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寒霜》 第一章 东夏,洛阳城。 日出东方,天际隐隐泛起一抹鱼肚白,沉寂一夜的洛阳城逐渐热闹起来。赶马的、挑担的、摆摊的,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纷涌上街,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声鼎沸。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轮轴滚动的轱辘声响了一路,但赶马人却驾驶的很平稳。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传来赶车人的声音,“老爷,集贤书院到了,还请高抬贵脚。” 车帘一掀,首先下来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紧跟着是三个小人。两男一女,全都穿着同样的学院服饰,其中一个看上去年龄稍微大点,相貌文秀,眉眼温和,另外两个稍微年幼,满脸稚气。 小姑娘一下马车就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片浩大的砖木结构建筑体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灌木后,青砖绿瓦的外墙绵延不断,正门屋檐下悬挂着题有“集贤书院”的匾额。院门大开,负责验证笺简的夫子和安排新生的学长忙进忙出,应接不暇。 中年男人清清嗓子,三人立即抬眼看向他,他对稍大一点的男孩道:“卿言,弟弟和妹妹就交给你了,做好哥哥的表率。” 名唤沈卿言的男孩立刻恭敬道:“孩儿明白,卿言会带好弟弟妹妹的,请父亲放心。” 男人点点头,转头看向沉默的两兄妹。男孩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男人注视着对方的脸,眼神微微有些恍惚,顿了顿,道:“卿云,玉隐,今天是第一天入学,给夫子留个好印象。凡事有什么不懂得或是遇到问题没办法处理的,就去找夫子,回家跟爹说也行。” 沈卿云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沈玉隐笑眯眯地乖巧答好,男人伸出双手拍了拍他俩的小脑袋。沈卿云的身体在被对方触碰时僵硬了一下,但对方只是停留片刻就收回了手。男人的余光瞟到旁边目光有些雀跃期待的长子,遂伸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好了,进去吧。” “父亲慢走。” 沈卿言领着年幼的弟妹一起步入书院大门,他将两人的入学笺简交给夫子,夫子验证过后便收起来,发给他们院牌,让他们跟随学长前往前院,与其他新生一起集合。沈卿言对沈卿云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在目送他们俩人离开后,转身返回自己的学堂。 在马车里的时候沈文翰就已经将集贤书院的大致情况给两个小孩复述了一遍。 集贤书院是颍川郡第一学府,坐落在洛阳城内,原来的集贤书院名为丽正书院,是官家的修书机构,广“聚文学之士”,后改名为集贤书院,意为“集贤纳士以济当世之意”,对外开放招揽学子。曾经孕育出三位状元,八位探花,人才无数,或入仕为官,或教书育人,或改文行商,可谓桃李满天下。 沈玉隐听得很认真,但沈卿云的态度很明显心不在焉,偶尔应一两句话,并不多言。沈卿言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暗自气恼他不识好歹。 但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看着对方安静地坐在父亲的身侧,回想起之前父亲立排众议一定要沈卿云兄妹跟着他入读集贤书院的事。 沈家的祖上是商户,从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发扬光大,富庶了整整三代人。等到祖父去世父亲沈文翰接管家业时,整个洛阳城大约三分之一的地皮都是他们沈家的铺子。虽说士农工商中商人排在最下等,但不知多少人羡慕商户的富庶,再加上沈文翰曾经也是个读书人,曾经还是当年集贤书院的解元,他的原配也是当地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所以沈家在当地的也是很有名望的。 沈文翰本人曾经因为一些原因在求学途中半途而废,他一直深以为憾,所以现在对他的孩子抱有很高的期望。沈卿言作为他唯一的男丁,自然从小严格要求,沈卿言自己也非常地刻苦勤学,从不落于人下。 沈家有三房,沈文翰是大房,除了沈卿言这个嫡长子,下面只有三个庶出的女儿:崔姨娘所出的双生姐妹花沈玉娇,沈玉容,杜姨娘所出的沈玉茹。二爷沈文霖,育有一子两女。三爷沈文霂,膝下唯有一女。