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仙途》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一章 噩梦将醒 混沌天地,生机渐生,幽若冥界,万物轮回 黄泉尽头,忘川河畔,彼岸花影,冥界隐现 三生石下,前泪尽流,孟婆船头,万情皆殇 有一只黑蝶振翅飞入深渊。 “好啦好啦,父王您就别罗嗦了!我都听了几千几万遍了!”小沐凛不耐烦地打断冥王,小脸气得圆鼓鼓的,像一只白嫩圆子。 她别过脸小声嘟囔:“我不就是想去人界游玩几日嘛,冥界这么无聊,父王真小气……” 冥王搂着宝贝女儿的肩膀耐心哄她,小沐凛又别过头去,就是不看他。冥王温柔俊美的脸上堆着笑,他把女儿抱上王座,蹲下身仰头看着她,“乖宝贝儿,最近三界不太平,外界危险……” “父王,我已经五百岁了!”小沐凛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撅着小嘴一脸委屈。 再有四百年她都要成年了,生于斯长于斯,面对冥界一成不变的单调,她都快无聊死了!沐凛出生后没怎么出过冥界,对于众鬼口中热闹繁华的人界向往极了。 “凛儿乖,不哭不哭~都是父王的错,等过段时间父王一定带你去人界玩,还带你去仙界吃蟠桃,去神界……” 冥王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恍如隔世般疏远开来。沐凛无端心生恐惧,她伸出手想要抓住父王,可是小手拼命挥动,却只能抓住紊乱的气流…… 温度越来越高,冥界亘古不变的幽深宁静被灭世真焰毁灭殆尽,冥兵冥将、无数的魂灵、凄艳倒塌的彼岸花……一切都在焚烧着、焚烧着化为灰烬。 沐凛被黑无常紧紧抱着仓皇出逃,她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那个守护她多年的伟岸男子,他屹立于火光中,微笑慈爱地远远看了她一眼。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最后一眼。 玄色衣袍无风自动,像一只黑蝶,更像一只黑虎,即使洞悉了粉身碎骨的命运,也要毅然决然扑入炽热火焰! 沐凛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要!不要啊…… “父王!!!”尖锐的哭喊声响彻整个冥界。 莹莹神光,清冷刺骨,一场玄色光雨从天而降。温润凉泽的雨水蕴涵着无尽能量,竟是缓缓熄灭了这灭世的火焰。 冥界众鬼身上的伤痕慢慢退去,触目惊心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整个毁坏的冥界被慢慢修复。沐凛却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流不止。 熄灭了神焰的玄光雨露,是冥王上万年的修为乃至魂魄所化,从此之后,冥王将永远消失于冥界,滋养着冥界……永不复生。 沐凛心如刀割,她拼命挣扎着,终于挣脱出轰然跪下的黑无常的怀抱,小小人儿就这样跌跌撞撞跑进绝地。 “父王,如果有一天冥界来了很强大很强大的敌人,连父王都打不过该怎么办?” “凛儿乖,父王会用生命保护冥界和凛儿的。将来父王教凛儿法术,凛儿和父王一起守护冥界……” 冥王慈祥而又坚决的话疯狂地回荡在沐凛耳畔,她捂住脑袋拼命摇头,蹲在冥王最后消失的地方,两行泪从和冥王那么像那么像的桃花眼中崩落…… “冥王已死,进攻!”武藏仙君从天镜中窥得战况,不愿错失良机,旋即冷酷下令。 “呜……”沉重的天神号角吹响,十万天兵天将倾泻而出,冥界混战,兵刃相接,仙术神光绚烂,而每一瞬,都有无数冥界生灵在魂飞魄散。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趁着冥界最薄弱的时刻发起致命一击! “不要……”沐凛声嘶力竭,无比绝望地看着父王守护的冥界沦为真正的地狱。黑无常惨烈倒在自己面前,整个冥界,还有无数的魂魄正在她眼前消散。 凛儿乖,父王会用生命保护冥界,保护凛儿的…… 公主快跑,快跑啊…… “啊!”沐凛头疼欲裂,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绝望,失声凄厉尖叫,却在下一瞬丧失了意识。 无人注意到,她的额头上浮现出一抹金痕,旋即被破碎为万千星点。一双漂亮的黑眸瞬间泛出点点紫光,幽深妖冶,诡异深邃,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酝酿着灭世的风暴…… 沐凛猛地睁开眼睛,周围……仍是一片黑暗。 又做那个梦了。 沐凛倚在冰冷刺骨的半透明结界上,上千根神针更深入后背几分,她却毫无所动、眸光呆滞。她的手脚都被玄铁铁链紧锁着,漆黑长发铺落一地。 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几百、几千、还是几万年?没有一丝声音、一点光亮,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冥界的温暖完全不同,这么的凄神寒骨,这么的……绝望。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如果不是这几场噩梦那么鲜活,让她麻木的心还有一丝刺痛,恐怕她早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两个天将站在印天塔底层的牢外,看到里面的少女皆是一怔。这就是传说中杀了十万天兵天将,重创武藏仙君的冥界妖魔?她看起来这么纤弱,还被上千道无神锁锁死了穴道。唉,仙界的谣言真是坑死人……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妖魔,怎么能在这种折磨下活上万年。 沐凛一直闭着眼睛,每一道无形锁解开,就伴随一块皮肉的淋漓撕扯和一次剜心的痛楚。她的唇色浅淡到几乎与肌肤一样苍白,等到最后一道锁解开,早已是全身血肉模糊,一副皮囊惨不忍睹。 沐凛缓缓睁开一双黑眸,密切关注着她的两名天将吓了一跳,只是紧接着她就半分不动了,看起来没有丝毫威胁感。 沐凛被带离印天塔,穿过一座座华贵飘渺的仙宫,被送到飞云宫武恒殿。她不似其他出了天牢的犯人,动辄对着阳光痛哭流涕,仿佛得到了至宝——事实上她也动不了,被上千道无形锁困住上万年,就算是至高的神明,恐怕也无法再动上一动。 她所遭受的酷刑,比起冥界的十八层地狱只怕也不差什么了。 沐凛被放入温玉池整整八十一日,身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口恢复了大半,而琼浆玉露般的池水变成了一池泛黑发臭的死水,怕是再也不能用了。 沐凛又被放入寒月池。不似温玉池水的温凉醇正、浩然正气滋养,寒月池冰冷刺骨,虽没有印天塔那般绝望折磨,却也霸道至极。八八六十四日之后,寒月池再次成为一处废池。 烈砚池、清霜池、至善池、桃衍池等集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天地宝池随着沐凛伤势的好转而相继废掉。 沐凛逐渐恢复了元气,在仙婢的帮助下变得能站能走,仙身也修复了七七八八。 七尺长发静静铺陈在地上,纤细如丝、幽深如渊,漆黑到好像任何光亮都会被吞噬。这是冥界王族特有的标志,也许如今只有沐凛一人知晓了。 沐凛被宫女们服侍着穿上一袭火红仙裙,长发挽成高贵优雅的造型,以流光溢彩仙气飘飘的首饰装扮,很符合仙界的审美。 其实沐凛已经受不得这般鲜艳如血的颜色了,这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极端的刺激。只是她心性坚韧,知晓自己现下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木偶,怎会有提条件的资格? 忍耐,终须忍耐,此为上策。 桌上摆满了各色琼浆玉露、上百道山珍海味,沐凛却没有胃口动一动筷子。忽然感受到什么,她慢慢转过头,与一名老者沉默相对。 老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他即使只是简单站着,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威严与尊贵,更不要提那一身繁复精美无比的帝王冕服了。 他是仙帝。 万年前沐凛远远见过他一面,只是接着就被父王抱到其他地方玩去了。 仙帝眼神复杂,最终只感慨般轻叹了一口气:“你是冥王的女儿,凛。” 她对外的名讳确实为“凛”,除了冥界之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前一个字是“沐”。只是从仙帝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沐凛的心情到底有些微妙,或许是嘲讽,她淡淡看着他。 “你与冥后神似。”天帝并不介意她的沉默,自言自语般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近乎冒犯的一句。 他认得冥后,沐凛隐隐有些惊讶。她从未见过冥后,隐约可知冥后不为冥界中人。 她也从不想念冥后。 说她淡薄冷情也好,她一直是这样,作为众星拱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冥界公主,无数人宠她爱她,冥后——与她何干? 仙帝缓缓走出了武恒殿,华丽繁复的下摆曳地轻移,他眺望着远方,仙界的景色光怪陆离,美轮美奂,粉润的桃花瓣漫天飞舞。 他远远背对着沐凛,飘渺声音却缭绕在沐凛耳畔,作为帝王,他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和蔼可亲。 “冥界最后的地狱妖力已被你耗尽。这万年惩戒,也足以抵偿你的罪过。从此之后,你已是自由之身,从此这大千世界,任你去留。”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身后有咆哮声袭来:“那你们呢?冥界,可不止十万生灵!”这是沐凛唯一一次开口,冰冷声线裹挟着愤怒,嘶哑如厉鬼,高亢入霄:“他们有错么?” 他们有错么? 他们怎么会有错! 白白成为两界大战的牺牲品,是为谁的野心与残忍付出了代价! 仙帝沉默良久,淡然收回天边的视线,却依旧没有转身向她解释的意思,只是随口转了话题,“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冥界公主……凛,离开天宫。” 眨眼间仙帝便已消失。 沐凛重新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她缓缓迈步走到仙帝站立过的地方,桃花灼灼,美不胜收,只是她不知晓仙帝的所思所想,又怎能品出其中深意。 静立片刻,沐凛终是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浅笑,只是她眸中并无半分笑意,显得莫名幽深。 身后的桌上,七彩琉璃仙樽流光溢彩,盛着半杯晶莹玉露。 沐凛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仙界。 但她一刻也不曾怀疑,终有一日她会归来,用仙界这些高贵炙热的鲜血来——祭奠父王,抚慰冥界众灵。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二章 逃婚神操作 微风习习,树影斑驳。抬头望去,被微云萦绕的远山溶溶如水。 万年前,她尚可央求父王陪她到人界游玩,可如今这般物是人非,独自徘徊,谁又能赋予她孤身生存下去的勇气? 凭着血脉之力本应有所感应的冥界气息,沐凛分毫感应不到。仙体重塑,血脉之力要么稀薄微弱,要么随着地狱妖力被她燃烧殆尽了。 果然,她被开除仙籍了么? 原来她出去了,也是这般苍白无力。 沐凛难免心下黯然,不过片刻,她又重新调整好情绪,变得平和耐心起来。 她要遇到的困难,还多着呢,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沐凛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一座人界城池。车水马龙,街贩来往叫卖,大街小巷处处热闹非凡。 这么多凡人的喜怒哀乐,竟然让沐凛感到一丝真实,自由活着的真实,真实到让她产生一丝喜悦。 万年前沐凛就喜欢人界,这样充满生气的人界。喜悦中却蕴含着悲哀,这份悲戚心绪,经过万年的消磨已然很淡,但又确实存在。 一阵香味随风传来,撩拨了沐凛的心神。沐凛循着味道走去,恰好伙计掀开盖子,几笼冒着腾腾热气的大包子一下子映入眼帘。 沐凛摸摸肚子,空空的,说饿也算不上,到底是天材地宝养回的仙身,辟谷不食可以做到。 小伙计热情地招呼沐凛:“哎小姑娘,要吃包子吗?新鲜出炉的白菜猪肉馅儿大包子,皮薄馅大,你闻闻可香了!” “原本两文钱一个,好久没见到你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了,五文我卖你三个怎样?” 沐凛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如同粉雕玉琢的小仙童,越发讨人喜欢。 “两文钱,五文,钱?钱是什么?”沐凛的嗓音比起在仙界好了很多,轻灵悦耳,甜美清脆。 只是言语间很疑惑,以前和父王来人界玩也不需要给这东西啊! “啊?小姑娘你没钱啊!那你就让你爹娘来给你买,要不就一边玩去,别打扰小哥我做生意……诶?墨先生,您过来了啊,之前的事多亏了您,我们老板说了,要吃多少包子您随便拿……” 沐凛转过头去看伙计惊喜招呼的墨先生,他正从东边走来,阳光在他身后浮动跳跃,一晃一晃的。 似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长着一张十分好看的脸,狭长的凤眸清澈温和,墨玉般的长发简单束起,青衣温雅,俨然一副文人打扮。 第一眼吸引住沐凛的却是他的笑容,不是什么勾魂摄魄的惊艳,却又胜过了一切美艳,仿佛揉进了世间所有温柔,这般舒心温暖。 趁沐凛失神的那几秒钟,墨忘尘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她的小脸。 沐凛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收回了手。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一如他的笑容般温润的声音响起,仿佛世界都在这时安静了。 沐凛失神片刻,缓缓一笑,清甜灵精,“干你何事?”话音刚落,她就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墨忘尘望着她飞扬的漆黑长发,微微一笑,好像阳光也就此变得温柔了,他狭长的凤眸却幽深如渊。 沐凛跑到城外的河边,一边喘着气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见他没有追来才松了口气。 呼,可算跑掉了。刚才那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很不祥。沐凛望着清澈的河水,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扮了个鬼脸。然后……被自己恶寒到了! 虽然水面上的小丫头天真无邪,可她已经活了上万岁,刚才的举动也太幼稚了。 她的眼底有浓重的黑色深渊,看久了要将人吸入一般,早已不是万年前那般无忧无虑。 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沐凛心中一动,虽然声音被极力压低了,可这瞒不过曾万年没有听过声音的她。 那万年中,几乎每一秒她都要发疯!无声之地的折磨让她对任何一丝声音都有极致的渴望。那是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痛苦,若不是心中刻骨的恨意支撑着,她早就疯魔死掉了。 呼吸声这么轻,应该是个小孩。沐凛迅速判断着,正要转过头看个究竟,却被人快准狠一掌劈在肩头。 天杀的! 毕竟沐凛不是凡人,一掌没被劈晕。正当她打算和暗算她的家伙好好算帐时,忽然肩膀一沉,身侧伸出一只握着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她脸上一扬,掌中白色的粉末纷纷而落,竟是迎面招呼了她一脸! 咳,好呛!沐凛剧烈咳嗽起来,一阵晕眩感传来,此刻又是一掌劈在她肩头…… 混蛋,我跟你不死不休!沐凛直挺挺倒在草地上。 周围是什么声音……好像是吹吹打打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不对,她是被人暗算了! 沐凛猛地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茫茫然红色,眼睛像是被什么蒙住了。 她怎么……动不了了? 天杀的,哪个家伙暗算了她!她一定要加、倍、奉、还!沐凛咬牙切齿。 外面隐约传来交谈声,沐凛依稀听到是两个男人在说话, “这次公子很满意,直接送入洞房吧!” “是!” 什么?沐凛傻眼了。她虽然有很多东西不懂,“入洞房”三个字确是听得真真切切。 以前总听父王吹嘘他当年是怎么对冥后骗婚,又把母后骗入洞房,然后…… 救命啊!沐凛欲哭无泪,肯定是父王恶事做多了,所以报应在他宝贝女儿身上了啊啊啊! 沐凛浑身无力地被抛到床上,身下不知有什么东西硌着,躺也躺的不舒服。 哇啊啊!等会儿哪个禽兽给她解穴的时候,一定先咬死他!不不不,还是逃跑要紧。小时候只念着跟着父王玩,什么法术都没学,又被囚禁了上万年,她哪有自救的手段!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沐凛心急如焚,却只能躺着等死。 “你们都下去吧。”一个温雅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他轻咳一声,提醒道:“不用锁门。” “是。”仆人们退下,然后传来了锁门声,听声音还是三道大锁。 沐凛顿时无语。 沐凛听到那男人随意坐在椅子上的动静,“你就是我的一百八十七任夫人吧,不用拘束。” 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男子很好奇,命中注定的他最后一任妻子是怎样的。 而沐凛被震住了。 一百八十七任……等等,那前面的一百八十六任都怎么样了? 不是,都死了吧…… 沐凛莫名感到脊背发寒。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走到床边,俯下身把不到他胸口高的小丫头抱了起来。沐凛被一阵淡淡的兰花清香包裹,晕晕乎乎靠在了枕头上。 却听见他在轻笑,“原来是被点穴了。”冰凉的手指伸入红盖头,缓缓抚过沐凛脖颈,沐凛轻轻颤抖。第一次被非父王的异性触碰,又是她最怕痒的地方,沐凛又尴尬又想笑。 某穴位被男人一点,沐凛立刻瘫倒在他怀里。嗅到周身的兰花清香似是更浓郁了些。 终于能动了,沐凛掀开盖头毫不犹豫地推开男人,慌乱地爬到床内侧,还随手抓过一个枕头当武器。 这时才看到这人的真面目,一身红色喜服的男子站在床边,长身玉立,清雅无双。 男人看似刚刚及冠的年纪,发如黑玉,眉眼如画,实在让人想不出他竟已经娶妻一百多次,好似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这下可以好好说话了。”男人略带玩味地看着她,并不怎么介意她的反应。 “我叫钟离涧,你呢?”钟离涧轻咳一声,“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是你父母答应了婚事把你嫁过来的,又不是我所强迫,我还帮你解了穴。” “我叫沐凛。”沐凛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我只有十一岁。” 虽然这个钟离涧长得不错,可他要娶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的她也太禽兽了! “沐凛?名字不错。”钟离涧忍俊不禁,不用暗示他,他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会动一个还没有他胸口高的小丫头,更何况他这么洁身自好。 沐凛:“……” 时光仿佛又倒退回那日—— “父王父王,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呀?太白爷爷说我的名字有玄机呢!” 冥王俯身抚摸着她黑软的头发,“玄机啊……凛儿要听吗?” “父王~您别卖关子了!” “好啦好啦,淘气鬼,片刻也等不得。”冥王的目光无奈而宠溺,“我与你母后在一棵桃花树下相遇,你又五行缺水,所以取了‘沐’字,至于‘凛’字嘛……”冥王沉吟片刻,“是你母后给你取的,我也不知有何用意。” 说完冥王笑眯眯地拍了拍沐凛的头顶,眸中有沐凛看不懂的情愫。 “父王您不要拍啦,再拍头顶人家要长不高了!” 仿佛还是昨日发生的事,转眼间父王已经不在了,沧海化作桑田……沐凛心中一阵惘然。 这时就听钟离涧漫不经心道:“我们一起逃婚吧。” 沐凛愣住了,险些没反应过来。 逃婚? 这家伙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没听说过哪家新郎新娘一起逃婚的,这很诡异好吗?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三章 婚房相处 “难道你不想出去吗?看样子你也不是心甘情愿嫁与我,那就等会听我安排。”钟离涧压低着声音。 沐凛点点头表示赞同,反正她一个人也不可能从门窗封闭上了三重大锁外面还有人看守的地方逃出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与凡人有何区别? 从冥界公主到放逐囚犯,万年囚禁时光过渡之下,接受起来倒也没什么落差。没有选择,沐凛只能去适应凡人的生活。 虽然还不到二人行动的时候,暂时达成共识的两人相处起来还是随意了些许。 钟离涧见沐凛的目光第五六次停留在桌上的点心上,颇有些哭笑不得。他把盘子往沐凛那儿挪了一挪,“小沐凛,吃吧。” “……多谢。”沐凛正要上手,想了想还是道谢一声,父王以前常教她在外要有礼貌。 沐凛也不矜持,干脆利落地凑到桌旁。她正要伸手去抓,钟离涧递过来了一方素帕,上面绣着淡绿竹叶,栩栩如生。 沐凛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钟离涧心想她到底是小孩子,吃东西不讲究,便解释道:“你尚未净手,先用丝帕包着吃吧。” “……哦。”沐凛对人间礼仪本就不很了解,几万年过去又是多番变化,即刻对钟离涧的建议从善如流,接过丝帕包住一块如意凉糕往嘴里送去。 钟离涧默默看着她吃完一盘金丝如意糕,一盘玫瑰酥,两碟桂花糖蒸栗粉糕,还解决了一壶清茶……眼见沐凛的小手又要抓起酒壶,钟离涧连忙把酒壶拿开。 沐凛:“嗯?” 钟离涧:“小孩子不能喝酒。” 沐凛却没有动静了,只直直盯着他。 钟离涧本不在意,抬眸忽见沐凛桃花眸中潋滟了一层水光——他不得不垂下眸反思,是不是对小孩子太严厉了?小姑娘都要被他吓哭了。 沐凛抿着唇,心弦无声颤动。 她当然不是被吓的,只是方才钟离涧不让她喝酒时,那略显严肃的神情在那一瞬间……似乎与父王重合。那般神似,猝不及防就击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她恍惚间已然失态。 她可以遇见无数人无数事,但那个曾经朝夕相伴、爱她更胜生命的男子,却再也见不到了。 钟离涧放软了语气:“好啦好啦,今晚我们要出去,自然不能喝酒误事。待我们逃离此处,我带你去饮这世间绝顶美酒。” “好。”沐凛仰起脸微笑道,眸中泪光早已退却,只剩一派平和澄澈。 钟离涧略有些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沐凛本就不会饿,此刻也没有心情继续吃下去,干脆和钟离涧闲聊起来。 “门外之人尊你为主上,你是何身份?” 钟离涧略有诧异,但也仅此而已,“我以为你应当知晓。你父母未告知你是来做白玉楼楼主夫人么?” 做什么夫人?沐凛翻了个白眼,倒是丝毫不忌讳道:“第一百八十七位么?” 钟离涧随口道:“你在介意吗?” “……你说呢?”她们都成前任了,我怎知会在多久之后也变成你的前任,变成那什么,人间的牌位?她又不是杀不死。 “这样啊,娘子不必吃醋,我并未碰过她们。” “那她们人呢?”她故作好奇的样子。 实际上,沐凛才不介意他有没有跟其他女人入洞房。这干她何事?她只在意她们是否还活着,以及自己能在这里活多久。 钟离涧这家伙的面色无分毫变化,他恶劣地勾了勾唇角,清雅声线掩盖不了欠揍本性,“你猜?” 这句话是沐凛这辈子最痛恨的,没有之一! 夜幕降临时刻,龙凤红烛葳蕤生光。 两人的身影映在窗上,似是温柔依偎,满室缱绻柔情。钟离涧凑近沐凛耳畔耳语几句,两人眼神交汇,俱是默契点头。 从钟离涧眸光中读出两个字,行动! 沐凛狡黠一笑。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四章 月光清灵 两个守在门外的壮仆突然听到椅子被带倒的巨响,接着有重物倒塌在地的声音,本来有些疲乏的精神立刻一振,马上又听到里面有小姑娘惊慌失措的哭叫声。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啊,你醒醒!啊……好多血,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我杀人了!” 壮仆们对视一眼,心里皆是咯噔一下。糟了,主上出事了! 两人立即开锁进门,推开大门,只见一对新婚夫妇倒在地上,小新娘发髻凌乱,疯狂摇晃着倒在地上的主上。而他们主上面色苍白,唇角有血迹流出,身上更是血迹斑斑。两人身侧有倒在地上的烛台,上面也沾染着血迹。 “住手!快住手!”其中一个壮汉立即拉住沐凛,另一个与其对视,连忙跑出去找大夫。 “是他……是他想要欺负我,我不是故意用烛台打他的,呜呜呜……” 壮仆被沐凛哭到头疼,凶神恶煞大喊道:“够了,等主上醒来此事自有分辩,新夫人你休要哭闹!” 没想到沐凛呆呆地看着他,似是被吓到一样,边后退边哭得更大声,壮仆被哭闹声所扰,没注意到她忽然撞翻了另一个烛台,蜡烛恰好倒在红纱帐上,立刻猛烈灼烧起来。 壮仆注意力一直在钟离涧身上,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火焰已经窜上了房梁。沐凛忙指挥他背着钟离涧退出院外,又道受伤之人怎能在院外吹风,指挥壮仆带二人去了钟离涧的院落房间。 鲜红嫁衣被夜风吹得飘逸瑰丽,一路上遇到的奴仆皆被沐凛指挥去救火。钟离涧的院落隔得稍远,不怕被火势波及,等钟离涧被安置在床上,沐凛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指挥壮仆去接另一个壮仆和大夫。 壮仆就这样急匆匆出去了,情急之下也来不及想,怎能放加害他们主上的新夫人与主上独处一室。 沐凛是被娇养在冥界数百年的公主,上位者的气势浑然天成,令仆人信服轻而易举。 “好了,起吧。”沐凛谨慎地关上门,摇摇钟离涧。 钟离涧躺在床铺上,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看了沐凛一眼,“演技不错。”他随手在枕头下拿起什么,又往里挪了挪,“丫头,上来。” 沐凛倒是没有犹豫就坐到床上,这时候总要相信同盟。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沐凛感到眼前一暗跌入了一个冰凉的斜面,她不安地抓住钟离涧的衣服,两人极速向下滑去。 体验了没多一会儿就到底了,两人倒在柔软的垫子上。 “这是什么?”沐凛回头张望斜面,看起来有些兴奋,这是冥界从未有的玩物。 “我给它取名为滑梯。”钟离涧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见沐凛还坐在地上兴奋好奇地摸索着,无奈地把她拉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前方有三条暗道,钟离涧毫不犹豫地拉着沐凛进了中间那条。暗道刚好到沐凛头顶的高度,沐凛倒是行走如常,只是走在前面的钟离涧就要猫着腰了。 沐凛漫不经心地想,钟离涧平时看起来也高,没想到穿梭起来还挺敏捷。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到了头,钟离涧拨开草堆,清盈盈的月光洒落下来。 他回头一笑,自有一股清艳风华,却又如同单纯快乐的孩子,“看,凛儿,我们自由了。”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五章 吾非汝父 沐凛当时没觉得这一幕会保留在她的脑海中不褪色,只是不经意间就记住了,没想到会在多年之后不断翻出来回忆。 沐凛明明见过许多震撼的梦幻的奇迹般的美景,远比这荒野月光美妙得多,此时却忍不住被钟离涧的快乐所感染,重重点了下头,“嗯!”又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有点傻。 谁让她被一个傻子感染了…… 钟离涧摸了摸她的头,抬头看着北斗星的位置辨了方位,拉着她的手朝一个方向走去。 不久沐凛看到夜幕下城池的轮廓,正是她白日进的那座城,应该也是他们逃出的城。沐凛不解地拽了拽他的手,“为什么要回去,你不怕被抓到吗?” 钟离涧眨了眨眼,“傻丫头,方圆百里之内没有其他城池,若是在外游荡,迟早会被抓住,我们进城去往热闹的街市,大隐隐于市,谁又会想到呢?” 沐凛哦了一声,又不解问道:“可是城门关着呀,我们现在进不去。” 钟离涧一噎,两人在夜风中大眼瞪小眼。 沐凛是什么人?万年囚禁生活养成的定力,怎么会败下阵来。还是钟离涧忍不住先投降移开了目光,他笑骂道:“你这小丫头……” “嗯?”沐凛无辜看着他。 “罢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钟离涧摆摆手,干脆松开沐凛,吊儿郎当躺在了草垛上,双手后撑托着头,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了根草,合上眼睛,看起来惬意极了。 沐凛有些懵,钟离涧平时也是人模人样的,“你这般自暴自弃是何意?” “躺下歇息啊,如今总不能站一宿吧?明早城门开了再混进去便是,再说了,凛丫头你不累么?” “累。”沐凛言简意赅,接着也躺在他身边。折腾了一晚上她也困了,现下实在懒得动脑,草垛应是前人赶路时搭的,躺上倒也不错,沐凛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午夜最冷时分,沐凛迷迷糊糊倒也没冻醒。印天塔的霸道阴寒比这难过千百倍,熬过去就好了。 这时身旁的长臂忽然一揽,沐凛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住,暖意渐渐回复到全身。 “父王……”沐凛呢喃一声,在他怀中拱了拱,终于安然入睡。 沐凛早上是被钟离涧叫醒的,她揉着惺忪睡眼,拿起身上盖着的大红男士外衫,上面还附有淡淡的兰花清香。 “谢谢哦。”沐凛把衣服还他,随即开心道:“昨晚梦见我父……爹爹了!” 钟离涧的脸忽然黑了,“好了,醒了我们就进城!” “清晨火气不要这么大嘛,爹爹说这样会老得快……” “……你爹爹把你嫁给我了,你以后就是我的人,多听我的话。”少提你爹爹,啰嗦! “我爹爹才不会!”沐凛辩解着,不得不迈着小短腿快步跟上他。 沐凛随钟离涧混进入城的队伍,看他拿两人的喜服外套换了两身粗布衣服还有一些银钱。 “换上。” “哦。”沐凛从没穿过这么粗糙的衣服,不过没得挑剔,反倒有些新奇。 两人在卖衣小贩的帮助下很容易混入城中,沐凛也不惊讶,之前她就是跟着一个带着一堆孩子的妇人进城的。沐凛略微感叹,人界的城池审查宽松随意,不如他们冥界秩序森严。 钟离涧带着沐凛拐入一条繁华街道,今日正逢市集,沿途都是叫卖的小贩,各色商品罗列在案,琳琅满目,沐凛看这也新鲜,看那也有趣,在几个摊位上流连忘返。 钟离涧见耽搁时间太长,忍无可忍拖着她走向客栈。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六章 发家致富 “哎,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沐凛就见钟离涧礼貌地拱了拱手,“小生携幼弟路过此地,在此城中逗留数日,有劳掌柜给我兄弟二人开一间房,再端些早点上来。” 幼弟,难怪给她换男装,又将她的头发弄成总角。沐凛把玩着一端垂下来的长发。 “好嘞,客官楼上请!” 小二有眼色地引二人上楼,有很快端来清粥小菜,这才周到退下。 沐凛坐在床上晃着腿,不解问道:“为何只要一间房?”晚上又要跟这家伙挤一张床,沐凛不很乐意。 钟离涧无奈地摊了摊手,“银钱不足,当开源节流,只好省着用了。” “这样啊……那我们可以去弄这银钱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有利益在手,方能引世人趋之若鹜。” “你们的利益即为银钱吗?” 钟离涧摇摇头,“不尽然,但大部分人是这样。而有些东西,非银钱所能实现,如久病之人于康健的渴望,愚笨受欺之人于智慧的渴望,如此种种,因人而异,皆可为世人想要获得的利益。” 沐凛似懂非懂,“那钟离涧,你想要什么呢?” “你是个楼主,应该不缺银钱,大部分银钱能办到的事你都可以吧?你是想要自由吗?”沐凛自顾自道,她理解得很快,甚至能举一反三。 钟离涧看着她,平静道:“健康。” 沐凛第一次见他有个正形,认真说话的样子,下意识应和着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她道:“我们吃早饭吧。” 钟离涧似是沉默了一瞬,接着拽她去水盆那里,“先净手。” “哦。” “以后记得先净手再吃东西。” “知道了。” “没净手不准碰食物!” “知道啦!你比我爹爹还啰嗦……” “你爹爹他们应该在附近客栈没走,要不要去看一眼?不过只能远远地看,周围可能有白玉楼的人盯梢。” “不要,那不是我爹爹,没意思。” “这是何意?” “我在河边被打晕绑架,转眼间就见到你,其他什么也不知。”沐凛学着钟离涧往常的样子摊了摊手。 “……你亲生爹娘呢,我带你去找他们?” 钟离涧说完这句话,无意中捕捉到沐凛眸中忽然闪过的哀伤,他这才明白,痛苦一直如附骨之蛆笼罩住小丫头的身影。 这是家逢变故才有的彻骨伤痛,足以将一个人打入万丈深渊。她一直活在阴影之下,不能解脱。 钟离涧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苍白的宽慰毫无意义,更何况他一个不知何时就会死去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他人?所以他只是故作自然的样子,和小丫头一起吃饭拌嘴,不亦乐乎。 吃完饭沐凛拿出一颗金灿灿的珍珠放到桌上,“这个可以换取银钱吧?” 钟离涧认出这颗金珠的来历,幽幽道:“好眼熟哦,这是我房间里的吧?” “嗯呐,临走时以为这是夜明珠就一道带出来了,结果黑暗中不能发光,无用极了。” 无用极了?价值连城的宝物竟得了这么一个评价,小丫头也忒不识货! 钟离涧忍不住反驳道:“这是珍珠中的极品,百年难得一见!用它足以买下这样的客栈十间!” “它这么珍贵么?”沐凛用白嫩的手指戳着金珠,若有所思,“呀,钟离我有主意了!以金粉喂养河蚌,数年或可得之!” 她的眼睛晶亮无比,活脱脱一副财迷模样,“这样我们便可发家致富了!”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七章 集市游玩 钟离涧无语至极,他堂堂白玉楼楼主,是缺钱的人么?单单是他名下的店铺就有上百家,多为日进斗金的行当。更不要说白玉楼了,势力遍及全国各地,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 这小丫头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也罢,只好他暂时牺牲自己护着养着了。 沐凛见钟离涧对她的致富计划兴致缺缺,不免觉得扫兴,便要将金珠收起。却被钟离涧抢先一步拿走了。 “你干嘛?” 钟离涧理直气壮,“不是要换些银钱么,不拿它换,难道你想把手中这点银钱耗完之后去露宿荒野?” 于是沐凛跟着钟离涧去了当铺,看老板换给钟离涧一把碎银、铜钱甚至还有一张银票。 冥界与人界的字相通,经过万年变化不过是字体简化了一些,沐凛几乎都能看懂。她瞅了眼银票,准确念出上面的字。 钟离涧对沐凛的判断又一次发生改变。明明识文断字,通透聪慧,为人处事直接敏锐;却又像乡巴佬一般,没几分见识,看什么都好奇,还不通庶务。 说是娇养在深闺中的富贵小姐也不是说不通,但他隐隐觉得沐凛的身份没这么简单。 钟离涧指着街道两旁的货品,挨个告诉沐凛价格,教她货币换算,沐凛没一会儿就搞清楚了这一套,甚至还跟老板讲价买了两包桂花糕。当然,是钟离涧付的账。 钟离涧跟在小丫头后面,看她一蹦一跳拿手绢包着桂花糕吃,身后的羊角辫也一跳一跳。 小丫头的头发倒是漆黑到漂亮极了,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钟离涧摸了摸鼻子,想起那丝滑冰凉的手感,莫名有些羡慕。 他叫住沐凛,“我带你去顽吧?” “好啊!”沐凛笑出了两个梨涡,显然很期待。钟离涧追上她,把桂花糕接过去封好,牵住沐凛的手,“阿凛,这里人多,牵好我别走散了。看这茫茫人海,你要是被拐子骗走了,我可找不到你……” “你好啰嗦呀,”沐凛嘟了嘟嘴,“看在你带我顽的份上,就不嫌弃你了……” 钟离涧难得这么有耐心,又是哄又是叮嘱这小丫头,却遭到嫌弃,他几乎要被气笑,“那我谢谢你了,忘恩负义的小丫头。” 沐凛朝他做了个鬼脸,古灵精怪极了,又把钟离涧逗笑。 第一次朝那墨先生做鬼脸,沐凛还唾弃自己太幼稚,白活了这把岁数,现在对小孩子的身份已经适应良好。 存在即合理,有利即存在。沐凛的领悟力远比钟离涧想象中要好。 钟离涧带沐凛去了城内最繁华热闹的长安街。街道两旁皆是商铺,来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路边也有行走叫卖的卖货郎,路中摊并摊挤在一起,小贩忙得热火朝天……沐凛看什么都新鲜极了,她曾在无声之地被囚万年,对声音极其敏感,现在几乎能分辩出每一种声音。 她喜欢被各种声音包绕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活着。 到宽阔处有人街头卖艺,更是热闹非凡。行人里里外外围成三层,不时爆出一阵洪亮的叫好声。 沐凛个子矮,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心中跟猫抓似的。这时她看见一个同在外围的小童儿被父亲举起来跨坐在肩头,小童的脑门儿轻轻松松越过人群,欢喜地直拍手掌。 沐凛看着这人间最寻常的一幕,忽然失神。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八章 凡人寿数 “喂喂喂,凛丫头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举不动你啊!你已是金钗年纪了吧……” 沐凛转头无语地看着他,“钟离你可真啰嗦……”不过被钟离涧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对着钟离涧嫣然一笑,“我应该有几万岁了。” “尽说些胡话。”钟离涧摇摇头,看俩人实在没法挤进去,牵起她往旁边的茶楼去。 “对了,别唤我钟离,我的姓氏是你这年纪该叫的吗?没规矩,要唤钟离哥哥,我的表字为却溪,你也可以唤我却溪哥哥。” “我不我不我不!钟离多好听呀,我偏要唤你钟离!” 钟离涧被这小丫头吵得脑阔疼,便暂时不予理会,转头对茶楼小二道:“二楼要一个包厢,要视野极佳的,再来两碟点心,一壶碧螺春。” “好嘞,客官,您二位楼上请!” 包厢里倒是清静,小二上完茶点就退出去了。钟离涧打开窗户,外面的喧闹仿佛一下子闯进来。 “喏,外面就是那卖艺的,这下你可以好好看了。”他让沐凛站窗前慢慢观赏,然后自顾自坐下来,慢条斯理饮茶。 郦漓的胳膊搭在窗台上,兴奋往下看去,正见那彪形大汉喝了一口什么,往外猛地一吹,火龙瞬间喷出几尺远,人群中一片叫好声。 然后一壮汉躺在长凳上,胸口压上一块大石头,另一壮汉抡圆了手中大锤子,猛然一砸,石头立刻四分五裂,那躺倒壮汉却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面色轻松扫落碎石站起。 不等人群中再爆发出喝彩声,沐凛就离开了窗边,“什么嘛,没意思……” 这些事他们冥界的鬼都能做好,沐凛兴致缺缺,干脆走过来坐到钟离涧对面。 “这就没兴致了?那就吃点心喝茶。”钟离涧摇摇头,小孩子就是变化无常。 “钟离,寻常人的寿数是多长啊?” “人活七十古来稀,无病无灾大概能活六七十载。” “只短短七十载,似是弹指一瞬。” 钟离涧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孩子说话不要老气横秋,这已经很长了。” “钟离,你这么好,你会长命百岁的。”沐凛一字一句认真道。 钟离对她的照料和迁就,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不觉得是理所当然。沐凛虽未经历世态炎凉,到底也明白,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没有人有义务对她好。 “你知道就好,”钟离涧唇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很快又消失无踪,“等等,刚才我说什么了,不准唤我钟离!” “我偏要叫,钟离钟离钟离!” 钟离涧又头疼起来,“世上钟离姓氏的人有千千万万,你每逢一个便要唤他钟离吗?” “不一样的,在我眼里只有你是钟离,独一无二如假包换……”沐凛说着打了个哈欠,逛了这么久她也乏了。 “趴桌上小憩一会儿,我出去片刻,待会儿回来陪你用午膳。” “嗯,那你早点回来。”沐凛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恍惚间感到钟离涧摸了摸她的头。 钟离涧轻轻合上包厢的门,下楼交代掌柜在他回来之前不要去吵到他的胞弟,过半个时辰再上午膳,便结了账出门。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九章 心血为引 钟离涧走到长安街的尽头,进入一条荒僻的分叉小道,不久就到了巷子尽头的那座小院。 他敲了敲门,一个年约七八岁的童子跑过来开了门,礼数周全引他进门,奶声奶气道:“先生已经在里屋等着您了,请随我来。” 钟离涧迈步进屋,只见一少年侧对着他。屋内的光线不很明亮,他散落的墨发深沉到微微泛紫。少年似是比钟离涧还要小上几岁,容貌极盛却不显分毫攻击性,端的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只是一双狭长凤眸透出几分神秘莫测的意味。两种矛盾的特性却完美融合在他身上,更让人移不开眼。 若真把他当做十七八的弱冠少年,钟离涧就是傻子了。这位来历神秘,总以一副少年模样现身,却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穿着一袭浅青长袍,姿态慵懒,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夹着一颗白玉棋子,似是注意到钟离涧的到来,也不再思索,随意将棋子放到棋盘上。 一子定局,钟离涧的眸中划过一道暗光。 “早来了几日。”他的声线一如本人般温润低缓,“坐。” 钟离涧坐到他对面,礼貌笑道:“却溪叨扰墨先生了,之前受了点伤,药物损耗较往常快,便早些来拿药。” “你体质特殊,应知要仔细保重。” “先生说的是,乃是一点小伤,无大碍。” “正巧我明日便要出门,还打算差人与你送去,你来得倒也巧。” “先生云游四海,此去需多多保重,只是……不知先生何日归来?” “归期未定。” “本不应打扰先生云游雅兴,只是经此一别,钟离不知还能否见到先生了。”钟离涧苦笑着摇摇头。 他命格独特,又身怀怪病,墨忘尘在此尚且可为他炼制仙药压制一二,墨忘尘离去,他只怕活不久了。 但他是聪明人,也不强求墨忘尘为他留下。 谁知墨忘尘微笑着摇摇头,“你的机遇已到,无需我多加干涉。” 钟离涧想起沐凛,不由沉默片刻,“……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命定的一百八十七任妻小沐凛什么也不知,如何能助他解困? “你既得神仙指点,她又来到你身旁,取其心血为药引罢了。” 钟离涧来不及想他怎能算到,听到最后一句话猛地怔住,墨忘尘似是并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言语依旧淡淡,“记住,你与她只能活一个。” 钟离涧从小童那里拿到最后一瓶药,小童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可惜,“这次只有三颗。” 钟离涧走回客栈。他进包厢时沐凛还没醒,趴在桌上继续睡着,小扇子般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投射下两片小小阴影。 钟离涧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忽觉默然无语。 “醒醒,凛儿,别睡了,该用午膳了。” “唔……”沐凛揉揉眼睛坐起来,“嗯?午膳呢?” 钟离涧失笑,起身出去招呼小二上菜。 沐凛看着宫爆鸡丁、鱼香肉丝、冬瓜盅、干烧鱼翅……陆续上来十多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不由惊讶地看向钟离涧,眼神似在发问:你发财了? 那颗金珠虽然换了很多钱,他们也不能这样坐吃山空呀! “新鲜瓜果过一会儿就上,客官您先慢用~”小二服务周到地帮他们关好门。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章 沧海一粟 钟离涧转头就看见沐凛托着腮幽幽看着他,他把筷子递过去,“喏,吃吧。” 沐凛接过筷子放在桌上,情绪有些低落,“钟离,你快要回去了吗?”沐凛算数很好,这样大鱼大肉他们的银钱撑不过一月。她有些郁闷,她肯定不能跟着他回去做劳什子白玉楼楼主夫人呀,到时候两人就要分别了。 钟离是她相处的第一个凡人,她有些不舍。 钟离涧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敏感,温声哄她道:“这才刚刚出来,怎么会回去呢?我们再游玩七八日,我便要回白玉楼了,小凛儿,你随我一道回去吧?” 沐凛看着他真诚的目光,最终垂下眼帘黯然摇摇头,“抱歉,钟离,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可以陪他十余日,但不能陪他十几年。 她故乡未归,大仇未报,怎能长久沉溺于红尘凡世?她与钟离的相逢时日,不过是漫长仙生里的沧海一粟,不久他们就会分别,也许她有一天想起他、怀念他,仅此而已。 钟离涧若无其事笑了笑,“无妨。吃饭吧,尝尝这家的招牌菜……”他如作画般一手拉住长袖,另一只手执起公筷不停给沐凛夹菜。 沐凛把碗里小山高的食物一一吃了,饭菜坏了也是浪费,倒不如让她品味一番其中滋味。 吃完饭钟离涧带沐凛去游湖,环抱在青山中的湖水绚丽明净,小船划过碧波荡漾,微风徐徐,吹得站在船头的钟离涧蓝衣飘然,如仙人遗世独立。 沐凛脱去鞋袜,小脚浸在水中摇晃摆动。 “这湖水还有些寒凉,你不要泡久了,小心风一吹着凉。” “哦,某人站在船头吹风就不怕着凉了~” “你跟我比什么?小孩子身子弱,不及成人身体强健。” 沐凛看一眼他苍白黯淡的嘴唇,一阵无语。不过思及他是病人,也没有挑衅什么,乖乖就收回了脚。 钟离涧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力气,见她这么听话不由有些诧异。钟离涧景色欣赏得差不多了,干脆也从船头下来,不拘小节地和沐凛一道坐在船中。 船尾雇来的渔夫在慢悠悠划着船,小船摇摇晃晃,应和着下午的阳光,倒也别有一番闲适意境。 “你离开我之后有什么打算?”钟离涧有些好奇。 “回家。”沐凛抱着膝盖,轻声道。 钟离涧想起提及爹爹时沐凛那哀伤的神情,犹豫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沐凛抬头看着远方,忽然笑着指道:“你看那儿有一群鸭子!它们好可爱哦!” 钟离涧循声看去,一只灰扑扑母鸭带着一群灰扑扑的小鸭从不远处游过。 “……”太丑了吧,还聒噪! 钟离涧收回视线看着沐凛,她似是回过神来,“嗯?你刚才问我家人?除了我爹爹不在了,他们都挺好的。”沐凛看脚上的水被风吹干,低头穿起罗袜。 “那就好。”钟离涧摸了摸她的羊角辫,“辫子歪了,回去给你重编一下。” “好的呀。”沐凛笑眼弯弯。 小姑娘果然都爱美,钟离涧寻思着给她买点珠花流苏什么的,他家小女孩就要打扮得像个小仙童小仙女才好。 沐凛精力旺盛,对凡间事物充满了好奇心,玩了一下午也不觉累。钟离涧可受不住了,傍晚硬拉着沐凛回了客栈。 两人随意吃了点东西,钟离涧便让小二放好热水,颇为嫌弃地把脏兮兮的沐凛扔进去沐浴,他则守在门口,活像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妈子。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一章 有黑气 钟离涧倚在栏杆上摇着扇子,扇着扇着叹了口气。 如果他能活到那个年纪,只怕是对亲生女儿也不会这么好了。这小丫头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钟离涧在沐凛的强烈要求下给她又开了一间房,不说男女有别,就是两人沐浴更衣也不方便啊。然后沐凛硬着头皮答应钟离一定插好房门,一有什么动静立刻喊他……简直比她爹还啰嗦。 第二天钟离涧带沐凛去逛街,给她换了一身女装,给她买了好些漂亮衣裳和珠花铃铛流苏。 沐凛的兴致不错,凡界的东西无论是做工还是材料都比不得冥界王族所用,但式样尤其新颖独特,她拿着一支白玉花簪爱不释手。 钟离涧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连他也觉得这花簪着实不错,应是羊脂玉材质,通体雪白温凉,雕工精细流畅,雕琢的梨花瓣栩栩如生,静中似有动。 往日他说买也就买了,只是以两人身上的钱财,很可能买不起。 掌柜在一旁笑道:“小姐公子好眼力,这白玉梨花簪可是本店数一数二的宝物,乃是前朝一书生用传家宝玉雕与他娘子的,可惜簪还未成人便亡故,他只得卖簪葬妻。” “想必他极爱了亡妻……”钟离涧微微一叹,何人会动用传家之宝玉?又雕刻到这种程度,比之专业大师也不遑多让,也不知这书生耗费了多少精力。 “那是肯定,这个故事传了百年,自是凄美感人。”掌柜也略有唏嘘。 沐凛却摇摇头,“这簪上缭绕着黑气,应是有亡魂流连未去……” 这话当真忌讳,掌柜忙打断她,“小姐可不敢胡说,咱这簪子……” “这簪子我买了。”沐凛直接道,然后从荷包中掏出钟离涧给的百两银票,放到掌柜面前,“我们只有这些,你若是不卖我也不强求,这黑气已快如实质,想必不久之后这店里的客人就更少了。” 这句话戳中了掌柜的心,他本就是这家珠宝阁的老板,不知为何客源越来越少,店里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这可是祖传下来的店铺,要是败在他手里…… 他的态度似有软化,“……我如何能信你?” “把门口那槐树砍了,换上石榴树或柿子树,养上几年便好了。” 没僵持多久,沐凛顺利拿到了梨花簪。走在回去的路上,沐凛见钟离涧一直皱眉不语,于是便问道:“钟离你在想什么,怎么心不在焉的?” “你方才对那掌柜说的,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怎么,你不信我啊?”沐凛把玩着簪子懒懒道。槐树为阴木,砍了自然会有几分作用,有助于那阴气散尽。 钟离涧的眉还是皱着,“这确实……灵异了些,不过你既知此簪不详,又为何非要买来?” 沐凛摇摇头,“我既然能看见,它自然于我无碍。” 钟离涧还是有些受到冲击,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从沐凛那里要过簪子,似是要看出朵花来,也看不出一丝黑气。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二章 簪中怨 沐凛把簪子要回来,顺手放进了荷包里。本来钟离的身体就不好,再让他拿着这阴气重的东西,对他而言不是件好事。 下午两人去郊外爬山上香,钟离的体质还没有沐凛好,没小半个时辰就开始擦汗,走走停停终于爬到半山腰,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起身。好不容易爬上去,两人进这座远近闻名的寺庙上了香,钟离涧去捐了香油钱,回来塞给沐凛一枚平安符。 等两人从山上下来,钟离涧瘫在床铺上不动弹了,沐凛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跟西市卖的咸鱼似的?连姿势都一模一样。” 钟离涧咬牙切齿,“快回你的房间洗漱睡觉!” 沐凛蹦蹦跳跳走了,临走之前做了个鬼脸,“别忘了沐浴更衣哦,钟离满身都是汗臭味!” “你个小丫头!” 沐凛笑嘻嘻跑了。她下楼交代小二给钟离准备洗澡水,再给她的房间送一壶热水,回到房间洗漱了一番,便上了床睡觉。 钟离涧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掌着灯,往沐凛房里看了片刻,确定凛丫头在里面睡了才回房,想必这才放心歇下了。 沐凛心中微暖,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离开,眼中又忍不住有些酸涩。 沐凛别的优点不说,耳力绝对独一无二。也许是万年无声之地的折磨,将她对声音的敏感提高到了极致。她本来就未睡下,又不是肉体凡胎,听到房外的动静也是轻易。 夜深人静,自是无人打扰。 沐凛掀开薄被,拿出荷包里的梨花簪,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她路过钟离的房间,里面的灯果然熄了。她悄无声响穿过走廊下楼,来到了客栈后院。 沐凛望着月色,子时将至,即将到达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段。手里攥着的白玉梨花簪似是更加寒凉,沐凛无需多看都能感受到上面附着的黑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用簪子的尖端戳破手指,一滴血顺着簪身滑落到簪尾上,竟缓缓停在中心雕琢的那朵梨花上,黑气瞬间朝着花蕊聚集而来。 子时已到,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在沐凛面前。一个成年女子大小的黑影在夜空中缓缓凝聚成型,周身散发着滔天怨气,半漂浮在簪子上方。 又过了片刻,黑影逐渐显露出人形,竟是一只女鬼。她大约是花信年华死去,惨白着一张没有生机的脸,面容依稀可见几分秀美,她的眼角绯红,长发披散如云,深色衣角静静飘动。 女鬼看着沐凛的目光惊疑不定,竟收敛了满身凄楚怨憎,慢慢伏下身来叩拜三下。 “多谢您助我化形,明氏伊见在此拜谢恩人。” 沐凛见这诡异一幕也丝毫不怵,她既为冥界王女,在冥界时自然与鬼魂朝夕相伴,实在论起来,她见过的鬼魂比见过的凡人还多。 只听她用寻常语气道:“明伊见?好名字。厉鬼中你倒是难得神智清明,说说你的故事吧,或许我会帮你。” “是,”明伊见恭敬行了一礼,厉鬼一般不愿回忆前尘痛苦,但她竟是半分推脱也无,娓娓道来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本是武林盟主之女,无忧无虑长大,一心想要闯荡江湖。奈何家逢变故,家破人亡只在一夜之间,我被……一儒生所救,在他家中养伤数月,他对我悉心照料,待我体贴入微,我自芳心暗许,后来他提出娶我为妻……”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三章 谁念及谁 说到这儿明伊见苦笑了一下,“当年我心中欢喜,以为遇得话本子上的良人,又自怜孤苦无依,当即应允下来。婚后他却待我冷淡,他时常盯着我的面容,要不就是雕刻他的玉簪。我虽失落,却忙于两人生计无暇计较。直到……” 沐凛感到她身上的怨气又忍不住溢散出来。 “直到我怀有身孕,摸着腹中与我血脉相连的胎儿,我欢喜极了,却没注意到他的眉皱得越来越紧,我只以为他不喜孩子,谁成想,他竟然……他竟敢杀了我的孩子!” 明伊见咬牙切齿,鬼不会落泪,明伊见眸中竟有两行血泪滑出,这是为母的凄厉绝望。沐凛默然看着她痛苦的神情。 “流产后我身体不好,又郁郁寡欢,勉强撑了一年便离世。我死之前,他一边刻着簪子一边与我说道,往后不要再遇他这般恶人了,他娶我,只是因为我与他亡妻相似,他不想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他害死的,我也是……” 明伊见闭上眼睛,血泪却止不住地滑落,肝肠寸断,心如死灰,莫不如是。 痴心错付,不仅是害了自己性命,更是害了未出世的孩子。 “你的执念是什么?” 明伊见尖叫起来,血红的眸中全是怨恨,“他骗我,他害我母子,我要他林朝生不得好死!我要他为我的孩子偿命!” “他应是早已轮回转世,至于他的善恶,判官笔下自有定论,你又何必……” 明伊见摇摇头,眼中有化不开的执拗,“恩人,您不懂,这些恩怨只能自去了结。” 