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吞鸿》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引子 江山往事,帝国烽烟 汉历329年,冬,长安城一片素白。 此时,距离魏蜀吴三国一统,已经过去了八十余年,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五丈原禳星续命不慎失败后,幸得阴阳家神人千里襄助,得以续命一轮。 卧龙腾天复江山,经过一番龙争虎斗,泱泱华夏终归汉。 神器归位后的大汉帝国,在一片盛世之中还有些许并不平静,八十余年间,帝国在孝仁帝刘禅和神武帝刘谌两代帝王统治之下,先后经历天灾降世、诸王叛乱、北境胡患,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都有惊无险,蹄疾步稳走到了今天。 三十四年前,为清除诸王叛乱和抵御北方强国,神武帝刘谌无奈放权地方世族,而放权世族的副作用,在近二十年开始逐渐显现,地方世族陆陆续续开始拥兵自重,不尊王令,俨然一方诸侯。 特别是在四年前,神武帝刘谌命悬一线,当今天子刘彦为了争夺帝位,许以重利,勾连帝国最有权势的二十八家世族,在强援帮助下,刘彦这个先帝非嫡非长的儿子,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得以承继大统。 登基后的刘彦,虽然渴望权柄,但感念世族从龙之功,对世族们更加纵容,世族们则愈发肆虐,他们强行干涉国政、无视国法、组建私兵、抢占农田,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饱暖思长欲,贪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人间种种荣华的世族们并不满足。 于是,举世震惊的一幕,在逶迤渭水的长安城,出乎意料而又意料之中的发生了。 ...... 寒蝉凄切,素有天下第一不夜城美名的长安,在这一夜繁华盛景不复,在凄凉月色下显得格外冷清,一丝凛冬寒风吹过,沿街暗巷中隐含的阵阵肃杀之气,被不经意裹挟而出。 看似空荡寂寥的街头巷尾,在隐月黑云的遮掩下,传出剧烈而又密集的刀光剑影,在阵阵形态各异的气机流转之间,一个个身法轻盈的黑影正在激烈地刀兵相向,血肉相搏猛烈厮杀之中,长安城纵横交织、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上,血流成川,尸积如潮。 这一夜的长安城,不再雍容华贵,每分每秒,都有人身死恨消。 市井百姓噤若寒蝉,清一色关门闭户,战战兢兢躲在屋中,连油灯都不敢点上一盏,可纵然胆怯如此,仍有不少平民遭受了无妄之灾,一些上境神人在相互搏杀时不经意释放的刚猛气机,直接将一座座房屋轰为齑粉,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连骨头渣都没能给人间留下。 今夜,帝国最有权势的豪阀和天下最顶尖的二十八个世族,纷纷齐聚在帝都长安,他们划分阵营,为了各自利益,率领最为精锐的属下,在城市各处疯狂杀戮,瑰丽斑斓的长安城,在今夜沦为人间地狱。 原本应该驻守在长安城里的官兵们,在这时仿佛消失了一般,渺无音讯,任由腥风血雨恣意席卷这座千万里江山的京畿中枢。 月见血隐,风腥草红,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 城内喊杀震天,城外寂然无声。 雾随风散,在城南三里一片开阔地上,显出一片旌旗猎猎,朱羽华盖之下,刚刚登基不到四年的天子刘彦,黄袍加身,手持天下第一名剑吞鸿,正双瞳凝重地看着座下众人,眉宇间流露着气愤与无奈。 在他身后,千军万马无声列阵,拱卫帝国京畿的所有军队尽数汇聚于此,他们在各自将军的带领下,静如山岳,屏气凝神,威武雄壮屹立于平原之上,似乎在等待着天子一声令下。 可细细瞧来,却发现这些军队有些奇妙,他们以刘彦站立之地为基,无形之中分出左右两派,数十万的人马纷纷手持戈矛,时不时看看天子,但更多的精力,是在警惕地看着另外一派人马,他们眼神充满了浓烈的嗜血杀意,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另一派人马与他们有不世之仇一般。 在刘彦身前,锦衣华服的朝臣、身披战甲的实权将军和从帝国各地奔赴而来的族老们,正低头拱手,不敢直视刘彦,这些世族豪阀亦自然而然分成左右两堆儿,泾渭分明。 两堆人群中,分别各自簇拥着一名绝美天成、轻颦粉黛的贵妇人,两名贵妇人怀中,各自抱着一个正在嘤嘤啼哭的婴儿,而两名贵妇人,则满脸幽怨地看着华盖之下昂首站立的天子刘彦。 十数万人,良久无声,直到长安城内刺鼻的血腥味被深冬劲风送至,站位左边的一片锦衣华服中,终于传出了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陛下,大皇子性情顽劣,我等以为,当另立贤明为太子。二皇子天生异象,降世时流星追月,将来必是一代明君,臣等,全力拥戴二皇子。” 右侧的锦衣华服中,立刻传出一个遒劲声音,“放屁,一个襁褓之中的娃娃,怎能看出将来有何成就陛下,自古以来长幼尊卑不可废,大皇子乃陛下嫡长子,理当册封太子,继承大统,以安天下民心。” 又一人腰悬短剑,从左侧人群中走出,他伸手遥指右侧人群簇拥的贵妇人,眼中寒芒爆射,铿锵有力道,“陛下,皇后李氏心术不正,擅用歪门邪道,数次欲图谋害二皇子,证据确凿,人神共愤。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如此阴谋诡谲的大皇子,大汉江山若由他执掌,恐怕不日便会倾颓啊!届时,我等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啊!” “一派胡言!”一名身着身穿淡黄衣衫的老人,从右侧阵营窜出,唾沫横飞,“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二皇子降世时,天地无色鬼哭狼嚎,此乃妖星降世之兆,此子不除,恐天地不得宁日,人间不得安生,臣等恳请陛下,即刻处死二皇子,并处二皇子生母张氏以车裂之刑,以安天下民心!” 在天子刘彦眼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方话锋直指当朝皇后,一方怒斥二皇子为妖星降世,看来,今夜之事,无法善终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谏言,场中声音逐渐嘈杂,两方人群由谏言转为驳斥,旋即展开骂战,气氛愈演愈烈,渐成鼎沸之势。 就在一众白头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始终冷眼旁观的刘彦,手中吞鸿骤然出鞘,一阵金光伴随着虎啸龙吟之声,冠绝全场。 全场鸦默雀静,站在刘彦身后的军队和身前的王公贵胄们纷纷侧目,眼不斜视,等待着刘彦下达最后的决断。 这位刚刚继位四年的壮年天子,并没有即刻发声,他面色深沉,在华盖下往返踱步,每走一步,他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忽然,远方一阵健马长嘶,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自长安城急风暴雨般策马卷来,及近天子华盖,他匆匆下马,傲然漠视天子刘彦,径直走到右侧阵营,利落拱手,肃声道,“诸位大人,城中作乱的二皇子一党,已经尽数被我等诛杀歼灭。下步如何,请大人们明示。” 时局已经十分明朗,左侧阵营乃是二皇子的支持者,右侧阵营中乃是大皇子的支持者,双方人群各自簇拥的,乃是皇后与二皇子生母张氏,而两名贵妇怀抱的一大一小两个婴儿,便是天子刘彦仅有的两个儿子。 大皇子生母,当朝皇后李凤蛟性格刚烈,二皇子生母,长使张蝶舞生性温婉,两人性格相左,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出生在世家大族。 张蝶舞淡泊名利,本无争权之心,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二皇子出生后,双方家族汇聚天下英豪,开始围绕太子之位展开龙争虎斗,随着争斗逐渐白热化,太子一党和二皇子党都不愿再继续无休止地缠斗下去,于是,他们在今夜不约而同地僭越皇权,在帝国京畿强行刀兵,展开了殊死相争,而从方才染血男子汇报结果来看,大皇子党棋高一着啊。 场中安静的落针可闻,就连猎猎旌旗也识相地不再随风飞舞。 刘彦听闻来人此言,挺拔如松的腰杆顿时松懈,他深吸一气,面露不忍地看向左侧阵营中温婉娴熟的张蝶舞,嘴唇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喉咙发紧欲言又止,只感悲从胸出,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 册立一国储君乃是皇族家事,本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研讨商榷,而刘彦这位本应权倾天下的帝国执剑者,居然没有能力左右政局,他无法号令身后的数十万军队,无法压服朝臣世族停止内耗,无法阻止这场酝酿已久的腥风血雨,甚至连保护贤妻幼子的能力都没有。 皇权旁落,无枝可依,这不禁让人黯然伤神,扼腕叹息。 此刻的刘彦终于明白,他的权力,已经在两代帝王的纵容宽典之下,被世族豪阀们彻底架空了。 他这个帝王,当的窝囊啊。 事已至此,刘彦自知处境维艰,如果今日一个处置不好,世族们明面上撕破了脸皮,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的局面,将会再度重演,太平了一甲子的大汉帝国,将重新卷入无休无止的相互征伐中。 刘彦一个踉跄,决然背过身去,闭眼长叹一声,“尔等,自便吧!” 闭眼不看,这或许是刘彦,最后的尊严。 他没有给群臣结果,却已经有了结果。 人在绝境,总想逆风翻盘,拥戴二皇子的朝臣和世族们见天子刘彦已经放弃了他们,纷纷暴起怒吼,“胜者为王败者寇,兄弟们,今日,拼啦!” 势头正盛的大皇子一党见状,异口同声拔剑爆喝,“众臣工,剿灭叛贼,就在今日,杀!” 战鼓雷鸣,两军厮杀,刀枪剑戟,寒光照天,不消一个时辰,二皇子党几万颗人头,倏然落地。 最后,绝美王妃张蝶舞,怀抱二皇子,孤零零站在堆满尸骨的战场。 所有朝臣、将军、豪阀、士兵全部看向刘彦,口中不断呼喊‘斩妖星,安天下,斩妖星,安天下’。 刘彦忍无可忍,怒视众人,再次拔出吞鸿,一束金光冲天而起,一条细长游龙附在他的小臂上,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这些乱臣贼子死战到底。 “陛下!” 一声脆如莺啼的喊声,将刘彦从愤怒中唤回,他寻声望去,张蝶舞正眯着一双妙目,微笑看他。 面对死亡,张蝶舞并不畏惧,双眼灿若流星,提眸对刘彦嫣然一笑,柔声道了一句‘臣妾从不喜陛下为难’,便低头轻吻怀中婴儿额头,随意拎起一把染血长剑,当空一横,母子一同魂断碧霄。 世间唯有情爱,不讲丝毫道理,王妃用简单朴实的话语,在刘彦心中留下了最后的美好,她的爱意,贯穿了他的心脏,一颗复仇的种子,在他的心头如梧桐枝桠般疯狂生长,三十年后,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换了人间。 这一夜,在朝臣豪阀的簇拥‘附议’之下,天子刘彦孤独站在尸山血海中,眼含饱满热泪,下诏立大皇子刘淮为太子。 ...... 万籁俱寂,长安一片狼藉,或许老天垂怜,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无声落下,悄然净化人间污浊。 一名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低冠带剑,从城北一家民宿的地窖中钻出,他目光明锐,警惕查探四方,确认周遭无险后,回到地窖,小心抱起包裹在棉被中正在呼呼大睡的男婴,紧贴墙根,快速摸到长安城北门。 随后,男子双眉紧蹙,动心起念,纵身而起,翻越数丈城头,无声北去。 出得城后,他片刻不歇,提步狂奔,二十里路转瞬即至,一片松林跃然眼前。 到此,青年男子终于长舒一气,小心翼翼抱着怀中男婴,娴熟入林。 林中,一名黑衣剑客安静地恭候在一处假山,见青年男子来到,黑衣剑客匆忙来迎,见青年男子行色匆匆气机紊乱,他忙问道,“败了” 青年男子古波不惊,淡然道,“败了,支持二皇子的世族豪阀,尽数被屠,长安城,已经没有我刘权生立锥之地了。” 黑衣剑客心中恍若沉雷,他看向青年男子怀中男婴,双目流转,骤然惊诧,问道,“这是?” 青年男子冷声道,“塞北黎,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该你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马呢现在何处” 名唤塞北黎的黑衣剑客深吸一气,从假山后面牵出一匹汗血宝马。 青年男子也不废话,立即扶鞍上马,勒缰北去。 “塞北黎,你记着,三十年后,我刘权生定卷土重来,下一任大汉天子叫不叫刘淮,还未可知!” 刘权生留下一句话后,纵马长啸,座下健马仰首狂嘶,扬蹄飞奔,眨眼间便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只剩下一袭黑衣的塞北黎,感受着浩荡呼啸的寒风,孤独地在冬风中伫立良久。 世人不知道的是,漏网之鱼刘权生和他怀中的婴儿,足足掀起了大汉帝国一个甲子的风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上) 汉历340年,庚子鼠年秋,距离三国一统,已经过去百年之久。 隶属于曲州的华兴郡寒意深浓,北风烈烈,千里沃野稻麦低头、朗朗晴空群雁南飞。 (注:为方便阅读,本文均采用公元年,取消纪年。) 华兴郡所辖共八县。郡守府治所凌源县,是华兴郡第一大县,凌源这个地界,北抵旧燕长城,向北直通薄州九郡七十八县,辖区方圆一百二十余里民众五六万,其中凌河穿流、林木茂盛、沃野千里。 传闻,以凌源县一县之力,可养汉军一军之存活。 一叶可知秋,华兴郡乃曲州产粮大郡、乃塞北富庶要地、乃大汉天朝东北中部重镇。 分割曲、薄两州的凌源山脉,与凌源城紧紧依偎,具有极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山脉以北是为薄州,山脉以南则为曲州,薄州乃匈奴故土,曲州是古中原北境故地,草原民族如果夺取了薄州,向南过了凌源山脉,入主中原便是一片通途。 四十五年前,汉神武帝刘谌为了抗击北方草原霸主大秦的全面入侵,御驾亲征,北征归来时,曾作《凌源短歌》一吐胸襟:妙水屯万骑,凌源驻五营。塞北麾武节,仗剑纵神兵。 正因如此,凌源县城北数里,凌源山脉下、凌河大水旁,华兴武备将军邓延统兵三万,常年驻扎在此,屯田、治水、练兵。 郡守府治所凌源县城,为华兴郡第一大城,六里见方,民众十万,其中,稻麦街贯通南北、神水街纵横东西,以四宫之势将凌源这块璞玉切割上佳。 大汉尚火德,着装以黑红为要;汉人以‘四象’定尊卑,故位以南为优。 所以,在建城之初,南城两部非富即贵,郡守与县长同城共事、世族门阀云集、官吏商贾汇聚,地价有‘百株一寸’之说,高不可攀。北城两部成分复杂,大体一部为集市、帮派、商铺,一部为市井百姓。 新修《汉律城防章》规定:凡汉属郡城,辰时开、酉时闭,以半月为一大集,当日卯时开、戊时闭,违者,发配充军。 今天是汉历九月初一,恰逢大集。 凌源北城北市人头攒动、五谷飘香,秋虫的呓语、商贩的卖叫、小二的吆喝、姑娘的娇笑,交织重叠,好不热闹! 路人形形色色,官家世族、公子小姐一涌而至,或盼结一段良缘、或思遇一些奇货、或想抖一抖威风;商贾小贩、书生作匠、百姓孩童、管家仆人游走问价于市,积年货、出钱粮、购冬装,好一幅盛世太平图! 北市正中望北楼,舞榭歌台此楼中。 每逢大集,凌源县最大酒肆望北楼,一定赚的是衣满钵满。 望北楼共三层,中空外环,一楼客座百八,六十六盏六枝连灯精致小巧,正中设台,可供学子论战、侠客切磋、八门献艺,溪水环绕中台,水流以中台为心四散至边角,雏菊沿水遍开,别有清秀之感。最妙的便是那冬日,火墙热、流水温、烛台暖,让人入内便想豪饮三旬; 二楼客座八十,沿二层内环而置,以火齐屏风间隔,屏纹踏飞鸟奔马、桌放青釉人擎灯,桌角设“流银孔”,看客酒客观赏尽兴时,钱银顺孔而入,直抵一楼中台,叮叮当当落在台上,顿时妙趣横生; 三楼客座三十,依外环而立,有独人侍独间,非富贵贤达不可入,间内青瓷金狮水注、青铜三足盖炉极尽精巧,桌上对书颂诗俑、青玉白虎灯细腻明辨,更喜人儿的是,这三楼较凌源县城城墙略高一筹,当此屋对酒者,可极目远望,夏赏细雨、冬看霜雪,一抒情怀,引人无限情思。 满楼轻纱乱舞、酒色弥漫,花童小贩穿梭其中,满楼喜色,望北楼实乃吟诗作赋、清谈豪饮的上佳之选。 今日的望北楼格外熙攘,为招人揽客,每逢初一十五,望北楼总会弄出些新鲜玩意儿。今日应邀而来的,便是那放眼整个江湖都小有名气的诵书人,东方春生、东方羽爷孙。 只见这东方春生身着棕灰麻布衣、腰间系素布带、脚踏麻布鞋,腰吊铜钱三枚、头束黑带发髻,额前皱纹遍布,冲天鼻配深窝眼,给人一种饱经沧桑、倔强执拗之感。 孙女东方羽,瑞凤眼、樱桃唇,皮肤娇嫩,发髻歪束,穿虎头鞋、着花布衣,东瞧瞧、西看看,活脱脱一个小半大人儿。爷孙二人在特设宾席对坐饮食,静候掌柜招呼。 晌午,宾客坐满、饮至兴起,望北楼掌柜夏晴见机,缓步登上中台,摇动硕大脑袋,拍手三下,酒客喧嚣渐弱。 但看这夏晴双手抱拳,拱手一周微笑道:“在下夏晴,感谢诸位赏脸、莅临寒舍吃酒,今日大集,特请名家东方爷孙助兴,老话讲‘佳肴陪美酒,何羡万户侯’,各位,吃好!喝好!玩好!” 从望北楼的奢华装饰便可看出,这地方消费颇高。 而能在望北楼小酌豪饮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富贵子弟不愁吃穿后,自然对这玩鹰斗狗之事颇为上心,听到是那东方爷孙,台下顿时一片喝彩! 目光所致,东方爷孙二人宾席起身,只见东方春生左手牵孙女、右手执花鼓,双眼微眯、上身微弓,显露活泼诙谐憨厚之态。东方羽则左手持笙,碎步紧跟东方春生,笑脸红扑、一脸从容。 站定,清瘦矍铄的东方春生击鼓一通,东方羽闻鼓起笙,好戏在爷孙二人吹笙鼓簧中,缓缓开幕。 “话说五百年前,大汉初立,高祖立白马之盟,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百余年前,宦官当政、外戚专权、军阀割据,官不能施仁政、将不能守疆土,天子神器沦丧、百姓民不聊生。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曹子桓废献帝以自立。江东孙氏偏安一隅,待天下大变逐鹿江南,孙仲谋终登帝位。” “唯我汉昭烈帝,心念正统、雄姿杰出、厚积薄发,以吞吐天下之志,火并贼曹于玉宇、力挽江山于危墙,续汉室于巴蜀,待时机而北伐,怎奈中道驾宴白帝,蜀汉将星凋零,泱泱天下终三分......” 讲至兴起,东方先生双手震颤,哀叹连连! 铜钱顺着小小‘流银孔’哗啦啦地不停流下,钱银落地声、看客叫好声感慨声不绝于耳。 两盏茶后,众人酒微醺、意欲眠,有人扶桌哼曲、有人划拳助酒、有人倒头酣睡。 掌柜夏晴善于观色,眼瞧东方爷孙刚说至中段,但专心听诵书的酒客却亦寥寥无几,熟稔人生百态的他,心知并不是东方爷孙说词不佳,而是众人涌上了醉意。 于是,夏晴眼珠一转,几步登台,摸了摸东方羽的小脑袋,向东方春生示意。见状,东方春生停鼓、东方羽落笙。 随后,夏晴环顾四周,微笑朗声道:“诸位客官,未时已到,今日这酒已过三旬,各位业已尽兴,东方老爷子年长气衰,需稍事休整再为各位客官献艺,翌日午时,请各位呼朋唤友、再来此处,在下保证,翌日酒钱,十铢取九!如何啊” “哎哎哎我说夏掌柜,你这虱子都能看出公母的人精,咋地东方老爷子都没说话,你咋就知道他乏了夏掌柜要想叫我们添酒回灯,再赚一笔,那需要再厚道些嘛!是不是呀伙计们!” 说话人是一位腰别短刀、左臂赤裸的大汉,打眼一看便是跑江湖的草莽,此刻他正欲站起,却抵不过三碗黄酒力道,刚起身便跌回坐榻,醉的不省人事。他身边传来一阵哄笑,随行人不断嘲讽着他的酒场无能! “哈哈哈!各位客官见笑了,本就小本儿生意,能糊口便已知足!但既然老哥哥说话,夏晴便凑个人场,交老哥哥这位朋友,翌日,十铢取八!”夏晴随手拿起一碗温酒,走近醉酒大汉,轻轻碰了碰杯,兀自一饮而尽。 “夏掌柜,与其但行好事不如送佛送到西,十铢取七如何翌日大伙儿必携妻带子、招朋唤友,喝他个痛快!”说话的是二楼一位书生装扮男子,与他同桌的四位,已经喝得不省人事。 “这......。好好好!一言为定,十铢取七便取七,翌日,静候各位佳音!”夏晴故作为难,略作思索了片刻,转而豪爽说道。 满楼一阵叫好,杯中酒纷纷一饮而尽。在旁伺候的几个小二见状,窃窃私语,年龄稍长的小二呲了呲牙,小声奸笑道:掌柜的本就打算十铢取七,这一手以退为进真是百试不爽。 半个时辰后,客散尽、日斜阳,伙计厨师也陆续收工回家,每逢大集,望北楼申时打洋、不设晚宴,伙计厨师或可回家陪妻陪女,或集市消遣时光。 这是财大气粗的望北楼,给伙计们的福利。 送走了最后一名伙计,夏晴轻叹一声:今年复明年,年年见新颜,待到新颜变旧颜,一晃数十年! 关门回案,夏晴落座中台,扯脖子猛地大吼道,“刘懿,赶紧出来干活!”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中) 夏晴吼声刚落,后厨陡然窜出一个精瘦黑呦的身影。 只见少年身长六尺、肤色古铜,浓眉上扬、眼神清澈,鹅蛋脸上嵌着高挺鼻梁,束头发髻上简单插着一根小木箸,手中拿着抹布和木盆,正呲着一口小白牙,冲夏晴嘿嘿憨笑。 瞧见刘懿一副诙谐憨态,夏晴忍俊不禁,快步上前,冲着他的屁股轻拍了一下,“你小子笑个屁,快干活!干活时小心点儿,物件儿要是打碎了,看老子不把你腿打折!” “好嘞,夏老大,瞧好吧,我这双腿留得住!” 刘懿双手齐动、轻车熟路,不经意地回答着夏晴的玩笑话。 年过四十的夏晴宠溺的看了刘懿一眼,将手缩进粗布袍内,从后厨端出半只芍药酱拌鸡、两只烤鱼,配上两张胡饼和三碟酱菜,摇晃着大脑袋,向正在客座休息的东方爷孙径直走去。 来到东方爷孙面前,夏晴脸上堆满了笑容。 “哎呦!东方老爷子,您和这伶俐丫头,今日真是叫我等一饱耳福啊!特别是这东方姑娘的笙,那可真是声声入耳、沁人心脾。将来稍加练习,肯定是堪比幻乐府五大乐官的大才呀!今日冒昧打断,万望老爷子见谅。来来来,吃菜,吃菜!”夏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道。 夏晴毕竟是个生意人,一切以利益至上。方才东方春生诵书过半,台下之人虽仍兴致勃勃,但已醉态横生,无心听书,倒不如把后半段留下,翌日再狠狠赚上一波,到时,多给东方爷孙些报酬,也不枉人家大老远跑来一趟。 东方春生听到夏掌柜对孙女的盛赞,原本对夏掌柜无故打断的一丝埋怨,也烟消云散,纵声朗笑道,“无妨,无妨!我们爷孙游历至此,理应客随主便,夏掌柜不嫌我爷孙卑鄙,为我爷孙讨个生计,感谢还来不及,何来不快一说我这孙女也是赶鸭子上架,哪里担得起夏掌柜如此称赞!” 浮沉宦海、纵横江湖的东方春生,谙熟人情往事,面对夸赞,他自然而然表现出名学大家的儒雅和根植在国人骨子里的谦逊。 其实,东方春生与夏晴并不是萍水相逢,他和夏晴的交情,也绝不是众人表面所见到的如此简单,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反倒是那东方羽,童性使然,听到爷爷的一番话后,樱桃嘴噘了一噘,似乎有些不快,也不知是对夏晴骤然打断爷爷诵书的不满,还是对爷爷的谦辞感到不悦,小丫头一顿饭的光景,始终没给夏晴好脸色。 饭后,双方客套寒暄了几句,夏晴借机告退,为爷孙二人在酒楼内安置了住处,便随刘懿共同打理起这乱摊子。 约莫一个时辰,皓蟾登树,星上梢头。 夏晴与刘懿两人胸挂污渍、衣衫浸透,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终于将那满楼狼狈打点妥当。此刻,两人正坐在三楼楼梯口,借着连枝灯光,吃着富余的饭菜,一通狼吞虎咽。 “小刘懿呀,你八岁来我这里谋差事,到今天足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年纪不大,但也算这店里的老人儿啦!”夏晴说道嘴里塞满了菜,含糊不清。 “那是当然,咱也算是入行多年!夏老大你那些糊弄酒客的小伎俩,我都背的滚瓜烂熟!将来要是有钱了,咱在曲州首府太昊城开个望南楼,生意肯定要比你红火的多!”刘懿也在大口的吃着饭菜,含糊的对夏晴说道。 夏晴边说边伸出右手狠狠的给了刘懿一个板栗,如长辈般教训道,“我呸,君子不立志何以立身你就这么大点志向你那酒鬼老爹从六岁就把你按在书台读书,就是为了让你长大之后干这八门行当我与你那酒鬼老爹交集匪浅,堪称莫逆,叫你每逢大集来做些差事,也算帮衬老友,但绝不是叫你加冠后行这庖厨之事,你要多多学古通今,将来不说做那朝中公卿,好歹也弄个州牧或将军当当。听到没” 刘懿揉着脑袋,委屈抱怨道,“这太平盛世,一没天灾,二没兵灾的。哪来那么多天上的馅饼举孝廉年年被世家大户把持,不依附世族门阀,贫民想出头、日月想换天,哪那么容易!” 夏晴连忙咽下口中饭菜,捂住刘懿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孩子,这话你和老子说说就得了,可别用这言语到处撒欢儿,咱凌源的天是啥样的你又不是不知,弄不好,你小命都容易没了!” 这夏晴与刘懿父亲情同手足,平日里十分帮衬他们父子,刘懿遂视夏晴如生父一般尊重,虽然他并不赞同夏晴对高门权贵卑躬屈膝的态度,但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只是微哼一声,便低头不语,两人只顾张口吃饭,沉默许久! “今晚还住在这”夏晴又敞开了话匣子。 刘懿有些懊恼夏晴的明知故问,嘟嘴不耐地道,“是啊,除了大年三十儿,每逢初一十五,不都在夏老大你这儿么!” “每月初一,你这酒鬼老爹就真变成了鬼,来去也不见个踪影,不知是一人独自买醉,还是月下私会情娘,丢下你这么个小家伙孤苦无依的,他也真放心!罢了罢了,早点歇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说罢,夏晴起身抻了个懒腰,兀自缓缓走进账房。 刘懿收拾完残羹剩饭,想到如今狼吃肉狗吃屎的世道,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恼意,旋即陡生三分无奈,索性一人走进三楼丁字客座,伫倚在窗台,胳膊撑着下巴,远远的看着月亮神游太虚。 月亮上会不会有和娘一样漂亮的仙女呀 为什么爹只说娘漂亮,却从来不和我说娘亲的往事呢 嗯....夏老大叫我谋功立勋,其实他说的是不对的。 爹叫我读了那么多书,我深知官场如战场,混迹庙堂与江湖,什么时候被弄死都不自知,还不如市井小民朝出夕眠来的痛快! 刘懿定睛瞧着当空明月,喃喃自语:做那夏蝉有何不好,冬天那么冷,何必一定要语冰呢! 想着想着,一阵细碎脚步把刘懿从幻梦扯回,定睛一看,来人一双虎头鞋、一袭花布衣,赫然是那东方羽,此刻,她正瞪着一双美妙不可方物的瑞凤眼上下打量自己。 刘懿懵懂少年,两眼对视见,脸颊微红、意兴阑珊。平日里除了被爹关在家中读书,就是同李二牛、王三宝、皇甫录等一票邻家小友上窜下跳,即便来这望北楼,也只是在那后厨呼来喝去,第一次有同龄异性如此瞧他,刘懿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儿。 嗯......,该怎么说呢!这是欲罢不能的感觉不对,或许是情窦初开。 一阵搓手挠头后,刘懿哈哈一笑,学着夏晴模样,向东方羽拱手抱拳,有模有样地说道,“东方姑娘,在下刘懿,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姑娘风采,果然不同凡响!” 东方羽‘虎头虎脑’,双手背后,一摇一晃向刘懿踱步而来,“兄台果然好眼光,看你如此慧眼,将来必是那人中龙凤,苟富贵勿相忘,兄台来日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呀!” 两人分立窗台两侧,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吹捧,倒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刘懿聊至兴起,故作豪爽的说道,“姑娘所言甚是,这要是有酒在手,在下定与姑娘豪饮一番......” “呀!巧了,你看看这是啥” 东方羽从背后的手中拿出半壶江米酒,看样子是从后厨偷偷顺出来的。 “这...这这这,东方兄,我...没喝过酒!” 从未饮过酒的刘懿顿感尴尬,或许觉得颜面扫地,他黑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呀,来嘛来嘛,江湖儿女,哪能不喝酒呢!来来来,一回生二回熟啦。来,整!”东方羽跪坐在兔毛软榻上,老道的将陶碗倒满,小手招呼着刘懿。 刘懿见这东方羽如此‘江湖豪气’,也不再扭捏,不就是喝酒嘛!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于是,他鼓足勇气,大声道,“来,咱哥俩一醉方休!” 两个孩童,学着年少老成,在月下小口对饮。 “我说刘懿,你真是第一次喝酒呀我第一次喝的时候,辣的我直流眼泪。” “那是,第一次还能骗人倒是你,才多大就喝酒小酒蒙子!”刘懿一饮而尽,有一些呛到了喉咙,却也为了面子,强忍着咽下,擦了擦嘴角。 “我都十岁了!还有还有,爷爷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自小便随爷爷走南闯北、游历江湖,没有剑和酒的江湖,该多无趣啊!你看人间豪侠义士,动不动的就千杯不醉,多畅快!”东方羽双颊红扑扑的,一脸向往。 “行万里路可能会把脚底磨破,千杯不醉也可能是酒里掺了水。倒不如窝在小小的酒楼,一日三餐,四季不愁。”刘懿嘿嘿笑道。 东方羽凤眼一挑,白了刘懿一眼,“你真是块木头,一瞧就没出过华兴郡,你去过嗔州和薄州吗一个高寒日近,一个冬雪压山,在那里生活,没有酒来驱寒是不行的!” 堪堪两碗下肚,两人歪在榻板上,看着月亮,戊时甫至,白天热热闹闹的大集早已没了踪影,街上人稀马少,剩下的也只是孤蓬伴残灯的可怜人。 刘懿脸透着红,醉意朦胧,有些昏昏欲睡,“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每年随父亲看望邓延叔叔。东方姑娘,你,贵庚” “死刘懿,还贵庚书读的太杂了还是没读过本女侠才十岁,不是刚刚和你说过嘛。”活蹦乱跳的东方羽冲刘懿张牙舞爪的说道。 “好!好!杯酒见真情,以后我们可就是兄弟了,他日我攒够了钱,开成了望南楼,天天找你来诵书,到时候......” 话未尽,刘懿鼾声起。 东方羽又白了刘懿一眼,“爷爷说,酒后的话最当不得真,哼。” 于是,东方羽背过刘懿,安然入梦。 半壶酒喝到最后,还剩半壶。 ...... 夜半,身材清瘦的夏晴总算清完了一天的账目。 他行至小窗,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微瞟了一眼窗外,摸了摸腰间的白玉五铢,轻叹一声,自顾自说道,“大哥啊大哥,想当年咱哥俩也是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如今一个做了酒楼掌柜,一个做了教书先生,可叹世事沧桑啊。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可没那么大忠君报国的念头,余生守着这望北楼就够了,都已年过不惑,你还折腾个啥劲呢你在凌源的这个家,不回便不回吧,反正那也不是你的家,哎。睡喽,睡喽!” 九月初一,倚楼观明月,阖家赏秋酬。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下) 从来都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那是一张想捕风的网。 次日,东方爷孙在望北楼诵书的消息不胫而走。 时间将到晌午,稻麦、神水两街车水马龙,驾车的、骑马的、遛弯的、散步的,纷纷向那北市正中靠拢。一路上,望北楼三楼的常客蹄疾步稳、预订位置的闲庭信步、没有位置的马不停蹄,就连那布衣老叟、市井老农也都纷纷三步并成两步,快速向北市靠拢。 这些人混个席位是没指望了,但哪怕就是远远看上一眼或倚在窗外听上一段,晚上也能成为邻舍间饭后的谈资,总比每晚愁苦向刘家交粮要好得多。 晌午到,中台笙起鼓落,台下一片喝彩。 东方春生台上站定,拱手道,“客子久不到,东方意甚愁。北楼秋意暖,好景为君留。各位客官!久等!久等!” 掌声再起! “咱们,书接上文,陆伯言火烧连营,汉昭烈白帝托孤,孝仁帝刘禅得继大统,诸葛孔明秉承先帝遗志,力争复兴汉室,遂南中设郡、西联羌戎,内整肃吏治、外六出祁山,诛王朗、降姜维、袭陈仓、退仲达,怎奈天公不作美,上方谷云雨救司马,五丈原诸葛攘天星,魏文长误打误撞,汉丞相危在旦夕啊!” 全场一片沉默,有人端酒一饮而尽,有人低声哀叹,有人双眼泛红直视窗外,仿佛为百年前的江山倾颓而哀叹惋惜。 东方春生长息一声,夏晴很知趣的让伙计为东方老爷子在中台设了一张桃木几,桌几上放置一尊黄酒、一个漆耳杯。东方春生点头示意,不再擂那破旧的花鼓,径自跪坐在几旁,杯满、饮尽,再开讲。 “然,事无必成之局、天无绝人之路。汉丞相命悬一线,天机阁仗义驰援,阁主白玉泉一日御风三百里,诸葛亮阴阳湖解七窍玲珑锁,汉丞相续命十二年。” 所有看客的眼睛,不约而同亮了起来。 东方春生来了兴致,朗声道,“后,诸葛亮诈死司马赴死地,姜伯约雨夜用兵平雍凉;北征文钦司马师终身死,司马昭曹爽争权乱朝纲;邓伯苗东吴雄辩促联军,公孙渊反魏辽东归蜀汉;毌丘俭寿春起兵援汉室,邓士载雪夜入蜀献良方;小羊祜许昌勤王诛钟会,老丁奉广陵用兵夺下邳;姜维魏延起兵再伐魏,辽东荆襄合力战中原;灭曹魏中原归一统,盟洛阳天下成两分;孙仲谋贪食灵药惹身死,争帝位东吴霸业亦成空;吴后主酒池肉林惹天怒,诸葛亮巧使连环降陆抗;顺应天意,四大家族齐反吴,陈兵建康,三分天下终一统!” 酒楼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东方春生停言起酒、杯酒入喉,望北楼顿时像炸开了锅,赞叹声不绝于口,喝彩声响彻北市,流银孔滴答不断,夏老板喜笑颜开。 笙复鸣,楼复净,东方春生声复起!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243年,五十载斗兵斗智,汉室再归一统,京辇神皋重归长安。 “汉孝仁帝刘禅纳贤才、施六政。其一人政,九品中正制与察举制并用,世族尊汉室、贤臣遍朝堂、骁将满江河。” “其二外政,姜伯约陈兵塞北,建解兵林以练兵,北和羌胡、内修要塞,北方二十年无战事,陆抗、文鸯领兵十五万南平山越,迁中原百万民众开荒南疆之南,江南一片沃土,向西,董允、王濬携十二路使臣出使西域,与乌孙、大宛七国互通商事民事,使者礼尚往来,大汉国威再扬。” “其三军政,设统兵将军七十有二,其中边军将军四十(边军泛指正规军队、部分边军亦屯驻在境内山川要地),司征伐,水军将军有八,司水战,武备将军二十四,司屯田,恰时,帝国将星璀璨,姜维、邓艾、陆抗、文鸯、毌丘俭、魏延、杜预均可比肩五虎上将,汉旗所指,兵锋无敌。” “其四朝政,诸葛亮守正创新,设五公十二卿,五公为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大将军、大都督,十二卿为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大傅、常守、财决司长,汉室江山更显坚固。” “其五内政,246年,诸葛阳寿尽,费祎领丞相,助孝仁帝大赦天下,重修《汉律》,明刑法、禁奸邪、施黄老,为官有章可尊、为民有法可依,百姓安居。” “其六民政,鼓励开荒、轻徭薄役、十五税一,民收富足。28年励精图治,279年,汉孝仁帝龙御归天,当那时,大汉百姓三千万,良田、良臣、良兵、粮钱数不胜数。” “好!好!好!当豪饮一碗!伙计,再给老爷子上一尊!”这次说话的,是那夏晴,只见他憋红了大脸,正在台下扯着嗓子大喊,话音刚落便端起酒一饮而尽,望北楼再次掀起了一个高潮。 见众人憨态,东方春生兴致大涨,借着半梦半醒的醉意,连说话声都涨了三分! “江河之水,非一流之源;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 “279年,孝仁帝御龙在天,传位第五子、神武帝刘谌执掌神器,因所立非嫡非长,在位之初,诸王自立、不尊王令、各自为政,神武帝继武帝之策,行推恩、削兵甲、拢世族、除羽翼,削王七、侯二十五。内修耕植、蓄军资、降盐价、施马政、造楼船,丈量全国土地、重新三十税一,大兴土木,修桥、筑路、治水、建城,弛山泽之禁与民耕种,除盗铸钱令大通商贾,修礼乐诗文以慰四方。外和西域诸国,互通商贾,南迁百越于中原,服以教化,越人心归汉、江南好风光。” “恰是时,北疆以北,匈奴头狼刘渊一统草原八部,立国大秦,鲜卑酋长陆逐延、氐族酋长单征、东莱王弥及、万人敌石勒、大贤良苻良先后归降,295年,北疆烽火起,刘渊统兵五十万,五路进军,西取武威四郡、东犯辽东河西、南联羌月诸国,大秦突进三百里,直逼长安,边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死伤无计,恰逢诸侯起兵叛国,北方岌岌可危,中原岌岌可危。” 坐下诸人,又开始沉闷起来。 “汤武改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刘渊南征天怒人怨,神武帝率武威将军祖康、平原将军陆机、东海将军文鸯、弘农将军垣延等十部,集天兵40万,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同月拜祖逖为征南大都督,统西南边军、武备军、水军共一十六部,讨伐西南羌月五国。” “风起云飞扬,朝堂之上,鸿胪少卿周庵冒死赴鲜卑,觐见勋贵慕容廆,晓利弊、许厚礼,鲜卑人南攻大秦王庭,与汉军呈夹击大秦之势,汉北军鏖战三载,自损十之有八,终克大业,北驱大秦军八百里,西夺西域诸国广袤土地,刘渊刘谌二帝盟于色格河,北疆四十年无战事。” 讲到这里,群情高亢,流银孔的钱银,好似流水一般。 “南军破阵如虹、行神如空,羌月四国无力抵抗,举旗受降,惟波嘉国仗于高原之地,居高而临下,巧借地势,对着厮杀,祖逖正奇两用,以汉军为锋、羌兵为辅,兼取精锐、穿山越岭,五万雄兵突现波嘉国都,波嘉国城毁民降,大汉置嗔州,版图拓野百万。” “后,神武帝论功行赏、息兵养民、整肃吏治,换得海晏河清。神武帝在位五十四载,开疆百万、架桥千座、垦田万亩,325年,神武帝驾鹤,此时,大汉兼容各族、包容四方,民众重回五千万!我辈将孝仁帝、神武帝两朝合称为孝武盛世。” 言停意满,东方春生端起酒杯,起身向北道:天兵清大漠,雄将挥金戈,这杯,敬那些没能回来的兄弟!老爷子一饮而尽,客官纷纷举杯,夏晴神色肃穆、举杯痛饮,连那小二也端起了一碗酒。 刘懿悄悄掀开后厨帘子,恰与东方羽对视,两人手握空拳做酒盅状,同时微微前移,隔空碰杯! 前台娇颜后台见,秋风停时笑不停!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章 醉翁论政,误失言语 酒过三巡。 东方春生醉意渐浓,说话愈发高昂慷慨; 在座客官开怀畅饮,兴致愈发节节攀高。 当!东方春生手中鼓发出一声翠响,老爷子又开始娓娓道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庙堂波澜睥睨、江湖更是惊雷乍起。” “黄初元年(220年),魏文帝曹子桓命尚书令陈群定九品中正制,选官分品,江湖侠客亦以功力长短分品,分为下下驱鸟、下中破风、下上撼树、下巅倒马、中下卸甲、中中推碑、中上破城、中巅致物、上下长生、上中天动、上上御术、上巅通玄,武人以力破境、文人以道破境。汉室复兴后,丞相诸葛亮定五公十二卿,江湖分类定级仍沿袭三品十二阶分定。” 简单说完了文人武夫境界,东方春生一顿,继续道:这近百年的江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斥虎、蝶蛹、拜虎山庄、落甲寺、解兵林、幻乐府、武当、贤达学宫、倚剑阁、天机阁、白马寺、栖光道府等等,均是那虎踞龙盘一方、帮众教徒近千的大阵仗,可使一地江湖潮涌。 “英才豪杰层出不穷,贤达学宫萧凌宇、倚剑阁主刘安家,还有那刚刚做了武当掌教的谢允,无一不是少年老成、天资卓绝。但算起来,在一百四十年前经学集大成者郑玄通玄羽化后,这江湖和庙堂已经近百年未出过那通玄羽化的风流人物喽!” 看客们一众唏嘘,似在叹息自己命运多舛,如果气运上佳,说不定自己也定是那通玄圣人呐! “各位看官,咱们重回庙堂,325年,神武帝既没,太子刘彦登基,是为现帝,年号天元。” “陛下继位后,承继旧业,以强汉一统为宗旨,设长水、司天、龙骧、穿山、射声、护垒、胡骑、虎贲、屯骑、越骑、虎威、玄甲十二内卫,拱卫江山。” “重划九州,为锋州、嗔州、薄州、仪州、柳州、曲州、沧州、牧州、明州,重定郡名县界,提高官吏俸禄,于羌胡设学、于边疆建驿,可谓一代贤君。” 这时,东方春生双眉紧促、嗓门一振,呼喝道,“然,天下远未太平,刘渊战败身死恨消,刘氏王庭声望大减,太子年幼,大秦大贤良苻良代行君王之职,摄政三十余年,与鲜卑上下酣战百余场,终一统漠北,其疆土民众丝毫不逊我大汉。” 东方春生咽了口唾沫,“十二年前,苻良之子苻毅顺天意、承民志,取代刘氏,继大秦头狼帝位,国号不变、年号天祥。近年来,苻毅治民有道、驭才有术,筑城修路、教化百姓,国力渐强。传言,北境色格河两岸军旗烈烈,早已呈剑拔弩张之势,帝国西境锋州、西南嗔州邻国,十之八九隔岸观火,态度暧昧不明,295年的那场大战后,汉军刀锋四十五年从未出鞘,战力相比已远不如前,百年强半,高秋犹在,我辈当自强啊!” 台下群情激奋,慷慨激昂之词不绝于耳!恨不能参军报国、杀敌御寇! 东方羽为爷爷倒上最后一杯酒,凤眼一瞥,娇嗔:爷爷,已经两樽了,不可再饮了!再饮便糊涂啦! 东方春生低头宠溺的看了这宝贝孙女一眼,掐了掐她的脸蛋,又摸了摸可爱的小虎头,大笑着连声说好! 东方春生低头看着中台周围散落的钱币,旋即抬头,又看到满座欢喜,不自觉飘飘然,醉意上头,清了清嗓子,道,“外有大秦虎视眈眈,内有忧患不可不察,嗔州波嘉贵族贼心不死,携嗔州青、墨、柯、贡四大家族,同邻国眉眼相望,大有通敌之嫌疑。” “江南柳州、中原明州和曲州,久未经大乱,文人浮躁、清谈成风,百姓贪图、嫖赌成性,荒废农田者大有人在。” “北疆牧州今年大旱,牛羊饿死七八,边境不稳,百姓只敢远遁牧马,厮打争抢肥美牧场者,数不胜数。” “富家子弟攀比成风、作威作福,将民风民心撕扯的物欲横流。” “一些官吏慵懒散漫,效率低下,无所事事,整日莺歌燕舞。” “特别是那世族做大,最为惋惜!这些世族豪阀先祖本为贤臣良将,仰仗皇天浩荡、先祖福昭,得以享受富贵荣华,这些人不思进取报国,反而为祸乡里、横行霸道、垄断察举、训练私兵、收拢门客、挑衅官府,俨然地方皇帝,好比这凌源县刘……” 东方春生话语骤停,全场画面静止,所有客官张大了嘴巴,都在吃惊的看着台上的东方春生。 在凌源的地界敢言刘家!!! 老爷子这是嫌命长了 东方春生自知出言不逊,情急之下,话锋一转,“好比这凌源城里的刘家老三,我就听说他太不是个东西,不孝父母、不尊兄长、饮酒成性、胸无大志,着实可恶,亏得年轻时还号称曲州三杰之首,老夫见到他,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 “嗨!老爷子酒劲上来了!喝多啦喝多啦,你看看你看看,都语无伦次了!”夏晴赶忙出来打圆场,将爷孙二人拉下了中台。 三人刚刚走到台下,一枚睚眦羊脂玉落入中台! 众人寻迹转目,最后,将画面定格在二楼。 只见一位地阁方圆、眉清目秀、挺鼻如峰、青衫斜剑的俊朗青年,一边把玩着手中玉杯,一边面带春风地看着东方爷孙,单就这一身皮囊和行头来看,十铢值七。 夏晴见状,神色紧张,匆忙上前,鞠一大躬,正欲言语,却被那青年抢先一步,道,“酒尽兴、杯莫停,何论他日功与名!来来来,喝酒!喝酒!莫谈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东方爷孙诵书精彩绝伦,瑞生无比钦佩,今日诸位的酒钱,由在下结清,诸位尽兴!尽兴!” 听到瑞生二字,众人幡然醒悟,酒意全无,纷纷起身揖礼。 “在下王虎,拜见刘二公子”“刘二公子,今日得见尊颜,果然丰神俊朗!”“刘二公子,小女年芳二十,貌美如花,如不嫌弃,在下翌日奉上”...... 这青年豪爽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后,青衫拂袖,径自走出望北楼,众人均弯腰揖礼,莫敢抬头! ...... 东方春生口中的刘权生和潇洒出楼的刘瑞生,是凌源刘氏的二公子和三公子,而凌源刘氏,便是东方春生在台上激烈痛斥的所谓世族。 凌源刘氏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书香门第,在蜀汉三国时期,刘家的老祖宗刘萦依仗才华,曾做过孝仁帝刘禅的礼学经师,刘瑞生和刘权生的祖父刘藿,曾做过神武帝刘谌的大傅,神武帝刘谌登基后,刘藿进位丞相,凌源刘氏,从此平步青云。特别是近年来,刘藿的儿子、刘氏家主刘兴,通过依附威势无匹的曲州江氏一族,在华兴郡作威作福、欺行霸市,俨然一方诸侯。 可以说,他刘家的狗,吃的都要比普通市井百姓好得多! 刘家现有三子,老大刘德生,老二刘瑞生,老三刘权生,他们的关系,很微妙,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送走刘瑞生后,看客兴致大减,纷纷结账离场,没有一人有胆向刘瑞生留下结账的仆人索要钱财,反倒是那仆人手中‘莫名’多了些金银! 刘瑞生懂事,结账仆人懂事,今日的看客们,更懂事。 东方春生见此,心中不禁暗叹:大户家门狗,贫农难比肩。 申时刚过,望北楼终于安静下来。 东方春生紧紧攥着东方羽的小手,满脸歉意对夏晴说,“夏掌柜,承蒙款待,今日之事是我老东方出言不慎,夏掌柜莫怪莫怪,这酬劳,我老东方亦无脸再取,翌日我爷孙便离开凌源县城,他日我那不孝子路经此地,定当厚礼相送,就此别过!” 不等夏晴回礼作答,东方春生便拉着东方羽大步走出望北楼。 东方羽回头,未见刘懿,不悦轻哼一声,随爷爷而去! 夏晴定在原地,心中叹息不止:东方春生虽是名家大贤,但此时一无境界,二无护卫,冒失出城,恐要遭善妒的刘瑞生毒手啊! 夏晴心生善念,但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最终还是没有挽留。 刘懿不知何时走到夏晴身边,请扯夏晴袖角,小手一伸。 夏掌柜白眼相送,从中台地上数了四十铢钱,塞到刘懿手中道,“从后厨再拿两坛黄酒、两只烧鸡给你爹!” 刘懿冲夏晴咧嘴一笑,向后厨快速跑去,很怕夏晴反悔。 夏晴重新看向东方爷孙去路,欲言又止。 其实,你们爷孙应该立刻就走的! ...... 稻麦街上,一辆轺车缓缓南行,轺车气派非常,车中坐着那华兴郡第一大世族,刘家的二公子,刘瑞生。 望北楼的酒,并未醉了这富贵人,此刻他正拿着一本《诗经》发呆,在他身外,秋风意冷、暮色茫茫、落叶纷纷。 刘瑞生举头望黄叶,沉思:我那三弟虽已是家族弃子,但这东方老儿居然直呼刘家老三,以微知巨,看来我们刘家威严还是有些“缺斤少两”啊! 随后,他向紧紧跟在轺车后面步行的管家刘布招了招手,刘布碎步赶在轺车右侧,低眉俯身,探耳待令。 “老刘,给这东方老爷子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本爷的睚眦羊脂玉不是那么好拿的。顺路,把玉给我拿回来!”刘瑞生阴沉地道。 “诺!”刘布并未拖泥带水,立即领命而去。 刘瑞生理了理被风吹得略显散乱的头发,低头翻出了他最喜欢的一句话,《诗商颂殷武》: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在凌源,我刘家,就是王! ....... 与向南而行的刘瑞生相反,小刘懿左手拎着酒,右手拿着鸡,哼着小调、一蹦一跳跑出了望北楼,向北跑去,那是他回家的路。 风吹落叶起,凌源秋日虹。 顺着秋叶飘起的痕迹,刘懿将目光落回了望北楼,小嘴张的老大,“糟了,居然忘记关窗户,树叶肯定又要吹得满楼都是,又要被夏老大揪耳朵、打屁股了。” 而后,刘懿低头呢喃,“爹是酒鬼,曲州三杰之首,也是酒鬼吗”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章 城西祭事,狗仗人势(上) 刘懿是一个生于市井、长于闹市的普通孩子,从小到大,他与居住在城北的贫苦孩子们同吃同乐,一同成长,他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如果定要找一处不同,那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娘亲。 今天是公元340年,汉历九月初三。 辰时一刻,刘懿拎着花篮和黄纸,独自一人来到了城西乱葬岗。 从六岁起,刘懿的父亲便叫他每年今日,来城西五里的乱葬岗烧纸,刘懿没有追问原因,父亲叫他来,他便来了! 小黄髫刘懿寻到那棵久违了一年的老槐树,槐树下,有一座无名墓碑。 ...... 每每坐在这座无名墓碑前,刘懿总会思虑万千,瞧着这座墓碑,刘懿不受控制地自言自语起来。 爹说:墓碑下面躺着给了我生命的女人,我猜,那应该是娘亲! 爹说:墓碑下面躺着的是曾经天下第七美人,我猜,娘应该是天仙! 爹说说:墓碑下面躺着的人曾经一诺千金,我猜,当年嫁给爹,是娘吃了亏,毕竟娘亲一诺就值千金,而我家现在,却也只能勉强算得上小康。 爹始终都没有和我说这下面埋的到底是不是娘亲,我猜,这就是娘亲! 至于为什么墓碑无名、坟墓无主,我猜,应该是爹喝多了酒,忘记了娘亲的名字吧! ....... 刘懿坐在无字墓碑旁,思绪一时有些杂乱。 被刘懿亲昵称呼为‘夏老大’的夏晴,平时每月只给刘懿二十铢工钱,但每年九月,他都会多给刘懿一些。 刘懿也不乱花,在四十铢钱里,他把二十铢给了他爹,剩下的钱,他便去集市买了三块五色点心、一对枣糕、五个梨子,用作祭奠母亲所用,今年在夏晴的关照下,他还带了夏老大给的半坛黄酒、半只烧鸡。 对于平常人家,二十铢钱只够五天温饱,刘懿也不明白除了喝酒便是读书教书的爹有什么神通,总能让日子过的还算可以! 他时常都在想:难道这一切有娘冥冥之中相助哈哈。 ...... 今日无风,秋阳还算意暖,天空无云,秋气不算深浓。 刘懿恭敬烧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烧了三刻纸,算是为他的娘亲送完了‘钱粮’。 靠在无名碑旁,刘懿自感微凉,他裹了裹衣衫,想陪娘亲再多待一会儿,在无心之间,遂又开始自言自语。 “娘亲,我和爹过得还算滋润,虽不说大鱼大肉,一年四季菜里却总少不了荤腥。夏老大和爹是故交好友,平日里对儿子素来照顾,望北楼里的剩菜剩酒,他总会变着法给我带回一些,让爹经常能够大快朵颐一番。” “爹爱喝些小酒,但远算不上夏老大口中所说的酒鬼,随着这几年日子过的有了一丁点起色,爹还会用兜里的结余去轻音阁潇洒一番,听说爹大醉后总要吟诗作赋,颇有些狂士作风呢。” “这些年,爹平添了些许白发,眼角多了些许皱纹,不过却多了一丝老成韵味,看着很是沉稳潇洒,街坊四邻见爹多年未娶,又是个谦谦君子,纷纷登门为父亲说亲,可父亲总是一笑置之。” 刘懿拍了拍地上的枯草,嘿嘿一笑,“娘啊,爹常说:暮雪朝霜,毋改英雄意气!每每看着爹酒意朦胧,在子归学堂披发疾书,我总觉得特别潇洒。想必,爹年轻时,必是个风流才子!” 这样才配得上娘亲你啊。 娘亲,爹很少管教我,但每次被打手板都是因为读书。除了在夏老大那里帮忙,懿儿每天要读两个半时辰的书,才可以同李二牛他们出去玩。 今年读了《论语》《独断》《文始真经》《商君书》《三略》《鬼谷子》《晏子春秋》七书,背书很苦,爹也从不叫我死记硬背,读懂其中大意和大义即可,但这也是很难的。 娘亲,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爹是夜不归宿的,儿猜,应该是爹也想娘亲您了吧! 刘懿低沉片刻,有些悔意:在娘亲面前,不该提这么多悲伤的事情呀! 于是,刘懿清了清嗓子,对无名墓碑展颜一笑,自顾自说道,“娘亲娘亲!记得八个月前,爹顶着鹅毛大雪回来,给我带了一匹棕色小马驹儿,小马驹儿甚是可爱,我对它爱不释手,听说百年前通玄羽化的吕布,坐骑名曰赤兔,嘿,于是你儿子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赛赤兔。” “爹说要教我骑马,赛赤兔回家的第四日,我便骑着它走街串巷,这可把李二牛羡慕坏了!但最近,我总感觉赛赤兔那家伙跑得越来越慢,爹说是我把它喂的太肥!哈哈!” “娘亲,街坊邻里都叫爹刘老三,他们都说爹是华兴郡第一大世族刘家的三公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这世上哪有如此落魄的世族公子,要是假的,街坊邻里怎么能众口一言呢” “还有还有,你知道吗娘亲昨天东方爷爷说刘家老三曾是曲州三杰之首,爹如果真是刘家三公子,那爹当年也是个风云人物啊!这样算的话,和娘亲您的天下第七还是很般配的哦!” 刘懿靠在墓碑旁,痴痴傻笑,虽独自置身于乱葬岗,却毫不害怕! 城西犬吠唤梦醒,再无娘亲附耳言。 空留大雁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没娘的孩子心里有多苦,只有逝去的流年和没娘的孩子才知道。 ...... 一阵犬吠,将半梦半醒的刘懿唤回了人间! 短暂的温情被骤然打破,刘懿有些哭笑不得,心中也有些恼怒:几条不知趣的野狗,扰我清梦、乱我思绪,是可忍孰不可忍! 气上心头,刘懿顺手折了身边一棵老槐树的枯枝,怒气冲冲地向吠声处寻去。 刘懿横穿大路,走进一片雪松林,但闻松叶沙沙、吠声渐近,风中夹杂着哭声、喊声、骂声和撕打声,这令刘懿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愈近,刘懿开始低头匍匐,躲在一棵离吠声极近的大雪松后,他目瞪口呆,看到了骇人听闻的一幕! 只见那东方羽姑娘双脚离地,脚腕、腰、肩被三根粗绳牢牢捆在一棵雪松上,虎头鞋早已不知踪影,一双凤眼正带泪花,一张樱唇正破口大骂。 在她旁边,四个仆从打扮的精壮汉子,正四面围堵东方春生,精壮汉子们用手中锄头把儿向东方春生身上死命招呼,东方春生一边躲闪,一边以身为轴抡动着手中花鼓,耍起一通王八拳,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刘懿环顾场中,只见二十步外站定两人。 一人朱锦黑冠、方脸尖鼻、络腮黑面、常人身高、精瘦身材,手牵恶犬四条,饶有兴致的看着场中‘闹剧’。 一人宽衫阔背、髻系灰布、虎腰熊臂,正嘴叼枯草、双手插腰,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对场中情景,毫不关心的样子。 见此,刘懿心中微怒,暗想:不管东方爷孙与你等有何纠葛,如此欺老凌弱,终不是君子所为。 路见不平,所以拔剑,刘懿决定再看看情况,如果这几个家伙有杀人之心,他便要出手相救! 半刻钟后,朱锦黑冠的中年人观‘剧’之心大减,便心存戏弄,只见他拖拽着四只口水直流的恶犬,向东方羽缓步走去,一边走一遍狞笑着说道,“东方姑娘莫急,原想先乱棍打死这东方老儿,再用你的处子肉,喂饱我这饿了一天的神犬,既然东方姑娘如此聒噪,我刘布今日便做顺水人情,送你们爷孙一同上路。到了下面,你们爷孙可莫怪我啊,谁让你们口无遮拦,在望北楼说了那不该说的言语、拿了那不该拿的东西。你们该死!实在该死!” “我呸,水浅王八多,没想到小小华兴郡竟还有你这种恬不知耻的老鳖。刘老狗,你最好今天就杀了我,不然有朝一日姑奶奶学了大神通,定把你们连人带狗,全都点了天灯!” 东方羽声音嘶哑,小脸憋涨的通红,奋力嘶嚎大喊,在四条恶犬面前,她的眼中开始流露出一丝的恐惧。 刘布置若罔闻,用余光偷瞄东方春生,东方春生见孙女有难,果然中计,老爷子歪头向刘布骂道,“刘布,你这无知竖子,毒流宝地,安敢滥用私刑!” 刘懿心中怦然一动,随后恍然大悟。 刘布!眼前朱锦黑冠的中年男人是凌源刘氏的大管家,刘布! 那么,今日东方爷孙被围殴的原因,便可想而知啦。 几日前东方春生在望北楼酒后失言,给凌源刘家以恶评,今日,这刘布定是是奉命围堵东方爷孙找场子的啦。 刘懿偷偷瞄向刘布,此时的刘布,脸上露出无比得意的笑容,抻着脖子喊了一声,“老王八蛋中计了吧!” 刘懿心中骤惊:不好,东方爷爷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了。 东方春生说话分神之际,恶仆们手中的锄头把儿立刻抓住空档,一下便扫中了东方爷爷的腰间,东方春生应声倒地,四名恶仆乘势追击,东方爷爷鼓破鞋丢,仅剩抬臂招架之力。 刘懿攥紧拳头,心中燃起怒意,义愤填膺。 东方爷孙二人,只因酒楼提了一嘴凌源刘氏,便要被暗中杀害,这是什么道理天下间,哪有这般道理! 刘家可恶,爷孙可悲,世道可憎,岂有此理! 面对万分危急的情势,刘懿这弱不禁风的少年郎,决定出手相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章 城西祭事,狗仗人势(下) 胆大的欺负胆小的,胆小的欺负没胆的,弱肉强食,古来此理。 见到东方春生被摔打蹂躏,刘布顿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东方爷孙的蔑视。 待刘布笑声停止,他清清嗓子,转而对已经鼻青脸肿的东方春生厉声道,“东方春生啊东方春生,你在年轻时,也是有过风云的大人物,也曾是入境文人,可说来说去,你终究是那只会诵书、不会用书的老呆子。你真以为,如今的世道,你这老家伙凭借一张嘴,就可以吃遍天下了” 东方春生在格挡中大声吼道,“天下不安,竟让竖子得势。” 刘布吐了口唾沫,鄙夷地道,“我呸,老子不怕告诉你!在华兴郡这几百里地界,我老刘家就是王法,家主若是气恼,莫说这华兴郡,就是整个曲州都要抖上三抖,你一个诵书卖唱的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言刘家tui!不明时事、不识大体、不知所谓的东西,你该死!” 此时,站在刘布身旁的闭目男子陡然睁眼,一脸不屑地看着刘布道,“刘管家,以后,这等打秋风的事莫要叫我,我徐卓可丢不起这人!” 刘布阴笑几声,并未答话,既然他戏耍够了,遂低声催促手下恶仆们速战速决! 在一旁苦思对策的刘懿,此时五指紧扣,心中怒不可遏:君子以厚德载物,这群人怎能如此厚颜无耻,一言之失便要夺人性命呸,一群王八蛋! 心中大骂过后,刘懿兀自嘀嘀咕咕,“父亲素日里温文尔雅,刘家素日霸道跋扈,如果父亲是刘家三公子,那凌源刘氏的做事风格,同一向温和的父亲相去甚远,可以说天差地别。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父亲才生活在北市寒巷里,同本家刘氏形同陌路的” 随着东方羽一声哀嚎,刘懿猛然停止胡思乱想,正欲起身施救,随即又按捺下来,心里上上下下翻滚折腾: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驱鸟境都不到,去了怕是英雄不成成了狗熊,自己这条小命再搭到里面儿,可就得不偿失了。万万不可力敌!不可力敌啊! 刘懿学着那徐卓叼草,使劲揉搓着本就略显散乱的头发,脑中念头一闪而过,微微一笑,计上心头:都说世家重名、将军重兵、商贾重利,古之如此,此刻,秋阳正高照,午时人当归,何不借力打力,凭路人之力以救之 刘懿身形如猫,缓步后撤,自觉离开刘布等人的察觉范围后,便向路边疾跑。大路上,各色路人三三两两、推车走马、言笑晏晏,大多自西向东奔着凌源县城行进。 刘懿站在大路中央,迎面向路人高呼大喊,“雪松林打起来啦!要出人命啦!雪松林打起来啦!要出人命啦!大伙快去看看热闹啊!” 多年酒楼伙计和潜心读书生涯,让刘懿明白了很多道理,养成了一中敏锐、沉稳、老练的性格,处理事情,总是拿捏得体,老道熟稔。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在高呼之中,并没有一语中的直说打人者是嚣张跋扈的凌源刘家,当然,他也没指望这些形色路人有胆冲撞刘家,只要他们肯去雪松林就好。 所以,刘懿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希望路人们尽快过去,希望那刘布还要些脸面,莫要无所顾忌当众杀人。 起初,路人仅是驻足留步,三五成群对刘懿指指点点,随着人流越来越多,胆子大的青壮开始向雪松林走去,好事儿的小贩地痞们紧随其后,也是秋季闲来无事,妇人、少年、商贾、书生,还有那侠客打扮的江湖浪子,略作停顿,也齐齐走进雪松林,呼呼啦啦好不热闹。 刘懿估摸人已过百,遂混进人群,随着大流,重回雪松林。 事情果然不出刘懿所料,被明眼人认出是那刘家管家刘布和刘家教头徐卓后,众人无一敢上前劝阻,仅是围成一圈指指点点。那几名刚刚豪气干云配剑同游的江湖浪子,也开始默不作声。 毕竟,挥剑剑斩宵小的勇气,可不是谁都有。 此时,东方春生已经仅剩微弱哀嚎和轻声惨叫! 如果再被刘布手下殴打片刻,东方春生的性命,今天怕是要留在这里喽。 场面僵持不下,东方羽见围观人群,似乎也想到了借势之法,小丫头妙目圆瞪,突然厉声吼道,“刘老狗,法不责众、何况私刑,我爷孙二人仅因一言错失,便要被你等置于死地,今日在场诸位皆见你倒行逆施,难不成你要诛了他们三族吗” 此诛心之语一出,雪松林寂静无声,全场针落可闻,众人将目光聚焦到刘布身上,惧、疑、惊、恐、怒五味陈杂,却还是没人敢出手相助。 看客们心里明白,今日若逞了英豪施以援手,以刘家一脉相传的狠辣性子,翌日,乱葬岗定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刘懿透过人群,看向刘布,只见刘布站在那里,有些进退两难的意思。 少年嘴唇闪过一丝坏笑,进,则刘家声名受损,退,则刘家威严有伤。四名仆从已经停手,齐刷刷的望着刘布,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刘布转身回首,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刘家族兵总教头徐卓仍在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幕与他无关,刘布又抬头看了看越来越多的围观路人,路人们的眼神正从惊惧变为震怒,他逐渐心生三分怯意,开始低头权衡利弊。 刘懿心中略微焦急:我等得,刘家人等得,围观者等得,可身受重伤的东方爷爷,等不得! 于是,刘懿深沉一气,借衣袖捂嘴,混迹人群,换声吼道,“云遮月非一寸之功,争天下非一时之利,刘家立根百年,何必在意一时浮沉啊!” 刘懿这句话的含义很明显,就是要告诉刘布,刘家的脸面不是这一桩事情可涨,也不是一桩事情可以磨灭,他日若想寻东方爷孙的晦气,还有大把机会。 刘懿话音刚落,便依仗灵巧,闪身换了个位置,众人寻根无果,遂又将目光放在刘布身上。 刘布听闻此言,面露恍然大悟之色,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他向路人抱拳道,义正言辞地道,“官有公法,民有私约!各位乡亲,刑不可滥、生不可贼,这爷孙二人以望北楼诵书为名,行那盗贼之实,被我逮了个正着,着实可耻。布虽私刑公用,却是替天行道,今日对东方二人小施惩戒,今后切莫偷偷摸摸,否则,定当重罚!” 说完,刘布在前、徐卓在后,牵着恶犬、带着仆人,大摇大摆,缓步嚣张退去。 待刘家一行离去后,路人们安慰几句,亦纷纷散去。 一名书生经过刘懿的身边,一本正经地对同袍摇头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东方爷孙可怪不得旁人!” 一名书生江湖浪子凑上前,好奇的问,“老哥,这刘管家不是说他们爷孙偷了东西吗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 未等书生回应,一名商人快步走过,沉声道,“这你也信算了算了,我也不多嘴了,想知道咋回事,自己去望北楼打听打听。” “哎那小女怎得听说,这曲州刘家祖上两代帝师,家风文风俱是上佳呢这次来塞北,除了磨练心性、砥砺武学,更是想看看那帝师后人的风采。”