第四女是外嫁女,沈卿言对这个姑姑的印象也只有每年过年时正月初二对方归宁那天,除了知道知道有一子一女,其他的一概不知。三房分居东西园,生活一直都很和谐,但这平静的生活却因为沈卿云的到来被打破了。 沈卿云一个月前被沈文翰领进家中时,沈文翰告知母亲和夫人,沈卿云是他早些年还未与续弦陈氏成婚时在外经商与人有的。但是他当时因为沈家事务繁忙,没有来的及接卿云的母亲回家,等到他后来赶去时,被告知卿云的母亲因为难产已经去世了,独留下卿云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那女子的娘家气恼自家的女儿尚未与人成婚就产子,碍于面子不肯抚养孙子,还是好心的下人不忍看他饿死,就送走交与他人收养。沈文翰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打听到收养沈卿云的那户人家,经过一番协商,这才将他带了回来。 对于夫君的这番说辞,陈海兰明显是不悦的。试问谁在知道夫君在外风流还有了儿子后会表现的和气?虽说这件事发生在她进门之前,但她若是早知道有这种事,她必定会再好好考虑这桩婚事。沈文翰现在把人都领回家了,这样子根本就不是在同她商量,只是在告知她让你心里有个数。 只可惜她进门两年未曾有孕,虽是主母,但在沈家说话也是没有底气的。况且虽然她内心很不情愿去接受别人的孩子,但到底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大人犯的错祸不及孩子,迁怒是最无能的作为。更何况夫君已经铁了心要认这孩子,这孩子进了门也得认她做母亲,又何必早早地结怨呢? 对比陈氏的郁卒,沈老夫人就表现的通情达理多了。 她虽然刚开始也有点怀疑和疑虑,但更多还是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领个便宜儿子回来。自己的孙子总共就两个,沈文霖的小儿子沈卿夏不谈,他还太小看不出人才。沈文翰在娶陈氏前只有一个嫡长子沈卿言,生母的早逝让他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学会了懂事,如今虚岁十岁又一,入读集贤书院三年有余,品行兼优,学业出类拔萃,很给沈家长脸。除此之外沈家就没有别的男孩了,那些个姨娘肚子又不争气,爬出来的都是不值钱的姑娘,若是嫡女那倒还好,偏偏都是些庶女。所以当老夫人知道自己还有个孙子流落在外时,她的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沈文翰将沈卿云带回来时首先就带他去松寿堂拜见老夫人。沈老夫人审视着堂下那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人长得瘦瘦小小的,脸却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凤眸微挑,贵气粲然,眼底安静的像一汪潭水,碧水无痕。 老夫人原本以为这个长于乡野间的孩子在面对全新的环境时多少会有点新奇与浮躁,但他进了屋子后态度谦和有礼,目不斜视的表现倒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倒是个有教养的。由于第一印象不错,所以当沈文翰提出要送沈卿云上集贤书院时老夫人也没怎么反对。沈卿云还差两月就年满八岁了,根据东夏的律法,“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既是沈家的子嗣,自然是该好好教养的。 在沈文翰带着人离去前,老夫人嘱咐他,虽然沈卿云的母亲等同于外室,但沈卿云既然已经回归沈家,还要进集贤书院,总要顾及一下他的颜面,就抬他的母亲为姨娘。沈文翰感谢母亲通情达理并说自己会处理好这些事。 而沈玉隐是沈文翰顺手一起带回来的小姑娘。他说曾经有算命先生给他算过,自己子嗣稀少,需要养一个姑娘招福。这次多亏了她,自己才能找回沈卿云,所以想收她做养女。 沈老夫人思量之后同意了。左右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还能给沈家博一个好名声。虽然沈家也可以不给她体面的身份当一般的小玩意儿养着不饿死就行,但自己儿子心慈,那就当做一回好事罢了,只希望这个姑娘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她年纪大了,对神鬼之说也有些敬畏,既然算命先生都这样说了,她也没什么反对意见。可当沈文翰提出要送她一起上集贤书院时,沈家所有人都震惊了。 沈文霖首先就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大意是沈玉隐只是个养女,像个小猫小狗养着玩就行了,集贤书院这个名额给嫡女还差不多。虽说沈家没有嫡女,但庶女也有好几个,断然没有让外人去而不让自家女儿去的道理。 沈文翰不喜欢崔氏,也不喜欢她的两个女儿,这个名额就算丢水里也根本轮不上她们俩。