沐凛便不再劝。她听孟婆讲过的悲惨故事岂止千万,比明伊见悲惨之人多了去,她根本同情不过来。 沐凛到底是不明白,这些痴男怨女为何会为情所伤?大抵情之一字,是世间最伤人的罢。她父王是这样,这些凡人也是这样。 “这玉是极好的附魂之所,你附在上面好好修炼,若是见到那林朝生,再去了结罢。” “您的大恩,伊见无以为报……若有一天伊见大仇得报,必将为恩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伊见又是伏身叩拜三下,鬼身慢慢消散成黑气,重新聚拢在白玉簪中,簪面重现莹透纯净。 沐凛听完了睡前故事,又悄无声息回房间歇息。路过钟离门前时,似乎听到里面有些微动静,沐凛在他门前站了片刻,听到那只老鼠钻营出去,终是若无其事回了房间。 房间里透不进月光,尽显昏暗和冷清。 沐凛换下衣物躺到床上,像个凡人一样躺平,盖好被子并且双手折叠放到腹部,闭上眼睛就寝。 第二日钟离涧起了个大早,用完早膳便像前两日那样带沐凛出门游玩。他先带沐凛去了长安街,就在沐凛以为两人要故地重游时,钟离涧牵着她走过了繁华地段,顺着一条偏僻小道而去,两人走了有一刻钟,最终在一座普通宅院前停下了。 沐凛在半旧门口打量了一番,似乎与周围的院落没什么不同,甚至城里到处都是这种宅院,见钟离涧叩门,她忍不住疑惑道:“这般普通的地方到处都是,我们为何走这么远找来啊?” “小傻瓜,”钟离涧的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低声故作神秘道:“越是低调之处,越是容易暗藏玄机。” “哦。”玄机这个词往往没那么神秘。 沐凛听到缓慢的推门声,低头见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童从门缝里仰头瞅着他们,眼神好奇而警惕。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四章 不归之路 钟离涧对小童友善一笑,拿出一片小巧的木牌递进门缝,“我们是来拿货的,第五十三号。” 小童认认真真看了一番木牌,缓缓推门道:“进来吧。” 小童带路的过程中一直偷瞄沐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姐姐,整个人像是玉雪做成的,虽是穿着打扮简单,依旧掩饰不住小仙女般的容貌气质。 沐凛在冥界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这两日换上女装也时常惹来行人喜爱目光,便慢慢习以为常。 院落不大略显破败,屋子里有些昏暗,阳光透进泛黄有洞的窗纸,垂落一条条淡金光线,上面飘扬着微小的尘埃,然而房间里有墨香浮动。 一个老头正坐在那里忙着什么,周围是一沓沓的纸。钟离涧三人走到他面前他连头也没抬,小童唤了他一声爷爷,说五十三号来取东西了。 老头才掀了掀眼皮,随手指了指左侧那沓纸,小童会意去翻找一番,拿出来两张官凭路引递给钟离涧。 钟离涧看了看付了钱,拿着东西带沐凛离开。他们总不能每次进出城都靠蒙混,还是有凭证得好。别看这地方破败,实际上是城内有名的地下官凭伪造中心,制造出来的东西官方真假难辨。 “我们出城罢,带你去临县的花城游玩。” “唔,好。” 钟离涧看到沐凛的腮在动,“你在吃什么?” “刚才那小童塞给我的糖,还有一颗你要吗?”沐凛眨眨眼伸出手,手心里有一颗小小的、被油纸包好的麦芽糖。 钟离涧哭笑不得,还是板了板脸教育道:“以后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小孩子也不行。” “为什么呀?”沐凛随口问,其实这糖也没多么好吃,还不如昨天买的桂花糕味道好,沐凛就是吃个新鲜,见他不接,干脆把糖重新收回荷包。 钟离涧叹了口气,“干不干净先不说,万一里面有迷魂药呢?这世道可不是多么太平,拐子多得很,专门拐卖你这么大的小丫头。 沐凛有些不解,“他们拐我做什么?” 钟离涧不由哑然,“……卖钱呗,把你卖到没有自由、甚至逼你没日没夜赚钱的地方。” 沐凛把糖咽下去,“可怕。” 什么都及不上自由,如果生命受限于一隅,不能感受到世界变化,即使魂灵永存又有何意义? “那你就乖乖听钟离的话,不要乱跑。” “哦。”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钟离就会哄小孩子。 钟离涧雇了一辆牛车,晃晃悠悠带他们出了城,顺着荒野小道往临县而去。 沐凛扒着车帘子往外看,路边绽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有白色的蝴蝶在花草间翩然起舞。她看了一会儿新鲜劲儿过了,把布帘子别到一边固定好,坐在车内享受着悠悠而入的清风微阳。 沐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牛车摇摇晃晃,钟离涧怕磕到她,叹了口气把她揽入怀中,一边出着神,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沐凛的身形似是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沐凛迷迷糊糊醒来,做了一路车感到全身的骨头都要被震散架了,正想冲钟离撒撒娇下去活动一番,就听钟离道:“我们到了。”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五章 白色曼陀罗 这官凭路引果然以假乱真,两人连车都没下就顺利进了花城。 车夫将两人送到城南,钟离涧故作神秘让沐凛闭上眼睛,牵着她下了车,沐凛嗅到一阵清香,似是走入百花齐放之地,越走花香越是馥郁。 “睁开眼睛罢。”钟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沐凛立刻睁了眼,虽是早有预料,还是被眼前的花海深深震撼。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片洁白海洋,繁盛如雪的梨花,纯洁莹白的栀子花,满树花香的白玉兰,重瓣娇媚的白海棠……这场景太过梦幻,如同置身仙境一般。 沐凛其实不认识几种,钟离涧便一一指着告诉她名字。 沐凛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发问,最后她抚摸着柔软花朵轻声道:“这些花……开不了多久吧?” 离开了适宜自身生长的环境,违背自然生长规律被人为聚集在一起的繁花,怎么可能长存呢? 钟离涧却是惊讶,“你如何得知?”确实,大部分花不过是存活月余……这些收敛来供贵人赏玩的东西,实打实是金银堆砌而成。 沐凛站起身微笑道:“钟离,这些花是白玉楼栽培的吧?”她的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深沉如堕入深渊。 钟离涧怔了一怔,竟是垂眸笑道:“……你知道了。”用的是肯定句。 场面忽然诡异地静下来,只有微风吹拂着洁白花瓣飘舞在两人之间,沐凛随手摘下一朵梨花,置于手心自顾自看了片刻,竟是猛然掷到地上。 钟离涧沉默看着她剧烈翻飞的衣袍,听她冷冷讽笑道: “我们二人存在什么纯洁情谊,不过是虚假做戏罢了,还是别玷污了这洁白花朵!” 花瓣被撞散了几片,垂在地上素白而又单薄。 沐凛一字一句轻声道出事实,“钟离涧,根本不存在什么逃婚,这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真是难为你煞费苦心,带我四处游玩试探……其实我也不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对你有利用价值?这使我没有像你前面一百多任妻子那样早早去投胎。” 钟离涧俊雅的面上一派平静,似是对她这番话无动于衷,只是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沐凛,你对我又何曾有过信任?” “信任?那这里恐怕就是我的埋骨地了。” 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昨晚她路过时,该听的都听见了,该知的不该知的都知道了……钟离涧是如何与下属商议骗她来这里,打算怎样剜出她的心熬药。 钟离涧终于想出问题出在了哪里,“原来你昨晚都听见了。” 沐凛眨了眨眼,手中变戏法般凭空出现一支白色的圣洁花朵,“钟离,这花海虽美,终是少了一味绝色。你可知,这曼陀罗是剧毒?” 常言冥界有四种死亡之花,彼岸花,曼陀罗,罂粟花与水晶兰,沐凛往日最喜爱曼陀罗,冥王便将一缕花灵烙印在她的魂魄上,这样她不会法术也可以让花随心动,随时赏玩。 钟离涧看着那花,眸中的轻慢褪去,渐渐被震惊与疑惑取代,“你对我下了毒?” “是,如果没有解药,你撑不过半个时辰。”沐凛坦然道。 钟离涧叹息一声,似是有些懊悔和慨叹般摇头,“是我大意了,没有早早取你性命,而是想要你最后几日过得快乐一些,没想到一念之间死的竟是我了。”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六章 谁生谁死 然而钟离涧话锋一转,“你说得不错,我一直想取你性命。现下我已身中剧毒,没有你的解药也活不成了,干脆我们一起死吧。” 钟离涧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沐凛不禁怀疑他早就不想活了。 “你放我离开,我自然会予你解药。钟离,我对你说过,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陪着你。” 这话自然是骗他的,沐凛根本无机会下毒,她的倚仗也从不是这曼陀罗花。 钟离涧轻笑一声不再言语,他退后一步,瞬间有十几个黑衣人围住了沐凛。 “活捉不了就杀了罢。”他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平日与沐凛闲聊一般,沐凛脊椎上升起一股凉意,看来他是真的不怕以身犯险。 她却不能死在这里做他的垫背,沐凛眼神决然,迅速拿出梨花簪往胸口一扎!刺骨疼痛迅速席卷四肢八骸,沐凛握着簪身的手微微颤抖,然而竟无一滴血透出。 素白簪子似是吸取了她的心头血,透出淡淡红光,黑气瞬间凝聚成型,一只深衣女鬼凭空浮现,一挥衣袖,向沐凛袭来的十多个黑衣人被狠狠震开。 比起上次出现,明伊见似是功力大增。白面红眼漆发深衣,看起来尤为可怖。 沐凛五脏已是痛极,咬牙强撑着吐出一字:“走!”女鬼不再恋战,一把抱起她化为烟尘向远处奔袭而去。 钟离涧是在场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女鬼那一下似是把黑衣人震出了内伤,各个伏倒在地哀嚎惨叫。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碎袍。 那日小丫头见路上两个男人神情悲愤地割断衣袍,缠着他问:“钟离钟离,他们在做什么呀?” “割袍断义,代表这两人的情谊一刀两断。” “哦。” 原来她记住了。 又有属下赶到,静静站在钟离涧身后。钟离似是有所察觉,视线扫过地上的黑衣人,轻飘飘道:“无用之人,都杀了。” “是。”属下恭恭敬敬,丝毫没有提出异议,在他们眼中,钟离涧就是掌握他们命运的神祗。 “属下办事不力,这就派人搜寻方圆……” “罢了。”钟离涧低身捡起那一片白色碎袍。 属下不敢置信他说了什么,急道:“主上!” “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说罢了。”钟离涧把碎袍收入怀中,懒懒道:“派人再寻其他药就是……” “可是您撑不过七曜了……” 钟离涧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回去罢。”下属远远听到他在自言自语,“这些花都烧了罢……留着也无用了。” 天地茫茫,独他茕茕孑立。 明伊见带着沐凛来到一座山上,轻轻把她放到青草地上。看着恩人苍白的脸,明伊见的神色有些复杂。 没想到恩人把心头血祭给了她,上次恩人的一滴血让她心神宁静,魂魄稳固,甚至化出了完整鬼形,没想到恩人的心头血更是了不得,直接让她功力大增…… 凡人被刺中心脏几乎是活不成的,恩人虽然来历不凡,也不知能不能挺过…… “放心,死不了。” 沐凛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似是猜到她在想什么,随意扯了扯唇安慰道。 身上的痛,怎能及得上心中?没想到啊没想到,她与钟离竟是反目成仇的结局。 沐凛闭上了眼睛。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七章 山野人鬼 明伊见不懂沐凛感慨,听到沐凛出声惊喜地看着她,“您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去帮您寻些吃食吧?” 明伊见看沐凛平时和那钟离涧一样饮食休息,以为她日常需要进食。 “无需,去河边帮我取些水,我休息一会儿便好。” 沐凛没有睁开眼睛,没想到有一天仙身成了她最大的倚仗。要是被开膛破肚她也许会死,仅仅被簪子戳个窟窿倒还好说,吸收日月精华养养伤,总比凡人好得快些。 只是没有仙力,也仅限于此了。 沐凛任由明伊见用大叶子盛水喂给她,让她回了簪中,闭上眼睛开始歇息。疼痛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她也算不清这具仙体遭受过多少折磨,耐受力一流。 说到这沐凛忽然想到冥后,她一直有所猜测,冥后是个不简单的人,不然即使冥王再强大,在天道规则的束缚下,她也很难是天生仙胎,天赋异禀。 想着想着沐凛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月上树梢。沐凛被山林间的虫鸣声吵醒,扶着树起身,牵扯间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 沐凛想了想还是下山,万一遇见什么猛兽,明伊见不一定能护住她。 夜色丝毫没有影响到沐凛的视野,行路与白日无二。沐凛一直赶路到天亮,她停下来看着山头升起一轮壮丽红日,似是感到几分温暖,夜间行路凝在身上的寒气都消散了,沐凛收回视线继续赶路。 附近的城池肯定不能去了,钟离涧的人说不定就在那里等她自投罗网,沐凛决定向北走。 北海龙王与她父王交情莫逆,也许能够助她一二。虽是希望渺茫,终要试上一试。 这片天地虽大,却无她容身之处。父王在时,她的人生尚有来处,父王离去,沐凛的余生只剩归途。 这万年又何尝不是日日诛心?沐凛几乎每日都在重复那一个噩梦——父王献祭,冥界覆亡。 只要她还活着,血脉里还燃烧着冥界王族的赤血,仇恨便永不停歇。 只要能够复仇,永堕地狱又何妨? 沐凛身无长物,只有这心怀执念的簪中女鬼与之相伴,一时间竟说不出谁的执念更难完成、更难消解了…… 沐凛向北而行连走了几日山路,多亏了明伊见帮她在农户家中偷取一身女娃衣物,不然她连换洗都困难。这女鬼生活技能满分,教会了沐凛在河边洗衣服,并且对她不需食饮睡眠的日常惊奇得很。 沐凛不想提及那些事,明伊见也聪明地不问。她被束缚在簪中久了,化形之后就喜欢四处游荡,偶尔还会吓唬几个行人,看见他们惊恐的神情乐不可支。 沐凛在暗处见多了都有些无奈,“你倒是百玩不厌这些把戏……” 这也是鬼中难得一见的活泼爱闹,想必这才是明伊见的本性。也不知她当年怎么就爱上了沉闷的书生。 明伊见环绕着她飘来飘去,“我太无聊了嘛,恩人你都不陪我闲聊。” “闲聊什么?看我这十一二岁的面相,我的经历不比你生前丰富。” 明伊见才不相信她只有十一二岁,小孩还能都成精了不成? 她继续飘来飘去恭维道:“恩人许是用了什么驻颜术,才显得皮相稚嫩,真真羡煞了我们这些平凡女子……”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八章 雷霆之下 “驻颜术?我只是长不大罢了。”沐凛似笑非笑。 “这倒也是,您要是真驻颜,也不该停留在这年幼的时候,这咸鱼一般扁平的身材……”说着女鬼遗憾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连了一番。 沐凛:“……”这女鬼的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打趣她。 明伊见见好就收,立刻化为黑气汇入簪中,可不敢真惹恼了沐凛。 “你这几日老实待在簪中修炼。”沐凛摇摇头,“不得不说,明伊见你真是我见过最没有上进心的厉鬼,你既不愿投胎,修个鬼仙做做才是正经,省的鬼差拿你之时毫无还手之力,将来见到那林朝生也无力报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自在……” 明伊见听到仇人的名字顿时恨得牙痒痒,便老老实实听了沐凛的话,“恩人,我知晓了。” 虽然她之前想辩驳说恩人那一滴心头血抵过她修炼三百年,但是实力那东西嘛,多少也不够用。她要是足够厉害,估计找那负心汉也不这么困难了,之前也无须恩人刺血才能脱困。 她终究是太弱了。 沐凛之后听不到明伊见的动静心中总算满意,她的性情到底是喜静,跟一个话唠相处也是有些不耐。 这两日山间忽然刮起了大风,天气终日阴沉着,沐凛觉得有些胸闷。明伊见告诉沐凛一场雨下下来之后就要升温了。 沐凛看着漫天乌云,左等右等这雨就是不落下,她在避雨的山洞等了半天也没了耐心,干脆起身继续赶路。 沐凛走了没一会儿,忽然狂风大作起来。这风力比起前面两天强了显然不止一星半点,头顶树枝群魔乱舞,沐凛逆着风只觉步子都迈不动,狂风干扰下压根听不清簪中明伊见说了些什么。 只听一声闷雷在头顶轰然炸开,闪电一瞬间照亮了沐凛眼前的路。沐凛不得不扶着树,她感到自己都要被刮跑了。 这该怎么行路?先回之前的石洞吧。 沐凛转过身往回走,眼前忽然又明亮起来,又是一道惊雷在天幕上炸开,与此同时,沐凛忽然发现自己被白光包围了! 沐凛整个人顿时如陷泥潭无法动弹,连时间都好像变慢了,紧接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席卷四肢八骸,这痛感霸道酷烈到让她根本无法呼吸,沐凛眼前是一片苍茫茫的白色,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明伊见原本在簪中沉睡,忽然听到外界传来这一声巨响,她太阳穴一跳,连忙现出原形,发觉沐凛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身上还有跳跃的细小电弧。 明伊见吓坏了,俯身正要查看沐凛的情况,一双手刚碰到沐凛立刻忍不住缩了回来,苍白的指尖一片焦黑,明伊见愕然极了,她作为鬼魂还能被雷电伤到吗? 不,这绝不是普通的雷电,恩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引来了这样可怖的天灾! 只是此时不宜多想,明伊见又碰不得沐凛,急地围着她团团转。 不过少顷,一道含笑男声从身侧传来,似是融入了三月初阳,温暖清朗得很,“你且回吧,把她交给我。” 明伊见心下大骇,立刻转头看向这惊艳少年,只见他一挥衣袖,她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失去了意识。 墨忘尘淡淡看着这女鬼化为一道黑烟钻入沐凛袖口。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十九章 我家先生 墨忘尘又是轻轻一挥袖,沐凛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没有了漆发的遮挡,她眉间的一抹金痕就这样暴露在空中,大象无形,大道至简,竟透出几分高贵庄严至极的霸道威势。 墨忘尘狭长凤眸中划过一道复杂流光,他慢慢看着金痕重新隐没在沐凛的光洁额间,竟是缓缓勾勒出一分莫测笑意。 …… 沐凛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目光正对上紧密结实的半旧木质房梁。 等等……这不是她时常露宿的山间石洞,这明明是凡人的居所,所以这是哪儿? 沐凛挣扎着起身,忍不住“嘶”了一声,动一动只觉得浑身酸痛。她面不改色下了床榻,动作缓慢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时记忆慢慢恢复,山间树下,惊雷,白光……她被雷劈了! 人界的雷威力竟然这么大,比之印天塔里的天雷刑也不差什么了。沐凛不由感慨,以后见到人界的雷要避远一些,她都有些受不住,她可是亲眼见过大妖被天雷刑劈得魂飞魄散! 沐凛的筋骨活动开,抬头打量了房屋一番。屋子不大,摆设简单质朴,除了她之前躺着的床榻,只有一张木桌、两张木椅和一座木橱。 沐凛摸了摸胸口,簪子还在。以她对明伊见那微弱的感应猜测,明伊见那货还在沉睡,也是心大,连她被人带走了都没醒过来。 沐凛尝试着召唤她,没什么反应。她无奈笑了笑,看来遇到什么事,明伊见是指望不上了。 沐凛慢慢走出屋子,回头一看,略有些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个比较大的木屋,隔成了好几个房间,她刚才躺的房间在最西侧,院子被篱笆围栏圈起来,几只色彩斑斓的鸡在啄食。 这木屋竟然是建在半山腰上。 这时一道童稚声音在沐凛身后响起:“你醒了呀,先生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沐凛回头,见旁边的房间里走出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童,圆圆的荔枝眼,唇红齿白的模样极为讨喜。小童看着她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好奇,但是没有多问什么,整个人显出超乎年龄的礼貌稳重。 沐凛谨慎地看着小童,小童友善笑道:“姑娘唤我白露就好,我家先生把你从山间带了回来,你昏迷了整整两日可算醒了。” 她竟然昏迷了这么久,沐凛心中一惊,对着面前的小童缓缓开口:“……多谢你们救了我,白露弟弟,你唤我沐凛就好。”说罢也朝着他友善一笑。 “好的,沐凛姐姐。你饿了吗?我这就给你准备一些吃食。” “那就有劳你了……多谢。” 白露摇摇头,把沐凛带回屋里坐着歇息。沐凛闲着无聊,思绪慢慢开始发散。要对别人的帮助表达谢意,这还是钟离教她的,之前没怎么用得上,没想到两人反目之后,这么快就用上了,沐凛眼神微微变暗。 其实算起来,钟离是人界第一个对她好的人,也是她在人界的第一位夫子——他言传身教教会了她一个道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若有人无亲无故宠你陪你,必定是有所图谋。 白露很快端来了一碗鸡汤、一盘香菇青菜和两张鸡蛋饼,简单朴素的食物摆满了一张小桌,让人看了产生一种满足感。 白露坐在一旁看着沐凛吃饭,感叹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他说沐凛姐姐你这两日便会醒来,特意让我杀鸡熬汤给你补补身子,果然你就醒了。” 沐凛若有所思道:“白露,你家先生何时回来,我一定要向他当面道谢。如果不是他,我一人昏迷在山间可危险了。” 半是真诚半是试探,她如果一直昏迷在山野间,遇到毒蛇猛兽或是歹人,后果不堪设想。而明伊见一直沉睡到现在,会不会也与这位先生有关? “看这天色,先生快要回来了。沐凛姐姐你先安心吃饭,先生最是仁善随和,见你醒来一定很开心……”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二十章 姓墨名亟 沐凛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鸡蛋吃,又端起鸡汤慢慢喝了一口,抬头惊讶地看着小童。 “白露你可真厉害,小小年纪就做出这么美味的食物……” 白露受到夸奖笑得眉眼弯弯,心下对沐凛更加亲近,不知不觉连称呼都变了,“沐姐姐你过奖了,我家先生嘴挑,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这些我自然要会的。” “你家先生该怎么称呼?”好像凡人都有姓氏,不像她一样有名无姓,不过白露唤她沐姐姐沐凛也没有反驳,无姓大概是件很奇怪的事,那就当她姓沐吧。 “先生姓墨,沐姐姐唤他墨先生就可以。” “好的。白露,其实我有几分好奇,你和墨先生是一直住在山上吗?” 白露摇摇头,“不是的,我随先生四处游历,半月前才来到这里。先生今日出门会友,还好沐姐姐你醒了,不然我一人待久了无趣。” “这样啊……” 沐凛喝了大半碗鸡汤,吃了炒鸡蛋和一张饼,感到腹中满满才停下来。白露见她吃完,勤快地收拾起碗盘出去。沐凛闲着无聊,身上的酸痛感也不强烈了,干脆随他一道去了庖屋帮忙。 没想到却被白露赶到院子里顽,“庖屋小,我一个人就可以,沐姐姐在院子里顽顽吧。” 沐凛也不给他添乱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坐在院里看那母鸡咯咯叫着下蛋,觉得颇为新鲜。 这时远处慢慢出现了一个少年身影,沐凛听到有脚步声便抬头望去,正好对上那人如春风皎月般的眼神。 这般善意高雅的眼神竟会出现在一位弱冠少年的身上,不实在令人惊叹。他的举止气质犹胜出色面相三分,这是一种多年墨香书卷浸润之下晕染出来的气度,一举一动赏心悦目,皆可入画。 他穿着月白长袍,浅淡的蓝越发衬出公子温润如玉,雅人深致,沐凛都有些看呆了。 遇到这样的人自然是过目不忘,这不是前段时间她在包子铺前见到的那位墨先生吗?白露说的他家先生姓墨她还没有联想起来,竟然是他救了她。 沐凛想起当时对他扮鬼脸跑掉,不由摸了摸鼻子。沐凛慢吞吞走上前,看着他渐渐走近,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墨忘尘见到她也不惊讶,从容淡笑道:“我姓墨,名亟,字忘尘,姑娘唤我墨先生就好。” 沐凛回忆凡间女子的礼数,不怎么熟练地礼貌欠身道:“沐凛多谢墨先生救命之恩。山野之间昏迷,多亏了您小女才未陷入险境。” 墨忘尘轻轻摇头,浅笑如清晨微凉的初阳般温和,“举手之劳,沐凛姑娘无需挂在心上,先随我进屋吧。” “好。” 墨忘尘摸了摸白露的头,让他去泡一壶茶。 坐在正屋里的只剩下沐凛和墨忘尘两人,墨忘尘拿出一副围棋,微笑看着沐凛,“陪我手谈一局?” 沐凛摇头坦然道:“我不会这个。” 墨忘尘把棋盘和黑白棋子摆好,好脾气道:“要学么?” 沐凛觉得自己可能受了蛊惑,许是他的声线太过雅润,抑或是下午的日光太圣洁,在他如玉面庞上如同笼罩了一层浅浅金辉,显得他整个人高贵而不可侵犯。 忽如其来的,她为他从容淡泊的气度所折服。她想要达到他这样的状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强者。 于是她应了一声好。 第一卷 浮云游子意 第二十一章 落子无悔 沐凛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谁知道这墨先生如此有耐心,竟然教了她一下午并一晚上! 沐凛本是极为聪慧、领悟力极强的好学生,奈何在这方面就是不开窍啊!明明基本规则都熟悉了,真的下起棋来却糟糕得很。 墨忘尘的微笑渐渐有了些无奈意味,他看了眼漆黑天色,干脆挥挥手先让沐凛回房休息。沐凛满脑子棋局棋子,几乎是飘着走的。 这样的日子却只是个开始。墨忘尘似乎没了其他事情可做,除了饭后散步,终日在木屋里教沐凛下棋,既折磨沐凛也折磨自己。 有时他实在忍不住,点着沐凛的额头轻叹她是榆木疙瘩,沐凛无力反驳,这还是第一个嫌弃她笨的,谁让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呢? 沐凛的好胜心渐渐被激起来,使她对下棋越发上心。这般昏天暗地琢磨之下,竟也有了几分进步。墨忘尘对她的标准早就降到了谷底,见她的棋艺一天天进步起来,每日不吝夸奖。 又过了几天,厚积薄发之下沐凛似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棋艺竟然突飞猛进起来,她也真正喜欢上了这项游戏。 时间竟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棋艺研究起来当真无尽头。 墨忘尘的棋艺登峰造极、深不可测,沐凛的水平从刚开始只能被他按地上摩擦,到现在能撑上两三个时辰才会落败,这个月的经历都能写成一部血泪史了。 这日沐凛看了一本残局棋谱,在与墨忘尘对弈的时候悄然布局下套,没想到没过一刻就被他识破。 墨忘尘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棋风忽然凌厉起来,一改之前从容不迫的姿态,攻城略地步步紧逼,直杀得沐凛丢盔弃甲,没一会儿便惨烈落败。 沐凛把棋谱盖在脸上,不忍看这惨局。 “你如今也学得我几分棋艺,日后多加琢磨,未必不能在哪天超越我。”墨忘尘轻笑一声,言辞间带着几分哄小孩子的无奈吧,清朗低柔声线好听得紧。 沐凛把书取下盖在棋盘上,坐直了看着他,“……怎么忽然说这个,你要赶我走了?” 这话说得颇为不客气,不过沐凛赖在这里白吃白住将近一旬了,自然有离开的想法,只是她身无长物,实在找不到有什么可以报答墨忘尘的。 钟离教过她的,尽量不要欠人恩情。 墨忘尘不置可否,他把黑子一颗颗拿起收好,漂亮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起起落落,黑亮润泽的棋子夹在指尖,黑与白的对比冲击着视线,显得极为赏心悦目。 沐凛以前一直觉得,皮相这东西再美好惊艳,日子一久也会审美疲劳,比如她在奈何桥上见过的一只凄美艳鬼,当时觉得美艳极了,硬是向父王讨要回去做侍女,没想到看了二三十年就厌烦了……而墨忘尘这个男人就像一坛陈酒,经历的时间越久越香醇,令人百看不厌。 大抵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天生卓然脱俗,令人见之不忘,初见惊艳时光,往后也能温柔了岁月。 可惜沐凛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这般美色是欣赏不得了。她把白棋子也收起来放在一旁,托腮静静看着他。 墨忘尘淡淡笑道:“我知你要走,不打算留你。不过沐凛,提醒你一句,北境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沐凛闻言诧异,心中如平静湖水忽然波动起来,泛起层层涟漪,瞬间又化为深深忌惮,她不禁问出了口,“你怎知我要去北地?” 墨忘尘狭长凤眸中流过一分神秘而蛊惑的光彩,看起来瑰丽异常。 “相面之术罢了,不然忘尘以何为生计?” 沐凛一句话也不信,心想她父王偶尔掐指推算,十次都有三四次不准,他区区一个凡人也能窥得天机,绝不简单。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强迫他说出来;或者说,她也不是很有兴趣。不论是人还是仙,最感兴趣的估计还是自己及周围的事。 沐凛手里拈出一颗雪白棋子,轻敲着问道:“先生,那我可去何处?” “你不甘于停滞红尘,便去寻仙问道罢。” “寻仙?”沐凛也不知自己现在算不算仙,心下有些自嘲,“仙在何处?寻其问道又有何用?” 这话就有些嚣张了。 “问道只为问心无愧,”墨忘尘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温温然落在沐凛面上,“向东走罢,若你能穿过那蓬莱之地,入仙岛瀛洲,登上白弯高山,自然能寻得仙缘机遇……” 沐凛似是无动于衷,她换了一只手托腮,棋子继续闲敲着棋盘,漫不经心问道:“仙人何为,又能带给我什么机缘?” 一般仙人谁敢与天帝作对,谁敢收容她,谁能助她复仇?不过是笑话罢了! 沐凛头脑太清醒了,人生如棋,她学了这么多天的棋艺,心中也明了许多。 没有实力,复仇自然是空谈。借用外力并非不可,但是人心难测,不知那一日便会被对方反噬,得不偿失。必须依靠自己的强大,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是钟离给她上的最后一课,沐凛感受得深刻。 墨忘尘只缓缓道出二字,“折川。”便只字不提此事了。 沐凛终是挎着白露炒给她的瓜子走了,她临走前抱了下白露,对墨忘尘欠身行了一礼,真诚道:“先生收留教习,沐凛并不敢忘。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若有幸相逢,先生有事用得上沐凛,决不推辞。” “嗯。”墨忘尘散漫应了一声,竟是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倒是白露看着沐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偏头拉了拉问他家无所不知的先生的袖子。 “先生,我们还能再见到沐姐姐吗?”白露很是不舍。 “自然。”墨忘尘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眸中折射着浅淡的阳光,温浅表象之下,越发映出眸底深不可测,如临深渊。 毕竟浩大棋局初始,棋子们才刚刚落位。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二章 瀛洲白弯 沐凛到达瀛洲已是五年之后,她的模样似乎毫无变化,依旧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唇红齿白稚气未脱,眉宇之间依稀可见未来的绝色风姿。 明伊见跟着沐凛的这几年,不时有血珠投喂,修为涨了一大截,隐隐要到达鬼仙境界。她心中极为感激,知晓沐凛要去这东海瀛洲之地也毅然跟来了,似是连仇恨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身逢乱世人心险恶,多亏了她这凶鬼沐凛才能多次脱险,免于落入恶人手中,这也越发坚定了她变强的决心。 沐凛有心查阅了一些典籍,对瀛洲皆有记载。 传说海上有五山: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据《列子·汤问》:“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节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胜数。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返.......”最后二山飘去不知踪迹,只剩下方壶(方丈)、瀛洲、蓬莱三山。 沐凛表示除了这洲确实存在,其他的都是虚话。 在澄明碧蓝的海水包绕中,在蔚蓝苍穹和洁白云朵的映衬下,瀛洲岛远远看去云雾环绕,飘飘渺渺似是仙境,令人神往不已,然而登上之后她才发现,就是一普通孤岛。 海浪冲刷下金灿灿的沙地,慢慢过滤到青绿草地,再到浓绿葱郁的树木,潺潺的溪流清澈见底,连云叠嶂的山峰高不可攀…… 这种自然之美在沐凛眼中太过寻常,她随着冥王去过好些仙境,个个比这里绚丽多彩、瑰丽如画。东海龙王的水晶龙宫先不说,就是西王母娘娘的天山瑶池也比这里梦幻得多。 不过沐凛也不是来看风景的,她眺望了一会儿远山,朝着最高最远的那座而去。 白弯白弯,自然是有特色才取了这个名字,比如唯一那座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看起来就贴切得很。 走到山下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明伊见在沐凛身边飘荡了好一会儿,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血泪花闪烁在眼角,看起来还有几分可怖。沐凛早就习惯了她流血不流泪,此刻微微无奈笑道:“鬼也会犯困?” “小祖宗呀,我已经快修成鬼仙了好不好,鬼仙脱离了鬼的范畴,自然会犯困。” 沐凛无语,“仙人大多不会。”不然蟠桃盛宴为何能连开三日,自然是因为仙人精力无限,吃吃喝喝三日也没什么影响。 明伊见不与她辩驳,化为一道灰烟回簪子里补觉去。沐凛则是开始爬山,这山似是无穷无尽的高,沐凛一直到太阳落下才爬到半山腰。 她爬到一颗大树上,找了处结识的树枝,躺下闭目休息。 沐凛鬼使神差地保留了这一凡人习惯,虽然必要的时候她可以不休息。 第二日一早,当阳光穿过枝叶洒落在沐凛面上,沐凛平静地睁开眼睛,也不多耽搁直接下树,往前走了两步,她忽然发现情况不对! 这不是半山腰,而是山脚下!沐凛眯了眯眼睛,想不通之下继续不动声色向上爬。 山间小路颇为崎岖不平,和昨日一样不好走,似是没什么可疑,可是她出现在山脚下就是最大的疑点……沐凛相信以自己的记性绝不会记错。 这次她一口气爬到了山顶,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白雪,只有深绿的树木和缭绕在山巅的一层清冷白雾,自然,这里也没什么人迹。 这里丝毫没有仙人留下的痕迹,只有握不住的空蒙白雾。在沐凛看来似乎就是这样,五年的努力顷刻间化为空谈。 她慢慢走了一圈,起身下山,路过半山腰时抬头寻了一番,看到昨晚睡过的那棵树,确定它又在这里了,才慢悠悠继续下山。 沐凛到了山脚下却脚步不停,继续慢悠悠围着山脚绕了一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停在一颗树下,手抚摸上树皮。 人生如棋,论此刻破解之法,当直取天元。 此刻奇异的一幕忽然发生,沐凛触到的树皮如平静湖面忽然有了波动,透明水纹一层层荡漾开来,沐凛的手指也有触碰到柔凉水纹的感受。 接着沐凛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好似这里从未有过人一样。沐凛感到光线明灭忽然剧烈变化,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再睁开已是换了天地。 她站在素白石阶的最底层抬眼,视线所及是一丈宽的石阶蔓延到无尽孤高之处,看起来竟有几分苍凉。至于其他景物,皆是混沌虚无一片。 这应该是一位大能开辟出的小世界,抑或是什么固定的特殊空间……沐凛正思索着,空中浮现出一行墨字,竟是她熟悉的远古字体,而笔锋甚为凌厉恣意,自成一派风流。 “三世混元结界,如能攀至顶峰,自当抵达瀛洲。” 沐凛心中念过一遍,这竟然又是个考验吗?她自是来者不惧,惧者不来。 沐凛抬脚便要上去,第一阶轻轻松松,似是没什么问题;又上一阶,忽然微一皱眉。沐凛何其敏感,竟感到身子骨沉重了些;她再上一阶,身子骨又沉重了几许——这台阶带给她的压力是递增的。 沐凛走了不过七阶,额头上已经布满密密的汗珠,她随手摸了把汗,竟是不怎么在意地继续前行。 …… 沐凛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上了多高,她没有回头看,心神全心全意用在攀登上,但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 即使是再强大的意志,也无法再激发出哪怕一分力量——她已将自己的潜力发挥到极致。 沐凛用尽全身力量终于又抬起了脚步,全身却在瞬间被一层淡红色的血雾弥漫,这是一种危险预兆,再勉强则会损坏整个身体。 已经很好了,你已经到达极限,再拼命又有什么意义?只能对自己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沐凛布满血丝的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下一秒全身的骨头又突然发出被碾压般的窒息痛感。她紧紧咬住唇瓣,脸色呈现出就是血雾也无法遮住的苍白。 一滴鲜血从唇瓣滑下,滴落到她的身上,不是温热黏稠的触感,倒是刺骨的冰冷,像是卷挟着谁的愤怒,抑或是砭骨冰寒的郁怒一般,刺激得她整个身体深深一颤。 那是她身上流动的血液……一种莫名的悲哀从沐凛的胸中溢出,她抬起头,轻轻放下脚步。 虚空中,目光所及处一个虚幻的影子正沉静而立,看不出轮廓更分辨不出男女。沐凛却能感到那个影子扫了她一眼,随意一瞥目光淡漠,在他眼中,好像一切都是虚无。 沐凛的脸色愈加苍白,她感受到心中那仿佛沉积了千万年的孤独,那是一种她沉浸良久仍旧无法忍受的孤独感,无法言喻的痛苦在她的脑海中爆炸开,几乎要把她整个人炸得粉身碎骨。 然而她却清醒地看到那影子向前走去,他的步履从容淡然,却一往无前。 沐凛费力地看着他的后背,看着他离她远去,看着他身后的景象不断变幻,从苍山绿松到大漠无遥、从沧海化为桑田,最终变为云海茫茫,不见尘寰……她像是用尽一生的时间去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沐凛的眉宇间渐渐流露出苍茫和倦意。 不知走过了多久,那个影子还是没有停息,而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是的,是“她”而不是他。 明明只是一个影子,沐凛却仿佛能感知到她的一切。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纤细高挑,长发绾起,那般的随意慵懒,举手投足间却又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尊贵。她的风姿绝世,风华绝代,她一直在向前走着,仿佛把一切羁绊都抛在身后视而不见。 如果沐凛能看到这个女子的面容,一定会惊异万分。那双潋滟瑰丽而又无情无欲的桃花眼,纤巧琼鼻,淡红色轻合的唇瓣,精致如画的五官,竟与她现在尚且年幼的模样渐渐重合起来! 她一直独身一人前行,背影流露出无尽的孤寂……沐凛却在这一刻却理解了这女子。她恣意她淡然,她孤独她傲骨;她不愿与尘世有任何羁绊,只一心追求着她的道;她是个浸透在孤独中的人,却不曾动容半分…… 沐凛抬起脚步跟了上去,身上的痛楚在不断加剧,如同时时刻刻被处以极刑。她不时会承受不住而跌倒在石阶上,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手脚渗出斑斑血迹,她的身形狼狈不堪,目光却平静而坚韧。她像是走过苍山绿松,无遥大漠、沧海桑田,直到云海茫茫,不见尘寰……沐凛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她始终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斑斑血迹化为一株株曼珠沙华缓缓绽放,流转着浓烈瑰丽的光泽,殷红得近乎妖异。 水则镜前的男子看到沐凛终于昏倒,如果无视她在混元结界中走了整整三个月,这一刻倒确实像一朵柔弱娇花了。 他平淡漠然的眸中终于出现一丝认可。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三章 吾名折川 沐凛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梦中她如一叶易折小舟,在深沉无边的海面上起起伏伏、漂漂摇摇。每当她要想起什么,脑中就化为无边无际的混沌虚无,再深想下去便会头疼欲裂。 沐凛渐渐感到无尽悲伤,似乎千万年中只有她一人,陷于浓黑圄囹万劫不复。这种绝望感一寸寸摧毁着她,却又摧毁不了她。这时她眼前重现了那肝胆俱裂的景象——冥王献祭! 那是沐凛至今都在恐惧,至今都不敢直面的,永恒而刻骨的伤疤。最疼爱她的人死了,抛下她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冥王的死在那几近疯魔的万年一直折磨着沐凛,使她眼中万物皆化为灰暗,连每一寸呼吸都是痛楚抑郁。 一瞬如甲子,千年若指弹。 无意识中沐凛的眼角有泪水滑下,滚烫的液体划过苍白憔悴的面容,渐渐隐没在漆黑鬓角。 折川在一旁坐着,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竟是起身将她横抱起来。 出乎他意料的轻盈,一副仙躯竟然能虚弱成这样,明明承受不起混元结界的考验,偏偏要勉强自己。 也罢,不破不立。 他心神一动,两人瞬间抵达仙宫的地底。 无数夜明珠静静悬浮在半空中,柔和淡白的光线照亮了偌大的空间,在地面半透明冰层的折射下,整个空间显得更加空荡静谧。只有空间中心静立着一块巨大的六棱冰椎,通体呈半透明状,复杂玄奥的淡蓝纹路在淡光下若隐若现,看起来迷离梦幻极了。 折川缓步而来,在冰面上竟毫无滞涩如履平地,他的视线淡淡扫过六棱冰锥,冰锥立刻变幻成一座华丽的淡蓝色冰座。 折川轻轻把沐凛放到冰座上,在他收回手的瞬间冰座上结了一层寒冰,把沐凛整个冰封在内,沐凛似是冷的缩了一下身子。 折川面上毫无波动,心念一转冰座又化为一开始的冰锥模样,而沐凛在冰锥内整个人呈站立姿态,闭着眼睛安详极了。 折川的身影转眼间消失于地下。 沐凛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连血脉都要结上冷硬寒冰。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承受着这源源不断倾袭而来的极致苦寒。 这霸道苦寒也非毫无益处,沐凛昏昏沉沉承受痛苦的同时,竟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精纯的神力伴随而来,这神力在她体内运行了一个又一个周天,缓慢滋养着她的仙体和魂魄。 折川每隔三日来地宫看望沐凛一次,见她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渐渐也有些不耐,或者说他是有些失望,通过了他重重考验的人竟是这般不堪一击,如果一年内再醒不过来,她怕是要长眠于此了。 折川第七次无功而返之后便不再过来,偶尔想起她便用水则镜窥看一二,他平日清闲,修炼看书抚琴练剑下棋,倒也没把这事彻底抛在脑后。 这日折川在山巅抚琴,忽然有所感应,修长的手指忽然压住了琴弦,心神一转,四方云雾聚集而来,迅速化为水则镜悬浮于半空,把地宫中的景象完完整整展现在他面前。 终日毫无动静的六棱冰锥光芒大盛,幽蓝灵光在冰面的折射下盈满了整个空间,冰锥中的女子身高一点点增长,身形也渐渐长大,直到十五六岁模样才停止。 下一刻她竟然在冰中睁开了眼睛,一双桃花眸瑰丽而幽深,隐隐有深紫流光一闪而没。在沐凛抬眸的瞬间,冻结在身上的寒冰四分五裂,纷纷散落在地。 只是……她的衣物也随之破裂散落了一地。 折川立时一挥袖,水则镜瞬间化为了四散的云雾。 沐凛不知有人窥视,看到身上衣物破裂没有多大反应,她赤脚站在冰面上丝毫不觉得冷,环视一圈周围,并没有看到可以用作衣物的东西。 她不能就这样出去吧?沐凛有些怀疑人生。 这时沐凛忽然听到破空声,目光一凝下意识朝身旁避去,紧接着听到有什么东西穿透冰面,她向声源看去,一只锋锐利箭正斜插在冰面上她原本站着的位置,尾部微微震颤。 沐凛低身握住箭身,没想到这箭化为一道流光躺在她手心,这是——一件男子衣袍。 沐凛忽然想到什么,眼眸微微睁大,面色抑制不住地泛红。 ……刚才有男子知道她的衣物损坏么?还是说他看到了什么! 沐凛瞪着手中白衣,好不容易压下心中微妙的羞恼,先出去再说。 虽是不明男子衣袍,这时候这情形,显然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沐凛就这样将就穿上了。 这素色长袍不知是什么料子,温温凉凉舒服得很,还沾染着淡淡的松雪香,只是有些宽大,沐凛穿着松松垮垮,系上腰带后好了一些,只是曲线姣好的小腿露出了半截。 沐凛漆黑丝滑的长发直直垂落到脚踝,更衬得肌肤素白莹润。她静立在原地,看到头顶的夜明珠浮动成一排,似是为她指明了前方的路,沐凛干脆赤脚踏着冰面而去,走动了不过一刻就出了这片空间。 沐凛一个人站在宫殿门前,眺望着殿外久违的日光懒懒一笑,她还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了。 远处有仙人乘风而来,清冷出尘,惊才绝艳。一头银发如皎皎皓月覆上了灼灼光辉,一袭白衣与她身上这件许是一个风格,而在他的身上就显得无比贴切出尘。她想,世上再无人能将白衣穿得这般好看了。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沐凛见过的仙人很多,却几乎没有一人及得上此人风华!他看似凡人刚刚及冠的年纪,绝色容颜世间无双,比之墨忘尘也不差分毫。只是墨忘尘的五官更加温润清秀,而他则显得清冷贵气,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淡漠随性。 仙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沐凛心想,这是个高不可攀的男人,如高岭之花,寒山之月,可望而不可即。 “你是何人?”沐凛打破沉默,变声后嗓音似是更加空灵明净。 男子的声音亦是清冷出尘,声线虽平静淡漠,仍磁性惑人得紧,“吾为瀛洲之主,折川真人。” 折川,这竟然是真人的名号……折川折川,挥手间斩断山峰截断江川,这是何等威势?仙人中能被尊称为真人的凤毛麟角,皆是到达一定境界的大能,实力深不可测。 沐凛没听说过这位折川真人,这般年轻容貌,应该是这万年内新出的逆天妖孽。 沐凛按耐下心中的惊讶,面带微笑,极尽虔诚盈盈一拜道:“真人收徒么?小女沐凛,特来瀛洲拜师学艺。” 折川淡淡看着这笑意盈盈的女子,她的韧性、倔强、执念,甚至比这瑰丽容貌更加出彩,然而寻仙问道,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清静的道心。 “你的执念太重,易生心魔。”这是句很重的批语,显而易见折川是拒绝的意思。 场面有些令人窒息的安静。 沐凛神色微微波动,又如掀起微波的湖面般很快平静下来,看似在他的否定下没有动摇分毫。 良久之后沐凛凝视着折川轻轻一笑,眼神中有透彻而深慧的神光,“无欲无求何须问道?人若是没有执念,还不如做草木来得轻松。何况即便是真人,就当真没有执念么?” 沐凛逼视着折川的眼睛。 她要问道, 她要重新为仙, 她要报血海深仇, 她要以天为祭抚慰冥界众灵, 她甚至要——逆天改命,救回冥王! 折川的眼眸古井无波,只淡淡看着这倔强的小丫头,似是丝毫不为她的话语所动摇。 随着时间的流逝,沐凛的心缓缓沉落到无尽深渊,眼神也渐渐收敛黯淡下来。 再与折川真人僵持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就算他最终收她为徒,理念始终不和的师父又能教授她什么? 郦漓一瞬间就可以想清楚利弊,但她心中还抱着那几不可微的希望。 万一他可以认可她呢? 她终是垂眸,认命,准备告辞离去。 没想到这时折川竟开口了,他清冷淡漠的声音回荡在沐凛耳旁,“吾之执念与大道相生相随,而你为执念所困。” 前两次考验她凭借异于常人的聪慧和毅力通过,而最后一次陷于玄幽寒冰中迟迟不醒,恐怕执念已生心魔。 心魔若不能渡,修仙又有何意义,迟早有一天会走火入魔,身死道消,到时连轮回也不能入。 折川对沐凛说的每一句话,又何尝不是叩心? 谁知沐凛听到这话,竟是决然而笑,“师父,心魔又奈我何?我能走出困境一次,便能走出千千万万次,我跋山涉水而来,若是没有这般勇气和觉悟,便也不配出现在您面前拜师。” 折川听到这儿不再与她辩论,对她的称呼也不置一词,而是抬脚迈步入殿。 沐凛站在殿前看着他优雅出尘的背影,袖中攥起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是不予理会还是默认?这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殿中传出的嗓音清冷出尘,更是缭远如仙雾,“还不随我进来?” 沐凛似乎听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无奈,她再也抑制不住唇畔的笑意,蹦蹦跳跳欢快入殿。 “是,折川师父!” 大事已成,这时的沐凛才有闲心打量周围。这溯垣仙殿气派典雅,井然出尘,就是空旷了些,除了折川师父和她自己外空无一人。 沐凛忽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面对坐在仙座上无情无绪漫不经心的师父,硬着头皮上前问道:“师父,您有没有见到一支白玉梨花簪?” 自从沐凛进入白弯山明伊见便没有再显形,沐凛忙来忙去竟也忘了她,直到刚才拜师成功,高兴之下一摸袖口这才发现簪不在鬼不在了!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四章 水晶仙兰 折川换了个姿势,斜撑着头慵懒道:“此物?” 白玉梨花簪静静悬浮在半空中,纯白簪身内蕴淡淡七彩光华,似是更加清丽出尘。 沐凛点点头,看着玉簪飞到她面前才伸出手接住。 “它在我殿中吸收了一年日月精华,只是少了你身上的阴气滋养,无法显形。” “我身上有阴气?”沐凛心中警觉,面上却似是有些茫然。 折川却随意说起另一件事,“万年前冥界之殇震惊六界,冥王叛乱遭仙界镇压,冥界生灵十不存一,你应是那一战的遗孤罢。”只是不知为何流落人界,又是这样弱小,折川无意多探究她的身世,在他看来,她以前是谁都无所谓,就算身份麻烦他也罩得住。 沐凛微垂眼帘,借着宽袖遮挡攥紧了拳头。 冥王叛乱? 冥界生灵十不存一? 折川却以为她担心自己身上的阴气被人发觉,又淡声道:“无碍,你身上的阴气极淡,即使是仙人也难以发觉。” “沐凛,在吾身边无人敢动你。” 沐凛缓缓松开手,抬眸朝折川轻轻一笑,笑容温软而明媚,“多谢折川师父。”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是她一生中遇到的第二位,承诺保护她的男人……沐凛不愿多回想,因为第一位是她战死的父王。 折川看着她乖巧秀丽的面庞,视线又忽而跳跃到她的赤足上,微微有些皱眉。本来以为只要给她送一件蔽体衣物就好,现在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却怎么看怎么别扭,看待寻常女子与看待徒儿的要求当然不同,只是他这里没有女子穿用的衣物鞋袜…… 这样相处甚为不自在,折川略微思索对沐凛道:“你先去后殿随意找个房间住下,我出去一趟。” “是,师父慢走。”沐凛朝他乖巧欠身行礼,没想到折川又是皱眉,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严肃,“你是我的徒儿,日后无需多礼。” 沐凛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师父看似冷漠实则随和,真的不在意这些俗礼,于是乖乖应道:“师父,徒儿知晓了。” 折川微一点头,身影转瞬间消失在殿中。 沐凛的表情淡下来,与人相处太累了,与聪明人相处更累,折川知她为冥界中人却不多问,显然是无意追究,她也不会傻到告诉他。 这位师父看起来冷冰冰的,心地倒是不错,不然也不会放她到冰棱中温养,大可让她自生自灭。沐凛心中几分温暖几分感激。 那冰棱应是难得的天材地宝,虽然过程痛苦了一些,好处显而易见,沐凛破冰而出之后在三世混元结界所受的伤势尽数恢复,身体前所未有得轻松,对天地灵气的感知也更加强盛。 璀璨华丽的水晶龙宫里,东海龙王正在闭目午睡,庞大的龙身盘曲在一起,龙头搁在正中央,鼻子上一个半透明鼻涕泡随着平缓的呼吸声忽大忽小,忽大忽小…… 殿外似是有些混乱,依稀听到吵吵嚷嚷声。 “……真人,您不能进去啊,大王正在午睡……” “……真人!真人!” 东海龙王最近行云布雨业务繁忙,成天劳累之下睡眠质量堪忧,听到外面那模模糊糊的吵闹声,鼻涕泡砰的一声破碎了! 他登时睁开一双铜铃大的龙眼,心头怒火窜起,巨大龙身展开飞起,正要出龙宫惩治一番不懂事的虾兵蟹将,只见龙宫殿前逆光而立了一个白衣身影。 东海龙王看清楚了那人面容,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生生刹住了自己。 敖广垂着龙首恭恭敬敬道:“……折川真人大驾光临,小仙有失远迎,实在惶恐!” “敖广,好久不见。”折川神情淡淡与他寒暄了一句,也无意多说废话,“你这里可有十五六岁女子穿戴的衣物……与鞋袜?” 龙王闻言愣了一愣。 瀛洲仙境素来与他东海为邻,折川真人作为瀛洲之主,实力深不可测。敖广素日里不敢打扰他,直到千年前东海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万般无奈之下求助了折川,没想到折川轻而易举收服了这远古冰神的遗留神物玄幽寒冰。 这神物不知怎的遗落在东海,万年无主之后蕴含的神力被消磨得淡薄,但它竟然衍化出神智,大片大片的寒冰在海底蔓延,打不碎除不掉,酷烈低温几乎要将海族们全部逼死。然而这传说中只有灭世真焰能与之相克的神物,竟在折川真人的手下不堪一击,狠狠溃败! 从此东海龙王对折川真人更加恭敬上心,也知晓了这瀛洲之主终年一人生活在白弯山结界内的仙宫,并没有什么仙侣姬妾。此时他问自己要少女穿用的衣物?这明显是有情况啊! 东海龙王脑中突然忆起小女儿缠着他念的凡间话本子,顿时脑补了一美貌少女误入仙境,与仙人产生一场缠绵悱恻的旷世情缘…… 仙界天条严明,严厉禁止仙凡恋,但是折川真人为实力强大的散仙,显然不受天条和仙庭管束,那他敖广帮帮他也就没什么了,更何况他还蛮期待折川仙人沉溺红尘美人温柔乡,变得有人情味儿一点。 敖广打定主意连连道有,立刻召来婢女去取。不消片刻桌上已摆满了华美飘逸的各色仙裙,精致柔丽的罗袜和绣花鞋,甚至还有琳琅满目璀璨奢华的全套首饰。 敖广的脸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得意,他宫中姬妾甚多,这些衣物首饰当真数不胜数,现在拿来的都是最顶级最符合他审美的,还真不怕折川真人看不上,如果这还不能把瀛洲仙宫里那位小美人打扮得光彩照人迷惑君心,那就算他输! 折川的视线缓缓扫过这些鲜艳飘逸的仙裙,上面缀着的金银鱼鳞宝石珊瑚简直能闪瞎人眼,他面无表情皱了皱眉。 “有没有素净一些的?” 龙王忽觉失策,折川真人穿着素淡自然也喜爱素雅,他立刻道:“当然有,仙人您请稍等!” 接着对心腹耳语了几句,很快又有流水的婢女托着衣物首饰而来,皆是素雅清丽,翩然出尘的浅色调。 