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专治不服》 第一卷 溯回 第1章 引·拾遗 天地之大,囊括五湖四海、六合八荒,宽泛来说可分为六界,分别是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 每一界各自有其秩序的维护者,亦有想要打破天道,逆天改命者。者尚且无法超脱一切,更何况是万丈红尘之中,熙熙往往的芸芸众生。 “遗憾这种东西,无所谓开不开心,只是突然想起来,感觉心里缺了什么,但是你心知,它补不好了。”这是原隰很久之前听朝生说过的一句话。 说这话时,朝生带着似有似无的浅笑,眸光流转,似星辰一般闪烁。眉目之间有着看透一切的纯粹,也有着丝丝缕缕的无奈和嘲讽。语气云淡风轻,有如风来疏竹,雁过寒潭。 那时,他以为,朝生在说别人。 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去而潭不存影。浮世人生,不过是飞鸿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是有些悲哀,但不至于感伤。 的确,浮生之中留了太多遗憾。有些人看淡一切,释然而自在。也有些人抓着不放,成了执念。 执念太重者,便意欲打破天道,篡改命数。 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在拾遗罢了。 《本座专治不服》第一卷 溯回 第1章 引·拾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溯回 第2章 引·长明殿 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山海经》浩土之上有一处山,名唤天虞山。 山下多水流,山高水险,不可攀登。传说水上是终年不散的瘴气,众人皆避而远之。 即使有好奇者,也是有去无回。也有传说,那些瘴气不过是障眼之法。 实际上,山上有一处云宫,名曰长明殿,也就是凡间百姓口中说的轩辕神殿。 长明殿里有个神仙,能够实现人的愿望,但同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长明殿终年燃千万盏长明之灯,不从熄灭。每逢月圆之夜,沐浴洁身之后,在外野燃一盏灯,焚香十柱,以白狗之血为祭,虔诚默念 “声闻如是,缘觉自知。祈望上应,神殿长明。长明神应见我”,并保证明灯燃三个时辰内不熄,便可召出长明殿中的神仙,实现自己的愿望。 当然,这些都是《神州志》中的记载。而事实是,凡间并没有供奉长明神殿的庙宇牌位,更没有为其燃香火。 因为在很久以前,长明殿便被认为是妖魔般的存在,《太祖诫训》中有言, “长明殿性属邪,实则旁门妖道也。后世之人不可为设庙观,亦不可祭祀。”《神州志》也被更名为《神州妖异志》,列为禁书,集中焚毁,流传甚少。 所以,千千万万个有关于长明殿的绮丽神秘的故事,只留存于民间的神话、说书人的笑谈和人们的遐想之中。 《本座专治不服》第一卷 溯回 第2章 引·长明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溯回 第3章 溯回(一) 殿里殿外都燃着灯,自杳默来了长明殿,这六百多年的时光里,都不见其熄灭。 今日,他带来两个客人。 辛夷站在门前迎他们,只见杳默走在前面,两个客人跟在后面。 来人皆是凡间王侯贵族模样穿着。一个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五官端正,神情庄严肃穆。另一个则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眉目俊俏,龙章凤姿,皎如玉树,相较杳默有过之而无不及。黑眸之中神采奕奕,果真是少年意气,风流明媚。脸上神情也较为柔和,倒不像是来办正事的——倒像是来踏青的。 辛夷暗道怪哉,面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沉稳平静表情。她道: “两位客人在殿内稍作歇息,君上一会儿便来。” 那中年男子连忙恭敬道:“不急不急,且让神君先忙,我等本就闲来无事,能在神殿中等候也是我等福气。” 辛夷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颔首后离开。 少年对他的态度却露出不屑的神色,当着杳默的面冷哼一声,却不看他一眼。 中年男子立马厉声斥责少年: “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妄为!不知分寸!” 少年笑笑,笑中带着半分明朗,半分讥诮。 杳默见此,并无其他表情,只道:“长明殿不可喧哗。” 中年男子马上噤声。 “二位随我来。”杳默带着两人走到一处殿前。 匾额上古体写成的“拾遗殿”三个大字庄严而醒目。 长明殿是整个云宫的统称。内里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百十来个宫室,拾遗殿便是其中之一。 漆黑色殿门上镀着金,偏暗色的金上雕刻着上古凶兽饕餮和混沌。门的两侧用古字刻着“使汝流转,心目为咎”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两句话,少年的目光在字上停留了一瞬后淡然走进殿内。中年男子却驻足了许久。 “阁下在瞧什么?”杳默向来寡言,今日却多了一句嘴。无他,只是觉得那男子磨蹭。本可斥责一句或催促一声,偏生他就是个谦和的性子,实在做不来那等刁蛮莽撞之人。 “哦……”男子回过神来,看向杳默,顿了片刻,敛尽所有神色,道:“敢问仙君,四大凶兽,不知为何选中雕这两只?” “饕餮食欲无穷,甚至可吞噬自己,是为无穷之欲也。混沌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清,是为是非不分也。前代神君认为,此二者之乃万恶之源,更甚于万恶。故刻之以警醒后世。”杳默道。但他心知,那男子看的不是凶兽,而是那几句话。 “恶……”男子若有所思,不再多言,入了殿内。 杳默取出揣在怀里的册子,提笔写道:“初七,来客凡界之人。大梁朝永安王赵溯,及其三子赵原隰。” 凡人来此所求,不外乎有关生死之事。很久之前便听君上说过,世间之事,除却生死皆是闲事,杳默深以为然。 只是不晓得这身处高门的王爷,所求为何,以至于拖家带口。杳默虽不知,但却不那么好奇。几百年,什么事都见过了,便只当是寻常事了。 赵溯进了拾遗殿,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情景,反而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五感俱失。他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恐慌。 “原隰!原隰你在哪里?!”赵溯急切地喊着赵原隰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眼前突然迸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赵溯伸手遮挡,却融进了白光之中。 赵溯看到了年少时的他。 那是一处?热闹的街市,身为永安王世子的赵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那时的他跟随父王自疆场归来,连夺五城,逼得敌国签下五十年不犯的契约,可谓是战功显赫,名满天下,荣宠一时。 他随其父永安王带着车马队伍在街上游行,这也是天子的恩泽,要让大梁皇城的百姓都看看铁血战王和英雄少年的风姿。 都说凡间之人中举登科后便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快和风光,而赵溯虽是武将,却也有此心境。 可也就是在那天,他明了了此生的风光荣宠、春风得意,远不及遇到沈燕纾那一刻的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此时的赵溯不知是一个旁观着几十年前的自己的看客,还是马上游行的自己。总之在这亦幻亦真的世界里,他知道,他又能再见到她了。?他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游行的队伍被前面的人群挡住了。街道上?顿时水泄不通,人满为患。 “怎么回事,前面发生何事?”?永安王问。 “我去看看。”?赵溯说着便下马走到前面。 只见一个?青绿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剑指一公子,面上带着七分怒意,三分霸道,模样好不威风。细看那女子臻首娥眉,明眸皓齿,端的一个丰姿绰约的绝代佳人。 四十五岁的赵溯看着容貌依旧的沈燕纾,生出了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感慨。 “燕纾……”他轻唤一声,却无人应答。他伸手想触摸她的脸,却从她的身体穿过。 这里没有人能看见这个中年的赵溯,他也触碰不到任何人。 沈燕纾身后蜷缩着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说着“请女侠为奴家做主”的话,再加上旁边围观的百姓的议论,整个事件一目了然。 “你放心,胆敢强抢民女,我看他是想吃牢饭了。送到官府最为妥当。”沈燕纾义正言辞道。 “送官?”被剑指着的公子嗤笑,“你可知本公子是谁?” 围观百姓皆议论道: “刑部尚书家的公子,京城哪个不认识啊。” “可不是嘛,他爹就是官,官官相护,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小事把儿子送进大牢?” “就是就是……” 沈燕纾闻声蹙眉,“刑部尚书之子是吧,”她顿了顿,狡黠地坏笑,“既然送不了官,打你一顿长长记性也好!” 不等那公子反应,拳脚便招呼到脸上。公子未曾习武,根本招架不住这一顿拳打脚踢。 “啊……你这泼妇……救命啊……来人呐……泼妇……爹啊……救我呀……” 公子被揍得鼻青脸肿,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百姓皆拍手叫好。 少年赵溯被沈燕纾英姿飒爽的风韵气质吸引住了,他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她的举止粗鲁泼辣,反而认为她侠义丹心,英勇无畏,甚至她的举动有些……可爱。他不自觉嘴角上扬,心也不知被什么牵住了。 “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打你的是我沈燕纾,你若是不服,就来丞相府找我。到时候,看谁有理!”沈燕纾道。 众人皆叹怪不得这女子如此胆大肆意,原来是丞相府的千金。但人们还是佩服这女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心,毕竟这皇城之中,有那么多名门贵女,却又有几个像沈燕纾一般英勇仁义。 是啊,世上女子千千万,却只有一个沈燕纾。即使找到那么多相似的,却都不是她。只这一个人,便让赵溯执着二十多年,用尽方法留住她。可终究却应了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中年的赵溯如是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 恍惚之间,眼前的场景又变了样子。 此时的他身处皇宫之中。 歌舞水袖如云,笙箫管弦不绝。少年皇帝大摆庆功宴,为赵溯父子的赫赫战功庆祝。 “皇叔和从之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不知想要什么奖赏?”皇帝赵沂举杯问道。 赵溯表字从之,与皇帝赵沂相差不到两岁。 永安王起身恭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这是末将应尽之职,并不敢要奖赏。” 赵沂笑笑,道:“从之呢?想要什么奖赏?” 赵溯正欲说“没有”,却被赵沂抢先开口道:“千万别跟朕说什么都不想要。若朕的臣子个个都无欲无求,那朕还要靠什么来号令他们呢?” 赵溯点头,道:“臣弟对京城一女子一见倾心,想让皇上做个媒人,帮臣弟求娶那女子。” “哦?”赵沂挑眉轻笑,打趣道:“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如此有福气,竟能入了从之的眼。从之的眼光向来是最挑剔的。” “是丞相府千金,沈燕纾。”赵溯道。 在众人没有察觉的地方,赵沂暗自握紧了酒杯。 …… 场景又突然变换。 一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整个永安街张灯结彩,人山人海。 少年赵溯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今日他终于得偿所愿。 喜轿落下,新娘下轿。拜过天地后,便送入洞房。 “哇……”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赵溯与沈燕纾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咳咳……”床榻上的沈燕纾已然面黄肌瘦,形如枯槁。 “燕纾、燕纾……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寻来天下最好的名医来医治你,燕纾……”赵溯紧握着沈燕纾的手,双眼通红,说话声音似带着哽咽。 沈燕纾却满不在乎,神色之中,甚至有释然之情。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不必了……替我照顾好那个孩子……” 语毕便闭上了眼。 “燕纾、燕纾……不、不要离开我……” 第一卷 溯回 第4章 溯回(二) 过往的事一一再现,此时的赵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境,而是他过去所有的经历。 他依旧清晰地记着,从那以后,二十多年的日子里,他日日守在沈燕纾的尸体前。对她诉说着那寸寸相思之情。 中年的赵溯又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王府后山的密室之中。一处玄冰榻,沈燕纾安静地躺在那里,容貌依旧,面色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密室里到处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纸,还有数不清的用红线缠绕着的铜钱。 …… 于赵溯而言,这便是他一生之痛。 这一切的场景,一幕幕如倒影一般映在绯罂池中,而对于正在池边旁观这一切的神君来说,赵溯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像是戏折子里的一出戏曲,或是话本子里的一段故事。 青面獠牙的铜面具遮住了朝生所有的表情。但是熟悉她的人一定知道,她脸上其实无甚表情。 任凭故事如何凄凉悲苦、感人至深,朝生早就司空见惯,也不觉得有什么。她看这些,如同看一张白纸一般,心里无甚波澜。但是人心又怎能如同白纸呢? 朝生坐在池边,雪白的纤足浸泡在池水中,双足轻轻一上一下,溅起不大的水花,在池中晕开。赵溯记忆中的画面就此散了又聚。素白色的长袍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盛开着的紫鸢花,铺满整个衣衫,一针一线都精细无比,长长的衣摆拖得很远。一头如瀑长发不加簪束,随意地披在肩上、背上,落在地上。 水池中的画面里,赵溯割开白狗的喉咙,焚香、念咒…… …… 赵原隰入了拾遗殿之后便身处一片混沌之中,不消片刻,眼中又恢复清明。眼前是一处景致,有山有水,也有盛开的紫藤萝。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果然不是寻常地界,处处诡异万分。”赵原隰暗道。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赵原隰想起了拾遗殿旁的无相殿。 “若无我相,则无增减。”这是无相殿的殿门上刻着的话,他在无意之中瞥了一眼。 “如今想来,莫非另有深意?”赵原隰心里想着,心中重复默念着那句话。 “若无我相,则无增减……无相……难道眼前的一切皆是虚幻?” 赵原隰突然灵光一闪,闭上双眼,摒除杂念。周遭的事物瞬间破碎灰飞。 再睁开眼时,是一处水池边。水中开着妖冶的血红色的莲花,有花无叶。 前面有一块青色的巨石。他听到了泠泠水声,是巨石后面传来的。 绕过巨石,眼前的景色更是令人惊异。池中只有红色的水,没有莲花,什么都没有。 池边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女子。她似在池中泡脚。 竟有人在红色的水中泡脚,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请问——”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朝生闻声挑眉,不过须臾功夫,竟让他误打误撞找到这里。 她缓缓回头,却在看到赵原隰的那一刻,睫毛微颤,怔了一瞬。 眼前的男子面容俊美,神情明朗且温和,漆黑的眸中似有水雾一般。他穿着青黑色的衣服,是凡间贵族子弟的衣着,却并不豪奢,反而显得含蓄安静。风姿冰冷,琼佩珊珊。说是温和,眼底却带着被压下的疏离和桀骜。可她偏偏在他身上寻到了几分明媚的色彩。说不上来是哪里明媚,只是觉得他长身玉立,精神耿耿。 像。 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么一个神情…… 赵原隰看着戴着面具的人,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何事?” 是温润之中带着清冷的声音,像是月光洒在水面上的感觉,很好听。 听这声音,果然是个女子。 “哦……”赵原隰回过神来,“请问拾遗殿怎么走?” 朝生回头看向水面,水面的画面瞬间消失。她起身朝赵原隰走来。 纤白的玉足踩在光滑的石板上,却没有水渍。 赵原隰见此,连忙背过身去。一抹红色从耳根蔓延开来,神色有些不自然。 “在……在下无意唐突,实在抱歉。”他道。 “什么?”朝生反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啊?”赵原隰更加窘迫,灵台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想。 “唐突什么?”朝生盯着他的后背,耐心问道。 “在下……在下无意窥姑娘濯足,只是……姑娘还是应该把鞋穿上,不然……” 赵原隰有些词穷。 “不然……不合礼节?”朝生倒是替他补上了后半句话。 “我无意指摘姑娘的是非……” 不等赵原隰说完,朝生便道:“凡间的规矩。” “啊?”赵原隰一脸茫然转过身,又转了回去。 “这里是长明殿。”朝生道。 “哦”赵原隰应了一声,又想着这个小姑娘戴着面具,要么就是样貌丑陋,要么就是性格孤僻,总之怪可怜的。 思及此,他又道:“小姑娘,你还是把鞋穿上吧,且抛开那些有的没的的礼数不说,这石板实在太凉了,光脚会伤了身子。” 他虽性情不怎么温柔良善,甚至有时逆反乖戾,但是这么一句话,他还是能说出口的。 朝生听了,觉得这话很是顺耳。这世上敬她的人多,怕她的人也多,却少有怜她的。 轻挥衣袖,绣鞋穿在了脚上。 “转过来吧,我穿上了。”朝生语气平淡。 赵原隰转过身,看向她脚上,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你去。”朝生道。 “去哪?”赵原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面具之下,朝生勾唇微微一笑。他竟然这么可爱。 “去你问的地方。” 朝生拉着赵原隰的手,赵原隰正欲挣脱,眼前却黑了一瞬,而后顿时来了另一处地方。 只有他一个人,方才那个戴面具的女子消失了。 第一卷 溯回 第5章 溯回(三) 赵原隰打量着四周,这里倒是一处正经宫殿。色调以黑色和暗金色为主,大气而低奢。各种器具摆设应有尽有,酒器和玉石居多,也有书简和各式的面具,与凡间之物略有不同。似比凡间的摆设更加古老,审美也略有差异。但不得不说,殿中的一切都让人赏心悦目。殿里光线暗沉,殿门紧闭。 赵原隰暗忖,这里便是拾遗殿吗? 另一头,赵溯仿佛重新走完这一生,而后又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这里是哪里?放我出去!”赵溯喊道。 “这不是你最想问本座的问题。”黑暗之中传来一个女声。 “时间过去了多久?”赵溯问出想问的。他方才仿佛又走完了一生,只觉漫长而艰难。 “弹指一瞬。”朝生道。 “那是多久?” 朝生弹指。 顷刻之间,赵溯重见光明。他置身一个宫殿里。 原来方才赵溯和赵原隰所经所历,才过去了片刻时光,正如朝生所说,不过是弹指之间。 “父亲?”赵原隰看到了凭空出现的赵溯。 赵溯回头,也看到了赵原隰。 二人不自觉抬首,只见远处的主座上,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慵懒地靠在座上。身侧站着的正是杳默。 赵原隰蹙眉,这不正是方才水池边的女子吗?! “见到君上,还不行礼?!” 杳默沉声提醒道。 赵原隰凝望着座上的人,她就是所谓的神君? 赵原隰的每一个眼神都被朝生分毫不差地捕捉到,她眼含笑意看着赵原隰。 可惜赵原隰并不能看到她面具之下的表情。 赵溯连忙拉着赵原隰跪下,道:“拜见长明神君。” “起来吧。”朝生淡淡道。 “不知二位何所求?”杳默问道。 赵溯立马神情激动,“惟愿吾妻沈燕纾复活,别无他求。”话音之中还带着颤抖。 “既然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应该知道,本座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想复活一个死人,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朝生语调不疾不徐,却透着威压。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另一个金色面具,素手把玩着,不时看向赵原隰。 赵原隰觉察到了一束目光,看向朝生,只见她悠闲地把玩手中物什,全然不把赵溯放在眼里。而杳默从头到尾看着赵溯,并没有看他。 他只觉奇怪,并未作他想。 “这……”赵溯有些心虚地看向赵原隰,又看向朝生,本欲开口,却听座上的神君道: “不如这样,一命换一命。用你的命,换你妻子的命。可好?”朝生话中似带着趣味。 赵溯闻言一滞,他面色难堪,道:“若是我死了,如何能再见到她。那她复生与否,又有何意义?” 赵原隰看着赵溯,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朝生轻笑,“看来是不愿。” 她顺手将手中的金面具扔下去,丢到了赵溯跟前。 “戴上吧,很适合你呢。”朝生道,“先前以为情比金坚,如今方知,不过是一己私欲罢了。比金还坚的,是你这层人皮,还有脸上的这张面具。” 赵溯缓缓拾起金面具,拿在手里像块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纯金的,不过没有你脸上那层厚,凑合着戴吧。” 赵原隰忍着不笑,总觉得这位神君很有意思。 赵溯脸色更加难看。却不知如何应答。想他狠厉果决一世,却也不得不在神明面前低下头。并非因为畏惧,而是有所求。 朝生也再不朝他打趣,而是看向赵原隰,道:“怎么多带个人来?你也有所求吗?” “没有。”赵原隰道。 “这是之前那位神君说好的……代价……”赵溯有些不敢看赵原隰。 赵原隰闻声一颤。 “之前那位?”朝生若有所思,“是初霁?”她问杳默。 后者点头。 “他怎么和你说的?”朝生问。 原本朝生在绯罂池中就要看到赵溯祭祀召唤长明殿那一段了,正巧被赵原隰闯了进来,她便拂去了水中幻象。 “当时……”赵溯正欲开口,却被朝生阻止。 “不必说了,本座知道了。” 朝生看到了赵溯看赵原隰的神情,也将事情猜到了一二。顾及到赵原隰,她就没让赵溯再说下去,而是动用了观心之法。 “也样也好,就让他留下来吧。”朝生看着赵原隰道。 赵原隰眼睛死死盯着朝生,“凭什么?!” “用一子换一妻,这是交易。”朝生声音还是如同之前一般平静。 “他有四个儿子,为什么是我?”赵原隰有些激动。 为什么呢?这要问你父亲了。问他明明有四个儿子,为什么偏偏那么轻易舍弃了你。 朝生本可以这样说的,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会很让人难过吧。 其实在见到赵原隰的第一眼,朝生便知晓了他此生所有经历。 也许他自己也想问一句,为什么从来不被选择。 朝生垂眸,道: “因为你是本座选中的。本座说是谁就是谁。” 赵溯一脸惊疑看向朝生,不明所以,又拿不准这位神君的心思,所以不敢再多言。 赵原隰又道: “那神君为何选我?” 朝生不答。 “我就是我自己,不是谁的所有之物,更不是被作为交易送来送去的物品。”赵原隰语气逐渐平和,却依旧义正言辞,气势不减。 “但事实不是如此。”朝生道,“本座知道,在凡间,嫡子与庶子的地位,有天壤之别。而你便是后者。本座说的是你们凡间公认的秩序,至于你方才说的,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已。” 赵原隰无话可说。她说的没错。就算继续留在凡间,留在永安王府,他作为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或是草草定亲,庸庸碌碌一生,或是被送上战场,抑或是……被送给其他权贵做禁脔。 这种事情,寻常的父亲或许做不出来,但赵溯一定能做出来。 可是他依旧不甘心。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总之决计不是被困在某一处,直至终老。 “神君也认可凡间所谓的秩序吗?”赵原隰望着朝生,仿佛想通过那张面具,看到她的面容,看穿她的心。 “长明殿有长明殿的秩序,本座也有自己的规矩。而现在的规矩就是,你要留下来。其实权衡利弊,留在这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朝生道。 赵原隰苦笑,他没有选择。 只觉得有些悲哀,也许是因为长恨此身非我有,也许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 赵溯定定地站在那里,每一刻都比上一坚定。二十多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沈燕纾,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不可能放弃。至于赵原隰,在他决定将他作为代价送给神明时,就再也没有犹豫和后悔过。 “赵溯,决定了吗?”杳默道。 多少年来,多少交易,反悔的人不在少数。因为他们用来交换的,也都是生命中极为珍视的。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是。”赵溯不假思索,毫不犹豫。 赵原隰笑了,笑中带着三分无奈,七分讥诮。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如今,是当真没有了。 但凡从前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和幻想,都算他蠢。 “好。你的心愿自会实现。”杳默说完,赵溯便在原地消失了。 赵原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全无半点留恋。 第一卷 溯回 第6章 溯回(四) 凡间。 赵溯被神力送回了王府,便跌跌撞撞往后山密室里跑。 “燕纾、燕纾……”他喊着沈燕纾的名字,心中是止不住的激动。 与此同时,玄冰床上的沈燕纾缓缓睁开了眼。 …… 赵原隰被辛夷带着去往他的住所。沿途经过几个院落,看到几个身着素色衣袍的男子在院中或是走动攀谈,或是下棋品茶,或是雕木刻玉,或是舞剑奏乐……那些男子看着都是二十多岁左右,且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个个都是年轻的美男子。 赵原隰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他们是……” “这些人,有的是君上在外游历捡回来的,有的是送来献祭的,有的……同公子一样,是作为交易送来的。”辛夷解释道。 “献祭?” “天虞山下居住的仙民,还有附近祈求护佑的妖魅精怪,听说长明殿的神君是个女子,便送来几个同族的美男供君上享用,不过君上从未搭理他们,让他们去后山除草种田做了苦力。今日正巧是休沐日。” “那神君捡回来的和送来交易的人呢?” “交易的人按照规矩本是以命抵命,当时就该死的。奈何君上仁慈,念他们无辜,便送来这几处院子让他们独自清修。 “至于君上捡回来的,自然是看着顺眼,留下作伴的。不过君上过上几天新鲜劲一过,就不再理会他们了。愿意离去的就离去了,无处可去的也都留在这里了。” 赵原隰难以置信地看着辛夷,“神君好男色?” “难道好女色不成?”辛夷白了他一眼。 “我是说……她养了这么多男宠?” “这里是长明殿,自然没有凡间的俗礼。况且君上也很少搭理他们。至于男宠,我也不知他们算不算是。”辛夷道。 她看出了赵原隰不自然的神色,道: “公子和他们自然不同,也不会和他们住在一起。” “那我算什么?”赵原隰话语中带着抗拒的意味,他不想留在这里,不论以什么身份。 “君上看重公子,公子在这里一切自由,随心所欲。这也是君上的吩咐。” 赵原隰并没有因此高兴。 辛夷将他送到住所,放下了他的吃食,便离开了。她觉得赵原隰喜怒无常,处处不满,便不愿和他多呆。 赵原隰的居所是律竹殿,一处堂皇奢雅的宫殿,不似皇宫那般金碧辉煌,却素雅清幽,比拾遗殿宜居,而且很大,里头的布置甚至比拾遗殿还要贵气。 在凡间时,饶是身为王爷的赵溯,也没有这般格调。而如今身在长明殿的他却是如此优待,赵原隰只觉得讽刺。 让赵原隰不解的是,精致的食两层盒里,有一层居然摆满了甜食。 …… “那个凡人赵溯居然毫不犹豫就用儿子换了妻子?”辛夷有些难以相信,“没后悔吗?” 杳默摇头,“到最后也没有后悔。” 辛夷轻叹一声,道:“想来这个儿子在他心中也没多大分量,可有可无罢了。” 杳默面色平静,道:“几百年来,我问了无数个人同样的问,你决定了吗?这时候,有犹豫不决的,有考虑再三的,有临时反悔的,却也有斩钉截铁的。而赵溯就属于最后那个。 “但其实大多数人,他们用来与神明交换的东西,也都是人生里的重中之重,只是权衡之下,才觉得他们所许的愿望或许更加重要。可即便如此,在交易实现的那一刻,后悔者亦不在少数,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舍。” 辛夷道:“可很多时候,人都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在你问‘决定了吗’的那一刻,他或许依旧不知道。至于会不会反悔,他也不知道。但是在交易达成,夙愿实现的那一刻,人们才会真正知道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也是在那一刻,才会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反悔。” “你说的没错,在一切未知时,的确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反悔。只有木已成舟之后,方知自己心中真正在意的。”杳默道。 “可我觉得,赵溯倒是占了个大便宜。他轻易的舍弃了自己不珍惜的,却换来了生命中最珍贵的。这买卖,我们有些亏本呀。”辛夷道。 “被人弃之如敝履的,或许又是谁的甘之如饴呢?一命换一命,本就很公平。怎能因为赵溯的好恶就评判赵原隰的价值呢?”杳默若有所指道,“况且,君上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辛夷了然。 …… “初霁去哪里了?”朝生在前面悠悠地踱着步,杳默在后面跟着。 “已经派人寻了好几日,但是毫无音讯。”杳默道。 “本座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继续找吧,再过半月若是还无音讯,就知会天帝一声。” “是。” “另外,阴间那边也通过气了,因着生死簿上写着赵原隰六十岁寿终,如今他还不过二十,就将沈燕纾的寿命延长了四十年,也算是一命换一命了。”杳默道。 朝生点头。 “赵原隰可安排妥当了?”她问。 “是。只是……”杳默顿了顿,看了朝生一眼,道,“辛夷说他脾气大,性子也冷,极难伺候。” “是吗?”朝生轻笑,没有再说话。 “还有一事,”杳默道,“照云回来了,扶桑先生也来了。这件事当初就是照云和初霁仙君一起办的,所以照云……” “日后这些小事不必交代本座。本座并不想知道。” “是。” 第一卷 溯回 第7章 溯回(五) 赵原隰再去见朝生时,她又像初见时一般背对自己。 山环水绕的仙境中,云雾缭绕。偶尔还能看到几盏外观精致好看的长明灯。 不知为什么,天虞山的太阳没有人间那般明亮,显得长明殿有些清幽昏暗。但这并不影响长明殿里的光景。 黛色浅深山远近,碧烟浓淡树高低。 这里确实仙人的居所。 青黛色石碑上刻着“落白渊”三个字。 附近种着大片大片的梨树,朵朵梨花盛开,香远益清。白茫茫一片,忽而微风拂过,漫天落英洋洋洒洒,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正应了那首诗: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确是名副其实的“落白”。 远处一泉眼喷着泉水,翻飞千寻玉,倒泻万斛珠。旁边的花木皆生气勃勃,欣欣向荣。 石砌的琴台之上,置着一把梧桐木琴。朝生随意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发出的琴声却意料之外地应和这泉水声,清泠悦耳。 杳默唤了声“君上”便退下了。 朝生依旧是初见时那般长发披散,不加任何钗饰,也不绾束。此时她着一袭月白色衣裙,广袖宽衣,裙摆拖地。裙边用银丝线绣着绽放着的昙花,雅丽素洁,贵而不俗。 雪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又旋即飘落。她便这样与这梨花、泉水和琴声一同融进这画里。 赵原隰只觉这画面无比赏心悦目,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过来。”朝生道。 赵原隰回神,缓缓走近她,边走边还想着,她今日是否依旧戴着面具。 直到走到她面前…… 赵原隰着实十分意外。 眼前的女子面如芙蓉,眉如柳叶。肤色白皙,纤秀明丽。细长的丹凤双眼在眼角微微上挑,纯澈无瑕之中却带着一丝灵动和妩媚。瞳孔黑白分明,眼中若有星汉银河,耀眼璀璨。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顾盼神飞,见之忘俗。 相较之下,树树梨花皆沦为陪衬,不及她半分颜色。 是个绝色而清冷的美人。 可是看她的模样,分明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又怎么会是长明殿里的神君? 这般清冷的人又怎会养着那么多男宠? 赵原隰心有疑惑,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丹唇微抿,双眼凝视着自己,看得极认真,却分毫没有神君的威压和架子。 朝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直勾勾地瞧着赵原隰,脑海中闪过的是一个人的笑颜,也如赵原隰这般年少、明朗、干净。 赵原隰反而被她看得有些脸红,轻咳两声,不自然地别过脸。他正欲退远一些,却被朝生拉得更近了一些。 “神……神君……”赵原隰看着招生抓着他衣袖的素手,剑眉微蹙,有些抗拒。 “神君……逾矩了……” “逾矩?据本座所知,你从不在意凡间的礼教规矩,甚至厌烦得很。况且,这里是长明殿。”朝生依旧是清疏平淡的语气,无喜无怒。 “但我不是轻浮之人。”赵原隰道。 “我轻浮吗?”朝生双眉微蹙,似在思考这个问题。 赵原隰:“……” 她此时的表情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般,调戏了别人却自知。 赵原隰想给自己一巴掌清醒一下。小姑娘哪里会调戏人! “我没说你轻浮。”赵原隰道。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赵原隰:“……” “你怎么知道?”他问。 “就是知道。” 朝生一本正经地说着小姑娘撒娇的话。赵原隰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一定是清冷美人道行太高了。 “我……我的意思是说我和神君无亲无故,没有半点干系,所以不该如此亲近。况且……我也不愿。”赵原隰垂眸,话语中带着疏离。 “亲近?”朝生似不捉道一个整句话里她认为比较重要的词。 “亲近么?”她问。 赵原隰无奈。 “整个长明殿都是本座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包括所有人,都是本座的。” “也包括你。”朝生道。 赵原隰:“……” “我不是。”赵原隰道。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我……” “你就是。” “我还没说完……” 赵原隰被朝生气笑了。索性也不和她争了,如同她一般席地而坐,道: “神君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本座比你大。大很多岁。”朝生道。 赵原隰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道: “神君把我留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陪本座。” “陪你?陪你做什么?”赵原隰有种不好的预感。 “让本座每天都能看到你。” 赵原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朝生向来不喜欢解释。 “如果我不愿呢?” “你已经在长明殿了。况且,你拿什么来违抗本座?”朝生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反驳。 “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包括我这条命。你若愿意,大可随时拿去。”赵原隰有着少年该有的乖戾和执拗。他可以死,但不会屈服。 “世人皆求生,你却求死。或是……以死相逼?”朝生挑眉,看向他时,神情有些冰冷。 “总之我不会臣服于你。”赵原隰不再看她,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抵触。 两人都不再作声。 良久,朝生道:“这里不好吗?” 她的神色有些落寞和失望。幽深的眸中似找不到焦距一般,黯然的眼底却十分平静。冰冷骄傲,却也孤寂寒凉。 赵原隰看着她这个样子,有一瞬的心疼。 她是因为很孤独吗? 赵原隰又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可以同情她?她现在可是自己应该敌视的人。 说敌视是不是太重了?总之不该怜悯同情她!赵原隰如是想着,严肃地看向朝生,道: “不好。” “哪里不好?在这里,你有无限的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出长明殿,想去哪里都可以。你不必为奴为仆,也没有人会为难或者轻视你,这样……不好么?” “说到底,还是要被你囚禁,被你限制自由。你要我做什么,做你的男宠吗?!”赵原隰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讥诮和戾气。 朝生怔了一下。还没人敢对她疾言厉色,但她没有生气。她在想另一个问题。 辛夷说赵原隰脾气大难伺候。可见是真的。 同他……却是一点都不像。 明明很像的,为什么不像了?还是……从来都不像…… 朝生思考着这个问题,静静地凝视着赵原隰。 她的眼中没有怒意,也没有凶狠,只有他……或是什么都没有。 “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认为从没有人敢和你这么说话,觉得我有损你的威严?还是觉得我身份卑贱,连做个男宠都不配?!” 朝生深黯的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还是很像。明明不像……说不出哪里像…… “他们不是男宠。你若想做,不是不行。” 朝生说完,便起身离开,没等赵原隰再说什么,她早已没了踪影。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们?”赵原隰喊了出来,却无人应答。 为什么觉得她什么都知道?还有……她刚才是生气了吗? 赵原隰本也没打算讨好这里任何一个人,所以干脆不再纠结。 第一卷 溯回 第8章 溯回(六) 朝生回到了沉香殿,那是她的寝殿。那是还是那么冰冷、无趣。她神色平静,随意地坐在殿前的石阶上,静默无声。 良久,她闪身消失,眨眼工夫,人已经到了一座雪山。 一个寒冰堆砌的山洞里,置着一个冰棺。冰棺旁摆着一盏雕刻精美的长明灯,烛火忽明忽灭,光芒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一般。 她看向冰棺里的人,启唇道: “好久不见。” 无人应答,朝生轻叹中似带着嘲讽的意味,“我能实现那么多人的愿望,可谁来实现我的愿望呢?你若是个凡人,尚有生魂在世。可如今,碧落黄泉无处可寻。” “有些事,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死者长已矣,生者到底是意难平。” 语调极其平静,不带一丝涟漪,可是到底还是带着些许无奈。 临走时,朝生回头看了一眼那盏长明灯,叹息之后,再无踪影。 赵原隰找到杳默的时候,杳默正在写东西。温润谦和却寂静无言,这便是杳默给所有人的印象。眉目如画的少年极其认真,白衣为他更添风度。 杳默是长明殿里的管事,与辛夷地位相当。前者处理公务政务,后者则管理宫室内务。这两人都较为沉稳,虽不爱说话,但有问必答,性格极好。 “杳默先生。” 杳默停笔,“公子叫我杳默便好。” “我有些事想询问你。”赵原隰道。 “但说无妨。” “你今年多大?”赵原隰看着长相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杳默,随口道。 “约莫六百多岁吧。具体多少岁,我也记不清了。”毕竟是很久远的事了。 赵原隰有些震惊,但是想想神仙大多长命,也觉得没什么。 “那……神君呢?”赵原隰又问。 “这个……”杳默有些为难,倒不是他不愿说,而是,他也不知。 “我来到长明殿的时候,君上已经在了。据《长明殿志》记载,君上在一千年前继承了前代神君的位置,成了现任神君。至于她的年龄,我实在不知。” “一千年?” “没错,再过十四日,刚好一千年。届时就是君上继任一千年的大典,会来许多宾客庆祝或是朝贺。” 赵原隰着实震惊。她活了那么久吗? 对于他来说的半生也不过是她的短短几日吧。 看赵原隰若有所思,杳默道:“公子今日对君上的态度……有些过分……” 赵原隰不言,听他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公子现在还能说话,我倒是很震惊。往常,凡以言语激怒了君上的,怕是此生都不能言语了。若是再过分些的,就直接送去阴间入了轮回了。公子倒是个例外。” 赵原隰有些难以置信,“她很嗜杀?” “早年间,君上确实脾气不太好,不过那也是旁人先激怒君上。后来君上总是一个人,渐渐也无人敢惹,这种情况自然就少了。说到底,君上喜静罢了。” 赵原隰点头。一般这种老大级别的,谁还没点脾气。 “那……她叫什么名字?” “君上么?”杳默怕自己听错了,确认了一遍。 “这么久以来,长明殿迎来送往许多人、仙、妖和精怪,几乎没有人敢问君上的名讳。一来,实在没那胆子,二来也是没有必要。说实话,我也只知君上封号榆火,众人皆尊称榆火神君。神仙两界合并后,称为天界。因着她不臣属天界,所以不称为元君,只称神君。” “不臣属天界,何意?” 杳默轻笑,“长明殿逆天改命,本就有违天道,又如何向天界称臣。只能说是牵制一二罢了。但以君上的性子,自然不会受制于人。况且长明殿的事,本就是天界默许。” “为何会默许?” “这无常之事多了,慢慢就变成常事了。有违天道的事做多了,慢慢也就变成天道了。凡人皆说世事无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有常呢。说到底,世间存在的一切,都是天道的维护者,只是方法不尽相同罢了。” “原来如此。仙者果然皆是看破天道。”赵原隰只是觉得自己从凡人一夕之间成了看破红尘一心修道之人,而且还是被迫的。 “各有执念,岂能轻易看破。”杳默语气中透着无奈。 “公子日后与君上说话但是应当注意分寸,以防招致无妄之灾。” 赵原隰也轻笑,“我不怕死。” 杳默轻轻摇头,还是太年轻了。 “再奉劝公子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下山的路凡人肉眼看不到也寻不到,所以公子也不要想着离开。就算公子离开,君上也会轻而易举地寻到公子,所以还望公子安心留在此处。” 赵原隰没有应答。 第一卷 溯回 第9章 溯回(七) “沈燕纾一死,赵溯就想尽办法保存她的尸身,又请来无数道士修士为其做法招魂,将她一缕芳魂封在尸体中。从此以后,翻遍典籍古书,寻求重生之法。只求有一日能与她双宿双栖呀。这夙念苦苦执着了二十来年,片刻未有过放弃之心呐。” 一处风景雅致的院子里,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眉飞色舞,表情丰富,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个故事。身旁坐着的面容慈祥的老头如痴如醉地听着,还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然后呢然后呢?”老头一脸好奇。 少年毫无包袱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就与长明殿做了交易呗,你怎么那么笨呢。果然老了就不中用了。” 老头也不恼,笑呵呵地捋了捋白花花的长胡子,道:“看来这赵溯也是个痴情人啊。” “我呸!”少年拍桌,站起身来,右脚踩在石凳上,愤愤道:“痴情?这种人就是自私,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此话怎讲?” “赵溯其实育有四子三女。” “怎么说?” “笨!”少年一脸无奈,“他与沈燕纾成婚不过两年,,后者便香消玉殒,如何有这么多孩子!” “莫非赵溯又娶了一房?”老头一脸疑惑。 “一房?岂止啊!王府里起码有十来个小妾,只是没再立正室罢了。” “这又是为何?不是说这赵溯二十多年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人吗?” “那是因为啊,沈燕纾死后,赵溯四处搜罗与她相貌相似或是性格相似的女子,那些小妾们就是这么来的。事实上,赵溯与沈燕纾只有一个孩子,也就是王府的嫡长子。剩下的都是那些小妾生的。”少年道。 “原来如此。”老头若有所思。 少年也用衣袖胡乱擦了擦方才被他踩过的石凳,又坐下来,双手托腮,似是冥想。 辛夷老远就看到了两人,她朝老头福身行了礼,便坐了下来。 “照云,想什么呢?”她问。 少年听到有人叫自己,猛然一惊,才发觉身旁多了一个人。 “嘿嘿,照云说书说累了,歇会儿。”老头笑道。 “扶桑老儿,好好说话!”照云道。 扶桑先生笑而不语。 “我只是在想,”照云的语调由先前的激昂变得平缓,“从前我问一个人,一个人一辈子会不会只爱一个人。他说会。就算后来有什么变故,也会找个相似的。一个人一生不论遇到多少人,但是最后会发现,你真正爱的,只有一个。赵溯也许便是这般吧。” 语毕,三人陷入沉寂。 “不对啊,那你方才为何说赵溯自私呢?如此不是更能证明赵溯用情至深吗?”扶桑先生道。 照云瞬间来了劲头,又站起身来,右脚踩上石凳。他道: “原因有三!其一,我与初霁仙君带着知旧去见了赵溯,所以过去的所有事情,我们都知道。” “等等,知旧?”辛夷问,就是长明殿里养着的那只狌狌(注:音[xingxing],狌狌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异兽,记载于《山海经》,形似猿猴。传说他通晓过去的事情,但是却无法知道未来的事情。)?” “对,这名字我给他起的,厉害吧。”照云道。 辛夷点头。 “哎呀怎么又打岔,”照云意识到话题便带偏了,又言归正传。 “知旧告诉我们,这沈燕纾根本不喜欢赵溯,赵溯就是强取豪夺。正因为如此,沈燕纾违背心意嫁给赵溯,整日郁郁寡欢,又被赵溯强迫有了身孕。赵溯本想用孩子把沈燕纾一辈子拴在身边,却不想,沈燕纾本就因为积郁于心身子每况愈下,产子之后,更加虚弱。最后身心俱疲才与世长辞。 “所以,赵溯从头到尾都是一厢情愿,沈燕纾其实另有所爱。一个人爱而不得却还要跟一个不爱的人生儿育女共度此生,死对她来说也算解脱。可是这赵溯偏生死了都不肯放过她,还要用尽方法为她招魂,导致沈燕纾死了二十多年却不得超生,魂魄日日被困在肉身里半生不死,痛苦不堪。你们说,赵溯何其自私! “其二,赵溯在沈燕纾死后四处找寻和沈燕纾相似的女子,说白了就是找替代品,而且还不止一个。往好听了说是排遣相思之苦,但是他全然不顾大婚时与沈燕纾许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背叛了他对后者的忠贞。 “但他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认为男人三妻四妾理所应该,心里爱一个不代表一定只娶一个。冠冕堂皇的深情不过是占有欲的借口。对他而言,沈燕纾是他一人独有之物,此生必定为他所有。但他全然不管沈燕纾的感受,也不想想沈燕纾泉下有知,知道他在王府养了那么多女人是何感想。他只管自己,只在乎自己满足与否。 “其三,当日赵溯召唤我与初霁仙君,初霁仙君说代价是以命换命,他自是不愿交换自己的性命,便想到了自己的骨肉血亲。初霁仙君就同他说好以一子换一妻,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从未想过送一个儿子来长明殿是来享福的还是送死的,因为那几个庶出的孩子,他一概不在乎。尤其对于三子,更是厌恶至极。只因为那第三子的生母是个烟花女子。你们说,这种人是不是该拉出去打死?!” 照云说完,顿时觉得浑身都畅快了许多。 扶桑先生和辛夷都点头表示赞同。 “等等,那赵三公子不是咱们君上选中的吗?”辛夷不解道。 “谁说的?”照云问。 “听说是君上自己说的。” “瞎说,赵溯这件事先前就是初霁仙君和我管的,只是因为初霁仙君有事告了假,才留给君上善后。在此之前,君上连赵溯的正面都没打过,更别说见过什么赵三公子。这三公子,原本就是赵溯自己挑的,否则怎会带他来长明殿!” 辛夷思考片刻,“原来如此。” “那君上为什么要那么说呀?说是自己选中的,将这顶黑帽子扣到了自己头上,当了回坏人。赵公子本就不情愿留下来,这样一来,不是让赵公子更加怨恨她吗?”辛夷道。 “我想,神君只是不想赵公子知道被自己生父狠心舍弃而伤心难过吧。毕竟,六界之中,很少有人能挣脱骨肉血亲的情感。神君只是不想让赵公子执念此事罢了。索性当一回坏人,也能让赵公子不那么失望。”扶桑先生道。 照云和辛夷皆点头。 小院外的赵原隰却把一切都听到了。 他眼底满是冷意,直觉周身寒凉无比。 他也记得来长明殿前,赵溯说的话。 “原隰,陪为父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这个你无须知道。” “不去。”赵原隰觉得他主动来找自己,准没有好事。 “我记得你母亲还有个弟弟,是在京城做香料生意。” “你想怎么样?”赵原隰怒火顿生,他竟用舅舅威胁自己。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若答应随我去,我便可保他一家无虞。” “望父亲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 当时,赵溯随没有告诉自己带他来长明殿的来意,但是他不傻,很多事情,心中早就有了预感。 后来神君说是她亲自选中了自己,赵原隰也只能认命。 可是真相却是……赵溯亲自选择舍了自己。 第一卷 溯回 第10章 溯回(八) “失望么?是绝望吧。”赵原隰讥诮道。他苦笑着,缓缓离开。 一路上,他想着,一个人的心究竟能死多少回? 那个人倒是当真“善解人意”,竟然如此为他着想。可是,如果她一开始在拾遗殿就让他知道一切,也许那时他就完全死心了,何必像现在这样再难受一次。 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么,为什么这一个两个,都如此狠心。 可是难过之余,心头竟生出一丝暖意。原来这个世上,还有在乎自己的人。在乎自己的感受,在乎自己的悲喜。 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绯罂池边。深红色的池水无比平静,倒映着周遭的景致,也倒映着他的身影。 赵原隰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试图拨弄池水。 在他手指快要触到水面的那一瞬间,一只娇小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离这里远一点。” 是朝生的声音。很平淡的声音。 赵原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 “你跟踪我?”赵原隰明朗干净的面容上并没有抗拒,而是有一丝好笑。 “没有,”朝生道,“你去哪里是你的自由,唯独这里,少来为好。” “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怕朝生,所以这句“为什么”,他问得很是轻易。 朝生也不嫌烦,道:“绯罂池,长明殿里除了本座,没有人愿意来这里。无他,只是绯罂池里的水能濯净世间所有欲念。” “那不是好事吗?”赵原隰不解。 “好事?”朝生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六界之中皆有欲念,神仙亦无法免俗。欲念是身体中的一部分,也是灵台之中执念所在。若是被绯罂池水洗净了欲念,轻则痴傻或是重伤,重则魂飞魄散。至于这轻重,就要看欲念有多深重了。” 赵原隰一双干净漆黑眼睛一瞬不一瞬地看着朝生,似在想什么。 “那日我来这里,神君正在池水中濯足。神君没有欲念吗?”他问。 朝生看着那池水,道:“有。” 赵原隰更加疑惑。 “但是那池水对本座无效。若是轻易让这一池子水做了六界所有生灵的死穴,天道还怎样循环往复,持久永恒呢?强者,无敌罢了。” 赵原隰:“……”所以你就把它当清水洗脚了…… 朝生说得很轻巧,轻巧得如鸿毛飞过,赵原隰却听得很无语。说到底,就是说他太弱了呗。 眼前的女子,若是单看容貌,恐怕还没有自己年长。但是她的实力,深不可测,令人琢磨不透。 “哦,我知道了。”赵原隰道。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厌弃。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困在这鬼地方。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命运捉弄至此。 “本座说过,就算你留在凡间,也都是困苦和烦忧,倒不如这里自在。而且在这里,你自然也无须想什么强弱,自有本座护着你,无人敢伤你分毫。”朝生道。 “你果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会读心?”赵原隰问道。 “这世上,没有本座不知道的事。” “你遇到的所有人都被你这样读心吗?” “不是。那些人的事,本座并不想知道。” “那为什么要读我的心?” “不为什么。” “日后,可不可以不读?”赵原隰道。 “理由。” “你对我了如指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不公平。” “你同本座讲公平?”朝生挑眉。 “为何不能?对你有所求者,才对你敬重或是畏惧。我对你无所求,也不怕你。”赵原隰的眉眼染上些许细碎的阳光,掩住了原本的清疏,显得更加明朗温和。 但是再惑人的皮相,也伪装不了他原本就有反骨,还有清冷乖戾的性子。 朝生原本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只是因着他眉眼间的那抹明媚的光彩,她对他纵容至极。 “好,本座应你。以后不会对你动用观心之法。” 谁让他……那么像…… “你嘴上说说而已,我凭什么相信。你骗我怎么办?”赵原隰得寸进尺。 朝生也不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紫色的叶子。 “这是障目叶,食之可以藏心。本座便不会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仅是本座,旁人也不能。” 赵原隰在他寝殿的古书中看过,确实有一种长在仙山上植物名曰障目,一叶障目,旁人不可观心。只是他不知这种植物具体长在哪里。 “若是我真的服用了,你不怕我脱离你的掌控吗?”赵原隰似笑非笑看着朝生,明朗的眉眼似带着试探。 朝生一丝不苟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把叶子塞进他嘴里。 赵原隰:“……” 朝生的手指触到他柔软的嘴唇,冰凉的触感却丝丝缕缕传遍全身,让他神色一滞。 赵原隰不自然地别过脸。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他问朝生。 很少有人这么问她。上一个人是在好久以前了。那个人也这么问过她。 “问名字做什么?”朝生问。 “不想说算了,又不是非要知道。但是别以为我叫你神君就真的把你尊为神君,我只是没什么可叫的。”赵原隰昂首道。 “朝生。” “啊?”赵原隰似乎没想到她会回答。 “我叫朝生。”她不再自称“本座”,许是觉得这样更亲近一些。 “朝生……”赵原隰默念着她的名字,“是木槿花吗?” “也许吧,用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朝生道。 “朝生,”赵原隰道,“我以后都这么叫你。” “随便。” “朝生,谢谢你。” “谢什么?” “没什么。”赵原隰垂头,忽而又想到什么,“别以为我对你说谢谢就表示我心甘情愿留下来,我绝对不会屈服的。” 朝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不觉得,你和赵溯的交易很不公平吗?我于赵溯而言,从一开始就是弃子,但是却为他换了了爱了一辈子的人。”赵原隰道。 朝生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她不傻,凡人心里想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她在绯罂池中,看到少年赵溯向皇帝赵沂求娶沈燕纾时,赵沂身躯轻微一颤,敛了笑意,抿紧了唇。也看到了沈燕纾大婚之日未有半点笑容,在提到赵沂时眼里的亮光,还有看向赵溯是冰冷怨恨的神色。 王府的密室里,沈燕纾的魂魄哭哭哀求着:“放了我吧,求求你放过我。” 赵溯狠厉而偏执道:“死都不会。” “我诅咒你此生不得所爱,荣华落土,众叛亲离,不得好死!”这是沈燕纾的魂魄对他的诅咒。 正因如此,朝生知道,即便沈燕纾复活,赵溯也不会真正得到。也许往后的日子里,赵溯会真的应了沈燕纾当年的诅咒。 当然,这都是他们的事了。朝生不想知道,也懒得去猜。 但她知道的是,在这个守恒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平衡能被轻易打破。得到也许伴随着失去,失去也可能换来当初得不到的。 况且,他是赵原隰。是让她看了欢喜的人,既然双方都满意,便不会觉得不公平。 “原隰,”朝生唤道,“原隰就是原隰,和沈燕纾没什么干系,也没必要做比较。” 赵原隰听着她这么唤他,有些惊诧,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赵溯也叫他原隰,但是原隰这个名字在朝生的声音里似被赋予新生一般。仿佛不再是那个娼妓之子、王府庶子,卑微至极的赵原隰,原隰就是原隰。 “我以后不会叫赵原隰了。我只叫原隰。我不会承那个人的姓,我只是我。” 朝生点头。 …… 又过了不到三日,杳默在《拾遗录》上写道: “凡间大梁元帝二十六年,凡女沈燕纾死而复生,然依旧恋慕皇帝赵沂,心恨赵溯。赵沂借机打压永安王赵溯。三年后,赵溯不甘夺妻之恨,起兵造反,攻入王都。都城混乱,宋国趁虚而入,皇城易主。赵沂身死,沈燕纾殉情。赵溯恍惚成疯,战死皇城。” 扶桑先生不解:“不是说给沈燕纾续了四十年的命吗,怎么三年就死了?” 照云道:“以沈燕纾那个尿性,别说四十年,就是四百年年,也得给她三年整没了。” 众人:“……” 或许一厢情愿,真的很难。 扶桑先生也把他们的事写成一部戏曲,名叫《溯回记》,在凡间各大戏楼茶馆中演绎。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饶是赵溯妄图篡改天命,逆流而上,也终究难以实现。 有的人,一生都在溯回。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是否依旧还在原地。 又或许,那个人从未在原地。 第一卷 溯回 第11章 溯回·番外 沈燕纾初遇赵沂时,是在她九岁的时候。那时候,赵沂还不是皇帝,却是东宫太子。 那是的赵沂不过十二岁,丰神俊朗,少年意气。他看到了在东宫大门口怯懦而徘徊的小姑娘,上前拉住了她的小手,露出一个极其温暖的微笑。 “你就是燕大将军的女儿燕纾吧。小燕纾不用怕,以后这东宫有孤罩着你。你日后跟着孤,绝不会受苦。” 这是赵沂第一次和沈燕纾说话,她却记了一辈子。 沈燕纾是大将军燕风的女儿。燕风战死沙场,临死前,把她托付给了同在战场的太子赵沂。 两年后,赵沂登基为帝。少年皇帝在朝堂之上颇受约束。沈燕纾一直都知道,赵沂过得很苦。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他都是在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前行,他一直都很孤独。 那两年,只有赵沂陪着沈燕纾,也只有沈燕纾陪着赵沂。沈燕纾曾经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这样相守一辈子。 赵沂登基以后,为了不惹他人诟病,就把沈燕纾送到了丞相府作为沈丞相义女,沈丞相则对外宣称这是他的亲生女儿。 沈燕纾十五岁的及笄礼,赵沂悄悄来看过她。他告诉她,等到朝局稳定就娶她做皇后。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赵溯就是这其中的变数。 那时赵溯的父亲永安王手握重权,对于赵溯的求亲,赵沂实在无可奈何。于是沈燕纾被迫嫁给赵溯。 …… 赵溯永远都忘不了初见沈燕纾的画面,疑似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他知道,她人很好,笑起来很甜,虽有些刁蛮任性,却简单可爱。 娶她时,他不知她心有所属。但是他知道这件事后,也不后悔娶她。就算是强取豪夺吧,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她。就算是死,都不会。 …… 兵临城下,皇都陷落。沈燕纾抱着赵沂的尸体殉了情。 赵溯看着沈燕纾的尸身,脑海中“轰”的一声,似乎一切都破灭了。 “燕纾、燕纾……”他轻唤两声,无人应答。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竟让敌军也怵了两分。 “得不到啊——得不到啊——”他双目猩红,似是要滴血一般。小心翼翼地抱起沈燕纾的尸身,面对步步逼近的敌军,提剑一顿乱砍。 “嘀嗒——嘀嗒——”是鲜红色的血。 赵溯被万箭穿心,却依旧在看沈燕纾。 最后那一刻,他想起了拾遗殿门上的凶兽,想起了“使汝流转,心目为咎”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规劝,想起了杳默所说的极恶。可是最后留在脑海里的,只有沈燕纾。 他想,也许这便是违逆天道的报应吧。 我这样……算不算恶? 于沈燕纾而言,年少时的依赖和习惯变成了刻骨铭心的爱慕,只此一生都无法释怀。 于赵沂而言,皇位之上,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最终还是不能和所爱相守。孤家寡人,原来如此。 但是于赵溯而言,所爱必须要得到,甚至不计一切代价。 几年后,大梁皇家的这桩荒唐事都在被百姓们谈论着。都道红颜误国,将这罪过归咎于沈燕纾。 殊不知,大梁晚年已然奢靡成风,皇宫民间皆是靡靡之音。皇族子弟不思进取,耽于享乐。更有甚者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百姓则被连年重税压得喘不过气来。 大梁有此果报,才是天道。 至于赵溯沈燕纾与赵沂的纠葛,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剪影,或许是寻常事,或是不寻常事。不过沧海桑田过后,这些都不重要了。 扶桑先生的《溯回记》中,也有此一提。 第二卷 三生 第12章 今生(一) 原隰并未主动寻过朝生,朝生也未曾去见过他。 这里的日子,分明觉得与凡间无甚差别?,却不想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间已经过了五六载。 但是原隰并不好奇凡间发生的一切。与他来说,这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朝生这几日很忙。 ?就比如说,鬼帝郁垒(yu lu)来了。 ?酆(fēng)都大帝是整个冥界之主,统领五方鬼帝和十殿阎罗。而五方鬼帝又是十殿阎罗的上司。神荼(shēn shu)和郁垒是五方鬼帝中的东方鬼帝。郁垒治桃止山,神荼治鬼门关。 在凡间的门神画像中,?二人分明是制服厉鬼的神明,却被画得丑怪凶狠,比鬼还难看。于是,朝生便唤郁垒为?“右门神”。 ?但事实上,郁垒面容俊逸,形貌昳丽,风度翩翩。可谓是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只见他眼角微微上扬,一双红色的眸子似能摄人心魄一般,神情闲逸自适。他像往常一般穿一件玄色长袍,一只金眼白虎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榆火,别来无恙。”?他道。 朝生也道:“托右门神的福,本座好着呢。”? 郁垒摇摇头,笑得漫不经心,并且发出啧啧声,“年纪轻轻就这般老气横秋,可一点都不好,年轻人就应该好好吃喝玩乐。” 朝生淡淡道:“只是不爱理你罢了,和老不老没关系。”?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样子。”郁垒神情闲散,似笑非笑。 “你又何尝不是有求于我,哪天本座不高兴了,毁了这长明殿,灭了那几盏灯,有你哭的。”? “行行,姑奶奶,算你狠。我错了还不行。”?郁垒无奈服软,“你放心吧,不就一点小事嘛,我早办成了。从今以后,只要你不同意,赵原隰这个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生死簿上。他就算是不修仙,也不会老不会死。” 朝生点头,照云给他送来十盏长明灯。 “这长明灯是用一盏少一盏,你会做吗?”?郁垒沉眸问道。 朝生摇头,“这是庆逢留下来的,灯魂皆是远古时大荒中生灵的精魂结成,难以再造。” 庆逢是前代长明神君,也是郁垒的一个故人。? “至于庆逢的元神结成的那盏续元灯,更是绝无仅有。”?朝生补充道。 ?郁垒了然,不再多说,带着灯径直离开。 只见原来的那只白虎呆呆的停在原地,而后欣喜地看着朝生。 “哎——你的白虎——”?朝生提醒道。 “暂且留在你这里,我改日来接它。它叫小黑,别让它靠近凡人!”? 朝生:“……” 小……你确定是黑? 那白虎倒是对朝生极为友善,但是对旁人皆是凶神恶煞,朝生怕它伤到原隰,就把它送去后山,并且吩咐不让任何人靠近。? 辛夷走来,沉声道:“芜院的那位死活要见您。”? 朝生仰头想了好久,也没想起这么个人。 辛夷无奈:“是晏绥公子。”? 朝生:“……”? 还是没想起来。 辛夷差点要翻白眼了,“是狐族送来的那位。狐族第一美男。”? 朝生似乎有了些印象。? 与原隰的?律竹殿相比,芜院就显得寒酸多了。 但是好在院中景致淡雅素净,竹树猗猗,?香草丛生,倒有些淡泊的风骨。 朝生只身来此,?只见房门半掩,里面有琴声传来。 ?她推门而入,只见一身青衣的晏绥在弹琴。 他姿容不俗,妖而不媚?,眉目染着柔情,皮肤比寻常女仙还要白皙。尤其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比女子的还要勾人。的确当得起狐族第一美男的称号。 晏绥见朝生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朝生道:“你叫本座来有何事?”? 晏绥沉眸,漂亮的眼睛满是爱慕。 “君上,晏绥已经有三千两百九十四天零三个时辰没有见到您了,对您很是思念。”?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且情真意切?。 可惜听这话的人是朝生。 ?“你若是不想留在此处,大可离开,没人逼你。”朝生语气平淡,并无责备之意,却也没有半分怜惜。 ?“君上,”晏绥上前一步拉着朝生的长袖,“君上,我爱慕你这么多年,换来的只是这几句话吗?” 他是狐族贵族子弟,却为了她自降身价来到了长明殿,没想到与他为伴的只有迟迟暮鼓和耿耿星河。 ?“长明殿的夜真的太长了。”他叹道。 他向她提了不知多少次亲,都被她拒绝。眼看各族送来那么多男子,他别无他法,只能也作为供奉被送来。本想着只要能日日陪在她身侧,就一定能让她喜欢自己。没想到,自从来到长明殿,他总共也没见她几次,甚至好几次都是他偷偷摸摸去看她。 身为一个男子,他也有尊严,他以为做到这样,已是极致。 朝生看着晏绥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声音略带冷意:“放开。”? 晏绥心被刺痛了一下,还是不肯放。 朝生抽出衣袖,晏绥被神力震开,踉跄了几步。 ?“明日,你就回狐族去吧。” “君上,我这样被驱逐回去,狐族又怎会容得下我?”?晏绥眼神凄苦,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朝生眉眼清冷,道:“那便送你去羽人族游学,游学之后再回去。到时候本座自会打点一切,让你在族内地位如同从前一般。” “君上……”? “不必多说了。”? “是因为他吗?”?晏绥问。 “什么?”? “那个凡人。律竹殿里的原隰。”? 朝生恍惚了一下,想到很久没见他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君上为何要赶我走?”? “你若是今日不这么聒噪,本座自然不会送你走。”?朝生眼神不似之前一般冰冷,却依旧漠然。 “聒噪?我不过和君上说了几句话,君上便觉得聒噪。我见那个原隰日日对君上恶言冷语没有半点礼数,君上却纵容得很。想来,也不是全然因为我说的话不好听,而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对。 “他不过是来了几日,君上待他处处偏心。在这长明殿,他甚至可以横着走。君上,他有什么好的,君上难道喜欢那个凡人吗?”? 朝生凝眸,漆黑的眸子看不清明灭。 喜欢么?确实喜欢?。可是究竟是对物件的喜欢,还是对心上人的爱慕,朝生觉得属于前者。 至于后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实在是一件制造了不少伤心和遗憾的事。 也许正因为伤心,才要找个让人愉悦的。正是因为遗憾,才要想方设法填补。?至于别的,朝生也懒得去细想。? “本座的私事,与你无关。原隰也和你们不同,你不该妄议他。”? “不同?有何不同?”?晏绥眼神中似乎透着绝望,“也许和我是不同,但是和那些被你带回来的有何不同?他们看似相貌声音性格各不相同,可是把他们放在一起,总能找到一个共同之处。若是不仔细想,还真的不会察觉。可是君上,我是这里最闲的那个,闲到要去数天上有多少星星。我如何看不出来?每日看,每日想,总能发现端倪。 “有时,我就在想,君上放在心底里的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如今,我却大致拼凑出一二。你说,可不可笑?” “是么?”?朝生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声音也更加凉薄,“既然这样,就不该送你走了。” 晏绥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眼神也光亮了几分。 却不想,她说,“该送你去死。” 平淡的话音,却透着无尽的冰冷。? 晏绥彻底绝望,他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怕死吗?”?朝生难得一笑,却带着讽刺。 晏绥摇头。他苦笑,“榆火,你没有心吗?