三女儿沈玉茹又是个怯弱的性子,实在让他瞧不上眼。最后众人吵吵嚷嚷地惹火了他,怒道:“算命先生都说了玉隐是送子福星,你们这是要让我作孽吗?” 这一席话堵了所有人的嘴,沈玉隐上集贤书院的事就这么拍板了。 东夏第二代主君是一名女帝,为了提高女子的地位,她特别颁布法令允许女性能够进入学堂,但男女还是要分开的。各郡各州设官办学府,分男女舍,“正月望后启学,岁暮罢馆。” 学堂初开之际,女子皆以入学为荣,但后来随着国家的富余,人口逐渐恢复,女子的社会地位又降低了,但这条法令依然保留至今,女子依然可以进入学院进修,大户人家的官家贵族子女仍然以能够进入学院而骄傲。 一方面,学院里的夫子都是经过考核,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规定了女学生只能由女夫子教学,杜绝了任何败坏双方名声的可能;另一方面,子女在学院中互相结识,形成自己的人际关系,也能够为将来的人生打好人脉基础。 而且,如果学员能在学院的考核中成绩拔尖,学府便会贴榜表彰优秀者,无论是谁获此殊荣,名声都会迅速传开,男子则是前途无限光明;而女子有名声的添彩,日后选择夫婿时会获得一些大户人家的青睐,所以很多人家挤破头都想进入学院。 等沈卿言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集贤书院的大门外,他将俩人领进大门交给夫子就算完成了父亲交给他的任务,日后在集贤书院如何,就看个人的修行。 沈卿云和沈玉隐并排跟随其他的新生一起前往前院集合,小径在古木参天的古槐林中若隐若现,因为常年的清扫显得一尘不染。清晨的虫鸣鸟叫悦人耳目,偶尔远远的传来一两声催促叫喊声,更显得环境静谧清幽。 等到所有新生都到齐后,就有夫子前来依次帮学生整理衣冠。夫子一边帮着学生整理一边念着:“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故先正衣冠,后明事理。注重仪容整洁,这是你们首先要上的第一课。” 待到最后一个学生整理好,夫子领着新生前往大学堂。穿过集贤园,还没进入大学堂,所有人都看到大学堂正中悬挂着一块题有“集贤学堂”的匾额,据说这是开院院长亲笔所书。 幼生进入书院读书称之为“开书”、“破学”或“破蒙”,集贤书院每年都要为新生举行“开学仪式”,这个仪式从集贤书院开院以来已经历经百年未改。这“入学礼”被视为人生的四大礼之一,与成人礼、嫁娶礼、丧葬礼相提并论。通常的“开学仪式”包括正衣冠、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等内容。 步入学堂后,先要举行拜师礼。所有学生先要叩拜至圣先师之神位,双膝跪地,九叩首;然后再拜先生,三叩首。拜完先生,学生向先生赠送六礼束脩。 所谓六礼束脩,亦即行拜师礼时弟子赠与师父的六种礼物,分别是,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莲子心苦,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红运高照;红枣: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以表达弟子心意。因为这是在书院中举行的集体拜师礼,不是个体,所以这些东西全都由书院提前准备好,学生们只需要派个学生代表按照形式过个流程即可,不需要一个一个依次上前。 行过拜师礼后,学生要按夫子的要求,将手放到水盆中“净手”。“净手”的洗法是正反各洗一次,然后擦干。洗手的寓意,在于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希望能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朱砂开智也叫朱砂启智或朱砂点痣,是开学仪式中最后一道程序。具体做法是夫子手持蘸着朱砂的毛笔,在学生眉心处点上一个像“痣”一样的红点。因为“痣”与“智”谐音,朱砂点痣,取的其实是“智”的意思,意为开启智慧,目明心亮,希望学生日后的学习能一点就通。 点完朱砂,“开学仪式”的流程就到此为止了,夫子带着新生进入小学堂,正式开始行课。 座位没有排过顺序,大家都是随便乱坐。夫子也不限制他们的自作主张,都是刚开智的小娃娃,天性使然很正常,懂规矩就行。 夫子上课之前学生要先起身行礼,所有人毕恭毕敬道:“夫子好!” “各位同学们好,请入坐。”任课的夫子看上去很年轻,他穿上书院的制服,气质清贵,气场生人勿进,还真有几分师长的威严。 “免贵姓白,你们可以称呼我白夫子。你们是第一次来书院,夫子也是第一次任职,大家都是新人,所以不必太拘谨,也不要怕犯错。犯错不可怕,但贵在‘知耻而后勇’。” “谨遵夫子教诲。” 白毓琇翻开名册,持起一只毛笔勾勾画画,“第一堂课我不讲内容,大家先做个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一下。”停顿片刻,他接着道:“只介绍自己的姓名,不需要报上多余的信息,顺便谈谈自己从学的原因和以后的目标理想。”