所至!还想瞒我?” 十四阿哥缠绷带缠得太厚,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包扎,我如何不知他要代人掩饰意思,也就顺他,如今既被十三阿哥看出,却得想个法子混过才是。 绷带一去,顿时清凉,我抬高左手患部,略觉好过些,看十三阿哥又要拆我右手绷带,心知他是行家,我为挡八阿哥那一箭挣破虎口就更不像坠马所为,一个闹不好只怕要坏事,急切下纠眉“唔”了一声,十三阿哥果然停手看我。 天知道,我真受不了他这样看我,骗他吧,难骗过,若不骗他,八阿哥和十阿哥对我做的那种事又怎么说的出口,说不定他们就等着我跟十三阿哥诉苦呢。 十三阿哥挑一挑眉:“十四阿哥给你绑的二愣子绷带,你还不许我拆?你想戴着它过夜?” 我起初听成他说“你想带他过夜”?好不唬了一跳,再一细想,才反映过来他指的是十四阿哥给我绑的绷带。 十三阿哥倒是不调戏人的,但他的逻辑思维能力真是这些阿哥中最奇怪的,这不,到现在他也问了我七八个问题了,我愣是一个答不上来,还好是他不是康熙,要不然我早被拖出去砍喽砍喽。 我估计十三阿哥是要把我的绷带全拆干净,由他给我裹一遍才叫好,我受的虽是小伤,也架不住他们兄弟这样折腾? 八阿哥一搞事,情势就格外诡异,这次四阿哥没来避暑山庄真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十三阿哥咄咄逼人,我服输,低下头,自己用右手把左手绷带重又一圈圈慢慢缠上包好,口中道:“的确是我自己摔伤的,十四阿哥路过救起我,就是在林中摔的。” 待我抬起首来,十三阿哥还是瞪着我不放,我暗自苦笑:事关女子名节,这当口,说出事实,对我有什么好处?不管十四阿哥是真救我还是假救我,见不得光的事,真闹起来,他总不见得帮着我指证八阿哥、十阿哥,我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把十三阿哥搅入这摊混水一点意思也没有,何况当时也没有摄像机录下全程,十阿哥那种人要面子的紧,惹急了他,他怎么肯认因为我竭力反抗且有十四阿哥帮忙而没有得手?到时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万一传到四阿哥耳里,我的处境不是更难? 想及此处,我心中忽的一寒。 就算我不说,八阿哥他们若当真有心,也会让四阿哥知道这事——只看是什么时机用什么方式说什么话了——青红皂白还由得我分辩吗? 奈何我失身四阿哥在先,今次究竟被十阿哥侵犯到否,根本死无对证,四阿哥就有疑心也无从解释,简直衰到不能再衰。 这般想来,与其被他们恶人先告状,或者此刻跟十三阿哥说清楚才是上策? 瞬息间,我转了无数念头,后心已是微汗,却难以抉择,十三阿哥却也不催,只管打量我神色。 不知不觉中,黄昏斜晖依依潜入,四合暮色影绰显出柳枝窈窕,暮色里,他和我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些微重叠,恍然眷恋,他却仍然站在尚带柔和的阳光中。 他的脸对着我,我发现我还是忘不了当初月色星光仿佛一起陨落在他眼里的那一笑,那天是我第一次过中元节,是我第一次吃到鸡头米,是我第一次看到十三阿哥不开心的样子。 然而也是他对我说“你放心”,是他把我交给戴铎带回四贝勒府,我甚至从来不能去想他会不会知道那晚后来发生的事。 事实上不管在那晚之前,还是那晚之后,我从来没有真正选择的机会。 一切就像我来到古代一样无可奈何,我是不甘心,可我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接受现实,不管这是不是另一种沉沦。 我清楚知道一点,若要报复,就得先保全自己,四阿哥可以错,但我错不起一步,我一选择,就是死生之间,于他却说不定只是小小消遣。 有时候,并不是选择越多就越好,而是越少越好,我有一个选择,对方就有一个选择,反过来又会影响我的选择,最后得到的结果却不一定是我想要的,最好的就是我要让别人都相信我没有选择,我求的,绝对不是先发制人,只因即使谋定而后动,我也可能会是失败一方。 四阿哥也好,八阿哥也好,在他们面前玩心智权术我不认为我有胜算,我无权无势无钱无人,我唯一的凭仗还要亏我以前辫子戏帝王戏看得多,对他们的结局都略知一二罢了。 不过对这段康熙朝后期历史我是不陌生,可这个过程就难消受了。 ——我怎么能知道自己现在正做的事会产生什么后果? 蝴蝶效应我是学过的,哪怕历史稍做一丁点改变,地球不会毁灭,后世还有没有我和我的一家人就很难说了,那么我这点预知未来的优势到底能派到什么用场也很难说。 小孩打架是比发育,我跟这些阿哥较量就只能比人品了。 悲哀。绝对悲哀。 十三阿哥的脸好似忽然前倾了一下,我抢在他之前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他也不说,瞅着我笑了一回,方道:“老十八将我送他的荷花拿给你了?”他凑过来一点,又问:“我早嗅到味儿了,怎么染得发间都是?你把花放哪儿?床头?” 我抿着唇儿,但笑不语。 他垂首帮我把左手没扎牢的绷带绑好,他的手势比十四阿哥又是另一种,却一般细致,并不碰疼我。 “真的没事?” 他这一问,我哪还不知道他是有心放我一马,赶快接道:“嗯,没事。” 十三阿哥又深深看我一眼,不再说什么,霍然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去,我一愣,连忙跟上。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四阿哥要怀疑我就怀疑好了,我又不欠他的! 不知道比知道有福,只要眼前这个背影平安快乐,我不介意暂时抛开烦恼。 曾几何时,我在他面前已经不需要太多语言,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会懂我的。 到澄光室,有留守太监引十三阿哥入内房亲取十八阿哥那面老虎玉牌,我自去拿了一小瓷瓶覆明黄封口的黄莲羊肝丸出来,交给门外阶下侍立的亲兵长博什户收起。 一转头,十三阿哥也走出门来,我让过一边,正要行礼恭送,外头忽进来一名矮个太监。 我一眼认出他是十二阿哥那边的服侍人小禄子,只见他打手给十三阿哥请了安,回道:“皇上刚派邢公公传了十二爷去‘水芳岩秀’,十二爷叫奴才来看,说十三爷若还在,就一同起去。另外十八阿哥也在皇上那,邢公公带话说让年医士歇着,不用过去伺候。” 想来十八阿哥见我带伤,因特有此一说,还是康熙身边副总管太监老邢带的话,这样一来,今晚就算他当真如十四阿哥所说般不回来睡,而换了和硕纯悫公主跟额驸策棱入住,应该也不碍我什么事了,妙哉,妙哉。 33、第二十八章 皇上召唤,不能有误,十三阿哥点了亲兵就走,还没到院门忽又停下,回身远远对我比个手势,一指东向值房,是令我快去歇着的意思。 我低一低头,待他们都走了方转回房中,关上门,坐在床上将枕旁用裹着荷花的布卷缓缓打开,近一天过去,香味已不浓烈,我侧身躺下,脸颊贴在花瓣上蹭了一蹭,对着花,比对着人省心多了。 去年在四贝勒府里,四阿哥虽每常强我,却从没给我留下什么外伤,这次不幸被十阿哥扭伤右腕,我还是凭着在孙之鼎随园那段时日浸淫医书打下的底子自配了方子,以栀子、乳香各五十克,二药研末,加黄酒适量加温搅成糊状,涂敷在患处,外面加盖油纸,纱布包扎,两天换药一次,连用了三剂药,期间得十八阿哥照顾,自己也留心休息制动,又不贪凉吹风,经络气血才算畅通。 伤好了,但有时夜里仍会发噩梦惊醒,就像睡得好好的,忽有个黑影扑上来一样,而我又是一旦醒转便很难再入眠的那种,一来二去,多少影响到白天。 好在我跟的是十八阿哥,他整个六月基本都在双松书屋做功课,平时就精神恍惚一些也混的过去。 至七月十八日,康熙开始行围。 从热河避暑山庄出发,经隆化县,再向北走五十多公里处有一狭窄山,周围群山起伏,到这里一刀两断形成立陡悬崖,这就是崖口,也是进入木兰围场的门户,此处建有行宫,康熙率众在行宫内停留了两日,召见围场总管,与随驾王公大臣及礼部司官会议确认秋狩细则,连围场内守卫的满族、蒙古八旗兵丁都令一一对名核清,才正式拔大队继续北行入场。 木兰围场建于康熙二十年,方圆三百多里,围场北面是坝上高原,南面是地势较低的燕山山脉,这里山峦叠障,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森林密布,河流纵横,林木参天,野生资源格外丰富。 场内又根据山势地形的变化和飞禽走兽分布情况,划分出近五十个小型围场,以木栅、柳条边为界,设置了四十座巡逻哨所卡伦巡边保护,禁止平民进入这个皇家禁地。 我晕车老毛病发作,一进围场驻下行营,真恨不得倒下几天,无奈十八阿哥兴致高涨,我随侍他住在康熙主营偏帐,如此重地,哪怕晃一晃头,脊梁骨后面至少有三双眼睛盯着看,因八阿哥一党就住在附近,不比山庄有水相隔,分所而居,如今平日进出抬头可见,我只得打叠精神,加倍小心谨慎,谁知道八阿哥又使什么坏?万一他把我扔给老虎吃了我还真找十八阿哥打老虎? 身为十八阿哥的随行医士,我的任务就是整天跟着他转,康熙又特别宠他,除了议事,或者会见王公之外,上哪儿都带着他。 我比那些太监、宫女强一点点的是我会骑马,围场这种地方不会骑马或者没有资格骑马简直比在美国生活而没有汽车代步还惨,不过也正因如此,凡十八阿哥要外出,别人或可轮班,我头一个逃不掉。 指望同级别人帮忙我是不可能的,一来十八阿哥不许我消失在他方圆五里之内,二来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忙了我一个,就有一个人省力,现实是残酷滴,十八阿哥是可恶滴。 然而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比上次和硕纯悫公主跟额驸策棱入住澄光室那段时日、害我每晚饱听草原歌唱家策棱先生夜半引颈向天歌折磨之苦更恐怖的是,十八阿哥不晓得发什么神经,竟然硬是跟康熙申请给我打了一套镶黄旗小号戎装,一般清代八旗兵的甲胄也有用皮革制成,可不知为何,给我打的一套却是铁的,学会穿戎装真费了我好大劲。 比如说铠甲分甲衣和围裳,甲衣肩上装有护肩,护肩下有护腋;另在胸前和背后个佩一块金属的护心镜,镜下前襟的接缝处另佩一块梯形护腹,名叫“前挡”;腰间左侧佩“左挡”,右侧不佩挡,留作佩弓箭囊等用。围裳分为左、右两幅,穿时要用带仔细系于腰间,在两幅围裳之间正中处,覆有质料相同的虎头蔽膝,也要小心理正。 把铠甲一样一样穿戴齐整就几乎要了我的老命,到最后头上还要戴盔帽! 你说盔帽就盔帽吧?愣是整的前后左右各有一梁,额前正中突出一块遮眉,其上又有舞擎及覆碗,碗上有形似酒盅的盔盘,盔盘中间还竖有一根插缨枪的铁管,后垂石青色丝绸护领,护颈及护耳,上绣有纹样——注意,就连这个护领还缀有铁泡钉!可想而知其份量! 老实说,看康熙和阿哥们穿戎装那叫一个英武潇洒,无限yy,可这等好事一轮到我头上,就是满清第十一大酷刑! 现在可是夏天啊,没有空调孵,让我到野外太阳下暴晒也就罢了,还要加上这么一副刑具? 十八阿哥,i服了you! 我第一次穿戴好戎装跟十八阿哥出猎,包括康熙在内,见到我的阿哥们没有一个不笑,这是明笑,其他扈从王公大臣们的暗笑就更让我难堪。 原因无他,就在这套不像十八阿哥所穿是宫廷特制,虽是小号戎装,穿我身上还是嫌大了一点,特别是那个盔帽,在十四阿哥没帮我改制收紧之前就是头在转、帽不动的极品境界,连眼睛也差不多给我遮了,看人时要把头仰得高高的让帽子往后滑一滑才可以,对我的小脖子真是一大□□,尤其是某些时候我不巧站到九阿哥身边,那个对比强烈哟……其实我一直觉得让九阿哥做上马下马的动作严重不符合他的大胖子身份,哪天有匹马被他压死了也不是稀奇事。 不过十天里,连着几场围猎下来,倒也真叫我大开眼界。 原来木兰围猎不比在避暑山庄万秋园的小打小闹,每场围猎,例必有统围大臣莅场所,按旗整队,中建黄纛为中军,也就是康熙和皇子所在,两翼斜行建红、白二纛为表,两翼末国语曰乌图哩,各建蓝纛为表,皆受中军节度。 而后管围大臣以王公大臣领之,蒙古王、公、台吉为副。 两乌图哩则各以巴图鲁侍卫三人率领驰行,蝉联环匝,自远而近,围制有二,驰入山林,围而不合,这是叫行围。 通常于五鼓后,管围大臣率从猎各士驱马往视各处山川的大小远近,纡道出场外,或三五十里,或七八十里,齐至看城黄幔城,才真正叫做合围。 合围已成,乌图哩处虞卒脱下帽子,以鞭擎之,高声传呼“玛尔噶”,就是蒙古语所说帽子,其声传递至中军,共计三次,中军确知围合,方拥纛徐行。 而每每日出前,康熙总是先自行营乘骑先至看城少做休憩,等蓝纛至,出御驾,御岔k,入中军周览围内形势,一应队伍的疾徐进止,都听康熙口敕指麾。 有发现野兽突围者,众强发矢殪之,但御前大臣、侍卫都只对逸围外逃的野兽追射争锋。 偶然遇极猛野兽,就派火器营枪官兵灭之。 也有时候碰到围场内飞禽走兽过多,康熙亦命网开一面任其逃逸,围外诸人却是不准逐射。 围猎已罢,再把众人狩获之兽,分类献御呈完毕,康熙这才驾还行营,算做散围。 回营后所获猎物分等颁于扈从者,由礼官司官选礼成,康熙释甲赐酒,宴赉有差,皆大欢喜,候日再战。 十八阿哥是小阿哥,康熙总置他于黄纛下,不令观战,不令遇险,我看十八阿哥也就一杀鹿宰兔小猛将,对这等中大型野兽的围猎还是要看他那些哥哥们才得真章。 连日观察下来,大阿哥势力多在军部,数次随康熙出兵打仗,其骁勇自不必说。 十阿哥也够骠悍,特别那张大嘴,差一点道行的动物朋友当面撞上,就能给他吼的背过气去,收获也是颇丰,我只好奇此君一旦和太子火拚起来会是什么结果? 八阿哥照顾九阿哥多些,他两个总是一处行动,九阿哥体胖,不能驰骋长久,但他看围场中形势却极精通,他和八阿哥指点一番,最终带队所得猎物并不比大阿哥少,笑看风云间已经功成,狩猎效率比十阿哥明显高出一截。 十二阿哥是跟苏麻喇姑长大的,不喜见血,与围猎上只要过得去就可,对手下人指挥甚少,大有屠场独悠然之感。 而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就是所谓我宁可不得高飞,也要拿脚踩你的那种,其实论骑射技术、鼓舞士气和综观全局的能力,他们绝对数一数二,偏明争暗斗,互相搅局,就如小型战役一般,闹得最厉害,今次十四阿哥获多,下次十三阿哥就必要扳回一城,却也最有看头。 我是一直紧随十八阿哥的,所见最多当然还是康熙。 骑射要好,骑术、臂膊、视力都得是一等一的,骑术讲求和马匹的配合,后者虽可练,天生素质也很重要。 我至今只练会了上马不踩镫,一跃而骑上,下马不踏磴,—跃而下的小功夫,而这些阿哥们除了九阿哥和十八阿哥,却个个能由甲马换乘乙马,勿需先下甲马再上乙马,只要跳跃—下就可完成换乘。 记得头一回参加围猎看到十三阿哥做这个换乘动作,我的下巴都快掉下来,后来一看基本能上场的武官都会,别的如其马奔骤、立而不坐能否都只是小卡司,区别只在姿势好看与否,七龙珠里面赛亚人变身也不带这么泛滥的吧?看多了自然也就不怪。 当然姜还是老的辣,跟着康熙这些日子围猎实战,十八阿哥耳濡目睹,在马身上越来越活动自如,已会挟小弓短矢,左旋右折,如飞翼,左顾而右射,又兼康熙特指了和硕额附喀尔喀台吉策凌专门随从指导十八阿哥技艺,十八阿哥以康熙那种一发即中、例无虚发的强悍能力为目标,即使散了围往往还要拖策凌陪他再练,誓要练到“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发不中”的本领不可,真正叫我咋舌不已:一个七岁小孩哪来的这么大精力?天天喝鹿血喝的?那玩艺儿不就是未加工的椰岛鹿龟酒,也不至如此牛吧? 怪不得康熙每年都要行围,围场中成千上万满蒙骑兵布阵、行进、近踪、驰射,在其过程中,颇需要统一号令,集中指挥,协调进击,从战斗程序和激烈程度而言,类似实战,至少作为骑兵军事演习的目的可以达到,十八阿哥一个小孩都如此拼命,别的兵将更不用提,谁不想借此机会在康熙御前表露一番以搏青眼? 然此等大场面中,数千善骑射搏击之士,也比不上一个可收韬略统驭之才,八阿哥正是很看清楚这一点,才会伙同九阿哥在康熙面前表现其行猎之中也懂运用兵家章法之能,孰不知旁观者清,大阿哥随康熙经年运兵打仗,怎不比他们能耐,可大阿哥为何绝不卖弄半分? 我在宫中,早听知八阿哥自小是由大阿哥的生母惠妃纳兰氏代为抚育,大阿哥虽是长子,又有军功,却做不到太子,心内必存芥蒂,有这层关系,加上八阿哥为人,我不信他对大阿哥会不加笼络,或者大阿哥是让出机会给八阿哥表现也不一定? 何况要说兵法,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先后掌过兵部,都比只管礼部的八阿哥精通,但他们一相斗,实力互相抵消,反显不出什么,一减一加,八阿哥那方就更加突出,要我说,康熙对此一定早有留意,留意不是不好,但八阿哥风头太尽,让康熙每次都留意到他,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吧?枪打出头鸟,我要是他,就不会搞这么高调,可惜善演低调的四阿哥没来,不然又是八阿哥一大烘托。 不知道四阿哥要来围猎,会不会念佛放生?那他老爸一定要气昏过去了。 就这么隔三差五陪着十八阿哥参加围猎,每日策凌训练他骑射功课还要在场侍从,我想我真是清朝第一女劳模,练射箭练的这么辛苦干什么?赶明儿我一高兴,整个激光枪出来,又如何? 最好有人教我葵花点穴手的功夫,我才感兴趣呢,到时四阿哥再敢欺负我,我就好跟他讨价还价了——要是十阿哥敢胡说八道,那更干脆,直接蒙脸入帐把十阿哥点残喽,叫他也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十八阿哥始终念念不忘打老虎的事情,但康熙说等行围队伍过了永安拜昂阿地方,才带他到木兰北界三围场之一的图尔根伊扎尔围场打老虎,于是十八阿哥更加发奋苦练,我就不知道他是练箭呢还是练我?苛求猛于虎,今日是也。 就在我控制不住痛苦之时,晴天一霹雳:八月初二,十八阿哥的正八岁生日马上到了。 好消息是,当天取消围猎,我也不用陪十八阿哥练箭了。 坏消息是,草原第一歌唱爱好者策凌大人要我和他在十八阿哥的生日宴上对歌一曲,完全原创,他唱蒙语我唱汉语,不晓得是哪个大嘴王八蛋告诉他我会唱歌,我誓与此人结不共戴天之仇! 策凌大人这么给面子,我就算不接受,也不能回绝,何况他是当着十八阿哥面说的,而十八阿哥对此表现的比我还热情,我真是败给这一大一小,唱什么?敖包相会啊?那我回京还想活不? 初二前天下午,策凌本来和十八阿哥约好下午习武暂停,要跟我练合歌,十八阿哥虽答应,不料午宴时康熙与蒙古诸部落王公、太吉们顽笑高兴了,心神爽健非常,歇了午觉起来,便传命诸皇子随他出营游戏览景,取父子同乐之意。 皇家父子得叙天伦机会甚少,康熙欢喜,哪个不凑趣?令才下达,皇子们半柱香内都准备停当,因人数多,即使简从护卫,加上康熙身边一、二品大臣侍卫等,亦为可观,浩荡簇拥康熙出营往东界围场温都尔华而去,温都尔华处森林茂密、水草丰茂的四面环抱山沟里,风景尤绝,鹿兔最多,康熙曾在此一天射三百十一只肥兔,厉害,利害,端的厉害。 策凌是元□□成古思汗二十世孙,康熙三十—年其祖父丹律携他自居地塔米尔投归清朝,康熙十分高兴,授其为轻骑都尉留居京师入内廷学习,康熙四十五年与通嫔纳喇氏所生皇十女和硕纯悫公主成婚,被赐贝子品级,奉命回驻塔米尔旧地,两年不到时间击败准噶尔兵大小入侵十余次,是康熙几多额附中数得着的得意人物,因他在内廷生活多年,不仅精通满语,为人又疏爽豪迈,同诸阿哥的关系均打得下来,岂止半子,算得“大半子”,不然康熙也不会放心将十八阿哥交他督导,是以这次他照样伴十八阿哥出营。 围猎期间,十八阿哥身边一个策凌,一个我,几乎就是三位一体,形影不离,我倒蛮开心康熙这个安排,让我免受和策凌对歌之苦,我早打算好今晚开始捏喉装哑,水平有限,和策凌这种原生态歌手对歌的高难度活儿我拿什么流行歌曲来套?那还不想破脑袋瓜子? 34、第二十九章 难得不用穿戎装上围场,我一身轻松,反正康熙和他们之间对话说笑满汉语夹杂,我时懂时不懂,只管用心跟牢十八阿哥便是。 策马行了一程,康熙指一处近水林外肥美草地,大伙儿下马漫步,且谈且走。 康熙亲自牵着十八阿哥小手带在身边,我在皇子们外围稍后而行,脚边草里不时腾跃跑过长耳朵兔子,看得我心痒痒的,极想拎一只起来抱怀里玩玩,不过想起十阿哥最爱吃香辣兔头,又不忍心这么干。 今年十三阿哥的同母妹妹皇十五女满了18岁,受封为和硕敦恪公主嫁与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持氏台吉多尔济,而多尔济与策凌大是相熟,十三阿哥因同策凌走一处说话,他们离我不远,有时十三阿哥笑中朝我看来,面部表情十分清楚。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阿哥,我这算不算携美同游哩?围猎这些日子真是我的受难日,好不容易有点补偿,康熙果然仁君。 就在我左顾右盼之际,最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巨响,这声音我并不陌生,今次出京狩猎,康熙将曾任职于顺治、康熙朝钦天监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为大清制造的仿西洋火绳枪改良后带出了一批,除自用外,分赏得宠皇子、王公,五月间十八阿哥所得也属此列,但他年幼,来木兰围猎后,所被赐两把□□向由策凌收着,轻易不用。 且相较而言,满人重骑射轻火器,康熙虽是好火统,火器高手,能在快马之上百发百中,却也很少用到,向以劲弓强箭猎杀兽物为荣,所以此处忽闻枪声,不由我不大感吃惊,十三阿哥和策凌也停下话音,抬头看时,居然是十四阿哥在御前试了一枪,射倒一只大角公鹿,康熙正抚掌而笑,同周围人等用满语说着什么。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边扬手对我招了招,我见康熙眼神,知不碍事,因跟着十三阿哥、策凌往前走上。 我单膝在十八阿哥身前跪下,十八阿哥一手搭我肩头,一手拍着耳后,单脚跳了几跳,低声道:“你听得到我说话不?怎么我自己听不到?” 十八阿哥既能说话,耳鸣应不严重,只是离枪声太近,一时伤到而已,我飞快瞟了康熙一眼,趁不留意,身挪了个位置,尽量挡住众人可能视线,面对着十八阿哥,自己紧紧闭嘴,以两指捏紧鼻孔,怒睁双目做呼气状几遍,示意他照样跟着我做。 这招还是我考上大学后集体军训上射击课时跟教官学的,十八阿哥学状做了数次,当场好转,我问他:“现在听得到吗?” 十八阿哥点点头:“我一呼气,耳窍便感冲击,轰轰有声,接着就好了!我怎么不知你还会这个,谁教的?孙院使?” 我顺水推舟认了,起了身,才扬首,不意对上八阿哥。 我猜是刚才我做的模样有被他看到,看到就看到,他何必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把手指插到鼻孔里,捏住而已,很文明嘛。 正想着,鼻端忽觉一阵犯痒,康熙就在左近,我哪敢打喷嚏,默念三字经硬生生忍下。 这当儿,十四阿哥已扛枪向策凌笑道:“听说额附玩枪是一把好手,别人上火药一次,你能上两次,这些时日,老十八可跟你学到不少?” 策凌还未开口,十八阿哥业已听明,早把小胸脯子一挺,抢道:“那是!我额附师父教我的可多了!” 众人目光一时咸集十八阿哥身上,我却看到康熙近来得用的御前侍卫吴什双手执了一柄同十四阿哥一样内造□□过来,本是要递给策凌,见说便将目光投向康熙,看其示意,康熙微摆一摆手,吴什停下。 策凌却笑道:“你们不知道,十八阿哥天资聪颖,自己学得快不算什么稀奇,奇就奇在只这几日功夫,他还另有空□□了一个徒弟出来,光这个徒孙就学了我的八分本事去——” 别人也还罢了,我成天同十八阿哥、策凌一处,深知他得康熙暗授,除骑射功夫外,□□上任十八阿哥如何心动要求,他也是教之甚少,顶多给十八阿哥未装填弹药的火绳枪作耍,仅能发挥如同大木棍的效果,哪里教过他上火药的程序。 十八阿哥人小鬼大,此时接茬说话,原有“坏”心,是要激策凌一激,谁知策凌忽然冒出这番话来,不由暗觑我一眼,也有些摸不到头脑意思,我盘算着策凌所指“徒孙”究竟是谁,总不见得是哪位阿哥吧? 我越想,心内越发毛,猛一抬眼,果见策凌公然笑眯眯瞧着我,那意思—— 我? 由于策凌的注目,我变成了众人眼中十八阿哥外的第二焦点。 我马上低调地垂下头,耳边只听十阿哥的招牌大笑:“哈哈!策凌,你说十八阿哥的徒弟是这小……” 策凌截断道:“不错,我说的就是小年!十八阿哥你说是吗?” 十八阿哥意外做到我的师父,只怕暗爽到内伤,我看他眉飞色舞那样,就知今日休矣,指望十八阿哥保我是不可能了,禁不住偷偷叹口气:策凌大爷,不带这么玩儿我的吧?我只不过偷看过几次你玩枪情形,连累你被点燃的火绳烧到你那漂亮大胡子一点点,我也不想的,谁叫你光顾瞪我忘了熄火的?虽然你的胡子不够那么完美,现在不是已经长出新的来了吗?何必公报私仇哩,唉,大胡子男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我在这里满腔哀怨,十四阿哥却蹬瞪走到我跟前,笑道:“既然你是十八阿哥□□出来,也算师出名门,我就给你个机会,咱们比一场!” 一语既出,众皆哗然:韩愈《师说》有“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之语,太医院的主管院使才是个五品官,太监总管却可做到四品官,所谓太医院御医虽属官员,但讲到底只不过和乐府乐官一样,是为皇家或达官贵人服务,顶多属于较高级的奴仆罢了,一样是被呼来喝去的奴才,处处要陪着小心,何况我一小小资浅疑似娘娘腔人士?往轻了说,十四阿哥要同我“竞技”那是折煞我也,往重了说,就是天怒人怨鬼见愁。 照理我应该马上谢罪不敢,可不知为什么,十四阿哥结尾的“咱们比一场”几个字竟然会让我觉得耳熟激荡。 十四阿哥站在我身前,我确定他是说真的,他用他不可抗拒的眼睛注视着我,不容拒绝,但是我可以拒绝,我知道我做得到,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该再继续,然而我的心底有无名声音呼唤,扰乱了我,最终我只先向康熙、再向十四阿哥行了个礼:“ 我在一片抽冷气声中缓缓立起,双手接过吴什送上的火绳枪,又将策凌拿来一套挂有火药小罐及装引药小罐的铅弹带斜挂身上,清理引火孔用的探针,以及用来从枪管挖出铅弹的工具也是俱全,甚至连用来舂实火药和弹丸、也可擦枪的裁成布片,策凌都想到给我。 这些十四阿哥身上已有一套,因等我配备完毕,我这才将枪靠在左肩,单左手持枪,跟他一前一后走到前场空地。 虽说皇家规矩不能脊梁骨对着皇上,但□□所向更为不敬,是以康熙带着其他皇子均立在我们西面观看,余者散开,成三面包围,为着刮的是北风,便给我们留出南首。 枪一上手,我就有更为强烈的感觉,就像我第一次偷看策凌玩枪时他所作每一个步骤我一看就懂一样。 站定之后,不用人叫,我只眼角一瞟,几乎是与十四阿哥同时抬右手将火绳枪从左肩取下,右手持枪,枪身保持垂直,左手垂下,紧接着枪又换交到左手,火绳交到右手,一连串准备动作流水般一气呵成。 十四阿哥那支枪先发射过一次,火药会留下残渣,为免堵塞,我见他并不换新枪,就算准他得比我多一个清理引火孔的手续。 要是跟他比装枪的人换作策凌,一定会很有风度地等他先做完这步,但有便宜不占那叫猪头三,非我风格,当下我毫不犹豫直接对火绳轻吹气造成火头——火绳是两头都点燃,以便一头熄灭时可用另一头再引燃——再将火绳一头装在蛇杆夹子上。 因此时药锅盖是关闭的,需得迅速且准确地调整火绳长度,以确定火绳可以正好点入药锅。 保险起见,我左手拇指与食指握住枪身,左脚向前一步,双脚呈弓步,左弯右直,枪托抵住胸部,先举枪向前方瞄准对星一下,才右手将火绳从蛇杆上的夹子取下,迅速移交左手,用左手中指、无名指、及小指握住火绳两端。 装填火药之所以会很慢,就在于那两个晃晃荡荡的火绳头,由于装枪时身上挂有火药袋,这两个绳头容易造成烧伤,必须在装填程序中始终保持将火绳取下并持稳在左手指间,不仅如此,整个过程中许多步骤也要靠左手单手来握持并平衡住□□,同时照顾到火绳,对精神集中力要求极高。 输赢事小,生命重大,我确认控好火绳,方打开药锅盖,一看暗跳:吴什给我的也是发过一弹的□□,只引火孔事前清理过,但药锅中仍有剩余的灰渣,我就说老康怎么会让他儿子吃亏,怒。 时间紧迫,我一面吹掉灰渣,一面用右手拇指抹净内壁,避免到时有火星引燃引药,导致装填发生意外。 清完药锅,就该装引药,我取下引药罐,顺便拿了颗铅弹含在嘴里,将适量引药倒入药锅中,关上药锅盖,摇动药锅,同时用手指轻敲药锅,抖落药锅盖外的引药,并让药锅中的引药落入引火孔,接着将药锅盖外的引药粉吹掉。 做完这一步,十四阿哥已近赶上我的速度。 我深吸口气,一手转枪,枪口朝上,令□□滑下至身体左侧,左手握住,右手取一个火药袋,拇指同时打开盖子,将火药从枪口倒入装填,放掉药袋,因口中含有铅弹,就节省了时间,不用摸弹药袋,右手利索从口中取出弹丸放入枪口,再取一小团布片塞入枪口。 现在需用右手虎口向下反手从枪管下方取出通条,到了这关键时刻,我不禁有点紧张,连抽三次才将它取出。 通条前端、即较大的一端在上,我依然右手虎口向下握住通条尾端在下,然后虎口向上将通条调转 180 度,把通条前端抵住大腿,右手顺势下滑,握在距通条前端不远处。 此时通条尾端在上,我右手虎口向上握住通条前端塞入枪口,将弹药舂实入枪膛,同样用右手虎口向下反手将通条从枪口抽出,通条尾端在上,右手虎口向下握住前端在下。 我又虎口向上将通条做一次调转 180 度,使通条尾端抵住腰部,右手顺势下滑,握在距通条尾端不远处,复变为通条前端在上,尾端在下。 前后两次反转完成,总算顺利将通条放回枪管下的空间。 既装了火药,按惯例谁装枪谁开枪,于是我左手将枪取起二次举高直立,枪交右手,仍保持垂直稳了一下通条。 右手将枪置于左肩,这时左手持火绳,需尽快将□□只靠左手平衡,以便空出右手,把火绳交到右手,又如最开始所做装上火绳,调试、瞄准、预备—— 前方坡道正有十六七只成群角鹿跑过,我找准最大头鹿,扣下扳机、射击! 一扣扳机,我就知道不妙。 我低估了枪械的重量及枪机作用方式的差异导致直觉感受到的后座力的不同,而射击时,因击发导致的爆音加上后座力,引起我一瞬间不自觉闭眼的反射动作,严重影响瞄准点的稳定性,尽管我瞄准的是鹿的胸部偏下,已经留出后震余地,但估计这颗弹丸亦会过高从其头上飞过。 射不中也还算了,还好我老老实实把□□枪托顶在胸前,如果顶住肩窝或手臂的话,不被后座力弄得脱臼也得被打翻在地上,当场出丑,饶是如此,胸口仍大痛了一记,当着人,又不好揉,搞得我只觉头发快要竖起来。 然而只听一声哀鸣,群鹿奔散,留下最大那头公鹿委顿在地,四周人群静了一静,随即欢声雷动。 听枪音,十四阿哥实际发枪比我要早一点,怎么只倒下一头鹿? 我放枪侧首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亦同时望向我:我明白了,他和我瞄准的是同一头鹿。 到底谁中谁不中,等侍卫把鹿抬来就一目了然。 吴什带侍卫下去抬鹿过来,平放空地上,这头鹿比十四阿哥一开始打中的那只还要大些,看顶角倒像是马鹿角,而中弹处正在鹿颈。 此时众人已围拢上来,其中不乏善用火器的行家,一看伤口便知是十四阿哥手笔——因中弹位置、伤口形状和上一只鹿几乎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该鹿前后肢、下腹、胸部、背部均无发现第二处伤痕,很明显,我流弹了。 据我仅有知识判断,火绳枪弹丸的行进速度相对现代枪械较为缓慢,因此几乎所有能量都会传送到目标物上,造成震波效应,而其发射出去的弹丸又是手工锻造的铅弹丸,在射进目标体内时,很容易就会爆裂,并造成重创。 就为这道理,虽然□□不易瞄准,但如果射中的是人,哪怕手、脚被击中,只怕也会因震波效应而死呢。 总而言之,火绳枪击中目标时的效果,除非经久见惯,否则就只能用令人作呕来形容。 我瞧了几眼就别过脸去,望了望远方蓝天下苍郁山林。 策凌头一个验完伤,笑道:“十四阿哥胜了!”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边蹦了蹦脚,似要说话,我低头看看他,咧嘴嘻嘻一笑,径把枪垂直抛给策凌,收笑打手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十四阿哥胜了!奴才输了!” 正拔刀欲割鹿角的吴什忽然轻“咦”了一声,康熙道:“什么?” 吴什道:“回万岁爷,鹿颈伤口里有两颗铅弹。” 两弹齐中一处实属罕见,一时众皆哗然,就连外围的二品侍卫们也伸头勾脑往里探视。 吴什小心以刀剖开伤口,挖出弹片,摊在地上,虽未挖全,已可看出其量实不止一颗铅弹,众人向我投来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我发的枪自己有数,就算没有射偏,亦断无可能如此准法,何况以策凌之精明老道,怎会吴什能看出他就看不出?因忍不住抬头自下而上瞅了十四阿哥一眼。 策凌正走到十四阿哥身侧,十四阿哥一甩手,将他那支□□垂直抛给策凌,他的姿势看得我一愣,却又抓不住头绪。 十八阿哥早高兴地跳起来道:“皇阿玛,小年子也射中了,没输!” 十阿哥闻言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八阿哥先笑道:“老十八跟策凌学得很不赖啊,教出的徒弟真有一手,可惜两弹齐中,难分先后,不然老十四落不落败也难说!” 十八阿哥到底精乖,见八阿哥如此说,只双手拉了康熙单掌,依在康熙身边眨巴眨巴眼睛慢慢想话,并不马上反驳。 35、第三十章 大家都没说话,我拍膝起身,转首向吴什请教道:“吴大人,敢问同一支枪射出的两颗铅弹与不同枪支分别射出的两颗铅弹可有方法鉴别?” 在康熙身边熏染培养出来的人,哪一个不能听弦知音,吴什眼睛一亮,显已明白我话中意思。 十八阿哥奇道:“小年子,你说什么?你说这两颗铅弹都是十四阿哥打出去的?可是……你们都只装了一次枪啊?” 我挑出两块半指甲盖大小、形状也差不多的弹片置于掌心,掂了一掂,走到十八阿哥身前半蹲跪下,指点给他看:“十八阿哥,你瞧这两片弹壳有什么区别?” 十八阿哥垂眼仔细比了比,道:“额附师父教过我!如果是一颗铅弹爆裂不可能同时有两片这样大碎片,这两片弹壳分别是属于两颗铅弹上的!” “不错,”策凌接道,“不同的枪支,其使用时间长短、是否连续射击、清洗枪筒的方法以及是否更换过受损部件,都可能导致该枪支发射的铅弹轨道发生细微变化,而同一支枪发射的任何一颗铅弹都可反映出相同的磨损痕迹,但不同的枪即使在相同的发射强度下也会有各自不同的弹道,加上所产生的后座力有区别,所以不同的枪分别射出的两颗铅弹和用同一支枪射出的两颗铅弹,前者一定不同,后者一定相同,只要放在火上一烤即可。” 十八阿哥一把抓去我掌中弹片,叫道:“好玩儿,今儿晚上我就要烤烤看,一样不一样!” 策凌笑着补充道:“烤火只是一个法子,还有一个聪明法子,十八阿哥要不要听?” 十八阿哥眼珠一转,正巧看到我解下斜挂在身上的铅弹带的动作,喜动颜色道:“我知道!一条铅弹带装有三十颗铅弹,数数十四阿哥的铅弹带里到底还剩下多少铅弹,不就能知道他是否当真只发两枪就射出了三颗铅弹?” “好!”一直观察我们发言的康熙至此方笑赞道,“策凌把朕的十八阿哥教得好!小小年纪就有这份急智,难得!十八阿哥,你别忙,不用叫十四阿哥倒铅弹带给你做数学,朕告诉你,刚才十四阿哥和小年比枪之际,十四阿哥的确一次放了两颗铅弹滑入枪膛,这种压双弹的技巧还是前年从西班牙传入,至今就火器营的统领也没几个真正练会,十四阿哥会这个,都是前年朕带阿哥们出塞巡幸时,他和十三阿哥两个自打见大阿哥演示一番后便大为倾羡,缠住大阿哥,足足花了一月功夫才软磨硬泡学来的。你别看他做得手快,一到上手如何添加引药火药分量、如何舂实火药和弹丸等等分寸极难把握,想练成,不仅要稳准狠,还得冒险。” 十八阿哥听了,想一想,扬首看向策凌,道:“额附师父你会吗?” 周围诸阿哥见策凌居然也有老脸一红的时候,不由都发起笑来,策凌嘟囔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又瞪了我一眼,我暗笑:是你公报私仇害我在先,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我也不算有心,鬼晓得你会不会压双弹? 其实我起先也并非十分吃准十四阿哥是否真的一枪就发了两颗铅弹,但八阿哥说话提醒了我,让我想起去年刚回京那次在码头边驿馆被四阿哥罚跪了一夜,后来下半夜十三阿哥带了夜宵过来找我说话,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通。 因十三阿哥是带兵阿哥,颇跟我说到军营里的逸事笑话,我模糊记得他提过火器营有个小兵不自量力偷学什么一枪压双弹的本事,结果弄致满脸黑头发竖衣服焦,在伤兵营躺了一晚后硬说醒来看到自己坐在释迦摩尼身边,当时听了可没把我给笑残喽,没想到不经意间听过的事竟然在此刻派到用场。 事实上康熙告诉十八阿哥的还算轻的了,一枪压双弹的高难度要远超于此,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怎会想到十四阿哥跟我比试竟然还会用到这一招? 今日就算我侥幸射中了鹿:鹿身上有两个弹孔,到时一验伤,十四阿哥的弹孔里同时有两颗铅弹,我只有一颗,他胜;鹿身上有三个弹孔,两近一远,也是他胜。 不管我射中不中,十四阿哥都已立于不败之地。 而退一步讲,即使十四阿哥万一装枪慢过我一点,说起来他是一枪压双弹,那么输的还是我。 本来十四阿哥是没可能败给十八阿哥的徒弟的,但这种小事也慎密算计如斯,可见其性格一斑。 不过我既然尝过四阿哥手段滋味,十四阿哥再做什么,我也不会太感奇怪,反之,他若不是这样人,当初入宫选秀又怎会公然出面跟四阿哥抢我? 有的人,天生好胜;更有的人,不惜两败俱伤,也不能让别人胜。 只怕这两类人,到头来都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而争,只是为个“争”字而争罢了。 ——咱们比一场! ——好!来! ——你输了又怎样? ——我不会输。你输了,你就…… “砰”! 睡梦中,我被突然迸发的□□声惊醒,一下从床上弹跳坐起。 帐内人声、脚步声乱作一团,仿佛还有人在外扯嗓高叫:“护驾!护驾!” 我捂住心口,只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可以看清梦中和我对话那人的样貌,我在跟谁说“咱们比一场”?为什么白天十四阿哥说过的话我会在梦中自己把这句话又重复一遍?照理那个人应该是十四阿哥,但怎么我虽看不清脸,他给我的那种感觉却很像八阿哥? 下午我和十四阿哥比完□□不久,康熙便带众人回营。 白日还好,一到夜里吃过饭,我就渐觉胸疼手酸,悄悄跟十八阿哥告了假,躲回侧帐角落长帷后自己床铺躺下歇息,因心里不定,辗转反侧多时方才入眠,不想此时又被枪声惊醒,就好像有人闯入对着我心口开了一枪似的,神魂不定,突然想起现在不知什么时辰,十八阿哥又回帐没有,急忙踢被下地穿衣,一回头,却赫然发现十八阿哥睡在我床上靠里位置,此时业已醒转,正横躺在那里用肉乎乎手背揉着眼睛。 到了木兰后,十八阿哥的夜游症仍时有发作,每于睡梦中突然惊起,或下床走几圈启门而出,或跌仆于某处依然沉睡夜里,第二天却全不知道。 此事康熙在山庄就已知情,也前后叫数名扈从资深御医给他诊过脉,均称其舌红苔黄,脉弦数,详审脉相,似为火热内扰,致使神魂不安而失守的征侯。 只说十八阿哥头一次离宫远行,不惯外头,心藏神,肝藏魂,今心肝受邪,神魂不安,故致夜游症发生,治当清心镇肝,安神定魂,予朱砂磁朱丸治之,早晚各吞服一次,每服三十丸,服完二料丸剂,其病当瘳。 夜游症除服药外,还讲究夜间静养,就如许叔微《普济本事方》云“平人肝不受邪,故卧则魂归于肝,神静而得寐。今肝有邪,魂不得归,是以卧则魂扬若离体也。”十八阿哥性情偏野,每日随驾围猎所见不少血腥杀戮,到底孩童,心思不定,夜间自然多梦易惊,而康熙既带他出来,又不肯放过给他锻炼机会,这一来二去的就苦了我们这些跟十八阿哥的下面人,为了让小祖宗好好入睡,恨不得一日三烧香,晨昏三叩首。 后来不知怎样摸索出十八阿哥睡前若先在我这躺躺玩会儿,再回他自己床上睡,当晚就再不受惊的,这虽不成章法,总好过搅得人通宵不能睡。 由是生了不成文的规矩,每晚十八阿哥换了衣袜临睡前,总让方谙达、申嬷嬷两人抱他过来我这边,他或坐或躺我床上,我在床边挨着,陪他说话耍子,见他开始打哈欠才再抱回去睡。 连日来这般,也都由十二阿哥私下禀明康熙过了明路的,我也不觉什么,但今晚我已睡下了,不晓得十八阿哥如何又爬我床上来,竟睡作一处,这还了得? 好在细看之下,十八阿哥所着袍褂俱全,连睡衣也未更替,嘴角更挂着零星碎屑,想来是他回帐后先来看我,见我睡了就摒退下人,自己爬上床偷吃我藏在枕头边的饽饽,这种事他常干的,不过从前都是我故意装睡逗他玩儿,不像这次是真的睡死过去。 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对我展开小臂膀,咕哝道:“小莹子?我刚梦到你打枪走火了——” 这时外头叫“护驾”声已经停了,帐内脚步杂声也消停些,但我帷后这块床位是十八阿哥立过规矩的,不叫不得乱入。 我侧耳听来不像真有刺客情形,因倾身抱过十八阿哥,让他坐在床边荡下双腿,又跪地拾鞋给他穿上,扎束停当,十八阿哥才叫帷外侍奴传进方公公来,问道:“何事?” 方公公刚探听完消息回来,奔的满面是汗,打手回道:“主子安心,没有大事,是和硕额附策凌台吉大人在营后靶场练枪不慎走火,并未伤到人,只可惜一部美髯被烧损了。” 十八阿哥听得又惊又笑,跳下床扯我手道:“走,瞅瞅去!” 帐内灯火煊亮,一出帐,才觉晚风微凉,拂上身来精神亦为之一爽,北方天地辽阔,星垂头顶,一眼望去,一弯浅浅月牙儿斜挂深碧色云天上,衬着点点星光,分外调皮。 策凌宿帐紧挨十三阿哥帐子,一拐弯便到。 十八阿哥熟门熟路带我过去,他宿帐外已都是人,问下来,几个阿哥和御医在里面,十八阿哥就摩拳擦掌要往里冲,谁知里头策凌一听人报“十八阿哥到”,便等不得拼命连声叫起来:“别放小年进来!”惹得帐内诸阿哥一阵狂笑。 方公公虽然只说策凌烧到了胡子,我猜火星四溅之下他身上肯定也会带到灼伤,里头还不知怎样脱光涂药呢,有谁耐烦看? 十八阿哥本跟在方公公后头,帐帘已经打起一半,正往里走,这个角度虽看不到策凌尊容,但我一眼瞟见八阿哥也在里面,更止住脚步,同十八阿哥告退一声,抽身往后闪人,十八阿哥是伶俐人,知道我避讳,只一笑摆手,便自进去看好戏。 这个时辰,康熙业早安置了,他派来看视策凌情况的几个侍卫正由鄂伦岱领着出来去跟康熙回话,还有送他们的人,四下点着明亮松油立地火炬,到处闹烘烘的,我嫌吵得慌,绕到帐后背人稍暗处捡块靠石干净地儿抱膝坐下,在这里仍可听到策凌帐内隐隐传来的说话笑声,满语、蒙语都有,就少汉语,我听不出什么名堂,只默默抬首仰视星空。 隔了一会儿功夫,身后传来脚步,我起先不在意,后来听出是朝我来的,就扭首望了一下,来的却是十三阿哥。 此处光线不强,愈显得他一双眼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我才要请安,他已一抬手,笑道:“我跟你一样,被策凌赶出来了。”说着,一掀外袍,在我身侧就地坐下。 为防人看见闲话,我改坐为跪,膝行半步,又拉开一些距离,方笑道:“额附赶十三阿哥出来,就不怕十八阿哥揪他胡子?” 十八阿哥爱武,而兄弟中,大阿哥太严肃,是以他一向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亲厚,十三、十四两人别的事上不投契,但都待十八阿哥亲厚,策凌此人上了战场固然令人闻风色变,但他自小在内廷养大,私下里风趣好玩得很,年纪又和十三阿哥相近,所以这段日子来,他往往和这几个阿哥混做一处,玩笑不拘,我是见惯的,才有此一说。 十三阿哥却笑道:“他倒想,但人家策凌就剩那么点宝贝胡子根儿,看得比命还重,哪肯给他碰?十四阿哥帮着老十八,正在里头跟他混闹呢。” 我还真没见过策凌没胡子的样子,想想有趣,又问:“他胡子全给烧完了?” “没烧完,”十三阿哥一面说一面又笑,“到底他是带兵打仗的人,最有经验的,□□一爆,他立时撤手护住要害,万幸他身上伤倒不重,就是好好一部大胡子根根或给烧焦或被烫卷、长短不一的刺楞在那里,先儿鄂伦岱来一看,笑得跌脚,说他可不是活脱子像宫里那个蕃邦蛮子画师郎世宁?明儿皇上见着一定给他逗乐。” 我听他描述的有味,心里痒痒,恨不得立即扑进去看个现行,但一想横竖明天白天也能见着,便算了。 十三阿哥说完就看着我,我亦一时想不到话说,面面相视了一回,不觉有些尴尬。 帐那边又起了人声,我挂念着十八阿哥几时出来,遂咽口唾沫,干涩道:“外头凉,我去叫人给十八阿哥送披风来。” 话音未落,十三阿哥却一下拖住我手,我手腕被他攥住,反射性抖了一抖,心头狂跳不止。 我低着头,耳边只听十三阿哥道:“你几时跟十四阿哥学的枪法?——你还记得和他之间的事,对不对?” 我讶然抬眼看他,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可那完全不像我的:“什么?” “你的动作,今天下午我看得很仔细,你装枪、射击的动作和十四阿哥根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每个手势,每个眼神,完全一致,就连装引药前预先把铅弹含在嘴里的习惯也一样!” 我听得傻掉,十三阿哥细审我面色,半响才放平语气道:“那年你十四岁生日之前,央我教你枪法,我不肯教,并不是因为四阿哥不准你学,而是真的太危险。我知道你的性子一向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我没料到,你竟然真的去找十四阿哥教你?他也居然真的教会了你……他甚至为了你不惜用上一枪压双弹的法子,原是他怕你输了没面子,就想蒙混让别人认为你俩并列。” 他顿一顿,又道,“你听我一句话,□□不是你该玩的,皇阿玛已许了回京后让十四阿哥亲教十八阿哥枪法,我看现在十八阿哥也离不开你,皇阿玛又夸你胆大心细,很能照应到十八阿哥,到时必要派你在旁护持,你万万记着不要再动心思学十四阿哥的一枪压双弹,策凌就是眼前例子,他若不是今儿见十四阿哥露了这一手,晚上自个儿跑到营后靶场偷练,也不会闹到现在这田地,好在没出大事,皇阿玛又对他宽容,就惊了驾也不见得如何责他,你却不同,你跟十四阿哥学枪的事四阿哥迟早会知道,他——小莹子,你怎么了?” 我眼前剧黑,身子一晃,亏十三阿哥伸手扶住才没栽倒在地: 四阿哥不是迟早会知道,他极可能是已经知道了! 自我来到古代,我最清楚我没跟十四阿哥学过枪,但十三阿哥一提到年玉莹十四岁生日,也就是康熙四十五年那个时间段,我马上就对起了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在宫里听过,十四阿哥于康熙四十五年九月到康熙四十六年八月期间,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一样都在京外办差,而年玉莹是康熙四十五年八月过的十四岁生日,满清又是以骑射得天下,虽沿明制在考武举时有比试□□射击一项,但有资格的多是满、蒙八旗贵族子弟,哪怕火器营也不招汉军旗下兵士,民间更不许私藏火器,违者斩无赦,年玉莹虽是官至从一品振威将军白景奇的女儿,到底也还是汉人,十四阿哥肯教会她枪法,可想而知当初二人关系如何,连十三阿哥知道后都有这种反应,更别说四阿哥了,极有可能就是那段时间她和十三阿哥闹僵,同十四阿哥走近,还不顾四阿哥禁令,私自跟十四阿哥学了枪法,结果惹恼四阿哥,对她下了重手,这种事十三阿哥未必知根知底,但要说可行的解释,也就只有这个还讲的通些。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年玉莹十四、五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缺德,真是害死我也。 不幸中万幸,总算下午是我主动“揭发”十四阿哥一枪压两弹的事实,没有领他这个情,不然在十三阿哥这有嘴也说不清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十三阿哥,我的确没想到十四阿哥有这份替我留面子的心思,但基于他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弟弟,我是不殚把他多往坏的方面想一想的,他肯定是算计我的,就看算计哪一方面了,没准他是还不死心,想试探我到底记得多少从前的事情。 这下可好,我记得,得罪这个,不记得,得罪那个,个个都无间道我头上来了。 联想到下午八阿哥阴阳怪气顶了十八阿哥那一句话,还有他之前对我的种种态度,我越想越不对,要不好好把以前的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我看我在这些旧事上还有得好栽跟头呢。 不过应该怎么搞清楚呢? 难不成跑到十四跟前问:俺们过去发展到啥地步了?您十八摸全乎了没? 万一到时候十四阿哥来一句“俺们搞一搞不就清楚了”,那我真的是死蟹一只,死给他看了。 “小莹子?” 十三阿哥又关切地叫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忙撑身退开站起,十三阿哥和我同时起身,那边十八阿哥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年子呢?小年子?” 我不及再说什么,只握拳一抵自己心口,抿唇看着十三阿哥点了点头,便飞快跑去。 跑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见鬼!刚才那是什么动作? ——我从来不会做那种动作的!中邪了真是! 因忐忑侧身望了十三阿哥背影一眼,他的姿势没有变过,可能是给我吓到胆了,我赶紧掉头向十八阿哥方向狂奔而去,今晚十三阿哥要夜游一定不是我干的。 策凌意外受伤,十八阿哥笑过之后,又生忧愁:策凌爱他那部大胡子比女人爱头发还要厉害,如今他胡子残了,就好比要叫个尼姑出来唱歌跳舞,现在他的意思是要取消跟我的合唱了。 这对我倒真是个好消息,十八阿哥只管盘算明天怎样撺掇康熙为他出头,压一压策凌,我却做了一夜好梦——因这次和硕纯悫公主本是同额附一起出避暑山庄往木兰来,但路上公主略感不适,就留在行宫调养,前日来人报,说已无碍了,八月初二又是八阿哥生日,公主必在这天赶到的。 公主一到,我更安全,策凌总不会当着他老婆面和我对唱吧? 正日子这天,方公公领着人给十八阿哥换了一套大红衣裳,我起得绝早,先出去帮着申嬷嬷和宫女们清点安放其他阿哥及蒙古王公们送来的生日礼物,回头见十八阿哥出来,不禁眼前一亮,十八阿哥真是小正太的楷模,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天生微翘眼角,不语带笑,看了就想捏捏。 十八阿哥是小阿哥,在这里过生日也不比京城好铺排场,但康熙宠他,八岁不过是个散生日,竟令人将自己主帐布置了出来专门给他今天庆生,皇营上下哪个不给面子? 早晨,以方公公为首的太监们头戴缨帽,足履官靴,长袍系带,外罩纱褂,同着差妇簇拥十八阿哥到了康熙主帐,向康熙、早到的诸位长阿哥们,及蒙古王公中结有姻亲关系的长辈一一磕头行礼,接下来随扈大臣、侍卫、御医、“有脸面的”太监等再依次上前行礼。 非宗室人等备办的寿礼都要放在一个用黄纸糊好的长方形方盘内,周围贴上红色剪纸,图案为椭圆形寿字。 满人过生日寿礼并不贵重,图个喜气,不过是烧猪、烧鸭、寿桃、寿面等等。 这些实物之上,又分别贴上大小不等的红色长、圆寿字剪纸,由“呈进”礼物的人抬到寿星十八阿哥面前请安致贺,这叫做“孝敬”。 但十八阿哥收下后须回敬较实物价值稍高的银两,名曰“赏钱”。 发了赏钱,“孝敬”者就需忙叩头谢赏。 我就侍立在十八阿哥身后,他一一受礼完毕,而我看人磕头看至眼睛抽筋。 一过中午,贺客盈帐,熙熙攘攘,笑声彼绝此起,又在营外有搭台建场看了骑马、摔跤、射箭表演,一派喜气洋洋,倒也热闹。 如在京城,这天必要演戏的,名曰“寿咏霓裳”,但围猎总不可能还把宫里畅音阁的御乐戏子带出来,好在这些蒙古王公们出行都喜欢带歌舞伎,其属下不分男兵女仆,均好唱善奏,也不愁没有节目,早就将夜间“唱晚灯儿”的项目都演练预备下了,唯独策凌原本跟我商议合演的对唱是要做压轴的,此时却意外耽搁了,对唱一事,策凌为主,我为辅,他不能出场,我一个小八腊子做压轴未免叫人笑话,的确是个难题。 但八阿哥于这些上头素来有心,还不等十八阿哥跟康熙说,昨儿就连夜抽派调度人手演试新曲,重排了节目表,一早呈上御览,圣心甚悦,十八阿哥亦无从计较。 我去了一桩心事,格外高兴,加倍细意伺候,难得一天下来,不觉乏累。 而和硕纯悫公主的车队在路上出了点小问题,到晚间快开饭前才和亲去接引她的十三阿哥一同返回。 她身体好了,策凌却又出状况,一入席很是被众人把他们夫妻取笑了一番。 策凌今天鼻子以下裹满了半张脸的白纱布露面,康熙一见他就被逗得不行,别人也还罢了,唯独不准他退,要他陪完整天,偏偏策凌为了胡子快点长好,还老是正襟危坐地端在那里,除了跟康熙回话,头都不轻易晃一下,老实被大家狂笑,尤其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昨晚闹他还不过瘾,一个在席间猛说笑话儿,一个得空就掀起策凌嘴上纱布挟菜给他吃,策凌碰见这两个冤家也真是前世孽缘,只便宜我看现成把戏罢了。 饭后因地制宜,在各帐围绕中清空出好大一片场子,只留了歌台舞池,其余地方搭满六人一席的方桌,上摆精致干、鲜、冷、素诸色,可边赏歌舞,边饮酒。 因在宫外,康熙特令不拘任何形迹,由是满座觥筹,推杯畅饮,谈笑风生,极其随便。 场中又点起数堆篝火,歌者固然极尽炫艺,舞者更时至身边,邀人起舞,不分男女,均可参与其间,别具风味。 一时灯火交织齐明,欲与星月争辉,又兼秋风送爽,虽是塞外,亦有天上人间之感,人人兴致高涨。 蒙古人跳舞多有甩臂击鼓、跪蹲请安、拧身跺足、横摆漫步等动作,精神气质豪迈,尤其伊克昭盟鄂托克旗出的节目男子单人表演筷子舞,舞者原地双手握一把筷子,随着腿部韧性屈伸、身体的左右晃摆,快速抖动双肩,两臂松驰流畅地用筷子敲打手、肩、腰、腿等各个部位,继而绕圈行进或直线进退,舞姿洒脱利落,击筷动作灵巧多变,至高潮时,边舞边呼号助兴,与宫中礼乐迥然相异,令十八阿哥看的目不转睛,大为高兴。 “筷子舞”舞完之后,歌者又高唱祝酒歌一周,众人豪饮了一回,颇为大乐。 忽然主席桌前的舞池中单独上来一名丽装女子,奇在双瓯分顶,顶上燃灯碗,而她步态曼妙,丝毫不见累赘,更口噙汀竹,与池外琵琶、胡琴、筝演奏相呼,击节堪听。 舞女初还矜舞态,渐随音乐,在原地或跪或坐或立,由手及腕及臂及肩如灵蛇般忽樟忽挑忽拉忽揉,且以腰为轴时而前俯、时而后仰灯碗却不落地,旋复只如风滚雪、摇绛卉,能使人惊,与前人筷子舞相比极显其婉艳妩媚。 十八阿哥大喜,竟然自位上站起拍手叫好,该舞女得了彩头,忽双手各托燃灯,边快步绕场奔走,边作流星般盘绕灯碗。 只见其灯焰飘忽摇曳,舞姿轻盈流畅,满目流霞,美不胜收,最后一折腰下地,焰彩尤颤而不灭,就在此时乐声噶然而止,然余音袅袅,仿若未散,一时令四座观者如痴如醉,高呼鼓掌叫好不止。 康熙目视十八阿哥,笑着轻一挥手,李德全忙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贴有“寿”字盛满小金钱的玉箩绕到桌前跪下,将玉箩高举在十八阿哥面前,十八阿哥本来坐在康熙身边,他双手合拢抓了满把小金钱,康熙亲手插入他腋下,抱高他身子,好让他广散赏钱。 十八阿哥也真争气,一撒出去,无一枚金钱落出场外,就如下场金雨般,滚在地上,叮咚作响,一众歌者舞伎伏地三呼万岁二呼千秋,人声鼎沸,喜闹煞人。 康熙开心大笑,放十八阿哥归座,我蹲身给十八阿哥整理桌下衣角,以免被靴子踩脏,只听康熙道:“十八阿哥喜欢看这舞,回京后朕叫人照样学来,明年你过生日还演给你看。” 十八阿哥响亮道:“谢皇阿玛!可是,儿子还想看小年子唱歌。” 附近坐的都是阿哥、王公,多半听到十八阿哥说话,顿时静了一静,纷纷把目光向我们这边投过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十八阿哥在这个时候卖我,讪讪起身,迎上康熙打量我的眼神:“朕的确没看到你孝敬十八阿哥的寿礼,那么你是以歌代礼了?你还会唱蒙古歌?” 我赶紧半跪答道:“回皇上,策凌额附原说过要和奴才对唱一曲,以贺十八阿哥千秋,但额附受伤,所以才迫不得已取消此节。” 策凌就坐在隔桌,见说忙离座打手向康熙告个罪:“是奴才无能,扫了十八阿哥的兴,请皇上责罚。” 康熙大笑,虚手一抬:“起来,起来,十八阿哥小孩子家,就朕这些阿哥中小时候像他这么调皮的也不多见,这些天十八阿哥紧和你混着玩儿已经累了你,朕再不为这个怪你,你尽管喝你的酒去!” 策凌嗜酒,为了喝酒,兴之所至,连脸上白纱布也自己扯去,露出搞笑曲卷残胡,想是刚才急切,忘了再把纱布蒙好才来面圣回话,给康熙这么一说,众皆大笑,他反正被笑了一天,嘻嘻而起,正要回位,他座旁和硕纯悫公主忽然起身款款走来,与他并肩而立,向康熙福了一福,道:“回皇阿玛,女儿自前年出嫁,久未承欢皇阿玛膝下,今日是十八弟的的生日,见皇阿玛高兴,女儿心里也像抹了蜜一般,女儿愿代额附出演对歌,权搏皇阿玛、诸阿哥兄弟一笑。” 康熙果然开怀笑道:“哦?朕的十格格不过离了朕两年,竟然出落得愈加大方了!好!你服侍着和硕纯悫公主一同去准备一下,朕等着大饱眼福、耳福!” 御旨都下了,苦命的我只好作受宠若惊状依言跟着和硕纯悫公主退场换装。 皇家办宴,细节方面都是周全,虽然和硕纯悫公主献歌并非计划之内,但一应崭新舞装都是多备齐全。 对唱当然是一男一女,康熙光顾着高兴了,也没想想其实我也是个女的,不过千错万错皇上不会错,只好“委屈”我继续穿男装扮男人。 我是作为文艺特长生招进大学,同寝室的女孩子情况都和我差不多,其中一个就是内蒙古来的,最擅跳蒙古舞,当初我虽然不留心,但好歹也算看过一些,略知一二门道。 蒙古人每逢集会欢庆都穿蒙古袍,男袍宽大,女袍紧身,蒙古人又认为像乳汁一样洁白的颜色,是最为圣洁的;而蓝色象征着永恒、坚贞和忠诚,是代表蒙古族的色彩;红色是像火和太阳一样能给人温暖、光明和愉快;因此男子多喜欢穿蓝色、棕色、女子则喜欢穿红、粉、绿、天蓝色。 于是我很快便选了一件蓝色袍子,扎起腰带,穿上天青色布靴。 而和硕纯悫公主刚刚在使女服侍下换了贵妇装,去了琳琅璀璨的头饰及垂面珠帘,调了一件大红的,穿靴头和靴面上有用金丝线镶蒙古民族特色图案花纹的同色布靴,使女帮她扎好腰带,又将袍襟向下拉展,更显出其娇美的身段。 纯悫凤眼白肤,气质是偏静的那类,但被大红色这么一衬,平添容光,脸色也好看许多,我倒觉得她这么打扮,比原来还美,至少很有生气勃勃之感。 纯悫装扮完毕,见我看她,冲我笑了一笑,走到我身前,亲自指挥一名使女给我把袍子仔细往上提了一提,放得松些,又把特制用来装饰佩戴的蒙古刀、火镰和烟荷包挂在我腰带上,再将我头发好好笼进帽子里。 拜十八阿哥所赐,我穿惯了戎装盔帽,戴这一顶帽子感觉很轻松。 纯悫退后一步,上下端详了我一阵,向旁边人笑道:“草原上最俊俏的少年也不过如此罢?” 那些使女都是蒙古带来的,说的不是汉语,一个个笑蓉满面,咂砸作声应合了一阵。 纯悫又道:“小年子原来跟额附说好对唱的是哪首歌?” 我汗,策凌根本就没正经跟我合练过哪首歌,纯悫看出我犹豫,不禁笑道:“额附的性格我最知道,他每多即兴发挥,你也闹不清了是吗?”她沉吟一下,“那也没什么,我们就唱额附平日最爱唱的那首好了。” 在避暑山庄澄光室住着时,我饱受策凌荼毒,知道他真正保留曲目来去有那么几首,因问:“是哪一首?” 纯悫道:“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那首。” 我心里一松,挑了个最简单的,看来纯悫充其量是个票友,肯定比跟策凌对歌轻松,马上干脆道:“好。” 我们相视一笑,于是纯悫坐下,我站着,分头开一开嗓子,不多时八阿哥派人来提醒:外面正在表演的安达舞就快完了,很快该我们上场。 纯悫又检查一遍,带了我要跟在那人后面出帐,十八阿哥忽带着方暗达一掀帘跑进来,喜滋滋叫道:“小年子,我等急了,快点!” 十八阿哥见着我,喜的拉了我的手不放:“唱什么歌?唱什么歌?” 纯悫站在一旁笑,我故作神秘道:“十八阿哥快回皇上身边入座,一会儿准保知道了。”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转,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长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闭起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他左手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什么东西,今儿是他生日,我也不跟他强,乖乖扬着脸闭了眼睛,半响只听几声轻笑,我唇上微痒了两下,十八阿哥便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我没想到这么快,倒吓了一跳,他不会这么老土,送我个kiss吧? 因此我一睁开眼,先朝他身后纯悫瞧了瞧,没看出什么大异样来,再看十八阿哥,他却冲我大大咧了个嘴,露出雪白牙齿,就带着方谙达一阵风似的跑出帐子去了。 ——他到底送了我什么? 我满腔疑惑,但外面安达舞表演早已结束,催场的掌声起了几回,不好再耽搁了,纯悫带笑过来:“小年子,该你上场了。” 我答应一声,忙着站起,将腰带提一提,又扶一扶帽子,作个深呼吸,大踏步跟着引场人走出去。 横竖四阿哥不在,还怕谁吃了我不成? 我千想万想,没有想到我一出场,等着我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一站入场中,不管我的头往哪个方向转,对上的均 是笑到抽筋的脸,就好像我脸上装了一个激光发射枪,发射的却是笑光,中者必伤。 而第一个开始笑的就是小坏蛋十八阿哥,康熙是没笑出声,不过他上来只对着我用力瞧了两眼,就一直低着头拨弄笑趴在他怀里的十八阿哥的头顶,但看康熙不断抖动的肩头和他身后偷偷捂嘴的李德全,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碰到这种怪事,我当然要看其他人反应了,哗,前后左右天下大同:奇哉怪哉,我衣服穿得很好啊,帽子也没掉,最可恶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两个,一个椅子都快笑翻了,一个拍桌笑到擦眼泪,而策凌因为纯悫也要出场的缘故,特意跑回营去取他随身那把马头琴,现在还没过来。 一个人唱,n个人笑,这种情况下,叫我怎么开唱? 最终还是十八阿哥招手叫我过去,我走到最前场,在康熙和他那桌前对面跪下,康熙叫李德全擎一面手掌大小西洋镜子来,我双手接镜一照,只见镜中人的唇上被描了一左一右短短两道黑色八字胡,和真正的男人比起来,我原本最多是娘娘腔而已,现在却因此使得整张脸变严肃了,而又带着滑稽的气质。 我本来猜到几分,心里不是不生气的,但陡然这么打眼一看,也差点失笑,气归气,真的是蛮好笑的。 十八阿哥起身隔桌靠过来,递给我一支黑色炭笔,说:“送给你的。” 康熙和阿哥、王公等都看着我的表现,我不急不忙接下笔,磕个头:“谢十八阿哥赏。” 李德全要上来取回镜子,而我在他手伸到之前就略直起上身,半侧过面,自己左手展镜对上光,右手执稳炭笔把唇上两道胡子分别一勾加长成纤细两撇,把炭笔笔端朝上塞进靴筒,复以右手小指将两撇胡子尾部分别描出精巧对称的上翘回旋涡卷形曲线。 线条一流畅,霎时有了韵律,平添洛可可式的细腻柔美感,年玉莹的容貌气质本来带有兵气,介于可柔可刚之间,如此一来,两相结合,成功化解了小胡子的突兀,反而另显异秀清俊,一张脸看上去为之一新,又是一番天地。 我“化妆”完毕,把掌镜反面放在桌上,流眸十八阿哥一眼,十八阿哥已经双肘平撑在桌上,看得合不拢嘴。 我向十八阿哥一颔首,就地朝康熙叩了个头:“奴才这就献丑了。” 康熙命我起了,我回身缓缓走下舞场,这一次却没有人笑,就有几桌交头接耳,声音也都压得极低,我不看人,因为我知道我在被人看。 唱歌也好,舞蹈也罢,大凡当众演出,表现力固然得有,但是否能拿出压台的气势控制住全场、使观者集中精神才是重中之重,要不是十八阿哥这么一闹,我原本倒还真没把握能达到现在这个效果,也更不可能从康熙那里借到气场了,抓住了康熙的注意力,就是成功了一大半。 策凌夹着马头琴匆匆而来,他是老有经验的,径自往东面场边乐师那队打头坐下。 我脸转向他,他一抬头,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我并不停留,抬左腕对他比了一个圆月的手势,便转身对着北面康熙主位。 很快辽阔低沉的马头琴声响起,我听准节拍,脚尖向前一动,右手划起,放声唱道:“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策凌的马头琴巴特拉得真不是盖的,尤其下面是他老婆出场,悠扬动听琴声中真像溶入了丝丝热情,亦进一步感染到我,我随琴音连做几个硬腕跳步从场子这头对角线穿到后场,顺势单膝半跪舒手迎出一身红色蒙古袍服的纯悫。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纯悫一开腔,便让我吃了一惊,她的声色不是很高,但极有穿透力,富有感性,且能收放自如。 又是一个马头琴间奏,我和纯悫舞步中对上目光,我现在才发现她是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人,她并不瞧场外策凌,始终只看着我,好像我真的就是那个在蒙古包外苦苦等着她的阿哥,十分入戏。 周围众人不知几时拍手给我们合起拍子,我一个马步交替旋到康熙场前,换了蒙语重复唱段:“莎拉闻滔泥撒了那啊嘎拉给勒逮(dei)给笛答呦 ——啊哈掳嫩达嘎污揪灰忧因——逮(dei)吼—— 矮了柴哄喽沟拆嘛赶温内塞(sei)鲁都达沟—— 矮临起拎污逮(dei)移溜昏尤因——逮(dei)嗬——” 在座蒙古王公、太吉轰然叫好,纯悫眼光一亮,面上一层红霞飞起,黑色发辫随她婀娜身姿动作极好看地扬起、落下。 她却换了满语唱:“埃卡阿布卡德阿盖木可阿库 ——噢其 ——海棠伊尔哈一尼 be也伊拉me 木特拉库 ——达姆阿哥西额尔合 ne尔合一 阿lia起—— 悉尼乌鸡len 得鼻吸了 nia尔玛乌特海诉诸么集合—— ” 策凌的马头琴跟着我们唱和,一时粗犷豪放、浩瀚深沉,一时又圆润婉转、如歌如泣。 我从不知道这样简单乐器、这样简单对唱,就可引发我最单纯直白的感情。 自来到古代,我从未试过这样放松自己,我的内心充满了防备疑惑,却无法抵御伤害,而现在就仿佛用歌声打开另一扇窗,令我看到一个只有月亮、云彩、阿哥、阿妹、雨水、海棠的世界,全身心地投入到歌声里,只要唱下去就好了,不用想现实中坚持得下去不下去的问题。 一曲敖包相会结束,纯悫亲执我手一起走到康熙位前下拜,周围赞好喝彩声如潮涌般将我们淹没。 我起身后环首四顾,全场有三分之一的人已从自己位上立起,其中包括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而十八阿哥干脆就是站在椅子上的。 十四阿哥对上我的目光,忽然一边拍掌,一边跺脚用满语叫了一个简短的单词,策凌也用蒙语叫了一声,一时不分满人蒙人,都跺脚响应,各处蔓延开来,震耳欲聋。 我能听懂的满语、蒙语只限几首歌的歌词而已,脱离了这个范围,再简单的词于我也是茫然,因瞅了纯悫一眼,纯悫看我笑道:“他们说,只唱一首不行,还要再听一支歌。” 哦,那就是现代看演唱会叫“安可”返场的意思了。 我明白是明白了,可再唱,唱什么? 策凌持马头琴走下场,在我们身后停住。 纯悫和我先后偏头瞧向他——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睛在灯火月光下似泛出隐约银蓝色,让我想起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见过的天鹅湖。 万众瞩目下,他只旁若无人地注视着他的妻子纯悫,我头一次发现没有大胡子的他有着比大多数蒙古男人要柔和的面孔,尽管他的体魄同样强健过大多数蒙古男人。 我不用看纯悫,也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蒙古台吉与清朝公主,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桩政治婚姻,但现在,我所看到的远比这更多。 不知不觉间,全场已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多余人声,我最清楚看到策凌的手拉动琴弓的第一下动作。 和弦在连绵群山与平原之间,如同微寒的轻风徐徐吹过,开首便是清冽肃然,但其中蕴藏淡淡愁绪,像欲述说,却怕拒绝,可还是说了。 纯悫以一个极优雅的手势抬起我下颌,绕着我缓步走了小半圈,而她的手指前端始终不离我颈脸交界处的柔肤。 我肩以下不动,唯随她动作一点点拨转脸,眼光过处,她身后重重人影于我渐渐模糊,只有她红唇中吐出的低吟回荡蒙语音节,如吟如叹,似一种美丽的哀愁,像波纹般从我内心一直荡到身外摇曳空气。 在十五的月亮夜晚/陶醉在马头琴的悠扬旋律中/心中想念着亲爱的他/于是我唱起了这首月亮之歌——我听得懂她念的是什么,因为她这一段蒙语独白我曾听策凌一个人念过很多遍。 我知道这很好听,但我不知道由她念起来,会惊艳到这个程度。 策凌琴音一变,进入我熟悉的范畴,我听出他所奏是蒙古流传最广的演唱形式“好来宝”,也就是短调节奏规则,节拍固定,唱词均是触景生情的即兴创作,或双人对唱,或一人自问自答,或一人唱众人合,或多人合唱不限。 跟我跳贴身舞? 公主你找对人了。 我忽将身一倾,并不触碰到纯悫肢体,与她只差一线,堪堪贴面擦过,横移半步做了一个柔背跳,小颤膝后腿半蹲,身略低些展手向她顶上夜空,扬声高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生命已被指引、潮落潮涨——有你的远方、就是向往——” 纯悫在歌声中与我四目交接,掩不住的惊羡之色。 然而在她回唱之前,有人走得太急,“咕咚”踢翻了椅子,闯进场来,那是一把真正的男声:“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恒远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ohya——” 策凌把马头琴玩耍似的,左手双泛音拨弦,右手连顿弓、飞弓不断,配合曲调掀起场内场外又一高潮。 这次轰动却大多了。 不过我说胡子哥,十四阿哥青紫出马下场唱歌而已,你很有面子吗?值得兴奋成这样?你吃准他调戏我来了就没人调戏你老婆了是吧? 十四阿哥之所以会弄翻椅子,我正好做最后舞步时对到方向,瞄到是坐他旁边的十三阿哥扯了他一把,才搞得他一踉跄,可恨十三阿哥不够辣手,温柔的扯扯小袖子算什么?调情啊?桌上现摆着那么大的酒碗多好使呀,直接敲后脑勺才是正解!要换了四阿哥在,恐怕就要乱殴了。 不过我也的确佩服十四阿哥在失去平衡、撞青了一小块前额的情况下还能迅速调整姿势,现编了词儿,做着半脚尖跟步骑马跳出来,竟然又虚勒缰绳摇步绕着我来了一圈,我很怀疑他有没有看到我穿的是男装蒙古袍啊?我唇上还有两撇小飞胡子呢? 趁着节拍又起,我豪迈地横移半脚尖弓步跳开,扯嗓唱道:“谁在呼唤、情深意长——” 十四阿哥中间合音:“谁在呼唤!” 吓得我差点吞了声腔:“让我的xx象白云在飘荡——” 十四阿哥继续合音:“飘荡!飘荡!” 我硬着头皮唱下去:“东边牧马、西边放羊——”我顿过半个节拍,十四阿哥没音气儿,才续唱:“一旯旯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十四阿哥忽合:“亮!” 我狂做半脚尖弓步跳往前躲开他:“在日月沧桑后、你在谁身旁——用清亮眼光、让黑夜绚烂——!” 飙完结束极高音后,我只道你小子毕竟是个男的,这下不见得还能发出海豚音跟腔吧?心里一松,一抬眼,却不偏不倚对上前座康熙目光,吃了一惊,因我穿的布靴稍大,本有些松动,这一忙,脚下一绊,险险当面跌倒。 幸亏十四阿哥自后上来,借着他旋步在我肩头一按一带,我顺势扭过腰来,虽无水袖,却不自觉肩、肘、腕同时用力将袍袖平着翻过,滑出小半截皓腕,改前摔为反身下腰后仰。 这可比平时翻水袖向上挑难多了,挑袖轻飘,而平着翻看起来动作不大,绝对比单用手腕往上翻要吃劲,外人看起来是柔的,可劲儿都在里面呢。 露在外面的劲儿好练,含在内里的劲儿不好找,要多下些功夫,若非年玉莹本身的柔韧性奇佳,我当年苦练的腰腿、水袖和f工功夫带得来多少? 只怕仓猝间这“卧鱼”身段一出,我就自动全身关节一半以上骨折,香逝去也。 然而我忘记了爱新觉罗家十四郎天生一条水蛇腰,居然能不着痕迹跟我俯下,捞我起身、转了一圈,同时暗暗调稳我的重心,倒像我们商量好的配合动作,想也知道好看,可惜我穿的是男装,不然还不把在场的大男人中男人小男人们杀倒一片……估计现在已经杀倒了一片,不过就是冷汗黑线满天飞一大把的那种。 但这些还在可忍受范围内,最可怕十四阿哥竟然在此过程中还能保持跟着策凌的间奏继续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恒远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ohya——” oh、oh、oh你个魂啊? 就算你是桃花眼唐僧转世也请你不要害我? 拜托,我不是蜥蜴精岳美艳好不好! 眼看十八阿哥快跳过桌子来行凶了,我忙赶在十四阿哥一停,又亮音唱起蒙语:“阿啦湾拓内~~萨奶~哈~~啊~~辛的奶~~呵~~~ 阿了嘟来那~~阿~呜的~喏威喏音那吼~~哦~~ ” 这段蒙语十八阿哥最爱听,经常威逼利诱策凌给他表演,我耳朵早听出茧来了,闭着眼睛也能唱,套进这个节奏倒也合适,何况连康熙也有蒙古血统,多拍蒙古人的马屁不会错。 果然一唱见效,十八阿哥貌似被搔到痒处,略略冷静。 我才定下心,十四阿哥突腾空翻了个跟头,满场跑起,口中唱道:“马头琴悠扬、马奶酒穿肠——我的爱情奔跑在□□草原上——你的善良、我不能抵抗——你的美丽、将我的心紧紧捆绑——你的笑容、让我找到了最后信仰——你是美丽的月亮、让星光黯淡——” 他唱一遍不够,蒙语一遍,满语又一遍。 十四阿哥的音色浑厚、旷远,高音部略显沙哑,和他的外表形成反差,却有奇异魅力。   策凌亦极力配合,琴音在他手中易如反掌,游刃有余,层次丰富而不失细腻,这种“音画”般的音乐,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草原的奶茶,帐篷上的炊烟,放牧的阿爸阿妈,蓝蓝天空飞翔的雄鹰,不停向前奔跑的烈马,蒙古族的醇酒,马背上生死相依的爱恋的人……仿佛都在这样声乐中浮现眼前,是真正如草原般宽宏的自由。 最终这一首四分之三皇家组合的“好来宝”,在几乎是全场重复数遍大合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 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永恒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 ohya——”中意犹未尽地收尾。 说也奇怪,听多了这段,我忽然有了新的感觉。 特别是当十四阿哥最后一个跟头翻回我身前原位,我看到他像个大孩子似的开心大笑、挥手谢场的一刹那,只觉从头顶到足尖过电似的麻了一遍。 也正因此,当他转过头来将亮晶晶的眸子与我相视,我忘了避开。 这一刻,他对我肆无忌惮的注视,我无法拒绝。 不错,四阿哥已经教会我任何时候不得放纵,否则后果自负。 我就负! 我负定了! 36、入V公告 为和谐,决定从第三十二章开始入v。 继续看文的方法如下—— 【to有爱愿意打分留言的看官】 我可以给你们赠送积分。 系统规定是评论25字可得1分,3分能看1000字,以此类推,千字长评可得20分,要获得积分首先请保证你们是登陆状态留言(晋江可免费用户,即获得盛大通行证后便可登陆,方便快捷,1分钟即可完成,对注册方式有疑问请看本章未尾整理的的faq),登陆—发评-等我送积分。 要积分的看官,请在登陆留言后加上“jf”(积分)字样,得到我送出的积分后使用方法:登陆-账务-积分记录-《情倾天下》-购买-看文。 注意事项: 1.因为作者可以送出的系统积分每月有定额限制,所以长评优先送分,关注留言的顺序为长评-挂在首页的留言-最新章节的留言,然后按字数多少优先送(字数多,能看的也多些嘛……),先发先送。 2.以下几类我没有办法给分:没有登陆,或登陆后打评未过二十五个字以上者;漫骂负评均不给积分,不好意思;水评,同一章节重复刷评者。 【to有钱愿意出钱阅v的看官】 关于充值,请点击 网银、支付宝、全国通用神州行方式等可供选择,实在不明白的话,可注册登陆后点击晋江页面顶端右上角红色的按钮。 注意事项: 1.更多优惠便利,可见下面“作者有话说”一栏里的附《晋江vip充值教程,终结版~~~~ 》 。 2.若有相关问题,也可在本章下留言给我,我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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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是十三阿哥,今夜是十四阿哥,不晓得第三次会不会轮到八阿哥取我小命。 我知道他今天喝了很多酒,且是混着喝了几种酒,因此当他一伸手要触我面颊,我便后退半步一敲腰间配挂蒙古刀:“你看这是什么?”这刀鞘上虽捺伦笆瘟瞬簧倩龌ㄉ谕嬉斩锩婵墒钦婕一铩 “可不可以给我摸一下?”十四阿哥嬉皮笑脸也斜眼瞥了一下,他的手却不是摸上刀,正经冲着我的小腰来了。 我吸口气,拔刀,才碰刀柄,他一把按在我的手上:“你说你喜欢我!” 他口中的酒气差点酿醉我:“我没说过!” 他耍赖:“好,你不会说,你会笑,你笑就是爱我!” 我失笑。 “好,你爱我!” 他的唇猛地堵上来,火焰般的舌在我唇齿间滑动,来势汹汹,热力席卷。 天旋地转,十四阿哥忽然放开我:“我等着你,你敢不来的话,就死定了!” ——什么? 我莫名瞪着他,是他的表情让我回想起这句是他当初在北京城码头驿馆后巷第一次强吻我后说的话。 他一手揽住我后颈,略一低腰,将他的额头紧紧贴上我的,我甚至可以感到他微微抖动的眼睫:“你这个死丫头,我在镜湖等了你一整天,下了一晚的倾盆大雨你知不知道?冻死我了!要不是四阿哥把你关在他府里,我就要杀了你!” 我诧异无比的看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的美的如同野兽一般的家伙:那时我刚住进四贝勒府,根本很少想到他,我一直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他竟然真的约了我就去等我?镜湖又是什么地方? 我用力扳松他的手,正面对他,刚刚还在强吼大叫的他,竟然眼睛一下转向旁边而不看我这个“死丫头”,他掩饰的够迅速,但我还是看到我要看的东西:他不好意思了。 这次我真的笑了,我笑的开心程度和他脸红的程度是正比。 我笑到背脊都开始颤动。 他开始还绷起脸做出生气样子,但是他很快恶狠狠咕哝着:“你敢嘲笑我?我就、我要——”想到妙处,他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万一有谁闯过来看到我和十四阿哥这样面对面而笑,一定会以为我们疯了,但是我止不住,他也是。 就算我们凝视对方时,也压不住这个笑意。 “瞧,我说的没错!你不会说,你会笑,你笑就是……” 我本来不会躲开他下一个吻,但他俯下头时那一个和四阿哥有几分相似的神气,让我眼前仿佛浮现四阿哥对我扬手大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模样,于是我一偏脸,低首避过。 他的唇擦过我闭合眼帘,停了一下,双手抱一抱我:“你在发抖?” 他的呼吸拂动我发稍,才发现他不知几时把我的帽子摘了捏在手里。 这个人,怎么老爱抢我的帽子,第一次这样,现在又这样。 我伸手去夺帽子,他不给。 我急了,用劲去抢,他作势要把帽子抛进河里,我一跳脚,把他头上帽子打下手来,也咬牙要抛。 他笑道:“你扔,你扔,等下皇阿玛要问,你看我怎么回!” 好女不敌无赖,一阵风过来,我掩口打个喷嚏:“还我,我脑袋冷!” 他先拿回自己帽子戴好,才故意一揉揉乱我的发,把一顶蒙古帽歪扣我头上。 我塞完发,整好帽子,十四阿哥扬首看看月牙儿在夜空中位置,我偷偷瞧他侧面,被他忽转过头来逮个正着。 他一双眼睛润润的,上等黑玉似的瞳孔里湿气更重,叫我移不开目光,不自觉冒出一句话:“舒舒觉罗氏她……好吗?” 他有点意外,但很快咧嘴一笑:“你指哪方面‘好’吗?” 我崩溃,我指的当然不是“那”方面,但他摆明了就等我问“那”方面。 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忽然就问到舒舒觉罗氏,现在可好,转移他注意力不成,更见尴尬,无奈何“哦”了一声:“嗯,那她应该很好……啊嚏!冷……” 十四阿哥抓住我破绽,穷追猛打:“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她好?”他凑近我,暧昧地笑了一笑,“或者,你的意思是说我‘好’,对吗?” 天际一层浮云悄无声息的笼住月牙。 月黑。 风高。 杀人夜。 我要杀人了。 十四阿哥的手再往下一寸,我就要杀人了。 “啊——”我一声叫,引出月牙儿从云后探出半边,窥视地下的我们。 推搡间,我一眼瞄到十四阿哥腰下撑起帐篷,惊至语无伦次:“你起来、起来你……起来、起来、起来……” 他还不起来,我真的要豁出去提丹田之气高唱两只蝴蝶! 震、震死他! 然而在我出绝招之前,我们所处石后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不止一人的零碎脚步声,更有十八阿哥奶声奶气道:“八阿哥,怎么还不见小年子?” 十四阿哥猛地撑起身。 我一片混乱,完全听不清八阿哥嗡咙嗡咙答些什么,只知道他们一转过大石马上就暴露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本来着恼,此刻力仍未撤,趁十四阿哥疏神,双手狠狠一抵,把他倒推入河里。 没用脚踢他,我已经算得很好人。 扑通,水花四溅。 十四阿哥临入水一刹那,长手一够,将我一同拖下。 一股透彻冰凉激遍我身体发肤,想必十四阿哥也一样,一入水,他就松开了我的手。我跟他分散了。 潜入水下,一切变得很安静,人声、风声变得那么遥远,水下视野不算清楚,似有白影滑过,小鱼儿啄到我露在外面的肌肤,微痒。 我一蹬足,头、臂引伸,双手张开,平转过身,游向河岸,只划两下功夫,脚便踩到河床淤泥。 我切开水面,从昏暗的河水中“哗啦”站起。 外界的声音向我蜂拥而来。 入水前我没来得及深吸足气,喝了两口水,好在没有呛到。 我看到十八阿哥、八阿哥、方公公、还有康熙的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带着七、八名举着火把的御前侍卫已经绕过大石,站在岸上。 十八阿哥似要向我跑来,被方公公自后牢牢抱住,八阿哥正冲我的方向喊着什么,我摆头左右察看,心脏急剧乱跳,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明:十四阿哥呢?为什么还没出现? 我深深作了一次呼吸,放松身体,正要再度潜入水里,忽然我就看到他了。 他在更远一些的河流下游。 他穿过这河水,这鱼,这星星,就好像这是属于他的世界,他十分轻易的穿过。 然后他就站在我面前。他摇着头发上的水珠。 他差点吓死我了。 他在这儿。 他知道。 一阵微风掀起了河水,有一点儿寂静,但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手里抱着一条鱼,一条不断扑腾的大鱼。 他大大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我抓到大鱼了!老十八!你来看!十四哥抓了条大鱼给你!” 十八阿哥欢呼雀跃,十四阿哥走上几步让他过来看,谁知那鱼一扭身,从十四阿哥手里滑出去落进了水里,尾巴一甩,溅了十四阿哥一身一脸。 十四阿哥一手抹净脸,喃喃笑骂着还要去追,一侧身同我对上,就停了动作。 月光在水面倒映成粼粼波光,水光不停映在他的眼上,现出一折折阴影。 我忽然有一点心悸,同时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他刚刚撑过帐篷,一下子全身浸了秋天的凉河水,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我涉水,上岸。 鄂伦岱早已命人在岸边干地架起一堆火,十八阿哥扑上来抓了我手摇道:“小年子,科尔沁萨克老郡王在皇阿玛跟前夸你的歌词编得好,皇阿玛说回头要赏你,你想要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十八阿哥小嘴一张,像模像样唱道:“在日月沧桑后、你在谁身旁——用清亮眼光、让黑夜绚烂——!”他最后一个音飚不上去,就收了,笑道:“日月就代表旧明,而清眼打破黑夜,象征我大清给中原带来最绚烂、最美好日子!皇阿玛要赏你,你一定帮我求他把那枝罗刹国的□□拿来好不好?” 这样也行啊? 还好我唱了个“日月沧桑”,不巧来个“日月光明”我不就玩完了? 侥幸,侥幸,我刚漫应着十八阿哥,一旁八阿哥忽道:“老十四是下水抓鱼,小年你怎么也掉河里去了?” 我想起我把十四阿哥推到水里的好事,哪里敢乱回答,小心翼翼偷瞄了十四阿哥一眼,赫然见着十四阿哥站在火堆旁,已经脱光了上衣,虽被八阿哥挡了一半,但从我这里,还是可以看到他背部紧绷着的极有线条感的健壮肌肉,正有一名侍卫在帮他擦身,而他听见问我,正在侧了脸冲我笑。 他那个笑,怎么看都不怀好意,八阿哥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讪讪的,不知道现在装死来不来得及啊? 十八阿哥仰头看看我,又扭首看看十四阿哥,眨一眨眼睛,抢道:“我知道!小年子肯定是见十四阿哥跳进河里半天没有上来,以为十四阿哥跟我上次在御花园一样溺水了,才去救他的!刚才我在岸上看到小年子找不到十四阿哥,急得都快哭鼻子了!” 十四阿哥用满语跟八阿哥说了一句什么,八阿哥因一笑置之,其他人则暗暗挤眉弄眼,而十八阿哥的表情比哪个都无邪,我低头认罪。 “小年,你过来!”十四阿哥招手道,“烤烤火,这么湿淋淋的可怎么走回去?” 我先还不敢动,十八阿哥硬拉着我手带我走近火堆边坐下,他坐着,我半跪着。 穿着湿衣服烤火只会把寒气逼进身体里,极容易得关节炎,还不如自然风干的好,我也不知十四阿哥是借机报仇还是怎样,到底十八阿哥年纪小,坐不住,很快就带着方谙达到旁边捡石子儿玩,我不一会儿就前胸烤得发烫、后背冷得发抖,只得咬着牙关硬熬。 八阿哥随身多带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披风,交十四阿哥围上,十八阿哥跟他笑谈了一回,一转身,见到我模样,惊道:“咦?你怎么穿着湿衣服烤火?衣服脱掉——”他一个箭步跳到我跟前,我顾不得掩饰,忙往后缩了一缩。 开玩笑,我怕唱歌出汗,除了裤子,蒙古袍里面只穿了小衣而已,脱脱脱,脱他个大头鬼? 我的帽子刚才掉进河里被冲走了,现出盘起发髻,如何还扮得男装,十四阿哥见我一退,也知自己孟浪了,便笑道:“你至少也把头发松了烘烘干,这样捂着明早准得头疼。” 然而我还未及抬手,他已亲自一打手解开我束发的巾帻。 他的手指轻易插入我发根,慢慢抖散我满头仍带着湿意的青丝,我甚至能感到自己浓密的发是怎样当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一点一点披落下来。 他只顾看着我,却不晓得自己身上披风松开了。 我垂下眼,内心深处不断哀鸣:你lu点了,十四阿哥,你lu两点了…… ——哈哈哈,看你往哪里跑! 狂笑声中,一名大嘴巨灵神恶狠狠伸五指掌向我头顶拍下。 我拼命拔腿奔跑,却好像跑不动,反而越跑越慢,脚步虽然在往前,可距离不见长,空急出我一身汗。 眼看阴影就要笼罩下来——嗖!唰!一枝齐梅针箭又破空追射我而来! 我一回头,见到身后执弓那人笼在一团黑雾里,看不真切,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个眼神又似八阿哥、又似良妃:我管他是谁啊!跑路要紧! 虽然不及刘翔的速度,但我拿出刘翔的气势来,生命不止,猛奔不歇,连脚上鞋也蹬破了,露出前端脚趾,又风凉又磨地,我一面心疼着我的sally hansen钻石透明硬甲油,一面纳闷着怎么前头的路都不带拐弯啊? 忽然之间,巨灵神的狂笑和飞箭又都消失了。 我跑到了一个空旷高大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有点眼熟,有几分像我去过一次的太子那个丰泽园小楼的二楼,也有一幅幅宽大半透明轻纱自顶垂地,但无窗无门。 慢着,没有门?我是怎样跑进来的? 一念及此,我又如有芒刺在背,仿佛正在被人窥探审视。 我想尽量靠墙走,但那种感觉又来了,瞧着是在往墙壁方向走,却走半天也触不到一个指头。 不记得是第几次撩开遮目的轻纱,我的身体一下僵住,眼前地板上铺着一块朱樱色极厚宝相花纹重锦羊毛毯,相信上面的绒毛足可淹没我的双足,而毯上交chan着的两人,侧面看过去,一名是娇小体型的少女,另一名是……十四阿哥?! “嘤……”十四阿哥抱娇小少女置于膝上,坐姿面对,少女似难禁受,飘发一甩,偏过头来,让我把她含痛带涩、又含羞迷醉的神情看个分明。 舒舒觉罗氏? 怎么可能!我在选秀体检时见过她shen ti,她幼ru初萌,哪里就这么、这么……但五官和面部轮廓的确是她没错! 就在我认出她的同时,十四阿哥的目光亦转过来看到我。 他的眼神既熟悉又陌生,我骇到一点声音发不出,亦动弹不得,只觉四周好似在旋转,腿一软,便陷入深深黑暗包围,而手脚悬空感又无比真实,分不清是下坠,还是上升,心冲到嗓子眼颤抖,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了吗? 可忽然之间,并无其他痛苦,我的脚就站稳在地。 试着睁开眼睛分辨四下景物,我倒抽一口冷气:我到了乾清宫的东暖阁! 东西南北中,十四阿哥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他只穿着月白单裤,步步向我逼近。 oh!nonono—— 我连连摆手别过脸去,却一眼见着四阿哥敛目跌坐在西窗通炕上,正是入定模样,这一惊简直就是魂飞魄散。 十四阿哥自后上来隔衣抚着我的背,另一手往前握住我心跳。 “住手、住手……”我能有多轻声说话就多轻声说话。 他笑起来,口中热的呼吸喷在我后颈,低低的嗓音有种可怕的迷惑:“你喜欢他?不想让他看到你跟我?” 我眼睛望着无一丝变化的四阿哥,呼吸渐渐开始仓促。 “放心,四阿哥入定了,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我们再大声他也不知道!”十四阿哥突然把我tui dao在通炕上,若非我收手快,就碰到四阿哥盘起的膝盖。 我转身面对十四阿哥,怒道:“你不管舒舒觉罗氏了?” 十四阿哥倾身按住我肩头,不准我起来,一扬眉道:“你关心她?你和她在宫里同住那么久,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你当真关心她?” 我噎住,我真的不知道舒舒觉罗氏的名字,和她一起,从来是她说得多,我说得少,尽管后来她叫我“姐姐”叫得那么亲热,我也从没想过要多了解她一点。 “你只在乎你自己,你是全天下最自私的死丫头!”十四阿哥的手上并未用力,我却仿佛感到绝望,只听凭他吼道,“但你为什么偏偏在乎四阿哥的感受?” 我转目又看了一眼四阿哥,他离我这样近,可是比谁都遥远。 “胡说!”我摇头,“我不在乎!我一点不在乎!你这个混蛋!”我开始用力推他,可是我的力气不翼而飞。 “那你哭什么?”十四阿哥一面说,一面把我往里送了送。 我要伸手推醒四阿哥救命,然而只伸出一半,就牢牢握成了拳,再不前进。 他醒来怎样?不醒来又怎样?我要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不晓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但确实就是发生了,而且远未结束。 十四阿哥将我的动作看在眼里:“我绝不强你……你说要我jin lai,我就jin lai,你不答应,我就不jin lai,明白吗?” 39、第三十四章 来不及了, 这次我跳得比仔熊更快, 左手匕首交右手,步法蕴劲,一侧腰抖腕, 全力将最后一样武器飞刺向仔熊后颈弱处,但是仔熊猛地一甩头, 避开匕首,怒吼着向我扑上。 妈呀, 小时候我还在马戏团看过狗熊骑自行车、摩托车、吹口琴呢, 鼓掌鼓得可欢了,也算跟棕熊的亲戚有点交流吧,敢情它还真吃我啊! 我跑不动了, 下意识闭紧双眼, 耳边只听的“砰”的一声巨响,仔熊“啊呜”极嚎一声, 一阵扑通响动, 安静下来。 “喂,你没事吧?”十四阿哥冲上来拉住我,扳着我的头前后左右检查。 “我有事……头昏……”我睁开眼,一眼见着眼前地下仔熊被炸丸轰掉大半个头颅的血淋淋尸体,差点就要吐了, 晃悠悠避开十四阿哥的手,不用去找十八阿哥,他已经一扑扑到我怀里, 抱着我,手指一旁高地叫道:“小年子你看,是皇阿玛!” 我随之环视了一圈,岂止高地,四周或高或低峭壁上黑鸦鸦地都到满了全副武装的人,其他皇阿哥们,蒙古王公、太吉们、武将侍卫们,全到了——这些人早干什么吃去了?拍黑社会电影啊?警察永远最后一个到场? 但所有人中,最显眼的还是骑着御马的康熙,他手中的□□兀自冒着青烟,就像天神一样威风凛凛,而他策马过来,略略低脸俯视我的那个样子,ohgod!my sun! 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话能表达我激动的心情: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you aresuper star! 距离我第一次在御花园见到康熙,已经有大半年了,我有种奇妙的感觉:我和康熙的一切联系是因十八阿哥而起。 而康熙至今对我而言,仍是最琢磨不透的人,他的眼睛,深过最深的海。 但很快的,我意识到自己注视康熙太久、已经超过了被允许的范围时,于是我垂下头。 四周很静,只有风声很响,没有人敢抢在康熙之前说话,除了十八阿哥:“小年子,你刚才对熊唱的是什么?你一唱,熊就不动了,真厉害!你会念咒吗?” 我叩首答道:“回皇上,回十八阿哥,奴才不会念咒,奴才只是在唱拜熊歌。” 十八阿哥奇道:“拜熊歌?” 我的冷汗涔涔而下,降音唱了一遍:“熊爷爷——熊奶奶——对不起,不是我们要请你——是乌鸦老贼要吃你——” 这种词套在《我的太阳》唱出来,杀伤力可想而知,听者无不发笑。 十八阿哥捧肚道:“这词儿和你刚才唱的不太像啊?” 可怜我早饭还没吃呢,实在黔驴技穷,心力交悴,又叩了个首以拖延时间,正想着格记死透了,十八阿哥忽然自问自答:“哦!我知道了!你之所以唱歌都跑调了、词也记不明白了,一定是害怕对不对?” 一点不夸张的说,我现在真的很怕很怕,没给熊揍死,眼看要被十八阿哥玩死了,这小肉包子脸怎么如此亢奋?老盯着我采访干嘛?万一赶明儿不管谁猎熊都拉我去唱个歌先,那我还不如直接拿根绳子上吊干净。 十八阿哥才说到这里,康熙当真下马朝我走近一步。 “小年子!”十八阿哥真正诲人不倦,竟一把上来搂住我脖子,贴耳说给我一人听,“你不用怕!等我很快长大,我保护你!我也能像十三阿哥一样只用拳头就捶死一只大老虎!”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十三阿哥打死过一只老虎,好极了,十三阿哥是武松转世,那么边个是林冲大哥?边个又是潘金莲? 十八阿哥的身子忽重了一重,我及时抱住他,侧光下,他脸上漾着昏暧的光晕,微嘟着唇,十足一名小小安琪儿。 这年纪的小孩子,说睡就睡,也是常事,何况他也真是累极了,十四阿哥欠身从我手里接过他,亲自抱送过随驾御医那边给他包裹脚伤。 我手上一松,这才觉出膝盖跪得发麻,康熙的黄缎面靴子就在我眼前,似乎没有移动过位置,而他的声音缥缈得就像从天上传过来一样:“十三阿哥,把你挖出的熊胆赏给小年。” 我足足用了三个晚上才勉强将那些人把熊皮剥下来,把熊的五脏煸谑魃希梦谘焕闯浴4煤缋创档目植谰跋笄鲐危乙廊灰徽鲅劬透∠质8缛∫煌胨矗士鸹粕艿ǎ畹愕稳胨岩惶跸咴谒性俗绶桑俪滞胛刮液认碌那榫啊 貌似当时在场的很多人还很羡慕我有此“殊荣”,因为据说第一碗熊胆汁只有皇上才可以喝。 我的确太荣幸了,快荣幸“死”了。 有生之年,我不会再碰荤腥,哪怕因此每天早上起来犯低血糖毛病我也在所不惜。 事实上,由于熊战第二天清晨,康熙的主力队伍就拔营往北开去,晕车、缺乏睡眠加上营养不足,没几天我就又瘦了一把,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十八阿哥比我先病倒了。 八月初八,大队开至永安拜昂阿地方行宫,十八阿哥突发“大嘴巴病”。 因十八阿哥猎熊之后,连着几日夜惊症发作严重,这一段路程都是康熙亲自带着他一同起居。 而我有名晕车狂人,为防着冲突圣驾,十八阿哥身边伺候人只有方公公跟着过去,反正康熙那边人才济济,不缺人手。 一到行宫,我还未及安顿停当,康熙身边的副总管太监邢年便来传我,且只传了我一人。 我之前已听人传闻十八阿哥生病,总料他跟着康熙,不至病重到如何,及见了面,好不被他唬了一跳:好模好样的小肉包子脸变成了被打肿脸的胖子。 要不是那么多御医和方公公都在旁边跪着,我还真不敢认这就是十八阿哥。 我到场时,御医们应该刚刚复诊汇报过,康熙坐在卧榻边的环椅上皱着眉一言不发,脸色极是难看,又见大阿哥、八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侍立在康熙身侧,也一个个愁眉不展,我心里打个咯磴,刚跟在邢年身后打手请了圣安,还没给阿哥们见礼,本在榻上闭目而卧的十八阿哥忽然踢一踢腿,嘴里含糊道:“小莹子……” 康熙对我点一点头,榻前御医们分列让开通路,我小心走上前去,看得更加分明。 什么“大嘴巴病”,十八阿哥得的就是“痄腮”,记得在现代我小时候不肯听话吃饭,我妈就拿这个吓我,说什么隔壁家小孩就是不听话吃饭得了“痄腮”,结果想吃饭也吃不了、只能喝粥。隔壁家的小孩生病我也看见的,深怕如此,很是揣揣了一阵子,后来长大才知道这跟吃饭乖不乖根本是两码子事,没想到来了古代竟然又会得碰上。 看来十八阿哥发病总有两、三天了,两侧耳下均已出现以耳垂为中心的肿块,向前、后、下发展,边缘不清,状如梨形,典型腮腺炎初期症状,估计是真的不能咀嚼吃饭菜了,且面额发红发得也不正常,最起码也在低烧当中。 “小莹子……老虎……”倒难为他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可怜巴巴地说话,见他念念不忘打老虎,我一时鼻子酸了酸。 因他明显是在梦呓,我也不敢碰他,身才一动,要给康熙回话,十八阿哥忽然伸手攥住我搭在卧榻边沿的右手的食指,他的眼睛被肿脸挤得只剩下两道细缝,光采大不如前,但他眼皮子掀开我是看到了,忙止住动作,垂首注视他。 “不、不准走……”十八阿哥没办法侧脸看我,只能望着头顶天花板说话,但他的手抓我抓得很紧,可见意识是清楚的。 我顺势在榻边跪下,轻道:“奴才在这里。” 十八阿哥似没听清,仍喃喃道:“不准走……” 康熙起身过来,抚着十八阿哥额首,爱怜地道:“朕命小莹子伺候十八阿哥,一步也不准离开你。”说着,他转脸沉沉地瞧了我一眼,我抽不出手,只靠榻认真叩了个响头,以便十八阿哥听到。 御医们的诊断结果是十八阿哥这次发病是由于风温邪毒从口鼻侵入人体后,传至足少阳胆经,使经络不通,气血运行受阻,积结不散,而导致耳朵下两腮部漫肿坚硬疼痛等症状的发生,又由恶寒发热,头痛,轻微咳嗽,舌苔薄白等症推断出热毒蕴结较轻,并未内陷心肝,尚属温毒在表。 这类病症最紧要卧床静养,除配方内服药剂外,每日还需人用如意金黄散以水调匀,在其肿胀部位按时外敷三次,好减少局部疼痛,帮助消肿,且相应使手法按揉风府、太阳、曲池穴各一遍,提拿肩井穴五次,清肺经三百次,刺激宜轻不宜重,以便速愈。 今次跟十八阿哥出京,虽说是他随行医士,但我这点份量谁都有数,诊脉看病没我的份,做小保姆、按摩女郎则舍我其谁,但这两件事上我也的确有天分,学的卖力,也能现学现用。 于是小护士年同志服侍了两天三夜下来,十八阿哥腮腺肿胀已渐有消退迹象,发烧热度也不那么厉害,张口进食比之前亦利落些。 而这种病起病较急,一旦熬过开始好转,就大致无碍的了。 御医们固然额手相庆,康熙也甚欢喜,为了十八阿哥的病势,大队人马已经在此行宫耽误了几日,便于八月十一继续行围,只于一干必要御医外,又特地留下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在行宫照应。 十八阿哥的病要注意通风,保持空气流通,三秋凉气尚微,室中当户,酌疏密之中,以帘作里,蓝色轻纱作面,夹层制幕而垂,若当晴暖,则钩帘卷幕,日光掩映,葱翠照入几榻间,所谓“翠帘凝晚得”也,可以养天和,可以清心目。 每日清早,御医晨检完毕,因十八阿哥静养之院室不许一般宫人出入,我往往自己亲手洞开窗户,扫除一遍,以驱室内一晚积闷郁蒸药气,又常时用木屑微润以水,以黏拌尘灰,不使飞扬,这还是住随园时养成习惯,费力多些,不过倍加洁净,扫完也不用再拿抹布抹地。 十八阿哥仍要卧床,但精神已好多,又开始作怪。 我有时扫地扫到外面院子里,只一离开他视线范围,他就蹬脚“呜呜”乱响,哼哼唧唧地非吵到我跑回去看他不可,但看了他,又没事,他连话都懒的说,只比划出剪刀手要我笑一个给他看而已。 因他一贯嫌药苦,不肯老实喝,我一直是叫人熬同样两份药,我和他一人一碗,我先喝光给他看碗底,他才愿意喝。 而我第一次在他喝完药后主动对他比了个剪刀手笑赞他勇敢之后,他就迷上了这个动作,并且是迷到变态的地步,从此我又多一项任务,呜呼,作茧自缚,唯此也。 十二阿哥一般在午后来看十八阿哥,院中虽然阳光照灼,但另有剪松枝带叶作棚,他端坐其中,展卷朗朗而读,时觉香自风来,亦是妙哉。 他跑到这里来读书是读给十八阿哥听,想必出自康熙授意。 康熙对儿子的教育抓的这么紧,i服了他,不过由此也可见康熙对十八阿哥的重视,老实说,我觉得这样真是苛刻了点,到底才是八岁的孩子嘛,不过十八阿哥听得很投入,我也只好当这些“之乎者也”是背景音乐,不过也亏十二阿哥每日这么一来,让我有机会靠在窗下撑手作听书状以行瞌睡之实。 而十三阿哥又和十二阿哥不同,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在行宫忙什么,来的时间从来不固定,但抓我偷懒是一抓一个准儿,甚至有一次我在偏室换衣服竟也被他撞见,还好当时才脱了一件,他不道歉不说,居然还怪我没把门关好,我大人有大量,看他是阿哥就不跟他计较罢咧,等十八阿哥病好了,我迟早撺掇他偷看十三阿哥洗澡才解恨。 眼看十八阿哥病势趋缓,我这一向劳累过度,又不沾荤腥,不免常有眼黑头晕现象,这日早上刚起身,就咕咚栽了一跤,吓得十八阿哥拍床叫人,把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一起惊动。 我磕的不巧,额头肿了一方,连唇角也被咬破,御医检查了一下,好歹没有脑震荡,给我贴上膏药完事。 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我原是连日在十八阿哥病室内搭地铺贴身照顾,现在就暂时搬入后院东厢房休养,仍调回方公公伺候。 我口上不说,其实已经真正撑不住,满心打算饱饱睡足两天,将之前熬通宵欠下的帐统统补回来。 谁知我才窝在东厢房过了一夜,十八阿哥那边又起风波。 小太监是凌晨拍门把我叫醒,我睡眼惺松急披衣光脚下床,只听得“十八阿哥不好了”几个字,脑子便嗡的一声炸开来,束结停当奔到正屋,四周点的灯火通明,方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均趴在十八阿哥榻下磕头高呼“小主子”,十八阿哥曲腿在榻上滚来滚去,一张小脸疼的变了形,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小莹子!小莹子——” 我一个箭步抢上去,抱他在怀里,先安抚了两句,忙转头问方公公:“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不料方公公愣了一愣道:“小主子刚才梦中疼醒,一直在叫年医生,还没顾得上请其他御医……” 从上次猎熊事件到“大嘴巴病发”,方公公因为照看十八阿哥“不当”,康熙十一日行围前当众给了他重话,要不是他平日服侍十八阿哥有些经验,十八阿哥一应用度的小意儿上他还能体贴到,只怕当场就拿下押回京城再作论处,很是没脸了好一阵子,现在竟又小心的过头,十八阿哥发急症到这样,只叫我一个有什么用? 按说方公公是宫里待了有年的太监,也有品级的,地位在我之上,我素日也敬他面子,如今见他如此不经事,带头乱了方寸,不禁又气又恨,也没空计较,只点了三个面相伶俐的小太监指挥道:“你,去请御医,哎,记住头一个要紧请杨御医过来!你,你,分别去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那边通知到,你两个算好时间,最好把他们请到一起进门,勿要分了前后早晚!” 方公公省悟过来,也要跟了去请御医。 ——他一走,这里仅留下些小的,万一十八阿哥再有什么状况,等人来了,我一张嘴怎么说得清? 因叫住他,要他上来帮忙扶住十八阿哥,我则预检引起十八阿哥急痛的根源。 我诊脉不行,但眼睛会看,十八阿哥的症候不像受冷发抖,倒是寒战模样,他这一向低烧仍然未退,此时面红唇青,而他两侧耳垂下的漫肿虽然瞧上去跟昨日差不多,但局部皮肤绷的紧张发亮,轻触之,坚韧有弹性,且他一碰就呼痛,大是一反这几日常态。 出去的小太监没把门带好,有暗风侵入,我从地上拾起他蹬掉的小薄被,刚欲给他盖上,忽见他面带痛苦,一手捂着下腹部紧紧不放,心中一凛,想起杨御医一次谈及的此病可能并发症候,一时顾不得许多,扳开他的小手,松开腰带,小心把他裤头拉下一些,只见一侧皮肤显著水肿,里部透红,而他又说下腹疼痛,十有八九便是并发炎症了。 杨御医跟我交待到这个注意事项时,曾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来代替,好像是“前阴门”之类的,但他也是孙之鼎的学生,看过西洋传来的彩色人体解剖图,手那么一比划,我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是这类症候照我想来多并发在青春期男子身上,十八阿哥到底还小,我也没把这放在心上,不料越不上心,越是发生。 当下急出一身冷汗,却也无奈何,只得把十八阿哥的手控好,不许他乱抓乱摸,加重病情,因他嚷口渴,一面又让方公公把长备的温白水倒一盏来,亲手把他喝下。 此时日已出而窗未明,我拉被环抱十八阿哥坐在床头,恍惚之间,我竟不知道出京这一路是他依赖我呢?还是我依赖他? 以杨御医为首的五、六名御医先后赶到,他们前脚到,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同时进门,而十八阿哥又突发了一场呕吐,脸烧得更加通红,望之心颤,这么多人围绕着一个孩子打转,忙乎到近午,才略安顿下来,可他腮部的漫肿似乎不减反扩。 御医们诊断清楚,跟两位阿哥说十八阿哥剧烈发热发抖,舌质红、苔黄,小腹肿胀疼痛,小便短少,腮肿扩散等症都是邪毒内陷厥阴脉络迹象。 其他杂七杂八的他们还说了一通,我在一旁听下来,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总之结果一个:大大不妙。 若说别症,或可留待观察,但这次十八阿哥发病在三阴交会,且突发高热、伴剧烈触压痛,病变极剧,到了下午要紧处已经有上皮显著充血、及出血斑点,搞不好会影响十八阿哥日后不育,事关重大,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紧急密商,当日便给正在森济图哈达地方行围的康熙发了飞鹰传书。 康熙虽在外继续行围,但他时刻惦念十八阿哥,每日都和驻守行宫的两位年长阿哥有几番传书往来,以了解情况,因此一听闻十八阿哥病情加重的消息,居然连夜匆匆赶回,于八月十九日晨御驾到达永安拜昂阿行宫,同行的还有大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而九阿哥同十阿哥留后与一众觉罗、廷臣、蒙古王公等大队人马一道返回。 康熙一入行宫,便直扑十八阿哥养病静院,说也奇怪,他一踏进室内,偏巧红日满窗,仿佛永昼,令人精神一振。 十八阿哥两腮肿胀扩散的并不快,但比起康熙十一日离开时仍要大些,康熙一见之下,不禁忧心如焚,焦急万分,亲自上来从我手里接抱过刚吃了药、正昏沉欲睡的十八阿哥,就坐在榻上听杨御医汇报病况。 我和方公公跪在一旁地下,康熙有时倒还问我几句情况,对方公公则是理都不理,其它就都在跟几位年长阿哥用满语对话。 就这么问来答去,不觉到了巳时,该给十八阿哥换敷新药。 一名小太监捧上托盘,上置净手用银水盆、药膏及软布,另一名小太监在十八阿哥身边榻上支起一件高仅及肘的小炕屏,挡住其腰部以下。 因十八阿哥发热出汗,容易冲淡药性,一日一夜间他已换足五次药,而每次只要碰到他下身痛处,必要哭叫挣扎,大蹬其腿,若非有我在前头多少还能抱稳他,不知要大费周章多少倍。 康熙要看杨御医如何给十八阿哥换药,别的阿哥还罢,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是亲眼见过现场直播的,均把带有几分同情的目光暗投向杨御医。 杨御医第一次敷药就被十八阿哥甩硬枕砸了头,那个惨啊,就差满地找牙了,单众御医中只他是小儿科方面的“专家”,手法算得最轻了,他尚且搞不定,别的御医哪个敢领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现在十八阿哥抱在康熙怀里,也没谁大脑秀逗了上去跟康熙说“小心十八阿哥乱扭啊您呐”,一时杨御医执药膏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原因很简单:地球人都知道,这要是当着康熙的面被十八阿哥一脚踹下床去了,绝对影响仕途,叫妈也没用。 谁知这时十八阿哥正好醒来,一眼瞧见小莹子换了皇阿玛,才对康熙楚楚可怜的眨了眨眼睛,一偏头,又瞧见站了满地的阿哥兄弟,特别是一迎上手持药膏“凶器”绕到榻后要解开他裤腰带的杨御医,这还了得,马上“呜呜啊啊”地哼起来,并且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杨御医的手,要不是碍着康熙,我怀疑他就要拖着病体扑上去咬了。 这种状况下,杨御医不得不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我。 但他的眼神做得太明显,连康熙也把目光移到我脸上,打量不止。 十八阿哥就更损了,小手拍床含糊道:“阿玛……我不要他……我要小莹子……” 我崩溃。 ——我该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十三阿哥、还是十四阿哥? 然而在我做出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的选择之前,康熙金口一开:“杨本田,你把药给小年。” 我二次崩溃。 开什么玩笑,我还没嫁人呢,众目睽睽下亲手给十八阿哥抹药,这算不算亲密接触啊? 十八阿哥虽是小孩,到底皇家子孙,他的“那个”好歹也是“龙根”吧?总不见得被我白摸?看来十八阿哥不用费心打老虎了,赶情康熙见他病的凄惨,就打算直接把我赏给他做跟前人了,不然怎么会公开叫我做这种事? 十三阿哥咳了一声,脚步一动,似要说话,偏偏杨御医好死不死抢道:“年医生……我在京时常听孙院使夸你心灵手巧,能触类旁通,十八阿哥又一向看重你,皇上圣明,由你服侍,再好不过……你害羞什么?大家不都是男、男人……” 杨本田这个人是个老实人,可惜就是太老实,除本行外,人情世故都是拎不清,真不晓得孙之鼎当初收他为徒是不是看中他傻,他平时就是闷棍也打不出个屁来,没想到逼急了还有这么一番话,可惜不通的很。 不过说起来我也的确算康熙御指给孙之鼎的小徒弟,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杨本田亦曾当真一本正经叫过我几次“小师弟”,若非如此,我只道他存心忽悠我呢。 我抬起头来,只见大阿哥早转过脸去对着窗外,十四阿哥半垂着首,看不清面上表情,站在他身边的八阿哥的眼光轮流在他和我身上打转,至于十三阿哥则对着杨本田弹眼落睛,大有以眼杀人之势,而十二阿哥已经陷入半痴呆状态,其实就算杨本田不知道我是女的,这些阿哥哪个听了他的话不觉好笑,只因十八阿哥病重,没人敢放肆罢了。 其他御医们跪在对面碰肩使眼色的功夫,方公公指挥下,小太监已换了水,捧过银水盆到我面前,我看一眼十八阿哥,他腰间那块始终不肯除下的白玉老虎玉牌跃入我眼帘,我暗叹口气,孽债啊孽债,想当初当着四阿哥的面,口对口人工呼吸我也给十八阿哥做过了——不管怎么说,这次只是用手而已。 我卷起两只袖管,净个手,擦干,坐在榻尾,让小太监帮我除下鞋,这才正式上榻,跪坐在炕屏后,从杨本田手里解过药罐,旋开盖子,放在膝边备取。 十八阿哥上过几次药,已有点经验,见我打开裹在他下身的几层干净薄布——为防压痛,从昨日起御医就不给他穿裤子了,反正换完药之后的手续跟包上“嘘嘘乐”差不多——他居然还对我挤出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看到十八阿哥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之乖,我听到了杨御医心碎的声音。 我努力告诉自己眼前所见的是一只白白的小雀儿,仅仅是头上长了大红包而已,还是很可爱的…… “十八阿哥,奴才要先把上次的余药洗净,可能清凉,不会疼……好,现在要上药了,请十八阿哥放缓呼吸,好,很好,奴才已预先将药膏在掌心搓热,揉上来也许会有一点刺痛,但感觉到痛是好事,说明药力被吸收进去,越是这样越能好得快些……唔,这一块较难忍受些,不过奴才会动作很快,一下就过去……好了,十八阿哥最担心的已经过去,奴才不能保证后面一点不痛,但是最容易引起疼痛的地方已经上好药,接下来……”替十八阿哥包好最后一块布,我才擦手抬眼看他。 40、第三十五章 不知道是我刚才那些话起了作用, 还是有康熙掠阵的好处, 整个过程中十八阿哥始终忍着一声未吭。 他的脸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眼睛半闭半张,康熙正爱惜地亲自拿黄绢给他拭汗。 我帮他上药时发现他经过这几次用药, 表面的出血斑点面积已有减退,看来那么多鹿血没白喝, 何况他有康熙的优秀基因打底,区区炎症应该不会打垮他吧? 小太监撤去炕屏, 我下得榻来, 坦然接受众人目光洗礼。 只要站的不是太远,小小炕屏,压根遮不了什么, 顶多挡着邪风侵体而已, 这些阿哥的眼光一个赛一个毒,刚才一场好戏早被他们看了个彻底, 不然也不会有人是这种表情了。 看吧, 看吧,搞不好这两天你们还有的是机会好看,长了针眼可别怪我。 康熙对我的“忠心”和“好手艺”似乎比较满意,十八阿哥睡下后,他带了众阿哥和几名重要廷臣回主殿议事, 竟也叫我跟着。 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留守京师的皇子们发出紧急手谕,他口述,由侍值南书房、“抱书珥笔”的宠臣张廷玉手写:“降旨三阿哥、四阿哥等, 十八阿哥两腮肿胀又有加重,甚属可虑。是以差人去叫大夫孙治亭、齐家昭前来。今此谕到后,立即降马尔干之妻、刘妈妈、外科大夫妈妈赫希等三人派来,同时差遣精明干练之人,作为伊等随从,一律乘驿,挑选好车良马,日夜兼程,从速赶来。朕亦派人,从此处往迎。为此急速缮写降旨。……八月戊辰未时发” 此外,康熙又补充道:“在手谕的封皮上加写,著降此谕火速乘驿交付诚郡王、四贝勒,不得延误分秒!” 张廷玉送出手谕,康熙就开始用满语和阿哥们说话,语气时转严厉,阿哥们大都垂头不语,我虽听不懂,估摸着可是这几日又出了什么事?忽然想到刚才康熙只提到三阿哥诚郡王和四阿哥,却没有太子的份,隐隐觉得不妥,但也讲不清是什么,只望他们说得快点,不要累我在这里老跪老跪的,这样下去我迟早得膝关节炎。 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在想着,康熙忽然转头叫我。 我膝行一步:“ 康熙沉吟一下,缓缓道:“小莹子,你与十八阿哥朝夕相处,他的病情你最清楚。照你看,十八阿哥这次痊愈的几率有多大?” 关于十八阿哥的病情,康熙已经和一众御医商讨过多次,此时把我叫来这里单独发问,不知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答道:“回皇上,奴才相信十八阿哥会度过这一关。” 康熙道:“你相信?” “奴才相信。” “好。”康熙来回走了几步,站定吐口长气,“你曾救过朕的十八阿哥两次,朕信你。” 我心内暗自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自古几人能承受?康熙爱子如命,这一次,他却把爱子的命系在我身上。他错了。 我大胆仰起头,同康熙的眼神对上:“只要有皇上在,十八阿哥一定可以平安无事!皇上舍不得十八阿哥,十八阿哥也舍不得皇上。” 康熙凝视我半响,我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于是康熙侧首吩咐十三阿哥:“今晚把十八阿哥移到朕所居庭院养病,朕要亲自照料。还有,不用安排方宏达及其他太监等,着小莹子一人跟着十八阿哥移居服侍即可。” 从八月十九清晨康熙返回行宫,到八月二十二日,统共三天两夜,他果真不分昼夜,将十八阿哥抱在怀中,精心照料,天下最仁爱妪育的母亲也不过如此,虽然十八阿哥已病入膏肓,甚至有一次突发高烧,整晚不退,连认人都不会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仍想法设法,竭尽全力,争分夺秒地挽救十八阿哥的生命。 其实即便是统治天下的皇帝,碰到这种生死离别的人世间大事,真正由得他做主的又有几分? 但康熙抱着十八阿哥的态度,就是偏偏要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这样的坚持本身,就有一种荒凉的感动。 我不记得我究竟是怎样跟着康熙一起撑下来的,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十八阿哥睁开眼低低叫了康熙一声“皇阿玛”,接着又吃力地转过头来,慢慢伸出剪刀手对着跪在床边的我晃了一晃时,我的眼泪比任何人都要先流下来。 二十二日近暮,太子和四阿哥领着御医孙治亭、齐家昭及马尔干之妻、刘妈妈、外科大夫妈妈赫希等太医院儿科精锐大夫风尘仆仆赶到永安拜昂阿行宫。 他们到达时分,我刚刚接替康熙上床抱过十八阿哥——十八阿哥是典型越病越会撒娇那一类型,康熙又极宠他,这几日来,他竟是无抱不欢,无抱不能入睡的。 好在十八阿哥养病的床榻并非里间康熙御睡的龙床,不然十八阿哥要我抱就只能另请高明了,我恐怕他要起先帝于地下才行。 绕是如此,太子和四阿哥一进屋,两人一眼看到我倚着锁子锦的靠背、合衣横卧在床上,一面同正在一旁由李德全伺候着更换外衫的康熙说话,一面是十八阿哥公然将头枕在我小腹上交手而眠的情景,均是明显吓了一跳,停在门口,驻足不前。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孙治亭、齐家昭等只一抬头,早呼啦啦在槛外跪了一片。 康熙之前虽接过通报,知道他们到了,但似乎也没料到他们直接就“闯”进来,因是太子打头,他只瞟了李德全一眼,并未说什么,比手势令两位阿哥和大夫们静悄悄进来,赐了座,就有太监分批奉上茶来。 我不久前哭过,眼睛还有点肿,见到太子还没什么,但四阿哥入座前对我只一打量,我就有点讪讪的,康熙先嘱我不要起身惊动十八阿哥,他自己则过去和太子、四阿哥、御医用满语说话。 十八阿哥的病,原是睡不沉的,不多会儿,自悠悠醒转,他熬过高烧这一关,又有精心护理,虽仍虚弱,精神已见好些,两腮肿胀也消下去了一周,是以康熙心绪颇佳。 一时其他阿哥和杨御医等一众人等也到了,大家聚拢床前,我略坐直些,在康熙示意下,依然把十八阿哥抱在我怀里,让他们会诊了一番。 如此会诊,是每日必有的,其他阿哥司空见惯,太子和四阿哥却是头一次。 孙治亭解开十八阿哥包裹白布检查时,十八阿哥朦胧中只当又要上药,揽住我咕哝道:“疼……” 我轻抚着他好几天未剃、已经长出一层青茬的头顶软语道:“不会的,孙大夫治好过很多此类病症,给他看一下,很快就会好了,乖,别动……” 十八阿哥果然很乖,我反手捧着他脸,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神情。 这一场病,他比刚开始不知要坚强了多少,一想到他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就要吃这么多苦,我就一阵心疼,哪怕他一点轻微纠眉,我都会感同身受,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都走到这个地步了,我想他不会真的这么薄命吧? 然而御医们会诊下来,结果竟是出奇的好,均言十八阿哥病情已有好转,恭喜万岁。 经过这些天日夜陪伴,我早看出作为万乘之君的康熙已将十八阿哥病情好转与否视为他的精神、乃至生命支柱,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但皇儿众多的康熙对一普通稚子的感情如此深厚,实不多见,果然他为之幸喜异常,正巧三阿哥的奏折送到,他亲笔朱批:“现今阿哥已有好转,想是断无大妨了。尔等可放宽心。朕一年迈之人,也仿佛获得新生一般。” 康熙写完,读给众人听了一遍,无不欢欣。 而张廷玉才要将朱批奏折捧出发还京城,康熙又突然违反常规,没有将封套封口,更拿回奏折,复用朱批在封皮上写道:“这是喜信!若照常封固,尔等拆阅,太耽搁时间,所以没有封上。” 为方便康熙照料十八阿哥时处理一些必要公务,十八阿哥病榻紧旁原支有香楠几案笔砚,他坐在榻边书写,我在后面看得最清楚,在皇子们面前一向持重的康熙帝,此刻因娇儿病情好转而欣喜若狂,甚至将他本人一再强调的谕旨奏报规定也抛之脑后了。 原来康熙也会有至情至性的一面,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如此欢喜,我连日不眠不休的辛劳不知觉间也被雀跃心情一扫而光。 晚风起了,我怕十八阿哥着凉,扯过小被给他披上,刚掖好被角,康熙忽然回了下头,我一下记起我现在的状况是近乎和他“平起平坐”了,大大不敬,心里一慌,向后一缩,谁知他却毫不在意似的,莫名冲我绽放了一个笑颜,目光很快滑过我,久久落在又安静睡过去的十八阿哥小脸上。 这三天两夜,太子和四阿哥是日夜兼程督队从北京赶来,一样未曾合眼,又陪在康熙这边忙了一天,戌时留下随御用过晚膳,康熙便打发他们各回本殿休息。 在我伺候十八阿哥移居康熙所住庭院的第六天上,也就是八月二十四,康熙帝下令回銮。 由于十八阿哥尚未痊愈,全部随扈人马只能缓缓而行,一日不得超过二十里,直到八月二十八才走到回京必经的森济图哈达驻地。 病途寂寞,康熙虽然一路上对十八阿哥精心照料之情不减当初,但总可外头还有那么多阿哥、廷臣、王公,种种繁杂事务,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陪着十八阿哥寸步不离,眼见着十八阿哥的腮肿是一天一天消退下去,这些日子来,康熙已将我视为除他自己外照顾十八阿哥最得力之人,不仅御医所呈药方、制剂必要我过目完整或商议榷切后才准使用,连一应饮食器具用度,我只多看一眼,稍后便有人送上,任则驱使,是以我每日陪伴十八阿哥或喂药按摩,或读书解闷,或笑语殷殷,“关”在帐内成一统,亦无甚不便之处。 只是有一桩,十八阿哥畏寒、发热、头痛等症仍在,且时而有继发性呕吐,到底在外诸多不便,只有回到京城,才能得到更彻底有效的根治,在此之前,只有靠孙治亭带来的贵重南药“春砂仁”暂时压下呕吐发作。 唐宋以来,历代药书皆记有砂仁的用途,它种植于南方深山湿润地方,每年只立秋季节短短几日在地面的头部长出粉红色针状蔓根而开花结果成熟收获,因产量极低,唯以孙治亭所带这种春城蟠龙金花坑出产的最佳,最妙的是砂仁可制成蜜饯或砂仁糖,其肉肥圆,气味芬烈,尾端有一小粒封底,被列为进御贡品,有调醒脾胃、行气调中之效,也易为十八阿哥接受。 缠绵病榻二十余日,十八阿哥能进饮食尽是流质或半流质,难免体虚嘴馋,好容易逮到这样可口良药,爱吃得不行。 我怕他多食反生积滞,便自己想法子将春砂仁的剩余花、叶、茎、根配合御用霍山黄芽茶叶,制成春砂仁茶,每日晚间临睡前给他喝一钟,既有助调理,第二日早上醒来仍是满口芬芳。 因一晚康熙提早回营,抱起十八阿哥时闻到他口中芳香,问知是我所制春砂仁茶,也试喝了一口,竟就此爱上,令我教会内侍太监,定为常制御茶,每年呈上。 我虽遵言教会内侍取材烘培加工方法,但连日康熙和十八阿哥所喝春砂仁茶仍由我亲手炮制,以求原味。 本来每日用过午膳,不管有再多事,康熙必定亲自照料十八阿哥午歇,而我则相应在未时有一个时辰可以“自由”活动,松泛筋骨,但我一般也不往外跑,要么待在帐内整理医药记录,要么同着小太监挑拣花茶,只每隔两天利用这个时间到后营水地洗洗头发,这是我唯一的享受了,露天洗澡是万万不敢的,顶多擦身而已。 我洗头所在由康熙派定,处于水道上游,极是洁净的,另指有两名小内侍行动跟我的,我脱帽解发洗头,他们就在后面把风,以防万一外人闯入,事实上此处在康熙主帐后不远,属于内营的内营,寻常人等绝难到此,安全问题并不用我操心,而我的头发较为厚密,在风中吹干要费不少时间,但只要来前禀过康熙,有时晚回去些他也不说我的,反而叫我小心不可帽捂湿发导致寒侵。 森济图哈达驻地靠近山区,这里天空是通透的蓝,深到骨子里的清澈;云是细腻的白,仿佛只在肩头,抬一下胳膊便能信手拈来;山又是深不可测的藏青,高耸入云,混着纯色的白,层次分明。 我生活在城市二十余年,所见均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旦处于这种环境里,很容易便怡然向往能居住草原上,想看高山,来看高山,想见流水,来见流水,就算皮肤被晒的黝黑,可是从不吝啬笑容与歌声,无欲无求,也是快乐一生。 金庸在他的《天龙八部》里写乔峰与阿朱两人相约“关外打猎,牧马放羊”,厮守一生幸福,可是他们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尾,最后落个塞外月,生前约,空相许,上穷碧落下黄泉,更那勘无限离别,空自惹人蹉跎。 然而现实生活里,也许只有像策凌和纯悫这样的夫妇才能相守久一点? 十八阿哥过完八岁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那次猎熊遇险,纯悫经御医验出有孕,康熙为此不但免了策凌未及时赶到救十八阿哥之罪,更赏了几多奴仆贡物,令其中止扈从围猎,着意护送纯悫回途,并至今连十八阿哥几次病重反复的消息也严令封锁,不使他二人知道,以免影响未出世的皇外孙。 念及当日策凌教十八阿哥骑射时和他开玩笑说“想将来比我厉害,十八阿哥就要先养起一部比我好看的大胡子”的话,我居然有点遥远的感觉,依稀记得十八阿哥回了他一句很好笑的话,可话就在记忆的灰雾里飘浮,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这种明明知道、可就是抓不住的滋味让我怀疑我是不是这些天劳累过度,提早脑衰了? 我正绞尽脑汁回忆,身后忽传来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哟,这不是十八阿哥的新宠小莹子吗?怎么不在里面伺候,跑外头来了?” 这种惯用鼻音的说话方式,除了十阿哥,不作第二人想,而从地上透过影子判断,来者至少在三人以上。 我一面暗骂自己大意,一面迅速束结半湿长发扣上帽子,起身回过,一看清朝f4都到齐了,忙打手给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一一行了礼。 跟我的小太监里面有一个矮个子是原跟十二阿哥那边的小禄子,因我平时走不开,但总有些事要人跑腿,康熙身边的使唤人又都忙得很,十二阿哥便把他荐了来专门给我差使,康熙见他算得踏实忠厚,做事也上心,颇为嘉许,还为此夸了十二阿哥一次。 而另一个叫小荣子的,比小禄子要机灵些,我才站起,暗暗一个眼色过去,他就上来抢着给四位阿哥恭恭敬敬请了安,又向我道:“年医生,未时将近,该回了。” 十阿哥一听骂道:“年医生?你这狗才眼睛瞎了?刚才没看到她洗头?她是个女的!女人能做医生?” 小荣子是李德全带出来的人,心气不比一般小太监,见说忙笑嘻嘻又打了千儿:“十爷教训的是,奴才眼神不好,回去好好洗洗眼睛在来给爷回话。” 十阿哥原是借机寻衅,见他如此,一时倒发作不出,我便要开口告退,他眼珠子忽的一转,踏上一步,不怀好意地拦我身前,带笑道:“你上次唱歌唱得不错,我问你,你会乐器吗?” 这话问的既不合时又不合宜,我一愣,实在不解其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略一踌躇,十阿哥忽暧昧地贴近我:“比如说……吹箫,你会吗?”他的语气很神秘,声音却渐大,“刺水闻箫玉女吹,借问君心能几醉?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却很懂得用这一招勾引十八阿哥,连皇阿玛也被你迷得什么常在、答应那儿都不行幸了,这是你自己学的,还是有高人教你的?” 其实他说完不用哈哈大笑,我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他的恶意的侮辱。 就算我还不懂,只要转一下头,八阿哥、九阿哥看我的眼神也会说明一切。 然而真正让我心中仿佛被戳了一刀似的,是十四阿哥的表情——那是什么意思?他也跟十阿哥他们一样把我想作那种人? 无法抑制的愤慨让我的手剧烈颤抖,我别过眼,尽量不与十阿哥对视,以免给他可以发挥的把柄。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在这种不可能的场合时间看到四阿哥、还有十三阿哥的出现。 他们出现的这样突然,我不觉微微张嘴,却抽紧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一刹那的功夫,我意识到我失去了最后的掩饰的机会。 他们几时到的? 他们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 十三阿哥看起来是直接走向我,但是他突然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虚晃了一下,绕向十阿哥,狠狠抡出一拳,打掉了他的笑脸。 十阿哥身子猛的一偏,“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正要还手,却被八阿哥和九阿哥上去一左一右抱臂死死夹住不放。 而十三阿哥接下去一脚也没有能够踹中十阿哥,因为十四阿哥插进来跟他对了一脚,两个人同时大震,退后一步。 “老十三!住手!”四阿哥突然极快地挡在十三阿哥身前,向十四阿哥喝道,“老十四,你要惊动皇阿玛?” 十四阿哥却不听,脚一站稳,也不分清眼前是四阿哥还是十三阿哥,又是一拳扑上去。 四阿哥冷冷盯着十四阿哥,竟不躲不闪,也没抬手防护意思。 十三阿哥欲待推开四阿哥迎上去,急切间又哪里来得及。 只有我正好站在他们中线位置,我脚下一错,毫不费力便抢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间。 十四阿哥的眼光同我撞上的一瞬,变拳为掌,一把扣住我肩头,将我推甩过一边,我失去平衡,一下摔倒在地,水道边卵石杂乱,当场划破手掌,连双膝也是一阵火辣辣痛楚。 但是这一耽误,十三阿哥已经驾住十四阿哥,四阿哥过来亲手扶起我。 四阿哥来了这些天,因始终在康熙眼皮子底下,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即使现在避无可避,我也只垂着眼,压下沸腾情绪,轻道:“奴才谢四阿哥。”并不与他正眼接触。 四阿哥一言不发地翻起我掌心,看了看伤口,不由分说撕下自己衣角替我包扎。 这时八阿哥已过去拉开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转过头,第一眼就看向我的手和脚,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片刻异芒,若非我留意观察,绝发现不了他嘴角那一下轻微的抽动,我不太确定那代表什么,可以算是……心痛? 但当十四阿哥又一次和我对视上,他的眼神就很快飘离开去,我再捕捉不到他一丝情绪。 而十阿哥就像见到怪物似的瞪着四阿哥和我:“四阿哥你疯迷了?一个奴才,值得你亲自——” 四阿哥头也不抬,仔细完成最后一道手续,放开我,打横走过一步,先不动声色地缓缓扫视众人一周,才指一指我:“不错。我们是主子,她是奴才。不管她为了我们的亲弟弟十八阿哥是如何以一介弱质之躯,昼夜不歇、拚力抢救、共渡生死,奴才就是奴才,这是她应尽的本分——但是十阿哥,像小莹子这样的奴才,你见过几个?” 十阿哥厚唇一翻,再翻,却终究没有发出话来。 一片静寂落下。 四阿哥微微侧过首来,用透着一丝凉意的温柔表情注视我,清清楚楚道:“……我,只见过一个。” ——只见过一个。 这句话如果是十四阿哥说,我会很感动;如果是十三阿哥说,我会很温暖;如果是八阿哥说,我会比较惊恐。 但现在是由四阿哥说出来,情况又是两样。 我一向记性很好,我记得去年入宫选秀之前那个中秋节晚上,是我在古代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却也是我想家想的最厉害的一次,四福晋纳拉氏虽然带着我和府内一众女眷吃赏月酒,我心里其实一点都不好受,有笑容,没笑意。 那阵子,我见到四阿哥,恨他;不见到他,却又有点想他,特别是在觉得孤单凄清时候,哪怕只是看到他的习惯性冷脸,总好过伤风悲月。 那晚四阿哥进宫赴皇上御花园家筵了,我就在他书房里等着他回来,然而我等到的是阿兰的死讯,她非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 我愤怒、悲哀到无以复加,我想要四阿哥的解释,但他给我的回应是“啪”的一巴掌重重扇在我脸上,当时他质问我“这是你跟主子说话的规矩?”,而现在,他又当着众人说我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 可我怎么能忘记? 忘记之后他曾以那样残酷的方式警诫过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忘记他现在这句话的隐藏宾语是“奴才”? 刚才他们兄弟争斗,我挡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间,并不是要保护哪一个,当时我被十阿哥气昏了头,宁愿十四阿哥一拳打中我,我不在乎。 但是十四阿哥改拳为掌,推开了我,以他的力道,收势那样快,也难怪他会脸色煞白。 我无力控制别人想法,可至少我应该控制我自己。 我为十八阿哥所做一切,知道的,不用解释也知道;不知道的,没必要解释。 十阿哥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我越愤慨不平,不就越中他的下怀? 不知几时,四阿哥面上隐约温柔之色已逝,我忽然觉察到现场气氛安静过头,下意识眼角一带:小荣子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和小禄子站在一处? 空气中丝丝独特的香郁芬烈的味道浮动,这是阳春砂仁的味道,我身上本来也有,但洗过头,就很淡了,整座大营只康熙的主帐内会弥漫这种气味,到底还是被四阿哥说对了—— 我慢慢转过,面对身后的康熙,及大阿哥、李德全等人。 我的膝盖疼得厉害,没有办法下跪,但是不得不跪。 然而康熙一出手,托住我肘部,我只略曲的一曲身而已。 康熙简短道:“抬起头来。” 我依言站直,抬头接受他的审视。 康熙的目光极亮,但声音很平静:“朕和人说过,你除了一双眼睛长得像你娘之外,其他都是和白景奇一个模子刻出来。将门出虎女,若非如此,也不会偏偏只有你的手里连救过朕的十八阿哥两次,一次十八阿哥溺水后已经没了呼吸,御医束手无策,只有你誓不放弃,终于抢回他性命,力挽狂澜于既倒;一次是峡谷遇熊,你力单形薄,却能以身涉险,刀刺其鼻,成功拖延时间,为十八阿哥争取到安全地步,破绝境造生路。到了这次十八阿哥重病,朕焦虑心痛之余,亦借此机会观察你多日,很为白景奇和婉霜有女若你而骄傲。朕知你,就是天下皆知。你父又是死于王事,多年来,朕一直遗憾……” 他说到这里忽奇异地顿了一顿,让人觉得他的“遗憾”后面似乎还有下文,但他很快跳过,接下去道,“十一月谒昭陵,朕身边尚缺一名一等侍卫,当年太皇太后将定南王孔友德之女孔四格格收养宫中,曾将其破格晋为一等侍卫宿卫先帝昭陵,朕如今也依例为之,自今日起,朕就抬你旗籍入正黄旗下,封为玉格格,衔一等侍卫,领正三品俸禄,许御前带刀行走,听朕差遣,非经启奏,任何人等不得调用。” 满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说,皇帝虽为八旗之主,但如关外征战时,只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这上三旗是由皇帝亲自统帅,位高势尊,与下五旗大有区分,而上三旗中又以两黄旗最为精锐,正黄旗则是重中之重,因此康熙至今未让任何皇子代领正黄旗旗主之位,现在他抬我入正黄旗,也就是说,我不再是四阿哥门下奴才了? 照理我应当马上表现出感激涕零叩谢圣恩,可不知什么原因,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抽离的淡漠,似乎康熙在说一件和我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 四阿哥从自己衣衫上撕下的帮我包扎伤处的布条正紧紧裹在我手掌上,在热河山庄,十阿哥弄伤我那次,十四阿哥、十三阿哥都曾帮我包扎过,而这次,换了四阿哥。 四阿哥没问过我要不要他给我包扎,他也不管他给我包扎的好不好,什么事,他都是先做了再说,他仿佛相信,他的习惯就是我的习惯。 在四阿哥眼里,秀女也好,医女也好,都算不得我的保护伞,他要动我,随时可以,事实上他的行动也的确让我生活在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里。 现在好了,解脱了,从今往后,我只直接听命于康熙,再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动我,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第一个冲动是想要回头看四阿哥? ——就好像,我生怕他会生我的气一样? 不错,我一直是想要报复四阿哥的,我也总是提醒自己要记得恨他,不然我会看不起我自己,我会有负罪感,然而奇怪的是,只有到这决断的一刻,我才赫然发现原来我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期望什么,因为我所期望的本来就前后矛盾。 我要四阿哥对我放手,可我又狠不下心斩断他的手。 今日我若站到康熙身边,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会后悔,不过,我现在打算放下了。 世上有高高在上的规则,也有自由奔放的灵魂,即使我的坚持在古代是一个荒谬的笑话,但我的自尊,由我亲手捍卫! 说要捍卫尊严,讽刺的是接下来我还是不得不跪地向康熙磕头禀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孙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继续努力。 现在是康熙四十七年,距离我的时代三百年,人权意识在西方也不过刚刚萌芽,要自尊,先从不要每日被灌鹿血、少做点春梦这类小事做起吧,唉。 康熙虚抬一抬手,令我起了,一众随驾侍卫、臣子、太监齐声道:“恭喜玉格格!玉格格吉祥!” 41、第三十六章 宫廷必备句型一百句并没有这一条, 我还未想到如何作答, 太子忽气喘吁吁带人赶到,见了康熙,做个揖:“皇父原来在此, 儿臣不知,空在帐内等了好久。” 康熙脸上原有一丝笑意, 此时敛去,扫了太子一眼, 淡淡道:“哦, 朕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太子一凛:“儿臣……” 康熙却不理他,越过我,向其他阿哥道:“朕召你们来见朕, 原不拘一人来, 还是众人齐来,但从什么时候起, 见到朕之前, 你们几个还要拣僻静处先开个小会碰头商议一下?” 一句话,解开了我心里的疑团,怪不得会在这里碰到f4,我有在这里洗头的习惯本来是康熙特准,少有人知, 八阿哥他们跑到这里碰到我也不见得不惊讶。至于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看他们过来方向却是正道,但是无意中撞见我和十阿哥纠纷, 还是怎样,就不好说了。 康熙先给太子碰了个钉子,又说出这样话来,哪个不惊,一时几个皇阿哥都跪下了,均道:“儿臣不敢。” 只有太子笔挺挺杵在大阿哥身边,似甚不服气。 我偷瞄了太子一眼:像,真像马景涛先生。 “张庭玉!吴什!” “臣在!” “奴才在!” 康熙看也不看太子,在令人胆寒的一片沉默中,继续向下说道:“朕命南书房张廷玉伴讲、侍卫吴什等传谕随从诸大臣:近日闻诸阿哥常挞辱诸大臣、侍卫,又每寻衅端横加苦毒于诸王贝勒等。国家惟有一主,诸阿哥擅辱大小官员,伤国家大体,此风断不可长。伊等不遵国究,横作威势,致令臣仆无以自存,是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出。岂知大权所在,何得分毫假人?即如裕亲王、弗亲王,皆朕亲兄弟也,于朕之大臣,侍卫中曾敢笞责何人耶?纵臣仆有获罪者,朕亦断不轻宥,然从未有轻听人言横加寥辱之理。嗣后诸阿哥如仍不改前辙,许被挞之人面请其见挞之故,稍有冤抑等情即赴朕前叩告,朕且欣然听理,断不罪其人也。至于尔等有所闻见,亦应据实上陈。” 我眼尖,看到太子开始暴青筋了,不过还没说话,正巧所有臣子都打袖跪倒:“ 蔽腋厦η砍鸥殴蛄艘槐椤 希望以后我的腿跪瘸了,康熙不要打发我去浣衣局洗衣服、或者洗马桶什么的,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五星红旗下长大的独生子女,做不来家务。 这些天康熙的样子的确时有不爽,但我一直和十八阿哥待在一处,外面的事情只听过一些,不太了解,这回亲眼见他发作,总算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 而我现在也是一等侍卫了,却刚刚知道做侍卫原来还有被诸阿哥经常挞辱的待遇,所谓挞辱,当然不是扇耳光或者被推一跤这么简单的,呜呼,我突然觉得我很危险啊,康熙在这关口升我的官,难道是看中了我容易招虐却怎么也虐不死的体质? 我已经有点后悔了,前一秒不知身何所在,下一秒就被卷进了看不见的大事情里,就像黑乎乎的天,看不见摸不到。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回不了头了,我只能做下去。 明天,后天,都不要出来洗头了,危险。 康熙一变脸,整个天气也晴转多云转局部有雨。 当天下午森济图哈达这块地儿就成了“局部”。 草原上下雨最是麻烦,到处都是泥土,走也走不了,风又大,把外帐吹得和内帐叠到一起,声响极闹,好在水是不会那么容易进到帐篷里来的。 草原雨说来就来,实在难以预料,连下两天雨,中间有一阵,我当雨停了,出帐松快松快,谁知一晃眼功夫,远处空中坠着的团团阴云又出现、杀来了,风迎面呼啸,脚下大片的青草渐渐被云影吞没,不等深吸一口咸湿的空气,一条闪电直劈入地,耳中夹伴着低沉悠远的雷声,豆大的雨滴就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只好又躲回帐内。 十八阿哥却是很喜欢雨的,因为雨过天晴的草原分外美丽,清新而水灵,更会经常出现彩虹,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横于天际,运气够好,还可以看到“双虹”。 不知道是他运气还是什么,这天一早起身,用完早点不久,就听帐外有人叫“雨停了!出彩虹了!”,我掀帐一看,还真的出现了两道半圆型彩虹,一条清晰宏长,另一条颜色浅些的挂在上面,一为“虹”,一为“霓”,色彩排列正好相反,而天空干净明亮,一碧如洗,相互映衬,更加妙不可言。 康熙很欢喜,认为这是吉兆,亲自抱了十八阿哥出帐观彩虹。 十八阿哥穿好戴好,为怕受风,身上还额外裹着白狐裘衣,毛球儿似的偎在康熙怀里,他腮帮子的肿也已经消得七七八八,只露出巴掌大脸来,极可爱。 这一场雨,小溪里的水已涨满,草甸上绿草、各种绚丽缤纷的野花竟相绽放,有的洁白如雪,有的白中带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涨得鼓鼓的,好像马上就要裂开,每片叶子都是墨绿色的,像是用油擦过,闪着光,叶脉清晰可见,然而再瞧那些小花,浅粉色的小喇叭花、纤细柔弱的红花子、淡紫色的摇对对花、大蓟、白色的旋复、矢车菊、浅黄的蒿娥、蒲公英、一包针、绯红的野菊花、蓝的翠雀花、紫云英、风铃花、飞燕草、还有东一堆西一簇的马兰花……漫山遍野,悄悄藏在草丛中,在不经意间,跃入眼帘,花朵虽小,可每一朵都那么骄傲地仰着笑脸,尽情肆意地开着,不论多广袤的草原也因它们而丰富。 康熙抱着十八阿哥拂石坐来衫袖香,指虹呢喃语不休,李德全那几个大太监不知哪里翻出一堆风筝,什么软翅蝴蝶、花蓝“拍子”、双喜字、瘦沙燕、鲇鱼、蜈蚣等等,叫会放风筝的小太监们扯着线满场迎风而跑,比谁飞的高,飞的飘,逗得十八阿哥一双眼珠子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应接不暇,脸上笑出一层红晕。 一时除太子外,几位阿哥都给康熙请安来了,看见这一幕,亦会凑趣,也不忙走,均围在康熙和十八阿哥身边唧唧咕咕,大说满语。 这满语对我而言就像唐僧的紧箍咒似的,听多了头疼,何况我刚由不入流的小黄鹂升为正三品一等侍卫,一切应对什么还未调整好,何况这些阿哥哪个是善男信女,惹不起,躲得起,正好康熙叫我用策凌教的法子编个花冠来看看,我便借着找小黄花的机会溜达开去。 用草原上的野花编花冠,要那种黄灿灿的金莲花才最好看,但过了时节,不是很好找,这一片的草都是高草,长得舒展挺拔,直过人腰,随便拣块地儿躺下去,见不着人。 不过我哼着小曲儿,还是很快就摘完花草编成了一个大花冠,兴高采烈拿回去给十八阿哥。 康熙和阿哥们不知说到什么趣事,正相视大笑,见我来了,手一摆,叫人让出空档给我。 我闪进人圈,对着十八阿哥比了比,才发现这个花冠做得太大,不是戴在头上,是好套在颈子上的花环了,在场的大概只有十阿哥的头够大,顶得住。 十八阿哥咯咯笑着,伸一对小肉掌接过花冠,又示意我把头低下来,亲手把花冠给我套上,我手上原被花刺割破,悄悄儿将手身后背起,康熙只顾低头看着十八阿哥,似不留意,紧挨着他身边的八阿哥却目光闪动了一下。 我对这位“八贤王”一向加倍警惕,最怕他借题发挥,因十八阿哥拍手赞好看,因笑道:“这会子风紧力大,奴才把风筝放了,给十八阿哥的病根儿都带了去可好?” 康熙不愿十八阿哥多说话伤神,见说只代他含笑点点头,我得了准信,走过去找准最大最红的那只蝙蝠风筝,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顶线,抽出康熙所赐镶珠母贝、削铁如泥的短柄西洋刀,随着风筝的势将线一铰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线断,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 这时其他大小风筝也都放了,众人皆仰面说:“有趣。” 天空彩虹已渐消退清淡,片刻huan yu总是容易逝去,但曾经见过,总赛过没有。 我垂首收刀入鞘,忽然之间,好像没有任何前奏,就是一片马蹄疾响直奔而来,紧接着一阵喧嚣,似有人大叫:“小心!” 我抬头,刚看清一马当先的马背上那人是太子,就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做,只觉身子被人一带、一轻,便在一片嘈杂惊呼声中跌跌撞撞倒在一侧草地上,眼前的世界整个颠过来,又覆过去。 好容易翻滚停下,我先看到金黄灿灿碎了一地的花环,然后压在我身上那人支起手,捧正我的脸,低声而急切地唤道:“玉莹?玉莹?”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张口,脑壳就痛得不行。 “睁开眼,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四阿哥……”有什么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到那人的手上沾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记忆里,我似曾见过这么多的血,我不害怕,只是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 我全身都在发热,唯独心口一块是冰凉空洞的,就好像被什么人挖去了一样。 我喘息着,而眼皮无可抵抗的沉重起来——十八阿哥、我还想看一眼十八阿哥。 可是,四阿哥又是谁? 玉莹是谁? 我是谁…… “玉格格?玉格格……” “妈……好吵……关、关电视……” “玉格格!玉格格?你听得到赫希嬷嬷说话吗?” 什么嬷嬷…… 容嬷嬷? 还有完没完了! 我忍无可忍,摸索着要拿床头遥控器关电视,一伸手捞了个空,整个人像荡了一荡似的,骤然睁眼,醒来。 四周闹烘烘的挤着人,我连一张脸孔还未看清,就听人乱七八糟的跑来跑去,叫来叫去:“玉格格醒了!快禀告皇上!” 那些脚步就像直接踏在我的头上,我反手盖额闭眼□□了一声,刚刚我做梦梦到我像一条蛇一样走路,还从现代回到了古代,那么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什么? “小莹子。”有人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拉开我的手,周围一切随着他的说话而安静下来。 我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张跟他的声音一样温柔的脸庞:“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喜道:“她认得我!她还认得我!”他扭过头去瞧立在他身后的那人,我目光随之移动,在那人面上停了一停,猛然抽手翻身坐起,却大大眩晕,差点一头栽倒,迅速在床沿上按了一把,不顾一切缩身后退。 当四阿哥和一张床同时出现在我所处的环境里,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代表,何况他现在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眼睛简直就跟燃着两团鬼火一样,快要盯穿我。 42、第三十七章 神啊, 你太不厚道了!就算不让我死, 也至少给我个失忆的机会吧? 还要在古代再活一遍,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我要疯了,可十三阿哥比我更疯。 他屈膝上床扯住我, 嘴里说了一大通话,我忙乱地想要挣脱他, 忽然听到“十八阿哥”几个字,怔了一怔, 因仔细听他到底在说什么:“……皇阿玛今日寅时已命降谕随扈诸大臣:自十八阿哥患病以来, 上冀其痊愈,昼夜疗治,今又变症, 谅已无济……” 十八阿哥的病情再度恶化, 而且病势凶猛异常,生命垂危, 已无法救治? 我别转眼, 看到床头一名嬷嬷正在低头抹泪,我想起她就是康熙从京城召来的外科大夫妈妈赫希,她不在十八阿哥处伺候,跑我这里干吗? “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我一开口,声音涩哑, 自己也吓了一跳,十三阿哥一面接过小太监递上的一盏药茶送给我润嗓,一面道:“九月初二, 卯时。” 也就是说,我已经昏迷了至少两天,而康熙一个时辰前刚刚降谕说十八阿哥不治? 开什么玩笑? 十八阿哥的病不是都快好了?怎么现在说不治就不治? 但是后帐内这些人的表情又让我无从怀疑,十三阿哥也不可能这么咒自己亲弟弟。 我不自觉泼翻了手中茶,淅沥一地,十三阿哥全不理会,只扳住我肩膀,直视我道:“小莹子,老十八快不成了,你醒一醒,不要这个样子,好好随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瞧瞧他,又瞅瞅四阿哥,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击穿了我:“不会的,十八阿哥不会有事。我、我要去看看——” 在十八阿哥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的我,即使将圣谕摆在我面前,我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赫希嬷嬷取过衣鞋给我,我匆匆穿戴好,连帽子也不及拿,四阿哥、十三阿哥便带着我向前头康熙宿帐疾步奔走而去。 头痛、胸闷、气短、脚步虚浮,一切就好像高原反应缠上身来,但至少我还能够站着——站着看到被康熙搂在怀里的十八阿哥。 我只朝十八阿哥脸上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他要死了。 我陪伴他日日夜夜,他什么样子我都见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看了一眼,就让我心中充满黑暗的恐惧。 当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由于日落时的光线反射,天空会短时间发亮,然后迅速进入黑暗。 当香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时,也会突然一亮,然后熄灭。 我宁愿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十八阿哥,不愿意看到现在这个“容光焕发”的他。 “小莹子,你来了?” 十八阿哥对我抬了抬手,还算镇定的康熙示意我上榻挨着他们坐下。 我不想十八阿哥看出我难过,寻思着要说些什么才好:“奴才……” 十八阿哥忽然好像很轻快地举起剪刀手在我眼前一晃,清晰道:“vic-to-ry,我拚的对不对?” 这个单词我不知教了他几遍,他总是耍赖,不肯好好学,要么就故意发出怪音来气我玩儿,我没想到我的教学成果第一次在康熙面前展示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十八阿哥以那一种希翼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明白他是像以前一样要我笑给他看,但是我要怎么才能做到? 我闭了一闭眼,在眼帘遮暗的内壁掩饰下,我极力抗拒着自心底传来的彻骨寒冷,那是一种能穿透一切的寒冷的力量,我发觉我无法去掉这种可怕的寒冷——因为它的源泉是由于我心底冰冷的哀伤,我就要失去他了。 天际灿烂群星仍会翩然下降,黑色的夜空会变成了蓝色,随着又成了蔚蓝,温暖的阳光也会从某处上空射下来,但他不会再看到。 尽管我的胃翻腾得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我还是控制住了我颤抖的手。 我从十八阿哥腰带上解下他那块老虎玉牌,把它交握在我的手心和十八阿哥小小手掌的中间,然后慢慢悬移出榻上方。 我的手在下面,我松手,十八阿哥是只有一点点握力而已。 老虎玉牌几乎是在瞬时滑落下地,“啪”的一声,玉牌碎成齑粉。 我很知道玉碎的声音是可以如此清洌、激扬、决绝,我也领教过那干脆的无法手握的一响,是如何像尖利的玻璃,碎在人的心头,但这一次,我眼也不眨地看好玉碎的全过程,那些碎片,晶莹光芒,深深炽痛我,唯有如此,才能让我残存一丝清明。 ——紫禁城东墙下太医院待诊处,十八阿哥晃一晃小脑袋,笑眯眯地望着我:“小莹子,皇阿玛说要把你赏给我了!皇阿玛说了,明年八月出塞围猎我要是打到一只大老虎,就把你赏给我!……重阳节怎可不配茱萸囊,我赐你的!可以避灾!” ——太子毓庆宫练武房,十八阿哥眨巴着眼睛,指着我的补服道:“皇阿玛,这是几品的补服?为何儿臣在宫里没见人穿过?” ——康熙的乾清宫冬暖阁奔出个着正黄旗服色铠甲盔帽的小子来,一推额前遮眉,双手叉腰挺肚分脚而立,得意道:“小莹子,你看我英武吗?” ——还是东暖阁,十八阿哥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了,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 ——热河山庄环碧岛澄光室,只穿睡衣的十八阿哥把手中那支荷花递给我:“你昨儿请假休息,没跟我去玩,十三阿哥从瑶池西王母那儿讨来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现在赏给你!” ——双松书房,十八阿哥刚带了人举步欲行,又转过头来朝我招招手,响亮道:“小莹子,你也去!瞧我打猎!” ——万树园猎鹿场,十八阿哥将手中尚盛着小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红碗向我递来,神气道:“赏你喝!” ——和十四阿哥比完□□当晚,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对我展开小臂膀,咕哝道:“小莹子?我刚梦到你打枪走火了!” ——篝火唱晚灯儿会上,十八阿哥响亮道:“谢皇阿玛!可是,儿子还想看小年子唱歌。”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转,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长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闭起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猎熊险境中,十八阿哥极力大叫:“十三阿哥杀了熊!十四阿哥来了!小年子快跑!” ——“小年子!”十八阿哥一把上来搂住我脖子,贴耳说给我一人听,“你不用怕!等我很快长大,我保护你!我也能像十三阿哥一样只用拳头就捶死一只大老虎!” ——凌晨被方公公叫醒,十八阿哥曲腿在榻上滚来滚去,一张小脸疼的变了形,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小莹子!小莹子!” ——换药时,十八阿哥小手拍床含糊道:“阿玛……我不要他……我要小莹子……” ——十八阿哥咯咯笑着,伸一对小肉掌接过花冠,又示意我把头低下来,亲手把金灿灿花冠给我套上。 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从来不好好学本事,只会混日子,可是,十八阿哥,你叫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贪睡,不会再昏迷,分分秒秒我都要看着你容颜,直到你痊愈。 我抬起头,注视着十八阿哥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我可以看到我的脸映在他瞳孔里,从未见过的清澈透明眼瞳,眼眶内的蓝色是仿佛正在拉开的纯蓝色天幕。 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在发出一个微笑:“老虎……打碎了……” 他的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该一刹那,就好像所有病魔都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我拚尽余生,向他回以一笑。 整个人群沉寂了片刻,倾听他垂死的呼吸。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肩头,久久凝在固定一点上。 要等上一会儿,我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治亭上来验了十八阿哥的脉搏、心跳,跪地“咚”的给康熙重重磕了个头,高呼:“十八阿哥殡天,万岁爷节哀!” 帐内所有阿哥、诸王、大臣、侍卫及太监、嬷嬷、宫女,全体翻身跪倒,泪呼:“十八阿哥殡天,皇上保重龙体!” 康熙迟迟无语。 十八阿哥的眼睛还没合上,孙治亭大着胆子起来,要将手蒙上十八阿哥的脸,康熙陡然大喝道:“滚开!” 康熙就像最护犊的野兽一样瞪着孙治亭,孙治亭吓得仰后一跌跌倒,又赶忙爬起来连珠价磕头,一众御医、包括向日服侍十八阿哥的人等一起跟着磕头,连周围哭声也被这磕头声压下去,侍卫忙着把这些人驾出去,虽然乱了一通,但平静下来,反而比什么时候都安静,像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除了康熙沉重的呼吸,没有人做出任何移动,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是八阿哥头一个起身,苍白着脸色走过来,在榻前站定,沉痛道:“请皇阿玛节哀,见到皇阿玛这样,儿子们实在有如万箭攒心……” 一时连太子在内,众阿哥们都默默噙泪垂首聚拢过来,但谁也不先出手触碰由康熙紧紧搂在怀里的十八阿哥。 只有我一直待在原处没有动弹过,我是离康熙和十八阿哥最近的人。 我看着康熙,一夜之间,他像多走过十年。 ——“十八阿哥殡天”。 以天为证,这几个字胜过世上最快的利刃,已在一瞬间将我的身体四分五裂。 我也很奇怪我怎么还能伸手到十八阿哥脸上,抹过他的眉眼,替他合上双目。 他的眼帘睫毛在我掌心下温润滑过,隐约颤动。 我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帐门被风吹卷半面,远方红日已然跃出地平线。 天地清明。 无憎无怖。 老虎……打碎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谢谢你,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十八阿哥薨逝的邸报于九月初二当天发往京城报闻。 胤|终于夭亡,这对于年已五十五岁的康熙皇帝,无疑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 因在塞外,十八阿哥的一应寿衣、寿棺都无法置办,其他如安排和尚、道士和喇嘛念经等各方面执掌就更难,八阿哥在京时掌的是礼部,太子又管着内务府的头头,他们两个联手操办,忙的焦头烂额,总算勉强收拾起摊子。 也许是和十八阿哥年纪相差二十多岁的缘故,这一向以来,太子对幼弟胤|之病,面上从来都是淡淡的,到他死了,也并不比别人多洒一滴眼泪,虽领命操办后事,只管有一搭没一搭,顾头不顾尾,光拣轻便讨巧活儿,却连督促十八阿哥生前随身伺候的太监或仆妇们,为其洗脸、洗手、洗脚,剃头留后、穿衣殓服这等最基本小事都出了纰漏:十八阿哥应该足穿朝靴,底绘莲花,太子忘了叫人绘上莲花,若非十三阿哥发现提醒,被康熙见到,还不知找哪个替罪羊掉脑袋。 是以不论大小事宜,但凡康熙问起首尾,倒七桩有六桩是八阿哥经手操持的。 八阿哥遇事还给太子留着体面,亦不居功,但康熙多么明眼人,尽管悲痛,心里就跟镜子似的,对太子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且愈不掩饰,别人都看出几分眉目,唯独太子一丝不察,进出如常。 上次太子惊马,四阿哥和我一个伤到手、一个伤到头,那日我昏迷前所见那么多血就是从他手上流出,但不知用了什么灵药,看不出他行动有多大不便。 而我没有什么外伤,但因为常时头痛,戴帽子太闷气,索性换回女装,梳了两条发辫垂下,穿旗装,不过不踩花盆底鞋,仍穿平地软鞋。 自十八阿哥死后,我不哭则已,一哭就是哭得背过气去,往往惹得康熙也是老泪纵横,别的王公大臣进灵帐吊丧也哭,但没有谁能够像我这样和康熙同哭同止,的确,他们有谁尝过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从死亡线拉回的宝贝突然间就坠入无底深渊并且救无可救的滋味? 同生过、却恨不能同死的心情就这样奇妙地通过十八阿哥的死把我和康熙联系了起来。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和康熙的情绪波动最一致的人。 某些方面,我甚至觉得他对我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赖:他要求我时刻留在他的视线内,我不能背着他一个人哭泣,压抑也好,发泄也好,我的所有激动或者不激动,他统统要看到。 而这一切又反过来促成我心灵上的对他的贴近,我开始学会在他面前放松自己,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时时提防他的审视,我不再惧怕他身上那份洞悉人心的力量。 我乐意被他看透,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填补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十八阿哥形状的空洞。 我自己的悲伤悲伤着我,幸好有他的悲伤缓解着我。 作为康熙身边新晋的一等侍卫,作为众人尊称的“玉格格”,我迅速的沉默下去,即使是侍立在康熙身后看着他和众阿哥们一起用膳的时候——由于康熙的悲痛,他总是尽可能把阿哥们集合起来和他待在一起——我也没有多少吭气的机会,他们彼此间说的都是满语,我就像一个安静的气泡漂浮在喧闹的海面上。 康熙需要什么,他眼睛一动,我就知道走过去替他取,这样的直觉让李德全也退避三舍。 43、第三十八章 康熙无条件地宽容我一切经心不经心的举动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他看着我从这个世界慢慢的撤退出来的过程, 可是有时候,他会突然指着什么说:“玉莹,这个拿去给十八阿哥。” 不管这样的话一天会重复几次, 我每次都会不假思索地答:“口庶。” 然后众阿哥都放下筷子,惊骇地看着我, 因为他们不敢这样看康熙。 但我总能够直接从谈话的地方走开,仿佛没有任何话值得我留下来倾听, 只有沉默是最好的休眠, 保护我度过没有眼泪的干燥的季节。 我很奇怪关于死亡的记忆为什么能保留的那么长久,并且不断盘旋,我没有办法镇静地面对回忆, 我能做到的是尽量克制自己多一点、再多一点, 我为此类作战异常清醒地耗损着自己的精力,以至于当我在失去十八阿哥的两天一夜后终于能一个人安静地在康熙后帐小床上躺下, 当我无限惊恐地看到帐篷原本叠合完好的布幅上自动、缓慢及坚定的出现了一条裂缝, 当我以梦游般的胆大却又出奇轻盈精巧的步伐下床走近前与该条裂缝后突然露出的一双眼睛对视上,我极其迅速的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尖锐的叫喊,我慌乱退后,抓住手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再抛出、打碎。 越来越多的人拥进后帐, 但谁也无法靠近我,直到我突然间落进康熙的怀抱。 “不要慌,不要怕, 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 康熙的声音鼓舞着我回头向出现裂缝的地方看了一眼,可是它还在那儿! 它在那! 我浑然忘了规矩,只簌簌发着抖,将手死死揪在康熙襟前,偎缩进这世上唯一安全的康熙的怀里:“皇上……皇上……” 而此时康熙也看到了那道裂缝,他用手臂拥着我,我的面颊靠着他的心脏,他的手指伸到了我的嘴角,听任我微细的脉搏在他指下疯狂的跳动。 半柱香之内,康熙令吴什等侍卫召集来众皇阿哥。 子时末,诸阿哥在康熙布城帐殿后帐聚齐,看到那道裂缝均是目瞪口呆,尤其大阿哥和十三阿哥肩负着保卫康熙的责任,当即下跪请罪,一时其他阿哥也都跟着跪下,唯独太子姗姗来迟,虽也跪了,但始终昂着头,面上挂着一丝冷笑,可惜是为了要冷笑而冷笑的那种冷笑。 除我之外,康熙只留下有限贴身亲近侍卫,后帐内静如古井,康熙的目光在阿哥们脸上来回巡睃良久,才缓缓侧脸看向跪在另一侧的我:“朕知你看到了,现在朕准你指认,你只管大胆说。” “皇阿玛!”太子在一众阿哥愕然扬首之际率先站起身,暴跳如雷,“您这是怀疑儿子们?” 康熙挥手令跟着紧张起来要保护他的侍卫退下,眼神微讽:“朕现在只要看一个人,听一个人说话,就已足够。” 太子愣了一愣,随即回过身,纵到我身前,粗暴的拉起我,拖我一同到康熙面前,一指指着我叫嚷道:“皇阿玛为了十八阿哥之死移爱年玉莹,又封格格又封侍卫,外头早已议论纷纷,儿子以为皇阿玛是伤心太过,总会过去,可如今竟然偏听偏信,只凭她一句话就要定儿子们的罪?裂缝是真,焉知不是她自己划的嫁祸于人?”他一顿,又狠狠道,“或者应该好好拷打,瞧仔细她到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一语既出,激起千重浪,帐内人无一不动容,十阿哥跳起身面红耳赤冲太子叫了一通满语,太子放开我,转身同他对吵。 一脸怒容的十三阿哥也要动,被紧挨着他的四阿哥一把推住。 最前面大阿哥死盯着太子不放,面色惊人煞白。 八阿哥忙着劝开太子和十阿哥,拉了这个,拉不住那个,九阿哥不得已加入帮忙,却越帮越忙。 十二阿哥一贯性情冲和,见了这个阵仗却也目光漂移,六神无主。 而十四阿哥直挺挺跪着,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康熙,偶尔眼角余光扫到我,也是一瞥而过。 我无声喘口气,理好衣角,不理一切纷杂,只安然向康熙福了一福:“回皇上,玉莹适才所见并非别人,而是十八阿哥。” 满人流俗相传,人死后三天,要登望乡台,遥望家乡,或真的会亲临作第二次诀别,因此要在人死去的第三天晚上,在门外焚烧一次纸扎的车马和轿子等烧活,叫做“接三”。 十八阿哥于九月初二凌晨身亡,他的接三仪式原定在九月初四亥时进行,现在刚过子时,一早一晚,相差十个时辰,但接三之说,原不是那么精确,十八阿哥又素来和我好,就来看我,也是应当,是以我这么一说,场内立时安静下来。 康熙端坐原处不动,凝视我半响,淡淡道:“是吗。” 他的语气本身没有什么波动,却像海边渗进了咸味的空气,不管被呼啸的海风吹得多远,最后还是会蔓延在我的心脏里,若无伤口,便无事,但若有伤痕未愈,就会引起一阵剧烈抽痛。 我垂首又回了一遍:“是,玉莹所见是十八阿哥。” 太子一步蹿过来,挡在我身前:“你怎么不早说?” 我的眼光越过太子,看向康熙,他马上意识到他不该背对着康熙,急侧过身来。 我这才又朝太子行了一礼,以恭敬语气道:“太子有话要说,玉莹不敢抢话。” 说完,我突如其来地眼睫一抬,同太子赤裸裸对视上,太子双眼在一刹那闪出诸般神色,愤愤道:“你竟敢——” 十阿哥听至此处,忽硬生生打断,斜睨我道:“好,我就算你真的看到十八阿哥!裂缝又怎么说?难道也是十八阿哥用刀割的?” 他这一句话正问到点子上,一时众人目光投来,看我表现。 我扬一扬眉,反问:“刀?” 八阿哥闻言一滞,我却看到太子眼棱突的一跳。 而康熙沉沉道:“不是刀,是匕首。” 吴什双手一托,捧来一面朱漆盘,我上去揭开盘上盖袱,现出底下一柄形如剑而不及剑长、寒光浸浸的匕首,而匕首柄上同样有明黄色缎缠绕一圈,却是旧缎。 康熙又开口:“太子置朕召唤不顾,姗姗来迟,可是为了找这件物事?朕当年在南苑海子将此匕首赐给太子,记得还有个鲨鱼皮的套子一并赐下,太子又带来未?” 太子瞠目,待要抓取该匕首,我眼疾手快,将匕首握入自己手里,吴什则迅速踏前一步,挡住太子,其他侍卫哗啦一下半扇形散开,成对太子合围之势,有如防范大敌。 我退回康熙身边,康熙忽笑道:“匕首给他,给他,怕什么?朕要好好看着这个孝顺儿子是怎样来对付朕!破帐!逼宫!吓倒朕,朕的皇帝就该让给他做!” 太子扑通一声跪下,瞪着眼、嘴唇发抖想要说什么,却像全身血液都被抽干,失了气力。 其他阿哥也惊呆了,互视一眼,齐又跪下,康熙一抬手,阻止他们说话:“大阿哥,传朕口谕,将太子胤i即行拘执,其党羽格尔芬、阿尔吉善、二格、苏尔特、哈什大、萨尔邦阿、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及倪雅汉等一并拿下!今日拔营,务必酉时前到达布尔哈苏台行宫!” 大阿哥动作甚快,我出殿换上三品侍卫服色,同邢年到各随驾常在、答应歇处通知了临时拔营之事,再回帐殿,也不及一个时辰,正好跟大阿哥碰上,他一眼见着我过来,似没认出,陡然停了脚,对我打量了一下,但到底没说什么,就直接进去跟康熙报告。 我侍立一旁,听大阿哥说事已办完,除了康熙所指名者,还有某某、某某某或在场密聚或有嫌疑,因统统关押,等待发落,且人数不少,不由一愣:以大阿哥能力,这么短时间内可以将太子势力一网打尽,似有未逮,再联想康熙先前发落太子神色,难说不是胸有成算,那么,在帐殿夜警发生前,康熙就已经着手防范、乃至部署了? 康熙听完大阿哥报告,似甚疲倦,李德全捧过小毛熏貂缎台冠和貂皮黄面褂康熙着上。 康熙见我穿的是正黄旗下金黄色缺襟马褂行装,知我准备一会儿骑马扈从,令李德全将一件洁比雪艳的大银貂风领及白狐里子鹤氅拿来,叫我穿戴完毕,又亲自朝我面上观了一观,向左右叹道:“《晋书·王恭传》记载王恭尝披鹤氅行雪中,形貌整丽,濯濯如春月柳,有隽容仪,时人以为‘玉人’,而今朕亦有位玉格格,非但濯濯如春月柳,更滟滟如出水芙蓉,不知后世又将如何记载?” 我就是从后世过来,《怀玉格格》的电视看过,但身份好像差的有点远,至于清朝有位“玉格格”的史书记载我绝对没见过,不过说到芙蓉……相信康熙见识过网络紫红名人芙蓉姐姐之惊世骇俗之“s”身段造型,就不会拿芙蓉这一词组来形容我了。 但转念一想,关于芙蓉,“濯清涟而不妖,出污泥而不染”的典故我还是懂的,康熙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对我容貌发出议论,莫非另有深意,暗示我要老老实实做事,认认真真做人,以平和的心态,直面坎坷阿哥党? 想着,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全理会不到其他人七嘴八舌在迎合什么,正好其他阿哥都换好了骑装回来,我一转头,看到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披着同款玄狐皮大氅一前一后踏进门来,心头忽的一抽。 ——如果是老十三的话,就没有关系。 在我的梦里,四阿哥曾说过这样的话,而冥冥中,我总觉得这句话是真的听到过?哪部清宫戏里面有过这个台词? 从永安拜昂阿到布尔哈苏台行宫,沿途修有大道,路宽二十尺,逾山涉谷,逢河架桥,以前修路时投到道路两傍的土则堆成一英尺高的规整的土墙,立有标柱,标示里程,最奢侈的是为了预备康熙回程,道路两侧一早接连不断地挂上了绣龙的挂帐,将道路保护得很好,晴天就如同打谷场一般光滑,十分好走。 康熙带着有我在内的一队人马,走在最前面,保持一定距离的后面,是带着随从的后妃们的金轿,再隔一段距离,是各王侯,最后是官员们,接着官阶,顺次相随,无数的骑马随从殿后,此外还要加上帐篷、寝具、食具等等随同这一队伍,还有数不清的车辆、骆驼、骡、马等大队跟在最后面,这车、人、兽相掺杂的不间断的大群,越处在在后面越闹得尘埃飞扬,如同前进于无边际的云雾中,风从迎面或是侧面吹过来时,十五步到二十步远的地方,往往什么也分辨不清。 我刚刚从惊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公然穿上情侣装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开始好好想想这两天发生的事。 尤其帐殿夜警这件事上,我始终有一个关节没有想通。 当时裂缝后的眼睛我虽然感觉熟悉,却并没有看清,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太子? 如果是太子,他又何必来后帐偷窥? 十八阿哥死后,康熙就没有合过眼,到后帐睡的可能更是很小,太子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不是很荒谬吗? 但那人被我发现后,仓惶逃离现场时所遗留的匕首的确是太子贴身之物,昨晚晚膳我还见他佩在腰间。 太子身为皇储,国之根本,与众阿哥又不同,他跟前护卫之严密丝毫不亚于康熙,若说有人特意盗了太子的匕首再来康熙帐殿偷窥栽赃,等于要冒两次险,变数更大,除非希曼再世,否则未尝不算mission impossible。 如果说皇储在位的太子也存了轼父篡位的心,那其他阿哥的心思不是更可怕? 再退一步说,即使太子以非正常手段做了天子,哪个又服他?到时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所谓高处不胜寒,说的就是我现在所护卫的康熙吧? 生命、名誉、家庭、欢乐、孤独、寂寞……他自有他付出的代价和忍耐。 从我这里,可以看得到康熙的侧面,他的嘴唇始终抿得很紧,骑在马上,腰杆也很笔直,虎毒不食子,子要食虎,却错揭了龙鳞,又待如何? 申时三刻,这样大群人马居然真的准时在酉时前全部到达布尔哈苏台行宫。 进入行宫前,康熙例命命令喇嘛念咒祝福,驱除邪气。 除各部整顿外,八阿哥还负责安置十八阿哥灵枢,这是头等大事,足足又用了一个时辰多才铺陈完毕。 戌时,康熙召诸王大臣、侍卫及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正殿前,命皇太子出而跪地,当众垂泪训其罪行曰:“今观胤i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虐众,暴戾淫乱,难出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胤i其恶愈张,寥辱在廷诸王贝勒官员,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平郡王呐尔素、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殴打,人臣官员以至兵丁鲜不遭其荼毒。诸臣中有言及伊之行事者,伊即仇视其人,横加鞭笞。” “朕出巡各地,未曾一事扰民,胤i同伊属下人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赦于启齿。又遣使邀截外藩人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攫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种种恶端,不可枚举。” “今更滋甚,有将朕诸子不遗噍类之势。” “更可异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将索额图处死。今胤i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付以祖宗弘业!” “朕即位以来,诸事节俭,身御敝褥,足用布袜,胤i所用,一切远过于朕,伊犹以为不足,恣取国帑,干预政事,必致败坏我国家,戕贼我万民而后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 我侍立在侧,一路细听下来,唯独“遣使邀截外藩人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攫取”及“今更滋甚,有将朕诸子不遗噍类之势”这两条最为触心。 若非太子当日截取蒙古人进贡御马试骑,惹起蒙古人公愤,就不会惊马,不会把我撞至昏迷,不会害得十八阿哥骤然吃吓,加重病情,终告不治, 而说至此处,康熙忽然痛哭扑地——地上平铺金砖,阴凉伤气,如何经得? 一众大臣慌得扎手扎脚,上前扶起康熙。 康熙又言:“太祖、太宗、世祖之缔造勤劳,与朕治乎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俟回京昭告于天地宗庙,将胤i废斥。” 当即又雷厉风行,命将胤i即行拘执,其党羽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及二格、苏尔特、哈什大、萨尔邦阿六人俱行正法,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倪雅汉四人充发盛京。 诸位阿哥陪太子跪在殿前,早听康熙这一番训斥听得个个泪如雨下,唯有太子容色不变,尽管他的眼睛并没有一刻离开康熙,但他只以那一种残酷的沉默来回应康熙的所有指责,也不为他的属下申辩一句。 众臣见康熙悲痛若斯,无不流涕叩首奏曰:“谕旨所言皇太子诸事,一一皆确实,臣等实无异辞可以陈奏。” 康熙看着大阿哥带下双手被缚的二阿哥,忽又在他们将要退出场之前朗声道:“朕前命直郡王大阿哥胤a善护朕躬,并无欲立胤a为皇太子之意——胤a秉性躁急愚顽,岂可立为皇太子。” 大阿哥好似略微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径自领着二阿哥去了。 康熙的侍卫没有一个人流泪,也包括我,因为要保护皇帝,视线模糊是绝对不行的。 吴什和李德全一左一右搀扶康熙回殿,康熙已属不支,令我代他出守今晚亥时为十八阿哥接三的仪式。 竖引魂杆,烧“倒头纸”、“倒头车”、“倒头轿”、念“往生咒”、传灯焰口等一整套仪式下来,别人是似哭似喊、有声无泪,我是灵魂被抽尽,残留着躯干,从此与未了愿同存亡,地老天荒。 将近黎明,我才踏出十八阿哥灵床所在寝殿,因忘了穿氅衣、风领过来,迎风一凛,偏首捂嘴掩了咳嗽,身上忽的一重,一件玄狐皮大氅落下来。 我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识以为是十三阿哥,脱口而出道:“你——”忽一抬眼,看清是四阿哥,忙忙止住。 四阿哥不以为意,替我围好大氅:“这次见你,瘦了不少。” 我看着他走开,坐在廊下,面对天井,他的目光注视在某处,微微出神。 他的侧面颇有几分像康熙,孤意在眉,绝情在睫,明明凛然而然,不容人亲近,恍然间却有迷惘、疏离、孤独、落寞等等情绪倾泻蔓延。 这个时辰,连八阿哥也交了事,到康熙那里报到去了,我在寝殿内也不打抬头看人,只当四阿哥同其他阿哥一样,都去了康熙处,没想到他还留着。 陡逢太子被废这等大事,布尔哈苏台行宫上下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各有各的打算钻营,而诸皇子中,四阿哥是相对而言表现的最波澜不惊的一个。 我想我应该找点话说,但我实在太疲倦,只站在那里,等他开口。 果然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真的相信你在裂缝后见到的是十八阿哥?”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了好久,才道:“请四阿哥不要问我这样聪明的问题,我向来甘心做个快乐的笨人。” 四阿哥一晒:“我不问你,你也会问你自己,你快乐吗?” 我想了一想,答道:“春有娇花夏有月,秋有凉风冬有雪,若是心中无闲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四阿哥一顿,道:“这句话……” 我接道:“是听你说的。” 那时四阿哥安排我住入四贝勒府书房怡性斋所在跨院东间,准我书房行走,理经整卷,随供调问,期间我有多次机会听到他偶得闲暇和人谈佛论经,而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 显然他也想起来,因望住我微微一笑。 我心里却很难受,唯有垂首而已。 四阿哥忽然上来紧紧拥住我,我挣一挣:“别。” 他不放,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好像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谁都知道你本来是我府里出来的人,皇阿玛怜你疼你重你,别人都眼红我……可我只怀念以前那种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日子。” 到了此刻,我已不关心会否有人看到我们,他不介意,我更无所惧。 我隔了一会儿,才能略脱出他的怀抱。 失去温度,有点寒冷,但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扬起脸看着他,我的自尊,任他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我说过一句半句话。 多少夜晚睡觉时候,我仍然警惕,稍有声响,马上静静睁开双眼。 这种伤痕,不是时间可以磨灭。 没多少人可以洗脱过去,从头再来。 他已经伤害了我,我大可不必加倍惩罚自己。 我不想再向任何人恳求时间、爱恋及怜悯。 我痛恨选择,选择永远是错的,因为必须舍弃一样,去争取另一样,日后一定后悔,但如果我这一生一定要倚赖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我已经选定,不是四阿哥。 于是我一字一句说给他听:“真的到某一时刻,你发现你每天一抬头就能看见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你会发现我不过如此,四阿哥,我不想做你的‘不过如此’。” 四阿哥沉思片刻,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你不是不过如此,你会是我的侧福晋——”他执起我一只手,轻吻在我的手心。 我的手上还浅浅留有几天前被十四阿哥推倒时弄出的数道伤痕,他的嘴唇柔软、温热,缓缓摩挲移动之处,让我起了一阵战li。 他微微低着头,眼角却扬起看我,这一眼,碧海晴天。 “我说过,你是我的,我不会对你放手。弱水三千,只有你是我的专宠,无人可以取代。” 他接下来两句话,令我哑然失笑,我忘了,他脑子里不可能有什么男女平等,他的观念就是“你似丝萝不能独生,必须依托于我这棵参天大树”。 可是,要让四阿哥明白他所说的“专宠”就是我指的“不过如此”,该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比小白星反攻地球难多了。 跟他说不通的,他是典型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的不行来硬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可以让我不舒服,我不可以让他不舒服,他根本就不接受我的意见。 碰到占有欲这么强的人,又是金伯利岩做的脑袋,我看要炸开才行。 十八阿哥的接三仪式过后,康熙很快命八阿哥先行护送十八阿哥灵枢返京,九阿哥、十二阿哥同行打点。 九月初七,康熙又一次命张庭玉、吴什、鄂伦岱等传渝诸大臣侍卫官兵人等:“朕以胤i凶戾,势不得已,始行废斥,断不辗转搜求,旁及多人。若将从前奔走之入必欲尽行究处,即朕宫中宦侍将无一入得免者。今事内干连人等,应正法者已经正法,应充发者已经充发,事皆清结,余众不更推求。嗣后虽有人首告,朕亦不问,毋复疑俱。至于皇三子胤祉,曾召来行在有所质问。伊平日与胤i相睦,但未曾怂恿为恶,且屡谏止,胤i不听。其同党杜默臣等四人因无大恶,故充发盛京。” 同日,命八阿哥胤t署内务府总管事。 似这般讳暗不明,满朝震动的情况下,此令一出,人尽皆知康熙对八阿哥非同一般的信任与器重,八阿哥将成为下一位皇储似乎已是有眉眼的事。 最突出是十阿哥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出来进去愈发趾高气扬走路带风,也不顾康熙由于心情十分之难过,已经连续七天七夜不思寝食、不吃不睡,孰不知他这样的狂喜之态看在康熙眼里,更添厌烦而已。 相形而言,其他阿哥就要谨慎的多,自从康熙废了太子,又当众斥责大阿哥“秉性躁急愚顽”,这些皇子基本上是人人自危,既不能表现太过,也不能不表现。 因为过于伤心,康熙得了轻微的中风,右手不能写字,每日只能用左手批答奏章。 