江湖浪子身旁的佩剑女子说道。 见到路人众说纷纭,刘懿心中暗想:哼!千人千面,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便人心自知了! 刘懿按捺心性,在叽叽喳喳的人群嘈杂声中,耐心等到众人走远! 待得四下无人,刘懿立刻奋力跑去,松绑东方羽,二人一同搀扶着勉强能走路的东方春生,一路无话,朝望北楼走去! 东方春生喘着粗气,眉头深锁,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走!回凌源、去望北,君子不可欺,待伤痊愈,定要去刘家讨个说法!” 走在大路上,刘懿头向右微转,看了看那墓碑方向:娘亲,今晚您若是能托梦给懿儿,我便叫爹仔细想想您的名字。 刘懿又向左看了看重归寂寥的雪松林:像刘布这等人,终是不得长寿的。 毕竟,《尚书》有言: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章 路慢人艰,世短情薄 日头深沉,官道寂静,秋蝉懒鸣,几名路人静悄悄地走在官道之上,有人似无人、无人亦有人。 在这样的静谧气氛下,刘懿与东方羽一左一右,搀扶着东方春生缓步前行。 东方春生鼻青脸肿,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行一路叹,一路愤愤不已。 虽然东方春生无比愤怒,但名家大擎的素养,让他的愤怒只停留在眉间和心头,并没有张口问候刘氏家人。 刘懿见东方春生行走愈发艰难,试图背起东方春生,哪知东方老爷子斤两十足,刘懿这半大小子愣是没有扛起这六旬老叟,只得继续相扶而走。 走着走着,一辆牛车缓缓而过,黄牛蹄质坚实、步履稳健。 车上坐汉子一人,车后置放柴草一堆,柴草堆积下,牛车显得满满登登。 深秋无事,农人们总会趁秋来闲暇打些麦秸,或以编履制席谋些生计,或以柴草伴泥修补屋房。 这几年,凌源刘氏连年联合华兴郡大小门阀,压低粮价,强买强卖,低入高出,谋取暴利,百姓们苦不堪言。麦秸这东西在这个时候,便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百姓眼中,除了用它谋些生计,若遇到收成不高的年头儿,这东西还可以勉勉强强捣碎了就着饭吃。 东方春生望北楼说书时口中的所谓盛世太平,大多仅仅只出现在书中和世族中罢了,纵观帝国江山,在有世族扎根的郡县里,寻常百姓们的生活,仍是一片水深火热,勉勉强强在温饱线徘徊。 刘懿定睛细看牛车,牛车上居然还有两只野山鸡,看来这汉子今日收获颇丰啊! 东方羽停下脚步,美眸滴溜溜一转,悄悄顺过东方春生腰后,轻轻拽了拽刘懿的衣袖,刘懿转头回望,两人四目相视,眼神交汇之中,刘懿秒懂其意,主动快步上前,与那汉子低头私语起来。 东方春生博学多才、聪明睿智,游历江湖半辈子,阅历和经验亦十分充足,不过,他的脾气却倔强的如牛一般,看到刘懿上前与牛车汉子交涉,他已经猜到了两个小黄髫欲做何事,于是,老爷子努起了嘴,执拗道,“爷爷还没有老到这个程度,我不坐车!” 东方羽眼含流星,故作生气地道,“爷爷若不乘车,羽儿就再不理爷爷了。” 东方春生无奈一笑,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说话。 人呐,要服老,不服老的人,最后亏待的还是自己。 ...... 不一会儿,汉子熟练将牛车驾到东方爷孙面前,着手扔掉了一些车上柴草,在汉子的帮助下,东方春生舒服躺在了铺好麦秸的牛车之上! 牛车本就细窄,装上东方爷孙的破鼓、背包和随身行李,已经满满登登,没有了位置。刘懿与东方羽只得紧随牛车步行,东方春生头枕包裹,柔柔的看着刘懿,饱含感激和歉意。 刘懿一张黝黑的鹅蛋脸顿时像煮熟了一样,知羞的呲牙、挠头,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途中,东方羽心性使然,追问刘懿使了什么妙计才说服了壮汉,刘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许诺他到望北楼后,送他两只烧鸡一壶酒!” 东方羽学着东方春生的模样,背手、弯腰、抬头、屈膝,感叹了一声,“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啊!” 刘懿刚要低笑,东方羽突然背对着东方春生低声抽泣起来,她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刘懿心慌意乱,哄也不会,不哄也不是,最后只得低头走路,生怕这丫头拿自己出气。 农家汉子驱牛赶路,东方春生闭目养神,两个小黄髫一路无话,转眼间,凌源城墙清晰可见。 忽然,秋叶乍起、林鸟四散,官道两侧的林中树木沙沙,似有人出。 刘懿大惊失色,莫不是刘布小儿心有不甘,杀了个回马枪 四人惊惧之余,林中忽有一人快速窜出,只见那人头裹黑布、方脸粗眉、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位壮汉对刘懿一行人不理不睬,见他双臂环树、沉肩坠肘,面目狰狞,一声大喝,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便被拔地而起,那人不断聚力用劲,直至树根过腰,方才撤力还根,转而猛地踹了一脚没了根基的老松,老松应声而倒,壮汉仰天大笑道,“习武十载,终入撼树境,苍天不负我啊!哈哈哈哈!” 几人听到此言,只以为此情此景是一名勤学苦练的武夫水到渠成后的兴奋和激动。 可那壮汉狂笑过后,满怀笑意地看着东方春生,朗声道,“东方老爷子,像我这样的撼树境武夫,我凌源刘家,有百人千人,就是上境武夫来了,也得卸掉第三条腿再抬出去。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您老的根基在仪州,在刑名山庄,而在凌源这几百里地界,我刘家,却是皇帝。您老誉满江湖,也不想阴沟里翻船吧” 言罢,这痴儿便向凌源县飞奔而去,不复还矣。 一幕过后,两小儿呆愣原地,农家汉子瞠目结舌。 东方老爷子倒是云淡风轻的感叹了一句,“这是刘家人向我示威来喽!呵呵,还要做土皇帝哎!都说草木秋死、松柏独存,可离了根的松,终是会枯,离了国的家,终是会亡啊!木有根则荣,根坏则枯,凌源刘家两代帝师,能有今日之地位和富贵,尽皆仰仗天家圣恩和黎民爱戴,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咋就不懂呢” 刘懿适时宽慰,“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刘家在华兴郡横行霸道,早已惹得民心沸腾,再这么下去,用不了时许,便会倾覆啦。” 东方春生慨然一叹,“但愿如此。” ...... 插曲过后,路照走、人照旧。 牛车慢慢,长路漫漫,短短路程,两刻才至凌源门下。恰是时,西门紧闭,百姓蜂拥聚集在城门下,交头接耳呜呜泱泱。 按照《汉律》,酉时闭门,此刻酉时未到,却城门紧闭,不知闭门所谓何事。 绕路远、实难堪,百姓们只得伫留原地,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东方春生一行四人行到西门,对这一幕亦有些惊奇。 难道城里发生了变故 待得牛车停定,人群一阵骚动,而后,百姓们自动分立两侧,大路中央独留东方春生的牛车与稚子。 刘懿脸上露出微微异样,在酒楼帮厨多年,少年过惯了市侩生活,对眼前发生的一幕,他隐约察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 此刻,城门下走出一人,只见他宽衫草鞋、散发披肩,腰无挂坠、手无刀笔,相貌倒是平平,但这行头别有一番狂士风范。在他身后,紧跟两人,其中一人赫然是刚刚行凶过的刘布。 此时,刘布弯腰垂首、浑身打颤,一言不发,微微可见冷汗落土,眼神中透着惊惧之色,与方才松树林中的狂傲阴狠相比,判若两人。 只见那名散发披肩的狂士一把抓过刘布衣领,将刘布生拖硬拽至牛车旁后,立刻双膝跪地,向东方春生执晚辈礼,恭谨的道,“晚辈刘德生,凌源刘氏长公子,拜见东方前辈。” 准备进城的外来人,见到刘德生,不禁一片哗然。 刘德生顿了一顿,朗声道,“今日之事晚辈已知,愚弟刘瑞生滥用私刑,管家刘布为虎作伥,全乃德生管教不力、御下不严所致,罪责在我、过错亦在我,晚辈甘受东方前辈责罚!” 言落,这刘德生涕泪交织,直挺挺的跪在官道中、牛车旁,脸上流露出懊悔的表情,似乎在悔恨家门不幸。 咣!咣!咣! 刘德生开始对着牛车叩首不断,那力度十分强劲,绝无做作之意。 从来只有百姓磕头,哪有公子下礼的刘德生此举,惊得路边的胆小百姓捂住了嘴巴。 说时慢,动时快,猝不及防的一幕让一行四人不知所措、呆立不语,直至那刘德生额头微微渗血、看客议论纷纷时,刘懿才略微缓神,急忙小跑扶起东方春生,使其盘坐牛车,为其整理衣冠。 东方春生伤身不伤智,老爷子定睛看着刘德生,由惧到惊、由惊到疑、由疑到怒、由怒到虑,最后由思虑到释然,长舒口气,又复躺下,长袖微拂,简言道,“罢了罢了,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吧!” 刘德生的苦肉计用的精妙。既挽回了刘家颜面,又塑造了他个人礼贤下士的形象,一时间,百姓看他的神情,出现了些许变化。 刘德生似乎早有准备,东方春生话音刚落,他倏然从地面窜起,狠狠地踹了一脚刘布的脑袋瓜子,刘布疼的龇牙咧嘴,却如死鱼一般,怯懦不敢发声。 随后,刘德生不顾浑身脏乱,环礼一周道,“诸位乡亲父老,德生因私耽搁诸位行路,刘某心中甚愧,我那家仆已于西门恭候,每人奉上薄银十铢,万望切勿推辞。东方前辈祸事既因弟而起,为兄者自当殚精竭虑,德生已为东方爷孙于望北楼旁的轻音阁订下上房两间,妙手坊名医已经恭候多时,凌源镖局少主杨柳将时刻伴前辈左右,以护周全,诸位莫忧,德生定将东方前辈奉若上宾,刘某在此,赔罪啦!” 说完,刘德生表情谦卑,弯腰俯首抱拳,低头不语! 围观的当地百姓没说啥,刘家的丑恶嘴脸,他们早已见惯,相比于老二刘瑞生,刘德生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更加恐怖。 倒是那些游历至此的江湖浪子,沉默了一个呼吸,随后,相继喝彩不止,什么救世能臣、高风亮节一类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也让这些道听途说的侠客浪子和俏丽佳人,打心眼里赞叹刘氏家风,不,是刘家长公子的素养。 西门复开,刘德生以晚辈礼将东方春生四人送入城内后,稍作包扎,便在城门口与过往百姓谦恭叙话,在彬彬有礼中,他又赢得一片赞许。 刘德生身后站着的那名刚刚拔树威胁东方春生的汉子,倒是心不在焉,手中拿着一个大袋子,那是刘德生允诺给乡亲父老的钱银,此刻,这些钱银一分一文都没有被取走。 在凌源百姓看来,取走袋子里的钱,等于间接送走了自己的命。 一刻后,入城行人渐少,刘德生与那汉子缓步于神水街上,刘德生揉了揉肩膀笑道,“头未痛、臂先酸,看来这圣人不是那么好做哦!” 那汉子从破烂衣衫中翻出了一捧野山枣,边吃边说,“老大,你这一招收买人心,足可叫那刘二公子跌了五分人气啊!我姐可真厉害,短时间能为老大你出了这么一条毒计。” 刘德生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你姐可是七窍玲珑啊!” 久居凌源的人都知道,凌源镖局是刘家老大刘德生的左膀右臂,镖局总教头杨奇的女儿杨观嫁给了刘德生为妻,此女聪慧异常,是刘德生的头号智囊,杨奇的儿子杨柳,则是刘德生最忠实的部下。 从两人对话的字里行间,不难猜测,刚刚威吓东方春生的汉子,正是杨柳。 刘德生话锋一转,嘿嘿一笑,“杨柳,撼树境的滋味,如何加上尊父,斗不斗得过那将入卸甲境的徐卓” 杨柳随意吐出枣核,树墩脸露出一脸嬉笑,“老大,修行三等十二境,致物为岭,致物前七境,六旬后皆会一降再降,致物后方才窥探那天道轮回,我爹已年将六旬,虽然依旧保持在下巅倒马境,但气力大不如前喽!” 杨柳顿了一顿,又道,“江湖总说七力五智,讲的便是驱鸟、破风、撼树、倒马、卸甲、推碑、破城前七境凭借力量便可冲境,而致物、长生、天动、御术、通玄则是以智破境,虽不全然如此,但还算符合情理!想要斗一下咱们的徐大教头,还要镖局出些精锐,或者找个机会下暗招子,才算稳妥!” 刘德生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他从杨柳手中随意带过一颗枣放入嘴中,含糊的说,“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近来爹的哮喘愈发严重,你大哥我的心病也越来越重啊!” 刘德生的心病,乃是下一任家主之位的归属。 刘德生吐出枣核,忽然皱眉,“我那半生逍遥的三弟,自不必说,他才不会与我争夺下任家主之位,所以,能与我争个长短的,只有我那二弟。我数了数手中力量,也无非是盼休(杨柳字)你的凌源镖局与敬乾的轻音阁,手中可用之人有盼休兄、尊父、敬乾与那蝶蛹安插在轻音阁的彩蝶一名而已。哎,我手中的实力,还是太过孱弱啊!” 杨柳憨憨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刘德生瞅了一眼四周,轻声道,“二弟则不同,内有刘布、武有徐卓,还有家兵八百,我是半斤,他是八两,里里外外,差了三两火候呢!至于那十里八村受刘家恩惠的乡豪啬夫,他们就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才不会管你那家族内斗!哎,归根结底,我这庶出就是比不得嫡出!” 感叹完,刘德生抢过杨柳手中所有的枣子,奸猾地笑道,“但阴谋终比不得我这阳谋,刘布终比不得你那神机妙算的姐姐!你说是不是,哈哈哈哈!” 杨柳推了推宽厚的鼻子说,“贫穷自在,富贵多忧,大哥莫要多虑。弟要去做事了!轻音阁是大哥你的地盘,想必二公子不敢多做手脚,我这轻音阁一行,摆摆姿态罢了,老子就不信,您那二弟还真敢光天化日去轻音阁屠了东方爷孙” 说罢,杨柳与刘德生分道扬镳,杨柳刚刚迈出一步,便又回头,一脸奸笑的说,“大哥,你也回吧,良辰美景,我那姐姐也等着和你做事呢!哈哈哈!” 杨柳一溜烟,没了踪影,刘德生哭笑不得,寻到一处卖山楂的孩童旁,弯下腰,拿出三颗枣对那孩童说,“三颗甜枣,换一粒山楂,如何” 孩童笑呵呵的递给了刘德生两枚山楂! 刘德生将山楂与红枣各取一粒,放入嘴中,看看夕阳,缓缓向南城刘宅走去! 酸酸甜甜,岁月恰似如此! 真真假假,死前方知今生!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章 幽花阴树,疗伤话世 在古时,青楼与窑子可不能相提并论! 春秋时期,齐国一代贤相管仲为了增财、补税、富民生,遂建立了青楼。 青楼文化源远流长,作为弹曲赏舞之地,在如今的太平盛世,可谓遍地开花,引得无数文人雅士为之倾倒,也产生了一桩桩风花雪月的良缘故事。 刘德生将东方爷孙安置下榻的轻音阁,正是华兴郡青楼中的头牌。 话说,这轻音阁与夏晴的望北楼一墙之隔,却迥然相异。 来望北楼的以豪侠莽汉居多,好酒好肉配豪气,自是一片热闹喧嚣。 来轻音阁的以文人墨客为长,轻丝轻舞配青伶,赢得一片风雅风流。 刘懿的父亲刘权生,便是轻音阁的常客。 望北楼和轻音阁两家意相同,都是做的酒肉生意,却因受众面不同,也能近相容,不至于撕破脸皮相互争利。 轻音阁虽始终被望北楼稳压一头,却也不做声响,夏晴甚至与那轻音阁掌柜许坚还结成了异性兄弟,互通有无,俩人约定合起伙来赚钱! 试问,谁会和钱结死仇呢 所以,轻音阁与望北楼,每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两家共同筑起这北市乃至整个华兴郡的一片繁华。 在合作共赢下,俩人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 在农家壮汉的驾驶下,东方春生乘坐的牛车吱吱嘎嘎,过了半个时辰方才行至轻音阁,轻音阁花团锦簇的门前,掌柜许坚早已在门口恭候,在许坚身后半步内,站着杨柳与一名背着药囊的妙手坊老叟。 再次见到杨柳,刘懿微微皱眉,旋即流露出恍然大悟之感,他瞪大眼睛,机械转头,瞥向东方春生,东方春生恰好也在眯眼打量着刘懿,一老一小双目对视,东方老爷子露出了极其无奈的笑容。 刘懿低头,攥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怒意。 东方春生见状,勉力伸出胳膊,轻拍刘懿肩膀,“孩子,大才者,胸有惊雷而面色如潮,懂得动心忍性,才可成就他人所不能。” 刘懿长舒一气,迅速调整了情绪。 ...... 刘懿作为望北楼伙计,与许坚熟识已久,不等农家壮汉驾驶牛车走近,刘懿便疾步跑去,躬身拱手,一声‘许叔叔’顺嘴流出,许坚挺着大肚腩大咧咧回礼后,刘懿侧身,向着望北楼聚力大吼,“夏老大,快出来,江湖救急啦!江湖救急啦!” 刘懿正要再吼,一个顶着一颗大脑袋的清瘦身影,从望北楼兔子一般窜出,那身影快速来到刘懿身侧,照着刘懿的头,一个接一个的板栗砸了下去,不轻不重,边打边说,“叫你前日不关窗,叫你不关窗,树叶刮得满楼都是,老子一天都没开张!净收拾屋子了!” 那刘懿也不是呆子,跑回牛车,躲在已经被东方羽扶起的东方春生身后,吐了吐舌头,反驳道,“夏老大此言差矣,你作为酒楼掌柜,自然要全权担负起酒楼经营之责,前日酒楼窗户未关耽搁了生意,要怪只能怪夏老大你疏忽失察,又怎能全怪罪到我的头上” 夏晴火冒三丈,便欲上前教训刘懿。 护在刘懿身前的东方老爷子向夏晴尴尬一笑,夏晴停住了脚步。 人精夏晴眯起眼大量到牛车,看看许坚和医师,又看看东方老爷子一脸风尘满身伤痕,心里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他刚忙从囊中取出十几株钱,好言好语,好生拊循了一下那牵牛汉子! 这牵牛汉子也没有多做思考,收起钱便匆匆消失在视野中,管他是刘家贵客还是王公贵族呢!先拿了钱再说! 外事已决,场中尽是‘内人’。 眼前都是熟人,一身肥肉的许坚并未多做客套,前迈三步,拱手施礼道,“东方前辈,在下许坚,字敬乾,乃轻音阁掌柜,今日受刘公子所托,安顿东方爷孙暂居疗伤,如今诸事已安排妥当,前辈,请!” 东方春生微微点头,算是默许。 于是,一行人以许坚为先,东方春生被仆役搀扶在次,东方羽同药囊老叟紧随其后,本不该卷入此事的夏晴揪着刘懿耳朵走在最末,杨柳则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布置防务去了。 轻音阁与望北楼风格迥异,比起望北楼的华丽大气,整座轻音阁布置的更加机巧玲珑。 只见轻音阁的正门,左右挂联一副,以八分书草拟,一句‘起舞弄清影,琵琶逸天飞’,使人见之便浮想联翩。 步入阁内,红纱、红丝、红毯映入眼帘,数层的轻音阁牡丹泛滥,十步一酒罍,杜康香飘,罍外围有七八兔毛熏香席,觥置于上,以牡丹环于席外,人为形成一个个天然隔绝的席案,整体形乱神不乱,处处透着一股朦胧之美,煞是好看。 再往前走,每隔二十步设有一台,长宽各九尺,风尘女子或舞于台上,或奏于台边,红纱环绕、红丝曼舞、红毯散香。 来客席间或饮酒、或赏曲、或作赋,兰芳朱扉,香袅玉涎,水月楼台,实乃人间风流! 一行人并未在美妙景色中多做流连,在一片酒色升腾中,他们直穿轻音阁主楼,走出后门,来到别有洞天的后院。 绕过屏风,众人眼前一亮。 只见小桥流水、梅花小松映入眼帘,一派清淡雅致,与主楼的大红大紫形成鲜明反差。 “三年前,大公子以重金置地,修建后院,意在拓一片净土、结一二知己,此地无大公子手令,闲人不得入内。庭内有驱鸟境武夫十人、破风境武夫六人、撼树境武夫三人,还有护卫三十人,无比安全,东方前辈大可安心静住下!” 许坚侧身引路,细语低声,每句话都用意深重。 一路无人,甫至深处,廊侧骤然闪现一道背影,见那人衣衫宽松、形骸放浪,倚廊倾酒,刘懿与夏晴站立不语,突然,刘懿大叫一声道,“爹!” 那人缓缓转身,眼神飘忽迷离,着玄色布长袍、腰系麻绳,柳眉大眼、鼻直略扁、口阔唇薄、宽肩细背、八尺身高,手上左酒右书,眼微眯、头微探,打量着一行人。 倏然,那人瞳孔放大,激动非常,放酒扔书,向东方春生小跑而来,小松林中一阵沙沙之声,许坚手一挥,松林复而寂静。 距东方春生三尺处,那人屏息站定,正衣束发,行拜师礼,“学生刘权生,敬拜老师!六礼束脩,终不敢忘。恩师教诲,受用终身!” 那人正是夏晴的大哥,刘懿的父亲,凌源刘家三公子,刘权生。 世人皆知刘权生师从儒家贤达学宫,可怎会同名家的东方春生扯上关系 所以,一行人表情各异,许坚狐疑,刘懿惊讶,夏晴稳重,只有那喘着粗气的东方春生,脸上五味陈杂,似有百感交集之情。 几个呼吸过后,东方老爷子右手微微抬起,指着刘权生一阵乱颤,冲天鼻一耸道,叹道,“罢了罢了,起来吧,你是个好儿郎!” 而后,东方春生转头又看向刘懿,咧嘴真挚笑道,“你是权生的儿子你也是好孩子!” 简单寒暄,东方春生由刘权生的搀扶,在许坚的引导下,继续前行。 后面的庭院不大,几人很快行至道路尽头,在这里,有二层小屋一座,小屋外环水、内环林,进得屋内,屋内并无把玩之物,唯有书香墨香,尽显雅致,看来刘德生为了东方春生的莅临,着实下了一番心思! 又是一番寒暄客套,许坚和夏晴结伴而返,贱笑着说要试试南城大窑子新到娼女百鸟朝凤的滋味! 妙手坊老叟则为东方春生一番推拿活血,在开方下药后,提囊同轻音阁送饭侍女一同告退,略显拥挤的小屋宽敞起来。 小屋软榻之上,东方春生略有好转,东方羽在一旁喂饭煎药,刘权生则带着刘懿席地而坐,刘懿随性而坐,刘权生则目不斜视,一脸严肃。 刘懿看着刘权生恭谨拘谨的样子,心中难免吃惊:爹素来不拘一格放浪形骸,祭祖的时候都没有这幅德行,难道东方爷爷是那下凡仙人竟能制得住爹这种狂士! 东方春生斜斜身子,两眼空空地看向刘权生,面无波澜,身子也一动不动,就像老僧入定般站在那里。 刘权生见他这般模样,本想说话又停住了,只好静静地待在那里。 良久,老爷子回过神来,低声问道,“权生,你可知这县志是几时一修” 刘权生低眉拱手,恭敬回答,“老师,十载一县、十五载一郡、二十载州、三十载一国!” 东方春生缓缓舒气,大笑道,“塞外悲风切,若无变数,数十年之后,这凌源县志上终会记上一笔:凌源刘氏长子敬天顺德,于凌源西门为名家前辈叩首,实乃礼贤下士之人。编纂县志之人如果来了兴致,也许还会捎带老夫一嘴,呵呵,我东方春生布衣草根,竟能与华兴刘氏共续佳话一段!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东方春生一番冷嘲热讽,随后自嘲的摇了摇头,眼中隐含着对世族霸凌一方的不满和无奈。 东方羽鼓捣完柴火,生起了屏风后的火墙,为东方春生理了理被褥,小嘴一撅,把头塞到毯子里,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用手轻抚胡须,豪爽道,“莫哭莫哭,千年史册耻无名,管他好名与坏名,留名就好,留名就好啊!” 东方羽忽地钻出毯子,噘嘴看着东方春生,一双美目流转盈盈流转着温情与不甘,恨恨说道,“我才不怕爷爷青史恶名,我只恨爷爷这口恶气未出。刘家老二出来打人,刘家老大出来软软硬兼施,咋好人坏人全都叫他刘家做了” 东方春生大笑,“哈哈哈!来日方长!来来来,权生,你上前来,老夫有话要说。” 刘权生起身走近,跪坐在东方春生榻前,东方羽识趣的跑去了二楼,经过刘懿时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衫,示意刘懿与他一同上楼。 刘懿白牙一露,向东方羽摇了摇头,东方羽气气哼哼地扭头便走。 东方春生瞧了瞧刘懿,又慢慢把目光转向了刘权生,轻声问道,“这孩子是” 刘权生轻轻点头,“嗯!” 东方春生眼中渐渐闪出光来,显出来一副闻鼙鼓而思破阵的神态,随后,他朗声大笑,笑声经久不息。 “江山存胜迹,后辈复登临。刑名山庄那群鸟人日日吵、夜夜吵,甚是聒噪,老夫烦躁不堪,便带着宝贝孙女出来见见世面。这一路,我爷孙俩先经桂林,看那刘安家少年意气,小小年纪一剑遁入破城;再入明州,瞧那阴阳湖边的金氏兄弟惊才艳艳、心算无敌;武陵郡荒郊,无名书生常璩立誓著书传千古;白马寺外,佛光普照、万法皆空;栖光道府,季遁与王羲之笔画文墨皆为当时魁首;武当山下,小谢允奇功妙法,机敏无双......。依老夫看,这些人,此生都有望窥得天机,修得通玄神境,羽化飞升,年轻,真好啊!” 言罢,东方春生闭目咧嘴,身体舒展,沉浸在游历的乐趣中。 “十五年前,陛下重划九州,那时老夫仍在朝中任职,陛下便着老夫来到这曲州观风土、察人事、举贤良,那时的凌源县城有一风流才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我年轻时三分才气!” 老爷子自得一笑,刘权生尴尬咧嘴,“老师过誉啦。” “谁知道,变成了一个老酒鬼!” 东方春生用高挑的语调撇出了这一句话,顺道向刘权生吹胡子瞪眼。 “权生实负老师厚望,权生打小性情浪荡,不擅周旋官场,现继祖上萌阴,得终日饮美酒佳酿,且得遇知己一二,闲暇时得作情诗几首,白日里得教学生几名,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如是而已。” 刘权生诚于中、形于外,但双目中初见东方春生时的那份激动之色渐渐消退,恢复了三分清明。 “臭小子放的什么鸟屁,你撅屁股能拉几个粪蛋,老爷子我还不明了当年你舍弃高官,连夜从京畿长安只身返回凌源城,个中深意,别人看不透,老夫我还看不透么罢了罢了,罢了罢了!往事不要再提,孩子,你所作所为,但求无愧于心就好。你要记着,人间万事不可强求,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找一个小岛,同这孩子隐遁一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东方春生恢复了些气力,声音洪亮了几分,神情却微微透着不甘。 刘权生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温柔,口吐真言,“这些年,学生仿佛陷入了缠绕的丝线当中,想剪剪不断,想理理不清。但学生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和时局变幻,终有一日,学生会解开一团乱麻,将当年的事和这孩子的身后事,安排的清清楚楚。” “大雪压青松,枝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一首小诗从老爷子口中缓缓流出。 说完这话,刘权生低头不语,东方春生亦低头不语。 刘懿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没有细究。 半盏茶后,东方羽百般聊赖的下楼而来,看见屋内寂静无声,转而蹲在药炉旁,只顾捅咕着柴草,低声不语!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 在刘权生与刘懿尴尬的表情中,老爷子又开始吹嘘起来,“权生,你有个好儿子!这孩子仁义、善良,还有老夫我四分才气!” 刘懿心中忍俊不禁,打趣道,“老师您是一个诵书的,能有几分才气呀” 东方春生盘膝而坐,正色道,“来来来,小刘懿,今日你依靠智取,从刘布手中救我爷孙性命,此等恩情本该重谢,可我爷孙身无分文,家底儿又不该拿的如此轻浮。老夫且问你一问,若你答得叫人满意,老夫便以大礼相赠。” 刘懿少年心性,听到还有礼物可得,双瞳放亮,脑袋拨浪鼓似地点头。 东方春生来了精神,“今日在牛车之上,老夫表情变幻你应知晓,惧、惊、疑、怒、虑,都算占了一些,你可知,这怒是所为啊” 刘懿眼珠一转,随后快速起身,拱手道,“《汉律城防章》曰,私关城门者,莫论尊卑,皆斩。刘德生今日在众人面前公开向东方爷爷执晚辈礼道歉,此举于东方爷爷来说,乃是小恩小惠,但于国法来说,却是当斩之罪,只不过,在场之人皆身处其境,无法探知罢了。爷爷所以恼怒,可是为此啊” 刘权生侧脸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脸上浮现出惊喜和淡淡的焦虑。 东方春生一脸欣慰,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物。 “天地至宝,当赠天经地纬之少年。”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章 闻鸡起舞,玉汝于成(上) “学者不必为仕,而仕者必为学,学成者,可兼济世人,通达天下。” 老祖宗留下的这句话,道尽了千百年来一条正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的铁律:如果你想登堂入室出将入相,就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而在大汉帝国的体制里,想要学习,一般只有官学和私学两种途径。 官学顾名思义,是大汉帝国在各州、各郡、各县所设置的学院,这些学院又称官塾。官学为帝国的皇亲国戚、官宦子弟提供良好的教学环境,让他们成长为帝国栋梁,当然,这些官学也会破格招收一些经过考量的寒门子弟,为他们提供免费教育,不过,这部分人在官学中的占比,可谓少之又少,直到现帝刘彦登基,官学才逐渐扩大了寒门子弟的招收比例。官学中声名赫赫于天下的,当属位于京畿长安的两仪学宫,其地位之高、文华之盛,让百年前的那位诸葛丞相大笔一挥,直接把两仪学宫定为国学,历代两仪学宫宫主,更是享受帝国十二卿的崇高地位和待遇。 而私学,又叫私塾,私学这东西分类便五花八门了,但大体不离三种。首先,江湖诸子百家和大帮大派会开办私学,传授学派精髓、培养年轻俊才,以为门派传承延续之用,他们所学的,一般都是门派精髓;其次,一些诸如凌源刘氏一般称霸一方的世族,会开办私学,高薪聘请名师,传授家族子弟文武;最后,一些稍稍阔绰又望子成龙的百姓们会自发集资,请一些才学平平的教书先生,为他们的孩子传授些才学。 所以,大汉帝国中的教育系统以优劣排序,最优是两仪学宫,其次是官学、诸子私学和世族私学,最次的,则是乡野私学了。 ...... 位于凌源县城北市的子归学堂,是整个凌源城最大的乡野私学,这里藏书万卷,孩子们每日读书声,朗朗不绝。 除了父母眼中的败家子、兄弟眼中的大废物、师长眼中的‘不成器’外,十余年前从那场惊天大乱中悄然逃走的刘权生,还有另一个身份,子归学堂的大先生。 从刘懿记事起,便有了这学堂,邻里回忆,学堂最初仅是凌源刘家遗弃在北城的破庐三间,公元329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刘权生带着尚在襁褓的刘懿落户于此,一年修、二年补、三年建,草庐才算有了些模样,刘权生父子也算在北市站稳了脚跟。 没人知道堂堂刘三公子为啥放着半城之隔的锦衣玉食不要,非得来北市遭这个洋罪,最初大伙好奇猜测,一时间流言纷飞,倏忽十几年过去,百姓们也就逐渐熟悉了刘权生大先生这个身份,淡忘了曾经的刘三公子。 刘权生一介书生,十一年前回到北市之初,手无糊口之技,只能怀抱刘懿蹭邻里之食以糊口,可以说,儿时的刘懿,吃了百家饭,喝了百家粥,受尽了人间烟火。 后来,刘权生于草庐开堂设学,免费授业,有教无类,也算回报乡亲邻里,邻里皆市井之人,谋生艰难,他们虽觉读书无用,但也不从中作梗。在日常工作生活中,他们有一分力气,对这对儿父子便照顾一分。 再后,在学堂里面,还是小黄髫的王三宝因在草庐博闻强记,华兴郡郡守应知惊叹其神童之姿,特赐其为记事掾书童,秩俸三十石,对于贫苦人家,这无异于鸡蛋里面孵出了凤凰,刘权生的草庐随之水涨船高,于北市声名大振,一些上不起学的人家,纷纷将孩子送到了子归学堂,以期盼望子成龙。 刘权生也好说话,不管交不交得起学费,都会给孩子们安排一个座位,一些周边村镇赶来上学的孩子,这位大先生还会为他们提供一顿美味午餐。 公元334年,街坊邻里借猫冬之机,为刘权生行瓦房之事,将草庐焕然一新,众人之力甚伟,子归学堂一跃成为凌源城乃至华兴郡的最大书院,刘权生不忘本,仍分文不取,遂得大先生之名。 公元335年,望北楼、轻音阁在凌源北城双双落成,刘权生成为此中常客,经常舞文弄墨,其文绝、画绝、酒绝、诗绝,凌源的达官贵人们,逐渐开始正视起这位曾经在帝国官居要位的学堂大先生。 公元337年,郡守应知拜大先生为华兴郡学经师,秩俸三百石,掌铜印黄绶,算是帮助刘权生重新走回了官道。然刘权生前半生宦海浮沉,这点儿芝麻绿豆的小官,让他并无娇纵之气,虽纵酒好乐,却公私兼明,一切如故,从此更受爱戴。 盛日浩辉,落英缤纷,学堂里每日书声郎朗,书童们在浩瀚海洋中尽情畅游,子归学堂恰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舰,扬帆远航,将莘莘学子们送到理想的彼岸。而刘权生始终坚信,锲而不舍必有成,终有一天,他的十年谋划会落地生根,他的夙愿将和这群孩子们一同长成参天大树,破开牢笼,直入云霄。 十年成树,久而久之,前往子归学堂观学,逐渐成为前赴华兴郡游玩的江湖子女们的必去景点,每每来此,瞧见丰神俊朗的大先生,他们总要由衷赞叹一句:好一个道院迎仙客、书堂隐相儒! 至于这刘三公子为何有家不回,为何落魄至此,总归是家事,十几年过去,大家也便不再追问了! ...... 一甲子前,大都督祖逖于少年时闻鸡起舞、学思践悟,最终成为南讨北征、攻无不克的帝国双壁之一,当年秦汉鏖战,北方强国大秦狂飙突进三百里,差一点点便要饮马黄河,神武帝刘谌不愿放弃祖宗故土,于是破格擢升祖逖为大都督,祖逖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扶汉室于倾颓,功成后不敛财、不谋权、不置产、不受爵,挂印而去,一生刚直,赢得生前身后名。 刘权生始终教诲学生:此生务以大都督为标榜,为民发奋、为臣谋国、为官尽忠! 也正因如此,十几年来,从子归学堂走出的学生,大多性情纯良,少有为非作歹之徒。 ...... 子归学堂周遭,松树掩映。 刘权生父子居住在子归学堂后舍的一间两进木屋中,屋内并无陈杂、亦无多余摆设,一方土炕、一口大锅、一盏油灯、一箱典籍、一匹肥马,墙挂剑一柄,可能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儿,但刘懿从未见其出鞘露锋芒,估计也锈的不能再锈了! 再加两套被褥、几只碗筷、四五只鸡,便已是这父子的全部家当,在这狭义上的太平盛世,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子归学堂左邻屠户李大牛,右贴兽医皇甫恪,北靠凌源城墙,向南一条大路直通望北楼,地理位置并不算上佳,甚至有些偏僻。 近朱者赤,学堂内读书最认真、学习最刻苦的小黄髫,便是李大牛的儿子李二牛、皇甫恪的儿子皇甫录,再加上王三宝和郡守应知的儿子应成,四个小黄髫与刘懿关系最好,资质亦上佳,刘权生也始终把他们几个当成栋梁之才来培养。 李二牛、皇甫录、应成、王三宝四个小黄髫,再加上刘懿这个孩子王,被郡守应知和凌源百姓们笑称为‘子归五小’。 而‘子归五小’这个名号,在北市小黄髫中传了又传,特别是那王三宝在郡守府领俸、皇甫录大笔一挥为轻音阁题字后,凌源境内掀起一股‘子归送子’的热潮,如刘家那般朱门豪户自是不屑于此,但那些望子成龙的富农小贩,便潮水般携子往来,就连李二牛他爹屠户李大牛,每月送给刘权生的猪肉都多加了些斤两。 刘权生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不仅在华兴郡收获了人望,还网罗资质上佳的少年人才,为将来某天可能会到来的泼天风暴,做好了人才储备,可谓一举两得。 当然,随着近两年手头宽裕,刘权生也不自禁潇洒起来,去轻音阁和望北楼小酌,都要起了杜康和老白干儿。 钱都被刘权生喝了酒,日子自然依然不见起色。 这么多年,父子二人也就这样将将就就、凑凑合合的活到了今天。 ...... 普通钟鼎人家,记录时间没有那么精准,作息全靠鸡鸣,子归学堂亦是如此。 雄鸡三唱,第一唱丑时末,第二唱卯时初,第三唱辰时初。 刘权生对刘懿学业的管理非常严格。 六岁起,刘权生便要求刘懿二唱即起、昏黑便息,除大集帮忙、逢节祭母、十日沐休外,刘懿每日都会读书解意至晌午,午后小憩,复醒便以强健体魄为要,晚饭后才可呼朋唤友耍于街巷,日日如此,风雨不误。 而经年累月的求学问道,让小刘懿在儿时便读罢了百家诗书,懂得了人生大道,在望北楼混迹的游刃有余。 今年以来,刘懿有时会牵着那匹赛赤兔,随父亲乡间采风,有时会被父亲带着与不知名的怪老头论战,或棋场厮杀,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被刘瑞生派人毒打一顿的东方春生,在轻音阁静养期间,将教授东方羽读书识字的大权交予了刘权生。 于是,刘懿与东方羽便成了同窗、书友,和玩伴。 多年后,两人还成为了千里相望的蓝颜知己! 不过,两人在结交之初,东方羽的牙尖嘴利和骄横野蛮,让刘懿倒有些‘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的滋味。 他‘大哥’的地位有些不保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章 闻鸡起舞,玉汝于成(下) 东方羽随东方春生走遍大江南北,见惯了大世面大场面的同时,她的性格,也历练的甚是外向开朗,再加上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这让她的开朗的性格里,还带了三分蛮横和三分无理取闹。 这不,每天卯时未至,东方羽便头系红布带、脚踏虎头鞋,虎头虎脑,蹦蹦跶跶赶往学堂,挨家挨户地敲门,叫二牛、喊三宝,同时不忘拽上那半梦半醒的皇甫录。 最后,东方羽带着睡眼朦胧的李二牛三人,来到学堂后宅,便“咣咣咣”毫不客气地敲起刘懿家门,直到屋内刘权生父子此起彼伏的鼾声渐渐消失,小丫头才肯罢休。 每每至此,李二牛、皇甫录、王三宝三个小黄髫,总会羡慕家住南城的应成,可以多睡一盏茶功夫,没有落入东方羽恐怖的‘虎爪’! 每每至此,清早磨刀霍霍的李大牛总会憨厚的喊一嗓子:这丫头,够水灵!而后被李大嫂狠狠的掐了几把腰眼! 每每至此,刘权生总会轻踢刘懿,叫他赶紧着衣领学,自己好再来一个回笼觉! ...... 领学者,学中之优、优中之优也! 刘懿虽未在官府领俸,也未初露锋芒,却是被北市百姓竞相看好的大彩头,原因无二,有其父必有其子,更何况近几年来,刘懿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劲头愈演愈盛! ‘子归五小’中的其他四人,也尊刘懿为长,个中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刘懿有一匹让人垂涎的赛赤兔,可能刘懿读书读的最好,可能其他四人惹了祸事刘懿总会一力承担,也可能......他刘懿尿尿时呲的最远! 年复一年,刘懿、王三宝、李二牛、应成、皇甫录五人在六岁相识,同学、同闹、同作怪,已经足有五个年头。 树长需扎根,‘子归五小’的根在日复一日的闻鸡起舞中,越扎越深。 往日领学,总是刘懿在前念,其余四人跟诵,后一同坐而论道,懵懂不解之处先由刘懿作解,刘权生批之改之。 可自从东方羽入圈后,这条规矩可是荡然无存! 瞧!今日,东方春生伤病渐痊愈,意起赴学堂,遂起了个大早,想看看自己的宝贝孙女有何长进,衣衫不整的刘权生在侧低头作陪。 进堂,刘权生站在东方春生身后,对刘懿挤眉弄眼,搞得刘懿有些不知所以。 原来,刘权生本答应东方春生每日亲自领学,哪知今日被东方春生在被窝子里堵了个结结实实,惹得古板的老爷子对这‘爱徒’一阵训斥后,绷着脸坐在后桌。 两人进堂后,东方羽和其余‘四小’还在念念有词。 除了刘懿,众人皆背对着东方羽和刘权生,未见此二人。 台上,刘懿刚念了一句‘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东方羽便兴致使然的问了一句,“无难则不可兴邦否” 东方羽的陡然发问,搞得刘懿哑口无言! 其余‘四小’也兴趣冲涌,笑呵呵看着刘懿吃闷亏! 后座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以袖捂嘴,勉强忍住不笑。 事已至此,刘懿心中哀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东方羽起身,仰鼻抚案,头头是道,“学可不求甚解,亦应求甚解,无难自可兴邦,不以何来文景之治何来孝武盛世可见这古人学问,不可偏信也。刘兄,我说的可有道理” 刘懿手握竹卷,低头沉思一番,随后哑然笑道,“满玉(东方羽字)兄说的有理。” 东方羽向前三步,背手仰首,摇头呲牙,小大人一般轻叹,“领学者,能而居之,今日一见,刘兄不能为呀!”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刘懿见东方羽直白挑衅,皱眉激辩,“满玉兄,临阵机辩我不如卿,然圣贤不可亵、古法不可渎,纵不合时宜,亦应学之思之、有则改之,读史方可知耻,方可思过,方可改正!” 走南闯北,东方羽本就傲气凌人,自觉我辈之中,吾当最强。 见到刘懿嗔怒,于是,她不温不火的回应,“殊同(刘懿字)兄,今日你可敢与我论战若你胜,我尊殊同兄为兄长,今后敬之爱之,若我胜,从此‘子归五小’改六小,你等要尊我东方羽为魁首!如何” 说罢,东方羽满脸志在必得,小手伸出,指向李二牛四人,傲然道,“今后,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得听我的!” “哎呦呦!这可不得了哦!老大,要不,咱再想想,咱可不能阴沟里翻了船哦!”为人老实的李二牛虎牙一呲,劝道。 皇甫录嘴一撇,讥讽李二牛,“闭嘴,李二胖子,老大怎么能输呢!” 李二牛撸起胳膊,瞪着皇甫录,“老黄(皇),你再叫我李二胖子,信不信我把你打出夜香来” 应成不失时机地拱火,笑道,“二牛,你打老黄一个试试,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四小’顿时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嘴! 很快,四人脖子一伸,齐齐,闷声不语,因为,他们无意间看到了坐在后面偷笑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 事已至此,刘懿也不啰嗦,径直下台,走向后座,恭敬拱手对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说道,“父亲,东方爷爷,今日我与东方羽论战,请父亲与东方爷爷出题监场,我俩一局定胜负。” ‘四小’虽表情各异,但心底似乎不约而同地更加敬佩起老大刘懿的勇于担当来。 东方春生轻抚白髯,哈哈一笑,曰,“善。” 盏茶功夫,只见刘懿、东方羽对坐案上,气定神闲。 东方春生、刘权生并排近坐案下,四小子恭谨围坐二人席后。 茶起,香飘满堂,刘权生双瞳灵动,大笔一挥,题遂生出。 题曰:法治与人治! 刘懿浓眉一提,率先发难,朗声道,“满玉兄,在下浅见,治国在法不在人,凡将立国,必察制、必立法,此乃长治久安之本也!” 东方羽虎头一摇,不甘落后,针锋相对,“秦有李斯则扫六国,有赵高则失其鹿。秦法未变,然成效大变,何以做解此乃人治之重也!” 刘懿一辩失利,也不纠缠,立刻另辟蹊径,道,“昔者齐桓公之地狭于列国,乃修法治、广政教,方霸诸侯,又做何解” 东方羽思维敏捷,直接驳斥,“君仁则天下仁,君义则天下义,君正则天下正,国有一正君而国定,桓公重仁、明义、正身,此乃人治之功,方成霸业,这与法何干” 刘懿攥紧拳头,咄咄逼人道,“人治治下不治上、治外不治内、治民不治官,尽显弊端。满玉兄,秦法未变而施政者变则亡国,又当做何解此岂非人治之弊” “彩!” 王三宝和李二牛同时拍案而起,吓得东方春生打了个机灵,两个小黄髫随后尴尬一笑,重回席内。 刘懿和东方羽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斗的不亦乐乎。 约莫二十回合后,东方羽渐落下风,小丫头不甘言败,开始另立名目,道,“初汉无法,得三杰而立天下,此非人之重” “我大汉建国以来,萧何作《九章律》,叔孙通定《傍章律》,张汤拟《越宫律》,赵禹攥《朝律》,先帝重修《汉律》,使民有法可依,官有法可行,此诚汉五百年江山永续之基也。反观初汉三杰,留侯遵太公兵法、淮阴侯著《韩信兵法》、酂侯遗《九章律》,此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者也,试问满玉兄,何国无法可长存、何人违法可长生、何事无法可长久” 说完此话,刘懿煞气凸显,双眉紧皱,一连三问,眉宇之间英姿勃发,若凌源以外的生人可见,没人相信这是刘权生的儿子,也没人相信他刘懿仅仅是是望北楼的小帮厨。 东方羽小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哇的一声,哭着跑出了学堂,边跑边说,“愿赌服输,我输啦!” 其余‘四小’舞手庆贺,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 学堂右侧,赛赤兔见东方羽这小煞星呼号跑出,识相地把头塞进了马厩里,生怕惹到了这位姑奶奶,她再把自己老巢拆掉。 只有那刘懿,无奈笑笑,大步流星紧紧追了出去。 刘权生望着刘懿背影,冲刘懿点头赞许,扶着东方春生缓缓离场! 东方春生气哼哼地甩开刘权生搀扶的手,看来孙女输了,爷爷很生气啊! 朝阳映眼,晨光无暇,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这对儿师徒定身学堂门口,驻足观望。 刘权生望着刘懿和东方羽那一前一后的两道背影,轻轻痴笑。 懿儿啊懿儿,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完美的作品,希望你经得起未来的风云变幻和大浪淘沙,飞龙在天。 同时,东方春生也望着那方向,低眉嘀咕,“似像非像,似像非像啊!” 刘权生松开搀着东方春生的手,对东方春生拱手笑道,“老师,望北楼的散白爽口醉人,如果老师今日无事,不如赏光与权生小酌一杯我和夏晴也好为老师接风洗尘啊。” 东方春生狠狠瞥了刘权生一眼,努嘴道,“怎么一壶酒便想收买老夫” 说罢,东方春生缓缓走出,“咋的也得做两个肉菜啊!” 刘权生哈哈大笑,赶忙追上,“瞧好吧您的。”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一 我姓杨,父亲说曲州多松无柳,遂取单字为‘柳’,期我在松柏成林的曲州能够一枝独秀。 母亲说一丝杨柳千丝盼、三分春色二分羞,遂赐字盼休,希望父亲在外走镖时,能够事事顺意,一路平安! 结果,父亲平安的走了镖,母亲不平安的生了我! 对于母亲,父亲所言甚少,母亲的生辰八字、脾气秉性、日常喜好等等,我统统一概不了解。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的生日,即是母亲的忌日。 我不清楚那段陈年旧事究竟如何,也没有人敢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更没有直接去追问父亲,毕竟,我理解父亲这些年的不易,更理解父亲的艰辛,我就不再去戳当年的伤疤了。 父亲杨奇一生刚直、不擅言谈、不喜攀龙附凤,所以,我凌源镖局在华兴郡所辖八县的镖行中,只有被压着打的份儿,肥差、官差、美差经常被人巧取豪夺,父亲只能走些油水不多的小镖,挣些辛苦钱和血汗钱。 当然,小镖有小镖的好处,运镖没那么大风险,再加上华兴郡治安还算得上佳,所以,父亲的刀,大半辈子都没出过鞘,跟随父亲的镖师们,也从青丝熬成了白头,不得不说,镖师这种刀光剑影里混饭吃的职业,父亲和他的老伙计们干这一行能干到死,也是父亲创造的一个奇迹。 在我认为,平平安安,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功。 就这样,父亲起早贪晚,辛苦经营凌源镖局三十余年,也勉勉强强才有镖师八十,养活了三百余口人家衣食无忧。 由于长期奔波糊口,父亲对武艺疏于钻研,穷尽一生,也才堪堪入了上巅倒马境! 在大汉帝国人才辈出的江湖里,下境武夫遍地都是,除却军中,华兴郡江湖里的下境武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堪称多如牛毛。 父亲这个成绩,实在算不得出彩,甚至连平庸都算不上。 由此可见,大哥刘德生看重凌源镖局,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境界,而是因为他娶了姐姐这个智囊,也因为他需要凌源镖局在凌源的根基和人望,来帮助他夺得家主之位。 这一点,父亲、我和姐姐,心知肚明。 ...... 百余年前,魏文帝曹丕麾下重臣,尚书令陈群对江湖分级时,曾这样定义倒马境界:以单手之力,阻奔腾之健马,卸其力而倒推之,是为倒马。 下巅倒马境只在武道第四层,属于武夫中的下等。 如今江湖,腾龙卧虎,倒马境界的武夫不值一提,不过这下巅倒马境,可绝不是一股子蛮力那么简单。以智悟道、入境既致物的文人自不必说,武夫若想入倒马境界,需要数十载夜以继日的苦练和钻研,还需要一点点儿秘籍灵药或是高人指点,非天资中上者,武夫永生不得入倒马境。 过了倒马境,便是武夫中境卸甲、推碑、破城,武夫只有入了破城境界,才可心生一念,调动丹田气海中的气机,使用绝妙招法,到那时,天下武夫才算真正摸到了武道的门槛儿。 父亲未娶妻时便入了倒马境,因凡尘俗世纠葛,人活到来仍未突破下境入得中境,跟着父亲的老兄弟们每每欢聚饮酒,都会说镖行生意耽搁了父亲这位练武奇才。 姐姐常说我是练武的好材料。 其实,我在六年前,也就是在十二岁那年,便已破了撼树境,将入倒马境界,父亲却说‘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年少成名终是会滋生恶习’,叫我隐藏境界,低调行事。 我既没有振兴镖局的志向,也没有追求武道的雅兴。 所以,除了父亲,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当年破境一事。 ...... 姐姐杨观年长我三岁,相貌平庸,但英英才气却是被凌源城父老所公认,如果子归学堂大先生刘权生是苍穹里熠熠生辉的星耀,那么姐姐,便是神仙遗留在人间的一块儿美玉。 公元334年,也就是我入境撼树的那天,墨家钜子寒李途经凌源,曾风评三人,一人得‘我若不醉,世人安醒,我若醒酒,世人安生’,一人得‘心有七窍,滴水玲珑’,一人得‘六岁解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小得天成,天涯处处皆汝家’。 墨家钜子寒李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天擎,他在评语后便潇洒离去,评语中唯一落了名的,便是我那得了‘七窍玲珑’风评的姐姐,杨观。 有前人指路,身在闺中足不出户的姐姐,从此名满华兴江湖。 我还记得,那年的父亲挥舞着扫把,赶跑了一波又一波上门求亲的乡绅豪族。 那可是他的宝贝疙瘩!谁也动不得,谁也不准动! 在我看来,姐姐虽不及那蔡文姬六岁辩琴,但心有韬略而不外露、每临大事而有静气、历经艰难而不灰心,比我的能耐大多了。 几年前,父亲尝试逐步将镖局内事托付姐姐,姐姐也算争气,经过一番打理,那年春节,镖局竟破天荒为每户镖师家中都多发了五十株钱、两只肉鸡,人人笑的合不拢嘴。 公元337年,三年前的夏天,我虚岁一十有六,父亲叫我领镖师二十,携财货三箱,沿官道前往真定县,为鼎鼎大名的方谷赵家走镖。 哪知,行至半路,贼起越货歹心、祸起两县交界、戈起林间狭路,兵争遂起。 敌人三倍于我,对我群起而攻之,其中不乏行家里手。 我所带的镖师大多是父亲的老伙计,虽经验十足,但年长气衰、力有不怠,我自恃境界、左突右挡,却仍显颓败之势,盏茶功夫,除我之下,镖局人马皆死伤殆尽。 由于官道之上路人较多,贼首期望速战速决,遂用尽了招法,拉渔网、撒蒺藜、射暗箭,我渐渐力有不支,在身中三刀后,我觉得本小爷的小命,恐怕是要扔在这了。 屋漏偏逢雨,在我思虑之际,一时大意,又中暗箭,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我正躺在一野塘边,一人宽衫草鞋、散发披肩地坐在我的身侧,正在悠然发呆。我回过头去,在他身后,有家仆六七十人,仅从气息上看,其中一个胖家伙与我境界相当,此刻,那个胖子正在一旁呼来喝去,忙着安营扎寨。 我动了动身体,都是些皮外伤,若不是射来的那根暗箭涂了药,我自觉还能撑个一时三刻。 长气一舒,摸了摸胯下,‘二弟’还在,嘿,还能给老杨家留个后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2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二 我微微抬眼,看向身侧那名狂生打扮的文人,有些眼熟。 男子似乎有所察觉,亦看向我,哈哈大笑道,“杨柳,第一次杀人,滋味如何” “刀进刀出罢了!多谢救命之恩!”我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对刚刚那一战,仍显得有些心有余悸。 那人笑道,“我损失了十余名爱仆才救下了你,你这一谢了之,是不是太过轻率了些” 我看向那人,他正玩味的笑着,话里虽酸,但话外这不知真假的十余条人命,似乎与他事不关己一般。 讨价还价本就是江湖常事,当时的我淡然处之,盘膝在地,大咧咧道,“你当如何要钱我可就只有雇主的三箱财货,再说,我看你也不像个缺钱之人,不如今日之事,你就当做日行一善,把我放了得啦!” 那人哈哈大笑,捡起一枚石子,向池中砸去,溅起一串水花,随后,恣意潇洒地道,“你真当我是大善人” 我圆滑地道,“那你痛痛快快开个价,我痛痛快快给你个答复。” 男子爽朗笑道,“货归汝,汝随我!” 我有些惊恐和惊讶,赶忙从那竹席上坐正,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虽然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但我可没有那断袖之好,公子,您,找错人啦!” “哈哈!哈哈哈!你很对我的胃口呢!”那人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对远处大喊,“许坚,拿酒来!” 直到现在,我仍清晰记得,那日池边的怀冰台,游鱼渌水,翔鸟天飞,万类霜天竞自由。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那将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我与他豪饮畅聊,酒过三巡,颇有‘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之感,于是,我俩以池水为证,从此结为异性兄弟,我敬称他德生大哥。 刘德生的德生! 也是在那一年,突然发生了好多事! 那一年,子归学堂大先生刘权生,醉醺醺拎着酒葫芦,趁着月色走进父亲书房,没过几日,父亲一改常态,将姐姐许给了刘家长子续了弦,我的德生大哥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姐夫! 那一年,父亲金盆洗手,开始颐养天年,在姐姐的怂恿下,素来无拘无束的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扛起了镖局。 凭借凌源刘氏的地位和刘家外戚的身份,我凌源镖局一改细水长流之势,不尽财源滚滚而来,全年入钱十七万余株,这个收入,与华兴郡第一首富黄殖想必,也仅仅略输半筹。 那一年,我挥金置地,将镖局从杂乱的北市搬到了干净的南城,德生大哥推荐了五十余位好汉做了镖师,其中驱鸟境十一人、破风境两人,其中一人,竟隐有破境撼树之势,这让凌源镖局实力大涨。 在惊喜之余,我心中也平添了些莫名的忧虑。 凌源刘家做事的狠辣风格,我是十分清楚的,刘家在华兴郡的人品,我也是心知肚明。如今举家投靠德生大哥,无异于与虎谋皮,虽然现在你侬我侬两相安好,但将来大哥一旦让我去做违心之事,我便要陷入两难局面了。 也是在那一年,那名唤刘权生的酒鬼在凌源城拜官、领俸、掌铜印,凌源百姓风传这刘家老三也算有了出息。 我倒觉得,能三言两语便让一生耿直刚毅的父亲改变初衷、痛快嫁女的酒鬼,绝对是喝了掺水的假酒。 于是,我开始差遣镖师暗中调查刘权生,这一查不要紧,我竟发现,刘权生在十余年前,居然在京畿任职光禄少卿,这可是秩俸堪比郡守的大人物啊! 这个调查结果,令我大吃一惊,我正欲遣人再探,父亲连夜找上了我,勒令我不要继续谈查下去,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我心中虽然好奇,但也谨遵父命,停止了调查。 刘权生,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 ......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以为,一人一马、一剑一酒,便是江湖! 做了总镖头才发现,江湖是柴米油盐,是人情世故! 两郡交界那场数百人参与的、那场差点要了我小命的厮杀,在刘氏家主刘兴的三言两语和几箱金银中,不了了之,大管家刘布顺路还带回了贼首以血而书的引咎辞! 那是我有生第一次感觉到,钱和权的威力! ...... 一个月前,凌源西门,大哥恭恭敬敬、我痴痴颠颠,我俩合力演戏,哄骗了东方春生、耍了刘布,大哥亦收获了他梦寐以求的人心。 同时,大哥还不经意间扯下了那枚被刘布从望北楼抢回的睚眦羊脂玉,这枚睚眦羊脂玉是刘瑞生他娘给他求来的灵物,落到了大哥手里,只气得刘二公子火冒三丈。 其实,配合哥做这种表演,我已经轻车熟路。 但那天,咱也不知道为啥,大哥非要叫我去林子里拔树。 开始时,我只以为大哥或许是想戏耍东方老儿一番。 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想给东方老儿一个下马威。 约莫一个月前,我受大哥之命保护东方老儿,顺路想着抓一些刘二公子的把柄。 一路顺风顺水,我本以为会无功而返,直到几日前遇到了那硬茬子! 这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3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三 公元340年,汉历十月初七,雾失楼台,雪迷津渡,风轻松白。 大清早儿,东方老儿整理衣冠,兴致冲冲地跑去子归学堂,说是要看看他的宝贝孙女。 我安排好暗中随行保护人员后,便躲在轻音阁后院一角,津津有味地嚼着蛮头就着大葱,然后百无聊赖裹了裹貂裘,仰望天际,轻叹一声。 看来,今天又是发呆的一天啊,无趣的很! 自从大哥将东方爷孙接至轻音阁,我已经在轻音阁蹲守月余,一个月来,刘家二公子刘瑞生和他的那些狗腿子们,从未踏足过轻音阁,就连蛛丝马迹都没有给我留下,这让我颗粒无收。 而这段日子,刘瑞生的左膀右臂刘布和徐卓,始终夹着尾巴做人,看来,这两个家伙,也不打算再来寻东方春生的晦气了。 这样也好,省的小爷对付你们花费力气与口舌。 一个月来,被刘布打的只剩下半条命的东方春生,伤势已然痊愈,遵照医嘱,三日后便可停药,小憩调理几日后,便可重归健硕了。 想到东方春生,我不禁怂了怂鼻子:泱泱天下,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各有神通。东方春生在数十年前作为九流中名家的执牛耳者,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不得不让人唏嘘啊。 闻着屋内缓缓飘出的药味,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小松,再加上三分饱餐过后的惬意,我有些恍惚出神。 时光荏苒,我已执掌镖局三年有余,一路走来,德生大哥扶持、姐姐杨观谋划,凌源镖局的威名与实力扶摇直上,仅仅三年,便在整个华兴镖行中夺了头魁,甚至在囊括了整个古中原的曲州,都已算得上小有名气。 我凌源杨柳的名号虽然不值钱,境界也并不算高,但在华兴郡黑白两道上,也能换得三分薄面。 可三年里,每每夜深,细细品味,我这心里,总有一丝不安和憯懔。 被德生大哥推荐入门的镖师们,只惟大哥马首是瞻,我在凌源镖局的话语权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没有话语权。镖局岁入钱银的一半,都缴了刘家的贡,虽然刨去上贡钱银,镖局收入仍然巨大,但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有一种替人卖命打工的滋味。在大哥的唆使下,我时不时参与一些杀人放火的下贱勾当,镖局土生土长的老伙计们看不惯,渐渐随父亲去北市退隐,我虽然钱权双收,但日子过的越来越拘谨,能一起喝酒的人,越来越少。 如今的凌源镖局,似乎没有剑,虽然我剑法很烂;也没有酒,虽然我酒品很差;更没有朋友,虽然我的朋友本就不多。 我心中真正的江湖,似乎也不是这样! 德生大哥近些年所作这一切,姐姐未做阻拦,我也不便再多言。 德生大哥于我,既有救命之恩,又含姐弟之情,这贼船,我不上也得上。 尽管,这样的生活让我憋闷不堪。 我认! 正在思虑之际,院内松林忽动,微微沙响,松树一响一动,树上黑影团团落下,一团、两团、三团、四团......伴随着淡红色的雾气飘洒,八团黑影齐刷刷从树上落下。 我双眼微眯,八团黑影,全部都是我安插在院内的暗哨,其中不乏擅长潜伏和侦查的行家里手,他们几乎同时身死,这让我精神一振,戒心大起。 来活儿了! 能在几息之内屠了八人,其手段和境界绝不在我之下,甚至要远高于我。 我未多做思考,手中长刀霍然出鞘,背倚墙角,单拳前抵,右手横刀置于拳背之上,收敛气息,摆出祖父自创的《杨家刀法》起手式,凝视周遭,准备伺机待发。 哼!啊! 院落内,又传来数道闷哼,又是七八名暗哨被来人悄然解决。 而我,竟未发现那人一丝马脚,看来来人之强,已经远超我的想象。 敌人在暗我在明,轻举妄动无异自寻死路,于是,我屏气凝神,继续保持守势。 突然,浓雾之外的一颗雪松树下,地上的黑影传来极其微弱声音,“杨柳,救我!” 细辨声音,我得知,那是我方中人。 我正欲上前施救,可最后却一步未迈。 这是来人的欲擒故纵之计,想叫我离开墙角,也好方便他在暗处攻击,所以,我方之人,断不可救。 于是,我依然气息收敛,猫在墙角。 稍顷,一声惨叫,雪松林了无生息,看来猎人没有了耐心,把我方的人马屠戮殆尽了。 整个后院静悄悄,浓雾中没有一丝气息可觅。 对峙之间,我心神不定,一时间竟判断不出来人到底是什么境界,到底是谁派来的。 街坊邻居都晓得那东方老儿今日未在轻音阁,大哥的好二弟怎会不知既然知道,又怎会突然遣人前来刺杀东方老儿 一个惊诧的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人并不是来杀东方春生,而是来杀我,或是来杀我大哥的。 老话说得好,临阵对敌,神形不一者,死! 就在我思虑分神之际,陡然感到背后冷风突起,我心中大呼不妙,匆忙回头,只见墙中一只大手突然冒出,让我冷汗骤起。 来犯之人竟以手为刃,单手破开院墙,直奔我后腰袭来。 其力道精准、方向刁钻、行动快速,让我头皮一阵发麻。 情急之中,我立即将刀竖起,以刀为墙,逆时针原地打了一个转。 我要赌一把,来人若敢强行插入,那么,结局便是我死,他失右臂。 这个代价,不知道来人愿不愿意付出。 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最后一刻,来人收了手,他未发出一丝声音,重新隐蔽藏于雾中。 我低头看刀,只见我的刀上留下几滴鲜血,地留拇指一根,在长刀旋转之中,我取下了他的一根手指。 利以形彰,功以道隐,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好一个狠辣刺客! 初一交手,我便知来人不好惹。于是,我深呼一口气,弯腰拖刀,疾行至庭院中央,庭院中央视野宽阔,有利于观察风吹草动,我一边不断转换视野,一边思考着破敌之计。 突然,一支暗箭左侧袭来,我挥刀拨开后,右侧暗箭已至。 左挑右拨之下,十余支暗箭被我纷纷闪掉,有惊无险。 院内虽复寂静无声,但一股浓烈煞气却将我的视线移到屋顶,我抬眼望去,只见前来刺杀之人正手持短匕,借身为箭,挟居高雄风,以百夫之勇,身体不断旋转,向我扑刺而来! 这股气势十分强劲,有雷之势、电之威,不可小觑。 呵,敢来摸老虎屁股的高手,手段真是高明! 面对势大力沉的一击,我并没有选择退避三舍,头脑一热,大吼一声,聚力凝神,找准时机,竖刀劈砍,向他飞扑刺下来的匕首尖儿,一刀直劈而下。 