为什么爱你会这么心痛呢?” 朝生敛了笑意,径直离开。 她一出芜院的大门就?消失在不远处,却被站在不远处的原隰捕捉到那抹身影。 原隰看着芜院大门,凝眉陷入沉思。? ?最终,朝生没有杀晏绥。而是送给他一只异兽做宠物,把他送到了羽人族。那异兽远远看上去,样子有些像狐狸,但是长着白色的尾巴,还有长长的鬃毛,名字叫朏朏(fěi fěi)。朏朏性格温顺,从不咬人,而且长相古灵精怪,很是讨喜。常日与其相伴,便可忘忧。(注:《山海经·中山经》记载:“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榖。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朝生明了他的心意,却一点都不喜欢他。被他猜到些什么,本可以杀之而后快。但是朝生又想着,有时候一条命真的很贵,费尽千辛万苦也未必就得回来,便断了杀念。世上少有真心待她的,姑且放了他,让他忘了这些,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晏绥走得悄无声息,没几个人知道。 ?晏绥抱着那只朏朏,淡然一笑。他放了那异兽,孤身前往羽人族。 榆火,若是你轻易杀了我,我或许真的会死心。但是你用如此仁慈的办法送走我,那我此生绝不可能忘记你,更不可能放弃爱你。 ?朝生也不曾想到,当时的一念恻隐,却让她往后的路上出现了重大的转折。只能说福祸相依,世事难料。? …… 原隰在回寝殿的路上,看到了来来往往许多男子。往常他们都是在后山除草劳作,今日又不是休沐日,为何他们会这么清闲?? 他便随便找了个人来问。 “鬼帝来了,把他那只白虎留在后山,君上不许我们去后山,怕喂了那白虎。”?那人回答道。 “哪个鬼帝?”?原隰记得,在凡间的传说中,阴司有五方鬼帝,加起来一共是九个神明,个个都凶狠得很。 “是东方鬼帝郁垒君。”? “那个门神?”? “啊?”?那个人被原隰的反应惊了一番,“可不敢这么说,这世上,也只有君上敢这么叫他却不惹他生气,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要去地府的油锅里走一遭了。” “是么,看来君上也是个性情中人啊。”?原隰轻笑道。 “那是因为君上和郁垒鬼帝交情好,才这样叫他。若是旁人,君上都懒得搭理他。”? “是么……”? 原隰一路上都在琢磨,能让清冷美人说出这种玩笑称呼的,这交情究竟是有多好?又想到朝生从芜院出来的情形,原隰不由得心下一沉。 芜院里住着狐族第一美男子,?听说那鬼帝也是长得玉树临风,风流俊美。 朝生虽对自己与旁人有所不同,但是长明殿养了那么多人……额,还有什么妖怪精灵……还有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再遇上个比自己称心的,也能对那个好。保不齐哪天见不得自己,就打发自己去后山拔草了。? 况且?,他从来都没准备好好留在这里。只因他天生反骨,不喜逆来顺受,更不愿过被别人安排牵制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在凡间和在长明殿突然变换的一切,让他无从接受。他活这不到二十年的光景里,前十年为了生计奔忙,后几年为了出人头地拼命。这些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本来眼看就要抓到光明了,却让他在一夕之间放下这一切。他忽然……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 如果命运如此弄人,为何不让他早早放弃拼命换来的那一切??果真是这样,那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他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难道是个笑话? “我只是……想不明白……” “其实,如果你今天不去见什么狐族美人,我也许还没这么想不通。可是想到你可能每天会去见不同的人……本来我不该在意这些的,反正我也不在乎你,但是……我会认为我存在的价值只是为了像他们一样取悦你。这从来不是我。 “那几年,我也正是为了不这么活着,才那么拼命。现在,我不可能退回到十几年前,否则就真的是白活了。”? 云卷风微暖,庭院里弥漫着芳草的清香。芬芳入腑,沁人心脾。 原隰对着院子里一株木槿花喃喃自语。 第二卷 三生 第13章 今生(二) 次日,阳光大好,朝霞明艳。晴空中百鸟盘旋,吟唱不休。 原隰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朝生让辛夷送来的糕点了。从他住在长明殿的第一天起,送来的三餐里就少不了这些甜食。 小时候,他很爱吃甜的。但是母亲死后,就再也没人给自己买糖葫芦,做点心吃了。再后来,每到自己觉得苦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总是在嘴里放一块糖,好像这样,就不那么苦了。 朝生派人送这些来,许是因为她之前用观心之术知道的。于她而言也许是随口的吩咐,对他来说却是无比的温暖和满足。 这样的朝生,原隰谈不上喜欢,至少讨厌不起来,甚至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 朝生在院子里摆弄些小玩意。那些都是照云从凡间给她带回来的,有小孩玩的拨浪鼓、糖人,还有一些面具,木雕,剑穗等等。 朝生看着,眼里没有太多兴奋,最多也只是新奇。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不过是打发时光的玩意儿罢了。不过能让她盯着一些物件很久,实在是很难得的事。 照云活了那么久,反倒越活越像个孩子一样,净带回些幼稚的玩意儿来。朝生这样想。 于是她还很喜欢这些幼稚的玩意儿。 她今日穿了一件青蓝色长裙,搭着月白色的外衣,十分淡雅清幽。 她总喜欢穿这些宽袍大褂,长长的裙摆拖着地。也不爱绾发,头发总是披散着,倒是很美,让人觉得缱绻不已。 明明是个清冷静雅不爱说笑的人,看着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居然会有像小孩子一样觉得新奇的眼神。那好奇而灵动的眼神为清丽脱俗的朝生平添了几分鲜活和朝气。 原隰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像个大人的小姑娘。也许……像个小姑娘的大人更贴切一些? 原隰抛开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朝她走过去。 原隰主动来找她,朝生有些意外,干净澄澈的眼睛一瞬不一瞬地看着他,良久,她把手里的糖人递给了原隰。 糖人是个小马驹,有些威风,更多的还是可爱。 她知道他爱吃甜的。 原隰看着朝生递来的糖人,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他本来就要说些让她不高兴的话的,她这样,倒是让有些他不忍心了。 原隰抛开脑海中的想法,她是长明殿的主人,掌握着那么多人的命数,有什么好同情的! “糖吃多了对牙不好,”原隰生硬地拒绝。 朝生明了,把糖人搁在了一边。 “朝生,我有事。” 朝生点头,如果没事,他是不会来找自己的。 “要怎样,你才能放我离开这里?” 朝生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神情却无甚变化。 “离开这里,你要回到凡间吗?” “是。” “怎么,过去那些事,还是放不下吗?” “是。” “凡间已经过了六七年,可你这么久以来从未过问凡间之事。” “那个人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那你放不下什么?” 原隰说不上来。 “我记得,在凡间有个爱慕你女子,你可是牵挂她?” 朝生说这话,语调没有半分变化,她也不在乎他心里有什么人。 原隰回想,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她是一个贵族的大小姐,却喜欢纠缠他,且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慕。但是说到底,她的感情最终也不过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欲罢了,或许她从未付出过真心,只是得不到而想要拥有罢了。总之无论如何,原隰一点都不喜欢她,甚至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长相。 但如果朝生不说,他都快要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 其实在凡间的时候,也不乏喜欢原隰的人,不论是因为他的相貌还是他的才情,可也仅止于此。他庶子的身份,他那些不好的名声,都让她们因此止步。她们的爱慕,实在是浅薄。 “不是。”他说。 “你不喜欢她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回到凡间呢?”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别告诉我是为了陪着你,我凭什么要陪着你?陪着你的人还不够多吗?” “不一样。” 朝生的话依旧语调平淡,却似乎带着一些感慨和轻叹。她的目光随意落在了院子里的一株草上,但却像是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她看的不是现在的一切,而是很久以前。 “有什么不一样?” 朝生没有说话。 “我们人神殊途。”原隰道。 “我不是神。” “我们人仙殊途。” “我不是仙。” “……” “那你是什么?妖怪?鬼魅?魔族?还是……人?”原隰很无语。 “我是……”朝生想了想,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这个不好说……” 原隰:“……” 其实原隰也不是很感兴趣,他不想对她知道得那么多。 “行,不管你是什么也好,总之……”原隰认命地叹了口气—— “神仙姐姐?” “姑姑?” “奶奶?” 原隰试探地唤道。 “姑奶奶?” 朝生不应他,只是好笑地看着他。 “祖宗?” 原隰彻底投降,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半蹲在朝生身边,双手抓住她的衣角,“姑奶奶,祖宗,我求你了,放过我吧。咱们都不是一个种族的,注定没什么结果。再者说,强扭的瓜不甜,我……” 朝生就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看他眉宇间属于少年的明朗,无比耀眼。 “我……我真的不想呆在这里……” 原隰眼中的光不知不觉黯淡了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他说了很多次。 “你在这里呆了将近七八天,见识过了世间除人以外还有更多生灵,甚至大多都比人的寿命长。你现在应该知道六界究竟有多大,而凡人的一生,不过是倏忽一瞬,弹指须臾罢了。人死了便入轮回,继而再转世为人。生生死死,也不过是天道循环往复。人间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觉得,这样的一生,有什么好执着的? “而且,明了了这些,你觉得你还回得去吗?就算是回去了,你之前执着的一切,现在还为之执着吗?” 朝生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讲述着凡人几十年都悟不出的大道。 “那你呢?既然你把一切都看破了,为何还会有欲念?绯罂池边,你说你有欲念的。”原隰反问。 “我……”朝生正欲说什么,原隰却站起身来说道: “我在凡间,活得很是卑微。我的生母是青楼女子,所以起先赵溯不愿认我。母亲把我养到十岁,便病死了。那几年,我们穷病交加,还要受人非议。后来皇帝不愿皇室血脉流落民间,就让赵溯把我接回王府,但是我这个庶子,连下人都不如,依旧不受人待见。 “在凡间短短十几年,唯一让我撑下去的念头,便是出人头地,证明给从前瞧不起我的人看,也想着那样就不用活得那么卑微。我努力读书、习武,夙兴夜寐不过是为了好好活着。我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原隰眼里的光越来越暗,他的笑中带着讥诮和讽刺。好像刚才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在讲一个故事,现在想来,他自己也觉得,那些事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 “这些我都知道。”朝生道。 “你不知道。”原隰眉眼中带着疏离,“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我所执着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挣脱命运的束缚,到头来却还是被困在这里,逃不过这天命。命运真是会捉弄人呢,如果早知道是现在这个结果,那我之前所有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存在于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语气中带着无力。 “就算你现在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吗?数年之间,改朝换代。故国倾覆,故人不在,所有的一切看似没变,其实都变了。不变的不过是那些循环往复的生死轮回罢了。”朝生道。 她看向远处,干净的眸子里映着天地万物,却又觉得空无一物。 “即便如此,我的生死自由,也轮不到由你们来掌控。我这一生绝不会相信天命,也不会任由你们来囚禁和摆布。除非你杀了我,否则终有一日我要离开这里!” 原隰语气坚定决绝,语毕便转身离开。 似乎又是不欢而散。 朝生想着,他这么想也有道理。也许是因为在这里无所事事,所以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说白了,可能就是太闲了。也许给他找个事情干,就不会这么闹腾了。 这样想着,朝生心情也好了许多,走进屋里便开始在绣架上刺绣。 …… 翌日,长明殿又来了一个客人。是一个女子。 往常这些事宜,都是初霁解决的,朝生担着长明殿之主的称号,却不理这些事务。 如今初霁不在,这些事也只能由朝生亲自解决。 她让原隰在场看着,原隰不明所以,但是反正他也闲来无事,便站了朝生身侧。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自以为毫不相关,却是局中之人,如今倒是真的成了真正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身份转换不过是几天时间,却让他觉得世事无常。 朝生又戴上了面具。她不过是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自己的真容。 拾遗殿上,杳默在《拾遗录》一册写道:“凡间宋朝一富户千金,闺名郑云笺,年十七。” “你能找到这里,也算不易。说吧,你有何心愿呢?”朝生倚在座上,语气很是漫不经心,姿态也极其慵懒。 殿中跪着的妙龄少女,正是郑云笺。 只见她杏眼圆圆,小巧的鼻子下嵌着一张樱桃小嘴,生得十分秀丽可爱。眼中带着灵气,有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纯真与活泼。顾盼生姿,眼眸之中流光溢彩,的确是个漂亮小姑娘。 “小女……小女……我……”郑云笺似有些胆怯,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几个字。 “别怕,慢慢说,本座不吃人。”朝生道。 原隰:“……” 她说这几句话,总觉得比下面跪着的那个小姑娘年龄还要小。但是鉴于昨日不欢而散,原隰忍住不笑。 “我……我想变成妖。”郑云笺话音有些小,但是语气十分坚定。 此话一结束,拾遗殿一片寂静。 历来有妖心恋凡尘,想要做人的。凡人想变成妖的,倒是少有听说。 “理由。”朝生道。 其实理由什么的,她根本不感兴趣。但是鉴于杳默要写册子,有些事情还需记录得详细些。 “我喜欢一个妖,我要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郑云笺道。小姑娘小脸红扑扑的,睫毛一眨一眨,看着很是单纯可爱。 朝生了然。她道: “如今有三个选择。其一,吸收天地浊气,辅之以修行,修行界称之为修魔之道。成魔之后,便可挣脱俗世束缚,从心所欲。 “其二,身死之后,去畜牲道投胎,本座会和地府打好招呼,届时你无须喝孟婆汤,保留今生记忆。投胎之后开始修炼,假以时日便可成妖。 “其三,本座帮你与想要做人的妖交换命格和元神,到时各得其所。不过这三种办法都需要时间。饶是第三种,也要寻得一个正好和你心意相反的妖,此非一朝一夕可以寻得的,除非误打误撞。” “这么麻烦?可……我想尽快……”郑云笺道。 “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代价很大。服妖血,灭人性,修邪道,此为捷径。不过不仅身心饱受折磨,痛苦不堪,也会平白害人性命,伤及无辜,恐遭业报。” 郑云笺默然,良久没有说话。 “为何一定要为妖?既然相爱,如何不能相守?”朝生看向郑云笺,似有些不解。 原隰看着朝生,倒是没想到一向清冷的她竟然会这么说。 “人妖相恋,天理难容。”郑云笺垂下了头,眼泪在眼眶打转。 “天理?”朝生语气中带着讽刺,“天理可没空管你。究竟是天理还是人心,你该好好想想。” “我……” 郑云笺还欲说什么,却被朝生打断:“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究竟谁缚汝?” “可是……” “想清楚了,再来找本座也不迟。否则,后悔的是你自己。” 郑云笺点头。 朝生挥袖,郑云笺就消失在原地。 朝生摘下面具,绝美的眸子看向远处,而后眉眼低垂,周身散发着似有似无的戾气。她似乎心情不佳,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究竟是天理还是人心?逃避退缩了的又是谁的心? 第二卷 三生 第14章 今生(三) 照云一脸好奇,兴冲冲地跑过来,“哎,怎么样了?那姑娘成妖了吗?” 杳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还不是你带回来的奇人,都把君上惹恼了。” “惹恼?为什么?”照云不解。 杳默摇头,“我怎知君上怎么想。” “也就是说,这事儿没成?”照云看向原隰,问道。 原隰点头。 “为什么?” “她说,相爱就能相守,和是不是妖没有关系。”原隰道。 “可是人生短短数十载,妖却可以活上百年千年,这人若是死了,难道要那个妖去寻她的每一个转世吗?”照云问。 “未尝不可。或者那个人去修仙道,与妖一同飞升成仙,便可以一直相守。总之办法多的是,没必要非要与长明殿做什么交易,再付出些沉重的代价。”杳默道。 照云仔细想了一下,表示赞同,道:“或者,也可以向原隰那样,在生死簿上除了名,永得长生,这样就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了。” “什么?”原隰一脸难以置信,“我?生死簿除名?” “你还不知道吗?”照云反问,而后嬉皮笑脸道,“也难怪,你总是冲撞君上,或许君上正考虑着要不要把你的名字重新添上去呢!” 杳默推了他一把,道:“别听他胡说,君上只是话少,你若是不问,她很少会说。” 原隰一时间有些茫然,恍恍惚惚地走开了,杳默和照云叫了他两声也没答应。 现在,连死都做不了主了吗?原隰并没有感到欣喜,相反,他甚至有些怨恨。 人本就该在该活着的时候活着,该死的时候死去。一直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活着,有什么用呢? 原隰浑浑噩噩地来到了沉香殿,朝生不在,他又去了绯罂池,她也不在。最后,他只能去落白渊。 …… 朝生安静地站在梨树下,长发倾泻而下,衣裙随风飞舞。白花落在肩头,场景如画一般唯美,神色却是无比漠然。 她素手接住一朵花瓣,又让其随风而逝。 可惜现在是白日,否则定然有一种“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的意境。 很久以前,那个人也是个凡人,那个人也提出了和郑云笺一样的心愿。 “朝儿,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把你我分开……” “朝儿,我是一个凡人,必然要历生老病死,不可能永远陪着你……” “是你说的,只要相爱,就能相守,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这是朝生那时说的话。 他那时看着她良久,随后嘲讽的笑笑,“你还是这般……年少无知……” 年少无知时,我最爱你,可你却只看到了我的年少无知。 朝生亦讽刺地轻笑着。 个个觅长生,那些人无一例外。 朝生此时眼底已然恢复平静,波澜不兴。 原隰看着这样的朝生,知道她心情不好,但是他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朝生。”原隰眼中带着冷意,漆黑的眸子中,水雾似是凝成了冰,寒意彻骨。 朝生回头,察觉到了原隰的异常,心情更加不悦。 “何事?” “你把我在生死簿上除名了?”他的语气透着怨恨和不耐烦。 “是。” “为什么?” “长长久久地活着,不好吗?”朝生忍住了原本的怒意,问道。 “活那么久做什么?每天像你一样孤单寂寞,没事抓几个人来作伴吗?!” 原隰语气很冲,说话毫不顾忌,朝生不耐地蹙眉。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朝生冷声道。 “我是什么?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你不想看到就闭眼,凭什么要我主动消失?!” “不知好歹。”朝生彻底被他激怒了,双眸冷冷地看着他,附近的梨花都被她的威压震得落了一层。 “你认为这是恩惠吗?怎么,我连死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吗?!”原隰继续步步紧逼。 “怎么,你想死吗?” “好啊,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你杀了我来得痛快!” 原隰语毕便看到朝生在一瞬间站到他跟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你当真以为,本座舍不得杀你?还是以为生死簿除名,就死不了了?”朝生眼中似有万年寒冰,却又像无波的古井,分明没有情绪,却冷得吓人。 “你想死,本座成全你!”掐着他脖颈的手更加用力。 原隰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本想就此了结也好过无止境的碌碌长生。但是,当朝生的手越收越紧时,原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他在反抗。 越是反抗,朝生更加用力。离死亡越近,原隰求生的意识更甚,挣扎得更剧烈。 直到意识模糊那一刻,原隰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活着! “咳咳……咳咳咳……”原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最后那一刻,朝生放开了手。她本来也没想到真的要他命。她的确舍不得。去哪里再找一个那么像的呢? 朝生在原隰身旁蹲下了身,“怎么样,尝到死的滋味了吗?感觉如何? “你瞧,万物生灵皆是畏惧死的,没有例外。 “以为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包括生死。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反悔了。”朝生语气已然恢复平静。 “原来我真的怕死。”原隰声音微弱,语气中带着自嘲。 “你没必要自弃自责,求生是生者本能,万物皆是,没什么不同。这和人活着就要吃饭睡觉的道理一样,没什么好羞愧的。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认清自己。承认吧,这就是人性。 “同时,也是想告诉你,这条命真的很贵,我都替你如此惜着,你更应该好好珍惜。” 朝生似是在安慰他,甚至给原隰渡真气。 她这样,已经算是少见的温柔了。 原隰躺在地上,冥思了很久。 “你是不是从开始就没想杀我?”他看着朝生漂亮而漠然的眸子,问道。 “重要吗?”朝生没有正面答他。 “朝生,你怕死吗?”他问。 “怕。”朝生说。 “你也怕么?”原隰轻笑。 “活着不好吗?”朝生反问他。 “好。” “你为什么就不觉得,生死之外还有另一种选择?”朝生问。 “另一种选择?” 朝生说,“既然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你原本的命数轨迹已然改变。既然要变,为何不变得彻底?” 原隰陷入沉思。 他并没有因此惧怕朝生,反而觉得她更加容易亲近。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虽然他认清自己怕死的事实,却还是没有放弃离开的念头。他就算撞了南墙也不死心。但是朝生所说的“另一种选择”却也让他想了很久。 …… 朝生离了长明殿小半日。她收到外面传来有关初霁消息,就出去了。 妙法山前,一道阵法挡住了她的去路。和光剑出现在她手中,剑身上赫然刻着一个飘逸的“德”字。六界传闻,榆火神君以德服人,说的便是和光剑上的“德”。 只见和光剑三分剑气,七分戾气,直逼阵法,一瞬之间,阵法破灭。 正当她要入山,便被一道白光挡住了去路。 “朝儿……”是一个人在唤她,声音有些熟悉。 白光消失,一个人白衣踏云而来。 那人生得眉眼温润,相貌很是好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却透着柔和的美。如玉如琼,风华绝代。一双凤眼中透着沉稳内敛,又似霁月光风一般谦恭和煦。长发被紫金发冠束起,神韵不凡,风姿奇秀。 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启,“朝儿。” 看清来人,朝生微微蹙眉,“是你?” 显然,她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悦。 “就算听不出我的声音,世上唤你朝儿的能有几人?”他声音也很朗润,很是悦耳。 但朝生并不这么觉得。 “除去我爹,大概有十来个这么叫我的。若是再算上棺材里躺着的,还有山里沉睡的,就更多了。”朝生淡然道。 那人微微一笑,道:“都说你变了,可我觉得,你还是同从前一样。” “祝余,本座没空搭理你,识相就让路。还有,日后不准那么叫本座,本座听不惯。” “听不惯?究竟是听了不习惯,还是太久没听,突然听到不习惯?”祝余眼里带着笑意,若有所指。 朝生并不想看到他,挥剑指向他,“让开!” “若是我不让呢?” 为了找到初霁,此山她是非入不可。长明殿的琐事,她实在是不想再操那份闲心了。 一道带着杀意的剑气劈来,祝余闪身躲开。“你当真要与我动手?” 朝生挥剑又是一劈。 两道身影迅速缠斗在一起,一时间仙气四溢,霞光飞射。 祝余本不想与朝生真的动手,没想到她招招狠绝,他只能全力抵挡。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祝余吐了一口血。 “他有办法让你飞升九天,位列仙班,本座就有法子让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日后你看到本座,最好绕着走。”朝生冷声道。 “朝儿,你就这么恨我吗?”祝余苦笑。 “恨?本座清修数千年,逍遥之道小有所成,心里可不会装着这般累赘。只是偶尔觉得厌恶罢了。”朝生语气淡漠。 祝余无奈长叹一声,回味着“厌恶”二字。 “你是来寻初霁的吧。”他道,“你晚来了半日,他现在不在这里。” “本座凭什么信你?” “朝儿,你扪心自问,我何时骗过你,何时伤过你?” 朝生没有应他,问道:“他现在何处?” “不知道。” 朝生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本想沿路追查,却又被拦住了去路。 是魔族的人。 “公主殿下,属下在此等候多时。”观屠一身银甲,沉声道。 自魔尊祈鸢两千多年前沉睡至今,魔族便由四个魔君分治。东南两域魔君至今效忠魔尊,并结成联盟,由魔君祭白执掌大权。西境魔君浮川和北境秦剑则各有异心。好在三方相互牵制,魔界得以暂时安稳。 观屠是魔君浮川的属下,朝生对他没什么好感。 “本座和你不熟,让开。”朝生道。 观屠道:“西境浮川魔君邀您去府上一叙,还请公主赏脸。” “没空,让开!” “我家君上吩咐,今日不论用什么办法,务必带公主回去。公主别逼在下不客气。” 朝生召出和光剑,观屠自知不能敌,竟然放出了凶兽梼杌。 朝生无心恋战,就近唤来鬼帝神荼。 第二卷 三生 第15章 今生(四) 原隰在长明殿的这段时间里,也并非全然无所事事。他把自己的住所律竹殿中的所有书都读了一遍,此时又待在无相殿里翻看其中收藏的古籍。 无相殿是长明殿的藏书之所,无论是医术、修炼、丹药、乐律还是经史文集,无所不有。其中还有长明殿历年来的交易卷宗。 原隰有在长明殿里行动自由的特权,包括卷宗,他也可以任意翻看。 原隰在凡间时,舅父曾经营香料生意,他偶尔去帮忙,所以对草药和香料有所涉猎,如今他在无相殿倒是将这些东西有了系统的了解,甚至接触了医理的门道。 不仅如此,他在无相殿找到一本叫做《神州志》的古书,其中记载着六界之事,才对身处的世界有了大致的了解。 其中记载,妖由畜生修炼而成,具有人形或近似人形,有一定的法力。怪大多具长相奇特甚至吓人,出身大多高贵或者隐晦,对人有一定危害性。精是指植物或非生命体长久修行后,在修炼过程中未成妖或仙但已有部分法力。灵则是生命体或非生命吸天地日月精华产生自我意识,但未曾进行修炼的存在。 六界之中,他们都归于妖界掌管。 “妖、怪、精、灵原来各有定义,”原隰思索着,“从前我对此一概不知。” …… 那个叫做郑云笺的凡人又来了。长明殿不过是过了几个时辰,凡间已经过去几个月。 杳默来找原隰,嘱咐道:“君上吩咐,她不在的时候,长明殿的事宜交给公子打理。” “我?” “不过是一些小事,公子不必忧虑。君上还吩咐,那个郑云笺的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公子不妨先查清楚。” 原隰疑惑道:“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用观心之法一看便知,为什么要让我调查?” “观心读心甚是费神劳心,君上自不会时刻去窥看别人的心事,更何况她对那些也不感兴趣。” 原隰了然。 拾遗殿上,郑云笺跪着不起来,看着柔弱的小姑娘脸色却无比坚定,说什么也要成妖。 原隰没办法,随意坐在主座下的台阶上说: “姑娘不妨同我说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或许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郑云笺轻叹一声,“这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十四岁的郑云笺跟随母亲去庙里上香,回去的路上遇上了山贼。一个白衣公子从天而降,制服了那些山贼,救了母女两人。 那公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模样生得俊俏,性子却十分冷淡,眼神凛若冰霜,神态漠然,不爱说话。问他名字,却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家。 郑夫人也是个心善的,看那人无家可归,又念在对她们母女有救命之恩,便把他带回了郑府。 那公子擅奏乐器,尤其擅长吹奏笛子,笛声悠扬婉转,如闻仙乐。他的笛声,常常引得百鸟争鸣,莺啼燕和。 “我见了你,如闻长笛空灵,以后,你就叫闻笛吧。”这是郑云笺给那公子起的名字。 那时,他破天荒地对她笑了笑,说“好”。 闻笛虽然性子冷漠,却对云笺很好,事事都让着她,照拂她。云笺恰逢豆蔻年华,少女怀春,就对闻笛动了心。 燕地好乐,多文人雅客喜作乐曲玩乐,乐器自然就成了必不可少的器物。 郑家是做乐器生意的,闻笛帮了不少忙。人们都说,闻笛公子手中做出的乐器,仿佛有了灵魂一般。郑家因此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当地的豪门大户。 郑云笺和闻笛也在前者十六岁的时候定了亲。 可惜好景不长。 郑家如此风光,自然遭到同行嫉妒,有人甚至散布谣言,说闻笛是妖精,做出的乐器蛊惑人心,能摄人灵魂。虽说是谣言,但是三人成虎,不想这小小的言论,却在县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终于有一日,县太爷请来一个游方的术士,来到郑家作法降妖。 那术士远在大门外便脸色大变,说郑府灵气异常,妖气四溢。 起先谁都不信,郑府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是,当阵法之中,闻笛的身体逐渐透明最后变作一只白玉笛时,众人皆被吓得落荒而逃。 “笛……笛子妖……”县太爷大喊着,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郑府。 郑云笺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顾众人劝阻走进那阵法中,地上的白玉长笛却让她泪流满面。 洁白无瑕的长笛上刻着两个小字:攸宁。 那长笛是她十岁生辰时,父亲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她记得那时她欢喜得很,日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 郑老爷先前也只以为这长笛质地上乘,是精工之作,所以才花大价钱买来。但是后来他听说这长笛是前朝大梁长公主赵攸宁日夜随身携带的乐器,生前不曾离手。所以他认为死人的东西不干净,便向郑云笺要回了笛子,找了个商贩倒卖掉了。云笺也曾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 回想到这些,郑云笺不顾众人劝阻,把失而复得的白玉笛子如同珍宝一般收在怀里。 郑家有妖孽这件事一时间传遍全县城,郑老爷和郑夫人被吓得不轻,双双卧床不起。 闻笛被那个术士大伤元气,白日里不能化形,只有晚上才有个虚影。 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到郑府,喊着要把那笛子交出来,彻底销毁。 郑云笺拼命护着长笛,死活不肯交出。 “这女子一定是被妖孽迷惑了心智,已经无可救药,长此以往,怕是会害我乡民,不如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 熊熊烈火扑来的时候,是闻笛救了她。 闻笛带她来到山中一个茅草屋,县城里传来消息,郑府宣布幺女郑云笺已被妖孽残害,郑家族内已无此人。 说到这里,郑云笺早已泪流满面。 “既然如此,你已无世俗牵绊在身,又为何不能与他相守呢?难道是因为放不下你的父母吗?”原隰不解地问她。 郑云笺摇头。 “闻笛带我悄悄回过一次家,我爹娘都很好,除了失去我有些伤心之外,其余一切也都很快恢复了正常。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会代我好好照顾双亲,此生,就当我真的死了。”郑云笺感伤道。 “那又是为何?” 郑云笺好不容易收敛的眼泪顿时又簌簌落下。 “是他不愿。他说我们人妖殊途,不该在一起。他想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让我……离开他……” “可我……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他,我也只要他……” “我听那里的山民们说起长明殿的传说,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没想到,这传说竟然是真的……” “所以你是瞒着闻笛来的?”原隰似乎捕捉到一个关键问题。 郑云笺点头。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几个月前他就走了,哪里也找不到。况且,他是妖,只要他不想让我找到,我就一点办法都没。”郑云笺眼睛红红的,说话时带着哭腔。 “神君大人,帮帮我吧,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要我也做了妖,他就不会再躲着我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求求你了神君大人。” 原隰也不算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虽说对郑云笺的故事有些动容,但是他依旧保持理智。他面色依旧道: “我在无相殿观《神州志》和《六界书》,从没听过死物也能成妖的。石头成精也是因为吸收了日月精华,实在不多见,更别说是玉石所制的乐器。还有另一种说法,人死为鬼,物老成精。精中作祟者为妖,妖中道行尚浅,未能变化人形,面目可憎者为怪。但不管怎么说,闻笛这种情况都算不得真正的妖。” 杳默点头道:“的确如此,除非笛子的主人执念太重,赋予长笛情感,或可催生灵。” “灵?我在书中见过剑灵。”原隰把关于“灵”的记载回想了一遍。 “意思差不多。”杳默道。 郑云笺听着两人的对话,一时摸不着头脑,“难道他不是妖吗?灵又是什么?”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弄清闻笛到底是什么。”原隰沉眸道。 杳默点头。 于是这件事交给了照云。 照云:“……” “为什么是我?”照云苦着一张脸,“原隰你难道不想帮那个凡人吗?” “不想。” “为什么?同样是凡人,凡人何苦为难凡人?” 原隰讥诮地轻笑,毫不在意地说,“我是凡人,又不是闲人,更不是善人。” “你是怕去了凡间就不想回来了吧?别怕,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君上也会把你找回来的。”照云专门戳原隰的痛处。 原隰白了他一眼。他神色漠然,讥诮道: “家中有对她关怀备至的双亲,她丢下他们不顾,执意要寻一个与他相识几年的男子。这已然是辜负了亲人的心意。 “再者说,既然那郑云笺已经与世俗的亲缘断绝了联系,闻笛却依旧不愿和她在一起。就像你们君上那句话,究竟是因为天理还是人心,是该好好想想。如果相爱,一定会不顾一切在一起。诸多借口,不过是因为不够爱。这种无聊的事,我实在懒得插手。”他说得漫不经心。 你们君上……杳默假装没听见。每天这么放肆的人居然还活着,杳默深以为此乃奇迹。 “年轻人呐,你爱过吗?”照云也笑笑,明明少年模样,却问着老人家的话。 原隰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烦躁。他冷声道,“没有。” “这不就结了?个人自有个人的难处,说不定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你想得太简单,太幼稚了。” “如果爱,就一定要在一起。这和年轻不年轻,幼稚不幼稚没有关系。”原隰少年的面庞上带着些桀骜和执拗,转身走开。 照云一脸赞许道: “这个凡人有想法!” 良久,照云自顾自笑笑,“其实很多时候,爱也不一定能够在一起的。又不是……非要在一起。”他的笑中带着苦涩,还有自嘲。 第二卷 三生 第16章 今生(五) 长明殿主殿的长阶下,辛夷正与一美貌女子攀谈。 那女子相貌与辛夷有三分相似,只是辛夷生得娴雅静好,皎若娇花照水,那女子则张扬艳丽,妩媚多姿。 见原隰走来,那个女子不再看辛夷,而是直勾勾盯着原隰,眼中满含惊艳和掠夺。 原隰的皮相本就好看,吸引一两个女子的目光也不知为奇。偏偏她的目光大放肆了,让人觉得无礼且野蛮。 原隰别过脸。他很不喜欢被这样盯着看。朝生也常常一丝不苟地看着他,原隰却不觉得厌恶,许是因为她眼里干净清明,没有任何杂质,又或许是因为她看他的目光很深远,仿佛不仅仅是在看他……总之不似眼前这个女子侵略意味明显,好像看见猎物一般。 辛夷见那女子这样看着原隰,连忙道: “你别这样看他,更别打什么主意,这是君上的贵客。” “贵客?是吗?我还以为,又是谁给她送来的小白脸呢。”女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讥讽。 “你不得无礼!”辛夷厉声道。 那女子满眼不甘,却不再作声。 辛夷介绍道:“这是天界华阳真君的女儿,歆也仙子。” “哦,”原隰敷衍一般点头,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正视歆也,而是目光淡漠对辛夷道:“她找你。” 辛夷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朝生,连忙点头,去了沉香殿。 歆也脸色很不好,少有男子对她如此冷漠。 正当原隰要离开时,被歆也拦住了去路。 “你一个凡人,见了本仙子为何不行礼?” “行礼?给你?”原隰一脸不屑,语气中带着嘲讽和冰冷,转身就要走。 歆也彻底被原隰的无视激怒了,拽着原隰在原地消失。原隰奋力挣开,奈何他只是一介凡人,根本斗不过一个仙。 歆也把原隰带到了后山附近,脸上笑意渐深,带着一丝得意。 “现在这里没有人,你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没有人得拒绝我,你一个凡人装什么坚贞不屈,难道是为了榆火吗?那你大可死心,你别看围在她身边的人那么多。可她这个人呢,心冷得很,而且向来自命清高,傲气得很,谁都看不上。与其白白耗着,倒不如留在我身边。” 歆也说着,眼看手指要勾到原隰的下巴,却被原隰毫不留情地打开。 “滚!” “你还真能装,”歆也笑笑,“倒是有些风骨,我很喜欢。” 歆也说着便娇娇柔柔地像原隰倒去,后者无情地直直躲开,眉眼冷冽。 原隰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面对歆也有意接近,他丝毫不觉脸红羞涩,心中只有厌恶和鄙夷。一把推开她就要走,却又被歆也拽了回来。他想动武,可是歆也用的是法术,他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 原隰终于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他竟然被一个女人欺辱却毫无还手之力。 “朝生!朝生!杳默!辛夷!来人呐,非礼呀!” 原隰承认他一个大男人这样求救真的很羞耻,但是他真的没办法了。若是对方是一个凡人,他以一抵十完全不成问题,可对方是仙。 歆也连忙捂上了原隰的嘴,“住嘴!你不要命了吗?!”她眼神慌张而狠厉,不复之前娇柔妩媚之态。 原隰嫌弃地侧过脸,推开她的手。 “原来你怕被发现。”原隰讥笑道。 “朝生是谁?长明殿又来了个仙官吗?”歆也问道。 原隰:“……”敢情真没几个知道朝生本名。 原隰心中升起一阵没来由的喜悦和自得,说明少有人这么叫她,自己算不算比较特别的那个? “总之,望仙子自重,否则让榆火神君知道,此事怕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此罢休。”原隰冷声道。 歆也妖艳的眼眸满是怒火,“我还怕她不成?!她背着我和我未婚夫偷情,我难道还不能碰她的人?!既然她抢我的男人,我就把她的都抢回来!”她咬牙切齿道。 等等……信息量有点大…… “你未婚夫是谁?”原隰问。 “鬼帝郁垒。”歆也愤懑道。 原隰皱眉,之前确实听说那个郁垒三天两头就往长明殿跑,和朝生交情好得很,难道…… 他神情严肃,神色凝重,看得出十分不悦。 “仙子慎言。”原隰厉声道。 歆也看他这样,笑道:“怎么,嫉妒了?没想到还是个情种。既然都是伤心人,不妨你我也把事办了,狠狠打那两个人的脸!” “你别胡说,我不想和你个疯女人废话!”原隰也怒了,粗话都出口了。 “你说什么?你竟敢辱骂本仙?!” “骂的就是你!滚!” 歆也冷笑,“我听说,郁垒的白虎还在后山养着。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从了我,要么去喂白虎!” 原隰不屑与她周旋,不耐烦道:“哪个都不选!凭什么听你安排?!” 歆也美艳的眸子带着疯狂和嫉妒,“这可由不得你!看来你宁死也不肯从我,那就去和那畜生作伴!”言罢就把原隰扔到后山。 …… 辛夷向朝生禀报道:“歆也仙子来了。” 朝生先是滞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道:“你那个妹妹?” “是。” “她来做什么?” “她听说郁垒鬼帝把坐骑留在此处,就说要来照看那白虎。现在应该去了后山。” “君上!”杳默进来时有些慌乱,连礼都顾不上行,“后山结界有异动,怕是有人误闯!” “你向来沉稳,何至于此?”朝生淡然道。 杳默神情严肃,“原隰不见踪影,长明殿里外都找遍了,恐怕……” 没等杳默说完,朝生便闪身消失。她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极有可能原隰就在后山! 她步伐稍带凌乱,赶得很急,生怕原隰出事。 果不其然,当她赶到后山,原隰正在白虎庞大身躯之下,眼看虎爪压下来,朝生召出和光剑朝白虎劈去。 白虎一声哀嚎,见来人是朝生,在一旁哼哼唧唧装可怜,不敢靠近。 原隰吐出一滩血,他浑身是伤,衣襟上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你来了……”原隰面色苍白,却忍住痛楚朝她笑笑,“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咳咳……” 阳光洒在他的眉眼间,虚弱如他,眼里的光芒却依旧璀璨耀眼。可他从前哪里看得到光呢,明明是看到了她啊。 朝生黛眉蹙眉,面带冷意扶起原隰,却没有说话。她给原隰喂了一颗丹药,大致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便给他输真气。 “我没事,死不了。”原隰宽慰道。 朝生依旧面色冰冷。 原隰这才发现朝生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因为刚才用剑又裂开了,渗出大片血来。 他抓起她的右手,皱眉道:“又裂开了,我回去帮你包扎。” 朝生像是赌气一般把手抽回去。 原隰哭笑不得,明明受伤的是他,为什么她怎么生气。他一个伤员反倒要去哄她。 良久,朝生冷声道:“灵兽吞噬的是元神,生死簿只关乎肉身。” 她的意思是他今天真的有可能会死,而且是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也就是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他了然,漫不经心地笑笑。如果当真是不可抗拒的死亡,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朝生看着他,有些凌乱的碎发遮不住他眼底的明朗和温和,他的明朗和温和却也没有掩盖住他的年少不羁,随性之中透着似有似无的乖戾和桀骜。 朝生寒意更甚。从前如何喜欢看他这副模样,现在就有多生气。他就如此不惜命吗?上次不是尝到死的滋味了吗?竟然还是如此满不在乎。 原隰定定看着朝生,他问,“朝生,你怕我死了吗?” 朝生对上他的双眼,认真而又贪恋地看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一切,去到很远,去到很久以前。 “怕。” 原隰没想到朝生会这么答。他以为她决心不跟自己说话。 “别人死了,尚有魂魄可寻。轮回辗转,终有再见之时。你若是死了,天地茫茫,黄泉碧落,我该去哪里寻你?” 朝生的话似带着几千年的感伤和无奈,听起来不再冰冷平淡,而是带着不可抵挡的穿透力,直达原隰灵魂深处。 “我该去哪里寻你?” 这句话在原隰耳边盘旋了很久,之后便是一声又一声重复的回音,直到最后落在他心上。分明觉得轻如鸿毛,可落在他心上的那一刻却觉得有千钧之重。 原隰这辈子都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和那句话,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珍惜,还有着有心无力的无奈和害怕。 母亲死后,他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珍视了。 可是她来了。最清冷的性子,却一寸一寸暖进了他的心。 他怔了很久。 阅读本座专治不服最新章节请关注完美() 第二卷 三生 第17章 今生(六) “朝生,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找死的,我没有不珍惜这条命,我……” 原隰急忙想安慰和解释,却被朝生打断。 “是谁把你扔在这里?那个歆也?” 没等原隰应答,便看到歆也衣衫不整地跑来,故作娇柔,略带着哭腔道: “还请君上为我做主。这个凡人见色起意,想要轻薄我,无奈之下,我才把他推到后山的结界里,我……” “你胡说!”原隰稍一用力,牵动了伤口,疼得不行。 朝生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噤声。这次,他没有想要挣开她的手。 “你以为本座什么都不知道吗?”朝生对歆也冷声道,“连本座的人都敢动,强占不成就痛下杀手,你长了几个胆子?!还是你以为华阳真君在本座这里有几分面子?!” “你……你都知道了?”歆也虚心道。 “你心里在想什么,本座一清二楚。” 歆也神色带着慌张和惧怕,却忍不住爆发出来:“榆火,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若不是你勾引郁垒,我犯得着动你的人吗?” 原隰闻言不悦地皱眉,真想把这个疯女人的嘴撕烂。 “郁垒?你真可笑。”朝生道。 “你说什么?” “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本座不妨告诉你,郁垒是你下辈子都得不到的人。因为他心里,住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人。你以为,你斗得过一个死人?” 歆也闻言瘫坐在地上,面色苍白,眼中带着绝望,“不……不可能……那……那他为什么要与我定亲?” “或许是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把死人气活过来?”朝生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 原隰心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和你定亲是因为不过是你的身份有些用罢了。你父亲在几百年前参悟出一种聚魂之法,郁垒和你定亲,不过是应了你父亲的交换条件。他是为了聚魂,不是为了你。不过很可惜,那个办法没有奏效。想来,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朝生漠然道。 “不……不……不可能……我那么爱他,他怎么能那么对我?!” “爱?你这么放浪形骸,把天界的傻子勾引了遍,现在又把手伸到长明殿。你的爱就这么单薄吗?”朝生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强烈的讽刺。 “我……谁让他不看我一眼,我那是和他赌气……” “闭嘴吧,本座不想听你聒噪。看着辛夷都面子上,本座就不杀你了,把你赏了那白虎吧。”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可惜无人理会歆也的哀嚎。 朝生带着原隰离开。 “为什么要看辛夷的面子?”原隰问。 “因为辛夷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朝生道。 “哦。” “这个说来话长,我不想说。” “哦。”是懒得说吧。 歆也在后山与白虎小黑斗了两天两夜,眼见她奄奄一息,郁垒来了。 据说郁垒黑着脸把他的白虎带走了,直奔天界,把婚事退了。理由是……歆也吓着了他家宠物……? …… 天界华阳真君府邸。 “郁垒!”尚在养伤的歆也不顾众人劝阻跑了出来,只为见郁垒。 郁垒刚和华阳真君把婚退了,从议事大厅里走出来。 听到有人叫他,他停下了步子。说实话他知道是谁在叫他,但是他现在连头都懒得回。 歆也见郁垒没有转身,就强撑着走到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此时已然哭得眼睛红肿,毫无形象可言。 “呵,”郁垒轻笑,“你说为什么?” 歆也定定望着他,眼神倔强而坚定。 “从定亲那一刻开始,你我就应该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你从前到处招蜂惹蝶,我也未曾管过你。你若是一直这样安安分分,我们倒也相安无事。可是你招惹谁不好,偏偏要惹榆火!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郁垒语气凉薄,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处处袒护她,她说你所爱不是她!”歆也满眼不甘。 “你知不知道,凡间有一个词叫爱屋及乌?”郁垒似是想到了很美好的事,眼中却不禁流露出了感伤。 “榆火是那个人要护的人,我自然要护她。这便是爱屋及乌。”他说。 “那个人?她究竟是谁?你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她啊……”郁垒沉眸,眼底是藏不住的痴迷,可又似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一般,神色变得痛苦而压抑。他沉沉闭眼说,“不可说。” 歆也看着郁垒把那个人的身份如珍宝一般珍藏起来的样子,止不住地心痛。 “那你知不知道,我也爱了你很多年。整整一千年,我心里装的都是你!我周旋在那些人之间,不过是同你赌气,想让你多看我一眼!我也不过是求而不得罢了。”歆也说。 “可我,并不在乎。”郁垒道。 是了,不在乎她轻浮的行为举止,不在乎她对他真正的心意,或者说,根本就不在乎她这个人。 “如今你我,一干二净,互不相干。日后也没必要相见。”郁垒说完便离开了。 有时候歆也在想,他是不是没有感情,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可她如今却是知道了,郁垒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爱她罢了。爱一个人,他可以满心满眼都装着那个人。可不爱一个人,却吝啬于给她一个眼神。 辛夷去看歆也时,便看到她趴倒在地痛哭的样子。她想,这便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可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悲之苦。 说到底,求不得罢了。 …… 原隰养伤的这两天,朝生偶尔来看他。他盯着朝生的受伤的那只手看了很久。 素手洁白无瑕,没有一点伤痕。 朝生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道:“我不是凡人,自然好得快。” 原隰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良久,似决定了一般,他道: “朝生,我要修仙,我要变强大,我要做你说的另一种选择。” 朝生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诧异,只是平静地凝视他良久,道:“我教你。” 原隰不想走了。朝生说得对,凡间,他是真的回不去了。而且,内心深处,有什么牵引着他,要他留在这里。 “初霁久久不见踪迹,你这几日就暂代他的职位,做他原本该做的事吧。”朝生道。 “我?” “就像处理郑云笺的事一样,很简单。我知道,你在凡间,还是有些能耐的,这点小事难不倒你。” “可郑云笺的事至今都没有结果。”原隰道。 那日他让照云去凡间寻闻笛,眼看凡间过去了两年,闻笛就像彻底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线索。 后来,郑云笺干脆也不做妖了,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闻笛,然后和他相守一生。为此,她甘愿放弃永生永世的轮回,以此作为和长明殿交易的代价。 但问题是,闻笛至今没有找到。 “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去凡间找闻笛,一边教你修炼之法,一边游历。”朝生道。 “好。” 朝生给原隰用的都是最好的仙药,所以他的伤好得很快。 辛夷又送来了甜点。 “黄色的是桂花糕,红的是枣糕,白的是什么?”原隰问。 “可能是榛子酥,也可能是梨花糕?我不知道。” “你做的你不知道?” 原隰算是知道了,这长明殿除了杂院里养着那群拔草种田地的人,剩下的人手实在是不多。朝生是这里的主人,却不爱管事,就把所有事宜都交给了初霁。初霁不在,他的职责自然就到了自己身上。照云之前是跟着初霁办事的,杳默管理长明殿事务,辛夷管理内务,包括做饭。 当然,她只给杳默、照云和自己做饭,虽然难吃了一些,但是实在因为长明殿没什么人,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后院那一大群人则是自给自足。朝生基本不吃饭。长明殿连个丫鬟都没有,打扫庭院都是后院那群人包揽。其实仔细算下来,后面杂院那群人基本透明,剩下的也就他们这几个人,这长明殿的确够冷清的。 “平日里的饭是我做的,但是这甜点不是我做的,我也从来没说是我做的。”辛夷道。 “那是谁做的?” “君上啊。” “……” 原隰愣了半天,敢情他天天享受着别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待遇,却还天天作天作地,给她找不痛快。 “我就说这饭这么难吃,甜点怎么会这么好吃,原来不是你做的……”原隰小声嘟囔道。 辛夷:“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是说,甜点是她做的,你怎么从来都没说?” “你又没问。我若是主动告诉你,你怕是要说什么宁死不吃嗟来之食,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君上的好心?”辛夷白了他一眼。 的确,吃人的嘴软,若是知道是朝生亲手做的,他那时还和她天天闹着,他是肯定不会吃的。 只是现在知道这些,心里只觉得堵得慌,有些难受,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除了多少有些愧疚之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情愫在里面。 “你也别多想,君上就是太闲了,闲来无事,就把很多事都琢磨会了,你就当她这是练手吧。你看,君上连刺绣都手到擒来,可见她是真的清闲。”辛夷道。 原隰没有说话。 “不过有一点倒是奇怪得很,君上素来喜静,而你废话那么多,还天天横眉冷对的,君上居然没收拾你。往常那些话多的,这辈子都说不了话了。而你却平安无事,怪哉怪哉。” 这话杳默也这么说过。她的确对自己太好了,已经很久没人对自己这么好了。 “哦,我知道了。” 朝生又去了趟雪山,待了一夜才回来。 她在路上散步,心里却在想事情。 明明很像……却又不像…… 其实有时候想想,简直相差甚远,可是那种感觉却那么相似。 原隰看到了前面走着的朝生,心中不觉悸动了一下。她依旧是那般青丝缱绻,素雅不俗。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朝生,你要去哪里?” 朝生看着原隰明朗而温和的微笑,干净而耀眼,说道: “去后山走走。” “我陪你去!” 朝生怔怔地看着原隰。 “怎么了?”原隰摸了摸鼻子,一脸茫然。 “你上次,差点死在那里,还敢去吗?” 原隰笑笑,“那不是你来了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原隰怕朝生误会什么,又连忙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一直这样依靠你。等我变强大了,就换我来保护你!” 朝生笑而不语,原隰默默跟上。 六界之中,长明殿已经是十分强大的存在,长明殿每一代的主人更是深不可测,周遭生灵都要供奉仰仗她,却少有人说要保护她。 就连从前那个人,也没有。 的确有些不同,但似乎很好。 第二卷 三生 第18章 前世(一) 后山风光正好,田垄依依,仙气缭绕。 朝生站在那里,白衣素雪,长发倾泻。风华绝代,却也略显寂寥孤单。 原隰站到她身侧问:“朝生,你为什么不绾发?” “麻烦。” “我帮你绾好不好?” 朝生看着他,疑惑道:“女子的发髻,你会绾?” 原隰垂眸道,“小时候,看过我的母亲绾发。” 朝生点头,“好。等回到沉香殿,你帮我绾。” 原隰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答应。 “朝生,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问她。 朝生有些茫然,“我对你……好吗?”她没觉得。 “至少……有求必应。”就比如说刚才。 “哪里有?你有事求过我吗?”朝生道。 “那我若是有要求,你会答应吗?” “会。”朝生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你都不问是什么?万一是我想离开呢?”原隰有些诧异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不想走了,你之前说过的。”朝生想着,六界之内,少有她办不到的事,更多的是不费吹灰之力。既然如此,她有什么不能答应呢? 但是她却忽略了,她刚才回答的那一瞬间,是没有考虑到这些的。毫不犹豫和权衡利弊真的不一样。 可惜,当她真正明白这些事的时候,直觉为时已晚。 “是么。”原隰暗自紧紧握拳,似有些紧张,“那……你能不能把长明殿后院的人都送走?” 原隰说罢马上垂首,不敢再看她。他怕她不答应,甚至怕她生气。 虽然他知道朝生和那个鬼帝郁垒之间没什么,也和那些人没什么,但是看到他们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怕她不高兴,又连忙补充道,“也不用都送走,把那些除草劳作留下,把你带回来的那些送走……” 原隰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朝生听了依旧一脸平静,似乎他说的实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过于朝生而言,这些也的确无关紧要。 “可以。”她依旧没有犹豫。 “……” “你答应了?”原隰难以置信,“我没听错吧?” 朝生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心情不禁大好,神情也较之前柔和了不少。 她说,“你不喜欢,就都送走吧。” “你对我的确很好。”原隰道。 朝生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良久,她才说,“从心所欲罢了。” 朝生不知为什么,听他说这样的话,总觉得有些难过。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她,永远不要只贪图一个人对你好。如果有一天他对你不好了,那你便只剩下万劫不复了。可她仔细想想,她日后会对原隰不好吗?也许不会吧。她自认为对他算不上极好,但日后也会一如既往这般对他,不会轻易改变。既然如此,想来那句话也不全对,这还要看那个人会不会反复无常。 这样想着,心中好受了许多。 朝生靠在一颗樱花树下睡着了,片片樱花落在头发上、衣襟上,衬得她比平日里柔美。完美的睡颜让人自然地平静下来,只觉流年安稳,岁月静好。 原隰想帮她摘下头发上的花瓣,却在靠近她脸的地方顿住了手。 “我记得,在凡间有个爱慕你女子,你可是牵挂她?” “你不喜欢她吗?” 这是朝生曾经问他的问题,他突然就想到了。倒不是因为那个女子,而是“喜欢”二字。 从前,他从未想过喜欢这件事,更没想过要不要喜欢一个人。 但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冒出来的就是这句话,这两个字。 原隰被自己下了一跳。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活了不知几千年,她性格怪异,她喜怒无常,她高深莫测,她……很好…… 原隰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要么扇醒,要么扇死。 可是……她对自己这么好,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自己? 不对,他为什么要用“也”? 原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那个白虎折腾得摔坏脑子了。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原隰在心中默念《齐物论》,想要静心,可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就要出家了…… 原隰就在胡思乱想中靠在樱树睡着了。梦里,朝生背对着他在樱树下久久站立,他想走近她,却耽溺在她转身回眸的浅笑中。只是浅浅一笑,却足以倾城。 …… 原隰再来到凡间,只觉物是人非。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却又很陌生。长明殿中的几日,已是凡间的几年。朝生说的没错,故人不在,改朝换代。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永寤烂柯人,万事一梦幻”原不过如此。 唯一觉得安稳的是身边站着的朝生。 朝生穿着茶白色的长裙,依旧是广袖长衣,有着说不出的清雅。一支白玉簪将她一半青丝绾起,此外再无修饰。从前长发遮着她半张脸,现在一张绝美的容颜完全展现出来,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这头发,是他帮她绾的,她说很好看。 他们随意走在街上,却并未现身,凡人看不见他们。 “照云之前试图根据郑云笺身上的气息寻找的闻笛所在,但是没找到。”原隰道。 “其实法子多的是,但我想听你怎么想。” “不妨先从那支笛子查起。” 郑云笺说那笛子刻着“攸宁”二字,是前朝长公主赵攸宁的遗物。 说起来,那长公主还算是原隰的亲戚,不过他从未见过她,因为她很早就过世了。 “《梁国志》记载,长公主赵攸宁,闺名沅,封号攸宁。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乐器,善吹笛。十八岁嫁安虞侯许玠,二十二岁病故。”原隰道。 “那笛子是谁送的?”朝生问。 “不知道。” “看来只有找文昌星神君来问问了。” 文昌星神君是掌管人的气运生命的神,也就是司命,凡人称其为文昌帝君。 他们当然没有去天界,而是就近去了文昌帝君庙。 “不知榆火神君有何贵干?”文昌帝君现身后直奔主题。 “借运簿一看。” 运薄上写着赵攸宁短暂而凄苦的一生。 她是前朝梁国皇帝赵沂的妹妹,也是个薄命的人。 十二岁的杏花疏影里,赵攸宁遇见了梁国的少年将军顾荣,从此一眼万年。深宫高墙已经锁不住闺中少女的心,少女的心早就跟着征战沙场的将军飞到宫墙之外,飞到浩浩江湖。 顾荣战死沙场时,赵攸宁不过十七岁。 临行前,他送给她一支笛子,通身光泽耀眼,美玉无瑕,笛子上刻着“攸宁”二字。这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却成了死别后最后的念想。 后来,赵攸宁无奈之下被迫嫁给生性残暴、嗜杀成性的安虞侯许玠,郁郁而终。直到临死前,她的手里都紧紧攥着那支笛子,不肯放手。 但是这笛子却没有成为赵攸宁的陪葬品,而是流落民间,几经辗转,到了郑云笺手里,其间隔了十几年。 “难道笛子中的灵是赵攸宁的执念化成的吗?”原隰问。 “若是如此,她应该是个女子,而不是男子。”朝生道。 “也不可能是顾荣的执念,他比赵攸宁还去得早,就算是还魂回来寻赵攸宁,等赵攸宁死的时候,他也应该跟着去投胎了。” 朝生点头。 难不成这笛中之灵和赵攸宁无关,只和郑云笺有关?原隰思索着。 “小时候郑云笺对那笛子喜欢得紧,等她长大了,笛灵回来报恩也说不定。”原隰推测道。 “若是有此执念,他就更不该一声不响地离开。若是执念催生灵物,就定会执念到底,不会像闻笛这样轻易放下。”朝生道。 “可是现在又找不到他,一点线索都没有。”原隰皱眉,“除非他已经不在人间,否则追灵术不可能寻不到他。” 原隰最近一直修习术法,加之他悟性极高,自然对这些明了一二。 朝生沉眸,“听郑云笺的说辞,那笛灵修为不高,难以脱离笛子,必须一直依附,再加上他受了重伤,又为了救郑云笺拼尽全力,凭他一己之力,很难独自去凡间以外的地方,除非……” “除非他是被人带走的。”原隰道。 朝生点头。 “可是六界之大,该去何处寻找?” “别急,笛灵因郑云笺而生的可能不大,还要从赵攸宁那里找答案。”朝生道。 原隰闻此,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转身问文昌帝君: “为何赵攸宁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写得如此简略?” 文昌帝君大致看了一眼,了然道:“原来如此。” 原隰疑惑地看向他。 他说,“因为许玠。” “许玠?” 原隰翻看许玠的那一页,一片空白,只在右下角写生卒时间。 他比赵攸宁大两岁,赵攸宁死了不到一个月,他也过世了。 “许玠的前世,原本不是凡人。他是下凡历劫的仙君。因是有违天道而历劫,所以运簿上不写其命数,听天由命。待历劫归来,尘世一切一笔勾销,不留半点痕迹。”文昌帝君解释道。 因为许玠的命数本就是听天由命,所以和他有关的所有人事皆寥寥几笔带过。 “历劫……”朝生若有所思,“历劫者谁?” “这个……”文昌帝君道:“本君只管凡人气运,无权过问历劫者身份。神君不妨问问北斗诸位星君。” 朝生柳眉微蹙,似是想到了什么,便不再逗留。 “多谢,告辞。”她说罢便离开了。 第二卷 三生 第19章 前世(二) 从文昌帝君庙里出来,原隰垂下眼眸,若有所思。方才偶然之间,他看到了自己的运簿。 “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短短十二字,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可他依旧没懂。 若说他在生死簿除名,现在已经难以轻易死去,那么青春的不增不减倒是对上了,这具身躯的不生不灭似乎也说得过去。那不垢、不净又是何意? 而且似乎所谓不增不减也并非指向生死这一个方向。 总之,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朝生看他有些事,神情淡然道,“运簿上写的不过是轮回之内的人此生必要遵循的事罢了。若是跳出轮回,不沾因果,又何需去忧虑那些妄言?”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原隰倒不是怀疑朝生之前给他的障目叶是骗他的,只是觉得她似乎能够很轻易地看出他心中所想,即使不依靠法术神力。 “自打你从文昌那里出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傻子也能猜到你是看到了自己的运簿。” “那……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说这是何意?”原隰依旧不死心。 “像现在这样,又和现在不一样。”朝生意味深长道。 “现在……现在什么样?”原隰有些摸不着头脑。 “傻样。”朝生毫不留情地说道。 “……” “这些没有必要想,因为不重要。漫长的一生岂能为那几个字所左右。有些事情,注定只是过程。也有些事情,注定只是结果。做好眼前的事便是,何须想那些有的没的。”朝生的神色一如之前一样平静漠然,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难得糊涂不是真糊涂。” “……”莫名其妙。 原隰似懂非懂,良久,他决定不再纠结,而是随心而为,不论祸福。 他释然一笑,问道,“我们要去找北斗星君打听许玠吗?” 朝生摇头,“没交情,不认识。” “没交情正好可以认识认识。” “……” “北斗诸位星君同气连枝,荣损与共。之前他们与魔族有些过节,而我和魔族也有些关系,所以,大概无缘交情。”朝生道。 “魔族?你之前说你不是仙不是神,难道是魔?”原隰倒没有其他神色,只是有些好奇。 “你之前对我的事并不感兴趣。”朝生笑意不达眼底,神色却是趣味十足。 原隰挠挠头,笑道:“现在感兴趣了。” 朝生气定神闲道: “魔族那位沉睡了几千年的魔尊,是我爹。” “……” 原隰有些哑然,这靠山也太硬了。 “但是他沉睡了,我就没有留在魔族。他之前告诉我,魔族的烂摊子,我不需要收拾,只做想做的事就好。” “那他……还会醒过来吗?” “也许……会吧。