一般在亥时末,康熙一天的工作完成,便令我替他按揉捏拿,左右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指关节由上而下做完一套,约摸半个时辰左右,之后正好服当天最后一剂药,而康熙或闭目养神,或召一位或几位阿哥来说话解闷。 四阿哥说我瘦了,我看这些阿哥才真的是瘦了一圈,劳心劳力且不说,只看康熙不思寝食,其他人就连正常的饮食也要克制,说难听点,就算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下去。 不过听说大阿哥负责看守的二阿哥倒是化悲愤为食欲,大吃大喝,索求无度,大阿哥亦遵康熙之命满足他在这些方面的一应要求。 讲到底,康熙精心培育二阿哥四十余年,如今说废就废,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接受,情绪极不稳定。 初九这日,康熙传来领侍卫内大臣,满大学士、前锋统领、护军统领、副都统、护军参领、侍卫、满侍郎、学士、起居注官等,当面涕泣不已,未语泪先流,谓曰:“朕历览书史,时深警戒,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宫掖,也从不令姣好少年随从左右,守身至沽,毫无暇玷。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实不胜愤懑。至今七日未曾安寝。” 诸臣皆呜咽,奏请“颐养圣躬”,只是跪在靠后位置的有不止一人在听到“姣好少年”几个字的时候抬眼偷瞧了瞧我。 和康熙的侍卫比容貌,我自然算得是姣好,但如今康熙身边有个人气急升的哈哈珠子、身兼一等侍卫的玉格格也早就传开了,这些人大概是只曾闻名不曾见面,一时半刻还对不上号,却也不想一想,康熙说话,哪里会让他们抓漏洞。 这边众人正在伤心,十三阿哥忽然从外头进来,向康熙禀了一番话。 原来我们现在停车投宿的地方离长城不远,却发现有包括传教士在内的前行部队已无命行军跨过了长城,且理由是他们认为今晚康熙也会在长城内停留。 康熙听了,勃然大怒,立即下达御旨,要所有传教士、照管官员等全都回来,凡是已经过了长城城门、名字被守兵记录在案的,要将名单马上被报送给过来,严惩不怠,并且所有官兵不允许有任何行李拉回来。 十三阿哥领命而去,康熙也无心再谈,遣散众臣,倚几支额,合目不语,偶尔重重叹息一声,连李德全在内,谁也不敢上去劝。 因我身子还没有好透,康熙平常并不叫我在他跟前久站,但今日他却像忘了这一茬,直到近晚膳时才缓缓睁开双眼,见到我站在榻侧,愣了一愣,道:“霜儿你……” 他只说了名字,就忽然停口。 我明明知道他在看我,心头不由一阵狂跳,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隔了半响也不见他再发话,想他应又睡了,怯怯抬眼一看,然而康熙的目光并未移开,我慌忙又垂下眼去,他这才交待李德全传膳。 晚膳时,李德全递上盛绿头牌的朱盘,康熙这几日都是看也不看即命撤下,今日却翻了尹常在的牌子。 虽然康熙今晚不批奏折,我也直到戌时末才有时间出去——康熙新赏了一匹御马给我,我基本上每天都要拨出一个时辰溜马熟悉。 十三阿哥办事效率很高,这会儿已把过了长城的官兵召回了十之八九,除了两个被任命照看欧洲人的官员被认为已经尽力召回了他们手下的士兵,而被康熙原谅,名单上其他人都被罚了一年的俸银,因为不能带回行李,有许多返回的人只得睡在没有垫子的地上,还有睡在露天的,我出营尚能择路绕开他们,但回来时候人就更多,不得不下马而行。 这时的天气,到了早晨往往滴水成冰,甚至连土地都会冻住,十三阿哥正在指挥手下给他们尽可能分发到草垫,众人无不感激涕零,我见了却是一惊,刚在观望,忽见四阿哥走出来,到十三阿哥身边,二人说了些什么,我便要走,十三阿哥凑巧转过首来看到我,兴冲冲朝我招了招手儿。 大阿哥受了康熙斥责后,有很多原本属于大阿哥的差事都转到了十三阿哥身上,这几日他忙的脚不沾地,我本不大有机会见他,现见他召我,倒不好装作不见的,把手中马缰交给迎上来的小太监,过去给四阿哥、十三阿哥请了安。 十三阿哥随意跟我说了几句闲话,四阿哥在一旁看着,忽道:“怎么你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 我心里还装着之前康熙唤我“霜儿”的事情,但这种事康熙身边的人是没一个敢传话出来的,我自己也不好说,此刻四阿哥问,我只得苦笑一笑,避重就轻:“玉莹是在想,皇上既然命十三阿哥给他们分发铺盖,为何不让他们进现成营帐?” 四阿哥瞧一眼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低咳一下,压声道:“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不过他们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 居然被我猜对了,找我连日观察,康熙要么不动怒罚人,一罚就是不留余地,毫无情面,十三阿哥这么做虽是善举,但终究违背了康熙的意思,不知可有妨碍? 十三阿哥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我是不愿他们冻的生病,不然明日起程,拖拖沓沓的,不好上路,就算皇阿玛知道,也不会怪我。” 这个理由,他只好拿来说服自己,说服不了我,也说服不了四阿哥,十三阿哥与我、四阿哥不同,这些时日他很少在康熙跟前,不知道康熙最近暴躁的有些古怪,何况康熙如今最忌有人瞒他。 四阿哥又问我:“皇上那儿查出这次究竟是谁下令这些前行部队过长城的了吗?” 我奇道:“皇上没查,没问,十三阿哥不是知道的吗?” 十三阿哥同四阿哥对视一眼,摇首道:“我不知道。” 我便不作声了,十三阿哥忽道:“小莹子,我帐里有好吃的——” 他叽哩咕噜说了个好吃的什么名字,我没听懂是哪国语言:“我本来想叫人给你送去,既然碰到,你就顺路上我那儿拿吧?”又朝四阿哥笑道,“四阿哥你也来吧?我准备了你的份。” 我在康熙那里,什么好吃的看不到、吃不到?十三阿哥自然也知道这个,他这么说,不过是想大家再一起多走一程路罢了,何况大晚上的,这两个阿哥我随便跟哪个单独走都可能不便,但两个人都在,反而安全,因爽快应了,同着他们往十三阿哥大帐所在的东营走去。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各自把他们亲卫支得远远的,和我漫步走着。 丝丝晚风拂过脸庞,有点凉,他们之间偶尔用满语交谈几句,话也不多,我只管低头看脚下的路,偶尔把地上石子踢得东倒西歪。 十三阿哥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件什么物事塞入我掌心:“这个给你。” 我摊手注目一瞧,溜溜圆一粒,其质非金非玉,非石非木,不知何物,色黑如漆,黯无光泽,但如定睛细审,却又觉得出内里氤氲隐隐,层层流转,古雅朴蕴。 若非我在康熙身边日子渐久,耳濡目染,眼力大涨,换作刚来古代时见到此物,定然辨不出这是可以辟邪解毒的异宝伽蓝珠,耳边只听十三阿哥接道:“早上我和四阿哥在外面习猎,无意中拾的,想起你从小喜欢玩石头,我就带回来送你。” 最近康熙身边是非多,我也担心被人下点毒鼠强、敌敌畏之类,俗话说得好,有拿不拿猪头三,虽然明知十三阿哥是找个借口把它送我防身,但他不点穿,我也装作不知,笑着收了指:“难得这么圆圆可爱的石头,玉莹谢十三阿哥赏。” 话音刚落,不知怎么我手忽的一滑,伽蓝珠一记落地,弹了几弹,沿着一侧斜坡草地滚下去,所幸其在暗处竟能发出孔雀蓝荧光,不愁寻不着方向,我循踪追下去,四阿哥在身后道:“慢点,仔细跌着。” 我大大咧咧一挥手:“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我只顾心疼别把伽蓝珠磕坏了,等奔下去扑住,才发现人已到了坡底,回首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真正是下坡容易,上坡难,我今日在康熙身边站了大半天岗,晚上又出去骑马,腿酸得很,现在后悔没让十三阿哥跟我一起下来了,不过想想也不可能让阿哥帮侍卫捡东西的,这下可好,等我爬上去,也就圆满了。 但是不爬上去也不见得有吊车来吊我,我收好伽蓝珠,唉声叹气要往上走,突然听到身侧草丛中好似有什么响动,先以为是野兽,再一听又像是喘息声——额滴神呀,不是野猪就是女鬼! 我骇得毛骨悚然,刚要扬声叫人,只见草丛一阵大动分开,当真奔出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向我扑来 ,正巧天际重云散去,月白风清,上下天光,一碧无际,令我一眼看清该女子有身影投在地上,第二眼,又看到她身后十阿哥一面系着裤腰带一面骂骂咧咧追出,而那女子更是恐惧,扑住我就不肯撒手,满口叫道:“侍卫大人救命!侍卫大人救命!” 我听她口音古怪,仔细朝她面上一观,却认出是在十八阿哥八岁生日晚宴上献演灯碗舞的那名蒙古族软骨丽姬琴格乐日,当晚她就被某蒙古王公送给八阿哥为侍婢,但十阿哥自舞场一见,就对她大有垂涎之意,是以八阿哥只留她在外围使唤,连这次回京也没带走,摆明给人可乘之机,如今遇此情景,两下一对照,我哪里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总算现在看状况应该是琴格乐日反抗得力,十阿哥还没入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跟我无关,我是不愿靠的太近,无奈琴格乐日当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揪得我快要断气不说,还在胡言乱语:“十阿哥,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就是、就是这位侍卫大人……你放我走吧!放过我吧!” 44、第三十九章 十阿哥听琴格乐日冒出这样一番话, 别说我肝胆俱裂, 连他也是一惊,继而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我道:“她!她?” 我没空跟他计较, 一门心思扳开琴格乐日手指,缓过一口气, 刚吐出一个字:“我……” “是他,就是他!” 琴格乐日满面泪痕地冲十阿哥吼完, 一掉头, 双手狠狠固定住我的脸,半吻半压上我两片嘴唇。 这……这也太大胆、太奔放了吧?竟然对我法兰西热吻? 岂有此理!怎么不分男女,每次都是我当强受——被强迫做小受? 然而在我动手教训她之前, 琴格乐日忽得放开我, 贴耳迅速道:“对不起!”说着,把我往十阿哥处重重一推, 自己转身夺路往坡上逃去。 我猝不及防下, 差点被十阿哥抱个满怀,恶心得要命,脚下一歪,跌在路边,十阿哥也不追人, 只歪头瞅着我嘿嘿而笑,拎了拎自己裤带,又要伸手来抓我, 忽有所觉,一抬头,愣在当场:“四阿哥、十三阿哥?” 我半坐在地上,懒懒掉过头,一眼瞧见琴格乐日扑在刚刚下坡来的四阿哥怀里,不禁大怒,四阿哥身子一侧,我才看清原来是他扭住了琴格乐日的手腕,不准她跑走,角度问题而已,并非投怀送抱。 而其后十三阿哥则满脸玩味的看看我,又看看她,一副开心样子。 尽管琴格乐日哭花了脸,美人终究还是美人,衣衫汗湿了,更加贴在肌肤,身姿毕露,处处风情迤俪,泪眼脉脉可怜,也不知她认没认出来的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只当又是强人,即将面对加倍折辱,唬得簌簌发抖,可是真以为到了绝境,却又咬紧牙关,苍白脸色,一句讨饶的话也不说。 十八阿哥八岁生日晚宴上,她纵然见过我,我从头到尾穿的都是男装,认错我,也不算她的错,借我脱身,亦是她懂得自救,不管怎样,我不为难她这样女人。 “日!”我叫她名字,她惶然转首瞧我,我笑,对上她视线,更大声道,“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快点回去洗洗,等着晚上我来找你!” 四阿哥放开琴格乐日手腕,她踉跄一步,露出不可思议神气瞠视我。 我脖子酸痛,自抬手揉捏一下,撑手站起,尚未立稳,她居然不顾死活,飞快跑下坡来,紧紧勾搂住我脖颈,在我一侧颊上印了香吻一枚,又用蒙古语说了一句什么,才放开我,还不忘深情望着我先倒退了两步,再一回身,绕过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跑走。 我确定她不会回头,举手背擦干颊上她吻过地方,问十三阿哥道:“她刚才说什么?” “她说:她会等着你。”十三阿哥过来轻拍一下我的头,把我松动帽子扣牢。 我只当旁边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十阿哥是透明,以咏叹调打岔道:“今天晚上太阳多好啊!——十三阿哥,你不说有萤火虫看?带我去啊。” 十三阿哥二话不说,一手勾了我臂弯,连拖带拉把我带上山坡。 他的脚步太快,我要一门心思跟着他才能保持速度,不觉走到不认识地方,他忽然停下,气鼓鼓道:“她怎么敢亲你!我要告诉八阿哥!不准你喜欢她!” 我乱笑一把:“十三阿哥,我喜欢男人的好不好?”说至此处,骤然想起,“咦,四阿哥呢?” 还没等我回头,十三阿哥已道:“他不过来了,上次十阿哥在热河欺负你,四阿哥要找他好好算清这笔帐!” 啊? “他怎么知道?”我心里一咯噔,只甩下一句话,也等不及看十三阿哥反应,便挣脱开他手返身去找四阿哥。 但我只迈出一步,就停下。 四阿哥就在我面前五步之内,他一直跟在我和十三阿哥身后,只是脚步太轻,我的心又太乱,所以没有察觉,根本不像十三阿哥说的那样! 可是,四阿哥的确摆出了一副要跟人算账的脸,连他的声音也像讨债的财主:“真的是十阿哥欺负你?八阿哥有没有份?我饶不了他!我——” 我已经知道自己落了十三阿哥的套,但此时见他肩膀一动,似要回去行动,还是吓了一跳,只差作揖流泪了:大爷们行行好吧,别再为我搞什么桃色花边、争风吃醋的桥段出来了,我一姑娘家,生活作风问题还是很重要的,你们雄性激素过多,我又不是灭火器! “没有事!十四阿哥救了我!我什么事也没有!”我急着辩白,不想又说错话。 十三阿哥一转身,走开一边芦苇丛里,不晓得他是被我气到拔草泄愤还是要避开四阿哥那双快喷出火来的眼睛。 四阿哥饱含威胁性地收缩瞳孔:“你说十四阿哥救你?唔?” 我彻底没辙,实话实说:“本来就是,你又不在,难道是你救我?”我瞧瞧他脸色,又想缓和一下气氛,“不过十四阿哥也没救到我什么,十阿哥的头快被我打破他才出现,你知道,我一向威武、那个不能屈……总之、总之你知道我很讨厌那种事……总之、总之我不会让别人碰我……” 四阿哥越走离我越近,而我越说越结巴,越说越乱,等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脸上一烫,恨不得把刚才的话都抓过来吃掉,绝望中还想弥补:“那个、那个‘别人’也包括你……” 他用指背轻轻挑起我下巴,追问:“我是知道你威武不能屈,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很讨厌‘那件事’?” “是……是啊……你最讨厌……”我仍在嘴硬,可声音在他如此近距离的逼视下,压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种腻得化不开的感觉,违背我初衷。 他没有改变姿势,却缓缓说出让我面热心跳话语:“我已经很久没有要过你,我很想你,你呢?” 我抿紧嘴,艰难地咽口唾沫,完了,他不是说真的吧? 他要是说真的,我就真的要完了。 不错,我见过他的极端冷酷,也见过他的狂热至极,但是,就算你是四阿哥,也不带这么调戏良家格格兼一等侍卫的吧? “喂!小莹子!你看——你看萤火虫——”十三阿哥的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我心道,什么萤火虫啊,我随口说说的嘛,一面下意识掉过头去看,谁知这一看,就失了声、丢了魂。 只见十三阿哥所过一路,苇草间的萤火虫儿全飘忽不定的飞上天去,数不清的一粒粒小亮光如绿色火焰一样闪烁着,在空中漫飞,在草丛流窜。 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处在一片“星空”之下,那种美丽的萤光和流线在头顶画出条浅绿的光之河,是流动的柔和的星光,仿佛伸手可及,却谁也不忍触动。 可是四阿哥眼中闪耀的光芒,胜过千盏万盏萤光。 让我震惊只因今日才知他也有这样温柔一吻,幽幽落入耳跟,蔓过后颈,发鬓厮缠,锁骨敏感,又寻回嘴唇,舌尖放肆,耳眼鼻喉,每处贪恋。 引我气息急促,却不容半点反抗。 “我要你……”他的野性低音听起来有点恍然“我爱你”,仿佛一股电流刺透我全身,酥痒难当。 然而我不吭一声,咽呜藏在喉间。 我恨他,是他这般温暖亲和,缠绵缭绕,既不偏激,也不手软,徒惹我痴心妄想。 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人,他却只能给我一晌贪欢醉。 没有未来,偏要未来。 只有他知,我知,从前未来,他这样柔声一唤,我就刹那十方,惊现苍兰。 好似年少时贪欢,前世里流光。 为什么,当发觉爱上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忆是如何爱上的了。 爱上这么冷的一双眼睛,我会死的。 我叹息。 我愿意。 我握住他手,尾指交缠,他贴近上来,我享用他气息:“十三阿哥要回来了呢。” 他只顾自我身上索取更多,半响才闷声道:“不要紧。” “如果是十三阿哥的话,就没有关系。是吗?”情热纠葛正当浓,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得喃喃吐出这句梦中话语。但我听到时候,就已经说出口。 他稍稍退后一点,把脸转向我。 “小千……”他说。低声地耳语般地说。 他的嘴唇开合,我扬起脸,喉咙抽紧,十分警惕,却根本来不及掩饰这个名字对我的意义,只能听着他说:“你记得你四岁之前叫白小千,四岁之后叫年玉莹,你甚至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但你为什么偏偏不记得你要对我说的话?” 我恍然不知所措,怎么会? 怎么会? 三百年前,年玉莹这具肉身用过和我一样的名字? 我伸出手指,去接触、去保藏他的耳语呢喃,追随着它的形状,去触摸说出它的嘴唇。 我的手被握住,被亲吻。 “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你从马上坠下,在你昏迷三天三夜里,我向玛法贵神起誓,若你能醒转复生,我不会再放你离开……可是太子的马踢伤你,我一样没能保护到你,这一次触发你的旧伤,你只昏迷了两天,我就快……” 我打断他的话,迟疑道:“你说……你说我以前要对你说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把我拉向他。 我闭上眼睛,闻着他的肌肤。 他吻我紧闭的眼睛:“总有一天,你会再亲口对我说一遍。” 第二日大队过了长城,又隔一天,康熙派去审查二阿哥情形的大学士忽然回禀,称“近观其行事,与人大有不同,其昼多沉睡,夜半方食,饮酒数十巨觥不醉,每对越神明,则惊惧不能成礼。遇阴雨雷电,则畏沮不知所措。居处失常,语言颠倒,竟类狂易之疾,似有鬼物凭之者。” 康熙将此谕达下听,令人皆知,然而鬼物一说,到底也没查出究竟是什么,人心惶惶而已。 回抵京城路上,我一直有点神不守舍,我没有办法对四阿哥说明我对“小千”这个名字有反应不是因为记得过去的事,而是因为三百年后我就叫白小千。 我原来对年玉莹为何明明是白家后人却改了年家姓氏心存疑惑,不料如今才知一点眉目便是晴天霹雳。 我总以为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他们认识的年玉莹和我没有关系,万不曾想年玉莹即是白小千,而这个白小千虽然只是个名字,却让我生出似有联系的诡异感觉。 哪有这种事情,相隔三百年的我和她竟然用过同一个名字,这才叫“活见鬼”了。 进京前一日,康熙换了轿中有椅的御銮,先往行宫畅春园去,然而就在这日,出了一桩怪事。 畅春园地处西郊山区,海淀镇北丹陵一带,占地广阔,又在玉泉山和瓮山诸泉下游,水源丰富,风景宜人,极适合造园借景,康熙就在明代武清侯李伟于此地建造的清华园旧址上修建了畅春园,由北面入园要经过一大片平原。 这天天气很古怪,上半天出奇的热,空中有大团大团棉花块般的白云,到了下午,却又起风,不消几时,晴空万里的天空也变得乌云密布,大片笼罩着天空,我骑的马不知为何格外焦躁,很难控制。 而我身上亦觉寒热不定,一颗心无端突突的跳,好似生病模样。 十三阿哥和四阿哥在前面,只有十四阿哥刚过来缓马跟在康熙御銮旁说了一回话,扭头瞧见我,从后绕过来插入与我并行,低声问:“怎么搞的,脸色这样苍白,像以前晕车似的?” 自从上次我洗头,f4和四阿哥、十三阿哥起了冲突,之后又发生了不少事情,这些日子十四阿哥就没怎么跟我说过话,即使照面,我给他请安,他也淡淡的,今天却不知怎么特意来关心我,着实让我受宠若惊,我琢磨应该是昨晚起夜偷懒未披好衣裳,所以着了凉,因微咳了一下,道:“谢十四阿哥关心,玉莹只晕车,不晕马。” 十四阿哥在马上身一侧,直接探手试我额头温度,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惊,未及避开。 他挡住我视线,待他放下手,我才看到前头四阿哥仿佛回头朝我们方向望了一望,但也没看真切,讪讪垂首理了理马缰,只听十四阿哥在旁道:“你总是穿这么少,不受寒才怪,进了园,我跟皇阿玛说说,放你一天假——”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停顿的太不自然,我惊讶抬头看他,却见周围所有人都仰首聚目于远方天空下那道正向我们这处移动的长长灰色漏斗形气柱。 康熙命御銮停下,整个队伍亦随之暂时中止前进。 十三阿哥派在最前面的侍卫飞快策马奔来,先下地跟十三阿哥说了什么,十三阿哥才和四阿哥一起回到康熙御銮前以满语向康熙报告,康熙走下御銮,一面手搭凉棚仔细观察前方,一面同样以满语和他们一问一答,语气时急时缓,听不出好坏,但整个扈从队伍军纪严明,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一匹马乱走乱动。 我抬头看天,发现天上积雨云已经宽达数十里,不消说,由远及近来的这个是龙卷风了,越近越看清其只有一个长而狭小的漏斗云,而它倒圆锥状的漏斗云底端并没有接触到地面,可见垂直风速不算强,可是扑面而来的风浪还是让人有点难以呼吸。 十四阿哥已经下马向康熙走去,我揉揉眼睛,跟着下马,脚才站稳,忽然风势大盛,龙卷风加速朝此处旋绕冲来,百忙中,不知哪个反应最快,只大呼一声:“护驾!”一时磬铃哐啷一阵乱响,所有甲胄侍卫除各有看守不能离位外,十有五六抢到最前硬生生以人身筑起数层防御墙。 ——这不是送死吗? 我看傻了眼,倒忘了自己安危,只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一左一右忙护着康熙退回御銮,十四阿哥紧跟其后,偏头一眼看见我还愣在原处,跺跺脚,又冲过来拉我。 事发太快,我简直觉得在做梦一样,我在现代活了二十四年,除了看电影,就没见过龙卷风,这才回古代一年,就看到了,直到被十四阿哥一把扯住往回拖,仍是云里雾里一般,无意中我不甘心转首往龙卷风一看,却赫然惊见其漩涡中居然隐有、隐有奇异景象! 那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庞大的市区、宽广的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流、滚滚如蚁的人潮…… 我认不出那究竟是哪个城市,但该死的,我知道那是我该去的地方,而它正离我越来越近! “干什么?快走!”十四阿哥在我耳边大吼,而我只顾盯着旋涡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不是幻觉! 不可能是幻觉! 这不是普通的龙卷风! 这一定不是普通的龙卷风! 我忘了头疼,忘了一切的一切,只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在狂叫:搏一搏!搏一搏! 我听从了它。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十四阿哥,回身跑向龙卷风来势,在场的侍卫都认得我,也没有人料到我会逆向而行,个个惊的目瞪口呆,即使十四阿哥在后面大叫“拦住她”照样无济于事,我看也不看挡路者是谁,以当日猎熊的气势拨开他们,突破人墙,终于成功一人站在最最前方。 紧接下一刻,龙卷风迎面汹涌而至,地面层上,气流不断从各个方向流入旋转区,在云底上辐合,而直径大概只是真正龙卷风直径的十分之一的漏斗云旋涡离我还差一点。 我被逼得眨了眨眼睛,当我睁开眼,一股铺天盖地的强大气息从天顶压下,我欣喜若狂地看到我要看到的那道隐约有边际的“门”,我屏住呼吸向它伸出手去,然而我才抬起右手,它,模糊了! 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象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唤:“小千——” 隔了悠长岁月,隔着纷杂笑泪,我认得出那把声音。 真奇怪,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时间彷佛停顿,其它人渐渐淡出,耳畔声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我等他再来叫我,可是他让我自己作决定。 我张大眼睛,手心冰冷。 帽子被吹落刮走,大风无情飞扬起我长发,却遮不住我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睛。 我不记得他跟我说过多少遍“他不会放我走”,然而这次,他是用他的眼睛跟我说。 原来一个人眼睛再冷,并不代表他不会受伤。 我受过伤害,我认得出那是什么。 本该彼此怜惜,却用苟且偿还,只因彼此心结,作成劫数。 沧海桑田,那些尊卑、人伦、情谊统统碎裂开去。 天地不仁,那些悲苦经营、良苦用心全然一击刺穿。 一刹可有一世,这男子,想要了我的一世,而我,也想要他的。 我右手虚空中划个半圆,慢慢垂下。 风力变了方向,直窜入天空,在遥远天际剧烈交织缠绕,氤氲变成五色云彩。 天空如纯金色界,五色云西来相渲,张开一张锦毯,千变万化,绚烂无比。 云三色为御,御驾亲征的御。 云五色为卿,卿云出,王者生。 “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自人群中响起,而所有人都朝着我。 我向前走去。 当我走过四阿哥身边,他很快地用汉语解释给我听:“风神,他们说你是我族萨满教崇敬的天空之女,风神转世。” 我只停顿了一下,就直直走向康熙。 康熙站在御銮前,他看着我,我跪在他脚下。 几位皇阿哥上来并排下跪:“风佑大清,福泽万年!” 所有在场的不分身份贵贱地位高低的每一个人都向康熙跪下磕头:“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有康熙一个人站在满天五色云彩下。 宁愿滞留在此处。 宁愿叫时间中止。 诚心耐心甘心,不分曾经苦与甘。 明天疏与亲,不管是否果与因。 畅春园面积虽仅及避暑山庄三分之一左右,但花草鸟兽不逊色,园中一步一景,幽静秀丽,国色天香,康熙在澹宁居住下,一切安顿停当已近戌时。 康熙今日有些倦怠,用过晚膳后孙治亭等御医来给他叩脉会诊,我便利用这个时间出去遛马。 我听说东岸山岭全是山枫、婆罗树,万树红霞,人世罕睹,正是当季,有心过去瞧瞧,谁知明明看着方向,才转过一道潺潺河流,就迷了路,因记得是从西南面过来,又掉头往回驱马缓行。 然而记忆中要先看到无逸斋,在往前走才是澹宁居,走了半日仍觉不对,没见到什么人,散养的塞外种弓角盘羊却碰到几回。 我也不急,一路瞧瞧玩玩,又看到一条清溪,遂沿溪而下,来到一处狭长地带,往绿林尽处一望,一角墙宇,朱红隐现,若有梵宇,走近一观才知是个十分幽静的小园,门匾上书“紫碧山房”四字,里面一座小楼,两丛竹,猗猗青翠,各种玉兰开满阑槛间,又正当云净天空,山月渐升,清辉广被,远山含翠,近岭凝青,光影浮动,茂林修竹,因风碎响,与涧底流泉汇成音籁,令人心旷神怡。 我下得马来,在门前探望片刻,并不见有人出入,亦无烛火,只觉暗香浮动,不知从何而来,若说此处是康熙那些常在、答应们的下榻处,断不至如此安静,好奇心起,试往里走。 待深入院中,这才发现小楼前尚有一湖,明波如镜,全湖数层白花万蕾全舒,花大如斗,亭亭静植,妙香微送,那一轮寒月,正照波心,端的是清景难绘,幽丽绝伦,几疑非在人间。 我才绕湖慢慢走了半圈,忽听门外一声轻微马嘶,我立时警觉,转身拔刀,来人却一手按住我的刀柄。 我的手正在刀柄上,来人就抓住我的手:“是我。” 我看看他,奇而怪之:“四阿哥从哪里来?” 四阿哥答:“从来处来。” 我抽身躲开:“那么我就往去处去。” 四阿哥一笑,回手拉住我,牢牢自后圈抱。 他的声音近在我的耳畔:“我去看望了二阿哥出来,就见你一个人骑着马七绕八绕,我在后面跟了你一路,到底你还是上这儿来了——你刚才在门口张望什么?这里一切都是按你心意布置,你想不起来了?” 我读大学时,每次宿舍楼评选卫生寝室,我都是拖后腿的落后分子,天怒人怨鬼见愁,现在四阿哥居然说如此美景是按我心意设计? 天大的误会啊。 不过,“紫碧山房”这个名字的确有点耳熟,我极力搜索记忆中四阿哥有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这里是……” 四阿哥道:“不错,就是这里。去年正月十八,我跟三阿哥他们向皇阿玛奏请于畅春园附近建房,皇阿玛就将畅春园西南的这一块土地赐给我建园,并定名“圆明”,房子画样经皇父阅看后,定于明年十月再正式动工兴建。画样共分五区,当时拿到画样你就在我身边一同阅览,你还说建成后你要住在后湖东侧福海的蓬岛瑶台,可先期陪我来踏址时却又瞧上最靠近畅春园的这银池碧水地方。因此处原有旧楼,我特地为你将其预先整修建设,目前紫碧山房的工程尚只完成一半,但你来过好几次,你记不记得?” 我盗汗,刚才我是想说这里是不是四阿哥他自己住的地方,没想到他一下接过话头去,什么叫“就是这里”,我看他根本就不接受我失忆的事实。 以前到北京旅游,我只看过断壁残垣的圆明园,怎么可能想得出它刚刚兴建的雏形? 要是我此刻向四阿哥描述一下他的圆明园将来会如何被英法联军烧光抢光,他搞不好要掐死我吧? “还有,”他的手紧了紧,“这里也是我们huan 好过的地方……” “huan 好”这个词,我要想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写的。 我记得的只有四阿哥说过,年玉莹是在十四岁生日那天第一次成了他的人。 而我回到古代是康熙四十六年六月,即年玉莹刚过完十五岁生日。 一个月后的中元节晚上,四阿哥在怡性斋档子房强我那次又说过什么“半年没碰过你而已,胆子竟大成这样”。 我一直忘了细算:从七月十五倒退回半年,正好是一月十五,这样算来,还有之前半年他们在干什么? 现在听下来,康熙四十六年正月间,四阿哥和年玉莹还一起到圆明园看址建房,甚至又huan 好过?时间卡得这么准?不要吧?那我现在的处境不是很危险? 忽然想起下午遇到龙卷风,那些人煞有其事称我为“昂阿额顿”风神,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进了畅春园还一看到我就肃然起敬,要不是受不了他们那种眼神,我也不会一个人不带就跑出来瞎转还撞到四阿哥枪口上,他们脑筋秀逗,我可不想被搞到精神分裂,我现在只想知道下一班时空穿梭列车是在几时发车? 四阿哥的手已经开始不老实起来,我威胁道:“要刮风了哦,刮大风——” 45、第四十章 四阿哥扳过我的脸, 狠狠吻到我缺氧, 才道:“下午皇阿玛早就用望远镜观测出龙卷风的风向最后一定会转,只是没人会像你这样冒险。就算你是风神,我的皇阿玛是天神, 你还是要听我的!” 我很想问他有没有看到旋涡里面的景象,但再一想, 即使那景象是真的,他也看到了, 估计认是认不出什么, 问了也白问,因有气无力道:“那你干嘛陪我发疯?” “我怕你被风卷跑了,那我不是白替你盖房子了?”四阿哥不说, 我差点忘了这里是只完成了一半建筑的工地, 他想干什么?趁十三阿哥不在,打ye zhan? 我没好气地抬头想要驳他, 却被他那个与刚才说话语气严重不符的表情击中。 他静了一静。 我也静了一静。 然后他说:“你四岁进我府里, 到今年正好是十二年。我不在府里,纳拉氏宠坏你;我在府里,谁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后来我还是送你到年家,我知道你不愿意, 但那是你唯一一次听我的话。直到那年十月初一那天十三阿哥做二十岁生日,我第一次看到你扮作小厮模样出席给他敬酒,大家都喝醉了, 拚命开你们的玩笑,你也不恼,继续扮你的小厮,我坐在十三阿哥身边看着你,你也看到我,但就跟看到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夜深,我走的时候,路过厨房,看到你一个人,卸了妆站在烛光昏暗角落,你酒后的眼神,令我心动又心酸,我想你过更好的生活。可我本来一直以为有一天你会成为十三阿哥的福晋,我没有想过会让你哭……” 他定定看着我:“十三阿哥说得没错,你是那种随时会掉过头去消失不见的女子,今天下午十四阿哥那样拉你都拉不住,如果我不走上去……如果你真的被风卷到天涯海角,我到哪里去找第二个你?” “那就不要找,”我一把扯下腰间佩刀,随手抛过一边,双手把他的脖子勾下来一点,踮起脚,我的脸贴近他脸庞,清清楚楚道,“在我之后,不准再找第二个人!” “好。”四阿哥打横抱起我,走向小楼。 我圈住他脖子,以保持平衡,奇道:“好?” “你快点多给我生几个儿子就好。”他猛地一脚揣开门,我吓了一跳,身子一缩,他抱着我走进门,左右晃一晃,不知怎么只用脚后跟勾了两下就把两扇门自内关上。 我见他这套动作如此熟练,忍不住嘲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男人的事吧?” 他进到楼上内室,手一松,放我下地,一面解开自己衣扣,一面闲闲道:“不错,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头一胎就为我生个小阿哥。” 我裹一裹衣领,往后退了一步,这才留意到这间内室银壁云栋,玉案晶床,罗帏琼帐,宝幔珠缨,锦墩文几,日用各物,无不毕具,光彩陆离,备极精丽,尽管华贵异常,却又不是富贵人家气象,于珠光宝气之中,现出古色古香,别有雍穆清雅之致,不见得真是全盘按年玉莹意思而来,四阿哥必有费过心的。 四下打量间,四阿哥已经除了外袍,只着中衣,正坐在椅上褪靴,挑眼见我呆站着,脚一翘:“愣着干嘛?过来帮忙。”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已经出来很久,再不回皇上那儿就来不及了。” 他踢落双靴,咧嘴一笑:“我的人在外面守着,若有消息,会来通报。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大家都松了口气,你放心,就算有谁跑丢了,也轮不到你做头一个,还有我顶着呢?” 说着,他站起身,走过来,摘了我的帽子,解开我发带,衣衫半褪下来,我有点冷,但他的手到哪里,哪里就在发烫。 “……你说你喜欢四面碧玉栏杆,嵌空玲珑,再设百十盏金灯点缀其间,燃将起来,灿如明星,夜间望去,最是好看……你说圆明园最大的房子可以留给纳拉氏,但最美的房子一定是你的……”几番缱绻过后,四阿哥靠住床头,揽着我的腰,同我慢慢说话。 我半躺不动,可享他胸tang热度,想起刚才我趴在他的身前,十指和膝盖支撑在软软床褥,他抚过我后背,因势利导,当时我低下头去,看见淡淡汗水滴落在床单,慢慢吸渗,他说我越发懂得娇娆了,我本能闭了闭眼。 “四阿哥?” “唔?” “我想知道……再从前的事……” “再从前?” 我身上一烧:“你第一次、第一次和我的时候……我不记得了……” 四阿哥低笑道:“每次不都是一样动作?” 我侧过脸,他拉我回来,与我接吻,我轻轻抗拒,他眼神柔软,我面热心跳:“不一样。” 他没听懂:“什么?” “和你在一起,每次都不一样。”我赖上他的身,“我不想忘记……告诉我,第一次是怎么样的?” 他想了一想,嘴角不自禁先往上一挑:“那时的你,还什么都不懂,我要了你,你以为我是在打你——就跟打板子那种差不多——你说你不怕我,叫我尽管打死你好了,事实上你哭得虽然厉害,骂我骂得更加厉害。” 我眨眨眼:“骂你?” 他笑:“有些话连我也没听到过,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你究竟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我撇嘴:“那你后来就常常‘打’我?” “后来,”四阿哥看着我缓缓道,“后来有一天,你发现我这样‘打’的不止你一个人。” 我慢慢明白过来他话中意思,呼吸不由为之一滞:“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十三阿哥做二十岁生日的前一天。”他搂我搂得紧了一点,“在那之前,你也喜欢穿男装,但从来不会扮作小厮。你一向比什么人都要面子,脾气又大,你虽是年家养女,但终究是我府里出去的人,年家上下包括年羹尧在内,要真正管住你,哪个也不行。” 他停了停,没往下说,我拿额头抵在他肩上,泛起一阵凉,又是一阵热,半响才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 他还是不说话。 我抬起头注视他,他只比太子小四岁,今年应该是三十吧,虽然身份矜贵,一生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上去至少年轻五岁,但不管怎么说年玉莹那一年才十四岁而已,即使在这个时代这些都属正常,可是对于我而言,依然震撼。 我不想问四阿哥那时被年玉莹撞见他“打”哪个女人,我只知道能吸引到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当初的年玉莹、或者说三百年前的白小千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们开头迷上她的娇纵活泼,跟着沉醉在她的苍白憔悴之中,然而与众不同,到底免不了要吃苦,每个日子都靠她自身逐分逐秒,一步一步挨过,冷暖自知,谁有资格批评? 四阿哥问我:“还想知道什么?” 我认真想一下:“去年中元节晚上,你为什么对我下毒手?” 他回忆一下。 我提示:“你书房的档子室。” 他这才知道我指的“毒手”是哪一回事,骇笑道:“毒手?” 我严肃地说:“那次我差点就疼死了。” 他瞪着我,他的惊讶不像伪装:“不可能,你最怕痛,每次才一碰就乱哭乱骂,从来不会一声不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反问:“你知道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他一顿,旋即坏笑道:“我们再试一次看看?” 我本想提后来中秋节的事,听他这样一说,便知是个死胡同,气呼呼扯过衣物披上身,他看着我动作:“你等会儿能不能骑马回去?” “哎哟。”我下床也困难,别说骑马了,才跨下床沿,不小心皱眉颤了一下,他便伸手来抱。 我打开他的手,束紧腰带,回过头,比他更加笑容可掬:“你今天答应过我,在我之后,不会再找第二个人!是不是真的?” 他也穿衣下床,笑道:“是啊,不过你要多给我生——” 我凑过去,探手入他正扣拢衣襟,顺势在他胸前极快啃噬下一枚小小齿印,他倒吸口冷气,改口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遵命。”我跳出他伸手可及范围,抢到门边开了门,临走不忘游眼瞥他一记,才认准楼梯,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思凡》,自管一路咿咿呀呀念唱下去:“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 看在大家三百年前后用过同一个名字的份上,小年同学,自今日起,我代你好好过,谁欠你,谁负你,谁欺你,我统统扛下,不服的,尽管放马上来。 有句话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曾经对此深以为然,可是今晚我知道原来一个人被蛇咬了,完全可以咬回去。 很简单,用不着想那些o揉碌牟渡叻椒ǎ膊挥檬孪缺负靡淮蠖呀舛就瑁苯右Щ厝ケ闶牵蟛涣讼缺灰霞缚诙土兜挚沽Γ苤钪漳勘晔且Щ厝ィ 这样做不见得表示从此就比蛇更会咬人,但至少不会再怕井绳。 ——我费了那么多时间,绕了那么大圈子,却到此时才发现这个不算道理的道理。 因了这个缘故,我离开紫碧山房的时候,心里出奇平静,甚至没有忘记捡起我丢在院中的佩刀带走。 四阿哥有教过我回澹宁居的最便捷小路该怎么走,我近戌时出来,子时回去,本想神不知鬼不觉溜回被单独安排居住的静室,不料天不遂人愿,穿过西角门时碰上另一名一等侍卫左安。 即使同是一等侍卫,视康熙待遇也分三六九等,左安不算上,不算下,刚刚好不上不下。 左安最好认的就是一张不大不小的方形白脸,可惜只是单纯的皮肤白,五官硬件遭到了上帝的遗弃,像他这种人,哪怕天天顶着太阳走,最多是晒成粉红猪肉色,变黑对他而言是奢侈。 其实我刚拐过弯,老远就看到他,谁知他正伸脖子伸脑地朝我过来这个方向张望,害我来不及绕路,好在我一程来早已打好腹稿万一撞见人如何应答,索性大模大样迎上去,一打招呼才知原来他晚上吃错了东西,苦于正巧轮到他站岗,不能走开,好不容易盼到有人过来,央我替他代班片刻,他去去就来。 这左安跟吴什有点亲戚关系,虽因相貌问题不是很受康熙待见,但他练的一手好刀法,又基于吴什的地位,平日众人亦尽管跟他打哈哈,很是过得去的。 我暗暗打量他眉间神色和捂肚模样,倒不似作伪,便笑应了,嘱他去去就来。 他喜极颜色,还反过来求我不要将今晚的事说出去,不论如何,眼下我肯代他的班,他擅离职守就成事实,说出去可大可小。 我见他如此,自然更不担心他会把这时辰看到我的事说给人听,而我答应他的原意也正在此,又满口允了,他这才兔子似的夹着腿沿墙根下蹦去。 站岗这种事我做的不多,不过也不是一点经验没有,何况能派给左安的活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挑战性,要紧的岗位轮不到他手,不要紧的岗位又往往风口不好,比较辛苦,像西角门这位置就正正好,前面假山,后背侧殿,抬头望明月,低头数蚂蚁,穿着衣服摆个罗丹雕塑“沉思者”的造型,也不怕有人偷窥。 我立正、稍息、又立正、又稍息,捱了差不多快小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左安归来,以他智力,不至于摔到茅坑里那么悲哀,不过我就最怕他被按时巡逻的侍卫发现。 砍人,我不行,说谎,他不行。 前面那么多关卡我都悄悄避过了,到了这时再顺藤摸瓜查出我来,才叫阴沟里翻船呢。 可是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等了绝对超过一个时辰,别说左安,就连预计会巡逻到此的侍卫队也没瞧见一个人影儿,但左安不回来,我又不能走开,万一留个空岗给人查出来了,他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到时为了减轻责任,保不定会把我供出来。 唉,我这心里可真是拔凉拔凉的:刚刚跟四阿哥大战三百回合回来,腿还是酸的,难道下半夜就要在这里傻子站岗了?而四阿哥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大睡其好觉呢,人比人,气死人! 我当然不甘心,于是我又苦苦坚持了十二分之一个时辰后,便泄气蹲在沙地上,以手指划圈圈,圈圈完了之后是叉叉,总之圈圈你个叉叉,再叉叉你个圈圈,玩腻了,足尖抹平重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有个声音念道:“世g安得p全法,不如聿回——什么?” 我一笔一划写完最后一个字,自我感觉很得意最近的繁体字造诣大涨,顺口接道:“不如聿回卿!”话才出口,我便僵住了,这个声音,天天伴随,要紧关头,我却没有认出来! 我本来半跪地上,此刻慢慢转回身,不用抬头,一看衣角也就认出来,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惊了一惊,才要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却被康熙右手一够,捏起我下巴,令我避无可避地直视他。 这个动作,我记得他曾经对我做过一次,但依稀又有不同。 最不同的一点在于,上一次十八阿哥还在,而这一次,除了小心退后的随侍太监李德全,只有他,和我。 我也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肯定隐藏有保护康熙安全的侍卫,可是在康熙的眼光笼罩下,我没有余力去发现他们。 “未得朕的允许,三更半夜出现在此地,你想要朕问问你的居心?” 我想开口说话,但是嘴角一动,康熙的手指好像就要滑入,我犹疑一下:“皇上……” 他的手指改变方向,停在我的嘴唇上面,又戏弄地微微摆动,好象是要描出我的唇形。 我被迫微微扬起头承受,脑海里却浮起之前的另一个人、另一双手,不觉有一瞬间的失神。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诗是好诗,但做诗的人不提也罢,你倒是说说,你这个‘卿’字怎么写的那么难看?” 我第一个反应是大大惊吓,我之所以知道这首诗是因为在现代时老泡同人论坛,曾有一次在某“cppk大赛上”看到别人的良宇配对大呼“我绝对不允许看到钟汉良和李宇春的配对!”,结果被众人嘲笑一月有余,却也从此记住了一部叫做《恶灵》的电视剧,和剧中被子良和宇文反复吟诵的这首出自六世□□仓央嘉措之手的情诗,可康熙的口气如何这般古怪?难道他们认识? 而我第二个反应是苦笑,因为我终于能找回力气回话:“玉莹还有写的更难看的字,皇上没有见过。” 46、第四十一章 “好。”康熙成功被我转移话题, “你写一个给朕看看。” 我一口气提指写了三个:h!u!! 康熙看了, 但笑不语。 我精神一松,正在暗自动脑子猜想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失常地出手调戏我, 忽听他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第一个问题。” 我幽怨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康熙打断我:“你老实说, 今晚你回过房没有?” 我老实道:“回了。” “回了?” “紫碧山房。” 康熙一笑:“你倒还真的老实。” 那是,敢在康熙面前不老实, 以后就算想在别人面前老实也没机会了——被咔嚓了。 我屏息等他再问, 他却到此为止。 一个寂静落在康熙和我之间。有一点儿冷。 然后他做个手势,示意我起身,带着我蜿蜒走上假山。 此时云净天空, 夜月清辉, 照得远近峰峦林木、泉石花草,都似铺上了一层轻霜。 矮松怪树, 从山左缝隙里伸出, 所在皆是,更有藤蔓四垂,鼻端时闻异香。 康熙的语气很平静:“朕刚刚去看了二阿哥。他跟朕要一个人。” 他没有说下去,只转身看着我。 一只飞蛾子落到我的心上,静静张开它毛茸茸的翅膀。 我听到康熙在问:“当日帐殿夜警, 你的恐惧,不是假装,你所看到的真是十八阿哥?” 我早料到他会问这个, 但我此刻心乱如麻,原先想好的种种应对都忘了个精光,只麻木道:“不是……但,玉莹确实没有看清那人是谁。” “那你怕什么?” “因为、”我咽口唾沫,“因为当时玉莹刚刚在床前换过上下衣裳,而玉莹看到那条裂缝时,它就是已经被划开好了的。” 康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只停了一停,便很快道:“回京后,朕会命大阿哥和四阿哥一起看守二阿哥。你也去。当初你离开十八阿哥身边一次,十八阿哥就病情加重一次,这一次,朕不希望再看到同样情况。” 我细细玩味他话中意思,悚然警醒:“玉莹谨遵圣命。” 康熙续道:“二阿哥如今疯魔了,但是你不用怕他。朕会一直注视着你。” 我点点头。 康熙无声地叹口气,负手望月不语,半响之后,方缓缓道:“朕这么多皇子中,只有十八阿哥最最像极二阿哥小时候模样,朕每每对着他,就仿佛回到了当年岁月,今次若不是朕执意把十八阿哥带在身边,他也许不会这么早逝……” 我小心跨前一步,以不超出康熙为限,扬手指着头顶深碧苍穹道:“皇上你看这个月亮,照了世人万万年,照尽人间事,却尚能维持晶莹皎洁,多么难得?” 康熙顺我手指方向,眸光闪动,若有所思。 我深吸口气,接道:“可是若向月亮投石子就可以改变过去发生的事,玉莹会不惜一切代价打碎它。” 康熙道:“只要十八阿哥能活过来?” 我坚定道:“是。” 简单发出一个音节,我鼻子已然微微发酸,十八阿哥对康熙来说也许只是二阿哥的替代品,可对我而言,他却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年玉莹的过去而爱我的人。 一个拥有琉璃一样纯净明澈眼神的孩子,曾经那样看着我、依赖我,又离开我,直至永远。 我在所有人的脸上寻找他的影子,包括我自己,然而重复的失望,令人绝望。 康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朕告诉二阿哥,从十八阿哥薨逝那天你当着朕的面打碎了老虎玉牌开始,朕就决定不会把你指给任何一个人——这次朕没有让你跟八阿哥护送十八阿哥灵枢回京,就是不想有人趁朕不在,多生事端。” 我慌忙跪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康熙轻笑道:“你放心,如你这般鲜艳颜色,朕绝不会平白耽误你。明年六月你就该到十七岁了,到时朕会给你一次机会,不过你要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我的心怦怦乱跳,有点明白他大意是说不会把我指人却可以让我选人,但又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今晚既然问到紫碧山房,我想当然以为他知道四阿哥和我的事,可是既然如此,何来选人一说? 虽说满人不甚计较这些,也不至于这么开放吧? 到时就算真给我选,除了四阿哥,我还能跟谁?除非—— 除非我选继续留在康熙身边,那就不管哪个阿哥也没有话说! 一想通这个关节,我眼前便好像豁然开朗出一片新天地。 为什么不可以? 就跟在康熙身边做一辈子侍卫好了,天底下,还有比皇上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人家美国总统遇刺也就那点概率,现在这古代社会,大不了我勤劳点练好枪法,即使冒出来什么武林高手、绿林好汉行凶,碰上我都得歇菜,此外我还能领俸银自己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总赛过做人家小老婆! 我越想这越是一件很有前途的工作,正表面平静,内心激动间,假山下忽跑上来一人,正是吴什,他望了我一眼,脸色煞白地单膝跪在一边,向康熙禀道:“启禀皇上,左安死了。” 康熙面色一凛:“怎么死的?谁第一个发现?” 吴什磕头道:“是奴才第一个发现。当时奴才正要送孙御医回去,在西南山墙下看见左安背对我们歪坐地上,奴才以为他是开小差睡觉,正要斥责,上去一推才知已死,孙御医初步检验之下,并无一丝外伤,推测是中毒症状,具体什么毒还有待进一步检查,但可知他大概死于子时三刻左右。皇禁重地,左安死得离奇,非同小可,奴才已将他背回北院自己房中,逢人只说他突发昏病,别的一点未提,现仍留孙御医在尸首旁看守,该当如何处置,求万岁爷示下。” 说到此处,吴什声渐凄然。 康熙又问:“左安身为一等侍卫,既然不是中了有毒暗器,那么就是饮食出现问题!除了他,还有发现其他人中毒吗?” 吴什摇头:“今日奴才连着两餐都是和左安一起进食,并无异样,只除了——” 他不知何故,迟疑一下,又转目瞧了我一眼,康熙喝道:“说!” 吴什拼命磕了个头,道:“奴才该死,在左安来守西角门之前,奴才把皇上赏赐的哪玛米糕给他吃了!他当时吃完一边出门一边就说肚痛,奴才虽然听到,却没有留意!” 他这话没有说全,但已足够明显。 至少我听懂了:因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吃饭,有次康熙赏我哪玛米糕,我却喜欢,康熙便每晚夜宵都命人做了这样点心,专门赏给我,想来是我今晚出去太久,而哪玛米糕有样特性,只放了超过半个时辰就失去风味,这样说来,应是康熙将它转赏给吴什,偏偏吴什又给了左安,结果阴错阳差下,左安便做了替死鬼。 康熙沉声道:“你那里哪玛米糕还有未动过的吗?” 吴什泣道:“全吃完了。皇上赏赐,不可暴殓天物。是奴才叫他吃完的!奴才该死!” 康熙一摆手,冷冷道:“该死的不是你!吴什——” “口庶!” “朕着你领孙治亭秘查,限十个时辰内验出左安所中何毒!此外左安之死须严守机密!风声但有走漏,朕惟你是问!” “口庶!” 吴什脚不点地的去了。 他一走,我便跪下:“皇上……” 康熙似看穿我心中所想,直截了当道:“朕把你放在身边,你的行踪就在朕的掌握中,朕要信不过你,便不会跟你说刚才那些话。你好好记着朕的话,代朕看好二阿哥即可。不要忘了你是昂阿额顿,要动你,没那么容易!” 我听得冷汗直冒,昏头昏脑应着是,跟在康熙身后走下假山。 朗月疏星,犹自隐现云际,东方已现了鱼肚色,满园花露溟鳎镅惕闽啊 我一路走,一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之间想起历史上康熙只活到康熙六十一年而已,现在是康熙四十七年,离大限还有十四年时间,我要跟着康熙一辈子,可能吗? 二阿哥被拘,四阿哥不可能做案,那么,是谁欲在康熙眼皮子底下置我于死?帐殿夜警那次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四年间,九王夺嫡,而十四年后,雍正继位之谜亦是清初一大悬案,从这一刻开始,我便要被卷入这谜一样的大事件里去了? 第二日,即九月十六,康熙原定于卯时在畅春园广梁门内的澹宁居前殿召见群臣,却临时取消,令资深侍卫分头秘密召集包括昨日下午才由京城赶到畅春园接驾的八阿哥在内的各皇子。 等收到报告,人都到齐在正大光明殿前的花园内,康熙才坐着一架敞开的轿子,出了宫殿。 虽然我一个通宵未睡,但由于猜不到康熙要做什么,精神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紧张,伴驾到了花园,我怀着巨大惊恐看到这里有八个、或者十个脸熟但是叫不上来名字的官员,还有两个太监跪在地上,一律光着头,双手被绑在身后,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大阿哥、二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皇子们站成一排,也是不戴帽子,手则被缚在胸前,除二阿哥颈上多戴着个枷,无一例外,就不知道这算是家法,还是国法? 康熙到达皇子们接受惩罚的地点后,他的暴怒老虎般发作了,一顿全由满语组成的责骂先降临在二阿哥身上,然后从大阿哥开始,挨个当面骂下去。 当此场景,跟随康熙而来的人无不尴尬万分,叫人眼睛看哪里、耳朵听哪里好呢? 越寂静,就越衬出康熙咆哮之激烈,而阿哥们都哑了声。 大阿哥只管直视前方。 四阿哥和八阿哥一个面容平静万年无波,一个表情配合丰富如做戏。 十阿哥闭牢大嘴巴,改用鼻孔喘气,好在康熙骂他时间也不长。 十三阿哥的脸看上去最无辜。 十四阿哥则专心一下下剥着缚在手上的绳子。 其中二阿哥原是最能跟康熙对吼的一员猛将,但他早已被康熙骂到皮粗肉厚,不仅不恼,脖颈受制,尚能左右转眼珠子笑嘻嘻望着康熙如何指责他的兄弟们,惹得康熙调过头来对他开始第二轮训斥,这就又换作他的兄弟们看他。 我眼角余光瞟到杨御医暗暗对我比了好几次手势,请知再这样下去康熙的身体会吃不消,另一方面二阿哥那边厢也开始跟康熙不句不对起来,现在谁不知道二阿哥失心疯一般,当真发作起来,是拿头撞墙的人,万一康熙受到他一记头锤,那还不要酿出大事来,趁事态还能控制,正是我这个花瓶派用场的时候,因小心趋步往前挪了挪,换下离我最近的素伦位置,跟李德全交换了个眼色,觑准康熙停顿机会便要劝驾,不料康熙忽然转过身来,怒气冲冲虚指点了三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满语,一时全场鸦雀无声,就连所有阿哥也都眼瞪瞪瞧着被康熙点到的三人:鄂伦岱、德楞泰和我。 我虽没听懂康熙说什么,但看情形也知他原意是要指派他身后三大侍卫鄂伦岱、德楞泰和素伦做什么事,不巧我刚刚和素伦换了位置,就把我也点进去,再看鄂伦岱跟德楞泰两个在康熙话音一落就扑通跪倒狠命磕头不止,用脚趾头想也晓得这回不妙了,无奈这时我再跪也晚了,何况这宫里的人要评比磕头神功,我一定是菜鸟级别的,怎么同人家拚? 念头几转间,康熙已盯了我半响,咬牙蹦出一句话来,却是汉语:“你不学这两个不听话的奴才,很好!你来!” 我来? 我来什么? 康熙很快以行动给了我答案,他命人将一根用牛皮编织成两根拇指粗、在末尾又分开成九条细鞭、且各自打了个小结突起如小刺的长鞭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一下明白过来,他是要人向阿哥们执刑? 这下nb了,捆绑有了,鞭子也有了。 但是要打哪个? 天可怜见,你康熙的儿子,谁敢动手打? 我又不是加里森敢死队! 不懂满语真正害死人了! 看康熙样子,他原本也不见得真要让我动手,我到底还是个女的嘛,可是谁叫我倒霉好死不死自己撞上来,我现在倒万分想把杨御医抽一顿,但眼前这一关又怎么过? 还算李德全大太监是个有种的,只见他小心翼翼在康熙身边探了探首:“皇上……” 我瞧李德全神情仿佛是个帮腔意思,可惜他才吐出两个字便给康熙堵回去:“全部打!一个也不能饶!” 噩耗临头,我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全部打?这不是活活把我往日后被阿哥们np的死路上推吗?! 这种场景如果是在拍电影将会很美妙,即使趁我卡住,导演停机的当儿,一干无聊看官等也可以蹿到某阿哥身边,把人家身上的绳一解,休息椅、太阳伞、小茶几迅速到位,擦汗的、补妆的、打扇的、递冰水的、趁机吃豆腐的呼呼围上一堆,“阿哥哥,一会去休息车上把乳贴再检查下~”、“昨晚就告诉你,今天千万内穿平角游泳裤~”、“导演一直喷鼻血和流口水,呆会估计不妙,自己警惕些,小心走光,小心露点哦~’,然后打一圈斗地主顺便决定用什么花式甩鞭子,用哪种花腔来呼痛,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独爽爽不如众爽爽,那就天下大同了,只可惜,这是生活、他妈的生活! ——眼前一个皇上七个阿哥,他们的家务事,为什么偏偏叫我当冲头? 也许是我的怨念感动了上苍,八阿哥忽然踏前一步,清晰道:“父皇息怒,儿臣愿以己身代兄弟们受罚。” 我扭头瞧瞧康熙,康熙目光在八阿哥和其他阿哥面上扫了一圈,不置可否。 不说不可以,那就是可以了? 哼哼,八阿哥你是外热内冷笑面神箭狼,你够狠,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低估了我! 我是谁?我是持鞭的人,黑白道上走丹心正义断是非! 我是谁?我是抽人的人,两肋插刀行侠义为皇上去抽人! 长这么大,我愣没见过有人提这么合理的要求,当下外忧内喜踏前一步,正要说句话开开场子,已注视我半天的十阿哥忽然一声大吼:“不成!” 众目睽睽下,十阿哥匪夷所思地轻松将右手脱出绳圈,整个绳套随之失去效应,晃晃荡荡挂在左手腕上,然后他两手一分,脱了自己外袍,一甩手,砸在一边地上,这才把绳圈重又套在两只手上,冲我叫嚣道:“要打我八哥,先打我!我告诉你嘿,你要打就得打出血!打不出血我跟你急!” 他的架势摆明了就是说“你打我吧尽管打吧你打我我一定还手”! 我靠,你声音大我就怕你? 我不打到你肾亏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可是没想到我刚调了方向,却发现十四阿哥不声不响也学十阿哥脱了外服,只着娇黄色中衣,眼睛定定看着我,一副保八阿哥到底的模样。 十三阿哥见我踌躇,极快地依样脱衣,道:“我身体好,先打我!” 那头四阿哥看到十三阿哥脱,他也脱了。 而四阿哥一脱,大阿哥又脱了,除了二阿哥是被铁链锁着不得脱手外,连八阿哥都脱了,大有兄弟有难同当的义气,我则是反衬他们光辉形象的奸险小人。 我恨死李德全了,怎么安排人缚的阿哥们?全部没有缚好! 这算什么? 集体在我面前脱衣服?二阿哥虽然没脱,可他发出的那个疑似jian笑比人家脱了千千万万次还厉害! 受刑当然不能穿这么多衣服,但问题在于他们都知道我是女的! 简直是赤luo luo的qiang jian我眼球! 最可气四阿哥的脑袋被门夹过了,竟然也跟着发疯! 这下可好,又回到最初的死局,还是一个也不能打,但康熙金口已开,我不出手,就是欺君抗旨,这些阿哥坏蛋,逼急了我,想叫我滴蜡烛是哇? 俗话说得好,“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反正今日我是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各位连衣服都脱了,不抽对得起谁也对不起我这穿越三百年的辛苦。 我想得开,也就豁得出,大大咧咧挽鞭在手,解开钮扣,脱了长袍,抛过一边。 反正古人穿衣有好几层,我也不怕露出内里绛王朱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排穗褂子,喜气洋洋卷起两只衣袖,不顾对面几个眼珠子都快弹出来的阿哥,只向康熙道:“禀皇上,玉莹使不惯九尾鞭,可还有别的吗?” 康熙饶有趣味看到现在,再没有不配合的理,手只一摆,李德全马上屁颠屁颠带着人捧上一堆鞭子来,其形分单、双、软、硬,其质分铜、铁、铁木、纯木、皮革等等,应有尽有。 因当初在安徽跟着十三阿哥教训恶霸,我无意中发现年玉莹以前似乎在鞭法上有两下子,因此这次随驾秋荻,又曾参与围猎,甚至在做康熙的侍卫之前,十八般武器中我就格外对鞭有兴趣,私下里跟策凌很是学过一些挡、摔、点、截、扫、盘、板、戳、拦、撩、拨、绞压等主要招式,没想到第一次就在这里派上用场,世界真奇妙啊真奇妙。 李德全不识得兵器,倒还什么都敢往上拿,我粗粗扫了一眼,只见钯尾鞭、丈八鞭、豹尾鞭、连珠三节鞭、竹节鞭、虎尾鞭什么都齐了,还有的鞭首上联缀一条短铁链,上系两节铁棍,称做联珠双铁鞭,又有一种每一节长仅三至四寸,联以铁环,共有九节,算是九节鞭,不用时,可收小握于一手之中,或围绕腰际,用时抽开鞭头,套索于腕,猛力一抽,鞭即挺直,可用其击、笞、勾、缚,善用者甚至能胜敌人之刀剑,一击而可拖拉敌颈或腿,使其倒地,策零最拿手的就是这个,我记得看他舞动时,真正叫上下翻飞,相击作响,如银蛇飞舞,使人眼光撩乱。 硬鞭对力量要求高,我当然是挑软鞭,不过也要看适合长柄、短柄、远距离、近距离、拍打、鞭打之分,于是我精心选了一根特制的轻型马鞭。 按经验判断,此马鞭每一鞭的落点都会比上一鞭低,在使用过程中虽达不到使皮肤破裂的地步,但每一鞭都带来尖锐的疼痛,能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明显的鞭痕,比不上九尾鞭花哨,可效力丝毫不输,一定可以征服要求多多又很挑剔的十阿哥。 清代鞭形制已有软硬之分,但软硬之广用,是在清军入关之后,满人及北方人最喜练这种鞭,当然用鞭子最出名的是老梁家的白发魔女。 软鞭是软硬兼施的兵器,要求身械协调性强,既要有身法上转折圆活,刚柔合度,又要步伐轻捷奋迅,与手法紧密配合,不仅有击打速度,又得灵巧,而这几条都是我的强项,试演一下,还算得心应手,康熙身边的人基本都是会家子,一看便知有没有,即使那些阿哥们不论重文重武,又有哪个不是从小就受名家武师教导?见我独独挑了这根貌不惊人的鞭子,无不微微变色。 抽鞭子当然是要抽背部的,在康熙首肯下,我举步从旁往阿哥们背后绕过去,但在经过二阿哥身前时,他忽然叫住我:“看样子,你对‘鞭’ 很拿手?” 我想一想,道:“也不算……” 二阿哥打断我,坏笑道:“跟我比‘鞭’如何?” “啊?”我没反应过来,“是皮鞭?” 二阿哥再坏笑,垂眼瞅瞅自己腰下:“当然是皮的。”说完,他自己第一个大笑起来,居然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原地碰脚雀跃了两下。 一时众阿哥都绷不住笑了,在场的侍卫、太监只敢偷笑,但声音加在一起,也不算小。 我纯粹是从他们这种特殊的笑的意味中才体会出猪神上身的二阿哥最后一句话的真义。 一旁四阿哥无言的嘴角让我慢慢慢慢冲动,我扁扁嘴,委屈地一扭头要去向康熙告状,却见他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仰脸朝天,李德全在侧给他递小手绢,看他背影那个抖动频率和幅度……显然是笑到流眼泪了……我什么都不用说了,动手抽吧! 我脚下一错,从二阿哥和大阿哥空出的间隙穿出去,足尖擦地,旋身抖腕,“刷”的一鞭首先冲二阿哥背上飞去,天下是你爱新觉罗家的,没错!千千人、万万人不敢动你,没错!但是我敢! 然而我出手快,有个人却与我同时发动,不是别人,正是站在二阿哥左手边的四阿哥! 四阿哥一下退步挡在二阿哥背后,我始料未及,再收回劲道已经不行,眼睁睁一鞭结实抽在他背上,这一鞭划破空气,划破他的衣衫,但没有划破他的微褐色肌肤,只留下一道清晰血红鞭痕。 他仍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到他的背部,□□的不多,可是这道鞭痕让我有点眩晕。 我觉得他的背部不能迷人到这样的地步。 二阿哥脑袋生痤疮,已经无药可救了,在这节骨眼上却回头大叫一声:“四阿哥,你受伤了!” ——从二阿哥那个表情看来,我毫不怀疑他的手要是能动,他会把四阿哥大摇特摇,并且大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不要你死,你一定不能死。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然后把四阿哥的颈骨摇断(至少也摇到椎间盘脱出)。 康熙就是爱这个太子爱了三十多年?噩梦啊噩梦! 有支歌唱:baby hitone more time,抽,是一个动词,抽了,是一种状态,就算现在停手,也改变不了我抽了四阿哥的事实,这样的话,还不如一次抽个够本。 但四阿哥刚刚替二阿哥挡了一鞭,我总不见得再补他一记,趁二阿哥发作,顺势连大阿哥也略过不提,直接回鞭朝八阿哥抽下,满心以为十阿哥若是来救,便正遂我意。 不料阿哥心海底针这句话一点都不错,十阿哥正忙着看二阿哥那边热闹,并没顾上八阿哥,八阿哥倒好,若有先知般一转身,豁然面对我。 不论如何,八阿哥贵为皇子,兵器无眼,万一伤到他的脸,哪怕只是小小擦伤,康熙再宠我,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他这招出奇制胜,硬是逼得我无法,只能生生扭腰撤回长鞭,刷起一地飞灰。 可怜我是昨晚被四阿哥搞到差点下不了床的人,这一下腰眼别住劲,疼得眼都湿了。 我抽八阿哥不成,自己□□了一声,一抬头正巧看到十三阿哥要冲过去瞧四阿哥伤势,混乱中却被十阿哥一手肘击到胸口。 十阿哥仗着身躯挡去众人目光,但我这个角度偏能看真切,十三阿哥吃了暗亏,如何容得,眼一瞪,就要还手。 这时候他两个要是扭打起来,肯定被康熙关禁闭,少不得还是我恶人做到底,一抖鞭,迅捷抽向十阿哥。 即使正面我也顾不得了,一来十阿哥是没有美貌可言的,二来抽掉他一条眉毛也没什么,河马本来就是没有眉毛的。 其实整件事情从二阿哥对我开那个玩笑之后就失去了控制,我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抓狂不提,又加上这些阿哥丝毫没有组织纪律性的观念,集体乱动错位,害我手忙脚乱,这一鞭出到一半便后悔了——万一抽到十三阿哥的后脑勺怎么办? 更无辜的是我漏了最会来事的十四阿哥,别的阿哥再动,到底手上绳圈还象征性套好,他厉害的,连这点象征性也不要了,骤然解放双手夺住我甩出鞭稍。 在十四阿哥和我两力争抢下,马鞭被拉至一条线似的笔直,我脚下一滑,他突的欺身上来,对我拍出一掌。 我下意识闪身一躲,但手里仍攥着鞭柄,十四阿哥另一手又没松开鞭尾,拉扯中,我出不去他掌力范围,眼看避无可避,心就慌了,不假思索直接将鞭柄作武器朝他面门一甩,他一顿掌,拍开整条马鞭,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的眼睛忽然冷了下来,利了起来,凌厉气势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激发出来,使我背脊只觉一阵一阵的发麻。 锵然两声连响,我几乎是和十四阿哥同时拔出腰间单刀。 十四阿哥敢情去过倭寇国留学,居然双手执刀,臂在承腕,挑以藏撇,豕突蟹奔,举落疾速,更兼左右跳跃,奇诈诡秘,莫测其变。 我凭着手捷的长处初接几个回合下来,多有力觉不逮之处,但十四阿哥仿佛有意戏弄,明明能抓住机会将我的刀磕飞,却临阵放水,几次三番刀刃贴我身擦过,算得有惊无险,可他也不容我乘隙脱身。 做了康熙的侍卫后,康熙原派吴什指点我刀法,不过并非正式要求,连日又忙,是以我只跟他粗略学过一些基本步伐和运气口诀而已,这点本事此刻对战十四阿哥,哪里够用,然而十四阿哥不依不饶的方式挑起了我的好胜心:他跟我对打,我就算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我是伤不到他,但他想制服我也不容易!我别的没有,我就是那传说中的极品小小强,打不死,蹦三蹦!这个旧社会,看看谁怕谁! 周围一切响动我都不知道了,只专心致志跟十四阿哥对招。 如此度形趋越不知凡几,我渐觉自己紊乱气息受他刀式牵引走上正轨,从而一应闪展腾挪,起落辗转,劈、撩、扎、挂、斩、刺、扫,刀随身换,进退坐作,比先更多协调,再不感力拙难支,反而生出狂热,信心大涨,似非分出个高下不可。 当我和十四阿哥挨到最近的刹瞬,双刀并驾,一股大力忽从虎口处汹涌传来,我呼吸亦为之一夺,整个人借力横飞出去。 半空中心智尚存清明,眼风t到那把被十四阿哥击飞的单刀在阳光照射下一棱一棱耀着白光落下,就在这个时刻里,我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感受,正巧足下刚刚沾地,脚尖只一点,加上速度冒险飘身折腰翻腕接起坠刀,翩然落下。 我抬起脸来,十四阿哥亦两眼望着我,他的嘴角漾起一抹似有似无笑意,令我熟稔感更甚,然心思百转,却不得要领,惟有呆呆看他那一个收刀入鞘的动作。 47、第四十二章 自始至终, 十四阿哥的眼神不曾离开我, 而我到如今才发现属于他的那份不可一世原来都埋在骨子里,偶尔跑到肢体五官上一炫,便是惊艳无伦, 翻江倒海。 ——是不是他原是前世修了七生的妖精,不能给叫破原身? 一旦喝破, 就得要人赔上了性命? 可是若能喝破,性命又有什么打紧? 某句话、某个人、某件事, 似乎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我这么呆了一呆的时候,十三阿哥忽然“呜啊”一声,舍下十阿哥, 自后扑跳到十四阿哥背上, 将他按倒:“你做什么殴打皇阿玛指派的玉格格!你把小莹子打傻了!” 我是傻了,的确傻了, 从十三阿哥发出“呜啊”那声起, 我就傻了:这家伙被十八阿哥附体了?发的什么声音这是? 十四阿哥华丽造型拗到一半,被十三阿哥突然熊扑,结果直接正脸着地,发出一声篷响,估计受伤不轻。 从这个ti位判断,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谁攻谁受的世纪之谜终于解开了。 但十三阿哥看来还是很心疼十四阿哥的,他极快地从十四阿哥身上跳起来,神情明明带了一丝丝紧张, 却硬撑着不肯开口问候人家怎么样了,真是死相的要命。 基本上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住了,我在心里默默数到五的时候,十四阿哥忽然像僵尸一样直直翻过身来,也不见他膝盖大动,就啪一记九十度坐起,他的俊脸上东一块西一片沾到尘土草屑,花脸猫似的,不过一双眼睛还是黑白分明,清楚写明我太阳你的情绪。 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我静悄悄把刀挂回腰带,小碎步往旁挪开,但还没退入安全地带,十四阿哥脚一勾,害我跌倒在他面前,我挣扎一下,迅速撑起身来,十四阿哥却一把按住我手,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谁、说、我、把、你、打、傻、了?” 我瞠视着十四阿哥,虽然他的面部表情已经集严肃与悲愤于一体,但两道呈线形慢慢淌下来的鼻血却完全破坏了应有的美感与力度,我忍笑别过头去,只听二阿哥又是一声大叫:“十四阿哥,你受伤了!”然后脚步声夹杂着铁链声一阵乱响,二阿哥居然激动无比地舍下他的四阿哥朝我们奔过来。 而此时十四阿哥还没得到答案,仍拖着我的手不放,大有同归于尽之意。 面对此情此景,一点不夸张的说,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还好十阿哥投桃报李,及时爆发了河马的力量自后抱住二阿哥的腰,同大阿哥一起阻止他上来□□十四阿哥。 二阿哥狮子吼神功至此全面大发作。 康熙指挥几名侍卫加入战圈,折腾了好一阵,众人才抬头的抬头、抬脚的抬脚,由大阿哥押着把二阿哥弄到后方去。 十阿哥累的脸都涨红了,呼呼只喘粗气,康熙绕过他,走到我和十四阿哥身前,先瞪了瞪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不服,指着我道:“皇阿玛你看,小莹子是给打傻了!” 我刚刚从十四阿哥魔爪下拔出手来,忙着往康熙身边躲,十四阿哥跟着起身转过来,他草草一袖管抹了鼻血,一张脸又像老鼠,又像猫,跟打翻调色盘似的,什么颜色都有。 康熙本来要骂,见状好气又好笑,不禁扑哧一声,转过脸来,我抓紧机会憋出两滴泪光可怜巴巴瞅着他,康熙伸指往我额上虚戳了一戳,斥道:“朕叫你办事,你怎么办的?去,把鞭子捡起来继续!” 这下我真的要哭了,又抽? 我容易嘛我?这不真刀实枪的都干上了,不是我不想抽,是你儿子们太神勇,集体欺负我! 好在是我,换了别的侍卫扬鞭子,还不给这帮阿哥群殴出人命来? 作孽啊作孽,我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思来想去,我只得垂头丧气向康熙禀道:“回皇上,阿哥英武,玉莹无能,这事太大,宽限玉莹分几天办可好?” 康熙哼道:“刚才朕见你同十四阿哥过刀,也算得上飘忽如风、驰骋若骛,英气逼人的很呐,怎么这会子摔了一跤就小气了?宽限几天?朕看朕要是不在跟前儿,这事你办到过年也办不完!” 我听得连连点头,一想不对,又连连摇头,头昏脑涨下,自个儿不倒翁似的前后晃了一晃。 康熙看看我,又看看十四阿哥,还要说什么,正巧钦天监扈从的人来报今日起驾返京的吉时将至,时刻要紧,错过不得,李德全便伺候着康熙起轿回殿更衣,身为一等侍卫,我自然是要跟从的,临走想着还没望见四阿哥,不知他吃了一鞭感觉如何,混乱中匆匆回首瞧了一眼,但四阿哥被八阿哥背影挡住,也没见着,就算了,反正该来的逃不过,康熙不还说回京后要派我也去看守二阿哥吗? 康熙帝圣驾回抵京城前三天,满朝上下忙乱成一片。 九月十六日当日,康熙令设毡帷居胤i于上驷院旁,命大阿哥与四阿哥负责看守,至于二阿哥的家人及宫人则都被禁闭在府邸,不准出宫半步。 接着康熙召诸王贝勒、满汉文武大臣于午门内,宣布废斥皇太子,云:“初意俟进京后台祭奉先殿,始行废斥,乃势不可持。故于行在拘执之。” 又云:“当胤i幼时,朕亲教以读书,继令大学士张英教之,又令熊赐履教以性理诸书,又令老成翰林官随从,朝夕纳诲,彼不可谓不知义理矣。且其骑射、言词、文学无不及人之处,今忽为鬼魅所凭,蔽其本性,忽起忽坐,言动失常,时见鬼魅,不安寝处,屡迁其居,啖饭七八碗尚不知饱,饮酒二三十觥亦不见醉。非特此也,细加讯问,更有种种骇异之事。以此观之,非狂疾何以致是。不日当即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废斥皇太子,著行由禁。” 九月十七日,康熙谕诸皇子及满洲文武大臣:“今胤i事已完结,诸阿哥中倘有借此邀结人心、树党相倾者,朕断不姑容也。” 因引清□□□□哈赤置其长于褚英于法,清太宗皇太极幽禁阿敏,礼亲王代善劾举其子、孙,坏法乱国均正典刑之例。且曰:“宗室内互相倾陷者尤多,此皆要结党援所致也,尔等可不戒乎?” 九月十八日,遣官以废皇太子事告祭天地、宗庙、社稷。 康熙帝亲作告天祭文,言在位以来“一切政务不徇偏私,不谋群小,事无久稽,悉由独断,亦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巳。” “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i者,秉性不孝不义,为人所不为,暴戾荒淫,至于斯极。” “今胤i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废斥。” “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勒勉,谨保始终。如我国家无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 本日,将二阿哥移居幽禁于咸安宫。 祭天之前,帝命大阿哥及众皇子将告天祭文给二阿哥阅看。 二阿哥言:我的皇太子是皇父给的,皇父要废就废,免了告天吧。又言: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 康熙帝得知后,命启开二阿哥颈上之钡,并告知二阿哥:为你得了疯病,所以锁你。 初时康熙将二阿哥拘在上驷院旁,正好我此前在太医院任职时,二阿哥给我安排的住宿就在紫禁城内东墙下、上驷院之北的“他坦”,即太医院御医的日常轮流值班待诊处,因此开头两日我虽以康熙身边一等侍卫的身份被派去四阿哥手下协助看守二阿哥,但住宿仍在旧地“他坦”,往来很是方便。 可二阿哥被移到寿康宫后、长庚门内的咸安宫,我就头大了,死撑着来回跑了两日,实在没办法,卷卷铺盖像其他看守侍卫一样也住进了咸安宫。 咸安宫是明代天启年间有名大太监魏忠贤的pin头兼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曾居之所,而客氏在明代的宫中又是以yin乱驰名,康熙选这个地方禁闭二阿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康熙二十一年时咸安宫经过一次改建,南向开门三楹,曰咸安门,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五间,二阿哥就住在西配殿,大阿哥和四阿哥轮班,办事在正间春禧殿,休息则在后殿,而看守侍卫全为清一色一等侍卫,统一住在东夹道内的三通馆。 因西华门一进门一路往北就是咸安宫,四贝勒府却坐落在在北京东城区安定门内,四阿哥嫌来回奔波麻烦,大阿哥又歇不住脚,常跟他要求换班,是以三天里面倒有两天他是在咸安宫过的夜。 启开二阿哥颈上之钡后,康熙也说了,二阿哥表现好的话,上访可以,但不能以自杀相威胁。 听了这话,二阿哥还算蛮乖,白天睡觉,夜里吃饭,除非吃的是康熙命人送来的撤下御膳,不然可以连吃七、八碗饭而不饱。 我在待诊处时原住的是后院最好的两间上房之一,现在到了咸安宫,因我是康熙方面过来的人,与阿哥们手下的侍卫自要有所区别,四阿哥又摆明“罩”我,不仅将三通馆一楼南面连着三号房分给我一人居住,还整天叫我到他那里站岗侍应,饮食上自是好的,此外每日下午申时一刻午睡起了还免费给我上书法课,他写字,我磨墨。 说起来我算是四贝勒府出来的旧人,最近又在康熙跟前当红,就连大阿哥见了我,也是客客气气的,但四阿哥这样待我难免惹人说闲话,不过只要没人存心当着我的面说,我一概装作不知。 许是看守二阿哥太无聊,四阿哥看我看得格外紧,连我出去净手还要打个报告,通常的对话模式是这样—— “四阿哥,我出去晒太阳了?” “嗯。马上回来。” “……好。” 不分晴天雨天阴天打雷天,反正我一说晒太阳他就明白了,不说不行,就算他在打坐也得做个形式站他榻前汇报一下,他不回答没事,我是一定要说的,不然回来搞不好就有别人跟他报告说我不知上哪去了,那就惨了,至少当天的夜宵会被罚掉,可怜我正在长身体的阶段,少什么也不能少了吃啊?四阿哥这人真是太损了。 最可气有时他那个意思还嫌我晒太阳的次数太多了,恨得我牙痒痒的,巴不得一脚踹死他才好,但也只好意yin意yin罢了。 原因很简单,我不想给他收拾我的借口。 天知道九月十六我是怎样骑马跟着康熙回京的,前天晚上刚刚同四阿哥疯过,第二天因为八阿哥以眼杀人而闪了腰,紧接着又跟十四阿哥小斗了一场,如此折腾,换了金刚,金刚也要罢工的。 回京安顿下来,我好不容易小心养了几天,才缓过来些,偏偏四阿哥跟大阿哥串通好似的,凡是轮到我值通宵夜班,四阿哥就回府,若我不值夜班,他必留宿咸安宫。 四阿哥虽然有安排三通馆的住处给我,且我的左右“邻居”都是从四贝勒府拨过来的侍卫,但我到底是女儿身,他还不放心,又像从前我在他书房里当值一样,以整夜读书为借口,留我在他春禧殿。 等夜深他在后殿睡下,往往已快三更,又命我在后殿外阁上夜——上夜的只有我一个,可以理解为他是给我机会偷懒睡觉,但我经过一次差点被他摸上小床来的教训后,就再也不敢多睡,要么留着夜宵慢慢吃,要么拿着红黑两色算筹搭积木玩儿,偶尔有幸碰到二阿哥在西侧殿上演夜半歌声,什么“我是娘的全部,娘是我的全部,娘痛苦我就~~~不幸福”这种歌声凄凄惨惨传来,听的人牙酸。 好在大阿哥生母慧妃和四阿哥生母德妃都健在,要是换作十阿哥和十三阿哥来看守,搞不好又多两个得疯病的,康熙连这种小细节也考虑周到,滴水不漏,真是佩服。 不过我就真的神经衰弱了,我想妈,我还思乡呢?谁来管我? 九月二十四日,康熙以废皇太子事诏告全国。 诏中言胤i向督抚大吏及所在司官索取财贿,其属下人恣意诛求、肆行攘夺,私用内外库帑为数甚多,穷奢纵欲,逞恶不悛。近来更暴虐荒淫,□□诸王大臣。为素额图之死时蓄忿于心,近复逼近幔城,裂缝窥伺,中怀叵测。 “宗社事重,何以承祧,朕图维再三,万不获己。” “特废斥拘禁,所以仰安宗佑,俯慰臣民也。” 其他,诏内还有“恩款”三十三条。 这消息由四阿哥在酉时亲自带来咸安宫,这日原是大阿哥当班,而四阿哥一来,他正求之不得:二阿哥已经好几回嚷嚷着要洗澡,为着他洗澡用水均需特别烧制,非他毓庆宫的宫人不可,为此大阿哥向康熙打了报告才批下来,二阿哥现在正洗的欢呢,大阿哥就等四阿哥来了好提早跟他换班。 四阿哥知道如今朝局动荡,大阿哥不甘寂寞,得空便往以八阿哥为首的其他兄弟那里跑,却也从来不点穿,宁可自己多辛苦些,由着他去,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按规矩,大阿哥走前还得先把今日康熙的诏意告诉二阿哥。 于是四阿哥带着我陪大阿哥送出宫来,他们正说着话,忽然西侧殿那边就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太监拦都没拦住,二阿哥一脚踢开门从洗澡房跑出来,全身只围了块三角形的大布,辫子散在那里,后脑上还腾腾冒着热气呢,气势汹汹堵在我们面前叉腰戳指大叫:“有人偷看我洗澡!你们管不管?” 这时不要说一众侍卫手足无措,就算大阿哥和四阿哥这两个见过世面的也不由面面相觑,不晓得说什么好。 二阿哥这样还不够,忽的扭头四下望了望,瞪眼喝道:“谁?是谁偷看男人洗澡?给我站出来!” 我低头忍笑忍得嘴快抽筋,偏巧又是一阵怪风过来,高高吹起二阿哥腰间没有绑稳的三角布,也就是说,二阿哥不露pg是不可能,而我就站在他的正面,听见人丛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哗然声,下意识抬头。 可我才看了个大概,便被四阿哥一把捂住眼睛拖回房去。 他搞错了,他把我拖到了他的房间,不是我的。 四阿哥拖我进他房间时,已半松开捂着我眼睛的手,不过我一路也算蛮配合——当二阿哥抽疯的时候,整个咸安宫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四阿哥的房间了。 但是四阿哥一进房关了门就开始脱衣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裸奔也带传染的? “我背上痒,快点拿药过来帮我敷!”还是四阿哥一声吩咐,我才领到行情,赶忙绕过屏风,蹬靴爬上床,从床头抽格里取出装在温玉匣里那瓶鞭伤圣药元灵胶,一转头,四阿哥业已走进来,上身衣服都脱光了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他的背部线条因为一道暗红色鞭痕的突兀加入而有种压抑的意味,这几天我不是第一次帮他敷药了,但每次看到这个还是会暗爽,基本上都要磨蹭到他不耐烦开口骂我,我才利利索索把上药的活干完。 不过今天因为受了二阿哥情绪的感染,我一面用手指沾药给四阿哥抹开,一面不自觉低声哼起小调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篷都要留恋的张望~她那粉红的小脸好象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期间四阿哥的背肌抽chu了数次,我只当未见,小调哼完,正正好收工,转身原样放回元灵胶。 才推上抽格,四阿哥忽自后搂住我,在我耳边低低道:“好姑娘转过粉红色的小脸来给我看看。” 49、第四十四章 就在我念头急转间, 十三阿哥已经入室, 从他进来给康熙跪下叩首开始,康熙和阿哥们说话转用了满语。 康熙慢慢问,十三阿哥则一字一句慢慢答, 偶尔康熙也让大阿哥或八阿哥说两句。 我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口气, 类似于对质那种。 荣宪的肤色白到近乎透明,后颈上血管跳动清晰可辨, 细心体察, 亦随着他们对话而有搏动快慢之分,可见她绝非表面上那么气定神闲。 其实我的手也在发抖,但荣宪好像没有注意到。 不晓得又过了多久, 最后只听康熙掷地有声的说了一句话, 引起在场众人一阵不安骚动。 荣宪眼一睁,豁的站起身来。 我愕然退开一步, 看到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个头, 然后自一众跪着的阿哥们中间缓缓站起,木然转身,跟在不知几时进来的两名侍卫身后,举步欲走。 但是十三阿哥才迈出一步,跪在旁边的四阿哥就身子一直, 抬手拉住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做了个垂首看四阿哥的动作,但四阿哥并不把头抬起来与他对视。 四阿哥只是固执而又坚决地拉着十三阿哥,仅此而已。 荣宪开始朝康熙走过去。 没有人叫我, 可也没有人拦我。 我仿佛是无意识地跟着她往前走,然而当我走到一定的角度看清一切,我停下来。 四阿哥的左手紧紧抓着面对门口的十三阿哥的左手,十三阿哥正加上自己的右手想要扳开四阿哥的左手,但他的尝试没有用。 所有阿哥都在侧身看着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康熙以拳抵额,揉了一揉,疲倦道:“四阿哥……” 四阿哥至此方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红很红,可是已经被烧干,没有一滴多余水分。 康熙深吸口气,沉声道:“朕的意思,刚才已经当着你们的面问清楚,说清楚!难道四阿哥你还不服?” 四阿哥放开十三阿哥的手。 十三阿哥却不走开。 四阿哥扬起脸看了十三阿哥一眼。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 四阿哥往前膝行两步,越出大阿哥和三阿哥位置,定定望住康熙,悲切道:“自从皇父命儿臣同大阿哥一起照看二阿哥,儿臣日夜目睹二阿哥情状,感触入腑。二阿哥诚然犯了大过,但儿臣们与二阿哥身为弟兄手足,三十余年朝夕共处,却不能防微杜渐,彼此督促,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反思往日种种,深觉愧对皇父。二阿哥有错,儿臣一样有错。至今日十三阿哥犯了事,皇父一应处置,合情合理,休说十三阿哥绝无一丝怨怼之心,儿臣更无半点不服,只是儿臣忆昔幼龄,即与十三阿哥趋侍庭闱,晨夕聚处,比长,遵奉皇父之命,授弟算学,日事讨论,每岁塞外扈从,形影相依……每一想至此处,儿臣一颗心便直如遭百刀簇刺,痛不可当。儿臣斗胆叩请皇父,将儿臣与十三阿哥一并圈禁,儿臣感念……” 四阿哥再说不下去,唯不住叩首而已,三阿哥从旁不断低语劝解,却并不起效。 而东暖阁内诸人因四阿哥这一番话,也早是一片唏嘘之声。 十三阿哥泥塑木偶一般站在原处,也不走,也不哭,也不跪。 康熙瞪着眼,看了四阿哥半日,一手挡开荣宪的搀扶,颤巍巍站起,虽然激动,声音不失威严:“因大阿哥限期查办张明德一案,自今日起,二阿哥着四阿哥独力监管,十三阿哥圈禁之所由五阿哥看守。朕意已决,无庸多言。跪安吧。” 康熙话完,十三阿哥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跟着侍卫出门而去。 李德全服侍康熙坐回原位,皇子们一一磕头跪安。 东窗外,天色渐亮。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五,十三阿哥成为继太子之后第二位被圈禁的皇子。 跟着四阿哥从乾清宫回到咸安宫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四阿哥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也很有力,但他走的一点也不算快。 跨进咸安宫正门,吴什早带着人从春禧殿迎出来。 四阿哥只问了一声,知道二阿哥睡了,便没再说过第二句话。 从早上卯时到午时,四阿哥一直坐在房间里,没有沾过一滴水,进过一粒米。 二阿哥一消停,整个咸安宫安静的连一声鸟叫也没有。 我在西侧殿门口轮完该到我站的岗,直接回三通馆食堂选个偏里位置坐下,一面听人讨论“从早上到现在,四阿哥一直关了门待在房间里,不准人进,连皇上那撤下分来的御膳也不动”等等,一面埋头啃着我刚领的白馒头。 吃完三个白馒头,没有夹一口菜,来咸安宫多日,我第一次回三通馆一楼南面三间连号房内午睡。 我连鞋也没脱,仰面直挺挺躺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看到眼酸,又换了个姿势,枕肘蜷身半日,仍是没能睡着。 我一路走到四阿哥房间门前,已是他平日起身练字的时辰。 我先侧耳听了听,房里并无一丝动静,这才推门进去。 四阿哥就坐在书案后,正对着门口,开门的一刹,一痕光亮在他脸上一划而过,他却很安静,任其来去,就算对我的出现,也只是淡淡一句:“你怎么进来的?” 我反手合上门,耸耸肩,走向他:“没有人拦我。” “出去。”他说。 “好。”我继续走,在他椅边站定,“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一把扯过我身子,圈在他的座位和书案之间,以一种平静的几乎没有一丝波动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仰了仰脸。 他带着冰冷的怒气起身逼近我,我被迫向后仰了仰。 隔着衣料,我感觉到他。 我忍受着他的动作,伸出自己两手,将中指向下弯曲,而中指的背和背对靠在一起,然后将其它的四个手指分别指尖对碰,晃了一晃提醒他看:“五对手指只允许有一对分开的情况下……先张开那对大拇指,能够张开……合上大拇指,再张开食指,也可以……合上食指,张开小指,嗯,可以……那么,合上小拇指,再张开无名指看看……怎么也张不开!” “那又怎样?”四阿哥的声音沉了一沉,我只觉一凉、又一烫、紧接着便是一痛,不禁皱了皱眉,分手撑住案桌,尽量将身再仰后些,以减轻痛楚。 他咬牙fa xie,我渐难承受,然而我一直记得看他的眼睛,他进到我的shen ti里,我就看到他的眼里去,不吃亏。 待到他停下,我连维持正常的呼吸节奏也是奢求,但我始终凝视他双眼。 他垂首看我良久,忽然伸手紧紧圈抱我入怀。 “你做做看。”一旦能说的动话,我仍要坚持,试着推开他一些,将一开始双手动作再做给他看。 不等我演示完,他已会跟着做,果然分不开那一对无名指,面上就微露惊讶。 “瞧,”我深吸口气,无奈痛意未散,想笑,有点困难,“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每一对手指可以代表父母、兄弟、子女,能分开,即表示会有一天,我们要离开他们,抑或他们先离开我们,但无名指代表有一个人,是你一辈子不分离、真正能在一起的,只要最开始便合在一处,则永生永世都分不开。” 我点点他右手无名指:“这是四阿哥。”又点他左手对指,“这是十三阿哥——连你自己都分不开你们,别人又如何分开?” 他听懂了,却望望我,抓起我左手,捏住我无名指,亲了一亲:“这是我。”再亲一亲我右手无名指:“这是你。” “猜猜看,”我错开话题,“皇上右手无名指的对指会是谁?” 他先侧首看向西窗外,才慢慢转过脸同我对视:“你是指,太子?” 听他说的是“太子”,不是“二阿哥”,我笑一笑,柔声道:“糟了,我又饿了,咱们吃饭吧?” 我推推他,他往后让了一点,放我整理好衣裳滑下书案,但我脚才沾地,便是一僵,扶住了他的肩膀,不敢乱动。 他低头朝我脸上看了一眼,打横将我抱起,绕过内室屏风,放我半靠在另一张洁净卧榻上。 “我叫人拿吃的进来——”他说了一半,改口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取。” 我摇摇头:“你管你用膳,我乏了,想先歇一歇。” 他明知我是因为身上还疼,不愿走动的缘故,也不好说什么,闷头想了想,又问:“小心受凉,要不要我拿毯子过来?” 我哪敢请四阿哥大驾,不由抿了抿嘴,他也觉再不走不好意思,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怎么还不睡?” 我失笑,侧身靠里,当真合目而眠。 然而半天也不听他脚步声响,我心下诧异,扭头瞧了瞧,眼前一晃,他竟回过来,除了鞋,坐上榻,自后搂我入怀:“一起睡。” 我一手按住他手,挪到我腰间,他要跟我十指交缠,我也由得他。 他的手指拨弄着我的无名指,弄得我痒痒的。 我忽想起一事,因问:“刚才推门进来的要不是我,换了一个人,你会怎样?” 他反将一军:“换男人?女人?” 我想选男人,但怕被他打死,所以答道:“女的。” 他沉默一下,我威胁性地掐掐他手背,他无奈道:“这里全是侍卫,会女扮男装的,除了你,还有别人?” 我辩不过他,赌气闭目。 记忆中,在四阿哥怀抱里睡觉,这是第二次了。 而我真的睡着。 毕竟一个通宵经了那么多事过来,说不累是假的,等我醒来,已是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 我略作动弹,四阿哥的声音立时从耳后传来:“饿了没有?” 我黑线,这人还真把我当饭桶啊? 其实这次回京以后,我的胃口一直有点怪,没东西吃时很馋,但真的摊了一桌在眼前,也吃不了多少,况且原本冒险推门进来并未料到四阿哥居然化悲愤为□□又压了我一次,不然真是打死也不做好人,让他一个人伤心嘛好来。 饿、饿、饿,我还鹅鹅鹅屈项向天歌呢! 我撑了撑身,叫他放我坐起,发现不知几时他把我长发打散了,无奈何,以指为梳顺了顺,他好像业已从十三阿哥被圈禁的事件中恢复过来,支首望着我每个动作,闲闲提道:“有点奇怪,荣宪公主看来很喜欢你。” “咦?”我到处找我的帽子,“本侍卫天生异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公主喜欢我很奇怪吗?” 他弓指敲敲我的头:“你给我老实一点。” 我一弹眼睛:“我哪里不老实了?是公主喜欢我,又不是我喜欢公主。” “是吗?”四阿哥一笑,“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重蹈你爹当年的覆辙。” 我听他话里有话,因停下动作,眨巴着眼睛看他,他搂我靠他胸前,揉着我的发,缓缓道:“这些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但既想你知道,又不愿你知道太多反而误事,而这大半年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居多,所以一直拖着。不过这次皇阿玛召荣宪公主回宫,总要停留一段时日,我给你提个醒,万一有事,你要知道趋避才好。” “十七年前,皇三姐时年十九岁,元月间受封为和硕荣宪公主,同年下嫁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待氏札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的次子乌尔衮。和硕格格与额驸成婚后,在京住上一段时间,照例须随额驸入居蒙古,而当年乌尔衮因事先回蒙古,荣宪公主初次前往蒙古草原,办理陪送各项及诸事所派护军校总管正是兵部出身的你父白景奇。途中白景奇立功数次,回京不久,才一过完年,便被皇阿玛赐婚,六月中,有了你。你刚满三岁,白景奇当时以四川驻防佐领身份,从抚远大将军费扬古,随皇阿玛三次西征蒙古噶尔丹叛乱,尝大败噶尔丹于昭莫多,斩首三千,阵斩噶尔丹妻阿奴,战功显赫,半年光景即累迁至从一品振威将军。正可谓年少威风挂战炮,两年血战立功劳,惜自古名将无白头,白景奇忠烈救驾,虽死犹荣,只可怜你母亲……”四阿哥说至此处,低低叹息一声,我觉出他搂我肩头的左手微微用了力,不由扬脸看他。 我问他:“皇上说,我娘原是孝懿皇后的侍女?” 他点点头:“不错,你娘十四岁入钟粹宫,十七岁转侍乾清宫,至十九岁嫁到白家,足足五年,她几乎是宫中陪伴我时间最长之人。” 我被他报出的这一连串时间闹昏了头,暗暗掐指算了算:十七年前,荣宪公主十九岁出嫁蒙古,也就是康熙三十年。康熙三十一年,康熙把婉霜赐给白景奇,那么婉霜入钟粹宫应当是在康熙二十五年,而四阿哥虽由德妃所诞,却自出生之日便被抱入孝懿皇后的钟粹宫抚育,时年应当八岁,婉霜十四岁;根据我以前在太医院积累的八卦资料,孝懿皇后崩于康熙二十八年,据年龄算,婉霜就是那一年进到乾清宫康熙御前服侍,当时四阿哥十一岁,并未开牙建府,照他说法看来,极可能他也一起移到在乾清宫由康熙亲自照看。 但是、但是,如此算来,婉霜不是最迟康熙三十一年就出宫了吗? ——“你的存在,只会是老十四的心病,乃至心魔。就像当年你娘婉霜让我额娘一夜之间陷入万劫不复一样。我不管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如果你不想再坠一次马,就老实一点,睁大眼睛看好,一个四阿哥够不够保你。” 四月时,八阿哥在苍震门前跟我说的这几句话,我一直耿耿于怀,可良妃卫氏自入侍宫中,早早于康熙二十年生皇八子,直到三十九年十二月被册为良嫔,后晋良妃,当时儿子都有了,地位巩固,又哪来的美国时间和婉霜发生冲突? 八阿哥所指的当年,到底是哪一年? 要不要借这个机会说出来给四阿哥听? 谁知我脑子正转到此处,四阿哥忽道:“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差点脱口而出,又生生收回。 以八阿哥的心计,既然敢当我面说那番话,就该算到我可能会告诉四阿哥——我偏不告诉! 我沉吟一下,迎上四阿哥目光:“我笨,我还没想到我爹当年的覆辙究竟是什么?” 四阿哥目不转睛注视着我:“四年前,乌尔衮初袭巴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并统理昭乌达盟蒙古十一旗事,那年有事独自进京,正好碰到我福晋纳拉氏生日,他便到我府里做客,当时年希尧老婆带着你进府给我请安、给福晋请安,乌尔衮一见到你就吃了一惊,他说你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白景奇。他那样镇定自恃的一个人,当晚竟不顾是我福晋生日,在我府里同我喝了一夜的酒,醉了,也说了很多话,而他告诉我,不管是否皇上指婚,当初荣宪公主肯嫁给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你。” 我? 我陡然想起四阿哥为何要特别指出白景奇护送荣宪公主回京,才过完年就被康熙赐婚娶了婉霜,而六月就有了我,一颗心不由乱跳起来。 白景奇莫非、难道、居然、胆敢对婉霜先上车后买票? 不管是外官勾引宫女,还是宫女勾引外官,怎么着也是死罪吧? 康熙又怎么会亲自出面赐婚? 婉霜怀了我跟荣宪嫁不嫁乌尔衮又有什么干系? 我一头雾水,忽的想起婉霜若算未婚先yun,那我重蹈婉霜覆辙的可能性要比重蹈白景奇覆辙的可能性大的多了吧? ——还是这个比较可怕,四阿哥到现在没讲清楚白景奇覆辙到底是什么,搞不好就是意在沛公,转着弯儿提醒我婉霜的覆辙? 50、第四十五章 说起来我的大姨妈今年就没来看过我, 最近某人又处在发情期, 危险系数不是一般的高哇。 我越想越紧张,瞪着四阿哥发呆。 四阿哥却笑起来:“你知道怕了吗?” 我默。 “荣宪乃荣妃所出,在诸公主里居长, 自幼最得皇阿玛宠爱,不仅在她下嫁后曾四次远赴巴林巡视, 就是前年,荣宪为便于皇阿玛巡幸还在查干沐沦河边的大板破格建起一座专用行宫, 而乌尔衮半生戎马, 南征北战,巴林的政务十多年来全由荣宪掌管,这次皇阿玛不惜招她千里回京, 定有深意。如今大阿哥要办张明德一案, 正值多事之秋,皇阿玛不会再放你在咸安宫。待你回乾清宫, 则不可避免要面对荣宪。荣宪性情, 似淡实烈,她对当年渊源未必已然忘怀。” 四阿哥起身下榻,“……你要切记回去后不可听她的话,却也不可不听她的话。” 我默上加默。 四阿哥回过头来,见我仍不动弹, 忽伸手一按我肩头,叹道:“不要多想了,北京城不比蒙古巴林, 你既是我的人,荣宪奈何不得你。也或许,是我多心,我只是不愿看到你身上发生任何万一。” 四阿哥将白景奇的事点到即止,几次话到嘴边却又收回,搞得我严重怀疑自己智商,但看他神情又不觉他是故弄玄虚,我聪明的小脑瓜已经被他一大串时间年代搞得浆糊了,很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说到消化,真的到传晚膳时候,二阿哥嘹亮的起床歌已经从西面响起催饭。 我理理衣裳,整束下地,四阿哥站在旁边看看我,道:“下回我生气的时候,你不要跑过来。” 我眨眨眼:“啊?” 四阿哥回得很简单:“我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要打扰我。” 他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伤到我,事实上,我也不晓得我忽然跑到他这里来是发什么神经,前面我虽然没太听懂他的话,但我以为至少他是表达他关心我,现在被他这么生硬一说,我觉得很不高兴,不止是受伤害,简直是受侮辱,而最不堪之处在于,这是我自己找的! 我试着镇定,可我答他的声音自己听了也知僵硬:“是。玉莹告退!” 我抽身而退,刚绕出屏风,四阿哥一下追出来。 我一次一次打开他的手,他一次一次拉住我,最终强拥我入怀。 我被迫埋首他胸前,听到他急促心跳声,我想抬起脸看他,他却不许,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他的说话:“孝懿皇后崩逝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极度忧郁,皇阿玛不得不把我接到他身边亲自照看。也就是那一年,母妃刚刚生下十四阿哥,因受风染疾需要调理,并未来看过我一次……那时我经常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不想见人,不想听人说话,连皇阿玛也说我要这样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了。但我知道,无论何时,只要我推开门,婉霜一定会坐在门前等我出去。我曾对自己说过要婉霜一直在我身边,但那时我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外表娴柔,却是最有主意的一个人,连我都不知道她和白景奇是怎样开始,也许只有皇阿玛知道,但我永远不会去问答案……荣宪得尽宠爱,只有白景奇让她摔过跟头。我也一样……还记得我在紫碧山房跟你说过的话吗?你十四岁生日时,我要了你,之后那个十月,便是十三阿哥做二十岁大生日,我去了,也叫年羹尧带你去。你扮作小厮模样出来给十三阿哥敬酒,十三阿哥认出你,笑的极开心,而你玩得比他更开心。后来那晚我有事先走,路过他府里南院偏殿,见到你卸了妆,一个人站在灯光昏暗处。当时你转过头,也看到我,却不叫我,只是那样看着我。你酒后的眼神,让我心动又心酸,亦是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你是你,她是她……但荣宪不会明白,她自从下嫁巴林,没有一次探亲年班循例主动回京,每回都是皇阿玛去探望她。她若是厌恶你,我会放心;可是看到她喜欢你,我很不安……你就像捧在我手里的沙,我握得越紧,流失越多,但我放手,你又会跑得无影无踪。荣宪是靠近不得的,你能不能答应我——” “我答应。”我截下四阿哥的话。 他诧异松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我答应。我再也不会跑开。” 是,荣宪也好,谁也罢,我不会跑开,我怎么舍得放过四阿哥?他欠我种种,我是要连利息一起跟他算的。 四阿哥所料不差,当晚康熙便召回吴什一干人等,连我也包括在内。 我回到乾清宫,已是戌末,同着吴什进东暖阁晋见,除了荣宪公主在,另有几名文武大员在,其中着珊瑚顶戴、仙鹤补服的正一品官员我认得是今年秋荻扈从的大学士温达,还有一个锦鸡补服的是正二品侍郎穆丹,余者何名何姓我还是站在一旁听了片刻才能对上。 康熙语速极快,我半路听起,几多事都不知首尾,但最后一段听的分明,是康熙就张明德事谕巢可托、穆和伦等:“……闻彼曾为胤t看相,又散帖招聚人众,其情节朕知之甚明。此案甚大,干连多人,尔等慎毋滋蔓,但坐张明德一人审结可也。”话完,又命大学士温达、侍郎穆丹一同会审。 群臣告退出去,康熙将身往后一靠,李德全按时辰服侍他服下当天最后一剂药,而荣宪公主亲自上去折衣跪坐榻旁帮他按揉额角。 康熙一面闭目养神,一面朝我方向微抬右手,我会意轻步近前,接手自指及腕,自腕及肘,往肩一路按揉捏拿做完一套手法。 这套手法我往日做惯不觉得,荣宪公主在旁,却看了又看。 康熙眼皮微微一动,荣宪抢着笑道:“皇阿玛,原来小莹子是您调教的?怪不得先儿我叫她帮我捏捏,舒坦之处不输小霜当日。” 当日回京前,由于过于伤心,康熙得了轻微的中风,右手不能写字,每日只能用左手批答奏章,才令我学手法为他解压,说起来是杨御医教我的基本动作,但实际操作,每一步骤康熙都有指点,我唯照做不误而已,如今听荣宪这样一问,不禁一楞。 回想四阿哥的话,康熙二十五年,婉霜入钟粹宫时正好十四岁,而荣宪比四阿哥大五岁,生于康熙十二年,若按虚岁算,岂非正好和婉霜同岁? 康熙曾经无意中把我错叫为“霜儿”,到了荣宪口中,就成了小霜,怪不得曾用名白小千的年玉莹小小年纪就能在这种阿哥环伺的环境中非正常态成长,原来其母婉霜就是一超霸宫女,而烈士老白又能够同时跟荣宪公主和婉霜扯上关系,强强结合之下生出这么一个女儿,偏偏又被三百年后的我穿越了,白小千x2=? 好难的数学题…… 我刚给四阿哥搞过脑子,荣宪又接着上了,这帮古人吃饱了撑的? 这时我正好停手,康熙睁开眼,朝我看了看。 我一转眸,正巧跟他撞上,心中别的一跳,倏然垂下眼去,耳边只听康熙淡定道:“你在京这些时日甚是劳顿了,就让小莹子跟着你吧。” 康熙说是让我跟着荣宪公主,事实上荣宪公主从早到晚都在康熙跟前,连睡眠时间也跟康熙一样基本没有,所谓跟不跟的,也就是个形式。 因得过四阿哥示意,我始终谨言慎行,不敢有懈,虽然得知十三阿哥目前暂时被圈禁在上驷院,但连日即使出乾清宫的机会也少之又少,遑论靠近一步。 当时十三阿哥被圈禁的具体事由四阿哥没有告诉我,不过据我曾看过的几百集清宫戏推断,跟太子被废之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康熙这位宝贝太子两废两立的事迹我是知道的,十三阿哥的情况到底怎样我却没有印象,然而康熙不问,乾清宫中人对十三阿哥自然提之甚少,四阿哥又独力身负看守二阿哥重任,如此风尖浪口,想来也无暇探视十三阿哥,是以从事发至今,过了足足三天,除了一个地点,我并未得到更多关于十三阿哥的消息,好在负责看守十三阿哥的是宜妃郭络罗氏所出、自幼被养于康熙帝嫡母孝惠皇太后宫中的五阿哥,其心性柔和,向日同三阿哥、七阿哥交好,属学术派皇子,由他看守总好过他那个八爷党中的同母弟弟九阿哥。 自十三阿哥圈禁,我回到乾清宫,康熙每天必有几回召诸皇子晋见问询,阿哥们或单独请安,或两三人齐来不等,九月二十八这晚戌时,康熙因刚刚嘱以各阿哥约束属下人“勿令生事,守分而行”,特地拎出大阿哥做反面教材,当众责大阿哥之太监、护卫等多人“妄探消息,恃强无忌”,更曾擅自责打皇帝所派侍卫执事人等,拘禁二阿哥时对二阿哥处工匠施以苦刑,致匠人逃遁,且有自缢者,“如此行事,何以服众”? 康熙派到咸安宫的侍卫本不止我一人,我虽一直被四阿哥带在身边,和他们接触不多,但康熙所指大阿哥之事我都是清楚的,这几日康熙问及时我亦据实以答,因此挨训斥时大阿哥暗暗抛给我的卫生眼,我一律却之不恭。 当初帐殿夜警,大阿哥和十三阿哥均负有保卫康熙安全的职责,既然揭露了皇太子的行为,那么他们二人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大阿哥和十三阿哥理应不会闹不合,作出有损对方利益的事,但大阿哥既然连八阿哥都说卖就卖了,陷害一下十三阿哥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依我近日察言观色,康熙额外圈禁的虽只十三阿哥,但大阿哥、八阿哥这两人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康熙既有心细查,当然不愁没有材料,对他们那叫一个想骂就骂,早晨小骂骂,下午中骂骂,晚上大骂骂,其强度与力度跟时间成正比,骂完了赶出去办事,等办了事回来汇报时再骂。 本来十三阿哥出事后,大阿哥同八阿哥一般彼此错开进宫时间,极少碰到,谁知今晚康熙正向大阿哥、三阿哥、十阿哥严词训诫“本月内,十八阿哥病亡,又有胤i之事。朕心伤不已,尔等宜仰体朕心,务存宽厚,安静守分,勿与诸事,兢兢业业,各慎厥行……”八阿哥忽和十四阿哥前后脚到乾清宫报传求见。 废太子二阿哥极爱奢华,因此康熙很早就任命二阿哥奶娘的丈夫凌普担任内务府总管,以便二阿哥任意从内府支取财物,择取所爱,今次二阿哥被废黜,凌普亦被革去总管之职,治罪法办。 而八阿哥是九月初七被署的内务府总管事,奉旨查封凌普家产的自然也是他,就为这事,他被康熙骂了不知凡几,这会子拣了康熙正在状态时候过来回奏,后果可想而知。 荣宪公主原坐在北面书隔下喝茶,听见八阿哥来了,因起身跟康熙说带我出去院中走走,康熙允了,我们出去,正好碰上小太监魏珠打帘迎八阿哥及十四阿哥进来,他们姐弟含笑见过,我打袖啪啪给两位阿哥请了安,跟着荣宪走出去。 果然不出荣宪所料,我们刚出东暖阁,才在院内走上几步,便听里头传来康熙的高声怒斥:“凌普贪婪巨富,众皆知之,所查未尽,如此欺罔,朕必斩尔等之首。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人皆称之。朕何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称道汝好,朕即斩之。此权岂肯假诸人乎?” 大阿哥对太子位觊觎已久,自二阿哥出事,便一直蠢蠢欲动,大有舍我取谁之意,惜遭康熙严斥,谓其“秉性躁急愚钝,岂可立为皇太子”,逢此重创,大阿哥自知无望承继大宝,便与八阿哥走得更近。 据荣宪说,那日十三阿哥被圈禁前,大阿哥曾向康熙推荐八阿哥,言“张明德曾相胤t后必大贵。今钦诛胤i,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姑且不论大阿哥说这些是为了帮八阿哥还是为了害八阿哥,结果明摆着:此番言论不仅惹得康熙勃然大怒,命将张明德拿交刑部审问,并于当晚召诸皇子至,厉责八阿哥,分明已经认为八阿哥有希冀大宝之心,对其予以防范。 康熙不愧是康熙,连骂儿子也可以做到有如滔滔长江之水连绵不绝,居然骂完这个骂那个,遣词造句还不带重复的,这一家子还真是够搞,儿子学张三疯一日三疯,老子更有创意,一日三骂,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康熙刚才骂的那几句:一句“朕何为者”,竟与亲生子抢起了功劳;一句“朕即斩之”,则是欲以刑罚封众人之口。 八阿哥一向是做好人、贤人的,现在可好,在他老爹面前岂止做不了好人,简直连做人也难。 亏大阿哥打着为哥们儿两肋插刀的旗号,做了插哥们儿两刀的事,我要是八阿哥,早就学二阿哥,做梦都掐死他。 但康熙骂完,里头八阿哥也没发声,荣宪初还驻足侧耳,隐约听见十阿哥开始辩驳,就回身往外走,竟还叫上我:“这里太吵了,陪我去御道。” 乾清门和乾清宫之间,有一条石头砌起来的至少高出地面两米的“御路”,我知道荣宪每日不论忙到多晚,必要最少走上三个来回,她是得康熙特许,才能在其上行走,从不许人跟在近前的,现在叫我跟去,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我本想多听一会儿壁角,如此却也无法,只好埋头跟上。 谁知荣宪口上说去御道,除了我并没多带一个侍卫,走了半程,却一拐弯,绕出日精门,过东夹道,往上驷院方向而行。 宫里的情况荣宪当然比我熟悉,我跟着她七穿八绕,走的根本不是我所知那条从乾清宫到上驷院的路线,却至少比我预计时间早到一半。 上驷院是内务府管辖的三院之一,职责“掌御马,以备上乘”,现归八阿哥掌管,在紫禁城内外统共辖有十八厩马,而设在东华门内的三厩分别为:上乘御马一厩,皇子良马一厩,对子马一厩。 据我平日潜心打探,其主要编制共二十四人,做上驷院的侍卫,除给皇帝管马执鞭、司鞍、司辔外,更有一类,乃是选自上三旗每旗士卒之明骨法者,每旗十人,隶上驷院,名蒙古医士,凡是内廷执事人员,意外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多是限日极痊,少有逾期——因此我本在筹划抽个空儿不甚失足摔一跤好来见十三阿哥的,不料却是荣宪出面,得来全不费功夫。 荣宪带我到时,八阿哥在乾清宫,五阿哥因他福晋做寿,提早一日便告假出宫,康熙也没再调别的阿哥过来,在场最大的一名官员就是管理御马厩的牧副。 荣宪见了人,不多说话,只从袖中取出一面黄澄澄小金牌晃了一晃。 金牌上头歪歪扭扭刻着一行满文,我瞅了一眼,自是看不懂的,那牧副见了,却大是战兢,赶着命人开了闸,放我们进马场。 我到这时才回过味来:荣宪根本不是随便走走,她没准就是一早得了康熙指示,利用众阿哥在乾清宫上思想品德课、五阿哥又回家陪老婆的机会,特地找来,让十三阿哥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接受她的调查,简称“双规”。 听说十三阿哥在马场内遛马,荣宪把众人都打发远远的,连牧副殷勤端来的锦凳也不坐,只带着我站在马道弯口十三阿哥必经之处等他过来。 暮初浓,秋意凉,一群星星在我们的头顶闪着幽昧的光。 和乾清宫不同,这里有个很安静的夜晚。 视线所及范围内没有人影,只有一、二声隐约的马嘶,就算有谁路过,也像在天涯的远方。 荣宪很少动弹,偶尔用像水葱般的手指,拨一拨侧发。 她身后火堆跳跃,似有几分暖意,红色火光映在她颊上,如一抹琼痕,分外地艳,然而她极平静——不管她将要面对的是一个被圈禁了的皇弟,还是皇上,在她的容颜深处,她总是这么平静,平静的像一个无梦的人。 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十三阿哥进入我眼前画面,他端坐在马上的姿势曾经是我熟悉的,如今却突然变得陌生了。 他是独自背光而来,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面庞清晰如同素描勾勒出来的轮廓。 当他柔和的目光滑过荣宪,落在我身上时,他就像遇到最寻常的邂诟一样,低“哦”了一声,然后勒缰、下马,笔挺挺的站在我们面前。 我见他一个人站立,脚底的影子稀薄透明,伸向远方,不止是他的影子,连他的人都快要嵌入夜色里去了,便知他必定深深寂寞,所以才撑着寂寞的余勇,一个人在这没有山坡、没有草原的禁宫荒芜院内,将大把时间拱手奉送马上。 从他被圈禁到现在,正好三天。 我只顾看他,忘了请安,当我想起来的时候,荣宪已经开始在用满语跟他说话。 他们也不走动,只是面对面站在那里闲聊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我站在一旁,心满意足。 可是在荣宪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后,十三阿哥忽然拿眼睛望着她,轻轻地闭上嘴,摇了摇头。 他那个神情让我也把目光转移到荣宪的脸上。 也许是光影给我的错觉,荣宪的眼神,有一种内在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力度,她的脸上依然平静,又不经意流露出沧桑,内心的万般感受从看似平静的面部一层层的渗透出来,以我的阅历,无法读懂,只恍惚觉得那瞬间而发瞬间而灭的樱花般艳丽,比飞火流星更凄美,使人被触摸,被浸染,直到感觉自己从冰凉的脊髓里被冷酷地抽空。 就在这时,荣宪目光一转,堪堪与我对上,笑道:“你瞧人的这副眼神,真是宛然小霜。” 我停了一下,才悟到她改用汉语,是在跟我说话,正不知如何应对,她却又向十三阿哥道:“上回三阿哥同我说小莹子连英吉利文也学过,我还不信,问了皇阿玛,可她既是在四阿哥那儿养大的,怎么不曾教她咱们的满文?” 十三阿哥略略侧身看着我,嘴角微扯,也带了一点笑意:“三姐有所不知,小莹子的脾气糟糕透顶,当初还是四阿哥的老师顾先生亲自教她满文,才上了一天课,不巧被四阿哥听见他们练习,当着老师面笑了小莹子的发音,小莹子就无论如何不愿学了。” 荣宪抿一抿唇:“我出嫁蒙古前,就见老四成天带着你走来走去,想必之后还是这么着,你别光说老四,说说你——你笑过没?” 十三阿哥一咧嘴,不肯答话。 他们两个不过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扯了一下,气氛又变了,我有点开始怀疑刚才我见到的荣宪是否真是我错觉。 而外面那牧副领着个小太监躬腰哈背地小步过来,荣宪一见来的是魏珠,只点首一下表示知道了,便若无其事叫着牧副名字道:“听说大宛贡来几匹良驹,今晚无事,你带我去御马厩看看。魏珠,你也来。” 荣宪公主有一样古怪脾气,不管侍卫太监,她不叫人跟没人敢跟,她喊走魏珠,却不管我,我早知其意,因留在原地不动,等他们走远些了,才偏首望向十三阿哥,而他也正在看我。 “皇阿玛……”十三阿哥微微迟疑一下,道,“圣躬安好吗?” 想起之前康熙中气十足怒斥八阿哥的声音,应该算“好”吧?我老老实实道:“好。” 十三阿哥垂首想了一想,又问:“四阿哥好吗?” 我答:“好。” 十三阿哥道:“荣宪公主说你现在回乾清宫当差,一直跟在她身边,你怎知四阿哥好不好?” 废话,上次我跑进四阿哥房间,送羊入虎口,连小我都牺牲了,四阿哥敢不好我就跟他急:“四阿哥知道十三阿哥念着他,四阿哥是一定好的。” 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我放慢语气道:“听咸安宫的人来报,太子的病也好多了……” 十三阿哥目光一闪:“太子?” 我一笑:“玉莹错了,玉莹说的是二阿哥。” 十三阿哥抬头成45度角纯洁的仰望了一下夜空,忽然道:“你过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处,和他隔开着两三步距离,本来他不说我也无意识,被他如此一提,反不好意思起来,别开话题道:“荣宪公主刚才说我什么了?” “三姐说她把你人带到了,要我给钱,我说规矩改了,她得先帮我们看风去……”十三阿哥坚持道,“你过来。” 我不料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骇笑一阵,却偏偏不挪位置:“得答应我,等你离开这儿要先教我满语,我才过来。” “离开上驷院,我就会被正式圈禁在自己府里,到时候你见得着我吗?”十三阿哥说句话的功夫,已经走近我,贴身站住。 他身上的气息包围了我。 每次和他这么近,我都有一点点晕眩,但还知道抱怨:“那天晚上,在乾清宫东暖阁,你被侍卫带走,都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是。”他承认,“我知道我当时不看你,日后再要见你一面,千难万难……但我命令自己不看你。可是我走出去以后,我就后悔了。” 我闷声道:“来不及了——” 他重复道:“是来不及了。” 我仰起脸,对上他的审视:“你明知道你不看我,我也要见你的。现在我来了。” 他手心向上摊开,苦笑道:“我已经失去自由,不能带你玩儿,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把我的食指点在他的掌心:“瞧,我爱我的手指头吗?我不爱,不过试一试切掉它吧。” 他手心一颤,刚要握住我的手,我早抽回来,指点他看头顶星空肉眼可见的巨蟹座美丽疏散星团天体:“好不好看?” 他顺我手指方向端详片刻,评价道:“如云非云,如星非星,其散发光亮纯属青白二色,犹如鬼火,见气而已,你叫我看‘鬼星团’?” “十八阿哥薨后,有一次皇上散步夜帐外,亲自把这星团天象指点给我看,说它是地狱的入口,恶人死后的灵魂就飞进这团‘气’里,而十八阿哥会去另外一个地方。可我当时正好看到流星从它南侧经过,雾气蒙蒙,幻如仙境,所以我也没觉得它不好。” 说到此处,我生怕我的胡诌会穿邦,故作镇定转目瞥了十三阿哥一眼,没想到他听得很认真。 51、第四十六章 尽管十三阿哥会说话, 也会笑, 但他眉梢眼底原先那一种智珠的活泼已经找不到了,他的身上除了枯竭的寂寞,不是没有绝望的情绪, 然而这种情绪却被他偶尔的沉默化解成一种特别的飘逸感,像一个谜, 引人入胜。 看我停了,十三阿哥疑惑地瞅了瞅我, 有点不明白:“你刚才说没觉得地狱不好?” 见鬼, 他这样看我,居然搞得我有点紧张,我咽口唾沫, 磕嗑巴巴道:“所以、我不介意和你一起进地狱……所以、不管是谁……想要推你下地狱, 就得先做好被我一起拉下去的准备……” 他显然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可他的反应仍算得很快:“这是四阿哥的意思, 还是你的?” 我张一张嘴, 答不上话来。 十三阿哥明摆着是给我个台阶下,我可以顺水推舟说是四阿哥的意思,但我不想。 他明明知道这是我的意思,却在我面前装傻,这种以退为进的态度反而令我不愿捅穿这一层纸。 我对十三阿哥谈不上爱, 可我刚才说的话有多少真心我自己明白,我见不得他受苦是真的,我只要看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不是凄清惨淡无人过问。 本来我对他怎样,与他无关,说不说清楚都一样,想通了这一点,我即刻释然,因浅笑一笑,也打起太极拳:“总之十三阿哥答应到时候要教玉莹满语就成了。” 十三阿哥亦不落痕迹地带过话题:“我这性子碰上你的脾气,教不了几天准保打起架来,那你真学不成了,不过我老师法海最善教读满文的,我现在出不去,你要想学,跟十四阿哥说一声,法海侍我及十四阿哥讲诵已近十年,你以前曾见过的,他与十四阿哥也极交好,若十四阿哥出面更好一些,法海必定尽心……你怎么了?” 十三阿哥每提到一次法海的名字,我的头壳就像被雷劈了一次,连着三次锐痛,简直不能自己,心中又骇又急,勉力控制下,仍被十三阿哥看出破绽,一把扣住我手腕以助我稳住身子,我顾不得他在问什么,深吸口气,道:“你的老师叫什么?” “……法海。”他话音才落,我又是一下剧痛,这回确诊肯定有关了,还未及开口,十三阿哥反手一拭我额角,疾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脸色白得这样,冷汗都沁出来了!是不是上回坠马的旧伤又发作了?” 旧伤不旧伤的我不知道,我只知头痛裂人,眼泪差点迸出来,一侧身,正好瞧见荣宪公主重又带着人走过来,生怕误会,忙脱开十三阿哥扶持,自己立好。 不一刻,荣宪走近,见我面色不对,好不打量了一番,我并不闪躲,任她审视。 “这儿夜深飞虫多,仔细迷了眼,瞧把眼睛揉的这么红,明儿肿了又怎么说。”荣宪公主嗔了一句,也没多说,便带着我、魏珠,跟十三阿哥告辞回宫,十三阿哥锁眉不语,荣宪也不以为怪,倒是那牧副尽忠职守,屁颠屁颠亦步亦趋地把我们一行三人送出上驷院。 过了箭亭一路往前走,我头部余痛总算散去,正巧荣宪公主问我先前和十三阿哥在说什么,我存心试探,据实答道:“十三阿哥说,让玉莹请十四阿哥令法海教我满语。” 荣宪闻言,微微一挑眉:“十三阿哥没听说法海已被他牵连,受到降职处分,并被调离皇子讲师一任了吗?” 我一愣,心道,你不说,谁听说得到? 但经此一来,我发现不论是我还是荣宪提到法海之名,都没有引起我的再一次头痛,应该是十三阿哥说的对,可能真的是因为年玉莹前年坠马受的旧伤所致,不过照刚才疼的厉害看,不要脑袋里面留下什么淤血块,搞得以后中风痴呆我来背吧?怪不得还失忆呢,到现在发作起来还这么疼,估计当时更惨。 “小莹子?” 荣宪忽然叫我,我一惊回过神来,想起之前荣宪说的什么话全没听见,一时好无着落,傻不拉叽地回了个“口庶”,便没了下文。 荣宪驻足朝我脸上看一看,我老老实实垂首,她这才徐徐道:“明日是九月二十九,我起大早去柏林寺还愿,你不用跟我,留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知道了吗?” “口庶!”这次我答的响亮。 虽然排除了嫌疑,但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心躁莫名。 十三阿哥说我曾见过他的老师法海,但我一点印象没有,怎么真的有人叫“法海”这种怪名字? 可是我人在乾清宫,反而没有从前在待诊处做小二子自由,能在这里来去之人非权即贵,不可胡乱打听,只能将这一疑问暂存心中而已。 第二日,荣宪公主果然一早出宫,而视膳问药之职仍由我代她应卯,我也没得多歇。 因康熙忽然说要春砂仁茶,我忙了半个上午,刚从御茶房回来,才一进东院便觉气氛不对,连太医院新近最得圣眷的那位前年康熙从南方带回来的院史大夫刘胜芳也静悄悄儿垂手站在院里地上,不得进去。 李德全在里头伺候着,魏珠跟着荣宪出宫了,邢年这会儿不见人影,我停足细听了听东暖阁内传出声气,居然除了四阿哥和被拘禁的二阿哥、十三阿哥,其他年长阿哥都到齐了。 我正侧首打量刘胜芳神气,康熙的声音忽然挟威爆发:“……朕前已有旨,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识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废皇太子后,胤|曾奏称胤t好。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大宝岂人可妄行窥伺者耶?胤t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胤i,今其事旨已败露!著将胤t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 我听得一惊一乍,整段话完全是倒推上去,才理出头绪: 锁拿八阿哥,交与议政处审理! 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二阿哥,今其事旨已败露! 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 ——八阿哥干了什么好事被康熙抓了现行?听这口气,他早晚也逃不了跟十三阿哥一样被圈禁的下场吧?昨夜我跟十三阿哥说要拖人下地狱,当时满心想要算计的是双节鼻大阿哥,怎么一夜之间形势急转如斯,八阿哥先落了套?是谁那么厉害,一出手就把八阿哥给扳倒了?或者,这其中另有蹊跷? “刘院史!刘院史——”东暖阁里突然一阵大大骚乱,李德全亲自跑出来扯着鸭公嗓大叫通传刘胜芳。 一看这架势,我便料到是康熙心疼顽疾发病了,刘胜芳一刻不敢含糊,一掀袍,带着两个替他背药箱的小苏拉医生以消防队员的劲头冲进去。 我也紧张极了,一手端起春砂仁茶掀盖牛饮一大口,压了压惊,这才向跟着我送茶来的御茶房太监孙国安道:“走,咋们也进去!” 孰料孙国安满面惊恐地望着我,连托茶盘的手也在发抖。 我最不耐烦出点事就怕的人,怒道:“做什么你?” “玉格格,”孙国安上下排牙齿互相碰撞,发出咯咯声,“……你把皇上的茶给喝了。” 我一呆,随即瞪瞪眼,低声喝道:“怕什么,又没毒!我能喝,证明这茶是安全的、你是忠心的!” 正说着,只听里头康熙呵斥几声,皇阿哥们三三两两的开始撤了出来,其中最显眼的便是被摘了帽子、且铁链加身、由御前侍卫押出来的八阿哥。 八阿哥没有什么面部表情,也并不朝四周多看一眼,就这么在侍卫挟裹中往前走,而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跟在他后面,十阿哥在用满语大声嚷嚷着什么,九阿哥拼命摆手劝十阿哥,十四阿哥走了一半,转身回视最后走出来的失魂落魄般的大阿哥,他也就是在这时目光一转,看到不远不近立在院中墙荫下的我。 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恨我回来晚了,不然说不定可以赶上亲手将八阿哥欢送到上驷院跟十三方面军会师。 我转手接过孙国安茶具,低声打发他先回去。 他先还不敢,我脸一板,他才哆哆嗦嗦走开。 我正要往东暖阁走,李德全忽然自门口现身,朝我招手,切声道:“万岁爷宣玉格格进见。” 康熙仍然靠卧在半卧在东壁通炕上,而刘胜芳刚刚从他身边步开,必恭必敬侍立地下。 我将茶具置于几上,给康熙请了安,康熙虚一抬手,命我起了:“叫你取杯茶来,怎么用这许多时间?”说着,他眼神一动,李德全忙捧春砂仁茶过去。 但李德全何等精乖人,一触杯盖,即知不对,回头觑了觑我,却没说话。 我嘻嘻一笑,上去接过茶盏,不紧不慢道:“回皇上,先儿玉莹到了门外才发现这御用五彩迎春花神杯有些眼生,跟荣宪公主往日进上不同。玉莹大胆,试了一口,果觉茶凉味散,已令人再去取了。” 康熙道:“你试过?” 我答:“是。” 康熙微一欠身,自我手中拿过茶盏,凑在唇边抿了一口,评道:“味初淡,香犹浓,尚可一品。” 这话却是从前夜间他在十八阿哥帐内和我说过的,而他用我沾过的茶钟也不是头一遭了,我听在耳中,眼睫不由一瞬。 康熙又一点首儿,我会意款步上前,李德全早亲手在主位贴边、康熙膝下置了一全新秋香色金钱蟒矮圆凳。 我安坐了,双手捏成空心拳,从康熙大腿向膝盖外侧轻轻反复捶击,助他放松。 刘胜芳接上话,向康熙慢慢阐述刚才没说完的用药药理,康熙半合目听着,偶尔打断他,问一两句话,除此之外,暖阁内安静极了,因而当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声响起时候,大家都震了一震,侧目以视,却是重量级的九阿哥拖着十四阿哥打头,后面跟着一众成年阿哥去而复返,不顾侍卫阻拦夺门而入。 我手下一停,不等康熙发话,旋又继续。 这下可好,给康熙捶腿成了个表演项目。 阿哥们扑通跪地,口呼“皇阿玛”,康熙不睬不理,权当未见。 我来时本看到西窗下有李光地跟张廷玉,一老臣、一重臣在那边低声议事,如今见事突发,也顾不得康熙没有召唤,一前一后上来,刚要对他们开口相劝。 但九阿哥眼明手快,做出了灵巧的大胖子动作,一扯十四阿哥衣袖,急道:“你我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十四阿哥咬咬牙,一抬头,直视康熙,冒出一句奏言:“皇父,八阿哥无此心,儿臣等愿保之!” 虽然在场的谁都知道这些阿哥回来是来干什么,但也难料十四阿哥竟然胆大到一上来就单刀直入,我眼风撩到刘胜芳装作无意向后缓缓挪开几步,退出人圈,我看他的确是太医院最懂得爱惜自己生命的御医——那么我是不是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呢? 果然康熙胸膛剧烈起伏一下,毫不留情面,直接当着众阿哥的面指住九阿哥,十四阿哥怒斥道:“你们两个要指望胤t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两个亲王么?你们的意思说你们有义气,我看都是梁山泊义气!” 康熙以九五之尊将自己儿子比作梁山泊之人,内中可玩味的东西实在太多,连李光地和张廷玉也不敢插话,垂手退过一边。 偏偏十四阿哥豁出去横竖横了,啪的站起身来,吐出一番满语,更兼手舞脚蹈,指天画地,状若发誓,言词颇觉激烈,语气不乏冲撞,连他的兄弟都被他惊呆了,直着眼睛盯住他看。 十四阿哥被二阿哥灵魂附体,唬得了别人唬不到康熙,康熙一跃下地,还好我预有防范,反应迅速,跟着他起身,不曾被带倒。 康熙看我一眼,怒气冲冲道:“给我!” “口庶!”我先响亮应了一声,才想起来问,“皇上要啥?” 康熙更不打话,劈手摘下我贴腰佩刀,擎在手里,一抡回身,瞧准十四阿哥的头连刀鞘砸下。 我近日自觉有在发育,为了不显身段,腰带本来不会缚得很紧,现在被康熙突如其来一扯,差点散开,好不受惊吓,忙跳到一旁低头好好打了个死结。 谁知道那头十四阿哥一见康熙开打,也在闷着头满世界瞎蹦,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冲到我这边跟我一头撞上,我连声也不及发,便跟他双双跌倒。 这当口东暖阁里上下早闹的一锅粥似的,叫的叫,劝的劝,乱成一团,只听康熙拔刀出鞘,喝道:“你要死如今就死!” 啊哟,这架势是欲诛十四阿哥了,哪个叫十四阿哥笨蛋,方才肯定对康熙吼什么“皇阿玛要杀就杀我好了”之类的话来着,他跟八阿哥感情好也不要连累我嘛! 眼见康熙脚步过来,我这心拔凉拔凉的,拼命从十四阿哥身下探出脑袋,挥挥小爪:“皇上~~~~~~~wait~wait~” 百忙中,康熙能不能听到我的sos是个问题,还好平日三句话砸不出个屁来的书呆子五阿哥突然爆发潜力,明明跪在那里,却超出众人一记飞扑上去,牢牢保住康熙腰部以下,满面泪痕哭喊劝止。 其他阿哥抓紧时间跪成一排,不住向康熙叩首恳求饶过十四阿哥。 我愤怒!这帮阿哥眼睛瞎了,没看到我被十四阿哥压了???怎么没人说句公道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康熙再不打十四阿哥后面板子,我要打十四阿哥前面了! 但十四阿哥似乎对我的挣扎很驾轻就熟,我几次反抗都不见效,才有脱开身的希望便被他反手扣住,再脱身,又被扣住。 他疯了?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我跟他架来挡去,竟如小范围的拆招过招一般,我渐怒不可遏,然而当我一眼瞥到他的脸,他吓到我:在他只对着我的这一面,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危险的气质,一种被碾压的锐利感,一种随时随地濒于毁灭的脆弱,却又像骨头般坚硬……和四阿哥那类可以极端冷酷、也能够狂热至极的气场不同的是,十四阿哥所暴露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经质与偏执狂,很难找出比他更冷静的神经质,从前我没发现他身上还有这一点,但现在他如此执着地想要留下我,就仿佛此时此刻我是他唯一可以留下的。 四阿哥不在这里。 八阿哥被锁了。 而我,我有点因他不合时宜流露的执着而恐惧,但恐惧的背面,我对他升起了比他更不合时宜的奇异感情。 就在不久前的那个草原月夜,他下场与我共歌舞。 他像个大孩子似的开心大笑、挥手谢场。 他转过头来将亮晶晶的眸子与我相视,而我忘了避开。 可是现在,他踩在钢丝绳上,他抓住我的手,我可否推落他? “皇阿玛——”五阿哥长叫声中,被康熙一脚踢开。 雪亮刀光一闪,我眼睁睁看着康熙大踏步向十四阿哥的背砍下来。 十四阿哥明明听到众人高呼提醒,但他并不回头,他甚至也没有在看我,而他的双眼在一刹那闪出渴求、怨怼、伤心、绝望诸般神色,统统收入我眼底。 躲无可躲,不留后路。 这是头一次我的身体比我的思想更快行动,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调过身伏在十四阿哥背上。 我的面贴住他肩头,除了听到自己剧烈心跳,我突然记起那日跟他比枪过后所做的一个梦、一个对话: ——咱们比一场! ——好!来! ——你输了又怎样? ——我不会输。你输了,你就…… 差一点我就可以看清梦中和我对话那人的样貌,我曾经以为那会是八阿哥,但现在我知道不可能。 因为我好似听到那段最后完整原话,清晰如同此刻在耳际响起: “你输了,你就要叫我姐姐……还要帮我找一个人……” “人?” “对,不是仙,不是妖,是人。是即使再用五百年的时间,我也要找到的那个人。” 呵,我还是怕死的。 在这最后时刻,我是精神错乱了吗?可以回家看电视了? 或许康熙这一刀下来,即能解脱一切这么简单? 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我的佩刀,哐啷一声,坠在我们脚边。 十四阿哥似乎被这一声惊醒,慢慢回过头来,我的手松了松,跟着他的动作回身。 我们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康熙。 不知道是什么使康熙缓和了,他放弃了用刀;或者可以说,他的激动变了性质,因为那份激动还是存在的。 他做手势叫我走开。 我愣住,没有动。 十四阿哥忽然一把推开我。 而康熙几乎是同时操出一块长板子朝十四阿哥打下。 十四阿哥一侧身,被打中胳膊和半个背部,但他的脸没有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哪里来的板子?估计是拜前面老好八阿哥所赐。 噼! 啪! 九阿哥怕康熙再打,居然以自己的肥大身躯跪上抱住康熙,被康熙连抽两个大嘴巴子,踢得往旁边滚了一滚。 康熙突然回脸瞪了我一眼,我一缩头,捡起旁边亮闪闪的裸刀,反掌压在背后地上,扁扁嘴,眨巴眨巴眼睛,汪汪地看着他。 不能彪悍的时候就要扮猪吃老虎,这是混在清宫的铁血法则。 康熙哼了一声,因板子落地,便命大阿哥、三阿哥分别执板敲了十四阿哥计二十余下,然后将脸部红肿的九阿哥、行步艰难的十四阿哥逐出东暖阁。 华丽丽的一场豪门家庭暴力冲突结果以无一人流血而告终。 康熙是不是最近到了更年期,怎么这么猛啊? 下次来fushi他要记得带安全tao、啊不,安全帽才安全。 康熙余怒未消,又叫张廷玉下诏,严斥皇八子胤祀的乳公、乳母雅齐布夫妇“讹诈专行”、“挑唆阿哥”,并令二人接诏即受正法! 满贵习俗,皇子们与自己的乳母感情很深,其乳公的升迁荣辱,往往也因之受到影响,皇子长大后,各自的乳母、乳公仍跟随身边,我曾亲见太医院的御医奉旨给大阿哥之乳公关保看病,将“令其服用皇上所赐西洋药”一事详细回禀康熙,可见其受皇帝特殊关照之处。 如今康熙盛怒之下,竟然一句话就要处死八阿哥的乳公、乳母,若非狠到极处,断然不会如此绝情,杀鸡敬猴,今日是也。 眼前在场的哪个不是天子奴才,一时人人自危,连出头求情的也没一个。 雅齐布夫妇对我而言不过是两个名字而已,面目完全模糊。 何况鉴于我每年寒暑假饱经湖南卫视“青春励志经典女性传奇大戏”之《还珠格格》三部曲的洗礼,除了那句铁林·张腆着肚子说出来的“朕射你无罪!”,基本没有什么能打击到我坚强的神经。 因此我继续走我的鼻子拔葱——装猪路线,极其、非常、百分之百首肯康熙的行政命令,总之康熙不要在这个时候惦记起我来就谢天谢地谢谢伊拉一家门。 然而世上多的是不识相的人:荣宪公主这时回宫,不算不是时候,但给康熙请了安后直接把我拎出来就是她的不对了。 “瞧这小脸上红白绿三色齐全的,趁我不在,又淘气了不是?”荣宪看来心情甚好,刚换了装,半跪坐在炕上给康熙捶背松气,一转脸,拿我开涮。 康熙瞅了我一眼:“岂止淘气了?刚才你叫谁喂、喂?” ——就知道康熙听不清楚我地道的伦敦音! 我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到,猫儿洗脸似的抬手在自己面上囫囵抹了一把,汗道:“回皇上,回公主,玉莹……” 正要说,门外引进来一名正一品大员大学士温达,这样的天,也亏他走得额头冒汗,打袖伏地见过康熙,康熙一摆手:“wait!——小莹子,接着往下说。” 温达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看我,我为康熙优秀的英语听力深深感动了,于是认真而深情地道:“皇上,玉莹容貌邋遢,有碍圣瞻,容玉莹退下梳洗一把再来侍驾可否?” 康熙瞠视我半响,方缓缓道:“不必,这样朕看着很好。” 得皇上称赞“很好”,我受宠若惊,也不敢再抹脸,唯保持原状不动而已。 荣宪微微侧首向内,举袖掩笑。 康熙抬一抬手,命温达起了,温达将遵旨审讯相命人张明德的详情一一禀报。 我细听眉目: 原来张明德是由顺承郡王长史阿禄荐于顺承郡王及公赖士、普奇,又由顺承郡王荐与直郡王大阿哥,在直郡王府处曾信口妄言皇太子暴戾,若张遇见皇太子,当刺杀之。 不仅如此,张还捏造大言云:其有异能者十六人,当招致两人见直郡王,耸动王听,希望因此可以多得银两。 而张又由普奇公再荐于八贝勒,看相时曾言八阿哥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诚贵相也。——以上俱是实情。 康熙听完,朝左右臣侍看看,点着首儿,咬牙笑道:“你们听听,这就是朕养的好儿子们。” 众人齐跪,不住磕头而已。 我原也要跪,荣宪拉过我去,抽了自个儿的帕子亲自给我擦脸,我倒不好跪了。 有荣宪公主在,康熙身边的李德全就成了一可有可无的墙纸。 这几天我留心观察,总算渐渐明白康熙为何偏在废太子的关键时刻召回女儿荣宪公主。 荣宪有两个本事最要紧:第一是会看风景,第二要会说笑话。前者是无事时候不能当作无事,后者则是真要有事时候得当无事时候去对待。 宫廷里,别人都是载浮载沉的主,荣宪却靠在旁边,冷静地看着一切,偶尔带着点调侃,好,和她没关系,坏,也和她没关系。 内斗越激烈,康熙要求人人揭发人人的事件越多,荣宪避重就轻的心就越显露,她看上去自然有那一种薄幸的态度,不管是谁,要她两肋插刀是不可能的,可仔细体察,她也许会在你挨刀的时候告诉你:侧一下身子,血会流的少点。 而我骤然想起,一直以来,我忽视了一个人,三阿哥。 三阿哥跟荣宪公主同为荣妃马佳氏所出,秉赋理应最近,眼下二阿哥已废;十三阿哥被禁,多少影响到四阿哥;八阿哥今日一交与议政处审理,又经十四阿哥这么一闹,八爷党正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听温达禀告内容,大阿哥亦是岌岌可危;如此算来,十个指头扳来扳去,康熙这些年长阿哥中能够两袖清风、不沾不碍的不多,其中地位最尊的就只得一个诚郡王三阿哥。 皇家子孙,除了父子兄弟,诸如母子、母女、姐弟、兄妹之间的感情都被有意分割淡化,荣宪公主又是出嫁蒙古已历十七年的人,她平日见到三阿哥,看起来也只是面上过得去而已,但如今皇储之位空悬,除了我从历史知道二阿哥将会被复立为太子,只怕这时候连康熙自己还没生出这个念头呢,也难怪这些皇子们一个个争红了眼,学术派皇子的种子选手三阿哥明着不争,说不定力气都使到暗道上去了? ——大凡悬疑案件不得其解,归结到最后,看谁是既得利益者总是没错的,三阿哥能够独善其身至今,当真不过是一个巧合? 荣宪给我擦脸的时候,康熙停顿了一会儿,我们这边停下,他才直直身,向温达询问道:“张姓所言其有异能者十六人指的是什么人,查出来了吗?” 温达叩首道:“回皇上,据臣等实查,张明德曾试图雇用江湖上著名的无间门十六名飞贼为其效力,但由于始终没有找到无间门门主、即十六飞贼的首领白狼,此事并没有谈成,纯属张明德虚张声势、诈骗钱财之手段,倒是——”温达犹豫一下,接道,“张供称其曾在八贝勒处提及‘得新满洲一半,方可行事’之语。” 我闻言倏然一惊,根据当初从十三阿哥那边的听闻判断,我知道所谓“新满洲”,指的是原本住在盛京和朝鲜交界地区的土著人,在满人入关前,他们一向与□□哈赤保持着从属关系,而当该部族的一些人决定成为后金政权的直属臣民后,由于他们极其晓勇善战,被康熙乃至先帝视若珍宝,康熙称他们为“东疆各省人”,直到康熙二十一年,他们的首领请求康熙允许他们从宁古塔内迁,从那时起,他们便被称为新满洲。 即便是今天,新满洲中也有几百人在担任康熙帝的侍卫之职。 “得新满洲一半”是什么概念? 难道说张明德阴谋暗杀皇太子的同时,康熙也有可能成为目标? 然而我偷眼瞧了瞧康熙的神色,他却不像先前那样激动,只垂首沉默半响,然后道一声“朕知道了”,便不无倦怠地挥了挥手,令一众臣侍退下。 荣宪等人差不多走光了,才起身,施施然跟康熙告了退,康熙并没有反对,然而荣宪刚带着我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异响,以及李德全一叠声的“万岁爷”:康熙终于被他的好儿子们气晕过去了。 ——不要紧,有刘胜芳在此,康熙很快就会醒的。 然而我有强烈的预感,天呀裂了地呀崩了某人呀要被圈圈了。 果然当晚康熙一经苏醒,便立即下令将大阿哥圈禁于直郡王府,而八阿哥先已交与议政处审理,也等于形势圈禁了,并未进一步处置,但锁至议政处审理的名单上又多加了九阿哥与十四阿哥二人。 当然,这不过是新一轮河蟹大运动开始的第一步。 翌日,康熙召诸皇子、议政大臣、大学士、九卿、学土、侍卫等曰:“八阿哥胤t向来奸诈,尔等如以八阿哥系朕之子,徇情出脱,罪坐旁人,朕断不允!皇天在上,朕凡事俱从公料理,岂以朕子而偏爱乎?” 又曰:“胤t与胤i相仇,观伊等以强凌弱,将来兄弟内或互相争斗,未可定也!……今立皇太子之事,朕心已有成算,但不告知诸大臣,亦不令众人知,到彼时,尔等只遵朕旨而行。” 到十月初二日,康熙因张明德案牵连将顺承那王布穆巴、公赖士、普奇、顺承郡王长史阿禄锁拿,交议政大臣等审讯,称布穆巴等为“乱之首”。 诸臣会审,得布穆巴供称:“张明德往普奇家,回至我府,言普奇谓皇太子甚恶,与彼谋刺之,约我入其伙。我不从,故以语直郡王。直郡王云:‘尔勿先发此事,我当陈奏,可觅此人,送至我府。’因送张明德往直郡王府。” 阿禄口供与布穆巴无异。 普奇供:“我无狂疾,何敢寻死而向彼妄言,此皆毫无影响之语。” 赖士供:“我于顺承那王府中见张明德,因唤至我家中看相,普奇瞩送往伊处,故送往是实,此外我皆不知。” 九阿哥、十四阿哥供:“八阿哥曾语我等:‘有看相人张姓者云,皇太子行事凶恶已极,彼有好汉,可谋行刺。我谓之曰,此事甚大,尔何等人,乃辄敢出口,尔有狂疾耶?尔设此心,断乎不可。因逐之去。” 八阿哥供:“曾以此语告诸阿哥是实。” 问张明德口供无异。 诸臣取供词具奏,康熙谕曰:“胤t闻张明德狂言竟不奏闻,革去贝勒,为闲散宗室。布穆巴、阿禄将所闻情节告直郡王,使之奏闻,惧无罪,著释放。普奇知情不首,革去公爵,降为闲散宗室。赖士但令看相,并无他故,著释放。张明德情罪极为可恶,著凌迟处死,行刑时令事内干连诸入往视之。” 同一日,康熙又以亲笔谕旨示诸皇子、大臣等,云:“顷者告天之文极为明晰,无俟复言。即使朕躬如有不讳,朕宁敢不慎重祖宗弘业,置之磐石之安乎?迨至彼时,众自知有所依赖也。……尔诸臣知朕精诚无私,深加体念,各勤职业,则朕易于图治,而天下述绩亦咸理矣。” 又隔日,十月初四,康熙再谕诸皇子、大臣、侍卫等:“胤i自幼朕亲为教养,冀其向善,迨其年长,亲近匪类,熏染恶习,每日惟听小人之言,因而行止悖乱至极。胤t乘间处处沽名,欺逛众人,希冀为皇太子。朕惟据理毅然独行,以定国家大名、正君臣大义耳。” 亦言:“胤t自幼性奸心妄,邀结苏努为党羽,胤t素受制于妻,任其嫉妒行恶,是以胤t迄今未生子……众阿哥当思朕为君父,朕如何降旨,尔等即如何遵行,始是为臣子之正理.尔等若不如此存心,日后朕躬考终,必至将朕躬置乾清官内,尔等束甲相争耳!” 身处乾清宫这一风暴中心,这一连串的猛料争先恐后地暴出来,耳濡目染之下,我算是切切实实体会到康熙的牛b,同时深刻地领悟到老子不搞好计划生育工作真是害死人吖但是儿子媳妇计划生育搞得太好也是不可以滴真理。 52、第四十七章 张明德被凌迟处死后, 宫中总算是暂时平静了几日。 这期间, 十三阿哥我自是见不着的,就连四阿哥也是来去匆匆,成天待在乾清宫, 这样那样的规矩多如牛毛,我甚觉无聊, 若非有上半年在随园磨出来的耐心做底,老早气闷煞了, 但只要一想到当初代我中毒死在畅春园的左安, 我就半步也不敢掉以轻心,而十三阿哥送我的那粒可以辟邪解毒的伽蓝珠更是随身携带,从不稍离。 我有此想法, 康熙就更不用说了, 非常时期,除饮食格外小心外, 按宫例, 皇帝服药,也决非一件简单的事情: 首先煎调御药,必须由太医院御医与有品级的太监在御药房一同相互监督,如果配置药方不依照原方,及未开明药名品位分量或开而遗漏舛错的都将以“大不敬”论罪, 又因药煎好后,必要分为两杯,一杯由主治御医先尝, 而后院判、内监分别尝试,确认没有问题,另一杯才能进奉皇帝服用,所以通常是将两服药合为一服煎调,更见费时费力。 鉴于康熙的病每每好一阵,便受气恼一阵,导致心疾发晕的症状反复缠绵不退,经荣宪公主建议,为了方便起见,就在乾清宫内西弘德殿东墙下临时设了药房,改由内臣负责煎药,好在日精门南侧就是御药房,取药材极简捷的。 “新满洲”一案曝光后,康熙具体是怎样秘密清理身边的人我不得路径而知,唯见这一向御前侍卫果然外松内紧,调动频繁,想来是红色警戒了,只不知何故,秋荻时极受重用的吴什益少出现,一直萦绕我心头的左安死因便也不得其解。 因我曾有在太医院做事的背景,荣宪有时陪伴康熙实在走不开身,便命我代她监督内臣煎药,这下可好,我正式从饭桶化身为药罐子,然而许是试药多了,产生调理之效,就在这个十月,我自从到了古代就没来好好来过的yue shi居然以超多流量足足来了四天。 如果给我选择穿越时空必带道具,我一定会把**牌超薄型透气卫生棉列为首选之一,而且还要特长夜用的那种。 这四天可把我折腾死了,在古代来yue shi所用的垫的东西足可以让它升级到和在古代如厕、洗浴并列为三大苦事,早知道穿回古代女变男好了,小受就小受,至少可以免去一苦。 又比如说:晚上睡了一夜起身,红颜色分批分面积弄到床上了,那么是操剪刀把床单染到颜色的地方剪个洞好呢?或者不裁减直接折一折挂起来当日本国旗练枪法好呢?还是打申请报告换个新床单啊? 本来我也不是没想过用那床单来绣花,送给四阿哥既表纯洁又彪悍兼带红色变黑色后可以恐吓该洁癖狂人,但可怜我这个用冷水洗床单都不会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得来绣花这种技术含量甚高的活计? 做为一名正三品御前一等侍卫,四天里面换一次床单是勉强可以的,可从理智型逻辑性上来要求,如果要换两次以上,那还是毁床灭迹比较好。 幸亏荣宪公主是个明著入微的人,我小小不便,她心中有数,明面不说,暗里照拂不少,就连来回奔走的大小差使也给我减轻了许多。 很辛苦熬到经期结束,托荣宪的特权,我得以借大家忙着吃晚饭的功夫躲在内室酣畅淋漓洗了个澡,心里还在疑惑荣宪公主怎么如此好人莫非是等我洗个香喷喷的以后来个公主探闺抢亲之类的,为着不敢耽误时间的缘故,一面想一面换了新衣一切束结停当开门出去,不料才穿出曲栏就碰到迎面走来的四阿哥。 四阿哥只得一个人,一路走一路在低头想事,我本欲避开,但他听到我脚步声,忽的一抬脸,瞧见了我,我只得上前打手请了安。 墙外暮色渐蔓,廊下灯火溶溶,映出四阿哥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你上哪儿去?” 我张张嘴,还没说话,四阿哥捞起一把我半湿的长发,尾端置于指间搓了一搓,问道:“怎么这时候洗浴?” 他靠得我太近,我有点不安,也不好说我是从荣宪那院里过来,只奇怪他这时辰理应从咸安宫来,怎的一个侍从也不带,而我本来是要抄近路回自己房里晾干头发,又怎会偏偏撞见他? 我起了疑心,正在踌躇,四阿哥却也不在乎我答不答,只漫不经心道:“穿来穿去这几套衣裳——你到底打算几时把男装改回来?”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他都在说些什么啊,我讪讪道:“男装也好,脱脱穿穿的方便。” 话一出口,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歧义,绝对有歧义。 四阿哥果然精神集中起来,望住我笑了一笑。 我忙补充道:“特指鞋,鞋。” “不错。”四阿哥接道,“若非如此,你帮十四阿哥挡皇上那一刀也没那么利索。” 啊哟,听四阿哥的口气,好像有点这个这个……他等下可别那个那个吧? 我偷眼瞟瞟四周:怎么还没人巡逻过来? 四阿哥咳嗽一声:“你东张西望什么?” 我愁眉苦脸道:“没看什么,只是昨晚睡觉落枕了,脖子酸痛得紧,扭扭。” “扭?”四阿哥正容道,“再不说老实话,我把你的头扭下来!” 我当真霍的往后跳了一步,忽然记起这一阵因为十四阿哥被康熙打了,德妃娘娘连日违和,四阿哥大概刚从永和宫问安回来,没准是受了什么言语,正好又穿侧门回乾清宫遇见我,就找起我的碴儿来了。 这一番计较想定,我觑了一眼等我说实话的四阿哥的脸色,放胆道:“玉莹当时是想如果四阿哥在场,也一定会保十四阿哥,因此才做出这样举动。” 四阿哥淡淡道:“是吗?那么上次荣宪公主带你去见十三阿哥,什么星云、什么地府那些话又是谁教你的?” 前两天是十三阿哥的生日,康熙曾允四阿哥去上驷院探视十三阿哥,事情我知道,但也没想到十三阿哥什么都跟四阿哥说,难道十三阿哥真的不相信那话是我的意思? 十三阿哥不信也就算了,竟然跟四阿哥对质,猪撞树上、他撞猪身上了? 无奈何,我硬着头皮道:“我是想当时如果四阿哥在场,一定也会说点话安慰十三阿哥,所以……” 四阿哥直截了当打断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我熟悉的那种压迫感:“你以前也很爱冒险,但从来没有押对过宝——这次我是不是该对你刮目相看?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处处想着我了?唔?” 我又退后一步。 他扣住我手腕,巧劲一带,我身子晃了一下,背才抵上曲廊凭柱,眼前一暗,是他的吻落下来。 这条道虽靠近荣宪公主居处,闲人甚少,然而一旦被人见到,便是大件事,我挣了挣,胡乱抓开他的手,他却发狠揽紧我腰身,而他的吻益发深入,大有我不回应他就不放开之势。 于是我就乱了呼吸,只好纠紧他衣袖。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向后一仰头,离开我。 有那么一刻,我浑忘了会不会有人过来的问题,直到他眼中现出明显笑意,我才想起收回注视他的目光,然而刚刚垂下头,他又贴近我耳边,低声道:“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单独洗浴,万一被人瞧见,不安全,听见吗?” 笑话,我不单独洗澡,难道还要四阿哥帮我洗? 那我洗澡的时候要不要扯嗓子喊一声“关门、放四阿哥”才叫做安全? 四阿哥今晚尽说胡话,这个坏蛋。 我兀自有点面热,原指望夜色掩过去罢了,因记起上回老二的老二走光事件,不由偏脸抿嘴笑了一笑,明知笑得不是时候,却也顾不得,只拢了发,一统束起,把塞在腰间的帽子取出扣在头上。 四阿哥也不说话,径自掉头往东暖阁的方向走去,我则乖乖跟在他身后,碰上大灰狼四阿哥,还有什么地方比大灰狼那个曾无数次荣获揍儿子专家勋章极其富有专业经验的爸爸跟前更能让小红帽感到安全呢? 跟着四阿哥走路,是顶顶无趣的一件事,当初他把我送进宫来选秀女,大概也没料到一眨眼“侧福晋”变“玉格格”吧? 一个居住京师的六品格格每年可得俸银30两、禄米30斛,而一等侍卫可以算作三品京城武职,每年俸银130两、禄米65石,虽然加起来比四阿哥的贝勒岁俸银2500两、禄米2500斛要少那么一点点,不过我一个人来使足够了,现在我的开销、零用、吃穿用度等等都可以自己解决,就更没有理由要靠四阿哥过活了。 我一个劲儿闷首想着,不料咕咚一头撞到四阿哥背上,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停下脚步。 我撞疼了鼻子,抬手揉一揉,支支吾吾地正打算在他发作前给自己走路也会开小差找个借口,却听到一阵哭声。 这哭声明是墙外传来,其中更夹杂非满非英的番邦话,好不奇怪。 四阿哥半回过身来,仰脸望望高墙天外,也有些迷惘,锁眉道:“谁这么放肆?敢扰皇上静养?” 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带着我转出最近的月华门,很快循声找到在乾清宫西面的养心殿外伏地痛哭的天主教传教士徐日升。 徐日升是葡萄牙人,在清廷叙职已近三十年,曾任康熙的音乐教师和钦天监正,今年秋荻他亦有扈从,生得长形头颅,中等身材,微黑肤色配红发红胡子,最是好认。 我们到时,徐日升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侍卫,但他身份特殊,打、骂、驱赶,均使不得,劝也无效,他一外国老头儿又哭得惨烈,因此一个个倒都看得呆住,直到见四阿哥出现,才纷纷回过神来,数十人都由一名生相威武的统制领着向四阿哥下跪请安。 四阿哥锐利目光从众人面上迅速一一扫过,只抬一抬手,不动声色地道了“伊立”,便走到徐日升身边,用满语温和地询问了他一句什么。 像徐日升这种久在宫廷供职的传教士,为了和皇上交流,满语都必须学到很精通的,但他抬起一张泪痕交错的老脸,叽哩咕噜的回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外语——葡萄牙语? 我就站在四阿哥身侧,看的最是真切,四阿哥分明微微动容,但只沉吟片刻,就改用和徐日升一样的语言跟他说了一番话。 四阿哥的语调平稳中自有一种摄人威严,细细观察,他仿佛比起去年我在他府里所见又多了些气势,不过我之前见他也不觉的啊?莫非是他这些天在咸安宫日夜独守超级霸王龙之神圣无敌二阿哥磨练出来的? 而徐日升听了四阿哥这番话,竟然无语,一把收了鼻涕眼泪,蹒跚爬起身来,四阿哥命两名侍卫架扶着他慢慢沿墙根走去,又令统制带人各归原岗。 一时人都散了,但徐日升独特的哭腔仍留耳畔,我站在原地,有些发愣,没跟上四阿哥回乾清宫的脚步。 四阿哥不耐转身叫我:“发什么呆?” 我忙小碎步跟上,实在忍不住,才说的一声“四阿哥”,他就早料到我要问似的,目不斜视道:“想跟我学葡萄牙文?先乖乖读好满语功课是正经。” 可恶,如此轻易被他一语点穿,我真是觉得很没面子,小声嘀咕道:“人家老师都没有,怎么学满语……” 四阿哥一边走,一边看似随意的接口:“急什么,等十三阿哥放出来,叫他让法海教你便是。” 我听到“等十三阿哥放出来”一语,心中一动,方要探话,孰知四阿哥陡然叫出“法海”名字,顿时觉得头壳一记锐痛,激到天旋地转,百忙中,手一撑住旁边墙体,人才没倒下去。 四阿哥一回头瞧见我,马上变色过来搀扶,但此处不比曲廊,人多眼杂,得预防万一,我抽口冷气,抢在他的手够到之前,自己站正。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我和荣宪说到法海都没事,四阿哥、十三阿哥一说,我就有事? 四阿哥迅速做了一个跟十三阿哥一样的动作:他反手一拭我额角。 我怔怔抬眼看他。 许是我神情古怪,他顿了一顿,没说出话来,反而是我自己解围:“没事,刚才我绊了一下。” 四阿哥狐疑地看看我脚下一周光溜地砖:“哪儿绊了?” 我趁机躲开他的手,解释道:“我的左脚绊了我的右脚。喏,就是这样——”我还要演示动作给他看,他瞪瞪我,露出一个很是受不了的表情。 就在这当儿,走道后面过来一溜精悍侍卫队,见到四阿哥,领头的一名一品都统带着众人请安见过。 我冷眼瞧见队伍中有康熙的随差侍卫纳拉善,而中间几人还抬着十余件以黄布遮掩的物事,不由心中一沉。 今日上午我进药给康熙时,曾亲耳听三阿哥在康熙面前奏称:“臣牧马厂蒙古喇嘛巴汉格隆自幼习医,能为咒人之术。大阿哥知之,传伊到彼,同喇嘛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时常行走。”等语。 康熙因命将该三喇嘛及直郡王府护卫啬楞、雅突等锁拿,交侍郎满都、侍卫拉锡查审。 三阿哥最近在康熙面前做尽好人,但我猜他卖了自己府里的蒙古喇嘛以指大阿哥有不轨嫌疑,只不过是向康熙讨好卖怪之意,总不见得真的有事,牵连他自己入内,然而这时一见众侍卫来势,前后对照,我实想不出除了此事发作,还有什么其他可能? 四阿哥知他们急着面圣回话,挥手让他们先过去了。 四阿哥望着都统带人把什物送进东暖阁“抑斋”,我则望着他侧脸。 他也不看我,半响,只淡淡道:“巴汉格隆等人业已招供‘直郡王欲咒诅废皇太子,令我等用术镇魇是实。’,纳拉善他们刚去大阿哥府里掘出了镇魇物件。” 我听明白了,可又有些不明白:人赃俱获,大阿哥这下是死定了,但喇嘛巴汉格隆是三阿哥的人,御下不严是逃不掉的责任,三阿哥这样举报法子,就不怕把自己也圈了进去? 今晚的月色异样明朗,侧面看去,四阿哥的眼睫微动,在下眼睑处投洒缕缕暗影,我好似到现在才发现他的眼睫毛长而翘,弯而密,眨眼的瞬间有一点仿佛温柔的温柔味道,从这点倒是看得出他和桃花眼十四阿哥极亲密的血缘关系。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莫名叹息一声,转过脸瞧着我,“走吧,跟我进去。” 我及时收回目光,但眼角余光不小心瞟到他的嘴角似乎带着几分嘲讽弯了一弯? 四阿哥的时间果然掐得很准,我们进东暖阁,康熙刚好初步发作了一次。 除了荣宪,几乎所有臣侍黑鸦鸦都跪在地上。 我本来对所谓镇魇物件很感好奇,但在康熙强烈的杀气笼罩下,哪敢乱看,跟着四阿哥见过康熙。 荣宪亲自端上茶盅,康熙只小呷了一口,便仰后靠了一靠,闭目片刻,才发声道:“朕听说徐日升在乾清宫外哭了一场?” 四阿哥应了一声,将徐日升如何听信外边人胡言乱语,如何认为康熙的病难好了,又是如何就到养心殿大哭、自己怨恨自己没有福气的事情详细描述了一遍。 康熙听完,微微点头,道:“徐日升虽是蛮子,对朕一向有心,不枉朕曾赐他字‘寅公’,他年纪也大了,禁不起折腾,你直接打发他回去,很好。来日我的病好了,再召他来见,也是一样。” 康熙说是说“来日病好”,语气中却甚是颓败凄凉,四阿哥和荣宪对视一眼,正要接话宽慰,康熙忽然坐直身子,文白夹杂地回忆起往事:“先者大阿哥管养心殿营造事务时,一日同西洋人徐日升进内与朕闲谈,中间大阿哥与徐日升戏曰:‘剃汝之须可乎?’徐日升佯佯不采,云:‘欲剃则剃之。’彼时朕即留意,大阿哥原是悖乱之人。” “假设大阿哥曰:‘我奏过皇父,剃徐日升之须。’欲剃则竟剃矣,外国之人谓朕因戏而剃其须,可乎?其时朕亦含笑曰“阿哥若欲剃,亦必启奏,然后可剃。”徐日升一闻朕言,凄然变色,双目含泪,一言不出。” “即逾数日后,徐日升独来见朕,涕泣而向朕曰:‘皇上何如斯之神也!为皇子者即剃我外国人之须有何关系?皇上尚虑及,未然降此谕旨,实令臣难禁受也。’ 孰知朕即使在谈笑这类小事上,也一定遵循道理。夫一言可以得人心,而一言亦可以失人心也。” “张廷玉!传朕口谕,即刻起,锁禁直郡王府,胤|交显亲王衍璜等严拟具奏。”康熙说至此处,略一停顿,居然又自言自语般喃喃重复一遍:“朕早知大阿哥原是悖乱之人……”一面说,一面更不住苦笑摇头。 众人全都骇住。 四阿哥似不忍见康熙那一种哀伤神态,才奏得一声“皇父”,康熙却抬眼朝他面上看了一看,抛出一句话来:“镇魇二阿哥物件起出之际,大阿哥声称你亦知其事,可真?” 53、第四十八章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中, 四阿哥跪下, 端端正正叩了个首,只答一句:“儿臣恳请皇父明查。”除此之外,竟无别话。 康熙凝视他片刻, 缓缓道:“既如此,咸安宫你是不能去, 朕命纳拉善等人送你回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四阿哥面色平静, 又叩了个首, 仍然无话。 康熙出动御前侍卫“送”四阿哥出宫回府,也就是变相的押解圈禁了,估计还有搜府也说不定, 四阿哥应该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但他竟不抓住机会在康熙面前辩白,却是何理? 难道说他领我进东暖阁前嘴角那一个嘲讽的笑, 根本是已经预感到会有这一幕的发生? 我从未在电视上看过四阿哥还有被圈禁这一说, 此刻不由有些发懵,眼睁睁看着他起身跟纳拉善等走出去,只觉喉咙一阵发紧:历史发生改变了?我的穿越影响了传说中星星不可更改的轨迹? 四阿哥走后,康熙命人将那些镇魇物件统统收起,又特令张廷玉到三阿哥的诚郡王府传谕, 依四阿哥例亦将三阿哥禁足。 以镇魇案被揭发为止,计有二阿哥、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及十三阿哥共五位年长皇子被圈禁,再加上一连串大案要案的曝光, 满朝震动,但康熙并没有立即做出进一步措施,仅如往年一样按时离北京城、往永定门外的南苑举行为期五天的校射行围,然而今次他一个阿哥也没带在身边,扈从的只得荣宪公主而已。 也许因为我到底是从四阿哥府里出身,康熙这次并没有带我到南苑,而是把我留在乾清宫。 自从我来到清朝,还从未这样惴惴不安过,我倒不是怕被牵涉到什么案子里面去,只是四阿哥被禁实在让我太过吃惊,康熙的态度又如此晦暗不明——如果四阿哥都能有事,地球爆炸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荣宪临走前,把从上驷院绰班处拿到的《医宗金鉴·正骨心法要旨》、《医宗金鉴·运气要诀》、《四部甘露》等等一大叠书籍丢下给我,叫我好好学习,说什么上驷院绰班处御医均是待卫出身,武功、气功根底深厚,而武术、气功与中医伤科息息相关,适合我太医院御医和御前侍卫的双重背景。 “绰班”御医有自己一套独特的练功法和练功器具,对功力的要术有一定的标准,只有功法正确,功力才能练成,其功法包括:意念功、站桩功、指力功、掌功、臂力功等等。但是重手法,辅药物,法药并举;摸法为纲,八法相辅相成。说穿了,荣宪是要我学好“摸法”,把按摩神功练练好为统治阶级服务才是真的。 我本人是很有兴趣向成为一代尤物东方不败的目标努力,苦于这些书都是由蒙古医生所著,再翻译成满文、汉文,个中内容可以跟《九阴真经》相媲美的简直太少太少,蒙古摔跤大法秘笈则是太多太多,因此我基本上是把它们当作满语教材来读。 然而研究了几日,靠着学英语的底子,我只看出满语属于拼音文字类型,字母无大小写之分,书写自上而下,自左至右,大约有六个元音字母,二十几个辅音字母,及十个左右特定字母,而在字母的右边加圈或加点,估计是使一个字母代表一个语音的意思,字母根据其在单词中的不同位置,分词头、词中、词尾三种不同形式,整句语序一般为: 主语---宾语---谓语,可是句子中虚词较丰富,也是最难懂的部分,对于没有基础的我来说,要自学满语四级,难度高的不是那么一点点,不找人教还是不行的。 我待在乾清宫这些时日,即使发生大事要事,康熙也没有特意把我支开过,我也的确长了很多见闻,但我始终疑心康熙把我放在身边,可能更多的是起一种制约因素。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有人会对我无缘无故的坏,可也没人会对我无缘无故的好,康熙待我不薄,这是我的资本,却也会成为我的危机,吃年玉莹的老本能吃多久,一切就只看我的表现了。 所以我再怎样心焦,连日来除了随队早晚习武,并不曾踏出乾清宫一步,没有安排我当班的时间则老实待在房内练字看书,康熙不止一次批评我的字写得丑,我要争取写到“不丑”的境界,总不能这么庸庸碌碌的混一辈子吧? 形势逼人,我得抓住一切机会拍牢康熙马屁,近期目标是争取完成四阿哥的反奸计之后——当然,如果四阿哥被康熙圈一辈子,那就算了——找个机会求康熙放我出宫还乡,做个一方地霸,家有良田千顷,终日不学无术,没事领着一群狗奴才上街去调戏一下良家帅哥,至于回到未来的时光机器怎么研制,我完全寄期望于龙卷风二号。 掐着日期算,康熙十月二十就该回京了,但传来消息,说康熙途中发病,不得不延误,又过了三天,圣驾方正式回返。 康熙自南苑回官,当夜就召我入东暖阁服侍,没料到康熙居然如此想念我,我那个心花静悄悄放地放哟静悄悄地放,然而才施展最近大成的按摩神功给康熙捏了几下肩,康熙就忽然一下按住我的手,絮絮回忆起十八阿哥的事情,又从十八阿哥说到二阿哥,搞的我念起当初十八阿哥音容,心里很是难过,不禁露于言表,康熙也是流涕伤怀不已。 一时间,李德全亦领着几名内侍伏地哀哀陪哭。 然而午时刚过,荣宪公主却带着八阿哥入宫来了。 八阿哥清减了好些,与康熙一见,父子都红了眼圈,好不痛心。 我退在一边,一面给荣宪公主奉茶,一面思潮起伏:无怪荣宪回京后不直接进宫,原来是帮康熙召见八阿哥去了。可是最先受二阿哥牵连被圈禁的明明是十三阿哥才对啊,要说犯错程度,八阿哥也不见得好过三阿哥、四阿哥他们,为何头一个就偏偏召见八阿哥?难道十四阿哥为八阿哥扛的那二十大板到底见效了? 我原本以为康熙回忆往事是要召见二阿哥的,我也果然没有料错,约一个时辰后,送走八阿哥不久,自四阿哥被圈禁于四贝勒府就被安排去守咸安宫的吴什悄悄领着二阿哥从后殿进了乾清宫。 康熙莲荣宪也不带,同二阿哥单独在西暖阁“温室”关门说了差不多一整个下半夜的话,天色将明时才叫吴什送二阿哥回咸安宫,并令内侍传谕曰宫廷内外:“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惠,废皇太子现今安养咸安宫中,朕念之复可召见,胸中亦不更有郁结矣。” 此后数天,宫内平静无言,只在十月三十这日,康熙并无召见,而惠妃纳兰氏自来乾清宫晋见了康熙一次。 是日,康熙谕侍卫内大臣、侍卫等:“大阿哥胤|素行不端,气质暴戾,今一查问其行事,魇咒亲弟及杀人之事尽皆显露,所遣杀人之人惧巳自缢。其母惠妃亦奏称其不孝,请置于法。朕固不忍杀之,但此人断不肯安静自守,必有报复之事,当派人将胤|严加看守。”且特别言及:“其行事比废皇太子胤i更甚,断不可以轻纵也。” 十一月初一日,康熙革去大阿哥王爵,幽禁于其府内,撤回所属佐领,其上三旗所分佐领统统给与十四阿哥。 因龙体违和,其后几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及二阿哥陆续被公开解禁,二阿哥是最后一个解禁的,余限也是最多,虽然搬回了毓庆宫,但暂时仍不能随意出入门户,而其中有个五阿哥最是莫名其妙,亏我还一直以为他在上驷院看守十三阿哥,到他被开释了才知道他也挨了一回圈禁,可见圈禁并不可怕,圈的人一多,终究是亲生儿子,康熙还是会心软的,关键不要学大阿哥那么一把年纪了玩木偶游戏,那是自己给自己刨坑呢。 又是一个七天过后,因近来不断有廷臣王亲为大阿哥条陈保奏,康熙特谕领侍卫内大臣等:“胤i之作恶,‘实被魇魅而然’。” “果蒙天佑,狂疾顿除,不违朕命,不报旧仇,尽去其奢费虐众种种悖谬之事,改而为善,朕自另有裁夺。” “小人不知,妄意朕召见废皇太子似非无故,欲效殷勤于废皇太子而条陈保奏者,甚非也。凡事皆在朕裁夺,其附废皇太子之人不必喜,其不附废皇太子之人亦不必忧,朕自有定见。” 此谕一下,果然安静。 康熙因此移驾畅春园,除养病、听政外,于立储之事当真一字不提,一字不闻,直到十一月十四日,才召召满汉文武大臣于畅春园,谓先到之内大臣、都统、护军统领曰:“朕躬近来虽照常安适,但渐觉虚弱,人生难料,付托无人,倘有不虞,朕此基业非跃所建立,关系甚大。因踌躇无朕听理之人,遂至心气不宁,精神恍惚。国家鸿业,皆祖宗所贻,前者朕亦曾言,务令安于磐石。皇太子所关甚大,尔等皆朕所信任,行阵之间,尔等尚能效命。今欲为朕效命,此其事也。” “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虽蒙古人,其心诚实.新满洲娄征额侍朕左右二十亲年,人极诚实。今令伊等与满汉大臣等合同详议,于诸阿哥中举奏一人。大阿哥所行甚谬,虐戾不堪,此外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若议时互相瞻顾,别有探听,俱属不可。尔等会同大学士、部院大臣详议具奏。著汉大臣尽所欲言。” 又曰:“议此事勿令马齐预之。” 于是,群臣分班列坐,皆曰:此事关系甚大,非人臣所当言,我等如何可以推举。是时,因书“八阿哥”三字于纸,交内侍梁九功、李玉转安。 康熙于澹宁居内看了纸条,只微微一笑,环顾左右道:“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私相计议,各人于手心写一‘八’字,与诸大臣暗通消息,欺朕无知吗?” 众皆默然不敢答,唯荣宪公主笑道:“小莹子,慢些,玉锤用得好好的,怎么改小拳头替皇阿玛捶肩了?皇阿玛知道你手心里头没写字,别这么急着表忠心。” 我跪在康熙身后,瞧不见康熙脸色,反正平日被荣宪口头小搞搞也搞惯了,由得她说,咧一咧嘴笑了,正要低头去取刚才放下的两只碧玉锤,康熙却已一回手,摸去了一只,他自己握在手里慢慢捶着膝盖,想了片刻,令梁九功、李玉传谕出去:“立皇太子之事关系甚大,尔等各宜尽心详议,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其再思之。” 外面诸大臣不敢议。 康熙再传谕:“尔等各出所见,各书一纸,尾署姓名。” 结果是由大学士李光地代表众人请求面圣回禀。 叫老臣出马,当然是要打“念其老,免殴”的王牌了。 当东宫废时,风声恶甚,康熙曾问废太子病,唯独李光地认为病可治,称“徐徐调治,天下之福”,因此康熙对李光地这名老臣格外优渥,虽不予进见,仍特传谕李光地曰:“前召尔入内,曾有陈奏,今日何无一言?” 又传谕群臣曰:“今日已暮,尔等且退,可再熟思之,明日早来,面有谕旨。” 康熙不言及立储之事,人人盼他提;如今他真的提了,十个人倒傻了九个,只怕还觉得康熙不如不提的好。 但经此一来,康熙已经占足先手。 次日,康熙召达尔汉亲王班第及诸满洲大臣,谕曰:“太皇太后在日,爱朕殊深,升遐以后,朕常形梦寐。” “近日有皇太子事,梦中见太皇太后颜色殊不乐,但隔远默坐,与平时不同。皇后亦以皇太子被冤见梦。且执皇太子之日,天色忽昏,朕于是转念,是日即移御馔赐之。进京前一日,大风旋绕驾前.朕详思其故,皇太子前因魇魅以致本性泊没耳。因召至左右,加意调治,今已痊矣。” 接着对群臣宣读朱笔谕旨,云:“前执胤i时,朕初未曾谋之于人。” “今每念前事,不释于心,一一细加体察,有相符合者,有全无风影者。况所感心疾,已有渐愈之象,不但诸臣惜之,朕亦惜之.今得渐愈,朕之福也,亦诸臣之福也。” “今朕且不遽立胤i为皇太子,但令尔诸大臣知之而已。胤i断不报复仇怨,朕可以力保之也。” 康熙的态度究竟如何,其实呼之欲出,但这个答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况且在这一废太子的风波前后,也已经有太多人骑虎难下,各方利益纠缠盘结错综复杂,好容易重新洗牌洗到差不多成型,没想到康熙还真是不按牌理出牌,眼看着跑上来又吃又碰声势浩大的要胡一副清一色一条龙,搞得大家伙提心吊胆的拆搭子喂牌给他老人家,结果临了居然一副屁胡,胡了不罢休还指着人鼻子骂,骂人家存心拆牌盯他张,这个忽悠大了去了。 ——但纵然康熙力保,才被放回毓庆宫安居半月不到的废太子二阿哥又能给人多少信心? 然而康熙就跟我的偶像周星星同学一样,他做的事情永远超出人家意料:说力保废太子,当夜他就下令将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及十四阿哥等全体召来畅春园。 十一月十六日,除十三阿哥因圈禁期间犯了腿疾,刚刚痊愈不久,四阿哥奉命绕道去接他同来并且需陪同其按时辰候诊针灸不得不迟到外,其他皇子们均在上午巳时正到达畅春园。 最夸张是二阿哥,头剃得趣青,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的,明明容光焕发,气色好的气死牛,却带着枷锁、脚镣,全副武装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哪有人作囚犯作得他这么兴高采烈的,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都没有。 然而康熙见了二阿哥,却将二阿哥埋怨了一通,说二阿哥不听他的话好好养病,反而比在咸安宫时又见消瘦了。 不怕人比人,就怕人气人,我以为,康熙完全可以胜任影帝称号,但最佳男配角却不是二阿哥,而是八阿哥。 我要是八阿哥,断然不会在康熙对群臣说过有关“良妃微贱”之语的第二天还能如此安之若素的来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越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脆弱的时候,越要站出来表示坚强,这样的八阿哥,有点叫我刮目相看。 巳时三刻,康熙在广梁门内的澹宁居前殿召二阿哥及诸皇子、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领侍卫内大臣等,谕曰:“今观废皇太子虽曾有暴怒捶挞伤人事,并未致人于死,亦末干预国政,若人果被杀,岂有无姓名见证。凡此等事,皆由胤|魇魅所致。胤|所播扬诸事,其中多属虚诬。” 又曰:“今朕体违和,每念皇太子被废之事,甚为痛惜,因奏之皇太后,奉皇太后懿旨云:‘余意亦惜之,’朕闻之心始稍慰。” 因是,康熙当众亲手释放二阿哥。 二阿哥跪地誓曰:“若念人之仇,不改诸恶,天亦不容。” 康熙故曰:“朕今释汝,汝当念朕恩。人言汝恶者,勿与为仇。” “凡规汝过之人,即汝恩人。顺汝行事之人,即陷汝之人。祖宗基业可惜,古放太甲,卒成令主,有过何妨,改之即是。” “朕惟冀汝洗心易行,观性理诸书以祟进德业,若仍不悛改,复蹈前愆,是终甘暴弃而自趋死路矣。朕涕泣宣谕,其敬慎奉行。” 又谓诸臣曰:“朕之治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宫中,心性甚善,为人淳厚.七阿哥心好,举止霭然可亲。乃若八阿哥之为人,诸臣奏称其贤,裕亲王存日亦曾奏言八阿哥心性好,不务矜夸。胤i若亲近伊等,使之左右辅导,则诸事皆有箴规矣。” 正说着,四阿哥同着十三阿哥进殿,听到最后一番话,与众同跪,山呼万岁。 轰轰烈烈闹了几个月的废太子事件,不要说二阿哥起落惊人,其他牵涉其中的年长阿哥亦被圈禁的圈禁、削爵的削爵,无不大伤元气,康熙如此处置,明将贬过之年长阿哥能褒扬的统统褒扬了一番,甚是给足脸面,一应王孙臣子中并没一人敢选在这时唱反调,表面上看起来,这皇家体面也算挽回了,从康熙往下,倒有了一种和气的喜悦在里面。 这一天里,我看着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穿同款玄狐皮大氅同进同出好几次,早暗笑到不行,结果康熙唤诸皇子来澹宁居共进晚膳时,竟然又看到他两个一齐换了宝蓝色便服过来,不由别过脸去,偏被坐在康熙身边的二阿哥看到,喜气洋洋道:“小莹子在皇阿玛身边这些时日,出落的越发好了。” “小莹子的确很好。”康熙瞧了我一眼,忽然又问二阿哥,“你倒说说那时候你非把小莹子从咸安宫闹走,也是为了朕好?” 二阿哥尴尬笑了一笑,才一张口,康熙就打断他:“怎么?说都不会话了?真为朕好,往后你少洗洗澡,少气气朕也就得了。” 康熙和二阿哥对话声音虽轻,又屋大桌大,众皇子坐的也比较分开,不过洗澡的典故,虽然在座皇子中只有四阿哥曾亲身经历,但宫里头的事情本是没脚也能走得飞快的,这些阿哥哪个不是耳目通天,这种闹到了皇帝跟前的八卦早就瞒不过,此刻乍听康熙主动提起,又不好当面嘲笑二阿哥犯过的疯病,一个个侧身扭头冲着邻座兄弟尽量没话找话说,以示不会留意这边在说什么。 二阿哥本人却浑不在乎似的,只瞅了我一下,仰脖抿了一杯酒,便算带过。 托赖荣宪□□,我最近心理素质暴强,随便康熙拿我开涮,我正好利用面带娇羞状行偷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眉眼官司热闹之实——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他们两个待在一处就这么养眼? 不一会儿,正式开膳,皇家规矩多,讲究“食不语”,这些皇子阿哥连圈禁都是住在府里,山珍海味自小到大流水过,吃不腻也看腻了,在康熙面前,也没人放开肚皮,不过图一个“团聚”的名儿。 康熙今日兴致很高,膳后众阿哥又捧茶陪座清谈了一回。 然而用过晚点快要收尾时,四阿哥忽然离座奏请康熙:“顷者复降褒纶,实切感愧,至于喜怒怨不定一语,此十余年以来省改微诚。今年至三十,居心行事大概巳定,‘喜怒不定’四字关系臣之生平,恳将谕旨内此四字恩免记载。” 康熙欣然传谕从之。 十九日,康熙帝之病渐就痊愈,又命内侍梁九功传谕诸皇子及王公大臣等曰:“前拘禁胤i时,并无一人为之陈奏,惟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在朕前为胤i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 四阿哥则回奏曰:“为诸阿哥陈奏,臣诚有之。至于为胤i保奏,臣实不敢任受也。” 这日因是荣妃马佳氏的生辰,三阿哥和荣宪公主奉皇命带了康熙的礼物一早回宫给荣妃祝寿,康熙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并不回宫,反而一整个下午就带了一众阿哥悠哉悠哉逛起畅春园来。 畅春园除了宫殿、庭院和花园,更有街巷、广场、庙宇、室内市场、露天市场、商店、衙门、码头等建筑,也安排了一块模拟耕作的地方,田野、草地、民房、茅屋、水牛、耕犁及其他农具,一切应有尽有,像足一个“小城”。 为了取乐,康熙让太监们扮成各种各样的人,自己与众阿哥则均着微服便装跟在随从后面,随性游玩。 远望码头上船帆林立,近观这里是丝绸街,那里是棉布街,这里是瓷器街,那里是漆器街,一切都有分工,再仔细看,这家是家具店,那家是衣铺首饰店,居然有一家是为读书人开的书店,店门大开,商品琳琅满目,此外还有茶馆和酒肆,及大大小小的旅馆。 每个太监都穿上指定角色的服装,有的扮商人,有的扮工匠,有的扮士兵,有的扮官员,有的推着一辆手推车,有的挎着一个篮子,各人职责分明,做生意、手工艺等各种职业都有。 扮小贩的就在街边叫卖水果、各种饮料;扮杂货店老板的往往要拉着过路人的袖子缠着对方买他的东西;扮农夫的也得播种小麦、水稻,种植蔬菜和各种粮食,收割庄稼,采摘水果,总之尽可能模仿一切田间农活及城乡生活。 半个小城逛下来,只见街头巷尾热闹熙攘,集市上像真的一样嘈杂,每个人都夸耀自己的东西,也有使诈骗伎俩者,甚至还有吵嘴打架的,就连扒手们也没有被遗忘,这个职业由许多最机灵的太监担任,他们扮演得维妙维肖,有的被当场抓住时出足洋相以讨皇帝开心,有的受到审判,或者装着将他们送交衙门审判,根据罪行轻重,偷盗数量判罚示众、杖责或充军流放。但如果他们中有人偷盗技巧高明,视康熙高兴与否,大家可能会为他们鼓掌叫好,可怜的商人的诉状倒反被驳回。 不愧是康熙皇帝,连玩过家家,也不是小来小去的布娃娃,而是一群大活人真人秀,够级别、够档次、够气派,能想出这种法子,对比我在现代化社会看电视打电脑的消遣方式可就高出几杆子去了。 不过对我而言,最有趣的还是看康熙买东西,小城店铺里陈列或出售的货物绝大部分都属于北京各商号,因这样取乐不是第一次,在康熙来畅春园前这些货物就已经购入交给太监拿到小城真的出售,所以小城里的市场并不是假装的,康熙又总会停下来买许多东西,有时还叫阿哥们也来买,他却在一旁观察阿哥们怎样跟商人讨价还价,所购货物再交给随从提着抬着,倒也不乏热闹气息,令人兴趣盎然。 就这么不知不觉玩到斜阳欲坠,康熙意犹未尽,领着大家到宝善街满庭芳的金桂轩戏园听曲儿。 据说这家戏园子基本是照康熙南巡所见名园仿造,连戏班人马、拿手曲目都一般无二,只不过换了禁宫内畅音阁出身的戏子侯着康熙住在畅春园的日期在此排演待召。 而看在我眼里,只觉着这戏园跟电视里演的那些也大差不差,因累了一下午,等园内筵席铺排安坐完毕,众人点了一圈戏牌,便寻个机会悄悄儿跟畅春园总管太监梁九功告了假,觑便溜到后面散散筋骨。 我入畅春园以来,一直待在康熙跟前伺候,简直比内侍更内侍,虽为御前侍卫,但得了康熙默许,无论何事,不用找吴什他们这种级别的长官,就近跟李德全或梁九功说一声,能方便都是行方便的。 看康熙在席上跟阿哥们说笑的高兴,我把白天四阿哥在集市买下转而随手送我的小玩意儿统统暗地里送了魏珠,托他加倍细意儿代我站岗留神康熙需要,好好伺候,这才抽身走到后园天井,见一丛树下有一长条干燥白石凳,便随意坐下休息。 因想起先前十三阿哥见我中午进食少就偷偷塞给我一包小点心,现在仍笼在袖袋里,我就回手掏出来,小心打开,铺在膝上检查了一下,尽管有些挤压变形散裂,但总体外观尚算喜人,反是这般断壁残垣激起了我的食欲,使出分筋错骨手,一上来把糕点撕的更加粉碎,再一块一块塞入口中。 正吃的得意,忽闻身后“扑哧”一声低笑,急回头张望,却是十四阿哥不知几时自左边游廊穿过来,走到我背侧站定。 我惊吓之下,试图能挽回多少尊严就挽回多少,生生忍下刚才差点被噎住而导致的面部可能性抽搐,优雅万分地翘起兰花指把最后一块糕点放进嘴巴,折起膝上巾帕,放在凳边,起身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一抬头,只见十四阿哥对我做了个舌舔唇角的鬼脸。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对我流口水,再一想,才会意过来,随之依样小舌头一卷,当十四阿哥面舔去自己粘在唇角一点饼屑,可是做完这动作才发觉这么做好像有点那个啥,然而十四阿哥貌似瞧得很高兴,我也只好故作大方罢了。 这时楼里已经咿咿呀呀唱起戏来,十四阿哥道:“三阿哥点了《空城计》,老生孙春恒扮诸葛亮,你不进去看戏吗?” 我没听说过这名字,实在不高兴这么快就跑回去站岗,只装模作样侧耳听了听,敷衍道:“刚开场,诸葛亮还没上台呢——十四阿哥怎么也出来了?” 十四阿哥弯腰以手拂了拂长凳,要拉我坐下,我不肯,他就一个人坐了,闲闲道:“后一场是我点的《八蜡庙》全武行戏,孙春恒这人唱得虽好,有个爱拖戏的毛病儿,我怕他老毛病又犯,特地出来嘱咐他不要拖得太长,耽误后面表演,这不,才绕过来,就逮着你在这偷嘴。” 我苦笑一笑,畅春园何等重地?单这一个戏园子的天井周围就不晓得布置了多少侍卫明守暗防,“偷”字挨不着边吧?倒是十四阿哥分明过来之前使了手势不准人见他请安,这才悄悄儿潜到我身后,真正贼喊捉贼,何况给个戏子交待两句话而已,用得着他亲自出面吗? 其实这两天我处处有心避着他,他来找我想说什么我也猜得到一些,但他要这么绕着弯子,总不见得让我先把话挑开吧? 果然我不答话,十四阿哥也没在意,他只稍稍垂首沉默了一下,便说到正题:“上次你替我挡了皇阿玛那一刀,我还没有想到赏你什么好——” 他掐断了后面的话,抬起一双润润的黑眼睛注视着我。 我禁不住微笑着回视他,对他而言,“赏赐”一样什么自然比说声“谢谢”要简单百倍,没有想好?可我知道他要是真没有想好,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找这个机会来跟我说话。 十四阿哥看我发笑,自己也咧一咧嘴,大刺刺道:“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赏你什么好,所以我决定,我要以身相许!” 我石化……十四阿哥太有现代主义浪漫派精神了,现在跟我说这个话有啥实际意义吗? 我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以、身、相、许?” 十四阿哥露出白白的牙齿:“你这是什么脸,很委屈你吗?” 我真的很想告诉十四阿哥即使退一万步你是杨逍我是纪晓芙人家四阿哥也不是殷梨亭,玩这种游戏嘛十四阿哥你还是要叫四阿哥一声前辈的,但在这种时刻打击十四阿哥的激情显然不是明智举动,因此我叭的紧紧闭上嘴,量十四阿哥也就是个说易行难罢了,还真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谁知十四阿哥忽然手一伸,拽过我右掌,迅速掏出一件物事拍入我掌心,入掌坚硬,定睛看处,却是那枚我丢失了很久的铁指环。 