可当我挥刀直下的一刹那,我便心生悔意,明知对方占尽优势,我却仍正锋相对,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被他这一击凿穿个大窟窿,为了争一口气而殒命,何必呢。 “杨老弟,借你一刀!” 生死之际,身后喊声忽至,轻音阁掌柜许坚提着肥硕的身子,持刀而来,与我同方向、同招式,向那人劈砍而去。 这许坚全身略浮胖,小腹突出稍下垂,势大力沉的一击被他挥出,他全身的肥肉,都在如波似浪般地起伏不止。 我们二人合力,并没有改变结局,只听‘嘭’地一声,我和许坚,同时被来人凌空刚猛一刺击退,倒在地上。 院内再静。 瘫倒在地的许坚一声呜呜啊啊怪叫几声,昏死了过去。 我则气息逆转,一口血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双眼逐渐模糊,开始神志不清起来。 三四个呼吸的功夫,我的身侧站了一人,我只感觉那人杀意隆隆,不难猜额,此人正是前来刺杀我与大哥之人。 我微微皱眉,勉力提神问道,“你是谁” 来人并未搭话,我隐约见他收匕于袖,缓缓近于我身,蹲在我的身前,面无表情,冷峻道,“刚才你要了我一根手指,按照江湖规矩,现在,我还你一份礼!”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4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四 璧月小红楼,霜冷阑干天似水。 那人话音方落,一把扼住我的手腕,眼中流露出千丝狠辣。 他慢条斯理,一根一根、一根一根掰断了我所有的手指,掰到最后一根,他捏住我的指根,将小拇指一扯而下,一股血雾喷溅而出,我的眼前,已是红彤彤一片。 我全身被汗水浸透,但仍坚持咬着牙,一声不吭。 直娘贼,今天老子若能苟活,来日,爷爷我定要杀你全家! “凌源刘氏,作恶多端,为民除害,送你上路!” 十六个字从来人面罩之下缓缓吐出,他在说话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极为舒服的愉悦快感。 刺客袖中匕首再现,直接刺向我的面门,眼见我是活不了了。 妈的!老子活了十八年,还没摸过女人呢!这个悔哦!悲哀!悲哀啊! 就在生死存亡之际,一直‘昏死’在我身边的许坚突然身形一滚,将手中刀横了过来。 我心中赞叹:这死胖子,刚才真够能装的! 许坚这一突兀横扫,正中刺客背部,连皮带肉撕扯下一大块儿血肉,那人吃痛大喊一声,便抬起匕首,意欲快速了结了我。 我匆忙提刀,吃力地将那支寒芒闪动的匕首挡下。 就在两相僵持之际,被我布置在前庭的侍卫及街道暗桩纷纷闻声赶来,刺客见状,自知今日刺杀不成,一脚踹翻许坚,立刻收匕拾箭,身行礼落地翻墙而走。 许坚不肯就此罢休,他一声骂娘,踉踉跄跄起身,带人急迫追了出去。 我在意识弥留之际,隐约看着被刺客收拾干净的庭院,心中充满了尊敬与蔑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个好刺客!但不敢舍己,何谈杀人如果方才他能够拼死刺下,相比我已经在下面喝完孟婆汤了吧。 这次,我和三年前一样,在一片混乱中昏死了过去。 ...... 权钱开路好办事,七日前,大哥重金许利,派人前往曲州,求得曲州首府太昊城姜神医出面为我诊伤,姜神医手段高明,仅仅七天,除了断掉的一根小指无法修补,我已与之前无异,不出几日,便可行动如常人。 我的好大哥,又救了我一命。 今日,汉历340年,十月十五。 在名医调教和大药滋补下,我伤势痊愈。 或许大哥性质使然,便在清晨准备车舆,硬拉着我出城赏景。 他说要给我瞧一个好物件,帮我消消心中火气。 我虽心不甘情不愿,但也不想违背大哥心意,便收拾一番,随了他去。 大哥了解我的秉性,所以我乘坐的香车内一改繁华装饰,摆设简洁, 仅仅在榻下陈了一张白兔毛毡用以保暖,边角挂了一枚黄神越章印,以做驱邪之用。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我手捧暖炉,身披雕裘,头扎樊哙冠,正坐其中,时不时拉开窗帘,呼吸几口久违的山野空气,心中尽是满足。 姐姐常说:若为爱情故,名利皆可抛。 阎王殿走一遭的我却认为:若为生命故,万物皆可抛。 一行马队由许坚领队,大哥骑马居中,我的车舆紧随其后,镖师和仆役混成一队,二百余人,气势汹汹,一路无话。 这般阵仗,总让我心中焦躁不安,如果仅仅是寻常出游玩乐,大哥绝不会率领如此多的人马,我隐约觉得,今日一会定有大事发生。 行至凌源城外九里的张家村,一行人停车下马。 张家村两侧青山尽是雪,鸡鸣犬吠深巷中,宁静祥和的气氛,让我暂时远离了凡尘的喧嚣,心中一片清明。 大哥为首我为次,我二人徒步入村。 家仆和镖师们紧随在后,很快散于村内要道。 而此时的张家村,所有的村民都聚于村口,见我二人前来,他们兴致勃勃。 “大公子,劳您大驾,小老儿心里不好受啊!” 张家村领头一人从村民中急急走出,向大哥躬身行大礼,抚摸颅顶,献媚至极。 “不当事,不当事,张老,全村人可都到齐德生此次受父命,为张村百姓发放过年钱粮,每人一百铢钱,这要是少发一人,德生可是要受父亲责罚的呦!”大哥大步上前,紧握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脸真诚。 我在旁看得那叫一个云里雾里,心中狐疑:凌源刘家那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阔绰了 刘家在华兴郡那就是天,刘家的长公子,在华兴郡,那就是太子爷。 所以,本就农户出身的张老哪见过刘家长公子这般架势,被感动的差一点就老泪纵横,立马从怀中掏出籍册,回头大喊,“刘公子给大家发钱粮来啦!叫到名字的,知呼一声,发不到手的可别眼馋呐!” 随后,激动不已的张老当着大哥的面儿,一人一人叫了起来,村民早就知道此事,纷纷笑意盈盈,一个一个的大声回答着。 “大公子,人已到齐!您用不用再点点”张老小跑着向大哥复命,抬手奉上籍册,褶皱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每人一百铢钱,每户就是四五百铢,这笔钱,足够他们买半扇猪肉了,这叫他们如何不喜呢。 德生大哥向张老微微点头,突然大嘴一咧,披头散发,向前两步,骤然对人群中厉声喝道,“张祀,几日前你受命于人,前来杀我。今日,是你死还是他们死”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疑惑、愤怒、猜忌、惊恐,神情各异。不一会儿,村民中走出一人,是一名并不算魁梧的男子,他少了一根手指,单薄麻衣渗出一道血槽,十分怖人。 方才听到德生大哥说话,我便渐渐明白了些什么,此刻这名男子从人群中昂然走出,我恍然大悟。 是他,没错!这就是几日前在轻音阁后院差点要了我小命的杀手。 原来,他叫张祀啊! 张祀走到距离大哥十步,止步朗声说道,“刘大公子,阁我闯,人我杀,江湖事,江湖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望你莫要为难他人!” 大哥微微点头,张祀也不啰嗦,掏出袖中匕首,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一条好汉,就这样魂归西去了。 我了解大哥那斩草除根的脾气,看着前方憨厚农民和老弱妇孺,我于心不忍,规劝道,“大哥,河清不可恃,人命不可延,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给他们出些钱银,咱们走吧!” 我站在大哥身侧,和颜悦色地劝说,希望这件事儿能够就此了断。 德生大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如春风和煦,“盼休,这几日大哥常去看你,在你的梦中,你总说要杀他全家。今日,大哥就代劳了!不仅要杀他全家,今天,大哥还要杀他全族!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冒犯刘家天威!” 我怔在当场,脑中如雷劈一般,事出紧急,我匆忙劝道,“大哥,江湖事江湖了,莫要连累妻儿,惹得天怒人怨呐。” 大哥不以为然,苦口婆心对我说道,“兄弟,俗话说斩草要除根,哥哥今日所做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今后能过上安生日子,希望你不要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呐!” 我正欲再次开口谏言,奈何大哥手一挥,家仆和镖师们便一拥而上。 他们毫不留情,挥刀!挥刀!再挥刀! 村民在他们眼中,仿佛是一群待宰的猪羊。 我大声制止,可不仅家仆们不听使唤,就连我镖局中的镖师,对我的喝令也置若罔闻。 我脑中又如电闪雷鸣,我,被架空了!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凌源镖局已经不行杨了,它已经改姓刘啦。 而我,也已经彻彻底底沦为一个摆设,一个花架子了。 两盏茶后,村里已经血流成河,村长张老汉用一番欢喜,换了个死不瞑目,村子里的男女老幼被家仆和镖师,屠了个一干二净。 我愣在一旁,既无法阻止,也没有参与。 放火烧村之际,大哥扔下了那枚从刘布手中夺来的、被冰块包裹着的睚眦羊脂玉。 而我,扔下了心中的江湖!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大哥的推波助澜下,当日下午,凌源街巷,一首小诗便被朗朗上口地传出:刘家老二真性情,拖鹰拽马江湖行。杀婴屠妇豪气荡,张村羊脂显英名! 看来,刘二公子是要替大哥背负屠村的罪名喽。 砰砰砰! 一声鼓响,将我从深思唤回了现实。 此刻,我正坐于望北楼三层客座,听着那伤势渐愈的东方春生诵书,只见东方春生义愤填膺,眼中怒火蒸腾,大吼一声,“各位看官,今日书名为:刘瑞生张村行暴,华兴郡风雨飘摇。” 看着窗外,我不言不语。 年轻时圣明如神的东方春生,也在无意间成为了大哥的棋子,更何况是我呢 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这,才是杨柳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5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上) 所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在当下风起云涌的大汉帝国,只要是虎啸一方的势力,必然有立根之基和成事之法。而在这股势力之中,必然有一个足以翻腾一方风云的人,这种人,我们一般称之为英雄,奸雄,或是枭雄。 很荣幸,凌源刘氏家主刘兴,正是此中之人,如果还要继续细细分类,那么,他应在奸雄之列。 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了,就不得不开口讲一讲刘家这位现任家主,刘兴。 凌源刘氏家主刘兴,出身名门望族,其人生得身长八尺,朱唇玉冠,经过岁月洗礼,已是花甲之年的他虽然两鬓风霜,但依然配得上俊美二字。 刘兴自己本事不大,但极其擅长审时度势,他借家族两朝帝师之余望,外投曲州江氏这棵参天大树,内联华兴郡内大小豪阀,稳坐凌源县令之位,兼达四方之众,囊括凌源之资,声势浩大,威名赫赫。 就连那华兴郡郡守应知,也是刘兴父亲刘藿的门生故吏,见到刘兴也必须先俯首作揖,尊称一声‘师兄’后,再恭恭敬敬的议论公事。 在他的主导下,华兴郡大大小小的世族豪阀聚沙成塔、报团取暖,他们尊刘氏为长,几乎垄断了华兴郡全郡的渔业、纺织业和畜牧业,形成了一股足以左右或者颠覆华兴政局的可怕力量。 可以说,在华兴郡,郡守应知是明面上的大王,而他刘兴,则是手握实权的大王。 华兴郡本地人有一句土话:太岁若是吼一吼,华兴也要抖三抖。 ‘太岁’二字不言而喻,其所代指的,便是这位凌源县县令、凌源刘氏家主,刘兴。 ...... 刘兴性格开朗,平日里喜欢赏花弄月、谈笑风生,很少谈悲言苦,可这几日的刘兴,略显不同,他有些恼怒和烦躁,甚至对追随他风雨多年的大管家刘布,都不自觉发了好几次火气。 而说起他的恼怒与烦躁,不得不说说刘兴的伤心事。 江湖传言,刘兴常年哮喘缠身,从小便在刘布的陪伴下四处求医,由于身体不佳,也就疏于了学习,加之天资不盛,以致才学浅薄,入不了神武帝和现帝的慧眼,只能蜗居在凌源郁郁寡欢。 所以,继承祖宗遗志光耀门楣这种事儿,他想都不敢想! 他刘兴只期盼此生能够托父亲与爷爷的福荫,将凌源这一亩三分地儿经营妥当,子子孙孙衣食富足,这也不算辱没了祖上英明。 所以,为了这份族业和执念,刘兴这些年脏事恶事没少做。 脏事恶事做多了,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也就多了。 但是,刘家的事业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不肯与刘兴同流的官吏与百姓,也只能选择隐忍不发,刘兴眼里容沙子但不容石子,他实在看不过眼的人,索性直接让下人暗中杀掉,最后随便给郡守应知一个借口,便敷衍了事。 正是凭借这股强势与高压,以刘兴为首的凌源刘氏家族,几十年来始终把华兴郡牢牢掌握在手中,肆意压榨着、挥霍着百姓们的血汗。 而今,刘兴上了年纪,本打算年底便不理家族事务,潜心养老。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几日前,凌源县张家村除却几个在外务工的青壮,村中四十三户一百三十九口被屠杀的一干二净,当日下午,华兴郡守应知派去调查案件的郡卫长孔武,便发现了二儿子随身携带的那块睚眦羊脂玉,随后,在一股莫名力量的推波助澜下,整件事闹得是满城风雨,本就对凌源刘氏敢怒不敢言的华兴郡百姓,渐成人声鼎沸之势。 寒侵老木,初冬哮喘多发,刘兴乍闻此事,一病不起,数日休养,昨日方才下床! 此刻,刘家南城祖宅青禾居,气暖屋崖,地龙漫卷,屋内植被翠绿,全然没有初冬景色。 刘兴独自站在小阁楼上,宽袍素带,背南向北,负手而立,在老气龙钟里,嘴里不断小声嘀嘀咕咕! “老三才堪大用,本想在老三身上实现一门三帝师的宏愿,可老三这逆子天生反骨,非要与我作对。哎!十余年前老三忤逆我的心意隐居深巷,也就罢了。如今,老大老二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折腾的我连个安生日子都过不成了,都说富不过三代,难道我刘家,在下一代就要没落了吗” 刘兴微微摇头,轻咳了几声,缓步下楼,一边下楼一边说道,“老夫常常教育老大老二要好好学学老三,学学人家的慎独自律和修己安人,他们咋就不听呢还有我那糟糠贱妻江岚,整日说着立嫡不立长,聒噪。若不是我那大舅哥江锋遥领曲州牧,曲州江家势大好乘凉,我真想立即休了这贱人!” 看来,刘兴对他与江岚的这桩政治联姻,很是不满。 刘兴站在楼梯口,踌躇盘桓一番,最后面露无奈之色,“哎!手心手背都是肉,管他是老大还是老二,总归是自己的儿子、自家的内务,我还是豁出这张老脸,去一趟郡守府吧。” 就在刘兴兀自嘀咕之际,刘家的大管家,刘布,悄然站在了刘兴身侧。 只见刘布微微弓腰,双臂自然下垂,恭谨低头,目视地面,嘴角挂着恭维的微笑,一副随时聆听刘兴教诲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当日在雪松林里的霸道跋扈。 刘布从小便追随刘兴,两人在走南闯北的求医坎坷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对儿主仆,实则更似兄弟,刘布自然而然成为刘兴最信任的人,基于此,刘布时常以刘家权力捍卫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任何敢于挑衅刘家权威的事情,他都狠辣处置,任何敢于威胁刘家基业的人,他都无情铲除。 他在世人眼里,算不得一个好人,但在刘布眼中,绝对是一个好兄弟。 见到刘布,刘兴回过神来,皓齿露出,笑道,“来啦!” 刘布回之一笑,赶忙搀住刘兴的肘腕,扶着他缓缓走向门厅。 这对儿相互陪伴了大半生的主仆一路无话,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行至门口,刘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老二这件事儿事不可拖、拖则生变,刘布,取双鸟朝阳,上礼备车!” 刘布微微一怔,亦低声说道,“家主,双鸟朝阳是您最珍爱的宝物,为了这事儿送给他人,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你个守财奴,宝物哪有老二的性命重要”刘兴笑骂过后,面露不耐地说,“休要聒噪,速速备车。” 刘布耷拉着脑袋,委屈说道,“回家主,车已备好啦。” 刘兴哈哈大笑,两人驾雪而去。 汉历340年,十月三十,初晨,刘兴乘雪入郡府。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6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中) 凌源南城,郡守府。 今日的郡守府,没有了往常的喧嚣与奔忙,取而代之额,是些许寂静和肃穆,在漫天轻雪的映衬下,更显出一丝冷清之色。 屋外无人,但细看屋中,却已人满为患。 只见议事厅中,记事掾、奏事掾、少府史、门下议曹、郡卫长等共计十六位郡守府五百石以上官员,齐聚于此。 除了年会,在寻常日子里,想凑齐这些人,不可谓不难。 瞧这个阵仗,不可谓不大。 也是凑巧,今日有雪,百工冬藏,所以,官员们都窝在郡守府里猫冬,华兴郡郡守应知觉着针对张家村被屠一事,需要众议决断,便把一众官员都唤到了厅中。 可这些官员刚刚到达,应知便有些后悔了。 帝国在经历了诸王叛乱和世族作乱两次大规模乱局后,现帝刘彦吸取教训,决议加强集权,遂在当朝丞相吕铮的帮助下,重新修订了《汉律》。新修订的《汉律》明确规定:郡府中五百石以上官员的任免权,在州牧手中,而不在郡守手中。 所以,眼前这十六位官员,并不全然是应知的亲信。 这十六位实权大吏中,有亲近世族的、有贪赃枉法的、有忠直不二的、有混混度日的,形形色色的都有一些,应知传唤这些人议事,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不过,既然叫都叫了,应知索性安下心来,听一听大家对此事的看法。 此刻,应知斜坐主位,左手捋着修剪精致的八字胡,右手轻敲案几,三角眼一瞪,沉声说道,“诸位,探子来报,刘氏家主正御车赶来,稍顷既到。平日里素不来此的老刘兴突然造访,想必是为了近期江湖盛传的刘二公子刘瑞生屠村一事。” 应知顿了一顿,环顾场中诸人,说道,“在座诸位,皆我心腹勾股,刘兴谈及张家村一事,本郡守该如何应对,还请诸位畅所欲言,一盏茶内,要拿个主意” 说罢,应知便老僧入定般坐在席间,不再吭声。 其实,应知在刚刚说这些话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今日众议的结果。 那便是众议无果。 既然无果,他也懒得多费口舌啦。 稍顷,郡卫长王大力率先开口,他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张嘴既道,“大人,在张家村寻到了刘瑞生的贴身玉佩,此物足可证明,江瑞生同张家村全村被屠一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刘老家主亲自前来,必是做贼心虚,设法为儿子开脱,而这恰恰从侧面坐实了刘瑞生屠村的事实。末将以为,倒不如趁此猛虎出山的机会,由末将率一队人马,前往刘府拿人。” 王大力是个智勇双全的卸甲境汉子,只因生不逢时,又没有泼天机缘,所以人到中年寸功未立,仍只是郡府帐下的一名普通百夫长。 而王大力此番建言,让应知的嘴唇不经意间动了一下,应知的表情仅限于此,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 王大力话音方落,门下议曹黄岩立即起身言道,“郡守大人,王大人此举,太过冲动。凌源刘氏乃华兴郡百年望族,贸然抓人,恐铸成大错。况且,睚眦羊脂玉虽是人间凡品,但也并不是独一无二,我等凭借一枚小小的玉佩,恐怕不能定了刘二公子的罪吧” 众人皆知,黄岩是刘兴的座上宾,其人善于逢迎,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刘家重金的黄岩,自然要为刘家开脱。 “黄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勇夫识义、智者怀仁,我汉家儿郎以仁义为先,凌源刘氏作为世家大族,更应做此表率。前日,刘瑞生行此丧义失仁之事,非严刑不以正法!”素来刚烈的记事掾曹治大手一拱,语调慷慨,“郡守大人,刘氏盘根凌源,枝丫错节,上有巨宦支撑,中有豪族联姻,下有恶霸乡绅,坏事做尽,大人安身于凌源,郡府与县府同城共事,本就颇受掣肘,而在华兴八县中,凌源刘氏、宣怀赵氏、丰毅黄氏皆树大根深,民怨甚高,当此之时,正是我等伸张正义之时。” 曹治咽了口唾沫,接续说道,“大人,近年以来,陛下推汉律、明刑法,然法不平则人心不平,大人,张家村的冤案若草草了事,恐人心不服啊!” 全场寂静,众人面面相觑。 曹治话说的虽然隐晦,但也已经有了直抒胸臆的意思。 在曹治说话间,应知故作淡定,不经意地眯眼瞧着坐下诸人的表情,扫视一轮下来,他已然全数洞悉了每名官员对待张家村被屠的态度。 而众人的态度,也让他对张家村一案,有了计较。 应知自认为是个品行正直的郡守,多年以前天子刘彦将他从京畿长安空降至此,也并非让他来此中饱私囊安度晚年,但是,应知深知,凌源刘氏的根基远未动摇,意欲借张家村一事除掉刘氏家族,恐功败垂成。 于是,应知佯作恼怒,吐沫横飞,五马长枪地骂道,“放屁,曹治,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凌源刘氏等世家大族,乃是民生仰仗,能与他们共事,乃是本郡守之福分,你倒好,在这里大放厥词、里挑外撅,是何用意啊若不看在你是我侄儿的份上,今日就将你乱棍打出去!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一行人仿若得到特赦,脚下生风,纷纷散去,唯有曹治三步一回头,缓缓出亭。 看着曹治那道来时踌躇满志去时恋恋不舍的身影,应知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悲怆之感。 我们这一代人,也就活成这副窝窝囊囊的德行啦。 希望交到你们这代人手中的,是一片拥有蓝天白云的华兴郡。 恰时,一名仆人走近应知,悄声道,“老爷,刘兴刘家主,到啦!” 应知眉毛微微一挑,脸上透出三分愠怒、三分狠辣、三分温情和一分怀念,在五味陈杂中,他微微张口,“去准备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7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下) 巳时二刻,轻雪,地覆微白,刘兴锦帽貂裘、富贵逼人,从后院入郡守府,华兴郡郡守应知独自一人候于侧室,笑脸相迎。 “呀哈!应师弟,久等久等,师兄来晚啦。”初见应知,刘兴大步前行,一把握住了应知的双手,行为举止间颇有虎虎生风之意,但他嘴上却低声轻语,看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今日造访。 “哈哈哈!刘师兄,折煞小弟了,您能光临寒舍一叙,弟弟这小小的居所,实属蓬荜生辉!”应知轻轻推开刘兴的手,后退一步,拱手作揖。 雪渐大,两人仅仅在外寒暄片刻,应知一头黑发便被白雪染白。 “客气啦!应师弟,今日大雪,寒气侵体,为兄这恰有几坛老黄酒,师弟叫杂役切上些姜丝,今日便同师弟把酒看冬雪,可好哈哈哈哈!”刘兴纵步上前,单手托起应知,自顾自走向侧室屋内。 刘兴白雪伴白发,倒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应知见刘兴喧宾夺主,心中虽不是滋味儿,但几十年的宦海浮沉让他面不改色。他故作恭谨的跟在刘兴身后,仿佛一主一仆一般。 两人小聚的侧室,长宽四丈,大窗落地,淡雅无华,屋内的家具仅有一桌两席几木凳。此地为应知会友私交之所,在凌源郡守府的位置,极其隐蔽,应知将此地作为与刘兴的会面之所,十分恰当得体。 应知平生别无爱好,唯喜玉,于是,侧室中央摆了一座青玉双耳暖盖炉,普通的木桌上有玉龙呈祥纹觥两樽,白玉雕松笔筒内,斜插着蓝田玉笔两支,落地窗上,白玉雕海水云龙纹嵌饰的褶褶生辉,整个侧室被晶莹剔透的玉器所包裹,淡雅而不失富丽,让初次前来的刘兴赞叹连连。 “五年前,弟弟初来乍到赴华兴郡任职,本该立刻登门造访,哪知公务缠身,家事不断,到现在都没能陪师兄小酌一口,实属师弟之罪过!”两人坐于席上,待刘布离去,应知胡子一瞥,歪歪抱拳,露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哈哈哈!我的好师弟,你与我也是同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就别计较这些啦!”刘兴打了个哈哈,顺势将腰上束带松了一松。 看来,刘兴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哈哈,师兄就是师兄,对弟弟不言既懂哦!哎呀,这日子可真快,当年在长安城大傅府,借师傅的光,能够翻墙逗鸟、挖门撬锁,快活逍遥了好几年,记得有一次,我们兄弟连天下闻名的两仪学宫都差点烧掉。哈哈!咱师兄弟可是做了不少荒唐事,一转眼,胡子都白了!”应知痴痴望向窗外,眼中写满了回忆。 刘兴口中的师傅,便是刘兴的父亲,先帝神武帝大傅、前朝丞相,刘藿。 时间在两人叙闲中悄然而逝。 三旬酒过后,应知依旧闲谈旧事,丝毫没有步入正题的意思。 终是那刘兴有求于人,按捺不住,主动败下阵来,借了个倒酒的机会,主动低声说道,“师弟啊!为兄我这一生胸无大志,本求居于一县,安度晚年,哪知树大招风,临老还惹上了祸事啊!” “哦凌源城有师兄在,华兴郡有师弟在,曲州有江牧州在,师兄的势力,可谓遍布中原。难道还有敢和师兄叫板的人物”应知不胜酒力,歪在席上,有点胡言乱语的意思。 “师弟多虑啦!贼人自是不会找上为兄自讨无趣,倒是我那儿子,前几日在望北楼听书,酒后莫名丢了一块玉佩,这不,贼人大做文章,作诗传赋,搞得满城沸沸扬扬。哼,这群人也不用狗脑子好好想想,我师弟绝顶聪明,怎能凭一块玉出现在张家村,便定了我儿的罪名” 刘兴说的吐沫横飞,应知双眼直愣,似乎听得‘一知半解’。 说来也怪,两人相识一生,但饮酒却是初次,对方都不知道对方酒量几何。 瞧见应知如此憨态,刘兴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心想:这应知装醉还好,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这要是真喝醉了,那今天可就是白跑一趟喽! 于是,刘兴赶紧起身,招呼刘布取来‘双鸟朝阳’,笑道,“师弟,师兄知道你喜玉,今日,为兄给你看一件稀罕物件儿,保你大开眼界。” “哦何物啊” 应知似乎清醒了几分,却依旧歪在席上,嘴角笑意浓浓。 应知言语刚落,刘布双手捧一物进室,此物以大红锦缎包裹,看不见真颜,但透着锦绣便能感觉到此物件儿的珠光宝气。 见刘布前来,刘兴顺势起身,慢慢揭开锦缎,应知双瞳瞪得溜圆,一跃而起,看花了眼。 瞥到应知如此作态,刘兴心中大喜,赶忙凑前说道,“师弟,此物名为双鸟朝阳,你看,这器物上一共打了六个孔,上四下二,环径七寸,以象牙为基座,正面阴线花雕,中心同圆,外圆刻有光芒,形似太阳,整个双鸟朝阳的刻纹,皆辅以阴阳家秘法。你瞧,这圆心两侧刻有昂首相望的神鸟,面向太阳,成双对称。两鸟相交意为阴阳结合,光芒四射寓意生生不息,师弟请看,师兄为你操练一番,你便知道此物之妙用啦。” 应知眼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垂涎,目不转睛地看着双鸟朝阳,道,“好!好!” 刘兴笑眯眯地看着应知,他知道,今天的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于是,刘兴兴致勃勃,将樽酒倒于其上,双鸟朝阳瞬间五彩斑斓,几息之间便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人闻之心中大静。 “此物乃为兄游历江南所获,双鸟遇酒遇水便活,闻之可静心、延寿、增气、益脑,奇妙无穷,堪称旷世珍宝。若不是它,师兄的哮喘早就把这条老命夺了去啦!”刘兴轻拍应知背脊,大声感叹道。 应知凑前一闻再闻,面露享受之色,胸中酒意立时消散,嘴一咧,“滋滋滋!师兄好福气,得此珍奇,定是师兄德才动天,感动上苍所致啊。” “哈哈哈!师弟谦虚了,不过随缘而已。”对于应知的马屁,刘兴很受用,于是他顺水推舟,故作大度,“师弟,喜欢否喜欢便拿去。” “不不不,此乃师兄救命之物,愚弟怎敢横刀夺爱呀!”应知慌忙摆手,诚惶诚恐,但眼中却透出了炙热的光芒。 “我意已决,师弟不必客气,宝物配才子,为兄行将就木,便也不鸠占鹊巢啦。你若不拿着,便是瞧不起师兄啦!” 说这话时,刘兴豪气干云,取过双鸟朝阳,一把塞入应知怀中。 “这.....,这不好吧!那......,那谢过师兄啦!”应知扭扭捏捏,却挡不住心中欢喜,双手颤抖,一把揽过玉璧,一个劲儿的抚摸着这件天赐神物。 刘兴拿捏时机,后退一步,深深作揖,“师弟,察势者智,驭势者成,还望师弟能够顺应民心、立足大势,还我儿个公道啊!” 刘家称霸华兴郡多年,能让刘兴俯首求人的事情,很少。 这次他携重礼拜会应知,在他看来,已经算是给足了应知颜面,此刻他屈尊作揖,更见他对应知和自己这个儿子的重视。 “好说,好说!”应知将双鸟朝阳放在一旁,双手轻拖,将刘兴一带而起,随后,他眼神饱满地看着刘兴,言真意切地道,“师兄,去年师弟曾和您提起,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曹治想在凌源城谋个差事,您看,让他在您这兼任个县尉如何” 听完此话,刘兴心中暗叹:应知啊应知,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玉璧不够,竟还要到老夫手底下挖墙脚。 凌源县和凌源城是他凌源刘家的基业所在,县内的所有官吏,都必须是他刘兴的班底,县尉执掌一县军事,是个实权要职,郡记事掾曹治作为应知的绝对亲信,若再身兼县尉一职,对他刘家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面对应知的请求,按理来说,刘兴本不该答应应知的,但一想到他的儿子惹下的弥天大祸,刘兴只能吃个哑巴亏,选择慨然应允。 于是,刘兴紧紧握着应知的手,“好说!好说!” 二人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哈哈大笑。 ......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郡守府,御手是飞扬跋扈的刘布,车内之人,自然是谈妥了事情的老刘兴。 约莫离开郡守府百丈距离,车内传来阵阵细语,“马屁是假,救命是真,哎,可怜了双鸟朝阳喽!看来我这哮喘,要另谋他救喽!” 酒杯太浅,敬不到来日方长; 巷子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 老刘兴为了他的宝贝儿子,送出了刘家最珍贵的两件东西! ...... 郡守府内,应知独立于侧室,看着熠熠生辉的双鸟朝阳,一脸阴沉。 如今日这般讨价还价,应知已经做了不知多少次了,这些年来,华兴郡大小世族的权力,正在一点一点被自己侵吞蚕食,而他与刘兴多年前的那点同门情分,也在各自谋划中,花销的所剩无几。 应知遥望窗外轻雪,往事涌上心头: “七岁那年,一时童心,烧了两仪学宫外院,我们师兄弟,一个一言不发,一个意气风发,我扛了罪、认了错,我这师兄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十七岁,神武帝在秦汉大战后继续拢世族、削诸王,时任御史司直的父亲直言世族做大之弊端,刘兴他爹刘藿捏造罪证污蔑父亲,父亲郁郁而终。” “三十七岁,二十八世族支撑,现帝刘彦荣登大宝。后,世族把持地方军政,俨然国中之国,若再不加约束,恐如当年周王朝分封的八百诸侯,最后个个裂土封王了。” “五年前,内忧外患,陛下在整肃京畿内政后,决意制约州郡里的大族豪强,我作为陛下近臣,由黄门郎直升华兴郡守,到任之日,凌源城门冷冷清清,竟无一人迎接。那日,我一人在这侧室饮了一杯接风酒。” “这三年里,我启用贤良,颇有建树,然收效甚微,至今,华兴郡赵、黄、刘三大家族盘根之地,仍然只认家法、不认国法,归根结底,还是那大族有兵、有钱、有粮、有靠山呐!” ...... 应知低声感叹,八字胡微微颤动,自哎自叹,“哎,或是陛下被十一年前的那场京畿之乱吓破了胆,或是陛下感念世族从龙有功太过心慈手软,不愿以暴制暴,如果能够大起兵戈,到时人心所向,必能匡扶大义。哎!也不知陛下送我的那颗暗子,到底何时能动。总之,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再忍一忍,还需再忍一忍,那些冤死的亡魂,咱们,再忍一忍吧! 忽然,一团雪打在应知身上,将其思绪拽了回来。 “哎嘿,爹,刚才巧遇一个老头儿从这侧室出来,孩儿见他眼神飘忽,眉宇阴厉,一看就不像好人,你可要小心哦!”子归五小之一的应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到应知身边,拉着他的胳膊。 应知瞧见儿子聪慧如此,倍感欣慰,从地上揉起一小团雪白,“砰”的一声砸到了应成额头上,“好好跟着刘先生读书,要是将来能做个通玄圣人,那可是光耀门楣喽!” “我才不要读书,做官就更无趣了,我要做那大侠,一剑惊虹的大侠。到时候,我手握长剑,诛除天下恶人。”应成一噘嘴,立即反抗道。 “臭小子!那咱就做一个通玄的大侠,如何走,爹今天教你一课。”应知一把揽过应成,父子如兄弟般勾肩搭背,走出侧室。 一边走,应成一边面带疑惑地问道,“父亲要教孩儿什么” 应知抬眼望雪。 嗯...,题目就叫‘善恶终有报,公道在人心’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8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上) 晌午一过,小雪渐停,路积薄白,整座凌源城,陷入一片银装素裹。 刘权生满身酒气,腰挎酒葫芦,左摇右晃,大摇大摆地向南城走去。 十一年前,刘权生‘辞去’光禄少卿一职,从京畿长安悄然返回老家凌源城,自那时起,他便蛰居北城,平日里,除了一些紧要之事,他很少踏足南城。 如今天这般大摇大摆地朝南而去,这还是十几年来破天荒头的一遭。 少年刘懿身着一件干净整洁的棉袄,尾随刘权生,今日虽是大集,但在刘权生的授意下,刘懿并未去望北楼帮厨,此刻,他正手牵赛赤兔,紧跟在刘权生身后。 一路上,刘懿的心情,有些压抑。 这对父子往日出门,刘权生总会借这个机会同刘懿侃侃而谈,传授他为人处世的哲学和道理,而今天,刘权生却一言不发,这让刘懿预感要有大事发生。 刘懿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少年心性,父子二人行程过半,他按捺不住,怯怯开口问道,“父亲,咱们去南城所为何事啊” 刘权生侧脸微笑,风度翩翩,“见一个人,杀一个人!” 这句话,刘权生说的轻描淡写,但却让刘懿心中大骇。 在刘懿心中,父亲刘权生素来温文尔雅,从不见他迁怒于人,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杀人’二字,虽说此话说的气吐如兰,却仍然难掩此中杀意。 所以,刘懿迫不及待地问道,“见谁,杀谁” 刘权生淡淡说道,“爷爷,二伯!” 刘懿紧追不舍,“爷爷是谁二伯又是谁” 刘权生纵声大笑,“懿儿,你天资奇高,儿时起便熟览百家经典,如今虽然年少,但凭你的能力与心性,谋个五百石小吏不成问题。既然我儿聪慧至此,怎么,想明白这个问题,很难么” “父亲真的是他们口中所传的刘家老三” 刘懿兴趣使然,三步两步赶在刘权生前头,转身与其正对,边走边问着,清澈眼神里充满着疑问和期待。 “何以见得”刘权生醉醺醺的眼中突然透出一线光芒。 刘懿翘首以盼,笑着解释道,“纵观近事,当诛者唯刘瑞生尔,爹却让我称刘瑞生为二伯。众所周知,凌源刘氏育有三子,老大刘德生,老二刘瑞生,这老三嘛,自然是爹喽!” 刘权生轻揉刘懿发髻,温笑道,“你小子,还挺聪明。” 刘懿沾沾自喜,随后激动问道,“父亲,据孩儿所知,您当年在京畿长安中的光禄寺任职光禄少卿,光禄少卿可是仅次于五公十二卿中光禄勋的大人物,是秩俸一千五百石的朝廷大员呐!父亲当年为何要放弃高官厚禄,回到凌源隐姓埋名呢” 刘权生表情淡然,“你都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消息” 刘懿挠头笑道,“哈哈,父亲您的老师东方爷爷,可是个实打实的话痨,关于您的一些过往,东方爷爷早就对懿儿不打自招了!” 刘权生无奈笑道,“我这个老师啊,一别数十载,居然还这么健谈。” “这不叫健谈,这叫啰嗦。”刘懿努了努嘴,随后不依不饶,问道“父亲,您还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呢!您为何放弃高官厚禄,执意回到老家做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江河之所以破关夺隘而出,因其积聚了千里奔涌、万壑归流的洪荒伟力,古今难事皆如此。”刘权生没有正面回答刘懿的追问,而是瞧着刘懿,说教道,“纵无显效遂藏拙,若有所成甘守株,势不足以成其事,当藏拙,这个道理,我儿可懂” 刘懿低头深思一番,最后似有所悟,问向刘权生,“何为父亲欲所成之事竟能让父亲蛰伏凌源十余年空耗青春” 刘权生意味深长,“时候未到,不可说。人情冷暖、是非曲直,待你真正根深蒂固后,自然明了!” 刘懿被刘权生的一番话搞得云里雾里,但他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以儿子对父亲的了解,如果刘权生不想说,谁也休想问出来。 于是,刘懿有些口不对心,咧嘴回答道,“孩儿受教!” 父子二人又复沉默,两人缓步慢行,时不时会有寻常百姓叫一声‘大先生’,也会有小黄髫拖着鼻涕呼刘懿一声‘老大’,这对明星父子,在街上甚是耀眼。 这一路,父子二人,占尽了风头。 ...... 大半个时辰过后,父子二人终于站在了凌源刘氏的府邸,青禾居。 这青禾居位于南城西巷,北靠神水街,东临县令府,西依刘氏兵营,南有凌源大湖,占尽天时地利,位极凌源之最。 青禾居长宽各一百八十八丈,由内院与外院所组,外院建屋四十有六,内院建屋二十有二。整个青禾居的柱阑额、梁枋、屋檐均为笔直长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棱角奋命。所有的庭院皆由上好雪松木搭建,松木香充斥整座庭院,小溪水穿梭其中,木茎生长、秀干成栋,姿态千百,春秋韵味各有不同。 刘权生和刘懿这对父子所驻足的青禾居正门,门扇髹漆黑红,雕琢田园猎春图,衔环玉龟,斗拱玄武,豪族风范尽显,纵观凌源,敢享如此极尽风华之地,恐唯有这两代帝师、财力旺盛的刘家! “众人只知神武帝《凌源短歌》的前四句,殊不知这后四句中的‘铁军北堂上,肮脏朱门边’才是饱含深意之词。而其中嘲讽的,正是凌源刘氏的府邸,青禾居。” 刘权生站在正门口,轻轻感慨了一句,随后,带着儿子刘懿绕过前门,悄悄由后门进入,入得青禾居,刘权生轻车熟路,直奔内院西北角阁楼而去。 内院中,紧靠后门儿的这一栋西北角阁楼,主人姓刘名德生。 晌午,他这‘宝贝’三弟刘权生,乘望北楼饮酒之机,托借杨柳之手,送来帛书一封,‘成败在今日’五个大字足足使刘德生战兢了一个中午。 在刘家三兄弟里,刘德生是长子,刘瑞生是嫡子,刘权生是次子,仅从长幼尊卑来看,刘权生在刘家天生便没有了立锥之所,再加上十余年前刘权生私自违背刘兴心意,隐居北城,惹得老刘兴勃然大怒,老爷子一气之下,宣布将刘权生逐出宗庙。 所以,若说刘家三个儿子谁最没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此人非刘权生莫属。 而刘德生这个人,心狠手辣笑面虎,如果刘权生此时是个强劲对手,那刘德生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疯狂打压,可如今,刘权生既然作为家族弃子,他对待刘权生,那便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加之刘权生晌午所赠的五个大字,可谓饱含深意。 由此种种,这让刘德生眺到远方而来的刘权生父子,面上多了三分纯真的笑容。 三弟呀三弟,你到底要给你大哥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9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中) 刘德生期盼着刘权生所能带给他的惊喜。 所以,待刘权生拉着刘懿进得楼内,刘德生立刻上前,死死握住刘权生的双手,左右打量,嘘寒问暖,好似一个憨厚老实的大哥,“哎呀我的好三弟,为何姗姗来迟呀你让为兄等得好辛苦啊!我看看我看看,哎呦!多年未见,瘦了!瘦了!你瞧你这执拗脾气,非要与咱爹争个对错,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道理一会随我见爹,认个错,回来吧。哎呦,这是贤侄吧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同父兄弟,城南城北,几步距离,却十年未见,不禁令人唏嘘。而今一见之下,各怀心事的兄弟却表现出亲密无间,又不禁令人作呕。 刘权生面无表情,刘懿反倒有些尴尬之色。 自打刘懿出生起,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祖归宗,可叹的是,凌源北城与南城,仅仅一步之遥,他却从没有见过这些直系亲属,让人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不得不让人感叹豪门深似海啊。 刘权生不冷不热,进屋后便兀自横卧侧榻,对刘德生的热情,他不予回应,淡然道,“大哥,此地,有酒否” 对于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刘德生毫不在意,在他刘德生眼中,自己这个弟弟素来薄情寡义,不然当年也不会做出如此忤逆的行为。 此刻的刘权生不冷不热,正合了刘德生对刘权生的判断。 如果刚刚兄弟二人见面,刘权生热情似火,那才值得刘德生怀疑呢。 想罢,刘德生赶紧呼喝仆人,“快!快!拿酒来,要上好的杜康。” 待仆人散去,屋内仅剩刘氏兄弟、杨观、刘懿四人。 不一会儿,酒菜入席,刘氏兄弟开怀畅饮,刘懿和杨观作壁上观,不一会,兄弟两人便酒意上涌。 醉酒后的刘权生缓缓起身,一把抱住刘德生的双臂,两眼迷离,语中带悲怆之意,断断续续的说,“大哥啊,二哥无道,犯下屠村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三弟痛心疾首,心中恨意无以言表。大哥,我本已经决心此生不问刘家事,潜心学问,可若纵容二哥如此这般,咱们刘家,就要彻底被毁掉了呀!” “三弟啊,我的好三弟,你二哥如今丧心病狂,为了家主之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大哥也无办法啊!三弟你天纵英才,有何办法呀!你二弟内有支撑,外有强援,你一介书生,大哥我也是个老实本分之人,你我二人,想来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啊!”刘德生感慨万千,假意流下几滴眼泪。 “大哥,你若信得着三弟,今日凭你我二人,乾坤定可!”刘权生紧紧抓着刘权生双臂,身上酒气散发,满屋顿有浑浊之感。 未等刘德生回复,刘权生酒兴大发,后退一步,脱下那件有些发灰的白衫,展开内衬,骄傲之色跃然脸上。 德生夫妻有些震惊,走到近处仔细端详,只见内衬之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凌源父老乡绅的名字,衬领上以血书就的《讨逆平贼书》五个楷书大字,异常醒目。 “此物乃凌源父老之心愿,亦是天下大道之归属。大哥,凭借此物,再有你我二人推波助澜,定要爹罢免了二哥的全部职务。功成饮酒,事成富贵,大哥,你决断吧!” 说完,刘权生似乎酒力不支,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刘懿为其盖上兔毛毯,静静地站在一旁。 刘德生欲言又止,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心有七窍的杨观轻扯刘德生衣袖,刘德生心领神会,摸着刘懿的发髻,笑道,“侄儿,你在此陪你爹小憩片刻,大伯和你大娘出去瞧瞧,这酒怎接续的如此之慢,这帮下人,简直讨打!” 杨观向刘懿轻点额头,紧随刘德生而去。 这对儿夫妻刚至楼下,刘德生便急迫的向杨观询问对策,“夫人,如何我这三弟,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托付” 杨观温婉说道,“利弊各自,喜忧参半,弊为夫君您与二弟的争斗,将会暗斗变明争,从此夫君将与二弟瑞生势不两立啦,利为夫君可在父亲面前争得大彩。” 刘德生双瞳一瞪,眉宇展露丝丝豪气,“晚来不如早来,早一日获得父亲的首肯,我便早一日得以施展心中抱负,也可早一日睡个安稳觉啊!” 杨观双目展露无限温柔,轻声道,“既然夫君决议,那为妻也只有夫唱妇随喽。” 刘德生不自觉大笑起来,“好!为夫这就与二弟前往面见父亲。” “慢!夫君,计有急缓之需,策有渔盐之别,父亲平生极其反感家族内耗,夫君携三弟权生见父,当凭问安之名,只管应势而动、谋畅其流,说尽二弟瑞生好话,同时力劝权生回家,切莫指责二弟瑞生是非。如此,则夫君大业方兴。”杨观以手抚其背,目不转睛,“夫君,从来都没有必胜的棋局!以《讨逆平贼书》为大龙,总要捉对厮杀一番,方知胜负。为妻相信,夫君定会马到功成,执掌族业。” 刘德生不住点头,旋即慷慨激昂,低言轻语,“好一个功成饮酒,事成富贵,看来我三弟这‘曲州三杰之首’,风采依旧啊!今日,为夫便和我这酒鬼三弟,共同走上一遭!” 两人对话之机,不知何时,刘权生父子二人已在楼梯口站定,刘德生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拉住刘权生衣袖,“二弟,走,走走走,咱们见父亲去!” ...... 刘兴身患重疾,塞北天寒冬长,本不利哮喘修养,而刘兴却心恋家业,不忍举族南迁。 为了稍稍缓解病痛,刘兴隧以死水建池,将自己的居所置于其上。池如锅,在池底预留的空洞中,常年以木炭和草药加持,刘兴的居所好似四季都在笼屉上蒸烤,冬暖无比,夏季更胜。而他居所下面的池水,虽然一年四换,但经年累月,池底和池周仍然青苔遍布,刘家祖宅的青禾居之名,便由此而来。 在达官富贵之间,刘兴也获得了‘青禾居士’的雅号,但街头巷尾的百姓,总会称其为‘青禾恶蛟’。 当刘德生、刘权生两兄弟站在池水边时,屋内悄然无声。 刘德生见状,贴在刘权生耳边,压低声音,悄然说道,“三弟,上午时分,父亲将压箱底儿的宝贝双鸟朝阳送给了应知,说尽了好话,这才换了二弟一命!此刻应还在气头儿之上,一会儿你说话时,注意把握分寸,别惹恼了父亲。” 刘权生双眼迷离,柳眉微挑,薄唇上翘,轻佻道,“哦二哥不是还有个好舅舅么,他曲州牧江锋一句话,应知还不是俯首帖耳怎还能叫父亲如此破费。” “呵,如果指望他那舅舅,恐怕要的不仅仅是一只双鸟朝阳了,那不得讹诈父亲千亩良田啊!”刘德生一脸嫌弃,随后走到早已恭候在雪中的刘布身边,低声道,“刘布,速速通报一声,三公子回家探父啦!” 未等刘布有所回应,老刘兴从二楼缓缓开窗,此刻他宽衣素袍,面上不怒自威,正仰视着二人。 本就恨子不成器的刘兴,十年未见老三这不孝子,今日初见刘权生衣衫不整、胡子邋遢的落魄德行,怒火再涌,没好气儿地道,“哦这不是曲州名士刘大先生么十年未回,今日怎地大驾光临至此啊呵,我这充满了龌龊的青禾居何德何能,竟能让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刘大先生莅临” “此行只为家族兴衰,不虑他因!” 刘权生眸含冷箭,朗声应答,连一声父亲都没有叫出口。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0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下) 知子莫若父。 刘兴似乎早就猜到了刘权生的回答,未等刘权生话音落下,他便冷哼一声,甩袖离窗,兀自入屋去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肩并肩缓缓入门。 及至二楼中厅,全屋轻烟袅袅,热气蒸腾,浓烈的药味儿刺激着鼻腔,让十多年未入此屋的刘权生大皱眉头。 刘兴一人正襟危坐于厅中,中厅跪有一人,待得入屋的两兄弟近身细看,下面跪着的,赫然是刘兴的二儿子,刘瑞生。 “好!好!我这三个好儿子,今日也算都到齐了,一家人以这种方式相会,也是难得啊!”刘兴佝偻着腰身,一脸阴沉,冷笑说道,“昨日与一太昊城老友私会饮酒,其尽兴时忽言市井小词一首,曰为‘长子修性养花,老二逞凶上佳,三弟邋邋遢遢。若问此为何处两代帝师之家’,呵呵,好一个两代帝师之家,看来我刘家的江河日下之势,免不了喽!” 此话说完,刘德生冷汗淋漓,进门前的豪情壮志消失殆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顿如一只温顺的羔羊,不敢抬头。 刘权生不为所动。 曾经宦海沉浮死里逃生的刘权生,可不听这些家长里短,他柳眉一横、大眼一瞪,朗声道,“以礼而言,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祖父在世,常以此为标榜,此所以刘氏历代鼎盛之本、兴盛之要也,而今二哥棒打东方、屠戮张村、雇凶杀兄,先不说与法不容,单说那祸不及妻儿的礼,便已失了刘家三分颜面。” 刘兴极为讨厌家族内斗,听闻此言,他陡然流露愠怒之色,布满褶皱的手不住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刘权生依然不为所动,他顿了一息,随意拾起屋内的一个酒壶,向口中倒了一口酒,可壶内却不见点滴酒水流下,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势而言,得人心者得天下,甲子以来,刘氏所以饱经风霜而不衰,全仗父老追捧爱戴,全倚乡里一百余村的乡长、啬夫、游徼大力追捧,而非一州一牧之庇护,更非如今的世族合力、笼络豪阀,我刘家近年之举,实属逆流而上啊。” 刘权生一语双关,一方面说明了刘瑞生背后靠山的不坚实,一方面又阐明了刘家百年兴盛之基。 刘兴一时间没有听懂刘权生的第一层意思,他掀翻了案上茶壶,怒发冲冠,骤然道,“逆子,今日你来青禾居,难道是为了气死为父的嘛” 屋内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再暖的地龙,终究也没有化开这对儿父子的心结。 刘权生犹豫良久,还是叫出了那一声父亲,他温声和气,“父亲,儿以为,失人心则失地利人和,谋利之前先谋生,古往今来,从未见无地之国可长存,也从未见无人之家可长留,对于刘氏家族来说,华兴郡的人心,便是我立根之基啊。父亲,儿言尽于此,我刘家未来的路何去何从,还请父亲定夺!” 一股无名风破开小窗,将刘权生身着的玄色布长袍轻轻吹起,好似刘兴胸中燃烧的怒火,绵绵不绝。 刘权生挺胸昂首、毫不畏惧,他并未说刘家的事儿该如何办,也未说屋中的人该如何处置,仅是缓缓脱下那件‘讨逆平贼书’后,转身快步离去。 见到‘讨逆平贼书’,刘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喝一声,“逆子,慢着!” 刘权生不为所动,我行我素。 刘兴猛一用力,一股罡气脱手而出,他拍起了桌子,桌上茶壶应声而起,砸在刘权生身前,碎裂四溅,热气腾腾的茶水阻断了刘权生的去路。 见刘权生停身,刘兴旋即冷声道,“哼,权儿,你真当为父老眼昏花为父看着你们一点点长大成人,你们三兄弟拉的什么屎,为父怎会不知咱先不说刘家未来何去何从,你且告诉为父,依你两位兄长的性子,是谁屠了张家村满门呐” 刘权生回身站定回首,眼神坚定,冷声道,“是大哥!” 跪在地上的刘德生,心头轰的一声大跳,面色骤然苍白,摇摇晃晃地跪不稳,他期期艾艾,大声惊呼,“三,三弟。你可莫要血口喷人呐。” 面对刘权生的倒戈一击,刘德生心中失了分寸,心中暗骂:这死书呆子,疯了不成! “凡成大业,无不手段凌厉,韬略过人,善于断、舍、离!”刘权生踢开茶壶残渣,转身离去,屋中空留一语,“因为是大哥,所以,是大哥!” 刘权生的一番话,简单明了地阐述了刘德生的优点,并在最后盖棺定论:因为屠灭张家村的是刘德生,凭借这份狠辣,刘德生大可胜任家主之位。 楼内,刘兴并没有再出手阻拦刘权生离去,老爷子缓缓拾起‘讨逆平贼书’,一眼未看,便将它置于火盆之中。 烈火熊熊,烧净了民情汹汹。 随后,刘兴走到小窗前,遥看楼下刘权生渐行渐远的邋遢身影,仔仔细细思虑一番,心中慨然:我之担忧非长嫡之分,而在家族利益之取舍和对家族继承人脾气秉性的选择。呵,没想到,十余年未见的权儿,竟能一语道破我之双重忧虑,知子莫如父,知父唯权生啊!哎,若不是当年旧事,这家主大位,哪里轮得到你这两位哥哥来做啊! “即日起,瑞生内院闭门思过,没有命令,不许出居,德生总领家事,除千金以上开销和族内重要人事任免外,不必报奏于我,为父也享几年清福!” 说这话时,刘兴背靠二子,言语波澜不惊,满怀深意地看着远去的那一道背影。 此刻的刘老爷子,多么希望远方那道笔挺而又邋遢的身影能够回心转意,来到自己身边,只要他不情不愿地道上一句‘爹,我错了’,他刘兴便会立刻原谅这个儿子,然后把家族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他的宝贝三儿子,自己退出庙堂和江湖,再不理人间世事。 可惜,一步走错,父子终成陌路。 ...... 刘兴这两个儿子暗斗多年,在今日,终于落下了帷幕喽。 而刘兴说这话时,刘德生双拳紧握,眼中精光闪闪,心中不胜欢喜。 从始至终,刘瑞生一言不发,面上不见喜忧。 楼外,刘权生缓步慢行,心中感叹:此番青禾居一行,我帮助大哥弹压了二哥。二哥既然作为曲州太昊城江氏的远方侄子,此次失去了家主继承人的资格,必会造成曲州江氏和凌源刘氏的裂痕,老刘家在太昊城的大腿,从此便算断了线啦。而我,间接扶持了毒辣善变的大哥,我便成了我大哥新的眼中钉。送了讨逆平贼书,我也漏了这些年在凌源县的经营。当年陛下为我评语‘难断’,哎,世上之事本就难断,家务事,更难段呐!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事已至此,多思也无益喽! 刘权生并未携刘懿见他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只告诉他候于大伯家邸,刘懿自感无趣,便在院子里挑逗起那匹肥硕的赛赤兔,一人一马,玩的不亦乐乎。 天渐冷,寒气上涌,刘懿思归。 忽地,刘懿见马背上父亲的那只酒葫芦,想起那日同东方羽月下饮酒的美妙场景,心中一阵憨笑:冰天雪地,偷一口酒,唤起明月一片,照我满怀豪情,何乐而不为啊! 一口下肚,刘懿正待酒精上脑后一抒豪情,却发现,酒葫芦里,都是和着冰碴的水! 这下子,他更冷了! 在寒冷之中,刘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好像不明白了! 他只想起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纵有冷风起,人生不言弃! ...... 晚些时分,杨观温柔依靠在刘德生怀中,看着刘权生父子二人渐行渐远,低声道,“夫君,三弟有子,颇有贤明,饱含继位之资,不可不察!” 刘德生轻拍杨观香肩,抚其长发,恍然大悟,“对啊!我这三弟居然有个儿子,而且,他这儿子还如此聪明。” 于是,在刘德生的眼中,陡然射出一道狠辣凌厉的寒芒,向那对儿渐行渐远的父子,投了过去。 我的好三弟,为了大哥一路无忧,你这宝贝儿子,不能留啊! 哦,对了,你也不能留。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1章 义满情深,对影几人(上) 北山带砺,凌河水清。 凌源县北不仅有豪横一方鱼肉乡里的世族,有放眼曲州都算得上风月无双的望北楼和轻音阁,有刘权生知己兄弟邓延统帅的华兴武备军,更有绵延几百里不见尽头的凌源山脉。 凌源山脉在神武帝即位初期,曾一度作为抵御北方大秦帝国的东北第一道防线,只因凌源山脉山势低矮纵横,绵延横亘在当年的汉帝国东北最为重要的边境线上,对于当时的大汉帝国来说,这简直堪称天然的东北长城。 在公元295年,秦汉大战后,大汉帝国向北拓地三百余里,在中原北方,建立了两州数郡。现帝刘彦登基后,面对千万里疆土,他大手一挥,将帝国原有之地与新得之地整合分割,划为锋州、嗔州、薄州、仪州、柳州、曲州、沧州、牧州、明州九个大州,每州尽皆地阔百万余里。 其中,华兴郡所在的曲州,面积囊括了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山东六国,北至凌源,东临东海,南靠两淮,西抵京畿,乃是当之无愧的帝国第一大州,曲州东北方的薄州,则囊括了旧汉两辽之地、扶余国和鲜卑之地,相对荒凉。 而曲州与薄州交界的划分,正是自凌源山脉而始,凌源山脉以南,便是富庶的中原曲州,凌源山脉以北,则是相对贫瘠的东北薄州。 扼守帝国东北要道的华兴郡,十月虽是深秋初冬,但城北的凌源山脉依旧是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绿色。亘古以来,这广袤的森林人迹罕至,大山中古木参天,物种繁多,不知来源的溪流飞瀑时时如空谷雷鸣,洒下漫天丝雨。放眼望去,凌源山脉中奇峰险立,山风掠过,林海涛声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 如此广袤群山,自然包藏人间珍奇。 刘权生常对刘懿说,“靠山吃山,亏得有这凌源山脉,凌源的穷人也穿得起兔裘,百姓也看得起杂症。你若有幸去邻县看看,便知道百姓所受世族压迫之苦,简直苦不堪言呐!” 在刘权生的耳濡目染下,刘懿从懂事起,便对世族没什么好感,在他的心中,对世族甚至生出许多憎恶,仅差一线,便到深恶痛绝之地。 这种潜移默化,直接导致成年后的刘懿,对待天下世族皆恨不得斩草除根,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书归正传。 东方爷孙入驻凌源后,刘懿日子过得可谓跌宕起伏。经过昨日一事,刘懿心窍大开,一心要开一座天下第一酒楼的他,更想为自己将来的那座望南楼,做些事情,铺些路子。 于是,他巧妙撺掇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东方羽,决定弄点儿新鲜玩意儿,来一次野游。 即便放到当今社会,几名牙都没长齐的孩子组团去深山老林里游玩,在没有家人的陪伴下,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事情,可见,刘懿的提议是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正午时分,在小俏皮东方羽的怂恿下,‘子归五小’偷偷摸摸地在子归学堂碰头,几人一番商议,便兴冲冲地各自散去。 约莫半个时辰,子归学堂前,刘懿满脸猥琐之色,伸出脑瓜儿在门口东瞧西望,在他身旁的赛赤兔用硕大脑袋不断对刘懿的肩膀蹭啊蹭,似乎想吃他背上驮着的新鲜萝卜和蔬菜; 一声‘老大’急促传来,李二牛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怀里油纸包裹一物,乃是他从家里偷偷摸摸取来的三斤猪肉是也; 皇甫录费力背着两捆干柴,一口大锅紧接来到; 一阵嘈杂,东方羽拎着草篮,沿街跑来,草篮中碗、筷、碟一应俱全,在她后面,跟着边追边吼的夏晴,原来这小俏皮将望北楼的刀具厨具一股脑全都拿了出来,最后,在刘懿的苦苦哀求下,夏晴方才作罢; 王三宝是几人中唯一领了俸禄的,所以他在集市上买了六串冰糖葫芦和一些八角、桂圆等配料; 最后到的是应成,他拎着两个灰色陶瓮,酒香一路飘散,临到堂前,打了个列跌,其余五人见状,心中顿时咯噔一声,见到陶翁并未破损,便笑骂道,“应成,你差点坏了咱们的大业。” 六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夏晴,便偷偷摸摸地向北门摸了过去,他们一个个像逃荒的流民一般,大包小囊,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儿溜向北门,甚是滑稽。 离城稍远,六个小黄髫顿时撒了欢,以雪为弹、你追我赶,喜笑言欢,只苦了那赛赤兔,驮了所有的物件儿,估计这马儿也在埋怨:本马儿长这么大,哪吃过这份苦! 皇甫录自幼随父亲入山采药,对进出凌源山脉的道路自是熟悉,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此行终点,凌源山脉最把边儿的一座矮山。 “诸位,此山取名‘老头’,是整个凌源山脉最矮,也是最靠边的一座,老头山山坡不陡、极易攀登,且无凶猛野兽。徒步至山顶后,可向南俯凌源,向北亦可瞭望群山,实乃春游踏青、好友聚会之佳所!”皇甫录吐沫横飞,摇头晃脑的向众人解释道。 “聒噪!赶紧上山,架锅生火!”李二牛大吼一声,拉上旁边正玩得尽兴的应成,从刘懿手上接过赛赤兔的绳缰,上山而去。 “无知!无知!李二胖子,老子迟早把你到扔大凌河里喂王八!”见自己一番陈词被李二牛、应成两个莽汉无礼打断,皇甫录气的直跺脚。 “这!老皇,咱这凌河里,好像没王八!”刘懿童心使然,故作认真的插了一句,引来东方羽和王三宝轰然大笑。 “哼!”皇甫录甩袖上山,后面几人叽叽喳喳,也紧跟了上去。 原来,刘懿心中的‘做些事情’,便是一顿美美的铁锅炖。 雪后天气清,登高无余云。刘懿选择这样的天气出游,不失为上佳之选。 老头山本低矮,坡缓路干,六个小黄髫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平日里少不了柴米油盐,加之早有规划,登顶后,六个小黄髫立刻寻得一处不积风、不窝雪的小空地,架火、起锅、入雪水,着料、切菜、放葱姜。 作为此番出游的策划者,刘懿一改往日沉稳作风,反成为其中最活泼的那个,有板有眼的说这说那,一会油加多了,一会火给小了,时不时还弄出一句‘我师从望北楼主厨’,一边指挥一边说‘此铁锅炖将为天下第一酒楼望南楼的招牌菜’。 这一番画大饼,搞得其余“四小”一阵激动,更加卖力的摆弄起来。 刘懿言之兴起,索性自顾自掌控起火候来,几人忙的不亦乐乎,反倒是平日里闲不住的东方羽,此刻正安静地坐在锅边,双眼放光、口水直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口大锅。 半个时辰,这一大锅炖肉,飘出了阵阵香气,烧得正旺的干柴,将六个小黄髫的小脸烤得通红。 几人分工明确,王三宝在几人周围搭起一圈了小围栏,以作帷幕遮风之用;东方羽忙着斟酒,看来是打算豪饮一通;李二牛又找了些干柴,持续不断地填火,将火生得更旺了些;皇甫录掏出几张破毛垫,围着大铁锅整齐铺好;不喜厨灶之事的应成削了几根木棍以备下山,小伙伴们纷纷嘲笑他做了无用之功。 都在各自忙活,一团热烈好不快活。 唯有一直兴高采烈的刘懿,此刻正蹲在围栏外,遥看凌源城,自顾自说道,“书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需慢工细火,以虚虚火势威天下,可绵延千里万里而不绝!父亲,你隐忍数十年,难道是想慢工细活,徐徐铲除凌源的大小世族么”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2章 义满情深,对影几人(下) 恰到午时,一切妥当。 六个小黄髫围坐一团,兴致勃勃。 