他在世上唯一的牵绊就是我娘,只要我娘能复活,他就一定能醒过来。” 原隰感觉这可能是个悲伤的故事,怕勾起朝生的伤心事,就没敢多问。朝生却道: “我并不伤心。他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一直都在成全对方,他们曾经很苦,他们只是想相守罢了。” 她语气平淡,只是替他们遗憾。 “那你呢?他们走了,谁来照顾你?”原隰问。 朝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谁都没有这么问过她。怔了半天,她道: “我娘离世后,是我爹把我带大。他把我养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年纪,才去做自己的事。所以,我并不需要照顾。” “怎样才算独当一面?就算是现在,你还不会绾发。”原隰皱眉。 他知道,不是因为她能独当一面,她父亲才放开她。而是因为她被放开了,孤身一人,不得不独当一面。每个人都是这样,神仙妖魔也不例外。 “能够和不得不,是两回事。”原隰道。 朝生没有反驳他。绾发这个活计,她的确不怎么顺手。 只是……为什么他总能想到她的感受?甚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没在意的感受。 他说的话总能轻易让她觉得自己很弱小,甚至……也需要被照顾。她可是长明殿的主人,放眼六界,都没几个敢惹她的。 “绾发……不是还有你么?”朝生看向他。 原隰神情有些不自然,干咳了几声道:“那是自然。” “所以……我们要如何得知赵攸宁嫁给许玠后发生的事?”原隰似乎不想再深究这件事,连忙转移话题。 朝生也不疑有他,回答道:“两个办法。第一,闻观山上有一闻观渊,可从中看到六界之中过往发生的一切。但不幸的是,我在不久前与其山主君湮上仙发生了一些争执,最后还打了一架。估计百年之内他并不想见我。” 原隰:“……所以他一定是被打败的那个。” “当然。” “……” “第二,查赵攸宁的转世,想办法恢复她前世的记忆。” 说罢,朝生又趣味十足道,“我带你去地府走一遭。”她想带他去六界不同地方走走,也看他害不害怕。 没想到原隰一听说地府,突然来了兴趣,似有水雾一般的眼睛顿时比星辰还耀眼,“好啊。”?他这辈子还没有去地府看过呢。 朝生看着如此有趣的原隰,心情更好。 人间夭寿生死由地府十殿阎罗中的秦广王掌管,此外他还统管幽冥吉凶、善人寿终,接引超升。这个阎王爷络缌长须,头戴方冠。他的外表给人感觉很是严肃冷漠,但其实处事十分随和。 见朝生来此,问候了一番,就进入正题。? ?轮回册上记载,赵攸宁投胎转世后成为燕地幽州郑源幺女,郑云笺。 “……”? 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没想到,那支笛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它原本的主人手中。”?原隰见此也不禁感慨。 ?“这个女子我倒有些印象,”在一旁的判官道,“她在忘川河边徘徊许久,一直不肯投胎,说是等什么人。后来还是阎王爷下令强行给她灌了孟婆汤,送去轮回。” 朝生听着似有些恍惚,思绪游离。 原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奇怪,碍于身在阎王殿,正事要紧。 “不对呀,她爱慕的是比她早死了好几年的顾荣,按理说顾荣早已投胎转世,那她在忘川河边等谁?”原隰道。 “也许……她爱上了别人……”朝生道。 “为什么会这么想?一个人一辈子会爱上两个人吗?”原隰问。他眼中带着不解,这些事真的是很让人费解。 “我猜的,随口一说。”朝生道。她掩去了所有神情,淡漠无比。 一个人一辈子会只爱一个人吗?朝生觉得未必。这要看那个人值不值得这样被爱……这和不合心意的东西就该丢弃是一个道理。 “既然郑云笺就是赵攸宁的转世,看来所有谜底都在她身上。”原隰凝眸道。 “只要找到了人,我就有办法帮她恢复前世记忆。”朝生慵懒地依靠在阎王爷的几案上,说得漫不经心。仿佛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的确不关她的事,当事人是郑云笺,要解决这件事的是原隰,她就是个看戏的。 “来都来了,不如看看顾荣的转世,好清楚他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原隰翻看着轮回册,寻找顾荣的转世记录。 “顾荣,卒于二十六岁,魂魄不曾入冥司,无所踪。” “……” 顾荣的确是在当年就死了,但是他魂魄一直没有回到地府,而是留在世间,而且至今都没有被鬼差找到。 ??? !!!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笛子里的那位根本不是谁的执念成灵,而是本来就是魂魄。是顾荣在世间尚有牵挂不肯离去,所以魂魄附着在笛子上,久久陪伴在赵攸宁身边。如果是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闻笛会突然出现救下年少时的郑云笺以及鬼差为什么没有找到他,因为他藏身笛子中,魂魄化灵。”原隰道。 “十有八九。果真如此的话,只需追魂术便能找到闻笛。但前提是,顾荣就是闻笛。”朝生道。 原隰着实对着突如其来的转折感到震惊,冥冥之中,缘分二字却是弄人误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其实他们一对有情人一直在相守,且这段爱恋延续了两世,只是局中人自己却不知道。 回长明殿的路上,朝生心事重重。 “在阎王殿就见你心有所思,朝生,你怎么了?”原隰问。 朝生瞳孔漆黑,露出些许感慨的神色,“那个判官说赵攸宁在忘川河畔徘徊许久,为了等一个人。” 她仰起头,看向远处,“我想起了我娘亲。我娘亲的师弟告诉我,她也在忘川河边等了我爹爹七天七夜,那时候她还怀着我。不过很可惜,没等到。” 也就是那次错过,让他们生生错过了许多年。 “你父亲不是魔尊吗,又怎么会入阴司?” ?“是啊,可是那时,我娘并不知道。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凡人,她以为,他只是个凡人。” 原隰听得更加糊涂了?。 朝生看他的样子,微微一笑,道:“那时,我爹受了重伤,元神附在一个刚出世就夭折的婴孩身上,记忆尽失,历了一世凡人的劫数。也就是在那时遇到了我娘。”? 原隰明了,“所以,等他作为凡人死去后,元神归位,他恢复了魔尊的身份。你的母亲不知内情,所以没有等到他。”? 朝生点头。 “那你母亲是人还是……”? “是神族。”?朝生道。 “所以你是半人半神,但是元神里还有魔族的气息?”? 朝生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悟性不错。”? 原隰的确有仙缘,他能把如此复杂的血缘解释清楚,?其天赋可见一斑。毕竟……他曾今只是个凡人,还是个连鬼神都不信的凡人。 原隰笑笑,“是朝生教得好。” 他可不是在拍马屁,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说这话发自肺腑。朝生能把许多东西看透,看穿事物的本质,所以她作为一个引导者,原隰可以避开许多难关和误区。 朝生虽然没有笑,但是神色柔和了许多。 不过,朝生的父母的确是情路坎坷。所幸就算现在还没有相守,他们的心也一直在一处。原隰如是想。 途径闻观山时,朝生感应到了初霁的气息,但是下去查看时却又消失了。于是两人回了长明殿。 第二卷 三生 第20章 前世(三) 这几日,朝生一直在用追魂术寻找顾荣,奈何至今一无所获。照云也在凡间不停寻找顾荣的踪迹,问遍了凡间生活的妖魅精怪和灵体,依旧没有消息。 郑云笺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长明殿等消息,闲来无事就写写画画,或是抚琴奏乐,做那些大家闺秀做的事。 原隰自从回了长明殿,发现一个问题——后山那群拔草的去哪了? 辛夷:“送走了。” “送走了?” ?“现在长明殿就剩下君上、杳默、照云、你、郑云笺姑娘和我了。哦,还有个你没见过的楚狂,他去了南海鲛人族那里还没回来。”辛夷道。 “……”? “你这是什么表情,就你还不高兴了?”?辛夷看着原隰微张的嘴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白了他一眼。 “用照云的话来说就是君上为了你都遣散后宫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什么后宫,你别瞎说。朝生说过,那些不是她的男宠。”?原隰眼角微红,垂眸不看她。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耳根也红了。 “既然如此,那更加是不相干的人了,可见,留着也没用,散了就散了。”?辛夷无所谓地说。 “可我当初……没让她把种田的也送走啊……”?原隰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噢……我是说,他们走了,谁来种田?”? 辛夷被他逗笑了,“君上当初让他们种田,本就是让他们自足。长明殿可没那么多粮食,养不起那么多闲人。现在他们走了,没人吃饭,自然就不用种田了。”? “那我们怎么办?”? “就我们几个,长明殿每年收到的供奉来的东西都吃不了,你瞎操什么心?再说了,你既然嫌我做的饭难吃,就好好修炼。等辟谷了,就不用吃饭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吃饭?”? “我们生来就是小仙,本就离不开饮食,不过是几天不吃也不饿。”? “朝生为什么不吃饭?因为她修为太高?”? “这个嘛……”?辛夷有些不好意思,“这只是其一,主要是……君上嫌我做饭难吃……” 原隰:“……”? 真相了……? …… 郑云笺正在伏案作画,照云来的时候,最后一笔刚好收尾。 照云来找郑云笺,本想问问她还有没有遗漏什么线索,没想到…… “你画的是什么?”?照云激动地问道,话音还发着颤。 照云看着郑云笺画上的人,感觉一团迷雾似要揭开了,但是又感觉前面有一团更大的迷雾。有些矛盾,又有些激动。总之整个人不太好,语气也癫狂了几分。 这几天,最崩溃的是照云。最初是要找闻笛,后来是找成为闻笛的顾荣。这个原本也都不算什么,但是最糟糕的是无论什么办法都没有半点线索,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少年都快被熬成小老头了。? 郑云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道:“我……我画闻笛啊,怎……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你画的是谁?”?照云情绪过激。双手紧攥着那幅画,有些失控。 “闻……闻笛啊……”? 郑云笺抬头,照云已经没了踪影。 “啊啊啊啊……君上君上……看我发现了什么……”?照云拿着画一路鬼哭狼嚎,像是兴奋,又像是悲伤。 ?杳默感概:乐极生悲,中庸最好。 一路飞奔去沉香殿,照云径直跑到朝生面前。 “君上,你快看!”?照云激动地把画递到朝生手中。 朝生疑惑道,“初霁?”? “这是郑云笺画的。”? 朝生微微蹙眉,他们怎么会认识? “难道,她有初霁的线索?”?她问。 “君上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画的是闻笛!”? ??? !!! 朝生因为懒得耗费心神,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探看郑云笺过往的记忆,二来也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她从未把初霁和闻笛联系在一起。但是如今却似陷入更大的谜团。 拾遗殿内。 “难道初霁就是闻笛?”?原隰难以置信。 “初霁失踪多时,天上一天凡间一年,时间倒是能对得上。”?杳默道。 不得不说,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君上?”照云看向座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朝生。 ?朝生神色自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看起来慵懒自得得很,跟没事人一样。但他们知道,朝生性子使然,波澜不惊。她这样,实则是在想事情。 “错了。”?朝生沉声道。 “错了?”?众人愕然。 “本以为顾荣就是闻笛,所以这几日一直都在寻顾荣。也许……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朝生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原隰看向朝生,“顾荣不可能是闻笛,闻笛和初霁模样一般。但是初霁是上仙,修为不低,若是他与闻笛有什么关系,恐怕也说得过去。” “所以……突然杀出的顾荣把我们误导了?”照云有些怀疑人生。 “不错,”朝生道,“至于初霁和闻笛的关系,还有待求证。闻笛不可能是原原本本的初霁,初霁没有他那么弱。但是初霁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很久以前,初霁曾告假两个月,说是去凡间办点事,但是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杳默道。他是长明殿总管,对这些事自然记得清晰。 “一般而言,神仙下凡历劫,期限是六十年,刚好两个月。”朝生说。 原隰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许玠也是下凡历劫的上仙……” “时间也对得上去。”杳默道。 拾遗殿静了一瞬。 照云:初霁仙君背着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难道答案真的是那个被人遗忘的许玠,那个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赵攸宁和顾荣感情里最多余的人? “所有谜底,都在赵攸宁的记忆里。”朝生道。 朝生本想恢复郑云笺前世的记忆,但是如果这样,还要用观心之法来看她的记忆,十分麻烦,所以她向天界的玉枢真君借来了他刚打造出的法器——三生镜。 三生镜有一整扇屏风那么大,凡人前世今生的画面都会显现在镜中。 郑云笺站在三生镜前,前世的缘起缘落就此上演。? 年少时赵攸宁就喜欢顾荣,也许是因为他是大英雄,足够耀眼。 可惜后来顾荣战死沙场,深宫里的长公主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心上人。 顾荣死后,皇帝赐婚给许玠和赵攸宁。尽管赵攸宁千般不愿,最后还是不得不听从九五之尊的命令。 婚后,许玠和赵攸宁一直分居。相敬如宾,却未曾举案齐眉,更别说琴瑟和鸣。 起先赵攸宁认为,这不过是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是没有感情的政治联姻。 她原本以为,许玠如传闻中那般冷血残暴,没想到,他对她很好,饮食起居,处处细致周到,也从未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他不爱说话,很冷淡,却也很温柔。 知道她心喜欢乐器,他就把各种出自名家之手的琴箫寻来给她。他会给她寻来一些民间的小玩意,也会在元宵佳节带着她去看花灯。 许玠的关心从来都是润物无声的,却也是不卑不亢的。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从未让人觉得刻意。 只是他从未对她表达过爱慕之意。 但是或许,遇到许玠这样的人,再深的伤口都能愈合,再寒的心都能回暖。而这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赵攸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顾荣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许玠的。或许是在许玠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又或许是遇到刺客时许玠舍命相救,替她挡了那一剑。那一剑,离心脏很近。差一点,他们就要天人永隔了。 总之,许玠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并且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 之前,赵攸宁总是把顾荣送给她的笛子放在手边,可是当她不知不觉喜欢上许玠以后,她想把那支笛子永远封存起来。她想,是时候放下了。 那天,她拿着那支笛子,对那笛子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就当是和过去告别。 只是,那支笛子却在第二天早上丢了,怎么也找不到。赵攸宁没有刻意去寻,她想着也许这就是天意。 但是从那天开始,她也病了。 许玠把一支一模一样的笛子交给赵攸宁时,说这是他偶然之中找到的。赵攸宁慧心玲珑,看到笛子上的“攸宁”二字上的血迹,又看到许玠的伤口,当时就明白了。他是怕她伤心,又为她做了一支新的,还想骗她这是原来那支。 从前的那支,有一道划痕,是她不小心弄的,并不明显。但是反观这支,焕然一新,种种都表明,许玠为她花了很多心思,她很是感动。 这支笛子是许玠送给她的,所以她日日不离手,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视若珍宝。 赵攸宁的病越来越重,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小时候不明显,长大以后才彻底发作,太医都束手无策,都说她活不过二十五岁。 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就没有向许玠表明心意,怕她死后留他一人伤心。 赵攸宁生命中最后那一年,许玠娶了国师的女儿为平妻。一墙之隔,一边红绸喜事,新人红烛,一边夜凉衾寒,旧人难寐。 赵攸宁觉得心寒,却也知道,她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资格插手他的婚事。 也是,她现在身体孱弱,面色枯槁,难看的很,他又怎么会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这样想着,她觉得心酸不已,如锥心一般,一阵一阵地生疼,她的病也因此更加严重。 尽管如此,她手中依然日日拿着那支笛子,这是许玠送给她的,她很喜欢。 临死前,许玠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不放,她看到许玠哭了。 “别丢下我一个人。”他哽咽着说。 赵攸宁看着手中紧紧握着的笛子,气若游丝,她有气无力地说着,“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 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卷 三生 第21章 前世(四) 看到三生镜中的一切,郑云笺早已泪流满面。 之前,众人皆以为,那支笛子是顾荣送给赵攸宁的,却不想,此笛非彼笛。 原来,传说中的让大梁长公主视若珍宝的笛子,是她的夫君送给她的。 “所以……最后是许玠负了赵攸宁吗?”照云问。 “三生镜中的一切,都是赵攸宁自己的所见所识,并不是事情的全部。所以,不可妄下断言。”朝生道。 尽管朝生这么说,照云早就把许玠列为负心人了。 原隰看着哭得痛彻心扉的郑云笺,沉声道,“不论是谁辜负了谁,都不重要了。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这两个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过往的一切爱恨,早就该烟消云散。” “是吗?过去的当真能过得去吗?”郑云笺问。她的模样是在惹人心疼,梨花一枝春带雨,落泪的美人实在是分外娇弱。只可惜这里无人有心情观赏。 众人没有答她的话。 “那些于我们而言都不重要,”原隰道,“重要的是许玠的模样……”说着,他看向朝生。他之前没见过初霁,所以他向朝生确认。 朝生点头,“他的模样的确是初霁。” “也是闻笛。”郑云笺道。 “可是初霁仙君在上次告假历劫之后,分明回来过。至于闻笛,他应该是一直呆在笛子里的。可见初霁仙君并非闻笛。”照云分析道。 “和君上之前猜的不错,至少不是全部的初霁仙君。”杳默道。 “许是因为许玠在凡间的执念太重,所以尚有一缕神识或是魂魄附在笛子上。”朝生猜测道。 “但是如果仅仅是一缕神识或是魂魄,想要找到实在太难了。除非是他元神本体的召唤”原隰凝眉道。 “所以……我们必须先找到初霁仙君,才能找到郑姑娘口中的闻笛?”照云问。 “不错。”朝生道。 闹了半天,两案合并为一案。似乎省了许多事,但是照云脸色很差。他凝眸,思虑之色甚重。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原隰道,“闻笛本就属于初霁元神的一部分,就算被找到,也会融入本体,到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只会是初霁,闻笛则会就此消失。郑云笺的心愿恐怕并不能实现,除非……初霁愿意……” “恐怕他不愿,”杳默道,“初霁仙君向来清心寡欲,并不看重男女之事。” 郑云笺的心沉了下去,似乎希望越来越渺了。良久,她小声道,“不管结果如何,小女还是请求各位仙君能找到他。我只是……想要再见他一面……”? 郑云笺就这样留在了长明殿等待消息。在这里,度年如日,凡间的几年不过是这里的几天,所以也不用担心很快老去。 初霁和朝生不同,朝生并不臣属天界,初霁虽离开了天界,却是实打实的天界之人。所以初霁失踪的事还是告诉了天界。 不过显然,天界也并没有把初霁的事当回事。若是敷衍了事还好,现在却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事自然让朝生心情不太美好,倒不是因为天界不重视初霁,而是天界居然敢不把长明殿放在眼里—— “跟他说初霁失踪是给他面子,好歹是我长明殿告诉他的,他这般不管不问是几个意思,看不起我长明殿吗?!”朝生冷声道。 这个“他”自然是指天帝。据说天帝是初霁当年亲手带出来的,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拜师礼,却也当得起上天帝的一声“师傅”。但是他却对初霁失踪的事充耳不闻,的确是过分了些。不论初霁和天界有何恩怨,天帝的不作为都让朝生不悦。 杳默知道,朝生自然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她一定会找机会去讨回来。从来只有她给别人找不痛快的份。 初霁还没有找到,朝生即位一千年整的盛典却到来了。 天虞山附近的仙民早早就来帮忙准备大典和筵席,所以丝毫不用担心人手不够的问题。 大典上,的确来了许多宾客,无论是就近的还是远处的。且不说那些本就臣服于长明殿的生灵精怪,六界之内多多少少都来了人,无论是妖族各部、魔族和冥界的帝君长官,还是天界有些交情的仙君仙子们。 沉香殿里,原隰在给朝生梳头。 朝生今日穿着同平常没什么区别的广袖长裙,裙摆拖得很远。只是今日她穿的是绛红色的衣裙,裙衫上绣着大朵大朵白色昙花,像一盏盏精致的宫灯,明艳而静雅,仿佛连同星月的光辉都要退避三舍。再加上朝生气定神闲,淡然自若的神情,像极了目空一切坐拥江山的女帝,雍容华贵,却也皎皎不俗。 她看着镜中,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她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清冷而疏离,仿佛万般繁华不过是一抔尘土,不值一提。 在那一瞬间,原隰忽然觉得,他们两个真的隔得很远。他离她……那么远。 “在想什么?”朝生看着镜子里心不在焉的原隰,疑惑地问道。 她目不转睛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神情似乎柔和了不少——她是真的好奇他在想什么,居然一直皱着眉头。 朝生方才直直地坐着,乖乖让原隰给她梳头,也不乱动。现在实在是有些困了,慵懒地趴在梳妆台前。 她说,“你皱眉的样子不如笑的样子好看。”她的眼睛晶莹清澈,似是会说话一般。 仿佛只有在同原隰说话时,她才没有那般冷傲而漠然,而像是有了人气一般。 “……没什么,”原隰回过神来,轻笑一声道,“朝生笑的时候也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笑?” 无缘无故对着一个人笑,岂不是很傻吗,朝生想。“大约是因为……没什么让我笑的理由吧。” 原隰手中的动作一滞,一时间竟然有些难受。原来,神仙也活得不是那么开心。可他却有些心疼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至少,他不想她不开心。 原隰在从前,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扳着一张脸。他就算不笑,表情也不至于那么冰冷。他虽活得辛苦,但他见过比自己更苦的人。他深知世道艰难,众生皆苦。所以,只要他愿意,他的笑倒是很轻易,至于真心还是假意那就另当别论。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朝生,他总是会不由自主的笑。 就像他从前从一直都知道众生皆苦,却从未想过要普度众生。如今他自渡尚且难以办到,却想着要渡她,至少,让她开心。 “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爱笑却让我笑,岂不是不讲理?”原隰故意道。 朝生闻言也直起身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讲过理。我就是道理。” 原隰无奈,“你说这话,倒是像极了凡间的恶霸。” “恶霸?”朝生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说?” “一般恶霸在做坏事——诸如强抢良家妇女之类的时候,对方就会说‘你这么做还有天理吗’,恶霸就会一脸猖狂回复‘我就是天理’。你与恶霸的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朝生突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依旧不服气道:“你见过我这样一表人才的恶霸吗?” “谁说恶霸一定要满脸横肉、五大三粗、丑陋无盐?”原隰反问。 “我可没说,是你说的。”朝生得意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趣味盎然道:“如果我是恶霸,那你岂不是被强抢的良家妇女?” 原隰闻言顿觉有些无语,这是一个姑娘家能说出来的话吗? 他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被调戏了。关键是始作俑者还丝毫没有察觉,依旧玩得起劲。 这人看起来人模人样。实则脸皮厚的很,原隰如是想起。 他不自然别过脸,轻咳几声,竟无从应答。无奈之下,也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窍,竟然顺从且一脸无辜道:“不是良家妇女,是良家男子。” 被他这么一说,朝生倒是笑了,他这是承认了。看着原隰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只觉得可爱。她知道,原隰这是让着他,否则凭他那毫不留情的嘴,恐怕要堵得她哑口无言。 朝生好笑地戳了戳镜子里原隰的脸,“你怎么这么有趣呀?你有毒吧!” 原隰却是心跳滞了一瞬,而后加快,仿佛朝生刚才戳的真的是他的脸。 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心里却异常烦躁。来不及细思为何会烦躁,有一点他总是欣慰的——“你总算是笑了,看来让你笑也不是难事。” 这话若是被长明殿的其他人听去怕是要惊得合不上嘴,他们极少见朝生笑过,朝生可是六界闻名的冰山美人,人狠话不多,动手不动口。 朝生只觉得心头一暖,他只为了逗她开心。想到这里就有一种很莫名的情绪,有从前经历过的欢喜,却也有从没有感受过的那种被叫作“珍视”的情感。她无比珍视现在的他。 想到这里,朝生不禁浅笑。 果然有毒的东西更容易让人成瘾啊。大抵天下一切成瘾的事,都是不太好的吧。但是却让人沉迷。 原隰却不想在那个话题多做停留,他不想再被调戏。于是他转移话题道:“从前参加这种场面,是辛夷帮你梳头吗?” “从前的场面,都不是我的日子。所以能不去就不去,实在要去,也无须梳头绾发。” “那……如果你没遇到我,今天的日子,你这头发怎么办?”原隰问。 “那就不梳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朝生漫不经心道。 原隰无奈笑笑,以她的性子,早该想到她会这么说。 朝生的头发及其绵柔顺滑,且带着丝丝缕缕的幽香,十分好闻。原隰抚摸着她的头发,竟有些舍不得放手。但是他极其克制自己,绝不会让自己失态,所以虽然很不舍,还是很快帮她绾起了发。是一个漂亮的流云髻,簪上一支精致的梅花白玉簪,长长的流苏一直垂到腰际,姿容不俗,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朝生粲然一笑,“很好看,我很喜欢。” 原隰回以一笑。他发现,朝生也不是不爱笑,是世间少有能让她高兴的东西。但是至少现在,她是愉悦的。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想。 “既然初霁是天界之人,为何他会在长明殿任职?”原隰想到这个问题,看向朝生。 “他原本是天界的初霁帝君,后来据说犯了错,受了刑,被贬到天虞山附近。前代神君庆逢就把他带到长明殿做事。原本刑期已满,他也不愿回去,就一直留在这里。这些都是天界的仙者们传说的,具体因缘我也不知道,而且也没问过初霁。”朝生道。她对旁人的事并不好奇。 “所以他来这里的时间,比你即位以来还要长?” “不错。” “既然刑期已满,为何他放着好好的帝君不做,非要在长明殿做一个小小的仙官?” “可能是因为……他已然预测到了长明殿的发展前景不可限量……”朝生一本正经道。 “……” 原隰忍不住笑了。这清冷美人讲起笑话竟然如此可爱。 …… 大典礼仪并不繁琐复杂,只是去祭拜一下前代神君,所以很快就结束。 筵席之上,朝生慵懒地坐在主座上,右手举着酒杯,却是安静地看着下面一众人的觥筹交错,时而起坐喧哗,喧嚣吵嚷,又似谁都不看,漠然处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见她一姿一容,尽显妍丽,一颦一动,尽显雍容。从容大方却又慵懒闲散,这样的朝生与平时无异,却又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分明她的举止不似平常女仙一般温婉贤淑,却有着不尽的风情雅致。 原隰在远处看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置身何地。 辛夷端着酒杯急匆匆地走过。 “啪——” 是酒杯落在地上的声音。 原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衣袖湿了一大片。 辛夷连忙帮他擦拭,她抱歉道,“原隰大人,实在对不住,我这走得匆忙,不小心……” 自从原隰暂代初霁的职务,众人就都改了称呼,称他为大人。 “无妨。” 原隰取出帕子自己擦拭,辛夷便收拾地上的酒杯。 虽然今日来了不少仙娥来做杂务,但这是端给朝生的,自然由辛夷亲力亲为。 突然发现了什么,原隰认真地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他诧异道,“这是酒吗?怎么是茶水味?” 辛夷把他带到一旁,低声说,“大人有所不知,君上酒量不好,碰都碰不得,一杯就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就把君上的酒换成茶了。大人可不要到处说。” 原隰觉得好笑,她的酒量居然这么差吗?平日里作威作福,没想到克星却是小小的一杯酒。 他轻笑道,“我知道。” 第二卷 三生 第22章 前世(五) “诸位,”座上的朝生起身举杯,“多谢各位捧场,榆火在此敬诸位一杯。” 众人皆起身举杯应和。 “还有一事,”朝生语气十分平淡道,“我长明殿最近走失一位仙君,他叫初霁,想必各位都听说过。” 众人皆应声: “初霁帝君当年谁人不晓呀……” “当年的初霁帝君,执掌万物生灵生死……” “是啊是啊……” 朝生嘴角微微上扬,继续道,“走不走失倒是不打紧,重要的是,之前他同本座预支了一千年的薪酬……” 下面又是一片哗然。 朝生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这一千年的薪酬可不是小数目,若是他不回来,本座岂不是亏了许多,所以……” “还请神君放心,我等自会派出属下去打听,助神君寻回那亏损……” “没错……” “榆火神君放宽心,这点小事,举手之劳……” “是啊是啊……” 又是一片应和声。 原隰:“……” 这样说就相当于说我不是要找初霁,只是他卷款而逃,我要寻回我的钱…… 原隰想,朝生若是凡人,那简直就是人精呀。这样说,既不用欠谁帮忙寻人的人情,又让他们在所谓的榆火神君这里落下了好名声。简单来说,就是这群六界大能小仙们,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原隰轻笑一声,念了个决将衣服吹干。? 如此盛大的日子,不少宾客又为朝生送来不少美男,却都被朝生一一拒绝,她漠然道,“日后都不必送了。” 众人也都识趣地把人带走了,之前就听说榆火神君把长明殿的那些人遣送回去了,现在算是证实了。 原隰知道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欣喜之中还有些烦躁。 “不对,我为什么要高兴?”思及此,他更加烦躁。 魔族今日原本只来了东南两域的主宰祭白魔君派来的人,他本就效忠魔尊祈鸢,无可非议。不曾想,不仅西境魔君浮川派了心腹来,北境魔君秦剑更是亲临长明殿。 朝生看到秦剑,微微眯了眯眼,很快恢复平静。 “好久不见啊,榆火公主。”秦剑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他身穿一袭墨蓝色长袍,修长的身形看起来高大挺拔。剑眉星目似入骨三分一般深邃而迷人。分明是一个良木嘉竹一般的俊秀青年,身上却带着似有似无的痞气,神情张扬而肆意,旁若无人地直勾勾地看着朝生,却是半分邪念都没有,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分别已久的故人。 他启唇说道:“自上次一别,不觉已经过了九百多年,臣对公主甚是想念。” 分明是个玩世不恭的脾性,说这句话时却十分认真诚恳。眼带笑意,眼神却澄澈明净。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震惊了一番。无他,只因北境也算个狠角色,一心觊觎魔族统领之位,心中只有权势。自他生了造反之心起,就没再对任何人称臣。如今,他却对从前的魔族公主称臣,的确是让人诧异的一件事。 至于朝生的身世,实在不算是什么秘密。六界之内但凡有一些势力的,都知道她从前是魔族公主,但是却在很早以前离开魔族,也一直没有继任魔尊之位的意思。 只有朝生听到秦剑的话,心不自觉的抽痛了一下。从前,他一向是这么和她说话的,如今却是半点不曾改变。可许多事情,早就变得面目全非。 见朝生不语,秦剑自顾自笑笑,道,“怎么,公主不记得臣了吗?一别多年,竟是觉得生疏了?” 朝生神色淡然,道,“怎么会,来者是客,魔君请上座。” “不急,”秦剑道,“公主殿下不妨先看看臣带来的贺礼,看看喜不喜欢。” 说罢,一群魔侍抬着一大箱一大箱的东西往进走,足足抬了三十六箱。 这个场面颇为盛大,也颇为眼熟。 在场的众人突然想起一件事,当今场面非常相似的一件事。 “话说在九百多年前,榆火神君刚继任长明殿神君之位不久,魔君秦剑向榆火神君提亲,抬了二十四箱聘礼过来。传说其中奇珍异宝、神兽灵宠、神器乐器、首饰珠钗、玉盘珍馐,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可惜榆火神君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虽没见过那个场面,但这件事在当时是广为流传呀。”一位仙君道。 原隰在人群中听着,沉了沉眸子,藏在衣袖下的手暗暗握紧。 “魔君不妨说明此事来意。”朝生面色依旧道。 她知道以秦剑的性子,不可能闲来无事给她来庆贺,况且在秦剑看来,这长明殿的神君之位,别说是即位一千年,就算是一万年也没什么好庆贺的。 秦剑笑笑,道,“这里太吵了,我们不妨换个地方,悄悄说。” 他的声音极富磁性,再加上有意无意提高或低沉的语调,不能让人想入非非。 宾客又一次哗然。 原隰静静消失在人群中。 长明殿的院落里,朝生和秦剑漫无目的地走着。 “魔君有话直说。” 秦剑有些不悦,“公主一口一个魔君,叫得很是生疏啊。臣在公主眼里,怎么能同旁人一样呢?”话中似乎还略带着委屈。 “秦剑,”朝生冷冷看向他,语气故作威胁,“好好说话,你是不是欠收拾了?” “哈哈哈哈……”秦剑笑得很畅快,“这才是你该说得话嘛,当年的感觉又回来了呀,要是你再笑笑就更好了。不……你最好一脸刁蛮嚣张地看着我,再故作凶狠地把剑比在我脖子上,我会更受用的。” 他说罢,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朝生看着和从前没什么区别的他,释然又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带着浅笑。 原隰在远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有说有笑,轻松而和谐的画面。画面中的男女,并非剑拔弩张氛围紧张,而是久别重逢,欢声笑语。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离她真的很远。这种感觉让他烦躁不安,让他心里不舒服,甚至让他感到……难过。心里有些酸,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无力走近她,走进她心里。 原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应该很不喜欢喜欢她才对,他应该讨厌她才对,起初是她强迫自己留下,她手中掌握着杀生予夺的权力,她控制着一切。她看似沉静无害,却主宰了自己的人生。 原隰拼命劝说自己,想着朝生的不好。良久,他怀着乱作一团的心离开。 秦剑觉察到了原隰的出现和消失,故作不经意问道,“听说长明殿里不相干的都被遣散走了,怎么还留了个凡人在这里?” “和你有关系吗?”朝生自顾自走着,没有理会他。 秦剑见她这个反应,反倒不觉得奇怪,只是心中总觉得不适。 “臣……” 秦剑正欲开口,却被朝生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连忙改口道,“我来向公主提亲。” 朝生没有应他,继续走着。她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若是他娶了魔尊唯一的女儿,那么一统魔界就名正言顺,届时就算是一心效忠魔尊的魔君祭白也无法反对。到那时,只剩一个西境魔君浮川,收拾他更是手到擒来。 “你倒是好算计。”朝生轻笑道。 “既然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你为什么不收拾我?”秦剑很欠揍地问道。 “你这么想乃是常情,有什么好收拾的。我不答应你就是。” “不是,”秦剑轻叹道,“或许是这个原因,但这个原因背后,是你不在乎我了。你连理都懒得搭理我。” 朝生顿住脚步,把他的话仔细琢磨了一番。她轻笑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秦剑苦笑,“你终于笑了,说的话却是这样伤人。” “我现在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心性了,自然懒得搭理人。你也不是从前的你了,当然也用不着同我讲情分。” “嗯,我知道。”秦剑沉眸,“但嫁给我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我会对你好,而且是真心的。我会逗你开心,带你吃喝玩乐,带你过你从前最想过的那种日子。” 朝生浅笑,“真好啊,”她由衷地感叹道,语气中带着向往,“不过可惜了,你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为了你的魔族大业,你依旧会毫不犹豫的舍弃我。你对我好,会是为了义气,也会是为了从前的情谊,却唯独不是因为情爱。也许,只是因为遗憾罢了。” 朝生说完,歪着头看远处的霞光,她带着似有似无的浅笑,和释怀。 秦剑无力地笑笑,“一针见血,却直插我心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说清楚了反而更难受啊。 “事实这种东西,有时真是让人难受啊。 “说到底,只是你不喜欢我罢了。不过还好,我对你也并无男女之情,否则岂不是要伤心死。 “再说,都过去了。” 他语气中带着调笑,几分玩笑,几分无奈。 “你最近爱笑了,这很好,可却不是因为我。”秦剑语气中带着惋惜。 他说,“那几箱东西,你就收着吧。专程送给你的,不做聘礼也行,就当是贺礼。” “走了。” 秦剑潇洒离开。 朝生在原地轻叹一声,未做停留,也转身离开。 一如从前,背道而驰。 都过去了。 筵席大摆三天三夜,朝生却有两日都未曾现身,不过一众皆对她的性子知晓一二,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 只是筵席临末了,还是生了事。 第二卷 三生 第23章 插曲(一) 长明殿榆火神君的场子,连魔族都不敢闹事,但是却也有真正不畏强权、专门找死的。 楚狂也是在长明殿任职,职务和照云差不多。奈何他如今远在南海之外,又被琐事缠身,实在赶不回来,只能派人把贺礼连同南海的那一份一同送回来。楚狂送来的贺礼是定海沧蓝珠。拳头那么大的珠子足足十颗,晶莹剔透,如玉一般质地纯粹,泛着柔和的蓝光。 携此珠入海,行动自如,与行走在陆地无异。不过于大多数天界或是魔族之人而言,只要修为足够,穿山入海根本不是问题。这些东西也只能当最摆设把玩,因为朝生根本不需要。 不过她不需要,自然有人需要。可以说,南海龙绡宫送来的东西能够安然无恙地抵达天虞山实属不易。一路上遇到的劫贺礼者不计其数,一拨又一拨。若非押送贺礼的都是南海龙绡宫最优秀的侍卫,这些贺礼怕是难保。 可就算贺礼被安然送到长明殿,依旧有人惦记。绝非因为南海送来的礼贵重,只是因为楚狂送回来的定海沧蓝珠。 因为长明殿的盛宴都是消息放出去,谁来不来都随意,所以这今日进进出出的人都没有限制,可以说是随意进出。因此,不免混进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第三日朝生自然也没有出现。 眼看到了晚宴,宾客陆续入座,几杯酒下肚,不乏有起坐喧哗者。 长明殿宴请的是六界之人,自然是各路牛鬼蛇神都有,所以宴会之上也就都随性而为,没有天界那些虚礼和诸多束缚。所以筵席之上自然是乱了几分。 趁着场面喧闹混乱,摆放着贺礼的偏殿自然来了些不速之客。 朝生虽不在现场,却也知晓一切,但是她也懒得去抓贼,倒不是她宽宏大量,只是因为懒。左右那些贺礼于她而言也没什么贵重可言,此事到时候让杳默和照云解决就好,犯不着她亲自出动。 原隰原本在无相殿静思,却遇到一个女子悄悄潜入。原隰不动声色继续闭目养神,那女子却毫不避讳地站在他面前。 原隰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身墨绿色衣裙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妖族公主季桑。季桑公主长相自然不用说,妍丽娇美,能够轻易吸引旁人的目光。至于性子,年纪轻轻,却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做事全凭喜好来。 这些原隰自然不知。 “你早就发现我了,为何要装到这个时候?”季桑叉腰,美目瞪着原隰。 原隰原本就不打算搭理她,但是他也不喜欢和旁人共处一室,这才睁开眼,打算起身离开。 不过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无相殿是随便什么都能来去自由的吗?无相殿是长明殿的藏书之所,连照云杳默他们想进来都要征得朝生的同意,更别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请姑娘出去。”原隰面上看似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一点温度。 季桑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即愣了一下。他不但没有回答自己刚才的话,反而赶她离开。 “你……”季桑食指指着原隰,“你说什么?” 她堂堂妖族公主,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这个人看起来长得英俊不凡,除了那个便宜未婚夫,他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赏心悦目,却是这样不解风情,粗俗无礼。 原隰自然漠视她的怒意,继续道:“无相殿是长明殿里禁地一般的存在,不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还请姑娘出去。” “原来是禁地呀。”季桑话锋一转,脸上的不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的欣喜和得意,“禁地好啊,禁地的话,就没人能找到我了。” 原隰对不相干的人自然没什么耐心,再加上近几日心情不佳,一件事情堵在心里想不明白又不敢细想,所以自然脾气好不到哪去。 “我再说一遍,出去。”他冷声道。 “区区一个凡人,你以为你算老几,敢凶本公主?!”季桑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几句话就被轻易激怒。 “你是自己出去,还是要人来请你出去?”原隰可以说是相当不给面子了,什么少君公主,他在凡间就见识了个遍,到了长明殿也没少见什么奇葩贵族。 “你……”季桑刚想要破口大骂,却在听到外面的声响后连忙噤声。 “肯定藏在这里,进去看看!” “这……这里可是长明殿,我们贸然闯进这里的殿宇,怕是……”另一个声音说道。 “怕个屁!找不到公主,妖王第一个灭了你。” “豁出去了!” 原隰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听到还有人要进来,而且八成就是来找这个所谓的“公主”的,当时就不耐烦了,这些人都不把长明殿放在眼里吗? 他压低声音道:“出去,别把他们引进来。长明殿,少有人惹得起。” 季桑也放低声音道:“你敢威胁本公主?”一双秀美微蹙着,死死盯着原隰。 原隰自然懒得搭理她,径直走上前去准备开门,却被季桑拉回来。 “别去!”季桑真的怕了,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就让我躲一小会儿,等他们走了我就出去,我真的不能被他们抓回去。”她一双明艳而无辜的眼睛带着乞求的神色看着原隰,很是楚楚可人。 原隰却无心观赏此景,只觉得她变脸变得快。 原隰冷笑,“管我何事!”他向来不管闲事。 “你……你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我一个弱女子被人欺负,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季桑有些急了,噼里啪啦蹦出一大堆话,顺便装个柔弱可怜。 “管我何事。”原隰还是那句话,一点都不给面子。 季桑的确有不得已的理由。几年前妖族来了一个叫做晏绥的狐仙,品貌非凡,有谋有略,深得妖王也是就季桑的父亲的喜爱。妖王只有季桑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就想要把晏绥招为驸马,日后好辅佐自己的女儿继承妖王之位。季桑不喜欢晏绥,虽然他的容貌的确无可挑剔,却对他生不起半点爱慕之意。没想到晏绥也对她无意,奈何妖王执意要选晏绥为妖族驸马,二人都无可奈何。于是,晏绥唆使季桑逃婚。 季桑实在没办法,只好暂时离开妖族,留下晏绥一人稳住她的父亲。 妖族的时间和凡间一样,若是按照凡间的时间来算,晏绥的确是离开长明殿许多年了。所以晏绥在几年前出现在妖族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件事,所有人都不知道。朝生自以为把他送到了羽人族,却不想他中途去了妖族。朝生对他豪不关心,自然不知此事。 “你若是不帮我,我……”季桑正准备采取些非常手段,比如说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没想到不等季桑说完,原隰便冷声道:“闭嘴,太吵了,你想被他们发现?” “……” “我……” “闭嘴!” “……” 原隰本来并不买她的账,也没有生出半点恻隐之心。只是想到公然把她带出去,到时候她要是和来抓她的那些人闹起来,恐怕要殃及无相殿。这里的典籍珍藏大多都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可不能让他们这样糟蹋。而且,他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给朝生找不痛快。 “躲也可以。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离开,不要再回来。”原隰决定把这些麻烦统统支开,省得碍眼。 显然季桑还没有从原隰突然转变的态度里回过神来。她呆呆看着他,似在回味这句话。她没有听错吧? “别傻站着,我一引开他们,你就赶紧走,别再让我看到你。”原隰不耐道。 后知后觉,季桑点点点,“哦,好!” 她不禁眉开眼笑,两眼弯成月牙状,十分明艳可爱。她觉得原隰就是面冷心热,而且脾气也独特,还庆幸自己遇到了与众不同的有趣的人。 原隰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懒得看她,迈步上前便开了门。 门外鬼鬼祟祟的妖族侍卫自知被发现,也不好生事,往后退了几步。但是想到季桑公主有可能在无相殿里,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原隰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沉声道:“长明殿藏书之处,外人不可随意进出。” “我……我们不是来偷书的,我们找公主!”一个小个子妖兵道。这个人生得呆板木讷,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的样子。 原隰看他们一个比一个烦,皱眉道:“都说了这里禁止外人随意进出,自然不会有什么公主。我一直待在这里,难道还会骗你们不成?!” “你……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得让我们进去搜,确认之后自然不会多生事端。”另一个长相端正的妖兵道。 “这里是长明殿,你当是什么地方?”原隰自然不让着他。现在的妖都这么猖狂了吗? “你……”那个妖兵刚要发作,却被旁边的拦下,“长明殿可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还是息事宁人吧。” 那妖兵冷哼一声,态度很不好地说了声“告辞”,转头离开。剩下那四五个也跟着离开。 眼看那些妖兵没了踪影,季桑也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笑着向原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以后不会再见,你没有必要知道。”原隰毫不留情道。 季桑却觉得原隰这样的脾气很是可爱,总带着少年才有的意气,还有与生俱来的桀骜,不给任何人面子,却也外冷内热,还帮了她。 季桑也不恼,她回眸一笑,“我叫季桑,妖族公主。我会记得你的。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的。到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原隰讥诮地笑笑,“没那个必要,公主走好。” 他的笑如同他说出的话一样不带一丝温度,可季桑还是自动忽略了原隰对她的漠然,只记得他如同少年一般明媚而清朗的笑。 第二卷 三生 第24章 插曲(二) 季桑离开后,原隰便返回无相殿,现在总算没有人扰他清静了。 没想到那些妖族侍卫也去而复返,说什么也要进无相殿搜寻妖族公主季桑。 原隰拧眉,心下诧异,方才这些妖还说惹不起长明殿,慌忙走开,现在却又折返回来,胆子倒是比方才大了几分。倒不像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反而像是有人故意挑唆指使。 原隰依旧守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这些人却也不动手,反而如同泼妇骂街一样,像是来吵架的。 “你说这里是长明殿禁地,凭什么你能随意进出?你算老几!”妖兵甲道。 妖兵乙“就是,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也管得起长明殿的是非?!” 妖兵丙“就是,滚开!今日我们飞进去,不可非得把公主找出来!” “……” 他们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存心要把事情闹大。果不其然,他们的话引来了少许宾客。 他们若是直接动手,以原隰现在的能力,自然抵挡不过。他们当然也深深明白这一点,却是反其道而为之。似乎对于他们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引人注意,滋生事端,而不是进无相殿寻什么妖族公主。 原隰当即察觉到不对劲。他正准备唤来照云收拾他们,却听一个妖兵又道: “我当是谁呢。听说榆火神君把长明殿一干美男子全都送走,只留下一个凡人。想来你就是那个魅惑神君的凡人吧!” 原隰深知他故意说这话是为了引他生气,把事闹大,自然不会上当。但是他话里话外还透着朝生耽于美色,昏聩荒唐的意思,这让原隰十分不悦。又想到前日来的魔君秦剑,以及他与朝生二人有说有笑融洽自在的场景,心里更是没来由的烦躁。 “闭嘴!”原隰冷声道。 “怎么,听着这话不高兴了?你算哪颗葱,神气个什么劲!”另一个妖兵道。 “你们在干什么!”辛夷闻声赶来,却看到一众妖族之人为难原隰一个。 “原隰大人是我们神君钦定的长明殿长官,替代了初霁仙君的职务,你们胆敢对他出言不逊。长明殿也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吗!”辛夷都眼神冷得吓人。 她从未见过有人敢对长明殿不敬,没想到又是妖族。据说千年以前,妖族便进犯长明殿,虽然最终被击退,如今却是本性难移。 收到朝生的命令后,照云和杳默就去找那些胆敢闯入长明殿盗取贺礼的贼人。所以就算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们也没来。只有辛夷一人应付。 “长明殿长官?代替初霁仙君的职位?我没听错吧?”那个妖兵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语气中满是不屑。“大家快来看呐,什么时候一个凡人也有资格做长明殿的仙君,而且地位仅次于神君?区区一个凡人,凭什么?” 方才的争吵便引来了一些宾客围观,奈何碍于身在长明殿不敢上前凑热闹。如今被他们这么一吆喝,方才来的没来的都围上来看好戏,也不顾自己身处何地了。 “是啊是啊,区区一个凡人,何德何能,何以堪此大用?”一个仙家附和道。 “就是,一个凡夫俗子能有什么本事,他也配?”另一宾客道。 “这事传出去,果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什么能耐,根本就担当不了如此重任!” “我看啊,分明就是榆火神君贪图这个凡人的美色,才借故把他留在身边。给了他仙君一职,才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我看分明是这个凡人先魅惑神君,神君从前用人断不会如此轻易草率!” “……” 原隰在衣袖里暗暗握拳,不论别人说他什么,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从小就习惯了。但是听他们这么说朝生,他心里难受得很,越听越是怒不可遏。 “够了!说够了吗!都给我闭嘴!”他怒吼道。 此事的原隰眼神阴冷异常,全然不复之前的平静温和。 “什么时候……” 原隰正要说下去,却被一道声音接下去—— “什么时候长明殿的是非,也轮到不相干的人来妄议?本座给你们脸了?!” 不知何时,朝生已然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这些人。她知道原隰被这些人为难便赶了过来,本想看看原隰遇到如此境况要如何应对,但是听他他们如此光明正大议论原隰,却是一刻都忍耐不了。既然她有那个能力护他,便该让他片刻都无忧无虞,至于什么历练什么长进,以后有的是时间。其实就算是不长进也罢,这不是还有她吗?有她护着他,就绝不容许旁人欺辱他分毫。这些人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简直该死!她自然是片刻都忍不了了。 原隰见朝生来了,没来由地愉悦,神色也柔和了几分。 又一次,在他觉得潦倒无助时,她出现了。这种感觉仿佛是有人告诉你,你随时都可以安心地倒下,因为你背后永远都会有人扶着你。 平生从未有过的安心,是她给了他。他现在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来到了长明殿,庆幸自己遇到了她。 可是……会是永远吗? 可就算是永远如此,他也不想这样一直依靠她。他想要变强。他深深的明白,如果今日朝生没有出现,他恐怕根本应付不了这帮人。他也可以凭借所谓的傲骨和他们争到底,也没有比鱼死网破更糟糕的结果了。总之结果好不到哪儿去。凭法术仙力自然是斗不过他们,难道还指望他和他们唇枪舌剑吗? 但是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如果他足够强大,今日就不会让这些人像是看戏一般如此质疑,甚至是羞辱。这个世上永远都不会对弱者留情,恃强凌弱欺善怕恶才是万物众生的本质。这些他一直都明白。 “本座的长明殿,什么时候由得你们来置喙?本座如何用人,你们有何资格评议?!你们是有几张脸,还是几条命?!” 朝生这几年已经鲜少真正动怒,以至于他们都忘了当年凭借一己之力和天帝打成平手的是谁,忘了一千年前妖族进犯长明殿时在紧要关头孤身打退妖军的是谁,忘了当年亲自上七绝殿抢回魔族始祖魔尊舜华的遗体的又是谁。如今想起来,却是一阵后怕。 果然不论在凡间还是置身整个六界,为了凑热闹不问是非黑白就煽风点火附和起哄的大有人在,为了看人家的闲事甚至忘了身份忘了自己在谁的地盘的也大有人在。仅仅是一个看客是身份就让他们失掉了原本的敬畏之心和恭谨之态,取而代之的是娱乐至死的痴愚和不计后果的无知。 朝生漠然看向众宾客,众人皆给她让开路。朝生迈着大杀四方的步伐走到原隰身旁。 “你们有哪个不怕死的,尽管把自己的不满和本座说道说道,让本座好好听一听。”朝生看似平静的面色却透着冷意,这股寒意直达在场每个人心底,让他们不由得一颤,喝醉的也瞬间清醒了几分。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连身子都不敢挪动地方。心里跳得和打鼓似的,仿佛现在他们正在鬼门关徘徊。虽然他们不是凡人,不用去鬼门关。 “说啊,怎么不说了?”朝生面上的神情自然是不悦的,冻死人不偿命的冰山称号也不是白叫的。 又是一片寂静。榆火神君都来了,得罪的还是她的人,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朝生秀美微蹙,脸上是许久不见的阴鸷的神情,“本座倒要看看,有谁不服?!” 语调极其嚣张,表情极其不屑,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猖狂。 众宾客倒抽一口凉气。现在谁还敢说话,还敢同她讲理?那不都是找死吗?他们都十分后悔,闲着没事干干嘛来凑这热闹,你管人家让谁当这个长明殿长官,反正又轮不到你来当。你瞎起个什么哄! 谁不知道榆火神君极其护短,而且从不讲理。向来是以暴制暴,简单粗暴,能动手不动口,专治不服。 也不是没有人反抗。只是从前那些不畏强暴,敢于挑战权威的,现在早就死的死残的残,没有一人能占得优势。 原隰暗暗拽了拽朝生的衣袖,轻声道:“今天的事不对劲,像是有人故意指使,但不是目的何在。” 朝生点头,用仅原隰一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知道,至于目的……不外乎调虎离山,惹是生非。” “那……” “小事而已,别多想。”朝生道。 “神君息怒,是我等的不是。”一个年长者率先开口。 “我们说错话了,不该闹出这么大动静,扰了您的清静。” “……” 朝生虽然年龄小,但是依旧有几个年长者和她赔不是。 “仅仅是这些吗?”朝生怒气未消,自然不会轻易饶过他们。 “这……”众宾客皆无言以对,榆火神君这是存心要让他们自己找出错来呀。 不过这个错真的很难找。 “还有呢?”朝生双臂环胸,歪着头慵懒地看向众人。她倒要看看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如今是副什么嘴脸。 “还有……”什么? 这简直就是送命题呀。 “都说不出来吗?”朝生似笑非笑道,“说不出来就死定了。” “……” 她确实不是吓唬他们的。他们若是意识不到真正让她生气的地方,那她不介意好好让他们明白明白。用生命体悟出来的道理,想必是更加深刻难忘吧。 第二卷 三生 第25章 插曲(三) 很巧的是,筵席上来的宾客中,身份或是地位稍微贵重的,都不在其中。现在在这里的这些都是那些修为不算太高且存在感比较弱的,一个个都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听到朝生这么说,他们能做到的反应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全然不敢反驳。 “我等……我等……不该对长明殿的人无礼,不该质疑原隰大人的能力……”良久,一个鸟族的终于弱弱地开口。 朝生神色无甚变化,却是露出一个本来很好看但是在他们看来却诡异阴森至极的笑。 他们的心又凉了半截。 直到朝生点头,“算是说到点上了,看来你们不用死了呢。” “……” 原来正真让榆火神君生气的不是他们在长明殿议论是非,而是因为他们对原隰不敬。现在众人皆肠子都悔青了,哪里能想到一个凡人在榆火神君心中地位如此重要。 原隰心中亦触动了几分,对上朝生清澈的双眼,却又在片刻后别过脸去。他的心这几日就没静过。 “原隰是长明殿的人,他好或不好,还轮不到你们来评判。你们今日如此羞辱于他,本座很不高兴。你们说,该怎么办?”朝生睨向众人,眼底一片清冷,看样子是不打算轻易罢休。 众人慌忙纷纷向原隰致歉,甚至有跪地求饶的。 “让你们心甘情愿心悦诚服也难,毕竟他现在只是个凡人。不如把一切交给时间。”朝生这话不知是对众宾客说的,还是对原隰说的。 时间的确是个好东西。 原隰沉眸,心中愈发坚定。 临了,朝生幽幽道:“不知各位有没有听说过拔舌地狱?” 众人被她的话浇了个透心凉。 众所周知,拔舌地狱是十八层地狱的第一层。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者,死后要入拔舌地狱。 “你们虽不是凡人,但本座自有惩治你们的办法。日后看到本座,最好绕着道走。” “……” 参与此事的宾客当即变成了哑巴,噤声一千年。千年之内无法开口说话。 没有要他们的命,这算是轻的惩罚了。 率先带头闹事的那几个妖族侍卫待事态闹大就想溜之大吉,奈何一开始就被朝生缚在原地,竟然动弹不得。 最后,待所有人都离去,长明殿又恢复了从前的寂静。 “朝生,”原隰叫住走在前面的朝生,“我……” “怎么了?”朝生淡淡望着他,“还在因为方才的事不高兴吗?何苦在意别人的看法。” 原隰垂眸,“不是。我是……”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真正想说什么。 “原隰,不要把话藏在心里。我现在并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猜不出来。”朝生看着他,语气中颇有耐心,像是在安慰一般。 朝生自从把障目叶给原隰服下,她就再也读不出他的心。她想让他自己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情当时没有说出来,一直埋在心里,最终或许会被淡忘,但是却不能被抹去。甚至可能拧成一个疙瘩,永远都解不开。 原隰沉声道:“或许他们说的没错,我的确一无是处,根本……” “那又如何?你何时轻看过自己,如今又是怎么了?” “如果我永远都像这般一无是处,你还会像今天这样站出来维护我吗?”原隰定定看向她,不肯放过她每一个表情。他此前不论遇到什么事,从未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他。他的父亲不会,他那些兄长或弟弟也不会。可是她…… “会。”又是不假思索,毫不犹豫。 原隰睫毛微颤,漆黑的眸子如同潭水一般幽深。 从前从未有人替他挺身而出,她是第一个。被后山的白虎攻击也是,今天又是这样。 其实今日的事可大可小。原本就是一件极小的事,如今的他如同蝼蚁一般人人踩踏,根本犯不着她亲自出面。 “为什么?” “因为我有护你的能力。” “如果日后我犯了大错呢,你还会这样袒护我吗?”他又问。 “会。”语气又如同先前那般斩钉截铁。 “为什么?” “你是长明殿的人,便是我的人。所有的错自然由我担着,还轮不到他们来为难你。” 也许连朝生都不曾察觉,她对一个人纵容过了头。在此之前,她从未如此纵容一个人。不,正确来说,在此之前,她从未纵容过任何人。就是对那个人……也不曾。 她说因为他是长明殿的人。照云、杳默还有辛夷他们都是长明殿的人,如果他们也被为难,或是他们也犯了错,她也会一视同仁,袒护他们吗?原隰心中有些酸涩。 他依旧抓着不放: “因为我是长明殿的人?” “因为你。”朝生没有说多余的字。 只是因为你。因为是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原隰的心似被狠狠揪住,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来气。他的确是高兴的,高兴她会这么说。可是心底有些抗拒她,抗拒这一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烦躁,这样患得患失。现在他也不知现在自己究竟是喜是悲。有些东西,他实在不敢去触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也许是他害怕失去,他输不起。 “为什么?” 朝生却被他逗笑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做许多事情,都不曾想过为什么。”她从前惯会权衡利弊,但是她觉得原隰是无需她权衡利弊的人。 “可我想知道。” 朝生挑眉,还真是锲而不舍。“你最近怎么这么缠人?” “……” 原隰心跳有些加快,慌了一瞬。“缠……缠人?” 这个词真的是……一言难尽。 “我没有、我不是。”原隰否定得也很快,嘴比脑子反应还要快。 朝生轻笑,“因为你是我的。” 原隰没想到她会回答他,却又是这个答案。记得当初在落白渊,朝生就说过,长明殿的一切都是她的,包括他。 当初听到这个回答自然是十分抗拒。现在听到却是……一言难尽,甚至有些羞耻。明明朝生眼中澄澈干净,毫无半点杂念,明明就是占有欲强的小孩子心性,他却是想到别处去了。 他就不该和直脑筋的人讲理。 原隰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语气更像是质问:“难道你当真要把我一辈子困在长明殿,一辈子都当你的所有物吗?”他眼中有些不甘。 朝生闻言怔了一下。看原隰近几日一直温顺,她差点忘了,原隰生来反骨,桀骜乖戾才是真正的那个他。 这么看,却是一点都不像那个人。 朝生歪头看着他,打量了许久。她轻轻蹙眉,摇了摇头。一点都不像,她想。 可那又怎样呢?似乎他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良久,她说:“等到有朝一日你能打败我,别说是自由,我把整座天虞山都送给你。” 朝生心想,长明殿这点破事,她早就不想管了。奈何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好容易来了个傻的,肯像初霁那样包揽所有事务,自然要好好哄着。如果有一天他当真能打败她,别说是长明殿,整座天虞山都白给。她是真的不稀罕。 “……”原隰愣在原地,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所以,谁缚汝啊?”朝生朝他浅浅一笑,却有几分俏皮的意味。她转身便径直走开。 原隰一时间茫然到不行,心里却更乱了。分明,他早就不计较这些了。那今天说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 拾遗殿中。 “君上,盗取珠子的贼人跑掉了,没有抓到。”照云垂头丧气,一副认命的表情,仿佛已经做好被痛骂一顿的准备。 “嗯。”朝生倚在座上,胡乱翻着手中的典籍。 杳默:“……” 照云:“……?” “嗯”是什么意思? 如此平淡且简短的发音,在照云听来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君……君上,君上放心,我马上去查,一定会找回来。”照云连忙道。 “嗯。” “……” “扑通——”照云直直跪在地上,鬼哭狼嚎道:“君上我错了,你别生气,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将功补过。以后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我保证!” 朝生:“……” “浮夸。”朝生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君上……”照云却可怜兮兮看着朝生,“求你饶了我们这一次。” 朝生有些茫然。 “本座说什么了吗?” 照云不经思考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又连忙摇头,而后又不停点头。 杳默:“……” 朝生大概知道他为何会有这一系列的迷惑行为了。 “本座……很可怕吗?吓到你了?” 照云这次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朝生自认为她已经好久没有真正发什么火了,脾气至少比早些年前好多了。如今也算是清心寡念,不沾贪嗔,何以让照云惧怕至此。 再者说,照云在长明殿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七八百年是有了。他平日里,应该是最不怕她的。 除非…… “照云,他们是你故意放走的吧。”是很平淡的一句话,倒不像是疑问的语气。 朝生知道,照云平日里机灵得很,有时甚至还有些粗枝大叶,断不会像现在这样草木皆兵。他这样,显然是心虚。 照云心中嘎登一下,长叹一声而后点头,“君上果然什么都知道。” 杳默却一脸淡定,他行礼道:“此事我也知道,甘愿一同受罚。” “罢了,”朝生揉揉头,她毫不怀疑照云和杳默的忠心,而且她的确是懒得理事,便说道:“照云若是能找到说服本座的理由,夜闯偏殿盗窃和你们合伙欺瞒本座的事,就一概不再在追究。” “……” 第二卷 三生 第26章 插曲(四)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山海经》] 原隰知晓了夜宴当晚偏殿失窃之事,再加上但时妖族侍卫故意惹事,他大概也将前因后果串联了出来。 想起朝生那时说的“调虎离山”,原来她那时就知道了。 失窃的正是远在南海龙绡宫的楚狂送来的定海沧蓝珠。此珠效用不过就是能过在海里行动自由。六界之中,神仙和魔族修为高者自然无需依靠此物入海。冥界一半在海中的山上,一半在海里,所以鬼族向来会水,也无需此物。 想来,抛开那些修为较低的妖怪精灵不说,眼下需要此物入海的不过是人族和妖族。 凡人当然有索取定海沧蓝珠的动机,但是他们不可能在天虞山行动自如,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妖族。 没错,凡是陆上的妖族,除非修为极佳,像什么妖帝妖皇之类,否则都难以入水。额……除非他本来就是水生的,海妖就更加另当别论了。但是大多数妖族都难以入海。 怪不得当初无相殿前那些妖族侍卫去而复返,继而惹来那么多人围观,想把事情闹大,原来果真是一计调虎离山,转移所有人注意力,而后给同族创造机会盗取定海沧蓝珠。 