他抬起下巴,示意从左第一排第一个先开始。 第一个人先起身道:“我叫杜逾明,我来集贤书院的目标是考上功名,将来做大官!” 众人哄堂大笑,白毓琇适时地敲击桌面示意安静。“有什么可取笑的,杜同学有志向,难道你们来书院的目的不是为了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吗?” 有了第一个人的示范,接下来其他人也依样画瓢,“我叫付翰新,我家世代书香门第,我要像先辈一样学识渊博,光宗耀祖!” …… 越轮到后面的人言辞越简洁,轮到下一个人时,他站起来道:“我叫卫寂然,来书院是为了学知识、广见闻、增智虑,没了。”说完他就自己率先坐下了,也不等夫子开口。 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在走神的沈卿云在听到卫寂然的言论时终于抬起眼皮望了过去,目光意味深长。 白毓琇淡淡地扫了卫寂然一眼,道:“卫同学目标明确,但最好不要太过于自我。下一个。” 沈卿云站起来,道:“我叫沈卿云,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没什么特长和优点,希望能和同学们和平相处。” “可以,下一个。” 等到全部人自我介绍完毕,白毓琇清清嗓子,“接下来我给你们念念书院的院规,所有人都用心点记着,若是犯了其中任意一条,责罚事小,丢你们家里的脸面事大。” “听明白了!” 白毓琇一条一条地念起来,底下的学生刚开始还端坐着认认真真地听,渐渐的就开始持着懒洋洋的态度,人还在这里,神智已经神游到天外去了。 沈卿云一心二用,边听边在纸上练字。练字可以平心静气去浮躁,虽然他觉得对他没什么效果,但练个好看的字体在书写上至少是赏心悦目的。都说字如其人,在书院里书法就是个人的名片,不能让别人第一眼就看扁了。 白毓琇将院规精炼概括讲解给大家听,时间流逝,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晌食时间,学生收拾摆放好书本离开学堂结伴前去膳堂。 沈卿云落在最后,他慢腾腾地摆放整齐桌上的用具,轻轻带上学堂的门,一个人前往膳堂。 其他人已经走远了,沈卿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小径上,四周只听得见风吹树林的沙沙声。 “哥哥。”一声稚嫩的呼唤将沈卿云的心神吸引过去。他抬头望去,沈玉隐正立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她。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的光点落在她的身上,看上去既耀眼又朦胧。 沈卿云心底突然就明亮了起来,他走近她身旁,“你等我很久了吗?” 沈玉隐微微点头,“我想跟你一起走,就在我们之前来的路上等你。” 沈玉隐习惯性地想去牵他的手,但想起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遂将手藏在身后。 沈卿云注意到她的举动,无奈地笑了笑,“你既然也进了书院,也该注意男女有别了。以后尽量不要单独来找我,如果真的有急事,先找夫子,让夫子来找我也是一样的。在家里可以随便一点。” “我知道了。”沈玉隐道,“哥哥,我们这次真的不走了吗?” 沈卿云点头,“父亲是可以信赖的人,有他庇护我们总归是安稳的,你不用怕他,就像我一样平常心对待,亲近些也没关系。” “我懂了。”沈玉隐有点局促,“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书院,我还是有点不自在。” 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沈卿云温和道:“既来之则安之,前程往事我们就暂时都把它忘了,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章 因为是书院开院第一天,夫子不会授课,所以下学的时间会比较早。 当夫子宣布下学后,其他人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沈卿云落在最后,慢悠悠地收拾好书本,然后轻轻地带上门离开。 走出集贤书院的大门,马车早已等候多时,沈卿言也已坐进马车内。沈卿云没有上车,他和沈卿言还不太熟,上车也只是相看两无言,徒增尴尬。沈玉隐还未出门,他干脆立在车外等着,好一会儿才见她急匆匆地小碎步跑出来。“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沈卿云趁沈卿言还没掀车帘,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同时眼神斜向马车的方向朝她示意,轻声道:“隐隐,注意仪态。” 