只是这些仙裙也太飘逸了些,仙庭那些仙姬都是这样的穿着,折川至今都分不清她们有什么不同。 于是折川再次皱眉,“有没有简单普通一些的?”修炼之人哪能时时打理衣物,自当以便捷为重。 敖广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简单普通?这是怕别人觊觎那女子的美貌?那女子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好相貌才能让折川真人提出这般要求,要知道仙界最不缺的就是冰肌玉骨、清丽脱俗的美人。 作为男人他理解折川真人的想法,可是作为地主……这简单普通的衣物他这里还真没有。 于是他用一种了然又诚恳遗憾的表情看着折川真人。折川心中微微叹息,是他强求了,龙宫向来喜好奢华精美,简单衣物怕是没有。 他随手捏了个诀,把婢女托盘中的素雅衣物收取起来。转念一想也许沐凛喜欢色彩鲜艳的,作为师父他应该考虑一下徒儿的意愿,所以又将桌上的华丽衣裙连带绣鞋首饰之流一道收了起来。 折川跟龙王简单道了别。敖广说完一句:“真人慢走……”就见他行走间闲庭信步却以极快的速度出了龙宫东海。 来去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折川回到结界的时候正看到沐凛坐在殿前白玉阶上出神。仙宫悬在半空中,阶下是一片虚无,于是她凝雪皓月般的小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他走到沐凛面前都没见她有什么反应,折川淡声道:“把鞋袜穿好。” 沐凛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手臂撑地转头朝声源看去,只见今天刚认的年轻师父正站在一旁淡淡瞥着她。 沐凛的神色有几分说不出的迷糊。她低头注意到身侧放好的崭新鞋袜,神色间流露出几分诧异,随即干脆利落地穿上,再转头看时殿前已经没有了师父的身影。 仙宫大气磅礴,却比沐凛想象中小一些,没一会儿她就在后殿找到了折川。他正在给花浇水,眼神专注而认真,修长的手杳起一瓢清水,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沐凛驻足不前,只远远静看着他的行为。 沐凛很快移开了视线,她看着那微微下垂的晶莹花朵,在幽暗处发出诱人的白色亮光,神色变得复杂惊讶。 这时折川已经浇完花朝她走过来。沐凛轻轻问道:“师父,那是您培育的水晶兰么?” 折川竟是摇头,眸光浮现出几分错觉般的柔和,“吾仅是代为照看。” 代为照看,代……何人照看?沐凛面上微微一笑,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您可知那是什么花?” 这自然不是问花名,沐凛刚才已经道出这是水晶兰。 折川话语熟稔到出乎沐凛意外,“水晶兰又名幽灵草、死亡之花,是传说中来自冥界的植物,在凡间甚为罕见,所以它要么被神化成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草,要么被视为具有灵异力量、可于无形中致人毙命的邪物……” “看来师父您并不相信。” 沐凛饶有趣味看着那些晶莹剔透却又柔弱易碎的花朵,在冥界这水晶兰很是寻常,有几个地方尤其多,只是它极其娇弱,几乎适应不了冥界以外的地方。 她的师父,恐怕与冥界之人有几分关联。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五章 土豪师父 怪不得师父收容自己,恐怕也与冥界有关。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又何必对师父探究太多?如果师父想要对她不利,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沐凛收回了心思。 沐凛的房间在折川对面,这是一个天然的表示信任的位置,一推门就可能看到对方,弄出什么动静也很容易被感知。 虽然沐凛觉得,整座仙宫应该都在她师父的神识笼罩范围之下。 折川抬脚进了沐凛指给他看的房间,空空荡荡、落着一层灰尘。沐凛有些脸红,她还没有清理。 “师父,您先出去,让徒儿清扫一番。” “清扫?”折川似是有些疑惑,随手捏了个清洁诀,屋子瞬间清洁一新。 “沐凛,你不会这简单术法。”折川用的是陈述句。 沐凛倒是坦然以对,“徒儿惭愧,在冥界时年纪尚幼未得修炼之法,又流落凡尘七年才觅得瀛洲。而徒儿愚钝,不知该如何修炼施法……” 她隐瞒了被囚于印天塔的万年时光。 “把右手递给我。” 沐凛依言照做,折川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沐凛纤细的右手腕。沐凛感到手腕有冰凉触感,接着一道凉丝丝的仙力循着她的脉络而入,不消片刻便运行了一个周天。 “不破不立,之前你被堵塞了十二仙脉,从玄幽寒冰破出后得以温养疏通。沐凛,你以后可以修炼。” 她可以修炼了? 她可以修炼了! 沐凛忽然得知这个好消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多谢师父成全,”沐凛笑得眉眼弯弯,师父真是她的福星。 “师父,那玄幽寒冰是神物么?” “不错。玄幽寒冰是先水神语冰遗留下的,远古时期与火神的灭世真焰齐名的两大神物,语冰陨落万年,这玄幽寒冰衍生灵智,尚存几分稀薄神力。” 俗话道水火不相容,沐凛闻言有些好奇,“这两神物是否相生相克?” “火曰炎上,水曰润下。即使是神物也脱离不了五行相生相克的属性规律。灭世真焰主宰毁灭,是一切黑暗生物的克星;玄幽寒冰则是滋润闭藏万物。”折川也尽力做好一位有问必答的好师父。 “是这样啊……”沐凛笑意微顿,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孺慕称赞,“师父学识渊博,徒儿钦佩。” 折川闻言皱了皱眉,“以后少拍马屁,你好好随为师学习,为师便欣慰了。” 沐凛似是有些失落,“徒儿知道了。”师父看起来那么年轻,说话却老气横秋的。好歹她转移话题的目的已经达到,沐凛也不再纠结。 她其实不太想听到灭世真焰的事,在她还没有能力的时候。 折川看沐凛黯淡下来的眼神,又怀疑自己的话是不是说重了些,他第一次收徒,还是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打不得训不得……颇有些棘手。 折川忽然想起进她房间的目的,立刻捏了个诀,屋子里便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衣物首饰。 “这些都是为师为你准备的……喜欢么?” 沐凛眼花缭乱,不过哪有女子不喜欢漂亮衣物,沐凛的笑容灿烂了很多,“多谢师父,徒儿很喜欢。” 折川的手僵硬地摸了摸沐凛柔滑的黑发,“那今日便好好休息,明日正式拜师,为师便开始为你传道授业解惑。” “是,师父也早点休息。”沐凛送折川出了房门,关了房门,转身兴致勃勃的整理这些漂亮衣物首饰。 这时又传来敲门声,沐凛拿着衣服的手一顿,走过去打开房门,还是她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师父折川真人。 其实想也知道不可能有别人,沐凛疑惑问道:“师父,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徒儿么?” 折川俊美的面容略微严肃道:“明日穿得正式一些。” “是,徒儿知晓了。” 折川就转身走了。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沐凛也不在意,想了想从簪中召唤出明伊见。 这次簪身上有淡淡七彩霞光汇聚,一个白衣女子凭空出现在沐凛面前的半空中。明伊见身上的怨戾之气消散了很多,她似是更加明媚了,眼尾狠厉的红色变淡了许多,倒将她英气的面庞衬出几分妩媚。身上的深衣也化为仙气飘飘的白色,整个人像仙多过像厉鬼。 明伊见看见长大了几岁的沐凛,惊奇地朝着她转了一圈,忍不住啧啧称奇。 “终于不像咸鱼豆芽菜了,啧,没想到恩人还是个绝色美人,我就说您干嘛想不开化形那么小……” 沐凛发现她还是如往常一般啰嗦,不堪其扰地挥了挥手,让她站在她身旁。 “废话少说,这一年你过得可还好?” 明伊见颇有些美滋滋,“不错不错,虽然不能化形,天天吸收这仙宫中的日月精华,修为大涨美得很。恩人您呢?” 沐凛的话凉飕飕的,“我被冻在寒冰中一年,刚刚脱困拜了个厉害师父。”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的造化不错啊,我能感觉到您的气色好了许多。” 沐凛勾唇笑了一笑,眸光璀璨瑰丽,忍不住把好消息分享给明伊见,“我可以修行了。” “您努力找寻了这么多年,终于踏上了第一步,伊见真为您开心。” 沐凛的手放到柔软丝滑的裙面上,“以后不要唤我恩人了,也不嫌腻歪,唤我阿凛就是。” “不可……”明伊见有些心动,但仍然很犹豫,她虽然有时对沐凛没大没小,但是打心眼里敬重这位恩人,如此这般可坏了规矩。 沐凛倒不是很在意,两人很有些相依为命同病相怜的意味,“你我之间无须这般客套,此后我便唤你伊见。” 明伊见笑盈盈行了一礼,“那便听从阿凛吩咐。” 沐凛受了她的礼,指了指半屋子的衣物首饰,“快来帮我看看这些东西,有喜欢的尽管拿去,剩下的和我一起收起来。” 明伊见这才注意到这些闪亮绮丽的东西是什么,看了一眼,也惊了。她生前从未见过这么多成色好的宝物,她随手拿起一件,裙摆上随意缀着金灿灿的珍珠,再不识货也知这衣裙价值连城了。 明伊见小心翼翼放下衣裙,没骨气的样子完全没有凶鬼的气势,她忍不住问道:“这么大的金珠!你这是勾搭了个多有钱的夫婿啊,人傻钱多到这种地步……” 沐凛无奈看着她,“刚才不是与你说了,我拜了个厉害师父,师父名唤折川真人,这些都是他为我准备的。” 说罢她把那件金珠缀尾的长裙收进衣柜底层,这金珠容易挑起她的思绪……也不知那人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否? 一人一鬼把衣服首饰分门别类放好花费了不少功夫,瘫在柔软的榻上不动弹了。 很显然折川是按照凡间时辰度日,透过窗外可以看见暗下来的天幕。 “真不知师父作为真人为何还要按照凡人作息,真真是奇怪的大佬……”沐凛喃喃自语。 “嗯?阿凛你说什么?”明伊见跟人一样一副累到生无可恋的模样,倒是有精力八卦。 “没什么,就是表达我对师父的敬佩之情。” 明伊见一听她提起折川真人,顿时来了兴致,“这位真人面皮真乃世间绝色,只是气质一等一的清贵,又不喜人窥伺,每次我一感受到他的气息出现在大殿中,都会立刻封闭五感,生怕他真人一个不高兴把我这鬼命交代在这里……” “伊见,折川师父只是面冷心热,他的脾性挺好的……” “……”明伊见默然无语,恐怕只有阿凛自己这么认为。罢了,有这么一个师父真心护着,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明伊见到底为沐凛高兴。 第二日天蒙蒙亮沐凛就起了。沐浴洗漱完,明伊见为她梳了简洁典雅的飞仙髻,换上飘逸如云的月白织银纹流仙裙,如流泻月光般的披帛,沐凛在镜中忍不住皱眉,制止了明伊见往她头上挂首饰。 “太麻烦了,师父也会不喜欢。” “是你太没有耐心,拜师是件正式的事……好了好了不要看我了,我弄简单点还不行。” 沐凛拼命阻止明伊见为她上妆,明伊见往她头上插了一对银流苏便作罢了。 沐凛去前殿的时候还很早,殿中很是安静。她轻轻走出殿门,像昨日那样坐在玉阶上,轻轻晃着腿,似是有微风拂动,她的裙摆漫卷如云。 恍恍惚惚就到了今日,沐凛被一种如踏云端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她都要拜师了……如果父王知道了,会不会为她高兴? 沐凛微垂着头,眉眼间的神态似是有些模糊不清。 这次她听到了折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是她没有起身,缓缓抬头侧身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罕见的迷茫。 “师父……” 折川仙姿玉质,负手而立,淡淡应了一声。 沐凛似是反应过来,又是垂眸而笑低头不语。 折川却淡然出声,“沐凛,哭笑应随心所动。” 沐凛惊讶于他对她的感知,戳心是真,她终是没有辩驳,只轻轻摇头道:“是沐凛内心太过软弱,挣脱不出梦魇。” 师父,您不懂。 折川的目光中似有洞察一切的清明了然,“凛儿,挣脱不出过去的人,怎么会有未来?” 沐凛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认真点头。 “谢师父教诲,凛儿明白了。” “我们何时开始拜师仪式?” 折川不怎么在意形式,随口道:“就现在吧,你现在去沏壶热茶,一会儿给我敬茶。” “……好。”沐凛抽了抽嘴角,昨日您不是让我穿着正式些么,这拜师仪式怎么又这般随意?沐凛懒得吐槽,反正他是师父他说了算。 沐凛敬茶准备跪下的时候,折川淡淡道:“无需繁文缛节。”然后便伸手接过了茶杯。他的一举一动如赏心悦目的画卷。只是轻抿一口,好看的眉忽然皱起来。 “你不会沏茶?” 这句话流溢出一丝怀疑人生的意味。 沐凛无辜着一张小脸,闻言颇有些莫名其妙,“用沸水泡开不就可以了么?” 折川面无表情放下茶盏,缓缓启唇吐出两个字,“重泡。”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六章 神界杂事 最终还是折川手把手教沐凛沏茶。 折川:徒儿什么都不懂,心累…… 沐凛托着腮认真看折川师父制茶,冲泡……他的姿态沉着淡然,长袖上下翻飞,动作慢条斯理而优雅自如,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茶刚刚倒好,沐凛立刻有眼色地端起茶杯向师父奉茶。 折川看着她狗腿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摇头失笑,“没见过你这样借花献佛的。” 话是这么说,也没多计较她的做法,修长的手指轻易接过了茶盏。 沐凛却愣在了那里。 无他,只是师父微笑的模样……原来冷淡的人忽然笑起来,是这般感觉。 有如如银瓶乍破,冰雪消融般的惊艳感。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飘兮如流风之回雪。 沐凛忍不住慨叹,钟离曾言美人在骨不在皮,而师父这副皮相一旦出现笑模样,那不经意间所流转的神韵,竟是比仙界的琼浆玉露还要醉人心弦…… 他若对世间女子多笑一笑,能惑得女子把心掏都出来给他罢。 想到这儿沐凛开始庆幸师父不常有笑容,不然她这做徒儿的,替师父排忧解难要为他挡多少桃花劫? 折川可不知徒儿这古灵精怪的想法,他缓缓喝下这杯自己沏好的茶,动作有种说不出的优雅自然。 折川又让沐凛沏了一遍茶,见她学得像模像样,叮嘱了一句多加练习也就作罢。 折川放下茶杯,神态间稍稍收敛了几分漫不经心,便显得容色端方雅正。 沐凛受他的感染也正色起来,接着听他一字一句道:“沐凛,从即日起便为吾唯一之徒。吾将以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愿汝不忘初心,终成大道。” 沐凛眉眼间俱是真诚严肃,尽管师父不在意俗礼,她还是认认真真跪下行了拜师最高级别的三跪九叩大礼。 一跪三叩,极尽虔诚。 礼毕,沐凛望着新鲜出炉的师父,一时间竟说不出更多的话。 “是,徒儿谨记师尊教诲。”沐凛听自己这么说,心下竟有些恍惚。 以后,她是有师父的人了。 这师徒关系似是一种羁绊,证明着,茫茫天地间,终究不是她一人漂泊无根。 “随我来罢。” 折川负手于身后,带沐凛来到地底空间。那里早已没有沐凛破冰而出的痕迹,但地面上仍覆盖着一层寒冰,无尽酷寒蔓延肆虐,恍惚间似是来到冰天雪地,师徒二人却毫无所觉。 折川实力深不可测,连这神遗之物都能收服,这小小酷寒更不可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而沐凛在冰棱中封冻了一年,对寒冷的耐力大大加强,更不要提她本就在万年囚禁时光中受尽多重折磨,忍耐力世间罕见。 沐凛看着这冰层在夜明珠的照射下反射出淡淡白光,神情平静而蕴含深意。 昨日她得知这不是普通冰层,而是具有神性的玄幽寒冰——足以与灭世真焰分庭抗礼的神物。 想到这便有些疑惑,于是她看向折川,“师父,您偏重修习水系术法,为何不收服这玄幽寒冰为己所用?” 折川闻言微微皱眉,“你怎知我偏重水系法术?” 话音刚落,一条栩栩如生、威势逼人的火龙瞬间缠绕住沐凛,周围的温度瞬间拔高了几十度。沐凛判断出了差错有些惊讶,却对这火龙的出现没有丝毫惊恐。 火龙似乎也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绕动时火舌舔舐过她的裙角也没有引起一丝燃意,围绕她转了一圈就缓缓消散了。 从头到尾沐凛都淡定如初,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师父将相克法术瞬间施展也不是什么神奇的事一般。 沐凛只是条件反射作出这面无表情高深莫测的样子,遇到突发事件这样表现准没错,万年来这副姿态深入她的骨髓,转化起来出神入化自然至极。 不过她也确实没有多么惊讶是真的,实际上,沐凛觉得她师父折川真人决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要不表现出几分厉害之处她才觉得有些奇怪了。 折川这时倒微微赞许了她一句,“定力不错。” 接着有金戈之声破空而来,沐凛眼神一凝瞬间一个后下腰,一支银箭从她先前站立时的颈部的方向穿过,斜插入冰层三分。 沐凛倒看到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箭矢,微微一僵回弹站直。她看了一眼师父,师父只随意瞟了一眼箭矢,于是她会意上前用力拔出来。 嗬,这箭刺入的还挺深,要是真扎到她身上还不把她穿骰了……沐凛眼角一抽,看向尖锐泛着金属寒光的箭头,一支箭她还能躲,多来几支她铁定穿成刺猬。 好像之前师父给她送衣服也用的箭矢。 等等,水,火,金三行术法……沐凛似乎明白了什么,惊讶转头看向师父,“您五行术法皆是精通?” 这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天赋,沐凛看向折川的眼光都生了变化。 折川不觉得跟刚收的小徒儿有什么需要谦虚的,只淡淡颔首道:“不错。” “师父不怕多而不精么?” 五行术法精通一道已是不易,更何况有些属性相克相杀,修行起来怎一个难字了得? “五行术法相辅相成,没什么难度。且要修习一道何不学至顶峰?专精一道未尝不可,可若是生死之局,你又当如何?” 沐凛闻言不由思索。 单修习一系术法,只要不是有逆天的实力可以横行六道,遇到修习相克术法之人,自身实力与之相近或是有所不及,岂不是白白送死?五行皆通则技多不压身,即使身陷圄囹也能多一些自保或是以弱胜强的机遇。 沐凛最终叹服道:“徒儿知晓了,定当向师父学习。” 虽是修行不易,她自当有坚韧之心和吃苦之悟。 折川微一颔首,语气和缓道:“凛儿,你要记住,修行非一日之功,切勿急于求成。师父今日带你来这里,是要教你第一课。” 折川继续缓缓说道:“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止矣。” “师父,我听不懂。” “唔,是为师高估你的水平了。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你若是百十卷书都未读过,行路也废。” “……”这便是嫌她不学无术了,沐凛抿着唇,难得有些羞愧,神色也微微黯然。 折川没在意沐凛的小心思,而是随口道:“东阁里有藏书万千卷,你闲来无事便去看,我每月底考你一次,若是不合格,自是有惩戒。” 沐凛在冥界读书不多,在墨忘尘那里倒是看了几本棋谱,说起来,墨忘尘素日是手不释卷的,师父有这么些藏书,恐怕也是学富五车。 读书的人,都厉害。 于是她没什么抗拒,只点头应是。 折川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于是沐凛惊奇地看着玄幽寒冰眨眼间幻化成一桌两椅,面不改色陪师父坐下。 冷,彻骨的冷。 即使屁股底下寒凉砭骨,沐凛还是一动不动面不改色一副好学生样看着她敬爱的师父。 都坐下了,师父总会讲点什么吧? 折川看着她乖巧认真的模样,神色柔和了些许,薄唇轻启。 “东阁里有一本《六界杂记》,你先从它看起,六界有记载以来的大部分事物都能从上面找到一二。” “是。”这就是让她了解历史了,这正是沐凛需要的。 “众所周知,盘古开天地之后天地划分为六界,其他五界记载也算全面,只有神界看似神秘。接下来,为师便给你讲一下神界史。” 看来关于神界的记载是那本《六界杂记》上没有的了。 沐凛其实有些感兴趣,看那出现在冥界的灭世真焰,说没有神界之人的手笔,沐凛还真不相信。 冤有头债有主,到底是哪些人参与了冥界的覆灭?终有一日,她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折川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想该从何说起。 沐凛正想引导一下话题走向,就听他开口了。 “你应知神族与仙族不可同概而论。远古众神集天地造化应运而生,掌管天地秩序,流淌上古遗脉。而神界最盛时足有上百位神明。” 沐凛有些吃惊,竟然有这么多神明。只是一件神物都能给冥界带来毁灭性伤害,那神的实力该有多强? “百万年前上古众神之战,大部分神明陨落,神界凋敝。战神执掌了神界至高权柄,成为当世最强之神,六道皆在其掌控之下。” 折川说到这儿神情间有几分莫测,“只是余下的神明为数不多,陆续坐化了十几位之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族的影响力日益减小。而凡人悟道修得仙身,此消彼长之下,仙族势力日益壮大,逐渐掌控了仙冥二界。” “二界?” “不错,几十万年前仙帝与冥王为亲兄弟,他们分别统治二界。你的祖先,应是冥王那一脉的仙人。” 折川看了一眼沐凛漆黑如渊的长发,他知道那是冥族的标志,却不知是王族嫡系所特有的,只当她是冥族子民的遗孤罢了。 冥王嫡系血脉……应是断绝了。 沐凛的睫毛微微一颤,“战神不会坐视仙族壮大。” 折川闻言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 “只是战神也老了,他无力去掌控这些事。凛儿,如果你是战神,你会怎么做?” 沐凛眸中闪过一道暗光,“自然是交给神位的继承人去做。” 如果神明凋零殆尽,神界也就不复存在了。她不相信神明没有传承的方法。 “不错,神明可以诞育子嗣,只是天道公正,他们子息极难。” 折川说到这儿淡然喝了口茶,“而战神有两位继承人。”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七章 写书的糟老头子坏得很! “两位?” 沐凛有些惊讶。按理说,神明愈强越愈受天道规则的限制,应该子嗣艰难的战神能有一个孩子就很不易了,竟能有两个血脉存世? “同父异母。” 沐凛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师父的意思,战神的两个孩子不是一母所生。 等等…… “一个神仙不是只能娶一位妻子吗?”冥界都是这样啊,虽然她没有见过母亲冥王后,也没见她父王另娶别的王后。 折川听到这话微微一怔,神情间似是有复杂之色掠过,连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最终为徒儿的单纯感到几分叹息,“因人而异,不是所有神仙都尊崇一生一世一双人……凛儿,越是位高权重之人,三妻四妾越不鲜见。” 沐凛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刚刚从师父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嘲讽? 但她还是问:“师父将来也会这样么?” “不会。”他不会成家,不会有妻室,更谈不上三心二意。 他不会有情爱。 沐凛听着师父的话竟隐隐有些高兴,尽管有些偏执,但这样她就是师父唯一的亲人了。 “回到正题,万年前战神坐化,长女霓珩继任神位,次子碧游——至今下落不明。” 沐凛心中玩味,这样的情况——甚至可以揣测是霓珩杀了碧游吧?如果真是这样,那神位之争有够激烈的……姐弟相残,败者死无葬身之地!沐凛毫不怀疑如果胜者为碧游,死的就会是霓珩。 成王败寇是自古不变的真理。 她欣赏霓珩的做法,“斩草不除根,必留无穷后患。” 沐凛发现师父没言语,不解抬眸,发现他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沐凛忽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眸中有狡黠光泽一闪而过。 她显然不纯良,也不向往光明,收与不收只在折川一念之间。他想,既然动摇了,就没有强行逐她的道理。 这般现实通透,也不是有害无利。 太单纯的孩子也不一定适合做他的徒儿。 罢了。 “神界就讲到这里,今日带你来此地并非随意。你应知仙阶划分为九,仙人、玄仙、元仙、上仙、金仙、大罗金仙、仙君、真人、帝仙,各品阶与实力大致对应。玄幽寒冰上有结阶修炼之法,需你自行破解参悟。” 折川一挥袖,玄幽寒冰拔地而起化为一座幽蓝半透明冰碑。 “东阁已被我移至附近,通路也需你自行寻找,若是完不成读书任务,为师照罚不误。凛儿,天生仙胎难得,莫要白白浪费,你何时能达到仙人实力,何时便能出去。” “是。” 师父看出她天生仙胎的体质,沐凛并不意外。师父的仙力在她的十二仙脉循行的时候她就有了心理准备。 十二仙脉人人都有,但是只有踏上修仙之路的人才能够感受并且运用的。天生仙胎的仙脉尤为特别,宽长且柔韧,是最适宜修炼的经脉。 师父实力深不可测,对仙力的控制自然到达精微的程度,没道理感受不出她仙脉的不同。 神明子息艰难,仙人也不会太轻易,而且还要看造化,毕竟即便是仙人血脉,也只有十分之二三为天生仙胎。仙胎长大便是仙人,无需修炼,直接跨入了仙的门槛。 而沐凛生来连跨两阶,是天生的元仙!比起其他仙人,她的修炼之路简直不要太顺畅,天赋堪称妖孽! 如今仙脉已通,折川要求沐凛重新修炼踏入仙人门槛,这是基础。 沐凛起身目送折川离去,走到冰碑面前观察。冰碑碑面光滑如镜,甚至能隐约映出沐凛的面容,底座为莲花状。郦漓蹲下身,手指轻轻触摸莲花花纹,除了刺骨冰寒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触摸久了手指都要粘在上面一样。 沐凛研究了良久,这冰碑简简单单一目了然,能藏什么玄机呢? 等等……手如果粘在上面,沐凛思索片刻,缓缓把手掌贴在了碑面上。 嘶!十指连心,砭骨酷寒以摧枯拉朽直冲经脉!冰得沐凛瞬间把手后缩。 手掌缓慢回温,沐凛垂眸看着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经脉沉思。 这酷寒霸烈可以直冲经脉,与她被冰封时神力循经脉运行有异曲同工之处。师父之前所说:“水曰润下……玄幽寒冰滋润闭藏万物……”她大致明白了。 沐凛不再犹豫,抬起手掌重新覆在碑面上,同时身体重量向碑面倾斜,防止自己受不住冰寒又挪开。 嘶!那酷寒几乎要将她生生冻死,沐凛紧抿着唇,一刻一刻忍受着。恍惚间竟能出神想着,怕是油锅里的恶鬼,忍受的就是这般痛苦了吧? 她又将将回神,体会这酷刑可不是为了出神的,必须仔细感应。冰为水的变异,具备润泽游走之性,其中微弱而精纯的神力于经脉游走的同时缓慢滋养她的体魄,她一定要记住这循行路线。 整条手臂很快被冻麻,沐凛感觉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痛觉反而减弱了几分。她越发打起精神来细细感悟。 待到完全记住了,沐凛连忙拔出手臂,是的,拔出来!手掌与碑面相接处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沐凛把手覆在脸上使之慢慢回暖,脑中还在温习刚刚记住的线路。好在她记性不错,又在极端状况下精神高度集中,都准确记在了心里。 可是,然后呢?沐凛面无表情地盯着冰碑,只找到修炼循行路线是不够的,因为她体内无仙力可循行,她不知该怎样凝聚仙力! 折川正在书房看书,偶尔瞟一眼水则镜中的徒儿,在看到她把手掌贴在冰面认真感悟神力循行时,他的眸中浮现了一抹赞许。过了一会儿又看到沐凛盯着冰碑,面无表情的小脸怎么看怎么有点无可奈何的感觉,折川竟是觉得她这样子有些可爱。 咳,自家徒儿怎么看怎么可爱。折川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沐凛没有僵持太长时间,她暂时放弃从冰碑上寻找线索。师父说东阁通路被他转移到了附近,这个的线索可能不在冰碑上,所以她围绕着冰层覆盖的范围绕了一圈。 沐凛发现只有西北角没有冰层覆盖,温度也比其他地方高一些。她在这一处蹲下来,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 忽然睁开眼睛,是风声! 自下而上传入的风声! 而地下怎么会有风声?不对,地底不是实心的。 沐凛的手在地上慢慢摸索,地面很平滑,这么大片的区域……沐凛又闭上眼睛感受,终于感到出风的具体位置,手放在上面仔细摸索,终于找到微微下沉的一小块。 她猛然往下一按,这处竟然凹陷下去!两侧的地皮突然收缩,沐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直直掉入了中间的洞中! 电光火石之间,沐凛的胳膊迅速护住头。落地发出一声闷响,预料中剧烈的摔痛感却没有传来。 沐凛懵了一下,慢慢松开胳膊抬起头,身下压着一层锦被,她掀开一看,下面还铺着厚实柔软的被褥。很显然她摔在了床榻上。 沐凛不由向上望去,就是正常的木质房梁,没有任何孔洞。看来地底通往这里的路已经封上了。 这难道就是东阁吗? 沐凛打量着周围,这床榻其实不大,用作日常小憩很合适。肯定不是她师父用的,怎么看她师父也不像把锦被和绣枕都绣上绮丽繁杂花纹的花里胡哨仙人。 这床榻的主人与她师父,大概是人间富贵花与天山高岭之花的区别。 算了,管这个作甚?沐凛摇摇头看向周围。 榻边是黑檀木的玄案,案上摆着几本书、一套文房四宝,案下还有一只素色坐垫。再远处是清一色的红木书架,一排排罗列的书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沐凛粗略一算有上万本。 沐凛从榻上起身,先把被褥重新整理好,然后在书架间穿梭翻找起书来。师父让她从《六界杂记》看起,本不应违背,只是她有更需要的书。 找到了,沐凛眼前一亮,找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从书架上翻到这本《仙力起源》。 干脆坐在坐垫上看了起来。 “……成仙者,感天地之灵气,以五行为用……” 薄薄一本书很快翻完,总之两个字——炼气。 成仙之前炼气,成仙之后还是炼气。值得庆幸的是,最后一页的聚灵阵她用的到。 沐凛研了朱墨,用毛笔蘸了照着画在宣纸上。可惜直到画完最后一笔,宣纸也没什么变化。沐凛凝神屏气等了将近一刻钟,不得不接受现实,她画的聚灵符失、败、了! 她有的是时间耗在上面,一鼓作气又画了几张,只可惜没一张有反应。沐凛认命地把笔一搁,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了想,就这样放弃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的! 她没有退路。 沐凛想了想又拿起《仙力起源》,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读,生怕遗漏了其中任何信息。 这次读了小半个时辰,沐凛放下书的时候生无可恋。其实这书枯燥乏味,无非是讲天人感应,得道成仙,五行灵气化为仙力生生不息…… 非要用晦涩难懂的语言大篇幅描述,生怕后人能看懂一般,肯定是哪个糟老头子写的!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八章 结阶重临 折川正在斫琴,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厢沐凛正硬着头皮看这本破书,非要研究出点门道。 最后她觉得,问题出在天人感应上。 天人感应,天人感应……天人感应! 她该如何感应天地灵气?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她师父简直是个甩手掌柜,给点暗示就不错了,还指望他手把手教自己吗? 啊啊啊啊啊!沐凛崩溃地在榻上打滚儿,翻过来滚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折川从水则镜中看到这一幕,唇边隐没了一丝笑意。 沐凛静静熟睡着,露出一张莹润清透的小脸。一头顺滑异常的青丝睡觉时无意识打散,绸缎般满榻铺散,恣意的像极了她的性子。 沐凛醒来时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坐在书案旁,吓得她一个激灵,浆糊般的头脑立刻清醒了。 沐凛再定睛一看,那人一头银发灼灼生辉,如夜空中最清朗的月辉随意散落在肩头与后背。 “……师父?”沐凛起身走到他面前,笑起来乖巧清甜,“您来看我了。” 折川颔首,“遇到了困境?” “……嗯。”沐凛有点难为情,明明父王他们都夸她聪慧,她真正修炼起来却毫无法门。 折川的目光绕过她停顿到书案上,沐凛会意眨眨眼让到一旁,目送折川走过去坐下。 姿态雅正,深眸平静。 一张黑色古琴凭空出现静静躺在了案上,通身古朴无纹饰,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沐凛忽然想起仙界有一名为“回昭”的旷世古琴。相传此琴为一凡人乐师所制,因其爱女昭夭折,思女过度,倾尽一生心血制出此琴,并奏出千古圣音《回昭曲》,因此成就音圣仙位,名列仙班。 求仁得志。 只是他终究,没能再见到他女儿罢了。 “天上有五星,地上有五行,世上的声响有五音。传说炎帝在沁源景凤羊头山下‘黍定黄钟’,发现音乐,炎帝神农氏又‘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创造了最初的琴。后经文王武王改为七弦,然于修仙之人而言,五弦足矣。” 折川清冷平静的嗓音吸引了沐凛所有的注意力,接下来他以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 凌厉激昂的乐声忽起,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沐凛心弦颤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震撼回荡,这才是真正的仙乐! 她听得入神,竟没有发现周围渐渐有灵气汇集,直到十二仙脉渐渐灼热,额头上覆盖了一层密汗。 庞大灵力随着乐调变幻涌入四肢百骸,汇入繁杂十二仙脉。沐凛眉心有一道金光在一刹那亮起,又一瞬间隐没。只是此刻无人注意到这一点,沐凛沉浸在这奇妙反应中,心神皆为乐曲牵引,而折川专注弹奏,周围激荡的灵力都不能令他施舍半分关注。 不知何时琴音停止,灵力依旧往沐凛体内疯狂涌入,气流浮动使她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长发漫卷如云。 折川静坐在一旁,只见徒儿紧抿着唇,额角有汗滴不断滑落,他知她此刻定是痛苦难言,毕竟成仙的第一步不是那么好走的。 千难万险,唯她所愿。 折川垂眸复又信手拨弦,如山涧流水般的清音流泻而出,潺潺流动浸润心神,令人濯濯明朗,心胸开阔。 “天人合一,心神入定。” 沐凛的面色随之逐渐和缓,不过笼罩在散乱黑发间的小脸愈显苍白羸弱,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在琴乐辅助下开始有意识吸收灵力,并且按照在玄幽寒冰中的领悟运行体内暴涨的灵力。 无尽灵力沿发热仙脉汇集于丹田,化为……仙力! 沐凛的双眸猛然睁开,澄净明澈,眸光湛湛。 她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心神平静而温润,蔓延出丝丝缕缕的喜悦。一个念头前所未有铭刻入心,冥冥中有所感应,她这是——再世为仙! 似是化为了浩大天地中渺渺一粟,沉浮轻盈,渐入臻境……不知过了多久,在大功告成之际沐凛忽然感到眼前一黑,竟是直直自半空坠落而下! 沐凛已经耗尽了所有心力,无力阻止这场惊险坠空,她缓缓地疲倦地闭上了眼……谁曾想摔落在地的疼痛感迟迟没有传来,她用尽全力微微睁开了眼,眼前白茫茫一片,似是靠在了一片冰冷柔软上,当清淡到几乎不存在的浅香萦绕在鼻尖,沐凛的意识陷入了无尽黑沉。 沐凛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明伊见在一旁闲闲绣花。 沐凛有些怔愣地揉了揉额头,从柔软床榻中坐起身,问她道:“是师父送我回来的?” “当然是真人了,昨晚他把你抱进来就走了,真不知你去做了什么,几天不见人影也就罢了,昨晚回来一直昏迷到现在……” 明伊见啰嗦起来就没完没了,沐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师父的怀抱清冷柔软……一想到师父竟然耐心地抱她回来,心中有说不出的涟漪一点一点扩散。 沐凛垂了眼眸,她应该暗自警醒,不要再为旁人善意关怀而轻易动容,无意中攥紧的手也慢慢松开。 屋子里好像有点闷,沐凛下床走到窗边,随着推窗的动作,清凉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 沐凛诧异地抬眸望去,昏暗夜色不影响她的视线与远处那一片仙湖相接,碧叶之上有数十朵红莲倚在湖面上,随夜风微微晃动。 刚刚升起的烦闷心情一扫而空。 沐凛忽然喜欢起瀛洲结界里的仙境,师父布置出与人间相通的昼夜四季变化想必也是用心的吧?比起她去过的那些一成不变的壮丽仙景,这里明显更具有生机和鲜活气息。 感四时之变,也许也是某种形式的天人合一,境界上就高了一重。 折川绝对想不到他在徒儿的心目中形象又高大了一些,师徒关系在悄无声息间滋长。 第二日折川教沐凛礼节,六乐,书法,医术,推演之术和修仙之术。 如果沐凛在人界待的时间更长一点,了解更多一些,她可能会很怀疑,这与凡人男子要学的君子六艺有何区别?明明就是翻版的仙人六艺好不好! 此时她只是对修习医术产生了怀疑,毕竟,医术这种技艺?她也确实提出了疑问:“师父,徒儿为何要修习这凡人本领?”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学了又有何用? “你已成仙,医术乃仁心仁术,于你修身养性领悟造化皆有益处。”折川真人考虑的是,徒儿年纪轻轻一朝成仙,耐性不足,心性不平,须得好好磨砺她的性子,才能使玉琢成器,明珠生辉。 沐凛:“哦。”虽然她兴致缺缺,但是师父有所要求,学就学吧。 不知为何,面对师父时她总缺一点底气,她敢跟父王闹脾气,敢跟钟离玩闹,却不敢顶撞师父。 难道是……个人气场问题?她家师父的高冷气场恐怕有九尺,沐凛默默地想。 “日后你卯时随我打坐,辰时学琴,巳时……酉时修习推演之术。” “徒儿记住了。”一日六个时辰,师父是牺牲了多少私人时间来教导自己啊?沐凛隐隐生出钦佩。 接下来她就发现自己完全高估了师父的耐心与教书水平。 无论什么只说一遍,如果问第二遍,呵呵,就要在师父微皱着眉诧异严肃的目光下煎熬万分,活生生让人怀疑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垃圾,心理素质差一点的徒弟怎么受得了? 打坐睡着?对不起,湖泊冷水澡待遇。 师父演示过一遍的古琴曲,弹奏出了差错?对不起,重弹十遍待遇。 医书背诵错误?错一句抄书一遍待遇。 练字练得不好?写错一个字十页大字待遇。 …… 沐凛不上课的时光大多在明伊见的啰嗦中抄书度过。在她一万零五百多岁的人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严苛的老师,相比之下冥王为她请过的那几个老头不要太慈祥! 她的想法简直太天真了,折川师父怎么会需要六个时辰一直督促她?他教上个一两遍就会变为甩手掌柜不见踪影,但是每当她哪里出错他就会及时传音过来,淡淡指正以及做出准确的惩罚…… 沐凛几欲吐血,师父简直拿她当神童来教,不过想想自家师父就是个妖孽,这么高要求也不足为奇了,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好吧,还是好难……但是自己拜的师父能怎么办呢?能反悔么嘤嘤嘤?! 总之,沐凛的学习史就是她的血泪史,直到某一天折川真人发现徒儿会下棋……沐凛苦笑了一下,现在唯一觉得欣慰的是她可以在棋艺上碾压她师父。 是的,她万能的博学多才的高岭之花的堪称妖孽的师父——是个臭棋篓子! 沐凛在经历了震惊,难以置信,恍惚等一系列复杂情绪之后终于接受了人无完人这个现实,甚至开始感激当年在棋盘上血虐她的墨忘尘,没有他就没有她现在的一丝慰藉。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二十九章 凝夜星海 十五年日月交替光阴流转,沐凛由最低阶的仙人接连跨越玄仙、元仙之阶,修为了上仙。 “金仙,大罗金仙,仙君,真人以及……帝仙。”沐凛轻声念叨着。 自十五年前师父以仙音助她成仙,她的修炼再未遇困境,一路顺风顺水,几次进阶都是水到渠成。 若是寻常仙人,恐怕要修行千百年才能提升一阶,足见沐凛天赋异禀。然而在天赋更为妖孽的折川真人眼中,她的修行速度平平淡淡。 沐凛没什么参照物,自然没什么心态失衡。只是她最近有些迷惑不解,明明已经修至上仙大圆满的境界,这次为何迟迟不得勘破? 师父闭关于仙宫神秘之处,诸事不能打扰。沐凛不能求他解惑,翻遍东阁典籍亦是无果,于是专注修行以期厚积薄发。 天道酬勤,明伊见历尽艰险,终是由怨鬼修成了强大地仙,与仙界的玄仙实力差不多,只是之后她不怎么热衷修行了。她对沐凛的解释是:她已有实力向林朝生复仇,何必要更强大呢? 明伊见开始去东阁看书,来来回回的路上总是见到沐凛随处盘坐枯燥修炼,她很是不解。 “坐于天地之间,修炼更有意境。”沐凛擦了擦被寒霜浸湿的长发,随口解释。 “阿凛,我看你已经许久未曾突破了,要不要劳逸结合一下?” 沐凛百无聊赖:“怎么结合?” “去人界十丈红尘游玩……啊不,感悟一番,有利于心境的突破。不信你看我,作为根基浅薄的厉鬼,修炼可曾遇到困境?都是感悟太多的缘故,成了鬼也会通透些许。” 沐凛有点动摇,但还是摇头:“算了,师父还在闭关,我们这样出去……” “留信一封告知实情,真人应该不会怪罪。” “呵呵……”沐凛远比明伊见了解她师父,清心寡欲闲云野鹤是真,闲着没事喜欢用水则镜窥探万物,隐藏的掌控欲爆棚也是真。 他要是知道徒儿趁自己神识封闭闭关之际出门瞎浪,一定会把她抓回来面壁个十年八年的! 明伊见仍不死心:“真人这种高深境界,短短一年怎么可能出关?我们去人界感悟个把月,趁真人出关之前回来不就好了,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晓。” 沐凛半晌没说话。 看来是不成了,明伊见失落地叹了口气。这下她连去东阁的心思都没有了,一袭白衣飘飘荡荡回居处。 没想到身后传来沐凛平静轻柔的声音,在风声中有些飘渺莫测。 她笑:“那就去罢。” 明伊见难以置信地回头,立马飘回来围着沐凛转来转去,满眼惊喜难抑,跟刚才的沉稳模样大相径庭。 “当然,如果你敢对我啰嗦一句,就别去了。”沐凛做一个打住的动作,生怕明伊见喋喋不休扰得她头痛。 沐凛忽然站起身往回走。 “阿凛你不打坐了?” 沐凛头也不回:“回去收拾一番,今夜我们就出发。” 沐凛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动作渐渐停顿下来,她沉默片刻,还是把压箱底的那件银织金玉流仙裙也收入须臾袋中。 须臾袋是沐凛炼制出的第一件仙家宝物,作存储用途。师父随手拿出无数天材地宝供她练习,她失败几次之后竟成就灵性!看似平平无奇的浅青莲纹素白流苏荷包,可以温养宝物,靠近灵物宝物时还会微微颤动。 师父难得点头说了句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沐凛心中溢出丝丝欢喜。 其实沐凛对炼器之术没什么兴趣,折川也没想那么早教她,毕竟难度系数最高。只是沐凛悟性高,这些年该教的都差不多了,折川略一思索就决定因材施教。 他教的是整套炼制术,包括炼药之术、炼器之术与炼阵之术。当然,他完全没告诉沐凛炼制术是以无数大罗金仙的血泪史成就赫赫威名,全仙界公认最难最血虐的仙术…… 沐凛无数次炸炉烧了头发眼泪汪汪地蹲地上画阵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 折川摸摸她被炸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难得温声细语安抚:“不难,好好学就是。” 沐凛:“……徒儿知道了。”qaq!!! 回想起这些事,沐凛不知不觉唇角弯起,她想了想,提笔留了一封信给师父。 这次她必然是要去的,不论是为了明伊见还是她自己,横生的执念永远不会无故消散,只会滋生溢毒。 明伊见也收拾好了情绪,开始为这次出行出谋划策。 “阿凛阿凛,你女扮男装罢!或者施个障眼法,这样出行在外行事便宜。” “我这里没有男子衣物,这身素衣简便易行,也无需多作打扮,施一障眼法幻化出凡人男子模样便罢。” “皆可,我们动身罢!” 明伊见帮沐凛绾了个灵蛇髻,半数长发及腰,又将白玉梨花簪戴在她发间,返璞归真,简雅灵秀。 她整个人化为七彩霞光附于簪身,边与沐凛闲聊边看她把信放到师父门前,然后走出仙宫,重启瀛洲与外界的三世混元结界。 这次沐凛是自上而下而出,一步步走下去始终未遇阻力,不消一个时辰便已走到最后一重台阶。 她心中默数了一遍,原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十五年前她经受的艰难考验,回味起来倒是没多少感觉了,左不过是漫长仙生中的一道坎儿,不算最苦。 她隐约有疑惑的是那道身影,每每想起都觉心中微妙难言。她是谁,与她有何羁绊,或者……她只是她的幻觉么? 沐凛决定回来时再走一遍,或许能得到答案。 想到这里她没有多作停留,找到结界出口轻而易举便出了去,脚步如落叶翩然轻落在外瀛洲岛。 夜晚的海风裹挟着淡淡的腥咸味迎面而来,昏暗的天幕下浪花拍打着礁石,她立于山颠俯视一周,与十五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 沐凛脚尖一点翩然而上,衣诀翻飞之间已是凌空御风,如一道流光划过缭绕云雾,身下是暗潮涌动的海面。 沐凛的眸光忽然一凝,赶路的速度降下来,最终整个人浮在了半空中。 目光所及之处,透明的水帘横亘于天地之间,隐隐泛着幽蓝星点光芒,生生阻断了她的去路。 海面上水汽充沛,沐凛随手凝起三支冰箭,携雷霆之势朝水帘激射而去! 没想到,冰箭在即将触碰到水帘的一瞬间,水帘上的星光大盛,眨眼间冰箭已消失不见! 这三支冰箭可蕴含了沐凛三成仙力,明伊见吃惊问她:“此物是何来历,怎会如此邪门?” 没想到沐凛真的开口回答:“凝夜星海帐,东海龙族至宝,闻名仙界的三大防御类仙器之一,在某种意义上可吸收一切仙术伤害,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它。” 忽然有拍手声响起,一道稚嫩淡漠的童音竟是自上而下传来,“你说得不错,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识得我这宝物。” 沐凛在听到这话语的那一刻瞬间后退十几丈,抬头往凝夜星海帐上方看去,水帘上方忽然弯折而下,形成一个窄窄的平面,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正坐在平面上俯视着她,白嫩小脸微微婴儿肥,浅金色竖瞳中流露出几分兴致。 沐凛最先注意到的却是他的……头发。小童一头齐耳金发璀璨夺目,又似顺滑无比的丝绸,沐凛的手指动了动,竟有些手痒地想揉一揉。 “能识出凝夜星海帐,我不杀你,你留下陪我玩。” 沐凛神色淡了,“我拒绝。”她悄悄传音给明伊见,“你不要出来。”这等级的战斗,明伊见只能拖她后腿。 滔天巨浪打破了海面的平静,一白一金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眨眼间已过百招,仙力激荡引得方圆百里内波涛汹涌、浪花四溅! 就这样缠斗了小半个时辰,沐凛不想跟这个小疯子继续打下去,动静太大难免不会引来其他变数,到时候脱身就更麻烦了……但凝夜星海帐的阻碍使她无法离开,难道只能转身逃回瀛洲?不,她既已出来,断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哈哈,痛快!我敖衅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一战了,还是跟一个小小上仙,喂,你叫什么?” 明明是人类幼年外形,全身如铜筋铁骨刚硬,驾驭着龙族至宝,又姓敖,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输人不输阵,这敖衅不过是没比她高多少的金仙初阶,竟然如此嚣张。 沐凛嘲讽一笑:“你一条幼龙口气这么大,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找死!”敖衅的浅金色竖瞳光芒大盛,他心情波动之下竟是化为了龙形,全身覆盖着金灿灿的鳞片,竟是一条……小金龙! 沐凛心下吃惊,据《六界杂记》记载,龙族中以金龙最为难得,上古以来几十万年间只出世过三条金龙,皆曾引领龙族走上辉煌巅峰,毕竟是修炼天赋最高,实力最强横的上古龙神血脉啊! 没想到她今日竟能见到一条幼年金龙,怪不得口气如此之大,因为传说中遮天蔽日、毁天灭地的金龙确实有碾压境界的资本…… 沐凛面对敖衅狠狠扫过来的尾巴,终于轻叹一声,“何必呢……” 下一秒,变故横生!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章 牢狱光景 龙尾携毁天灭地之势扫荡而来,给人一种无法躲避的压迫与绝望感,要是一击得中,沐凛不死也残! 可是偏偏一把剑格挡在了沐凛胸前,浮现着繁复纹路的淡蓝色细剑在巨大龙尾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谁在这都要叹一声以卵击石!千钧一发之际,龙尾竟然在撞到剑身的时候……被狠狠震开了! 沐凛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敖衅的龙身更是被反震出了十余丈远! 他龙哮一声,惊人声势掀起海浪,“玄幽寒冰的气息!它怎会为你所用?你与瀛洲折川真人有何关系?” 沐凛不理会他的震惊质问,她看着颜色黯淡的冰剑微微叹气,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以指尖为刃划过眉心,一滴殷红圆润的精血从伤口逸出,抹到了剑刃上,冰剑缓缓散发出淡红色的光芒。 夜风吹拂着沐凛漆黑的长发,凝夜星海帐的幽蓝光泽依稀映衬出她苍白面容上极静极淡的神色。她面对这龙族至宝,利落地做了个最简单的下劈动作。 “哼,不知天高地厚!” 敖衅无动于衷之余甚至还有一丝不屑,就算是有神物相助,一个小小上仙?凝夜星海帐可以阻挡真人全力一击,一个小小的上仙也妄图撼动它?不自量力! 果然,凝夜星海帐毫发无损。 敖衅冷笑一声正要讥讽,忽见凝夜星海帐上出现了一道剑痕!他的竖瞳一缩,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下一刻就见剑痕上光芒大盛,帐面上竟然被撕裂出一道丈余长的口子! 敖衅目瞪口呆地看着撕裂口后面透出了汹涌海面,眼前一道流光闪过,他一眨眼,再看时已经没了沐凛的踪影! 凝夜星海帐的撕裂口缓缓合拢,只是星光到底黯淡了些许。敖衅错过了追击的好时机,片刻之后变回人形,把凝夜星海帐收入了识海。 “这特么……是个什么妖孽?” 他喃喃自语的声音消散在海风中。 一滴精血有这么大的作用?沐凛也很意外。她手握玄幽寒冰剑的那一刻,似与那冰寒刺骨的神物浑然一体,下意识就那样做了,竟然……还成功了! “刚才那敖衅真是可怕,跟个疯子似的说打就打……还好阿凛你收服了玄幽寒冰,神物果然厉害,连仙器都能割裂!” 没成想沐凛摇了摇头,“刚才的一番消耗,恐怕玄幽寒冰残存的神力不多了,之后未必再能发挥作用……只是我未曾想到,它所衍化出的灵智如此厉害,竟会牵引我以自身精血充养其体,而这一滴精血,竟也能发挥如此作用。” “阿凛,你可曾记得多年前你舍我一滴心头血,也使我实力大增。你的血简直跟上上阶滋补仙品似的!” 沐凛:“……行吧。” 他们冥王族的血脉可没这么厉害,仔细想想,对明伊见等鬼族修行有益是应该,对神物……大概是她与玄幽寒冰的造化深厚吧,毕竟她是它的半个主人。 另外半个,当然是她师父。 虽然她师父向来不管这落魄神物的死活,也极少用到它,以至于给了她也毫不在意。 玄幽寒冰这些年不知抽了什么风,灵智衍化迅速不说,还跟小孩似的爱四处乱窜! 它不敢对折川真人嘤嘤嘤,就可劲儿黏着沐凛,连她打个坐都要悄悄钻到她身下假装蒲团,沐凛只好忍着屁股底下的刺骨寒冷日夜修行。 不然能怎么办,又不能跟它交流,她还打不过它! 沐凛轻轻抚摸着黯淡无光的玄幽寒冰细剑,剑身微微颤动,似是极委屈地嘤了一声,沐凛无奈安抚:“乖,人界也许有你的机遇。” 这是她用推演之术测算出的结果,虽然她对此道极其没有天赋,即使是经历了师父的高压血虐也毫无长进…… 也许,就准确一回呐? 玄幽寒冰似是听懂了沐凛的话,悄悄变回她手上一枚晶莹剔透的冰镯,乖乖消停了。 沐凛之后一直凝神御风而行,为了防止敖衅追来,她特意绕北走了很长一段再继续西行。 之后一路顺风未遇阻碍,沐凛心中松了口气。五行术法中她的水系法术修得最差,在海面上若遇强敌,恐怕会像之前那样陷入被动。 行至海岸边时已天色熹微,明伊见化出形体立于礁石之上,收敛了自身飘渺仙气,仔细辨来已与凡人无异。沐凛问她:“你可还记得家乡位于何处?” 百年流离,便是身死也未得落叶归根,沐凛觉得,她应是想要回去看一看的。 明伊见沉默片刻,回道:“西南方青悠城。” “那我们先去那里。” “多谢您…但不必麻烦了……”明伊见的声音难得有些茫然若失,“我没什么念想,当年那场灭门之灾,又过去百年,便是子孙后代也未必有幸存,应当没什么人了……” 她眸中划过一丝极淡哀伤。 “去看看罢,能看一看也是好的。”沐凛说完这句,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默起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皆孑然一身无魂归可依之处,无需再说更多了。 明伊见终是无奈点头,“也好。” 东方水天极处,一轮红日缓缓浮升,海面之上端的是霞光万斛,朝阳喷彩,浮光跃金千里。 沐凛望着日出判定了方位,对明伊见道:“你便这样与我一道吧,人生百态,入乡随俗,待我一一体会。伊见,百年过去,茫茫人海毫无线索,你也只能这般寻找那人踪迹。” 明伊见被沐凛戳破私心,倒也没有不好意思,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二人这便上了路,一路皆是政通人和、百废待兴景象,与十几年前的乱世倾颓之象大相径庭。 她们一对年轻“姐弟”走在路上也未遇见危险。只是这么徒步走了两日,难免枯燥乏味。 终于到达一繁华城池,二人几乎是相视一笑,排在长长的队伍尾端等待入城。 队伍缓慢移动着,快轮到她们二人时,沐凛才发现手中没有通关符这样要紧东西!明伊见老神在在,关键时刻还要看她这个老江湖的,淡定地把两颗大珍珠塞入城门吏袖中,“我姐弟二人自江湖而来,不太懂规矩,求大人行个方便……” 城门吏眯了眼掂量一番袖中重量,竟是立刻转头对身旁士兵喝道:“把这两个来路不明之人拿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当众贿赂本官,奸诈之辈入城不知有何图谋,立刻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接着有三四个佩刀士兵上前捉拿二人。 沐凛:“……” 明伊见:“……” 两人对视一眼,这和想象中不一样啊?现在该怎么办,是逃,是打,还是干脆大牢一日游?沐凛无奈地传音给明伊见:师父说过,不得在凡人面前施用仙家手段…… 明伊见嘴角一抽,随沐凛做出个认伏的手势,果然两人被士兵们粗暴地压制着投入了大牢。 牢房昏暗潮湿,虫蚁滋生,隐隐还弥漫着血味和腥臭味。 沐凛和明伊见被扔进去,紧接着听到冰冷大锁扣上的声音。 听见脚步声逐步远去,沐凛立刻往两人身上施了个清洁术,使两人一身沾上泥灰的白衣整洁如新,映衬之下整个牢房似乎也明亮了些许。 明伊见一阵无语:“还不如用剑法逼退他们,紧接着逃走呢!” “我们会被通缉的。” “我们现在越狱难道就不会被通缉了?难不成你真想留在这儿被严刑拷打?” “不急离去,他们暂时也没打算审问你我。我倒是奇怪,这牢房怎会如此清静,就跟无牢犯似的?” “哎呦我的姑奶奶,青天白日他们当然不在牢房里!犯人也要做苦力的,你以为他们在狱中白吃白喝吗?” 沐凛点头表示受教,并表达了想去看一看他们做苦力之处的意愿。 明伊见无奈地摇摇头。在瀛洲时还不觉得,现在一想,沐凛还真不像在凡界生活过的人一样,看哪儿哪儿新鲜…… 明伊见随意穿过了牢房墙壁,沐凛想了想,从须臾袋中取出道具摆在地上,迅速布了个简易传送阵,指尖一点灵力启动,沐凛站在阵中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了。 阵眼上摆放的道具无声自燃,片刻后化为一点灰烬散落在地面上,了无痕迹。 两人费了一番功夫找到山间开采矿石的劳犯们。他们穿着相同的囚服,灰头土脸辛苦干活,有狱卒在一旁全程督促监视,两人倚坐在树上,倒是无法靠近。 “阿凛你快看……” “嗯?看什么?”