他去审问那几个被朝生控制住的在无相殿前闹事的妖族侍卫,奈何他们半个字都不肯透露,最后竟然自毁妖丹自尽。 事态发展到如此,他也只好到拾遗殿和朝生汇报情况。 原隰一进拾遗殿,就发现照云和杳默双双跪在地上。 “君上,我能找到说服你的理由,你当真不会怪罪我们?”照云半信半疑。 “嗯,看心情。”朝生百无聊赖道。 “……” 高冷是假的,无赖是真的。 照云一脸生无可恋,长叹一声,“君上,我来……” “你不会又要给本座讲故事吧?”朝生神色淡淡望向他。 “……” 果然,照云和扶桑老头一样,对讲故事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执念。 对,没错。其实照云刚才想说:君上,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朝生倚靠在座上,闭眸道:“讲吧。” “君上应该知道,盗走定海沧蓝珠的是妖族之人。” “嗯。”朝生应他。她发现原隰过来,对他道:“坐下听听吧。” 原隰便坐在一侧旁听。 “其实多数妖族是不入海的。一是因为多数妖生来就不能入水,二是因为他们入海也没什么用,一般都是在陆上安家。但是有一个地方却是在沧海之中,且对盗取定海沧蓝珠的妖来说,那个地方又不得不去。” 想来想去,这个地方便只有冥府了。 “所以他们盗取定海沧蓝珠,是为了去冥界?”原隰问道。 照云点头,“准确来说,是为了去地狱。” 沧海之上,有一座度朔山,山上有一株巨大的桃树,树的枝叶可以覆盖方圆三千里,在这颗树的东方的下面,有个地方叫做鬼门,是天下鬼魂出入的地方。此为冥界。 在冥界的沧海之中有一无底洞,名字叫做归墟,天下所有的水,都会汇集到这里,但这里的水却不会有丝毫的增加或者减少。而海底是所谓的地狱。 山上是凡间传说中的地府所在之地,身死后都要入鬼门关然后清点一生福祸善恶,轮回转世。但山下的沧海底下却是地狱所在之地。凡是生前行凶作恶者,就要入地狱遭受惩罚。 “说下去。”朝生道。 “盗走定海沧蓝珠的,原本是想去地狱见一个人。他要见的正是我的姐姐丹若。” 说到这里,朝生已经了然。 但是此话一出,杳默却有些差异——从未听照云提起他还有个姐姐。 “是前任花神丹若?”他问照云。 照云点头。 看出杳默的震惊,照云解释道:“我和姐姐丹若的原身本是一株在一处仙山上同根而生的双生花。善恶双生,她为善,我为恶。双生之花只要共生一日,恶的那一方就会不断伤害善的那一方,从对方身上无止境的汲取灵力。但是如果一方死了,另一方也不能独活。九百年前花神途经那仙山,将我俩分离,摆脱了双生共死的命运。最后,她把拥有绝对的善的姐姐带回天界,培养成花神。把拥有绝对的恶的我送到冥界,栽在忘川河边的冥土之上,任我自生自灭。 “就这样过了一百多年,我在冥土之上汲取怨念,任由恶念不断生长,但是花神当时对我设下禁制,所以我即使修成人形也不能离开忘川半步。后来是君上去冥界时发现了我,就把我带回长明殿,引天池净水濯洗了我的恶念,还给我取了名字。我就这样一直留在长明殿做事。 “而我的姐姐被花神带走后拜她为师,过了几百年,便继承花神之位,掌管六界花木。后来她因触犯天规被贬为妖,最后又因不知悔改被打入地狱,不得超生。 “盗取定海沧蓝珠的叫做子衿,他在妖族身居高位,算得上妖王亲信。他盗取珠子,就是为了无无间地狱看我姐姐。” 照云说罢,面上带着惋惜和怜悯的神色。 原隰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嫉恶如仇、是非分明、悲天悯人的上仙照云在九百年前竟是恶的化身。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分明就是菩萨心肠,除了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完全就是善的化身呀。 朝生知晓一切,自然不为所动:“你说花神丹若因触犯天规被贬为妖,最后又因不知悔被送往地狱,不得超生。你认为这能说服本座吗?一切不还是她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照云轻叹一声,垂眸道: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三百年前,花神丹若在百花节时下凡,恰逢那日洪水泛滥,险些毁了一方所有生灵。丹若自知此乃天降劫数,不可违抗。但是当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的凡人在洪水中丢失性命还是于心不忍,最终与水神对抗,救下了一干凡间百姓。 花神也因此违背天命,触犯天规。天帝一怒之下削去她花神一职,把她贬为妖,从此不得回天界。 丹若虽成为妖,却依旧心怀善念,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在这期间,她在凡间结识了同样是妖的子衿。 子衿从小生活在妖族,但是妖族是一个弱肉强食是强凌弱的世界。那时子衿还只是个小妖,修为低胆子也小,所以饱受欺凌。他受不了那种被人欺侮的日子,所以来到了凡间。 丹若是他唯一的朋友,所以他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二人一直留在凡间,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倒也自在。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丹若是善的化身,代表绝对的善。所以当她看到万民疾苦时,绝不会置之不顾。 一日,子衿对丹若说道:“丹若,凡人都说吃草的都是畜生,为什呢他们自己要吃草啊?哈哈哈,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好搞笑啊。” 丹若一脸茫然:“吃草?凡人?” “对啊,我今天看到有两个凡人蹲在角落里吃野草。还狼吞虎咽的,吃的有滋有味。”子衿道。 “那他们是不是还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丹若问他。 “是啊,你怎么知道?” 丹若听了心中有些苦涩,她的心就像被一直手拽住,一阵一阵的痛。虽然子衿一直生活在妖界,不谙人间之事,但她却是了解的。众生皆苦,她一直都知道。她也知道,那种让人心痛的情绪叫做怜悯。 “子衿,他们很可怜。他们食不果腹,只能吃野草充饥。” “可怜?为什么可怜?” 丹若无奈摇摇头,露出悲悯的神色:“子衿,你有没有见过百姓饥贫交困、衣不蔽体的样子,有没有见过他们无以维持生计只好卖儿卖女忍受骨肉分离之痛换取一点口粮?你有没有见过官商勾结,正义最终被践踏,有冤无处申的绝望,有没有见过倚强凌弱,权贵豪强毫无底线的掠夺剥削的丑恶?” “……我……似乎可以理解。” 凡间的事子衿虽然不知,但是这大抵和妖界是一个道理。 “子衿,我见不得幼无所养、老无所依,我见不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见不得邪恶欺压善良、光明遮蔽黑暗,我见不得一切不公,我见不得一切恶。我要帮他们,我要改变这一切。哪怕违背天道遭到业报也在所不惜!” 子衿依旧记得几百年前那个面容明丽的少女脸上是何等坚毅决绝的神情,那字字铿锵的话语,那铮铮的铁骨。看似娇小柔弱的少女心中竟有着普度众生的雄心,让他堂堂男子都自愧不如。 他说“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都不怕什么因果业报,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丹若一直留在了凡间。她开医馆免费为穷人治病,她建造屋室收留无家可归者;她开设学堂,无偿收留贫苦人家的孩子;她也想方设法惩治恶霸,换一方安宁……她布施积德,日从百善。她和子衿走过许多地方,也帮助过许多人。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 可是,那句“众生皆苦”也是对的。无论她怎么做,无论她做多少,终有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人在受苦受难。总终有她顾及不到的人,还躲在角落里饱尝人间疾苦。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有心无力。所有人都称她为女菩萨、大善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她终究不能普渡众生。 可这一切却不是把她拖入深渊的罪魁祸首。真正把她推入无间地狱的,是真正的恶,是人心。 第二卷 三生 第27章 插曲(五) 丹若的善举自然危及有些人的利益,这其中就包括一些道士和修士的声望和功德。有些修炼已久的道士对她心怀不满,想方设法要抓住她的把柄。后来他们发现了丹若妖的身份,便将此事大肆宣扬。 百姓们起初自然是不信的,但是当照妖镜下丹若现出花的真身时,除了子衿,竟没有一个人愿为她挺身而出,相信她、维护她。 “原来是妖怪,太可怕了!” “没错,我竟然吃了她送来的食物,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那她之前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 “肯定是别有用心!” “对,说不定她一开始就想着要取得我们的信任,让我们放松警惕,最后趁我们不备一网打尽,吃掉我们!” “说不定还要喝我们的血,抽筋扒皮,吸我们的阳气!” “没错!” “……” 子衿一直护在丹若身前——从前他胆小无能,一直是她保护他,如今,他终于能挡在她面前护她,可他却宁愿这一幕永远都不要发生,她永远都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子衿愤然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是谁给你们义诊,谁让你们吃饱穿暖,你们……” “说到义诊,”一个人打断道,“我的儿子最终也没能被她救回来。是她没用才治死了我的儿子,都是因为她!杀人偿命,妖女,拿命来!” “妖女,拿命来!” “杀了她!” “杀了她!” “……” 那些道士联合起来把丹若和子衿困在祭坛上的法阵中,竟无一人肯站出来为他们说话。祭台下人头攒动,挨挨挤挤围着的是丹若曾经帮助过的凡人。他们曾经是需要帮助的人,是弱者,是受难者,如今却一个个都成了恶的助推者,无形中的刽子手。 仅仅是因为,她是妖。所以只要不相干的人稍加挑唆,便使得那群如同信徒一般存在的人们对她群起而攻之。 从他们的眼神里、言语中,丹若读到的是贪婪、不满、自私、嫉妒、厌恶、诅咒、冷漠、懒惰、愚昧、傲慢、无知……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或许这才是他们苦厄的根源。 法阵之中,丹若的眼中只有绝望。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看啊,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拯救的人们。你可知,他们根本无药可救。你度不了他们,也救不了自己。” 原来,这才是人心。 当她觉得难以拯救众生时,那种无力尚且没能把她打倒,反而是这些她深爱着的世人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 她的确是善,却也不是愚善。而“善”这个词,从今以后对她来说,再也没有必要了。 “丹若,别怕,我会保护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耳边只传来子衿坚定有力的声音。 可惜,再温暖的声音也唤不回她了。 双生之花,善恶双生。一个为善,一个为恶。殊不知,善与恶相对。照云的恶念能够被濯净,她的善念又何尝不能被消磨? 那个声音逐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咯咯笑着,却如同地狱中厉鬼的哀嚎:“你一直坚信善,你帮了那么多人,可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你没有去看过你那个弟弟一眼?你对那么多人无私,却为何独独对他那般无情?你在害怕?你再退缩?” “我没有,”丹若痛苦地捂着耳朵反驳道:“我没有!” 子衿看出她的异常:“丹若,你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 “没有?那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你没有看过他一眼?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你从未关心他过得好不好,原来你也这么自私吗?你就是在害怕,你害怕他的恶念,因为你坚信你的善,所以你厌弃他、甚至惧怕他。可我记得,他还来看过你呢,只是你不愿见他,你将他拒之门外。不要妄图反驳我,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你究竟是害怕恶呢,还是害怕变成恶?” “可你知道吗,善恶双生,善又何尝不能变为恶呢?” 丹若知道,这是她的心魔。 她嗤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一个人的施暴是行恶,一百个人的施暴也是行恶。那么一万个人呢?那或许便是善了吧。 世间的一切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红色到了极致便成了黑色。 善恶或许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魔,自甘堕落。 子衿眼睁睁看着丹若眸色变成红色,额上的魔纹由若隐若现到逐渐清晰,他知道,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 “子衿,谢谢你。但是……”丹若声音阴狠而凉薄,“如今,谁都伤不了我了。” “我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神不满自己创造出的人,于是决定将他们毁灭,重新创造出更好的更完美的。后来便有了那一场灭世的洪水。可惜最终,神的愿望都没有实现。我倒是认为,毁灭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毁灭掉所有的愚昧无知,毁灭掉的所有的贪嗔痴,毁灭才能换来新生。从前没有实现的,就由我来实现吧。”丹若语调阴森幽冷,嘴角扯出一抹丝毫没有笑意的笑,眼神之中是痛恨和疯狂,还有绝望和悲哀。 “丹若,别做傻事。”子衿紧紧握着她的手劝慰道。 可这时的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犹如毁天灭地一般的决绝,丹若成了魔。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子衿和丹若,无一幸免。血流成河,死状凄惨。无论子衿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 大慈大悲、救济万民是她,杀戮无数、疯狂毁灭的也是她。善恶,原不过是一念之间。 犯下如此杀孽,丹若自然没有逃脱天界的追责。她在最后一刻用尽全力把子衿送到安全的地方,而后从容接受在九幽地狱永无休止的惩罚。 子衿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 三百年来,丹若一直被关在地狱,饱受折磨。 子衿为了救丹若一直勤于修炼,又为了见她一面冒死盗取定海沧蓝珠,想要到冥界地狱去看她。 子衿如今在妖界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声望,成为妖王的左膀右臂。被派来抓季桑公主的妖族侍卫就是他的属下,所以他命那几个妖族侍卫在无相殿闹事,借此拖住众人,便于声东击西,盗取定海沧蓝珠。 “事出有因,我于心不忍,所以才放走了子衿。毕竟是为了我的姐姐,所有的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求君上放过子衿。”照云哀求道。 朝生只是有些不解:“既然他需要那珠子,只管来向本座讨要便是,为何要不问自取?” 照云垂下头,“自从打探到定海沧蓝珠的下落,子衿便从未停手,奈何被楚狂抢先。珠子从南海送到天虞山,子衿就抢了一路,但都未曾得手。所以……”所以都抢了一路了,也不差这点。 朝生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本座知道了。” 丹若一心向善却最终堕入了魔道,子衿用情至深三百年未曾放弃。哪怕天下人辜负了丹若,终有一人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 朝生心中清楚,长明殿又不是慈济堂,哪来那么多白给?她的确不打算追究他们的过错,毕竟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懒得管。再说,她要那珠子也没用,不过就是用来摆着看罢了。但是长明殿也不是那么好欺负,这笔账她先记下了,到时候找妖族一并算了。 “君上,所以……你的意思是……”照云哀求地看向朝生。 朝生无奈,“你真是你姐姐的好弟弟。真不知道当初除尽你的恶念是对还是错。” 见朝生松口,照云眉开眼笑“自然是对的,君上做什么都是对的。 如果当初没有遇到朝生,恐怕他早已在冥界自生自灭,更无法见识这世间的光明。 杳默扶额,狗腿奉承难道不是恶念吗?果然这家伙依旧六根不净。 “罢了罢了,你和杳默的罪责本座也懒得追究,不过下次若敢再犯……” “绝对不会有下次!”照云连忙保证道。 朝生微微勾唇,“不过……子衿的罪责……” “还请君上网开一面!”照云连忙求情,“你说过只要可以说服你,就一概不再追究的。” 照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说越没有底气。他知道朝生说过的话,从不看信誉,只看心情。 “只要他能做到一件事,本座就把所以珠子白送给他,那点破事也不再追究。”朝生意味深长道。 “什么事?” “丹若的善念已经被完全抹杀,如今只剩下恶念,而且成了魔。子衿如果有办法让丹若放下执念,除去恶念,本座就不会再追究他的过错。” 朝生倒不是大慈大悲想要普度众生,她是真的闲,闲到非得没事找些事情干。显然看戏是个不错的选择。 “……啊?”照云一脸为难,“这也太难了吧?” “难吗?”朝生并不赞同,“想当初本座可是轻而易举的就把你的恶念除干净了,一点都不难。” “……” 想当初…… 照云有些头大。当初他被朝生带回长明殿,一直都是化为原身的花朵被朝生栽在盆子里。朝生除了引天池净水日日浇灌他,每日带他去后山看风景晒太阳,就是让扶桑老头天天来给他说书。说的故事不外乎什么仁爱忠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故事,硬生生给他听得耳朵起茧,脑子一热就信了他的邪。当时还作为一朵娇花的照云再也受不了这种摧残,决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想到这里他也特别服气,那扶桑老头是得有多无聊,才能一个人对着一盆花自言自语,而且每日报到,从不缺席。 可能是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最终起到了作用,照云不自觉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善念或者恶念,甚至似乎早已没有了这种概念。好像当善恶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晰时,他却通透了许多。 “好……好吧……”照云勉强应下。 第二卷 三生 第28章 前世(六) 最终,子衿还是带着定海沧蓝珠来到了冥海中的地狱。冰凉彻骨的水牢之中囚禁着双眼无神的丹若。 “丹若,我来看你了。” “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你,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我才不相信什么正邪善恶,我只相信你。” “丹若,放下吧。” “为何你可以对所有人都善良关怀,却唯独对我视而不见?为你爱所有人,却偏偏不敢看我一眼?” “丹若,你也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最终,丹若还是放下了当初的执念。一念为恶,一念也可为善。但是让她放下的,却不是子衿的那番话。一个执迷不悟最终走上绝路的人,她的心早已死了,又怎么可能说回头就回头呢? 真正让她释怀放下的,是子衿用自己的自由来换她的自由。 “你知道吗?在凡间的传说里,水鬼都可以找替死鬼。这个不成文的道理,放在地狱一样适用。只要我愿意代替你受刑,你便可获得自由。你别哭啊……”子衿连忙温柔地给她擦眼泪。 “我可是去找你弟弟帮忙,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长明殿的榆火神君,神君才答应帮我偷梁换柱的。这事,就算是天界也无法插手,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子衿笑着对她说。 子衿的笑一直都很温暖,丹若也一直都知道。她从前对他从未有过爱慕之意,可他和弟弟也的确是自己在这世间最牵挂的两个人。 丹若额头上的魔纹消失了。她灿然一笑,对他说:“傻瓜,九幽地狱,黄泉碧落,从今以后,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丹若最终留在地狱陪着子衿,他们一直相伴即使身处地狱,却是无比自在。 最初,照云是恶的化身,却被朝生用毫不费事的办法洗净了恶念。丹若是善的化身,却也一念为恶,一念成魔。可见有些事情并非生来是什么,便永远都是什么。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但物极必反却是真理。 最终,感化丹若的并非是她从前毕生追求的大爱,而是子衿的小爱。而小爱与大爱之间,又该如何定义呢?可能对子衿来说,对丹若的爱已然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为了丹若他甘愿自己留在地狱替她受罚。这又算不算是他的大爱呢?也许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答案。 原隰告诉了朝生那日遇到妖族公主季桑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许当时的事就不会闹得那么大。 朝生却道:“我知道。” “你知道?” “长明殿的事,我大约都是知道的。” “哦。”原隰无精打采道。 “原隰,你怎么了?”朝生察觉到他情绪低落。 “你是不是希望我做一个一心向善、救万民于水火的人?”原隰知道她从前有意引导照云从善,所以这件事他也思考了很久。 朝生被他的话问得莫名其妙,只觉得有意思,又有些忍俊不禁:“你就是你,做自己就便好。为何要成为别人期望中的样子?”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除尽照云的恶念?” “因为啊……”朝生仔细回想了一下,因为当初待在长明殿的日子里太无聊了,总得找点事情干不是吗? “因为……闲得慌。” 原隰却听懂了她话外的意思。 因为孤独,所以没事找事干。 “以后……不会了。”原隰似在自言自语。 “什么不会了?”朝生茫然看向他。 “呃……不会那么闲了。初霁不在,我又什么都不懂,以后够你忙活的。”原隰总是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 “……” 朝生面无表情地走开。 三日后,有一个树妖找上门来,说是在凡间见过初霁。 “果真是人多力量大,君上刚把这件事托付出去,消息马上就上门来了。”照云乐滋滋道。 “你别高兴太早。”杳默面色平静道,“只是说见过而已,谁知道……” “你别乌鸦嘴!”照云打断他,“找初霁仙君的事,这几天跑断腿的又不是你。” 杳默无奈摇摇头。 朝生和原隰一同去凡间查探,他们在一处名叫清水镇的地方落脚,在客栈住下来。这次他们现了身,而且打算常住。无他,只因那树妖说在这镇子上见过他,且他不常来,隔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次,于是二人决定守株待兔。 这几日原隰一直心不在焉,问他也不答,甚至让朝生觉得,他在躲着她。朝生只觉奇怪,但又无可奈何。 直到有一日…… 朝生本就生得极美,如今在凡间现身,更是引来许多不速之客。 一日两人外出,在一处偏僻的地方遇上一个公子拦路。 他直勾着眼色眯眯地看着朝生,“美人莫不是天女下凡,怎么生得这样明丽动人?不如跟我回家,小爷好吃好喝招待你!” 突然就冒出来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将二人围住。 那公子其貌不扬,且一脸猥琐,身上倒是穿着绫罗绸缎,可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原隰看他如此调戏朝生,脸瞬间黑了,眸光里是看得见的阴鸷和凶狠,和平时判若两人。 朝生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径直走开,却又被拦回来。 “走开。”原隰把朝生护在身后,冷声道。 “你算哪棵葱?知道爷是谁吗?想英雄救美,是不是嫌命长啊?”那公子一脸猖狂,俨然一个恶霸无赖。他试图用折扇敲打原隰,被后者狠狠甩开。 “滚!”原隰不耐烦道。 朝生抓住原隰,低声道,“不可伤害凡人。” “我有分寸。” “给我上!男的卖到小倌馆,女的嘛……”他舔了舔嘴唇,“等老子玩腻再说!” 那些家丁一拥而上。 原隰本就被他的污言秽语激怒,尤其他出言侮辱朝生,更是忍无可忍,于是两方人很快就动起手来。 原隰在凡间习过武,且武功不低,不一会儿就把人放倒一大片。众人皆倒地咿咿呀呀地叫唤。 “够了,适可而止。”朝生提醒道。 原隰拉着朝生正要走,却见那个公子顽强地爬起来,向朝生扑过来。 朝生轻易躲开,那人却不死心,骂道,“小贱人,老子给你脸了是吗?装什么贞洁烈女,等到了床上……让你装……” “啊——”那人还没有骂完,就喷了一口血,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就不省人事。 是原隰用内力给了他一掌,虽不致命,却也是半死。 朝生见状蹙眉,“我说过,不准伤害凡人,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吗?”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责难。 “我……你没听到他方才骂你什么吗?”原隰听朝生这样诘责自己,觉得很难受。 “听到了,那又如何?他只是个凡人,什么都不懂,贪嗔痴三毒具有。稍微惩罚一下便可,何苦下此重手?”朝生看着他,似带着怒意。 “他是凡人,我就不是吗?凭什么你对他那么纵容,对我却这般苛刻?”原隰辩驳道。 “不,你现在是修仙之人,你可知……”你可知修仙之人最忌在仙途之中犯下业障? 可这句话没说完,就被原隰打断—— “我不知!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他那样辱骂你,换了别人,我打死都不会管这档子闲事!”原隰剑眉紧皱,语气中带着怒意和委屈。他说罢便径直离开。 朝生喂了地上半死不活的人一颗丹药,也离开了。 所幸方才地处偏僻无人看到,不然又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自那件事之后,朝生一整天都没看到原隰的影子。 她轻叹一声,自顾自在街上闲逛。她也时常游历凡间,遇到恶霸拦路这种事,只需略施法术就能让其退避三舍,何须要人半条命。原隰这样做,分明是泄私愤。但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又不忍心再责怪他。 只是他今天的样子……当真是和那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从前的那个人向来和颜悦色,再不济也是先礼后兵,哪有他这般冲动狠戾。 可她却不没有因此而对他失望或是要甩开他,只是担心他的飞升大劫会因此受影响。 抛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朝生停在一家香膏店。她记得辛夷喜欢这些,却又不会自己调制,便想着给她带回去一些。 …… 原隰想着朝生对他动怒,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动怒,之前就算是惹恼了她也并未发作。 自己分明就是在替她出头,她却反过来责怪自己。就算是凡人也不能为所欲为,凭什么要那般纵容!简直是黑白不分,不知好歹! 想到这里,原隰只觉得不甘心,心里有难受,有委屈,还堵得慌。 途径一家酒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君上酒量不好,碰都碰不得,一杯就倒。” 这是辛夷说的。 “滴酒不沾?一杯就倒?”原隰嘴角勾出一抹坏笑,眼睛微微眯起,眉眼间的流光张扬而耀眼。 入夜,夜风微凉,月光皎洁,清辉如许。 朝生听到了原隰的敲门声。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敲门声。 “进来。” 原隰一脸温和,眼中带着歉意而变得小心翼翼。他端着一盏茶前来,似乎格外……乖巧。 “朝生,今日是我不对。”原隰一脸认真悔过的样子,似有水雾氤氲的眼睛又显得纯良无辜,少不更事。 “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不会再犯了。”原隰语气诚恳,词真意切,当着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祈求原谅。 “这是我沏的花茶,你喝了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少年分明眉眼清冷,却总让朝生觉得他明朗耀眼。再加上现在这副乖巧认真的样子,面上的清冷疏离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如玉,以及明媚的暖色。 朝生正诧异他是吃错什么药了,竟然如此乖巧,但又想到原隰平日里不炸毛的时候倒也是如此温顺,而且她愿意相信他。 于是她说,“好。” 第二卷 三生 第29章 前世(七) 朝生接过茶盏,一瞬间花香四溢,看着原隰充满期待的眼神,她饮了一口。 “啪——” 茶杯摔在地上,朝生也摇摇晃晃,起身又站不稳,原隰连忙扶她坐下。 “你……” 朝生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喝了不该喝的。 此刻原隰哪里还有先前那般乖巧的样子,他眼中的真诚逐渐被笑意取代,是得逞之后狡黠得意的笑。 “酒是温过的,喝了不会太难受。我加了那么多香料压制酒香,你自然闻不到。”他勾唇道。 眼前若是换了别人,朝生就是神志不清也能强撑着力气将其挫骨扬灰。但这人是原隰,朝生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也就放下戒备,放弃抵抗听天由命。 朝生不消片刻就倒在几案上。原隰本想着让她酒后多说些话,捉弄她一番,不曾想她哪里是一杯倒,简直是一口就倒。 “你都睡过去了,还有什么意思啊。”原隰兴致索然,“本还想逗你玩的。” “也罢。” 原隰把朝生横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又帮她脱掉鞋子,掖好被子。 “你先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煮醒酒汤。”原隰自顾自安顿道。 正欲走,原隰被一只手拉回来。朝生到底修为高深,力气自然大,再加上原隰毫无防备,一个没站稳,就压到朝生身上。 “……” 朝生的眉眼,鼻子,嘴唇近在眼前,两人连呼吸都是对方的气息。 原隰的耳根染上一抹红。? 他愣了一瞬,连忙起身,却被朝生双手环抱着脖颈拉了回来。 原隰真真切切地闻到了带着花的清香的酒气,闻着便觉得醉了。明明朝生只是喝了一小口。 “朝……朝生……”?原隰身体僵硬,却不知为什么不敢动弹。 朝生闻言缓缓睁开眼与他对视。 “……” 此时的朝生眉眼如画,清疏之中却多了几分缱绻。 “是你啊……”朝生柔声道。 迷蒙的双眼?看着他,顾盼流转之间却是勾人魂魄,两颊染上霞光一般的红晕,又似三月桃花一般娇艳欲滴。她看着原隰,柔柔地笑起来。 较之平日里素淡的浅笑,她此时的笑格外温柔无害、清甜可人。 搭在他脖颈上的手带着指间的热度和颤抖,就着朝生清浅而微甜的笑,传遍他的四肢百骸,又传到他的肺腑,最后直达心底。 在那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隰呼吸急促,心跳得很快,?他想要起身,却不知是因为朝生的力气大还是别的原因,总之他现在没有办法起来。 眼看朝生的脸离他越来越近,?他耳朵“嗡”的一声,只觉那一瞬间五感俱失,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直到最后,朝生鲜红柔软的唇印在他的嘴唇上,短暂的一瞬便分离。 可就在那一瞬间,原隰的身体更加僵硬,不仅是耳朵,脸也变红,他甚至有些不敢呼吸。 直到她沉沉睡去,原隰脑子还是懵的。 她的吻很轻,对原隰而言却似绵绵细雨纷纷落下,绵绵密密,柔柔不绝,落在了心底。心中的情愫顿时泛滥成灾,在那一瞬间决堤。他觉得他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这样的朝生,无辜而又不谙世事的眼神,一尘不染,清雅脱俗,却又似蛊惑人心的妖精,尽态极妍,眸光流转之间,摄人心魂?。 早已沉沦的,不知是谁的心,谁的魂。?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这是原隰跑出房间是脑海中唯一闪过的话,尤其是那句“使我沦亡”?。 “我喝醉了,”?原隰真的给了自己一巴掌,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良久,他哑着嗓子道,“不对。” “喝酒的是朝生,醉了的却是我。”语气中透着无奈,他苦笑着,终究还是缴械投降。 “栽了。”?说这话时,他长叹一声。 他双手捂在脸上,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吻。很甜,比她做的所有糕点都甜。? 他现在心中无比清明。 他喜欢她,他爱慕她。 这是事实。 无论他如何否认甚至自欺,却再也?没办法骗自己了。 不是没有预兆的。这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今天这个吻,只是个契机,让他看清自己内心的契机。 本想作弄她,没想到自己却栽进去了。 “这就是害人害己?还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果然,”他自言自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天行有常,诚不欺我。” 他笑得讥诮,却是自嘲,甚至还有些甘之如饴的感觉。有些甜,又有些涩。 “怪不得不喝酒,没想到酒品这么差,动辄耍流氓。” “其实你一点都不好。不应该呀,你哪里好了?你……”原隰愣了愣,想了半天,傻笑道,“我竟想不起你半点不好来。” “你那么好……” 原隰在朝生的房间外面坐了一夜,自顾自不知还说了些什么。 ……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房间,朝生自然地醒了。外面的鸟语花香,清风鸣蝉都通过五官进入脑海,朝生怔了片刻,竟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昨晚原隰端着茶来给她认错,后来…… ……断片了。 朝生叹了口气,不再去想。 原隰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知道她醒了,便把洗脸水端进来,又在几案上放了杯热茶。 原隰不自然地别过脸,有些不敢看她。 “怎么了?”朝生察觉到了原隰的异常,“你这几日都很奇怪,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原隰很快接应道。 “是吗?” “昨晚……昨晚的事……”原隰想问她昨晚究竟有意无意。 “昨晚怎么了?”朝生干净的眸子里看不出半点杂念,表情极其无辜,跟个没事人一样。 “昨晚的事……你不记得了吗?” 朝生摇头。 “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嗯,”朝生点头。 原隰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只是之前竟然不知,她不仅酒量不好,而且酒品也不怎么好,最重要的是,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无赖都没有她赖得这么自然。 “昨晚发生了什么?”朝生疑惑地问。 原隰神色恢复正常,他温和地笑笑,道,“没什么,昨天晚上我来找你认错,后来你说你困了就睡下了。我只是不知神仙也会困倦,所以担心你出什么事。” 原隰对他给她喝酒的事闭口不提,他想,也许自己真的很卑劣。 怪不得不记得了,原来是睡着了。朝生如是想着,觉得合情合理,但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她看到原隰真诚而无辜的样子,就下意识相信了。 想来那次和神荼一起大战梼杌,伤了些元气,最近又忙于找寻初霁的神识,到现在也没恢复,容易困倦,也就不觉得奇怪。 “原隰,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认错,我知道你是为我出头,但是你要知道,你现在已经踏上修炼之路,如果中途做了什么有损道行的事,恐怕日后飞升之劫会难上加难,甚至有可能遭到果报,魂飞魄散。”朝生道。 原隰身形一僵,怔在原地。原来不是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说话,而是因为担心他…… 原隰看向朝生,看着她淡漠的神色,清疏的眉眼。 有没有可能,她也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否则,她为什么把自己留在身边,为什么要那么纵容自己? “朝生。”他唤她。 朝生看他,等他说话。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朝生愣了一下,而后浅笑,“你似乎不止一次问我这个问题。我记得最初的时候已经回答过你了。” 最初……最初她说她不觉得对他好。可原隰知道,她对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从前不算,之前你都没有认真回答我。”原隰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朝生点点头,脱口说道:“想对你好就对你好喽,我对谁好,全凭心中所指,哪里需要什么原因。” “怎么会没有来由的对一个人好呢?”原隰眸色沉沉看向她,“你这回答真的很敷衍。” 朝生轻笑,“当然也不是随便对一个人好。只是因为是你啊,原隰。那么多人,我就看着你顺眼。况且,是你先对我好的呀。” 朝生的语气带着平日里没有的轻快,她今日看原隰,觉得他比平日里还要别扭,却还要可爱。 “只是因为是我吗?”原隰看着她,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看我时,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这世上,更没有人傻到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原隰有一瞬间的难受。 朝生趁他晃神的空档,已经洗漱打理好了自己。 “朝生,我何时对你好了?”原隰有些惭愧,他当时觉得自己没对她好过,从前更多的是埋怨,现在却卑鄙得想要向她索取,索取她的喜欢,更多一点的喜欢。 原隰说着,已经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帮她梳头。 朝生看着镜中的他,不禁莞尔一笑,“你这不就是在对我好吗?” 原隰看着手中的青丝和檀木梳子愣了愣,先前他自己还不敢承认,但他心里清楚,从一开始要为她绾发,就是对她有意,就是想要靠近她,就是存了那种念想。 结发夫妻信,一绾青丝深。 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在凡间,男子为女子绾发有求爱之意,寓意白头到老。他那时虽然不承认喜欢她,却还是做了喜欢她的事。 可是,仅仅是梳头发,就是对她好了吗?他想,朝生还真是容易满足。但是不够,他对她还不够好,他还想对她更好,只对她一个人好。 是啊,自己对她那么不好,又有什么脸面说爱慕她呢?况且,至今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她却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自己离她还那么遥远。 他爱慕她,可是他能直说吗?万一她对他根本无意呢?万一只是把自己当个宠物玩玩呢?再者说,他现在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配得上她?若是现在说出来,被拒绝被讨厌怎么办?但凡她对他有一点厌弃,他都受不住的。 他是自卑的,却也是自尊的,甚至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苦苦挣扎。 想到这里,本该说出口的爱慕,却被他深深埋藏在心里。 至少现在,他没有这个资格。 但是既然已经明了了自己的真心,他就绝对不会退缩半步,更不可能放手。 他想要变强大,直到有一日,能够真正与她比肩。到那时,他的爱慕才不那么单薄。 第二卷 三生 第30章 前世(八) 余光所及之处,原隰瞥见了几盒香膏,浸润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的香气也萦绕鼻尖。 “朝生喜欢用香膏?”他拿起一盒自顾自闻了闻,是很香,但也很俗,配不上她。 朝生正要说这是买给辛夷的,却听原隰说,“别用这些,这些不好,我给你调。” “……” 朝生有些无奈,她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自告奋勇了。 见朝生淡淡看他不说话,原隰道,“从前我舅父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我常去他那里帮忙,自然懂一些。” “我知道,”朝生道,“不是懂一些,是懂很多。” 朝生之前把原隰前半生了解了大概,知道他擅制香调香,也通晓医道,而且武功高强。然而这厮却志在……仕途。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博闻强识,说是学富五车也不为过。他虽是个凡人,但是却是一个才艺双全的凡人。 原隰却笑笑说,“技多不压身嘛。” “那你现在……释怀了吗?”朝生问原隰。又提起了凡间的事,朝生怕他心里不舒服。 原隰一愣,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什么?” “凡间,你的前尘过往。”朝生淡然道。 原隰又怔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这件事了。换句话说,他也许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若是依旧留在凡间,或许我能高中,摆脱从前的生活。也或许我无权无势,依旧无法与他们抗衡。总之无论如何,一辈子也就那样过去了。而后就如同你说的那样,生老病死,轮回往复,实在没什么意思。”原隰轻笑着,眼神里有着讥诮,也有着释怀。 “反观如今,不说别的,就冲长生不死这一条,我也是赚到了。”他若无其事地坐在朝生身旁,那漫不经心的神情,哪里像是赚到的样子。 “可你也说过,日复一日平淡乏味的永生毫无意义。”朝生定定看着原隰,发现有些看不透他了。 原隰却笑笑,笑容明媚而耀眼。“今时不同往日,当然是越活越有意思。” 因为遇到了你,果真是赚到了呢。 幸好遇到了你。 幸好。 朝生不明白,却也没有再问。他能放下过去,最好不过。 “这些……”朝生指了指香膏,“我是要给辛夷的。” “嗯,那些你给辛夷,我给你调你的。” “……” 朝生也没有再阻拦他。? 两人在清水镇等了几天,没等来初霁,却等来一个不速之客。 这日,朝生突然用神识探寻到了初霁的气息,刚出客栈门,迎面走来一个白衣之人。 温润如玉,丰神俊朗。 是祝余。 朝生看到他便要绕道,却被他挡住了去路。 “朝儿,好巧。”祝余浅笑着看向她,似乎看到她并不意外。 “真不巧,不想看见的偏偏看见了。”朝生不冷不热道。 原本朝生是要绕过他去寻初霁的,却发现他身上有初霁的气息。想到上一次妙法山前也是他挡住了她,朝生才决定与他周旋一番。 “朝儿在长明殿的盛典,我有事耽搁了,没有去成。”祝余目光柔和地看着朝生,似乎要透过她看向千年以前,就像朝生有时都目光一般。 朝生轻蔑地冷哼一声,“你不来最好,没人稀罕。” “我知道你不欢迎我……” “有这个自知之明最好,本座懒得与你废话。”朝生打断道。 祝余无奈,只好问她:“朝儿为何会在此处?” “明知故问。”朝生淡漠地看向他,冷声道,“初霁的事,一定和你脱不了干系。早点说,对你没坏处。” 原隰从院子里经过,看到朝生在和一个男子说话,顿时很不舒服。但他强压下心中不适,面色从容朝他们走去。 “我若告诉朝儿,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祝余挑眉看向朝生。 朝生懒得理会他的表情,正巧看到原隰过来。 “朝生,”原隰走到朝生身边,看向祝余,眼神里带着微不可察的敌意,“这是……” “天界的,叫祝余。”朝生直白明了。 祝余听到原隰直呼朝生名讳,顿时心生不悦,眸光之中带着冷意,“听闻朝儿把长明殿一干闲人都遣送走了,只留下一个凡人,难不成就是他?” 朝生神色依旧,没理会他的话。 原隰却因一声“朝儿”十分不悦,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禁猜测两人关系。 祝余看到原隰看朝生时紧张在意的神色,顿时猜到了原隰的心思。 不过他也知晓,这么多年来爱慕朝生的不在少数,却无一人入朝生的眼,除了…… 想到这里,过往的一切都浮现眼前,祝余眸光黯然。 “这个少年倒是同我年少时很像,”他看似友好的神色中却带着几分嘲讽,“到底是少年意气,不仅幼稚,还异想天开。”不知是讽刺原隰还是自嘲。 祝余一话虽是无心,只是那句“很像”却是没来由地刺痛了朝生的心,她有些难过。 的确……很像。 她看着原隰明朗干净的眉眼,清冷萧疏之中似有些明媚,明媚之中却带着疏离和乖戾,看似温和,实则桀骜。 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分明无一相似之处。 可是就算是这样,哪怕他眉眼清冷,哪怕他性情乖张,她从能从他的眼里、脸上乃至整个人身上找到一抹暖色,明媚而耀眼。别人看不到,她却能看得出。 竟是那么像…… 可是有些别扭的原隰,口是心非的原隰,桀骜不驯的原隰,生气的原隰,认错服软的原隰,看似无害实则凉薄的原隰……这才是真正的原隰。 这么看来……却是一点都不像。 朝生就在祝余眼前认真地打量着原隰,原隰这次没有被看得不好意思,而是认真而温和地回视她。 这一瞬,仿佛只有这两个人。 祝余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刺眼,他有些嫉妒,嫉妒这个凡人。 朝生浅浅一笑,她说,“不像,一点都不像。” 原隰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但又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只是心中莫名的恐慌。 “怎么了?”他问朝生。 “没什么,不重要。”朝生却神色自若,语调也一如往常。 “但是,”朝生话锋一转,看向祝余,“初霁的事,你必须给本座一个交代。” 朝生知道祝余出现在此地不是没有缘由的,恐怕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她而来。 “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祝余微微勾唇。 果然。 “不如朝儿以身相许?”祝余似笑非笑,他说这话时不自觉看向原隰,看他的反应。 原隰闻言眸光幽深昏暗,衣袖下的手紧紧握住,可他能做的只有隐忍。 祝余似乎对原隰的反应很满意。 “到底是愚蠢,不仅幼稚,还异想天开。”朝生把他刚才说的话稍加改动又还给了他。 原隰心中有些愉悦。 祝余也不恼,静静地看着朝生,“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他的神情却是极其认真。 “同本座谈条件?凭什么?!”朝生并没有因为二人之间的身高差距就显得弱势半分,反而气势更甚,目中无人。 “你难道不想知道初霁的下落吗?要不换个条件,你把这个凡人送给我,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祝余觉得原隰如同一根刺一般,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原隰被他的话激怒,他凭什么要被当做物品一样送来送去! “他是本座的,凭你也配打他的主意!”朝生冷眼看他,实在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原隰却被这句话顺了毛,以前他要是听到这句话也许会不适,但现在他只觉得满足。可是又觉得有些空虚。他是她的,她却不是他的。 这么长的时间相处下来,他也大概明白朝生是个怎样的人。她对很多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也对很多事物厌烦得很快。 原隰不知道朝生到底看中了自己什么,是容貌还是其他。但他知道,若是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饶是他现在不老不死,保不齐朝生会腻烦,会厌倦。到时候,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这个道理他从前也知道,并且很不屑。但现在不同了。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想留在她身边。像豪赌一般,赌她不会那么快厌倦他。他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卑微。就算她对他格外宽容纵容,他也依旧这么想。 “那看来……我们这是没得商量喽?”祝余道。他原本也没有真的想要威胁她什么,只是想试探一下,但是看她的态度,那个凡人在她心里的地位似乎很不一般。 “笛子在你身上吧。自己交出来,或是被迫交出来。你自己选。”朝生道。 祝余有些诧异,“你怎么就确定笛子在我身上?” 他身上有初霁的气息,但很微弱。如果不是初霁,那只能是闻笛。但这些朝生自然不会告诉他,她向来懒得理人,也懒得多说废话。 朝生伸手凝聚神力,一支白玉长笛就从祝余衣袖里飞出,落在朝生手上。祝余上前想要抢回来,却被朝生一把推得后退了几步。 “敬酒不吃吃罚酒。”朝生冷声道。 祝余无奈笑笑,“谁让我打不过你。” 笛子接触到朝生的神力便瞬间化形。 那个人落在地上,狭长的凤眼淡漠而疏离,长眉入鬓,容颜清俊,玉雕一般的容貌确实神祇无疑,透着不可亵渎染指的神威。一袭白衣,猎猎迎风。 的确是初霁的容貌,却不如初霁冰冷,是闻笛无疑。 祝余见此,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 第二卷 三生 第31章 前世(九) 客栈房间里。 “闻笛?”原隰试探地叫那个笛中之灵。 “我是许玠。”那个人抬眼看向两人,面无表情。 原隰闻言微微眯眼,许玠不是初霁历劫时的身份吗?可这个人分明不是原本的初霁。 “闻笛又是谁?”他问。 朝生打从一开始就隐隐察觉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 “她给我取的名字。” “她?郑云笺?” “一直……都是她。” 原隰了然,看来他拥有两世的记忆。 “你认识我吗?”朝生沉眸他,一双眼睛似要将他看穿。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半灵之体明明灵力低微,可朝生隐隐觉得,他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弱。朝生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这个半灵的确修为低下,不可能有任何能耐。 闻笛,不,准确来说是许玠。许玠摇头,“你们是谁?她在哪里?那个人答应我,要带我去找她。” “你是说祝余?” 许玠点头。 “可以,不过,你应该先交代你的事。包括……你是怎么来的,和初霁的关系。”朝生道。 许玠有些犹豫,充满警惕和防备地看向朝生和原隰。 原隰取出一块手帕,“这是郑姑娘的东西,想来你认得。” 许玠看到绣帕上的图案和一个娟秀的“云”字,眼中如深渊一般幽寂而深沉,带着无限的留恋。 “看来你对她很深情。可是赵攸宁快死的时候,你娶了别人。郑云笺想和你厮守的时候,你又选择了弃她而去。两生两世,同一个人,你误了两次。”朝生语气淡漠,没有嘲讽,只是想听他怎么说。 许玠无奈,一声长叹,“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当年,大梁长公主赵攸宁爱上了将军顾荣。她总是那样默默站着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可是当你远远望着一个人时,身后也总有一个人这样望着你,许玠就是后者。 年少时的一场相逢,他永远记住了她。 顾荣战死,赵攸宁伤心欲绝,日渐消瘦。 许玠想,把她娶回家吧,好好照顾她。 他向皇上求娶赵攸宁,在政治利益的交易下,皇上同意了。 成亲之后,他对她很好,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生活起居都照顾有加。 为了她,他收敛起一身戾气,也极少再杀人,只为了能更配得上她。 许玠是这三个人纠缠不清的感情里,最卑微的人,许是为了他仅剩的自尊,许是为了就这样默默陪着赵攸宁,他对赵攸宁的爱慕从未启齿。 赵攸宁遇刺,他奋不顾身挡在她前面,他差点以为他要先她而去了。 那天,赵攸宁拿着那支笛子,对那笛子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就当是和过去告别。 可是这一幕被许玠看到了。在许玠看来,这么久了,她依旧放不下顾荣,还总是对着一支破笛子诉说相思之意。一气之下,他偷偷从她房间拿走了那支笛子,摔得粉碎。 知道赵攸宁喜欢乐器,尤其是笛子,他亲手为她做了很多笛子。竹笛,木笛,玉笛,一刀一刻,都寄托了他对她最深的爱意。可是每当看到赵攸宁的那支白玉长笛,他还是会心痛。 他知道,那是那个人送给她的,她很珍视。他想,也许毁了那笛子,就能让她断了最后的念想。 赵攸宁先天有疾,后天才发作。府里丫鬟婆子却都说长公主丢了笛子,很是伤心,茶饭不思,乃至生病。 那天许玠去看赵攸宁,她很虚弱,也消瘦了很多。 许玠以为真的是因为自己毁了那笛子,才让她这么难过,以至于生了这么大的病。 许玠很是自责,他又亲手做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白玉长笛,刻上攸宁二字,只是刻字时不小心划破了手,在字上留了些血迹,却是无论如何都擦不去了。他谎称这是赵攸宁原本的那支。 赵攸宁接过笛子的一瞬间,喜笑颜开,笑得眼睛弯弯的,亮亮的,跟装了星星似的。 他以为她信了。 赵攸宁对许玠送的笛子珍爱有加,可是在许玠看来,她珍视的一直都是顾荣送给她的那支。他以为,她爱的一直是顾荣,从未变过。 赵攸宁的病愈来愈严重,药石无医。 在她生命里的最后那一年,许玠日日找寻名医,甚至把游方术士都寻遍了,从起先的草药,到珍贵的异兽之血,最后甚至变成了丹药圣水,凡是能救她的办法,他都寻遍了。 最后,国师的女儿说国师炼制出了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条件是许玠娶她。若是平时,许玠定然不愿,但是如果可以让赵攸宁活下去,这点小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和国师的女儿成亲那天晚上,他来到了赵攸宁的住处,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咳嗽声,他想进去看她,又怕扰到她,就在门外站了一夜。 他怕赵攸宁知道他再娶的事后闹心,就瞒着她,可她还是知道了。 可惜,救命的丹药也就不回赵攸宁,无论他做什么,她还是离开他了。 他想,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吧,否则,为什么连二十五岁都没活够就走了。她是急着去找那个人了吧。 许玠还是很嫉妒,嫉妒那个人,甚至嫉妒那支笛子。于是,出于私心,笛子没有成为赵攸宁的陪葬品,而是被许玠收了起来。可是那笛子是赵攸宁生前唯一的随身之物,他舍不得丢掉,只好日日带着,就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料理完赵攸宁的后事,许玠就在她的坟前自尽了。他的手中,是她日日不离手的那支笛子。 “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在有意识的时候,我遇到了云笺。遇到她时,我已经失去了前世的记忆,但总觉得她似曾相识,所以想要陪在她身边。直到那个术士施法让我现形时,我才记起了前世。”许玠眸色沉沉,仿佛不是在回忆一段往事,而是在追溯那短暂悲哀的一生。 “从前我告诉我自己,一生都只爱她一个人。后来她死了,我也随着去了。原来我爱她时,便已然过了一生。”许玠说。 原本以为,仅仅是郑云笺与闻笛人妖殊途,不得相守,却不想,随着闻笛身份的揭开,牵扯出了前世的恩怨。 原本以为,赵攸宁和顾荣才是真心爱慕彼此,却不想原来赵攸宁又爱上了许玠。原以为赵攸宁一厢情愿爱而不得,没想到,许玠才是这三个人里爱得最深的那个。 这个故事,一步一步,随着情节逐渐浮出水面,却是迈向了更痛苦的深渊。 两世深情,谁人知晓?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离开郑云笺?”原隰不解。既然两世羁绊,为什么还是不能相守。 “因为……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完,很重要。” “什么事?”原隰问。 “我……不记得了。” “……” “总之很重要,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我……控制不了自己。”许玠皱着眉头说道。 原隰看向朝生,朝生拂袖变出了三生镜。 “他是半灵,难免记忆残缺。想知道他和初霁的关系,只能从这里找答案。”朝生道。 三生镜中,许玠死后,因为他对赵攸宁的执念太重,再加上笛子上有着原本属于他的血,原本应该元神归位的初霁,却把一缕元神留在了笛子里。在他元神入笛的那一瞬间,“攸宁”两个字上的血迹也随之消失。这也就是笛中之灵的由来。 “果然是初霁元神的一部分。”朝生看向许玠,“看来你所说的重要之事,和初霁有关。” 许玠不解地看向她,“初霁?元神?” 朝生道:“等你遇到他,或许就明白了。” “我不知道初霁的事,但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许玠说着,目光却落在了房间里的一盏灯上。 朝生看着他的神色和目光所至的方向,若有所思。 祝余也住进了客栈,抬头不见低头见,朝生很是厌烦。 “笛子怎么会在你那里?”朝生问他。 “路过凡间时恰巧看到的,想到你在找他,就带来了。” “其间隔了这么长时间,你早不带来晚不带来,偏偏是现在?”朝生冷声道。 分明,他是在寻找一个契机。她亲自到凡间寻找初霁的时机。朝生对他产生了疑心,自然警惕了几分。 “现在很好。天时地利人和。”祝余笑笑。 “那你留下来做什么?” 祝余道,“陪着你。” “不需要。” “这也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祝余无奈道。 朝生不再看他,扭头回了房间。 原隰看到朝生眼中不加掩饰的厌烦,微微蹙眉。世上很少有人能让朝生在意,不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看她的神情,她并不恨他,但是他很烦他。是一种厌恶和反感。 尽管如此,原隰还是觉得不适。只能说明祝余在朝生心中位置不一般,朝生并没有完全做到无视他。这样想着,原隰看祝余时,不免带着抗拒和敌意,尽管他隐藏得很好。 第二日入夜,地府的鬼差在镇上游荡,挨家挨户的索魂,却是空手而归,毫无收获。 鬼差们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把全镇子都转了个遍,转悠到了客栈,自然也就扰了朝生的清静。 鬼差连忙跪地求饶:“不知神君在此,多有得罪,还请神君恕罪。” 原隰也来找朝生。 “怎么?镇上最近死了很多人吗?”事出无常比有妖,非常时期,原隰自然要问个明白。 “这倒不是,此地既没有瘟疫,也没有天灾人祸,生死更迭都极为正常。但是怪就怪在死了的人魂魄无故消失,我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鬼差道。 “人死了,魂魄却找不到?”原隰再次确认。 “是。有的尸体都埋了,的确是死了。但魂魄也的确没有踪迹,没入地府。”鬼差恭敬道。 朝生沉眸,“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鬼差道:“两日前。” 第二卷 三生 第32章 沧海月明·长明灯(一) “两天前。” 朝生眸色沉沉,两天前,刚好是祝余来到清水镇的那天,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原隰也看出朝生神色有异,“那个祝余,他……” “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他远一点。”朝生沉声道。 “……” 原隰无奈,“那祝余和此事……” “多半没什么关联,他还没有蠢到公然控制凡人魂魄,阻碍轮回。” 朝生神色已然恢复平静,无嗔无怒。应该说,他一点都不蠢,甚至比多数人都要精明,否则也不可能达到今日的品阶地位。 “可这时间也未免太过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 朝生手执一小巧的茶杯把玩,看着茶杯中的微凉的茶水,无论她如何摇晃,都滴水不漏。 “的确好巧,”她眉眼清冷,“但不至于脱离掌控。” 原隰似懂非懂。 第二日,地府又派来一大批鬼差暗中探访失踪的魂魄的下落,朝生并未插手此事,却也留了个心眼。 果不其然,很快,鬼差们就发现了异常。 他们正要回禀,却见朝生站在客栈二楼上,漫不经心地听着楼下客人的交谈。 “听说了吗?据说镇上一个叫做沧海月明阁的灯铺里,售卖一种长明灯,此灯万年不灭,而且传得神乎其神。”客栈的一位客人道。 “我听说,这灯一盏就要五万两雪花银,谁买得起呀?” “这么贵呀?” “就是就是,要这有什么用啊?我又不能活一万年。” “说到底,无非是那些达官贵人用来消遣玩物的罢了,也就图个新鲜。” “就是,像我们这种寻常百姓,哪里买得起呢,而且也没用。”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听说这长明灯啊,能为死了的人凝聚魂魄,就是阎王爷也不能把他带走,的确是能让人死而复生啊。” “竟然有这种事?” “骗人的吧……” “是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你还别不相信,的确有这种事。我听说啊,两个月前镇上的陈员外家的公子患了恶疾,没几天就咽气了。陈员外实在没办法,就花高价买了一盏长明灯,为他儿子保住了魂魄,三天以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儿子复活了!不仅复活了,还活蹦乱跳的。” “不过这性子……倒是变了很多……” “是吗?当真这么神奇吗?” “不骗你,不信你问陈员外……” “……” 四五个人围坐一桌,还在讨论着长明灯的事。 楼上的朝生和原隰自然是把这些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朝生沉眸,眼神晦暗不明。 “凝聚魂魄,起死回生,难道镇子上的事……”原隰脑中飞速思考这些事的联系。 “差不多。”朝生道。 “长明灯的确能起死回生吗?”原隰又问朝生。 “长明殿中燃着的长明灯,确实有聚魂聚灵的能力,若是护一个凡人的魂魄,绰绰有余。但是长明殿中的长明灯只有那么几盏,灯魂皆是远古时大荒中生灵的精魂结成,难以再造。而且不会无故丢失。所以我想,此长明灯非彼长明灯。凡间铺子里卖的长明灯,不过是燃烧时间长一些,想来没有聚魂的功用。至于那个死而复生的奇事,官商勾结未必不可。想来不过是敛财的方法罢了。”朝生道。 “但是结魂凝魄,起死回生,似乎……”原隰也若有所思,“看来镇上魂魄失踪一事……” 此时一个鬼差刚巧上前禀报道: “神君容禀,镇上的沧海月明阁的确有异,似有结界阵法一般。但我等暂时还没有证据证明魂魄失踪一事与沧海月明阁有关。” “反正闲来也是无事,不如我们去看看这灯铺究竟有何玄机?”原隰提议道。 “好。” 朝生一直把那支笛子带在身上,也是为了尽快寻到初霁。 沧海月明灯铺前,两人停下脚步。 “我好像觉得离他越来越近了。”是许玠的声音。 他既然是初霁元神的一部分,自然更能轻易的感应到初霁的存在。 “是结界?”原隰明显感到了灯铺之内与外界的灵识和气场有所不同。 “或许……是枷锁,亦或是囚笼。”朝生若有所指道。 朝生的话令人不明所以,原隰却似察觉出什么。二人相视一眼,一起走进了灯铺。 灯铺整体布局低奢而雅致,乌色和雪青两种颜色的绫制帘子无疑是一种低调而大气的美感,檀木几案上的紫砂茶盏更衬得店主人志趣非凡。香盒里的乌沉香的气味低回悠长,仿佛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灯的样式和种类更是繁多。且不说诸如豆形灯、壶形灯、莲花灯、长信宫灯的灯具,就连最常见的烛台也是花样不同,各有风致。其中玉勾连云纹和错金银人型灯最是雅观而别致。期间还有大大小小的花灯和灯笼,看得人眼花缭乱。店里光线偏暗,恰有几盏燃着的样灯,昏暗的屋子氤氲着几簇暖色,看着很是温馨却又不失雅趣。 店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体态清瘦,穿一件灰色布衫,周身透着儒雅之气。 见朝生和原隰进店,店主不疾不徐地前来迎接,倒是没有其他商贩谄媚讨好的嘴脸,而是气定神闲,闲适自然。 原隰看着这个店主,似乎对这里对一切已经了然,却也因此觉得更加疑惑。 朝生进店后并没有感应到初霁的气息,许玠却说他感应得到。这只能说明,初霁来过这里。朝生本能地觉得初霁在躲着她,为了不打草惊蛇,朝生没有询问他是否见过初霁。 “二位想要什么样的灯具?”店主问。 “长明灯。”原隰神态自若,“就是万年不灭的那种。” 店主看着两人,轻笑道,“我猜二位并不想真的买这灯。” 原隰也打量着他的举止神态,“何以见得?” “二位风骨极佳,出尘脱俗,若非仙者,也必是修道之人。”店家道。 原隰暗叹这店家好能耐,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可这与长明灯有何关系?”原隰不动声色问。 “俗物罢了,仙家自然是看不上的。”店家笑道。 “万年不灭也是俗物吗?”原隰觉得这个老板越来越有意思。 别人都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少有像他这样,倒把自己的东西贬低起来。 “万年?”店家语气中带着调侃和嘲讽,“谁又真的活了万年呢?反正我是没见过,想来也无缘再见万年以后的情景。” 哪有人这么做生意的,尽瞎说些大实话。 “看来店家是成心不想做生意。”原隰道。 朝生一直四处打量,目光从没有一刻放在店家身上,那店家依旧感到一股威压。 店家强装镇静,微笑道,“怎么会呢,只是随意和贵客闲谈几句罢了。客人既要买,我便去取来。” 是一盏青铜莲灯,做工十分精致,莲花瓣肌理分明,栩栩如生。灯罩下的烛火似有永恒的生命力一般,又像是有着摄人心智的魔力,让人禁不住去渴望那光明。 朝生却微抿嘴唇,凤眼之中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顷刻之间恢复了之前那般淡然的模样。 不过那神色还是被原隰捕捉到了。 “怎么了?”原隰问。 “鲛人油。”朝生毫不避讳道。 店家先是有些惊异,而后便是心虚,紧握的手中全是冷汗。面色青了又黑,总之不太好看。 “什么?”原隰神色稍有异样,不过很快反应过来。 “《览物志》中载,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原隰道。 《览物志》是他来到长明殿以后才看到的书,书中多记载些异物妙人,奇闻怪谈。 店家也不反驳,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仿佛已经释然。只见他不紧不慢的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没错,我这里的长明灯都是用鲛人身上的油膏制成的,因为传说鲛人身上的油膏十分特殊,要是用他们来制灯,便可达到长久不灭的效果。” 他声音中的颤抖出卖了他,说明他此时也并没有完全镇静下来。 “你哪里来的鲛人油?”朝生问。她不觉得一介凡人可以制服力大无穷的鲛人。况且,许多鲛人都修习仙术,凡人很难近身。 “恕难奉告。”店家坚决地说道。 朝生眸光微冷,“你最好想清楚你说的这句话,会不会成为你最后的回答。话永远别说太满,许多事情别人办不到,本座却可以。” 朝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是想到远在南海之外的楚狂,他昨日传讯回来,说是鲛人族走失几个贵族子弟,不日便赶回凡间查探。 或许这二者有什么联系。朝生如是想着,便准备插上一手。况且,这里还有初霁的线索。 店家被朝生这股寒意和不怒而威的气势压得怯了几分,“你……你……你是轩辕神殿的大人?” 凡间百姓皆称长明殿为轩辕神殿,不过很少有人知道长明神君是女子,更没人能够一眼看穿她的身份。这只能说明,有人事先告诉了他这一切。 朝生用意念关上了店门,沉重的闭门声还是让店家抖了一抖。 “你不说,本座有办法知道。不过你若是说了,倒是能少吃些苦头。” 朝生幽幽地看着他,看他因害怕而颤抖,不由得冷笑出声。不再理他,自顾自寻了一处地方坐下。 原隰在朝生对面坐下来,朝店家道:“先说说姓甚名谁,有些什么能耐吧。” 第二卷 三生 第33章 沧海月明·长明灯(二) “小人叫李京仪,不过是个商贩。”李京仪道。 “只是个商贩?”原隰显然不信,“我看不像。” 他浑身透着儒雅风流的气度,形容神态皆有着读书人的风骨,说是商贩,恐怕少有人会相信。 “从前读过几年书,因着出生贫寒,苦无门道,落榜之后便做些生意糊口,后来攒了些积蓄,便在此地开了间铺子。”李京仪面色坦然,不像是说假话。 “那你又如何识得本座身份?谁在你的背后指点你?”朝生看向他,目光之中不带任何情绪。 这也是原隰想问的。打从一开始进来,李京仪就一眼看出他们身份不凡。听到朝生说话后,便猜得出她的身份。这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凡人能做到的。 “我与那人签了生死之契,以性命为赌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身份和踪迹。大人若是想要我这条命便拿去,但我绝对不会透露半分。”李京仪目光坚定道。 却还是个有骨气的,只是这命……原隰暗叹,也不再为难他。只问: “这长明灯是怎么一回事?鲛人油又来自哪里?” 李京仪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老实交代。 “长明灯的确可以长明不灭,至于什么聚魂续命,却是拿来哄骗那些傻子的。用鲛人油燃灯,只是为了照明时间可长一些。我做这些,都只是为了赚钱。至于鲛人油的来历,这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说起……” 二十多年前,李京仪落榜,心灰意冷想要投湖自尽,却在湖边看见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是个浑身都是血、伤口密布的男子。不过瑕不掩瑜,饶是如此,也遮掩不住那男子皎如月华、惊世绝伦的容貌,以及周身的高贵优雅的气质。 李京仪自幼读圣贤之书,是个温柔良善的人,自然不忍他人遭受如此苦难。 “等我把他救活了再死。”这是他当时唯一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的出现,打消了他轻生的念头,让他多活了二十多年。