自当日在乾清宫东暖阁康熙把玄铁指环掷还给我,我就以红线将它穿起挂在脖上,始终不曾离身,直到那次在森济图哈达驻地遭遇二阿哥惊马袭击,连着几日昏迷,醒来又经十八阿哥薨逝之痛,等发现铁指环不知所踪已经来不及、也没有机会回头寻找,实不想十四阿哥此时交还给我,不由大感惊讶。 “那天四阿哥从二阿哥惊马下救出你,你们都受了伤,我无意中在草堆里捡到这枚铁指环,知道它是你娘的遗物,就收在身边,等着找机会还你——”十四阿哥一面说,一面亲自把铁指环套在我右手食指上,我低头看了看,往事纷纷扬扬涌上心头,一时五内俱翻,更加说不出话来。 十四阿哥哪里知道因为这枚铁指环我和四阿哥打了多少饥荒,他只当我是感动过头,竟趁机拉着我的手不肯放,还小摸摸了一下。 我抖,死命抽回手,谁知十四阿哥并没有握紧,我用力太过,反而差点向后跌倒,还好平衡性在那里,好容易扶帽稳住,十四阿哥只笑吟吟望着我,他左笑右笑就不觉得脸酸? 算了,我还是回康熙那棵大树下乘凉比较好,因行了个礼:“玉莹谢十四阿哥关心——” 要走的话还未出口,十四阿哥就打岔道:“咦,今晚的月亮怎么不够圆啊?你站着,陪我看到月亮圆了为止,反正里头唱《空城计》没什么好听的,等会儿全武行上演了,我再带你进去看!” 好任性的阿哥,简直没有人性! 早知道出来也是站岗,我不如待在里面了,在清朝做小强真难啊。 四阿哥会入定,十四阿哥有静坐神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对他的以身相许表示热烈欢迎而别扭上了,估摸着总有大半个时辰过去,我站的脚都软了,他才伸个懒腰起身:“差不多了,走,回去看《八蜡庙》!” 去年我住在四贝勒府时,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领着户部追帐那段时期虽然忙碌,但爷们几乎隔几晚就有酒会戏场,《八蜡庙》一剧源于《施公案》,讲淮安土豪费德功霸占一方,强抢民女,残害百姓,英雄黄天霸、 朱光祖等决定除去恶贼,老英雄褚彪定计,由黄天霸之妻张桂兰假扮民女,携贺仁杰前往八蜡庙进香,故意诱使费德功把自己抢进庄去,并假意应允婚事,诓去其宝剑、袖箭。随后,褚彪、黄天霸、金大力、朱光祖等里应外合,擒住费德功,为四方百姓除去一害。此戏属有名武戏,尤其在擒拿费德功一场中,各路英雄都拿出自己的绝手武功,极热闹的,戴铎每跟了四阿哥出去看戏,只要看了这出,必拿回来说了炫耀,我一向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现在听十四阿哥老提老提,不禁重又勾起好奇之心,跟在他身后走回去。 才走没几步,十四阿哥忽然停步皱了皱眉,唤来一名亲卫问道:“怎么里头还是孙春恒在唱?” 亲卫躬身回道:“回十四阿哥话,那孙春恒上场时间已晚,上场后台下又是‘彩声如雷’,孙春恒一时高兴,雅兴勃发,在台上悠然唱了很久,后台的武戏演员们早就穿戴整齐准备上场,空自焦躁,也是无法。” 我听十四阿哥手下的亲卫说话有趣,不由暗笑,瞥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对上我眼神,有意磨了磨牙,做出佯怒态度:“先儿孙春恒在我面前答应的好好的,上了台怎么着?敢把我的话忘了?去,把演费德功的那个武生赵德虎叫来,我就在这儿有话同他说!” 不一会儿工夫,亲卫匆匆领来一名腰圆膀粗,面涂油彩的武生演员,不知是因为化妆和光线的缘故,还是真给孙春恒气着了,他给十四阿哥下跪请安的样子,尤带怒容。 十四阿哥也不介意,叫他俯耳过来,低声轻语了几句机密,我站在一旁,溜进只言片语,因瞅了十四阿哥一眼。 他嘻嘻一笑,拍赵德虎肩膀,放大声道:“去吧!好好做,回头够你领赏钱的!” 赵德虎磕个头,爬起一路小跑去了,十四阿 哥这才正式领着我进楼。 楼里声浪大得很,康熙端坐正厅主位,二阿哥坐他右手边,往下依次是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对面左手边坐着晚上刚从宫里赶回畅春园的三阿哥、再来是八阿哥、十阿哥,而十四阿哥直接走到左边十阿哥下面入座。 我从后头绕过去替了魏珠位置,隔着李德全,侍立康熙右侧。 二阿哥一面看戏,一面不时侧身同了康熙小声交谈,他们说的都是满语,我听不大真,这个时候再听戏也听不进,只垂下眼,悄悄儿把左手盖上右手,遮住食指上的铁指环。 过了一会儿,我却发现二阿哥几乎每次侧过首来都要若有若无朝我带上一眼。 二阿哥的侧面很是让我想起初中时候唯一追过的一部琼瑶戏《梅花烙》,其实他不咆哮的时候真的称得上剑眉星目,不是不英俊的,长得像马景涛嘛,也不能全怪他,不过离我最近的康熙摆出一幅视若无睹模样,我又不能以眼杀人还回去,也只好装傻罢咧。 进楼也小半个时辰了,演诸葛亮的孙春恒仍在台上唱的得意,我几次偷瞄十四阿哥,他却只管无事人似的,跟座旁十阿哥对酒谈笑,挥洒如意。 又轮了一巡酒,十阿哥醉了几分,提壶离座,红光满面地跑到二阿哥跟前咕噜噜说了一大通话,我也没听懂,诸阿哥却是一番大笑,二阿哥站起身,拍拍十阿哥肩膀,两人豪气冲天的对饮而尽。 一时其他阿哥都来向二阿哥敬酒,好不热闹了一回,康熙则含笑旁观。 然而众人才刚返座,忽闻台上起了一阵骚乱,我随之抬头惊讶望时,只见那名叫做赵德虎的武生不知何时竟然潜到正站在台中搭起城楼上想唱就唱的孙春恒后面,趁其唱的响亮兴高采烈之际,尽力掴以一掌,将丞相诸葛亮打得从城楼上翻一大筋斗直坠城下。 见此情景,台上台下观者始而大骇,继而不禁大噱。 唯有三阿哥激动拍案而起:“胡闹!恶霸费德功怎敢殴打诸葛亮!” 他不叫嚷还算,吼了这一嗓子,本来撑得住的人一下也都笑喷。 偏偏值台者本要将孙春恒扶进后台,谁知孙春恒仰头一看赵德虎跳下城楼继续追打,唬得自己手捧了掉落一半的大黑长胡子道具就往后面跑,而伴奏的乐队也来恶作剧,“及时”响起下一场《八蜡庙》的曲子,后台早就等得怒不可遏的其他武生演员也上了台,把个孙春恒迫得满台绕着上蹿下跳,也亏他灵活,居然让赵德虎追了他半天左勾拳右勾拳天马流星拳外加佛山无影腿也没再沾到他一根毛毛。 康熙看得哈哈大笑,李德全见机领了两个小太监到台前高呼一声“万岁爷打赏”,那赏钱就往台上直飞,连阿哥们也分别叫身边人往台上砸赏钱助乐,简直就跟下了一阵钱雨似的,倒把三阿哥看了个目瞪口呆。 台上的人可高兴死了,丞相和恶霸也顾不得打架了,跪在满地“钱毯”上冲着台下康熙和众阿哥们猛磕响头,有的人太过用力,抬起头来,额上、脸上还粘了几枚钱币,在灯火下颤颤反光不止,更加逗乐。 费德功在《八蜡庙》中本来就是个最后被群殴的恶霸角色,正好碰到前面公然掌掴诸葛亮这一幕,收起意想不到效果,众武生得了如此多赏钱,在擒拿费德功一场戏中分外落力,演得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只引得观者彩声如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先前狂笑了一场,一下精神百倍,到得后来索性趁乱混在扔赏钱的人群里,真正玩了个不亦乐乎,直至《八蜡庙》演完才知口渴,回头找人要水喝,不晓得哪个乌龟塞了一壶酒给我,我仰脖灌了一通,才回过味来。 也没品出这酒是哪一种,灌下去爽倒是满爽的,我的头却有些重,再定睛找乌龟是哪个,却发现是一直跟在十四阿哥身边的那个瘦白脸长随,又见十四阿哥瞅着我坏笑,我实在怕跟他打官司,装作若无其事把酒壶推回长随手上,定一定神,溜到康熙身后原位站定。 谁知二阿哥跟康熙卖了一晚上的乖,就差上桌子跳肚皮舞了,临到头来却还不放过我。 原来今晚接着《八蜡庙》后面还安排了一场南派京剧伶人演《三上飞》,因一般伶人再有底子,不过翻腾跳跃,及铁杆上、屋檐上功夫,而南派独出一宗,子弟能别出心裁花样翻新,或于正厅屋顶上设长绳一道,中悬短木棍三,上绳后翻腾、坐卧,献出各种身手,据称有令见者神涑魂夺之效,更有能者可设横绳一道,自台上斜贯正厅之柱端,或作空中飞舞,或一泻而下,极刺激极好看,但先有孙春恒拖场,后有费德功暴打诸葛亮,导致《八蜡庙》一出戏得赏钱无数,反复谢场,自然影响到《三上飞》的舞台布置时间,这当中就白多出一个空档,而康熙兴致正高,如何可以冷场? 好个二阿哥,就跟康熙提议要我献唱一曲,还拉了座旁四阿哥来作说客。 54、第四十九章 前面我玩的时候可能表现的太活泼, 四阿哥目有凶光, 他才看了我两眼,我就准备认输了。 神经病临床现象概论p222页记载,躁狂症患者多表现为情绪高涨, 兴奋话多、动作多,自感脑子变灵活、人变聪明, 说话时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感到精力旺盛, 睡眠减少, 注意力不集中,好管闲事,好发脾气。重者易激惹, 甚至易怒, 出现攻击行为,爱唱歌或要求他人唱歌——四阿哥我惹不起, 躁狂症康复期患者二阿哥我就更不敢惹了, 康熙又点首示意我要主动一点才够卡哇伊,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唱呗! 搞不清二阿哥是否有心整我,硬要我正式站上台去唱不说,还没等我想好唱什么,又带头领着大家给我鼓起掌来, 声势大得房梁都要抖三抖,这不是欺场吗? 台侧乐团上来一个领班的,捧着册子问我要唱哪一出, 得,当我这是上古代卡拉ok来了? 我跟领班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台上台下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我们,领班却是个上路的,始终气定神闲陪笑恭立。 我有心找碴找不到,眼睛一扫,乖乖个隆冬,见说御用闲人一等侍卫玉格格要当场献唱,除了康熙和阿哥们的座位前后为了安全还算留出空旷之地外,整个厅里,左三圈,右三圈,围了n多人来看,门外、窗外半黑半白晃着的都是脑袋,连戏班子的群众也满满挤在后台掀帘看热闹。 而台脚早安排好了由魏珠率领的撒赏钱太监小分队,一等我唱就飞钱呢。 我算计着总归是上天无路,入地没门,长吐一口气,向领班交待道:“麻烦这位老板帮我取面小锣来。” 领班一愣,但还是听懂后半句话小颠步跑去取了锣来给我,可是跑到我面前时候不知怎么手一抖,锣哐啷坠地,众皆哗然,领班唬得抖抖索索就要下跪给我赔礼。 我抢着出手在他肘下一托,笑道:“多谢老板。”顺势让他转身走下,这才轻巧巧一俯身,把锣从地上拎起来。 在现代,我曾经下过苦功练声,弋阳腔的练声要练到全场都听清的程度,讲究唱念要让三楼后排观众不感到声音细弱,花厅前排座间又不觉得刺耳,才显功力,而年玉莹的嗓子我试过几次,尽管天生嗓音条件达得到高亮宽三字齐全,能唱高调门,但毕竟不如经过系统训练的,要达到这种程度恐怕比较困难,何况我学的戏在康熙他们这些听戏听成了精的行家面前至多不过是速成班水平罢了,所以我一定要出奇制胜,方能顺利过关! 京剧演出伴奏的六种主要乐器:京胡、南弦、月琴、单皮、大锣、小锣,我虽做不到六场通透,好在于小锣上略知一二。 想定唱词,我先冲康熙座位方向施施然行了礼,示意这就开始,不料二阿哥鬼叫一声,极兴奋的挥一挥手,魏珠立马带着小太监朝台上撒了一阵赏钱,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我一时站在台上哭笑不得,无法决定是拿锣接钱好呢?还是挡钱的袭击要紧? 待二阿哥坐回座位,我右足虚抬,全部重心落在左足上,下身侧立,上身半扭过九十度,先表现出一个男装女相的柔美,然后才面冲外,平伸右手,将小锣一声一声慢慢打着,等到锣声打住,场上已经完全静下来。 我做了一个陨霜手势将小锣无声贴地放平,这才回腰提气开腔缓缓念唱:“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唱出同时,我左手兰花掌,右手持扇手,走了一个小边,眼神够不够旦角那般“媚”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台下十阿哥猛然打翻了桌面一壶满酒,身边下人慌着要给他擦衣,他却嫌那人挡住视线,一手把那人推开一个跟头。 我脸微侧,头微摇,走回小边,右手做挑眉式,用袖向外甩出去,忽然换了宽厚低调的男声以现代式的唱法接下去唱:“one night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one night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百花深处”四字一落,全场轰然耸动,不怪他们,他们没见过世面,当年要不是我为东方卫视我型我秀的假冒断臂山恋情秀所迷惑而赶不上参加湖南台的超级女声的话,说不定就没李宇春什么事了。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我换过一口气,直接从男声段落吊起来第二段京剧腔,接上女声念唱。 这段第一句唱出口,几乎完全听不到声音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然而第二句就已经成功压下场子,我不得停歇,紧跟着又折回男声:“one nightbeijing 你可别喝太多酒——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one night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把酒高歌的男儿是北方的狼族——” 我一面唱,一面“一例一例里神”,用右手先右后左、再归右,指了三下,唱完已走到大边,因势又作个迎风虚指式,以女声念唱:“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 这两段的精髓在于拍马屁:北方的狼族、城门外,说的是就当年入关的满人,直指康熙祖辈父辈。 果然康熙和众阿哥都听明白,除全场掌声雷动外,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这两个年轻皇子居然自座位站起看戏。 我自己挑担知道苦,又是京腔女声,又要模仿通俗男声,截然不同的唱腔只凭一己之力转换,我连换了几换,深悔刚才信心太过,早知道还不如唱莲花落来的快活应景,现在真是断气快了。 正好这时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超给面子的支持方式给我打了剂强心针,而台侧的皇家梨园乐团也当真了得,只听了前面这么一轮唱腔就能不要教便给我引乐伴上奏来,由不得我精神不是一振,为了演好戏不惜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如同把舞台当作战场,要把“恨台”的气势发泄到淋漓尽致,接上一轮狂风暴雨似的男声女腔不间歇换唱。 男声:“呜………………我已等待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女腔:“呜………………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男声:“one nightbeijing——” 女腔:“我留下许多情——” 男声:“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one nightbeijing——” 女腔:“你留下许多情——” 男声:“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 女腔:“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花发时百花杀! 我要演绎的不仅是妇人声声泣血、苍凉幽婉,还有征人万马奔腾、热血丹心、拓展疆土、攻池夺城的快感! 我已等待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我已等待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挣扎努力摔跌苦求,何必执著勿用自责,执念种种,从此打消! 此时的我不在乎音准音高的把握,也不管音乐表现怎样才算到位,我只想不要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我飞扬跋扈,一鼓作气跃下舞台,全场气氛随之沸腾,无数的人在往前涌,要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 也许是酒劲使然,我完全放开胸怀,曾经困苦无奈挣扎种种情绪被大风吹跑,只余清天自在,无牵无挂。 我被看。 我不看。 康熙业已站起身,他离我仿佛这么近,我唯以男声对他唱:“one nightbeijing 你可别喝太多酒——走在地安门外没有人不动真情——” 繁华一梦化作黄河岸,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袖转身飞翻云回雪千红一哭万妍同悲,恢复女音绝唱:“one nightbeijing 你会留下许多情——不要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我最后一次用男声重复嘶唱:“one nightbeijing ——one nightbeijing——” 一个断音落下来,伴奏乐声初初止住,我忽的右手搭袖,左臂伸开,左手翻袖,手心向外,双手一前一后,连作吐蕊、伸萼、露滋三式,凝神大段细细念唱:“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未得唱罢乐声又起,伴我原地拖音飞转十二圈,且双足始终维持同一点上,然后一个快速躺倒,真正完成一个“卧鱼”身段,准确面对康熙主位。 全场寂静片刻,却是康熙带头击掌,随之满场掌声雷动。 我保持上半身不动,从那盘起双腿的高难姿势,在满场的掌声中,缓缓地立起身来,犹自带了些微喘息,难言。 无意中侧一侧首,乍见艳瞥一张写着比人面桃花更桃花的清秀脸孔,竟迷惑了一下。 ——那是十三阿哥。 ——他的目波,一如星光,寂寞闪亮。 目光相对,我只把脸一歪,避将过去,心底却涌起一阵空落感觉,似乎历经几世仍是明晰不移。 康熙赐酒,我一饮而尽。 接下来康熙右手一排二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依次赏酒,我虽有了之前十四阿哥那壶酒打底,算得债多了不愁,但到喝完四阿哥的赏酒,就在翻杯放下的一刹间忽感不支,单手撑住桌沿,略晃了一晃。 紧挨四阿哥旁边的十三阿哥本来带笑举杯,见我如此,他的手便滞了一滞。 我咬咬牙,抬手接过他杯酒喝下。 四阿哥坐在位上,不动声色地看看我,又望望十三阿哥。 我低一低头,还没说完谢阿哥赐酒的场面话,对面左排的十阿哥早不耐烦叫将起来,催我过去。 对面坐的是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我强压心头虚浮之感,轻步过台,在三阿哥桌前站定。 三阿哥握杯在手,却迟迟不递给我,我诧异抬眼看他,他看一眼左右,清清楚楚问出一番话来:“好一个‘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相传明万历年间,有一对勤俭刻苦的张氏夫妇,在北京城新街以南小巷内,买下20余亩土地,种菜为业,数年后,又在园中种牡丹芍药荷藕,春夏两季,香随风来,菊黄之秋,梅花映雪之日,也别具风光,可谓四时得宜,当朝文人墨客纷纷来赏花,于是该处地方被称为‘百花深处’,张氏夫妇死后,花园荒芜,遗迹无处可寻,这个地方就变成小胡同,以百花深处为名,流传至今。却不知我大清的玉格格如何迷失在百花的深处?如何做一场红颜白发的旧梦?” 我听得呆了一呆,北京城真有个叫做“百花深处”的胡同? 怪不得我一开始唱到这句“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全场那样耸动呢,竟是为了这缘故。 不过三阿哥这番话也太恶毒了,一句歌词而已,居然上纲上线到前明与大清的政治高度,这么刁钻的问题有种就去问我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省歌手陈升好了,问我干吗? 我偷瞄一眼康熙,他也停了和二阿哥交谈,正在听我们这边说话,而看康熙的表情,并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种问题,根本没可能用插科打诨赖过去,我本来头重发昏,迫切间再三思量,背心都急出微汗,也想不出对策。 这个死三阿哥,文采很好嘛?做白日梦就白日梦,偏说什么“一场红颜白发的旧梦”,我要有白发魔女那功力与气质,头一个就掐死你!康熙都没追究我,你追究我个什么劲? 但不管怎么说,就这么僵场僵在这里,时间拖的越久对我便越不利,三阿哥也很明白这一点,我不答话,他益发气定神闲,倒是那边尾席十四阿哥瞩目这边良久,终于身子动了动,似要站起说话,却被八阿哥示意十阿哥将他按下。 正无可开交处,一个熟悉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北宋词人晏几道曾作‘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 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若照这般问法,晏叔原又是如何迷失在百花的深处?如何做一场红颜白发的旧梦?” 四阿哥说着,已自位上站起,绕出席面,缓缓走近,看了退开一步侧身执礼的我一眼,接道:“玉格格打小收养在我的贝勒府里,一应规矩行度都是我看着人亲教的,三阿哥适才言及的故事也说了‘相传’二字,北京城古迹处处,既可相传,便拿来唱一唱又有何妨?况且玉格格行动极少踏足外城,外城随便一个胡同名,自然不如三阿哥这样知之备尽,也算情有可原。三阿哥,你说是吗?” 我低首垂手,暗暗把小爪子拢在袖子里面对拍:四阿哥,雄起!gogo!aza aza flighting! 没有在穿越前提早把清史背得滚瓜烂熟两三遍是我疏忽,不过我总算拎得清这些皇子是把兵法三国一类的书当成儿童读物来看,从小就修炼成精的,论手段我恐怕连他们的小妾都不如,何况上头还有个bh无敌的康熙压在那里,我在现代就一幸福的独生子女家庭的小孩,连office还没正经进去过一天,就目前这条件,凭什么和他们斗? 尤其像三阿哥抛出的这种陷阱,我一个应对不当,肯定尸骨无存。 不能彪悍的时候就要扮猪吃老虎,这是混在清宫的铁血法则。 如遇到严重问题发生结巴可能就不不不要抢抢着说话,直接关门、放四阿哥,这是混在清宫的铁血法则补充条款。 事涉敏感问题,康熙不发言,其他阿哥都不好表态,只看着三阿哥和四阿哥如何把这场官司打下去。 别瞧三阿哥是学者型的,关键时刻,还真能跟四阿哥死磕,“啪”的一丢酒杯,站起来冲着四阿哥又说了一大通话:“宋人晏叔原所作《鹧鸪天》一词,起首两句写鹃啼的环境和季节。其中翠微,青翠的山色,如何逊《仰赠从兄兴宁南》:‘高山郁翠微’;也用以指代青山,如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与客携壶上翠微’。此处指青山,是说在靠着青山的十里楼台的旁边,在春天百花盛开的深处,听见了杜鹃啼叫。整首词吟咏词人客中闻杜鹃啼声而触发的感慨,抒写了浪迹在外、有家难归的浩叹。尤其词之结尾两句,表面上有埋怨鹃鸟无知、强聒难耐的意思,但归根到底,是对真正生活遭遇的愤慨,用反跌之笔表曲折之情,深婉感人,意境深远,耐人寻味,怎可同玉格格的词曲引用做牵强附会之对比?若果百花深处不是彼胡同,其后句中所唱等待‘良人’、‘出征的归人’又是何指?” 我听下来,全是一笔糊涂帐,四阿哥表面上把三阿哥比作强聒难耐的杜鹃鸟一义我是玩味出来了,而三阿哥更深层次的对“出征归人”的愤慨又算什么?哦,说我借前明遗孀之唱,抒发对出去打仗打不回家的明军老公的思念是别有居心的对哇? 三阿哥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了,不过他怎么就不想想大家一样听唱,就他那点小聪明露出来,岂不显得其他阿哥甚至康熙太笨?阿哥们也就算了,间接影射康熙的智慧有点不太明智吧? 果然三阿哥话音一落,全场冷得异样。 但看三阿哥的样子,似乎仍为自己旁征博引而沾沾自喜,山羊胡子翘得高高的,浑然不觉哩。 而四阿哥眼色不动,淡淡道:“哦?难道说三阿哥没听出来刚才玉格格刻意把你提到的那两句唱词都唱成了太监腔么?区区明军在我大清精兵勇将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每每我大清铁骑‘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将明军追杀到‘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前明的昏庸皇帝佬儿崇祯却被大清威势吓到连开门放自家儿郎进城都不敢,真正可悲可笑,如此一节相信刚才皇父和诸兄弟均已听真,才有破格赐酒之赏,三阿哥的意思是没有听出呢,还是想对玉格格这般借歌讽谕另做指教?” 我自己唱的歌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给三阿哥这么一扯,又给四阿哥那么一掰,好像还真有点意思。 好险,好险,要不是四阿哥关键时刻雄起,我今晚就死蟹一只了。 不过四阿哥帮我归帮我,说我“太监腔”……有点过分吧?我哪里太监了?我唱的可是卡拉ok四星级标准,怎么能这么侮辱我? 我愤愤不平也没用,别人听到四阿哥说完第一句,后面二阿哥是带头笑出声的,我目光所及,连八阿哥也侧过身去笑得肩头抖了一抖,十阿哥可不管那么多,一张大嘴裂得气死河马,十四阿哥则瞪大眼睛看着四阿哥,一副好像见到咸蛋超人的表情。 我忍不住回头瞅了瞅十三阿哥,他眼睛虽看着我们这里,却拿酒杯遮在唇前,看不确切嘴角动作。 四阿哥这几招散手连消带打,成功把三阿哥丢给我的问题抛回去,归纳成三阿哥自己的思想觉悟问题,把三阿哥激得山羊胡子直抖直抖,涨红了脸,半响说不出话来,哪里再顾得上指教我,忙着为自己撇清还来不及,离座绕过四阿哥,到康熙桌前揖了一揖:“皇父明鉴,儿臣并无此意,四阿哥说得不对!” 康熙略向椅背靠了一靠,好整以暇道:“四阿哥说得不对,你尽管再和他辩,朕听着。” 我在康熙身边浸淫多日,又得荣宪公主言传身教,康熙语意来势妙不妙,一听即知,三阿哥当然更加轧得出苗头,并不敢接话。 这时二阿哥收了笑,起身向康熙禀道:“皇父,儿臣也以为四阿哥有句话说得不对。” 康熙只吐出一个字:“说。” 二阿哥转向四阿哥,四阿哥笑一笑,揖道:“静听二阿哥指点。”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四阿哥切磋一个小问题,” 三阿哥转头看向二阿哥,二阿哥慢条斯理咳了一声,续道,“你刚才说玉格格有两句词唱成太监腔,可我一路听下来,总觉得若是捂起眼睛不看表演,便似有两个太监在对唱——先前皇父和我也谈到这个问题,皇父认为这是玉格格的特色,才决定赐酒——我们兄弟中,三阿哥功在文辞修籍,于音律一途上原不甚在意,所以你既然提到这个问题,我认为有必要说的更清楚一点。” 四阿哥听到“两个太监”一说,早别转目光,朝我脸上看来。 岂止是四阿哥,其他阿哥,还有那些随驾的太监、宫女、侍卫们听到此处,基本上十个里面笑倒了八个,还有两个不笑的,全是太监。 我气死了。 我气死了气死了。 我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康熙手背朝外摆了两摆,令几位阿哥各回原位,四阿哥从我身前走过时,特意没有看我,我扭头愤恨地瞪了瞪他的背影,都是他不好,说我太监腔,害得我丢人。 反正三阿哥这么一搅,左边那桌一溜下来的几位阿哥也都不好再赏我酒了,因见康熙抬手招我,我嘟嘟嘴蹭过去,回他位后站定。 康熙抿一口酒,早没事人一大堆的问起二阿哥:“叫下一场的人上台吧。” 二阿哥应了,吩咐下去,又侧过脸瞅瞅我,道:“你刚才敲锣敲得不错,会打鼓吗?”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什么年代了,我有必要敲锣打鼓,大鸣大放不? 正不晓得二阿哥这么问我是什么用意,只觉耳膜忽的一震,前方台上响起鼓声。 现场听来,鼓点里像有无数血肉饱满的生命,随着时快时慢的节奏风似的旋舞,又似午夜阳光一点一点蔓延下来,极其地道有腔调。 直到鼓声骤然停下,那节奏明快的生命的律动仿佛还在空气中奏响。 取而代之的,是清脆舒缓的琴声,忽忽如天籁畅快,引领听者漫步于晴空云间,忽忽和谐之处又是花香水润般恬淡,然而个中隐隐婉约悲凉,像一架巨大的音乐机器抽出神经里的丝丝痛楚,交互编织成一张绵绵密密的蓝色之网将人笼罩,有周身舒泰之感。 被指出两个太监二合一的我本来耷着脑袋作樱桃小丸子状,听到如此好听的音乐,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忽的一亮:这座小楼的天顶不知何时已然撤去,仰首可见一名红衣女子以星空为背景,飘然自上而下降入楼内。 女子不偏不倚落在圆台当中,一转身,裙据扬开,看清了面目,果然是碧天如水月如眉,娇滴滴一张色如春晓的清水脸,可她的眼睛并无焦点,懒懒掠过四周每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 她的舞蹈是一连串的故事,走出一个故事,仅仅是为了更深的进入另一个故事。 她的身体就是她的心灵。就是她唯一的乐器。 这个藏在一张清水脸和旋转的舞裙之中的人,她有内在的魔力。 然而情绪激动间,乐响突息,伴随这突如其来的一收,红衣女子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吟,罗衣从风,长袖交舞,从高处坠地不起。 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乐声一止,我的神智顿觉清明,从刚才红衣女子的“三上飞”舞姿中,我已经看出她的眼睛是盲的,这样一摔,怕不摔出脑裂来?自然而然心头一揪,想要跑上去看个究竟。 可是目光一转,却见周围人群都仿若有些失魂落魄模样,连离舞台最近的太监小分队也没人做什么举动,安静的过分。 忽然之间,二阿哥横空出世,大叫一声:“美人不要怕,我来也!” 这一叫实在太过饱含情绪,大家都惊了一惊,二阿哥却已经跳起身,向台上飞扑过去——好个消魂一扑,在我眼里他和超人的唯一区别也就是他把内裤穿在里面罢了。 “二阿哥!” 一派杂乱中,康熙骤然断喝一声,我随之一凛:台上白帘后那个操琴的人影呢? 完全是处于本能,我抬头朝上看了看。 我看到头上脚下悬在半空中那个黑衣人。 我一看到他,他的眼睛同时朝我一扫,我便如被针刺了两刺。 “……护——驾!” 我大叫一声,却不管康熙,自己先冲了出去:那个盲女有古怪! 康熙的侍卫对“护驾”二字最能条件反射,我一掠出去,已有多人发动,将康熙围了水泄不通,二阿哥却着了魔似的,头也不回,只管往前扑。 我一面跑一面仰头上视:黑衣人不见了!然而那种被针刺到的感觉犹如在脑。 “小莹子——”我多冲了一步,刚一把扯到二阿哥袖子后幅,便听十四阿哥急叫一声,忙抬眼瞥处,哇~靠~,红衣盲女颤巍巍从台上站起来,正好面对我们,好端端的丽容居然扭曲无极限,眼眶里还有两道血线划落下来。 “啊!” “啊——” 我大叫,二阿哥狂叫,甚至反身一跳,生生把我熊扑压倒在地。 马景涛的脸在我鼻子前面,而妖怪红衣女伸出的九阴白骨爪就在马景涛的脸后面。 这样的景象不是恐怖二字可以阐述的。 我顾不得背脊剧痛,拼命要把腰间佩刀□□,无奈二阿哥压得死死的,我动弹不得。 为什么被压的人总是我! 二阿哥想死啊? 我用力把膝盖朝上一顶,二阿哥却受过反防色狼术训练,如此紧迫条件下都给他一侧身闪躲过去,但总算给我脱出身来,一口气也来不及喘,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正在青筋暴涨伸脖狂吼的二阿哥往后疾退。 然而思觉失调的二阿哥发起飙来,又岂是我一个人能搞定的? 我给他魔音穿脑搞的快发疯了,还好后面迅速涌上来几名侍卫把这个宝贝蛋拉走,但是这些混球,他们掩护走了二阿哥,把我抛下了。 真的小白,敢于直面女鬼的爪子。 这时我拔刀已晚了,直接就地一滚,抽出靴页里匕首投出。 没中。 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剧烈的破空之声从我头上弹出,正中红衣女子胸口,炸出一个血洞。 我看的眼睛都直了。 烈烈的血从女子倒地身躯流下,一大片淌过来,染红我的手指。 我略微有些艰难的转头看向离我最近的十四阿哥,他握在手里的那枝今日下午康熙御赐的西洋连珠火统的枪管兀自冒着青烟。 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开胸跟看着一头熊被暴头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我再撑得住,到此时也不由手足发软,四周是怎样情景我一丝也不知道,只见到十四阿哥走来扶我的动作无限放大。 就在十四阿哥的手将要触到我的瞬间,我脑中那种如同针扎的感觉突然爆裂开来,我“呜”的一声,死命推开十四阿哥,跟着头往后仰,眼前一暗,复又一明,天旋地转间,我已经被人拎起,脖间一凉,匕首抵喉。 我垂下目光,只看到黑沉的衣袖,苍白的手。 “退后。”耳畔黑衣人的声音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息。 不,那不是杀气,那是煞气! 煞气不同于杀气。 煞气可凝,可藏,亦更可怕。 我有气无力翻翻白眼,拿我当人质?威胁谁? 我被迫后背紧贴黑衣人胸前,他又一手从我胸口绕过勒住,一手以匕首尖端抵住我。 他拿的正是我刚才飞出去的匕首,当初我在哈朗圭围场的小峡谷遇熊时,就是用它刺中仔熊的鼻端,才得以脱险,因此我一直把它当作吉祥匕首,除了睡觉,从不忘随身携带,我天天磨匕首我有数,这万一偏了点准头不是好玩的。 但该死的是,他的手勒得太紧,尽管我穿的已是宽大衣裳,他的手肘仍不可避免压到我的胸部,而我每一下呼吸都能感到他的手臂的肌肉。虽然事实上这让我感到恶心,我还是尽可能便显得镇定,我甚至溜眼从人堆里找出四阿哥:四阿哥正仰首望着天顶。 他在望个啥?天空有朵绿色的云? 围住我们的人群没有挪动。 “退后。”黑衣人缓缓重复一遍。 还是没有反应。 我听到十四阿哥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狗贼你找死……” 黑衣人迅速用右臂卡住我脖子,把匕首放在我心脏的边缘上。 他等我感觉到了那刀尖的刺痛,然后很技术地捅进了大约四分之一寸,刺破了我的前裳一点。 他仍然卡着我的脖子,让我看不见但是觉得出鲜血已把我的衣裳染得粘粘乎乎了,这时他才开口对十四阿哥的方向说话:“现在你想好好跟我谈一谈?” 汗从我的额角顺着面颊边缘往下淌。 十四阿哥不出声。 一片死寂中,黑衣人的声音转向我:“……很勇敢,连眼睛都不肯闭一下。我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挣扎着喘口气。 黑衣人在我喉管那儿把胳膊放松了一些,但在我心尖的部位没放松。 “你死定了。”我低声而清晰地说。 “……嗯?” 妈的,你嗯个屁!黑衣人是吧?你俩哥们blackmen跟我熟,找外星怪物呢?抓二阿哥去呀,他可是奥特曼,劫持我一地球良民做人质是违反银河系条例的! 我从齿缝里发出愤怒的“咝咝”声,但是觉得这很像是在叫四阿哥:“四~四~”,于是“咝”到一半就停下。 而康熙沉沉的声音就在这时插入:“白狼,放开她。朕就放你走。” 白狼? 前不久大学士温达在乾清宫禀告康熙的话猛然跃入我脑海。 ——据臣等实查,张明德曾试图雇用江湖上著名的无间门十六名飞贼为其效力,但没有找到无间门门主、即十六飞贼的首领白狼。 既然叫白狼,为什么要穿黑颜色衣服?白痴啊他?? 自打穿越到古代,四阿哥不算,我还从没在谁手下受过罪,这个白痴,我有没有惹他,他凭什么当众拿我的匕首扎我?h!u!!我送一堆中指给他! 黑衣人被康熙叫出名字,只嗤笑一声,把匕首从我的衣服上抽出来,放下了我的胳膊,却将我的手扭在背后,将匕首饱具威胁性地抵在我后心——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让我一低头就看见匕首尖从我胸前透出来。 他推了我一下,命令道:“上楼。” 金桂轩戏园里这座三层小楼,因康熙和众阿哥在底楼花厅看戏,二楼和三楼除了必要的侍卫配置,并无闲杂人等。 我别无选择,挪动脚步慢慢朝他指示方向走去,目光带过,只见康熙铁青着脸摆一摆手,令已抽刀亮剑的众御前侍卫让出一条通道。 我只匆匆看了这么一眼,没有什么时间去关心其他阿哥的脸色。 走上楼梯的每一步,我都要小心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因为白狼一直在不停变换着角度以保持其很富技巧性地拿我当人体盾牌的需要,并不给任何人冷枪暗箭的机会。 做人质,最怕的就是被撕票。 求人不如求己,我的脑子一直在紧张的盘旋着怎样在最后关头保命,等到觉出身上凉意,又因风凛了一凛才发现白狼已经挟持着我退到三楼北面窄窄露天平台。 上到这个平台,我才明白刚才四阿哥为什么仰首上望:整个楼顶,包括整条宝善街上所有两侧建筑的顶部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弓箭手、□□手,连下面街道上也已陈兵如林,万一坠落下去简直没有立足之处,这样多的人马,却没有一丝大动静,秩序井然,无声中的气势更觉压迫。 怪不得康熙说放白狼走,他不放白狼,白狼两只手两条腿怎么走得脱? 白狼把我押到唯一空旷的天台背街的最北端,身后无路,俯视则是一片广大蓝绿色深湖,水声隐隐,寒意沁骨。 康熙无视亲卫及三阿哥的阻挡,跨上一步,当先而立,目光直视在我脸上。 55、第五十章(1) 我看着康熙的眼睛,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康熙已经给过白狼机会, 到了这一步,他是必杀白狼的。 此时此刻,只要他背在身后的手做出一个手势, 我和白狼就一起成刺猬。 我舔一舔发干的嘴唇,缩手握住最后的武器:袖剑。刚要交待一下“照顾好我七舅姥爷”的遗言, 白狼忽然长笑一声,从背后一揽我腰身, 带着我一跳, 纵身飞下深湖。 我们立足这座小楼虽然只有三层,但挑高格外厉害,加上靠湖地基做得又高, 怕不足有一般六层公寓的高度, 忽然间的失重,令我惊呼一声, 自然而然手臂往后大幅一扬, 按在手里的袖剑直直落下,刺入深湖,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高高溅起的水花仿佛要沾到我的眼皮,我的身子猛地一空、一轻, 随白狼动作旋转过来,与他正面而对。 他的一双眼睛里面不知道包含了什么力量,令我无法正视, 我一撩手,揭下覆在他脸上的那一层颜色极其不自然的肉色面具。 月光洒在他的真容上的一刹那,我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他黑布包头,不见辫发,他的一张脸,眉毛浓浓的,鼻子极挺,嘴唇很薄,而他的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睛由于诧异而暂时敛去了那份尖锐,留下的是一种探不到底的骄傲,却又带着郁气的美。 就在我以为我要跟他一起坠进冰冷深湖的时候,他很快圈紧我的腰,带着我连转几转,我亲眼看到他的足尖擦过明镜般水面,几串涟漪泛扩开,他的脸上忽然白了一白,而他另一只手掌突然往后一拍,水波暴开,他居然又一次带我飞起,直扑对岸。 啊,我又飞了。 啊,我要死了。 一次垂直下落,紧接一个1440度大旋转,再是一个超快速横空飞掠……救命啊,绑架我的到底是人、是妖、还是人妖?违背牛顿定律也不能这么无厘头吧? 眼前快速飞掠旋转变化的景物促使我紧紧闭上双眼。 我现在知道了:我晕飞。 当我的脚再次落在地面,我恨不得立马五体投地趴在黑色土壤上,但我所做的只是抱着离我最近的一株树干半躬身大口呼吸,以克服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然而垂下眼,看到自己胸前一滩血迹,那感觉唤起我的联想,更是地狱。 白狼站在我左侧离我大约三步距离的地方:“放心,现在只是一个小洞,不过是针尖而那么大。你可能会失去两汤匙那么多的血,不会再多。” 我小心翼翼用手触碰了一下心脏位置,指尖拭到的新鲜的血果然很少量。 我慢慢站直,抬起头怒视白狼:nnd,倾尽世上所有脏话也无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的口口被这个王八蛋戳伤了!哭。 总算我久经四阿哥锤炼,自制力多少要强过一般的牛人,面对属性不明的攻击性王八蛋,冷静是王道。 天落微雨,风特别大,树叶都吹得变了形,沙沙沙沙,像是听到彼人的一声叹息,我在畅春园里识得的地方连二十分之一也不到,左顾右盼,连水岸的影子也没瞧见,更加不知方向。 “你找什么,指望你的男人来救你么?” 白狼的话差点又让我吐血,我忍住对他吐口水的冲动:“你说啥?” 白狼的声音贴近我耳边,只是语言,便透出莫大杀气:“康熙叫他儿子杀了我十五个兄弟,我总要康熙亲眼看着他的儿子死在他眼前——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对吗?” 他的掌心隔衣贴正我伤处,一股奇异的热力源源传递上来,原先伤口一跳一跳的痛楚似乎减轻了好些,我不确定道:“你要杀的是二阿哥?” 他摇头:“不。是那个头发有点卷的。” 我心一寒,康熙的皇子中只有四阿哥不知道什么缘由发稍略带曲度,但绝不明显,连我也是跟他同床数次后才发现有此一节,白狼竟然随随便便就一语道破,这是何等眼力? 明明雨意湿润,我的喉咙却有点干疼:“你说‘他’杀了……你十五个兄弟?” “岂止如此,他还提醒十四阿哥使□□杀了我的女人,不,正确地说,他是要杀我,却没想到红云会拚死为我挡下那一枪。很好,他杀我的女人,我一定会在他面前要了他的女人给他看。” 受身体因素影响,我的脑子混乱到不行,好容易从他寥寥几句中抽丝剥茧得出线索:红云,自然是那名跳舞的绝色盲女了,她是白狼的女人?十四阿哥开枪杀白狼是受了四阿哥提醒?怪不得我能绝处逢生,原来是唱了一出“围魏救赵”!但白狼运气太好,十四阿哥的双弹枪技,全打在红云身上,他还能反过来劫持我以谋脱身!而他说四阿哥的女人……是说我?他一个江湖匪类,凭什么这么说?他知道些什么? 想到此处,我骤然抬眼对上白狼,他的一侧嘴角动了一下,现出一个浅浅半月形立钩:“你用不着否认,不管你曾经是谁的女人,我不杀女人,只要你够听话,你不会吃苦。之前在戏楼,你既能听懂我的意琴琴音,可见资质更胜乔乔百倍,你跟着我,我会……” 我冷冷插入:“你的女人?你忘了,你还没有给你的女人收尸!” 他的眼色陡然利了一利,我坚持住,没有躲避。 风声、树叶沙沙声,已渐不能掩饰那种越来越重的存在感,我后退一步,脱开他手掌:“还有一句话,我说你死定了,你就死定了,你不信?” 我猛地跳开一大步,摆好造型,双手手腕底部一合,手心朝外,十指半屈,气沉丹田,郑重地、庄严地朝着白狼身前一推,用尽平生气力喝道:“龟~波~气~功~” 风拂白狼衣上云,枪指白狼布包头。 我愉快地跟刚刚从山上地道冒出在白狼身后的那队姿势标准的枪手头领打招呼:“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和他的反暴别动队为了夜袭方便,都换了黑色劲装,大家都穿差不多衣服,十三阿哥的外形优势便格外突出,肩宽腿长脸清秀,白狼的郁气和他的贵气一比,反差更明显。 十三阿哥迅速上下看了我一眼,他的人一共来了十八个,在他身后排出三段射击直线阵形,也就是说第一排举枪瞄准白狼,当他们开始射击时,第二排预备,然后第三排,那么任白狼再大本事,也逃不过第三阵枪雨。 我走过去,从一名侍卫手里接过一把已装好火药的□□,而这时白狼业在十三阿哥命令下将双手放在头后慢慢转过身面对枪口。 我回身,在不阻挡别动队射击视野的前提下面向白狼,左手将枪取起举高直立,枪交右手,保持垂直稳了一下通条,右手将枪置于左肩,又将□□只靠左手平衡,把火绳交到右手,装上火绳,调试、瞄准、预备—— 白狼的面部表情始终很镇定,他看完我的全部动作,才一扭嘴角,笑道:“美人枪下死,做鬼也feng liu。” 我若要扣下扳机,如果□□顶住肩窝或手臂的话,不被后座力弄得脱臼也会被打翻在地上,不得不先把□□枪托顶在胸前,但现在的问题是,我的口口刚刚受伤了,可恶! 我一心报复,一开始并没想到这个现实问题,拿自己的咪咪赌气实在没有意思,何况到底是我亲手开枪杀一个人,稍一思量,便生踌躇,不由朝旁边十三阿哥看了一眼,十三阿哥二话不说,一张嘴,刚要下令,忽听夜空一声鹰鸣传下。 十三阿哥举目一望,神色大变,反手从怀里取出一枚烟火弹,快步抢出,嗤的一声,对空放出一支讯号,火花炸开,几乎就在同时,我眼前陡然一亮再亮,莫大爆炸声浪和刺鼻气浪紧接着猛烈袭来。 黑烟白光夹杂着红色火球迸发,地面震动,被十三阿哥压趴在地上的我被地面弹的差点跳起来,一股炽热气流急速拂过身躯,不少石块和铁片从天而降落在周围,我眼角瞄到有些持枪侍卫被气流掀飞翻过了山坡,更有□□走火者,大小爆炸不断,一时尖叫惨嚎声不绝于耳。 那鹰鸣很像秋荻时康熙用来侦察猎物踪迹的海东青鹰队所发训练有素的声音,而据我初步判断,炮弹是从西北方飞过来——难道康熙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调动了防守畅春园的火炮来阻杀白狼?十三阿哥也上山了,他竟不管吗? 我的耳朵快聋了,尽量张大嘴巴以减轻耳膜所受伤害,十三阿哥半拉我起来,对我比手划叫脚说些什么,我一举动听不清,但他坚毅的神色多少缓和了我的恐慌心理。 十三阿哥四下张望,并未发现除了我们还有活着的人,恨恨咬牙,从旁边一具被轰去大半个头颅的侍卫死尸下翻找出第二枚讯号弹,紧握在左手,趁下一颗炮弹轰炸间歇,右手拉我起身狂奔。 我紧跟十三阿哥一前一后在疏稀林中急奔,顾不得衣袂飘乱发丝掩面。 今晚连遭变故,我体力不支,几次脚软,但一想到可能会拖累十三阿哥,就拼死也要跑下去…… 56、第五十章(2) 时间紧迫, 十三阿哥不回头, 不说话,只牢牢拉紧我的手,从不滑落失却。 我对十三阿哥从来是百分之百信任, 直到我们突然停住,我才看清原来我们立身之处, 是块丈许方圆的平石,倚危崖, 临绝壑。 一面是峭壁, 那三面都是如朵云凌空,不着边际。 只右方有一尖角,宽才尺许, 近尖处与右崖相隔甚近。两面中断处, 也有不到二尺空际,似续若断。因有峭壁拦住风势, 所以那里无风。 脚地无底深壑, 云雾布满,被风一吹,如同波涛起伏,看不见底。 风势略大,便觉这块大石摇摇欲坠, 似欲离峰飞去,不由目眩心摇,神昏胆战。 再看近崖谷外一带, 周边崖转峰回,陂陀起伏,相隔太远,林野莽苍,并找寻不见埋伏清兵踪影及明黄中军旗帜。 十三阿哥拣此天际空旷之处抬手放出第二枚烟花讯号,这才侧过脸来一揽我肩头,安慰性的拍拍我后脑勺:“白狼抓了你之后,借助预先埋伏的飞索逃上这青螺山,妄想翻崖脱身,却没料到还有我方暗设山道……如今山道被毁,我已放出讯号,皇上业已封锁了全山,看到讯号后立刻会派援兵上崖,我们坐等即可。” 我们虽然暂时逃离危险,但先前匆忙之间,谁也没顾得上检查切实白狼尸首何在,不可不说是一层顾虑,我方要开口,西北的靠南方忽然腾空亮起另一枚烟火弹,其炸开花式与十三阿哥所发相似,十三阿哥走到崖边仔细观看了片刻,喜道:“那是皇阿玛的左翼部队!收到我信号了!” 经历过炮弹洗礼,我到现在仍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受,能够获救,当然高兴,但也没有剩下什么高兴的力气,因嫌风大,刚想换个地方站站,正好十三阿哥回过头来,一眼看到我脚下,惊呼道:“别动!” 我本能收住脚步,愣愣随他目光看下去:大石左边不知道几时现出了一道裂缝,正在我双足前方不出两步开外往右缓缓绽裂,发出骇人的碎响,裂缝越大,速度越快。如果我刚才跟着十三阿哥走到贴崖那边,反而没有危险。而现在任何一下妄动,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我甚至不敢用力吸气,只抬眼看看十三阿哥,他说话速度很快很清晰,听不出一丝紧张:“小莹子,我数到三,你立刻跳过我这里,我一定能接住你,明白了吗?” “明白。”我连头都不点,直接答上话。 “好。”十三阿哥朝我张开双臂,身微往前倾,做好了准备动作,缓慢而坚定地道“一、二、三——” “三”字刚发了一半音,我脚下骤然一空,在剧烈爆发的石裂声传入我耳中之前,我就知道我完了。 我的人还没掉下去,心好像先掉下去了。 最后一眼看到十三阿哥的面容和他伸在虚空中的手,我微微张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然而最后一眼才划出我眼帘上方,十三阿哥突然不顾一切纵身往前一扑,重入我视野,准确扣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坠入无底深壑。 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在眼帘遮暗的内壁掩饰下,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事实。 于是我再度睁开双眼,而十三阿哥的脸,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口,统统在我面前。 “我接住你了。”他说。 黑色的夜空下,他弯弯眼角,是灿烂群星翩然下降。 在转瞬即逝的目光里,在被风吹到唇角的一缕发丝中,最真的感受是他抓住我的手的手,唯一依靠,真切无比。 崖上纷纷石块紧随我们身周坠下,其中有一块(还是两块?)击中了他的头部。 我们在空中翻腾了好几下,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 我眼睁睁看他合起双目,我的手开始不停颤抖,汗不住地滴落。 他的身子发沉,我几乎不能继续拉住他的手,我知道下一秒我就可能不得不松开双手,看他直直向后掉下去,就像从我自己画好的蓝色天空中坠落的一颗黑色的星星。 我无法停止颤抖,我发觉我无法去掉这种可怕的寒冷——因为它的源泉是由于我心底冰冷的哀伤,很久之前,很久之后。 我无声哭泣,同我的泪掉下来的是我的心血。 我要他! 我要这跟我跳崖男子! 我要他触手可及! 十三阿哥的手完全脱离我的该一刹那,我的脑海突然如遭电击般飞掠过一幕一幕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 我的心脏要爆裂,血液被抽干,但这些都抵不过从我的右手食指传来的灼痛那样吸引我的注意力。 那枚沾到我的血的玄铁指环正发出明红奇光。 我下意识一扬手,一道紫光如蛇吐信般从指环上暴涨而出,遇风一摇,化作雪亮光华。 眨眼功夫,我便在光幢包围中追上十三阿哥,贴身拥抱。 他的眼睛如婴孩般紧闭,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孱孱流动的声音,可是我意外发现我和他的下落已在控制之中。 当一切异像停止,我发现手上铁指环不见了。 我想小心将十三阿哥平放躺地,我想检查他的伤势,但我的眼睛在经历了之前的光照后一时无法看得清楚,所以我只能将他扶着半靠在一块大石旁。 我跪在地上,虚弱地搂着他,贴面喃喃:“醒一醒、醒一醒……” “放心,他死不了,法华金轮乃五百年前月儿岛连山大师所炼至宝,受法华金轮灵光照者,能起死回生,你二人既可触动气机,引发金轮奥妙,即是有缘。” 这个声音似乎在哪听过,我忽觉头极晕眩,周围一切在模糊中仿佛开始飘浮,不知从哪来的一阵微风,开始影响我的思绪,犹如温柔的雾被封闭在渴求的山中,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同时又如此熟悉。 我抬起头,看到从黑暗中走出的那名郁气少年人,他取下了黑色包头,见惯了半个脑袋没头发的发型的我,起初有点无法适应他的“正常”发式。 我站起,抽刀出鞘,出奇轻易地架在他肩上,抵住他咽喉:“你现在想和我较量是吗,白狼?” 他的脖子纹风不动:“现在不想。” “最好永远别想!”我威胁一句,想一想,又补充道,“你脑壳摔坏了,我不跟你计较,我现在要带他走,你识相的就滚远点,下一次我看到你,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他注视着我,嘴角的勾度又现出来:“白素贞,你还记得法华金轮用法,却已忘了饮水思源么?” 他第二次提到“五百年”,我不由震了一震,有段完整原话又一次清晰如同此刻在耳际响起: “你输了,你就要叫我姐姐……还要帮我找一个人……” “人?” “对,不是仙,不是妖,是人。即使再用五百年的时间,我也要找到的那个人。” 从山崖下坠,即将失去十三阿哥的一霎时,我脑海中曾有浮现更为清晰的一幕幕,但不知为何,我无法在事后复述,白狼说到“水”,我才想起那其中一幕似乎与水有关,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 我苦苦思索,却直到头疼欲裂也没个结果,突的想起一事,瞪白狼道:“你刚才叫我什么?白素贞?” 白狼居然还笑的出来:“不错,我是白狼,你是白蛇。” 我气结,什么白狼,我看他是白痴,我叫白小千是真的,白素贞? 我还叫雷锋,是雷峰塔的转世哩! 说啥法华金轮不金轮的,倪匡解释过,凡是不能解释的现象,统统是外星人显灵! 我和十三阿哥最多只是巧遇友好星球的宇宙飞船而已,那是我们人品好,命不该绝! 拿玄幻蒙我? 我他妈就是穿越过来的! 吾f乃f天f地f间f一f奇f葩f耳f “痴儿,千年苦修,当真至今无悔?”见我持久无语,白狼忽莫名其妙伸指一捺,捺上我额首位置,在小范围内缓缓抹开,“法华金轮已出,血花孽痕重现……看在你这么喜欢杀我的份上,我提醒你一点,法华金轮的威力尚未真正打开,现在的你并无能力控制,如果不想害人害己,下次你见到我,最好绕路而行。” 我干! 白狼不知施了什么妖术,我空自举刀,却半点动弹不得。 白狼收回手,只不过一眨眼功夫,他的身影就在我面前向后退散消逝,同时天地间似有吟唱之声传来:“山间谷中,白云浮游/我如白云,独自遨游/忽见水仙,黄衣清幽/湖边树下,摆舞不休……” 此声虽缥缈若远台依稀,却清晰如望街对宇,虽低吟缓奏,度曲未终,却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我忽然发觉我能动了,我的手一抖,佩刀哐的落地。 我跪坐在地上重重喘了口气:我懂了,刚才我看到的是白狼死了以后的灵魂出窍吧?要不怎么不说人话哩?真的见鬼了,好晦气。 “hello,how are you?”我试着开口说了句英文,语法没错……那就是了,白素贞再怎么上下五千年,一白蛇会说英语吗?不能吧? 所以,白小千,决不等于白素贞! 一定的,这些一定都是我受了十三阿哥刺激后产生的幻觉! iunder the illusion that…… 我还没想好that后面跟什么定语,只觉额首烫得难受,昏沉沉一头倒地不起。 57、第五十一章(1) 我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中醒来, 眼稍刚刚打开, 便发现一只男人的大手,虽仍然头重难受,也急着要挣开, 却被人捂了嘴:“不怕。是我。” 我听出声音,喘口气, 偏脸看了十三阿哥一下,他还是那般神色从容, 很是让人安心。 “唔。”我点点头, 呼出的气息喷在他的掌心。 我转目顾盼,原来我们是在一个山洞里,似是一个天然生就的岩隙, 洞内宽大非凡, 当中燃着一堆火,火光熊熊, 甚是光亮, 但看不出所烧何物。 “这里叫做飞雷洞,地处畅春园西北幽谷,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至危险,唯谷中道路曲折, 搜索兵马进出不易,可惜我没有讯号弹在身边,不然一发烟火, 可免去不少麻烦,我才找到位置,抱你进来,安置妥当,你就醒了。” 十三阿哥解释归解释,手却不放开。 从崖上坠落的一刻,我曾以为那是我看得到十三阿哥的最后一眼,然而现在,这真实的一刻,匪夷所思的死里逃生,我和他都迫切的需要做些什么来确认我们还活着,但我们都明白即使我们能够越出雷池多远,就不得不被拖回去多么远…… 洞外大亮了亮,紧接着响起隆隆雷声。 我始终无法放松,十三阿哥慢慢起身,披衣出去看了看,回转时皱眉道:“外面下暴雨了,瞧这雨势,若下到明天,我们恐怕不易走出去。” 我爬起来捧着他的头上下左右细看,果然没在他的头上发现任何伤痕。 他定定眼看我,我干巴巴地问他:“我们从那么高的山崖掉下来,你的头还被石头砸了,居然一点事没有,不觉得奇怪吗?” 他抬手摸摸头:“我被石头砸了?” 我点头。 他一指我左胸:“我亲眼看到白狼用匕首刺伤了你心口,但我刚才擦了血迹,帮你检查时候,也没见着一点伤口……” “没见着?”我自摸一下,也是,刚才那么激动,有伤口,早飙血了,“那前面我醒过来的时候你还摸我?” 十三阿哥一笑:“我刚发现没伤口,你就醒了,我怕你误会。”他一直身,揽住我。 我将脸贴在他的肩头,他肌肤的热度十分真实。 “想什么呢?”他问。 我抱着他,不说话,只将双手圈紧。 这一晚,我被雷声惊醒数次,但洞内温暖火光跳跃,还有十三阿哥在我耳边说:“没事。我在。安心睡。” 于是我又睡过去,周而复始。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等我睁开眼,火半熄,天光入洞,而十三阿哥正侧睡在我身旁,他的手松松搭在我腰际。 我半撑起身,细看他眉眼。 “要水喝……”他闭着眼睛说。 他说归说,只管横着不肯动。 我懒得绕路,抬身越过他,伸手去够他背后靠近火堆边的昨晚喝了一半就抛在那里的水袋,将水袋丢在他胸上。 十三阿哥举起水袋,对嘴灌了一大口水,倒得太猛,水珠溅得满面都是,喝好了,又送过来给我,叫我喝。 我权当早起漱口了,接在手里喝完塞好盖子,刚寻思着要去拿点吃的来,他的手忽然穿过我的发。 我仰脸看他,他说:“你的眼睛……” 我不懂:“什么?” 他停顿一下,才接着道:“从我第一次在四阿哥府里看到你拖着兔儿灯跑出来,我就开始希望有一天,你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人,我等了十年,最后一年,我放弃。” 我沉默。 他跟着我沉默。 在此过程中,我们始终注视对方。 他的眼睛看起来像刚下过雨的湖面:“前年你生日那天,我去找他,我说我不要他把你让给我,我不知道当时你就在他那里,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 我突然坐起身,轻吻他的嘴,阻止他说下去。 有的,在我掉下山崖之前的最后一眼,我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而当时的我,也只得他一个人追下来。 我以为他要死掉的时候,是真的撕心裂肺的痛。 那种痛,胜过我自身所受任何苦楚,只在我亲眼看到十八阿哥死在我面前时候,才发生过。 在这清朝世界,我似乎从来不能知道究竟怎样做才算得正确方向,包括现在。 十三阿哥跟我分头换了身上衣物,我依旧是男装打扮,居然还被我找到一顶新帽子。 我看着他把我们或勾破或染血的衣物同昨晚铺在身下的垫子一起卷了卷,投入火堆中烧尽。 他站在一旁,瞧着火舌出了回神,又拣了些干粮、两袋清水做了个包褡挎在肩上:“走吧,我带你出谷。” 出飞雷洞的路起伏颇大,不太好走,几个转弯都靠他搭一把劲,才顺利过关,他有心要为我停一停,我只怕耽误了,坚持不肯,他也就作罢。 十三阿哥所说畅春园西北幽谷,飞雷洞原来深藏绝壑凹岩之内,又有藤蔓薛萝隐蔽,洞旁有清溪一道,老桂参天,石磴穿云,水木清华,时闻妙香,一眼望去,无数小小丘谷里,皆杂生树,葳蕤有致,惜昨晚雷厉,劈倒了不少古木,否则景色更加无双。 十三阿哥指点给我看昨晚我们从山崖上坠下的地点,我印象已经不深,只觉该处离飞雷洞应有一段距离,不知他是怎样摸黑把当时昏迷不醒的我架抱进洞来。 昨晚雷雨令到溪水大涨,淹了不少路段,十三阿哥虽然认得路,但又要照顾我,又要避免涉水,费了不少周章,我们才走出一半路程。 自离开飞雷洞,十三阿哥就很少说话,有时我没看他,能感觉得到他在观察我,可是等我转头去看他,他又没有任何表现,倒好像我老偷看他一样。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碰上一道宽溪横亘,若要绕路,便得走回头路。 十三阿哥将包褡给我背着,自己脱下靴子,高高卷起两只裤管。 我度出其意,因问:“前些时犯了腿疾,刚刚好过来,这一天一夜又没能按时针灸,怎么好再沾水?换条路吧?我还能走。” 十三阿哥不以为然道:“战场我都上过,不怕这个!——不然你背我过去也好?” 我过去把他两只靴子拣在手里拿好,才一直身,他上来将我一下打横抱起,我两只手交叉勾在他脖后,靴子一荡一荡地敲着他的背。 他低头,朝我咧嘴一笑,忽的发出一声呼喊,抱着我从坡上冲入水中。 溪水只到十三阿哥半膝,他有意恶作剧似的大力踏水,水花溅到我的头脸,清凉舒爽,将大半日的赶路疲乏一驱而散,我紧紧搂着他,恣情而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他念白的平仄腔调似吟似唱,却说不出的率性自然,玩得兴起,抱着我连转几圈,离心力作用,我几乎抱不牢他,险险落进水里,更觉刺激。 他玩够了,半路停下。 我抬一抬身,重新圈牢他,笑吟吟看着他的脸:“做什么停下来?当真要换我背你?” 他孩子气的翘一翘嘴角:“我不想走了,就要你,这么和我一辈子。” 风静云停,我几乎能听到远处丝丝水流从高崖上堕入深潭,而雾气缭绕中还有鸟鸣的声音。 我把脸贴在十三阿哥肩头,他的气息离我极近,近得让我感到不真实。 “我不会做诗,”我轻轻地说,“不过我听过一句话:青色的是你的衣衫,晃动的却是我的心……” 58、第五十一章(2) 飞雷洞里的衣物本没有多余储备, 都是石青色系的便服, 我选了套最小的,穿了仍嫌尺寸过大,束都束不好, 但同样衣服穿在十三阿哥身上,就真的是好看。 十三阿哥听我说完, 头一低,我却不由面上烧了一烧, 埋首避开。 我们这个姿势, 十三阿哥也强我不得,忽叹了口气,抱好我, 放稳脚步涉水过岸。 十三阿哥上岸, 找块平坦大石站住脚跟,才放我下地。 我解下包褡, 放在一边, 拉十三阿哥也坐下,亲手取干净软布帮他擦干受潮双腿,连脚趾脚底都擦了一遍,放下裤筒,而穿袜套靴的事他不要我动手, 都是自己搞定。 刚才在水中玩耍,我的帽子不慎甩掉,顺流漂下, 十三阿哥伸手揉揉我的发,毫不掩饰他眼里的宠溺,我对他笑了一笑,他站起来,回身指着东面一片树林:“穿过那片树林,我们就出谷了,等出了谷,我——”他的声音奇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似乎不确定道:“四哥?” 我跟着站起,掉头望过去,林中成两队飞马驰出数十轻骑,均是戎装,服色鲜明,一望即知是自八旗京营带出的皇帝亲军,打头的那一个盔竖貂尾,远远看见我们就高抬右手为号。 他们来得极快,转眼便到眼前,我一眼看清当先一马果然是四阿哥,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缩。 四阿哥跳下马,几个箭步蹿上溪边石块,直冲十三阿哥,张臂搂住。 二人都很激动,一面互相拍背,一面以满语快速交流着些什么。 我立在后面,看着他们,忽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与失落,在内心的静谧中悄然再生,以某种独特、隐秘的方式给我以难以言说的抚慰: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劫后余生更好的? 极少出现在四阿哥脸上的喜形于色,在此时看来,竟然打动到我。 不过看到他疲惫的黑眼圈,估计是连夜冒雨搜寻我们才赶到这里,再想想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忽感一阵心虚。 四阿哥放开十三阿哥,才想起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带伤,十三阿哥让四阿哥摸了一回,又笑着说了些什么,四阿哥心情很好,捏拳往他肩头捶了一下,十三阿哥打回去,两人闹了一阵,四阿哥忽扭过脸扫了我一眼,我赶紧行了个礼见过。 四阿哥的视线落在我右手上:“昨儿晚上你戴的指环呢,丢了?” 昨晚十四阿哥把那枚铁指环还给我,我戴着进楼,紧接着便出了事,前后不出一个时辰,不料四阿哥竟这般观察入微,一桩小事都不放过。而我对铁指环最后的记忆便是同着十三阿哥坠崖的那一幕,但我宁愿相信那不过是一场幻觉,既然见问,也不好细说,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指环有些松,不知几时落掉。” 话一说出口,便觉后悔,当初四阿哥亲手给我戴过指环,松紧如何他很清楚。 仔细想想,我在四阿哥面前好像就没有撒谎成功过,暴汗。 但这次,四阿哥并没追究我,只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只要铁指环还在畅春园里,我一定求皇阿玛想办法帮你找出来。” 那么小一枚指环,我一路又跳楼又投湖又挨炮弹又坠崖的,要找出来,谈何容易啊? 不过这关头,四阿哥肯不找我的麻烦就很好了,我哪敢多话,只谢过了事。 因近午时,四阿哥催十三阿哥和我上马回去拜见康熙。 这次我被挟持又经炮轰,虽然连逃数劫,但昨晚受十三阿哥引动了心思,几乎忘情脱力,再走了这么些山路,着实累了,而亲军牵过马来,我自从今年随驾秋荻,已经练会了上马不踩镫、一跃而骑上,下马不踏磴、—跃而下的功夫,一时疏忽,按了马鞍,刚要侧身翻上马,忽觉一软,一个起势便没做成。 那边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分头上了马,我正打算再作一试,十三阿哥已回头看见,拍马过来一伸手,要拉我上他的马,谁知四阿哥同时从另一面过来,也是在马上一伸手。 我惊讶抬头,左望望,右望望,呆住。 四阿哥手势一变:“老十三,你没穿盔甲,你带她。” 两人共骑一马,自然是和穿着便服的十三阿哥一起比较舒服,四阿哥说完就策马先行,我刚想去接十三阿哥的手,却发现他半侧过脸,神色复杂地望着四阿哥背影,一转头看见我,也没说什么,微抿一抿嘴,拉我上马坐他身后,紧追四阿哥后尘而去。 十三阿哥的骑术我早领教过,堪称马疾如飞,却又稳若顺风之舟,但他始终落后四阿哥半个头,不肯并驾而驱。 林中树木往后飞掠,就在我们一行人即将驶出谷口,忽有一个黑影自我眼角闪过,而一段分不出男声女音的话似乎由空传下:“回首即是归路,说解脱,便解脱,何论迟早……” 我还没分出这究竟是幻听还是幻视,只觉一阵晕眩,手一松,便自十三阿哥马上摔落。 十三阿哥马后就跟着一队亲军,我一出险,各人急急勒缰,骏马长嘶,踢起一地飞尘。 我额间一记刺痛,心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且身随意动,人在半空,已折腰旋向,稳稳落地。 十三阿哥头一个下马抢过来扶住:“怎么了?” 我以低到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话:“白狼没死。小心。”说完,额间又是一痛。 四阿哥策马回过,望着我才说了半句:“你的身手——”天地间忽起一阵大风,众人难以张目。 过了好一会儿,风慢慢停下。 我定一定神,发现谷外这一大片平原的尽头有一抹扬起黄尘,上到高空而散。 以四阿哥、十三阿哥为首,众亲军振臂高呼了一通满语,我走上一步,渐渐看清浩浩荡荡朝我们而来的军队,竟是康熙御驾亲至。 存于我心头的一连串疑问在陡然间炸裂:我虽被封玉格格,终非皇族血脉,最多不过一名御前侍卫,自古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来挟侍卫以令天子,何况白浪犯的是谋刺之死罪?再有,白狼声称康熙叫四阿哥杀了他无间门十五个兄弟,又是怎么回事?十三阿哥自暗道上青螺山营救我一事,康熙到底知不知道,若是知情,怎会不顾十三阿哥危险下令以飞鹰定位、以火炮阻击? 四阿哥领着我和十三阿哥步行迎上见驾,待到近了,我才看出二阿哥、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都在。 康熙下马,搀起十三阿哥,父子俱泣。诸阿哥兄弟也都上来彼此问候见过。 接着康熙向全军发表了一通宣讲,前半部分是满语,我听不明白,后半部分却半文半白,大意是说十三阿哥和我自青螺山危崖坠落,竟得生还,发毫无伤,乃是天神显灵,庇佑大清。 而四阿哥在旁低声解释给我听当时我跟十三阿哥坠崖,散开包围青螺山的无数兵士是如何从各方向看到银光刺天金霞万道的光幢异象,并怎样导致军中传说纷纭。 我暗自苦笑:穿越三百年本身就是天地间第一奇幻了好不好?那个银光金霞说不定就是接我回现代的龙卷风二号,是我死活拉着十三阿哥不放才又一次失败吧? “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人群中爆发出这一潮高过一潮的欢呼,我倒是不陌生。 好嘛,康熙又造势了,我对于被包装成萨满教崇敬的天空之女、风神转世来提升人气这一点并没有很大意见,但如果天神真的认识我,可不可以显灵给我点预示,告诉我天空之女婿是谁? 十三阿哥说是没伤,康熙到底不放心,只怕伤在里面,别的阿哥都令回京办事,只将二阿哥、八阿哥和十三阿哥留在身边,又在畅春园多滞留了几日。 期间三位阿哥每日陪伴康熙左右,康熙亦对他们关爱有加,大家还算安乐。 而我就比较惨一点,随便走出去都有人围观,只差在我的马桶上驾个摄像头了,涂两个黑眼圈挂脸上我他妈就是一人形熊猫盼盼。 59、第五十二章(1) 荣宪公主自十九日回宫给其生母荣妃马佳氏做寿, 便一直留在宫中不曾回来。 二阿哥最近总是前后左右看得我发毛, 我对八阿哥又一向有份戒心,外加新跟十三阿哥之间有了情事,平日相处, 眉梢眼底总防着被人看出来,几天功夫, 最累的就是我了。 好在这晚有外番使臣晋见,康熙同着二阿哥跟他们在澹宁居说笑高兴, 十三阿哥不知上哪儿去了, 正巧值我轮班休息,我晚饭吃撑了,跟畅春园总管太监梁九功说了个信儿, 趁夜色出去溜马。 上回我误入紫碧山房, 没有看成东岸山岭满山婆罗,万树红霞的美景, 这次事先做足功课, 按魏珠画给我的小地图一路找过去,果然青山红树,瑶草琪花,天时融淑,景物幽艳。 不仅花树环列, 水木清华外,连岩壑泉石都是极好的。 上山渐陡,我马术有限, 只到半山便觉不支,下马沿山道且行且赏,忽见右侧搭廊,顺着地势高低,通往一道碧湖,隐约可见湖中朱栏小桥,甚有趣致,因牵马拴在道旁,孤身循廊走入。 里面却是个圆形小湖荡,灵沙作底,碧草参差,湖上轻风飘拂,绿波粼粼,青山倒影,长廊那头建有潭心水榭,曲槛回栏,轩窗洞启,平台曲水,玉柱流辉,我走得近了,不防一瞥瞥见窗前已先有人在,那人背手望月,虽看不清面目,我怕多生枝节,也不赏景了,悄悄掉头要走,那人却在里头发话:“既来之,则安之。玉格格难得同好,何不共赏?” 我一听声音就吐血。康熙有事没事生那么多儿子干什么,随便掉片树叶下来就能砸到一个阿哥。 前次我跟着十八阿哥在圆明园万树园猎鹿,喝了鹿血后在林中险遇八阿哥与十阿哥,吃了八阿哥一记齐梅针箭,若非十四阿哥出手相救,我差点就被十阿哥当场侮辱。 如今好死不死碰到这位仁兄,我想起出门连配刀也忘了带,头皮一阵发麻,无奈回身进水榭给八阿哥请了安。 八阿哥轻笑道:“今日玉格格已非昔时小年子,无需行此大礼。” 其实我一行礼就知行错了,开玩笑,碰上笑面虎,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紧张的。 反正伸手不打行礼人,礼多人不怪,我拍袖起来,一眼瞄见水榭内小几上置有一套对弈到一半的棋局及一壶酒一个酒杯,因笑道:“玉莹无意冲撞八阿哥雅兴,还望八阿哥恕罪。” 八阿哥在石凳坐下,斯斯文文饮下杯酒,忽注目于我,说出一番话来:“夏侯劐a簦啦记步苯担督僦鹑醣Αv罱允郑贫览毡陀磐猓分罱讣孜愣v钣ǎ烊胍辰僦收咴唬骸舻刃淄纾医傥掖蠼烁赐课崾苊衷簦芤砸唤首萑簦俊蛱槠唬骸蹦喂ê危俊僬俦鹘僦收撸僦收呋体幔低菲蜿呶铩:凭鄢稣吨妹狻2芄哦浦蛑睿越袢粲薪僦收撸夭11鳎鸸酥剩墒墙僦收咚炀! 想当年,我语文可是学得贼好贼好的,连玩三国游戏还要写个同人呢,八阿哥此时此刻引出《三国志·魏志·夏侯分姓庖欢危易匀皇俏畔腋柚乓猓痔税8缥剩骸八陌8缃坦阏庖欢问槁穑俊 我哪里记得陈年的事情,只答道:“玉莹听说过这个故事,出自《魏志》,说的是吕布派人劫持曹操的大将夏侯牟拷质侨绾未碚馄鸾俪质录木! “很好。”八阿哥循循善诱,“我知道你很聪明,这一出事件,你能看出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凭什么? 凭什么! 我真想暴走:我他妈出来散个步,又不是考你家的文状元,你八阿哥吃饱了撑的玩我呢?看我面带猪相、心头嘹亮了不爽了是不? 但别看现在只八阿哥一人在此对月风情,跟他下棋的还不知是哪一个王公贵戚呢,他身边的亲卫又一向最够份量,瞧这里现在这么安静,以我女人的第六感判断,真是静静的杀气啊杀气,垂首想了一想,慢吞吞道:“第一,处置的宗旨是维护‘国法’;第二,要直接采取激烈的针锋相对的方式,以慑服挟持者;第三,即使挟持者放弃行动,仍严惩不贷……” 八阿哥听了,倒似新生出些兴趣,点首道:“果然连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这些想来也是四阿哥教你的了。还有?” 我实在想不出来,憋了半天,方勉强道:“还有,人质的生命安全,无论什么身份,全然不顾。” 八阿哥击节叫好:“尽管韩浩当时对着被执持的主帅夏侯奁纳坏貌蝗梦挥凇ā:频恼庖蛔龇ㄆ牡貌懿俚脑扌恚衔翱晌蚴婪ā保贫┙朔钪小6逗蠛菏·桥玄传》又云:桥玄少子十岁,独游门次,卒有三人持杖劫执之,入舍登楼,就玄求货,玄不与。有顷,司隶校尉阳球率河南尹、洛阳令围守玄家。球等恐并杀其子,未欲迫之。玄_目呼曰:‘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促令兵进。于是攻之,玄子亦死。玄乃诣阙谢罪,乞下天下:‘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诏书下其章。可见桥玄对付劫持的方法竟然与韩浩相同,其不顾亲子的生命,不顾血缘亲情,则更甚于韩浩。国法为上,合击乃是古制,唯有如此,方能‘劫质者遂绝’。——你既明了这一点,可知日前皇父为何肯放你一条生路?” 当然白狼带着我跳下楼,康熙其实是有机会下令弓箭手射箭,将我们当场置于死地,秋荻时什么飞禽走兽没有成功围猎过,何况两个人?会飞不稀奇,带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可能是鸟人。 康熙是没让人放箭,他让人开炮了而已…… 难道火炮具有比弓箭更高的准确度?!想不通啊想不通…… 像八阿哥这么问法,我很难回答,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是错。 好在《宫廷必备句型一百句》在关键时刻还是很能派到用场的,我恭恭敬敬道:“皇上仁爱,泽披天下。” 八阿哥无声牵动嘴角,我疑心我是不是背错了。 “明年,你二哥年羹尧就会被正式委任四川巡抚的差使,这固然与年羹尧前段时日立下全歼无间门一功有关,而到时候四阿哥用得着年羹尧的地方也必定更多。白狼不是笨人,他抓你当护身符,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八阿哥一问,我倒想起我几乎快忘了年羹尧长什么样了,不过巡抚是从二品起花珊瑚顶子的大官,且四川是兵家要地,看来这大半年四阿哥还真没闲着,活动的能量不小呵。 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康熙这些好儿子们,无非是大家拉帮结派,组成团体,然后互相干。 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且慢说上到康熙下到阿哥无不知道我并非年羹尧的亲妹子,按八阿哥刚才的《三国志》举例来看,哪怕白狼挟持的是年羹尧本人,年羹尧也只能乖乖认命等下辈子再当四川巡抚了吧? 谁知八阿哥话锋一转,又提起一桩往事:“你九岁那年,四阿哥将你送入年家接受特训……你的功夫底子好我听十四阿哥说过,不过亲眼见了白狼同你那一飞身湖面,我才知道你的轻功好到什么地步,你有如此功夫,前年小小事故又怎会难到你,令你坠马?这些年我从没低估过人,你却是个例外。” 八阿哥语气淡然,我却汗湿背心,年玉莹九岁入年家的事情我听四阿哥说过,不过内情就不清楚,我一早认定前年发生在年玉莹身上害我穿越到清朝的坠马事件跟八阿哥有关,如此听来,竟是另有蹊跷?八阿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这些到底想干吗? 八阿哥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金丝纳底的精工荷包,轻掷于近我这边的小几桌面。 我按他目光指示拾起荷包,手一捏也捏不出个名堂,解开绳口一看,里面却是张折得整齐方正的旧纸。 我把纸夹出来,先看到背面写了一半的四阿哥字迹。 四阿哥的一手颜体圆转遒劲,内含连力,当日我在四贝勒府怡性斋大书房伺候过一段时间的笔墨,最是看惯的,因闷头想了一想,忽然忆起一桩旧事,心头别的一跳,忙将纸面翻转展开,赫然便见着空白处笔墨描上的一副漫画人脸,一旁还歪歪扭扭提了几个字:难得郁闷——正是我的超级霹雳简体字,再无第二人可以仿冒得的。 而在我的字迹下面,另有一行陌生妙逸字体写下数字:情在不能醒 “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情到深后不能醒,若是情多醒不得,索性多情……”八阿哥站起身,走到我前边,缓缓道,“那晚十三阿哥同你在青螺山崖边放出烟花讯号,是我和十四阿哥领着左翼部队率先上崖营救,行至半山突见异光,事后方知你们双双坠崖,经勘探断崖现场,我在崖边寻到这个荷包和这幅画。荷包明属十三阿哥,而这画画的是四阿哥,却决非出自十三阿哥手笔,现拿来给你认认,你见过吗?” 我轻声道:“画的是四阿哥?一看便知?” 八阿哥道:“不错。” 我不由苦笑一下:“这画是我画的。” 60、第五十二章(2) 去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十三阿哥跑到四阿哥府找我, 带我出去玩儿,当时我闲着无聊,正在档子房里画着漫画, 被他撞见,硬说我画的是他, 还说我把他画的难看,当场收走了画。我也没计较, 事情过了就忘了, 没想到再次见到这画竟是这么一种处境下。 八阿哥看得出我画的是四阿哥,十三阿哥自然也看得出。 情在不能醒,不知十三阿哥写下这句纳兰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玉莹谢八阿哥。”八阿哥在看着我, 我谢了他一声, 老实不客气折起画,放入自己袖袋。 八阿哥并不阻止我, 随口道:“这荷包你也一并拿去还给十三阿哥吧。” 我顺手把空荷包挂在腰带上, 八阿哥又道:“从这个荷包掉落的地点判断,当时十三阿哥站立的位置远不至与你一起坠下断崖,莫非是你把他拉下去的?” 我跟十三阿哥脱险后,不管谁来慰问,我只推说当时受惊昏迷, 隔日醒来,发生何事全盘都不记得,而坠崖始末相关细节统统由十三阿哥一人向康熙直接汇报, 因此连日平静,并无甚问题,现在八阿哥又冒出来狗拿耗子做什么? 我起了警惕心,只循规蹈矩答道:“当时崖上石裂,一片混乱,玉莹至今亦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八阿哥点点首儿:“你不记得了。好。我再问你,情在不能醒,这几个字是十三阿哥所写,你懂不懂得意思?” 明月伴随清风,生米已成熟饭,我心坦然,从容道:“东坡有一次去一个地方,路途很远,天气又特别炎热,他走得很累了,寻思着到前方树林里休息,可离那树林也还有相当距离,他又饥又渴又累,烦恼不已。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眼前有什么歇不得处?这么一想,他立刻席地而座,此时清风悠悠,说不出的舒适畅意。所有经历,都早有人经历,所有心境,都已被写尽。忘不了,就不再勉强,索性多情,大爱无形,岂不美哉?” 八阿哥打量我了几眼,微现诧异,我肃容以对。 “在金桂轩戏园,白狼先用琴音魔功迷人心魄,又指使手下妖女乔乔诈死,若非老十四应变奇速,你险险就被二阿哥推作挡箭牌,重创于乔乔毒爪下。”八阿哥忽快速道,“你坠崖,老十四急得跳脚,连告知我一声都不曾,连夜带队下山冒雨摸黑搜寻,还是皇父派人替下他回来,即便最后找到你们的是四阿哥,他也硬要看到你平安无事才肯回京。老十四本来也要上青螺山,可惜被十三阿哥抢先——” 我一早已听说当晚监督火炮队的正是八阿哥,因淡淡道:“换作十四阿哥上了青螺山,玉莹或许不用挨火炮轰击?” 八阿哥的面上并无一丝异样表情:“放火炮是皇父的御令。” “皇上当时绝不知道十三阿哥业已上山。” “那是四阿哥没有告知皇父。” “哦,八阿哥也知情?” “错。我是见了烟花才知十三阿哥也在山上,可惜山上第一发烟火发射同时,火炮攻击命令已下,不及追回。皇父查问,四阿哥才禀出十三阿哥偷偷上山一事。” 我黯然。 八阿哥注视着我:“你还想问什么?” 我倦道:“玉莹只对一样有疑问,四阿哥不将此事提早回禀皇上,是因为四阿哥已经知道皇上要用到火炮攻击还是因为四阿哥不知道?” 八阿哥目光一凌,刺进我的眼睛里,我和他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如果四阿哥知道火炮一事而不禀告康熙,那么他就是故意陷害十三阿哥,这么严重的指控就连八阿哥自己也不见得相信,更不好当着我的面直说。 如果四阿哥不知道火炮之事,那么十三阿哥以皇子之身干犯奇险,想来是逆了皇上意思,四阿哥既不能阻止,定是想帮他混过去而终不成功。——八阿哥的离间便没有效用。 如此对峙了半响,八阿哥的眼光渐趋柔和,我才暗暗松口气,他却又说出一番让我大跌眼镜的话来:“四阿哥能提供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四阿哥办不到,我可以办到。老十四认准了一个人就不回头,从小是这脾性,我也不愿强他,那天老十四同老九、老十在乾清宫东暖阁为我向皇父求情,激怒皇父,而你以一己之身舍命护住老十四,我虽非亲见,但都详细听说了,也如亲见一般,你既能做到那样,我亦愿意保你最多两年之内做到老十四的正福晋之位,如何?” 我听到前面,犹在心里冷晒:这么耳熟的话,什么叫四阿哥能给的八阿哥也能给,嘿,四阿哥强暴了我,八阿哥也想来? 及至听明白下文,不由打了个格楞,如今二阿哥形势不明,大阿哥是要被圈禁至死了,四阿哥在康熙面前一向不算得宠,十三阿哥却失了宠,横比竖比,还属八阿哥党在朝野最有声望,从这次康熙让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新满洲娄征额侍等与满汉大臣合同详议,于诸阿哥中举奏一人的结果便可得知,若非康熙护着二阿哥,有心驳回,真还不知怎样呢! 再想起康熙前不久当着众阿哥面指住九阿哥、十四阿哥怒斥其两个要指望八阿哥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两个亲王么的原话,我心中更是发凉。 八阿哥这是划出道来,要我摆明阵营了。 但我就算要抱大腿,也是在现任皇上康熙和下任皇上四阿哥中二选一吧? 十四阿哥对我的情义我明白,但要我投靠八阿哥,我怕我会早衰,更怕四阿哥发飙。 可我也不敢当面说不,八阿哥身边什么能人都有,万一埋伏了刀斧手在这,难道是摆设的嘛? 我沉吟不语,八阿哥也没什么,只踱到石几旁,拈起棋盘上一枚白玉棋子,月光下,他的修长白皙手指简直比棋子颜色还要润泽,我脑中灵光一现,走上一步,看他将棋子重新摆放下去。 八阿哥看我眼光乱落之处,微微一笑:“四阿哥的棋艺不精,你跟他学不到什么,你想学,老十四可以教你。” 我跟着一笑:“玉莹不懂下棋,但是玉莹学过一句话:观棋不语真君子。” 八阿哥沉默了一下,我微汗。 “你想做真君子?”八阿哥侧身过来,略嫌暧昧地贴近我,低声道,“你做不到。你不是君子。你是女人。一个学不会安分守己的女人。” 我不为他的挑衅所动,维持住笑容:“像我这样的女人,八阿哥见过几个?” 八阿哥一楞,随即反应过来我这是套了四阿哥当日说过的话,他的眼光上上下下移动,似乎要穿透我,最后他什么答案也不给我,忽然就转身离去。 我目不转睛看着八阿哥的背影一路走出长廊,才反手扶住石几边沿。 要死,刚才他身上散发的气势压得我的腿肚子直转筋。 他再晚走一步,我想不示弱也不行了。 还是摘引四阿哥语录有用,膜拜。 今次给八阿哥碰了个软钉子,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哪,我太忧郁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 康熙复封皇八子胤祀为贝勒。 随驾从畅春园回转紫禁城后没有几天,荣宪公主接到自蒙古巴林投来的急信,禀过康熙,择日出京,赶回巴林。 因那日我在畅春园湖边遇上八阿哥,导致下山迟了,又碰上夜里忽降骤雨,害我淋湿受寒,虽然有御医开了药给我按时服用,许是坠崖后力亏太甚,连发了几天的热,终是缠绵难愈,为防过病,直到荣宪公主离京我也没再见到她一面,病好后,才收到四阿哥待她转交给我的一件物事,那是一块橘子皮古玉,带点血沁,有个名目叫做"叩锈",难得极了。我一见就很喜欢,穿了朱绳,天天佩在腰际。 又过几日,恰轮我在东暖阁值班,东暖阁升的地火太旺,我原怕受凉格外穿的多些,热得实在受不了,连除了两层夹衣,方觉好些。 康熙一向说我太瘦,叫人一看就是个好逮的小侍卫,不养胖点不行,这歇了下午觉起身,才传了茶点,进到一半,唤我过去,赐食。 我谢恩接下,康熙一眼扫到我腰间佩玉,微微笑道:“喜欢这玉嘛?” 他的语气出奇柔软,我微微一怔,随即答道:“玉莹很喜欢。” 康熙望了望我,眼睛却似乎穿透我,看到一个什么遥远的地方去。 我屏息不动,他却不再说什么,微摆手,令我退下。 自打穿越到古代,我的yue shi便超级不准,十月来过一次,十一月却一整个月没有迹象,我正惴惴不安会否十三阿哥让我中标,刚入十二月,便来了,当时我正随从康熙到南苑去了一次,yue shi忽然而来,涨潮似的,弄得我手忙脚乱,总算上次经验还在,自己随行备有秘制棉垫,没出什么大纰漏。 回宫后不久,康熙便说既然封了格格,要给我在宫中安置一个住处。 二阿哥在场听说后,很是起劲,便跟康熙报告,指毓庆宫西殿后有单独隔开一清幽院落,名为琼瑶小筑,邻近日精门,来往乾清宫很是方便,正合我移居。 一听“琼瑶小筑”几个字,我吓得冷战连连,康熙只说再要看看,按下不提。 二阿哥并不罢休,每日来给康熙请安凡见得到我一次必私下热情询问我一次有否找定住处。我应付他应付到黔驴技穷快了,忽传来一个消息。 原来太医院院使儿科御医孙治亭前有秋荻期间救治十八阿哥不力,后有彻查一等侍卫左安中毒之事无果,很不受康熙待见,郁郁了月余,竟于日前得了急病而亡。 孙治亭是孙之鼎本家侄子,从来爱如亲儿一般,他一死,祸不单行,孙之鼎江南老家的老母亲收到消息,也得了重病,等消息再传回京城,孙之鼎还没做出安排,据说老太太就不行了,双重打击之下,孙之鼎四十多岁的人,一夜白发,匆匆操办完孙治亭的葬仪,就跟康熙告了丁忧,辞官回乡。 康熙近几月一直重用前年从南方带回来的另一位院使大夫刘胜芳,本为孙治亭之事连带嫌了孙之鼎,如今见他可怜,念其从前勤勉,却也牵动心肠,施恩赏了不少器物,令他带全家眷风光返乡。 而孙之鼎这一走,随园自然就腾出了地方儿。 62、第五十四章 他们在给四阿哥请安, 我却想起自己晕船, 拉牢四阿哥只不撒手,别的全不理会。 然而等四阿哥和我入暖舱坐定,画舫缓缓开动, 我见着桌上铺了满台点心,反不觉头昏, 径直扑上去猛吃--矜持?见鬼去吧!四阿哥说带我出来玩儿,这些吃的不是为我预备的难道是为他?有吃不吃猪头三! 我左手一块"湘妃糕", 右手一条"玉带糕", 状若饿猫扑鼠,四阿哥瞧得好笑,绕过来从我侧面搂住:"皇阿玛那儿我替你请了五天的假, 算进今日, 还有两天,你陪着我, 慢慢吃, 慢慢喝,很不用着急。" 我差点噎了一下,赶紧扭头瞪他:"皇上那儿是怎么说的?" 他闲闲道:"也没什么,皇阿玛说让你好好歇着,等过年时候再接你入宫玩儿。" 我急道:"你没跟皇上说什么吧?" 他瞅着我, 反问:"你以为我能说什么?" 我愣愣眼,转念一想,也是, 他最多说我病了,不可能提到"棒棒",再者上次康熙也知道了他和我在紫碧山房见面的事,当时康熙的态度已是默许,何况我现住着随园,别的不说,只看四阿哥连日来出入如此方便,自然是在康熙面前过了明路了,近日我不常在康熙跟前儿,各方讯息也有些闭塞,他怎么过的明路我不晓得,猜来总是十三阿哥跟他坦白后他使的手段罢?问题敏感,他不多说,我也不敢多问,只沉了头儿不响。 因暖舱里炉火预先生得热热的,为防一冷一热染了病,四阿哥和我进来后就分别除了斗篷、大氅,他坐旁边将我搂住,取过玉带糕来,放在我嘴边喂我吃,闻到香气,我本能一张口咬下去,忽然想起玉带糕是长的、bang状的,他这样拿在手里喂我,我们的姿势岂不有点那个什么? 动了这个心,我立时不自在起来,连周遭气氛也觉粘结,瞄了四阿哥一眼,他正似笑非笑望住我。 我怎么看他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但又不好说穿,心一横,闭眼全部咬下去,满想一口包了,速战速决,谁知一下咬到他的手指。 他要把手指抽出来,我偏咬住不放,他用另一只手捏住我下颌,才迫我松口。 四阿哥的手指上留下一圈小小齿印外加零星糕点屑屑若干,他垂眼看了看,反手擦在我脸颊上,我磨牙卡卡又施铁齿功,但是一下没平衡住,斜倒下去,险些一头撞到硬木桌沿,若非四阿哥及时一把将我拖按住,今天我的头部就要第二次受创。 "你饿疯了么?连我也咬?"四阿哥虽然压住我,却没有把他的重量加在我身上。 我躺在柔厚地毯上,仍感觉得到船体微晃,有一些眩晕,睁眼望着四阿哥的脸,记起那天晚上我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样的姿势。。。 现在我又上了贼船,我真是个傻子。 我眼睛朝门口方向看了看,四阿哥忽道:"放心。这里的帘幕门扇可以隔音,外面听不见,那些都是我的奴才,没有召唤,谁也不敢闯。" 我有些微凉意,然而他的手很快就覆上来。 我chuan xi着问:"从前也带别人来过这里?" 他摇头道:"那年我跟皇阿玛南巡,回来跟你说了南方的风土见闻,你别的也还罢了,独羡那倾城彩舟,非缠着我为你仿造一座画舫以为每年泛舟游赏之趣不可,连图样都是我亲手把着你画出来的,因此这船除了你,并无第二人可用,你仍旧不记得么?" 他说着,抱起我走进暖舱里间,竟弃床榻不用,转而将我放上一张座面为尖菱形、扶手探出的奇怪锦椅。 我才一仰躺上去,怪椅斜拱的躺身木板忽然起伏不已,我惊呼一声,扣住他手臂:"地震了!啊不,翻船了!" 他一推右方一根斜伸木杆,那木杆突然下倒,而两侧的半圆弧形长凹板骤然上扬,将我托高且往外侧移去,止住下椅趋势。 "不用怕,xiao yao椅本来如此设计,一会儿我就让你想起它的好处。"四阿哥好整以暇地倾身深吻我。 我勾住他脖子,低语道:"带我玩儿,就玩这个?" "不是,还没到地方,现下还有时间…… "有了这张椅,四阿哥至少比平时省了一半力气。 我连话也说不顺:"四阿哥,你……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喜欢我……又为什么总是要对我……对我这样?" "就是因为喜欢,才要这样!" "唔--"我一挣扎,已被他生生占据。 "还敢不敢再跟老十三一起了?嗯?" 他问归问,压根不给我机会说话,我无法抑制自己强烈的心跳,只能靠积极的回吻来抵消这种冲击。 "说!敢不敢了?" 我揽紧他,气息吁吁道:"不、不敢了……" 他不依不饶:"还有下次怎么办?" "……唔……不要……" "你叫我什么?" "四爷……" "还敢不敢有下一次了?" "不敢了……" "有的话怎么办?" "若有……四爷就……" "再说一遍。" "四爷……"我猛地咬紧牙关,好容易缓过劲来,汗已沾背,"爱我……" "什么?" "爱你……" 事后,他把我抱到矮榻上放我歇息,我偎依在他身前,只觉头目仍森森然,良久不解。 他缓缓抚着我的发,静待我的气息平稳下来。 "这船是我的,椅子是谁的?四爷是从哪里寻到这种怪椅子来整治人?"我一恢复清醒,还是比较关心怎样把适合反攻大计的椅子搞到手。 四阿哥怕我冷,把我们身上披着的毯子拉高一点,连肩头也细意裹好,我半趴在他胸前,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他一点我额头,轻笑道:"从前你老说怕,后来就想了个法子,用椅借力,多少能抵消苦楚,我倒用不着,还不是全为了你?" 我咧咧嘴,这家伙真会撇清,连我也是第一次见他gao到像刚才那么兴奋样子,明明爽翻了,还说"用不着",可恶透顶! 因我说饿了,四阿哥披衣下榻去外间拿吃的给我,我抓紧时间裹着毯子跑到帘后银盆处倒出水来,擦拭了一番,回转身,路过那张椅,越看越来气,抬脚猛蹬一记,不料椅上侧面也有机窍,锒一声把我的脚踝给扣住了,格记戆特了,我不用照镜子也知自己此时摆出的造型名曰"金鸡独立"式。 我又悔又恨,勉力拿手去掰,哪里撼得动分毫。 不一刻,四阿哥托了一盘食物进来,骤然见到我这副模样,笑得连盘子也差点打翻,随手搁在一边,绕到我身后,却不替我解开,只贴背拥住,将毯子撩开,口中赞道:"小千儿今日这么乖巧,我要好好奖励你才是--" 我躲不得,又逃不得,大大抓狂,乱呼道:"救命呀,欺负人了,四爷快来救命呀--" 四阿哥听我叫得有趣,故意多逗了一会儿,我死活摇头不肯,他便打开机关,放我脱身。 我脚虽落地,一个激灵,又趴在椅上。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 r~~o~~o~~m~~" 他打了一巴掌,饶过我,过去洗了手,把我抱回榻上,一边喂我吃东西,一边问:"刚才叫的什么?很动听?" 我利用狼吞虎咽的间歇解释道:"没有哇。我刚才是在背诵英吉利文。" "什么英吉利文?" "look,thisa ~o~o~m~,room!" 四阿哥作势要敲我的头,我早有准备,抱着一堆吃的,噼哩啪啦赤脚逃到外间,他追出来,还没抓住我,我自己先被身上滑落的毯子一角绊倒摔在地上,他跟着下来,狠狠吻我。 我哀哀推开他:"魔鬼,你是大魔鬼--" 他有备而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管药膏给我涂抹上。 我对他怒目而视,他一笑置之:"好了,来,看看衣柜里面的衣裳喜欢哪一套,我们快到地方下船了--你要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我不敢蘑菇,腾腾爬起身,无奈连走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溜达到衣柜旁一瞧,里面整齐挂着的有满装,也有汉服,都是女式,以我现在的身体情况,穿花盆底鞋走路绝对不行的,因挑了一套单色的条纹状红装汉服,另配以同色系的束身腰带和绛色衬裙。 等我回到里间洗了一洗身子,上下焕然一新出来,四阿哥早已穿好袍服,负手站在窗边欣赏湖岸景色。 他听见响动,回首打量了我一眼,很是喜欢,走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亲,又帮我选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围上,这才挽起手儿带我出舱下船。 我向来最烦一大帮子人前呼后拥的,四阿哥深谙此道,船上的人自然留在船上,连我们到的这个小岛上安排的服侍人等也是自请安之后就不近前来,唯远远跟从而已。 我见这小岛气派,忍不住好奇,一问四阿哥才知道连湖带岛都是他的私家别苑,不由暗自吐舌,这一份大好产业可比随园灵得多了,给恶霸我霸占才是正好呀,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因几日前落过一场雪,岛上道路虽经专人洒扫过,仍有些难行,四阿哥同着我缓缓西行十余里,背湖右趋,又是一条丈许来宽,五色云石铺就的石径,长约里许,两旁尽是松桧干霄,戴雪矗立。 快到尽头,忽闻一股幽香,沁人心脾,走过一看,乃是一大片平地,地上一片疏林,均是数十丈高、合抱不交的梅花老树,株株荫被亩许,姿态灵奇,干古枝繁,长到分际,枝头繁蕊如珠,含苞欲吐,姹紫嫣红,妃红俪白,间以数株翠绿金墨,五色缤纷,幽香细细。 林边崖顶一条瀑布,下流成一小溪,上层已然冰冻,下面却是泉声b纵,响若鸣佩。 溪旁不远,又独生着一树梅花,色作绯红,看去根节盘错,横枝磅礴,准是数百年以上的古树,宛如袁家高士,独卧空山,孤芳自赏,清标独上,孤零零静植于风雪之中,与对面苍松翠竹互矜高节,花光明艳,幽香蔑郁,端的令人一见心倾,不舍遽去。 好一片凌花照眼,若有胜境,我贪恋丽色,驻足不前,四阿哥便紧牵我手,领我走到那株单独梅树跟前,细细观赏。 "相传南北朝刘宋时,宋武帝有位女儿寿阳公主,生得十分美貌。有一天,她在宫里玩累了,便躺卧于宫殿的檐下,当时正逢梅花盛开,一阵风过去,梅花片片飞落,有几瓣梅花恰巧掉在她的额头。梅花渍染,留下斑斑花痕,寿阳公主被衬得更加娇柔妩媚,宫女们见状,都忍不住惊呼惊艳。从此寿阳公主就常将梅花贴在前额,这种打扮被人称为''梅花妆'',传到民间,许多富家大户的女儿都争着效仿,以为绝美。因梅花妆的粉料为黄色,对镜贴花黄一语便自此流传开来。"四阿哥轻轻圈抱住我,抵首细语,"可是你却用不着这样--你眉心这一点红痣,乃是天空之女风神昂阿额顿转世的象征,''眉担日月'',将来生子,必定贵不可言。" "四爷也信这个嘛?" "若非天神庇佑,要如何解释你跟老十三夜间从青螺山断崖坠落尚能全身而还的奇迹?" 我本来打算说"让我们拉开记忆的帷幕,一起来想想西湖断桥的故事……",但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我也一直疑心是否我当日中了白狼的催眠法之类的妖术才会导致我的头脑频频产生幻觉,说我是白蛇,还不如风神听起来响亮一点。 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其实我的立场还是倾向于外星飞碟的,总之跟四阿哥辩这个就没什么太大意思。 可是四阿哥提到生儿子的事情,忽然就让我很烦恼,我知道历史上他笃定有一个为他生了三子一女的年妃,恰好三百年前这个白小千又改了名字叫做年玉莹,难道说,年玉莹就是年妃,只要我留在清朝,就必须得背负这个命运、得跟他那一堆大老婆小老婆争宠一辈子? 我左思右想,心情一阵低落。 四阿哥并不深知原委,只望住我静静不语。 我沉吟半日,抬头看他眉眼--他的心里,究竟装着几个女人? 我同他,种种亲密颠倒,仍是看不透他的心. 他曾说过我是那种随时会掉过头去消失不见的女子,如果我被风卷到天涯海角,他不晓得到哪里去找第二个我. 然而我何尝不怕、不怕有一日他厌倦了我,留我一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在飞雷洞和十三阿哥那一夜,是生死与共、劫后激情,却也是我想要证明我仍有能力、仍有可能爱上他人的一种途径。 那时十八阿哥新丧,四阿哥始终陪伴我左右,宽解我心怀,我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跟我离京前有所不同,但我也有切肤之痛警告我他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可以予取予求的奴才. 尽管后来几次,让我对他、对年玉莹的过去多一些了解,但再多温情,也无法抵消我对将来的恐惧:我很清楚,我不愿跟任何人分享我的男人,要我跟他的姬妾争宠,那将是对我的凌迟。 "四阿哥,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我往梅树下走进几步,先仰指挑去一缕被风吹在唇畔、惹起一阵痒意的发丝,方回脸淡淡笑道,"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他们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然而那个男人终究没有给女人安稳。他说他待女人如待他自己,视妻为己,视妾为客,两相冲突时而''克己待客'',宁可委屈主,也不委屈客。" 四阿哥看着我,仍不说话。 我接道:"天地造化,阴阳有别,世间的男人和女人自然是不一样。同样的历史,男人会问,英雄一生杀过多少人,建过多少功?女人却会问,英雄一生有过几个女人,又最爱哪一个?" 说到这里,我停下,他开口:"你要问什么?" 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做不了''主'',也不愿意做''客''。我想问,我若要安稳,你能给我几分?" 他走到我身前,深深望进我的眼睛:"佛经里有阿修罗。阿修罗者,大海中立,水不膝,向下视仞利大。无酒,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不端正,惟女舍脂端正。天下弱水三千,我可以只取一瓢。只看你愿不愿意信我,肯不肯等我?" 信? 等? 我不用信,也不用等,他的许诺结果如何,我比他更清楚。 雍正三年十一月,贵妃年氏病危,从宫里搬到圆明园,雍正看望她后又匆匆回宫,并给礼部下了一道上谕:贵妃着封为皇贵妃,倘事一出,一切礼仪俱照皇贵妃行。 加封、表彰并未挽回病情,年氏没等到加封之礼就当月死去。 年氏死后,谥曰敦肃皇贵妃。乾隆初年,使其从葬雍正于泰陵。 ——这个历史,是我在现代从一名爱好清史的女友处听得,当时只道听过就算,不料此刻记忆犹新。 我若是年妃,这便是我可预知的命运。 我若不是年妃,那么在这九王夺嫡的动荡时代,连我能否平安活到雍正三年,尚且是个未知数。 四阿哥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会青史留名,而你的名字将作为我爱新觉罗·胤g最宠爱的女人和我紧密相联,为后人所称颂!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么?" 我听过很多很多情话,但这样的话,我只听到过一次,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失笑:"以白小千之名?" 他也含笑:"随你。" --就我所知,史上现存和雍正有关的记载并没有白小千这位好姑娘的名字。 依然是“最宠爱”,对一个古代的男人来说,这就是承诺的极致吧? 但是没有办法,就算这是一个真实的谎言好了,这一刻,这个谎言切实打动到我。 四阿哥说,今晚我们就住在岛上,而要到后山住处,最省力的方法就是渡河。 河流,犹以晨曦与夕阳时最美。 我们上了小船,正赶上黄昏时候。 侍者撑船缓行,我同四阿哥并肩坐在船后看夕阳。 微风习习,桨声g乃,波纹软腻,河滨水草飘忽如玉,蒲苇柔韧若指。 此地水暖,冬日夕阳倒影中,竟时不时有巴掌大的鱼惊悸而起,“泼喇”一声,轻捷的身子从水中跃出,在河面上漂袭而行,荡出一十、二十个浅浅水漂也不希奇,引得我和他相视一笑,情浓景契,神思悠悠。 过完一池秋水,正当一抹斜阳欲坠,小船晃一晃停下,四阿哥先跳过踏板,再拉我上岸。 前山六瓣梅花汪洋恣肆,称得上十里梅花香雪海,此处却是另一番气象,别的且不论,单看那白墙黛瓦掩映在柔枝细蔓之间,任人间惊心岁月,何妨尽蹉跎? 四阿哥说是在康熙那边替我请了五天的假,其实年前事多,我的差使却是轻松,近日即便进宫也就应个卯儿罢了,康熙又一向对我宽泛,说是五天,我便再多歇个十天八天,也没什么,反而奇怪四阿哥正当大忙时节,哪里来的空档? 当晚安顿下以后,一起吃饭时,我还旁敲侧击了几回,无奈他的外交辞令滴水不漏,我不得要领不说,还被他调戏了几次,只好闷声大发财,搜罗了一大盘零食点心躲进房里睡觉。 四阿哥随行的人有带来好几包奏折之类的文书,他用完晚饭,就在书房里挑灯夜读,不知多晚,听船声响动,似乎另有十数人分批上岸,由专人引入他房中,那些人中有一些我听着称呼像是他府里的幕僚,还有一些却不清楚,想来此处亦是他们常来往之地,其间言语谈笑声隐约耳闻,约近一个时辰,其声不歇,说的什么内容就很难听真。 所谓饱暖思睡欲,既然听不出什么壁脚,我填好肚子,漱漱口,擦了身,便自管吹灭蜡烛扑到床上蒙被大睡。 四阿哥直到半夜才持灯进房,我睡觉向来警醒,何况又有光亮,便翻了个身,揉揉眼睛。 他把灯盏放在外间桌案上,轻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我的头:"这么晚了还没睡嘛?" "别吵,"我朦胧道,"我在做梦呢我……" "做什么好梦?" "……有好多好吃的呢……别吵,一吵就没了……" 床垫微微沉了一沉,是他蹬靴解衣上来了。 他钻进我的被子,自后抱着我睡。 当他拨开我的发,将第一个吻落在我的颈后,我不自禁颤抖了一下,又觉身子有些发麻,呼吸也重了起来。 外间有晕黄灯光微微跳动着渗染进来,我知道这样的光线已足够他看清我的脸,因半闭了眼。 他抵上来的一刹那,我忍不住低声唤他:"四爷……" 最后一个音变了调、失了声,完全不能阻止他,反而激发了他。 "四爷——" "嗯?" "四爷……" "好,乖……" “不要……" “要不要?” “……要……” 次日,阴雨天,山风浩荡,满耳皆是云脚越过山顶时的悉娑声响,夹杂着河水拍岸的低语。 四阿哥出身皇族,为防枕边人行刺,历来养成独睡的规矩,今次却跟我同床到天明,因他起的绝早,我也跟着早醒,但我迟迟赖在床上滚来滚去,他拿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出去用了早点,又亲自带了一托盘饮食回来安慰我。 我趁他走开的功夫,跳下床洗漱了一通,取了新的衣裤全部套好在身上,才爬回床上裹着被子继续无赖,可是我也没想到他喂我吃东西喂上了瘾,居然一直坐在旁边监督我。 他对我衣冠齐整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模样,是看一回笑一回。 我没那个夏威夷时间理他,吃东西恢复体力要紧,满心以为今天就可以回随园了,谁知道他说还要再待一天一夜,明日才行回转,我当场就傻了眼。 为着下雨的缘故,原定的户外活动都取消了,我吃准他安排了室内活动,暗暗加强防备。 一整个白天,他带着我在书房里也没做什么,无非掷棋写字耍耍玩儿,而他研究文书的时候我就扒在窗前看风景,实在无聊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嫌我晃的他眼睛发花,叫我拿着纸笔在他旁边小书案上临摹字帖。 学习这种事情最累人的了,到了下午书房里面的地龙也有点闷,我中饭又吃的过饱,血液全聚流在胃部,大脑供氧不足,撑了半个时辰便昏昏思睡,却又不敢跑到书房里间躺着,只垫着头一冲一冲地打盹儿,冷不防四阿哥一抽把我的习字纸抽走检查,我口水差点掉下来,忙一吸吸回去。 "是受,是受,就是受,一直是受,永远是受,受的身高,受的外貌,受的心理,受的体质,一直是总受,永远的总受,万年的总受,啊呀啊呀呀……"四阿哥一口气念下来,抖抖纸,不解地问,"你写的这都是什么?受?总受?" 我跳起来,一把抢回心情日记刷刷撕了揉成一团扔掉:"没什么!我是说我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四阿哥不满:"就想着吃?你脑子里面还有没有想别的?" 他一下凑过来问我,我觉得他离我的距离太近了,马上不安,刚琢磨着要溜,他的动作却比我还快,一把搂住我抱到他身上。 他的座位是大椅子,虽然有空间,但两个人还是挤了一点。 "想什么呢?"他在我脸上啄了一记,暧昧地问我。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手往下去,几下没有扯开,不禁咧嘴笑了笑,握着他的手央道:"不要了呢,四爷,老是这样,人家很容易--" 我本来要说很容易搞出"人命"来,忽的一激灵:这可不是四阿哥把我带来这里的原因吗? 昨天我就该明白了,他分明是故意的! 他嘴巴上说不介意十三阿哥和我的事,心里指不定窝着一团火呢,怪不得昨天一天nong了我好几回,一旦我shou yun,就再也折腾不出他的五指山了! 想通了这一层关系,我一停住话风不往下说,他立时留意到,抬眼朝我面上看了看:"怎么了?嘟着嘴干什么?" 但显然他并不要我的答案,而是直接开始吻我的嘴。 我半坐半跪在他膝上,姿势好不尴尬。 老实讲,我对书案这样东西是有点心理阴影的,好几次被他收拾都是在书案上,他也觉察到我的不自在,因横抱了我起身往里间走。 我踢踢腿抗议:"不要--" 他一句话驳回:"由不得你。" 而他把我放在床榻上后,我越看他越对上我刚才猜的那个意思,心里一阵委屈,扭过头抠着床围上的浮雕纹路不作声。 然而他停了动作,只耐心细致地吻我,直到我回应他。 "明年圆明园的工程就将开始,我已跟皇阿玛请了旨,建成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你。我要养你,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可是放你野着性子成天在外头晃荡,我也不放心,我只想快点娶到你。你不想早些有我们的儿子么?" 我是知道在古代,尤其是在四阿哥这种等级秩序森严的封建贵族家庭里面,能够生养儿子就意味着随之而来的地位,妻妾们的所谓争宠也无非就是围绕着这个,但是这样的观念我目前还无法接受,他当我疯子也好、傻子也好,这个问题我一定要讲清楚。 "我不……"我半坐起身,蜷在他怀里慢慢地道,"我怕生孩子。" 他倒说的轻描淡写:"女人第一次生孩子都会怕,等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我坚持道:"我不想这么早有孩子……" 他把脸抵到我的耳边,悄声道:"你也不想要我''宠''你么?" 我滞了一滞,在无法bi yun的情况下,如果不想要孩子,自然就得避免和他那个,否则三天一次跟一天三次的频率比起来,中标的可能性并没有什么区别,除非如此,解决不了问题,但是…… 他的手滑入我衣领:"听话,别动。" 我扎手扎脚,默默挣扎,拚力气拚不过他,就比人品,绑个大闸蟹也没这么容易吧?何况我还是小强。 缠斗了一回,他忽然失去耐心,甩手下床。 我用偏了力,往后一倒,他的声音冷冷从头顶传下来:"不想就算了!你回房吧!" 他语气中那种高傲的挥之即去的感觉让我深觉wu ru。 我匆匆拢好散乱衣襟,缚带下榻,刚刚与他擦肩而过,他加上一句:"晚饭我会叫人送上来给你。" 我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面容无波:"你放心,我不会来碰你,你不愿意为我生孩子,别的会生的女人多的是!" "不要把我和你身边的女人混为一谈……"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没听清:"什么?" 我一扬首,冲他大叫:"不要把我和别的女人混为一谈!你叫我信你、等你,你又可不可以等我长大、等我想生孩子的时候再生?生孩子这么危险的事情不是全由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万一我死掉了怎么办?对,我死了,你还有一大帮女人排着队给你生儿子!你现在就去找她们好了!你不管我就别管,我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他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但很快地,他猛然抬起手,我料定他又要拿出那套"奴才跟主子说话的规矩"来教训我,索性一挺脖子迎上去。 --他又不是第一次打我耳光,我怕他个鸟! 然而他的手并没有落到我的脸上,他是怎样抬起他的手,就是怎样放下。 他那双黑黑的眼睛,在燃烧过后,只剩下平板的疲乏:"如果我不是这么喜欢你,我会杀了你。" 四阿哥绕过我,大步走出书房,我听到他重重摔门,外面纷乱成一团。 他叫人牵了他的马来。 他走了。 不管外面阴雨泥泞山路行走多难,他就那么骑马走了…… 63、第五十五章 我呆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沮丧与受伤的感觉一起涌上来, 如果这中间还夹杂着什么别的,我不愿去分辨,更不愿去体会。 然后我走出书房, 径自回到楼上卧房,死人一般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暗下来,有侍者上楼给我送晚饭, 先是轻轻敲门, 说是送饭来,我并不理睬,前后三次, 均是如此, 便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似是将食盒放在了地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四周安静极了, 偶尔有些声响,我便疑心是他回来了,但听下去,又没了后文。 于是在长久的一次次重复的失望所造成的疲倦作用下,我渐渐陷入深眠。 一阵心悸使我醒过来, 我睁开眼,一抹黑。 一阵心悸使我醒过来,我睁开眼, 一抹黑。 我动了一下,脸朝外,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影。 他带着我熟悉的低浅的呼吸站在那里,而沉默如同暗夜一般宽阔。 黑暗中,听得到风和云层掠过天空的声音。 月色仿佛是一点一点移动进来,我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微光,我几乎可以看清他柔软光洁、棱角优美的双唇。 他是魔鬼。 我就着了魔。 "在我面前,有很多条路可以选,但是不论走哪一条路,我都想要有你在我的身边。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只有你是我想要的女人……"四阿哥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道,"那天我看到你和老十三在溪水中嬉戏,你们的笑颜绽放,如真山真水,好像全然忘记了是怎样从一个滚滚红尘的地方走过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上去和你们相认……我想起你小时候只要得了什么小玩意儿,就能自己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埋头玩上半天,自得其乐,除了老十三来,别人不晓得该怎么陪你玩儿,只要你一个人在那里,就是一个世界,所以我府里的人都知道不要去打搅你。我喜欢看你自己安静地玩儿,也喜欢看你和老十三闹,可是我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介意你的世界里没有我……我周围的人都想法设法讨我欢心,只有你从来不会主动关心我,你一点都不温柔,就会惹我生气,你不想生孩子我有怪你么?谁准你咒自己了?什么死不死的?以后不准说这个字!你笑什么笑?--还笑?" 我跪立在床边,往前扑了一扑,勾住他的脖子,轻咬他的唇角:"你好唠叨……" "说什么?你皮痒痒了,想讨打是不是?" "-嗳,你身上怎么这么烫?这里?啊呀……压死人了……" 胡天胡地睡了一夜,我清晨居然比四阿哥还醒得早,轻手轻脚爬起身来想越过他下床去,忽然发现他一大早就……了。 我捂嘴偷笑,打算伸手过去摸摸,谁知还没碰到,却发现他眼睛半张半闭,原来是装睡,赶紧缩身后退,可是他手一抬,拉住我,不给我走。 我提醒他:"说好了不来的。" 他坏坏地挑起嘴角道:"我是说好不来,不过看你的样子,你很想对我来啊?尽管来,来--" 他拉我过去附耳说了一句话,我只听得身上一阵热,原本摇头不肯,但是一想到昨晚他主动回来找我的情景,心里又有点动摇,想了一想,说:"我口渴,要喝茶。" 昨儿晚上虽然大家都燃烧吧huo niao,但我始终不让他进,两个人都忍得口干舌燥,正好他说他也要喝,便放我下床,跑到外间捧了一壶茶回来,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壶嘴,你一口我一口地灌了一回。 他还没说话,我动了动,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 我华丽丽的缺氧昏倒了…… 这一个早上,四阿哥喂了我好多吃的,又休息了半日,我才缓了过来。 午后天色放晴,四阿哥带我上了离岛的船。 回去的河道却是另一条,船开动以后,我扒在窗边看新鲜风景。 船行渐急,我就有些晕晕的,四阿哥见我脸色不对,趋近过来,揽我靠他肩上。 我拨弄着他的衣袖,低低问:"昨儿晚上你几时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他故意道:"我被雨淋的可惨,你又不懂关心我。" "哦,要是雨下的不厉害,你就真的不管我了?你生我的气了?" "不是生气。"他的手指抚了抚我的嘴角,"当时我只想把你推倒。" 我跳起来大唱:"卯上你只好自认倒霉活该~~拽拽的样子你真的心太坏~~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你越说越离谱~~我越听越糊涂~~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打死不肯认输~~还假装不在乎~~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你给我说清楚~~我要啃掉你的骨~~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每次都被欺侮小心我一定报复~~" 想当年,歌神张学友这一曲《你好毒》可是我k歌的必选曲目,因当着四阿哥,别的歌词都掐头去尾含糊带过,惟独一句"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唱得出神入化。 四阿哥先是愕然,继而会意,恶作剧地拿桌上朱果砸我,我一手接住一个,扭腰偏首躲过第三个,自己笑岔了气,倒在他身上。 他原本要板着脸教训我不庄重,瞧了我一回,却也绷不住咧嘴一笑,点点我鼻端:"又有劲了?你别忘了早上还欠我一次?" 我装傻:"啥?" 他含笑注视我,我继续走卡哇伊路线,星星眼~`cj无敌~~他就吃我这一套,俯下脸温柔索吻。 唇舌分开,我搂住他的脖子昵喃道:"其实,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在乎,你真的不管我了,我想想还是有点难过的--" "有点难过?" "嗯。一点点。" 他靠坐船舱侧壁,把我抱在他身上,让我和他正面相对,这才问我:"是不是怕我真去找别的女人?" 我不置可否,伸手摸索着拉松四阿哥衣领,贴近身子,凑上唇齿在他锁骨下面一点啃出一个微红咬痕,笑道:“免费盖印啦,过两天颜色褪了,也不准找别人敲!” 四阿哥的手就置在我腰间,见如此说,顺手掐了一把,我扭一扭,叫他别动,给他把衣领原样理好。 静对了一会儿,他又问:“记不记得上次在紫碧山房,你跟我讲我只能宠你一个,我是怎么说的?” 我正想从他身上下来,漫不经心道:“你说要我给你多生几个小阿哥……” 他闲闲道:“你跟老十三的事我都算了,现在你还不肯给我生小阿哥,光靠盖个''印''有什么用?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娇纵么?就算有谁看到这个,也不敢在我面前吐露半句不满,还不是一样由着我?--你要想放心,就嫁给我,天天瞪大眼睛守在我身边儿。我是不嫌你烦,你想想看如何?” 我的动作一停:四阿哥这话还真绝,上来先抓了我的把柄,将我可以反驳的退路堵死,听来处处还是他占了一个"理"字,不过本来他也没有说错,这古代社会压根就是男尊女卑,他的贝勒府里头更是以男主人的地位至高无上,男人feng liu是天经地义,而女人只能伪为愚者,做出大方态度,才能被称作贤德柔嘉之妇,何况我现在没名没分,能看得住他什么? 于是我焉了,嘴一张,又唱“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 我尽管嘟嘟嘟,四阿哥拉了一把,扯倒我,压上身:“且慢,大家讲公道,我给你盖个四贝勒印。嗯?” 四阿哥多方取证反复比划不知从何下口,盖个印盖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等到完事,船也靠岸了。 我整理好装束跟他下船,他原要亲送我回转随园,因我见他适才在船上起了兴,生怕他为今晨没有找到归宿的龙子凤孙们报仇,无论如何摇头不肯,他便也一笑作罢,令他一小队亲卫护送我回去。 一进随园门口,我就将四阿哥的亲卫统统打发走了。 毛会光早在我的小楼下垂手候着,见到我优哉游哉单骑回来,忙迎上来跟我禀报道:“玉主子,十三阿哥未时来的,等了您大半日,现在清风阁饮茶呢。” 清风阁是随园的藏,十三阿哥爱读书,平时上我这儿来,也总要翻两本医书看看的,我听说他已等了半日,丝毫不敢怠慢,来不及换下行装就直接去了清风阁。 我不准人通报,悄悄儿踏进清风阁里最好的一间霁月书屋,十三阿哥就坐在靠窗位置下的雅座,手里握着一卷半开书籍,眼睛却似看非看地飘向窗外,我近了他身前,他才恍然发现。 我一眼瞄见旁边案上食篮里满满盛着的新鲜御贡番外大金橘,喜道:“你刚从皇上那儿来么?又给我带这个,上回拿来许多,我吃不完,都分给下面人了,叫他们再去送人--咦,这一批货很是圆溜溜的嘛,好香。” “你喜欢,就多吃点,上次生了一场病,瞧你瘦的,腰身越发细了,我差不多一只手就能握过来。”我在把玩水果,十三阿哥则起身走到我身后,帮我解下斗蓬,扔过椅上,又动手除去我的银貂风领,不徐不急问道,“四阿哥没同你一起回来么?” 我不知其意,惊讶地看了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我颈部。 “这是什么?”他问。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今天早上搞的太疯,四阿哥就跟吸血鬼一样,对我下手简直是不分轻重,此刻十三阿哥看到的一定就是四阿哥留在我脖子上的wen hen! 不过他问我“这是什么”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不懂这个是什么吧? 我抱着一点侥幸心理,一边躲开他,一边嘀咕道:“啊?什么啊什么?”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室内静至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十三阿哥开口问我一句话:“你认了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脸看他。 他缓缓道:“如果有谁想要推我下地狱,就得先做好被你一起拉下去的准备……我被圈禁在上驷院的时候,有你这句话陪我,我很知足……后来在飞雷洞那一晚,如果你不情愿,我一定不会迫你……那么,到底是我误会了你还是你误会了我?” 我还是不说话。 于是他郁郁道:“我还以为你也喜欢我……” 怪不得连四阿哥也说十三阿哥是聪明人,两三下就说得我无话可答,我好容易记起昨日四阿哥在岛上教我的一句佛经,便搬出来念给他听:“汝欠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话还未完,他却接上对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言罢,他微微一叹,不再作声。 我将“汝爱我心,我怜汝色”这八个字默默咀嚼了一下,他张开手紧紧拥住我。 我的头枕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只要你的答案:你以后怎么过?” 我想了半日,终觉不说老实话是混不过去了,因撑身在他面前坐好,看着他认真道:“人说‘妾似丝箩不能独生,一心依托于参天大树’,又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可是我既不想做丝箩,也不想做蒲苇,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 十三阿哥凝视我片刻,道:“我不是唐朝李靖,你也并非红拂夜奔。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然则今非昔比,你又何需担心‘孔雀东南飞’?你的路——你想,你一个人能走什么路?” 他一句话勾起我的万丈豪情啊豪情万丈,我一拍床板,十三阿哥哟且听我细细道来:“我想要良田万顷!要家丁成堆!要不学无术!要好吃懒做!要——” 十三阿哥露出一副头昏的表情,打断我道:“说重点!” 重点? 我想了一想,想起重点:“对了,我还要养三条大狗,护花犬那种,以后上街可以横着走路!” 十三阿哥又等了一下,不见我的后文,因问:“没了?” 我干脆道:“没了。”废话!能说的就这些,重点都告诉了他,以后我还怎么当恶霸?这一手,我得留好。 然后他很礼貌地咨询我:“你的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我据实以答:“可能是天生我材罢。” “我从小跟四阿哥要好,他不管得了什么好的都会想到我、分给我,而我也一样。但是一女不能侍二夫,无论皇阿玛怎样宠你,迟早是要将你指婚。四阿哥给得起你良田万顷,我也可以。总之你记着你欠我一个答案,我等着你的答案,你不准赖!听到没有?” 我就晓得十三阿哥不肯饶我,只眨巴眨巴眼睛傻愣愣地看他,他捡起先前滚落在地的一枚大橘子,剥开来塞到我手里。 御贡的橘子汁水特别多,我咬得又急,就顺着下颌淌落,十三阿哥看在眼里,伸指捞了几滴放入自己嘴里:“唔,很甜,我也要吃,你喂我——” 他的声音这么xiao hun,要求又这么简单,我没有不满足他的道理,撕了一瓣橘子送到他嘴边,他倒是坐在那里没动,只不过啊呜一口,连我手指也咬住。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之间觉得很眼熟,接着就刷刷刷三道黑线挂下来:我也经常咬四阿哥的手指头,连咬的位置都差不多,难不成这个习惯就是年玉莹以前从十三阿哥身上学过来的么? “玉格格——玉格格?” 一个人渴睡的时候听到身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有如打雷一般响亮,最烦的就是这个雷还老打得不停,我尽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再慢慢张大,哑着嗓子问:“又到点了?容嬷嬷?” 腊月十七一过,连宫里的小皇阿哥们也都放了年学,而且为了欢庆年节,各处都开始扫房总动员,连我的随园也有二阿哥从内务府加派人手来打扫了一番。 随园虽是私宅,厅堂轩馆也不算少,除了那些空院闲庭之外,总算起来不下数十间,尽管佣仆“各抱一角”,但诸如擦窗扫壁不用细说,光是那些室内的暗楼、隔扇、栏杆、落地各色雕花大罩,就足够打扫一气的,而况其上又都有山水、人物、花鸟、虫鱼等等精雕细镂之物,稍不留心,便易破损。 除此之外,还要把那些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送给我玩儿的八音联奏、开合自如的大小“自鸣钟”,以及瓶鼎彝尊,各色玉件头之类的精细陈设,有的用油擦,有的过清水,而且当日必须物归原位。如果没有大批佣人,想要做到晨兴夕毕,是根本不可能的。光我这一处兴师动众,就费工又费力,最后弄得“人人力倦,个个神疲”。 不过最有劲的当数我眼前这位老好容嬷嬷:因临近除夕,康熙时有召我入宫,进进出出见的人也多,我又过于大大咧咧,他就叫荣妃指派了钟粹宫的老嬷嬷容嬷嬷临时来恶补我一应礼仪规矩,偏偏我最头疼学这些,本来一场大扫除要我照看就够累的了,每日还要跟着容嬷嬷练规矩,真是苦煞人也! 既然二阿哥的毓庆宫里面都能有个琼瑶小筑,那么荣妃娘娘的身边有个容嬷嬷也是正常的,这我理解。 我不理解的是,这位容嬷嬷怎么说也有五十好几了,可是就跟吃了脑白金似的,精力倍儿棒,我每日午休,一到未时正,她必然准时出现在我床前扮演人体闹钟,拉我起来操练,如今我是一看到她的脸就跟看到花盆底鞋一样——想抽筋。 当初入宫选秀时,我也颇为苦练了一些规矩,但一年多放纵下来,老早忘得差不多了,何况始终是穿男装的时间多,现在等于一切从零开始,要学习身着满人的旗装,还得脚踩花盆底走路,其难度对于我来说不亚于系上日本女人的和服带子、套上缅甸女人的项圈、或者是穿上西方女人的钢骨胸衣及鲸骨束腹。 有了这些,的确是美化了身为女子的姿态,但每一种美化都限制了我的自由,可以说是提供了一段给我设置障碍的路程,我努力学习的结果是我努力迈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矫揉造作的优雅,而我越觉得自己走路造作,容嬷嬷就越赞我走得好看,还号召一群以毛会光为首的内廷出身的太监给我围观鼓掌加油,要不是因为她是荣妃身边的人,又怕她在康熙面前打小报告,我早顶你个肺了! 不能发飙的日子是苦闷的,最苦闷的是我刚刚从容嬷嬷口中得知凡遇年节宫中设宴,康熙的那些成年皇阿哥们都会带着自己的正福晋出席,别人也还罢了,我没法想象看到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两个带着大老婆和我出现在同一场合的情景,因此更觉无聊,借口身体不适,歇了午觉歇下午觉,宁可噩梦连连不愿去面对现实,只有容嬷嬷倒真的是尽忠职守,不管我睡几次,只要我说睡到几点,到时她必来唤我,丝毫不爽。 我这厢一起身,她那厢马上奉上玉露汤一碗,据说是荣妃娘娘赐的方子,每日一碗,可以养颜,然后便张罗着给我上形体课,花盆底鞋一上脚就是足足一个时辰,圣斗士星矢也惨不过我。 “玉格格?时辰到了?”容嬷嬷指挥着她随身带来的小宫女给我穿上鞋,见我仍捧着碗坐在床上发呆,正再三催促我,毛会光忽在门外禀报,说是乾清宫来了名内监急召我入宫。 我出去一见,却是魏珠,因他来时并没有带轿,我随园自家备的轿子又被年希尧的夫人借去未还,正好趁我心意仍换了男装直接跟他打马进宫,至于容嬷嬷等人则按老规矩,稍后在酉时正自有荣妃钟粹宫的内监接她们回去。 一路进去,沿途只见宫灯高悬,堂花频设,未到除夕,已是年意盎然气象。 到了乾清宫,魏珠引着我熟门熟路进东暖阁面圣,除了康熙,二阿哥、三阿哥及四阿哥都在,一一见过之后,康熙命小内侍捧上一件物事于我看。 我定睛细瞧,却是一枚大如鹅卵的玉琢暖手。 康熙似乎心情很好,笑道:“冬寒频以炉火烘手,必致十指燥裂,唯这玉暖手其质极薄,上开小孔,可注水令满,更有螺旋式为盖,使不渗漏,投滚水内,有顷取出,不离袖则暖可永日。你试试看如何?” 我掂在手中,立知其中已有灌水,果然很是温暖,笑嘻嘻揣入袖中,一忽儿左袖,一忽儿右袖,试个不停。 从我进门,三阿哥的视线就不离我腰间那块血沁古玉“叩锈”,而四阿哥只管瞅着我不说话,只有二阿哥抿了口茶,向我招招手:“小莹子你别忙,还有这玩艺儿呢,也过来试试——” 我过去一看,却是一檀木琢为珠,大径寸而匾,如算盘式的奇怪物事,珠约有六数,钻小孔贯以铁条,折条两头合之,连以短柄。 二阿哥抬起一臂,示意我以手执柄在他臂上按捺,珠动如车轮,倒也好玩,只听他朝康熙笑道:“皇阿玛,前儿听闻喇嘛治病,凡骨节作酸,有按摩之具曰‘太平车’。有此推车法,今亦其具也。” 康熙用满语跟他交谈了几句,三阿哥、四阿哥也有说话,语气甚洽。 我翻过“太平车”,看到底部刻的字样,方知是远在蒙古巴林的和硕荣宪公主所制进贡之物,想起前些日子她在宫中的时候,也曾提及这个,说是要亲制了送给康熙使,玉暖手、太平车都在这儿,还少一样呢?因游目四顾,果在康熙的坐榻边发现一物,却是锦缎制小囊,絮实之,如莲房,凡二,其下缀以柄,微弯,似莲房带柄,即“美人拳”是也。 康熙说到高兴,自己手执“美人拳”,反肘轻捶,见我注目,便含笑令我代执而捶之,以此物捶背,端的是轻软称意,比我从前单纯靠手劲调节轻重力度容易多了。 二阿哥忽然起身离座亲自拿着“太平车”给康熙左右肩关节、肘关节由上而下分别按摩,口中还殷勤问道:“皇阿玛,太平车跟美人拳哪个好使?” 康熙斜瞥他一眼,笑道:“这些均属荣宪手工亲制,千里迢迢从蒙古送来,每样只得一份,除玉暖手是荣宪指名托朕转赐玉莹,其他都是朕留着自用,紧着问好不好使,又想打主意么?” 二阿哥“嘿嘿”笑了一声:“儿子不敢。只是儿子也爱这物儿灵便,寻思着跟皇阿玛讨个样儿回去督人仿造,不过这美人拳非得美人执有才成一画,儿子自恨只配使一使太平车罢了。” 二阿哥一边说着,我一边从旁偷看康熙神色,康熙虽不说答他,眼里却是一片暖意洋洋。 唉,二阿哥一撒娇,地球抖三抖,就连我帮康熙捶捶背,他还要来争个宠,同样的话换了别的阿哥来说,怕康熙不啐他么? 说到执美人拳的美人,众人都朝我身上看了看,康熙转头问我:“听荣妃说,你穿男装穿惯了,很有些别不过劲儿来?” 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康熙请求不穿旗装,二阿哥插口道:“岂止别不过劲儿,小莹子打小就在四阿哥府里爬树爬大的,当初连四阿哥管束她都不知费了不少气力,何况只一个容嬷嬷呢。” 康熙把目光移向四阿哥:“果真如此么?” 四阿哥原座上微一欠身,回道:“的确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众人皆笑,我十分郁闷,把脸掩在康熙背后。 “既如此,玉格格这几日就住宫里罢,”康熙回手拖出我来,笑道,“朕倒要看看乾清宫的瓦你还能不能揭了?” 我知道只为今年闹出了一废二阿哥的事,大伤父子感情,康熙就格外要把这个年过得比往年还热闹,所谓花好月圆,示家,也示国,因此放了年学后,颇有几位小皇阿哥被接到了乾清宫的侧院来住,热闹归热闹,想来是又要找我做陪玩儿的了。 虽然住在宫里万万比不上随园自在,但康熙金口一开,我哪有不承的份儿,当下戆笑应是,只不过听他声气,料定接下来几天少不得日日旗装上身、乖乖做我的玉格格,我bh的心灵不由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住下来我才晓得我只料对了一半,每日从早到晚要穿旗装收骨头是真的,康熙钦点了叫到乾清宫里来住的皇阿哥们真正是皇子的,只有勤嫔陈氏所出的年方十二岁的十七阿哥胤礼,其它均是皇孙,辈分比较乱,且各有专人照拂,并不让我同他们搀和一道。 不知是我听错还是容嬷嬷说错,住进宫里我才闹清楚原来今年的除夕宴是定在腊月二十六开设,也就是我进宫过了第二个晚上,就到正日子,时间既紧,我受训的难度就更大,几乎两个晚上没有睡好,满脑子都塞满了硬背下来的规矩条框,即使做梦,也是梦到穿着花盆底鞋走路走歪了然后被四阿哥抓过去打。 这样过年法子,还没到过年我就翘辫子了,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怕我等不到。 好容易到了腊月二十六当天,听小太监说乾清宫的丹陛上早早左右安设两座万寿天灯,丹陛下又安设两座西洋进贡的天灯,而容嬷嬷又一大早就带着小宫女去钟粹宫给我取宫制新衣了,我便得空溜出门儿去瞧瞧新鲜,不想半路远远见着康熙年前最后一次御门听政的圣驾回转,吓得折回去绕道侧殿,却碰上一干小阿哥们领着太监、婆子在院中打雪仗。 因我早起图方便只穿着侍卫服色就出了门,小阿哥们最喜欢跟侍卫闹,我在御前侍卫中又算身量小的,他们一见来了软柿子,忽的群涌而上将雪球往我头上、身上招呼。 自从给白狼带着飞了一次,又经过坠崖时候异光照耀,我发现只要不穿花盆底鞋,只要我想躲,我的轻功还是很好的,本能几下腾挪移闪,居然一个雪球也没中到,小阿哥们更起了劲,对我围追堵截,就算有认识我的太监直呼这是玉格格、闹不得,也没人听进半分。 这些小阿哥玩得兴起,嘴里吱吱哑哑叫着满语,有的连路也没走稳,啪的摔一个屁股墩儿,在雪地上滑出老远,反正冬衣穿的多,个个裹得跟小肥鸭子似的,摔不疼,也不哭,爬起来抹把脸上雪,继续追着我闹,把一众太监、婆子们慌得紧跟在他们后头踮脚躬腰撅屁股满口叫着“小祖宗”赶个不停。 我看得直笑,不住捏了雪球在手里跟他们对攻,没想到他们打雪仗也有章法,到得后来居然左三右四把我包围起来,谁也占不到便宜,大家头上、脸上都挂了雪染的风采,他们玩到小脸通红,我也背心微汗,结果一场玩闹搞的响动大了,还是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邢年奉旨出来把我们撕掳开,带到康熙面前跪见。 大节下的,康熙又喜欢孩子,乾清宫的规矩对小阿哥们还不是白纸一张,他也不拿规矩来压我们,只令我们在西边小书房以“咏梅”为题,一人写一首诗,限时限韵交稿,连我也得写,做完统一交给邢年呈上,到时一起在康熙面前由本人诵读,看诗作好歹,赏罚轻重,另有定论…… 64、第五十六章 四阿哥还说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些小阿哥才真的会折腾, 进了小书房先是分别由人服侍着擦脸洗手,然后各案写诗,先写完的就拿后写完的闹, 揉纸折笔泼墨拉手,无所不为, 还好我有压箱底的宝贝早早写完交稿,笑咪咪闪在一边叉手看热闹。 十分有趣时, 容嬷嬷忽刺巴拉颠着脚儿带两名小宫女找到小书房来, 一见我模样,急得跌脚道:“哎唷,这不成, 玉格格, 您这头发还得重新洗过,赶紧的——不然开了宴这可怎么见人呐——”嘴里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一阵风似的撺掇着我回去收拾。 我出了门, 还听十七阿哥打头带着好几个小阿哥趴窗台上冲我喊:“玉格格!回头再来玩抓阄儿,谁输了谁爬桌子——” 容嬷嬷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我忍笑不答,只反手朝后挥了挥,算是约定好。 我跟着容嬷嬷回房关门洗头, 又是好一通麻烦,她只怕时间不够,洗得很急, 把我头发拉得痛得要命,我是敢怒不敢言。 满人贵族冠服制度,喜庆日后妃及公主、格格要戴钿子,戴上钿子,脑后再垂发辨就不适应了,于是要梳两个横长髻,形似小姑娘梳的两个抓髻,戴上钿子十分稳固,摘下钿子,这种抓髻式的发髻也可作家常打扮。 这种发式平分左右,各扎一把,被称为“小两把头”,而小两把头是用本人头发梳成,低垂几乎挨到耳根,发髻松,稍碰即散,无法戴份量重的金银首饰,一般只戴鲜花,少佩首饰,又因汉语中的“绒花”与满语中的“荣华”近音,戴绒花即有荣华富贵的意思,清宫后妃也有戴绒头花,以求吉祥的习惯。 但我看到容嬷嬷和宫女头上戴的大朵葫芦绒花,实在是吃它不消,强烈拒绝一切花花草草,只叫她帮我把头发分成左右两把,交叉绾在发架上,中间横插一金錾花扁方,然后用针把发稍和碎发固定牢,再将后面的耳边的垂发梳成扁平状,末端用发带束起,微微上翘,形似燕尾,这样就不愁捉不住首饰了。 容嬷嬷梳头梳得多了,原说发架只适合头发稀疏的人使用,好撑得起形状,我做未必可以好看,不料发尾束好之后揽镜前后一照,轮廓亦极清爽简洁的,这才无话可说。 我用手试了试扁方稳固程度,对镜吐口长气:好在这是在清初,要落到慈禧太后那时代,动辄头上梳一“大拉翅”,好好的姑娘,顶着巨无霸麻将牌走来走去,那可不sb了么? 因扁方两端露出的点翠花饰已足够艳丽活泼,除了用以固定、装饰发髻必不可少的勒子、钿花、疙瘩针、老鸦瓢等满族特色首饰,容嬷嬷从钟粹宫带来的其他首饰我一概不用,只加上一件羽毛点翠的红珊瑚蝙蝠云头宝石坠角串珠流苏,戴在发髻顶端,特意在扁方一端的轴孔中垂下一束珠穗,试在室内走了几步,一步一摇,行动有节有韵,总算过得去了。 怪不得容嬷嬷着急时间不够,洗头不算,仅仅是梳好发髻挑选首饰就耗了大半个时辰。 帮我上完西蜀所处的补鬓油和润面油之后,就到最为重要的面部上妆,容嬷嬷先将胭脂与白粉在手心调和,使之变成檀红,一抬手就要往我面颊上抹。 我闻着香味太浓,吓了一跳,把容嬷嬷喊停,细看粉色,又嗅了一嗅,问她这是什么粉,她居然不无得意地告诉我这是掺有龙涎香的滑石铅粉,色彩统一,敷色均匀,可有庄重、文静之感,乃是荣妃娘娘最常用之物。 我听了差点没晕过去,铅粉有毒的好不好,还常用?不毁容也早衰啦!还有什么龙涎香,名贵是名贵了,但那是抹香鲸的消化道分泌物,没事拿来涂脸上?会得疯鱼病的吧? 当着容嬷嬷的面,我也不好过多表示,只推说这粉太厚我不习惯,又问明盛在玉盒里的胭脂膏的成分乃是红蓝花、重绛、石榴及苏芳木等天然原料,这才自己动手用细簪子挑出少许,用水化开,仔细拍在脸上,然后取出随身香袋里上回游岛时在四阿哥那儿拿的可以浴后涂身香肌利汗的十和香粉饼子,调粉近于清新透明的肉色,轻轻罩在面上,使得胭脂之色透出肌肤,望来有若桃花、飞霞,真正吹弹得破。 年玉莹的五官本身底子就很好,我连眉型都不用修用描,刷睫毛也省了,敷完面,只又连续挑了几次胭脂膏子,每次一点儿,以多层花瓣式样点染红色,再小心蘸取透明木犀香油当作唇彩,沿着唇线内、唇膏的外边缘薄薄涂抹一圈,奠定山水画般的晕染效果——最炫目的樱桃小嘴出炉! 容嬷嬷在我身边十几天,从不见我费心修饰自己,此刻见我丝毫不要人服侍,就将这一套施为做下来,惊得目瞪口呆,连一旁两名执镜捧水的小宫女也目不转睛地只管盯着我的脸瞧。 本来要说化妆的水平么,哪里轮得到古代人来教我?从前我为了扮靓,连左眼戴绿色隐形眼镜,右眼戴紫色都尝试过,现在不就是要化个过年妆么?虽然古代的化妆品是天然了一点,用具也不专业,但难我还是难不倒的,康熙四十八年春夏季清宫彩妆的流行趋势就交给我来发布好了。 总算把一张脸忙完,已经快近午时开宴,小太监魏珠从康熙那边过来连催了几次,里面忙,都是关着门就把他打发了,而我坐得也乏了,从椅上站起,由容嬷嬷和小宫女细意服侍我穿上格格旗装。 换衣中,我一眼瞧见衣摆的锦织丝绒饰纹还泛着崭新光泽,只觉刺眼,在我的观念里,素来认为丝绒衣裳一定要半旧不新,才有那份贵气妖娆,但过新年穿新衣也是硬道理,没的挑剔,何况一整套旗装,我的注意力的唯一的焦点全要集中在维持一双花盆底鞋的平衡上,相形之下,别的细节也就无可无不可了。 从头到脚整装完毕,容嬷嬷又在谆谆教诲我待会儿入席的注意事项,我这两日睡不着觉,早把宵夜吃足了,打定主意横竖豁出去拼它一天不吃不喝也算不得什么,不管容嬷嬷说多少话,我只管漫应着声儿,不一会儿魏珠又来了,乍一见到我,竟然在门沿就绊了一跤,摔个前滚翻,逗得屋里人都笑起来。 我问魏珠这提早开锣唱的是哪一出戏,他扶着帽子爬起来,笑道:“玉格格冰雪精神,珠玉容光,甚为摄人,奴才不曾预备,失仪之处,大胆求玉格格勿怪。” 魏珠为人伶俐,近期在康熙身边接送多了,碰到场面上也颇能来得几句,但这番话还是让我有点意外,细审他面上神色,却又果似不大敢正眼瞧我,跟从前我着侍卫服行走时可以随意玩笑情景不同,想来宫中规矩严明,太监们对一位格格的态度自然和对侍卫的要不一样,因置以一笑,检查一下容装,就要跟他出门——临出门并不忘从床边柜里拿出事先封好的赏银分别塞给容嬷嬷和两名小宫女,无论如何,她们也算服侍了我几日,等下还要回钟粹宫复命,过了今晚,就算我还能见到她们,也是新年了,趁早打赏有利无弊。 果然三人接下赏银,一颠在手里便知是超过一两的大赏,立时喜形于色:一个六品格格的年俸银才不过三十两,我一出手给她们的加起来就超过三两,就连容嬷嬷是荣妃娘娘钟粹宫的老人,眼皮子不算浅的了,也很能看上眼哩,如何不欢喜? 两个小宫女先给我磕头谢了赏,魏珠素来深知康熙给我的种种打赏,向日也没少在我这儿得好处,对我出手多少有数的很,我这边在给容嬷嬷她们银子,他很有默契地又在旁边添了几番话,引得容嬷嬷还要行礼,却被我拦下,双方把宫廷万能句型对答了几个来回,也算一笑泯纠结。 在宫里混,想要登上好主子排行榜,想要麻烦不上身,慨于赏钱就绝对是主力必备武器。反正随园那么多花瓶古玩,现在我是随园主人,没钱了尽管偷一样拿出去当掉,不愁没银子进门,只要给银子的、收银子的,皆大欢喜,其它都是后话。 除夕盛宴,帝、后、妃、皇子、皇孙以及王公贵族,都要带上全家在乾清宫举行盛宴,但满人习惯一日两餐,重头戏是在晚上,中午不过走个场儿热闹热闹,像我是没有小家庭小团体的,无非康熙到哪里我就跟在哪里,因眼下这时辰康熙和已经进宫来的阿哥们还没去西殿宴所,而是都在东暖阁聚着,魏珠便仍一路引我往东暖阁走去。 然而今次康熙并非在东暖阁我惯去的那个房间,而是换了靠后一间又长又宽的,我跟魏珠沿路缓行,从没见过乾清宫里有这么多人,且都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需不时停下行礼。 几个回合下来,我就觉得头昏,深悔早上光顾着玩闹,没有预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等踩着花盆地鞋跋山涉水走到房间门口,才在门挂杏黄色棉帘前站定,侍立帘子两端负责将缠扎杏黄绒绳卷放的小太监初初将帘一拉起,我连他们唱号唱的是什么也没顾得上听,只觉里面地龙腾腾热气夹杂着鼎沸人声一起扑面而来,济济一堂,满目皆是按品级煌煌穿戴的宗室男女,突然之间,我觉得我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简直是一种突兀,到底是人家的家宴,和我有什么相干? 但帘已拉起,没得回头路好走,我微垂眼深吸口气,正要进去,一抬头,忽然发觉整个房间里面不知几时已经安静下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目光投在站在门口的我的身上,而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那头,是端坐在屏风宝榻上的皇帝——康熙。 虽然我离开康熙还有一段路程,但从他那一个转头的动作,我能感受到他也在看向我。 就像我第一次在御花园见到他一样,他的注视无比轻盈又具有无边力量,可以看穿一切不安也可以安抚一切恍惚。 ——我要做什么? 直接走向他就好了。 短短路程,因了房间里的出奇安静,显得格外漫长。 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的鞋底踏在地面毛毯上的声音,我着意维持步态、刻意收拢目光、故意不去想不去看,但是行到一半,从身后门口传来的唱号声还是直接刺入我的脑海:“四贝勒到!四福晋到——” 在我意识到我停下来之前,我的脚步已经停了。 四周渐渐由轻到重响起一片嗡嗡声,不管是汉语,还是满语,我捕捉不到任何讯息,我无法集中我的心思,我只知道这一耽误,如果继续接着往前走,四阿哥就不得不在我跟康熙行礼时等候在一旁,这会成为我严重失仪的行为,但如果我回头——怎么回头?我身后的人,一个是四阿哥,一个是他的正妻,我要怎么回头? 四阿哥熟悉的脚步声混在我的心跳声里,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想起容嬷嬷教过的碰到这种情况的最佳解决之道,因原地侧身退过右侧,面向通道,载展敛容,恭肃礼。 进不得,退不得,就应该让四阿哥他们先走过去。 《礼记》上说: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先把自己置于相对谦卑的位置上,那么别人就算想计较也不能失了身份,以退为进,即不进不退,足以保住双方体面。 女主“静”,行肃礼必须微屈膝、微低头,双手扶左膝,屈右膝,右手压左手,由不对称中求平衡姿态,达到“雅”、“微”二字,方为上流,这套规矩我学得挺好,但是撑的时间长了也不行,我正纳闷四阿哥他们为何走得这样慢,视野就花了一花。 只见男左女右,四阿哥朝服腰间饰猫睛石四东珠金衔玉方版带及左右广锐纷下的金黄色佩绦,随脚步微微摆动不止。 在他同我之间又隔着四福晋纳拉氏的香色片金海龙缘绣文皇子福晋冬朝服,而石青袖中伸出一只棉白素手,悠悠伸在我眼前:“玉格格请起。” 我收礼、端身,抬眼看向四福晋,她的样子无甚大变,只配合盛装淡扫蛾眉,仍是没点棱角的圆润面容,近三十岁的女人,说不上美,也说不上不美,平平中见雍容。 四福晋与我对视一眼,露出浅显笑意,轻挽我手:“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无可能甩开她的手,也没有时间考虑,只好走在她身边,跟着四阿哥一起来到康熙宝榻前,分别就着预先设好的明黄拜垫行跪拜礼,口颂“年年吉庆,瓜瓞绵绵”。 行礼时我不敢逾越,只跪在四福晋稍后一点位置,等于将她前后正龙各一、两肩行龙各一、襟行龙四、披肩行龙二、袖端正龙各一、袖相接处行龙二,裾后开,领后垂金黄绦杂饰的朝服又仔细瞧了一遍。 康熙赐下黄色小荷包,各人一份,缠在腰上,我看到荷包口露出的“小如意”,不由愣一愣神。 65、第五十七章 荷包内包有如意, 乃是“殊荣”赏赐, 除皇家儿女宗亲及特殊有功大臣,外人外难沾着边儿,我虽名为格格, 不过是收养宫中,并无皇室血脉, 现得了这种赏赐,如果光用康熙宠我一说来解释, 恐不尽然。 而联想到魏珠引我来东暖阁及四阿哥四福晋进场时间之巧合, 再加上四福晋刚才的举动,我更是疑窦丛生: 虽然有年玉莹年方四岁就被抱进四贝勒府抚养这层渊源在,毕竟是在这种公开场合, 我跟着他们夫妻一起给皇上贺年、领受赏赐又算怎么回事?莫非、莫非康熙是要趁这次机会表明将我指给四阿哥的态度么? 好在接下来康熙并没有让我和四阿哥、四福晋坐到一起, 而是像平日一样仍旧侍立在康熙身旁。 我想想康熙曾在畅春园当我面明白说过“不会平白耽误我”,今年六月将会“给我一次机会”云云, 君无戏言, 不见的反悔罢?又觉许是我多心了也不一定。 念头数转之下,我有些走神,坐得离康熙最近的二阿哥忽朝我侧了侧身,而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又在此时齐齐携眷走入,引起房间里一阵骚动, 我只见二阿哥嘴巴翕动,没听清是什么,总不见得叫他重复一遍, 百忙之下,奠出万能法宝,朝他微微笑了一笑,不料二阿哥也拍膝冲我一笑,倒唬了我一跳,别过眼想从康熙那儿看出端倪,康熙却正带笑留意我们这边,见我看他,因问:“二阿哥刚才说的话你听懂了么?” 康熙这一问,我彻底没了辙,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于是康熙看了二阿哥一眼,又笑道:“很好。以后二阿哥的话你都不要去听,就对了。” 我听康熙这话奇怪,不禁瞧瞧二阿哥,二阿哥也听到了,便将位子一挪,更加凑过身来,不依道:“皇阿玛,我夸小莹子好看也不成么?” “不用你忙——”康熙忍笑道,“你不夸人,人家照样美得很!” 康熙这话,无亚于变相赞我好看了。 得到康熙赞美,我就算没虚荣心也能立马生出两个来,何况我这人一贯爱慕虚荣好吃懒做百毒俱全?当场也顾不得矜持,咧咧小嘴就喜滋滋起来。 二阿哥没话好说,又问我:“小莹子,你脸怎么红了?——要是热的话,我这里有扇子。” 他手一动,当真从背后抽出一把扇子来。 哪有人大冬天带着扇子到处跑的,我凝目一瞧,却是一把女人用的精致粉色舞扇,也听说过他是走到哪里都带着舞姬的,不算稀奇,只是他一本正经身着白锋毛皮褂、辍绣两正两行圆形五爪金团龙石青色亲王补服,头戴红宝石顶珠三眼孔雀花翎秋帽,手里却款款捏着这把脂粉气极重的舞扇,配合上他酷似马景涛兄弟的脸,真是给我一种时空、性别统统错乱的感觉,接扇子不是,不接扇子也不是,他把扇子朝我伸一伸,我就往康熙方向靠一靠。 康熙刚刚按流程赏赐完八阿哥他们,一回头看我们这边还没歇下来,因用手将我一拉,令李德全和我换了个位置。 李德全原先正好站在一块地龙出热的地砖上,房间里又是人多气闷,他一张脸早红得像刚刚做过桑拿的澳洲龙虾,难得二阿哥有扇子送,正求之不得,哈了腰才要接下,二阿哥对他一虎脸,啪的收扇回身坐好,徒留李德全的脸上被拍了一层扇风带起的香粉,静静散发出一阵一阵的香气。 这一场小插曲虽然当事人说话声音都极轻,但康熙身边左近的人并瞒不过去,尤其八阿哥等方才就在此拜见,乃是众人注目所在,引座换位什么也煞是热闹,有眼明心亮的见二阿哥吃了个软钉子,更少不了陪笑凑趣,二阿哥本来也不是真恼,无非大家哄着玩儿,又有许多笑话可听。 我站的位置正好有人替我稍微挡住四阿哥、四福晋那边视野,我定一定心,略一转脸,却不期然对上一双妙目。 自我进入这个房间,我就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有很多人看,但还没有谁能够像这双妙目的主人一样成功抓住我的视线。 一点不夸张的说,我现在看到的是我来到清朝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八福晋自然是站在八阿哥身侧,穿的也是皇子福晋冬朝服,他们那一堆人里至少有四名差不多打扮的贵族女子,而她是最突出的一个,连十四阿哥带来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也被她比了下去。 十四阿哥因正福晋完颜氏常年缠绵病榻,不能出府,他就带了侧福晋舒舒觉罗氏进宫过年,这是预先报了皇上和内务府,我也听说过的,当初选秀女时候,我曾和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过一段时日,颇有些了解,此刻见年方及笄的舒舒觉罗氏认真打扮起来亦称得上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但与八福晋那一种肌映流霞,嫣然含笑,娇艳尤绝,行止间若还若往的风流秀曼态度一相比较,立时就差了老大一截。 而八阿哥本身就继承了其母良妃的容貌,五官生得极其标致,一般小有姿色的丽人站他身边根本显不出来,若非八福晋这样的,休想压得住阵脚,如此看来,八福晋真正名不虚传,堪称皇子福晋中的满蒙第一美人。 慢说舒舒觉罗氏只能着侧福晋服色,即使十四阿哥的正福晋完颜氏才不过是一个从二品官员侍郎罗察之女,八福晋却是赫赫有名的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娘家既有势力,又有蒙古血统,可谓有权有势有貌有财,唯一的缺憾是嫁给八阿哥后至今一无所出,难怪骠悍到连八阿哥的小妾在八贝勒府里生个儿子都得战战兢兢的,八阿哥在外是贤贝勒,但在家碰到恃美行凶的女人么,也只好扮演贤夫,夫妻两个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唱一出绝代双娇罢咧。 八福晋肆无忌惮打量我,连带她附近的十阿哥、十四阿哥也都扭头朝我看,十阿哥抬肘捅捅十四阿哥手臂,脸朝我的方向,意思在说些什么,近月余没见到十四阿哥,他的桃花眼还是那么销魂,我转眸投向舒舒觉罗氏,她迎上我目光,似有些慌张,忙挤出一个笑容来,我看出她紧张,心里暗叹口气,忽听门口唱道:“十三阿哥到——” 我见十三阿哥只有一个人来,不觉有些奇怪,他也穿着朝服,戴缀朱纬的顶金龙二层十东珠薰貂朝冠,这时辰,他到的算晚了,想是来时路上赶得急了,面色泛红,气色极好。 十三阿哥给康熙下跪贺年父子均说的是满语,康熙格外又多问了两句什么,似是交谈甚欢,依样赐了如意小荷包,李德全引他入座,再加上先前到的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等等,成年阿哥们差不多都齐了,康熙这才命人把其他小阿哥们领进来。 同来的还有内务府管事处领衔,向东暖阁内各人敬奉小攒盒,盒内有红枣、栗子、柿饼和花生之类,攒盒中央放个苹果,上插包金的“小如意”,如意上刻有“平安如意”四字,取其“岁岁平安”之谐音。 另有回事处专人向康呈上红单帖,称作“喜神方位单”,上面写着某年正月初一子时,喜神、福神、禄神、财神、贵神和一个所谓的凶神——“太岁”,所在方位,主要是为迎喜神,由康熙御览后一一圈定认可。 我也得了一个小攒盒,可惜这些都是吉祥物,能看不能吃,只交由一边小太监代我收到后头桌上摆起。 一时李德全又领着人在康熙屏风宝榻左右两旁放置二高二矮小方几四个,左摆苹果一盘,右置方口大瓶,内插三镶如意,如意下端的朱红穗子垂露瓶外,谓之“平安如意”。 左右二矮方几上,各置香炉,焚化檀香。条案上面,增添吉祥摆设,如一盘冻柿,上插小如意,名之曰:“事事如意”;一盘盛有面制的桃子、石榴各二,上插绒花蝙蝠,谓之“福寿三多”;一盘盛着黄白年糕两块,上插红绒金鱼,叫作“年年有余”。 一番铺陈完毕,大房间内才算得宝篆香浓,玉堂春满。 我来之前已经看到宫里众多小“苏拉”太监怀抱大捆芝麻秸,随走随撒,依次撒遍各个院落,且“撒碎”且使人行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谓之“踩岁”。 据我问魏珠,“踩岁”其义有二:一有踩住不放的守岁之意,二因“岁”“祟”二字北方同音,有踩碎一切邪祟之意,以保来年吉利。所以除了小太监,小阿哥们也可以领着人一起帮忙踩,多踩多好,而他们进来之后自然要向康熙汇报“踩岁”成果,大家比一比谁踩得多,之后只有十七阿哥是皇子仍依偎康熙膝下,其他都是皇孙,各自分扑向那些成年皇阿哥们“找爸爸”。 啊哟,那个热闹啊,除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及十四阿哥等有限几位阿哥的儿子不在外,别的阿哥身边那真是——尤其是二阿哥,他最小的儿子比十七阿哥还大着一岁呢。 这小孩子一多,室内立刻其乐融融,康熙儿孙满堂,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皇家天伦,一年到头也仅有此刻最接近民间习俗了,我看在眼里,不是没有感触,只有感难发而已。 冬日天色暗得早,外面“撒碎”告毕,邢年亲自带了上穿红青色对襟褂子、头戴红缨帽、足穿棉靴的太监小分队出门,每人随身携有大批蜡烛,将乾清宫屋廊、影壁以及粉墙、游廊等处各式灯笼迅速点燃,从未上窗的窗口望出去,阖宫诸灯皆然,凝辉焕彩,过年的气氛跃然而起。 下午康熙又同阿哥们到西殿去举行辞岁仪式,全体女眷则悉数留在东暖阁闲话不提。 待到酉时前后,康熙他们回来,因除夕夜晚饭推迟已成定例,但谁也不能饿着肚子等吃团圆饭,总算有御膳房送进点心,品种无非是各种细馅包子和炸金钱合子,以及小碟冷荤年菜,不过花样倒还很多,足够安慰我饥渴的心灵。 食毕,众人洁面清手,又聚坐一处欢叙天伦,正说笑开心,康熙不知怎的想起一事,便令邢年把上午小阿哥们打雪仗受罚写的咏梅诗作拿出来分给各人当众自吟,以作评比,并消遣取乐。 我饿了大半日,早把上午的事忘了个精光,现在一看小阿哥真的一一领了自己所作诗篇站在场中面对康熙摇头晃脑吟诵起来,而且果然每一人读完就由康熙命诸年长皇子评价一番,再定出优次,分别行赏,我的冷汗哗啦啦就往脑门子上直蹿:我哪里想得到康熙会在这种场合叫人念诗?早知道我宁可交白卷也不写半个字了!这下大意失荆州,要糟糕了我! 还算我上午交稿交得早,压在十数诗篇底下位置,我不止一次给邢年使眼色,盼他把我诗稿放过不念,谁知康熙早等好了,前头四、五位小阿哥朗诵完之后,他不等邢年念出下一位领诗稿者的名字,直接就问道:“玉格格的诗稿到了么?” 众人一听我也有与小阿哥为伍被罚写诗,无不相顾隐笑。 邢年忙着从下面翻出我那张诗稿,似模似样将纸一展,捏声道:“玉格格请——” 我哪里容他说完,往前一扑,就要夺下诗稿另作打算,不料十阿哥动作比我更快,起身一把从邢年手里抢过诗稿,展卷看了一眼,张开河马嘴大笑道:“果然是玉格格做的诗——咦,玉格格不好意思了?来来来,让我代你念如何?”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半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话来:“多谢十阿哥,不过……真的不要了……请还……” 十阿哥其实问我也就是一白问,不等我把话说完,他一清嗓子,大摇大摆绕过我,走到场中站定,就举着我的诗作势要念。 我瞅准空档,啪的一跳,飞手去夺,不料十阿哥对我早有防备,飞快闪身躲开,大笑道:“玉格格,眈眈视人何为?” 我恨得暗暗磨牙,正打算横竖横跟他拼鸟,康熙忽然发话:“邢年,给玉格格赐座。” 邢年立马在康熙榻边设了一只圆面小锦凳,我悻悻过去坐下,只听八阿哥在对面道:“玉格格无需紧张,天子脚下就数这儿最讲公道,所谓诗如其人,既是玉格格作的诗,必然灵秀,万一被老十念坏了,自有人代你罚他,何愁之有?” 八阿哥给我拜年,能安着什么好心?我还没开口,二阿哥却伸出头来抢道:“不错——”他还想说什么,被康熙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咂咂嘴,喉头一滚,把下面的话都咽了,又重复道了一遍,“不错。” 连二阿哥都“赞同”八阿哥的意见,康熙不说,还有谁敢阻拦? 于是十阿哥抖擞神气,朗朗读出标题:“卧~~梅~~” “好!”二阿哥大喝一声,带头带人拍手造势,众人亦附和着噼里啪啦来了一阵。 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唯有强挤笑容环视一圈,以示小的承蒙错爱不胜铭感。 康熙呷口清茶,吐出一个字:“念。” 十阿哥大声接道:“卧~~梅~~” 这回无人作声,只有二阿哥若无其事照样击掌叫道:“好!” 十阿哥一口气被打断没有顺好,不由脸色发青,仍强撑道:“卧梅~~” 不出我所料他又被二阿哥打断:“老十你怎么念来念去都是标题?” 十阿哥恼道:“玉格格所作咏梅诗的标题就是开篇第一句的前两个字,不这么念怎么念?” 二阿哥摇摇头。 摇摇折扇。 几乎就没听得他也摇摇尾巴就是了。 康熙轻咳一声。 众人要笑,又不敢笑。 十阿哥方要继续,特意先停顿了一下,庄严地扫视四周,确定无人打扰,才放心将血盆大口一张,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念道:“卧~~梅~~又~~闻~~花~~” 康熙侧目望望我,我也望望他,相对无言,唯有心情好似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著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这时正当好男儿十阿哥气宇轩昂念到第二句:“卧~~只~~绘~~中~~天~~” 听完这句,座中还不明白的几乎是没有了,纷纷匿笑不止。 十阿哥只当众人笑我好文采,兴致勃勃读出第三句:“邀~~吻~~卧~~石~~水——”他居然还在这句之后有意制造一个停顿,成功引得大家对他瞩眸不转,连一票小阿哥们也瞪圆眼睛,屏息静候下文。 接着十阿哥忽的一下将他的正面对向我,此时此刻,我能做到的只是虚弱地抬起手用手绢儿擦擦额上冷汗。 就在我小爪子一抖的功夫,只见十阿哥极富戏剧性的猛一跺脚后跟立正,右臂伸出,以高喊“heil—hitler!”之口吻气沉丹田,爆发最后一句高潮:“卧石答春绿!——” 不仅是我,所有人都被十阿哥的全情投入深深的打动了。 要等到一个意味深长的短暂沉默过后,全场才正式开锅: 花枝乱颤、各有其妍的女眷且不去说,只看那些男人们就够热闹的,厥倒者有之,喷茶者有之,抽搐五官者有之,翘起辫子者,有之。 二阿哥是早早就抽出他那把粉色舞扇连头带脸掩住,任他狂笑之声如何大作,外人只能看到羽毛扇面不住颤抖,份外香艳娇嗲。 八阿哥正侧过脸去貌似在关心八福晋的状况。 九阿哥跟一旁三阿哥比拼君子定力尚未分出胜负且大有同归于尽之势,这还算撑得住些。 而笑瘫在后面的十四阿哥索性就放弃了,只一面忙着扯过舒舒觉罗氏手中帕子擦眼泪,一面大声唤人给他揉揉肚子。 四阿哥则一手捧住半盏茶,往后靠在椅背上,半扬起脸,微微张开嘴,以一种景仰中夹杂着惊艳的眼神久久地凝望着十阿哥。 坐在隔开四阿哥一个位子的十三阿哥半侧了身,一忽儿瞧瞧四阿哥,一忽儿看看十阿哥和其他人,扭脖子扭得不亦乐乎,脸上也是眉飞色舞精彩纷呈。 康熙把十七阿哥搂在怀里,笑得指了我半天愣没说出话来,得亏李德全站在他身后龇牙咧嘴地给他捶了好一会儿背,康熙才回过气来一迭声道:“速速将玉格格的诗稿拿来与朕看!” 收诗稿的邢年是个太监,只比目不识丁好那么一点点,能分辨出各人诗稿归属全凭收卷时在卷面上作的特殊符号,十阿哥突然夺我诗稿,除了我心里有数,事前并无一人能给提示。 十阿哥本人又是出名的二五眼,诸皇阿哥中汉学最差的就是他,加上汉语、满语中一些特殊含义词语的发音大不相同,以他的眼力,只能看出我的诗毫不押韵狗屁不通,因存心恶作剧非要朗读出来给众人听笑话儿不可,及至众人开笑,他仍当作大家是在笑我的歪诗,也鲜格格跟着豪迈哈哈大笑,连八阿哥一路冲他悄悄摆手也不曾看见,到如今才刚刚嚼出味儿不对,正凑在灯下念念有词地重新研读全诗,光凭一个邢年哪里够分量从他手里取过诗稿,最后还是小乖乖十七阿哥跳下地,摇摇摆摆跑过去在十阿哥面前声东击西抽冷子劈手夺下我的诗稿,回来交给康熙。 康熙只扫了几眼,就笑甩给二阿哥,二阿哥逐字看完又传给诸阿哥,好歹等一圈转下来,十阿哥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气势汹汹朝我跳脚作河马夜叉状:“好哇!玉格格你这是存心——” 我施施然起身谦虚道:“玉莹才疏学浅,不比小阿哥们可以妙手偶得佳句连篇,自知粗陋之作绝难匹配十阿哥金玉之声,奈何十阿哥盛情难却,玉莹惭愧,惭愧。” 广大听众和观众又是一阵哄笑,十阿哥眼睛血丝密布,脑门上青筋暴露,我相信如果是夏天,他的脚上还会出现汗毛。 不过我的守则之一便是没事不找事,有事更不怕事,第一场比bh,我赢了;现在比柔情,康熙和四阿哥两代皇帝还统统在现场,十阿哥能奈我何?敢奈我何? 八阿哥推了十四阿哥入场拉十阿哥下去,十阿哥尤有不甘,气咻咻扭头再要对我发话,康熙恰时截断道:“玉格格的大作念完了,你们也传阅了原稿,现在谁来评点评点——没有人?没有,朕就点名了?” 康熙说是这样说,目光却直接落在三阿哥身上。 三阿哥坐立不安,犹疑片刻,还是无奈在众人窃笑中咳咳咳地发表了一篇评论,一来我没好意思仔细听,二来他满口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华丽文言文词藻,我还不如选择性失聪,不过他最后一句用回了大白话,我想不听到也不行:“……纵览《卧梅》全诗,玉格格对一个简简单单的‘卧’字之运用已经达到化境,实乃奇葩一朵,儿臣真心认为皇阿玛需要寻找诗词造诣更为高深的人才来进行评价。” 康熙向天地间一奇葩——“卧”看了一看,瞧他模样本来不想笑,但在本莹摆出的苦瓜脸面前还是笑了,因令人将瓶中红梅折了一枝给我,半调侃半认真道:“既然如此,玉格格,朕现在就命你当场限时重做一首在三阿哥能够评价范围之内的咏梅诗来——做不出来也可以,从今儿起,你每日到十阿哥府正门口朗读《卧梅》一百遍,或者罚抄《诗经》三百遍,任选一样。” 三根黑线竖着从我眼前垂下来。。。 唉,早知道康熙最护儿子的了,现在我写这种诗,间接害十阿哥被耍: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总之十阿哥这一自称大蠢驴,康熙又成了什么?驴爹?能给我好果子吃那就奇了怪了!连其他阿哥也一个能给我说好话的。 可是这能赖我么?我又不知道十阿哥会真蠢到这个地步,丫本来就是一损人不利己的二百五,大过年的,招谁惹谁了我这是? tmd,卧好惨。。。 君无戏言,康熙说得出,就办得到,万一真叫我每日到十阿哥府门前上岗,我怕撑不过三天他那个体型很魁梧的正福晋就会冲出来给我个早乙流熊猫拥抱地狱送我回老家,而用毛笔字抄《诗经》三百遍?谢谢,谢谢,比较恐怖。 盘算来盘算去,摆明只有现场作诗一条活路可走,我就更加懊恼。 “鹅鹅鹅屈项向天歌”、“锄禾日当午”等等我的强项派不上用处也就罢了,最可恨我印象中明明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一首很出名的咏梅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内容,好像是“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还是“秦皇汉武稍逊风流”什么的?偏偏这些零散句子好似又不对板,真是急死我了,也顾不得先回康熙的话,只管闷着头拉开记忆的帷幕苦想不已。 东暖阁里书案笔墨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工夫,已有人铺陈开来,只待我就位。 亦舒说过,不管做什么,最紧要姿态好看。一片鸦雀无声中,我一步一蹭,以凛然就义的姿态走到书案后面……天晓得,我早被四阿哥弄出了书案恐惧症,这种超大的书案原来不是用来行房而是用来写字,我至今尚未习惯。 我腿软手软,提笔蘸墨,又神经质地一甩笔,在旁帮我服侍笔墨的魏珠脸上顿时多了一条耐克标志。 我呆了,说:“oh,i’m sorry.” 魏珠也呆了:“口庶?” 康熙见我实在不行,摇摇头,一笑正要说话,忽然那边椅子响动,十三阿哥一个人离座起身,倜倜傥傥朝我走过来:“玉格格今日穿的新衣裳这么整齐漂亮,可别被墨弄脏了,这样吧,你口述,我来写,可好?” 话音未落,他已绕过来,接下我手中毛笔,我再想不到他这样大胆,侧首和他的目光碰了一碰,原本慌乱的一颗心却踏实下来,好像只要相信他,就没什么事不可以解决。 我走到书案另一边,手指抚过刚才放在案上的那枝折梅,正有些恍惚,只听康熙发话道:“这也可以,不过十三阿哥一不准和玉格格商量,二不准润色,否则即使作成了诗,也不能算数。” 唯恐天下太平的二阿哥马上接口道:“对!我们要看‘奇葩’!” 众人又笑,而十三阿哥似听未听,只微侧了脸,轻抬眼睑,换了笔架上另一枝新笔在手,舔毫分墨,凝势以待。 “啪”的一声轻响,是窗那边的邢年应十七阿哥要求剪下一枝梅花给他拿在手里,我正好将邢年那一剪子下去和十七阿哥低头把玩模样看在眼里,突然来了灵感,却听十阿哥响亮道:“十三阿哥真正好耐心,难道指望玉格格七步成诗不成?” 一语既出,举座哗然。 七步成诗的典故出自三国,曹丕和曹植都是曹操之子,且都为卞太后所生,是真正的同胞手足,因曹植才智高于其兄曹丕,曹操曾一度想立其为嗣,后曹丕登基仍忌曹植之能,加以迫害,命令曹植在走七步路的短时间内做一首诗,做不成就杀头,结果曹植应声咏出一首《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仅在咏诗中体现了出口成章的非凡才华,而且以箕豆相煎为比喻生动说明兄弟本为手足,不应互相猜忌与怨恨,晓之以大义,令曹丕“深有惭色”,为自己成功避过一劫,尤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语双关,千百年流传下来,早已成为人们劝戒避免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普遍用语。 十阿哥此时莫名抬出此典,说他人头猪脑吧,可就这么一句话,一方面正好打中康熙软肋,另一方面连自己兄弟均有嫌疑,谁又能讨到什么彩头?何况今年出了几起大事故,二阿哥一听之下固然勃然变色,其他人也是各有想法,唯故作平静,撑个场面暂时安稳,且看康熙如何反应罢了。 我不用看康熙也知道大过年的他总不可能把十阿哥拖出去上面砍喽砍喽下面也砍喽砍喽,大发作不行,就只能不发作,这个时候,因十阿哥一语触动心事,我最留意的反而不是康熙。 虽然有心理准备,当我看到十三阿哥果然抬起首来不看别人只和坐在那边的四阿哥对视了一眼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搪不牢。 托我的福,他们两个就真的是“兄弟相j”,互为j夫…… 还有什么话好讲?十阿哥这次算是把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起得罪光了,本来这不关我的事,问题在于,四阿哥一旦抓狂的话就往往需要我帮他负担某方面的压力,但我还想延年益寿快乐发育的说。 那么这种尴尬时刻,除了我超级霹雳bh无敌情倾天下之神勇小金刚之年度优秀金牌小强白小千还有谁够能力够人品够ip、ic、iq卡挽狂澜于既倒? 十三阿哥不睬十阿哥,我款款走前一步,斯斯文文道:“十阿哥见笑了。曹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什么煮豆子啦,煎包子啦,真正可谓天才流丽,誉冠千古,反观玉莹,只得‘卧梅又闻花’之奇葩一朵,我可拿什么跟人家比?” 见众人均在静听我发言,我便有意拖长尾音,半侧脸给了十三阿哥一个眼色,接着悄转尾指,将手中一枝红梅悠悠凌空一划,忽然走出一个小边,在近康熙身前位置虚手做一伸萼式,张檀口,浅吟清唱:“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康熙注目于我,我轻巧转身,接上三阿哥前段评价里用过“真心”二字继续清唱:“真心像梅花开过——冷冷 冰雪不能掩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因穿着旗装,我没法做过多动作,连步伐也只能在有限范围内挪移,然而奇异的是,身体上的限制反让我的心思无比安宁明晰,平日很难代入情绪的高潮段落一下就拿捏妥帖,自然而然唱上去:“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 伊人飘香——”,然后我忘词了,我顺手改了最后一句歌词,“我行我秀无怨无悔——此情~此清——长留~长留——心~间~” 本着做人要低调的原则,唱完一个高潮段,我就要收手,但为了照顾从我唱出第一句就开始奋笔疾书的十三阿哥,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后面可能他来不及听清的段落多唱一遍,忽的角落里就起了一阵悠扬笛声。 那笛声正配合了我的曲调,让我想起残雪庭阴、轻寒帘影,却又仿佛看见来年野花闪亮、流水光耀,似出尘未出世,飘渺空灵,把我的躯壳、我的灵魂在瞬间带回寂寞此人间、正我逍遥处。 时光荏苒,往事依依,再回首,人是物非,唯有此心依旧——此心此意更与谁人说? 如果说十三阿哥挥洒书字是在倾吐着什么,十四阿哥的笛声就是伤感背后的那道光亮,然而我们共同演绎的故事里没有人物,也没有线索,只有绽放着平静之美的一剪寒梅。 66、第五十八章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 伊人飘香——啊啊啊啊无怨无悔——此情~此清——长留~长留——心~间~”这是我头一次把自己溶化在了一并非很难唱的歌里。 歌唱本来就是另类chuan息, 是我贪心么?我究竟想要谁:听我一次, 记我一生? 最后一个手姿停住,笛声亦止,纸笔分离。 康熙率先轻击掌心, 道出一个字:“好。”随之满室内艳羡喧哗声四起。 十三阿哥上来将墨迹尤鲜的卷轴呈给康熙御览,康熙召我同看。。 我眼风瞄到十四阿哥含笑将手中玉笛交还给他身后的十六阿哥, 心中微微了然,却低了头, 不做声。 待诸阿哥将我这“歌词”统统传阅一遍后, 康熙仍命三阿哥做点评。 三阿哥这次的态度却与上回不同,特意站起身,连气也不带喘一口就说出一大篇话来:“好, 好一首《一剪梅》, 据我推测,玉格格此曲意境当是化自南宋易安居士之‘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莲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词?易安居士此词之妙,前在虚实, 后在词工,上片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甚妙,不然,‘玉簟’‘西楼’俱元所借力。下片‘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把相思写得有模有样,有动有静。遍观古今词,只有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堪敌;然又不如,剪不断理还乱的是纷线乱麻,有形而无意,有静而无动。反观玉格格新作之词,寒梅一剪两残香,调声幽雅,百转千回,平实中见不凡,颇得梅花清雅高节,冠冕群芳之真韵,尤其最后一句‘此情长留心间’,正合我大清年年吉庆,瓜瓞绵绵之兆。妙绝,妙绝!” 康熙听这一席话听得直乐呵,众人总算见到康熙再露笑脸,立时纷纷扬扬什么马屁都拿出来拍。 我也没料到三阿哥的扯淡功夫居然如此高明,一见康熙高兴,就往我头上扣了七八顶高帽子,当然最高的那顶还是献给了“大清”,也就是康熙。 总之上下嘴唇皮一翻,好话全给三阿哥掰光了——我就不信,他还晓得“我行我秀”是嘛词?“啊啊啊啊”是嘛词? 忽悠,就忽悠吧! 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这次肯定是涉险过关了,至于其他的细节,管它个niaoniao哟! 看来这首歌四两拨千斤,果然甚得康熙欢心,他额外叫了刚才友情出镜抢了某人风头的十四阿哥,连同十三阿哥和我,一人多赐了一个如意小荷包。 我的大阿哥福啊,两个小荷包啊!连二阿哥现在才只得了一个呢,殊荣,绝对殊荣! 因我接受赏赐时跪在最边上,十七阿哥过来拾了我放在身边地毯上的那枝红梅同他手里的并在一起甩着玩儿,不防他腰间的唯一一个小荷包缚带松了,掉落在我膝旁,我便顺手捡了亲自给他系上。 谁知刚刚给他系好他又一眼看到十三阿哥把新赐的小荷包系在衣襟上,就嚷嚷着要学十三阿哥的样,而我给他打的结太牢固,匆忙间也解不开来重新系,干脆就把自己新得的小荷包二号扯下来给他系在衣襟上,这下十七阿哥就有了两个小荷包,在小阿哥们中间是独一份儿拔尖的,可欢喜狠了,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并且声音极其响亮,逗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康熙让刑年把他抱回榻上,同他用满语笑说了几句,又给了他一个冻柿饼子玩儿。 我穿着花盆底鞋,需魏珠搭我一把手才能下跪、起身,这些行动规范容嬷嬷都有教过,对我也不算难事,正半起时,只听三阿哥一旁笑道:“十七阿哥好运气,可也别这么眼巴巴又看着十三阿哥呀?十三阿哥的小荷包那可是要拿回去分给你十三嫂的,到了明年这时候,指不定又有一大胖小子管你叫十七叔了呢!” 十七阿哥听了,眨巴眼问道:“十三阿哥,十三嫂有喜了么?” 他小孩子说话天真,旁人又在发笑,我却如入冰雪天地。 我慢慢抬起头,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看到十三阿哥转向我的脸,但在他说话之前,我微笑道:“恭喜十三阿哥。” 三阿哥奇道:“十三福晋已经有喜一月有余,玉格格今日才知么?” “恭喜的话哪里会嫌多?”我仍然笑着,解下腰间仅有的一个小荷包,双手递送给十三阿哥,“请十三阿哥代玉莹转致福晋,祝福晋一双两好,平安如意。” 二阿哥大力一拍十三阿哥肩膀,故作惊喜道:“不得了!收了玉格格的如意,这回一定生个大胖儿子!” 一片笑语中,十阿哥咂咂嘴,大声道:“玉格格,你就当真这么不希罕皇上赏赐的小荷包么?别看这会子大方全送了人,等下回去可千万不要想想心痛,又闷被子里哭呀?” 虽说我将皇上赏赐的“殊荣”全送了人,但对象都是康熙的亲儿子,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再担不到罪的,不过十阿哥话中另有深意正触到我的痛处,对于他今晚三番两次针对我挑刺,我的忍耐已经快到临界点,心头一厌,直视十阿哥,笑道:“多谢十阿哥关心。玉莹只知身为子民,得慕圣颜,即是天大赏赐。心中有平安,自在平安。心中有如意,无事不如意。有胜于无固然好,若无,亦未尝不可观作有。敢请教十阿哥,玉莹得之所在?失之所往?” 十阿哥被我问得张口结舌,眼珠乱转。 三阿哥望住我,抚须不语。 只有二阿哥笑道:“玉格格究竟是四阿哥府里出来的人,老和尚念经听多了,说话都格外铿锵有力,好大的木鱼味儿!”他一边说一将手虚摆出敲木鱼的模样,口中还念念有词,“敲木鱼,哚、哚、哚,多发财、财气冲天、才华出众……” 谁都知道诸皇子中只有四阿哥最爱学佛论禅,一时包括康熙在内,大家都笑歪了,均把视线投向四阿哥。 四阿哥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面向康熙和二阿哥,先微微一笑,方缓缓道:“修心养性一朝悟,频敲木鱼可休闲。《唐摭言》说:‘有一白衣问天竺长老云:僧舍皆悬木鱼,何也?答曰:用以警众。白衣曰:必刻鱼何因?长老不能答,以问卞悟师。师曰: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和尚必要敲木鱼,而倘问和尚为什么敲木鱼,则连和尚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若是学了二阿哥的法子,真可谓‘生财有道’,只怕天下爱财之人都要争先恐后在家里供上一位和尚,请和尚替他敲木鱼了呢。” 四阿哥一番话,说的众人多有含笑点头。 二阿哥瞧瞧四阿哥,又瞧瞧我,冲四阿哥咧嘴道:“得,我说不过你,也请不起你这尊大佛帮我敲木鱼,我自己来还不成么?——哚、哚、哚……”他一转身,继续比着手势“哚哚哚”地往自己座位走,康熙暗使十七阿哥下地跟在他身后学他动作神情步趋步随,很快又被二阿哥发现,指挥自己的儿子们跟十七阿哥闹成一团,惹得满室欢腾。 四福晋起身走近我,抬手替我抿抿鬓角,因我头上钿子有些松了,便牵着我向康熙告便出门整妆。 过节期间,皇上一天里要换衣服比的次数平时多很多,女眷们也不例外,在乾清宫里也有特设各皇子府女眷专使的房间,康熙应了,四福晋便带着我走出去。 走在过道里,我一路六分心灰三分木然一分失落。 十三福晋。有喜。月余。 就算我接受得了这个人物这个事件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时间! “莹莹,你冷不冷?” 四福晋问我话,我答道:“我不热。” 说这几个字,我的脚步不觉停下,仰头看头顶宫灯红光,好像唯一的温暖是从红光中来。 角落里奔出一名穿红青色对襟褂子、头戴红缨帽的小太监,我看着他面熟,却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他下跪、请安、说吉祥话,连同四福晋命贴身侍女打赏给他的动作,都好像慢动作的皮影戏一般,是没有鱼也不会冒水泡的池水,无奈又无味地包紧我、窒息我。 “……此辈并需及时更换蜡烛,照管灯火,直到元旦之晨,旭日东升,方可离开职守,亦云苦矣。”四福晋又开始说话,我只听到下半句,然后中间有一段又失神错过,捉到了最后几句而已,“……他说你唱完歌的时候拈花一笑,脸上不笑,是用眼睛笑;后来你说话,却是脸上在笑,眼里殊无欢愉。” 他说? 哪个他? 她又想说什么?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说话都是要猜的。你以为他真,他就是假的。我以为我是假的,却原来也是真的。 重重的疲惫淹没我,我张一张口,正要找借口说出想一个人待会儿的话,眼皮一抬,只见走廊那头由一群宫女簇拥着走过两个人来,一个颀长袅娜,娇声巧笑,一个五短身材,绿豆小眼,一妍一丑,却都是一色的嫡福晋服色,正是八福晋和十福晋。 她们是在我一演完《一剪梅》后就相约了出东暖阁的,看行从来处,想必是刚净了手转来。 由于并未预期到会在最没有心情的时刻碰上最没兴趣见到的人,我只垂眸不语,主动让过一边,想这帮人快点走过去,不料她二人行道近前同四福晋打过招呼之后,十福晋先上下打量我一眼,怪声道:“老远就看到四福晋在跟哪位格格说话,八福晋和我还在猜是哪位娘娘的公主,结果谁都没猜中。不过一想也是,正经格格、公主们这时辰都在慈宁宫陪着皇太后、贵妃娘娘喝茶说话儿呢,哪里会这么不合规矩提早出现,更不会学了戏子又唱又跳的呢?” “也不能这么说。”八福晋接口道,“人家的娘好歹也是当年孝懿皇后身边的红人儿,哎呀只可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否则时至今日,你又怎知人家现在是真格格、假格格?” 八福晋的话当然是冲着我来的,至于孝懿皇后身边的红人儿?——难道是说婉霜? 换作平时,我一定会追根究底,但此时此刻,我只求清净,越快越好。 见我沉默不语,八福晋与十福晋相视得意一笑,正打算擦肩而过,四福晋忽静静开口道:“玉格格乃是今年八月间皇上秋荻期间御口亲封的格格,当时八阿哥亦有在场目睹,欲知真假,八福晋大可回府细细请问八阿哥。而玉格格之母白夫人于十二年前辞世之际,曾得皇上亲笔挽联,追封一品夫人诰命,满朝皆知。如今八福晋在乾清宫内以如此语气谈论白夫人,就不怕传入皇上耳里么?” 八福晋听到一半,粉面已挣得通红,将十福晋的手一甩,反唇相讥:“怕?我身边可没什么小人奸徒,我怕什么?”她不可一世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道,“我也不像有些人,女承母志,乔张做致,专在那些不要脸的功夫上动脑筋!” 四福晋听了,不动声色地比手示意,令在场随行宫人全体退下,这才向八福晋走上一步。 十福晋见势不对,忙带笑挤眼过来要做和事佬。 四福晋瞧也不瞧十福晋,眼神里头只跳出一抹硬气,低声却清晰地道:“八福晋,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见。不过,我绝对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八福晋一愣,随即怒声道:“你什么意思?” “所谓意思。”我懒懒迈前,站在四福晋身边,“意思就是我们都不明白八福晋的意思。八福晋如果对这个意思不满,那么我就只好拿八福晋这话去问皇上,问个明白意思,这样够意思么?” “你!”八福晋再无话可说,秀眉一轩,银牙一咬,扬手就朝我的脸掴下来。 我的身高本来就跟八福晋差不多,论起条件反射,我却要比她快那么一点点,她肩头才一晃动,我眼也不眨,一抬手,攥腕架住她右手。 几乎是同时,四福晋和十福晋迅速互换位子,一前一后面东屈膝为礼。 我并不回头看,只暗将手劲略松一松,八福晋顺势抚上我左耳的红宝石坠子,妩媚道:“玉格格这对耳坠真衬你这人。” 我侧过首,滑指欣赏八福晋佩在腕上的金镶三龙戏珠长镯,十分爱娇:“哪里,八福晋的玉腕佩上这镯子,才叫做宝焕珠辉。” 这时八福晋跟我距离极近,因贴面在我耳边轻道:“这当然,我有的,你一辈子也别想跟我比!” 我同样低笑回道:“彼此彼此。” 就这么四、五句话功夫,刚从东暖阁行出来的康熙带着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及八阿哥等人堪堪走到我们身前。 于是八福晋和我分开,跟着另两位福晋向皇上福了一福。 二阿哥笑道:“玉格格在跟八福晋说什么悄悄话呢?一出门就见你们两个亲热得要命,老八远远看着,心里可着急呢,赶紧走来看个究竟。”二阿哥说着,八阿哥已经同八福晋对视了一眼,被人打趣他们关系的时候,这两人竟然都有点腼腆模样,我觉得很少有,不由多瞧了两眼。 “非也,非也,”三阿哥摇头道,“既是悄悄话,二阿哥又怎可当众询问内容?真想知道,很应该回头悄悄儿问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三处分别套词,水落石出又有何难?” 三阿哥难得说俏皮话儿,偏偏说得不伦不类,二阿哥眉头跳了两跳,也只能白瞪着罢咧。 而走在最后的四阿哥忽然别过脸去,我就知道他在发笑了。 因康熙问我出门没披风领冷不冷,四福晋趁机请辞要同我行礼退下整装,却原来康熙他们也是出来换礼服的,一时大家分头办完事,与会合了一同回到东暖阁,才歇下没多久,皇太后就带着宜妃、荣妃、德妃、公主及以下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等大批皇家格格后宫女眷到了乾清宫。 我夹在迎接人群靠后位置,一齐行大礼参拜,只见皇太后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杖,是个满头银发,生得慈眉善目,神仪莹朗的老婆婆;宜妃有一张尊贵的长脸,细狭眼睛,薄薄嘴唇,就是中国历代帝后像中嫔妃的标准相貌,她始终扶持皇太后左右,仪态较为端穆舒缓;荣妃则是一种人高马大的长相,像这她一路美人原最不经老,大体是要靠气质弥补;而我最为留意的德妃,虽然一样年过四十,但一双眼睛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亦是上等容貌,无需刀枪剑戟忙个半死,一个媚眼亦能杀人无数——我总算知道了十四阿哥桃花眼的由来。 这几位皇妃当中,翊坤宫宜妃郭络罗氏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钟粹宫荣妃马佳氏是三阿哥生母,永和宫德妃乌雅氏是四阿哥、十四阿哥生母,不过同属于康熙当今五妃的景仁宫惠妃纳兰氏和延禧宫良妃卫氏都没有出现。 惠妃是因今年大阿哥被圈禁之故伤心成疾仍在休养,而良妃却据说已经连续几年不曾出席除夕家宴了,至于什么原因我尚不得而知,但一看到八阿哥我就不难记起当初我第一次去延禧宫给良妃送药时在白梨花树下看到的那一个低眉顺眼、习惯只留一个淡淡秀雅侧影给人的清丽女子。 之后皇室近支的王、公、贝勒也统统到齐,除夕宴于亥时正式在乾清宫西殿开场。 即席,满座顶戴翎然,翠凤明,粉黛云从,酒u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让酒数行,众皆豪饮,一举十觥,掷令作乐,比之下午又是另一种热闹。 