还未开院的时候,沈文翰在家里让他们三个好好培养感情,沈卿言认为沈玉隐仪态轻佻,平白浪费了学院的名额,毫不留情地当面数落了她一顿,试图激怒她从而证明给父亲看,结果沈玉隐从头到尾端着一张微笑脸态度十分恳切无辜,让沈卿言还有更多后招都没有借口发挥,就像拳头砸进棉花里一样无力,他甚至还被父亲误会是在欺负新来的妹妹。 沈卿言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妹妹没有任何感情,只不过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而已,但既然沾了沈家的光,就应该学会乖巧懂事,还像个山野丫头一样冒冒失失没有规矩,实在是有失体统。 沈玉隐心领神会,她配合地整理了一下仪容,步履轻盈地踩着小板凳进了马车,朝沈卿言喊了一声“大哥哥”后坐在他对面。 沈卿云上来之后自觉地坐在沈玉隐身旁,沈卿言微微拧眉,语气生硬道:“男女有别,沈卿云你给我坐这边。” 沈卿云弯了弯眼角,“大哥哥又不喜欢妹妹,可我喜欢。人总是趋利避害嘛,这是本能。” 说完这话两人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再看他。沈卿言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这俩人还真是一对感情要好的兄妹,谁都插不进去,难怪父亲要认她做女儿,怕不是爱屋及乌。 下了马车,三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一直等到暮色降临,该用夜饭时才出门前往正厅。 沈家的飧食很丰盛,荷叶鸡、五香鳜鱼、龙井竹荪、三鲜瑶柱、酥卷佛手、糖醋鱼卷、珍珠鱼丸、桃仁鸡丁……满满地摆了一大桌。沈老夫人上了年纪牙口不太好,沈文翰特意嘱咐厨房每天炖一碗软烂可口的板栗鸭肉。 沈家只有嫡子嫡女才可以和长辈在一张桌上吃饭,庶子庶女只能挤一张小桌。以前五个庶女吃的都是大桌摆不下的饭菜,菜品也算不上多好,但自从沈卿云和沈玉隐两人进了沈家和她们共用一桌后,她们的饭菜明显比之前好上很多。姑娘们心知肚明,这全都归功于沈卿云,果然儿子跟女儿就是不一样。 姑娘们一开始都揣着忐忑的心与他相处,但日子渐渐地久了,她们发现沈卿云虽然不怎么爱说话,脾气却极好,但这份温和仅限于对待沈玉隐。 小桌是没有布菜丫鬟的,想吃什么菜只有自己动手。沈玉隐初来乍到,性子还有些拘谨,每次都是沈卿云为她夹菜盛汤,她只管指,他只管动手,看的一众姐妹好不羡慕,只可惜她们没有福气有这样贴心的哥哥。 有一次沈玉茹试探性地请他帮自己夹个鱼丸,沈卿云像是没听到一样自己吃自己的,弄得沈玉茹尴尬地不知如何自处,最后还是沈玉隐用手肘戳了戳他,沈卿云这才夹了菜给她,但沈玉茹也吃不下去了。从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沈玉隐才是沈卿云的妹妹,她们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再也没人主动上前自讨没趣。 沈老夫人同沈卿言有说不完的话,大桌上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相比大桌的热闹,小桌就显得冷清寂寥多了。明明也是坐满了一桌的人,但却因为多了两个闲杂人等而显得格格不入。沈卿云单独一个男丁坐在姑娘堆里,其他人就是想说些什么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 沈家的小姑娘们养在后宅,每天的日常无非就是赏花戏鸟闲聊,沈卿云和沈玉隐融入不了她们的氛围中。沈玉茹曾提醒沈玉隐沈卿云一个男丁与她们同桌不太合适,沈玉隐只是笑笑。“都是亲生的血缘,还分什么亲疏呢”,倒让大家对沈卿云的排斥稍微减弱了那么一点。 大姑娘沈玉娇忍受不了桌上沉闷的氛围,用手指着沈玉隐毫不客气道:“喂,你好歹抢了我们众姐妹唯一的机会,还不快给我们说说今天去集贤书院的见识?” 这个语气和姿态真是相当的不客气,沈玉隐顿时面色一僵,讪笑着正要说话,大桌上的沈文翰突然看了过来,同时发出一声“嗯”的绵长鼻音。 屋内顿时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玉娇身上,看的她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 “爹,我刚刚是在同小妹妹说话呢……”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我对你们的一贯要求,你大哥哥说话是要回答你祖母的问话,你又是什么理由?” 沈玉娇咽了咽口水,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话:“我……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记住就好,不许欺负幼小。” 