让他心甘情愿地活着,好好的活着。 “我叫鹭华。谢谢你救了我。”鹭华的笑很有感染力,即便他身负重伤,依旧那么乐观,让人觉得心头一暖。 “既然你活下来了,且让我去死一死。”这是李京仪当时说的话。 他的话成功地让鹭华表情凝滞,在一瞬间茫然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为何?蝼蚁尚且偷生,兄台为何想要寻死?”鹭华疑惑地问他。 “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旁人高中,衣锦还乡。我却名落孙山,一败涂地。如今我确实心灰意冷,多活也无用,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意义。”李京仪颓然地说。 “你们凡间不是有一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 “你们凡间?我果真是救了个神仙。”李京仪语气中有开玩笑的意思,却没有轻视之意。他一直觉得这人的气质,像个仙人一样,高贵不凡。 “不不……是我口误。”鹭华连忙道。 李京仪摆摆手,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一个上赶着去投胎的人,才懒得听那些废话。 “别介,你听我说啊!”鹭华硬撑着身上的伤拽住他,“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呵呵,”李京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千金散尽还复来。前提是那个人本身就有千金。我这辈子穷困潦倒,连一金都没见过,更别谈什么拥有千金。” “既然从来都不曾拥有,又何谈失去?”鹭华也不不气馁,安慰道。 “可我曾经心怀希望。如果我一开始不抱希望,便不会觉得失望甚至绝望。你说的也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拥有的不过是满腔热血,还有那不知何所从来的孤勇罢了。现在想想,什么壮志满怀,不过是脑袋里进了水,异想天开。”李京仪自嘲地苦笑,眼前满是落寞荒凉。 “你不过是落榜而已,人活着又不是只为了高中之后做大官。”鹭华道,“世间有千千万万条路可以走,为什么非要走一条让你不开心的路呢?既然让你不开心,为什么不及时回头呢?” “开心?我活着可不是为了开心。倒不如说,我活在这世上,根本没有资格谈及开不开心。我自幼家贫,仅仅是解决温饱问题,便已然拼尽全力。我阿姐为了供我读书,更是嫁给一个比我爹年纪还大的财主做小妾。全家人、全族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却那么不争气,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李京仪说着,抱头痛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如此境遇,早已顾不得什么尊严骨气了。 “阿京你要努力呀……” “阿京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阿京我相信你……” “我们阿京最用功了,自然是状元之才……” “京仪之才,十里八乡闻名,定能不负众望……” “我们全家人的期望都交托在你身上了……” 脑海中响起的都是当初所有人对他说的那些话,是当初所有人的期望。 “所有人都希望我高中,所有人都希望我功成名就,我却……”李京仪已经泣不成声了。 “所有人?别人?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为自己想过吗?”鹭华反问他。 “我……”李京仪答不上来。他何时为自己想过?他连自私的资格都没有。他似乎从来都是为了别人活着。 “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期望里?为什么要做别人口里说的、眼里看到的那个人呢?你只是你自己。”鹭华坚定且十分认真地说。 “我……”李京仪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这些意识。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鹭华真想一桶水泼醒这个糊涂人。 确实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李京仪听到这句话,竟然觉得豁然开朗。 人活在世上意气当先,又何必在意那些功名利禄。这句话对他来说是那么美好,却又那么遥远。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畅快逍遥便好,一辈子潇洒自在就算是有滋有味,不负心意,强加给自己那么多不愿意的事做什么呢?”鹭华朝他笑笑,而后意味深长地说,“谁缚汝?” 李京仪看着他潇洒爽朗的笑,觉得解脱了许多,突然就不想死了。 他本也并非热衷于功名利禄,相较之下,他更喜欢商道。他也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也不想被那么多俗事束缚着。 “谢谢你,我不死了。” 鹭华没有说明他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一个游侠,游历四方。李京仪也没有多问。他觉得鹭华明明懂得很多事情,却能如同一个少年一般意气风发,守着那颗赤诚之心。这个人,亦师亦友,亦是知己。 鹭华也觉得李京仪这个人有趣,虽然稍有些固执,却不似有些读书人那样迂腐,甚至能想明白很多自己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的确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就这样,两人成了知己,相伴游历江湖。一个经商,一个则吃喝玩乐,潇洒自在。 说来也是奇缘。这两人,一个曾经是读书人,儒雅沉稳,温润谦和。一个则看似出生高贵,却平易近人,为人潇洒爽朗,活得很是张扬肆意。这样两个无论身份还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成了最好的朋友。 早先年李京仪身无分文,都是鹭华出钱接济,才让他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不过鹭华给他的,却不是实打实的钱,而是珍珠。色泽柔和,晶莹凝重,光彩照人,圆润得没有瑕疵,的确是质地上乘的珍珠。 “沧海月明珠有泪,不如我的商号就叫‘沧海月明’吧。”李京仪道。 鹭华笑着点头赞许:“好名字!” 过了几年,李京仪已经盈利,赚了许多钱,都送到家人和族人手中。从前这些人对他从商是颇不赞许的。因为商为末业,不仅地位低下,且注定此生与仕途无缘。但是当李京仪赚了钱置办了许多房产地产和田产之后,他们都因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族人也皆引以为豪,并不觉得从商有什么丢人的地方。 又过了两年,李京仪娶妻生子,鹭华则把宅子置办在他家隔壁,没事相互走动,讨两杯酒,或是吟诗作对,更多的时候则是东拉西扯,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上到远古几万年,下到人生百年后。 李京仪很多次问鹭华为什么不成家。起初,后者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轻笑之中带着苦涩。李京仪只好作罢,不再过问。 但他好几次看到鹭华拿着一支发簪凝神,眼中带着无限深情与思念。 那是一支银簪,做工精细,精致好看,一看就是女子之物。鹭华指肚轻轻抚摸着那簪子,视之为举世珍宝。 有一次,李京仪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他,却被鹭华抢先道: “京仪,你我相识多年,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今日,我就告诉你吧。” “银簪的主人,是一个叫做枕月的姑娘。她生得很漂亮,是一个修仙之人,以伏魔卫道为己任。她也很是潇洒活泼,很爱笑,有时候还很傻。”鹭华说着,却自顾自傻笑起来。 “我爱慕她。可她爱的……是她的大师兄。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离那个人更近。我在她眼里,终究……什么都不是……” 一向开朗乐观的鹭华此时却伤神不已,俊秀的眉眼之间尽是悲痛无奈。 第二卷 三生 第34章 沧海月明·长明灯(三) 鹭华说,“本想去看她的。想偷偷去看她。我告诉自己,就只看她一眼,悄悄的,谁也不惊动,也不让她发现。就一眼……可是……可是我知道,我见了她,一定又舍不得放手了,我一定会想把她抢回来。我不想打扰她的幸福。只要她好好的……她好好的就好了……” “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我不会再去见她了……我就放过她吧……” 你放过她,可是谁来放过你? 其实李京仪很想这么说,但他也知道他这么说无异于在鹭华被伤得支离破碎的心上再补一刀。 他选择沉默,或是陪他一起难过。 有时候,真正的朋友也许并不需要那些无能为力的话语的安慰,只是需要默默地倾听和陪伴而已。 因为有些话语无论你说得多么真诚,但是如果无法解决实际的问题,那么那些安慰注定是苍白单薄的。 倾听,才是最好的安慰。 李京仪一直都觉得鹭华不是普通人,而这一点,也在一件事之后得到证实。 在一个雨夜,鹭华的院子里传来了打斗声。李京仪被吵醒后,以为他家遭了盗贼,连忙取了一把剑,想也不想地冲进去帮忙。 他之前是一个书生,现在是一个商人。无论何种身份都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为了知己,他也毫不犹豫地去救他,哪怕拼了这条命。 士为知己者死,大抵如此吧。 可是当他冲进院子,打斗声却戛然而止。 李京仪看着眼前的一切,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倾盆大雨之中,鹭华手持长剑,静默地站在那里。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虽然黑夜里看不清,但是李京仪觉得,地上的水一定是红色的。血水和雨水,还有那浓重的血腥味。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最让他惊诧的是他只在书上看到过,却见所未见的事物——也就是后来从鹭华口中得知的鲛人。 地上的尸体,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李京仪最初看到他们,以为是妖怪。 “他们都是在死后才化回原身的。”鹭华神色自若道,“鲛人族修炼者不在少数,且修为不低,化成人身不是难事。” “京仪,这是我最后瞒你的一件事。本想一辈子都不告诉你,好歹这样,你可以一生平安无虞。但是今天你还是来了,不顾性命地来了,来救我。我觉得有你这样的知己是我的荣幸。况且,离别的时候也来了,我应该把一切告诉你。”鹭华的神色中是真挚的笑意。 “你也是鲛人吗?”李京仪问。他没有恐惧,也没有逃避。 鹭华闻言起初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他会猜到这一步,但旋即笑笑,“不错。你一直都很聪明。” “不难猜的。你给了我那么多珍珠。十多年了,我已经不复年少青春,可你却一点都没有变。你所识有修仙之人,刺杀你的却是鲛人。你总在不经意间说‘你们凡间’、‘你们凡人’,我知道,你注定不是一个普通人。”李京仪像从前一样看着他,没有半点惧怕的神色。 “你怕我吗?”鹭华问。 李京仪笑着摇头,“不怕,你不会伤害我的。” “京仪,浮世人间,终有一别。临别之前,我有话嘱咐你。”鹭华递给他一块五光十色的鳞片,“此物就当是你我相交十余年的信物,若你来南海找我,我定会以携南海诸子民相迎。若是没有再见的缘分,此物也权当是个念想吧。” 李京仪接过鳞片,仔细收好。 “你此生还有一劫,不过破财便可免灾。只要你愿意放下身外之物,便可安享余生。” “在我们鲛人一族,有一种刑罚,专门针对以下犯上、罪不可赦者。犯错的鲛人要提取他体内的膏脂肪制成长明灯,以祭祀供奉海神玄冥。”鹭华说。 他把院子里鲛人的尸体拖到房间里,把他们身体里的油脂提取出来,做成十八盏长明灯,交给了李京仪。 “同族相残,很残忍是不是?可是凡间又何尝不是?自相残杀的事到处都会有。比之凡间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我倒是认为,我们的刑罚轻了许多。”鹭华说这话时讥诮地笑着,语调云淡风轻,这的确是他平日里的样子,却又不像是他。 “用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万年不灭,当你穷困潦倒时,可以售卖此灯度过难关。此灯价值连城,可保你你此生衣食无忧。但我不希望你把这件事泄露给旁人。我知道你生性善良,定不会做如此残忍之事。但是难保有心之人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屠杀我同族。所以……”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做。你相信我。”李京仪非但没有害怕,还一脸坚定。 鹭华真的走了,李京仪难过了很久。但是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选择祝福鹭华。 鹭华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忘记,至于那劫数,也如期而至。 李京仪日益富裕,成了当地首富,却被山贼盯上。夜里李家被山贼偷袭,李京仪从容应对,为了保护妻儿,将财产尽数交给山贼,分文不剩,只留下了放在鹭华宅子里的长明灯。 的确如鹭华所言,破财免灾。他虽然失了财物,但是一家平安。思及此,倒也十分坦然。 尤其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再遇上一个类似仙人的人,仿佛自己的格局也放大了不少,很多事情便也看透了。 所以,如今他虽一贫如洗,却也并不贪婪,只卖出几盏长明灯凑够糊口的钱,便用剩下的钱开了一家灯铺,做着小本生意。这也是鉴于之前的教训,树大招风,与其家财万贯却被贼惦记,倒不如平平淡淡,吃喝不愁足矣。 再后来,儿女都成了家,妻子也因重病故去,他此时,算是了无牵挂了。 可是每当望向南方,他总能想到书中那句话,“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他想起了他此生的知己,那个一向潇洒爽朗,笑得十分肆意的鹭华。 李京仪看着手中的鳞片,“去南海找他吧,如果能见到他,我此生就真的没有遗憾了。” “可惜,世事弄人。原本我已经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准备动身去南海,我的儿子却因得罪了权贵被打入大牢。太守说了,只要能够拿出五万两赎金,就能保他安然无恙,释放他离开。我虽是生意人,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只是小本经营,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来?于是……只好将剩下的长明灯高价售出,换取钱财。” 从而就有了一盏长明灯值五万两的事件。 听到这里,朝生也已经了然。这些长明灯是十多年前就制成的,看来和鲛人族最近失踪的贵族没什么关系。 “鹭华不是凡人你不害怕,本座不是凡人你却害怕。”朝生轻扫一眼李京仪,对他的行为颇为不解。 “因为……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伤害我。”李京仪惶恐道。 “除去那些吃人的妖怪,没有人会闲得去伤害一个凡人。你大可放心。”原隰道。 李京仪看两人不像是会随意杀生的,便也不那么害怕了,他说,“其实我这一辈子活得也算潇洒自在,到如今也没什么牵挂了。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再去看我的故友一眼,所以格外惜着这条命。” 原隰之前从没有朋友,也不甚理解他的情感。不过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他们之间情谊深厚。 只不过…… “就算是为了筹钱,一盏灯五万两,也委实是贵了些。”原隰道,“你如何就能保证一定有人会花大价钱去买呢?” “就是因为不能保证,才引出了这还阳保命的噱头。一听说是让人起死回生的神物,自然就有人买。要知道,这世上即使有万贯家产,也卖不回一条命。”李京仪也没了顾忌,直言道。 朝生慵懒地坐着,看着这个这个一生都本分的凡人,如今却把一盏灯的价钱抬得如此之高,似乎有些矛盾,却也让人觉得讽刺,又有些悲哀。 当然,朝生知道这件事很悲哀,但她却不能感同身受。世间疾苦太多了,她不是什么博爱善心之人,更不是救世主。 “既然是筹钱,五万两应该足够了,你难道打算把所有长明灯都卖出去吗?”原隰不觉得李京仪是个贪婪之人。 “我只卖掉一盏给陈员外,待两日后他把钱送来,我把儿子从大牢里救出来,就可以动身去南海了。至于其余的那些长明灯,我并不准备全部卖出。我只筹够去南海的钱就可以了。”李京仪道。 朝生似乎捕捉到什么,她盯着那盏长明灯问道:“出去卖给陈员外的那盏和你之前卖出的,还剩下多少盏长明灯?” “十二盏。”李京仪如实回答。 这个数字……怪不得。朝生如今已经了然一切,自然懒得再搭理他。 原隰却依旧有疑惑:“你的意思是灯已经给那个陈员外送去了,但是他还没给钱?怎么,这陈员外这么有钱,居然也会赊账吗?” 原隰面上没有笑意,反而语气意味深长,让人不觉得是开玩笑。 李京仪虽然看不懂他的意思,但也据实回答道,“说的是死而复生,总要等人复生了,这买卖才算完成。” 死而复生?不是说这只是骗人的噱头吗? 第二卷 三生 第35章 沧海月明·君埋泉下泥销骨 “死而复生?这么说来,你的灯的确有这本事吗?”原隰挑眉,觉得这事又蹊跷了许多。 “不,这是让我发下生死之誓的仙人的安排。他能让陈公子起死回生,我只需要以此为噱头售出长明灯即可。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帮我以最快的速度,用一盏长明灯换来全部的赎金。” “他为什么这么帮你?”原隰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只是想确定一下。 李京仪却摇头,“我不能说。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那他这么帮你,代价又是什么?” “其余十二盏长明灯,皆归他所有。”李京仪答道。 原隰没有再逼他,只是看着那盏长明灯,目光幽深地说道,“你说等人复生了,这买卖就算完成了。” “是。” “可你知道吗?陈家公子两个月前就复活了。” 李京仪闻言大惊,眼睛瞪得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怎么可能?陈公子前几天才染上恶疾,昨天才咽了气。也就是昨天,陈员外才来找我买长明灯。两个月前?怎么可能!”李京仪一脸疑惑,显然不信。 “昨天?” 原隰现在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他看向朝生,“原来你说的没错,果然是枷锁,是囚笼。” 想来朝生在踏入店门之前,就已经对里面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家名叫沧海月明阁的店铺,已经变成了一座囚笼,囚着的,是生死之间的记忆,是尘世间的执念。 朝生神色淡然,轻叹一句“羁绊罢了。” 李京仪实在不明白两位仙人的意思,什么囚笼,什么枷锁,说得他一脸茫然。 朝生看着被尘缘和执念束缚的李京仪,突然生出些耐心和怜悯之心。况且,早些把真相说出来,或许能早些找到初霁。 “本座给你说个故事吧。”朝生说。 李京仪虽然很是疑惑,依旧点头。 “从前有个凡人,他在机缘巧合之下与一个鲛人结为知己。鲛人回到南海后,凡人因为思念故友,便想要到南海去看望鲛人。可他却在去往南海的途中染病去世,最终也没能去到南海。”朝生眼中不带半点情绪,不疾不徐地讲述着这个故事。 听到这里,李京仪却显然已经坐不住了,他止不住地颤抖,“不……不可能……不可能……” “那凡人的灯铺里,设有一个用十二盏长明灯布成的聚魂阵。这阵法原本不是为他准备的,但因为他与那些长明灯相伴多年,渐渐气息相通。所以他死后,魂魄本能地被吸引到了阵法中,他的记忆,也永远停留在了陈公子身死的一天后,日复一日,永远只记有那天的记忆,虽然说,这一天再平常不过。”朝生淡然道。 原隰却认为,李京仪的记忆永远停留在这一天,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陈公子身死的一天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但是今日过后,陈公子便会死而复生,李京仪也会得到相应的报酬去大牢救出儿子,然后踏上去往南海寻找知己的路途。 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却是让人充满期待、充满希望的那一天。也许,没有得到却将要得到的喜悦,远远要比得到之后却倒数着失去的日子好上许多。也许,这便是他记忆停留在这一日的缘由吧。 李京仪瘫坐在地上,起初是难以置信和接受,紧紧皱着眉头,双目失神。渐渐地他双手抱头,只觉得昏昏沉沉。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原来我真的……死了。”李京仪绝望地闭上眼睛,“看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看鹭华了。” 李京仪本来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得到五万两银子救出儿子,而后动身去南海。没想到中途生了一场大病,不治身亡,到底也没能去往南海。 他连死后魂魄被困在灯铺中,想的都是要救出儿子然后去南海去看望鹭华。 可惜,此生怕是再也无缘相见了。 “本座可以助你实现再见他一面的心愿,”朝生的话成功止住了他的哀嚎声,“前提是……” “不必说了,就算我很想再见鹭华一面,但我绝对不会违背我的承诺,绝对不会说出那人的线索。”李京仪义正言辞斩钉截铁道。 朝生也表示无奈。此人的确有文人的风骨,重诺并非迂腐,能说这个人正直端正得很,重情重义。 朝生轻笑一声,不知喜怒。她道:“你的魂魄被长明灯的阵法禁锢,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这几日你且就待在这里吧。待到事情一过,自会放你去投胎。如今你已恢复记忆,也不必担心再陷入记忆的循环之中。” 朝生说罢,就离开了。原隰紧随其后。 走在车马川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原隰若有所思。他仰头看向望不着边际的苍穹,轻叹一声说道: “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张生和李公二人结为知己好友,两人分别后,约定三年后张生去李公的家乡看望他。但是三年期限已至,张生却因为各种牵绊没能如约踏上探友之途。因为二人相隔的两地相距甚远,就算马上出发,也需耗费许多时日才能到达。张生害怕李公久等,也为了履行他们当时的约定,便亲自了结了自己的生命,顿时魂魄离体身轻如燕,很快就飞到了李公面前。我倒觉得,超脱生死的情谊实在稀少,李京仪算一个。” “的确,是有些难能可贵。”朝生语调虽无任何波澜,神情却十分认真严肃。 一如张生舍命陪君,一如李京仪忘却了生死,却依旧记得要去看望远方的故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虽然生死永别,但是情谊却长存。这或许是这个灰暗而空洞的世界上,少有的鲜活的色彩。 “我总觉得你会帮他。”原隰虽这么说,语气却极其肯定。 朝生浅浅一笑,道,“不是我会帮他,这只能说是他自己的缘分。” 原隰柔和的目光望向她,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长明殿里还有一个仙官叫楚狂。他之前被我派往南海办事,过几日就回来了。他说届时鲛人族二王子鹭华会一同前来。”朝生说。 “果真是奇缘。”原隰笑笑,“这种情谊实在是让人羡慕,合该让扶桑先生写一出戏的来传颂的。” 朝生说,“也好。” “可是李京仪如今明明只是个魂魄,我们能看见他也就罢了,为何别人也能看见他,且认为他与常人没什么两样?”这是原隰不明白的地方。 “也许这一切都和那个阵法有关。那个聚魂阵仙法强大,他留在阵法里,能从中获得源源不断的仙气和灵力,致使他魂魄不似寻常鬼魂那样虚弱,乃至与常人无异。”朝生道。 “可是寻常的长明灯,不是只能用来照明吗?” “用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燃烧时间长。所谓人死如灯灭,既然要聚魂,便要多燃几盏灯且保证其期长时间不灭,长明灯是最好的选择。”朝生耐着性子说道。 原来用长明灯布阵,也是因为其照明时间长。 “既然是聚魂阵,长明灯又只能用来照明,看来长明灯并非阵眼。阵眼才是真正的聚魂之物,长明灯算是护法之用。”原隰恍然大悟。 朝生赞许地点点头,眸光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喜悦,比星辰还要耀眼。 原隰看着这样的她,只想再多看几眼。 “你悟性很高,且大有进步。”朝生微微勾唇,看得出她很开心。 原隰心中也是没有来由的喜悦,只想就这样一辈子守在她身边。 “可是布阵者又是谁?难道是初霁吗?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原隰问道。 很多事情明明看着离真相更近了一步,却是比先前还要令人疑惑不解。 朝生没有回答他。因为她也不知道。 “那个沧海月明阁中,除了李京仪一人的魂魄,再无旁人,也没有半点初霁的线索。可那些失踪的魂魄又是怎么一回事?本以为他们的失踪和那个灯铺多少有些关联,如今看来,却又是想错了。”原隰有些沮丧。 “那个聚魂阵又强大的阵眼控制,明显是有目的的要复活某一个人,不会胡乱聚集旁人的魂魄。李京仪只是个意外。”朝生沉声道。 “可那些失踪的魂魄……” 就在这时,朝生分明察觉收在袖子中的笛子灵气有异动,可也就是那么一瞬,旋即便恢复平静,就像是她的错觉一般。许玠依旧好好待在笛子里,似乎一切正常。 朝生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眼神中的警惕和考量转瞬即逝,不留半点痕迹。 “这就是地府的事,与我们无关。”朝生不动声色道。 “万一此事与我们要做的事有关联呢?”原隰自然也是懒得管闲事,但是他总觉得一切的关联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个暂时不知。只能守株待兔,走一步看一步。” 朝生微微蹙眉,眸光幽深。这件事牵扯太广,已经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原隰见朝生心事重重,想要逗她开心。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拽起朝生的衣袖就要走。 “诶——去哪里?” “我们不妨先从那死而复生的陈员外家的陈公子身上查起!” 原隰冲朝生微微一笑,干净明媚的笑瞬间驱散了朝生心中的阴霾。 第二卷 三生 第36章 前世·春闺梦里人 李京仪说陈公子是因为那个人死而复生,那么陈公子身上也必定有他们想要的线索。 朝生就这样任由原隰拉着,跟着他去陈员外家。 陈公子是陈员外的独子,今年二十四岁,名叫陈如寄。 朝生和原隰隐匿了气息,隐身潜入陈府,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后院里,陈如寄正在练剑。他长剑在握,衣衫猎猎。身手矫捷,快如疾风。眉宇之间是杀伐决断的英气和戾气。 院里的家丁和丫鬟纷纷议论着: “奇怪了,少爷从前从前身子弱,从来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哪里见过他习武呀?” “可不是吗?这都两个月了,少爷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从前的少爷从不喜欢这样打打杀杀的。” “而且从前少爷文弱,性子也温柔,哪有这般急言令色?” “……” “变了个人?”原隰看着陈如寄这张陌生的面孔,有些不解。 朝生已然看出其中玄机,但她并不准备说破。有些事情,该是他自己解决才好。 “楚狂还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现在人手不够,看来要把照云叫来。”朝生漠然说道。 …… 客栈里,照云急匆匆地跑来,一张娃娃脸的少年不顾形象地胡乱擦了擦汗,而后端起茶壶猛灌。 “你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原隰看着照云如狼似虎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照云随便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水渍,定了定神道:“陈如寄两个月前就病死了,魂魄也到地府投胎了,轮回册里都有记录。” “也就是说陈如寄死而复生这件事并没有惊动地府?”原隰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问道。 照云点头,“不错,如果要惊动地府,这事就闹大了。看来那个人只是要在这些凡人面前复活陈如寄,从而证明那长明灯真的有让人死而复生的功用,并不想惹别的麻烦。” “那现在的陈如寄又是怎么回事?” “已经可以确定的是,现在陈如寄身体里的魂魄并非他本尊,因为他的魂魄早已投胎。”照云说。 “难道是借尸还魂?”原隰意识到了什么,怪不得就像变了个人,原来内里真的换了个魂。 “很有可能。” “那又是谁的魂呢?”原隰凝神思考着,“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多出来一个魂魄吧?可是镇上死者亡魂没有回到地府的事也是最近几日才发生的,两个月前一切正常。” 照云想了想,“就算如此,没有及时回地府报道的魂魄也不计其数,有的留在凡间当了厉鬼,还有的游荡于世间各个角落,只不过镇上发生的这件事是失踪的魂魄比较集中而已。这实在很难知道。” 原隰点点头,“看来我们还要去会会这个换了魂的陈如寄。” …… 陈府外。 照云在远处看着骑马归来的陈如寄,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了?”原隰察觉到照云的异色,“你认识他?” 照云点头眸光滞了一瞬,而后变得幽深。 “原隰大人,你记不记得,你和君上去地府查赵攸宁,顺带查了一下那个将军顾荣?” 原隰看着他,似乎捕捉到什么,“难道……” “顾荣死后,他的魂魄一直没有入冥司,这事我是知道的。起初大家都以为顾荣就是闻笛,我也这么以为,所以就忽略了很多事。现在想起来,许多事情,或许一早就注定牵扯不清,纠缠不休。”照云看着陈如寄大步流星走进陈府,不由得感慨。 “他魂魄的执念,他的神态举止,不会错的,”?照云说,“一定是他。” “你在之前还见过他?为什么之前没有听你提起?”? “因为有人给我的记忆设了禁制,只有当我再见到顾荣,才能想起他来,我之前根本不知道我认识他。而设禁制的人,正是初霁仙君。”? “他也认识顾荣?如果他拥有许玠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但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可能因为前世之事整出这么多事来。想来他和陈如寄复生还有那个沧海月明灯铺也脱不了干系。”?原隰沉思片刻道。 照云点头,“初霁仙君的确认识顾荣,但却不是因为前世之事。因为顾荣也是召唤长明神君的人,那时候,长明殿的类似事宜都是我跟着初霁仙君做的。”? “他也……”? “没错,”?照云长叹一声,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 “原隰大人,你读了那么多书,一定听过这样一句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顾荣就是那早已经在河边化为累累白骨的亡魂,是大梁长公主年少时心心念念梦中之人。 “那时的战场因为亡魂太多,怨念深重,自成灵场。生人不可进,亡魂出不去。整整五年,顾荣的魂魄一直被困在曾经的战场。因为怨念太重,扰了附近百姓的清宁,一些修仙之人才把灵场的亡灵全部超度,让他们得以去投胎。 “但是顾荣不愿去投胎,他只想回到赵攸宁身边,哪怕只是默默陪着她。但是地府也日日在追寻他的踪迹,为了逃脱地府的追捕,无奈之下,他召唤了当时刚历劫归来的初霁仙君。 “当时赵攸宁已经过世了,顾荣依旧不愿去投胎,因为去了地府就要喝孟婆汤忘记生前的一切。他不愿忘了赵攸宁,所以不肯去地府。他说愿意放弃生生世世的轮回,只要可以留在凡间,只要不忘记她。所以,初霁仙君把他的魂魄炼化为剑灵,让他为自己办事。 “随后,初霁仙君也为我的记忆设了禁制,让我忘记了顾荣这个亡魂。” 照云说着,轻叹了一声。 如果顾荣选择投胎,他和赵攸宁也未必能在来世遇到。就算遇到,也是互不相识。至少这样,他还记得她。 “从前我还奇怪,为什么要让我忘了这件事?现在想来,很多事情,初霁仙君怕是早就已经有了打算。”照云说。 “看来要找到初霁,只有问这个身为陈如寄的顾荣了。”原隰刚要上前,却被照云制止: “不行,他既然是为了出去初霁仙君办事,就一定不会说出去的。贸然前去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原隰应下他。种种迹象表明,初霁是故意躲着他们。如果他有意要躲,就算想尽办法也没有用。 …… 朝生了解了陈如寄和顾荣的情况,?拇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看着杯中的茶水,眼中似有无尽深渊。 良久,她道:“旁的事先不必管。沧海月明灯铺里的聚魂阵已经启动,相信用不了多久,布阵之人就会自己现身。”? “布阵之人真的是初霁吗?”?原隰问道。 朝生轻叹,“我倒希望不是他。” 祝余这几日也并没有打扰到朝生。他总是早出晚归,朝生很少见到他。这也是唯一让朝生满意的地方。 从那天晚上开始,清水镇足足下了三天雨,第三天晚上都没能停下来。 第三天夜里,朝生感应到了许玠之外的初霁的气息,她把笛子收在袖子里,起身到楼下寻找。她全程都用法术,悄无声息,也没有被人看到。 午夜时分,客栈已经打烊,朝生看来一眼原隰的房间,给他设了个禁制才安心离开。毕竟有祝余在,她担心原隰的安危。 房间里,躺着床上的祝余缓缓睁开眼。 雨还下个不停,街上空无一人,连灯光都没有。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安睡了,只有朝生循着神识感应到的气息探寻初霁的踪迹。她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伞,走在雨地里,雨不沾衣,却在她每一个步子后溅起不小的水花。 于是在黑暗的、无尽的长街里,有一宽袍锦衣女子撑一把伞,在雨夜漠然前行。但是再大的风雨,朝生面色如旧,气定神闲,无悲无喜,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雨越下越大,似乎是把天撕了道口子,倾盆而下,毫无停止之势。朝生感应着越来越浓郁的仙气,属于初霁的仙气,心却越来越沉。 她在沧海月明阁都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你终究还是找到他了。”许玠现身,眸中晦暗不明,语调却有些阴沉。 “这还多亏了你。初霁有意隐匿自己的神识所在,如果不是你和初霁的神识相互感应,本座恐怕还不能这么快能找到他。”朝生眸光幽深,幽幽地开口,“想来这也是祝余有意把你送来的目的。” “既然我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我要离开。”许玠冷声道。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你是谁?!” 朝生此言一出,许玠自知已经无法逃脱。 朝生把手中的笛子转了一圈,说道:“想来你早就不需要这玩意儿了。你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装作若无其事?”许玠不解道。 “你虽是初霁的一缕元神,却早已拥有了自己的思想,自然不会任人左右。”朝生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但你的自由,还是由初霁做主,所以不论你做什么,那都是初霁的事。本座要做的,只是把你交给他。” 许玠正欲反抗,朝生已经先发制人,将他彻底封锁在笛子里。 一切在一瞬间归于平静。除了还在下着的大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支白玉长笛静静地躺在朝生手中。 沧海月明阁门前,尽管店门紧锁,朝生还是用神力轻易看见了里面的情景,也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朝生皱眉,握着伞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道,因为用力,骨节也跟着泛白。 一瞬间,那把伞被朝生捏碎,顿时消失。朝生敛去周身法力,在雨中站了良久。 里面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当抬头,却见朝生不知何时站在了眼前。她浑身湿透,没有一处是干的。 “君……君上……”初霁虚弱地唤她,“你怎么……”怎么被雨淋湿了? 初霁知道,朝生是神,只要她不想,不可能被雨淋湿,凡间的雨根本不可能落在她身上。除非…… “君上……” “你可让本座好找啊。”朝生冷声道。 第二卷 三生 第37章 缘起(一) 初霁怔怔地望向朝生,却没有应她。 朝生看着眼前的初霁,心里有些难过。曾经那么一个冰冷沉静而强大的神祇,那样一个风姿奕奕的青年,如今却是面色惨白,有气无力。 朝生还能想起他从前的样子。冰眸幽暗深邃,薄唇微抿,眉眼之间是冷冽的寒冰,形容挺拔,一丝不苟。他俊美,却也凉薄,不爱笑,也不爱言语。 可是现在,他眉眼间失掉了那层寒冰,却依旧淡漠疏离。孱弱如他,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也清瘦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身旁的那盏灯。微弱的烛火四周灵气环绕,这分明是…… “你用元神燃灯,你在燃烧自己的元神?!”朝生的语气中带着怒意和质问,也带着悲哀和难过。 “君上……君上还是把衣服烘干吧,这样穿着不舒服。”初霁没有回答她的质问。 “你耗着自己的命都没说什么,我淋区区一点雨,又算的了什么?”朝生讥笑道。 “我……”初霁正要说什么,却被朝生打断—— “你要死要活,都与我无关,但是你一声不响就走了,生死不明,让整个长明殿的人都在找你,你的面子还真是大!” 朝生语气中全是怨怼,她冷冷看着他,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不忍和心疼。 初霁知道朝生说的是气话,于是云淡风轻地回应道: “君上,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朝生听着这话,突然生了一股无名怒火,她上前就要去拿那一盏灯,却被初霁抢先夺去护在怀里。 “君上应该猜到了,这灯……不能给你。”初霁因身体虚弱音调也低沉不少,只是话中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为了谁?为了什么?”朝生语调已经回复平静,她现在只想心平气和地和他好好谈谈。 “君上年岁尚小,不知有没有听过扶兰这个名字?”初霁也不打算再瞒她,索性一并告诉她也好。 “扶兰帝姬,凤凰神族最后一个帝女。也是……你从前的未婚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生蹙眉看向他,“你燃续元灯,是为了复活她?可是……” 朝生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扶兰……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当年她已经元神俱灭,魂飞魄散。”初霁看似清冷的语调中有些难过,又带着些无奈。 “这都是因为他们!”他说这话时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凌厉的恨意,带着无尽的愤怒和讽刺,右手覆上双眼,仿佛不敢再去回想。 “那……那个凡人郑云笺又是怎么回事?你不管她了吗?” “她?”初霁轻轻抚上灯罩,动作极其温柔,“她有阿兰一半的元神,也勉强算是阿兰吧。” 朝生被他的话震惊了,微微蹙眉,思索片刻,“她就是扶兰?” “不,应该说,不全是。她不是她。” “到底怎么回事?”朝生被他们的事说得越来越糊涂。 “一万年前,阿兰在天界的极刑下魂飞魄散,庆逢设法留住她一缕元神,后来我花了万年时间为她搜魂聚魂。可惜也只是寻到了她一半的元神。她凤凰真身已经灰飞烟灭,本来想为她重塑一具仙身,可是天界容不下她,庆逢又在那时用元神献祭了续元灯,恰逢长明殿与妖族大战,可她元神虚弱,等不到一切平定的时候。我实在没办法,想着凡间是最安全的,只好把她的魂魄送入轮回,转世为人。” 的确,那时恰是多事之秋。 “所以,这个人就是赵攸宁,郑云笺,是扶兰。”朝生还是觉得奇怪,“可是她只有一半的神魂……如果魂魄残缺,她如何入得了轮回?” “不对,”朝生看向初霁,“我听说你做初霁帝君之前曾经是天界的战神,虽然现在也很强大,但总觉得不及当年万分之一,所以,你是用自己的真元为她补齐魂魄的吗?” 初霁点头,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轻,却能悟到很多事。“当时她魂魄零散且不齐,我用了一半的真元,才帮她把魂魄拼凑完整。” 朝生向来平静的面容在今夜却是表情丰富,可惜却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表情。就像现在,她眉头微皱,朱唇半张着,眼神中带着些难受和难以想象,很久她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说,“你明知道元神于你我是多么重要,元神之痛,哪怕是一星半点都不亚于扒皮抽筋、削骨剜心之痛,乃至更甚,你竟然把自己的本命真元分成两半,你……” 初霁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都过去了。” 朝生一时已经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如此,扶兰明明已经做了凡人,就说明她还存在,你为什么还要燃这续元灯?”这是朝生最不解的地方。 “不,她不是她。”初霁长叹一声,“她不是。” “她仅仅拥有阿兰一半的元神,她没有阿兰的记忆,也与阿兰性子不同,除了容貌,她身上没有半点阿兰的影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除了沾有阿兰的元神气息,她与阿兰截然不同。” 朝生竟不知,他执着的是这个。 “但是她本就没有前世记忆,凡人一出生就如同白纸一般,七情六欲还是性格习惯皆因后天经历习得,自然和从前的扶兰不同,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朝生觉得今天是自己废话最多的一天。 “所以我才要用续元灯集齐她所有的元神和那些失掉的记忆,我要找回完整的阿兰,独一个的阿兰。”初霁定定看着那盏正在燃烧着他元神的续元灯,似要抓住那唯一而又渺小微弱的光明。 他的样子,像是着了魔一样。 “你这又是何苦呢?”朝生叹气。 “我猜……你懂的。”初霁道,“从前庆逢极其不认可我的想法,他说爱一个人就是爱她的一切,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会一如既往爱她。但我想,你也不这么认为,至少……你不是这样做的。” 朝生想到了那个人,想到了他眉目间的明媚,想起他从前干净明朗的双眼,又想起了他放手时眼里的狠厉决绝,全然不复往日半点明亮光彩,皆是算计。 “我的情况……有些不同。”朝生思及此,神色漠然,周身似有寒气笼罩。 “也许,我是因为不够爱吧。”朝生满是嘲讽地轻笑着。 “他的确不值得你喜欢他,他不配。”初霁沉声道。 “可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让阿兰不明不白含冤而死,不甘心她被迫放下一切去做另一个人。我知道,她走的时候是恨的,恨我,也恨天界那些人,她大仇未报,含恨而亡,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从前的事情还没有真正了结。她不能就这么带着遗憾离开,失掉全部记忆去做一个凡人。放弃一切重新开始,这话说的轻巧,却也残忍。”初霁目光坚定,仿佛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可是很多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选择让她忘记一切,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朝生道。 初霁却说,“那些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从不会过问甚至考虑对方愿不愿意,他们一厢情愿的以为是为对方好,其实是一种很自私的爱。从前我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么自私。我以为我护佑她,保护她就是爱她,可最终还是害了她。原来爱是要成全的,成全她想做的事,成全她。” 朝生不得不承认,她无法反驳。因为,他似乎说得很对。 “很多事情,不能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过去。我要把真正的阿兰找回来,找回她的记忆,找回她所有的元神,找回真正、完整的她,到时候,让她自己去了结未了结的心愿,做没有做完的事。天界对她的犯下的罪孽,总该是要偿还的。” 原来这就是许玠说的他要做的重要的事。 朝生知道他的性子,看来说什么也不能动摇他,“你打算怎么办?郑云笺又怎么办?” “我会把所有修为都渡给郑云笺,助她重塑仙身,等续元灯集齐阿兰的元神,我大概也殒命了。到那时,就劳烦君上帮她把元神和记忆拼凑完整。这样,她就是原本的阿兰了。”初霁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扶兰的新生。 “那你怎么办?”朝生从一开始就知道初霁没打算活着,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一问。一半的真元为她拼凑魂魄,一半用来燃续元灯,还要把全部修为渡给她,他还真是会充分利用自己,根本没打算给自己留条活路。 “届时,就烦请君上替我给她带句话吧,就说……这是我欠她的。还有,我依旧不爱她。” “哗啦——”正好一到闷雷劈出声来,雨越下越大。 朝生只觉得难受。 “咚咚咚——”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初霁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朝生却朝他摇摇头,她知道是谁。 朝生起身开门,门外是打着伞的原隰。 朝生正要为原隰能解开她的禁制而高兴,却迎上了原隰紧张急切的眼神,“你怎么了?怎么全是都湿了?” 朝生看了看自己浑身半湿不干的样子,宽大的衣袍并没有显露出她的身形,所以并无羞耻避嫌一说,只是看着很弱罢了。 “进来说吧。”朝生看到原隰没有沾湿一点的衣服很是欣慰,转念一想,他连自己设的禁制都能解,这点小雨定然难不倒他。 原隰用法术帮朝生把衣服烘干,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朝生被他的一系列举动弄得有些无语,她无奈道:“我不冷。” “披着吧。”原隰觉得就算是神仙,也会对外界冷暖有基本的感知,他听说月宫里的仙人还日日穿着皮袄呢。 初霁看向原隰,表情无甚变化。 朝生对初霁说,“你安心去死吧,我连你的接班人都找到了。” 初霁:“……” 原隰:“……” “那我就放心了。”初霁释然一笑,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初霁很少笑,比朝生的性子还要冷漠。这是朝生少有的看到初霁的笑,却是临死前的释怀。 原隰和初霁彼此认识之后,原隰向初霁询问闻笛的事。 “我仅剩一半真元,元神不稳,历劫之时不慎把一缕元神遗落凡间,后来附着在笛子上,成了你们口中的闻笛。” “看来你知道他的存在。”原隰道。 初霁点头,“那时没有寻回他,是为了让他留在郑云笺身边守护她。如今,他的确应该拥有许玠的记忆。” 朝生拿出了那支笛子,“他似乎不太听话,被我封在里面了。你要祭续元灯,没有那缕元神的确不好办事,他就还给你吧。”朝生说着,把笛子递给了初霁。 初霁接过笛子,异样的神色转瞬即逝,连朝生都没有察觉。 朝生对初霁道:“笛子里那个,有些不对劲,你留心着点。有些事情就要清理得一干二净,绝不能埋下隐患。” “多谢。”初霁说。 “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你对我说这句话,却是因为这点小事。”朝生冷声道。她现在的心情实在好不到哪去。 第二卷 三生 第38章 缘起(二) 面对朝生的冷嘲热讽,初霁不以为意,“后来我想取回笛子的时候,笛子已经被人带走。君上可知是谁爱走了它?” “祝余。” 听到这个回答,初霁似意识到了什么,他皱着眉头,拳头紧握,目光幽深。 “怎么了?”朝生知道祝余来此一定是有目的的,但是却不知他究竟所图为何。 “我妙法山时,祝余来找过我。我没有理会他就离开了。后来我听顾荣说,祝余去过闻观山。如今想来,这一次两次都是帝钦指使。” 帝钦是当今的天帝。但初霁早已与天界决裂,自然也不会对他用以尊称。 “妙法山,闻观山,怪不得。”朝生眸光沉沉,“我去妙法山找过你,却只看到了祝余。我也在闻观山前感应到过你的气息,想来是祝余带着笛子去闻观渊探寻你的前世。” 初霁点头。 “但是……帝钦?祝余极可能是帝钦派来的,那帝钦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是为了你?”朝生陷入沉思,“难道祝余这几日留在此地,就是为了等我将你引出来?”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道,“难道是为了续元灯?” 初霁点头。 “可他已经贵为天帝,要什么没有。他要续元灯有何用?”说完这句话,朝生就想要收回。 不,帝钦他要续元灯有用的。他也有求而不得的人呢。而这个人,正是朝生的母亲,棠羲。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初霁看朝生的神情,没有再多说。 朝生眼中带着怒意,一把捏碎了手边的茶杯。 “什么时候我的家事,轮得到他管!”朝生站起身来,冷声道,“多此一举。” 原隰拿出帕子帮朝生温柔地擦了擦手,心想还好没有伤到手。 若是平日里,换了旁人,敢在朝生气头上如此放肆,恐怕早已魂归西天。 可偏偏这个人是原隰。 朝生反而被他这一举动捋顺了毛,气也消了大半。 初霁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道,“有他留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谁用你放心!”朝生继续毒舌。 初霁无奈摇摇头,“好歹我是你师叔,你不认也得认。” 依旧面无表情,依旧眉眼清冷,但是总算说了句人话。朝生如是想。 初霁与庆逢不仅是旧友,而且师出同门。朝生即长明殿神君位,奉前代神君为名义上的师父。这是长明殿历来的规矩。 原隰听着他们的对话很想笑。怪不得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高冷,原来是师出同门。 “我真正的师父是魔族始祖舜华魔尊,若真论起辈分来,你叫我声姑奶奶也不为过。”朝生道。 “……” 朝生一本正经讲笑话的样子的确很有意思。原隰好笑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如春阳一般,明朗温暖,轻柔而纵容。 “君上什么都懂,又何须生我的气。”初霁叹道,“我不过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生你的气?你爱死不死,没人管你。”朝生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 眼看二人又要掐起来,原隰开口道: “如果扶兰回来了,郑云笺和赵攸宁的记忆还会存在吗?”他也从他们口中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会,我会抹去她在凡间的记忆。” “也好。”原隰点头。的确,记得太多就成了羁绊。既然初霁就要死了,再让扶兰想起他们在凡间的事,只会让她更痛苦。 “你说巧不巧,三生三世,你都爱上了同一个人。可是你却要我告诉她,你不爱她。”朝生淡漠地看向初霁,眼底又恢复之前平静无波的样子。 “三生,你如何知道我三生都爱她?饶是我现在弱了些,你也读不了我的心。”初霁否认得很快。 原隰感慨,果然和两个大冰块聊天就是渗人,寒气逼人,两人全程无表情聊天。 朝生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闻笛,也就是那个许玠。他是你遗失了的元神,也是你在凡间的执念。如果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元神不会轻易脱离本命。神仙下凡历劫,应该是六十年为期,你也确实向我告了两个月假。但是你做许玠时,赵攸宁死了不到一个月你就死了,连三十年都没活够。可见,你的死多少和赵攸宁有关。” 初霁没有否认。 “说说吧,”朝生看着初霁,“说说你做许玠时发生了什么。”许玠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你从前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初霁漠然道。 “因为你的事,长明殿前前后后忙活了不知多久。中间又因为许玠被误导,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你不该好好说道说道吗?再说了,你都要死了,死之前说出来,总比把这些事带进棺材强。”朝生一本正经道,“而且,这么大的雨,很适合听故事。” 初霁长叹一声。 “那就从出生说起吧。”他破天荒如此好说话。 许玠的母亲是安虞侯许卫的舞姬苏氏,却被当时的皇帝看中。许卫只好割爱将她进献给皇帝。没想到当时苏氏已经怀了许卫的骨肉,也就是后来的许玠。 皇帝为了所谓皇家威严,并没有将苏氏归还给许卫,而是把她赶到冷宫,任其自生自灭。苏氏忍下所有苦痛,在冷宫里生下了许玠。当时恰逢皇后诞下皇子赵沂,皇帝大赦天下,才没有要母子俩的命。可似乎,冷宫就是他们的余生。 苏氏不识字,所以许玠一直没有正经名字。母亲叫他小宝,别人却叫他野种。 苏氏终于在许玠五岁的时候染了重病,撒手人寰。冷宫的宫女们看许玠可怜,就让他干活,赏他一口饭吃。都是身处深渊,这样已经算是极大的恩惠。只是那一声又一声的“野种”总是充满着鄙夷和轻视,动辄毒打谩骂更是宫女太监们对他的常态。 或许在那个地方,从来就没有善心。 冷宫里饱受折辱的生活让许玠学会了隐忍,也磨狠了他的心。他知道,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欺软怕硬,小小年纪就已经变得冷血无情,阴鸷狠毒。 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在最卑微的年纪里,他遇上了最高贵的公主。 那年许玠八岁,赵攸宁六岁。往后的日子里,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口呼吸,都是为了她。 小公主贪玩,总是爱在皇宫里瞎跑。奈何身负盛宠,众人只有纵容。 那天,她想看看破败的墙垣内是什么样子,他想看看冰冷的残壁外又是怎样一番风景,两个人就此相遇。 那天许玠又遭到了太监的毒打,新伤叠旧伤,浑身疼得厉害。衣衫若是再破烂些,怕是连蔽体都做不到了。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赵攸宁出现了。 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杏眼桃腮,长得很是可爱讨喜。 “大哥哥你怎么受伤了,疼不疼?我身上带着金疮药,我帮你上药。”说话也软软糯糯的,很好听。 赵攸宁小时候上蹿下跳的,经常受伤,药品都是带在身上的。 男孩的眼神里只有化不开的寒冰,阴冷凉薄。 “不需要。” 平生第一次收到除母亲以外的关心,却被他几乎成为本能的警惕和那可怜的自尊拒之门外。 但是小姑娘除了爱傻笑,人也特别傻,还很执着。缠了他很久,他终于松口了。 这是他平生以来,见到的第一抹光明,也是唯一一抹。 往后的日子里,小公主多了一个玩伴,许玠有了一个用命去珍视的人。 “不要叫我公主,我叫赵沅。” “沅沅。”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我见到你,就像看到冬雪初霁一般,虽然是有一点冷,但是很好看,很美好。我以后,就叫你阿霁吧。” 那时候,他们对彼此来说,都是最美好的存在。 可惜两年后,赵攸宁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忘记了冷宫里的阿霁。许玠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被困在冷宫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他以为,她会来找他。 这一等,就是四年。是他最痛苦最难熬却不得不熬下去的四年。 四年后,新帝赵沂登基,大赦天下,放了冷宫里的许玠。 那一年,许玠十四岁,他回到安虞侯府。那一年,赵攸宁十二岁,她遇到了顾荣。 安虞侯许卫有八个女儿,却无一子。许玠的出现,无疑是天降喜事。早在苏氏在世时,她就花光所有积蓄买通宫里的太监,让他带话给许卫。许卫就此得知了许玠的存在。但是他是臣子,他救不出自己的儿子。现在许玠平安归来,理所应当成为世子。名字也取“玠”而弃“霁”。 在许玠看来,赵攸宁的食言不过是和那些狗仗人势嫌贫爱富的一副嘴脸,当时公主年纪小不懂事才会理他,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所以他不会再对她抱有幻想。但是并不代表他会放过她。也许是为了满足他扭曲的占有欲,也许只是为报当年的弃他的仇。总之这辈子伤他的人,全都要加倍讨回来。 就像他日渐狠毒,杀人如麻。加之身为独子,许卫的骄纵,许玠彻底变成了无情偏执的冷血之人。 看着顾荣和赵攸宁互许终身,许玠心中只有嫉妒。如烈火燎原一般,他嫉妒得要发疯。 顾荣战死沙场,赵攸宁悲痛欲绝,日渐憔悴。许玠看着这样的赵攸宁,却只有心疼和不忍。他以为他能狠下心来恨她,没想到他还是输给了她,输给了寒凉彻骨的冷宫里唯一的温暖。 于是,他向皇帝求娶她,用尽手段把她留在身边。 成亲后,他没有报复她的打算,他只想护她一生安稳。 可她还是死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能留住她。 在她的坟前,他说,“攸宁,这个名字很好听,可我还是喜欢叫你沅沅,就像你当初叫我阿霁一样。可惜,你没有再这样叫我,我也没有再这样叫你。” 冷宫里的那几年,也只有许玠一人记得。 这世上,没有没来由的爱。 第二卷 三生 第39章 缘起(三)(糖) 全程,初霁都用许玠来讲这个故事,而不是用“我”,他说,“爱着赵攸宁的是许玠,与我无关。” 朝生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全然没了方才的怒意,反而十分悠闲自在。她说:“何必分那么清楚,你一直都是你,她也一直都是她。三生都相遇,这是你们的缘分。” 他说不爱她,只是不想让她难过,为他的死难过。三世,他都是爱她的。 “缘分?”初霁扯出一抹苦笑,“有缘无分罢了。” 一夜的雨,一夜的愁。 “你觉得有帝钦介入,你那盏续元灯的东西还能护得住吗?”这是在最后朝生问他的问题。 “总归是用我的元神做成的,在我的元神没有燃尽之前,这灯都不算是一个完整的续元灯。他就算抢走也没用。”初霁道。 “所以……天帝派祝余来是踩点的?”原隰问道。 “没错,他只要寻到我的踪迹,便达到了目的。短时间内,他还不会动手。” 朝生懒懒地看着初霁,“到最后,还不是要本座护佑你。” 初霁道,“不需要,我并不怕他。” 朝生冷哼一声,“不识好歹。”说罢,她便带着原隰离开。 到今夜为止,谜底几乎大白。以元神祭续元灯需要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风水宝地,更需要明灯长燃来护法,沧海月明灯铺就成了不二的阵法之地,至于那些长明灯,也是首选的护法之灯。 初霁欲向李京仪买下所有长明灯,但他是仙者,并没有凡间的财物,所以就让李京仪把一盏长明灯高价卖出,剩下的就归他所有。 五万两一盏灯自然没有人买,但如果能让人起死回生,就说不定了。于是初霁把目标放在了阳寿将尽的陈员外之子陈如寄身上。唯有让他复活,才能证实长明灯能够聚生魂还阳的传言。但是此事不便惊动地府,否则很容易被人发现他的踪迹,所以只好让顾荣借尸还魂。 由此,李京仪求财得财,初霁要灯得灯,正是各得其所。 李京仪已死的事初霁也知道,但是只有聚魂阵彻底消失,李京仪的魂魄才能被释放。这也是没有办法。 回到客栈后,天还没亮。朝生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床头,坐到天明。她想了很久,也想通了。 只是昨夜别有目的的祝余竟然没有出现,若是果真如初霁所言,那他一定还有下一步动作。朝生也下意识更加堤防此事。 一场雨过后,清水镇被洗得干净而清新。碧空,绿水,长街,还有石板砌成的小路,无一不被洗过,一尘不染。空气中夹杂着湿润的泥土味道,很是好闻。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里花。此地正直春日,雨后风光正好,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客栈的后院里,朝生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原隰看到慵懒而不失静雅的她,不忍心打扰,就在一旁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朝生似察觉到了来人,她并没有睁眼,只问,“何事?” 原隰听她的话觉得很不好受,“没事就不能来寻你吗?” 朝生分明在他的话音里听出了委屈和心酸的意味。 朝生不知为何,却被他这句话逗乐了。她睁开眼,逆着阳光,朝生带着浅笑眯眼看他,“原隰,你这是在撒娇吗?” “……” 原隰很无语,但是还觉得有些羞耻。他这是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被光明正大地调戏了吗? 原隰不自然地干咳几声,别扭道,“你还是不是女人?”好歹矜持一点啊。 朝生笑意更深,“看不出来吗?我怎么不是女人了?” 阳光下,她原本清冷的容颜染上暖色,淡雅的笑容带着明媚的光彩。一向冰冷的她竟笑得这么甜,原隰心神一动,却怎么也收不住那颗悸动的心。 “是。”原隰有些失神,笑得这么好看,自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朝生拉了一把原隰的衣袖,让他坐在她身旁。 原隰回过神来乖乖坐好,“朝生,香膏……我调好了。” 是之前说好的香膏,他一直都没有忘。 原隰拿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盒子,里面盛放着白色的香膏,十分好闻。是一种幽深的冷香,弥漫在鼻尖,独特而脱俗。既有着栀子花清新淡雅的香味,又有着十里桂花香的沁人心脾之感,又让人恍若置身一片梅花林,冰雪霜华难挡其暗香浮动。 “好独特的香味,”朝生神情愉悦,声音也轻快很多。 “那些香都是俗物,衬不上你。唯有这款香,才勉强可用。”原隰神情温和明朗,清疏的眉眼此刻似阳光一般明媚。 “这么说,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原隰点头,“那是自然。”否则怎么配得上独一个的你。 “喜欢吗?”他有些期待地问道。 “喜欢。” 原隰冲她笑了。能让她喜欢,他很开心。 “可是,这要怎么用呢?”朝生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东西。这些女子用的物什六界之中都有,但是她从前不爱用这些。可能是因为太懒了。 原隰耐心道,“我来教你。” 原隰将香膏抹在朝生手上,让她自己涂开。 朝生盯着晶莹剔透的香膏却起了玩心,起初只是戳了戳,而后弄得满手都是。 原隰无奈摇摇头,笑中却都是纵容和溺宠。他拉起朝生素白纤细的手,轻轻帮她涂开,动作仔细且温柔。 极少有人对朝生如此亲近,更别说是这样拉她的手。但她并不觉得厌恶,反而随着他手中的动作,心中不禁泛起丝丝涟漪。 朝生看着原隰的脸,看着他一丝不苟,眼里干净纯粹,没有一丝邪念的模样,觉得很是喜欢。 这个样子,倒是和那人有点像。但是朝生现在并不想将原隰和那人作比较。 原隰,可比从前那个人如意多了。 原隰本就比朝生高许多,如今他低着头,朝生温热的气息刚好尽数洒在他脖颈上,又扰乱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 “香膏可用来润肤,也可涂在耳后让香味散发。”原隰不得不说些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女孩子用的东西,你懂怎么多呀?”朝生随口道。 原隰却反应很大,生怕朝生误会什么,连忙道,“你别误会,我那都是看来的,而且这些书上也有记载,我……” 原隰忙着自证清白,却越说越觉得自己是此地无银,反倒越来越有些心虚,说不下去了。可是,自己明明就是清清白白,却要这么慌乱。 朝生看着原隰有些紧张的模样,觉得此时的他十分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她说,“我又没说什么。” “我……”原隰看向她,无奈地叹口气,“我这辈子只为你调过香,以后也不会给旁人调。” 朝生听着他的话,觉得很开心。 “这么说,我这辈子用的香,你全包了?”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朝生本想逗逗他。 他却说,“自然是我全包了。” 朝生神色微怔,而后会心笑道,“好啊。” “既然是我全包了,你不许让别人为你调香。”原隰补充道。 朝生趁他不注意把香膏抹在了他的耳后,狡黠一笑,“谁像你这么有能耐!” “你……”原隰发现时朝生已经阴谋得逞,在藤椅上咯咯地笑。 原隰也带着奸计的坏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香膏涂在了朝生鼻子上,而后飞速跑开。 “你别跑!你等着!”朝生起身去追。 “追得上我,任你处置!” 原隰充满少年心气的语调中带着挑衅,他阳光明朗的笑让朝生看不见周遭的一切,眼里只看得见他。 阁楼上的祝余目睹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心中只觉一阵阵痛意和酸涩。手掌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是他自己掐出来的。他想过去把她带走,让她永远只属于自己。但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插手的资格。 从前他嫌她傻,嫌她幼稚,嫌她年少无知。可是这世间总有一人愿意纵容她的傻,陪着她幼稚,喜欢她的年少无知。 他现在只有嫉妒,要疯了的嫉妒。 祝余看不下去了,闪身消失。 客栈的后院里,少年在前面跑,时不时回头说些嘚瑟且欠扁的话,小姑娘在后面追着,小脸红扑扑的却乐此不疲。 “看来你不用神力,追不上我呀!” “你站住!” “……” 朝生觉得,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和秦剑玩泥巴以外,她从来没做过这么幼稚且疯狂的傻事。而且,她竟然一点都不抗拒。 她真的很开心。 站在门口略有些凌乱的楚狂:“……” 他的冷漠无情的君上在追着一个小白脸跑! 楚狂默默走出去,关上门,再打开门,走进来。 “……” 他又安静地退出去,关上门,再打开门,走进来。 “……” 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以为是我打开门的方式不对! 楚狂觉得没有别的原因,一定是南海的水有毒,他多住了几天,眼瞎了。 那么冷漠沉静的一个人,竟也会笑得如此真诚开怀吗?一向喜欢“端着”的君上竟然如此毫无包袱地满院子乱窜? 楚狂有些怀疑人生。 站在楚狂身边默默看着他进来又退出去的鹭华:“……” 刚才鹭华只有一个问题——这就是你说的神圣威严冰冷无情目中无人不爱言语经常冷着一张脸的长明殿神君? 不过看着楚狂怪异的行为,他的问题瞬间消失了——合着你们长明殿就没几个正常人呀!这么说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呀! 第二卷 三生 第40章 缘起(四) 朝生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之前玩得忘乎所以,连这点事都没察觉到。 原隰也停下来,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男子。 站在左侧的人长身玉立,面如冠玉,身上透着贵族子弟的气质,想来是李京仪口中的鹭华无疑。 右侧的人眉目之间带着狂妄不羁的神色,明明五官端正长得一表人才,却被他的神情平添几分邪气和痞气。果然是人如其名,是楚狂无疑——呃,如果略去他此时一脸茫然不知今夕何夕的表情的话。 现在的楚狂,若是还用人如其名形容,恐怕要叫楚傻。 楚狂很佩服自己的君上,面部表情切换自如毫无痕迹。从满脸笑意到面无表情变换得十分自然,仿佛方才院子里的欢声笑语言笑晏晏都只是他看花了眼。 至于那个小白脸,更是表里不一。君上面前乖巧可爱调皮活泼,外人面前就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只见他现在神情端正自然,看上去似有些温和明朗,其实由内而外散发着冷意,清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楚狂一向看人很准。 他向朝生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君上。” 鹭华也微微颔首,以示礼节。 朝生微微点头致意。 感知到了楚狂对自己似有似无的敌意和不屑,原隰倒是毫不在意。他启唇道:“想来二位就是南海鲛人族二殿下和楚狂仙官。” 楚狂则轻笑道,“当然是老子,你又是谁?” 朝生对楚狂如此轻蔑的态度很是不悦,只因他不屑的人是原隰。因而没等原隰开口,就听朝生冷声道:“原隰先前暂代初霁之职,如今正式成为总管长明殿所有事宜的长官,你敢将他不放在眼里?” 原隰觉得心头一暖,她总是这样维护他。可他也觉得难受,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所以要活在她的护佑之下。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变强大,变得比她还要强大。到那时,换他来保护她。 “什么?”楚狂知道自己惹朝生不悦,但他还是不甘屈居一个凡人之下,“就凭他?一个凡人?” 在楚狂看来,一个凡人有何德何能可以在长明殿的地位仅次于君上,他生来狂傲,根本不把原隰放在眼里。 朝生正要教训他,却被原隰挡在前面,“楚仙官说的是,我一介凡人自然没有资格居于如此地位,但也请楚仙官记得,士不可同日而语。多说不如多做,我会凭我自己的本事让楚仙官心服口服。” 原隰面上平静之中带着坚定,双眼的光彩耀眼而夺目,可惜没有温度。明明是听来谦和有礼的话,声音却带着桀骜和威严。他没有因此恼羞成怒,但也懒得在除朝生以外的人面前笑脸相迎。 他这样子,的确是少年意气,心比天高,甚至比楚狂还要目中无人。 楚狂也道:“小子,好啊,老子等着你让我心服口服!” “那个……可否让我说两句……”鹭华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不对,毫无存在感的话……也不存在多不多余的问题了。 “二殿下请讲。”朝生道。 “榆火神君叫我鹭华就好。” “李京仪在沧海月明阁。”朝生漠然说道。 “……”这思维跳跃得有些快。 “在下正是……” “他死了,如今不过是个魂魄。”朝生的话依旧没什么温度。 鹭华大惊,紧紧皱眉,面上也变了颜色。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心就像是不知被谁揪着,生生地疼着,很是难受。像是窒息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饶是活了几百年,可面对生离死别,依旧没有看破。 朝生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看了楚狂一眼,径直离开后院。 楚狂会意,只觉得背后一凉,却又不得不跟了上去。 “生生死死,轮回罢了。”这是朝生当初告诉原隰的话,他把原话告诉了鹭华。有些事情他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开口劝慰一句,也不是什么难事。尽管他也说不出什么悦耳动听的好话。 鹭华点头,“多谢。”而后转身离去,直奔沧海月明阁。 …… 朝生眼中是可见的冷意,看得楚狂毛骨悚然。尽管是一个举起茶杯慵懒地品茶的动作,楚狂都感受到了一阵杀意。 “君……君上……” “本座让你说话了吗?” “……”楚狂觉得自己有错,他就不该长了一张嘴。 “嗯?”阴森森凉飕飕的语调传来,楚狂不可抑制的地抖了一下。 君上向来不讲理,只凭喜恶办事。楚狂知道他现在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若是方才没说话,君上一准会说“杵在这做什么?连句话都不说,你是死了吗?!既然如此,别站在本座跟前碍眼!” 然后……后果可想而知…… “君……君上我错了……”楚狂一世狷狂,只有在朝生面前吓得跟孙子似的。 “错哪了?” “……”楚狂就知道她会这么问。 “错在顶撞原隰大人。”做神仙呢,该狗腿还得狗腿,但“大人”这声称呼绝对不能让原隰听到! “仅仅是这个?”全程朝生语调平静,仿佛是用拉家常一般的口气说话,却把楚狂吓得不轻。 她就像是个把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恶趣味操控者,脸上也少有得浮现出一丝玩味的表情。 “……啊?”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楚狂一脸茫然。 朝生的神色忽而冷峻严肃起来,“原隰是本座选中的仙君,是本座要护着的人。你如此质疑他,难不成是怀疑本座的眼光?” 朝生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几案上,茶杯顷刻碎裂。 楚狂又抖了一下,他觉得他再不好好做人,下场应该和那个茶杯差不多。 “不……不是……”他连忙道。 “不是还是不敢?” “……”有什么区别吗? 楚狂脑子飞速旋转,在思考如何应答,却听朝生道: “你究竟是不服原隰,还是不服本座?”朝生似笑非笑看着他,用“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说着“你是不是想死”的话。 这个问题太深刻了,楚狂觉得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这张嘴上了。 “服!服!哪能不服呢?六界之中,我楚狂就服君上您了!”楚狂发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六界之中谁不知道榆火神君以德服人。当初她的和光剑上的那个“德”字差点闪瞎他的眼。 朝生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但依旧是一副冰冷的神情,“服就好,出去吧。” 就算是不服,她也有办法让他服。 楚狂连滚带爬出了房门,仿佛在他眼前的不是一扇普通的门,而是决定生死的鬼门关。身后是地狱,门外是阳间! 可朝生的敲打并没有让楚狂对原隰也心服口服,反而更加怨恨且看不起他。不过是个靠君上撑腰的小白脸罢了,君上被他外表的乖巧蒙蔽了双眼,他楚狂却清醒得很! “以后别让我挑出那小子的错,否则老子死拽着不放!” 其实这也正是朝生的目的。长明殿里的杳默、辛夷和照云一向只做好份内之事就好,性子也恬淡随和,崇尚中庸。所以他们很容易接受原隰这个新上任的仙君。但是楚狂不同。他天生反骨,还反得明目张胆,他本就不容易那么快就接受身为凡人的原隰,再加上朝生的威胁,越让他服,他就越不会轻易屈服顺从。 只怕日后,他会更加为难原隰。这样更好,有了轻视、不认可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困境阻挠,原隰会成长得更快。他也会更快得强大起来。 朝生抿了口茶,轻笑道,“原隰,你可别让我失望。你说过你后要保护我的。” “轰隆——” 突然之间天色异变,黑云翻滚,将将放晴的天空一时间又阴云密布,狂风大作。 朝生察觉到不对劲,微微蹙眉。“该来的总会来。” 此时,地府也派来了鬼差: “神君容禀,我等这些天查到了那些失踪的魂魄的去向。是……” “初霁。”朝生替他把没说出口的名字说出来。 “是。神君息怒。” 朝生神色淡漠道:“你下去吧。此事既然是长明殿的人引起的,本座自会解决,也一定会给冥界一个交代。” “是。” 鬼差走后,朝生轻叹一声。“就知道一切没那么简单,可这又是何苦呢?” 原隰此时站在门口敲门。 “进来。” “朝生,天现异象,似有邪魔作乱。”原隰神色严肃道。 朝生没有解释这个问题,而是转向别的话题,“你之前不是一直好奇那些失踪的魂魄的去处吗?” 原隰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说道:“我让照云去地府的时候顺便查了一下,原来不止清水镇这一处地方短时间内有许多魂魄没有及时入到阴司,每处地方似乎都是在短时间内失踪了许多魂魄,其实数量也倒算不上是太多,但是时间一长,地方一多,加起来就多了。最近各处那些失踪的魂魄加起来,约莫有八十个左右。” “是八十一个。”朝生神色平静正常,但语气却极为肯定。 原隰倒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噬魂剑,又叫九幽剑。太古时就流传下来的魔剑,凶煞之气,常人难以抵挡。欲铸此剑,须得九九八十一个灵魂祭剑。那些失踪的魂魄,大抵是被抓去祭剑了。”朝生说。 “所以你当时就想到了,对不对?在魂魄无故消失的时候,你就想到这个了?” “不错,不过当时还有些怀疑,只是需要确认一下。当我昨夜见到初霁,就可以肯定了。”朝生沉眸,眼底是看似平静却涌动着的暗流。 “初霁?为什么会确定?就凭天界杀了扶兰,他心中有恨?” “就凭扶兰的死因——七绝血阵,扶兰就是死在那个至今无法可解的诛神之阵里。初霁虽然没有说,但是史籍上写得很清楚。而七绝血阵最初的阵法已经随着前任天帝的退隐而失传,如今能够还原七绝血阵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九幽剑做阵眼。”朝生神色也较先前凝重,心中没来由的烦躁。 “所以,那些失踪的魂魄的确和初霁有关?不对——初霁以元神燃灯,如今虚弱至极,只剩半条命,根本没那个能耐去带走那些魂魄铸剑。”原隰发现越理越乱。 “你再好好想想,忽略了什么。”朝生提点道。 第二卷 三生 第41章 缘起(五) “忽略……”原隰沉思片刻——“我早该想到的,一开始就该想到是他!那个笛中之灵许玠,就是郑云笺口中的闻笛,初霁遗失在凡间的一缕元神!当初他一来就该想到的。他一来,清水镇就开始有魂魄无故失踪,怪不得……” 朝生点头,“的确是他。想来,他不仅仅拥有许玠和闻笛的记忆,他应该拥有初霁全部的记忆。不但如此,他有自己的思想,完全不受制于人。” 朝生接着说道,“他的生命是从许玠的死开始的,许玠的经历就成为他心性形成的最主要的部分。所以就算他拥有属于初霁的全部的记忆,主导他的却是做许玠时从小到大不堪的回忆,因而他心中的恨更甚于初霁。他也许知道初霁在做什么,所以,他要做另一件事,那就是报复。” “而最好的报复,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他要重布七绝血阵,为扶兰报仇?”原隰现在也理得差不多了。 “不错。九幽剑集邪念怨念为一体,用此剑斩个仙帝龙皇不成问题。更别说是仅仅做个阵眼用来布阵,可见七绝血阵的威力。” 原隰后知后觉:“那他要杀的是……” “据说前任天帝临渊是唯一知道七绝血阵原本的布阵之法的人,想来当年的七绝血阵,也是他布的。那个许玠要杀的人,大约就是前任天帝临渊。临渊在三千年前卸去天帝一职,归隐于玉尘山。” “可你不是把许玠封锁在笛子里交给初霁了吗?他怎么还能出去炼魂铸剑?”原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不愿再想下去。 “只能说明,初霁放任闻笛复仇。他们本就是一人。他们都有恨。只是对初霁来说,更重要的是就活扶兰。那么,另一个就要肩负起报仇雪恨的责任。”朝生眼神飘忽着游离了一下,而后便散发着幽深的光泽。 “那……如今显现的异象是……” “九幽剑铸成了。”朝生沉眸说道。 原隰不禁皱起眉头,沉思片刻,他舒展眉头说:“我想,你不会真的不管他的,对吗?”他看着朝生,目光中带着坚信和期待,很是明媚耀眼。 “谁说的?要死要活都是他的事,要报仇也是他的事。天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死个天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朝生神色漠然,没有流露出半分情绪。 原隰却轻笑,“你就是嘴硬。嘴上说不会管任何人的死活,但是很多事情你还是会插手,其实你的心还没冷到万年寒冰那种地步。” 朝生被人说中了心思,没好气地说,“你又知道?” 原隰笑道:“我就是知道。” 朝生故作不悦,“别以为你很了解我。”说罢便推门离开。 原隰无辜地摸摸鼻子,而后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沧海月明阁里。 “我以为此生无缘与你再见,没想到上苍怜我,我没去成南海,你倒是来了。”李京仪语气之中带着激动,他生前唯一的心愿也了了,实在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鹭华也释然一笑,道:“生死之事,我虽没有看破,但如果来世我们还能遇上,我一定会与你再做知己。” “我唯一的心愿已经了结,就算要去鬼门关也再无遗憾。保重。”李京仪浅笑着,拍了拍鹭华的肩膀以示安慰。 朝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灯铺前,她把原隰和鹭华支开,以神力灭了那十二盏长明灯,破了聚魂阵。李京仪的魂魄没了阵法束缚,不久便被黑白无常带走了。 此时初霁现身,他双眼猩红,寒意逼人。 “为什么?”他苍白的脸上是骇人的怒意和杀意,“为什么要破了那个阵法?你明知道……” 这个阵法是初霁亲自设下,法力强大异常。如若不是朝生,修为一般的人很难破解。 “就是因为我知道,才更要这样做。否则如何再引你现身?”朝生神色自若。 “你想阻止我?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你不是向来不理闲事吗?!”初霁反问道。 “本来我也不想管。但是九幽噬魂剑的事,已经牵扯到冥界和凡间两界,那些无辜的亡灵本可以去地府投胎转世,如今却被他祭了剑。” 初霁知道朝生口中的“他”是谁。 “他是我的一缕元神,自然是要做我想做的事。的确是我解开笛子的禁制放他走的。但是你若是存心想阻止,就不可能把笛子还给我。可见,你从一开始也不是为了什么天道轮回而来。”初霁略微冷静下来,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那许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授意的?”朝生问道。 “不是。我也是昨夜见到他才知道的。” “所以你就那样放任他?” “有什么不对吗?他在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事。”初霁面不改色,冷若冰霜。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之前不过是一缕残识,如今却能做到这个地步,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只靠他自己,你觉得可能吗?他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更加强大的推波助澜者,而现在只剩半条命的你显然不是那个人。”这才是朝生最在意的。从一开始她就发现,许玠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弱。虽然力量远不及她,却藏得很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看来你把笛子交给我,只是为了试探我,并且引出幕后之人。” 听初霁这么说,朝生没有否认。很多事情她不想解释。不论这究竟是不是她的意图,现在解释也毫无意义。 见朝生没说话,初霁知道她是懒得接茬,索性他也不遮掩,毫无顾忌地说道:“他是受了魔君浮川的帮助,才会短时间内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魔君浮川?原来是魔族……”朝生蹙眉,心却是更加沉了下去,“既然你知道,你……” “放心吧,凭借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启动七绝血阵,到时候还是要浮川亲自动手。”初霁道。 “一旦浮川得手,结果便是他杀了前任天帝。届时天界和魔界还是免不了一场大战。那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朝生质问道。 “魔君浮川和前任天帝临渊的事是他们的私人恩怨,临渊曾经说过,若有一日浮川来找他清算恩怨,他不会怨他。所以,两界不会那么容易开战。”初霁道。 “我怎么不知道?” “你年纪尚轻,自然不知这些陈年旧事。” “……”这群老东西……朝生无言以对。 “所以,你和浮川目的一致,相互利用。”这是朝生最后得出的结论。 “是。”初霁毫不避讳道。 “如今九幽剑已经铸成,想来许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该交给浮川了吧。” 初霁点头。 朝生微微勾唇,那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初霁刚想和朝生算聚魂阵的账,还没等开口,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楚狂适时出现,把初霁扶住。 楚狂提醒道:“君上你下手轻点,初霁仙君已经这样了,万一……” 朝生:“死了是他活该。” “……” 许玠把铸成的九幽剑交给魔君浮川,刚刚返回,却遇到了走在前面的朝生和扛着初霁的楚狂。 “……” 朝生二话不说就把施法把许玠这缕元神归到本命元神中。 楚狂:“……” “这么简单粗暴的吗?”楚狂一个没忍住就说了出来。 朝生冷声道:“这么能作,本座忍他很久了。” 楚狂:“……” 朝生封住了初霁的修为,灭了他的续元灯,不再让他做燃烧元神这种自残行为,并且封住了他的神识,不让他折腾。 “那君上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楚狂问。 “告诉地府那边,就说本座说了,失踪的魂魄的事,等初霁醒了自会负责,绝不会拖欠。”朝生道。 “是。”楚狂应和道,“那初霁仙君……” “本座自会处理。” …… 回到客栈,鹭华追上朝生,正色说道: “榆火神君,我尚有一事不解,希望神君解惑。” “问。” “我曾给京仪占卜过一卦,卦象上显示他能活到八十寿终正寝,为何……为何只活到四十多岁就死于非命?” 朝生看着眼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南海二殿下,觉得有时候做一个不明不白的傻子也挺好。 “也许是你卜错了。”朝生漠然道。 鹭华自然不信。他自幼习占卜之术,很久没有占错卦。 “还请神君指点一二。” “人各有命。你的出现乱了他的命数,死得早些,不足为奇。”朝生说罢便离开了。 她是真的怕他追上来刨根问底。很多事情,不能说,不可说。 鹭华倒是没有追上去,他定定立在原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竟然是……因为我吗? …… 从清水镇离开,朝生和原隰就兵分两路。朝生和照云带着初霁回长明殿,原隰、楚狂和鹭华一起去查鲛人族贵族失踪的案子。 原本鲛人族贵族失踪的小事犯不着长明殿出动,但楚狂算是南海龙绡宫的女婿,所以这算是楚狂份内的事。 而这件事也是南海鲛人王对长明殿许下的愿望,愿意以对长明殿白供奉十年的鲛绡和珍珠为代价。众所周知,南海出蛟绡纱,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这生意倒是稳赚不赔。 原隰开始因要与朝生分离而不悦,但是他很快想明白了朝生的用意。他不该总是那么依赖她的。在她的庇护下,尽管他很努力,却不免有恃无恐。他应该一个人尽快变强大,到那时,他无需依赖她,他要她依赖他,他要她离不开他。 第二卷 三生 第42章 缘起(六) 回长明殿的路上,朝生被天界的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就是祝余。 祝余看到原隰没有和朝生同行,心情瞬间愉悦了许多。 朝生看着白衣胜雪姿容卓绝的祝余却没什么好心情。 “朝儿,天帝有命,初霁帝君触犯天规在先,今日我等一定要把他带回天界。”祝余依旧是平日里那般温柔耐心的语调。 “触犯天规?初霁早就是我长明殿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天界的规矩来约束?!”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朝生语调中满是冷意,眼睛里晦暗不明,似在酝酿一场风雨。 “朝儿,你不要怪我,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祝余道。 “呵,”朝生冷哼一声,“怎么,这是要公然抢人了?”语调里满是讥诮,却也平静得很。 “各为其主罢了。” 这话颇惹得朝生不悦:“主?我主我心,你却为心所役,休要拿你和本座相提并论!”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动手了。”祝余眼中有些不忍,但这神色也转瞬即逝。 朝生现在有急事,初霁的事耽误不得,她此时实在没有动武的耐心。奈何眼前黑压压一片天兵,朝生没来由烦躁,又想杀人了。 她强压着烦躁和怒意,沉声道: “聚魂阵已毁,续元灯已灭,初霁现已半死不活,你就算把他带回去,以他现在的断魂残魄,也祭不了续元灯了。” 祝余不知续元灯具体的献祭方法,对朝生的话半信半疑。尽管如此,他依旧不能违抗天帝的命令,只好说: “到底成不成,还要天帝定夺,我做不了主,还望神君把初霁交出来。” 好说歹说听不进去。朝生怒意更深,“这么说,天界是一定要同我长明殿撕破脸了?本座今日也不怕把话说开,我榆火今日再次向他帝钦宣战,看他敢不敢来迎战!” 众人一听都慌了。从前榆火神君只身一人提剑来到天界与天帝一战,天帝的确败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可这胜负也实在不好说。 再者说,榆火神君是魔族公主,就算她常年不在魔族甚至有脱离魔族的传言,但魔族那几个魔君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到时候就不是榆火神君和天帝之间的决斗,到时候直接上升到天界和魔族的大战,想想都惨烈。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祝余旁边几个仙君都满脸堆笑道: “神君且息怒,何必大动肝火。不至于!” “是啊是啊,多大点事,为了点小事上了彼此和气,不值当!” “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朝生没工夫看他们表演变脸,冷声道,“那还不快滚!” 天帝帝钦得知此事也迟疑片刻。若是换了旁人的宣战,他定然有把握赢。但这个人是榆火,是曾经打败他的人。 传言魔尊祈鸢把自己一半的修为渡给了她,再加上她是结合所生,生来就达到了平常仙人修炼千年万年都未必能到达的境界,她师父又是魔族始祖舜华,她的力量的确让人忌惮。 更何况,她不仅是魔族公主,还是棠羲的女儿…… 无论是她的实力还是她的身份都让帝钦不得不迟疑和犹豫,最后索性放弃应战。 好在今日宣战一事还没有传开,他在此之前就下令今日知情者皆不可外传,否则元神灰飞烟灭。朝生那边自然也没什么动静。这件事就成了心照不宣了的作废了的事。 奈何天界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帝帝钦将将才不得不放弃夺取续元灯这一计划,没想到前任天帝临渊却被魔君浮川用九幽剑为阵眼布成的七绝血阵困了三天三夜,却迟迟不肯启动阵法。直到第四日才将阵法启动,临渊最终神魂俱灭。谁也不知道这三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终,由于临渊之前的许诺,浮川若来清算旧账,一切皆属于二人的私人恩怨,与人无尤,天界也只好作罢,不再追究此事。 当然,这只是天界对外宣称的结果。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 朝生回到长明殿,先去了趟雪山。看着冰棺里躺着的人,还有旁边那一盏灯光微弱却未曾熄灭的灯,说了声“骗子”。 那盏灯是庆逢留下的续元灯。是他用元神结成的一盏灯。 “一千多年了,若是真的有元神还存在世间,也早就回来了。” “庆逢那个老东西就是个骗子,合该死那么惨。” “初霁的事,我本不想管的。可……好歹他也帮我做了一千年的事……” 朝生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很孤独。那么多人有想要求她的事,她都能一一实现。可是她有难处,却没人帮她了。尽管她已经努力让自己变得坚不可摧,不必再有求于人。可是她也希望背后永远站着一个人,一个可以让她安心倒下的人。 “你还不回来吗?你的元神又在哪处地方呢?这世间就当着没什么叫你留恋的人和事吗?才让你,走得那么潇洒,那么……决绝……” “庆逢的续元灯没有寻回你半缕元神,所以……我有一个打算……我想你不会怪我的……” 朝生在冰棺周围用庆逢留下的长明灯摆了一个聚魂阵——长明殿里的长明灯的确可以聚魂,不过和庆逢的那盏续元灯差不多,反正都没什么用。 回到长明殿时,她的手中拿着一盏精致的宫灯,是庆逢的续元灯。 没错,她取走了一直留在雪山的为冰棺里的人聚魂的续元灯。 这是她在凡间客栈就想清楚的事,自然不会后悔。 初霁现如今还在昏睡,朝生自然不会让他醒来作乱。以他倔强的脾气,即便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 “不对——” 朝生一路上都在试图理清整件事,突然想到了什么,“七绝血阵是太古秘法,强大至极,就算有九幽剑加持,七绝血阵的威力也受布阵之人能力的限制。浮川能力有限,就凭他一己之力,实在难以完全还原其威力,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杀了前任天帝…… 若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布个阵法就把天帝杀了,这六界岂不是大乱? 朝生隐隐觉得整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但始终都是天界的破事,她懒得理会,也就不作他想。 眼下最重要的是初霁和扶兰。 …… 长明殿的祭坛上,朝生用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摆出一个巨大的聚魂阵,阵法中央是庆逢的续元灯和沉睡的郑云笺。 照云和杳默在阵外护法,朝生则开始启动阵法。 阵法启动的那一刻,风云突变,电闪雷鸣。仿佛是逆天而为而惹怒了上苍一般,非要给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一点教训。狂风如恶鬼哀嚎,不绝于耳。乌云密布,头顶是黑压压的一片,颇有黑云压城之势。雷电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朝生却神态自若,恍若未闻。 照云和杳默神色坚定地为朝生护法,他们相信自己的君上。 朝生释放出神力的威压,生生吓退了所谓的天劫。 一时间,天朗气清,云散日出,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幻境。 可是阵法还是失败了。 朝生看着毫无灵力波动的续元灯,还是觉得失望。和之前一样的失望。 她又想起冰棺里的那个人。从前她每天都要去雪山,每天都要去看续元灯的变化,每天也都很失望,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失望。因为续元灯纹丝未变,说明那人的元神从来没有被唤回,哪怕一丝半缕。 朝生觉得很难受,就像现在这样,就像以前那样。 “骗子!” 朝生拂袖走开,甚至都没有理会还在地上沉睡的郑云笺。呃……本来也没打算理会。 照云和杳默对视一眼,皆摇摇头。 …… 鲛人族失踪的那几个贵族,有五个是亲王的世子和公主,还有两个分别是鹭华的弟弟和妹妹,也就是鲛人族的王子和公主。 饶是鲛人族族系庞大,这七个贵族子弟也不算是小数目。 鹭华却并没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鲛人王妻妾很多,子女也多,族内争斗也十分激烈。就像上次来凡间初次遇到李京仪,他就差点没了半条命。十年后与李京仪分别,也是因为那场刺杀。更别说平日里大大小小的追杀陷害,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出自他的那些所谓血亲兄弟之手。 除以这些事,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情感上的打击。他只是秉公办理罢了。 “也就是一共失踪了五个男子,两个女子?”原隰问道。 鹭华点头。 “为什么认为他们会在凡间?”这让原隰很不解,明明是鲛人族失踪人口,非得要到凡间去找。 “因为其中有两个是在南海岸边失踪,再也没回过龙绡宫。剩下五个则是在凡间游历就再也没回去过。”楚狂倒是为原隰解答了这个问题。他虽然不喜欢原隰,但是公私分明。 龙绡宫位于南海,是鲛人一族的聚居之地。 “既然都是贵族,说不定是族内斗争,派人把他们暗杀了也不一定。”原隰毫不避讳道。凡间这种事还少吗?想来放在鲛人族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鹭华对他说的深以为然。毕竟这种事情他亲身经历过无数次,不过好在每次都侥幸活下来。 楚狂撇了撇嘴,“就你聪明,合着我们全都是傻子。这是鲛人王的委托,让你干什么你就干,哪来那么多废话?!” “如今我才是你的顶头上级,楚仙官最好注意说话的语气和分寸。”原隰也不恼,但是对于这种话,总是要驳回去的。 “好了好了,二位仙君大人,我们能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内耗,我们不应该一致对外吗?”鹭华成了一路上的和事佬。 “切。”楚狂不屑地冷哼。 原隰也不再看他。 “南海边上,有法术的痕迹,而且还留下了这个。”鹭华取出一个剑穗说道。 是一个淡蓝色的剑穗,上面的平安扣上刻着“御风”二字。 原隰见此微微眯眼,而后脱口道:“御风宗?” 二人齐齐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从前遇到过凡间那些修仙门派的弟子下山历练,有的门派服装统一,规制相同,有的甚至连剑穗都是统一配发的。这个剑穗,我从前见过相似的,也是御风宗之物。” “这么说来,此事和修仙门派脱不了干系。”楚狂说。 鹭华凝眉,“只是不知这剑穗是不小心落下的还是有意栽赃陷害。” “一查便知。”原隰道。 第二卷 三生 第43章 扶兰(一) 扶桑先生又来了长明殿,本想找照云说说书听听故事,没想到照云一脸不耐烦道:“最近事太多,别烦我!” 扶桑先生问:“怎么了?” “别提了,脑壳子疼!” “既然如此,我给你说个有趣的故事解解闷吧。”扶桑心先生捋了捋胡子笑呵呵道。 朝生找照云有事,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二人身后。 “有屁快放!”照云知道,要是不让他说出来,恐怕今天一天都会缠着他。 “在凡间呐,有这么一户人家。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小姑娘,她的魂被一个妖精勾走了。这家人就想方设法给她招魂,甚至请来了已经修成半仙的道士。可是无论引魂铃响得如何大声,招魂的法术威力如何强大,都招不回来那姑娘的魂。你猜为什么?” 照云白了他一眼,“因为她的魂被妖精吃了呗!” “错!” “那是为什么?既然魂魄还留在世间,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招不回来?”照云一下子来了兴致,眼睛亮晶晶问道。 “因为那妖精是个长得极美的男狐,而且性情温柔,对那姑娘很是耐心。姑娘对他心生爱慕,便自愿留在他身边。再加上家里要把她嫁给一个糟老头当十九姨娘,这姑娘是死活都不愿回去,心志极其坚定。别说什么招魂术了,九头牛都拉不动。”扶桑先生笑呵呵道。 “以为有什么其他不可抗拒的原因,原来是自己不愿……”照云若有所思道,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照云转身,正欲去找朝生,没想到朝生就在身后。 “本座也知道了。”朝生面色平静道。 扶桑先生一脸茫然,“知道什么了?” 朝生难得勾唇一笑,“老头,等这件事结束了,本座让照云给你讲个长达三生三世的故事。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写成一部旷世奇作在凡间传唱。” 初霁,你敢在本座面前作妖,本座让你红遍六界。 扶桑诚惶诚恐点点头。 …… “可是,散了的元神也许并没有意识,她又怎会感知,甚至抗拒对她的召唤呢?”照云挠挠头,虽然扶桑先生的那个故事和眼前的这件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很多地方也不尽相同。 “初霁说过,扶兰被找回来的元神里没有意识,没有记忆。说明她的记忆甚至更多的神识都在没找回来的元神里。她或许可以本能感受到外界对她的召唤。甚至可能她残余的元神对某些地方某些人产生了本能的依赖和留恋,所以对于外界不明敌我的召唤,她也会本能地抗拒。”朝生沉声道。 照云豁然开朗,“所以她剩余的那部分元神极有可能还停留在六界中的某一个角落,只是不愿离开!” 朝生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走吧,开工了。” “去哪?” 朝生看照云的反应,果然没有原隰聪明。还是习惯原隰在她身边办事,那样她就不用动脑筋。 也不知道原隰现在在凡间怎么样了。朝生自己都没有发觉,原来她对原隰竟如此依赖。 不过她也懒得和照云解释,去了就知道了。 照云知道自己多嘴了,便乖巧且安静地跟在朝生身后。 其实照云心里很委屈,他只想让原隰快些回来。 想他原本是那么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的人,现在就只能做跟在君上身后的安静的美男子了…… 要知道让扶兰心存执念不肯离开的事物或是地方,就要知道他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初霁被朝生关在长明殿主殿里疗伤,现在还没醒。现在,只能靠她自己去找答案。 其实朝生还是有些拉不下脸的,毕竟她在之前与闻观山山主君湮上仙一战,打败了人家,现在却有求于人家。 但是三生镜只能看到凡人和低级妖怪精灵或是小地仙的三生,对扶兰这样的上古神族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所以闻观山上的闻观渊是了解前尘过往最好的选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朝生已经做好了被赶出来的打算。大不了她召出和光剑来硬的,看谁还敢阻拦。 这样想着,朝生也觉得没什么拉不下脸的,甚至理直气壮,傲气得很。 照云自然不知道他家君上内心经历了如此波折的变化,他只看到君上全程面色平静,神态自若,广袖如云,长发如墨,极其清冷,极其静雅,极其强大。仿佛他们不是来找人帮忙的,而是来砸场子的。 君湮上仙倒没有朝生想的那么小肚鸡肠。他见朝生来了,十分客气有礼地把她带到了闻观渊。 朝生纳闷,明明当年君湮被打败时,那表情别提有多臭,还扬言百年之内绝不相见。 再者说,分明平日里这君湮为人高傲自负,向来是目中无人,都没见他把谁放在眼里。而且那张嘴巴比谁都要毒,谁要是被他挖苦或嘲讽了,没准当时就想找块豆腐撞死。因为他的话句句如同冰冷锋利的刀刃直插心脏,简称扎心。 可反观今日,简直就是换了个人。朝生觉得,只要他不说话,还是有着道骨仙风、谦谦君子的风范的。且不说他皮相本就英俊,身材也十分高大,就凭他弹得一手好琴就成功吸引了一众年轻貌美的女仙。 就像现在,他以琴声开启闻观渊,那琴声竟引得百鸟盘旋,附近花草感知到如此灵气,也竞相生长开放。 闻观渊开启后,君湮就离开了。全程表情温和,举止有礼。不过朝生平日里本就对外界一切漠然得没什么感知,见他如此,也没有理会。 闻观渊的源头是一处天池,池水从几万丈高的地方倾泻下来,形成一处水帘。而朝生想得知的前尘景象,也都在水帘中上演。 大约两万年前,凤凰神族中最高贵的宗室女子扶兰帝姬出生了。她出生时,红鸾星动,姻缘石把她与初霁帝君的名字绑在了一起。两人此生注定有一场情缘。那时,初霁约莫八千多岁。 本是不该有什么牵扯的两个人,却因为一块姻缘石结了缘分。 那时初霁已经经历了最初的大战,贵为战神。后又成为一方帝君,主管世间万物生灵的出生大权,是凡间历代帝王受命于天,治理天下的保护神。就连冥界之主酆都大帝都是他的部下。当时,掌管万物生死命数的初霁一生只信奉天命,维护天道。天道轮回周而复始。他认为,世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命数。 所以,当姻缘石注定了他与扶兰帝姬的缘分,他选择顺应天命,欣然同意了凤凰族王君,也就是扶兰的父亲川臾的提亲,接受了这本该就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初霁部下由各方帝君分管各项事务,所以他看似总理一切,实则清闲的很。前提是他自己也喜欢这份清闲。所以清闲的初霁帝君就在浮玉山建了几处茅屋,种了一片梅花林,过着抚琴焚香,饮酒作诗的逍遥日子。 适逢凤凰一族与龙族发生了战乱,川臾就把仅仅是个小女孩的扶兰送来了浮玉山。 初霁认为照顾自己的未婚妻并无不妥,就把她留下来。 扶兰性子活泼开朗,爱说爱笑,也贯会撒娇。许是随了她父亲,所以骨子里还有一股傲气,甚至还有些刁蛮任性。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便固执坚定得很,绝不会轻易改变。 而初霁向来性子冰冷,不喜与人多接触,常年冷着一张脸,面上从未有过笑容。 可饶是这样,他也包容和原谅了扶兰所有的刁蛮和无理取闹。 当时浮玉山上居住着不少生灵,扶兰性子贪玩,竟把那些生灵都欺负搅和了个遍,甚至日日闯祸,初霁也都没有责怪过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最后还要为她收拾烂摊子。 扶兰还常常去玩初霁的青霜剑。那是六界闻名的神剑,当年跟随初霁帝君四处征战,立下不少功劳。 这时候初霁总是会制止她,“阿兰,别碰它,小心伤了自己。” 青霜剑本就是寒冰所制,且戾气甚重,稍有不慎,极有可能被误伤。 “哼,看来被你用这把剑杀死的人可真是幸福。”扶兰撅起嘴道。 “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连碰都不让我碰这把剑,他们却有幸死在你的剑下,让你的剑染上他们的血,何德何能,何其有幸呀!”扶兰不满道。 初霁却被她的话逗得哭笑不得,这个小姑娘的想法真是奇怪,却又十分可爱。 也就是那时,初霁觉得扶兰格外有趣,想着往后的日子有她陪着,或许不会那么孤单了吧?甚至可能会很热闹呢。这么想着,他对未来倒是期待起来。 那时的扶兰年龄尚小,若是在凡间,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模样。而初霁早已是功成名就的“大人”。可这一大人一小人,一个冰冷一个火热,日子却过得意外和谐安稳。 “初霁,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为什么我犯了那么多错,你都这么纵容我?为什么呢?”扶兰好几次都枕在初霁腿上问他这个问题。 初霁每次都轻轻地摸摸她的头,答道,“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日后是我的妻子。” 扶兰年纪小,对他的回答似懂非懂。可她从小就知道一件事——初霁帝君是她的未婚夫,她以后是要嫁给他的。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千多年。扶兰从一个贪玩爱闹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尽态极妍的少女。三月桃花不及她笑靥娇美,远山近水不及她眉眼如画,那是一个正真的美人。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灵动,也带着傲气。 第二卷 三生 第44章 扶兰(二) 在和初霁生活的日子里,初霁从来没有约束她,而是让她随性而为,肆意成长。所以,一座小小的浮玉山早就关不住她的野性,关不住她自由的心。长大的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总是下山出去疯。 初霁每每将她寻回,也并未指责什么,依旧是从前那清冷的眉眼,面色却较从前温和了许多。他说,“以后若想出来玩,我陪你就是,自己一个人很危险。” 扶兰不禁想笑。她自幼跟随初霁修炼术法,以她的本事,比之同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初霁就是爱瞎操心。 “初霁,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为什么呢?”长大后的扶兰依旧这么问他。 其实她对初霁的回答是有一些期待的,期待他说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期待他说……喜欢她。 从前久居山上,扶兰从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男女之情,可是后来下山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她才知道原来要相互喜欢相互爱慕才要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感情,日后在一起也只会貌合神离。 她知道,她是喜欢初霁的,所以希望对方也和她有同样的感情。 可初霁哪里知道这些女儿家的心事,他只像从前一样,说“因为阿兰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很早就定亲了。” 没有听到想听到的回答,扶兰有些失望。可她依旧不死心,继续问,“那我们为什么要定亲?” “因为姻缘石注定了你我的缘分。”初霁对她的问题向来很有耐心,不论她的问题重复过多少遍,不论她的问题有多无聊。 “只是因为姻缘石吗?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就答应了亲事?”这些她从小就知道,可她想听的不是这些。 “这是天命。” 初霁向来冷若冰霜,对扶兰却像是用尽了自己的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可惜他的回答却不是扶兰想要的答案。 扶兰眸子里的光彻底黯淡下去,她像一个丢失了珍宝的小孩子一般垂头丧气,口中喃喃着“天命”二字。 仅仅是因为天命…… 那日以后,扶兰消沉了一段时间,也不闯祸了,也不下山去玩了,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可这种情况也只持续了不到三日。 三日后,扶兰哪都不去,每日专门粘着初霁,他去哪里干什么她都要跟着,初霁也由着她。 其实扶兰的想法很简单,那几日她痛定思痛,豁然开悟——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不论从前初霁对她有没有情,她都要他日后爱上她。 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计划也永远赶不上变化。 没过几日,川臾就接扶兰回凤凰族了——凤凰族的内扰和外乱终于平定了。 临走时,扶兰一把抱住了初霁,这是她第一次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和心境抱他。 “初霁,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不是因为什么婚约,不是因为什么天命,仅仅是……喜欢我。 初霁的神色有一瞬的茫然,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只知她是她的未婚妻,未来也是他唯一的妻子。喜欢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初霁启唇欲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扶兰觉得很委屈,很难过。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答案了。 她失落地说:“初霁,你若不喜欢我,就把婚退了吧。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初霁闻言眉头微蹙,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胡思乱想什么,我一定会娶你,你回去等我。” 扶兰垂下头来没再看他,掩去眼里的落寞和神伤,她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好,我等你。” 扶兰想着,初霁就是性子冷了些,但是对她很好。就算不喜欢她,他也不会喜欢别人。而且他还要娶她。这样一想,之前自己倒显得有些矫情了。能嫁给喜欢的人,本来就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了不是吗? 可惜,扶兰没有等来初霁的迎亲队伍,却等来了天界的大军压境。 神界和仙界合为一界,本就是因为神族衰落,仙族繁盛。凤凰一族作为上古神族,自然不服仙族称大,虽对天界没有反意,却也没有顺从之心。 但是力量强大的凤凰神族却遭到天界忌惮,后者选择先下手为强。于是谋反的帽子便不由分说地扣上来,不多时就引发了大战。 当时的天帝是帝钦的父亲临渊,他知道初霁与扶兰的关系,当着初霁的面自然不好发难,只好提前把初霁派到冥界制服暴乱。 最终,因为凤凰族内出了内鬼,导致其战败。王君和帝姬皆为天界所俘。凤凰族其余子民皆因抵死不从而被流放大荒为奴。这也是初霁从冥界回来以后才知道的事。 初霁到九重天要人,天帝起初不愿。但是初霁说要和扶兰在天牢成婚。天帝实在没办法,只好放了扶兰。 不论扶兰和初霁在哪里成亲,一旦他们成了婚,扶兰就是初霁帝君的夫人,地位自然不用说。若是委屈他们在天牢成礼,自然就是天帝的不是。天帝自然不会因此落下话柄。最重要的是,初霁现在虽然卸去兵权,但依旧执掌万物生灵的生死,不论是权势还是威望,都是天帝现在动不得的。这个面子,他得给。 饶是如此,天帝只放了扶兰,却把川臾关押在玄素山。 “初霁你救救我爹好不好?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这是扶兰第一次求初霁,也是她第一次求人。骄傲如她,从前何曾轻易有求于人。 “阿兰你知道吗?很多事情早就注定了。神族衰落是注定,凤凰族陨落也是注定。你的父亲也难逃一劫,所以……” “所以……你试都不愿一试就放弃了对吗?为了所谓的注定,为了所谓的天道?”扶兰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凉得这么彻底。是那种可以感知到冰凉,伴随着钝痛,仿佛寒冰彻骨一般。 “阿兰,如今你处境艰难,唯有与我成亲他们才不敢对你怎么样。” “够了!你知道吗?我从前一直都很想和你成亲,可是现在……却是一点都不想了……”扶兰眼中早已失去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 “阿兰……” “初霁我问你,假如没有什么天定的良缘你还会娶我吗?假如天命指给你的良配不是我而是别人,你还会同意亲事娶别人吗?” “天命如此,只会是你,不会有别人。”初霁认真地对上她的双眼,却看不到她眼中一丝灵动或光彩。 “天命……又是天命……”扶兰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忽而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笑话。为了可笑的天命,就把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绑在一起,偏生她还动了真情,陷了进去。她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扶兰明明含着泪,却在讥讽地大笑,眼底是可见的痛苦和疯狂,还有决绝。 “哈哈哈哈……天命,可笑!” 她看向初霁,“我扶兰一生潇洒肆意,从不服什么天命,天命要我做什么,我偏偏不做。不仅如此,我还要毁了所谓的天命!” 说罢,扶兰决然离开。 等初霁追她到凤凰山时,扶兰正提剑从青鸾斗阙中出来。 凤凰山曾是凤凰一族分支的栖居之处,几万年前族人迁离后,此地就成了红鸾神鸟的住所,取名“凤凰山”也是为了纪念此地曾有凤凰神迹。 而红鸾神鸟则是执掌天地姻缘的神明,被封为红鸾星君。青鸾斗阙是她的居所。 扶兰只觉得讽刺,凤凰一族留下这处福地成就天定姻缘,却任由所谓天命良缘误她一生。这是天命恩将仇报,还是他们之前本就失策了? 她方才大闹了红鸾星君的居所,勾销了姻缘石上她和初霁的良缘,斩断了姻缘树上牵着二人缘分的红线。 都说天命所归,究竟什么才是天命?我方才所作所为,天命知不知道,又或许,这本就是天命? “如今天定的姻缘没了,你也无须娶我。”扶兰看着神色复杂的初霁,却再也没有去猜他心情的精力。他怎么想,已经与自己没有关系了。 “阿兰……”初霁看着现在的她,那么决绝,满身寒意,却又那么让他心疼。 断了你我之间的姻缘,你怎么忍心?阿兰,你怎么那么狠心? 初霁心底的痛楚如势头强劲的大浪一般翻滚而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扶兰却释然说道,“我与初霁帝君相遇是有缘,断了姻缘是无分。有缘无分,合该是你我的结局。虽然说不怎么圆满,”说到这里,扶兰怔了怔,旋即苦笑道,“其实倒也算圆满。” “阿兰,别走。”初霁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你如今身份特殊,离了我身边,谁来护你?” 她的任性和肆意妄为他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她如今身陷险境,天界都死死盯着她,他最担心的还是她的安危。 扶兰闻言感到心头一痛,神色有一瞬动容,却又在下一刻恢复决绝和淡漠。 “这就不劳帝君操心了。从前想嫁你也不是为了寻求你的护佑。至于现在……更加没有这个必要了……” 言罢,她狠狠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初霁怔怔地立在原地,眼里失了焦距。他如何不想追上她,可他太了解她了。一旦她决定了的事,绝不可能回头。更何况她如此独立要强的性子。 “阿兰……” 她恍若未闻。 第二卷 三生 第45章 扶兰(三) 可是在扶兰看不见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初霁为了她为了凤凰一族上下奔走,甚至不惜得罪天帝。即使他没能救下她的父亲川臾,也在最大限度地改善他在玄素山的环境。从前每天都要受到极重的刑罚,且无衣无食,连温饱都是问题。至少现在他在玄素山仅仅是被囚禁,而且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还有专人伺候,除了自由被限制外,和从前做王君时的待遇无甚差别。 凤凰一族的子民被流放大荒,被贬为奴,每日遭受非人待遇。但是初霁废除他们的奴籍,把他们都安置好,不必再流离受苦。 可他没有让扶兰知道,他只想替她承担这一切。他想把一切都解决了再告诉她。因为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他不想让她失望。 “阿兰你知道吗?很多事情早就注定了。神族衰落是注定,凤凰族陨落也是注定。你的父亲也难逃一劫,所以……”所以很多事情再也回不去了。但是我会尽我所能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 那些他没有说完的话,最终也没有打算再说出来。 扶兰走后,初霁整整一千年没有见到她。 再相见时,是一千年后的战场。扶兰以凤凰族女帝的身份站在天界众神、仙面前。没错,是女帝而非女君,她此举是公然反抗天界。她是当真要反! 从前那个笑容明媚、灵动随性的小姑娘如今身披红色战袍,眼底满是冷冽的恨意和杀意。 当年扶兰离开后便去到大荒重新整合凤凰一族,成为凤凰族的女帝。一千年的卧薪尝胆和韬光养晦在一朝锋芒毕露。她如今出现,只为给自己的父亲讨回一个公道,给凤凰一族讨回一个公道。 大战愈演愈烈,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间竟然僵持不下。扶兰的确颇有她父亲当年的风采,甚至更胜于他。 天界此时居然出了下策,以扶兰的父亲川臾的性命威胁她,逼她就范。 “呵呵,没想到天界竟都是一群卑鄙无耻之徒,枉我扶兰正大光明与你们决斗,换来的却都是你们的阴诡计谋!”扶兰进退两难,从没有感到这般无力。 初霁也正是在此时现身,穿过千军万马,只为劝和。 “阿兰,只要你今日收手,天界承诺善待你的族人,放了你的父亲。条件是,你要放弃女帝之位。你放心,我会护你无虞。” 初霁还是当年那般冷峻清疏,眉眼之中却带着无限温柔。 扶兰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出息,一千年都放不下他,现在看到他还是会心软,会心痛。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被他这么看着,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掺了蜜的毒药。 可惜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留不住还放不下。 “是吗?”扶兰无力地看向他,眼中只有无可奈何和心力交瘁。事关父亲的性命,似乎相较之下,初霁的条件才是更好的选择。 “相信我。” 初霁眼中不可动摇的坚定,甚至给了扶兰一种可以一直这样依靠的错觉。 魂飞魄散的那一瞬,她才意识到,那真的仅仅是错觉。 “初霁,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是扶兰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可惜注定不会有回应。因为那个人不在眼前。 连死都这么孤单,扶兰想。像极了那一千多年的孤单,像极了那三十六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孤单。因为你不在身边。 扶兰最终选择答应初霁的条件,但是换来的却是他亲自把她引入九重天凌云殿,那个提前就布好了的七绝血阵的屠戮场。一旦触动阵法,便会魂飞魄散,绝无生还可能。 凌云殿前,他说,“进去吧,天帝只准你一个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扶兰回头看他,却沉溺在他温柔的眼神里。 没想到那一眼,竟是永别。 在她踏入凌云殿的那一瞬,阵法启动。前世或来生,早已是遑论。只是不在此刻,不在眼前。 恨他吗? 扶兰不知道。她死得那么快,哪还有时间考虑这个。 血阵之外,是初霁撕心裂肺的哀嚎,“阿兰——阿兰——让我进去——阿兰——” 他双目猩红,似失了神智,若不是庆逢一直拦着,恐怕早已闯入血阵与扶兰同生同死。 “为什么会有阵法?为什么是七绝血阵?!为什么你不在凌云殿?!你说过的,只要她收手,只要她肯降,你就放过她,放过他们!”初霁死死拽着天帝临渊的衣领质问道。 他咬牙切齿,似要把临渊生吞活剥一般。不过,他也确有此意。扶兰死了,他也没什么可活的了。 天帝临渊以川臾的性命威胁扶兰,初霁不愿让她为难,就和天帝谈判,用他手中所有的权势换她与她父亲和族人的平安无虞。明明临渊都答应了,他这才去战场劝和……可他万没有想到,他们是要她的命。 天帝狠狠推他,却根本推不开。 “和一个反贼需要讲信用吗?对一个乱臣贼子如此容忍,之后如何服众?她已经公然谋反,你觉得予可能放过她吗?”临渊嗤笑道。 “我杀了你!”初霁正欲动手,却被庆逢拦下。 “连你也要拦我?”初霁一双眸子已经满是寒冰,布满杀意。 “不,我已然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心灰意冷,自然不会拦你。只是现在时机未到。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你想杀了天帝为她报仇,你想和天界同归于尽一了百了,可是你还想救她吗?你还想让她回来吗?” 初霁顿时怔住。如今尚不可得,日后……还希望吗? 庆逢劝下初霁,“现在大开杀戒,必然会遭到天界追杀。到那时你自顾不暇,如何救她?” 他问初霁,“你还想再见到她吗?” 你还想再见到她吗?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让初霁瞬间清醒,却也从此魔怔。 最终,初霁以天帝性命相要挟,让他放了扶兰的父亲川臾和凤凰族所有族人,并将他们安置在天虞山。 初霁是天界战神,天帝自然不敌,只好应下。 从那以后,扶兰成了罪神,是天界无人敢提的禁忌。史书里,也自然没有她称帝的记录。 也就是那时,初霁与庆逢彻底脱离天界,回到本就不臣属天界的天虞山。庆逢和初霁本就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是当时的长明殿之主鹤与神君。 庆逢回到长明殿,鹤与就卸下殿主之位云游八荒六合去了。庆逢就此即位,初霁则四处奔走为扶兰聚魂。 又过了几千年,初霁回到长明殿为扶兰温养元神,并且做了长明殿地位仅次于殿主的仙君。 天界史书记载,初霁帝君在天界犯错被贬,逐出天界,后被天虞山长明殿之主庆逢收留。 史书向来下笔无情,故意扭曲抹黑也好,或是不明真相道听途说也罢,当事人都不在意,又何须在乎那些看客的眼光呢?说到底,终究是都过去了。 天界还可以选出新的神仙继任初霁当时的帝君之位,却再也没有初霁帝君了。 “从前你只相信天命,现在却为了她逆天而为,不惜行此聚魂集魄的违逆天道之事,成了最不守天道的人。”后来,庆逢总是这么打趣初霁。 初霁苦笑,没有她,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狗屁天道,自己以前真是蠢。他从前只信天道,如今最不信天道。现在他偏要扭转天道,逆天而为。 “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合该是我补偿你的。” 只要能让她回来,只要能再见到她。 从前他从没有想过喜不喜欢、爱不爱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扶兰迟早都是自己的,根本没有必要去想。后来当扶兰亲手断了他们的姻缘,那一瞬的刻骨锥心之痛,无不昭示着他有多爱她。原来爱不爱,真的和那块破姻缘石没什么关系。一千年的分离,谁也不知那后知后觉的爱慕早已化为刻骨相思,丝丝缕缕,绵绵密密。寸寸入骨,却甘之如饴。 生死永别,是他心上永远好不了的疤。 万年的等待和守候,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朝生看到眼前的一切,只觉得难过。没等她说什么,身旁的照云早已泣不成声。 “太惨了……太可怜了……呜呜呜……”照云自认为从前跟在初霁身边做事,已经惯看了人间爱恨离别生死永隔。可不想,还是被他们的事感动得潸然泪下。 朝生淡淡看向他,道了声“没出息”。 照云:“……” 冷血无情,铁石心肠!照云心里默默把朝生怨怼了一番。 “你以为本座不知道,你敢骂本座?”朝生面色平静地看向他,倒没有生气的意思。 饶是如此,照云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敢不敢,我错了。”少年可怜兮兮地看向她,模样极其乖巧。 朝生看着他的样子,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原隰。他有时也是那么乖巧听话的,但更多的时候是桀骜难驯,脾气还差得很。 “罢了,吓唬你的。”朝生想到原隰,不自觉心软了很多。 照云顿时觉得自己重获新生,却不知这全是托了原隰的福。 朝生垂眸,长叹一声。她其实也是很难受的。可是她似乎就这样无情久了,只是有一些难受而已。她不能感同身受,只是个看客罢了。 那颗心似乎被冰封得太久了,很久都没有真正跳动过了。 也不知原隰现在怎么样了,唯一这个人还稍微顺眼一点,可别出什么事了。 第二卷 三生 第46章 扶兰(四) 凡间御风宗。 原隰、鹭华、楚狂三人蹲在御风宗的大门口,神情十分郁闷。 “唉……” “唉……” “唉……” 三人你叹一声我叹一声,最后相视一眼,又叹了一声。 “御风宗里没有鲛人的半点气息,而且他们的法术和南海边留下的法术痕迹也不是一个路数。”鹭华有些失落地说道。 “看来线索断了。”楚狂也颓然道。 “但是那个剑穗绝非偶然,”原隰凝眸,“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南海之滨。” “但是御风宗的剑穗调度和配给记录也查过,没有异常。”鹭华说着,手里捏着那个快要被他揉碎了的剑穗。 “那就只能是栽赃嫁祸了。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剑穗并不是难事。”原隰沉眸,眸光之中透着思量和考虑,如雪一般白而修长的手指支住额头,动作是说不出的风雅。他说,“很可能嫁祸之人就是掳走那几个世子公主的真凶。” “说的轻巧,上哪去查?”楚狂没好气道。 “你脖子以上长的那截东西有什么用吗?光用来来嚷嚷了。”原隰也对他极不耐烦道。 原隰本来就脾气不好,之前对楚狂忍让一来是看在朝生的面子上,二来也是因为不屑于跟这种人计较。但是楚狂存心惹他,他也不是个善茬。如今他的耐心算是被这个存心找茬儿的败光了,谁还要惯着那个傻子?! “你说什么呢?你敢骂老子?”楚狂也不是个傻子,瞬间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怎么又吵起来了?”鹭华连忙劝架,“二位可否把先私事放在一旁,一切以公事为重。” 楚狂一听到要以公事为重,立马就没了精神,恹恹地道:“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是栽赃嫁祸的话,一定是其他门派的人为之,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把这么大的黑锅扣在一个堂堂修仙门派上。”原隰分析道。 楚狂也努力打起精神,“这些门派之间的斗争,明里就多不胜数,更别说暗里还有不知多少,一个一个查根本不现实。” “所以与其大海捞针一般的找凶手,不如先找到他们的动机。”原隰心下已经有了计较,查清目的也许能更快的找到真相。 “你的意思是……”鹭华看向原隰,“找到他们掳走鲛人族贵族的目的?” “不错。” “目的?有什么目的?谁没事去抓几个鲛人,养回家里当摆设吗?”楚狂极不耐烦道,“没见过世面!”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鹭华此刻连笑都笑不出了,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凡人向来对异族十分排斥,或是鄙夷抗拒,或是觉得新鲜猎奇,总之很难平等对待。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 “二殿下别多想,我随口一说的。”楚狂也看出鹭华的异色,安慰道,“既然是修仙门派所为,肯定不是抓来当摆设的。” “修仙门派,鲛人族……”鹭华凝神思远,似是回想到很久以前,“这么说来,我倒想起一些事。” “二殿下可知,他们抓鲛人何用?”原隰觉得,鹭华此时心里已经有了底。 “难道是为了……鲛珠?”楚狂虽然狂,但不傻。这些年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太多异事奇闻。既能来风,必有空穴。有些东西,也不是完全无据可考的。而且听鹭华这么一说,他也想起些陈年往事来。 鹭华眸色漆黑,良久,他点点头。 “鲛珠?不是鲛人的眼泪吗?”原隰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为了珍珠吗?” “此鲛珠非彼鲛珠。鲛人的确能泣泪成珠,但是那只是珍珠。我说的鲛珠,是鲛人修炼的元丹,是鲛人安身立命之本。”楚狂破天荒给原隰解释道。他虽不服原隰居于自己之上,但是告诉他这些事是自己的份内职责。况且,就算不是份内之事,他也该告诉他的。他只是狷狂,并不小气。 “原来如此。受教了。”原隰道。 楚狂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寻常鲛人的寿命其实很短的,甚至比凡人的寿命还要短。所以鲛人为了更长的生命,便去修炼。尤其是鲛人族的贵族,他们有永生的愿望,也有修炼的资格和资源。鲛珠就是修炼的鲛人凝成的元丹。原本没有修炼之前,没有元丹也可以活。但是修炼之后,元丹就和自己的生命捆绑在一起,元丹就是唯一可以支撑鲛人活着的力量,绝对不可以舍弃——就像是神仙或是魔族的元神那样。”鹭华找了个比较形象的例子。 他这么一说,原隰就听明白了。把他们的元丹比作元神,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而且原隰也知道,鲛人根本没有灵魂,他们的死亡便是永恒的绝对的死亡,不会有轮回转世。除非位列仙班,永生不死。 鹭华又接着说道:“而且,鲛人的元丹对修仙的凡人也大有助益,可以说,得到修为强大的鲛珠,就相当于一步登天,免去了修行之苦。” “我听说,鲛人的鳞片也能治百病,甚至可以延年益寿。可以说,鲛人于有些别有用心的凡人而言,浑身都是宝。”楚狂道。 原隰了然,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为了长生的欲望,不择手段罢了。 楚狂说:“可就算知道了他们的动机,似乎对寻找真相也没有什么用处。” “楚狂你是仙吧?”原隰看向楚狂。 “当然了。”楚狂一副看白痴的表情,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既然你是仙,为什么不用仙法探寻那剑穗先前的主人和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呢?”原隰也一副看白痴的表情。 “……” 楚狂想说他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技能了。果然和凡人呆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原隰也是刚才想起来已不再是从前的凡人了,现在他的身旁一个是仙,一个是鲛人,许多事情,只要借助法术就可以办成了。 楚狂慢悠悠地拿出剑穗,然后施法…… 楚狂通过法术探知剑穗的主人是缥缈仙门的弟子,一个极其寻常普通的弟子。 缥缈仙门也是一个修仙门派,和其他门派差不了多少,就是名字叫得比其他门派飘逸了一些,所以让人有一种清新脱俗的错觉。 “缥缈……”鹭华默默念着这个门派的名字,一时间思绪纷飞,怅然若失。 一时间,所有往事都涌上心头。缥缈那个地方,有枕月,有她的师兄贺遥,还有他遗落在那里的、所有的爱。 楚狂看到了鹭华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却也没再做声。 倒是原隰看出了不对劲,开口问道:“看来有旧故?” 鹭华摇摇头,无奈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临了,他又补充了一句:“都过去了。” 这话也不知是对旁人说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说都过去了。 …… 得知了扶兰和初霁的往事,朝生觉得最让扶兰留恋的应该是浮玉山上从前她和初霁一起生活的地方,也可能是曾经关押着她父亲的玄素山,甚至有可能是她从前生活过的凤凰族所在之地或是那一千多年生活的大荒。可是饶是把这些地方都跑了一遍,续元灯也没有感应到半点扶兰的元神。 “这些地方初霁仙君之前应该都来过,找不到就说明确实没有。”照云垂头丧气道。 初霁又不傻,他们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朝生点头,“或许,她真的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真的吗?那初霁仙君岂不是很可怜?苦苦执着了一万年,到最后竟然是一场空。”照云也垂头丧气道。 “哪怕有最后一点可能,本座绝不会放弃。”朝生眼神冰冷而又坚定。 照云听了之后也眼睛亮晶晶的,眼中又有了光彩。 “照云,如果你是扶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会想什么呢?”朝生问他。 “我……如果我是她,我……也许我可能会想找初霁仙君问清楚,可能会想找天界报仇,也可能什么都不想……”照云思索了良久才这么说。 “什么都不想?”朝生不解。 “遇到那种事情,可能便会彻底绝望吧,对这个世界没有半点留恋,想来也很正常吧。”照云道。 “哎呀!这种事情干嘛要问我一个大男人?有些事情男人和女人想的是不一样的。”照云突然反应过来,很无奈道。 “不一样吗?”朝生不知道。 “当然不一样!”照云看着朝生,“君上也是女子,不妨君上想想,如果你是她,你会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是她。” “……”当我没说。 “君上你就想,要是你误以为被自己的心上人陷害抛弃,结果他还要杀了你,你那时候会怎么想?”照云只好想方设法弄出一个比较真实可信的情景。 “那要看够不够喜欢他。”朝生道。 “哈?”这还得分情况? “如果不是很喜欢,杀了就好。如果真的很喜欢,就把他囚在自己身边,据为己有。” 朝生神色自若,看不出眼底有任何波澜。语调也十分平常自然,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么……冷酷无情,偏执阴冷。 这是照云唯一能想出来的形容她的话的两个词。不过想想似乎也很正常,毕竟他之前的假设就是那个人先抛弃和陷害她。以朝生的性子,专治不服,就那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照云颇为狗腿的点点头,“君上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可比的,我非常服气。” “服气就好。” “……”脸也比一般人厚。但是谁让人家有脸皮厚的实力呢? 照云点点头,十分钦佩,发自内心,真心诚意,五体投地。 “说了半天,还是没想到一点办法。”朝生倚靠在浮玉山的梅树上,烦闷道。 照云蹲在梅树下,双手托腮,心情也很是郁闷。 “君上。” 有人唤她,是很陌生的声音。 朝生循声回头看去,是一个剑灵,并且她不认识。 第二卷 三生 第47章 扶兰(五) “顾荣。”朝生说。她虽然没见过顾荣本尊,但是一眼便看出了其前世今生。 照云也反应过来,这不是附身在陈如寄身上的顾荣吗? 顾荣点头。 朝生也了然,听他们说初霁把顾荣的魂魄为自己所用,让他成为自己佩剑的剑灵。 “你怎么又恢复原来的模样了?陈如寄呢?”照云问他。 “陈如寄的父亲患病身亡,我也没必要再做陈如寄了。”顾荣答道。 “你来此有何事?”朝生问他。 “初霁仙君醒了。” 朝生闻言眉头微蹙。 “君上别担心,初霁仙君并没有乱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长明殿等君上回来。”顾荣连忙劝慰道。 其实当初霁醒来得知他的续元灯被灭,又想起阵法也被毁,起初是想杀了朝生,后来又想杀了自己。折腾了半天,等杳默和他说清楚朝生做的一切后,他才消停下来。但是顾荣不会说。 朝生松了一口气。 “那就先回去吧。”朝生道。 反正现在一无所获,倒不如回去再想办法。 顾荣点头,转身为他们引路。 朝生感应着他身上的剑气,是残雪剑的剑灵。残雪是初霁现在用的剑,仅仅是一把普通的神剑。虽然这把剑放在众多神剑之中,也不算逊色。但是与他从前的青霜剑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只因青霜剑是万年寒冰的冰核炼化而成,威力无穷。且当年随初霁四处征战,立功无数。 只是朝生似乎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青霜剑。好像从见到初霁开始,他就拿着残雪剑。 “等等……”朝生停下来问道: “初霁的青霜剑呢?似乎从未见过。” “埋了。”顾荣道。他跟着初霁也有一段时日,自然对这些事了解一些。 “埋了?为什么?”朝生从前对这些自然是不感兴趣的,但是现在突然就很想问。可能是因为初霁给她带来太多麻烦,所以才想揭他老底吧。 “因为那把剑没能护得了扶兰帝姬,也没能杀了那些害死她的人。所以初霁仙君认为它没用,就埋了。”顾荣如实转述道。 “竟是因为这个?”朝生轻笑,想来是他自己不敢面对,却去怨那无辜的剑。也许他更恨的是自己。 似是想到什么,朝生讥诮道,“扶兰死得的确窝囊,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一群小人手中。我若是初霁,就该让她死在自己剑下,也免得受那些小人折辱。这下青霜剑也算发挥它的用处,也就不至于被埋了。” 照云:“……”不愧是君上,想法居然如此清奇! 顾荣:“……”初霁为什么要杀扶兰,他又没病。 “其实,如果注定一死,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手上,或许比死在别人手里更要心甘情愿吧。”照云竟然站在扶兰的角度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顾荣看着这两人,表示十分无奈。这长明殿没几个正常人吗?怎么这一个两个的想法如此与众不同? 朝生却而是开启了新世界大门一样兴奋,“照云你说的有道理,很有道理。说不定扶兰也是这么想的!” 顾荣:“……”你们一个个都爱得这么变态吗? “埋在哪了?”朝生问。 “什么?”顾荣茫然。 “青霜剑。青霜剑埋在哪里了?”饶是一贯沉静的朝生,语气中也带着一丝迫切。 “天界和凤凰族大战的地方,不嗔河畔。” 没等说完,朝生的身影已然化为一阵风消失。 照云和顾荣只好先回长明殿。 不嗔河,是两族交战之地,也是初霁和扶兰相隔一千多年后再见面的地方。 不嗔河水一如往日那般平静而清冽。因着鸟迹飞绝,人踪全无,周遭景致也带着苍凉萧瑟之感,千万年未曾改变。当年的古战场早已折戟沉沙,旧时的痕迹也早已湮灭,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朝生感应着河岸上的灵力,她在寻找青霜剑。 一颗古树下剑气四溢,隐隐带着寒意和戾气,是青霜剑无疑! 不等朝生靠近,便察觉出附近的封印之力。 封印的存在感十分微弱,但力量却极其强大。想来初霁当时把剑埋在这里,也是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或是取出。 但朝生自然不会顺他的意。旁人打不开的封印,她自然能打开。 召出和光剑,朝生三下五除二破了那封印,才取出埋在地下的青霜剑。 青霜剑出世的一刹那,霎时间神力四射而来,寒光乍现,霜华如练。剑身威压强大,寻常小仙小妖根本不可能靠近半分。 就在此时,续元灯也亮了起来,周遭也闪烁着光芒,灵气强大。 青霜剑上的灵气尽数引渡到了续元灯内,一时间不嗔河边仙气四溢,引来风起云涌,河水也涨了潮。 从前续元灯光芒微弱,现如今…… 朝生勾唇,“是扶兰……” …… 近日的缥缈仙门格外热闹。原本以青色和蓝色布景的门面如今张灯结彩,红绸喜字随处可见。 “既然确定是这里的弟子所为,看来我们要深入虎穴查探一番。”楚狂站在缥缈山门口,双手环臂,悠哉道。 之前在御风宗,他们都是隐匿了气息暗中查探,并没有现身。