应成展露一身江湖侠气,举杯高呼,“来来来,江湖规矩,由刘懿大哥给咱们讲几句。” 其余几人一阵喝彩,刘懿面色不红,未起身,却也激昂举酒道,“兄弟们五六年交情,还讲个屁来,干!咱们可说好,谁先尿尿,谁收拾残局,哈哈哈!” 刘懿说完,便自顾自一饮而尽! 应成与李二牛率先叫好,随后纷纷举碗饮尽。 除了东方羽、刘懿和应成,其余几人都是头回饮酒,有呛出来的,有喊辣的,有说暖的,姿态百出,就着那肥瘦相间的肉片儿和青青白白的小菜儿,山顶传出欢笑阵阵。 三碗过、人微醺、日正浓、懿兴起,挽袖立身,举一大白说,“酒满情谊重,月圆人更圆,弟兄们,来,喝!” 这顿饭,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 皇甫录背靠凌源城,与刘懿正对,听闻刘懿此话一落,亦兴致涌起,率先站起来说,“有这样的老......。” 话未说完,皇甫录酒碗落地,惊颤不语,眼中似有恐惧之色。 众伙伴皆以为其醉,唯刘懿顺着皇甫录的视线寻过去,那一瞬间,他酒便醒了大半,随后立即压低声音,“有大虫,莫慌,先取木棍。” 众人寻迹北眺,举目四顾,不禁失色,一只大虫正无声靠近,但见这大虫身长一丈有五,通体淡黄、毛色艳丽,耳短背黑、条纹并列,前额黑纹一纵三横,极似“王”字,与头戴虎头帽的东方羽比起来,眼前这庞然大物,才是真正的虎头虎脑。 王三宝伸手指指大虫,又指指嘴巴,比比划划做惊讶状,如哑语一般。 大虫似乎并不忙于捕杀猎物,走近后,在低矮的围栏周围悠闲踱步,似乎在权衡算计,这让几位少年冷汗直流,不敢动弹。 刘懿的性格可能随了他爹刘权生,每临大事,便自有一份沉着静气。 一将雄起,全军虎胆。其余五人见刘懿从容自若,纷纷拿起应成削好的木棍,以铁锅为心,围成一团。 东方羽机辩无比,与东方春生行走江湖多年,自是见多识广。见大虫迟迟不入圈中,立即将酒泼洒在围栏周围,用火点了起来,白酒遇火既燃,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火墙。那大虫似乎被这一举动激怒,开始嘶吼起来,想强行闯入,又惧火,遂目露凶光,虎口大张,咆哮不止。 几人眼看火势渐弱,仍无对策,性格豪烈的李二牛和应成不自禁跃跃欲试,试图同大虫拼个你死我活。王三宝、皇甫录两人虽未动声色,但手已经抖的厉害,虽然也有殊死相搏之心,但恐怕已经有心无力了。 王三宝战战兢兢地问向皇甫录,“老黄,你他娘不是说这里没有深山猛兽么!这是咋回事儿” 皇甫录瞠目结舌,支支吾吾道,“难道是铁锅炖味道太香,将这大虫吸引了过来” 性格懦弱的王三宝,嘴唇反复蠕动,最后怒叹一声,“罢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也算是兄弟情谊了!” 刘懿见伙伴身陷死地,心中倍感愧疚,便双脚缓缓向前蹭了一步,沉声道,“兄弟们,事因我而起,硬拼无异于螳臂当车,当以计脱身。” 应成目露惊芒,忙问道,“大哥有何妙计” 刘懿沉声道,“一会儿,我向西北跑,将这大虫引走,二牛、老皇向东南,应成、羽妹、三宝向正南,立刻脱身。你等莫要多说,莫要回头,我是老大,决议于此,无可更改。” 此话说完,看来,这望南楼是开不成喽! 忠义当先,有进无退,还未等五人回话,刘懿嘿嘿一笑,抄起木棍,骑上赛赤兔,纵马狂奔,跃出火墙。 大虫见一人一马闯出,虎躯一弓、虎爪一蹬,饿虎扑食般追了过去,众人还未等跳出火圈,便眼瞧那大虫硕身高跃,一爪拍出,势大刚猛虎爪即将落在赛赤兔马屁股上,情势已经危险至极。 东方羽惊呼一声“懿哥”,便疾步冲上。 应成口中传出一声凄厉长啸,操起木棍,大吼,“老子和你拼了!” 虽为徒劳,但几名小黄髫谁也没逃,一齐向大虫跑去。 这是他们漫长的一生中,共同经历的第一次生死。 虎爪仅差三分之际,清脆的拔剑声骤然响起,一道凌厉光芒从远处飞至,一串血花在空中肆意飞溅,虎爪虽落马腚,但那大虫身子却已被飞剑对穿了个窟窿,哀嚎死绝! 长剑带来的锵然剑啸,面北飘向深邃无垠的大山林海,悠悠荡荡,仿佛与天地共鸣。 狂奔过来的东方羽等人,还没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见一柄长剑插在不远处空地上,剑柄上刻着一个大大的“辰”字,甚是扎眼。 大虫虽死,赛赤兔却受了惊吓,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刘懿跌落马下,这一人一马,在缓坡滚了好几个来回,方才停住。 幸好雪软地湿,换得人马无碍,众人相聚后抱作一团,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一劫! 经此一事,六个小黄髫再无野炊雅兴,本想寻到恩人,好好答谢,怎奈在刚刚几人欢喜之时,剑和人早已消失不见,也只能作罢。 归途中,李二牛与应成很快从方才的惊险一幕中缓过神来,费力地拖着那只大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应成仰慕大侠武功盖世,许诺将来要成为绝世高手,李二牛驳斥说再高的高手也抵不过十万羽林,长大后必定要统帅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两人你一言我一嘴,聊的叫一个唾沫横飞。 经此一事,王三宝吓的双腿发软,嘚嘚瑟瑟,档中时不时有黄白之物倾泻,无奈只得骑马回城。 一路上,刘懿同皇甫录对诗取乐,有点儿文人墨客恣意潇洒的意思,皇甫录兴致上涌,吵着说待王三宝做了大官,定要他把这一段写入县志。 王三宝哭丧着脸,道,“我尿裤子这一段儿,咱能不写吗” 所有人哄然大笑。 少年虽小,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他们无法预知未来,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五个看似孱弱的少年,将来翻腾了大汉帝国一甲子的风云。 刘懿身后跟着的东方羽,一脸异样,此刻,她面带绯红、略微崇拜的偷偷看着刘懿,似乎有一种情窦初开的感觉。 不一会儿,除了王三宝还如惊弓之鸟,其余人言笑晏晏,仿佛这大虫根本没来过。 ...... 进入城内,时间已尽申时末,整座凌源城,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天寒夜冷,路上的行人也不自觉行色匆匆起来。 亏得子归学堂距离北门较近,除守城卫士,一行六人一路未遇几个路人,六个小黄髫,在为数不多的路人惊讶表情下,快速溜回了子归学堂。 外面冷清,学堂却恨热闹。 此刻,东方春生正坐于主位,一脸阴沉,宝贝孙女被刘懿带走,至今未归,这让他的心吊在了嗓子眼儿,一吊便是一整天;刘权生弯腰站在东方春生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老爷子拿自己撒气;夏晴依门远眺,心急如焚;应知来回踱步,在院中不断搓手......,其余几名小黄髫的家人,也是心思焦急,左顾右盼。 见到刘懿领衔归来,子归学堂内的家长们一拥而上,简单了解一番缘由后,便准备各自回家,散去时,这帮做爹的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瞪着自家孩子,看来,到家后被请吃一顿棍棒,是免不了的了! 送走了东方爷孙,刘权生父子和夏晴漫步回到了学堂。 刘懿详细地说明了原委,夏晴不禁抚掌叫好,轻拍刘懿后背,赞道,“士全节、君全义、侠全道,好小子,有几分为君者自有的气度!” 刘权生瞪了夏晴一眼,夏晴自觉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便拊循了几句,告退离去。 夏晴顶着一颗硕大脑袋离去后,刘权生柳眉微动,轻启薄唇,对刘懿言传身教,“懿儿,你年岁还小,自不懂人间纷繁,你要切记,不同位、不同责。若为侠,舍己救人是为义;若为商,足斤足两是为义;若为君,兼达天下、纵横庙堂是为义。今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逞一时之英雄!” 刘懿一脸疑惑,“父亲,为君者若不身先士卒,何以立身呢” 刘权生拎着酒葫芦,悠然向后舍走去,“有时,情到礼到,便是人到了!” “受教了,父亲!”刘懿俯身行礼,恭送刘权生离去。 而后,他自顾自心中嘀咕:虽然受教,却也不敢苟同呐!人间自有真情在,像今日面对强敌身先士卒这种事,我没做错,以后,也不会望而却步。 距离就寝的时间还早,刘懿便兀自一人,坐在学堂阶下,仰望满天星辰,开始胡思乱想:东方爷爷来了以后,自己和父亲有规律的平静生活,被骤然打破,自己一直以来并未太过关注的父亲身世,被刨根问底般挖了出来。而在东方爷爷来到后,淡泊名利的父亲,似乎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这种改变,似乎叫追名逐利又似乎叫顺势而为又似乎都不是。那么,如父亲这般的天下大才,不惜浪费天资,在华兴郡蛰伏十余载,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刘懿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颗小脑袋从学堂门口歪出,大眼睛一眨一眨,刘懿定睛一看,原来是东方羽去而复返。 刘懿一脸疑惑,“羽妹,何事复返呐” 东方羽腮帮鼓起,一脸无辜,语中略带撒娇意味,“爷爷罚我抄《孝经》,十遍呐!明早便看呐!” 看着刘懿自然明了,哈哈一笑,豪爽道,“来,大哥我帮你!” 东方羽灵动的大眼睛,顿时来了光,哈哈笑道,“懿哥最好啦!” 两人坐于学堂,屋内炉火温热,油灯微亮,东方羽双手拄桌,侧脸看着刘懿专心致志的抄书,问道,“懿哥,你读了那么多书,得了那么多道理,难道将来真的要做一个掌柜呀” 刘懿停笔,傲娇地答道:那是自然,我将来要开一间世上最大的酒楼,爹天天有好酒,夏老大有花不完的钱。皇甫录写得一手好字,可以给望南楼立个大招牌;李二牛有把子力气,后厨就交给他了;王三宝记性不错,当个账房先生绰绰有余;应成舞刀弄棒,对付些小流氓不成问题!看看,我都算计好了!哈哈哈! 东方羽俏脸一红,“那,你是不是还缺个老板娘呀!” 刘懿情窦未开,大眼滴溜一转,哈哈大笑,“照你这么说,我还缺个暖床丫鬟呢!” 东方羽冲刘懿便是一脚,佯怒道,“无耻!” 两人嬉嬉闹闹,时间流逝! 刘权生悄悄坐在后舍一个小窗口儿,看着两个小黄髫,扶了扶那把从未出鞘的锈剑,轻声感叹,“长大了,不好管喽,哎!今日若不是豪侠仗义相救,我差一点做了千古罪人!” 第二日,东方羽因罚抄字体不一,刘懿同罚,复抄十遍。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3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上) 李大牛不卖猪肉卖虎肉,小黄髫不摸猪头摸虎头。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一首坊间小诗,搞得整个凌源县城都知晓了昨日几个孩童带回一头大虫一事,虽然刘懿与伙伴们纷纷解释此大虫并非我们所杀,但淳朴百姓仍只当是‘子归五小’谦虚之词罢了! 经此一事,子归五小的名号,在凌源百姓的眼里,又多了另一层意思,他们成为了各家父母引做子女竞相学习的标榜,无形之中,他们也成为了‘文武双全少年郎’的典型代表,成为了孩子们中的头头儿,真真正正的孩子王。 ...... 十一月,阴阳交割、万物亡寂、生机禁闭。 静待冬至一过,天道复起、阳气回升,万物勃发,生机复来。 为了渡过塞北最为煎熬的凛冬,家家户户开始在这个当口,囤积粮肉,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凌源城在十一月十五日的又一大集,掀起了百姓购货、商贾迎财的高潮,整个北市人流密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壮观至极。 而望北楼,自是热闹中的最热闹,夏晴忙的是不可开交,由于店里人手不够,刘懿便将他那几个要好的小伙伴通通叫上,赚些银钱的同时,也算是帮了夏老大的忙。 这一天,李二牛和皇甫录两个大冤种在后厨忙东忙西,干的净是些体力活儿,趁不注意偷吃上几口,混的那叫一个美滋滋; 刘懿顶了那迎客伙计的位置,混迹人群,呼呼哈哈、迎迎送送,虽千人需千语,但凭借多年苦读和厮混酒楼多年的老练经验,倒也应对轻松; 王三宝忙里偷闲,向记事掾请了一天事假,同郡守的宝贝公子应成,一起当上了望南楼传菜,酒客们一见送菜的是郡守的公子,脸上那叫一个光彩; 东方爷孙在台上正‘磨刀霍霍’,准备开鼓说书,今日要诵的是一段春秋战国往事,名曰:桂陵孙膑起,马陵庞涓亡,齐国一战定霸业。 今日的望南楼,可谓嘉宾齐聚,其中不乏几位凌源城的‘大人物’。 刘家德生夫妇、郡守府记事掾兼凌源县尉曹治、郡守府学经师刘权生、郡守府门下议曹黄岩、凌源镖局总镖头杨柳,还有那位自曲州太昊城远道而来的工学从事谢巍,纷纷汇聚于此,同楼不同席。 听书赏景!人间雅事!鼓落笙起!好戏开场! 刘权生窝在望北楼一楼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斜身侧卧,他胡子邋遢,正用筷子挑逗着桌上的六枝连灯,拄着下巴,看似悠哉,实则凝神不语。 在他桌上,置了一碟菽炒花生、一碟盐滋胡瓜,桌角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好似他现在七上八下的心情。坐在刘权生对面的夏晴,倒是悠哉悠哉,扣鼻挖耳,眼神四散,瞟东瞟西,生怕错过了今日台里台外的精彩。 看来看去,夏晴最后把目光投向刘权生,一脸好奇地问道,“哎哎哎!大哥,你觉得今天这事儿,如何呀” 刘权生回神瞪了夏晴一眼,似乎在埋怨夏晴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他没好气儿地说道,“什么事儿” 面对刘权生的嗔怒,夏晴丝毫不惧,大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笑道,“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刘权生、夏晴和现任华兴武备将军邓延,并称曲州三杰,三个人在年轻时,都是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之人,更为不易的是,他们三个意气相投、志趣相近,私交甚好。所以,当年刘权生带着刘懿连夜跑回凌源时,夏晴和邓延得知消息后,义无反顾地追随而来,只不过,夏晴选择了辞官隐居于市井,而邓延则选择了从京畿长安调任到凌源,做了武备将军。 三人半生兄弟,情如家人,些许微不足道的摩擦,只当是日常玩笑了。 刘权生索性不再兜圈子,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从时势来看,这位太昊城北上而来的工学从事谢巍,此来必定是为修渠一事。此次陛下倾三州之力,在江北兴修虹渠,这条‘大龙’引黄河之水及数条支流,途经三州六郡十九县,最后直抵西北牧州匠城,覆盖小半个江山,其意有三。” 夏晴笑呵呵地为刘权生斟满了酒,一边说道,“还请大哥细细道来。” 刘权生夹了一粒花生,呲溜了一口小酒,缓缓说道,“一为彻底解决今年以来的牧州大旱之急,今后牧州百姓吃喝,无需再看老天爷的脸色,不过你瞧瞧,这虹渠并不是相互连接的一条长渠,仅是本次三州六郡十九县所修之渠的大意统称,这便有了这第二层意思。” 刘权生手中筷子撩的烛火左右轻舞,映照出他精光四射的眼芒,“二为以备战事,大汉武备军二十有四,其中北方有五支驻扎在这‘大龙’边。近年来北方大秦帝国咄咄逼人,若他朝秦汉战事再起,武备军和粮草军备通过大渠水运三日可达前线。而至于为何不选择路途较短的沧州,而选择绕道曲州修建大渠,我想,陛下另有深意!思来想去,这就是陛下的第三层意思了!” 聪明人一点就通,夏晴硕大的脑袋一摇一晃,脸上瞬间露出惊奇之色,“大哥,你是说陛下想借助修渠,对沿岸世族们来个围魏救赵或是围城打援还是引虎出山” 刘权生轻佻的耸了耸肩,有些无赖,“世族之患,乃帝国四十年来的顽疾,远非朝夕之事。铲除世族,一切动作早已开始,一切也远未结束。不过,陛下究竟是否有借修渠之便来铲除沿岸世族,还要看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那些贪得无厌的世族们对这块儿肥肉不感兴趣,那陛下可就前功尽弃了。夏大脑袋,我可啥都没说,这都是你自己猜的!” 夏晴低声笑道,“修建大渠,必耗费钱银无数,此中利益,怎能让沿岸世族不动心呢只要世族们贪心一起,胆敢在水渠工程质量上做手脚,剪灭沿岸世族,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刘权生端着酒樽,往复摇晃,淡淡道,“用民生大计做赌,来换取世族覆灭,这桩生意,也不知道是赚是赔。” 夏晴若有所思,他不想接续刘权生所谈的这个敏感问题,旋即兴致盎然地说道,“陛下的老师,不愧有‘计赛张良’之称。竟能想到用修建大渠这条阳谋,吸引沿岸世族从中牟利,籍此削灭诸族,高,实在是高啊!” “阴谋的尽头便是阳谋,阳谋通常是站在权力巅峰者的惯用伎俩,如今世族们的力量已经远远不及十余年前,陛下和吕相出此阳谋,这并不值得少见多怪。”刘权生否定了夏晴对当今帝师的赞赏,又聊回了方才话题,见他淡然道,“如果因世族从中牟利,导致大渠修成后是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这样既损耗了国力,又损伤了国体,倒有些得不偿失了。况且,帝国内部大大小小的世族,哪个手里没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逍遥到了今天。由此可见,贪婪修渠之欠款,或许只能削弱世族之力量,并不能起到剪灭世族的效果。计是好计,可结果可能并不尽如人意。如果沿岸世族们联合起来抵制此时,最后陛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也说不准呐。” 夏晴嘟了嘟嘴,哦了一声,他似乎对刘权生的忧国忧民并不上心,随后问道,“大哥,今日之事,到底如何如果咱么能抓住‘刘家勾连曲州工学从事谢巍意图幕后交易凌源修渠之事’的把柄,并将此事通告天下,凌源刘家的路,就到此为止啦!大哥也不必窝在这小小的凌源城里郁郁寡欢了!” “时机未到,我老刘家最后一层虚伪面具,还是没能撕下,所以,咱该如何就如何!”刘权生看向窗外,低叹道,“芳草句,碧云辞,自徊自思难自断。国事家事掺和到一起,还真是难断呢。” “靠!难怪陛下赠你绰号‘难断’,果然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 夏晴嫌弃的看了一眼刘权生,继续向楼内四处张望。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4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中) 坐在一楼的刘权生和夏晴,正躲在犄角旮旯里窃窃私语,时不时传出几声轻笑和轻叹。 而在二楼,刚刚兼任了凌源县县尉的曹治,正独坐一席,不言不语,小口独饮,在他桌上,摆放豚皮饼、烧鱼各一盘,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样的伙食,在满目珍馐的望北楼,显得有些清汤寡水。 在他左手,正来回把玩着一枚极其普通的五铢钱,小小钱币在他手上翻飞雀跃,却迟迟不肯向他身前那支奇妙的流银孔飞去。 曹治其实并不是郡守应知的侄子,他生于寻常百姓、长于市井街巷。 在曹治小的时候,相貌平平、资质平平、智商平平,乍一见下,便知他是那种平庸到土里的角色。然,曹治其人虽如蝼蚁却也有鸿鹄之志,他从小立志匡扶天下,笃志不倦,遂读罢诸子名著,二十年苦读,终于才堪大用。 而他不安于现状、不耻于苟全的性格,更对了华兴郡郡守应知的胃口,便对曹治百般呵护,曹治每每为了百姓惹怒豪强,应知总是对外谎称一声“傻侄子不懂事儿”,便草草了事。 所以,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曹治,得以安然无恙地活到了今天。 杯酒入喉,曹治眼神愈发凌厉,自顾自地道,“凌源县县尉掌分判诸司之事,以阅羽弓手、禁止奸暴为职责,刘兴这条老狗的许多不法之事,都是在县尉这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日前,应大人硬生生从刘兴手里啃掉了凌源县尉这块肥肉,并把自己扶持上位。所谓有位才能有为,只要自己稍微谋划,整个凌源县的兵权,便可乖乖的从刘家手中溜到自己手里。届时,刘氏可用的兵,也仅剩了那八百家兵了。大人这一招,可谓斩了刘家一条臂膀啊!哎,只苦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张家村百姓,你们的大仇,也不知何时能报啊!” ...... 凌源刘氏之所以在华兴郡为祸多年仍能屹立不倒,归根究底,只因他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对上,他依靠某种手段,获得了以曲州现任州牧江锋为首的曲州江氏一族的鼎力支持;横向,在绝对利益的驱使下,华兴郡大大小小的世族豪阀,要么隔岸观火闷头发财,要么沉瀣一气俯首帖耳;对下,他倚仗曲州牧江锋的威势,把华兴郡所有的实权要职,以收买、排挤、暗杀、安插等方式,统统揽于麾下,自成一方体系。 在应知上任之前,刘家的势力用手眼通天、根系复杂八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在应知奉命从京畿长安空降到华兴郡前,郡守一职实际已经成为了虚职摆设,毫无用武之地。应知到后并没有正面硬钢,反而采取徐徐图之的策略,六年来,经历了无数次如‘张家村事件’这般的讨价还价,将一些要职换成了股肱之臣,应知这才在华兴郡有了话语权,而随着应知逐渐重新主政华兴郡,笼罩在刘家上空的关系网,也随之出现了破洞,这个破洞,随着刘权生乘雪入青禾居,力劝刘兴罢黜刘瑞生的职务后,变得更大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近年来,随着刘兴渐老,凌源刘氏逐渐出现了一丝江河日下的迹象,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悄无声息地站在应成一边,而曹治,则是应成最为忠诚的拥护者。 ...... 想到这里,曹治目光灼灼地盯向三楼,“东墙塌了堆西墙,今日刘德生不去处理张家村的善后之事,反而来此和谢巍来此秘晤,也不知道动了什么鬼念头。哼!” 曹治目光所致之处,刘德生、杨观、黄岩、谢巍四人正对坐约谈,杨柳百无聊赖的站在三楼过廊,身形慵懒,看着楼下熙熙攘攘,不知在想何事。 “哎呀!谢兄,刘某失礼,若早知是谢兄亲自莅临,刘某当拥彗迎门啊!刘某在此,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哈!”刘德生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算是为酒席开了宴。 一向高高在上的刘德生,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卑躬屈膝了。 谢巍正襟坐于西侧,一脸正经,对刘德生的奉承,他似乎并不感兴趣,入席至今,饭菜也没有动一口,见刘德生如此恭维,他冷淡说道,“无妨,谢某掌一州之工程土木,此次奉江牧州之命,行工学之事,前来华兴郡量尺寸、定路线、明细节,确保虹渠之建设能够畅通无阻。虹渠修成,能在这曲州境内运转流畅,谢某也不算辜负州牧厚望和百姓期许。” 见谢巍神情冷漠,七窍玲珑的杨观满面春风,轻拂衣袖,素手微伸,亲自为谢巍斟满了茶,茶水倾泻壶口时,香气轻浅飘扬,让人闻之心旷神怡,傻子都能看出,这杯中之物,乃是茶中上品。 茶斟满,杨观温婉一笑,“谢大人,您可曾听闻这凌源一绝凌源山茶” 谢巍并未搭话,抿了一口热茶,态度冷漠,连看都未看杨观一眼,淡淡地道,“昔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后得茶而解之,茶可是好东西。” 开局遭冷,屋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这杨观可是刘德生的手心肉,众人前、背地里对她尽是呵护有加,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此刻,他见谢巍对杨观如此无礼,脸一红、眼一瞥,便生出一股无名愠怒,看着杨观,不知当下如何是好! 刘德生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谢巍口中再有不敬之词,他便下楼传唤仆从,将谢巍毒打一顿,扔出凌源城去。 你是曲州牧的人,那又如何在凌源的地界,刘家,才是皇帝! 面对冷漠,杨观依旧春风满面,自顾自说道,“谢大人日理万机,平日里操劳过甚,我夫妻二人原本打算为大人接风洗尘,聊表心意,可既然大人无心叙闲,那小女子便直入正题啦!” 谢巍淡淡地道,“我喜欢爽快人。” 杨观气吐如兰,“小女子斗胆,代夫向谢大人讨份差事!” 谢巍呵呵笑道,“刘夫人说笑了,我谢某不过江州牧麾下一个跑腿的小角色,位卑言轻,哪里有什么资格,去给雄霸一郡的刘家安排差事啊!” 谢巍话里坏外,尽是冷嘲热讽。 “谢大人自谦啦!您协助江州牧,主掌一州之建造,在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眼里,您就是衣食父母,就是大富大贵,就是人间财神呐!”杨观哈哈笑道,“此番陛下劳师动众,修建虹渠,实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我凌源刘氏作为华兴世族龙头,自然愿意为此等利国利民之事,贡献微薄之力。” 谢巍表情和言语始终淡漠,“为陛下效忠,是作为臣子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刘家能有此等觉悟,无愧两代帝师之名!” 杨观丝毫没有为这种流于形式且不走心的赞赏沾沾自喜,温婉笑道,“大人,在这华兴八县之中,我刘家根基深种、民望富裕,宣怀赵家、丰毅黄家虽然也是华兴郡的世家大族,但他们是武夫出身,打打杀杀是其所长,做人做事皆是短板,特别是修渠这种需要面面俱到的浩荡工程,以武夫的粗糙性子,绝难完成。” 杨观故意顿了一顿,面露期寄之色,“所以,这华兴郡的三十里大渠,还望大人选贤用能,禀呈朝廷特使,交予刘家我夫修建。我夫妻二人再次保证,不仅工程会保质保量,而且朝廷用于修建虹渠的钱银,我刘家只要八成即可,至于这另外两成如何流向,大人自有定夺!” 矛起戈落,图穷匕见! 杨观笑呵呵地瞥着谢巍,修建虹渠的两成利益,何止千金万金她不相信,在如此厚重诱人的利益面前,谢巍会无动于衷。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5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下) 从没听说哪只鸟儿可以一直叫却不吃食的,也从未有过哪个人生下来便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为亘古不变之道理。 面对杨观的利诱,事实上,谢巍心动了。 作为曲州工学从事的他,精通水利工程的精髓要义,自然知道当今天子为了修建虹渠,花费了多少钱银珠宝,别说是他凌源刘家让给谢巍两成利,就是让给他谢巍两分利,都足以让他谢巍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奢靡无度了。 可是,比起钱来,谢巍更在乎的,是他全家的性命。 这次,他奉曲州牧江锋之令,来访华兴,可绝对不是明面上丈量土地、敲定路线这么简单,而是带着一件非常重要的绝密任务,而这桩不可告人的任务,关系到华兴郡未来一甲子是否仍会牢牢站在江家的队伍里。 而以曲州牧江锋的暴躁脾气,如果这件任务他没能圆满完成,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谢巍抵制住了来自财富的诱惑,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疑惑道,“哦刘夫人,您此话从何说起啊我与贵郡黄岩黄大人先为同乡,后为同窗,今日故人相邀,意在把酒叙旧,并无畅谈共事之心。而今日与二位同坐,仅是不想折了刘家与黄兄的脸面罢了。何况,朝廷特使甫至,修渠巨细,皆在特使之手,此事我说了也不算,两位所寻非人啦。若无他事,两位,自便吧!” 说罢,谢巍正气凛然,双手做出送客的手势。 先有娇妻受辱,后有直言拒绝,刘德生十分烦躁恼怒,历来都是人到礼到事自成,怎奈今日碰到了谢巍这种茅坑里的骨头,又臭又硬。 于是,刘德生起身拂袖,冷声道了一句,“秋风吹尽,总是无情,谢大人,告辞。” 却说刘德生率袖出门,正欲下楼乘车,准备回青禾居去,却被杨观一把抓住。 在杨观的牵引下,夫妇二人来到三楼另一间雅室,杨观紧紧握着刘德生的手,慢声温语劝慰道,“夫君莫要动怒,上不隆礼则势弱,今日你我夫妇本就不期事成,之所以来此会晤谢巍,尽地主本分而已,倘若今日事成,我等反而要思索一番其中利害了。谢巍乃曲州牧江锋帐下核心干将,二弟瑞生的生母江岚乃是江锋的亲妹妹,修建虹渠一事,曲州太昊城那边儿,自是期望二弟与其交涉,以盼在父亲那里扳回一局,夫君试想,如果二弟主掌族事,那么,我刘氏一族将会与他江家联系的更加紧密,这等好事儿,他江家何乐而不为呢所谓事同人不同,则结局不同,如是而已。” 刘德生头一歪,看向窗外,生着闷气。 此中道理,刘德生不是不知,可他胸口就是憋着一股子怨气儿,想撒却又撒不出来。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影响杨观的心情,她见刘德生情绪低落,掩面一笑,款款移步到刘德生身后,为他揉捏肩膀,一边柔声道,“夫君,父亲大才大智,家族利益与儿子斗气,他分的很清楚。依观儿浅见,此事阳谋即可。” 刘德生转头问道,“夫人语中何意” 杨观款款道,“父亲历来反感家族内斗,旬日前三弟兵行险招实属侥幸,切不可再行此举。夫君回去后,切勿多做计算,拿出长子应有气度,向爹极力推荐二弟前往交涉此事,修渠时更要大力推荐二弟总领,如此,则利归刘家,而名属夫君也。” 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让刘德生顿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哈哈大笑,一把搂过杨观揽在怀中,轻轻揉着她的三千青丝,朗声说道,“夫君哪里会在意这些,刚刚气恼,只因那谢巍对夫人太过无礼,怕夫人受了委屈啊。” 杨观面上浮现一丝娇羞,柔声道,“能为夫君大业尽绵薄之力,是为妻的荣幸,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刘德生捏了捏杨观白嫩的脸蛋儿,朗笑叹道,“贤妻扶我青云志啊!伙计,上酒上菜,要好酒好菜!夫人,天寒地冻,咱们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正在刘氏夫妇开怀畅饮之际,楼下,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三楼动态,一楼那两双眼睛,是刘权生与夏晴,两兄弟瞧着谢巍与德生夫妇不欢而散,暗自窃喜。 二楼那不容沙子的一双来自曹治,他见三楼贼人们谈笑风生,眼神从疑惑逐渐变得阴冷,心中愤恨:明法审数,立常备能,则天下治。一州大员、一郡兵曹、一县望族,竟然恬不知耻地勾搭连结,以奸夫之细,窃杀生之权,挪百姓之福祉于私囊,天理不容,罪不容诛!哼,既然应大人不管得,那可就别怪我曹治手下无情了! 随后,他轻轻一抛,手中那枚五铢钱滴溜溜地跑入流银孔,落在中台之上。 五铢钱落下之际,一楼,一名身裹麑裘的精瘦汉子立即离开座位,慢慢地移步后厨,不一会儿,精瘦汉子化妆成伙计模样,端了一壶酒,向三楼昂首走去。 见到此景,夏晴来了看戏瘾,抓起一把花生,一口囫囵,一边大声咀嚼,一边大咧咧说道,“呦!大哥快看,还来了曹治这么个搅局的!” 刘权生淡然道,“呵呵!即便曹治杀了谢巍,还有王巍、张巍、宋巍、李巍。这曹治哪都好,就是誓不罢休的性格和不看大势的眼光,还需要再锤炼一二。” 夏晴哈哈大笑,“人间如果没有这般刚直之人,岂不是很无趣么!” 刘权生注视一番曹治,转而将目光投向刘懿,轻声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懿儿仁多奸少、谋多断少、智多行少、思多戾少,不过那无赖又胆小谨慎的性子,倒是与高祖皇帝别无二致。试玉要三日,辨材须七年,今日借此机会历练历练这孩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倘若他真无帝王之资,将来隐姓埋名开个望南楼平安一生,倒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哥,当年陛下评你‘难断’,怎么此时决断的如此爽利。懿儿多好的孩子啊,这要是我儿子,他想干嘛就干嘛,才不肯叫他将来遭受千般辛苦!”夏晴说话间略带挖苦之意。 刘权生声音骤然冷淡,“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当年为了懿儿,死了多少人,难道你忘了虽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但懿儿该为那场血腥动乱,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儿,为了他娘,向天下和天下人讨一个公道。而公道之始,从剪除凌源刘氏开始!” 素来温文尔雅的刘权生杀意尽显,双瞳中充满了蒸腾怒火。 夏晴抬眼,定睛望向刘权生,“大哥,凌源刘氏乃你本家,你如此做,就不怕担上背弃祖宗的恶名么” 刘权生表情平淡如水,“家和国之间,我选择国。” “大哥蛰居凌源十一载,看来,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啦!” 刘权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唇轻吐,“嗯。大渠一到,契机将至啦。” “与其奔奔波波劳劳碌碌,倒不如足醉一场空空梦里。”夏晴低头,不敢直视刘懿,“大哥,你执念太深,那些都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何必呢让懿儿安生混迹与市井,平平淡淡,平平安安,不好么” “穹山崩雪,没有一片雪花可称无辜!”刘权生目光如炬,没有一点酒鬼的样子,“告诉伙计们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若刘德生真敢放肆,威胁到了懿儿性命,便斩下他的脑袋!” 素来喜欢和稀泥的夏晴动动嘴唇,决然道,“好!” 火热无比的望南楼,杀气涌起。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6章 奇智小勇,巧解危局(上) 作为德生夫妇请来的说客,郡守府门下议曹黄岩,正同谢巍对坐把酒,两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黄岩不仅是刘兴的酒中客,还是刘德生的门中常客,他与凌源刘氏互惠互利,刘家利用职权助其上位,他利用手中职权为刘家谋取利益,两方合作了十余年,始终顺风顺水。而他黄岩,只是刘家玩弄权钱交易的一个缩影。 借着酒劲儿,黄岩将小窗尽开,窗内热气外涌,窗外雪压枝头,远处凌源山脉群山并立,山头尖白中翠,清风玉露,百景丛生,令人大饱眼福。 黄岩见谢巍酒后微醺,举杯又与谢巍撞了个满怀,便趁机说起了刘德生的好话,“谢兄,你千万莫要动怒。这刘大公子智谋兼备,正当壮年,在凌源善举颇多、建树颇丰,方才无心之言,也是为凌源黎民百姓福利所计,谢兄切莫上心。今日你我故友相会,又无疑忌,理当一醉。来来来,喝!” 谢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思绪回转,言道,“刘大公子言者无罪,但我等却闻者足戒。黄兄,我坦言说,这刘大公子今日找我,于理虽合,但于情,似乎有些不识时务了!” 黄岩眉头微皱,他猜到了谢巍所言何意,却并未明言,见他表情淡然如平湖之水,不露一丝声色,轻声问道,“谢兄何出此言呢” 谢巍突然腰身笔挺,神色冰冷,目光炯炯地盯着黄岩,道,“黄兄,百余年前,江山久经困乱,最后,魏、蜀、吴三国重归一统,天子神器归位长安。此后,帝国历经孝仁、神武两位先帝,开疆拓土千万里。十五年前,陛下重分九州,将原来幽、并、冀、徐、青、兖、司中原七州大部合为曲州,囊括了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淮南及辽东半部,属九州人口最多、钱粮最盛、经营最久、才俊最多、根基最深的一州。毫不夸张地讲,以曲州一州之力,足可对抗半个帝国江山!黄兄,愚兄这个浅见,你可赞同否” 黄岩双目流转,旋即哈哈笑道,“曲州囊括战国时期山东六国之地,乃是中国正统,天下达到所在也,谢兄所言,愚弟自是赞同。” 杯酒入肠,谢巍吐出一口浊气,随后煞气显露,寒声道,“纵观曲州,大大小小的豪强、家族、帮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财大气粗者,也不乏如老牌曲州八大世族根基深厚者,不管他们过去和现在如何,还不都是对我曲州牧俯首帖耳” 谢巍顿了一顿,继续寒声说道,“这刘家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纵然是两代帝师,那又如何若不是江牧州从旁照应,就刘家这点斤两,怕是早被同在华兴郡的黄家和赵家瓜分鲸吞干净了。这刘老爷子也太不识时务,居然把刘二公子幽禁家中,简直不识好歹。黄兄,此次我来,没有于公朝廷,只有于私江牧州,若凌源刘氏下一任继承人不是刘二公子,我想,这刘家也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此话半真半假,但说这话时,谢巍杀气尽显,吓得黄岩有些惊慌失措。 对于凌源刘氏来讲,黄岩毕竟是个外人,刘氏一族立谁为下任家主,那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也不好说些什么。所以,在谢巍的激烈微辞面前,他只能选择笑而不语,在不断地助酒中,把这一段一笔带过。 就在黄、谢二人说话之机,乔装打扮成伙计模样的精瘦汉子已经行至二楼,他手里端着酒菜,古井无波,直奔黄、谢二人所在的雅间而去。 这名乔装打扮的精瘦汉子,乃是曹治帐下得力助手,方才,他受曹治差遣,窝在一楼乔装打扮成普通食客,曹治以投币为令,精瘦汉子即刻换装登楼,思来想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刺杀黄岩和谢巍。 这是明练刚决的曹治,在忍无可忍之下,对世族们开展的第一次反击。 热闹非凡的望北楼,在此时,杀机彻底弥漫开来。 就在曹治麾下的精瘦汉子缓步登楼时,李二牛突然从后堂跑出,匆忙窜到正在门口迎客的刘懿身边,附在刘懿耳边,火急火燎地说道,“老大,不好啦不好啦,你瞧见那个衣衫内裹着麑裘的精瘦汉子没他不是咱望北楼的伙计,刚才我去取柴,他强行闯入,把老黄和传菜大哥给绑啦!然后,然后他在酒里放了一包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溜出来了。咱也不知道他要干啥!不过,我看他贼眉鼠眼,来这儿肯定没好事儿啊!” 作为迎客伙计,刘懿自是清楚今日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如果望北楼在这个节点出了茬子,那么,望北楼的声誉必然大受损伤,这望北楼,以后也就再不用开门迎客了。 想到这,刘懿心中微叹:哎!夏老大啊夏老大,你早上说让我体验一下当掌柜的滋味儿,没想到来了这么一摊子烂事儿!这,这该怎么办呢 “老大,咋整要不我上去踢他一顿!”看着精瘦汉子向三楼走去,李二牛有些着急,扯着刘懿的衣袖,问道,“大哥,你快说句话啊!” “你长得还没人家胸口高,还想踢人家,闭嘴!” 随后,刘懿低沉不语,脑中快速旋转,思索着应对局面的最佳对策,也就是五六个呼吸的功夫,他鼻梁一挺,眼珠一转,忙道,“二牛,附耳过来,你去......。” 说时迟那时快,精瘦汉子已经走到黄岩、谢巍两人跟前,就在汉子手中的酒壶即将倾爵之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大吼,“慢着!慢着!” 三人同时侧目,只见李二牛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整理着装后,向黄岩、谢巍拱手笑道,“两位大人,我家掌柜的说了,今日贵客来到,望北楼蓬荜生辉、不胜惶恐,特奉巴蜀佳酿一壶,聊表心意,还望两位大人多多照应本店生意!为我望北楼多多招揽些客人啊。” 李二牛说完,也不管在场三人如何反应,立即从那精瘦汉子手中替换了酒壶,快速告辞离去。 谢巍和黄岩见状,笑着赞赏夏掌柜深谙商人之道。 而愣在一旁的精瘦汉子,却被这一瞬搞得思路凌乱,见曹治大人的计划不成,又看了看不远处比自己强悍数倍的杨柳正虎视眈眈凝视自己,他只得无奈拱手而去。 看着李二牛一脸轻松的走下来,刘懿心里松了一口气儿。 他前往后厨,见到那壶剧毒无比的鸩酒,却再也无心经营,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楼内众人的一举一动,不敢有片刻分神。 哎!当掌柜,太难了! 刘氏夫妇神通广大,不一会儿,‘曹治意欲毒杀谢巍一事’便传到了三楼那对儿夫妇耳中,两人听后,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黄髫,在处理突发事件上,居然如此纯熟,这怎能不让人惊叹又怎会不让人忌惮 那日刘权生乘雪入刘府后,刘德生便已经有了除掉刘权生父子的打算,今日乍见刘懿聪慧至此,他这个念头,更加坚定了。 杨观遥看楼下刘懿那张漂亮的鹅蛋脸,那少年正将一根筷子斜插在发髻上,拄着下巴,略显放荡。 不经意间,刘懿望向三楼,与杨观对视一眼后,随即快速收回视线,心沉气静,转顾他方,表情丝毫不见起落。 杨观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窗外,刻意回避刘德生的目光,她思虑了几分,最后缓缓将杯中酒倒回壶内,转身为刘德生理了理衣衫,指向楼下的刘懿,“夫君,闲暇无事,不如,我们赌一赌” “哦夫人有此雅兴,为夫岂有拒绝之理啊!哈哈,不知夫人所赌何物”刘德生温柔抚了抚杨观的背,为其理了理被过堂微风吹散的头发。 杨观指了指在一楼静坐的刘懿,笑道,“诺!赌我这小侄儿的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7章 奇智小勇,巧解危局(下) 对于杨观突然生出的这个想法,刘德生惊诧又好奇,心中却又有些惊喜。 还不等刘德生问个明白,杨观便叫来弟弟杨柳,她素手微伸,从杨柳腰间取了一小瓶无比剧毒的断肠草汁,倒入壶中,随后喊来侯立一旁的传菜伙计,大声说道,“小兄弟,能来这三楼饮酒的,非富即贵,我们夫妇舔下脸来,斗胆借谢大人的光,向夏掌柜的蹭一壶巴蜀佳酿如何既然都是客人,咱们可不能厚此薄彼呀!三楼的各位酒客,你们说,是不是” 在三楼做传菜伙计的,正是郡守应知的儿子,应成。他见刘家夫人如此姿态,心中一阵鄙夷:我呸,越富越扣,你刘家家大业大,啥酒没喝过非要占这点小便宜无耻,简直无耻! 应成心中有想,嘴上却未言,见三楼宾客纷纷起哄,碍于脸面,便自作主张应允了下来,不一会儿,三楼宾客桌上的一十三壶酒便被应成端了下去。 刘懿得知后,一阵肉疼。 巴蜀之地远在帝国西南,华兴郡在帝国东北,两地相距千里万里,往返两地做酒水生意的商旅,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一坛巴蜀佳酿在凌源城,便显得价值不菲,但抱着破财免灾的态度,刘懿还是吩咐应成将存货不多的巴蜀佳酿送往三楼,同时,叫王三宝将替换下来的酒以低价分给了缺酒的一楼宾客,也算小做弥补。 当应成将巴蜀佳酿送至德生夫妇客桌时,杨观轻卷鬓发,向应成抛了个媚眼,表情无辜地对应成说,“哎呀!小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我一个不小心,将一瓶断肠草汁放入了你刚刚端回去的酒壶中,这,可如何是好啊今日要是望北楼死了人,姐姐这罪过可就大喽!” 杨观说完,一把扑向刘德生怀中,假意啜泣起来,而刘德生则温柔安慰其杨观,目无旁人。 杨柳识相地闭眼不语,而应成则被冷在一边。 应成听此噩耗,又见到如此做作的两人,怒从心头起,毛发倒竖,将手中那一壶巴蜀佳酿狠狠地砸向杨观,却被出手迅速的杨柳一个扑救顺了回来,佳酿落入杨柳手中,他倾壶豪饮数口,笑嘻嘻对应成道,“如此美酒,摔了岂不可惜是不是应公子” 应成怒极,本想仗着郡守之子的身份和误打误撞学的几手招式再和德生夫妇纠缠一番,可事态紧急,加之杨柳在侧,相比之下自己也讨不到好处,于是冷哼一声,便快速下楼去了。 应成在人群中迅速找到刘懿,说明原委,刘懿听后,心中惊雷乍起。 在望北楼喝低价酒喝出了人命,此事一旦成为现实,望北楼必然百口莫辩。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刘懿本想跑去向夏老大求援,但又脸面难堪,羞于请教,瞧见王三宝刚刚发完酒,他使劲儿揉了揉额头,脑中快速思索,计从心来。 刘懿快速抓住王三宝的手,三步并做两步登上中台,骤然打断东方爷孙的精彩诵书,拿起鼓狠狠地敲了几下,鼓声立时响彻全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刘懿身上。 无独有偶,正在一旁安静看戏的刘权生和夏晴,此时也将目光一并投向了台上,夏晴兴致勃勃地摇晃着大脑袋,看向刘权生,“大哥,你说这小子该如何化解危局呢” 刘权生目光灼灼,不言不语。 台上,刘懿见食客目光皆集中于此,遂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客官,且请听小子一言!今日,风云人物汇聚于此,豪杰雅士齐聚一堂,真是让望北楼蓬荜生辉啊!我家老板倍感荣幸,刚才,这位小兄弟为诸位客官随机分发了十三壶酒,酒中入了大黄,各位客官若发现酒色酒香有异,那么恭喜客官,可以立即将酒送往中台,换钱六百六十六铢、酱猪蹄十只、烧鸡烤鸭各一只。诸位客官,咱们以水漏为时,一刻有效,各位,切莫错过啊!” 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嘈杂,喝彩声、遗憾声、惊奇声,声声入耳,食客们虽形态各异,但不一会儿,十三壶酒便被整整齐齐摆在中台。 粗通医术的皇甫录光明正大上前查看,其中三壶被食客饮了一口,确认所饮非毒酒、毒酒在未饮之列后,他舒缓一气,偷偷向刘懿点了点头。 投毒一事尘埃落定,刘懿心中舒然,长出一气,站在中台说了些圆场的漂亮话后,拱手退台,其余‘四小’将钱与肉为食客们拱手奉上,现场其乐融融,食客纷纷称赞望北楼老板精通商道,酒楼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目送刘德生夫妇离开望北楼,刘懿在角落里寻到了夏晴,见他和父亲刘权生正在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心中生出一丝嗔怒,上前一把夺过夏晴手中酒樽,一饮而尽,涨红着脸说道,“夏老大,以后,这掌柜爱谁干谁干,我是不干了!” 刘权生和夏晴两人,哈哈大笑。 ...... 却说在刘懿平顺化解投毒危机后,刘德生夫妇便悄然离开望北楼,归途中,杨观在轺车里紧紧依偎着他的夫君,意味深长的问着刘德生,“夫君,您看,经此一事,我这侄儿的命,当要不当要” 或许坏事做尽,刘德生膝下无子,刘瑞生亦无子嗣传承,而刘权生竟有一个聪慧近妖的儿子,如果老爷子依凭‘孝贤孙’这一条来敲定下任家主,那刘权生堪称所向无敌。 所以,经此一事,刘懿这个孩子,俨然成为刘德生的眼中钉肉中刺,绝对不能留。 刘德生转头,死死盯着望北楼,仿佛看着不世仇人一般,恨恨说道,“此子如此聪慧,当杀!” 杨观看着刘德生,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目光。 ...... 望北楼内! 台上,东方春生和东方羽的诵书,已经接近尾声,孙膑和庞涓的结局,书中早有记载,最后自然是‘庞涓死,孙膑胜,齐国王霸于天下’! 而在台下,待得黄岩、谢巍两人结账走后,一无所获的曹治便准备起身离开,就在他整理衣衫之际,突然发现座下有碎布纸条一张,他惊奇取来,打开后,两行漂亮的草书映入眼帘:百川入海返潮易,一叶报秋归树难,做事,当需思量再思量,莫如今日,得不偿失。 布条内容简单易懂,曹治稍加思索,开怀大笑,唤来临近伙计,“劳烦伙计,取简和笔来,我要写字。” 笔纸到位,曹治洋洋洒洒两行字落下,飘然离去! “风雨前路有知己,何必天下皆识君。” 稍顷,刘权生拿着曹治书写的简条,念着念着,也笑了起来。 这曹治,拿得起放得下,也算是一号妙人儿。 待食客散尽,屋内仅剩了一干自家人。 夏晴端出了一桌好菜,权生父子、东方爷孙分坐一桌,四个小黄髫另坐一桌,你一言我一嘴说起了今日之事,李、应、王、皇甫四人将刘懿吹嘘的如张良在世一般,搞得长辈们一阵无奈。 若说今日,最懵懂的是东方爷孙,最悠闲的是刘权生,最懊恼的是应成,最愤怒的是李二牛,最费神的是刘懿,最不开心的,当属夏晴了,他赔了钱银、折了酒,连老本都没讨回来,这夏老板着实苦着脸独坐大半个时辰,硕大脑袋又大了几分。 总而言之,惊心动魄,暗藏杀机的一天,在刘懿接连两条妙计之中,悄然化解。 众人开怀畅饮,散场后,望北楼外,已是夕阳余晖,丝丝东风萧瑟,提醒路人抓紧回家。 刘权生搂着刘懿肩膀,并肩站在直通子归学堂的大路上,大路行人萧索,他开始对刘懿谆谆教导,“懿儿,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儿啊,今日之局,你能临机立断、处理得当,可谓无愧多年所学。但这细枝末节上的考量,你还需久久为功,如果你能派应成专职盯梢大哥夫妇,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也就不会发生。” 刘懿努了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一声‘孩儿受教’。 “哈哈,小孩子总是不喜欢听大人的教诲,可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大人们说的许多东西,都是真的!” 刘权生宠溺地摸了摸刘懿的脑瓜儿,继而又说道,“还有,不能一味防守,要学会蛇打七寸、攻其所短,如果今日你能设法将大哥德生推到风口浪尖,那么,杨观今日之举,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可明白” 这些年,刘权生一边告诉刘懿朝堂险恶、人心不古,一边教会了刘懿谋事断变、明哲保身,却唯独没有要他立什么经天纬地的大志向。 他想让刘懿自己选择人生,毕竟,人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他不想让小刘懿垂垂老矣之时,为他人生的不完美而感到忏悔。 刘懿一脸天真的问着刘权生,“父亲,儿无宏愿,只想将来如夏老大一般,做个酒楼掌柜。难道,开个望南楼也需要学习这些斡旋之术嘛” 刘权生春风和煦,温声细语,“孩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风波,你真以为做一名酒楼掌柜只需要算算账就算合格了其中有无数人情往事和利益勾连,需要你这个主事之人去解决啊!去,回望北楼吧,今夜你便在夏老大家中过夜,为父要出去一趟。” 刘懿微微皱眉,嗔道,“父亲,难道做人真的需要如此复杂么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不好么争来争去,好无趣!” “哈哈,有些事,待你长大,自会明了!为父出去一趟,你快回去吧。” 说完,刘权生快步离去,很快隐于街巷之中。 刘懿有些失落,又有些好奇,他隐约觉得,父亲有事瞒他,如他所料不错,父亲应该在酝酿着一个惊天的谋划,而从父亲近日种种迹象来看,这惊天谋划,很可能是铲除凌源刘家! 想到这里,刘懿浑身冷汗直流,他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同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凌源刘氏作对的人,结局通常只有一个。 死无全尸! 一惊一吓,刘懿裤裆里的冷汗,被一股冷风吹凉,他不禁打了个嘚瑟。 突然,楼里冒出一个虎头虎脑,东方羽恰如莺啼般的声音,悠然传出,“懿哥,快来,快来呀!爷爷说教咱们下棋!有楚河汉界的象棋。” “来啦!来啦!” 少年总无隔夜事,刘懿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深吸一气,将今日之事全部抛在夕阳之下,立即笑嘻嘻地回楼而去。 远处,刘权生站在街角暗处,看着儿子安全返回楼中,不自禁感慨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十一岁的时候,还在和老夏、老邓爬树掏鸟蛋、挑衅看门狗、下河摸鱼虾呢! 随后,刘权生自言自语了一句,“兄弟们辛苦了,都散了吧!” 言罢,刘权生隐于黑暗之中,不知所踪。 围于望北楼的杀气,渐渐褪去!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8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上)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作为大汉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财富中心,长安城自有一份俾睨天下的雄烈气魄。 《汉史》曾记:公元243年,天下一统,神器归位,汉室还都,孝仁帝刘禅携百官励精图治,勤俭从政,唯建都之事,耗费甚大,劳民过多。所用民夫者,以二十万计,所耗粮草者,以千万石计。 短短几十字,直接道明了当年孝仁帝刘禅重建长安城的宏达阵仗,也从侧面影射出如今这座长安城的宏伟、壮阔与瑰丽。 据传,公元246年,在征发二十万民夫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开工四年的背景下,孝仁帝再遣武备军四部、民夫十万,责汉丞相费祎监城,责工研丞马钧主建城巨细,以五年为约建成,如此算来,这座长安城,毕四十万人十年之功,方才屹立在如今的明州沃土之上。 纵观长安城周围,渭水通运京师,陇蜀沃野千里,函谷关俯视关东,天水控遏西部,是天然的四塞富庶之地,是当之无愧的帝国中枢。 新修成的长安城,长宽各二十五里,城墙以黄土砖夯筑,内划二百零八坊,大街将长安分为东西两半,常住人口百万,除大秦国都天狼城,天下再无城池可出其右。 位于长安城中心的皇宫内宫,融汇东西两汉之所长,长乐、建章、未央、通光、长秋、甘泉六宫拔地而起,六宫配殿八十余所。外宫环内宫而建,官邸林立,帝国五公十二卿和一些达官显贵们的办公地点皆设于此。 城西,皇家园林上林苑东南至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周袤三百里,奇景万千。 城东,十二卿之一光禄勋帐下五官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率步骑车屯田于此,司职京城护卫。十二卿之一卫尉帐下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亦屯田于此,司职皇宫护卫。十万人马,拱卫着京师安全。 东来之人经此,每每号子遮天、喊杀动地,无不双腿颤栗,而国威尽显。 开九天阊阖,迎万国衣冠,不过如此! 长安城,皇宫内宫,龙首原上,未央宫宣室殿内,孝仁帝刘禅之孙、神武帝刘谌之子刘彦,一袭宽袍素衫,侧卧在甘泉居主位。 纵观整个宣室殿,土被朱紫、墙不露形,设计十分精巧;虹梁应龙,雕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壁画九龙出海,琦玮谲佹;屋内红毯朱罗,香薰、鼎炉分置各角;屋左放黄金灿灿的明光铠、吞鸿剑两大至宝;屋右置蓝田青玉棋,再无它物;四张桌案置于大殿中央,工整罗列;除一尊莲鹤墨方壶和一座玉马踏飞燕,屋内摆设极少,可见居住者不喜奢华。 当今天子刘彦今年虽四十有六,却保养有加。只见他浓眉无皱、大眼炯灵、鹅脸细嫩、挺鼻肩宽,在那里一边听着奏事,一边打着哈欠,时不时捋一捋掺了少许白色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慵懒无赖的气息。 虽然汉家天子各有不同,但高祖刘邦身上的那股子痞气,却被一以贯之地传承了下来,刘彦歪在那里,没有一丝王族气质,反倒像哪家的纨绔子弟。 下席坐有四人,列坐方桌,左右各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此时,日常拱卫宣室殿的侍卫、侍从、长水卫、史官皆被屏退,除五人外,方圆百步内,再无他人。 一名眼神清澈的青年官员,正在座下侃侃而谈,殿内其余几人纷纷向青年官员投向认真的目光。 “陛下,先帝在时,内忧外患,诸王割据,法不达郡县,律不治王侯,行武帝推恩之法收效甚缓,时逢大秦咄咄逼人,江山已近倾颓。先帝在百般无奈之下,遂准地方豪强募私兵、屯私田、揽私权,并赐爵位,先帝举国抗击大秦之时,豪强保境、安民、援边、平诸王乱,功不可没,战后封爵赐官,仍领私兵、存私田,权倾一方,先帝在时,于情于理,对此并未多做斥责。” 说到这儿,这名青年官员突然挺直腰板,目露精芒,“而今,帝国江山四十载已过,天下刘姓公候无几,王祸之忧已除。然,世族之患再起,地方大族们渗透军政、侵吞国财、横行乡里、把持地方、联姻互利,更有甚者勾结外邦贩售禁物,以获不义之财,其祸患较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近年来,陛下整肃朝堂、革弊改制,意在加强集权,然行多功少、事多利少,朝中大臣多有豪族子弟,闻风蠢蠢欲动,各有算计,依臣愚见,销铄世族一事,还需加快步伐,速战速决!” 奏事者,乃十二卿中少府帐下侍御史谢安也,其人二十出头,秩俸六百石。谢安的父亲谢裒,曾官至太常,现任五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执牛耳者。 谢安在童年时,便神态沉着,思维敏捷,被世人看好。长大后,其人风度条畅,工于行书,精通治世之学,被现帝刘彦诏选为太子侧师,因其能,谢安与刘权生共同被世人并称为‘天下安生’,可谓帝国政坛的后起新星。 而谢安所在的曲州许昌谢家,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虽然比不得近年来在曲州呼风唤雨的江氏一族,但也是曾经威霸一方的豪门,方才谢安所言世族,自然也包括他的本家谢氏,但他却直言不讳毫无顾忌,足见其用心之正。 谢氏一族以文载道,家风极好,家族子弟多恭孝良顺,人才代出。谢家作为曲州许昌郡第一大世族,其底蕴与资望更胜凌源刘氏百筹千筹,是汉帝国最顶尖的世族之一。 听完谢安的陈词,刘彦脸上保持着标志性的笑容,对谢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停言后,将目光投递到另一名青年身上。 那名青年见状,微微坐正,屏气凝神,沉声道,“陛下,五年前,因锋州豪阀百里容当街杀人,锋州疆宁郡郡守常怡决其斩,百里容虽卖国投敌。在大秦帝国戍南将军邓羌接应下,疆宁郡百里氏残忍屠杀常怡满门老少,随后,百里容携家兵两千余、疆宁武备军万人,举族叛逃,所经之处,屠城屠村、掠财掠畜,满郡荒野。经此一事,小半个锋州被洗劫一空,帝国遭受了重大损失。” 说这话的,是大将军府帐下军营都尉桓温。 只见他义愤填膺,胸前起伏不定,愤恨续言,“两年前,时任丞相府仓曹的贡雪,借职权之便,窃国粮五万石以私贩,得大利。丞相府少史刘沧知晓后,欲于朝会之上检举,竟被贡雪提前知晓,并指使家丁趁夜将其纵马拖死街头,后来,家丁顶罪、查无实证,贡雪仅是辞官赔钱了事。凡此种种,无非仰仗贡氏乃嗔州巨族,王廷之下竟敢跋扈如此,何况地方!” 桓温说到最后,已是唾沫横飞,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刘彦面上仍是笑意融融,心中却叹:如今的世族,比十多年前,可是收敛多啦!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9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中) 既然说到了桓温,就不得不提提桓温这个名字和隐藏在他背后的一些东西。 桓温,字元子,公元312年生人,传闻他是三国曹魏大司农桓范之后,先帝帐下十二卿之一光禄勋桓彝长子,是实打实的权臣世家。公元328年,桓彝向先帝告老还乡,途中被仇家绞杀分尸,时年十六岁的桓温,以一己羸弱之躯,跨越千里之遥,运送父亲灵柩返回家乡,此中艰辛无法为外人道知。回乡之后,桓温枕戈泣血,誓报父仇。公元331年,桓温为其父守孝三年后,寻得仇家,他假扮游客,单人匹马,于群贼之中手刃仇人,终报父仇,因其忠孝虎胆,遂被世人所称许。 桓温其人姿貌伟岸、豪爽大度、喜交豪侠,但善于阴谋、工于心计。十五岁,桓温坐领曲州八大世族之一的桓氏后,他力排众议,助曲州淮南郡郡守程淳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减私兵、建公学、育族人,声望日佳、实力渐涨,在那几年,曲州淮南龙亢桓氏一族,隐有曲州八大世族之首的势头。 儒家圣殿、贤达学宫宫主苏御,曾评桓温为:忠肝义胆,满腹心机。 公元337年,也就是三年前,刘彦下诏,擢其为大将军府军营都尉,兼领太子刘淮的工学经师,桓温毅然辞去家主之位,策马而来,凭借过硬素质,很快在京畿扎下了根。 桓温一波话落,还不等天子刘彦表态,另一名姿容上佳的青年,旋即尾随开口,见他朗声道,“陛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五年前,陛下为天下百姓计,为江山永固谋,着骨鲠之臣,定集权之策,丞相吕铮为陛下定计,明言下策为缓,慢火熬汤、抽丝剥茧,三十年可成天下大同;中策为迁,将世族豪阀迁离故土、断根基,二十年可成太平盛世;上策为诛,以大内十二卫之强兵,抓祸首、除不法,如此虽血流成河,却十年可平世族之乱,然行上策,想成就小康之世,需待甲子之功。” 其余四人看向说话青年,那接话之人正是光禄勋帐下羽林中郎将陆凌,他平顺气息,继续言道,“陛下不忍天下归乱,遂以下策应之,数年筹谋,今暗子渐深埋,明子才堪生根,想收官破局,还需驰而不息啊!” 这陆凌言语虽有不妥之处,却仍不卑不亢。 陆凌,字文优,虚岁二十有五,此子乃前东吴上将军陆逊玄孙、前朝卫尉陆抗曾孙、平原将军陆机之孙、柳州鄱阳郡郡守陆云之子,可谓累代显贵。 虽说这陆家人官越做越小,可口碑却越来越好,在鄱阳郡声望颇高。 而但凡世族,都会有个通病,做事前必以家族利益为中心,陆氏一族亦不能免俗,为了巩固陆家在柳州的地位,现任家主陆云在十几年前大会群豪,与孙吴遗族张氏、朱氏、顾氏,组成了以顾陆朱张为首的柳州联盟,彻底架空了帝国在柳州的权力,近几年在刘彦的强势打压下,这种形势才有所好转,而其中诸般细节,便是后话了。 言归正传,这陆凌在少年之时,便被墨家钜子寒李风评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他身长七尺、声如洪钟,姿貌甚伟,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加冠后刚一出山,便迷倒了万千江南少女,是个才貌双全的俊杰。 在五年前,也就是公元335年,刘彦特征其为羽林中郎将,统领宫中羽林,兼领太子策论经师。 