沐凛见明伊见忽然没了声音,莫名其妙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由微微睁大了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其绝,世无其二。 同样灰暗肥大的囚衣,穿在那人身上竟丝毫不减其光华。墨发只随意束着,倒显出几分凌乱不羁之美,一双杏核眼清清泠泠,肌肤雪白莹润,唇色浅淡如樱,身材修长略显单薄,整个人的气势如皎皎空中孤月般清贵高雅。 沐凛感到了身心极度舒适,“确实是好一个美男子!可惜了,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方。” 显然她们也看到了美男子正坐在石头上搓洗脏衣,更显然他不擅长做这个,修长的手发红并隐隐渗出血迹,略有些干涸的樱唇抿得发白,额间有汗珠滴落。 “我们去帮帮他如何?” 沐凛无奈摆手,“我只会清洁诀……”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一章 沧澜浮生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所有犯人都被带回了牢房休息,唯有惊艳绝伦的美男子一人被扔在了矿山那里,无他,未完成任务尔。 “长得是人模人样,怎么干点活儿这么费劲?这要是扔大街上还不活活饿死!” “犯官之后,四肢不勤的大少爷会干什么活儿?不过有一点你是说错了,他要是扔大街上,不知多少富家小姐争着包养做入幕之宾呢!” “哈哈哈……” 狱卒们的调笑声渐渐远去,美男子面不改色,望着远处的眸色幽深。 他忽然扬声道:“阁下乃是何人,何不出来相见?” 略显嘶哑的声线也无损其磁性魅惑,浑然天成一把好嗓子。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飒飒风声,初春的夜依旧漫长清寒,他消瘦的身影迎风而立,手脚拴着的铁链微微作响,身陷囹圄之中,看似寥落无比。 “在下本不该打断这琴音,只是阁下弹错了不止一调,折磨了在下一整晚,也实在有损这把好琴……” “闭嘴!”沐凛的手压住琴弦,清灵嗓音透着些许恼羞成怒。 沐凛一直看他们劳作失了新鲜,午后便随明伊见去集市游玩了一番,一眼就相中琴坊这把镇店七弦琴,忍不住花大价钱买了。 没想到她平日随师父弹奏五弦琴,对七弦琴这东西一时间把握不好,尽是弹错音了。 “等等……你能听见我的琴音?”沐凛惊讶不已,她是设了隔音结界的,凡人怎会听见? 男人无奈颔首:“自然。”虽然他也不知为何狱卒和其他犯人皆无动于衷。 沐凛把琴收入须臾袋,“我不弹了,我看你一人寥落,恰好我的同伴未归,不如我们闲聊一番?” “……寥落?呵,此话倒也不错。”美男子话语间似有嘲讽,但很快又变回一派平静的语气,“姑娘何不现身?躲在暗处可没有畅聊的诚意。” “你往东南方的那棵树上看,我就不下来了。”沐凛懒懒依靠着树干,美男子依言走过来,抬头所见,夜风中她衣袂翩飞,飘然若仙。 不由有片刻恍然。他从小生在温柔富贵乡,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可与她一比,顷刻间被碾压到了尘埃。 低斜月色映出女子约十六七岁的模样,凌晨不事铅华,化工却付春花。沐凛一头青丝泻落如瀑,衬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雪白,一双桃花眼潋滟瑰丽,似是倒映着繁华盛世。绝丽雪容上浮现出漫不经心的神态,纤纤玉手随意把玩着玉簪,一袭素裙迤逦飘逸,边角繁复的银纹若隐若现。 “我是下凡而来的仙女,恰巧路过此处,不知阁下贵姓?” 美男子礼貌性收回目光,心想仙女弹琴都这么难听么?口中却是淡道:“免贵姓祁,名沧,字澜。不知该如何称呼仙子?” “沐凛。”凡人有多么一本正经、面面俱到的名姓,而他们冥界王族根本没有姓氏…… “祁澜便唤你沐姑娘?” 除了墨忘尘,每个凡人都这么叫她,沐凛有些烦这个称呼了,“我不姓沐,你听说过仙女有姓氏的吗?” 祁沧眼角微微一抽,语调低缓诚恳:“……仙子所言极是,祁澜唐突了。” 他心想,装仙女还上瘾了?脑子里飞速搜索沐姓的江湖人士,别说,还真没有性别年龄相符之人。 不似江湖中人,也不是官宦之家。毕竟即使是世家大族、豪门巨富之家,也培养不出这般人物…… 沐凛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她听着他的话,意识到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了,“沧澜,其中沧意冷冽,澜为波浪,取凛冽壮阔的意象,好名字。” “仙子过誉,俗名尔尔。” “叫我沐凛即可,祁沧,你不冷么?” “尚可。” 沐凛见他冻的嘴唇发青却依旧嘴硬,从须臾袋中取出一件半透明鲛衣,“接住,把它贴身穿上就不冷了。” 这或许真是仙家物什……祁沧粗糙的指尖摩挲着轻薄如水的不明材质,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多谢。” 飒飒西风带来满身寒凉,看他迟迟没有动作,沐凛换了个角度倚靠在树干上,问:“你怎么不穿?” 祁沧似是被噎住,斟酌一番言语,半晌后无奈回道:“沐凛仙子,在下总不能在您面前宽衣解带……况且,在下初见此类里衣,需要仔细钻研一番。” 这是委婉的说法,直白一点说——他不太会穿。此衣样式虽简单,无论怎么套上身都有种不太对的感觉。 沐凛沉默,两人之间渐渐有几分尴尬。 “这是南海鲛人织成的鲛丝炼制,不说刀枪不入,也是寒热不侵,你随意穿上即可合身。祁沧,你听我抚琴半日,虽有折磨,也自是有缘。” 无论说得再冠冕堂皇,他也心中雪亮,世间哪有无缘无故的赠予? 祁沧仰望着她,微笑中有一丝苦涩意味:“沐凛,你想要什么?你应知我的筹码有限。” 这是极低的姿态了——于昔日手握权柄、高高在上的人而言,学着仰视未尝不是一种折辱。 没曾想沐凛遗憾摇头,“我无甚稀缺,倒不如直言你想要什么,我或可与你做场交易。” 祁沧暗中皱眉,这下主动权又落回了她手中。思量只在转瞬间,他已下了定论,面对此女还是坦诚些更为适当。 “我需要一个机遇。”一个足以脱离这里的机遇,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方圆十里皆有重兵把守,轻易逃脱不得,即使侥幸逃脱,他作为一个逃犯身份多有限制,被天南海北通缉不说,还会牵连仅存的家人,所以他想要一个合情合理走出这里的机遇。 她了然:“你想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 祁沧却是摇头,“倘若心受束缚,走到天涯海角又有何自由可言?在下所求的,无非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恐怕他想掌握的不止是自己的命运,还包括那些操纵和践踏了家族命运的仇人的命脉。沐凛从他深眸中读出刻骨仇恨与勃勃野心,身陷囹圄却大言不惭,胸有大才之人也未必如此自负罢! 沐凛却忽然笑起来,笑声灿若银铃极为开怀,祁沧只垂眸静立,良久之后,她道:“如你所愿。” 祁沧缓缓松开袖中紧握的拳头,骨节苍白。 几日后,新上任的孙郡守在一堆官员的簇拥下视察牢房。新郡守素好男风,本为一众官员中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一时兴起去囚犯劳作之处视察,也无人有异议。没曾想,他“偶遇”一绝色男囚,刹那间被勾了魂儿险些失态……当夜便有官员识趣将祁沧送入了孙府。 当夜本要将人送入孙郡守寝房,却被孙大小姐拦下了。孙大小姐乃孙郡守与亡妻独女,自出世便被父亲宠爱万分——女儿与父亲争男人,书房大闹一番,又抱着母亲牌位垂泪神伤,软硬兼施之下父亲也只得退让,松口将祁沧给了女儿。 “……谁曾想那祁沧有这本事,竟能叫孙大人与孙大小姐都一见钟情。话说孙大小姐把他带回院里,却当宝贝似的不敢唐突,嘿,孙府今晚这些荒谬事儿,当真是稀世奇闻!” “谁让你去八卦这些……”沐凛无语提醒:“伊见,我们在这儿停留够久了,赶路罢。” “我把那孙胖子引过去可不容易,总要观察观察后续,倒是你,一点都不担心他?” 沐凛淡淡道:“他要是没本事,受尽折辱甚至赔上命也不可惜。” “……” 明伊见回来时两人已经达成共识,她没有在祁沧面前显形,但很好奇:“真不知你是心硬还是心软,世间的可怜人多了,你为何偏偏帮他?” 沐凛懒懒笑道:“难得善良一次,你还有疑问了。” 明伊见笃定地摆摆手,“不必说了,定是因为他有一副好皮囊。” “肤浅。” “你敷衍!” “你肤浅。” “……” 十年后,年仅五十、踌躇满志的高祖猝然薨殁!建立不过三十余载的新朝很快陷入九子夺嫡的风暴中,风雨飘摇天下大乱,竟逐渐呈现倾颓乱象! 此时向来低调的祁相一改往日作风,横空出世,一鸣惊人,协助根基浅薄的新帝对叛乱皇子合纵连横逐个击破,一年之内竟是将乱象逐渐平息。 叛乱皇子们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废黜的废黜,祁相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一时间风头无两……眼看就要回到太平盛世,谁曾想,庆功宴上新帝竟被乱军余孽刺杀! 新帝当场毙命,连带着年幼独子也没有幸免,众臣子惊哀之余慌作一团,皇朝失了继承人可如何是好?! 只有祁相淡定如常,不知不觉成为众臣的主心骨。他拿出先帝遗诏,带头拥立年幼的十三皇子为新帝,无人敢有异议…… 新帝作为先皇仅剩的兄弟,年幼体弱,祁相作为当之无愧的摄政人选,权倾朝野二十余载。代政期间积极推动建立完善大理寺,平反高祖在位期间的冤假错案……多年之后,众臣才恍然惊觉,祁相为早些年无故获罪的祁太傅嫡孙! 再回忆高祖死后名声狼籍、子嗣凋零,细思极恐! 新帝未熬到亲政便暴毙,未留下子嗣,众臣发愁之际,祁相子孙已暗中控制京都,祁相长子祁诚沐公然称帝! 祁相被尊为太上皇,只下了一道诏令,在全国各地修建仙女庙,以香火供奉。 民间便有传闻,祁相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曾得仙女相助。 传闻太上皇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有人编出了他与仙女的一段旷世姻缘,印刷成话本子流传下来,引得无数深闺女子神往不已…… 太上皇听了不过一笑了之。 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二章 美男如斯 沐凛也不算毫无收获,她从祁沧手中得到了一枚岫岩碧玉。 沐凛在东阁读了不少人界的书,对宝玉了解一二。岫岩碧玉质地坚实而温润,细腻而圆融,多呈绿色至湖水绿,其中以深绿、通透少瑕为珍品,而祁沧赠予沐凛的这一块,虽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正是深绿透亮的绝品,更难得可贵的是,其中隐隐有灵气流转。 也许正是因为它,祁沧才能以凡人之资聆听仙音。沐凛见他拿出此玉时心神一动,竟推算出此玉与她有缘,虽时机未到不得其解,还是带在了身上。 沐凛二人果然遭到了通缉,各地榜上挂着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以百两白银悬赏。沐凛干脆撤掉障眼法以女装示人,又让明伊见暂时不要现身。 明伊见叮嘱沐凛买个帷帽戴上,便悠悠飘回簪中补眠去了。她的实力越来越高,却患上了嗜睡的毛病。 沐凛暗自思量,该给她治上一治。 行至郊外,正是深秋玉兰绽放时节,大片花树上无暇白玉、娇柔嫩黄、瑰丽紫粉交相辉映。沐凛被低垂细枝勾散了一缕发丝,她取下束发玉簪,一头青丝顺滑而落……她对着水面研究了许久该怎样绾发,最终郁闷地叹了口气,干脆收好玉簪,就这样行路了。 这样风餐露宿两日半,好不容易又经过一个城池,沐凛这次提前准备,花了半个时辰极其用心地伪造了通关符,以为这次可以顺顺利利进城门。 “站住!把脸露出来,对,就是你,遮遮掩掩形迹可疑……” 一双纤白柔荑掀开帷帽白纱,周围的气氛一瞬间安静下来。如瀑漆发映衬着莹润白嫩的小脸,精致如画的五官,清浅含笑的眉目,嗓音清灵如仙乐:“可以了么?” “……可、可以了,姑娘您请!”侍卫缓缓回过神,脸烧得跟猴屁股似的,连忙侧身让行。 沐凛点头进城。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侍卫喃喃自语道,然而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无人回复他。 原来大家都还失神着。 明伊见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怎么又进了城,走人烟稀少之处不好吗?” 沐凛摇摇头,“绕城耗费时日良多,且要多行不少路。再说了,有人才有是非,在人界不就是要遇到人才有意思?” “此话有理。”明伊见又打了个哈欠,也不甚在意。 沐凛走进一家大客栈,开了一间上好天字号房,让小二一会儿送些招牌菜上去。 进了房间,她推开窗透气,青石街道上行人稀疏。她看了一会儿,转眼时见明伊见已经趴在了桌上,半眯着眼。 终日懒怠,半点不热衷于寻找仇人。 沐凛看着她:“你既要寻仇,又不似寻仇模样。” 明伊见闻言精神了点,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在大街上随便吆喝一声:‘林朝生你出来!’就能找到他了吗?几番轮回之后,容貌记忆皆不复存,便是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未必能认出来。” 原来明伊见也知道寻仇并非易事,沐凛微笑注视她,语调意味不明饱含危险:“的确是这样——那你撺掇我来人界干嘛?” 明伊见立刻讨好地飘过来给她捏肩:“这不是想念人界了吗?况且在人界感悟一番,确实于阿凛你有好处……” 这时小二进来上菜,明伊见施法隐匿,不露痕迹。 沐凛知她心有隐瞒,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没有师父那种控制欲,没兴致事事掌握在手中。而且即使是她师父,也不关注不在意不评判与他无关的事。 小二退下后,色香味俱全、喷香扑鼻的粤菜吸引了二人全部的注意力。辟谷多年后有幸品尝人界美食,可不是一番绝妙滋味? 饭罢,两人揉着圆滚滚的肚子瘫在椅子上。沐凛打一个饱嗝,忽然道:“一会儿你便随我去明氏旧宅。” 她都打听好了,明氏历经百年仍有血脉留存,现做镖局生意,老宅就在城南。 明伊见从一脸茫然到惊讶不已:“什么?这里是……我们已经到了青悠城?” 沐凛无语看她:“你连此刻身处旧乡都不知道?” 明伊见:“……”事实上她都睡过去了。 “路上边走边说。”沐凛没给她犹豫的时间,带着簪子出了门,明伊见只能隐身跟上。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入城时还是好天气,现在街道上已是昏暗了天色,牛毛细雨如针连线。 “我探听了一番,明氏当年历经灭门之祸,嫡系应是只剩了你一人。而你父亲的二庶兄的幼子的二女明伊茴和幼子明如颂,因当年在庄子上得以幸免于难。后来也是他们姐弟俩手刃仇人,重新撑起了明氏……” 明伊见听着沐凛风轻云淡的话,心里的苦涩如湖面水波逐渐扩散开。 想想也知,无权无势、甚至年少无依的庶枝姐弟想要复仇是多么不易,想要重现明氏辉煌又是多么艰难…… 她明伊见作为武林盟主之女,遭遇灭门惨祸尚且颓靡不堪,依恋于书生庇护,沉迷于懵懂爱恋,丝毫没有明氏族人应有的勇气与担当,而是她平日轻视的远房弟妹,替她承担起了家族重任。 沐凛淡淡道:“明伊茴终生未嫁,姐弟俩相互扶持,三代之后,明氏在江湖重现辉煌景象……” 明伊见看着祠堂灵位上方她的列祖列宗,甚至也找到了她的名字,只是她旁边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排位,显得有些奇怪。她移开目光,在中间找到了姐弟俩靠在一起的牌位,再往下看都是她不认识的小辈了。 重建祠堂的人应是以为她明伊见也死在了大难中,她还不如当时死了…… 明伊见默然站在那里,眸光一寸寸黯淡,心中满是冰冷悔痛,最终只缓缓道:“我愧为明氏族人。” 她点了香,跪下,郑重拜了三拜。 出了明氏老宅,明伊见失魂落魄:“阿凛,我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疼爱我的父母族人,面对天灾人祸,我不能扛起家族荣辱,只知逃避责任,我一味怨恨最终负了我的林朝生,实际上,最应怨恨的是我自己!” 沐凛没说话,明伊见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她也不擅长安慰人。 想了想,她脚步一转,带明伊见去了明氏族人的墓地。 明伊见回来后颓废消沉了好几日。 看着一只鬼终日借酒消愁,沐凛觉得也差不多了,便安慰道:“你如今已是地仙,若是将来有一日去冥界任职,你积攒功德转化成福报,也可选择惠及前世亲眷。” “当真?”明伊见眼中迸发出惊喜,只是忽然又暗淡下来:“我本是逃匿厉鬼,又是野路子出身的地仙,将来遇到林朝生少不得沾上人命,冥界怕是不肯收我。” 沐凛竟是叹了口气:“未必,你未投胎之事,应是冥界出了差错。你虽有玉簪附身,但冥差未能将你及时带回也是不该。你在瀛洲修行多年,实力尚可,又有我师父的面子在,冥界也不会难为你。至于你和林朝生的恩怨,因果业报,功德笔自会判定,无需多虑。” 她没说的是,明伊见沾染炼化过她的血,功德笔不会多为难她。 明伊见被那句“实力尚可”打击到了,心想实力不够会给瀛洲丢脸,郑重保证:“之后我定会好好修行,不堕了瀛洲名声!” “嗯,你想开就好。”沐凛见她斗志昂扬起来,微微一笑,也不枉费她讲了这么些。 “对了,阿凛,等我了解了恩怨,该怎样去冥界任职当差?” “……”沐凛沉默片刻,用一种茫然而诚恳的眼神看着她。 “你个大忽悠!!” 朝代更迭并未影响到武林繁荣,即将召开的武林大会更使整个江湖空前热闹。沐凛在人界生活得越发如鱼得水,心境有潜移默化的改变,境界似乎松动了些微。 她只不过思考片刻就决定去参与一番,只是这次路途遥远,日期将近,于是她租了辆牛车坐着。 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作为整个江湖的盛事,令无数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由于参与之辈鱼龙混杂,沐凛路遇了两起杀人越货的歹事。 歹徒贼人劫财也想劫色,没想到此番踢到了铁板,却皆丧命于沐凛的木剑下。 “啧啧啧,也太不经打了……”明伊见看着一地尸体,毫无怜悯之意。 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不知多少无辜之人命丧黄泉,沐凛此举也是替天行道了。 沐凛擦拭着木剑上的血迹,随口道:“师父说我于剑术方面实在没有天赋,没想到他们比我更差……” 身后的树林里有拍手声传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姑娘好身手!” 沐凛暗自惊讶,她竟未察觉到有人藏在林中。然而面对林中走出的白衣公子,面上还是一派平静。 白衣公子看起来二十四五的年纪,生的是俊逸非凡、风流倜傥,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走路几乎没有声息的黑衣侍卫。 二人皆佩长剑。可不是沐凛这样随手削出的木剑,而是武林中人用的铁剑。 “小生蔺(lin,四声)家庄蔺如星,本来林中休憩,寻着打斗声而来,姑娘身手非凡,如星自叹弗如。敢问姑娘芳名,师从何处?” 这二人看不见明伊见,只对沐凛拱手作礼。 沐凛也没摘下帷帽,只拱了拱手回礼,淡道:“蔺公子过誉,在下剑术不过尔尔,不足与外人道,就此别过。” 说完便径直往前走去了,竟是半点也未提及其他。 蔺如星:“……” 他无往不利的美貌第一次被视若无物!他不由心生一点幽怨,这姑娘好生无情啊…… 事实上,沐凛与明伊见前几天刚被祁沧的美颜暴击过,相比之下他这种程度的美男子,啧,完全免疫可还行。 “哎,姑娘你别走啊!是如星强人所难了,这些不说也无碍。在下诚心与你结交,且听在下一言啊……” 这人好生聒噪。 沐凛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回头,听他还能说出怎样一朵花来。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三章 她乃吾妻 蔺如星忽然感到一阵杀气。 杀气来源于他看不见的明伊见,他只当是沐凛相当不耐烦了,眨眨眼瞬间加快语速:“姑娘也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罢?这首次参与可能要多花些时日了解,姑娘不如与如星同行,如星也可为姑娘解惑一二……” 依照他的经验来看,这青衣姑娘的容貌虽被帷帽遮住不为外人所见,但她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听声音便可遐思一二。更何况这是个难得的剑术高手,他本就是个热情好客之人,三教九流的朋友遍地走,遇到此等奇人,此刻不交好,更待何时? 明伊见抱胸皱眉,“这人真是聒噪!” 沐凛亦是这样认为,正欲摆脱他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停在那里任由他们走近,竟是默许了与其同行。 蔺如星眼眸明亮,眨眼间已经热情地同沐凛聊起来。 “方才在下寻打斗声而来时,见姑娘的剑法如行云流水,轻而易举便手刃歹人,因此未施以援手,还望姑娘莫怪……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沐凛记得师父无意间提及他的姓氏为沈,于是道自己姓沈,家师隐世多年,自己独自出世历练一番。 蔺如星笑眯眯摸着下巴,不再询问沐凛的来历,而是与她说一些江湖见闻,他言语诙谐有趣,深入浅出妙语连珠,短短半个时辰勾勒出江湖的大致情形,令沐凛有了大致了解。 明伊见在一旁听着,不由赞道:“看来这位蔺公子的学识不比他的容貌差啊……” 蔺如星对沐凛的脾性,聊了又没一会儿,两人已经热络地以兄妹相称。沐凛笑道:“蔺兄不考虑科举之路,真是可惜了。” “诶,沈妹妹这话可要让我羞愧难当了,在我家祖孙三代之中,就属我读书最少、学识最差,尝尝遭父亲训斥责罚。不过说到做学问,还是吾弟雨笙最为出彩!” 说到幼弟蔺雨笙,蔺如星眼眸明亮,眉飞色舞,开始滔滔不绝夸耀起来。 “我这幼弟虽比我小五岁,读书这一途可甩了我几条街。他人是极聪慧的,日复一日手不释卷,刻苦起来我这兄长只得甘拜下风。他弱冠之年已把家里的万卷藏书翻了个遍,性情却不迂腐陈旧,夫子们皆赞他有状元之才……诶,沈妹妹,我蔺家庄距此处不过几十里路,在下此次赶回家中正是为了幼弟的及冠之礼,沈妹妹不若与我同去凑个热闹?” 沐凛眼眸微亮,点了下头。 明伊见在一旁抱怨:“男子的及冠礼有什么好看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成人礼没有高官士族那么繁琐讲究,也不是那么有趣。 沐凛传音给她:“我只在书中看到过,心中确有几分好奇,更何况,蔺兄盛情难却。” 都快忘了沐凛对世俗万般稀罕不已,明伊见认命地飘在一旁,准备陪她长长见识。 嗯? 明伊见飘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忽然不见了身影。 她东张西望了好半天,终于看到三个小点由远及近。原是三人走路不及她飘荡得快,便被落在了后面,沐凛也不提醒她,明伊见无奈地等在原地。 她见几人蔺如星神态轻松地与沐凛说笑,忽然觉得自己隐身不见人挺没意思,一个闪念转到树后化作男子外形,待他们走近再缓步走出。 “表妹?真是你,你从山上下来了呀,一别多年你可还好?” 沐凛明显愣了一愣,差点没认出来。 明伊见的容貌本就有几分英气,配上刻意加粗的眉毛与书生常用的衣冠打扮,还真像极了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明……表哥,”沐凛的语调迅速由茫然变得惊喜,“小妹还好,多年不见,表哥风采依旧。对了,表哥,这是我的朋友蔺兄。” “蔺公子有礼了,我是沈妹妹的表哥,明见,乃是一介书生。” “明兄有礼,在下蔺如星,是前面蔺家庄人,这是我的随从蔺诚。” 两人寒暄一番,明伊见在蔺如星的邀请下欣然与其同行,共赴蔺家庄参加蔺雨笙的冠礼。 果然如明伊见所想,蔺家子弟的冠礼简易,却也不乏热闹。 他们到达时却已经晚了,冠礼定在午时初,现下已经在前厅进行了一会儿。蔺如星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与二位聊得太投机,竟误了时辰,该打,该打!” 《左传》云:“冠而生子,礼也。” 行礼时,主人、大宾及受冠者皆穿礼服。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每次加冠毕,皆由大宾对受冠者读祝辞。 始加(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他们到布置好的前厅时,大宾正对着受冠者吟诵第三段祝辞。 蔺如星带他们悄悄走进来,并未多引起他人注意,不过他还是被高堂上一个身着胜服的中年男子瞪了一眼,蔺如星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沐凛猜他就是冠礼主人,蔺家兄弟的父亲。 沐凛和明伊见远远站着一旁行注目礼,受冠者按礼一直背对着他们,深衣革带、华服加身,可窥见其君子风采。 待众人听完祝辞,受冠者行了繁琐隆重的礼节,主人蔺桢道:“请大宾为小儿赐字!” 大宾按礼上前,致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朝生……” 朝生,蔺朝生……沐凛觉得这个名字隐隐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她出神思索着,丝毫未注意到身旁明伊见已经紧紧攥起了拳头。 此时冠者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倏忽之间灿阳隐没,黑云压日,疾风乍起!沐凛的帷帽白纱被狂风吹起,她顾不上施法遮掩,猛地偏头看向明伊见。 “伊见!” 地仙狂怒,天地变色,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一定要阻止她! 凄厉女声几乎要刺穿云霄:“林朝生?!你纳命来!” 沐凛的衣摆被寒风甩起,眼看着明伊见闪电般朝着蔺雨笙扑去,而蔺雨笙身旁都是没反应过来的无辜凡人,她的衣袖中立刻飞出两道素白匹练,刹那间缠住了明伊见的腰身,想要将她往回拉! 明伊见苍白的面容掩映在凌乱四散的黑发中,双瞳与眼尾皆是赤红如血,漆黑的指甲尖锐无比,滔天的怨恨凄厉几乎要化为实质……她整个人变回了厉鬼时的状态! 沐凛面容肃然一心二用,一边牵制着明伊见,一边暗自掐起昏睡诀。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昏睡诀还未完成,一道黑色灵力忽然以蔺雨笙为中心扩散而出,透过在场所有人的身体,而所有凡人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倒地昏迷不醒。 蔺雨笙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对着她们,墨玉般的黑发束得一丝不乱,鬓若刀裁,面如冠玉,黑沉眼眸深深凝视着明伊见,薄唇轻抿,举手投足间是久居上位者才能有的凌厉气势。 蔺雨笙绝非常人! 沐凛不假思索,凝神强制回拉失去控制的明伊见。一抹如水金属冷光映入沐凛眼帘,沐凛下意识一闭眼,紧接着感到手上一松,整个人后退了几步才堪堪停住。 匹练竟被齐齐割断,沐凛猛然抬头,明伊见已经落入了那人怀抱,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点在了她的眉心,明伊见立刻昏迷了过去。 “放开她!”沐凛祭出玄幽寒冰剑,迎着那抹玄色身影刺去。 却被一对弯弧匕首拦腰截下,两刃相接之处火星四溅。 匕首的主人依旧稳稳站在那里,横抱着昏迷的明伊见,漫不经心地用意念操纵匕首。 “玄幽寒冰?小丫头有几分造化。你与吾妻有何关联?” 冷淡矜贵的嗓音附带着铺天盖地的压迫力而来,沐凛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此人起码是仙君的境界,远不是她所能匹敌。 她当机立断,放下了手中的剑,果然那不知什么材质的匕首也停止攻击,悬在了半空中。 “我乃瀛洲之人,伊见乃我挚友。” 林朝生丝毫不关心沐凛的身份,而是轻轻抚摸着明伊见的额头:“她为何没有轮回转世,而变成如今模样?” “……”这不都是他害的么? “回答我。”铺天盖地的威压牢牢压制着沐凛,她脸色一白,脚下的地砖寸寸断裂,纤薄身形却直直立在那儿,挺拔如松。 “你会伤害她么?” “她乃吾妻,我只会护她。” 呵,男人。 沐凛直视着他的黑眸,一字一句道:“那我告诉你。厉鬼因执念而生,地仙因执念而修,执念为前世含恨所生。” “含恨?她……恨我?”林朝生半垂了眼眸看着怀中人,沐凛辨不清他的神态。 沐凛冷笑:“你林朝生娶她却不能善待她,有什么资格自称她的夫婿!是什么样的怨恨才能让亡魂不入冥界轮回,甘愿附于冷冰冰的簪子上百年!” 林朝生抬了眼,如同看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你把事情一一道来,我便饶你一命。” 安静的空隙间,秋风吹落一片枯叶,落地时已是粉身碎骨。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剑拔虏张起来。 沐凛淡淡扯了唇角,毫不退让道:“北海龙君,你杀不了我。”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四章 妄心之劫 “哦?”林朝生眸中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不过也仅限如此。 更磅礴深沉的威压狠狠碾压着沐凛,沐凛浑身一震,隐隐听到身上骨节错位的声音。她四周的地面上,枯叶瞬间被碾碎如粉尘。 “你知我是北海龙君?呵,是与不是,你可知我能否杀得区区一个上仙?” 上仙之上有金仙,大罗金仙,之后才是仙君,他们的实力差了整整三个阶层,每一层都是天壤之别。北海龙君想要杀沐凛,就像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 这该死的北海龙君,一力降十会,绝对的实力碾压令她太被动了。 沐凛面上仍神态淡定,她承受着跨阶威压,缓慢地取下簪发的白玉梨花簪,任由青丝流泻飘逸。 “龙君,明人不说暗话,林朝生不过是你一世的身份罢了。你前世用尽心血雕刻了这支白玉梨花簪,虽以凡人之躯不得灵力滋养,也非平淡无奇之物。” 北海龙君是四海龙王中唯一一个进阶仙君的,地位在其他龙王之上,所以被尊称一句“龙君”。 “呵……”北海龙君似是想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乍看雕琢的只是普通梨花,仔细辨别之下却是北海龙宫特有的净雪暮纱梨花。加之一眼辨认出玄幽寒冰的见识、磅礴浩荡的水系仙力……虽然我不知龙君两入轮回有何深意,但您是北海龙君这一点,必定无疑。” 北海龙君眼睛一眯,竟被这小丫头猜了个差不离。 沐凛接着道:“我叫沐凛,我师父乃瀛洲折川真人,杀了我您会很麻烦。当然,师父如今不在我身边,您就是动手他也可能不知。可师徒之间的关联微妙隐秘,您就这么确定,他不会知道么?您几次入凡尘轮回,想必有重要的事要做,如若为北海惹来麻烦,非您所愿罢?” 林朝生,啊不,应该是北海龙君暝烨,此刻才正眼看她:“你很聪明,甚至有些像我一位故人。但聪明人常为他们的聪明所误,因为他们自鸣得意,而不知大祸将至。你说的这些不错,但我北海并不惧怕瀛洲,我要杀你,也不必顾及这么多。沐凛,你要知道,活着的人就要展现出活着的价值。” 沐凛坦然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您如果执意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瀛洲的丫头,你明知我想要听什么。” 沐凛确实能猜测出一二,北海龙君恐怕想知道的是明伊见为何恨他,想了解她百年以来的际遇。 沐凛摇摇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恕我不能告知龙君。” 伊见与她相伴十八载,她不能在伊见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的所有底细透露给北海龙君。 谁知暝烨并未强求:“你可知如何令她清醒?” 沐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或可一试,但我不确保伊见看到龙君不会再次丧失理智。” 暝烨沉默片刻,“先离开这里。” 沐凛看着满地昏迷不醒的凡人,觉得颇为棘手。 “这些凡人……” “他们无碍,醒来自会忘记所发生的一切。” 大佬就是大佬,解决问题的手段简单粗暴。如果是她,做不到顷刻间消除这么多人的记忆。 沐凛随暝烨腾云驾雾,飞到了附近某个山头。暝烨挥手聚起一堆稻草,把明伊见轻轻放在上面。接着他的周身散发出玄色光芒。 沐凛眨眨眼,看北海龙君幻化形体,变为了幼年时的状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准确的说,是一个七八岁大的龙族男童。头上有半透明的玄色小犄角,黑发齐耳,黑色竖瞳冷冽高贵,看起来竟是和之前的敖衅差不多,不过气势比他强大了太多。 啧,幼龙颜值都这么高嘛…… 依旧是面瘫脸的小暝烨声音变得脆生生的,看起来没那么有压迫力:“你可以开始了,无需告诉她我的身份。” 沐凛:“……”真会玩儿。 半空中浮现出一排粗细大小不等的针灸针,散发着幽幽蓝色光泽。 小暝烨微微诧异,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以神物为针灸器具的。 沐凛施针前仔细端详着明伊见的面色,又用灵识探她脉搏,确定她是短时间内受刺激太过,肝火扰神,走火入魔丧失了神智,并无大碍。 师父曾对她说过,伊见能成为地仙,是借助了冥族的血脉与瀛洲仙境的灵气度化。她凝实了鬼形,却无法真正渡过成仙七劫,算不得真正的地仙。 沐凛推算的功夫不到家,便央求师父为伊见推算。师父允了,告知她八字:生死易渡,心劫难渡。 妄心劫,受困于心,意识为法度,是凶险之劫。若是渡不过,就会一直堕落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而若是渡过去的话,以后就能看清世界的本相,不会被世间种种幻想迷惑。 伊见与林朝生一个照面就被刺激成这样……沐凛这才明白,林朝生就是伊见的劫数,还是对于她来说最难渡的妄心劫。 这是明伊见的命数,只能由她自己破解。成仙难,不成文。她若是执迷不悟深陷其中,只有身死道消的下场。 沐凛叹了口气,划破手指往明伊见的眉心滴了一滴血珠,血珠微微发亮着消失。估摸着明伊见能承受玄幽寒冰的刺激了,沐凛开始对她手上和头上的对应经脉施针,扶正祛邪。 过了一会儿冰针消散,明伊见眼尾的红痕肉眼可见地变淡了,可怖的长指甲也回复了正常状态。 “龙君,再过一会儿伊见就能醒来了。” 暝烨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明伊见,闻言颔首:“有劳。” 沐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高傲龙君竟也会向人道谢? 暝烨依旧看着明伊见,沐凛走到一旁的树边,倚着粗糙的树皮,闭目休息。 为明伊见施针,她消耗不少。 过了半个时辰,明伊见悠悠转醒,抬眼便见一个黑发少年逆光站在一旁,黑色竖瞳直盯着她,眸中的情绪复杂晦暗。 明伊见眨眨眼,隐隐有点熟悉…… 她的意识逐渐清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忽然瞪大了眼睛,一声尖叫划破云霄。 “啊啊啊啊啊啊!妖怪啊!!!” 沐凛睁开眼,正好看到明伊见滚下了稻草垛。而暝烨黑着脸站在一旁,头上青筋跳得正欢。 明伊见看到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窜过来拽住她的胳膊。 沐凛:“……” “阿凛,阿凛,有妖怪啊!这妖怪长得和那个敖衅好像,是不是跟他一伙的?来抓我们的……” “呃,他不,他是……”沐凛有些发愣,她没想到明伊见想象力这么丰富。 敖衅那小子? 暝烨眸光一闪,很快接过话:“我是敖衅的表叔,来这里替他向两位道歉。之前敖衅多有冒犯,还望二位海涵。” “是这样么?”明伊见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着沐凛。 “嗯。”沐凛无奈点头。 北海龙君应该没说谎……吧?《六界杂记》有记载,他和东海龙王一系确实颇有渊源。 “我乃北海龙族一系,暝烨。与折川真人有几分交情,理应照拂你们一二。凡界鱼龙混杂,我接下来便与二位一道罢。” 暝烨想也知道,敖衅那小子天天戳鸡斗狗,肯定在哪里招惹了伊见她们。待他带妻子回去,再把敖衅召来慢慢收拾。 这是什么套路?一条龙要与她们同行?明伊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她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暝烨大人不必客气,我二人在凡界行走无碍,大人日理万机,怎能陪我们胡闹?” 沐凛在一旁不出声。她也不希望这尊煞神跟着她们,但是想把他打发走委实不太容易。 果然,暝烨淡淡抬眼,“明小友可是不待见暝烨?赶人可不是瀛洲的待客之道。一来,烨闲来无事,在凡间一年半载并无大碍。二来,凡人弱小,烨在这里也可督促两位小友,以免小友一时冲动,伤及无辜,铸成大错。” 明伊见,沐凛:“……” 话说到这份上,不让他跟着是不行了。 沐凛向明伊见密音传了一句话,明伊见立刻点头同意:“既然如此,有劳暝烨大人了。” 暝烨的耳朵动了动,不动声色道:“无需客气,你们叫我暝烨就好。” 他捕捉到了,沐凛传的话是:我打不过他,你从了吧。 他的小妻子还是这么的……识相,暝烨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沐凛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但凡她出瀛洲前给自己算一卦,更改一下计划,也不至于被北海龙君缠上,变成诡异的三人行。 明伊见走在中间,沐凛在其西侧,暝烨在其东侧。不过明伊见总是往西偏,不知不觉间,与暝烨的间隔已有两步远了。 气氛就有些尴尬。 好在明伊见作为一个心大的女子,没一会儿嘴里就憋不住话了,与沐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阿凛你不知,我一醒来就对上暝烨的大眼,吓得我连噩梦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阿凛你知道吗,我竟然梦见了他!还是在梦里跟你参加了他的及冠礼,我勒个乖乖!” 沐凛放下心来,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暝烨,随意接了话:“那你没活劈了他?”说完这句心里还有点痛快。 明伊见没注意到她的异常,郁闷地摆摆手:“别提了,梦里我朝他扑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大展神威,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接着就眼前一黑……唉……” “梦里的事情光怪陆离,无需在意。”暝烨突然插话。 明伊见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你什么都不懂”。 她接着对沐凛感叹:“美梦难得,成真更难得。” 沐凛无奈:“你少瞌睡,总有一日会得偿所愿。” “不睡了不睡了,我还等着划花他的贼脸呢……嗯?怎么有点冷,是东边刮起秋风了?” 暝烨看起来面色正常,周围的气压却低了不少。 沐凛顿觉阴风阵阵,迅速转移了话题。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五章 千瓣青莲 仅仅三两日下来,明伊见与暝烨已经混熟了。 两人聊得极其投机,甚至不需要沐凛参与。沐凛也乐得清静自在,头一次觉得带着北海龙君不是件全然糟糕的事。 仙人行走江湖明显比凡人要潇洒许多,无需解决温饱问题,打理自身形象只需要捏个清洁诀。 除此之外,几乎不动用仙家手段。 只是每到河边必要停下。 明伊见不喜欢给自己绾发,却喜欢打理沐凛的长发。她为沐凛绾各种风雅漂亮的发髻,让她临水照容,点评她的手艺。 今日是惊鹄髻,昨日是百合髻,前日是双刀髻……沐凛觉得挺好。 每到这个时候,明伊见总是精神奕奕,眉眼笼罩着一层光彩。而暝烨总是远远站着一旁,默默看着她。又在明伊见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前,垂眸移开视线。 沐凛对此不置一词。 暝烨有一次问她:“为何不给自己绾发?” 明伊见眼神微动,把胸前一缕长发拂到身后,随意一笑道:“习惯了这副模样。” 曾经也有一人,日日为她描眉绾发,耳鬓厮磨,柔情缱绻。 只是好景不长,儿女情长的心思维持了不过月余,就迎来了那个男人的冷淡以待。两年辛劳琐事耗尽了她所有浓情蜜意,直到那个孩子的死,终令情丝寸寸成灰。后来她死了,听着他口中恶毒的真相,流着血泪含恨而终。 “我为你绾发,可好?” 明伊见笑容淡了:“暝烨,不必。” “伊见,”沐凛在河上游唤她,“来摘枇杷么?” “来了!”明伊见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忽然想起要不要叫着暝烨一块,回头一看,暝烨还站着原地。 又是那副奇怪的表情,她心里直摇头,莫名没有了叫他一起的心思。 暝烨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满脑子都是明伊见刚才的表情,那种疏淡的,有距离的,仿佛在冷眼旁观着他的僭越。 她是外热内冷的性子,内心从不轻易对人开放。他曾用一场风花雪月赢得了叩心锁钥,最终却失去资格,被驱逐出境。 当年的事……实则一潭浑水,他确实负了她、害了她。 以她的决绝,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怎会再给他一丝奢望? 暝烨闭上了眼睛,良久之后才平复了不断翻涌的心绪,再睁开时眸中已带了决然之色。 明伊见和沐凛摘了一篮子枇杷,用河水洗净了挎着,边走边吃。暝烨落后一步跟着她们,也不觉得无聊。 夜半火堆默燃,明伊见回了簪中补觉。沐凛知她睡得死沉,还是不放心地施了一重结界,才走到暝烨跟前。 他对伊见的复杂情感,沐凛都看在眼里。 “龙君,前事莫忘。若没有完全把握,勿告知伊见真相——您的刺激只会激发她的戾气,毁掉她的仙途!” 沐凛旁观者清。永世不再相见,才是对双方最好的结果。 暝烨眸中添了一点玩味:“她若是知道你这样说,会原谅你么?” 沐凛不动声色:“总比让她知道仇人是北海龙君,云泥之别,永远无法复仇要好。”更何况,这个仇人还对她有旧情,存了别样心思……如果明伊见知道了,她能受得了么?或者会不会认为,这才是对她最大的讽刺? 不如让这件事变为一个永远埋藏的秘密…… “你且说服她随我前往北地,我自有办法。” “您不据实以告,沐凛恕难从命。” “长白山天池湖底蕴生着一株千瓣青莲,乃集天地造化而生,食之则不惑。可破妄念,清明神智,是缓解心魔的良药。若她食之,不可堕魔,修为进益,有益无害。” 沐凛心神一动,《六界杂记》中确实记载长白山天池中有玄妙造化,虽记载不真切,结合了北海龙君之言,可堪一信。 这对伊见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什么都没有提升自身实力来得实际,伊见若是因此渡过妄心劫,甚至渡过成仙全部七劫,便能真正稳了地仙根基! 更何况这段时间,她还可以做一些事……受制于人,终究是隐患。沐凛眸光一闪。 第二日沐凛便劝了明伊见随她去北境长白山。 “长白山上的人参极有灵性,是极好的药材。我师父喜欢种植一些珍贵药材,我们去找一些人参种子,待到回瀛洲的时候送予他。即使是偷跑出来的,师父也不至于太生我们的气。” 明伊见不疑有它,从善如流。 能讨好折川真人最好,毕竟她拐走了他的宝贝徒弟,万一真人出关动怒……虽然她想不出真人动怒的模样。 真人的姿态总是沉稳冷淡,高雅如兰,只有面对沐凛时偶尔有点人气儿。大约师徒之间的感情奇特,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血脉相连的亲人……明伊见眼神一黯。 待三人一夜之间腾云驾雾飞到北境,北风呼啸而过,温度已是骤降。 明伊见哆哆嗦嗦搓着胳膊,“这里真不是一般的冷……” “地仙也怕冷吗?”暝烨立刻施了个诀在她身上。明伊见瞬间觉得暖和了许多,冲他感激一笑。 沐凛默默缩回了伸向须臾袋的手,心想鲛衣也用不着了。反正她是半分不冷。 千年积雪为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一路上到处都是白色浮石与积雪,湛蓝的天幕令人心旷神怡。等到长白山的山巅,远远望去,天池如雪色宝镜一般镶嵌在其中,巍峨秀丽,美不胜收。 沐凛望着被厚重冰雪覆盖的湖面:“……” 暝烨面不改色:“你们去忙你们的事吧,我在天池沐浴一番。” 明伊见睁大眼睛,狐疑地看着他:“这么厚的冰面,你确定?” “我的真身乃玄龙,破冰而浴不在话下。” “行,沐凛,我们去找人参种子去。”明伊见拉着沐凛往山下走去,“你说这一路上都没看到,是不是被凡人挖没了啊?” “一眼就能看到?你以为这么轻易?大雪封山本就不好找,人参都埋在皑皑白雪下,此物含有精纯灵力,你与我一道以仙力感知……” 暝烨站在湖面上,破冰入湖一气呵成,玄色光芒一闪,他已经又立在湖面上了。他手上漂浮着一株泛着淡青色微光的多瓣莲,摇曳绽放,令方圆十里香远益清,闻起来神清气爽。 玄龙好冰水,百年前暝烨来天池游龙戏水,无意中发现了这株千瓣青莲。当时觉得并无用处,便没有摘取,没想到冥冥中自有一番造化。 这种天材地宝只保存时间大多不长,必须让伊见尽快服下。 暝烨把千瓣青莲收入袖中,迈步去找寻她二人。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暝烨发出邀请:“北海距此处不远,二位不如随暝烨去北海龙宫一游?我也好尽一番地主之谊。” 伊见很感兴趣,她以为沐凛也想去龙宫长长见识,没想到沐凛摇头拒绝:“不必了,我二人此番历练,只愿体会凡尘百味,不欲叨扰龙君。” 暝烨却听出了言外之意,抓紧了结此事,她没耐心陪他演戏了。 明伊见在这,他不好威胁劝说,只几不可微地一颔首,“既然如此,下山找间客栈吧。”接着给明伊见续了个暖诀。 几人在山脚下找到一间小客栈,沐凛和明伊见一间,暝烨一间。 夜半时分明伊见在簪中已然睡熟,沐凛给她加了个昏睡诀和隔音诀,去了隔壁暝烨那间房。 她远远站着,问窗边的暝烨:“龙君传音与我有何事?” 暝烨把千瓣青莲取出,昏暗的房间被淡淡青光映亮,他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淡漠:“你会炼丹否?” “我修习过炼药之术,但发挥不稳。你要我炼化千瓣青莲?” “不错,炼成丸药让伊见服用。” “听起来倒是不难,不过,我帮龙君有何好处?” “你的小命还捏在我手中。” “如今伊见是我的人,况且龙君短期内想要再找一个炼药师,恐怕不易罢?千瓣青莲等得起么?龙君,你我是公平交易,不要总是一副威胁的模样,这样谈不拢。” “沐凛,你想要怎样?” “很简单,我想要龙君如实告知我一段往事。” 北海龙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可。” 他活了快十万年,该知的,不该知的……有些秘密,不过是被光阴埋葬了。于他而言,没什么不可说的。 得了许诺,沐凛利落地从须臾袋中取出一只黑色小鼎,控火炼宝。 千瓣青莲不消半个时辰便化作了一滩淡绿色液体,又过了一个时辰,逐渐凝固成五粒圆滚滚的白色丸药,青色暗纹隐现,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馥郁清香。 沐凛以玉瓶储之,递给暝烨一观。 暝烨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丫头炼药是有天赋的,提炼得极其精纯。“也许你未来在炼药一道,能超越仙宁宫凌越仙子。” 仙界第一炼药大师凌越仙子,沐凛还是知道的,师父对她的评价是:天资尚可,天道酬勤。 她哪有凌越仙子那般痴迷炼药,几十年上百年的窝在炼丹房里,能不天道酬勤么? “龙君过誉了。” 不知想到什么,北海龙君难得玩味一笑:“小丫头,你可知凌越仙子心慕你师父?”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六章 浮生一恨 沐凛:“……哦?” 暝烨没有为她解答的意思,把丸药扔回给她,开门送客。 话说到一半不说了的人最可恨! 沐凛捏着玉瓶回房间,心里想着凌越仙子和她师父的二三事,竟然有点在意起来。 如果她多一个师娘,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看师父挺喜欢一个人待着的。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师父偶尔也会一人独上阁楼,小酌几杯自酿清酒,赏月对弈。 也许……师父真有那么点孤独? 可是师父要是对凌越仙子有情,不应该早就表明心意了么?连北海龙君都知道这件事,凌越仙子的心思在仙界不算秘密罢?师父要是对她有意,早就该挑明了…… 想来还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沐凛得出这个结论,心中稍稍满意,随即告诫自己不要瞎想了,师父的事她不该置喙,不够尊师重道。 她把这件事抛到脑后,重新取出炼丹炉。白细手指从炉底取出三颗圆滚滚的莲子,如同碧色凝成,晶莹剔透。这是未能炼化的千瓣青莲子。 青莲子与青莲瓣同出一脉,必然也是天地造化之物,只是不知有何用途? 就当是炼药报酬,留下慢慢研究罢,没道理白白还给北海龙君。沐凛随手把它们收入玉瓶。 第二日她把药瓶扔给明伊见,“你拿着吃吧,一天吃一粒。” “阿凛今日怎么这么大方?之前问你要丹药,怎么也不给……” 沐凛似笑非笑:“昨夜忽有灵感,去院子里炼制的新药。之前炼的都是些半成品,给了你你敢吃?” 明伊见打开木塞,一阵淡雅清香弥漫而出。香远益清,令人心旷神怡。 “那这次是?” “上品清宁丹。清心安神,固本培元。它或可医治你的嗜睡之疾。” 明伊见丝毫未起疑,当即就吞了一颗。没想到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甜凉润的气息沿喉而下。 清凉舒适感自巅顶而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轻盈盈中,以往隐隐提不起精神的懒怠于无形之中一扫而空,接着连身心都轻松了些许。 明伊见神态空茫,飘飘欲仙,恍然不知所悟。 “药效如何?” “果真是上品丹药,再吃一粒我就要立地飞升了!” 沐凛微笑。点头,接下来的几天都在暗中观察明伊见。果真药效显著,以前只能聊一个时辰就精力不济的人,现在和暝烨聊上三四个时辰都不会打一个哈欠。 暝烨眸底的微光日益灼热,心想是时候坦白一二了。 只是他终究有些犹豫,这样相处下去也不错,若是揭开了他的身份,恐怕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对她的伤害摆在那里,她能原谅他吗? 不是没有冲动到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刻,只是每次话到口边,都被他咽下了。暝烨心中苦笑,没想到终有一天,无牵无挂的北海龙君心生顾忌,有口难言。 沐凛搞不懂暝烨在搞什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了,他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长痛不如短痛,越拖着后果不是越糟糕么? 沐凛暗中警惕,情之一字,不得趋利避害,一旦发作便是“愁来凄怆摧心肝”,要不得,要不得。 她终究没有料到,有一日她也会因情之一字而摧心折肝,痛不欲生。哪怕她一直对它避之不及。 明伊见的药终于吃完,虽然没有脱胎换骨,整个人的变化也显而易见。 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肌肤柔润,眸光湛湛,连眼尾浅淡的红痕也消失不见。谁不觉得这是个姿容出众的仙子,哪还会与厉鬼联想到一起? 这厢暝烨终于开口,却是明伊见要听话本子。 “……我曾听说过一件前朝逸事,令人久久怅然难解,伊见可有兴致?” 明伊见笑道:“愿闻其详。”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凡人一生短暂,生长壮老已的命数,即使是帝王也不得违背。前南朝哀帝却不甘于此,登基之后沉迷于求仙问道……” 沐凛微微垂眸。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怕死吗?老皇帝能怎么想,无非是希冀长生不老,登仙极乐。 “民间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哀帝却对政事不管不顾。以颜相为首的清流派大臣多次进谏,触怒龙颜,颜氏被抄家灭族,颜妃所在的栖霞殿失火,年幼的七皇子消失不见。” 明伊见兴奋地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七皇子流落民间了对不对?然后通过科举成为新科状元,娶得娇妻,最终被老皇帝寻回,登基后成为一代明君!” 沐凛倒是了解这段历史一二,“你话本子看多了罢,哀帝是南朝倒数第二任皇帝,下一任登基的皇帝只会是亡国之君。” 暝烨似是陷入了什么情绪中,顿了片刻方对明伊见继续道:“适逢十二皇子与十三皇子降生,哀帝当众宣布了七皇子的死讯,之后这件事,在宫中讳莫如深。” 明伊见:“……”好吧,这皇帝不缺儿子,也不稀罕这个七皇子。 历朝历代,天家无父子,岂有深情人? “七皇子被颜氏最后一点势力人脉带出了宫,在偏远城镇的秀才家中长大。他并不知自己的身世,随长辈读书习字长大。后来秀才家境败落,父母去世,他便考取了秀才功名,去一大户人家教书。” “哦……” 暝烨见明伊见兴致缺缺,话锋一转道:“有一日,他穿过主家的梨园,在一片雪白的梨花中对一位红衣姑娘一见钟情。之后,他每日都会途经那里……” 明伊见眼神亮了起来。是了,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虽然这些年她避开不看,依旧是她骨子里的喜好啊! 沐凛倒是毫无感触,甚至还觉得有些无聊。没错,她天生缺少共情能力。换句话说,天性凉薄。 望着明伊见亮晶晶的眼睛,暝烨冷淡微稚的声线似乎也蕴含了些许温柔,“……他却再也没见过姑娘的身影。红衣姑娘如同一场幻梦,梦醒影碎,整个人便杳无踪迹。直到半年后,红衣姑娘又来拜访这家主人。” 他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隔着屏风看着她朦胧的身影,心底忽然开出一朵明净的花。 他直视着明伊见,“他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娶她。”之后几年,他一直暗中关注着红衣姑娘,为她赶走了不少烂桃花。 只是他已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怎好去姑娘家提亲?姑娘的家人,又怎愿将姑娘托付与他? 明伊见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追问道:“然后呢?” “他还未准备好去姑娘家中提亲,就在她家落难之时与她相逢。于是他将她藏在家中,照料相伴,终令姑娘芳心暗许。” 然后一步步走上深渊。 暝烨眸中晕染开决然与悲怆,如同命运注定般的开端,谁知是一场凄怆的梦呢? 这一幕何其相似?明伊见眸中几番变化,她的指节攥得苍白。她沉默着,沉默着,已然洞悉了真相。 昏暗的产房,弥漫着腐朽的血腥味儿,奄奄一息的少妇躺在罗汉床上,只觉得浑身又冷又疼,几乎进了阴曹地府…… 缠绵病榻多日,临终前那个站在身旁身着青衣的夫郎,眉眼何其淡漠冰冷…… “孩子和你,都是我害死的。下辈子,莫要遇我这般恶人了……” “这一世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娶了你……” 一字一句,令她如坠冰窟。 她最终凝视着他微笑道:“既是如此,他可有好好待那位姑娘?” 暝烨对上她的目光,艰涩缓缓摇头,“并未。” 他心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最得意之事,想要为她挣一个诰命回来,想要为明家满门报仇来开解她的心绪,便不顾亡父林秀才的告诫,继续参加科举。 “他考取了举人,成婚后又赴京赶考。在白鹤楼上被招纳贤士的四皇子一行认出,由此,名落孙山,被囚于京。四皇子留了一丝良知,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只是下了蛊虫,任我回乡自生自灭。” 暝烨的话中,已经不知不觉中用“我”代替了“他”。 “荒唐!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吗?”明伊见眸中溢满了愤怒与仇恨,沐凛却紧紧拉住她,“伊见,听他说完也不迟。” 明伊见冷笑着拂开沐凛的手,气极反笑:“好!