如今情况不同,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就无需暗访,只能明查,所以都现身了。 原隰表示赞成,“不如趁他们婚宴混进去。” “好主意,我们就假装去送贺礼,混进去再说。”楚狂和原隰今日意外地没有对着干。 但是鹭华却是神情凝重,停在原地不说话。 “怎么了二殿下,你这……有故事?”楚狂看出了鹭华有心事,问道。 他自然是明知故问,当年鹭华那些事,他也是知道的。 “这里有几位故人,他们知道我的身份。贸然进去,恐怕会打草惊蛇。”鹭华收敛起之前的神情,平静地说。 “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二殿下独自前往,我和楚狂一道,我们就装作不认识。这样一来,二殿下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他们自然会小心提防。那么我们行动也方便了许多。”原隰建议道。 “喂,我干嘛要和你一路?”楚狂又开始了。 原隰讥诮地看着他,“就你还好奇,还问我?你好奇为何要同我一路,我还好奇你为什么明明一脸不耐烦不乐意还要来调查鲛人族的事?你不是自诩狂妄不羁吗,怎么也会做那些身不由己、违背心愿的事情呢?” 原本原隰是懒得和他周旋的,他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对于楚狂的恶意也并不十分在意。他知道楚狂本性不坏,只是见不得他而已。只是有的人的确嘴欠,而很多时候你也没有必要忍着。 楚狂登时被说得哑口无言。他分明也是懒得搭理这档子闲事儿的。可有些事的确又不得不做。 “你说的确实没错,”楚狂没有否认,“但老子有什么办法?老子身为南海龙绡宫的女婿,老丈人家出了事能不管吗?也就你是个倒霉的,才跟着来掺和这档子闲事。” 原隰还是感到很惊奇,就算他先前偶尔听朝生提起过,还是想要冷嘲热讽:“就你这副德性,还能成了人家鲛人族王室的女婿?” “……” 楚狂沉默了一瞬,又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地说道:“这话你可说错了,想当年龙绡宫可是上赶着求老子去当女婿的。”楚狂竟然还颇为自得。 “求你?好歹也是鲛人族公主,配个仙族贵胄没什么问题,轮得上你吗?”换了平时,原隰自然是半个字都不想和他说,绝对懒得搭理他。但今日,原隰并不打算无视他。口舌之争虽然低俗且浪费时间,可是他现在最多的大约就是时间。 “活着的自然轮不上,如今老子就权当捡了个漏。”楚狂道。 “……” 原隰似乎有些没听明白,又似乎听明白了。总之有些不太确定:“你的意思……她死了?” “嗯吧。” “……” 楚狂也反应过来不对劲,“老子凭什么告诉你啊,切!” 原隰也没心思八卦,更不好奇他那些破事,于是回归原本的话题:“你不愿意也可以单独行动,总之这事是你揽下来的,和我其实没有半分关系。” “你……” 楚狂还想找争辩,却被鹭华打断: “好了,就这么定了。” 鹭华心情不大好,自然懒得听他们吵。 “行吧,那就这么办。”楚狂撇撇嘴道。谁让人家心情不美好。不过,等他和原隰一起行动,看他怎么收拾他!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诶,这是谁的婚礼呀?” 这才是楚狂最想问的问题。 守门的弟子道:“自然是我们贺掌门和枕月长老。” 前面的鹭华闻言神情凝滞,似跌入无底深渊。 楚狂也怔了一下,“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五日后大婚。” “……” …… 长明殿内外灯火长明。郑云笺坐在石阶上,凝神思远。 照云坐在她身旁,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那时候,家里的生意很忙,闻笛总是早出晚归,我就坐在门口等他。夜里虽然很冷,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但我知道我的是有盼头的,他总会回来,所以我愿意那样等着他。 “就像这样,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天很黑,他问我这样等,怕不怕。我摇头,他却在第二日在门口放了许多盏灯,那么亮,那么暖。 “现在我一样在等他,我眼前一样有许多盏灯,可是他不会回来了。我的等待毫无意义。” “可你知道吗?”照云笑着看向前面,“你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郑云笺不解,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人青衣长衫,朝她走来。? 初霁看到郑云笺心中只有痛苦和遗憾,她是她,却又不是她。 他告诉她,“阿兰,你忘了很多事情,我会帮你把它想起来。”那时候就算你怨我恨我也没关系,只要是你就好了。 郑云笺看到初霁本来十分欣喜,听了他的话却又愣了一瞬,她现在拥有两世的记忆,他却告诉她,她还忘了很多事情。 “你愿意吗?”不论是何时,初霁都不愿逼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郑云笺朝他笑笑,“我愿意。”只要还能再见到你。 她当时向长明殿许的心愿就是再见到他,如今真的实现了。让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有遗憾了。 第三卷 遗珠 第48章 缥缈(一) 原隰和楚狂以游方而来的名义提早进了缥缈仙门,鹭华则准备在他们大婚之日再进去。 “我们这几日就安分守己,踩踩点就好。等鹭华来了再说。”楚狂道。 “嗯。”原隰应下他。 看来鹭华和这缥缈仙门大有故事,但他并不好奇,也没有想去问。别人的事,他向来不感兴趣。 夜凉如水,皎月当空。树影婆娑,在地上落下斑驳的痕迹,如同墨画一般。 原隰站在庭院里,身姿挺拔,却也寂寞萧疏。 今日经过凡间的首饰店,他突然想到了朝生。想到这几日他不在她身边,没有人给她绾发。也不知道给她的香膏,她有没有用。 每当想到她,心里就好像吃了蜜一样的甜,可有时又有些酸涩。 他已近很久没有见到朝生了。他想见到她,一如每晚都梦境一样。梦里的朝生总在对他笑,却在将要靠近他的那一刻消失不见。他想去抓住她,醒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原来不过是空梦一场。 我要怎样才能更加靠近你? 楚狂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了定定站着的原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老子忙前忙后累死累活,你却有心思来这里赏月?”他把缥缈仙门上下跑了个遍,终于对这里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我本就是你的上级,忙前忙后累死累活的事若都让我干了,要你有何用呢?”原隰连看都懒得看他。 “你——”楚狂自然不把原隰放在眼里,“怎么,君上不在你就装不下去了吗?之前不是装得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吗?如今倒是暴露本性了。” 楚狂话里满是讥讽,“像你这样表里不一的老子见多了。君上面前一个样,背地里又一个样。怎么,你还指望君上有朝一日能看上你这个小白脸不成?做梦去吧你!” “闭嘴,我懒得听你说话!”原隰懒得搭理他。尤其是听他说到朝生,他心里就没来由的烦躁。 “怎么?理亏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对君上的那点心思。不过奉劝你一句,迟早死了那条心!这么多年君上带回来多少人,就没一个真正看上的,不过权当是摆设罢了。有的甚至都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甚至那么多追求君上的上神上仙都被君上拒绝了,你以为你算哪棵葱!” “闭嘴!” “怎么,你还不爱听了?你不爱听老子偏要说!君你别看君上平时娇娇弱弱一个小姑娘平时不爱说话,其实心冷得很,比那万年寒冰还要冷,还要硬。你肖想君上,最后难受的是你自己!” 娇娇弱弱……这个评价…… “别以为君上现在对你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只是觉得你现在还勉强顺眼,有点意思罢了。等她厌烦了,丢弃一个你和丢弃一个废物什么区别!” 原隰听着楚狂的话却收紧了手指暗暗握成拳。明明看上去那么狂放不羁粗枝大叶的一个人却比谁都看得清楚。他轻而易举地明了了自己对朝生的心意,却又一针见血地说出自己爱慕有多么卑微无望,不值一提。 觉得他的话刺耳,不过是因为被说中了。 “你懂什么,”原隰冷声道,“再说,干你何事?” 楚狂冷笑一声,“你对君上真心的吗?这些年假意恋慕君上实际上想要借势往上爬的也不在少数,你若想多活几年,最好收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劳你操心。” “你……” “快!有人误闯禁地,放出了九头鸟!”是缥缈弟子的声音。 原隰和楚狂相视一眼,后者眼里满是惊恐。 “九……九头鸟?”楚狂觉得自己舌头都要打结了,声音也不禁发颤:“快快……快跑!” “你不是仙吗,怕什么?我还没被吓到,你反而……”原隰有些难以理解。 “你不懂……”楚狂召出自己的佩剑就拉着原隰跑。 怕什么来什么。此时九头鸟就直直落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 九头鸟周身羽翼呈赤红色,身形庞大。与它相比,原隰和楚狂的身量不及它三分之一。它一落下来,附近的房屋建筑都被压毁。它形状如鸭子一般,但是翅膀十分宽广,如果现在是白天,原隰甚至觉得它的翅膀可以遮天蔽日。 缥缈弟子没有想到它会先来攻击客人,暂时没有赶来。楚狂如今又抖成一团…… 偏偏九头鸟的目标还就是楚狂。不过这也不难解释。楚狂是这里为数不多的真正的仙人之一,无论修为还是灵力皆属上乘,自然成为九头鸟的目标。 “别……别……别过来……”一向狂妄不羁的楚狂竟然吓得瘫坐在地上,眼神之中只有恐惧。 “你……你先跑……我……我……”楚狂已然口齿不清,语无伦次。 原隰就算和楚狂不对付,也不可能放任他不管,否则没办法和朝生交代。长明殿本就人少,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个楚狂,若是就这么没了,他现在又能力有限,那么所有的事就都落到朝生这个殿主身上。朝生向来不爱理事,那些破事只会给她添堵…… 一瞬间想到这些利害关系,原隰决定还是得救楚狂。 但他其实刚开始修行,修为并不高,对付这么一只妖鸟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过,他想试试。没别的原因,只是他脾气向来不好,今晚被楚狂惹怒,脾气更加不好。正愁没有发泄的地方,它就送上门来了。 果真是烦人的很呢。不过,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似乎倒是很有趣。 这世上,他还没有真正惧怕过什么呢。 一把夺过楚狂手里的剑,把他推开,原隰提剑迎上那只九头鸟。 “你做什么?找死吗?回来!”楚狂叫唤着。 原隰冷声道,“闭嘴!” 楚狂不可置信地看向原隰,九头鸟不会去攻击修为那么低的原隰,所以他是安全的。明明可以一走了之,放任自己不管。他却选择和那妖鸟殊死搏斗。 楚狂心中有些触动,原隰在他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就高大起来,甚至有了质的升华。 几个回合的攻击都被原隰巧妙躲闪,九头鸟似乎彻底被惹怒,嘶吼一声,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全程,原隰都没有露出丝毫胆怯的神色,眼神里更多的是阴鸷和乖戾,是坚定和狠绝。这么看来,他在气势上竟然半点不输给那只庞然大鸟。 这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平日里他虽脾气大了些,待人也有些疏离,但绝不至于如此阴冷。有时候甚至连原隰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才是真正的他。 不过这一切在楚狂眼里就变成了英勇无畏,为民除害,坚定执着,甚至是拼死相护…… 原隰到底修为不足,体力也跟不上去。几个回合折腾下来,他也受了些伤,此时已经无心恋战,只想赶快解决它。 记得《异兽志》记载,“鬼车,别名九头鸟。色赤,似鸭,大者翼广丈许。其命门不在九头,而在双足。” 打蛇打七寸。看来先要攻击它的命门。 原隰落在地上,朝半空丢了一块石头。九头鸟下意识一跃而起去接那块石头。在其身体腾空的那一刹,原隰朝它双足砍去。 又是一阵嘶鸣。 凄厉的鸣叫声终于引来了缥缈弟子,不过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目瞪口呆。也让楚狂目瞪口呆。 原隰毫发无损立在原地,眼中清明纯澈。长身玉立,俊朗清疏。长剑染血,但他身上已无杀意。 至于那只九头鸟,身子与双足分离,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场面十分血腥惨烈。 “原……原隰,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楚狂带着关切的语调问道。 “没事。” 缥缈弟子却压不住了,赶来的几个人一下子议论纷纷。 “当年贺掌门封印这只妖鸟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人是谁,怎会轻而易举解决了它?” “看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修为也不是很高……” “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 “原隰,”楚狂扯了扯原隰的衣袖,“你……你怎么打败它的?” “很简单,”原隰一把拉起地上的楚狂,语调平静道:“我不怕它。” 它凶狠,你要比它还要狠。甚至要让它惧怕你。 楚狂吞了口唾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七长老枕月也闻讯赶来。只见她身穿一袭红衣,踏着月色而来。风姿绰约,双瞳剪水,眉淡如烟。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素肤若凝脂。枕月的确是一个如月颜一般清妍灵动的女子。 只是她看到楚狂后,却神情一滞,而后恢复正常。 “楚大人别来无恙。” 楚狂摆了摆手,似乎还没有缓过来,“你们这里那只畜生差点吃了老子,你说老子有没有恙!” 弟子们皆惊异于二人的这段对话,却也没敢多问。 “是我等看顾不周。”是掌门贺遥的声音。 贺遥一袭云纹青衫气定神闲地走来,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容貌俊美而冷毅,的确有修仙者的风度。 他没见过楚狂,却觉察出其周身仙气环绕。想来也是个得道高人。 楚狂见了贺遥却很不舒服,但一切情绪都被他的轻笑掩饰过去:“没事,死不了。都散了吧。” 枕月似有话要对楚狂说,顾忌到一旁的贺遥,欲言又止,于是点头致意而后转身离开。 第三卷 遗珠 第49章 缥缈(二) 夜深了,原隰和楚狂坐在石阶上,看着月亮吹冷风。 “那个……原隰,这次多谢你。”楚狂说这话时,还有些别扭。 “不用谢,本来也不是为了你。”原隰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权衡利弊之下,觉得救你更有利。” 原隰说的自然是真心话,但是楚狂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原隰性子比较刚,脾气差嘴还硬才那么说。 只能说,讨厌一个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但是觉得一个人好,便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出于好心。尤其是原隰今日救他,甚至凭借一己之力打败了那只妖鸟,楚狂觉得原隰不仅讲道义,而且不论是能力还是潜力都优于常人。 “诶,我服了。我甘拜下风。以后你就是我楚狂的朋友兼上级,我以后保证乖乖听你的话。”楚狂也不矫情,想说什么就说。 原隰好笑地看向他,“你怎么想都是你的事。” 楚狂帮原隰查看伤势,不过是一些皮外伤,内里并未受到重创,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伤得不重,若是让君上知道了,非得灭了我不可。” 原隰:“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但是君上不会这么想。” “她又不是蛮不讲理,你不该这么说她。”原隰微微皱眉,有些不悦。 “……” 楚狂无奈,已经盲目到这个地步了吗?“嗯……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嗯。” “……” 楚狂看原隰兴致缺缺,是在无趣得很。“不如我们找个话题聊天吧。”他提议道。 “什么话题?”原隰这次倒是没有拒绝。 “说说我们的过往吧,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楚狂觉得这是拉进关系的好办法,知根知底,加深了解。 “过往……”原隰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甚至从何说起。他的过往,实在是乏善可陈,乏味无趣得很。 “要不说说你吧。”原隰说,“现在看来,我的过往恍若隔世。仿佛我的一切都是从来到长明殿那一刻结束,又从那一刻开始。所以,我没有过往,只有现在。” 楚狂也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有以后。” 原隰笑而不语。 楚狂说:“那我就说说我自己吧。其实在那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我遇到过无数有趣的事。就比如说,我成了南海鲛人王的女婿,成了他的女儿骊珠公主冥婚的夫婿。” “冥婚?”原隰想起当时楚狂说过的话,他说那个公主死了。 “对,是冥婚。我都没有见过公主的样子,最后却成了她的驸马。” 原隰倒是有些诧异,“我以为,只有凡间才会冥婚。” “八方六合之内,并无新鲜事。”楚狂轻笑道,“骊珠公主是鹭华的姐姐,却是同父异母。她是鲛人王最宠爱的女儿,听说还是当时龙绡宫第一美人。” “就算如此,也没听鹭华叫你一声姐夫。”原隰调侃道。 楚狂也笑笑,“你想多了,我听说骊珠公主的母亲害死了鹭华的生母,他没有杀了公主报仇就算不错了。” 原隰:“……” 王室水太深…… “既然要冥婚,何不找个已死的男子婚配,偏要挑一个活的?”原隰问。 “不知道。这是鲛人王的意思,我也懒得问。” “那你为何会答应?” 楚狂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似陷入了过往的回忆,“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下次再告诉你吧。” 原隰索然无味,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他说“你这鳏夫,实在无聊。” “诶,我说原隰大人,你说话可不能这么冲。你这么刚,怎么能讨得君上的喜欢呢?”楚狂觉得既然真正成为了一个阵营,就得帮兄弟的忙。 “与你何干?” “你你你……你看你,你和君上也这么说话吗?”楚狂有些无奈,他明明是想示好的,怎奈人家不领情。 原隰带着讥诮的笑看着他,这人之前还说他是痴心妄想,如今却又要帮他讨朝生欢心。 “你学过变脸术吗?”原隰冷不丁问。 楚狂反应了一下,“我是诚心和你讲和的。这样吧,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把我知道的关于君上的一切都告诉你。前提是你对君上是真心的,否则我先弄死你。” “你怎么知道?”原隰问他。 “我在长明殿待了八百多年,自然知道。”楚狂以为他在问如何知道朝生的很多事。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对她……”原隰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袖,神色有些不自然。他说不下去了,仿佛是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揭穿一般,让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卑微和无奈。 “哦,你说的是这个啊,”楚狂也会意,“老子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你看君上的眼神都不一样,有倾慕,还有小心翼翼,也有怜惜。你别看我平日里不拘一格放浪形骸,但其实,我心细着呢。” 居然这么容易就被他看出来了,看来还是自己藏得不够好。原隰这样想着。 “不过君上的确和别的女子不同。她吧,性子极其独特,喜怒无常。而且也没什么固定的喜好,通常是想到什么就做。而且她对人对事的兴趣都不会停留太久,新鲜劲一过,就觉得趣味索然。”楚狂道。 原隰自然知道,和她相处了那么久,他也对她知晓了个大概。但楚狂说的还是有些片面的,她表面如此,但似乎这并不是她的全部。他想走进底心里看一看,想要真正了解她。但他也知道没有什么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 “不过要引起君上的注意,也是有办法的。比如你要有一技之长。想当年我……” 迎上原隰冷冷的眼神,楚狂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怎……怎么了……”楚狂觉得背后有点凉。 “你当年……想引起她的注意?”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误会误会!”楚狂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急忙自证清白。 “兄弟你听我说,那完全就是偶然。绝对偶然!我不喜欢君上,君上也看不上我。她只是把我带到长明殿做事而已。”楚狂一脸诚恳。 原隰还是阴森森地看着他,“那她为何把你带到长明殿?” “那……这个……那个……”楚狂眼神闪烁,半天说不出来。这让他怎么好意思说,多丢人!怪难为情的。 原隰心道果然没那么简单,起身就要回屋里。 “别——”楚狂一把拉住他,“为了表示我的诚心,老子豁出去了!” 楚狂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你可知君上绣艺高超,绣得栩栩如生,出神入化?” 原隰点头。朝生闲暇时喜欢做些事情打发时间,刺绣只是其中之一。 “你可知她的绣技是和谁学的?” 原隰摇头。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总不可能是跟你学的吧!原隰看着向来放荡不羁的楚狂,老早就把他和那些精细的活计划清界限,甚至从没想过有那种可能。 “那我告诉你,君上的刺绣就是跟我学的!” “……” 原隰有点懵。刺绣他见过,男人刺绣也不算是什么奇事,毕竟凡间许多绣纺里也有许多绣郎。 但是! 楚狂? 绣花? 楚狂绣花? “哈哈哈哈哈……”原隰忍不住放声大笑,“你?你诶!你……绣花……哈哈哈哈……” 楚狂深吸一口气,淡定地笑笑,“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子今天也是拼了。怎么样,够真诚吧?” 原隰点头。太真诚了。 “想当年,老子在天界的司织署里绣花,好巧不巧,君上就逛到司织署来了。我当初不知道她的身份,以为是普通仙子来做衣服的,就没理会她,接着绣我的花。君上在刺绣坊里逛了一圈,那么多人,她偏偏选中了我。于是就把我领回长明殿去教她刺绣。不过你放心……我一直都和君上保持距离,从来没有近她身!君上十分聪慧,看了几遍就学会了,偶尔有不懂的问我,也很快就解决了。我从来没肖想过君上!” 楚狂求生欲望非常强烈。 “后来本来我都打算走了,正好长明殿缺个仙官,君上就让我留下了。” 楚狂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原隰再没有一点表示,就不像话了。 “我知道了。”原隰道,“但是你也说了,那么多人,她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呢?” “……” 楚狂叹了口气,“因为我当时不服管,总是惹总管大人生气。所以当时君上询问谁的绣技最好,说要挑一人带走时,总管就向君上推荐了我。” “……”果然走到哪里都是刺头。 原隰觉得这个无聊的话题已经没有深入下去的必要,转而问:“那你为什么那么怕那个九头鸟呢?” 明明楚狂是仙,且修为不算太低,对付那只鸟应该是轻而易举。 “唉,从前我的父母都是仙山下的地仙,没什么修为,后来遇到九头鸟攻击,毫无反抗之力,就被那些畜牲给杀害了。我侥幸捡回一条命来,从此打从心底害怕那种妖鸟。甚至这种惧怕,成为了一种本能。” 原隰了然。 “别提了,都过去了。”楚狂长叹道。 原隰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 一技之长,似乎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那……制香料香膏算不算…… …… 回到长明殿,朝生依旧是平静淡漠的神色,甚至没有理会初霁,径直去了内殿。 顾荣和照云见她如此,只当是没有寻到扶兰,也没再说什么。 突然之间,长明殿上空又一次乌云蔽日,与之而来的是滚滚天雷之声还有闪电划过长空。 这个场景十分眼熟,照云恍然大悟,“不好,祭坛!” 众人欲到长明殿的祭坛寻朝生,奈何朝生在祭坛附近设了结界,别说是进去,就连结界里的任何事物都无从看到。 初霁此时元神受损,根本没有能力打开结界,旁人更是不行,所有人只能干着急。 阵法内,地上躺着郑云笺,立着庆逢的续元灯,躺着一把青霜剑。周围还亮着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朝生看着万事俱备,开始施法。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雷声渐渐隐去,乌云也尽数散去。云开日出,阳光明媚。祭坛周围的结界也随之解开。 朝生长发倾泻,神色依旧。这几日原隰不在,没有人为她绾发,这几日她的头发一直披散着,像以前一样。但她似乎有些不习惯。尤其风那么大,头发飞来飞去,在别人看来是飘逸出尘,朝生却只觉得不便于视物。 就像现在,照云和杳默看着站在祭坛上长衣猎猎墨发飞扬的君上,想到她做法那么长时间还精神十足,不由得心生敬意,对她愈发崇敬。 初霁则死死盯着躺在祭坛中央的郑云笺,那个长得和扶兰一模一样的人。 朝生把青霜剑扔给了初霁,似笑非笑道,“原来她真的想死在你剑下。” 七绝血阵里,扶兰在想,初霁,你既然想让我死,为何不亲手杀了我?我宁可死在你的剑下,也好过死在他们的手中。 最终,带有扶兰神识的一缕元神附着在初霁的青霜剑上,初霁却全然不知。 “你连碰都不让我碰这把剑,他们却有幸死在你的剑下,让你的剑染上他们的血,何德何能,何其有幸呀!”这是上万年前扶兰说过的话。 如果非要一死,我宁可死在你的剑下。 没等初霁反应过来,朝生便用神力将他定在原地。从郑云笺身体里飞出原本属于初霁的那一半真元,如今又回到初霁体内。初霁一阵晕眩,随之倒下。 “把他们两个抬回房间好生照顾,把千寒请来。”朝生吩咐道。 初霁之前真元分离,如今重归本体,修复元神却需要花上许多时间。 扶兰虽元神勉强拼凑完整,而且归了位,但是还许许多善后的事宜,朝生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千寒是医圣,医术极高,有他前来医治,想来那些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千寒也是个怪脾气的。若非他与朝生有些交情,他断不会前来诊治。 说罢,朝生便回到沉香殿。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休息。只是想到鲛人族的事……也不知道原隰和楚狂怎么样了。 罢了,去凡间休息也是一样的。 第三卷 遗珠 第50章 缥缈(三)(糖) 枕月主动来找楚狂,楚狂并不意外。 “不知楚仙君前来所为何事?”枕月试探着问道。 “我来此何事,枕月长老不知道吗?” “枕月不知。” “那你不妨猜猜。” 枕月露出无奈的神色,“仙君放心,答应了榆火神君的事,枕月自会信守承诺,绝不食言。” “我知道,”楚狂懒洋洋地倚在门上,“但是如今你都要成亲了。眼看两百年期限将至,你是准备拖家带口去长明殿吗?” 枕月自嘲地笑笑,神色之中却带着无限悲凉,“仙君说笑了,怎么会呢?” “那这些凡尘俗事,你又打算如何解决?这时候成婚,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枕月神色未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如今心事很重。她已经懒得去扯出一抹笑来,只说是“我自有分寸。” 楚狂看她如此,也感慨颇多。从前见枕月时,她眼中若有星辰大海一般,永远明媚闪亮。当真人如其名,闲期竹色摇霜看,醉惜松声枕月眠。 身比闲云,心同流水。眠于风中,枕于月下。好不逍遥而自在。有如朝阳一般的生气和活力,如同名花皎月一般的笑容和心境。 可如今,只觉得她看尽沧桑,历尽千帆,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彩,也似乎……失去了爱人的力气。 楚狂笑着摇摇头,“我听说枕月长老潇洒活泼,向来喜爱自由。其实,真正的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 枕月苦笑,“无所谓了,都一样。” 楚狂并不准备进一步理解她这话的深意,只道: “枕月长老放心吧,我来不是来催债的,只是途径此地,来凑凑热闹。顺便带着我们新上任的原隰大人,多多历练历练。”楚狂说罢就走开了。 枕月一个人呆立原地,思绪万千。 “在想什么?” 一双手从身后环抱上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感受到清冽而又熟悉的气息,枕月知道是贺遥。 本能地想要挣开,但当感受到不可抗拒的力道的制约,她没有再动。 “没什么,只是看到从前的一个故人寒暄了几句,有些感慨罢了。”枕月很快掩饰了刚才的神色,又成了那个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人。 “感慨什么?”贺遥对旁人说话极其冷漠,但唯独对枕月温柔而有耐心。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过是闲愁罢了。” 贺遥松开了抱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笑道,“你呀你呀,这是怎么了?多愁善感可不是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去散散心。” 他的眼神和语气中满是宠溺和爱意。 枕月看着对自己无微不至的贺遥觉得很难过,可惜她马上就要离开他了。但她依旧淡淡一笑,说“好”。 …… 朝生来到缥缈仙门,本想找原隰,却发现原隰不在房间里,于是便坐在几案前等他。因为在长明殿的祭坛上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不知不觉就趴在几案上睡着了。 原隰在缥缈绕了一大圈,觉得最有问题的还是掌门贺遥。眼看明日就要举行婚礼,他却有多半日闭门不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而且不仅是今日,每日都如此。 “忙什么忙到连筹备婚礼都顾不上?”原隰觉得他极其可疑。 他推门进入房间,却在看到伏在几案熟睡的朝生后心跳漏了半拍。 仿佛做梦一样,那样的不真实。 原隰轻手轻脚地走到朝生身边,生怕吵醒她。看着她的疲惫的睡颜,原隰不禁心疼。她这几日一定很累吧。 怕朝生这样睡着不舒服,便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动作极其温柔。 看到思慕的人近在眼前,原隰不由自主地笑了,眼里只有她一人。向来乖戾的他此时像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眼里心里只有欣喜和满足。 他就这样静静守着朝生,舍不得离开。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 “原隰!原隰我知道了!”楚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隰不悦地皱眉,生怕他惊扰了朝生。可是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朝生已经醒了。 “原隰你在吧?那我进来了啊!”楚狂在门外询问道。 朝生被吵醒自然不悦,一脸不耐道:“滚!” 楚狂:“……” 熟悉的声音传来,想不知道是谁都难。等等……君上为什么会在原隰的房间里?可以啊你原隰! 楚狂意味深长地笑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我懂我懂”。他道了句“君上我错了”便迅速离开。 朝生神色恹恹的,也不说话。聚魂阵极其耗费精力,再加上初霁和扶兰两人元神的修复更让她有些吃不消。不过看到原隰就守在自己跟前,朝生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好久没看到他了,这人一如既往那么让人欢喜呢。 朝生看到原隰,没来由地就感到一种安稳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也许是他说过的要保护自己的话,也许……只是因为他很像从前那个人。 如果只是因为像,那看到他的话,也许会觉得感伤吧。感伤他不是那个人,感伤从前的遗憾。从前朝生看到原隰,便是有些感伤的。 但是现在,朝生没有丝毫难过的感觉,只是觉得称心如意,格外顺眼。 “原隰,”她唤他。 “嗯,我在这里。” “原隰。” “嗯。” “原隰。” “……嗯。” 朝生食指点点他的鼻子,浅浅一笑。 原隰却被这个动作打乱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他心跳得很快,耳根也有些红。 他吞了吞口水,极不自然别过脸,“男女授受不亲。” 朝生偏过头看他,却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定定盯了他好久,“你不喜欢吗?” “没有。”原隰很快答道。说完他马上就后悔了。说不喜欢是假的,可是……这么回答也太直白了。 “不是……我……”原隰想再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朝生看他有些紧张无措的样子特别可爱,顿时心情大好。 “原隰。” “嗯。” 朝生左手撑着头,侧着身子倚在床上,极认真地看着他,“我很想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却无从得知。” 自从原隰服用了障目叶,她就看不见他的心事了。 其实,她之前也从未对任何人的心事感到好奇。只是眼前这个人,干净明媚的眼眸里只有她的影子,她很好奇他心里在想什么。 朝生慵懒的样子有着说不尽的风情,长发披肩,绝色的容颜不染纤尘。明明是极年少灵动的样子,那双眼睛却似看透了万年以前的生死,淡然而平静。 原隰对上她的双眼,眼中明朗澄澈,却极力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慕。 她想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想的其实很简单。从前想什么他也忘了,现在他想的只有她。 可他能告诉她吗?他不敢。他不敢赌,赌她也喜欢自己,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她看他的眼神,像一个小孩子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玩意,或者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他知道,他现在能让她欢心,却不得她的心。 现在说出来,会被厌弃的吧。如果是那样的结果,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永远陪在她身边。 原隰对朝生笑笑,带着少年独有的阳光和纯粹,温和而明朗,暖暖的,仿佛只要一缕光就能化开万年寒冰一般的温暖。他说,“我在想什么……” 说这话时,原隰有意地靠近朝生,却又适可而止。 朝生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他的表情似乎表达着他会告诉她。 朝生也凑上去,以为他要和自己说悄悄话。 没想到他狡黠一笑,“你猜。” “……” 被他捉弄了。朝生瞪着他,似乎在想什么办法收拾他。 “哈哈哈……”原隰被朝生气呼呼的表情逗笑了。没想到一向清冷的小美人竟然还有这么可爱有趣的一面。原隰不自主的就开怀大笑。 朝生本就不生气,被他这么一笑,更是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好看的少年几眼,心情无比愉悦。 意识到这一点,朝生很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难道自己真的是好色之人不成?竟然被眼前人的笑迷了眼。不过想想,之前长明殿各色各样的美男子不计其数,她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想来她也不好色。看来罪魁祸首还是原隰,对,一定是他的错。 原隰当然不知道自己在朝生心目中已经成为祸害单纯小姑娘的坏人,只是柔声说道,“我现在想的是帮朝生梳头。” 朝生瞧着自己披散的头发,又看看穿戴整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的原隰,十分不怀好意地看着这个罪魁祸首。 原隰不明所以,一脸无辜地看着朝生,这个神情越发激发了朝生的恶趣味。她带着坏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了原隰头发上的发冠和发簪。顷刻之间,原隰的墨发也倾泻而下,发丝比寻常女子还要光滑,如同黑色的绸缎般柔顺。头发披散着,却掩去了他平日里的乖戾和桀骜,显得格外清雅,却又带着一分疏狂。那一瞬茫然的眼神却又给人格外乖巧温顺的错觉。 朝生坏事得逞,自然眉开眼笑,甚至很满意他这副样子。 原隰也不恼,无奈地笑笑,眼神里却满是纵容,“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第三卷 遗珠 第51章 缥缈(四)(糖) “哪里像小孩子了?”朝生反驳道。被一个比自己小几千多岁的人叫成小孩子,她不要面子的吗? “哪里都像小孩子。” “你说我幼稚?”朝生似乎对类似的词很敏感,脸上的笑意渐收,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冷意。 原隰意识到她有些不悦,却不知自己触碰了她心里那根刺。只想着如此喜怒无常、任性妄为,哪里不像小孩子。 “幼稚一点不好吗?朝生幼稚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就好了,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从前很少见到你笑,可是如果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每日欢欢喜喜,幼稚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原隰眼神中满是暖意,语气中也是平生少有的耐心和温柔。 朝生定定地看着他,心里莫名的有些难受。“每天欢欢喜喜的,可你不觉得那样很傻很无知吗?” “哪里傻了?可能……是有那么一些吧,但是自己开心自在就好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原隰想着她每次都笑容,只觉得如同绝世珍宝一般。 “朝生,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原隰眸子似有漫天星辰一般,无比耀眼。 “你这样子很好,尤其是像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说。 朝生觉得心里有些酸涩,还有些难过。不是因为过往,而是为了现在,为了将来。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她从前是怎样的感受,总之现在是没有半点留恋了。 她在难过现在,还有以后。 这么珍视他此刻说的话,是因为担心以后再也听不到了吧。 所以他现在的笑,说的每一句话,明明让她那么喜悦,却又那么难过。 她总觉得在得到的那一瞬间,也就意味着开始失去。 从前是从来没有。 以后却是再也没有。 如果不曾得到,或许不会难过。让人难过的是,曾经得到了,却也失去了。 原隰看着朝生有些伤怀的表情,顿时觉得很心疼。“是不是我说错话了,让你不高兴了?” 朝生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 朝生看着他眼里的疼惜,听着他关切的话,问他,“日后,你也会这么想吗?” 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原隰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一句话罢了,居然连这句话日后的归属都要问好。 “果然是个小孩子。”原隰笑道,“小姑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吗?” 朝生嗔怨,“才不是小姑娘呢。” “小姑娘,起来梳头了。”原隰知道她不反感这个称呼。再者说,她在他眼里,的确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小姑娘。 朝生挽起原隰的一绺头发,似是觉得好玩,抓在手里不放。 她说:“我懒得动。” 原隰察觉到了朝生不对劲,她神色如往常一般慵懒,但是总觉得还带着倦意。他为她把脉,朝生起初要抽手,却被他握紧。 “让我看看。” 朝生放弃挣扎,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原隰却皱起眉头,眼中满是担忧。“怎么会这么虚弱?这几日你究竟去做了什么?” 想到初霁那档子事,他明明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却什么忙都帮不上。那么大的事,如果朝生真的要插手帮忙,一定会大费周折,还会劳心劳力。 朝生也不觉得有什么,她耸耸肩说,“我帮扶兰聚魂重生,我还帮初霁补缺了真元,所以他们的事情算是解决了。” 听到她这么说,原隰却心头一紧,聚魂重生,补缺真元,那要耗费多少修为和精力。怪不得她如此疲惫虚弱。而他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究竟是她掩饰得太好了,还是他太大意了。 是他自己太弱了,什么都做不了,才让她受累。他必须赶快变强大。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有一日能让她安心地站在自己身后,有一日能为她遮蔽所有风雨。 原隰眼中满是疼惜和忧心,“朝生,我……” 朝生看出了他的担心,只觉心头一暖。 在别人眼里,她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更能轻而易举地实现许多人的心愿。可在他眼中,她就像是个小孩子,而且还有些柔弱,甚至要被他来怜惜。堂堂榆火神君向来十分强大,六界之内几乎无人敢惹,在他眼里却跟个小姑娘一样弱小。但即使被当作弱小来看待,朝生却不反感和排斥,甚至还有些欣喜。 “我无碍,休息几日便恢复了。” 原隰还是一副担忧的样子。但是他旋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看来你也不是全然冷酷无情,就像你还是救了初霁和扶兰。” 朝生却是想到了初霁的糟心事,“这次我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一定要加倍向他讨回来。”她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事情。 “……”当我没说。 “你要向他如何讨回来?”原隰看着朝生如同小孩子一般锱铢必较,不禁觉得可爱。 朝生也思量了半天,她着实什么都不缺。但是当时要帮初霁,也是出于自己的考量。她与初霁相识一千多年,自然不可能看着他送死。 不过还有个原因——长明殿的每任殿主都必须是同门,不会轻易传给外人。朝生自认为这辈子大约不会收徒,初霁又是她名义上的师叔,那么长明殿下一任殿主只能是初霁教出来的人,与她也算是同门。 只是初霁到现在为止也未曾收徒,所以他若是死了,朝生自己收徒、寻找继任者更加麻烦。为了省事,朝生认为初霁还是不死比较好。 朝生看着眼前的原隰,心中倒是有了计较。 “这个嘛……”朝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日后你就知道了。” 原隰也无奈笑笑,“好。”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像个小孩子。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笑得那么阳光,那么温暖。 “那你再躺着休息吧,想来楚狂是真的有事找我。”原隰本是十分不舍离开她的,但是正事又不能耽误。 “想不到才几日功夫,你们关系既然如此亲近。”朝生不咸不淡道。他们这几日在凡间的行踪她是知道的,包括九头鸟的事她也知道。她对原隰的做法和表现并不意外,因为她觉得原隰的能力不止于此。不过他们心里究竟如何想的,朝生却不知。 “我同他不亲近。”原隰道。“亲近”这个词,他并不想用在他和别人身上。 看着他倔强甚至略带些倨傲样子,朝生只觉得有趣。 “别去了,”她说,“很多事情他可以自己解决的,无需事事你都亲力亲为。” “我知道,”原隰扶她躺下,便起身要走。 朝生拉住他的衣袖,“你知道还要走?” 原隰看着自己被朝生弄散的头发,“我先去整理一下。” “别,”朝生拉住他,“坐下陪我说话。” 原隰无奈摇摇头,“小姑娘,你先好好休息好不好?” 朝生也摇摇头,“陪我坐着。” 原隰没有办法,这还是当初那个清冷淡漠的神君吗?不过回想起当初她留下他的目的——陪着她,让她每天都能看到他。 从前他抵死抗拒,现在却求之不得。 只是这乱七八糟的头发总得收拾收拾吧,他总觉得这个样子在她眼前有些失态。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不好的样子。 “朝生你想想,”原隰想到了另一种办法,他脸上是略带玩味的笑,“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还披头散发姿容懒散,若是被人瞧见了,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原隰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讲着道理,语调中却带着捉弄和玩笑的意味。 朝生刚要说“管他们怎么想,爱怎么想怎么想”,没想到话还没说出口,就对上了原隰有些委屈的眼神——他变脸变得这么快的吗? 原隰委屈巴巴地看着朝生,干净的眸子里满是纯良无辜,“朝生你是神君自然不会在意那些,可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良家男子啊!” “……” 这话你都说得出口?你还委屈上了?你哪来这么多戏? 朝生有些哭笑不得,这话说得,就好像她是调戏良家男子的恶霸一样。 朝生忍不住笑了。明明看上去那么纯良正经,没想到少年戏很多嘛。 不过好郁闷啊,几次三番都被他捉弄,但也只有他这么大胆。想到这里,朝生也笑不下去了,狠狠瞪着他,表情比他还要无辜和委屈。 原隰暗想,果然是喜怒无常。刚刚还在笑,下一刻就又开始瞪他了。 朝生转身背对着他,还是不要理他了,这人都得寸进尺了! 原隰笑笑,替朝生盖好被子,“小姑娘,别生我气啊。我就收拾一下,马上就过来陪你,好不好?” 朝生又转过头来,“不好,不准去。” “不去也行,”原隰道,“反正不是我弄乱的,要不就让始作俑者来帮我整理?” 为男子束发?她连给自己绾个像样的发髻都是问题,更别说为别人束发。朝生表示:她已经没有必要抢救了。 原隰原本也不想为难她,“既然如此,我很快的,去去就来。” 朝生点头。 她看着他修长的背影,矜贵自持,萧萧肃肃,融在光影里,那么温暖。她想,这个样子的确很像。但想到他之前的笑,之前的话,之前的捉弄,却是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像。 但她并不失望,似乎有些庆幸。 原隰再到床边时,朝生已经睡着了。他凝视了她良久才离开。 …… 第三卷 遗珠 第52章 缥缈(五) “终于舍得出来了?”楚狂调侃道,“你跟君上……”语调意味深长,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 “什么都没有。”原隰一脸平静,与之前和朝生谈笑逗趣的样子判若两人。 楚狂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多问,表情也严肃起来说道“鲛人族的事,有些眉目了。” “说。” “贺遥不对劲。而且……他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 果然如此,原隰神色暗了暗,“之前?” “没错,而且这件事还和鹭华有关。” “枕月和鹭华,他们……”原隰记得当时李京仪提过鹭华和枕月的事,但也仅仅是鹭华一厢情愿。枕月喜欢的应该是她的师兄贺遥。 “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当时枕月重伤危在旦夕,贺遥知道鹭华鲛人族的身份,就取了他的鲛珠来救枕月。枕月虽被救活,鹭华却性命垂危。于是枕月找上长明殿,求君上去救鹭华。”楚狂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两百年前。当时枕月和贺遥也只是缥缈仙门的弟子,还没有如今的地位。” “代价又是什么?” “枕月自愿日后为君上奴役,且没有期限。君上知道她凡尘未了,就宽限了她两百年。如今这日子快要到了。” “原来如此。”原隰没想到朝生居然也认识枕月,只是遗憾他生得晚,没能早几年陪着她经历这些。 “所以你的意思是,贺遥极有可能是掳走鲛人族那些个世子公主的人。” 楚狂点头,“虽然这些事有些巧,况且现在枕月好好的,他也没必要再去屠杀鲛人族。但是他的确怪异得很。这其中或许另有阴谋。” “没错,既然证据指向了缥缈,极有可能是这里的人所为。况且失踪的鲛人族贵族修为都不低,寻常弟子根本没有战胜他们的能耐。但是贺遥就说不定了,他在众多修仙门派中都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有道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虽然说咱也不怕他,但是毕竟牵扯到枕月,也不知道鹭华……”深知当年之事的楚狂还是有所顾忌的。 “那就等明日大婚时鹭华来了再说。与其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倒不如引蛇出洞。”原隰道。毕竟贺遥如今没有做此事的动机,这一切也只是猜测。 “嗯。” 朝生一觉睡到第二日天亮,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经过一夜的修养她早已恢复,不过初霁的账还是要算的。 床头放着一张字条:醒来后叫我。 朝生不禁失笑——什么时候神仙也要留字条通信了? 简单地洗漱整理过后,朝生唤来了原隰。 原隰先为她把脉,知道她无事后才放心。“小姑娘,梳头吧。” 这人又叫她小姑娘。 “你才是小姑娘。” “我是男的。” “小公子。”朝生点点他的眉心,语调颇为轻快。 冰凉的触感传来,原隰不自然地别过脸,耳根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那一声“小公子”,还是那个亲昵的动作。上次是鼻子,这次是眉心,原隰怀疑自己这整张脸是不是要被她欺负个遍。可他却还有些……期待。 能被她这样触碰,似乎是一件不错的事。至少证明,她不讨厌和排斥他,甚至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她是愿意与自己亲近的。 想到这里,原隰心跳得更快。他很开心,也很喜欢。 “别闹了小姑娘,今日是他们大婚,注定不会太平。”原隰把朝生带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为她梳头。 朝生想到了枕月的事,也乖乖地坐在那里沉思起来。 …… 锣鼓喧天,素来主张沉心静气、清心寡欲的缥缈一时间竟然人声鼎沸,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鹭华看着眼前红绸缠绕,宾客喜笑颜开的场景,只觉得刺眼。心就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副躯壳。可是明明已经麻木,心为何还会那么疼? 手中轻轻握着那只银发簪,仿佛握住了整段过往。缥缈仙门从山门到主殿有一段很长的石阶,一步一步,他都像是踩着回忆而来。 枕月一身红妆,大红色的嫁衣如火一般热烈。此时的她对着镜子,扯出一抹笑。那是凄婉而无奈的笑,像是盛开的彼岸花一样艳丽却也凄美。红盖头落下那一霎,遮住了她的视线,却遮不住过往。 恍惚又回到两百年前。 长夜黯淡,唯有皓月流光,在湖水中洒下粼粼清辉。 鹭华在湖中沐浴,因着四下无人便现出真身。 月光之下,如同暗夜的妖精一般美得不真实。长发披散,姿容无双,说是倾城绝色也不为过。还有那美丽的鱼尾,泛着银蓝色光芒的鳞片,让人不觉得害怕,甚至想多看几眼。他如水中的精灵一般,身姿那样灵活,那样自由。 这就是枕月第一眼看见鹭华时的感觉。当时她脑袋里只冒出来两个词:美女、妖孽。 没错,她把他当成了女子,而且还是一个魅惑人心的女妖。正因如此,她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洗澡。 枕月也是后知后觉——我居然被一个女人,不,女妖的美色给迷住了?! 枕月不禁后退了一步。 鹭华也因为动静察觉到了枕月的存在,一手掀起不小的水花,在枕月躲避水花而后退的空档,迅速穿好衣服,恢复人身。 待一切恢复平静之后,只见一个青衣之人玉立湖畔,衣袂飘飘,美得像一幅画。枕月因这美景怔了片刻,旋即清醒——“大胆妖女,竟敢在光天化日……” “妖女?光天化日?”鹭华心想这姑娘看着漂亮,没想到却是个傻的。 “不……不对,是月黑风高。竟敢在月黑风高之夜作恶人间!”枕月纠正道。 “妖女?作恶人间?白痴!”鹭华不想与傻子多做纠缠,拂袖正要离开,却被枕月挡住了去路。 “你窥看我洗澡占我便宜我还没有同你计较,你现在又是要做什么?”鹭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却对上了枕月瞪大的双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是……你是男子?”她居然把一个男子看光了,并且是十分淡定从容的,光明正大的。 “你说呢?”鹭华白了她一眼。这姑娘真傻,他想。 “我……我不是有意看你洗澡的……我……我以为你是女子……”枕月仿佛舌头打了结,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哦,知道了。”看她这么傻,也不可能是故意的。因为她的心智不支持她做这种偷看男子洗澡的高级的事情。白痴和花痴之间,差着境界呢。 枕月却依旧不依不饶,“不准走!” “又怎么了?” “妖……妖孽,休想出去害人,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枕月说着,拔剑就朝鹭华冲上去。她从小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如今被她碰上了,又如何能坐视不管! 没想到鹭华顺势一躲,顺便抢过她手中的剑。 “刀剑无眼,女孩子家家的,看看你天天玩的什么东西!”鹭华啧啧叹了几声,就把她的剑丢到了湖里。 “你……”枕月气极,心想遇到了一个修为不低的妖孽,如今她手中又没了武器。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枕月咬牙,拔下发髻上的银簪,直直刺向鹭华。 鹭华钳制住她的手,三下五除二就夺过了她手里的银簪。 枕月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手握银簪,居然没事?不可能呀,我这簪子纯银的,不可能没事呀。难道我被那黑心店家坑了?” 鹭华:“……”这傻姑娘一个人嘀咕什么? “我与你无怨无仇,你这是真的有病呀!”鹭华也被她这一波刺杀三连的操作整懵了,他不就是洗了个澡吗,他做错什么了吗? “降妖除魔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职责所在,如今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任凭你发落!”枕月仰起头一副从容就义的样子。 “谁说我是妖?”鹭华无奈,大概也明白她为何这样对自己。 “我明明看到你……下半身是鱼尾。”枕月道。 “我的确不是凡人。但也不算是妖。我是鲛人。” “鲛人?”枕月兴奋而好奇地看着他,“就是传说中的能泣泪成珠的那种?” 鹭华点头。 “我还以为是鲤鱼精呢。” “……” “所以你这发簪……”鹭华晃了晃手里的银簪,“你为什么觉得被店老板坑了?” “因为银器降妖嘛!我看你拿着没事,就以为这银簪是假的。” “……” 你那为什么不想想有可能我不是妖呢? 鹭华本想这么说的,但想到她这么傻……算了,以她的脑子估计也想不到。 “那个……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总之我很抱歉!”枕月一脸真诚地道歉。 鹭华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计较。” 枕月如同看什么新奇玩意一样看着他,“我以前只在书里看过鲛人的记载,还从来都没见过。我以为书里骗人的呢!不过,你长得真好看,声音也好听。鲛人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鹭华被她这一夸也有些害羞了,“哪有哪有,你也好看。” 枕月眉眼弯弯,笑得很甜,“我也觉得我很好看。” “……”果然是傻的。 后来,枕月也忘记要回那支发簪,鹭华也没想要还给她。 这就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场景,缘起于一场误会。因缘因缘,不过是天命作弄人的把戏罢了。 第三卷 遗珠 第53章 缥缈(六) 你终于来了。” 楚狂的话打乱了鹭华的思绪,原来两百年的时光,竟然只有七十七阶石阶那么长。 鹭华看着周遭场景,落寞一笑,“嗯。” 楚狂自然知道他此刻心情,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说正事。“那个……贺遥有些问题,我们得多注意一下。” “他有什么问题?” 楚狂无奈,当年的事,鹭华压根就不记得多少。 “反正就是经过这几天的调查跟踪,我和原隰大人一致认为,此人有异。” 鹭华沉眸,贺遥是枕月的师兄,今日之后,还会是她的夫君。如果贺遥真的有什么事,那她怎么办? “不过当年的事你应该多少记得一点吧,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吧?”楚狂也觉得诧异,当年贺遥和他的师父合起伙来夺了鹭华的鲛珠,就算君上抹去了他一部分记忆,他也不可能连谁有害他之心都不知道呀。 “记得?记得什么?何出此言?或是说我忘记了什么?”鹭华越听越糊涂。 楚狂也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他想扇自己一耳光,因为说漏嘴了。鹭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经忘过一些事情。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是…… “没没没……”楚狂连忙否认,“我意思是说活的久了容易忘事嘛,怕你把当年的事忘了。” “当年的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这让鹭华更加怀疑。在他的记忆里,两百年前,楚狂与这些事情没有半点瓜葛。似乎在当时,楚狂除了是他的姐姐骊珠公主冥婚的夫婿之外,同他更是没有半点交集。 “我……我我……我长明殿的,长明殿可知天下之事,再加上鲛人族的案子,我不得查查当年发生的事吗?这不,一查就查出来点蛛丝马迹了。” 楚狂说得很有道理,而且符合事实,鹭华不得不信,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怀疑,只不过被他暂时压了下来。 “我只知道当年要害我的是贺遥的师父,与贺遥无关。”鹭华眸色渐暗,表情也较先前深沉。当年贺遥的师父贺钧为了一步登天,尽早成仙,就把注意打到他的鲛珠上。后来幸亏龙绡宫合力营救才让他幸免于难。 楚狂心想,果然是不记得贺遥对他的所作所为了。 “嗯,差不多就是怎么回事。”楚狂只能如此应答,闲事他也不想惹。“贺遥他师父虽然得到报应死了,但是不代表贺遥就是个好东西。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徒弟。” “可是……” “行行行了,别可是了。我说有问题就有问题,你小心注意着点儿就行。”楚狂可没耐心和一个失去那么多记忆的人废话,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大堆问题。 一身喜服的贺遥看到了鹭华,顿时皱眉,周身也笼上一层寒意。他朝鹭华这边走来。 “你来做什么?”贺遥率先来口。 楚狂心想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他才懒得搭理他们这些破事,于是对鹭华说,“这位公子,与其向我问路,倒不如向这位掌门问路。毕竟我也是初来乍到,对这里不太熟悉。” 说罢就离开了。他可不能让贺遥知道他们认识,否则更容易让他心生防备。 此时鹭华对上贺遥,二人眼中皆是毫不掩饰的争锋相对。 “我来……恭、喜、你、们。”鹭华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用不着你恭喜,我都会同她长相厮守。”贺遥语气中满是讽刺和不屑。 鹭华也满含深意地看着他,“你最好能和她长相厮守。”否则终有一天我会把她抢回来。 贺遥没再理会他,径直离开。 鹭华在原地暗自握紧拳头。贺遥的身上,分明有鲛人族的气息,尽管他掩藏得很好。但是别忘了,鹭华也是鲛人。 …… 原隰和楚狂一同设法进了贺遥的寝殿,朝生对外面那些热闹没兴趣,干脆就留在原隰的房间里。 突然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朝生道,“你怎么来了?” 只见魔君秦剑定定立在她身后,神色严肃,“我跟踪一个形迹可疑之人而来,没想到公主也在,故顺道来看看你。” 秦剑对她的表情鲜少有这般正经严肃的样子,朝生知道此事必然非同小可。 “事态紧急,现在来不及和你解释,过后我再告诉你。”秦剑说罢就要离去。 “等等——”朝生突然想到什么,“那个凡人,他叫原隰。我要你确保他平安无事。” 秦剑愣了一下,笑道,“好。” …… 贺遥的寝殿并无人看守,但是却有一处法力十分强大的结界。若是寻常人自然无法打开,但楚狂是仙,他的法力无论如何都要高于修仙之人,所以打开结界并没有花太多时间。 但是结界被破,远在思邪崖底的贺遥自然有了感应。他毫无慌乱之色,只是冷声道,“果然还是行动了,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日就让你们有来无回。” 贺遥的寝殿有一处地下通道,而通道的尽头则是一处山洞。原隰和楚狂进入山洞,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本欲离开,楚狂却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灵力。 “慢着——这里有个狠角色,修为不低于我。”楚狂微微皱眉,沉声说道。 “仙?”一道苍劲雄厚的男音传来,“果然是仙。”他似乎很兴奋。 看清来人,是一个相貌堂堂甚至可以称之为丰神俊朗的男子。若是但看样貌,也不过是凡人的二十七八岁,但是其眉目间的沧桑和和深沉无不昭示着他所历经的漫长的岁月。他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楚狂,毫无忌惮的打量和审视,像在看猎物。 原隰自然不认识这个人。但一旁的楚狂就不淡定了。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楚狂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呵呵。”男子的笑带着几分轻蔑和邪气,“看来,仙者认识我。这么说来,当年的一切,果然有幕后推手。” “你……你是贺钧?不可能!贺钧在两百年前就死了,不能是他!”楚狂依旧难以相信站在面前的人是贺钧。他和南海鲛人一族向来有交情,当年的事他也的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所以贺钧的生死他再清楚不过,并且所有人都认为贺钧死了。 “我的生死的确是个秘密,如今被你们发现了,那就别想活着离开。”贺钧语气很少平淡,就如同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轻松,神情却是冷酷而漠然。 “怎么可能……”楚狂还在纠结贺钧的生死,“生死簿都说他死透了。” 原隰仔细观察贺钧周身的灵力波动,不动声色道,“轮回之外,无关因果。他现在是仙。” 所以生死簿管不了他。 似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楚狂从先前的惊诧里回了神,仔细感知贺钧周身的灵力,“果然,他现在是仙。” 一时间,楚狂和原隰心中也有了计较。 贺钧的笑容有多和善友好,他的话就有多冰冷无情。他说,“知道了又如何,马上就要上路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贺钧出手的那一瞬,楚狂也同时拔剑攻击。一时间,山洞里灵气四溢,斗法的两人却是你死我活的决然。 原隰修为尚浅,只好退在一边。他现在凑上去,也只能给楚狂添乱。 只是不知为何,修为高强的楚狂此刻却落了下风。 “噗——” 这场打斗以楚狂口吐鲜血结束。 原隰皱眉,上前扶起楚狂,“你怎么样?” “死不了。”楚狂借着原隰的力勉强站起身来,对贺钧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人不人鬼不鬼,也不全然是仙。” 贺钧轻笑,“若能长生,人鬼仙魔又有什么区别?” 不等楚狂反应,他迅速在两人周围设了一个法阵。法阵戾气强大,似有排山倒海之势,奈何楚狂毫无反抗的能力,原隰更是手脚无力,险些扶不住楚狂。 强压下口中腥甜,原隰漠然看向贺钧,“诛仙阵。”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一介凡人,倒是懂得很多。”贺钧满脸笑意看向原隰,“可惜我却不是个惜才爱才之人,今日你必须死。至于这个……” 贺钧看向楚狂,“甚合我意。” 原隰自然不会把他当成断袖,他的话出想来另有深意。 “听说你先前是凡人,后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身死,现在又在短时间内复生成仙,难道你在练什么邪魔的功法?”原隰对贺钧的存在很是惊异,因为他的确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变数。原本以为贺遥主导了一切,不过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小兄弟倒是个聪明人,不过我可没心情和你废话。从前有人和我说过,坏人都死于话多,我可没有傻到和你讲话来让你拖延时间。” “……” 作为一个坏人,居然有这样的觉悟,原隰表示服气。 贺钧自然不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当然不会心慈手软。他闪身上前一把抓住楚狂对领口,将整个人拎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他!”原隰正欲上前阻拦,却因阵法的牵制使不出一点力气。 “你不是好奇我练了什么功法吗?”贺钧道,“其实也没什么,只要炼化了他的修为和元神,我的修为就能更上一层楼。尤其是……他还是仙,修为自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比的。” “所以……鲛人族贵族的失踪果然和你有关。难道他们……”楚狂虽意识到真相,但为时已晚。 “当然,他们早就死了。鲛人一族,鲛珠离身即死。”贺钧冷笑道,“不过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他们该死!” “现在,”贺钧似狩猎者一般看着楚狂,“轮到你了!” 最新网址: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三卷遗珠第53章缥缈(六))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三卷 遗珠 第54章 缥缈(七) 朝生眼神冰凉中带着一丝不耐,语气也冷得吓人,伴随着讽刺与不屑,“还真有不怕死的。” 最可恨的是,那道剑气速度太快,她根本没有时间去辨别剑气的主人来自何处,又是何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方才的那一下攻击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借机带走贺遥。看来贺遥背后有高人相助。 不过不用想都知道贺遥此时在何处。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他不可能缺席。着急着走,不过是为了去拜堂成亲罢了。 他和枕月那些事朝生还是知道的。 朝生冷哼一声,挥剑毁坏了贺遥布置好的祭台和法阵,“得罪了本座,还想好好成亲?” …… 山洞里,原隰大口地吐着鲜血,他觉得自己撑不过去了。 楚狂也好不到哪去,心脉受了重伤,根基也受损。但他好歹是仙,这点伤并不会致命,但是原隰却不一样…… “原隰、原隰,你撑住!”楚狂拼命给他输真气,奈何他伤势太重,一切都是徒劳。 “没用的,”一旁的秦剑漠然开口,“魂魄受损,无力回天。” “不……不可能,君上明明帮他在生死簿除名,他死不了,他……” “你我都知道,生死簿只关乎肉身,元神精魄一事谁都无可奈何。”秦剑的语调毫无波澜。 “魔君,求你救救他,就当是看在君上的面子上。”楚狂似是抓到一株救命稻草一般,“求你!” “求我?”秦剑似乎听到一个好笑的事一般,笑意渐深,“长明殿的楚狂何时求过人?” “我认真的。”楚狂一脸凝重,“求魔君救他!”他已经通过神识传信给朝生,奈何后者毫无回应。若非如此,他断然不会这般低声下气求人。 “不用了,”原隰拉住楚狂,此时他气息微弱,但依旧拼尽力气道,“别管我,想办法出去,去找她。他……他们要对她不利……” “她?谁?”楚狂还没反应过来。 “你是说公主?”秦剑突然意识到什么,怪不得他拼死要杀贺钧,如果仅仅是为了楚狂——这个凡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无私博爱之人,当然不全是为了楚狂。 秦剑一直都称朝生为公主,楚狂听明白之后,也立马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君上的存在?”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贺钧和贺遥从来没有与朝生正面接触过。 “别管那么多,去找她!”原隰催促道。 “那你怎么办?”相对于朝生,楚狂更不放心的事原隰。朝生神力强大,深不可测,六界之内鲜有对手,根本无需担心。但是原隰现在才真的是性命堪忧。 “别管我,我死就死了,你快去找她、告诉她……”原隰语气焦急,一时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血。 “都闭嘴!”秦剑嫌他们烦,“公主暂时没事,她那么厉害,连本君都未必能敌她,更别说是几个杂碎。” “可是,山洞别封印封死了,就算我们想出去也出不去呀。”