最后一个讲话的姓冉名闵。 只见他煞气绫人地道,“陛下!而今,北方大秦帝国狼心不死,西南骠越诸国兵马日盛,长水卫密报,几国近年来经西域互通使者,对我大汉渐成南北夹击之势。西南嗔州青、墨、柯、贡四大家族态度暧昧,有通敌之嫌,西北锋州地广人稀、无险可守,北境牧州仅有天险色格河,若他国许利、豪族内应,大秦军队一月之内便可南抵巴蜀、北进五原、西至雁门,将我京畿长安三面合围。陛下,旧人言狡兔三窟,关中世族不除,王庭则无退路,依臣之计,当行上策,分类施法,以曲州、柳州、明州为要,对世族分而化之、诛而杀之,以求中原之地长久稳定。” 冉氏本为大秦大姓,公元295年,大秦举国南征大汉时,冉闵的父亲冉成作战骁勇,曾官拜大秦狼骑校尉,因冉成性格刚直,得罪权贵,有生命之危,不得已趁夜归降了大汉。后来,冉成作为汉将,随祖逖南征,逢战必先,屡建功勋,被刘谌封为天水武备将军,冉家一脉便在沧州天水郡扎下了根。 却说这冉闵生长在这种武烈世家,少时便果断敏锐,成年后,他身高八尺,骁勇善战,勇力过人,曾倒拽野牛十余里,活活将野牛拖死,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人敌。公元337年,刘彦着其为丞相府兵曹兼领太子兵学经师,意在磨练心性、淡化杀气,来日成为帝国栋梁。 今日来此面圣的四人,虽然来自天南地北,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世族子弟,都是天赋异禀的青年俊才,都是终于帝国的后生,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是太子刘淮的老师。 今日,天子刘彦召四人觐见,本意乃是询问太子学业,可在不知不觉间,这位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便与他们聊起了时事政治,聊起了尾大不掉的世族。 四名青年俊才各抒己见后,摆正身形,庄重严肃,等待着刘彦的训话。 在四人眼中,他们面前的这位天子,既有雄心壮志,又能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还擅长摆弄权谋、拿捏人心,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千古一帝。在这样的帝王麾下做事,一些小聪明、小伎俩、小手段根本无处施展,倒不如以诚相待,结合圣意吐露真言,或可俘获圣心。 刘彦虽是在世族扶持下继承大统的天子,但他登基后,世族们不懂得进退有据,逐渐养成了妄干国政和擅权独裁的不良作风,十一年前那场京畿大屠杀无异于逼宫,种种举动架空了刘彦手中的权力,让刘彦极为不满。 所以,曾经坐拥从龙之功的世族们,成为了刘彦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谓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便是这个道理。 而刚刚谢安四人面对刘彦问话,在这位圣心明锐的天子面前,极力地表露着自身的见解和对世族的蔑视厌恶,也算另一种形式上的表露忠心呐。 “说完了” 听完四人陈词,刘彦微微坐正,原本倦怠的眼中散露出一丝精光。 “你们没说的,不敢说的,不好意思说的,由朕替你们说了吧!” 刘彦自嘲笑道,“十七年前呐,父王本意传位于二弟,幸亏顾、张、公孙、王等二十八家世族联名上书,鼎力保全,朕才得以荣登大宝。登基之初,朕念世族从龙之功,对世族一些出格之事并未多加苛责,所以酿成今日之局面,朕之责,亦是朕之过。” 刘彦眼神一扫,阴沉着脸,却哈哈笑道,“瞧我这记性,当年的从龙之功有你陆家、你谢家、你冉家,还有你桓家,十一年前那场京畿之乱你们四家也有份吧。可真是世态炎凉呢,这偌大个朝廷竟找不出几个寒门子弟!也不知是帝国之悲,还是朕之悲啊!” 此话一出,四人身体顿感寒酥,纷纷离席叩首,不敢言语! 天子一怒,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0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下) 帝王心术深似海,一颦一笑,可断人生死、兴亡天下。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是干嘛!”刘彦脸上忽然由阴转晴,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随后意味深长地道,“快起快起!你们四个,是将来的国之栋梁,是太子的股肱之臣,更重要的,你们四个都是一身公心,朕把儿子都交给你们了,就相当于把帝国未来的气运都交给你们了,对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呐哈哈哈,起起起,今日叫你们来,一不问责、二不问计,咱们君臣叙话,随便聊聊,无关大雅。” 无关大雅人家一个胸负宏图、励精图治的帝王,会闲来无事找你们四个官职低微的小年轻拉闲散闷 呵,天真!身在官场,如果连这种搪塞之语都分辨不出,那还是趁早回家耕田种地去吧。 四人战战兢兢地回到席间,刘彦又侧卧在貂毯上,慵懒说道,“削羽翼、用寒门、收兵甲、平私粮,此为平定世族、保家国安康之长策。知我心思者,吾师吕相也!” 殿中四人齐齐拱手,“吕相匠心明断,陛下圣心明锐。微臣佩服!” 马屁拍的,漂亮! 刘彦一笑带过,揉了揉鬓角,复而坐正,抓了两颗冰镇好的沙果,用衣角擦拭果子表皮,叹道,“我这绵里藏针的吕相啊,知我不愿见到兵戈四起天下大潮奔涌,料定我必然选择下策,于是直接替我这不成器的学生在各州各郡下了一百多手开局。如今六年已过,分布在天南地北的世族们也不是傻子,这局棋下到现在,所有的阴谋早就成了阳谋,世族们有的乐于养老,有的东躲西藏,有的以退为进,有的抱团取暖,这局看不到结局的棋啊,真有意思呐!” 说这话时,冉闵用微乎其微的动作,悄悄瞄了一眼刘彦,见刘彦面色古波不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对刘彦的雍容不迫和烈烈雄心所折服。 刘彦双眼瞧着果子,仔仔细细的啃着,声线饱满地道,“远眺帝国前路,有风平浪静,也有惊涛骇浪;有大江奔流,也有乱云飞渡。纵观古今之事,国家往往在两种时候最为艰难,一是积贫积弱,二是振兴发展。如今,帝国内部虽有世族之患,但百业正兴、人丁正旺,正是我辈扬帆大展宏图之时,越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有坚如磐石的定力,应对狂风暴雨,穿越惊涛骇浪,去赢得主动,赢得未来。” 刘彦放下果子,豪情万丈,“朕有这个信心与勇气,与满朝文武勠力奋斗,再创一个大同盛世,有生之年,朕必身穿明光铠,腰挎吞鸿剑,统帅百万大军,与大秦会猎北疆,争天下第一!” 愿景宏大!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刘彦一番震荡人心的措辞,满足了座下四人对自身规划和帝国远景所有的憧憬向往,他们不约而同起身,异口同声拜道,“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此时的刘彦,心里笑开了花,从此,这四个人的心,归他了! 刘彦对人心的拿捏,不可谓不精准到位啊! 一番君臣大义,刘懿示意四人落座,而后从盘中拾起一枚果子,一边随手把玩,一边缓缓说道,“朕着吕相修建虹渠、沣渠一事,诸位有何看法谢安,这些年你风头极盛,不仅在市井间与刘权生并称为‘天下安生’,也是朕最为心仪的太子侧师,也是将来帝国丞相的种子人选,来来来,你先说说!” 谢安人未离席,低头拱手,谨慎道,“陛下心思,卑臣不敢揣度,然卑臣以为,江山就是百姓,百姓就是江山,兴修大渠乃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即便短期内会耗损国力,但也可多多益善,虹渠北经六郡十九县,沣渠南通四郡二十八县,倘若建成,四百万百姓可从中获益,其他不算,此为安邦定国之正举!陛下英明啊。” 谢安用心极正,从不搞那些歪门邪道,从不走捷径小路,在他眼里,成就无上大业,必须要像数百年前的旧秦商鞅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样,得名才正,他自己亦心安理得。 所以,他对一些朝政事务中隐晦的阴谋诡计,虽然看的透彻,但从不开口提及,只要这些东西不伤及国本,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不闻不问。 刘彦早听说谢安性格刚直,对这个答案自然不太满意,他怂了怂鼻子,转而看向桓温,“若算其他,又当如何桓温,你说。” 桓温眼珠一转,思虑三息,道,“陛下,这其他嘛,有两份大利。” 刘彦眯眼道,“讲。” 桓温清了清嗓子,措辞道,“这第一份大利,乃是广开兵道,虹渠北达牧州,沣渠南至鄱阳,若战端一开,京城宿卫及沿途武备可顺渠直下,三日便可抵达,内可平乱,外可御敌,实为兵贵神速。” 刘懿微微额首。 桓温见刘彦肯定自己的断言,心中激动,昂首再道,“二为引蛇出洞,微臣曾依据两渠建造规模、用工、材质等要素进行粗浅测算,财决司所拨钱银,足足多出应出账款的五分之一。惊奇之余,臣联想到两渠所选路线略微避轻就重,翻开地图细细研判,沿途所经世家大族竟有十三家之多,由此可见,陛下之意,是想借修渠之名,引得一些贪得无厌、残苛庶民、利欲熏心的大族出手,从而师出有名,为百姓除掉一些祸患,谋一些太平啊!” 桓温言毕,刘彦哈哈大笑,朗声道,“前些日子,我于渭水河畔陈坛设宴,与一老叟痛饮畅谈,坛空人走后,老叟于坐上遗留小字一行,我拾起后定睛一看,纸上写着:阳谋看谢安,阴谋看桓温,权谋看陆凌,奇谋看冉闵。今日见谢爱卿与桓爱卿高论,可见老叟前两位所言不虚啊!” 言罢,刘彦收敛笑容,刀眉斜挑、大眼横扫,直视陆凌与冉闵,看不出一丝喜怒。 陆凌人未抬头,话已飘至,其人志意盎然,言语游响停云,“陛下,纵观古事,有以无难而失守,有以多难而兴邦。孟子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微臣浅见,欲保我帝国基业万年长青,不在兵戈、不在城池,更不在疆域,而在人心向背。” 这句话说到了刘彦的心坎儿子里,刘彦深邃的瞳孔里,突然多了一丝温柔,喃喃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守来守去,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守的是人民的心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1章 人间之事,必做于细 “陛下圣明,人心向背方决天下大势。”陆凌轻赞一声,继续说道,“今世族之患虽大,却与百姓离心离德,实则无根。微臣愚见,世族所以猖獗,究其根本,乃是其常年跻身庙堂以公谋私所致。所以,这选官之法还当另辟蹊径,让寒门出仕子、出将才,用白身干才跻身将相州牧之权,否则,今日张灭、翌日李出之局面,恐难改变!” 陆凌果然擅长权谋,不经意间,便为刘彦除了一条斩草除根的计策。 “啰嗦!等陆中郎平了世族祸患,我等岂不是要等待百年之久”未等刘彦张口,冉闵紧接着大声反驳,“陛下,依臣愚见,先将这些家伙迁离属地,剥夺田地私兵,后借机削官,不服者遣长水卫暗杀。陛下若怕麻烦,臣请领一卫虎贲,管他这家那家,不服圣裁的,全他娘给砍了脑袋,有这三板斧,妥妥还陛下一个天下太平!” 本就将门之后的冉闵,坐不住板凳,犯起了大老粗的毛病,一通粗言粗语后,顿觉心情舒畅,坐在那里,一身舒坦的吃着果子。 “哈哈!哈哈哈!冉闵啊冉闵,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吕相常说你一腹有奇谋,没想到竟然想出了乱棍打狗这么一招。佩服,佩服!”刘彦随意吐出果子,抚掌大笑,果汁横飞。 座下四人表情各异,谢安一脸无奈,桓温以袖遮面兀自偷笑,陆凌脸上写满鄙夷嫌弃,当事人冉闵则若无其事,甚至为自己速战速决的计谋沾沾自喜。 稍顷,一声轻咳,屋内复静。 刘彦轻理衣衫,表情微紧,低沉说道,“先不说这沣渠,几位说说,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之事,该派谁去” 此时,四人对于今日朝见的意义,终于有了些许理解。 从进殿之初的讨论天下大势,是为论策试心;刚刚求计四人,是为考能察才;而现在,便到了派遣差事的时候了。 天子刘彦召见四人,说明他要从这四人中选择一人前往沟通虹渠大小诸事,叙谈到了这个时候,四人仍在殿中,则说明四个人都被刘彦看中,都有资格担此重任的实力,剩下的,就看他们四人如何表现了。 坐下四人几乎同时猜到了刘彦的心思,他们面面相觑。 四个人从天南地北齐聚长安,共事多年,情投意合,所以,谁也不想先张这个嘴,害怕破坏了兄弟情谊。 一时间,气氛略显压抑。 场面冷到最后,倒是一身正气的谢安,首先离席跪叩,率先开口,“陛下,臣请命。” “臣也请命。”冉闵紧随离席,栽了个跟头,索性就地向刘彦跪叩。 “滚滚滚!”刘彦哈哈一笑,将果核扔向冉闵。 刘彦这一举动不言而喻,冉闵已经不在人选之列了。 冉闵嘿嘿一笑,连滚带爬地回到席间,他知道,他与这次的差事,无缘喽。 “陛下,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性贪而情薄、胆小而好利,他或可去!”桓温离席拱手,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臣,附议!外,臣请领胡骑卫军士五百随行,以护卫之名,把握权衡、相机行事、决断生死。”陆凌原地叩首,眉宇中杀气点点。 桓温擅阴谋,陆凌擅权谋,两人同时提出派遣一名贪滥无餍的官员前去行使协调修建水渠诸事,正是想借用孟安监的贪心,为世族们承揽工程牟利打开一个缺口,继而引得世族们竞相上钩,达到根除沿途豪阀的目的。 刘彦对这条计谋十分满意,他看着阶下拱手的桓温和陆凌,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四人表情。 但见谢安眼神冰冷地看着桓温和陆凌,冉闵一脸敬佩地看着陆凌,桓、陆二人低眉垂手,不见任何动静,四个人的性格特点,在这一刻被刘彦一览无余。 刘彦揉了揉额头,略作思考,心中有了决断,他轻声道,“便依陆中郎所言,即日起,光禄勋帐下羽林中郎将陆凌,秩俸由八百石升至一千石,全权负责虹渠经费调度分拨之事,待相关事宜安置妥当后,即刻赶赴各郡;谢安,除太子侧师外,你翌日去找吕相领个丞相征事的差事,逐渐接触政务。还有,陆凌,你记着,此次出行,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出现纰漏,唯独这凌源城不行。” 陆凌听的云里雾里,他稍作思考,自以为是陛下当年宠臣刘权生正在华兴郡隐居的缘故,所以并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一回事,奋然领命, 谢安欲言又止,他想谏言阻止此举,但君命一出有如覆水难收,他心中纵有千般不忿亦无可奈何,只能拱手领命。 “哈哈哈!散了吧!朕有些倦了,不像你们,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年纪,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真好!” 说完,刘彦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四人行礼告退。 出得门外,谢安立刻怒气上涌,脱口大骂,“陆二蛋、桓老幺,你俩出的什么狗屁馊主意,若这修渠一事耽搁了百姓福祉,我把你们俩牙给掰断了。” 从来忧国之士,皆为千古伤心之人。谢安正是如此。 他的眼里,从容不得一点沙子,这也为他日后的艰难坎坷,埋下了伏笔。 其余三人听到此话,哈哈大笑,冉闵将谢安拽到身边,四个人勾肩搭背,向宫外酒肆走去。 一边走,陆凌一边宽慰道,“大哥放心,有弟弟在,孟安监吃下去多少,你弟弟我就叫他吐出去多少,这条虹渠,绝不会因为剪除世族,而成为烂尾工程。反而,我会让百姓大飨其利,旱则引水灌溉,雨则杜塞水门,使沿渠州郡,成为连绵不绝的沃野!哈哈哈!” 在年轻人的眼中,就连阴天下雨,都能朝气蓬勃地等待雨后的彩虹,他们有大把时间,他们愿意为了美好的风景,不顾一切。 此时的陆凌正是这样,他豪情万丈,看着远方,满是憧憬。 出于对兄弟的信任,谢安终是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四人一路带风,快意潇洒地奔赴远方。 ...... 宣室殿内,刘彦目送四人离去,轻轻喊道,“淮儿,出来吧!” 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从甘泉居侧室内窜出,那少年鹅蛋脸、大眼睛、浓眉高鼻,同刘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眼前这名少年,正是刘彦的长子,当今太子刘淮。 经历了当年世族逼宫、张蝶舞携子自杀一事后,刘彦多年未育儿子,所以刘淮也是狭义上的独子。 作为刘彦的独子,刘淮一家独大,太子之位实至名归,整个帝国的老少妇孺心中明镜,只要刘彦真龙升天,继承大统的,必是刘淮。 所以,刘淮虽然年纪不大,但他所在的东宫,终日里车水马龙,来拜谒者不计其数,这些阿谀奉承者围在太子身边,说尽了人间好话,无形之中,也造就了太子任性、嚣张和跋扈的性格。 但见刘淮大咧咧坐在了方才陆凌落座的位置上,正想歪身斜靠,可他脑海突然想起大师傅谢安的谆谆教导,立刻摆正身子,恭敬的说了一声,“父皇。” 见到刘淮温文懂礼,刘彦笑着‘哎’了一声,便走下台阶与刘淮对坐。 刘彦平日里忙于政务,少有亲子时光,今日难得,便与刘淮多聊了几句,考问了一番学业后,刘彦心满意足,低声笑道,“淮儿,父皇要准备批阅奏折,我说,你听就好。君王之道,用人之道;治国之道,用政之道。掌官道可把握大局,掌政道可操纵人心,如此方能掌控天下!” 刘彦看向殿外,不自觉轻叹一声,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说,“淮儿,或许你是朕的独子,这万里江山与绝色美人,在未来,他们都是将你的掌中之物。刚才这些个睚眦、麒麟,无一不是当世奇才,有他们在,驾驭他们、用好他们,你将来肯定比你爹强!” 刘彦瞧着这个和他有九分像的少年,正色道,“你要记住,诚欲正朝庭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要义。若你得继大统之后,定要多用像你谢师傅一样的人,正奇虽可两用,但人间正道方为治国之本,淮儿,你可明白” “儿臣受教!”刘淮眼珠滴溜溜转,看着刘彦,一脸激动。 “哈哈,去找你师傅们吧!这几个家伙,不学好,居然带我这儿子喝酒,如果我儿子将来做了酒鬼,看我不打他们的板子。” 刘彦猜透了刘淮的心思,上前抚了抚刘淮发髻,眼中无限柔情。 刘淮撇撇嘴,‘嘿嘿’一笑,躬身拜别刘彦,转身向门外那四道身影跑去,在他身后,几个影子无声无息,紧紧的跟了上去。 那是刘彦派去专职保护刘淮安全的长水卫。 人去楼空,刘彦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自古皇门最无情,当年世族以全力助我,今我以恶政相待,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几片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刘彦肩膀,更增添了他心中一丝惆怅。 淮儿啊,愿为父能交给你一个太平江山。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2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章 庙堂上有‘天下安生’‘帝国双剑’,江湖中有南蝶北虎。 所谓南蝶北虎,指的并不是一个叫什么蝶和一个叫什么虎的两个人,它说的是大汉江湖中两大极富盛名的杀手集团,江南蝶蛹,江北斥虎。 两大组织划江为界,在现帝刘彦登基后迅速崛起,凭借凌厉作风,很快在帝国藏龙卧虎的江湖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成为闻风丧胆的刺客帮派。 简单说说这大汉第一大情报组织蝶蛹,其总部坐落于柳州八百里鄱阳湖畔,蝶蛹麾下有八百彩蝶以为使唤,四百青楼以为据点,帮中女子个个如花似玉,石榴裙下奴仆无数,成分极为复杂,专杀负心人浪荡子,收其财产、分其田房,用心极正,在江南民间百姓中威望颇高。 隶属于刘德生一方的凌源城轻音阁,便秘密安插有蝶蛹彩蝶一名,两大刺客集团按照长江南北划分地盘,蝶蛹此举,有越界之嫌,不过,斥虎帮鉴于蝶蛹帮并未在江北开设分舵,便也默许了此举。 而大汉第一大杀手组织斥虎帮,则坐落于曲州华兴郡境内的都源县,在其下属,有十二刺客及数千帮众,十二刺客分别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为代号,其余帮众三人一组行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杀人不以名记,是个极其神秘的帮派。 都源县正是因为有了斥虎帮的存在,多年来百姓一直太平安生,没有受世族剥削的苦,得以幸福度日。 而我,张文,我的老家在凌源县张家村,旬月前潜入轻音阁意图刺杀刘德生的张祀,是我堂弟! 我在帮中代号为辰,死士辰,又叫天下第一刺客,呃......起码二十年后是吧! 我原本为大汉十二内卫中长水卫的长水八校尉之一,我们帮主,也就是我大哥塞北黎,原为长水中郎将,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干将之一,十一年前,大哥召集卫官,说要替陛下闯一闯这江湖,我们八校尉、四侍中没作多想,便脱了那身官服、丢了那铜印黑绶,提刀佩剑,隐姓埋名,随大哥入了江湖,来到了都源县安家。 十载一指间,白发染旧年。 当年一个冲动转身,后半生便成了彻彻底底的江湖人,比起庙堂,江湖可以肆意饮酒,可以纵情而为,可以仗剑除恶,自然也没那么多规矩和计较。 但回想起来,我已经十年没有提笔落字,十年没有回京述职,已经十年没有见到那庙堂之上,曾说要带我们开创盛世太平的天子了。 想必我这辈子的愿望,这辈子无法完成了吧。 可悲可叹,人生长恨,水长东啊! ..... 江湖之上,武夫三品十二境。 所谓集全身之力,一击透两丈城墙而不伤己者,是为破城境界。 俺不知道堂弟张祀在轻音阁所为的前因后果,也不知道为啥我这境界低微的傻弟弟敢独闯龙潭虎穴,只身刺杀刘家长子,总之,这件大伙敢想不敢做的事儿,他做了。 我敬他是条一腔热血的汉子。 前段时间,张家村被屠的连只鸡都不剩,得知消息的那天,停留在推碑境界多年的我,一剑穿树七十棵,入了破城境。 按照斥虎帮的规矩,在没有收到雇主的一半定金前,我们从不被允许出手行动,更不被允许离开各自管辖区域,寻常便如普通人一般生活。 但这一次,大哥破例了,他让我独自上路,从心而行。 说白了,这是叫我去为张家村百十余口人家报仇啊! 在赶往凌源县的路上,我叼着秸秆,眼看道路两旁萧索,思绪朦胧。 我生在富商之家,自小便读诗读书,后随父母西出华兴郡,奔赴沧州以谋财路,因沧州匪患,十三岁时被土匪劫掠,父母双亡,我不愿回乡寄人篱下,便弃文从武毅然从军,仗着能吃苦、会写字、肯拼杀,很快便崭露头角,成了伍长; 在十七岁,我已是军中百夫长,倒马境界,前途一片光明。 二十岁,沧州剿匪,我国仇家恨一起报,猛冲猛砍,结果身陷重围,被人砍断一指,身中十几刀,幸好大哥塞北黎及时赶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从此,我便追随大哥塞北黎,征战南北; 二十五岁,大哥荣升锋州青河军前军校尉,我和一干患难兄弟陪同大哥任职,我领锋州青河军斥候卫百夫长。那时候的锋州,官场污浊,可谓杂草丛生,大哥带着我们自成体系,成为为数不多的不结党、不攀贵的少数派,虽受排挤,但也不必瞧人脸色,杀敌饮酒,赚良心钱,倒也自在快活; 三十余岁,天子降诏,成立天子十二内卫,广纳有志之士,欲成不世伟业。大哥深受感召,率我们一众兄弟入了长水卫。 这长水卫乃大汉十二内卫之一,司职暗杀,情报搜集,保护要员,内设长水中郎将一人,副将两人,长水校尉八人,侍中四人,建制三千人,不理江湖事,江湖亦无名,受皇帝直接派遣,对于大哥和我们来说,我们既是长水卫的缔造者,更是长水卫这个‘家’的成员。 三十五岁,奉王命,长水卫全员,随大哥流入江湖。 从此,江湖上多了个名为‘斥虎’的杀手门派。 这年华就像握不住的沙,十年弹指一挥间,今年,我已四十有六,做了大半辈子的刺客杀手,今日想来,没能沙场建功业、武盖冠军候,还真是有些不甘心呢! 看了看手中的‘辰’剑,我不自觉地嘲讽起自己的志大才疏。 在我们十二刺客中,我是最后一个、也是年纪最长达到破城境界的。 到我这个年纪才入了破城,心性远远算不上坚定,天资也只能够得上中庸。在遁入江湖前,凭借陛下特准,我们长水八校尉分别前往宗正府武备馆,我因地制宜地挑选了那半本《石鲸剑》,若不是仰仗这点机遇,估计我穷极一生都登不上推碑境界。 所以,方才那句功盖冠军候,只是无病呻吟的狂妄之言罢了,纵使我少时读书半生顺风顺水,凭借我的才能,也远做不到冠军候霍去病封狼居胥那般泼天成就。 ...... 说实在的,我幼年离家,对张家村并没有什么印象和感情,与堂弟张祀也只是偶尔书信往来,勉强做到了互通有无而已,从未谋面。 当日入境,我并非因张家村惨遭屠戮而怒火攻心,实是功夫练到、水到渠成,两件事赶在一天,纯属巧然。 我常对兄弟们讲:用法不以私情。 以我迂腐之见,斥虎帮既然作为杀手集团,就不能为情破规。 所以,我本不打算因私寻仇,但大哥有命,我又不愿违逆大哥心意,心中亦想为天下除害,遂稳了几日境界,今日方才出发。 目的:杀了刘德生这孙子!如果条件允许,我会连他爹刘兴一并干掉。 花开花落自有时,张家村全村被屠,是定数; 阎王遣鬼来索命,刘德生今日遇我,是命数。 昼夜兼程,我终于行至凌源城北一处小山,见群山并立风光大好,心之所至,刚想登山一览凌源风光,却见一群小黄髫被一条大虫所围。 我躲在树后静观,当看到为首少年以身试险时,我心下产生共鸣,忽然忆起,当年御敌于境外时,也有人曾对我说过‘吾为饵,引敌走,你等珍重’一类的话语。 触景生情,我不由得慨然轻叹:当年一起杀敌建功的兄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情之所至,我心念微动,唤剑刺虎,而后拔剑悄然抽身。 人这一生,遇到志气相投的好友,很难。 愿你们相互扶持,一生喜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3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二 《孙子兵法谋攻》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兵圣孙武他老人家的这句话,对我们刺客来讲,堪称千古箴言。 换句俗套一点的意思来解释:你想吃屎,要先找到屎;你想杀人,得先了解人。 于是,我蛰居凌源城闹市,经过半月观察,刘德生的底细和习性被我摸了个十有八九。 在他身边,有一个即将入境‘倒马’的杨姓青年和四个破风境随从在明,有四个破风境随从被引为暗哨,十多个驱鸟初境的杂兵护卫在侧,他每每出门时,还带了个油光水滑的小娘们儿! 这套阵容,在凌源城绝对是横行霸道的存在,但在我这种顶尖杀手面前,他们显得不堪一击。 我自认,在五息之内,可以神不会鬼不觉地解决掉所有人。 随着对刘家的观察不断细致深入,有一个问题,在这几日开始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凌源刘家是华兴郡乃至整个曲州的顶尖世族,纵观华兴八县,除了斥虎帮总舵所在的都源县受其侵扰较少,其家族势力几乎渗透蚕食了华兴郡所辖的所有县村,其势之大,不可谓不强。 可就是这样一个强横的家族,除了几百名只会装腔作势的族兵外,竟没有一位高手坐镇,要知道,一个没有破城境以上高手镇场的家族或帮派,全如一头待宰的肥羊,只要仇家重金礼聘一名江湖高手,趁着月黑风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进青禾居,屠尽刘家满门。可刘家竟能在上任家主、长生境文人刘萦死后十数年内屹立不倒,不可能只靠权钱交易和江氏一族的鼎力支撑啊! 这让我心中画弧,闷在屋里,百思不得其解。 可时间不等人,我在这里拖得越久,越容易暴露身份,过几天凌源大集将至,届时人满为患,这是我认为刺杀得手的绝佳时机,一旦错过,恐再无机会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立即抛开心中犹疑,摸清了刘德生在大集那天的动向,遂蛰伏在望北楼周遭。 汉历公元340年,十一月十五日,凌源大集,一片火热,路人张袂成阴。 走在街上,见人流熙来攘往,我不禁会心一笑。 以乱隐迹、凭乱诛贼、仗乱退身,嗯,今天是个送刘德生走的好日子! 我本就生得一张大众脸,索性便没有刻意乔装打扮。只用碎布裹起剑鞘剑柄,灰衣灰头巾,以木炭灰略微在脸上均匀涂抹了几下,便成了一副老农模样。 我收气凝神,走在张袂成阴、比肩继踵的人群里,毫不起眼。望北楼中,诵书声与喝彩声不绝于耳,在楼外便可感受到楼内房深灯暖、纵饮酣畅的美妙情景。 距楼二十丈,看到当日以身试险的少年,正在望北楼门口大声吆喝,经过这几日的探听,我了解到,这孩子姓刘名懿。 看到他,我的嘴唇不自觉上扬:这孩子能说会道,遇事有胆,是个当当家主事的料。 向前再进几步,突然,我察觉到人群中几双眼睛正注视着我,专属于刺客的直觉告诉我,今天的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我快速思索起来:难道暗中观察我的人是刘家的暗哨不应该呀!我已经反复确认过刘德生日常活动中的随行人员,并没有这么几号身手矫健之人啊。 于是,我暂时放弃了进入望北楼的想法,心紧肉松,假意无事地绕望北楼走了两圈,完完全全探查了一片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他们都是斥虎的兄弟,或许是大哥怕我孤身犯险,派了十余组兄弟前来接应,我不禁又叹道:我这个大哥,永远都是这么谨慎。 看来,大哥已经把这次凌源城刺杀刘德生的事情,升级成为任务了。 我走到一位卖干柴的壮汉身侧,褪下缠剑破布,与他对视,剑柄上,一个用松脂凝成的‘辰’字出现在壮汉面前,那人瞧了一眼后,面露出一闪而逝的惊讶,马上伸手按住了‘辰’字,我重新裹剑,等着他主动说话。 斥虎帮外出执行任务,从来认物不认人,那壮见到斥虎十二死士的独有信物,立即汉笑着对我说,“辰大哥,你也来买货” “是啊!老板也叫你们来买货”我随口问着。 “嗯......的确是买货,但可能并不与辰大哥一道。”那壮汉边吆喝,边对我说。 此言一出,我顿感困惑,大哥在此处另有他谋 斥虎有规矩,单线联系,人人守口如瓶,所以我问也白问,索性未再追问,绕楼复行一圈,确认无误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望北楼。 一脚入望北,心中杀意尽全无。 这望北楼,简直是杀人困兽的上佳之地啊! 望北楼中台那六十六盏六枝连灯,看似是灯,实则以中台为眼,灯中含绣针,大陈包小陈,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进可千针齐射,退可分组御敌,一般的武夫想在这里闹事儿,简直不自量力。 而二楼设置的流银之孔,千弯百转,角度古怪刁钻,其中必有杀人暗箭,若粗汉硬闯至中台,流银孔机关触发,那可真叫一个回天乏术。整座望北楼极尽机巧,非兵法大家或久经沙场者不可布、不可察! 莫说是我这般破城境武夫,即便是上境武夫来此,怕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我可是怕死得很,自觉在这阵中讨不到半点好处,天涯红尘未踏尽,好酒好肉好江湖老子还没逍遥够,死在这小小的凌源岂不是可惜的了 我千算万算,竟没算出望北楼居然还有如此精巧机关,早知如此,在刘德生前往望北楼的途中,我便应该出手将其击杀。 既然在望北楼中刺杀无望,我心念一转,决定收敛杀心,伺机待发,于是便只当是寻常酒客,寻得一处僻静,要上两道小菜儿,吃了起来,顺路看看今日到底有何门道。 一天看下来,真叫一个彩啊! 那姓刘名懿的少年大智若愚,化危局于无形之中,那东方春生精彩绝伦的诵书,那立身刚毅的曹治,那七窍玲珑的杨观,还有那曾经令我无比钦佩的‘刘难断’,上演了一出有一出好戏,让我叹为观止。 我看这少年越来越面熟,一时间又想不出他与我哪位故人想像,但,管他呢,今日这少年所作所为,真叫一个精彩啊 人虽然没杀成,但这趟望北楼,真他娘的没白来,酒也是没白喝! 夕阳西下,望北楼外,我隐于街巷,看着刘权生与那少年耳语,我恍然大悟,乖乖,原来这小子是‘刘难断’的儿子!怪不得这般聪慧伶俐! 我正待离开,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惊讶不已,只见那‘刘难断’一句‘都散了吧’,斥虎帮的兄弟们,顿时隐匿于无形。 我呆愣原地,除了大哥外,任何人均无权调动十组以上兄弟同时出动。莫非,‘刘难断’与大哥是旧相识 或者,刘难断也是斥虎帮的人 那一夜,一向落榻既起鼾声的我,居然整夜辗转。 都说驰命走驿,不绝于明月,乃行万事之本! 我昼夜不息,连日筹措,但到最后终是功亏一篑,这让我心中十分不爽。 可人没杀成,我也没脸面回去不是 思来想去,我决定再探情况、熟悉地势,三日后硬闯青禾居, 我还就不信了,作为一个破城境的刺客,还搞不死一个刘德生呸!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4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三 十一月十八,烟笼寒雪月笼沙。 迟钟鼓长夜,太微独嗜天。清风还山岗,辰剑夺天罡。 我,死士辰,巧借月色,单人独骑,手持辰剑,纵步飞身,独闯青禾居。 近得门前,我裹巾卷剑,一力爆前门,闪身而入,青禾居顿时掀起一片鸡飞狗跳。 敌人从四面杀来,我身倾影斜,锋芒骤亮,剑出如涛似海,轻描淡写之间,散布在青禾居的几处暗桩倒地,护卫们纷纷失魂落魄,不敢上前。 我纵步前踏,一往无前,更多敌人悍不畏死地携乱刀扑来,我心随风起,起手剑落,换得无数仆死徒伤,这些臭鱼烂虾在我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我单枪匹马,无所畏惧,直冲内院,煞气奔涌,杀气云动,一时间,青禾居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是我一合之敌。 我杀意正浓,一气伤人,两剑穿敌,三刺梨落花残,所向披靡。 人翱步翥,势若奔马,堪称万夫莫挡! 我信心暴增,在此刻的青禾居内,我死士辰,就是当之无愧的神,刘德生啊刘德生,今夜,就是你的忌日啦,你放心,老子出于人道主义,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盏茶未到,我已径直杀到一处青苔遍布、热气蒸腾的幽静居所。五丈之内,刘家豢养的‘恶狗’四散环绕,对我虎视眈眈,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我傲立场中,丝毫不慌。 哼!一群蝼蚁鼠辈,给老子填牙缝都不够。 我不想再多做拖延,以免夜长梦多,于是心念一动,剑柄‘辰’字散化成千百颗米粒般大小黄珠,在空气中悄然四散开来,无人察觉。 《石鲸剑》第一式,狂鲸探海被我随性使出。 说起这招狂鲸探海,就不得不说说我那半本儿《石鲸剑》,石鲸剑一共也就三招儿,当初选它,完全是因为石鲸剑法对于杀手来讲,十分简单好用。 说起这第一招狂鲸探海,乃是将浮在丹田气海上的心念化整为零、分而控之的玄妙功法,虽比不得上乘御剑之术那般开天辟地,分体的小黄珠子亦无杀人夺舍之能,但贵在上手简单、分体极多,且所需耗费不大,每颗小黄珠内部均卷有一丝心念,它们散布四方以做人眼,黄珠所至、心念所感,敌人踪迹一清二楚,无所遁形。我修炼数载,在入境破城后终于成功使用,如今可覆盖方圆三里之地有余,在日常侦查和刺探情报中,颇为受用,有散是满天星之妙效。 数息一过,内院被我探查的干干净净,唯有眼前这一汪青苔,在热气弥漫之下,我的心念被点点化解在浓烈的热气之中,一时间居然无法深入寸毫。 我凝视着眼前在寒冬里仍旧绿意蒸腾的小屋,此刻,池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绿色气泡,小屋在团团气雾中,若隐若现。 这让我嗤之以鼻。 哼哼!蒙孩骗童的障眼法,也敢在我面前摆弄,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我未加思考便断定,刘德生定在屋内! 于是,我凌空舞了一个湛蓝色剑花,神色决然:今夜,你刘德生,我杀定了! 想到便做,我立刻将心念收敛,握剑右手轻颤,剑上血迹瞬间被我一抖散尽,随后,心念立刻潮水涌动,散布在四周的小黄珠迅速在我身前凝结成一个‘辰’字,向剑柄汇聚灌注而来。 待剑柄上的‘辰’字归位,剑刃霎时蓝光点点,仿若满天天星降世。 围在四周的刘氏杂兵见我要动真格的,脸色大变,大多纷纷窜逃而去,青禾居的空气,瞬间转冷。 对于这些四散奔逃的臭鱼烂虾,我毫不理会,全神贯注,抚剑心中默念:以鲸身之重,卷海翻潮,一浪高一浪,绵绵不绝,是谓巨鲸翻浪。 在一声低呵吟诵之中,‘辰’剑剑芒节节暴涨,一股无可比拟的剑气,在我身周缭绕开来。 我在原地快速旋转,《石鲸剑》第二式巨鲸翻浪,裹挟翻江倒海之力,向小屋喷涌而出。 我的身形每每转至那雾气朦胧的小屋,便横扫出一道淡蓝色剑气,身形越转越快、剑气越来越重、剑势越来越猛,一念换一剑,一剑叠一剑,剑剑相连如潮水,刹那间,十道剑气破剑而出,如鲸鱼戏浪,直可叫沧溟顿开。 我心中冷哼:这一招二十年的功力,你挡得起嘛 ...... 人在始生之初,便生有一气,男多阳气,女多阴气,气多沉于丹田,随修炼成长汇聚成海,是为气海。心念作为气机持有者通过精神牵引气机的媒介,与气机共存于丹田,心念在上,气沉在下,对应日月江河。入境者以心念为牵引,化念为功,则可动用丹田气海,称为运气或者运功。境界愈强者,心念愈强,境界愈强者,气海愈盛,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在这其中,文人以悟道入境,入境既中巅致物境界,武夫以苦修入境,循序渐进。所以,文人的心念较为强劲,而武夫则以气机见长。 不过,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文人和武夫修行到最后,心念呈包藏万物者,气海成浑天气象者,是为无上大圆满境,可入境通玄,羽化登天,成就仙人之道。 书归正传,作为刺客,出招从来讲究一击必杀,刚才这一招绵绵不绝的巨鲸翻浪,足足耗去了我一半的心念和气机。 一招澎湃使出,我稳住身形,侧目而视,只见十丈之内,已无人息,刘氏所有的家兵,全部弃剑而逃。 再看眼前那片神秘兮兮的淡绿色雾气,在我剑气所到之际,雾气中无数细小水珠陡然悬浮滞空,随后迅速凝结成墙,我连续几道剑芒撞击在水墙上,顿时被消弭于无形。 巨鲸翻浪这一招本就一浪高一浪,哪知到最后,连堪称最强的第十剑,也没能破开那道看似脆弱的防御,那水墙仿佛长了头脑,与剑气接触之时,或以水势将剑气牵引,或以水形将剑气拆散,迎接第十道剑气,水墙竟未作任何变通,直接以横墙做挡,剑气入墙十之有八,便告戛然而止。 仿佛在宣示着屋内主人的强势。 这让我不禁眉头紧锁,眼前一幕,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想,凌源刘氏,果然有高人坐镇,而且看这架势,屋内高人境界应该强大于我。 就在我兀自思索之际,突然,墙忽爆,剑气散,水墙复聚,傲然复立。 我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瞪着水遁,同时思考着下一步对策:高手!操控水墙之人,屋内之士,定是个高手!这回遇上茬子了哈! 此时,刘家援兵闻声杀到,青禾居门外,来自刘氏兵营的喊声阵阵;城头,兵士甲勇篝火连连。我知道,这次夜袭,是老子料敌不周,草率轻敌了! 我正想稳住阵脚,再作调整,小屋内飘然诵出一首小诗,“爱悠悠、恨悠悠,不知今夜几人愁莫论英雄暮,老树更益坚,小子,你此时滚出凌源城,老夫或饶你一命。” 小屋中传出的声音苍健有力,我心中大为好奇,旋即朗声问道,“屋内何人装神弄鬼!” 老而弥坚的声音再次顺窗飘出,“凌源刘氏家主,刘兴!” 我恍然大悟,旋即心想:市井传闻刘兴常年哮喘缠身、身患重疾,连走路都吃力,但如今看来,刘兴其人老而健硕、精力旺盛,绝非病态,原来,这家伙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是在蒙骗世人罢了。 而对方能够轻描淡写地化解自己耗费一半气机递出的磅礴剑招,足可说明对方境界要高于自己。 我心中乍惊:难道对方已然入了致物境界 想到此,我心中多了一丝恐惧,一境之差,天地之隔,倘若对方出其不意全力出手,留下自己绝非难事。 我一咬牙一跺脚,剑刃蓝光隐匿,剑尖寒芒陡然乍起,威势逼人。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果下一招不能拿下屋内刘兴,自己必然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我双眼紧闭,屏气聚念,左手持剑立于胸,右手两指拂剑,由剑柄至剑尖,缓缓提指,指至剑中,蓝罡绕身,指愈近尖,寒芒愈盛。 待得指抵剑尖,开眼,纵身,一剑呼啸刺出。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5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四 穷毕身之力,一饮吞海,集心念一点,剑气横秋。 就在方才,《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我耗尽气机一点而出。 我打定主意,若此击不中,便立刻远遁千里,逃出凌源,择机再返。 屋内刘兴见我再次出招儿,言语愠怒,寒声道,“无知小儿,鲸虽身巨,怎及大海无量,你活了大半辈子,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 一股刚猛气机从屋内倾泻而出,围绕在小楼周围的池水骤然沸腾,随后一涌而起,池水泛着浓重的药草味,与停滞在半空的水墙化作一杆手臂粗细的水枪,与我宝剑点出的寒芒对刺。 看着来势汹汹的水枪,我心中暗叹:一水出低陇,这一枪,真他娘够劲啊! 两尖相对,没有任何悬念。 我灌注气机挥出的一剑,立刻被消弭于无形,水枪裹挟余威向我杀来,我根本未做片刻抵抗,直接被卷回原地,滚了几圈方才定身。 俺的娘嘞,我这时候只感五脏剧痛、气血上涌,心念散乱不说,口中虎牙还被地上碎石咯掉了一颗,真是狼狈不堪。 栽了!渔夫出海碰上海盗了!不,是海盗打劫碰上风暴了! 自从入了刺客这一行,我始终坚持遇弱则强,遇强则躲;能打则打,打不过则跑。毕竟,刺客这行当,哪能每次都成功呢如果任务失败便要以命相抵,有些蹩脚刺客死八百回都不够的。 跑!快跑!趁那些慢慢围来的刘氏家仆犹豫之际,我借翻滚之势,转身一跃而走,强提心念,牵引丝缕气机,脚下生风,翻墙而出,向城北疯狂逃窜。 不经意间,我回头一瞥,小屋二楼窗开,有一名风姿卓绝的老人负手而立,刘德生、刘瑞生恭谨的站在那老人身后,隐约可以听到这老人的细微言语,“德生,要斩草除根!” 我心头一紧,菊花一缩,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呵呵,猎手和猎物的转换,往往这么简单! ...... 寒风扑面,随着夜色更浓,凌源城气温愈寒,距离青禾居渐远,我逐渐冷静,心中懊悔:自傲者败,我依仗《石鲸剑》,加上近几年斥虎帮顺风顺水,少有难缠棘手之事,渐渐养成这狷介高傲的性子,加之境界又提,此番赶赴凌源城,顿有‘关云长水淹七军’之傲气。 回想近日之举,首先,自己并未针对本次刺杀,开展面面俱到的前期调查,刘兴、刘瑞生和刘权生的个人情况,我仅是粗略知晓便一笔带过,将重点关注对象锁定在了刘德生的身上,这是一个败笔。其次,对于两次计划刺杀的地点,望北楼和青禾居,也没有事先踩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闯入,此为杀手大忌;第三,在敌我尚不完全明朗的前提下,自己草率决策,并没有详加思考;最后,刺客之流本就应求一击必中,哪能如今夜这般仰仗境界硬闯山门的 所以,今日之败,实为自己倨傲所致,怨不得天时地利,也怨不得他人。 我轻叹一声,一边沿着小路快速向北城逃窜,一边思索起了退路。 新修《汉律宵禁章》明文规定:边城者,闭城既禁;郡城者,亥时禁。违者,杖二十,家产充半。 现有刘家‘恶犬’追于后,城门关于前,前后皆有重兵镇守,不可进退,只可折中。 思来想去,我决定先甩开追兵,躲进望北楼,一来那里有灯阵掩护,二来我料定这‘刘难断’与斥虎有些瓜葛,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位大先生或可收留自己。 如果刘权生不收留我的话,唉...,管他呢,反正都这幅德行了,也不怕再搅一搅浑水。希望这个决定,能让我死里逃生,这几日一错再错,希望这次不要再错喽! 我纵身疾步,左拐右拐,追兵逐渐被我甩的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时间甫至亥时,街上虽人少马稀,但还是有酒客公子,加之百姓时不时从屋内观望一二,北城遁入一片喧嚣吵闹,乱成了一锅粥。 狂奔之间,我力气用尽,只得找一处孤僻暗巷,暂时藏身。 此时,天有孤月,地有孤江,人有孤影,我为孤军! 躲在侧街暗巷一处柴草堆中,气血终于忍不住上涌,吐了出来,血染前襟。 瞅着还有两条街的望北楼,我有些颓丧,望北楼啊望北楼!不知老子剩下的这点尿水儿,还能不能走到你那里! 想到这里,我闭目养神,试图恢复心念、提起气机! 我们武人练体,而文士练心,大道虽同归,但过程却截然不同。 武人以驱鸟境为基,淬体炼身,勤学苦练且稍有天资者者,十年可入中境,天资较高者,辅以秘籍药草,二十年可入破城,天资卓绝者,五年八年便可入境破城。入了破城境,武夫方可心生一念,牵动体内气机,驾驭妙术、窥探天道。然,武人擅体不擅悟,破城境以后,破境极缓,却也最为扎实,同等境界的比试,武人必胜无疑。 文士生来修心,修心一道极难,但入境既中巅,致物境界后,文人心念强大,小者填沟平陇、驭水驾风,大者呼雷招雨、移山填海。然,修炼之路甚苦,非勇毅笃定、天资上佳者不可行,且文士身弱,不宜近战对攻,心念耗完了,只有等死的份儿。 据史料记载,近百年来,入得了上巅通玄境的,唯有武人吕布吕奉先、文士郑玄郑康成,此二人均天资卓绝、气运无双,郑玄最终羽化成仙,吕布执念深重、生不逢时、性格刚愎,最后未能超脱生死,想起来也是一段悲凉往事。 总而言之,武人十有七八难过破城,文人十有七八难入致物。近年来,江湖上更有‘寒门习武,豪阀学文’之说,此话讲的更加直白一点:寒门庶民百姓习武,纵使难成大器,亦能凭借强壮体魄混口饭吃,豪阀子弟学文,即便大器晚成也无关大雅,毕竟读好了书还可以入仕。 哎!身受重伤,果然精神不能专一,水枪将我入了破城境界后凝起的点滴心念冲的七零八落,本想以喘息之机汇聚心念、撩动精神,居然想起这些与己无关的烂事儿! 突然,暗巷无故传来风动,我立时冷汗遍布,顿觉毛骨悚然。 由于重伤在身、感觉下降,四周情况无法探明,但刺客的直觉告诉我,我,一定暴露了! 我自认为摆脱了所有追兵,可前来之人是如何发现我的 忽然,我看到我剑柄上的‘辰’字,在孤月之下折射出一道淡黄色的微光,在并无反光之物的柴草堆中,显得格外扎眼,这为细心寻我的敌人们提供了线索。 不行,趁还有些许余力,必须尽快赶往望北楼,在刘权生的庇护下,我或许还有一丝生机,若再磨蹭下去,可真就柴草裹尸了! “既然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我正准备翻墙过院,只听街头一人低沉而语,虽未提及姓名,但主角无疑是我。 我停身正对,细细端详,那人身长七尺有余,与我相当,嘴叼枯草,披发及肩,手持雁羽刀,正虎视眈眈的看着我。 “我乃刘家总教头,徐卓是也,境界虽不及你,但今日你的人头,我要了!” 此话说罢,徐卓以拖刀式起手,向我飞奔而来。 探其语,我知其境界低于我;观其步,我心中盛怒。 一个小小倒马境的教头,与我相隔两境,竟想趁我有伤,取我性命。难道在这小小县城坐井观天习惯了,‘江枯湖仍在’的道理,都他娘忘了 怒气喷薄之间,我死瞪着徐卓,提剑咬牙切齿地道,“今日,叫你知道知道,破城境的武人,如何杀人!让你这辈子...,不,你这辈子,到头儿了!” 羽刃开瀚海,长剑猎花雕。 我有一剑在手,你徐卓能耐我何!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6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五 在江湖里,阴沟里翻船的人,不在少数。 面对状态饱满的徐卓,我心中虽然恼火,我手上却丝毫不敢怠慢。 同样的招式,石鲸透海,被我一刺而出,没有心念、没有气机、没有蓝罡、没有剑芒,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剑。那徐卓看我直刺而来,狂妄地哈哈大笑,想都没想便拖刀变刺刀,打算与我硬碰硬对刺! 我一看这架势,刀剑对刺呵,这是想与我一剑定胜负啊! 我心中冷哼:行,老子满足你。 于是,我二人疾风虎步,毫不藏拙地向对方扑去,就在剑尖与刀尖即将相交之际,凭借多年厮杀的经验,我身形突然右斜,辰剑强行由刺变横,身形一个回转,剑身蓝光突显,巨鲸翻浪顺手使出,只不过,这次没有了剑气,而是直接将一身蛮力汇聚于剑身,以冠军之力猛然挥出。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除了变式,我没有多做调整,但见剑身瞬间微斜横扫,从徐卓刀尖直入,刚猛力道迅速将刀脊与刀刃分割开来,刀柄瞬间变成两半,徐卓握刀五指全断,我剑势不止,仍向上斜劈,在徐卓的满面惊诧中,徐卓头颅离身,死透了! “我呸!老鳖!不知天高地厚!” 我低沉喝骂了一声,由于气血两虚,我心中积郁,一口闷血被我随意吐出,我环顾四周,确认周遭无人后,翻墙而走。 不知为何,我竟轻而易举的穿过街巷,于西南角撬开窗户,进入望北楼,脚尖刚刚落地刹那,临近于我的那盏小灯既灭。 我心中的暗叹了一声‘妙阵’,旋即无奈一笑,老子暴露了! 既然行迹已露,便不必遮遮掩掩,此时的我力弱气虚、心念不定,完全就是一只羔羊,关上窗户,索性栽到一处舒坦位置,拿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杯水下肚,我正襟危坐,开始凝神聚念,耳边传来下楼声响,我未予理会,人至我身边,亦未扰我。 盏茶过后,气息稍定,我睁眼与对面二人相对,两人赫然是那刘权生与夏晴,从两人笑而不语的表情中,我判定,我必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啦! “刘少卿、夏太常,十余年未见,别来无恙!” 我整了整衣衫,向二人恭敬拱手。 刘权生抬手回礼,温声笑道,“刘少卿和夏太常已经死啦,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酒楼掌柜和一个不值钱的教书先生。” 看着眼前青春不在的两人,我心中感慨,一桩往事悄然浮上心头。 公元325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天子刘彦下了招贤榜,我与大哥塞北黎入了长水卫,不过,那个时候天子十二卫还仅仅只有长水几卫,并未真正形成十二卫。没过几日,以刘权生为首的‘曲州三杰’也应诏前来,三人初来那几日,正是我带长水卫负责暗中护卫陛下。那几日,陛下兴致盎然,仿佛与刘权生喝掉了这一生的酒、说完了半生的话,几人三日未眠,三人走后,陛下兴奋地舞了一圈剑,对阴暗中的我说,“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得其三人,如得千人之力。王权一统,盛世天下,尽在我辈啦!” 次日,天子委任,三杰之首刘权生官拜光禄寺光禄少卿,秩俸一千五百石,银印青绶;老二夏晴官拜太常寺太常丞,秩俸一千二百石,银印青绶;老三邓延入了龙骧卫,做了龙骧校尉,与我同级。 初入官场的人能一飞冲天得到这种破天官位,足见陛下爱才惜才之心。 后来,天妖案爆发,京畿大乱,三人重回华兴郡,我亦来到了隶属与华兴郡的都源县,两相并未联系。 今日身在他乡、身陷囹圄,遇此二人,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我隐约记起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刘难断’,在封官之日,持酒立于未央宫前殿之上,挥毫泼墨,满怀壮志,出口成章,“少年扫胡虏,叱咤卷风云。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 百官为之倾倒!陛下视之为国之相才! 想到这里,我不禁自惭形秽,在他面前,我真如荧荧烛火与日月争辉啊! “你....,是何人” 我收回往事,看着向我发问的夏晴,言语真诚,“在下张文,原为长水校尉,专司天子护卫,十一年前,受陛下密诏,随大哥塞北黎流入江湖,成立斥虎帮,自号辰。今夜奉命刺杀刘德生,贸然轻敌,身受内伤。几日前,在下途经望北楼,见此地布局严谨、机关重重,后多方打听,得知是二位大人所开,今日追兵在后,万不得已,还望略施援手,救我一命。” 说话之际,亥时已至。 楼外凌源县府有了动静,县尉曹治开始敲锣打鼓,驱民散众,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看来,大批府兵正逐渐向望北楼靠拢,这让我的心里稍稍定了定神。 刘权生没有回答我的请求,柳眉上挑,左手食指慢慢摇摆桌上的酒葫芦,轻轻问道,“张兄,你过来之时,遇到的拦截之人,可多” “拦截之人较多,但与我交手仅一人,说是什么刘家总教头徐卓。”我一五一十的回答。 刘权生双瞳骤亮,“那就没错了!我德生大哥本就阴冷擅妒,加之杨观辅助,数日前大集之交,见我儿子如此聪慧,妒心大起,已经动了杀心。这徐卓是二哥的人,此番张兄夜行义事,大哥故意让徐卓与你正面交锋,定是趁机除去二哥羽翼,在封堵各处,诱你来到望北楼,继而栽赃于我,可谓一石二鸟。加之众人所见,看来这盆‘雇凶弑父’的脏水,德生大哥肯定是要泼到我身上了!” “既然如此,便不麻烦二位了!” 我听后心中羞愧万分,不想祸及他人,拿起桌上剑,起身准备离开。 “张兄,且慢,且慢!” 只见刘权生那只摆弄葫芦手向前一伸,一个刁拿手,两指便扣住了我的手腕,看似轻飘如羽的手指,实则势大力沉,我竟不能挣脱分毫。 惊愕的同时,我更加无奈,这年代高手都廉价到这个地步了吗一夜之内,一县之内,居然遇到两名致物境以上文人,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啊! 刘权生双眼直视着我,两指缓缓离开我的手腕,深含抱诚守真之意,低声言道,“张兄,既来之则安之,长风已起,顺风而行方可致远!你既来此求我庇护,权生怎可让张兄再入险地” 此话说完,我感激涕零,站在一旁的夏晴嘴唇翻动,最后却也没有说些什么。 这刘权生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未等我聊表心意,便向夏晴快速说道,“老夏,此诚危机之时,当行铁血之策,需壮士断腕。我计,烧望北楼,开地道,你携老师、懿儿、羽儿,同张兄速速离开,我们先保住性命再做计较,如何” “诺!大哥,这便去办。” 夏晴没有半分迟疑,转身离去,仿佛这望北楼不是他开的一样。 “三弟,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大哥我奉父命捉拿夜袭刺客,下人禀报就在这附近,还望三弟开门,让为兄好生搜查一番,走走过场!为兄对咱爹也好有个交待!快开门啊!” 我刚想说一些感激之词,门外便传来了喊声,想到刘权生刚才所断,心中更加敬佩面前这位风流士子,果然料事如神。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7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六 我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刘权生倒是淡然处之,眉宇间带着三分从容自若。 “我说刘大公子,这宵禁的时辰到了,你和你这帮手下是不是该回了再不回,休怪我曹治铁面无情了!” 楼外,另一个声音传出,言语中充满刚硬与不满。 “哦这么晚还亲自出来夜巡,曹县尉果然敬事奉业,那想必曹县尉已经多少了解,今夜有刺客夜袭我刘家,杀人伤人近百人,简直欺人太甚。贼子很可能就在这望北楼与轻音阁之中,所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日,我刘德生务必为凌源百姓除了这祸患,还凌源城一个太平。” 楼外,刘德生说的大义凛然,我透过缝隙,看到那张脸。我忽然觉得,这是个要他性命的绝好机会! 我正欲出手,刘权生一把将我拉住,眼神示意我不要肆意行事,随后,他微微捂住嘴巴,传出沉闷而又急促的声音,“老子拉屎呢,没时间搭理你们!要想进楼,等老子拉完屎再说。” 刘权生开始为夏晴拖延时间。 “《汉律宵禁章》,违禁者,罚。《汉律民法章》私闯民宅者,罚。刘大公子,家法大还是国法今日需要本县尉与你论一论长短么再说,你刘家今夜遭袭,为何不报官呐你这么做,视我华兴郡郡府为何物” 不知为何,曹治听到刘权生说话后,并不着急执法抓人,反而开始啰啰嗦嗦,东扯西扯。 我在都源县时,便听说这曹治执法公正、铁面无私,甚是钦佩,今日听闻其声,才知这位曹大人的口才亦是‘人中龙凤’,透过门窗,我隐约看到他正站在望北楼与刘德生一干人中间,滔滔不绝,根本不给刘德生插话的机会。 屋内,夏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梦中的刘懿从子归学堂拽了过来,东方爷孙也被一并带到。 “老师,刘德生斩草除根之心不死,今夜设计于我,事发突然,来不及与您详说,您与夏晴、张兄,带着两个孩子速速从地道离开,出了地道,便是凌源山脉,你们尽可北出薄州,暂避风头。” 刘权生眉宇中流露出一丝不舍,突然紧紧握住东方春生双手,动情地说道,“老师,薄州苦寒,懿儿便交付给您了,在我没有飞鸽传书之前,切莫再回凌源。您要切记,药不到,引切莫归啊!” 那位名叫东方春生的老人,深情的望着刘权生,声情并茂地道,“我的好徒儿,这些年,真是苦了我的好徒儿啦!你放心,江山无恙、江湖无恙,老夫和孩子们,不敢有恙。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为师甘当舟楫、予你行船!” 虽然我不明白两人口中所说何事,但这份厚重的师徒情谊,却让我羡慕动容。我站在一旁,感慨万端,情绵悱恻,不知所言。 刘权生用极其简短的话语,同东方春生拜别,而后利落转身,向我深行大礼,满目期寄,“张兄,你身怀绝技,此番犬子与恩师流入江湖,还望你能从旁照顾一二,待事情稳妥,凌源城稍定,在下定迎犬子恩师回乡,一路安全,就拜托了!” 望着刘权生满怀期盼的眼神和迟迟不肯直起的腰身,我恍若隔世。 十余年前,因受天妖案牵连,‘刘难断’雪夜离开皇宫时,陛下对其亦是深行大礼,殷切地对他说,“待尘埃落定,朕定十里红毯,迎先生回城,拜托了!” 今日相同情景重现,我心中不由得感念交加,旧事旧人旧物,走马观花般不受控制地从我眼前流过,使我顿觉一眼万年。 凛冬生悲歌,壮士慨以慷! 刘权生慷慨解囊却因我遭难,我亦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扶住刘权生双臂,将他搀起,毅然地道,“大人,事因我起,我应尽命,我死士辰今日在此盟誓,我在,人在,我不在,人亦在!人神共鉴,请君心安!” 刘权生微微点头,反手做了请的手势,夏晴心领神会与刘权生无缝衔接,轻拍中台,中台顿时四散打开,一条黝黑窄长的地道赫然在目,众人恋恋不舍的依次入道,我与夏晴负责断后。 “大哥,万事小心,弟若外计功成平安归来,再与大哥聚首!”夏晴双眼微红,向刘权生拱手,两人紧紧相拥。 “今日分别,各自努力,来日再见!”刘权生松开手后,大袖一甩背过身去,不再看诸人,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和他的儿子刘懿好好道别。 我想:刘权生应是害怕稍一言语,便决心动摇吧。 江湖知己,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最后离开,亦是未多做言语,拿着火把,曲曲折折的带众人走着一人宽的地道。 半个时辰左右,我等出得密道,已到当日刺虎小山中段。 根据夏晴所说,此山名为‘老头’。 我回首南望,望北楼已经燃起泼天大火,火势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一把火,彻底将望北楼所有的秘密掩藏,好一个大火弭行、壮士断腕! “大哥纵火焚楼,地道自毁、机关不在,如此,了无痕迹,那刘德生纵有千百杀心,查无实证,也是无可奈何!”夏晴站在我身边,冷冷的看着火光,古波不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表情扭曲,心中怒火蒸腾,瞳孔充满难以言喻的怒意,与望北楼燃起的熊熊大火交相辉映。 夏晴淡漠地看着我,“朱门大户,更迭换代,兄弟相残,你死我亡才是主旋律,难道你忘了当年的天妖案不也是两位皇子同争帝位,不也是相煎何太急么” 我叹息道,“人心惟危,世道不古!” 夏晴忽然恶狠狠地瞪着我,沉声问道,“死士辰,你是一个守信之人,对吧” 面对夏晴的怀疑和质问,我正色道,“斥虎帮素来讲求仁义,大人放心,在你等安全返回凌源之前,我必寸步不离,与诸位同生共死。此行一诺,终身践诺。” 夏晴幽幽道,“希望塞北黎的兄弟,人人都是守信之人。” 我眉头微皱,面对夏晴的揣渡人心恶语相向,我有些羞恼和同情,我没有反驳他说的话,反而说道,“嘴上说的不算说,咱们事儿上见吧!” 夏晴大脑袋来回摇动一番,马上换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与方才判若两人,勾住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以后不要叫我大人,叫我老夏就好!在外靠朋友,你我以后,就是至亲兄弟啦。我们这帮人老的老、小的小,我又手无缚鸡之力,游历薄州,还需兄弟你多多照应啦。” 我定睛瞥着夏晴,以曲州三杰的天资,悟道破境并非难事,可站在我眼前的夏晴,居然是个白身,这让我心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但此事与我无关,我便也不再纠结。 我看向夏晴,正欲回话,刘权生的儿子...,叫什么来着我忽然忘了! 这小子凑了过来,抬头问着夏晴,“夏老大,爹不会有事吧” “呸,老子酒楼都烧了,他还能有啥事你咋不问问我有没有事走走走!”夏晴唾沫星子喷溅数尺之外,狠狠地给了刘懿一个板栗,拎着刘懿的耳朵,向凌源山脉深处走去。 我看着望北楼的火势,不由泛起满肚子愤懑,眼中涌起了更大一团火苗! 看阳辨东西,瞧斗知南北。我这凌源一行,可谓虑事不周见事不透,漏洞百出,哎,我真他娘不是东西、不识南北。 这刺客叫我当的,那叫一个窝囊! 刘难断呐刘难断,是我害得你师徒离散,今夜,我死士辰以性命发誓,此行定不负嘱托。 夜色苍茫,直拔天际的望北楼大火,十分扎眼,熊熊烈火旁,隐约可见一条婉言火龙,由北向南缓缓移动,那是刘德生正率领家兵打道回府。 我怒发冲冠:刘德生,留好你的头,老子还会再回来。到那时,我一定送你一场绝佳的造化。 随后,我亦转身离去。 凌源狼烟起禁宵,经年民气半枯凋。 文人也有雄豪梦,欲驾长鲸控海潮。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8章 深山论道,浪迹江湖(上) 月本无光,借日之照以为光耀。 