好!好!你也帮他瞒着我,我就站在这听着,看他还能狡辩些什么!” “你继续。” “四皇子用你做威胁,于是我带你去了乡下,避世而安。浑浑噩噩间总是忘记一些事,有几次差点连你也记不起,事后一阵后怕,便开始雕琢梨花簪……” 他冷漠以待,远离她,伤她,甚至希望她离开。他有口难言无法告知她,只有离开他,才能平安一世。 而他又想把她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初见时的梨花惊艳无比,便是最好的媒介。 “就算你被下了蛊,那我的孩子呢?”明伊见冷厉质问,心中泣血,“他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暝烨眸中划过一道极深哀伤,低沉道:“抱歉。那个孩子,它的到来太过意外。我身边有四皇子的监视,世上留不下我的骨血。” “伊见,我保护不了你们母子,抱歉。” 所以孩子不是他杀的,她也不是他杀的? 都是那个四皇子做的? 明伊见停顿片刻,冷哼一声:“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对着垂死的我,可字字诛心!” 当年的事还历历在目,他冰冷空洞的眼神和残忍无情的话化为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将她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现在告诉她,只是一场骗局? 明伊见半个字都不信! “林朝生,别以为花言巧语就可以哄骗我,你就该死!” 他淡淡一笑,恢复了原来林朝生的模样,书生面冠如玉,脸色苍白,却是满脸温柔地唤起她的小名:“伊伊,我确实该死,你来杀我吧。” 他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毫无防备。黑玉般的长发也未束起,逸散在四周,流露出一股决然气度。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七章 温泉心思 明伊见深吸一口气,目光淬着刻骨恨意,指甲瞬间增长到三寸长,泛着冷冽金属寒芒。 她心一横,不再犹疑,此刻就要让林朝生偿命! “等一等……”沐凛叹息一声,又一次挡住了她,顺势横在了两人之间。 她认真看着明伊见:“伊见,你们各执一词,虽有出入,但他的话未必是假。你难道就不想验证一番?报对了仇才叫大仇得报,若是错了,那叫亲者痛,仇者快。” 明伊见冷冷看着沐凛,沐凛眸中一派平静,却不相让。她不是偏向北海龙君,只是为了伊见好。 报仇,不能稀里糊涂。 暝烨没想到沐凛会阻止伊见,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虽天命难违,命途多舛,但他确实亏欠伊见。他不会否认,也不能逃避,于是从侧面走上前,轻声道:“伊伊,我之生死全由你做主。” “你闭嘴!”没想到明伊见朝他低吼了一声,又转眸看向沐凛,“如何验证?” 她向她妥协这一步。 “昔冥界有神器司空往生镜,只要站在镜前,便可照出万灵三世轮回,以免判官错判。龙君高朋满座,见多识广,想必在仙界也有类似宝物可以借用罢?” “可以。司空往生镜虽是神物,却已经遗失万年。仙界含元殿辉越仙子下凡历劫归来后,仿造出一面赫连往生镜,虽不及神物强大,却也有神奇之处。以随身旧物为媒介,便可进入镜中看到其主人的前世。” 如果明伊见可以看到暝烨的前世,自然可以自己找寻真相,洞悉一切。 “伊伊,你可愿……” 明伊见不冷不热打断他,却是嘴硬道:“别这么叫我!百年都忍过了,报仇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北海龙君眸光微动,竟是微微一笑:“那我们先去北海龙宫。” 这里本来就据北海很近,不消片刻暝烨就带二人到了北海海边。他一挥袖,海水自动分流让出了一条路。转眼间,他们脚下已是海水凝成的阶梯,承载重量而不陷落,神奇至极。水阶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及之处,想必那就是海底龙宫了。 沐凛微微挑眉,对仙君之阶深不可测的实力有了更多的认知。如今的她,确实难以望其项背,但这更坚定了她的修炼之心。 道阻且长,不悔为之。 北海龙宫辉煌壮丽,大气恢弘。最惹眼的却是龙宫两侧大片大片的雪白梨花林,花香馥郁,醉人至极。 东风夜放花千树,俏在丛深一笑中。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即使放眼整个仙界,“龙宫雪海”依旧是十分有名的盛景,所以沐凛得以从《六界杂记》中找到关于净雪暮纱梨花的记载。 沐凛随手接住一朵飘落的雪白梨花,仔细看着它的花瓣,眸中流露出几分了然。 凡间普通梨树皆结五瓣梨花,只有生长在北海的净雪暮纱仙梨树才能生出独特的六瓣梨花。如银似雪,凝脂欲滴,绝无仅有,美不胜收。 沐凛随手把花瓣递给明伊见,明伊见凝视着这朵与梨花簪形状相差无几的梨花,默然不语。 “有一日,他穿过主家的梨园,在一片雪白的梨花中对一位红衣姑娘一见钟情……” “在一片雪白的梨花中对一位红衣姑娘一见钟情……” “雪白的梨花……对一位红衣姑娘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所以,这才是开端吗? 花朵轻轻躺在地上。 梨花海的尽头,竟有无数海族在等候。 “恭迎龙君回宫!”龙宫中恭候多时的臣子和宫人如潮水扩散般拜倒在地,在巍峨庄严的宫殿旁,场面显得颇为壮观。 明伊见有些懵逼,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现在才想起他是北海龙君,这是北海龙君的威仪。 暝烨保持着他北海龙君的一贯高冷姿态,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根深蒂固的高贵淡漠。他淡淡点头道:“都起来吧。” “我不在时,你们做得很好,龙宫一应事务照旧,先退下吧。” 很显然他在北海是绝对统治地位,无令不从,周围很快就空了下来。唯有龙宫蚌总管仍候在一旁,暝烨交代她道:“这两位是本君的贵客,好好招待她们。” “是。” “伊伊,我去仙界一趟,你们先在北海龙宫等候。” 明伊见冷哼一声:“万一你跑了呢?” 暝烨对她向来没什么脾气,好声好气哄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伊伊,你信我。” “我说了别叫我伊伊!”明伊见别过头,看沐凛指尖浮现一点寒芒,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了很多。 这酷烈霸道的寒意,是玄幽寒冰独有。 暝烨的脸色微微凝重,显然是听说过玄幽寒冰在东海肆虐过的事。他倒是小瞧了沐凛,此刻她祭出玄幽寒冰,无非是拿北海做震慑与威胁。 暝烨承诺道:“辉越仙子的师父平渝仙君与我有几分交情,我会速去速回。” 明伊见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变小,化为一个小黑点,再到消失不见,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 不知不觉中她已维持这个姿势良久。一排五彩斑斓的游鱼从她的视线中游过,如平静水面投入一块石子,激起了一阵微弱涟漪……明伊见终于敛下了眉眼,肉眼可见情绪不佳。 沐凛移开目光看向周围,候在一旁的蚌总管极有眼色地走过来。沐凛打量了她一眼。 是个老奶奶模样,花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闪烁着慈和的银光,头饰为几颗白珍珠,朴素而不失优雅。这位蚌奶奶应该颇得北海龙君信任。 蚌总管礼貌躬身道:“两位贵客,请随老身入龙宫吧。你们是龙君的贵客,也是整个北海的贵客,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吩咐老身。” 沐凛点点头,并未多言。 明伊见心绪不宁,“奶奶您是?” 蚌总管笑道:“老身是北海龙宫的蚌总管,算是看着龙君长大的。不知二位贵客如何称呼?这还是我们龙君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宫。” “我姓沈,她姓明。”沐凛言简意赅,明伊见点点头。 “沈姑娘和明姑娘可要去后殿温泉沐浴一番?也可洗去一身疲惫……” “奶奶!奶奶!”一道欢快的声音传来,几人循声看去,却是一个活泼灵动的妙龄姑娘。 姑娘梳着飞仙髻,身后垂着浅黄色的流苏,乌发如云,杏眼桃腮,顾盼生辉,鹅黄色的流仙裙衬得她娇小玲珑,身量婀娜。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看到明伊见和沐凛,迎上来的脚步未停,面上的笑容却停滞了一瞬,紧接着恢复如初。沐凛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敌意,接着看到黄衣姑娘亲昵地搂住了蚌总管的胳膊。 “月芷姑娘,莫要莽莽撞撞,小心冲撞了龙君的贵客。” 月芷毫不在意地吐了吐舌头,平添三分娇俏可爱,“蚌奶奶,人家才不会呢~”她光明正大打量着沐凛二人:“这两位就是烨哥哥的贵客吗?你们好呀,我是烨哥哥的义妹月芷。该由月芷招待你们……” 她的目光在沐凛脸上停顿了一下,接着很快掠过了明伊见,看似友好,实则笑意没有到达眼底。气氛便有一些古怪,明伊见与沐凛对视一眼,皆品出了不同意味。 蚌奶奶把胳膊抽出来,礼貌道:“月芷姑娘请回吧,待客之事不需要您。” 月芷的笑颜僵了僵,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沐凛挑了挑眉,说是北海龙君的义妹,一副龙宫女主人的口吻,却连下人都不买账,恐怕没什么地位,啧啧。 沐凛看明伊见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些什么,觉得应该放松一下,便道:“蚌总管,带我们去温泉沐浴罢。” “请随我来。” 月芷却像吃了一惊,“哎?龙宫温泉可随意给外人用?那可是……” 蚌总管不动声色打断她:“月芷姑娘,他们是龙宫的贵客,龙君的意思也容得你置喙?退下吧!” 竟然几次三番不给她面子,月芷脸都羞红了,“你!你不过一个下人!竟然这么说我,等烨哥哥回来,我要你好看!”她跺了跺脚,跑了出去。 蚌总管不为所动,面对沐凛她们时面上已带有诚恳歉意:“二位贵客莫怪,月芷姑娘曾被龙君之母、上代龙后娘娘收为义女,行事难免失了分寸。” 明伊见好笑道:“难道不是北海龙君偏爱义妹,才养成了这样骄纵的性子?” “明姑娘见笑了,事情却非如此。龙君常年游历在外,与月芷姑娘没怎么见过几面,自然没什么感情。月芷姑娘又非龙族,龙君只是遵从亡母遗命,留她在龙宫里养着罢了。” 蚌总管三两句话,就把月芷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看来月芷在龙宫并不得人心。只是跟她们两个外人说这些龙宫家事……沐凛看了一眼明伊见。 明伊见只觉得心中舒服了一点,却没有多想。 “温泉到了,老身这就唤婢女进来侍奉。” 沐凛拒绝:“不必了,我不喜有人在旁边侍奉。” “既然如此,老身先告退。” 岧峣华清宫,下有温泉水。汤池薰水殿,翠木暖烟宫。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 明伊见看着眼前这华丽温泉,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深海也有温泉……他倒是个喜好享受的……”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八章 她负了他 白雾弥漫,如丝雨交织成网,丝丝缕缕缠绵不绝,缱绻而多情。 温泉泉水沸且清,仙源遥自丹砂生,沫日浓月泛灵液,微波细浪流琮琤。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二女衣衫尽褪,浸在温水中,只有美人面和如玉肩颈模糊在氤氲雾气中。 通体舒泰,眉眼舒展。 “可惜瀛洲没有这么个好地方……” “阿凛,他是北海龙君,我能杀得了他么……” 沐凛挑挑眉:“你心里明白,无需我多言。” “你还是与我多说几句,好吗?” “伊见,若我说实话,以你现在的修为,再修炼几万年也打不过他。但无论事实真相是什么样,他都对你有愧,有情,之前你要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反抗。你若再想杀他,他可能也不会反抗。” 沐凛说的是实话,实话也向来伤人。明伊见被戳中了心底隐秘,忍不住抿紧了唇瓣。 这与施舍有何区别?实力地位有天壤之别,如果她想复仇,竟然只能接受他的施舍,这何其讽刺! “伊见,我阻止你动手,无非是想给你还原一个真相。不管怎么样,无论你有没有恨错人,都不应该稀里糊涂。” “且待他回来再说吧。” 明伊见屏住呼吸潜入水下,这样来来回回十几次,激起水花无数,看似心情不怎么平静。 而沐凛仿佛在里面入了定,倚在一旁,闭目假寐,半个时辰后才缓缓起身。 “我泡好了,先去休息了,你慢慢泡。” “嗯,好。”明伊见又深呼吸一口,把脸埋入了水面。 沐凛摇摇头,在温泉边找到叠好的衣物,一件件穿上。打开宫门,两名婢女正候在门旁,其中一位引她去了客房。 明伊见迟迟不归,沐凛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梨花簪,倒是不担心她的安危。明伊见成了地仙,白玉梨花簪也成为了灵器,虽然明伊见对簪子没有那么依赖了,但二者依旧相依相存。若是明伊见出事,这簪子也会受到影响,沐凛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感应到。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就在沐凛也有些坐立不安,想要出门找寻一番的时候,明伊见终于推开门走了进来。 沐凛从高床软枕中抬起头,吃惊地一瞬间瞪圆了双眼:“伊见?你这是怎么了?!” 不怨沐凛大惊小怪,而是明伊见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委实——一言难尽。 活像是一只被欺负惨了的女鬼。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头发乱糟糟披在身后,滴滴答答淌着水,红艳艳的唇瓣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下巴上还若隐若现着一排整齐牙印,脖子上像过敏了一样一块青一块紫的…… “你这是被谁打了吗?北海龙宫里有人敢欺负你?走,我给你讨公道去!”沐凛跳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连声音都是哑的:“不必了,沐凛,没有人欺负我,你先坐下……” 明伊见勉强打起精神,扯唇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沐凛捏了个驱水诀,又在她身上加了个暖诀,皱眉道:“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明伊见难得沉默了起来,气氛有些凝滞。沐凛也察觉到事情不对,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耐心地坐在一旁陪着她。明伊见接过茶,机械地啜饮一口,一股沁香暖流从口中弥漫入胃。 “林朝生回来了,我在……温泉那边撞见了他。”难以启齿又异常尴尬。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起来,夜明珠散发的光芒似乎也不怎么暖而亮了,反而显得有些……惨白。 沐凛面上是纯然的麻木,显然在一瞬间脑补了很多。温泉相撞,能是怎样相撞?极有可能就是坦诚相对了! 我去,在温泉那么一个暧昧的地方,一男一女,从前的夫妻、现在的仇人……别说明伊见难以接受,换成是她,想杀人的心也有了! “这并不是最尴尬的……”明伊见微微一笑,沐凛只觉这笑容中有说不出的难堪凄凉,顿时眼皮一跳。 明伊见面无表情地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 林朝生在外面等她换好了衣服,谁知又推门走了进来,然后拿出赫连往生镜,放大,立在地上,接着向她走来。黑沉沉一双眸子凝视着明伊见,和以往的感觉都不一样,让她忍不住一直后退,后退,竟然抵在了柱子上。 他还是往前逼近,直到要贴到她身上才停住!明伊见此刻也回过了神,正要运转仙力跟他鱼死网破,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过来,以手为刃,利落地割断她一截半湿的黑发,握在了手中。 “你做什么?” 林朝生恍若未闻,又割断一截自己的黑发递了过去,低声道:“拿着,这是进入往生镜的媒介。” 明伊见这才接过来,语气十分不善地问:“怎么用?” “把它放入镜中,待镜面浮现蓝色微光,你就可以穿过镜面,进入我前世的记忆中。” 明伊见看了他一眼,接着就按照他说的做了。她实在太想知道那个困扰了她上百年的真相,那是她化不开的心结与执念,久久无法释怀。 寸寸入血,魂归地狱,那是深入骨髓的痛与恨。 在一片澄澈的蓝色光晕中,明伊见走了进去,衣寐翩飞如一只轻灵素白的蝴蝶,失陷,消失无踪。 林朝生注视着全过程,他孤零零一人站在大殿中,白雾氤氲模糊了他的神态。一刻钟之后,他走到赫连往生镜前,把明伊见的一根头发放了进去。镜面缓缓散发出淡金色光芒,映衬着他的五官如同镀金般沉凝,他径直走了进去。明伊见被一片强光包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宫殿外。 红墙黄瓦,金碧辉煌。 宫殿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栖霞殿。华丽繁复的大字与布满金红晚霞的天幕相得益彰。宫殿中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明伊见似有所感,迈步走了进去。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穿过她的身体,为娘娘接生忙得团团转。 自古以来,女子生产就等于半只脚迈入了鬼门关,无论身份贵贱,皆不可幸免。 明伊见自嘲一笑,也许早早落了胎,不用熬到生产的时候,对她来说反倒是一件幸事。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都已深沉,孩子终于在颜妃娘娘嘶声力竭的叫声中出世,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明伊见心中一动,不知林朝生小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未出世的孩子长得很像? 她不由自主地走进产房,看到襁褓中小皇子的时候,却忍不住皱了眉头,真丑。 她的孩子肯定没有这么丑…… 明伊见走马观灯似的看着一切发生。 小皇子一天天长大,粉雕玉琢,聪慧可爱…… 颜妃容颜憔悴,带着小皇子跪在冷冰冰的殿前不停磕头,鲜血染红了地面…… 栖霞殿被大火缓缓吞没,小皇子在暗处哭喊,被强硬带离皇宫,而颜妃站在大殿中微笑…… 小皇子高烧不退,忘却曾经的辉煌与高贵,远离帝都来到边陲小镇,成为林秀才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朝生…… 林朝生寒窗苦读十年,成为翩翩少年郎。养父临终前却告诫他,安安心心做一个秀才,不要再走科举之路,更不要背井离乡…… 她亲眼见证了少年十年苦读的不易,看到少年跪在养父病床前的茫然,也注视着他眉宇间的落寞与黯淡…… 她看着他在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修身养性,安贫乐道,棱角被残酷的现实磨平打圆。却在一个偶然的午后,遇到了那位宿命中的红衣姑娘。却是雪白的梨花树下,鲜活明媚的自己…… 她看到他一眼惊艳,却因遍寻不得而怅然若失。她看到他再见她时的惊喜万分,看到他百般纠结,始终不敢走上前结识一二,却暗地里使坏折了她所有的桃花…… 她看着他怎样冒着生命危险救下她,怎样小心翼翼百般照看她,甚至为了娶她而违背亡父的遗愿,考取了举人的功名。原来他对她承诺过,他会入仕途为她复仇…… 她看着洞房花烛,春宵帐暖,闺房画眉;也看他辞别她赴京赶考,在才子云集的白鹤楼大展拳脚,意气风发…… 她看着暗地里的四皇子震惊怀疑的眼神,看到他被四皇子的人抓住,囚禁折磨,吞下蛊虫。她看到四皇子残忍玩味的笑意,放狠话要让他永远像丧家之犬一样活着…… 她看到他一路上顽强地活下来,见到她又高兴又悲哀;她看到他性情大变,阴晴不定,整日雕琢一支簪子,仿佛入了魔…… 她看到怀孕的自己欣喜不已,她看到他的忐忑与忧虑,她看懂了他失去孩子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悔痛与仇恨,她看到他开始清醒谋划,暗中寄信…… 她看到他在她死后如同行尸走肉,卖掉簪子将她埋葬;她看到他终于借助太子的力量摆脱了四皇子的控制,成为最重要的幕僚,用了三年的时间斗败四皇子…… 她看到他位高权重,暗中扶持明家仅存的两姐弟复仇,重振明氏。她看到他把一块无字的排位立在了她的排位旁边…… 她看到他始终孤身一人,权倾朝野,最终被新皇忌惮,“狡兔死,走狗烹”,死于万箭穿心。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明伊见一抹脸庞,竟沾染了满手泪水。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三十九章 旖旎风情 最后一幕定格在林朝生死去的那一刻,他半跪在地上,仰着血迹斑斑的面庞,睁大的凤眼里瞳孔涣散,却似乎在看什么。 明伊见以衣袖抹去泪水,缓步走到林朝生面前,俯身看他。 可惜他的目光里,映不出她的身影。 广袖如同迎风飞舞的白蝴蝶,她伸出手,想要擦拭他唇角的血迹,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一瞬间,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明伊见再睁开眼时,已经重新站立在温泉宫里了。 她向赫连往生镜看去,意外地发现镜面笼罩着一层浅金色的光,而光晕中心,一幅幅熟悉的画面飞速转换。 画面中的女子,全部是她! 明伊见捂住胸口,心中闷痛难忍。 这时赫连往生镜光芒大盛,一道黑色的流光从镜中窜出,她定睛一看,正是林朝生。 明伊见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一直憎恨的人,为她牺牲了太多,为她承担了太多,直至最后死于非命。 林朝生走到她面前:“伊伊……” 明伊见深吸一口气,打断他:“抱歉。”说罢她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林朝生,我一直怨恨你,认定是你害死了我们母子,结果却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一切都算在你头上……相反,我应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明氏一族也不会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林朝生,多谢。你为我做的,我无以为报。但凡可以报你大恩,我明伊见义不容辞。” “你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林朝生凝视着她,眸中黑沉如渊,让明伊见莫名有点心慌。 她摇头道:“您现在是北海龙君,而我是小小地仙。林朝生与明伊见的恩怨情仇,本就已了,只是我一直被仇恨蒙住了眼,怨愤难平。现在我已释然,除了想要回报龙君之外,再无其他想法了。” 明伊见眼神难得的平和淡然,似是已经放下了一切,却在一瞬间点燃了林朝生的心火,他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突然——崩断! “那就以身还债!” 他长臂一伸,明伊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巨力拉入了一个冰冷怀抱。 想要这么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做梦! 她是他的妻,是他的龙后,生生世世,永无改变! 林朝生的下颌抵在了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我还欠你一个孩子,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明伊见剧烈挣扎起来:“你疯了……唔……” 话未说完,唇瓣已经被狠狠堵住!他的手臂如铁铸一般揽着她,腰身被紧紧钳制。林朝生长腿一迈,竟是边吻边把她带入了温泉。 等到温热的水没过明伊见的胸口,她已经被吻得神智模糊,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了。林朝生的唇渐渐往下移,她受不住地挣扎,发现全身都被他压制住了…… “伊伊,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永远别想离开……” 她如濒死的鱼,生死皆被掌控,却升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墨玉青丝如同飘逸如海藻,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烟笼寒水月笼沙,雾气氤氲遮掩了泉中春色,遮挡了一室旖旎…… 不知过了多久,明伊见撑着全身酥软疲惫,抓住时机打晕了林朝生,慌乱披了衣服逃了出来。 还好有婢女候在门前,为她引路到这儿。 明伊见回忆完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还是难以启齿。 特别是沐凛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她,让她更说不出口。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别玷污小姑娘的耳朵了。 “罢了,剩下的事不重要……阿凛,你快收拾收拾,我们这就离开北海龙宫!” 明伊见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想了想还是重新附身到白玉梨花簪中,这样比较保险。 沐凛也没再多问,推开门正要离去,正好与北海龙君对视了个正着。 沐凛:“……”这是特意在门口等着吗? 北海龙君穿着玄色广袖长袍,上面以金线绣着白鹤亮翅,雍容华贵,墨发慵懒垂在身后,薄唇轻启:“她呢?” 沐凛指了指头上的簪子。 暗中注视着一切的明伊见:“……” 这卖她也卖的太快了吧! “沐凛,把本君的龙后交出来,你可以离开北海。” 沐凛无奈:“龙君,伊见不愿,您强求又有什么意思?” “龙后怀着本君的孩子,不好好安胎,到处乱跑又是什么道理?” 明伊见和沐凛同时惊了。 明伊见惊怒交加地飘出簪子,手指着北海龙君咆哮道:“你胡说,我不是,我没有!” 北海龙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一把抱起,冷笑道:“很快就有了!” 北海龙君抱着她往龙君寝殿走去,明伊见挣脱不得,扭头呼唤沐凛:“阿凛,阿凛,快救我啊!” 沐凛打了个哈欠:“你们慢慢商议,我先回去睡了。”接着关上了门。 明伊见:“……” 北海龙君低下头,对怀中不安分的小女人垂眸一笑:“夫人,今夜我们慢慢商议,你该怎么以身还债……” 第二日,沐凛只见到了北海龙君。 她奇怪道:“龙君,伊见呢?” 北海龙君面不改色地淡声道:“龙后在寝殿休息。” 事实上,明伊见骂他禽兽骂了大半个晚上,今早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昨晚折腾得有点狠,今晚应该换几个姿势,让伊伊省力一些……北海龙君一心二用。 “我之前承诺过你,说吧,你想知道哪段往事?” 沐凛本来想询问司空往生镜的下落,之前提起它也有试探的意思在,只是看北海龙君之前的反应,应该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我一直好奇……万年前仙界与冥界交战的事。” 北海龙君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探究,沐凛坦然回视。 她没有坦白自己身份的意思。如果北海龙君还是由暝烨的叔父姜源担任,沐凛自然不用如此小心,可以将一切和盘托出。毕竟姜源与冥王是莫逆之交,算是看着沐凛长大。 可惜在《六界杂记》的记载中,姜源在八千多年前让位给了侄子暝烨,然后就生死不明,不知所踪。现任北海龙君虽然实力强大,可以成为有力盟友,但对沐凛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很难赌上全部信任。 沐凛看重的是,暝烨在继位之前,在三界游历日久,很多秘辛都知晓一二。 北海龙君若有所思道:“仙冥两界交战的事,本君只是略知一二。” 沐凛神态平静,看不出什么破绽:“请龙君一一告知,沐凛感激不尽。” “仙冥两界交战的导火索,可能是仙帝与冥王的爱恨情仇。” 沐凛:“……”仙帝与父王两个男人能有什么爱恨情仇,还有稀薄的血缘关系,还能是因为女人不成? 沐凛正觉得荒谬,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什么!等等……女人……难道是冥后? 沐凛见到仙帝时,他感慨般说了一句:“你与冥后神似……” 当时她就觉得突兀奇怪,这下子似乎串联了起来……如果仙帝对冥后有情,那就说得通了! 接下来暝烨说的话与沐凛的记忆差不离了。 “武藏仙君携仙界十万大军压境,以灭世真焰开径,逼得冥王献祭……” 沐凛攥紧了袖中的手,这幅画面在她的梦魇中循环了千万个日日夜夜,让她从痛不欲生到绝望麻木,身体里的每一丝血脉都镌刻上仇恨。 “两兵相接之时,冥界狠狠溃败。冥王女血脉中的地狱妖力被激发,重创了武藏仙君,杀伤十万大军,她也因此泯灭。” “冥界失主式微,凋敝封存万年,仅余少数阴差在外走动,对六界轮回造成了一些影响。近百来,冥界在仙界的支持下选出了新任冥王。” “新任冥王?是冥界失踪的长公主?” “不是,是位男子。” 沐凛不由玩味,历任冥王都由冥王族的嫡系血脉担任。而冥王族凋敝,到她父王在位的时候只有两代人,她的父王、她素未谋面的长公主姑姑,下一代只有她自己。 即使她姑姑有孩子,也不是冥王族的嫡系血脉了。仙界是怎么找到一个合适的傀儡的? 想得更深一些,仙界明明控制了她,为什么不直接以她为傀儡?因为不好掌控么……似乎也说得通,可沐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多谢仙君告知,师父修改《六界杂记》的时候,可以补充这部分内容了。”沐凛心中叹了口气,希望这么解释,可以消除一些怀疑。 沐凛取出那支白玉梨花簪交给北海龙君,“请龙君代我转交给伊见,沐凛这就告辞了。” 北海龙君难得诧异:“不再见她一面?” 沐凛摇摇头,微笑道:“不必了,我与伊见相伴二十载,看得出她对龙君有情,不然龙君是强迫不了她的。她在这里会开心幸福,我在心里为她祝福就好。” “伊见是我瀛洲之人,希望龙君好好待她,莫要再伤她,不然瀛洲一定会上门讨一个公道。” 北海龙君没有动怒,而是认真道:“她是本君的命。” “沐凛,感谢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论如何,你是龙后与本君的媒人,本君送你一场造化。”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章 吾师亲临 “你师父折川真人五行皆修的盛名在外,想必对徒儿也是这般要求。这种修炼方法对修行者的资质要求极高,但本君一直认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扬长避短、专精一道才是最简洁高效的修炼方法。” 北海龙君说完,一颗拳头大小的透明珠子漂浮到了沐凛面前。 “这是龙灵珠,是龙族用来测试幼龙资质的仙器。你取血滴到龙灵珠上面,可以测试出最适宜修行的一行属性。” 龙灵珠的神奇之处沐凛也有所耳闻,加之北海龙君的话不无道理,沐凛觉得可以一试,便割破手指,使一滴殷红鲜血掉落到灵珠上面。 没想到血滴没有滑下去,而是被吸收到了龙灵珠的内部。不消片刻,龙灵珠由内而外散发出了赤色的光芒。 北海龙君挑眉道:“火系?” 他本以为沐凛与冥界有关系,甚至就是冥界中人,但没想到竟然是火系…… 冥界阴柔,孕育的生灵怎可能五行主火?他的疑虑一下子打消了。 北海龙君能想到的事沐凛也想到了,她不动声色地掩盖住眸中的震惊。 她不可能不震惊,毕竟——她怎么可能五行主火! 冥王族世世代代修习水系术法,她父王生前便是水系真人大佬,她怎么可能是与水相克的火属性? 难道她不是冥王族的血脉?不,绝对不可能!她与父王一定是亲父女,单看那双极相似的桃花眼就能确认……所以,那是因为什么? 沐凛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似乎这样才说得通——为何她的水系法术修炼平平,反倒是火系仙法不怎么下功夫也能得心应手……沐凛心中不由苦笑起来。 此刻北海龙君又拿出一个檀木盒子,等它飞到沐凛面前,意味深长道:“盒中是九转赤龙丹,本君在神遗秘境中得到了两颗,一颗送与你。服下它,对你而言就是一场造化。” 沐凛打开檀木盒,一颗葡萄大小的丹药正静静躺在里面。沐凛仔细一看,太奇特了!半透明的丹药中仿佛有岩浆在不断流动、撞击、飞溅,奇特瑰丽。 沐凛并未推辞,把盒子扣上收入囊中,谢过了北海龙君,这下是真的告辞了。 沐凛走出宫时,正好看到月芷被膀大腰圆的宫人们拖出来。她形容狼狈,边挣扎边大喊大叫,丝毫没有昨日的娇美风采。 “烨哥哥,不,龙君陛下,是月芷错了!月芷不该冒犯您,更不该对您下药,求您网开一面!求您看在先龙后娘娘的面子上饶过我吧!龙君大人!!” 月芷眼中满是悔意,她不该动了歪心思,昨夜在龙君经由的地方点燃迷情香。结果非但自己没有得逞,便宜了那个明伊见,还被龙君查了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沐凛大致猜到了之前发生的事,视若无睹地离开了。 外面已是初冬时节,反倒比海中要冷,每当北风呼啸而过,几乎会带走周围所有的温度。 沐凛坐在北海边的礁石上,没有明伊见叽叽喳喳在一旁唠叨,周围难得安静。她心想,等明伊见知道她走了,一定会怨她为何抛下自己就走了。 想着想着不由微笑起来。 沐凛拆开之前明伊见为她绾好的发髻,任由青丝垂落在腰际。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增长,直到七尺左右才停止,已然垂落了满地。 “钟离,你说她是不是与你一样,注定是我生命中的过客……”细微呢喃声随风而逝。 她的小脸半掩在乌发中,仅露出樱红唇瓣与小巧下颌,流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折川看着这一幕,不由怔住。他的小徒儿看似风轻云淡,骨子里压抑的孤寂却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 徒儿偷跑出来的不悦消散了大半,反倒隐含了几分疼惜。 “凛儿。” “师父!”沐凛惊喜地转过头,果然看到折川真人在她身旁,长身玉立,风姿无双。 师父浑身的气势更加内敛,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肯定是修为更上了一层楼。沐凛很为师父高兴。 “在外疯玩了几月,你还记得师父?人界地域辽阔,若是没有玄幽寒冰的感应,师父几十年都难以找到你。”还是忍不住责怪几句。 “师父,徒儿错了……”沐凛连忙低头认错,小手却拽住折川的衣袖左右摇晃,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有多可怜有多可怜。 这下折川剩下的一点气也消了,他心中无奈,却完全拿徒儿没办法。 “说说罢,你在人界有何长进?” “徒儿的修为没什么长进,但领悟良多,同时感受到了金仙境界的松动……”沐凛把明伊见与北海龙君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把九转赤龙丹拿给师父过目。 “这是北海龙君给徒儿的谢礼,不知适不适合使用?” “北海龙君既然为你测定了五行属性为火,服食此丹没有问题。但九转赤龙丹为极品丹药,药性猛烈,你现在修为尚低,恐怕不能承受,也不能激发所有药性,待日后服用也不迟,先留着罢。”折川真人仔细看过之后把丹药交还给了沐凛。 沐凛眨眨眼:“师父,您最适宜修炼的五行属性是水么?” “不错。”折川淡淡颔首。 “凛儿,水火相克,你可是心怀顾虑?” “怎么会呢?师父无所不能,五行术法皆修的高深,徒儿还有得学呢!” 折川摸了摸沐凛的头顶,淡笑道:“傻徒儿,师父并不是无所不能。凛儿的悟性极高,再过上百年,将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沐凛笑道:“那您也是徒儿唯一的师父!最好的师父!” “师父,我们要回瀛洲么?” “不,既然来了人界,为师便陪你历练一番。”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折川为徒儿掐指一算:“凛儿,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即可。” “徒儿明白了。”沐凛展颜一笑。 师父在,她仿佛就有了主心骨,无所畏惧,也不再生出离别愁绪。 沐凛衷心感激师父,他仅仅是出现在这里,无需多言,对她而言便是一种开解与安慰。 伊见虽然离她而去,但她不是孤身一人漂泊在世间,她终有师父相伴,互为亲人。 “师父,我想去京都看看。” “好。” “师父,您与凌越仙子熟识吗?她是个怎样的人?” “认识,但不熟悉。她炼丹很好,你若是见到她,可以向她讨教一二。” “……徒儿知晓了。” 师父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沐凛心中有些好笑,却也暗中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凌越仙子没机会做她师娘了。 新朝建立不过二十余载,距离国泰民安,繁华盛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师徒二人一路上遇见的劫路山匪就有五六波,沐凛一回生二回熟,将他们无一例外地捆绑送到了府衙门前,然后接着和师父赶路去了。 始终没有人见到大侠现身,劫匪也记不起来大侠的样貌,人们扼腕之余都道是苍天有眼,神仙爷爷下凡来惩恶除奸了!此事传来传去越发玄乎,广为传播成了北地的一桩奇谈。 沐凛师徒一路悠闲往南,并不知晓此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凛儿,帝都到了。” 环绕在护城河中的京都城气势雄伟、生机勃勃。相比其他地方而言,天子脚下确实繁华很多。 只是不知为何,整个皇城笼罩着一若隐若现的黑雾。凡人看不出异常,折川师徒却如出一辙地皱眉。 沐凛似有所感,笑道:“师父,我想看看新朝的龙脉。” 龙脉是一个王朝的气运所在,观龙脉可看出这个国家是否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王朝又能延续多久。 折川随口道:“西南方。” 沐凛抬头看去,越过城墙,西南方正是连绵不绝的山脉。两人便又出了城。 龙脉,龙脉,自然离不开龙。山上的凸起弯弯曲曲像一条龙在山上蜿蜒盘旋,而这条龙歇息的地方有一个小的空地。很多朝代的帝王找术士推测出龙脉的位置,就把自己的墓地修建在那里。 果然,新朝帝王的陵墓也正在那里修建。 “那些帝王都喜欢提前修建陵墓,一旦驾崩就装入华丽的棺椁,伴着浩大的仪式送进去。师父,凡人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身后事?” “凛儿,不只是凡人,即使是修仙之人也会在意身后之事。他们或封存住处,或开辟一处空间,布置机关阵法,奇珍异宝,将毕生心血一同埋葬。这是一种仪式感,是生者对死亡的敬畏。” “师父,徒儿不懂。”沐凛摇摇头,淡笑道:“若有一日徒儿死去,只愿在烈焰下化为灰烬,飘落在故乡的川河上。” 折川拍了两下沐凛的肩膀,淡道:“凛儿,将死生看淡,你的路还很长。而且你要记住,有师父在,天塌下来师父给你顶着,守你平安无忧。” 沐凛心中柔软如春水浸润,却又有些惶恐。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师父对她这么好,将来她该如何回报? 只怕是,万死也不足惜罢…… 沐凛眸光微黯,笑容却柔软温暖,她缓缓道:“徒儿记住了。” “师父,龙脉应该在陵墓深处,我们进去看看罢。” 折川自是应允,并走在了前面探路。 “凛儿,你还要记住,修仙之人不得过多干扰凡尘之事。” 天道轮回,秩序井然,万物皆有定数,若是执意更改其轨迹,必遭反噬。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一章 不追往事 “徒儿明白。” 沐凛掐了个火诀,周围亮堂了许多。 这座皇家陵墓已经修建的差不多,只是陪葬品什么的还没有摆上,显得十分荡荡,机关也没有开启。 士兵都在外围把守,内部反倒是不多。师徒二人用一些障眼法,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往最深处走去。 他们穿过了长长的墓道,走入了主室。 入眼可见空阔平整的穴室,显然龙脉不可能在这儿。沐凛打量一番周围,却没发现有别的路可以通往龙脉所在之处。 折川真人淡淡看了眼周围,脚下似有五行八卦图浮现,而他正站在阵眼。 “凛儿,西南方。” 沐凛毫不怀疑地走过去,跟坚硬的石墙大眼对小眼。 她曲起手指四处敲了敲,没发现有什么空心的地方,也没找到什么机关玄机。转头不解地看着折川:“师父?” 折川真人走过去,只随意扫了一眼,石墙自动分到两旁,留下了一道门的空间。 师父威武! 沐凛眼睛亮晶晶地跟着师父走进去,却是一个斜坡。两人不断向下走,走了小半个时辰,沐凛觉得越来越热。 地下难道有岩浆?沐凛不由猜想。 折川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解释道:“并非岩浆,是龙脉外溢的阳气。” “是这样啊……”沐凛也算活久见了。 折川忽然停下了脚步,沐凛还没回过神,一头撞到了师父的后背上。 沐凛连忙后退一步,“师父,抱歉,徒儿不是有意……” “龙脉断了。”折川忽然开口。 沐凛一懵:“什么?师父您说什……龙脉断了?”她把头从折川身后探出来,看到前面庞大黯淡的金龙虚影。金龙无力地盘旋在定山柱上,脖颈处开了个大口子,断口处金光四溢。 怪不得皇城笼罩着一层灰败之气,原来是气数已尽,维持不了多少年了。 沐凛是真的诧异了,“这个王朝才刚刚建立二十载,怎么可能气数已尽?”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少了,而且这处龙脉庞大,至少可以延续二三百年,怎么可能在形成不久就断掉? 沐凛走上前,这头奄奄一息的龙似乎察觉出她并无敌意,默认了她的靠近。 “师父,这切面整齐,难道是人为破坏?” “大气运加身的凡人方可做到。龙脉阳刚,妖魔难近,神仙更不得轻易破坏龙脉,否则必遭天道反噬。” 沐凛若有所思,“那我们也不能插手么?” 这头龙看起来很难受,沐凛难免动了点恻隐之心。 折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仙人不得参与。” 沐凛本有些失望,看着师父的眼神,忽然心中一动。她们不可以掺合,那就不亲自动手,让凡人掺合就好了。 金龙忽然用大鼻头轻轻拱了拱沐凛的腰,沐凛这里最怕痒,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推了推它的鼻头,“不要闹了。” 金龙继续拱,沐凛笑完不解地看着它。 “你身上有它想要的东西。” 金龙轻轻颔首,对折川真人的话表示赞同。 沐凛把须臾袋打开,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漂浮而出。多是一些炼丹用的仙家药材,读书做的笔记,一些师父给的天材地宝…… 金龙看了半天,似乎都不感兴趣。忽然它的大眼一亮,用胡须碰了碰其中并不起眼的岫岩碧玉。 深绿透亮的玉石也散发出莹莹微光,似乎在回应它。 金龙朝沐凛讨好地蹭了蹭大鼻头。 沐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师父,“这是徒儿在凡间帮助过的一个凡人所赠,不知可否交给龙脉?” “无碍。” 沐凛便朝着金龙点了点头,金龙凑过来,把它眼中芝麻大小的玉石卷入了口中,接着整条龙盘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沐凛有些无语,亏她推算出这枚玉与她有缘,难道是转送的缘分? 龙脉的创口处渐渐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不再溢出阳气。 罢了,救龙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看这条龙利用完她也没什么反应了,再待在这里也没意思,沐凛便道:“师父,我们走罢。” 折川真人对这个徒儿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接下来去往何处?” 沐凛眸中划过一道暗光,“白玉楼。” 不可执迷于往事,但总要搞清楚往事。当年是什么人暗算了她?钟离身上的重重谜团,以及……钟离还活着么? 沐凛总要确认一遍。 折川自是任由徒儿安排,师徒二人还未在皇城歇一歇脚,又踏上了去南方的路。 沐凛倒是在路上买了不少地方小吃,什么冰糖葫芦、茯苓饼、龙须酥、驴打滚、枣泥饼、切糕、胡饼……沐凛先一一孝敬过师父,可惜师父完全不感兴趣,只能遗憾(开心)的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折川感到徒儿的小脸似乎圆润了一点,只是作为一个慈祥善良的好师父,他什么也没说。 路上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穿着破破烂烂、腰上挂着酒壶,正拎着鸡腿啃的和尚,简直没眼看!沐凛嘴角抽搐了一下。 “好特别的大和尚……” 折川掐指算了一算,“这是降龙罗汉转世,他性格放荡不羁,坚信‘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应是惩恶扬善来了。” 师父简直是个人形算卦机器,沐凛有一种自己开了挂的错觉。 师徒俩都没有接触疯和尚的意思,正要继续行路,他却忽然上前拦住了他们的路。 “哎哎,二位施主别走啊!” 一双慧眼扫过师徒二人,颇有些惊奇,显然认出了他们并非凡人。 折川淡然看着和尚,他是修道之人,显然对和尚不感冒。为了不让气氛太尴尬,沐凛开口问:“大师有何指教?” “指教呢倒也算不上,只是小和尚我想要给这位姑娘一个小小的建议啦,小姑娘啊,莫要执迷,莫要强求,人活着,最重要的不就是开心嘛!你说是不是?” 沐凛摇摇头,无奈笑道:“多谢大师指点,但我并未陷入迷津。大师与我心中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况且“人活着”该怎样与她无关,她还真不是人,是冥族,也是仙。 “望姑娘好自为之喽~” 大和尚摇着手中破破烂烂的扇子,正要离去,只见师徒中这位师父凭空变出一壶酒,酒香四溢,绝品,绝对是绝品的仙酒呐! 大和尚立刻走不动道了,痴迷的眼神黏在酒壶上,一动也不动。 “谢济公为我徒指点,这壶酒作为谢礼。” 大和尚接过酒壶,陶醉地嗅了一口,忽然又夸张地叹了口气:“唉,人家师父在呢,哪用得着我操什么心?” 他喝着酒,晃晃悠悠走远了。 沐凛倒觉得他有点意思,“‘济公’,普济苍生,是降龙罗汉这一世的名字么?” “嗯,凛儿,在外莫要理会这些怪人。” “为何?” “今日他为你指点,来日这份人情便要偿还。” 沐凛惊讶道:“您是说,他的指点很贵?” 沐凛一脸亏了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郁闷。 小丫头还有斤斤计较的一面,折川觉得有些好笑,缓缓开口道:“不错,不过没有师父的好酒贵。” “师父平日里可不酿酒,竟然存着好酒不让徒儿知道,不喜欢师父了!” “这是师父出关后,落尘仙君送来的贺礼,彼时你在人界游玩,如何知道?” “……好吧。” “罢了,你若喜欢,回程时师父再带你去落尘仙君府上讨要几壶。” 沐凛心里舒服了,也不肯一口答应下来:“师父,落尘仙君是什么人呀?您与徒儿说说罢。” 这小丫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折川无奈地摇摇头,回答道:“落尘仙君的另一个名号,‘酒仙’,你一定听闻过。他于酿酒一道天资非凡,酿出的仙酒闻名仙界,只是他酿酒随心情而定,有时百年也酿不几瓶。” “他就是那位酒仙?”沐凛惊了,忍不住问:“就是那位对敌时哐哐砸了几瓶酒,引得酒痴敌人痛哭流涕心碎不已,趁机逃跑的那位?” 正是这件事令他一战成名,成为闻名仙界的酒仙与仙葩…… “不错。”折川想起这茬也有些无语:“落尘与我相逢于危难之时,是难得能交心的朋友,算是你的长辈。” “为师忽然想起,你拜师之时他也曾送过贺礼,是一坛女儿红,让我埋在桃花树下,待你嫁人时取出来喝……” 沐凛无语:“落尘仙君真是跳脱,徒儿刚刚拜师他就送庆贺徒儿出嫁的酒。可惜徒儿一心向道,才不打算嫁人呢!” 折川自然也没盼着徒儿离开。徒儿要走,他不拦,徒儿要留,他自然也不赶。 落尘送那坛酒,不过是为了挪耶他收一个小丫头做徒儿。许是姑娘大了总会思春,指不定就被哪个混小子拐走了。 依折川真人所见,徒儿并没有这样的慧根。她幼年时不知遭遇了什么,心事太重,执念太深,也很难考虑情事。 世间并不只有爱情珍贵,他们师徒大概都缺少父母亲缘,但瀛洲白弯山上二十载相处,他们师徒二人,既相互独立,又相互陪伴。 这种状态就很好,折川无意改变。 当然,几乎不敢出现在他面前的明伊见,被他完全忽略掉了。 沐凛已经打定主意,回去时见识见识这位跳脱的落尘仙君。只是现下还是专心找寻白玉楼,了却一桩心事。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二章 故地重游 时隔二十年,沐凛再次来到这座城池,有一种淡淡的物是人非之感。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出炉的大包子!”包子铺前一个中年男子正热情叫卖。 “哎,姑娘,吃包子吗,白菜猪肉馅儿的,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 沐凛微笑起来,“不是两文钱一个吗?” “哎,那是多少年前的价儿了,早就涨价了,姑娘你要不要包子,多买些我也给你便宜一点!” 沐凛取出五文钱递过去,笑道:“老板,来两个包子。” 老板也不觉得失望,笑得跟弥勒佛一样,动作也麻利,三下五除二已经递到了沐凛面前,“好嘞!包好了,姑娘你拿好,下次再来啊!” “嗯。”沐凛接过油纸包,笑着朝老板挥了挥手,转身朝师父走过去。 过了不多时,老板一拍脑袋,他刚才是卖出去了两个包子吧?客人的脸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沐凛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师父,吃包子吗?” 折川摇了摇头,仙人气质清贵无双。 沐凛吃完包子,去旁边的书铺买了两本食谱,这样在瀛洲也可以做自己喜欢吃的食物了。 折川有些疑惑,“不是要找白玉楼?” 沐凛的动作僵住,苦恼地锤了锤头,“师父,我忘了……” “别找了,你直接推算出来罢。” “徒儿知道了!” 沐凛立刻掐指推算,算了一遍又一遍,不由皱起了眉,算了半天竟是一无所获。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师父,师父眉宇间流露出淡淡无奈,“我来吧。” 沐凛乖巧地站在一旁,她于此道确实没什么天赋,只好认真看着师父推算。 过了片刻,师父看向她,给出了答案。 “西南万花楼。” 沐凛一改可怜兮兮的模样,展颜灿烂一笑:“多谢师父~” 折川别过眼,第一次感到徒弟有点蠢。 “我在附近的茶馆等你。” “好的,师父。徒儿处理完事情,会尽快回来。”沐凛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折回来,把几块碎银子递到师父面前,“师父,茶钱。” 折川:“……”他看起来像喝不起茶的人吗? “不必。” 沐凛感到师父朝自己抛了个什么,随手接住,竟是一个沉甸甸的金元宝。 师父慢悠悠的话传到她耳边,“徒儿,逛万花楼的钱。” “……多谢师父。”沐凛终于明白自己的师父不只有钱,而且是很有钱。 沐凛去办事了,折川真人依言走进茶馆,找了个僻静的位置,点了一壶西湖龙井。 低头饮一口茶,折川真人不得不承认,虽然茶叶比不上仙茶,但茶馆泡的茶,比他的徒儿泡的好喝多了。 可见徒儿怎么糟蹋了他的好茶叶。 折川真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虽然面貌难以被人窥见,但神态气度皆不似寻常人,没有人往他旁边坐。 随着日头偏西,茶馆渐渐热闹起来,几乎是座无虚席,连折川真人旁边的桌上都坐上了三人。 “王兄,待会儿同我们一起去万花楼吗,据说新来的花魁婉娘,美得跟下凡仙女一样!” “是啊,你我兄弟三人何不一同前往,观其风采?” “何兄与李兄说的是,我也好久未见珍儿了,她虽然姿色平平,但胜在温柔小意,是万花楼里难得的解语花啊……” “我还是喜欢秀蔷的泼辣性子,够味儿,在床榻之间也……” 折川本是无意中听着他们的对话,结果越听越不对,在他听到其中一个男子压低声音说的话时猛地皱了眉,几乎是瞬间放下了茶杯,偏头询问道:“打扰几位,请问万花楼是个什么地方?” “嗨,这位兄台不是本地人吧,连我们云州最著名的青楼万花楼都不知晓?” “是啊是啊,兄台有机会一定要去体验一番……咦,人呢?” 三人同时揉了揉眼睛,都怀疑刚才看到的是不幻想,哪有人一眨眼就消失不见的?可是桌上的茶杯里还冒着缈缈白雾,弥漫了一隅茶香。 折川真人一个呼吸之间就到了万花楼外,远远就闻到一阵香风,花楼前衣着暴露的女子正娇滴滴地招揽客人……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以为万花楼是卖花之处,万万没想到它是一座青楼!如果他知道,万万不会让沐凛来此处找人…… 折川真人越想越皱紧了眉,无论如何,沐凛心性单纯,不通人事,怎么能进入这种声色犬马之地,污了眼耳,留下心理阴影怎么办? 这着实是他这个师父的过错! 他还告诉沐凛不要轻易对凡人动用仙术,影响凡人命数,会不会令她心有顾忌?万一那些凡人轻薄她该怎么办? 折川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下最失败的师父!他迅速闭上眼睛,令神识笼罩住整个万花楼,一一搜寻徒儿的方位。 只用了短短一瞬,他就在三楼某个房间找到了沐凛。下一刻沐凛就接到师父的传音,让她待在那里别动。 沐凛诧异地点点头,随意坐在床边等师父过来。虽然她不太明白师父为何要过来…… 她在万花楼外推算了半天,勉强推算出要找的人的方位,靠着障眼法混了进来。没想到三楼走廊有人把守,沐凛为了进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她挨个房间搜寻,正搜到一半,就接到了师父的传音。 不消片刻,师父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惯常的白衣墨发,绝世风华,俊美出尘的面容上却难得带了几分焦急,却又在看到沐凛的那一刻,所有的焦躁与担忧散尽了。 沐凛莫名地心安起来,有这样一个人在身后,她又能有什么顾虑与恐惧? 门外似乎传来什么声音,沐凛起身去听,却听到娇媚万千的女子声音,如柔软纤细的丝线,似要撩拨得人心尖都颤动。 “官人你别急呀~先进屋,婉娘什么都依你~” “嘿嘿嘿,婉娘,我的宝……” 沐凛还没听完,一双大手已经笼住了她的双耳,指尖温凉如玉,压入她的黑发,覆在耳朵上的手心却温热。 是折川师父的手! 沐凛的心跳忽然慢了下来,不,是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似乎一切喧嚣都离她而去,她的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双手上,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此刻折川真人的内心:竟然用了这么笨拙的方法,明明可以施法阻断声音……他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折川真人面无表情,迅速施了个昏睡诀,把门外正在交缠的那对鸳鸯放倒了。 接着沐凛感到捂在耳朵上的那双手松开了,她暗中松了口气,脸上的温度终于渐渐降了下来。她推开门,果然见到一男一女交颈鸳鸯似的倒在地上。 她又推算了两下,略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体型痴肥的中年男子就是她要找的人。 