沈玉隐这才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么一出,小桌上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沈卿云视若无睹,又夹了两三筷子,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沈卿云起身走向屋外,他一离开沈玉隐也不会多留。她快速填了几口饭,轻声道:“我也用好了,你们慢吃。” 等看不见两人的背影,沈玉娇才敢小声道:“一个野种!一个‘伪小姐’!还真是绝配!” 二姑娘沈玉容柔声宽慰她,“大姐姐,他们是没有规矩约束长大的乡下人,我们是富家小姐,跟他们置气岂不是拉低了我们的身份。而且爹很看中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我们只不过是女儿,你跟他们过不去岂不是在打爹的脸面?” 沈玉娇虽是姨娘所出,但因为生母崔姨娘与沈老夫人是表亲关系,而且前几年新夫人未进门,管家大权都由崔姨娘把持,所以自小也是娇生惯养,根本受不的一点委屈,和温婉乖巧的双生妹妹沈玉容完全是两个反面。而她最害怕的人就是父亲沈文翰,因为沈文翰不喜欢崔氏,对她和沈玉柔也是“恨屋及乌”。所以只要是跟沈文翰相关的人或事,她都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再小心谨慎不过,生怕触及他的逆鳞,今天她确实是失了分寸。 沈玉隐追着沈卿云走到他身旁,她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脸色,道:“你不高兴了吗?” 沈卿云很无所谓地摊手,“一个性情使然的小姑娘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沈家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们的眼里。我们越是显得好欺,他们就越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正合我们心意。本来我俩的身份就很尴尬,再则你以为父亲没有眼睛不会看吗? 她们可以随意欺负我们,但我们若是把这些事摆到明面上来就不好看了。她们家生的总比我们外来的占据优势,光凭父亲一个人想改变所有人的想法和行事太难了,但他只要知道我们是劣势的,心里的天平总会往我们这边靠。” 沈玉隐只会点头表示认同,在她眼里这个哥哥是最宠辱不惊的,只要听他的话总不会吃亏。 两人边走边闲聊了一阵今日在书院的见闻,沈卿云顺路将人送回院落,沈玉隐福了福身子转身进了屋门。 沈卿云回自己屋后剩余的时间都埋在书堆中,除了温书就是练字。他不喜欢吵闹,沈文翰就只给他拨了两三个下人,而且也不用他们进屋贴身伺候,就在屋门外候着,有事才叫他们。 沈卿云在桌前一坐就忘了时间,直到下人将点好的油灯摆上来,他才注意到天色渐晚。 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走出屋门在院落里四处走走放松腿脚,过一会儿才洗漱上床歇息,一夜无梦。 第二天卯时,三人起床先去给老夫人请了安,然后坐上马车前往书院。 到了集贤书院大门正好遇上白毓琇,三人行礼道:“夫子早。” 白毓琇听到声音回首,看着三个身高刚够到自己手腕的小人儿,面上浮现温和的笑容,“嗯……我记得,是沈同学,对吧?” “是!” “要跟夫子一起走吗?” “好!” 白毓琇抬手抚上两个男孩的发顶,小孩子柔软的发丝缠绕在指腹间,让他不禁多揉了两下。 沈玉隐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沈卿云说过白毓琇是他的夫子,沈卿言也说这位白夫子是集贤书院新来的,也是最年轻的夫子,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名满洛阳。今日一见,顿时觉得这人不仅容貌生的好,性情也是十分的温和。 沈玉隐对所有对他们兄妹好的人都怀有极大的善意,对方的任何优点她都会放大无数倍,当下便不自觉脱口道:“夫子,您脾气真好,人也长得好看。” “沈玉隐!”沈卿言立刻就想捂她的嘴,沈卿云伸手去拦,“夫子都没说话兄长你急什么,别吓着小妹妹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都不管管你妹妹!” “那也是你的妹妹呀。”沈卿云认真道:“妹妹天性单纯直率,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白夫子人好她自然就说夫子的好话,小孩子是最真诚的,难不成兄长你以为夫子会因为妹妹的言辞而误会什么?或者是责罚她出言不逊?” 沈卿言噎住,他学的是诗书礼仪,平时处事也是小心规矩谨慎用词,对沈玉隐这种类似于冒犯的话自然是敏感的。 “好了!”白毓琇赶紧制止住这场即将演变成争吵的辩论,用戒尺一人敲了一下,“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争吵的,聒噪!” 