人本无情,借生之事以为情愫。 当晚,准备向北流亡天涯的刘懿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逃到了凌源山脉深处,在死士辰反复确认没有追兵后,众人开始拾柴点火,就地安营扎寨。 稍顷片刻,几人围坐在篝火边,寂寞不语,无端的飞来横祸让东方羽和刘懿两个小家伙一路上眼神呆滞,直到此刻方才有所好转。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初离故乡的刘懿,倍感离愁,他窝在角落,双目流离不定,心有千千结。 东方春生一声浮浮沉沉,是个豁达之人,他率先打破悲戚气氛,瞥向坐北朝南发呆的刘懿,柔声安慰道,“情思总归梦中,月光常到故里,懿儿,想家的时候如果难以入眠,就看看这月亮吧!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国家存亡,不知几何。连那天上的日头都曾有十个之多,可这月亮,始终只有一个啊!” “东方爷爷,书中总说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可这段日子随父亲东跑西跑,为何人们眼中的父亲却总是千人千面” 刘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东方春生,或许他心中早就知道答案,只不过需要有个人来拊循。 东方春生顿了一顿,定睛瞅着刘懿明锐的双眼,揉着他的小脑袋,一脸慈祥,“孩子,书中的道理和人生的道理,是两码事。你还不够年纪,等时候到了,一切的一切,你自会明了。你只需记得,不管你爹做什么,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因为,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对不起万里江山,还有你!” 刘懿恰如红炉点雪,一点既透,他大眼灵动,陡然道,“莫管他人何论,惟愿不忘初心,东方爷爷,父亲所作所为,是这个意思么” 东方春生呲着一口大黄牙,嘿嘿笑道,“刘权生的儿子,就是聪明。话说回来,懿儿你不也一样嘛白天是子归学堂的学生,是望北楼的伙计,是‘子归五小’的小老大,晚上则是父亲的好儿子!不也是千人千面么哈哈。” 刘懿捏了捏英挺笔直的鼻梁,着实伤感了一阵,而后可怜巴巴地瞧着东方春生道,“东方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东方春生本想利落地答一个‘薄州’二字,但又觉得这样说话太过生涩冷漠,便干笑两声,眯眼道,“爷爷带你出去看看,看看这江山风土和人情世故,孩子,你要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对刘懿这孩子,东方春生打心眼儿里喜欢,不仅因为他是刘权生的儿子所以爱屋及乌,更因为这孩子懂事明理、心思纯正,还有超乎同龄人的智慧、沉稳与成熟。 东方春生一生浸淫名家辩论说道之学,不曾学过堪舆相人之术,但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他相信刘懿此子乃人间璞玉,若精细雕琢,假以时日,必成国之重器。 看似少不经事的刘懿,对东方春生的道理不以为然,嘟起嘴吧,说出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言语,“东方爷爷,懿儿此生最大愿望,便是开个世间第一酒楼,取名‘望南’,若只是开个望南楼的话,需要那么多江湖阅历吗我不想成为大侠,刀尖舔血太危险;也不想位极人臣,循规蹈矩太拘束。司马先生曾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实活到最后,不都是一堆土而已。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矣。” 说话时,刘懿面露一丝洒脱,给人一种大彻大悟参透世事沧桑之感。 这实在不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少年应有的表情和感悟。 东方春生听闻此话,顿时纵情大笑,揉着额头朗声道,“懿儿,小小凌源虽五脏俱全,但毕竟偏居一隅,太小太窄啦!待东方爷爷带你看遍这江山佳人、美酒豪杰后,你便不做此想啦!如果爷爷没猜错的话,将来你会开一座世间最大的望南楼!远比夏晴的望北楼大上数倍呢。” 夏晴偷听到只言片语,窝在一旁嘟嘟囔囔,“老子哪还有什么望北楼了你小子现在就是开个煎饼铺子,都要比老子我强喽!” 刘懿嘻嘻笑道,“夏老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北市某个巷子里,可偷偷地建造了一座小金库呢,等回到凌源,我就把这里面的钱全拿出来,到你死对头轻音阁那里买酒。哼!” 夏晴瞅见刘懿那副傲娇模样,气得差点没重新投胎。见他身手矫健,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如一头脱缰的野驴,快速奔到刘懿身侧,右手似钳子一般,精准无比地揪住了刘懿的耳朵,使劲儿一拧,疼得刘懿顿时呲牙嚎叫。 夏晴一边捏,一边恶狠狠地道,“小兔崽子,长大了不听话了是不是。老子告诉你,我和你爹是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你爹不在,我就是你爹,轻音阁是我的敌人,就是你爹的敌人。现在,你敢用你爹的积蓄去资敌我看你小子天生反骨,要好好修理修理了!” 夏晴这一套鬼怪逻辑,直接披上了神圣的光环,把他自己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让刘懿辩无可辩,只能咧嘴告饶,“哎呦夏老大,我错了我错了。方才只是与夏老大您开个玩笑,小金库是您的大宝贝,我哪舍得告诉别人呐!你快松手。” “这还差不多。”夏晴悻悻然松手。 刘懿揉着耳朵,脱兔般闪出老远,随后吐着舌头道,“夏老大,北方的冬天,大鼻涕都能给你冻成冰棍,你和我爹还能光屁股玩到大,真厉害!” 此话一出,满座大笑,阴郁气氛瞬间一扫空。 对于前夜之事,所有人在此刻不约而合地选择了避而不谈,他们各自散去,在篝火周围寻柴拾草,架起围栏、搭好草棚,便各自睡去,只留东方春生和刘懿一老一少,仰望满天星辰。 不一会儿,刘懿意兴萧索,他看向东方春生,低声怯怯问道,“爷爷,父亲只身留在凌源城,应该不会有事吧” 实话实说,对于刘权生的安危生死,东方春生很难给出定论,刘权生独自留守凌源城,需要面对翻脸无情的刘兴、心肠狠辣的刘德生和冲动易怒的刘瑞生,他没有外援,没有内应,可谓步步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身处绝境。 可这些,是刘权生达成目的、迈向成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也是万不能让刘懿知道的内因。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9章 深山论道,浪迹江湖(下) 父子连心。 瞧见刘懿关心和惶恐的眼神,老爷子选择说一个善意的谎言,于是按住腰间的铜钱儿,笑道,“哈哈,懿儿关心则乱了是吧动动你的小脑瓜儿想想,你是权生的软肋,你在凌源城里,贼人便有可趁之机,你爹才会危险重重啊。可如今你随老夫北出凌源,你爹孑然一身,自然不怕那些牛鬼蛇神啦。放心吧,你爹是天下大才,对付这帮拦路小鬼,还是不成问题的。” 刘懿想从夏老爷子的口中得到更多关于父亲的故事,遂旁敲侧击问道,“东方爷爷,在您心中,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呀” “才横八斗,志贯古今。”东方春生说道他这位得意门生,满脸尽是得意笑容,可当空谷一声莺啼,又把老爷子从欢喜之中唤回人间,他哈了一口冷气,轻声长叹,“他们那一代人啊,生不逢时。即将入仕时恰逢大秦崛起,广招人才,我大汉帝国又时逢神武帝晚年,乱象丛生,很多帝国精英自觉在汉帝国内前路堪忧,便举家投效大秦,这一事件在当时又称‘士子北奔’,那些年,帝国着实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放走了许多治国良才啊。” 说到此,东方春生顿了一顿,舒缓气息,继续道,“所以,当时的大汉帝国,能找到和你爹比肩的,实在凤毛菱角。不像这几年的庙堂和江湖,人才辈出、能者遍地,可要比十几年前精彩的多,当然啦,也无奈的多了!” “才横八斗,志贯古今...,听起来好厉害!”刘懿眼中忽然精光闪闪。 “怎么想试试”东方春生满眼宠溺的看着刘懿。 刘懿赶忙使劲摇晃脑袋,嘿嘿一笑,又问道,“爷爷,父亲的志向为何”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东方春生轻捋胡须后,为刘懿拢了拢衣衫,苍老褶皱的脸上写满了欣慰。 刘懿努起嘴,喃喃道,“爷爷此话,大空特空,说了等于没说。” 东方春生哈哈朗笑,由于声音过大,无意间吵醒了熟睡的东方羽,在东方羽的娇嗔中,东方春生和刘懿同时吐了吐舌头。 “爷爷安寝,晚辈告退。” 刘懿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有些事,他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于是,他起身拍拍屁股,对东方春生执晚辈礼,表情凝重的返回火堆旁,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衣服里,并没有返回草棚。 “一事一成长,一念一人生啊!人啊,都是这么长大的,也都是这么变老的啊!”东方春生看了看星辰,裹着皮袄,也跟着哆哆嗦嗦回到火堆旁,陪在刘懿身侧。 一夜再无他话! 山晨有黛色,冬晨露苍茫。 凌源山脉虽比不得秦岭壮阔,但该有的却是一样不少,深山里的猛虎巨熊随处可见,珍奇药材也是应有尽有,一些老辣的猎人会趁初冬结伴进山,四五天下来,便能找到许多来不及窝冬的獐子和狍子,继而美美的度过一个冬天,由此可见,凌源山脉中百兽之盛。 天色刚刚微亮,众人在朦朦胧胧之中,被一阵肉香所勾醒,他们慵懒地走出草棚,打眼一看,死士辰正将两只野兔放在火上小烤,几枚冻果子摆在篝火周遭,逐渐解冻,兔油滴进火中,滋滋啦啦作响,虽没有任何作料,依然勾起了众人腹中的馋虫。 特别是素来率真直白的东方羽,薄唇上因为食性所致,沾了些许水色,活脱脱一个滴水樱桃。 用食之际,死士辰将自己近日种种作为一一道出,众人表情各异。刘懿直勾勾地盯着炭火,东方春生感叹刘氏根基深厚,东方羽一脸崇拜的看着死士辰,倒是夏晴,脸色一变再变,听到最后,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的亲娘嘞!你说说你说说,这打劫的拿人钱财还得留个屋子呢,这回好了,老子楼被烧了,人也逃了,人财两空啦!老子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啦!”夏晴一边咧着大嘴哭,一边大口啃着那兔肉,大脑袋一摇一晃,将原本还略显低落的众人惹得一阵憨笑。 嬉闹过后,一行人在东方春生的提议下,准备商讨游历薄州诸事。 可猛然间,寂寥的空谷,突然从四面传来悠悠人声。 国子栖金桐,顺江入蓬海。 自古飞天仙,羽化迹何在。 浮生若疾电,倏忽过暮年。 洪荒无迁变,新年消旧颜。 对酒迟迟饮,含情已忘言。 一首恣意洒脱的小诗涓涓流畅,一位老者由远及近,飘然而立,好似书中的神仙。 此刻,除了依旧呆愣在篝火旁的刘懿,其余人均如惊弓之鸟,纷纷变色。 死士辰瞳孔紧缩,满脸不可置信,他虽然大战过后身体虚弱、手上无力,但那老者已近三十丈仍未被自己察觉,两人的境界,高下立现。 这让死士辰心中大感无奈:难道这年头儿,入境文人都烂大街了不成 死士辰咽了口唾沫,但却并未怯懦,他仗剑在前,大声问道,“前辈何人可是刘家派来截杀之人” 在此刻,东方春生与夏晴同时走到死士辰左右,将两个孩子裹在身后,随时准备拼死护送两个孩子逃走。 “山中老叟,寻味而来,讨块兔肉,不足挂念!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老人轻悠悠地绕过人墙,坐在火堆旁,随手撕下一块兔肉细嚼慢咽,与刚刚醒神的刘懿对视。 飘飘若仙的老人目不斜视,温声说道,“公元295年,也就是四十五年前,我随神武帝北征,惨胜南归,途径凌源山脉,巧得‘北极真人’上古遗篇,遂离军隐山,学得望气、养生、推演三绝。少年啊,我看你气运上佳,天灵充盈,不如随我留在这深山悟道,将来也好觅得大道,羽化通玄,位列仙班呐。” 那老人边吃边说,油渍满白胡,吃完还不忘在衣襟上蹭蹭手上油渍,很快便和‘仙人’俩字半点边都粘不上了。 瞧着眼前陌生老者,刘懿长呼一气,拿出了他在望北楼做伙计那一套左右逢源的本事,嬉笑道,“老神仙仙风道骨,将来必能求得大道,晚辈只是一个酒楼伙计,一无天资二无基础,哪配得到您的真传” “你小子,倒有点意思哈。” 白发老人捋着胡子,挤出一抹笑容,卷起袖子,蹲在刘懿身旁好言相劝,循循善诱里透着一股诱拐的意味。 就,就好像大街上卖假药的! 东方春生听完老者自述,若有所思,随后恍然大悟,他终于认清了来人,随后白眼一斜,大声训斥道,“你这不要脸的老家伙,所言句句都在哗众取宠,荒谬至极。你赶紧吃,吃完赶紧滚,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人间的事情都还没弄明白,还去想一些鬼神之事怎么,修仙修糊涂了” 白发老人斜视东方春生,鄙夷道,“东方春生,没想到你到了这把年纪,竟还是个凡夫俗子。呵,夸你还是名家大贤呢,到如今,连个境界都没有。也罢,你既然是凡夫俗子,又怎知一气化三清之玄妙!” “笑话!你这老东西当年不过一个逃兵而已,安敢窥天”东方春生额头一皱,提了提嗓门,鄙夷地看着白发老人。 “啪!” 东方春生话声刚落,一块兔骨头便砸在了他的头上,当当正正的插在东方春生的发髻间。 那白发老人顿时哈哈大笑,挑逗着身旁的刘懿,“你看你看,跟我混,你砸人都不会失了准头儿。来嘛来嘛,跟老夫走吧!” 东方春生也无二话,撸起袖子,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推倒那老人,俩人你一拳我一脚,在皑皑白雪中,连滚带爬的撕打起来! 这......。 这哪像是高手对决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0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上) 看着两人好似深闺怨妇般的撕扯,在场众人木然呆立,不知所以,面露惊愕之色。 东方老爷子虽然口若刀锋,但历来重礼重德,口碑极好,从未见过像今日日这般失态的情况。一时间,几人不知如何是好! 刘懿率先缓过神来,坐在一旁给篝火添柴,而后对众人嘿嘿笑道,“后来的老人家是神仙,神仙若想杀人,弹指即可,怎会如现在这般‘撒欢儿’所以呀,东方爷爷和这位老人家应该是旧相识,让他们俩折腾去吧,来来来,咱们继续吃肉。” 众人恍然大悟。 东方春生和白发老人,打得面红耳赤,口中爹娘齐出,俩人翻来覆去,扭来扭去,最后滚到一小棵雪松树下,东方春生在上、老人在下,腰部一同撞上树干,哗的一声,树上积雪纷纷震落,两人覆于积雪之下,寂静无声。 刘懿和东方羽眼疾手快,马上扑了过去,将二人扒了出来,刘懿搀扶白发老人、东方羽搀扶东方春生,将两人安坐火边取暖。 直到这时,两人仍然怒目相视,似有不世之仇一般。 夏晴和死士辰站在一侧,对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说成老鬼,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年凌源一别四十年,你居然还活着呢”东方春生双手探在火边,吸了吸冲天鼻,抬头瞧着那成姓老人,额前皱纹挤成一条条‘沟壑’。 “哼。托你的福,滋润得很!”成姓老者掸了掸灰尘,歪着头。 咣当! 一个小雪球不轻不重的打在成老身上,东方羽俏皮地对成老吐了吐舌头,躲在东方春生背后,向成老挥了挥拳头,煞是可爱。 “羽妹,不可无礼!”刘懿轻声斥责了一声,随后恭谨的站在夏晴身后。 “一个人精、一个老叟、一个劣童、一个武夫,我看这里啊,也就你这孩子像个样子。所以,小子,你到底要不要随我问道求仙呢”成老抱诚守真,笑眯眯的看着刘懿。 “聒噪,成老鬼,你今日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别没屁豁楞嗓子,有话快说,我等着急赶路。” 东方春生开始有些不耐,一则性格使然,一则害怕刘家追兵。若不是他与成老是陈年旧识,东方春生甚至怀疑这人是刘家派来故意拖延时间的。 “哪来的成老鬼,这山中只有凌源真人。”那成姓老者陡然坐正,口中嘟嘟囔囔道,“要说今日这件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成老神思远去,“那年秋天,金风荡节,露晚凋林,我如往常般躲在凌源山脉窃窥天机,怎料运气凝神不当,心念撼动,丹田气海瞬间崩塌,五脏俱焚,在我将死之际,有个酒鬼途径此处,他以自身心念为引,助我导气活血,渡过绝境,老夫才从死地里求了生。” 成老说到这里,刘懿联想到成老初见自己时的态度,隐约猜到成老口中的‘酒鬼’,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刘权生。 成老顿了一顿,又道,“那酒鬼告诉我,他欲以一子动天下,以一人平不平,我敬他豪情、念他恩情,当场应允助其一事,此事无论是非,不管对错。月前,那酒鬼说会有故人甫至,届时叫我说明生死、道破轮回、指点一二。都说这缘生缘灭、缘起缘落,老夫前半生亲人战友死绝,后半生却来了酒鬼这么个忘年交,接了一档糊涂事儿,酒鬼配老道,何尝不是老天与我这孤隐老头,开的一个天大玩笑啊!” 不用多言,若这成老所述为真,那酒鬼八成便是刘懿的父亲刘权生,众人陷入沉默,连死士辰都直勾勾地看着成老。 成老没有继续绕弯子,轻叹一声问,“孩子,你是那酒鬼子嗣” “回禀凌源真人,家父姓刘名权生,字文昭。至于与您口中的酒鬼是否为一人,还请真人自辨!”刘懿话虽不卑不亢,但用词十分妥帖,特别是那真人二字,听得成老浑身舒坦。 成老眼中多了一丝和善,问向刘懿,“小子,我且问你,你自觉家世如何” 刘懿不假思索,如实答道,“懿所在家族虽富甲一方,然自打懂事起便不与家族往来,便贫苦清凉,家无三尺布、岁晏无余粮,可谓寒门子弟。” “你自觉才智如何”成老又问。 刘懿自嘲道,“功不及尧舜,文不及商君,武不及霸王,才不及相如,智不及诸葛,奸不及司马,思来想去,小子注定一世庸人罢了。” 成老紧追不舍,“将来想从何业” 刘懿对答不滞,“本想太昊城置一酒楼!” 成老再问,“现在如何” 刘懿憨声笑道,“想随东方爷爷四处走走,选一处更好的地段!” “放屁!”成老也是个暴脾气,三步上前拽过刘懿,照屁股就猛踢了起来,似乎有些恨其胸无大志。 在座其余四人并未阻拦,反而面露赞同之感。 成老拽着刘懿胳膊,来来回回绕着火堆踢了好几圈,直到气喘吁吁,这才停下,可能还觉得不解气,成老撒手后又狠狠给了刘懿一个脖溜子。 刘懿自小文武兼修,又经常干些农活,虽然体瘦,但看起来精悍结实,可还是架不住成老反复踢打,此时的刘懿,身体犹如被抽去了骨头,软塌塌一片,提不起半分力气。 小树不修不直溜,孩子不打不成材,东方春生这老爷子对成老教育刘懿的做法,很是赞同,在旁边不断叫好,夏晴见状,在一旁捂嘴挑逗道,“东方老爷子,您可是名家大贤,这种教育方法,孩子恐怕口服心不服哦。” 东方春生看得乐呵,听闻夏晴所言,他大袖猛甩,纵声大笑,“又不是我的儿子,爱咋打咋打。” 众人同声大笑。 成老打够以后,气哼哼看着刘懿,说道,“有一分才,便要放一寸光,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 刘懿被成老踢的眼泪汪汪,虽然心有不愿,但也可怜回应。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成老欣慰一笑,抚了抚刘懿的额头,一呼一吸间,指尖绽放一道紫色光芒,正欲向刘懿额头指去,但距离刘懿额头仅有寸毫之差时,成老骤然停手,随后双眸杀意大涨,“无知宵小,竟敢扰我清净!” 只听几人四周树木沙沙,马蹄哒哒,顷刻间,刘氏家兵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将一行人围作一团。 为首领兵之人锦衣玉冠,一脸嚣张跋扈之色,正厉声挥斥后方士兵加速前进,刘懿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刘氏大管家,刘布。 心肠狠辣的刘德生,在望北楼一把大火后,并没有放过此刻的意思。他心有不甘,遂命令下人在废墟中开展地毯式搜索,在不断查翻之下,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条掩埋在残骸之中的地道。 于是,他差遣刘布顺藤摸瓜,办事利落的刘布连夜带人捋着地道来到老头山,又从刘懿一行人的蛛丝马迹中,艰难地追到了这里。 刘布见到众人,心中大喜,面露狂热之情。 原本他以为自己追杀之人只有一个夜袭青禾居的刺客,没想到啊,该在的不该在的,都在啦!只要刘布把眼前这些人一网打尽,刘权生刺父谋逆的罪名,就算坐实啦! 而他刘布,也将成为刘家大大的功臣,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骤见刘布,以东方春生为首的在场众人怒火上升,东方羽瞪大了漂亮双眸,怒极而笑,揶揄道,“呦,刘大管家,一月未见,您老还活着呢” 刘懿直勾勾地盯着刘布,冷笑接话道,“羽妹这是什么话,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刘大管家的寿命,很漫长呢!” 刘布阴森冷笑,“老子不屑与死人争口舌之利。兄弟们,斩贼首者,赏百金,杀!”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1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中) 人在江湖,许多事情都难辨是非、难分对错,但道理,往往自在心中。 刘家在华兴郡历经数代。骄横跋扈、狠辣决绝的做事风格早已深入骨髓,对于侍奉两代家主的刘布来说,奉命行事,铲除一切与刘家作对之敌,就是他的道理。 漫山遍野的刘氏族兵,在刘布的指挥下,铺天盖地向几人扑来。 相形之下,围在篝火旁的刘懿等人,犹如陷入急潮中的孤岛,随时都有倾覆之危。 死士辰经过一夜修整,精力恢复七七八八,眼前这些族兵在他眼里,无异于杀鸡屠狗,但见他面露桀骜之色,唰地一声,辰剑清啸出鞘,随着死士辰一挥一舞,剑上寒芒涌动,杀意乍现。 “时逢冬日,万物沉睡,山间密林,到处都是窝冬的猫狗,你这般喊打喊杀,伤了几头獐鼠倒是小事,若吵醒了山间猛兽,它们群起而攻之,你等可就要葬身山中了。” 遒劲苍老的声音从死士辰身后传出,死士辰转头一看,成老正坐在那里,玩味地看着死士辰。 在境界深不可测的成老面前,死士辰万万不敢造次,他强行按下杀意,低声对成老埋怨道,“您老人家艺高人胆大,凭眼神就可杀人,不像我们这种小角色,杀人还得用剑!” 成老纵声大笑,眯眼望向及近三十步的刘氏家兵,朗声道,“老夫就喜欢你这种连吹带捧式的激将法,你且散开。” 话音落下刹那,死士辰被一股淡紫色气机荡开,随后,成老赫然出手。 众人只见成老微微起身,左手负背,右手掐指成诀,口中念念有词,轻描淡写间,暗紫色的光芒从他身上骤然乍现,紫芒散发着惊人生机,在成老呼吸分寸之间便普照大地,反复闪动中,有五色符文若隐若现,原本平和的山谷中刮起阵阵凛风,成老不自禁鹤发飘飘、宽袍鼓荡起来。 头一回见到入境文人出手的刘懿,惊呆了。 也在此时,成老的眼睛恰如其分地落在了刘懿身上,四目相对间,成老瞳孔中充满了得意,好似在说:小伙子跟我学,长大了做神仙! 随后,成老傲娇地侧过头去,手掌一翻,顿时嗡嗡之声大响,蓦然数片紫云从紫芒中飞卷而出。 片片紫云扶摇而上,凝在空中,很快汇聚一团,随着成老大袖挥舞、手起手落,看似柔弱无骨的紫云猛然激闪,浇射而下。 轰,嘭! 紫云无差别砸在地面,刹那间地动山摇、雪溅半空,树影婆娑,刘氏家兵人仰马翻。 待紫云散去,方圆三里之内,除了成老和死士辰,再无一人站立。 入境文人的力量,恐怖如斯! 在成老的刻意照应下,东方爷孙、夏晴和刘懿没有受到多大冲击,仅是摇晃一番便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周遭。而以刘布为首的刘氏家兵们,则没有这般待遇,他们被紫云砸地带起的刚猛冲击力,震到了半空之中,紫云消失,他们又狠狠摔回了地面。 此刻,这些家兵们只觉天旋地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 成老这一招紫云降世,还激起了另一番奇妙景观,那些躲在自家窝里猫冬的野兔、松鼠等动物,纷纷受到了惊吓,他们从各种奇葩的地方钻出地面,成群结队地四散奔逃,场面甚是欢闹。 看着眼前场景,刘懿和东方羽两个小家伙瞠目结舌,将成老视若天人一般。 死士辰则眼神炽热,多了些许对强大力量的崇拜与向往。 而东方春生却不以为然,见老爷子抖落衣服上的轻雪,嘲讽道,“这几年你独自在山里,玩的挺欢呐!有这么大能耐,咋就不能出来为天下百姓做点事儿呢呸。” 成老对东方春生的嘲讽置之不理,双手背后,挺拔站立,又恢复了仙风道骨的神采,他看向远方勉强起身的刘氏家兵,沉声道,“尔等小辈,休要打扰老夫清净,速速退去,若惹恼老夫,必叫尔等葬身雪海。” 听闻此话,所有的刘氏家兵,纷纷面露胆寒之色,他们蹑手蹑脚地向后不自觉退却,漫山遍野的人潮,正缓缓向四面移动。 刘布见己方已有溃败之势,恼怒不已,他面色狰狞,双目阴森锐利,厉声嘶吼道,“这群王八蛋黔驴技穷啦,弟兄们,杀,将他们全部杀掉!” 跟随刘布来此的刘氏族兵们,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心中虽怯,但在刘布的威逼之下,还是颤抖着提起了刀,可他们又慑于成老神威,只敢远观,不敢上前寸毫。 刘布在刘家风风雨雨半辈子,面对急难情况驾轻就熟,他立即拔出剑来激励士气,高声道,“弟兄们,我等承蒙刘家恩惠,得以终日吃香喝辣,一生无忧,今日家主对我等委以重任,正是我等报答刘家恩情之时,若徒手而归,世人将如何看待我等家人又将如何看待我等我等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无能之辈” 刘家家兵们似乎回过味儿来,他们在刘布的字里行间和弦外之音中,听出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全部出自刘家,倘若今日他们临阵怯战,恐怕今日之后,他们便没有依靠了,而以刘家人的性子,他们怎能不被秋后算账 想到这,刘氏家兵们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他们纷纷持剑操戈,虎视眈眈,准备用血、用肉、用生命,杀掉眼前所有人。 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刘布长剑前指,大声喝道,“弟兄们,建功报恩,就在今日,兄弟们随我杀呀!” 刘氏家兵士气如虹,准备随刘布一起冲杀。 成老艺高人胆大,对这一幕毫不在意,淡漠置之。 老夫虽然清心寡欲,但也不忌荤腥,你们既然想死,老夫不拦着。 就在这个当口,被团团围住的东方春生一行人中,传出一声清亮嗓音。 只见刘懿钻出人群,与刘布面对面而立,他眼中精芒闪烁,突然说道,“刘布,你认为除掉了我和我父亲,大伯会腾出手来对付谁” 刘懿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刘布脑海中乍起,让刘布猛然惊醒,浑身骤然冒出冷汗。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2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但凡懂些刘家内情的人,都知道刘家长公子有杨柳的凌源镖局和许坚的轻音阁作为依仗,而二公子刘瑞生的有力支持者,则是刘氏八百家兵的总教头徐卓和他这位刘家大总管,双方势均力敌,明争暗斗了许多年。 如今,八百家兵总教头徐卓已死,这位刘家长公子派他刘布来围堵刺客,未尝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这一点,刚才被刘懿轻描淡写的点破了。 刘布陷入了沉思:先不说对面这帮牛鬼蛇神能不能被自己一网打尽,倘若今日刘权生父子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势头正盛的刘大公子,很有可能借此机会一举吃掉二公子的所有势力,而自己,也必会惨遭他刘德生毒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这个时候,倒不如给刘大公子多树一个敌人,让他分身乏术疲于应付,自己这边也好通过运作,找一个合适的人填补徐卓空缺,为二公子继续强壮实力。 大户人家,规矩最多,之所以要有规矩,是因为人多了,便需要条条框框来保障家族蹄疾步稳,而凌源刘家的规矩,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听令而行,违逆者斩。 长子刘德生作为家族主事人,在当下的家族中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如果今日自己私自放走了刘权生的儿子和夜袭刺客,刘德生知道后必定借此一举除掉自己,到那时,二公子身边可就一个得力助手都没有啦。 诚此危急存亡之时,刘兴知道,他必须要在刘德生和刘瑞生中,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决断了! 经过一番挣扎,刘布心中有了定论,他收剑回鞘,向成老吐了一口唾沫,带领人马,骂骂咧咧出山去了。 这位刘家大总管,最后还是选择了刘瑞生和刘瑞生背后的江氏一族。 茫茫林海雪原,又恢复了宁静与安详。 吱吱,一只娇小矫健的小松鼠,突然从不远处的雪堆里钻出,它机警地查探四周,最后抱着两颗松果,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刘懿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众人露出了笑容,刘懿凭借只言片语,避免了一场血战,虽然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血战。 东方春生和成老两位老人,纷纷面露欣慰之色地看着刘懿。 刘权生得子如此,足慰平生啊! 众人正欲落座篝火旁,成老脸上闪过一丝留恋,突然决绝道,“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们,该上路啦!” 东方春生微微拱手,长声道,“老东西,就此告别,各自保重。” 成老轻捋白发,走到刘懿身前,满目尽是温柔,“孩子,回家的时候,记得告诉你爹,老夫欠他多年的情,今日便还啦。” 刘懿正要答谢,骤见成老憋足了气,对刘懿脑袋轻轻一拍,一道紫气流入刘懿神庭,经太阳、留耳门,在刘懿额头形成一个奇异符咒,转而消失不见。 诺大江湖,百怪千奇,成老印在刘懿体内的符咒,就连常年行走江湖的死士辰和东方春生,也没有看出来其中端倪。 “气需积,方成云雨;运需用,方成大器。老夫修道四十年,从书中参透道门紫气东来之法,孩子,今后若有危难,你只要一息尚存,他便可以为你塑体凝气,再造真身,起死回生。孩子,记住,老夫的紫气东来只在初境,或许只能救你一次性命,今后你开酒肆和人家争生意的时候,小心着点,哈哈哈!走吧!走吧!哦,对了,兔肉留下,本就山中苦修,何须再戒酒肉。” “谢...,谢前辈!” 刘懿骤然得受神功,震惊不已,支支吾吾,赶忙向成老拱手行大礼,而东方春生则上前一把撩倒刘懿,非要他给成老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响头,刘懿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照做。 这个过程,成老坐在火边自顾自吃肉,连头都没有抬,在坦然受之的同时,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东方春生走到成老身边,眼神有些复杂,“下次见,便是下辈子了吧!” “是啊!下辈子吧!”成老摆了摆手,依然没有抬头。 东方春生突然热泪盈眶,重重抱拳道,“下辈子见!” 成老轻轻‘嗯’了一声,背过身去。 下辈子见! ...... 众人远去,成老起身,倚树而坐,面上已无人色,他擦了擦渐有血丝的嘴角,一声笑叹,“哪来的什么再造生命之法,紫气东来啊,不过是以命换气的野路子罢了!” 吃饱了!该走了!小刘懿啊,可不要辜负老夫的紫气东来,一定要开一座世间最大的酒楼啊!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别了! ...... 一行人继续北进,走过坑坑包包。 向北走了不远,死士辰忽然愣神,他似乎想起到了什么,喃喃自语了一嘴‘以气换命’,旋即面向南边,重重报了个拳,道,“成老义薄云天,晚辈佩服。” 刘懿则攥紧了拳头,对事情似乎猜出一二,对身旁的夏晴毅然说道,“夏老大,将来,我要替成老开一间世上最大的酒肆,有大侠,有高手,有美人儿,还有风流!” 夏晴这次出奇地没有和刘懿唱反调儿,他一把揽过刘懿,哈哈大笑着说道,“人生匆匆几十年,顺其自然,开心就好。” 东方春生见故人凋零,触景伤怀,在北行的路上,啰啰嗦嗦,讲到那成老自幼惸鳏,十岁参军,摸爬滚打,实为不易;讲到成老战场加冠,一枪串五贼,东海将军文鸯亲封其为东海中军司卫长,声名大振,荣耀相持;讲到神武帝率军北抗大秦,膏粱贵子携酒于军、仗势乱法,成诛其首,继而得罪世族;讲到战事正酣,豪阀以公报私,在战场上指挥家兵倒戈相向,成老战友兄弟皆死于世族之手,伸张正义无门;讲到文鸯为大局计,无奈免去成老官职,调往他军;讲到汉军得胜途径凌源,豪阀欲杀成老,成老落难凌源山,一隐便是四十载;讲到为报恩情、散尽心念,紫气东来傍懿身,成老神形俱散,魂归凌源。 讲到最后,东方春生泪眼朦胧,心碎所动,一首小诗从其口中吟诵而出: 莫道春光难揽取,浮云过后艳阳天。 浩荡百流纷入海,从此再无成真人。 刘懿低眉紧皱,热泪纵横,少年猛然回头,向着来时的路,跪首。 四十年后,刘懿着谢允续修《汉史》,讲到此事,谢允挥毫泼墨写到:山中有神仙,一抚惊破天!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3章 己为难首,择其至安 山北心北,人亦北;观山观水,观风水! 旅途不知愁滋味,离成老仙逝的那座山渐行渐远,众人的心情也在缓缓转好,不知不觉,他们北出凌源城已大半月有余。 得受道家无上神功紫气东来的刘懿,身体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仍像往常一般,似如常人。 而在这个年幼的冬天,在这个风轻云淡的遥远的早晨,不经人事的刘懿,懵懵懂懂地走入了江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演绎属于他的一甲子风流。 浪迹江湖忆旧游,年轻时曾有幸追随神武帝北征的东方春生,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往事,四十五年前秦汉大战的所有细节,被东方春生通过言语相传,牢牢刻在刘懿脑中。 漂沦江湖,半月相处,性子本就不冷的死士辰,逐渐与众人活络起来,经常同夏晴一唱一和,或互相吹捧,或斗嘴扯皮,为旅途增添了不少喜色和阳光。 当然,这一路上也多亏了死士辰,守夜、生火、劈柴、觅食等野外生存之杂务,几乎被他一人包揽,将几人伺候的妥妥帖帖、舒舒服服。 特别是前些日子,凌源山脉落皑霏霏,雪压枝头,天气骤冷,一行老老小小冻的是哆哆嗦嗦。 那天晚上,死士辰一夜未眠,寻遍周遭,一连刺死三只大虫,剥皮拆骨,为每人添置了一件虎皮大袄,大伙穿上后人暖心暖,从那时起,小东方羽便将死士辰视为守诚、守信、守义之楷模。 此刻,死士辰用破布裹起了剑柄,对着身边正在开档放水的夏晴说道,“凌源山脉无高山,雁过凌源遂知寒。凌源山脉替中原抵挡了不少风寒,过了凌源山脉,气温骤冷,就连号称塞外中原的彰武郡,也能把人冻掉了下巴。” “曲州与薄州,以凌源山脉为界,山南山北,风景别样,人亦别样。曲州几乎囊括古中原全部,是实至名归的九州第一州,其风土人情,自然不是薄州可比的啦。”夏晴抖了抖裤裆,收起了小小鸟,用手蹭了蹭衣摆,大咧咧对死士辰说道,“如今隶属曲州的华兴郡虽为旧燕腹地,然百年无战乱,遗风大改,这凌源啊!已经多年没有出过悲歌慷慨、俗重气侠的义士了!” 死士辰轻飘飘地荡到一棵树尖儿上,单脚而立,极目远眺,伸手远指,道,“瞧,过了眼前这山,便到了薄州彰武郡的地界儿,原本你我脚下就是大汉边境,可四十五年前的那场旷世之战,你我身前这片白山黑水尽收我大汉版图。哈哈,当年的神武帝扫定北境,是何其虎视何雄哉啊!” 久不出华兴郡的夏晴,在此时也有些感慨,他坐在树墩之上,感叹道,“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十五年前,天子刘彦以东方老爷子所著《九州山水图》为纲,重划九州。这凌源山脉以北之地,因其地大物博、地广人薄、豪气勃勃,遂取名为薄州,薄州地广人稀,这几年陛下先后修长城、建边防、迁民众、补桥渠,这薄州才有了些烟火,不过,想让诺达薄州如中原一般蓬勃,还需要一代人的功夫啊。” 死士辰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脸向往,“暮雪闯塞北、凛风吹罗衫,不来薄州,不知民风彪悍,不来薄州,不知边疆苦寒,不来薄州,不知烧酒浓烈,有生之年,能去北境,看一眼牧州最北的色格河与薄州北境长城连成一线,方才明白曹孟德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道理!” “我说老辰,平时叫你作个词儿都要费好大气力,今日怎的如此感叹”死士辰落回地面,夏晴上前同死士辰勾肩搭背。 “我呸,老子只要一拉屎,你就过来让我作词,作个鸟!怎地,你外号莫非叫粪坑仙人总盼着一喷成仙、一屎惊人”死士辰嫌弃的看着夏晴,开始与他斗嘴。 东方春生来到两人身侧,“哈哈,小辰啊!你这嘴可是比你那剑更能杀人。不过你说到屎尿,老夫倒有些感慨,也忘了那是多少年前,霜剪凉阶,风捎幽燕,我随着大军北抵大秦,惨胜归途中还真的在这凌源山脉呲了不少尿。哈哈哈,当然,也在这里立了不少坟,那个时候啊,山连山、坟连坟,累累相似,最后也分不清山是否是山,坟是否还是坟了。不过,也没啥好悲叹的,国家有患,皆有死志,无有生心,生同歌、死同穴,挺好,也挺好!” 伴着东方春生哈哈一笑,老爷子脸上的褶皱更多了起来,配上这虎裘白雪,更多了一丝沧桑之感。 随着时间推移,死士辰伤势痊愈,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此刻,他只听到了东方春生的赞赏,自动忽略了东方春生感慨之言,打着哈哈,谦恭道,“哎呦,老爷子,您这么说可就折煞小辈了,虽然我是天底下排得上号的刺客,但比我伶牙俐齿的人,都够排到长城北了吧,哈哈哈!” “呸,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咋没看出来你哪能排的上号呢。”夏晴一脸嫌弃。 即将出山,众人心情也好了起来,东方春生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看向死士辰笑道,“你这小厮,从武可是费材了,若是从文,准是当年鸿胪少卿周庵那样的大英雄!” 这一句称赞,让死士辰面露得意,在东方春生面前,挺直了腰杆儿。 “我呢爷爷!我呢”东方羽上前抱住东方春生的胳膊,撒娇说完,便用小脑瓜一点儿一点儿蹭着东方春生披挂的虎裘。 “哈哈哈!我的孙女啊,将来肯定是身着翟衣,礼冠十二花树冠!”东方羽捏了捏她那小鼻子,说不上的宠溺。 翟衣是中国古代后妃命妇们最高级别的礼服,从东方春生言语可知,他希望孙女将来能成为帝国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份野心,可着实不小啊! “老爷子大志向!晚辈佩服。我看这孩子眼落南云、眉卷山雨,天生福相,小东方将来错不了!”死士辰的马屁拍的不轻不重。 东方羽听后大为欣喜,小丫头凤眼瞪得溜圆,樱唇上调,无比傲娇。 “小辰啊,几日前你对我说了那夜刘宅刺杀之事,老夫这几日细细回味,若没有料错的话,与你交手之人,应为凌源刘氏现家主刘兴无假。哼!这么多年,这老鳖庐隐深坞,门闭台关,隐藏得很深啊。”东方春生轻蔑一笑。 “哎!前辈,那夜失利,实为大意轻敌,哎,黄鼠狼栽鸡窝里了!”死士辰哭丧着脸,满脸委屈。 夏晴见死士辰模样,窝在一旁偷笑。 东方春生宠溺地拍打了一下夏晴,出言安抚死士辰道,“不,小辰,你切莫要以偏概全。刘兴身患隐疾,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若老夫推断不错,那池水定有神玄妙法加持,这才让病入膏肓的刘兴战胜与你。否则,以你破城境的本事,除非长生巅峰以上的高手,才可能三招伤你。哼,别怪老夫嘴利,那刘兴志大才疏,就是再修炼八百年,也难得长生!” 死士辰好奇问道,“前辈如何知道池水有问题” 东方春生搓动苍老双手,眯眼道,“你在青禾居小屋外被刘兴三招打败,按照当时你描绘的情景,刘兴境界必然要略高与你,老夫判断,刘兴应是在致物末境,还没有进入长生初境。在你战败后,如果当晚刘兴亲自追击,小辰,你恐怕连青禾居大门都走不出去吧!” 死士辰尴尬点头。 东方春生面上没有流露一丝情绪,淡然道,“那么,刘兴为何没有亲自出马,反而大费周章让下人去追杀我等呢老夫思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刘兴无法离开他那座三寸小屋,只要出了小屋,他便旧疾复发,如废物一般了!” 见死士辰面露颓废之色,东方春生适时安慰,“小辰不必妄自菲薄,刘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还有几年阳寿你和他较真儿,岂不是自己钻了自己的牛角尖了” “老爷子说的是!” 死士辰权当这一番话是东方春生的宽慰劝解,紧忙应和,心里却想:东方前辈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诵书老人,哪里会有习武之人剑开江汉、气走泥丸的感悟呢。哎,此战以后,自己这颗剑心,恐怕要花费些时日才能填补恢复了。 但死士辰不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东方春生也曾是冠绝天下的惊才艳艳之人,只不过,年岁如风沙,渐渐掩埋了往事罢了。 江湖风月,从不眷恋故人,百年后的那本史书,也不曾记下所有人的名字。 昨日种种,如梦幻泡影。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4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上) 正事儿谈完,东方春生又与两人打趣一番,便觉有些乏力,坐在一旁休息去了。 没有了东方春生这个前辈在,夏晴和死士辰放开了许多,两人嬉笑打闹,每次都被手脚利落的死士辰占了便宜,夏晴最后嘟嘟囔囔,坐在一旁生闷气。 死士辰正欲挑逗夏晴一番,可前方突然呼声大作,众人寻声移目,只见刚刚前去探路的刘懿,正紧张呼喝着向众人跑来,刘懿通红的鹅蛋脸夸张成了窝瓜状,张着大嘴,两排白牙整齐的裸露在外面,边跑边叫,“夏老大、辰叔,救我,啊啊啊,救我啊!” 死士辰以为刘懿遇到了猛虎野兽,遂两眼微眯,心念舒展,两粒小黄珠子从剑柄探出,迅速朝刘懿对向疾飞,查看过后顷刻收回,旋即面露笑颜,大声喊道,“快快快,来你辰叔这儿,你夏大哥不管你,你辰叔管你!” 无形中,死士辰占了夏晴一个大大的便宜。 “老小子,看打!”见死士辰面露舒展,又听这老小子占自己便宜,夏晴挥舞着拳头,摇着大脑袋,小眼睛瞪的滴溜溜圆,向死士辰跑来。 死士辰嘴角勾勒坏笑,一个猴子闪身,夏晴一扑而空,扎到了死士辰身后的雪堆里,栽了个大跟头。 几人大笑几声后,又将目光聚焦在急匆匆跑来的刘懿身上。 只见两条大黄狗、一位小光头紧紧‘咬’在刘懿身后,黄狗大声吠叫,那小光头手持烧火棍,也在‘乌拉乌拉’的乱叫大喊,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看来,刘懿应是哪里惹到对他紧追不舍的小光头了。 这几日,离了爹的刘懿如同入了林的兔子,在东方春生、夏晴、死士辰这一票‘老不正经’的长辈言传身教下,也逐渐有些‘小不正经’,性格愈发跳脱,平日里路子也野了起来。 只见刘懿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死士辰身边,绕着死士辰打转,小光头不管不顾的咧着大嘴,死命的追,视死士辰如无物。跟随小光头的两条大黄狗似乎有些认生,扎堆蹲坐在旁边,继续吼叫,为小光头加油鼓气。 两个小家伙一个的死命追,一个死命的跑,两人绕着死士辰团团乱转,倒把死士辰搞的晕头转向,迷迷糊糊。 东方春生人虽已过花甲,但童心未泯,他假装严肃,对死士辰和夏晴说道,“《四民月令》有言:十二月,腊日,荐稻、雁。前期五日杀猪,三日杀羊。小辰、小夏啊,你看看,这荒甸枯草,猪羊之流实在是无处可寻了呀,咱杀两条狗解解馋,还是可以的吧” “嘿!晚辈正有此想,老爷子,您想先吃哪条左边看起来更肥,右边的虽然瘦弱,但肉嚼起来肯定有筋道。”夏晴一边接续东方春生的话,一边双眼成缝,搓手弓腰,满脸坏笑地向大黄狗走去,两条大黄狗似乎听得懂人语,夹起了尾巴,停止了吼叫,低下了狗头,嘤嘤呜呜起来。 听完这话,小光头停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顿感新奇,细瞧之下,不觉惊叹连连。 若说刘懿的相貌算得上出众,这小光头绝对够得上出彩。 这小光头年纪与刘懿相当,身材与刘懿相仿。但见他芒鞋念珠,碎布衲衣。肤色皙白,口似单珠,鼻若悬胆,眉落燕宇,眼怀星河,可谓大大的彩! “孩子,你,你是沙门小缁流” 东方春生微微收敛挑逗之色,看着正挡在两条大黄狗前的执拗小光头,好奇地问。 “万佛山万佛寺主持,便是我!”小光头声音上挑,嘴角上扬,一脸倔强,但却已经面露委屈之意。 夏晴倒是兴致不减,仍坏笑着看向小光头,玩味地对东方春生道,“老爷子,你快问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佛门之人,听说沙门小缁流六根清净,这东西可比狗肉补多啦!吃了他,老爷子你还不长命百岁” 小光头的脸色,顿时煞白。 “哈哈!小主持,刚才我等的玩笑话,你不可当真!” 见这孩子略受惊吓,东方春生收起童心,上前打算摸一下这‘小主持’的小光头,被那小缁流执拗地一闪而过,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狗是你的,小主持,莫怕莫怕!我等只是山中羁旅客,并不是坏人。” 东方春生慈眉善目,小缁流犹豫片刻,索性烧火棍一扔,嘴一咧,指着刘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王八蛋,他说我小!” 原来,今日众人即将走出凌源山脉,山的边缘,野兽绝迹,又听说前方是凌源山脉的最后一座山,刘懿性质使然,便主动承揽起探路的差事,登上前方山顶,正想居高感受一下白山皑皑、雪覆青松的奇景,却看到山顶有破屋三间,刘懿好奇走近,恰巧碰见有一小光头面墙而立。 首次出行,刘懿虽然忐忑,但架不住好奇心作祟,所以便壮胆走近,一看之下,原来是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光头正贴墙小解,刘懿见到小光头的物件儿,不自觉说了一句,“好小的东西!” 羞辱一个男人的小兄弟小,无异于在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巴掌,任谁都难以接受,包括本应割断七情六欲的和尚。 于是,两人在茫茫雪山里,上演了一幕你追我赶的‘大场面’。 “小子,你这是祸从口出啊!哈哈哈!”夏晴听完经过,笑的前仰后哈。 “小主持,丹心寸意,皆为有情......。哈哈!哈哈哈!”看着眼泪汪汪的小缁流,死士辰本想拊循一番,最后还是没忍住笑意,同夏晴笑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小缁流见状,小嘴一努,又要眼落流星,大声疾哭。 东方羽素来是急脾气,她见状有些不耐,纵步上前,凤眼一瞪,对着那颗圆润的光头,‘啪啪啪’就是重重三下,娇斥道,“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当着天地的面痛哭,不知羞嘛!” 这一下,将坐在树墩上的小缁流打的呆呆愣愣,他直勾勾地看着东方羽,一抽一抽,不作声响,两条大黄狗顺腿而上,一左一右舔着小缁流的小脸儿,似在安抚。 “小主持,这二人心智不全,你莫要介意。小子刘懿无心之言,你也莫要上心。老夫代后辈向小主持赔个不是啦!”东方春生指了指死士辰和夏晴,微微拱手,算是给了小缁流台阶。 小缁流起身还礼,昂首挺胸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东方春生常年在外漂泊,经常借宿,于是,他和善的看着小缁流,温声说道,“小主持法号为何老夫看着天色渐晚,还望小主持行个方便,我等去往贵寺暂住一夜,你看可好” 小缁流妙目生辉,“贫僧一显,前辈您若不嫌弃贱榻阴冷,小僧乐意之致!” 听到借宿,死士辰停止了说笑,好奇的问道,“小一显,我常年行走江湖,怎么没听说,这里还有个万佛寺” “三间破屋,土瓦泥墙,连佛都没供!和他一样小。” 刘懿非常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嘴,只见他扣着鼻子,大咧咧模样,在这里有长辈照应,导致他彻底放飞自我,完全没有‘五小’大哥的那份沉稳或是望北楼迎客伙计的机敏。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我今日和你拼啦!” 一显抄起烧火棍,又开始追打刘懿,刘懿撒腿就跑,两条大黄狗紧随一显,东方羽脱下虎皮袄,扶了扶虎头布帽,开心地追起了大黄狗,小家伙们精力十足,向那三间破屋跑去。 大人们欢声笑语,气缓步快,紧随其后,一行人稍顷便至。 刘懿说的没错,这万佛寺只是位于山顶的三间小屋而已,屋内连一尊佛像都没有,甚至连礼佛烧香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三间小屋虽然异常简陋,却被小一显打理的井井有条,小院正门向南,正堂对正门,正堂中有木榻两席,草编蒲团四五个,杂书不可数,侧室里有些许杂物和吃食,另一间是卧室,干净无陈杂,也算是工整有序。 斜日悠悠,星移春秋。一行人小憩稍顷,转眼夜至。 在一显的知会下,众人在正堂耐心等待。 不一会儿,黄米饭、辣椒炒黄豆、木耳炒黄瓜和一盆放了些酰酢的清水白菜蘑菇汤被一显满怀热亲地端上了桌,此外,一人还有一枚冻梨子。 这令半月未进油盐的众人大快朵颐,连连称赞。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5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中) 泱泱中华,天南海北各有习俗,但无论走到哪,吃饭这件看似极其简单的事,永远都是融洽气氛的最佳途径。 席上,饱餐一顿的东方春生大汗淋漓,他拧了拧通了气儿的冲天鼻,温和的问道,“小主持,你自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 “回东方前辈,小僧自洛阳白马寺而来,特奉师命传道于北,两个月前,凌源山脉北面的彰武县大族公孙氏治丧,下令封城三个月,小僧无法继续向北,遂于此处安顿,月前还有些许无处可居的浪人寄居,随着天气骤冷,他们纷纷离去,现只剩小僧一人。”一显双眼琉璃,恭谨的回答。 “哦治丧便封城了哼哼,这公孙氏好大的架子!看来这又是一个凌源刘家啊。”但凡提到世族,东方春生便是言语生冷,在他的心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嘲讽过后,复而温和,“不提这些,孩子,你师父可是一禅那老和尚” “回前辈,正是!”见可能是师傅老友,一显变得更加恭谨。 东方春生抿了抿嘴唇,纵声大笑,“哈哈!若论礼数这一块儿,你比你师傅强多了!五年前,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分家,我巧遇到那一禅老和尚,他孤身北上,将贤达学宫宫主苏御骂的是狗血淋头,苏御差点没抑郁而终呐。哈哈哈。” “东方爷爷,这一禅大师是谁呀” 虽然此处无太多讲究,但刘懿还是遵守食不言的规矩,急忙咽下饭菜,满眼新奇地问向东方春生。 “懿哥,一禅大师可是天动境界的得道高僧,大汉天下佛门四大名刹,白马、金蟾、寒枫、嘉福,白马寺首屈一指,而洛阳白马寺主持,素来遥领两仪学宫佛学博士,一禅大师更被当今天子尊为国师,这可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啊。一禅大师手中因缘杖位列江湖兵器谱第十九呢!听说一禅大师为人豪爽,经常行佛天下,广结善缘,诛奸邪之辈,号称要用手中法杖杀身成佛。是个了不起的老爷爷!”东方羽抢着为刘懿解释着,每每提到江湖故事,她总是一脸兴奋。 刘懿蜗居凌源一隅,对这种江湖之事不甚了解,此刻,他听得聚精会神。 死士辰啃着冻梨子,连连感叹,“早就听说白马寺‘中州善土、白马驮经’的名号,没想到一禅大师居然如此刚猛,我大哥塞北黎袖内软剑破晓,在江湖兵器谱中也才堪堪排名三十六,滋滋滋,江湖高手迭代不穷,太危险啦!” “要说这白马寺啊,还真不简单。白马寺位于东土大地,周、孔、老、庄之邦,洛河之滨,始建于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是沙门入汉后兴建的第一座寺院,为沙门在我大汉的祖庭和释源。寺内法光阁、藏经阁、思禅阁三阁并立,扶云塔与齐云塔交相辉映,小寺无数,传闻有无数高僧在此立地成佛,实乃中土佛教圣地。非但如此,白马寺与汉室结缘甚广,乃国寺是也,白马寺讲求‘四大、五蕴、万法皆空’,其下门徒无数,位列帝国四大名刹之首。嗯,这是个好地方,行事也比起斥虎啊这些帮派可要光明的多哦!” 夏晴接着死士辰缓缓说着,临了还不忘挖苦了一下死士辰。 一显听到众人赞赏,挺直腰身,自豪无比。 “哦!我记起来啦,在学堂读书时,我好像在一本书上见到过,起初沙门不通世,皆因汉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念,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如是而已。后黄巾乱世、三国并立,部分国人心中生出厌世之感,也有部分国人期待以佛化世,佛门遂在汉土大肆繁衍,先帝一统江山后,汉人朱士行依《羯磨法》,剃度受戒,长跪于佛祖灯前,儒家那一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僵化理论遂被彻底打破。据父亲说,近几年皇室扶持诸子百家,佛门在帝国逐渐兴盛,已经成为与儒、道两派并立的上三教啦。” 刘懿啃着冻梨子,也有些兴奋。 小一显努起嘴巴,傲娇地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也并不完全准确。” 刘懿一时想不起哪里出现纰漏,便试图转移话题,咧嘴笑道,“不过,小光头,你这万佛山的名字,起的可是很有派头啊!” “懿儿,明天起,要按照你父亲的要求,继续认真读书,同时,再与你辰叔学学武艺,咱开酒肆也需要文化,不是么!” 见刘懿有些生疏忘典,东方春生一脸严肃,不失时机的敲打了一下刘懿,在他看来,一棵好苗子不能就这么毁了。 “谨遵东方爷爷之命!”作为聪明人,刘懿一听既懂,赶紧起身回应,同时侧身对一显满怀歉意地说,“小光头,今日之事,我错在先,抱歉!” 少年没有隔夜仇,刚才那顿饭,便出自一显和刘懿两人合力之手,其实二人早已冰释前嫌,刘懿此刻在众人面前为一显挽回颜面,足见刘懿做事老练,滴水不漏。 刘懿话毕,一显小脸一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露出一脸满足之色,赶忙谦让,“来来来,吃梨子,吃梨子!” “一禅这老头,居然让这孩子一个人独自闯荡江湖,真是心大的家伙。小一显,你一路向北,传了几道、立了几寺啊”东方春生揉了揉额头皱纹,将自己的梨子递给了东方羽,轻柔的问道。 一显微微润色,恭敬回道,“回前辈,临行前,师傅曾赠言一句,为‘不求九州起庙、五岳树塔,但要苍山佛指、人间好秋’。小僧对此笃定不已,出洛阳以来,一路看一路走一路传教,倒也做了些许善事。小僧在这万佛寺驻留的时间最长,也度化了些人、想明白了些事,这几日,看那草草木木、跑马飞雕,香火因缘、皆为佛相,心中有感,遂为此山取名万佛山。” 此间虽无佛,但心中有佛,便是佛啦! 屋内炉火漫漫,一显望着窗外点点星光,眼怀星河。 “哈哈!你这小光头,倒是有一颗佛心。这江湖啊,很久很久没有这般有意思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像如今这般混乱不堪啦!老夫本意为翌日北上,寻那公孙氏的晦气,但感谢小一显盛情款待,老夫决意陪你在这小憩几日,咱们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大年!”东方春生哈哈大笑。 众人兴致使然,闻声皆从! 饭后不久,众人睡下,刘懿、一显和两条大黄狗居于正堂,东方爷孙一室,夏晴、死士辰和一只一显养的大鸟居另一室。 睡前,刘懿不辞辛苦,为两间侧室的灶台里堆满了木柴,并关好了大门,正赶上东方春生站在侧室门口看着自己,便一颠儿一颠儿地跑到老爷子面前,一脸疑问的问道,“东方爷爷,他们说的江湖兵器谱,那是什么东西” 见刘懿如此好学,东方春生心中甚慰,耐心为刘懿解释,“江湖兵器谱是江湖中人依照大汉、大秦、西域南北道诸国、骠越诸国已知的江湖兵器和法宝,按照它们的威力,排出的一个名次,其中收录了天下最顶尖的五十件兵器。不过,江湖茫茫,山间隐士和世外神仙多如牛毛,谁又知道谁的手里会不会有惊世骇俗的法宝呢哈哈。” 刘懿憨憨一笑,上前搀住东方春生的胳膊,又问,“爷爷,得到这五十件兵器,便可跻身天下高手前五十么” 东方春生大笑,“非也非也,兵器是兵器,人是人,有人拿旷世珍宝,却无法发挥其效,有人捻粗枝大叶,却可做旷世神兵。是不是天下高手,还要看执剑者本身修为。” 东方春生并未说透,聪慧至极的刘懿却大彻大悟,大穷追不舍地问道,“那排在第一的兵器是啥呀” “大汉天子剑,吞鸿!” 说完,东方春生笑呵呵地拍了拍刘懿的脑袋,关上了屋门,熄灭了油灯。 “爷爷!爷爷!为何不给懿哥好好讲讲”东方羽娇嗔,为他的懿哥抱起了不平。 东方春生话里有话,“又不是他的,何须再讲若本就是他的,何须再讲这小子现在胸无大志,最需要的不是灌输知识,而是帮他竖立宏图大志。至于将来是做帝国将相,还是做市井百姓,还要他自己选呐。” ...... 不知为何,听闻东方春生的讲话,刘懿夜深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他裹起虎裘,看那夜空中星流彗扫,他想起了凌源的人和事,想起了山中的情和义,一时间感慨不已。 最后,他又想起了那东方春生口中的那柄绝世神兵‘吞鸿’,心中突然生出一缕躁动,那是对美好事物爱而不得的向往,见他痴痴傻笑,手指轻轻律动,自言自语,“吞鸿剑,吞鸿剑,气吞天下、剑荡鸿蒙么”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6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下) 古来成事之法,唯三事:一曰清、二曰慎、三曰勤。 或是昨日提点,或是良心突醒,或是后知后觉,聪明人总会被一语惊醒,勇毅向前、奔腾不息,继而渐入佳境。 在深山老林里散养放荡了十几日的刘懿,在那场晚宴后,骤然收心,开始以极度自律的姿态,勤学苦练起来。 虽然刘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将来在酒楼里算账能算的快些么哈哈。 今日,在一显‘分厘必省、勤俭持家’的唠唠叨叨下,刘懿一个回笼觉睡到了天色渐亮,才慵懒起床。与一显为众人填好柴、烧好饭后,共同开始早读。 “天竺有神人,名曰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刘懿拄着下巴,伏在案上,瞧着一显手中的《浮屠经》,缓缓说出那一段封存故事。 “哦你也知道伊存授经之典故”一显顿了一顿,随口称赞了一句,“看来你还不算纨绔,肚子里还算有点墨水。” “聒噪!我父虽叫我不信佛、不崇儒、不入道,却也要我懂得百家兼听之理,沙门的故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对佛门典故较真碰硬,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少。”刘懿同一显对坐,挺了挺胸。 “呦!呦呦呦!你和初见时大不相同呀!你是不是入了我这万佛山,受了佛光普照,荡涤了灵魂,顿时有了枯木逢春、雨后艳阳之感”一显胳膊胳膊拄在桌子上,斜视着刘懿,打趣道。 “咋的,佛光把你兄弟都照小啦”刘懿正了正发上木箸,一双大眼戏味在一显上下来回打探,戏谑之意明显。 “哼,桀黠少年,不可同语!” 汪!汪!汪! 见到主人动气,两条大黄狗又冲了过来,躲在一显身后,对刘懿吠了起来。 呵!一对三,从阵仗上看,一显这方面还是很唬人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懿只得乖乖埋头读书。 “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刘懿低头阅书,喃喃自语,表情肃穆,泛黄的简牍上,仿佛字字珠玑,他忽然抚掌大笑,“这《淮南鸿烈》,实乃道家言之渊府,博大而有条理,讲的真好!” “只可惜,当年淮南王刘安,名安心不安,心怀欺诈,妄生邪念,最后落得身死名灭。哼!不登高山,不知天高,说的便是这类人吧!不过,他捣鼓的豆腐倒是很好吃。”一显没有抬头,言语中透着对这位淮南王刘安的厌恶之感。 “前事自有后人说,有谁能像豆腐一样,一生清清白白呢”刘懿同样没有低头,“倒是你,既然如此厌恶,为何还要随行携带此卷为何还要反复阅读岂不是口是心非!” “你这番话倒是少年老成。可书是书,人是人,书是好书,人非好人!”一显抬起头,丰隆圆大的悬胆鼻微微上扬,一动不动的盯着刘懿,道,“比起玉堂宝书,我更喜欢人间风日,所以才会远走他乡,行万里路,悟天下至理。” “哎哎哎!光头,咱聊远了聊远了,我也喜欢人间风日。天下太平的人间,谁能不喜欢呢!” 小缁流一显的性子着实执拗,比起东方春生不差分毫,刘懿见这一显突然想和自己争辩一番,刘懿不得不打了个哈哈,抬头同一显对视了一眼。 “四运循环,寒暑自承。一路走来,我见到过官杀民、贼杀官、官救贼、贼护民、民扰官,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值此人间,乱象横生,怎称得上太平盛世呢。”一显闭上眼睛,安静的打坐,口中念念有词,“缘来缘去、缘起缘落,说到底,都是那厉鬼夺命、恶犬护食罢了,大户人家想要发扬祖上基业而拼命索取,市井百姓羡慕殷实生活而不肯努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么浅显的道理,很多人都不懂。” “嗯...,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你说的可是这道理我且不论对错,也不论片面与否,我只问,既知天下如此,你出来又所为何”刘懿大大咧咧的斜靠在坐塌上,浓眉一挑,对一显的话,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兵道杀人,佛道渡人。