按尊卑,我原该跟下面乡君们坐在一桌,却因幼时被抚育在四贝勒府之渊源,康熙特命内务府将我安排在四阿哥、四福晋那一桌。 我的坐处背后正巧是一只大高金鹤香薰,麝兰散馥固然没什么不好,久之亦觉难耐,无奈宫里规矩大,不得随意行动松散,我也只得食不言而已。 清朝人过年也压根不看中央一套的春节晚会,只看戏作耍。 为庆佳节,二阿哥掌管的内务府早跟康熙请旨,特发五百两帑金,在西殿驾高台,命畅音阁梨园演《目连》传奇等剧本,共为宴乐。 名伶“文武昆乱”,出尽百宝,看戏的王公贵戚们则坐在红缎绣花的楠木戏桌前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不时指点评论,见演至方寸妙处,则轰然叫好,兴奋鼓掌,活脱一副副追星族的老祖宗的嘴脸。 而四阿哥基本不怎样坐在位子上,时不时离座应酬,席上这些王室宗亲子弟不论年纪,个个善饮,细看下来,康熙的皇子里面居然要数大胖子九阿哥最能拼酒,连二阿哥尚且逊他一筹。 四阿哥跟十三阿哥看着不在一处行动,可是他们两人不论哪一个陷入劝酒的人的包围圈,另一人不一会儿就准保会过去混进那个圈子,把对方捞出来,再分开。 相形之下,总是在八阿哥身边的十四阿哥跟四阿哥之间就毫无和谐可言,而二阿哥又有二阿哥那一圈,本来观察这些阿哥们乱中有序的行动,比看戏有趣多了,但魏珠忽然到我身后,悄声请我移步到十七阿哥座旁。 因十三阿哥没有带福晋来,他那边看戏视野又好,十七阿哥便凑在他一桌同坐,我跟着魏珠走过去一看,才知是他系在衣襟上的小荷包松了,他嫌小太监们给他系上打的结不够好看,所以叫魏珠唤我。 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虽非同母所生,二人却是要好,十八阿哥跟我说他从前在宫里的调皮事儿,例必少不了十七阿哥的份,因此我尽管跟他接触少,心里对他总比其他小阿哥不一样些。 我侧身坐十七阿哥旁边,帮他系好小荷包,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红色大金橘递给我吃,我看到这个,想起前不久在霁月书屋和十三阿哥分吃一个橘子的事,不禁愣了愣神。 十七阿哥却以为是我手指甲上涂了蔻丹,不方便剥食的意思,遂叫过一人:“锡保哥,来帮忙——” 乍听到锡保这个名字,我立时想起一事:我在今年秋荻认识的蒙古人策凌乃是自幼从故土塔密尔称居京师,他直到康熙四十五年娶康熙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授和硕额驸,归牧塔尔密之前,在宫中颇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满族阿哥伙伴,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的孙子锡保便是其中之一。 策凌曾在十八阿哥和我面前说过锡保对西洋枪械颇有研究,且语多推崇,只可惜为了锡保去年在私宅研制火药时意外被人引爆,炸死了自己庶母所生的幼弟一事,虽然调查出来错不在他,他还是引咎辞去军中职务,独剩下宗人府一个轻松职务兼在身上,今年更是连以往每年都有他份儿的随驾秋荻也推辞了不参加,宁愿待在京城每日只干些喝茶嚼蟹、吹笛哼京调、放风筝、揉胡桃、放鹰溜狗、斗鸡斗草斗促织的富贵闲事,不过也正因为此,今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废二阿哥、党争诸事,他一样也没沾着边儿,反而落了个无是非的好名声儿。 而秋荻时康熙御赐给十八阿哥两枝改装过的西洋连珠短火统,原是因他年纪小,就先交十二阿哥代收,等回京刻上了字再给他,后来十八阿哥病逝,上月在我搬入随园时,十二阿哥就禀明康熙将这两枝短火统交到我手上,算是一份纪念,当时十二阿哥也有提到锡保这名字,并说这短火统便是由他改装制成,若我还想刻字,只能问锡保,万不可胡乱寻找一般工匠施为,而我托十三阿哥找锡保刻字,十三阿哥说锡保自经大变就绝手不碰火器,我也就将此事放下,但锡保这个名字还是记住了,不料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却可得睹真容,我一时好奇,抬首跟着十七阿哥呼叫方向看过去。 从前看亦舒写的小说,有一句描写因为我一直不懂所以一直记住,那是写一个男性角色的出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什么叫做“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在我看到锡保转过身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明白了。 “刀借我用用!”锡保一走近,十七阿哥几乎是扑上他身,从他腰间夺下一把攥在自己手里,锡保只看着他,也不阻拦。 不知为何,锡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等看到他却都噤若寒蝉,就连这一桌上另外坐着的几个多罗贝勒的行酒令声似乎也轻了下来,好像只要是锡保在的地方,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十七阿哥拿的牛角把小刀外观做工只能称作精巧,但一拔出来,刃锋气寒,雪亮森然,可映须眉,端的是把切金断玉的宝刀,然而十七阿哥手起刀落,拿它来剖橘子,换作别人,不知怎样心疼宝刀,锡保看在眼里,一概无动于衷。 十七阿哥跪在椅上将橘子剖开齐整八瓣,先让了一瓣给我,又向锡保道:“锡保哥,这刀好使,送我吧!” 锡保摇摇头,不说话。 大约十七阿哥知道他脾气,一面回转刀柄递还给他,一面赌气道:“改明儿我赢了你家小幺,就要你这把刀!” 锡保听十七阿哥提到“小幺”的名字,展颜一笑:“好。我等着你赢他。” 说着,他拒绝了侍从递上擦刀的绢巾,直接转过刀面凑在唇边,手斜斜一拉,一口气吸去刀上淋漓沾染的橘子汁,唇角还残留一点余汁,他突然又做了一个近于孩子气的动作,自己飞快伸舌舔去,这才回过脸对着我:“玉格格,这橘子很甜,你不吃么? 我刚要说话,一眼看见十三阿哥正从锡保身后走回来,就没回答,也没吃,帮忙把十七阿哥帽子上的翎羽拨正了一下,就起身离座,还没走到四阿哥那桌,只听二阿哥那边起了一阵喧闹,驻足望了一望,却是众人起哄要二阿哥“彩衣娱亲”。 在古代,所谓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儒家讲究读书人博学多才,一切学习只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或是为了修身养性,如果用于其他,特别是用于谋生或获利,就难免让人鄙夷,比如某个达官贵人懂琴棋书画、或者把钻研医术作为爱好,那么他是受人称赞的大才子,但如果一个人是专职从事弹琴绘画、唱戏行医,并以此为生的人,那就是下贱的行业了。 不过因康熙喜欢看戏,京城各王府的主要成员,多少能票两出戏,学戏颇有成就、演技娴熟、为人称道的亦不在少数,又赶上这个除夕盛宴,二阿哥要票戏,谁不起劲?一时间,也不管二阿哥答没答应,众人已纷纷推举了许多人选给他配戏,其余包括皇太后那边的人在内都伸着头笑看二阿哥动静。 67、第五十九章 二阿哥吃酒吃多了, 也是兴致高涨, 在康熙座前大着嗓门嚷嚷道:“禀告皇阿玛,儿子票一出戏绝无问题,只是帮儿子配戏的人难选, 比儿子唱得好的,显不出儿子的好来——要是比儿子唱得还差的, 又怕这出戏大伙儿简直没法听呐!”他拉过旁边一名红带子觉罗贝勒,“他们硬要推荐德如演旦角给儿子配戏, 可是儿子寻思, 德如嗓子是不错,也有名声,但皇阿玛您瞧, 德如脸长得长, 这扮相一出来,不就是一活脱‘驴头旦’么?这叫儿子怎么看着他唱戏?” 大家一看, 德如一张脸果然起码是正常人的脸的1.5倍长, 二阿哥一说“驴头”,还真像,个个都暴笑起来,也有经历过下午“卧梅”事件的人在不住偷眼瞧十阿哥的神色。 我一看十阿哥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对“驴”这个字眼超级敏感, 但二阿哥说的话,他也抓不到什么把柄,更见尴尬。 而那名叫做德如的觉罗贝勒却是个实诚的, 居然也红着脸笑,向二阿哥连道“惭愧、惭愧,不敢、不敢”,惹得众人更加乐不可支。 康熙好不容易停了笑,指着二阿哥道:“就你会贫嘴,唱得好了不行,差了不行,还要挑剔别人扮相!要这么着,连朕也没法给你找人,你想找谁给你配戏,趁早自个儿说出来!” 二阿哥等的就是康熙这话,顺溜溜一回身,指向我所站立的方向,朗朗道:“我就要——锡保!” 二阿哥……要锡保……? 这话……我怎么听着别扭呀? 我顺着众人目光慢慢转身,看到锡保不知几时已站到我身后。 “你忘了拿这个。”锡保眼睛看着我,他的神情十分宁静,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二阿哥说话。 我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摊开掌心,道声“有劳”,让他把那一瓣连皮的橘子放在我掌心。 锡保绕开我,向二阿哥那儿走过去。 二阿哥跟锡保掩在一旁,低声商议了一会儿,公布他们决定登台演出《空城计》,二阿哥自荐扮演诸葛孔明,锡保饰司马懿。 《空城计》出自《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又称“失空斩”,乃是一出与诸葛亮有关的戏,故事取材于小说《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司马懿乘胜取诸葛亮驻地西城。因精锐部队俱被遣出,西城空虚。在万分危急之中,诸葛亮定空城之计,令将城门洞开,只带二琴童自坐城头,抚琴饮酒以待司马。司马懿兵至城下,见状生疑,素知诸葛谨慎,怕中诸葛埋伏,不攻而退。及至探明西城确是空城,立即回军,诸葛亮已调来赵云,惊退司马。我近几月跟在康熙身边,着实看了不少名戏好戏,外加前不久在畅春园金桂轩戏楼刚看过这出,也算熟悉。 二阿哥果然很会挑戏,“诸葛大名垂宇宙”、“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被誉为“三代以下第一完人”、集“三达德”——立德、立功、立言于一身的诸葛武侯,千古风流、羽扇纶巾、有美兼备,书中描写相貌又是“容貌甚伟”、“面如冠玉,飘然有神仙之态”,什么好处全给二阿哥占光了。 反观司马懿一角,诸葛亮生平对手前有帅哥加天才的周瑜,后有欺骗曹魏三代君臣的大阴谋家司马仲达,虽然史称其“天姿迈杰”,比之诸葛孔明可就是生儿子没屁眼的奸人一个,真是陪二阿哥读书难,唱戏更难。 康熙就爱听《空城计》,十分高兴,因场内戏装什么都是现成的,催二阿哥、锡保分头到里面上了扮相出来亮一亮给他看,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原来他二人不知在里头捣的什么鬼,化妆服饰都对,只是耳朵上挂的胡子错了套儿。 京剧里男子一到三十岁以上,就都戴胡子,也叫“髯口”, “胡子”很讲究,名称也很多,比如只有三绺的“黑三”、“白三”,还有“白满”、胡子繁密不分绺的“黪满”等等,锡保的司马懿是花脸,也还罢了,可是二阿哥扮演羽衣纶扇的诸葛亮,却戴了司马懿的胡子,叫人如何不笑? 他两个对望一望,当场把胡子摘下来换了,偏偏二阿哥又嫌诸葛亮的胡子不合他尺寸,宫内专掌戏乐的南府总教习太监给他连取了几副胡子试戴,均不满意,只好令人专程跑回后宰门南府去取存货。 但一来一回要费时间呐,二阿哥总不能就这么光着嘴巴上台唱戏?可不唱又怕冷场。结果还是锡保聪明,建议在《空城计》开头,孔明一角就由专业演员扮演,演至登城时,始换为二阿哥,如此定可两全其美。 康熙亦无异议,于是胡琴、三弦、锣鼓响,好戏正式开场。 别人指着看这戏心思许是十有八九要放二阿哥身上,不过我对马二阿哥就不敢恭维,反而处处格外留神锡保。 唱孔明的专业老生吐字行腔皆极锤炼,而锡保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我光看他的勾白粉脸,相对司马懿应有的扮相来说,已是过于漂亮了,实在很难想象他要怎样演好行内常用“铜锤”代表唱功,以嗓音宏亮著称的花脸司马懿? 我在这空捏一把汗,却不料锡保才一登台,一亮相,一开腔,霎时就得了个满堂彩,他的声音跟他的人简直没法对到一块,十分高亢,却半点也不刺耳,且一唱一念、一举一动,俨然有范。 京剧唱腔节奏可分为板眼,强拍为板,弱拍为眼,一般票友只知弱拍起唱, “眼”上张嘴、眼起板落,锡保却可做到“踩味儿不踩板眼”,并非简单地被节奏约束、被音乐“拿住”,不仅每每转板过程中启承转合所需要的先“撤”后“催”,也就是未快先慢之法度拿捏的恰到火候,更难得连一代奸相司马懿的唱腔的劲儿、味儿、气儿、字儿均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样的硬里子真正不晓得浸淫了多少灵气功力。 冷眼旁观,连四阿哥也听得十分投入,手指暗暗在桌上击节打拍,我惊艳之余倒生出兴趣想看看二阿哥到底怎样才能和锡保配上戏而不至于塌台的了。 唱到第十五场,大锣一击,台上众演员将官齐道一声“有!”。 二阿哥戴好新胡子,从后台悄悄儿上来,换了城头的演员。 而锡保正演到司马懿为诸葛孔明所惑不敢进城的一段,闪锤,唱四分之一板【流水】:“听老夫一令!坐在马上传将令,大小三军听分明:哪一个大胆把西城进,定斩人头不徇情!” 当司马懿唱完四句“流水”之后,理应二阿哥唱“慢板”:“我本是卧龙岗……”司马懿再接一小段【西皮快板】,便是《空城计》中诸葛孔明的经典唱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众人总算等到此刻,正翘首以盼,谁知胡琴拉了两个过门,二阿哥仍不开腔,只管目视楼下司马懿,连连摇摆羽扇。 锡保一见此情此景,忙招手示意,口称:“老丞相请下城来!” 待诸葛孔明红头涨脸下得城来时,司马懿便说:“有劳丞相!你我挽手而行……” 二人只踱着方步,进入城门。 台上乐队刚反应过来,随之“换了锣鼓”,二阿哥的戏这就算“票”完了。 而台下的人有相顾莞尔的,也有捧腹大笑的,等二阿哥和锡保卸了装出来,康熙亲自招招手,唤他们过去,问二阿哥刚才是怎么回事。 二阿哥笑嘻嘻道:“皇阿玛有所不知,儿子原不知锡保竟唱得那样好,苦苦寻思了半响,也只能用到‘无声胜有声’这一招罢咧。” 我听得一晒,其实二阿哥是看锡保的扮相看的目不转睛忘了词儿是真的吧? 二阿哥的我型我show居然以无声告终,大家空自给吊起了胃口,哪个咽得下这口气?一时众说纷纭,要康熙罚他,满语、蒙语、汉语夹杂了上,混成一团,我也听不清楚,自管低了头慢慢在掌心搓松子吃,忽听四阿哥跟坐在我前头的四福晋低声说道:“刚刚老十三府里来了人,说兆佳氏有些不大安好,老十三这就要赶着回去瞧瞧,今儿晚上只在这儿通宵守岁,我总叫高福儿同着老十三一道回他府里去,高福儿媳妇颇精妇人生产安胎之道,你叫春喜跟着高福儿去,顺路把他媳妇接出来也到老十三府里陪着,我才放心。” 四福晋应了是,点手叫过一个白白净净的陪奉大丫头来,低声交待了几句,不一刻那丫头果然带了两个婆子,跟着高福儿悄悄出殿预备去了。 兆佳氏? 兆佳氏不就是十三阿哥的正福晋么? 我茫茫然转首朝十三阿哥那桌望了一眼,他正半侧着身跟人吩咐着什么。 尽管看不见十三阿哥的脸,我的心头还是有如虫噬蚁咬,待发作,无从发作。 忽然间,二阿哥那边的众人不知何故爆发一阵大笑,二阿哥拉着十四阿哥大声道:“好好好,这是你说的,按这法子罚我,我认——不过现在七弦琴是我的,筝由你来,锡保也领了琵琶,却还缺一名吟唱之人,又待如何?” 二阿哥口中在问十四阿哥,眼睛却明显转过席上,朝我看来,引得十四阿哥也跟着他看,其他人亦是如此。 我大约明白二阿哥意思,因别过眼看康熙神色,康熙含笑望住我,并不说话。 甚少言语的锡保踏前一步,向康熙提请道:“皇父,儿臣久闻玉格格歌舞双绝,惜从未有缘亲见,今日下午偏又耽搁在南府看他们排戏,生生错过玉格格《寒梅》一曲,追悔不及,眼下难得二阿哥和十四阿哥愿共演弦琴古筝,儿臣亦有幸以琵琶相合,不知可否请到玉格格赏面同列?” 锡保身为宗室子弟,叫康熙一声“皇父”没什么希奇,但在这个时候由他出来说话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连四阿哥也转目深深瞧了我一眼。 二阿哥笑道:“锡保这话可就谬了,上回在畅春园金桂坊我还是拉了四阿哥当说客,一起跟皇阿玛面前磨了老半天嘴皮子,玉格格才登台唱了一曲,好看,也够好听,但今天下午不算,连我也只听过一回。别怪我不提醒你,我用过的法子你用就不灵了,玉格格赏不赏你面子,你还是得问玉格格,净跟皇阿玛讨情可有些悬。” 锡保也不答他,直接掉转身就朝我这桌走过来。 四周泛起一些嗡嗡的低微的窃窃私语声,令我感到气闷。 十三阿哥停了说话,回头看向我们,十七阿哥忽的跳下椅子笃笃笃跑过来,一把拉住我手,摇摇道:“玉格格,你要答应锡保哥可没那么容易,得叫他将牛角把小刀拿出来换!” 满人崇武,往往把刀枪不离身的视为好汉子,十七阿哥是小男孩,心心念念想着锡保那把牛角宝刀,想来无非是要在同伴小阿哥中炫耀,也不难理解,本来我可不计较他的话,但他的小胖腿,他的紧绷绷圆鼓鼓的小肚子,他这么拉着我的手乱摇一把,还有他瞪的圆圆的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就让我想起了十八阿哥,并且为此头昏脑涨。 正难决断间,锡保干净利落地解下腰间牛角把小刀,拍在我面前桌上:“不管答不答应,玉格格,这刀是你的了。” 十七阿哥眼明手快,魏珠在后面都拦不住,他只一跳就摸过桌上小刀,紧接着往自己怀里一揣,这才扭头欢喜问我:“玉格格送我好么?” 他越是这般娇纵,我越愿意宠他,伸手把他衣襟拢紧,轻笑一笑道:“好。” 收了人家的刀,十七阿哥所说的孩子气的交换也就成立了,锡保还站着,我也不好意思坐着,起身让魏珠把十七阿哥抱在我的椅子上坐好,十七阿哥扬头问我:“玉格格,你答应要唱歌了么?” 我冲他微微点头,并不看四阿哥脸色,径直转向锡保,坦荡道:“承蒙抬爱,玉莹恭敬不如从命。” 这话众人都听见了,二阿哥嘿嘿笑两声,却被康熙抢在他前面说话:“好。不过玉格格务须记住,不得学习二阿哥‘无声胜有声’的唱法,否则朕可要重重罚你们四人?” 我面对康熙,施施行礼:“玉莹不敢。” 二阿哥说:“对,她不敢!” 众人皆笑。 我身上穿的是旗装,且是礼服式样,唱歌跳舞多有不便,因先行告退,由二阿哥的侍女陪着转到殿后换装。 就在我拐过弯儿的一霎那,我的眼角掠到十三阿哥起身绕桌向康熙那儿走去,料到他是要跟康熙请辞回府陪伴兆佳氏去。 我收得回目光,收不回我的心,哪怕他日人前风光再增百倍也无法抵消我心头此刻酸楚滋味。 答应锡保唱歌,或许只是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十三阿哥离开。 我终于明白,我期盼的完整,其实根本不存在——即使是我自己,我也给不了任何人一个完整的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可能指望别人为我做到? 总算浑浑噩噩跟着人走进房间,我足下一软,油然升起一阵虚弱感,赶紧拣地方坐下。 侍女们在妆台边叽叽喳喳给我挑服饰,选定几样拿过来给我做最后抉择,我本无心于此,略扫了一眼,想起四阿哥曾赞我着大红色好看,就随手点了与淡胭脂色锦织衬服搭配的那一套红面紫里对襟绣花衣裙。 二阿哥身边的侍女不乏舞姬出身之辈,本身皆容貌可佳,为我换衣装扮亦是轻快灵巧,极为称心,补了一回香粉胭脂,另外重新梳了与舞服相配的云髻,别好珠串流苏,她们替我举过西洋镜子前后一照,只见镜中人粉铸脂凝,娇波流慧,长眉入鬓,似嗔如笑,衬得眉心一点红痣益发嫣然若滴,再加上霓裳霞裙,罗袜朱履,娉娉婷婷,细柳生姿,端的媚丽欲绝,甚迷人眼。 我试伸手触摸镜中我的脸:魔镜,魔镜,告诉我,如何可以没心没肺活到老,一生不知爱情苦? 在众女云从下,我再次踏入大殿,却见殿内宝炬荧荧,檀烟袅袅,与外面明月朗照,积雪清辉之情景相映成趣,而场中早已铺垫茵褥,置诸种弦乐器,以备选用。 二阿哥和锡保是先前唱戏时就换了便服的,十四阿哥为弹筝起见,也摘了礼帽,换了鲜艳便服,因筝之弦不易松弛,惟同别器合奏时,琴柱容易易位,必需要预先张紧,他正坐在那边低头调整弦线。 此时尚属准备阶段,康熙还在宝座上和邻桌几位蒙古亲王笑语交谈,我挥退侍女,自管走上前看十四阿哥调弦。 十四阿哥把基调调至一调后,刚要试弹,一抬头看到我,愣一愣神,隔了一会儿,却也不说话,先试奏了一曲,这才问我:“好听么?” 我没来得及说话,二阿哥忽然横刺里杀出:“不好听,像驴叫。” 这一整晚,二阿哥老是驴啊驴啊的挂在嘴边说个不停,不由惹得我掩袖一笑,十四阿哥啐道:“二哥,你说我这是驴叫,真的驴叫你听过么?什么样的?” “那还不简单?驴叫就是——”二阿哥一伸脖子,方要摹拟发声,被锡保在他身后一拉,猛然醒悟,瞪眼道,“好啊老十四,酒壮你胆了不是?敢给你二哥下套?我踹你!” 十四阿哥憋笑憋得脸泛桃花,抱筝一跳躲开。 刚才我不在的工夫,二阿哥不晓得又跟人灌了多少酒,一脚抬出去,完全没有准头,踉踉跄跄转了个圈儿,倒像是独脚虎在跳康康舞,慢说邻近诸侍从窃笑不已,相与以肘示意,就连康熙也被引起了注意,用满语高声问了一句什么,二阿哥跟十四阿哥也分别用满语答了,全场幼是轰笑,只有锡保不笑,悄回头问我:“玉格格想好唱什么曲子了么?” 我转过眸子,不留神最先上对十三阿哥那桌的空位,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空,没顾得上答话。 锡保靠近过来一点儿,低声道:“莫非这么多人看着玉格格,玉格格紧张忘词了?” ——有很多人看我? 我要看的人走了,还有一个人我不敢看,至于其他人看不看,我却不在乎。 罢罢罢,不为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放心,皇上今晚罚不到我,也罚不到你。”我的目光越过锡保,落在侧着耳朵听我们说话的二阿哥面上,“这就开始了么?” 二阿哥咧嘴一笑,打了个手势,一名生相清秀的小太监走出来,二阿哥看着他给我奉上一把长约尺二的八宝红珊瑚髹饰漆骨半绸绢面花边舞扇:“你拿着,待会儿用得着。” 我揣测着莫非是我选了这套衣裙,二阿哥才给我这把同色系扇子,也不置可否,堪堪舒手接过,二阿哥忽低吟道:“今夜有女如玉,堪观处丝幕牵红,恰正是荷衣穿绿。” 二阿哥说这话倒跟唱戏似的,一听便是什么戏文里套出来的轻薄言语,但他声音极轻,而十四阿哥刚被八阿哥叫去说话,左近除了没文化的小太监,只得锡保一人,锡保又深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之真谛,正仰头做标准四十五度角参详天花板藻井图案,我正眼一瞧二阿哥那张酷似马景涛小马哥的面孔,张了张嘴,想说,终也没说。 一时十四阿哥走回,也问我打算唱什么。 托二阿哥赠扇的福,我倒是灵光一现,想好了要唱什么,可是没有一个曲牌名,说出来他们也一定没听过的,还在踌躇间,二阿哥却拍胸脯打包票说不论我唱什么他们只管伴奏就是,虽然我对此持有怀疑态度,但他们三个都无异议,我也无话可说,就这么定下了。 于是以康熙宝座为中轴线,众人各归其位。十四阿哥鼓筝,二阿哥奏七弦琴,锡保弹琵琶,为琴筝伴奏之签笛则命南府乐人吹奏。 二阿哥、十四阿哥、锡保分别试了乐器音调之后,随着康熙一声轻咳,全场静寂下来。 我单手打开折扇,右手心朝外,扇口朝左,以羞扇式起,眼波幽幽移向与扇口相反的右面,接一个小定,方开口唱道:“狼牙月~伊人憔悴~~” 转腕变为新月扇,画出弧形线:“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这一举手是先“流”出来,莲步才跟着一投、再投:“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二阿哥的七弦琴率先拨动,声在五、六调之间,奏响时机卡得极巧妙,与琵琶律调合奏,音色亦是艳丽妩媚。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我在康熙面前转身扇接上一个拨云扇,恰恰对着西边端坐的四阿哥,每一个无语凝视都是耀眼瞬间,亮过划过,“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只恋你化身的蝶——” 我磨步斜行,虎口夹扇,手腕为轴,滚扇、抛扇、指转扇三个姿态变化一气作出逆时针划平圆自上而下的“三道弯”绚烂转扇:“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倒拈扇柄,抛到左手,自下而上如蝴蝶反向翩然掠起:“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十四阿哥所弹之筝,在它器止息间悄然透出音调,妙不可言。 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音,我的脑海里却重叠了两个人、两段话。 ——“等离开这里,如果四哥不肯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他。” ——“佛经里有阿修罗。阿修罗者,大海中立,水不膝,向下视仞利大。无酒,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不端正,惟女舍脂端正。天下弱水三千,我可以只取一瓢。只看你愿不愿意信我,肯不肯等我?” “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我的视线微微模糊,然而声线坚定拉高,“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我合扇交回右手,倒卧虎口,换手指出,用扇指点,寻红数绿,用戏腔念白过渡:“一曲伤悲,弹尽尘世泪,胭脂碎,染尽了凄美,浊酒半杯,藏尽愁滋味,画圆月,不想月憔悴,今夜一过又多岁,爱成绕指柔,情难却,青丝俱成灰,故人一去画尽湿,呀,一声轻吟惹是非,无奈花多情,秋风一叹半池泪。” 琵琶畅情,音色如练,弦琴爪音亲切,反拨鲜悦,我痴痴复唱:“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只恋你化身的蝶——” “蝶”字余音未落,我后迈一步,借力助起一个大跳,身体跃起的那一刻,把手臂的线条向上伸长同时加快转扇的速度,高高上抛,舞到绽放,谁不是乘风欲去、天上人间?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我飘然空手落地,一个背身反腕准确截住刚刚打旋坠下的舞扇,扇柄一顶收回开合,身形宛转,眼神飞荡,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仍是云手开扇,旁转绕花,几乎唱到泪眼朦胧:“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你依依不舍,白发印苍月,我不忍,风逝青春褪,十指伤离别,你不悔,长袖难挽东流水,美好坠,红烛冷窗对,织不完相思,望不断容颜,不知天涯路难尽,哀伤淡淡追。”伴着我第二段念白,十四阿哥的筝音从吕调转到律调,诸乐器皆随之变调,清澄纤妙,雅丽传神,仿若缓慢流光,也可酝酿此生不渝,把我的情绪推向极至。 弦乐穿插整场,都受浓酒一般歌词的牵引,仿佛中了不可解脱的爱的迷毒,陷入放浪又令人心碎的生死纠结。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我飙到最高音:“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永无悔——” 最后一句尘埃落定前,我突然一个停顿打住,弦乐未撤,却又卷舌压喉音,一捻折扇唱道:“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儿啦~铜镜映无邪~扎马尾~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儿啦~铜镜映无邪~扎马尾~” 唱及至此,我折腰应两袖,一手兰花指捺出,一手以扇托腮,回到最初开场含羞未出之守势:“——我若撒野——今生谁把酒奉陪?” 乐止音散,一片安静到可听见自己轻浅呼吸的沉寂中,康熙一拍手。 他的右手拍打在左手掌心,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全场的掌声赞誉声一下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连离我最近的十四阿哥也离筝站起身为我鼓掌,锡保斜坐于青色镶锦边茵褥上,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拨子,微微扬首,神色无比复杂地望望我,又望望一旁二阿哥,二阿哥把膝前七弦琴推置边上,慢慢站起,锡保亦跟着起来。 我收回目光,扇交左手,右手压左手,施施然向正走下宝座的康熙恭礼。 “好。好歌,好舞,好器乐。看来今次朕是罚不到你们,你们告诉朕,想要什么赏赐?” 康熙行到我身前,虚抬手令我起了,一时二阿哥他们也聚过来,聆听康熙问话,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仍由二阿哥嬉皮笑脸道:“皇阿玛欢喜,就是大赏赐、是儿子的福气——不枉咱们一番卖力,总算逃了皇阿玛的罚,求赏赐不敢,想跟皇阿玛讨首诗回去张贴在书房里学习。” 康熙一笑,背手略踱了几步,所有人都屏息静气,预备洗耳恭听。 “今夕丹帷宴,联翩集懿亲。传柑宜令节,行苇乐芳春。香泛红螺重,光摇绦蜡新。不须歌湛露,明月足留人。”康熙诗情才艺果然十分出众,且行且吟,不一刻就道出一首颂扬今日家宴的盛大和喜庆的五言绝句。 众人交口称赞中,早有笔贴式以丹砂底色金云龙纹丝绢纸笺誊写好一式四份,小太监恭恭敬敬双手捧着上来分交我们四人。 接了御诗,男的要磕头谢恩,而我深深福礼即可。 康熙呵呵笑着,十分高兴。 二阿哥他们都有随身跟班的小厮接去御诗收好,只我身边无人,仍捧在手里,二阿哥看我一眼,自己一拍脑门,大声道:“对了,玉格格那儿可用不着书房罢?且要如何张贴御诗?” 一语既出,场中诸人都看我如何作答,康熙本已回身要走,也停下了脚步。 我并不看二阿哥,只抬眼望着康熙甜甜一笑。 康熙也知道我平时待得最多的地方要么是卧房,要么就是吃饭的地方,因摆摆手,一笑道:“随玉格格贴在哪儿,朕都准了!” 我笑道:“今儿下午小阿哥们做咏梅诗时,皇上曾赞十七阿哥的诗品上佳,不如玉莹就将御诗送给十七阿哥,祝十七阿哥新年新学问,更上一层楼,好么?” 康熙自然是再无不允的,于是魏珠已经领着十七阿哥上得场来,我亲手将御诗妥帖交给十七阿哥。 十七阿哥今日又得荷包又得小刀又得御诗,可谓新年大发财,开心的满面放光,跪地给康熙叩了个大大的响头,蓬的一声,倒唬了康熙一跳。 魏珠赶紧扶起十七阿哥,我帮他揉揉额头红处,二阿哥在旁嘴不饶人:“仔细着,仔细着,一会儿头上鼓起个大包来,十七阿哥走路又向来比人慢一拍,这回可好,成了寿星公,不怕走得慢,只一颗大头一伸就比人多伸半步,也算补回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寿星公明明是道教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二阿哥却跟着念起佛号,且有意学了四阿哥平日神气,我看在眼里不禁抿了嘴闷笑,就连康熙也啐他。 二阿哥自己也笑,又转过脸冲西边座位上四阿哥问道:“老四,玉格格一曲《发如雪》艳惊四座,刚才我看见连老八、老十都在拍手赞好,怎么说玉格格也是你府里教出来的人,你为何动也不动?别说你是看傻眼了,是兄弟的,我可不信!” 四阿哥不紧不慢站起身,答道:“二哥佛号正宗,我便也来说佛教一段公案,有所谓一尘举,大地收,一花开,世界起。只如尘未举花未开时,如何着眼?” 二阿哥一下卡住,扭头看看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却垂着眼,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康熙亦不语。 一个短暂的沉默过后,反而是锡保竖起一指,代替二阿哥开口:“会也恁么去,不会也恁么去,高也恁么去,低也恁么去,是也恁么去,非也恁么去。四阿哥可是想说,一尘才起而大地全收,一花欲开而世界便起,都是为了世间有那女子?” 二阿哥拍手笑道:“锡保好天龙一指禅。一处透,千处万处一时透;一机明,千机万机一时明。老四,这回你可算被难倒了罢?” 四阿哥扬眉,一点轻藏傲意,而他望我时,眼中偶尔闪动波光。 我静静回视他,然后他举起桌上酒杯,回答二阿哥:“是,我真是被难倒了。这杯酒,我自罚一杯。”他说着,一笑,一饮而尽。 ——我若撒野,今生谁把酒奉陪? ——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么? 70、第六十二章 二阿哥指派的侍女给我送上数套霓裙霞衣, 我略翻了看看, 均为舞衣风格,无甚兴趣,想到晚上回去说不定还要骑马, 便叫她们寻一套小号的男装给我。 谁知二阿哥身边常带姣婢美童,连男装都是绣纹熏香, 份外妖巧,我厥倒之余, 也不要人服侍, 尽量挑了修饰较少的偏素藕荷色的一身穿戴起来,又对镜仔细整理好,才走出去。 还未走到正厅, 便闻马头琴声传来, 我加快步子,转过厅角, 在人群后一看, 却是敏敏格格正在场中且歌且舞,她的马步、旋跳都是极高难度的那种,活力四射,令人眼花缭乱,加上一把嘹亮好嗓子, 着实压场,连康熙也停了与人说话,专注观赏。 挤在前面的人实在太多, 我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正找出一条通道缓缓走回位子,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我一扭头,只见敏敏格格一个艳丽旋身,到四阿哥和七阿哥同坐的那一桌之前,歌声转曼,轻移生香,手腕臂肩如灵蛇般婉媚挑拉,我虽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看样子却是邀人和她对唱共舞意思,而七阿哥腿有微瘸,不可能应邀,剩下的目标自然就是四阿哥了。 我目光转向四阿哥邻桌的八阿哥,八阿哥也抬起了头,在人丛中望了我一眼。 ——我明白了,我和姓八的一家八字不和,八阿哥、八福晋,现在又加一个八福晋的侄女,这个敏敏格格想搏人眼球不如直接搞条丁字裤套在头上跳艳舞麽好了呀,她跳得出,四阿哥可也还不是钢管呢,当着我的面勾引我男人,想死啊? 因我穿着男装出来,又掩在人后,敏敏格格起初并未看到我,还是八阿哥身边的十阿哥比了个手势,她才发现。 敏敏格格一侧身,我方看清四阿哥的脸,四阿哥坐在桌后的姿势就好像用了背背佳一样——是灯光的错觉么?他的脸不仅面无表情,而且有些发青似的。 我佩服敏敏格格,对着这样的脸跳舞,会做恶梦的罢? 二阿哥扬手叫我过去,我改变路线,横穿场子到他桌前,原是刚才我不在,康熙赐了大家宁夏进的羊羔酒,我的一份儿他替我留在他桌上。 羊羔酒很特别,都是一个个小玉瓶分装的,要一口就喝一瓶才算正宗,我先谢了康熙的赏,然后二阿哥连递了两瓶给我,我一扬脖,全喝了。 康熙目光微微一动,我随之瞥见二阿哥给了上灯后已经换了便服的锡保一个眼色,锡保绕到乐师处,而二阿哥的侍女早在茵褥旁支起宝琴。 二阿哥亲自上来接过我手中玉瓶,低声道:“你穿的这么素,本王的扇子怎么借给你派用场?” 这位扇子舞爱好者固然是唯恐天下不乱,我对八阿哥的贵家眷也没存着什么好意,眼瞅四阿哥的脸色越来越黑,另一边锡保也已入座,因脚下一滑,斜过一步,虚虚掩到敏敏格格身侧,管他马头琴不马头琴,众目睽睽下悠然摆开架子,面对她演了个只有戏曲里的男角才会做的起手式。 敏敏格格停了舞步,骇然望住我。 我酒劲涌上来,手势一变,绕了舌头吊嗓子唱出一句:“在梅边~” 锡保拨弦琴音取代了马头琴。 我不动声色地插入敏敏格格和四阿哥之间,却半眼也不看四阿哥,只对着敏敏格格接着唱:“在梅边落花似雪纷纷绵绵谁人怜?在柳边风吹悬念生生死死随人愿——千年的等待滋味酸酸楚楚两人怨——牡丹亭上我眷恋日日年年未停歇——” 我一提气,才念唱道:“他年得傍~~”忽然有人接道:“~他年得傍蟾宫客~~” 上次除夕夜宴看二阿哥扮诸葛孔明,一句词也没唱就被锡保救下了场,我还当作他不会唱,孰料他此刻一开腔用的假声异常清丽,脆而嘹冤,连我听在耳中都觉心头一痒,倒正好跟我女声扮的男腔凑作一对,我不禁偷偷去瞧四阿哥。 谁个他年得傍蟾宫客,我的眼神就似傍非傍傍上四阿哥,偏巧二阿哥唱了后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四阿哥哪个也不看,只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我,嘴角一牵,再牵,笑意仿佛涟漪般在他墨润如玉的眸子里散开。 讨厌,他要笑也得像我一样偷偷的笑嘛,这回都给人看了去了。 四周好像一下静止,就连二阿哥也哑了声,我很快地别转脸,背着光无声咧了咧嘴,才退后一步,尽量若无其事坚持我的声线水准,将华丽丽的太监腔发挥到淋漓尽致:“小城里岁月流过去清澈的勇气洗涤过的回忆我记得你骄傲的活下去——” 那边锡保扬起头,他的不加掩饰的戏谑神情流畅的划过我眼帘,琴音忽转回折,恰似珠走玉盘,清晰明昂。 我一勾手,挽过敏敏格格腰肢。 她的腰身十分柔软,略微往后倾倒一下,同时看着我的眼睛,喃喃说了一句蒙语,我刻意压低声,换了粤语在她耳边浅浅唱:“扶着你的肩,瞧着醉人的脸,愿意共舞面贴面,指尖有电传……” 我对着敏敏格格唱粤语,就好比用英语唱“let’s make love tonight~ ”,摆明淫词艳曲,就是欺她一个听不懂,她能奈我何? 敏敏格格怔忡间,我顺势贴面在她脸颊上香了一口,其实只是借位,嘴唇并未真个触碰,但我究竟穿的是男装,人又比她高出半个头,做出来很像那么一回事,立时引起四下一片惊嘘哗然。 敏敏格格单身抚颊,一个旋身脱开我,我也不拉她,笑嘻嘻睨着眼儿看她。 想打我男人的主意,不先付我买路钱怎么行? 玩暧昧? 成! 我陪你玩儿。 敏敏格格面飞红霞、又急又羞的模样虽还比不上八福晋的十分娇艳,却也煞是绰约可人。 二阿哥瞧得大乐,凑到康熙座旁窃窃耳语,引得康熙亦笑。 锡保极好情que,一番轮指过后,轻拨慢捻,琴声忽变千种旖旎,万般缱绻,丝丝缕缕,风liu沁人。 我向敏敏格格身前靠近,再靠近,直到无法更近,她的声音轻若柔丝,终于说出一句汉话:“你到底是不是……” 我竖起食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眼睛却越过她,落在后面四阿哥身上。 四阿哥一副看起来好像是我再玩下去他就要过来把我吞了的样子。 我收回目光,蜿然游指,虚虚抚过敏敏格格两弯眉、秋水眼、莲萼脸、樱桃唇,方才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意,合上琴音韵律,慵慵懒懒,曼曼妙妙,缠缠绵绵,顾顾盼盼,唱出一厥粤词: 手纤纤眼波转转,长夜伴你你莫愁~~娇嗲嗲舞影翩翩,月与灯依旧~~ 心思思你笑笑痴,楼上有笙吹奏~~今夜勿再归去,共听更漏~~ 纤纤手去将心偷,迷惑着你再回头~~娇嗲嗲猛扭纤腰,愿你解温柔~~ 多多情快到我手,凡事也不追究~~今夜是你拥有,任你多多手~~ 又爱又狂三杯暖酒,不必细问你是谁~~欲拒还迎几番醉醒,昨天已陈旧~~ 大江东去朝花已葵,不必去问我是谁~~管他伤春悲秋鸳蝶点解要怀旧~~ 屈肘,修袖,平抬,抚鬓。 清欢生媚,纸醉,金迷。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的有情郎,却在哪里? 二阿哥的声音像是隔了千重水万重山传过来,我只觉灯影花旋,身子一软,落入一双温柔手。 我不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四阿哥的眉眼,但从没这么放松过,因为……我正泡在水里。 四阿哥拍拍我的脸:“醒醒,醒醒,吃药了——” “不要。”我闻到药味,本能推开他,转身游到大浴桶的另一边。 他绕过来,扳起我的脸,俯身吻我。 半热的药液从他口中流入我唇舌,好容易一口灌完,我为了免受折磨,抢过他手里药碗,咕嘟咕嘟全喝了,刚想往水下钻,他却识破我要将浓药吐在水里的伎俩,拉我转过身面对他,又一次吻我。 我半跪在水中,扒着桶壁,定定眼看他把空碗放在一边,然后除衫进了浴桶。 水波一荡一荡漫出去,打湿了地板。 水温本来就高,现在又多了一个人,我热得要命,反手拨开紧紧腻在颈后的长发,他正好揽我过去,我伸指戳戳他胸口,吃吃笑道:“干什么不给我跳舞,硬把我扛回来?我要叫皇上打你pg!” “你喝醉了。”他说。 “我没醉,你才醉了呢……家里还有没有羊羔酒了?我还想喝?” “你——” “你什么?那个女人很好看么?你做什么要对着她笑?” “哪个女人?” “就是那个女人!” “哦,你是不是说被你亲了一口的那个?你还笑,你调戏了人,到时候可是要我负责的,知不知道?还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她笑了?” 我摸上他的脸,用手心罩住他左眼:“喏,就是这只!” 他笑了一声,也不说话。 我贴着他,专心致志数他的眼睫毛。 然后我发现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也是热热的。 “四阿哥?” “什么?” “我热……”我找到他的嘴唇,贴上自己的唇,摩挲。 “什么?” “亲亲……” 我正要使坏,忽然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儿子……儿子……” 我奇道:“你做什么?” 只见他忍的额角都沁了汗出来:“你不是说三年之内要给我生儿子么?酒后行fang最伤身,何况才吃的药,不准调皮,给我上床睡觉去!” 我紧缠着他:“不去!不去!” 他忽然哗的一下从水里站起身来。 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脑门上被什么东西点了一点,一抬眼,吓得往后一靠,背抵住桶壁,侧过脸敢看。 水声几响,我听到他跨出浴桶,然后淅淅索索似在擦身,这才睁开眼,偷偷望过去,他对我招招手,我从水里爬起身出去,他亲手拿了大皂巾很快地把我全身擦干,又取过寝衣叫我穿起来,我还要粘他,他拍了一掌,命令道:“回床上去!” “热死人了,呜呜……”我抱着枕头咬了又咬,四阿哥过来在床沿坐下,摸摸我的背:“想以后平平安安的给我生儿子,就不许胡来,听话!” 我跪坐起来,发现他穿的不是寝衣,便问:“你现在还要出门么?” “现在要你的话,我一定会让你哭的。” “……” “乖,好好睡觉——” “不行!”我一把扑住他,“你想到哪里去?” 他失笑:“又乱吃醋?” 我闷头不语。 这时他却把我抱住:“我答应了你不碰其他女人,就一定不碰,现在可不是我做不到,是你自己信不过我……” 我脑子迷迷糊糊的,也许是累了也许是酒劲真的没有完全过去,没多久,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早上醒过来,四阿哥已经不在身边,我赖了一会儿床,才起来洗漱。 听到我走动脚步,外面两名小丫环端盘进来,在外间食案上摆了一碟肉馅和冰糖脂油馅的水晶包子、螺丝转等早点,又盛了一碗晶莹深红的大麦粥出来,我尝了一口,汤稠粥细,热甜可口,暖彻全身,便先喝了小半碗,再走过妆台对镜梳头。 我一贯不喜人在身边服侍,两名小丫头退出门,不一会儿,听到靴声囊囊由远及近过来,我眼角描见掀帘处露出青素缎绿沿条薄底官靴,便知是四阿哥到了。 他进来之后,在食案旁停住,端起我刚才喝剩的那半碗红粥,尝了两口,掉头看向我。 昨晚那般嬉戏,我也不觉什么,此刻大家都是衣冠整齐,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磨蹭着不肯走过去。 四阿哥拉开椅子坐了,一拍膝头,我在他膝上坐下,他同我贴面温存了一番,柔声道:“昨晚睡得好么?” 想起昨晚情形,我脸上一阵发烫,双手圈着他的颈子,只不说话。 他看住我,微微笑了笑,用手指慢慢抚着我的唇瓣,过了一会儿才接道:“宫里传话出来,明儿起,你就搬到宫里去住,仍旧当着每日御前行走的侍卫差事。” 见我不解,他又道:“封王的事一个月之内就会正式下诏,从现在起,最多等上半年,我就要娶你进门。论起来,你是宫里收养的格格,我迎娶你也得有个地儿,总不能直接在本府里把你从怡性斋挪个院儿就算完了?” 我问:“皇上不是赐了我随园么?住宫里,要住哪儿呢?” 四阿哥不肯正面回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每晚需按时服药的事,我已在御药房做好安排,有什么问题,你直接找院史刘胜芳即可。” 刘胜芳是康熙从南方带回来的大夫,最近很得圣眷,我素日也常见的,并不陌生,闻言便轻轻点了点头。 我兴致不高,他就调戏我:“怎么,舍不得我么?你放心,只要这半年一过,我一定加倍疼你——” 我捶他:“哪个要你疼……唔……” 他手上一紧,揽过我的腰,深深堵住我的嘴,直到我顺从了他,他才放开。 我自觉心虚,只好扮失忆状,给他来个乾坤大挪移转移话题:“咦,四爷的头发好像有一点点卷的?我也把头发烫卷好不好?” “……你敢!” 我本来担心康熙要安排我住到哪个娘娘的宫里去,但进宫数日,他只让我住在乾清宫里那个之前荣宪公主暂住过的院里,并无其他安排,我也就安下心来。 我进宫之前本要把年节里赏的100吊钱统统带走,四阿哥问我扛个箱子到处跑不累吗,我说身边没钱怎么做人啊,他就折了一百两的散银票给我随身带着以备打赏,又额外加了一百两送我,这笔款子别说半年,用个一年也足够了,我一看都是他名下钱庄里开出的银票,喜滋滋地收了,包起来压在枕头底下,每晚临睡前拿出来摸一摸、点点数,以慰相思。 正月底康熙要幸南苑,二月初又要巡幸畿甸,已经定了二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及十六阿哥届时随驾,连我在内的其他扈从人员数目就更多,因此乾清宫里上下连日忙碌,不消几夜,我好不容易在四阿哥府里养胖了一点,又瘦了回去。 谁知平地一声雷,风波乍起:正月二十一日,康熙旧事重提,在乾清宫召满汉文武重臣,查问去年为何众臣一致举荐八阿哥胤t为皇太子事。 我侍立在旁冷眼瞧去,在场诸人无不战兢,莫敢抬首,正好锡保从门外领进一名大臣,向康熙跪地叩拜,自称“罪臣马齐”,我不由暗暗多打量了他几眼。 去年十一月,康熙帝令全体朝臣推举太子之前,曾经“特谕马齐勿预其事”,然而马齐没有服从这一旨意,在他与国舅佟国维暗中倡导下,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鄂伦岱等八爷党人积极配合,全体朝臣共同保举皇八子胤t为太子,令康熙的期望完全落空。 事后我借机问过四阿哥,知道马齐是富察氏,满洲镶黄旗人,生于世宦之家,乃顺治朝内大臣哈什屯之孙,又是康熙朝户部尚书、首议撤藩的有名大臣米思翰的次子,康熙四十二年马齐始任首席满洲大学士,就任第二年的七月,便得康熙御书“永世翼戴”匾额颁赐褒奖,与其弟副都统马武并称“二马”,是继明珠、索额图败后,权重朝野的名臣。 而早在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第一次亲征噶尔丹期间,便曾令马齐与大学士阿兰泰、尚书佛伦等人为首,分三班值宿紫禁城,辅佐代理政务的皇太子胤i,之后康熙四十二年到康熙四十七年废太子的五年间,诸皇子党争逐步激化,朝中形势错综复杂,人际关系变幻莫测,马齐却能被康熙视为股肱之臣,又当上了十二阿哥胤脑栏福畹靡行牛洳鸥晒酥杉话摺 我本不太相信如此人才居然能被八阿哥笼络去,此刻打量来打量去,他也不过是个外表稀松平常的半老头子,只一双眸子算得精光四射,但我平日看惯了康熙,并不觉什么。 康熙一个正眼不给马齐,反复诘问其他大臣后,恨恨道:“此事必舅舅佟国维、大学士马齐以当举胤t默喻于众,众乃畏惧伊等,依阿立议耳!” 又问佟国维:“前因有人为皇太子条奏,朕降诛笔谕旨示诸大臣时,尔曾奏称‘皇上办事精明,天下人无不知晓,断无错误之处。此事于圣躬关系甚大,若日后皇上易于措处,祈速赐睿断;或日后难于措处,亦祈速赐睿断。总之将原定主意熟虑施行为善。’尔系解任之人,此事与尔无涉,今乃身先众人,如此启奏,是何心哉?” 佟国维不敢答话,磕头而已。 康熙掉转脸问大学士张玉书,张玉书奏道:“是日满汉诸臣奉旨齐集,马齐、温达到在臣先,臣问马齐、温达,何故召集诸臣?马齐云,命于诸阿哥内举可为皇太子者。臣又问所举为谁?马齐云众意欲举胤t。臣等因亦同行保奏。” 康熙冷哼一声:“此事明系马齐暗中喻众,马齐向来谬乱,如此大事尚怀私意!” 马齐忽“砰”的磕了个响头,这个死老头子,磕头磕得这么响,我还以为他要撞地自尽呢,吓了一跳,连旁边佟国维也瞪着眼看他,他却一扬脸,直视康熙,大声道:“‘谬乱’二字,臣不敢当!” 全场一片死样静默,我只觉自己呼吸都是多余,这一年多我泰半时间待在康熙身边,亲眼目睹了废太子的始末,连十四阿哥为了八阿哥顶撞康熙都差点吃了康熙一剑,马齐又是怎么回事?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 康熙盯了马齐半响,冷冰冰反诘道:“马齐不敢当?尔祖哈什屯原系蓝旗贝勒德格类属下之人,陷害本旗贝勒,投入上三旗。马齐当问其族中,有一人身历戎行而阵亡者乎!” 一语既出,众人无不相顾骇然,只有我听得懵懵懂懂,却见马齐脸色剧烈数变,猛地起身,忿忿不平地一跺脚,拂袖而出,康熙拍案大喝:“站住!” 马齐不听,在门口被侍卫堵住,康熙气怒至极,居然当众离座殴曳马齐,一时场面失控,混乱不堪,到最后还是锡保身先士卒,杀入人堆,把哭得眼泪鼻涕满天飞的马齐架抱出去。 康熙盛怒之下,将所有臣子都轰出了乾清宫。 到了下午,与废太子一案有涉的几位阿哥陆续前来请罪,康熙一个也不见,勒令他们回去。 等锡保办完事回宫,康熙传他进来,用满语略问了几句,就挥手叫他退下。 我一直站在后面握着“美人拳”给康熙捶背,康熙说可以了,我收起“美人拳”,他看着我动作,忽然问我:“你看锡保这个人如何?” 我据实以答:“他改造的枪不错。” 康熙过了一会儿,才道:“朕记得,锡保的名字还是你娘给他起的。” 我愣了愣,康熙缓缓接道:“顺承郡王勒克德浑在他的儿孙里面,最喜爱的就是锡保这个孙子。当初他额娘难产,太医说保得了孩子就保不了大人,后来锡保是活下来了,却一出生就没了额娘,勒克德浑求朕给他长孙赐个名儿,正好婉霜在朕身边伺候,听了这事就说着孩子的额娘一定会在天上保护他一生一世,朕也相信这话,就赐了他一个‘保’字。” 我这才知道锡保小时候的境况竟然和二阿哥一样,不禁脱口而出:“那么锡保的阿玛一定是很宠他的喽?” 话一出口,我便知失言,康熙何等精明,微微一笑:“没有——你猜猜,是为什么?” 我见康熙笑了,放下心来,细想了想,答道:“儿子多半长的像母亲,也许是他阿玛伤心亡妻之死,所谓情深不寿,怕看到他勾起回忆,只好以冷淡代替深情罢。” 康熙听了,朝我面上注视半响。 我怯怯道:“皇上,玉莹说错了么?” 康熙慢慢摇了摇头,忽生感触:“如果朕也像锡保的阿玛一样,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局面。” 从十八阿哥身上,我完全可以想见康熙从前会多么宠溺刚满一岁就被封了太子的二阿哥胤i,康熙这么多儿子里面,他最爱的,始终还是二阿哥吧?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我抬眼看着康熙,“若能不动心,何惧万古愁?终有一天,世人会明白皇上的苦心。” 康熙稍微往前倾倾身,看进我的眼睛里:“你的眉梢眼角,像煞婉霜,只不过你的双目中总是带些狐疑,好似朕围猎时常见的那种天真的小动物,刚才一番话,你自己又信么?” 我无话可答,要靠时间来证明的事情,我能打什么包票呢? 康熙也不追问,将身子往后一仰,闭目靠在枕上:“唱首曲子罢,你编的那些唱词很有趣,朕喜欢听。” ……我编的唱词……看来到了古代不仅能不要钱当侧妃,还能想唱就唱超级女声哩,也罢,就算这是穿越的补偿福利之一好了。 我一侧身,在康熙榻边的脚踏坐下,用“美人拳”当节拍器,一面敲着手心,一面悠悠唱道:“不是英雄不读三国,若是英雄怎么能不懂寂寞~独自走下长板坡,月光太温柔,曹操不罗嗦,一心要拿荆州~用阴谋阳谋明说暗夺,淡薄~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儿女情长没法执着,有谁来煮酒?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一切又从头……” 康熙今天一整天没翻过牌子,动了一场气,也觉疲乏,亥时刚过就歇了。 我在四阿哥府里睡惯懒觉,进宫后明显感到睡眠不足,如此好机会,又正碰到我换班时候,出了东暖阁,交了牌子,就往自己院里走,不意转过廊角,却见锡保独自站在我要走的路上。 锡保闻见响动,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我听说他今年被调进来当侍卫的原因跟二阿哥有关,且性情有几分古怪,很少主动跟人打招呼,我也不愿多生枝节,只含笑点点头,就打算绕过他往前走,谁知他忽然移动一步,挡在我身前,并且专注的看着我。 这里随时会有夜巡侍卫走过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正打算问他,他一抬手,拂去我肩头的甚么物事,我低头一看,落在脚边的是一片葵叶,便嫣然道:“多谢。” 他仍是不作声,我要走过去了,他才开口道:“前晚你为什么没唱‘流光飞舞’?” 流光飞舞? 我想起来那场歌舞还是大约前年中秋左右四阿哥带我到太子的丰泽园时发生的事情,锡保怎么会知道? 71、第六十三章 锡保问:“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未问是劫, 是缘……那天你是不是穿桃花色绣晴丝流晶裙装,戴明珠白玉发簪?” 忆当日心景,而今似已相隔重世, 我恍惚着点点首儿,只听他又道:“那天我到的晚了, 只从半段听起,我一直想从头到尾再听一遍。” 我回过神来, 把他的话串起来一想, 不由#¥%"—*了,难道他这是在公然吊膀子么? 不过我现在可没有心情,我还要赶着回去吃药和数银票呢, 因此只漫漫敷衍道:“呵呵, 今天晚上的太阳多好啊。” 我说着,往右错开了一步, 锡保却忽的攥住我的手腕, 他出手很快,我居然没躲过。 我看看锡保,他也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就这么和我对视着, 我知道他很英俊,不过我现在已经充分领悟到任何男人到了一定的程度都会现出蘑菇头的原形来的真谛。 小姑娘采蘑菇,贪多嚼不烂, 何况我刚在十三阿哥的事上栽过跟头,这个锡保又摆明是二阿哥看上的人,麻烦找我,我可不想找麻烦。 我垂眼看他的手,他的手像是对很小的疼痛都会敏感的、容易被伤害的,但我知道那不是事实——就像之前我能够在他眼中看得到的那一种危险性,那种一直走在危险边缘的人独有的眼神:无限温柔与企图自杀者的毫不介意的狂暴的混合体。 “喂,”我说,“我不喜欢男人的。” 锡保并未露出一丝惊讶,他安然地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遇见我。” 我骇笑:“什么?” “我是为了你才答应来做侍卫,我一定要听你再唱一次‘流光飞舞’: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我渐渐没了耐心:“不管怎样,你先放手。” 他放开我的手,虽然不疼,我还是揉一揉手腕:“不可能。” “为什么?” “和你无关。” “为了四阿哥?你还怕他?” 我霍然止步,直视锡保,一字一句道:“不关你事。” 锡保陡然换了话题:“马齐的祖父哈什屯原为满洲正蓝旗人,天聪九年,太宗为加大实力而兼并正蓝旗。去年开春,皇上曾向内大臣明珠了解涉及正蓝旗事件的有关情况,确知当年的关键之处乃是哈什屯在蓝旗事件中不惜背主,以求投入上三旗……” 我听得一凛,太宗,不就是皇太极么? 原来蓝旗事件是这么回事,无怪康熙说什么马齐祖父哈什屯“陷害本旗贝勒”的责斥之语,揭露该事件之真相,借以羞辱马齐。 但我也曾听四阿哥说过,顺治初年哈什屯任内大臣,列议政大臣,受到摄政王多尔衮的器重,然而当顺治帝亲政后,追论多尔衮罪,其亲信多受牵连,但哈什屯并未失去信任,仍多次晋爵。哈什屯一生中,经历了蓝旗事件与多尔衮获罪两次政治巨浪的冲击,都能安然度过,其仕途不仅未受阻滞,且更为畅达,其于清廷最高层权力之争的漩涡中机敏应变的作风真算是到了一个境界了。而哈什屯之子、马齐之父米思翰不仅在康熙平定三藩之乱期间任户部尚书,承担备办军需的要任,他与长子马思喀、二子马齐、三子马武更曾先后担任过内务府总管一职,内务府总管就是皇帝的总管家,他们一家人同康熙既是君臣,也是主奴。 今日康熙当众殴曳马齐分明就是盛怒之下把他当奴才来教训,不过我却觉得马齐这个老头子被康熙揭发祖父的丑事后很有撒娇的情绪在里面,哈什屯在蓝旗事件中背主,投的是什么人?投的是康熙的祖父皇太极!康熙斥责他,绝不可能是为了翻老账追究此事,但为什么单单挑出此事来给他敲警钟? 还有,锡保也是满洲贵族,他知道蓝旗事件不奇怪,但去年开春康熙向明珠了解情况,他怎么连细节也知道?又为什么要跟我讲? 电光火石间,我一下想起八阿哥的势力都在现在的正蓝旗,二阿哥却是以镶黄旗为主,那么马齐明明是镶黄旗人,去岁又力保八阿哥当太子,康熙可是暗指他“背主”,乃至和哈什屯一样有“陷害”行为? 我越往下想,越觉惊心,这个锡保的能量不小啊,他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我可否将此理解为有人要向我施“美男计”以作他图? 锡保把话说完:“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条件只有一个:流光飞舞。” 我怀疑他是不是有严重的偏执狂?什么叫做“我想知道的他都可以告诉我”?他以为自己是百度还是google? 不过对于他能够看出我对“蓝旗事件”有兴趣的这一点眼光,再联想到之前康熙奇怪地问我对锡保看法一事,我不能不有所防范,因按捺下情绪,呵呵笑道:“今晚太阳不错,锡保兄慢慢欣赏,玉莹先行一步。” 我转身走完余下一半廊道,正要拐过弯去,下意识回首向锡保看了一眼,他居然还站在原处面朝我不动,见到我看他,他咧咧嘴,笑了笑:“我等你。” 英俊的男人笑起来泰半像个孩子,好像无心无害,其实最最任性。 我啼笑皆非:我这不叫桃花劫,是蘑菇劫吧? 翌日,康熙又在乾清宫召见满汉诸大臣,谓曰:“所以拘执皇太子者,因其获戾于朕耳,并非欲立胤t为皇太子而拘执之也。皇太子获罪之处,虚诬者甚多。今马齐、佟国维与胤t为党,倡言欲立胤t为皇太子,殊属可恨!朕于此不胜忿恚。况胤t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今尔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t为皇太子,不知何意?岂以胤t庸劣无有知识,倘得立彼,则在尔等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如此,则立皇太子之事,皆由于尔诸臣,不由于朕也。只果立胤t,则胤|必将大肆其南海,而不知作何行事矣。联恶睹其情形,故命亟释皇太子。朕听政四十九年,包容之处甚多,惟于兹事,忿恚殊甚。联原因气忿成疾,昨日一怒,遂不御晚膳,今日晨餐,所食尚少。” 我掐指算算日子,八阿哥是在去年十月初因张明德案被割去贝勒,降为闲散宗室,到十一月底畅春园护驾有功才被复封贝勒,但他苦就苦在当初推举太子时风头太劲,犯了康熙的忌讳,八阿哥母族之卑倒还算小,如今康熙竟然连“只果立胤t,则胤|必将大肆其南海,而不知作何行事矣”这种话也公开说出来,可不是大大糟糕么? 康熙骂完八阿哥,也没忘了马齐:“联因马齐效力年久,初心俟其年老,听彼休致以保全之。昨乃身作威势,拂袖而出,众人见之,皆为寒心。如此不诛,将谁诛乎!”让众臣传问马齐:“伊之作威可畏,果何益哉?” 马齐被拘押在下,听旨后,虽奏称“臣罪当死”,但还是为自己做了辩解:“臣原无威势,但因事务重大,心中惊惧,并不知作何举动。” 康熙怒气未消,又指斥其“但务贪得”,环顾左右言道:“张鹏翮乃一清官,朕南巡时,马齐当众前詈之曰杀材,因不馈伊银币,遂尔辱詈。谁不畏死,敢不馈之银币乎!” 因革去马齐首席满洲大学士之职,交康亲王椿泰等审讯。 接着命我研墨展卷,康熙亲笔谕旨及佟国维回奏之语示诸臣,谕旨云:“今舅舅既有祈望朕躬易于措处之言,嗣后舅舅及大臣等惟笃念朕躬,不于诸王、阿哥中结为党羽,谓皆系吾君之子,一体看视,不有所依附而陷害其余,即俾朕躬易于措处之要务也。” 下午未时,康亲王椿泰等遵旨审讯马齐一门,议予以立斩。奏入。 一个时辰后,康熙谕因马齐任用年久,不忍加诛,著即交胤t“严行拘禁”,其三弟马武革都统职,四弟李荣保免死革职伽责,其族人在部院者俱革退,世袭之职亦着除去。 谕旨一下,我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康熙骂就骂八阿哥和马齐等人结党不轨,现在又饶了马齐性命,且把他送到八阿哥手上,就不怕他们同命相怜,更加朋党固结? 思来想去,这个信号似可解释为康熙尽管对马齐大打出手,其实还是相信马齐等人保荐八阿哥并非出于私心;亦可解释为康熙将二阿哥复位太子的一切铺垫安排停当后,同时设置给二阿哥的一个牵制,真正难以捉摸。 帝王之术,恩威难测,纵然八阿哥贤名在外,得了众人之心,可悯得众人心者,正是康熙所忌者,何况康熙帝的心始终系于二阿哥,任八阿哥心比天高,又能何为? 所谓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太子这个火盆原由二阿哥坐着,有抬八阿哥上去,不如仍让二阿哥归位,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党争之祸控制在最小限度内吧。 经康熙一个回马枪整顿,废太子一事至此方算尘埃落定,不日幸了南苑,回宫后又忙着安排巡幸畿甸的事宜,我是侍驾的人,更加忙上加忙,每日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到了二月二十这天,忽然传进消息:十三阿哥的第二子突染急病,当夜暴亡。 十三阿哥的第二子乃庶福晋石佳氏于去年十月初一所生,因不满一周岁,并未取名排序,听说十三阿哥心痛的什么似的,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出过府门。 接三那天康熙亲至十三阿哥府慰视,但头七一过,一道谕旨发下来,仍按原定计划,十三阿哥名列随驾皇子之中,须扈从畿甸。 照理十三阿哥新遇亡子之痛,应可免去随幸,孰料康熙离京,一定要将他带在身边,此中所示之意恐怕是宠爱少、防范多。 我始终没弄清楚去年九、十月间十三阿哥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废太子一案牵连获罪,后来他开释了,康熙也不曾像骂八阿哥那样骂过他,而我即使是和他最要好时都没开口问过一丝半点儿,何况现在?因此我虽然念着从前情分想要慰问十三阿哥,也只是托四阿哥转达,他忙碌丧事期间我并未亲见过他一面。 御驾于二月二十八日离京,随驾皇子包括二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及十六阿哥。 康熙过八达岭岔道,到怀来县驻跸,天气与京中大不相同,甚觉寒冷,还好我有备而来,穿得厚厚的。 因康熙赞这次的驼马甚肥可爱,走路亦好,侍卫们都骑驼马随行,连我也要学。 驼马这种动物长毛浓厚,我看了就头皮发秫,怎么骑啊,康熙叫锡保教了我半天,我才勉强爬上去,颤巍巍在外场溜达了一圈,下来心头还在狂跳,腿都软了。 康熙没想到我有驼马恐惧症,很是笑话了我一通,二阿哥主动请缨要当教练,结果康熙派四阿哥出马,不消半个时辰,我就学会了,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四阿哥比较了解我,我成功骑驼马跑完一圈他就发给我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那我哪有学不会的呢? 这次巡幸畿甸,十数日之间安排行程不少,有南望蔚州、应州、燕门、宁武,北望偏关、杀虎口,驻跸处分怀仁、马邑、朔州等地不止,而自出京城以来,我便觉轻松,一路伴驾,也是每日顽笑,没心没肺自有没心没肺的好处。 一日康熙嫌这次从御衣库带来的雨缎袖沙狐皮筒子皮袄做得太紧了,甚是不堪,便谕宫中将狼皮、狐皮袄子连同随驾妃嫔、常在、答应们不足用的绵衣、棉纱衣、衬衣、夹袄、夹中衣、纺丝布衫、纺丝中衣、锻靴袜等酌量再做,完时报上带来。 书报外边用封封匣正好是我在旁做的,康熙看了说我这门手艺不行,还要多练练,二阿哥听到便说我岂止这个,就连上次叫“护驾”也叫得不够好,做侍卫的基本功要好好训练一下,谁训练呢?还能有谁,二阿哥指了锡保教我。 “护驾”二字说来容易,但真遇到事情,如何将两个音全发清楚,“护”字的拖音、促音分别代表什么,“驾”字又代表什么,都大有讲究,锡保计划教我两个晚上,第一晚我的嗓子就简直要废了快了,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叫“护驾”两个字了,但第三日康熙还要检查,我无奈何,乘这晚锡保还没来之前,先出帐去找刘胜芳讨了两瓶清咽利隔丸。 回程时路过驻跸处的护城城墙,我一时兴起,跑上去绕了一圈看野眼,谁知不慎扭到左脚,这个时辰临近换岗,一时附近瞧不见人影可以呼唤帮忙,我只好左挑右拣寻一个垛头避风处席地坐下,除了靴子,自己剥袜检查伤势,正努力偏头对光细看,忽听不知从哪里传来低低说话的人声,声音含糊,随风飘来,我听得似真非真,隐约辨出像四阿哥声气,便悄手悄脚掩了身,小心翼翼地四下掉头寻找声源。 不知道是我天赋异禀还是怎么,我小脑袋一伸,就顺利探测到正确方向,原来这个垛头下是一段废弃城墙,靠左边大石后有一块空地,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果然看到四阿哥,但一共有两个人,四阿哥背对着我,所以挡住了他身前那人的大半个身子,只能从发型判断出是个男的而已。 我这就奇了怪了,要说是密谈,怎么会挑这个地方,很容易被发现的嘛,可要不是密谈,又何必特意跑到这个荒凉处来? 按照清宫定律,如果被偷窥到的是二阿哥,那么不用说,肯定是跟甲乙丙丁女在搞运动,不过现在我撞到的是四阿哥,他能搞什么我还真不知道——管他搞什么,总之不是搞女人就不关我事! 我撑着脚爬墙看得很累,也怕四阿哥万一一回头发现我不好看相,轻轻呼口气,正要溜走,眼角余光忽见四阿哥面前那人一下伸臂抱住了他,我眼睁睁瞧着四阿哥也抬手回抱那人,且一抱就不分开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没一头从垛上倒栽葱下去。 愤怒了,愤怒了,这还了得?断臂山居然断到我头上来了! tnnd,怪不得四阿哥送我进宫没有一点不舍呢,原来藏了个男人!岂有此理!看小娘子我不把你们给排山倒海喽! 我偷偷从垛头后面的青砖阶梯潜下去,绕到石头后面,屏息听四阿哥和那男人的对话内容,但好半天没有响动,只有四阿哥偶尔说两句话,还是满语,那人却不作答,我枉自心跳加剧也是白搭,这怎么行?听不到声音,也得看到脸吧? 我一咬牙,豁出去把身挪出半边,冒险一赌那人真面目,不料一眼瞥处,月光洒下,那人正好从四阿哥肩上抬起脸来,只消这么一眼,我不否认否决以及否定,极其非常十分very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带上七舅姥爷作证,那人百分之百就是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新近亡子,虽然扈从畿甸,始终还是郁郁的,从早到晚跟四阿哥也说不上一句话,大家又都知道他心情,因此离京以来,一直是任他一人独处,从不打扰,而每晚到了这个时辰他就一头扎进宿帐再不出来的,我只满心打算代表月亮惩罚四阿哥的“jq”,压根就没往十三阿哥头上想。 既然是十三阿哥,还抓什么啊?四阿哥不反过来抓我就谢天谢地了。 此刻我惊见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也看到了我,百忙之中,我竖指在唇,冲他做了一个无声的“嘘”的动作,然后慢慢撤身往后闪,却脚下踏了一个空,我哐铛一声小头撞大石,天昏地暗。 数声脚步疾响,在我身边停下,我揉着脑门眼冒金星地看到四阿哥虎着脸,就缩着身子往石后退。 四阿哥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提起来走出去,到了十三阿哥身前,我才察觉十三阿哥的样子有些不对,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你的左脚怎么了?”十三阿哥问我。 我委屈地吸吸鼻子,到底还是十三阿哥观察力敏锐,但四阿哥现在心里只有十三阿哥,拉我出来又哪里会顾到我的伤?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觉得脚踝那里抽筋似的一阵跳痛。 四阿哥按我在旁边一块平石坐下,亲自蹲身脱了我的靴子要进行检查。 在四阿哥剥我袜子前,十三阿哥转过身去:“我先走了。” 四阿哥用满语答了句什么,十三阿哥几步绕过大石,真的上城墙走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忽然“哎唷”一声倒抽口冷气:“四阿哥,你轻点呀!” 四阿哥闷着头把我鞋袜轻轻套好:“偷窥费、正骨费,我统统记着,半年后跟你算账!” 我不服道:“揉了一下脚踝而已,也叫正骨?” 他拍拍手,起身在我旁边坐下:“你刚才是不是疼了一下?” “……是啊。” “疼过这一下,就说明弄好了。” “你骗我?” “是你不懂。你在太医院没学过跌打么?” 我眨巴眨巴眼,算了,反正这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弄疼我,跟他吵吵,到头来倒霉的还是我,因问:“刚才十三阿哥走的时候,你跟他说什么啊?” “我说叫他放心,等下我会背你回去。” 我撇嘴一笑:“谢谢,谢谢,自己能走。” 四阿哥也是一笑,然后好半天我们就这么坐着,没说话。 悬月当空,通明照着爬满了青苔的古城墙,我看了一会儿,低头理自己衣角的褶子,心里却是沉沉的。 还好十三阿哥先走了,如果不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在这种环境下同时面对他和四阿哥,但他走之前我也没跟他说两句安慰的话,好像有点不近人情,我又觉得有些不安,不过人都走了,想也无益啊,唉。 四阿哥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老十三想要回京。” 我一抬眼:“啊?” 四阿哥点头道:“他府里传来消息,嫡福晋兆佳氏的身子有些不好。” 我捕捉到关键词:府里? 像皇子福晋有孕这类事情,太医院和宗人府都有特设部门负责跟踪报告的,如今十三阿哥正扈从皇上在外巡边,若兆佳氏有何不妥,理应康熙那儿先收到报讯,再视情况令十三阿哥或走或留,如何康熙一点响动也没有,十三阿哥却在这里跟四阿哥发愁? “莫非……”我说了一半,又停住。 四阿哥却明白我意思:“不错。皇阿玛那儿和老十三得到的是两套不同的消息。” 我凝神想一想这其中的关节,便问:“四阿哥可曾收到什么家书么?” “有是有,不过也没说兆佳氏不好,只提到庶福晋石佳氏因丧子心痛,老十三又不在府里,近日情绪很是不稳。” 我素知四阿哥府里的女眷常到十三阿哥府院走动,而兆佳氏虽是当家的,毕竟现在有孕在身,不能妄动妄言,府里又刚办过丧事,人多是非多,而十三阿哥人在外头,有些情况,自己家里未必能及时反馈出来也是有的。 四福晋纳拉氏为人是头一等的精细,她既然能在给四阿哥的家书里特别提到十三阿哥的庶福晋石佳氏,那一定是有什么兆头不好了,两头着火,怪不得十三阿哥忧心如焚,但这种家长里短四阿哥不便插手,只能提个醒儿,至于十三阿哥要为了太医院和宗人府那里还没有证实的消息就去跟康熙请求回京也不是不可,但是偏偏当着敏感时候,康熙本来就是指名十三阿哥要他随驾出来,十三阿哥不回京吧,怕有事,可万一回京后什么事都没有,难免要被某些人抓住把柄大肆攻击,以讹传讹,只怕更加不堪。 何况得随御驾是多么“荣光”的事,若说十三阿哥回京是要照顾老婆,未免给人笑掉大牙,此事固然关系子嗣,不过他去求康熙跟康熙主动开口叫他回去的性质就完全两样了,康熙的皇子这么多,养儿育女谁都不是头一遭,也没听说过哪个特地跑回去处理这个,家务事都摆不平,遑论国事、天下事? 我在紫禁城里待久了,什么事也学会多想几个方面,十三阿哥的顾虑我能理解一二,不过他府里的私事,四阿哥干什么要拿出来跟我讲? 我从怀里掏出一瓶清咽利隔丸,往嘴里扔了一颗,又问四阿哥要不要,他不要,我就小心扶着石头站起来:“回去啦,晚上我还有功课。” 四阿哥拧拧眉:“你这么急着回去?赶着见锡保么?” 我扭扭半边pg:“是啊,是啊,我还要炖蘑菇汤喝呢!” “蘑菇?” 四阿哥没听懂,我也不理他,弯腰把靴子拔好要走,他甩手在我臀后打了一巴掌,我怒叫:“非礼!” 他懒得理我,单手抱着我双腿,一下把我反扛到他宽厚肩上,他的手臂横过我的大腿,我捶着他的背撑起身,以免我的胃老是压着他的肩头:“喂,你敢抢皇上的御前侍卫?要给钱的!” 他还是不睬我,尽管大踏步往前走,而我脚伤刚好,也不敢太用力挣扎,只好咕囔着:“等下快到营前一定要放我下来,不然我生气了……” 四阿哥打断我:“等兆佳氏生了孩子,我叫纳拉氏带你去见见她,反正以后你们就是妯娌了。” 我又好笑又好气,这人脑子秀逗了是吧?好无聊。 要无聊么大家一起无聊,我怕你? “四阿哥?” “嗯?” “兆佳氏之前给十三阿哥生过孩子么?” “……只有一个。前年三月间生了一个女儿。” 我心算了一下日期,前年也就是康熙四十六年,加上怀胎十月,倒推回去,正好是康熙四十五年五月份左右,十三阿哥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接受指婚,娶了兆佳氏为正福晋,而同年六月年玉莹十四岁生日那天被带到四阿哥府里,就出了事。 我至今对四阿哥第一次的事心有余悸,真正的年玉莹和他真正的“第一次”又是怎样情形,我是想不通的了,也不愿多想。 “你见到兆佳氏,一定会喜欢她。她长得有点像你……其实我觉得一点也不像,但老十三说她像,那就像了。记得那天我们在畅春园陪皇阿玛看戏,喏,就是你唱《北京一夜》的那次,他府里的人来报说兆佳氏有喜了,老十三可高兴坏了,本来看完你的戏就要跟皇阿玛请旨回府,谁知碰上白狼行刺之事,差点连命都送掉了。” 我记得白狼事件是在去年十一月的中旬,正好符合除夕时三阿哥说十三福晋怀yun月余的事实,照这么说,十三阿哥是明知兆佳氏有了身yun还冒险上青螺山救我,并且不惜……? 四阿哥的语气一直很沉静,我却渐觉心惊,当日十三阿哥在飞雷洞里跟我说过的话仿佛一幕幕浮现在我耳边: ——从我第一次在四阿哥府里看到你拖着兔儿灯跑出来,我就开始希望有一天,你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人,我等了十年,最后一年,我放弃。 ——等离开这里,如果四哥不肯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他。 ——你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去找他,我说我不要他把你让给我,我不知道当时你就在他那里,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 73、第六十五章 四阿哥又道:“其实今晚你不过来, 我也会派人接你来。” 我奇道:“为什么?” 四阿哥沉重道:“我刚刚发现原来你被人偷袭是很容易的事。” 我闪了半天, 就是怕四阿哥提起这事,因头皮一麻,面上一热, 支支吾吾道:“我和锡保约定一月后决斗的事,皇上可有说什么?” 四阿哥看着我笑, 我发起急来,扯着他问:“到底有没有嘛有没有?” 他才说:“皇阿玛已经知道, 但没有说什么, 也就是默许了。” 我哼哼唧唧道:“就是……偷袭我哪有那么容易,我要叫他拿出代价来的……” 正说着得意,四阿哥忽然翻身上来, 把我给压了。 我跟他闹了一番, 小脚蹬蹬,小爪挥挥, 把床上被子都搅得翻了浪, 一塌糊涂,好容易气喘吁吁躲到里床,瞪着眼睛对他猛念咒语:“儿子,儿子——” 我一面念一面发笑,四阿哥也吃我不消, 故意板着脸消遣我:“明儿我跟皇阿玛说,不给你当侍卫了,成天男人堆里混, 要是谁都像锡保那样还得了?” “他们敢!”我说,“谁敢四阿哥就拿剑劈谁、我拿火枪崩谁!看谁敢!” 话音未落,四阿哥又明袭我,我也不是吃素的,被他亲了一口,立马一个小猴跳反扑到他身上。 不过我倒霉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小受叫做骑乘受,我的确是把四阿哥给压了,但他居然一下有了反应,我想爬又爬不走,叫他放我他又不肯,害我心头狂跳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只见他自己闭了眼睛开始喃喃:“”儿子……儿子……” 我要笑,不敢笑,低脸看他,却又呆了。 四阿哥闭起眼睛来的样子……该怎么说? 应该是,就像《越狱》里面那个t-back大叔的常用句型之一:摸着良心说,我想他…… “那个……四阿哥……”我凑近他,“这边有声音,外面的人会不会听见啊?” 四阿哥听了这一问,一把把我拉到他身下。 我有点眩晕,不由闭了闭眼。 他扯开我背后细细系带,一开始,我觉得冷,然而很快他的缠绵就驱散了我的寒意。 今晚的四阿哥温柔的简直不像他。 他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感到我们是在做只有两个深深相爱的人在一起时才会做的事。 这是最真实的错觉。 我翻过自己手背盖住嘴,可他拉下我的手,以吻封缄,然后他抬手过来,替我把披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压近我,清清楚楚跟我讲:“刚才你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不管你怎么叫,外面的人听不到。” 我眼冒金星与火星,nnd,卧石真的答春绿啊,我忘了康熙出巡本来就带有常在、答应沿途侍寝,上行下效,这些皇子阿哥的身边多少也有美貌婢女伺候随行,宿帐规格又怎可与我的侍卫小红帐相提并论?要是做什么都听得到的话,那还得了? 岂有此理一百遍啊一百遍!枉我辛辛苦苦忍到现在,四阿哥才一记头告诉我不用忍,他是存心玩儿我么? 我拉下四阿哥脖子,用力亲亲他:“改个样儿……”我说,“改个样儿。” 他说:“什么?” 他说归说,动归动,我乘机提出要求:“你让我bang一bang好不?” 四阿哥也不知听明白没有,只管含糊应着,就是不肯离了我的身。 他已经做了的。 他正在做的。 半是愉快,半是痛苦,我的感觉忽然间被充满了。 他要我,迫不及待地。 我要他,真心实意地。 晚上睡不着,我磨着四阿哥说故事听。 四阿哥被我缠不过,便说他小时候才没人给他讲过故事哄他睡觉,于是我给他讲了个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他听得高兴,想了半天,又用满语说了一个他们满族的童话故事给我听,是什么猎人和狗的故事,我满语听力很不过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已烛倒天明。 行营在外,做御前侍卫的一般寅时就要起身侍驾,我虽可宽限,至多也不能超过卯时,此刻打量帐内投入天光,怎样也是卯时过辰时了,我不见四阿哥踪影,急忙从床上跳起,捡了衣服七手八脚穿起,没有镜子,梳头要麻烦些,不过我一个人也搞定了,再戴好帽子,随便抓过床头边的一杯隔夜茶漱了一口,抹把脸就匆匆往外走,才踏出两步,忽觉不对:天都亮了,我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出去不是自暴猛料么?不成,不成,得另辟蹊径。 我眼珠一转,想出一个好主意,拔出佩刀走到帐后,刷刷从上而下划了一道长口,双手扒开走进去,再依样划开外面一层帐幕,没有挖地道本来就是四阿哥的错,现在我人工开一条后路想来他也无话可说,和我白小千的面子比起来,帐子算个什么东东啊?反正今天要拔营,晚上重安新帐,四阿哥不必担心睡觉漏风走光等环保问题。 可怜我昨晚消耗体力过剧,等划完里三层外三层的尾帐,我累得快要学螃蟹口吐白沫了,总算搞定最后一刀,于是我将刀收回刀鞘,悠哈悠哈“干巴爹”一声,一个天马流星倒勾拳把裂缝扯开,七扭八歪钻出帐子,双手叉腰站定,首先做了一个深呼吸,啊~早晨的空气多么清新,阳光多么明亮,那边还有两个帅哥,肩宽腰细的背影,多么养眼—— 哟~帅哥转过脸来了,向我冲过来了—— 啊~我想死……请万能的西门大妈告诉我,为什么一大早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会站在帐子后面说话? 我大义凛然地后退、后退、后退,还不及一头蹿回帐内,就被四阿哥揪住后颈拉出去,对我吼道:“你搞什么鬼?不走前门走后门?” 嗄!大白天对我耍liu mang? 我惊恐之下冒出一句崇明岛方言:“侬做蟹(念ha,第二声)?” 四阿哥气呼呼瞪着我,我抖。。。左右看看,再抖。。。好家伙,四阿哥把他帐前的侍卫都调到帐后了,而我从四阿哥帐子去康熙那儿必经十三阿哥宿帐,他又叫出十三阿哥同着在此说话,摆明就是帮我扫平出门障碍,我却搭错神经从后面开山劈路钻出来,撞个正着,可不是我火星了么? 站在一旁的十三阿哥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彻底无话可说。 除了早上这个意外插曲,十三阿哥返京,走得还算平静,比较特别的是锡保虽然有伤在身,却坚持不肯让人抬他扶他,而是自己出帐走上马车,短短路程,搞了一额的汗,且一上车伤口就裂了,二阿哥好不指挥着人忙乱了一番,若非康熙那不批准,二阿哥差点不放锡保走,而之后我悄悄问相熟的替锡保临时诊治的御医,均言以他的伤势一般人根本无法自主行动,就不懂他为何强争这一口气。 他们不懂,我倒有些懂,锡保这个人绝对不简单,不过十三阿哥的未来我知道得比较清楚,不管遇上何事,十三阿哥总能否极泰来,因此我也不太担心。 我郁闷的是另一件事:自打我在四阿哥帐内过夜一事当着十三阿哥的面活生生穿帮后,四阿哥就不理我了。 可那天的事能怪我么?我哪锅晓得四阿哥会跟十三阿哥在后帐谈情说爱?大清早的看日出啊他们? 跟四阿哥不和谐了,不和谐他也有错,谁叫他安排事情不先预知我一声? 还前门后门咧,别以为我懵懂,好歹我也是领略过山歌教的大名的,那索变相调戏我!哼! 本来四阿哥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是了,但我的眼睛不听话,成天跟在康熙身边,所见无非是几个阿哥们来来回回。 我想看四阿哥,又怕别人看到我看他,更不愿他看到我看他,一天下来,眼睛都快抽筋,到了晚上,一个人抱着枕头,还很哀怨,我随身带着的专门放银票的小绣囊那天晚上落在了四阿哥床上,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有发现的话,应该早点还给我嘛,不要害我人财两空,相思成灾。 我和锡保约定一个月后决斗,康熙是已经知道的,但好几天过去了,他从不曾在我面前提起,简直就当没那回事似的。 十三阿哥和锡保都不在了,有时候我想找四阿哥探听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有心避着我,我也没辙。 可恶,那晚四阿哥留我在他帐内十三阿哥又不是没看到,他搞什么欲盖弥彰的把戏?也不至于就不睬我吧?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点不差,行营到保德州的第一晚,我就做了个关于蛇精的怪梦,忽然一下惊醒:四阿哥怎么会做那件事做得那么熟练工?难道他以前经常做?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我跟在康熙身边已有一段时间,知道他不喜欢吃鱼,却不知道他喜欢打鱼。 保德州扎营所在之处靠近黄河,保德天桥的“石花鱼”闻名遐尔,据说石花鱼十年才能长成,其味鲜美,非比寻常,唐代柳宗元在《晋问》中曾写过“河鱼之大,上迎清波”,指的就是它,但钓石花鱼最好的钓饵是石虫,石虫只在河流底下的石头后面才能寻到,因此煞费人力,康熙一整个白天就带着人乘小船满河的打鱼。 我对钓鱼这类事一窍不通,也看不懂康熙领着那些阿哥为了一条鱼上钩而兴致勃勃的是干什么,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是小阿哥,在二阿哥面前也说不上话,只跟着七阿哥、八阿哥他们一处,而十三阿哥返京,四阿哥自然就落了单。 除了对十三阿哥与众不同之外,四阿哥跟其它阿哥都是不亲也不疏,无甚好处,亦无甚坏处,我候了一天,好容易觑到空档,抽身往后舱走,想要理理装束找四阿哥说话,谁知走到后面,一眼就看到四阿哥跟十四阿哥站在船尾说话。 十四阿哥比四阿哥略微矮一些,他们两个如果同时站在德妃的身边,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十四阿哥是德妃所生,但四阿哥的样子就不那么容易看。 满人习惯宠爱小儿子,四阿哥又是自幼被抱到孝懿皇后宫中抚养,就我在宫中对德妃的有限几次见闻来看,四阿哥和德妃的关系也的确不算好,尤其我想起他日四阿哥登基后在他们母子兄弟之间所发生的事,就更觉蹉跎。 正想着,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先后别转脸来,看到我。 我曾经看过老年十四阿哥在乾隆朝的画像,画面上他那一对高高的颧骨能把死人吓活,然而此时此刻,在河船上,十四阿哥的侧影沐浴在午后的阳光斜照里,分明是一翩翩美少年,怎么跟老了相差那么远?难道说十年后他当大将军那几年被马踩过了脸么? 船身忽的晃动,我扶门框站稳,又扶扶帽子,因正对着光线,眯了眯眼,才走到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身边。 我瞅着十四阿哥,他也看着我,但先开口说话的却是四阿哥:“你来找我有事?” 所谓挑不如撞,正好在这碰见四阿哥,左右也清静,现在要不说话,回头还不知上哪找他,因此我也不管他们兄弟两个正在谈什么、谈完没有,直接“嗯”的应了一声。 十四阿哥跟四阿哥说了句满语,我却听懂了,大约是“等会儿再说”的意思,只见四阿哥点点头,十四阿哥便转身往前舱走了。 十四阿哥走起路来,腰就是和人不一样,不知他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还是从哪学来的,倒也不是女气,反正很特别,我看着他一路走远,自己就一路在想马上该怎么问四阿哥问题?大白天的,好像也不太合适讨论那种话题啊。 我不开口,四阿哥也不说话,我们互相望了望,又都别过脸去,我用指甲抠着船栏,犹豫半响,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十四阿哥来……” 孰料他几乎同时说道:“你不……” 我没听清他的话,很快接道:“啊?” 他也在问我:"什么?" 我们又一次同时说话,就不由对笑了一笑,气氛缓和了许多。 “你先说。”我说。 他一下说了两件事:“我已跟老十四谈好,回京后,他会负责训练你的火枪枪法,如果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我们可以另做安排。你现在不晕船了么?外头风大,我看你一早起身,跟在皇阿玛身边伺候也快一天了,吃得又少,面色有些不好,先回里头歇歇去吧,我叫人送些热点给你。” 他的话听起来简单,其实内容不少:让十四阿哥教我枪法,自然是为了增加我和锡保决斗的胜算,但听他口气,似乎还另有伏笔?也不知道这事是四阿哥主动找十四阿哥谈的呢,还是十四阿哥主动找的他?总之有些奇怪,不过想来想去,应该对我没什么坏处罢? 四阿哥瞧我没什么意见,就说他还有事,要先走。 我微垂着首,在四阿哥就要与我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我拖住他的手指:“等等,我还有句话说——” 他停下,我咕哝出一句:“晚上……我睡不着……” “想我了?”他问。 我扭捏半响,憋出断字片语:“我……你……除了我……你有没有……” “没有。”他凑近我,截然道,“只有你。” 我面上烧了一烧:“真的?” “不骗你。”他一顿,又道,“就当是给你的奖赏。” 我如蚊子哼哼般明知故问:“什么的奖赏?” 他低笑:“不说这个。我只问你,你喜欢么?” 这话我完全没料到,弹回一声给他:“勿帮侬港——” 谁知他也学了我的口音重复了一遍:“勿帮侬港。” 我吓一跳,他倒学的满嗲的么?语调绵软细巧又不失文雅,是标准的苏州话,这家伙肯定随康熙南巡的时候没少看花姑娘。 我这么想着,因飞了四阿哥一眼,忍不住跟着笑。 四阿哥再要说些什么,那头过来一名他的亲兵,见我们站的近,止了步不敢上前,四阿哥却早有看到,便稍微让开身,示意那亲兵说话。 亲兵等不到我走开,还是吞吞吐吐不肯说话,四阿哥骂了他一声,他才用满语叽叽咕咕回了一番话。 我隐约听出是和十三阿哥有关,却串不到一块儿,只见四阿哥渐渐变了脸色,我站在四阿哥对面,看得最是分明,有一瞬间他的脸色简直可以用“气急败坏”这四个字来形容,亲兵话音刚落,他就蹬蹬蹬直转身往船头走去。 我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 四阿哥到了康熙面前,脸上已经缓和过来,他们说话,我带听不听,听了也白听,四阿哥又很快匆匆下船离去,我更加不得要领,直到晚间把康熙身边相熟的小太监悄悄扯了一个到暗处细问了一回,才晓得京城传来消息:十三阿哥的福晋兆佳氏意外小产了,且是一名业已成型的男胎,十分可惜。 ——可是以四阿哥的定力,怎么会陡然失态若此?何况跟我说想法安排十三阿哥先行回京的不就是四阿哥么?他不是说纳拉氏的家书上还提到类似隐患,怎么看起来好像对此一点心理准备也无? 我虽百思不得其解,但四阿哥自此就没露过面,因康熙的行程安排本来就是过了保德州就要返京,听说四阿哥当晚就直接同着先行部队赶往京城去了。 而直到我随从康熙回到紫禁城,一连数日,也没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在乾清宫露过一次面,又留神暗查宫中上下种种口风动向,心中不安就越扩越大,莫要给我猜中了:十三阿哥回京并不是像四阿哥告诉我的那样仅仅为了牵挂兆佳氏一说? 我接连忙了数日,因天渐转暖,有些我要穿的衣物还放在随园,便特意挑了一个不当班的晚上,领佩了夜间专用的腰牌出宫。 随园在北边安定门内,我晚饭吃得迟,直到过了卯时,才悠哉悠哉独自骑马出来,天幕已经黑了,但古代没有受过汽车尾气污染的环境就是不同,真的是星大如斗,月明当空,我所行之道又算得半个禁区,路人车马稀少,晚风习习,写意极了,我心绪亦为之一爽,缓缓策马前驱,口中还带哼着小调儿。 这次出宫我请了一整晚的假,可以明日一早再行返回,回随园我自己的地盘当然是高兴的,不过一想到就要看到长得像打手的暴牙太监毛会光同学,不免让我的憧憬大打折扣,正在犹豫晚上要不要取了衣物便直接回宫,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我经了去年秋天多次围猎的经验,一听马蹄错落之致即知来人马术颇佳,心中好奇,略回首去瞧,那人却连人带马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掠过,啊!居然敢超我的车,不,超我的马!到底是哪个混小子? 我不服气拍马追上,那人始终比我先一个头,很快跟到一个三岔路口,直走就通往随园,左拐是往四贝勒府方向,那人突的转过脸朝后看了我一眼,竟然是前年四阿哥自安徽桐城带回、先在怡性斋大书房伺候文墨、后又被调入粘杆处当值的坎儿。 我虽然好久没见坎儿,但他那一脸迷糊相的标志性表情不会让人认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我心念一动,一勒马缰,不远不近地尾随他闪入右边一条从没去过的小巷。 巷内地段错综复杂,有些地方其实并不适合马匹行走,我好容易转过几个墙角,背心已出了微汗,速度明显落后下来,只听前方视线不及之处吱呀一声,似有门扉开动之声,多了个心眼,先跳下马,一手牵马悄步沿墙根摸将过去,果见转手一道墙面上贴地开着一扇小门,而门面与墙色相近,若非我有成见在先,很可能就忽略过去。 四下静悄悄的,坎儿连人带马就如凭空消失一般,除了这道门是真的,我几疑刚才所见所听均是幻觉。 夜凉如水,我在墙下呆站了片刻,不知所以之间,忽闻墙内传来一声叹息,我身子遽然一震:这声音,是四阿哥的。 我把掌心贴在门上,轻轻一推,开了。 门后是一个院落,一座佛庙的院落。 佛殿内外,炉香烟袅,禅音悠扬,一脚踏入,恍然走进另一个世界。 院落正中,是一株高古柏树,四阿哥站在树下,白衣胜雪,他抬起脸来,我怦然心动。 白色不吉,我很少看四阿哥穿白色,但眼前的这一幕,我仿佛已经看了千次万次。 他抬脸的角度,眼神的流淌,该一个姿态,好似凝固住我曾有的梦境,没有发生过,确实看到过。 我屏住呼吸,移不开步子,然而他清清楚楚开口:“你来了?” 当我站定在四阿哥面前,他什么话也没说,先紧紧拥我入怀。 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恍然如梦。 要辩什么前因后果? 只想这样沉静依赖一处,就是天荒地老,太平盛世。 良久,良久,四阿哥放开我。 我低头注视他摊开掌心:一枚通体无一丝接缝的玄铁指环就躺在眼前,上面还绕着半截我亲手穿过的红线。 “怎么找回来的?”我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说:“是老十三交给我。” 我用手指触摸指环边缘,有限温热:“十三阿哥为什么会在大阿哥被秘密押往畅春园单审的时机出现在那儿?他要提前回京,根本不是为了兆佳氏,对不对?” “错。”四阿哥纠正我,“不是老十三要,是我要他这么做。但我料定一切,却没有算到他会半途跑小差帮你找回丢失在青螺山下的铁指环。他是在冒险,他赌输了。” 我深深呼吸:“十三阿哥已经事先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待在府里,若非兆佳氏意外小产,未必会这么快暴露行踪。”我顿了一顿,又道,“前天十三阿哥的庶福晋石佳氏已被太医院诊出患了失心疯的毛病,大家都传言其实兆佳氏的小产跟石佳氏脱不了关系,所以这个‘意外’你早就知道,但你没有提醒过十三阿哥,是么?” 四阿哥看着我,半响无语。 就在我快熬不住他的逼视的时候,他抬起我右手,打算将铁指环套入我的无名指:“我提醒过他。这几天我也不解,也一直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而直到一个时辰前,他才把这枚铁指环交给我,告诉我原委。那天老十三跟你自青螺山危崖坠落,翌日我寻到你们,曾亲口说过无论什么代价也要帮你找回铁指环,但我始终没有找到……现在是老十三找到了,他说,除非我得到这个天下,他才肯心甘情愿对你放手。” 我茫然:“天、天下?” 四阿哥淡淡道:“你用不着左顾右盼,这儿全部道路已经封锁了,要不是我让人带你,你以为你进得来么?” 我细瞧他神色变化,还是难探究竟。 “你进来之前,我还在犹豫,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下定决心——”他墨睫一瞬,似有微妙光华掠过眼底,“从此刻起,你没有后路可退。我不斗人,有人要来斗我,想保护好老十三,我必须强过任何人。成事在天,我和老十三出身皇家,将来最多像大阿哥一样被圈禁终生,但我们身边的人可能就难逃一死,所以在那之前,我要尽快看到宗人府给你改谱换牒,再让你给我生个一儿半女,日后纵然有罪牵连,至少可保性命。” 我想起康熙虽然以仁政自居,但向来深恨党争,废太子、圈禁大阿哥时牵涉到的张明德一案,不仅著张明德凌迟处死,行刑时更令事内干连诸入往视其受千刀万剐之惨状等种种处置,至今仍觉不寒而栗。 四阿哥、十三阿哥、纳拉氏、甚至兆佳氏,这些人将来的命运我统统知道,可我就是看不到我的——除非我是历史上真正的年妃,然而那结局亦称不上美好。 “随园的人知道我今晚会回去,他们已经等太久,四阿哥,我……” “你的手在发抖?你怕?” “不,生生死死我都不怕,只是……” 我嘎然停住,四阿哥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怕有终有一日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天下,却忘了我。 我看着四阿哥,无论如何说不出这一句话,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天下,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很重要。唯有如此,我才能保护你们。你愿意么?” “啊?” “受我的保护。一生一世。” 玄铁指环滑下我的手指的一刹那,我骤然记起当初自青螺山危崖坠下,十三阿哥的手完全脱离我的那一刻我脑海中如遭电击般飞掠过的一幕景象: 淙淙泉水,白色身影,切金断玉般清晰庄严的声音——白蛇,受了法华金轮之戒,便要经历七七四十九世血花孽痕附体苦楚方能重续情丝,你愿意么? 愿意……我愿意…… 脑海里有声音在回旋,像是我的,又不像。 我几时听过这样的话,说过这样的话? 梦耶?非耶? 我心头滚热,手足冰冷,唯突觉一处疼痛难忍:被指环套住的右手无名指!——我手指纤长,四阿哥从前给我戴戒指都是戴在食指上,为何今次却换了位置? “呜……”我身子一倾,扶住四阿哥臂膀,“我的手……为什么、为什么戒指拔不下来?” 是我眼花么?铁指环正在发出幽幽明红奇光,我的手指快被熔断。 “四阿哥!”我叫他,他却不回应我。 我抬起眼,一下窒住呼吸,十三阿哥举箭站在四阿哥的背后,打磨得那样锐利的箭头,在月光下泛着荧荧的光,对准了四阿哥的后心。 利箭如电,刺破空气,“哧”的一声骇人闷响,将四阿哥自背及胸贯穿,兀自滴血的箭头堪堪探出他的心口! 我神志为之一摄,只觉眉间突如针刺,同时以心口为源,似有两股绝大力量要将我生生撕裂、破体而出。 是我要死了么? 他的脸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我想最后再看清楚他一眼也不能够,莫名积聚的恨意占据了我满腔身心。 不能够! 不能够!即使火烧菩提树,捣碎明镜台,我也要再见一面! 74、【番外】夏花宿妆残 “……春喜, 里边供奉观世音的净水碗换了‘井华水’了么?” “回福晋, 换了。” “好。外面候着的可是高福儿?” “是,高福儿说年二小姐已经到了,不过……她人在怡兴斋书房。” “书房?” “是, 高福儿本要领年二小姐来万福阁,年二小姐听说四爷正在福晋房里歇午觉, 就进了书房。高福儿也没法子,只好过来等候示下。” “知道了, 你叫他先回去, 等四爷醒了,我会跟四爷说。” “是。” “嘘……四爷好象醒了?” 脚步声轻轻绕过屏风,我从床上坐起, 纳拉氏赶上来服侍我穿衣套鞋, 同着我走到外间坐了,春喜奉上清汤荷叶莲子羹和奶油饽饽。 我尝了几口莲子羹, 仍觉有些热性, 纳拉氏叫春喜执扇给我摇着,又问:“玉莹还在书房,她等到这个时辰过来,想必一直没用午饭,我让人再送一份奶饽饽过去可好?” 我朝桌上浅绿、浅粉、浅黄诸色皆有的奶饽饽看了一眼, 不置可否:“随你。” 纳拉氏吩咐下去,我净了手,起身出门, 候在外面的高福儿一行人拥着我穿堂过廊,走回怡兴斋书房。 她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在书房门口请安迎接我,走进正房,我才看到她歪在我书桌旁的一张大圈椅上睡着了。 我将侍墨的小厮们打发下去,高福儿关了门,都静着声在外院伺候。 我慢慢走到她身边,她半仰着脸,微微张开嘴。 我的视线落下去,她腰间缚着的一只熟悉手工的香囊刺入我的眼。 两个月前,老十三娶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为嫡福晋的大婚宴上,我还没见她戴这个。 额娘今年统共做了两只香囊,我得的一只由纳拉氏替我收在箱里,那么她腰间这只不用问,自然是十四阿哥给的。 她动弹一下,睁开眼看见我,揉揉眼皮坐正了:“四爷?” 我在书桌后坐下:“昨儿一晚去哪了?年羹尧说你没回去。” 她走过来,解开腰间香囊,取出一丸药递给我:“拿到这个了。” 我捏碎药丸,抽出里面一张密麻麻正反写满字的小纸条看了一看:“这是什么?非满非蒙,也不是英吉利文?” 她说:“玉莹也不明白,瞧了有些像鄂罗斯字母,又不全像,许是他们自己编的暗码也不一定。” 我把纸条收了:“这就是八阿哥给他侍读何焯书信里的夹带的拓本?” “是。”她斟酌着,“上月何焯的确是因父死奔丧回了江南,他的幼女现交由八福晋照看,玉莹听得何家来了书信,料定这几日八阿哥必有回复,守了几日,才得到手。” 她见我目光下移,又道:“不过好险,若非听四爷的话把这密信封在药丸里,又放入德妃娘娘给的香囊,没人敢搜身,今早过来路上撞见九阿哥就差点混不过关呢。” “今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九阿哥不是不敢,他是给十四阿哥面子,才没动你。”我问她,“跟十四阿哥要香囊,也是我叫你做的么?” 她脸色一白:“玉莹知道四爷和十四阿哥的香囊虽然都是德妃娘娘所制,但是针脚记号上有所不同,所以玉莹不敢讨四爷的香囊派用场。” 我点首淡淡道:“连这也知道了,很好,总算我没有白教你。这次你碰上的是九阿哥,我看八阿哥他们已经起了疑心,虽然他们手上没有证据,你还是小心些。年羹尧这些日子都在训鹰,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没什么事就带着跟他学学。” “是。” “这月底皇阿玛幸塞外,老十三要随驾,这些鹰都是我帮他训的,预备着呈圣,不容有失,你要好好放在心上,知道么?” “知道。” 我一挥手:“行了。你回去吧。” 她返身走出几步,又掉过头。 我抬起眼看看她,她咬咬下唇,迟疑道:“训鹰——是在十三阿哥府里训么?” 我合上手中书卷:“你要做的我已经告诉你,现在你是否要我将我说过的话重复说一遍?” 她行个礼,平静道:“玉莹不敢。只是若训鹰所在当真是十三阿哥府,玉莹请求不去。” 她口中说不敢,我却奇异于她的胆量:“今日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年羹尧没告诉你?” “告诉了。”她仍坚持那句话,“如果玉莹不能再跟十四阿哥见面,那么玉莹也不会去十三阿哥府。” 我失笑:“很好。”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跪下。” 她跪下。 我俯身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一口气说了三句话: “我叫你跪,你就得跪。” “我最不喜欢做奴才的不听主子的话。” “懂了么?” 她扬起脖子,改了自称:“我不是奴才。” 我问:“那么你现在承认你是你娘的女儿了么?” 她回答得很快:“不。” “那么,十四阿哥答应给你另外一个身份了?——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你应该很清楚,他对我没有办法。” “我不去十三阿哥府里!” 她越说越大声,她的眼神更是激怒我,我一个耳光打下去,她的头猛地一偏,半响才抬手捂住左半边脸。 我转过身:“出去。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踏出年家半步!” 隔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后面清晰传过来:“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 我没有给她说完就走的机会,而是以一个比她更快的速度追上去,轻而易举地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腕,使她成了我的俘虏。 她扭动挣扎,但仍无法脱身。 一缕光线透过窗格的空隙跳动在她的漆黑头发象牙皮肤上,我突然发现原来在我不曾留意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这样一张眉目如画的晶莹面孔,我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打在她的脸上。 但是她并不对她刚才的行为感到后悔:“我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年家!我讨厌他们,也讨厌你们!” 我耐心问她:“我们指谁?” 我把她拖到里面,押她对着一面铜镜:“你好好看看你的眼睛,你连自己的娘也不肯承认,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 她瞪着镜子里的人,以一种厌恶的语气说:“我没有错,我最大的错只有一个,就是被生到这个世界上!” 如果她不是个女孩子,我会把她扔出去,叫人拿鞭子抽死。 我一分心,手上一松劲,居然给她挣脱开来。 我没料到她真的敢逃,她的脑子一向是极清楚的,这样逃走?她有什么好处?除非她仗着出了我的四贝勒府,外头有人保她! 她的身手再灵活,都是我找人教她的,她有什么路数,哪里瞒得过我去? 忙乱中,她掉了簪子,抖落下一头浓密长发,她简直就像一头毛茸茸的小兽,牙齿锋利,口唇鲜红,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她按趴在书几上。 我随手抓握了把黑沉沉的贺阑镇纸铁尺重重打在她的tun上,打了十数下,她倒是不叫,呼吸声却渐浅。 我惊了一惊,放下铁尺,把她抱回里间插屏后的螺钿罗汉床上,褪下她的裤子一检查,好在红印虽明显,并没有一处破皮见血。 “怎么这么不经打,才几下就会昏过去?”她转动一下身体,我看到她鼻端发红,知道她刚才是拼命忍着哭,也觉有些可怜,便放缓了语气,“算了,等下叫人送你去福晋院里上药。” 她也不吭声,挣扎着提裤爬起身,脚一沾地,却吸口气,往前一倒。 我出手带住她身子:“你瞧,非要闹到吃亏才肯罢休么?不肯去老十三那边就算了,暂时不想回年家也可以,明天福晋去进香,之后还要斋素半月,你去陪陪她也好。” 她扣着床沿不说话,我要扶她起来出去叫人,她反过来又不肯走,我奇道:“怎么?” 她连耳朵根都挣红了:“我不出去!一出去,谁都知道你又打我了,谁都笑话我!” 从小到大,我只亲手打过她两次,一次是那年清明节她不肯去祭拜婉霜,再有一次就是这次,上次的事已经隔了几年,我本以为她年纪小早忘了,不料还有这话,因瞅着她看了一眼。 六月暑热,她本来就穿的少,黑鸦鸦的发蓬了开来,越衬得一张小脸像花瓣似的,粉粉娇嫩,偏生又有一缕长发从耳后滑落下来,沿着秀白脖颈荡进半松领口,里面一截雪肤随着她的喘息若隐若现。 她自己却一丝不觉得什么,只管跪坐在床头,吸着鼻子,低头将腰间系带重新打开扎紧。 我抱她过来时,十四阿哥给她的那个香囊掉到了地上,她还不知道,眼睛四下找了一圈才发现,便伸手去够。 她抬起半个身子从我面前探过去时,我一下推倒她。 要控制住她不是很容易的事,她蹬落了绣鞋,并且试图咬我的手。 在让她得到应有的教训之后,我还是尽可能放轻了力道。 她睁大双眼看着我,发出像刚刚受伤的小狗一样的声音。 于是我停了一停,稍微退出来。 她的眼睛慢慢往下,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可爱。我抵身上去,她却往后一擎,我再一动,她又向后一躲。 我搂住她的玉颈:“不是说了要听话?嗯?” 她只好皱眉咬齿,婉转承受,反应虽然生涩,脸色已渐渐娇艳欲滴,星眸半张,注视着我…… 我尽管不愿太过狂纵伤了她,却也兴发难收,不觉冲得狠了,她未曾经过这些,双目一合,几几昏厥过去。 我起身披衣,一回首,见到一片鲜艳,不由一惊,急忙探指一试,确定只是她元红初破余沥,这才放心,她两眼迷蒙,尚在半昏半醒之间。 我暗叹一声,将自己长衣给她披盖身上,从架上重新取了新衣,正系着腰带,忽听书房门外传来对话,却是老十三来了,高福儿拦不住,我蹬靴快步绕过隔屏走出,亲自开了门执老十三的手进了书房正间。 我给老十三让了坐,高福儿跟进来奉完茶,出去时仍将门带上,老十三看了看门,又扭首瞅瞅我身上衣裳,我跟着他目光才发现自己有一粒扣没扭好,正要说个借口,里间忽然“啪”的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老十三随之一笑,朝我挤挤眼睛:“四哥正忙着呢?打扰打扰,罪过罪过,不如我出去兜一圈再回来,时间可够么?” 我听到里间只动了一下便没有声音,料定就算她醒了,知道老十三在我这边,也决不会贸然跑出来,因定下心,啐道:“纳拉氏说你的庶福晋瓜尔佳氏再有五个月便要生产,眼瞧你就是当阿玛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乱说话?” 老十三不依:“嘿,我怎么乱说话了?四哥要没在房里头藏着个美人,我还真不走了,就坐这守到晚上、守到天亮,美人也要肚子饿出来吃饭的吧?我还就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让四哥带到书房里来!到时再算究竟哪个乱说话!” 我呷口茶:“好啊,你新婚燕尔的,跟我这白过一晚不回去,你不怕,我还怕么?” 老十三嘻嘻一笑,起身踱了几步,切入正题:“小莹子在正福晋那没调皮吧?” 我就知道他是为了她来的,随口应道:“还好。你也知道,纳拉氏一向很宠着她。” 老十三笑道:“四哥这话不对,四贝勒府上下,要不是看四哥脸色,谁敢这样宠着小莹子呢?” 我放下茶托:“就你会说嘴。要不是你打小儿天天在我内院里蹿,又带着她玩这个玩那个,把她给惯坏了,如今她能娇纵到连我的话也不听的地步?” 老十三坐回椅上,抓抓头:“四哥你忘了么,今儿是小莹子十四岁的生日,过生日,都要开开心心的,你就别叫福晋罚她了……其实她不肯跟我也好,她始终是你府里的人,在年家这几年,她心里一直不大痛快,就算做事偏妄些,看在她娘份上,你也不会跟她计较,是不?” 我心里沉了一沉: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真的忘了。 老十三见我看着他不响,又接着道:“小莹子当初不肯认她娘也不能全怪她,到底她那时候年纪小,知道我们大家都骗着她那么久,她一时受不了也是有的,现在渐渐长大了,总有一天会想通的,别看她性子野,这几年已经收心收了很多了。” 我冷哼一声:“她若真的收了心,就不会跟十四阿哥走得那么近,你不是不知道她从小心深,她就是自持贝勒府出身,才连年家也瞧不上,别别扭扭这么几年,你怎么就不好好看住她?” 老十三坐在那静默了一下,我也自觉刚才心头一阵乱把话说重了,因要解释,他却忽然说出一句话来:“看住一个人容易,可是心不在我这,何苦又拘着人不放?” 我直起身,盯着他面上看看,说出我心中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年二月我们随从皇阿玛巡畿甸时,你也没说跟她闹过什么,为何一回京你就答应皇阿玛的指婚?你和她的十年情分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 老十三苦笑道:“我和小莹子是十年情分,她对你何尝不是?” 我闻言一凛:“你说什么?” 老十三一口气道:“小莹子说她宁可留在你身边做个小偷,也不愿当我的福晋。去年是这么说,今年也是这么说,一次是假,两次还能有假么?她一个女孩子家,学什么不好,偏要捱辛苦练那些旁门左道功夫,不就是指望有一天立了功劳,你能把她从年家接回来么?她性子倔强爱面子,那年跟你闹了一场,被你打了,又亲手发送到年家去,总还要你亲手接她回来……” 我打断道:“所以你任由她这两年跟八阿哥他们那一帮越走越近?” 老十三叹息道:“谁不知道小莹子是你府里出来的人?八阿哥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九阿哥打算盘打的成了精,十阿哥粗莽归粗莽,谁也欺不到他头上,十四阿哥嘛——四哥你最清楚,我也不用说,你想得到小莹子居然能混进他们那一堆去么?比如去年你送我一匹肋下生鳞的战马,小莹子不服气,硬生生把本来是八福晋看上的那匹一等的胭脂小红马给先下手为强,破了背抢走,八福晋足足气了半年吧?可她不怪小莹子,偏偏迁怒于你,害得你都差点跟八阿哥闹了不愉快,小莹子却愣是没事人一大堆,照样骑着它在八贝勒府进进出出,十四阿哥还花重金给小红马配了副宝鞍,明目张胆护着她,八阿哥也无话可说。这两年小莹子替你得回来的那些东西其实十有八九派不到什么用场,你一看就知道的,还不是她偷什么你收什么?” 老十三没再说下去,我也听懂了他的意思,自己揉揉额角:“好了,你说够了没有?这月底皇阿玛巡幸塞外还要把你带在身边,你正是忙的时候,特地过来就为了告诉我我费了这些年心思指望把她给你以后好让她像以前在我府里一样到你那东偷胭脂西窃水粉闹得你妻妾不宁结果这事没成,错不在你,也不在她,倒是在我?” 老十三正色道:“那倒不是,不过我总觉得四哥对小莹子比对我心软。” 我瞪他:“你没睡醒么?” 老十三站起来,冲我作个揖:“我大婚两个月,四哥两个月一直不理我,我这是负荆请罪来了。从前都怨我犯傻,不肯把这些话好好跟你说。四哥现在瞪我,可是不生我的气了么?” 纳拉氏原跟我说老十三成婚后同福晋的感情甚笃,我并不深信,此时见他一忽儿严肃,一忽儿嬉皮笑脸,倒真有些失了衡量:难道从前果然是我看走了眼? “四哥,我说你这房里真的没人吧?” 老十三忽然换了话题,我横他一眼:“是啊,我说里面有人你不信,刚才说那乱七八糟一大通早给人听了去了,看你怎么害我!” 他平日和我嬉闹惯了,也不着急,只笑道:“成,里头就有人也是四哥的人,反正我说的都是好话,不怕人听。四哥若觉得我哪句说错了,我这还负着荆呢,来,现抽!” 除了刚开始的一响,里间一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没有,我是没怎么说话,但老十三今日吃错了药,噼里啪啦嘴不停,我也不知道她有否醒转,又将我们的对话听去多少,见老十三这就有走的意思,便不留他,一路送他出了府门。 再回怡兴斋,已是上灯时分,我独自掌烛进了书房里间一看,她仍蜷身朝里睡着。 我放轻脚步,把烛台放在窗边供几上,一回身,她却已转过脸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走的时候只给她披上衣服,现在见她已将衣襟对好,扎了腰带,便知她至少醒过一次。 她穿着我的长衣,肩、袖都嫌大了,更衬得她小小人儿。 我在榻边坐下,伸出手慢慢抚着她的发:“几时醒的?” 她翘翘嘴巴,不答话。 我又问:“今儿是你生日,晚上跟我去游湖罢?” 她拒绝:“不好。” 我看看她,她用一个字解释:“疼。” 我语塞,停了停才道:“没事,你乖乖的别动,最多明天就不疼了。”我抱她坐起来,看她眼珠子下乱扫乱转,因问:“你找什么?” 她嘟嘟囔囔道:“棍子呢?” 我莫名其妙:“棍子?” 她磨牙霍霍,不肯响。 我记起那年我被她气糊涂了,亲手拿板子当众打了她一顿pg,结果她隔天就带着伤将那块板子盗出来躲在花园里一把火烧了,烟熏坏了不少珍卉名本不说,还险些引火上身,烧到她自己。 后来我不顾纳拉氏求情,把她发落到年家,她去是去了,却气咻咻地连“白小千”的名字都改了,就这么不知悔改的用年玉莹之名长到十四岁——现在她要找“棍子”,又安的是什么心?不问可知。 “还想看么?”我问她,她点点头,于是我说,“好。你过来。” 她不过来。 她往后退缩。 我膝头一动,压住她衣角,搂着她腰肢一起向后倒下。 她没能守住多久,我发现我居然有些迷恋她微张的嘴唇,浅浅的呼吸,愈挣扎愈失去。 下午已经有了一次经验,这一次她的表现适应很多,甚至称得上是一种“温顺”,就她而言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那种温顺。 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居然比比任何女人都尽兴,尤其是当微弱的光焰在她乌黑的媚眼中点燃时,她的美貌既令人目眩又惹人发狂。 由于我无法抗拒她的孩子气的哀怨式的求饶,我已经尽量缩短了从她身上索取到满意回报的过程,最后她到底还是忍不住珠泪盈睫。 我展臂搂住她,低头在她颈中一吻,帮她擦去脸上泪花。 她慢慢止住哭,却还是没有放过她的问题,半呜咽着问我:“为什么四阿哥的身上长了‘棍子’?这么ying,不会难受么?” 我寻思了半响,才想到话答她:“当然难受,不过有了你,就不会难受。” 她小脸上放出光芒来:“真的么?” 我笑道:“真的。” 不料她刨根问底:“为什么?” 我扯过外衣盖上她身子:“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以后,就不问为什么了。” 她老实不客气说:“我不小了,我已经到了可以参选秀女的年纪了。” 秀女大选每三年一次,凡满、蒙八旗中年龄在13至16岁,身体健康无残疾的女子都必须参加阅选,即便公主下嫁所生之女也得经过选秀女这一关之后,才能论及婚嫁,而她的生父白景奇虽是汉人,但官及将军,早就入了镶黄旗旗籍,她母亲婉霜原是满洲八旗秀女出身,因禀赋纯粹,形貌俱佳,本来可有“贵人”之份,但一入宫就被孝懿皇后亲眼选中点进钟粹宫,始终令其随侍左右,并且宠爱有加,既为皇后侍女,在宫中的地位甚至远高过一般妃嫔,她又是白景奇和婉霜唯一的孩子,血统自然算得纯正,今年九月正好是三年一度的遴选之期,当年婉霜就是十四岁入宫参选,这么快她也长到了十四岁,难怪得意。 我笑了笑:“是还小些,再大一点我更喜欢——” 她嫌痒痒,偎进我怀里:“四爷刚才也说喜欢来着。” 她的心跳温温啄着我的手心,我见她娇羞无限,连粉颈都染上一片粉红,心头微微一荡:“哦?什么时候?” “就是之前有一阵……很凶、很坏,我疼的要哭,四爷就问我喜不喜欢四爷,我说喜欢,然后四爷也说喜欢我……后来我就不觉得很疼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鼓起勇气抬起眼看着我,“四爷真的还喜欢我么?” 她秀发长垂,灯光映衬下,风姿清整中又见艳丽,让人想起白景奇那一种傲慢掺入忧患、自信夹杂自卑的独特,但她静下来时眼神中却又带有婉霜的忧郁迷离,好似夏日藤花,楚楚娇柔,最堪怜爱。 婉霜十四岁入钟粹宫,十七岁转侍乾清宫,十九岁嫁到白家,其间有足足五年的时间她是我天天能看到的人之一。 而婉霜出嫁后,我没有见过婉霜,唯一一次再见,就是婉霜把四岁的女儿交托给我。 一晃眼,又一个十年。 我拥紧怀里小小的她:“小千,把名字换回来罢,你仍然是我的白小千,不是年家玉莹。我会好好待你。” ——老十三骗得过她,骗不过我。 ——他记得她的生日,他特意赶在今年选秀之前答应皇阿玛三年前的指婚之约,将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纳为嫡福晋,为的是谁? ——为的是我。 ——他早就看透上次我们在西郊偶然亲眼目睹十四阿哥手把手教小千火枪射击时我暗自下的决定,而他甚至比我更明白我的十年情分其实早在他和她的十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并且远未结束。 “我将要盖一座大园子,以后每年夏天都可以搬进去住,千儿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到时我送给你,就算补上今年的生日礼物。” “嗯……我不要最大的房子,但一定要最美的那一间,要四面碧玉栏杆,嵌空玲珑,要……” 我笑了笑:“是还小些,再大一点我更喜欢——” 她嫌痒痒,偎进我怀里:“四爷刚才也说喜欢来着。” 她的心跳温温啄着我的手心,我见她娇羞无限,连粉颈都染上一片粉红,心头微微一荡:“哦?什么时候?” “就是之前有一阵……很凶、很坏,我疼的要哭,四爷就问我喜不喜欢四爷,我说喜欢,然后四爷也说喜欢我……后来我就不觉得很疼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鼓起勇气抬起眼看着我,“四爷真的还喜欢我么?” 她秀发长垂,灯光映衬下,风姿清整中又见艳丽,让人想起白景奇那一种傲慢掺入忧患、自信夹杂自卑的独特,但她静下来时眼神中却又带有婉霜的忧郁迷离,好似夏日藤花,楚楚娇柔,最堪怜爱。 婉霜十四岁入钟粹宫,十七岁转侍乾清宫,十九岁嫁到白家,其间有足足五年的时间她是我天天能看到的人之一。 而婉霜出嫁后,我没有见过婉霜,唯一一次再见,就是婉霜把四岁的女儿交托给我。 一晃眼,又一个十年。 我拥紧怀里小小的她:“小千,把名字换回来罢,你仍然是我的白小千,不是年家玉莹。我会好好待你。” ——老十三骗得过她,骗不过我。 ——他记得她的生日,他特意赶在今年选秀之前答应皇阿玛三年前的指婚之约,将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纳为嫡福晋,为的是谁? ——为的是我。 ——他早就看透上次我们在西郊偶然亲眼目睹十四阿哥手把手教小千火枪射击时我暗自下的决定,而他甚至比我更明白我的十年情分其实早在他和她的十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并且远未结束。 “我将要盖一座大园子,以后每年夏天都可以搬进去住,千儿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到时我送给你,就算补上今年的生日礼物。” “嗯……我不要最大的房子,但一定要最美的那一间,要四面碧玉栏杆,嵌空玲珑,要……” 76、第六十七章 锡保不紧不慢说出一番话来。 我目瞪口呆, 去掉那些文绉绉的修饰词, 用简洁的语言描述一下:他定下的决斗方式居然就是此时此刻此地,我们双方各自划一个圈,决斗时不允许走出圈外, 互相用各自临写的字帖投掷,谁被对方投出的字帖碰到的次数多谁就输。 #¥%—*, 想得出这种办法的人,一般都是白痴吧? 好歹我也是幼稚园毕业十几年的人了好哇? 不用说, 太子之前在路上跟康熙唧唧咕咕的肯定说过这事, 四阿哥也一准听到了,所以他笑呢,是笑我要跟傻瓜决斗吧? 我活活被锡保摆了一道, 很是不爽, 撇撇嘴,憋出一个问题:“输了怎样?赢了又待怎样?” 锡保道:“很简单。我赢了, 唯愿一睹流光飞舞。但若是玉格格胜了, 我便任凭玉格格处置。” 这个条件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记起他说过当日我在太子丰泽园误演一曲,而他只听得半段,总想从头再听一遍——难道他对此事竟是认真的不成? 好,万一我输了, 我就跳流光飞舞给他看,履行时间……毛估估就定在一百年以后好了。 这么有利的条件,不答应干麽啦? 我一口接道:“行!就这么办!不过我的字帖还在——” 话到一半, 我的眼睛又直了,数名小苏拉从山下扛了两个箱子来放在一旁,打开一看,一箱浅浅的一层,是我最近写的字帖装订本,也不知怎样就从我房里取了出来,我明明有锁过门的……简直侵犯人权……另外一箱,内容足足多出我的三倍,封面都是陌生的字迹,定然是锡保的了。 看这架势,至少在我们出乾清宫之时,就已有人为这场史上第一傻瓜决斗做好铺垫了,我眼角瞄一记太子,他正心情极好的拉拉身前十七阿哥的小辫子,而十七阿哥撑着凳子,两眼放光,只管盯住我跟锡保。 四阿哥那边还在同康熙低谈着什么,显然无意做我的啦啦队,这样的决斗对他而言,权当一场无关紧要的背景伴乐。 小苏拉用我的字帖在亭前空地处围了一个不大的圈,又在对面相距三步的地方拿锡保的字帖同样围了一个圈。 三步……他们当这是盖舞池,给人跳贴面舞么? 工程完毕,第二个圈比第一个圈高出两、三层。 锡保示意我先选场地,我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个圈,道理很简单,比方他手上有十支箭,我手上有三十支箭,即使我的准头比他差,怎么样胜算也比他大吧? 我们分别站入圈内,除了太子和十七阿哥他们,一众侍卫、太监、宫女,能转的纷纷把目光转过来。 不要看锡保平日脾性古怪不爱搭理人,据我观察,至今未婚而又眉清目秀的他在宫女们中的人气指数还是很高的. 至于我么,好像跟太监们相处得还不错?也算是有些观众缘吧。 今天天气不错,风景不错,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傻瓜决斗会轮到我头上,这他妈的什么世界,崩溃。 考虑到要是两个人同时动手,会比较像哥斯拉大战金刚,我不得不问锡保:“谁先来?” 锡保目视我,漫不在乎的一笑:“玉格格先请。” 他身上就是这种漫不在乎的地方最动人,何况是这么合理的请求,我当然找不出理由否决。 俗话说得好,先动手,有肉吃。 不过,我要的可是完胜! 锡保小丸子同学,你挑什么办法不好挑这个? you,输定了! 我拾起锡保的两本字帖,在手里掂了掂,眯缝着眼,左瞄右瞄了半天,哦嗨哟小步一挫,作势抛出,手出到一半,却又生生刹住。 锡保眼皮也没多抬一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一阵风吹起他衣角,清清朗朗。 这家伙,果然有一把小刷子,我出手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我会停手,亏我还想诈他一下,摸摸他轻功身法的底子,现在看来是落空了。 以不变应万变是么? 好滴,好滴,我奉陪。不就是玩丢飞机米? 我弯腰从地上捡了两叠字帖,堆抱在怀里,然后站到圈圈的最边上,拿一本,丢一本,一本一本都掷在锡保站的圈内。 一个圈子的直径统共才两步半左右,任凭锡保闪得灵巧,一本书也不曾沾衣,但不一会儿,脚下前后左右就都积满了我抛出去的字贴,留给他转动的余地只有半足,令他不得不半踮起脚来。 我再从地上拾起一叠书,笑嘻嘻照准锡保肩头笃出一本,锡保一让,躲是躲过,然而脚下一晃,差点踩到之前我布下的字帖。 ——决斗规则是谁被对方投出的字帖碰到的次数多谁就输。 按规则,锡保脚边那些字帖都是“我投出的”,就算他避得过我手中余下的这几十本还未扔出的字帖,也不免左一脚右一脚踩个够本,还怕不够数么? 再加上锡保能用来回击的字帖数量本就远远少于我的,如此一来,我无论怎样也立于不败之地了。 围观诸人早有那伶俐的看出个中诀窍,一时交头接耳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 十七阿哥跳下座位,走近前来,不服气道:“玉格格耍赖!” 我斜斜眼睛看他:“规则可不是我订的,说我耍赖,也说明白我是违反了哪条规矩?” 十七阿哥吧嗒吧嗒小嘴,愣没翻出话来。 锡保接口道:“玉格格赢了。” “且慢。”我得理不饶人,“我也不占你便宜,等我把字帖全部投完,不分你的我的,你仍拿同样数量的字帖来投我,投的中不中,中多少,细算输赢也不迟。” 锡保苦笑一声:“玉格格赢了。别的不说,只瞧玉格格今日下午扑救十七阿哥那一手,就算继续比下去,除非我学了你的法子依葫芦画瓢,不然绝无把握扳回这一局。” 我得意点头,看着锡保先跨出他的圈子,我才出我的:“你也知道一局定胜负。你说的,输了任我处置!” 锡保答道:“不错。” 我转转眼珠子,怎么惩罚锡保小丸子哩?叫他现在抱着柱子跳舞如何? 我正在犹豫,锡保忽然开口:“未知玉格格预备怎样处罚在下?” 听他口气中带有笑意,我幡然抬眸,先看他,再看太子。这两人一脸j相。 o~~~i see~~~ 所谓傻瓜决斗,他们根本就是故意的! 锡保明知正经以火枪决斗他不敢赢我我却敢赢他,才想出这么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而且特地选在康熙御前,只当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他又处处让我先手,便是输了也不损体面,反是我这赢了的人难堪: 要怎么罚才分寸刚刚好? 虽说锡保当众冒犯过我,今日我业已当众拿字帖砸了他一通,而他服输的姿态也放的够低。 有眼睛的都能看到他现在可是太子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儿……开玩笑,太子哦哦哦……就算打狗不看主人,也得看主人的爹地是谁吧? 一个锡保倒下去,千千万万个莹莹站起来,可能么? 把锡保罚重了,非但太子面上不好看,连带最近极护太子的康熙也不会给我好果子吃,损人不利己没什么,因小失大的话我就划不来了。 可是“轻轻的罚”,当着大卫妒夫四四老爷,这个尺度得怎么把握? 人言可畏,搞不好三人成虎,给我整出点绯闻来,隔手四阿哥再给我上堂性教育课,教教我什么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最可恶的是我若当场不罚,留到以后再说,宫里这些人哪个不是精得出油外加碎嘴巴?大家各自发挥想象力,版本只怕更加不堪。 难题,绝对难题。 阴险,超级阴险! 太子果然不是好niao,锡保更不是好蘑菇!这个蘑菇劫闹大niao…… 我左思右想,总归一个“难”字,真正恨不得一脚把锡保踢进内务府做个小白脸太监受,苦于怒在心头口难开。 好锡保,不过这么轻描淡写一问,立马形势大逆转,又害我成了众矢之的,上上下下都来了精神,要瞧我究竟如何反应,连康熙和四阿哥也停了说话。 tnnd,我好郁闷。 心烦意乱之下,我勉强维持着一脸假笑,劈手夺过四阿哥的半杯余茶,牛饮而尽。 四阿哥坐在椅上,微微仰后看着我。 放下杯子,怀里忽然掉落一张纸条,我低头,眼前一亮,把纸条捞起,仔细研究上面十七阿哥的真迹——三个大字“勿`摸`吾`”。 接着我扭转头,冲着锡保眦牙露出一个有点傻、而且凄美中带有一点柔情的微笑:“这样好了,锡保兄,就罚你在身上贴着这张十七阿哥的墨宝,随便走动一天罢?” 锡保叭的张大嘴。 我才不跟锡保打商量,径直走到十七阿哥跟前,把纸条背面递到十七阿哥嘴边。 就像在我房里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十七阿哥伸出小舌头一舔,把纸条背面涂着的用来粘贴的一层米弄湿了,无奈回手一贴贴在锡保身上。 众人一起沉默,然后暧昧暗笑,太子的脸则变成了绿色。 原来十七阿哥个子矮,正好把“勿`摸`吾`”三个字贴在锡保小腹,狭长方形纸条垂下来,不偏不倚盖住锡保裤裆处,要是锡保走起路来,势必好看得紧。 我只看了一眼,脸部就抽筋了,别转头去,却撞上康熙和四阿哥同时把目光移向我。 ……阿里巴巴救救我,此时此刻,我不能笑啊,真的不是俺叫十七阿哥贴在这种位置的,现在我要是笑了,回头四阿哥一定打死我,摒住,摒住哟。 “不行,”十七阿哥刚刚反应过来,跑到我身前问我,“一会儿万一锡保哥要、要那个怎么办?” 也亏他如此关心锡保的解手问题,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半天才忍笑道:“你贴的,你问我?” 十七阿哥很不爽的噘起嘴巴,我于心不忍,补充道:“撕了也行,不过撕下来一次需多贴一天,可以么?” 四阿哥实在看不下去,遂支手扶额,遮住了上半部脸,只看到他的嘴角在一抽一抽。 康熙忽的对我招招手,我会意趋过去,他搭着我手从椅上站起,李德全扯长鸭嗓:“起驾——” 贴着如此华丽丽的标签,锡保这一天是别想走出亭子下山了。 太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然而以我对四阿哥的了解,只怕他很快就要来给我上课了,呜呜呜,泪奔…… 天才十七阿哥做了这桩好事体,太子又不断对我以眼杀人,连累我这个“教唆犯”也不好意思再呆在宫里,当晚就胡乱寻了个缘由回转随园避风头,反正我现在是侍卫不像侍卫,格格不像格格,王妃不像王妃,就一标准的三不管,俗称二百五,何况今日刚刚动了太子跟前的红人儿锡保,康熙都还没拿我怎么着,更没谁来纠我小辫子了。 自从前几日十四阿哥到随园来过一次后,四阿哥就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绕过太子,把毛会光一干人统统弄下岗了,新换了一批服侍人,从嬷嬷到小苏哈全是他原府里训出来的,不仅行事说话个顶个的安分,容貌也都庄重,平时不叫唤不见人,想叫人了,才抬个手指头,马上就答应来,端的省心省力。 我临时安排回随园,算得突击,但园子里的人一切迎接章法井然,丝毫不见慌乱。 半个时辰不到,我便饱饱的吃了两碗酒酿小圆子,惬惬意意地靠在小楼的睡榻上假寐,只等那边热水放好,便可过去洗浴。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没有十七阿哥来捣乱的世界真是清静,我一开始不过眯着眼睛歇歇,渐渐就迷糊了,还做了个梦,梦见十三阿哥在家安胎,看见他一面挺着大肚子在院里走来走去还一面埋怨肚子发沉,逗得我咯咯直笑,拿手去摸他肚子,一摸摸到支蘑菇,把我给吓醒了,头一弹,撞到床顶板,却是真疼。 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里间床上,我正奇怪是怎么梦游的,眼角一瞥,一抹熟悉的衣色跃入眼帘,赶忙腾腾腾抬起脖子,自下而上看到四阿哥的脸。 !#¥%—*,据魏珠可靠消息,四阿哥今晚明明在某蒙古亲王府有应酬的好哇?哪里会出现在这里?梦中梦吧这是? 我伸手掐掐四阿哥的腮帮子,手感还不错,四阿哥用半边变形了的脸说话:“泥根麽挈我?” 鸟语花香。 晕头转向。 我慢慢松手,拖过一旁被子捂住小脸,讨厌哩……这人怎么会随时出现…… “先前梦到什么了?笑得开心——”四阿哥懒懒拉着我的头发问我,我动了动,才察觉不知几时身上已被换了寝衣,而寝衣里面…… 我一把束紧领口,半爬起身白瞪着四阿哥,他若无其事的扫了我一眼:“呵,对了,刚才我抱你洗浴过,舒服么?” 我狐疑,但侧脸贴住肩头嗅嗅,的确余有浴汤的香氛,难道我睡了很久? 过分,怎么会被抱过都不知道,看来最近是被十七阿哥小混蛋折磨的不轻,精神太过疲劳,平日我根本不会睡得这么沉——也许正因为来的是四阿哥,我才没有防备? “不是,”我面朝下一头倒回枕上,“我醉了。” 四阿哥轻笑:“两碗酒酿小圆子而已,就醉了?” 我也不看他,只管闷着声:“晚上我忘了吃药,怎么办?” 四阿哥好一会儿没声音,半响方道:“你忘了?今晚不用吃药。” “啊?”我一惊一咋,忽的想起来当初替我诊断妇科病的高福儿媳妇是有提及这药方在每月行经过后的头三日忌服,而今天正好是我这月红潮行尽的头一日。 不`会`吧``` 我抖动……四阿哥居然连这个也知道? 简直比妇联主任还厉害…… 恐惧了,我…… 四阿哥可不管我想什么,既见我脑袋瓜子清醒过来,就毫不客气地欺近我,贴耳呢喃:“医书有云,恰恰可以停药的这三日是女子受yun佳期。我不能再等,我要你生一个我们的孩子,我要封这个孩子为我的世子,而你的地位,可以永远得到保障。” 我倒,女人生理周期后是受yun的最佳时间——这明明是绝对不可能怀yun的安全期啊!怪不得我在宫里听八卦经常听到有些得到丈夫专宠的女人反而不育。 真滴不行鸟,四阿哥到底有没有上过皇家生物课的? 我直愣眼睛对着四阿哥,四阿哥跟我对视了片刻,他的脸就低下来,我一侧首避开,他堪堪停住,与我只差一线:“怎么了?” 我慢吞吞道:“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压`我`哩`” 四阿哥略微撑起身:“你想怎样?” 我用手指抚过他手掌:“换一换……我要在上面……” ——小妞,来~~~给大爷笑笑~~~~~~~~ …… ——不笑?好,大爷给你笑一个~~~~~~~~~~ 四四老爷还真是挺大爷的,只是我这小妞实在当的冤枉。 我把衣服死命朝肩头上拽拽,四阿哥伸手一拉,又拉下来,我恨恨将怀里枕头朝他头上一扔,趁他眼睛一闭的功夫跳到他身上压住,并且按紧他的手:“别动!” 四阿哥一双坏眼朝我身上到处乱扫:“今儿怎么这样调皮?想我了是么?” 我奸笑几声:“少废话,今儿换我做大爷!” 四阿哥瞪瞪眼,差点成了斗鸡眼:“你?大爷?” “哎~对的,”我认真点头,“反正今晚我要一直在上面,好不?” 四阿哥想了想,倒也不反对:“好。依你。不过有一条,不能只管你舒服了,我还没舒服,” “嗯哪!” 我笑应,然后啪的从枕头夹层里抽出一本小册子,得意洋洋捧在手里当着他的面翻开,默诵首页上我三毛抄四来的口诀心法——好攻者则心中有棍,好受者则心中有洞。棍洞皆备于心,则宜攻宜受矣。非棍,非洞,心也~~~~~~~~ 四阿哥没有透视眼,当然不晓得我在看什么,但他一瞧见小册子的封面就抖了抖,一字一句道:“|`房`秘`g`? ” 嘿,岂止|房秘g,我这本还是dm 版的好哇?虽然才写了三句话,不过不要太经典哦! 四阿哥咳嗽一声:“你打算就这么坐到天亮?” 我不爽道:“人家第一次做大爷,王爷你也该耐心一点。” “不是。”他说,“我想告诉你,你要是不懂,我可以教你。” 我低下脸,用手推推他:“不准吵!从现在开始,我跟你说什么,你只可以说是,别的字一个也不准说!” 他没听清:“只可以说哪个字?” 我教他:“要说,是~” 他还在问:“哪个字?” “是~或者说,是,大爷~也成。” 他眨眨眼,忽然就笑了。 我方恍然大悟,他听不清是装的!根本就是诓我说给他听呢! 我捶他:“耍我?” 他却收了笑,吐出一个字:“是。” 我怔然看着他,他明明被我压在下面,答应的语气也很温柔,但他的眼神热烈得像熔岩一般。 在他的注视下,我的脸一下就发起烫来。 他的手本来扶在我腰际,此刻我一松神,手温就迅速往下走…… 我皱眉拦他,双方才一别住劲,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纷沓杂音,不止一个人声夹缠在一起,最清晰的是随园新来的总管嬷嬷金嬷嬷的声音:“十三阿哥请止步,玉格格真的还在宫中不曾回来——” “走开!”一个熟悉的喝声,紧接着就是蹬蹬蹬的上楼声,即使如此慌乱情境下,我仍然辨得出十三阿哥的脚步,的确是他来了没错! 四阿哥的人都在外头打麻将么?十三阿哥到了楼下才闹起来?大半夜的叫我跳楼我不要冻死了? 不!这是我家,该跳楼的是四阿哥才对嘛! 我好容易反应过来,嘴一张,还没说话,四阿哥忽的抬手捂住我嘴,猛然一个翻身按倒我,另一只手挑开我寝衣,几乎没遭遇什么阻碍,就攻城拔寨。 我心头一阵狂跳,重重呼出一口气,喷到他的手心。 房里的烛火跳了一跳,黯了。 就在我实实忍不住的时候,门开了。 一切杂音退潮般的消失下去,只有门一开,一关,似有一个人的脚步停了一停,然后走近。 隔开睡房前后间的只有刚搬来时那面十三阿哥送来庆我乔迁之喜的红木雕花嵌缂丝绢绘美人大屏风,屏风不透光,站在外面,看不到这里的床,但那人要是绕过来了怎么办? 会被看到! 怎么办? 无论如何,不想让十三阿哥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紧紧抠住四阿哥的手,他觉察到我的拒绝,反而挺进更shen。 四阿哥疯了么?他究竟想干什么? 狂热的恐慌感几乎要摧毁我,但就在同时,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刺激的高峰压倒性的降临,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我被淹没了。 屏风外有灯点起,微光渗漏,我渐渐看清近在咫尺的四阿哥的脸,他低头凝视着我,目光中神色微妙。 这一时刻,就像小猫用爪子在心里轻挠,让我分不清是爱是恨,我只知道完了,屏风外的人一定听见我们的声音,既然无从面对,我愿意做个瞎子聋子。 而四阿哥脱离了我,他披衣下地,站在床边,却又不移步子。 我一动也不想动。 有点儿冷。 有点儿寂静。 唯余一颗心在砰砰跳动。 “阿五。”四阿哥将手一摆,低声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屏外闪进一条瘦削身影,头也不抬,直接伏地而跪。 我拉被遮住身子,诧异抬身看向来人,认出其正是金嬷嬷的使女阿五。 四阿哥用满语问了阿五几句话,阿五均以手语作答。 我看出端倪,更觉惊骇,金嬷嬷的腰骨不太灵便,平日走路多是阿五随旁托着她一把劲,阿五容貌平淡,兼低眉顺目,有她没她我从不觉得什么,亦未曾同她说过话,直至今日方知她原来是名哑女,她既能听话明义,可见不是先天顽疾,但为何这样有缺陷的人会被四阿哥派来给我使唤?更甚者,细审她跟四阿哥的交流过程,一应举止仿佛比金嬷嬷还要来得从容大方些? 为什么来的是她,不是十三阿哥? 呵!我陡然记起就在上次十四阿哥闯入又彻底换了随园的服侍人之时,我在小楼的睡房已经从二楼最东边搬到了居中一间,由于结构房型一致,我糊涂醒来,居然完全忘了此事。 四阿哥当然知道我睡房的变动,十三阿哥可不知道,就算他冲上楼来,也是进了原来东面那一间,而我不在,正合上金嬷嬷言及我住在宫中的说辞,他也绝无可能再一间一间搜房过来……我没想到这个关键所在,不代表四阿哥没想到,也就是说,他刚才对我所为,是故意的?! 不错,之前阿五进房间来,我就觉得房门的关合幅度轻巧得奇怪,她一定是趁乱溜进来报信,抑或“守门”…… 阿五到底是什么人? 十三阿哥因何而来,现在又在哪里? 种种疑问,四阿哥一定知道答案,然而经历了如此大的情绪起伏,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开始和他说话? 我始终不习惯所谓的主子奴才,阿五跪着,我便觉着自己在床上不好,但之前寝衣被四阿哥撕坏了,我不高兴央他帮我拿新的来,只好裹着被子踢踢踏踏下地。 还未站稳,四阿哥瞅了我一眼,忽然转身在床沿坐下,顺手把我揽坐在他膝上。 我扭扭腰,坐得稳一点,靠在四阿哥胸前,一时也不想说话,也不抬脸看他,唯用眼角留意阿五举动,她约摸十三、四岁年纪,生相单薄,平日很不起眼,但此刻低着头跪在这里,亦是纹丝不动,连烛光投到她身,落下来的影子也不见一点点摇晃,简直没有存在感似的。 我的视线慢慢移到阿五背后那面红木雕花嵌缂丝绢绘美人大屏风上,当初我迁进随园,收了不少礼物,包括魏珠这样的小太监都私下送了我好几样做工精致的机巧玩艺儿,这次四阿哥帮我换了随园的下人,搬了睡房,将家具陈设也替换殆尽,一打眼几乎就是个小型四阿哥府,全是他偏好一派的风格印记,但十三阿哥送我的这面屏风仍是原样搬来,不曾改动。 隔壁的东边起了一些声响,有门开关的声音,有脚步声,我听着脚步声一点点朝中间过来,忍不住侧首看出屏风外,今夜月明,门上清楚的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影先是侧对着门,然后许是发现房里烛光,便转了过来。 一个黑乎乎的轮廓而已,根本看不清面目,可我知道是他。 有其他人的身影跟了过来,他在门外问:“玉格格还是像从前那么着,不回来,也要你们给她在小楼留盏晚灯么?” 别人应了“是”。 我摒住呼吸,良久良久,只闻十三阿哥低叹一声,掉头而去。 他的脚步下了楼梯,外面闹了一阵,听出是金嬷嬷安排人送他出了园子。 我也不知现在是几更,也没见四阿哥动作言语,阿五抬了一下头,就垂手站起退了出去。 房门被带上以后,四阿哥把我抱放到床上,我仰面看着他,他掖掖我被角,轻轻的说:“下个月皇阿玛往塞外行围,你可要随驾么?” 我想了想:“可能吧。” 77、第六十八章 四阿哥没说话, 我又问:“不过除了太子, 还未确知哪几位阿哥也要去?” 四阿哥道:“还有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和十三阿哥。” 我一听这两年和八阿哥形影不离的九阿哥、十四阿哥都没有,只去了个十阿哥,也就不难明白四阿哥为何不能和十三阿哥一起。 四阿哥挑起我的头发, 在指间拨弄:“这半年你该好好将养身子,塞外行围能够侍驾固然好, 不过我今日去了永和宫,额娘有些头痛, 不宜走动吹风, 很想有可心的人在身边说说话儿,你不妨在永和宫里住些时日。”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我却知道没的商量, 甚至问我第一句话的时候, 他就想好了答案。 早在年节里,我也看出康熙有让我多跟德妃亲近的意思, 如今复议, 也不算奇怪,只是我在德妃面前又算哪门子可人儿了?再者说,若指婚是真的,我十月就要嫁进四阿哥府里,那么德妃就是我的婆婆, 难道还有直接从婆婆那里出门的规矩? 不能吧? 住些时日跟拜见请安完全是两个概念,不让我随驾行围,四阿哥找个借口跟康熙说说就行了, 偏要把我安排进永和宫做什么?要说防人,十四阿哥进永和宫只怕比进随园还方便呢。 听起来是四阿哥的安排,但我怀疑这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康熙的? 莫名的,我就直觉此事会跟十三阿哥今晚突然来找我有关,不过情形实在尴尬,无法多问,只好闷声不响。 不去塞外也好,省得我想起十八阿哥又是心酸。 不过十三阿哥的事可以不问,有一个人不能不提。 我一骨碌坐起身,望住四阿哥:“阿五把我们的……声音,都听了去了,怎么办?” 四阿哥淡淡道:“不用担心,她听不见。” 我不信,四阿哥解释道:“她十岁那年生了场重病,从此聋哑,不过她很有毅力,学会了唇语,只限满语而已。”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没听见四阿哥发话,阿五就自己退下去,想来这种简单的吩咐,四阿哥只需动动嘴巴或一个手势,她看一眼就领会了。 遇到十三阿哥不请自来的状况,随园里机灵的丫头不是没有,金嬷嬷怎可能差遣听不到也不能说话的阿五进房报信? ——除非是出自四阿哥安排。 由于什么原因,四阿哥料到十三阿哥会来,他也算准十三阿哥一下找不到我,所以他对我那样,同时却又安排了阿五进房“吓”我。 这算什么?试探我? 乍然想通此节,我暴怒,这还了得? 真正岂有此理! 我拍床跳起,大闺女我要发飚了! “玉格格、玉格格——” 魏珠叫了几声,我才回过魂来,骤然想起此时身处何在,不由慌了一慌,魏珠抢着扶我:“玉格格慢慢起,当心闪了。” 我从宽暖胡椅上站起,低问:“皇上到了?” 魏珠道:“尚未,这就快了,李总管叫奴才进来看玉格格醒了未?奴才可有吵着玉格格么?” 我摇首苦笑,前儿晚上告假在家休息,方得缓了一日,康熙却有召见,碰上天气闷热,我又穿多了,堪堪进得乾清宫,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好在我来得早,康熙还未回转。 魏珠还在絮絮地说幸亏我这一跤摔得不重,不曾磕破哪里,否则他们如何如何当不起罪名,我听得心头一阵无端烦热。 天晓得,在古代哪怕生个蛋也万万不能生病呀,铁打的闺女都不够吃中药的。 最郁闷的是,我居然在乾清宫昏倒,就算当时康熙不在,也是失仪,一会儿拜见康熙,还得主动请罪…… 正乱七八糟想着,外面起了动静,魏珠说是护军营的人开过来,急急陪我走出小静房,绕到宫门前随众迎驾。 康熙、太子、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外加一个锡保,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这些人行从浩荡,足足耗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迎进西暖阁,康熙换了常服歇下,忽然朝我面上看了一看,又问李德全:“玉格格的脸色不太好?还是朕的眼神儿不好?” 搁谁头上谁敢说皇上的眼神不好啊? 虽说迟早知道,但当着四阿哥在场,我不愿人说我忽然昏过去了什么的,一来少不得被送到御医那灌药,二来我心里有点气着四阿哥:那晚差点在随园撞上十三阿哥,四阿哥其实将我反应全瞧在眼里,他嘴上不说一字,心里未尝不是动了火,到得后来镇压我时就未免下手狠了些,连整了好几回,任凭怎样都不肯宽容,为这我恼了他两天,如今偏又示了弱,我不甘愿,却也无可奈何。 正巧魏珠捧茶过来,我移步接了,半侧身细意安置康熙手旁几上,同时李德全也把话回完,我忽觉异样,抬起脸来,眼前一花,迎着烛光照了一照,只见康熙堂堂注目我面上,我心中别的一跳。 “别动。”康熙的手指在我脸颊靠耳根处一掠,拈下半根小小银须,笑道,“朕一眼瞧见你,就在寻思狸奴的胡子怎么长到你这儿来了?” 我停了停,才想起康熙说的狸奴就是指红毛国新近进贡来的纯白波斯猫,因皇太后爱看他们玩耍,便在慈宁宫豢养了两只,有时康熙也叫人带到乾清宫来作耍,这种猫咪到处乱跑,又爱掉毛,颜色还浅,打扫不净落在椅上也有,估计是我之前睡在小室那张胡椅上侧脸沾到的,康熙居然明察猫毫到这个地步,其他人固然交口赞了一番,我亦觉心惊,好在康熙接着也没说什么,因退过一边,低头而已。 他们父子君臣在谈笑,我也是平常站侍卫位上,不知怎的,半个时辰不到,已头昏了数次,更有胸口烦闷压塞,严重时甚至难以透气,隐隐作呕之感。 强撑了半日,好容易熬到康熙准备闭目养神,太子带了几位阿哥站起打算告退,突见窗外闪起一道红光,竟将窗扉映得通红,刚才还一碧似水的天宇霎间罩上了一股浓烟。 “走水了!”康熙身子一震,率先脱口叫出,在众人簇拥下走出西暖阁观望火势。 根据火光方位,康熙断定起火地点大约是南面四五里外,而那里正是皇城外的闹市区,居民房屋密集、商号连踵,眼下正刮南风,大火很可能会向北烧向正阳门,那样皇城也难保安全了,可谓重事之重。 康熙喊一声“来人”,排我之前的四名御前侍卫迅速跪到身边,康熙吩咐:“去两人到正阳门外查看火情,令所有南城官员,巡捕营校卫务必从速将大火扑灭。” 前两名侍卫接旨后飞快而去,康熙又叫后两名侍卫的名字道:“你们密切注意火势发展,有情况速来回报!”两名侍卫急忙应下。 不一刻又有守在门前的卫士传讯道:“失火处在正阳门外大栅栏南侧商业区,火势凶猛已烧毁十余家民宅和商号,南城官员和司访巡捕营校卫尚无一人在火灾现场指挥灭火。” 康熙闻讯大怒,急下一道圣谕:令太子、四阿哥、八阿哥及十四阿哥分头带领宫中官员、侍卫、闲杂人员立即前往现场助民救火。 旨意下达后,乾清宫上下脚步忙成一片,康熙还不放心,一直站立乾清宫前两眼紧盯着南边天空,只见浓烟愈卷越高,冲天的火光把太和殿都映得发亮。 不多时,内廷官员、各领班太监都已赶来,大家息声敛气地望着康熙,火场上的消息也一道道流星般地传来—— “火势凶猛!” “无法扑救!” “南风正紧!” “正阳门告急!” “外城军民全力救火但火势不减!” 康熙震怒,将手一划,因二月随驾巡幸畿甸期间我受过锡保专门训练,一见便下意识反应,喊了一声“起驾!” 李德全忙问:“皇上驾临何处?” 康熙瞪他一眼,道:“朕要亲自去救火!”说罢,大步流星朝乾清门走去,群臣无敢劝阻,只好跟着。 我本亦步亦趋,但火光浓烟骇人,忽的胸口一厌,连带腹中奇痛,不由捂腰落下,深吸了几口气,再抬起眼来,康熙已经上轿走得远了,其他人也都追上,倒是魏珠还跟在我身旁扶了我一把,他是去年荣宪公主在时提拔上来的,和我一向交好,我感念他关心,侧脸向他示意我不打紧。 魏珠还未说话,眼色陡然一变,放开我,跪地打了个千儿,口呼“八贝勒”,我慢慢掉转头,只见八阿哥带着两名内侍不知几时折回站在我身前。 背光之下,八阿哥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奇异的扭曲,然而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平静:“皇阿玛交代,玉格格可不用随驾火场。” 我谢了恩,头还没抬起来,又听八阿哥淡淡加上一句:“呵,忘了恭喜玉格格,令妹宝珠在今年的选秀中表现极优,前日皇阿玛已正式将她指婚给四阿哥为侧福晋,只待十月封王大典一过,你年家就满门抬入上三旗,从此一荣俱荣,成了王亲贵戚,真正可喜可贺。” 闭一闭眼,再轻轻睁开,谁说过,不止是亘古玄冰会碎。 看到八阿哥时,他已笑容满面的看着我,这么一来,反而显得寒意刺骨。 我惫懒到了极处,仍是微微展颜:“玉莹谢八贝勒关心。” 身为御口亲赐的格格,我只叫他八阿哥也当得,可我有意和魏珠一样叫他八贝勒,因为我很清楚今次康熙封王,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升了,只有八阿哥原地不动。 八阿哥的眼睛渐渐冷了。 他冷,我比他更冷。 不错,我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但是天破了又怎样?八阿哥可以嘲我笑我,只要他肯定他自己一直都会顺水顺风。 正阳门外都是狭窄街道,两旁的席棚、竹栏林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舌迅速蔓延,势不可挡,由于御驾亲临火场,宫中调唧筒队调出了十分之八,而南城军民在指挥下把大部分席棚拆除,奋战了一夜,断了大火进路,到黎明时分,才扑灭最后一团火焰。 臣民皆叹服皇上英明果断、调配有方,欢呼之声如雷震天。 慈宁宫的皇太后领着众嫔妃念了一夜的佛经,也是直到天明才各自返宫。 日落,日升,我在火光冲天的紫禁城的乾清宫廊下凭风而立,直到腿脚发麻,脖颈发硬,然而身体上的不适多少可以转移心灵的空洞。 八阿哥说的“前日”,就是我和锡保在御花园千秋亭外决斗那日,当晚四阿哥忽然来随园找我,还有十三阿哥…… 四阿哥口口声声要我生世子,还不给我机会知道真相,尽管他知道我迟早会知道。 如果是四阿哥亲口告诉我指婚的事,我的心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痛? 当日发誓说要让四阿哥尝到碎心之苦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我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今日这个田地? 呵,我都忘了。 康熙回宫后,当天即命写下一道渝旨,详细记载这次救火经过,南城官员和司访营校卫军官受到严厉斥责,就连救火有功的左部御史科尔坤也因离开火场过早而被点名指责。 奇怪大火,在古代被目为天谴,既然并非君王失德,总得有人背黑锅。 于是四月十五日,康熙于乾清宫重提大阿哥镇魇暗算太子之事,谓王、公及满洲大臣曰:“大阿哥行止甚属暴戾无耻,并不念及父母兄弟,杀人害人毫无顾忌,任意妄为。朕在宫中,伊何能为?倘朕躬在外,伊或挟一不堪太监指称皇太后懿旨或朕密旨,肆行杀人,猖狂妄动。诸阿哥皆兄弟也,称有旨意,谁敢拦阻,关系甚大。” “观伊之党羽俱系贼心恶棍,平日半鸡学习拳勇,不顾罪戾,惟务诱取银钱,五旗中被愚者甚多。大阿哥若出而妄动,则此蠢然无知之辈又将附和之矣。” 经议,由八旗派出参领八员、护军校八员、护军八十名,于大阿哥家中轮流看守。 十九日又谕:府中门户既多,恐匪类仍行往来,命于新造诸王府内择一小而牢固者为监禁大阿哥之所。 隔日,显亲王衍璜等遵旨议咒魇皇太子之喇嘛巴汉格隆等三人皆凌迟处死,将喇嘛明佳噶卜楚永远拘禁,护卫色楞、雅图、拜雅尔图遣发白都纳,太监杨得志交内务府看管。有旨命将奏本暂存。 前后五、六日光景,康熙不曾好好歇过,我也是没日没夜在御前伺候,李德全几次让魏珠劝我惜养,我均置若罔闻,一切就像十八阿哥初逝那段时光,只要能看到康熙,就有座大山压下我心中沸腾。 指婚的是康熙,接受指婚的是四阿哥,误会了指婚的,是我。——我不知道我最该恨哪一个? 二十三日,康熙明加派八旗章京十七人看守大阿哥。又再派贝勒延寿、贝子苏努、公鄂飞、都统辛泰、护军统领图尔海、陈泰等,每日二人值班。且何旨看守章京等:“严加看守,不得稍违,设有罅隙,朕必知之,彼时将尔等俱行族诛,断不姑宥。” 李德全传旨出去,在西暖阁内的太子、三阿哥、四阿哥等起身告退,康熙首肯,我行屈膝礼恭送太子,行到一半,眼前突的金星乱迸,耳边一静,便一头栽入黑暗。 醒转时,不知身在何处,要想一下,才明白是在乾清宫里的荣宪旧居。 流苏帐,团纹锦,摇摇映出四阿哥的脸,在暗处,那一双炯炯的眼睛,当然是他。为什么是他? 他的声音有些哑:“我只要我的白小千。你肯不肯再相信我一次?” 我不言不语瞪着他。 有一句话说,当别人不爱你的时候,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都是错。 但是难道以爱的名义,就做什么都是对的? 慢慢的,我的眼泪也有漫了出来,然而眼泪终于在眼角绽放成了狂笑:“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嫁给你,我也没有相信过你,所以你别再自作多情了,你要怎么样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四阿哥猛然一下攥紧我的手臂,却又以同样的速度放开,好像他生怕弄疼我似的。 我挣开身,抱膝缩到里榻。 他伸手过来,在半空结成凝固姿势:“如果我拒绝这次指婚,皇阿玛就会立即降罪年家满门,连你也脱不了干系,换作你是我,你能不能冒这个险?” 我把脸低了低,然后抬起头,问他:“那又怎样?死了又怎样?” 他瞠视我。 我缓缓坐起,握住他的手指,接道:“年家的人,都死光了也无所谓。我不信你保不了我一个——何况皇上根本不可能置我于死地!舍不得年家的人,是你,不是我。雍亲王有意栽培年羹尧,皇上也肯成全王爷你,不过条件是年宝珠取代年玉莹嫁入王府,对不对?” 他的眼睛一亮,我便知道答案正确,他想开口,我阻止:“不,你不要说,你先听我说。” 我感觉呼吸有些艰难,就停顿了一下,他默默看着我,我挪动一点位置,更加靠近他:“说真的,我不喜欢你,也不想嫁给你。可是一旦今年十月年宝珠进了雍亲王府……我、我就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我一面恶狠狠的说着,一面眼眶一热,溅了一滴泪在他手指上。他的手指滚烫滚烫,我的也是。 他一下将我揽入怀中,我贴面在他肩头,胡乱抽泣。 他轻轻抚着我后背,软语安慰我:“不会。一定不会。只要你有了我的孩子,也就是皇阿玛的孙子,皇阿玛一定不舍得再把你和我分开。” 我终于发泄了一通,心中郁结稍解,自己揉揉眼睛,一把推开四阿哥:“我不生小孩,偏不生!” 四阿哥低声下气:“好,好,给你放假,过两天再说……” 后一句我装作没听见:“还有,为什么要送我进永和宫?德妃娘娘压根不喜欢我。” 四阿哥耐心解释道:“十九年前,我额娘诞育胤_时遭逢难关,幸亏孝懿皇后派出婉霜全力协助产婆两天一夜,方得母子平安。当时婉霜虽然年止十六,但她禀赋奇特,非但于医术上悟性奇高,还能遇事不慌,居中协调,起了大用。而皇阿玛得子,亦十分高兴,亲手将世间唯一一枚的陨石玄铁铸就的指环赐给婉霜,形同免死金牌,后宫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婉霜就将它传给你。看在这一层关系上,额娘的心里不会不疼你,你打小养在我府里,所有起居食用,额娘没少差人问讯指点,只不过因为后来十四阿哥一直和我争你,才格外疏远着罢了。现在皇阿玛正式指婚已下,谁都以为年家小女宝珠才是将来的雍亲王妃,这个时候你住进永和宫,有额娘亲自照顾你,一来谁也不敢说你半句闲话,二来我可以放手做事。” 我听得有点傻眼,想了半天,才问:“有一次皇上告诉我,当年锡保的额娘也是难产,太医说保得了孩子就保不了大人,后来锡保活是活下来了,却一出生就没了额娘,那时……我娘正在皇上身边伺候,为何皇上没想到让她去帮忙?” 四阿哥的神色有瞬间黯然:“婉霜十四岁入钟粹宫,十七岁时孝懿皇后薨了,她被调令转侍乾清宫,一夜之间就换了一个人似的,直到隔了两年皇阿玛把她指婚给白景奇之前,她除了对我还是像从前在钟粹宫一样尽心,其他的,尽都不言不笑,冷美人一般,只皇阿玛问她,她才答应。整整两年的时间,随驾例外,皇阿玛既不曾差她出乾清宫办事,待她也是极好,当面从不说半句重话,就连李德全,那时还得尊称她一声‘姑姑’。” 我正默默换算清穿第一劳模李德全大公公跟我究竟是什么辈分,四阿哥转过念来,忽然板脸喝斥我:“你竟敢想着锡保?” 我差点被他吓得心脏病发,因勃然大怒,揉身一扑,揪住他衣襟,压低声音威胁:“坦白从宽!你把我送到永和宫,想背着我放手做什么事?上断臂山么钓鱼?” 四阿哥没听懂,比较懵懂:“断什么臂什么山?我不喜欢钓鱼。” 我直接点题:“不管!我不准你娶年宝珠!” 四阿哥发笑:“你不是不喜欢我?还吃什么醋?” 我回嘴一连串:“你才吃醋!我就不喜欢你!我就吃醋!你能把我怎么着?我还要掐你——” “你……” “咬你——把你炖蘑菇汤——” “喂,住手……再不住手我就……” “就什么?啊?你就什么?” “……我就找人叫毛会光来守门了撒……” 哼,毛会光长得那么深海鱼,哪个会潜水找他??潜到深海人都快死了! 坏蛋四阿哥,故意逗我笑,我才不上当,反正横竖横了,今次非逼他写张卖身契给我不可! 送我进永和宫? 没那么容易! 今年我还非随驾避暑不可了! 四阿哥敢娶年宝珠试试看,我一定叫他后悔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要跟四阿哥问清楚叫我进永和宫到底是谁的意思,他却只管跟我打太极拳,气得我用意念把他胖揍了一顿,第二天自己寻机会跑到康熙跟前转悠了一个下午。 78、第六十九章 在御前昏倒当时, 康熙就叫了御医给我会诊, 得出报告,原来前几天我腹痛,跟肠胃有关, 我想起有一回在随园自制生鱼片没蘸芥末酱吃,自己心里有数, 也没敢说,只听命清口而已, 因此康熙见我老是不好好跟屋里待着, 也终于空出一点时间关心我,问我溜达什么呢? 我抽出早就准备好的黄色小手绢儿,抹抹额头上一滴汗:“回皇上, 玉莹想念鸣鸣了——” 鸣鸣是去年我随驾避暑热河山庄时跟十八阿哥一起收养的小鹿, 康熙一听就知道我意思,因抬眼看了我一回, 我抽手绢抹去第二滴汗, 然后康熙放下手中茶,闲闲道:“朕记得封你为格格是去年八月底的事,到如今也有半年多光景,你还改不过口么?” 我倒一愣,眼角瞅了瞅李德全表情, 方反应过来,改口道:“皇阿玛,玉莹想去看鸣鸣。” 康熙一笑:“前儿热河有信报回来, 提及鸣鸣长高了、胖了,还说鸣鸣每日思念在北京城茹毛饮血的玉格格,朕原本打算带你一起去……” 我石化,崩裂,抖动:茹`毛`饮`血`?这是个啥形容词?难道,我在家吃生鱼片的事都给康熙知道了?还有,什么叫做“原本打算”? 康熙有意停了一停,我把手绢儿快绞烂了,他才接道:“不过难得鸣鸣想你,你也想着鸣鸣,今年仍旧跟着朕罢,如今眼看又要大了一岁,只不许调皮,知道么?” 他这话里截了半段,我似懂非懂,却依稀有印象他曾在畅春园同我说过“不会平白耽误你,今年六月你就该到十七岁,到时会给你一次机会,不过要记住只有一次机会”云云,就是因为有这个印象,我才敢直接跑到他面前主动请缨要求随驾。 把年宝珠指婚给四阿哥,的确是康熙的决定,而四阿哥有什么办法先听命后抗命,我姑且不管,但即使婚事成真,年宝珠也必是十月四阿哥受封亲王之典结束后才得入门,康熙答应我的“机会”则在六月,与其呆坐永和宫枯等结果,当然不如紧紧跟随在康熙身边,管康熙问什么,哪有不满口答应的道理? 四月二十六日,康熙往塞外避暑行猎,随行者有皇太子及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和十三阿哥等六人。 对于我这次随驾之事,四阿哥没多说什么,只交待我要小兔乖乖,我尽管伸爪跟他讨银票防身,其他的竖着耳朵一句也没听进去。 去年是五月底离京,今年提早了一个月,天还时冷时热,好在我有过一次经验,一路均觉顺当,甚是安稳。 然而就在大队人马快到热河山庄之时,出了一桩事体,原因今次康熙巡行塞外,命八阿哥侍从,不让九、十、十四阿哥扈随,却不料十四阿哥居然想方设法,敝帽故衣,坐小车,装作贩卖之人,私送出口,日则潜踪而随,夜则至八阿哥帐房歇宿,密语通宵,踪迹诡异。 康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歹忍了十四阿哥十几日,无奈此人不知收敛,最终惹得康熙忍无可忍,一晚派人到八阿哥帐内把十四阿哥给揪了出来。 这晚康熙翻的是定贵人万琉哈氏的牌子,定贵人乃郎中拖尔弼女,康熙二十四年入宫,年方十四便产下皇子十二阿哥,至于十二阿哥自幼即能由康熙敬重的苏麻喇姑抚养,其中亦有定贵人跟苏麻喇姑交好之故,今年三月间十二阿哥又同九阿哥、十四阿哥一起被封贝子,因此在随驾诸妾中,定贵人最为位尊,而康熙自去年一场大病,也知惜身,经常召定贵人来对弈解闷,并命我在旁观棋,我装模作样地看成了斗鸡眼,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不由大是振奋。 十四阿哥超级有种,被人活逮了还大吵大闹,满口乱七八糟的方言从御帐外传来:“老子斗不是十四阿哥!你们斗认错人了撒!放手——再不放手,老子斗不客气了撒!” 康熙听得胡子一吹一吹的,定贵人得了康熙许可先行回避,我本也想撤,但康熙不准,于是一干子服侍人夹着我这个二百五格格陪康熙换位到中帐,刚刚安置下来,外边人就把十四阿哥半架半抱地给扛了进来。 我一见十四阿哥尊容就撅倒了,此君一副富贵菜农打扮,辫子盘在头上,一张脸涂成锅底黑,脖子却是白白,还在那张大嘴吼吼直喘粗气,真是鬼见愁一个。 康熙绷着脸不说话,众人亦无敢言,只见李德全亲自领着小太监打一盆清水过来,绞了毛巾把子请十四阿哥擦面,十四阿哥忿忿一手打开,梗着脖子道:“斗走开!俺斗不擦!” 总算在康熙面前,十四阿哥还不敢自称“老子”,但冲头冲脑来了这么一句,也真够呛。 去年十四阿哥为了帮八阿哥说话,差点在乾清宫东暖阁被康熙一刀砍了,现如今,在场的哪个不是皇帝跟前人?前车在鉴,李德全尚且讨了个没脸,谁又不是噤若寒蝉? 我虽奇怪怎么这么半响儿还不见八阿哥出面,但眼瞧康熙就要发作,到底十四阿哥从来待我不薄,我也不好再装女乌龟,因出列走到李德全身边,点手试试水温,带笑嗔道:“这水温了些,不合用,再换热热的过来。” 李德全何等机灵,马上指挥魏珠把预备下的第二盆水端过来,又献殷勤帮我将两只袖管卷起,我重新绞了毛巾,稍微踮起脚,抬手给十四阿哥拭面,他脸上不晓得涂的什么,同一处地方要反复擦个两三回才干净,换了三次毛巾和水才算完工,我累得出了汗,先支着手让魏珠拿新帕子帮我擦干水迹,才拉十四阿哥到康熙座前跪了。 十四阿哥一抬头,康熙就忍不住笑,起身狠狠举指在我额头戳了一下。 太子和三阿哥不知几时悄悄进帐,绕到十四阿哥面前,均咧了嘴跟着笑起来,十四阿哥无辜的扑扇着桃花眼,转过脸问我:“乐个啥子哟?” 十四阿哥再说一句方言我就要疯了,又受了康熙一指,哪里还顾得许多,撒开手跌跌撞撞就捂着嘴往后闪,碰巧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先后脚过来,八阿哥一让,我撞上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稳了我一把,再一瞅十四阿哥脸上,恍然大悟道:“咦?听说八阿哥帐内混入一名菜农,原来竟不是菜农,是传说中的黑山老虎精么?” 十四阿哥最爱和十三阿哥斗,一听之下便哇哇跳起,却被八阿哥拉住,叫人拿镜子给他照,他才看到自己额首处我特意留下未擦的三横一竖“王”字形黑色花纹,不由转目怒视我,他越怒视,我越笑得眼泪汪汪,直往十三阿哥身后躲。 等众人明笑暗笑了一回,太子方咳了一嗓子,假正经道:“玉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在十四阿哥头上写字呢?还写得这么歪歪扭扭——该打!皇阿玛,您说是不?” 康熙正色瞧向我,我吓得赶紧从十三阿哥身后探出小脑袋扁扁小嘴,眨巴眨巴眼睛,星光眼哟~扮loli是新年新王道~ 果然康熙默默叹了口气,暂时没有发落我,十三阿哥趁机从随身佩带的荷包里偷扯出条手巾塞给我,我一把握住,小碎步蹭到十四阿哥跟前,柔声柔气道:“十四哥,我斗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你撒,你个子高,我斗够不到撒,没擦干净,你不要生我的气撒……” 自从我改口叫康熙为皇阿玛,十四阿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我叫他“十四哥”,一时板不起脸,看我不是,不看我又不是,别过脸去,腾腾腾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小太监端过盆水,我将手巾打湿,绞一绞,十四阿哥别过脸来,我还没踮脚,他先主动凑下,我细细擦拭,他轻声问:“做什么学我说话?” 我抿抿嘴,不想笑,还是笑了。他也笑。 晶莹水珠滴在他的眉睫上,一颤一颤,我避开他的目光,垂手走过一边。 既然几名阿哥都闻风而来,康熙不免象征性的对编外人员十四阿哥责罚了几句,最后令他今晚留在御帐内面帘思过,也就是说摆明要跟他父子夜谈了。 我早看出康熙对十四阿哥的敢死队风范还是蛮赏识的,对此一变亦不以为奇,便跟着其他人按序走出御帐,走出去忽觉手中凉凉的,一低头,才发现还紧紧握着十三阿哥的手巾,不由恍惚了一下,这个,明天要还给他去吧? 待到避暑山庄,康熙仍下榻如意洲后殿“水芳岩秀”,几名阿哥又分别挑了住所,十四阿哥跟七阿哥做了邻居,因诸多蒙古王公早率部来此接驾,从早到晚不停召见、宴赏,甚是繁喧,我失眠的毛病见重,康熙便特地命我入住芝径云堤西侧环碧半岛的澄光室。 去年我以服侍十八阿哥的医女身份居于澄光室,所得不过一间东向值房,今时不同往日,公然作了此处小主,康熙虽然将年宝珠指婚给四阿哥,对我却不减优待,除了伴驾左右,平日的各种赏赐亦更丰厚,我手上且有从四阿哥处得来的大把银票,经济一时十分宽裕,打起赏来不带手软的,惯撒钱的主儿走到哪不受欢迎?是以我的日子竟比前惬意多了。 我既是康熙身边的小红帽,刚到避暑山庄,少不得连轴转忙了十几日,稍稍安定下来,才想起澄光室后面就是养鹿所,因格外留了假,独自跑到鹿所和鸣鸣玩耍了半日,直到日落斜山,方恋恋不舍离去,我贪捷径,回去挑了条看起来近的小路,谁知绕了个几个弯,发觉走不通,再返过头找原来大路,迷了方向。 看着那条空荡荡的长路,我脑袋里忽然跳痛一下,这种如针刺般的痛感似曾相识,我不由自主神经紧绷,环视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头一低,却见自己脚下投了另外一道影子,我迅速转身,看到熟人:“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冲我笑笑,他的一侧嘴角动了一下,现出一个浅浅半月形立钩,我突觉喉部一紧,下意识张大嘴,眼前又隐约掠过一团褐雾,如湿棉花般落下捂盖住我的眼耳口鼻,我甚至还没分辨出形状气味,就身一软,失去了知觉。 ……我的意识醒转,是由于一股香气,幽幽的,沁入脑髓。 睁开眼,人仍是酥的,只看到四壁白涂,淡散清香萦绕,熟悉而又恍惚。 我撑了撑手坐起,却猛然一抽,垂下眼,见着薄毯滑落。 我又想了又想,记忆只到回澄光室路上最后一眼看到十三阿哥为止,再往后,想到今晚戌时康熙在如意州设宴,我是必要出席的,但是我为这么会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一只手掐紧毯子一角,慢慢拉回盖住身子。 窗外几时有人来到,门是怎么开的,我都是一片混沌,直到那人站在床前,俯下身托起我的脸,我呆呆望着他,他也望着我,似乎用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他解了他的披风,替我裹上。 “是谁?”十三阿哥终于吐出两个字,很轻的声音,于我却是大大震动。 我也没有料到我还能开口说话,并且说的平稳:“没有。什么都好好的,我下午去看鸣鸣了,鸣鸣真的长高了,长胖了,圆滚滚的,对了,看人的时候,眼睛像会说话,要是十八阿哥瞧见,一定十分高兴。看完了鸣鸣,我就回澄光室去,晚上皇阿玛赏宴,叫我练的曲子我还没练完,练不好,皇阿玛可该骂我了。” 十三阿哥重复一遍:“告诉我是谁。不管是谁,我要、我……”他顿了一顿,说不下去。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热泪在刹那间模糊我的视线。 要怎么说才好? 喂,十三阿哥,这件事不要告诉四阿哥了,就我们两个知道好么? 可是现在我哭得活像个呆子,又怎么去劝他? 为何哭泣? 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跟四阿哥见面……只要一这么想,就会伤心的无法忍受么? 十三阿哥冲动而又小心翼翼的搂住我:“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出来找你,四阿哥托我好好照顾你,我却害你变成这样。” 他说到后来,哑了嗓子,听在我耳里,却是百倍千倍的心痛,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反复割裂我的心脏,无法忍受,又无法摆脱。 四阿哥原本不许我随驾,是我坚持要出来,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前我却连一点预兆也没看出来…… 我的身子抖得厉害,十三阿哥抱我更紧,忽然之间,我耳际听到一声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的怪音,乍听尖锐刺耳,可是跟着一荡,又化作一记娇吟,缠绵悱恻,入骨销魂,我脑海中轰的一热,居然伸双臂,揽住十三阿哥,贴唇深吻。 他先还迟疑,随后呼吸渐沉,翻身过来,然而那一刻就要到来之前,他突然低首朝我肩头狠狠咬下,这一咬痛入心扉,我全身一凛,睁大眼看他,及至看清我们姿势,不由捂面松手,羞愧到无地自容,一阵轻微的响动过后,只听他附耳低语:“小莹子……” 他的语气温柔的近乎央求,而他侧身相慰的姿势很有一点像四阿哥,他和四阿哥关系最好,往往无意中一个语调、一个姿态都极其相似,光影朦胧间,我几乎将他们错认。 我的左肩一阵火辣辣的痛,心志却因之清明:给我下药的人选择扮成十三阿哥,极可能是不知道我和十三阿哥在畅春园有过一段缘,那么此时此刻,为什么偏偏是十三阿哥第一个发现我?我又怎么会情动难控?适才一声怪音难道是我的幻觉? 事实上,无论是十三阿哥,还是我,都已自四周静默的空气中体会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顾得你的体面他的体面? 我咬咬牙,挣着爬起身,十三阿哥也不说话,从床头取了衣物帮我穿上,我定睛一看,均是我失去知觉前所穿,叠得整整齐齐,连小衣罗袜,一件不少。 下地穿了鞋,我只觉眼前花了一花,险些揪着纱帐晃落滑坐,还是十三阿哥从旁扶了一把,坚持走到门口,我在门前停住,转眸望望十三阿哥,他松开手,先一步打开房门,我跟着迈出去,缓缓走到院中。 院中有一道引入小溪,溪边竹林相伴,溪面上荡着轻雾,映在月光下,似有还无。 而一名年轻人正站在溪边,当他转过身,面朝我和十三阿哥,我无端想起一句话:绿泓为眸,清澈可饮。 这世上,总有些人仿佛钟了天地的灵气,别有风姿,这名年轻人只是一站,就有了一如诗经里所写的意境,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带着浅浅的微笑,眼中的神色却十分沉稳宁静,就像早已看尽千帆,无憎无喜,唯一一瞬的变动是在他的目光掠过我面上之时。 出门前我曾对镜整装,确保面容如常,无懈可击,因此并不回避他的审视,只漠然回看过去,直到他垂下脸,拱手为礼:“陈昱拜见十三阿哥。” 我随着他的动作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一管细长乐器,接着就听十三阿哥冷冷道:“好大胆的奴才,藤香院也敢擅闯!海宁陈世倌是你什么人?” 陈昱正待说话,忽的嗡嗡之声大作,我和他同时将身一倾,我看得分明,该一刹那,是他腰间乐器和我手上铁指环发生共鸣,然而就在我发现这事实的同时,冥冥中似有一只手平切过我脑海,好像是取走了什么,又像是在探寻什么,这种感觉极之妖异,亦令我严重不适,还好十三阿哥及时出手扶住我,我才未一头栽倒。 我抓住十三阿哥臂膀,坎坎稳住自己身子,就在这尴尬当儿,院外蹄声、脚步声大作,却是三阿哥和八阿哥两个带了一群侍卫赶到,而他们看到我们三人站在院中,明显顿了一下。 然后三阿哥走上前用满语冲着十三阿哥说了些什么,而八阿哥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上下扫视着我,他的目光,触体生凉。 沉浸在这种目光中的我,甚至忘记了刚才的怪事,直到十三阿哥低下头,柔声道:“小莹子,今晚的宴席已经开始,皇阿玛召你去,你同我一起去么?” 离开房间时,我仔细留意过周围细节,整个床榻上下就像我的衣物一样,整洁到精心的程度,绝无一丝凌乱痕迹,我简直无法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情形只可能有一种解释:我是在事情发生后再被人移到这房间内。 虽然十三阿哥的口气是平和的询问,但我很清楚地捕捉到他的意思。 有人布下一个局,不仅是我,连十三阿哥也牵连在内,我现在的情形当然很糟糕,我可以选择不去,然而讽刺的是,我现在唯一一个转机恰恰只有“去”! 跟在三阿哥、八阿哥和十三阿哥身后走出藤香院门口,我骤然想起一个人,回头去望,已不见踪影,只有溪流轻雾,飘荡如幻。 陈昱?海宁陈家的么?……好奇怪的人。 更奇怪的是,自打八阿哥等人一出现,十三阿哥便只字不提陈昱,浑忘了一般,这并不像十三阿哥的作风呵? 就在我一迟疑的功夫,十三阿哥轻巧一捞,抱我侧上他马鞍,共乘一骑,到了夜宴殿外。 安徒生童话里写,每走一步,人鱼公主的脚都像踩在刀子上那样疼,我不是人鱼公主,但走入大殿的每一步路,都让我切实体会到什么叫做“脚都像踩在刀子上那样”,当我随十三阿哥一行拜见康熙之后,当我控制住正常的速度直起身来,我真的觉得自己不如就这么死过去算了。 康熙似乎在说着什么,我耳鸣的利害,一个字也听不清,完全是无意的,我的视线对上康熙座下的太子,太子正和谁在对酒,他的手高高抬起来,袖口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半枚犹在发红的齿印。 灯光明晃晃。 齿印明晃晃。 我怔眼瞧了瞧初醒时自己在手背靠腕处咬伤的、此时又沁出血珠的齿印,恍恍惚惚跟着十三阿哥走到一旁入座,还未坐定,便听到有人走近,一个清脆的声音:“玉格格?” 我抬首,一张明艳丽颜映入眼帘,却是那名蒙古格格——八福晋的侄女敏敏。 敏敏将眼一溜,冲我笑吟吟说了一番蒙古话,周围人都轰然叫起好来,我完全不得要领,还是十三阿哥翻译——原来是敏敏邀我下场和她比武。 我跟十三阿哥确认了是比武功而不是舞蹈,心里立时泛起一股无名滋味。 年节里我与敏敏格格有过一次遭遇,当然,那并算不得什么美好的记忆,敏敏出身贵重,又因人美如花,性格活泼,亦深得当今皇太后宠爱,以蒙古格格的身份常年在慈宁宫随侍,除有限几人外,倒比宫中正经格格还要得脸,为着皇太后喜欢和对驸马的挑剔,康熙至今还没把她指婚出去,但谁都知道,敏敏格格的婚事必然会对八贝勒府有相当的影响力,在这太子废而复立的敏感时刻,相信有很多人的眼光会留意在敏敏格格身上。 满人崇武,又是跟蒙古王公合宴,这一类的宴席经常会各出满蒙高手比武竞技,既可观赏取乐,也是各派势力相互较量及试探的好机会,因此绝非儿戏,尽是大动真章来真格的,连康熙身边不少御前侍卫也是通过这种场合博得勇士之名脱颖而出,不过以格格之尊,向另一名格格主动发起挑战,我可是前所未闻——何况这个时机,选的太好了一点吧? 十三阿哥有意帮我推托,但在座多数人简直像商量好似的,均对敏敏格格此议大感兴趣,极力推行,成了一面倒的格局,康熙又始终不表示反对,十三阿哥亦难挽回。 “……是这样……莫非十三阿哥的意思是玉格格看不起我敏敏,要当众给我没脸?” 敏敏汉语说的不流利,反问十三阿哥的话也是磕磕巴巴,一句三停,但她叉起腰红起脸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少年闰土上面的圆规杨二嫂风采,总算是个好看的圆规罢了。 十三阿哥对着其他阿哥都有话说,唯独不好跟敏敏争辩,何况从他紧绷的手指关节判断,他好不容易压抑到此刻的怒气已经要渐渐浮现,对有心人而言,激怒十三阿哥,也是目的之一? 我在一旁多坐了一会儿,静静看十三阿哥。他为我说话,夹杂着满语,也有蒙古语,听不完整,但是看着他的表情,至少让我觉得有温度。这些日子,我和他越来越疏远,然而每次再见,仍然像从前一样,除了不能从头来过,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从四阿哥的指婚到今日之事,桩桩件件,都在我意料之外,一待发生,就是木已成舟……一次次下定决心要变强,一次次在短暂安逸中麻痹大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也该有觉悟了吧? 知道康熙把年宝珠指婚给四阿哥,我为何那样痛心?比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还要痛?是因为觉得受到背叛?一直以来我都很会找借口,不管什么事,总是别人逼我的,我只要拒绝过,拒绝不了也不用我担责任,踩块西瓜皮,不知会滑到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我只当自己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故作潇洒,最后却还是哑巴吃黄连。 人生就是混饭吃,一点没错,不过就算是我,也会有在意的事,也会有想给自己找到立场的时候吧? 随波逐流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逃不过漩涡?那就拖大家一起下水好了。我不介意多点人陪我。 饮一口酒,翻手抛下空杯,闲闲站起,绕桌出座,我几乎与敏敏面贴面而立,十三阿哥的声音从侧后传来:“小莹子——” 我不睬十三阿哥,也不等敏敏闪开,直接附她耳边低语:“想不想杀了我看看?” 敏敏眼皮一跳,骇然朝我看来:“你、你说什么?” 我继续低声道:“因为啊,我现在很生气,不过为了一个人,我不能说我为什么生气。你要我出手,我就出手,但我要杀死你,这样也无所谓么?” 敏敏咬着下嘴唇,半响不语。 我的视线越过她,固执的落在对面太子席上,直到在与别人谈笑风生的太子别过脸来正视我。 就如摩西开红海一样简单,有一条通道清晰出现在我眼前。 我抢下敏敏手中宝剑:亲爱的太子殿,请你去死吧! 当众砍太子,是个什么罪名?我管不到那么多,因为我现在的问题是我究竟能不能砍中他? 就在我夺剑掠出的同时,太子将身往椅背一仰,而靠近他身边的侍卫中至少有五名同时发动,其中包括锡保。 刹那间有数念闪过我心头:自我踏入这殿内,太子就对我有了防备么?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79、第七十章 眼见就要迎上交锋, 忽然一道人影插入, 利剑出鞘之声有若风吟,身形变换间,先是迅捷无伦的荡开锡保等人, 又一剑刷向我,我本要拔剑, 却为对方气势所压,迫不得已连剑鞘反手举封, 甫一相接, 立觉一股大力似粘似扯,克住我下一步动作。 在场的十四阿哥突然站起大声喝道,“玉格格爱和本贝勒爷玩突袭游戏, 尔等凑什么热闹?统统退下!” 短短时刻, 陡生数变,别说其他人愣了神失了声, 就算是我, 也未料到第一个居然是和十四阿哥对上,他笑是笑的响亮,说到最后四个字却殊有狠意——而我在他眼里看到的那种如冰山暴裂般的寒意,亦不陌生? 十四阿哥原跟着三阿哥坐太子旁边,他杀出来挡这么一招, 该当何解? 他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 我盯着他看,他眼里的寒意并不减退半分:“我一句话不说第二遍,玉格格找的是我, 谁敢多手?” 他一面说一面冷冷环视了一周,看着锡保阻止后来侍卫,领众人慢慢退下,眼见局面就要镇住,太子作势从椅上站起,但十四阿哥又一次抢在太子之前发话:“我等着看一会儿的蒙古美人表演,所以抱歉了,小莹子,我们要速战速决了!”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递,剑身翻转,先前大力骤然消失,我被他扰的心神既乱,气亦难继,脚下带错一步,心知不妙,方才拔剑,起势未成,他就回身一刺,轻松挑飞我的剑。 我只觉眼前花了一花,根本没看清他动作,也不知他怎样施为,虎口处如被一阵锥劲钻入经脉,连绵三点酸震之下,胸口也是异样的沉重紧绷,一点反抗余地都无,就丢了剑输了场。 这才是十四阿哥的身手么?算上去年返京在畅春园那回,我绝不是第一次和他交手了,而结论是,他之前从没认真过,只是陪我玩儿? 我,就这么输了? 砍不成太子,只好借十四阿哥给的“突袭游戏”的理由顺着台阶下,我有台阶下,别人也就有台阶下,见鬼,他到底是哪一派的? 十四阿哥一言不发地瞧了瞧我,然后亲自走过去帮我捡剑,四周渐渐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而太子懒懒的声音跃然其上:“就这样而已么?好生没劲,不过十四弟来吧,我要跟你喝一杯。” 太子正说着,噩梦一般,我的脑壳里蓦地狠狠刺痛一下,仿佛痛到停止呼吸,我转过眼,看到十三阿哥向我走过来,也看到他背后的敏敏格格用一个我没见过的奇异身法跃过他,一扬手,挥出一条长鞭,才看到黑色鞭影,伴随着左边脸颊上的剧烈灼痛,我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这一鞭抽得重重侧翻在地,着地时甚至听见了右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妈的,早知道买本黄历,今天是啥日子? 热热的液体顺着我面颊淌落,在地上溅开朵朵血花。 我有些混乱,仍竭力抬起眼,“蓬”的一声,一条人影跌在我面前,差点就压到我,却是十四阿哥赶回跟敏敏对招,结果一个回合就被飞鞭击正胸口,打昏在地,从他后脑勺撞地的音效判断,只怕不死也要脑震荡一个。 我shit呀!敏敏究竟是个啥?牛魔王转世么? 八阿哥急抢上来,一脚把我踢开,抱住十四阿哥狂喊:“老十四!老十四?” 我滚了一圈,这次夹在八阿哥声音里发出痛叫:“香蕉你个芭拉——” 天晕地转间,我只看到八阿哥真的红了眼,操剑杀向敏敏……而敏敏嘴角一动,现出浅浅半月形立钩……十四阿哥面如金纸,胸口衣衫浸出一大块血迹,且在不停扩大……我的手上已沾满了他的血、我的血……无数嘈杂声中,似乎听到有人高叫“护驾”,那声气,是锡保吧…… 我不知十三阿哥情形如何,百忙中挣不起身,大急之下,心头如遭重锤,右手无名指骤传剧烈灼痛,我几乎一下痛死过去,仰面重重喘口气,眼中所见天花藻井均是模糊成血块一般,难道眼珠爆了么? 但就这一下功夫,以我的手为起点,升起一团白光笼照住我的身体,同时有一股煦暖力量融汇入我的四肢骨骼,很快便感受不到脸上和肩头的伤痛,在我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我已经站了起来。 刚才敏敏一鞭打在我脸上,也打散了我的小帽,而此刻,我的纷乱黑发正在迅速变长,如海藻般浓密,又如蔓草般垂直,更奇特的是,发色由上到下渐渐转为银色,不,不是在电视里看到的白发魔女那种,假设一定要描述,只能说那是一种仿佛白月光的银色,皎洁,冰凉,悲哀成形。 当头发长到脚踝的位置,似乎就停住了。我微微闭眼,四周群噪俱寂,而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自天地风雨雷电之变,小至虫鸣秋雨、鸟噪春晴,一切可惊可喜、可悲可乐、可憎可怒之声,仿佛全都杂然并奏…… 这份天心观世的感觉,不久前我曾经有过一次,可是好像在更早以前,我就已经习惯了,例如坐在风雪之中,只为冷却一颗沸腾的心,然而无论怎样不闻不问,始终逃不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我要做人,但做妖使我强大,但做妖又终于毁灭……毁灭我最爱的那一个……人。 ……人么? 什么叫做轮回?轮回就是失去的会重新得到,可最终还是为了让你清晰的再度失去。 已经厌倦了轮回滋味,却偏偏被唤醒,这真是,十分可恨! 我睁开眼,凝望敏敏,敏敏一掌将八阿哥拍退吐血,这才回头冲我一笑,依然是浅浅半月形立钩,却笑得像是一个叹息,又像是一个招呼:“好久不见。我现在可以问个问题,你的血是冷的,还是热的?” “吵死了。”我平淡的道,“那么……先去死吧。” 无尽黑暗中,似有一只手抚过我的脸,是谁在唤我:“小千,小千……”缓慢而又坚定的声音将我从深渊一点一点拉回。 我拚上全身气力,只能动弹一根小手指,而左边脸颊一条丝丝跳痛越来越清晰,我却发不出声,也睁不开眼。 “小千,是我,我来了。”温热的是什么?像是嘴唇印在我的额头,又轻轻擦下,贴住我眼盖。 我手指动了几动,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我的嗓子火烧火燎,要咳却咳不动,逸出微弱声音:“谁?” “是我,千儿,我在这里。” 比叹息更长久,我终于张开眼睛,视线仍然模糊,聚焦了半日,才辨出四阿哥的脸。 我想问他怎么来了,他似看出我想法,抢先道:“这里是澄光室,我已来了三日,总算守到你醒,来,喝点水……” 四阿哥半扶起我,喂了两口甜水给我,我眼角余光看到帘外朦胧跪了数条人影,只听他偏首和那些人对话了几句,昏昏的听不清,只是倦。 “当晚刺客已查明是无间门的余党,都处置了。十四阿哥和你受了伤,外面是皇阿玛派来的御医,有我在这看着,你的伤必不碍事,好生歇着,我就坐你旁边,不走开。”