楚狂有些无力。 方才贺钧正要杀楚狂夺取修为和元神,没想到原隰拼尽全力推开了贺钧。于是贺钧的目标变成了原隰。那厮不知施了什么法,也不知和原隰说了些什么,总之惹怒了原隰。于是原隰就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攻击贺钧,结果可想而知。 最终生死之际,魔君秦剑不知为何赶来,而受伤的贺钧仓皇而逃。只是没想到有人给山洞上了封印,就连秦剑也一时间难以解开。不过也由此可见,为山洞设封印的并非贺钧,他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楚狂实在没有办法,现在能救原隰的只有秦剑了。 “魔君,你快救救原隰,他若是死了,君上定然不不高兴的。”楚狂又一次认为原隰是为了他才以身涉险,心中更是感激涕零。关键时候,连朝生都搬出来了。 秦剑听到朝生很敏感,面上是看得见的不悦。他冷哼一声,“你不说我还忘了,都说这个凡人在她心里地位不一般,不如我们试试,看他死了,公主会不会难过!” 原隰心念一动,忽然也很想知道自己在朝生心里究竟有多重分量。记得上次被白虎所伤,朝生说怕他死去。如果他真的死了呢,她会不会难过?为他……难过? “别别别……”楚狂连忙转了风向,“没有没有,原隰他就是长明殿里代替初霁仙君职位的人,在君上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觉得再找这么一个人代替他的职位也太麻烦了,我想君上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的,君上向来不爱理那些麻烦事。” 秦剑嗤笑一声,“行了,本君不想听那些有的没的。救他也行,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楚狂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让他离开公主身边,此生都不许再见她。” “不可能!”原隰斩钉截铁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果然。”秦剑讥诮道,“你果然对她动心了。” “那又如何呢?”秦剑似在叹息,又似在讥讽,“谁又能真正入她的眼?” 原隰没有说话。 秦剑似在赌气一般,沉思良久。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是真心诚意,不会伤害她。”他似乎想清楚了,开始运功救原隰。在感知到他体内另一股力量时,秦剑勾唇一笑,用神识对原隰传音道: “原来他在你体内留了一股魔气。我现在救你,也只能用相同的力量压制。不过这样一来,你体内就会拥有两道魔气。你若心思澄明,自然可以压制。若是痴妄执念,或许真的会入魔。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来魔界,本君让你做本君的继任者,怎么样?” 秦剑说的“他”自然是贺钧。但是贺钧居然有魔族的魔气,此事的确值得深究。 原隰淡然道,“不怎么样,不去。” “随你。不过你日后一定会去魔界找我的。到时候,我随时欢迎。我的,继任者。”秦剑勾唇笑道。 他也不急于一时就要一个答复。来日方长,一切都是未知。 阅读本座专治不服最新章节请关注完美() 第三卷 遗珠 第55章 幻梦(一) “为什么选择我?”原隰问秦剑。 “你知道吗?魔族的四方魔君都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想娶公主。现在连你也有这样的想法。可能本君就是想证明……是不是所有魔君都娶不到公主?” “……” 秦剑说的自然是戏言。他是当真觉得以原隰的能力,日后一定是可塑之才,如今又有魔气傍身。再加上来时朝生的嘱咐,她说“我不准原隰有事”,秦剑从一开就就不会不管原隰。而且既然是她在意的人,爱屋及乌,让他做继任魔君,合情合理。 “不过你放心,你要你保证灵台清明,正心清心,这魔气在你体内有和没有都没差。”秦剑道。 “多谢。” “别谢本君,这是公主的嘱咐,完全自然会遵从,与你无关。” 原隰心中有一丝喜悦,她这么在乎自己吗?与此同时,他也有些烦闷。几日以来接连的打击不断的告诉他,要便强大,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也能护着她。不是像现在这般,每次都是她来保护自己。 “命暂时保住了,不过还需仔细调养。”秦剑对楚狂说道。 “多谢魔君!”楚狂看着脸色依旧苍白的原隰,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隰也看出他心里的想法,他说,“我要杀贺钧,不是为了你,别瞎想。” 这让楚狂更是过意不去。在他心中,原隰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嘴硬心软但是能够为了朋友奋不顾身的人。 “行了,想想该怎么出去吧。”原隰懒得和他废话。 秦剑凝眸,“那个封印看似强大,实则脆弱。简而言之,遇强则更强,遇弱则愈弱。” 而且这个封印从里面很难破除,但是从外面却很轻易。如果让一个修为和灵力都低微的人出去搬救兵,那么从外面破坏封印想来不是难事。 “所以……魔君的意思是……” “让我来吧。”原隰道。 这里只有他算是凡人,算是最弱的。 “不行,你那么重的伤。”楚狂立马反对。 “死不了。”原隰不多废话,强撑着站起身,“这里只有我能轻而易举的出去。待我出去后找人救你们。” “把命保住就行。”秦剑可不想他累死累活救下人轻易死了。 “知道。” …… 婚礼之上,贺遥携枕月进入大堂。 “新人拜天地!” “慢着!” “慢着!”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宾客们一同循声望去。贺遥也不悦地蹙眉,紧紧握住枕月的手。他当然知道来人是谁,本想婚礼过后再收拾他们,不过既然早早来送死,不妨成全他们! 枕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身形一滞,掀起了红盖头。 朝生和鹭华不约而同地进入大堂。 枕月看到来人,竟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是债主,一个是故人。大婚之日同时看到这两个人,那种感觉无论如何都是不太美好的。 枕月已经有大概两百年没有见到鹭华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光芒耀眼,轻易的就能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反观自己,喜服加身,凤冠霞帔,却早已没了当时的生机和心境。 四目相对,当真是如同隔世一般。 “你们要做什么?”贺遥语气十分不悦。 “明知故问。”朝生剑指向贺遥,“拜堂就免了吧,你总舍不得她刚成亲就守寡吧。” 来的宾客都是修仙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看到这架势自然要出头。 “你是何人,居然如此嚣张,胆敢大闹贺掌门的婚礼!”一个宾客道。 朝生本想把这些闲杂人等都变走,然后清清静静地收拾贺遥。不过现在鹭华也来了,很多事情似乎无需她亲自动手,她自然乐得清闲。 而且区区一个贺遥也犯不着她亲自动手,她真正要揪出的是幕后之人。 于是朝生选择站在一旁看戏,她面无表情地说:“路过。” “……” 鹭华走到枕月面前,却对上贺遥的双眼,“你身负数条无辜鲛人性命,我身为龙绡宫的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众宾客顿时一片哗然,说什么的都有。 枕月震惊地看向贺遥,“师兄,他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贺遥道。 “你还想狡辩。怎么,敢做不敢当?”鹭华冷眼看向他,眼神中似带着要把他置于死地的恨意。 贺遥冷笑,“今日是我和月儿大婚之日,你不会是想借此报复吧?” 鹭华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你住口!” 顷刻之间,两人就动起手来。宾客们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在一旁观战。 “住手,别打了!”枕月在一旁叫喊却无人理会。奈何二人势头皆强劲难敌,她连靠近他们都做不到。 朝生全程看戏,而且并没有出手的打算。这种小场面,实在不至于让她出手。 但是知道贺遥对自己有杀心,朝生从一开始便无比警惕周遭的一切。虽然说不论贺遥是凡人还是仙她都不放在眼里,但是她早已习惯冷静清醒地处理每一件事,所以那份理智和警惕如影随形。 从进入大堂开始,朝生就感知到周遭灵力的异动。不知从何时开始,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子。缥缈仙门的景致统统消失,鹭华、枕月、贺遥以及众宾客也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金碧辉煌却冰凉寒凉的皇城。 那人的面容似乎很模糊,又好像很清晰。他浑身都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干净清冽,逆光而来。仿佛周围所有景物都成了陪衬,天地之间,至此一人。 那种温暖很容易让人沉迷吧。 朝生有一瞬失神。 他说,“我叫祝余。” 是了,如今那个让朝生不想看到的天界上仙,从前也是让她欢喜的人呐。 他说,“公主虽冷漠高傲,无情狠心,我依旧爱慕不已。” 他说,“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娶你。” 一瞬间,风云突变,大厦将倾。北地旱灾,南境洪涝。天火不时砸向人间。尸殍遍野,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都是因为你!”公主嘶吼着。 朝生清楚地听着那声哀嚎,那声只剩下痛恨的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个祝余口中的公主,那个同她样貌相同的女子眼中只余绝望。 公主最终以身为祭,结束了这场天灾人祸。 全程,朝生都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漠然看着这一切。或许从前想起来还是会或多或少难过吧,现在却是没有一点感觉。 她此刻心中无比清明。这一切都是幻境。鲛人族擅幻术,其幻术甚至可以蒙蔽九天神明。凡有欲念者无一可以避过幻境。方才眼前呈现的一切也都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可她却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这一切,不为所动。 朝生冷声道,“滚出来。” 一声阴森的低笑传来,“不愧是榆火神君,果真冷酷无情。看到旧爱不为所动也就罢了,看到万民受难也漠然置之。” 是雌雄莫辩、阴诡至极的声音,十分陌生,朝生确信自己从前没有听过。 看来贺遥背后果然另有势力支持,否则就凭他的能耐,朝生动动手指头就够他死好几次。 “旧爱?”她似乎捕捉到一个在她看来比较重要的词,朝生讥笑道,“不爱。” “我明白,”对方也笑道,“毕竟不是个顺心玩意,不乖乖听话,弃了也罢。这不,还有个替代之人嘛。” 幻境中又浮现出原隰的身影。原隰干净澄澈的眼眸不染纤尘,长身玉立,明明是个翩翩公子,却又乖戾桀骜,看似温和无害的笑中却带着厌世和不耐。 “的确有些像,而且十分顺心如意。”他道。 朝生却因这句话生了怒意,没来由地烦躁。 “怎么?生气了?是因为被说中了吧?”那人笑得更加嚣张肆意。 “你该死。”朝生这句话说得极为平静,却冰凉彻骨,充满杀意。 “难道榆火神君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吗?”那人冷笑。 原隰的面容就此更加清晰。他在朝她笑。干净纯粹的眼睛里有着说不出的璀璨夺目。那样明媚,那样耀眼。 “我可是幻境之主,是你的心魔,自然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 “心魔?你也配?”朝生嗤笑,因为她确信自己从未生出心魔。 那人依旧自顾自言语道,“明明无论样貌身形没有一处相像,但是那种感觉……总觉得那么像。我说得对吗?” “唉,”那人又长叹一声,“可惜,终究只是个替身罢了。神君难道想继续自欺欺人吗?那个原隰多可怜呀,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吧?不知道为何会被你留在长明殿,不知道为何得到你的偏爱袒护。你说……他对你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若是他对你付出真心,到头来却发觉自己只是别人的替身,他又会怎样想呢?神君对他也太不公平了吧。” “呵呵呵呵……”那人又低笑几声,“想想都觉得有趣呢。” 朝生有些不耐烦,“闭嘴!你懂什么!” 她清楚地知道对方的用意。他想让自己沉溺于执念,永远困在幻境中,甚至在幻境中死去。不过可惜了,朝生现在无比清醒,就连幻境之外鹭华和贺遥的打斗都看得一清二楚。本就是一千多年前就了结的事,断不会让她到现在都走不出来。这个人看似洞悉一切,实际上蠢得可以。 第三卷 遗珠 第56章 幻梦(二) 和光剑被召出的那一瞬,幻境便被破开。虽然最终没有见到对方的真容,但他定然伤的不轻,又遭到幻境反噬,想来够他受的。不过这笔账,朝生迟早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幻境消失,朝生又回到了缥缈仙门的大堂。只见鹭华受伤倒在地上,枕月正要扶他,却被贺遥拉回来。 心里还在想幻境中人的话,朝生的确有些烦躁。他的话虽是蛊惑人心之言,但有些也不无道理。正因如此,她才会烦躁。 “怎么,生气了?是因为被说中了吧?” 看来,那个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就在那么一瞬间,幻境破灭,朝生失神不察,一道剑气攻来—— “小心——”极其紧张的声音。 而后朝生落入一个温暖有力的胸膛。 “噗——”那个人大口吐着鲜血。 “原隰——” 原隰从山洞出来寻朝生,他强撑着受伤的身体来到大堂,却看到朝生身后一道剑气袭来,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护住她。 最终剑气被原隰全部挡下来,朝生毫发无损。 也是在那一瞬间,众人皆惊慌失色时,贺遥嘴角勾出一抹得逞的笑。 原隰直直地倒在地上,朝生连忙把他扶在自己怀里。 “原隰,为什么要做傻事?”朝生的脸上是少有的慌张和担忧的神色,就连那次在长明殿后山被白虎袭击,朝生都未曾如此。原隰有些满足。 朝生现在才知道原隰原本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今又替她挡了那一下。如果不尽快疗伤,恐怕性命难保。 她的心就像被撕了一道口子,被扯得生疼。 “我没事,秦……秦剑和楚狂被困在……”原隰还没有把话说完就昏了过去。 放下一切不理,朝生带原隰回到长明殿。其余人的生死,与她无关。 被困山洞的秦剑和楚狂:“……” …… 恍惚之间,原隰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缥缈仙门的那个山洞。 贺钧正欲杀楚狂,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楚狂。 “找死!”贺钧被激怒,“那就先拿你开刀!” “原隰!”楚狂在一旁挣扎着,对贺钧大喊:“你别动他!” 贺钧恍若未闻,但他却没有动手。他饶有趣味地笑笑,“我想到一个更好玩的。” 就在那一瞬,原隰似乎回到了长明殿的落白渊。 朝生穿一袭月白色衣裳,一头长发披散,安静地坐在琴台边抚琴。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就像一场梦一样。 更确切的说,他已经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过来。”她说。 很平淡的语气,他却不由自主地上前。 如同第一次真正见她一样,她双眼认真凝视着自己,一丝不苟。那样的眼神,如同穿透了几千年的时光,一眼望不尽。那样仔细地打量,如同在看一个相识甚久的故人一般。平静的目光,却也带着一丝留恋和痴迷。 “朝生,你在看着谁?”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她。从落白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开始,他就想知道。可那时,他无甚在意。后来,却是不敢问了。 这世上,从来没什么东西是无缘无故、没有来由的。就像是她对他的好,就像是她这样看着他。 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呢?他不是傻子。可那个真正的答案,却也让他畏惧,甚至退缩。 朝生没有答他,转而看向他处。如同湖水一般幽深而平静的眸子没有半点波澜。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在她眼里,无尽繁华姹紫嫣红不过如同尘埃一般渺小。 这样的感觉让原隰很难受。他离她,永远都那么遥远。 …… 床榻上的原隰双眉紧锁,额头上的细汗清晰可见。 朝生起身欲取帕子帮他擦,却被他拉住了手。 “朝生。”他唤她。 朝生仔细看他,心想,没有醒来,难道是梦魇了? 正欲抽手,原隰反而握的更紧。握着他的手,朝生似乎察觉到什么。 “幻境?” 朝生闭眼,神识与他共情,马上进入到他的幻境。 此时的朝生站在落白渊里,看着不远处的原隰和琴台边的自己。又一次,她在幻境里做了看客。至于那个“自己”,则是原隰幻境里的人。 “为何又没有绾发?我来帮你绾发好不好?”原隰问“朝生”。 “朝生”点头。 原隰从袖口里取出一把精致的木梳,认真为她梳头。 在一边旁观的朝生轻抚自己之前被原隰绾起的发髻,想到了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 “朝生,”原隰唤她,“你知道在凡间男子为女子绾发意味着什么吗?” 朝生虽在凡间呆过一段时间,但是不是身居皇宫就是在山水间游历,自然不知道这些民间习俗。可他这样问,朝生隐隐猜到一些。 那个“朝生”不说话,眼睛一瞬不一瞬地看着原隰,似乎在等他回答。 原隰如今已经知道这里是幻境,因为他突然想起上一刻他还在山洞里面临生死难关。所以,他想在幻境里,把想说的话告诉她。 “在凡间的民俗里,男子为女子绾发,是表达爱慕之意。想要和她永结同心,永不分离。”原隰目光柔柔的,声音也很温柔耐心。 “朝生”却无甚反应,只是轻笑道,“何须在意凡俗,这里是长明殿。”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原隰有些无奈,却不死心。 他说,“我为你绾发,是凡间那个意思。” 一旁的朝生听完,心中似有些喜悦,却又有些难受。其实,早应该猜到的不是吗?那样桀骜乖戾的一个人,却在她面前收起锋芒,变得那样乖巧耐心。她知道,这不是刻意讨好,而是心之所向。 是啊,他明明没有看起来那样冰凉,却也没有看起来那样温和。可他却让自己变成让她欢心顺意的样子。她知道,这并非谄媚逢迎,而是敛起芒刺。 这次他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了。 可是她呢?她又如何看他?朝生自己也不知道了。她又想起在自己的幻境里那个人说的话。 “毕竟不是个顺心玩意,不乖乖听话,弃了也罢。这不,还有个替代之人嘛。” “的确有些像,而且十分顺心如意。” “怎么?生气了?是因为被说中了吧?” “难道榆火神君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吗?” “神君难道想继续自欺欺人吗?” “那个原隰多可怜呀,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若是他对你付出真心,到头来却发觉自己只是别人的替身,他又会怎样想呢?神君对他也太不公平了吧。” 一字一句,原本轻如鸿毛,现在却一字不落地被她想起来。原以为区区幻境不成气候,去不想诛心才是其高明之处。 起初她的确是因为他给她的感觉有些像那个人,才把他留下来。对他百般纵容也有一些是因为这个。那有没有一些事因为觉得他本身可爱有趣呢? 在朝生的幻境中,那人说得的确很对。可是如果他不说破,朝生也许能心安理得地让原隰就这样一直留在身边,让他像那个人一样陪着自己。可是现在,那个幻境中的人却把一切都说破了。朝生觉得,很多事情都变了。 原本就是存在的事实。被说出来或是被永远埋藏,原来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她现在很乱,也理不出这些。 现在,她无比清楚他与那个人截然不同。从骨子里的不同。骨子里的野性,桀骜不驯,这才是他。一点也不像。那她现在又是如何看他?朝生不知道。 后知后觉,朝生发现她现在所处是原隰的梦中梦。既然是梦里的幻境,想来他早已经历过,现在这些不过是作为回忆再一次呈现在梦里罢了。知道这梦魇对他无害,朝生的神识退出了原隰的梦境。 看了一眼床上至今未醒的原隰,朝生烦闷地离开。 …… “我为你绾发,是凡间那个意思。”原隰说完这句话,却久久没有得到朝生的回应。 “幻境之中,你也不能说些我爱听的吗?哪怕骗骗我……也好啊……”原隰苦笑。 眼前的景物一瞬间消失,一片茫茫的白雾之中,他看到了近在眼前的贺钧。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魔。”贺钧满脸趣味看向原隰,那眼神和看耍猴没什么区别。在他眼里,旁人一切的悲喜,不过是笑谈。 看来刚才的幻境确实是他搞的鬼。 “心魔?”原隰怅然若失,“闻说执念成魔。” “世间悲苦,不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贺钧似有所感。 “求不得。”原隰回想他问朝生的那个问题——“朝生,你在看谁?”为什么你明明在看我,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这样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又或许是他患得患失产生的错觉?原隰自己也不知道了。 “世间最怕两种求不得,一种是得到再失去,一种是可望不可即。欲罢不能,欲求不得,无处超脱。”贺钧继续道。他的语调里带着看尽世事的苍凉和叹惋。 “是么?” 趁原隰失神之际,贺钧向原隰体内灌了一股真气。 “你做了什么?” 贺钧冷笑,“就算你不死,也会因求而不得执念成魔。” “你凭什么说我求而不得!”原隰反驳道。 “因为……我会杀了你爱慕的榆火神君,让她永不超生!” “就凭你?” “呵,”贺钧冷笑,“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会在你面前夸下海口吗?” 言罢,他将原隰重创,伤及元神精魄。 若非秦剑及时赶到,恐怕他真的要死在贺钧手里。 第三卷 遗珠 第57章 无计(一) 原隰是被那句“杀了她、永不超生”惊醒的。顾不得身体传来的阵痛,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早已回到长明殿自己的寝殿里。 辛夷端着药进来,看到原隰醒来很是惊喜,“大人醒了就把药喝了吧。” “君上呢?”原隰很少在别人面前称朝生的名字。他总觉得就连她的名字也是世间珍宝,舍不得让别人听了去,只想自己私藏。 “君上今早出去就没回来,不知去哪里了。” “哦……” 看原隰有些失望的神色,辛夷也有些不忍。“这几日除了医圣千寒上仙,一直都是君上在大人身边守着,片刻不曾离开,直到今早才走开。想来君上也是累了。” 听到这话,原隰也有些难以置信。“她真的一直守着我?” “我还能骗大人不成?大人还是快些把药喝了吧。大人快些好起来,君上也能放心。” “好。” 那日,照云带着秦剑的下属来到缥缈仙门营救秦剑和楚狂。山洞里的封印从里面难以解开,但是从外面就容易得多。 照云顺道欲带走鹭华和枕月。贺遥起初自然是抵死相抗,誓死不让他们带走枕月。于是照云连贺遥一起带走。 贺遥:“……” 照云:“本来也没准备放过你。” 秦剑是实打实的一方魔君,有他帮忙,区区贺遥自然不敌。 这是原隰醒来三日后听照云讲的。 “这么说,他们现在都在长明殿?” 照云点头。 “那君上去哪里了?”自从原隰醒来就没有见到朝生。既然这些人都在这里,朝生就更没道理离开长明殿。 照云摇头,“自打三日前君上离开长明殿就没回来,我们也不知道。” “贺钧呢?抓住贺钧了吗?” 照云依旧摇头。“楚狂也在养伤,从天虞山的仙族里调了些兵将去找,至今没找到。” 原隰至今想起贺钧说的要杀朝生的话依旧不寒而栗,他真的担心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我要去找她。”原隰正要起身,却被照云按了回去。 “乖乖养伤,别乱跑。君上还能丢了不成?” “我不放心……” “不放心个屁!君上深不可测,连天帝都忌惮三分,哪个不知死的敢害她?!躺好!” 扶兰元神归位,在千寒和朝生的帮助下重返神格。这也得益于她在青霜剑里待着的一万多年的岁月,让她与青霜神识相通,凡躯也生出剑骨,所以重返神位并非难事。只不过因为曾经的重创,如今还在沉睡,尚未苏醒。 初霁也修复好了元神,在长明殿修养。二人最终放下心结,决定就此相守。前任天帝已逝,再加上父亲和族人安然无恙,扶兰也放下了仇恨,前尘过往皆一笔勾销。 这些也都是养伤期间闲来无事,照云讲给原隰听的。 “只是可惜了那顾荣,孑然一身,心里守着那么一个根本不记得他的人。”照云叹道,“扶兰在凡间轮回的记忆并没有恢复,免得徒增烦恼,也是好事。不过就苦了顾荣,唉……” “那是顾荣自愿的,没人逼他。”原隰道。 照云心道,和君上一样无情。 “如果顾荣去冥界喝了一碗忘川水,把凡世的记忆忘了个干净,回来本本分分做他的剑灵。想想也是好事。可惜他不愿。”照云说。 “扶桑先生把初霁仙君和扶兰帝姬的事写成一部叫做《三生劫》的戏,在凡间的茶馆酒楼传唱,就连天桥底下说书的都天天说他俩的事呢。其实啊,这是君上的意思,就是要整初霁仙君的。”照云说得眉飞色舞,越说越来劲。 原隰听到这是朝生的意思也不禁笑笑,她向来是这般小孩子心性,斤斤计较,不肯吃半点亏,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不过……这《三生劫》这个名字是不是太俗了,总觉得快要烂大街了。”原隰不知不觉也开始认真听照云讲话,并且能和他聊得起来了。从前他总是有意疏离所有人,但是现在,他身边似乎多了许多人。 尤其是照云怕他闷,特地来“烦”他,也的确是好意。 “没事,扶桑老头一部戏有百十来个名字,叫什么的都有,为的是雅俗共赏。《三生劫》是通俗叫法,又名《青霜引》、《浮玉风华录》、《天定良缘》、《笛灵志》……总之,要什么有什么。” “果真是一个比一个俗。”原隰无语。 不过想想也是,当初初霁和扶兰天定姻缘,无论中途他们如何纠缠或是挣脱,甚至逆天改命企图勘破天道,最终还是得以相守。仿佛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天命。原以为逆转天道,冥冥之中却成全了天道。所幸结局各得其所,得偿所愿。 天命一事,的确是不可捉摸。八荒六合,六界万物,不过都在天道之中罢了。 这几日朝生一直待在雪山。原隰醒来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却不想回去。原本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把一切想清楚,但是想到雪山里的人,她还是决定把那些烦心事先放一放。 续元灯只能用一次,初霁的那盏还没做成就被她毁了,庆逢的那盏给扶兰用了,如今冰棺里的人却是让她毫无办法。 “原本那破灯也救不活你,一直以来,都是那几个傻子自欺欺人罢了。”朝生对冰棺里的人道。 “聚魂之法千千万,既然此法行不通,就换个办法吧。”鬼帝郁垒倚在洞口说道。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颓然,不复之前奕奕神采。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让人去冥界寻你也没个踪迹,我还以为你也死了。”朝生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毒得很。 郁垒轻笑,“我可不能死,我还没娶媳妇呢。” 朝生听着这话,觉得郁垒也挺惨的。当然,她只是觉得他惨,倒不至于同情他。 “娶妻?你是准备冥婚吗?”朝生讥笑道。 “也行,但不敢。”郁垒直白道。 “怕她醒来后收拾你?”朝生不解。 “怕她不高兴。” “怕她不愿意?”朝生问。 “怕她不爱我。” 朝生沉默。 这些事,恐怕让说书人不眠不休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所以,她并不想管。 “你方才说聚魂方法千千万,但是能试的我都试了,没用。”朝生不想再讨论先前那个话题。 郁垒也很识趣,他说,“聚魂珠。” “又是鲛人族?”朝生有些烦闷,总觉得但凡和鲛人族牵扯上点关系,就烦心事不断。这不,先前那个还没有解决。 “没办法,六界仅此一个的聚魂珠就在龙绡宫。不过他们宝贝得很,我这几日去南海讨要,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就是不给。”郁垒道。 怪不得一副死了爹的样子,朝生暗自感慨。 和之前众多聚魂的神器法宝比起来,聚魂珠实在算不上贵重。而且让它来救个凡人或者是低等妖族或许能够奏效,救一个神明就有些难办,况且是一个魔神。 但是如今聚魂阵已经布成,又有长明灯加持,只差一个阵眼。聚魂珠未必不可。与其毫无头绪,倒不如就此一试。 “你确定什么办法都用了?” “先礼后兵。我讲道理他们不听,到最后都明抢了。要不是酆都大帝那个龟孙来了,那珠子早就到手了。”郁垒一脸不甘。 酆都大帝是冥界之主,郁垒的顶头上司,郁垒没有得手也是情理之中。 “看来你受刑了。”这是个肯定句。既然此事都让酆都大帝出面,断然不会轻易了结。 郁垒嗤笑一声,“也不过是每晚到红莲地狱睡一宿,也不是什么大事。” 进了红莲地狱,业火焚身却觉寒凉彻骨,严寒逼切。此刑为大寒之刑,痛苦至极。 “我听说她从前移步生莲,所到之处,红莲盛放。你在红莲地狱受刑,也算是和她的缘分。”朝生道。 “……我也觉得。”郁垒苦笑。 “何须这般隐忍,反了酆都冥帝又如何?你又不是没有这个本事。”朝生还是觉得有时候靠拳头说话比靠嘴说话有用。简单粗暴,胜在有效。 “我又何尝不想。但是如今我用我的神魂引她的神魂,我们的机缘命格已经绑在了一起。若我贸然做出大逆而有损气运之事,怕是会连累到她的机缘。”郁垒道。 所以他做很多事情都被缚住了手脚,原因无他,只是为了给她积些福报罢了。 朝生又沉默。她无话可说。痴傻痴傻,若为情痴,那就离傻不远了。朝生自认为自己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所以她这样的人暂时不配发言。 “如果我记得没错,鹭华若是能顺利完成这次任务,他就会成为鲛人族的太子,成为王储。”朝生道,“既然如此,聚魂珠向他讨要就是。” “平白无故他会给你吗?”郁垒虽这么问,但他似乎隐约闻道了奸计的味道。他知道朝生从不做亏本的事,而且多数时候还会狠狠敲诈一笔。看着不染凡尘清冷高洁,实则六界第一坑。 朝生果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却又满是阴谋的笑,“他会给我的。” 朝生走后,郁垒走近冰棺。冰棺里的女子穿一袭红衣,容颜倾城绝色,面色红润,双目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 “舜华。” “姐姐。” 他唤她,却无人回应。郁垒也早已习惯,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前几日去了南海。那里风光不错,想来你还没去过。你若是能醒来,倒是可以去看看……” …… 第三卷 遗珠 第58章 无计(二) 直到原隰痊愈,朝生才回到长明殿。有千寒在,朝生倒是很放心原隰的伤。而且她有心结未解,并不想见他。 若是从前,她当然不会理会原隰的想法。就算原隰真的爱慕她,她大可以自私下去,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只把他当成让自己欢心如意的物件一般。原本最初把他留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他和从前的祝余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现在,她却不忍心了。他那么好,她不忍心如此糟践他的心意。尤其是看到他为自己挡在前面,朝生想到这里,只觉得不忍。 “难道榆火神君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吗?” “神君难道想继续自欺欺人吗?” 那个人的话几乎成了魔咒,让朝生烦躁。 “朝生。”是原隰的声音。 朝生坐在沉香殿外的石凳上,回头看他。 他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袍缓缓走来——从前他总是穿深色,尤其是黑色。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朝生总觉得他比刚来长明殿的时候又高了许多,眉目之间也少了少年时的青涩,但是依旧如同少年一般意气张扬,阳光而明朗。他在她面前敛去了乖张桀骜的神色,却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不驯和清疏。可这样的他才更加鲜活,纯粹。一如初见时一般明媚耀眼。那样干净温和的笑,那样一个别扭而温暖的人。 是啊,总是能在他身上看到从前那个人的影子,却每每耽溺在眼前人的光影里。 朝生有些失神。 他因为之前受了重伤,脸色还有些苍白,显得有些单薄柔弱,眉目之间洒下细碎的阳光,为他略微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感觉。 他本就容色过人,这样看来,更具欺骗性。 这么看来,的确是一点都不像。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品格心性,竟无一相似之处。 一点都不像。 可朝生仿佛释怀了许多。 他就那样走过来,长衣猎猎,仿佛带着天地间所有的暖色。 “在想什么呢,小姑娘?”原隰又这么叫她。 朝生歪头冥想的样子,的确像一个不谙世事却又要故作深沉的小姑娘。原隰轻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爱慕和温柔。 “原隰,我比你大了几千多岁,的确不是小孩子了。” 朝生神色一如之前一般平静淡然,让原隰想起了她幻境中的样子。淡漠疏离,清冷孤傲,这原本才是她。 原隰轻笑,“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你。” 朝生没有深究这句话。 可原隰还是觉得心中苦涩。就因为他是凡人,她是神,就因为她比他大了几千多岁,所以他永远都不能靠近她吗?他已经很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去追逐她的步伐,可有时还是觉得力不从心。 见朝生头发披散,原隰道,“我来帮你梳头吧。” “好。”她说。 不拒绝他,这仿佛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成了本能,让她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做出了回应。朝生有些懊恼。 梳妆台前,原隰神情极其认真,动作极其温柔,仿佛不仅仅是在为别人梳头,而是在精雕细琢一件稀世珍品。 看着镜子里的他手里的动作,朝生想起了他在幻境里对她说的话。 “你知道在凡间男子为女子绾发意味着什么吗?” “在凡间的民俗里,男子为女子绾发,是表达爱慕之情。想要和她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我为你绾发,是凡间那个意思。” 终究是要和他说清楚的,朝生想。 扫视到梳妆匣里各式各样的发簪珠花,原隰问朝生,“今日想戴哪只发簪?” 朝生无甚趣味地扫了一眼梳妆匣,“右边的柜子里还有两盒发簪,你把它们取出来吧。” “好。” 那“两盒”的确让原隰震惊了一把这哪里是“盒”,分明是“箱”呀。两个木箱里放着百十来支珠钗簪子,且个个做工精致,美而不俗。饶是原隰这样的男子,也觉得那些簪子美不胜收。 不过更让原隰好奇的是,朝生从前从不绾发,为何会有这么多发簪。 当然,他也是这么问她的。 朝生漠然看着那些发簪,说,“年幼时就很喜欢这些,可那时我爹娘不在身边,看顾我的人自然不会关心到我所有的需求,所以那时的我没有,却想要得到。如今我想要什么都会有,于是就总喜欢搜集这些,且总觉得不够。从前缺了的,现在就算是再多,终究也补不回来了。” “可我对其中的任何一支发簪都不是特别喜欢,只是想把它们搜集起来,仅此而已。”朝生说。 原隰心疼她幼时的孤独,同时也觉得她想说的远不止于此。 “所以,是在补缺从前的遗憾吗?”他问。 朝生淡然一笑,“遗憾……遗憾是补不好的。”她眼中有无奈,也有释然。 朝生看着原隰那样疼惜的目光,只觉得难受。她想到了从前有人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一个人爱你,那他的眼里就会有疼惜和怜爱,如果不够爱,就只有占有的欲望。” 他或许是真的爱她吧,她想。可是越是如此,她越应该和他说清楚。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更残忍。 她说,“对物是如此,对人也是一样。我对任何事物或人的喜爱仅止于此。没有那么深刻。有没有都一样,多少都一样,不是非哪个不可,不喜欢时也可以随时丢弃,甚至像这些发簪一样,放在盒子里,置之不理。” 原隰觉得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有些难过,她到底还是像小孩子一般的心性。难过之余,又觉得心凉,甚至有些慌乱,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 “所以……” “所以原隰,不要爱慕我。我对你并无男女之爱,我的喜爱也十分自私,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我对你,并无深情和执念。” 原隰苦笑,早该猜到的不是吗?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可是那颗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还是会疼。 这么长时间不见她,一见面不问他伤势如何,却说这么让人难过的话,他想,她的确心狠。可他,却还是贪恋她从前对他的好,贪恋她难得的笑。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我爱慕你……” 朝生没有答他。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他以为只要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原来……她都看出来了。 “其实原本你不提,我可能不会这么早说出来,甚至也许永远都不会说。我宁愿这样,像现在这样一直陪在你身边。可是却是你先把话说开了。”原隰垂眸,不敢看她的眼睛。如果看到她眼里有一丝一毫的嫌恶和厌弃,他都会受不住的。 原隰勉强压下心中的难过和不安。“现在你都知道了,你会让我走吗?让我离开这里,离开……你身边?” 不等朝生答他,原隰又连忙道,“朝生,别让我走好不好,让我就这样留在你身边,你就当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他眼角微红,眸子里似氤氲这水汽,湿漉漉的,样子极其乖巧可怜。明明是不卑不亢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又像是卑微的乞求。他从前生来傲骨,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如今这般,却是甘之如饴。 “怎么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呢?怎么会还能像从前一样呢?”朝生也有一瞬的怅然,从前那样,的确很好。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覆水难收。 原隰觉得此刻的心寒冷如冰,涌上心头的寒意又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彻骨寒凉。有那么一瞬的绝望,他以为她要赶他离开,她要弃了他。 他急忙抓住朝生的衣袖,“不,你说过的,要我留在这里陪着你。当初是你强行把我留下来的,你宁可杀了我也要我留在这里。当初我死都不愿意,可现在我心甘情愿。你不准赖账。” “我……” 如今既然彻底说开了,原隰也什么都不顾了,反倒无赖起来:“当初是你要留下我,现在就算你让我走我也赖着不走,我死都不会走,或者你杀了我。” 原隰越说越理直气壮,甚至底气十足,从方才可怜巴巴的样子,瞬间变成了之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乖戾少年。 朝生看着这样的他有些心疼。原本他有铮铮傲骨,如今却情愿卑微地低头。 朝生看着他,说道,“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你离开这里。毕竟你承了初霁的神职,你若是离开,谁来帮我做那些麻烦的事。” 原本是很无情的话,她如今留下他只是为了让他帮她做事。可原隰还是感觉身体瞬间回暖,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只是,她让他留下来,留在她身边,这就够了。 “日后你就拜初霁为师,让他把自己的本事和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这些事情我已经告诉他了,他也答应了。”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便是朝生让初霁付出的代价。初霁之前向来独来独往,孑然一身,从不收徒。如今朝生帮了初霁那么大的忙,只要这么一个代价,已经是很便宜他了。 “你费尽心思帮他,最后却是把好处给了我……”原隰有些恍惚,“你还是对我那么好……”当初在缥缈仙门时,她说不能便宜了初霁,一定要把这些讨回来。那时候,他还问她要如何讨回,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原来是为了他。原来她早就想好了。就算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也没有改变之前的决定。那是不是说明,她不讨厌他,甚至可能有点喜欢他? 原隰这样想着,又自嘲自己自欺欺人。 第三卷 遗珠 第59章 无计(三) “我对你好吗?”朝生从不这样觉得。至于初霁这件事,实在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她如今唯一想做的是让舜华复生,可初霁连复活自己的心爱之人都做不到,遑论其他。所以她想到了原隰。初霁虽帮不了她什么忙,但是可以帮到原隰。 只是对他好不好这件事,似乎又回到了原隰当初那个问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虽然你这几日都没有来看我,但是辛夷告诉我,在我昏迷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守着,片刻未曾离开。还有那些甜点,辛夷说那些都是你亲手做的。在我生死之际,你那么在乎我,我……你还说对我不好?”所以你有没有丝毫喜欢我,哪怕一点点? 最后那句话,卑微得让原隰说不出口。 朝生现在只想封住辛夷的嘴。从前也是个沉稳的,现在为何如此多嘴多舌? “那些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朝生说的是实话。她从未刻意对他好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随手的事情,甚至小到无需权衡利弊。 “是吗?”原隰苦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那你还会让别的男子住进长明殿吗?”他问。他想他真的是很卑鄙,直到现在居然还有独占她的心思。 原隰想起朝生说的话,“人和物皆是如此,有没有都一样,多少都一样,不是非哪个不可,不喜欢时也可以随时丢弃。”他很害怕之前被送走的那些人再换一批送到长明殿,更害怕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不会。”朝生道。一来原隰要留下来,他不喜欢那些人,朝生自然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来。二来,她现在的确不想再找什么所谓的相似之人,她突然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原隰抓住朝生的手,认真地凝视着她说道:“从我爱上你那刻起,就从未想过放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若能回应固然好,可你不爱我却也不能让我死心。既然你让我留下来,从前我如何对你今后依旧会如何对你,如今既然说开了,那我不会收敛,只会更甚。你若不喜,大可杀了我。我之前在你心中置于何地,以后照旧便是。玩物也好,下属也罢,我不在乎。只是像我这样的,你不能再找第二个。” 每天都在用死威胁她,朝生有些无奈。架不住真遇到个不怕死的。 见朝生不说话,原隰加大手上的力道,“答应我。” 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上一刻还乖巧可怜,如今却这么强势,不要脸得理直气壮。朝生只觉得他很可爱,又有些哭笑不得。 “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对你百般纵容吗?”朝生觉得他不死心还是因为她力道不够,还是应该把一切都说清楚。或许告诉他祝余的事,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执着。 原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原本很想知道答案,现在却是想要逃避。 “我……” 原隰刚要说什么,就被急忙赶来的照云打断。 “君上你快看看吧,鹭华死活要见你,现在要强闯你的寝殿。”照云说。 朝生一听脾气马上就上来了。竟然如此猖狂,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想强闯?想不想去死! 但是眼下事情没有解决,这事情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拖着。 “拦住他,本座有空再见他。”朝生准备先后原隰把事情说清楚。 可是来不及了。 “榆火神君,鹭华求见!”鹭华已经在寝殿外。 朝生只好抽开被原隰拉着的手起身走向殿外。原隰定定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里走出来。 良久,他似决定了什么,神色无比坚定地走向外面。 照云从一进来就看到了他们的动作,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去拾遗殿。”朝生连个眼神都没给鹭华,径直绕开他。她可不想在自己的寝殿内解决这些家长里短的事。 拾遗殿内。 朝生坐在座上,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她想过了,很多事情来日方长,总有解决的时候,不急于一时。但是聚魂珠却是不能再等了。 “何事?”她问鹭华。 “在贺遥的婚礼上,我与他交手,他说他既然能杀我一次,还能再杀我第二次。我不明白此言何意。”鹭华确信,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没死过,更别说是被贺遥杀。 “这点小事,你问贺遥便是。楚狂同本座说了,贺钧也未死。如今杀害鲛人一族贵族的真凶可以确定是他师徒二人无疑,如何处置是你们鲛人族的事。至于贺钧,长明殿自然会把他抓回来。”朝生道。 “但是贺遥被秦剑魔君重伤,至今未醒。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鹭华道。 “这么急?”朝生似在试验他对这件事究竟有多执着。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枕月又与长明殿是何关系?为何要把她也带回来?”鹭华又问了一连串问题。 “本座答应了别人,你问的这些,本座都不会说。”朝生道。 “谁?神君答应了谁?” “不能说。” “那我愿再与长明殿做一次交易,只求一个答案。”鹭华神色坚定,有些问题,他必须弄明白。 朝生微微勾唇,这就是她想要的。 “可以。”朝生道,“本座要聚魂珠。” 这下换鹭华犹豫了。聚魂珠算是龙绡宫的至宝之一,如果只是换他几个问题,未免大材小用,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暴殄天物。 伤愈站在一旁的楚狂和照云也对倒抽一口气。这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呀。谁不知道鲛人王对那玩意儿有多宝贝。 鹭华微微皱眉,“这……” 这是朝生意料之中的反应。 “这样吧,本座可以先回答你一个问题。或许听了这个答案,你会改变注意。”朝生似乎胸有成竹,对聚魂珠志在必得。 “洗耳恭听。” “你问他们为何要把枕月带回来,想知道她与长明殿的关系。” 鹭华点头。 朝生看向原隰那边,原隰以为她在看自己,却不想…… “楚狂,你告诉他。”朝生对原隰旁边的楚狂道。 原隰:“……” 他有些失望,还有些郁闷。从离开沉香殿到现在,朝生未曾看过他一眼。他的心似乎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她真的不要他了。 朝生自然没有想到原隰还有这些比小姑娘还弯弯绕绕的心思。她现在注意力全都放在聚魂珠上,可没空想别的。 楚狂心想,君上真是个小机灵鬼。她答应别人不告诉鹭华,他楚狂可没答应。 “咳咳……”楚狂清了清嗓子,“枕月在两百年前与长明殿定下契约,自愿余生留在长明殿为君上驱使。君上宽限了她两百年,如今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鹭华一脸震惊,“竟然有这种事?” “也就是说枕月日后都要留在长明殿,从此失去自由。”楚狂又添了把火。 “原因呢?她为什么要定下这个契约?” 楚狂摇摇头,示意他看朝生。剩余的事朝生没让他说,他自然不能说。 “有些事情已成定局,比起问一个已经无甚重要的原因,我想你更想要换回枕月的自由。”朝生道。 果然,这才是她真正的交易条件。 鹭华轻叹,无奈苦笑,“不错。” “用聚魂珠换枕月余生自由,只要你同意这笔交易,本座可以把你想知道的一切无偿告诉你。”朝生觉得自己有些善良,竟然还买一赠一。 若是其余人知道她这样想,肯定要气得吐血了。 “神君不是说答应别人不能说吗?”鹭华也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朝生的意图。但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因为本座答应的那个人就是枕月。而你想知道的一切也皆因枕月而起。若是枕月恢复自由,之前与她的约定就没多大意义。再者说,答应枕月的是本座,又不是楚狂。一会儿,楚狂会告诉你一切。而且,本座本来也懒得多费口舌来告诉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朝生道。 此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心情复杂。 照云:君上,六界之中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这么欠揍的话的也只有您了,天帝肯定都不会这么说。不是因为天帝弱,而是没你脸皮厚。 楚狂:君上果真是个小机灵鬼。但是驱动她这么机灵的,貌似是懒…… 原隰:幼稚,跟个小孩子一样……不过我喜欢…… 鹭华:奸商! “好,我答应。”鹭华明明知道朝生在坑他,但是他有不得不答应的理由。就算无数次权衡利弊之下这个交易都不怎么划算,但是只要事关枕月,他就一定会答应。因为枕月是他不需要犹豫甚至不经过思考就会选择的人,只要牵扯到她,就已经无需权衡利弊了。 “很好,”朝生淡然道。她并未因此而喜悦多少。鹭华会答应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无需欢喜庆祝。 “楚狂,你告诉他吧。本座累了,要去休息。”朝生其实是不想听那个悲惨而烂俗的狗血爱情故事,所以提前离开。 原隰刚想要跟上朝生,就又听朝生道,“原隰,你留下来处理他们的事。整件事还没完。” “哦。”原隰失落道。 “明日一早,本座要看到聚魂珠。”这是朝生对鹭华说的。她可没有赊账的习惯。 “神君放心,我自然说到做到。”鹭华道。他如今已经是王储之位内定之人,一个聚魂珠还是可以解决的。 第三卷 遗珠 第60章 无计(四) 朝生走后,楚狂又清了清嗓子,说道,“二殿下,你是否还记得在凡间清水镇时,你问过君上的问题。” 鹭华点头,他当然记得。李京仪的死一直都是他的心结。 “我记得你当时问君上,你说你曾给李京仪占卜过一卦,卦象上说他能活到八十寿终正寝,但是为何他活到四十多岁就死了。”楚狂看着他的目光极具深意,“我记得君上当时并不愿告诉你。但是你非要刨根问底,君上只好说是你的出现乱了他的命数。” 鹭华微微皱眉,“这几件事是否有什么联系?” “聪明。的确大有联系。”楚狂说,“其实你卜的卦没错,李京仪的确可以活到八十岁。但是君上说的也不错,确实是你的出现乱了他的命数。” “我还是无法相信。我虽然不是凡人,但也是生在六界。六界之中无论任何人任何事的相遇都是机缘,早已是天注定。为何说我的出现便乱了他的命数呢?”鹭华显然难以置信。 “对,本来不论他与谁相遇都是命里该有的机缘,就算当时救他的是一个妖,一个仙,或是其他鲛人,他的命运轨迹都是照常运转的。所以问题还是出在了你身上。” 鹭华听得更加疑惑。 “因为你本来是一个该死之人,早在两百年前就该死了。” “……” 楚狂看鹭华脸色变了变,连忙补充道,“你别误会啊,我不是骂你。我的意思是,你的生命本就应该终结在两百年前。也就是说李京仪当年遇到谁都不该遇到你,可偏偏你复生了,他遇到了你这个本该死去的人,你说那个凡人的命数能不被改变吗?” “你的意思是……难道贺遥说的都是真的……我以为,我当初只是受了伤,昏迷了一段时间……”鹭华似在努力回想,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因为君上抹去了你当初的那段记忆。而且是彻底抹去,再没有恢复的可能。这也是枕月的要求。” “所以这一切到底和枕月有什么关系?”鹭华隐隐觉得,枕月才是这一切都关键所在。 “那我就和你说道说道两百年前的事吧。”楚狂长叹了一口气。 两百年前,枕月和贺遥以及缥缈仙门的几个弟子结伴下山游历。枕月单独外出时遇到了鹭华,而后鹭华与他们一行人结伴而行,一同游历。 鹭华鲛人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对于亲眼目睹过不同生灵精怪的修仙之人来说,世间一切的存在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鹭华爱上了敢爱敢恨侠肝义胆的枕月,但是枕月告诉他,她爱的是她的师兄贺遥。 当时他们一行人在途中遇到了妖兽,枕月为救几个无辜的凡人,受了重伤,危及生命。于是贺遥把枕月带回缥缈仙门去医治。 贺遥的师父贺钧看到跟来的鹭华异常欣喜,因为他觊觎鹭华的鲛珠。为得到鲛珠,他告诉贺遥,鲛人的鳞片有治愈百病乃至起死回生的功效,只有鹭华可以救枕月。 贺遥原本也只是想要取鹭华的鳞片,但并不准备害他性命。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起了杀心。于是师徒二人联手算计鹭华,取其鲛珠。鹭华就此而亡。 饶是龙绡宫有聚魂珠在手,也救不了鹭华。因为鲛人根本没有灵魂,他们的鲛珠就相当于凡人的魂魄或是六界各族的元神。所以没有了鲛珠,鹭华必死无疑,回天乏术。 枕月自然是被鹭华的鳞片医治好的。她醒后不知如何知道了鹭华被害的真相,心怀歉疚,想方设法想要救活鹭华。于是她遍查古籍,并在无意之中找到了关于长明殿的记载。 “枕月的要求就是让二殿下复活。”楚狂望了一眼鹭华,沉声说道,“为此,她愿意舍弃永生永世的自由,留在君上身边,为奴为仆。” 鹭华出事,鲛人王悲痛欲绝,南海龙绡宫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们托楚狂彻查鹭华遇害真相,而这一段过往也是在那时被彻底翻出。 最后,贺钧一力承担所有罪责,把贺遥摘了出来,并在龙绡宫的盛怒威压之下自尽。 “枕月为了不让你复生后觉得亏欠于她,于是请求君上抹去你有关这一段过往的记忆,并让君上承诺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楚狂长叹道。 “从枕月被妖兽重伤开始,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一醒来,已经身在龙绡宫。他们告诉我,我只是被贺钧所伤,重伤昏迷了一段时日。而贺钧也已经自尽谢罪,所以我未曾再去追究。” 鹭华说罢,自嘲地苦笑,“她甘愿为我舍弃自由,却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歉疚。” 早知道她不爱自己,可是看她为自己受苦还是会触动,却也还是会心痛。 “如今二殿下和君上的交易达成,枕月也算自由了。”楚狂说道。 “我还有一问,”鹭华问他,“鲛人没了鲛珠必死无疑,榆火神君是如何救活我的?” “二殿下之前的鲛珠落入贺钧手中,不知去向,他宁死也没有交出。所以君上用其他灵兽的灵珠替代从前的鲛珠,这才救活了殿下。” “其他灵兽?”鹭华不解地问道。 “二殿下身为鲛人,属性为水。刚好君上手上有一颗水麒麟死后留下的灵珠,就正好用了。水麒麟是蛮荒万载寒潭所出,性喜吞噬妖物,能御万水,震慑群妖。从前有长明殿养了一只水麒麟做宠物,后来妖族来犯天虞山,那只水麒麟在大战中重伤陨灭,只留下一颗灵珠。”楚狂说罢有些感慨,这还是他听初霁仙君说的,据说妖族进犯的时候,长明殿的主人还是庆逢。 一旁照云却是听得一脸纠结,好像有万年的疑惑没有解开似的。 “你那什么表情?”楚狂问照云。 照云长舒一口气,“你说完了吗?” 楚狂懵了一下,不明所以。 “说完了。”他说。 “那么问题来了,”照云一脸凝重,似要研究探讨什么重大问题。只听他说,“既然鲛人没有灵魂,只靠鲛珠维系长久的寿命。那南海龙绡宫要聚魂珠有什么用呢?还当个宝贝似的护着,起初君上问要还不给。” 众人:“……” 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大概……也许……可能……因为物以稀为贵?父王和历代王君护着它,也许只是因为它对很多人来说很珍贵吧。”鹭华善解人意道。 “……”照云无语。 “你们自己留着也没用,那么宝贵的东西在那里还遭人惦记,这简直就是祸端呀!”照云一脸看透世事的老成,一本正经地说。 “……”鹭华忽然觉得这话太有道理了。 “二殿下别理他,他嘴欠。”楚狂无声地白了照云一眼,照云朝他吐吐舌头。 原隰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眼神空洞,直直立在原地。 照云也发现了异常,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原隰的衣袖,“原隰大人,你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君上? 照云没有再说下去。他虽健谈,却也不是个长舌之人。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他还是有那个分寸的。 “原隰大人,你……没事吧?”照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原隰摇头,算是回过神来了。 楚狂也不禁皱眉,对原隰道:“不会是受了一场重伤,把脑袋伤坏了吧?” 照云直接给了他一拳,“去你的!你听听这说是人话吗?” “呸!老子本来就不是人!”楚狂无赖道。 “……”这话没毛病! “我没事。”原隰嫌他们吵,懒得听他们废话。 “没事就好,眼下我们商量正事要紧。”楚狂马上一本正经道。 “什么正事?”原隰有些茫然。 “……”楚狂忍住了飙粗口的冲动,“兄弟,我原谅你了。你这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 原隰没有理会他,又问一句:“什么正事?” “是贺钧呀!贺钧在山洞里逃了至今没抓到。贺遥虽说被我们带回了长明殿,但是什么都不肯说,还一个劲挑衅,老子忍了他好几回。”楚狂说到这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鹭华也点头道,“不错,如今看来,他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得道成仙那么简单,似乎另有目的。而且在婚礼上,有人甚至对榆火神君出手,这一切……” “我知道。”原隰听到关于朝生的安危的事后立马皱眉,“这一切必须要查明白。当日想要害她的人还没有查出来,贺钧也的确有害她的意图。此害不除,后患无穷。” 原隰似有水雾氤氲的眸子此时变得如同深渊一般,幽深莫测。周身的戾气也毫不掩饰。 “楚狂,你带一些天虞山的仙兵去查贺钧的下落,最好抓活的。”原隰命令道。 “啊?活的?”楚狂一脸懵,“兄弟你太高看我了。上次在山洞里面差点被他打死,我这次不被他弄死就不错了,还纠结我能不能杀了他,你真是想多了。” “……”原隰也有些无语,“所以叫你多带些人,别死了!”他语调恶狠狠的,略带些不耐烦。 楚狂却呵呵笑笑,“嘿嘿,还是你关心我!”楚狂知道,原隰对他一向如此,但那几分关心也是真的。 照云又光明正大的白了他一眼,“又给你脸了。” “去!”楚狂推了照云一把,潇洒的离开。 “哎——”照云刚想报复回来,却被原隰阻止。 “照云,你去查贺钧的平生,最好是从出生到现在,总之把能查到的他经历的所有事都查出来。顺便查一查他为何收贺遥为徒。”原隰沉声道。 照云点头,神情也严肃起来,“我明白。” 只有真正知其人,才好明了他所作所为的原因。 第三卷 遗珠 第61章 无计(五) 现如今拾遗殿只剩原隰和鹭华二人。 “原隰,你有心事?”鹭华问道。毕竟他和楚狂、原隰在凡间待了有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一起共事,也算是熟络起来。 原隰沉默了一会儿,看似平静的面色却掩藏着无限的难过。只见他眸色幽深,似是压抑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鹭华,“鹭华,你很喜欢枕月吗?” 鹭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苦笑道,“岂止是喜欢啊。我分明是爱她呀。” 说罢,他又补充道,“很爱很爱。” 他依旧记得她带她认识了那么多门派的师兄妹,认识了那么多朋友,还带他一同游历人间,一路上惩恶扬善,扶危济困,斩妖除魔。他们一起看过许多风景,也一起见到了许多人。他们多次历险,也每次化险为夷。 这些都是他在龙绡宫没有经历过的。他是龙绡宫的二公子,注定他要陷入一场弥漫着血雨腥风的王室斗争中,不论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他。就算他不屑于图谋王位,但是别人也不会放过他。母妃早逝,能保护他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在龙绡宫有的只是勾心斗角,还有永无休止的斗争。 他因为被鲛人王派出做事而来到凡间,却屡遭追杀。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那些所谓的兄弟干的好事。 只有那个叫枕月的姑娘,待在他身边,让他有了片刻的安心。她给他温暖给他关心——虽然他知道,枕月其实对谁都很好,她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姑娘。在凡间和她相处的日子,她给了他从前没有却想要拥有的一切。关怀、友情,甚至是地方美味的小吃,街上有趣的杂耍,民间时兴的戏曲和话本子。总之远离了龙绡宫的明争暗斗,他觉得那是他这辈子最轻松幸福的时光。 “你有没有因为一个人而爱上一处地方?”鹭华看向原隰。 原隰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听他说。 “我因一个人,爱上了整个人间。人间的山河万里,人间的花落花开,人间的风雨晴雪,人间的那轮明月。原来,这便是爱屋及乌呢。” 原隰心中抽痛一下,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朝生放弃了他之前所追随的自由,甘愿困在这长明殿里。在长明殿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她停留过的足迹,他总要在那里多站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见到她,总能有一种现实安稳的错觉。”鹭华道。 “可惜,”他又轻叹着说道,“也只是错觉而已。她爱的从始至终都是他的大师兄。” “所以你就放弃了吗?如果爱,为什么要放弃?”这才是原隰想问的问题。 鹭华无奈地摇摇头,辛酸地笑道:“不放弃又能如何呢?我爱她,她却不爱我。强行把她留在我身边,她不会快乐的。强扭的瓜不会甜的。” 强扭的瓜不甜。原隰心中反复默念这句话,而后长叹一声,“其实,放弃是一件很难的事吧。” 因为不甘心,因为得不到,更是因为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也是很爱很爱吧。所以……他并不想放弃。 就算她不爱我,我也要留在她身边,就那样守着她。原隰想。 鹭华却轻笑,“或许你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情还没有想明白。当你真正想明白的那一刻,也许就会知道,爱,也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的。一厢情愿自然求不得,可两情相悦也未必能相守。比放弃更难的,是成全。” 原隰没有说话,他望向窗外云和天。云聚了又散,风来了又走。岁岁年年,似变了,又不曾变。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人空守着这些,该是多孤独呀。 他心疼朝生的孤独,他只是想陪着她。 也确实是有私心,所以现在的他,做不到放弃,更做不到成全。 刚想再说什么,只见杳默沉着一张脸进来,“出事了,枕月把贺遥放走了。” 鹭华怔了一瞬,她果然能为贺遥做任何事,想到这里,他的心还是钝痛了一下。须臾,他恢复平静:“贺遥现在离开长明殿了?” “是。” “你留在这里,我出去追!”鹭华说罢便消失在拾遗殿。 原隰沉眸道:“贺遥周围不是设了好几道结界吗,就算枕月想救他,也应该有心无力才是。” 杳默也难得地心神不宁,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说,“结界是魔君秦剑设下的,在长明殿除了君上谁都破不了。但是枕月不知为什么,居然通晓破解之法。不过她现在也遭受到了反噬,受了很重的伤。” “等等……”原隰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刚才说,结界是秦剑设的?” “不错。” 原隰立马飞奔去找朝生。他现在也顾不上别的了,只要想到那日山洞里贺钧在幻境里对他说的话,他就忍不住担心朝生的安危。就算已经和她摊牌,甚至还惹她不高兴,现在必须和她一起处理这些正事。 枕月正跪在沉香殿殿外,说要求见朝生。朝生自然是闭门不理。她正在与千寒对弈,自然没有闲工夫理会她。 “枕月求见君上!”枕月的脸色不大对劲,看着有些虚弱和憔悴,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原隰路过看了她一眼便走开,并无多余的情感。无论如何做,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些能够轻易评判别人是非曲直的,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原隰不会谴责或是怨恨她,但是同样,他也不会同情她。一来人间的疾苦他早已见惯了,二来他现在也没那个心情。 千寒是个一表人才长相斯文的男子,却也是个嘴巴刻毒脾气古怪的医者。年轻的皮囊下是一颗活了几万年的七窍玲珑心。 “痴心痴心,终究不过是一场痴心错付罢了。”一子落下,千寒若有所指道。 “能解吗?”朝生也随之落下一子。 “能。或者不能。”千寒语气有些欠揍。 “好好说话。”朝生落子的声音明显大了些。 “可以,但没必要。又不关你的事,你何时也这么爱管闲事?” “他们冲我来的,已经不是闲事了。”朝生沉眸,辨不清神色。 “那好吧。” 原隰进来,便看到这二人一边下棋一边打哑谜。火都烧到自家门口了,这二人还是如此不紧不慢、气定神闲。 “朝生,我有要事。”原隰道。 朝生停手,对千寒道:“你走吧。” 千寒:“……” “你也太冷酷无情了吧,用完就扔!”千寒埋怨道。 朝生神色自若,吐气如兰,“嗯。” “……” 千寒若有所思地看了原隰一眼,离开时还带着诡异的笑。 “你和他……什么关系?”不知不觉,原隰的这句话便问出了口。其实,只要看到她身旁有别人,他就无比难受。 朝生也并未露出异样神色,她随意摆弄着棋子道:“他会医术,叫他来看病的。” “我知道,我是想问……” “你方才说,你有要事。”朝生打断道。 原隰这才想起正事,他眸色微冷道:“难道贺遥、枕月都和魔界有关?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轻易破开魔君秦剑的结界?还有秦剑究竟为何回去缥缈仙门,难道……” “你猜得差不多。”朝生把棋子一颗一颗收起来,极其有耐心。“秦剑是为调查魔界的可疑之人才追来的,贺钧和贺遥也的确和魔族之人脱不了干系,否则秦剑不可能查到他们头上。” “在山洞里贺钧就同我说过,他的目的是你。他始终是个祸患。”原隰皱眉,担忧道,“如今他又与魔族扯上联系,其背后的力量不可小觑,你要好好当心才是。” “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应对之策。”朝生知道原隰担忧自己,心中只觉有些亏欠。他那样在意自己,可自己却不知如何对他。 可若是换了从前,亏欠这个字眼是绝然不会出现在她的情绪里的。从前,她从不会为哪个人多考虑一些。 “可是他们应该同你素不相识才是,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原隰对他们的动机也很是疑惑。 “如果他们当真与魔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的动机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魔族。”朝生将最后一枚棋子收进盒中放好。 魔尊祈鸢至今沉睡,朝生身为祈鸢唯一的后代,是魔尊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者。魔族内有想要娶她而控制魔族的,也有想要杀掉这个唯一的继承者取而代之的。总之他们的目的都是登上魔尊之位,一统魔族。 这些原隰自然也明白,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我知道。” “那枕月呢?她又是怎么一回事?”原隰问道。 朝生的手顿了片刻,而后说道:“不由自主,无法自拔。” “何意?” “字面意思,如果不曾遇到鹭华和贺遥,她或许也会爱上别人,但不至于如此执迷不悟。”朝生淡然道。 原隰依旧不解,“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在外面跪着吧?” “这些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我不想插手。我只要聚魂珠。”朝生道。 “你要聚魂珠究竟何用?”原隰忍不住问道,“你想要复活谁?” 他隐隐觉得,这是朝生为数不多的在意的事之一,他很想知道,朝生真正在意的究竟是谁。 正在此时,面色苍白的郁垒捂着胸口进来,神情悲怆而痛苦,嘴角还有未擦的血迹。他强撑着身体说: “榆火,雪山那边……出事了。是天界……” 朝生愤然起身,强压着心头的担忧和怒意。她看向殿外,分明晴空万里,云淡风轻,她却觉得,这六界的天,是该变上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