如果佛法渡人无用,我便以佛道渡人!” 一显话音落地,一股寒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杀气凛凛,一点也不像佛门中人。 “你都把我吓小了!比你还小!”刘懿一脸‘惧怕’,露出一口白牙。 氛围再次平缓,落静,而后,刘懿惨叫声起。 门外,满头沟壑的老人,已经偷听了许久,屋内叫声传出后,他摸了摸腰吊的三枚铜钱,紧了紧衣袖,“小道自有大道容,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小缁流,有点心思,有点意思!” ...... 甲子前,汉神武帝刘谌继位后,承先帝遗志,为天下谋福,人间物欲横流,渐成盛世。 家国大事自然与平头百姓们息息相关,盛世落到市井,便是旬日里的吃喝拉撒这等小事,随着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从神武帝末期,在寻常人家,百姓们大多由以前的一日两餐变为一日三餐,皇室则为‘一日四餐’,分为‘旦食’、‘昼食’、‘夕食’、‘暮食’,说的直白一些,就是早饭、午饭、晚饭还有宵夜。 饱暖思邪欲,吃得饱了,纷争自然就多了!特别是一些大族富户,吃得饱了,还想再吃的好一些,他们不仅吃自己的东西,还恬不知耻地把筷子伸进别人的碗里,吃别人碗里的东西,而且吃相极为难看。 就拿凌源刘氏来说,他们在帝国轻徭薄赋三十税一的基础之上,联络地方权势,私自在华兴郡搞层层加码,猎户要收进山税,商人要加收过路费、运转费和场地费,工匠要缴纳环境保护税和扰民税,摆摊的小贩要征收保护费和地摊费,等等等等,他们凭借坚如钢铁的獠牙,从别人的碗里,撕扯下一块块肥肉。 ...... 书归正传。 约莫正午时分,昼食甫至。 死士辰不费力气地打回了四五只山兔,夏晴气喘吁吁地砍回了两捆干柴,东方春生慢慢腾腾削了几个冬瓜忙着熬汤,刘懿与一显结束了近两个时辰的学业课程,抻着懒腰走了出来。 冬日普照,两人对视一眼,正欲感叹一番,却被兴致勃勃的东方羽硬生生打断。 东方羽走近一显和刘懿,喜笑颜开,“懿哥,我在侧室捕到只飞禽,晚上咱开开荤,整个鸟吃!” 两人定睛一瞧,东方羽手中果真倒拎一只飞禽,但见这鸟白肩赤羽、嘴尖爪细,虽然还小,但相貌十分俊朗。此刻,它正耷拉着脑袋,慢慢扑腾着翅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若不是双爪被东方羽绑住,它必是神俊非凡的家伙。 刘懿打眼一看,便知这飞禽来历非凡,正欲向一显询问一番,只见身旁一显一个健步上前抢过飞禽,松绑之后,怀抱飞禽,细细抚慰。 飞禽幽怨的看着一显,好似受了万千委屈,一个劲儿往一显怀里扑腾,一显则幽怨的看着东方羽。 东方羽可不理会一显的故作可怜,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砍完柴的夏晴悠闲无事,见这边有热闹可看,便三步两步的赶了过来,赶到时,东方羽正叉着腰、别着头,一脸无所事事的样子。 夏晴瞧见一显怀中飞禽,端详之下,不由惊叹,“哎呦呵,这可是好东西啊。” 刘懿上前抚摸飞禽片片白羽,问道,“夏老大,这是何鸟” “哎呦,这东西,来头可大了去了!若我所料不错,此鸟应该名为赤羽金雕,这小东西,生来品性高傲、钢爪箭羽,成年后翼展过丈、凶狠异常,可抓狼降鹰,更可与主人心意相通,乃金雕中的极品。此物之珍贵,就连我大汉帝国王室也不曾有过,这东西成年后少有敌手,唯一的死对头便是大秦帝国独有的寒羽白隼。啧啧啧,小一显呐,看来你手里的宝物,很多嘛!” 夏晴大脑袋一摇一晃,吐沫横飞的解释完这飞禽来历,又开始打趣起一显,道,“老子这两天困顿至极,见菜篮子里有一物来回扑腾,也没太在意,没想到竟是此等极品。早知道,老子就该偷偷把它生火做了,也好独占一顿神仙肉,哪像现在,这么一小坨肉,还得和你们四五个人分,均摊下来,一个人都不够吃一口的。” 小一显脸皮薄,与几人初见时还会被夏晴和死士辰的挑逗搞得哭哭啼啼,经过数日交往,现在他虽然欲哭无泪,但也不似之前那般不禁挑逗,窝在那里用一双通灵大眼瞪着夏晴,龇牙咧嘴。 死士辰亦围了过来,叹道,“江湖传言,赤羽金雕乃上古神物,若跟随有慧根灵气的人,将来说不定可以蜕变成为世间神兽,成就一番无上气象。霜天无际雪,赤羽拨秋毫,讲的便是这种雕,我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也仅仅是见过两次而已,小一显,我看你怀中的赤羽金雕毛色尚浅,体型亦不大,想必还在幼年期吧哈哈,看来,你有机缘呐!” 听到赞美,一显神情略缓,那似乎还在成长期的赤羽金雕,似乎有些认生,开始四处张望,似乎想挣脱一显的怀抱,找一处僻静地躲一躲身子。 夏晴眼珠一转,突然一脸悔恨,“这几日咋就没发现这东西呢,早知道,昨晚就应该与老辰把他炖了你说是不是,老辰” 死士辰哈哈大笑,搂着夏晴肩膀,“现在吃也不晚,你去烧水,我来拔毛。” 终于,一显眼珠一撇,绷不住情绪,哇的一声,像昨日一样,又哭了起来。 夏晴哈哈哈大笑一番,双手背袖,一脸满足的和死士辰前往厨房去啦。 在万佛山居住的日子里,夏晴和死士辰最喜欢做的事,似乎只有将一显逗哭而已。 东方羽妙目一闪,‘啪’地一声,对着一显圆润的光头又是一下,“哭哭哭,就知道哭,这不是还没吃呢嘛!” 这虎头虎脑的俏丫头越想越气,索性追着一显在院内跑了起来,小小的三间院落,顿时传出了阵阵嚎叫。 刘懿懒得加入‘战团’,便揽过赤羽金雕,细细端详了一圈,嘴里嘀嘀咕咕,“骏马雕弓,快剑美人,哎,我倒有些想我的赛赤兔了呢!” 思绪回转,刘懿看着样貌神俊的赤羽金雕,灵光闪现,在院内向一显激动大喊,“光头,光头,这东西会飞不不会飞我可真炖啦!” 一显一边连跑带颠,一边哭咧咧地大喊,“你见过谁家鸟不会飞的” 刘懿指了指一显裤裆,“你的鸟就不会飞!” 整个院落里,传出阵阵笑声。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7章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神雕浴宇,万象天成。 不一会儿,小小庭院的小方桌边,众人大眼瞪小眼,盯着桌子中央正在呆立的赤羽金雕。 小金雕显得有些‘羞涩’,将头埋在翅膀下,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东方羽摆弄着赤羽金雕的翅膀,一脸不可置信,道,“光头,你确定这小家伙,能飞本大侠抓它的时候,它可是连扑腾都没有扑腾一下!” “咳咳!东方姑娘,赤羽金雕可是雕中极品,整个白马寺也仅是只有母子两只,此幼雕生在扶云塔,长在玄水间,别看它还在成长,飞起来却有如电掣雷鸣,给人一种水吟龙啸之感,平日里我给师傅传信传音,全靠它呢。” 一显手握持珠,双眼微闭,一摇一晃煞有其事的说道着,悬胆鼻一抽一抽,十分认真。 “小一显,这小灵物可能去它从未去之地否”东方春生轻轻摸了摸赤羽金雕的尾羽,这小家伙儿尾羽轻摇,似乎很是受用。 “天地神物,自有造化。心意所致,皆可往来。”一显恭谨的回答,对这赤羽金雕的能力,无比自信。 东方春生慈眉善目,问道,“善!可否代为传信一封” 东方羽听闻这金雕如此神奇,妙眼冒光,神情激荡,大咧咧道,“哎呀呀!爷爷,一显这都是自己人,不用如此客气!来来来,光头,快传一封信去刑名山庄,经年不回家,我都想爹了呢。” 东方春生轻轻摸着东方羽的发髻,道,“哈哈哈!我的好孙女,仪州离这里千重山、万重水,你让这个未成年的小家伙飞行万里,岂不是想累死这金雕还是让懿儿寄简短家书,聊表近况,便算罢了。” 东方羽虎头帽慢慢耷拉下来,对这件事儿顿时索然无味,跑到一旁去了,东方春生也不理会,对刘懿微微一笑,“懿儿,快落笔吧!” 一片竹简本就书写有限,短短数个字便要寄托情思,这让刘懿硬是足足思索了大半盏茶,就在众人绷不住心情想要催促一番时,刘懿眉头轻皱,骤然提笔,行云流水间一气呵成,收笔那一刻,他已是眼圈通红。 东方春生取过竹简,轻轻念道,“细柳无恙,枝干当存。”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刘懿对父亲刘权生的关切之情,让众人不胜唏嘘感叹。 “小刘懿,哭甚!不见见这楚越溪山、燕赵陈雷,怎算得马踏红尘一生又岂不是空然虚度了”死士辰适时拍了拍刘懿,轻声安抚。 “人生一世,吃为大事!走,咱们吃饭去!”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一把揽过刘懿,呼唤起了众人,纷纷向中堂走去。 “东方姑娘,刘懿也哭了,你为何不打他呢” 行进途中,一显眯着双眼,斜视着东方羽,弱弱问了一嘴,似乎在埋怨着东方羽的处事不公。 ‘啪’的一声,一显的后脖颈又重重挨了东方羽一下,只见这蛮横的丫头娇声嗔道,“第一,你哪只眼睛看见懿哥哭了第二,本姑娘打谁还要你管呐” 一显囔囔咕咕,似哭未哭,也跟着走进了中堂。 ...... 读书、论道、诵佛经; 捕兽、下厨、打一显; 斗嘴、习武、等金雕。 不知不觉,一转眼间,元旦已至。 汉武帝太初元年,天文学家唐都、落下闳、邓平等人,受武帝懿旨,着手制订了《太初历》,并吸收了干支历的节气成分,作为指导农事的历法补充,将春季一月一日为岁首,是为春节,又名元旦。 正月之旦,是谓正日。在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需躬率妻孥、洁祀祖祢,以迎新春。有东方春生这个古板在,中国第一大传统节日的礼仪和规矩,一众人那是万万不敢逾越的。 春节前三天,东方春生带众人斋戒沐浴,整理衣着,掸去一身灰尘。 春节当日,众人在供水迎神、举杯祝老后,这才在东方春生的率领下,在正堂中开席。 郁郁四季松,离离浮萍人,一干在旬月前还素不相识的人儿,欢聚在三间草屋里,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际遇之奇妙。 在这荒郊野岭,饭菜虽然简朴,倒也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桌子上一应菜品热气腾腾,无形中驱赶了塞北凛冬的浓浓寒意。 席上,辈分最长的东方春生一身夹袍神采奕奕,借着明亮灯火,端起了热水,中气十足地道,“相逢是缘,来,以水代酒,一起迎春!” 众人齐齐呼应。 抿了一口碗中热水,众人便准备开席,这时,刘懿却接话道,“东方爷爷,那日初见,轻音阁您以题赠物,然,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今日,懿儿想自作主张,还请东方爷爷允准。” “哈哈!孩子,老夫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纵使你拿去换酒,也再与老夫无关啦。” 得到东方春生洒脱应允,黝黑细瘦的刘懿温婉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一枚内晶外润、露冷莲心的蓝色珠子出现在手上,屋内顿时奇光大作。 夏晴、一显与死士辰顿时来了精神,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稀罕物件。 东方春生笑意盈盈地解释道,“此珠名为避水,相传在武帝元鼎年间,南越国丞相吕嘉举兵叛乱,后来吕嘉身死败亡,家产没库,便从吕嘉的府库中发现此物。老夫也是在游历时无意所得,查阅古书后,得知衔此珠入水,可浅水三日不出,握此珠于手,可驱热散毒、镇神定魂,实乃上品至宝。” 解释完,东方春生便不再言语,只是略带赞赏的看着刘懿。 看来,老爷子已经猜出刘懿接下来所作为何了。 在众人的赞叹中,刘懿缓步移到死士辰席前,双手捧珠,浓眉舒展,眼神诚挚,“辰叔,这避水珠,懿儿当赠予您,您不必急于推辞,且听懿儿细道。” 在死士辰的满脸惊诧中,刘懿娓娓道来,“其一,三纲系命,道义为根,懿儿离乡虽因您‘刺刘’而起,但天道无常因果循环,我那大伯阴冷擅妒,即便无当日你刺杀之事,也会伺机除我父子以绝后患,父亲要我随您闯荡江湖,大有让我置身事外之意。离乡之后,您并未抛弃我等,秉忠贞之诚,践当晚望北楼之约,实为淑人君子,享得此物。” 刘懿顿了一顿,道,“其次,物华天宝,当配世间英雄,懿儿不懂武功,要此物着实无用,石鲸剑以水成势,刺客以隐诛人,正合避水珠之暗理,这珠子在您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功效,放在晚辈这里,无非是一颗会发光的石头罢了。” 说到这里,刘懿忽然面露温情,直言道,“最后,这段时日,您将石鲸剑的奥秘倾囊相授,虽然我和羽妹不是练武的材料,并未领会其中奥义,但您对我和羽妹视如己出,这珠子,便算是我二人的拜师之礼,万请您收下。” 言罢,转身向东方羽使了个眼色,东方羽心领神会,立刻乖巧的跪坐在刘懿身边,不等死士辰反应,二人便肃然站立在死士辰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叩首。 这是刘懿和东方羽对死士辰行的拜师礼。 “好!好!好!快起,快起来。”死士辰双手颤抖,将刘懿和东方羽扶起,表情激动,缓缓接过避水珠,轻轻放在桌子上,一个健步便窜出了院外,不到半盏茶,一只大虫被重重甩到院内。 只见死士辰气喘吁吁地走进屋内,朗声大笑,“哈哈哈!元旦佳节,收徒佳日,老子高兴,理当加菜。老夏,老夏,快,你快去把它收拾了!” 始终在一边旁观不语的夏晴,也觉得今日刘懿所做之事甚为妥当,此举无形之中拉近了死士辰与众人的距离,将死士辰彻底拉上了他们这驾北行战车。 死士辰性格本就豪爽忠义,再有了师徒名分和大礼相赠,纵是他对北上行程有百般不满,也会生死相随了。 于是,夏晴正在祥和气氛中陶醉的夏晴缓慢起身,憨声憨气地道,“哼!今日高兴,老子便不与你计较!” 他一摇一晃,费力地将那大虫拽到了后厨,众人将饭菜暂停,一同去帮忙收拾了起来。 佛门戒‘荤’不戒‘腥’,‘荤’为大蒜、葱、慈葱、兰葱、兴渠五种蔬菜,佛家传言:不戒荤者,难得大成。 今日佳节,在小一显的心中,破荤戒已成必然之势,于是他念了几声‘求佛小乘即可、小乘即可’,也跟了进去。 晚风凉,塞北荒,人荒地荒心不荒。 稍顷,大家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坐回正堂,重新开席。 元旦过后,几人便要一同动身离开,一显索性也将全部家底儿拿了出来,见他神秘兮兮地出得门去,吃力地背着两个大坛子回到中堂,小一显得意地打开盖子,一股美酒醇香,立刻扑面而来,引来夏晴与死士辰一阵剧烈的喝彩。 黄酒开胆,佳酿助兴。推杯换盏,屋内的气氛,又推向了一个高潮。 窗外,野光暗、天宇幽。无巧不成书,一声疾啸由远及近,飞来了近十日未归的赤羽金雕,小家伙破空而回,以凌云之势,落入中堂,眼透寒芒。 天资卓绝,啸卷玉空,羽垂银河。 仙界鸾凤之物,亦不过如此也! 落地后,那赤羽金雕‘原形毕露’,腿上裹着两道白布,走着鸭子步一溜烟儿跑向一显,一猛子扎进了他的怀里,眼神幽怨,哼哼唧唧,似有说不尽的委屈和酸楚。 一显一边抚慰金雕,一边轻轻拆下那两道白布,交到了刘懿手中,屋内空气一下子冷了几分,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手握白布的刘懿。 对自己这位正在置身险境的爱徒,东方春生显然很上心,他匆忙问道,“权生的处境,如何” 刘懿面浮喜色,“第一道,冬坠平野,暮鸟青嶂,安如泰山。第二道,江湖趁年少,了却恩仇,轻剑快马。” 话音刚落,东方春生抚掌大笑,“好一个轻剑快马,此当痛饮三爵!” 得知刘权生一切安好,屋内气氛重新升温,夏晴在中堂中央架起了烤架,赤羽金雕吱吱喳喳,扭着鸭子步,毫不客气地到处索食,东方春生、死士辰畅快的聊着三皇五帝、八门杂家,东方羽、一显、刘懿三个小家伙正在蹩脚地学着猜拳。 三人嬉闹间,刘懿突然开口问道,“对了!光头,这赤羽金雕有名字吗比如我那神俊异常、日行千里的宝马,我便为它取名赛赤兔,看,多霸气的名字啊!” “噗!”未等一显回话,一旁的东方羽忍不住笑了起来,娇声道,“别逗了,懿哥,赛赤兔被你喂的肥胖如猪,连我都跑不过,还日行千里,扯!” “此雕名为二显!”一显趁着三分醉意,借机说道。 东方羽坏笑道,“你这位二弟,可比你裤裆里的二弟,要大多了呀!” 众人哈哈大笑,刘懿红着脸,在旁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的酒楼梦想和父亲的嘱托,究竟哪个更重要些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入酒微醺的东方春生,听闻此言心中雀跃,不由得心中叹道:时过境迁,物换星移,人总是会变的嘛,这孩子,也在不断改变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8章 塞北要地,辽东公孙(上) 一脉割两州,云北起南山。倚剑过要冲,边烽若飞凌。彰武郡也! 一首散落民间的小诗,道尽了南邻凌源山脉的彰武郡一郡之重! 凌源山脉将薄州、曲州分割两半,虽然整片山脉不够雄伟瑰丽,但南北也望不到尽头。若是敌人仗剑骑马过了凌源山脉北边的彰武郡,战争的烽火就会像飞凌一样,荡入中原腹地。 说起彰武郡,可谓大有来头。 春秋战国时期,彰武郡大部分隶属燕地,燕长城曾经横贯在彰武境内,是北方强敌自东北南下的要冲,是塞北诸胡入关的咽喉。秦至汉代桓灵二帝,彰武政区仍沿燕制,三国前期,彰武郡为乌桓游牧之所,后被曹操击溃,彰武郡重新划入帝国版图,公元190年,辽东太守公孙度走马上任后,在彰武郡大兴兵甲之事,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取辽东半岛,随后,野心勃勃的公孙度,自立为辽东侯。 后来,曹丕篡汉,为了稳定两辽,继而专心对付吴蜀联盟,曹丕特派遣使者,拜公孙度次子公孙恭为车骑将军、假节,封平郭侯,彼时,旧汉辽东、玄菟、乐浪、带方四郡皆在公孙氏之手,俨然北方枭雄。 公元234年,蜀汉诸葛丞相在五丈原命悬一线,明州天机阁阁主白玉泉千里助力大汉,帮助汉丞相诸葛孔明延寿一轮十二载。 公元237年,公孙渊囚禁公孙恭,脱离曹魏掌控。公孙渊以彰武郡为基,裹挟三十万兵甲,自立为燕王。诸葛亮听闻消息,神来之笔,即刻遣武亭侯邓芝悄入两辽之地,许重利、赠厚礼,与公孙一族暗结盟友。 公元238年,曹魏世族司马氏意图谋反,曹魏集团内部开始崩乱,公孙渊趁机起兵反魏,传诏天下拥戴汉室正统,实为借中原之乱,谋辽东之利。 公元243年,蜀汉经过数十年征战,江山重归一统,孝仁帝刘禅不愿波澜再起,遂默许公孙氏拥兵自重,拱卫东北,名为汉臣,实为异姓王。后,汉室中兴、江山繁荣,公孙氏作为东北屏障,夹在北方崛起的大秦与汉帝国中间艰难生存,未见异心。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公元295年,北蛮大秦骤起兵戈,陈精兵十万于辽东,情势岌岌可危,公孙渊之子,已是耄耋之年的公孙修,效仿当年庞德,抗棺举族死战,麾下九万边军死伤殆尽,公孙家成年男子尽数阵亡,公孙氏残部逃入凌源山脉,此战虽然惨烈,却也拖住了大秦从东北南下进攻的步伐,为大汉集结兵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神武帝刘谌集全国之力,北征讨贼,经过一番筹谋血战,帝国向北拓地八百里彰武郡便成为了汉帝国的内郡。 此战过后,神武帝感念公孙一族勇烈,遂许旧地,然,公孙氏再无实力、威望和心思做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便在彰武郡彰武县安了家。 著作郎陈寿曾评:度残暴而不节,渊仍业以载凶,秪足覆其族也。 原本男丁死绝的公孙家族,本应就此没落,可在十五年前,公孙家族举全族之力,拥戴刘彦登基,成为从龙二十八世族之一,这才止住家族颓势。 ...... 《汉史》记:公元341年,辛丑牛年,岁初。雪残春醒,草冒阑干,少圣刘懿与一众入薄州彰武郡,恰逢大瘟。 塞北天气寒冷,东方春生走在冷霜华重、翡翠寒晶的乡路上,重重的喘着粗气,憨声问道,“辽东有黑帽,情操厉冰雪。你们三个小黄髫,可知说的是何人啊” “学为世表,德任人师,清俭足以激浊,贞正足以矫时。‘黑帽’讲的是三国时期著名隐士,管宁也!” 搀扶着东方春生的刘懿,一边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边回答着东方春生的提问,嘴边长出的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上面挂满了一层淡霜。 “天下豪杰出天下,孩子,你不要小瞧相对贫瘠的薄州,从古至今,这里没少出慷慨悲歌之士啊。” 东方春生善意地看着刘懿,伸出手来,轻轻地为他擦去霜气。 刘懿不知东方春生为何如此说教,却还是悄然点头。 看刘懿有些似懂非懂,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点了点刘懿的鼻尖儿,“老夫是在告诉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将来混迹庙堂江湖,切莫小瞧轻视任何角色,不然,阴沟里翻船的,就是你!” 刘懿恍然大悟。 “爷爷,爷爷,因为管宁戴黑帽子,所以世人又叫他管黑帽。这一点,懿哥刚刚没有说过。”另一边,同样搀着东方春生的东方羽,摇了摇虎头帽,急忙插嘴,有点争宠的意思! “噗!” 跟在后面挂雕牵狗的一显听到后,立刻摆出一副强忍笑意的样子,待众人纷纷看他的时候,一显轻咳一声说,故作庄重地说,“我说东方女施主啊,依你之意,戴黑帽为管黑帽,那戴虎头帽岂不是要叫东方虎头哈哈哈!” 话音刚落,这一显马上撒腿就跑,东方羽赶忙去追,一时间雕飞狗跳,趣意横生! 东方羽银牙紧咬,疾驰飞奔,两人一追一赶,跑过一坨一人多高的小雪堆时,一只大脚突然从雪堆后面猛然伸出,在小路中一打横,瞬间把一显拌了个狗吃屎,一显向前栽去,脑袋插在路边雪堆中,张牙舞爪。 正在气头儿上的东方羽,见到一显如此狼狈,捂着嘴哈哈干笑了几声,才叉着腰上前,一副大姐大模样,娇蛮问道,“是哪个缩头乌龟,敢欺负我的光头弟弟,快快现身,不然我可不客气啦。” 雪堆后,无声走出一名身材中等、六尺身高的弱冠少年,见他牵着两条皮毛棕黑、眼透精光的大犬,大狗犬牙交错、呲牙咧嘴、口涎横飞,与一显的那两条黄狗立见高下。 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近东方羽,轮廓渐渐清晰,只见他皮帽狐裘,嘴衔枯草,丰神俊朗,体格健硕,侧挎环首刀,腰束青布巾,内着绿缎中衣,更衬得面如冠玉、唇似涂丹,好一个锦衣怒马俊少年。 东方羽瞧着这痞里痞气、别有风味儿的少年,一时间竟出了神。 “此道是我修,路费当我收,金银入我兜,众人乐悠悠。想从这里过,拿钱来!” 话音落地,那少年一手拄在雪堆上,一手将刀摘下插入雪中,左倚雪、右扶刀,左腿微伸,小嘴一努,用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瞧着众人。 “合着!渔夫出海遇上海盗了” 死士辰轻声地对身侧的夏晴说,言语里带着一丝戏谑。 “哎呦我的辰大侠,树高千尺有根、水流万里有源,我们老老少少敢走出芝麻大小的凌源县城,还不是因为有您的帮衬嘛不是今天您帮着看看,这孩子如何啊是什么境界带了多少帮手啊”夏晴扶着死士辰的背,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献媚。 夏晴见风使舵的能耐,可谓冠绝天下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9章 塞北要地,辽东公孙(下) 茫茫原野中,陡然出现一个妄图劫道的半大小子,任谁都会心存惊疑。 “帮手嘛,一个没有!至于这孩子,根本没入境,即使入了,也就是个驱鸟境而已,不必担心。这孩子” 死士辰被夏晴这一番话‘伺候’的快意舒坦,将心念探查的情况和盘托出,而后叉着腰微笑着观看局势。 夏晴脱口问道,“会不会是隐藏境界了” 死士辰哈哈笑道,“境界修为素来层层递进,这名少年并没有易容,也不是天资卓绝之人,所以,按照他现在的年龄,境界高不到哪里去,想必是谁家的公子,闲来无事出来惹是生非了!” 死士辰话音刚落,夏晴小眼睛一眯,又滴溜溜转了两圈,马上褪下兔皮帽,甩着大脑袋向那少年跑去。 夏晴动作十分之快,还没等少年作何反应,夏晴左手拽来少年左袖,用兔皮帽照着少年后脑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拍打,一边拍打一边说道,“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没本事还敢出来劫道儿今天,老子就替你爹妈好好教育教育你!” 刚刚被刘懿与东方羽拉出雪堆的一显,见到此景一脸呆愣,众人瞧着这略显‘离奇’的一幕,均有些吃惊,唯有死士辰,有些似笑非笑。 半盏茶功夫,夏晴停了手,那少年被兔皮帽拍的灰头土脸、晕头转向,刚刚跟随他的那两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狗,早已不知去向,看来是叛主逃命去了。 夏晴撇着嘴瞧着少年,脸上满是嘲讽之色,刚刚这一举动,虽然杀伤性不大,但羞辱性极强,让少年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少年使劲儿摇了摇头,咧了咧嘴,从地上捡起被拍掉的皮帽,俏脸通红,怒斥道,“大脑袋,你知道我是谁么公孙浩瑾听过吗你们几个乡下人,没听过小爷这个名号,总该听过辽东公孙氏吧” 提到公孙家族,东方春生皱眉道,“哦就是那个治丧封城的公孙氏” 自称公孙浩瑾的少年趾高气昂,叉腰说道,“没错,怎么,怕了” 东方春生这老倔头儿,听到那少年自报家门,有些怒火中烧,遂开口驳斥,“举一纲而张万目,解一卷而众篇明。我原以为这威震殊俗、德泽群生、三代雄踞塞北的公孙家族,即便没落了,也应该底蕴犹存,今日看来,也是外强中干的烂角色罢了。孩子,你可知道,你今日之举,不仅丢了面子,更丢了人品啊!” “聒噪,小老头儿少废话,看你们这样子,也是身无分文的主儿,赶紧滚蛋!不然,本少爷的刀,可不认人!” 少年侧身抽刀,长刀出鞘,刀身明显有些锈迹。 ‘咣’的一声! 那少年被一脚踹入雪堆,这姿势和方才一显入雪时一个模样,张牙舞爪,王八翻身,得入而不得出。 “哼!看你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居然以狗眼看人,该打;辱我爷爷,目无尊长,不懂得尊师重道,该打;连吃饭的家伙都带着铁锈,更该打!总之,你就是该打!” 原来,东方羽看到这公孙浩瑾被夏晴拍打的不成样子,估摸着也是个光吃不练的花架子,趁其不备,从一旁一脚踹其侧腰,成功偷袭,把他踹进了雪堆。 “我从未见过如此窝囊的劫匪,兄弟,你真称得上匪界一道清流啊!”刘懿嘴中痛打‘落水狗’,也不顾倒插雪中的公孙浩瑾能否听清。 “无量光佛,今日,小僧便度了你吧!”一显低声嘀咕了一句,上前对着公孙浩瑾圆臀中下方就是一脚,那少年立刻一声惨叫,旁边那两条去而复返的大黑狗,吓得瑟瑟发抖,窝在一旁不敢动弹。 一行人只以为这是旅途中的小小插曲,不再理睬那不知是‘盗用他名’还是‘徒有其表’的少年,绕过雪堆,准备继续赶路。 未行几步,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大吼,“再不离开,别怪小爷不客气啦!” 一行人略微一顿,并未转身,死士辰率先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众人紧紧跟随。 身后又传来哭腔,“不能走啦!再走你们命都没啦。” 刘懿浓眉一挑,略带请教的语气询问着东方春生,“东方爷爷,这小子是不是有些奇怪虽然他以劫匪的身份出现,但他不劫财、不劫物、不劫色,只要我们原路返回,难道此中另有他因” 东方春生并未回话,微微点头后,转身走到公孙浩瑾身旁,听萎靡不振的公孙浩瑾道出了阻拦众人的因果。 天有灾饶之变,年有丰歉之别,原来,公孙家压根儿就没有死人,而是以治丧之名,掩大瘟之实。 作为彰武郡郡守府治所,彰武县要义不言而喻,这场大瘟始于大雪,发于冬至,三日遍城,五日见效,染者初无力、后生疮,最终肌肤溃烂而死。 寻医无果、求神无用,彰武郡郡守樊听南百般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封城。对内,联络富户、本家樊氏与公孙一族,封锁消息、避免恐慌,共同协助防疫诸事;对外,暗访名医,上报州牧,等待援助。 郡兵守内、家兵守外,再加上一应巨细安排,人手立刻捉襟见肘。 这彰武郡彰武县南靠凌源山脉,又是大雪封山之际,天寒地冻,压根儿就没料到这盲肠小路会有路人往来,对南面自然没有多加看管,甚至是未加看管,所以众人一路,畅通无阻。 ...... 而眼前这公孙浩瑾,本名叫张浩瑾,乃是公孙修的外曾孙,公孙修次女公孙乔木的外孙,公元324年,与东方春生同出一脉的名家奇才张达若游历来到彰武郡,结获良缘,入赘公孙氏。公元325年,两人得一女两子,分别取名张玲、张跋、张浩瑾,后传闻夫妻二人服食五石散过量而死,这一女两子便由公孙乔木照料,随后,也就跟了公孙一姓。 算起来,公孙浩瑾今年一十有六,在家排行老三。 俗语讲:儿的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 公孙浩瑾打小无父无母,在东方乔木的无限溺爱下,这公孙浩瑾自小便是一头脱了缰的野驴,性格顽劣,东窜西闹,捕虫玩鹰,游手好闲,十里八村的好山好水,就没有他不熟络的。 大疫以来,这公孙浩瑾被东方乔木圈在家中,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进,无聊的很,于是便心生一计,主动请命每日巡视城南,实为外出游玩,家主东方乔木耐不住公孙浩瑾的软磨硬泡,亦觉得紧靠凌源山脉的城南应无大事,终于同意。 哪知碰到今日之事,稍显得造化弄人啊! 公孙浩瑾颓然坐在雪堆旁,一番解释,众人恍然大悟! 这公孙小少爷除了本事差点、爱些面子、好吃懒做之外,还真找不出来半点毛病。这公孙一族,在这位纨绔公子口中,也成了辅国爱民、敬业奉献的大家典范。 东方春生思索片刻,随后温和说道,“孩子,带我们进城,妥否老夫游历江湖大半生,也算历尽千帆,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东方春生让这公孙浩瑾带领众人入城,一来想辨明公孙浩瑾所诉真假,二来想尽些力所能及之事,帮助一地百姓渡过难关。 公孙浩瑾未做多想,便一声应允下来。 “东方爷爷,这彰武郡似乎有些不太平啊!” 前往彰武县的途中,刘懿尽量压低声音,同东方春生聊着天。 “一百五十年前,董卓入京,诸侯争霸天下;一百年前,曹丕窜汉,天下三分一统;四十六年前,秦汉大战,尸堆成山、血流成河。细细数来,这天下何曾太平过”东方春生轻轻叹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不同之人生于不同之地,自有不同的性格。这公孙浩瑾虽然霸道了些,但也算是正道之士。将来,如果有谁想入我的望南楼,嗯,一定要有吞鸿开天之志、造福百姓之举、有担当义气之节,还有护国开疆之能!” 刘懿双眼坚定,停下脚步,看着东方春生。 “哈哈哈哈!一个酒楼,用得着做那么多事难道你要以天下做酒楼不成” 东方春生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抚摸在刘懿的脸上,老爷子悄然察觉到,站在他眼前的少年,已经不自觉地改变了志向。 “但你若是有此念想,去做做也无妨。那时,东方爷爷倘若还在这世上苟且,定要去做你的账房先生,若爷爷已经百年之后,也望你思无邪、行无异,善始且善终。” “哈哈!那懿儿账房先生的位置,可一定要给东方爷爷留一辈子。” 雪中,一串脚印在皑皑白雪中渐行渐远,像人生一样,轮轮囷囷,从不妥协,渺小且伟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0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上 关于身世! 吾姓苻名文,字永固,公元332年生人,嗯,今年应该九岁了。 可否具体 我家住在大秦,我家有大秦最雄伟豪华的宫殿。我爹叫苻毅,他驾驭着强盛无比的帝国,百姓臣工都赞他治国有道、御人有术、手腕过人,被大秦草原百姓誉为‘天神赐予的神鹰’。 我娘名为周良人,生于贫户、长于市野,除了天生丽质,毫无背景可言。 我在家排行老四,我三个哥哥都是能文能武的狠角色,我大哥被誉为‘大秦第一武材’,是个少年英豪。 而我嘛,没啥本事,但我师傅说,我出生的时候,俸宫入青云,仙乐处处闻,麒麟走云阙,紫光开天门。 大侍令帐下郎官徐统曾言:此乃天命所归之兆。 我的额头右侧,天生便有一道虎爪形状的胎记,父亲说我同汉末三国曹孟德之子曹冲一样,天赋异禀、天资过人,是上天赐给大秦的宝物,在我们这一代,有希望率领大秦锐士,马踏黄河,饮马两淮。 也因为这胎记和异象,从我出生起,便卷入了无尽的麻烦和争斗之中。 大秦皇室历来争斗残酷,在不影响朝政、威胁皇权的前提下,皇帝更是推崇狼性夺权,我们四兄弟从出生起,便注定了只能活一个! 而最后安然无恙存活世间的那个,就可以提起皇室至宝魁狼刀,加冕为王,享受万人膜拜,权倾天下。 权贵荣华并非我愿,但想要活到死,只有杀掉我的三位哥哥,这是我五岁起便明白的道理! 三个月前,时值仲秋,娘携虎卫二百,带我回乡祭祖,行至密林深处,杀手涌至,娘被乱刀砍死,随行虎卫尽数阵亡,当场的局势,混乱不堪。 随行的师傅与奶娘护卫我一路向南,我们东躲西藏,终是跑到了汉朝境内。 起初,我们委身秦汉边境,可靠近大秦的薄州虎啸郡和孙江郡,仍有几位哥哥派出的刺客袭扰,我们既要隐姓埋名躲着汉军的查探,又要对付刺客高手,好几次险遭不测,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继续南进,一直来到这彰武郡彰武城,靠着彰武郡突如其来的大瘟,我们隐匿行迹躲在彰武城的深街暗巷,算是站稳了脚跟。 我的授业恩师名为贾真真,是娘在四岁时携我去位于大秦的阴阳家圣地藏风山求得,是得道入境的高手,也是我最为依赖信任的几人之一。 在师傅的悉心教育下,我自认六岁明礼数,七岁熟诗书,八岁懂权谋,刚刚摸到了阴阳家观天象、察大势的门槛,但却没算到会有这一劫。 我的奶娘名叫欢悦,是跟随娘二十多年的侍女,她并无所长,在朝堂复杂苦恼的漩涡之中,她不仅负责我的衣食住行,也承包了我所有的快乐。 在师傅的运作下,我们三人委身一处因大瘟而死绝的民户家中,母亲的逝去令我心中哀痛万分。我本无意庙堂争斗,但母亲之死必须求个明白,我本打算请师傅带我借道回大秦,想着当面向父皇讨个公道。 师傅知我懂我,他告诉我:大汉讲仁义,大秦论勇武,但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都离不开实力二字。四皇子如今势单力孤,纵然能够平安无事的站在陛下面前,也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可讲,如果没有实力,回去何用 同时,师傅叫我再思虑几日,想想今生所求为何物。 我遥记那天,师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在没有选择前,人生的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知道,此去前秦凶险万分,即便得知仇人是谁,能不能杀得了还要另说。 这几天,我瞧着已有白发的师傅和奶娘,围绕着我忙前忙后,经过几番踌躇,遂决意,放下杀母仇恨,一切从头开始,与师傅奶娘在大汉南方诸州寻一处安生地,平安隐居到老。 大瘟封城,无法进出,师傅携儿带妇,委身帝国疆域,也不好用强去硬开城门带我等强行南下,我们只得暂时居住在彰武县。 奶娘在集市上织卖布鞋,师傅乔装去郡守府讨了个差事,两人赚些散碎钱银,日子也算勉强过得去。 师傅总教育我:官得其人,民方妥之。 大瘟以来,我观这彰武郡郡守樊听南,还算中规中矩,开仓放粮,存粮不是积粮,集市运作有序,说明樊听南理政有方;发放钱财,按人按户到位,说明樊听南细致入微;寻求帮助,官民通力合作,说明樊听南深得人心。 虽然大瘟并无好转,但看这汉朝官吏,并不像父亲说的那般体制混乱、治理低能,还是有一些能人在位做事的。 一转眼,两个月已过,大瘟依旧,辛丑牛年到。 大年初一,奶娘用以艾叶熏香置于庭院,以作驱邪之用,并下厨做小菜四个,师傅以草书行春联一副,张贴于前门,题为‘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横批‘初心莫忘’。 看了看对联,我轻轻一叹,这是师傅在勉励我不要灰心气馁,应该振奋精神。 瘟间无酒,整座彰武城的酒水,都用作了消毒之用,我们三人,并无主仆之分,围坐炕上,点起一盏烛灯,灯火与柴火交相呼应,屋内暖意浓浓。 我无酒自醉,那日,师傅的情和奶娘的爱抚平了我满心伤痛,也淡漠了我的浓烈心愁。 茶余饭后,奶娘开始收拾残局,刷锅洗碗,我与师傅沏起一盏野茶,开始对饮小酌。 宫墙深深,往日里在天狼城过年时,总是烟花泛滥、人声鼎沸,我每每登临高处瞧见万家灯火,总觉得天狼殿里少了些什么,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原本应该阖家团圆、月赋情长的新年,在王室,最不讲情字。 在此等温馨的环境下,茶不醉人,我却自醉。 师傅脸色微红,抿了一口茶,意兴阑珊的问着我,“永固,你对这彰武大瘟之事,如何看待” 我不假思索,利落答道,“所谓农为邦本,本固邦宁。郡守樊听南处理事情条条不紊,甚有章法,且受大汉国人爱戴,从他举动来看,樊听南不失为一名干吏,假以时日,成长为国之干城,也不为过啊!” 在我如实回答后,师傅哈哈一笑,“孺子可教也,可教也!”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1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中 草堂卧对夜炉话,发兴既在睡榻间。 坐思金缕暗霜去,恨身不如随南雁。 师傅便如我的父亲,得到他的赞赏,我的心里,竟比吃了蜜糖还要开心。 师傅宠溺地看着我,温了一口茶,说道,“不错,不错,仅从樊听南所作所为来说,四皇子答的甚是不错。但,凡事都要透过现象查到本因,多年前,为师在未入仕前,曾游历汉室江山,见这汉朝皇室被世家大族掣肘严重,导致政令难以全面下达到各个州郡,至使京畿王权做事事事放不开手脚,世族豪阀们的利益纠葛随处可见,不像我大秦以武定国,集权十分统一。当年汉武帝立下的那些相互掣肘的繁文缛节,如今反而误了子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师傅说完,低声笑叹了一嘴,“相比之下,我大秦帝国也好不到哪去,拱卫在京畿八方的八柱国,名为秦臣,实为异姓王,自治的权力极大。不然,以我大秦的国力和武力,恐怕早就挥师南下了!” 我是土生土长的亲人,师傅说的话,后半段我深有感触,但前半段我却听得云里雾里,索性开口直接问道,“老师,您所说的大族掣肘,此话是何意啊” 师傅为我简单讲述了大汉帝国自四十五年前秦汉大战以来的朝堂变化和世族崛起,随后顿了一顿,慨然说道,“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彰武郡的这场大瘟,本来就是世族们争权夺利所带来的一场阴谋。” 我大惊失色,问道,“老师,此话何来” 老师揉了揉太阳穴,轻叹道,“为了家族利益,这些豪阀们,无所不用其极。或许是他族觊觎这彰武郡郡守之位,故意用此毒计,欲陷彰武樊氏于死地,不然,为何这大瘟偏偏只在彰武郡彰武县,其他地方均不见得又或是这樊听南自导自演,想以此为机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为何已经两月有余,州牧方面的驰援还没有回应永固啊!为君者,要重本清源,以远见、见未见,你如果看不到一件事背后隐含的东西,很危险啊!” 关于师傅说的话中更深层次的意思,我一猜既懂,我明白师傅的意思,他虽然并未明说,但时至今日,他仍想让我返回大秦,争夺储君大位。 师傅絮絮叨叨,我左耳听,左耳冒,后来,我对师傅贾真真不耐的说,“老师,今日大年,是个欢喜的日子,永固与您手谈一局吧,既然学生已经决定归隐,世间这些纷纷扰扰,便与我们无关了!” 师傅宠溺一笑,闭口不再谈此事。 我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年年今日,今晚心最静,长是千里人! 谁又知,第二日,奶娘出门贩鞋,便没有再回来! 在大瘟之时,特事特办,郡守樊听南下令酉时禁城,每日此刻,我与师傅总会并排坐在门口土凳上,眼巴巴的盼着奶娘卖完布鞋,带着菜归来,然后一同下厨进餐,这个时候,小小的两合院儿,充满了我此生最大的、难得的快乐。 大年初二,我与师傅等来等去,直到灯火初上、明霞褪去,奶娘却仍然没有回来,我与师傅对视一眼,面露骇然之色,师娘应是出事了! 彰武县六里见方,城池不大却也不小,师傅带着我,东躲西藏,绕开了郡兵与民户,去了集市、郡守府和医馆,依旧渺无音讯。 我气喘吁吁,又急又累,师傅见我渐呈无力之势,干脆背着我,轻步摇移,飘荡在大街小巷,趴在师傅的背上,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奶娘是我和师傅不可抛弃的家人,在大秦经历惊天巨变后,她已是我和师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奶娘和师傅,一个春风化雨,一个春泥护花,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我该如何度过。 寻遍全城无果,唯剩城东宣伟巷未去,那里如今是一片禁区,郡里的医曹掾奉郡守樊听南之命,将患病者集中至此医治,除医者外,闲杂人等绝不可入。 一番思量,我与师傅还是决定,偷偷潜入,进去看看,我虽然才九岁,但我隐约感觉,奶娘可能是我这一生,最后一个待我以诚的女人! 师傅乃是致物文人,在小小的彰武城里,他就是横行霸道的存在。 及近宣伟巷,师傅凭借能力,悄无声息地打晕了两名医曹辅官,我与师傅各自换上了辅官制服,以白布掩面,混入队伍。 不一会儿,我就眼眶通红的跪坐在一张床榻边,上面躺着我面目惨淡、皮肤微红的奶娘! 看来,她染上了大瘟啦! 见到我与师傅后,奶娘的双眼似乎回过了些许神采,她无力地想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但又缩了回去,我立即想上前抓住,却被师傅马上制止,两人不约而同的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大瘟会传染,如果我摸了奶娘,我和师傅,恐怕都要躺在这里。 我的眼睛终是决了堤,泪水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师傅使劲儿捂着我的嘴,奶娘则温柔地看着我,很快眼中流露一丝决绝之色,随后又温柔地、轻声地对我说,“永固,好好的世道,哪有什么天灾,无非人祸罢了。自古天家最无情,我大秦王族,更是如此,你若不愿,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终老一生,也是善举。孩子,要记得,切莫做那此夕穷涂士,更不要为我郁郁伤寸心,未来的某天,会有一个更好的女人,替你娘和我更好地照顾你,要好好,好好地活着!” 说完,奶娘万分留恋的看了我一眼,旋即向师傅微微点了点头,师傅面露不舍之色,微微点头回应了一下,利落地将我拍晕,提起我迅速撤了出去! 大年初三,我在微微头痛中醒来,意识迷迷糊糊之间,我习惯性地寻到洗漱盆,手插入盆中的那一刻,我瞬间清醒,旋即泪流满面。 奶娘,走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2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下 大秦地处北洲寒地,冬冷夏凉,从小到大,奶娘总会在我起床之前,将温温的皂荚水备好,或抱、或拉、或哄的将我‘骗’到木盆前,洗漱一番,而后为我端上热气腾腾的早饭。 今日,盆中空空,想必,昨日之事,是真的啦! 我踉跄走到四肢不齐的桌边,桌上,有破布纸条一张,蛮头两个、咸菜一盘。我想起奶娘临别前说的话,擦干眼泪,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饭食,一边拿起布条,只见师傅留的纸条上写着:故人已逝,彰武丘墟,振奋精神,再起新程。勿出,勿念,待吾归! 酉时,全城再次开始宵禁,我依旧坐在那土凳上。 月替斜阳、孤子当门、寂寞无奈,昨日难回首,草屋此夜甚寒呐。 等到月落西墙,一道熟悉身影浮现眼前,师傅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归来。 见师傅布衫依旧,发髻无恙,我悄悄抹干了眼泪,高兴地跑向师傅,师傅温和一笑,将怀中烧鸡递给我,搂着我一同走进屋内。 饭上,我急切地问着师傅,“老师,奶娘情况如何痊愈了么” 师傅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一反常态,慢吞吞的将烧鸡撕成小块儿,细嚼慢咽,对我的问话,不做任何声响。 师傅虽才学颇高、工于心计,但在我面前,极不擅长遮掩表情,我一见状,便知道事情不妙。 于是,我赶忙抓住师傅的手臂,高声急呼,“师傅,究竟如何啊” 师傅酌了一口热水,看向小窗外,眼中藏满了不甘与情思。 “今早,欢悦走了!永固啊!听师傅一句,吃完这顿饭,我们走吧,以师傅的能耐,这小小的彰武城,还困不住你我。师傅为你找一处清净地,了此终生,也是不错的事情!世上的事儿,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我没想到,如他这般立志平定天下乾坤的人物,竟也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我心有不甘,情绪失控,痛哭流涕,肆无忌惮地哭喊道,“那...。奶娘呢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大瘟背后,究竟有怎样的谋算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您从小便教育我是非分明,若这世间没有个黑白对错,那岂不是太过悲哀了吧” 师傅轻叹一声,“孩子啊,在这世间,黑色和白色都太过扎眼,能够一直保持灰色,已经十分不易了。” 而后,师傅一边摸着我的头,轻轻安慰,一边温声说道,“孩子,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可听过彰武樊氏这樊家乃三国蜀汉尚书令樊建之后,诸葛恪曾评价樊建‘才识不及宗预,而雅性过之’,樊家算是一个儒气十足的家族。公元295年,这汉神武帝刘谌与我大秦鏖战,惨胜归来后,命樊建之孙樊诚为彰武郡守,教化百姓。樊诚死后,其子樊听南继承郡守之位。” 我哽咽问道,“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师傅为我抹去泪水,慢慢悠悠的说着,“穷富不过三代,算来算去,这樊家已经五代为官了。随着当年刘彦登基,与樊氏一族同在彰武郡的公孙家族立下了从龙之功,继而扭转颓势,再度中兴。一山不容二虎,可能觊觎这郡守之位的公孙家族,已经急不可耐了吧。也许樊氏感觉家族地位岌岌可危,他们急需大功一件借以巩固地位。” 我眼神涣散,颓然跌坐在土炕上,思索之下,声音骤冷,“于是便有了今日之瘟,对么所以,彰武城内遍地尸骨,是人祸,对么所以,我的奶娘,就活该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对么” 师傅没有答话,他稍许沉默,将一只鸡腿放入我的盘中,淡淡道,“快吃吧,孩子,吃完后,咱们小憩一会儿,今夜,我们就走。为师已经想好了,带你去大汉西南的仪州,那里山好水好,距离大秦又远,最适合修身养性的隐居生活啦。” 我强憋着又要夺出眼眶的眼泪,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鸡腿。 师傅啊,这鸡腿好硬啊!及不上奶娘做的千万之一啊! 夜深人静,我和师傅坐在屋内默不作声,沉浸在驻留彰武的最后时光。 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院内一声吱嘎,打破了我与师傅的安静。 师傅眉头微皱,深深瞧了我一眼,旋即向外望去,他指尖微动,旋即冷哼笑道,“呵,好大的阵仗,居然一次派来了六名破城境的高手,能拿出如此阔绰的手笔,恐怕也只有大秦的几位皇子了!” 说到这里,师傅俯身看我,眼中的冷厉,渐渐变为柔情和期许,他轻柔抚摸我的发髻,慈祥地道,“孩子,追兵到了,从对方的阵容来看,今日之事,恐无法善终了。为师去引开他们,你去躲在狗窝里,记住,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发声、不要出来!伺机逃走,孩子,除我之外,还有一人受帝国差遣,在暗处护你,有此人在,可护你半生周全。” 一番嘱托后,师傅又对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记住,但有远志,不再当归,若想做隐士,需安分守己,忍受人间一切难忍之事,若想做帝王,需拉拢帮手、收敛能人,即位以后莫以心情论事情。还有,贤哲不苟合,出处亦待时,如果要返回大秦争夺帝位,必须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你我今生的师徒缘分,就,到这吧!” 未等我有所回复,师傅决然夺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我躲在狗洞,迟迟没有出来。 七岁那年,我拜读了曹子建的《洛神赋》,我小笔一挥,写到:世间苦乐,皆我所求,欢喜忧愁,都可入酒! 从那以后,我受父亲盛赞、宠爱万千,最终兄弟反目、刀戈相见! 想必,我这一生,也该如曹植一般,举目无亲、孤独一人吧! 星分斗牛,初春夜冷。 大地带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寒战,骤然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人间,我透过狗洞缝隙,看向破败温馨的小屋,心头逐渐坚毅。 师傅与奶娘的拳拳心意,不可辜负,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强忍心痛,思索之下,将地上狗屎涂在脸上,胡乱扯坏衣服,在地上滚了几圈,瞬间变成了乞儿模样。而后,我迅速翻过土墙,偷偷摸摸向城南移动,因为身材矮小灵便,很顺利的避过了夜巡的郡兵,在我到达城门之时,暗处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小子莫动,伺机待发,翌日随传令兵一同出城。” 紧要关头,师傅口中所说的暗中护我之人,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丝毫犹疑,立刻就近委身暗巷。 大年初四,正午时分,靠近城南的破草堆中,我已藏身一夜,此刻的我彻夜未睡,饥冷难耐,不敢睡,也不敢动。 就在我心力交瘁即将陷入昏迷时,暗处再次传来急促声音,“小子,快,用上你吃奶的劲儿,奋力跑出去!” 来不及多想,我用尽仅剩的气力,向南门跑去。这时,南门竟鬼使神差般的打开,对面有一行人缓缓向我走来,为首的赫然是公孙家族三公子公孙浩瑾,随行之人有老有小,有鹰有狗,甚至还有一个光头小缁流。 我并没有仔细打量眼前这对奇特的组合,只管纵身飞奔,可跑至半路,双腿骤然瘫软,我心中骤惊,暗道不妙:三九寒天,我的身体早已被冻得僵直,加之腹中无食,此刻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再难向前寸步啦。 可就在弹尽粮绝之时,我只感觉被一股热流裹挟,脚下生风,全身充满了力量,我即刻发力冲刺,跑的竟然比日常要快得多。 守城郡兵上前,试图用风火滚叉住我,被我灵敏低头闪过。 对面一行看到我这浑身恶臭的乞儿跑来,不由自主的闪了一条路,即将擦肩而过时,一名浓眉鹅脸的少年突然伸手,一把果子出现在他手中,我快速抓了过去,旋即闪出城外。 出城霎那,隐约听到身后一佩剑男子说道,“娘唉!这是高手啊!” 不知向南跑了多久,一片群山出现在我眼前,确认身后无追兵后,我坐在山脚,一口一个果子,冷冷地看着这座城。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师傅与奶娘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而我,为这座城留下了无尽的仇恨。 天有长时地有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听到那山脉中低沉的野兽怪叫,我毅然向其中走去。 我发誓:待我功成,定要大军压境,屠尽彰武,这里所有的人,都要为师傅和奶娘,陪葬!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3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上) 大年初四,正午时分,日光正浓。 刘懿一行人在公孙浩瑾的引领下,淌过厚重的积雪,七转八转,终是站到了彰武郡彰武县的正南门。 作为和凌源城行政级别并列的一郡治所,彰武城自有其过人之处,《汉律城建章》所言:州治所,十里见方;辅城者,八里见方;郡治所,六里见方;县者,四、五里见方。中央财决司统一拨款,丞相府、州牧府、始终局三司监造,不可违制擅改。 这六里见方的彰武城,在凌源山脉北侧骤然拔地而起,建的是雄壮瑰丽、大气磅礴,城上的城防器械应有尽有,护城河纵深宽阔,特别是那城门上矫若惊龙的‘彰武’二字,打眼一看,便可以直白地感受到塞北的彪悍民风和时刻备战的刀兵气息。 这座气势恢宏的彰武城,与刘懿老家华兴郡治所凌源县城相比,凌源城的城建和城防,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几人站在城门口,着实感慨一番,直到刘懿打了个哆嗦,公孙浩瑾便神气扬扬,小手一挥,大喊了一句‘开城门’。 城门十分听话,吱嘎一声,顺势而开。 到了自家的地盘儿,这位公孙三公子一扫方才晦气,双手一背,昂首挺胸,小步轻移,悠哉悠哉地走了进去。 “还别说,这幅好皮囊配上人模狗样的这几步,还真有一派大家风范呢!” 年少总轻浮,东方羽这丫头一路上始终在叽叽喳喳,到现在也没有停嘴。 刘懿一边走,一边打趣说道,“嘿嘿!羽妹说的是,但这三公子的皮囊比起一显都要稍逊一筹,更莫说比我了!哈哈。” 一显对刘懿的厚脸皮十分不悦,他适时来了一句,“tui!黑的像一块儿木炭,还恬不知耻和人家比!” 东方羽嘴一咧,正要回话,对面忽有一乞儿模样的少年,直直向南门跑来,郡兵赶忙打算拦住少年,却因少年步速太快,来不及叉住那少年,眼巴巴看着那乞儿向即将入城的众人直冲过来。 死士辰急忙低喝一声‘快闪开’,一行人齐齐向左右闪躲,城门中央顿时腾出一条小路。就在乞儿模样的少年与众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刘懿将怀中的一把果子掏了出来,向小路中伸出手,那少年顺势一抓,跑出城去! “娘唉!这是高手啊!”死士辰啧啧两声,看着越跑越远的少年,“小小年纪,脚上功夫便如此之好,定是个武学奇才,若遇良师,苦心修炼一番,将来必成一代武学宗师。” “孩子,不派人追吗若是那孩子也身染大瘟,万一传染出去,岂不是坏了大事”东方春生对着公孙浩瑾,有些忧虑。 “前辈有所不知,染者虽初时稍感无力、全身生疮,然发病之快,超乎想象,感染者,一个时辰,必定是全身微红,两个时辰,必定瘫软倒地,至于生死,便只在七八日之间,如果体质稍差,一天一夜便会毙命。这小子若是身染大瘟,早该浑身疲软无法行动,不可能跑的如此之快!所以我断定,这小子并未染上瘟疫,是一个身体健康之人。况且跑了一个,并不影响大局!” 公孙浩瑾故作聪明地说完,随手裹了裹狐裘,熟练从守门郡兵手中取过几块儿混合着酒气和药气的白布,递给了众人。 对于公孙浩瑾的说辞,一行人给出了不同的反馈,夏晴、死士辰觉得跑了一个正常人无关大雅,东方春生、一显则觉得如此封城有些草率,一行人吵吵闹闹,你言我语,在白布裹面捂住口鼻后,才在公孙浩瑾的带领下进了城。 城内,并没有众人所想的艰难困苦,街上行人有序、集市有人、酒肆有客、家家有肉,除了人人面裹白巾外,仍然保持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公孙浩瑾继续仰头背手,趾高气昂带众人穿集过市,其中不乏有小地痞谄媚地叫上一声‘公孙大哥’,也会有许多农户人家憨厚的喊一声‘公孙小少爷’,公孙浩瑾脸上流露出一副看透世事沧桑的长辈模样,一一挥手点头回应。 走到一处人流稀少的空地,公孙浩瑾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按照习俗,本该初五开市破忌,奈何今年大瘟,为了百工生计,樊大人便随了特例,在初四便允准开市卖货,也好让贫苦人家挣些吃食。” 公孙浩瑾默默回头,低沉道,“卖布鞋的欢悦大娘,布鞋编的真不怎么样,但烧鸡做的却是一绝,可惜喽,几日前染了大瘟,昨天早上西去了!我有几个很好的玩伴儿,也走了!这该死的大瘟,也不知何事才能过去。” 刚刚被集市热闹气象勾起烟火气儿的众人,被公孙浩瑾的一番哀愁再次打压的心情沉重,纷纷默不作声。 刘懿走到公孙浩瑾身旁,皱眉问道,“公孙大哥,自古以来,大瘟总要隔门闭户,断绝烟火,才可控制情势,以候佳音,为何此地日不闭户行人熙攘,这与传统的处理之道大相径庭啊” 公孙浩瑾一副长者模样,身后的两只大黑狗也跟着摆起了深沉,他故作神秘地道,“这大瘟并不传染,但到底因何而起,却不得而知,所以樊大人才敢开禁集市。不同之事当有不同之法,刘老弟啊,你历练的还是不够啊!” “呸!我懿哥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本姑娘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面条连起来还要长,少在这跟老娘摆谱,信不信我打掉你的门牙。” 公孙浩瑾可能只是玩笑之言,但见到这才认识不到半天、一无是处的阔少爷,竟敢如此打趣她的懿哥哥,东方羽心中不爽,立刻向其张牙舞爪,露出了‘虎牙’。 “我...,本公子很少吃面,毕竟,有酒肉,谁吃面” 素来嚣张跋扈的公孙浩瑾,碰上了野蛮专横的东方羽,嘴上不太服气,但短暂接触又不了解对方底细和秉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谁管你每日进食如何,你就是吃糠喝稀,也与本姑娘没啥干系!”东方羽凤眼一瞪,叉起腰,一脸不屑。 公孙浩瑾被气的七窍生烟,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 一气之下,他喊了一句‘诸位随我去找樊大人’,而后拂袖自去。 比起城池,华兴凌源城稍逊一筹,但比府邸,这彰武郡郡守府比起应知的华兴郡郡守府,可算得上草鸡比凤凰了。 走进郡守府,整体门厅破旧、壁柱少漆,残败不堪,进入正门之后,众人更觉这府邸处处透着‘破败’二字,与街上的锦片繁华相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府中来来往往的小吏,没人会相信这里竟是薄州最富庶的彰武郡的郡守府。 据公孙浩瑾在途中介绍,郡守府与郡府兵营皆在此处,自成内城,白日喊杀操练声从不中断,近年来,樊听南将钱款多花在养兵练兵和置购耕具上,在修缮府邸上支出甚少,也难怪郡守府陈旧没有门面。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当官为不为民,只有民知道。 樊听南不求表面而求实效,这一举动,深深赢得了百姓和官兵的拥戴!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4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中) 见到郡守府这般景象,又听闻公孙浩瑾对郡守樊听南的评价,他们不由得对这位樊大人敬仰起来。 “这樊郡守,处理政务有些手段,若是我大汉的官吏都能如他这般务实,极心无二虑,可算得盛世太平了!”夏晴轻轻地叹了一声。 东方春生习惯性地用单手揉搓悬佩腰间的钱币,感叹道,“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如是而已。十二年前,世族长安兵谏,燃起帝国烽火,拥立大皇子为太子。他们自认为已经谋得大利,殊不知,他们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圣心和民心呐。” 刘懿好奇问道,“东方爷爷,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啊” 素来对刘懿有问必答的东方春生,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刘懿心思缜密,见到东方春生刻意躲避,便也不再多问,不过,小小年纪便浸淫书海多年的他,从未在书中的字里行间内,这也勾起了专属于少年的好奇心,他心中暗下决定,准备找个机会探查一番这桩陈年往事。 “大家随我来,或许,可以听到些有趣的东西。”刚刚正在查探府中情况的死士辰,心念一收,突然冷哼一声,语气冰冷,“公孙小少爷,你就莫要跟来了!感谢你将我等带至此处,相信我等定会还彰武百姓一个公道。” 死士辰的陡然变脸,让几人心中大疑,他们猜测死士辰定是发现了些什么,一个个跃跃欲试,都想一探究竟。 弯弯曲曲、幽深窄长的巷子里,往往藏着诱人的利益,和无法预知的危险。 众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死士辰,死士辰案剑轻步跟着那颗注入了心念的小珠子,一行人东拐西拐,终是到了一处荒芜至极的僻静地, 公孙浩瑾还是跟了过来,也正因为公孙浩瑾,众人在这郡守府方能一路畅通无阻。 “请诸位在此稍后!” 死士辰放下一句话,便兀自碎步轻移,不一会儿,只听几声低沉闷喝,几个潜伏在周遭的暗桩,被死士辰无声无息地一一剪除。 所谓艺高人胆大,纵观帝国境内,如死士辰一般的破城境高手,并不是随处可见,据汉朝中枢十二卿中的廷尉寺下属专门负责缉拿江湖高手的捕鼠司和宗正府文通馆共同记载,大汉、大秦、乌孙、大月、高句丽、骠越等大国共有破城境以上武人和致物境以上文人不到两千人(乌孙、大月隶属西域诸国,西域南道二十九诸国、北道三十二诸国高手计入乌孙、大月两国),在茫茫天下亿兆黎民间,可谓凤毛菱角。 而在已知的两千多人中,大汉与大秦共同占据‘大半壁江山’,也就是说,大汉帝国千万里疆域内,只有一千多名破城境以上文人和武夫,分布在州郡,可谓少之又少,偏居帝国东北的高句丽这等小国,破城境以上高手屈指可数,当然,山野林泉间的隐士高人,另当别论。 也正是因为有死士辰这种江湖上游高手在,对于今日擅闯郡守府腹地的举动,众人虽然心慌的很,却也有恃无恐。 阴谋起于暗室,大祸起于萧墙,众人见人头攒动的郡守府,居然有一处如此僻静的地方,如此僻静的地方,竟然还有暗桩守卫,心中更加疑惑了。 一行人留下小一显在凋敝的小院门口盯梢,其余人蹑手蹑脚的蹲在破茅屋外,屋内二人正控制情绪、压低声音,互相以嘴‘攻伐’。 “大哥,我可是你亲弟弟啊,我怎么可能做如此大逆之事”屋内一人声音沙哑,话语中偷着一丝勉强和激动。 “笑话,你是我弟弟,与做不做悖逆大道之事有何干系你不觉得这句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吗”另一人声音极冷,冷中明显带这愠怒。 “大哥,弟弟若有操纵天灾之能,何必至今仍是百姓之身啊!大哥!”屋内的‘弟弟’言语诚恳,似乎在奋力解释。 “哦若彰武大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樊观北啊樊观北!你辱没了我樊氏四代家风啊!”屋内的‘大哥’似乎已经怒火中烧,愤然道,“樊观北,今日,我有三问,若你能一一对答,便算是我樊听南误怪了你!” 