四阿哥握着我的手,放我躺回枕上,帮我掖好头发,我看到他指间滑散的发绺黑光可鉴,便放心合眼睡去。 从第一次醒来之后约摸半月光景,我一直卧病榻上,不停的发热、虚弱、再发热,若非身边有那一个人在,好几次都是闭起眼睛便不想再睁开。我醒醒睡睡,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开口叫“四阿哥”,总有人应。我心内不解为何他似乎时时刻刻都陪在我身边,但是我不问,他也从来不说。 而我记得自己右肩有伤,不过醒来后看视并无发现,运转亦是自如,虽觉古怪,这层意思终不对人提。要说全然无恙,也不尽然:脸颊上包着药,一日三换。不仅饮食有禁,就连说话也是不便,为着动口难免牵扯到伤势的缘故。 这日我精神略好,能自己半坐起身,四阿哥正站在一旁看御医帮我换药,如意洲忽来人传唤,他坚持等我这边工作完成,又不厌其烦的将老话交待了一遍,才跟着内侍太监去了。 我复睡了一程,脸伤痒麻难受,一时醒来,四阿哥还未回转,因梦中抓开了伤口包布,就撑着下床,扶墙找了一圈,不见镜子,想起床后有水盆架子,绕过去死命推开窗,喘着气临水一照,只见水中人左眼下至嘴角斜有一条长长疤痕,几乎跨过半边脸。 至此已惊动屋里屋外一干人等,劝我不听,拉我又不敢,及见我将水盆狠狠一把推翻,连留守御医在内的所有人都跪下磕首:“奴才服侍不周,奴才该死!请玉格格息怒!” 我抠紧窗框,勉强站住身子,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犯恶心。 敏敏打的鞭伤是真的,那么梦里的那些也都是真的?白狼假扮的敏敏,围攻太子的刺客,变成银发的我,还有那些血腥手段,那些话……小青、相公……最后的枪声、龙啸、金黄色眼瞳…… 如果那些是真,不是我撞见妖怪就是我是妖怪,而当时在场那样多人,消息无可能封锁,我又怎么会回到澄光室安静养伤?还有四阿哥亲自日夜看护? 令我不解的事情发生太多,缠绕成结,理不清,剪还乱,除非一刀劈开我的脑壳才能不去想答案,令我深感苦痛,而忽然之间,一种非笛非箫的乐声细细流入我耳中,似女子迷离抽泣,恸人心弦,又似清风过江,欲觅归处,却忘来路,不知不觉,我的精神也被这乐声吸引过去,可是再听,换作男声低唱,歌词缭绕,听不准词,听个音儿:“……gulba gulba,yalguz kal dingla da,ay siz kaldiah xamlar,at rap jim jitmiskin,bax limahuqux ka,yu ratkiiz lar……” 唱段重复来又重复去,惆怅中带着莫名超然意味,很容易叫人听得沉醉,跪倒在地的众人仿佛也忘了磕头,全体垂首不语。 我缓缓转身面对窗外,外面晴天朗云,院中疏树丽花,一名年轻人站在我看得清他的地方,闪动的水光和树缝里泻下的阳光在他身上交织出光影。 年轻人望着我,神情澄明恬淡:“这首歌大意是唱‘当红色的衣衫飞过眼前,旋律在我心中响起。一个大漠中孤独的声音,一个可以让爱人付出一切的女人。她美得令人窒息,因为她终将死去,化为一片红色的飞沙……飞翔的红巾,独自在荒野,这些夜晚没有月亮,一片黑暗,周围是那么清静,感到更加忧伤,慢慢的开始消失了,心中的痕迹不再清晰’。蒙古敏敏莸穆其格格被妖人白狼幻术附身,行刺太子,并欲置玉格格于死地,最后关头遭十三阿哥□□轰杀,一体伏诛,停尸十日,留验度化,今日寅时一刻送返蒙古下葬。我夜晚在城外听到有人为敏敏格格唱歌送行,觉得很是好听,未知玉格格听来如何?” 我记起他的名字:“陈昱。” 陈昱躬身为礼:“玉格格好记性。” 他的话不是不卑不亢,而是又卑又亢,行卑言亢,就像他用那样神情说着敏敏格格的死,本是冲突,由他做来,却出奇融合。 我不愿回想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情形,事实上,我现在不想出门,也不想见任何人,更不答话,只出手关窗,但陈昱身形一动,就到了窗下,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脸,但看到就看到了,我无谓回避,只是奇怪为何他可以在澄光室范围内自由行动,四阿哥留在这的侍卫都是死人么?一定要我叫人才可以有动作? 陈昱双手奉上一封信:“此信请玉格格亲启。” 我一眼认出信笺折口康熙朱笔字迹,又看到陈昱右手虎口处一枚刺青符号,心中接连剧震,脱口而出:“你是‘新满洲’的人?” 自康熙二十一年起,原本住在盛京和朝鲜交界地区的土著人从宁古塔内迁,成为清朝的直属臣民,因该族骁勇善战,武技过人,被编制为御前侍卫中的特种部队,接受一流装备和训练,直接听命于康熙,据说经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特训,每个人都具有百人斩的可怕实力,而近十年开始选拔满蒙汉三族符合条件的的新血入队,称为“新满洲”,去年张明德阴谋暗杀皇太子一案就曾牵涉“得新满洲一半,方可行事”之语,矛头直指康熙,该案曝光后,康熙不仅以雷霆严酷手段处理了涉案人员,更极速秘密清理新满洲系统,我成日跟随的不是皇帝就是阿哥,对新满洲略知一二,却绝没料到陈昱的身份居然跟此有关,惊讶已极。 陈昱泰然自若道:“从交给玉格格这封信开始,在下就已经和新满洲无涉。”他顿了一顿,表示接下来的话很重要,“因为持有这封信,我才能在这里站着和玉格格说话。这封信里是我和玉格格的关系的证明。玉格格可以在离开避暑山庄之前的任何时间看完信。然后——” “陈昱,你给本王住口!”一声断喝由远及近插进来,刚刚骑马赶回的四阿哥在院中翻身下鞍,两个箭步冲到窗下,劈手夺走我还没接下的信,看也不看,撕成粉碎,扬手摔落,向陈昱怒目而视,“大胆……你以为你是……本王就动不了你么?” 四阿哥身上散发的气势固然慑人,无奈“大胆”两字没接着骂下去,“你是……”的后文也还没说出来,陈昱就同时接上:“小千表妹,我就是你的表哥呀,你跟我回南方老家吧——啊——” 最后叫的一声,是陈昱看到四阿哥拔剑后立即转身逃跑,因为话说得太多,被四阿哥趁着发掌补力,痛打一记的痛叫声,不过他也借着这一掌之力推动身法逃得更远。 四阿哥大有上马追杀陈昱之意,却被我一语留住:“白家……还有亲戚吗?” 呵,多久以前,四阿哥对我说过“若我敢自裁,他必把白家和年家抄光九族!”,我记得我问过他同样的话,但是我不记得他有没有给我答案,而现在,我看着他转过身,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句话:“不是白家,是陈家,陈昱是婉霜亲姐姐的独子。” “咦,”四阿哥刚刚想起,“你怎么下床来了?” 他把脑袋往窗里一探,看见被我打翻的水盆架子,立时明了,指住跪地一干服侍人等发作道:“你们是——”那干人不分男男女女早将头碰得山响,颇有将地板敲出洞来好学土行孙土遁的冲动,差不多连四阿哥的声音也盖下去。 我伸指一推四阿哥肩膀,左手一撑,跳上窗台:“喂,接住我啊!” 然而话未说完,我眼前一黑,险险栽倒,四阿哥应变奇速地出手把我抱下窗,倒好像是我主动跳进他臂弯。 我双手一圈四阿哥脖颈,他同我面面相对,皱眉道:“外头风大,伤口着了风可就难好,还这么乱蹦,你怎么又发小孩脾气?” 我不说话,只管看他。 他停了一停,冷着脸抱我进屋,所过之处,众人如无声潮水退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极短的工夫,床榻已有人重新熏香铺设,四阿哥亲自扶我倚坐榻上,命御医给我的脸伤重新上药,御医噤声上前,却在四阿哥注视下一路取药一路手抖,枉费我侧脸相待,御医始终抬不起稳稳的手给我做清洗敷药,四阿哥胸口忽然一个重重起伏,御医得了软骨病般一顺溜瘫下地,真正面如黑土,身如败絮。 四阿哥比个手势,两名高个子内侍太监从地上爬起身,半拖半架的把御医带出去,稍显凌乱的脚步声走出很远还是清晰。 两名御医已去其一,剩下一名御医在四阿哥寒目下一点点抬起头来,他那张脸流露出的情绪与其说是兔死狐悲,不如用“我欲自宫”四字形容来得恰当。 我实在看不入眼,也忍受不了屋内压抑的气氛,因轻轻按了四阿哥的手:“叫他们退下罢。我倦了。” 四阿哥朝我瞧了瞧,好半响不作声,我将原话再说了一遍,他就向后一仰,合目假寐起来。 跪满半地的人还不敢动,我也不理,就这么倦靠着四阿哥歇了一会儿,才听他们悄悄散开。 房门关了,我抬眼看四阿哥,他却早就睁开眼凝视我。 “你的脸……” “我的脸……” 我跟他同时说了三个字,他的神色便温柔下来,问我:“谁先说?” 我贪看他:“你先。” 于是他接道:“你的脸,会好的。” 我答道:“是。名医圣手,灵药天胶,只要足够耐心等到老,也许伤痕可以变短变细,湮没皱纹之间,或者可说那不过是条深一些的皱纹。” 他张口欲言,我摇首:“看到我现在这样,你会痛苦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会痛苦么?四阿哥?” 四阿哥没有避开我的目光,他让我看清一切,然后他静静的道:“我习惯了。从前年你在桐城坠马开始,我就习惯了。从前还能把你藏在心里,现在心里已经满了,放不下,只好被人看到。你说你会变强,这就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但是送你选秀你跑去跳河,进了太医院又杀熊,做侍卫是你,做格格也是你,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做我的女人?” 我微哑了声:“皇阿玛已然指婚给你,你在今日撕了一封信便能算是了断么?” 四阿哥苦笑:“皇阿玛?” 我开始叫康熙皇阿玛正是康熙把年宝珠指婚给四阿哥之后的事,见四阿哥笑的古怪,心中亦是一动,方要问下去,然而他的脸近在眼前,近的看不清轮廓,缓缓凑近,四唇相接。 最简单的触碰,胜却温柔无数,就连倦,也有一种消魂蚀骨。 片刻后退,四阿哥捧住我面庞:“不论发生何事,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小千,我说不会放过你,就永远不会。这句话,我今天在皇阿玛面前也说了。我一生行事从不反悔,但这一次,我悔婚。” 我傻眼,想了半天,问:“皇阿玛怎么说?” 四阿哥答得倒也简单:“他说你不会答应。” 我继续发傻,老康太毒了,这也能说——但是他也没说错,如今我破了相,已不能继续待在康熙御前,嫁给四阿哥似乎是最容易走的路,却也是最难的。 在四阿哥悔婚的前提下嫁入雍亲王府,等着我的是什么?做钟楼怪人么? 再过一两年,四阿哥那个著名的儿子乾隆也该出生了吧?谁生的?反正不是我。 “你还没问我,我是怎么回的话?” “嗯,”我木木点头,“你是怎么说的?” 四阿哥道:“我说不管你答不答应,这个婚,我悔定了!” “皇阿玛接着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接着,我回来,就看到陈昱给你送信。” 我想起陈昱落跑前说的话,斟酌道:“莫非信里的意思是让我跟陈昱回江南老家?不过我已经被封了格格,哪有这么轻易出京?皇阿玛……该不会是要我指给陈昱……表哥?” 在古代,表兄妹通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康熙在四阿哥身上用过一回指婚的手段,对我再来一回也不足为奇,越想陈昱的态度越可疑,这就是康熙答应我的可以选择的“机会”? 我只顾自言自语,偶然抬起眼来,惊见四阿哥的脸都绿了:“胡说!他敢?” 我一时不晓得四阿哥说的“他”是指哪个,不由呆了一呆,四阿哥振衣下床:“我这就去找皇阿玛论理!” “等等,”我扯住四阿哥衣角,“我乱猜的,你拿什么去跟皇阿玛理论?有证据么?”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把信撕了。” “好了,过来啦。你忍一忍,再去找找证据再说。” 四阿哥扭着身,拿眼瞪着帮他抚背顺气的我:“怎么你今儿精神这么好?” “高兴呀,”我把他推回去,“虽然带着病,带着伤,但能够知道你这么紧张我,就好提神。” 说话说到现在,我着实有些喘,便索性趴在四阿哥背上,幽幽道:“你放心,就算皇阿玛把我指婚了,我也不嫁。我不想嫁,没人可以逼我,大不了一死。你听我说完,我是说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我怕等你呀,以后每天只能在家里等你回来,一天看不到你就会想你是不是有了什么事或者有了别的女人,如果喜欢你,一定会不停的这么想,而到了那时候,你又喜欢我什么?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四阿哥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以色侍君,岂能长久?我的心里刻有你全部的样子,任何时候都不会减损。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还有什么好说的?卧……卧……卧好几动!~四阿哥心里刻的样子根本就跟三百年后的我不一样,我好想把他的心挖出来重新刻一遍…… 这次谈话过后,我又养了十余日,脸上的伤口已经收痂,精神亦不似从前那般不济,多走些路也不至发喘。 在我第一次苏醒过来时,四阿哥曾说已伴了我三日,事实上我从御医处获知夜宴之后我足足昏睡了五日,而四阿哥是事发后才从北京城赶到避暑山庄,因此最初的两日是十三阿哥不眠不休照料我。 四阿哥接下手,无论我苏醒前后,十三阿哥也都有来探视我,只是每次都碰到我发病昏沉,并未和我切实照到一次面,待我病情好转,十三阿哥于去年十月圈禁期间犯的腿疾忽然复发,四阿哥就放下我这边,连日逗留在十三阿哥沧浪屿居所,听说情况严重,若再恶化就不得不送十三阿哥回京治疗。 我原要去看十三阿哥,但四阿哥说十三阿哥那边人多药气重,恐怕我经受不起,只叫我快些养好身子,省得他两头不安心,同时十三阿哥那也差人来信,信里也是一个意思,我知十三阿哥发起病来颇为痛苦,想来多有不便我看到之处,因不再勉强,只一心盼望脸伤早日脱痂,略能见人了才好央四阿哥带我去看望十三阿哥。 白狼虽然打伤我的脸,但大部分淤肿消褪后,这条伤疤并未令我的面部肌肉和五官发生扭曲,只仿佛有人用朱笔在我左边脸颊上画了一条斜线,总感觉有一日轻轻一擦便能擦去,连御医也说我伤口愈合的速度惊人,可见灵药有效,兴许过个一年半载颜色转淡,便可用粉盖住,包括其余服侍人等,从他们言谈中,均认为我的伤在这样短时间内愈合到这个程度,简直可称为奇迹。 80、第七十一章 不过我心知肚明:奇迹?我明明记得当时右肩骨撞地碎裂, 还被八阿哥踢了一脚, 痛如钻心,醒来却谁也不知我还有这一伤势,要不是我病情好转后, 趁着洗浴时自己反复留意细察,终于发现右肩有淡淡白印, 而其位置又证实了我的记忆,不然我还真以为我的记忆不过是场恶梦, 再加上面伤的康复程度, 恰恰合了我心内担忧一事,便决定必要当着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面对质,把我一直逃避不提的夜宴当晚情况问个清楚。 孰知就在我多日静养, 候到痂伤脱落的第二天, 澄光室来了一名稀客:太子。 这一向虽然闲着,藉由四阿哥的关系, 我对澄光室外的情况却也并非一无所知, 听说夜宴后康熙和太子之间爆发了剧烈争吵,先是康熙大骂太子,太子也不示弱,一句一句骂了回去,展开一场骂人大战, 紧接着就是四阿哥在康熙面前悔婚,结果正撞上枪口,康熙几次木兰围猎都没有把四阿哥带上, 反而太子次次随驾,没事人一大堆了。 四阿哥受了康熙的冷落我是管不着,但跟太子这朵奇葩的仇我还是要算清楚,他自动送上门来当然再好不过,不过四阿哥不知把我的佩刀丢到哪里去,四处翻找无踪之下,我只好去厨房挑了根长短粗细适中的擀面杖系在腰间,再到前厅与太子见面。 时当春夏之交,嫩草如茵,玫瑰破蕊,而我爱前厅清凉,刚来时就将其改成了间小书斋,正有架藤萝覆盖前檐,好象一座绿天棚,垂花芬芳馥郁,香铺百步,因太子这次来是一反常态的没带一个侍卫,澄光室的侍女给我们奉上清茗和小点后我就令其统统退出斋外,只剩太子和我捧茶坐看仆众持竹剪剪藤萝、摘玫瑰,采其余者,留其鲜者,摘下的花瓣,做成点心,即此间桌上的藤萝糕与玫瑰糕。 太子闷头吃了两块糕,见我始终一言不发,忍不住道:“玉格格清减了。” 我摸摸腰间棍子,寻思着要不要说两句客气话再动手,太子忽然换了口气:“我知道四阿哥这个时候不在,现在来,是想跟小莹子你好好说两句——你是否对我有所误会?” 我听他问得奇怪,不由转脸看他,他朝我面上注视了半响,叹息道:“ 无怪四阿哥对你死心塌地,放眼天下,脸上带了这样一条伤痕却还能气韵不坠的女子,恐怕就只有你而已罢?最近我听到一些流言,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从内容来看,很多人都认为对象是我,如果换作别人,我大可付诸一笑,但此事牵涉到你,我希望澄清,不过我想先确认,你怀疑的也是我么?” 我的指甲掐入手心:“怀疑是指……” “指那晚,藤香院。” 藤香院三个字刺激到我,我死死盯住太子,只觉血往头上直涌,跳痛太阳穴。 怎么可能?那晚的事居然化作流言在外面传播? 太子还在坚持问:“你怀疑的是不是我?” 我咬牙道:“你猜!” 太子道:“不是我。” 我冷笑:“你再猜!” 一共两个答案,去掉一个,自然只余下一个,太子霍然起身,将门窗啪啪关起,转过来两步跨到我面前,挽起右手袖口,显出手腕上残留齿印痕迹:“不是我!这就是证据!”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太子一口气道:“那晚我在藤香院后殿发现你,你已然被人欺负,我想帮你,却被你在神智不清下咬了一口,但我没跟你计较,还是亲自把你移到另一间干净厢房,又通知十三阿哥——这件事十三阿哥可以为我作证,你想,我可不可能做贼喊抓贼?我本以为你们不会出席夜宴,谁晓得三阿哥和八阿哥把你们叫过来,我一见你的样子,就知你怀疑我。你脾气是有名的,比武那会儿,你果然朝我冲过来,我本要让锡保他们先把你制住再说。不料十四阿哥打了岔,之后你和他先后受伤,紧接着又发生刺客的事,皇阿玛和我两处同时遭到围攻,我一直没机会说明……” “是么?”我直截了当道,“凶手总有其人,不是你,会是谁?” 太子一摊手:“你自己都不记得,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大体上能肯定这事跟白狼有关,你应该不反对吧?” 这个问题我早考虑过无数次,我的确能肯定对我下药的人是白狼,但幕后呢?白狼有什么理由在行刺康熙和太子之前先对我来这么一出?是想搅乱局面么?可事先谁能知道我会出席夜宴,并且会不管不顾的对太子出手?除非…… “除非白狼没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可是当晚你直接朝我冲过来也是很多人都看到的事实。”太子唉声叹气道,“我是曾经跟皇阿玛讨过你没错,但要说这种事,我万万干不出来,说句老实话,把女人迷晕了,还有什么滋味?而且我一向怜香惜玉,断然不会对你用那种、那种粗暴的手段。我也知你对我误会颇深,但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向皇阿玛解释了。只要你跟皇阿玛说不是我,他就一定会相信你。” 太子越说越激动,一把握住我的手,我挥棍敲去,他狼狈跳开:“你看你看,受了伤还这么有力气,那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你化身为银发紫眸的昂阿额额,但其他人都说没看到,只瞧见你受了伤就一直躺在地上,连皇阿玛也说没有,好吧,就算一切都是白狼的幻术,害得我眼花,但他为什么要造这种幻相给我看?人人都说围攻我的刺客是被我一个人干掉的,我的武功杀那几个人当然不在话下,可我怎么会让他们有那种恶心的死法?而且白狼的鞭法怪异,十四阿哥至今伤口不得愈合躺在床上难以动弹,你却康复的这么快!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别的兄弟我不管,我可不想被你一辈子视为敌人,小莹子你想想,要真是我做的,我能跟你说到这个份上么?” 我对太子的话半信半疑,当时我认定是太子,一是根据齿印,二是他的态度,但听他这样一解释,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他刚刚被复立为太子,在这关口对我下手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我心中忽的一动,还未开口,却见太子凑上来小声道:“你若不信,还有一层,锡保为替皇阿玛挡下刺客也受了伤,但他听说你当晚有意攻击我的原因是出于这个……这个‘误会’,他就大发脾气,再不肯见我的面,不见我不要紧,但心情不好会影响伤势,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劝他,我实在等不了,你早点帮我跟他解释清楚吧?大不了这样,我可以动用我的全力跟四阿哥联手追查凶手——查出来是白狼,死了就算了,要不是白狼,随便什么处置,只要你想得到,我就办得到,你觉得如何?” 我听得将擀面杖支在桌上,挑眉道:“好,最后一个问题,我可否知道太子为何如此关心锡保?” 太子听了,也不答话,只一张脸默默泛起红色。 我抛开擀面杖,开门走出书斋。 我见过装好人的,没见过装脸红的,锡保何许人也,居然让太子为他脸红? 太子走后,我独自在卧房等到子时,才见四阿哥回来。 四阿哥进房看到我还没睡,也不惊讶,如常问了我吃药情况之后,就由着我帮他更衣,换好了便服才搂着我在床头坐下,问:“今儿太子来过?” 我点点头,有些难过:“你都知道了?” 他自然明白我说的“知道”是指什么,越发温柔道:“我第一天来,老十三就已将他所知全部告诉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缓缓道:“商子说,一只兔子在野地里奔走而百人逐之,并非是兔子可以够这百人来分,是由于名分未定,谁都可以来争。卖兔者满市,却没有人敢不给钱就拿,是由于兔子有主,名分已定。所以定名分,才能天下大治,名分不定,必将天下大乱。我一直想给你一个名分,但经过这一次,我才知道原来名分也不是我想给就能给。” 我仰脸看他,他的语调奇异沉静:“在我对锡保拔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弱点,而这一点,皇阿玛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要不是皇阿玛不肯将你指婚给我,你怎么会碰到这种事?” “?” 他的手指抚过我嘴唇:“皇阿玛也好,兄弟也好,我再不相信任何人,伤害你的人,我定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我看着他的表情,不知怎的想到历史上对于雍正继位的种种攻击,还有康熙之死的悬疑,骤然起了一阵寒意,脱口而出道:“什么代价?天下?” 四阿哥指上微微用力,重复我的话:“天下?” 也没见他露出笑容,但他眼中的确浮现笑意,带着几分傲岸,又有几分冷诮:“天下不过是个附赠罢了。你只要在我身边等着看就好。” 我发着怔,他执起我双手,直视我的眼睛:“回京之后,我就要娶你。” “十月你不是要封王……”话一出口,我即刻了然:指婚是康熙旨意,满朝皆知,四阿哥如此抗旨,等康熙算起账来,不要说封王,只怕四贝勒府上下都逃不了干系。 四阿哥扬起嘴角:“千儿,说你要嫁给我。” 我记得以前十八阿哥离开,每时每刻,我极伤心,可是四阿哥始终固执的站在我面前。 有一晚,他眼中闪耀的光芒胜过千盏万盏萤光,他一声唤,好似年少时贪欢,前世里流光,细想起来,那也许是我第一次开始意识到我真的会逃不开他。 但是我也没有忘记—— 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控人命又怎样? 我知天下命不知自己命又如何? 于是我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四阿哥听清楚了,愕然:“什么?” “我拒绝。”我说,“如果有一天你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我要的不是仰望,而是平视。” “平时……”四阿哥问,“平时怎样?” 我稍稍站起身:“平视啦,不是平时。” 他还是问:“平时?” 故意的,他根本是故意的。 他的眼角微微上扬,固执的看着我,于是我俯下脸,主动吻他。 然后他搂住我的腰,把我拉近他,一直到我面对着他坐他膝上。 我们唇舌交缠,不得分开。天昏地暗也罢,天崩地裂也好,如果一切可以像现在这样简单,我愿付什么代价来换? 吻到快要窒息才分开,我与四阿哥贴面低语:“你我都清楚,我们……抗旨,悔婚,流言,这些暂且不提,如今我的脸已经破相,女子破相,乃是不祥之人,以你的身份,如何娶我?” 四阿哥静静道:“这是我考虑的问题,不需要你想。” 我涩笑:“想要地位,想要更多的人听命于我——男人不都是这样么?俯下自尊祈求君王的恩宠,我做不到。” “好,你告诉我你想怎样?”四阿哥道,“我说要怎样你不肯,那么你说你想怎样?” 我以为他生气,动了一动,要坐回去,他却不放我,我抬眼看他,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眼神很有点熟悉感。 我想怎样?我想做恶霸,遛狗,调戏小帅,可以伐?再往深一层说,四阿哥肯自觉让我反奸他一次,我就原谅他——但是这个话,也不见得在现在这种关头说吧?会被当成性变态啊。 他轻轻一拧我下颌尖儿:“想怎样?唔?” 我还是不响,他便把我搂过去,我扒在他肩头,又默了好一会儿,方缓缓道:“这样做的后果,你真的想明白了?” 他的声音好像慢了半拍:“明天陪我去看老十三。” 第二日起了身,四阿哥比我起得还早,练完剑正来我房里监督我服药,忽有一名侍卫急惶惶到门外报,说是十四阿哥告危。 四阿哥一听之下就大叫牵马来,侍从还未及动作,他却自己就冲出去。 我拽过一件连帽披风,紧跟四阿哥追出,他要上马,一回头见我赶在他身后,不禁一愣,我把帽子拉到头上:“带我去。我也要去。” 四阿哥并无多做考虑,迅速踩蹬上鞍,又伸一只手拉我上去,我们便这么同乘一骑飞驰往十四阿哥所居临芳墅。 在临芳墅门口,第一个就碰上刚到的太子,太子看到我跟四阿哥一起,也是一惊。 四阿哥顾不得说话,只朝太子点了点头就朝门里走,其实称不上走,简直是奔,然而一路进去,竟是出乎意料的安静。 我的心一沉再沉,及至到了十四阿哥养病殿所,一见殿内殿外仪仗服色,才确知康熙业已到了。 四阿哥大约没料到康熙在此,脚下略停,回首望了我一眼,太子就趁这工夫一下抢到我们前头冲进去,口中还一路焦声嚷嚷道:“老十四怎样?怎样?——皇阿玛您瞧,这是我令人为老十四从大雪山搜寻来的稀世药材,今儿刚到手,怎么老十四就、就……”他说不下去,居然嚎啕大哭,勾得里面唏嘘声大起。 四阿哥面色一白再白,我抓住他的手,只觉冰凉骇人,待要问他,他却喃喃道:“不可能。他、他不能有事,我要怎么向额娘交待……我……” 我瞧他步子也挪不动,眼也发了直,更加心痛:他跟十四阿哥到底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哪怕冤家作对,又怎可能拆得散血缘?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不甚流利的道,“我先进去看他,你等我。” 一名小太监引我走入殿内隔间,旋即退下。 隔间里面康熙、太子、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和御医等人都到齐了,自从夜宴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康熙,但此时完全没有心情去注意,我只呆立在门口,瞪眼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十四阿哥,无法相信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胸口不住渗着血,面色惨白萎顿,眼睛和脸颊都深深凹陷下去,哪里还是我所熟悉的桃花眼包子脸? 原来十四就是酱紫变成画像上的样子的? 太子还在哭的激动:“……去年老十八的事已经让皇阿玛伤透了心,今年怎么就轮到老十四?老十四你可不能这样,你醒一醒啊!” 我木然转过目光,康熙坐在床头一张圈椅上,虽没发声音,也是老泪纵横,一旁八阿哥半跪在床边,揪着床布,只抬不起头来,而那些御医根本没有止血的手段,一个两个跪在地下,等着陪死的命。 “皇、皇阿玛……”我勉力提腿走向康熙,康熙还未作反应,八阿哥忽一抬头,出手将我扯下跪倒在十四阿哥床边,我膝盖磕得生疼,但这样近距离看到十四阿哥的病容,我的生命好像都一下跟着他掏空。 “老十四,玉格格来了,真的,你睁开眼看看。” 八阿哥的声音很轻,却极有穿透力,我凝视着十四阿哥,他干枯的唇动了动,又动了动,才慢慢说出没首没尾的话来:“小莹子……不准你动我的小莹子……小莹子太可怜了……喂,你别哭了,我教你打火枪吧……” 十四阿哥说话归说话,眼睛始终没张开来,他的样子已经憔悴到快认不出来,但面上流露那一种焦虑与关切让我喉中突生哽咽,为了掩饰而垂下眼,却从他胸口不得不敞开的衣襟看清伤口的状况,横贯的鞭痕深可见骨,伤处血肉更是呈现怪异鲜红,且似隐隐蠕动,这样的状况,无论什么药粉药膏都会很快被不断涌出的血水冲散,太子所说“难以愈合”就是指这种即使绑上绷带也无济于事的情况吧? “凭什么?凭什么同样被白狼所伤,你就可以没事,老十四却要受这样苦楚?老十四是为了你才受伤,如果老十四有个万一,我一定不饶你!” 八阿哥叫不醒十四阿哥,竟然仿佛丧失理智一般扳过我身子,握紧我双臂对我痛骂狂吼兼一顿猛摇,我骨架都快被他摇散,太子收了哭,同着三阿哥赶来拉开,无奈八阿哥力气奇大不肯撒手,正乱作一处不可开交,只听康熙大喝:“都给朕住手!想要吵坏十四阿哥么?成何体统?” 结果是隔间外的侍卫进来才成功拉开八阿哥,我踉跄跌坐地上,扶住床沿,心头兀自狂跳不止,八阿哥手臂被人控住,昂起头,一双血红眼睛狠狠盯住我,还在继续说什么,已换了满语。 康熙霍然站起,身子却紧跟着一晃,太子在前李德全在后忙抢上扶住,康熙一把推开,指着八阿哥,气得嘴皮直抖,又说不出一个字。 我脑子里疯狂的在叫,不可能,历史上十四阿哥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送命!不会,他不会有事!但有一个人比我更先说出这番话。 “不会!十四阿哥不会这么没用!”四阿哥踏进隔间,几步冲到床边,插入我和康熙之间,一躬身,握住十四阿哥搭在床边的手,目光炯炯的对上十四阿哥面容:“你不要这么没出息!这么一点伤就要放弃么?你给我睁开眼睛!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弟!快点醒过来!听到没有?” 说到最后一个字,四阿哥的嗓子一下哑了,我从侧面看过去,他的嘴在剧烈发抖,也不知他是费了多大力才控制住他的声线。 四阿哥这样说话,几乎盖下了所有响动,连康熙也没有作声。 隔间内静了片刻,十四阿哥忽然胸膛一喘,咳嗽,嘴里呛了一口血,染红牙齿,但是他的眼睛张了开来,眼神仍然有些涣散,可说话比刚才清醒:“你……走开,你挡住小莹子了……” 四阿哥整个姿势停顿了一下,还是松手走开。 我也不计较有几双眼睛在看,趋身把手递给十四阿哥,他的眼睛已失去往日润润的光华,看着我的时候却有奇异的亮:“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些了么……还疼么……笨丫头,哭什么……我不是教过你,掉眼泪这种事最没用了,帮我个忙,把四阿哥拉走……我生病想睡一会儿,还要被他骂,麻烦……” 他一面说,胸口的伤处一面汩汩往外涌血,康熙把御医统统赶过来看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偏攥着我的手不肯放,谁也不敢强他、牵动了他的伤,只好这么僵持着。 我深深吸气,想要开口劝他,但一张口,眼泪就扑落扑落往下掉,御医再三交代过我脸上的伤不能碰水,果然我一哭,颊伤便觉一阵阵热痛,倏然惊觉这眼泪不能溅到十四阿哥伤口,用空着的左手手背顺下巴轮廓一抹,一低头,无意中却发现十四阿哥的伤口泛起星星白光,有白光的地方似乎血流被压抑,颜色也在转淡,我只当幻觉,拼命闭了闭眼,再睁开,恰巧一滴泪坠下,这次看清楚是——是眼泪落到十四阿哥的伤处引发了新的白光? 四周的情形我完全不知道了,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发呆,直到一只手抚上我的左颊:“小莹子,你的脸……” 我的脸? 有些失落,有些熟捻,十四阿哥掌心的温度就如一片暖玉安然贴在我的面颊,我稍稍抬眸,泪水却模糊了眼帘。 如此惧怕离开他,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脆弱。 眼泪打湿了整个脸庞,又从他的指间漫下,我心头亦是溶溶,似热非热,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 ——姐姐,这是什么?很烫。 ——是眼泪。如你我一族,修炼五百年,才得热血,修炼一千年,才得热泪。 ——眼泪,做什么用? ——再过五百年你便会懂了。 ——别走……姐姐,不要离开我…… 我的脑海里骤然浮现一名银发女子的身影,侧脸似乎对着天边的一角,依稀微笑,却流露悲伤,选择离去,回头似乎张望,其实是告别,而就在回头一刹那,她的脸部轮廓和双瞳颜色变得清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身侧有第二个人扶住我,一面镜子递到我眼前。 镜中的我已赫然恢复如玉凝脂一样的肌肤,清露澹澹,菡萏朝露,所谓闪电簪花媚眼,娇哭朱唇红颜,不外如是。 然而同样镜中,在我背后还映出一名男子,仿佛冰雪般寂寞容颜,神色温柔而凄怆,外表年纪看来甚轻,可是那一份深郁孤心却似千百年不曾变化。 镜中两人,只像永生打不破这面镜,走不出,亦不能在一起。 我惶然回首,四阿哥微微垂了眼看我,方才镜中人,是他,又不是他。 再转过头重新想看镜子,却被四阿哥抽走,取而代之的是慢慢坐起身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胸前伤口覆盖白光已经隐去,尽管他动作,也不见血口迸开,连萎顿面色都重生了光采,他低头看看伤口,又看看我,不可思议道:“小莹子……你?” 我十分震撼,抬手摸摸脸颊,口齿不清的喃喃道:“哈利、波特?” 并非所有人都瞧见我的眼泪掉在十四阿哥伤口上,但我哭了一场,自己脸上的疤痕居然消失了:反复用手摸了数遍,柔顺的触感也告诉我这是不争的事实。 十四阿哥和我的伤同时发生奇异变化,结合起来一想,要怎么解释? “啊!”太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果然不错!我就说你是——” 他话还没完,被康熙截断:“八阿哥,好好照看十四阿哥。四阿哥,你带上玉格格跟朕来。” 进了临芳墅后殿静室,康熙换上衣裳,坐榻靠背,接过小太监奉上的乳酪啜饮。 四阿哥牵过我的手,默不作声地同我一起跪下。 康熙眼皮微抬,李德全领众人齐退。 门关上之后,康熙静静出神,四阿哥亦不说话,我同他这样跪着,却也安然。 出乎意料之外,康熙先叫了我的名字:“喜笑忌泪是人间常情,然悲心一动则生泪,泪涕由肺生,肝木不平,故泄而为泪涕也。玉莹,从今往后,你要学会忌泪为是。” 我应一声是。四阿哥开口道:“皇阿玛,请准许儿臣来保护千儿。” 81、第七十二章 “千儿”是年玉莹被送入年家之前所用之名, 四阿哥对我如此称呼也多是私下亲昵之时, 此刻乍然听闻,我不由侧脸瞧他一眼。 康熙微微一叹:“四阿哥,朕为何不可将白家小千指婚给你, 你要朕说几遍才能听命?”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康熙用这样语气,心头一顿, 怦然而跳,四阿哥只磕个头, 咬紧牙关重复刚才的话:“儿臣求皇阿玛恩准。” 康熙沉寂片刻, 淡淡道:“起。” 四阿哥仍然牵着我的手站起。我的指尖被握在他掌心,稳稳固固,抽不出。 康熙点点手:“来。” 我挪步到康熙跟前, 斜签了身子坐在脚踏边, 帽子是一早被八阿哥摇掉,康熙伸手抚抚我脑后, 我僵着脖子, 丝毫不敢转动,只听他的声音温温从上头传来:“当年白景奇是以汉人身份选入新满洲的第一人,白家的血,有异平常,朕只当其传子不传女, 不想如今还是带到你身上。朕说过今年六月间会给你一次机会,新满洲,和四贝勒府, 你选哪一个?” 康熙不说四阿哥,也不说雍亲王,而说四贝勒,其意可知。我原也料到康熙未曾真视我为昂阿额额,不过……所谓白家的血和新满洲又有什么关系? 我把眼睛转到四阿哥身上,他看着我,裂土难憾,坚逾金石。 于是我起身转过,行了一礼,原样退回,落后四阿哥一肩而立,同进同退,今日是也。 康熙也站起来,慢慢走到我们面前。 我垂下首,听康熙交待四阿哥:“回去罢。候旨。” 走出静室,太子、三阿哥、七阿哥都在外间喝茶,只有八阿哥陪着十四阿哥没来,如果不是康熙指名,八阿哥会来么?我不知道。 跟着四阿哥回澄光室的一路上,我都在想,那时康熙让陈煜交给我的信里写的是什么? 见到我去时来时两张脸,恢复了容貌,御医纷纷吓掉下巴。也是,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人存在,还有他们什么生意做呢? 本来以为只是清穿而已,没想到奇幻也有份,好在我混jj有几年,什么文没看过,什么世面没见过,深谙既来之则安之的真理,关了房门,用半个时辰,同四阿哥心照不宣的捣鼓出一小瓶眼泪,让他第一时间带到沧浪屿给十三阿哥尝试。 然而去了大半日,四阿哥晚上回来,脸是黑的。 我的眼泪对十四阿哥有用,却对十三阿哥的膝伤无效。 我对着镜子照了半天,问四阿哥:“我脸上的疤痕没有再长出来哦?” 四阿哥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遍,说,对。 于是我跳起来,要冲到沧浪屿亲自哭一场。但是四阿哥拦住我:“老十三不想让你看见他的样子。” 我止步,诧然:“生命最重要。十三阿哥做什么不让我见他?” 四阿哥拧拧眉头:“我去时听说十四阿哥已能下床走动,也跟老十三说了这件事的首尾,但他坚持认为膝疾不过旧病复发,又不碍性命,虽说用了你的‘眼泪’无效,总会养的好,就是不愿让你看见他的伤,他说难看。” 我张大嘴:“他病糊涂了,你不骂他么?” “骂了,”四阿哥抬手抚摸自己额角浅浅一片红痕,“结果他在床上大发雷霆,把我赶出来。” 十三阿哥大发雷霆的样子,我想象了一下,也只能摸摸鼻子,抱着四阿哥的额头吹了几吹。被十三阿哥拿枕头砸头,是冲头。 “他打小就是这样,越是生病越不要人照顾,打熬坏了身子,叫谁心疼?”四阿哥仍然悻悻,我一面听着,一面心里盘算,忽然间窗外传来一声低笑。 我跟四阿哥一先一后偏过头瞧去,陈煜光明正大翻窗而入,再原样关起,拍拍手,冲着我们一眯眼:“今夜星光灿烂,可惜更深露重,表妹、表妹夫,不介意我进来坐一会儿吧?” 四阿哥说:“介意。” 陈煜拉椅坐下:“多谢。” 这是陈煜第三次在我面前出现,而我每一次看到他似乎都有一点不同的感受,这次他为什么看着我,笑得很……欣慰? “终于等到你了,家主。”陈煜用到一个奇怪的词组。 家主? 我莫名其妙,四阿哥冷哼一记:“无间门门主白狼就是为皇阿玛掌控新满洲的最高级别人物陈煜。”稍作停顿,“‘得新满洲一半,方可行事’之语便是此君传出,本义乃是他一人,当得新满洲的一半力量。” 陈煜看到我眼神,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死掉的那个白狼么?是我的孪生兄弟。我是真白狼,他是假白狼。” 我仔细看他嘴角,和我记忆中的白狼比对:“孪生兄弟?不是应该长得一模一样?” “一样。”陈煜道,“我那兄弟自从十岁以后,就没用真面目示过人,家主每次见到他,应该也不是同一张脸吧?……话说回来,看到死人的脸和我长得一样,那滋味还真……但是冒犯家主,被处置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不动声色的幽蓝气质配合上这样的话,形成了奇异效果。 四阿哥拉我在身边坐下:“千儿,他是来传皇阿玛的旨意。不过在那之前,你先陪我听他说一个故事罢。” 陈煜咧咧嘴:“话说十九年前,一名玉雪可爱的婴儿出生在海宁,这个婴儿叫做陈煜,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婴儿,自然,他的娘亲,更了不得。” 四阿哥打断:“天下最漂亮的婴儿是小千,不是你。” “第一,我比小千早出生两年,第二,我是男——婴。所以,我——” “少废话,说故事!” “话说天妒男婴,一出生就得了一种怪病,连亲手为他接生的婉霜小阿姨也一筹莫展,眼瞅着活不过满月,正在满家上下一片愁云之时,宫中忽然派人来接小阿姨回去,小阿姨对来人说,除非我一夜痊愈,否则绝不离开我和我娘所住的浮生小居。那人便刺脉为血,喂我喝下,我的病居然当夜就好了,而小阿姨亦在天亮之前被那人接去。”他停了一停,“那人就是后来成为我小姨夫和新满洲第二代家主的白景奇。” 四阿哥眼角微跳,陈煜接道:“从那之后,我的体内也有了白家的血。我经常想,如果我知道喝下去的是那种血,还不如自动夭折比较好吧?” 我提示重点:“孪生兄弟?” 陈煜漫漫道:“我说过我出生时是多么玉雪可爱,可能我兄弟没有我那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所以小姨夫提出用他的血救我性命的条件是把我兄弟带走,我家死老头子也没有反对。虽然做到三代家主的人是我,不过一开始被小姨夫看上的确是我的兄弟呢,没错吧,四阿哥?” 四阿哥似是忆起往事,低眸沉吟不语。 我暗暗换算时间,十九年前,婉霜正在像我这么大的年纪,就是在那一年孝懿皇后逝世,她从钟粹宫转侍乾清宫,难道说在那过渡期间她曾有离京待在海宁的一段么?因又想起一事:“你既是新满洲家主,为何十三阿哥不知你的身份?” 陈煜等不到四阿哥回答,也不置可否:“有什么奇怪?关于新满洲家主的秘密,就连太子都不曾打探到一丝消息,何况十三阿哥?若非小阿姨把你这白家唯一嫡亲女儿托付给四阿哥,皇上也未见得告诉他知道。” 一直以来存于我脑中的疑点慢慢拼凑:“无间门和新满洲的关系是?” “殿堂气,江湖气,无间门就是一个负责网罗江湖中奇人异士的组织。能为所用者,收入新满洲。不能者,杀。” “奇人异士有那么容易杀?” “所以皇上命我出来做门主。” 原来如此,八阿哥一党因张明德案被曝光时为何会牵涉到无间门呼之欲出了,康熙派四阿哥去剿灭无间门只怕还是不得已,果然天心难测。 陈煜说到这里,又看看四阿哥:“可惜那时候四阿哥不知道我就是无间门主,一心一意领了皇上的旨来剿灭我们,连我也吃了大亏,只能闭关数月,要不是这样,又怎会被我兄弟钻了空子?” 假白狼害我不轻,四阿哥当然清楚,但陈煜言辞中也藏有隐刺,照我对四阿哥作风了解看来,大致是四阿哥剿灭无间门时用了什么雷霆手段,以至陈煜仓促间不好表明身份又不好硬拚,结果吃了哑巴亏,这时借机敲打来着了。 果然四阿哥牌冷气机又开始运转,我坐在旁边,打了个寒噤,抢先问陈煜:“听你口气,白……第二代家主原有意栽培的是你兄弟?” 陈煜凝眸于我,半响方道:“你还不知?新满洲的立家主的规矩是,谁能杀掉上一任家主,谁就能继任。” 我盯着他,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么说,你——” 陈煜看穿我想法:“小姨夫的真正死因,全是我那兄弟造成。不过我兄弟不久之后也发了疯。” 我受不了:“……我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战死沙场,怎么会跟你兄弟有关?那时你们最多两岁?” 陈煜道:“要成为新满洲的家主,就不能用从前的身份活在这世上。但一个死了,一个发疯,新满洲家主之位总不能空悬,才会出现我这整天在太阳和月光下流浪,爱好跑步唱歌的第三代怪物家主,至于大家还认得我是我家死老头子的独子,这是皇上的恩典了。” 四阿哥略过他嘲讽语气,插道:“白景奇娶了婉霜,却又在她有孕在身之时抛弃你们母女,去做劳什子家主,害的婉霜郁郁而终,他是你爹,我不能把他怎么样。不过别人就难说。” 我重新把视线投向陈煜,陈煜道:“不错,刚出生时,我那兄弟用他的交换拉回了我的命,当四阿哥按照小阿姨临终嘱咐找到我娘,要把我送入新满洲的时候,我娘一口答应。当初我兄弟是由小阿姨暗中照拂,小阿姨不在了,就让我去,天经地义。” “等一等……”我忽然奇怪,“你今天来,叫边个是家主?” 陈煜站起,慢步走到四阿哥和我面前:“杀了我,玉格格这个身份就会被新满洲第四代家主取而代之。这个提议如何,四阿哥?” 他忽伸指戳向我额首,我只觉一道无形锐力凌空割入肌肤,但我坐在原处未动,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一下,他的手指堪堪停住:“我这一指,名曰惊梦,无惊,则无梦,看来玉格格确已决断清楚?” 我转眸看向四阿哥,缓缓道:“自今日起,谁欠我,谁负我,谁欺我,一律不必提,也不必解释。就让你我过一段‘平时’的日子,怎样?” 四阿哥握住我手,问陈煜:“皇阿玛的旨意就是让你来问千儿肯不肯杀你?” 陈煜收手,面容已回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沉稳宁静,无憎无喜:“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拔身出窗,一晃眼,便失了踪影,唯夜空边际似有缥缈吟唱之声依稀传来:“山间谷中,白云浮游/我如白云,独自遨游/忽见水仙,黄衣清幽/湖边树下,摆舞不休……” 我倚着四阿哥静坐片刻,他低声说了一句:“从今往后。” 我在心底接出下半句:永不分离。 第二日,康熙从水芳岩秀传出口谕,命四阿哥即刻带我返京。四阿哥奏请带十三阿哥同返疗治,康熙未准。 抵达京城当晚,正是中元节,入黑进城,我与四阿哥并肩而骑,一路所见莲花灯、蒿子灯、花篮灯,忆起前年旧事,感慨万千。 我爱上四阿哥什么?见到他开心,见不到他不开心,如此而已。 所谓爱,一旦发动,就没有秩序可言,经过种种,不论是我或他,都想要安宁平静,放下心,放得下否? 王府迎接四阿哥的一套我司空见惯,因他不放我回随园,我跟着他到怡性斋才下马换了旗装,由他带入关防院内万福阁。 正福晋纳拉氏着福晋品级服饰,领自侧福晋李氏以下的府内一众女眷在万福阁正院迎请四阿哥。 小别重逢,四阿哥欣然入宴,纳拉氏坐他右手,我在左手边,李氏则陪纳拉氏旁,众人一起嗑鸡头米,赏莲花灯,四阿哥特许精奇嬷嬷们哄着小阿哥、小格格过来嬉笑逗弄,笑语融融,沉醉灯月,倒颇有阖家欢乐之情。 偌大一个万福阁,这样多女眷,众星拱月般簇着一个四阿哥,我是不晓得男主人感觉如何,总之我右眼一抬看到大老婆,左眼一瞥看到小老婆,再一眨还有一帮小妾在排队,而小妾中公然有未来乾隆老妈,其父为四品典仪官的钮钴禄氏。令我实在很想唱歌:雅典娜手下最厉害的圣斗士是青铜~什么白银啊黄金啊的圣斗士中看不中用~ 是夜,四阿哥并未歇在万福阁哪一房,而是安置在怡性斋书房。之后数日,他只每早晚去宫里给德妃娘娘请安,回来或画霜石木叶瘦月孤花,或闲敲棋子落灯花,亦不出书房。 我始终厌弃花盆底鞋,四阿哥便命人置了几箱小号男装,连一应鞋帽腰佩挂饰供我凭兴致选用。他安心宠着我,我安心要他宠,除此以外,丝丝点点,却也不去面对。 又过了十余日,我住得惯了,反而从随园取了常用之物来,似乎在此长住亦可。 如是半月,四阿哥渐多同着我往万福阁纳拉氏正房内散坐叙话,有时留宿,纳拉氏总推晕疾在身,另床独眠静休,而四阿哥跟我也不回怡性斋,素性留正房佛堂教我抄写经书祈福养心,都是常有。 自此凡四阿哥外出不在府内,我无一例外,都是与纳拉氏一处饮食,几乎起居也是一致,二人多聊些年玉莹小时候被收养在府中的趣事,她说,我听,抚掌而笑罢了,一个有意凑,一个有意迎,相处久了,不知不觉间感情甚觉比先亲厚。 中秋刚过,康熙从热河博洛河屯驻处发回折件到了,四阿哥拿到万福阁内,正好一众女眷都在正房陪福晋说话,四阿哥当面启封拆开折子,发现封套里有康熙御笔封写之小包一个,打开一看,里面竟包着十枚罕见巨大榛子,并附有手书谕纸一张:“朕此际品食榛仁,十分可口。这般大的榛子,尔等在京城找找,找到后包好放在折子里,从速送来。京师何物不有,如果尔等找到而不送来,可就是故意装憨儿了。” 我立在四阿哥身侧,看得一笑,知道这是康熙有意给出难题来了。 四阿哥将手谕交纳拉氏传看,又问:“如何回法?” 众女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榛子,十分惊奇,均拿眼瞧着福晋如何回法。 纳拉氏略显踌躇,方斟酌道:“这样的榛子不仅京城难得寻觅,除去口外,即使找遍口内十三省,又岂能得到?此实乃京师难觅之罕物,不得已,确实只能承领装戆之罪罢了?” 四阿哥亦笑,命人铺纸开墨,点了一名通房小格格耿氏,赏了枚榛子吃,再令她将福晋所言整理写下。 耿氏为管领耿德之女,生来一张极讨喜的红扑扑苹果脸,年纪还比我小着一岁,因她出身缘故,本来通些笔墨,四阿哥当然不至把她笔迹直接呈给康熙,回头出去总有专人另誊,众人皆知如此说法不过试笔意思,她倒也大方,高高兴兴剥了枚榛子,洗手提笔,片刻成书,念给大家听:“臣等看得榛子如此之大,甚是惊奇。这样的榛子不仅京城难得寻觅,除去口外,即使找遍口内十三省,又岂能得到。皇父之旨,臣等不敢不钦遵办理,只因此乃京师难觅之罕物,臣等无法承领装憨儿之罪罢了。” 四阿哥听了,朝纳拉氏点点头:“这孩子,你教得很好,倒是费心。” 纳拉氏起身福了一福:“爷说笑了,关防院内均是我份内之事,敢不勉力?”她这一福身,除了耿氏还在憨笑,众女全跟着压下头去,我暗暗撇嘴,米国大榛子很了不起么?要是在我老家的超市,随便买点什么米国大杏仁、开心果送给老康换换口味都可以呵! 四阿哥沉吟一会儿,叫我:“就这样回皇阿玛,总觉少些什么,千儿可瞧出有何润色余地?” 纳拉氏附和道:“妹妹文识非同一般,若加入妹妹口吻,皇父自然辨得出来,大是好的,请妹妹但说无妨。” 他两个究竟不愧多年夫妻,很通默契,四阿哥当众人面问我改福晋句法,便是隐隐抬我,更兼纳拉氏这一补充,她一方面打消我顾虑,一方面也是示好给人看,引得其他姬妾如李氏、钮钴禄氏等都直了眼睛看我,不料我未曾答话,耿氏先为难起来:“啊呀,一张八行信纸已被我写满,再改却改在哪里呢?” 我绕到她身旁看,她写的一手小楷,方正圆光,不过字体过大,又间距过疏,难怪淋漓写满一张纸,看似挥洒放旷,其实蕴有成形章法,观字之变,见人之心欲,她小小年纪,手笔却如此驰骋,不由使我改观——果然纳拉氏调教出的? “加张纸就好。”我亲手摊好新纸,慢慢一句一句念出,“如若热河有新下来的核桃、栗子,像皇父送来的榛子那样大个的,伏乞赏赐,并请皇父算好份数,以免臣等争抢。” “见今皇父赏的榛子只有十枚,臣等若分领尝鲜,甚是可惜了,故已恭谨包存。” “唯臣等窃思凡有佳物稀品,不见则以,若一得见,就难以克制,渴望得到。” “伏乞皇父将这样的榛子再多赏几个,使我等得以各自品尝观赏。” 我并未改动福晋所言片字,而是一门心思加出番话文绉绉的向皇上讨东西吃,如此做文章法,慢说屋里笑倒一排,就连当差丫头也无不掩口偷乐。 四阿哥盯着手中所握茶杯半响,又抬眼研究天花板,我猜他是不知道翻白眼好,还是流泪好,找到这样只进不出的我,他一定幸福的想哭吧? “将‘以免臣等争抢’这六字去掉,其他可以照写。”四阿哥这么交待,耿氏才提笔刷刷将我刚才说的话全部写下,难为她写的一字不差、一字不落,交去给四阿哥看了,我倒不放心,当真就这么回给康熙? 四阿哥抬起头,接触到我眼神,对视了一回,也不再说什么,就拿着两张纸走出去。而我一转首,正瞧见纳拉氏对着四阿哥的背影出神,但只短短一瞬,她的目光就转过来和我对上,我完全不介意被她发现我看她:做刚刚走出去的那个男人的妻子是怎样感觉,她最清楚吧? 康熙一收到四阿哥发回的奏折,立即让送奏折的人带回两大袋大榛子,以及其他一些美味。 这次四阿哥收到礼物,只叫我一人到书房去看,他把人都打发开,让我单独伺候笔墨,我瞧着他亲手写下回奏:“皇父赏的榛子两大袋,以及肥鹿、狍子肉等,量大难以驮载,臣等承领洪恩,欢喜叩谢。榛子不仅尽可品尝观赏,均分之后,就是放开吃,也吃不完。肥鹿、狍子肉等,也都完好无损的送到了。臣等连同妻儿,合家均沾皇父隆恩,得以足食美味。” 写完放笔,他拉我坐他膝上,怀抱着我,半日无语。 我由他抱着,随手拿过康熙所附朱批翻看,只见其中提及:“……这里榛子不多,你们派来送奏折的的人都看见了。给你们送去一次,就行了。”且不忘前言:“那样大的榛子,你们务必要在京城找到送来!” 我苦笑:“艰巨任务还在,怎么完成?” 四阿哥还是不说话,我自言自语,代他回答:“总之敷衍拖延,也就不了了之,没错吧?” 他圈紧我,我靠着他,忽然蹿出一个念头:四阿哥胤g的名字里有个zhen音,不知道是不是有点联系呢?是不是康熙暗示四阿哥要他和我生了儿子,榛子就是g的儿子?就是说我们可以生个儿子? 胡想成这样,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 确实可笑,应该不是这样的? 四阿哥发声:“千儿?” “嗯。” “给我生个小阿哥。” “啥?” 他拨过我的脸,令我正视他:“我要你做我儿子的额娘——没有任何人可以带走你。” ——做我的女人还不够,我要你做我的儿子的额娘,这样我才能够放心。 四阿哥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往后的日子,他每天晚上都会抱我,他的温柔,抚平我心内尘垢,就这样放下心来,两个人……中间还是有太多人罢? 九月二十三,往塞外避暑行猎的康熙帝一行回京,四阿哥除了进宫次数剧增,还有和一帮兄弟之间应酬,又牵挂十三阿哥伤病,甚至整夜留宿十三阿哥府里也是有的。 因十月封王在即,连带关防院内都是一派忙碌,王府属人重新分配,准备册典礼仪等等,里头还多亏福晋纳拉氏调度有序,忙而不乱。 圣驾回銮不久,年羹尧被外放为四川巡抚。且未加衔巡抚,则是正二品大员,可主管一省的军政大权,一般不受总督节制。年家人虽是四阿哥门人,可此前只有年父年遐龄曾是湖广巡抚,但早已于康熙四十三年因病致休在家,年兄年希尧学识不凡,做官上的学问却甚是不济,到了今年也只不过是直隶广平的一个知府,年羹尧本人自三月以来一直未见有旨安排外放,仅仅是礼部的一个侍郎,如今一下就放了四川巡抚重职,年家满门固然欢喜不胜,在王府里头却不免传言这是沾了我的“裙带光”,我亦深知,因此反同年家更疏了形迹,不为别的,为着有一名秀女年宝珠至今还在宫里没有放出来。 谁都知道康熙将年宝珠指了给四阿哥,这次避暑回京后却无了声息,四阿哥又不避痕迹的连日宠着我,个中内情自有那一起子的碎嘴人编排了各种版本出来,有传到我耳朵里的,也有传不到的,而我只听四阿哥的意思,随着纳拉氏在万福阁学料理事务罢了,治家谈何容易,我冷眼旁观,曹雪芹笔下王熙凤跟这位四福晋比那还要是清闲的了,四阿哥在皇子中算得妻妾少的,正式的总也有七、八个,还不算某些“易烨卿”,我也懒得点名,总之三个女人一台戏,三x三再x三又怎么算?可怕二字唯已。 一日,纳拉氏于百忙中抽出时辰,遣去妇差丫环,单独领我进后间一厢房。我甚少见她行事如此神秘,也没摸着头脑,直到她掩了门,亲自开箱取出一套衣裳头饰,我才恍然大悟。 那是我的嫁衣。康熙四十八年九月,二十五岁的白小千穿越在十七岁的年玉莹身体里,双手接过共同人生里第一件嫁衣。 大红吉服,胸口饰着两颗罕世广寒珠,晶辉朗耀,莹莹欲流,前后裙摆上均有锁扣,袖口是三滚三镶的宽袖,闪着粉色精美绣片,金线滚边,色彩亮丽,既柔且艳。头饰宽大上挺,大穗摆都是纯金的,目的是让人戴上不能低头,得时刻保持趾高气扬的神态,只能穿上高跟花盆底鞋被迫挺胸收腹,否则会有向前跌倒的趋势。 很漂亮,漂亮的超过任何一件我理想型的婚纱。可以说是没有想到的惊喜。 82、第七十三章 纳拉氏笑吟吟帮我穿戴起, 立在镜前, 我才看得一眼,听纳拉氏赞了一句“妹妹如此装扮,简直全身珠光明灭, 真如画中仙女,叫人看到, 却不了得……”。 她话音未落,我突将身一倾, “哇”的呕出一口血, 纯粹血红,喷满半个镜面,第二次, 就溅落嫁衣。一口血接一口血, 染红了眼,只觉十分红处化作灰。 纳拉氏拉不住我, 跟我一起跌倒在地, 几上镜盒纷纷带落,我喘不过气,但喉间惺甜竟是一刻也止不住。 “妹妹莫怕!我这就命人急请四爷回府!你放心,此事我绝不声张!静待即可。”纳拉氏好容易扶我靠坐上扶椅,匆匆交待了几句, 便快步出房安排。 她脚步声去远了,我有呕出几口血,方稍稍缓过一些, 心中奇怪,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嫁不得?难道是不能嫁人,一穿嫁衣就吐血?眼泪可以疗伤,血怎么样?是不是也大补? 如此想着,下意识抬手擦去唇边鲜血,随即右手铁指环箍处骤然传来一阵并不陌生的剧烈灼痛,我脑子里紧紧“嗡”了一记,身子发轻,意识亦仿佛炸开、飘散…… 雪山之中,我又一次看见那名素衣女子,银发、紫瞳,而她的衣裳与弥漫白雪融为一色,衬的那张红颜,缓带轻裘般惊艳,可曾管那世间风雪处,雪山白凤凰本不会万紫千红归于一个热闹?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很快她朝我走来,只是一眨眼工夫,我根本不及阻止,她就穿入我身体,她变作了我,或者说我变作了她?我随着她的视线面对到原本在我背后的男子。 那男子羽衣星冠,黑发玉貌,仿佛年纪甚轻,神情却很文雅从容,静而广大,广大到沉默如夜。 他注视着我,我在他面前跪下,慢慢执起他的手:“师父。”我将唇印上他的手背。 沸腾的心,多么难受。 “师父,你的内心深处与我有着同样的压抑。”当我终于抬起头,直视他,对他说出这句话。 男子伸手拭去我眼角泪痕,他目中有丝笑意,如轻淡云烟,转逝即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小千这一滴泪,为师收下了。”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眼睁睁看着他转身,就这么一步,掉转天涯,雪山轰塌。 脚下地整块陷落,玄霜黑气,毒烟烈火,夹杂无数毒龙猛兽,怪鸟妖鱼啸声形影疯拥而出,霎时吞没那男子身影,留我被金霞光幢贴身包围,空自撕心裂肺,不得站起,不得动弹。 “连山!你欠我!你欠我——” 我极叫挣扎,有人握住我的手:“小千,怎么了?你醒醒?醒醒!” 就像从极暗的夜里跳到极暗的光,我睁开眼,四阿哥的脸映入我眼帘,我的心跳漏了半拍……到了现在,第一次、才第一次认出是他? 纳拉氏从背后慢慢扶我坐起,我反手牢牢揪住四阿哥袖口,强了几强,无奈喉咙声带像是被刀锋割过,疼痛难当,他促命纳拉氏放我躺下,不必坐起说话,岂料纳拉氏还未撤手,我将身一倾,张口喷出殷红鲜血,连四阿哥也被殃及,当面染红一滩衣襟,他既不骇然也不惊讶,一把拥我入怀,在我耳边缓慢而又坚定道:“不怕,我在这里。你听我的,我会救你。” 连纳拉氏在内,其他人都被四阿哥屏退,不知何故,我身上的大红嫁衣并未换下,他和我,都血迹斑斑,然而被他抱着,仿佛隔绝世界,地老天荒,不愿撒手。 “吐点血而已,不要紧吧?”用轻松的语气说出这几个字,对我而言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3。 四阿哥低头看看我的脸,又看看嫁衣:“重新做一件这样的嫁衣,最快需时二十日,尚好,不会错过我们成亲的吉时,你放心。” 我浅浅笑:“二十日之后?究竟是哪一天?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今日入宫,皇上已经许了……”四阿哥说着,忽然说不下去。 我虚弱抬眼看他,还未看清,眼前一阵发黑,便往后仰倒,四阿哥的手在我背后一把托住,刚刚让我平躺下,门口些微响动,却是纳拉氏默默带进一人:陈煜。 陈煜进来之后,直接走到床边递给四阿哥一支墨黑瓷瓶。 四阿哥略带疑问的看向陈煜,他只解释了一句话:“皇上口谕,天下间统共两粒‘方生方死丸’,这是最后一粒,请四阿哥让玉格格服下,另有召见。” 说来奇怪,从我现在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陈煜右眼下一颗泪痣,不,是两颗,上大下小,上深下浅,隐隐在右眼眼梢闪现,独特生媚。 四阿哥看一眼纳拉氏,纳拉氏亲自双手捧了一盏清茶过来,四阿哥果然从瓷瓶中倒出一粒明雪玉丸,喂入我嘴,我又就着纳拉氏手里喝了两口茶,才算过下。 这“方生方死丸”甫一入喉,即化作甘甜清津,煦煦暖暖,遍体生温,我精神亦为之一振,不用撑扶即可自己坐起。 四阿哥领我在陈煜面前为康熙口谕及赐药一事谢了礼,但他接下来第二句话是:“我一人面见皇阿玛就是,不必令小千同往。” 陈煜同四阿哥对视片刻,温温开口:“今夜皇上指名召见的只有玉格格一人。” 我在秘密的情形下,跟着陈煜从一条从未走过的甬道出侧门,坐进一顶配有两名轿夫的样式普通的青呢小轿。 临到起轿,我忍不住打帘回望四阿哥,他并没走出来,能看到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站在门内,那样一个轮廓,些微萧索,我停一下眼睛,陈煜探手放落轿帘。 轿子走得很快,途经道路也极其安静,我浮起的心事好似还未沉下,便觉桥身一抬,被稳稳放下。 我推开挡在胸前的轿杠,陈煜已替我掀帘,我低头跨出,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大殿之内,但是并非熟悉的紫禁皇城,而是一座拱券无梁、四壁碎瓷贴画、均以长明灯幽幽照亮的地宫般建筑,回顾四周,寂静无人,除了陈煜和我,连先前那两名轿夫都不见踪影,竟如凭空蒸发一般。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陈煜,他直截了当道:“我脸上有毛毛虫?” “皇上召见呢?”我问。 他轻描淡写的一挥手:“皇上正在乾清宫等着四阿哥罢。” “你假传圣旨?” “假不假,真不真,不用瞪着我,我告诉你一件事:有白家血脉的人最好不要成亲。” 我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陈煜突踏前一步,伸指捺上我额首位置,就在一触之际,我额心遽然一寒,转瞬周身暴出金霞银光,震开陈煜。 霞光才出,我只听得耳边铮铮锵锵之声连响不已,更有气声相互澎湃鼓击,如泉瀑之声,洋洋盈耳,宛如鸣玉,在地宫中激荡不已,但又仿佛有绝大力量将我身心拉扯开去,所有血管都似在同一时间爆裂,并且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体会到这一切。 我体内渐渐有什么声音由微到著,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待听清“叮”、“叮”两声,我猛然垂头向前俯下身躯,但是我并没有倒下去,只是金霞银光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 陈煜一只手搀住我臂膀:“这就是为什么——自去年十一月间你和十三阿哥坠崖时误打误撞触动法华金轮气机,迄今恰近一年极限,若非预先给你服下一颗‘方生方死丸’,刚才你已死在当场。” 我实在没有气力说话,他一躬身,把我打横抱起,走进地宫深处。 我眼前所见范围有限,只知似乎是一条甬道,越往里走,壁灯越是晕黄,然而陈煜右眼下的泪痣看得更加分明……是了,我想起来是什么,是“眼熟”,这般场景,这个人,这泪痣,我好像在哪里也曾经历? 甬道通向的,是一面朱门,陈煜站住,慢慢放我下地,一手揽住我维持平衡,一手弹指比出一个手势,他的手势似拿似拂,变化极快,但姿态十分曼妙,只看手的话,简直像一名女子,然而别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温柔气质。 就在这一变化间,朱门上两只玉环铿铿锵锵作响,门也随着缓缓自行开放,却是一室,那室内三壁均是整块青玉做成,空荡荡的,只当中一座长大白玉榻,陈煜扶我坐上玉榻,自己仍站在我面前,由于玉榻本身高度,我正好可以平视他。 “这里就是历代新满洲家主静修所在,除了家主本人,就连皇上也不曾踏入一步。”陈煜目光缓缓扫过我面上,“你若肯安心待在此处,我可保你续命一年。” 说也奇怪,进了此室,我便恢复了精神,因冷冷道:“命不命的,我无所谓,我现在只想回去见四阿哥。” 陈煜还要开口,我打断他:“不管什么法华金轮、什么家主、什么白家血脉,我统统没兴趣知道,我也不想明三世之因果,出生死之苦海,反正血也吐了,x光也放了,看在大家是亲戚的份上,你把我拐骗到这里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若要挡我的路,我一定鸭勤醋德你昂惊之某歇!” 陈煜忽然默默地流下两道鼻血,又默默地擦去,我也不理他,下榻自行,却发觉朱门已经自行关闭,原来门后如嵌两块明镜,赫然映出“我”的形貌:镜中那拥有银发、紫瞳的女子,究竟是梦?是幻? “法华金轮的威力才出世三成,我不过是以惊神指帮你打开其封锁,就伤成这样,何况你以己身承受?”陈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算我没有送‘方生方死丸’给你,没有以圣旨名义把你带到此处,最多不过今晚子时,四阿哥就会看到一切,你当真想让他看到?” 我转身怒视陈煜,陈煜苦笑:“你再想想,譬如四阿哥迎娶新王妃当场,被所有人看到这样的你,又是什么结果?” 我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抢步上前扣住陈煜一通猛摇,彻底抓狂:“那你说我到底是个啥?!为什么你会引出我身上金霞银光发作?你不要告诉我我是西游记里面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夯尔的纳纳啊!!!!” 陈煜顷刻间鼻血直下三千尺,滴到我手上,我手一松,他居然趁机捂着鼻子越过我逃窜。 说时迟,那时快,我拿出十三阿哥的气势自后瞄准一跳扑倒陈煜,他哐当一声巨响脸部着地,我则骑坐他背上,恶狠狠道:“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陈煜憋出嗓子:“……压死我,你、你就是新家主!” 言外之意,我成了新家主,一样没法跟四阿哥成亲。我气咻咻抬起头来,看到门背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煞然一惊,这不是贞子么?long timesee呀! 我恨恨放开陈煜,他七拐八歪从地上爬起,屁股扭扭,脖子扭扭,对着镜子横过来竖过去照了半响,哀道:“这还是不是我小时候的脸?” 我怒骂:“所有动物小时候都不会难看的……即使是老鼠……” 陈煜拖着脚走回玉榻坐下,我也顾不得自己外形,欲拉门冲出,孰料施了几把力,双门纹风不动,这一惊非同小可,再回首,瞪陈煜,他擦去鼻血,一脸无奈:“之前受法华金轮一震,我伤得不轻,能顺利开门带你进来已属运气,我尚未恢复,而以你现在的能力,想要独力从内打开这道幻波门,是绝无可能之事,所以你我二人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我一把揪住他:“那你刚才想往哪里跑?” 他吸吸鼻子,转移话题:“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亦无法全盘了解,但相信有一个地方,可以给出答案。” “哪里?” “海宁。陈家。”陈煜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点莫名的东西:“你四岁才被抱养进四贝勒府,而四岁之前的经历,你当真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么?” “记忆?”我问,“什么样的记忆?” 陈煜沉默。 我追问:“到底要怎样才可以出去?” 陈煜还是不答。 我返身走到门前,抬手束结长发,镜中映出的我面庞皎洁,似我,又不似我。 我一手按上门镜:“芝麻开门。” 无效。 “三毛抄四。” 无效。 “f you!” 继续无效。 好,英译中:“翻个有码的!” 无、效。 出绝招:“光辉指——” 一指点下去,镜面突然发生诡异波动。 “小心!”陈煜自后扑上,一把扳开我。 我踉跄退后一步,陈煜的衣角扫上门镜,旋即镜内发出啸声,居然将陈煜半身吸入! 千钧一发之际,我下意识对镜弹指比出似拿似拂手势,一道金光随指而发,闪过处,轰然一声,万籁俱寂。 饶是如此,陈煜脱困,亦一额冷汗,紧紧盯着我的手:“阿难指……你竟然可以无师自通阿难指……” 我回答:“这是光……”说到一半,哗,幻波门在陈煜身后自动开放,现出来时甬道。 下一秒,陈煜第二次被我推倒,这次是后脑着地,我恶狠狠撕开他衣襟,他攥住不放,苦着脸道:“表妹,我卖艺不卖身哒!” 我呸:“还敢顽抗?我就告诉四阿哥你非礼我!” 陈煜鼻血横流:“何必呢?何苦呢?随便你走哪条道出去,我命令新满洲的人不得拦你就是……啊……” 伴随着他一声叫,我眼尖看清他胸前一颗朱砂痣,这才放过他:“好,你要是告诉任何人今晚看到的我的样子,我就剐了你这颗痣送给皇上!你信不信?” 我取过甬道近门口左壁挂着的一件黑色连帽斗篷穿上身,刚刚把银发全部拢入帽中,陈煜绕到我面前:“在避暑山庄藤香院所发生之事,我亦无把握确认是谁所为。当时我才出关就被我那兄弟纠缠,待我赶到,十三阿哥已在房中。” “出关?” “白家的血在有危难时可以相互感应,就如你爹白景奇……” 陈煜骤然收口,我无动于衷地拨开他:“说过我不关心这些事了,你不要跟着我,谢了。” 独自走过甬道,我的影子投在脚下地面,像煞伏地魔,但我的心情不是一点点恶劣:陈煜的话暗示了什么?难道说要对付我的人是—— 甬道截然而止,面对我的是一道看来普通的石门,我信手一推,居然滑开,我踏入,石门滑上,再回头看,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一面玲珑剔透墙壁,垂首看脚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好,很好,这里要不是乾清宫的地盘,我就是毛毛虫的毛毛。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站在这里,听到了四阿哥的声音。 以我对乾清宫的熟知程度,单从贴墙的琴剑瓶炉摆设位置就辨出自己身在东暖阁第六间房。 为防刺客,乾清宫的东暖阁计有二十七张床位,分十四间房,地下更是横七层、竖八层铺有十五层方砖,谁也挖不了地洞,究竟地宫的甬道又是如何通到此处,我亦无解,一时进也不成,退也不成,只听得四阿哥的声音隔了几个房间突然大起来,话听不全,却分明提到玉莹我的名字。 我本来是要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最好是能找到原路回去,但明知道四阿哥那么近,我抵挡不了诱惑。 穿着老土的连帽黑斗篷在乾清宫走动是什么罪?我也顾不得了,推门轻步走出,过道上往日熟见的太监、宫女居然一个也无,莫非小夫妻吵架、啊不,父子吵架,今夜无人八卦么? 对话声是从第三间房内传出,那也是康熙平素待得最多的房间之一,我静悄悄走到门边站定,里头正好是康熙在发脾气:“……够了!你若还认自己是朕的儿子,就跪安罢!” 先是没有声息,然后四阿哥回道:“皇阿玛,今晚儿子若见不到玉莹,儿子一生都没有安心两个字!” 我将耳朵贴紧门框,正在痛并快乐着,里头忽的噼里啪啦乱了一阵,还不及听出名堂,估计是四阿哥被康熙一个大脚开出来,差点连我也撞翻,我刚刚扶住走道墙壁,四阿哥瞪住我,先声一夺:“你什么人?” 事实上,这件连帽斗篷的帽子奇大,我是整个前帘拉下来遮住脸,只撕拉了两个洞露出我的心灵之窗,不过四阿哥也不至于认不出我? 我带着45度角的哀怨凝视四阿哥,同时耳边仿佛响起鸟一段音乐: 啊f你不要问我是谁f 我是一个黑衣人f 一个f爱你的f黑衣人~ 然而一个十分煞风景的声音在我附近响起:“请皇上吉祥,请四阿哥安——” 我掉首瞠视阴魂不散no.1的陈煜,背脊却起了一阵寒意:康熙也走出来了,我要请安,还是不请?一说话被四阿哥认出我,不就看到我现在的模样?陈煜说过的话真真假假,他到底想做什么? “玉莹在哪?”四阿哥一把揪住陈煜,贴耳大吼。我看得叹为观止,太子这一刻灵魂附体!在这一刻!四阿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陈煜就像兔斯基一样被四阿哥摇到死,我忽的手腕一紧,却是康熙亲自把我拽进东暖阁。 我踉跄着步子,唯一空着的手要紧捂住面罩,昏头昏脑到了一扇隔间屏风后,康熙才放开我。 屏风后两个人的脚步跟着过来,康熙轻轻一拧眉:“陈煜!” 脚步声在离屏风很近的地方停住,康熙一手掀开我的“面罩”,如瀑银发随即从帽中披落,我怔怔望着康熙,他也看着我,良久,一声叹息。 静默中,四阿哥的声音传过来:“玉莹?是你么?——皇阿玛,让儿子看一眼玉莹,让儿子看一眼!” 他的声音很激烈,但没有移动,也许是陈煜用什么法子制住了他。 84、【番外】花田错 “这玉璃膏是前儿太子分送, 采数味灵药聚和后而出之无色, 力能透肌,止痛最是奇效,你试试。” 我拈一盏细长玉瓶走回床边, 将纱帐撩上镏金挂钩,凝目看她。 她仰躺在榻, 墨色发丝斜肩披散而下,一双小手兀自护住小腹, 丝丝气急喘息, 我与她说话,她只似未听,略动了动, 促发一声低。 我在榻边坐了, 伸手握住她一足,趾如新剥荔瓣, 晶莹可爱, 而踝上一印红痕却是开始时我用力大了不慎留下。 她眨了眨眼,浓睫如洗,还泛着水光:“四爷……” 我强自压抑下自己,耐着性子给她红肿处里里外外细致涂完药。 而她只求了一次,便始终闭眸不语, 直到一切完事,才侧过头用手背擦去眼泪。 我丢开玉瓶,将她揽过, 她要挣,又不敢挣,扁了好一会儿嘴,忽然幽幽问:“爷喜欢李氏么?” 想起白日被她撞见的那一幕,我不由有些烦乱:“李氏是我的妾侍,平日还算周正尽心。” 她接着问:“既然尽心,爷为什么拿‘棍子’打李氏?爷喜欢李氏?” 枉费我教了她一晚上道理,她始终就把这句话反反复复问我,我索性扯开话题:“明儿十三阿哥二十岁生日,你想好送什么了没?外头的东西当然比不上宫中,你若喜欢去外头买,我早些回来陪你一起去挑,我知道几家好店,掌柜的还算识货,藏品里也颇有些可瞧的物件,偏他们小气的紧,收起来不给人看。不过我陪你去,料来无人耍赖。” 她默然别转脸,隐隐衅意,我捏住她下颌扳回来,她却已带了娇笑,瞳眸里熠熠放光:“礼物么?我想好了。四爷明儿就知道。” 十月初一,十三阿哥过二十岁正生日,他的贝子府里每年都是在这一天始升地火,直到二月初一撤火,而今年入冬还未下过初雪,天气远较往年和暖,各殿堂轩馆以至管事处、三门等地亦是早早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以为庆生。 因是正寿,皇阿玛早朝之际便给十三阿哥发了赏赐,特许他府里演戏连续演两天,杂耍、皮影亦然,而这一整天,由饭房操办若干桌面席,谓之“赏寿面吃”,阖府上下,无不欢欣一片。 虽说少了赏雪乐趣,十三阿哥仍照例将生日宴安排在漪园,太子、大阿哥、三阿哥等已成年的兄弟和平日交好的宗室们都按时而来,吃夜饭,听灯晚儿。 十三福晋兆佳氏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预定明年五月间生产,恰巧席间有今天刚刚抵京的代表荣宪公主的巴林使者从宫中觐见完过来,并奉上荣宪公主送给十三阿哥的祝生礼物,因十三阿哥成婚之时荣宪恰好随乌尔衮征战在外,未及行贺,这次礼物中包括给十三福晋的一枝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和一样银镏金点翠嵌碧玺白玉花卉饰件,均是当年太皇太后所赐珍宝,众人乘机将十三阿哥打趣一番,十三阿哥又扯过在场另一人,即今年刚被赐婚和硕纯悫公主、只待月底完婚的蒙古博尔济吉持氏喀尔喀台吉策凌,他二人皆好酒量好口才,插科打诨了一番,众皆逗乐。 觥筹交错间不觉酒过三巡,席上坛空,十三阿哥微有醉意,正倒举着空杯叫人添酒,席后悄没声息转出一名戴帽小厮,上下浅青罗衣裳,干干净净一条黑腰带,一双黑底小布翁靴,打扮得煞是齐整,但他贝子府里总管、男仆应有尽有,在这等场面上如何轮到这样打扮的小厮出场? 我瞪一眼陪坐末席的年羹尧,年羹尧低头去捡筷子。 十三阿哥半侧过身,让小厮倒酒,眼却一怔,那小厮抱瓶斟满酒杯,扬起头来,初看只觉玉面朱唇,容貌雅丽,然其眼波稍一流动,立显姿表瑰色,殊艳绝伦,紧挨十三阿哥的太子那席率先倒抽一阵冷气。 连大阿哥也没拉住,太子把自己杯中剩酒一口饮干,越席而出,堵在小厮面前,要其不管策凌先给自己斟酒,策凌不肯,两下笑闹起来。 十三阿哥同小厮附耳低语,小厮先给太子满了酒,再将整支酒瓶抛给策凌,策凌凑嘴对准瓶口一饮而尽,大呼痛快。 小厮向十三阿哥道了贺,又恭喜策凌得授和硕额驸并赐贝子品级,大家都有了酒意,虽心照不宣无人说穿小厮身份,只围着其直嚷嚷,又是迟到罚酒,又是逼着拿礼物出来看,就是一向稳重的三阿哥也跟着起哄。 这时场中歌舞暂歇,小厮被罚了几轮酒,也逃了几轮,醺醺然下场打开隔扇,斜坐茵褥,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拨子,同了乐师共奏助兴。 我实在看不下去,想走又不舍,但扶额不语罢了。 他们玩耍大半个时辰,戏也开了台,十三阿哥叫人送小厮进关防院内醒酒,第一出《天官赐福》,第二出《百寿图》,唱到第三出《蟠桃会》,还不见小厮出来,我悄悄儿朝十三阿哥侧了侧身,十三阿哥示意我瞧太子,平时一见着台上扮相好的伶人就移不开眼的太子今晚却坐立不安,频频左顾右盼。 十三阿哥一笑,低声道:“倦了,在里头睡着,有女眷陪。” 我也是一笑:“送了你什么?” 他用酒杯盖住嘴,闷道:“你瞧见送什么了没?没瞧见便是没了。唉,能来我就该笑了。你们怎么了?哎——这么早走?” “你们乐着,明儿我再来看戏。”跟太子、三阿哥一一告了别,他们本来不饶我早走,但十三阿哥起身跟着帮我说话,他们也没辙,何况还有个比我走得更早的十四阿哥在前头,我喝了一圈酒,倒也成功脱身。 十三阿哥送我出了漪园,我把他赶回去看戏,也不要人跟,都打发的远远的,独自散步出府。 到底多喝了些,这时辰我亦无心回去,信步而走,一路昏沉沉,居然无意中走错到南院偏殿的饭房,正要掉头,忽见一道门后烛光昏暗角落站了一个人,也在我看见她的同时转过脸来,看见我,却不叫我。 她酒后的眼神,骤然令我心动又心酸,我一直以为我能给她最好的,她跟我在一起会最开心,但这是我第几次看见她掉眼泪? “爷,您的马——”戴铎原牵着我的马跟在后面,许是不见我出偏殿,就找到门口,她身子一动,如一片羽毛般轻盈越过我身畔,从戴铎手里抢过马缰,翻身上鞍,拍鞭而去。 我摇摇头,嘬指为哨,只一声,马儿就乖乖跑回来。 她气鼓鼓瞪我,想要跳马,被我上鞍坐她身后将她箍住:“黑夜驰马不是这么简单的。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就陪陪你吧,千儿。” 今晚星月不算皎洁,黑夜行马,人看见马看不见,出了后门,我故意驰离官道,路遇坑洞或突枝,均仗骑术临时御避以免绊折马脚,双臂中环抱娇躯虽习惯颠簸,但同跨一鞍,空间甚小,少不得胸背相贴,她的骑术不弱,倒也稳得住身,只不声不响将腰臀慢慢往前挪开少许,如此一来,便不自觉微侧面颊贴近我。 她披了件狐裘,里面的小厮服却没有换去,仍作束发打扮,露出半截白蜜秀颈,英气中夹着三分娇气,烨烨如暮春之华,亭亭若临风之玉。 “听老十三说……” 我话才说一半,她少有的插话:“我见着十三福晋了。我醉了,她来看我。” 我点点头:“兆佳氏乃是马尔汉老年得女,若不算八福晋,她在我们这些兄弟福晋里头实在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美貌,皇阿玛待老十三是半点也不委屈的。” “十三阿哥喜欢不喜欢十三福晋?” “什么?” “就像四爷‘喜欢’小千一样,十三阿哥也会这样喜欢十三福晋么?” 我本想问她为何会一个人跑进饭房,此刻已打消了这个念头:“酒多伤身,我叫年羹尧带你回家罢。” 她朝虚空里摆摆手,呢哝道:“不想,四爷不要叫他们……哪里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我心里面,只有四爷一个人,只想四爷在我身边。可是为什么四爷喜欢了我,还要喜欢别人呢?看到四爷和别人在一起,小千心里难受,就算是那时四爷把小千赶出四贝勒府,不要小千了,小千也没有这样难受。” 迎面一阵风来,她裘袍下摆两分,为了避风就往我怀里缩了缩,我拉开自己大氅围披住她身子:“明年听我的话入宫选秀,等指了婚,你成为我的侧福晋,就可以每日陪着我。” 她安静的闭上嘴,然而她的眼神茫然飘开,有种淡如轻烟的遥远,就像跟她关系最为密切的那个女人经常做的那样,不确定,不安定,也永远不会听明白我的话。 怎么会?十四岁,不过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怎么已经像煞那个人?明明有着最浓烈的情感,却转眼冷淡。 一阵涌动的疼痛在我的肌肤中蔓延开去,有意使得她撞见我和李氏在一起,是单纯为了让她提早学会妇道而已?还是为了证明她在我心中其实没有重要到那样的地步? 昨晚也已经将该说的话都告诉她,但是为什么从今天她的迟到开始,我反而越来越在意她的每个转身每个眼神? 居然已经这样迷恋,迷恋到每一时刻都想占据她的全部意识? 分不清是怒气还是别的什么,我纵马急驰,忽遇一个大的颠簸,她“呀”了一声,整个人颠得一颠,正逢我一勒马,她跌撞上我,忙一手撑住鞍头,欲要挺腰前移。 月色出云,我分明瞧见她耳后以及颈间的细幼肌肤泛起红晕,知她已然发觉异样,不由心醉,便缰交右手,左手搂回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她起先还不作声,及至我拉开她裘袍后摆才发起急来掰我的手腕:“四爷,不要在这里……” 我故作惊讶:“我还不想回府,你又不愿回年家,现在我带你去别苑,你不乐意么?” 她松开一手,只靠另一手撑力,大大撑不稳,我借势一挺,抵陷要地。 “不……”随着不断碰撞,她不堪忍受的回过半边脸,“四爷饶我……” 我凝视她颈后细密薄汗:“饶你?” 放马驰骋片刻,她缓过劲来:“四爷……要到了……” 我也看见前方弯道路口隐约亮光,暗笑自己忘了算计路程,要是赶到门口才弄得她发作,岂不是便宜别人看去。 她浓睫交颤了半日,才转过小脸,玉靥酡艳,交织余韵,连口中如兰呼吸也似滴出蜜来。 “到了别苑,是要我抱你进去,还是骑着马进去?” 我存心逗她,她果然慌乱,咬着下唇道:“……四爷还要摆布人么?” 我一笑:“门口见了人,你决定。” 说话间,我替两人略整衣衫,便到了别苑门口。 管事的带人打着纱灯迎出来,见我后头跟班都没赶上来,也没谁敢问,只在鞍前请了安,无非嘘寒问暖老一套。 我敷衍了几句,问她进去是坐轿还是骑马,她背对着我,看不到表情,只觉呼吸渐乱,半响方吐出两个字:“骑马。” 不料管事的太过殷勤,竟立即命人牵了一匹小马来,却是之前我帮她从八福晋手里夺下又寄养在这里的胭脂马“小宝”,她每回跟我来别苑顽耍,向来要换骑“小宝”,但这次她怕露出痕迹,无论如何不能换马,要发作又不好发作,最后吐出两个字:“走开!” 管事的和其余人相视而笑。 “还没到领盒饭的时候,虽然我们是跑龙套的,没有台词也不要紧,可是也不能说走开就走开吧?” “不要晃点我们啊,我们大过年的穿越到这里来看这场戏,不给点福利不可能走的。” “以前我看过一段骑马,那个女猪后面还直接在蘑菇上转了个圈!!——你们要不要参考一下呢?” “放心吧,我来之前特意问过我那医生朋友,海绵体绝无可能发生骨折事故啦,所以大胆尝试吧!各位还有什么好意见要提供?” “建议越多越好,我们的英姿就像一支射穿芳心的箭,会永远留在情倾读者的心中。” “一起喊口号吧:新春吉祥~哎区~哎区~” 我听得呆了又呆,拍掌打出龙元功,射开这群:“快点闪开啊又要我们快又要看着我们听着我们我们怎哎区啊?” 哗啦,她从水下探出湿淋淋一张小脸,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随手把衣物抛到一旁架子床上,赤身跨入圆形大浴桶,舒适浸坐之下,水面跟着漾升,热气薰薰蒸蒸,弥漫她的香息。 “又在水里放了什么?过香了。” 我揽手将她抱到膝上,她绯红着脸:“四爷不是已经洗过了么?” “先儿让你陪我你不肯,现在我来陪你,不好么?”我问她,“在马上的时候瞧见你哭,可有弄伤你么?” 她蚊子似的哼哼:“……没。” 我才探进一指,便觉出润滑并非桶中水温所致,抬眼看她一看,她亦害羞,身子往前略倾,小脸贴在我肩头,借此避开我的目光…… 连着两晚亲自动手给她上药,我真是怀疑自己是否中了她的魔,但她的表情,多看一刻也值得。 她渐渐适应,只腰间还不时紧绷一下,咬着手指怨我:“四爷如何这般凶狠。” 我用完药,把她抱起走进套间,轻轻放落睡榻:“不然怎么制你?我也不舍得,是你求的好。我就喜欢你求我。” 她用长发遮了脸,旋又拉开,往我身上一扑,仰面瞅着我:“千儿喜欢看四爷笑,四爷老是板着脸,吓人呢。” 我摸摸她的小脑瓜:“明年正月皇阿玛南巡,老十三是肯定随驾,你的事我已经托付给他。虽说海宁陈家有你冰姨在照看,一些物件也该拿回来给你,我本打算五月去南边办差的时候带着你一起到陈家,不过你长大了,既然你不愿跟他们见面,我也不勉强你,还是老十三去办最为妥当。” 她默默听了,又开始扭股糖一样缠着我:“我不去海宁,不过南边有好多好玩地方,京城都看腻了,我也要去南边,四爷带我去,我扮做四爷的小跟班,保管十三阿哥也认不出,到时吓他一跳,可多有趣?” “好,你答应三件事:一,从明年正月起,这半年我不会碰你,你要乖乖的听话,把选秀的规矩学好。” “……成。” “二,去南边前不准穿一次男装。” “成。” “三,寒衣节就在十日之后,要去给你娘上拜。要烧什么,你自己选。” “。” “什么?” “我怕火……” “怕火?先前在水里你不是表现得很好么?水能克火,最多我委屈些,等你上完拜礼,我再陪你一次罢了。无需多言,睡吧。——只要完成这三件事,到了南边,随你做什么事,我都不管你。” “真的?做什么事都可以?” “可以。” 放马驰骋片刻,她缓过劲来:“四爷……要到了……” 我也看见前方弯道路口隐约亮光,暗笑自己忘了算计路程,要是赶到门口才弄得她发作,岂不是便宜别人看去。 她浓睫交颤了半日,才转过小脸,玉靥酡艳,交织余韵,连口中如兰呼吸也似滴出蜜来。 “到了别苑,是要我抱你进去,还是骑着马进去?” 我存心逗她,她果然慌乱,咬着下唇道:“……四爷还要摆布人么?” 我一笑:“门口见了人,你决定。” 说话间,我替两人略整衣衫,便到了别苑门口。 管事的带人打着纱灯迎出来,见我后头跟班都没赶上来,也没谁敢问,只在鞍前请了安,无非嘘寒问暖老一套。 我敷衍了几句,问她进去是坐轿还是骑马,她背对着我,看不到表情,只觉呼吸渐乱,半响方吐出两个字:“骑马。” 不料管事的太过殷勤,竟立即命人牵了一匹小马来,却是之前我帮她从八福晋手里夺下又寄养在这里的胭脂马“小宝”,她每回跟我来别苑顽耍,向来要换骑“小宝”,但这次她怕露出痕迹,无论如何不能换马,要发作又不好发作,最后吐出两个字:“走开!” 管事的和其余人相视而笑。 “还没到领盒饭的时候,虽然我们是跑龙套的,没有台词也不要紧,可是也不能说走开就走开吧?” “不要晃点我们啊,我们大过年的穿越到这里来看这场戏,不给点福利不可能走的。” “以前我看过一段骑马,那个女猪后面还直接在蘑菇上转了个圈!!——你们要不要参考一下呢?” “放心吧,我来之前特意问过我那医生朋友,海绵体绝无可能发生骨折事故啦,所以大胆尝试吧!各位还有什么好意见要提供?” “建议越多越好,我们的英姿就像一支射穿芳心的箭,会永远留在情倾读者的心中。” “一起喊口号吧:新春吉祥~哎区~哎区~” 我听得呆了又呆,拍掌打出龙元功,射开这群:“快点闪开啊又要我们快又要看着我们听着我们我们怎哎区啊?” 哗啦,她从水下探出湿淋淋一张小脸,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随手把衣物抛到一旁架子床上,赤身跨入圆形大浴桶,舒适浸坐之下,水面跟着漾升,热气薰薰蒸蒸,弥漫她的香息。 “又在水里放了什么?过香了。” 我揽手将她抱到膝上,她绯红着脸:“四爷不是已经洗过了么?” “先儿让你陪我你不肯,现在我来陪你,不好么?”我问她,“在马上的时候瞧见你哭,可有弄伤你么?” 她蚊子似的哼哼:“……没。” 我才探进一指,便觉出润滑并非桶中水温所致,抬眼看她一看,她亦害羞,身子往前略倾,小脸贴在我肩头,借此避开我的目光…… 连着两晚亲自动手给她上药,我真是怀疑自己是否中了她的魔,但她的表情,多看一刻也值得。 她渐渐适应,只腰间还不时紧绷一下,咬着手指怨我:“四爷如何这般凶狠。” 我用完药,把她抱起走进套间,轻轻放落睡榻:“不然怎么制你?我也不舍得,是你求的好。我就喜欢你求我。” 她用长发遮了脸,旋又拉开,往我身上一扑,仰面瞅着我:“千儿喜欢看四爷笑,四爷老是板着脸,吓人呢。” 我摸摸她的小脑瓜:“明年正月皇阿玛南巡,老十三是肯定随驾,你的事我已经托付给他。虽说海宁陈家有你冰姨在照看,一些物件也该拿回来给你,我本打算五月去南边办差的时候带着你一起到陈家,不过你长大了,既然你不愿跟他们见面,我也不勉强你,还是老十三去办最为妥当。” 她默默听了,又开始扭股糖一样缠着我:“我不去海宁,不过南边有好多好玩地方,京城都看腻了,我也要去南边,四爷带我去,我扮做四爷的小跟班,保管十三阿哥也认不出,到时吓他一跳,可多有趣?” “好,你答应三件事:一,从明年正月起,这半年我不会碰你,你要乖乖的听话,把选秀的规矩学好。” “……成。” “二,去南边前不准穿一次男装。” “成。” “三,寒衣节就在十日之后,要去给你娘上拜。要烧什么,你自己选。” “。” “什么?” “我怕火……” “怕火?先前在水里你不是表现得很好么?水能克火,最多我委屈些,等你上完拜礼,我再陪你一次罢了。无需多言,睡吧。——只要完成这三件事,到了南边,随你做什么事,我都不管你。” “真的?做什么事都可以?” “可以。” 她默默听了,又开始扭股糖一样缠着我:“我不去海宁,不过南边有好多好玩地方,京城都看腻了,我也要去南边,四爷带我去,我扮做四爷的小跟班,保管十三阿哥也认不出,到时吓他一跳,可多有趣?” “好,你答应三件事:一,从明年正月起,这半年我不会碰你,你要乖乖的听话,把选秀的规矩学好。” “……成。” “二,去南边前不准穿一次男装。” “成。” “三,寒衣节就在十日之后,要去给你娘上拜。要烧什么,你自己选。” “。” “什么?” “我怕火……” “怕火?先前在水里你不是表现得很好么?水能克火,最多我委屈些,等你上完拜礼,我再陪你一次罢了。无需多言,睡吧。——只要完成这三件事,到了南边,随你做什么事,我都不管你。” “真的?做什么事都可以?” “可以。” 86、第七十五章 同样的姿态, 是冰姨身上也有的, 她看到我,先停步向窗外某个我未知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好像有个什么她熟悉的人在那, 却只有她一个人才能看到。 我解开连帽斗篷,让银发散落, 冰姨注视我片刻,抬手轻轻捂住嘴, 她的手势, 像拂落最轻柔花瓣,然后她走到我身前,抚摸我面颊:“好孩子, 我终于看到你了。” “冰姨。”我居然不抗拒她的触碰, 还脱口而出叫了她一声,难道这就是年玉莹和她之间血浓于水的奇妙联系? 她问:“你看到我时面有讶色——在宫中已然见过你若惜阿姨了是不是?她还好么?” 我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便疑惑看向旁边的陈煜。 陈煜很快做出解释:“温若惜, 就是良妃卫氏,你和我的二姨。” 我没听懂:“明明是卫氏,如何姓温?” 陈煜忽然道:“表妹,你信不信江湖?” 我木然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 陈煜一呆:“什么?” 我改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 “说得好。”陈煜同冰姨对视一眼,冰姨在中堂一张大椅上安坐了, 他才转身向我娓娓道来,“就是因为心中有一个江湖,有一件非要守护不可的物事, 当年江湖上四大家族之首的温家才会耗费数十年心血不断训练派遣精锐子弟潜入皇城,以各种身份为掩护千方百计谋查此物下落,志在必得,不成功,则成仁,而在决定此事最终结果时起到关键作用的人恰恰就是我娘亲的两个妹子:二妹温若惜和三妹温婉霜。二妹顶替内务府包衣卫氏之女的身份入宫,一朝选在君王侧,三妹则后一步易容入宫接应,凭借家传医术成为深得孝懿皇后宠信的侍女。” “等等。”我听至此处回过味儿来,换算了一下辈分,“也就是说八阿哥的生母良妃其实是我二姨,我是四阿哥同父异母的兄弟的表妹?” 陈煜对此不甚精通,仰首想了半天,才答道:“对。”冰姨亦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我惊得一身冷汗,天啊,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九拐十八弯的亲戚关系,那么我跟四阿哥算不算“乱伦”? 乍然间,我记起八阿哥曾当我面说过“婉霜让良妃一夜之间陷入万劫不复”之语,如此说来,这其中的故事是? 冰姨接替陈煜说下去:“若惜天姿过人,一入宫就得康熙皇帝宠幸,次年生下皇子八阿哥,她在宫中过了五年,终于寻得那件重要物事的确切线索,却因产子时留下的宿疾发作,不能成事。而我虽跟若惜同年入京,却一直是在宫外主持种种接应情报,于是温家长老选出年方十四的三妹婉霜,通过选秀途径打入钟粹宫,成为孝懿皇后的侍女。若惜在两年间得到婉霜暗中相助,病体渐渐痊愈,又经过无数次审慎谋划,不料碰到孝懿皇后大丧,那件宝物居然成为皇后的陪葬之物,她们只得提前下手盗取,结果机密意外泄漏,若惜不仅为了掩护婉霜喝下毒茶,身份也被暴露,康熙出动新满洲秘密侍卫,将留在京中的温家人一网打尽,只有我正好带着辉儿——也就是煜儿的哥哥在城外胜业寺还愿,方逃过一劫。” 说到这里,冰姨神情凝重,叹息一声,似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停了一停,才继续道:“偏偏当时温家总堂发生内乱,又经此剧变,从此一蹶不振,江湖上的四大家族只剩三大。而我不能回京,又被叛徒派出的杀手一路追杀至浙江海宁,最后我虽设局赢了杀手,自己和辉儿也都受了重伤,垂死之际被陈世倌所救,为了报恩,我便嫁给了他,之后再想法刺探京中的消息,始终一无所得。谁知就在第二年,婉霜突然找到安澜园,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已怀有煜儿,激动之下发生早产,多亏婉霜出手接生,才保住母子性命。婉霜跟我把孝懿皇后大丧那晚所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我才知是她用了手段救回若惜,并跟康熙达成协议,交换到那件宝物……” 怪不得我见良妃那样美人,嗓音却暗沉难听,与容貌不符,原来是这样,我想了想,指出关键:“那晚机密是因何泄露?” 冰姨看着我:“意外泄漏是因为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四阿哥忽然独自到钟粹宫守灵,撞破机密,导致若惜和婉霜起了冲突。” 我一寒:“也就是说,四阿哥知道真相?” 我扭头望着陈煜,冷汗直冒:“那么你和八阿哥也是两姨表兄弟了?” 陈煜很纯真的瞪起两只大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 对了,之前还有个害我不轻的陈煜兄弟假冒的白狼,想来就是冰姨提到的辉儿,那个辉儿虽然不知怎么没了老爸,算起来跟八阿哥也是姨表兄弟,这三个表兄弟到底谁更变态一些,还真不好说,温家的三姐妹绝对有本事绝对会生小孩啊,连年玉莹个小姑娘从小也不是省油的灯,因为莫名其妙的关系,被四阿哥越过法律超过亲情将其收归门下,圈养到九岁再丢给年家,然后还有本事回过头来跟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三位一体纠缠不清也就算了,在十四岁时四阿哥收了她还是算了,但直到十五岁过生日意外坠了一次马居然弄得老子穿越三百年到她身上,这可不能算!这都是什么遗传基因??? 我强忍住抱住白头哀鸣的冲动,温柔地问冰姨:“所谓冲突,指的是?” 冰姨慢慢说道:“当晚她们本已得手,要离开时撞上四阿哥,四阿哥虽只十一岁,却比一般的皇子都要心深精细,何况见到的除了婉霜还有若惜,当时并没有瞒过,若惜便要用温家绝学对四阿哥下狠手,孰料婉霜明白若惜心思,先发制人放倒若惜,自己带了四阿哥离开。就在若惜被单独留在钟粹宫的期间,不幸遇到康熙,但她尽管交出了温家人在京城的名录,也始终不肯将婉霜招供,以至被当着八阿哥的面赐饮毒茶,八阿哥年方九岁,那时候并不知道他额娘喝下的茶有毒,只以为她急病发作,一时又将婉霜招来,婉霜便在密室中用上最厉害的血解大法将若惜救回,虽然这么做还是暴露了身份,可她来时已有成算,竟然用法子说服康熙,不仅拿到宝物,亦未受到康熙的惩处。而若惜牺牲了自己和那么多温家子弟而为婉霜换来的逃生机会等于白白浪费,一来疑心康熙对她的态度,二来恨她为了四阿哥背叛亲姐妹,从此与她反目决裂。婉霜所用血解大法乃是温家的禁制法术,极耗精元,本来不可生育,但她和白石婚后还是有了你,生产的过程又是一次大耗,只过了三年就油尽灯枯,从钟粹宫那夜直到婉霜临终,若惜也不曾再见过她一面。” 冰姨忽然叹了一声:“婉霜是个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人,我和二妹虽然活得比她长,却谁也不及她。婉霜死后的第四年……似乎是康熙三十九年左右,康熙册封若惜为良嫔,不久晋封良妃,需知她当初入宫所顶替的卫氏乃是内务府包衣辛者库出身,论地位,在宫中各妃中最为低贱,能够被封如此高位,如何不奇?于是若惜忍不住问康熙,才知道是婉霜遗言向康熙求来,听完之后,若惜就主动搬入为东六宫之一的延禧宫,甘以冷宫自处,直至如今。” 我沉默半响,因问:“那个宝物究竟是……” 冰姨面色惨然,还是陈煜回答我:“就在你手上。” 我确认:“铁指环?” 陈煜并不意外:“你应该早就发现了铁指环的异样?” 我点点头,第一次发现是我和十三阿哥双双从青螺山危崖坠落那次,之后还有几次发作,直到银发、紫眸,连我的眼泪也发生奇异效用。 陈煜道:“这枚玄铁指环是温家先祖如意姥姥用精血所铸异物,有了此物再加上秘传心法即可运转天下第一的法华金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传于历任掌门,均仗此物使温家地位超然江湖,实力长居四大家族之首,然而传至第十八任掌门温大大……却因温大大恋上前明长平公主而发生不测。” 我骇然:“长平?你说的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女儿?” “不错。”陈煜目光一动,“你听过她的故事?” 废话,我看过tvb的电视,还是马浚伟和佘诗曼演的:“国破与家亡,看落絮飘零现况,生关死劫历遍城门穷巷,世显永伴长平合葬——说的不就是长平公主么?” 陈煜一晒:“世人皆知当年闯军攻破皇城,崇祯亲手杀了幼女昭仁公主,又挥剑砍断长平公主的左臂,然后离开皇宫,在煤山自缢。其实若不是温大大正好在场,长平公主又哪能逃过她那丧心病狂的父亲的毒手?” 我没听明白:“温大大正好在皇宫?” 陈煜道:“北京的龙脉源自万山之祖昆仑山,而龙穴所在的紫禁城与天上的元气相通,要练成法华金轮的心法之一就是吸取龙穴元气,长平公主所居寿宁宫恰好是当时天元之气聚集最多所在,温大大原本在紫禁之巅寿宁宫顶修炼了三日三夜,将要大功告成,偏被那崇祯帝冲入寿宁宫,一连杀了聚在宫中避难的周皇后、袁贵妃与熹宗遗后懿安皇后等一众后宫妃子,又对着牵衣而哭的长平公主说了一句‘汝何故生我家?’,便挥剑砍断长平公主左臂,崇祯再要对已昏死过去的公主行凶,孰料此等禽兽行为有干天和,立时触发神雷闪电,温大大首当其冲,不幸挨了雷劈,虽然勉强发动法华金轮护体,已然元气大衰,坏了根基,一怒之下就将崇祯掳到煤山,逼令其自缢,又回头救走长平公主。” 我结巴道:“温大大弄死了崇祯皇帝,还把长平公主带回温家?” 陈煜解释道:“反正也被雷劈过了,杀个没本事抵抗叛军只会对自己妻女行凶的狗皇帝又算什么。” “……后来呢?” “后来温大大不知怎的就恋上那独臂公主长平,不仅用本门秘法救回她的性命,还要娶她为妻,但是长平遭受亡国之痛万念俱灰,最终独自回转北京城,接受清廷招安,更于顺治二年上书清帝要求出家为尼。因公主非男儿身,不会有人拥立她为帝,造成对清廷的威胁,所以清帝为笼络人心而对她赏赐有加,将其下嫁崇祯生前选好的驸马周显。但公主在婚后仅一年多就去世了,死时尚有五个月的身孕。同年温大大随之失踪,铁指环也不知下落。温家从此群龙无首,只有总堂执事代为主持,却因失去法华金轮,渐渐在四大家族争斗中落于下风,费尽无数心血,方凭借如意姥姥留下的推算图解开铁指环的线索应在北京城内。直到婉霜重得铁指环之后,才从当初温大大封印在铁指环内的遗言得知真相,而此事除了我娘,温家再无第二人知情。” 我沉思片刻,按照行事风格分析,我觉得那个第十八代掌门温大大应该是穿越的,很有可能是写出《碧血剑》的金庸大神,否则怎会有鹿鼎记之独臂神尼这种传世佳作呢,因好奇道:“在铁指环中发现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陈煜看看冰姨,冰姨默默点头,他才看着我缓缓道:“当年长平公主一尸两命,温大大居然不惜从坟冢盗走长平公主尸身,用法华金轮妙用使得其死后又过五月产子,名为白景奇。而婉霜之所以能解开铁指环封印,能跟康熙达成协议,靠的就是白景奇的出现。” 我#¥·%¥%,祥瑞御兔,金庸大神原谅我吧,我错了,温大大怎么会是大神,可能是偶尔入侵地球的外星球生物吧……吓!白景奇?白景奇不就是婉霜后来的老公,年玉莹的老爸?怪不得说白家的血特别了,死人产子……怎么会不特别…… 可否这样说:温大大就是个神经病,被雷劈坏了脑袋,弄得一个皇帝在煤山自杀,还要娶人家断臂女儿,这本来也算得是断臂山的爱情故事,可以得个奥斯卡奖,那晓得断臂嫁了别人,怀孕期间卒死,神经病的病情加重,上演盗坟,应该是想把断臂救活,结果法华金轮运用功夫不到家出了差错,断臂死后产子,又搭错线给怪胎起名白景奇——怎么不叫白激气呢?估计神经病留下铁指环就当场气死了,后来白景奇又生个怪胎年玉莹,头发是银色的,眼睛是紫色的,嘴一张会吐血的,坠个马就把我搞穿越的! 怪不得康熙不让四阿哥娶年玉莹,有着这样的身世,不晓得到时生下的小孩又会是哪一型的怪胎? 我有气无力道:“关于白景奇的事,皇上……康熙都知道么?” 陈煜没心没肺的咧开嘴:“自然不知,否则他知道前明长平公主竟然是你的奶奶,又怎会将你交给四阿哥收养?” 我听他话中有话,不由眨了眨眼,冰姨接口道:“白景奇天生异能,与铁指环有特殊感应,当日婉霜拿到铁指环后因为四阿哥同若惜起了冲突,虽从钟粹宫护走四阿哥,仍是受伤吐血,溅到铁指环上,血气引起指环禁制发作,正被潜入宫中的白景奇碰上,他们一个禀赋纯粹,一个精研温家秘法,机缘巧合之下解开封印,得知那段尘封往事的真相。婉霜回去救治若惜,又在密室中向康熙展示铁指环异能,表示愿为康熙训练新满洲的人,条件是让康熙停止对温家人的诛杀并且放过若惜。孝懿皇后死后,她所抚养的四阿哥便由婉霜陪同居住在乾清宫,表面上是皇后生前的侍女继续尽职尽守,其实在暗中替康熙的新满洲出力,那时白景奇已是康熙跟前深得信任的御前侍卫,因为某些特殊缘故,他虽可吸收法华金轮的异能,本身却无法驾驭铁指环,只能帮助婉霜参详其中奥秘,而两人日久生情,在康熙最宠爱的荣宪公主出嫁蒙古的第二年,康熙便将婉霜赐婚白景奇。婉霜生下你之后自知时日无多,便将铁指环重新封印了辗转交到四阿哥手上,为你留下将来余地。” 念及冰姨之前对婉霜“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八字评语,我暗暗苦笑,明知道白景奇的身世还喜欢他,换了我我是做不出来的,可是不惜生命也要生下那男人的孩子,又要怎样勇气?知道是怪胎,就根本不应该生到这世上来。 “所谓心中有一个江湖,有一件非要守护不可的事物,不过是为了这样一个铁指环和温家天下第一的地位?什么天下不天下,都是无聊的东西!”我听了这么久的故事,终于不耐烦,“我来,只有一个目的:解决我的问题。上一辈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陈煜抓抓头,向冰姨道:“没办法,我问过,表妹的确对新满洲没兴趣,对温家也不会有兴趣。” “你会懂得你的责任。”冰姨站起身,“你是婉霜的女儿,这就是你的责任。就比如长平公主是崇祯皇帝的女儿,生来也有她的责任。长平公主为孝义二字所拘束,纵使离开温大大,又何曾快活过一天?温大大为情而狂,虽然落得伤心结局,但即使拼却自身修行换得长平公主最后一滴血脉存活于世,也好过一无所有。婉霜生在温家,从小到大所受特殊训练都只围绕夺回铁指环这一个目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为自己而活,直到白景奇出现……” 我一愣,难道不是这样么?断臂也好,怪胎也好,情之所起,哪有许多道理可讲?在我心里,那个追来找我的男人不是也抹不去了么? “我的责任是什么?”看着冰姨那张酷似良妃的脸,我不禁想象她当年和若惜一起入京时究竟是怎样心情? 冰姨转身走向后堂:“煜儿带你来这里,是要让你见一个人。而这个人的身世,普天之下,只有我这安澜园内可以放心说得、听得,能不能救你,看造化罢。” 安澜园后堂,有一间平淡无奇的平顶屋,冰姨引我到门口,隔着一道木门已是寒气沁人。 冰姨忽然捂住胸口咳嗽了一番,陈煜想要扶她,她摆手阻止,转而向我微微一笑:“我只能走到此处,让煜儿陪你进去罢。” 我望一眼陈煜,他脸上是少有的凝重,我抿抿嘴唇:“好。” 陈煜推开门,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门在背后关上。 没有窗的房间,关了门,漆黑一片。 陈煜轻轻击掌,不知从何而发的光芒透出四壁。 看清那个“人”的时候,我屏住呼吸,僵在原地。 空荡的室内只有一个圆形草垫,草垫上盘膝而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几乎和我、不是……是和年玉莹长的一模一样的男人,虽然他双目紧闭,但那脸型轮廓、眉眼鼻唇,分明与年玉莹如出一辙,肌肤亦是如玉无暇。 铁指环在我手上发出低沉婉转的振鸣,我似受到牵引,默默走到草垫前,面对男人跪下。 我的声音居然有些发抖:“这是……” 陈煜答道:“新满洲上一任家主,你爹白景奇。” 我垂下头:从前听四阿哥言语,似乎对婉霜颇有好感,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婉霜的缘故才对年玉莹格外有心,但如今亲眼所见,年玉莹的容貌与白景奇相似到这个地步,又该如何解释?照理说四阿哥跟白景奇应该不太和谐才对吧? “怎么会?你不是说白……我爹已经被你那假冒白狼的兄弟杀死了?” “白家的血加上从解封法华金轮中得到的力量就等于半个不死之身,然而即使拥有这样的能力,在霜姨承受过去使用血解大法的魔障反噬油尽灯枯而死的时候,小姨夫用尽所有方法也没能帮霜姨减去一丝痛苦,从那之后,小姨夫就越变越疯狂,与其说我那兄弟杀死他,不如说是他一心求死。” “你带我来海宁,就是见他?” “是。” “可他已经死了?我试了,没有鼻息,没有心跳……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还活着?” “当年温大大巧夺造化之功令得小姨夫存活于世,之所以能发挥法华金轮的全部妙用,乃是用了一件辅助的宝物。” “是什么?” “一滴观音泪。有了它,你就可以完全控制法华金轮,之前因种种原因触发法华金轮而消耗的精血可以得到恢复,并且得到举世无双的力量。你不是说想要变强么?如果这条路可以走通,未尝不是因祸得福。” 我把目光从白景奇身上移开,看向陈煜:“观音泪?” 陈煜点头:“就在小姨夫的体内,只有你才能把它取出来。” 我呆了一呆:“怎么取?” 陈煜居然说:“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你有本事在坠崖那场意外中突然冲破霜姨在铁指环上所下的禁制,体内又有白家血脉,如果连你也办不到,世上就无人可以办到了。这个方法究竟是怎样,全看你的灵犀通否,我所能做的只是把你带到这里为止。” 我沉吟片刻,道:“明白了。只有一件事想问,四阿哥说他也可以救我,你知不知道他的方法是什么?” 陈煜隔了一会儿,方缓缓道:“不知。” “好,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想办法。” “这……” “你所能做的只是把我带到这里为止,不是么?” “取出观音泪说不定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在一旁至少可以为你护法。” “不需要。如果我不能自己走出这房间,就说明我失败了。输,是一条命,赢,也是赢一条命,你在我旁边,我只会分心。冰姨也说了,一切看我的造化。” 我态度如此坚决,陈煜亦无话可说,等他走出去关了门,我学样盘膝在白景奇对面坐好,把声线压到低的不能再低:“老实交待吧,大叔,我不是你女儿,虽然我也叫白小千,但我是从三百年以后穿越过来的,尽管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还是相信科学,如果你老是这么闭着眼睛又不会说话,我实在无可能想得出怎样从你体内取出观音泪来救我,好歹这身体是你女儿的,你也不想她就这么死了吧?所以诈尸也好,怎么也好,显显灵告诉我你有没有遗言吧?” 许久……没有反应…… 我一直盘膝坐着一动不动,腿发麻了,就算没有了知觉也不在乎,只是盯着白景奇看,就好像照镜子一样,时间久了开始犯困,我的头也有些耷拉,迷迷糊糊间,有声音问我:“痴儿,终于来了么?” 我猛地一震,抬头,只见白景奇的眼睛遽然睁了开来,正对着我。霎时间我明白年玉莹跟白景奇的区别在哪里。 年玉莹眼底有自信,眼白有反抗,眼神有期待,既成熟又天真,而白景奇的眼睛充满煞气,煞气可凝,不可藏,简直让人感到邪恶,一见之下却又深深为之吸引,无法移开目光。 87、第七十六章 白景奇说话归说话, 嘴唇却纹丝不动, 我疑心他会说腹语,正在奇怪,他已经接道:“不用多想, 我留此未兵解的身体等你来,全靠观音泪聚集的一点元神不灭, 你只需发动法华金轮,自然能与观音泪融合, 但你要记住, 受了观音泪,从今往后便不得再落一滴有情泪,否则碎心之苦纠缠永生, 百世千劫, 前功尽弃。” 我还要问,他竟不容我开口, 只管接道:“五百年前, 月儿岛连山大师为救天下苍生以身殉魔,得观音怜悯,令千年白蛇化身为人落下一滴泪,与连山交换至宝法华金轮,救得连山一魂一魄七世堕天,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 因非因是,你生赋奇秉,融合了观音泪和法华金轮,等到与连山大师相认之日,一切即可分晓。” 我想起自己的怪梦,忍不住插口:“连山是不是……” 说到一半,白景奇如复读机般将刚才的话重复第二遍,我才知这大约是他所谓留下的“遗言”,方在思量他究竟是怎样对我有了感应,却发现手上铁指环不知几时已然红光大生,连白景奇的眼底亦突漏红光,十分妖异,而我不由自主抬起手向他的心脏位置伸去,五指切入肌肤,并无一丝血迹,就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将我和他连接在一起,紧接着白光冲破视野,整间小屋和白景奇化为碎裂,漫天星光变作有形压下,石火电光,瞬息之间,纳大千世界于一体,由空生色,以虚为实,令我置身其中,倏然百变,迥乎不同,凡诸情欲生老病死,所尝一切急难苦痛,转生未定,不记本来…… “……让开!再拦路我就不客气了!” “我说过表妹至今未醒,你每天这么闯一遍,又打不过我,有意思么?” “啊啊啊啊啊啊——吃我飞砖——” “阿难指——我攻——” “azazaza——我承——” “我控——” “我she——” 一块硬物破窗而入,砸在我的头上,我本来听到半段对话,只苦于犹如大石压顶,挣扎不开眼,被这般一砸,反而如释重负,身上一轻,便醒过来,慢慢撑手坐起,只见一块砖头落在墙角,想来是砸到我的硬物。 我昏着头下床,移过摆在靠窗一张高几上的镜子照了照,过去的记忆汹涌而回,到最后所见白景奇嘎然而止,而我的一头银发已变回乌黑可鉴,仍是熟悉的脸,额头被砸处则连半道红痕也没有,我抬手摸了摸以作确认,窗外仍在“攻承控射”嚷个不停,我听出一个是陈煜的声音,另一个虽然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因推开破窗张望,外面是一个小小院落,两个人滚在地上扭打一处,都很专注于对方,占了上风的是陈煜,而被他压在下面的是——年羹尧? 我走过去打开门,听到门开的声音,两人一起扭过头瞪着我,沉默了片刻,陈煜头一个跳起,踩过年羹尧奔向我,眼泪与鼻涕齐飞:“表妹你醒了啊啊啊啊啊啊!” 他扑过来只在一瞬,但在我的眼里就像慢动作回放,我脚下一错,轻松避开他张开的双手,看了看院中景色,奇道:“这时节……” 年羹尧从地上爬起,激动万分望着我:“四月浴佛节刚过,妹子,我在此处苦等你两个多月,你总算醒了!” ——什么? 我记得自己是十月间跟着陈煜离京来到海宁,这么说现在就是康熙四十九年的四月,已经过了半年? 对于这半年间的事情,我毫无印象,然而在那之前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京城,对我来说就仿佛昨日刚刚发生一般。 我当然迫切需要向陈煜了解所发生的事,但比那还重要的是:年羹尧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四阿哥派他来接我? “表妹——” “妹子——” 陈煜跟年羹尧同时开口,又互相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显然还没打够。 我看着年羹尧,一张口,却说不出话。 四阿哥叫你来的? 王爷叫你来的? “他”叫你来的? 此时此地,该怎样称呼那个人,我失了分寸,只是看着年羹尧。 去年我离开时,年羹尧已被外放为四川巡抚,距今满打满算上任一年不到,如何会在此地等了我两月?他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我一丝底也没有。 “他来,是有东西带给你。”陈煜打破三人之间的沉默,停了一停,又补充道,“需得你本人亲收。” 年羹尧接道:“王爷交待,除非我把这件物事交到妹子的手上,不然我就不用回四川当官了。” 我想想四阿哥说话的语气,不由失笑:“若我一日不醒,你便在这等上一日?” 陈煜插话:“没错,表妹你不知这人多烦,成天要闯进房看你,哼,当我是素的?” 我略轻松些:“走,我想先看看你带来的是什么。” 是荤的不是素的陈煜带我走出院子,我才看清此处居所是在一个山头上。 山清水秀,独有这么一座玲珑雅致院落,倒也幽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水榭亭台、荷池曲廊,应有尽有,一路垂杨倒柳地移步易景过去,走到一间厢房停下。 年羹尧推开门,引我进去。 我和陈煜坐在小厅内等了片刻,年羹尧从里间玉兰鹦鹉镏金立屏后绕出,我站起身,他慎而重之地将一个正红妆蟒暗花缂金丝锦缎的长条小包裹交给我。 我撕去包裹上明黄色封条,摊在桌上打开。 陈煜“咦”了一声:“银票?”他看起来一头雾水,旁边年羹尧也是一脸不知所措。 本来我打开包裹的一刹那自悔心急,不该当着他们的面看,但真的看到里面全是四阿哥名下钱庄开出的银票,霎时勾动心事,我的脑子反而一片空白,隔了半响,方问年羹尧:“只有这个,没话要你带给我么?” 年羹尧好似才想起来,道:“有。王爷叫我转告妹子四个字:良田万顷。” 陈煜看看年羹尧,又看看我,将一大厚叠银票点了点,咂舌道:“大年兄,你一个人把这笔巨款从京城带来海宁?有点本事啊!”转过脸问我,“四阿哥欠你钱么?这笔款子的数目几乎就是可以随身带着跑的良田万顷了!” “四爷当真从今往后只专宠我一房么?” “不错。” “那假若我将来无法生养怎么办?” “只要你好好的听我话调养身子,一定不会的。” “如果会呢?” “……不管将来你能否为我生孩子,我都可以保证你在王府的地位不变。”   “好。我就跟四爷要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内,我若不能为四爷生下一儿半女,别说宠幸他人,四爷哪怕再娶十个、八个女人进门,我也绝无半点怨言!” “三年?” “是,三年不过这三年之内,王府里的其他妾室若抢在我之前为四爷生了儿子,我可不依!” “哦?如何不依法?” “也不难,我要四爷割良田万顷给我,我——我出家当姑子也好当什么也好,四爷不准管我!” “你这个小醋坛子,倒会算账。三年就三年,我答允你了!” 去年的年节里,四阿哥和我欢好情深,我答应嫁他,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我要独霸他三年是真,而我要他良田万顷,不过一句戏言,没想到他居然记得,居然现在如数给我——为什么? 我深吸口气,说出唯一的可能性:“恭喜巡抚大人,你已是雍亲王爷的大舅子了,是么?” “表妹——” 我劈手夺过陈煜捏着的一叠银票,要撕要扔要砸,一转念,想到那个人也看不到听不到,不觉手一松,签押银票撒落一地,在脚下铺了薄薄一层。 陈煜又一次试图叫我:“表妹?” 我只问:“什么时候?” 年羹尧听得明白,答道:“上月初八正式完礼,宝珠进门前一晚,王爷命我带了这包裹离京。” 我冷笑:“年宝珠才是你的亲妹子,如今做了年妃,千喜万喜,你却被派到此处等我这不知几时醒来的活死人,他连喜酒也没给你喝到一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后一句问的是年羹尧,我自己却先僵住。 无数疯狂的声音在脑海回旋: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他这么对我,是不是只因我没有选择跟他回京? 他难道不明白、不明白我真的爱上他了? 我没办法再说下去,我知道我只会语无伦次,而年羹尧看着我,他的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种了解的神色,还有怜悯。 我偏过头去,陈煜忽然一下上来大力搂住我肩膀,让我的脸埋在他肩上,他哈哈干笑,肩膀震动,我咬紧下唇,只听他向年羹尧宣布:“大年兄,没在京城喝到喜酒不打紧,留下来喝我的吧!我陈煜可是向老天爷许过重誓的:只要表妹醒了,我就以身相许!跟老天爷许的誓言一定要作数,哈哈,我跟大年兄真是越打越亲、亲上加亲,你就做个见证人,这杯喜酒一定要喝!” 年羹尧骇到失声,我抬起眼看陈煜,他冲我眨眨眼,兴致勃勃道:“你不反对吧?” 我还没答话,年羹尧结巴道:“妹、妹子,你不能嫁给陈煜这小子哇!” 陈煜怒道:“老子哪点不好?不管大老婆小老婆老子一个还没娶过呢!” 年羹尧大大噎了一下,我瞅着地上银票,当初我跟四阿哥提的条件是三年之内若有其他妾室为他生了儿子,则要他罚款良田万顷,现如今年宝珠虽然做了他的侧妃,但儿子还没生,严格说来他也不算违背条件,却偏偏记得这样清楚,巴巴儿打发年羹尧送银票给我,真是……气死我了! 就在此时,年羹尧一激灵,又冲着陈煜道:“妹子是皇上亲封的玉格格,未得皇上赐婚,你敢擅娶格格?你——” “那又怎样?”我打断年羹尧,“年大人,四阿哥娶了你的亲妹子年宝珠过门,我也没答应呐,他不是照娶不误?我要嫁谁,就嫁了,谁也管不着!认真论起来,四阿哥做了我的妹夫,还送这么一笔款子给我当作陪嫁,我该谢谢他。就请年大人回京带我转致感激之意吧。” 年羹尧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如是而三,憋出一句话:“皇上怪罪,你们担当得起么?” 我冷笑:“我不怕。”转而面对陈煜:“你呢?” 陈煜一晒:“只要表妹醒了,我就以身相许!这是跟老天爷许的誓,我怕什么担当?” 我点点头:“都听见了吧,年大人?你若不敢喝这杯喜酒,也不勉强你,即日起,世上只有白小千,再无年玉莹,我跟年家的瓜葛绝于今日!皇上当真怪罪,自有我担着、陈煜担着,今日跟你说的话一字不漏说给皇上听,我一副肩膀担不住,皇上再要迁罪年家,那你们只好祈求皇上看在年宝珠是雍亲王爷新妇的情分上,从宽处理罢了,究竟如何,各人各命,与我无涉。” 年羹尧还要开口,我一摆手:“开弓已无回头箭,年大人千里送银票之情,小千记下了,言尽于此,年大人请吧?” 年羹尧瞪瞪陈煜,又看看我,“嘿”了一声,回里间整理了包裹,片刻之后跺脚而去。 陈煜走到门口望着年羹尧下山背影,惆怅道:“这老小子在我这白吃白喝白睡了两个月,太便宜他了。” 我一脚踢散地上银票,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一口喝进去,马上喷出来:“呸啊,你给年羹尧喝的什么茶?” “婆婆茶。可以用来填枕头,蚊虫勿近。”陈煜走回来,接过我的杯子喝了一口,若有所思道,“果然涩苦无比,喝了两个月这种茶叶都赶不走老小子,表妹几句话就成功了,还是你厉害。” 我没好气道:“先不说这个,你告诉我,我怎会过了半年才醒?” 陈煜放下杯子,注视着我,认真道:“老小子此刻肯定连滚带爬全速前进到京城给四阿哥报信,最多两个月内,四阿哥一定会亲自来海宁接你,你不用担心!” “不担心。”我在靠窗一把椅子坐下,“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准备,我们成亲。” 陈煜张大嘴巴,成一个“o”形。 我望他一眼:“成亲之后,我们回京,新满洲的家主,我来做。” 陈煜做了一个孩子气的动作,把自己手指塞进嘴里咬了咬,半响方道:“新满洲的立家主的规矩是,谁能杀掉上一任家主,谁就能继任。”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你是第三代家主,而白景……我爹是第二代家主,第二代家主的元神因我取走观音泪而灭,所以我不用杀你,你的位子也该是我的,不是么?” 陈煜问:“以前我三番两次劝你,你都不肯做家主,现在又何必为了赌一时之气而——” “错。”我回道,“去年在避暑山庄临芳墅后殿,皇上当着四阿哥的面明白告诉我白家的血有异平常,但还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新满洲和四贝勒府中二者选一。我选了后者,并且一直坚持,从未动摇。但是现在我明白做人只能靠自己,你也该知道皇上并不愿我嫁给四阿哥,如今他娶了年宝珠,木已成舟,我无力挽回,那么为何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陈煜静静接口:“不能和四阿哥在一起,对你而言其他的是什么亦不再重要。” 我站起,背对陈煜眺望窗外山色:“陪在我身边,好好看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你愿意么?” 他的声音自后传来,恍惚而又坚定:“家主需要,陈煜愿意。” 我笑了:“他曾经说,佛经里有阿修罗,阿修罗者,大海中立,水不膝,向下视仞利大。无酒,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不端正,惟女舍脂端正。天下弱水三千,他可以只取一瓢。我要他给我的安稳,愿意信他、等他,但是他不愿意等我,再如何拼命去争,敌不过这最后一个月。只差了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其实,”陈煜缓缓道,“在家主醒来之前,我向老天许的誓言是——” 门口传来一个女声插入他的话:“煜儿。” 我转回身,和陈煜一起看向门口那名中年美妇,冰姨。 乍见冰姨头发花白,我不由一惊,然而她容颜端整,另有一样风姿,细问之下,我方知当日取观音泪时仅凭我一人根本未能克住白景奇元神反震之力,幸亏陈煜和冰姨联手才将我保住,但行险过甚,尤其冰姨受损最巨,又加早年旧患复发,一身功力十去八九,以致如此。 原来我昏迷之后便被移到小苍山,冰姨亦在后山静养,只不曾跟年羹尧打过照面,全由陈煜照拂。 陈煜跟冰姨坦承欲与我成亲之事,冰姨见我们心意已决,也并不反对,便一同下山回到安澜园。 陈煜的爹爹陈世倌在年初就告病回到海宁,见了我,仍是称呼玉格格,他声似铜钟,须如银线,极温厚斯文的一位长者,我依礼见过,当下留了陈煜与陈世倌父子叙话,我则随冰姨回转浮生小居。 我不知陈煜是用了什么方法说服陈世倌,但我给他半月时间,他果然在半月之内就将娶亲事宜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六礼"一一打点妥当。 陈家是海宁的大族,入朝为官的却只有陈世倌一人,所以外人只知我姓白,是陈家的表小姐,自幼订了婚约,因父母早逝,在京中服满了孝期方被接到陈家完婚,这样的“喜事”,即使没有广撒喜帖,到了四月二十八的正日子,致贺添妆的亲友还是来了满门。 我的嫁衣凤冠,在成亲当日一早由夫妻子女齐全的“好命人”喜婆送来,之前几次说要让我试穿,我都拒绝了,我已穿过一次嫁衣,这次的合不合体,需不需要修改,我都不再介意。 陈家的财力人力由这件在这么短时间内织造成的嫁衣便可见一斑:“寸锦寸金”的云锦为材,大红褙子的下摆造型做成如意流苏网绦,镶嵌在宝石红云锦中的撒亮“妆花”金丝牡丹,颜色渐变,过渡自然,一身及地的嫁衣,石榴红半月水波腰封,掺金珠线穗子宫绦,玉带霞披,拖着长长摆尾,配上尾分两股、加了两枝软须、绵延至发顶的钗头凤冠,展翅欲去,潇洒灵动,堪称珠钗生辉,绚丽婀娜,一动一风姿,千动千风姿。 点起龙凤大红烛,请"好命人"用结实的纱线绞去脸上的汗毛,并把眉毛绞得细细的,叫做"开面",愈显容光焕发,光艳照人,众人服侍我举行“上头”仪式,一经装扮齐整,连冰姨也不禁对我凝目半响,而我并不曾多照一眼镜子,只等喜婆帮我盖上喜帕覆面,便由人牵引着出房,等候入轿。 喜帕乃是半透明状,我只见轿身为四方四角出檐宝塔顶,四角翘檐各立一只展翅凤凰,口含琉璃珠穗,轿底下垂三尺六寸红绫彩球,挂铜铃;轿身四边精雕细缕,彩绘麒麟送子、龙凤呈祥、八仙过海等图案,艳丽红火,迎亲的人拿一盏油灯在喜轿里晃几下,喜婆说这叫“照轿”,意思是以火除祟,“照轿”过后,又在轿中放上一个“旺盆”,寓意新人以后生活如火兴旺,这才由喜婆扶着我从红毡上走进轿内,放下轿帘,三声炮响,迎亲队伍择新路回走,所经之处多挑吉兆路过,如多子街、金元巷之类,如此一乘八人抬红喜轿,送亲、迎亲女宾各坐一乘绿喜轿,轿前执事有:一对开道锣,一对弯脖号,一对大号,一对伞,一对扇,一对大镜,一对二镜,一对令箭,一对金瓜,一对钺斧,一对朝天镫,两对喇叭,八面大鼓。整个队伍七、八十人,按前后次序排开,长达二、三百米,沿街前进;轿夫、锣鼓手和举执事者身穿其长及膝的绿色或青色上有红、黄色图案的彩衣,头戴斜插鸟翎的大帽,与喜轿、执事相映成辉,锣鼓、喇叭、大号齐鸣,喜庆鞭炮交响,沿途吹吹打打,确有一番喧腾热闹景象。 回到安澜园正堂前停下,陈家阖府上下,亦是锣鼓礼乐齐响,人声鼎沸,处处喜气洋洋。 出轿入门的吉时一到,轿前燃起一盆炭火,陈家两名小姑捧着红漆茶盘和盛着柑桔的桔盘站在轿旁,新郎官陈煜按习俗抬脚猛踢轿门三下,轿门才开,小姑先捧上甜茶,再捧上桔盘,让我触摸柑桔,以征从此夫妇生活圆满吉祥,陈煜伸手牵我时,我需得稍起身又复坐下,再牵再坐,反复三次才可出轿。 喜婆将原来挂在花轿后的画有八卦图案的米筛举在我头上,才由新郎牵着我跨过炭火,进入大门内。 红烛巨炮,大幅喜幛,供挂中堂,陈世倌和冰姨均已高坐,喜筵满堂,只待新人奉茶,便行夫妻交拜天地之礼。 我一路心如止水,接过喜盘龙眼干盎,要随着陈煜下拜奉茶,安澜园忽由外而内一声接一声传进通报: “雍亲王爷到——” “雍亲王爷到——” “雍亲王爷到——” 陈煜转过身,我原地未动。 年羹尧先带了一队侍卫进来清场,贺喜的人群在他几个简短命令下井然有序的分批退场,倾刻间,留在中堂的陈家人只剩陈世倌、冰姨、陈煜,还有我。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又过了一会儿,只闻靴声囊囊,四阿哥在一众亲卫簇拥下走入中堂。 四阿哥的脚步,化成灰我也认得,他的每一步,都似踏在我的心上,然而我仍是一动不动。 陈世倌同着冰姨行大礼跪下,口称:“请雍亲王爷金安!” 陈煜稍一犹豫,走到父母身后跟着跪下。 我自己动手掀去头上喜帕,偏首瞧向四阿哥。 瞧他一眼,这样简单,又这样难。 我看见他下巴上有了胡子,短短的、微青的须根,略带沧桑,而他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就像晚霞在黑的画布上燃烧,淋漓尽致,令人当下心脏漏跳一拍。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开口说话,两个字,是我的名:“小千……” 他停顿一下,眉目之间慢慢挑起心中万千波澜,猛地发觉别人看见了,水平无波。 我记得有一次龙卷风下,他也这样叫我,他眼里只有我,好像可以置整个世界不顾。 我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本该彼此怜惜,却用苟且偿还,只因彼此心结,作成劫数。 那些尊卑、人伦、情谊统统碎裂开去,那些悲苦经营、良苦用心全然一击刺穿。 人总是有许多幻想和现实之间的选择、许多现实与现实之间的选择、许多幻想与幻想之间的选择,诸多选择中,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却是我痴心妄想。 我看着四阿哥,一字一句道:“小千嫁衣在身,只拜天地君亲,王爷既然来了,不如上座——” 四阿哥不答话,右手一够,捏起我下巴,令我避无可避,他就吻下来。 他的嘴唇轮廓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我不自觉轻微张开唇角,他却只在我的唇上擦过,很快退后,仿佛有凉凉的风拂过我的唇,失去短暂温暖。 他露出一点点微笑,望着我,他的眼神叫我懊恼,然后他又一次贴近我,声音低如耳语:“我说过,你是我爱新觉罗"胤g的。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记起他第一次跟我说这话的情景,耳根无端一热:说什么不放过?万顷良田都给了!说什么都晚了! “啊哈哈——”陈煜打着哈哈站起身,走到我旁边,一伸手,虚搭在我腰际,不着痕迹将我带离四阿哥,挤挤眼,道,“小千千,妹夫跟你说什么呢?” 我核子爆炸寒,小`千`千`? 四阿哥抽动了眉毛:“妹夫?” 我知道这个时候发笑不妥,但是我忍不住。 陈煜从前是叫过四阿哥“表妹夫”的,一字之差,荒谬如斯。 我呢?我叫过四阿哥“相公”,从今往后,又要叫谁? 四阿哥娶亲了,新娘不是我。 我要成亲了,新郎不是四阿哥。 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事么? 当这四阿哥的面,我叫不出“妹夫”两个字,只扭头向一身新郎官打扮的陈煜道:“王爷刚才说,绝不会放过你。” 我有意将四阿哥的话断章取义,四阿哥听了,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陈煜拉一掸衣服下摆,见平整了,方道:“婚姻大事,岂有儿戏?”又越过四阿哥招呼垂手站在一旁的年羹尧,“喂,大年兄,你把我请来的喜婆赶走了,我和小千千怎么拜堂?难得穿这么漂亮,难道干站着么?得,你夫妻子女还都齐全?便宜你了,你当喜公,帮我们执礼吧!” 年羹尧站得笔直,连根头发丝都不敢乱动。 陈煜接过我捏在手中的喜帕,作势要给我盖上,四阿哥忽然发话:“年亮工,宣旨。” 年羹尧正色踏前:“羹尧奉旨有话问陈世倌!” 陈煜和我俱是一楞,陈世倌膝行一步,重重伏身跪倒叩头道:“罪臣陈世倌在……” 年羹尧面无表情道:“陈世倌,尔子陈煜迎娶朕的玉格格为妻,可曾向朕求得指婚?” 陈世倌重重磕个头:“罪臣未曾代子向皇上求得指婚。” 年羹尧续道:“玉格格虽非朕的亲生皇女,朕却将其视如己出,你自康熙二十七年进士出身,为官清正,廉俭纯笃,现今纵容尔子不请而婚,罪当欺君,你知罪么?” 陈世倌倒还镇静,复磕头道:“臣知罪。” 陈煜脸色刷的一下变白,转首望了眼冰姨,冰姨跪在陈世倌身后,低垂着头,看不出什么。 “陈世倌罪犯欺君,决不可恕,即着皇四子雍亲王将陈世倌摘去顶戴、褫夺花翎,押解陈家一应犯案者入京送刑部审理!”年羹尧转向我,“玉格格弱疾在身,受人挟持逼婚,可随行返京,入宫调养。” 我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四阿哥娶了亲又给银票在先,居然还跟康熙告状,将我一军?一时气得怔了。 四阿哥的亲卫出列上前要除去陈世倌的朝服,陈煜比我更快抢上堵住:“且慢!” 年羹尧轩然扬眉:“陈煜一介带罪之身胆敢抗旨,来人,拿下!”话音才落,东西南北,冒出四条人影迅捷无伦地扑向陈煜,陈煜脸色又是一白,与红色新郎服形成鲜明对比。 88、第七十七章(1) 我一弹指, 射出一道白光, 宛若飞剑,须臾千转,电光火石间削下中堂顶上一大幅喜幛, 无数碎片如红蝶散落,未曾触地, 轰然化为劫灰。 “谁先动手,我就要谁血溅三尺!” 剑光变作轻薄白雾笼住陈煜, 威胁十分见效, 袭击陈煜的四人停在外围不得入侵。 自从醒来之后,我在冰姨的浮生小居闭门潜修,已将观音泪与法华金轮融合, 一出手不再是从前那种会转瞬间导致自己气血翻腾的不受控制的周身暴出金霞银光, 而是由心变换白光形态,威力非但不减原来, 还举重若轻, 更上一层楼。 虽然冰姨交待过我因为当日反噬之力太过厉害,我要将观音泪的效力完全纳为己用还需一段时日,非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在人前出手,但我还是没能忍住,而且效果如此惊人, 连布也化成劫灰,若是用在人的身上又会如何?之前我试练也没有达到这种惊世骇俗地步,莫非临场发挥跟我的怒气也有关系么? 冰姨抬起头, 越过众人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竟似一种悲哀,然后她的眼光落在我身后某一点上。 我慢慢转回身,看到四阿哥手里多了一把剑,上一次看到他出剑,是为了我,这一次,也是为了我。 剑尖指向陈煜,四阿哥的手很稳,他的眼睛却看着我:“抗旨者,杀无赦,你让开。” 我咬紧牙关,再松开,一颗心隐隐生疼:“我在这,你动不了他。” 四阿哥冷冷道:“是么?还没拜堂就知道护着人了。我没死,他死了,你就知道我有没有本事了……” 四阿哥径直提剑走过来,我刚才已看出陈煜的不对劲,不可能撤去白光,但我能放手对付四阿哥么? “还没拜堂,就不算成亲,没有成亲,何来抗旨?”四阿哥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吐出这句话。 四阿哥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脸:“也就是说,你放弃跟陈煜成亲了是么?” 我仰起头,用一个几乎细不可闻的、只有他能够听见的声音说话:“你叫年羹尧假传圣旨,又是什么罪名?” 他没有回答我。 我盯着他的脸:“——你真是个疯子。” 他用同样的方式跟我说话:“那你告诉我,换了你是我,会怎么做?” 我? 如果早醒一个月,就算假传圣旨,我也的确恨不得跑去把年家满门抓起来,让四阿哥成不了亲!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时光怎么倒流? “宝珠的名分是皇上给的。”四阿哥贴近我耳边,“而你的名分,终有一日,由我决定。” “名分?”我静静的道,“我已经有了。” 我走过四阿哥,走到陈煜身边,白雾散去,我握住陈煜的手,环视众人,清清楚楚道:“我白小千今日嫁陈煜为妻,愿永结同心,祸福与共,是我心甘情愿,绝无逼迫,要论欺君,是小千辜负皇上,诛心之罪,我担全责,雍亲王爷若要拿人送刑部,请第一个先拿小千。” 一片寂静中,四阿哥瞠视我半日,末了惨淡一笑,不发一言,掷剑在地,掉头而去。 我的手心已经全部是汗,看着四阿哥走到门口,骤然一道绿芒暴起,四阿哥身子一滞,随即仰天而倒,胸口处一道血泉迸射了出来。 刺客是绝顶高手,事先毫无半点预兆,一击得中,随即远遁,我眼睁睁看四阿哥倒下,闪身到他跟前,只见他胸口处赫然有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正向外“噗噗”泛着血泉,远较当日所见十四阿哥更为触目惊心。 “快,用阿难指替他止血!”陈煜赶到我身边催促,同时又吼住年羹尧,“不要追了!你们不是对手!封锁消息,留人护住四阿哥要紧!” 我颓然跪倒四阿哥身侧,只觉灵魂被抽干,残留无用躯干。 夜,星不再聚。 我坐在阶上,两眼直勾勾看住地面,谁说四月不是最残忍的季节。 “妹子!”年羹尧还是叫我妹子,“眼瞧王爷不成了,你还不进去看看他!” 我抬眼看年羹尧,他虎目通红,饱含热泪,大动感情,若不是陈煜将他架住,他真会冲过来动手拉我。 “你帮王爷止血,为什么不能救他的性命?你起来!起来!再试试啊!再试试——”年羹尧嗓子已经嘶哑,忽然“扑通”给我跪下,“妹子,我给你磕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王爷!现在只有你才能——” “四阿哥说让记住一句话:从今往后,我无需再求他。”我注视着年羹尧,缓缓说出四阿哥上一次离别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为什么要来?如果他不来,至少我不用看着他死。现在好了,他死在这里,陈家的人完了,你,也完了。你看什么?你不用这样瞪我。有本事,你救活他给我看。我已经尽力了,我救不了他,分分秒秒,他随时会死。我不想救他么?我不想求他睁开眼睛看看我么?现在我最爱的男人要死了,我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年羹尧嘴唇扭曲,半响吐不出一个字,猛地挣开陈煜,独自奔到另一边的墙脚,背对我们,就是哭,他也不敢发声音。 陈煜一搂我肩膀,我靠近他,低低道:“受了观音泪,从今往后便不得再落一滴有情泪,否则碎心之苦纠缠永生。可是他要死了,还有什么苦不苦?你教教我,要怎么做,我才可以救他,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陈煜默了一默,问:“对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毫不犹豫:“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他。” 陈煜四下看看,把我搂到静处,声线压到低得不能再低:“法子有一个,不知你肯不肯——你要跟他结合体缘。” 我大出意外:“什么?” 陈煜一本正经道:“以你的秉赋,跟四阿哥阴阳合体,或可有一线生机。” 我摇头:“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 陈煜从袖中取出一管细长乐器:“有我在,可以一试。” 我见过这乐器,当日在避暑山庄藤香院醒来见到寻我的十三阿哥之后,耳际曾听到一声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的怪音,可化作娇吟,入耳缠绵,入骨销魂,令十三阿哥与我险些把持不住,关系到陈煜如何会“恰巧”出现,我一直存疑在心,却找不到机会试探,没想到此刻再见,当下问道:“这是什么?你我成亲你都带在身上?” 陈煜道:“不错,我谱了新曲,本想洞房时第一个吹奏给你听,可恨老天爷使坏,居然要派这样用场,凭什么老天爷都帮他?实在让人不甘心!” 他愤愤翻起眼瞪着夜空,一朵乌云飘过,遮住月亮。 所谓阴阳合体,是完全没有科学根据的事情!我做梦也没想过曾经的反j大计会在此时派到用场。 我连做三个深呼吸,拎起陈煜衣袖,拧了拧:“你要保证有用!不然我——” 年羹尧连跑带蹦过来,我踮起脚揪住陈煜脖子:“你想死啊?你敢说一个字!我——” 陈煜咳得满脸通红,年羹尧拼命劝架:“别介,别介,有话好好说!噢!”陈煜和我同时出手击在年羹尧左右太阳穴上,年羹尧两眼一翻,直挺挺厥倒在地,晕死过去。 “表妹,你用了几成力?” “够他睡四个时辰的。” “我也是。加一起那就是八个时辰。” “谁叫你出手?” “你又没告诉我你要出手。” “哼。” “算了,被我们打好过被四阿哥打。” 90、第七十八章(1) 一只柔夷按在我手上, 我回头:“冰姨?” 冰姨凝视陈煜脸庞:“当日你取观音泪时未能克住白景奇元神反震之力, 煜儿为了保你平安已用过一次血解大法,以至全身经脉逆转,这半年他在小苍山静院日夜内守护, 总算等到你醒来,不料去了心事, 反而伤势益重。昨晚你吸取四阿哥体内法华金轮的力量,结合体缘以运转调解奇毒, 然而最后关头未能守住, 受到侵害入体,千钧一发之际,煜儿不惜用自身真元为你疏理导引, 虽救得你, 他的伤势却失去克制,今日等着见你一面, 是他最后心愿。” 我沉默, 一顿,爆发:“为什么!为什么他救我,可以连自己的命也不要?” 冰姨转目看我,我坚持:“他说他知道我不想欠四阿哥的,他才帮我。现在算什么, 他要我欠他的?” “雍亲王爷在海宁陈家出事,足以让陈家灭族,虽然你们救回四阿哥性命, 但这个责任始终要有人来背……”冰姨黯然道,“煜儿说,就当他替辉儿偿还在畅春园藤香院害你的那一次。” 辉儿?就是冒牌白狼、冰姨另外一个儿子、陈煜的兄弟? “我不要他还,我要他活。”我看住冰姨,“怎么救?” 冰姨垂首沉吟半日,缓缓道:“当年煜儿早产,是婉霜帮我保住他,那时婉霜已悟到法华金轮用法,离京一方面是为了见我,一方面顺道铲除了在温家总堂挑起内乱的叛徒,但她清理门户之时有一名漏网之鱼,便是这次行刺四阿哥的‘医鬼’。煜儿本元尚存,根基未坏,如果医鬼出手,当可救得。” 她没往下说,但我知道这可能性为零。 “医鬼为人甚是自傲,一次刺杀四阿哥不成,决不就此罢休,千儿你应随四阿哥速速返京……” “天子脚下也未必安全吧?”我摇摇头,下了决心,目注陈煜安详面容,“表哥你等着,我一定抓医鬼回来救你。不然我回来陪你,十年,二十年,都好。” 一道影子斜过来,我抬起头,见到四阿哥。 四阿哥低头看着我,我并没有放开握住陈煜的手:“海宁陈白氏,愿随雍亲王爷回京面圣领罪。” 91、第七十八章(2) “陈白氏向皇上请罪。” 六月初抵达京城, 四阿哥做的第一件事是带我入乾清宫面见康熙, 然而我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打断。 康熙离座,走到我跟前,略弯下腰, 伸手在我肘后虚抬一把,我站起, 不无惊讶地抬头看他,而他眼中有一丝沧然味道, 不期然击中我。 “回来就好。”康熙示意李德全捧过一个明黄色罩布的长形托盘, 揭开罩布,现出一件用金丝线镶民族特色图案花纹的大红色蒙古女袍,“纯悫托朕将这件衣裳交你做个留念, 她说前年在蒙古草原上为十八阿哥庆生时与你共唱‘敖包相会’, 是她十分快乐的一件事。” 回京路上,我已听年羹尧告知今年年初康熙连亡两名公主, 一是贵人兆佳氏之女, 下嫁喀喇沁杜凌郡王的和硕端静公主,还有一名便是通嫔纳喇氏之女,喀尔喀台吉策凌之妻和硕纯悫公主。两名公主都是正当盛年,噩耗传来,康熙十分痛心, 生了一场大病,年羹尧虽未明说,我也料到四阿哥迎娶年宝珠为侧妃多少是借了大办喜事来减轻皇阿玛伤悲之情, 如今眼见纯悫遗物,我亦是一哀:“皇上……” “叫朕皇阿玛。”康熙缓缓道,“朕已连失爱女,难道你还记恨着朕,不愿作朕的孩儿么?” 记恨? 我恨过康熙么? 也许吧,没有康熙一开始将年宝珠指婚给四阿哥,或许我可少走弯路。 但现在,我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父亲。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失去十八阿哥之后的那种刻骨痛楚,虽然康熙有这样多儿女,何尝不是哪个都爱? “……皇阿玛。”我说,“与和硕纯悫公主共舞,亦是小千难以磨灭的记忆。” 小太监魏珠帮我把蒙古袍接过一遍,康熙咀嚼“小千”这名字,终道:“好,景奇和婉霜的女儿长大了。”他突然目光炯炯,似要看穿我,“但在乾清宫、紫禁城,不再会有第二个玉格格。” 我无语,唯有垂眸以对,忽听隔帘一动,进来一人:“四哥!” 这声音,是十三阿哥! 四阿哥的反应奇快,十三阿哥还没走到跟前,他已先迎上:“御医千叮万嘱让你不可走动,你怎么又从永和宫出来?” 十三阿哥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后面十四阿哥跟着进来,康熙已重回龙座,他们给康熙请了安,我旁观之下,只觉十三阿哥甚是清减,腿脚起落亦有滞慢,便料他是为了腿疾之故不知如何竟搬入德妃的永和宫养病,虽说他自小由德妃抚养,却是早已分府出去的成年皇子,若非别有隐情,断然不至回到宫中养病,可见病势一度是重得很了,瞧他出现神情,必然是十四阿哥入宫探望额娘时跟他说了四阿哥在乾清宫的消息,他这样拼命过来——难道是已知四阿哥在海宁遇刺的经历? 康熙注目十三阿哥面上,又看了看十四阿哥,也不叫他们起身安坐,只淡然道:“你们来得正好。朕才批了份折子给你们瞧瞧。” 康熙一甩手,从御几上摔下一份折子,正落在十四阿哥膝前:“念。” 十四阿哥拾起折子,双手打开,我就站他身后,冷眼瞧去,认得的满文再少,但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_的名字还是认得,瞧格式,这是份皇子联名所上的请安折子。 十四阿哥清一清嗓,将康熙所写朱批一字一字念出:“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 康熙问:“念明白了么?”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同时道:“儿臣恭领皇阿玛旨意。” 我转过脸去,不忍看十三阿哥神色。 四阿哥上前一步,跪在十三阿哥身侧:“皇阿玛,儿子想告退去永和宫给额娘请安。” 康熙对四阿哥态度甚为和悦:“去吧。十四阿哥,同你四哥一起去,德妃已很久未和你们两兄弟一起说话。玉格格留下,朕还有话要问。” 十四阿哥应了,收起折子,与四阿哥一左一右扶十三阿哥起身,挟着他慢慢走出东暖阁。 我默然让过一边,未尝没有物是人非之感。 片刻之后,我的目光转过,莫名和康熙碰上,康熙呷一口茶,气定神闲道:“待会儿四阿哥来接你,你同他一起回王府,见见你的小妹宝珠。” 我思维一顿,康熙又道:“新满洲第四代家主之位是你的。朕说过等着看你的忠心,朕会一直注视着你。” “十三阿哥的腿疾怎样了?” 出宫后,我与四阿哥各骑了一匹马,并驾缓行,四阿哥见问,也没答,只摇了摇头。 我又问:“或者让我去看看他?” 四阿哥转首朝我面上望一眼,半响方道:“现在不是时候。” 我想起先前康熙训斥十三阿哥的话是当着四阿哥面说的,未尝没有敲山震虎之意,亦知此地不宜多言,便收了口。 不一刻到了雍亲王府,四阿哥和我分头换了便服,才一起进万福阁。 因是迎接四阿哥回府,众女眷全部盛装打扮,正福晋纳拉氏见了我依然一团和气,其它都是熟面孔,只一名年约十四岁的女童站在纳拉氏身后,一看服饰品级,就知是侧福晋年氏。 虽然一般行礼,年宝珠的神情举止还带着天真,我留意细察她容貌,确实生得粉鼻堆琼,唇如朱润,稍一说笑,颊上浅涡便嫣然呈露,于美丽中又带着几分憨意,毫无成人气味,甚是惹人爱怜。 四阿哥并无多话,众女稍后散去,只福晋带着年宝珠引我们到她春和院入座。 我是没明白康熙叫我来看年宝珠的用意,不过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崩溃。 相信就算三百年前的年玉莹意识还在,对年宝珠也不会有多少姐妹情,但纯粹用二奶空降兵的角度来看年宝珠,我根本找不到一丝敌视的感觉,照理四阿哥娶了她,她应该是我的假想敌,可我眼前分明是童工…… 尽管年玉莹的身体今年刚满十八岁,我的心理年龄却有二十五岁,换算到现代,应该大学都毕业三四年了,而年宝珠的年纪充其量是初二女生——在二十一世纪,会有可能发生一个上班族跟一个初中生共用一夫的状况么? 很快纳拉氏和年宝珠都卸了朝服重新出来,年宝珠也不用人教,主动走到我面前,规规矩矩行礼:“宝珠见过玉格格。玉格格吉祥。” 我定定看着她,她抬起脸,又叫了我一声:“小千姐姐。” 纳拉氏在旁道:“你刚到年家时,宝珠五岁,是你领着她满地跑。过了两年,她搬到湖北去住,你们才分开,如今……” 她接下去还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年宝珠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 笑话,被人剃了眉毛,难道还要认姐妹? 我站起身,纳拉氏嘎然而止:“福晋,小千对过去的事不想再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话完,我看也不看四阿哥和年宝珠一眼,径自转身出门。 走出春和院,一时下廊,一时上桥,我也不辨方向,只是越走越急。 不知什么时候,我停了脚步,面湖而立,孟夏午后阳光切碎波光桥影,粼粼满目。 四阿哥静静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我听到自己声音有些发哑:“如果今日我不来会怎样?” 四阿哥不答。 我继续道:“常言说眼见为实,一点不错。看到她……我是什么?‘那时’我也和她一样大……” “不是!”四阿哥打断我,“她不是、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你!” 他顿了一顿,绕到我身前,盯着我的眼睛:“我没碰过她!” “你娶了她!” “千,难道你还没看出事情已经开始?”四阿哥的语气发沉,“我和老十三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皇阿玛将他交给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监管,连一向待老十三比待我还好的额娘也……我甚至担心老十三会随时被再次圈禁……我不想眼看着他落到大阿哥的下场!” “所以,你听从安排,换取信任?” “我别无选择。” “太迟了。”我说,“你叫年羹尧给出良田万顷的银票时,我们之间就结束了。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曾全力以赴,但是一败涂地。现在的我,只不过和你一样:听话,然后换取我想要的条件。” 我返身走开,然而四阿哥在我身后问:“”(小明拉着小乾的手曰,这个可能是小千轻功太好走路太快and44说话结巴so走远了没有听清。。。) 十一月,康熙诏凡遇蠲赋之年,免业主七分,佃户三分,著为令。同月谒陵,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及八阿哥扈从,而我在从六月到十一月间的近半年时间内业已全面接管陈煜在新满洲的势力,第四代家主的身份亦由于康熙时刻将我带在左右成为一个半公开化的秘密。 谒陵仪式分告见、告成、辞行,共进行三天,一应事务主要由三阿哥和四阿哥协作主持,康熙并无多劳累,但顺利完成仪式后碰巧下了一场大雪,车马难行,只好在离陵五百里外的皇家别苑暂住。 夜间,诸皇子陪着康熙在寝宫内说话消食,我亦在旁随侍,正好康熙与谈明季史事,太子聊到前朝末帝崇祯,因顺治皇帝从来讲崇祯的好话,太子也是大加溢美,康熙则颇不以为然道:“明朝费用甚奢,兴作亦广,其宫中脂粉钱四十万两,供应银数百万两,宫女九千人,内监至十万人,今则宫中不过四五百人而已。明季宫中用马口柴、红螺炭,日以数千万斤计,俱取诸昌平等州县,今此柴仅天坛焚燎用之。” 数据一摆,众皆点头称是,太子难免讪讪,康熙望了太子一眼,又讲了两则笑话,一是崇祯修大内建极殿,从外地采买来的巨石,经运河运抵通县,再人挽马拉,移至紫禁城前。耗时费力,不计其赀。谁知石大门狭,无法进宫,运石太监只好启奏崇祯,说这块石头不肯进午门,该如何处置?崇祯吩咐:那好办,将它捆起来,打六十御棍!二是崇祯学骑马,那场面很壮观,两人执辔,两人捧镫,两人扶靴,刚刚将他捧上马背,还未坐稳,就滑落下来。摔了的崇祯,气急败坏,发出御令,将此马打四十大鞭,然后罚往苦驿当差! 三阿哥笑道:“如此比来,崇祯丢了皇位,岂不是要将龙椅也打上一百大鞭?” 一时满座都掌不住笑了,太子摇头晃脑道:“要说鞭法,咱们这现成有一个擅长的。”说着,他瞥瞥我。 前年九月十八阿哥逝后发生许多状况,康熙连连震怒,曾将大阿哥、二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皇子们绑到畅春园正大光明殿前的花园内,命人执刑鞭打,执鞭的恰恰是我,而唯一被打到的就是四阿哥——想当初一废太子不知伤了多少元气,时过境迁,太子居然拿此事在康熙面前开玩笑,他真的是清朝第一冷笑话专家;或者他平反后心里还有疙瘩,特意拿此事装娇发痴,倒拖累说出话引的三阿哥比他还尴尬了,四阿哥还罢了,一废太子中被骂得最惨的八阿哥在旁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康熙神色如常,接着刚才的笑话感叹道:“马犹有知识,石则何所知乎?如此举动,岂不令人发一大噱?总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不知人情物理故也。” 康熙说的是崇祯鞭马、鞭石,焉知不是借此讽喻几名皇阿哥? 自我接手新满洲后,在康熙身边见识更多,加上我的历史知识比还珠格格丰富了几条街去,能将朝中种种错综形势、包括各阿哥党之间的风云诡异洞察得比我清楚的只怕屈指可数,康熙认第一,我当仁不让认第二,总之名列前三。 所谓明哲保身,我是康熙党,自然知道什么时间该留给康熙育儿,因托了个借口,独自走出寝宫散心。 入冬本就昼短夜长,好在今晚雪势已经变小,我站在廊下,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大自然间的声息悉悉微微,令人心境平和。 一件孔雀裘披风被轻轻加上我身,四阿哥绕到我身前替我系上领结,手势温柔。 我有观音泪护体,已是寒热不侵,不过四阿哥这么做,我亦不阻止。 这半年间,我看得出康熙的天平在逐渐向四阿哥倾斜,这样的变化他们父子心知肚明,凡交给四阿哥的事务,康熙要一,四阿哥就给到三,但四阿哥为人是一天比一天低调了,韬光养晦的功夫他算得修炼到家,而他对我的关注,一直都没断过,只是以我身份的敏感,自然更有理由同他保持适当距离。 四阿哥道:“老十三让我谢谢你,若不是你,他没这么快康复搬回自己府中居住。” 我淡淡道:“十三阿哥有话可以当面跟我说,我会很高兴,又何须王爷转达?” 四阿哥早就习惯于我的态度,不以为意道:“他知道你没话跟我说,所以找些话让我跟你说。” 他这么直接,我也不好再绷着脸:“是了,你们是好兄弟,我说不过你们。还有什么话?一起说。” 四阿哥又问:“他的鹤膝风还要治疗多久?” “膝伤好治,如今他心里的话只肯对你说,要完全痊愈,还得靠你。” “起风了。我们回里头去吧。” “好。王爷先请,我稍后就回。” 四阿哥刚刚走开,我突然一阵眩晕恶心,扶柱干呕不止,空自反胃翻江倒海,喉咙却干得火烧火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斜靠住身,抬手擦擦额首,已见冷汗。 “千,”四阿哥不知几时去而复返,一手扶住我, “我帮你去叫御医?” “不要。”我乏力的推开他,“我没事。” 四阿哥目光炯炯的看着我:“昨儿皇阿玛换行装时,我见你躲到背人处,也是这般不适,有什么事你要连我也瞒?” 我苦笑一笑:“总比从前吐血好受多了,能有什么重要事?” 说着,我与他擦身走过,他却一把攥住我的手:“从海宁回来后,你的月信如何?” 我不言语。 他追问:“你是害喜,对不对?” 他的手心滚热,我垂下眼睫,又很快抬起:“不是。” 我执意要走,他拉住我,拉散披风,孔雀裘滑落一刻,他用力搂紧我,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告诉我实话。你的体质有异常人,告诉我你的月信究竟如何,还是你是几时开始不适,我要听实话!” 四月底在海宁为救四阿哥结了合体缘,六月回京,当月我就开始不适,而我的月信只在醒来后到成亲之前的最初一个月有过,之后便毫无症兆,我不是不曾疑心,但若说是当时受孕,迄今已有近七个月,不可能身形始终不变,因此只将这事压下心头,现听四阿哥这般说法,我心中亦是忐忑:“什么叫做有异常人?” 四阿哥默了一默,方缓缓道:“婉霜当年怀有身孕,足足怀了十五个月才生下你……你听我一句,跟我说实话。” 我心中一顿:莫非得到法华金轮力量的女子,体质亦会发生改变? “没有!”我挣开身,看住四阿哥一字一句道,“王爷多虑了。小千绝不可能害喜!” 四阿哥不依不饶道:“那日在海宁,你我明明——” 我决然打断他:“小千已跟王爷解释过很多次,那时的事情,不过是王爷重伤之下的幻觉,而且是十分荒唐的幻觉。” “好,就当是我的幻觉!”四阿哥坚定道,“不管怎样,我会负责!” 我望天,一晒:“原来王爷还是会负责的好男人?真好,真是有情有义——王爷的情义和负责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罢。小千告退。” 自从雪夜廊下负气话别,转眼又过数月。 康熙五十年二月二,龙抬头,食春饼,我在地宫查看新满洲交来关于医鬼追踪的资料,陡然晕倒,醒来,已被秘密送至乾清宫荣宪公主旧居,而康熙就在我房内,还有一名御医跪地,正是太医院院史大夫刘胜芳。 我起身下地,与康熙相对无言,旋刻,传报雍亲王召入。 四阿哥进来,先凝目看了我半响,才跪地向康熙行礼,他起身后始终和康熙以满语交谈,然后康熙挥手让刘胜芳退下,室内只剩下我们三人,我用满语插口:“是我的。——不是你的。” 四阿哥错锷看我,我踏前一步,仍用满语道:“连我几时学会说满语你都不知晓,又凭什么一口咬定我腹中孩儿是你的?” “千儿。”康熙忽然放重语气,“皇家血脉,不容混淆!” 我只字不让:“不错,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千儿说实话,正是为了四阿哥好。” 四阿哥终于脸色一变:“此话何解?” “慈姑,功专破血,通淋,滑胎,利窍。多食动血,孕妇尤忌之。烧酒,性烈火热,遇火即燃。孕妇饮之,能消胎气。”我轻轻发笑,“今日子时至丑时,先服慈姑,后用烧酒,我只算漏了中途会发生晕厥这一项而已。按时辰,也该发作了……” 四阿哥勃然大怒:“你敢——”话音未落,我身软软滑下,他一把接住我,已经变了声调:“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室内人声渐渐杂乱,而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消沉。 “唔……”我张开眼,满目纷乱,只有四阿哥的脸最清晰。 见我醒了,四阿哥亲自扶我坐起,又召了一早伺候在旁的刘胜芳过来搭脉。 我缩回手,四阿哥皱眉握住我手腕:“先前我才进来回皇阿玛话,你又忽然昏厥,这样如何了得?” 我钝钝道:“刚才我好像听得懂满语了、好像还说……”话至此处,我嘎然而止,意识到慈姑烧酒只是幻想——我压根儿就没正经学过满语,那又怎么会是真的。 “皇上呢?” 我转动目光,不见康熙身影,四阿哥解释道:“太子来了,在外头陪着皇阿玛说话。” 是了,我这样子,自然不便让太子看到。 念及幻觉中话语,我心头微跳,仍是拒绝刘胜芳搭脉,偏头望住四阿哥:“让他们退下罢。” 我语气变化,四阿哥一听即明,他的神色亦是一柔,依言令御医及侍奉太监等退出房间。 人一走光,四阿哥马上道:“我已跟皇阿玛认了我们的孩子,今晚你就跟我搬回王府住。” 他两手交握住我一手,说得一派理所当然,而我在他脸上看到的那一种热切令我无法再回避。 “我们的孩子?”我苦笑一笑,“你真的想要?” 他一僵,我堵住他的话:“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我停了一会儿,才能接下去说:“我要这孩子,但是我也要清静。” 他盯着我,面上慢慢浮现了然之色,简洁道:“好。一切我来安排。” 四面碧玉栏杆,嵌空玲珑,再设百十盏金灯点缀其间,燃将起来,灿如明星,若在夜间远远望去,最是好看。 然而身在其中,又是何等滋味? 圆明园,紫碧山房,四阿哥居然安排我在此地养胎,真正惆怅旧欢如梦。 紫碧山房里一座小楼,两丛竹,猗猗玉兰,明波镜湖,亭亭香花,幽景难绘,的确清静,服侍人共有什二名,全是四阿哥搜罗来,打头的龚嬷嬷乃是前朝御用稳婆家传出身,带着五名助产纯谨妇女,另有五名侍婢各抱其职,均是训练有素的,另有一位姓方的厨娘,烹饪药膳手艺堪称一绝。 我离开乾清宫前对新满洲的事做了暂时移交,但和医鬼有关的线索追查我始终不肯放手,四阿哥劝了几回不见效果,因此事关系陈煜,他也不好多说,只着人加意照料我便是。 经过一个多月的饮食调养,龚嬷嬷替我诊疗数次,初步推算我的预产期该在六月前后。 因上年十月下诏,自康熙五十年开始,普免天下钱粮,三年而遍。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九省地丁钱粮,察明全免。所以春,年届六旬的康熙便带了皇太子、皇四子、皇五子、皇八子、皇十四子、皇十五子、皇十六子等七个皇子随驾巡视通州河堤,历时半月。 而四阿哥闲来无事,便将康熙在河西务如何向河工主事牛钮等人指示挖河建坝事宜,如何当场示范,如何用科学仪器丈量土地,又让侍从取仪器插地上,令将豹尾枪纵横竖立,然后亲视仪器,定方向,命诸皇子、大臣等分钉桩木,以记丈量之处,还于尾处立黄盖以为标准,取方形仪盘置于膝上,以尺度量,用针画记,朱笔点之等等亲自讲解地测量法原理说与我听。 我听至这些平日锦衣玉食、众人仰视的众皇子因为皇父在旁督命不得不亲身从事钉木桩之类实地操作的细节处,亦是失笑。 四阿哥每到紫碧山房看我,最多逗留不超过两个时辰,一来我身倦思睡,二来近期朝中之风云诡谲我亦深知,只要他在京城,每日奔波看我,无非是叫我心安,但我和他之间最多只谈论分析医鬼的下落,其他事务是一字不提,并非我和他彼此提防,而是我们心知肚明那条不可触碰的高压线位置在哪里。 在新满洲做得越久,我越明了康熙的深不可测,如果我没有猜错,今年间必将有大变故发生,我半年生产,半年休养,能避开这一波锋头自是再好不过,而四阿哥的处境,非步步为营不可。 这当口我有孕在身,对他是个变数,对我何尝不是? 按历史算,就在今年八月,雍亲王府格格钮祜禄氏为四阿哥所生的第四子弘历亦将出世,那我的孩子究竟身份如何?我心中实在是一点儿底也没有。 心情反复的时候,我当然也饶不了四阿哥,隔三差五跟他闹饥荒。 宫里住得时间久了,山珍海味老早看到腻,这日我随口说想吃雪菜小黄鱼汤,四阿哥立时吩咐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应有食材全部齐备,而他更是亲自入厨房监工。 我久等他不回,亦不带使女,悄悄儿掩到厨房的窗下往里一瞧,只见四阿哥站在刚起锅装盘的鱼汤旁,用银箸捞起鱼尾,不防夹断了,他便将银箸一抛,交待方妈妈:“你,继续把它弄翘。翘了端上桌才好看。” 方妈妈束手束手无策,欲哭无泪。 我禁不住一笑,四阿哥扭头看见我,绕出来责道:“这里气闷,仔细薰坏了。” 我不理他,只跟方妈妈笑道:“别动,我就要原样的,一会儿送我房里去。” 话音刚落,四阿哥公然打横抱起我,把我本人先送进房里。 “奇怪,你近来见了身子,抱在手上倒不觉重。”四阿哥把我放在榻上,又给我围好盖毯。 我缓缓抚摸自己小腹,忽然停了停手。 四阿哥立时趋近:“怎么?” 我皱眉道:“踢我。” 四阿哥喜形于色,俯身轻轻贴耳上来细听半日,我问:“有动静么?” 他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有,在叫我阿玛、阿玛——好听!” 我略向后仰身靠住垫子:“咱们打个赌,这孩子一定是最先学会叫额娘。” 他咧咧嘴,握住我一只手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看我。 我问:“眈眈视人何为?” 他嘿嘿一笑:“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有世子了。” 我不置可否道:“未必是小阿哥。” 他坚持:“必定是小阿哥!” 我有意问:“若不是,又如何?” 他想也不想:“不打紧,我会再让你为我生一个。” “若还不是怎么办?” “接着生。” “你干么不自口自口自己生?” 四阿哥一呆:“什么?” 我收起玩笑:“其实我想要女孩儿。” “也好,男孩像你,女孩像我。都好。”四阿哥顿了顿,执起我的手,“我和你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儿,等将来她长大了我一定不把她嫁到蒙古。” “我和你的孩子”——我细细咀嚼这六个字,不觉有些痴了。 因为是我和你的孩子,才无法做到舍弃罢。 不管怎样拉开距离,不管身份如何改变,在之后的岁月里四阿哥仍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我的孩子的父亲,血浓于水,纵使慧剑斩情丝,这份联系又怎斩得断? “在海宁我受伤昏迷,但是我听到你在耳边跟我说你要给我生个小阿哥,所以我才会苏醒。” 四阿哥第一千零一遍搬出这一套念叨,我应对如流:“说过很多次,那是你在发梦。你受伤,照料你的人是陈煜不是我,还要我怎么说?等表哥醒了,你去跟他对质好不好?” 我对当日之事始终咬紧牙关不认,四阿哥亦感无奈:“就当是做梦,至少现在梦境成真。咦?” “什么?” “你的肚子在踢我,劲儿还不小!” 肚子踢人? 我闷笑一阵,方要发话叫他别摸了以免摸出个蘑菇的头,侍女萱儿忽进房禀道八贝勒此刻正在紫碧山房外“求见”。 四阿哥听了亦不言语,只拿眼望着我。 不一刻小黄鱼汤送上,分盛小碗,热香四溢。 四阿哥忽开口道:“我下去见见老八。” 我捏着平形底的满釉无圈足彩瓷汤匙抿了一小口,既有南方菜的鲜、脆、嫩,又融合了北方菜的咸、色、浓,甜咸适中,咸中微甜,清鲜平和,深得淮扬风味之精髓:“八阿哥想见的人是我罢?”我扬起头看看四阿哥,“若是你出去,他看到了你,就更不好打发。” 四阿哥一顿:“你不打算跟他照面,又何必将他拖在这儿?” 我闲闲道:“现在知道我长居紫碧山房的只有皇上和你,八阿哥能找过来,总不见得是你让他来的?” 四阿哥伸指抹去我唇边沾到的一根小小鱼刺,我接道:“总之只要八阿哥知道是我自己不想见他,与四阿哥无涉就行了。” 四阿哥微微摇头,我知他有话,但他不说,我也不问,跟他分食了一碗鱼汤,才正式传饭。 饭毕,四阿哥扶着我手肘在房内慢慢走动消食:“你认为良妃的病情究竟如何?” 我毫不犹豫道:“挨不过今年冬天。”停了一停,又道,“你怎么看?” 四阿哥只回了七个字:“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着,门外萱儿等人拦不住,八阿哥终究走进房间。 八阿哥穿一套圆领长褶通身常服,乌金色丝绸质地,无提花暗纹,秋香蓝束口箭袖,镶秀金色缠枝花纹,腰间系同色丝绦,更衬得他肤如温玉,然而眉目间那股憔悴之色无论如何掩不去。 四阿哥有意无意斜步半挡在我身前,八阿哥看到他亦并无露出意外之色,开门见山道:“四阿哥,玉格格,我额娘病重,今日我来,是想请玉格格往延禧宫一行。” 我朝门外望了一眼,萱儿进来给八阿哥上茶布座,带众人退下,四阿哥又跟八阿哥互道了礼节性的寒暄,我方答道:“良妃娘娘染恙,自有宫中御医精心诊疗,玉莹何德何能,堪蒙八阿哥青眼?” 八阿哥眼也不眨地看着我:“玉格格若肯赏面一行,我可将你最关心一人的行踪告知。” 我微微挑眉,研判性地打量了八阿哥一下。 八阿哥略显犹豫,但还是很快道出:“玉格格要找的人现在……内。”他摇动手指,比出一个“二”字。 我垂眸半响,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忽有些倦了,我进去歇一歇。两位阿哥在此用茶说话,一切自便。” 说着,我唤进萱儿,扶着她的手慢慢走进内室。 约摸半柱香功夫,四阿哥进来,在我床沿坐下,我睁目瞧他脸色,他问:“医鬼的踪迹你早就查到?” 我一笑,反问:“在你府里的人,是否一定就是你的人?” 四阿哥凝视着我,并不答话。 我又问:“为何这般瞧着我?” 92、第七十九章 四阿哥视线下落, 伸手轻抚我小腹, 似漫不经意道:“这一年多,你变了。”一顿,“但不管你怎么变, 在我心里你还是原来的模样。” 类似话语很久之前十四阿哥也跟我说过,却不及四阿哥这一句在我心中引起波澜。 我和四阿哥, 差一些会一世共行,无奈又终须分。 “those hands are small, but they are mine。”我的英语发音在四阿哥听来当然归为古怪一类, 但我不在乎他怎么想。 这双手虽然小,却是自己的一双手,沉下心, 把所有曾经失去的重拾回来, 无法全力以赴地去面对现在的事情,就没有谈论梦想的资格。 久违的延禧宫, 院中两株梨树开得正盛, 恍若从来不曾谢过。 我同着八阿哥缓缓走入西边寝殿,一路药香盈鼻,却安静得出奇。 宫女束起纱帘,八阿哥和我俱是一愣:“皇阿玛?” 康熙一指竖于唇边:“良妃睡着了,莫要惊醒她。” 八阿哥遽的一震, 我同他互视一眼,心下了然:康熙近期所受困扰良多,究竟是一天一天显了老态, 竟将良妃的病重昏迷当作是她沉睡。 在李德全和八阿哥一左一右的扶持下,康熙巍巍起身,步出外间,但经过我身边时,康熙略停一停,轻道:“玉格格,且在此好好陪伴你若姨。” 八阿哥的目光朝我面庞扫来,我只作未觉,垂首施礼让过。 来延禧宫之前我跟八阿哥提的条件是在我诊疗过程中绝不可有第三者在场,虽然康熙会先一步到近乎冷宫的延禧宫探望良妃,但八阿哥救母心切,无论如何不会违背我的意思,何况西寝殿药气弥漫,久处其间对康熙身体十分不利,他必定不会多留,我便放心在良妃榻边软垫绣椅坐下。 良妃双手交叠明黄被上,素肌清凉无汗,绝少血色,几近透明,而她的容貌与我初次见她时并无大改。 “若姨?”我喃喃重复康熙的话,陡然失笑,难道康熙是要让我跟八阿哥认了表兄妹关系么? 我第一次踏进延禧宫,不过是名从九品尚且算不到、未入流的黄鹂穿戴小御医,如今却已坐拥受康熙宠爱的玉格格和新满洲家主双重身份,可在良妃面前,我感到的是一阵又一阵空虚。 帝王的女人,无论当初多么受宠,无论是否生了儿子,到头来所得也不过这样孤寂下场。 我要一个良人,日日夜夜陪伴我,心里只有我一个,可能么?知道得越多,只会越绝望。 我将手搭上良妃腕脉,念力扫过之处,她的经脉果已十衰九竭,因暗叹一声,闭目渡入白光…… 待我走出西殿,已是日落紫禁城,康熙早就回转乾清宫,八阿哥一人不知在门外守候多久,见我出来,道了声谢,欲言又止,面有询问之色,我微微点首,他立时欢喜越过我冲入殿内。 风过梨花动,翩翩雪瓣旋舞零落,有一片沾到我的肩头,我亦懒怠抬手去拂。 延禧宫宫门打开,门外一轿,还有一人。 昏暗中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 四阿哥扬起脸看向我,嘴角噙着笑:“倦了么?我来接你回去。” 转眼到了六月,盛夏荷开,紫碧山房的镜湖亦是红白翠绿,美不胜收,而我预产期将近,四阿哥除了去乾清宫,几乎每日寸步不离我左右。 俗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京里头的习俗,入伏日讲究“贴伏膘”。 我虽身子越来越重,行动不便,却能吃能睡,精神颇好。例如什么荷叶鸡、荷叶肉、清汤荷叶莲子羹,我嫌其性凉,又馋嘴要吃,都叫方妈妈改良了食谱,奉给四阿哥试过,他才允我略用一些。 当日我渡入良妃体内的白光至少可保她病情三月安稳,八阿哥对我深表感激,大有修好之意,时常通过四阿哥带些小玩意儿给我,应节送了四只粉彩陶瓷荷叶杯,与白居易诗写的“寂寥荷叶杯” 不同,并非那种在鲜荷叶中心凹处撕去绿纤维下连茎,酒倒入杯中,顺流直下能达茎孔末梢的天然酒杯,而是造型特异,杯子外缘中部有个碧绿莲蓬,孔通杯内,倒酒入杯,莲蓬也随之灌满了酒,饮者喝干了杯中酒,灌在莲蓬内的酒随之流入杯中,酒若清泉,饮之不尽。 然而我独钟八阿哥特制的大冰碗,内盛鲜莲子、鲜藕、鲜菱角、鲜核桃……全呈白色,高雅纯洁,据说是延禧宫每年荷月必备佳品。 闲来无事,我亲手将莲子、菱角等剥予四阿哥,言笑晏晏,时光倒是打发得飞快。 但六月一整月,我并无临盆迹象,四阿哥放弃了七月随驾秋a木兰的机会,又多陪我一月,孰料依旧不见生产,而龚嬷嬷先后帮我诊断,均是尺脉滑利,滑数搏指有力,毫无不吉之兆。 早在随园替孙之鼎整理医典之时,我便将《薛氏万金书》、《女科胎产问答要旨》、《产后歌诀治验》、《孕育玄机》、《妇女百辨》等传世医本看了个滚瓜烂熟,再加上这一两年神识念力开窍,明晓得连月来手少阴脉动甚,流动往来雀啄利,分明是妊子之象,同龚嬷嬷向四阿哥所言符合,但四阿哥独知我体质迥异他人,每每私下问我究竟如何,我只含笑不语,他急也无法。 不知不觉中秋将至,恰逢康熙御驾回京,宫中和王府里四阿哥都是事务繁忙,渐少在紫碧山房过夜,我亦不以为意,中秋前两天还让人到护国寺等处庙会买了上品“兔儿爷”回来,每日早起必要把玩片刻。 兔儿爷源于传说中月亮里的玉兔,是用黄泥以砖模刻塑,造型众多,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仅一寸左右;大的很威风,小的甚精巧,不大不小的为普通兔儿爷。兔儿爷多似将帅,身穿金色盔甲,或半披战袍,袍底画着彩色的海水江涛,堪称“披蟒扎靠”。 大小兔儿爷都有座位,有的偏骑走兽,如麒麟、老虎、狮子、庭鹿、骏马等等。不骑兽者,皆高踞山石、庙宇之上,或以各种大型蟠桃鲜果为其座位。兔儿爷的背上,有的插大纛,有的插盖伞,这样装扮倒也威风凛凛。但最怕水,若一落水,便成了一摊泥! 我看中一种光着上身的兔儿爷,成组出售,每组若干个,都有接连活动的人物,有的开茶馆,有的卖点心,甚为趣致,因叫人装锦盒里送到十三阿哥府上,我站旁边看着,不留神脚下一滑,才略略倾身便觉腹痛难止,龚嬷嬷急命人去用亲王府密请四阿哥,半时辰后萱儿回报王府格格四品典仪凌柱之女钮祜禄氏与管领耿德之女耿氏竟然同日一早发生难产,四阿哥分身乏术,稍后方到。 四阿哥府里两名格格有孕之事我心中早就有数,但骤然听报,心头仍是一焦,腰酸腹痛,谷道迸迫,生阵不迟不早偏在此关头全盘发作。 龚嬷嬷早已取家传胎产金丹给我服下,此时拭捏我右手中指中节,果然突突跳动不止,确知是临盆时候,则以被褥壅垫脊背,令我仰卧少顷,且稍宽裙带,以便胎儿在腹中转舒有余地。 我怀胎十余月,胎虽不坠,气血亦亏,而血气不足,胚胎难长,在紫碧山房养胎期间用大补气血之药膳以倍养之,原料庶无分娩之患,但生产时腰疼腹痛眼生花,实在苦之不禁,而龚嬷嬷在旁极言未到胎随浆下,瓜熟蒂落之时,切不可预使气力使精神失倦,临期反致疲困,因令二名妇女扶持我正住体腹,以免胎元转动不顺,更用酥油滑石涂产门、洗产户,不一刻八珍汤加益母草浓煎送上,奉我唇边时而饮之,以助气血。 我每每不禁痛苦,或欲伛偻屈曲、斜倚侧靠,均是稳婆将我扶住。 妇人一生莫重于生产,临产莫急于催生,既产莫甚于胞衣不下。辛苦熬到胎随浆出,虽然护痛,为免产门不畅,亦不得曲身遮闭,那种苦楚,便如人在鬼门关走,一脚门外,一脚门内,阴阳路只在一线之差。 撩乱多时,我已几近声嘶力竭,方听龚嬷嬷喜道:“出户了!快!用参汤!” 独参汤服下,我精力一振,人以两手抱我胸前,我亦按龚嬷嬷预先教过方法自以手紧抱肚腹,以令胎衣下坠。 然而胎衣迟迟不下,再服参汤亦是催生无力,稳婆用用草纸烧烟熏鼻,我虽连打了数个喷嚏仍然无效,时间越拖越长,如若再不剪断脐带,恐血反潮入胞中,胀而不下,攻心必伤,只怕连胎儿都是不保。 胎儿娇嫩,我始终不敢贸然发动护体白光,何况此刻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只拚尽最后气力哑着声叮嘱龚嬷嬷:“断……断带……”话音才落,尚未见着答复,眼前便轰然一黑,人事不知。 “龚嬷嬷不灵,还得蘑菇教圣姑姑我joying来……再生不出来,给小乾看看蘑菇、他就吓出来了!!!” 奇怪的奸笑声飘过,似乎还有七彩可爱的蘑菇浮现,我正不知身在何处,突然间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将我意识拉回。 我睁开眼,龚嬷嬷的声音十分稳定:“玉格格勿动。” 我用眼角余光看见龚嬷嬷似乎速度极快的伸手指一探,还未有怎样感觉,双腿之间跟着热流汩汩,龚嬷嬷如释重负:“胞衣已下!恭喜玉格格,母子平安!” 助产妇女速用热水浸其胞衣,我又细看一眼,方知龚嬷嬷虽急断脐带洗儿,但仍用软帛物系坠脐带,然后截断,才能以指以右手二指紧跟脐带而上,带尽处,捺出余留我体内胞衣。如此历练有经识的稳婆,四阿哥的确帮我找对人。 为恐厥阴受寒,助产妇女小心翼翼用复巾裹护我小腹以下,又因刚刚产毕,血气未定,便在床头浓铺厚褥,扶我高倚竖膝仰靠,房中本来遮围四壁无一孔隙,免致贼风为害,更烧以醋炭,二名妇女从旁轻轻以手从心按摩至脐,使恶露倾泻,腹空尽下,杜绝血晕血逆之患。 儿既出胞,母子分体,又获大小平安,我心亦喜,之前所受百般痛楚竟一时忘怀,唯翘首以盼龚嬷嬷将洗好新儿抱来与我看。 龚嬷嬷用棉絮暖衣将新儿紧包,拘于怀内送给我看,众人齐声贺道:“恭喜玉格格,得了位洪福齐天的小阿哥!” 新生儿的脸泛着红,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像个在睡觉的小猴子,可我横着看是这样亲切,竖着看是那样可爱,反正自己生的怎么都好。 我还没气力言语,颤巍巍伸指轻触他的脸蛋,一碰到他的脸,没碰到嘴唇,他就条件反射般转头向着我的手指,张嘴做吃奶的动作。 周围人都笑起来,我转而将手指触及他的掌心,他立即把它紧紧握住,眼睛却还是闭着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小脸,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预煎的生化汤我已产毕即服,此刻产房整理清洁,萱儿入内奉上白米薄粥和煮石首鱼,供我澹食调摄,她进门时,我朝她身后看了看,十分失望。 龚嬷嬷要将新生儿抱到预先备好的育儿房护理,我亦允了,倦倦合目靠褥而眠,忽的心中一凛,骤然睁眼,只见留在产房内靠门的两名妇人已无声无息躺在萱儿脚下。 萱儿回过脸,和我视线对上,面色一寒:“咦,喝了我的焚心粥还能睁开眼的人,你是第一个!人说玉格格古怪,果然不假。”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一切:“四阿哥呢?” 萱儿苹果脸上漾起和平日一般的甜美笑容,向我移了一步,低声说道:“这不是来了么?” 几乎是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四阿哥的急切声音:“玉莹——你怎样了?” 萱儿弹指间一股锐利气劲扑面逼住我呼吸,接着迅速回身,并指为刀,绿芒暴起处,直接对准门口劈下。 她的掌刀气势澎湃,却是刚中带有阴柔之力,碎木无声四溅,又半途化为飞粉,纷纷扬扬中“蓬”的一声闷响,萱儿捂住胸口连退两步,门口出现的不是四阿哥,却是一名年青的布衣僧人。 “南无阿弥陀佛。” 年青布衣僧人所念佛号字字千钧,便如砸在人的心头一般,萱儿颊上奇异一现红晕,愤愤骂道:“又是你这贼秃!”语毕,却似对这僧人颇多忌惮,足下一点,迅捷无比地破窗而出,僧人身影一晃,一道灰影紧跟而去。 窗外的夜风灌进来,我一偏首,眼前暗了一暗,有一人替我挡住。 他将垂帐放下,手撑开在我身体两旁,看着我:“千儿,你受苦了。” 他的手慢慢覆上我手背,从他的掌心传来十分熟悉温热。 我咬咬牙:“产房不吉,王爷难道不怕忌讳?。 四阿哥将手轻轻抬起我下颌,令我直视他:“皇家血脉需要很多子嗣继承——这是我的责任。亦是你的。” 我沉默半响,方淡淡道:“所以你让年羹尧到海宁送良田万顷的银票给我?” 四阿哥忽然冒出一句话:“我是男人,但我不是和尚。” 我哑然望着他,没错,我既不能跟他在一起,又要他为我“守身如玉”,太过荒唐的那个人究竟是他,还是我? “等你为我生的小阿哥长大些,我会向皇上请旨将他封为我唯一的世子。”四阿哥抚住我脸庞,一字一句道,“亲王府制可有两名侧妃,至今尚有一位空缺。而几年之后你便是世子的生母,地位原超众人。嫁给我,我们每天一起看着小阿哥长大。让我来安排好么?我不要我们再大起大落,辗转难眠,更不要再经历分别,我要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过得快乐。” 我慢慢道:“去年九月我离京之时,你可有怨我?” “我只记得有人答应我一定等我回来,有人求我成全。于是我放了手,却终于还是放不下心。”四阿哥注视着我,“如今小阿哥也有了,这是上天注定你我要厮守一生,你还犹豫?” 我依然竖膝倚枕而坐,四阿哥和我之间隔开一双膝盖,便如咫尺天涯:“不是犹豫。我做不到。要将别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看成是我的责任之一,我做不到。” 四阿哥深吸一口气:“从我第一次要你,你就很清楚你能得到的名分。如果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没什么做不到。” “名分?”到底产后虚弱,刚才一口气说了长句,我有些吃力,停一停,方接道,“不是唯一的名分,对我来说没有必要。你若真心待我,又可不可以放下一切,我们带着小阿哥远走高飞,过只属于我们的生活?” 四阿哥的面上瞬间闪过诸般神色,最后归为平静:“我生于皇家,受皇阿玛多年苦心养育之恩、栽培之德,万里江山万里尘,心系天下民生,无处不是我的抱负与责任,纵然儿女情长磨人老,但皇阿玛这般年纪,你我又怎忍心让他再失望一次?去年从避暑山庄回京,你原本就已准备嫁给我,现在又有何不可?” “没错。如果不是我突发吐血,如果不是我在海宁昏迷,如果你没有娶年宝珠——也许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但事实就是事实,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即使从头开始,一切还是会这样发生,这样结果。”我将四阿哥的话还给他,“的确是上天注定。” 四阿哥沉默半响,才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正好西南方一道紫色焰火破空而起。 那样的紫色在深沉的夜空中难于辨别,然而却昭示它的确实存在,我看到了,四阿哥也看到了,他的声音殊无欢愉:“法海已生擒医鬼。这次将医鬼诱出之前我向皇阿玛请过旨意,也知道你早将陈煜和温无冰秘密接到新满洲地宫,借玉室之力帮他保命。医鬼出自温家,既落入法海之手,温无冰自有方法处置,你大可放心。” 说着,他转回身,许是光影的错觉,我瞧见他的眼底漏出一抹奇异黯然,心中不由一动:所谓钮祜禄氏与耿氏同日一早发生难产,是他造的假象? 瞬息间思如电转,蜂拥而出的前几个可能性已让我有了新的判断,然而东面传来的叫声打断我深想:“走水了!走水——” 东楼! 是龚嬷嬷将小阿哥抱去的楼! 我慌乱挣起,却力难独支,裹在下身的巾毯亦随之散开一半。 四阿哥迅速走回床边帮我掩好身子:“你别乱动!我先去看看究竟怎样!” 我一把攥住他手臂:“等等!我也要去!” 他垂首看了我一眼,我松开手指,他从柜中找出衬裙与外裙给我系上,又扶我坐起穿了鞋。 脚尖踏地的一刹那,我重重皱眉,四阿哥托住我,用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沉声道:“不要勉强!有龚嬷嬷在,小阿……”话未说完,东面“轰”地一声暴响,犹如百十惊雷齐齐绽爆,红光透窗吞吐,竟连四阿哥的眼眉映成尽赤。 我骇到肝胆俱裂,同着四阿哥一前一后奔出产房,只见镜湖东侧的小楼已然倒塌三分之一,其余部分亦陷入烈火滔滔,窒息热浪如层叠卷席般四下猛冲,而楼外幸存者失声惊呼,忙乱奔q,如何泼水救火全无所依。 “危险!不要进去!——千!” 四阿哥极力将我拦腰抱住,风声猎猎,火光熊熊,我似乎听见婴儿啼哭,待要叫那孩子,才想起连名字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上,不由心头大痛,眼前一黑,险险晕厥过去,强行汇集念力,真气聚敛,全力弹开四阿哥的束缚,急叱一声:“灭!”白光有若实质银盾应掌而出,生生逼退迎面而来的掀人气浪,护我冲入半壁火焰危楼。 预设的婴儿房就在东楼的一层第三间,离门口不远,楼内火光薰人欲迷,而我终究损耗过甚,冲进来后护体白光只余薄薄一层,火星溅入,灼入衣裳。 我咬着牙跌跌撞撞向前找,墙体开裂,楼板疏松,烟气到处弥漫,双手偶尔扶及墙体,掌心顿时被烫伤。 眼睛难受,喉咙疼痛,我走过了头,再折回去,房间内已无完好家什。 从东楼门口走到这,我的脚下不止被绊到一次,但我尽量不往下看,只是尽量避免再踏着。 终于绕过半截倒塌屏风,床架已然焦黑变形,床边站有一名年青布衣僧人,他回过身,我一眼见着他手中怀抱小小一截,瞬间停脚,眼泪滑落,被刹那蒸干。 前所未有的疼痛以心脏为中心霎时流遍全身,强横如漩涡般吸扯我血液倒流。 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但我被人拖离,我抬起头,居然还能认出四阿哥的脸。 我揪住四阿哥衣袖,可是我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那名布衣僧人背对着我们挡在身前,我几乎就要不顾一切扑向他,四阿哥却抖开一件浸透了水的黑披风,连裹带抱地将我拉出门口。 等我再次见到布衣僧人,他双手捧着一条长形铜匣,四阿哥在我身边牢牢抱着我,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抬手搭上铜匣边扣,但是过了同样的时间,我仍然没有勇气打开它。 布衣僧人忽然双臂一沉,开口道:“法海无能,让医鬼纵火逃脱,以至酿成此等大祸。法海愿领一死!” “纵使血海滔天又怎样?”我缓缓起身,从法海手中接过铜匣,我的血肉在这铜匣内,这样轻,就像我的灵魂,不过21克。 四阿哥动了一步:“千,你要去哪?” 我绕过他:“谁也不要跟着我——包括你。”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走得如此专心致志,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断我,直到一辆马车停在我身前。 十三阿哥从马车内下来,站在我对面,静静道:“皇阿玛要我接你去见他。” 天空中有雷声隆隆,但是雨滴一滴也砸不下来。 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十三阿哥也不上车,他一直跟着我走,终于雨柱倾盆而下,叫人冷得发抖,心头却是滚烫,将身上蒸出虚汗。 我越走越慢,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十三阿哥,他的头发衣裳都湿透了,而一双眼睛依然目如寒星,于是我将视线落到他的膝盖,他走上前的姿势明显僵硬,但他对此展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只尽量用衣袖遮覆住我怀中长形铜匣:“世无不可过去之事。你若真的决定离开北京城,我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是四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女人。”十三阿哥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凝视着他,从他面上看到的除了嘲讽,还有自嘲。 车窗外掠过的是无尽暗夜,唯一能撕裂它的只有偶然划过天际的银色闪电。 马车没有把我和十三阿哥带到乾清宫,而是在一座禅寺内停下。 我没放下铜匣,亦没换上新衣,只加了一件披风。 十三阿哥在场,康熙与我说什么,我俱无反应,只听到一句“朕失去十八阿哥之时,深觉痛彻心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我遽然一震,抬眼望着康熙。 康熙略一欠腰,向我伸出双手,亲自将铜匣换给十三阿哥。 我手中一空,心头跟着一空,随即无边倦怠席卷而来。 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十七日,都统鄂缮、尚书耿额、齐世武、副都统悟礼等人俱被锁拿,而我经过三月休养,亦将二阿哥在我孕产期间代摄的新满州事务正式全盘收回,太子一党声势大减。 而就在我离开圆明园紫碧山房的第二日,和硕雍亲王府的格格钮钴禄氏为四阿哥平安产下一子,赐名弘历;十一月,耿氏又生一子,名弘昼。康熙连得两孙,大为欢喜,接连赏赐了四阿哥许多贵重之物。诸皇子中唯独对着四阿哥,康熙偶尔还会露个笑脸。 本来乾清宫才是康熙长居的寝宫,但为了批改自十月以来陡然剧增的奏章方便,康熙有时也居住在养心殿。 养心殿位于西六宫之前,离乾清门也不远,不会影响御门听政,离御膳房也很近,便于用膳,而从这里去乾清宫及太和殿都很方便。 前殿是处理朝政的地方,后殿乃为休息之所。 康熙不太在前殿正厅的宝座御案处理政事,仍如在乾清宫一般偏爱正厅东部的暖阁,恰好这日政事较少,我领着魏珠往乾清宫昭仁殿南墙相连的东庑房再次间鸣钟处取了新进贡的藏香,顺道从御茶房带了康熙近来心好的椿龄益寿药酒及八珍糕回转养心殿,却见除了本来在场的太子和三阿哥外,四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均已过来陪康熙坐话。 