白毓琇拿出夫子的气场来,三人自然不敢再出声。 白毓琇看向偷偷望着他的沈玉隐。她小小的脸蛋上粉白玉嫩,眼珠乌黑澄澈,似乎还能倒映出人影,看的人心里不由得生出无限喜欢。“谢谢你的赞美,但是这些话还是留给你的哥哥和未来夫君,在书院里要端庄持重,以后不可再这么轻率了,听到了吗?” 沈玉隐乖乖地点头,听话的应好保证。 “这才像话,进去吧。” “好。” 沈卿云走进学堂时,学堂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书本开始朗诵。像他们这种刚入龄的新生,课文释义可以慢慢理解,但记忆背诵是必须要求的。 早修过后正式开始上课,白毓琇首先点了沈卿云的名让他起来背诵昨晚预习的课文。好在他昨晚提前预习过,也不是毫无准备,一通流利的背诵,白毓琇神情肯定,道:“坐。” “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你们目前最重要的是基础,对书本的掌握程度将影响着你们将来学问的发展。”白毓琇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现在要你们理解课文释义还太生涩,但一定要能看能读会写。从今日起,你们每天下学后必须背诵一篇文章,第二天我要抽背。同时回去找字帖临摹练字,见字如见人,字都写不好,怎么好意思称自己是读书人。” “学生受教!” 回到沈家后,沈卿云和沈玉隐一起找沈文翰要临摹字帖。沈文翰先给了沈玉隐一本,又在书房翻找一番,找到了一本没有署名的字帖。 这本字帖从外观上看保存得很好,平平展展。书页虽然已经泛黄,但并不影响字迹的清晰分辨,字体行云流水,神韵飘逸,可见字帖的主人风流潇洒的风格。 “你拿这个去练吧!”沈文翰将清洁过的字帖交到沈卿云手上,然后在他耳旁低语几句。沈卿云原本有些怀疑的态度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立刻就化为欣喜,他珍爱地抚摸着字帖的封面,道:“多谢父亲!” 沈文翰拍拍他的头,“去吧!” 沈卿云高兴地拿着字帖离开,沈文翰在身后注视他的目光柔和慈爱,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沈文翰的神情逐渐地转换为苦涩。 沈卿云拿到字帖后很是兴奋,翻阅了很久才开始练字。他落笔时全神贯注,目不斜视,整整在桌前待了一个时辰才稍作歇息。 用过饭后,沈卿云特意叫上沈玉隐来他院子里。沈卿云拿着自己抄写的一摞纸张在她面前炫耀,沈玉隐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雀跃,接过来左看右看,字倒是写的挺好,没看出别的花样来,但她还是用肯定的语气道:“哥哥写的真好看!” 沈卿云见她不明白,遂小声同她说了几句话。沈玉隐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在听他说完后立刻转换为不可置信。她抬眼看向沈卿云,目光里全都是疑问,沈卿云肯定地朝她点点头。她将手中的纸张重新一页一页认真翻阅,这次她看的很认真,由衷地感叹:“真好,是爹爹给的那本字帖吗?” “正是。” 沈玉隐将纸张还给沈卿云,“爹爹既然给了你那本字帖,那哥哥就好好练。我也许久没练字,都有些生疏了。” 第二天早修刚开始,白毓琇将学生前一天练字的纸张收上去批阅。 沈卿云面上平淡无波,心情却有些期待。他昨天练了很久才挑出最好的一张交上去。毕竟还是小孩子心境,到底是期望得到师长的表扬和认可。 白毓琇翻到一页纸,看的眉头逐渐拧起。底下坐着的学生顿时心都悬了起来,能让夫子脸色这么难看,难不成是哪个倒霉蛋写的不好? “沈卿云!” “到!”沈卿云一听到夫子点自己的名字,立刻就站了起来,瞬间感觉来势不妙。 他尽量调整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没那么期待,万一会错意了平白惹人笑话。 白毓琇捏着沈卿云练字的纸张,语气平静地听不出任何情绪,“拿回去重抄!” 沈卿云内心一堵,但面上仍保持谦卑,走上前去拿回自己的课业。 其他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起来,白毓琇制止他们,对沈卿云道:“字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作为学生,不应该过早练习飘逸的风格,回去重新找本行书的字帖来练。” “是……”沈卿云觉得自己今天大概一整天的心情都不会好了。 谁知下了课后,白毓琇却将他单独叫了出去。 “字帖哪儿来的?” 沈卿云心里一跳,面色沉静道:“父亲给的,让我参考参考。” “这样啊……”白毓琇尾音拉的老长,沈卿云试图从白毓琇的语气里探听出什么,白毓琇却突然话音一转,俯下身对他悄声道:“那字确实写的不错,你有空还是多练练。” “啊?”