中年男子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白衣姑娘站在他面前,远处还有一个白衣男子正打开窗通风。 “师父,您在干嘛?” 折川真人淡然自若,“有点闷。”空气极其不好,香炉里燃烧的香料有催情成分。 “哦。”沐凛都快忘了师父是个对生活品质有追求的大佬,她心想要不要施个清洁诀。 “你,你抓我来干嘛?”薛成哆哆嗦嗦开口,那盆水真的很冷啊! 沐凛善意地笑了笑:“你是白玉楼的人吧,我想问你一些事。” “……”喂,姑娘,你这是友好询问的态度吗?薛成在心里疯狂咆哮。 “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但我既然能够把你绑来,再杀人毁尸灭迹什么的,也不勉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薛成经过一番心理建设,最终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您说,只要是我薛成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您!” “我想知道钟离涧的消息。” “钟离,涧……”薛成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您是说我们白玉楼前前任楼主吧?他二十年前的春夏之交就逝世了,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可是他曾经娶过一百八十七次夫人……” “前面的一百八十六任,有的是私奔,有的是病逝,有的是逃走,反正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离开了钟离楼主,但他也没让人去追过……” “最后一任呢?” “最后一任夫人是个传奇,据说她与钟离楼主割袍断义,楼主为她烧了一片花海呢!那可是价值千金的白雪花海!没多久钟离楼主就去世了,怕是因为这最后一任夫人伤了心吧?寻常人不知这些事,可我兄长是白玉楼的高层,对这些事或多或少都知情……” 沐凛有些默然,看着薛成的目光颇有些奇异。 薛成若是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钟离涧第一百八十七任妻子,一定没法八卦得这么津津有味。 他也不会知晓,当年事情的真相究竟有多么 荒诞,与他口中的描述多么的大相径庭…… 沐凛大概知道了当年她逃走后发生的事情,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只是还有一件事想要做。 “你能告诉我,你们钟离楼主葬在何处吗?”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三章 酒仙落尘 天色有些暗淡,像是误染墨汁的宣纸被洗涤过一般,留下了灰蒙蒙的阴影。 沐凛在钟离涧的墓前站了一会儿,从须臾袋中取出一条坠着金色珍珠的银织金玉流仙裙。 她竖起两根玉指默默念诀,平整的土壤沿着一道线分散到两旁,露出了中央黑色的棺材顶。沐凛将裙子轻轻铺到上面。她起身时,两边隆起的土堆又自动了填回去,平整到几乎了无痕迹。 如此,便圆满了。 沐凛觉得,她与钟离之间是真的了断了。 他待她好,也的确另有所图,终于随着她的逃离,他的重病难医而消逝了恩怨。 当年暗算她的人,竟是逃婚新娘的情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沐凛禁不住好奇推算过,那位情郎遭遇战乱早已身死,女子隐姓埋名拉扯着孩子长大,她也无意追究了。 凡尘恩怨俱已放下,沐凛的心境忽然到了一种澄净明通的境地。 她远远唤了一声:“师父……” 折川似有所感地抬头,天上乌云密布,隐隐有雷电闪烁,他传音给徒儿:“凛儿,安心去做,我在一旁守着你。” 沐凛心中泛上暖意,用力朝师父一点头,忽然就安心了。接着就原地打坐入定,闭上了双眸。 折川真人缓步而来,周身有一道白光飞出,化为了一把长剑停留在沐凛的头顶,接着沐凛头顶扩散开一层透明的如微雨湖面般徐徐波动的结阶。 这正是折川真人的佩剑,云岫剑。 云岫,寓意为云雾缭绕的山峦。云岫剑可斩山峰,断江海,也可承山川威重之势,护得重要之人平安。 天雷劈了整整三个时辰,云岫剑硬是护得沐凛毫发无伤。一直拖到实在不能纠缠下去,天雷缓缓退却,很有些不甘之感。 沐凛醒来时,怀中正躺着一把清凌凌的仙剑,简直比轻松进阶了金仙还要令她惊讶。 云岫啊云岫,“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峯云岫百重生。”,何等巍峨壮丽。但沐凛觉得,“云无心以出岫”更符合师父的心性。 师父从未出过剑……沐凛隐隐明白了这次渡劫为何如此简单。 沐凛很快在山巅找到了师父,他正负手远眺着乌云密布的苍穹,面如冠玉,清冷华贵,仙姿飘渺。 “多谢师父为徒儿护法。”沐凛双手奉上云岫剑。 云岫剑化为一道流光钻入折川真人身上,他看向徒儿,“你凡俗之事已了,随我去九纤山拜会落尘仙君吧。” “是。” 沐凛有一种修行终于结束,现在开始度假休息的轻松感,笑得轻松散漫,眉眼弯弯。 折川本想考查一下她这几个月的功课,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罢了,想也知道她早就抛到脑后了,先让她休息一段时日,回去之后功课加倍便是。 师徒二人这便启程去往九纤山。 这次是腾云驾雾,比起在凡间快了不知多少。沐凛远远看到仙山山顶云雾缭绕。仙山有禁飞结阶,待到师徒二人落到山脚,方见处处茂林修竹,终年翠绿;奇花异草,四时飘香,自然景色十分秀丽,不愧有“九纤独秀”之美称。 “师父,落尘仙君居住的山头就叫‘酒仙山’,酒仙山上住酒仙,确是简单明了。”就是有点可惜,这么美的山,这么草率的名字。 折川真人心情不错,耐心解释道:“山名是取‘九天揽月,纤尘不染’之意,并非落尘名号中的‘酒仙’二字。” “……的确更有意境。”沐凛微笑,心想这位落尘仙君真会玩儿,还取谐音。 会玩儿的落尘仙君正躺在古树上,双手撑在脑后,闭着眼半寐,嘴里叼着根草,好不悠闲自在。 折川带沐凛往上走,找到了山腰上的木屋,上面用狂草刻着落尘居三个大字,沐凛认了半天才认全。 显然落尘仙君不在家。门外有石桌石凳,折川真人招呼徒儿坐下,在石桌上与他对弈一局,消磨时间。 搁在平时,沐凛一点也不想与臭棋篓子对弈,但她现在处于偷跑被逮到的时候,自然要好好表现,苦心孤诣不着痕迹地让师父的棋,直愁得她头发都要掉一把! 略赢了师父几颗棋子,好不容易撑到一局结束,落尘仙君还未归来。沐凛看着师父意犹未尽的神色,隐隐有些崩溃。 “师父,我去寻一下落尘仙君吧?” “也好,这么久未归,他应是在哪棵树上睡着了。九纤山内不得使用仙术,你仔细寻找。” “是。” 沐凛领命而去,步履不知不觉中加快许多。折川淡淡地想,徒儿是真的等急了。 日头已经偏西,落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吐掉没了滋味的草根,敏捷地跳下……不,是摔下了古树。 沐凛听着一声巨响,连忙赶了过来。就见到剧烈摇晃的树枝,散乱飘零的树叶,扬起的尘土和地上一个四仰八叉的紫衣男子。 这不会就是落尘仙君吧?沐凛心中有些幻灭。 她连忙走过去扶住男子,男子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竟是男生女相,容色艳丽,沐凛不由顿了一顿。 “落尘仙君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落尘仙君摔得七荤八素,恍惚间听到身侧传来仙灵之音,空灵动听,接着一双小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心中触电般酥麻一阵,顺着那力道起身,脸上已挂起笑。 “不碍事,不碍事!多谢美人相助~” 他果然是落尘仙君,沐凛努力保持微笑。心中却在吐槽:这也太不靠谱了!堂堂仙君竟然从树上摔下来,一点仙人高冷沉稳的气质都没有…… 落尘仙君看到绝色美人对他微笑,心中甜蜜,动作自然地牵起了沐凛的手,温柔道:“落尘酿了几坛好酒,姑娘不如随我去品一品?也算向姑娘道谢了……” 沐凛微笑着摇摇头:“仙君客气了,这是沐凛应该做的。我家师尊在落尘居外等您良久了,派我来寻一寻人。” 落尘仙君抖了抖,忽然松开沐凛的手,摸着下巴,“你师尊……不会是折川吧?” “正是。” “……”卧槽,他竟然想勾搭折川的徒儿,落尘仙君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落尘努力作出慈爱微笑的模样:“沐凛师侄是吧?我……本君之前忙碌,未能去参加你的拜师礼,今日一见,师侄果然是天资聪颖,蕙质兰心……我们不能让你师父久等,走吧,去见你师父吧!” 落尘一甩衣袖,已经走在了前面。只是他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些萧瑟。 “是。”沐凛跟在他身后,轻轻勾起唇角。 落尘一脸假笑:“折川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带徒儿来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这个做长辈的没准备见面礼!” “无碍,把你新酿的竹叶酒赠我师徒十几壶便是。”折川也懒得跟他客套。 落尘悲愤地指着他,眼波流转,似嗔似怒:“你你你,折川你这就过分了,我这百年才酿个两三壶酒,哪来十几壶赠人?你就是把我的酒窖搬空也没有啊……” 银亮月光洒下清辉,这对老友斗着嘴,一个如清冷出尘,一个艳若桃李,真真是赏心悦目。要是一男一女,必定般配得紧,沐凛默默地想。 落尘一撇眼瞅见了沐凛,随口道:“师侄你去我屋后的酒窖里取坛竹叶青来,开启结阶的口诀是: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我与你师父不醉不归!” “是。”沐凛无语离开。 落尘眨了眨眼,竟是坐在了折川身旁。 折川淡淡看他:“怎么不胡搅蛮缠了?” “我看你不应该取折川作名号,取毒舌才对,嘿,毒舌真人,可不贯古通今?” 折川真人眼皮都没动一下,口中悠悠吐出两个字:“二狗。” 落尘仙君差点跌落了地上,这就炸了毛:“不带你这样的,八百年前的俗名还拿出来说?你还要不要脸!” 折川真人拿出云岫剑放到石桌上。 “……行了行了,我是想问你,你上哪儿收了这么个绝色美人做徒儿,看起来倒是小了一点,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养童养媳呢!” 折川淡淡看他:“荒谬。” “我看着都觉得你们师徒跟一对璧人似的,难保别人不这么想。”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收徒只是收徒,当女儿养便罢。落尘,你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我是这样的人吗?对小辈下什么手……折川啊折川,你也不过一万余岁,在仙界那是年少有为、惊才绝艳,就真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我心无杂念,只想守着瀛洲等待她回来。”折川的神色中难得浮现出几分温柔与怅然。 落尘仙君也曾亲眼目睹那桩惨事,他叹息道:“万年沧海桑田,你已修成了真人。这样她都未归……她当初那样决绝,若是回不来了呢?” “……”折川沉默不语。 落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 “师父,仙君,酒来了。”沐凛端着酒盘走来,为两位长辈斟上酒。 汾酒醇厚芳香飘散十里,仅仅是闻着都要醉了,更别说倒入酒樽的滋味有多诱人…… “沐凛师侄,一块坐!” 沐凛看向师父,师父的情绪却不怎么高,只低声道:“无需拘泥。”沐凛便坐下了。 师父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酌地喝,落尘在一旁热情地与沐凛碰杯。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四章 绯鱼有言 沐凛是最先倒下的,她之前滴酒不沾,因此也不知晓自己酒量浅薄。 落尘仙君一个人喝难免无趣,想要跟折川真人聊几句,折川真人压根不搭理他,只面无表情着一张出尘脱俗的脸,一杯接一杯往口中送。 “哎哎哎,你慢点喝,白糟蹋了我的好酒!” 一坛酒很快都倒完了,折川真人手撑着头,秀色可餐。 “拿酒来。”折川已是微醺,面上浮起淡淡的红,如同醉玉颓山,看起来惑人得紧。 落尘无奈起身道:“徒儿都醉倒了,你这做师父的喝什么喝?她在外面要着凉,你先把她抱入屋中的榻上睡,我去拿酒……” 折川真人的反应也不如往常快,半晌之后才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起身去看徒儿。沐凛趴在冰冷的石桌上,脸埋在胳膊里,呼吸均匀绵长。 他俯下身,一条胳膊搭在她的后背,另一条胳膊穿过她的腿弯,慢慢用力,将她横抱了起来。 轻盈得不可思议,几乎不费什么力就抱起来了。折川垂眸一看,第一次觉得,徒儿是这么小一只。 这么娇弱的女孩,也不知吃过多少苦…… 沐凛一张素净的小脸露出来,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看起来乖巧极了。折川真人心想,她要是醒着时也这么乖巧就好了…… 折川缓步把徒儿抱进木屋,目光落在落尘的竹榻上,忍不住皱了眉。 上面乱七八糟地放了一堆凡间的玩意儿,木雕、泥塑、藤球还有几只布偶,榻边还倒着几只空酒壶……哪像是仙人睡的床榻? 折川强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施了个清扫术,把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扔到了桌上,把沐凛轻轻放在榻上,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了。 折川真人把沐凛脸上的发丝拂到一旁,盯着她的脸忽然失神。 一样漆黑如渊的长发…… 一颦一笑偶尔重合的神态…… 一样的轻盈娇柔…… 折川真人苦笑,心中浮现一丝奢望,她与您有何关联,还是……您回来了? 不,五行主火者,不为冥界生灵,凛儿与您并不是转世关系,也不为血缘关系。 折川真人黯淡了神色,心中却隐隐松了口气,倘若真有联系,他又该怎样与徒儿相处呢?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温暖映射到竹榻上。 沐凛睁开眼睛,感觉头还有点晕,也许被阳光晃得眼花,也许是宿醉的原因。 对了,师父和落尘仙君呢? 沐凛掀开被子起身,动作忽然顿住。她举起手中的白衣,轻轻凑近嗅了嗅,有若隐若现的松雪香味,是师父的外袍。 还挺大的,盖到脚也没有问题。 看来是师父送她进来的,沐凛寻思着,掐了个清洁诀,把衣袍仔仔细细清理了一遍,抱着出了门。 落尘仙君和折川真人正坐在草坪上入定。仙酒猛烈,如果不用修为炼化,睡上百年也有可能。之前落尘仙君百年不酿酒就是这个缘故,喝酒醉倒百年。 折川真人的衣衫完好,应是取了一件新外袍穿,沐凛了解师父,他是不会衣衫不整的出门的。 沐凛便把外袍叠好放在了师父身旁,去屋中炼制醒酒药。 沐凛再出来时,两位大佬已经坐在一旁喝茶了。 “师父,仙君,这是我炼制的醒酒药。” “哎呀呀,沐凛师侄真是贴心小棉袄,我这头正好还有点晕,不过我更想喝碗醒酒汤~” “小辈惭愧,并不会熬制。” “别听他的,后山上仙灵果树极多,你去摘一些带回瀛洲吃。” “是。”沐凛高高兴兴去摘仙果了。 落尘仙君的小气劲儿出来了:“我这些灵果可是酿果酒的好材料,你可真大方!要是没材料酿酒了,我就天天去瀛洲住着,吃你的喝你的,奴役你徒弟……” 折川真人取出一个玉盒放到桌上,落尘仙君眼睛一亮,立刻不说话了,迅速把玉盒收进怀里。 他打开一看,里面有两片幽蓝色的叶子,状似银杏,纹路竟是银色的,美轮美奂。 落尘仙君幽怨地看着他:“哎,这次怎么那么少,才够我泡几坛子酒,折川,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 “闭关了大半年,没时间养花。” “你可以让你徒弟……算了,当我没说。”落尘眸中划过一丝忧虑,“难怪一直突破不了帝仙,你这样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无意成为帝仙。”折川的眼神中划过一丝厌恶。 “靠!你这样子真欠揍!” “你打不过我。” “……靠!”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落尘仙君拒绝与折川继续交流。 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连折川这样的性子都能收到徒儿,他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仙君竟然收不到徒?简直不可思议到天理难容! 沐凛觉得师父真没夸张,后山上简直漫山遍野都是仙果树。什么番石榴,释迦果,莲雾,荔枝,龙眼,山竹,樱桃,柠檬,柑橘……沐凛看得眼花缭乱,好似南方的大多数水果都聚集在了九纤山上一般。 造化钟神秀,真是块风水宝地,怪不得落尘仙君选择定居于此。 沐凛当然不用手摘,不然手废了都摘不了多少。她一心多用,操控着无数藤蔓摘果,两个时辰下来,摘了四大竹框。沐凛心满意足地施加了保鲜的阵法,把它们收入了须臾袋。 师徒二人告辞时,落尘仙君送了沐凛一壶特殊的酒,名为醉言。 他特意避开折川真人,神秘兮兮地把沐凛拉到一旁,“这壶酒天下独一无二,无论是人是仙,只要喝上一杯就会神志不清,如同喝醉了一般吐露真言,让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是一醒来还会记得被套话的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沐凛眨眨眼:“多谢仙君。” 临走时落尘朝他们挥手:“以后常来玩啊!” 折川淡淡颔首,沐凛则是灿烂一笑。 过了约莫一刻钟,后山传来落尘心碎的咆哮声:“我的仙果!!!”惊起了一群飞鸟。 九纤山距离瀛洲很远,折川真人本想直接带徒儿回去,忽然想到什么,掐指一算,竟是转了个方向,带徒儿往西北去了。 “凛儿,你已是金仙,该铸造一把本命仙剑了。师父原本想用玄幽寒冰为你炼制,但你五行属火,与其相克,虽也能用,却不能完全发挥实力。现在不宜回瀛洲,师父带你去西域寻一些合适的炼造材料。” 沐凛点头应下,却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之前还说要回瀛洲,她师父可不是随意改变主意的人。 “师父,瀛洲出什么事了吗?” “来了位不速之客。”折川只说这一句,显然没打算详说。 沐凛又习惯性地思量起来。看来这位不速之客令师父既忌惮又厌恶,不能奈何,那实力至少与师父差不多。如果她没有猜错,师父已处于真人大圆满的境界,面对帝仙也有一战之力,放眼整个仙界,能与他比肩的人凤毛麟角。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有些好奇起来。 可惜她在师父的眼皮子底下,不可能回去看看,未免有些遗憾。 西北炎热,沙尘遍地,火灵旺盛。绿洲仙境的潭水之下孕育着焱灵晶,取水火相生之性,避免火性过于燥热,迷惑心智。 沐凛取出一些水果,浸过潭中清水,摆到师父面前。 “你下水取一块柑橘大小的焱灵晶,记住,不可多取。” “徒儿明白。”沐凛活动活动筋骨,给自己施了个可以在水中呼吸的术法,轻盈跃入水中。 水性温凉,一身暑热尽消,沐凛舒服得眯了眼。 有一串游鱼从沐凛身旁经过,缀在最后的那只绯红小鱼不小心撞到她,沐凛下意识接住它,小鱼倒也不怕生,朝沐凛吐了个泡泡,摇摇头跟上了大队伍。 沐凛不断下沉。潭水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浅,她花了一番功夫才到潭底。潭底反而更温暖一些。 沐凛放眼望去,潭底只有数不尽的泥沙,哪有半分焱灵晶的踪影?她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难道焱灵晶都埋在了泥沙中?要不要挖一挖?沐凛正要动手,一尾小鱼游到了她面前,与她大眼瞪小眼,正是之前迷迷糊糊掉队的那条。 “你有好吃的吗?”奶声奶气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沐凛四下张望,却没有见到声音的主人。 “我在这里呀,你刚刚撞到的那条鱼!” 沐凛:“……孩子,刚刚是你撞到的我。” 为什么一条鱼会说话?仙境里的生灵都成精了吗? “是嘛,我忘记了~”小绯鱼人性化地眨眨眼,耍赖皮。 “你给我好吃的,我告诉你焱灵晶在哪里好不好?”仙谭底的访客,都是来找焱灵晶的,只是他们都找不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沐凛好笑道:“你想吃什么?” 小绯鱼摇摇尾巴,撒娇道:“人家想吃莲子~” 沐凛微笑道:“我的青莲子是仙宝哦,北地长白山天池中的千瓣青莲所生,不轻易交换。”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可是我的焱灵晶也很贵重,跟我交换你不亏哒~你有多少青莲子可以交换?” 沐凛从须臾袋中取出玉瓶,倒出两颗青莲子放在手心,“这些。” 小绯鱼盯着沐凛的手,眼睛都直了,口水简直要掉下来。 看起来太太太好吃了!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五章 莫忘前尘 “换换换!我给你一块拳头大的焱灵晶,你把两颗青莲子给我好不好?” 这么大一块足够了,沐凛也不贪心,点头同意了。 “跟我来!”小绯鱼带着沐凛七拐八拐,来到了一颗绯色珊瑚面前。 “珊瑚底下有焱灵晶,你把它拿开就能看到。但是你只能拿我们约定好的大小,不能贪心哦。” 沐凛点点头,既是约定,她自当遵守。而且这玩意她拿多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留给之后需要的人。 沐凛按照小绯鱼说的做,拿起绯色珊瑚放到一旁。果然下面是空心的,里面像是一个小山洞一样,堆满了赤红圆润的焱灵晶。 沐凛把青莲子递给小绯鱼,小绯鱼毫不客气地一口吞俩。沐凛看到一颗差不多大小的焱灵晶,把手伸进去取了出来,接着放入了玉盒中,收入须臾袋。 小绯鱼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打算回去慢慢消化。它看到沐凛把绯色珊瑚放了回去,赞许地眨眨眼,“你是我见过最诚实的人了~” 沐凛还是不太习惯它的小奶音,也学着它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道:“多谢夸奖,我要走了,咱们有缘再见。” 小绯鱼像条小尾巴似的黏着她,“不要走嘛,人家好无聊哒,你陪我多聊一会儿嘛~” 沐凛边走边道:“抱歉,我不能久留,我师父还在上面等候我。” “你还有师父呀!”小绯鱼有些好奇,“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天地广阔,多姿多彩,也有更多的七情六欲、怒喜思悲恐。”沐凛想到什么,从须臾袋中取出几个黄澄澄的枇杷果放到一旁的高珊瑚上,“你留着吃吧,我真的要离开了。” “哦……”小绯鱼躺在枇杷果上,嗅着清甜果香,忽然又跳起来,“等一下,你带我一起离开吧!” 沐凛无奈笑道:“你是一条鱼,怎能离开水呢?况且我要去往东方,与你而言是一条不归之路。”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你就带我一块走吧,我可以在无水之地生存!”小绯鱼越说越可怜兮兮,它身上忽然散发出淡淡的绯色光晕,变成了筷子粗细的蛇形,全身都是亮晶晶的绯红鳞片,绚丽夺目。 沐凛望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忽然想到万年前缠着父王出门的自己,心一软就点了头。 小绯鱼立刻缠上她的左手腕,生怕她反悔似的。沐凛感到手腕一凉,多了一个绯红镯子。 “你叫什么名字?” “人家没有名字,你帮我取一个吧!” “那我唤你阿绯吧,你叫我沐凛即可。” “呀呀呀,我喜欢这个名字~但我可以叫你沐沐吗?” “你随意。” 这下是真的要上去了,沐凛正要动身,小绯鱼忽然大吼一声:“慢着!” 奶音里满是焦急。 沐凛被它一惊,连忙停下动作,低头问:“怎么了?” 小绯鱼从沐凛手腕上下来,飞速游到珊瑚上,把那几个枇杷果一口一个吞了,又飞速游回来重新缠上。沐凛感到手腕上一颤一颤,是它在嚼东西,边嚼边吐字不请:“布(不)乃(能)让(浪)非(费)!” 沐凛真想把它扔这儿。 这下终于没有波折地出了潭水,沐凛脚踏在水面上,用了个祛水诀,身上又重新干爽起来。 沐凛把玉盒交给师父,“师父,我们还要接着找材料吗?” 折川真人看一眼她腕间的镯子,却什么也没说。 “不必了。刚才有沙妖袭击,我从他身上找到了碎影沙,材料已齐,我们回瀛洲。” “好的师父,沙妖在哪里在哪里?我还没见过妖族呢!”沐凛兴奋得环视四周。 折川真人看了眼地面,沐凛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地面隆着一堆黑沙。 沐凛一脸疑惑,哪有妖啊? 等等,难道这就是沙妖…… 沐凛眼角一抽,这沙妖得多倒霉,竟然袭击到她师父头上——都被师父打得魂飞魄散了! 沐凛腕间的镯子忍不住抖了抖。 师徒二人腾云驾雾一整日,到了海边已是夜幕深沉,一轮金黄圆月正挂在空中。他们正欲渡海,一只不起眼的灰色鸟雀飞了过来,竟是停留在了折川真人的肩上。 师父素有洁癖,沐凛心头一跳,折川却意外道:“凛儿,我有一位朋友找我,你随我去拜访,还是在附近逛逛?” 手腕上的镯子越收越紧,看来阿绯很渴望看看人间的繁华热闹,沐凛无奈道:“徒儿四处转转吧。” 镯子立刻放松了,激动到隐隐颤动。 折川真人递给她一个荷包,“拿着,去买些喜欢的东西,我晚些来寻你。” 他记得徒儿很喜欢吃凡间的各色点心,回瀛洲就难以吃到了。 沐凛笑着接过去,沉甸甸的玄色荷包,一定能买很多好吃的。 折川便留她在这里,一人前去赴约了。 正逢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处处张灯结彩,喜庆万分,热闹非凡。 沐凛去猜了两个灯谜,赢了一盏鲤鱼花灯,阿绯的身子迅速地缠到花灯杆上,好不欢喜。沐凛买了一些糕点,是不是给阿绯投喂几个,它也吃得香甜。 正所谓北有元宵南有汤圆,沐凛逛累了,便找了一个卖汤圆的小摊坐着,要了两碗芝麻汤圆。胖乎乎圆滚滚的汤圆盛在青碗粗碗里,食之香甜软糯,令人胃口大开。 沐凛给阿绯加了个障眼法,它在桌上盘成一小团,放开肚皮吃得欢快。沐凛看着它吃,自己也吃得更香了。 集市上多是一家三五口出来闲逛,总能看到孩童被父母牵在中间,欢欢喜喜,阖家团圆。沐凛吃着吃着总出神,想起父王在时待她的好。可惜她没见过母后,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会怎样与她相处,沐凛渐渐就没了胃口。 阿绯连汤都喝完了,这下眼巴巴瞅着沐凛,“沐沐,你吃饱了吗?剩下的不能浪费呀~” 沐凛随手把碗推给它,它用尾巴圈起来,又是一场埋头大干。 沐凛噗嗤一笑,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总要往前看,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将来吗? 这边折川真人却是到了一个小渔村。一户户人家要么去逛灯会未归,要么在家吃汤圆,折川走在土路上倒没遇见人。 小灰雀扑棱着翅膀,引他去了渔村里最偏的那栋草屋,屋中应是点了煤油灯,有昏黄的光从纸窗透出来。 小灰雀轻轻撞在门上,引起一声闷响,接着就化为了一只草雀掉在地上。 “请进。”温润清和的嗓音响起,如大珠小珠跌落玉盘,又蕴含着春风般的笑意。 折川真人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青衣男子。他生了一张过分俊秀好看的脸,狭长的凤眸清澈温和,一副简单的书生打扮,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之感。 “折川真人,别来无恙。” “墨先生,好久不见。”折川真人的眸中划过一丝暗光。 他与墨忘尘偶然相识于魔界,维持了淡淡的君子之交。墨忘尘是个很完美的人,为人处事无可挑剔,给他的感觉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无底深渊。 墨忘尘身上没有一丝魔气,也从不使用一点法术,生活得如同凡人一般。可他能够在血腥残忍的魔都来去自如,使得人人敬畏……此人本身很不简单,无论是身份还是实力。 墨忘尘笑道:“我近日新得了好茶,察觉到你在此处,便邀你来品上一品。” 两人面对面坐着,细细品着茶,闲聊了几句。 茶确实是好茶,也不知墨忘尘从何处寻到的,不同于各地名茶,喝起来别有一番清新滋味。 “还未恭贺你收得高徒,怎么没把徒儿一同带来?” “小徒生性散漫,又爱热闹,我来时放她去看灯会了。” 墨忘尘也不在意,他俊秀的面容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越发温柔迷人,隐隐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莫测。 “今日是中元佳节,月盈之日,最宜占卜,我可为你算上一卦?” 折川真人散漫一笑,“请便。” 他行推演之术,多是随意掐指推算,而墨忘尘就要神秘隆重许多,龟占、蓍占、梦占、星占多法无不精通。魔族极信奉此术,对墨忘尘一致推崇想必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这次就用六爻铜钱占卜,测算一下你们师徒命数相和之势……” 墨忘尘将三枚铜钱放于手中,双手紧扣,思其所测之事,让折川真人依次触碰了铜钱,象征将所测信息融贯于铜钱之中,合掌摇晃后放入卦盘中,掷六次而成卦,配以卦爻,及动变以后。 墨忘尘凝神于卦象之中,良久之后,方抬头看向折川,只道出一字。 “凶。” 然后示意折川去看桌面,三枚铜钱静静摆放在上面,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那一边在汤圆摊上,阿绯吃完了沐凛的那碗汤团,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两个空荡荡的大碗摞在一起,沐凛觉得老板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可能在想一个小姑娘竟然有这么大的胃口…… 她无奈起身,决定再逛一逛,顺便消消食。 阿绯吃饱喝足就懒得吵闹了,在沐凛手腕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沐凛一个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与这节日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周围万般喧嚣精彩,似乎都被她身上一层无形的气场隔绝在外。 走到偏僻安静之处,沐凛不觉抬头望月,神思已是云游天外。 从未听师父说起过这个朋友,也不知道他们聊得怎么样了,师父何时能归来?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六章 星幕映天光 灯会渐渐散了,沐凛坐在沙滩上等待师父。夜间海潮暗涌,浪花一次次拍打上岸,起伏的潮水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折川真人从月光中走来,皎若玉树临风前,尤胜夜月三分。鬓若刀裁,眉眼如画,姿态优雅沉静,一袭白袍素净飘逸,如同散发着微光一般,修长的手中拎了两本书。 “让你久等了。这两本书讲述星占之术,是一份送予你的见面礼。” 沐凛接过书,看封面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她看起来有些不开心,“师父,您的这位朋友很神秘呀,也不露面,他叫什么名字?” 师父大晚上扔下她去赴约,这么晚才回来,这个朋友是男是女? 折川习惯了不对外人提起墨忘尘,但徒儿既然问了,他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便道:“他名墨亟,字忘尘。” 沐凛拿书的手一抖,意外极了。 墨先生?竟然是他…… 他果然不是普通人,竟然与她师父也有交情。一别二十余载,话说当年不就是他为她指明方向,引导她去了瀛洲? 说起来他还帮了沐凛的大忙,也算是她半个师父,但是竟然不出来与她相见,真真是个奇人。 沐凛看着师父,倒没说出她与墨忘尘熟识之事,她隐隐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折川真人摸摸她的头,“凛儿,我们回瀛洲吧。” “好。” 师徒二人渡过东海,一路上各自沉默,心中皆有一段思绪。 瀛洲倒是老样子,看起来似乎根本没人来过。沐凛心中想着墨忘尘的事,也没多想,折川真人显然也不太想提起那位不速之客。师徒二人道了别,各自回到房间休息了。 之后百年光阴,折川真人继续教授沐凛各种仙家术法,只是随着难度的加深放慢了进度。其实沐凛也能游刃有余,她没有一直沉迷于修炼,在闲暇之余把东阁的藏书翻阅完毕。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沐凛不敢说达到了二三境界,一点一点读来,第一境界也是有了。 这百年潜心学习更加磨砺了她的心性,也让她明白,复仇并不是一朝一夕可完成之事,要有长久的耐心。 心若不动,风又奈何。沐凛并没有释怀仇恨,却有了与自己妥协的勇气,她愿意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历练成长,承担一切。 百年光阴一过,沐凛放下手中的占星书,冥冥中自有感应,她感到了久违的境界松动,应是要进阶了。 结阶外雷霆隐现,轰鸣声昼夜不停,沐凛正要出去应劫,折川真人交代她去炼丹房一趟。 炼丹房中央的大鼎黝黑古朴,看起来极不起眼,沐凛却知道,那是一件半神器,启箜茂鼎,操纵所需的仙力太过磅礴,师父从不轻易动用它。 而启箜茂鼎已经摆在这里锻物四十多年了,也不知师父在炼制什么,不惜耗费那么多精力。 阿绯围着它转了一圈,一直在嗅来嗅去。 “沐沐,里面锻造了一把仙剑,好浓烈的火属性呀!” “不错。”折川真人忽然走进来,把阿绯吓了个半死。 这些年阿绯在瀛洲混吃等死,折川真人不是不知,是他默许了徒儿把它带进来。 折川时常闭关修行,大部分时候不见人影,偌大的结界多是沐凛一人的身影,折川希望阿绯可以陪伴她。 “师父,您有事要交代我?”沐凛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凛儿,我为你炼制的本命仙剑即将大成,你准备好收服它。”折川真人淡淡看着阿绯,一语道破了它的身份,“焱灵麒麟兽,你世代守候焱灵晶,自有一番造化,本君想与你做一场交易。” “您、您说……”尽管折川真人的眸中并无危险之意,阿绯还是有些惧怕他,这是对于强者的敬畏,更别说他还清楚的知道它的底细。 “本君有洗髓乳,想与你换取半身灵血。” “阿绯自然愿意!”阿绯立刻回答,一个激动之下竟是变回了原身,一头麒麟仙兽。 它全身只有西瓜大小,毛茸茸的大脑袋,圆润的大眼睛中有金红色火焰燃烧,全身的毛发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般跳跃。整只兽瑰丽炫目,比之傍晚的云霞更加灿烂美丽。 古书中云:“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可见麒麟地位起码与龙同等,并不低于龙。但麒麟又是应龙的孙辈,“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 麒麟者,雄性称麒,雌性称麟。古书早有记载:麒麟者,仁兽也。牡曰麒,牝曰麟。麒麟乃是吉祥神宠,主金火,善百变,主太平、长寿。 沐凛垂眸看它,之前对这货毫无怀疑,毕竟它从未露出过一点马脚,天天用蛇身咬着她的衣袖撒娇卖萌,讨要好吃的。 “你是麒还是麟?” “沐沐,人家是男孩儿~” 阿绯有些心虚,但洗髓乳的诱惑令它抛却了一张兽脸。那可是洗髓乳啊!千万年来,令多少仙兽趋之若鹜! 自古以来,兽修的实力几乎取决于血脉天赋,洗髓乳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可以洗髓锻筋,激发兽族最纯净的血脉之力,并且没有任何后遗症。谁服用了它,便是得了一场天大的造化,改天换日,脱胎换骨,能够比之前强大不知多少! 纯种血脉的麒麟早就灭绝了,阿绯是麒麟的后代,但它的血脉不纯,实力低微,只是担了个麒麟的名头。它一直窝在仙潭中,是知晓自己在外难以自保。若是有了洗髓乳,那就不同了…… 折川真人以玄幽寒冰作容器,阿绯毫不犹豫地划破手掌放血。 事到如今它也只能博一把。折川真人应该不屑于骗兽,反正它也打不过他,若他真的觊觎它的血脉,直接把它抓起来抽干血都行,何必编造出洗髓乳骗兽? 它这百年在瀛洲骗吃骗喝,就算真没洗髓乳,也不算亏…… 焱灵麒麟兽的血是淡金色的,浓郁的血腥味渐渐弥散开,令沐凛有些不适,她皱着眉在一旁看着。 “足够了。”折川真人把一个乳白色的小瓶放到阿绯面前,阿绯正头晕眼花地愈合伤口,这下伤口也不顾了,一口把小瓶吞入了口中。它硕大的脑袋摇摇晃晃,火焰毛发都黯淡了许多。 沐凛蹲下身,指尖划过它两只手腕上渗血的伤口,狰狞的伤口慢慢愈合了。 “沐沐……” 沐凛淡淡地看着它,“你先去我的房间吧。” “好吧……”阿绯拿到洗髓乳的喜悦似乎打消了很多,它懵懂地感到,它似乎失去了什么。垂头丧气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沐凛并未回头看它,而是平静地看着她的师父。折川真人并未与她说什么,只耐心地炼化兽血,火光映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淡漠如许。 折川真人用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把一碗兽血炼制成赤金色的一滴。他抬手一挥,启箜茂鼎的鼎盖自动开启,隐约可见烈焰包裹中黑红的剑身。 剑出炉鼎,漂浮于其上。 红色火光渐渐褪去,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那是一柄纤细长剑,拥有清冽流畅的剑身,漆黑剑柄隐现繁复花纹。折川真人最终以麒麟血淬之,使其神莹内敛,光华璀璨。 沐凛忽然想起一段话: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乃短兵之祖,近搏之器,以道艺精深,遂入玄传奇。实则因其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故历朝王公帝侯,文士侠客,商贾庶民,莫不以持之为荣。 她也要拥有一把佩剑了吗? “凛儿,以血脉开刃。” “是。” 沐凛上前取下这柄新铸成的三尺青锋,掌心顺着一侧剑刃而下。鲜血泊泊而出,顺着剑尖滴落,沐凛眉头都没皱一下。 随着仙剑嗡鸣一声,沐凛却被弹开了。 “它不认可我。”沐凛有些意外,她随即又再次上前,握住了另一侧剑刃,鲜血再次淋漓而下,如同一场血腥盛宴。 沐凛满目都是刺目的红,她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剑柄,仙剑又要排斥沐凛,沐凛忽然把额头顶在了剑柄上。 沐凛额头上忽然浮现了一抹金痕,至简至奥,神秘叵测,紧接着它轰然破碎,化为点点浮金消散在空气中。紧接着又重新聚集,只是光芒比之前略微黯淡了几分,隐没于沐凛的额头。 沐凛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忽然感到眼前一暗,失去了意识。她的黑发却不受控制的增长起来,转瞬间铺落了满地。而她手中的仙剑化为了一道流光,钻入了她的眉心。 “凛儿,醒醒,凛儿!”折川真人抱着徒儿,拧紧了眉。 若他没有猜错,那抹金痕是一道封印。 沐凛在梦中不断徘徊,只是她找不到出去的路。抬眼是深沉到发紫的天幕,繁星点缀,脚下是一片空洞。似乎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支撑着她,不让她掉下去,她一步步走着,走着,走累了便停下,休息够了就继续行路,也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 她似乎听到师父叫她的声音,心中泛起几分焦急,她不知该怎么走出梦境,去见她的师父……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七章 她的骄傲 她抬头望着璀璨繁星,忽然明白了什么,开始尝试着使用占星之术寻找出口。 只可惜她略学了点皮毛,用起来颇为吃力,过了不知多久才推算出一条路,也不知对不对? 沐凛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沿着那个方向一路走了下去。走着走着一直没什么变化,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前浮现出一道白光,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沐凛醒来时眼前是一片黑色,怎么这么暗? 她摸索着起身,隐隐感受到身旁有人,她小心翼翼道:“师父,您在吗?”声音嘶哑至极。 “师父在。”折川真人帮她把长发整理到身后,沐凛心安了,轻咳一声理了理嗓子,抓住他的手笑道:“殿里这么暗,您怎么不点灯啊?” 沐凛感到师父的手一僵,半晌没有回应她,接温凉手指压住了她的脉搏,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沐凛慢慢道:“师父?您说话啊……我似乎睡了很久,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是不是……” 折川忽然打断她:“凛儿,师父在你身旁,莫怕。”接着他松开沐凛的手腕,“师父为你推演一番。” 折川真人看着徒儿异常灰暗的瞳色,忽然有些难以开口。 “凛儿,你强行收服仙剑遭到了反噬,剑气上冲五识,你的五识会轮流失去一段时日。目舌身鼻耳依次失灵,换句话说,你现下暂时失明了。” “……”沐凛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她好不容易把师父的话消化掉,艰难问道:“一段时日是多久?” “短则三五载,长则三五百年。莫担心,师父会助你早日恢复。凛儿,你能醒过来就很好了,暂时失明不要紧……” 沐凛觉得师父并不会安慰人,勉强扯唇笑了笑:“师父,您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麒麟兽在门外,你有事便唤它,也可以传音与我。” 沐凛轻轻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太多反应,“徒儿知道了,您去忙吧。” 折川真人忧心忡忡地退出了沐凛的房间,立刻前往东阁。东阁顶层的书籍太过特殊,曾被他设下禁制。沐凛不知这里有书,折川真人也常年不踏足。他此次进来是为了找关于封印禁术一类的书籍。 折川真人隐瞒了徒儿,她的五识丧失并不是受到剑气冲击,而是额头上封印短暂破除引起的。具体缘由他一直推算不出,只能依稀推算和诊断出沐凛的身体状况,的确是五识沦丧。 莫说徒儿难以接受,他这个做师父的也很自责。若不是他铸造的剑引起了沐凛体内的封印动荡,也不会造成这种结果。 沐凛坐在床上崩溃了许久,她摸索着掀开被子下床,看不见东西令她极为不安,她仔细回忆着桌子的方位,磕磕绊绊地缓慢走过去,花了半天功夫摸到茶壶,倒水时却倒了自己一衣袖。 湿漉漉的感觉并不好受,沐凛把茶壶放下,想要给自己施个祛水诀,却是动作太大撞翻了茶杯,茶杯咕噜噜滚下桌子,噼里啪啦摔了个四分五裂。 阿绯听到声音不对,连忙推门进来,看到沐凛安静地站在桌旁,一边的衣袖湿漉漉滴着水,脚下躺着几块碎瓷片。 “沐沐,你怎么把杯子摔了?你没事吧?” “出去。” 阿绯眨眨眼,小心翼翼道:“你别动,我把地面收拾一下……” “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沐凛的声音仿佛结了冰,冷淡得吓人。 “好吧……”阿绯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顺便给她关上了门。 沐凛觉得自己的情绪很不对劲,却又抑制不住心底的戾气。她转过身慢慢走回床榻,当身子陷入柔软床榻时,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只是暂时失明,总有一日可以重见光明,她又何必如此在意,如此大题小做?自我安慰了许久,她心中的压抑并没有减少分毫。 沐凛拉上被子,一动也不动——这种诡异的感觉终于找到了源头,她被囚禁在印天塔的万年不就是这般度过的? 没有一丝光线的绝望…… 意识在无尽黑暗中昏昏沉沉…… 永久循环的剜心噩梦……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彻骨疼痛…… 酷烈砭骨的冷热交替…… 沐凛下意识地排斥这种痛苦的感觉,恐惧使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放大了身体与心灵上的脆弱无力。 “凛儿多久没有出来了?” “整整七日。”阿绯很担心,但每次它敲门,要么没有回应,要么就是沐凛拒绝它踏足入内,它也不敢贸然进去,怕惹得沐凛情绪更不稳定。 折川真人点点头,推门进入沐凛的房间。沐凛正一动不动地躺着,长发凌乱的散落在床铺上,只是一双灰暗的眼眸睁着,证明了她并未入睡。 沐凛的嗓音愈发嘶哑:“师父,您不必担心,再给我一些时日……” 沐凛越懂事,折川真人心中越是愧疚,低声道:“凛儿,是师父的错。” 沐凛无力地摇头,眼眸中流露出深切的难过,“不是的!是徒儿非要逞强收服仙剑,与师父无关……师父耗费了那么多心血为徒儿铸剑,徒儿无用,竟被剑气所伤,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折川真人凝视着她,难得郑重道:“沐凛,你记住,你永远都是折川的骄傲,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得妄自菲薄!” “不过是暂时失明,你就这般自怜自艾,可对得起你这一生中吃过的苦?你坐起身。” “是。”沐凛手撑着床缓缓坐起来,忽觉凉丝丝的东西覆在了眼前,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任由折川真人将鲛纱带系在她的脑后。 “凛儿,你并不是失明,而是师父要求你抛却眼睛,以心视物,以其他四识视物。何时你能做到与常人无异,就是通过了考验,届时你的眼睛就会恢复了。” “师父不会骗你。” “好,徒儿知道了。”沐凛缓缓一笑,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微笑,温柔浅淡却也纯净真诚,折川唇角也微微勾起,徒儿的笑颜明媚了整个房间。 桌上的昙花缓缓绽放,层层叠叠的莹白花瓣一点一点展开,散发着柔润的光泽,露出了中心淡黄色的花蕊,花香馥郁幽雅。 沐凛开始走出房间,闭眼练剑。 她彻底收服了仙剑,并为它取名为:曜凝。 取日光照耀,星月皓皓之意。 每日沐凛都练上至少三个时辰的剑,其余时间打坐修炼,或者听师父授课,与师父论道。这段时间她的修行非但没有停滞,反而更加顺利。 她隐约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他让她抛却眼睛,是让她在一定程度上抛弃纷乱缭绕的俗事;以心视物,集中心神去感受万物本源,接触更深层次的东西:以其余四识视物,下意识锻炼其他四识的敏锐度。 沐凛的剑法练得越来越行云流水,行走之间也似并未失明一般畅通无阻,折川真人都不得不惊叹于徒儿的天资与毅力。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是阿绯依旧不得沐凛欢心,只得一直远远避着她,可怜巴巴又无可奈何。 它在沐凛昏迷期间用洗髓乳激发了自身血脉,整个人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获得了它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天赋血脉,比起之前,修为一日千里。 但它总是怀念起之前与沐凛相依相伴的日子,依偎在她身边撒娇,接受时不时的仙果仙草投喂,趁她修炼时窝在她香暖的被窝中呼呼大睡…… 那时候虽然弱小,但生活的也不错。可是现在沐凛不理它了,总是对它冷冰冰的,令它既无措又委屈。 有一日折川真人也提起这个话题,“你与麒麟兽相处得不好,你若是不喜欢它了,我送它去别处也可。” 沐凛淡淡道:“随它吧。” 沐凛其实并不在意麒麟兽的去留,她生性凉薄,既然百年陪伴不如一场造化来得真诚坦然,那她的眼中也就没有阿绯了,只有渴望变强的陌生的麒麟兽。 “凛儿,你觉得它伤了你的感情。”折川真人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所在。 “是,在利弊权衡方面我理解它的做法,但在情感上我不能接受。” 生性凉薄,却又偏偏重情重义之人,最不能接受感情上的瑕疵,一旦有了,无论多痛苦,便也可毫不犹豫地抛却了。 这是沐凛的弱点,也是她的浪漫与刚烈。 折川并不置喙此事,在他眼中,这只麒麟兽已经失去了留在瀛洲的价值。 沐凛起身告辞,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徒儿明白,这是您给徒儿上的一课,但徒儿并不感谢您。” 以沐凛的聪慧,猜到这一点并不难。 为何折川会在她面前向麒麟兽提出交易?这本身也是一场考验。阿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沐凛也终于明白,在阿绯的心中,情感并没有利益更值得它付出信任。 沐凛的脚步一直不停,这次她是要走出结界。毕竟进阶大罗金仙的天雷已经在瀛洲上方轰鸣了整整三年不是吗?此事恐怕在仙界都成为了一件奇闻。 沐凛手中持剑,姿态高贵沉静。 她一直很清楚,她不可能永远躲在师父的羽翼下,这次就要自己渡过天劫。沐凛会向师父证明——她一直是师父的骄傲。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八章 有口难言 折川真人似有所感,他放下手中的书迅速出了结界。 万钧雷霆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持剑而立。白衣黑发,眉眼覆纱,纤细伶仃却又坚韧如松,不是他的徒儿又是谁? 他微微皱眉,觉得徒儿此举太过草率。 她应该知道,大罗金仙是一道分水岭。绝大多数仙人永远止步于其下,只有凤毛麟角的人能够渡劫成功,位列大罗金仙,将来才有可能冲击仙君乃至真人的阶位。 渡劫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九死一生。沐凛昏迷了两年半,醒来也不过半年,眼睛还受了损伤,所以他宁愿让天雷在瀛洲响彻三年,也不愿让她出来应劫。 现下沐凛已经被白色雷电全方位包裹覆盖,周身跳跃着恐怖的电弧。她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倒是看不出太多深浅。 折川真人远远负手而立,安安静静袖手旁观,以免令徒儿分神。 上次是毫无感触的三个时辰,这次却是欲生欲死的三个日夜,出来混果然都是要还的……沐凛暗中咬紧牙关,握剑的手纹丝不动,指节却隐隐发白,身上的衣物带着防御法阵勉强撑得住,却是飘逸翩跹不起来了,沐凛的面上却一直维持着面无表情风轻云淡高手气度。 反正她什么也看不到,无论多恐怖的景象也不会影响到她。 劈下的雷一道比一道粗,波及到她脚下的土地,摧残的方圆十里尽是焦土,更别提落在她身上的雷霆了,每一道都蕴含着毁天灭地之势,几乎要把她挫骨扬灰。 沐凛一开始还能挥剑抵御,中途仙力不济只能勉力支撑,再到后来反倒有些麻木了,似乎也能苦中作乐上几分,物极必反,在痛苦中吸收了几分天雷本源精纯之力,隐约窥见领悟到天道规律。 随着最后一道天雷降下,沐凛身上的法衣彻底崩溃,化为一片炭黑破破烂烂遮在身上,配上焦黑凌乱的头发,显得狼狈至极。 沐凛长熟了一口气,这次进阶终于成功了。她冥冥中似有所悟,竟是立刻在焦黑余温的地面上打坐入定起来,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折川真人从未离开过,他走近沐凛,在她身上轻轻搭上一件弹墨斗篷,又将云岫剑置于她头顶化为一层保护结界,方才放心回了白弯山顶的结界中。 沐凛身体上渐渐透出莹莹光辉,肌肤清透莹润,被被雷劈坏的长发也逐渐修复,重新变得乌黑纤直,柔顺地散落在身上。 沐凛再睁开眼睛时面前晕开一片模模糊糊的白,如同笼罩了一层烟云。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是愣了半晌,等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能看见东西了,立刻扯下了眼前的鲛纱!果然,她可以看见周围的所有景色了! 透过粼粼水波般荡漾的云岫剑结界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媚阳光铺在灰黑地面上,似乎也晕染出几分暖色,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汪洋,有雪白的鸥鹭展翅飞过。 她是不是好了? 沐凛惊喜至极,站起来时身上的斗篷滑落在地,露出了身上破破烂烂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形状的衣物。 沐凛俯下身拾起斗篷,墨弹在领口与边缘处,雅素而别具风格,象一幅水墨画,渲染出千姿百态的变化,一看就是师父的衣物。 极其不好意思地披在身上,云岫剑自动飞到她手中,沐凛回到了结界仙宫。先是沐浴更衣,用清洁诀把师父的斗篷整理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拿去找寻师父,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师父。 沐凛找到折川真人时,他正在后殿给水晶兰浇水。她启唇正要喊师父,却忽然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她张了几次口,没有一次能成功发声。 “……”沐凛沉默在原地,枉她还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果然没这么简单。目舌身鼻耳,这次轮到口舌了吗? 不能说话就不能说话吧,好在眼睛终于能视物了,坦白说,沐凛觉得做哑巴比做瞎子要好很多…… 折川真人抬起头,察觉到沐凛的异常,微微讶然:“能看见了?” 未知则恐惧,虽然徒儿的心态已经逐渐放平,但折川不希望她日日受黑暗折磨。 沐凛走过去拉住师父的衣袖,指了指自己的嘴。折川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能言语了?” 沐凛点点头。 折川真人放下水瓢,温和道:“凛儿,你应该尝试吃一些东西,测试一下你的味觉是否还在。” “……”沐凛顺手从果盘中拿了一个仙梨,咬了一口,忽然觉得问题有点大,她竟然沦落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 “你以后要说什么就写下来,师父看得见。”折川的态度自沐凛醒来后一直很温和耐心,恍然间就是冰山溶化的感觉。不得不说,这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了沐凛的情绪。 “你先帮我浇着花,我出门一趟。” 沐凛点点头,从师父手中接过水瓢。折川真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接过云岫剑与斗篷,这才转身离开。沐凛微微叹了口气,仔细地浇灌起水晶兰。师父总拿她当小孩子,实际上她都是一万多岁的老仙女了。 沐凛又是转念一想,也不知是怎样的急事,竟能打断师父浇花,要知道师父最宝贝这片水晶兰了。 折川真人是忽然想起沐凛额头上那抹金色封印的来处。关于那道印记的记载他一定在哪里看到过,这半年时间他把东阁的书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刚刚他脑海中一闪念,想起好像在仙界的天书阁看到过。 天书阁是仙界藏书之处,藏书繁杂,鱼龙混杂。素有“书仙”之称的南姝仙子曾奉命在内整理,耗费了千年时光,竟也没把那些书全部看上一遍。 由于一些天书极其特殊,天书阁常年封存,无诏人等并不好进。于是折川真人先去拜访了北阳宫的南姝仙子。 南姝仙子穿着一袭红色仙裙,眉眼精致不乏英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她正坐在桌旁吃葡萄,听到小仙童的通传意外地挑了挑眉,倒也未起身,直接点头应允,让他带人进来。 南姝仙子在仙界女仙中也是独一份的奇人,素来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实力高超,位列的十二位大罗金仙。她与折川真人能聊上两句,也算有几分交情。 “折川真人难得造访,北阳宫真是蓬荜生辉啊!坐,要不要尝尝我从西王母娘娘那得来的霜葡萄?” “不必了,折川今日来北阳宫叨扰仙子,是有一事相求。”折川真人取出各色仙果,摆满了一桌,“这是从落尘的九纤山摘来的,你留着吃罢。” “我就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南姝仙子眼睛一亮,又往口中扔了个葡萄。 “仙子在天书阁待过许久,不知可否在书中见到过一种金痕状的封印,隐现于额头。” “咳,咳咳!”南姝仙子被葡萄一口噎住,憋得脸色紫红,差点当场去世。 小仙童连忙屁颠屁颠跑过来给她顺气,半晌她才把葡萄连皮带胡吐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儿。罪魁祸首却安安稳稳坐在一旁。 她拍拍胸口,凝重地看着折川:“你看到了?你在哪里看到的?!” “无意中看到。”折川真人面不改色地撒谎,“怎么了?” 南姝仙子神秘兮兮地看一眼周围,叮嘱小仙童:“长安你先下去吧,把门关好。”亲眼看着小仙童退出了宫殿,她才扭过头跟折川真人说话。 “你知道天书阁有一批神书吧?也不知道仙帝那老家伙怎么搞到的,虽然残破不全,但那到底是神族的遗书啊,上面记载的东西都极为接近六界本源,书上还蕴含着稀薄神力,稍稍感悟一下就获益无穷……” 言语间竟是对仙界主宰没一分敬意,看来南姝仙子对仙帝也没一点好感。 折川听着有些头疼,打断她夸张的描述和华丽的辞藻,“南姝,长话短说。” “哎呦,你不要打断我嘛!好了好了这就说到了,我不是好奇嘛,想要偷偷翻开看,没想到那些神书都有禁制。只有一本神书可以翻开,结果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都是令人看不懂的神符。神符你知道吧,就是神族的语言,神符的数量比起字符少太多了,也就几百个,但每一个神符都蕴含着很深的奥义,包含的字符量非常庞大……” “我知道。”折川真人再次打断她,以免她继续就神符长篇大论,半天说不到重点。 “那就好,我继续。我打开那本书之后根本没功夫挨个研究那些神符,简直看得我头疼,书中除了神符就是一些用神术拓印的封印符号,当时我的时间不多,仙帝他们快要进来了,我想最有价值的肯定是最后几页的,就用誊抄术复制了下来。” “你刚才说的金色封印,正是在最后一页。” 折川的目光渐渐凝重,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页的神符特别多,足足有十七个,我仔细研究了一番,也只认得几个,勉强拼凑出那个封印的称谓:众神之印。” 南姝仙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中隐隐有敬畏,“你应该明白那个封印的由来了吧?” 折川眉心一折,冷淡道:“众神联手打造的封印。”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四十九章 野心昭昭 这样的封印万万年难遇一次,毕竟有什么东西需要联合众神之力才能封印?被封印的肯定无法毁灭、连神都惧怕不已,甚至——足以颠覆六界! 这道封印,封存的东西绝不简单。 南姝仙子还是友情提醒了折川一下,“被下了这种封印的人,会以自身为容器,生生世世禁锢封印邪物。毕竟是集合众神之力打造的封印,打破的难度可想而知。一般倒是无碍,只是终究令人忌惮,你若是见到这样的人,一定要远离。” 远离是不可能远离,师徒缘分已定,永生永世不得更改。 折川真人不置可否,“可否借我誊抄一份?” “行吧,看在你给我带来这么多仙果的份上。你先在此等候。”南姝仙子去了书房,很快取了一本书出来,“闲来无事研究它,竟是做了整整一本书的笔记,我给你用仙术誊了一份,你一道拿去看吧。” 折川真人接过,真诚道:“多谢。” 南姝仙子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谢,不过此事你得给我保密,被仙帝老小儿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自然。”折川真人颔首道:“如此,我便告辞了。” “不送。”南姝仙子又往口中扔了一颗葡萄。 折川真人从北阳宫出来,等候在宫外的女仙官闵宛立刻迎了上来,她行礼道:“折川真人,仙帝陛下有请。” 他平静道:“请你转告他,我不会见他。” 他是隐世散仙,千万年来不受仙庭管束,仙帝陛下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威慑力。 “真人,陛下有要事与您商榷,对您来说意义重大……” “他无权过问我的事。”折川真人眸中如同凝结了一层寒冰,站在他旁边的闵宛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心生无尽畏惧,正想要咬咬牙再劝说一二,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了折川真人的身影。 “折川真人?折川真人……”闵宛在周围遍寻不得,看来是真的走了。她在失望头疼之余反倒微微松了口气,放松下来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了。 折川真人身上散发的威压确实可怕,甚至比起仙帝陛下也不差多少了。 仙界数得上号的仙人说多也不多,分为十二位大罗金仙、五位仙君、三位真人和两位帝仙。折川真人最是特殊,他是公认的帝仙之下第一人。他天资最高、最有望在千年之内突破帝仙之位,成为当世第三位帝仙。 特别是随着惊鸿帝君去了神界,另一位帝仙也就是仙帝陛下逐渐年老,仙后黎妧与洞庭真人一派明争暗斗,使得仙界的局势扑朔迷离、隐隐有动荡之危。 可惜折川真人素来与仙帝不睦,仙帝多次对他示好,他也向来不假辞色。女仙官心中未免不思量,如果陛下想借折川真人之势稳定仙界,注定是无功而返了。 闵宛先回奉宸殿向仙帝禀报了此事,仙帝倒是不出意料,挥手让她退下。 闵宛行礼退出奉宸殿,转身去了二殿下的玺彻宫。作为仙界最华丽的宫宇,自有宫人悄悄引她进去。闵宛站在后殿门前,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男女嬉笑打闹的声音。 千娇百媚的美人嗓音直酥到人骨子里去,却是在嗔痴讨饶:“二殿下,不要嘛~” 男声却更是风流随意,别有一番韵律,“宝贝儿,不要什么?嗯?” 接着是一阵低笑,屋内传来东西扫落在地的声音,嘈杂中夹杂着女子娇滴滴的似欢愉似痛苦的吟叫声,男子的调笑声与喘息声。 闵宛恭敬地垂首而立,脸色却抑制不住地一点点变红。大白日的,二殿下行事未免太过荒唐……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屋门从里面推开,一室暧昧也随之弥漫了出来。露出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手,接着是大片雪白的胸膛与斜斜披在身上的紫袍,一张俊脸隐隐透着几分桀骜不驯的邪气,眉眼笼罩着一层漫不经心的笑意。 闵宛刚刚褪却温度的面庞又烧了起来。 凤陵斜睥一眼立在眼前的女仙官,懒懒打了个哈欠,“说吧,什么事?” “回二殿下,仙帝陛下得知折川真人去了北阳宫,派小仙去请,无功而返。” “这都多少回了,我看也没什么可新鲜的,以后遇到这种小事你就无需过来了。” “是。”闵宛眸中隐隐有几分失落。 “当然……”凤陵话锋一转,疏狂笑道:“宛儿若是想我了,可以随时过来,本殿必定扫榻以待~” 话音刚落,凤陵把闵宛一把横抱起来,在她欲拒还羞的挣扎中把她抱入房中。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落下的纱幕掩盖了一室旖旎春光。 闵宛倚靠在凤陵怀中,媚眼如丝,声声柔情:“阿宛从今往后就是二殿下的人了,必当好好侍奉殿下……” 凤陵把下颌懒懒靠在她的头顶,嗅着她黑发中越发浓郁的玫瑰香味,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声音却是温柔醉人至极,“宛儿自然是本殿的人,你是本殿独一无二的珍宝,想要什么本殿都会送与你,只是父君那边的消息……” “阿宛自会为殿下分忧解难,陛下那边的消息我会好好留意,绝不让殿下陷入被动……” “很好。阿宛,有你是我之幸。” 闵宛面上一派痴迷,眼中却无多少情绪,言语温柔中有些犹豫道:“殿下……陛下的身体向来康健,您切莫轻举妄动。这千年来,陛下对折川真人的立场似乎颇为在意……” “我知道了。”凤陵眸光一闪,似是有所考量。 闵宛浅浅微笑,过了一会儿从偏门出了玺彻宫,重回奉宸殿侍奉。 她缓步走入空旷威严的大殿,素日里威严深重的仙帝穿着简单的云鹤常服,正在逗鸟,神态和蔼专注。 仙帝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鸟食,微笑看着七彩鹦鹉,“如何?” 闵宛一丝不苟地行礼,恭声回道:“不出陛下所料,二殿下对您的日常极为关注。” “呵,他若是成器,再关注我也不觉如何,哪像现在这样,竟然睡到我的人头上,不成体统!” 闵宛的神情无分毫变化,即使仙帝正在讽刺二皇子与她私相授受的事。她是仙帝陛下的心腹,牺牲一些小节与二殿下虚与委蛇又有什么? “闵宛,该让他知道的就让他知道,左右也无碍。” “是,陛下。折川真人那边的事,属下也按照您的吩咐透露给二殿下了,只是不知这样有何用意……” “你还是不了解他,我这个儿子呀……他野心大得很,一方面想着讨好我,另一方面便是想要折川为他所用,好为他将来接管仙界做准备呢。” “陛下,以二殿下的实力,恐怕难以服众。” “不错,凤陵进位大罗金仙不过百年,在大罗金仙中都不算突出,莫说上面还有仙君与真人两阶压着,所以他才要打主意到折川身上……”仙帝说到最后,竟是微笑了起来。 “君子淡泊通透,折川真人与世无争,应是不会让二殿下如愿。” “未必,与世无争不代表无欲无求,折川也不例外。有所求便会有弱点,且看凤陵的做法吧。” 仙帝又投了一把鸟食,他倒希望折川有欲有求、去争去抢,也不枉费他筹谋这么多。 折川真人这一来一回用了三个时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瀛洲已是三个月过去。 沐凛生活得平静无波,失语比失明好太多,并不怎么影响她的生活。倒是阿绯一直缠着她,想向她道歉。沐凛不理会它,它便修成了人形,化为了七八岁的垂髫孩童,每日不远不近地跟着沐凛。 他聪明地不靠近沐凛,沐凛也没理由驱赶他,便装作看不见。久而久之,两人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不知阿绯如何想,沐凛是自在了起来。 折川真人回来之后一头扎进了书房,先是这样交代她,“凛儿,师父有要事要做,非有急事这段时间不要扰我,来客也不见。你先温习我之前教授你的术法。” 沐凛敏感地感受到师父看她的目光有点奇怪,难道是她的问题很严重?她压下心中的疑惑,乖巧点了点头。 成为大罗金仙之后,沐凛的修炼速度缓慢了起来,她也不着急,按师父所说的一一温习过,温故而知新,获益良多。 仙界玺彻宫。 “仙后殿下到!伽岚大公主到!” 凤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二位行礼问安,“母后,阿姐,你们来了啊。” “站好了,别一副懒散没骨头的样子,让我看着就来气!”仙后黎妧白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黎妧看起来不过三四十许,雍容华贵,养尊处优,可看出年轻时是个绝顶美人,不然也不会生得一双儿女都是极好相貌。 伽岚大公主仪态万千,冷艳动人,她淡淡道:“凤陵,我与母后来看望你,你近日可好?” “我好不好阿姐还能不知?”凤陵意味深长地一笑,接着感叹道:“倒是阿姐,嫁与洞庭真人之后不常回仙宫,不知与我这姐夫相处得如何?我与母后可时常想念你呢。” 不用猜凤陵都知道,他这位感情并不好的好阿姐,回仙宫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母后来试探他,立场不同就是立场不同,这样做着实没意思! 伽岚大公主似是没察觉出他话中的刺,手慢慢抚摸着小腹,微微一笑如冰雪消融,美艳不可方物。 “凤陵,阿姐怀孕了。”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章 不速之客 凤陵就笑,看一眼仙后,缓缓道:“哦?这可是大喜事,恭喜阿姐了!” 仙后微笑点头:“这自然是喜事,凤陵你也要做舅舅了。” 伽岚大公主眼底精光一闪,趁此道:“母后,阿弟,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伽岚大公主走后,母子俩去书房议事。 “伽岚的话你怎么看?” “呵……母后啊母后,你竟也有糊涂的时候了。她腹中是男是女都不知,就算是男婴,将来一个奶娃娃就想做仙界主宰,未免太过可笑!” 伽岚大公主方才提出,让仙后凤陵与洞庭真人各退一步,将来由她腹中孩儿即位。作为保障,孩儿可以接到仙宫由仙后抚养教导。 仙后有些心动,但凤陵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当即不冷不热顶了回去。仙后好糊弄难道他也好糊弄?他这个姐姐啊,脑子不够聪明,野心却够大,生来是众星拱月的仙界大公主,就自以为站在权力中心玩弄权术,真是可笑。 “我也没这么天真,不过眼下你阿姐说的话也有道理。你父君不一定希望你与你姐夫明争暗斗,惦记着他身下的仙帝宝座。若是暂时各退一步……” “母后,您与父君相伴几万载,难道还不了解他吗?君王的制衡之术他驾轻就熟,我们不斗了才会令他心中不安。” 仙后叹了口气,“凤陵,你的意思是?” “母后,继续争锋相对。就我阿姐那个脑子,母后你以后少听她的话。” “……我知道了。”黎妧勉强同意,心中却不怎么高兴,她觉得女儿不蠢,不然岂不是连她这个母后也骂进去了? 凤陵才不管仙后怎么想,只要仙后一直站在他这边就可以,随意交代道:“我要出门一段时日,母后若是有事,就用玉简传信与我。” “你去哪里?” “瀛洲。” 仙后下意识皱了眉,到底没有说什么。与折川真人交好很重要,这一点她还是明白的。 瀛洲随着沐凛渡劫完成,折川真人自仙界归来而变得风平浪静。 沐凛最近感到自己又长高了一点,一张小脸看起来似乎也有些不同了,眉眼更加明艳高华,举手投足间也自成一段风流。 这日她出了结界,去海边练五弦琴,一个深紫衣衫的男子骑着金翅大雕而来,停在了她的头顶。 沐凛一个受惊,琴音带了杀气向上激射而去。男子并无动作,杀气就被他周围的透明结界弹开了。 这人的实力应该在她之上,但并无恶意。 沐凛分了一丝心神在他身上,暂时没再理会他,先静心继续弹曲。男子就那么懒懒坐在坐骑身上,也不挪地方,就在沐凛头顶把那首曲子听完了。 他眯着眼,心想这个小姑娘挺特别啊,弹奏的曲子竟然没流露出一丝情感,像个木得感情的弹奏傀儡。听着听着就下意识换了个角度,把视线挪到了沐凛的脸上,凤陵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好一个绝色佳人,竟被他无意中寻到了! 枉他阿姐老觉得自己是仙界第一美人,跟眼前这个绝色小美人比起来,简直被碾压到了尘埃里。这才是风华绝代之姿啊,怎么看怎么倾国倾城倾君心…… “姑娘是瀛洲之人吗?不知如何称呼?” 沐凛淡淡瞥了眼这个有几分邪气的俊美男仙,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比划起来。 “沐凛”,她指了指自己,又写道:“何事?” 凤陵笑得那叫一个温柔多情,“沐凛仙子叫我凤陵就好,折川真人在否?我来拜会他。” 沐凛总觉得这人不像好人,微笑摇头写道:“师父最近不见客,请回。” 师父?凤陵诧异地打量了沐凛一眼。这大美人竟然是折川真人的徒弟,等等,折川那个油盐不进的冰块脸也会有徒弟? 他心中一动,已是有了主意。 “我有重要的事要与折川真人商议,既然真人有事,我就……在瀛洲等到他见客吧。” 沐凛笑意淡了,写道:“请改日再来,也可留言转告。” 凤陵是何等人物,风流狂魔,脸皮厚到可以当城墙使,面对美人的拒绝自然是——装作没听懂。无辜地眨眨眼准备色、诱。 “我想在瀛洲等候,沐凛仙子不会不欢迎我吧?” 沐凛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还真是不欢迎。她怎么会待客之道?而且她为什么要接待一个陌生男仙?师父想不想见他还另说呢。 凤陵一噎,还没见过这么不给他面子的女仙,于是假装叹气道:“我是仙界的二殿下,与你师父自有一番交情,你留我在这儿,等他见客我自会向他交代……” 凤陵感到身上一冷,转瞬间这股冷意又消弭于无形,快得让他觉得只是错觉。他没有注意到,在他提起自己的身份时,沐凛眸中划过的一丝戾气与杀意。 既然他这么想留下……沐凛脸上浮现出礼貌疏离的微笑,轻轻一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凤陵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道谢,忽然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了沐凛的身影。地上还留着一排字:“自行找寻仙宫入口。” 凤陵有点郁闷,忽然理解折川为什么收她做徒儿了,师徒俩一样的油盐不进、不好对付。 沐凛回到结界,开启了瀛洲结界入口处的三千混元结界。冷哼了一声,要么知难而退,要么就看看这位二殿下的深浅。 阿绯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凑近,眨巴着赤金色兽瞳单纯无辜:“沐沐你刚才去哪里了,身上有陌生人的气息!” 沐凛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眼神中能读出一句话:与你何干? 阿绯有些挫败,配上肉嘟嘟的小脸蛋和短手短脚的小身子,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惹得人心疼不已。 沐凛内心毫无波澜,别忘了它曾经就是凭借这幅无辜模样忽悠她带着它出绿洲仙潭,带回瀛洲养了数百年。 一开始它不坦诚自己的身份,她可以理解。毕竟她也不觉得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值得所有生灵信任到交托生死的地步。 但是百年朝夕相处都不如一瓶洗髓乳来得有诱惑,她真的很失望。她甚至有点迁怒于师父,尽管师父做的没错。 在人界时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性经不起考验;但没想到兽性与人性相差无几,在利益面前一样伤感情。 沐凛真的不难过,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阿绯苦恼地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沐沐,你原谅阿绯好不好?你告诉阿绯阿绯哪里做错了,阿绯给你赔罪好不好?” 你看,它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换句话说,它根本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沐凛嘲讽地想到。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无法言语,写字它也看不懂,只是嘲讽一笑走开而已。 阿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缠着沐凛。沐凛想,它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便没有在意。 为了深入研究占星术,沐凛最近在研究算数,因为占星涉及了大量的推导运算。可惜她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的万能师父不见人,她又迟迟不得其法,于是进程缓慢。宣纸倒是写了一叠又一叠。 沐凛向来好胜,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这糟糕的成果令她极为不满意,于是她最近在没日没夜地研究算数。等到她终于完整推演出一次星运,恍然间如梦方醒。 只是该代入推演谁的命途呢?地上有阿绯化形前掉的毛发,沐凛随手捡起几根扔进了白纸上化出的星轨。 还未干透的墨迹散发着赤色光芒,缓缓透纸而出飞到半空。沐凛站起身仰视着,脑中开始自动推演运算。 “谎言,臣服,血腥,强大……” 墨迹很快破碎成灰,洋洋洒洒落下来。 沐凛却无暇顾及,她迅速在纸上写出这几个字,目光凝重。 这就是阿绯未来的命途吗? 沐凛伏案准备再推演一遍,刚刚坐下,头顶传来了一阵晕眩。沐凛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略有缓解。她坐直了身子打坐入定,等仙力在她的仙脉中巡行了一个大周天,终于感到神思清明,身体轻盈。 推算太耗心神,她应是用脑过度了。沐凛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把案上的东西一收拾,走出仙宫去放松一下。 怪不得自古以来的占星师大都身体羸弱、甚至英年早逝。天天呕心沥血地推演算计,身体能受得了才怪…… 沐凛暗自思量,自己还是不能在上面投入太多精力了,她还有很多其他东西要学,修炼也不能落下。 这样自我调整一番,不知不觉走到了结界那边,沐凛便走去看看三千混元结界有没有什么动静。 之前那位二殿下不是非要留在瀛洲吗,起码要走完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台阶才行。 沐凛这么一去倒是巧了,正看到凤陵停留在七千多阶上。他身上的防御仙器不知是什么来头,为他分散了大半的威压也完好无损,因此凤陵虽然看起来不怎么舒服,却也不算狼狈。 凤陵忙着抵抗威压往上走,哪有功夫注意她的到来。沐凛一时兴起,竟是走到了最下面的台阶,打算再尝试一下。 上次她是连仙人都不算的废柴,现在她已是大罗金仙,不知又能走上多远……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一章 心悦小徒 沐凛轻轻松松走过千阶,压力终于如影随形而来,让她变得有些吃力。但她的步伐不停,一台阶一台阶走得平稳认真。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沐凛停在了第两千五百五十五阶上——这是她当年力竭昏倒之处,令她印象深刻。 台阶上还有年久干涸的斑斑血迹,她微微笑了下,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要强一些。 似乎放下了一点心事,沐凛又迈步继续向前走。又过了七八个时辰,她走到了八千多阶,遇见了凤陵。 两人站在同一阶台阶上,一高一矮默默对视了一会儿。这里威压深重,无论是谁都在硬撑着,谁也没心情闲聊几句。 凤陵还有余力眉飞色舞,心想这个小美人不简单啊,单枪匹马走到这里还面不改色,他绝不能表现出一点难受,免得被她看轻了! 沐凛想,这位二殿下的实力没他的性子那么吊儿郎当,果然是看起来简单的人往往没那么简单,这厮绝对不好对付,她得表现得深不可测一点! 二人面部表情忽然变成同出一辙的风轻云淡、轻描淡写、轻松随意,同时面不改色地向上迈步,一步、两步、三步…… 一会儿凤陵落后沐凛几步,又一会儿沐凛又被反超了几阶,这样你来我往循环往复,他们同时到达了第九千九百阶,两人充满敌意地对视着,眼神中似乎有火星噼里啪啦碰撞起来,还有最后九十九阶! 似乎谁先到达,就证明了谁的实力更强。 两人同时迈上一阶台阶,顿觉压力骤增。最后九十九阶的威压与前面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这完全是碾压式!!! 走了二十三阶,沐凛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很显然在她一旁的凤陵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腿脚似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不过短短几十步,仿佛走过两三百年那般漫长。两人又是同时站在了第九千九百九十阶台阶上,偏头对视无言,谁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就这样较劲片刻、沉默片刻,凤陵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开怀洒脱。沐凛受他的感染,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如春花烂漫、清月皎皎。 她对他的偏见忽然就消散很多。 凤陵艰难地把手伸过来,沐凛挑眉,也不迟疑地把手搭上去,两人同时收紧了手,攥在了一起,同时靠近了一些,像是有了一个支撑一般。 两人的掌心皆有些黏腻,不知是血还是汗混合在一起,不怎么舒服,但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嫌弃对方。他们身上的仙力本就在疯狂运行,这下却顺着掌心的脉络,如高山上的流水倾斜而下,浩浩荡荡向彼此输送去了,很快绕完一圈又回到了自己体内,似乎变得更加凝实。 仙力也能相互交融?两人的仙力属性为一木一火,恰好形成木火通明之势。但即使是这样也太匪夷所思了,如果所有相辅相成的属性都可以这样,修炼起来岂不是太简单了?可是关于修炼之法的书中并没有类似记载……可是,似乎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 沐凛惊讶思索,凤陵却是丝毫不奇怪,看来问题出在他身上。 就这样咬牙相携走了六步,沐凛一步一步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碾压到了极点,即使是木火通明也没法助他们继续前行了。 还有最后三步! 忽然有一段琴曲悠扬传来,是《流水》!演奏者的技艺十分高超,余音绕梁三百日,给人一种视觉与听觉盛宴般的享受。 琴声首段,起全曲水流之势,隐约暗示全曲的主题音调。二、三段用泛音写出山涧小溪潺潺、瀑布飞溅的各种泉声。四、五段表现万壑之泉由细流出山汇入洪流,并渐有汹涌之势。自六段起,水流汇入浩瀚汪洋,急流穿峡过滩,形成惊涛骇浪、奔腾难挡的气势,传达了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品格。七、八段为高、潮之后的余波,忽缓忽急,时放时收,渐渐平复。第九段以杳渺徐逝的气象终曲。 这首琴曲充满着天人合一的绝妙之音,散发了天籁、地籁、人籁相知相合、浑然一体的气象。仿佛将景象展现在了听者的面前,虚实结合、情景相融、意境高远。 一曲终了,无法言喻的空灵清幽,返璞归真,似乎还带点杀气……沐凛似有所感,努力地动了动相握的手指,引得凤陵艰难转头向她看过去。 沐凛眨眨眼,竟是缓缓将运转的仙力平息了。凤陵与她仙力运行于一体,自是清楚感受到了一切,几不可微地皱了皱眉。直到她朝他轻轻点头,凤陵终于下了决心向她做的那样缓缓平息了疯狂朝沐凛涌去的仙力。 现下两人的仙脉中是一丝仙力也不剩了。 铺天盖地袭来的威压让凤陵表情扭曲,忍不住咳出了两口鲜血。 接下来怎么办?他握了握沐凛的手,只觉得稍稍用力都如同在被千刀万剐。 虽然同是大罗金仙的位阶,沐凛的修为不及凤陵,但承受能力明显比他高了不是一星半点。沐凛努力回握了一下,给凤陵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闭上了眼睛凝神静气,努力消除脑中的一切杂念,返璞归真,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往前迈步。 然后凤陵就看到她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挪动脚步,竟然真的上了一个台阶! 真是见了鬼了,这样也行?凤陵睁大了眼睛。 他也学着沐凛的样子,闭眼凝神,缓缓迈动脚步,可是身前就跟横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样,疯狂抗拒着他的前进。 ??这难道还分人吗? 又这样僵持住了,两人牵着手沐凛也无法继续向上。她叹了口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新法子。 沐凛用眼神示意凤陵稍安勿躁,接着重新运转了仙力。凤陵反正也没法更前进一步了,干脆就这样看着她动作。 在倒数第三阶上修为受到压制,沐凛身体中的仙力运转得十分缓慢。她极其有耐心地缓慢聚集周围的火元素,将它们凝集在两条胳膊上。 凤陵饶有趣味地感受着自己的胳膊也被凝满火元素仙力的感觉,被人支配体内仙力确实蛮神奇的,好像他的身体不止他一个主人了一样。 这样缓慢维持了三天三夜,凤陵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沐凛却忽然动了。 她向下倾身弯起膝盖,一只脚紧紧抵住脚侧的台阶,另一只脚稳稳踏在地面,以此为支撑稳定住下盘。一只手还是紧抓凤陵的手,另一只忽然握住了凤陵的胳膊。她猛然发力,狠狠甩动两条被仙力胀满仙脉的那条胳膊,竟是把凤陵甩了上去! 卧槽!!这样也行?!! 凤陵感到天旋地转,在空中转体一周,然后飞速越过两阶,狠狠摔在了——最高的那重台阶上! 碾压在身上的所有威压一瞬间消弭,他揉着自己的俊脸,恍然间有种隔世之感。这特么也太秀了,竟然这样都行! 他连忙回看沐凛,沐凛还站在原地,就这么短短的功夫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全身覆盖上一层血色,浅色衣衫被染得惨不忍睹,简直像是在血水中浸泡过一般,而她的两条胳膊,正缓缓渗出殷红鲜血,顺着苍白无力的手淋漓而下。 凤陵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愧疚,正要下去帮她,一道透明屏障挡在了他面前,令他被弹了回来。 “不要影响她。”一道淡漠如水的声音从凤陵身后响起,正是出关的折川真人。 凤陵觉得折川真人看他的目光如同寒冰冻结,令他有些毛骨悚然。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可否认,人家的徒儿是因为他才变成这副凄惨模样的。 沐凛也没注意到上面两人的交锋,她的头根本抬不起来了。冷静地继续凝神静气,在极端压制下恢复气力,然后回到之前那种返璞归真的状态,缓慢地、一步步地迈上台阶。这次过了整整七个时辰,她终于成功登顶。 她第一件事是向师父的方向行了一礼,多谢师父以琴音相助,启发她渡过难关。折川真人却面无表情,既不言语也不作出任何反应。 沐凛心中就很没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师父被调包了,怎么会如此反常……她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凄惨狼狈,自己都没眼看。 凤陵大致明白她此刻的所思所想,立刻会意地取出一件斗篷披在了她身上,黑金色的奢华式样一看就是他自己日常穿戴的。 沐凛冲他感激一笑,凤陵扬眉轻笑,两人之间怎么看怎么有点暧昧。 “你跟我来。”折川真人对凤陵说完,直接转身走了。 沐凛不知自己怎么惹了师父不开心,打算先回去沐浴一番,便匆匆向凤陵点头道别,向寝宫方向走去。 折川真人的脚步一顿,听到身后的徒儿不仅没有追上来解释,反而向别处走去,心中更烦乱了。 凤陵慢悠悠跟着折川真人,忍不住拉开了一些距离。只觉得他跟北海冰川似的,自己冷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儿的往周围冒冷气。 他好不容易走完那劳什子三千混元结界,现在还没缓过来呢,干嘛要这么摧残他!可怜他的沐凛仙子,要在这么个冰川师父手下讨生活,太难了…… 折川真人带凤陵去了最近一处的会客偏殿,凤陵望着面色不佳的折川真人,也不敢置喙椅子上有灰尘,干脆就这么将就着一撩一抛就坐下了。 谁曾想连茶都没上,折川真人冷不丁就是一句:“你对小徒有意?”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二章 不可窥探 这么一句话劈头盖脸砸来,饶是情场浪子个中翘楚的凤陵也有点懵,这么直接的么? 但人家女子的长辈问了,他也不能不回答,不然显得他仙界二殿下没担当。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不错。” 凤陵顿时觉得殿中更冷了。怎么瀛洲这般寒凉?他都忍不住想给自己加个暖诀,但是表面还是面带微笑端正坐着,不自觉摆出一副见长辈的乖巧端正姿态。 折川真人看着他,眸中的戾气一闪而过,袖中的指节也不自觉攥得发白。他刚刚研究出一些眉目,出书房去寻找徒儿,没想到遍寻不得,竟在混元结界看到了两人携手微笑的那一幕! 他才几日不见徒儿,她就有了新的朋友,对着他笑、与他携手共进,而且还是凤陵……为何偏偏是凤陵? 折川真人仿佛被定格在原地,一直注视两人默契地携手同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了。他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如同被利箭一刹那穿透心胸,又如同所有思绪被搅在一起揉成一团乱麻,抑或是融入骨血的丝线被生生抽离,扯得鲜血淋漓……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戾气,甚至想要毁掉整个瀛洲,让这肮脏的地方与他一同埋葬。 他终是压下了脑中疯狂的念头,打算与这位图谋不轨的仙界二殿下聊上几句。却没想到凤陵这么干脆就承认了,呵,风流成性劣迹斑斑之人的话也能信? 反正折川是丝毫不信,他冷冷道:“你对凛儿可是真心?” “凤陵真心喜欢沐凛,只是有一事疑惑不解,还请真人告知……沐凛是否不能言语?” 呵,这就亲亲热热地唤他徒儿的全名了,花言巧语的轻浮之辈! 折川不答反问:“有何关系?” “嗯?真人您在说什么?”凤陵没反应过来,折川真人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 折川真人缓缓道:“你心悦沐凛,与沐凛是否能言语,二者有何关系?” 凤陵眼角一抽,这真是死亡提问——一个回答不好就成为他嫌弃沐凛、不够真心的证据了……他脑中千回百转,很快给出了自以为最稳妥的答案:“凤陵想要求娶沐凛仙子,若是沐凛仙子不能言语,只怕仙庭那边的阻力会比较大……” 的确,他作为仙帝唯一的儿子、仙界未来的有力继承人,若是想娶一个哑巴,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仙庭那关。首先仙帝仙后就会骂死他,更不要提那些老古板仙臣了。 即使沐凛是隐世的大罗金仙,实力强大,身后又有折川真人这个靠山师父,照样会被人诟病不已。 毕竟仙界未来的仙后不能是个哑巴。 这种弯弯绕绕踢皮球的话岂能糊弄得了折川?说到底还是嫌弃他徒儿口不能言,折川真人真想一巴掌拍死凤陵,但他喜怒不形于色地接着问:“那你想如何?” “我会全心全意为沐凛医治,若是实在不能治愈,凤陵也会对她负责,绝对不会亏待了她……” 凤陵自问这样也对得起沐凛了,她身后站着折川,在他眼中也是个很特殊的女仙,值得他付出耐心。 折川真人已经在压抑额头上蹦起的青筋了,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进一步问道:“你想怎么负责?” 凤陵真诚道:“凤陵愿以侧妃之位迎沐凛仙子入玺彻宫,细心呵护她一生一世。” 这番回答肯定掺杂着利益因素,却也不乏真心,凤陵自认为开的条件和做出的承诺够高了。 谁曾想折川真人压根没打算跟他讲条件,他头上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一下子崩断,挥袖一扫,凤陵已经被捆仙绳结结实实绑在了地上。 “您这是做什……真人切勿动怒,有话好好说,您看在我父君的面子上也不能动手啊!!折……啊!!!” 原是折川凭空取出了一条玄金重鞭,照着凤陵狠狠抽了过去! 这一鞭只用了七八成力,威力却不容小觑,直打得凤陵皮开肉绽,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骚包紫衣都渗出来点点血迹…… 折川真人冷冷地笑,这才是个开始。 很快奄奄一息的凤陵被扔出了白弯山结界,折川真人冷漠而狂妄的话回响在他耳旁:“敢折辱我折川的徒儿,你是第一个。凤陵,你若是再敢纠缠沐凛,本君就废了你!” 很显然这不是玩笑话。 过了一个时辰,沐凛沐浴更衣完毕,出门去见师父,打算顺便还凤陵斗篷。她在前殿只找到了师父一人。 “师父,凤陵呢?” 折川神色晦暗,只淡淡道:“凛儿,你可以说话了?” 沐凛心情不错,弯唇微笑:“是啊,忽然就能出声了,真好,就是没有触觉有些奇怪……凤陵在哪里?我来还他斗篷。” “他走了,你把斗篷放在桌上吧。” “哦,好。”沐凛完全没纠结这事儿,接着道:“师父,我发现外力刺激可以影响我的状态。上次是渡劫天雷,这次是混元结界,如果我多经历几次混元结界的威压,是不是可以完全恢复了?” 折川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沐凛,没出声。他正仔细观察着徒儿的反应,看她没再提起凤陵,暗中松了口气。 看来徒儿没喜欢上那个浪荡公子,自然也就无需他多言了。 “师父?” “嗯?” 沐凛第一次见到师傅走神,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折川断言道:“不可。混元结界为神族遗物,本身太过强大。你丧失了触觉感受不到痛苦,若是勉强登阶,根本掌握不了分寸,只会对身体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那我应该如何?” “以静制动,无所作为。” 对上沐凛疑惑的目光,折川进一步解释道:“凛儿,触觉丧失看似影响微小,实则隐患无穷。你无法感受到自己受伤与否、无法感知身体的异样。就像扭到脚还会继续行走,一旦受伤就会在不经意间加重伤势。” 投鼠忌器?沐凛不以为意。 折川一针见血:“你如今能感受到仙力的循行吗?” 沐凛心中一紧,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现在完全感知不了体内的仙力! “假如仙力运行出错,你并不会知道。” 沐凛沉默了。仙脉盘根错节,如果仙力循行错了地方,她根本感受不到,更加无法引导,轻则修为倒退损坏仙脉,重则仙脉尽碎走火入魔! 沐凛头疼道:“师父,您的意思是,在恢复之前我都不能使用仙力了吗?这样与凡人有何区别?” “除非你对仙力的运用能达到精准入微的境界。” 沐凛沉默了,很显然不能,特别是升发性极强的火属性仙力,最容易四散走窜,难以控制。 “修道,不止修身,亦要修心,你好好参悟。”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沐凛的情绪不太高。修了几百年的仙,忽然一夜回到解放前,纵使她明白师父的意思,还能高兴不成? 折川面前出现了棋盘:“你与我对弈一局。” 沐凛摇头婉拒:“徒儿心情不佳,怕败坏师父的兴致。”她怕自己忍不住大杀四方,让师父面上挂不住。 “无碍,你这次无需让我。” “……好。”沐凛咽了口口水,师父竟然知道她暗中放水,还这么大大方方提了出来。论自然坦诚,她真的不如师父…… 话说到这个份上,沐凛就放开了手脚。师徒俩相对而坐,认真对弈。 沐凛原本憋着一口气,现在大杀四方,毁天灭地,闷气都发泄出来不少,下了两三个时辰,沐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猝不及防的输了! “师父竟然学会给徒儿下套了,徒儿甘拜下风,这局输得心服口服。” “可痛快了?” 沐凛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师父的用意,笑道:“多谢师父,徒儿心中郁气消散了大半。若是师父再让让徒儿,徒儿赢了说不定就更高兴了。” “得寸进尺,你师父堂堂正正赢一局可不容易。平日你让我的棋,当做你尊师重教,现在让师父放水,可就没有道理了。” 沐凛险些被他绕进去,抗议道:“师父您这是歪理!” 折川微微一笑,开口赶人:“好了,你该回去做功课了,之前让你抄的道经写完了吗?如果没有就继续抄,明日拿来给我检查。” 啊?不能修炼了还有功课要做! 沐凛忽然觉得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垂头丧气走到门口,忽然扭头做了个鬼脸,大喊道:“师父是个大坏蛋!”然后迅速合上门,撒丫子往自己的寝宫跑。 折川真人难得见到沐凛孩子气的一面,良久之后清浅一笑。 沐凛回到寝宫,书案上还摆着占星书,她这才懊恼一些不明之处忘了请教师父。草稿乱糟糟的摆在书案上,师父看到了定要说她。沐凛干脆坐下来整理,整理着整理着又推算了起来。有了之前艰苦卓绝的推算成果,新法阵很快落成。 待到法阵的最后一点落笔成功,墨迹浮空而起。沐凛想要推算一下自己的五识何时可以恢复,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法阵自动把它吸附了起来。 沐凛凝神以待,这次法阵散发出了灿金色的耀眼光芒。可是她还没看出什么,法阵忽然破碎,如同火星泯灭于冷空,消散得无影无踪! 沐凛:“……” 是她没画好吗,怎么会推算不出? 之前她连阿绯的未来都推算出来了,这次相比较而言还算简单,要不再尝试一遍? 沐凛又画了一次法阵,这次刚放进去头发就破碎了…… 沐凛没想到自己重复画了十几次法阵,无一例外的重蹈覆辙!她心烦意乱地把宣纸揉成一团,扔的满地都是。 这时门外传来了折川真人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响起:“凛儿,我可以进来吗?” “稍等!”沐凛迅速弯下身,飞速地把纸团捡起,这才匆匆回道:“师父请进!” 折川真人迈步进来,首先看到的就是沐凛书案上摆着一堆纸团。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三章 光影 沐凛有些脸红,解释道:“徒儿在进行占星推算,因为不太顺利所以有些心烦。” 平时她真不会扔一桌子的废纸团,显得自己烦躁不已。她师父从容淡定,提醒过她戒骄戒躁,不得毛躁易怒。 没想到折川真人温声道:“凛儿,若是有哪里不通,你可以来问我。” 破天荒头一遭啊!他师父竟然不让她自力更生了?沐凛受宠若惊。 对上师父柔和的目光,沐凛的心中有如温泉柔水暖暖淌过,缓缓抚平了一切烦躁。连日来的焦虑不安仿佛在一瞬间被驱散,她控制不住地鼻子一酸,轻声道:“师父,我可以抱抱您吗?” 气氛忽然有些沉默。 良久之后,折川唇边溢出一声叹息,“可。” 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潮起潮落潮无眠,心折骨惊,虽渊,炼金鼎而方坚。 佳人轻拥入怀,且娇且柔,温暖柔丽如一隅春色。他平和深沉的眸中翻涌着复杂心绪,眸底极深处划过一抹怜惜。 沐凛感到师父有些僵硬地拥住她,怀抱却又如同羽毛般柔软轻盈,轻而易举就能抚平她内心所有的戾气与抑痛,师父身上有浅淡的似兰又似松雪的气息,她轻嗅着,有些沉醉不知归路。 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一生一世,沉迷入魔。 沐凛的眼眸猛然睁开,立刻生硬地脱离了师父的怀抱。 温柔乡英雄冢,她没有资格沉迷于此。况且那是她的师尊,高贵不可侵犯,她怎能生出依赖入迷的心思?若是被他人误会,只会污了他白衣无垢、一世清明。 如此,便是恩将仇报了。 折川真人怔然片刻,终是问出了他之前从未在意、这段时间却不断猜想的问题:“凛儿,你来自何处?” 沐凛却是有种第二只靴子落地的解脱感,她忽然跪在了折川面前,有口难言:“师父,恕徒儿不能告诉您。” 沐凛自问从未想过要师父卷入她的血海深仇之中,之前隐瞒身份是为了拜师成功,如今不坦白,却是为了不让师父受到影响。 她注定与仙界为敌,怎可陷师尊于不义? 沐凛的微笑中蕴含着无奈与悲哀,她滞涩道:“徒儿并非有意欺瞒,但请师父相信……徒儿并非奸恶之人。徒儿永远谨记师父的教诲,若是徒儿有违道义,必当以身谢罪,万劫不复!” “凛儿,你的心性师父了解。你不说,我也不再问。”这一茬算是揭过了,折川顿了一顿,将她扶起,缓言道:“你谨记一点,世间不顺之事十之八九耳……师父只希望你安乐无忧。” 沐凛眨眼道:“那这个月的课业,我可以推……” “不可以。”折川面无表情打断她。 “哦。”沐凛心中冷漠脸,说好的安乐无忧呢?忍不住嘤嘤嘤,师父就是个大骗子! “还有一件事,你以后远离凤陵,他对你图谋不轨。” “哦,徒儿知道了。”沐凛完全没怀疑师父会骗她,只是忍不住腹诽,“所以师父您把他的斗篷烧了还是扔了?” “扔了。”折川真人冷淡脸回复。 当然,他是不会告诉徒儿,他把那件花里胡哨的斗篷先烧成灰再扔了土里做肥料去了。 由于沐凛不能运转体内的仙力,折川真人交给了她一个新任务——栽花种树。 瀛洲仙境没有强烈日光照耀,沐凛勉强答应下来。她找了几本园艺的书一番琢磨,写了一叠心得,结果开始种水晶兰实践的时候,还是搞得一团糟…… 理论与实践相差甚远,沐凛怕折腾坏了师父的宝贝水晶兰,拉着他坐一旁看顾。于是折川坐着一边斫琴,一边指点她几句。 师父悠闲自在,徒儿却忙得团团转。沐凛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才把这娇弱水晶兰的种植范围扩大,后殿的空地里几乎围了一圈白莹莹的花朵,分外清雅好看。 沐凛看着与她同出一源的花朵总有几分亲切,在自己的寝宫里也栽上了几盆。她问师父要不要,却被师父拒绝了。 沐凛这才想起,后殿原来那些水晶兰并不是师父栽的,而是他代人照看。 师父的朋友不多,她知道的只有落尘仙君、南姝仙子和去了神界多年不归的惊鸿帝仙。听师父寥寥几句的描述,他们都不像爱花之人。 沐凛问师父水晶兰的主人,师父只是默然不语,后来大概觉得告诉她也无妨,道:“我的母亲。” 折川真人浅浅一笑,如玉面庞便染上一层无法言喻的绝妙光彩,比之墨忘尘的舒意温柔更加疏淡清和,不似春风温煦,却如清风朗月,令人心折不已。 沐凛忽然心生羡慕,师父与他母亲的关系一定很好。不像她,连生身母后都未见过,更不知母子之情是何感觉。 仙界玺彻宫 闵宛心疼地看着趴伏在榻的二殿下,亲自给他上了仙药,俯身行礼:“二殿下在瀛洲出事的事我已经了解了,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还望殿下好好保重身体。” 二殿下的心情显然很不好,整个玺彻宫都是乌云密布,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大亏,神态有些暴戾。 “我知道了,你去吧。闵宛,记住我交代你的,是折川真人与他的徒儿有染,被我撞见后恼羞成怒才重伤了我,莫要说错……” “是。”闵宛垂眸行了一礼,眸底划过一丝不屑。 “什么?是那个折川真人伤了你?”惊怒交加的声音由远及近,是仙后急匆匆赶来了。 “我就说你从瀛洲回来怎么伤成这样,那个折川不识好歹也就罢了,竟然敢动手伤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仙后心疼得看着儿子,目光划过行礼的闵宛,颐气指使道:“你务必让陛下好好惩戒他,还不是帝仙就这般张狂,仙界还容不容得下他折川!” “是。”闵宛也不与仙后争辩,顺从地行了一礼,“闵宛告退。” 仙后知道闵宛是仙帝派来的,也没多为难,只敷衍地点点头:“去吧。” 闵宛回到奉宸殿,仙帝正在皱着眉批折子,看起来心情不佳。这些年仙界的事务颇多,而他没有几个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属下,也没有优秀的接班人分担,什么都压在自己身上,能不累吗? 像南姝仙子暗地里吐槽的,这老儿死死攥着权柄,根本没有放权的意思,累死也活该! 闵宛安静如鸡地站了两个时辰,仙帝终于把最后一道折子扔到一旁,抬眼看了看她,随意道:“你去看过凤陵了?说说吧。” “是。”闵宛恭敬行礼,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仙帝。说的当然不是凤陵交代她说的那个,而是她结合凤陵告知他的实情做出的推测。大致就是凤陵勾搭折川真人的徒儿,反被折川真人打了一顿。 仙帝手撑着头,懒懒嘲讽道:“呵……他可真是出息,勾搭女人勾搭到瀛洲去了,还被人家师父狠狠教训了,我这个儿子啊……” 然后闵宛又把凤陵交代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告知了仙帝。 仙帝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想拿他父君当剑使,他还太嫩了。”说完他又想起什么,稍微提起了点兴致,“你刚才说,折川有了一个徒儿,还是个女孩儿?她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应是叫做沐凛。” “名字不错。闵宛,你觉得他们可能有私情吗?” 闵宛想了想,认真回道:“小仙认为,折川真人君子如兰,品行高洁。近千年来仅收了这一徒,品性应该也是好的。” “我从不怀疑折川的品性,他啊,情之一字难以开窍……” 玺彻宫 仙后看着儿子的凄惨模样,眼中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不行,我必须去瀛洲替你讨一个公道!我儿都被他打成什么样了,简直是放肆至极!” 凤陵连忙拉住她的手,“母后,莫要冲动!虽同为真人,但您不是折川的对手。” 自己母后的实力凤陵还是了解一二的,仙后的修为在真人中阶停滞了万年,而据他推算,折川真人很可能到达了大圆满的境界,不出万年必然突破。 “荒谬!他伤我儿,难道我要坐视不理吗?” “母后,您稍安勿躁,我必会向他千百倍的讨回来,到时候您再好好配合我。现在我要好好养伤,您务必要瞒住阿姐和洞庭真人,不能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天上一天,瀛洲一年。十五年光阴一眨眼过去,沐凛沉迷于种树无法自拔,瀛洲海岛已是亭亭如盖。海岛树生长得苍古、奇特、弯曲多变、千奇百怪、鬼斧神工,别有一番风味。 沐凛栽完最后一棵树,忽然可以触摸感受到树干的纹理了!她眨眨眼,知道这异常漫长的感觉丧失终于结束,只是海风与树木的味道离她远去了。 她又丧失了嗅觉。 沐凛心情倒也平静,接着坐在树下打坐,缓缓调动仙力,充盈了干涸的仙脉。运行完一个小周天一个大周天已是夜幕星垂,沐凛惊喜地发现,她已经由大罗金仙初阶突破到了中阶。 即使十五载未曾修炼,她依旧缓慢增长着修为,不可谓不得天独厚、天资卓绝。 师父正在书房里看书,抬眼看到沐凛正笑靥如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由弯唇浅笑:“突破了?” 沐凛坐在了师父身旁,兴致受挫地嘟囔道:“在师父面前都没有惊喜和神秘感!”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四章 邀请函 折川带沐凛去结界外迎接客人,沐凛问:“是什么贵客,我认识吗?” 折川随口答道:“你要的惊喜和神秘感。” 沐凛:“……” 师父越来越顽皮了! 这时一只仙鹤从远处来,盘旋在瀛洲半空,鹤唳清亮,却久久没有落下。 沐凛看到白鹤终于飞下来,洁白的羽毛上懒懒垂下了一角迤逦紫袍,顿时猜出了到访者的身份。 “落尘仙君?” 沐凛有些意外。落尘竟然是骑鹤而来,人间富贵花般浓丽雍容的美色,也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哎!小沐凛还记得我~”落尘仙君潇洒地下了鹤,笑眯眯朝师徒二人打招呼,“吆,你还亲自来接我,真让我受宠若惊了。” 折川懒得理他,沐凛朝他行了一礼,笑着接话道:“沐凛自然记得仙君。” “就知道你比你师父可爱多了~”落尘仙君摆摆手让仙鹤飞走,抱怨道:“瀛洲怎么忽然栽了这么多树,我都没认出来,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要不是看见你们师徒俩在下面等我,我就骑着鹤又飞走了……” 几人边走边聊,沐凛在前面引路,就听师父淡定打断落尘仙君:“闲话少言,你来瀛洲何事?” “喂,一别几十载,折川你不来看望我也就罢了,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嫌弃,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好吧好吧,我来是给你送请柬的,你该不会忘了五百年一度的蟠桃大会吧?” 落尘从袖中取出两份红色烫金请柬,朝沐凛挑眉一笑:“小沐凛也有份哦~开不开心?” 沐凛看师父没有接的意思,也没有动作。 折川真人果然冷淡道:“不去。” 落尘仙君叹了口气,真是一笔糊涂账。 “折川,你为徒儿伤了仙界二殿下,关于你们师徒的流言蜚语已经出来了。你该去给沐凛正名,向众仙宣告她是你的徒儿。同时,沐凛是仙界第十三位大罗金仙,即使你们师徒隐世,但她难道不应该融入仙界吗?” 折川没说话。 沐凛在一旁听着,心中疑惑不已,师父为她伤了凤陵?仙界有他们师徒二人的流言蜚语?她怎么不知道?沐凛心思百转,想把这些事串联起来,想要过一会再问问师父或落尘仙君。 落尘又转头看沐凛,眨眨眼:“师侄,你想去吗?你师父要是不去,我带你去。” 沐凛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眼师父,见他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于是道:“可以去仙界吃蟠桃吗?” “自然可以,得到邀请函的人桌上都有摆着一盘。仙界的蟠桃它又大又圆,又鲜又甜,吃了还可以增长修为,就是拿来酿酒也属极品……” 眼看落尘的话唠毛病又要犯了,折川平静道:“落尘,无需劳烦,我带她去。” “那就好了。”落尘把请柬交到沐凛手中,眉飞色舞,“我这也算完成了任务,走这一趟,仙后可许诺了了我不少好处……” “什么最适合酿酒的仙器,什么受神力滋养长成的仙果,哦,对了,她还让我守口如瓶。”话是这么交代,但落尘仙君一点也不避讳,口吻中满是得意与戏谑。 沐凛好奇道:“您这么说了没关系吗?”这可是把仙后卖了个一干二净,仙后能不找他的麻烦? “嘿,你师父既然允诺了就一定会去,蟠桃大会之前我就可以拿到那些好东西,之后仙后想见我就难喽~” 沐凛嘴角一抽,到时候落尘仙君随便找个地方躲上个千八百年,仙后还能天天闲着去捉他不成?等到她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落尘仙君又是好汉一条。当然,仙后一定想不到堂堂仙君竟然能如此无耻…… 折川忽然提议,“你与我对弈一局?” “我拒绝!”你个臭棋篓子还想跟本君过招,输了你打我怎么办? “你赢了,教训凤陵的般若落神鞭就归你。” “行,来。”落尘仙君立马同意,都不带有半分犹豫的。 沐凛的唇角忍不住又抽了一下,这货真是有损仙君形象。这时沐凛收到了师父的传音:“落尘仙君不靠谱,红颜知己遍地走,莫与他交往太过密切。” 落尘仙君眼角一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沐凛看他神情正常,于是悄悄地看向师父,几不可微一点头。 折川真人瞬间心情舒畅了,特意取出了一副保养甚好的灵玉棋子。落尘这个不靠谱的想拐他家徒儿,简直是做梦! 沐凛现在很有些怀疑师父拿她当女儿养,不然怎么会这么关注她的感情状况,还连续几次多想些乱七八糟的…… 看师父与落尘仙君坐下开始下棋,沐凛有些无所事事,于是退出去为他们泡茶。待到她端着托盘进来时,两人的棋局还没结束。 折川手执白子,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落尘仙君斜倚着,接过茶懒洋洋道:“我看这宫中也装点上水晶兰,你倒是舍得动那些花了,平时都不让我碰一碰。水晶兰虽然无香,但花瓣清冽甘甜,不若送我些酿酒?” 折川真人摩挲着白子,随口交代沐凛:“别动原本那几棵,其他的随便给他些。” 沐凛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徒儿知道了。” 若不是落尘仙君点破,她竟然不知师父这么宝贝水晶兰,她取枝嫁接的时候师父也没说什么。沐凛忽然觉得师父其实挺宠她纵她,虽然严厉也是真严厉,但都是为她好。 下棋下了两个多时辰才结束,结局却是平了。 “进步神速啊,都快赶上我了。”落尘仙君遗憾地叹了口气,简直对折川刮目相看。 “再下否?” “来啊,般若落神鞭我还没拿到手呢!” “让凛儿与你对弈吧,她若输了,赌注同样生效。” 落尘仙君上上下下打量沐凛一番,“好!” 他还真不信折川能教出一个围棋国手! 沐凛笑容狡黠:“仙君的赌注是什么?” 她可不能跟师父似的吃亏,赢了都没彩头。 “你呀~”落尘仙君笑了,“你这小丫头比你师父精明多了,我还想赖掉的……”接着他手中浮现出一颗蓝紫色拳头大的珠子,放到了桌上。 “辟邪珠?你难得大方。”折川真人看了沐凛一眼,沐凛瞬间就明白这是好东西了,心中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本君让你白棋先下。”落尘摇着扇子,风度翩翩。 结果第一局落尘稀里糊涂就输了。 “再来!”落尘又拿出一壶般若酒,放眼整个仙界也能排前三的极品,酒香飘逸十里,让人嗅上一口便飘飘欲仙。 可惜沐凛嗅不到香味,她对折川灿烂一笑:“师父,你等我把酒赢来给您下酒!” 折川真人颔首。 果然落尘又输了,这次输得倒是不稀里糊涂,而是一溃千里相当凄惨。 落尘这次是真的服气了,笑叹道:“你的棋风倒与你师父不同,刚硬凌厉,还有几分暴戾。” “仙君,您认为我师父是什么棋风?” 