因那次雨夜十三阿哥很是追了我一程,腿疾果然受寒湿气所侵复发利害,我搬回宫后倒有泰半时间待在他府里为他悉心诊疗,连八阿哥几次想法设法邀我看视良妃军被我一一避开,是以连常在康熙跟前的太子和四阿哥的面也不大照得着,乍见其他几位阿哥,到底隔了段时日,不免觉出几分面生,尤其十四阿哥,他坐在最靠门处,见我进来,先站起身接过我的手将酒和糕点摆桌妥当。 十四阿哥还有两个月就过二十三岁生日,他比四阿哥小着十岁,虽不像十三阿哥那样和四阿哥亲近,但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神情举止无不渐渐透出和四阿哥的相似之处,瘦削了些,越发眉清目秀,嘴角带一点笑意,也是轻薄若刀锋般:“十三阿哥近来身子见好,多亏玉格格费心。” 他是受皇命“看顾”十三阿哥的,十三阿哥再度发病的缘由他自然清楚,我理了三线藏香交给李德全燃上,回道:“不敢当,有十四贝勒如此关心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自然恢复更快。” 说话间,内侍趁空将一些进贡之物呈上御览,康熙略扫了一眼,指着一件寿山石罗汗,道:“傍边的狮子不好,着改做西洋狗。” 内侍正奉旨退下,康熙忽又道:“且住。”令内侍捧着罗汉给诸阿哥一一过目:“你们瞧瞧,狮子怎么改狗?” 太子头一个道:“改成狮子狗!” 康熙道:“好,着二阿哥改过再与朕看。” 众人皆是一愣,太子不敢说话,亲手捧过罗汉,就这么抱在怀里眼睁睁对着康熙,康熙也不理他,又问:“这件罗汗虽要改过,心思还不算大差,哪一个进的?” 内侍居然没能立时答上,场中才一冷,四阿哥迅捷接口道:“回皇阿玛,这罗汉乃是员外郎李卫敬上。李卫世居江南徐州丰县,寄籍江苏铜山,十岁而孤,读书不多,唯好习武,捐纳为员外郎,是前日刚受过皇阿玛金殿召见的九十二名外省官员之一。” 康熙注目四阿哥面上,半响方道:“朕老了,有些事,朕记不着的,有你替朕记着,很好。这个李卫,你看如何?” 四阿哥稍作沉吟,答道:“李卫正当盛年,看来是个锐意经世之务之人。” 就在我去鸣钟处之前,康熙跟太子、三阿哥谈论到前日召见的外省官员,恰有提及李卫,“锐意经世之务”正是康熙给李卫下的评价,居然与四阿哥此刻的回答不谋而合,慢言太子,连三阿哥亦微微变了颜色。 我从旁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四阿哥身上,那神情让我记起了一些事,便垂下眼去,门外遽然起了迭乱脚步,紧接着有人一阵风似的进来,越过我身旁的十四阿哥,一把紧紧握住我臂膀:“跟我走!” “放肆!”康熙怒喝一声。 我抬起眼:“八阿哥……” 四阿哥箭步上前,挡了我半边身子:“松手。” 八阿哥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你到底对我额娘做了什么?” 四阿哥沉下声:“八阿哥!” 八阿哥仍不撒手,他看看四阿哥,又看看我,涩道:“你、你们——” 话才开端,延禧宫的曹公公突然跌跌撞撞进来,一扑在地,嘶着声:“良妃娘娘……归天了……” 以一介冷宫太监曹公公的品级,居然在御前如此失礼,乃是大罪,然而李德全还未及喝斥便先听到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伸出去的手又滞在半空。 八阿哥返身揪起曹公公,他脸色雪白,张开了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康熙站起身,三阿哥快步越过双手抱着罗汉的太子,上前将康熙的手肘托扶住,康熙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拉开嗓子:“摆驾延禧宫——” 十一月二十日,八阿哥生母良妃薨。八阿哥昏厥当场,醒后心甚悲痛,需人扶掖而行。 康熙表面无甚异常,但连日时有意外之举,如在御医张献等人治疗武英殿赫世亨疾病的奏折上朱批:“理气健脾丸药,有补脾助消化之效,着每日早晨将一钱药以小米汤同时服下,想必有益。着由御药房取药试用。除此之外,禁止服用其他补药及人参等。”病后调脾及防止滥用人参自然均可,其论示虽不合医理,御医却不敢不遵旨照办。 又如熙嫔陈氏于月内为康熙诞下皇三十一子,康熙不见如何欢喜,却在寿皇殿练箭之时痛批在场陪驾的十四阿哥,只因其从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四年之间,竟然没有任何子女出生,甚至连十四阿哥的嫡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及妾吴氏均一一点名斥责在内,令这些妻妾在朝中为官的父亲侍郎罗察、员外郎明德、典卫西泰、二等护卫石保及常有等人隔日便慌不迭接连上奏,分别代女请罪。 可十四阿哥早已不是当年一被康熙斥责就乱蹦乱跳的热血少年,康熙骂归骂,骂完他接着射箭,照样靶靶命中红心。 这事过了没几天,我就在从十三阿哥府回宫的路上被十四阿哥单独拦住,当面质问:“八阿哥说你对良妃做了什么?” 我勒住手中缰绳,扬脸看他,他驱马缓缓绕行我一圈:“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就女子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此其宜于貌者也,尤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 自小阿哥死于紫碧山房的东楼大火后,除了玄色,其他的外衣颜色我一概弃之不用,十四阿哥因避讳康熙名字而念为“青”色,本来不错,但他话锋一转,又道:“然锦衣绣裳使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烂,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玉莹,你终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扫他一眼:“人生在世,上天并无赐予额外之物,因此只需学会两件事:习惯、接受。贝子爷以为然否?”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我面上一凝:“你错怪了八阿哥。那时他真心同你修好,所送粉彩陶瓷荷叶杯和大冰碗内绝无暗埋火药,有人故意冤他。” 我养胎历时过久,前后因缘只有康熙和四阿哥清楚,为避免不必要的风传,连圆明园紫碧山房的所有戍防均是由四阿哥嫡系的粘竿处侍卫负责,后期八阿哥为找我救治良妃亦是先求得了康熙的暗示才能寻到紫碧山房,之后包括我去延禧宫及八阿哥送的礼物等等往来都是由粘竿处暗中监视护卫,一应内情除有限人员知晓,外界断难透出消息,现十四阿哥既有此一说,显是八阿哥同他说的,这倒没什么,不过他连那次大火后我和四阿哥合力追溯出的线索都有所知,让人无法置之不理。 “有四个字,叫做势成水火。”我屈指弹去袍角沾着飞叶,“可知为何不论八阿哥怎样怨恨我,我在任何场合都没说过一个字一句话以作回应?解释就是掩饰,我无需掩饰。” 十四阿哥问:“所以你对良妃见死不救?甚至雪上加霜?” 当日我看在良妃跟婉霜、冰姨的关系情份上,不惜以有孕之身冒险渡给良妃一半观音泪念力,本来以她本身根基,足以支撑平安渡过今年,但我自身损耗太剧,几至难产,后被医鬼焚心粥之毒所伤,又经历小阿哥之死而溅泪破功,观音泪因之失控,逐渐逸体而出,亦令我无法再对渡给良妃的那一半观音泪念力进行相感控制,而单凭良妃孱弱病体,能独力支持超过两月以上已属奇迹,现在八阿哥仍要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我能怎样?可见紫禁城不欢迎活雷锋。 “黄河尚有澄清日,十四阿哥又何须苦苦追问?”我略作停顿,纵马前趋,“若说冤屈,我儿最冤,这个公道,我自会讨回。” 自后冷冷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真要讨公道,为何不在四阿哥身上讨回?” “什么?” 十四阿哥绕过来,正面对我:“四阿哥究竟能给你什么?当初他硬是从我手里抢走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会有交待,结果呢?他居然为了要让年羹尧死心塌地跟他而娶了年宝珠,不是娶你!就连……连至今这种情况,他还是做不到给你名分!他如此负你,你为何还执迷不悟?”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方淡淡道:“有? ??肯给,也得我肯要。十四阿哥有空关心玉莹,不如先顾好自个儿。你若不想引火上身,最好早点决定不再信任别人。” 十四阿哥一皱眉,反问道:“此话何解?” “良妃病笃时,曾遗八阿哥之言曰: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不肯服药。——否则以太医院圣手如云,怎会连将良妃保命至明年开春都做不到。”我仔细审视十四阿哥脸色每一点细微变化,“这一遗言你并未听八阿哥提及对不对?” 十四阿哥不语,我续道:“如果八阿哥还是一直在家供奉母妃容像,那么皇上会在谕旨中公布此事也说不定,孝心固然可表,沽取孝名则是自取其辱,你不妨替他想清楚。” 话完,我不再多看十四阿哥一眼,径直入宫。 一进乾清宫,却见李德全正抱着熙嫔所生的皇三十一子让康熙逗玩,三阿哥、四阿哥亦在旁随侍,时而言笑。 我给康熙行了礼,见他伸手指给还未睁开眼的皇三十一子抓握玩耍,便在旁略站了一会儿,方悄悄抽身出去换下行装。 康熙已将乾清宫西近弘德殿的荣宪旧居整修一新,题名慈云精舍,专拨给我留宫时单住,平日由魏珠兼职督人打扫,我虽从不在此办理新满洲的事务,但为着安全起见,仍是一名太监宫女不收,又把随园的东西泰半搬来,倒也清静方便。 我简单换了常服,推门出去,四阿哥已立于院中,抬首看树:“今年格外清冷,延禧宫这株梨树移植此间,不知明年花开时节怎样?” 我缓步走到四阿哥身侧站定:“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看人心。” 四阿哥道:“十三阿哥今日如何?” 我答道:“如常。仍系湿素毒结于右腿,膝上起白泡,破后成疮,时流稀脓……但凡他将心放宽些,也不至如此反复。” 四阿哥道:“我瞧你进来时气色不好。” 我不回应。 四阿哥又道:“前天皇阿玛同我面谕,良妃去后八阿哥一直迁怒于你,根本毫无道理,难得你不放心上,敦郡王他们跟八阿哥要好,若有为难你的地方,你不便直接跟皇阿玛说,可以先告诉我。” 我轻手拍拍梨树结实的树干:“十四阿哥说,我们错怪了八阿哥……” 四阿哥眉毛也没抬一下:“是么?” “我总觉得……小阿哥好像还活着。”我用指尖细细触摸树皮皴面,“……我看每一件事物,都酷似他的脸。只要能让我的心得到片刻平静,即使错怪,也不算是错。” 93、第八十章 “千儿。”四阿哥踏前一步,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 掌心在这寒天里竟也有一丝暖意,而他眼瞳里的乌色越发沉甸,“法海传来消息, 医鬼负伤逃离京城,往温家旧址所在的雪浪峰紫玲谷的方向而去, 温无冰料定医鬼疗伤必需一味紫玲谷的特产灵草,早已守株待兔, 有他二人协力, 终可生擒医鬼,你且放心。” 我抬手覆上他掌背:“要是医鬼救不活陈煜,他必死无疑;救得回, 他也要死。不过害了小阿哥的背后那人究竟动机何在?我还没想通透。” 四阿哥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撤下手, 转身走向东暖阁方向:“我会找出谁是忍者中的忍者神龟。” 行将年末,今年一桩沸沸扬扬闹到江苏总督噶礼 和巡抚张伯行互参的江南乡试科场案总算有了定论, 康熙把总督巡抚减职, 又将副主考官等五人斩首,气尤未平,八百里加急把噶礼专程拎到京中骂了个狗头喷血,末了却照样令他伴驾随往永定门外的南苑冬狩。 这次冬狩除了八阿哥抱病在家,其他成年皇子均随驾出行, 而十三阿哥腿脚不便,康熙特地安排我与他同车照应。 南苑缭垣九门,虽是冬日, 苑内自有当令林木葱茏,湖沼如镜,鹿鸣双柳,虎啸鹰台,亦有德寿寺、永慕寺、关帝庙、宁佑庙、元灵宫等名区,本来走北边大红门取道最速,但康熙中途改变主意,大队绕行南红门行宫,便平白多出三个时辰的路程。 因无子食乳,我产后妒乳,壅结肿痛,憎寒发热,几成痈肿,虽及时以连翘金贝煎温汤调敷揉散压下,但气血凝滞,至今仍需每日按时以天麻草煎洗温补,康熙这一绕行,偏又碰上积雪封路,不觉到了时辰发作难耐,加上马车颠簸,我渐难支持,气喘发急。 十三阿哥见我举止古怪,主动移身扶持,刚要开口相询,马车猛然刹住,我怕十三阿哥膝盖受伤,奋力挡开他,自己却狠狠撞到车壁,胸部受挫,险些溅下泪来,十三阿哥拉我坐稳,亲自打帘问道:“何事?” 车外队伍起了一阵骚动,一名御前侍卫苍白着脸越众禀道:“回十三阿哥,回玉格格,前面太子的马车翻了!具体情况此处尚难看清,据说皇上正——” 他话还未完,我悚然和十三阿哥对视了一眼:跟太子同坐一车的人正是四阿哥! 十三阿哥二话不说,推帘一跃下车,他腿脚不便,落地不稳,才晃得一晃,我已后发先至,抢掠出他身前。 转过弯道,很快看到一块凌空斜伸出去的坡角,已经围住了几圈人,出奇安静,而坡角尽头正是太子那辆马车,下面悬崖陡壁。 马车显然失控,四只轮子有三只勉强攀在坡缘,仅靠一块突石卡住,我还未及喘一口气,突石崩裂,马车发出惊心动魄响声,随之陨落。 风擦过脸颊,吹落我的帽子,我飞跃出人群,起手处白光结索缠上崖边老藤,一绕一扯,体内真气一沉,整个人流星般急坠而下,崖壁斜生一株纠葛老树,堪堪抵住翻顶马车,我一眼瞥见车内身着紫金披风那人,另一手翻掌出指,白光千缕成丝,将他上身缚住,强行拽起。 不过电光火石间,马车夹杂崖石断枝轰隆堕下,连串闷响仿佛就在耳边不曾远去,我足一沾地,立即返身看视我拉回那人。 那人挣出一只手臂,抹去蒙面灰尘,我看清他五官面目,不由脚下一软,如同心头跌空一步:为何太子身上穿着四阿哥的披风? 诧异、愤怒、忍耐、悲痛、恐惧、伤心、自嘲、压抑、抉择、揪心、紧张、指责、震撼、气恼、伤感、仇恨、惊骇等等就像惊涛骇浪一样将我层层拍打,我这般不顾后果地舍命相救,居然救回太子? 真气连同白光如水银泻地般瞬间消失无踪,我还能站着不动已属奇迹。 太子得了自由,箭步上前来将我迎面拥抱,一手振起,高声呼道:“‘昂阿额顿’大显神通!天佑本王!” 人群中陡然爆发如雷欢呼,此起彼伏:“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我肋骨快要被太子抱断,连抬起一根手指的气力也是欠奉,沉重的悲哀压得我只剩下一个想法:任凭我和四阿哥之间怎样千回百转,从此生死悲欢,两不相干! 最坏的结果是——我从太子肩上抬起眼,千人万人里,独独对上一双眼睛,该一刹那,周遭一切声响退潮般消逝,只始终有那么一双难以推拒的眼睛,阅尽世间最夺目繁华和最深刻孤寂,晒干我所有心事。 我好像在任何时候都不曾见过四阿哥将白衣素袍穿出那样流光溢彩,冉冉似雪。 康熙领着一众到齐的阿哥走上前来,我挡开太子,屈肘抚平自己鬓发,斜睨他一眼,不出声地骂了句:“cosplay四阿哥?谢特你个一受封疆!” 因马车已然坠毁,太子便与康熙同车,四阿哥和我坐了十三阿哥的车,我几乎上车都迈不开步,发车后听他们交谈数语,方知太子的马车翻车前正好四阿哥被康熙召去谈话,而太子畏寒,挑剔马车漏风,硬将四阿哥的紫金翻毛披风换穿,以至害我认错了人。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交谈声音甚轻,我靠着车壁,很快沉沉睡去,待到醒来,已身在南苑团河行宫的退思斋内。 魏珠带两名小宫女侍奉在侧,见我醒转,十分欢喜,但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未听进,低头细审了身上衣物,并没被替换痕迹,那么到底是谁将我送入退思斋,想了一想,亦不再深究,只令魏珠给我取茶。 才下地呷了口茶,门外走来小厮,与魏珠低声私语一番,魏珠回来言道太子忽至退思斋前厅相候。 我问了时辰,正当酉戌之间,照例是康熙用膳之时,如何太子会来此处,我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又问明只有太子一人前来,方换了洁净便装悠悠踱过前厅。 红木雕花格几案和地上林林色色堆满了御赐之物,差不多占去半厅,太子除了披风,背对着我站在窗前,我走到他身后,清一清嗓子,太子肩头一动,拖长音调,转过脸来:“玉格格——” 厅内烛火通明,只见他鼻梁上驾了一副西洋墨晶眼镜,镜片上分别贴着两张圆形白纸,赫然写了两个字,一为“嫁”,二为“我”。 我张大嘴,呆了半响。 太子摘下墨镜,露出他的心灵之窗:“正所谓玉格格好心救回本王的性命,可叹本王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我抬起下巴:“你大脑缺氧?” 太子深吸一口氧气,曰:“我不痒。” 我掉转头走出前厅,远远比个手势,示意魏珠牵过我的马,太子紧追不放:“嫁给我,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霍然止步,正打算正面评价一下太子这种外放式的常人难以理解的美,康熙派来寻他的人已踏进退思斋,因不再言,各自上马,一前一后去往康熙下榻的琼华岛庆霄楼。 虽是入夜,琼华岛上四处灯火通明,可夺月辉,尤其庆霄楼前一大片冰场,八旗将士分为两队,一队穿黄色军服,一队白色军服,配护膝,背插小旗,分八旗的八种颜色,以便分别,列队入场,有以速度取胜的,称为“抢冰”,按滑到皇帝面前龙旗下的先后排名次,也有花样滑冰,称为“走冰 ”,或金鸡独立、或童子拜观音、其他诸如哪吒探海、朝天蹬、冰上耍飞刀、飞叉、弄蟆7伞3镀斓鹊燃仁潜矣质窃蛹迹钊四坎幌窘印 康熙兴致颇佳,亲自坐在特制的冰床游乐于冰上,冰车形如轿,下置木刀,底附铁条,车内可容三五人,围有帷幔,内置貂皮坐蓐。前有数人滑冰牵挽,后有人左旋右推,甚是热闹。 我驻足瞧了片刻,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等人分领八队人马龙摆尾式,从临时设立的门入场,上置“天球”下放“地球”,接近球门时,以箭射球,以多者为胜,有个名目唤作“转龙射球”,端的精彩纷呈,引得康熙不时开怀大笑。 如此闹了约近一个时辰,众人方尽兴而归,太子始终不曾入场,此刻方迎到康熙身边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镜已收得不见痕迹,方松口气,就着十三阿哥递过来的茶盅浅浅饮了一口,太子忽将眼睛看着我,抬高声音:“皇阿玛,儿子刚从玉格格的退思斋而来,有一心愿,求皇阿玛成全。” 如此闹了约近一个时辰,众人方尽兴而归,太子始终不曾入场,此刻方迎到康熙身边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镜已收得不见痕迹,方松口气,就着十三阿哥递过来的茶盅浅浅饮了一口,太子忽将眼睛看着我,抬高声音:“皇阿玛,儿子刚从玉格格的退思斋而来,有一心愿,求皇阿玛成全。” 话音方落,十三阿哥失手打翻茶钟,全溅在膝上,四阿哥倏然立起,疾步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锦帕亲自拭去表面水渍,又搀着他起身走入后室,我欲随其后,太子却发声:“玉格格且慢——” 我脚下一停,康熙深深看我一眼,道:“去罢。” 太子哑口,我自抽身走进内室。 四阿哥见我进来,同十三阿哥低语了一句什么,便返身出去。 而我在四阿哥与我擦肩而过时叫住他:“等等。” 四阿哥闻言止步,我先到十三阿哥身边替他检查了一下裤管内膝盖处每日更换的药布是否未被水渗入,方睨了四阿哥一眼:“耳朵过来。” 四阿哥看看我,又瞅瞅十三阿哥,正色道:“有事说事。” 我偏过头,十三阿哥配合地发出打呼声,但他一双眼睛睁得好比铜铃。 我伸出双手,把十三阿哥的脸扳到朝里,四阿哥这才停到我身边,我拉过他手,用手指在他手心划了五个字“太子找麻烦”,四阿哥还没回答,十三阿哥突然偷偷大怒,闷声道:“岂有此理!”我莫名其妙低头,发现错把十三阿哥的手当成四阿哥的。 四阿哥早将我写的笔划都看在眼里,因沉吟道:“的确是件大事——”又趋近我耳旁,“晚上来我房里,我们秉烛夜谈。” 十三阿哥转回脸,吧嗒吧嗒眼睛:“四哥,我也要秉烛夜谈。” 四阿哥把眼皮一掀:“你睡你的觉。明儿我再找你谈。”说完,他靴声囊囊地走了出去。 十三阿哥和我对视一眼,笑道:“今日四哥可高兴坏了。” 我定定看着他,他也不避开,反而是我面上一烧,先错过眼去。 十三阿哥的声音继续道:“虽然你救了太子一命,但明眼人都知道你心里真正关切的是谁。一个人唯有感情和恐惧难以掩饰,越想掩饰,越欲盖弥彰。你们枉自聪明,也是时候对彼此好好交代。” “我……” 十三阿哥抬手打断我辩白,他眼中那种通彻明了之色几乎让我无处遁形:“他已经看到你的心。你呢,几时才能看到他的心?” 我到庆霄楼本来便迟了,食了一碗御用红京米熬的粥加两个干菜素三鲜煮饽饽就向康熙告退,康熙亦格外关切,除叮嘱我不要累着之外,还特别指派四阿哥送我回退思斋。 回途必经四阿哥居所海棠院,飞阁复道,画壁璇题,入门山池,石假山环之,临园少歇,品茶更衣,四阿哥屏退下人,独展卷挑灯夜读,我则慢慢踱了一圈,将他室内陈设看遍,正将一只金四面转花洋钟捧起研究,腰上忽的一紧,却是被四阿哥自后偷袭:“今晚别回去了。” 四阿哥腰间的荷包与我所佩玉环缠绕,仓促间排扯不开,我略低了眼,望着他手指自下而上动作。 他解开我第一粒领扣:“陪我。” 我攥住他的手:“点了蜡烛,就跟我谈这个?” “我情愿今日留在马车里的是我。” 四阿哥将唇贴上我后颈,久违而又熟悉的温存,可他忽然加了一句:“太子住我对门,明早我们一起出去跟他打招呼,麻烦自然不攻而破。” 我听了这玩话,不禁未语先笑:“既如此说,你我通宵掷棋作耍也一样算作陪伴。”说着,我在他怀抱里半转回身,抬指触及他耳畔,缓缓滑下,在喉结旁一停,故作顿悟道,“啊,我忘了——王爷是男人,不是和尚?” 四阿哥箍紧手臂,令我更贴近他,我皱皱鼻子:“什么味?” 他笑道:“男人味?” 我一把推远他,自往案边掀开脂玉葵花御制瓷盖碗,探首瞧了瞧,齐整整十数片,红艳欲滴,好似干肉脯,但比肉脯看上去柔润,且香气濡诱:“这是什么?” 四阿哥跟过来,两指拈起一片送给我:“你没尝过的,试一下。” 我咬了一角,入口甜中带酸,芬芳可口,于是吃了半片,四阿哥把剩下半片放进自己嘴里,问我:“猜出来否?” 我说了几样他均是摇头,因又喂我吃了一整片,我还是猜不出,他卖够了关子,才悠悠道:“这就是鹿尾。” 鹿尾没肉,实是一包鲜血,被油炸过之后,鹿血凝成块状,可切片食用,乃是上等的男性补品,所以我虽在宫中多时也听过此物,但一直未曾亲眼见过,此刻居然被我吃下肚中,大恨之下结巴道:“你给我吃、吃、吃wei哥?” 四阿哥没听懂,自取一片鹿尾吃了,不紧不慢道:“鹿尾滋肾润肺、补血zhuang yang、身轻气旺、延年驻颜,今儿南苑狼围顺道猎下的,给你尝个新,不好么?” 见他竟敢在我面前继续公开服食wei哥,我甚是气结难言,只觉胸口极其闷涨,举手在衣襟前连连扇风,四阿哥看了我一会儿,倏然扣住我手腕,欺近身来。 “犯se戒的和尚应该要拖出去剁小——”我挣不开手,只好嘴巴上占便宜,话还没说完,四阿哥忽抬起脸,诧异地盯着我。 我得了松动,忙将滑落肩头的衣领向上一提,怒道:“你耍蘑菇?”再要骂第二句,已一眼看清四阿哥唇角沾到的白色可疑汁痕,呆了一呆,接道,“干吗?学螃蟹吐泡……” 四阿哥神色古怪,只手指点点,示意我往下看。 我视线慢慢移到自己胸前,腾,一阵热就从脚底烧到头顶心,按捺不住把四阿哥连打了几下:“谁叫你用吸的?哈?” 两人纠缠一处,跌跌撞撞不知怎么的四阿哥就把我推在案上,忙乱间我带翻了案边的瓷碗,又死命用手盖着胸前不让他近,就这么拉扯不休,他的手突然探入,我紧张得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却停下,抱我坐正,双手撑开在案上,将我固定在他正对面,炯炯看着我道:“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恼我。你恼,罚别的都行,就是这桩事你不能再拒绝我。你说你到底要怎样才消气?你提一个要求罢,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给你。” “我的要求是我要提两个要求!” “成。”他爽快道,“第一个要求是什么?” 我眼也不眨:“我要你站院子里叫c,大声叫,最好对门都能听见,就现在!” 四阿哥闷头想了想,放开手,理理衣裳,真的转身举步向门外走去。 我看傻了眼,忙跳下案,踮脚跟着他走到门口,将身半掩在门板后,只探出小脑袋监督他,他下阶站在院中,回头望我,我伸一只手,掌心朝上一抬,示意他“想叫就叫叫得响亮”,他果然振起双臂,做了个拥抱夜空的姿势,中气十足的大叫一声:“床——” 这声音飘出去,“床床床床”,居然还有回音。 我咕咚一下在门后摔了一跤,总算宝相花毛地毯铺的甚厚,没有磕着我的牙,但我咧开着嘴,根本无法合拢,失策失策,没想到堂堂雍亲王爷有这么无赖的一面!幸好我及时在紧急关头运起能量打开护罩护住全身要害,否则今次还不被四阿哥的叫c神功雷得口眼歪斜四肢麻木外焦里嫩? 四阿哥进门将我扶起半坐,利落道:“说,第二个条件?” 好歹等被雷的那种欢痛参半欲哭无泪的感觉淡去,我才缓过劲来:“第二个条件……” 岚月如琴,光线透进门,柔和地洒落在他面上,让他瞬间变得温柔,眉目里似笑不似笑,略略侧头,嘴角微扬,无需一言,已是feng liu无限,那般似有若无的笑意,令我一刹那恍惚:“我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如一叹,却字字清晰:“……已经太久了。” 我们相视惘然,然后他问:“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我勾下他脖子,凑近他的脸,轻轻吻上他的唇,贴住,停留,依依恋栈。 忘记时间地点,只觉心尖儿颤,却无处不渴……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河蟹,反复比划半日,正要入港,院落外忽然响起拍门声,夹杂着几个大嗓门: “开门呐,送床来啦——” “阿哥乖乖,把门儿开开——” 我们停了一停,决定不予理会,排除万难继续完成本垒打,但门外的嘈音还不罢休。 我还算好,但四阿哥的状态明显受到影响,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抱到里间床上暂时放我平躺,他自己怒气冲冲地披上外袍又拿了碗盖扣住要害,返身出门扫荡外面的人。 此时鹿尾劲道全面发作,我一阵一阵发着晕,仍凝神试图捕捉四阿哥的动静,然而四阿哥的声息完全被淹没—— “我们追情倾也不是一天两天鸟,你说没就没么?让小年同鞋出来说话啊!” “不错!这就是我们明大,不是反清复明的明哟!是明大的明,明大的大!明大说听到加c了,才带着我们送c来,怎可不让我们进屋?激气!不要侮辱龙套的尊严啊!” “穿越一次很花钱的,不给我们进门就把袍子脱了给我们吧!” “抢碗也行!” “我要合影!” “我要签名!” “我要盖章!” “我要画蘑菇!” 此起彼伏的高分贝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我抗不住,晕了…… “千儿?”朦胧间有人唤我,我迷糊眼儿,勉强看出是四阿哥回转。 床褥稍稍一沉,他的手贴上我身体,有些动作,而我半醒非醒,由着他摆布。 他挨着我说了什么话儿,我一概应了,身上觉得重,可是就这么发着沉,提不出精神,最后他仿佛在我侧脸吻了一下,便一切静止。 次日醒来,我翻了个身,落手空空,方切切实实睁开眼来。自从失去小阿哥,我已不记得我有多久没睡过这样香甜,精神格外饱满,眼前的世界都比平时亮得多。 床尾有一叠备好的小号男装,我取过穿起,早就等候的小丫鬟进来服侍我略作洗漱,连头也梳好,仍不见四阿哥踪影,我纳了闷了,早点亦顾不得用,三步并作两步出园子,初初站到海棠院门口环首四顾,正巧一道之隔的对面味经斋的大门也是一开,太子昂首阔步跨出来,乍然瞧见我,原地一定,大叫一声:“来,拿我的眼镜!”他身后的清俊小厮赶紧奉上一幅西洋水晶眼镜,太子将其架上鼻梁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还不肯相信,又跑到海棠院门阶下,仰着脸看我:“玉格格?活的?” 我打个哈欠,太子一蹦三丈,指着我还要发话,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四处张望,应是和我一样想要搜寻四阿哥踪影。 皇天不负太子心,“吱呀”一响,海棠院隔壁的十三阿哥住处松筠馆的门开了,露面的除了十三阿哥,还有——四阿哥。 太子的眼镜碎了。 我的下巴掉了。 好在下一秒四阿哥就朝我走过来,我才发现刚才看到他和十三阿哥手拉手不过是角度问题引起的错觉。 “昨晚睡得好么?”四阿哥直接看着我问。 我一早醒来,便知昨晚他不曾真正碰我,他让我一个人睡。 同样吃了鹿尾,难道我是虚不受补以至昏睡整晚?——但漫漫长夜四阿哥又是怎样度过? 我的目光移向十三阿哥,他站在四阿哥身后不远,晨曦灿烂如金,给他的脸部轮廓镀上一层晕辉,熠熠发光,恍若流年倒回他曾单独在我面前的某一刻。 “啪”,我一击掌,吸了口微雪沁凉的空气,王顾左右而言它:“好大的蚊子。” 说着,我打了个喷嚏,在他们之前上马,当先驰往琼华岛庆霄楼。 虽然早上下了点小雪,但除了十四阿哥之外,其他阿哥都比我们四人到得早。 太子一路用满语跟四阿哥喋喋不休,快到门口才收声,而十三阿哥始终作天聋地哑状,所以反而是我在他们前面踏进庆霄楼前殿。 十阿哥不知从何处转来,呵着手进门,正与我当面碰上,开口第一句话:“玉格格今日气色怎么这样好?”他十分大声,阿哥们在前殿等候康熙本来无聊,听此一说均将我打量了一番。 我还未及言语,当值太监传报康熙驾到,众人起身行礼请安,方各归其座,不料康熙一转首见着我,居然点点头,也来了一句:“今儿气色很好,保持。” 十阿哥说什么也罢了,康熙此话一出,殿内气氛立即异样起来,我一口茶生生噎住,总算挤出一个笑脸回了康熙,别过眼,却见四阿哥当着众人的面看着我,rz……为何白天他的眼神还如此迷醉? 我忘了数数,昨晚他到底吃了几片鹿尾? 我从首领太监手里接过象牙包金筷子、擦手巾摆放在康熙座旁的黑漆描金葫芦万代花边大保吉案膳桌上,又将红色雕漆飞龙宴盒里的一份三羊开泰瓷碗装素馅饺子取出,放在大吉宝案的“吉”字上:“请皇阿玛用煮饽饽。” 这活原是李德全的首尾,却由我做了,康熙抬眼一笑:“好。”他先伸筷挟了,众人方才开吃。 我用铜胎珐琅浅碗盛了南小菜,坐过一边配着素三鲜粥慢慢喝下,一时无话。 片刻用膳完毕,撤下案桌,康熙叫进盛京镶黄旗的包衣佐领交待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分户之事,都是照拔给八贝勒、九阿哥、十阿哥之数施行:从大阿哥处抽回后拨给十二阿哥盛京三佐领下人丁七户,另补给三户,外再拨给盛京粮庄一个;至于拨给十三阿哥之盛京三佐项下人丁,较分户时之数既无减少,当毋庸议,而盛京一个粮上之地亩已分编成三个粮庄,此次仍作为一个粮庄拨给之。 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分别谢了恩,康熙手里捧着茶和阿哥们聊起四川、广西土司减贡马银之例,聊了些时,十三阿哥似腿脚麻木难耐,悄悄起身向外走去,他腿疾在身,原是奉旨得便即可走动活络,我是他的主治,自然事事关心,就抽身跟出。 十三阿哥拢袖站于檐下,面朝楼外划然大湖,有红板长桥,横跨水面,桥夹碧栏,看朱成碧思纷纷。 “昨儿夜里四阿哥床来把我的药全喝了。” 他的声音并不突兀,我还是一惊:“怎么?” 他略偏过脸:“说是渴得利害,错当茶喝了。” 我幽幽道:“我开给你的那些都是上火温药,补肝肾、益jing血,四阿哥岂不是很受补?” “可不是?你瞧,现在他一盏茶握在手里,那茶还冒着热气,腾腾的。” 我笑而不答,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瞧,正是四阿哥,他的脸好像板着,好像没有,眼睛也不看人,只说:“我热了,走,陪我散散。”说着,他便往桥上走。 十三阿哥原地未动,我自跟上。 四阿哥的步伐频率不快,但每一步的步距很大,我走走跳跳,堪堪跟得住,过了湖,有他的侍卫递过马缰来,他与我同骑一匹黑马,疾驱入林,他的怀抱似乎替我挡开风声、树叶声、马蹄声,一切一切,只有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交织一处,渐渐统一。 林中深处有一座精舍,题名别野别墅,我们下马走入其间,彼此十分明白,就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 于是门关上的一刻,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也许仓促,但几乎超越了我们在一起发生过的任何一次。 那种阳光般灿烂、甘泉般清冽、繁花般绽放、树木般坚毅、土壤般安宁、大地般温暖、天空般永恒的感觉,极之美妙。 在过程中,我清晰地感到他的汗滴落到我身上。 他的动作流畅而有冲击力,刺激得我忘记该怎样呼吸。 一切平复下来后,我很有一会儿躺着没动,整个人仍有悬浮感。 四阿哥抱我起来,替我披上一件衣裳,我靠在他手臂上,喃喃道:“刚才你最后咬我那一下子,真是让我乐坏了……嗯,老实交待,你从哪儿学的坏招?” 他心情甚好,轻笑道:“跟你学的。你没咬过我么?” 我翻身坐起,嘟了嘴想要争辩,他却忽然将我的脸颊一拧:“这回可饱了么?” 因他眼神让我面上一烧,我便不依:“咱们已经在这待得太久,该走了——” “好。”他嘴里应着,人却不动。 他不动,我也没动。 他就又笑了,附到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将手环上我腰身,我转过脸,他的唇贴上来,温柔只是一个吻,也付足十分耐心。 他拥了我:“你让我放,我且不动,还不好么?” 我一时没回过意,想了想才明白“动”字何解,才经了事,如何不知不抽之抽比抽打更难受,深恨他这般使坏. 一番窃窃私语,每一动,每一摇,便有暖流蔓延全身,只知他俯下问我:“以后还乖不乖了?” “……乖的。” “听我的话了?” “嗯……听话……” “什么都听我的?” “……都听你的……” chanmian像每一个无名的浪花拍打我,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强过一浪。 然而内心的感觉比身体更强烈,心里每一个角落都是满的,长久以来的孤寂无影无踪,有的只是一遍一遍确认他和我之间的情。 是否爱一个人,在这时候最最无法掩饰。 彼此契合,融为一体,我中有你,任何一点细微变化都同心相应。 “g……”我唤他的名,挚如吾爱。而他给我的回报是带我攀上另一个gao峰。 事毕又依偎喁喁良久,方整装而起,四阿哥牵着我的手走到门口,一停,转过脸容光焕发地问我:“自个儿能骑马么?” 屋外天色醉蓝,细雪碎碎,我扬着头看了一会儿,仍与他十指相扣:“我们走回去罢。” 从此处小林走回,至少需时半个时辰,四阿哥并无异议,解了玄狐皮大氅给我披上,并肩踏雪而行。 我虽不惧寒,这件大氅却是暖在心头,四阿哥握着我的手掌更是热得发烫,我悄悄觑他一眼,他亦正向我望来,四目交投,不言而明。 就这般走了些时,我静静跟在他的身边,居然说不出的平安喜乐,便是跟他一起走到无涯也愿意。 然思则无涯,生有涯,从小路绕回琼华岛仿佛比预计得还快,我们才踏上庆霄楼北面冰场,里头魏珠第一个扑迎出来,先行了礼,急切道:“无怪皇上派出那样多人遍寻不见王爷和格格,原非骑马走的官道,出了大事!——十三阿哥遭了狼袭!” 四阿哥阒然一震,整个人都如跳起一般,松开我的手便疾步前行,我紧随其后,三言两语问出魏珠大概:今日圣驾在晾鹰台左近行猎打狼围,诸阿哥随猎,本已合围,太子把守那边却突然出了纰漏,狼群负伤突围,押后的十三阿哥所领一队饱受折损,幸亏十三阿哥领兵经验丰富,忙中变阵得当,血战负伤者虽多,并无一人丧命,但十三阿哥为护属下,被最凶悍的头狼咬中背部,失血过多,且凝血困难,御医亦束手无策。 几句话功夫,四阿哥和我已踏入内殿,四下满满都是人,可出奇安静,空气中有着那种像衰败的玫瑰花一般的血腥气。 看到侧着头俯卧在主榻上的十三阿哥的第一眼,我不觉微微张嘴,却抽紧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康熙坐在榻边的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和我身上所披同款的玄狐皮大氅,只是那件遭了撕咬,沾了血迹,看上去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四阿哥越过御医,直接跌跪在床头,扶住十三阿哥搭在床沿的手,低声唤道:“祥?” 一声没应,四阿哥又唤一声,半响,十三阿哥的眼帘微微而动,十分疲乏地睁开,向上望着四阿哥,呵,至少他看四阿哥的眼神是清醒的,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把眼光转向康熙,停了停,方艰难的道:“儿臣不孝……让皇阿玛添忧……” 康熙摇一摇头,将手叠在四阿哥手上,一起轻握十三阿哥那只手,凝视着十三阿哥,眼眶慢慢泛起红,可他的声音还很平稳:“玉格格,替老十三止血的事交给你。” 没有人问我和四阿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十三阿哥死生之间、危在旦夕是在什么时候?一个时辰前?两个时辰前? 我只消看一眼四阿哥的背影,便知他此刻有多懊恼,康熙和我说过一句“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现在的四阿哥何尝不是? “清场。”我说,“我要求清场,所有人,立刻。” 众御医哗然,康熙挺起身,扬眉看我,我直视着他,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康熙做了一个手势,满殿人开始缄默而有序地分批退出。 我抛开身上玄狐氅衣,挽起右袖管:“雍亲王请留步——” 康熙最后一批走出去,单单把四阿哥留下。 我俯身用手背拭去十三阿哥额头虚汗,十三阿哥的声音细若游丝:“小莹子……”我回头看向四阿哥:“准备好了么?来吧,我们要大口一场。” “啊……啊哟……” “顶住!别动!” “唔……住手啊……” “忍一忍,就好了!” “呜!”我伏在枕上连喘带怒:“有没有必要这么大力?” 四阿哥不紧不慢收起器具:“已过了二更,你叫这么大声,会传得很远。” 我嗤之以鼻,扬起脖子对着窗外叫了一声:“口——” 自打我和十三阿哥两个从南苑被横着抬回来,四阿哥便趁我昏睡之际将我安置在雍亲王府里,迄今已逾一月,而我为救十三阿哥放血散功以至周身疼痛,并且四肢稍一无心磕碰便有青紫淤痕冒出,因此半夜把四阿哥推醒替我推拿揉散是经常之事,四阿哥亦懒怠跟我计较,只拉过被子往我身上一披,他自己倒头又睡。 无奈我吃痛不过,瞪大眼望着床顶,全无睡意,又跟四阿哥打饥荒:“天天养伤快闷出病来了,我要回宫……喂,听? ?没?起来啊……” 四阿哥坚持不理我,我就开始小声唱歌,从“十五的月亮”唱到“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四阿哥忽的翻身坐起,作披头散发金针菇状瞅着我,然后露出一个很坏的好人才有的笑容:“哈,我抓到你了,懒羊羊~~~” 我的视线顺着他落下去,终于一边发抖一边说:“你,你认错羊了~~~~” 次日,伤愈后的十三阿哥第一回到雍亲王府来找四阿哥谈话,正好也是我第一次可以独立下床溜达,由于事先无人通传,十三阿哥顺理成章看到了我在四阿哥书房里叉腰作茶壶状的一幕,而关键之处在于我嘴角的两条无敌口口膏药贴——嘴巴使用过度的人需要缓解。 因四阿哥坚称昨晚所为乃是梦中发生,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所以十三阿哥踏入门时我正霸在书案前喋喋不休跟四阿哥算账,还是四阿哥递了个眼色,我才发现他进来。 十三阿哥走起路来似比先前利落,在四阿哥侧手西面紫檀几边的椅上坐了,啜一口茶,笑道:“四哥,这苏州碧萝春的茶味儿更胜从前,莫非是用粤东白泥铫上佐?” 四阿哥将手中案卷放至一旁,伸手拿茶,正巧我将书案上的黄地福寿瓷茶盅朝他一推,两下一凑,翻了茶盅,直泼到四阿哥的衣裳,巧不巧,打湿他衣摆处。 依稀仿佛好像疑似……我见着四阿哥的额头爆出一条青筋。 “呵。”我抚额叹息一声,“人家忽然有些晕眩,上床养身先。” 95、第八十二章 其实自从海宁回京, 为着给十三阿哥治疗膝疾的缘故, 我反而同十三福晋兆佳氏走得更近些,两相比较,深觉还是兆佳氏比较心无城府, 况且亲王侧福晋定制满员为二,四阿哥的侧福晋已有李氏和年氏, 今次康熙虽逾制给四阿哥多加了一个侧福晋的名额,使得我的名字同样可入宗人府玉牒族谱, 但我始终对年宝珠等人心有芥蒂, 早在答应四阿哥求婚时就跟他提出条件明说婚后我需长住圆明园,决不与王府关防院内女眷同流,四阿哥当面也无露出什么不愿意思, 所以鉴于我身份的特殊性, 现在我不过暂时陪着四阿哥住在怡兴斋书房,经济生活均独立于内院, 任纳拉氏对我怎样热络, 我只客气在面上,敷衍为主混混为辅,总之不向任何人透露将来去向,等我搬走以后她们自然知道我手段。 旋即粽席蒲觞苓令辰,虽然康熙和皇太后仍在热河避暑, 京城里的端午节过得却也丝毫不含糊,不仅宫中有演屈原沉江应节戏、福海赛龙舟等活动,民间画船箫鼓江乡竞渡的盛举也层出不穷, 而德妃赏了四阿哥不少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佩,还有紫金锭、蟾酥锭、盐水锭等避暑药品,这些宫制玩艺当然比外头买得到的雅致细洁多了,最重要图个心意亲情,四阿哥跟德妃谢了恩,回府便将一半封起令粘竿处的亲卫送去给仍然逗留在汤泉的十三阿哥,剩下一半尽数给了我。 我节前陪四阿哥连续整理了几天的公文,着实疲累,端午节当日昏沉沉睡到下午酉时,被四阿哥回来丢了东西拖我起身一起到诚亲王府看俄罗斯马戏。 三阿哥自从封了亲王,过得越发滋润,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却比只小他一年的四阿哥的外表看上去足足大了一轮,也不知他怎么养的身,两边腮帮的肉已沿着法令纹有下垂趋势,四阿哥往他身边一站,更被衬得眉清目秀有丰神,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果然是看得见的,三阿哥天天埋首故纸堆里就越来越像古人,所谓貌有古相自苍然。 诚亲王府找来的俄罗斯马戏班胜在够新意,京中王公达官多以观此马戏为乐事,偌大一个王府才翻新整修的戏厅,楼上楼下宾客济济满堂,盛况空前。 四阿哥不欲张扬,领着我挑一间眼界好正对戏台位置又安静的二楼包厢安置了,对坐剥粽饮酒,今晚他身穿一件应景蓝棉纱袍,配红青棉纱绣金色龙褂,饮了几口菖蒲酒下去,也不似平日那般端正着架子,扶我倚他膝上,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少许雄黄酒,一时两人眼里都映出对方桃花映面春风起。 包厢有龙舟呈祥缂丝屏挡着他人视线,四阿哥心绪甚佳,把玩着我发间一根出门后在宫市新买的绸布制的老虎簪,又拿了桑椹、樱桃、茯苓等适时鲜果让我挑着喂他,我心知他近来在康熙跟前十分得意,当着人他又从不显山露水,只有和我一处时才偶尔放纵,我也久经惯了的,顺着他两情洽洽,有的没有的彼此说了一大通话,都是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好比开会时作出的唯一决定是下次开会的时间和地点,我跟他都知道有什么已经回不了头,但当中那一层纸我们谁都不肯先捅破,他等着我,我也等着他。 俄罗斯马戏演到半场,有个节目是十二个人走出来,六个是俄罗斯大婶打扮,还有六个居然是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很短的红裙围成一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裙子翻起来的时候,全场都举起了望远镜,至少有一半人包括我在内看到了俄罗斯mm的裤子。我必须承认三阿哥的周到贴心,书呆子的情趣要么没有,一旦有起来一般人望尘莫及那段位那层次那境界。 既然是马戏,当然少不了驯狗熊的招牌节目,有点小意外的是:一只狗熊和三个人表演爬杆时,后台两只狗熊却打起来了。大家都觉得占了便宜,看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狗熊会的招数太少,只会互相打耳光,其中一个还试图纠对方的头发,这个动作帮我解开了狗熊的性别之谜。最后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送爬杆失败的狗熊下台。 压场的节目我没想到是高空绳操,现场看一对夫妇在空中垂下的绳子上做各种高难度表演,尤其在楼上,可以看到很多楼下看不清楚的分解动作,我一度怀疑小两口的情侣装是否由三阿哥亲自设计完成,因为男方的白色表演服上有酣畅淋漓七八条中文墨迹,我费尽眼力才辨认出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士可杀不可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等,末了裆部赫然来上一句“se 武林大忌”,而且“se”字特意放大写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表演成功谢幕后跟别人不一样的是这对夫妇男左女右分别下台……我想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是去上厕所去了。 四阿哥问我笑什么,我犯别扭不说,他硬要我说,闹得几乎连食几上一盆奶皮敖尔布哈和攒盘粽子都打翻掉,我故意诈他说有人来了,结果他当真停了手,当真来了人,来者正是三阿哥。 三阿哥对我们闹的包厢里一片狼藉情形只作未见,摇着蒲扇拣位坐了,一面看着楼下歌舞换场一面轻轻道:“热河带回来的消息,老齐、老耿他们又被告到御前了。” 四阿哥整整衣摆,顺手放一粒樱桃在我嘴里:“湖滩河朔的事迟早要发,太子如今不管事,他们胆子也着实太大了。” 三阿哥望了四阿哥一眼:“仔细论起来这桩案子也是去年的事情,不过今年才被曝光罢了,你也知道先扯出来的是户部主办沈天生等人串通户部员外郎伊尔泰等,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孰料词连齐世武、托合齐等人,偏偏他们几个与那件结党会饮案有涉,皇阿玛特令宗人府、内阁会同刑部详审,结果查明齐世武受贿三千两、托合齐受贿两千四百两,耿额受贿一千两。你说这回可不着实把皇阿玛气狠了?” 去年年末太子伴驾随往南苑冬狩回来之后不久即被康熙大发雷霆禁足在天音寺洗髓堂,其中一个主因便是安郡王马尔浑丧事期间,部分满族官员多次聚集都统鄂善家宴饮,除去步军统领托合齐、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外,多为八旗都统、副都统等武职人员,参加者总共约有一二十人。 康熙对鄂缮等八旗实力派党附皇太子早有所闻,而且通过新满洲已掌握了部分证据,当时就连夜将人提到畅春园大西门内箭厅廷训,收效却极为艰难,鄂缮等最后只承认在家中会饮,康熙不得不断然指出:“以酒会友,有何妨碍?此不足言。伊等所行者,不在乎此!伊等欲因皇太子而结党者,何也?皇太子,朕之子,朕父子之间并无他敌,借伊等在其间生事耳。今国家大臣有为皇太子而援结朋党者,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附皇太子者,意将何为?此辈小人,若不惩治,将为国之乱阶矣!” 而廷训最后只能以锁拿手握兵权的鄂缮、耿额、齐世武等暂且告结,对太子也不过是小惩大戒。 这事首尾早在十三阿哥应了锡保之情私下托我去天音寺面见太子之前,我就从四阿哥那儿打听了清楚,若非我们均判断康熙处处对太子留情,后来我也无可能见到太子,事实上我总觉得四阿哥甚至对于太子在洗髓堂内跟我说过些什么都有所知情:我的性子要防是决计防不住,但真的什么都通透了给我看,我反而会不知相信哪一边。这也正是他最了解我的地方。 但我知道这些内情,不代表三阿哥会知道我知道,他现在当着我的面和四阿哥说这些,安的是什么心? 我嚼着樱桃,目光和三阿哥迅速一碰,又各自分开,只听四阿哥接着问:“皇阿玛是怎样说法?” 三阿哥嗤笑一声,停了停,才仿着康熙的原话说了一遍:“皇阿玛言道,诸事皆因胤i,胤i不仁不孝,徒以言语货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潜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四阿哥想了一想:“首告是谁?” 三阿哥视线注于楼下,似乎欣赏歌舞目不转睛,却吐出一个名字:“景熙。” 镇国公景熙,乃是八福晋之母舅,结党会饮案是他首告,这次受贿案又是他,这说明什么? 三阿哥又道:“瞧样子,那几个怕是要俱拟绞监侯,秋后处决。主犯沈天生等也还罢了,几千两银子最后推了一把搭进那几个的性命,不知二阿哥还念得起当初他自个儿在通州私建宫殿,花了国库四十万两的风光不?我替他想着,也觉可惜。” 四阿哥站起身:“菖蒲可去寒热、提神、通窍、除三尸九虫,三哥这儿的酒泡得格外有劲道,我带几坛回府可好?” 三阿哥笑道:“这泡酒的法子还是前年端午节宫中大办‘粽席’时皇阿玛当面亲授于我的,你瞧这酒具上刻着艾叶灵符的纹饰,和宫中一套亦无差了,老四你跟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叫人包十坛拿车给你送去,不够再回来取。” “尽够了。”四阿哥笑谢三阿哥,带着我辞别出府,一路下楼遇见多名熟人,少不得几番寒暄,待真正回到雍亲王府已近子时。 我喝过雄黄酒直犯倦,撑着替四阿哥宽了衣裳,换上寝服,自己只管一头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朦胧间听见四阿哥洗漱结束轻步走到床边,接着他松了我的衣带,只留贴身小衣,为我合上被褥,仿佛说了一句“老十三该回来了”的话,我眼帘内壁忽的一暗,他吹灭蜡烛,脚步声又踱到外间书房去了。 六月四阿哥赴热河请安,一去经月,直到九月康熙奉皇太后还宫,他才跟着一起回来。 九月底,皇太子胤i再次被废,拘于咸安宫。 康熙谕曰:“皇太子胤i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 隔日,十月初一,署马齐为内务府总管,重新加以倚用,又授张廷玉司经局洗马,掌管局事兼翰林院修撰。 未及,康熙命以兵部尚书齐世武铁钉钉其五体于壁,使其号呼数日而后死,而步军统领托合齐受此一吓竟然病死在狱中,康熙闻讯命将托合齐挫骨扬灰,不许收葬。 回思皇太子初次废而复立,不特不能解诸皇子之党,反而加深太子之党,主动被动,合为一体,日甚一日,图谋不轨,康熙自称于数年之间,隐忍实难。 说到底无非是“皇帝”一念,横亘胸中,即使亲生父子之间亦不能相容,纵然年逾六旬、盖世英雄的康熙,于此亦束手无策,今次迫不得已再废太子,挟雷霆之天威,数出狠举,震动朝野上下,可见其心中对于皇□□羽已恨之入骨,自是太子再废之后,康熙绝口不谈此事。 所谓官场即战场,就算是百练金,也须有绕指柔的功夫,才能在权利场上裨阖纵横,安身立命,何况当此风口浪尖,一时廷臣披靡,无复有敢言之者。 我自十月中旬起接诏进宫伴于康熙左右,眼见康熙接连卧病,动辄伤心不已,胸中有结,日日不能释然于怀,虽然月底他还记得亲口叮嘱内监分别为二十岁的皇十五子胤祝及同母弟、十八岁的皇十六子胤禄制做染貂皮暖帽三顶,染水獭皮暖帽二顶;为兆祥所小阿哥制做染貂皮暖帽一顶,染水獭皮暖帽二顶,共享貂皮七张等杂务,但到了十一月病情反复更为厉害,近观只觉他心思用尽,容颜清减,令人戚戚难忍。 而群臣以万寿六旬请上尊号,康熙不许,后谒陵,以复废皇太子胤i告庙,宣示天下,自此当了三十余年太子的胤i只得在咸安宫内忍度余生。 只因年内出了这件大事,康熙对于许下四阿哥和我的婚事竟再没提起过,钦天监精心择出的备选吉期也被四阿哥悄悄拦下,在这一点上我和四阿哥倒是无需商量就能统一立场:一来最近风声鹤唳,各家王室宗亲都在能紧缩银根就紧缩以免被人揪到攻讦把柄,圆明园竣工之期至少推迟了半年,二来要防着以后康熙提起某人和某人的结婚纪念日就在史上最伤心废太子年度,那可不是自找苦吃么? 来年二月,尚书赵申乔作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疏言太子国本,应行册立。康熙反应则是意料外的平淡,只以建储大事,未可轻定,宣谕廷臣,以原疏还之。 三月初巡幸畿甸期间,康熙谕王大臣:“朕昨还京,见各处为朕保乞福者,不计其数,实觉愧汗。万国安,即朕之安,天下福,即朕之福,祝延者当以兹为先。朕老矣,临深履薄之念,与日俱增,敢满假乎?” 又谕:“各省祝寿老人极多,倘有一二有恙者,可令太医看治。朕于十七日进宫经棚,老人已得从容瞻觐。十八日正阳门行礼,不必再至龙棚。各省汉官传谕知悉。” 此谕一出激起千层浪,御驾回宫之时,各省臣民夹道俯伏欢迎,康熙驻辇慰劳,言勉有加。 旋至万寿节,康熙先朝慈宁宫,再御太和殿受贺,颁诏覃恩,锡高年,举隐逸,旌孝义,蠲逋负,鳏寡孤独无告者,官为养之,罪非殊死,咸赦除焉。 又召直省官员士庶年六十五以上者,赐宴于畅春园,皇子视食,宗室子执爵授饮。 皇子分别扶掖八十以上老人至前,康熙亲视饮酒。 谕之曰:“古来以养老尊贤为先,使人人知孝知弟,则风俗厚矣。尔耆老当以此意告之乡里。昨日大雨,田野足。尔等速回,无误农时。” 是日,九十以上者三十三人,八十以上者五百三十八人,各赐白金。次日宴八旗官员、兵丁、闲散于畅春园,视食授饮、视饮赐金同前。令满朝欢欣鼓舞,一扫去岁至今的低迷阴霭气象。 同期康熙命三阿哥于蒙养斋立馆,由十四阿哥、十六阿哥相协修辑律吕算法诸书,并为此召集了一大批赫赫声名的学者大儒如方苞、徐元梦等人参加,广泛考定坛庙宫殿乐器,耗一年之功制成《御制律吕正义》一书进呈,书内凡中国、外国钟盘(磬)丝竹之乐器,分别其比例,查算其根原,改正其错讹,无一不备美,康熙御览后,令将律吕、历法、算法三书合为一部,赐名《律历渊源》。 而年底康熙庶妃色赫图氏、石氏、陈氏分别诞育三名皇子,锦上添花,令得康熙喜悦异常,亲笔赐名胤祜、胤祁、胤,打破了前年四阿哥一人连得两子的纪录(即使加上我在紫碧山房秘密生育的小阿哥,也不过是打了个持平),至此康熙已有皇子二十三名,皇长子胤a与最小的皇子之间,相差四十岁, 见了这等世面,我想我可以理解四阿哥了,当皇帝的一项重要考核技术指标就是播种机功能是否很好很强大,如果来生再遇四阿哥,我希望他做女人,我做男人。 时如白驹过隙,转眼我已芳龄甘十有二,因康熙自前年二废太子期渐渐虚弱,竟落下了右手病不能写字,只能用左手执笔批答奏摺的毛病,连着两个新年我都在宫中长住伺候,造成我这清朝第一大龄未婚青年格格与四阿哥的事实分居,既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也只有淡定地接受之,直到四月随驾热河,四阿哥亦随避暑塞外,我们才得多些相处机会。 今年格外酷热,康熙特以炎暑免从臣晚朝,我素来惧热的,便跟康熙告了假,每日窝在四阿哥所居狮子园内玩耍。 避暑山庄本是一座塞上园林,景色天然野趣,又着意蓄养山林动物,如狮子园的曲水荷香妙境就是将内蒙敖汉旗产的荷花人工移植而来,而园中松鹤清樾,更遍植樱额树,果形如野黑葡萄,夏日累累坠枝,游观其下殊勘娱目,采之其味甘中带涩,甚合我意,于是尽拿樱额干当饭吃,惹得四阿哥抱怨我累他满口樱额滋味。 四阿哥近日较为空闲,兴致所至设计了一座机械风扇图样,并亲交内务府造办处匠工督造,仅用四天的功夫,便有一架赶做的楠木架、铁信风扇呈送到狮子园,我怀抱一只园内特产的秦达罕大灰兔在旁同观,只见其上安有小羽扇六把,一拉绳转起,霎时凉风习习,与现代的台扇效果相比不遑多让,四阿哥很是得意,就让再做一把,并嘱咐说,架子要矮些,羽毛风扇要大些,同时还要求做葵黄纱扇一份。 不日造办处完工,呈上紫檀木架、吗呢顶大羽扇一份,葵黄纱扇一份,四阿哥一看赞不绝口,说黄纱扇做得好,照样再作二份。将蓝色绫风扇亦做一份。 约计十日,这批风扇相继做好,做得葵黄纱扇分别呈与皇太后及康熙,蓝绫风扇除了自留外,则送给随驾各皇子使用,一时成为避暑山庄各宗亲和外藩王公竞相仿造之时髦家居必备良品。 康熙用了也觉欢喜,这日用了晚膳后召众人陪着聊天消食,特意当面提及此事,说:“四阿哥做的风扇甚好。朕想,人在屋内摇扇,天气暑热,气味不好,不如将后檐墙拆开,绳子从床下透出墙外转动。做一架,拆开墙洞,照墙洞大小做木版一块,以备冷天堵塞,绳子从割断门内透在外边转动,让拉绳人改在室外去转动,以保持室内空气新鲜,可不更好?” 四阿哥的游戏之作意外受此鼓励,索性闷头苦干,连童子持扇风扇、四片叶子铁信扇等都研制出来,一一呈进给康熙试用,颇有不将他老子大风吹吹吹昏了好重提成亲之事誓不罢休的劲头。 也不知是否四阿哥这阵风吹得太过,七月间接连出了江南又旱,浙江米贵,河南歉收几桩大事,康熙命截漕三十万石,分运三省平粜,方慢慢平复下去。偏偏又值前两江总督噶礼的老母叩阍,控告噶礼与弟色尔奇、子干都“置毒食物中谋弑母,噶礼妻以别户子干太为子,纵令纠众毁屋”。 噶礼是清朝开国功臣何和礼的四世孙,而其母是康熙的乳母,至今仍可常在皇太后宫中行走,为着这层关系情分,去年噶礼和巡抚张伯行互参,闹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的一场江南科场案丑闻,最后硬是被康熙回护下来,只将噶礼革职了事。但包揽贪污卖举劣迹或可再三容忍,弑母重罪却触犯了康熙的大忌,康熙大为震怒,下刑部鞠得实,拟噶礼当极刑,妻论绞。色尔奇、干都皆斩、干太发黑龙江,家产尽没入官。后改令噶礼自尽,妻从死,余如议。 想起四阿哥受封亲王那年我因伤远走海宁,正是噶礼意气风发上任两江总督之时,数年间居然沧桑变迁如斯,不免牵动我心头隐事,甚觉伴君如虎,人事无常,无奈虽与四阿哥朝夕共处,有些话却也无处可说,只慢慢将那离京意思又深了一层。 本来历年热河行围回宫总是在九月左右,但今年特别天热,又兼事多,回程辇路和风塞草熏,提垆香篆气氤氲,孔翠鹅黄紫骅骝,天藻颁来雪日光,到十一月才缓行至密云县花峪沟附近,只为着康熙临时起意绕行饱览风光,还赶期铺设了沿途小西沟一座行宫。 正当秋晓瑞寒时节,康熙一进离宫就上马进阊门大桥,至跸腰河亭上座,唤传三班戏目,却不是宫内体式班子,戏子随演《前访》、《后访》、《借茶》等昆曲,都照足民间做法,一众陪看之人初见戏子转场时居然敢背对皇爷,无不骇然,后来渐渐觉出新鲜出奇滋味,益发喝彩连堂,至日中后仍还未散,我却看乏了,因悄悄离座走动,走至宫墙静处,倚着城楼下视,唯有吹面西风酒力微,回观来路,好山无限澹秋晖,碧天云点长空静,身后踏歌乐舞的曼声细碎传来,静亦不是那样静法,闹亦不是那样闹法,我心中浮沉不定,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四阿哥寻我到城楼,屏退宗藩羽卫,走近我身畔,抬手替我掠平鬓角一缕散发:“又在发呆?近来我们在一处,你的话也比从前少多了。不在一起,说不到话;在一起,又不说话。要怎么弄呢?” 我转头望着墙内御园,塞外土肥草长,高不见人,然俱离披,蒙密可憎,唯独这御园所生规矩草,修仅数寸,一望如翠毯平铺,略无半茎参差错出者,忽的脱口道:“我现在就像这些草儿。” 四阿哥没有说话,我也不看他,接着道:“以前我什么规矩也不懂,就好比野花野草,没心没肺,只知疯长,却也蓬蓬勃勃,现在知进退,晓趋避,守本分,成了这般的规矩草,你说是从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好?” “如果你是野花,我就是野草。”四阿哥道,“一直以来,我们始终是一对。” 我苦笑:“是么?” “是。”四阿哥的声音斩钉截铁,“从前的你纵情、放肆、任性,却可以让我从心底对你滋生宽容和怜惜,现在的你……” 他手指轻抚我眉目:“情之为物,似有若无,当人苦苦期盼时,它终成泡影;而当人无心观望时,它已悄悄驻进心海。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 我抬眼凝视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好,那你告诉我,我和你的……” 由语气释发,从眼神中流露,压抑许久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一名奉事太监打断了我们:“禀雍亲王、禀玉格格,万岁爷召见。” 四阿哥在前,我随后缓步走返跸腰河亭,曲廊h绕深深,碧水潆洄流经对面邀月戏台,引出台上人物,是一件孔雀蓝的苏绣披风缓缓上移,定格于一张娇艳花容,也没有任何伴奏,所有人默无声息盯着那个即将入梦的戏里女子,只见她轻轻支着身,缓缓戏白念将出来:“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遗,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有一刻,我错觉泪水顺着面庞漫下,但我知道我的脸颊是干燥的。 楠殿薰风婆律芬,正中黄帕御床高,康熙将我赐座他膝下,我背后出了虚汗,微觉寒意,便唤魏珠用紫檀长案上的金瓯永固杯替我盛满屠苏酒,一面看戏,一面捧酒在手慢慢吃着,四阿哥数度眼色于我,我均作未见。 酒的好喝,是因为酒的难喝,若能无愁,一醉何妨? 更深露重,戏犹未停,从开场直演到二十出,不知是人入了戏,还是戏迷了人,康熙说我吃多了酒,不肯再让人给我加酒,我不依,往十四阿哥杯里抢酒喝,被四阿哥拦了,大家都带了酒意,正笑闹成一团,行宫的首领太监吴国用将一名贝勒府服色的回事太监及一随人带进观戏厢楼,毕恭毕敬向康熙回了话。 原来因为这时是八阿哥生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本应随侍在旁的八阿哥前去祭奠母亲,未按足规矩提前从京中赴行给康熙请安,只派了太监来此说明缘由,表示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并送上礼物。 康熙忙着看戏,又见我还在跟皇子们厮闹,只将手一挥,令我替他检视匣中礼物。 我晚间已换穿便服,为相衬起见还梳了宫中新近流行的发式,挑下两鬓微弱之发,用肥皂水傍耳根成钩形,丰颊面颐,如桃花带雨之水鬓,此刻听召便笑吟吟过去,一手按鬓理顺刚才弄乱的发式,一手打开回事太监奉上的那只紫楠木匣子。 剥开匣子搭扣时意外把我养的指甲刮翻了一下,我轻轻抽口冷气,想着回头得找副指甲套儿戴上,就把盖子推开了,往里一看,我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匣里紧紧挤着两只死去的小老鹰,被扒光了羽毛,露出粉红色的躯体,有着清晰可见的血管脉络,一点点的淤血,以及又黑又大却没有焦距的眼睛。 而在明烛和深色绒布的衬托下,它们依偎的姿态让人想起任何一个无辜的、初生的婴孩。 我的骄傲无声崩溃,如此不堪一击,仿佛在沉默之中人心被撕裂而不再复原了。 我不想看,然而目光胶之一处,没有办法收回。 十四阿哥的笑声向我靠近:“八阿哥送了什么好东西,把小莹子也看呆了?我来瞧瞧——” 我失手打翻匣子,有什么东西啪啪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十四阿哥的表情和说话一起嘎然而止。 康熙走下御位,他的靴子在散开的两具老鹰尸体前面停顿了片刻,然后转过方向,踢翻了整个御案。 很多东西破碎的声音压灭了戏台上的唱腔,直到每个人都习惯于这突然而来的恐惧。 我试图忍受胃部的强烈jin luan,但是我做不到。 窗外下起大雨,喧闹又响起来,持续不断,无边无际。 “朕驻跸腰亭之次日,八阿哥以将毙之鹰二架遣亲随人一名、太监一名,进献请安,称伊在汤泉等候进京。并不请旨,行止自由,藐视朕躬。朕因愤怒心悸几至不测。” “胤t乃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心高阴险,自相面人谓伊有人君之福,遂大背臣道,欲觅人戕害皇太子,与大阿哥聚集贼徒之处举国皆知。伊谋害二阿哥岂暇计及有碍于朕躬否耶?” “朕前患病,诸大臣复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i放出,五年之内极其郁闷。胤t仍冀遂其初志,与乱臣贼子等锢结,诸处不肯行走,逞其奸险。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朕深悉其情状,原系不孝不义之人。即唤伊所遣二人至帐殿下,令众环视,将朕所知伊之党指问夹讯,俱已确实供出。” “朕与允t父子之恩绝矣。胤t果有为君之福与德,日后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顾念妻子欲受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令逊位而立胤t者,朕亦惟有含笑而殁已耳。” “朕深为愤怒,故特谕尔等,此人以不得立为皇太子,实有欲寝皮食肉之念也。伊之党与亦皆如此。此人较二阿哥更甚百倍。二阿哥狂悖屡失人心,伊则务收人心,即此可见其不孝不义也。此朱批谕旨现今收贮。” 毙鹰事件次日,康熙公谕众阿哥廷臣,终于承认了当初二阿哥的废而复立是其出于无奈之举,尔后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t,父子之恩绝矣。”等于彻底断绝了八阿哥夺取太子之位的可能,八阿哥之不得立太子之再废,实同一命运。 八阿哥迅速以奏折诉冤,奈何康熙心意已决,再下朱批谕旨责曰:“朕将雅齐布夫妻充发翁牛特公主处,乃潜留在京,因特遣章京将伊等正法。此事与二阿哥释放应正法之德麟相似,岂非藐视朕躬以为无能,谓谁敢将胤t摇动而为此举乎?不知胤t有何屈抑之处。总之胤t等党与甚恶,胤t之奸险甚属可畏。即朕亦惧焉,不知何时必为雅齐布等报仇也。此朱批谕旨今亦收贮。” 年前八阿哥所管广善库有个司官永泰,就是因为和八阿哥的乳母的丈夫雅齐布有仇而遭到鞭打,康熙亦为此事气了一场,只说“打得很不通,永泰是你八阿哥的属官,有甚不是,只该参处。如何将他痛打?我晓得,是永泰与你嬷嬷阿公有仇。”云云,本来事情过去也罢,现在偏又旧案重提,显见得动了真章,满人素重乳母情分,从八阿哥为了乳公打永泰,并且不舍其被发配蒙古而私意瞒藏,就可看出雅齐布在他心目的地位,谁知事有牵累,康熙一怒之下不但杀了雅齐布,还把他老婆、八阿哥的乳母也给杀了,便是看准了八阿哥的心理,处置不可谓不狠绝。 八阿哥获罪逐令回家之后,康熙仍不解气,又下一道谕旨:“胤t允t居心甚属狂僭,毫不揣度妄自位置。当复废二阿哥时,伊来朕前密奏云,我今如何行走,情愿卧病不起。朕云尔不过一贝勒,此岂尔所能当为此试朕之语?何用伊以贝勒存此越分之妄想,居然探试朕躬前来陈奏?此不谓之大奸大邪可乎?” 落到被康熙将父子私话拿出来公开批判的地步,任谁也看出八阿哥大势已去,再难力挽狂澜,这也是八阿哥自找,哪有问康熙“我要不要装病”来试探口风的话?这把柄是他自己递到康熙手里,须怨不得别人 于公与私,康熙将八阿哥如此这般透彻发作,朝中在另立皇储一事上曾对八阿哥联名推荐的一众大臣们更是岌岌可危忙于自保,谁也不敢站出来多说一句话。 而我受了死鹰的惊吓,虽强撑无事于御前行走了数日,终究心力交瘁,由四阿哥亲自开口向康熙请求,暂时接我回王府静住休养。 时当冬至消寒,数九头一天,王府循例大办火锅宴,涮羊肉锅底高汤原料包括烤鸭、生鸡片、蘑菇、虾米、干贝、丸子、驴肉等,羊肉片均是大三、小三、上脑、黄瓜条这些部位的选料,此外还有全部羊肚,去肚板,吃肚脸和去了两层皮的肚仁,再加腰子和肝,叫做“全涮羊肉”,其他所配时菜无非如鸽蛋、鹌鹑肉、鹿肉、山鸡肉、粉丝等物,因冬日进食羊肉最为补身,四阿哥好歹劝我出了怡性斋,至安福堂与府内女眷齐赴家宴。 我虽至今仍未正式入门,但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我地位,便是正福晋纳拉氏也敬我三分,这种场合往年我还能面带三分笑,如今却深觉寡然无味,不堪久坐,酒过一巡,略用了些涮肉选料就道乏早退,书堂西畔独坐寝楼。 96、第八十三章 约过小半个时辰, 四阿哥也下了宴席回来换装, 见我倚在梅花骨子小帐内和衣假寐,便挽着腰放我躺下,温语道:“要安憩就解了衣裳好好睡, 尽这么捱着算什么话?” 他替我松了衣带,说是换衣, 他贴住我的手心却渐渐发起烫来。 我迷朦着眼,将想好的话拿出问他:“你还记得一废太子那年十四阿哥的事么?” 四阿哥拿枕垫在我身下:“记得。那年皇阿玛驾幸热河, 特旨命八阿哥不论班行走, 随刻监督于御前,我们其他皇子都分为三班行走,而十四阿哥抵死欲去, 屡次奏请。皇阿玛责观其尔抵死欲去之意, 岂欲随着皇阿玛,亦不过欲随八阿哥去罢了。十四阿哥想法设法乔装混迹, 后轮至第三班, 皇阿玛特旨令其停止,他仍不肯遵,毕竟随去。结果皇阿玛留八阿哥在京,命带十四阿哥前去,而十四阿哥又设法留京。那时八阿哥理宜劝止十四阿哥, 竟不行劝止,一任十四阿哥屡次触忤皇阿玛,非令皇阿玛稔知他与十四阿哥多么要好不可。” “嗯。那你看十四阿哥至今一点反应也无, 不觉得奇怪么?” “你几时这样关心起十四阿哥来了……” 我咬了咬下唇:“轻一些。” 四阿哥低头看着我脸色:“疼么?” 我叫了声“王爷”,也不肯说疼,也不肯说不疼。 “跟我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样怕?”他放出手段,nong得我浑忘了自己是谁。 我从床头取了软巾拭净,明知他是为了今晚我提早退席而心存不悦,也不说破,枕着他手臂非梦非醒地睡了一回,夜半朦胧觉得他翻身压上,自觉无论如何承受不住,又寻不出推辞,而慌乱间他将一只手抚按上我小腹:“三年来我对你宠幸不减从前,你却再无受孕,这是什么缘故?” 帐外烛火跳了一跳骤然泯灭,黑暗中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良久无言,直到他拉我倚在他的肩头。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明天是二十二阿哥的整一岁生日,皇阿玛命在永和宫设小型家宴庆生,你同纳拉氏一起去凑凑喜气吧。” 寿日当天,永和宫一改往日安宁,才过中午就贺客盈门,熙熙攘攘,笑声彼绝此起,人人喜形于色,无非是赚取欢心,将一墙之隔的良妃旧居延禧宫衬得越发冷清,对比四阿哥、八阿哥今昔处境,更添唏嘘。 二十二阿哥胤祜本是庶妃色赫图氏的亲生子,但清宫惯例,皇子出生后或交由官员抚养,或交由嫔以上的后宫主位抚养,总之一言以蔽之,为防后妃预事或外戚祸国,皇子诞下之后独不可付与生母抚育。 而德妃乌雅氏当初在选秀进宫次年便生下四阿哥,还是一般的宫人常在,既不能养育自己的亲生儿子,更没有资格抚育其他的皇子,恰巧那一年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刚刚去世不久,因康熙担心自己克后,孝昭皇后过世之后十数年间一直未立新后,后宫之中只有皇贵妃佟佳氏以副后身份统摄后宫,位份尊贵,备极荣宠,临终又被立为懿仁皇后,所以四阿哥自小为佟佳氏所养育,子凭“母”贵,对于生母乌雅氏的态度也由于养母的存在、在宫廷之中生存立足的需要及祖宗的成法而不能过分亲近,如今风水轮流转,德妃身为一宫之主,受康熙钦命担负起二十二阿哥的养责,于情于理,连四阿哥四福晋、十四阿哥十四福晋都到场随喜,再有带侧福晋也可,只是这种场合我的身份难免尴尬,实不知四阿哥心存何意? 小皇子过生日,别人送的寿礼大多是些“活计”装饰品,包括眼镜套、荷包、扇袋、挂镜等,用以装入寿礼之盒,中有七件、九件之分,亦含苏绣、缂丝、抽纱、堆砌等精巧的工艺品,也可做小孩抓周玩耍之用,都是宫中习以为常的琐礼,唯独十四阿哥别出心裁,拣德妃喜爱欣赏的盆景特意造了一件带来。 这件镶宝石九重□□图盆景,四面中央为铜镀金錾花沿开光,内嵌彩绘西洋人物景致的画珐琅片,开光外上下和四角掐丝花卉纹主景为桃树,金蕊染牙花,桃实则以碧玺、芙蓉石、玉、黄料等多种玉石制成。树下周围衬有孔雀石、芙蓉石、染石山子等,工艺精湛,意态生动,设景主次分明,错落有致。镀金桃树干固然显现出一派富贵气象,各类宝石制做的桃实也是玲珑可爱。 十四阿哥引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中诗句“午夜漏声催晓箭,九重□□醉仙桃”,将此桃树盆景寓诗中“九重□□”之欣欣向荣太平景象,桃与寿石配景又含祝寿之意,引得德妃合不拢嘴,四阿哥含笑旁观片刻,带了十四阿哥出去说话。 德妃看着他们兄弟并肩而出的背影,问陪坐的四福晋与十四福晋笑道:“我一生之中,得了这两个儿子,很是满足。” 四福晋和十四福晋均站起身来,惶恐谦辞。普通的天伦之情到了帝王之家一概变为歌功颂德皇恩浩荡,也算司空见惯,只不过一个是亲王福晋、一个是贝子福晋,所穿冬朝服自有高下之分,德妃目光流连,却还是在十四福晋身上更多顾惜,一如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出去时,德妃口中说得公平,视线始终分给十四阿哥为多一样。 言谈间乳母喂完了奶,将二十二阿哥抱过来逗耍,尽管我正经穿着格格品级的旗装,和一屋子的满清妇女同志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别人削尖脑袋涌上凑趣,我只觑空抽了身到后院歇口气。 后院自遂初堂往北是符望阁,再往北为倦勤斋,是一座极精美的小楼,周围墙壁皆为木构件雕成竹节状,窗格上贴有雕成蝶形的粉红寿字,室后另有锦棚,绕以栏杆,凭栏置雅座,内悬纱帘,更显幽静,我推门而入,才踏进脚,不其然听到一把小孩子的娇嫩声音:“额娘。” “额娘。” 我恍然抬首,眼前却是王府通房格格钮钴碌氏前年为四阿哥所生的小四阿哥弘历,身后还站着一名刚掩起衣襟的乳母,正对我下拜行礼。 这次入宫给皇二十二阿哥祝寿随喜,因德妃喜爱孙子,四福晋和十四福晋分别从府里带了小阿哥来热闹,只不过皇家规矩森严,女眷陪德妃闲话,小阿哥们都由乳母领着在别屋玩耍。 虽然弘历的生母地位不高,但纳拉氏格外钟爱于他,三年来一直收在万福阁亲手抚育,而四阿哥最为清楚当年我失去小阿哥的锥心痛楚,想必四福晋亦有所知,平日我与她相处,她从来不将小弘历放在身前,我在府中又有意避免跟这些小皇子照面,是以尽管明知弘历就是将来的乾隆皇帝,照样毫无兴趣,连每年他做生日都是由四阿哥命人替我打点了送去。 我信步走到此处,未曾料到这么巧弘历就在倦勤斋,明知他是将我错认作纳拉氏才叫了“额娘”,但心头偏是一阵没来由的狂跳。 乳母俯身轻轻教弘历改称我为玉格格,弘历却只管蹒跚着短腿走到我身边,胖藕似的一双小手扯住我衣摆贴面蹭了蹭,又仰起脸冲着我呵呵一笑,他刚刚吃足了奶,一张小脸白是白,红是红,扑闪着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逗人可爱。 小孩子的眼睛就像纯净无瑕的琉璃世界,我下意识回以一笑,又觉异样——这孩子,像煞一个人。 我半跪半蹲下身,抬手贴住弘历面颊慢慢摩挲,他也不避我,过了一会儿举起他的小胖手轻触我的脸,又凑上来与我贴面相亲,奶声奶气地说了一个字:“香……” 他身上的奶味和小孩子那种独特的纯真气息混杂在一起,强烈地涌入我鼻端,我忽然发现他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比起来是那么新鲜、活跃。 地上纱帘的影子有些晃动,面向门口的乳母率先跪地行礼,请雍亲王爷安。 弘历久经做惯规矩,脱开我的怀抱,像模像样给四阿哥行了全礼。 我听着弘历口称四阿哥为阿玛,有限温存,无限辛酸。于是我站起身,掉头出门,我站起来的时候,四阿哥深深看了我一眼,我走向门口时,他又看了我一眼。 鬼使神差的,我停下脚,回望四阿哥。 四阿哥挥手令乳母退下,乳母低头领着弘历出去,弘历步伐小,我的眼角余光看到他一路走一路回头看我,可我没有动。 门被关上的同时,我张口问四阿哥:“他是谁的孩子?” 三年来,我从没想过我会用这样的一句话问出这个问题,仅仅因为弘历和我的小阿哥同岁。 令我更惊异的是他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道:“看到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像足你十成,只有你不知道。” “我只问你一件事。”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当晚,紫碧山房东楼失火,究竟是医鬼所为?还是你布的局?” 他的语气很平静:“你很聪明。” 明白?如果说三年前我还不明白,那么三年后我也已经从康熙许婚又不提婚事的态度中看出了端倪。但我不能接受的是—— “你清清楚楚知道我一直以为小阿哥死了……我也想过他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我不敢问你,因为我不想听到我不想听的答案,这样我会好过一点,但是现在、你居然告诉我小阿哥就在我身边,你把我的孩子当成别的女人的孩子,而我不知道?” 四阿哥看着我,他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气:“如果我手中没有剑,我就不能保护你,如果我手中有剑,我就不能抱紧你。我所争取的全是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张开手要拥我入怀,但在他触到我之前,我腾腾连退数步,和他对视,对峙,直到我的眼泪一点一点漫下来。 “千!” 四阿哥的声音在我身后,我走得很快,有几次,他似乎要够到我了,但是没有。 脚步急促,心跳紊乱,我完全不辨方向,只要有路可走我就走,开始是走,渐渐是跑,我穿着旗装,几次差点扭到脚,他要追我一定追得上,可他就是不,我知道他紧跟我身后,但我做不到回头面对他——他也无法面对我么? 97、第八十四章 我的体力仅仅支撑到御花园, 烈日下眼前波光闪烁, 扶栏外一道碧波荡漾的香河蜿蜒而过,紫禁城,金水河, 当年我就是在此河中救起十八阿哥成就我今日命运,景未变, 人不同。 不远处响起连串满语,我扶栏抬起头, 看到三阿哥、十四阿哥等众人随着康熙站在正对岸, 我没听懂康熙说的话,但他手指着我们,还有他脸上的表情, 我看得很清楚。 我猛然回过身, 四阿哥身后跟了一大群从雍和宫出来的人,纳拉氏扶着德妃也在其列, 我跟四阿哥一跑一追,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四阿哥迈上前,向我伸出手。 我退一步,腰部硌住栏杆,生疼,但我无声而笑, 笑得我都觉得自己疯了:“我疯了,你还跟着我?” 四阿哥毫不犹豫:“你疯,我陪你疯。” 因为睁开眼睛, 所以混淆视听。 因为闭上眼睛,所以刻骨铭心。 上游隐隐传来水闸放水的隆隆声,我的手抓得太紧,撇断一根指甲,突然栏杆接口松脱,我失去全身凭仗,仰后坠河。 水闸冲水发动的轰隆声掩盖了岸上惊呼,袭身凉意遮暗天地,如同激流将我冲离四阿哥,我们的距离胜过天与地…… “这是雨过天晴刻花套杯,这是雨过天晴素套杯,你说刻花套杯好?还是素套杯好?” 陈煜对着两套玻璃器左观右看,难以抉择,十三阿哥进屋来,在旁一摸他脑袋:“表哥几天不见,脑袋挺圆啊。” 陈煜烦了,一拨拉十三阿哥的手:“别给我扯蛋。”又问我:“表妹你快说哪一套好?” 十三阿哥一笑,走到旁边去换衣裳,我扫了陈煜一眼:“皇上嫌你嘴巴太大,要送你到西宁军营效力,你尽管将这些广东十三行送入北京的玻璃器翻来覆去挑什么?” 陈煜继续研究杯子大小,头也不抬道:“我还不是为了你?本来我都收拾行李随我娘回海宁了,不过临别跟皇上辞个行,偏偏赶上你压塌了栏杆坠河,十四阿哥一脚把我踢下水捞你起来,你这一年多人事不知的,四阿哥硬说我给你胡扯八道坏了事,天天把我拘在他身边,备着你出事他就送我下去陪你。如今你好了,他又跟皇上参我,要送我去西宁。你说我冤不冤?想我上有父母,下有女人……” “下有女人,”十三阿哥插话,“这个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我看着陈煜:“你当真要跟医鬼啊不、萱儿成亲?” 陈煜笑道:“莫非你吃醋?” 我走到窗边,掐了一支秋海棠:“你是四阿哥放在二阿哥身边的人,医鬼是二阿哥放在四阿哥身边的人,那年你我在小苍山成亲,其实是四阿哥串通了医鬼和你同演了一场苦肉戏,却也是那次,医鬼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她是温家叛徒的后人,虽听命二阿哥,实则为销魂鉴的真正主人白狼效力。后来医鬼在紫碧山房谋害我与小阿哥一是要报婉霜杀父之仇,二是受了白狼蛊毒控制,我并不怨她。二阿哥再次被废,白狼不知所踪,你想法用销魂鉴破了她中的毒,她受你大恩,钟情于你,无可厚非,但我不明白你为何甘心冒着失宠于皇上的风险也要非她不娶?” 陈煜目不转睛看着我,我微微一笑:“那时我虽睁不开眼睛说不了话,但你守在我病床旁说的那些话我有时候听得到。” 陈煜呼了口气,换了正经语气:“其实萱儿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活着,空有一身本领,只被当作人形工具用。”他走到我身边,“准部袭击哈密,西面战事初起,不知将来局势如何,我和她一起去,就算不能回来,彼此也不会孤单。” 我听出他话中意思,默了一默,方问:“你一走,皇上要将新满洲交给谁?” “你见过的。锡保。新满洲大换新血也就这一两年的时间。锡保虽年轻,理事手段一流,你有机会见他。” 陈煜挑完杯子走了约一盏茶功夫,十三阿哥才至我身边坐定:“明儿你还要随驾往热河,早些安置吧?” 我问:“陈煜去西宁,是在谁的旗下?” 十三阿哥道:“荣宪公主额附乌尔衮。他曾嗣封巴林王爵,并统理昭乌达盟蒙古十一旗事。后又多次带领巴林兵和全盟的兵参加过讨伐噶尔丹和测旺阿拉布坦的战斗。皇阿玛今次封他以副将军的身份,董督内属国二十三旗戎务,率军征讨测旺阿拉布坦。陈煜此去,便是辅佐与他。” 我放了心:“是么?” 夜渐凉,十三阿哥给我加披上一件翻毛衣裳:“自打你从新满洲地宫玉室醒来,就执意搬到我这来住,除了陈煜和我,什么人也不见。能照料你,我当然高兴,可皇阿玛召你,抗旨不去么?还有四哥,难道你一生一世都不见他了?” “……” “去吧。在这紫禁城里,很多事可以做,但是不可以说破,四哥有他的苦衷,你不是不明白,又何苦?” 我抬起眼,十三阿哥望着我:“还有,你大病了这一场,四哥也好似变了另一个人。” “变了另一个人?” “等见了四哥,你自然知道。” 然而我御前侍奉期间整整三个月,四阿哥并未来赴热河给康熙请安,只因康熙尚在热河,两年前毙鹰事件中受到惩处的八阿哥染患伤寒,病势危重,其发病初期,曾自请御医诊治,但不肯服药,也不许御医将其病情告知在京值守的诸皇子,却对御医吐露其是在皇父前获有重罪之人,数年未得仰见天颜,如今尚有何脸面求生云云,后其病势日渐加重,御医怕负责任,终于将此事报告值守京师总御的四阿哥。 康熙于奏报允t病情的折子上朱批虽仅有“勉力医治”四字,对随扈臣公则亲口言道:“八阿哥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尽管口吻冷淡,却一语双关地指出八阿哥乃听信他人之言,受骗上当之辈,有意无意间已将八阿哥与废太子、大阿哥之间,划出一条严格界线。 八阿哥卧病处就在畅春园附近别墅,乃是康熙帝回京所必经之路,为远离病邪之气,避免不祥,康熙特别降旨将他移回北京城自家贝勒府中,不日三阿哥因搬移八阿哥事奉旨先返京师,寻找好大夫为八阿哥医治,用心调理。 而三阿哥回京时,四阿哥已在离京赶往行在随驾路上,闻讯半途奏请康熙他可需先行返京看视八阿哥,康熙十分不以为然,认为他置扈驾之事于不顾,责“观此关切之意,亦似党庇八阿哥”,随即却命四阿哥取代三阿哥料理八阿哥病药之事,还让“向与八阿哥相好”的十四阿哥会同太医相酌调治,并示意四阿哥使人往看。 数日后,康熙又命苏努、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巴浑德等曾保举过八阿哥之人共同看视八阿哥的病情,与四阿哥一起多方延医,饶是如此,八阿哥仍少见好转。 此时正值宫中庶妃陈氏为康熙生下了皇二十四子,是件大喜事,康熙便将礼物给我,派我先一步回京送给新生皇子,此外又令近侍太监魏珠随行,代他看视八阿哥情况。 我回到京城,迎接的人却是法海。 十三阿哥每常与我闲话,提及法海之事颇多,法海年少有为,才华横溢,二十四岁考上进士,二十七岁选为懋勤殿侍皇子讲诵,只是他虽为皇舅佟国纲次子,家世显赫,可惜生母出身微贱侍婢,自幼父不以为子,兄不以为弟,乃至其生母殁后,其兄鄂伦岱竟不容葬入祖坟,与法海彼此遂成仇敌,情谊乖离。他身为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人共同的启蒙老师,早年持才傲世,不乏骄纵跋扈之举,曾在一废太子期间受牵连而遭到贬职,后来进了天音寺替母偿愿修行,藏光养晦,曾受十三阿哥所托,不止一次相助四阿哥照应于我,又于二废太子后还俗,不久受封广东巡抚,只待今年年底领印离京上任。 我意外坠河受伤,足足休养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俗家打扮,只觉到到底是参佛之人,双目中慧光极亮,迥异凡夫。 照理应先送我进宫呈礼,不知法海怎样思量,居然直接将我和魏珠等一起送入八贝勒府。 98、第八十五章 魏珠是奉有谕旨往看八阿哥, 贝勒府自八福晋而下均在府内跪候, 刚进内院,八福晋搀扶着八阿哥下炕迎接,在门前叩谢魏珠代奏之恩。 方叩谢完毕, 十四阿哥带头同着一帮人进了贝勒府,扶起八阿哥, 口中风风火火只嚷:“皇阿玛亲旨到了,你的病可该好了吧?” 八福晋在旁捏绢拭泪, 抬头看到我, 眼光一碰,似瞪了我一记,我未知何故, 旋即才反应过来她瞪的不是我, 而是我身后的—— 我缓缓转过身,入目先是熟悉的亲王服色, 然后才扬起脸看他。 第一眼, 我几乎没认出他。 他瘦多了。 我没开口,他也不开口,带着我走过一边,说也奇怪,他一动, 我便跟着走。 我们漫步到一座八角亭,前柱飞龙对幡,中有圆几, 两旁锦凳四只。 四阿哥让我坐,我不坐,他就陪我站着。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玄衣的极瘦的年青人寻过来,跟四阿哥交谈了几句话。 我住在十三阿哥处,他为替我解闷也说了去岁至今不少事体,其中就有去年废太子胤i借御医贺孟俯为其福晋石氏诊病治疾之机,以矾水作书与外界互相往来,密嘱将□□旧人普奇举为大将军征西的计划,以便想法替他解脱咸安宫禁锢,此事被新满洲发觉,康熙自此十分戒备,凡大臣上疏立储者,或处死,或入狱,而年青人话语中提及的几个人名均和此事有关,我看着他的侧面,那一张清秀而苦涩的脸提起我的记忆,他是锡保,没错。 锡保从来到去,没有同我做任何交流,我转目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四阿哥忽道:“我老了。”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近来见到像他那样的人,总会让我觉得,我老了。” 我问:“新满洲的事,现在由他主持?” 四阿哥道:“不错。”他看我手中一只小小黄封锦匣,“这是皇阿玛赏赐新生小阿哥的礼物么?” “是。” “里面是什么?” “白粟米。” 我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我随扈时经过乌拉地方,有树孔中生白粟一科,土人以其子播获,生生不已,遂盈亩顷。味既甘美,性复柔和。土人以此粟来献,皇上命将种布植于热河山庄之内,留下这一匣熟米作为糕饵,洁白如糯稻,而细腻香滑更过之。皇上将此赐予新生阿哥,寓意如上古之各种嘉谷,或先无而后有者概如此。” 四阿哥一直注视着我:“皇阿玛的身子可好?” “算得好。夜睡安稳,从无梦寐作祟。”我想起一事:“听说年妃去年为你生了一个格格,这月该满周岁了?” 四阿哥嘴角微吊起一个笑容,虽然是笑,却让人看见他骨子里的冷而硬。 十月初五日,八阿哥大病初愈。康熙回京后特遣人降恩旨云:尔疾初愈,思食何物,可奏朕知。朕处何所不有,但不知与尔相宜否,故不敢送去。 接旨当日,八阿哥前诣宫门跪叩恳求,奏称呼康熙谕旨内“不敢”二字承受不起,康熙未曾接见,只命他回去。 又隔一月,康熙帝命将去年正月开始因为八阿哥“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所停发的八阿哥本人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仍照前支给,此后康熙与八阿哥的关系日渐缓和,并重新交付他办理政务。 次年二月,康熙巡幸畿甸,八阿哥在连续两年都没有随驾热河后在这次随行。 巡幸结束后,康熙还驻畅春园,顺承郡王诺罗布薨,谥曰忠,子锡保袭封,并掌宗人府事。 锡保接手新满洲后的风格果然新人新气象,一拜斗之夜,风雨雷电,次日便被他从诚亲王的老师陈梦雷处“不问而拿”一木版,木版上画一人像,旁边写有两行字‘天命在兹,慎无泄,敕陈梦雷供奉。’,据诚亲王府中一个姓周的术士言供:当晚于礼斗时一声大响,木梁上凭空降下此牌,令陈梦雷供奉,必是要陈梦雷辅佐三阿哥,祝愿保佑诚亲王沐帝欢心,传继大位之意。” 锡保将此木版人像呈于康熙鉴析,康熙转手丢于前新满洲家主现未婚已育格格妙物共赏,一致认为此人像神形兼似西游记中的二师兄,显然是陈梦雷眼神不济,于是康熙直接打发陈梦雷卷了铺盖到西边去给陈煜夫妇当写信的师爷。 三阿哥沐帝欢心,也顾不上给相处多年的老师送行,窝在府中亲自视工大修王府所有屋顶,誓要保证一百年也掉不下一根针来。 自二阿哥再次被废以来,皇子中以制造舆论达到政治目的的例子也算屡见不鲜,却没有哪一个做到像三阿哥这么露骨,别人若是如此不足为奇,可三阿哥曾在一废太子中揭露大阿哥魇镇皇太子,此中的厉害,他应当心知肚明,却依旧还是这么做了,不知置自己于何地? 三阿哥不止出卖大阿哥,还在康熙面前挑拨是非,说过八阿哥等人是“梁山泊义气”,害得为八阿哥说情的十四阿哥差点没被康熙抽死,而早些年十三阿哥的母亲敏妃死后他更是不及百天剃头,被康熙削去他当时的郡王爵位,可见其人品值很是值得商榷,甚至我一直怀疑十三阿哥当初连带失宠,是否因为三阿哥从中作梗,因为十三阿哥的生母,三阿哥才会被降爵,他不怀恨在心谁怀恨在心? 木板人像画像事件一出,拿十三贝子府当长期固定旅馆居住的我便第一时间转告了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只搬过棋盘拉我对弈,淡淡问了一句:“你信有人这么笨么?” 我摇头。 十三阿哥道:“那就是了,你都不信,皇阿玛怎么会信?” 我说:“证据确凿,如何不信?” 十三阿哥轻笑:“赶明儿刮风下雨,我这屋里也掉一块牌子,你说上头会写法海供奉的名字还是你的?” 康熙的心情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这日兴致所至,叫我在旁替他算账,我笔墨誊写当日备御膳一桌用银十五两左右,明细计有猪二、羊二及鸡、鸭等其它菜八碗。其中五十斤猪二只,需银六两,羊二只,需银四两。康熙说对,又要我按现下的钱制换算,我掰尽十个手指头,多亏十四阿哥来乾清宫给康熙请下午安,暗暗打手势给了我提示,我方得出这一餐饭只需十五吊钱,合人民币约六百元。 换算人民币是我的个人兴趣,很耗了一些心力,正忙着,四阿哥又来了,许是因为八阿哥生病期间四阿哥奉旨精心照料的缘故,十四阿哥对四阿哥的态度比前亲密得多,愣是换了位子坐到四阿哥身边去,内侍太监才重新添了茶,只听康熙冷笑一声,从正在看的奏折里抽出一张甩给四阿哥:“你们瞧瞧,这是什么意思?” 康熙手指点点奏折最后的署名,念道:“多罗豫郡王华奇、固山贝子鲁斌、镇国公额勒图、辅国公星尼、都统汪古里、副都统保色、都统汤色——这几个都是什么人?唔?朕的好儿子果然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这个的女人看病要矾水写信,那个的女人就一死死俩,别的什么劲?”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见康熙动气,皆知乖不敢多话,康熙提起朱笔刷刷刷写下数行批语:“此人之逆暴之处,数千字书不尽。今闻看守之处,较先松散,理应更严。朕子也,实无知处。人之议论岂能圈禁乎?无论如何改正,断不可释放。倘释放此二位阿哥,无益于全国,亦于朕无好!” 我坐的位置将这些话看了个纤毫分明,不由感叹万千,生的儿子太多太聪明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批完康熙依然传阅给两个阿哥看,十四阿哥刚刚读完还未合起交还,守卫二阿哥处的值班简亲王雅尔阿江、副都统宗室山寿派了署理内务府总管事务郎中董殿邦送文到东暖阁,康熙叫我替他揉着额头,另命十四阿哥代念,文中称:“内务府谨奏:为请旨事。今日开门之便,内太监山福告称,阿哥云:内里人多,天气热,每月清理一次粪土,满而流之,气味恶臭,奏请每月清理两次。等语。故此。我等告太监山福,此清理粪土之事,原非由我处所奏,系由内务府总管处俱奏交付我等之事。太监山福复告我等,阿哥云:尔等咨行内务府总管,著俱奏等因前来。为此谨奏,请旨。” 十四阿哥一气念完,连四阿哥面上亦有恻隐之色,过了半响,康熙方挥挥手:“知道了,你替我写上吧。” 99、第八十六章 十四阿哥走到案边, 提起笔, 等着康熙交待他写什么。 康熙仿佛没留意十四阿哥,四阿哥给了我一个眼色,我挪到康熙背后一面替他捏着肩, 一面冲十四阿哥张开嘴无声地做出说话口型,告诉十四阿哥就写“知道了”三字即可。 十四阿哥极信任于我, 几笔写就,交康熙过目, 果然无话。 二阿哥的折比之大阿哥的折, 更添惆怅,想当年太子何等指气颐使,风光无限, 康熙元后留下的唯一骨血, 而今却落得这般下场。真正无话可说。 如此坐了一会儿,老是两个阿哥找话题跟康熙说, 康熙漫应着, 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他们站起告辞,说约了一起去给德妃请安,康熙自然允准,不料他们刚戴帽出门, 康熙口中喃喃念了一句“两次、两次”,忽然将身一冲一歪,险些栽倒下榻, 我在他后面死命抱住,四阿哥离得近,抢先回身帮我扶住,十四阿哥跟上,急唤了一声“皇阿玛”,康熙清醒过来,眼睛睁开,转了一转,涩道:“朕老了,不好了……” 四阿哥镇定道:“前年有人见皇阿玛之须白,言有乌须良方。儿臣记得皇阿玛曾说过,‘凡祭祀时,人常以须鬓至白、牙齿尽黄为祝,今幸而须鬓白矣,不思福履所绥,而反怨老之已至,有是理乎?’如今怎又嫌不好?” 康熙听了,目注四阿哥,歇了一歇,缓缓道:“正是此理。难为你有心了。” 在太监的帮忙下,四阿哥与我合力将康熙扶靠锦垫,过程中他的手好几次触到了我的,我看了他一眼,他却没有看我。 十四阿哥亲手给康熙奉上热汤,康熙略饮了,现有两个儿子左右服侍,康熙心中受用,气色也回过来了,十四阿哥乘机提议:“皇阿玛既有些累着,剩余那些奏折很可以放下回头再看。前日听额娘言及皇太后偶得痰症,儿臣心中也十分挂念不安,不如儿臣等陪皇阿玛到宁寿宫请安好么?” 康熙欣然同意,不仅四阿哥、十四阿哥相伴,连我也随之起驾诣宁寿宫皇太后安,正好碰到皇太后闹牙痛,问康熙治牙良方,言牙齿动摇,其已脱落者则痛止,其未脱落者痛难忍。 康熙回顾众人,笑言道:“太后圣寿已逾七旬,孙及曾孙殆及百馀,且太后之孙皆已须发白而牙齿将落矣,何况祖母享如是之高年?我朝先辈常言老人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此正太后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也。” 皇太后闻康熙此言,欢喜倍常,谓康熙言语极当,称赞不已,又道:“皇帝此语,凡如我老媪辈,皆当闻之而生欢喜也。” 十四阿哥凑趣道:“可不就是这样说么?老人牙齿好,留着吃子孙,早在孙子跟皇阿玛南巡时,就听湘中农村里流传这话。” 皇太后和康熙更为高兴,格外将之前康熙出猎塞北所获的鹿、、雉、鲜果、鲜鱼之类分赏给我们。我将其中拣了干脯酱醢、鹿尾鹿肉等统统打包驿站送去给陈煜,收到的回信却是前诚亲王老师陈梦雷执笔的回信,充分表达了陈煜对于鹿尾的喜爱之情,最好多多益善,以成全他们小夫妻朝三暮四,一天七次。我直接将此信转寄给了鹿尾大户四阿哥。 转眼秋深露重,皇太后的“偶得痰症”此后并没有好转,反而病势渐深,加上年至八旬,一病不起,康熙侍汤药三十五昼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竭力尽心,凡坐卧所须以及饮食肴馔,无不备具,如糜粥之类亦备有三十馀品,只为皇太后病势渐增,常不思食,有时故意索未备之品,可不意随所欲用,一呼即至,惟恐皇太后有所欲用而不能备,皇太后拊康熙之背,垂泣赞叹:“因我老病,汝日夜焦劳,竭尽心思,诸凡服用以及饮食之类,无所不备。我实不思食,适所欲用,不过借此支吾,安慰汝心,谁知汝皆先令备在彼。如此竭诚体贴,肫肫恳至,孝之至也!惟愿天下后世,人人法皇帝如此大孝可也。” 而康熙到底已过了花甲之年,连番奔波操劳,没多久便脚面浮肿,需人扶掖日朝宁寿宫,但人之大限,天命所规,终究拖不过这年年底,皇太后崩,康熙颁遗诰,服衰割辫,移居别宫,期间手不能写,有老臣投入奏折,他特意命我代回一段朱批:“览卿奏折,朕心恻然,想当时旧臣,近来全无,即如卿者,不过一二人。今朕亦老矣,实不忍言也。早晚回宫,当面再说。” 我随康熙年久,若是简单文字,他的字体十成中已能学到七成,居于别宫期间,康熙屡屡言及自己年老,直到次年春天。还有“朕比先大安些,走动还须人扶掖”之语。 但就在这段康熙最伤神的时日里,大学士王镒嗲肓4导噬鲜乔牖实鄹戳7咸樱庇烦录伍嗟劝巳艘沧鞒鐾淖嘁椋跃墒俏8缁疃 开春一月,翰林院检讨朱天保再次凑请复太子,力言二阿哥已变得忠孝仁义并且稳重可敬,更将二阿哥的遭遇与汉武帝的太子相比较———汉武帝的太子被迫自杀——将军费扬古曾企图杀二阿哥,矛头直指四阿哥一系,此举大大触怒了康熙,将朱天保招至行宫亲讯:“你何知而违旨上奏?” 朱天保回道:“臣闻之臣父,臣父令臣言之。” 康熙痛责朱天保乃不忠不孝之人,当场收押,不仅再一次将二阿哥犯下的过错公示朝堂,还列举了一些新近发现的罪过,例如二阿哥用矾水写信给某些满族高等贵族,打听他可否能被保举做征西大将军;利用福晋的御医私自为他传信;诅咒自己的太傅徐元梦;辱骂自己的叔父和堂兄弟等等,毫无疑问,二阿哥必须仍受咸安宫□□,至于朱氏父子则罪不容赦,起先康熙下令将朱天保斩首,再将其父处以凌迟,后来心生怜悯,只让其父观看朱天保斩首示众,饶了其父性命。 随后康熙因有疾,临幸汤泉。九卿等以请立皇太子事缮折请安。康熙帝手书谕旨:现今皇太后之事未满百日,举国素服,乃将大庆之事渎请,朕实不解。诸臣随具折以愚昧请罪。 这场复立太子的闹剧中虽然牵涉到四阿哥的岳父费扬古,但四阿哥自始至终不曾发表过一句话一个态度,全由康熙处理,而处理的结果只让朝野对于四阿哥的分量更为加码,所谓以无招胜有招,四阿哥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不久二阿哥福晋石氏卒于乾清宫,石氏膝下子息单薄,为太子妃时唯生一女,康熙却一反对二阿哥态度,盛赞石氏“秉资淑孝,赋性宽和,作配胤i辛勤历有年所”,夸得礼部都不敢为石氏奏请祭文,康熙便命翰林院撰写,秋后致祭。按规定亲王福晋可用二十名侍卫,二阿哥的特殊情况没有侍卫,康熙特命步军统领隆科多率三十名侍卫穿孝,超过了对亲王的规格,仍按皇太子妃的待遇予以厚葬。 康熙这次头疼旧疾发作颇为严重,在汤泉驻驾数月,并未回宫,便直接转往热河。因往年并无此先例,行程打点上颇让礼部忙乱了一阵,四阿哥原本轮到头班侍驾热河,却正巧遇到十三阿哥的岳父马尔汉病卒,康熙谕马尔汉谨慎忠厚,宣力多年,遣内大臣临奠,赐祭葬,又念在十三阿哥身体状况欠佳,特令四阿哥留京照拂,所以四阿哥直到七月初才动身到热河请安。 而四阿哥抵达热河前三天,康熙就派我起程跟随五阿哥、八阿哥等先行回京,并未当面碰着。 虽然我常在御前,但凡是四阿哥觐见,我都能避则避,康熙亦默认我的心思,因此自我坠河事发,近两年间和四阿哥当面相对的次数堪称屈指可数,随了其他阿哥平安返京后我径直往十三阿哥府悼丧,略表心意。 十三阿哥见我提早回来,不消多问也自了然,为着消暑只经常带我到邻近雍亲王府的柏林寺往来。 100、第八十七章 四阿哥多年来很是招揽了不少有道禅师与喇嘛, 四阿哥不在京中, 十三阿哥与他们留师品茗,倒也不曾疏远,我旁听双方谈佛论禅, 渐渐熟了,便听说某年某日四阿哥听了章嘉大禅师, 随众结七于柏林寺集云堂,数次坐禅闭关, 正经行时, 忽出一身透汗,命根立断,桶底脱落, 直透三关, 被誉为真正亲参实悟之境云云。 我私下问十三阿哥什么叫“行经”、什么叫“命根”,十三阿哥本来向道, 并非参佛之人, 当着我面亦说不清楚道理,亲自写了封信问四阿哥,不久四阿哥回信,从史书中记录成吉思汗的事迹某段落引开阐述,摘了一大通佛典语录, 末了另附几行炼丹药方,嘱十三阿哥代为监督王府属人照方寻药。 十三阿哥一面将全信逐字逐句解释给我听,一面大赞四阿哥“三次打七即澈透本来, 直解三关。根器之利,震旦未曾听闻。”但他替四阿哥显摆了一番后也觉牙酸,说到何为法化报三身的关系,解释为什么已经参悟的人还要回头去炼丹,亦难自圆其说,唯一笑了之,回信给四阿哥时又催我也写两句加进去。 我挑出四阿哥信中提及“成吉思汗说:‘我死后将留盛名于世。’”一句,在其后加上一段: “听成吉思汗言,文书官接话:‘您杀了那么多人,应该不会有人能活着记住您的名字?’” 十三阿哥看了我加的话,轻轻将我抱了一抱:“你还着恼四哥?” 我默然不语。 十三阿哥沉吟半日,终提笔抹去这两行字迹,回信一事不了了之。 京中岁月究竟难得悠闲,数月内西面准噶尔部令大策凌敦多布攻入西藏,拉藏汗被陷身亡、汗二子被杀、□□□□均被拘、西藏失陷、而前湖广总督署西安将军额伦特及侍卫色楞等由青海进军拉萨,在藏北与策凌敦多卜激战多事后全军覆没种种噩耗相继传来,朝野皆惊,康熙结束行围提前返京,正值十月入冬,小雪节气那天,竟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 就在这场历时十日的罕见大雪期间,康熙恩赦天下,停本年所有决囚之刑,而尽管朝中反对再次进军西藏的意见占压倒多数,康熙力排众议,命皇十四子贝子胤_为抚远大将军,西征策旺阿喇布坦,驻师西宁,视师青海。又命皇七子、皇十子、皇十二子分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 此次西征主要目的是消灭策妄阿喇布坦及其分裂势力,当时因之,抚远大将军的任命不仅关系到扭转曲线战局,实际还涉及到朝局今后的安危问题,无论处于何种考虑,康熙必须认真对待,选择他所最信任、认为最有能力的人出任大将军,又因是代康熙亲征,定下的出师礼规格极为隆重,用正黄旗纛、亲王体制,可称与亲王平级的大将军王,率军驱准安藏,而大任最后落在只有贝子称号的十四阿哥肩上,充分可见康熙对他的青睐,未尝不是有意传位给他,故委以重任,加以培养,树其威信的证据。 于是一时十四阿哥将成为未来最有可能的储位继承者一说甚嚣其上,八阿哥看清自身大势已去,连同九阿哥等也有全力支持十四阿哥克承大统之心,九阿哥更放话说十四阿哥“聪明绝世”、“ 才德双全,我弟兄们皆不如”,并热心为十四阿哥试制军备。 而十月底便是德妃生辰,赶上十四阿哥出征在即,为着给十四阿哥鼓劲,连康熙也格外指点,另加主持礼部的八阿哥等人悉心操理,将永和宫一场寿筵办得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四阿哥一向重视母妃生日,今年却因年羹尧在“妃母千秋大庆无一字前来称贺”而寄书给他,给予重责,詈其为“儇佻恶少”,年羹尧连上七封连环信,更转寄十三阿哥苦苦求情托告,方平息四阿哥怒气,旋即康熙诏四川巡抚年羹尧,军兴以来,办事明敏,即升为四川总督,而领印上任不久的法海也被从广东抽调回京,奉旨先行赴西宁军前效力。 十二月十二日,抚远大将军王胤_率军起程。于太和殿前行颁给大将军敕印仪式。 为了避免突然拔高十四阿哥而造成的影响,必须重新平衡各皇子间势力,康熙在是年年底大举册封后宫,七阿哥生母戴佳氏册为成妃,十二阿哥生母万琉哈氏册为定嫔,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及十八阿哥的生母王氏册为密嫔,十七阿哥生母陈氏册为勤嫔,另有一位在十八年前大封后宫那次已经册为和嫔的瓜尔佳氏晋了和妃。 康熙在十八年前大封后宫时曾年册封佟佳皇后的妹妹为贵妃,地位最尊,后宫至今无后,因此实际管理后宫的便是这位最高品级的佟佳皇贵妃,再往下德妃便要算入晋升早、资历深的有限几名妃子首列,而这几年来因为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康熙面前十分得宠,德妃的地位亦于日渐增风头劲茂,连曾为康熙连生三子的王氏册为密嫔后也托荫于永和宫。 王氏乃是康熙乳母的儿子李熙的表妹,真正的汉人而不是满洲汉军旗人,当年康熙第二次南巡时任苏州织造的李熙将王氏献给康熙,王氏入侍宫中很受康熙宠爱,直到十八阿哥不幸夭折后才恩宠稍减,只因其父不过是名小小知县,又出身汉女,入宫三十余年一直是庶妃,没有正式封号,所以她至今方升到第四等嫔妃的密嫔,相形之下,新晋和妃瓜尔佳氏则叫人大跌眼镜。 瓜尔佳氏生父虽是一名三品协领,但她只在初封和嫔时生了皇十八女,次年即殇,此后再无所出,每年康熙行幸热河所带陪侍嫔妃也少有她的姓名,若将内务府登记的侍寝记录一笔笔找出查看,瓜尔佳氏的翻牌子次数绝对是垫底的那一类,如此情形下又从未生过皇子的她居然有资格同年长阿哥七阿哥的生母戴佳氏并列一跃为妃,尤其奇在和妃挑了旁人避之不及的良妃故所延禧宫作为居处,当此朝局动荡、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敏感关头,自然引起揣测无数。 然而康熙对此事始终保持缄默,直到皇二十二阿哥在永和宫做寿之日方揭开谜底。 二十二阿哥的生日原在冬至,只因今年二十二阿哥意外染疾,才在德妃寿筵之后补办两周岁生日,似这等并非整生辰的小生日,不过是永和宫上下同吃寿面也罢,不料康熙御驾居然到场。 我是时刻在御前行走之人,自然随着康熙进了永和宫,偏巧四阿哥、四福晋都在德妃跟前侍候,四福晋虽然许久不曾与我见面,却无丝毫疏远之情,将我牵了比邻而坐,殷殷执手相谈。 康熙当日预先未作通告,乃是临时下命摆驾永和宫,二十二阿哥生母庶妃色赫图氏固然受宠若惊,德妃、密嫔等亦喜形于色,康熙对她们也是温语有加,而皇帝仗仪就餐规格等另有一番铺陈摆设,堪堪安置停顿好,康熙招手让我移位他座下,我正欲起身,只觉衣摆一紧,低头看处,心口无意识一滞。 小小弘历一手揪住我衣裳,一手举着一本书册:“玉格格,这个字读什么?” 我想直接叫乳母带弘历去问四阿哥,目光扫过他面上,话到嘴边却又停住,重新归座接过他给我的书册看了一看:“这个字?嗯……连起来念作‘独占鳌头’。” 弘历指住那个字,问:“鳌是什么?” 我被他问住,而这时殿内诸人均把目光投向我们,答错,或不答,都会成为话柄,但我实实在在想不起“鳌”到底是什么?总不见得跟他解释为“鳌拜”的“鳌”?万一他追问我“鳌拜”是什么又怎办? 101、第八十八章 五岁小孩子的耐心到底有限, 见我不答, 弘历便要转向四福晋寻求答案,我眼看他放手,突如其来激发我宝贵的自尊心:“鳌, 就是龟!” 一语即出,举座皆倒抽一口冷气, 唯有弘历不为所动,咧嘴欢喜道:“我懂啦, 那就是‘独占□□’?!” 众人齐齐抽厥。 我忍不住朝四阿哥望了一眼——我和他所生的孩子还真是当之无愧的清朝极品——四阿哥的眼神对此观点表示了无条件的支持。 到了这一步田地, 我总不见得放任弘历幼小的心灵将错就错,准备硬着头皮跟他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鳌”的确切意思,却听大殿门口传来一个悦耳至极的女声:“鳌, 是□□鲤鱼尾的合体鱼龙, 传说中海里的神物,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时曾经‘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有传说东海中有巨鳌驮着的三座仙山:蓬莱, 方丈, 瀛洲。太和殿前石阶上即刻有鳌的头,每年殿试只有考中状元的人可以踏上,世称‘独占鳌头’,亦有第一的寓意。”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妃子品级的宫装丽人施施然走入, 她的脚步十分轻盈独特,而当她走过我和弘历身边时,便同样轻盈地把头一侧, 薄唇轻启,嫣然一笑:眼睛笑得更弯,也更妩媚,在唇角边还浮出一个逗人的浅酒窝。那些簇拥着她的婢女内监则自动淡化为活动人肉背景板。 接着她在康熙面前欠身行礼,抬起脸来,依然笑靥如花,美目流光。 我不得不承认她很会笑,那笑容明净纯粹,好似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欢欣和愉悦,丝毫也没有矫柔造作、巧笑虚饰之嫌,另有一份气质风度。 而从她的自称中,我确知她就是延禧宫新主和妃瓜尔佳氏。 皇太后崩礼行丧时我曾将后宫中嫔妃大都见过,对和妃却几无印象——这样的女子若当真见过,怎会不记得? 德妃与和妃以姐妹相称,分坐康熙左右两侧,康熙朝我点首示意,我走过去,占了御榻旁一张预设长锦凳之位,正紧挨着和妃,而圆形食几对面依次是德妃、密嫔、色赫图氏,四阿哥和四福晋在下首陪坐。 康熙一面同德妃闲话,一面侧着身逗弄襁褓中的二十二阿哥,甚为开怀,由于弘历坚持跟住我,我便揽他同坐,叫乳母挑出果碟里他爱的鲜艳果子给他拨弄玩耍。 弘历嘴巴十分甜乖,先谢了和妃指点,顺带哄得我允了他改日带他到太和殿前亲手摸摸鳌头,又奶声奶气道:“鳌是□□鲤鱼尾的合体鱼龙,那么鳌头可不是□□么?玉格格说对不对?” 这次我没有看四阿哥,而是把视线投向四福晋,康熙身边跌爬滚打至今,我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年仅五岁的弘历一共问我两个问题,每个问题都让我有难以为继之感,事实证明,四福晋的素质教育很有一套。 康熙将我们说话听得分明,亦掌不住笑了个不停,止笑后方伸手挲摸弘历额顶:“朕很喜爱这个小孙孙,即日起便将雍亲王府的世子弘历留在宫内,由皇贵妃与和妃共同照料罢。只不知四阿哥你可舍得?” “世子”二字金口玉言,德妃、四福晋等均是一愣,只有四阿哥反应最快,连忙带着四福晋起身谢恩,弘历一骨碌跑下地,在四阿哥身边一起行礼,虽是小小人儿,一招一式架势十足,有板有眼。 康熙抚须而笑,我看着四阿哥和弘历几乎是一起抬起头来,忽有很应该加入他们同列的冲动,不免恍了一下神,只听康熙又问了内臣乾清宫后荣宪公主旧居慈云精舍的翻新完成情况,便转过脸来向着我温温道:“上回你代朕写的信荣宪已经回了,信中说她年内总要回京省亲一次,而她的屋子究竟还是有你帮着照料才放心,你再回封信给她罢。” 随着十四阿哥出征,西线战事再启在即,荣宪公主的额附巴林王乌尔衮亦受御命带领巴林及昭乌达盟蒙古十一旗事全盟参加讨伐噶尔丹的战斗,巴林王带兵支援十四阿哥,巴林境内的后方事务自然是由荣宪公主统筹,康熙此时说荣宪年内可以回京必有深意,而我自从坠河苏醒后寄居十三阿哥府中多日,康熙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这一番话,却分明是叫我搬回宫中。 弘历是我亲生一事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但宫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便是皇上不说破谁也不能先说破,今日康熙当面让四阿哥把弘历视为世子,正式册封不过早晚间事,从此弘历在雍亲王府中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起居用度再也不必受他表面上的生母纽祜禄氏所限而不能逾矩,何况还要将弘历交给佟佳皇贵妃与和妃共同抚育,担任抚育之责的养母的身份地位通常比生母还要受满人注重,经此一来,抛开辈分不算,弘历在宫中的实际地位甚至较养在德妃处的皇二十二阿哥还要高出一截,如此殊恩重典怎不令人又惊又喜? 我和四阿哥的别扭,康熙知道;我心底一份牵挂,康熙也知道。这般处置对于弘历来说固然是天大好事,又何尝不是应了我的心愿?原本我不辞每日早起晚睡以进宫侍应的繁琐也要住在十三阿哥府,私心是想从他那儿多听些弘历在四阿哥府内的消息,现在康熙让我回宫,弘历也在宫中,其间便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是。玉莹多谢荣宪公主想着,今晚就回信请公主放心。”我百感交集,离位朝康熙福了一礼,康熙招过弘历亲手抱于膝上,德妃、和妃生怕弘历压着康熙,分别从旁扶持,筵前衣香鬓影,廊上灯月争辉,他们祖孙同堂,看起来亦是其乐融融,令人忘忧。 半响,我收回目光,无意中投向四阿哥,却发现他正旁若无人的盯着我,他这样注视着我,已有多久? 十四阿哥出征后的第一个三月初一,正是康熙的圣诞吉日,十四阿哥虽不能与其他阿哥同班行礼,却在西地亲手做了万条龙须麦面,派遣他的头等侍卫佛保柱并臣近侍太监捧奏书敬献畅春园,康熙收到十分喜悦,不仅将闲闷时亲自监制之小物品数件命人携送给十四阿哥,又传画师为自己花了一幅新的画像题词相赠,竟意外在宫中掀起了画像热潮。 古时没有照片,因此能请到妙手丹青在画像上留下本人音容笑貌是一件很有体面的事情,一时间上至几位妃子,下至成年未成年的皇阿哥,几乎人手一份,只有十三阿哥膝有旧疾病根,不能久坐,也就没画,一日我到他府里文渊阁寻书,他眉开眼笑取了四阿哥送他的一张画像给我看,我一看画像上的四阿哥与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大不一样,就感慨道:“哎呀,这是人么?” 十三阿哥的脸当场就绿了。 我解释道:“我是想说,这是他么?”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阵冷气,我瞅瞅十三阿哥的表情,静静转过头去,果然四阿哥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我身后。 四阿哥近来极少穿那种囔囔响的靴子,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我也见怪不怪了,顺手帮十三阿哥卷起画像,自然道:“这张画得挺不错,我看过的里头,还是这张画得最好。” 四阿哥道:“送给你。” 我手一停,十三阿哥已将画像卷入轴筒封口递给我,我便谢了四阿哥:“回宫带给弘历也好,他一定欢喜。” 四阿哥硬邦邦道:“给你。” 我望望他:“这是王爷的命令么?” 十三阿哥出声:“小莹子——” 102、第八十九章 我一笑:“遵命。”说罢, 抬步就走。 四阿哥拉住我臂膀, 我一个踉跄,怀中的书砸在地上:“不准走!把话说清楚!” 我诧异:“我对王爷无话可说。” 四阿哥手上的劲渐渐加重。 我深吸口气,只听十三阿哥在旁叫道:“四哥——” 四阿哥道:“你出去。” 四阿哥对十三阿哥说话, 我也对十三阿哥说:“你别走。”我的视线移回四阿哥面上,“该走的是我, 为何不放手?” 十三阿哥左右为难,躬身拾起地上的书:“这本着了灰, 我还有一同版套印的, 换新的给你。” 十三阿哥刚走开一步,四阿哥忽然紧紧抱我入怀,动作幅度太大, 衣摆带翻了几上一副青花瓷茶盏, 因室内安静,这响动就格外惊人。 我差点呼吸不过来, 而眼角余光越过四阿哥肩头, 瞧见十三阿哥的背影也原地僵了一僵,可是旋又故作无事,继续一个人走到书架那头。 “再试试看。”四阿哥说,“我们重新开始。” 有一刹那,我真的只想抱着他的背脊不想放, 可我没有抬起双手,只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复他:“到了今时今日,我们能不能在一起还那么重要?” “我说过我要给你一个名分。” 我略推开他一些, 仰面直视着他,他的眉目离我这般近,却似怎样也触不着:“前些时日十三阿哥带我去柏林寺,我听得一句佛语——但凡强求,便是痛苦。你我分分合合这些年,不累么?” 四阿哥沉默片刻,道:“你累了?” 我咬咬牙:“是。” 四阿哥不发一言,只深深凝视我,直到我垂下眼去。然后他撤了手,同十三阿哥交待了一句回头去诚亲王府寻他,接着就转身离开。 十三阿哥拿着一卷新书折回,拖过张椅子给我坐,我慢慢坐下,甚觉脱力。 十三阿哥把书递给我:“其实四哥为你做了很多,他所能选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我将四阿哥的画轴打开,又看了一遍:“这幅画明明是他送你的,为何又要给我?” 十三阿哥道:“他给我本来就是叫我转送给你,今日正好碰到你在,他才说这话。上回皇阿玛不是叫人也替你画了一张像,在哪?” “那张我送了给弘历。” 十三阿哥走到我身后,低头看画,忽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四哥送你入宫选秀前,我带你去看中元节的花灯?” “……记得。” “南城夜市,你在一大片红灯下低了眼对我笑,从那一刻起,我下了决心。你入宫参选,我便向皇阿玛求你的指婚,十四阿哥却也向德妃娘娘托了同样的事。十四阿哥原是什么都要跟四阿哥抢一抢的,可是连我也跟四哥抢,多少犯了皇阿玛的忌,又连累了你。” “忌什么?兄弟阋墙为女人?”十三阿哥不出声,我接着问,“你后悔了?” 十三阿哥道:“已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只是如今看着你郁郁寡欢,我经常会想,你和四哥之间经历这么多磨折的源头也许就是从我踏进乾清宫向皇阿玛提出请婚的那一刻开始。我不希望看你不开心,而四哥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更不希望。” 我动了动身,想要回过去看他脸色,但是他按住我的肩头不准我动:“还有,那年你跟着四哥和我到南边办事,在桐城替你过的十五岁生日,记得你是做了什么把四哥气坏了么?” 我对于年玉莹所有的记忆是从她过生日坠马后清醒算起,之前的一概不知,十三阿哥这样一问,我自然回答不上来,十三阿哥笑道:“那时四哥考你学问,出了个对子给你‘国兴旺,家兴旺,国家兴旺。’你光顾着据案大嚼,半天才给对了一句下联‘你妈的,他妈的,你他妈的’,当场把四哥气得噎食,还是我给他拍的背。” “是么?” 十三阿哥绕到我身前:“你看你现在笑得多开心?我已很久没见你这样。” 他的眼神温温亮亮:“你小时候爱读一些奇侠异志的书,成日嚷嚷着要封你个江湖第一美女的称号。你如是江湖人,岂止是江湖第一美女,你是江湖第一口是心非美女!你若不在乎四哥,当日吐血病重又何必要离开他?你若不爱四哥,怎会到现在也离不开他?” 十四阿哥离京西征后,刚开始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吃败仗,朝中亦是接连发生河南大旱、陕西大饥、保安地震及日食等异象,议政大臣及九卿等俱称“藏地迢远,路途险恶,且有瘴气,不能遽至,宜固守边疆”,极力反对进军西藏,但康熙便如定海神针,虽说交议政处议定后寄发降议政大臣之旨甚多,然而凡有具奏之文,均应乘事之便遣送,以免频繁具奏,有劳驿站,且京城之人不知何事,不能停止其胡乱猜疑。阵亡之西安将军额伦特之丧至京,康熙则命皇五子a亲王胤祺、皇十二子贝子胤臁s置睾沅盍甘蚴粲诒臼”富模唬骸氨饶晷吮魈郑独呲铮铀托嘘悖窳痛帷k醒乇吡菹匚浪髂甓钺缫祝阈蓄妹狻! 为使十四阿哥安心高兴,康熙不仅将凡有各省进献之佳品,一项不漏皆立即赏给十四阿哥,此外还有康熙自己使用过的一些物品,如止血石鼻烟壶、千里眼镜子等等,所有这些东西送出前,康熙无不亲自检验,看视包装。遇有新奇物品,更是逐件亲笔写下名称,分别放入每个包里,即使这样,康熙仍然担心自已有考虑不到处,一再写信对十四阿哥讲:“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务必告诉朕,才能尽快给你送去。怎能够不向父皇要,也不写信告诉父皇,而只是在心里想着呢。”又亲自向青海蒙古王公罗卜藏丹津等人朱笔谕旨:“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即当与当我面训示无异。”云云,替十四阿哥牢牢打下威信。 在康熙如此惮精竭虑之下的近两年后,西线终于捷报频传,抚远大将军胤_移师穆鲁斯乌苏,法海进驻巴塘,年羹尧、噶尔弼等先后率四川、云南兵进藏,拨兵接应,其他诸如和硕公主额附策棱、乌尔衮等各路将臣从乌鲁木齐、吐鲁番、布娄尔、布拉罕等地同时进击准噶尔,近数月奋战,取得阿克塔斯、卜克河、齐克塔木连场大胜,吐鲁番番酋阿克苏尔坦率众迎降,又败贼众于绰马喇,贼将策零敦多布遁。定西将军噶尔弼率副将岳锺琪自拉里进兵,克西藏,执附贼喇嘛百馀,斩其首领五人,西藏平。 二废太子后的康熙经历了皇太后之丧,且是过了六旬的人,身体状况曾一度一落千丈,年年都要到汤泉疗疾,而十四阿哥在外出征,面对种种错综复杂的军务政务,康熙却重新焕发了小宇宙,渐渐颜面丰满、寝食安适,不仅旧病除了,自去年以来,更是一剂药也没吃,腹泻一次也没有过,因双足甚健,上炕时不再需要旁人扶持,骑马时也不用安放马蹬了,每天还在园子附近放鹰,连水猎也不在话下,也因此不止一次公开盛赞我侍驾有功,将我的俸禄及例赏等级逾矩升了数次,几与贝子平级。 而就是驱准保藏战役大获全胜的这一年六月,我在热河过了第二十九岁的生日,心情大好的康熙送我的生日礼物则是御膳微红京米的一纸培植技术秘方。 红京米乃是四十年前康熙在丰泽园稻田中亲见有一穗与众稻不同,特记取次年播种,若用江豆水煮用,其色更红,其味更浓,之后御膳皆用此米,但此米种的掌管人员依律保密,绝不敢传于外界,甚至连各嫡亲皇阿哥亦求之不得此米种,然而康熙将其核心技术送给我莫非是有朝一日要打发我去种田?我对康熙的意图反复思量,求索不得,但念及他日若能成功搭上龙卷风二号穿回现代就大可凭此秘方与我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齐名为红京米之母白小千女士,心中也便释然,只将秘方珍而重之收藏在贴身荷包内。 103、第九十章 在现代, 从刚进大学开始, 我就被灌输一种理论:一个女人在三十岁以前还不结婚就很难再嫁出去了,即所谓剩女。不料穿越到三百年前,我还是一路狂奔到了剩女的境界。就像许多言情小说描写的那样, 后宫的日子充斥着老虎与蔷薇,抑或是金枝欲孽, 可我依然年复一年做着康熙身边的马仔,堪称古代白领+骨干+精英之白骨精第一人, 又有谁知我最初的梦想是做一名女强人:女人反qj男人的女强人。只不过从前向往的人生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现实的人生是数钱数到自然醒、睡觉睡到手抽筋……想到康熙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早已经贵为一国之君,绩伟功丰,我很沮丧, 但又想到同治皇帝在二十九岁时已经死了十年了, 我平衡了。 西征大事圆满定局,康熙以御极六十年, 遣四阿哥及十二阿哥告祭永陵、福陵、昭陵, 八阿哥前往太常寺登祀,又命定西将军噶尔弼驻藏,以年羹尧为四川陕西总督,赐弓矢。诏抚远大将军胤_移师甘州,十月归京。 正好十月是荣宪公主回京省亲之期, 我难得有假,陪十三阿哥到汤泉去了一次,往返近一个月, 回京时听说荣宪公主已因故提早启程回转巴林,而康熙刚刚至南苑行围,留了口讯给我,让我随诚亲王到南苑会合,路上偏遇风雪,比原定耽误了数日方到。 三阿哥与我一到南苑,便往琼华岛康熙居处庆霄楼请安,却扑了个空,原来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康熙已率了大队去北面林中夜猎,三阿哥请安心切,自个儿先换了骑装,叫人牵了马,带着眼镜儿得得得寻父去也,我近一两年为了跟抚养弘历的佟佳皇贵妃及和妃建立共同话题,亦学起了吃素,围猎见血的事早就很少参与,加上奔波劳顿,便让一名小太监提灯引我到庆霄楼前隐湖上的红板长桥碧玉亭内坐等。 风雪刚过,桥上却扫得极是干净,我稳步走入亭内,两面厚帘垂住,两面是整片琉璃窗,燃了烛火暖炉,衬得窗面盈盈溢彩,只可惜湖上封冰,见不着湖心映月的妙景。 我拢袖靠着窗下软座举头望明月,小太监听命出帘退下,帘动,风动,我耳畔忽闻笛韵一转,心中别的一跳,不自觉便转过眼去。 对岸低处临水一座宅院,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独北面近处挑出一座飞楼插空,而我所在之处桥挑亭高,俯而视之,望得清晰,那小小角楼雕甍绣槛,白石为栏,一名绿衫女子正在月下按笛,只影纤纤,而那一段轻绡露玉指蝉鬓度红腮之态,远望亦可想知。 我正望得出神,有人推帘入亭,我转回身,认出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朝我走过来,步履十分稳健,我维持坐姿不变,他居高临下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的唇角流露隐约笑意:“小莹子,我带了酒菜给你。” 他打开食盒,取出一小坛酒,一大碟菜:“我在西边打仗,最常喝一钟酒,炮打灯,要吃菜,只有一个菜,杜鹃醉鱼。” 我移位到食几旁,他拍开酒坛封口,倒出一碗:“这酒呢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口像镪水,非得赶紧咽下去,不然的话,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可一落到肚子里,跟着一股劲窜上脑袋,晕晕乎乎的,赛过过年放的炮,是谓炮打灯。你能喝么?” 我接过酒碗,闻了味,皱皱眉,对嘴饮了一口,马上吐出来:“这酒怎么能咽?” 十四阿哥笑道:“好酒应该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的,可在外打仗的汉子挣了一天的命,就是为了立马来劲头。” 说着,他将我的剩酒一干而尽,又递双筷子给我:“塞外有个碧塔海,每当杜鹃花盛开的季节,花瓣落在湖中,成群结队的鱼儿误食了有毒的花瓣后,都翻着白色的肚皮,醉浮在水面上,可做成名菜杜鹃醉鱼。你尝尝。” 我挟了一块,接着又是一筷。 “好吃么?”十四阿哥问。 “好吃。” 十四阿哥光喝酒不吃菜,我只吃菜不喝酒,不知不觉酒也空了,菜也见了底。 酒足菜饱,气氛自然不同,我正要开口问他这次领功回京陛见的事,他却抢道:“别动。” 我一愣,他抬手用大拇指指腹拭去我嘴角一痕鲜汁余渍,紧接着便反手放进他自己嘴中吮去。 笛声悠悠传入,衬得亭内愈静,我避开十四阿哥目光:“角楼吹笛者何人?” “那是八阿哥的贴身婢女白哥。”十四阿哥语气一顿,“今日收到确切消息,巴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乌尔衮卒于军,停柩于查干沐沦河边大板行宫。八阿哥与乌尔衮往日交情匪浅,借这一笛之音,聊表故人之思。” 一废太子期间,我在乾清宫初遇荣宪公主,四阿哥曾跟我提及年玉莹生父白石正是当年和硕荣宪公主出嫁蒙古草原时御命钦点办理陪送各项及诸事所派护军校总管之人,并有“乌尔衮自言荣宪公主肯嫁给他只有一个原因”等语,个中微妙,我亦领会得,不过荣宪公主与我相识以来始终甚为投契,更对我关照有加,也不乏通信往来,今次她未跟我告别就匆忙离京,我本觉奇怪,万万不想竟有此事,想起乌尔衮半生戎马,南征北战,巴林的政务十多年来全由荣宪掌管,各自劳心劳力,夫妻聚少离多,难得眼下打完了一场大胜仗,乌尔衮所立战功足□□耀终身,眼见的长相守却化为永别离,人生泡影,只差朝夕,心中未免一阵惨然。 十四阿哥站起,取出一物挂在我颈间,我垂眼细看,乃是碧玺和象牙雕刻的葫芦吊坠,里面套雕有多层小葫芦,镂空处的格子极薄,居然还雕了那么多层,可见技艺神奇。 “前几年我经过武夷山,遇见一名有修行的老道士,口口声声说我是有缘人,追着将这葫芦送给我,说了一通大将军王和宝葫芦的话,那时我只当他疯癫,谁知后来皇阿玛派我代为亲征应了此话,于是我带着它上了战场,总算身体发肤不曾受过大伤,人说有福不嫌薄,以后你戴着它,希望保你平安。” 十四阿哥说完,也不容我推辞,我发了急,待要正色说话,他忽对着我发了一句感慨:“你这两年迟迟不嫁,难道不是等我?” 我看着他,无端恍惚起来。 他直直瞧着我:“十年来我府中子息始终一无所出,皇阿玛催过我,额娘骂过我,可我改不回去。我心里总想着你,你知道么?” 我说不出话,十四阿哥坐回原位,望着窗外月色,续道:“打起仗来,无分贵贱,每个人都是我命由天不由我,好几回我觉得撑不下去,幸亏皇阿玛一直让我知道他在支持着我,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死了……譬如我像乌尔衮一般卒于军,你可会为我掉一滴热泪?” 他的眼神与我对上,这一刻,好似时光倒转,多年前在同样皎洁月光下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某个桃花眼少年仿佛从来没有长大过,于是我轻声说:“会。” 他眨了眨眼,有些轻快的道:“所以我一定不会死。不是因为葫芦,而是因为你。” 我默然半响,他亦不强求回答,只道:“皇阿玛问我这次回京有什么心愿之物,都可以赏赐给我。现在只有我跟你,我想听你唱支歌,成么?” 我缓步走到窗前,笛音依旧流婉如水,琉璃窗中绰绰约约映出我的面容身影,这些年我眼看着康熙老了,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都不再是我当初熟悉的模样,单从外表论,只有我的变化最小,然而心境已变,人又怎会一往如旧?杜鹃可以醉鱼,可所谓情深不能醒,一旦醒了,再想继续醉却是甘心也无用。 104、第九十一章 “成啊。”我说, “前儿皇上令南方琉球新进的才子方问山谱了数段新词, 畅音阁还未配上合适的曲子,我且试试附着此笛韵,能唱一段就给你唱一段听个鲜儿, 可好?” 十四阿哥展颜:“甚好。” 我微微侧过耳,算准节奏, 由弱拍开始投进拍子:“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不是带着回忆的风,不是虞姬为霸王最后一次舞剑, 不是困于鸟笼的小鸟, 仅仅是闲散江南,两小无猜。 不在泛舟西子赏月,不在古衣摇扇观星, 只是烟雨水墨重温梦中事:“油色渲染侍女图韵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任它旧地重游物是人非, 任它前尘后世轮回不息,任它天各一方生死难忘, 任它风化千年精魂不灭……好似一幅笔端蕴秀临窗写就的素心笺, 走笔曲折只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到头来不过化为轻轻淡淡吟唱间一个云淡风清的“等”字。 “天正在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平地书刻你房间上的飘影/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天正在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在独自美丽/你眼的笑意。” 十四阿哥听得入了迷,我唱得忘了他是谁、我是谁:“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於碗底/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着你/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芭蕉帘外雨声急,青花瓷里容颜旧,谁欣赏?谁玩味?谁守望? 一连三个“惹”, 唱至此处,笛曲嘎然而止,就如起初珠联璧合两人终究缘一线, 逃不过落个将殷红的落款宋体杜鹃啼血般印刻在青花瓷上无声流传的结局。 不知几时,十四阿哥走到了我身旁,我掉转头,正迎上他的面。 “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前人这句诗,说的是不是你这样女子?” 十四阿哥几乎贴到我,我退后一步,抵窗而立,可他的气势突然涌现惊人的压迫感,令我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然而就在同时,帘外传来熟悉大笑声:“好香啊!原来表妹躲这偷吃,怎不带上我?呔呔呔,良心何在?” 十四阿哥闻声一停,我跟着他望出去,进亭的不是别人,正是陈煜。 那年我失足跌入金水河后苏醒没有多久,陈煜便被康熙派到西面辅佐巴林王乌尔衮,想来传信给荣宪公主的人便是他了。 几年不见,陈煜变得消瘦很多,眉目更深,但那股倜傥的神气丝毫未损,我走近了细看他右眼眼梢旁上深下浅的两颗泪痣,然后我一扑,想握住他的臂膀,却抓到一只空荡荡的左袖,我不可置信,又捏了一把,手中仍是空的。 “表哥?” 我只问了半句,陈煜便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阵前中了毒箭,不过我只断了一手,却拧下了敌军首领的脑袋!——你放心,还有这么年轻漂亮的表妹想着我,我怎么舍得死?” 他语气中的轻松让我无言以对,半响方抿了抿下唇,拍拍他的右肩:“那就好。几时我们一起回海宁看冰姨。恩,萱儿呢?听说你们成亲了?她在哪?” “我回来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做阿姨了。”陈煜咧嘴一笑,“萱儿有了。她留在巴林待产,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的小甥儿?荣宪公主临走时说如果你想去巴林观光,可以让我带路。” 当初我在紫碧山房生下弘历时,身分还是医鬼的萱儿受人指使对我的所作所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但是看着陈煜空荡荡的袖管,我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勉强笑了一笑:“恭喜你。你当爹了,冰姨一定很高兴。” 说着,我牵他往里走,突然间亭外传来异声,是一种奇诡至极的“咕咕”声,我抬起头,跟十四阿哥面面相觑,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哧啦”连响,一个人影直条条从另一边门口撞入亭内,仰面倒地,双目狰狞圆睁,喉间血肉模糊,似有一个窟窿,“咕咕”声正是从其中发出,尚未停止抽搐。 十四阿哥一把将我拖到他身后护住,我这时才认出倒地之人的面容分明就是法海! ——法海是十四阿哥的文武师傅!那是何等能耐,居然被人碎喉击毙? ——难道有谁要刺杀十四阿哥? 一边亭帘被扯落一半,冷风灌进来,格外刺骨,但还比不上我心头的寒意,最恐怖的是四周似有绝大无形压力克住人的呼吸,连听觉也失去了敏锐,而我脑中骤然极快的接连跳痛数记,这种如针刺般的痛感让我记起了一个久违了名字:“白狼!” 我要叫站在靠外的陈煜小心,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眼前一花,陈煜右肩爆出一团血雾,痛喝一声,砰然栽倒在地,同时一道极淡的灰影跃向十四阿哥和我。 “斩`天`拔`剑`术`!!!”十四阿哥利剑夺鞘而出,厉光矫若游龙直取灰影。 就在十四阿哥所争取到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疾速取出随身玄铁指环套于右手,咬破舌尖,喷血其上,冲开铁指环禁制,祭出法华金轮最后一层红光:“破!” 红光剑光齐齐照处,灰影现出原形,果不其然便是白狼,正面交冲之下,我只觉一股说不出的狰怖死意涌上心头,即使钢铁意志也能击溃,而法华金轮亦超出我仅余能力的控制,回光反噬,我被震开的同时两面琉璃窗一起裂碎,被亭中激荡交战真气弹出两边,犹如飞花急泻。 碧玉亭失去屏障,我滑出一半,险些跟着从桥上跌落冰湖,却被地上一人死死拖住,我睁目看清陈煜还活着,喜出望外下生出神力,反手抓紧他腰带爬上桥面,而十四阿哥不敌白狼异法,亦被击倒在我们身前,重伤呕血不止。 白狼跨前一步,手中握了十四阿哥的剑,狠狠刺下,我跳起推开十四阿哥,生生挡住这一剑。 冰冷剑尖处抵到胸口的一刹那,我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脸,紧接着好似听到如雷巨响,那巨响却也没有掩盖住我心口“叮”的一下有如弦断之声。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抚远大将军胤_复莅军。 世人皆道十四阿哥返回西疆是不知何故为康熙所弃,却极少人清楚十四阿哥实际去的不是西疆,而是南疆。 年玉莹生父白石曾以以四川驻防佐领身份,从抚远大将军费扬古,随皇阿玛三次西征蒙古噶尔丹叛乱,尝大败噶尔丹于昭莫多,斩首三千,阵斩噶尔丹妻阿奴,战功显赫,半年光景即累迁至从一品振威将军。 而在白狼于南苑琼华岛碧玉亭内行刺十四阿哥未遂被八阿哥□□击毙之后,方从他背后皮肤刺青图腾查明其真正身份便是噶尔丹妻阿奴的幼子,因白狼所组建的无间门在一废太子事件中意外暴露,无间门为四阿哥所灭,白狼利用康熙诸皇子党争兴风作浪的目的受到重创,便改头换面潜伏于二阿哥府内,与新满洲势力针锋相对,并助二阿哥倒行逆施,终引至不可收拾之局面。但白浪隐藏太深,直到陈煜、法海等揭穿医鬼受蛊真相后才发觉此事,可惜随即发生二废太子之事,白狼亦不知所踪。 除了挑动皇阿哥们互斗以慢慢磨折康熙,让其心力交瘁生不如死之外,白狼数年来始终没有放弃对我报仇的机会,只是一则我的落单机会甚少,二来中途我曾阴错阳差受了观音泪法力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据萱儿提供的讯息,白狼十岁以前受准噶尔部大策凌敦多布抚育之恩,今次十四阿哥在驱准保藏战役中大败策凌敦多布,令其负伤远遁,中气大伤,白狼现身行刺十四阿哥本是为策凌敦多布血恨,正好我也在场,便一并发作。 碧玉亭一战,康熙将现场消息严格封锁,除有限几名年长阿哥跟新满洲一脉之外,连十四阿哥生母德妃都不得明了实情,十四阿哥养伤期间只当是他在战场上所受的旧伤复发,至于法海之死相比较而言没有引起过多关注,唯有十四阿哥始终耿耿于怀,自责若非他当日为和我单独相谈而留下法海一人便不会发生此事,就连远去南疆也贴身穿着法海在战场穿过的染血战衣作为纪念。 105、第九十二章 所幸当日十四阿哥与我在亭内单独叙谈时, 留在外面值守的法海并非泛泛, 虽遭白狼突袭身亡,临终却也用家传银魂刀伤着了他,不然白狼也不会被我们看到他化身的灰影, 再者陈煜毕竟曾任新满洲家主之位,心思机敏远超常人, 一从法海身上看出白狼邪功厉害,正面冲突时不惜故意示弱诈死, 待十四阿哥和我联手破了白狼所炼最强悍的护体褐雾, 而我所用玄铁指环威力失控反噬的同时歪打正着克制住了白狼至少一半的功力,陈煜才在最危险时刻搏尽全力发动销魂鉴,正好八阿哥及时赶到用改装过的□□隔岸轰杀白狼, 打了一个不算配合的配合, 最巧合是十四阿哥送我的碧玺葫芦吊坠将白狼剑尖阻隔了一下,才使得我的性命有救回机会——当时若不是我将十四阿哥推开缓得一缓, 陈煜的销魂鉴未必赶得上, 八阿哥忌惮误伤十四阿哥,也未必能抓住最好的时机开枪。 但白狼临死前下了一种血咒在我身上,虽有锡保靠着他在新满洲地宫玉室中所参悟出的心法耗费近半年的心力帮我压制住发作之期,由于强行解开法华金轮引起的反噬之力在我体内与咒法交相作用,我最多也只能再续半年性命。 十四阿哥了解实情后, 因这种血咒的蛊母出自南疆小苗山落凤沟,只有当地出产的罕见血玉灵芝可解,他养好伤后便执意亲往寻药, 康熙替他物色了一名形神相似的替身,对外只宣称大将军王莅军,而九阿哥等自从八阿哥失势后,就将夺嫡全盘希望寄托在十四阿哥身上,明白内情后对十四阿哥此行固然诸多抱怨,左右也就是一个无可奈何。 碧玉亭一战,康熙将现场消息严格封锁,除有限几名年长阿哥跟新满洲一脉之外,连十四阿哥生母德妃都不得明了实情,十四阿哥养伤期间只当是他在战场上所受的旧伤复发,至于法海之死相比较而言没有引起过多关注,唯有十四阿哥始终耿耿于怀,自责若非他当日为和我单独相谈而留下法海一人便不会发生此事,就连远去南疆也贴身穿着法海在战场穿过的染血战衣作为纪念。 我自穿越以来,跳崖坠河等等几生几死已经历数次,就算原本怕死的至今早疲劳了,何况死对于我来说可能反而是回到现代的契机,姑且视为穿越综合症的一种也罢,倒是康熙对我舍身救十四阿哥的壮举分外才下眉梢又上心头,虽说为保密相关事件起见不能对我公开赏赐,平日里只差没将锡保当作我的贴身保镖来用了,又把已年满十一岁的弘历不分圆明园还是热河山庄都时刻带于自己左右,以便我亲近。 弘历不知我现在的状况,甚至也不知道我就是他的生母,但天性使然,对我十分依恋,只是长大了些以后,他的容貌渐渐像四阿哥多过像我。于是我给弘历取了小名叫做“弟弟”,连康熙也跟着我这样叫他,弟弟满地乱跑时喜欢张开一对小手,说自己在飞,十三阿哥告诉我他这样的举动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九月鹰飞,十月草长,因值廒米支放之时,本来理应按廒支放,放毕一廒,再放一廒。而在支领白米之时,诸王、公主等属下之人,依仗主子的权势地位,一廒发放未完,则另外转向别廒支取,非但不按应放之廒依次领米,更有甚者挑拣米廒,予以霸占,不容别人支领。 康熙闻知,决定彻底清查处理仓粮这等紧要之事,谕令议政大臣:“若遣他人亦未能办,著和硕雍亲王带领弘升、延信、孙渣齐、隆科多、查弼纳、吴尔台前往,会同张大有查勘。”与此同时,对从前进廒之米,以及损廒和不敷贮用之廒座,康熙亦令其查明,以备日后修理添造。 雍亲王一行领旨后,随即策马赶赴通州,迅速察视京通通州西中南三仓共三百七十六廒,在四阿哥带领下,前后仅用八天时间,即将通州贮米仓廒有空廒多少,露囤若干,米石数目,已放未放仓廒,收贮变色米石,霉烂变质原因,均查得一清二楚。甚至收米领米定例,违例查处办法等,也拟出条文,呈奏批复。数字具体,情况明白,措施得力,办法稳妥,深受康熙赞许,对此毫无疑义,朱批“依议”两个大字,完全肯定了四阿哥的视仓之举。 四阿哥圆满完成查仓要务,亦十分高兴,亲笔写了一首五言律诗,以记述他寒冬视仓的情景,并于回京前随奏呈于康熙。 康熙阅奏之时,弘历练完了当天的功课,我正带着他在旁掷棋玩耍,康熙便让他将四阿哥的诗朗诵出来。 弘历读书宫中,受学于庶吉士福敏,能过目成诵,当下颀身站于庭中抑扬顿挫地朗朗读道:“晓发启明东,金鞭促玉骢。寒郊初喷沫,霜坂乍嘶风。百雉重城壮,三河万舶通。仓储关国计,欣验岁时丰。” 康熙见而钟爱,向弘历温语激励道:“人无刚骨不立,朕就取尔父这一长处。这首诗赐你收藏,你好好体会个中意思,日后也要学做一条好汉子,知道么?” 弘历乖巧应承,喜滋滋举着赋诗的纸柬跑回我前面献宝。 四阿哥的一手颜体深得颜筋柳骨之精神,其一气呵成、挥洒自如而又不失刚健雄浑的风格独特,非二十年浸淫不得如此,见字如见人,我微微失神,回手揽弘历入怀,笑道:“弟弟真聪明,念得一字不差。晚上我教你叠千纸鹤好不好?” 弘历扭股糖似的粘着我:“不。我要学折幸运星星,富察妹妹说星星串成帘子好看。” 富察氏是满洲镶黄旗人,察哈尔综观李荣保之女,只比弘历小了一岁,其父李荣保乃是佟佳皇贵妃的外戚,因富察氏出生时曾有吉兆,皇贵妃甚为疼爱她,从她牙牙学语才会走路开始便常接进宫来陪伴,而她生得亦如削玉凝脂,琼酥搓就的一般,同弘历站在一处,均是明珠美玉,光彩照人,两个平时玩耍也很相得,四阿哥私下曾跟我说待过个几年,便求康熙将富察氏作配给弘历为嫡富晋,虽说康熙也深知这两个孩子要好,但弘历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追女仔,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好。弟弟说的,什么都成!” 我轻点弘历鼻端,一口应允,弘历欢喜不胜,勾着脖子揉在我怀里:“谢玉格格!” 一声玉格格,我若有所思抬起头来,无意中对上康熙目光。 近一两年内外定许多,儿孙时常依绕膝前,康熙的白头发、白胡子竟有些变青了,只是牙不好,当着此景此情,我心中亦是暖意一生,呵,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好?我想看弘历长大、娶妻、生子,恨不得常与相聚,尽量爱怜……就像荣宪公主曾教过我的,不分男人女人,一定要为人父母者,才算真正“成人”。 ——只是我也不知道,能否有一天听见弘历真真切切叫我一声“额娘”? 月底,康熙幸皇家猎场南苑,从a,命侍卫引射熊,孰料甫上马,熊突起。事发时,弘历在场,控辔自若。康熙御枪殪熊,后入武帐,当着左右的面顾语随侍和妃:“弟弟是命贵重,福将过予。” 此事消息由一纸御诏传回紫禁城,教弘历学射的二十二贝勒胤禧、学火器的庄亲王胤禄均受嘉奖重赏,而我没去南苑参与行猎,一直在十三阿哥府小住,究竟首尾如何还是从十三阿哥打听了回来细细说给我听,我倒很为弘历骄傲,拉着十三阿哥给我将当场情况演示了三遍以上,他扮熊为主,我扮弘历为辅,大乐了一回。 然而到底时值天寒地冻,康熙已近七十高龄,体弱不能过惊,随后就冒了风寒,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驻畅春园,传旨“整日即出透汗,自初十至十五静养斋戒”。 就连这次唯一随驾去了南苑的五阿哥胤祺也被打发了护送和妃、弘历回京,未被允许停留在畅春园。 当日恰逢四阿哥抵达京城,同诸皇子每遣侍卫、太监等至畅春园请安,均传谕“朕体稍愈”,并不予觐见天颜。 第二天四阿哥便独自到了十三阿哥府,可他来找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却正好去了柏林寺找他。 十三阿哥府里原收拾了一座小院供我独居,四阿哥进了我的房,根本无须通报。 四阿哥来时,我背对着门口剪花插瓶,而他一进门就拉起我的手带我走,我好不容易甩开他,气喘道:“什么事?” 他简洁道:“跟我回王府。” 我不听:“不去!” 他变了脸色:“听话!” 我仍是不听,他无法,又道:“纳拉氏生日在即,今天我已将弘历从宫中接回王府。再过两日就是冬至,皇阿玛特命我到南郊天坛恭代斋戒祭天大祀,我不在京中,你们母子最好一处。”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因问:“发生什么事?——还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没有正面回答:“弘历会需要你在身边。” 我静静瞠视了他片刻,情绪突然无可抑制。 我打他的时候,自己都没听清自己嘴里在叫着什么,他不躲,也不让,任我推他、打他,直到我累了,我一住手,他就扣住我的手,第一次尝到他嘴唇里的咸味时,我意识到我流泪了,于是他停止亲我,把我抱起放到里屋床上。 “对不起,”四阿哥俯在我身上,看着我的脸,“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心乱,但现在不行,你知不知道?” 他给我说对不起,我仍挣扎着要仰起身,他双手拂开我的发,牢牢夹着我的脸庞两侧:“躺下!你给我躺下!” 他和我直接面对面,没有什么能够遮挡我的表情,更没办法借位掩饰。 我爱他,我知道我爱他,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但我仍然爱他,根本无从消灭、无从改变、躲不了、逃不掉,现在他连最后一丝掩饰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这几年我有意避开他,他有意避开我,就是为了避免眼前这事的发生。 但是已经开始的,又要怎样结束? 如果不能结束,就不该开始。 我相信他跟我一样,很明白这一点。可见有时看得太清等于不看。 无言,不代表无心。 羞愧吗? 也许。 可是这跟我们将被允许从彼此身上得到的相比,微不足道。 106、(B)第九十三章 结局(/B) 四阿哥侧过一边, 褪去自己衣裳, 然后是我的。 我眼瞧着他,顺从于他,他问我疼么, 我抱紧他背脊,不让他停, 度过最初的不适,我们找到对彼此反应的熟悉感。那是一种带着陌生感的熟悉。那也是唯一能让我得到快乐的途径。 我不想走上回头路, 只是他真的不是我所能抗拒的。 我试过。 结果是我抗拒的越多, 想要的就更多。 一切的一切,没有一样能平息灼痛,只有他。 当绚丽的那一刻来临, 我们的视线停留在对方脸上。 我们一直抱着, 舍不得分开,直到我渐渐平息下来, 他才问:“我起来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 “啊呀, ”他忽然道,“糟糕,起不来了。怎么办?” 我笑。 他也笑:“许个愿罢,包你实现。” 好,希望我们下辈子做夫妻。我们要从小遇见, 然后一起长大,相爱,成亲, 干干净净,一辈子都在一起。 我心里许了愿,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贪与恋,嗔与爱,一刹既是一光年。 “那我起来啦。”四阿哥说。 我嗯了一声,他抽身退出,清洗穿衣,又回来倾身抚开我的发,在我额首印了一吻:“我还有事要办。晚上派人来接你。” 交待完这句话,他替我取了套新衣放在床头,便出去了。 起初我躺着没动,忽然间想起有话要说,忙起身穿戴齐整,叫人牵了马来追出十三阿哥府,往雍亲王府赶了一路并未寻见四阿哥踪迹,便调头柏林寺方向,才行到半程,迎面遇见八阿哥。 我抄的是一条小路,勉强能够两马并行,八阿哥骑术远超于我,几下就逼住了我的马,我勒缰冷对,八阿哥的面上亦没有太多表情:“玉格格见了救命恩人,也不下马说声谢?” “谢八阿哥。”我没有下马,“可以放行了么?” 八阿哥冷笑:“这条路窄是窄些,通往柏林寺倒算得便捷。四阿哥近年托称身体不是很好,频往柏林寺询问养生之法,十三阿哥和你也跟着跑得很勤快啊。” 柏林寺供奉的喇嘛禅师中有一名章嘉活佛,本是康熙的御用喇嘛,十四阿哥西征前康熙就利用章嘉活佛在青海、内蒙古一带的宗教地位和名望,封其为国师,任为“多伦喇嘛庙总管喇嘛事务之札萨克喇嘛”,以分西藏□□喇嘛之权,专管内蒙古宗教事务,并留其常住京师,而章嘉活佛与弘素和尚、迦陵禅师等是柏林寺最出名的三位高僧,常去雍亲王府跟四阿哥谈论内典,八阿哥如此酸溜溜的说话我早知其意,只作未听,正要错身策马前行,八阿哥忽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这时候还有心情在外瞎逛。” 我转过脸看向八阿哥,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但他说的话字句清晰:“南疆小苗山落凤沟遭逢罕见天火,十四阿哥找不到你要的药,现已在回京路上。要我说,他未必赶得及见你。” 我瞪着八阿哥,他细察我的脸色:“这个消息不止我一人知道。——怎么,老四还没告诉你?是了,他忙着祭天祀典,反正此事已成定局,早几日晚几日说给你听也都一样。咦,玉格格,我让了路给你,你不去柏林寺了么?” 回到十三阿哥府里我独居的小院,仿佛是被马儿带回来的,我完全没有了思想,昏沉沉下了马进屋,昏沉沉走到床前,直到十三阿哥一声“小莹子”叫醒我。 十三阿哥走到我身侧揽住我:“我远远看见八阿哥和你说话,一路追你回来,你失魂落魄的,叫你都不应,他跟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我极慢极慢地把头靠住十三阿哥的肩,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支撑我说话:“四阿哥在哪里?我要找他,我有话说。” 十三阿哥深吸口气,意外换了话题:“你错怪了四哥。当初皇阿玛知道你的孕症十分奇怪,很担心你为四哥生的孩子会有跟你和你娘一样的伤血症,又明知四哥爱你至深,若你所生是个小阿哥,一定会继承四哥所有,日后却可能短命难成大统,因此只容许你生子,不许报宗人府并录名玉牒。可是四哥不忍你们俩人的孩子无名无分一辈子,向皇阿玛坦承只要你生的是个阿哥,宁可从此失宠于皇阿玛,也要给其世子地位。而那时皇阿玛对四哥的倚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终于同意所请,只不过条件是为了他日余地周旋起见,无论什么情况之下,不准四哥亲口公开谁是这孩子的生母。四哥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把小阿哥留在自己身边,他就连你也留不住。——纸终究包不住火,你以未嫁之身带着孩子,又如何在京中立足?即使皇阿玛喜欢你,也不能再让你留在宫里。” 十三阿哥的语速有点快,似乎生怕一停顿便被我打断,我怔怔听完,抬起头望着他,摸不透他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 半响,我惨淡一笑:“好一个纸包不住火,既然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真相,那么总有一天……弘历也会知道。但等弘历知道,我未必还在。不是我错怪四阿哥,只是世事残忍过人情,我和他终究有缘无分。你信不信?” 十三阿哥捂住我的嘴:“不许乱说。你会好好活下去。” “嘿,你不信?”我的目光越过十三阿哥肩头,看向窗外暮色,“你瞧,天快黑了。” 话音刚落,小院门口传来内侍太监的通报声:“万岁爷宣玉格格即刻觐见畅春园。” 一乘鹅黄软轿将我连夜接入畅春园澹宁居,康熙却未当时予以宣见,我在侧房住了两晚,算算四阿哥应已出发往南郊祭天,而康熙亦从初十日开始开始静养斋戒,一切仍无动静。 以往康熙病情发作,均留我贴身悉心陪侍,各处也都得心应手,但这次接了我来,又不派我用场,大是一反常态,不禁令人猜疑。 畅春园的驻防现交二废太子后的新任步军统领兼理藩院尚书隆科多负责,全面戒严,不论亲王或皇子,没有康熙的谕旨任何人不许进园,澹宁居的所有护卫更是由锡保亲自主持,别人或许瞧不出新满洲高手的暗阵布置,我是一看即明其防御程度绝不亚于十二级以上的台风警报,因此十分规行矩步,饮食起居仅止于房门。本以为至少要这么等了过十五日康熙斋戒之期完功后,不料才十一月十二日子时,锡保便到了我房里,引我至康熙寝殿。 寝殿内药气弥馥,中人欲醉,我到时,隆科多正跪在康熙榻前领训,锡保简单的说了句让我在重帘之外单独等候,他自己就不知走去哪里,我略扫了几眼,两侧戍卫之人均是连我也没见过的生面孔,更加奇怪的是康熙身边常用的御医、近侍、太监等,此刻一个也无。 约过了小半时辰,隆科多才磕头退出,见着我,请了个安,又帮我打起帘帷让我入内面圣。 我轻步走入,只见康熙一人倚在龙榻上,手里翻着一叠信笺,头也不抬地道:“来,替朕念信。” 我依言在贴着榻脚的一只锦凳坐了,接过康熙递的一纸书信,看了看,踌躇一下。 康熙微微合目仰靠着:“只念朕的话和太子的话。” 我陡然听到“太子”这个久违的、甚至已经成为禁忌的称呼,心头不由突的一跳,一时口干,喉咙亦好似卡住,忙清了清嗓子,方照字念来: ——“朕帅军征战之时,军务在身,无暇他思。今胜负已定,噶尔丹逃遁,我军穷追不舍。当此之时,班师返归,一路欣悦,朕不由思念太子,何得释怀。今天气已热,将你所穿棉衣、纱衣、棉葛布袍(等)四件,褂子四件,一并捎来。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时穿上。” 对于康熙在书信中的自称,我在念时只用“万岁”二字代替,悄悄看了康熙的脸色,似无二话,又接着将二阿哥的回信读出,却不用改称呼:“伏阅慈旨,得知皇父眷恋儿臣之心,不禁热泪涌流,难以自已。然皇父灭贼,欣喜而归,又降此谕,臣岂敢伤心。唯奉圣上仁旨,于心不忍,感激涕零。再,臣所着衣内,无棉葛布袍,故将浅黄色棉纱袍一件、米色棉纱袍一件、灰色棉纱袍一件、青纱棉褂子二件、蓝纱棉褂子一件,浅白蓝色夹纱袍二件、浅黄色夹纱袍一件、青纱夹褂一件.蓝纱夹褂一件、葛布夹袍一件,谨寄送之。” 念完,康熙一声叹息,居然直起身来亲自取回我手中信纸,我忙将他扶住:“皇上惜身。”说着,一眼瞥见他外衣里套穿着一件明显泛旧的浅黄色棉纱袍,说话便顿了一顿。 “二十六年前,朕亲征噶尔丹,班师回朝,六月初于口外诺海朔地方穿着太子的衣服与前来迎接朕的太子相见,彼此都是喜不自胜。”康熙缓缓道来,嗒然而止,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许是在病中的缘故,康熙脸上那种乏倦的、像是已看破又回漠然的情愁添了股说不出的惆怅无限。 我眼前的康熙贵为天子,高高在上,但此时的他也是一个老人,一个高处不胜寒、有苦不能说的老人。 我想提咸安宫那人,康熙好似看穿我心思,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我又将话咽下去。 “今年三月朕庆寿之日,大学士王锩苁韪创j鹿眨钟杏诽找汀3录伍嗟仁肆鲜枇4薏辉茫锴性鹬13渫惩潮嵛钔庹戮1渚靶rΑd愀骐拚庑┠辏欢ㄉ钪薜男乃迹憷此邓担尬我饷醋觯俊 康熙既有此问,我不说,必算作欺君,若是说,则怎么说就怎么错,我此时隐约猜着康熙召我来的意思,虽知不妙,却也无可逃避,细想了想,方道:“玉莹只知太子未废之前,眷宠未尝一日少减,声望未尝一日少堕,仪制亦未尝一日少损,之所以废而复立者,实非因被镇魇而痊可之故。” “不错。”康熙深深看了我一眼,“储贰之位未正,诸子党争尤烈。朕一废太子未逾年而再立太子,即所以弹压诸子之党,去其觊觎之念;而苟明乎此,则太子再立再废之故,不难迎刃而解。何则?盖再立太子,不特不能解诸子之党,反而加深太子之党,主动被动,合为一体,图谋不轨,日甚一日。尚有皇子诸党,觊觎之志,彼此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无有已时。太子髫龄诵书,即承朕教,六岁就传,多属名师,通满汉文字,娴骑射;每从行幸,赓咏颇多。三十六年以前朕之于太子,教之诲之,且试之以政者再,结果如何?不有太子,无以阻阿哥之野心。然则不有朕,何以阻太子之野心?” 我哑然望着康熙,半响才冒出一句话:“所以东宫位虚,诸臣以为不妥,屡有向皇上谏言早立太子,但皇上俱不置可否,甚至绝口不谈此事,可是因为无论谁做新‘太子’,谁必有‘太子之野心’?” 康熙眼中一亮:“说得好!你是朕认养的格格,却比朕所亲生的大多数儿女们还要通彻明理,这些年朕将你带在身边,一直在注视着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但是在你心里,利为何物?你十五岁第一次进宫参选秀女时,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同时来向朕要你的指婚,朕没有允许,本想等上一两年再说,但至今已又过了一个十五年,你依然是未嫁之身——朕很想知道,你后悔么?” 康熙的话很简单,没有提及弘历,但此事我们心知肚明,面对这一问,我没有躲开康熙的目光:“玉莹心中最大的‘利’只有一样:那就是一个人的专情。用情跟用剑一样,出剑有形,则引敌溃走。出剑无形,则致敌于命。情而见形,则欲速则不达。情而不失其份,则柔以克刚。所以说欲擒故纵,化无为有,这样才是高招!这一点玉莹早已了然,但用起来却还是无形之中显见有形,别人看不出来,他却心如烛照……即使情根错种,也不算一无所有,至少也算曾经爱过。何况玉莹从来没将这份情当作一个‘错’。看到他对我的残忍,便能看到他对我的仁慈,看到他的无情,便能看到他的深情。玉莹并无后悔。” 康熙听完,将捏在手中的书信放过一遍,静静凝视我良久,接着指一指榻边几上的一副黄地青花缠枝莲盘:“打开它。” 我掀开盘上罩盖,盘中温着一只胭脂红的空杯,一个满盛着褐色药汁的柠檬黄碗,器具颜色均极娇嫩而至于夺目。 康熙淡淡道:“这是内臣按新方子煎的药,你先替朕试药罢。” 御医当面给康熙试药之事本来常有,虽说一般是由实际负责经手配方、抓药、煎药或监督之人执行,但我久跟康熙,亦曾不止一次主动试药,依言将那碗药汁倒了半杯,贴住唇边喝下,药才入喉,便听身后脚步疾响,两个人先后冲进帘来,当先的四阿哥劈手夺下胭脂红杯,递给随后跟进的锡保,锡保凑在鼻端一嗅,失色道:“千种流云的主药!” 我一听,霎时天旋地转:千种流云乃是新满洲秘方奇毒,为了表示对皇帝的绝对忠诚,历任新满洲家主上位时均要喝下千种流云的引药,然后每隔一年零八个月再由康熙赐饮主药一次,直至下一任家主接替,而其主药最重要的一味配方只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如果在已喝过引药的情况下,再喝主药,只会一部分一部分减去引药的药力,主药本身的毒性则与其生生相克,并不碍事。但我当初从海宁回京接任新满洲家主之位时,康熙并没要求我喝下千种流云的引药,以示对我的信任,现在却让我单独喝了千种流云的主药,而没有引药的事先克制,这等行为无异于将我毒酒赐死! 为什么?我身中白狼的血咒蛊母,十四阿哥又无法替我寻到解药,本已是待死之身,为什么康熙竟要“多此一举”将我赐死? 一时之间,我心如刀割,四阿哥紧抱着我,亦红了双眼,嘶声用满语向康熙问着什么。 康熙坐直了身,回话也是一连串满语,我只听懂“死鹰”、“八阿哥”、“雅齐布”等寥寥数语。 我一直不明白八阿哥当时到底为什么要挑选其母良妃的忌日送两只奄奄将毙的鹰给康熙?是心气不顺还是意气用心?破罐子破摔?甚而我想过或许根本是有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以期置八阿哥于不可复生之绝地? 牵连在死鹰案中一起发作的另有一件事:与八阿哥感情极好的乳母乳公雅齐布夫妻本在一废太子中犯错而被充发翁牛特公主处,却因八阿哥包庇一直潜留在京,此事曝光后,康熙雷厉风行地将雅齐布及雅齐布之妻一同正法,并直接以此为导火索下朱谕说与允t父子之情绝矣,还曾一度夺了八阿哥的封爵禄位,他的行动自由也受到极大限制,饮食起居甚至患病都只能由太监随时向康熙报告。 我看看康熙,又看看四阿哥,渐渐看清从前未能明了的一些事。 ——下嫁蒙古翁牛特的温恪公主正是康熙的八公主、十三阿哥的同母妹妹。 揭发雅齐布夫妻的关键人物是谁? 呼之欲出。 若说八阿哥和十三阿哥有何芥蒂,除了一废太子期间十三阿哥不知被何人告密莫名连累圈禁的经过,不做它想。 十三阿哥虽在短暂圈禁后即被放出,却自此失宠于康熙,又多年饱受膝疾困扰,直到近一两年才恢复跟随康熙巡幸塞外的待遇。 我同十三阿哥相处笃久,深知他受此大挫,早将道家“为而不争”的思想奉为信条,而布置陷害八阿哥的这个局,计划之详,用心之狠,已至骇人地步,要不是四阿哥,谁还有这样本领手段? 果然四阿哥听康熙说完,坦率用白话承认一切。 康熙与四阿哥对视片刻,缓缓道:“朕有一道手谕,此谕已备十年,若有遗诏,无非此言,你可知谕中所言何物?” 四阿哥默然不答。 康熙披衣下地,走到我们面前,一字一顿道:“皇四子胤g人品贵重,深肖联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说着,康熙略向四阿哥倾了倾身:“当今朝政弊端丛生,非有英断之主独持纲领,杜绝弊端。然英断之主往往果于杀戮,使朝臣不能保其朝夕。朕最看重你的是这一点,最担心你的也是这一点。三年前,有道人张恺给你算命,说你三十九岁就大贵了,你当场痛哭失声。——你何能大贵,只有朕死了,你自己做了皇帝才能大贵!朕念你这一点真情流露出自真挚,况且一废太子期间所有兄弟中只有你顾惜情义,在朕面前从不曾说过二阿哥一句坏话,朕姑且原谅你所犯的错误,仍命你代朕行南郊祭天典礼,你却未听朕的旨意安心住入斋宫里进行斋戒备礼,不惜缺席大典也要赶回畅春园……他日你若登基为皇,是否要立她为后?是否要为她与你的同母兄弟反目成仇?朕将皇位传给你,天下都是你的,你却为一名女子辜负朕?值得么?” 四阿哥脊梁一挺:“求皇阿玛赐千种流云之解药。” 康熙眼神转冷:“无解。” 我望着四阿哥侧面,想起他冲进澹宁居后那样紧张夺取我喝药的杯子,可见平素是怎样日夜挂心焦虑此事,忽然之间灵犀通透——既知他待我深情不变,其他的,又何需我计较? 念及至此,我也不顾什么礼法规矩,用手轻轻拨转他面孔,将唇贴上他左侧脸颊,一吻,对视一眼,再吻。 四阿哥的目光从看到我开始就再没离开我面孔,然后他忽然跳起,抢过几上药碗,将半碗药汁一饮而尽,连康熙亦是一惊。 “为什么?”我问。 四阿哥简单道:“你说呢?” 而我完全明白。 我和他有□□,有爱恨,也有发自内心的体恤,更有数不清的争执与相逢离散,但唯有这一刻,面对死亡,我们做到忘我。 流云无解。 心有解。 许是药性发作,我只觉一阵阵虚软,因依在四阿哥怀内,费力拔下指间那枚铁指环交给他:“……替我戴上。” 四阿哥轻抬起我右手,不偏不倚将铁指环戴在了我无名指上,巧合仰或天意? 我眼前发着黑,可是他的脸、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刻在我心里,犹如光芒万丈,永世不会泯灭。 是谁被卷入谁红颜祸? 含着笑泪繁杂,我告诉他我要的:“我,白小千,愿嫁爱新觉罗·胤g为妻。” 四阿哥俯下脸,深深吻我,唇舌依偎,如同一体。 不知是否幻觉,我隐约听见雷声,紧接着闪电劈亮天际,一道龙卷风从东南角汹涌而来,霎时间掀开澹宁居屋顶,倒圆锥状的漏斗云底端扫下,要将我吸进漩涡,我看见漩涡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奇异景象:庞大的市区、宽广的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流、滚滚如蚁的人潮…… 呵,我明白,我要走了。 “千!”四阿哥不曾放开我的手,陪我原地转又转堕进风眼乐园,拥抱著我形成漩涡,哪顾热吻背后万辗绮思浣弧 我终于知道他爱我亦是那么多。 而三百年后,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完) 他们的另一个故事请点击阅读第三世:《情倾大明星》主角:白小千,殷家g(四阿哥) 注:为回馈vip读者而发的番外特集里面都是以胤g和白小千为男女主角的同人故事,一共四篇,部分划船,欢迎阅读~ 107、番外之倾城1 浙江缙云县境内, 有名山仙都。 自古便为道书所载福地。峰峦灵秀, 洞谷幽奇。 山中有一落星原,因是上古陨星所化,所产独盛, 景物清妙。 三百余年此地被峨嵋一有名女剑仙玉清大师相中,辟为开派立宗之所。 莳花种竹, 引瀑牵萝,更以多年采炼鲛绢文锦, 美玉灵木, 就着此原形势,另添建了数所楼阁精舍。 因其主楼形如重台梅花,通体以北海万年玄冰砌成, 琼槛瑶阶, 金门翠栋,雕云镂月, 气象庄严, 奇丽无涛,经历年有缘得见的修道之士将“冰堡”之名流传入世。 每隔十年,玉清大师只度一个根骨深厚,福慧双修的少男或少女上山。 如此经一甲子,方收到一名生平爱徒。 此女原是一名雪山弃婴。玉清大师收养她时默运玄功, 潜心推算,立即洞彻前因后果,喜慰交集, 特为她起名阮冰海,更延迟二十年飞升之期,将生平所学及法宝悉数授予。 冰海虽入门最晚,根骨禀赋却最为深厚,在乃师飞升前已尽得所传,十五岁便跃居众长,成为冰堡之主,人又生得宝焕珠辉,清丽绝尘,不特一班异派妖邪欲得而甘心,便是海外散仙,甘弃仙业欲谋永好的也大有人在,但摄于玉清大师威名,且冰堡又不轻易向外人开放,因此头几年上,倒还无甚大事。 自玉清大师飞升,阮冰海随即下山替乃师代践积十万外功的宏愿。 她人虽美艳绝伦,性最疾恶嫉仇,所到之处,无不激起绝大风波,短短两年间,稍差一点妖邪,闻名丧胆,望影而逃. 玉清大师曾有遗偈,言及冰海福深魔重,一生仅有一次大劫,应在她十七岁那年的七月初四,只需熬过此劫,便可有望天仙基业。 冰海深知事关重大,早早在北极长夜岛布置好闭关之所,连冰堡中人均未告知,提早两月便赶往该处潜修。 那长夜岛岛如其名,长夜漫漫,终古永无明时。 岛上独有一株赤朱神树,乃前古大禹治水时所斩猛龙内丹所化,五百年只结一枚果实,服下可抵练武之人五百年功行,但其周围不足十丈之地,阴极阳生,发出奇亮的光华外,四面俱是玄霜黑气包围,比罡煞冰雪之阴还要厉害十倍。 并更有千万年前别处已早绝种的毒龙猛兽,怪鸟妖鱼,生息其间。 多半口喷毒烟烈火,长逾数十百丈。 有的胁生八翼,齿牙如锯,身似坚钢,专由空中吸人脑髓。端的猛恶非常,凶危无比。 知道赤朱果的人不多,甘犯其险盗果的更是少之又少,因此赤朱仅结的几次果实,多是自生自灭,少为人得。 冰海精习先天大衍神术,费无数心力在此树之下掘一地室,潜居修炼,以作避劫,一心以为可保万一。 不料赤朱神树竟然期前开花。 此树开花、结果只在一夕之内,其开花之时正当七月初四凌晨,算起来,要到初五凌晨方得结果。 本来赤朱开花也无甚打紧,但这次合该冰海当劫,却引来了当时魔教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阴山天尊杨g。 那杨g少得魔剑斩天,自创异派阴山,更练就血影神功,除魔教一位长老,就只峨嵋昆仑有限几位轻易不世出高人可以克制,极为厉害。 他此来便是凭了一件新得异宝,自长夜岛地底打入,志在得那赤朱果,不想误寻冰海所开旧迹,竟被他进到树下石室之中。 当杨g硬闯入室时,阮冰海已以乃师遗宝练就的第二元神雪魂珠化作轻烟笼罩全室,暗含两仪微尘奇阵,原可抵御外侵。 不想杨g所用异宝玄貔锁恰是雪魂珠之对头克星,两下一打照面,同时发动,顿时锁毁烟消。 杨g不过损失一件奇宝,冰海却元神、身心俱受重创。 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厉害,来无踪影,去无痕迹,相随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倪,随机变幻,如电感应。心灵稍一失了自制,魔头立刻乘虚侵入,最是狡猾,受者动一念便可得隙侵入为害,何况冰海突遭重创,魔头立时反噬。 可怜她平日那般高强道法,此刻形神为阴火所炼,惨受焚髓之苦,竟无半分反抗之力。 杨g当日曾与玉清大师打过交道,深知雪魂珠妙用,饶是如此,还险险被困阵中,拚舍玄貔锁化形代己方得脱身。 需知这玄貔锁是他费无数苦心从妖尸古辰处抢得,并为此结下几个极厉害仇家,近年不得不隐居匿踪才得练成以意驭锁,收发随心,不知多难。 这次才第一次使用,原是是试演之意,不想在此碰到相生相克的雪魂灵珠,竟一同毁去。 他骤失本可依仗抵御末次魔劫的奇宝,心下大怒,真是激愤欲狂,恨不得将对头杀之而后快。 其实这次实是冰海太过小心,她若只布阵,或是单将雪魂珠放出护体,以杨g修为,大可相持一阵,问明双方来历,再作计较。 杨g虽是辣手魔头,因早年一点香火情分,对玉清大师倒还有几分念旧,说不定反可以魔制魔,助冰云一臂之力,双方均有好处。 但冰海行事太绝,所布之阵不设生门,逼得杨g无计可施,毁宝成仇,自己更是被打落一半道行,悔之不及。 杨g缓步走到冰海身前,一眼看出她已遭天魔侵袭,倒生了踌躇,打算先看她如何反应,以作自己他日经验。 此时冰海神志已乱,突然扬首而啸,其声暗含天龙禅唱,地室失去禁制,立刻摇摇欲塌。 魔道之人最忌禅音,他料她神消当前,无谓受累,本欲借势冲破顶壁,一走了之,无意间一眼看清冰海容貌,却如五雷轰顶,站住脚跟,半步不得移动。 冰海声断力竭,六觉将失,于依稀迷离中强睁双目,誓要在转劫前得见仇人真容。 没想到,她见着的来人一身仙风道骨,羽衣星冠,仪容秀朗,通体不带一丝邪气,举止神情也极文雅从容。而且黑发玉貌,外表年纪仿佛甚轻。休说左道妖邪,便是海外那么多散仙也少此种人物。 特别之处是他竟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星目微莹,神色温柔而凄怆。 灵机触动间,她慢慢移开视线。 果然发觉,这男子的额角,隐现血花…… 孽痕。 她惘然无语,任他举手抚上她额发深处同样地方。 泪水终于自他俊美如初的脸上滑过,滴落在她冰凉唇瓣之上。 她突然可以说话:“杀我,求你……杀我。” 他摇首,用双手捧住她小小面孔,直至她肌肤如灭世血莲缓缓绽放,寸寸脱落。 地室轰然塌陷。 玄霜黑气,毒烟烈火,夹杂无数毒龙猛兽,怪鸟妖鱼啸声形影疯拥而入。 惟地底传来一名男子凄厉长声:“我杨g斩天立誓,永为血魔!灭峨嵋!杀众生!三界六道,永堕阿修罗狱!” 佛典,为善道八部众生。 ——“阿修罗”乃世代魔界帝王,总爱与佛辩论。 佛说四谛,其曰五谛;佛言四众,其曰五众。 且喜擅动刀兵,与天人争地,害得苍生涂炭。 佛典,为善道八部众生。 ----------------------------------------------------------------------------- 三百年后。 南方地暖,山中梅花颇多,正在舒萼吐蕊,崖边水际,屡见横斜,凌寒竞艳,时闻妙香。空山寂寂,翠鸟啁啾,五色缤纷,飞鸣跳跃于花树之间,彩羽花光,交相掩映。越觉得景物美好,清绝人间。 一名温文儒雅,气度高华的男子独立池边,凝眉观书。 “阮冰海,阮冰海……?”他缓缓合上手中早已翻过无数遍的《冰云小礼》,脑海中不期然又浮现出那名容光照人之中别具冷艳出尘之致的女子。 一个苦笑悄悄挂上他的唇角。 “这本书,我应不应当拿给她看?” 从南海一路行来,他已将这个问题想了不下千遍,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108、番外之倾城2 “出鞘!出鞘!” 梅间小径路转尽头, 突然跑出一个挥舞着树枝的少年, 一路大叫,连蹦带跳从背后朝他所立之处冲来。 男子回身,不避不让, 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在撞上他鼻尖之前猛然停步,指住他大叫:“南海丁引!你是南海丁引呀!” 这名少年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着一身并不合体的宽大僧衣,满是油腻酒渍, 也不知穿了多少天, 灰中泛黑,看不出本来颜色,更散发出一阵阵难闻气味, 熏人欲倒。 但他好像并不在乎, 原地跳了两跳,手中树枝鬼画符般在空中不停比划, 显得极是高兴:“今天已经是我第六次看到你了!” 丁引好脾气地笑:“是。” “那我们可真有缘。” “是。” “既然我们这么有缘, 不如你收我为徒吧?我的资质很好的!上次那老和尚硬要收我为徒我都不答应,我告诉他,就算我石中玉要拜师学艺,普天之下也只有南海丁引可以做我的师父!……你瞧,我的剑法不错吧?” 丁引不得不侧一侧头, 以免左眼被少年失去平衡后突然戳过来的树枝刺瞎:“如果你下次不是在我的身后出现,我可以把你引荐给我的朋友李天师,他正缺一名帮他画符的助手, 你基础不错,跟了他,可以不必从头学起。” 石中玉猛然停下动作,定定看着丁引,一张嘴大大张着,呼呼出气,他似是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眼珠转了几圈,方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可以说我的烤鸡烧得不好,但是你不能说我的剑法不好。” 话音刚落,忽听背后有人扑哧一笑,他怒而转身,张口骂道:“何方小贼,偷窥小爷练剑?” 话才出口,他又是一呆。 原来那“小贼”竟是个粉装玉琢,美秀绝伦,周身珠光宝气,掩映流辉的紫裳少女。 他咽口唾沫,勉强接下去道:“小贼……恩,不,看在你是女娃娃的份上,小爷我不跟你计较,……你逃命吧。” “师姐,你瞧见了没,这不僧不道又浑身怪味的臭小子竟然在俪白池前对我发号施令呢?他就是你说的那人?” 少女稍一说笑,颊上浅涡便嫣然呈露,语声更如出谷春莺,笙簧互奏,怡情娱耳,好听已极。 石中玉一生之中尚是首次见到这等出色人材,只顾痴痴观看,半响才回味出少女话中之意,刚要跳起说话,被丁引在肩上一按,只听到他以温和语气朗声道:“小徒中玉生性不羁,不识冰堡规矩,有唐突宫主之处,还望见谅。” 石中玉愕然转首望向丁引,喜极而泣:“……师父,你……你别碰我那里,昨晚我喝多了酒,这衣服垫在我头下当枕头,被我吐了一通来着……” 丁引的手纹丝不动,只轻嘘一声:“收声,冰堡宫主面前不得无礼。” “……这女娃娃出口伤人,……她是宫主?不会,不像吧。” 石中玉自问自答,这回并无人理他。 忽闻奇香透鼻,随之笙簧迭奏,音声清朗,引人入胜。 他循声而望,方看见一晶玉所建水榭,兀立水上,一位冰纨雾毅,云鬓风鬟的女子由水榭内凌波飞来,玉肌映霞,宛如仙露明珠,光彩照人,美若天仙。 那池本来甚深,池中云雾溟檬,随她行进,水花乱滚,珠迸雪飞,景尤奇绝。 “我的妈呀,这个是……神……神仙……?” 恍惚间,石中玉以为他真的看到瑶池仙子下凡间,一把抓住丁引搭在他肩上的手掌,用指甲紧紧一按,方咧嘴傻笑:“嘿嘿,不疼,这个是梦……老子成了南海丁引的徒弟,还看到了仙女,这个都是梦来的……” 丁引态度安详,满面含笑,站在身后,一手悄悄将《冰云小礼》放入怀中。一侧紫裳少女看见,眼中立时一亮。 瑶池宫主转眼行近众人身前,所穿白衣非纱非纨,好似一簇银色轻云笼在身上,再有满树梅花一陪衬,玉貌花光,相与辉映,越显丰神绝世,艳丽如仙,甚人见了也要目眩心摇,神魂飞越,不敢逼视。 她修道多年,一双慧目明烛纤微,略向中玉看了几眼,忽朝丁引微笑道:“可惜,可惜!一误何堪再误?” 丁引但笑道:“何处是误?何人言误?” 瑶池宫主浅浅一笑,又朝石中玉瞧了一眼,交待紫裳少女道:“奇儿,你同了他到主殿那边去吧,今日我需提早坐关,去交待冰婆婆,让她不用上我这儿来了。” 紫裳少女应了一声,上前领了石中玉自她来处回转而去。 石中玉一路走,一路朝丁引看了三看,丁引笑着摇摇手,他方不再回首。 紫裳少女行走极快,不一刻,二人已转过几条曲径,经过之处不是绿阴如幄,便是繁花满树,嫣红万紫,俪白妃黄,多不知名。 石中玉蹦了两步,与紫裳少女并肩而行,问道:“我才听你将瑶池宫主唤做师姐,莫非你就是江湖人称紫衫龙女的冰堡双使之一的李一气姑娘?” 紫裳少女听得这话,突然停下脚步。 石中玉一时收势不住,猛冲上前,又嘿嘿笑着跑回少女身前:“不好意思,我这轻功一发起功来不大好收。” 少女眼珠一转:“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一气,李姑娘啊。” “胡说!我叫李亦奇,你不识字的吗?哪有人叫什么一气的,还二气三气呢!”李亦奇天生笑靥,连骂起人来也是甜甜的,她手一指路转前方,“我冰堡的主殿水月楼就在那儿,你过去只要正确报上我的名字,自然有人接引。你自个儿去吧,我被你熏了这半天,可也真够受。” 她话一说完,果然自顾自走去,花树下左绕右绕,一会便已瞧不见身影。 石中玉不料她说走就走,向她走的方向看了又看,也分不出东西南北,只得将脖子一缩,骂道:“这小娘皮人美声甜,说起话来却又酸又辣,真是看了不来气,听了也来气。老子刚见你,就给气了两次,当你香喷喷的就好稀罕吗?啐,以我的轻功,没你带路,走的还快些也说不定!” 徐来晚风里,夕阳斜晖一亮再黯。 石中玉已经记不得他在这个地方绕了几圈。 他按着李亦奇指的方向走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回到同样的地方。 这棵桃树下。 他真恨,恨这桃树不结果,只开花。 他不算很累,但极饿。 从朝到夕,这么久没见着一个人影,连鸟叫也没有。 听说武功高的人可以辟谷,几月不吃不喝亦无问题。 但他下到童子功,上到天龙禅坐,什么功都练过,就是没练过这不进不出的本领。 难不成师父不叫人寻他,他要在这吃花不成?那不成了娘们儿了? 他愤愤朝树上踹了一脚,花树摆曳,花飘如雨,倒煞是好看。 当当两声,是他怀中火石先后落到地上,他索性蹲在树前大叫:“人呢?花匠呢?再不来人,老子放火烧树了啊!” “烧不得。此间铁干繁花,暗香疏影,清绝人间,无一不是千百年前珍品绝种,若是烧去,岂不可惜?” 暮晚里,萤光掩映下,一名青衣淡素的少女缓缓走近他身前。 一阵凤掠过,在桃花雨中,石中玉忽然看到她:一下子,他觉得这人很熟稔。 他迷惑着,想不起在哪见过她,只差那么一点,他叫不上她的名字。 这少女长发挽结束髻,毫不介意露出那一段自领口到鬓脚的玉颈,温柔一截秀颔。 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个漂亮的男子,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 只是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脸上虽无半点血色,却显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与李亦奇那一派宝映珠辉娇丽华贵迥然不同。 石中玉叉腿蹲在地上,张大嘴自下而上望着青衣少女,只差没有呱呱叫上两声。 少女看得抿嘴一笑:“你喜欢这样同人家说话?” 石中玉啪得站起,抖抖衣裳,不知为何,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她面前,却有些讪讪。 少女凝目他身上,微微显出惊讶之色,伸出一只春葱也似的纤纤玉手,指在他胸前:“你这件衣裳……” 109、番外之倾城3 石中玉面上一红, 侧身道:“这是我和尚老爹给我的, ……他给我时挺干净来着,没这么……嘿嘿……这么多印记。” 少女一笑:“独臂禅师身份何等尊贵,这件僧袍随他成道, 可以避邪护身,却被你穿的这样破烂, 你即同他有缘,如何又老爹老爹的乱叫, 真是胡来。” 石中玉一拍脑袋:“你又不是佛门弟子, 怎认得出我老爹的旧衣?是了!那年大雪山讲经,冰堡前任宫主也曾列席,难怪你知道……” 少女怕他罗嗦, 打断道:“我问你这衣裳的来历没?我是要问你这衣裳里揣的是什么物事?为何绿光隐隐?” “啊?”石中玉垂首一看, 胸前果有绿光透衣而出。 他伸手入怀半日,摸出一本软绢小书。 这书经他的手一拿, 绿光立隐。 他识得这是师父一路常看的书, 却不知几时到了他身上? 莫非师父还要叫他读书写字?想到此处,不由他冷汗涔涔而下。 那青衣少女在冰堡中身份特殊,眼光远超众人。 她先在林中看到石中玉,已觉此人形容虽然邋遢,身上却隐有禅意, 好生惊讶,这才答话近前。 因独指禅师的僧袍裁法前长后短,与众不同, 而那位禅师又正是佛家大须弥如意障无相神光一路,方始大概猜出他渊源。 及见到他手上这卷小册,其质如棉,却是本门惯用的碧云绡,最好用来书写记载武功心法、要事志异等,五百年不损不朽。 只是碧云绡极难采织,冰堡中也只有限几人得见,不知这少年却是从何得来。 石中玉见她注目不语,将手一伸,笑道:“你喜欢看书吗?给你看。” 少女奇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将东西交我,如是件宝物,你不怕我拿了不还你?” 石中玉摇头道:“我不怕。这书又不是我跟师父讨来的,就算没了也赖不到我头上。你若喜欢看,是你和这书有缘,与我何干?不过你答应我,看完后带我去吃饭。” 少女笑道:“甚么有缘无缘,若真认真论起,你所通佛理还未必如我,说这么一大套,真是好没道理。” 说时,她手指一抬,已搭上书面,正按在封首《冰云小礼》的“冰”字上。 刚刚触着,书上突然神光乍现,一道形如月牙,碧光耀目的环形剑影迎面上撩。 青衣少女总算法力较高,应变得快,一见异状,长袖一扬,立有一幢青霞笼罩全身。 饶是如此,右手也被剑影略略沾了一沾,指尖立破,血疾滴落。 少女身子剧晃一晃,眉间紧皱,似难以支持神气。 好在剑影青霞相交之声有若鸾凤合鸣,只一下即便退去,恢复原状。 石中玉大惊失色,随手将书一抛,抢上前去,竟冲破少女护身青霞,正好她身软下滑,被他揽住腰身,一起坐倒。 少女双目微合,发出一声低吟,齿间微扣,索索作抖。 石中玉急急抓住她右手,只见她手白如玉,入掌腻滑,惟小指微蜷,比常人要短上两寸,那伤却是在无名指上,碧血如墨,两相对比,甚是触目。 他心中一滞,不及他想,低首凑嘴,将伤处连吸三遍,见血色不再发黑,方抬头道:“你好……” 少女原是心寒体颤,难以动转,心下却是清楚,此时稍好过些,忙将身一挣,怒道:“好轻薄人……”挥起左手,向他一掌掴下去。 青衣少女虽然受伤,下手却极快,时机也准. 刚巧石中玉偏过脸来,一句“你好些了吗?”尚未说全,先已挨了一下。 他生性疏漏,心地坦荡,一生之中从未想过男女之防,救助少女全出一片好心,这一掌虽说受得住,却叫他大感错谔。 他抚住火辣面颊,却还怕少女摔落地上,另一手紧抱不放,抬眼间只见少女正瞪住他,妙目微晕,双颊染红,别有一番楚楚情态,叫人生怜。 他虽不觉自己有错,一时心情却是恍惚。 也不知是喜是忧,是愧是悔,呆在那里,竟忘了还握住人家右掌未及松开。 不知少女幼遭孤露,后来更长居冰堡,养成独特性情,向不愿与人亲近,因缘有前定,初见石中玉便觉几分亲近,略为说笑数句,在她已是难得。 她也知石中玉好意救她,且代人吸毒清血与他有损无益。 只是她初次被一名男子吮吸素指,心中慌乱,平日处事那样精练一个人,此时竟红生玉靥,害起羞来。 及见石中玉右颊微肿,五道指痕隐现,望着自己,满面不解神气。 知他无辜,未尝不觉后悔,两下都似要张口说话,却又没有说出,别的均未留意。 二人正各怀心事,互望不语,忽然均觉眼前一亮,花林中三队面蒙轻纱的白衣少女鱼贯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每队为首一人手持火炬,绯红如焰,随风吐舌。 石中玉倒还罢了,青衣少女一望众女行动步法,已知此为先天一元阵式,低哼一声,同了石中玉缓缓立起,仍需借他扶力,一面冷笑道:“今日又出什么大事,要劳辉夜使如此费心啊?”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奉宫主之名,要向姐姐你请教一件事。”阵形微变间,一名紫裳少女笑吟吟自人群中信步而出。 “李亦奇?”石中玉胡胡大叫,转向青衣少女奇道,“她不是紫衫龙女吗?怎么又成了辉夜使?” 青衣少女双目注定李亦奇,眼光微动,似在审视什么,并不搭理。 反是李亦奇闻言笑道:“外界所传冰堡双使分紫龙青龙二部,不过是因我二人剑气各为紫青龙形,从而以讹传讹。只那极有资历的方知辉夜使、摩云使之正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原也懒得同你解释,只不过,你既知我紫衫龙女之名,如何却不晓得你身边这人来历?” “你说,她是青……”石中玉话到一半,看着青衣少女连连摇首,“不对!青衣龙王明明是个男的,怎会是她?” 李亦奇接口道:“臭小子,你没见她所梳发髻便是男式?今晚她未及换上男装,竟被你见着了女儿模样,你当她以后是好相与的吗?” 又向青衣少女笑道:“白小千,你在这小子面前隐瞒身份,可是怕践了你昔日誓言?” 白小千平日素与亦奇不合,但像今夜这般上来先率部将自己围住,大有严阵以待之势,实属罕见,且她又在石中玉面前对自己语多挑衅,不管究竟发生何事,心中先自有气,因其上来一打照面就声称是奉宫主之名,不便翻脸,忍怒道:“宫主到底是叫你向我问话,还是叫你来跟他聊天?” 李亦奇目光如电,说话间早一眼扫到白小千手伤,又发现她同石中玉外衣上均沾有暗色血迹,更证明心中所疑之事,不再拖延,清叱一声:“白小千,上次阴山一役,你战败而回,宫主只将你青剑收回,禁你在此修心思过,原是看在冰婆婆面上,格外施恩,网开一面。谁料你竟狼子野心,勾结外人,盗走冰魄!现还在这装作无事,惺惺作态,真是可恶!快些招出同党,追回冰魄,我还可在宫主面前为你说情,免你受苦,迟些则想也别想!” 白小千将右手自石中玉掌中抽出,上前一步问道:“你说冰婆婆怎么了?冰魄既失,为何单你一人前来,她呢?” 李亦奇连连冷笑:“冰婆婆因护冰魄,反被你用天芒刺生生断去一条左臂,伤重几死,如何得来?” 白小千听得这话,身子陡然一震,摇摇欲倒。 石中玉伸手欲扶,被她一把推开,自己重又站直,垂首沉思片刻,再抬起头来,直直看向李亦奇,目光中隐有不屑之色:“就算冰魄失踪、婆婆受伤之事确有发生,你适才也说是宫主禁我在此,轻易不得回入水月楼,我又无青剑在手,如何能近冰魄存放根本重地?刚刚我以心灵感应宫主,并无所得,却似宫主往日坐关之兆,宫主既已坐关,如何传你旨意?何况堡中无人不知冰婆婆是我除宫主之外最敬重的人,如何一口咬定是我用天芒刺伤她?明是你见宝物失去,怕宫主责你监管不严,先将一切推到我的身上,妄想先发制人,屈打成招,大家本是同门,我拿了冰魄也无处可去,又有何用处,为何相逼若此?” 110、番外之倾城4 李亦奇早有准备, 喝道:“正是冰婆婆在临昏死前一口指定伤人夺宝者是你白小千!此间众人当时多在旁亲耳听见!事实当前, 你再狡辩也是无用!” 她一手指住身旁一为首拿火炬的白衣少女:“你说,冰婆婆是不是亲口指认的摩云使?” 她这一指太过激动,袖上飘带拂起时无意扫到那名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竟手一松, 整个人面朝上仰后倒下,更一前一后带倒身边两女, 均是膝盖笔直,状若僵硬, 直直摔到地上。 除听身体触土闷响, 口中连个声音也未发出,端的诡异已极。 李亦奇刚觉奇怪,还未回过神来。 