屋外偷听的刘懿等人恍然大悟,原来屋内正在对话的,正是郡守樊听南和他的弟弟,樊观北。而从两人对话来看,樊听南显然发现了瘟疫背后的隐情,这场导致千人丧命的大瘟疫,似乎是人祸,而始作俑者,似乎正是樊听南的亲弟弟,樊观北。 这个结果,让刘懿原本舒卷眉毛皱在一起,眼神渐渐冰冷,渐有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杀意。 “大哥请问!弟弟必知无不言。”屋内的樊观北不再如方才那般言之凿凿,言语突然平静下来,对樊听南答道。 “其一,大瘟以来,寻常农户、兵士护卫、小贩商户、世家官吏,多有染疾,为何你樊观北的亲眷、妻儿、仆从、私兵皆未有恙,难道这大瘟长了眼睛亦或是你有神奇之法使你自家的仆从躲过了瘟疫的肆虐”樊听南语言平顺,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哎呀呀,大哥,此话可是诛心之言呐!大瘟以来,弟恐为大哥徒增烦恼,严管亲眷,严禁出门,所以家人们一切安好,而私兵、仆从皆为大哥所用,弟也想不通这是为何啊!” 三言两语,樊听南第一问被樊观北化于无形,言语之间,反倒反咬了樊听南一口。 “好好好!第二问,近日为百姓所发之粮,皆出于官仓与我樊家私仓。在我任职郡守之后,一应家务之事我便不再参与,可为何吃过我樊家私粮的百姓全部获病,其他人却平安无事”樊听南又冷了几分。 “大哥,这...,弟也不知啊!我樊家族人也是吃咱们自家私粮,也没有全部病倒啊!”樊观北一个不知道,又将事情推脱的干干净净。 “第三问。”樊听南顿了一顿,从怀中掏出一小包棕色药粉,“这是你的管家樊义交给我的,据樊义交待,数月前,你樊观北秘密从距城北十里的水河观运回三车此物,初时差人洒于集市之内,大瘟爆发后,索性将其倒入我樊家发放的私粮之中。这,是何物若是补药,弟可敢尝上一口若是他物,我需要一个解释!” 人证物证俱在,屋内顿时静的有些可怕了。 屋外,众人咬牙切齿,东方春生更是气恼的双手颤抖。 家族纷争,祸及百姓,如此行径,与凌源刘氏有何异与国家蛀虫又有何异 “哎!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樊观北叹息一声,随后放开声音,呴吁怒道,“大哥,论能力、论才学、论相貌,我自认不比大哥逊色,只因晚生了半刻,饭要大哥先吃、官要大哥先做、好的要大哥先选,我,不甘心。” “所以,你便用了如此手段若大哥猜得不错,待时机成熟、百姓生怨,你便要煽动民众、嫁祸于我,上表朝廷、编织罪过,夺取郡守之位,对否若我所料不错,我派遣前往破虏城向州牧大人传信的郡兵、向外求援的义士,之所以音信全无,便是遭了你的毒手吧,对否哎,这么多年,你终是说了实话,也入了歧途啊!” 面对樊听南的悲叹,樊观北冷哼一声,“走这条路,我从未后悔。”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5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下) 世间从没有后悔药可以买,从樊观北决定做这件事情开始,他注定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此时的屋内和屋外,安静的要命,屋外人翘首以盼,等待着樊听南给出决断,屋内人往复徘徊,迟迟不决。 良久,樊听南语言颓然,声音略带颤抖地道,“你呀你,叫大哥说些什么好这么多年,我主外、你主内,樊家蒸蒸日上,你难道不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有没有解药快拿出来!听哥的,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樊观北的声音十分冷静,张口道,“拿出解药后呢大哥要如何处置弟弟” 樊听南一声长叹,不舍道,“押入打牢,等候审判,秉公处理。” “呵!免了吧,大哥!我早料到以大哥的聪明机警,不日便会猜到此事的因果,我也料到你我兄弟,必有今日之结局。我本想,如果大哥你对此事装聋作哑,对弟弟我宽容一二,待此事一了,便想个办法让大哥你远遁天涯,可惜事与愿违啊。我的好大哥,你以为我会空手而来么实话告诉你,我聘请了江湖杀手埋伏于此,今日,弟弟便送你走了吧!来人!” 樊观北话音堪堪落地,屋内屋外又是一片寂静无声,本该响应樊观北号令出现刺杀樊听南的死士们,并未如约而至。 这让樊观北心情明显有些紧张,立即又大声急迫喊了一句,“死士何在快快现身,诛杀此人,黄金万两。” ‘砰’,阻隔屋内屋外的破门,被一脚轰然踹开,死士辰、东方春生、公孙浩瑾、夏晴、刘懿、东方羽依次走入,怒视着樊家兄弟。 樊听南、樊观北兄弟二人瞧着鱼贯而入的一众老小,均目光惊疑,面露惊讶之色,樊观北惊中带惧,樊听南则惊中带喜。 “樊叔叔,这几位是我今日南巡时,于南城郊外所遇路人,他们江湖阅历丰富,晚辈想他们或许可以帮衬一二,我便将他们带了过来。” 公孙浩瑾向樊听南简单介绍了一下几人来历,其余只字未提。 “樊观北,高而能卑、富而能检、贵而能贱、智而能愚,是谓君子。” 入屋的刘懿,联想到旬月前发生在凌源城的种种,不禁激动万分,他浓眉急皱,鹅脸通红,情不自禁大声厉喝。 刚才那一幕,着实让他想到了一个多月前的望北楼,这些所谓的权贵豪阀,总会视人命如草芥,在他们眼中,百姓的生死,一文不值,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永恒。 “你身居高位而不求德,坐拥金银而不利民,万千富贵而不知足,智计上佳而不思正。你,该死!” 刘懿破音大骂,随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头上插的筷子木箸都震掉了下来,显然,这位素日里性格极佳的少年,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众人亦是怒目而视,眼中似有火山一般。 死士辰收剑回鞘,冷冷地说,“樊观北,你埋在暗处的那几只臭鱼烂虾,已经被我解决了,莫要等了!” 见这一行人是来为自己‘主持公道’的,樊听南底气陡增,他恢复了往日模样,对樊观北宽慰说,“弟弟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交了解药,随我回去吧!公道自有民断。” 樊观北一声冷哼,阴笑道,“民断我的好大哥,咱也不是三岁孩童,若要民断,我岂不是要挨那千刀万剐” 樊听南仍欲劝诫,却被樊观北厉声打断。 “解药,没有!人,我也不会回去!我多年的恨,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哼哼,大哥,我死了,我的属下会继续投毒,待到这座诺达的彰武城只剩你一人之时,岂不是更有意思” 说完,樊观北从袖间抽出短匕一把,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知弟莫如兄,樊听南抢先洞察先机,见樊观北有自决的打算,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匕首,就势踢倒樊观北,夏晴麻利上前将樊观北紧紧按住,使其挣扎不得。 樊观北大声疾呼,“让我死!” 刘懿怒不可遏,斥责道,“你不该死在这里,你应该在丧失亲人的彰武父老面前,受千刀万剐之刑而死。” 郡守府中听到草庐喊声的郡兵,此时也已前赴后继赶到,后面还锒铛着边哭边喊着‘爷爷不让进去’的小一显。 郡兵一拥入内后,立即将樊观北五花大绑,操纵彰武大瘟的罪魁祸首,就这样被阴差阳的错缉拿归案。 “郡卫长,将嫌犯樊观北压至郡牢,即刻传决曹掾、法曹掾连夜会审,翌日一早既要成文。另,传仓曹掾、市掾速来议事。还有,着郡卫尉点郡兵四百,即刻启程,兵发水河观,将妖道与解药一并带回。” 说罢,樊听南转过身去,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他言语之中,却透出极度不舍与悲伤。毕竟,那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弟弟啊! 在众人面前,将樊观北下狱,这无异于间接判了樊观北的死刑。 亲哥哥送走亲弟弟,这个戏码,换谁置身其中,也会无限伤情的。 甲兵领命而去,待破屋仅剩刘懿一行与樊听南、公孙浩瑾后,樊听南走向公孙浩瑾,满脸愧疚道,“贤侄,樊叔叔愧对天子期许,愧对彰武百姓,将来若你经营公孙一族,切不可重蹈此覆辙啊!” 公孙浩瑾看着悲伤的樊听南,动了动嘴唇,轻声拊循道,“浩瑾谨记叔叔教诲,樊叔叔,此事乃樊二叔一人之过,非你之罪!您切莫自责。” 樊听南擦了涕泪,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作揖,感激涕零,道,“诸位义士,听南在此替彰武百姓,谢过诸位!替我樊氏一族,谢过诸位!大恩必重谢,有何愿望,尽管开口,我樊听南定当竭力。” “哎!樊郡守,彰武百姓有你与樊观北,也不知该大喜还是大悲啊!我等只是游历于此,无心讨赏,你,好自为之吧!” 东方春生暗叹一句,在刘懿与东方羽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门外。 “慢!诸位且慢,听南还有一事相求!”樊听南快步走到众人前面,再次拱手,低头不看众人,闷头快速说道,“诸位义士解我烦忧、了我心愁,听南实在不该有额外请求,然,这水河观颇为玄奇,观内有一二高手,这三百郡兵此一去,也不知是成是败。我看这为佩剑大侠武功高强,听南斗胆,还望,还望这位大侠能够从中帮衬一二!” “好!我答应了。” 斥虎帮个个热血,这种铲除凶恶之事,他们义不容辞。 死士辰爽利答应后,将辰剑一提,朗声道,“不过,我有两个要求。其一,我作为刺客,只在暗处相机行事,成败不论;其二,事成之后,我要黄金千两之数,以为酬劳。” 死士辰本就是刺客杀手之流,这两个要求,算得上是行内规矩。 “好,明码标价!大侠果然真义士!” 在彰武郡扎根多年的樊氏一族,可谓财大气粗,千金之数对于樊家来讲如九牛一毛。樊听南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 樊听南独自一人站在彰武城上,远眺北去的军队和若隐若现的水河观,双手攥拳,猛砸城墙,泪如雨下,自责道,“若我早一点发现,城东那几千座坟,在今年夏天应是一片肥沃草场;若我早一点解开他的心结,我这傻弟弟此刻应是恭顺良谨的一个好人。我这郡守,不称职,我这大哥,不合格啊!” 世间八万字,情字最伤人,名利最诛人! 终是相知成寞客!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6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一) 城水相依,剑破彰武势难回;山水相望,海动山倾风月摧。 对于这塞外第一要地、宝地、重地,在苍茫的历史长河中,彰武郡注定会留下一段段佳话与浓墨重彩的传说。 ...... 大汉帝国自百余年前重归一统以来,除了甲子前的诸侯王和当今世族手中权力呈覆水难收之势,孝仁帝刘禅、神武帝刘谌及现帝刘彦历览前贤,极为重视权利制衡。 特别是在十二年前发生世族豪阀联合逼宫作乱之事后,刘彦对满朝文武官员手中兵权的拿捏,可谓是洞若观火、调配有度。 ...... 仅从兵制而言。天下官威赫赫的‘五公’之中,大都督战时总揽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全国军权,日常是虚设职务,从不指定专人司职; 文官之首丞相府下设东营校尉、西营校尉,卫兵共计有两千四百人,司职丞相府日常护卫,归丞相直接管辖,这些卫兵仅是护卫丞相之用,无权执行缉拿、处决等任务; 御史大夫所在的御史府,下设御史卫长、御史卫左、御史卫右、诏狱长等武职,御史左右卫各统兵一千二,诏狱长帐下狱卒二百,均为御史大夫亲率,可奉命缉拿处决全国要犯,其权力和职能较大; 太尉府无兵,却可监察、检举武官不法,考察武官才能,掌管皇帝虎符,同时负责新成立的大汉十二内卫日常吃住,及四百石以下武备军军官、四百石以下水军军官任免,地位超然,无人胆敢小觑; 武官之首大将军府下设五营中郎将,每营兵三千,驻守长安城外五处关隘要冲,拱卫京师,由大将军直接调遣,说的直白一点,大将军便是京畿长安地区的最有实权的武官。 大都督、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大将军五个官职,便是世人口中的帝国‘五公’,这五位大臣均金印紫绶,秩俸五千石,位极人臣。 ...... 就兵言兵。 在帝国地位仅次于‘五公’的‘十二卿’中,太常寺设陵卫长4人,卫士一千二,这些卫士主要负责守卫皇陵,驱赶盗贼,由太常直接调遣; 光禄寺设光禄少卿一人,光禄少卿为宫廷外围宿卫之长,统领光禄丞及车、户、骑郎将各四人,统步、骑、车兵共九千,主宫廷外围护卫,是个实权要职。 当年刘权生初入官场,便得此要位,足可见天恩浩荡! 除此之外,光禄寺同时设五官中郎将一人,五官中郎将为宫廷内卫宿卫之长,统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各两人,统骑军,羽林中郎将为宫廷内卫步兵统领,归属五官中郎将节制,内卫共步、骑六千,主宫廷内围护卫,以上将士皆归光禄勋帐下,由此可见,光禄勋在皇宫地区的职责,十分重大; 卫尉府设公车司令、左都侯、右都侯、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等职,统兵九千有六,掌剑戟、缴巡宫,由卫尉主责,说的狭义且直白一点,光禄勋和卫尉,一个是在京城撅屁股干活的,一个是蹲在京城看着你撅屁股干活的,二者是相互节制的关系,卫尉府下设的兵马,是权力制衡下的产物; 廷尉寺设廷尉卫长、典狱长、捕鼠司长,廷尉卫长帐下左右卫各四人,共统兵两千有四,典狱长、捕鼠司长各统兵二百,主缉拿江湖巨擎,由廷尉节制; 始终局设局卫长,统兵一千有六,主始终局府库护卫,由常守管辖; 太仆寺、宗正府、少府、司农厅、鸿胪寺、两仪学宫、财决司七处无兵。 由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大傅、常守、财决司长组成的中央十二卿,地位仅次于五公,均秩俸四千石,银印紫绶,乃汉室柱石。 做官做到五公十二卿,便是众人口中所说的位极人臣! 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 表完中央,咱们一鼓作气,继续表表地方。 新修《汉律武备章》有言:大汉统兵将军七十有二,其中,陆军边军将军四十,水军将军有八,武备将军二十有四,均授银印青绶,秩俸两千石,领天子诏而任之,与郡守同级。 各地将军,均以驻守地名加将军为号,比如那‘曲州三杰’中的邓延,因驻守华兴,又属于武备军,遂得华兴武备将军之称号。各地将军统兵两万至三万不等,下设中郎将、校尉等职。 地方文官亦有兵权,《汉律城防章》定:州牧有兵六千,设牧卫长四人、牧卫尉十二人;郡守有兵一千八,设郡卫长二人、郡卫尉六人;县长有兵八百,设县卫长二人、县卫尉四人;乡长募乡勇。 帝国十二内卫、七十二边军、公卿州郡兵马,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汉帝国总兵力超过二百万,足称得上实打实的武备强国。 对于兵力的划分和兵权的给予,刘彦拿捏的十分到位。 仅从数字上看,即使三位统兵将军一同反叛朝廷,都不足以威胁一州安危,三名统兵大员一同举事,也都不足以威胁汉室皇权。 这番擎画,可以算得上是思维缜密、制衡有度,这也是大汉一统近百年以来,很少有骄兵悍将谋反作乱、以下犯上的最重要原因。 特别是近几年,刘彦招贤纳士,启用寒门,逐渐重掌权柄,哪怕是如今世族骄横,也很少有豪阀胆敢像十二年前逼宫长安或六年前的疆宁郡百里氏一样,想到‘兵乱’二字。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历代有贤君! ...... 书归正传,除了守城、护卫、看守、巡逻、轮休的郡兵,被樊听南派往水河观的这四百郡兵,几乎已经是樊听南的全部家当。 这么些年,彰武郡守樊听南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款,并未付之东流,这四百郡兵,军容齐整,步履铿锵,个个生龙活虎,面露精光,十分精悍。 为首领兵两名郡卫尉高身阔肩、肌肉饱满,身后各负两把制式环首刀,杀气腾腾,打眼一瞧便是在生死沙场上退下来的百战老卒。 四百郡兵均铁盔玄甲、十人一队。 十人里,有四人手持钩镶、背挎短枪,有两人手持环首刀,两人持卜字戟,一人持重弩,另有什长一人,从上到下,算得上武装到了牙齿。 刀透寒、弩破风、雄赳赳、气昂昂,一行人信心满满,开赴水河观。 允诺相助的死士辰并未随军,而是寻了些无人踏足过的小路,与郡兵若即若离。 如此凶吉难料之行,死士辰没有同意东方春生、夏晴、东方羽和小一显一同前往的请求,他将众人安置妥当后,仅携刘懿一人前往。 刘懿作为死士辰的徒弟,被死士辰随身带往险地,其中自有他的考量,一则是想让这孩子经历世面、开拓视野,从而立下宏愿,将来成就一番大事业。二则死士辰有这个自信,凭借自己破城境界,完全可以保护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全身而退。 所以,本不该来的刘懿,陪着有恃无恐的死士辰,缓步行走。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7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二) 塞北之地,一片白山黑水,游人行到此处,总会豪情迸发。 刘懿、死士辰师徒二人,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个不厌其烦、倾心请教,两人这一路上低声畅谈,死士辰为他讲到了斥虎和塞北黎,讲到了沧州剿匪和十二内卫,讲到了死士辰本名张文和凌源县张家村,讲到了江湖传言中水河观里的老道和孤灯,不知不觉,目力可及的青松翠柏,一座云中道观,若隐若现映入二人眼帘。 两人极目望去,只见整座道观坐北朝南,建于一座矮丘之上,遥遥看去错落有致,道观中央,一尊太上老君像拔地而起,威严满满,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一缕夹带寒气的冷风吹过,死士辰有些黯然伤神,惆怅道,“多年前,我还是长水卫任长水校尉时,曾途经此地,巧遇一女子梳妆,云鬓花颜、温婉雍容、回眸百媚,一夜帐暖春宵。那时,我血气正盛,一心建功,便草草断了情丝,继续执行王令。待我回首寻她时,那女子已远走他乡,踪迹难觅。哎,人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年少抓不住,转眼已白头啊!” “哎哎哎!师傅,您可莫作此想,在我心里,您可是月下萧何、沙场韩信啊!徒儿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遇到您这样的高手,此生纵然无法羽化通玄或是喜结良缘,那又如何呢纵情潇洒就好啦。” 少年刘懿不太懂那儿女之情,索性换了个角度,轻声安慰拊循。 死士辰摇了摇头,轻笑道,“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至于这‘高手’二字,你师父我还算不上,江山代有人才出,你师傅我只是苟全姓性命于江湖罢了!懿儿,去年十一月十五,为师在望北楼,无意间听你父亲说,你这孩子‘仁多奸少、谋多断少、智多行少、思多戾少’。但我却不做此想。” 刘懿神情一凛,两眼发亮,问道,“师傅以为,懿儿是怎样的人” 死士辰摸了摸刘懿的发髻,笑道,“你仁义多谋、智勇多思、憨厚多才。孩子,能够登顶武道的,不一定是武学奇才,有心造化通玄的,也不一定就天资聪慧,可以纵横庙堂的,更不一定都是非凡政客。常言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只要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便会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你聪慧至此,相信不久的将来,定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的。” 这一次,刘懿没有像在凌源山脉中反驳东方春生和夏晴那般言辞激烈,他微微低头,只是静静的‘嗯’了一声。 经过数月相处,死士辰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既聪明又憨厚的刘懿,待之如亲子一般,事事教导,处处指点,时时传授,让刘懿知道了许多书本以外的学文和道理。 死士辰对刘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就是刚刚,死士辰告诉刘懿:塞北虽是深冬,但绝不是百兽绝迹,这诺大松林一无鸟兽、二无人烟,其中必定有诈! 松林外,师徒二人站在远处的小丘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小刘懿把他所见所闻全数记在脑子里,不敢有任何遗漏。 而道观四周,彰武郡的郡兵已经悄无声息的封锁一切出路,他们枕戈待旦,只等郡卫尉一声令下,便鱼贯而入,缉拿水河观观主。 水河观观主五才真人,可是彰武郡家喻户晓的人物,前来缉拿的彰武郡兵们,几乎都来过水河观烧香祈福,他们对五才真人的能耐,并不陌生,所以,郡兵们个个屏住呼吸,一脸严肃。 可是,还未等潜伏在林中的两名郡卫尉发令,空寂松林中,骤然闪出几声嘹亮绵长的清啸,待两名卫尉回神察觉,淡黄色雾气已从四面八方向水河观飘荡而来,三息之内,便覆盖了以水河观为中心的方圆五十丈范围,除了外围十余名哨兵和樊家随行来的两名撼树境武夫,四百郡兵尽被笼罩其中。 “贫道五才真人,诸位未与知会,便突然拜访,好生无礼啊!散!” 随着一声充满刚劲的‘散’字落下,淡黄色雾气如潮水般倏然散去,官兵们安然无恙。 所有人抬头举目齐齐望去,只见七八丈高的老君像上,一名青袍紫冠、云鞋拂尘、瘦骨嶙峋、眼尖嘴薄、白发白须的老道傲然而立,颇有俯视众生之感。 随着雾中郡兵渐渐清晰,兵士们互相窥探之下,发现竟无一人出现异常,一名郡卫尉料定那老道只是耍了一些装神弄鬼的手法,双刀出鞘,大声怒喝道,“他姥姥的!破观妖人!不好好修你的道,用俺们老百姓的香火钱祸害乡里,该杀,你该杀!” “兄弟们,大瘟以来,咱们家家户户都有染了病没挺过来的,现在,真相已经查明,这妖道便是罪魁祸首。兄弟们,城里宣伟巷还有几千口人等着解药救命呢!今日,咱们四百号人就是全都留在这,也要把妖道枭首弃市,得到化解大瘟之法,送解药归城!”另一名郡卫尉眼圈通红,看样子这大瘟之下,他的亲人也未能幸免,但见他拔出环首刀,挥刀大喝,“兄弟们听我号令,以什为队,三组一轮,混合冲杀!” “不必麻烦了,倒!” 那五才真人眼睛一眯,手中拂尘横扫,动心起念之间,一股淡黄色气机应运而出,席卷郡兵,刚刚被笼罩在黄雾之中的郡兵,纷纷应声而倒,滚地呻吟,竟无一人幸免。 原来,方才骤然从四面裹挟而来的黄雾,确是毒气,郡兵们呢吸入口鼻,潜藏在体内,刚刚,在五才真人的气机牵引下,郡兵们毒发了。 “滚吧!下次尔等再来,回去的可就是尸体了!” 自始至终,五才真人始终如一棵老松,笔直地站立于老君像上,仅三言两语和一记拂尘,四百郡兵便‘全军覆没’。看着满地呻吟的郡兵,这道人闭目入定,悠哉悠哉,眼中藐视之意不言而喻。 刘懿面露吃惊表情,看向死士辰,有些诧异,“师傅,这!” 死士辰面露尴尬之色,说道,“懿儿,这位道长已入上境,以他的修行和道法,杀掉四百郡兵仅在片刻之间,可你看,随行而来的所有彰武郡兵,除了身体瘫软,并无性命之忧。很明显,这位道长并无杀意,对我方手下留情了。看来,今日我等,要无功而返了!” “这毒雾,很是霸道啊!师傅,面对此等高手和这般局面,这该如何是好!”刘懿侧身看向死士辰,眼中不见内心波澜。 死士辰看着刘懿淡然的表情,惊奇问道,“你不害怕” 刘懿嘿嘿一笑,“怕什么不是还有师傅在呢么!” “你就不怕那老道突然杀来吗为师可不是他的对手。”死士辰向刘懿哈哈一笑,动作和精神都很散漫。 刘懿眼睛一转,话从心来,咧嘴道,“哈哈,师傅又给我出难题了不是嗯...,徒儿听您讲这老道长的所行所言,觉得他似乎并不想杀人伤人,只想让官兵知难而退,所以,我们并没有生命之忧。而观其言行,这老道对彰武大瘟好像毫不知情呢。” 说完,刘懿向死士辰投出尴尬的笑容,喃喃道,“但若樊听南与樊观北交谈为真,这事情与水河观绝对脱不了干系。这两者自相矛盾,或有人说谎,或另有隐情,孰是孰非,徒儿也想不出为何!” “不愧是刘难断的儿子,善,能想到这,已是殊为不易啦!” “为师也只是推测出老道不想伤人而已。论把控大局和心思细腻,为师不及你啊!空比你年长几轮,也只多些江湖经验罢了!” 死士辰一边欣慰、一边感叹,随后又问道,“若你是为师,面对这番境地,此时该如何处置” 刘懿正了正发髻,认真地道,“上策擒敌入观,寻找物证,定罪杀人;中策说明来由,使其让路,尽管搜索;下策原路折返,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死士辰颇感兴趣,问道,“说说你的上策,为师听听。” “《孙子兵法》有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师傅您瞧,彰武郡派来的外围哨兵和樊家武夫正蠢蠢欲动,以师傅的神通,定可以趁两方打斗之时,长鲸剑、斩万里,纵横触破,一击擒敌。” 少年刘懿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老君像,左手拂袖于前,右手摆于后,初春的风轻轻卷着他的衣衫,鬓发斜吹,眉宇之间仿佛包藏了万物,有了一丝指点江山之感。 “太像了!”死士辰小声嘀咕了一句,旋即自叹道,“我们,老啦!” 冬去春来的风,总会吹走老去的故事与风流,吹来新的江湖与少年!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8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三) 彰武郡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瘟疫,家家挂起了白缟,今日来到水河观的郡兵们,人人哀兵,在没有完成使命前,他们绝不会打道回府。 刚刚,奉命留在外围的彰武哨兵约有十五六人,在四百郡兵们全部失去战斗能力的前提下,这十五六人,这也是四百郡兵仅剩的可战之人,此刻,他们已结好小阵,缓缓向老君像开进。 只见三人立盾行最前;两侧两人手提钩镶、握短枪,与立盾在前的三人呈小半圆状;盾牌后,四人将卜字戟从大盾缝隙透出,小阵顿时如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统兵什长手握开山斧,居于戟兵之后;两名弩兵立于什长身侧;还有四人手持环首大刀,背靠弩兵掩后,一队兵马衔接紧密,在什长的居中指挥下,缓缓推进。 这一幕,让军旅生涯十余年的死士辰,都不由得赞叹一声‘樊听南帐下军马训练有素’。 在什长的带领下,这一小队布局紧密,有序推进。小队所过之处,地上瘫软无力的兵士,定睛看着这队人马,纷纷投来希冀的眼神。 这一小队人,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五才真人依旧眼不张、头不抬,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仿若置身虚空,外物于他无关一般。 说是慢,那时快,这只小队一转眼便至老君像下,五才真人依旧不动如山,这让统兵什长十分恼怒,五才真人此举,无异是对他们这一行人的藐视,这让他无法接受。 于是,双方未有交谈,随着什长一声令下,弩手即刻探出头来,双弩齐发,羽箭飘至,五才真人随手一抬,将羽箭一一拂去,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高达七八丈的老君像,这一小队人是攀也不攀得、爬也不爬得,长如卜字戟,却也连老君的裤裆都触碰不到,更别提手握短兵与五才真人相接了,局面出现了短暂的对峙,现场一度十分尴尬。 五才真人气定神闲,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低声嘀咕了一句,“蚂蚁撼树,不自量力。” 话音方落,刹那间,一杆长枪携带微微破风之声,骤然杀至,长枪向老君像怀中直直刺去,老君像下,兵阵前端盾兵突然散开,阵中赫然冲出一名壮硕大汉,大汉手中阔刀一横,扫至老君像底部。 这是两名樊家撼树境武夫,他们动手啦! 二人几乎同时动作,算计的很是到位,持刀大汉横扫老君像下盘,凭借蛮力,使老君像倒塌,趁老道身形坠落之机,一枪提前出手,恰到好处刺在五才真人下落位置,时间、机会、力道、准度,拿捏的刚刚好,且配合的十分巧妙,若按此设想而走,这老道非死即伤。 不出所料,在两人合力之下,老君像倒、破风枪至,五才真人身形坠落,可上境文人,哪有那么容易便被一击而中。就在两人暗暗窃喜之际,五才真人右手拂尘微提,轻轻卷中同样下落的老君像胡须,稍一借力,身形快速闪走,那杆按捺在半空中静候佳音的枪,顿时扑了个空。 这还不算完,五才真人借势凌空打了个转儿,向下轻飘飘递出一掌,精准拍向半空中无法借力的持枪武夫,那武夫应声暴跌,猛然撞在院落一侧一颗粗壮松树上,一口闷血吐了出来,身受重伤,再也动弹不得。 再看那位地面手持阔刀的健硕武夫,方才挥刀横扫之际,五才真人跃起时,故意在老君像上加了一份气力,武夫一刀扫出之后,虽砍断倒了老君像,自身却也因五才真人的加力,虎口震裂,伤的不轻,难以再战啦。 轻描淡写之间,二人的进攻便以失败告终。 此刻,五才真人站在倒塌的老君像前,衣衫整洁,毫发未损,波澜不惊。 下境武夫对战上境文人,在如五才真人这般高人的眼中,撼树境的武夫,仿若蝼蚁般微小,也难怪五才真人要道上一句‘不自量力’。 就在此时,一道蓝光陡然从远处拔地而起,一柄飞剑裹挟着刚猛的蓝罡,尖啸飞速扑来,剑柄上,松脂凝成的‘辰’字分外显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顷刻间,剑身便已欺近老道五步之距,《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死士辰以全盛、全力之姿用出,真可谓气势如虹。 ‘辰’剑飞到之际,老道‘滋溜’赞叹了一声,拂尘前伸轻甩,旋涡似的缠上了蓝罡辰剑,就在辰剑即将刺到五才真人门面的一刹那,五才真人瘦小身形忽然瞬闪至辰剑剑身一侧,深吸气一口,拂尘泛出点点耀眼白光,猛一用力,看似轻柔的拂尘裹挟着气势正盛的蓝罡辰剑,狠狠砸在另一侧的黄土砖地上,留下一个一尺深的大坑,随后,五才真人弯腰弓背,拂尘再起,砸向另一侧黄土砖地,又留一坑,每砸一下,剑上蓝罡便淡了几分,砸到第九下,辰剑已如死物一般‘躺’在地上,被老道顺势一踢,不知落到了哪里去了。 众人张目结舌,他们皆被五才真人上演的刚猛癫狂一幕,惊掉了下巴。 “远处的客人,可还有第二剑啊” 五才真人睁开本就不大的眼睛,向刘懿师徒二人方向大喊,声音不轻不重,正正好好传入二人耳中。 死士辰脸色灰白,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出一气,有些苦涩地对身旁的刘懿说,“我这老渔夫,出海又遇上海盗了。这五才真人炼精化气,气化神,神还虚,当已入了御术境。御术境啊,那可是一线通玄的顶尖高手,若他想杀人,这里恐怕早已横尸遍野了。懿儿,走吧,把剑取回来,今日恐怕无功了!” 刘懿深以为然,点头道,“五才真人境界超群,千军万马到此,或许亦非敌手。懿儿觉得,我等还应当从长计议,智取为上。而且,懿儿觉得,彰武大瘟,似乎另有隐情。” 就在师徒二人打算近前取剑离去时,死士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看向远方,急呼道,“等等!等等!这,这是......!” 刘懿顺着死士辰目光寻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名头戴斗笠、内着灰衫、外套蓑衣、身材匀称的男子,正从师徒二人身侧飘然走向水河观。 这名神秘男子步速不快,身法却若隐若现,一息一步,一步一闪,有条不紊,转瞬便到了水河观门口,刘懿揉了揉双眼,确认没有眼花后,看向死士辰,“师傅,这是何方高人身法竟如此飘逸,婉若游龙!” “当代墨家钜子,寒李。”死士辰显然有些激动。 刘懿仔细回想书中所记,喃喃道,“牧州墨门执牛耳者,钜子寒李” 死士辰微微点头,解释道,“墨家原本是一个学术门派,约于战国时期,由不世出的大贤墨翟所创,几百年来,墨家传承从未间断,算得上诸子百家中源远流长的门派,亦是当世显学。孩子,你读的书多,想必也知道,这墨家主张兼爱、非攻、节用、明鬼、天志,弟子众多,且遍布帝国北方,墨门作为帝国境内唯一一个全面传承墨家文化的门派,始终尚贤任侠,助贫扶弱,虽然处事低调,但实力不容小觑。寒李更是当代侠道魁首,受世人敬仰。” 刘懿赞同点头,“师傅,懿儿曾在书中渡过,墨家人人侠士,是个可歌可敬的门派。可墨门内部是何构造啊” 死士辰面含敬佩之色的看着寒李,对刘懿说道,“江湖传说,墨家一般下设内门、外门、法门,内门修法习武,外门多为能工巧匠,法门修德传道。” 刘懿低头深思,回想起父亲的教导:墨子极度崇拜天道鬼神,墨子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间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喳落和误入歧途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他墨子和他所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无敌于天下,从根本上说,这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之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同技能,他所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刘权生在讲这段话的最后,曾语重心长地对刘懿道,“其实,老墨子忘记了一件事,人心所向,才是墨家天下无敌的根源呐!” 刘懿思毕,转头看向伫立在水河观门前的寒李,叹道,“这墨门,就好像一支军备严整的精兵啊!” 死士辰面露向往之色,侃侃而谈,“关于墨家的传说,可是太多太多了!远的不说,据传,三国时期,诸葛丞相发明木牛流马、诸葛连弩等神兵利器,而负责批量制造的,正是墨家外门弟子;孝仁帝时期,工研丞马钧便是外门首席弟子,而今的雄城长安,一定程度上算得上是墨门的杰作;近年来,现帝刘彦在北疆修筑长城,似乎也有墨家的影子。” “而这钜子寒李,即位之后,便延续历代钜子低调处事之风,很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据说,在寒李少年时曾立志平尽天下不平事,他所到之处,恶人胆寒啊!来来来,懿儿,坐,今日有好戏喽!不管咋地,先看他娘打上一架再说,哈哈哈!观高人搏杀,正是我辈参悟道法的绝佳气机呀。” 刘懿点头应和,嬉笑道,“白看的戏,傻瓜才不看呢!” 死士辰扫开小丘上的一块积雪,拉着刘懿坐在了地上。 两人兴致勃勃,等待观一场大战。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9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四) 风萧萧兮易水寒,寒李所过,贼胆寒。 随着寒李缓步进入水河观,刘懿坐在死士辰身旁,面露疑惑之色,“师傅,来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您怎知这是墨家钜子呢” 死士辰哈哈一笑,又开始事无巨细的,为刘懿答疑解惑道,“孩子,你瞧,他腰上别有一物,此物通体纯黑无光,方方正正却有二十四棱,但凡有点儿江湖阅历的人都应知道,那是墨家信物钜子尺。” 刘懿双目费力地紧盯着寒李腰间物件儿,“钜子尺” “嗯,这钜子尺又称钜子神工,江湖兵器谱排名十六,这钜子尺尺长两尺,展开后三尺三寸三分,与其说他是一件绝世兵器,倒不如说他是一把尺子,一件信物。”死士辰娓娓道来,“传言,在一百四十多年前,羽化通玄前的郑玄曾评价钜子尺可‘丈量天地,裁决鬼神’。至于钜子尺的来历,根据《史记始皇本纪》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记录墨家历史沿革的《墨语》一书中也曾记载:天星落东郡,浩气成神工;凡人通天地,平民可化神。” 刘懿一点即通,“钜子尺是天外陨石所铸” “没错,钜子尺便是天外飞星所做。但历代墨家钜子个个境界高深、深不可测,根本用不到钜子尺,所以,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钜子挥神尺发挥功效。钜子尺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实战意义,墨家弟子见尺则如见钜子,凭钜子尺,可调动天下十万墨门信徒。哈哈,孩子,这钜子尺是钜子的标配,你说他是不是墨家钜子呢” 死士辰一脸向往的解释完,布满些许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激动。 刘懿也看向水河观,啧嘴道,“哦哦!爹的爹、师傅、五才真人、钜子寒李,才两个郡,便这么多大侠!看来,这天下的高手,真多呀!” 死士辰苦笑一声,道,“哈哈,错啦错啦!孩子,世间哪有那么多高手,只是都叫你遇上了而已!” 刘懿也咧嘴苦笑,“那我可真幸运呢!” 眼见寒李与五才真人对峙,师徒二人不再说话,默默看向水河观。 水河观外,倒地的郡兵已经踉踉跄跄爬起身来,在两名郡卫尉的有效组织下,重新将水河观包围起来,他们纷纷对五才真人怒目而视,时刻准备再次攻入。 水河观内,方才尝试进攻五才真人的一小队郡兵,在寒李的眼神示意下,搀扶着两名樊家撼树境武夫,缓缓退去,偌大院子内,仅剩墨家钜子寒李和水河观观主五才真人,两人宛若神仙,在倒下的老君像头尾,无声对立。 “五才,彰武大瘟,和你可有关系”沙哑冰冷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了出来,斗笠下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正摄神般盯着五才真人。 “无关!”五才真人尖尖的眼睛瞥向远方,看着刘懿与死士辰站立的地方,不与寒李对视。 寒李‘嗯’了一声,声音再冷,“我再问你,此事可与你观中弟子有关” 五才真人将身子斜了斜,抬头看着对侧松树小枝,继续躲避着寒李的直视,冷哼道,“要你管我说寒李,你不好好行侠天下,来我水河观作甚!赶紧滚蛋,本道这里不欢迎你。” 混迹江湖,侠义、道义、仁义,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实力,就如此刻的无才真人,面对气势汹汹的墨家钜子,他在言语气势上丝毫不弱。 “昨夜,城东那几千孤魂托我来看看,我便来了!”寒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普通至极的脸,他把斗笠随手扔在一旁,淡淡地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此为我行走之信条,亦是我墨家之铁则。五才,你我都是上境之人,御术境的神仙当有御术境的心性和气度,你交人吧。如果真打起来,对谁都不好!” 面对寒李的冷言冷语,五才真人囊了囊鼻子,斥责道,“哎呦,我呸!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寒李啊寒李,在我的地界,你还想做腾飞在天的龙么你有能耐,你自己找去,你是御术境,我也是,本道还怕你不成” 此话一出,水河观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在郡卫尉的指挥下,郡兵已经退到三十丈开外,所有人紧紧盯着水河观,有人生怕错过高手对决,有人眼怀愤怒,也有人唯唯诺诺握不住刀枪...... “哎,我做了这么多年钜子,没有啥建树,也没有啥壮举,实在是愧对历代钜子与墨家的百年威名。唯独对这天道和武学有些感悟!自创了些算不上大雅的小招式!五才,要不,今日用你试试招儿” 寒李依旧声音沙哑,他慢慢悠悠走到最近的一颗树下,单手扶松,微微低吟。 见他心念所至,高耸挺拔的松树先是轻轻摇动了一下,霎时,每一根松针的松尖儿都泛出点点白芒,在阳光下显得珠光宝气,犹如万山珠翠,煞是好看。 单论这架势和奇景,便换得了官兵和刘懿师徒一声‘大彩’! 五才真人撇嘴,不屑道,“花架子,不中用!” 寒李嘴唇上扬,温声笑道,“我的招数,好看又好用,五才,你一试便知啦!” 而后,寒李另一只手微微轻动,掐指成决,斑斓松树不起眼的一枝小叉上,一根松针慢悠悠地脱开了小枝,向五才真人飞去,那根松针的速度由慢至快,渐渐宛若离弦羽箭。 一根小小松针,却让五才真人表情稍显凝重,颇有如临大敌之感。 他并没有像对付死士辰的蓝罡辰剑那般生磕硬抗,在一个起手式后,心念大起,涓涓满放,拂尘缓缓脱手,拂尘头向五才、尾对寒李,直愣愣横停在胸前,一动不动。 而后,五才真人右手四指收于手心,食指伸进嘴中润了口吐沫,借着湿气,悬空画了一个淡白色的‘守’字,字外以圆圈定,完毕后,五才真人虚空向着拂尘头尖轻轻一点,那字便化为一股清流,一股脑钻进了拂尘握把之中,拂尘瞬间原地旋转起来,丝麻化成圆盘,旋转不止,宛若圆盾,甚是奇妙。 那根由慢及快的松针,一往无前,直直刺中飞速旋转的拂尘,无声碰撞中,松针悄无声息地带下拂尘上微微一缕丝麻,而后便无力坠地。 寒李似乎早有此料,第一根松针落地后,两根松针立即脱枝离叉,以同样方式,飞速刺向拂尘,随后,三根同发、四根同发、五根同发、数根齐发,水河观中,逐渐金光大造,在耀眼强光下,郡兵们再退三十丈。 待到千针齐发,树上已是光秃秃一片,恰是时,整座水河观中,磅礴气机肆虐乱舞,松针杀伐凌厉的气势,逼得郡兵们不禁倒退百丈之远。 随着最后一根松针悄然落地,挡在五才真人面前的一缕拂尘,仅仅只剩下了一柄握把儿。五才真人被最后一根松针逼迫的向后退了大半步,寒李则向前走了大半步。 半步进退,胜负已分! 此时的五才真人,气色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自己本就是火烈性子,寒李招式阴柔,自己被这以势压人、绵里藏针、滔滔不绝的招数,搞得心烦意乱、心念大耗,所以气恼不堪。 不过,他也一阵后怕,两人虽然同为御术境界,但寒李早已入境多年,境界十分稳固,自己却是刚刚入境,两人在无形之中,自有差距,若是方才寒李将松针换成快刀,自己恐怕有很大概率被剁成一坨饺子馅。 五才真人看着寒李那张古波不惊的脸,越想越恼,越恼越气,最后由气变怒,见他青袍一甩,嘴薄一噘,怒道,“墨家钜子如此盛情,我水河观理当还礼!” 寒李的声音,仍如北冥死水一般冷冽,“我的礼太轻,不必还了!” 五才真人极度讨厌寒李这副高高在上凌驾于众生的表情,他怒上加怒,扔掉拂尘,跳骂道,“寒李,这不是你寒李的墨门,而是你道爷我的水河观,在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本道爷我的,道爷我不想给的,你想要也拿不走,道爷送你礼,你不收也得收!” 看来,五才真人的脾气,果然不是特别好,寒李一副淡漠表情,便让五才真人气冲斗牛。 水河观内,淡黄色雾气骤然再起,未等寒李反应,道观外面的郡兵又暴退了二十丈,郡卫尉令兵士齐声大喊,“壮士,浓雾有毒!” 寒李微微细嗅,小声嘀咕了一句,“以曼陀罗花为引,做成的毒粉么” 话落,寒李不去理会四面飘溢而来的黄色毒雾,反而抖擞精神,大步流星向五才真人跑去。在奔跑过程中,寒李将身上蓑衣顺势脱下,双袖齐卷,一身穿着顿如老农一般。 见他右手化掌为拳,一道白芒出现在拳尖,及近寸丈之地,白芒骤盛,寒李一拳挥出,如长虹贯日,向五才真人狠狠轰去。 五才真人亦被打出了火气,面对寒李势大力沉的攻击,他不躲不闪,沉肩坠肘,稳扎马步,虚领顶劲,左手一个刁拿手,右手也以拳对应。 两拳对碰之际,黄白两股气流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威势惊人。 恰如是,人贯长虹气贯海,云月隐色日不还。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0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五) 远方的小山包上,刘懿和死士辰这对儿半路师徒,目不斜视看着水河观里的万丈光芒,死士辰目光灼灼,刘懿亦然目光灼灼。 “双方此刻,都以心念调动气机相拼,钜子寒李功力深厚,占据人和,五才真人久居水河观,再加上黄色毒物,可谓占据地利。寒李自信技压五才,遂打算凭借绝对实力碾压,五才真人赌那黄毒入侵寒李肌体翻盘,所以也敢正面相刚,两人此时旗鼓相当,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已经作为‘局外人’的死士辰兴致使然,耐心地向刘懿解释着每一个细节和步骤,生怕自己这个师傅当的不够称职,回去后被夏大脑袋诟病。 刘懿微微点头,凝视场中,沉声道,“是乌龟还是王八,就看谁活得更久了。” 死士辰微微细品,忽然纵情大笑,朗声道,“你小子是个妙人儿啊!” ...... 水河观中的两位上境神人,自然听不到刘懿的这番品评,此刻,两人正专心致志,在一片白茫茫中,持久对峙。 寒李和五才真人在对耗之初,寒李既要分神屏气御毒,又要与五才真人奋命角力,盏茶下来,寒李额头不禁汗珠点点,他嘴唇微抿,开始拼尽全力。 时间又过了不到半盏茶,气海真气稍逊一筹的五才真人,还是落了下风,见他浑身颤抖得十分厉害,缭绕身遭的黄色气流渐渐弱了下来,如果事情照常发展下去,再过半盏茶,五才真人恐怕在呼吸之间,便会输下阵来。 可世事难料,场中突生巨变,就在众人暗子窃喜之时,一名及冠少年面裹粗布、手提木棍,从远处道观屋内陡然跑出,见他挥眉扫视一眼,举起大木棍,没有丝毫犹豫,便向寒李冲去,少年奔跑姿势极为拙劣,手中木棍更无招数可言,但他凭借一腔蛮勇,速度极快,蹄疾步稳,稍顷即到。 刘懿被这一幕惊掉了下巴,他愕然看着死士辰,“师傅,这!” “糟糕!寒李要输!要输啊!”死士辰双瞳圆瞪,大声一喝,急迫说道,“先不说少年此举讲不讲武德,这心念气机的比拼,最是忌讳外物干扰。若我所料不错,寒李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前来搅局的半大小子,若他强行分心,则必输,若不分心,必身受重伤。娘的,这是哪来的野小子,一点道上规矩都不懂!” 刘懿浓眉紧皱,初次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他略显着急,急忙问道,“师傅,还能助他一二否” 死士辰万分无奈,咧嘴道,“为师方才递出的一剑,已是全力,如今,心念耗尽了,剑也不知道跑哪去啦!哎,丢人喽,丢人喽!回去被大哥知晓,他定会打断我的第三条腿!” 刘懿略显伤感,他悲怆道,“好人不一定活得好,恶人不一定死的早,师傅,难道就这样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吗” 死士辰苦笑道,“为师就算现在跑过去,也来不及了。寒李啊,只能自求多福了。” 人人都说江湖恣意潇洒,可北出凌源以来的刘懿,却处处体会着江湖人的辛酸与无奈。 刘懿情绪莫名有些失控,他联想到了凌源刘家在华兴郡的所作所为,继而想到了父亲口中这些世族豪强们藐视国法、僭越皇权、肆意索取、杀人逞凶的种种往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那是一种对世族豪强视人命如草芥的、视国法如无物的愤恨,是对这些帝国顽疾的厌恶。 而世族所作的这些,刘权生让他读过的书里,只字未提,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应对。 刘懿憋闷地看向天际,一行飞禽划过,眼见师傅无能为力,他索性大病乱投医,对着距离不远不近的飞禽急急喊道,“玄鸟知我意,展翅报春归。鸟儿啊!鸟儿啊!你若有灵,能不能帮我一帮啊” 按理来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互不相通,旁人看来,刘懿的一番话语,只能是无病呻吟,可就在此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那只领头的飞鸟仿佛听得懂人语,兀自在空中盘旋半圈,乖巧地落在刘懿肩上。一丝微弱到寻常百姓无法查询的气息从刘懿身上散发,弱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身旁的死士辰却露出惊讶的表情。 刘懿自然不懂这些,他惊喜的看着肩上飞鸟,对它一通比比划划,旋即大喊了一声,“去!” 那翅长一尺五寸、通体灰白的鸟儿,迅速飞到水河观上空,小家伙瞧准了机会,一猛子扎了下去,同刚刚樊氏武夫手中那杆破风长枪一样,一往无前,气势非凡。 鸟坠雾中,众人只听到淡黄色的雾气里,传出少年‘哎呀’一声惨叫,随后,强烈的气波从老君像中震荡开来,刚猛无匹的气浪,顿时把周围的积雪与树木摧残一空,这种足以重造一方天地的恐怖力量,让死士辰在内的所有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待得黄雾消散、异象褪去,郡卫尉带着少数体力恢复较快的郡兵,快速夺门而入,将水河观重新团团围起。 刘懿拽着死士辰的袖口,激动道,“师傅,走啊你寻剑,我找鸟!” 还不等死士辰回复,刘懿便撒开脚向水河观跑去,也不知是想寻鸟还是想观人。 “绝了!从来只有致物境的文人,而驱鸟境的读书郎,这可真是,蝎子粑粑,天下独一份儿啊!” 沉浸在刚才玄奇一幕的死士辰回过神来,暗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天下大道,自有天定,天上的仙人们定下了‘文人入境既致物’这条规矩,又怎会因为一人一事而改变而之所以骤现方才奇景,无非是蕴含在刘懿体内的道门无上功法紫气东来在隐隐作祟罢了。 ...... 今天是大年初四,民俗主祭财神,也不知是自作自受还是无妄之灾,水河观倒是祭来了寒李这么个人间煞星,让本该热热闹闹的年,过得一塌糊涂。 待郡兵们鱼贯而入,寒李与五才真人交战的主院已经七零八落,老君像的残片被刚猛劲气绞杀的处处皆是,残片几如粉末,靠近五才真人与寒李两人的松柏,歪歪扭扭,地上铺设的黄土砖横纹纵纵,原本干净整洁的院落,已经没了模样。 寒李站在院落中央,蓑衣不见,但灰衫齐整,面色气定神闲。 看来,他赢了! 这位名满江湖的顶尖高手,左手轻握着那只被刘懿‘派’过来的已经半死不活的救兵,右手心念聚指,轻抚鸟儿肚囊,不到五息,那鸟儿挣扎了几下,缓缓起身,幽幽鸣叫几声,慢慢悠悠回归了远处小憩的鸟群。 寒李看了看从远处匆匆跑来的刘懿,又怜惜地看了一眼远走的鸟儿,似有所感地说,“燕雀虽小当有鸿鹄之志、蚂蚁虽小当有撼树之心,论志向和胆识,我不及你和他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1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六) 刘懿与死士辰以礼见过寒李,三人寥寥寒暄了几句,便将目光集中在五才真人的落脚处。 十步外,五才真人气血翻腾,紫冠落地,头上插满了鸟毛和松枝,手上握着秃了麻的拂尘,微微轻叹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 身侧,刚刚出来搅局的及冠少年,手中棍棒早已不知所踪,见他素冠素袍,有些不甘的站在五才真人身侧,死死瞪着寒李,朗声道,“大父莫叹,若非这怪鸟袭扰,输赢还未可知呢。” 五才真人瞧了瞧身旁的少年,神色有些痛苦,“你大父我一声笃信道门,一颗心早已不在凡尘,我叹的哪是功夫与胜负之得失,大父叹的,是你啊!恐怕这一生,你便福缘散尽,神魂烟消云散了啊!” 那少年鼻子一抽,眼圈一红,别过头去,毅然决然,“几千条人命,总是要还的!” 场面重新寂静,从那少年口中,诸人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答案。 恢复战力的郡兵们,将五才真人和少年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士兵们个个小心翼翼,随时准备防守反击,展开厮杀。 随着五才真人气机逐渐平缓,老道长如松似竹般站在原地,他昂首傲视诸人,丝毫不减胆怯之色。 只要五才真人不点头,在他眼前的这些人,休想带走他身后的少年。 于是,场面开始僵持。 站在一旁的刘懿,有些品透了五才真人执拗倔强的性子,他闷头思索一番,扬头道,“五才道长,老子曾言: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您莫要一意孤行,毁了道心和人心呐!” 听闻此话,五才真人顿如泄了气的皮球,轻叹了一声,对寒李等人招了招手,低声道,“诸位,随我来吧!” 水河观建成时间不详,何人所建亦不详,第一任观主是谁,不详。 大汉帝国道教一途,有正一道、武当山、太虚观、罗浮观四大祖庭,水河观于泱泱江湖而言,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道观,不值一提。 不过,水河观在彰武一郡之地,却小有名气,彰武民间曾有一首流传许久的小诗:颛顼虐鬼,深固难徙;悠悠彰武,旦无高阳;天降瑞兽,调通万物;苍苍水河,袅袅荒途。 仅从这小诗判断,水河观建成之时,应为当地人镇凶驱邪之用。 大战过后,两方心情稍稍舒缓,在行进间,方才仔细打量起水河观的布局。 整座水河观仅有一处南门,门外常年青松翠柏,苍翠欲滴,门侧塑有石狮二尊,威武雄壮。入南门则为一进院,刚刚的故事,便发生在这里。 此刻,郡兵全部恢复状态,重新将水河观围了起来,在五才真人和素袍少年的引领下,寒李、死士辰、刘懿、两名郡卫尉和樊家武夫,外松内紧地向主殿走去。 几人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只见刚刚激烈战斗过的一进院有门楼三间,房屋红柱灰檐、雕梁画栋,一座宝殿内塑年、月、日、时四值功曹神像,算得上道门中规中矩的布置。 过了一进院,便进入了更为宽敞明亮的二进院,二进院乃是一座两层雄伟阁楼,殿内塑有十帝阎君,阎君们昂然高坐,神色威严,冷对生灵,人若望之,顿生敬畏之心。 坐落在最后面的三进院落,东侧为朱雀楼,西殿为玄武阁,主殿便是水河观的主殿,水河殿。水河殿共有三层,三清天尊在一片云雾缭绕中,庄严肃立于一层,贯拔三层,不怒自威。 因为彰武大瘟,一路上,香客绝迹行人全无,只有一些小道童在犄角旮旯里探着脑袋,警惕地看着刘懿众人。 一行人从水河殿侧门拐入正殿后门,两排质朴木屋尽浮眼底,无疑,这便是观内道士和夜宿香客日常休息之所。 走到这里,刘懿轻轻扯了一下死士辰的衣袖,低声说道,“师傅,这五才真人不在大殿讲明缘由,反而将我们带到此处,恐怕事情并没有樊观北讲的如此简单!” “怕啥!有这墨家钜子在,就算五才真人便是条翻江龙,也掀不起几个大浪!” 死士辰大咧咧的宽慰着刘懿,手上却不自觉握紧了辰剑,暗自努力恢复着心念和气机,以备不时之需。 在一寻常木屋中,众人列座,此时,已近日暮黄昏,卯时甫至。 众人无心品味道童端上的淡雅清茶,也无心观赏早春斜阳的凄美景色,一双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五才真人,等待着他道明事情原委。 五才真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索性便不再兜兜转转。 老道长理了理白发,嘴唇微动,缓缓说道,“世间之事,皆有法理,枯荣兴衰,自在理中。诸位,彰武之祸,确与贫道身边这孩子,脱不了干系。哎,我这个人啊,自私、尖酸、刻薄、护短、不讲理,也不太懂得人间大势,今天与你等打上一架,无非是心里面图个痛快罢了,诸位安心,那黄雾并不会对甲士们身体留下任何隐患。诸位,见谅!” 五才真人尖尖的双眼,此刻投出了无比慈祥的目光,他定睛瞧了瞧身侧躬身站立的素冠素袍少年,见那少年微微点头回应后,方才叹息一声,指着素袍少年说道,“这孩子名唤李延风,字博毅,自小便在贫道身边长大。半年前,贫道预感破镜在即,便独自前往凌源山脉中闭关参悟,这水河观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人,这小子熟络得很,贫道便将小观一应巨细全部交予了这孩子处理,料想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五才真人讲到这里,面露一丝悲苦之色,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四个月前,秋收在望,这孩子收到樊家二公子樊观北书信一张,此为祸端之始。” 说罢,五才真人从榻下软席中取出一张黄纸,交给了锯子寒李。 诸人一见黄纸,心中有了一二。自从龙亭侯蔡伦发明造纸术后,造纸技术不断革新,纸张的质量也越来越高,迄今,已经可以造出有别于祭祀所用的黄纸。 平滑柔顺、易于书写、携带方便的黄纸,深受士人喜爱,大有取代缣帛、简牍之势。但也因其造价不菲,仅在皇室、世族、富人之间大规模流通,且此物不以张卖,而因其制造工艺,论斤卖之,诸如水河观这种小道观,无法承受这等高昂费用。 诸人打开一看,全文为:贤道延风,素闻水河观敬天以成其事、利民以致其道、修身以求其本,实乃彰武齐家之楷模、道教之魁首。今田家占气候,共迎此年丰,仓无余地、市无余路,一派风光。然,硕鼠成灾,肆食民黍,掘仓开洞,人狗失计。江湖盛传,李兄炉火黄白之术登峰造极,有枯木回春、溪水倒流之能,特请解黎民于水火之中,事若成,观北必备千金以重谢。 落款,樊观北,加盖私印。 刘懿见到这封信,心中顿时明了,其余人见此信件内容,稍加思索,也明白了其中因缘。 “贫道破镜归观后,这孩子与我回忆,当时樊家二公子樊观北的管家樊义,持书信与千金而来,涕泪交织,讨要灭鼠良方,还带了三只硕鼠,以正视听。” 五才真人又重重哀叹一声,拍着李延风的肩膀,道,“延风终归是道行浅薄,对此事未加求证,加之郡守樊听南口碑甚好,便慷慨应允了下来。这孩子也是抱诚守真,用樊观北给予的千两黄金,置购了上好的草药,甚至补贴了不少金银,辅以秘法,炼了整整四车的泄灵散。若不是这孩子当日留了心思,想与我就补贴金银一事有个交待,谎称信件遗失,搪塞了樊义索要书信之举。今日,我等可就真是有口难辩啦!” “这孩子,不爱符箓武功,不喜经法内丹,唯爱炼丹制药。今日事端,也算命中定数啊!”五才真人重重的拍了几下土炕上的木榻,说不上心情好坏,只是不断摇头哀叹。 “官爷、诸位大侠!事因我起,药为我炼,与水河观及大父毫无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伏法。”在拥挤的木屋中,李延风走到中央,声音清朗而憨厚,眼眸清澈而坚毅。 一名郡卫尉心中似有疑惑,发声提问,“李延风,我有一问,你说这药是你炼的,可有证据啊” “官爷,带药否”李延风上前询问。 “喏!” 这名发问的郡卫尉,从怀中取出一包棕色药粉,质地、包装、成色与两个时辰前破屋内樊听南拿出的,别无二致。 李延风接过被唤作泄灵散的粉末,未做思考,毫不犹豫,直接整包倒入口中,咽了下去。 寒李本想上前阻拦,但见五才真人未有动作,也就静观其变。 “泄灵散有色无味,药性刚烈,炼制困难,需参阴阳之变,将一十七味草药,依五行之数放入鼎炉之中,过程拿捏火候甚是讲究,稍有不慎,炼出的便是一堆面粉罢了!” 李延风简简单单介绍了这药性药理,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 随后,李延风快速从门外取来一筐草药,继续对众人说道,“这解药之法,也是简单!只需将十七味草药反其道而食之,即可。” 李延风喊了一声“大父”后,将筐中草药一字排列,逐味吃下。尽食后,径自走到五才真人面前,背对其人。五才真人缓缓提起心念,聚于掌,从身后绕至身前,来回揉搓着李延风的腰眼和尾闾。 约莫两盏茶,五才真人收念运气,李延风则又回到小屋中央,说道,“刚刚,大父为我推拿,仅是起到加速药效的作用,现在,我体内的泄灵之毒,已全部排出,各位,此足以证我所言非虚。” ...... 经历短暂清冷,刚刚问话的郡卫尉,首先开了口,见他看向寒李与死士辰,问道,“二位侠士,可有意见” 今日之局,若非寒李横插一道,还不知结果究竟如何。死士辰那一剑,更是惊才艳艳。郡卫尉虽然走的是官道,但碍于道义、情义和实力,还是选择张口低声问了一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李延风既已认‘罪’,且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此事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 郡卫尉正待上前拿人,刘懿忽然从死士辰身侧走出,低头拱手,恭敬道,“大人,我有一言,虽无关此事,但求问个明白,请大人准许!” 看着浓眉上扬、眼神清澈的刘懿,郡卫尉犹豫了一下,他担心节外生枝,但又瞟了一眼死士辰,最后,还是轻声点了点头。 刘懿走到土炕沿儿,拱手后,双眼直直的看着五才真人,说道,“五才前辈,晚辈有一诛心之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才真人抬头一瞥,双眼惊了一下,而后又复哀伤,“问吧,孩子!” “近期,您......可去过彰武郡么” “哎,一言为重百言轻,我知你语中何意,你是想看我是否心存包庇而见死不救,对吧哎,这件事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以贫道的资质、年纪和定力,本不该到此境界的。” 五才真人神游天际,缓缓道,“半年前,彰武天降异象,彤霞久绝、纵贯琼字,久久不息,本道坐看云霞、回顾往事、感慨良多。次日祈福,竟发现精力大涨、心念充沛,精一法而御万术的玄妙感觉,仿若耳畔却又不得其本,本道心里明白,这便是由天动入御术的前兆啊!” 站在一旁的郡卫长深然点头,为五才真人佐证道,“半年前,彰武郡的确出现彤霞遮天的奇景。” 五才真人低声道,“机不可失,贫道便决定以丹鼎外物加持,强行破镜。虽然成功入了这御术境界,但入境之初气息紊乱、阴阳失调,从凌源山脉归观后,随即又开始闭关潜修。连几日前年节应设的吉祥道场,也一并免了去。” “我本人并未前往彰武城,但上月中旬,我曾遣一道童北入彰武,被樊氏族人以公孙氏治丧封城为名,赶了回去,虽然气恼,但也没有再亲自或派人前往查探。这是本道得失职!”五才真人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端详了几眼刘懿,点了点头,“晚年时暮,印天路征。老啦!想的少啦,做的慢啦,人,也不中用啦!” 刘懿没有理会五才真人的感慨,他对五才真人微微拱手,道了一句‘晚辈没有疑惑了’,便回到了死士辰身旁。 “五才道长,天色已晚,若无他事,我们便带李延风回郡送审了。事是是非,《汉律》自有明判,樊大人自有公断,彰武县百姓自有公论,道长尽管心安,有樊大人在,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杀一个坏人,末将告辞了!” 郡卫尉看天色已晚,不想夜长梦多,便提出押人回郡的要求。 两名郡卫尉堪堪架住李延风的双臂,正欲转身,只听身后一声,“慢着!” 寒李与死士辰瞬间警惕起来,生怕五才真人临场变卦。 五才真人轻身离炕,腰板儿停的溜直,小眼睛炯炯有光。 “若县内还有患者,贫道,愿尽微薄绵力,将功折罪!” ...... 多年以后,已是彰武将军的公孙浩瑾,历经五年战乱,千折百转,终于带领族人重新回到彰武郡彰武县,重返故地后,他第一件事,便是重建了因战被毁的水河观,并挥毫感慨写到:岂知千卷书,不及一里路。岂知千般好,不敌一虚言。然,纵有千风起,万事莫言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