落尘摊手无奈道:“不紧不慢,走一步下一步。” “仙君正解,沐凛也这样认为。” 落尘仙君起身告辞:“好了好了,东西也送到了,宝贝也输得差不多了,你可记得半月后带沐凛去参加蟠桃大会,我这便回九纤山了。” “慢走不送。” 惹来落尘仙君幽怨的目光,有了徒儿就不爱好友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师父,我去送送落尘仙君。” “不必了,”落尘仙君神思一转,对她道:“我与你师父还有事要商议,你先退下吧。” “是。”沐凛临走时也没忘了带走她的两个战利品,体贴地为他们关好殿门,离开的脚,步有些轻快。 “商议何事?”折川轻抿一口茶,寻思着沐凛泡茶的手艺进步了太多。 “折川,你不觉得你对待沐凛……过于在意吗?” 折川真人觉得这话莫名其妙,“沐凛是我徒儿,我自然在意。” “你也不要太无微不至,连她与别人交往都管吧?”别以为折川向沐凛传音诋毁他的话他没有听见!生怕沐凛被他拐去了一样。 “我徒貌美如花,你真没动一点心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落尘心想,一点心思浮动当然不能告诉折川,便当即否认道:“当然没有,她再倾城绝色是你的徒儿,我可不想平白矮你一辈!” 再说了,沐凛这样美人虽然罕见,但六界中秋水为神玉为骨、风情万种的美人还有那么多,他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 “哦。”折川仿佛用眼神在说,你还是觊觎我徒儿的美色。 “……这根本没法聊了,你这是当爹的怕小白菜被猪拱了,简直无法理喻!”落尘有些抓狂,终于明白那个轻浮的凤陵为啥被折川收拾了,哪个当爹的面对破坏性野猪会心慈手软? 嘴上这么抱怨,他还是放了一点心。当女儿养就当女儿养吧,只要不是师徒恋就好。不过他想想也是,以折川的心性,怎么可能开情之一窍,完全是他想多了。 “既然这样我便告辞了,咱们蟠桃大会上见。”落尘理了理衣服,空中盘旋已久的仙鹤发出一声清啼,扇动翅膀飞到他身旁。 “慢走。” 折川回到仙宫时,沐凛立刻迎了上来。 知徒莫若师,还没等她开口,折川就道:“你想问什么?” “师父,我想知道凤陵说了什么惹您动怒。”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五章 美人榜 “侧妃?师父您下次不用亲自动手,直接传话与我,我自己收拾此子!” 折川真人手中凭空凝实了一条玄金鞭子,二话不说交给了沐凛,沐凛感到手上一沉,听师父道:“这是般若落神鞭,是我在神陨秘境中所得。虽然被封印了神力,但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意而改变威力,对妖魔有特殊的克制作用。” 折川温温然看着沐凛,“今日师父将它送与你,谁若是污你辱你,你便自己讨回公道。” “多谢师父。”沐凛心中一暖。 “你先坐下,我既然带你去蟠桃大会,一些仙界之事须得告诉你。” “徒儿洗耳恭听。” “仙界之中,两位帝仙的实力最高。一位是惊鸿帝君南烛,他已经隐居神界多年不归;另一位是仙帝照辰,统领仙界万年。仅次其下有三位真人,我、洞庭真人默笛、仙后黎妧。再后面是五位仙君,你见过的有落尘仙君、北海龙君,除此之外还有涟幽仙君、平渝仙君与竹显道君,其中涟幽仙君为唯一的女仙君。再往下数便是十二大罗金仙了,不,现在是十三位。” 折川真人看着沐凛,眼底流露出几分骄傲。他从未夸过沐凛的天资,但他从心底里承认,沐凛确实天赋卓绝、惊才绝艳。不到二百年的时间修成大罗金仙,这个速度放眼整个仙界都前所未见! 折川真人千年成就大罗金仙,已是举世无双,至今还是仙界奇闻。没想到沐凛只用了五分之一的时间就达到了同样的境界。若不是天道偏爱、天赋异禀,很难找到其他解释。 沐凛修仙路上面对的只有深不可测的师父,没有同龄人作比较,倒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所以她的心态很淡泊。 折川接着又提了一些仙界的人和事,沐凛一一记下。 “师父您知道敖衅吗?” “东海龙王敖广的第九子,一条幼年金龙。他即将冲击大罗金仙,敖广请我明日为他护法,你与我同去东海龙宫?” “不必了,徒儿与敖衅不对付,去人界的路上还和他打了一架。敖衅用凝夜星海帐拦我的路,我跟他缠斗一番,祭出玄幽寒冰划破了星海凝夜帐才脱困。” 沐凛已经不怎么在意那件事了,如今她的修为比敖衅高,又有了般若落神鞭和本命仙剑曜凝剑,可谓是如虎添翼。 “对了师父,玄幽寒冰被您弄到哪里去了?”阿绯不见也就罢了,怎么玄幽寒冰也一直不露面?沐凛能感应到它就在瀛洲,也就没有找过。 “地宫。我前往北境时遇到了冰妖作乱,斩杀得其妖丹,配齐了温养玄幽寒冰的法阵,回到瀛洲便把它扔了进去。” 怪不得她推算出玄幽寒冰在人界有机遇,沐凛笑道:“原来它的机遇在您身上,亏我把它带到人界,什么也没遇到……” “这次北海龙君也会去,你应该可以见到北海龙后。” 故人相逢总是喜悦期待,沐凛却散漫一笑,看起来并不在意。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她过得好便不枉费我费一番功夫。” 折川真人不置可否,他这徒儿的心思总是特别,舍得投入感情,倾注精力,又能毫不犹豫舍弃。说良善也良善,说凉薄却也凉薄。 第二日折川便去了东海,留沐凛一人在瀛洲。她围绕整座海岛搜寻了两圈,却始终没有找到。沐凛掐指推算,大致推算出阿绯在仙界,她心头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萦绕于心,久久挥之不去。 “谎言,臣服,血腥,强大……”沐凛喃喃自语,看来仙界必须要去一趟了。 转眼就到了蟠桃大会开宴的日子,自有仙界使者来瀛洲引路。折川真人撤了瀛洲结界,让仙使得以入内。 这次来瀛洲的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小仙童,唤作禾云。禾云大眼明亮,唇红齿白,生得极为讨喜。 原是仙帝的小女儿绮禾公主乔装打扮而来。折川真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 禾云大着胆子偷瞄折川真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折川真人的风姿闻名仙界,即使他的穿着打扮与往常一般无二,依旧是白衣胜雪,仙姿无双。可越是简单,越显出尘。 可惜冷淡得跟冰山一样,唉,不知凌越姐姐喜欢他什么,几千年痴心不改,情爱啊,真是没意思! “稍待片刻。”折川真人一挥袖,绮禾的面前就摆满了各色点心,保存得还算新鲜。都是沐凛当年从人界买来的,由于五感接连沦丧,吃得不多,剩下了不少。 绮禾没想到她还有这待遇,简直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不急不急!” 过了没一会儿,绮禾的眼神不住地往那些造型特别的点心上瞟,终于忍不住拿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眼睛忽然一亮,连忙把剩下的塞入了口中。 等绮禾吃饱,桌上的点心盘已经空了,同时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折川极有耐心地坐在殿中等候。沐凛常年待在瀛洲苦修,难得遇见这般仙界盛事,自然由她好好打扮,万事只随她开心。 倒是引得绮禾惊讶不已,折川真人确确实实宠爱徒儿,若是她的师尊,哪有什么耐心等她。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瘪了瘪嘴。 仙界规矩重,仙后娘娘强势,她的母妃又出身低微,要不是仙帝还算宠她这个小女儿,她甚至拜不得竹显道君为师。但她师尊素来傲慢,对她没什么耐心,还嫌弃她的资质,哪比得上折川真人! 这么一想,她十分羡慕沐凛,名不经传的一个女孩去瀛洲拜师,还得了折川真人青眼挑入师门,这得多幸运啊!比给仙帝当庶女要幸运多了,至少要轻松自在…… 沐凛正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似十六七岁的模样,梳了简单的双刀髻,描了羽玉眉,一张瑰丽精致的小脸平添三分英气。上淡妆后的眉眼艳丽、唇若丹朱,眉心的火红花钿更为她增添了一抹夺魄艳色。 她心下满意,便出了宫门朝大殿而去。 “久等,我来晚了。”随着一声仙乐般空灵清甜的嗓音传来,折川和绮禾看到一抹纤细身影缓步走来。 沐凛难得穿了一件渐变玫瑰茜红的星纱仙裙,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浑然天成的贵气,雍容尔雅,令人见之忘俗。 浅浅一笑,蓬荜生辉。 折川:“……” 绮禾:“……”这也太好看了吧,难不成折川真人收徒是看颜值?她太可以了!嗷嗷嗷好美的仙女! 沐凛眨眨眼:“不好看吗,师父?” 折川这才回过神,轻声道:“好看。” 看惯了徒儿平时的随意模样,一换衣服,做师父的都快认不出来了,但确实是极好看的。 绮禾星星眼,甜甜笑道:“沐凛仙子天姿绝色,与九天玄女,嫦娥仙子相比都不差几分,假以时日必是天仙榜上有名的大美人。” “小仙童,你的嘴角有东西。”沐凛忍俊不禁,递过去一方素帕。 绮禾道过谢接过帕子,随手擦了擦,全是点心渣,不好意思地把帕子藏到了袖中。 沐凛好奇道:“仙界还有这样的榜单?” 闻言睁圆了一双眼睛,有种别样的娇憨可爱,“当然了,还有仙君榜呢,沐凛姐姐叫我绮……叫我禾云就好!” “小禾云,咱们路上聊。”沐凛笑眯眯道。 折川真人便起身带他们去仙界。路上禾云兴致勃勃地给沐凛普及了仙界的美人榜,按照容貌气质和人气指数排名,女榜叫做天仙榜,男榜叫做仙君榜,都只排前十二位,百年重新排一次,三日前刚刚排出近百年的。 沐凛悄悄问:“我师父排多少位?” 绮禾悄悄瞄一眼折川真人,小声答道:“第二。” 沐凛奇道:“第一是谁?” “惊鸿帝君啊。” “哦。”沐凛实在想象不出比仙帝那个老头子年纪还大一些的惊鸿帝君能有多俊美。 “沐凛姐姐,你知道惊鸿帝君是神凰血脉吧?见过帝君的人都说他是个令人难以描述的美男子,我年纪小,但长辈们总不会骗人的……可惜帝君已去神界万年不归,这次蟠桃大会肯定也见不到他。不过折川真人肯去,对仙界的仙子们来说就是个大好消息!更别说还有落尘仙君、二殿下凤陵他们了,就是北海龙君有了妻室,人气下降了不少,跌出了前五名……” 沐凛点点头,问出了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谁是仙界第一美人?” “嫦娥仙子清冷柔弱,可怜可爱,是为仙界第一美人。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大公主殿下雍容华贵,冷艳动人,更当得起仙界第一美人,二人目前在榜上分别排第一第二。” 也不等沐凛接着问,绮禾接着道:“排第三位的是辉越仙子,她的美不同于寻常仙子,修眉俊目、英姿飒爽,若为男子,必当迷倒万千仙娥!” “对了,沐凛姐姐,由于大家都未见过你的美貌,所以这次并没有算上你,百年之后你必定上榜的!” 沐凛笑道:“承你吉言。”虽然她并不怎么感兴趣。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六章 逼婚 绮禾高兴地指着前面,“哎,到南天门了!” 几个人落在云端上如履平地,周围的仙人来来往往,互相寒暄闲聊。据说被邀请的足足有上千仙人,加上招待的小仙童小仙娥……喧嚣吵闹,沐凛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心中有些烦躁。 落尘仙君也乘鹤而来,看到折川师徒便疾步而来,定睛一看惊奇道:“咦,绮禾公主也在?又偷偷溜出来,快回念颐宫吧,一会儿灵妃娘娘又要派人来寻你了……” 正说着呢,浅绿宫裙的小仙娥焦急的声音穿了过来:“三公主……三公主您在哪里?” 绮禾公主闹了个大红脸,匆匆朝他们行了一礼:“折川真人勿怪,沐凛姐姐勿怪,绮禾先回去了,改日再向你们赔罪……”这便匆匆拽着绿裙婢女离开了。 沐凛:“……” 落尘仙君失笑摇头:“绮禾公主是仙帝的小女儿,性格最是跳脱,又喜好美色,沐凛今日打扮得漂亮,想必是吸引了她的注意。” 沐凛无语:“仙君怎对绮禾公主这么了解?” 落尘仙君一噎,总不能说二人都是顶级八卦爱好者,常常交流经验吧…… 折川真人还真就对沐凛这么解释了。 落尘仙君笑叹:“平日里与你说些事都不放在心上,随便提了两句你倒记住了,折川啊折川,让我说你什么好……” 折川淡淡看着他:“沉默为金。” “你们师徒俩一样噎人!” 沐凛笑眯眯道:“多谢仙君夸奖。” “哎哎哎,折川真人竟也来了,许久不见真人可好?” “这位就是您的徒儿吧,小小年纪成就大罗金仙,这天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折川师徒忽然被众仙友围了起来,他们打量的眼光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折川尚能淡漠着一张脸应付自如,沐凛是直有些发愣,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 落尘仙君暗自好笑,躲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热闹,待到他的仙娥后援团赶来之时,早就偷偷溜走了。他可不想被当成猴子围观,体验过几回这样的待遇,实在太没意思了。 等到折川师徒脱困,蟠桃盛宴都快开席了。大多数仙人都已落座,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进来,还是引来了无数人惊讶打量的目光。 师徒俩是分开坐的,折川真人的座位很靠前,而沐凛与南姝仙子挨着。 折川真人先送徒儿过去,朝穿着一袭浅青色流仙裙、竖着飞仙髻的美人儿打招呼,希望她帮忙照应一下徒儿。 美人的眉眼精致而不乏英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美人儿笑意盈盈地伸出两根葱白玉指,折川点头,她的笑容加深,爽快应下了。 “南姝前辈有礼,您唤我沐凛就好。” “小沐凛呀,你师父刚刚许了我两篮子仙果让我照看你。你可是我们仙界的名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给折川做徒儿感觉如何?” “师尊无一处不好。” 南姝手懒懒撑着下巴,广袖下露出一截莲藕似的玉臂。跟这小丫头说话有点没意思,总是滴水不漏的。 “说话随意一些即可。我与你师父是好友不假,却不拘辈分。你长得好看,现在我们也是好友了,你我之间不必约束,直接唤我南姝姐姐就好。” 沐凛本也不是拘泥之人,听南姝逗她的话忍不住一笑:“南姝姐姐这是以貌取人,万一我是坏人呢?姐姐可是交友不慎了。” 南姝来了些兴致,豪迈摆摆手:“不会的,姐姐挑人的眼光向来好……一会儿姐姐告诉你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沐凛也不再客气,甜甜笑道:“那就麻烦南姝姐姐了。” 沐凛环视四周,把脑海中听说过的传闻和在场的仙人一一对上号。 俊美胜过男子的辉越仙子,她旁边小家碧玉、格外清秀的凌越仙子,她们的师尊、仙风道骨的平渝仙君。 坐得很靠前的大公主高贵冷艳、她的丈夫洞庭真人的长相在一众仙人中不算突出,但有一种独特的沉稳默然气质。 “哎呀,今年落尘又挨着涟幽仙君,一男一女平分秋色、更是艳色逼人……”南姝仙子喃喃道。沐凛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很是赞同她说的话。 美艳妖娆、气质独特的涟幽仙君和男生女相、容色艳丽非常的落尘仙君座位挨着。两人皆是紫色衣衫,一深一浅,又都是美艳型的美人,仙姿气势在伯仲之间,沐凛怎么也说不出哪位更吸引人。 远处一道视线紧紧锁着她,几乎要化为实质。沐凛似有所感地看去,正对上敖衅浅金色的竖瞳。 哟,这小子还长大了一些,婴儿肥都没了,变成一个阳光傲气的清瘦少年,啧啧啧,龙族的基因真不错。 沐凛朝他慢悠悠一笑,笑容纯良温和,敖衅却品出了一丝挑衅意味,不由眯了眯眼。 手有些痒,等蟠桃大会结束再斗上一斗。 这时折川真人也看了过来,眼神淡漠如水,莫名到让敖衅有些心虚,他轻哼一声撇开了目光。 二殿下凤陵姗姗来迟,他看到折川,面色忍不住僵了僵,先走过去同沐凛打了个招呼,笑意盎然,礼数周全,看不出丝毫芥蒂。 沐凛也对他礼貌一笑,滴水不漏的应付,看不出丝毫亲近或疏远的意思。 凤陵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她竟然可以言语,那他之前…… 众仙暗中琢磨,二殿下对害他挨打的女仙毫无芥蒂,果真修养极佳,有皇家气度。 也有好事之徒猜想,或者二殿下特意过来打招呼,难道还心仪这位瀛洲女仙?这瀛洲女也不简单,对二殿下不假辞色,有她师尊折川真人的风骨。 “仙帝陛下驾到!” “仙后娘娘驾到!” 仙帝仙后驾到,气势非凡,仙乐开奏,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 沐凛的目光从惊艳献舞的嫦娥仙子身上移开,朝高高在上、尊贵非凡的仙帝遥遥望去,很快又平静地移开。 百年修心历练,即使仇恨刻骨,血脉灼灼燃烧,沐凛也能维持平静的表象。 仙帝只说了寥寥几句话,由仙后主持大局。坐在沐凛这边的仙人距离帝后二人远,大多一边听一边吃,还与与周围的人闲聊几句,沐凛她们也不例外。 沐凛正低声问南姝仙子:“怎么没有见到绮禾公主?” “想必是扮作仙童胡闹,被仙后下令禁足了。” “这样啊……”这样的盛会被禁足,绮禾那丫头肯定难受郁闷。 南姝仙子看得明白,“仙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绮禾受仙帝宠爱,又老爱闯祸,不罚她罚谁?” “南姝姐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哦,我忘了,沐凛你初来乍到,不了解一些事。仙界这破地方规矩森严、嫡庶有别,有时候烦人得紧。绮禾是灵妃与仙帝的女儿,是庶公主,仙后自然看她不顺眼。” 沐凛听得有些混乱,这事有点打破她的认知,“等等,仙帝除了仙后这个妻子,还有妾室?” “对啊,仙帝有十几位仙妃,不过仙界子嗣艰难,除了仙后,有所出的只有灵妃了。” 沐凛有些了然,“他是为了延续子嗣所以娶了那么多妻妾?” “倒也……不全是,”南姝仙子组织一下语言,“瀛洲那么多书,你看过关于人界帝王的记载吧?” 沐凛点头。 “帝王三宫六院、后宫三千佳丽,一是出于延续子嗣的目的,二是为了平衡各方政治势力,三则是为了满足私欲……懂了吗?” 沐凛点头,评价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心不足蛇吞象。” 沐凛觉得父王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比较好,感情的事本就复杂,人一多就更复杂了。 南姝仙子噗嗤一笑,觉得沐凛可爱了起来。 “小沐凛将来嫁人吗?想嫁给什么样的男仙?” 沐凛一愣,轻笑道:“没想过……应该不嫁吧。” 她所信仰坚持的道太窄,只容得下她一人前行。 “你要是想嫁人了就来找姐姐,姐姐给你做媒!” “……好。” 这时另一边的女仙敲了敲她的桌子,沐凛不解地看过去,发现她面色有些古怪,又顺着她的眼神朝前方看去,正好与仙后对上了眼——原来仙后正看着她,眼中有升腾的火气,雍容笑容有些僵硬。 仙帝不知什么时候离场了,众仙轻松自在很多。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仙后与沐凛之间徘徊,全场非常安静,安静到落针可闻。 沐凛的面色也有些僵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时折川真人站起来,淡定而不容置疑地拒绝道:“多谢仙后美意,沐凛年龄甚小,暂不考虑婚嫁之事。” “早早订下一门亲事也是极好,等沐凛长大一些就是,沐凛,你说是吗?”仙后挑眉看她,眸中满是威严。 沐凛直视她,淡淡回道:“大道未成,何以分心?小仙无心此事,望仙后娘娘见谅。” 仙后没想到被这师徒俩同时不留情面地拒绝,面上几乎要挂不住,咬牙道:“仙界之中结为仙侣是很寻常之事,对大道怎会有影响?沐凛,你要仔细想想清楚,本宫是好心,大道漫漫,一人多孤独,凤陵陪伴你不好吗?” 这估摸就是旧事重提了,沐凛心中有些腻歪,这对母子怎么就偏偏缠上她了? “小仙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与未来仙侣忠诚于彼此。小仙浅薄,资质驽钝,配不上二殿下,还望仙后娘娘打消念头。”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七章 红衣男子 蟠桃大会结束后,众仙简直是绕着沐凛走。 南姝仙子拍着沐凛的肩膀,表面语重心长实则好笑且敬佩道:“你这下可把仙后得罪的不轻,她最宝贝那位二殿下凤陵了,结果你不但拒了他的婚,还讽刺他女人多哈哈哈哈哈……” 沐凛无奈道:“有这么好笑吗?之前二殿下向我师父求亲,让我做他的妾室,不也是在侮辱我,还嘲讽我口不能言?” 落尘仙君也走了过来,朝沐凛夸张地一拱手,“壮士,请受落尘一拜!仙后真够下本啊,竟然向瀛洲求亲,想要二殿下迎娶你做正妻。你这么一拒绝,凤陵倒成了未来百年仙界的笑柄了哈哈哈哈!” 正妻?沐凛微微诧异,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区别,就是把她供起来她也不会答应。 沐凛无奈道:“难道我不该拒绝吗?嫁给二殿下有什么好处?”难道日日与他的妻妾争宠?想想都觉得无聊透顶。 南姝仙子眨眨眼,“怎么没好处?说不定你就是未来的仙后娘娘呀~” “完全没兴趣。” “沐凛是我的继承人,未来的瀛洲之主,无需他人授予虚名。”折川真人走了过来,肯定地看了一眼徒儿。 “嘁~师徒情感天动地,走了走了!南姝,跟我去九纤山喝酒吗?”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勾肩搭背、狼狈为奸地走了。 “师父,我这样会给您添麻烦吗?”沐凛心有不安。 “你答应了才会给为师添麻烦。” “嗯?” 折川真人温和道:“为师就要培养一个新的徒儿了。” 沐凛听出了师父的玩笑话,不由莞尔一笑:“师父也很不喜欢仙界吧,真巧,徒儿也是。” “回瀛洲吗?” “回。” 沐凛跟在师父身后,忽然发现师父的身影很高大,影子可以把她整个人笼罩在内,给她一种很特殊的安全感——或许有点像父王? 又有点不像。 蟠桃大会开了一日一夜,沐凛有点困乏,连打坐也不想了,只想回去睡会儿。真敬佩落尘仙君和南姝仙子还有精力喝酒…… 没想到两人还没出南天门就被拦住了,凌越仙子看起来已在这儿等候多时了,发髻有些微凌乱。 她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看起来极为清秀雅致,温声细语道:“折川真人,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折川真人停住脚步,看向她干脆利落道:“请说。” 没想到凌越仙子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直视,弱声道:“我……能否、能否请沐凛小友回避一下?” “不必,我的徒儿有分寸,凌越仙子请说吧。” “我,还是请沐凛小友回避一下吧,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您说……”凌越仙子的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让人听不清了。 “师父,那我……” 一只手拉住沐凛的胳膊,把她往一旁拽去。沐凛转头看到雌雄莫辩、俊美英气的辉越仙子,她有几分烦躁道:“你先跟我来。” 沐凛本就在一旁看得辛苦,丝毫没有反抗就随她走远,正停在一个能看见却又听不清那边说什么的好位置。 辉越仙子松开了沐凛,沐凛从须臾袋中取出两只粉嫩嫩的大蟠桃,随手递给她一只,“要不要边吃边看?” 辉越仙子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咬了一口,边嚼边问:“以你对折川真人的了解,你觉得我师妹能成功吗?” 沐凛实诚道:“成功表明心迹不难,但想让我师父接受,难如登天。” 类比一下,当年她拜个师都多次被拒,对徒儿要求都这么苛刻,更不要提寻找仙侣这种终身大事。 辉越仙子觉得她说的有理,也不再多言,咔咔啃着桃子,吃起来相当快。 沐凛啃了没两口,就看到凌越仙子远远跑了过来。凌越仙子红着眼眶一把抱住辉越仙子,委屈哽咽道:“师姐!!!” 辉越仙子正咬下最后一口桃子,被她一惊直接卡在了喉咙里,一口气没上来脸憋了个紫红。 沐凛大惊,连忙上前拉开凌越仙子:“快放开辉越仙子,她被噎住了……” 凌越仙子惊慌失措地松开手,“啊?!师姐你没事吧!!!” 沐凛从须臾袋取出一个浅青色小瓷瓶,急匆匆塞给辉越仙子,“快把它喝了!” 辉越仙子怎么也咽不下去桃块,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一般火辣辣地疼,连忙把小瓶中的液体一口饮入。 瞬间觉得喉咙清凉了,卡住的桃块下去了,窒息感终于离她而去。 凌越仙子愧疚地帮师姐顺着气儿,辉越仙子恢复过来摆摆手,朝沐凛拱手道谢。 “这是什么东西,竟然这么神奇?” “千瓣青莲子与舒元山楂果炼制成的消食药浆,喝起来清凉顺滑,能帮到你就很好了,无需客气。” 辉越仙子拉住沐凛的手腕,郑重道:“不,如果不是你给我这个,我恐怕要成为仙界第一个被噎死的仙人了,必须要谢!” 辉越仙子的手中多了一个赤色荷包,不容置疑地塞给沐凛,“这是我在神陨秘境中得到的九叶红莲种子,放在我这没什么用处,希望对你们炼药师有用。” “多谢。” 沐凛心神一动,忽然收到了师父的传音:“洞庭真人有事找我,你先在仙界四处逛逛。” 沐凛往远处一看,果然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她正要离开,又被叫住了。 “请等等……是凌越太冒失,险些害了师姐,多谢沐凛仙友相助。”凌越仙子朝沐凛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枚黑玉发簪。 几人看着貌似男子样式的簪子,凌越仙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这枚簪子是我新炼制的,可承受真人全力一击……原本是想要送与折川真人,现在赠予仙友也好,万望仙友不要嫌弃……” 沐凛礼貌道谢,然后朝印象中印天塔的方向走去。 高耸入云的塔尖赤红如血,冠以血腥与杀伐的阴影,数十万年来威严震慑着仙、妖、魔三界。 印天塔防守森严,沐凛当然不可能靠近,更不可能混入其中。她只是站在一个隐蔽的位置遥遥仰视,眸中有妖异的紫色光点闪烁、眉心的金色封印隐现,而她浑然不觉。 沐凛心中冷笑,仙帝放出了她,却不想印天塔中还隐藏着更究极恐怖的东西吧?待到它重临六界之日,便是万灵覆灭之时。 生灵沦丧,血映天光,何处不为炼狱? 沐凛来这里就是想再看一眼囚禁了她万年的印天塔,目的已经达到,她就要离开,忽然目光一凝,视线中深紫衣裙的涟幽仙君袅袅婷婷走近了印天塔,身旁还跟着一位红衣男子,二人很快被守在门前的仙将拦住。 “有意思……”沐凛不急着离开了。 “涟幽仙君,印天塔乃仙界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涟幽仙君随手抛出一块令牌,仙将接过一看,立刻恭恭敬敬地把令牌双手递了回去。 “仙君请进,您身旁这位……”仙将仔细打量着红衣男子,他的相貌平平、神情淡淡,看不出深浅,却莫名让人畏惧。 涟幽仙君眼波流转,红唇轻启:“本君有仙帝陛下的令牌,难道还会带闲人进去?” “小仙冒犯了,二位请进!”在仙将的示意下,五位灰袍蒙面的守门人同时双手结阵,印天塔的玄铁大门缓缓开启。 涟幽仙君媚眼如丝,声音娇媚惑人:“走吧,哥哥……” 待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仙将勉强抑制住心中的酥麻,心中暗自嘀咕:怎么没听说过涟幽仙君有兄长?这位估计是她的新相好,怎么样貌这般……普通? 要知道,涟幽仙君的几十位前任皆是样貌出众的男仙。仙君榜上未成家的仙君里,除了高冷款的,基本上都被她祸害过,甚至有人看见过洞庭真人也与她暧昧过,虽然是在与大公主喜结连理之前…… 女仙们暗地里都耻与她为伍,但明面上谁不得恭恭敬敬唤她一声涟幽仙君?对于这一点,涟幽仙君向来不屑,也不在意。 印天塔内森冷晦暗,涟幽正要点火视路,红衣男子随手一扫,周围瞬间弥漫了亿万金色光点,立刻亮堂了起来。 金色光点映在涟幽的瞳仁中,显得格外璀璨迷人。 “哥哥呀,仙帝特意让我带你进来,是想干什么啊?” 男子的声音平静无波,也没有丝毫特色,“别闹。”出乎意料的亲近,却也完全不受她的诱惑。 涟幽一秒破功,“好吧好吧,阿珩你忙你的,我先出去了,这里面我待着不舒服。” 男子顺着狭长的黑道继续往里走,脚步声越来越轻。涟幽与他背道而驰,莲步轻移至门口,转身再往里面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了。 她隐约知道印天塔是螺旋向上的阶梯攀登结构,但刚才跟着阿珩明明是向下移动了,难道印天塔还有地下层? 黑暗中埋藏的都是秘密,仙帝完全不想让她知道,而阿珩默许了她跟着,她若是想知道,只需要跟着走下去就可以了。 知道得多了没什么意思,反倒容易发生不幸。涟幽意味不明地微笑着,当真是姿态万千,风情万种。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光线也越来越弱。被唤作阿珩的男子仿佛走在了一大团浓黑的雾中,驱之不散,走之不出,连红色深衣都要被吞噬。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八章 亦师亦友 阿珩伸出左手,随意做出一个抓握的手势,亿万金色光点顷刻间汇聚到他身边,化为一柄通体金色的七尺长的权杖。 权杖轻轻点地,一道金色光圈从底部轻轻扩散开,周围的浓黑发出刺啦刺啦的诡异尖叫声,如残雪消融般退却了。 过了一刻钟,涟幽仙君看见回来的阿珩,意外道:“这么快?事情都办完了?” 阿珩并不言语,微微蹙起的眉透露出她的不安,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红一紫两道身影重新出现在印天塔前,沐凛也没想到他们出来得这么快,还是往她这个方向走来的。 障眼法恐怕瞒不过涟幽仙君,现在走出去无疑是暴露了自己,沐凛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终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迈步朝印天塔方向走去。 与他们正面撞上。 沐凛停下朝他们行了一礼,阿珩并没有什么反应,涟幽仙君随意点点头:“你是折川真人的徒儿沐凛吧,往印天塔方向去干嘛?” 沐凛礼貌一笑:“常听师父提起,心下好奇,想要凑近看一看。” “哦?”涟幽仙君的目光有些玩味,“你师父难道没有告诉你,印天塔是禁地?” 沐凛犹豫道:“未曾。” 这个她师父是真没说,所以沐凛回答的也不心虚。 “现在知道了?别向前走了,回去找你师父吧。” “多谢仙君提醒。”沐凛干脆利落一行礼,转身往回走。一步、两步、三步……不知为何沐凛有点紧张。 “站住。”身后有一道平稳男声传来,沐凛停住脚步,不由握了握袖中的手,很自然地故作不解回头看。 红衣男子正深深凝视着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沐凛却莫名觉得他的心情极其复杂,像是见到什么特别的人一般。 她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扩散开来。 “你怎么来了这边?这里虽然清静但不适合决斗,我们换个地方!”又一道声音破空传来,敖衅飞到了沐凛身边,一头金发灿如夏日烈阳。 敖衅深深看着沐凛,似乎在为她找错了决斗地点而烦躁,接着才抬头看涟幽仙君他们,“打扰两位前辈了,我们还忙着决斗,先告辞了。” 他牵起沐凛的手,把她往来时的路上拉,两人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阿珩你怎么了,要不要去追他们?” 阿珩一直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涟幽有一种错觉,他似乎能看得更远。 “不必。”他只是没想到,能够在这里见到她。 是啊……她怎么可能甘于平凡呢? 这样也好。 也好。 “你有没有觉得,这少男少女还挺配啊?哎,人家真是老了~” “不配。”阿珩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去见仙帝,你与我一同?” “不了,我可不想见他,没意思得很。你只要向他暗示我绝对没有跟你进去就好了……” “涟幽,看似置身事外,往往身在局中。” 涟幽跟他大眼瞪小眼:“呸呸呸,你别咒我!” 方圆十里开外,敖衅松开了沐凛的手,看起来还颇有些嫌弃。 沐凛:“……多谢。” 敖衅轻哼一声:“不谢,回瀛洲再跟我比一场就行,你也可以来东海龙宫找我。” “我知道了,我欠你一场比试。” “提醒你,不要试图窥伺仙界的秘密,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察觉起来太容易了。仙界波云诡谲,阴谋算计层出不穷,不比各方领地轻松自在。” “多谢提醒。” “不谢,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沐凛朝敖衅笑眯眯挥手,这次的笑容可真诚顺眼多了。敖衅轻哼一声,这家伙还算识相……转过身之后却抑制不住不断上扬的唇角。 其实这家伙也挺好看的,比柔弱万分的嫦娥仙子符合他的审美,虽然也就是一点点符合。 话说,劈他凝夜星海帐的一剑还挺帅……等等,他的凝夜星海帐还没彻底恢复呢,忘了找她算账了! 等到敖衅想起这茬,早已随着东海龙王回了东海,自是懊恼不提。 沐凛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思索半天也想不起与那位红衣男子在哪里见过,甚至把记忆中的冥界人也对照了一遍,确定没见过他。 沐凛想,以他师父的性子不像是能与人聊多么长时间的,她应该去找师父了。但洞庭真人在哪儿约的师父她还真不知晓,该怎么去寻呢? 沐凛不知不觉走到了天河那边,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天河是仙界极壮观的仙景。蟠桃园的蟠桃就是引天河水浇灌的,所以那么水灵甜美。 沐凛循着河一直往前走,据说天河的下游连接着人界的尽头。 一道身影突然扑到沐凛怀中,“阿凛,好久不见~” 沐凛忍俊不禁道:“伊见,你怎么会在这儿?北海龙君呢?” “暝烨在周围给我们望风,我们这次是悄悄过来的。暝烨本来瞒着我推了这次蟠桃大会,哼,被我偶然发现,我就逼着他带我来了。” 只是她知道的时候太晚,赶来时蟠桃大会已经结束了……明伊见心中一笑,等她回去再收拾暝烨。 沐凛有些奇怪:“他为何瞒着你?” 莫非是不想带伊见来?沐凛忍不住皱眉,他之前是怎么说的,伊见是他的命,怎么连带她参加蟠桃大会都不愿意? 果真如南姝仙子所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明伊见有些不好意思地抚摸着小腹,期待地看向沐凛。 沐凛:“……嗯?” 明伊见无奈欢喜道:“我怀孕了。” “怀孕……怀孕!你是说,你的腹中孕育了一个小生命?”沐凛目瞪口呆,忍不住拉过她的手腕当场把脉,果真是滑脉! “是啊。”明伊见的笑容中充满了母性光辉,熠熠生辉。 “阿凛,你要做我孩子的干娘!” 沐凛思索片刻,“那我,需要我给你开几副安胎药吗?” “可以啊,但你不要一副仇大苦深的表情好不好!” 沐凛难得有些发愣,“我就是不太适应,你怎么忽然怀胎了呢,分别是还是一人,现在就变成两条生命了……” 生命太奇妙了。 “我也没想到,一人一龙种族不同,我们竟然还能有孩子……” “等等!”沐凛忽然想到了什么,“北海龙君是纯正的龙族血统,龙族幼崽都是在龙蛋中孕育孵化;而你是由人族飞升成了仙籍,孩子应该是胎生,所以这个孩子到底是卵生还是胎生?” “应是卵生。”周围忽然传来暝烨淡漠的嗓音,“龙族曾有过这样的先例,无一不是卵生。” 沐凛:“……” 明伊见:“……所以说我要下一个蛋出来?” 不,她不接受!作为人族的认知观念已经刻在了她的骨血中,她怎么会下蛋呢?? 暝烨不说话了,沐凛看着明伊见呆滞的神情,勉强开口安慰她:“所以说嫁人之前一定要考虑种族这个问题……” “问题是我嫁给林朝生之前,也不知他前世后世都是龙族啊!啊啊啊!林朝生你个骗子,害老娘要下蛋了!” “往好的方面想想,也许不只一颗蛋呢,一次性多生几颗,比胎生要省事多了……” “可是下好几颗蛋比下一颗蛋更让人崩溃!”明伊见看起来更抓狂了。 “无论你怎么生,生多少,北海龙君都能养得起,并且帮你养好,不是吗?” “天哪,不仅要生好几个,我还要带娃儿!阿凛求求你不要说了,你根本不会安慰人……” “哦。”沐凛冷漠脸,她已经尽力了。 北海龙君无奈现身,“好了,时间不早了,伊伊,我们该回去了。” “我不!我好久没见阿凛了,我想跟她多待一会儿,你不要过来打扰我们!” 沐凛被明伊见挽着,也不敢挣脱,怕伤到她腹中脆弱的龙蛋。她淡淡想,她并不想跟一个孕妇多待,难道接着聊孩子吗?这简直无聊透顶。 “你今天的安胎药还没喝,到时辰了。” “伊见,来日方长,我会去北海看望你,你先回去喝药吧?” “那好吧……你一定要记得来看我!” “自然。” “赤龙九转,不破不立。”北海龙君走之前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沐凛。 沐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这应该说明她可以服用九转赤龙丹了。 她回去查阅过资料,九转赤龙丹炼制不难,但材料独特珍贵。传闻赤龙临死之前会将龙珠供养在龙宫,九颗赤龙珠放入天阵中温养千年,方可在阵眼孕育出一簇赤龙炎。 赤龙炎乃天地间至纯至阳之火,虽然威力不如灭世真焰,但最适合用来淬炼身体,可以说每一位龙族子弟幼时都在万千赤龙炎中淬炼过龙身,所以龙体能达到坚不可摧的地步。 而九转赤龙丹是取了赤龙炎的火种作为一种材料,加之其它天材地宝辅助,并不考虑制约其烈性,药性强到一定程度堪称毒烈,龙族身体强悍可以消化,但寻常仙人很难受住,这也是折川真人不让沐凛低阶服用的原因所在。 只是九转赤龙丹的效果并没有记载,这令她迟迟不敢服用。 远处又有一青衣男子往这而来,气质风度不似寻常仙人,行为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墨亟微微一笑,依旧是夺天地造化的舒和温柔,令春光失色,灿阳失温,“沐凛,好久不见。” “墨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沐凛惊讶万分地迎上去,怎么这么多熟人都喜欢来这里叙旧。 第二卷 楼倚暮云初见雁 第五十九章 坠险 “我在天之尽头沿河散步,想到你就来看一看。”墨忘尘温和的目光落在沐凛身上,笑道:“你是大姑娘模样了。” 沐凛看着他微笑,并非仙界之人,却想来就来丝毫不受束缚,墨先生的身份确实神秘。 “您送予我的占星书我很喜欢,还未向您道谢。” 墨忘尘又递给她一本薄薄的书,“这是下卷,送与你。你若是学有所成,可研习一二,虽晦涩难懂,习得大有裨益。” 沐凛惊讶地接过来,“……多谢先生,您助我良多,我却未能报答,实在惭愧。” 墨忘尘却摇头微笑道:“沐凛,你只要顺心而为,便是帮到了忘尘。”他接着道:“你心有疑惑之事,何不提出?” 沐凛眸中划过一抹暗光,无奈笑道:“瞒不过先生,沐凛从龙族得到了一件宝物,九转赤龙丹,却不知该不该服用。” 跟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算子打交道,沐凛觉得没有耍心眼的必要,坦诚相待即可。 墨忘尘有些意外,果然是夺天地之造化么,他想了想,却缓缓说起一段历史:“阴阳造化,天衍五行,龙有五性。龙族一分为五,为青龙、赤龙、黄龙、白龙、黑龙。上古时期,黄龙族的一位帝仙与神结缡,其子进化为金龙,被称为上古龙神。” “金龙的攻击性与毁灭性最强,世人将其排为龙族之首。金龙血脉代代独传,经过了几十万年的演变,血脉中的神力越来越稀薄,金龙现世的间隔也越来越长,到如今金龙万年难出。” “沐凛,你应该认识暝烨与敖衅,他们的差距你可看在眼中?” 沐凛略微思索:“一位是北海龙君,一位是新晋大罗金仙。而且并未出现前几次金龙一现,众龙皆从的现象。金龙的地位虽然崇高,但在龙族没有那么超然了。” 另外,沐凛在去北海龙宫时发现,虽然北海龙君总是不在北海,但他对北海的掌控力极强,可令整个北海臣服。 “不错,甚至西海隐隐以北海为尊。因为北海龙君虽为黑龙,主玄水,但他的天赋并不弱于血脉之力最强的金龙。” 墨忘尘的意思明确,北海龙君的实力天赋在敖衅之上。 沐凛却不赞同:“先生,这样比较天赋似乎不妥,北海龙君年长,修炼时间更长。” 仙族的实力与修炼岁月有很大关系,一万岁的怎么也比两千岁的实力深厚吧?这不能说明谁的天资更高。 墨忘尘微笑摇头,“暝烨与敖衅同年纪时,实力还要比他略高一筹。” 沐凛沉默了。 这是为何? 她并不小看神族血脉赋予金龙的恐怖天赋,而北海龙君的实力怎么可能凌驾于龙族严苛的血脉秩序之上? “先生的意思是?” 墨忘尘说得含蓄:“古有凤凰浴火重生,今有九转赤龙丹,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沐凛差不多明白墨先生的意思了。是九转赤龙丹帮助北海龙君完成了第二次进化,使之拥有了不亚于金龙的天赋实力。 但是这需要很高的条件……无论如何,沐凛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在变强这件事上,她的执着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只是面上不显。 “我会准备好,等待一个契机。” 墨忘尘摸了摸她冰凉柔顺的头顶,意味深长道:“小沐凛,你会越走越远的。” 沐凛漫不经心地一笑,“承您金言。” 墨忘尘走后,沐凛干脆掉头回去了。等她刚刚走回到南天门,一身鹅黄宫装的小仙娥又迎了上来,沐凛心中无奈:麻烦来了。 果然是仙后身边的婢女,上前行了一礼,姿态恭敬而又疏离。 “沐凛仙子,仙后娘娘有请,折川真人也在淑元殿等您。” 沐凛点头道:“劳烦引路。” 淑元殿作为仙后娘娘的寝宫,也是仙界有名的建筑,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自不必说,就连殿前池塘的白玉栏都是由能工巧匠细细雕刻的。 沐凛听师父说过,淑元殿前的池塘连通着下界。她心中有些好奇到底连接着哪里。 仙池边摆了一张白玉圆桌,仙后一人坐在玉凳上,周围立着十几个仙婢侍奉,沐凛却没有看到她的师父。她先朝仙后行了礼,仙后的神色比起之前蟠桃宴上明显冷淡了许多,“免礼,沐凛仙子,坐下与本宫喝一杯吧。” 沐凛坐在了仙后的对面,自有小仙娥上前为她斟酒,沐凛礼貌浅笑道:“仙后娘娘,我师尊呢?” “折川真人出去寻你了,本宫已经派宫人去找他……怎么,喝杯酒也要推拒?” 沐凛的神色平静自若:“沐凛不敢。” 她举起酒杯,缓缓一饮而尽。 仙后的目光愈加冷若冰霜,“本宫实话告诉你吧,本宫本就不同意凤陵娶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纵使是折川的徒儿又怎样?可你偏偏不识相,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令他沦为笑柄,当真是放肆!” 沐凛早料到仙后会发难,面对真人威压也面色不改,言语中却没有一丝温度:“仙后既不希望我与二殿下喜结连理,我拒婚您应该高兴才是。您却将我诓骗而来,在这里以大欺小、疾言厉色地问责,无非是觉得我伤了您与二殿下的颜面。既是这样,我回去便宣告三界,二殿下乃仙人中龙凤,身份高贵,是我配不上二殿下,可好?” 仙后冷哼一声:“巧言令色、鼓唇弄舌的野丫头,你以为本宫会听信你的鬼话?” 若是任沐凛这样宣扬一番,全仙界都会知道是她在威逼利诱,到时候别说她儿受尽嘲讽,连她也要颜面尽失! “您又能怎样?”沐凛的唇角冷冷勾起,眸中尽是嘲讽。 面对沐凛这样挑衅,仙后怒极反笑,不知为何看起来却从容淡定。 沐凛看到仙后唇边绽开一抹冷笑,忽然眼神一凝,忍不住用手撑住了头,眼前似是天旋地转,连神态都迷离了起来。 沐凛似乎意识到什么,可惜已经晚了,她跌跌撞撞站起来扶住玉栏,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仙后竟然下药……卑鄙!” “对待不识抬举的人就要用特殊的手段,沐凛呀,你应该知道无媒苟合是什么下场吧?是身败名裂?还是永无翻身之地?”仙后冷笑着吩咐道:“来人,将她送到偏殿二殿下那里!” 仙后好整以暇地坐下,端起一杯酒缓缓送入口中,几位仙婢遵命走上前想要控制沐凛。就在她们即将触碰到沐凛的时刻,沐凛抓住玉栏的手忽然攥紧,她的胳膊用力一撑,身子闪电般跨过玉栏,整个人如同一只翩跹而落的赤色蝴蝶投入仙池。 仙后听到仙婢们的惊慌声,忽觉大事不妙,扔下酒杯来到仙池前,正好看到沐凛仰面下落的最后一幕,她的眼神中哪有半分迷离,分明清醒得很! 她被骗了! 沐凛根本没有喝下那杯酒,她装出被下药的模样,趁她放松警惕的时候窜逃! 电光火石之间,仙后手中甩出一条朱红长鞭直奔沐凛而去,还没触碰到她就被仙界与人界的结界弹回了。 晚了! 仙后眼中冒火,这道结界乃仙帝亲自设下,只有被贬斥下凡的仙人可以穿过!好啊,她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大罗金仙骗了! 愤怒之余却是有些痛快,因为只有她知道仙池结界连接着怎样一个恐怖的地方,十死无生的绝境,下去了几乎不可能活着出来。 想着想着仙后心中又有些惶恐不安,喃喃道:“本宫没想杀了你的,是你自己不识抬举,乖乖跟着二殿下不好吗……” 若是折川真人来了,她该怎么交代沐凛的去向?仙后又是一阵头疼。这时有仙婢走来通传:“娘娘,折川真人到了。” “你告诉他,沐凛已经离开,本宫乏了不待客。” 仙后话音刚落,就看见折川真人匆匆而来,向来深沉平静的双眸深深凝视着她,极具压迫力:“仙后娘娘,吾徒沐凛呢?” 同为真人,仙后被他这么盯着都有些头皮发麻,“她刚才离开了。” “可是本君走在淑元宫外,忽然感到徒儿的气息消失不见,仙后娘娘,沐凛到底去了何处?” 言外之意是,仙后把本君的徒儿弄到哪里去了? “放肆!”仙后冷硬道:“折川,难道本宫还会藏你的徒儿不成?你不自行寻找,反而怪在本宫头上,简直是荒谬至极!” 折川的眼神分毫不让,淡声道:“你若伤我徒儿一分,我必让二殿下偿还百倍。” “送客!”仙后眼神冰冷地看着他,终是狠狠一拂袖走向寝宫,只是背影怎么看怎么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折川真人知道一时半刻从仙后口中问不出来,也不缠着她不放。仙婢们被他的威压压制不得动弹,折川迅速掐诀,指尖一抹幽紫光芒闪烁,点在仙婢的眉心,他对玉桌边正在收拾的仙婢施了摄魂术。 摄魂术乃仙界十大禁术之一,历来被诟病为邪术妖术,需要极高的天资。事已至此,他只得这样做了,这是最快的方法。 仙婢的眼神渐渐放空,之前发生的一幕幕展现在折川的脑海中。当他看到徒儿被下药、被逼下仙池的时候,只觉胸口一阵绞痛,一丝鲜血溢出了唇角,他的情绪波动太过剧烈,引发了禁术的反噬。 指尖离开仙婢的眉心,仙婢的眼神渐渐恢复。他对禁术的掌控力极高,完全没有伤到被摄魂的人,甚至仙婢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身上一轻。 折川真人收敛了真人威压,径直往偏殿去了。众仙婢不敢拦也拦不住,只能焦急跑去禀报仙后。 于是折川还没进去偏殿的门就被仙后拦在了外面,“你有什么事冲本宫来,休想伤害吾儿!” 折川真人没想跟她废话,袖中甩出十三支小旗,五枚金色,八枚银色,迅速组成五行八卦困阵将仙后围在了里面。 仙后挣脱不出,大声呵斥,折川真人头也没回,“我只是想问二殿下几句话,仙后娘娘无需紧张——在你逼迫本君的徒儿跳下仙池、坠入可怖之地时,也未曾想过她是本君唯一的亲眷。” 说罢,折川推开门进入了偏殿。 第三卷 既滋兰之九畹兮 第六十章 神力摧·朝天阙 凤陵听到了刚才在门外的喧哗,正斜倚在桌旁,眉眼恣意疏狂,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酒气。他的气色看起来还好,看来上次被折川真人打出的伤基本痊愈了。 “真人想问我什么?” “西边的仙池通往下界何处?” “不周山。”凤陵吐出这三个字,没想到折川真人淡淡看他一眼,就要推门出去。 “把她平安带回来。” “自然。” 合上的大门遮掩了天光,独留一室幽静。 折川真人随手一挥袖,仙后周身的棋子都化为光点收回了他的袖中。 仙后正要开骂,折川已然消失不见。 折川抿紧了唇,眉心微折,显出几分难得的锋锐。他必须尽快去不周山把沐凛带回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现在万分后悔告诉沐凛这件事,仙池连通人界是不错,可是连着的是不周山——哪怕沐凛被仙后折磨算计,也比掉下不周山生死不知的好! 上古时期,水神语冰与火神熔融约战,二神打得昏天暗地。语冰被偷袭落败,怒触不周山,导致山斜水泛、洪水肆虐、为祸人间。熔融联合土神垣珂抵挡洪水,将语冰囚禁在不周山三十万年。直到众神之战语冰被释放,熔融所在的派系落败,语冰又将熔融囚于不周山折磨三十万年。 不周山浸透了两神之血,充斥着暴戾的神力,没有一点生灵可以生存,整座山上只有死物。 沐凛此刻正悬浮在不周山的上空,她已经昏厥过去。她眉心的那抹金色封印光芒大盛,竟形成一个圈将她包裹在其中,令周围疯狂激荡的神力无法伤害到她。 很快她的肌肤上覆满了一层深紫色的梵文,深奥玄秘,高贵至极,却莫名妖异诡谲。金色封印暗淡隐没,连同着梵文一起消失,沐凛缓缓落在灰黑的地面上。 曜凝仙剑自沐凛的眉心飞出,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结界,将沐凛护在其中。 沐凛醒来时已是傍晚,抬眼就看见曜凝剑悬浮在她头顶。稍微动一下身上就疼得要命,衣物像是被无数利刃切割过一般,身上也有密密麻麻的伤口,缓缓渗着血。 月明星稀,行动不易。沐凛好不容易摸到须臾袋,发现它还完好无损,不由松了一口气。沐凛从里面摸索出一个木盒,里面是她炼制的疗伤丹药。她缓缓取出来放入口中,顷刻间化为一股热流,朝丹田涌去了。 沐凛忽然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似乎全身隐隐有些发热,她再往木盒中一摸,里面竟然空了,她明明往里面装了四五颗丹药! 沐凛挣扎着把木盒拿出来,看到是檀木盒——装九转赤龙丹的那个。沐凛想吐血的心都有了! 她根本没有准备好服用这枚丹药! “古有凤凰浴火重生,今有九转赤龙丹,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墨忘尘之前说过的话,鬼使神差地浮现在沐凛的脑海中,她默念几遍之后,黯淡的眼神渐渐有了光亮。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她现在不正是处于绝境中吗?虽然是阴差阳错之下服用,没有充足的准备,也未尝不可。 这里神力凌乱切割,空气异常稀薄,更不要说其中蕴含的灵力了。沐凛根本不知这是何处,心中没底,一边分出一丝心神注意着周围的环境,一边极其艰难地运转着全身的仙力。 过了良久,她才觉得身上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仙脉被灼热的气泽挤满,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风欺雪压,寸步难行,沐凛看到曜凝剑上的累累伤痕,心疼不已。咬着牙将它收回体内,身上瞬间被神力割出一道道伤痕。 无数道神力裹挟着凌厉无比的暴戾之气朝沐凛劈来,鲜血洒上半空。沐凛忍不住半跪在地上,身上道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四溢,她紧紧咬着牙,口中滑下一行行殷红的血线。 无数道神力斩在沐凛身上,无休止地切割着沐凛的身躯。沐凛脚下的血渐渐汇成一滩,全身滚烫如烧铁,满身血迹掩盖不住仙身的损毁崩坏,全身的筋骨仙脉尽断…… 沐凛终于仰面倒在了地上,眼前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红色,整个人浸染在一滩逐渐冷却的鲜血中。 折川真人已经远远看到了包裹在浓黑夜色中的不周山,他的心中忽然一痛,似有所感,一种极度的不安从胸口扩散开。 他忍不住掐指推算沐凛的安危,手指一直莫名颤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喉口狠狠涌上一股腥甜。 折川忽然什么也听不到了,从心底扩散开白茫茫一片空洞。他忘记自己用怎样的速度飞上了不周山,被狂暴可怖的神力打落在地……仙力被压制,折川似乎对落在身上的神力毫无所觉,只能凭借双腿一步步走过荒芜大地,想要寻找他徒儿的身影。 似乎没有看到沐凛的尸骨,就说明她还活着。 沐凛的神魄漂浮在空中,半闭着眼眸,全身透明,而仙脉之中泛着微弱金芒,呈盘腿而坐的姿势。 当她恢复意识,首先想到的是:她的神魄竟然没有被一道毁灭,这真是一个奇迹…… 沐凛仙脉中的金芒渐渐变得浓郁起来,浓金渐橙,压缩到一定程度却又变为了赤色。 围绕着神魄切割的一道神力忽然滞涩了一下,不久后又滞涩了一下,紧接着缓缓停了下来,接下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这道神力竟是进入了沐凛的体内,被她缓慢的吸收到了仙脉中。 沐凛感到体内庞大复杂的仙脉全部在微微发热,有种淡淡的温热舒适感从丹田扩散到整个神魄,极大程度上熨帖了她的魂体。 她闭着眼睛,封闭了其他四识,又顺着刚才那种感觉不断去做,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围绕在她身边的火属性神力竟然一一被她吸入体内,化为无数赤红发亮的光点汇入她的丹田。 周围的火属性神力不断补充,却赶不上沐凛吸收的速度,她吸收得越来越快,快到后来她身边只剩下水属性神力,火属性神力一丝都不见了。 然后更远一点的火属性神力也被她吸收入体,待到将这些也吸收得差不多,沐凛吸收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四面八方的火属性神力忽然都朝沐凛而来,沐凛就像漩涡的中心,被火属性神力紧紧包裹在内。 折川真人渐渐感受到神力流向的改变,身旁的火属性神力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去了,他暗沉沉的眸中划过了一丝光亮,随手一抹唇边的血迹,也朝着那个方向迅速迈步而去。 折川用了一日一夜的时间,爬上了不周山的山顶,其中的痛苦曲折均在浑浑噩噩中被他忽略掉了。 折川一抬头,沐凛漂浮在半空中的神魄映入眼帘。他黑彻的眼眸缓缓转动,忽然松了口气,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像是在一瞬间被重新赋予了正常人的情绪、注入了神采与生机的木偶。 等到他的视线注意到地面上破碎不堪的女子躯体时,他的眼眸瞬间被疼惜与愧疚溢满。 沐凛自然察觉不到师父的到来,她正在玩命吸收周围的神力。丹田被填满了就继续往仙脉里填充,直到所有仙脉也塞得满满当当……等到这场吸收停止时,沐凛的体内已经满满当当,不周山的火属性神力也被她吸收了个七七八八。 很快沐凛便感到神魄胀痛不已,又灼热又胀满,像是硬生生把她架在了火堆上烤,又像是把滚烫的岩浆烙入了她的骨血脉络。这种感觉愈演愈烈,简直令她难以忍受,终令她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痛苦挣扎,崩溃疯狂! 折川真人听到沐凛的尖叫声,顿时心如刀割,有种难言的焦躁一点点刺激着他。 他丝毫不顾神力的伤害,立时便坐了下来,取出一架最常用的五弦琴,凝神屏气开始抚琴。 一道结界随着潺潺流水般的绝妙琴音扩散开,将折川,沐凛的神魄和崩坏的躯体一齐笼罩在内。 沐凛感到痛苦稍稍有所缓解,似有所感地放松了四感,熟悉的琴音温柔入耳,如一汪细密春水洗涤着灵魂。 沐凛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山涧的清泉清澈见底,墨绿色的泉底游荡着一尾小红鱼,在圆圆润润的鹅卵石中摆着尾巴,春柳的碧枝随风轻轻飘摇,枝丫上的柳叶片垂落在水面,被游上来的小鱼悄悄亲吻…… 春日之景异常的温柔缱绻,慢慢抚平了她的痛苦与焦躁。 “凝神。” 低缓沉静的口吻,这二字不知从何处传来,却染了神秘魔力,莫名令人信服。 沐凛依言所做,依稀记得她在哪里听到过有人对她这样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下意识有些安心,似乎有这句话在,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神魄即将被撑爆的感觉糟糕极了,身体仿佛被密密麻麻的赤红丝线缠绕住,遏制了神魄的崩溃。沐凛脑中的“凝神”二字如同定海神针,令她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破溃如何,尽废如何,功亏一篑又如何?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她沐凛,从不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