白小千足尖轻顿, 罗衣从风, 已先斜斜插上前去,在白衣少女手中火炬落地燃草前将之捞起。 石中玉随后上前, 正欲弯腰掀起一名白衣少女面上轻纱察看, 被白小千回手一挡,低声道:“这些女子的脸不可轻易被人看到……你瞧,我手上火焰的颜色可有古怪?” 石中玉转目一看,白小千手中火炬焰色颇暗,内有一点如豆大小光团色呈金黄, 同时鼻端闻得浅浅异香,想起从前吃过暗亏,惊叫道:“这不是阴山黑面的独门销魂散?” “咦, 你倒晓得?”白小千有意无意瞥了李亦奇一眼,“不像有的人六觉只有五觉,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 李亦奇再笑不出来,面色铁青:“姐姐的确观察入微,不愧是冰婆婆的好徒弟。这种阴山妖人的下三滥手段,想伤到我,可还早呢!” “你当然没事,她们中的毒可不浅,都是你带出来的人,你不救,谁救得?”白小千屈指一弹,四周白衣少女纷纷如前面三人般倒地不起。 “你!……”李亦奇气急败坏,手扬处,一道紫光如蛇吐信般暴涨而出。 “小心!”石中玉有过一次经验,这次反应奇快,一个箭步挡在白小千身前。 其实这二女均是他今日初识,论身份外貌亦不分高下。 但他下意识老是偏帮白小千,总觉得非得处处照顾她不可,相反肯定亦奇盛气凌人,占尽便宜,不劳任何人操心。可他自己也说不上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这一念之间,他刚刚站定,已觉紫光照处,一股绝大阻力压身而来,难以呼吸。 心中一凉,暗骂道,格老子,这丫头怎么如此手辣?这下要糟! 势已至此,他索性将眼一闭,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不怕,心中仍是狂跳不止。 忽听耳边一个女声轻嗔一句:“傻小子。” 随之左肩被人一推,向右冲出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待睁眼一瞧,眼前竟如换了一个世界。 这短短功夫,只见白小千同李亦奇身前各有一青一紫两座龙形光幢。 祥光万道,瑞霭千重,似波涛一般向四方八面散去。 彩毅冰纨,映着皓月清辉,奇丽眩目。 近身树林,繁荫铺地,因风闪烁,连远近峰峦岩岫,都回映成了青紫双色。 更有剑气相互澎湃鼓击,如泉瀑之声,洋洋盈耳,宛如鸣玉,蔚为奇观。 再一细看,白小千的衣肩衫裙,均沾了好些花叶花瓣。 但在这紧要关头,她的眼意仍是慵慵的,连拔去衣裾上的花叶手势,都是不屑。 而李亦奇嘴角含笑,正一手捏着剑诀,指住一名生得枯瘦如柴,头似狼形,面色黑如炭灰,鼠目鹰准,少说也有三旬上下的男子。 那名男子不知是几时出现,此刻夹在两座光幢当中,神气非哭非笑,难看至极。 石中玉福至心灵,突然认出男子是谁,跳起大骂:“呔,那黑面龟孙!你在哀牢山下差点害本南海丁引大侠的爱徒石中玉石少侠破了童子功,正没处寻你算账,倒送上门来,好好好,先吃我一记五丁斧!” 他反手一摸,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银色小斧,边骂边冲上前去,竟视紫青光幛为无物。 他这厢一喊打喊杀,黑面只听清丁引二字,相貌也没看准。 瞧他气势汹汹向自己冲来,只当是对头克星来寻晦气,再加上紫清双剑齐出,真正铁人也难抵受,如何得了? 不由大大色变,豁出重炼法体,便欲奠出魔教最恶毒的六阳解体大法,伤得一个是一个,先逃回元神再说,却忘了留意两旁白小千和李亦骇异之色比他更甚。 紫清双剑乃峨嵋长眉真人当年飞升前所铸,天上地下,只这一对。 因缘际会,流入冰堡,由瑶池宫主分赐白小千亦奇二人。 虽二女尚未练得身剑合一,无法合璧。 且白小千青剑不久前又为瑶池所收,现在发出的不过是剑灵幻形。 但与亦奇同时发动,瞬间就将堂堂阴山二统领黑面困住不得反抗,那是何等厉害。 石中玉虽有独指禅师僧袍护体,到底修为有限,道法剑术与这三人相比当真云泥之别。 他因先前冲破白小千护身青霞并无大妨碍,这次便粗心大意,也不想那紫清双剑乃降魔至宝,如何轻易得犯。 他又不比林中众白衣少女有堡中灵符护体,紫青有感,倒还不妨。 还算白小千、亦奇有隙在前,虽大敌当前,同力合对,但谁也未出全力。 另一方面紫剑属性重攻,青剑善守,白小千貌似倦怠,其实格外心灵,石中玉刚一动作,她立时收缩剑光,向他移去,尚来得及将他护入剑光,免受紫剑误伤。 惟关心则乱,两下都是发动太快。 其时白小千剑光并非青剑本体,全仗她一口真气催动体内剑灵。 这一转身,背后护体剑雾未及转过合上,微露空隙。 正巧她又无意中挡在黑面与石中玉中间,那黑面多么老辣厉害,他不过是因白小千亦奇双剑骤出,破了他隐身之法,上来先落了下风,难以发作。 此刻发现破绽,惊喜交加,哪肯放过千载良机。 马上口诵魔诀,一出手竟使上来时由他大哥烈火老祖亲手交托,千叮万嘱非不得已不得取出应用的血焰神刀,对准白小千后心一刀狂劈下去。 白小千突觉身后热浪席卷而上,更夹杂难耐腥气,情知不妙。 急中生智,猛催真气,青光急涨,将身后所追血焰略阻得一阻。 借这一点时机,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如一个飘逸俊秀舞步,轻巧巧绕到石中玉身后。 伸出一只左掌抵住他背心,右手食中二指捏住剑诀,大喝一声:“青剑,出鞘!” 一道龙形纯青剑光立时应声破指而出。 其色苍翠欲流,活活欲跃。 白小千眉头一皱,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正对剑光,顺利将其逼入石中玉体内。 石中玉脚下一错,大叫一声。 双手挥处,竟然出现两道青光,相互交缠,径向前面血焰红光中心穿入。 白小千剑灵离体,新伤旧患一起发作,再也支持不住。 石中玉仓促间又难控剑气,剑光荡处,血焰四散,扫到白小千一点。 她“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箭,却仍强撑不倒。 黑面万没想到白小千竟能舍去青剑,度给那陋衣小子,实是兵行险着,大大出人意料。 要是白小千不这么做,他本有把握先伤白小千,再杀中玉。 可如此一来,隔着一个状若疯狂的石中玉,他已难杀死白小千。 而石中玉身持剑灵,更是有生无死。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已转了千百个念头,却毫无办法,真是又气又惧,还想收刀护身,手下不觉略缓得一缓。 李亦奇虽同样大感吃惊,到底知机。 血焰神刀有形无质,乃阴山大统领烈火老祖数十年赖以成名之物,最是难惹。 紫剑虽然不畏邪污,但先前白小千不打招呼便收缩青剑,亦奇防范不严,恐被血焰沾到,就不至死,也是难熬,这才将紫剑略略收回,先行绕住全身才得放心,若非如此,黑面哪得那样容易出刀。 此刻石中玉剑光凶猛,刚刚冲出血光缺口。 白小千受伤。黑面心神不定。 李亦奇看出黑面势绌,再顾不得许多,一声娇叱,手一指,紫剑骤然凝成龙头剑形重又飞起,居然一击得中,从侧面将黑面全身缠住,如龙盘柱,扶摇而上,加上中玉两道青光居中直捣黄龙,剑气交缠,直冲霄汉,大放光明,射得满天云层都成五彩,声势浩浩,绚丽无涛。 紫清双剑同时加诸于身,就算阴山天尊杨g再世也难经受,何况黑面。 只听他惨叫一声,立时烟消骨碎,返魂无术。 血焰神刀失去主持,悬空呜呜团转,似知厉害,不敢与紫青双剑冲突,突然拔高上冲,往西方飞射而去,片刻隐入青冥,李亦奇指剑追赶不及。 百忙中,花林内忽有人一声轻笑,石李均未听见,只白小千留意,循声扭首一瞧,山风起处,蓬蓬几声,四周那么多躺在地上的白衣少女连头面身体一起化作劫灰,随风扬起,只余衣裳面纱贴地翻滚。 白小千虽知这是因她们先中销魂散之毒,又被血焰邪气侵入七窍之故,心下终是难免恻然,怔了一怔,别过头不欲再看。 111、番外之倾城5 此时青剑已自动回入石中玉体内, 他长吁一声, 但觉心神莹澈,一粒智珠活泼泼的,六觉空灵, 是从未有过的神凝志坚,好不舒服。忽然间想起白小千不知怎样, 忙回头查看。 时当山月渐升,清辉如昼, 静静披在白小千的身上, 将她眉字间那股淡淡倦意轻轻忧惺看得格外分明。 这次他却看得出她并不似外表那么平静。 因为她的眼神已有了感情,那一股厌世的,而又专注的神采, 变成了说不尽道不完的讥俏、焦切和悲怜。 李亦奇瞧见白小千襟前血迹累累, 明白她既失剑灵,虽不知是否被血焰伤着, 仅此自伤已无殊散功, 以后形同废人,比常人更加不如。 但她此举毕竟救回二人性命,应变即速,勇气可嘉,也不禁感慨其能无愧摩云使之名, 将自己从前对她种种怨怼小瞧之心去了大半,连冰魄之事也暂放一旁,当下便欲收回紫剑, 上前慰视。 谁知刚一举步,连使剑诀,紫剑只在身周环绕,吞吐不定,并不听话,李亦奇心神随之连摇,警兆大作,情知有异。 只见白小千淡淡一笑:“阁下既已到此,为何躲躲藏藏,缩头露尾,可是怕了冰堡紫青双剑?” 话音刚落,身后花树暗荫之中果缓缓步出名身披一件墨绿长袍的青年男子。 按说他信步走来并不觉怎样快法,只眨眼功夫已到白小千身傍,与她平行。 这等似慢实快的功夫本没什么稀奇,难得是由他做来气定神闲,一丝不乱。 无论是在他抬头的样子里,还是在他刚才走路的方式里,无不表现出一种未经他人担保的自信,淡定、安详的漠视着一切,而当你又一次注视到他眼睛深处时,你会知道—— 铁定知道——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会做出一些他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青年男子一拍手。 他拍手的方式很特别:他把右手除拇,尾指外的三指拼伸,轻轻拍打在左手掌心,发出清脆的掌声。 然后,人,就乍现了。 一个红衣红裙的女子。 带着一个白发如梦浑身浴血的独臂老婆婆。 看到那婆婆的出现,一阵突然的寒气袭击了白小千,连石中玉也看出她的异样。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无法控制自己,如果可以让她平静下来,他甘愿手里拿着滚油在烧热的煤块上行走。 亦奇脸上也浮现出愤怒的表情,但她只是看着,有什么潜在的东西阻止她做出任何动作,要她看下去。 那名女子带笑走到青年男子身后,老婆婆原是像被她毫不费力拎在手中,此刻一滚滚到白小千脚下,正好面孔朝上,本来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血洞,但是她还活着。 风过群山。 花飞满天。 五个活着的人。 一个快要死的人。 白小千始终抬着头,她的眼睛黑得像没有瞳仁,空洞非常。 空气中隐隐的火药味弥漫开来,没有引线。 她和青年男子谁都没看对方的眼睛,从而避免了挑衅的误会。 婆婆颤巍巍伸出一只血手,摸索了一下,揪住白小千的一截裙脚,向下拉一下,又拉了一下。 她的动作轻而无力,但是很坚定。 亦奇再忍受不住,扑上前抱起婆婆。 婆婆的手垂下,却紧紧抓住白小千脚边的土壤青草,带得亦奇又一坐坐倒。 紫剑在身后盘绕低回,似游龙垂首,和着四周风声劫灰,格外凄惶。 亦奇仰首对着白小千吼道:“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你忘了冰婆婆从前是怎样对你的吗?” 红衣女子上前一步,格格笑道:“辉夜使,你大呼小叫的让摩云使看什么呐?身为翠羽湖畔余家的后人,这副挖眼割舌的模样她自小就见得多了,还有什么看头?换了我,我也不想看。” 她明明是对李亦奇说话,眼睛却看着白小千:“白大小姐,你以为杀死黑面统领就能独得冰魄?本来我们是答应你放过这老太婆,不过你既无情,也莫怪我们无义!这不过是个小小警戒,你现在功力尽失,自身难保,不如现在交出冰魄,随我追风回去,以你容貌,不愁快活……” 石中玉一旁早听得不耐,喝道:“死女人,瞧你长的妖里妖气,说话偏又这么沙哑难听像个男人,亏你妈怎么生的你这样怪法,还不速速滚回老窝自杀,在这乱叫什么?有我南海派丁引丁大侠的独身弟子石中玉在此,你休想动白姑娘一根毫毛!” 石中玉这一番话说的不伦不类,将那不男不女的追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手叉腰,指住石中玉尖声骂了一通,语调甚怪,不知什么语言。 石中玉料她没什么好话,也不理她,伸中指向她一勾,道:“你不是爱快活吗?过来啊,让洒家帮你松松骨头,来啊……” 追风名列阴山派四大护法,何曾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面前受过这等鸟气,因知适才的话已成功让辉夜使李亦奇重生疑忌,顾虑略少,一时大意,竟踏前两步,走出了青年男子身后范围。 白小千望望追风,忽尔一笑。 石中玉见了这一笑,只觉心寒。 后来回想起来,这似乎是石中玉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白小千在杀人前的那种野性的冲动,一种刻意追求的恶毒,只有正在咽最后一口气的受害者知道那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追风顺着石中玉的眼神看到白小千面上,突得一惊,忙想后退,已是慢了一步…… 白小千微一扬眉,森森道:“你错了,我比紫青双剑更厉害!” 说时,她右手无名指上一血凝落,遇风一摇,化作豆大一点雪亮光华,闪了一闪,化成一道银色寒光,冷气森森,刺天而上,似天坤骤展,匹练横空,周边更有万道金霞电旋飚飞。 耳听铮铮锵锵之声密如万粒明珠,迸落玉盘之上,其音清脆,连响不已,来势异常骇人。 李亦奇身子一直,惊呼道:“冰海祖师的日月金轮?” 青年男子目光急速聚焦、暴亮,喝一声:“来得好!” 倏地将手一扬,立有千寻绿气飞起,形如半圈光网,层层围绕,将追风连人罩住,那么厉害疾转金光,竟被阻住,不得下落。 追风在光网中只吓得目瞪口呆,连声颤叫:“统领救命!统领救命!” 白小千眉头一皱,冷冷道:“没想到阴山竟然已有人练成玄阴魔焰,只是你为了这么一个区区护法,不惜损耗炼之不易的魔焰,与我日月金轮争辉,值得吗?” 青年男子反诘道:“以你现在的修为,虽然勉强发动日月金轮,血气已亏,难撑长久,只怕我魔焰未完,你已油尽灯枯,当年你白家自余海枫起三十一口一夕被杀,你只杀得一个追风,就算大仇得报?为了一个快死的老太婆,你这么做又值得吗?”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白家尊长名讳?我岂止要杀追风,你,你,你,在这里所有的人,我都要杀!哈哈哈哈……” 白小千一面催动金轮,一面狂笑不止,状若疯狂。 石中玉看出不好,冲上前去,却被金霞猛弹回来,立足不稳,正摔在亦奇身旁,恰被那名婆婆将他手腕一把扣住,一阵涌动的疼痛在他的肌肤中蔓延开去。 他突然之间双眼剧痛,似有血泪流出。 大骇之下,张口欲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模糊听得一个女音在他耳畔低声急促说道:“傻小子,别怕。日月金轮本应用佛家心法驱动才是正途,白小千挺而走险,一意孤行,嗔念太重,神智已昏,罔计利害,此刻刚刚走火入魔。冰婆婆欲用潜光返照之法借你之身点醒白小千,你只需守住自己元神,尽量做到物我两忘,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石中玉这次听得真切,分明是李亦奇的口音。 那“傻小子”三字叫得他心中一动,后面说什么便没留意,只知与白小千有关,忙将心神一摄。 李亦奇伸掌抵住他肩后,低叱一声:“疾!” 石中玉周身一颤一暖,脑中嗡的一声,许多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如电般一一闪过…… 突然间,他仿佛置身一处从未到过的地方。 枯树老鸦,凄风阵阵。 一名身着麻衣的小孩背对他跪在一片连绵坟前,他试走上前去。 那孩子忽然转过头来凝视他,她黑发披垂,盖住眉心,脸上很脏,依稀辨出俊秀模样。 年纪那样小,眼内已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余地:“婆婆,答应我,终你一生,不得先我而去。” 石中玉认出那个笑容,他明白看到的是白小千小时候的样子。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沙作哑,的确象是个老婆婆的声音:“阿男,你跟我回冰堡,我求瑶池宫主治好你的伤……你一定可以活得比我久……” 白小千走过来,和他紧紧拥抱:“将青剑剑灵给我,不用求任何人我就可以续命到二十岁,在那之前我会替这儿的所有人一一报仇!” 石中玉心口急痛,低头看处,一道莹莹青光正自他胸前慢慢漏出,象个老妇人的胸。 他陡然一惊,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身后一声大喝“青剑,出鞘!” 这声音很熟悉,可是他想不起来那是谁。 仿佛是个很重要的人,但他眼前骤然一片糊涂,看不清也记不得,不由急出了一身冷汗,心头直跳…… 112、番外之倾城6 白小千正指住金霞银光与青年男子相持, 忽闻身后有一苍老声音唤道:“阿男……” 这呼唤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几乎溅出泪来。 心志稍懈间,青年男子的玄阴魔焰立时疯卷而上,险险烧上身来。 她无法回头, 只叫得一声“婆婆”,又听后面那人低声续道:“阿男, 婆婆这一生,做的最大错事便是把青剑剑灵交给你, 害你走上这条路……虽然我再无法遵守当日对你的诺言, 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为了对抗魔而论为魔!不然……不然我死了之后也无颜对你爹娘交待……” 这末几句话刚一说完, 白小千陡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日月金轮缩成一个小小光团在她天灵上方旋绕一周, 金光一闪,消失不见。 前方魔焰青气失去阻碍, 蓬蓬勃勃, 似开了锅的热气潮水一般涌到。 亦奇微一迟疑之间,晃眼当头,危机瞬息。 紫剑虽通灵出击,却被荡开,只护住自己及婆婆、中玉三人。 眼前由明转暗, 天地人物,全都无影无踪,均变作极浓厚的青绿之气, 将身围住,引得通体皆碧,身上似有极大压力挤压上来。 一任用尽心力,左冲右突,只认不清方向,耳听追风怪笑:“白小千,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咱们可要好好算算这笔账!” 声音近在咫尺,偏看不见人影。 亦奇知敌人法术禁制厉害,因不知婆婆与中玉情况如何,不敢妄动,又怕时间久了情况更难,惟焦急无计。 好在相抗不多时,半空中突起悠然一声清磐,余音冷冷,半响不歇。 亦奇定睛一看,适才邪气妖雾均都消散。 眼前瞑烟晚雾,笼幂林薄,归岭闲云,自由舒卷。 时当下弦,一轮半圆不缺的明月,随着云雾升沉,明灭不定。 那青年男子与追风固然无影,连白小千也失踪不见,前面连场剧斗竟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三人身旁不远树下,站定一名温文儒雅、气度高华的男子,正微微招手示意。 此刻中玉人刚清醒,叫得一声“师父”,从亦奇手中接过婆婆遗温之体,一同向他走去。 ——阿男……你答应我…… ——你答应我,终你一生,不得先我而去…… 朦胧中,白小千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站在自己跟前。 伸手去够,却如云般随散随聚,抓摸不着。 犹如踏了一脚空,心中跌荡。 不知从哪传来清籁汤汤响个不停。 她喃喃醒来,面颊阴凉,原来哭了。 她明白,在梦中她看到了幼年的自身,她知道那是自己,但是那个自己却不知她是谁。 收回思绪,白小千渐渐看清身之处地是在一片平平下斜石坡之上。 前方岩峰间无数大小飞瀑流泉,奔湍激石,溅玉喷珠,音声b纵,与枝头鸟语、草际虫鸣汇成一番天然鼓吹,梦中清籁汤汤便是由此而来。 脚下不远是一个塌陷而成的极大湖荡,清泉涌突,洒雪喷珠,翻滚不停。 时值残月西斜,犹挂遥山,尚未全坠,疏星三五,犹吐明光。 满山花露溟鳎貉惕闽爸校蟀肼趾烊找炎远教旒释律渫虻拦饷煨焱仙穑右案裢馇迕鳌 湖边本有一男一女正在不停低语,似有争执之声。 见她醒来,那名坐在地上的着大红衣裙女子先自收声站起,施施然向她走来。 红衣女子离得不远,几步近前,竟伸手向白小千一把抓来。 白小千无意中看清她容貌,顿觉一阵恶心…… 只见那女子肤色青白发乌,眉粗唇厚,一对蝌蚪小眼,偏偏浓妆艳抹,故作妖娆,身上更有一股特殊气味,像被浓香掩盖之下依然散发的腐臭。 见到这等丑态,白小千如何容她沾到,纵起身来,往旁一晃,跃出两步。 忽觉立足之处波动如棉,同时人也头晕目眩,摇摇欲坠,眼角余光瞄见女子嘴角隐现狞笑神情,知中了圈套。 还好轻身功夫尚在,强一提气,折向女子身后,姿态翩若云鹤翔鹭、雪回飞花,只略显虚浮无力,有韵无神。 红衣女子头也不回,反手向后凌空一按。 白小千再无余力,避无可避。 胸口一痛,人轻飘飘如风过枝头飞花急坠。 忽觉眼前绿影一闪,紧接着被人将身一带,水花溅时,已跌入湖荡之中。 因湖边水浅,虽是坐着,水只到膝。 耳听那女子怒叱之声:“胤g!你敢帮她!” 白小千仰脸,先入目的是一根腰里束着的葱绿汗巾,往上又是湖绿缎子的中衣,然后才看到正垂首打量她的那男子的脸。 因是背光,只觉他棱角分明五官细致,再要细看,不防自己头上发簪无声滑落,满头云发如瀑散落而下,带了些微喘息,难言。 胤g乍见艳瞥这一张写着比人面桃花更桃花的清秀脸孔,竟迷惑了一下。 ——她的目波,一如星光,寂寞闪亮。 而她也正注意到他眼中微妙的光华:那么不经意的一脸清傲,孤冷的眉,清澈的眼,像有一个陌生的灵魂敛翅隐在睫毛的阴影里。 目光相对,二人都觉心中有些什么,彼此把脸一歪,避将过去。 胤g的心中涌起一阵空落感觉,似乎历经几世仍是明晰不移。 刚才就是这一种感觉让他出手救她。 不,那不是一种感觉。 更像是一种,直觉。 “贱人!偿黑面的命来!” 红衣女子趁胤g神思恍惚,抢上前来,将毫无反抗之力的白小千按入水中,竟对准一截秀颈恶狠狠张嘴咬下。 白小千惊叫一声。 胤g猛然警醒,俯身抓住红衣女子后项。 那样大一个人,被他一把揪起,甩到一旁,连滚了两滚,方才停下爬起。 面上满是水渍石灰,更添丑恶。 因立起太速,刺的一声,一块尖石连裙带裤一起拉破,裸出半截躯体。 正巧白小千翻身坐起,看个正着,忙以袖掩面,侧过一边。 胤g有意无意挡在白小千身前,转身看向红衣女子,气定神闲道:“追风,你现在杀了她,回去后打算怎么向烈火交待?” 追风低头看看自己,咧嘴一笑:“这贱人现在瞧见我男子雄风,你不让我杀她也成,我先收了她,做我的第二十八房小妾……” 说着,大步流星走过来。 胤g毫不避忌地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番,待他近前,方一字一句慢慢道:“只要你踏过我身后半步,我包你那余下二十七个老婆会每人收到你这雄风的一部分。” 追风似信非信停住脚步,面上厚厚脂粉下仍可见他一条横肉如蚯蚓般缓缓跳动:“哼哼,你想欺我?你忘了答应过苗掌门的事?虽说他老人家已失踪三年,不过当日你立下的阴山血誓可不敢违背吧?” 胤g盯着他的眼睛,并不答话。 追风想想得意,又道:“我知道,你是看中她还有利用价值,想从她身上找出冰魄下落。不过,你当她现在还是从前那个身怀青剑叱咤风云的冰堡摩云使吗?瞧她刚才躲我的那个狼狈样儿!就算带她回阴山,烈火老祖只黑面这一个亲弟,他会怎样对待杀弟仇人,你我都很清楚!……其实刚才我也不是真想杀她,顶多吸点血补补气罢了。反正你向来不爱女色,与其回转阴山大家分羹,倒不如让我先拔头筹,其他事任你处置,我领了你这份情,将来在烈火老祖面前,有关黑面惨死之事的细节,我自会帮你隐瞒……你看如何?” 113、番外之倾城7 追风着力强调“黑面惨死之事的细节”这几个字, 果然打动胤g, 他微一沉吟,本已抬起的右手向后一拂,虽没移动, 那意思已是让路了。 追风大喜,绕过一步, 看准白小千纤细背影,张开双臂, 如饿虎扑食、猫儿捉鼠般便要压下身去。 他顺利自后将白小千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白小千身子微抖,似已吓坏。 追风哈哈而笑,故意换了女人的声音腻道:“雏儿, 别怕, 我会教给你那些冰堡里的女人一辈子也尝不到的滋味……” 话到一半,追风双手抱得本来不紧, 白小千突然转过身, 与他正面相对。 追风还自高兴,以为得趣,忽见白小千将手一扬,指缝间有什么在太阳红光下寒光一闪,耀目生疼。 追风本能将眼一闭。只觉猛然一痛, 有什么尖锐物事戳进他的左眼,紧跟着又是一凉,大喊一声, 跌入湖中。 还算颇有水性,给他踩水而立,自胸以上未被水浸,只左眼痛处不免被水花泼到,竟是有生以来的奇痛。 勉强张目一看,白小千已经站在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她手中托着一件东西,溜溜圆圆。 追风大嘴刚张未合之际,白小千手一轻摆,那样东西竟准确无误落入他的口中。 因角度力道均巧,他尚未及反应,一骨碌一下吞入喉咙。味道甚怪,软若无骨,却又很韧。 这时他才真正反应过来,他吞下的正是他自已刚被摘下的…… 他狂喊一声,张嘴狂吐,却只一味干呕,什么也没吐出,反而胃中翻滚,更添百倍难受。 白小千身子前倾,细细审度他面上每一个细微表情:“我现在的确不再是冰堡的摩云使,不过我仍然是翠羽湖畔白家庄的大小姐,挖眼断舌的模样我自小就见得多了,可还没见过像你这般自己吃下自己东西的。这滋味你便在阴山待上一辈子也尝不到,机会难得,怎么不好好品味一下?” 追风一手捂住脸上空洞,仰头颤吼:“你好狠,你好狠……胤g!帮我杀死她……杀死她!” 回答他的是白小千一声娇笑:“蠢材,你以为刚才伤你的是什么?是天芒刺!你不是盗了我的天芒刺去加害冰婆婆吗?——你想啊,它又是怎么回我手上的?” 追风细想一想,面上渐渐流露惊骇之色,剩下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胤g,几乎喷出火来。 白小千斜睨着自己指间那根覆满金鳞、耀目生华的长刺,纤指翻飞,使其不住上下盘旋来回,似甚专心,只在胤g与她擦身而过走上前的一刹方悠悠叹了一声:“天芒刺啊天芒刺,还不快谢谢这位胤g大统领?要不是他,你这好好神器没的被人白白玷污,多可怜……” 胤g头也不回,只寒声道:“我以为你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白小千不置可否地略斜开两步,抱臂闲闲而立,看似不关心,其实眼风无时不在他二人身上。 追风早听清白小千每一句话,他瞪着胤g,呼呼直喘:“怪不得烈火老祖一直说你是个不可深交的人,原来你一直觊觎大统领的位子,连黑面你也不放过……” 胤g打断他的话,淡然道:“烈火老鬼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个不可深交的人,你跟着我这么久,早该带话给他们——就凭他们兄弟那两块料也想做阴山掌门的千秋大梦?” “这已经不是苗烧天的时代,胤g……你应该明白。”追风还是头一次听到胤g这样明白说话,不由大骇,却还妄想砌词打动,无奈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只化作苍白一句。 胤g一侧唇角诡异扭曲:“我不需要明白。——你呢,追风?” “……不。” “你再也回不去阴山了。” “……不要!” “告诉黑面,不久我会送烈火与他团聚。” 胤g言罢,随手一拍追风头顶,藏在他手中的另一枝天芒刺应声穿骨而入。 追风的眼中耳中口中缓缓流出黑色血丝。 他临死的表情连白小千也不想再看,胤g却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将刺起出,任他软软瘫下沉入湖心。 胤g回身走向白小千。 白小千下意识退后一步,她费了很大气力才强迫自己不要奔逃。 他的怒火已经写在脸上,她不是很确定到底哪一种会更加激怒眼前这个如魔的男人。 但她尽量不让他看出她怕他:现在,此刻。 出乎她意料的是,胤g仅仅将那根沾满追风脑浆及头骨碎片的天芒刺交还给她,别的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去。 白小千忍不住跟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喂——” 他仍不回头看她:“你不用谢我。我还你天芒刺不过给你一个自救的机会。今日追风是丢自己的脸,我可不想让阴山派三个字蒙羞。” 白小千想了想,追到胤g身前拦住,疑惑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胤g低头看着她,眼中似有笑意,却并不见笑容:“我是什么样的人,连天都不知道。你想知道答案,不如问你自己。” 白小千没听懂胤g话中意思,却并不要他解释。 她就站在追风沉下去的那个湖荡边上。 胤g站得离她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就像那样,似笑非笑看着她,对她似有好感,但明明又是对立的一个人物。 湖面绿波粼粼,青山倒影,水光不停映在她的眼上,现出一折折阴影,她忽然有一点心悸,同时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 仙都山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阊门有条十里街,街内有个思雨楼,人皆称作“快活楼”。 快活楼的老板,姓苗,名飞。 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才俊俏的年轻人。 有人说过,苗老板才是快活楼的活招牌,这话大家都打心底同意。 只是,无论你是谁,可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讲这话。 苗老板的来历,他不说,人家多少也看得出。连阴山派大护法偷天都隔三差五带人来快活楼捧场子,那谁还敢惹苗老板呢? 就算他不是真老虎,那屁股也是万万摸不得的呀。 “苗是苗烧天的苗,飞是飞天的飞。”在阴山的那些日子,苗飞最喜欢说这句话,但离开阴山后,他便再没跟人提起。 因为现在的他只想与美娇袅做快乐事。 可惜,从来都只是他忘了江湖,而江湖却没忘了他,更不肯给他好好过点快活的日子。 当苗飞看到那名胤g男子走进他的生香阁,他慢慢抽回正深深探入怀中娇人前襟的右手,举起身前几上杯酒抿了一抿,又一口喝下,方幽幽一声长叹。 又是一叹,叹得柔肠百结、委婉动听,像情到深处,哀怨已极。 这一叹,却是自胤g身后转出的那名笑起来像个漂亮男子的少女所发。 苗飞看着她,嘴角先朝下弯一弯,然后才往上扬:“你也来了?” 白小千一笑上前,在他对面坐下。 苗飞怀中那名长着一张娇滴滴清水脸的女子掩好衣襟,半坐半爬挪到白小千身边,为她倒了钟酒,一面抬脸向她笑着,一面拉拉她的衣袖,动作十分爱娇自然。 苗飞皱着眉头砸咂嘴:“你呀,老是梳这种男人发髻,难也难看死了!既然来了我这里,要叫小晴好好帮你梳妆一番才行——对了,还要换套衣裳,这么又是血又是泥的,你穿着不难过,我看了也难受。” 白小千只不理他,端起小晴为她倒的那杯酒,看了一下,其色如琥珀浓郁,味亦香洌异常,便微咪一咪,余下大半又令小晴喝掉。 小晴接过酒盅,略一犹豫,目光看向苗飞,后者似甚懊恼,却也无话可说。小晴这才一扬颈,喝个干净,又抿着嘴儿一笑,陪着白小千起身转过苗飞身后那架玻璃屏风,衣裙穸,渐入内室,往那边屋里去了。 胤g原一直在门边抱臂独立,冷眼旁观,待白小千去了一会子才接了她的位置坐下。 苗飞挥挥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女人,嘿……女人……” 114、番外之倾城8 苗飞好像说了这几个字才想起对面坐的是谁, 因顿了一顿, 又道:“胤g,你可是第三次来我这快活楼了。” 胤g看着苗飞,眼也不眨一下:“没错。” “这个……”苗飞咳嗽一声, “既来了我的快活楼,当然要好好快活一下, 前日我这新来了了个舞娘,颇有风格……” 他微微抬身, 从几上向胤g倾过身去, 明明旁边没人,偏压低声音道:“还是个处子呢,偷天来要我都没给, 特意留给你的。” 胤g身子动也不动:“这么说, 你早知我要来?” 苗飞一脸坏笑:“我那么多师侄师孙中就你老这么一本正经的,有时我都不知你到底是假正经呢?还是真不喜欢女人?” 胤g置若罔闻, 接道:“你的答案已经准备好了?” 苗飞明知他指的是另一件事, 却故意打个哈哈,挤挤眼道:“什么答案不答案,等今晚赛花魁时你见了那姑娘,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说着,伸个懒腰站起身来, 意欲往外走去,胤g一手把玩着白小千刚刚用过的那只小小酒杯,一手竖起食指连晃两晃:“看来, 你是决意要在这做个快活王,不肯回阴山代掌门之位了?那好,三月之后,师父失踪之期便达八年,到时阴山祭天大典上必然要推立新任掌门。小师叔你可别到时反悔,因届时我胤g可能无法再给你任何保证。” 苗飞轻轻闭上嘴,柔和的脸上慢慢现出一种精明和坚忍的神情,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走出门去。他的脚步轻盈地走下木楼梯,就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 胤g举起手中酒杯,将其慢慢转过一面,贴住自己下唇,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闻何物,他倏的垂下目光,又一次陷入表面的冷漠当中。 生香阁有两间内室,大的是苗飞睡房,略小的一间这两年来都是拨给小晴用度。 苗飞性奢,房内布置得珠帘绣幕,异香馥郁,而小晴室内只设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另地下沿窗一溜两张大椅,搭着银白撒花椅靠,底下两副脚踏,当中一几茗碗瓶花俱备,斜签着一张棋盘,残局未撤。 白小千裹着一件杏黄银花缎外袍蜷坐在右首椅上,脚上也换了一双崭新的藕色缎子夹金线绣花鞋,隔一会儿轻轻点下椅角,小晴正立在她身后用把象牙梳子替她细细顺理发丝,忽想起一事,又拿过一只白玉盒子,送到白小千眼前,笑道:“姐姐,这里头两根发簪子是新得的,你瞧瞧可合用?” 白小千看也不看拈起离自己近的那根从肩上递过身后,小晴喜滋滋接过,又笑说道:“我就知道姐姐会挑这根,苗老板昨儿也赞这根好看,不过我听他说这两日你可能会来,我特意留着想先给你看过,也没料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哦?”白小千眉间微微闪动,“他昨日就知我要来?” 小晴忙着帮白小千固定发髻,随意应道:“是啊。他还说胤g三统领近日也要来思雨楼走一趟,这不碰到了一起?” 白小千静了一静,因问:“听你口气,胤g来这儿不止一次了,怎么以前没跟我提起?” 小晴忙道:“姐姐还是半年前来过一次,回冰堡前不是交待过我,如非必要,只可你找我,不可我找你,甚至冰婆婆那儿也不能互通消息吗?我瞧苗老板和胤g大人言语不甚投机,连这次还只第三回来,便没当件要紧事……怎么,可是小晴错了吗?” 白小千回手轻将小晴拉转身前,小晴柔柔伏在她膝上,抬头望着她,白小千一直看到她眼睛里去:“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冰婆婆已经死了。” 小晴身子微微一震:“这么说,姐姐已经找出了内奸?……真的是李亦奇吗?” “我不知道,”白小千摇首,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沉寂,“不过就快知道答案了——对了,今晚是思雨楼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之期罢?” 小晴神思飘忽了一下,未几听清她问的什么,但“花魁”二字是清晰入耳,当下神色一黯,垂首不语。 白小千伸一根食指勾住她小巧下颌,令她不得不抬头看着自己,这才发现她妙目微晕,泪珠晶莹,略一寻思,因笑道:“怎么?今年思雨楼内定的花魁难道不是我们小晴姑娘?——行了,别哭啦,告诉我,到底是谁有这样大能耐同你争风?” 小晴眨眨眼,一颗晶莹泪珠顺腮滚下,怯怯吐出一个名字:“乔乔……” 白小千一听之下,忽的站起,杏黄银花缎袍随之滑落肩头,露出半边羊脂白玉般的圆润肩头,原来她外袍之下除了脚上一双绣鞋,竟是什么都没穿的。 小晴忙起身帮她拉上衣领,白小千一把握住她的手,小晴只觉得她手指冰凉,手心却是滚烫,惊道:“小姐,你……你的旧疾又发作了吗?” 她一不小心,口中带出了幼时对白小千的称谓,白小千并未在意,一径沉声问道:“乔乔如何会进思雨楼?苗飞怎么说的?” “苗老板什么也没说,乔乔能进楼是雷大娘的意思。” 白小千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定定的看着小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她看着小晴,只顾端详她。 小晴不敢同她的目光对视,一点点垂下头去。 白小千自己怔怔坐下,半响才摇首喃喃:“不可能的,以你的资质,再配合上玉螭膏的秘效,怎么会才一年不到就……?” 她目光如电,向小晴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小晴眼角余光触到她目光,吓得将身一缩,连连后退几步。 白小千双手一长,将她拉回近身,潜力一催,刺拉轻响,已将她上衣一撕为二,白小千一眼看清她雪白右臂上那粒赤红如殷的守宫砂,突然停下手,不出声地笑笑,双肩一阵抖动。 小晴一脱她的掌握,连衣服也顾不得拉好,忙跪倒地上颤声道:“小姐……” 这次她倒真的该哭了,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白小千眼角微翘,手一扬,忽然给了小晴一巴掌,小晴摇晃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衡,硬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跌到地上去。 见她如此,白小千本要给她的第二巴掌便不再打下去,只长吸口气,慢慢靠回椅背,面上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之色:“你也不用这样怕我。从今以后,我余白小千没你这么个好妹妹,要哭,别在我面前哭,且到苗飞面前去!” 小晴哇的哭出声来,跪挪上前,拽住白小千衣角,抽噎道:“不是的,小姐……我,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只是,我真的没办法照你的话对付苗老板,他,当初要不是他,小晴的命,早就没了……” 白小千忍无可忍,一脚将小晴踢翻在地,哑声呵斥道:“你没办法?你做不到?当初要不是我念自小相伴之情,拼死将你救回,你如何能够同我一起挨到逃命的机会?就算你要报恩,也得先报我白家对你的收容养育之恩!不错,苗飞是救过我们,但你别忘了,苗飞始终是阴山掌门苗烧天的弟弟,现在苗烧天失了踪,兄债弟还,天经地义!” 小晴爬起身,重新跪回原处,哭道:“可苗烧天三年前就把苗飞逐出了阴山,他现在……” 白小千冷着脸打断她的话:“可是什么?我又没叫你杀死苗飞,我不过叫你用你的本钱好好笼络住他!他再被逐出阴山几次,他的身份也不会变,阴山上下连那三个不可一世的统领见到他也要叫一声小师叔。我和冰婆婆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你,把你送到他身边,为的是什么?你倒好,在他身边这么久,居然守得水泄不通!发誓要一起报仇的是你,留着这粒朱砂当饭吃的也是你,你不抓住机会,等别人乘隙而入,再想打回江山可就难上加难,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115、番外之倾城9 小晴听了这番话, 哭的眼睛肿着, 脂粉也糊了,黄黄脸儿,更觉可怜, 白小千却是越想越气,又问:“上回我来的那几天, 你不是已经跟苗飞同房?怎么绕了半天,他根本没把你收房?那你们一晚上在房里做什么?” 小晴嗫嚅着, 想说又不敢说, 被白小千喝了一声,方吐出两个字:“……下棋。” “下棋?”白小千又一次意外,一时失语, 她将手肘撑在椅上, 一面瞪着几上那副棋盘,一面用手指轻点自己额头, 久久沉吟不语。 小晴张大眼睛望着她, 没有什么表情的在发愣,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凝固的时候,白小千转过目光很快的扫了她一眼,她的嘴角带一丝嘲笑,这次却是对着自己而发:“这么说, 你跟苗飞根本就是串通好的?你们一直是在作戏给我看?而我,就像个傻子,被你们骗得团团转, 还自以为计售……” “不是的!”小晴突然打断白小千的话,白小千为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一惊,眨了眨眼,看着她鼓足勇气慢慢站起,向自己伸出双手,“小姐,苗老板对我说过,他决不会帮阴山派对付白家后人,不然当初就不会放我们逃走,他不是骗你,他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呵,小姐。” “自从苗老板听说你在冰堡坐上摩云使之位的消息,他就知道无论是谁也无法改变你复仇的念头。” “于是他借故反出阴山,独力打下这片快活楼的基业……甚至这几年对我的种种善待,为的就是等一个契机,等你有一天放下仇恨。小姐冰心玉壶,难道真是一点不察他的苦心?” 白小千斜斜倚在椅中,并无笑容,一脸倦情之色,嘴角依然含孕若干嘲弄之意,久久不散。 小晴明眼看到她的神情,言语一滞,接下来的话不知如何便说不出口。 好像有一座密林横亘在她和她之间,无径可寻,令人窒息。 窗外不知何时已起笙歌细细,杂以艳歌,柔曼娱耳,汇成一片极繁妙的声音,间或人语笑谐,隐隐传来,更显得这室内寂寥清淡。 白小千听到乐声,转头眺望窗外,她能看到的只是斜阳烟柳,西风残照,悠悠出了回神,方俏脸微侧,眼睑轻抬,对着小晴静静道:“你过来。” 小晴依言上前两步,贴在她身前站定,她抓起小晴一只手放入自己怀中,贴在左胸心口处。小晴初不解其意,只觉触手之处温如软玉,盈盈一握,虽然同是女子,却也不由砰然心跳,两颊微醺。 手指微颤间,忽然滑过一处凹凸不平,同时间白小千打开外袍,任其滑落前胸,小晴注目间陡然一震,猛地抽回手紧紧将自己樱唇捂住,却仍是漏出一声呜咽。 白小千低首看看自己锁骨与左乳间肌肤上那一方旧疤痕,抬眼一笑:“虽然被弄破了很多次,不过这个字的大概笔划你还认得出吧?” 小晴眼中满是惊惧之色,但还是慌乱的点了点头。 白小千淡淡道:“说,这是个什么字?” 小晴仍在不住颤抖,终于腿一软,坐倒地上,但她的眼睛像被使了魔法,盯住白小千胸前不得动弹。 白小千终于缓缓掩起外衣,她很有耐心,等着听从小晴口中说出的那个字—— “苗。” “胤g统领,独斟独饮最是伤身,待会苗老板过来瞧见,可不是要责罚小晴,失礼于贵客面前吗?” 胤g应声回头,看到那名如狸猫般绕到他身后,轻夺他手中酒杯的女子。那女子娇滴滴一张清水脸,眼波流转,薄唇略翘,未语先笑,神色妩媚。 他认得她的样貌,她是这生香阁里苗飞身边的人,她说自己叫——小晴? ——不对! 人,是那个人,可有什么地方好似不同。 没错。 是那副眼神。 那眼神不像小晴,倒像…… 只有那种一直走在危险边缘的人独有的眼神:无限温柔与企图自杀者的毫不介意的狂暴的混合体。 他知道,是因为他在她眼中看得到那种强迫装出来的乐观。 他望着她,她也注视着他,他俩漠然地对看着,他的脸上现出一个白色的、突然的微笑。 她顿悟了,她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他知道,但是危险已经过去,她对此心照不宣。 于是她换了一个较舒服的姿势挨着他坐下,靠得不算很近,也不远,她拿过另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他斟满。 她举杯敬他:“这杯酒,谢你暗箭伤黑面、出手杀追风,为我去掉两个劲敌。”说完,她一扬首,将酒干掉,干净利落,像个漂亮的男子那样。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你听好,这是最后一次我听见你说我杀黑面的事,我杀黑面是因为他该死,他挡在我前面,想跟我抢冰魄,就是试图成为我当掌门的绊脚石,你别搞错了,我胤g做事从来不帮任何人——我从追风手下救你,是因为你还不该死,你还有生存的价值。” 她宛转一笑,再给自己倒满一杯酒,象是自语,又象是对他说:“你明明知道冰魄不在我身上,而且不带我回阴山,却先把我送到快活楼,很明显,你真正要找的,其实不是我,是苗飞;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冰堡的冰魄,而是只有苗飞才知道的修罗令的下落,没错罢?” “你放心,会如你所愿,不过……”她又喝干一杯酒,转过脸,面对着他,“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拿到修罗令后,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他直视她的眼睛,安然微笑起来:“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生存方式不同。有人为钱,为权,为女人,甚至为爱情,我只为了刺激,好玩过瘾。你明白了吗?” 她浅浅一笑,象是抱歉自己知道得太多,给自己倒下第三杯酒:“我明白,今晚的花魁大赛,无论花魁是谁,我保证,你一定会过瘾,来,陪我干了这杯酒,——为了你的过瘾。” “哈哈哈,我刚还跟偷天打赌,说你胤g会不会出席花魁大赛,喝了我们小晴姑娘这杯酒,你可不去也不成了?来来来,同去,同去。”胤g刚干了酒,忽有一人哈哈大笑着自门外大步走入,正是这快活楼的老板苗飞。 胤g和“小晴”对视一眼,各自站起,苗飞早上前一阵风似的撮掇了胤g一同走去,回手又拉小晴右掌,小晴若无其事将掌一缩,苗飞停下脚步转身奇道:“花魁大赛已经开始了,你不陪我去看,留在这儿多么无趣?” “哦,对了,”他一拍脑勺,“你要在里面陪她是吧?那你留着,我们先去……” 小晴抿嘴一笑:“每回偷天一来你就喝得醉醉的,谁说我不去了,你瞧我,要去,也得换件衣裳再去呵。” 苗飞这才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一眼:“这件衣裳不是你晚上刚换的吗?我瞧着也挺新,你穿着又好看,怎么,你不喜欢吗?” “不是,”小晴弯腰抱起茶几下那只波斯种小白猫,很妩媚的笑着,甚至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这件是新换的没错,不过,还比不上雷大娘为乔乔定制的那件吧?” 苗飞眉头一皱:“怎么?我们不是说好……”他忽然想起胤g在侧,忙又收口,后半截话便缩了回去,但他等于已经说了。 小晴一听,笑道:“我们倒是说好没错,但你也猜得到的,姐姐的意思——” 一提白小千,苗飞果然注意,小晴故意拖慢声音:“咱们楼里的老规矩,今晚的花魁无论是谁胜出,都可以在之后一年里要求苗老板您做一件事,这件事,可以是花魁自己提出,或者……也可以由花魁把这个权利交给另一个人……” 苗飞一路听,一路不知在想些什么,耳根却突然红起来,这并未逃过一旁胤g专注研判的眼光,马上给了小晴一个眼色。 小晴立刻趁势上前,把脸抵到苗飞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生香阁外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大大喧哗,有人欢笑、大叫、跺脚、拍手,连乐声也一转柔媚霏靡,丝丝入耳。 小晴转身走回几步,又回首对着还在发呆的苗飞柔柔一笑:“外面这样闹法,可是乔乔出场了?你们再不快去,偷天大护法可不像那么好耐心的人呐。” 胤g跟着苗飞踏出生香阁门口前,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望着她的后背,那一点也不像一个杀人的人的背影,它看起来很是纤细、柔软、瘦弱,像是对很小的疼痛都会敏感的一个容易伤害的身躯,可是他知道那并不是事实。 直到他走入无忧居,胤g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一种很久未有过的大大咧咧的方式在笑。 他宁愿相信他笑的原因是因为他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三层楼高的无忧居,不是不宽敞的,此刻却挤满了无数看客,个个伸长头颈做乌龟状朝当中轻纱笼罩的圆形舞台观望,场中并无乐师,不知那柔靡乐声却是从何传来,所谓佳人,依然迟迟未现,而那些看客虽焦躁不安,彼此交头接耳,切切抱怨,却无一人敢像在别处青楼那样动辄大呼小叫,也不知他们怕的是惹美人不快,还是苗大老板? 116、番外之倾城10 一楼正对舞台的靠里一面专门辟出作为贵宾席, 走过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阴山四大护法之首, 烈火老祖的心腹:偷天。 他是一个金冠绣服的少年,有着一双十分俊秀、黑白分明的眼,看到他, 不难明白为何阴山那么多人,而苗飞单单同他交情独厚的原因——他们都是那种无论在哪, 身边总要环绕一群艳婢娇童的人,并且越是人多, 越能显出其那一段天然风韵, 看其外貌,转盼多情,语言若笑, 最是极好, 其实均属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一类。 偷天已有三分醉意,见着胤g, 先推开腻在他腿上的一名容貌娟好的侍女, 下座作了一拱,笑道:“属下偷天拜见三统领,三统领请上座。” 苗飞一手揽胤g,一手拥偷天,大笑道:“在我快活楼, 只有兄弟,不分上下,来, 咱们同坐,同坐!” 那主位靠半壁而立,铺着大红撒花闪金线的大坐褥,斜斜立着几个锁子锦的靠背,其他如引枕、唾盘等俱是齐全,不要说三人同坐,便是再多十人也是有余,胤g颇为疑心此设置是取大被同眠之意,既已来之,也无话可说,一笑上前,先在右首坐下,苗飞居中,偷天换到左位。 刚刚坐定,忽又一阵欢呼叫声轩然而起,胤g先觉眼前一暗,无忧居内所有明珠烛火一齐喑灭。 乐声随之一歇,只余檀板轻敲,银筝款按,散漫曲调,却是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 抬头一看,无忧居的天顶不知何时已然撤去,只见在漫天星空下,一个红衣少女宛然如凌空,飘然自上而下降入楼内,双袖飞扬,磷火流散,端的似玉虚仙子,在群星间御风而行,佳人奇景,并成双绝!霎时间全场寂静无声! 地下圆形舞台本搭建甚高,乔乔飘然落在其上,口中天魔妙音一发,全楼光焰亦随之一起复生。 一片光焰之下,此女果然生得纤合度,亭亭秀媚,毫无一处不是圆融细腻,真是貌比花娇,身同玉润。妙就妙在不知从哪衬上些未干的水珠儿,亮晶晶地缀在身上发稍,越显得似琼葩着露,琪草含烟,天仙化人,备诸美妙,引人遐思。 再加玉腿连飞,玉臂忙摇,衣裙翻飞处,隐见腰同柳细,宛如粉滴脂凝,姿势灵奇,柔若无骨,极妍尽态。 就这样还嫌不够,众生叫好中,只见她活色生香,流波欲活,顾盼之间,备诸妙相——倏地一个大旋转,飞起一身花片,缤纷五色,映壁增辉,虽说是天魔妖舞,又何殊仙女散花? 偷天正斜卧一幼婢腰膝之间,扭首向苗飞懒懒笑道:“火凤凰乔乔果然名不虚传,雷大娘真正好推荐!前面出场诸女与乔乔一比简直就如行尸走肉,想到生厌,照我看此姝身段相法,必属姿绝艳、天生奇趣之人——花开堪折直需折,不知今晚到底谁能摘得头喜?” 苗飞含笑不语,以眼示意,偷天会心,略偏过身,从旁窥测胤g神情,却意外发现胤g目光并不在万众瞩目的台上,而是久久停留在对面台下某处。 偷天暗暗好笑,轻轻一敲苗飞,低声道:“你家乔乔到底功亏一篑,有人愣是有明王不动心,不为所动——” 说着,他俩同时起了好奇心,一前一后顺胤g所望方向看去,到底一个是阅人无数的快活楼老板,另一个是别有品赏的风liu情种,一看之下,偷天先一骨碌坐起,喝了声好,抚掌喜道:“小师叔,你这还真是藏龙卧虎啊,我刚说没比乔乔更好的了,这会子下面又出来这样一位人物,看来我是白往你这跑了这么多回,以前我还说人家不懂识花,搞了半天,做了这睁眼瞎的冤大头竟然是我嘛。” 此时无忧居里正是群情沸腾、热闹时节,偷天贴近苗飞说话,连二人身周那么多婢童均未听清全语,偏乔乔有心,一面在高台之上翩然起舞,一面将偷天动作全都看清,虽相隔有距,听得不全,靠她自幼所习熟读唇语的功夫,已知发生何事。 其实在场这么多人,于她看来不过是蠢蠢独夫。她苦心准备多日,事先就将今晚亮相的目标锁在贵宾席上这三人之中,而快活楼的雷大娘也一早保证替她扫平一切障碍。 本以为今年花魁非她莫夺,不料肘变突生,枉她平生自负绝色,竟然遭受此种评论,真是又急又气又羞,恐被看破,面上还不得不强做欢笑,只舞步旋转间乘隙向高台四周暗暗扫视了一圈,以她眼力,并未发现如偷天所言堪与自己比拟的美人,才在疑心自己听错,忽听台下连起惊呼。 乔乔只觉背后微微风响,忙回身看处,眼前不知何时已站定一名清狂尔雅,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还有一分不可一世的少年公子,正含笑跟她点头,乔乔是何等人物,已混到成了精,已做到入了妖,一听明了三四分,再看更白了五六成,她立时明白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如果此刻有面镜子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惊讶于自己那媚得令人震栗的红唇,原本是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撩烧他人的热情,此刻却灼痛了她自己,因为与面前那人比,她一下就觉得她矮了下去,比方她是火,那人就是水,灭火的水。 少年公子笑容可掬,目光到处,没有一个客人会被冷落,他自我介绍:“我姓秦,秦始皇的秦。在下久闻乔乔姑娘艳名四播,今日一见,果然迥异凡流,正巧今日家妹也在,她素性爱舞,想与姑娘同场献艺一番,也好成就一番佳话,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乔乔还未几开口,台下不知是谁吹一声口哨,叫道:“秦公子,你妹妹长的什么样啊?如果有你一半,那就尽管叫上来看看啊!大伙儿说是不是?” 这秦公子好似天生有控制场面的魅力,莆一出场,才这么一笑一开口,就暗暗抢去乔乔不少风头,人的心理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如今在花魁即将揭晓之前突然冒出这么个美如处子的秦公子,竟然还有个妹妹要同乔乔比舞,哪还有不起劲的,再有人领头这么一吆喝,当下叫好的叫好,起哄的起哄,如炸了锅般闹成一团,弄得乔乔一时就算想反对也无从开口。 秦公子嘻嘻一笑,远远向门口点点手,一名一直独立门边,披着件黑色连帽斗蓬的女子低着头缓缓穿过人群,将到台下,也没见她怎样动作,人如轻羽飘起,落在台上,连衣角也没动一下,位置不偏不倚,正在秦公子和乔乔的当中,两头距离完全相等。 台下有那几个识货的认出这是阴山掌门苗烧天所创的独门飞星步身法,轰然叫声好,更加期盼那女子露出真面。 贵宾席上的偷天早看得一笑,揶揄苗飞道:“你几时拐了人家姓秦的妹妹做相好?” 苗飞只顾上上下下打量那秦公子,闻言连头也不回,晒道:“你胡说什么?” 偷天奇道:“不是你的老相好,她又是从哪偷学来的你苗家独门轻功——” 话才一半,苗飞突然低呼一声:“是她?”他语调甚怪,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偷天与他相识多年,一听有异,先起身朝他面上一看,忽听场中一静,连先前给乔乔伴舞的靡靡乐声也消逝不闻,这才转首把目光移向台上。 乔乔初出场自天顶飞下时,也有一刻全场是为她容色所摄,这么寂静无声,不同的是此刻台上这秦公子的妹妹什么也没做,没有乐声磷光,没有美衣炫妆,她只是揭开外披斗蓬,任它慢慢滑落脚边,一点点露出她的容貌身段,让人看到。 117、番外之倾城11 什么叫碧天如水月如眉。 什么叫娇羞初见时。 在乔乔的艳光四射面前, 反奇异地烘托出她那娇滴滴一张清水脸, 美丽一如春日滟滟之湖水。 她没有什么身体动作,光是站在那里,那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秦公子咧齿一笑,牙齿像编贝般的齐整白晰:“家妹, 小晴!” 乔乔冷笑道:“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小晴本就是快活楼的人,何时又冒出你秦公子这位好哥哥?” 秦公子回道:“乔乔姑娘来快活楼的日子, 也不过半年吧?有些事, 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本该知道却没人告知过你?”他这几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不仅避过乔乔话锋, 更将苗头一转, 暗示乔乔资历尚浅,不及小晴, 连消带打, 硬是叫乔乔满肚皮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端的高明。 乔乔双颊微赤,刚要张口,秦公子似已知道她要说什么,先行抢道:“当然, 姑娘刚才虽是轻歌曼舞,却也颇耗体力,为公平起见, 待会由家妹独舞一场,如果真难分高下,再请姑娘下场同较,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固然频频点头,连乔乔也踌躇了一下,这么安排虽无不妥,但若要这么就同意未免示弱,正迟疑间,忽闻贵宾席上一人朗声道:“苗老板有话,请乔乔姑娘上贵宾席陪坐,观舞。”说话那人金冠绣服,一笑粲然,正是堂堂阴山大护法偷天。 在快活楼,能得苗老板一句话,胜过黄金万两,何况是特邀陪坐殊荣,乔乔自觉脸上有了光辉,哪还有不借台阶下的,当时连多向小晴兄妹多看一眼也懒,自顾巧笑倩兮,款步走下圆台,袅袅婷婷上贵宾席来,早有小丫鬟在主位贴边、苗飞膝下置了一全新秋香色金钱蟒矮圆凳,让乔乔安坐。 偷天直待无忧居中因乔乔离场引起的骚乱私语稍平,才又抬身向秦公子笑道:“本来今夜魁首非乔乔莫属,秦公子这样半路杀出,虽无不可,未免不给主人家面子,虽然我知你既有备而来,但还是想提醒一句。阁下这么做,可知后果? 秦公子含笑看看偷天,又转目细审旁边苗飞、胤g脸色,并无意外发现,方道:“哦,不知大护法所指后果是——?” 偷天一笑而起,走下贵宾席,略略向前走了几步,好像要把这位秦公子看得更清楚些:“轻功好,不代表舞技佳,我就赌令妹小晴比不过乔乔的天魔舞。” 秦公子想也不想,接口道:“好,我与你赌这一局。如果我输了——” “如果你输了——今晚你就是我偷天的人!”偷天一手遥遥指住秦公子,千百人中,他的眼里好似只有秦公子一人,只对他一人所说。 众人一呆,相顾茫然。 秦公子居然还是笑,笑得宛若远山含笑迷蒙,但又如闪电惊雷般震人心魄:“就这么说定,偷天,如果我输,就是你的人;但如果你输,我要你为我杀一个人,如何?” “成交。”偷天一口答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可不能叫我杀我自己。” 秦公子此时正向小晴走去,闻言又回首望了他一眼,简短道:“放心。”他的脸上只有笑容,没有笑意,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间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 这副神情收在偷天眼里,不知怎的就突然打了个寒颤,以至忘了回头去看苗飞,那个此刻面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的苗飞苗大老板。 秦公子缓缓走到小晴身边,轻语了一句什么,才越过她身后朝着贵宾席的方向掀衣盘膝坐下。 他抬起头,越过偷天,望向在贵宾席上端坐的那人,悠悠吟道:“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吟到最后一句,他忽浅浅一笑,衣袂无风而扬,像水波一般流动,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是千种风姿。 “敢问天籁,——天籁何音?”他微一垂首,左右十指交错在身前滑过,指尖霞辉隐隐急漩如潮,铮铮轻响,现出十根似金非金如丝细弦。 此举一出,满座俱惊,不知道的还好,不过看个稀罕罢了;而有限几个识得那琴弦来历的,虽从胤g、苗飞、偷天、乔乔往下算起仅不足十人之数,也无一不耸然动容。 偷天踱回主位坐下,看着苗飞苦笑:“你猜秦公子会不会口下留情,只叫我杀你一个就算了?” “现在你总算相信,世上真的有人是连你这种恶人也不能惹的了罢?” 苗飞一心留意台上情形,还算百忙中抽出空来恶声恶气瞪了他一眼,看到那个眼神,偷天倒真信如果此时条件允许,苗飞确会毫不犹豫先把他煮来吃掉。 而和他们相反的是,原先一直在那儿不动声色的胤g此刻突然低笑出声,他坐着的姿势和微抿的上唇无不表明他的心情很好,所以偷天、苗飞连乔乔在内都很有幸的听到阴山胤g说出这样一句他一年中顶多说上三次的话—— “过瘾,真是过瘾。” 这时自从登台始终未曾移动脚步的小晴突然开始动作:她一转身,裙据扬开,色如春晓,可眼睛并无焦点,懒懒掠过四周每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 随她第一个动作,从秦公子坐处顿发巨响,惊天震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一会又如雷鸣风吼,山崩海啸,虽然只有虚声,并无实迹,声势也甚惊人,惊心动魄。 眼看万沸千惊袭到面前,忽又停止,起了一阵和先前乔乔舞时类似的靡靡之音,起初还是清吹细打,乐韵悠扬。一会百乐竞奏,繁声汇呈,荡人心志。 同时又起一片匝地哀声,先是一阵如丧考妣的悲哭过去,接着万众怒号起来。恍如孤军危城,田横绝岛,眼看大敌当前,强仇压境,矢尽粮空,又不甘降贼事仇,抱着必死之心,在那里痛地呼天,音声悲愤。 响有一会,众声由昂转低,变成一片悲怨之声。时如离人思妇,所思不见,穷途天涯,触景生悲;时如暴君在上,苛吏严刑,怨苦莫诉,宛转哀鸣,皮尽肉枯,呻吟求死。 这几种音声虽然激昂悲壮,而疾痛惨怛,各有不同,但俱是一般的凄楚哀号。尤其那万众小民疾苦之声,听了酸心腐脾,令人肠断…… 这乐声是一张安全网,小晴在这网上,像一个凌越在喧哗的人群之上的辉煌的小仙子,飞翔和俯冲。她必须要做的事是避免像一块陨石一样堕落到腐败的世界之中。她要保持她自己的色彩,她自己的光芒。是天意选择了她,把故事灌输给她,让她倾诉她自己。 她可以停顿下来,用几个小时检查一片枯萎的叶子,或者把玩一个睡着的僧侣的衣角;她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战争中的血肉厮杀横尸遍野忽然转入一个优美的女子在山溪里洗她的秀发;她能够揭示蕴含在幸运的宝藏之中的遗憾之至;她能够展现在荣耀的海洋中潜藏的耻辱之鱼。 她讲的故事是关于神灵的,可是,她讲述故事的方式却是非神的,是用人的心灵在讲。 此刻的她,在人们中间是最美的,因为她的肉体就是她的心灵。就是她唯一的乐器。这个藏在一张清水脸和旋转的舞裙之中的人,她有内在的魔力。 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场舞蹈的人们被一根根的圆柱分割着,陷进了这似乎是他们的故事又似乎不属于他们的故事的泥沼中。它开初的时候,在表面上是有秩序和结构的,然后,却突然像受惊的野马乱了群。 他们走出一个故事,仅仅是为了更深的进入另一个故事。无论是谁,被招唤了活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人”。他们惊喜着,颤栗着,充满疯狂,因为他们突然看到了一个窗口,理所当然的,而长久以来未被发现的——可有任何野兽能像人那样在仇恨上发挥出无边无际的创造力?可有任何野兽能够在仇恨的范围和力度上与人相提并论? 118、番外之倾城12 群情激动间, 一个柔婉、平和、略带苍茫的女音突然由空传下:“回首即是归路, 说解脱,便解脱,何论迟早?” 此音一出, 乐响顿息,又和初来时一样, 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自天地风雨雷电之变, 小至虫鸣秋雨、鸟噪春晴, 一切可惊可喜、可悲可乐、可憎可怒之声,全都杂然并奏……过了顷刻,群噪方是一收, 万籁俱寂。 小晴喉间发出一声低吟, 罗衣从风,长袖交舞, 坠地不起。 秦公子指间琴弦已消逝不见, 他缓缓站起,黑发尽湿,贴住额角,清丽脸容上一双大眼睛并不顾向小晴,而是微微扬首仰视星空, 长长睫毛颤抖犹如迷路受惊的蝴蝶,神色说不出的温柔而凄怆:“是谁,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 他兀自立在原处不动, 他体内渐渐有什么声音由微到著,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待大家听清“叮”、“叮”两声,他猛然垂头向前俯下身躯,但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躺在他身前地上的小晴一直睁着眼睛,恐怕这时只有她是唯一能近距离看到秦公子表情的人,她翻过身,试图做一个爬起的动作,但是她失败了,她目前所作的努力仅能让她观察到正自无忧居外一步步走向秦公子的那名高鼻大耳、手拄一根铁拐的婆婆,她吐出含在嘴里的血,以保持咬字清晰: “雷大娘——” 听到雷大娘的名字,秦公子总算慢慢直起身来,这片刻功夫,他竟好像变了一个人,四周那么多荧光烛火,映在他脸上仍然苍白若死,仿佛大病初回,体惫不支神气,只余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神光湛然的看着已走到他身前的雷大娘。 “雷大娘?”他竟然还有力气笑,“你还真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 雷大娘看看他,先不答话,乔乔已从贵宾席上下来,款款在她身侧拜了一拜,指住秦公子,娇声道:“大娘,他……” 话到一半,雷大娘忽将手一摆,乔乔立时收声,秦公子冷冷看这二人一眼,转头向苗飞望去:“苗老板,家妹小晴已曲罢舞终,春花秋月,到底谁擅胜场,相信你心中已有计较?” 苗飞缓缓站起,眼光望向秦公子,他皱眉,像忧郁一般深浓,他一向不是个喜欢皱眉的人,但他的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皱眉——为秦公子。 这次算是有人回答秦公子的问题,但并非他要问的那个人,而是雷大娘,如果她的回答也算回答的话:“快活楼的花魁一定是个美人,一个活美人。而一个快死的人,就算有琅寰天府的意琴襄助,也毫无用处。”她微微一笑,又道,“何况那用意琴之人,心弦已断,弦既难续,人又何生?” 秦公子听到这番话,目光只在雷大娘和苗飞面上来回搜索,一声不吭。 雷大娘接道:“秦公子,哦,不,我应该叫你——白大小姐,没错吧?说句老实话你听,论你刚才所示的琴艺,再加上小晴姑娘的舞技,比起当年峨嵋金顶论剑时的天女宋盈已可以称得上不遑多让,但你忘了一件事:宋盈能用意琴,是因为她是琅寰天府的嫡脉,而你的血里却要掺入了白海枫那一半。本来当日为了宋盈甘弃仙位下嫁阴山白家一事,引得雪雪老人震怒,曾有咒语,不准凡人再跨界召唤意琴,你仗着自己是宋盈之女,又是日月金轮的封印之体,处处任性强为,害人不成,反而害己,这份志气,老身虽是佩服,可也不敢苟同?” 秦公子轻吐口气,复扬首凝视星空,抬手往脸上一抚,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然后慎而重之地揣回怀中。 众人再看时,还是那张差不多的五官轮廓,只不过鼻更小巧,唇更玲珑,给人的印象却完全发生了变化,原先还是个美如处子的少年,现在却变作了一个像漂亮男子的少女。这种跨越性别之美,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却又带点兵气:兵刃主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特别教人心动生怜。 和她一相对照,乔乔是残红,小晴成微雨,美则美矣,失之主宰,总之早点如此,那也不用比什么花魁了? ——她不就是? 旁观众人里这样想的着实为数不少,可没一个人敢先大声说出,因为看着所谓秦家公子变回白家小千,苗老板同雷大娘的表情都是凝重的要命,他们也只好一起凝重。 回复本来面目的白小千环顾四周,露出浅浅笑容。 她伸手向台下随意指了几指:“你,你,还有你,上来。” 她的语声清柔,听去十分娱耳,由不得人不从,被点到的人简直是受宠若惊,忘了要看眼色行事,忙不迭挤过人群,想尽快近到小千身前。 小晴最先领悟到小千将欲何为,抢先拉住她衣角,连连摇头,她虽不能说话,两行珠泪早已滚滚而下。小千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现在我们只有这一条路了,试着活下去看看罢。” 话一结束,小千十指连连疾弹,意琴金弦陡然再现,激射之处只听得多声惨叫,最先奔上台的两人一左一右,连躲都不及,全身关节被金弦穿体而出,又连环回绕,自己行为再做不得主,只随小千指动而动,状同线偶,诡异已极。 最末一人看到如此异状,吓得腿直打战,只叫得一声“鬼……”,小千眼光一斜,小指微翘时,一根金弦立时向他飞去,那人唇厚,却是直对他那张得老大的血盆大口的方向,眼看飞到,突有一人比风还快,挡在他身前,皱眉道:“小千,住手!他们只是普通人,没有得罪过你。” 小千早已料到苗飞一定会最先出手阻止,但是她眼角余光无意中带到苗飞那一股决非作假的焦切情绪,再一想到小晴的眼泪,心中终是一软,想好的辣手无法再施,腰轻一摆,在金弦触到苗飞面门前及时收回,饶是如此,苗飞的脸还是骤得一偏,唇角被划出一道血丝,血珠涔涔渗出。 这几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偷天随后纵到苗飞身边已是不及出手相护,见他受伤,不由怨道:“你傻了?就算要救这个莽夫,也要顾着自己啊!”他一面说,一面迁怒苗飞身后那名至今合不上嘴的厚唇汉子,大脚一开,将他咕噜噜踹出老远,如滚雪球般带倒下面好几人,横七竖八歪在那倒霉蛋身上,也不知被压死没。 苗飞志本不在救人,将偷天动作完全置若罔闻,停了一停,举袖擦去自己面上血痕,便举步向小千走去。 小千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纤指连连翻飞,玉腕轻抬处,口中不知喃喃默诵什么,身周如潮霞辉急漩不息,无数短小金线闪了又闪,向四面八方无目的的飞射而出。 除小晴与她贴身,不受伤害,近旁雷大娘第一个挟起乔乔在一团红光笼罩下向后飞退,偷天却同时向前赶上,手上放出七道白光连自己带苗飞围了个滴水不漏,再远处胤g早有准备,气定神闲将披风一拂,绿影微闪,早早隐去不见。 好好的无忧居,好好的一场花魁大赛,此刻只听得一片哀号,金线扫荡处,血肉横飞,真比阿鼻地狱还惨,最可怜是那两个一开始便被小千用意琴真身金弦缚住的两人,连抬手遮面也是不能,无数金线细小穿蚀下,皮肉混血丝丝散落,深处可见白骨,偏都气仍未绝,虽只两人,其激烈嘶叫之声倒远远超出白众,休说苗飞,就是偷天听在耳里也是大大皱眉。 白小千看着这一切,眼里并没有多少高兴,反而频显急躁。她不住抬头望天,目亮如寒星,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想通一事,面现怒容,急叱一声,收回一切禁制,所有金线一起消失,只余手上两个傀儡未放操纵。 说也奇怪,她行的明明是恶魔罗刹之事,但一经停手,人仍是那么一副仙风道骨、丰姿美秀模样,若非亲眼所见,几疑刚才种种惨况决非出自她手。 119、番外之倾城13 白小千慢慢转目, 注定一侧面无表情的雷大娘, 古怪地笑了笑:“以你的脾气也会逃跑?看来你伤的不轻啊——我外公的咒语岂是你能知道的,说,刚才是谁教你说的那番话?” 雷大娘朝天一翻白眼, 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小千左手五指微微扭曲,将一名血人也似傀儡拨转雷大娘眼前, 让她面对面看个正着,傍边乔乔尖叫一声, 侧身躲到雷大娘身后, 雷大娘怒道:“白小千,你想怎样?” 小千道:“回首即是归路,说解脱, 便解脱, 何论迟早?——这几句话我要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雷大娘眼珠一瞪:“甚么解脱不解脱,老身从没听过这些废话, 更不懂说!” 小千冷笑一声:“你不会说?好, 我就让你尝尝小藏炼魂大法!看你会不会说!”说时,她玉腕轻抖,那血傀儡残缺不全的双眼黑洞突放碧光,乌啸一声,脱了控制, 挥舞枯臂,往雷大娘方向扑去,满口白牙格格作响, 似择人而噬神气,甚是可怖。 雷大娘反应奇快,翻手去抓乔乔,不料乔乔精滑无比,早暗暗自地上拾起一只断手连臂塞给雷大娘,害得雷大娘魔法不及施全,只震出一片薄薄血雾勉强将血傀儡阻得一阻,趁机足下一顿,连人化成一团红光一溜烟向外逃去,血傀儡因小千下咒禁制,虽贪恋血雾,只吸了一口,便紧跟雷大娘后脚追去,此去如蛆附骨,若不得手万不回转,而雷大娘一遁走,乔乔立即伏地闭息装死,倒被她躲过锋头,未曾受害,小千看在眼里,并未计较,只顾将手中另一名血傀儡挥舞到后方,挡住偷天去路,喝道:“你也想逃吗?” 偷天神气甚急,不发一言,叱声中七点白色如星剑光离身暴吐,四点抵住血傀儡,余下三点径自射向小千,小千此时左手得空,一把将小晴拉到自己身后掩住,带同飞起,如燕旋翻,将三点剑光一一躲过,偷天觑准其喘息机会,将自身与一点剑光相合,冒险绕过血傀儡,看准雷大娘逃走方向遁去,小千目光如电,觉出那点白色星光格外闪亮,与众不同,晓得那是偷天七星剑本质主体,即去,余下剑光俱不足畏,不再犹豫,低啸一声:“去!”收回那名血傀儡琴弦束缚,令效前者,速速尾随追踪。 不想血傀儡刚脱手越身飞过,苗飞已施出飞星步,身形如长虹泻天,竟然后发先至,抢先堵在偷天身后、血傀儡面前。 以小千智慧,也未料到苗飞会如此拼命掩护偷天,须知小藏炼魂大法极是阴狠,她先后放出两个血傀儡,自身本元已难以支撑,且血傀儡一经出手,若不吸光对头精魄血肉便自行召回,反而会反噬主人,易受其害,她素知苗飞在阴山辈分虽尊,但除了轻功独步天下之外,别的均是尔尔,只要一被血傀儡合身,便再无可救,该一刹那,心中掠过无数念头,却无法决定到底是自救,还是救他? 苗飞面上本有血痕,血傀儡嗅见味道,欢喜得发颤不止,呜呜厉叫一声,张开大口便对他面上啃下。 其来势甚急,苗飞若是让开,自己未必能逃不说,连后面不远偷天也要一起遭殃,当下双臂一张,只将头一偏,任其咬在自己一边肩上,如此阴魔伤害,岂是凡人肉身能抵受的?苗飞只疼得面容一片扭曲,却硬是咬碎银牙也不发一声苦,反怕偷天顾惜,头也不回,拼命大声叫道:“你若不想花药像我这样,就快去救她!莫回头!不然没我这个兄弟!” 他这样一叫,身后那点本有回转趋势的白光,果然微一停顿,又陡然拔高,向着原来方向飞去,转眼无踪。 小千听到苗飞口中叫出花药二字,面色一凝,心中原有许多疑惑好像突然一个个串起,一味拧眉细思,别的都忘,连小晴挣开自己扶持哭喊一声奔向苗飞也没理会,待听得小晴凄厉惨叫方才惊觉,忙抬头看时,只见血傀儡一只血骨嶙峋的大手已当胸插入小晴胸膛一半,正要往外掏扯什么,但其一张大口仍死死咬住苗飞不放。 苗飞见此惨况,早已目龇尽裂,死命一挣,半条臂膀连肩上一大块肉竟被血傀儡生生扯下,他的血肉别有灵异,先血傀儡一味撕咬吮吸竟无法动摇他精血根本,本在激愤欲狂——所以小晴贸然上前,立时便被迁怒出气,此刻苗飞臂刚一断,马上血如泉涌,喷了血傀儡满头满脸,也分不出谁是谁的血,血傀儡放开小晴,浮在空中,双手捧住那条臂膀连啃带嚼,一同吃光,呜呜喜叫中,自己脸上身上的肉已渐渐长回一些,面部五官依稀可辨,只是那张脸非人非兽,高低不平,鼻眼仍是一团模糊。 苗飞用余下一臂托住小晴身子,缓缓扶坐地上,他很想解下自己外衣,帮她遮住胸前,可是他现在只有一只手,他还没习惯,又要抱住她,所以没法再做别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疼吗?你觉得疼吗?” 小晴死命抓住他的手臂:“不疼……小晴不疼。苗……大哥,我可不可以,叫你一声苗大哥?” “可以,可以!” “你不要,不要去怪姐姐,当年的事……她为我付出太多,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小晴——” “我不想死,苗大哥。” “……” “我好想能再留在你的身边……陪你喝酒……” “小晴。” “陪你玩笑……” “……小晴!” 她的手一点点自他臂上滑落,她柔肤那种冷冷的感觉犹在。 只觉有限温存。 无限辛酸。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尖细凌厉,听起来并不像人声,血傀儡猛然停止动作,抬头朝发声方向望去,又回身看看小千,想去又不敢去的神气,小千将手一弹,一条黄星金线向门外射去,血傀儡得了允许,喜得跟了金线便向外奔,还未至门槛,忽的厉叫一声,身自内裂,下半身两条腿兀自站立,上半身却被炸成三块,骨肉横飞,一颗头颅倒是大半完好,正弹下滚到乔乔脚边,乔乔此时却不怕了,腿一缩,略略偏过头,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珠在小千和苗飞二人身上轮流打转,似在窥探什么。 小千看着苗飞,慢慢道:“小晴的死对你就有这样重要?” 苗飞抬起头,盯着小千,他像女人般的白玉脸颊上缓缓垂下两道血泪,而他的一双瞳仁不知何时已转为诡异浅碧色,煞是惊人心魄。 看到他的脸的一刹那,乔乔全身的血液像倒流了一样,她从没见过一张那样的脸、那么悲哀的眼神,但不知为何,她又觉得很兴奋、很刺激,因为她很快记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阴山修罗,碧眼血泪,斩天魔影,灭世救生——可是她又有一点不可思议,难道传说中阴山开派祖师天尊杨g的转世竟会是眼前这个已断去一臂的快活楼老板苗飞? 苗飞手中仍抱住小晴不放,她的身子软软贴在他身前,向后扬下的脸清淡如水,苍白如纸,唇瓣上却有一抹妖异的殷红,形如血滴。 小千缓步上前,抬手拭去小晴唇上血迹,令她已死去的脸霎时失去光彩,然后她才扬首与苗飞对视:“原来你是爱她的,如果我早知道,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凝视着她,目光痛苦而炙热,可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的记忆回到当年,当眼前的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女孩,他曾亲眼目睹在那个命运的夜晚,她是如何被他的亲大哥毁去一生的开端,他本来可以救她,但他只是看着它的发生,无声无息,因为在那之前,他从来就不敢做忤逆他的大哥的事,哪怕只是一句话。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倦倦一笑,一双眸子中却有掩不住的奇异光辉:“魔生而抗天,持修罗令者,最忌动情,当初我爹便是吃亏于此,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可惜,我只猜对了一半——现在封印既解,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修罗令破你躯体,重现人世,但在那之前,你可以杀我为小晴报仇,我一定不会介意。” 苗飞始终抿着嘴不说话,这么久了,他真的已经忘记,当初他爱上的,究竟是眼前的这个她,还是怀中这个只是长得像她的另一个她? 他一面想着,一面垂下了头,他的眼睫毛跟小晴是一样的长而弯,他望她的这一眼,好像是今生的最后;仿佛要记住对方到来世。看样子,他是要这样抱住她,直至最后一刻来临。 小千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就变了。 苗飞觉察到她的紊乱气息,于是抬眼看她,他抬眼的一瞬出奇深邃、痴郁,分明是月若银盘,独照着旖旎却始终平静的深潭——这是修罗的眼睛,亦是邪恶智慧的秋水。 她突然在一个最不可能的时间,从同样有着精美无损的浅碧瞳孔,但容貌一点也不相似的他的身上,看到梦魇的影子。 因此,她无法与他对视,她大大后退了一步。 她听到他以他那特有的魅力和老练说道:“告诉我,在你的生命里,真的只有仇恨,没有任何附属品?没有任何你不能抛弃的东西?” 她又一次听得到身后轻轻的呼唤。 叫她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她心底的声音。 但是她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他,在命运把手伸过来的那个晚上,在她深感恐惧的那一刻,所有的人早就离她而去,她所有的自尊和羞愧亦在那一刻无声地崩溃过。 何况她知道,此刻在她眼前的他已经不是那个真正的苗飞,既然如此,她更无理由会怕他的眼睛,所以她让自己有多镇定就多镇定地回答他的问题:“没有。” 而他只是嗤笑,带着一个人在听他人说谎时的不耐烦:“很好,那让我来告诉你:你会达成愿望,不过有一天,你会发现,世上有一个人能杀死你,那会是一个你宁愿自己死去也让他活着的人,一个你唯一愿意死在他手上的人,一个你爱他胜过爱世上一切的人——这将是你的结局。但是如果你肯说出你心底真正不能抛弃的东西作为交换,我能给你指出另一条路,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凡人的躯体,所以你必须现在给我答案?” 小千的眼睛在发抖,但是她倔强的不作声。 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看着苗飞、还有他抱着的小晴的身躯是如何慢慢裂开:没有想象中的血水四溅,她从不知道人体的分裂是可以像红莲展开花瓣一样,如此凄绝哀艳,恍若隔世…… 忽然间,苗飞原先站立之处升起一面寒辉四射,莹莹欲流的令牌,同时间,自天顶传下一女子的娇喝之声:“石中玉,修罗令已出,还不下手?”发话时,一道紫光、一道青光已由天顶夹着龙吟之声疾一先一后疾卷而下。 120、番外之倾城14 乔乔见来了硬手, 忙将身一隐, 以她目力,仍被剑光照的睁不开眼,只依稀辨出来人一是名美秀绝伦、清丽绝尘的紫裳少女, 一是个剑眉星眼,英姿韶秀的布衣美少年, 那少女下来时还似乎有意无意朝她隐身所在瞅了一眼,嘴角仿佛挂着一丝冷笑, 看不甚真, 也不知何意,但她的目标显然是在修罗令和小千身上,因此乔乔只留意防备, 并不趁乱逃窜。 而眼看剑气加身, 小千竟是动也不动,她好像刚刚听到“石中玉”三个字, 才下意识的拨转头向那道青色剑光里看去, 这么会功夫,她的脸的轮廓好像突然消瘦下来,说不动容,秀丽面上却始终笼着一层默哀,特别一双大眼睛敏感秀丽又略见彷徨, 更有份楚楚气质。 看到石中玉的第一眼,她几乎没认出他来,但是从他看她的眼神里, 她知道她并没有听错,她马上明白了她该做的事——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把那面正在不住翻转的修罗令抄入自己右掌,然后将身一纵,不退反进,并入石中玉的青光之中,一经成功会合,只听石中玉一声长啸,青剑竟然裹住二人如流星般朝天际激射而去。 这一招打了李亦奇一个措手不及,她做梦也没想到石中玉此来明明已奉有师命,竟还敢临阵翻案,当下一指剑光,掉头要追,不料还未飞出天顶,忽被凌头一绝大无形阻力弹回地下原处,饶是有紫剑护体,仍觉一阵气血翻腾,难受不已,细想之下,对头路数倒极似那名辣手宿敌,不由骇然仰首,看向头上那片似飘非飘,似坠非坠,缓缓压下而又无形中令人气势一滞的暗色赤霞:“——阴山烈火?” 白小千闭着眼睛,在眼帘遮暗的内壁掩饰下,她极力抗拒着自右掌掌心传来的彻骨寒冷,那是一种能穿透一切的寒冷的力量,她发觉她无法去掉这种可怕的寒冷——因为它的源泉是由于她心底冰冷的哀伤,因此她的手开始不停颤抖,汗不住地滴落,忽然间她觉得她翻腾得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 于是她轻轻的将头侧向一边,看向那名御剑飞行的少年:“你是几时学成御剑术的?” 他努力保持着平衡,眼睛并不朝她看,声音轻如蚊子哼哼:“……昨日亥时。” 她禁不住无声的笑了笑,专注的看着他的侧脸是怎样一点点泛起红潮,而高天的风不断源源吹来,习习生凉,再加不时有湿白如雪的卷卷浮云掠过身际脚下,恍惚中,犹如身处儿时乡下的荷田水榭之中,她突然忘记了寒意,惟觉得自己已经随这少年飞了很久很久,远到灿烂群星翩然下降,黑色的夜变成了蓝色,随着又成了蔚蓝,温暖的阳光从某处上空射下来,……天空变得更高、更蓝、更壮丽,有一群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从他们的上空向北方飞去。 “我们现在去哪?” 小千问得快,石中玉也答的快:“大雪山。” “第一,我们现在飞的方向已经偏离了大雪山;第二,我们再这样飞下去,我就要吐了。”她呼吸着稀薄而凉如薄荷的空气,说起话来,和气又媚人。 石中玉的眼光和她对上,带着一种孩子式的委屈:“我怎么会认错大雪山的方向?还有,你千万不要吐哦……” “怎么了?我们飞得这么高,反正下面也没人,你怕什么?” “因为——我现在也晕飞晕得不行,你要一吐,我听到声音,也会吐的,那我们就要像无脚鸟一样栽下去啦。” 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很甜,很温柔,但她的两眼显出忧郁的神色,像湖上下雨时的阴暗:“你可听说过阴山派的缩天透影之法?” 石中玉接道:“你是说,有人追来了?” 她点点头。 他游目四顾,并未发现异常,但他知道小千不会说假话骗他,可他等来等去,并不见她说出来人是谁,只好又道:“我们有青剑在手,百邪不侵,担心什么?” 小千悠悠叹道:“如果你是长眉真人再生,说这句话给我听,我会比较有信心。——对了,丁引有没有教过你飞行途中怎样才是最快的落地方法?” 她忽然无声无息的扬起头,在他吐出“不”字之前,在转瞬即逝的目光里,在被风吹到唇角的一缕鬈发中,她第一次让他品尝到彼此双唇的味道。 他张大出神的眼睛,试图在她的眼角上可以找到微妙的诠释,原本混乱的思绪在脑中如水滴扰乱了静止的湖面,此时却异常平静:他听到一声声,“叮、叮、叮”,仿佛是些细小的破碎声自她体内传来,疼痛而微弱。 她给了他一个美丽的微笑,然后清楚的说道:“试试看,追上我?” 说完她就这样松开双手,直直向后掉下去,就像从她自己画好的蓝色天空中坠落的一颗黑色的星星。 在他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先听到自己喉间滚出的一声极喊,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孤寂感迅速袭击了他,临别师父从瑶池仙子手中接过青剑本体慎重交到他手上时说的话漫过他的胸口—— “中玉,你记住,青剑是一柄超脱人世间七情六欲的剑,运用剑灵时一定切记:要心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过万物而不留痕,只有这样才能……” ——他已经没法忆起后面的话,他只知道刚才还是湛蓝的天飘忽的云,现在都已是过眼云烟随曾经触手可及的小千的笑容一起坠下了,不再是触手可及的了,而此刻的他也不再是青剑持有者,他只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以最普通的方法张开双臂跟着小千朝下方跌去。 他的唯一所求,是她笑着向他抬起的那只小小右手不要超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他们穿过浩浩云海,透视横亘无垠的晨雾,渐渐看到下面莽莽苍苍的林野。 头下脚上的他终于抓住她的冰凉手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本事,竟然跟她换过了位置,而后越过她诧异的脸,从她飘r衣裙的边缘,他和紧跟他们而下的那名胤g男子打了个对视。 他分明看到,有一丝笑像一束光在胤g的双唇上跳跃,他凝视着胤g,就像是初次看见他,以前没有见过似的。 他听到大大小小枝干在他身后折断发出的声音,无数花叶擦过他的身体他的脸,浓绿叶荫里,等他认清那是大簇大簇的杏子黄得烂醉,将树枝压得摇摇欲坠,他的口腔里忽然泛起且酸且甜滋味,让他情不自禁直抽冷气。 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他知道很快他们就要落地了,但他不知道小千会不会在他身上压出一个小千形状的空洞? 这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孱孱流动的声音,然后他察觉到小千的手指抽离了他的掌握,他的双眼开始迷离,只看到那自小千手中弥出的漫漫轻烟,空檬而清艳地对他当头覆下…… 小千静静看着平躺在一堆被风吹落的腐朽的树枝之上,安详得好象睡着了一样的石中玉,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而鸟声真是种奇怪的音乐——鸟越叫,山越幽深寂静,道旁,山坡,到处是鲜花,树林、微微拂面的气流,都有捏得出水的绿意。 但她并没有转身面对胤g的意思,而是突然抛下石中玉,向另一个方向迅速走去,看起来,她是想逃之夭夭。 胤g并不相信她会干出这种事,可她的脚下毫无停下来的迹象,于是他以一个更快的速度追赶上去,轻而易举地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腕,使她成了俘虏。 她扭动挣扎,但仍无法脱身,一缕阳光透过树枝的空隙照在她的漆黑头发象牙皮肤上,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凡是漂亮的女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灵魂,而她却似乎有许许多多难言之隐,明媚的表面底下不知收藏着怎么样的黑暗危机。 他慢慢的松开了手,让他的俘虏得以退后一步,沉默地站定,她一双大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倔强的神色,嘴角虽怀凄酸,脖子却挺直。 他向她平摊开一只手:“把修罗令给我。 她握紧右掌,脸色发白,但是她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发不出任何声音。 121、番外之倾城15 胤g轻笑一下, 朝她走近一步, 垂下眼帘看她:“你打算怎么抵抗我?用日月金轮?还是意琴?你还有足够能力吗——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不错,我胤g从来不会对一个已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用强, 修罗令现在在你手里,你不想给我, 我也没办法,但是等一下那布衣小子醒过来, 看到我们在一起, 你说他会怎么样?上次在冰堡与黑面一战,你是靠把青剑剑灵度给他,才留下他一条命, 这回呢?恩?我很有兴趣知道:你有几成把握从我的手下救人?”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我们在一起”这几个字, 她的面上忽然无端一热,她记得, 不久之前, 他们也是这样贴得很近的站在一处。 所不同的是,此刻她已成功地从他带着在冷漠、自私、残酷的阴山的生存中所养成的一种高傲的邪恶和执拗的脸上,发现了他隐藏得很好的愤怒的感情。 “你也说过,要生存,就得靠自己, 我救石中玉一回,是我一时高兴,并不代表我会次次救他, 何况,我不认为你会杀他……如果你真要下手,在你追踪我们这一路上,已有很多机会,又何需等到现在?”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在他耳中却另有一种清凄妩媚之姿。 “哼,若非你一路潜用意琴心弦之音干扰我的缩天透影之法,又在最后关头引着那小子丝毫不用法术兵器,纯以肉身直线下落,从而未触动我禁网魔法就逃出生天,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给你这个机会在我面前说话?不过你也的确够胆,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悟出修罗令的枢纽开关,捡回两条性命!” 升起的阳光不打招呼就晃晃荡荡照在小千的身上,她的眼睛变成深沉晶莹的琥珀颜色,连四周空气也变得温柔起来,只见她嫣然笑道:“自作自受,与人无尤,不然以我意琴残音怎能破你阵法?有些事不亲自试一试,又怎知结果究竟如何?——不过那也是因为我知道,你若要我死,就不会招招留情,你对我好,我一定会记得。” 他慢慢把目光下移到她似张非张的两片玫瑰色唇瓣上,开始有点明白她的意图,一阵隐秘的战栗掠过他的身体,有一点点刺激,还有一点点兴奋,就像他第一次在师父的注视下进行的决斗,师父答应,只要他杀死那人,阴山三统领的位子就是他的:呵,他记得那了不得的侧击!那反击!那直中要害的一剑!一瞬间的停顿,然后一、二、三,刺进人家的胸腔! 溅到他脸上带着温度的人血是由师父亲手为他拭去,也就是自那天起,他从师父的眼里发现了快乐的真谛,及如何去寻找快乐。 自从师父失踪后,胤g不得不承认,少了那种独特的目光的嘉许,他的快乐至少损失了一半的价值,直到此刻、现在,当他清清楚楚看到、听到眼前这女孩对他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的挑衅,由不得他不笑:“你说的没错,有些事不亲自试一试,确实难知结果究竟如何,可是你凭什么相信你有资格跟我玩这个游戏?你输得起吗?” 小千淡淡一笑,翻掌托住那枚修罗令送到胤g面前,胤g注目观望下,只见其色黑如漆,在日光下黯无光泽,非金非玉,非石非木,不知何物所制,形式却极古雅,如非练就慧目法眼,看出内里氤氲隐隐,层层流转;换作道力稍差者,定以凡物视之,决不知是件前古稀世奇珍了。 可他就只是这样看一看而已,并不出手接过,小千微微诧异道:“你还嫌它不够分量?” 他闲闲道:“我不杀你,本来就是为了修罗令,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想得到它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比如你设想它落入烈火的手上,将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修罗令落入我胤g手上,整个天下的局面就不一样了,我会令天下归一,一统江湖!——但是话说回来,没有修罗令,这件事我一样可以做到,只是迟早问题,你明白吗?” “是吗,我还以为,你考虑的是得到修罗令之后、而又没有参透真正奥妙之前该怎样控制阴山的局面的问题?”小停了停,留意一下他的神色,又道,“修罗令已出的消息不久就会天下皆知,只有最快悟出它隐藏的秘密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所谓怀壁其罪,我还不想这么早死,所以我需要有个人保护我,而你若想早日参透修罗令秘密,除了通习冰堡阴山两派武功秘技的我白小千,世上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他点点头:“很好,不过到现在为止,你还没说出我最想听的话——” 此时她也试探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便抢过话头,直截了当道:“修罗令给你,交换的条件是你要带我回阴山,保护我。” 他用两指从她掌上掂起那块修罗令,面无表情地放入自己怀中,方慢吞吞道:“你可以跟我走,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从这一刻开始,你再无回头路可走。如果你想后悔,第一个杀你的人就是我。 她细眉一挑:“只要修罗令一天在我身上,你就一天不会杀我,没错吧?” 他笑了一笑,眼底不期然漏出一丝激赏之色,但是她正巧别开眼去,不曾看真:“你很会说话,不过这些话先留着,回阴山后有的是机会跟烈火老鬼他们说,在我面前,就不必了——” 说时,他身上那件绿色披风突然无风自动,扫起的边角卷着莫名劲道横击小千双膝内侧,她措不及防,足下一软,竟自跪倒在他身前。 小千怒目而视,刚想站起,却被胤g俯身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一口气说了三句话: “以后我叫你跪你就跪。” “我最恨别人不听我的话。” “懂了吗?” 他看到她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欲言又止,一抬头,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 那雨下的虽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 林中有什么花的香气,很浓。 他垂下手,让小千站起,他们一同看着那名蓬发布衣少年向他们慢慢走过来。 “小千,他敢欺负你?” 石中玉一手拖住小千右掌,挡在她和胤g之间,另一只手却快要指到胤g的鼻子上去。 胤g看着他,微笑的姿态里有一种藐视,但是他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他要等着瞧小千的回答。 小千自石中玉身后瞟一眼胤g,她的面上有一种世事洞明的狡猾,那是胤g的脸上也有的,但是她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微微垂下头,眼儿斜飞出去,媚媚地跟回头看她的石中玉对视了一下,自然而然抽出右手,卷起他披在肩上的几缕黑发,轻轻一扯:“瞧你,睡了一觉,头发都散了,你的束发金环呢?走,找找去……” 她竟就这样牵着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石中玉往原处一路走回,不时垂头扫视地上花草间,雨滴不住顺着她的发角滑落弧线,她也全不以为意,好像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找那只金环上。 “哎!在这里了!”她忽蹲身捡起一只半新不旧的金环,又转到石中玉身后,踮起脚用手替他将发笼起,束好。 石中玉的嘴快要咧到两边耳朵下,敢情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 而一直走在他们身后的胤g总算是看出来了,小千和这小子之间有种奇妙诡异的联系,非比寻常:如果说小千的处处与众不同是得益于她的父母——阴山上任大祭司白海枫及天女宋盈的家承渊源,那么石中玉又何德何能,可以秉受青剑合体之缘,可以站在小千身边而神采风流丝毫不觉逊色? 122、番外之倾城16 “什么?”石中玉偏头大叫跳起, “你要跟他回阴山?” 小千原是乘胤g不注意, 才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不料他如此激动,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是呀, 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快活楼找李亦奇去,都这么长时间了, 她还没跟来,你不觉奇怪吗?我怎样都无所谓, 你们是一同出堡的, 她要有个万一,就连你师父也不好跟瑶池仙子交待罢?” “可是,师父派我们出堡是为了……” “为了修罗令是吧?”小千微勾嘴角, 隐现一丝独有的清傲之色, “南海丁引的先天大衍神术果然是得过真传,竟然能算出昨晚乃修罗令出世之期, 但是他千算万算, 不一样也没算到最后关头你会帮我逃走?佛都说众生好度人难度,人心的事,又怎会有确切的答案?——我知道,你是想带我到大雪山独指禅师座下,但我与禅师终是无缘得见, 何必强求?” 中玉虽听出小千句句暗扣玄机,却是无心推敲,只一味急急道:“可是你再怎么样, 也不能跟胤g走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跟黑面一样,不,他比黑面更坏更残忍更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今日你若跟他走,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相信我,小千,你相信我!” 当着胤g的面,小千也没想到石中玉突然会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番话,一时愣了愣,倒想不到说词回他。 而胤g只当不知中玉口中那个胤g就是他,远远轻嗽一声,抖一抖濡到披风上的雨珠,又笼袖抬头望了下天色,眼风才懒懒斜扫小千:“该起程了。” 小千听到他的声音甚是和缓,面上神色立时一松,又深深看了中玉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向胤g走去。 眼看她快走到胤g身前,石中玉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大叫一声:“白小千?” 小千犹豫了一下,终于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只微微侧过脸来,而她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带着一股冰凉的气息,宛若雪莲花般,又一点冷,还有一点清澈,掠获了石中玉的耳朵:“我从来就不相信别人的相信,相信本来就是谎言,就算我从前有过相信的人,现在也都死光了,你还是好好去跟丁引学做大侠吧,最好不要管我的事!还有,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李亦奇现在还在等着你去跟她双剑合壁呢——不管怎么样,人家送束发金环给你,也是心意,可别忘了她。” 话完,她似乎低笑了一声,疾走几步,抬起一手轻搭胤g左臂之上,一道绿影起处,二人齐齐消失不见。 石中玉蹲下来,垂着头拨弄地上一块小小石子,那块石子有着一个异常尖锐的边缘,很快刺破了他的手指,血混合着雨渗入土里,留下一个一个或相连或不相连的不规则红褐色印记,他突然站起身,钻入身侧一片树丛。 他才进去,林中空地忽然一片紫光敛处,现出一名紫裳少女,长相称得上是绝美,但是额角显眼处一块红淤实在是大煞风景,可不正是冰堡辉夜使李亦奇,只见她满面怒容,才一落地便游目四顾,很快发觉树丛中有可疑响动,再一细看之下,从背后辨出那枚小小束发金环微光,忙气鼓鼓喝一声:“石中玉!”连剑也未拔,便向前冲去。 石中玉听到有女子大叫他的名字,满面茫然地转过身来,而李亦奇那浅紫色的衣裙上马上现出了枝枝杈杈的湿印子:正在小解的他把童子尿洒在了李亦奇身上。 此时雨势已停,石中玉根本没办法说明这件事是怎样发生,以及为何发生,但他不是故意的,在他听到她从身后走来的脚步声时他还没撒完就转回身。 这只是他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注意身后发生的事,几乎就好像他不相信有什么将来似的。 李亦奇的目光先是顺着自己衣裙一路看下去,才一翻眼,死死盯住面前石中玉的脸,她的眼睛并不敢乱动,因为她不想再次看到什么不该看但已经看了的东西,而尽管如此,她现在的表情还是让石中玉想起了小时候在元江见过那条会喷火球的巨型母龙,不同的是这次他只有一个人面对,不过,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是这位石中玉石少侠想不出办法应变的。 只见他将裤子胡乱往上一拉,向前一个鱼跃,竟然抢在李亦奇有任何动作之前,把她扑倒,牢牢压在地上。 李亦奇气得浑身发抖,不知怎的,给他这么贴身一按,却是百般挣扎不起,石中玉嘻嘻一笑:“别动,我知道你是头一次见着男人的宝贝,难免稀奇,不过也不要太激动了,女孩子家家老是动刀动剑的多不好。” “臭小子,我要你……”李亦奇险些被他一席话说得气晕过去,偏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最恶毒的词语来诅咒他,反正觉得要他去死是太便宜他了。 不料这半句话石中玉一听之下,却是大大开心:“你要我?你要我什么啊?哦,不对,你这种在冰堡长大的女孩子,想来跟那种庙里的小尼姑也没什么区别,赫赫,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小爷我这回就白白让你吃个豆腐算了。不过,以后话不懂可别乱说,好在今天是我,换了别的男人听见,还不知怎么呢?哎,别动别动!有什么话等我把裤腰子系好再说。” 石中玉一面要制住李亦奇,一面只得空出一只手系腰带,偏自己的手又不听使唤,总是对不上裤眼,重来了好几次,过了半响,只听李亦奇的声音冷冷自他身下传来:“你好了没?” 他头一甩:“急什么,嘿……”目光刚注到李亦奇面上,突然一呆,“你额头上这块是怎么回事?你也会被人打?怎么……小眼圈都红了,喂,你别哭呀,奶奶的,我最怕看女人的眼泪了。” 一看到李亦奇的眼泪滚出眼眶,他果然手脚都发软,被李亦奇一把推下,一骨碌爬起来,刚扬起手对准他的脸就要狠狠一个大耳刮子打下去,他却突然站起身来,极快的伸手在她额角伤处边缘揉了一揉,力道却是极轻,好像生怕弄疼了她一样。 他面上刚才那副嬉皮笑脸模样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少见的凌厉眼神:“我最恨打女人的脸的人!是谁干的?不怕,我帮你去教训他!” 亦奇喘了一口气:“还能有谁,不就是阴山那个烈火老怪物?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卷了小千跑走,要是你在,我们双剑合璧,我至于被烈火打伤吗?啊?你说话呀!” 石中玉好像只听进去她的前半段话,捧着头大叫道:“烈火?你是说阴山的那个大统领烈火?胤g的师兄?” “怎么?你怕了?”亦奇愤愤瞪了中玉一眼。 “不!”中玉重伸手握住她两边臂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正色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双剑合璧,先打烈火,再打胤g,格老子的,不打得他们面露桃花,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李亦奇也不是吃素的,马上听出漏洞:“你帮我报仇,为什么老是要口口声声扯上胤g?” “那是因为……”石中玉眼珠一转,认为这个问题上还是说老实话好,“他抢走了修罗令!我们拿不到修罗令,回去怎么跟师父和宫主交待?” “胤g抢走了修罗令?那白小千呢?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她,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123、番外之倾城17 石中玉看着李亦奇, 张开了嘴唇, 什么也没说。 李亦奇略一沉吟,心中已是有数,但她知道石中玉的话也没错, 现在的确是先抢回修罗令重要,当下又问:“那胤g人呢?” “可能回阴山吧……哎, 说起来,当日要不是小千离堡前在地上留下‘快活楼雷大娘’六个字, 师父也没这么快追查到线索, 派我们出来,我看小千可能真的与冰魄失踪之事无关吧?” “少废话啦你,有无关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你想小千没事想疯了是不是?走开!臭小子, 离我远一点,刚才的仇我记着呢, 慢慢和你算……不管我们到阴山先找到的是烈火还是胤g, 是你说的,十招之内不打得他面露桃花,我教训完他们回头来教训你!” 这一对且行且说,身影刚刚消失在山坡下面,原来那个树丛外忽然有一道熟悉的青霞大放光明, 照的四周皆碧。 “你不是怕石中玉一个人无法飞行出山吗?现在可放心了?”胤g斜瞥小千,好像觉得她此刻的脸色很是有趣。 小千的身子动也不动,只慢慢斜转眼珠跟他对上:“——我几时在冰堡留过字?胤g你可真行, 连自己人也要出卖了一个又一个!怪不得由阴山第一圣手花药护法乔装成的雷大娘也会伤成那样,只不过你事先并未想到石中玉会那么快练到与李亦奇双剑合璧的威力吧?” “石中玉的剑法我没见过,威力不威力的还不好说,不过你可以放心,依我所见,他果然是如假包换的童男子没错。”胤g的嘴角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促狭笑意,瞧在小千眼里,格外触心。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向他身前靠近,再靠近,直到无法更近,她的声音轻若柔丝:“男人的事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你和他……一定是不同的两种人?” 他看着她的双瞳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变得波光涟艳,他也很清楚的感受到她的手指是怎样蜿然游去,虽然她的指尖甚至没有触及他的外衣布料,可是他们都明白此刻无论是谁稍动一动,就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衡。 正当她那手指悬留在某处缱绻低徊,打算放肆的勾引他释放预期的热量时,他忽然移动了一下,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手,但被早有准备的他一把揽住纤腰,只好任由娇躯紧贴在他胸前无法逃脱,他低头看她:“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哪里不同?” “嗯。”小千的双睫不知何故微微润湿,如蝴蝶对翅般迅速颤打不止,“有些事是应该亲自试一下,不过有些话,好像不说比说了更为美妙?” 由于她在此处用上了最后这个词,他们一起在彼此间产生的明显好感下笑起来。 他的眼睛变得很是幽深,那种黑的底色简直可以映出她晶莹皎洁的小小面孔来:“我承认,你是我见过的少数几个漂亮姑娘之一,虽然你比她们都聪明些,胆子也大得多,不过你最好记住,一旦挑起我的火,受伤害的人只会是你,这和你是谁的女儿无关,听明白了吗?”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别人听你的话,”小千口中呼出的气息香馥如兰,喷在他柔软光洁棱角优美的双唇间,“我差点忘了,你是苗烧天的好徒弟嘛,你对女人的看法,肯定也从他那儿学了不少?” 她的语气虽是淡淡,但在提到苗烧天的名字的时候声音还是有点变样,这一点并没能瞒过胤g。 她察觉到他搭在她腰际的手上力量的变化,马上轻轻旋身退开一步,在最初的一刹那胤g看见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但是他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因为她正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你知道吗?总有一天,大家都会说:你是栽在我白小千的手上。” 那一刻,他真的把她这句话当作笑话来听,并不知道事实上是有那么一天在等着他—— 就像一片沉睡中的森林,并不告诉他这个或那个人来过,不会的,而是告诉他,他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感受到的东西依然在延续。 “三统领——” 这是一间极华美精致的寝室,罗帏琼帐,冰奁珠缨,日用各物,无不毕具,光彩陆离,备极精丽,到处桂馥兰芬,温香扑鼻,香艳非常,但是整间屋子的华美统统加起来也抵不上此刻迎上胤g面前的那名女子容姿的十分之一。 胤g对此司空见惯,只将手一挥,径直走到室内那张玉榻前,倾身审视榻上那名小小人儿,沉声问道:“怎么,还没醒?” 女子垂下脸,看不清表情,听声音却极是恭敬:“再过一个时辰,她若仍是昏迷,就不能再拖了,只能将她送到玄女谷……” “胡说!”胤g叱道,“能把她交给玄女谷的圣姑,我来找你做什么?你这么说,莫非是承认你花药比不上什么狗屁圣姑?” 花药不惊不恼,从容答道:“属下正是知道她对三统领意义非凡,才实话实说,至于是送还是不送,自然全由三统领决定,属下不敢多嘴……” 胤g回手将她一把拖起,捏住她的下颌,令她抬眼看着自己:“这会子,你倒又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属下?昨晚你叫我什么都忘了吗?” 花药秀眸半开微合,腻上身子,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揉进这男人的胸膛:“说到昨晚,是谁不由分说就甩了这么个棘手的药罐子给我?又是谁,不知从哪惹了一身火回来,却拿我清热?这也罢了,你倒先让我给她施救啊,偏又一刻也等不得……人家给病人施针下药难免有失分寸,再者我说的最后一个时辰还没到限,你急什么……” 她话还未完,忽然又在看着她身后的胤g眼中,发现那种闪动着的奇特的热烈的光,她的心立即被刺痛了一下,可她掩饰的很好,慢慢调整出自己最惑人的笑容回身看向榻上那名—— 就算是她,此刻也很难用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对面的人,究竟应该算作一名美如处子的少年,还是一个像漂亮男子的少女? 花药眨了眨眼,笑道:“在下自幼就听说过天女宋盈的盛名,今日一见白家小千,方知传说不假——” “是二见,不是一见了.怎么,你也不用忙着看胤g大人,我虽有段时期不进快活楼,就算不知大名鼎鼎的雷大娘就是你花药,只需想想偷天为何走得那么勤快也就明白了,是不是?”小千一面慵慵坐起,环视四周,一面深深呼吸一下,笑赞道,“阴山花药果然名不虚传,连闺阁中也是别具一种微妙,足可令人心神陶醉。” 她虽初醒,说话还是一贯的棉里藏针,这样单单把偷天拎出一提,胤g倒不计较,却正触到花药心病,一时脸上挂不住,连那朵笑容也是摇摇欲坠,但她毕竟是个聪明人,被小千最后那句话一点,已知其意,当下笑道:“小千小姐说笑了,三统领已交待过属下,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从前阴山冰堡两家势统水火,不过是各为其主,属下就有什么处置不当之处,也请看在三统领面上,就此一笔带过,如何?” 小千下地,试走了两圈,方道:“老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真是不错,我一时失策,放血傀儡去追你,还好你没死,不然我中的毒难道还下黄泉去找你解?” 花药早在一旁侧身站好,只一味赔笑,小千向她手一伸:“还来!” “这……”花药沉吟拖延,媚眼却是溜向胤g,意似求助。 “笑话,”小千可不管他二人眉眼官司打得如何,话是对花药说的,眼睛却盯上胤g,“玉璃膏虽然是你阴山玄女谷出产,但我手上的是我应得的一份,你想要,自己去找她商量,是偷是抢我不管!你直说现在已用了多少,余下的全部还我,少一分一毫也不成!” 124、番外之倾城18 花药迟迟不见胤g开口, 只好轻启贝齿, 咬住下唇,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玉罐,向小千递去。 小千伸手去接, 却被半路杀出的第三只手收去,她抬眼一瞧, 正对上胤g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她的话不知怎么就出不来, 因见他笑道:“玉璃膏是灵药没错, 不过圣姑只是为了引三星美人蚺出世才炼此药而已,当日你虽机缘巧合,误打误撞下助她完功, 得赐此药, 但此类药物上干天和,只合我们这种邪魔外道之首恶用用罢了, 你带在身边, 迟早消息传出,徒惹觊觎,多么不便?” 他故意凑到小千耳边,将声音压到一个只有他们俩听得清的程度:“你不是说要让我栽在你的手上吗?别是想用这个?莫怪我不事前提醒你,到那时候真正死去活来的人一定是你, 不是我……” 小千说不过他,心下着恼,眼风正好瞄到花药, 心中油然升起一个念头,顺势玉手轻揽胤g肩背:“好,人家就先把玉璃膏交给你收着……” 这人家两字她是特意学了花药的腔调,明明准备给人听到,声却压得很低很低,反有腻得化不开的感觉,似一种家做的麦芽糖,装在瓷罐里,用筷子挑出来,绕几绕,还可以拉得老远老远,说是人家,却不知有什么亲密关系,格外刺激。 胤g未料她竟学得这样有□□,不由笑出声来,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异样。 小千哪还不知这是因为室内还留有昨晚玉璃脂香的缘故?她到底了解胤g不深,并不敢太过冒险,忙将素手一别,远开两步,抖衣站定,还不忘乜斜花药一眼,笑吟吟正待开口,门外忽传来一个略感熟悉的焦急女音:“姐姐,不好了,大护法他……” 声刚到,人也到,一名红衣女郎如团火焰般急匆匆掠入室内,一眼看见胤g,忙垂眼跪下行礼:“乔乔不知三统领也在姐姐房内,请大人勿怪!” 花药也顾不得失仪,上前叫起乔乔一迭声问道:“你说偷天怎么了?啊?快说!” 乔乔身刚站起,一转眼看到前侧小千,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小晴?” 话刚出口,她便已知认错:当天在快活阁,小千本是以小晴哥哥身份化名秦公子出现,二人身段面容原是有相似之处,最大区别只在眼神上,不熟悉的人难以分辨,而小千此刻固然没有刻意掩饰,她对小千也是印象深刻,但她虽不解小千怎会同胤g走在一起,却知现在并非过问的好时机,又见小千被她叫错名字时不过偏头不理而已,应该不碍,当下只如没事人般将话题转回偷天身上:“姐姐,我刚收到消息,烈火大统领已在两个时辰前回山了,他一回来,就把大护法找去,你也知道,最近他对大护法已不像从前那样器重爱护,这回更不知怎么就恼了起来,现在说是要叫人把大护法绑上天刀峰受罚呢!” 花药立时色变,转头与胤g对视一眼,一面跺足拉了乔乔就往外走去,一面叫道:“让他上天刀峰,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我们再不去救,就晚了!” 胤g身形一晃,挡住她们去路,他的手有力地按在花药左边肩上:“就凭你们两个,想去陪葬是吧?” 花药还要说什么,他放下手,做个算了的手势:“我倒很喜欢看烈火生起气来的那副尊容,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不派人来叫,不要轻易离开——小千,你过来。” 他看着小千笑了一下:“把衣服理理好,今天是你在阴山露脸的好日子,你跟我去给老烈火一个大惊喜,他说不定对偷天的事就失去兴趣了。” 看着小千跟在胤g身后走出房间,乔乔又等了一下才扭过头看花药的脸色:“白小千要留在阴山?三统领疯了吗?他的师父是她的灭门仇人啊?小千不是追杀我来了吧?” 花药开始笑了起来,她无意伤害乔乔的感情,但又止不住笑,她越是想忍越忍不住。 乔乔看起来更像是感到诧异,而并不是感到伤害:“你没看到小千临走时的眼神,所以你不相信她想杀我,是吧?” 花药笑得太厉害了,回答不出。 “好吧,”乔乔走到玉榻边坐下,“好吧,接着笑吧。她连苗飞都说杀便杀。她要留在这儿,我可得走。” 花药现在控制了她的笑声,她走到乔乔身前,捧起她的脸,在她的艳唇上深深印了一个吻:“白小千到底想做什么,我们总会知道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可以肯定一点,她要打算跟胤g斗,是一点胜算都没有!我们只要跟紧胤g这边,按着他的吩咐行事,没人敢动我们。至于你……我不下山,你舍得抛下我一个人走吗?” “当然……不。” 胤g同着小千已是走到烈火的居处——离朱宫前,胤g放慢脚步,递给小千一粒红色药丸:“到了这里就不用我带路了,在冰堡这些年你可也没少来这儿偷察老鬼行踪吧?” “好说,”小千将药丸在指尖捏碎,看了一看,才合在掌里一口吞下去,“死老鬼连住的地方也要叫做离‘猪’宫,一看他肚子那么鼓,就知道没吃过生活的苦,要不是……哼,我才懒怠来。” 离朱宫前门口侍者隔着老远已看见胤g过来,早早先行进去通报,因知不一刻烈火随时会自内走出,胤g面上并不显笑意,只将嘴角一勾,问道:“有自己看的功夫,问我一声不就得了?怕我骗你吗?” 小千目不斜视向前走去:“反正问你也得吃,不问也得吃,何必多此一举?” 阴山上下,烈火最不愿看到的人就是胤g,因为每次看到他,他都会想起少时师父当着他们三个徒弟的面说的一句话:“小烈火呀,我说你年纪不大,怎么一个小肚子倒比你师父我还大?你瞧瞧这小胤g多瘦多结实啊,别是你把两个师弟的饭都给偷吃光了吧?哈哈哈……” 二十几年同门,他和胤g不是没有过一起练功一起玩耍一起整人的快乐时光,不过那些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的浮上心头,倒不是因为他介意胤g长得比他俊,论长相苗烧天三个徒弟中还有他弟弟黑面给他垫底,可现在连他弟弟也死了——这又是一桩叫他想起就心痛的事。 所以当属下来报胤g驾到的消息,他真是五脏六腑都烦:本来偷天办事不力,竟然功败垂成,让那个白海枫的孽种白小千夺走了修罗令,他接报赶到却跟冰堡辉夜使李亦奇纠缠了好大一阵,末了还被那什么鬼宫主瑶池仙子的身外化身把人救走,白费了那么多心力,结果无功而返不说,还要收拾快活楼的残局,以免太过惊世骇俗,以后不好办事,剩下一个乔乔除了扮狐媚子又百无一用,仅用大光咒抹去那些人的记忆就累的他够呛,已经这样晦气了,偏胤g又听到风声,竟巴巴的赶上他离朱宫来看热闹,这不是卑鄙无耻的混账行径又是什么? 想是这样想,见到胤g踏进门来,他还是的哈哈大笑迎了上去:“嗬嗬,怎么胤g你今儿个这样有兴致啊?喝,到我这还带女人来,怎么,还是男装?你什么时候也好这一口啊——” 笑着笑着,他的脸突然对着胤g身边那名笑起来的时候像个漂亮的男子,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的女子僵住,那女子微一拱手,语音清脆动人:“翠玉湖畔白家庄后人白小千,见过烈火大统领!” 125、番外之倾城19 “你!”烈火的一口红须飘扬起来, “孽种, 你,好啊,胤g, 你既然抓住这孽种,怎么留她不死?你对得起师父吗?” 胤g早大刺刺在南面一张大椅上坐下, 见他张口便提师父,份属意料, 只冷冷一笑, 抱臂不理,目光四射之处,并未见着偷天踪影, 潜用听天术查探离朱宫内动静, 亦无异样,不由奇怪。 小千乖巧, 入室后一直未曾就座, 立在胤g座侧,此刻听烈火出言不逊,因踏前一步,冷晒道:“令师失踪八年,如今这阴山之上的规矩也与前大不相同, 比方说你烈火大统领,从前住哪?现在还不是堂而皇之住在这前掌门居所离朱宫内?日前在快活楼,大统领亲自出手, 却让冰堡李亦奇全身而退,知道的人都说这是大统领一片怜才意思,不知道的可要说大统领你没挑对人了?” “什么意思?”烈火只觉刚才自己说的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着力。 “如今各派都是用人之际,我白小千愿意弃正投邪,拜入阴山,那是我自愧技不如三统领,心甘情愿;以大统领威名,自然远胜三统领,小千若愿拜在大统领座下,想必你也不会推辞?当年本来就是苗掌门饶我不死,带回阴山,我无时无刻不记着这份活命之恩,虽说前些年误入歧途,归在冰堡,那也是在掌门失踪之后,为求自保,无可厚非。何况就算有何问题,将来掌门回来,自会责罚,绝对无人会怪大统领照顾不周——本来也不是你职责范围之内?” 烈火生平最不喜人长篇大论,他只习惯一两个句子,简单的话——这点胤g倒是最合他的心意,此时听小千说了一大段,前听后忘,她的每句话单独听还行,连在一起就不对味儿,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句不对,当下连声冷笑不止,小千见他目光闪烁,还当他有何利害词句,等了半日,只听他嚷了一声:“不对!你说的不对!”再等下文,却是没有,自己想好回击的话也派不上用场,不由一怔。 还是坐在那里的胤g接口道:“是不对。”他眼一翻,望望小千,“你说弃正投邪,那是不对,应该是弃暗投明!” 小千没好气道:“你不是自认邪魔外道之首恶吗?现在又说自己是光明?”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胤g手一扬,“烈火大哥,顾名思义,熊熊如火,论光明,嘿,谁比得上他?就算是邪,他也是邪恶的光明之火,照耀整座阴山。不像我胤g,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小千笑道:“那又是你错了,照你的说法,你岂非应该算是一个好的坏人?” 胤g闷哼一声:“哼,一个好的坏人?这句话真爽……” “爽个屁!胤g,你当这里是你的隐竹小筑?我不管你收孽种回山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且问你,修罗令的事现在怎么说?”烈火因练烈火掌走火入魔过一回,不能近女色,所以他离朱宫内的侍者全男班不说,还尽拣丑的挑,不是生就一副歪瓜裂枣模样统统不要,这会看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晏晏,不知怎的竟想起自己从前在大殿上左拥右抱的风liu情景,别提多窝火了,当时发作。 谁知胤g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时抚掌道:“难得大哥心中还有我胤g,现在就请大哥拿出修罗令来共赏吧?” 此言一出,休说烈火,连小千心中都是突的一跳,一时不解其意,烈火下意识摸摸自己大鼻头,还好没被气歪,怒道:“你说什么?” 胤g奇道:“大哥什么意思?” “嘿,我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修罗令明明被这个孽种拿走了,她现在落到你手上,修罗令自然是在你那!” “哦?”胤g微转身子,上上下下打量小千一番,再别眼看向烈火,“当晚我已细细搜过,并未在她身上发现修罗令,这又怎么说法?” “没有?你当我烈火是吃素的?你搜不出,我来搜!”烈火抬掌一招,小千顿觉身上有莫大吸力将她拖向烈火站立之处,好在她一直守在胤g身侧,不曾远离,胤g若无其事地将手一圈,把小千揽坐在自己膝上。 小千已然会意,忙一偏头,正好让烈火看到她眼晕一红:“人家不要搜身嘛。” 胤g这时才微微一笑:“大哥,我说细细的搜过了,就是细细的搜过了,我的能力,你还信不过吗?” 烈火再迟钝,这句话也听懂了,不禁又盯着小千细瞧了一回,一来她那副泫然娇羞之态似非伪造,二来胤g平日对女人的口味他是知道的,这丫头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以前的身份又是堂堂冰堡的摩云使,很符合男人的征服心理,三来修罗令若真在胤g手上,他早就辟地精修去了,哪还有空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白小千找上门来?何况这么一说也就不难解释她为何会跟胤g上山了,女人嘛,到头来还不是要听男人的话。这样一想,他虽还是将信将疑,却已有些动摇了。 他心里想的得意,别的难免照料不到,其种种目光,及面上那一种自以为会心的笑容,收在小千眼里,只觉恶心,掉头暗暗瞪了胤g一眼,夺手出来,脱开他怀抱,重新立回远处,却将身微侧,不欲与烈火正视。这一幕烈火见着,却当她是害臊起来,不由抚髯一笑。 这工夫,胤g又道:“修罗令是被小千拿走一说,不知大哥却是从哪听来?” 烈火一愣,答道:“乔乔在场亲见的,这还有错吗?” 胤g点点头:“此事果然并非大哥自己亲眼看见,而是听说的——这样吧,我也是刚回山,不如把乔乔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不,不必了,”烈火老脸一红,“乔乔丫头误中了我的大光咒,我法力高强,此刻谅她连自己亲爹姓名也忘了,便来了也是无用。” 这句话小千马上听出毛病:前面见到乔乔时自己明明还被误认作小晴,若说她是个失忆的人,无论如何对不上去,但烈火也实在没必要说这样一个谎来避免对质? 只见胤g细察烈火神色变化,因问:“修罗令是我教圣令,如今下落不明,应当尽早找出才是——瞧大哥样子,好像又不着急了,莫非另外还有线索么?” 烈火心中另有腹稿,哪肯告诉胤g,打了个哈哈,笑道:“这个,修罗令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以我兄弟二人,还愁……” 话刚一半,门外突然有人进门一跪:“报告大统领,偷天大护法他——”那人把脸一抬,似乎才知胤g、小千就在一侧,便拿不准后面的话还要不要说下去。 烈火牛眼一瞪:“大胆!这儿都是自己人,你只管禀报。” 谁知那人只顾张口结舌地定定看着小千,好似没听见他说话,其实他一进门,小千早已认出那张奇厚嘴唇,正是在快活楼险被她意弦穿身,由苗飞救下,后遭偷天一脚踹下台的那名男子。 碍着此处是烈火地盘,她不便多话,但被这样一个男子明目张胆地盯住不放,到底不雅,面上神气还是微变了几变,烈火当然不曾留意,胤g却都看在眼里,于是一声不吭,站起身来举起一脚,竟朝那男子脸上迎面踢下。 厚唇男子平日素知胤g威名,见他突然动怒,哪还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脚,人刚四脚朝天咕噜一倒,忙又重新爬起跪好,不等烈火发话,胤g已冷冷道:“大哥,我替你教训教训这不知上下的奴才,想来你不会介意吧?” 忆当初,烈火何尝不是姬妾成群,他样貌生得威武,于这方面却最是小气,往日为了女人的事,连跟亲弟黑面都发生误会,大闹过几回,全山皆知,又加他也看出胤g已经脚下留情,还算这名手下机灵,没有躲闪,不然真是立死当场也无人可救,所以虽觉胤g此举过分,倒没说为这翻脸的,勉强饰容答道:“这是哪里话,我派教规最严,这帮奴才我刚忙了几日,顾不上管教,就这般可恶,有胤g你代我惩戒,再好不过——狗奴才,还不起来,谢过三统领不杀之恩?” 126、番外之倾城20 厚唇男子果然垂眉顺目慢慢站起, 小千见他这般经打, 却也稀罕,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却连眼角都不抬一下, 只恭恭敬敬向着胤g,待要开口, 又被烈火断喝一声:“磨蹭什么?快些把刚才的话禀报上来! 见说,厚唇男子忙一张嘴, 不料满口断齿不及含住, 混着血水淅沥落下,滴在地上,差点溅到胤g衣角, 吓得又是赶紧跪下。 烈火直看得大大恶心, 骂得一声:“好狗才——” 掌风刚要劈下,忽听胤g冷冷说了一声:“人不是在那吗?”青影一闪, 已先抢出, 烈火一怔,忙跟着蹿出,他姿势身法虽没胤g潇洒好看,又慢了一拍,一颗大头倒还比胤g多伸半步。 小千落在后面, 刚要跟出,在经过地上跪着那人时,却停了一停, 低首唤道:“喂,你,抬起头来——” 那人显见迟疑了一下,但好像知道时机稍纵既逝,还是很快依言扬起脸来,但却拿一只手捂住了自己那张已毫不成形的厚唇,小千却不看他,淡淡香风飘处,一条青色素帕落下来,挂在他鼻上,盖住了半边脸,透过罗帕,他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不想死的话,就别让我再看到你。” 男子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好像又被重重击到一次,虽仍是跪在那里不动,却紧握着手里那条帕子,朝着身前冰凉地面深深弯下腰去。 周围的空气微微发生了变化——他知道,这个在他一生中唯一给过他一丝善意的女子已经离开了。 小千掠出门口,脚尖才一触地,忽觉头极晕眩,周围一切在模糊中仿佛开始飘浮,不知从哪来的一阵微风,已经开始影响她的思绪,犹如温柔的雾被封闭在渴求的山中,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同时又如此熟悉。 她的体内深处有什么疯狂涌起,她迅速向前一倾身,嘴角一滴水钻状血珠坠落。 “不……”她艰难地喘了口气,忽有豆大一点雪亮光华,闪了一闪,化成一道银色寒光,冷气森森,似天坤,如匹练,周边万道金霞电旋飚飞,而这次日月金轮再现却并非出自小千本意。 “痛苦吗,白小千?须知回首即是归路,说解脱,就解脱,你又何必如此执著?”说话那人的影像慢慢在小千面前清晰,只见他生得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眸若点漆,晶光闪烁,长眉插鬓,又黑又浓,却是个羽衣星冠的少年道士。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小千强摄心神,在一片光华笼罩下慢慢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这只是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但她做来却像吃力万分,额头鬓角均是亮晶晶汗珠,不知受了多大痛苦,可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声音依然很稳:“你究竟是谁?”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降落在他们中间。 少年道士目光流转其上,答所非问:“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遨游四处悠游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突然醒来时,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庄周呢?” 小千眼神一黯,好像沉迷于他的话中思索,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眸中光芒暴亮,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分别做了两种不同手诀,日月金轮冲天疾响一声,竟被她收回体内,少年道士见她如此施为,虽心中早有成算,也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脚下一动,正要上前接住已是一头冷汗摇摇欲坠的小千,一条绿色身影突然插入他二人之间,抢先将小千抱住。 “放开我!——”小千竟还有白力将胤g推开,倔强地凭一己之力重新站好,抬起眼来,看着少年道士,又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她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胤g站在她身侧靠后一点,冷冷接口道:“他就是昆仑派的金蝉,你没见过吗?” “哼,”小千向前走上一步,声线比刚才低了些,但能保证她说的话被听清楚,“原来是昆仑晓月的好徒弟,我问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刚才那句话?” 金蝉很明白她指的是哪句话,但他这个人好像永远不会正面回答人家的问题:“我现在开始相信,你真的是阿男。” 他的语气里没有感叹,也不像疑问,他只是很平淡的讲出一句他认为该讲的话,小千却大大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举步向他走去,似乎想把他看得更清些,但是胤g自后伸出一臂将她一下挽住,这次她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当她看到烈火的一头红发自金蝉身后迷雾中出现时,她甚至来不及开口就被夺去了呼吸,她的身子轻轻飘起,那种失去生命的感觉就像她孩提时第一次落水的无力感,不同的是,这次剥夺她的空气的是无形而又凶猛的烧灼感,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颧骨上皮肤的紧缩。 救她的是一股绿意——她辩认出向她温柔覆下的那件胤g从不离身的墨绿色披风,然后她在热气驱散的边缘中,瞥见了上方一个低斜的太阳,泛着金白色的光芒,将温暖、像剥了皮的桃肉的颜色撒遍她的眼帘,鸽子灰的云层边缘,云和遥远处多情的的雾融在一起,她让自己的手触到他的手臂,积聚仅存一丝力量低低吐出一句话:“金蝉不死,修罗令开。” ——姐姐,姐姐……你已经忘了我吗? ——看,英男,走出这条路的尽头你们就离开阴山了…… “住口!”黑暗中,英男只觉胸口涌上的疼痛快要叫她窒息,她挥舞出去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抓住,她深深吸气,张开眼盯住眼前慢慢清晰起来的那张脸。 “阿男?”那名羽衣星冠的少年道士面上是藏不住的关切之色。 “住口!”英男大叫一声,甩开他的手,向后缩起身子,双手抱膝,埋首不语。 金蝉并不放过她:“阿男,我知道你并没有忘记我——” “住口!”在他面前,她闷声把这两个字说了第三遍。 一个寂静落在他们当中,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恢复常态,但最后她还是抬起脸来看着他。 她的声音迟疑又柔弱,像在叹息,她向他靠近一点,手抬高一点,几乎是带着一种贪婪而又渴望的表情想要抚摸他的脸,可这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的微笑在一刹那停顿,而她只留给他一个平静而苍白的侧脸。 “阿男——”他犹疑了一下,换了个称呼,“英男,我知道你还恨我,可是,这次我拼了担师父的责罚私自下山来找你,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已经脱离了冰堡,我也知道冰婆婆和小晴都去了。你跟我回昆仑好不好?只要你肯让佛家至宝日月金轮离体,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师父飞升之期将近,待我坐上昆仑掌教之位,我们可以效法当年的峨嵋掌教齐真人夫妇,合籍双修,将来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杀尽阴山上下,我也一定会帮你!” 他一面说,英男一面站起身扬首朝灰蒙蒙的天空凝望,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悠悠道:“你真行啊,晓月老道布结界的本领已经被你学了个十足十。” 金蝉的笑还没挂到脸上,她又道:“可是我奇怪,就凭这样你如何能以一对二,从烈火和胤g面前全身而退,还有时间在这和我说话?不,等等,让我先说完——我想起来了,你有一面灵符,能借晓月百年功力以代身外化身,那就无怪了,这么久没见,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你也没变,英男,你还是那么,那么关心我——” “是吗?”英男眼波转到他的面上,“看来你现在的确很得老道器重,真是越来越有仙风道骨的模样啦,也算不枉你当初出卖我的一番情意,不过,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能记起你,是因为你以老道的二心神功破了我忘情诀的缘故吗?” “你错了,金蝉,我余英男要忘记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去学什么忘情诀,当日决定忘记你是我的选择,今日记起你也是我的选择。不,我不是生气,我没有生气,如果你想回到身边就得直直的走过来,明白吗?” “像你现在这样,”白小千笑了一笑,手指交错抽紧裹在身外的那条墨绿色披风,“你已经不配做我的对手,我不管你到这来究竟是为我,还是为别的什么,现在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你可以把我困在新的结界里,但你再也无法阻止我离开。” 说完,她看也不看金蝉脸色,一转身,向后走去。 “等一下,”金蝉追过她身前,“你想看他们是吗?好,我给你看!” 127、番外之倾城21 金蝉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旧日赌气模样, 英男不由怔了一怔, 抬眼看他,他却别过头去,手扬处, 一片金霞闪过,周围白气散开, 豁然开朗,英男认出身所处地, 却是离朱宫内开出的一个天井, 方圆约有数十丈,庭心有一株大可十抱的枯树,年代久远, 已成石质。 石树下一红一绿站定两人, 正是烈火与胤g,当中夹着一个少年道士, 却跟英男身边金蝉的容貌身段一般无二, 只见他敛首垂眉,伸出两掌一左一右分别同这阴山上两大统领对抵。 而烈火满头浓烟,一张大脸却红是红,白是白,吹胡子瞪眼, 神气十足。 反观胤g,虽容色不动,伸出的手臂却没烈火那般笔直, 立在他们当中的“金蝉”瞧上去似乎离胤g的距离更近些。 英男一望之下,气道:“金蝉,你竟然对偷天施下禁法,让他代你出招?你可知道这样把晓月的法力硬加在他身上,会有何后果?” 其时金蝉和英男在这天井之中刚一现身,烈火同胤g均是立即发现,但他们只能看到英男满面怒容,对住金蝉不住在说什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见了这般情形,以他们经验心智,哪还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知中了敌人狡计,烈火头一个大吼一声:“这个是假金蝉!胤g,你还不快撤掌?” 胤g冷哼一声,非但没有撤掌,反而踏前一步,竟把假金蝉向烈火方向逼过去一步。 烈火惊道:“你做什么?” 其实一开始烈火才跟着胤g刚纵出房门,因要逞强,未及用心,早早一头撞入来人布下的厉害结界之中,他自在苗烧天门下学成出山,纵横天下十数载,生平只在昆仑晓月手下吃过一回硬亏,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看势头便知不是敌人亲来,也是门下嫡传,当时不敢造次,还是靠了胤g之力才步步化解危机,渐近结界中心,二人商定,胤g在明,烈火在暗,务必将来人一举击毙。 不料胤g与英男会合後,与金蝉打了个照面,竟没像约定般招呼出手,机不可失,烈火抢先自后下手,却连金蝉衣角都没沾到,一道粗如人臂的金光起处,险些被打到脸上,他虽闪得快,金蝉右掌如电,却已跟他对上,马上受一股绝大吸力牵引,除了出力相抵之外,别无他法。 这才明白敌人年纪虽轻,却已得晓月亲赐玉符,护身有术,不容轻犯,不禁气得空自咆哮如雷,又无计可施,本来以他这些年潜修所增功力,凭着损耗一点真元,便是下硬手将金蝉生生震死也非太难,只是现在既已知道他是晓月爱徒,倒不好如此,那晓月出名护短薄情,除自己门徒永看外人不上,来日方长,黑面早死,自己如同骤失一臂,并犯不着此时跟他结怨,这才想起胤g来,因素知他手辣,又向来不服晓月老道,只盼他先代自己下手才好,忙装作不知,仍像原来般招呼他帮手。 谁知胤g救下英男后,为她话语所动,虽不确知她与金蝉关系,却已改变初衷,无意中转了同烈火一样的心思,欲留金蝉活命,好查出修罗令开关秘密。 当听烈火招呼,英男已然晕厥,他便将英男平置地上安躺,才回身走向金蝉和烈火对掌之处,他心有成见在先,又恨烈火贸然下手,且一出手就用上赤乌掌,自己虽不碍事,却显见其全然罔顾英男性命,虽然前面未见金蝉玉符妙用,但此时见他这般深厚功力之人竟然和金蝉一个昆仑区区后辈相持不下,如何不知有诈?更加不愿相助。 但他知道英男说话定有所恃,事关修罗令至密,万一金蝉真落到烈火手上,倒要大大麻烦,不可不防,是以他这样一个平日不屑与任何人联手的人,竟也向金蝉出手了,不曾想这一出手,又和烈火先前一样,一道粗如人臂的金光起处,已和金蝉单掌对上,同样有绝大吸力引住,不得脱身。这也是因为他素日心傲惯了,自以为合他阴山两大高手之力,自是手到擒来,忘了还有晓月那古玉符乃是玄门异宝——当年峨嵋长眉真人随身驱魔御劫之物,又经佛门三宝禅光炼过,功用奇妙非常,用来防身御敌几比紫青双剑合璧之效,这还是金蝉道行未及精湛,无法发挥全部功效之故,不然连烈火和绿炮也要大感头疼。 这一上手,烈火已知胤g吃了暗亏,自己压力固然减轻好些,也从那金光起的快慢势头上看出胤g并非真的象自己一样痛下杀手,只当胤g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心中不免愤恨,但如此一来,亦成功将胤g拖住,不能从旁暗算自己,倒也算是好事,面上不由暗露嘲色。 胤g虽被牵制住,眼光依然精明,烈火面上一丝讥笑瞬息而逝,也被他看在眼里,他到底为人心深,不仅面上一点不漏,当烈火借机将赤乌掌的功力由金蝉处逼过来时,他反还收起三分真气,故意示弱,只保得自己不受侵害即可,又要防备结界内变化,却一时忘了观察英男方向,直到看见四周天井之境显现真貌,英男和金蝉又一先一后在旁现身,才确知中计。 他凡事都比别人想得更多一步,烈火只知面前这个是假金蝉,自然毫不犹豫,自要撤掌,好下毒手,他却已想到:这个假金蝉到底是谁代替?真的金蝉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以他不退反进,真气突涨,导入假金蝉体内,那玉符原是遇弱则弱,愈强更强,无形中被催发功效,更加难以脱手。 而烈火却当胤g有意加害,真是又气又惊,以为今次是不翻脸不行了,正打算将其血焰神刀取出应用,眼角瞥处,却见英男突然轻步如飞,向他们三人处奔走过来,这结界中想是设有缩地换形之法,她看着距离极近,这点路程却好一会儿还没走到跟前。 胤g此时也早已看明动向,起初还默不作声,及见真金蝉先是原地呆了一呆,随后紧跟英男而来,尤其手掌五指向前伸出,几乎扣上英男肩臂,不由微微皱眉,目光突往烈火身后移去,沉声叱道:“昆仑晓月?” 说起烈火当年与晓月那一战,真是吃了大亏,几乎兵解,转世重修,还算命不该绝,为一位游于三界之外的高人无心救下,得以回转阴山,但刚一回山,就遇上掌门师尊苗烧天离奇失踪之事,一时人心不稳,传说纷纭,很是喧闹了一阵,要聚众报仇大大不易,只得蕴恨待发,更从此将这一败引为生平奇耻,三缄其口,便连亲弟黑面也只当他是在外修行时不慎练功走火入魔所致,而难晓内中真相。 谁知胤g是个有心之人,处处留意,早早猜出首尾,并自一名同昆仑派大有渊源而又同他交好的异派女散仙的口中探出实情,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一直将此事密而不宣而已,此刻胸有成竹下突出奇诈,烈火不妨有它,果然上钩,当时大肚一抖,本能便要回看。 但就在烈火欲回首而未回首之际,忽想起一事:今时不同往日,昆仑晓月真人飞升在即,近期正忙于锻炼抵御末次天劫的异宝,无暇分身,就算阴山天尊白云飞再世重生,他也未必来管这档子闲事,何况自己这些年来潜光藏晦,苦练神功,并无甚恶迹,如何晓月会忽喇喇派了个徒弟带着古玉符上山捣乱?这倒还可说是为了阴山修罗令现世之事泄密而来,但若说是晓月本人亲到,则必有漫天金霞先显,为何又一点迹象也无? 烈火到底不是真蠢,多年来又始终对胤g抱有一份戒心,这一疑虑,立时猜到胤g搞鬼,忙别回眼来,忽见胤g单手一扬,倏地眼前奇亮,一道绿光正照在那名假金蝉脸上,面上一阵白烟浮起,慢慢散去之后,露出本来面目,看得真切——却正是他的心腹大护法偷天! 128、番外之倾城22 为了那夜偷天在快活楼违背前约, 抛下苗飞, 追随被血傀儡跟踪的由花药扮成的雷大娘而去,从而导致修罗令下落不明一事,烈火着实大发了一通雷霆, 本要将他锁上天刀峰受罚,却因胤g带着英男不请自到的打扰, 这才暂且将他禁入离朱宫的一间静舍之内。 烈火自负禁法高明,一时三刻不虞有变, 有时在自己地盘上, 连看守的侍者也未安排一个,不料他竟会落入金蝉手上,若非宫中那名厚唇男子不知如何发现来报, 几乎白白丢个大人。 等双方这一起冲突, 烈火偏又太过小心,上来就束了手脚, 压根没看出偷天几时被金蝉施了道法, 用作替身与自己相抗这么长久,要不是胤g寒碧照出手,至今不知,这一气可真非同小可,一口浊气上涌时, 满口红须忙忙乱颤不止。 需知那偷天年纪虽轻,因根骨禀赋俱是上佳,相貌又生得清俊异常, 早期颇受烈火爱惜,亲授魔法武功不说,更一手将其提拔上阴山第一大护法之位,除乃弟黑面之外,是头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宠信之人。 但自从那年烈火大败于晓月手下,不单不能再近女色,性格也变得暴躁多怒,连他一向和颜悦色以对的偷天,稍有过失,也必定大加斥责,不分大小事体,当众驳了偷天好几回面子,这些事偷天虽从不言语,无形中却同快活楼的苗飞,及胤g新宠——阴山四大护法之一的花药越走越近。 烈火看在眼里,固然生气,但一来苗飞辈分甚高,苗烧天人虽失踪,余威尤在,便连他见到苗飞也不得不尊称一声小师叔;二来胤g的手段他是素知的:纵然偷天对花药有意,可花药万万不敢为他开罪胤g;又加前段时间他收到暗报,称与苗飞处一向暗有往来的冰堡余英男近期可能有所动作,这样一来,有偷天常去快活楼走动未尝不能替他这一方起到牵制之效,这才一直任由行动,不多干涉。 自从掌门师尊苗烧天离奇失踪,阴山之上,论资历,论修为,原以烈火为首。师兄尊长,胤g碍于身份,虽藏深心,苦于无甚端由,不好公然与烈火相抗;黑面是烈火一母所生兄弟,自无多话,又加烈火一手栽培起的护法偷天不知有何能耐,连玄女谷圣姑那样胤g见了也要让她三分的出名脸酸之人,独对他颇为欢喜,不论所行何事,处处均可便宜三分——若非如此,烈火当日也不得那样容易入主离朱宫。 余海枫死后,阴山上有能力代大祭司一职的只得圣姑一人而已,人心所向,其势力不可轻估,因此在她默许之下,阴山上下虽推三大统领共摄一切要务,事实上人力声势十之七八靠向烈火黑面一边,胤g倒落得清闲。 近年烈火脾性益发暴躁易怒,闭关又多,全仗乃弟黑面同偷天二人恩威并施,严法御下,才得安稳。而胤g除偶回问竹小筑闭门修行,大多时间都是下山四处云游,寻访师尊下落。 他又天生一样古怪脾气:不管对头是正是邪,是强是弱,凡叫不出他胤g名字的,任其怎样无礼,他也不予计较;但有那知他来历的,言行中不管有意无意,只稍有触怒之处,则必下毒手,不死不休。 正教中人大多同气连枝,异派也自有那同恶相济的一流,胤g虽是阴山万人之上的三大统领之一,但他行动霸道,又不爱避人,有时得了一点师尊下落的线索,却中途断掉,疑心一起,迁怒他人无辜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久而久之,积隙成怨,真正不打不成交的朋友是少之又少,倒是结下的那么多仇家中难保没有能者,冤冤相报,循环不息,但几年下来,竟没人能真正伤得了他,于是各派不分正邪,纠众与他缠斗多次,着实也闹了几回大动静,他胜在阴山派势力广泛,眼线密布,往往事还未发,已占得先机,本人又是一等一的知警善筹,是以纵难次次全胜,至少也立于不败之地,一来二去,虽树敌众多,无形中也替阴山派长了不少威名,虽在派中一时难以独揽大权,但凡有何冲突,却是他手下的人可以碰得烈火黑面的人,烈火黑面的人倒难占他手下人便宜的。 原本烈火有黑面相助,又通过黑面安插了一名护法追风在胤g身边,他虽明白胤g心思,但胤g一向深藏不露,事多话少,因此只要胤g不和他明起冲突,便乐得任其行事,就算师尊真被找回山来,到底他是大徒儿,又有他这些年打下的根基,也不愁什么。 但差就差在日前黑面与他因有一语之失,竟赌气独往冰堡欲盗冰魄回山,烈火早前曾与瑶池仙子打过交道,知道不是好易与的,但不便放下脸来软语劝黑面回心,只将自己最珍爱的血焰神刀取出交给他,又拿话激了几句,原意是让他知难而退,至不济也可保得全身而退。 他却不知黑面执意要去冰堡除为冰魄外别有一层意思,本来他不将血焰神刀取出或可无碍,黑面这一得刀胆气更壮,反而坏事,终于在冰堡郦白池畔为李亦奇余英男二使发现行踪,又碰上石中玉横插一杠,乃至惨死于紫青双剑夹攻之下,枉他平日种种威风,劫运当头,竟连元神也不得逃回。 那烈火与黑面虽是一母所生,却非同胞。烈火的娘亲怀他之时便改嫁他人,之后一直未孕,在他七岁上才得一新儿,同年烈火被当时阴山派新任掌门苗烧天度去。 烈火虽为恶不忌,却是个至孝之人,生平最大一桩憾事便是不得侍母终生。论起黑面资质,福浅孽重,原没看在苗烧天眼里,全仗烈火受乃母临终所托,大雪天在苗烧天居处门前跪求七七四十九个日夜,这才容归门下。这还是他怜烈火是其首徒,随他多年出生入死,又立过几项奇功之故。 但任凭黑面上得山后如何知趣卖乖,勤于修行,苗烧天对他也始终平平,不过凡事都还能想着这个二徒弟罢了,从不像对烈火和后来的胤g那样言笑不拘的,而黑面也一向是怕他更甚过怕自己的大哥。 正因如此种种,烈火掌权后才对黑面格外宽容,固然他自己有意放权,亦是存了补偿之心,偷天又是极会审时度势的,处处也捧着黑面,黑面想得到的,他再加把油;黑面想不到的,他便悄悄补上,功劳还要都做成黑面的。 长久以往,黑面日渐自满,自认谋略胜过烈火,武功高于偷天,地位强过胤g,若大阴山,竟是无人像他这般全能的了,因此不分何人何物,只他一动念,必要得到的。 他原酷好男风,于女人上从不留意,只一日偶然看到烈火一名妾侍换作遥遥的,在堂前晒画,画上所绘那道装女子竟是生平未见的天仙绝色,不知怎么,只瞧了一眼便勾起他生平所有□□,当时抢下画来贴身藏好,先问遥遥,遥遥还不肯说,只哭着求他还画,磨得他不耐烦,用了魔教中的邪法,这才拷问出道装女子乃是仙都山落星原冰堡的现宗主瑶池仙子。 遥遥当日也是宦家之后,因为朝臣所忌,举家败落,只便宜她随了堂哥私奔在先,不料一路南下,堂哥对她爱念渐消,反过来嫌她是个累赘,竟暗暗勾结了那一路不入流的人,欲将她卖入青楼。 她虽是侧室所生,自己却极有主张的,以她聪明,早就看出堂哥不怀好意,偏吃亏在她也是个天生情痴,一步错,步步错,及察觉堂哥祸心,已是无及。 一日,风雨如晦,几条彪形大汉同了验“货”的妈妈闯进其二人在乡下暂时借居的破旧民屋,架了就走,堂哥非但不救,还缩在一旁惺惺作态,到底是相处长久,难于作伪,被她一眼看破。 那样气苦折磨,换作别人早已晕厥或是破口大骂,她竟能不动声色,只不再挣扎哭喊,仍装不知,做出那恋夫情深模样,一味求妈妈容她临别和爱郎说上最后一句话…… (番外之倾城到此告一段落~下面更新番外之夜心万万篇,船,欢迎阅读~) 129、番外之夜心万万1 河水有节奏地流动, 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就像是一匹飘舞的长绸。黄色的竹笋流着眼泪。 夜神的胳膊依靠在水面上,静静地望着。 男子身下的少年在狂暴中扬起脸来,清色的月华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他的脸上, 好像他生来就是需要光明的照耀,万众的瞩目。 不是因为他那份惊世的美貌, 关键是他身上别的东西,一种“难以抗拒”的, 肆无忌惮的野性。 他好像早就认识到他在这世上的位置如此并且会永远如此, 他已经舍弃了一切造作,美丽毫无用处,他唯一在意的只是那黑暗阴影里男子看他的眼神, 并且从中成功地收集到快乐的碎片, 他的两排牙齿像酒浸过的象牙在月色下闪着熠熠的光:“来吧,给我更多, 我还要更多, 我的……无邪!” “无邪……” 白小千重重喘息一声,只觉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人剖开,而心脏又被一只无情的手捏住—— 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可怕梦魇中时,她挣开了双眼,床边一盏大落地灯的光晕立刻渲染在她身上, 像母亲的手一样温柔,她爬起身,将灯光调到最大, 又仰面倒回床上,抬起一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梦中的泪水原来全是真的,她自嘲的笑笑,任由它们在脸上慢慢干涸。 “是谁?”她望着天花板上光线照不到的暗处喃喃,“你到底是谁?恩?无邪——是谁?”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她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她叫的是梦中人的名字罢了。 可是在这一个人一盏灯的夜里,她分明听见心底卷来的那一声幽长连绵叹息。 床脚的行动电话突然响起,白小千挪过身子,看也不看来电显示便直接翻盖放到自己耳边:“喂?” 对方奇异的沉寂了一下,才答道:“二小姐?” “阿唐?这么晚打我电话?”白小千吃吃一笑,已恢复到平日那种漫不经心又略带几分娇慵的声音。 “不——是白先生已把苏眉召回大宅了。” “什么?”白小千一翻身坐起,捏紧话机,“我大哥刚走,老头子就把苏雪琴那贱人的女儿叫回家!他到底想干什么?贱人呢,一起回来了没?” “没有,不过……” “行了!你准备一下,我明日回来!”白小千不等阿唐回答,将手中电话狠狠按掉,一甩手抛出大开的窗外,反正这里是私家地方,不必担心有人经过。 听到行动电话与地面相击发出的磁啦破裂的声音,她才显出点高兴的样子,想了一想,转身揿下床头一个浅粉色花瓣形按钮,一个甜美而训练有素的女音马上传进来:“白小姐有什么吩咐?” “转告雷,我今晚就要走。” “是,雷先生刚打电话来交待过,喷射机已安排好,等方小姐梳洗好应该随时可以启程。” “哦?”虽然没人看见,白小千还是笑得极其明艳动人,“哪个雷先生,是大少爷,还是小少爷?” 女音微微停顿了一下,马上答道:“是方小姐说不等他的那位雷先生。” “行了,早知问你们也是白问。我要去哪也交待了吧?” “是。那边已通知机长:能试降白家的新机场,是他的荣幸。” 白小千关掉通话器,披上晨褛,下床绕着那盏灯赤脚走了几圈,有着柔软卷发和玫瑰色面颊的她精致的像个绢娃娃,但是她那眉梢眼底,竟有种看尽风流过尽千帆的沧桑,那眼神,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她转头看向窗外遥挂天际,犹吐明光的三五点疏星,若有所思道:“大哥,我要回家了,你走,我没能回来看你,苏眉一来,我却要回去了,你会恨我,还是恨她?” 从北非雷家别居到白家老宅,虽然隔了一道大洋,但有喷射机专程搭送,对白小千来说,就像过一条马路一样方便,走下飞机时,她才刚刚眯完在机上的第一个盹。 白家一早接到消息,指来服侍白小千的几名佣人都是旧面孔,在他们眼里,很久没有回老宅的二小姐出落得是更加飘逸了,但大家都知道她虽不拘说笑,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脾气,除了老太爷,谁也压不住,现在又有新人在家,两头都是来者不善,老太爷的意思到底倾向哪边还未可知,因此谁也不敢多话,只是各尽本分,但求无过。 凡是穿过一次的衣服,白小千从来不要穿第二次,所以当年龄最小的圆面孔女佣小飞把一套明黄绸衣捧到她面前,她只看了一眼,就挥手打翻,小飞被她眼角冷冷一扫,忙嗫诺道:“唐哥吩咐,二小姐的新衣是他亲自置办,不知为何,到现在,到现在……” 白小千此时已除去身上一切衣物,周围虽全是女佣,也都转过头,不敢正视,只有小飞还在偷瞧她的神色,她就这样一丝不挂的穿过众人,拉开那扇落地水晶门,直接走向外面的大露天泳池,只留下一句话:“你现在去大哥房里拿一套衣裤过来,给我放在池边,等下换。” 小飞和众人面面相觑,半响冒出一句话:“二小姐要大公子的衣裤?那——内衣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她,大家只是各自在散去之前给了她一个同情的眼神,二小姐让做的事谁也不敢插嘴,这是白家的默认的规矩之一。 白小千慢慢走下泳池,让微带凉意的水浸没腿,腰,胸,颈,头…… 她从水下凝视着蔚蓝、波动的天空,鬈发已经全湿,在水中像海藻般蔓衍,摇曳生姿。她抱住自己双膝,贴在下颌上,丝毫不考虑她能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事实上,她现在已觉到了氧气的不够用,可是她很满足于这种落水的无力感,不想改变。 突然有一声巨响打破了她的沉思,一个穿着衣服的男人跳入池中,向她的位置游过来,她吃惊于这个陌生男人游泳的速度,在他的手臂触到她之前,她差点来不及逃开,而当那男人到了离她足够近的距离,才发现她是全身赤裸的,他的眼睛向上,看到她那双含着d怒却美得不像真实的月牙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怀疑自己看到的根本不是人类。 她趁他失神的机会,将足一蹬,浮上水面,向池边游去,他几乎是和她同时触到池壁,她甩了甩发,有几点小水珠溅到了他的眼里,他几乎是用吼的:“该死的!你会游泳?那你怎么能沉在水底那么久一动不动?你以为你是啥?美人鱼么?” 剩下的话他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她突然侧过头来用她的两片娇唇堵住了他的口,但她的唇瓣只是很温柔地在他唇上摸挲,并没有更加深入。 虽然只是这样而已,隔着薄薄一层衣物,她还是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变化,于是带着水声哗啦,抽身而起,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意:“这就是美人鱼之吻,喜欢吗?陌生人?” 从他的角度,完全可以看清她的全身,但她本身那一种态度就是很自然的,就像大自然的一花一草,一清风,一白云,反过来好像是他这个穿着衣服的人显得非常态了。 他也站起身,先伸手抹去自己脸上水迹,她却在偏头原地踮脚跳了两跳,看她拍打的手势,许是耳里进了些水,这一跳,胸前便如两只小兔乱撞,玉雪可爱,惹人遐思。 他觉得她简直是不把他当成正常的男人看待,不由微微咧嘴笑起来,她见着他的笑,目光顽皮地移下,奇道:“这么快就没事了?真是极品哦。” 阳光直射下,两人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她那吹弹即破的肌fu,那懒懒中别有意味的神情,对任何男人都是莫大的诱huo,可她似乎完全无所谓,只是像猫一样微微眯起眼,带着点威胁性的靠近他,继续自己还没说完的话:“可惜,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作聪明的男人——” 说时,白小千抵在他胸前的一只玉手已潜运暗劲,猝然一翻,向前重重一推,照道理他很应该就这么倒栽葱的向后倒下去才对,但他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只一下就反拧住了她的那只手臂,她痛得吸一口气,弯下腰去。 可是她的身体出奇柔韧,刚一吃痛,已借势转过位置,背部紧紧贴在他胸前,将他手上那股外力转成内发之力,少吃不少苦楚。 这一交手,她立时知道今日自己那两把刷子算是遇上了能手,刷人不成,反要害己,当下卖乖,身像扭股糖一般往后一靠,俏声道:“看不出原来你这么可恶,存心吃人家豆腐是不是?” 这时他已从她说话行事中多少猜出她的身份,徒被她扭来扭去,又不好真的拿她怎样,倒不知是谁吃谁的豆腐?便将身一让,手摆处重将她抛入池中,而她入水之时不知怎么脚下一勾,又将他带倒,一起下水。 刚一入水,她就粘上身来,mei眼如丝,问道:“你想找死啊?在这里欺负我?不怕老头子摘掉你脑袋?” 她一面说,一面隐在水下的小手便开始不安分起来,吃吃笑道:“你说他会摘你哪个脑袋?” 他虽然也有点享受,不过也知道这样闹下去不是事体,只好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忽听池边有一个男音传来:“二小姐,使不得。” 白小千一听就知道是阿唐来了,顿时失去兴致,松开那陌生男人,伸手够到池沿,让阿唐拉她上去,又给她裹上一块大大的白色浴巾。 她一面擦干自己发上水渍,一面转眼审度阿唐:“你去哪儿了,现在才来?” 有外人在,阿唐一直侧身,不敢正眼看她,回的话却是答所非问:“二小姐今日刚回来,家里有些新人还没见过,全是我的疏忽,让我引见,这位是……” 白小千见他手掌向上,对着刚刚上岸的那名陌生男子,忽然讶道:“对啊,我说怎么一直看着你眼熟,现在可想起来了,你这副模样,恩,像极了大哥以前常看的那些老影片里的男主角呢,难道是大哥的朋友?” 她虽不过随意玩笑,一说到大哥,还是笑得分外柔和:“阿唐,你说是不是?” 阿唐埋了埋头,略显窘迫,还是那陌生男子接上话头:“总算有个机会自我介绍:我叫殷g,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是陪我的新婚妻子苏眉来探望她久别的家人。” 他这几句话说的干净利落,阿唐却是听出大大不妥,不禁面有忧色,暗暗摇头,但白小千没开口,他也不好说话。 正在这三人都沉默的当儿,室内突跑出一名圆面孔女佣,手里捧着一套白色衣裤,气喘喘在小千身边站定:“二小姐,老太爷那边又不安静了,医生请您快些过去,苏……苏小姐外出回来,也是才听到消息,现已先去探视了。” 130、番外之夜心万万2 白小千听到病在床上的老太爷有变, 并不如何紧张, 掉头看看她手中衣物,两指拣起最上面一条也是白色的大号紧身三角,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是大公子的……”任小飞平时再如何伶俐的一个人, 在这奇妙组合的三人的莫名目光夹视下,无故的就涨红了脸。 白小千把三角裤甩在小飞脸上, 自己抖抖肩把浴袍卸下,直接将白色外衣和外裤套上身, 衣服略宽大了些, 到底白家私人裁缝剪裁的手工好,穿上只觉俊逸,不觉累赘, 整个人的神采都焕然一新, 连阿唐算是见得多了的,也不由朝她多看了两眼。 小飞脸上半挂着一块ku头, 很是可笑, 但她不敢自己动手,还是阿唐见小千穿戴好后才帮她取下放到她掌上。 白小千瞪了阿唐一眼,一手指住殷g:“你说,他是谁?”——这句话却是问小飞的。 殷g跟阿唐身份不同,他见小千换衣, 本已别过身躯不看,此刻听问,才又转过头来。 “他是…是苏小姐的丈夫。” 殷g几不可察的皱皱眉, 纠正小飞的说法:“不是苏小姐,是展太太。” “在我们白家——”白小千露出牙齿,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笑,“苏眉永远都是‘苏’小姐,你这么看着我干吗?我说错了吗?阿唐,你说,我错了吗?” 阿唐知道她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说话,于是一直很谨慎的闭着嘴。 “殷g是吧?”她斜身靠近殷g,“我记住你了,不过你最好也记住一件事:苏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你小心给掏空了身子,就像我那个老爸一样?” “二小姐——”阿唐最怕小千提到她的父亲,实在忍不住不开口,“展先生是您的姐夫。” 小千目光在殷g脸上转了一转,所到之处就像有一只小手在他的皮肤上不停游走,但是殷g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的声音比冰更冷:“你不是我姐夫!” “我只有一个大哥,没有姐姐!”她乌黑的眼睛亮得耀眼,他们靠的是这样近,殷g闻得到她淡淡的发香,他发现她要激怒一个人就和诱惑一个人一样不费吹灰之力,这真是种古怪的天赋。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又习惯性地眯起双眼:“苏眉的房间不会设在附近,你是从哪走到我这儿来的?你去了我大哥的房间?恩,谁准你去的?不要以为白家可以由着你们胡来!” 殷g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很明白,又好像有点垂怜的意思:“我第一次认得白允榕,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但是刚看到你时我并不知道就是你,因为你跟他向我描述的……略有不同。” 他说出这句话,另外三个人一个是没听懂,一个是听懂了装作没懂,最后一个的眼里却突然充满了泪水,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抓住他的手,就像抓住茫茫大海上漂浮着的唯一可见的救生圈:“你是,你就是大哥说的那个他妈的展大头?” 白小千拉着殷g几步冲回自己房间,水晶落地门在阿唐鼻子前无情的滑上,只看到她在里面走了一圈,把所有能关的门窗全部关起,不知按了什么开关,每扇窗的颜色都渐渐沉暗下来,看不见里面情况。 小飞惊讶的看着这一切,怯怯向阿唐问道:“这……” 阿唐将手一摆,如果这时小飞往他的脸上看,一定能发现在小千走后,留在他脸上的那种强烈的新鲜的痛苦,但是现在,她只听到他毫无变化的声音:“走吧,二小姐这次回来,还有很多事要打点,记住,你没有来过这个泳池。” “是——可是,老太爷那……?” “有些事,不是你我能改变的。”阿唐难得的多说了句话给小飞听,小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他从池边的另一条路慢慢绕出去。 当真正在室内单独面对殷g,白小千突然有点腼腆,她随意在床沿坐下,抬眼望着他,他冲她一笑:“怎么了?你拉我进来就是为了这样看我?” 他的衣服还没完全干透,有些地方贴在身上,勾勒出强有力的线条轮廓,她看了一眼,又别过眼去,竟学小飞那样绯红了脸,她说话有些闷闷的,带着鼻音:“刚才在外面,真是……如果我早知道你是……我不会……” 白小千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自己都觉不好意思,直用手不停摸着自己耳后的那块皮肤。 殷g倒很觉得她这个小动作颇为可爱,便饶有兴趣地等着听她接下去的话。 可是她放弃了,她忽然站起来,站在他面前,她不是太高,也不算太矮,正好可以不费力地看到他的眼睛,他们四目相遇,她抱歉地笑起来,想到很多娇媚的解释,可是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见鬼,你居然搞得我很紧张!” 他伸出一指在她小巧的鼻端上刮了一下,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笑容僵硬在脸上,好半天才深吸了口气,又落下两点眼泪。 殷g的指弯还残存一点温润的触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动作,奇怪的是,在她面前,他居然也有点紧张。 他急于要说句什么,但一张口,冒出来的一句话还不如不说:“你关门窗做什么,怕我跑掉?” 她看着他,眼里有什么一点点漾开来:“是啊,我关起你,不让你跑掉嘛。” “展,我知道大哥走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他可有带给我的话?” “有,他说:希望你可以亲自为白老太爷主刀。” “就只这样?” “他还说,不管你做出怎样选择,他都希望你快乐。” 成百只嗡嗡低唱的阴郁鸟降落,摸索着朦胧花的嫩颈,她根本不在乎让他看到她的感情的变化,她抚摸着自己胸骨上的一块刺痛,那也是她的心房的地方,秀发垂下,遮住了她半边面孔:“快乐?自从我大哥走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很久没品味过快乐的滋味了。大哥,你真的好残忍……” “你错了,小千,你离家这些年,是我所见过的你大哥最不快乐的日子,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算了吧,”白小千控制住自己的颤抖,以一个漫不经心的态度将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她那完好的眼睛,黑色睫毛仍然湿润浓密,“当初是我自己选择了那条路来麻醉自己,没什么好怨的。” 她避开他的目光,向门口走去:“来吧,老头子跟苏眉该等急了。” 如果说原来殷g对白小千在白家的地位还不清楚,那么现在白老太爷见到白小千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一看到白小千走进房间,老太爷整个脸上的颜色都发生了变化,白小千只说了一句“这里人太多”,所有人就都被老太爷喝退出去,连那两名医生出来也连连摇头,直呼老先生这几声呼喝是医学界的奇迹,苏眉本无话说,此时见医生要下楼去,方奇道:“老太爷万一需要两位——” 高个子的那名医生回头笑了笑:“苏小姐大可放心,有二小姐在里面看着,没有问题,五年前,我刚进白氏医药时,二小姐已经是独挡一面的名手了,要说医学方面的天赋,她可真是像足白老先生十分,可见上天确有偏心这回事,可惜,要不是后来……” 说到这,两名医生不约而同咂咂嘴,自有佣人带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下楼去稍事休息。 苏眉一双美目中射出复杂的光芒,好像要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灼出个洞来,半响才转头看向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殷g:“你怎么头发都湿了?就算是刚洗的澡,怎么衣服又没换?” 殷g也不答话,一转身,自顾向同一楼层最西面他们的套房走去。 当着周围下人的面,苏眉气得脸色煞白,紧跟其后不放,刚一进门,就反手将两扇房门啪的甩上,刚要上前兴师问罪,殷g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突然回身,精确无误地扣住她一双手腕,把她紧紧按靠在门背上,他的声音很是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气味:“这里没有多余的眼睛,你不用再演戏了,还有,你不要以为跟我上过床,就是我的女人!” “殷g,你不要欺人太甚!怎么说,这里也是白家——你干什么?” “你说的,这里是白家,那我自然要尽一下做孙女婿的义务。” “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苏眉实在搞不清怎么自己才说了几句话,他就这么凶巴巴起来,完全和以前不同,但他这样紧扣着她的不怀好意已经很明显了,她不甘心地扭动着身子,想从他的铁腕下挣脱,但是全部白费力气。 他很快空出一只手,将他和她紧贴一处的所有障碍除清,当她听到衣料被撕裂飘散的声音,她才真的害怕起来,无助地向后缩缩身子,空开的一点少得可怜的缝隙却马上被他欺身填满。 “不要,展……展……唔!” 他把脸抵到她的耳边,以他特有的低沉老练语调下达最后的命令:“说:你是贱人!” “是……我是贱人,是……贱人……”苏眉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这究竟是因为被他的突然爆发烫得落泪,还是因为从他眼睛里传达给她的耻辱感叫她伤心,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殷g一发泄完毕,立刻抽身而出,毫不留恋,站立不稳的苏眉骤失重心,只能靠着门慢慢瘫下:“你说过不会再弄伤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她哭着扬起脸来看他,这一刻,她真的恨死他。 他慢慢理好自己的衣物,才气定神闲的蹲下,抬起一手不轻也不重地拍拍她满是泪痕仍不失美丽的脸颊:“刚才不是很好吗?你忘了,是你求我的。” 他的眼睛再次越过她,看向一个未知的方向,他脸上的那抹微笑让她不寒而栗,甚至忘记了哭泣:“要怪,就怪你是白家的人——” 131、番外之夜心万万3 余下三天两夜, 白小千一直待在老太爷房里, 反正那边一切饮食用度都是另有专人运作,直到殷g临离开白家的前一个傍晚,她才单独下楼来和他们一桌用餐。 她家常穿着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无袖衫, 葱黄绫子短裤,一色儿看旧实新, 不显奢华,只觉雅致, 手中拎着一只旧式的小小无线电, 桔子形状的,一路走,一路扭了开, 细细碎碎的乐声传出来, 那是一个无限轻俏软糯清甜的女音,苏眉幼时在国外长大, 倒还听不出味道, 殷g却一听便知是谁: 忘记他 等于忘掉了一切 等于将方和向抛掉 遗失了自己 忘记他 等于忘掉了欢喜 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同苦痛一起 从来只有他 可以令我欣赏自己 更能让我去用爱 将一切平凡事 变得美丽 忘记他 怎么忘记得起 铭心刻骨来永久记住 从此永无尽期 …… 她走到桌边时正好放到音乐的间奏部分,便将那只无线电在桌角一放,挑了离殷g最近的一张椅上坐下,修长美腿交错往桌上一架,身子微斜, 越过他,看向另一边的苏眉,点点头, 算是打了招呼:“你们吃个饭,也要这么分开老远的坐着,这是时下夫妻的新风气么?” 殷g只需稍稍一溜眼,便能顺着她微微抬起的肩胛骨,看到她那沿着脊骨的弯曲呈现的花蕾,他奇怪,她应该只比苏眉小一两岁,但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被男人采摘过的痕迹,她那双女学生式的大腿,还有她刚才抽椅坐下时无意中在他眼前展示的紧绷绷、窄窄的tun,在松身裤的包围下依然可辨其向上微翘的迷人形状。 她留给他的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视觉记忆,她那轮廓像猫一样的脸颊,柔软的四肢,还有其它的一切,都不足以证明那就是她,只有当她就在面前,才能从空气的变化中,真正感受到那一种混合了惹人发狂的优雅与一种怪异的粗野,难以琢磨的、诡诈的、灵魂分裂的、阴险的诱惑力——而漂亮,并不是什么标准。 “二小姐。”白小千一出老先生房间,阿唐自然跟过来伺候。 白小千看到阿唐出现,才懒懒放下双腿,侧身按掉无线电,问道:“今晚是谁掌厨?” 阿唐报上一个姓名,白小千眼一眨,向右侧殷g笑道:“你倒喜欢翡冷翠人那一套?” 殷g微微欠身:“威尼斯人是第一个使用叉子的民族,烹调风格复杂多元,讲究味浓香烂,原汁原味,久闻白家大厨已得其真髓,又怎可错过?” “恩,”白小千寻思一下,转头又问,“荷兰6个月大的嫩滑牛仔扒有么?” “有,雷家大少今天刚派人送来的。” “——好,加摩利菌汁,预备一份,先送到楼上。” “是,已经预备下了。”阿唐应了一声,知道此时可以开席了,才令人将头盘先上来。 白小千抿了点口香柠利桥血葩清嘴,嫌那道田螺面团牛肉清汤味重,动也没动。 主菜苏眉点了番茄香蒜烩鲈鱼,殷g是一道烧酿法国鹌鹑伴白松露忌廉汁及意大利蜜钱栗子,小千胃口不佳,只用完少少龙虾慕丝patone,,便支起一只胳膊肘子,单手托腮,旁若无人地看着殷g:“听说你今晚就启程去苏黎世?” 还未等他答话,她忽一笑:“晚上我送不了你了,不过下回你来,我一定同你一起。” 她丢下这句多少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起身离座,往楼梯方向走去,阿唐作了个手势,让另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侍应换上自己位子,跟在小千身后只隔三步的距离。 小千背后似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道:“楼上有套房的门好像坏了,老头子年纪大了,耳朵却比我还灵,说有风吹的响声,中觉睡不安稳,你派个人去看看,到底是哪间房?” 阿唐毕恭毕敬应道:“是。” 白小千突然停下脚步,身子半侧半回,目光越过刚刚收住脚步的阿唐的肩膀,看着苏眉将手中刀叉一放,一阵风似的掠过他二人身边,脚步重重的上楼而去,这才向阿唐点点头:“人家莫不是不惯白家的饮食,吃坏了肠胃?去,你去看看。” 阿唐略现犹疑,但什么也没说,依言跟了上去。 他刚走开,小千觉着左眼有些痒,便抬起右手,以小指指尖揉了揉,却不见效,正想翻开左眼眼皮弄出一粒尘埃,眼前忽然暗了一暗,她的太阳穴两侧被人温柔握住。 “就在这儿?”殷g问。 “就是这儿。”她说。 于是他更深的俯下身来,舌尖轻柔地舔过她滚动带咸味的眼球,她眨眨眼,有点激动。 “没了?” “恩,没了。”她发现自己总在重复他的话,就又加了一句,“只有瑞士农民才总爱用舌尖。” “还有榕。”他知道她也知道,但还是提醒了她一次。 “真坏……”她只说了半句话,就笑起来,擦过他的肩朝屋外跑去,陪伴她的是久久停留在她脊背上的那道炙热目光。 瑞士,basel(巴赛尔)。 这是座位于莱茵河湾和德法两国交界处的小城,被称作瑞士的florence(佛罗伦萨)。 它被莱茵河分割成两部分,右岸为kleinbasel(小巴赛尔),聚集众多花店,画室,工艺坊及用精致木台供应乳酪小食及饮品的咖啡室。 白小千走进的正是这样一间外观小小的咖啡室,她带着一副大大墨镜,丝巾包头,店内那名韩裔年轻女店主不能确认小千模样,但是她认得出小千耳珠上那对只在布拉格的vintage名店alma有售的古董珍珠耳环,便忙忙绕过侍者,亲自迎上前去,殷殷笑道:“方小姐来得真巧,今天店里新到了parmigiano reggiano(帕米基诺乳酪),是连带有突纹字样外皮的原装极品,您尝尝?” 小千闻言驻足,自她手中小盘上拈起一小块表面凹凸有如金黄半透明砂石结晶的帕米基诺乳酪硬片,放进口中,果然质感奇特,直觉是在咀嚼最酥香结实的糖和盐的合体,忽地有崇山峻岭间野树干果的沉实气味,又有热带水果的陌生的鲜甜奇美,更有来自乡下的农舍凌厉的乳香油香……说不出的细致丰富,这才取下墨镜笑了笑:“好,我要一些,送给朋友。” 她进来时,目光已经扫视过店内一圈,此刻方问:“大少在里面吗?”一面问,一面已举步向内堂走入,分明熟门熟路。 韩裔女店主急急退开一步,面上露出些窘迫神气,小千略一思索,已知何意,将自己外衣及头巾统统除下,放入她手中:“我自己进去行了,你忙你的。” 白小千的高跟鞋轻盈地敲击着地面,转入后堂小小作坊,绕过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走下一条斜长暗窄的私家走廊,最后在一面朱红门前停下,一手握住门上伸出的金色旋钮,先不进去,侧耳贴在门上听了一下。 门内果不出其料,传来女子声息,小千素知此门的隔音效果最好,如此还听得到动静,可想而知室内真正有多热闹? 她嘴角浮起一缕微笑,抬手将一头秀发拨拨松,旋开门走进去,门内光线并不刺眼,但相对于外面走廊的暗淡,还是让她的双邮账趿艘幌隆 室内空间不大,因只放置了一张墨绿大床的缘故,显得空旷,交缠的二人正在紧要关头,从面朝门口的那名红褐发色的美人的角度,虽完全能够看见小千进来,却无暇顾及,小千静静的站在略远一点的地方,着迷的看着她的模样—。 随着男子喉间低低滚出的一声,美人终于熬忍不住,她的口音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是那个“雷”的发音很清楚。 小千的目光慢慢移到那男子的背上,那是她非常熟悉的线条与肌肉,她很清楚那里面蕴含着多么惊人的力量,一旦爆发又是多么可怕,他没有回头,但她可以轻易地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瑞士籍,法国、越南的混血儿,出奇英俊的脸庞,柔软的黑发,经常抑郁充血的眼睛,那也正是她爱他的地方。 除方利榕外,他——雷家大少,是第一个能成功吸引她目光的男人,但这次,她看的是他的背影,他的动作,她的思想却远远飘到另一个男人的身上:殷g看起来会不会比他更好? 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是荒唐的,但她驱不走它,它就像一只会认路的野兽的黑影,一直要找到她这儿来,但她并不觉得恐怖,反而感受到一种刺激,因为在现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再想下去是很容易兴奋起来的。 声音停止了,床那边的人突然一起安静下来,雷大少是先恢复平静的那个,他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转过身,同身侧的美人一起把眼睛转向目睹了他们最精彩的过程的白小千。 小千解开自己脚上高跟鞋,随意踢开,轻而无声地向他们走去,她以一个迅速的姿势爬进床垫,很快陷入那一片熟悉的包围。 她眼中那股冷漠、我行我素的神情吓到了那名红褐发色的美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跪坐在雷大少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彼此交换了一个深深的吻。 “千,你怎么了?”雷大少很敏锐的感受到白小千身上的某种不同,他可不认为这仅仅是由于她看到了他跟别的女人,事实上这种事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她总是那么看似漫不经心地闯入属于他的领地,他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她最关心的只是她自己。 但是他并不打算抗拒,他是如此喜欢吻她张开的唇角和火烫的耳垂,他把手放在它想去的位置上时,最初的一瞬间,她有点紧张,好像怕他在刚刚那场狂欢过后会无礼,可她的头只是微微歪斜,躲开他的脸颊,吸一口气,一种梦幻般的表情,半是愉快,半是痛苦,出现在她的脸上,本来,每次她的这种表情,都是能让他为之疯狂的,但这次格外有克制力的人换成了他。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紧紧抓了一下,又松塌下去。 她很明白怎样配合他的节奏,可是她的思绪有一点点混乱,当他急不可耐时,她试图夺手阻止他:“不要撕——” 他想起她曾经跟他说过中国古代以色侍人的女子有个趣致的别称:货腰。她们出售的就是那一条纤细过人的柳腰。而现在他手中握着的,可就是这样一条足以价值千金的可以货腰的腰? 她头一偏,莫名笑了笑:“你以为你能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雷大少在她的耳边道:“你介不介意我省一些步骤?” 白小千刚一开口,雷大少就向她的嘴吻过怼 他的眼不忘欣赏着她的反应,有r候又望着她的脸,与她四目交投。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白小千忘记了她的处境她的愤怒,嘟囔着:“我不想……” “什么?”雷大少一开始没听清,但是他很快从她的手的动作明白了。 他握住她的手,就像他们曾经感情最好的时候一样:“你不想?” “不想。” “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 “可是——我想——”他埋下头,弄得她很痒。 于是白小千用手把他的头勾上恚怯纸游橇恕 雷大少得意地看着白小千,她乘机一翻身把他压住,她的呼吸热热地喷在他耳边:“今天不行。告诉你一件事,我遇见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了……” (一人一次,番外之夜心万万篇完~下一篇:番外之红色月亮~有四和十三的剧情。。。慎入。。。) 132、番外之红色月亮1 “我会上战场。我不怕死, 也不怕疼。”白小千返身将剑放入箱中。 “那你怕什么?”胤g盯着她的动作, 他承认,作为一个女性而言,她拿剑的手算得上极稳。 白小千缓缓扬首。 胤g分明感受到她的呼吸有那么一瞬停滞。 “笼子, ”她静静道,“我怕四面高墙将我困住, 等待,漫无边际, 一直到老得快死才学会接受这种命运。” 她忽然说不下去, 抬眼看着胤g,欲说还休的,没有什么身体动作, 光是站在那里。 只觉有限温存。 无限辛酸。 胤g迷惑了一下。 他觉得眼前这女子很熟稔。 却又很陌生。 他竟在这一刹间叫不出她的名字。 进城时, 曾有一幅洛汗的旗自墙头被风吹落,飘荡下坠在他的坐马之侧。 就在那一阵徐来晚风里, 夕阳斜晖一亮而黯。 他无意间举首一望, 看到一身白色长裙的她,凛然不可侵的,像冬天的清泉。 再看到她,是在大殿之上。 甘道夫正为希尔顿王驱逐附身的邪恶巫师萨鲁曼,不明内情的她自后殿仓惶奔出, 要凭一己之力冲上前保护国王。 是他将她一把拖住。 她的身形娇小,动作却有极大爆发力,他险些拉不住她。 等一下。 他在她耳边沉声低语。 她回首望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很亮。 如剑出鞘。 只一眼, 他便看出她是一个不简单的王女。 她也看出他的强大。 动手。 或听他的话。 她选择了后者。 本能的,他们都不想成为彼此的敌人。 国王终于被成功解救,为王储举行的葬礼上,重新梳妆过的她唱了一首挽歌。 虽然远比不上精灵王子云祥的歌喉那么动听,却让所有人清晰感受到了那份悲愤,悲恨,悲恸,悲憾。 一曲能教肠寸结。 音律,在她亦变成一柄利刃,能直抵人心最柔软的深处。 他和她直接的对话很少,要不是碰巧看到她在挥剑,一向内敛的他本不会问她那个问题。 事实上,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他知她是骄傲的,他还不想冒犯她。 但她又让他意外了。 她的回答直接、坦率、有一种残忍的魅惑。她实在不像一个人类的女子。 她像极了某个人。 他想起阿尔温。 ——不,阿尔温,他的爱人,那个拥有倾世之貌,沉静出尘的精灵公主,她清澈如水的慧眸,早已将他看透。 铭骨。 伤魂。 她会为了他们的爱而烦恼,但她的身上并没有白小千的那种不确定性。 他总觉得白小千有点危险,她的骨子里有股狠意,他以为那是彪骑国战士的特质。 事实上,他忘了,那股子狠意,正是他自己的身上也有的。 “你是洛汗国的王女,彪骑战士,你的命运,不会如此。” 胤g微微欠身行了个礼,随即转身退出。 他决定不要跟她单独相处太久。 他了解到了她的一些,她对他,又看出多少?知道多少? 朔风初静。 他一路走出门去。 带走了自己的脚步,和她投注在他背后的目光。 城外的山坡。 远离灯火与嘈杂人声。 黑暗。 沉下来。 胤g伸手握住颈前项坠。 佛都与山姆此刻应已到达魔铎,当一切天翻地覆,余下他能保护的,能拥有的,会是什么? 国家? 爱人? 或是…… “你来晚了。” 一个人影自夜色中步出,他的出现,如月明丽,足以破春之冷落、秋之寂寥。 胤g精神一震,笑道:“云祥。” 云祥走到他身前站定,俊脸微侧,薄唇一翘:“瞧啊,我们的国王有烦心的事了。是在想念你的公主?还是,不期然得到了另一份纯洁神圣的爱情,无法处置?” 胤g作了一个手势,一种他和精灵才懂的语言,精灵暴出一阵大笑。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云祥乐不可支,“这么多年,你的幽默简直一点进步没有呢。” 胤g眨眨眼,做出一种怪相。 云祥笑到咳嗽,仍断断续续把话说完:“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好笑。” 胤g拍拍他的肩膀,俩人对视了一下。 云祥正色道:“你要小心,我感觉到那个王女对你有企图。” “企图?”胤g回望山城,脸上掠过一层忧色,“或者,她只是想保护她的臣民。” “她想诱惑你。”云祥甩甩头,就势将自己一抛,仰躺在草地上。 天上的云不知何时散开,月若银盘,独照着云祥大而清澈的双眼——像旖旎却始终平静的深潭。 胤g苦笑,跟着他坐下,还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个小叶子王子的脾气? 方圆千里的一切风吹草动,纵使瞒得了别人,却又怎么瞒得过一个几千岁的精灵? “你说话呀。” “你怎么不说话?” “喂!” “胤g!” 云祥叫了几次,看胤g都没反应,只顾坐在那低头沉思,不禁恼怒,抬起修长左腿往胤g肩上一翘,抖了抖,叫道:“你傻坐在那干吗?” 胤g闷哼一声,反手握住云祥的纤细脚踝,竟不放开。 云祥咧齿一笑,牙齿像编贝般的齐整白:“嘿。” 可惜胤g是背他而坐,并没看到精灵这个如此可爱的笑容。 风起。 风落。 云聚。 云散。 当月亮第三次露出它的脸庞。 云祥仍是咧齿,不过却是龇牙咧嘴,早已没了方才的劲头,只听他细声细气道:“啊哟,我的脚酸死了,小a你不动、不说话都没问题,拜托你让我把脚放下来?” 胤g仍没回头,却是依言放手。 半响。 云祥柔声道:“不行了,我的脚麻了,放不下来,你让开一下,让我翻个身呵。” 胤g暮然回首,额上滚下豆大汗珠。 一滴。 又是一滴。 云祥瞪大双眼,戳指道:“你,你……” 却被胤g将他悬在半空的左腿一推。 “啊呀。” 云祥低叫一声,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往右侧一翻,整个脸有一大半贴在雨后尚未干透的草地上。 胤g别过头,尽量不要看他这个虽然可笑却极之诱人的姿势。 他的话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随便把脚翘到我身上~” 云祥没有发出声音。 胤g想想不解气,又道:“现在到底是谁诱惑谁?你忘了我答应你父王的事?” 云祥仍是没有声音。 胤g定定神,扭头一看,云祥俯在地上,肩头正在不停抽动。他不由暗呼不好,今晚一定是被白小千弄昏了头,才会失去控制,平日他可是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云祥说来着。 他弯下身,想将云祥扶起,手才搭上他的肩头。 忽的眼前一黑,却是云祥以极快的速度反身将他压住。 精灵垂首看着他,有几缕金发披落下来,直接拂在胤g的脸上。 月光下,云祥的一张脸晶莹皎洁,虽然沾到些草根泥痕,却丝毫未损他的美貌,看上去另有一番趣致。 胤g这次没有避开云祥的凝视,他望着他,想起他几乎忘了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精灵。 “你答应我父王什么?”云祥的声音带有轻微喘息,毕竟对付胤g这种人类,他不是每次都能得手的。 “我答应他,我要保护你, 爱护你。”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 “还有呢?” “没了。” “说慌的人类。” “不,不行。” “别动。我只要一个吻。” “不。” “一个不同的吻。 “不可以。” “你拒绝我,我会哭哦。” “不。” “恩。” “……” “胤g。” “什么?”胤g侧头看着躺在他身边草地上的云祥。 云祥的双眸闪烁晶莹,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他的灵魂。 “答应我,你不会爱上那个人类的王女。” 胤g怔了怔,低声说:“我们向甘道夫保证过,要竭尽所能保护洛汗国,当然也包括她。” 云祥一手撑地,抬起半身注视胤g面孔:“你的意思是,如果她存心,你很难抗拒她?” 胤g又一次苦笑:“你知道,像她那样的女人,根本不容抗拒。” “可是,”他继续道,“那不是钟情,我很清楚真正的爱是什么。” “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云祥替他接上话。 二人相视而笑,他们都知道,谁也取代不了他在他、或他在他心中的位置。 云祥躺回远处,望着遥远的星空,一丝笑像一束光在他的双唇上跳跃,而他很小心,没有让胤g看见这个。 前往圣盔谷的道路非常难走,主要是这次避难带了太多老幼妇孺,他们的身体、精神状态都非常让人担忧。 长蛇般的队伍走了两天多,终于走出最崎岖的山道,进入一个平谷,只要再过两个山头,就可到达目的地。这一路上一直未遭遇奥克斯的埋伏,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气,刚出发时那种凝重的气氛已逐渐淡去。虽然休息的机会仍是很少,但没有任务在身的城民开始有了小声说话、彼此打趣的响动。 矮人金灵最怕长途跋涉,云祥在前方开路,他可不想跟去。可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白小千,爬上了她那匹深棕色小母马,当然,还需白小千替他拉住缰绳,牵着马走,不然天生短腿的金灵早被那匹倔强的小马踢下无数次了。 “王女,你知道吧,矮人中也是有女人的。”不用走路的金灵心情大好,跟白小千说起了侏儒国的种种趣事。 白小千听得津津有味:“是吗?” “怎么不是?不过她们的外貌看上去和男人差不多,嗯……” 金灵正在想着怎么形容侏儒国的美人,白小千悄悄回头,看了看身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胤g。 胤g会意,举手在自己下颌处比了比,低声道:“她们,还会有胡子。” 白小千转头看看金灵,特别是他那把大胡子,一个有趣的想法忽然钻进她的脑海,甚至没听清金灵正在说的话。 只勉强听到最后一句——“……没错,就是这样!那些不懂的人类和精灵还以为我们矮人都是从地里‘啪’''~蹦出来的呢!” 他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响,周围的人,包括国王、亲卫、胤g纷纷听到,大笑起来。 白小千一时掌不住,亦笑到前仰后合。 金灵本人倒是坐在马上左顾右盼,颇为得意。 要知道,自从他离开了侏儒国,还是头一次同时受到这么多人的注目,更何况成功讨到了身边这个美丽王女的欢心。 于是他挺了挺腰,还想发表更多“趣言”。 不料由于笑得太过厉害,白小千的手松开了缰绳,他跨下的马儿可不卖他面子,径直往前冲去。 金灵嗬嗬大叫,身子跟着马儿的跑动左摇右晃不几步,突然一个倒栽葱,带着他的斧子摔倒地上。 人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金灵一骨碌爬起身,虽还分不清东西南北,已举手笑道:“我是故意摔下来的,哈哈,我是故意的。” 无论如何,他还是个在任何场合下都要捍卫自己尊严的侏儒国王储呢。 一旁白小千早跑上前笑着替金灵拍去身上野草尘埃,此刻的她,笑得天真无邪。秀丽的脸容如一朵沉睡的莲花展开花瓣。 希尔顿王只看得心中一暖,小时的白小千,面孔就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他几乎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看过她这种笑容了。 胤g一牵马缰,让马走得慢些,因眼前所见景象绝对是他一生所见最美之一幕。 她在与侏儒说话,可是他知道,她的眉梢眼角,尽在他的身上,每个表情,每个姿势,都为他而做,他虽在远处,一丝一毫都感觉得到,完全不能自持。 完全像命运安排好的那样。 她慢慢转首看向他。 四目相遇。 她的笑容x那间凝住,有点诡秘,有点凄惶,还有点—— 期盼。 晚霞艳丽绚烂,漫天涂抹,暮鸟翱翔,青山沉沉…… 洛汗国的大队在一片密林中驻下,只待明日凌晨出发,午时应可到达圣盔谷的碉堡。 胤g独自坐在一棵树下。 他很清楚奥克斯们的脚程,——再加上萨鲁曼,那个邪恶巫师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到达圣盔谷? 他不敢相信。 另一个人也不信。 现在,她正朝着他走过来了。 “你该吃点东西。”白小千在他身边坐下,顺便将手中一锅肉汤递给他。 胤g接过,低头一看,他很庆幸云祥不在身边,这锅肉汤里飘浮的肉块,如果那算是肉的话,看起来很像是从某个奥克斯身上掉下来的。 抱着汤不可貌相的想法,他尝了一口。 白小千看着他,神态十分宁静,几乎带着深情,他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好在她很快移开了目光。 他乘机将一锅汤全倒在身后草丛里,抹了抹嘴,正在考虑要不要打个饱嗝,忽听白小千说道:“那一次,你不该阻止希尔顿王杀死三寸舌。” 胤g轻叹:“我只是不想看到再有人流血。” 白小千微微摇头:“放走他,会有更多人流血。他了解洛汗国太多,这次我们这么辛苦,要绕路前往圣盔谷,也是为了防他的缘故。” 胤g抬眼看她,想说她是低估萨鲁曼的能力了,有没有三寸舌,对白巫师来说其实都是一样,但她的脸上有某种东西阻止了他的话。 133、番外之红色月亮2 白小千笑了一笑, 笑的时候, 嘴角先朝下弯一弯,然后才往上扬,但那笑声里并无多少笑意, 然后她举起手指:“你看见这个月亮没有?照了世人亿万年,照尽人间事, 却尚能维持晶莹皎洁,多么难得。”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渴望的神情:“我需要你的帮忙, 胤g,只有你能帮我。” “我会,王女, 只要我力所能及。”胤g以他那特有的魅力和老练说道。 “一个孩子, ”白小千的语速很快,好像生怕被他打断, “我要你, 给我一个孩子。” “你不用紧张,胤g。我不是要你的爱。” “那又为什么,白小千?” “为什么?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第一次见到我,你就应该了解的。” “在中土世界所有继承国王血脉的人类中,我的秉质是最纯粹的, 仅次于你而已。我的孩子将成为洛汗国的新国王,而你,是这个孩子的父亲的最佳人选。” “你不要这样, 我知你要说什么。这不是背叛。我明白你,就像你明白我一样。林中精灵终将回返西方净土,热衷于挖矿探宝的矮人成不了气候,最后统治中土世界的一定是人类,只有我们,会在痛苦的余烬中,带着创伤,蹒跚地站起来,勉为其难地生活下去。这是你的血、我的血,交由我们的使命。诞育最优秀的后代,是王族的责任,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今日你若拒绝我,你一定会后悔。” ——“所以,你不会有机会拒绝我。” 白小千站起,意味深长的看了胤g一眼,一转身,裙据扬开,自向密林深处走去。 胤g呆坐在原地未动。 他看着她的背影。 暮晚里。 只见那温柔一截秀颈。 纤腰盈握。 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韵。 她的衣袂像水波一般流动。 一动一风姿。 千动千风姿。 最糟糕的是,他开始觉得很热。 那锅肉汤。 该死的。 他忘了洛汗国的女人都是配药的高手。 白小千轻笑一声,抬足踏进身前这道清流。 一轮半圆不缺的明月,挂在崖侧峰腰,随着云雾升沉,明灭不定。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因风碎响,与这涧底流泉汇成音籁。 她在水中更显珠润,打湿的秀发散贴在颈后,滴水划出令人目眩的零乱线条。 她晓得自己有多美。 但更令她得意的是她配的药。 那种草,是一项奇迹,就算是胤g,也决计抵抗不了它的药力。 份量。 火候。 一切都计算的刚刚好。 今晚,就是洛汗有史以来最强的国王投生之时。 “这样还不够。” 一个懒散而又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就算烧成灰,她也认得这把声音。 她缓缓回身。 望定那个金发精灵。 他正交臂靠在一棵树上,隔着这么些距离,她仍看得清他那长而弯翘的睫毛。 “我的亲兵呢?”她问。 “他们很好,在睡觉。”云祥挥挥手,咧嘴一笑,像个淘气而高兴的孩子。 白小千暗暗懊恼,那个没用的侍卫长,叫他在前线借事拖住云祥,也不知是怎么办的,当真是笨伯一个。 而现在,她只能希望胤g身上的药效发挥得慢一些。 不管怎么说,她可不想当着云祥的面那个。 她深吸口气,自水中站起,就这么向岸边,也是向云祥走去。 云祥显然没料到这个,但他的眼神依然很坚定。 白小千觉得快要被他看到凝固了。 她在岸边站定,双足仍埋在水中。 水波微漾。 她忽然发现自己有点无法把持。 是了,为了试味,她曾将下药的肉汤蘸了一滴在舌上,那会有催qing的作用,也会让她看起来更美,但如果面对的是云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她上身略倾,作势欲拾起地上的衣物。 忽的又一抬眸,盈盈一笑:“你来了?” 她的眼望着云祥身后,云祥自然而然回首一看。 白小千乘势素手一扬,将白纱也似的外裙披在身上,打了个结,回手一摸,不知从哪抽出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右足一点,整个人似飞鸟一般跃起,尖刃直指云祥背后要害。 锐。 急。 云祥到底久经大战,早听得破空之声,先将身子一挫。退! 叮。 白小千手中匕首正撞上他背后箭囊,只觉掌心剧痛。 不得已,脚下一错,跟着后退一步。 云祥这才转过身来,眼珠溜溜一转,吐舌笑道:“如果你的手里是把剑,我可避不过啦。不过你的剑术倒真不错,谁教你的?希尔顿吗?” “恩,不对,不会是他,他太老了。要么是希尤德?或者是你那个瞧不起矮人的伊欧墨哥哥?”云祥的声音。有点低,有点重,但是很轻快的。他的笑,实在有点轻蔑。 白小千却不动容。 她垂头,自顾细细整理衣襟,并且试着将露出的玉腿多遮住些,但这是件很艰难的任务,于是她选择放弃。 “一个也不对。”她扬起脸,面孔上忽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诡秘到极点的笑意,目波却一如温柔的星光。 ——温柔的星光。寂寞的闪亮。 “云祥,——我比他们三个加起来都厉害!” 她的手腕一抖。 锋光如电。 孤傲。 清丽。 一股诡异戾气铺天盖地而来。 云祥的眼睛眨也不眨,迅速踏前一步。 反手一抹。一抡。 双刀出鞘。 弯如眉月,亮如水镜。 掠起两道青光。 青光将要交汇,映出白小千苍白面孔,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 云祥一凛。 该一刹那,他突然以精灵的超常直觉窥到白小千的内心。 这半人半兽般女子,执迷不悟。 没有什么可怕,可怕是什么样的仇恨叫她受伤。 似乎有许许多多难言之隐。 明媚的表面底下不知收藏着怎么样的黑暗危机。 他想起胤g的那句话。 “——她根本不容抗拒。” 是的。 此刻他终于明白。 他的心软下来。 他亦无法伤害她。 不能。 胤g愕然扬首,看向前方。 青光乍逝。 那是云祥的刀! 他轻易不用的双刀。 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白小千刚才就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难道,是奥克斯的埋伏?! 胤g不敢再想下去。 他强忍身上的火热,猛然抽出腰间佩剑。直奔声响发出之处。 云祥定定看着眼前的白小千,犹疑着,像一个多心的女孩子。 他站得离她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他动都不敢动,也不能动。 白小千的匕首哐当坠地。 “该死的精灵,”她皱眉,声音低得像呢喃,“你对我作了什么?” 云祥的眼神很无辜:“你知道,我是个木精灵,你所服的药草对我会有感应,它们爱我。” 白小千仰起精致的面孔,云祥清楚看到她的双颊掠过一层红晕,她的大眼已经蒙上轻雾,像要渗出水来。 “走开!” 白小千将精灵奋力一推,转身欲退,身上罩裙却被他的护甲勾住。 云祥脚下恰恰一慌,结果两人齐齐滚倒在地。 当一切安定下来,白小千发现自己伏在云祥的身上,她的手,紧贴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很快。但她相信自己的心跳得更快。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个精灵。 来自幽黑密林的精灵王子。所有人都说他是最美的。 他的一张脸,带一种郁气的美,眉毛浓浓的,鼻子极挺,嘴唇很薄。有一种探不到底的骄傲,被他那种畏羞的神情遮掩着,因为又带着无限的孩子气,很容易被人原谅的。 如果…… 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她知道。 那根最重要的弦断了。 134、番外之红色月亮3 胤g的手在发抖。 有生以来, 他还是首次无法握稳手中的剑。 他希望他看到的是一个梦, 但时晦时明的月光,潺潺的流水声,夜间的空气独有的清冽,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这不是个梦。 那么, 如果这是真的,他要质问造物主, 他们以为他是什么? 他是一个人类。 国王的血脉又如何。 即使再活上一百年, 他也无法抵御眼前的诱惑! 碧水溶溶的清涧之中,只见云祥低首而立。 从耳边编织起的两条细细辫子已被放下,华丽的金色秀发柔软地披下他的双肩。 他什么也没穿。 水下, 绿波微起荡漾。 与水面齐平处, 一只白玉似的手正自下而上,顺着他的身体, 缓缓盘爬。 那只手, 若俯若仰,若来若往。 而水下的人儿似知胤g所想,忽然哗的一声,带着水(还是汗?)幽幽站起。 那个背影,白得晶莹, 线条像一个流利的v字,悦目到极点。分明是一个娇到极点,俏到极处的女子。 她整个人腻在云祥的身上, 舒展间腰肢欲折不折,绵绵自如,就像风吹过枝头花儿经霜轻颤,但却摇而不落。 就在这痴缠时刻,云祥抬眼。向胤g看来。 那眼色很美。 他一笑,仍是笑到翩翩俗世变红尘。 梦如人生梦如梦…… 胤g只觉得该霎那天地间失却音响,一切停顿。 白小千屈肘。 平抬。 抚上云祥发鬓。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一次心碎,一场早雪:“他来了。” “戏,我已帮你做足十分。我不欠你。你答应我的事,也莫忘了?”她始终不肯回头,说完话,身子一滑,潜入水中,径自去了。 ——将这美丽精灵留给未来人皇。 胤g不是动不了身,但是嘴巴老像张不开来,喉头发紧。 他看着云祥涉水走来,水深渐渐只到他的脚背。 他想闭上眼睛。 可他做不到。 他的目光像有了意志,搜索云祥的每一寸肌肤。 梦中的景象化作活生生的现实,比他想象得更美。 是谁说的?宁愿面对一百个奥克斯,也比看到一个无瑕的精灵要来得好。 在这乱世。杀戮是男人追求胜利的必须。 而爱上精灵是一个人类所能犯的最大的罪。 先是阿尔温。 再是云祥。 不,他已经忘记,第一次知道自己爱云祥,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奇怪。自己背负的,到底是怎样的命运? 也许所有的内疚都会在时间无边无涯荒原里渐渐埋没,但不是今天明天后天。 而今晚。 无论是他。 还是他。 都已无路可退。 云祥的手熟练地替胤g除去佩剑,甲胄,上衣…… 胤g的眼睛紧跟着云祥,但他自己始终站着不动。 直到云祥跪伏下,将精灵那如花瓣般柔美的唇印在他裤子的布料上。 只是一个简单的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胤g却大大哆嗦起来。 他几近cu bao的拉起云祥,扳起他的脸,狠狠吻下去。 ——这种滋味。 世上还有比这更香甜,更华美的吗? 胤g开始迫不及待,这要等他尝到云祥的全部后才能给出答案。 火,从胤g的身上蔓延到云祥,又从他那反扑回来。 汹汹。 涌涌。 烧痛了他们。 分不出彼此。仿佛—— 他就是他。 他便是他。 他是他的。 他的是他。 云祥转过头来凝视他,眼神明澄得像个幼儿。 他们乱的发。 金的。黑的。统统散落交织在一起。 云祥抬起一手揽住胤g的颈项,用精灵语喃喃说道:“来。” 胤g感到云祥的身子猛然向后弹了一下,他的手无力地落下他的后颈,又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他做错了吗? 他是错了,他的确错了,但如果错可以带来这种绝望的快乐,他情愿。 多年之后,当只有两百多年寿命的人皇胤g死去。 云祥决定带着金灵同返西方净土。 而出发的前一夜,他是独自在洛汗国境内。 ——那个通往令他们一战成名的圣盔谷的深林里度过。 树木。流水。青黑的土壤。皎洁的月光。 一切如昨。 而那些消逝的岁月,仿佛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 看得到,抓不着。 他一直怀念着过去的一切。 如果他能砸破那块玻璃,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 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那个袅袅而来,秀发与素裳齐飞的洛汗国王女白小千已经离开将近五十年。 当日,她就是在这与他做了一个交易。 他得到了胤g。 她则将洛汗国带上了一条命运之路。 这个交易,改变了他们三个的余生,波及人界,精灵界,侏儒界,魔界……或许,还将改变以后的数个世代。 云祥知道,胤g的死已使他生命的某一部分枯萎败谢,但那一晚的记忆在他心中就算历经几世仍会明晰不移。 他们后来相爱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能超越那晚。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胤g流泪,每一滴清泪里都有他的影子。 他们心中对彼此的爱念从未有过些微减退。 说不后悔,仍有踌躇,不是为自身不值,而是深疚误了对方,这样相爱,难道不足够弥补一切? 他抬起头,月辉轻柔地覆在他的身上。时光流转,他似乎又听到那个清甜女音。 ——“你看见这个月亮没有?照了世人亿万年,照尽人间事,却尚能维持晶莹皎洁,多么难得。” 白小千在下游上岸,熟门熟路自一块大石下取出一个软软包裹。 打开。 里面是一套干燥洁净的便服。 她将衣物抖开穿上,结束停当。 忽扭头向身后笑道:“我的身体还美吗?比起我的母亲来如何,王上?” 希尔顿王缓缓走出暗处,瘦削憔悴的他在白小千身前沉默站定。 白小千撇撇嘴,往上游做个手势:“放心,精灵正忙,听不到我们说话。” 然而,她说完了这句话,脸上神情就完全变了。 如雨入湖。如枝在林。 全然失去了自声。 她僵立着,像一尊石像凝视着虚空。 月光仍旧是温和的,夜的宁静也没有被打破。 而在这庄严的沉默之中,这两个洛汗国的至尊王族分明看到人心被撕裂而不再复原。 希尔顿抬起手,想抚摸白小千的眼睛。 白小千迅速转身,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颊阴凉。 她羡慕那个精灵和胤g。 她嫉妒得快发疯。可是命运把它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丧失了权利。 胤g和云祥的身体略略分开,同时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 云祥柔和的胳膊仍圈在胤g腰间。 胤g注视着爱人被泪水沾湿、像花瓣般柔软的唇。 他到现在都不大肯定,这样骄傲的一份美丽,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他好想再确定一下。 于是他拉着云祥走入清凉水中,细细替他洗去身上的汗,还有……他们留给彼此的爱痕。 他粗糙的掌心抚上精灵的尖耳朵时,精灵突然颤动了一下。 “胤g……” “不,别说话。” “可是,我听到……” “嘘。” 无数的吻落到云祥的眉毛。眼睛。鼻梁。下巴。咽喉。 往下。 再往下。 这些吻,一度被笑阻挡的吻,最终在泪中完成。 白小千垂着头,看着流水,低声道:“一直以为时间可以医治一切创伤,对我来说,岁月却更加突出伤痕。” “我终身寻找快乐,遍寻不获,我知道世上确有这回事,因为我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与快乐擦身而过……” 她的声音里混杂了悲哀、无奈、失望,但这次希尔顿听不到任何恨意。 希尔顿巍巍张开双臂,想拥抱白小千,可他也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无力。他只好缓缓放下双臂,一张老脸上热泪纵横:“白小千,……我的孩子。我……” 是的,他是洛汗国有史以来最英勇的国王,从年轻时代起他就是首屈一指的彪骑战士,哪怕面对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也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希尔顿这一生,只犯过一个错误。 但就是这个错,几乎毁去了他身边所有的亲人。也毁了他自己。 曾经的深爱和无言的憎恨。刻骨铭心的爱恨纠缠,在生命的尽头,可会归为一片平静?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对他而言,一切早都成了奢望,曾经想象过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开始永远的失去。 135、番外之红色月亮4 这时朗月疏星, 犹自隐现云际, 东方已现了鱼肚色。 一会日出天明,四围山色苍翠如染,远处高山尖上的积雪, 与朝霞相映,变成浓紫, 寂寂深山,自静荡中醒来。 洛汗的大队, 踏上了往圣盔谷的最后一段路程。 白小千和胤g牵着各自的马, 在队伍中间并步而行,不快,也不慢。 经过了昨晚, 他们都有些话想跟对方说。但谁也不先开口。只是这么走着, 嗅到彼此发间仍夹杂着的,同样淡淡的、柔和的河流的气味。 有些恍惚, 但并不空洞。 白小千的目光落在胤g颈前的项链上, 她微笑起来。昨晚,他就是戴着这个和精灵相爱? “送你这条项链的女人,”她问,“现在在哪?” 胤g倏地垂下目光,像是在…… “大人?”白小千追问着。 “她, 就要和她的族人回到西方去了。”胤g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白小千却听出另外一些东西。 那么,她想,送他项链的又是个精灵了, 只怕还不是一般的身份。——会是个公主吗?一定是个很爱他的精灵公主,从那项链的坠子上就能看出。那种质地、手工,不知要多好的侏儒族和精灵族的工匠协力才能做出,而那式样隐蕴古意,可能还是上个世代的作品。 这样想着,她几乎有点生气了。她恨自己的孤独。 队伍前方突然骚乱起来,仓皇,嘈杂,仿佛大事临头。 白小千感觉到身边侍卫的紧张。 而胤g已经迅速找到动荡源头,他像只猎豹一样冲上前面小山丘。他知道,云祥就在那儿。 “是斥侯(狼兵)!”云祥用利箭干净利落地割断一个奥克斯的喉管,回身朝胤g大叫。血腥的刺激让他的嗓音有些发哑,但不失镇定。 胤g很快的向地上扫了一眼。 他的血液像一下被抽空。 两个洛汗国的前锋的尸体边躺着另一个庞然大物,——那是魔兵的坐骑:野狼! 他立刻转头奔下山,一手挥舞,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清他喊的是什么,但大家都知出事,且情况紧急。 训练有素的彪骑战士纷纷上马整装。有人将胤g的马给他牵过去。 妇人和孩子开始哭泣,老人发出哀叹,脚下乱成一团。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势遇到敌人的伏击,真是太不幸。至于先前那声野狼的临死嚎叫,更是将他们陷入了深深恐惧。 而这种恐惧是要令人疯狂的。 白小千深深吸气,拉住缰绳的手一紧,转身欲上马。 一个骑士斜刺里冲过来,是希尔顿王。 “不行,白小千!”他想要阻止她。 白小千扬头瞪视他:“我要上战场!敌人已经很近了!” 希尔顿很清楚她的实力,但她是个女人,就算他死,也不能再让她冒险。 于是他挥起手中长剑,将白小千身后人群一圈,急急道:“你得把他们安全带到圣盔谷!你必须这么做。” 他的声音忽然软下来:“为了我,白小千。就当为了我。” 白小千的心像给人鞭打了一下似的抽痛,她的手慢慢松下来。 身为王族,必须先考虑国民的安全。她能保护自己,也能杀死很多的奥克斯,但无辜的平民势  将惨遭屠戮。她根本就没得选择。 希尔顿王知道什么最能打动她,这次他成功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相信白小千会完成他的托付,接下来他要带领所有洛汗国的骑士与狼兵大战。凭着多年经验,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浴血苦战。 “快,这边!排成列,别慌,别乱走!” 白小千将平民们聚到一起,准备带着他们从一条岔道去往圣盔谷。如果速度够快,她希望,可以叫到圣盔谷的驻军来增援。 这些年来,她很少看到希尔顿王这么紧张,这儿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而胤g…… 胤g! ——他在哪? 她还有话要跟他说! 白小千几乎是慌乱的回过头来,在人群中搜寻胤g的身影。 不,那个是金灵,他正骑在一匹马上乱转。 她的眼睛开始模糊。 马。 胤g骑的应是希优德的马! ……看到了!那个黑发黑眼的男人。 他已上了马,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几乎是同时间也向她看来。 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时间。 她凝视着他。 他的动作是黑色的淤流,他的眼睛像黑色的花徐徐打开。这个男人,是根本不知道恐惧的。 白小千的嘴唇干燥的粘在一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什么都来不及说了。 她看着他掉过头去,快马加鞭,冲向前线。那里,有他的爱人,他的同伴,他的战友,他们将一起接受血的洗礼。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未举起就已经放下的手在空气中凝固成孤独的姿势。 战役结束得很快。 白小千刚把平民们在圣盔谷安顿下来,还没来得及去找守城将军,就听到碉堡外传来马嘶声。 洛汗国的彪骑战士们回来了。 只是,听这声音,回来的人很少? 她迎出城门,正看到希尔顿王疲惫下马。 他看看她,眼里是一种平板的疲乏。 “我们的人民安全了,我们的战士……”他摇摇头,向台阶上走去。他急需叫人清点一下士兵人数,还有伤员。 白小千觉得自己的身子有点飘,她看着金灵穿过人群向她走来。金灵的身上已经血污得不像话。 他的大胡子微微颤动着。 她要聚起全身的气力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王女,胤g,他坠崖……” 白小千霍然回首,她的眼神与希尔顿王相触。 国王残酷地直视着她,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情已经发生。目下要紧的只有活着的人。 她发觉自己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黑影子涌上来。自从那场悲剧以来,她还从未有过现下这种痛苦的感觉。像一下子深深落水的无力。 “王女,王女?”金灵担心地看着她。 她陡然一惊。 这是不可能的。最艰难的时候她也熬下来了,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胤g是她生平所见最可能成为人皇之人,她都还活着,他就这么死了? 她不允。 她不允! 活,要见人。 她的眼睛一扫,并未看到那匹熟悉的马,先是属于希优德,后来被胤g收伏的马。 这样也好,她想,它会带着胤g回来的。当日希优德就是由它带回来。这一次,它不至再带回一个死者吧? 然后她的目光被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是云祥。他独自立在城墙上,像暗蓝色的天幕一样旷渺、柔美,又岩石般坚硬、冷峻。 白小千缓步走到他的身后,他垂下的手里露出一条短的,摇晃着的白色链子。 她知道那是什么。就在数个时辰前,她刚刚看过。 “他会回来的,”云祥转身看着她,椹蓝的眼睛像平静的海水,“如果他会死,那么,现在、过去、未来又有什么意思?” 白小千静了一静。笑。 他们谁也不想只为说话而说话。 “来,”她优雅回身,走下t望台,“我们还有事要做,云祥。” 江水如同一幅飘忽的晶莹丝绸,温柔,活泼,但有寒苍的凉意。 “胤g。胤g……” 这个声音,那么遥不可及,带着一股冰凉的气息,真的宛若雪莲花一般,有一点冷,还有一点清澈,掠获了胤g的耳朵。 他浓密的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但是睁不开。 黑暗原来也是这么温暖的,他沉溺着,迟迟不愿醒来。 可是他一直听到她的呼唤。 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暮星。 我的暮星。 他的心猛然一跳。 随着怦怦狂击的心脏,头疼得几乎炸开来,额上的血管也快炸开了似的在狂跳。 “不!” 云祥低呼一声,从床上坐起。 外面的喧闹又响起来,持续不断,无边无际。 他一动不动。黯然神伤。 直到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下床走了几步,在一堵青灰色的墙壁跟前站定。 有人正在隔壁靠着墙,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精灵的心重重一窒。 他突然发现了一些他早该发现的事情。 这个圣盔谷的碉堡。自他第一步踏入就觉得有些不寻常。 那是一份yu望。令人心悸的痛苦。 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曾在这发生。延续。不知何时结束。 他侧耳不语。 长时间沉默。像午夜一般的孤寂。 ——“孩子,你又难受了吗?” 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很低,但云祥一下就听出说话的是希尔顿王。 之前他并没听到脚步声。这么说,希尔顿王一直就在隔壁,和那个哭泣的人待在一起。而那个人……那个人是——白小千! 她的呼吸是与众不同的。很轻。很浅。间隔的时间也长。以精灵的敏锐耳朵,常常也很难捕捉到。而正因为如此,一旦捕捉到,他就能确信是她。 她没有回答。只有几声艰难的喘息。 一股强烈无比的诡秘气息突然隔着墙向云祥扑来。 他骇然后退一步。 梵拉啊,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刚刚感受到的。 ——他的福分好像正在被夺去,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想要吞噬他的生命力。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 砰! 云祥房间的门被撞开。 一团黑影带着风冲进来。 云祥习惯性的一扬手。——他的手空空如也。 他的弓箭、双刀统统放在床头,那是他小睡前摘下来的。这里的守城队长向他保证过绝对的安全。而现在他却冒出一身冷汗。 他一咬牙,攥紧拳头。 却听那黑影一连串大叫:“精灵小子,快!快!他回来了!卫兵在墙头看到他!” 在抛下这一大堆话后,侏儒又像来时那样如黑旋风般手舞足蹈地滚了出去,甚至没顾得上看一看云祥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的脸色,不然他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云祥定定神,发觉隔壁房间已经一片寂静,方才的压力也消失了。 他的脑子这才反映过来金灵刚刚说的话。 一阵隐密的狂喜引起的战栗将他从头掠到脚。 他以最快的速度奔出房间。没忘记带上他的武器。 对一个战士而言,不小心一次就足够了。 听着风和云层掠过头顶天空的声音。 胤g深深感谢生命的奥妙。 当然,他没忘了交待人给他的马加点好草。他很庆幸这次出发他用了这匹马,它救了他的命。 最先迎上来的是金灵。 侏儒使劲抱住他,咕咕噜噜说了一大通感恩的话。 而他以同样的热情回应金灵。 是啊,他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鲁莽的朋友向他吹胡子瞪眼了。 城堡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们。包括洛汗国彪悍的骑士们。他发现,经过这次死而复生,他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崇敬。 原本他是很乐意陶醉于这种感觉中的。 但现在,他只想一件事。一个人。 他想他想得都疼痛了。 136、番外之红色月亮5 视线穿过拥挤的人群。 胤g知道, 他就在那。 胤g朝他走过去, 一声不吭。 他站在他的面前了。 他听到他用精灵语轻轻的说:“你来晚了。”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 伴随这一瞥,这一瞥里包含的无言的相互关怀,一直压抑着的爱意便在这大庭广众下释放开来。 两人同时想起, 每一次,好像都是他——云祥在等他。 于是精灵那孩子式的微笑又一次在脸上绽放。 他努力皱起眉头, 上下打量着胤g:“你看起来真脏。” 这话引起了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大笑。这笑容持续了很久。胤g看着精灵,心里暗暗地说永远不会忘记他。 云祥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 他缓缓摊开手掌, 给胤g看一件事物。 胤g的眼被暮星项链的光芒刺了一下。 他还以为他这一生都无法找到这件珍宝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项链。 而云祥的手要离开时,胤g将他的手指紧握了一下。 云祥凝视着胤g,就像是初次看见他, 以前没有见过似的。 胤g希望精灵说点什么, 但没有问他。 云祥默不作声,再一次很难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什么。 属于他们的时间不多。 胤g带回了一个很重要、很紧急的消息, 他必须马上去见希尔顿王。 他收好暮星, 匆匆向内殿走去。他以为他的朋友会跟过来。 但云祥立在原地出了一回神。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已在一旁站了一刻的白小千。 “我以为你会和他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除此之外,他从她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痕迹。他甚至怀疑,在胤g返来之前发生的事是否只是他做的一个像真实的梦? 白小千没有躲避他的目光, 但也不看他。 “胤g看起来很急。”她的眉毛微微挑起,“——发生了什么,云祥?我想我们最好叫上金灵去国王那儿看看。”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森森细细的沉寂。 一直沉到云祥的心里去。 “这是不可能的!”希尔顿王低低咆哮, 他瞠视着胤g。后者耸耸肩,看起来比他平静得多。 洛汗的两个骑兵队长互视了一眼。没有人敢说话,哪怕是一个多余的动作。 只除了她。 “为什么不?”白小千卷着室外的清寒之气走近国王,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的是一种藐视的风情,脖子却挺直,“萨鲁曼一向是个该死的,王上。用一万强兽兵来对付我们的三百守军,只怕他仍意尤未尽。” 白发苍苍的国王微微张开嘴。 他看着她,她旁若无人的样子,不和他说话就一言不发。 记忆的狂流一下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那个淡淡的午梦一般的雨天,她也是以这种神态望着他。 ——“为什么不,叔叔?我爱希尤德,他也爱我。而你一直爱着我们两个。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 希尔顿的心口剧痛起来。原来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忘记他对她说过的话。 “不要逼我,孩子。不要……你是我的孩子,白小千。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王上?” 希尔顿乍然抬眼,正对上胤g探究的目光。 国王一挥手,像要劈开这室内令人窒息的空气。“备战!”他的吼声突然响起,“女人和孩子都疏散到后山的地洞,所有能上战场的彪骑战士统统进入紧急备战状况!” 圣盔谷整个开始震动。 一切该做的部署有条不紊的展开。一连串的命令由国王亲自传达下去。 每个人都很紧张。胤g跟希尔顿甚至起了一点小小的冲突。 当所有工作暂告一个段落。 云祥悄悄把胤g拉到一个避人的地方。 “胤g,你确定你看到的是一万强兽兵?” 胤g觉得很奇怪,他从没看过精灵这样小心翼翼,而从精灵的声音里,他根本听不出精灵对他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于是他默不作声,等他说下去。 果然精灵告诉了他一些事情,关于他回来之前他所听到的奇怪情形。 一股荒谬的感觉从胤g心底升起,但他不得不承认云祥说的事和他心里有些想法很近。 云祥感觉到的他也感觉到了。 这儿有些什么是不对劲的。 暮星的光芒在圣盔谷变得黯淡。 老希尔顿王突然暴躁的脾气。 白小千苍白如死的脸色。 冰冷的气息。 她好像对萨鲁曼的大军全不意外,镇定地叫人不安。 “……你怀疑白小千像国王以前那样被萨鲁曼控制住了?”胤g的心狂跳起来,如果这是真的,甘道夫此刻又不在这儿,那还有谁可抵制白巫师的法力?万一国王又被重新附身,那么…… 云祥缓缓摇头,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蓝色眼瞳变得深沉危险:“不像你想的那么糟,胤g。……不过,或许比那更可怕。白小千身上的确有一种古怪的东西,这点,你我还没到这来时就有所觉察了,不是吗?她是一个很少见的人类女子,我还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是,相信我,胤g,如果那代表邪恶,今晚这一仗,我们所有的人,必死无疑。” 胤g抬头凝视鸽灰色天空,暗暗计算了一下时间。 “我们得抓紧,云祥。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们症结所在,我们得自己去把它找出来!” 然后他听到云祥一声低呼。 “她消失了。……白小千的气息刚刚消失了。” 希尔顿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白小千冬泉般清凉的面颊。 她睡着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 呵,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差不多也就是她这个年龄,可能还要小些。 那天,那日,他的父王命人将他叫到大殿,为了见一位刚遭受灭族之灾的小公主。 出乎意料,依米尔公主有一头卷曲黑发,象牙皮肤,一对大眼睛,下巴尖尖,实在漂亮。舒服娴静地坐在一角,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句话不说,可是,又觉得她十分亲切温存。 从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刻开始,他每天都在后悔,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出城狩猎,如果不是那样,第一个见到她的洛汗王子应该是他,而不是他的弟弟——依米尔后来的丈夫。 时间就是那样过去的。他当上了国王,早有了美丽的王后,还有一个小王子希尤德。但没有人知道,每晚,每晚,他躺在自己寝宫的奢华大床上,他的心,他的身体,渴求的都是另一个女人。 如果不是奥克斯的那场突袭,也许他会一直这么渴求下去。 那场血战把他们逼退到了圣盔谷,他失去了王后,而她,失去了丈夫。 她活着,是因为她有伊欧默这个遗腹子。 他一直爱她,但直到最后他才发现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 是他一手将她推上绝路。 在他得到她的那个晚上,他尝到人世间最美妙的滋味。并不知道他将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从始至终,她不作声,只在一切结束后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一笑,神情倦慵。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笑。 然后她带着伊欧默离开王宫。这是洛汗国的规矩,每个王族男子成年之前必须得独自在外流浪磨练。因为依米尔王妃的特殊身分,当她提出随行,没有人提出反对。 十年之后,伊欧默回到王宫,他已长得高大强健,身上散发的凌厉气势甚至更胜希尤德。谁也不知这十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带回的只是依米尔的死讯和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据说是王妃临终前收养的孩子,名字也随了伊欧默,——她叫做白小千。 而希尔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是他的孩子。她的淡金色头发,她看人的眼神,她的姿态,都是他的。 如果说依米尔的美是春日滟滟之湖水,那白小千就像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她那时虽还是个孩子,却已把最纯真和最诱人的美和媚都合而为一了,她一直都是那么骄傲的美丽着,迷惑了所有的人,直到那个天翻地覆的时刻到来。 “王,现在就要动手吗?”希尔顿身后的一个看起来十分精悍、脸上有条暗黑刀疤的侍卫沉声问道。 希尔顿疲倦地挥一挥手:“去吧。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药水带了吗?” 那人答了一声是。 脚步声退出房间,向走道右方而去,渐渐转入地下。 除此之外,希尔顿没有听到别的声音,他满意地吐出一口气。 目光转回伊欧文脸上。 她很安静,但她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希尔顿分明看到她的眼底隐隐漏出妖异红光。他真希望他是看错了。可是已经迟了。 “父亲,您为何要违背您对我的誓言?”白小千缓缓坐起,她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沉寂,她甚至冲着希尔顿笑了一下,好像抱歉知道得太多,“您忘了?曼芬草的药力对我是没那么有效的。” 137、番外之倾城14 (注:因为河蟹, 从这章往下正在调整章节内容, 大约一两天内完成,字数不会减少,已购买vip章节可免费重看。) 苗飞手中仍抱住小晴不放, 她的身子软软贴在他身前,向后扬下的脸清淡如水, 苍白如纸,唇瓣上却有一抹妖异的殷红, 形如血滴。 小千缓步上前, 抬手拭去小晴唇上血迹,令她已死去的脸霎时失去光彩,然后她才扬首与苗飞对视:“原来你是爱她的, 如果我早知道, 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凝视着她,目光痛苦而炙热, 可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的记忆回到当年, 当眼前的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女孩,他曾亲眼目睹在那个命运的夜晚,她是如何被他的亲大哥毁去一生的开端,他本来可以救她,但他只是看着它的发生, 无声无息,因为在那之前,他从来就不敢做忤逆他的大哥的事, 哪怕只是一句话。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倦倦一笑,一双眸子中却有掩不住的奇异光辉:“魔生而抗天,持修罗令者,最忌动情,当初我爹便是吃亏于此,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可惜,我只猜对了一半——现在封印既解,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修罗令破你躯体,重现人世,但在那之前,你可以杀我为小晴报仇,我一定不会介意。” 苗飞始终抿着嘴不说话,这么久了,他真的已经忘记,当初他爱上的,究竟是眼前的这个她,还是怀中这个只是长得像她的另一个她? 他一面想着,一面垂下了头,他的眼睫毛跟小晴是一样的长而弯,他望她的这一眼,好像是今生的最后;仿佛要记住对方到来世。看样子,他是要这样抱住她,直至最后一刻来临。 小千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就变了。 苗飞觉察到她的紊乱气息,于是抬眼看她,他抬眼的一瞬出奇深邃、痴郁,分明是月若银盘,独照着旖旎却始终平静的深潭——这是修罗的眼睛,亦是邪恶智慧的秋水。 她突然在一个最不可能的时间,从同样有着精美无损的浅碧瞳孔,但容貌一点也不相似的他的身上,看到梦魇的影子。 因此,她无法与他对视,她大大后退了一步。 她听到他以他那特有的魅力和老练说道:“告诉我,在你的生命里,真的只有仇恨,没有任何附属品?没有任何你不能抛弃的东西?” 她又一次听得到身后轻轻的呼唤。 叫她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她心底的声音。 但是她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他,在命运把手伸过来的那个晚上,在她深感恐惧的那一刻,所有的人早就离她而去,她所有的自尊和羞愧亦在那一刻无声地崩溃过。 何况她知道,此刻在她眼前的他已经不是那个真正的苗飞,既然如此,她更无理由会怕他的眼睛,所以她让自己有多镇定就多镇定地回答他的问题:“没有。” 而他只是嗤笑,带着一个人在听他人说谎时的不耐烦:“很好,那让我来告诉你:你会达成愿望,不过有一天,你会发现,世上有一个人能杀死你,那会是一个你宁愿自己死去也让他活着的人,一个你唯一愿意死在他手上的人,一个你爱他胜过爱世上一切的人——这将是你的结局。但是如果你肯说出你心底真正不能抛弃的东西作为交换,我能给你指出另一条路,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凡人的躯体,所以你必须现在给我答案?” 小千的眼睛在发抖,但是她倔强的不作声。 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看着苗飞、还有他抱着的小晴的身躯是如何慢慢裂开:没有想象中的血水四溅,她从不知道人体的分裂是可以像红莲展开花瓣一样,如此凄绝哀艳,恍若隔世…… 忽然间,苗飞原先站立之处升起一面寒辉四射,莹莹欲流的令牌,同时间,自天顶传下一女子的娇喝之声:“石中玉,修罗令已出,还不下手?”发话时,一道紫光、一道青光已由天顶夹着龙吟之声疾一先一后疾卷而下。 乔乔见来了硬手,忙将身一隐,以她目力,仍被剑光照的睁不开眼,只依稀辨出来人一是名美秀绝伦、清丽绝尘的紫裳少女,一是个剑眉星眼,英姿韶秀的布衣美少年,那少女下来时还似乎有意无意朝她隐身所在瞅了一眼,嘴角仿佛挂着一丝冷笑,看不甚真,也不知何意,但她的目标显然是在修罗令和小千身上,因此乔乔只留意防备,并不趁乱逃窜。 而眼看剑气加身,小千竟是动也不动,她好像刚刚听到“石中玉”三个字,才下意识的拨转头向那道青色剑光里看去,这么会功夫,她的脸的轮廓好像突然消瘦下来,说不动容,秀丽面上却始终笼着一层默哀,特别一双大眼睛敏感秀丽又略见彷徨,更有份楚楚气质。 看到石中玉的第一眼,她几乎没认出他来,但是从他看她的眼神里,她知道她并没有听错,她马上明白了她该做的事——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把那面正在不住翻转的修罗令抄入自己右掌,然后将身一纵,不退反进,并入石中玉的青光之中,一经成功会合,只听石中玉一声长啸,青剑竟然裹住二人如流星般朝天际激射而去。 这一招打了李亦奇一个措手不及,她做梦也没想到石中玉此来明明已奉有师命,竟还敢临阵翻案,当下一指剑光,掉头要追,不料还未飞出天顶,忽被凌头一绝大无形阻力弹回地下原处,饶是有紫剑护体,仍觉一阵气血翻腾,难受不已,细想之下,对头路数倒极似那名辣手宿敌,不由骇然仰首,看向头上那片似飘非飘,似坠非坠,缓缓压下而又无形中令人气势一滞的暗色赤霞:“——阴山烈火?” 白小千闭着眼睛,在眼帘遮暗的内壁掩饰下,她极力抗拒着自右掌掌心传来的彻骨寒冷,那是一种能穿透一切的寒冷的力量,她发觉她无法去掉这种可怕的寒冷——因为它的源泉是由于她心底冰冷的哀伤,因此她的手开始不停颤抖,汗不住地滴落,忽然间她觉得她翻腾得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 于是她轻轻的将头侧向一边,看向那名御剑飞行的少年:“你是几时学成御剑术的?” 他努力保持着平衡,眼睛并不朝她看,声音轻如蚊子哼哼:“……昨日亥时。” 她禁不住无声的笑了笑,专注的看着他的侧脸是怎样一点点泛起红潮,而高天的风不断源源吹来,习习生凉,再加不时有湿白如雪的卷卷浮云掠过身际脚下,恍惚中,犹如身处儿时乡下的荷田水榭之中,她突然忘记了寒意,惟觉得自己已经随这少年飞了很久很久,远到灿烂群星翩然下降,黑色的夜变成了蓝色,随着又成了蔚蓝,温暖的阳光从某处上空射下来,……天空变得更高、更蓝、更壮丽,有一群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从他们的上空向北方飞去。 “我们现在去哪?” 小千问得快,石中玉也答的快:“大雪山。” “第一,我们现在飞的方向已经偏离了大雪山;第二,我们再这样飞下去,我就要吐了。”她呼吸着稀薄而凉如薄荷的空气,说起话来,和气又媚人。 石中玉的眼光和她对上,带着一种孩子式的委屈:“我怎么会认错大雪山的方向?还有,你千万不要吐哦……” “怎么了?我们飞得这么高,反正下面也没人,你怕什么?” “因为——我现在也晕飞晕得不行,你要一吐,我听到声音,也会吐的,那我们就要像无脚鸟一样栽下去啦。” 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很甜,很温柔,但她的两眼显出忧郁的神色,像湖上下雨时的阴暗:“你可听说过阴山派的缩天透影之法?” 138、番外之倾城15 石中玉接道:“你是说, 有人追来了?” 她点点头。 他游目四顾, 并未发现异常,但他知道小千不会说假话骗他,可他等来等去, 并不见她说出来人是谁,只好又道:“我们有青剑在手, 百邪不侵,担心什么?” 小千悠悠叹道:“如果你是长眉真人再生, 说这句话给我听, 我会比较有信心。——对了,丁引有没有教过你飞行途中怎样才是最快的落地方法?” 她忽然无声无息的扬起头,在他吐出“不”字之前, 在转瞬即逝的目光里, 在被风吹到唇角的一缕鬈发中,她第一次让他品尝到彼此双唇的味道。 他张大出神的眼睛, 试图在她的眼角上可以找到微妙的诠释, 原本混乱的思绪在脑中如水滴扰乱了静止的湖面,此时却异常平静:他听到一声声,“叮、叮、叮”,仿佛是些细小的破碎声自她体内传来,疼痛而微弱。 她给了他一个美丽的微笑, 然后清楚的说道:“试试看,追上我?” 说完她就这样松开双手,直直向后掉下去, 就像从她自己画好的蓝色天空中坠落的一颗黑色的星星。 在他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先听到自己喉间滚出的一声极喊,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孤寂感迅速袭击了他,临别师父从瑶池仙子手中接过青剑本体慎重交到他手上时说的话漫过他的胸口—— “中玉,你记住,青剑是一柄超脱人世间七情六欲的剑,运用剑灵时一定切记:要心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过万物而不留痕,只有这样才能……” ——他已经没法忆起后面的话,他只知道刚才还是湛蓝的天飘忽的云,现在都已是过眼云烟随曾经触手可及的小千的笑容一起坠下了,不再是触手可及的了,而此刻的他也不再是青剑持有者,他只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以最普通的方法张开双臂跟着小千朝下方跌去。 他的唯一所求,是她笑着向他抬起的那只小小右手不要超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他们穿过浩浩云海,透视横亘无垠的晨雾,渐渐看到下面莽莽苍苍的林野。 头下脚上的他终于抓住她的冰凉手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本事,竟然跟她换过了位置,而后越过她诧异的脸,从她飘r衣裙的边缘,他和紧跟他们而下的那名绿袍男子打了个对视。 他分明看到,有一丝笑像一束光在绿袍的双唇上跳跃,他凝视着绿袍,就像是初次看见他,以前没有见过似的。 他听到大大小小枝干在他身后折断发出的声音,无数花叶擦过他的身体他的脸,浓绿叶荫里,等他认清那是大簇大簇的杏子黄得烂醉,将树枝压得摇摇欲坠,他的口腔里忽然泛起且酸且甜滋味,让他情不自禁直抽冷气。 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他知道很快他们就要落地了,但他不知道小千会不会在他身上压出一个小千形状的空洞? 这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孱孱流动的声音,然后他察觉到小千的手指抽离了他的掌握,他的双眼开始迷离,只看到那自小千手中弥出的漫漫轻烟,空檬而清艳地对他当头覆下…… 小千静静看着平躺在一堆被风吹落的腐朽的树枝之上,安详得好象睡着了一样的石中玉,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而鸟声真是种奇怪的音乐——鸟越叫,山越幽深寂静,道旁,山坡,到处是鲜花,树林、微微拂面的气流,都有捏得出水的绿意。 但她并没有转身面对绿袍的意思,而是突然抛下石中玉,向另一个方向迅速走去,看起来,她是想逃之夭夭。 绿袍并不相信她会干出这种事,可她的脚下毫无停下来的迹象,于是他以一个更快的速度追赶上去,轻而易举地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腕,使她成了俘虏。 她扭动挣扎,但仍无法脱身,一缕阳光透过树枝的空隙照在她的漆黑头发象牙皮肤上,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凡是漂亮的女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灵魂,而她却似乎有许许多多难言之隐,明媚的表面底下不知收藏着怎么样的黑暗危机。 他慢慢的松开了手,让他的俘虏得以退后一步,沉默地站定,她一双大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倔强的神色,嘴角虽怀凄酸,脖子却挺直。 他向她平摊开一只手:“把修罗令给我。 她握紧右掌,脸色发白,但是她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轻笑一下,朝她走近一步,垂下眼帘看她:“你打算怎么抵抗我?用日月金轮?还是意琴?你还有足够能力吗——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不错,我绿袍从来不会对一个已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用强,修罗令现在在你手里,你不想给我,我也没办法,但是等一下那布衣小子醒过来,看到我们在一起,你说他会怎么样?上次在冰堡与黑面一战,你是靠把青剑剑灵度给他,才留下他一条命,这回呢?恩?我很有兴趣知道:你有几成把握从我的手下救人?”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我们在一起”这几个字,她的面上忽然无端一热,她记得,不久之前,他们也是这样贴得很近的站在一处 所不同的是,此刻她已成功地从他带着在冷漠、自私、残酷的阴山的生存中所养成的一种高傲的邪恶和执拗的脸上,发现了他隐藏得很好的愤怒的感情。 “你也说过,要生存,就得靠自己,我救石中玉一回,是我一时高兴,并不代表我会次次救他,何况,我不认为你会杀他……如果你真要下手,在你追踪我们这一路上,已有很多机会,又何需等到现在?”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在他耳中却另有一种清凄妩媚之姿。 “哼,若非你一路潜用意琴心弦之音干扰我的缩天透影之法,又在最后关头引着那小子丝毫不用法术兵器,纯以肉身直线下落,从而未触动我禁网魔法就逃出生天,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给你这个机会在我面前说话?不过你也的确够胆,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悟出修罗令的枢纽开关,捡回两条性命!” 升起的阳光不打招呼就晃晃荡荡照在小千的身上,她的眼睛变成深沉晶莹的琥珀颜色,连四周空气也变得温柔起来,只见她嫣然笑道:“自作自受,与人无尤,不然以我意琴残音怎能破你阵法?有些事不亲自试一试,又怎知结果究竟如何?——不过那也是因为我知道,你若要我死,就不会招招留情,你对我好,我一定会记得。” 他慢慢把目光下移到她似张非张的两片玫瑰色唇瓣上,开始有点明白她的意图,一阵隐秘的战栗掠过他的身体,有一点点刺激,还有一点点兴奋,就像他第一次在师父的注视下进行的决斗,师父答应,只要他杀死那人,阴山三统领的位子就是他的:呵,他记得那了不得的侧击!那反击!那直中要害的一剑!一瞬间的停顿,然后一、二、三,刺进人家的胸腔! 溅到他脸上带着温度的人血是由师父亲手为他拭去,也就是自那天起,他从师父的眼里发现了快乐的真谛,及如何去寻找快乐。 自从师父失踪后,绿袍不得不承认,少了那种独特的目光的嘉许,他的快乐至少损失了一半的价值,直到此刻、现在,当他清清楚楚看到、听到眼前这女孩对他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的挑衅,由不得他不笑:“你说的没错,有些事不亲自试一试,确实难知结果究竟如何,可是你凭什么相信你有资格跟我玩这个游戏?你输得起吗?” 139、番外之倾城16 小千淡淡一笑, 翻掌托住那枚修罗令送到绿袍面前, 绿袍注目观望下,只见其色黑如漆,在日光下黯无光泽, 非金非玉,非石非木, 不知何物所制,形式却极古雅, 如非练就慧目法眼, 看出内里氤氲隐隐,层层流转;换作道力稍差者,定以凡物视之, 决不知是件前古稀世奇珍了。 可他就只是这样看一看而已, 并不出手接过,小千微微诧异道:“你还嫌它不够分量?” 他闲闲道:“我不杀你, 本来就是为了修罗令,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想得到它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比如你设想它落入烈火的手上,将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修罗令落入我绿袍手上,整个天下的局面就不一样了, 我会令天下归一,一统江湖!——但是话说回来,没有修罗令, 这件事我一样可以做到,只是迟早问题,你明白吗?” “是吗,我还以为,你考虑的是得到修罗令之后、而又没有参透真正奥妙之前该怎样控制阴山的局面的问题?”小停了停,留意一下他的神色,又道,“修罗令已出的消息不久就会天下皆知,只有最快悟出它隐藏的秘密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所谓怀壁其罪,我还不想这么早死,所以我需要有个人保护我,而你若想早日参透修罗令秘密,除了通习冰堡阴山两派武功秘技的我白小千,世上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他点点头:“很好,不过到现在为止,你还没说出我最想听的话——” 此时她也试探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便抢过话头,直截了当道:“修罗令给你,交换的条件是你要带我回阴山,保护我。” 他用两指从她掌上掂起那块修罗令,面无表情地放入自己怀中,方慢吞吞道:“你可以跟我走,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从这一刻开始,你再无回头路可走。如果你想后悔,第一个杀你的人就是我。 她细眉一挑:“只要修罗令一天在我身上,你就一天不会杀我,没错吧?” 他笑了一笑,眼底不期然漏出一丝激赏之色,但是她正巧别开眼去,不曾看真:“你很会说话,不过这些话先留着,回阴山后有的是机会跟烈火老鬼他们说,在我面前,就不必了——” 说时,他身上那件绿色披风突然无风自动,扫起的边角卷着莫名劲道横击小千双膝内侧,她措不及防,足下一软,竟自跪倒在他身前。 小千怒目而视,刚想站起,却被绿袍俯身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一口气说了三句话: “以后我叫你跪你就跪。” “我最恨别人不听我的话。” “懂了吗?” 他看到她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欲言又止,一抬头,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 那雨下的虽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 林中有什么花的香气,很浓。 他垂下手,让小千站起,他们一同看着那名蓬发布衣少年向他们慢慢走过来。 “小千,他敢欺负你?” 石中玉一手拖住小千右掌,挡在她和绿袍之间,另一只手却快要指到绿袍的鼻子上去。 绿袍看着他,微笑的姿态里有一种藐视,但是他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他要等着瞧小千的回答。 小千自石中玉身后瞟一眼绿袍,她的面上有一种世事洞明的狡猾,那是绿袍的脸上也有的,但是她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微微垂下头,眼儿斜飞出去,媚媚地跟回头看她的石中玉对视了一下,自然而然抽出右手,卷起他披在肩上的几缕黑发,轻轻一扯:“瞧你,睡了一觉,头发都散了,你的束发金环呢?走,找找去……” 她竟就这样牵着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石中玉往原处一路走回,不时垂头扫视地上花草间,雨滴不住顺着她的发角滑落弧线,她也全不以为意,好像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找那只金环上。 “哎!在这里了!”她忽蹲身捡起一只半新不旧的金环,又转到石中玉身后,踮起脚用手替他将发笼起,束好。 石中玉的嘴快要咧到两边耳朵下,敢情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 而一直走在他们身后的绿袍总算是看出来了,小千和这小子之间有种奇妙诡异的联系,非比寻常:如果说小千的处处与众不同是得益于她的父母——阴山上任大祭司白海枫及天女宋盈的家承渊源,那么石中玉又何德何能,可以秉受青剑合体之缘,可以站在小千身边而神采风流丝毫不觉逊色? “什么?”石中玉偏头大叫跳起,“你要跟他回阴山?” 小千原是乘绿袍不注意,才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不料他如此激动,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是呀,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快活楼找李亦奇去,都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跟来,你不觉奇怪吗?我怎样都无所谓,你们是一同出堡的,她要有个万一,就连你师父也不好跟瑶池仙子交待罢?” “可是,师父派我们出堡是为了……” “为了修罗令是吧?”小千微勾嘴角,隐现一丝独有的清傲之色,“南海丁引的先天大衍神术果然是得过真传,竟然能算出昨晚乃修罗令出世之期,但是他千算万算,不一样也没算到最后关头你会帮我逃走?佛都说众生好度人难度,人心的事,又怎会有确切的答案?——我知道,你是想带我到大雪山独指禅师座下,但我与禅师终是无缘得见,何必强求?” 中玉虽听出小千句句暗扣玄机,却是无心推敲,只一味急急道:“可是你再怎么样,也不能跟绿袍走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跟黑面一样,不,他比黑面更坏更残忍更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今日你若跟他走,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相信我,小千,你相信我!” 当着绿袍的面,小千也没想到石中玉突然会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番话,一时愣了愣,倒想不到说词回他。 而绿袍只当不知中玉口中那个绿袍就是他,远远轻嗽一声,抖一抖濡到披风上的雨珠,又笼袖抬头望了下天色,眼风才懒懒斜扫小千:“该起程了。” 小千听到他的声音甚是和缓,面上神色立时一松,又深深看了中玉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向绿袍走去。 眼看她快走到绿袍身前,石中玉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大叫一声:“白小千?” 小千犹豫了一下,终于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只微微侧过脸来,而她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带着一股冰凉的气息,宛若雪莲花般,又一点冷,还有一点清澈,掠获了石中玉的耳朵:“我从来就不相信别人的相信,相信本来就是谎言,就算我从前有过相信的人,现在也都死光了,你还是好好去跟丁引学做大侠吧,最好不要管我的事!还有,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李亦奇现在还在等着你去跟她双剑合壁呢——不管怎么样,人家送束发金环给你,也是心意,可别忘了她。” 话完,她似乎低笑了一声,疾走几步,抬起一手轻搭绿袍左臂之上,一道绿影起处,二人齐齐消失不见。 石中玉蹲下来,垂着头拨弄地上一块小小石子,那块石子有着一个异常尖锐的边缘,很快刺破了他的手指,血混合着雨渗入土里,留下一个一个或相连或不相连的不规则红褐色印记,他突然站起身,钻入身侧一片树丛。 他才进去,林中空地忽然一片紫光敛处,现出一名紫裳少女,长相称得上是绝美,但是额角显眼处一块红淤实在是大煞风景,可不正是冰堡辉夜使李亦奇,只见她满面怒容,才一落地便游目四顾,很快发觉树丛中有可疑响动,再一细看之下,从背后辨出那枚小小束发金环微光,忙气鼓鼓喝一声:“石中玉!”连剑也未拔,便向前冲去。 140、番外之倾城17 石中玉听到有女子大叫他的名字, 满面茫然地转过身来, 而李亦奇那浅紫色的衣裙上马上现出了枝枝杈杈的湿印子:正在小解的他把童子尿洒在了李亦奇身上。 此时雨势已停,石中玉根本没办法说明这件事是怎样发生,以及为何发生, 但他不是故意的,在他听到她从身后走来的脚步声时他还没撒完就转回身。 这只是他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注意身后发生的事, 几乎就好像他不相信有什么将来似的。 李亦奇的目光先是顺着自己衣裙一路看下去,才一翻眼, 死死盯住面前石中玉的脸, 她的眼睛并不敢乱动,因为她不想再次看到什么不该看但已经看了的东西,而尽管如此, 她现在的表情还是让石中玉想起了小时候在元江见过那条会喷火球的巨型母龙, 不同的是这次他只有一个人面对,不过, 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是这位石中玉石少侠想不出办法应变的。 只见他将裤子胡乱往上一拉, 向前一个鱼跃,竟然抢在李亦奇有任何动作之前,把她扑倒,牢牢压在地上。 李亦奇气得浑身发抖,不知怎的, 给他这么贴身一按,却是百般挣扎不起,石中玉嘻嘻一笑:“别动, 我知道你是头一次见着男人的宝贝,难免稀奇,不过也不要太激动了,女孩子家家老是动刀动剑的多不好。” “臭小子,我要你……”李亦奇险些被他一席话说得气晕过去,偏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最恶毒的词语来诅咒他,反正觉得要他去死是太便宜他了。 不料这半句话石中玉一听之下,却是大大开心:“你要我?你要我什么啊?哦,不对,你这种在冰堡长大的女孩子,想来跟那种庙里的小尼姑也没什么区别,赫赫,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小爷我这回就白白让你吃个豆腐算了。不过,以后话不懂可别乱说,好在今天是我,换了别的男人听见,还不知怎么呢?哎,别动别动!有什么话等我把裤腰子系好再说。” 石中玉一面要制住李亦奇,一面只得空出一只手系腰带,偏自己的手又不听使唤,总是对不上裤眼,重来了好几次,过了半响,只听李亦奇的声音冷冷自他身下传来:“你好了没?” 他头一甩:“急什么,嘿……”目光刚注到李亦奇面上,突然一呆,“你额头上这块是怎么回事?你也会被人打?怎么……小眼圈都红了,喂,你别哭呀,奶奶的,我最怕看女人的眼泪了。” 一看到李亦奇的眼泪滚出眼眶,他果然手脚都发软,被李亦奇一把推下,一骨碌爬起来,刚扬起手对准他的脸就要狠狠一个大耳刮子打下去,他却突然站起身来,极快的伸手在她额角伤处边缘揉了一揉,力道却是极轻,好像生怕弄疼了她一样。 他面上刚才那副嬉皮笑脸模样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少见的凌厉眼神:“我最恨打女人的脸的人!是谁干的?不怕,我帮你去教训他!” 亦奇喘了一口气:“还能有谁,不就是阴山那个烈火老怪物?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卷了小千跑走,要是你在,我们双剑合璧,我至于被烈火打伤吗?啊?你说话呀!” 石中玉好像只听进去她的前半段话,捧着头大叫道:“烈火?你是说阴山的那个大统领烈火?绿袍的师兄?” “怎么?你怕了?”亦奇愤愤瞪了中玉一眼。 “不!”中玉重伸手握住她两边臂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正色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双剑合璧,先打烈火,再打绿袍,格老子的,不打得他们面露桃花,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李亦奇也不是吃素的,马上听出漏洞:“你帮我报仇,为什么老是要口口声声扯上绿袍?” “那是因为……”石中玉眼珠一转,认为这个问题上还是说老实话好,“他抢走了修罗令!我们拿不到修罗令,回去怎么跟师父和宫主交待?” “绿袍抢走了修罗令?那白小千呢?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她,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石中玉看着她,张开了嘴唇,什么也没说。 李亦奇略一沉吟,心中已是有数,但她知道石中玉的话也没错,现在的确是先抢回修罗令重要,当下又问:“那绿袍人呢?” “可能回阴山吧……哎,说起来,当日要不是小千离堡前在地上留下‘快活楼雷大娘’六个字,师父也没这么快追查到线索,派我们出来,我看小千可能真的与冰魄失踪之事无关吧?” “少废话啦你,有无关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想小千没事想疯了是不是?走开!臭小子,离我远一点,刚才的仇我记着呢,慢慢和你算……不管我们到阴山先找到的是烈火还是绿袍,是你说的,十招之内不打得他面露桃花,我教训完他们回头来教训你!” 这一对且行且说,身影刚刚消失在山坡下面,原来那个树丛外忽然有一道熟悉的青霞大放光明,照的四周皆碧。 “你不是怕石中玉一个人无法飞行出山吗?现在可放心了?”绿袍斜瞥小千,好像觉得她此刻的脸色很是有趣。 小千的身子动也不动,只慢慢斜转眼珠跟他对上:“——我几时在冰堡留过字?绿袍你可真行,连自己人也要出卖了一个又一个!怪不得由阴山第一圣手花药护法乔装成的雷大娘也会伤成那样,只不过你事先并未想到石中玉会那么快练到与李亦奇双剑合璧的威力吧?” “石中玉的剑法我没见过,威力不威力的还不好说,不过你可以放心,依我所见,他果然是如假包换的童男子没错。”绿袍的嘴角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促狭笑意,瞧在小千眼里,格外触心。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向他身前靠近,再靠近,直到无法更近,她的声音轻若柔丝:“男人的事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你和他……一定是不同的两种人?” 他看着她的双瞳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变得波光涟艳,他也很清楚的感受到她的手指是怎样蜿然游去,虽然她的指尖甚至没有触及他的外衣布料,可是他们都明白此刻无论是谁稍动一动,就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衡。 正当她那手指悬留在某处缱绻低徊,打算放肆的勾引他释放预期的热量时,他忽然移动了一下,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手,但被早有准备的他一把揽住纤腰,只好任由娇躯紧贴在他胸前无法逃脱,他低头看她:“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哪里不同?” “嗯。”小千的双睫不知何故微微润湿,如蝴蝶对翅般迅速颤打不止,“有些事是应该亲自试一下,不过有些话,好像不说比说了更为美妙?” 由于她在此处用上了最后这个词,他们一起在彼此间产生的明显好感下笑起来。 他的眼睛变得很是幽深,那种黑的底色简直可以映出她晶莹皎洁的小小面孔来:“我承认,你是我见过的少数几个漂亮姑娘之一,虽然你比她们都聪明些,胆子也大得多,不过你最好记住,一旦挑起我的火,受伤害的人只会是你,这和你是谁的女儿无关,听明白了吗?”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别人听你的话,”小千口中呼出的气息香馥如兰,喷在他柔软光洁棱角优美的双唇间,“我差点忘了,你是苗烧天的好徒弟嘛,你对女人的看法,肯定也从他那儿学了不少?” 她的语气虽是淡淡,但在提到苗烧天的名字的时候声音还是有点变样,这一点并没能瞒过绿袍。 141、番外之倾城18 她察觉到他搭在她腰际的手上力量的变化, 马上轻轻旋身退开一步, 在最初的一刹那绿袍看见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但是他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因为她正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你知道吗?总有一天, 大家都会说:你是栽在我白小千的手上。” 那一刻,他真的把她这句话当作笑话来听, 并不知道事实上是有那么一天在等着他—— 就像一片沉睡中的森林,并不告诉他这个或那个人来过, 不会的, 而是告诉他,他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感受到的东西依然在延续。 “三统领——” 这是一间极华美精致的寝室,罗帏琼帐, 冰奁珠缨, 日用各物,无不毕具, 光彩陆离, 备极精丽,到处桂馥兰芬,温香扑鼻,香艳非常,但是整间屋子的华美统统加起来也抵不上此刻迎上绿袍面前的那名女子容姿的十分之一。 绿袍对此司空见惯, 只将手一挥,径直走到室内那张玉榻前,倾身审视榻上那名小小人儿, 沉声问道:“怎么,还没醒?” 女子垂下脸,看不清表情,听声音却极是恭敬:“再过一个时辰,她若仍是昏迷,就不能再拖了,只能将她送到玄女谷……” “胡说!”绿袍叱道,“能把她交给玄女谷的圣姑,我来找你做什么?你这么说,莫非是承认你花药比不上什么狗屁圣姑?” 花药不惊不恼,从容答道:“属下正是知道她对三统领意义非凡,才实话实说,至于是送还是不送,自然全由三统领决定,属下不敢多嘴……” 绿袍回手将她一把拖起,捏住她的下颌,令她抬眼看着自己:“这会子,你倒又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属下?昨晚你叫我什么都忘了吗?” 花药秀眸半开微合,腻上身子,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揉进这男人的胸膛:“说到昨晚,是谁不由分说就甩了这么个棘手的药罐子给我?又是谁,不知从哪惹了一身火回来,却拿我清热?这也罢了,你倒先让我给她施救啊,偏又一刻也等不得……人家给病人施针下药难免有失分寸,再者我说的最后一个时辰还没到限,你急什么……” 她话还未完,忽然又在看着她身后的绿袍眼中,发现那种闪动着的奇特的热烈的光,她的心立即被刺痛了一下,可她掩饰的很好,慢慢调整出自己最惑人的笑容回身看向榻上那名—— 就算是她,此刻也很难用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对面的人,究竟应该算作一名美如处子的少年,还是一个像漂亮男子的少女? 花药眨了眨眼,笑道:“在下自幼就听说过天女宋盈的盛名,今日一见白家小千,方知传说不假——” “是二见,不是一见了.怎么,你也不用忙着看绿袍大人,我虽有段时期不进快活楼,就算不知大名鼎鼎的雷大娘就是你花药,只需想想偷天为何走得那么勤快也就明白了,是不是?”小千一面慵慵坐起,环视四周,一面深深呼吸一下,笑赞道,“阴山花药果然名不虚传,连闺阁中也是别具一种微妙,足可令人心神陶醉。” 她虽初醒,说话还是一贯的棉里藏针,这样单单把偷天拎出一提,绿袍倒不计较,却正触到花药心病,一时脸上挂不住,连那朵笑容也是摇摇欲坠,但她毕竟是个聪明人,被小千最后那句话一点,已知其意,当下笑道:“小千小姐说笑了,三统领已交待过属下,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从前阴山冰堡两家势统水火,不过是各为其主,属下就有什么处置不当之处,也请看在三统领面上,就此一笔带过,如何?” 小千下地,试走了两圈,方道:“老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真是不错,我一时失策,放血傀儡去追你,还好你没死,不然我中的毒难道还下黄泉去找你解?” 花药早在一旁侧身站好,只一味赔笑,小千向她手一伸:“还来!” “这……”花药沉吟拖延,媚眼却是溜向绿袍,意似求助。 “笑话,”小千可不管他二人眉眼官司打得如何,话是对花药说的,眼睛却盯上绿袍,“玉璃膏虽然是你阴山玄女谷出产,但我手上的是我应得的一份,你想要,自己去找她商量,是偷是抢我不管!你直说现在已用了多少,白下的全部还我,少一分一毫也不成!” 花药迟迟不见绿袍开口,只好轻启贝齿,咬住下唇,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玉罐,向小千递去。 小千伸手去接,却被半路杀出的第三只手收去,她抬眼一瞧,正对上绿袍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她的话不知怎么就出不来,因见他笑道:“玉璃膏是灵药没错,不过圣姑只是为了引三星美人蚺出世才炼此药而已,当日你虽机缘巧合,误打误撞下助她完功,得赐此药,但此类药物上干天和,只合我们这种邪魔外道之首恶用用罢了,你带在身边,迟早消息传出,徒惹觊觎,多么不便?” 他故意凑到小千耳边,将声音压到一个只有他们俩听得清的程度:“你不是说要让我栽在你的手上吗?别是想用这个?莫怪我不事前提醒你,到那时候真正死去活来的人一定是你,不是我……” 小千说不过他,心下着恼,眼风正好瞄到花药,心中油然升起一个念头,顺势玉手轻揽绿袍肩背:“好,人家就先把玉璃膏交给你收着……” 这人家两字她是特意学了花药的腔调,明明准备给人听到,声却压得很低很低,反有腻得化不开的感觉,似一种家做的麦芽糖,装在瓷罐里,用筷子挑出来,绕几绕,还可以拉得老远老远,说是人家,却不知有什么亲密关系,格外刺激。 绿袍未料她竟学得这样有□□,不由笑出声来,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异样。 小千哪还不知这是因为室内还留有昨晚玉璃脂香的缘故?她到底了解绿袍不深,并不敢太过冒险,忙将素手一别,远开两步,抖衣站定,还不忘乜斜花药一眼,笑吟吟正待开口,门外忽传来一个略感熟悉的焦急女音:“姐姐,不好了,大护法他……” 声刚到,人也到,一名红衣女郎如团火焰般急匆匆掠入室内,一眼看见绿袍,忙垂眼跪下行礼:“乔乔不知三统领也在姐姐房内,请大人勿怪!” 花药也顾不得失仪,上前叫起乔乔一迭声问道:“你说偷天怎么了?啊?快说!” 乔乔身刚站起,一转眼看到前侧小千,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小晴?” 话刚出口,她便已知认错:当天在快活阁,小千本是以小晴哥哥身份化名秦公子出现,二人身段面容原是有相似之处,最大区别只在眼神上,不熟悉的人难以分辨,而小千此刻固然没有刻意掩饰,她对小千也是印象深刻,但她虽不解小千怎会同绿袍走在一起,却知现在并非过问的好时机,又见小千被她叫错名字时不过偏头不理而已,应该不碍,当下只如没事人般将话题转回偷天身上:“姐姐,我刚收到消息,烈火大统领已在两个时辰前回山了,他一回来,就把大护法找去,你也知道,最近他对大护法已不像从前那样器重爱护,这回更不知怎么就恼了起来,现在说是要叫人把大护法绑上天刀峰受罚呢!” 花药立时色变,转头与绿袍对视一眼,一面跺足拉了乔乔就往外走去,一面叫道:“让他上天刀峰,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我们再不去救,就晚了!” 142、番外之倾城19 绿袍身形一晃, 挡住她们去路, 他的手有力地按在花药左边肩上:“就凭你们两个,想去陪葬是吧?” 花药还要说什么,他放下手, 做个算了的手势:“我倒很喜欢看烈火生起气来的那副尊容,你们在这里等着, 我不派人来叫,不要轻易离开——小千, 你过来。” 他看着小千笑了一下:“把衣服理理好, 今天是你在阴山露脸的好日子,你跟我去给老烈火一个大惊喜,他说不定对偷天的事就失去兴趣了。” 看着小千跟在绿袍身后走出房间, 乔乔又等了一下才扭过头看花药的脸色:“白小千要留在阴山?三统领疯了吗?他的师父是她的灭门仇人啊?小千不是追杀我来了吧?” 花药开始笑了起来, 她无意伤害乔乔的感情,但又止不住笑, 她越是想忍越忍不住。 乔乔看起来更像是感到诧异, 而并不是感到伤害:“你没看到小千临走时的眼神,所以你不相信她想杀我,是吧?” 花药笑得太厉害了,回答不出。 “好吧,”乔乔走到玉榻边坐下, “好吧,接着笑吧。她连苗飞都说杀便杀。她要留在这儿,我可得走。” 花药现在控制了她的笑声, 她走到乔乔身前,捧起她的脸,在她的艳唇上深深印了一个吻:“白小千到底想做什么,我们总会知道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可以肯定一点,她要打算跟绿袍斗,是一点胜算都没有!我们只要跟紧绿袍这边,按着他的吩咐行事,没人敢动我们。至于你……我不下山,你舍得抛下我一个人走吗?” “当然……不。” 绿袍同着小千已是走到烈火的居处——离朱宫前,绿袍放慢脚步,递给小千一粒红色药丸:“到了这里就不用我带路了,在冰堡这些年你可也没少来这儿偷察老鬼行踪吧?” “好说,”小千将药丸在指尖捏碎,看了一看,才合在掌里一口吞下去,“死老鬼连住的地方也要叫做离‘猪’宫,一看他肚子那么鼓,就知道没吃过生活的苦,要不是……哼,我才懒怠来。” 离朱宫前门口侍者隔着老远已看见绿袍过来,早早先行进去通报,因知不一刻烈火随时会自内走出,绿袍面上并不显笑意,只将嘴角一勾,问道:“有自己看的功夫,问我一声不就得了?怕我骗你吗?” 小千目不斜视向前走去:“反正问你也得吃,不问也得吃,何必多此一举?” 阴山上下,烈火最不愿看到的人就是绿袍,因为每次看到他,他都会想起少时师父当着他们三个徒弟的面说的一句话:“小烈火呀,我说你年纪不大,怎么一个小肚子倒比你师父我还大?你瞧瞧这小绿袍多瘦多结实啊,别是你把两个师弟的饭都给偷吃光了吧?哈哈哈……” 二十几年同门,他和绿袍不是没有过一起练功一起玩耍一起整人的快乐时光,不过那些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的浮上心头,倒不是因为他介意绿袍长得比他俊,论长相苗烧天三个徒弟中还有他弟弟黑面给他垫底,可现在连他弟弟也死了——这又是一桩叫他想起就心痛的事。 所以当属下来报绿袍驾到的消息,他真是五脏六腑都烦:本来偷天办事不力,竟然功败垂成,让那个白海枫的孽种白小千夺走了修罗令,他接报赶到却跟冰堡辉夜使李亦奇纠缠了好大一阵,末了还被那什么鬼宫主瑶池仙子的身外化身把人救走,白费了那么多心力,结果无功而返不说,还要收拾快活楼的残局,以免太过惊世骇俗,以后不好办事,剩下一个乔乔除了扮狐媚子又百无一用,仅用大光咒抹去那些人的记忆就累的他够呛,已经这样晦气了,偏绿袍又听到风声,竟巴巴的赶上他离朱宫来看热闹,这不是卑鄙无耻的混账行径又是什么? 想是这样想,见到绿袍踏进门来,他还是的哈哈大笑迎了上去:“嗬嗬,怎么绿袍你今儿个这样有兴致啊?喝,到我这还带女人来,怎么,还是男装?你什么时候也好这一口啊——” 笑着笑着,他的脸突然对着绿袍身边那名笑起来的时候像个漂亮的男子,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的女子僵住,那女子微一拱手,语音清脆动人:“翠玉湖畔白家庄后人白小千,见过烈火大统领!” “你!”烈火的一口红须飘扬起来,“孽种,你,好啊,绿袍,你既然抓住这孽种,怎么留她不死?你对得起师父吗?” 绿袍早大刺刺在南面一张大椅上坐下,见他张口便提师父,份属意料,只冷冷一笑,抱臂不理,目光四射之处,并未见着偷天踪影,潜用听天术查探离朱宫内动静,亦无异样,不由奇怪。 小千乖巧,入室后一直未曾就座,立在绿袍座侧,此刻听烈火出言不逊,因踏前一步,冷晒道:“令师失踪八年,如今这阴山之上的规矩也与前大不相同,比方说你烈火大统领,从前住哪?现在还不是堂而皇之住在这前掌门居所离朱宫内?日前在快活楼,大统领亲自出手,却让冰堡李亦奇全身而退,知道的人都说这是大统领一片怜才意思,不知道的可要说大统领你没挑对人了?” “什么意思?”烈火只觉刚才自己说的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着力。 “如今各派都是用人之际,我白小千愿意弃正投邪,拜入阴山,那是我自愧技不如三统领,心甘情愿;以大统领威名,自然远胜三统领,小千若愿拜在大统领座下,想必你也不会推辞?当年本来就是苗掌门饶我不死,带回阴山,我无时无刻不记着这份活命之恩,虽说前些年误入歧途,归在冰堡,那也是在掌门失踪之后,为求自保,无可厚非。何况就算有何问题,将来掌门回来,自会责罚,绝对无人会怪大统领照顾不周——本来也不是你职责范围之内?” 烈火生平最不喜人长篇大论,他只习惯一两个句子,简单的话——这点绿袍倒是最合他的心意,此时听小千说了一大段,前听后忘,她的每句话单独听还行,连在一起就不对味儿,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句不对,当下连声冷笑不止,小千见他目光闪烁,还当他有何利害词句,等了半日,只听他嚷了一声:“不对!你说的不对!”再等下文,却是没有,自己想好回击的话也派不上用场,不由一怔。 还是坐在那里的绿袍接口道:“是不对。”他眼一翻,望望小千,“你说弃正投邪,那是不对,应该是弃暗投明!” 小千没好气道:“你不是自认邪魔外道之首恶吗?现在又说自己是光明?”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绿袍手一扬,“烈火大哥,顾名思义,熊熊如火,论光明,嘿,谁比得上他?就算是邪,他也是邪恶的光明之火,照耀整座阴山。不像我绿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小千笑道:“那又是你错了,照你的说法,你岂非应该算是一个好的坏人?” 绿袍闷哼一声:“哼,一个好的坏人?这句话真爽……” “爽个屁!绿袍,你当这里是你的隐竹小筑?我不管你收孽种回山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且问你,修罗令的事现在怎么说?”烈火因练烈火掌走火入魔过一回,不能近女色,所以他离朱宫内的侍者全男班不说,还尽拣丑的挑,不是生就一副歪瓜裂枣模样统统不要,这会看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晏晏,不知怎的竟想起自己从前在大殿上左拥右抱的风liu情景,别提多窝火了,当时发作。 143、番外之倾城20 谁知绿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当时抚掌道:“难得大哥心中还有我绿袍, 现在就请大哥拿出修罗令来共赏吧?” 此言一出,休说烈火,连小千心中都是突的一跳, 一时不解其意,烈火下意识摸摸自己大鼻头, 还好没被气歪,怒道:“你说什么?” 绿袍奇道:“大哥什么意思?” “嘿, 我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修罗令明明被这个孽种拿走了, 她现在落到你手上,修罗令自然是在你那!” “哦?”绿袍微转身子,上上下下打量小千一番, 再别眼看向烈火, “当晚我已细细搜过,并未在她身上发现修罗令, 这又怎么说法?” “没有?你当我烈火是吃素的?你搜不出, 我来搜!”烈火抬掌一招,小千顿觉身上有莫大吸力将她拖向烈火站立之处,好在她一直守在绿袍身侧,不曾远离,绿袍若无其事地将手一圈, 把小千揽坐在自己膝上。 小千已然会意,忙一偏头,正好让烈火看到她眼晕一红:“人家不要搜身嘛。” 绿袍这时才微微一笑:“大哥, 我说细细的搜过了,就是细细的搜过了,我的能力,你还信不过吗?” 烈火再迟钝,这句话也听懂了,不禁又盯着小千细瞧了一回,一来她那副泫然娇羞之态似非伪造,二来绿袍平日对女人的口味他是知道的,这丫头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以前的身份又是堂堂冰堡的摩云使,很符合男人的征服心理,三来修罗令若真在绿袍手上,他早就辟地精修去了,哪还有空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白小千找上门来?何况这么一说也就不难解释她为何会跟绿袍上山了,女人嘛,到头来还不是要听男人的话。这样一想,他虽还是将信将疑,却已有些动摇了。 他心里想的得意,别的难免照料不到,其种种目光,及面上那一种自以为会心的笑容,收在小千眼里,只觉恶心,掉头暗暗瞪了绿袍一眼,夺手出来,脱开他怀抱,重新立回远处,却将身微侧,不欲与烈火正视。这一幕烈火见着,却当她是害臊起来,不由抚髯一笑。 这工夫,绿袍又道:“修罗令是被小千拿走一说,不知大哥却是从哪听来?” 烈火一愣,答道:“乔乔在场亲见的,这还有错吗?” 绿袍点点头:“此事果然并非大哥自己亲眼看见,而是听说的——这样吧,我也是刚回山,不如把乔乔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不,不必了,”烈火老脸一红,“乔乔丫头误中了我的大光咒,我法力高强,此刻谅她连自己亲爹姓名也忘了,便来了也是无用。” 这句话小千马上听出毛病:前面见到乔乔时自己明明还被误认作小晴,若说她是个失忆的人,无论如何对不上去,但烈火也实在没必要说这样一个谎来避免对质? 只见绿袍细察烈火神色变化,因问:“修罗令是我教圣令,如今下落不明,应当尽早找出才是——瞧大哥样子,好像又不着急了,莫非另外还有线索么?” 烈火心中另有腹稿,哪肯告诉绿袍,打了个哈哈,笑道:“这个,修罗令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以我兄弟二人,还愁……” 话刚一半,门外突然有人进门一跪:“报告大统领,偷天大护法他——”那人把脸一抬,似乎才知绿袍、小千就在一侧,便拿不准后面的话还要不要说下去。 烈火牛眼一瞪:“大胆!这儿都是自己人,你只管禀报。” 谁知那人只顾张口结舌地定定看着小千,好似没听见他说话,其实他一进门,小千早已认出那张奇厚嘴唇,正是在快活楼险被她意弦穿身,由苗飞救下,后遭偷天一脚踹下台的那名男子。 碍着此处是烈火地盘,她不便多话,但被这样一个男子明目张胆地盯住不放,到底不雅,面上神气还是微变了几变,烈火当然不曾留意,绿袍却都看在眼里,于是一声不吭,站起身来举起一脚,竟朝那男子脸上迎面踢下。 厚唇男子平日素知绿袍威名,见他突然动怒,哪还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脚,人刚四脚朝天咕噜一倒,忙又重新爬起跪好,不等烈火发话,绿袍已冷冷道:“大哥,我替你教训教训这不知上下的奴才,想来你不会介意吧?” 忆当初,烈火何尝不是姬妾成群,他样貌生得威武,于这方面却最是小气,往日为了女人的事,连跟亲弟黑面都发生误会,大闹过几回,全山皆知,又加他也看出绿袍已经脚下留情,还算这名手下机灵,没有躲闪,不然真是立死当场也无人可救,所以虽觉绿袍此举过分,倒没说为这翻脸的,勉强饰容答道:“这是哪里话,我派教规最严,这帮奴才我刚忙了几日,顾不上管教,就这般可恶,有绿袍你代我惩戒,再好不过——狗奴才,还不起来,谢过三统领不杀之恩?” 厚唇男子果然垂眉顺目慢慢站起,小千见他这般经打,却也稀罕,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却连眼角都不抬一下,只恭恭敬敬向着绿袍,待要开口,又被烈火断喝一声:“磨蹭什么?快些把刚才的话禀报上来! 见说,厚唇男子忙一张嘴,不料满口断齿不及含住,混着血水淅沥落下,滴在地上,差点溅到绿袍衣角,吓得又是赶紧跪下。 烈火直看得大大恶心,骂得一声:“好狗才——” 掌风刚要劈下,忽听绿袍冷冷说了一声:“人不是在那吗?”青影一闪,已先抢出,烈火一怔,忙跟着蹿出,他姿势身法虽没绿袍潇洒好看,又慢了一拍,一颗大头倒还比绿袍多伸半步。 小千落在后面,刚要跟出,在经过地上跪着那人时,却停了一停,低首唤道:“喂,你,抬起头来——” 那人显见迟疑了一下,但好像知道时机稍纵既逝,还是很快依言扬起脸来,但却拿一只手捂住了自己那张已毫不成形的厚唇,小千却不看他,淡淡香风飘处,一条青色素帕落下来,挂在他鼻上,盖住了半边脸,透过罗帕,他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不想死的话,就别让我再看到你。” 男子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好像又被重重击到一次,虽仍是跪在那里不动,却紧握着手里那条帕子,朝着身前冰凉地面深深弯下腰去。 周围的空气微微发生了变化——他知道,这个在他一生中唯一给过他一丝善意的女子已经离开了。 小千掠出门口,脚尖才一触地,忽觉头极晕眩,周围一切在模糊中仿佛开始飘浮,不知从哪来的一阵微风,已经开始影响她的思绪,犹如温柔的雾被封闭在渴求的山中,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同时又如此熟悉。 她的体内深处有什么疯狂涌起,她迅速向前一倾身,嘴角一滴水钻状血珠坠落。 “不……”她艰难地喘了口气,忽有豆大一点雪亮光华,闪了一闪,化成一道银色寒光,冷气森森,似天坤,如匹练,周边万道金霞电旋飚飞,而这次日月金轮再现却并非出自小千本意。 “痛苦吗,白小千?须知回首即是归路,说解脱,就解脱,你又何必如此执著?”说话那人的影像慢慢在小千面前清晰,只见他生得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眸若点漆,晶光闪烁,长眉插鬓,又黑又浓,却是个羽衣星冠的少年道士。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小千强摄心神,在一片光华笼罩下慢慢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这只是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但她做来却像吃力万分,额头鬓角均是亮晶晶汗珠,不知受了多大痛苦,可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声音依然很稳:“你究竟是谁?”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降落在他们中间。 少年道士目光流转其上,答所非问:“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遨游四处悠游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突然醒来时,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庄周呢?” 小千眼神一黯,好像沉迷于他的话中思索,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眸中光芒暴亮,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分别做了两种不同手诀,日月金轮冲天疾响一声,竟被她收回体内,少年道士见她如此施为,虽心中早有成算,也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脚下一动,正要上前接住已是一头冷汗摇摇欲坠的小千,一条绿色身影突然插入他二人之间,抢先将小千抱住。 “放开我!——”小千竟还有白力将绿袍推开,倔强地凭一己之力重新站好,抬起眼来,看着少年道士,又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她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绿袍站在她身侧靠后一点,冷冷接口道:“他就是昆仑派的金蝉,你没见过吗?” 144、番外之倾城12 (因河蟹调整章节内容, 正在修文中正在修文中正在修文中, 大约需时一两天,已购者重看无费用。) 乔乔双颊微赤,刚要张口, 秦公子似已知道她要说什么,先行抢道:“当然, 姑娘刚才虽是轻歌曼舞,却也颇耗体力, 为公平起见, 待会由家妹独舞一场,如果真难分高下,再请姑娘下场同较, 如何?” 此话一出, 众人固然频频点头,连乔乔也踌躇了一下, 这么安排虽无不妥, 但若要这么就同意未免示弱,正迟疑间,忽闻贵宾席上一人朗声道:“苗老板有话,请乔乔姑娘上贵宾席陪坐,观舞。”说话那人金冠绣服, 一笑粲然,正是堂堂阴山大护法偷天。 在快活楼,能得苗老板一句话, 胜过黄金万两,何况是特邀陪坐殊荣,乔乔自觉脸上有了光辉,哪还有不借台阶下的,当时连多向小晴兄妹多看一眼也懒,自顾巧笑倩兮,款步走下圆台,袅袅婷婷上贵宾席来,早有小丫鬟在主位贴边、苗飞膝下置了一全新秋香色金钱蟒矮圆凳,让乔乔安坐。 偷天直待无忧居中因乔乔离场引起的骚乱私语稍平,才又抬身向秦公子笑道:“本来今夜魁首非乔乔莫属,秦公子这样半路杀出,虽无不可,未免不给主人家面子,虽然我知你既有备而来,但还是想提醒一句。阁下这么做,可知后果? 秦公子含笑看看偷天,又转目细审旁边苗飞、绿袍脸色,并无意外发现,方道:“哦,不知大护法所指后果是——?” 偷天一笑而起,走下贵宾席,略略向前走了几步,好像要把这位秦公子看得更清楚些:“轻功好,不代表舞技佳,我就赌令妹小晴比不过乔乔的天魔舞。” 秦公子想也不想,接口道:“好,我与你赌这一局。如果我输了——” “如果你输了——今晚你就是我偷天的人!”偷天一手遥遥指住秦公子,千百人中,他的眼里好似只有秦公子一人,只对他一人所说。 众人一呆,相顾茫然。 秦公子居然还是笑,笑得宛若远山含笑迷蒙,但又如闪电惊雷般震人心魄:“就这么说定,偷天,如果我输,就是你的人;但如果你输,我要你为我杀一个人,如何?” “成交。”偷天一口答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可不能叫我杀我自己。” 秦公子此时正向小晴走去,闻言又回首望了他一眼,简短道:“放心。”他的脸上只有笑容,没有笑意,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间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 这副神情收在偷天眼里,不知怎的就突然打了个寒颤,以至忘了回头去看苗飞,那个此刻面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的苗飞苗大老板。 秦公子缓缓走到小晴身边,轻语了一句什么,才越过她身后朝着贵宾席的方向掀衣盘膝坐下。 他抬起头,越过偷天,望向在贵宾席上端坐的那人,悠悠吟道:“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吟到最后一句,他忽浅浅一笑,衣袂无风而扬,像水波一般流动,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是千种风姿。 “敢问天籁,——天籁何音?”他微一垂首,左右十指交错在身前滑过,指尖霞辉隐隐急漩如潮,铮铮轻响,现出十根似金非金如丝细弦。 此举一出,满座俱惊,不知道的还好,不过看个稀罕罢了;而有限几个识得那琴弦来历的,虽从绿袍、苗飞、偷天、乔乔往下算起仅不足十人之数,也无一不耸然动容。 偷天踱回主位坐下,看着苗飞苦笑:“你猜秦公子会不会口下留情,只叫我杀你一个就算了?” “现在你总算相信,世上真的有人是连你这种恶人也不能惹的了罢?” 苗飞一心留意台上情形,还算百忙中抽出空来恶声恶气瞪了他一眼,看到那个眼神,偷天倒真信如果此时条件允许,苗飞确会毫不犹豫先把他煮来吃掉。 而和他们相反的是,原先一直在那儿不动声色的绿袍此刻突然低笑出声,他坐着的姿势和微抿的上唇无不表明他的心情很好,所以偷天、苗飞连乔乔在内都很有幸的听到阴山绿袍说出这样一句他一年中顶多说上三次的话—— “过瘾,真是过瘾。” 这时自从登台始终未曾移动脚步的小晴突然开始动作:她一转身,裙据扬开,色如春晓,可眼睛并无焦点,懒懒掠过四周每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 随她第一个动作,从秦公子坐处顿发巨响,惊天震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一会又如雷鸣风吼,山崩海啸,虽然只有虚声,并无实迹,声势也甚惊人,惊心动魄。 眼看万沸千惊袭到面前,忽又停止,起了一阵和先前乔乔舞时类似的靡靡之音,起初还是清吹细打,乐韵悠扬。一会百乐竞奏,繁声汇呈,艳妖柔,荡人心志。 同时又起一片匝地哀声,先是一阵如丧考妣的悲哭过去,接着万众怒号起来。恍如孤军危城,田横绝岛,眼看大敌当前,强仇压境,矢尽粮空,又不甘降贼事仇,抱着必死之心,在那里痛地呼天,音声悲愤。 响有一会,众声由昂转低,变成一片悲怨之声。时如离人思妇,所思不见,穷途天涯,触景生悲;时如暴君在上,苛吏严刑,怨苦莫诉,宛转哀鸣,皮尽肉枯,呻吟求死。 这几种音声虽然激昂悲壮,而疾痛惨怛,各有不同,但俱是一般的凄楚哀号。尤其那万众小民疾苦之声,听了酸心腐脾,令人肠断…… 这乐声是一张安全网,小晴在这网上,像一个凌越在喧哗的人群之上的辉煌的小仙子,飞翔和俯冲。她必须要做的事是避免像一块陨石一样堕落到腐败的世界之中。她要保持她自己的色彩,她自己的光芒。是天意选择了她,把故事灌输给她,让她倾诉她自己。 她可以停顿下来,用几个小时检查一片枯萎的叶子,或者把玩一个睡着的僧侣的衣角;她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战争中的血肉厮杀横尸遍野忽然转入一个优美的女子在山溪里洗她的秀发;她能够揭示蕴含在幸运的宝藏之中的遗憾之至;她能够展现在荣耀的海洋中潜藏的耻辱之鱼。 她讲的故事是关于神灵的,可是,她讲述故事的方式却是非神的,是用人的心灵在讲。 此刻的她,在人们中间是最美的,因为她的肉体就是她的心灵。就是她唯一的乐器。这个藏在一张清水脸和旋转的舞裙之中的人,她有内在的魔力。 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场舞蹈的人们被一根根的圆柱分割着,陷进了这似乎是他们的故事又似乎不属于他们的故事的泥沼中。它开初的时候,在表面上是有秩序和结构的,然后,却突然像受惊的野马乱了群。 他们走出一个故事,仅仅是为了更深的进入另一个故事。无论是谁,被招唤了活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人”。他们惊喜着,颤栗着,充满疯狂,因为他们突然看到了一个窗口,理所当然的,而长久以来未被发现的——可有任何野兽能像人那样在仇恨上发挥出无边无际的创造力?可有任何野兽能够在仇恨的范围和力度上与人相提并论? 群情激动间,一个柔婉、平和、略带苍茫的女音突然由空传下:“回首即是归路,说解脱,便解脱,何论迟早?” 此音一出,乐响顿息,又和初来时一样,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自天地风雨雷电之变,小至虫鸣秋雨、鸟噪春晴,一切可惊可喜、可悲可乐、可憎可怒之声,全都杂然并奏……过了顷刻,群噪方是一收,万籁俱寂。 小晴喉间发出一声低吟,罗衣从风,长袖交舞,坠地不起 秦公子指间琴弦已消逝不见,他缓缓站起,黑发尽湿,贴住额角,清丽脸容上一双大眼睛并不顾向小晴,而是微微扬首仰视星空,长长睫毛颤抖犹如迷路受惊的蝴蝶,神色说不出的温柔而凄怆:“是谁,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 他兀自立在原处不动,他体内渐渐有什么声音由微到著,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待大家听清“叮”、“叮”两声,他猛然垂头向前俯下身躯,但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躺在他身前地上的小晴一直睁着眼睛,恐怕这时只有她是唯一能近距离看到秦公子表情的人,她翻过身,试图做一个爬起的动作,但是她失败了,她目前所作的努力仅能让她观察到正自无忧居外一步步走向秦公子的那名高鼻大耳、手拄一根铁拐的婆婆,她吐出含在嘴里的血,以保持咬字清晰: “雷大娘——” 听到雷大娘的名字,秦公子总算慢慢直起身来,这片刻功夫,他竟好像变了一个人,四周那么多荧光烛火,映在他脸上仍然苍白若死,仿佛大病初回,体惫不支神气,只余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神光湛然的看着已走到他身前的雷大娘。 “雷大娘?”他竟然还有力气笑,“你还真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 雷大娘看看他,先不答话,乔乔已从贵宾席上下来,款款在她身侧拜了一拜,指住秦公子,娇声道:“大娘,他……” 话到一半,雷大娘忽将手一摆,乔乔立时收声,秦公子冷冷看这二人一眼,转头向苗飞望去:“苗老板,家妹小晴已曲罢舞终,春花秋月,到底谁擅胜场,相信你心中已有计较?” 苗飞缓缓站起,眼光望向秦公子,他皱眉,像忧郁一般深浓,他一向不是个喜欢皱眉的人,但他的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皱眉——为秦公子。 这次算是有人回答秦公子的问题,但并非他要问的那个人,而是雷大娘,如果她的回答也算回答的话:“快活楼的花魁一定是个美人,一个活美人。而一个快死的人,就算有琅寰天府的意琴襄助,也毫无用处。”她微微一笑,又道,“何况那用意琴之人,心弦已断,弦既难续,人又何生?” 145、番外之倾城13 秦公子听到这番话, 目光只在雷大娘和苗飞面上来回搜索, 一声不吭。 雷大娘接道:“秦公子,哦,不, 我应该叫你——白大小姐,没错吧?说句老实话你听, 论你刚才所示的琴艺,再加上小晴姑娘的舞技, 比起当年峨嵋金顶论剑时的天女宋盈已可以称得上不遑多让, 但你忘了一件事:宋盈能用意琴,是因为她是琅寰天府的嫡脉,而你的血里却要掺入了白海枫那一半。本来当日为了宋盈甘弃仙位下嫁阴山白家一事, 引得雪雪老人震怒, 曾有咒语,不准凡人再跨界召唤意琴, 你仗着自己是宋盈之女, 又是日月金轮的封印之体,处处任性强为,害人不成,反而害己,这份志气, 老身虽是佩服,可也不敢苟同?” 秦公子轻吐口气,复扬首凝视星空, 抬手往脸上一抚,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然后慎而重之地揣回怀中。 众人再看时,还是那张差不多的五官轮廓,只不过鼻更小巧,唇更玲珑,给人的印象却完全发生了变化,原先还是个美如处子的少年,现在却变作了一个像漂亮男子的少女。这种跨越性别之美,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却又带点兵气:兵刃主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特别教人心动生怜。 和她一相对照,乔乔是残红,小晴成微雨,美则美矣,失之主宰,总之早点如此,那也不用比什么花魁了? ——她不就是? 旁观众人里这样想的着实为数不少,可没一个人敢先大声说出,因为看着所谓秦家公子变回白家小千,苗老板同雷大娘的表情都是凝重的要命,他们也只好一起凝重。 回复本来面目的白小千环顾四周,露出浅浅笑容。 她伸手向台下随意指了几指:“你,你,还有你,上来。” 她的语声清柔,听去十分娱耳,由不得人不从,被点到的人简直是受宠若惊,忘了要看眼色行事,忙不迭挤过人群,想尽快近到小千身前。 小晴最先领悟到小千将欲何为,抢先拉住她衣角,连连摇头,她虽不能说话,两行珠泪早已滚滚而下。小千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现在我们只有这一条路了,试着活下去看看罢。” 话一结束,小千十指连连疾弹,意琴金弦陡然再现,激射之处只听得多声惨叫,最先奔上台的两人一左一右,连躲都不及,全身关节被金弦穿体而出,又连环回绕,自己行为再做不得主,只随小千指动而动,状同线偶,诡异已极。 最末一人看到如此异状,吓得腿直打战,只叫得一声“鬼……”,小千眼光一斜,小指微翘时,一根金弦立时向他飞去,那人唇厚,却是直对他那张得老大的血盆大口的方向,眼看飞到,突有一人比风还快,挡在他身前,皱眉道:“小千,住手!他们只是普通人,没有得罪过你。” 小千早已料到苗飞一定会最先出手阻止,但是她眼角余光无意中带到苗飞那一股决非作假的焦切情绪,再一想到小晴的眼泪,心中终是一软,想好的辣手无法再施,腰轻一摆,在金弦触到苗飞面门前及时收回,饶是如此,苗飞的脸还是骤得一偏,唇角被划出一道血丝,血珠涔涔渗出。 这几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偷天随后纵到苗飞身边已是不及出手相护,见他受伤,不由怨道:“你傻了?就算要救这个莽夫,也要顾着自己啊!”他一面说,一面迁怒苗飞身后那名至今合不上嘴的厚唇汉子,大脚一开,将他咕噜噜踹出老远,如滚雪球般带倒下面好几人,横七竖八歪在那倒霉蛋身上,也不知被压死没。 苗飞志本不在救人,将偷天动作完全置若罔闻,停了一停,举袖擦去自己面上血痕,便举步向小千走去。 小千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纤指连连翻飞,玉腕轻抬处,口中不知喃喃默诵什么,身周如潮霞辉急漩不息,无数短小金线闪了又闪,向四面八方无目的的飞射而出。 除小晴与她贴身,不受伤害,近旁雷大娘第一个挟起乔乔在一团红光笼罩下向后飞退,偷天却同时向前赶上,手上放出七道白光连自己带苗飞围了个滴水不漏,再远处绿袍早有准备,气定神闲将披风一拂,绿影微闪,早早隐去不见。 好好的无忧居,好好的一场花魁大赛,此刻只听得一片哀号,金线扫荡处,血肉横飞,真比阿鼻地狱还惨,最可怜是那两个一开始便被小千用意琴真身金弦缚住的两人,连抬手遮面也是不能,无数金线细小穿蚀下,皮肉混血丝丝散落,深处可见白骨,偏都气仍未绝,虽只两人,其激烈嘶叫之声倒远远超出白众,休说苗飞,就是偷天听在耳里也是大大皱眉。 白小千看着这一切,眼里并没有多少高兴,反而频显急躁。她不住抬头望天,目亮如寒星,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想通一事,面现怒容,急叱一声,收回一切禁制,所有金线一起消失,只余手上两个傀儡未放操纵。 说也奇怪,她行的明明是恶魔罗刹之事,但一经停手,人仍是那么一副仙风道骨、丰姿美秀模样,若非亲眼所见,几疑刚才种种惨况决非出自她手。 她慢慢转目,注定一侧面无表情的雷大娘,古怪地笑了笑:“以你的脾气也会逃跑?看来你伤的不轻啊——我外公的咒语岂是你能知道的,说,刚才是谁教你说的那番话?” 雷大娘朝天一翻白眼,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小千左手五指微微扭曲,将一名血人也似傀儡拨转雷大娘眼前,让她面对面看个正着,傍边乔乔尖叫一声,侧身躲到雷大娘身后,雷大娘怒道:“白小千,你想怎样?” 小千道:“回首即是归路,说解脱,便解脱,何论迟早?——这几句话我要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雷大娘眼珠一瞪:“甚么解脱不解脱,老身从没听过这些废话,更不懂说!” 小千冷笑一声:“你不会说?好,我就让你尝尝小藏炼魂大法!看你会不会说!”说时,她玉腕轻抖,那血傀儡残缺不全的双眼黑洞突放碧光,乌啸一声,脱了控制,挥舞枯臂,往雷大娘方向扑去,满口白牙格格作响,似择人而噬神气,甚是可怖。 雷大娘反应奇快,翻手去抓乔乔,不料乔乔精滑无比,早暗暗自地上拾起一只断手连臂塞给雷大娘,害得雷大娘魔法不及施全,只震出一片薄薄血雾勉强将血傀儡阻得一阻,趁机足下一顿,连人化成一团红光一溜烟向外逃去,血傀儡因小千下咒禁制,虽贪恋血雾,只吸了一口,便紧跟雷大娘后脚追去,此去如蛆附骨,若不得手万不回转,而雷大娘一遁走,乔乔立即伏地闭息装死,倒被她躲过锋头,未曾受害,小千看在眼里,并未计较,只顾将手中另一名血傀儡挥舞到后方,挡住偷天去路,喝道:“你也想逃吗?” 偷天神气甚急,不发一言,叱声中七点白色如星剑光离身暴吐,四点抵住血傀儡,余下三点径自射向小千,小千此时左手得空,一把将小晴拉到自己身后掩住,带同飞起,如燕旋翻,将三点剑光一一躲过,偷天觑准其喘息机会,将自身与一点剑光相合,冒险绕过血傀儡,看准雷大娘逃走方向遁去,小千目光如电,觉出那点白色星光格外闪亮,与众不同,晓得那是偷天七星剑本质主体,即去,余下剑光俱不足畏,不再犹豫,低啸一声:“去!”收回那名血傀儡琴弦束缚,令效前者,速速尾随追踪。 不想血傀儡刚脱手越身飞过,苗飞已施出飞星步,身形如长虹泻天,竟然后发先至,抢先堵在偷天身后、血傀儡面前。 以小千智慧,也未料到苗飞会如此拼命掩护偷天,须知小藏炼魂大法极是阴狠,她先后放出两个血傀儡,自身本元已难以支撑,且血傀儡一经出手,若不吸光对头精魄血肉便自行召回,反而会反噬主人,易受其害,她素知苗飞在阴山辈分虽尊,但除了轻功独步天下之外,别的均是尔尔,只要一被血傀儡合身,便再无可救,该一刹那,心中掠过无数念头,却无法决定到底是自救,还是救他? 苗飞面上本有血痕,血傀儡嗅见味道,欢喜得发颤不止,呜呜厉叫一声,张开大口便对他面上啃下。 其来势甚急,苗飞若是让开,自己未必能逃不说,连后面不远偷天也要一起遭殃,当下双臂一张,只将头一偏,任其咬在自己一边肩上,如此阴魔伤害,岂是凡人肉身能抵受的?苗飞只疼得面容一片扭曲,却硬是咬碎银牙也不发一声苦,反怕偷天顾惜,头也不回,拼命大声叫道:“你若不想花药像我这样,就快去救她!莫回头!不然没我这个兄弟!” 146、番外之倾城14 他这样一叫, 身后那点本有回转趋势的白光, 果然微一停顿,又陡然拔高,向着原来方向飞去, 转眼无踪。 小千听到苗飞口中叫出花药二字,面色一凝, 心中原有许多疑惑好像突然一个个串起,一味拧眉细思, 别的都忘, 连小晴挣开自己扶持哭喊一声奔向苗飞也没理会,待听得小晴凄厉惨叫方才惊觉,忙抬头看时, 只见血傀儡一只血骨嶙峋的大手已当胸插入小晴胸膛一半, 正要往外掏扯什么,但其一张大口仍死死咬住苗飞不放。 苗飞见此惨况, 早已目龇尽裂, 死命一挣,半条臂膀连肩上一大块肉竟被血傀儡生生扯下,他的血肉别有灵异,先血傀儡一味撕咬吮吸竟无法动摇他精血根本,本在激愤欲狂——所以小晴贸然上前, 立时便被迁怒出气,此刻苗飞臂刚一断,马上血如泉涌, 喷了血傀儡满头满脸,也分不出谁是谁的血,血傀儡放开小晴,浮在空中,双手捧住那条臂膀连啃带嚼,一同吃光,呜呜喜叫中,自己脸上身上的肉已渐渐长回一些,面部五官依稀可辨,只是那张脸非人非兽,高低不平,鼻眼仍是一团模糊。 苗飞用余下一臂托住小晴身子,缓缓扶坐地上,他很想解下自己外衣,帮她遮住胸前,可是他现在只有一只手,他还没习惯,又要抱住她,所以没法再做别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疼吗?你觉得疼吗?” 小晴死命抓住他的手臂:“不疼……小晴不疼。苗……大哥,我可不可以,叫你一声苗大哥?” “可以,可以!” “你不要,不要去怪姐姐,当年的事……她为我付出太多,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小晴——” “我不想死,苗大哥。” “……” “我好想能再留在你的身边……陪你喝酒……” “小晴。” “陪你玩笑……” “……小晴!” 她的手一点点自他臂上滑落,她柔肤那种冷冷的感觉犹在。 只觉有限温存。 无限辛酸。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尖细凌厉,听起来并不像人声,血傀儡猛然停止动作,抬头朝发声方向望去,又回身看看小千,想去又不敢去的神气,小千将手一弹,一条黄星金线向门外射去,血傀儡得了允许,喜得跟了金线便向外奔,还未至门槛,忽的厉叫一声,身自内裂,下半身两条腿兀自站立,上半身却被炸成三块,骨肉横飞,一颗头颅倒是大半完好,正弹下滚到乔乔脚边,乔乔此时却不怕了,腿一缩,略略偏过头,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珠在小千和苗飞二人身上轮流打转,似在窥探什么。 小千看着苗飞,慢慢道:“小晴的死对你就有这样重要?” 苗飞抬起头,盯着小千,他像女人般的白玉脸颊上缓缓垂下两道血泪,而他的一双瞳仁不知何时已转为诡异浅碧色,煞是惊人心魄。 看到他的脸的一刹那,乔乔全身的血液像倒流了一样,她从没见过一张那样的脸、那么悲哀的眼神,但不知为何,她又觉得很兴奋、很刺激,因为她很快记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阴山修罗,碧眼血泪,斩天魔影,灭世救生——可是她又有一点不可思议,难道传说中阴山开派祖师天尊杨g的转世竟会是眼前这个已断去一臂的快活楼老板苗飞? 苗飞手中仍抱住小晴不放,她的身子软软贴在他身前,向后扬下的脸清淡如水,苍白如纸,唇瓣上却有一抹妖异的殷红,形如血滴。 小千缓步上前,抬手拭去小晴唇上血迹,令她已死去的脸霎时失去光彩,然后她才扬首与苗飞对视:“原来你是爱她的,如果我早知道,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凝视着她,目光痛苦而炙热,可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的记忆回到当年,当眼前的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女孩,他曾亲眼目睹在那个命运的夜晚,她是如何被他的亲大哥毁去一生的开端,他本来可以救她,但他只是看着它的发生,无声无息,因为在那之前,他从来就不敢做忤逆他的大哥的事,哪怕只是一句话。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倦倦一笑,一双眸子中却有掩不住的奇异光辉:“魔生而抗天,持修罗令者,最忌动情,当初我爹便是吃亏于此,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可惜,我只猜对了一半——现在封印既解,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修罗令破你躯体,重现人世,但在那之前,你可以杀我为小晴报仇,我一定不会介意。” 苗飞始终抿着嘴不说话,这么久了,他真的已经忘记,当初他爱上的,究竟是眼前的这个她,还是怀中这个只是长得像她的另一个她? 他一面想着,一面垂下了头,他的眼睫毛跟小晴是一样的长而弯,他望她的这一眼,好像是今生的最后;仿佛要记住对方到来世。看样子,他是要这样抱住她,直至最后一刻来临。 小千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就变了。 苗飞觉察到她的紊乱气息,于是抬眼看她,他抬眼的一瞬出奇深邃、痴郁,分明是月若银盘,独照着旖旎却始终平静的深潭——这是修罗的眼睛,亦是邪恶智慧的秋水。 她突然在一个最不可能的时间,从同样有着精美无损的浅碧瞳孔,但容貌一点也不相似的他的身上,看到梦魇的影子。 因此,她无法与他对视,她大大后退了一步。 她听到他以他那特有的魅力和老练说道:“告诉我,在你的生命里,真的只有仇恨,没有任何附属品?没有任何你不能抛弃的东西?” 她又一次听得到身后轻轻的呼唤。 叫她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她心底的声音。 但是她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他,在命运把手伸过来的那个晚上,在她深感恐惧的那一刻,所有的人早就离她而去,她所有的自尊和羞愧亦在那一刻无声地崩溃过。 何况她知道,此刻在她眼前的他已经不是那个真正的苗飞,既然如此,她更无理由会怕他的眼睛,所以她让自己有多镇定就多镇定地回答他的问题:“没有。” 而他只是嗤笑,带着一个人在听他人说谎时的不耐烦:“很好,那让我来告诉你:你会达成愿望,不过有一天,你会发现,世上有一个人能杀死你,那会是一个你宁愿自己死去也让他活着的人,一个你唯一愿意死在他手上的人,一个你爱他胜过爱世上一切的人——这将是你的结局。但是如果你肯说出你心底真正不能抛弃的东西作为交换,我能给你指出另一条路,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凡人的躯体,所以你必须现在给我答案?” 小千的眼睛在发抖,但是她倔强的不作声。 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看着苗飞、还有他抱着的小晴的身躯是如何慢慢裂开:没有想象中的血水四溅,她从不知道人体的分裂是可以像红莲展开花瓣一样,如此凄绝哀艳,恍若隔世…… 忽然间,苗飞原先站立之处升起一面寒辉四射,莹莹欲流的令牌,同时间,自天顶传下一女子的娇喝之声:“石中玉,修罗令已出,还不下手?”发话时,一道紫光、一道青光已由天顶夹着龙吟之声疾一先一后疾卷而下。 乔乔见来了硬手,忙将身一隐,以她目力,仍被剑光照的睁不开眼,只依稀辨出来人一是名美秀绝伦、清丽绝尘的紫裳少女,一是个剑眉星眼,英姿韶秀的布衣美少年,那少女下来时还似乎有意无意朝她隐身所在瞅了一眼,嘴角仿佛挂着一丝冷笑,看不甚真,也不知何意,但她的目标显然是在修罗令和小千身上,因此乔乔只留意防备,并不趁乱逃窜。 而眼看剑气加身,小千竟是动也不动,她好像刚刚听到“石中玉”三个字,才下意识的拨转头向那道青色剑光里看去,这么会功夫,她的脸的轮廓好像突然消瘦下来,说不动容,秀丽面上却始终笼着一层默哀,特别一双大眼睛敏感秀丽又略见彷徨,更有份楚楚气质。 看到石中玉的第一眼,她几乎没认出他来,但是从他看她的眼神里,她知道她并没有听错,她马上明白了她该做的事——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把那面正在不住翻转的修罗令抄入自己右掌,然后将身一纵,不退反进,并入石中玉的青光之中,一经成功会合,只听石中玉一声长啸,青剑竟然裹住二人如流星般朝天际激射而去。 这一招打了李亦奇一个措手不及,她做梦也没想到石中玉此来明明已奉有师命,竟还敢临阵翻案,当下一指剑光,掉头要追,不料还未飞出天顶,忽被凌头一绝大无形阻力弹回地下原处,饶是有紫剑护体,仍觉一阵气血翻腾,难受不已,细想之下,对头路数倒极似那名辣手宿敌,不由骇然仰首,看向头上那片似飘非飘,似坠非坠,缓缓压下而又无形中令人气势一滞的暗色赤霞:“——阴山烈火?” 147、番外之倾城15 白小千闭着眼睛, 在眼帘遮暗的内壁掩饰下, 她极力抗拒着自右掌掌心传来的彻骨寒冷,那是一种能穿透一切的寒冷的力量,她发觉她无法去掉这种可怕的寒冷——因为它的源泉是由于她心底冰冷的哀伤, 因此她的手开始不停颤抖,汗不住地滴落, 忽然间她觉得她翻腾得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 于是她轻轻的将头侧向一边,看向那名御剑飞行的少年:“你是几时学成御剑术的?” 他努力保持着平衡, 眼睛并不朝她看, 声音轻如蚊子哼哼:“……昨日亥时。” 她禁不住无声的笑了笑,专注的看着他的侧脸是怎样一点点泛起红潮,而高天的风不断源源吹来, 习习生凉, 再加不时有湿白如雪的卷卷浮云掠过身际脚下,恍惚中, 犹如身处儿时乡下的荷田水榭之中, 她突然忘记了寒意,惟觉得自己已经随这少年飞了很久很久,远到灿烂群星翩然下降,黑色的夜变成了蓝色,随着又成了蔚蓝, 温暖的阳光从某处上空射下来,……天空变得更高、更蓝、更壮丽,有一群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从他们的上空向北方飞去。 “我们现在去哪?” 小千问得快, 石中玉也答的快:“大雪山。” “第一,我们现在飞的方向已经偏离了大雪山;第二,我们再这样飞下去,我就要吐了。”她呼吸着稀薄而凉如薄荷的空气,说起话来,和气又媚人。 石中玉的眼光和她对上,带着一种孩子式的委屈:“我怎么会认错大雪山的方向?还有,你千万不要吐哦……” “怎么了?我们飞得这么高,反正下面也没人,你怕什么?” “因为——我现在也晕飞晕得不行,你要一吐,我听到声音,也会吐的,那我们就要像无脚鸟一样栽下去啦。” 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很甜,很温柔,但她的两眼显出忧郁的神色,像湖上下雨时的阴暗:“你可听说过阴山派的缩天透影之法?” 石中玉接道:“你是说,有人追来了?” 她点点头。 他游目四顾,并未发现异常,但他知道小千不会说假话骗他,可他等来等去,并不见她说出来人是谁,只好又道:“我们有青剑在手,百邪不侵,担心什么?” 小千悠悠叹道:“如果你是长眉真人再生,说这句话给我听,我会比较有信心。——对了,丁引有没有教过你飞行途中怎样才是最快的落地方法?” 她忽然无声无息的扬起头,在他吐出“不”字之前,在转瞬即逝的目光里,在被风吹到唇角的一缕鬈发中,她第一次让他品尝到彼此双唇的味道。 他张大出神的眼睛,试图在她的眼角上可以找到微妙的诠释,原本混乱的思绪在脑中如水滴扰乱了静止的湖面,此时却异常平静:他听到一声声,“叮、叮、叮”,仿佛是些细小的破碎声自她体内传来,疼痛而微弱。 她给了他一个美丽的微笑,然后清楚的说道:“试试看,追上我?” 说完她就这样松开双手,直直向后掉下去,就像从她自己画好的蓝色天空中坠落的一颗黑色的星星。 在他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先听到自己喉间滚出的一声极喊,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孤寂感迅速袭击了他,临别师父从瑶池仙子手中接过青剑本体慎重交到他手上时说的话漫过他的胸口—— “中玉,你记住,青剑是一柄超脱人世间七情六欲的剑,运用剑灵时一定切记:要心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过万物而不留痕,只有这样才能……” ——他已经没法忆起后面的话,他只知道刚才还是湛蓝的天飘忽的云,现在都已是过眼云烟随曾经触手可及的小千的笑容一起坠下了,不再是触手可及的了,而此刻的他也不再是青剑持有者,他只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以最普通的方法张开双臂跟着小千朝下方跌去。 他的唯一所求,是她笑着向他抬起的那只小小右手不要超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他们穿过浩浩云海,透视横亘无垠的晨雾,渐渐看到下面莽莽苍苍的林野。 头下脚上的他终于抓住她的冰凉手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本事,竟然跟她换过了位置,而后越过她诧异的脸,从她飘r衣裙的边缘,他和紧跟他们而下的那名绿袍男子打了个对视。 他分明看到,有一丝笑像一束光在绿袍的双唇上跳跃,他凝视着绿袍,就像是初次看见他,以前没有见过似的。 他听到大大小小枝干在他身后折断发出的声音,无数花叶擦过他的身体他的脸,浓绿叶荫里,等他认清那是大簇大簇的杏子黄得烂醉,将树枝压得摇摇欲坠,他的口腔里忽然泛起且酸且甜滋味,让他情不自禁直抽冷气。 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他知道很快他们就要落地了,但他不知道小千会不会在他身上压出一个小千形状的空洞? 这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孱孱流动的声音,然后他察觉到小千的手指抽离了他的掌握,他的双眼开始迷离,只看到那自小千手中弥出的漫漫轻烟,空檬而清艳地对他当头覆下…… 小千静静看着平躺在一堆被风吹落的腐朽的树枝之上,安详得好象睡着了一样的石中玉,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而鸟声真是种奇怪的音乐——鸟越叫,山越幽深寂静,道旁,山坡,到处是鲜花,树林、微微拂面的气流,都有捏得出水的绿意。 但她并没有转身面对绿袍的意思,而是突然抛下石中玉,向另一个方向迅速走去,看起来,她是想逃之夭夭。 绿袍并不相信她会干出这种事,可她的脚下毫无停下来的迹象,于是他以一个更快的速度追赶上去,轻而易举地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腕,使她成了俘虏。 她扭动挣扎,但仍无法脱身,一缕阳光透过树枝的空隙照在她的漆黑头发象牙皮肤上,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凡是漂亮的女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灵魂,而她却似乎有许许多多难言之隐,明媚的表面底下不知收藏着怎么样的黑暗危机。 他慢慢的松开了手,让他的俘虏得以退后一步,沉默地站定,她一双大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倔强的神色,嘴角虽怀凄酸,脖子却挺直。 他向她平摊开一只手:“把修罗令给我。 她握紧右掌,脸色发白,但是她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轻笑一下,朝她走近一步,垂下眼帘看她:“你打算怎么抵抗我?用日月金轮?还是意琴?你还有足够能力吗——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不错,我绿袍从来不会对一个已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用强,修罗令现在在你手里,你不想给我,我也没办法,但是等一下那布衣小子醒过来,看到我们在一起,你说他会怎么样?上次在冰堡与黑面一战,你是靠把青剑剑灵度给他,才留下他一条命,这回呢?恩?我很有兴趣知道:你有几成把握从我的手下救人?”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我们在一起”这几个字,她的面上忽然无端一热,她记得,不久之前,他们也是这样贴得很近的站在一处 所不同的是,此刻她已成功地从他带着在冷漠、自私、残酷的阴山的生存中所养成的一种高傲的邪恶和执拗的脸上,发现了他隐藏得很好的愤怒的感情。 “你也说过,要生存,就得靠自己,我救石中玉一回,是我一时高兴,并不代表我会次次救他,何况,我不认为你会杀他……如果你真要下手,在你追踪我们这一路上,已有很多机会,又何需等到现在?”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在他耳中却另有一种清凄妩媚之姿。 “哼,若非你一路潜用意琴心弦之音干扰我的缩天透影之法,又在最后关头引着那小子丝毫不用法术兵器,纯以肉身直线下落,从而未触动我禁网魔法就逃出生天,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给你这个机会在我面前说话?不过你也的确够胆,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悟出修罗令的枢纽开关,捡回两条性命!” 升起的阳光不打招呼就晃晃荡荡照在小千的身上,她的眼睛变成深沉晶莹的琥珀颜色,连四周空气也变得温柔起来,只见她嫣然笑道:“自作自受,与人无尤,不然以我意琴残音怎能破你阵法?有些事不亲自试一试,又怎知结果究竟如何?——不过那也是因为我知道,你若要我死,就不会招招留情,你对我好,我一定会记得。” 他慢慢把目光下移到她似张非张的两片玫瑰色唇瓣上,开始有点明白她的意图,一阵隐秘的战栗掠过他的身体,有一点点刺激,还有一点点兴奋,就像他第一次在师父的注视下进行的决斗,师父答应,只要他杀死那人,阴山三统领的位子就是他的:呵,他记得那了不得的侧击!那反击!那直中要害的一剑!一瞬间的停顿,然后一、二、三,刺进人家的胸腔! 溅到他脸上带着温度的人血是由师父亲手为他拭去,也就是自那天起,他从师父的眼里发现了快乐的真谛,及如何去寻找快乐。 148、番外之倾城16 自从师父失踪后, 绿袍不得不承认, 少了那种独特的目光的嘉许,他的快乐至少损失了一半的价值,直到此刻、现在, 当他清清楚楚看到、听到眼前这女孩对他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的挑衅,由不得他不笑:“你说的没错, 有些事不亲自试一试,确实难知结果究竟如何, 可是你凭什么相信你有资格跟我玩这个游戏?你输得起吗?” 小千淡淡一笑, 翻掌托住那枚修罗令送到绿袍面前,绿袍注目观望下,只见其色黑如漆, 在日光下黯无光泽, 非金非玉,非石非木, 不知何物所制, 形式却极古雅,如非练就慧目法眼,看出内里氤氲隐隐,层层流转;换作道力稍差者,定以凡物视之, 决不知是件前古稀世奇珍了。 可他就只是这样看一看而已,并不出手接过,小千微微诧异道:“你还嫌它不够分量?” 他闲闲道:“我不杀你, 本来就是为了修罗令,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想得到它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比如你设想它落入烈火的手上,将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修罗令落入我绿袍手上,整个天下的局面就不一样了,我会令天下归一,一统江湖!——但是话说回来,没有修罗令,这件事我一样可以做到,只是迟早问题,你明白吗?” “是吗,我还以为,你考虑的是得到修罗令之后、而又没有参透真正奥妙之前该怎样控制阴山的局面的问题?”小停了停,留意一下他的神色,又道,“修罗令已出的消息不久就会天下皆知,只有最快悟出它隐藏的秘密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所谓怀壁其罪,我还不想这么早死,所以我需要有个人保护我,而你若想早日参透修罗令秘密,除了通习冰堡阴山两派武功秘技的我白小千,世上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他点点头:“很好,不过到现在为止,你还没说出我最想听的话——” 此时她也试探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便抢过话头,直截了当道:“修罗令给你,交换的条件是你要带我回阴山,保护我。” 他用两指从她掌上掂起那块修罗令,面无表情地放入自己怀中,方慢吞吞道:“你可以跟我走,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从这一刻开始,你再无回头路可走。如果你想后悔,第一个杀你的人就是我。 她细眉一挑:“只要修罗令一天在我身上,你就一天不会杀我,没错吧?” 他笑了一笑,眼底不期然漏出一丝激赏之色,但是她正巧别开眼去,不曾看真:“你很会说话,不过这些话先留着,回阴山后有的是机会跟烈火老鬼他们说,在我面前,就不必了——” 说时,他身上那件绿色披风突然无风自动,扫起的边角卷着莫名劲道横击小千双膝内侧,她措不及防,足下一软,竟自跪倒在他身前。 小千怒目而视,刚想站起,却被绿袍俯身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一口气说了三句话: “以后我叫你跪你就跪。” “我最恨别人不听我的话。” “懂了吗?” 他看到她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欲言又止,一抬头,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 那雨下的虽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 林中有什么花的香气,很浓。 他垂下手,让小千站起,他们一同看着那名蓬发布衣少年向他们慢慢走过来。 “小千,他敢欺负你?” 石中玉一手拖住小千右掌,挡在她和绿袍之间,另一只手却快要指到绿袍的鼻子上去。 绿袍看着他,微笑的姿态里有一种藐视,但是他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他要等着瞧小千的回答。 小千自石中玉身后瞟一眼绿袍,她的面上有一种世事洞明的狡猾,那是绿袍的脸上也有的,但是她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微微垂下头,眼儿斜飞出去,媚媚地跟回头看她的石中玉对视了一下,自然而然抽出右手,卷起他披在肩上的几缕黑发,轻轻一扯:“瞧你,睡了一觉,头发都散了,你的束发金环呢?走,找找去……” 她竟就这样牵着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石中玉往原处一路走回,不时垂头扫视地上花草间,雨滴不住顺着她的发角滑落弧线,她也全不以为意,好像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找那只金环上。 “哎!在这里了!”她忽蹲身捡起一只半新不旧的金环,又转到石中玉身后,踮起脚用手替他将发笼起,束好。 石中玉的嘴快要咧到两边耳朵下,敢情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 而一直走在他们身后的绿袍总算是看出来了,小千和这小子之间有种奇妙诡异的联系,非比寻常:如果说小千的处处与众不同是得益于她的父母——阴山上任大祭司白海枫及天女宋盈的家承渊源,那么石中玉又何德何能,可以秉受青剑合体之缘,可以站在小千身边而神采风流丝毫不觉逊色? “什么?”石中玉偏头大叫跳起,“你要跟他回阴山?” 小千原是乘绿袍不注意,才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不料他如此激动,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是呀,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快活楼找李亦奇去,都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跟来,你不觉奇怪吗?我怎样都无所谓,你们是一同出堡的,她要有个万一,就连你师父也不好跟瑶池仙子交待罢?” “可是,师父派我们出堡是为了……” “为了修罗令是吧?”小千微勾嘴角,隐现一丝独有的清傲之色,“南海丁引的先天大衍神术果然是得过真传,竟然能算出昨晚乃修罗令出世之期,但是他千算万算,不一样也没算到最后关头你会帮我逃走?佛都说众生好度人难度,人心的事,又怎会有确切的答案?——我知道,你是想带我到大雪山独指禅师座下,但我与禅师终是无缘得见,何必强求?” 中玉虽听出小千句句暗扣玄机,却是无心推敲,只一味急急道:“可是你再怎么样,也不能跟绿袍走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跟黑面一样,不,他比黑面更坏更残忍更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今日你若跟他走,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相信我,小千,你相信我!” 当着绿袍的面,小千也没想到石中玉突然会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番话,一时愣了愣,倒想不到说词回他。 而绿袍只当不知中玉口中那个绿袍就是他,远远轻嗽一声,抖一抖濡到披风上的雨珠,又笼袖抬头望了下天色,眼风才懒懒斜扫小千:“该起程了。” 小千听到他的声音甚是和缓,面上神色立时一松,又深深看了中玉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向绿袍走去。 眼看她快走到绿袍身前,石中玉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大叫一声:“白小千?” 小千犹豫了一下,终于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只微微侧过脸来,而她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带着一股冰凉的气息,宛若雪莲花般,又一点冷,还有一点清澈,掠获了石中玉的耳朵:“我从来就不相信别人的相信,相信本来就是谎言,就算我从前有过相信的人,现在也都死光了,你还是好好去跟丁引学做大侠吧,最好不要管我的事!还有,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李亦奇现在还在等着你去跟她双剑合壁呢——不管怎么样,人家送束发金环给你,也是心意,可别忘了她。” 话完,她似乎低笑了一声,疾走几步,抬起一手轻搭绿袍左臂之上,一道绿影起处,二人齐齐消失不见。 石中玉蹲下来,垂着头拨弄地上一块小小石子,那块石子有着一个异常尖锐的边缘,很快刺破了他的手指,血混合着雨渗入土里,留下一个一个或相连或不相连的不规则红褐色印记,他突然站起身,钻入身侧一片树丛。 他才进去,林中空地忽然一片紫光敛处,现出一名紫裳少女,长相称得上是绝美,但是额角显眼处一块红淤实在是大煞风景,可不正是冰堡辉夜使李亦奇,只见她满面怒容,才一落地便游目四顾,很快发觉树丛中有可疑响动,再一细看之下,从背后辨出那枚小小束发金环微光,忙气鼓鼓喝一声:“石中玉!”连剑也未拔,便向前冲去。 石中玉听到有女子大叫他的名字,满面茫然地转过身来,而李亦奇那浅紫色的衣裙上马上现出了枝枝杈杈的湿印子:正在小解的他把童子尿洒在了李亦奇身上。 此时雨势已停,石中玉根本没办法说明这件事是怎样发生,以及为何发生,但他不是故意的,在他听到她从身后走来的脚步声时他还没撒完就转回身。 这只是他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注意身后发生的事,几乎就好像他不相信有什么将来似的。 149、番外之倾城17 李亦奇的目光先是顺着自己衣裙一路看下去, 才一翻眼, 死死盯住面前石中玉的脸,她的眼睛并不敢乱动,因为她不想再次看到什么不该看但已经看了的东西, 而尽管如此,她现在的表情还是让石中玉想起了小时候在元江见过那条会喷火球的巨型母龙, 不同的是这次他只有一个人面对,不过, 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是这位石中玉石少侠想不出办法应变的。 只见他将裤子胡乱往上一拉, 向前一个鱼跃,竟然抢在李亦奇有任何动作之前,把她扑倒, 牢牢压在地上。 李亦奇气得浑身发抖, 不知怎的,给他这么贴身一按, 却是百般挣扎不起, 石中玉嘻嘻一笑:“别动,我知道你是头一次见着男人的宝贝,难免稀奇,不过也不要太激动了,女孩子家家老是动刀动剑的多不好。” “臭小子, 我要你……”李亦奇险些被他一席话说得气晕过去,偏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最恶毒的词语来诅咒他,反正觉得要他去死是太便宜他了。 不料这半句话石中玉一听之下, 却是大大开心:“你要我?你要我什么啊?哦,不对,你这种在冰堡长大的女孩子,想来跟那种庙里的小尼姑也没什么区别,赫赫,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小爷我这回就白白让你吃个豆腐算了。不过,以后话不懂可别乱说,好在今天是我,换了别的男人听见,还不知怎么呢?哎,别动别动!有什么话等我把裤腰子系好再说。” 石中玉一面要制住李亦奇,一面只得空出一只手系腰带,偏自己的手又不听使唤,总是对不上裤眼,重来了好几次,过了半响,只听李亦奇的声音冷冷自他身下传来:“你好了没?” 他头一甩:“急什么,嘿……”目光刚注到李亦奇面上,突然一呆,“你额头上这块是怎么回事?你也会被人打?怎么……小眼圈都红了,喂,你别哭呀,奶奶的,我最怕看女人的眼泪了。” 一看到李亦奇的眼泪滚出眼眶,他果然手脚都发软,被李亦奇一把推下,一骨碌爬起来,刚扬起手对准他的脸就要狠狠一个大耳刮子打下去,他却突然站起身来,极快的伸手在她额角伤处边缘揉了一揉,力道却是极轻,好像生怕弄疼了她一样。 他面上刚才那副嬉皮笑脸模样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少见的凌厉眼神:“我最恨打女人的脸的人!是谁干的?不怕,我帮你去教训他!” 亦奇喘了一口气:“还能有谁,不就是阴山那个烈火老怪物?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卷了小千跑走,要是你在,我们双剑合璧,我至于被烈火打伤吗?啊?你说话呀!” 石中玉好像只听进去她的前半段话,捧着头大叫道:“烈火?你是说阴山的那个大统领烈火?绿袍的师兄?” “怎么?你怕了?”亦奇愤愤瞪了中玉一眼。 “不!”中玉重伸手握住她两边臂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正色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双剑合璧,先打烈火,再打绿袍,格老子的,不打得他们面露桃花,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李亦奇也不是吃素的,马上听出漏洞:“你帮我报仇,为什么老是要口口声声扯上绿袍?” “那是因为……”石中玉眼珠一转,认为这个问题上还是说老实话好,“他抢走了修罗令!我们拿不到修罗令,回去怎么跟师父和宫主交待?” “绿袍抢走了修罗令?那白小千呢?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她,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石中玉看着她,张开了嘴唇,什么也没说。 李亦奇略一沉吟,心中已是有数,但她知道石中玉的话也没错,现在的确是先抢回修罗令重要,当下又问:“那绿袍人呢?” “可能回阴山吧……哎,说起来,当日要不是小千离堡前在地上留下‘快活楼雷大娘’六个字,师父也没这么快追查到线索,派我们出来,我看小千可能真的与冰魄失踪之事无关吧?” “少废话啦你,有无关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想小千没事想疯了是不是?走开!臭小子,离我远一点,刚才的仇我记着呢,慢慢和你算……不管我们到阴山先找到的是烈火还是绿袍,是你说的,十招之内不打得他面露桃花,我教训完他们回头来教训你!” 这一对且行且说,身影刚刚消失在山坡下面,原来那个树丛外忽然有一道熟悉的青霞大放光明,照的四周皆碧。 “你不是怕石中玉一个人无法飞行出山吗?现在可放心了?”绿袍斜瞥小千,好像觉得她此刻的脸色很是有趣。 小千的身子动也不动,只慢慢斜转眼珠跟他对上:“——我几时在冰堡留过字?绿袍你可真行,连自己人也要出卖了一个又一个!怪不得由阴山第一圣手花药护法乔装成的雷大娘也会伤成那样,只不过你事先并未想到石中玉会那么快练到与李亦奇双剑合璧的威力吧?” “石中玉的剑法我没见过,威力不威力的还不好说,不过你可以放心,依我所见,他果然是如假包换的童男子没错。”绿袍的嘴角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促狭笑意,瞧在小千眼里,格外触心。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向他身前靠近,再靠近,直到无法更近,她的声音轻若柔丝:“男人的事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你和他……一定是不同的两种人?” 他看着她的双瞳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变得波光涟艳,一如春日之湖水,他也很清楚的感受到她的手指是怎样向他的腰下蜿然游去,虽然她的指尖甚至没有触及他的外衣布料,可是他们都明白此刻无论是谁稍动一动,就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衡。 正当她那透露出寂寞而不失优雅气息的手指悬留在某处缱绻低徊,打算放肆的勾引他释放预期的热量时,他忽然移动了一下,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手,但被早有准备的他一把揽住纤腰,只好任由娇躯紧贴在他胸前无法逃脱,他低头看她的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开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哪里不同?” “嗯。”小千的双睫不知何故微微润湿,如蝴蝶对翅般迅速颤打不止,“有些事是应该亲自试一下,不过有些话,好像不说比说了更为美妙?” 由于她在此处用上了最后这个词,他们一起在彼此间产生的明显好感下笑起来。 他的眼睛变得很是幽深,那种黑的底色简直可以映出她晶莹皎洁的小小面孔来:“我承认,你是我见过的少数几个漂亮姑娘之一,虽然你比她们都聪明些,胆子也大得多,不过你最好记住,一旦挑起我的火,受伤害的人只会是你,这和你是谁的女儿无关,听明白了吗?”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别人听你的话,”小千口中呼出的气息香馥如兰,喷在他柔软光洁棱角优美的双唇间,“我差点忘了,你是苗烧天的好徒弟嘛,你对女人的看法,肯定也从他那儿学了不少?” 她的语气虽是淡淡,但在提到苗烧天的名字的时候声音还是有点变样,这一点并没能瞒过绿袍。 她察觉到他搭在她腰际的手上力量的变化,马上轻轻旋身退开一步,在最初的一刹那绿袍看见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但是他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因为她正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你知道吗?总有一天,大家都会说:你是栽在我白小千的手上。” 那一刻,他真的把她这句话当作笑话来听,并不知道事实上是有那么一天在等着他—— 就像一片沉睡中的森林,并不告诉他这个或那个人来过,不会的,而是告诉他,他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感受到的东西依然在延续。 “三统领——” 这是一间极华美精致的寝室,罗帏琼帐,冰奁珠缨,日用各物,无不毕具,光彩陆离,备极精丽,到处桂馥兰芬,温香扑鼻,香艳非常,但是整间屋子的华美统统加起来也抵不上此刻迎上绿袍面前的那名女子容姿的十分之一。 绿袍对此司空见惯,只将手一挥,径直走到室内那张玉榻前,倾身审视榻上那名小小人儿,沉声问道:“怎么,还没醒?” 女子垂下脸,看不清表情,听声音却极是恭敬:“再过一个时辰,她若仍是昏迷,就不能再拖了,只能将她送到玄女谷……” “胡说!”绿袍叱道,“能把她交给玄女谷的圣姑,我来找你做什么?你这么说,莫非是承认你花药比不上什么狗屁圣姑?” 花药不惊不恼,从容答道:“属下正是知道她对三统领意义非凡,才实话实说,至于是送还是不送,自然全由三统领决定,属下不敢多嘴……” 150、番外之倾城18 绿袍回手将她一把拖起, 捏住她的下颌, 令她抬眼看着自己:“这会子,你倒又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属下?昨晚你叫我什么都忘了吗?” 花药秀眸半开微合,腻上身子, 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揉进这男人的胸膛:“说到昨晚,是谁不由分说就甩了这么个棘手的药罐子给我?又是谁, 不知从哪惹了一身火回来,却拿我清热?这也罢了, 你倒先让我给她施救啊, 偏又一刻也等不得……人家这会子,全身上下还痛着呢,给病人施针下药难免有失分寸, 再者我说的最后一个时辰还没到限, 你急什么……” 她话还未完,忽然又在看着她身后的绿袍眼中, 发现那种闪动着的奇特的热烈的光, 她的心立即被刺痛了一下,可她掩饰的很好,慢慢调整出自己最惑人的笑容回身看向榻上那名—— 就算是她,此刻也很难用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对面的人,究竟应该算作一名美如处子的少年, 还是一个像漂亮男子的少女? 花药眨了眨眼,笑道:“在下自幼就听说过天女宋盈的盛名,今日一见白家小千, 方知传说不假——” “是二见,不是一见了.怎么,你也不用忙着看绿袍大人,我虽有段时期不进快活楼,就算不知大名鼎鼎的雷大娘就是你花药,只需想想偷天为何走得那么勤快也就明白了,是不是?”小千一面慵慵坐起,环视四周,一面深深呼吸一下,笑赞道,“阴山花药果然名不虚传,连闺阁中也是别具一种微妙,足可令人心神陶醉。” 她虽初醒,说话还是一贯的棉里藏针,这样单单把偷天拎出一提,绿袍倒不计较,却正触到花药心病,一时脸上挂不住,连那朵笑容也是摇摇欲坠,但她毕竟是个聪明人,被小千最后那句话一点,已知其意,当下笑道:“小千小姐说笑了,三统领已交待过属下,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从前阴山冰堡两家势统水火,不过是各为其主,属下就有什么处置不当之处,也请看在三统领面上,就此一笔带过,如何?” 小千下地,试走了两圈,方道:“老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真是不错,我一时失策,放血傀儡去追你,还好你没死,不然我中的毒难道还下黄泉去找你解?” 花药早在一旁侧身站好,只一味赔笑,小千向她手一伸:“还来!” “这……”花药沉吟拖延,媚眼却是溜向绿袍,意似求助。 “笑话,”小千可不管他二人眉眼官司打得如何,话是对花药说的,眼睛却盯上绿袍,“玉璃膏虽然是你阴山玄女谷出产,但我手上的是我应得的一份,你想要,自己去找她商量,是偷是抢我不管!你直说现在已用了多少,白下的全部还我,少一分一毫也不成!” 花药迟迟不见绿袍开口,只好轻启贝齿,咬住下唇,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玉罐,向小千递去。 小千伸手去接,却被半路杀出的第三只手收去,她抬眼一瞧,正对上绿袍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她的话不知怎么就出不来,因见他笑道:“玉璃膏是灵药没错,不过,它也是一味奇淫的□□,连圣姑也只是为了引三星美人蚺出世才炼此药而已,当日你虽机缘巧合,误打误撞下助她完功,得赐此药,但此类药物上干天和,只合我们这种邪魔外道之首恶用用罢了,你带在身边,迟早消息传出,徒惹觊觎,多么不便?” 他故意凑到小千耳边,将声音压到一个只有他们俩听得清的程度:“你不是说要让我栽在你的手上吗?别是想用这个?莫怪我不事前提醒你,到那时候真正死去活来的人一定是你,不是我……” 小千说不过他,心下着恼,眼风正好瞄到花药,心中油然升起一个念头,顺势玉手轻揽绿袍肩背:“好,人家就先把玉璃膏交给你收着……” 这人家两字她是特意学了花药的腔调,明明准备给人听到,声却压得很低很低,反有腻得化不开的感觉,似一种家做的麦芽糖,装在瓷罐里,用筷子挑出来,绕几绕,还可以拉得老远老远,说是人家,却不知有什么亲密关系,格外刺激。 绿袍未料她竟学得这样有神韵,不由看着她笑出声来。 借笑声掩盖,她这才满面笑容地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朝他细声骂道:“下流!无耻!腻腥!”她小时举家迁南,这最后一骂却带出了江南吴语口音,吴音旖旎,连骂人的话也甚娇嗲,绿袍虽猜着意思,也觉耳根子一酥,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异样。 小千哪还不知这是因为室内还留有昨晚玉璃脂香的缘故?她到底了解绿袍不深,并不敢太过冒险,忙将素手一别,远开两步,抖衣站定,还不忘乜斜花药一眼,笑吟吟正待开口,门外忽传来一个略感熟悉的焦急女音:“姐姐,不好了,大护法他……” 声刚到,人也到,一名红衣女郎如团火焰般急匆匆掠入室内,一眼看见绿袍,忙垂眼跪下行礼:“乔乔不知三统领也在姐姐房内,请大人勿怪!” 花药也顾不得失仪,上前叫起乔乔一迭声问道:“你说偷天怎么了?啊?快说!” 乔乔身刚站起,一转眼看到前侧小千,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小晴?” 话刚出口,她便已知认错:当天在快活阁,小千本是以小晴哥哥身份化名秦公子出现,二人身段面容原是有相似之处,最大区别只在眼神上,不熟悉的人难以分辨,而小千此刻固然没有刻意掩饰,她对小千也是印象深刻,但她虽不解小千怎会同绿袍走在一起,却知现在并非过问的好时机,又见小千被她叫错名字时不过偏头不理而已,应该不碍,当下只如没事人般将话题转回偷天身上:“姐姐,我刚收到消息,烈火大统领已在两个时辰前回山了,他一回来,就把大护法找去,你也知道,最近他对大护法已不像从前那样器重爱护,这回更不知怎么就恼了起来,现在说是要叫人把大护法绑上天刀峰受罚呢!” 花药立时色变,转头与绿袍对视一眼,一面跺足拉了乔乔就往外走去,一面叫道:“让他上天刀峰,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我们再不去救,就晚了!” 绿袍身形一晃,挡住她们去路,他的手有力地按在花药左边肩上:“就凭你们两个,想去陪葬是吧?” 花药还要说什么,他放下手,做个算了的手势:“我倒很喜欢看烈火生起气来的那副尊容,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不派人来叫,不要轻易离开——小千,你过来。” 他看着小千笑了一下:“把衣服理理好,今天是你在阴山露脸的好日子,你跟我去给老烈火一个大惊喜,他说不定对偷天的事就失去兴趣了。” 看着小千跟在绿袍身后走出房间,乔乔又等了一下才扭过头看花药的脸色:“白小千要留在阴山?三统领疯了吗?他的师父是她的灭门仇人啊?小千不是追杀我来了吧?” 花药开始笑了起来,她无意伤害乔乔的感情,但又止不住笑,她越是想忍越忍不住。 乔乔看起来更像是感到诧异,而并不是感到伤害:“你没看到小千临走时的眼神,所以你不相信她想杀我,是吧?” 花药笑得太厉害了,回答不出。 “好吧,”乔乔走到玉榻边坐下,“好吧,接着笑吧。她连苗飞都说杀便杀。她要留在这儿,我可得走。” 花药现在控制了她的笑声,她走到乔乔身前,捧起她的脸,在她的艳唇上深深印了一个吻:“白小千到底想做什么,我们总会知道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可以肯定一点,她要打算跟绿袍斗,是一点胜算都没有!我们只要跟紧绿袍这边,按着他的吩咐行事,没人敢动我们。至于你……我不下山,你舍得抛下我一个人走吗?” “当然……不。” 绿袍同着小千已是走到烈火的居处——离朱宫前,绿袍放慢脚步,递给小千一粒红色药丸:“到了这里就不用我带路了,在冰堡这些年你可也没少来这儿偷察老鬼行踪吧?” “好说,”小千将药丸在指尖捏碎,看了一看,才合在掌里一口吞下去,“死老鬼连住的地方也要叫做离‘猪’宫,一看他肚子那么鼓,就知道没吃过生活的苦,要不是……哼,我才懒怠来。” 离朱宫前门口侍者隔着老远已看见绿袍过来,早早先行进去通报,因知不一刻烈火随时会自内走出,绿袍面上并不显笑意,只将嘴角一勾,问道:“有自己看的功夫,问我一声不就得了?怕我骗你吗?” 小千目不斜视向前走去:“反正问你也得吃,不问也得吃,何必多此一举?” 151、番外之倾城19 阴山上下, 烈火最不愿看到的人就是绿袍, 因为每次看到他,他都会想起少时师父当着他们三个徒弟的面说的一句话:“小烈火呀,我说你年纪不大, 怎么一个小肚子倒比你师父我还大?你瞧瞧这小绿袍多瘦多结实啊,别是你把两个师弟的饭都给偷吃光了吧?哈哈哈……” 二十几年同门, 他和绿袍不是没有过一起练功一起玩耍一起整人的快乐时光,不过那些回忆容易感到模糊, 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 常常无缘无故的浮上心头,倒不是因为他介意绿袍长得比他俊,论长相苗烧天三个徒弟中还有他弟弟黑面给他垫底, 可现在连他弟弟也死了——这又是一桩叫他想起就心痛的事。 所以当属下来报绿袍驾到的消息, 他真是五脏六腑都烦:本来偷天办事不力,竟然功败垂成, 让那个白海枫的孽种白小千夺走了修罗令, 他接报赶到却跟冰堡辉夜使李亦奇纠缠了好大一阵,末了还被那什么鬼宫主瑶池仙子的身外化身把人救走,白费了那么多心力,结果无功而返不说,还要收拾快活楼的残局, 以免太过惊世骇俗,以后不好办事,剩下一个乔乔除了扮狐媚子又百无一用, 仅用大光咒抹去那些人的记忆就累的他够呛,已经这样晦气了,偏绿袍又听到风声,竟巴巴的赶上他离朱宫来看热闹,这不是卑鄙无耻的混账行径又是什么? 想是这样想,见到绿袍踏进门来,他还是的哈哈大笑迎了上去:“嗬嗬,怎么绿袍你今儿个这样有兴致啊?喝,到我这还带女人来,怎么,还是男装?你什么时候也好这一口啊——” 笑着笑着,他的脸突然对着绿袍身边那名笑起来的时候像个漂亮的男子,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的女子僵住,那女子微一拱手,语音清脆动人:“翠玉湖畔白家庄后人白小千,见过烈火大统领!” “你!”烈火的一口红须飘扬起来,“孽种,你,好啊,绿袍,你既然抓住这孽种,怎么留她不死?你对得起师父吗?” 绿袍早大刺刺在南面一张大椅上坐下,见他张口便提师父,份属意料,只冷冷一笑,抱臂不理,目光四射之处,并未见着偷天踪影,潜用听天术查探离朱宫内动静,亦无异样,不由奇怪。 小千乖巧,入室后一直未曾就座,立在绿袍座侧,此刻听烈火出言不逊,因踏前一步,冷晒道:“令师失踪八年,如今这阴山之上的规矩也与前大不相同,比方说你烈火大统领,从前住哪?现在还不是堂而皇之住在这前掌门居所离朱宫内?日前在快活楼,大统领亲自出手,却让冰堡李亦奇全身而退,知道的人都说这是大统领一片怜才意思,不知道的可要说大统领你没挑对人了?” “什么意思?”烈火只觉刚才自己说的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着力。 “如今各派都是用人之际,我白小千愿意弃正投邪,拜入阴山,那是我自愧技不如三统领,心甘情愿;以大统领威名,自然远胜三统领,小千若愿拜在大统领座下,想必你也不会推辞?当年本来就是苗掌门饶我不死,带回阴山,我无时无刻不记着这份活命之恩,虽说前些年误入歧途,归在冰堡,那也是在掌门失踪之后,为求自保,无可厚非。何况就算有何问题,将来掌门回来,自会责罚,绝对无人会怪大统领照顾不周——本来也不是你职责范围之内?” 烈火生平最不喜人长篇大论,他只习惯一两个句子,简单的话——这点绿袍倒是最合他的心意,此时听小千说了一大段,前听后忘,她的每句话单独听还行,连在一起就不对味儿,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句不对,当下连声冷笑不止,小千见他目光闪烁,还当他有何利害词句,等了半日,只听他嚷了一声:“不对!你说的不对!”再等下文,却是没有,自己想好回击的话也派不上用场,不由一怔。 还是坐在那里的绿袍接口道:“是不对。”他眼一翻,望望小千,“你说弃正投邪,那是不对,应该是弃暗投明!” 小千没好气道:“你不是自认邪魔外道之首恶吗?现在又说自己是光明?”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绿袍手一扬,“烈火大哥,顾名思义,熊熊如火,论光明,嘿,谁比得上他?就算是邪,他也是邪恶的光明之火,照耀整座阴山。不像我绿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小千笑道:“那又是你错了,照你的说法,你岂非应该算是一个好的坏人?” 绿袍闷哼一声:“哼,一个好的坏人?这句话真爽……” “爽个屁!绿袍,你当这里是你的隐竹小筑?我不管你收孽种回山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且问你,修罗令的事现在怎么说?”烈火因练烈火掌走火入魔过一回,不能近女色,所以他离朱宫内的侍者全男班不说,还尽拣丑的挑,不是生就一副歪瓜裂枣模样统统不要,这会看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晏晏,不知怎的竟想起自己从前在大殿上左拥右抱的风流情景,别提多窝火了,当时发作。 谁知绿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时抚掌道:“难得大哥心中还有我绿袍,现在就请大哥拿出修罗令来共赏吧?” 此言一出,休说烈火,连小千心中都是突的一跳,一时不解其意,烈火下意识摸摸自己大鼻头,还好没被气歪,怒道:“你说什么?” 绿袍奇道:“大哥什么意思?” “嘿,我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修罗令明明被这个孽种拿走了,她现在落到你手上,修罗令自然是在你那!” “哦?”绿袍微转身子,上上下下打量小千一番,再别眼看向烈火,“当晚我已细细搜过,并未在她身上发现修罗令,这又怎么说法?” “没有?你当我烈火是吃素的?你搜不出,我来搜!”烈火抬掌一招,小千顿觉身上有莫大吸力将她拖向烈火站立之处,好在她一直守在绿袍身侧,不曾远离,绿袍若无其事地将手一圈,把小千揽坐在自己膝上。 小千已然会意,忙一偏头,正好让烈火看到她眼晕一红:“人家不要搜身嘛。” 绿袍这时才微微一笑:“大哥,我说细细的搜过了,就是细细的搜过了,我的能力,你还信不过吗?” 烈火再迟钝,这句话也听懂了,不禁又盯着小千细瞧了一回,一来她那副泫然娇羞之态似非伪造,二来绿袍平日对女人的口味他是知道的,这丫头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以前的身份又是堂堂冰堡的摩云使,很符合男人的征服心理,三来修罗令若真在绿袍手上,他早就辟地精修去了,哪还有空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白小千找上门来?何况这么一说也就不难解释她为何会跟绿袍上山了,女人嘛,到头来还不是要听男人的话。这样一想,他虽还是将信将疑,却已有些动摇了。 他心里想的得意,别的难免照料不到,其种种目光,及面上那一种自以为会心的笑容,收在小千眼里,只觉恶心,掉头暗暗瞪了绿袍一眼,夺手出来,脱开他怀抱,重新立回远处,却将身微侧,不欲与烈火正视。这一幕烈火见着,却当她是害臊起来,不由抚髯一笑。 这工夫,绿袍又道:“修罗令是被小千拿走一说,不知大哥却是从哪听来?” 烈火一愣,答道:“乔乔在场亲见的,这还有错吗?” 绿袍点点头:“此事果然并非大哥自己亲眼看见,而是听说的——这样吧,我也是刚回山,不如把乔乔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不,不必了,”烈火老脸一红,“乔乔丫头误中了我的大光咒,我法力高强,此刻谅她连自己亲爹姓名也忘了,便来了也是无用。” 这句话小千马上听出毛病:前面见到乔乔时自己明明还被误认作小晴,若说她是个失忆的人,无论如何对不上去,但烈火也实在没必要说这样一个谎来避免对质? 只见绿袍细察烈火神色变化,因问:“修罗令是我教圣令,如今下落不明,应当尽早找出才是——瞧大哥样子,好像又不着急了,莫非另外还有线索么?” 烈火心中另有腹稿,哪肯告诉绿袍,打了个哈哈,笑道:“这个,修罗令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以我兄弟二人,还愁……” 话刚一半,门外突然有人进门一跪:“报告大统领,偷天大护法他——”那人把脸一抬,似乎才知绿袍、小千就在一侧,便拿不准后面的话还要不要说下去。 烈火牛眼一瞪:“大胆!这儿都是自己人,你只管禀报。” 谁知那人只顾张口结舌地定定看着小千,好似没听见他说话,其实他一进门,小千早已认出那张奇厚嘴唇,正是在快活楼险被她意弦穿身,由苗飞救下,后遭偷天一脚踹下台的那名男子。 碍着此处是烈火地盘,她不便多话,但被这样一个男子明目张胆地盯住不放,到底不雅,面上神气还是微变了几变,烈火当然不曾留意,绿袍却都看在眼里,于是一声不吭,站起身来举起一脚,竟朝那男子脸上迎面踢下。 厚唇男子平日素知绿袍威名,见他突然动怒,哪还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脚,人刚四脚朝天咕噜一倒,忙又重新爬起跪好,不等烈火发话,绿袍已冷冷道:“大哥,我替你教训教训这不知上下的奴才,想来你不会介意吧?” 忆当初,烈火何尝不是姬妾成群,他样貌生得威武,于这方面却最是小气,往日为了女人的事,连跟亲弟黑面都发生误会,大闹过几回,全山皆知,又加他也看出绿袍已经脚下留情,还算这名手下机灵,没有躲闪,不然真是立死当场也无人可救,所以虽觉绿袍此举过分,倒没说为这翻脸的,勉强饰容答道:“这是哪里话,我派教规最严,这帮奴才我刚忙了几日,顾不上管教,就这般可恶,有绿袍你代我惩戒,再好不过——狗奴才,还不起来,谢过三统领不杀之恩?” 厚唇男子果然垂眉顺目慢慢站起,小千见他这般经打,却也稀罕,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却连眼角都不抬一下,只恭恭敬敬向着绿袍,待要开口,又被烈火断喝一声:“磨蹭什么?快些把刚才的话禀报上来! 见说,厚唇男子忙一张嘴,不料满口断齿不及含住,混着血水淅沥落下,滴在地上,差点溅到绿袍衣角,吓得又是赶紧跪下。 烈火直看得大大恶心,骂得一声:“好狗才——” 掌风刚要劈下,忽听绿袍冷冷说了一声:“人不是在那吗?”青影一闪,已先抢出,烈火一怔,忙跟着蹿出,他姿势身法虽没绿袍潇洒好看,又慢了一拍,一颗大头倒还比绿袍多伸半步。 小千落在后面,刚要跟出,在经过地上跪着那人时,却停了一停,低首唤道:“喂,你,抬起头来——” 那人显见迟疑了一下,但好像知道时机稍纵既逝,还是很快依言扬起脸来,但却拿一只手捂住了自己那张已毫不成形的厚唇,小千却不看他,淡淡香风飘处,一条青色素帕落下来,挂在他鼻上,盖住了半边脸,透过罗帕,他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不想死的话,就别让我再看到你。” 男子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好像又被重重击到一次,虽仍是跪在那里不动,却紧握着手里那条帕子,朝着身前冰凉地面深深弯下腰去。 周围的空气微微发生了变化——他知道,这个在他一生中唯一给过他一丝善意的女子已经离开了。 小千掠出门口,脚尖才一触地,忽觉头极晕眩,周围一切在模糊中仿佛开始飘浮,不知从哪来的一阵微风,已经开始影响她的思绪,犹如温柔的雾被封闭在渴求的山中,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同时又如此熟悉。 她的体内深处有什么疯狂涌起,她迅速向前一倾身,嘴角一滴水钻状血珠坠落。 “不……”她艰难地喘了口气,忽有豆大一点雪亮光华,闪了一闪,化成一道银色寒光,冷气森森,似天坤,如匹练,周边万道金霞电旋飚飞,而这次日月金轮再现却并非出自小千本意。 “痛苦吗,白小千?须知回首即是归路,说解脱,就解脱,你又何必如此执著?”说话那人的影像慢慢在小千面前清晰,只见他生得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眸若点漆,晶光闪烁,长眉插鬓,又黑又浓,却是个羽衣星冠的少年道士。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小千强摄心神,在一片光华笼罩下慢慢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这只是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但她做来却像吃力万分,额头鬓角均是亮晶晶汗珠,不知受了多大痛苦,可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声音依然很稳:“你究竟是谁?”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降落在他们中间。 少年道士目光流转其上,答所非问:“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遨游四处悠游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突然醒来时,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庄周呢?” 小千眼神一黯,好像沉迷于他的话中思索,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眸中光芒暴亮,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分别做了两种不同手诀,日月金轮冲天疾响一声,竟被她收回体内,少年道士见她如此施为,虽心中早有成算,也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脚下一动,正要上前接住已是一头冷汗摇摇欲坠的小千,一条绿色身影突然插入他二人之间,抢先将小千抱住。 “放开我!——”小千竟还有白力将绿袍推开,倔强地凭一己之力重新站好,抬起眼来,看着少年道士,又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她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绿袍站在她身侧靠后一点,冷冷接口道:“他就是昆仑派的金蝉,你没见过吗?” “哼,”小千向前走上一步,声线比刚才低了些,但能保证她说的话被听清楚,“原来是昆仑晓月的好徒弟,我问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刚才那句话?” 金蝉很明白她指的是哪句话,但他这个人好像永远不会正面回答人家的问题:“我现在开始相信,你真的是阿男。” 他的语气里没有感叹,也不像疑问,他只是很平淡的讲出一句他认为该讲的话,小千却大大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举步向他走去,似乎想把他看得更清些,但是绿袍自后伸出一臂将她一下挽住,这次她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当她看到烈火的一头红发自金蝉身后迷雾中出现时,她甚至来不及开口就被夺去了呼吸,她的身子轻轻飘起,那种失去生命的感觉就像她孩提时第一次落水的无力感,不同的是,这次剥夺她的空气的是无形而又凶猛的烧灼感,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颧骨上皮肤的紧缩。 救她的是一股绿意——她辩认出向她温柔覆下的那件绿袍从不离身的墨绿色披风,然后她在热气驱散的边缘中,瞥见了上方一个低斜的太阳,泛着金白色的光芒,将温暖、像剥了皮的桃肉的颜色撒遍她的眼帘,鸽子灰的云层边缘,云和遥远处多情的的雾融在一起,她让自己的手触到他的手臂,积聚仅存一丝力量低低吐出一句话:“金蝉不死,修罗令开。” (番外特集到此告一段落,鞠躬,谢谢阅读~) 欢迎收看“三生三世”系列作品: 主角:白凤舞(白小千),殷g(胤g) 主角:白小千,殷家g(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