沈卿云一脸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课上还让他重抄,现在却…… 白毓琇解释道:“我课上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你交的是课业,课业的字肯定是要表现正气与精神,但是课下就没什么了,那字确实写的不错,你什么时候有空也把字帖借夫子观摩一下?” 沈卿云有些哭笑不得,他心里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刚才课上对白毓琇的怨怼了,他还以为这个人是发现了什么,结果是他自己想太多。 第三章 沈卿云第二天将重新抄写的课业交给白毓琇,并委婉地拒绝了将字帖借阅,白毓琇没有强求。 转眼到了二月底,集贤书院规定每个月月底要进行一次“月试”,检测学生的学习状况,评分分为甲上,甲中,甲下,乙上,乙中,丙六个标准。月试结果出来,沈卿云得了乙中。 卫寂然得了甲上。 卫寂然是世族护国公府的嫡孙,凭他的出生和教养,摘得头筹并不意外。这是大多数人共同的想法。 月试一过正逢上巳节,上巳节是东夏最重要的节日,“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上巳节最早为纪念黄帝,随着时间的沿袭的同时也渐渐改变,最终成为了祓除畔浴、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 集贤书院每年都会在这天组织祓除畔浴的活动。“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集贤书院实行“三舍升补法”,将学生分为上舍、内舍、外舍三等。新生皆分在外舍,成绩优异者升入内舍;内舍生优异者升入上舍。在一定的年限及条件下,外舍生升入内舍,内舍生升入上舍。 集贤书院组织的活动自然仅限于夫子与上舍参与。 三月初二下学后,本地的学生由长辈接回,外地的学生暂住书院,仅允许十二岁以上的男学生外出书院。 沈卿云向沈文翰提出三月初三那天他想和沈玉隐一起出一趟门,他来洛阳城这一个月除了沈家和书院这两处都没有时间去到外面看看。 沈文翰不放心他俩单独出行,提出由他带着他们一起外出。沈卿云原本想拒绝,但一想自己和玉隐不过七八岁,大人不放心很正常。而且他若是继续坚持沈文翰很有可能不会应允他出门,而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沈卿云答应沈文翰的要求,回去准备明天出行要带上的东西。 因着明日出行,沈卿云强迫自己早早入睡,奈何心神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以致更加亢奋,直至后半夜才逐渐生出倦意,屋内总算安静的只闻见呼吸声。 屋外冷冷的月光照在窗牖上,却照不亮里面漆黑的世界。 沈卿云才刚阖眼,意识却沉入一片无尽的深海,越沉越深,直到再也不能下坠,立足在一片虚空中。 四周不稳一丝风声,唯有一片死寂,沈卿云垂下眼眸,又来到这里了啊。 窸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逐渐自发地朝他围拢,沈卿云慢慢地扫过去,所有人的脸都模糊的看不清面容。他们聚集在一起,突然朝着他爆发出尖锐而凄厉的惨嚎:“饶命啊!” 沈卿云脑子嗡嗡作响,这些绝望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附骨之疽,哪怕他捂上双耳闭上双眼也隔绝不了那侵袭心脏甚至身体的压迫与沉闷。刚开始他还会不习惯这些画面,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也从一开始的不适到逐渐学会冷漠。 “救命啊!!我还不想死!!” “我有钱!我有好多好多钱!全都给你,够你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求你饶我一命!” “我给你磕头!我下半辈子当牛做马给你们赔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杀我!” …… 其中一个人影挣扎着想要扑上来,却被一团影影绰绰的黑雾猛的贯穿身体,声音还卡在嗓子里,猩红的血液率先喷溅开来,那团雾气只是轻轻一划,那个人影瞬间四分五裂。 绕是已经看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沈卿云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寒气顺着脊梁蔓延至全身。人群顿时像是清水溅到了油锅里一样四散逃开,凄厉的尖叫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充斥着沈卿云的耳膜。 那只分尸了人影的黑雾追赶着逃跑的人群,就像是猫儿追逐老鼠的游戏一样,并不一口咬断喉咙,而是一个一个地将他们驱赶逃跑,等玩弄够了才轻轻收拢压迫致死,直到神形俱灭,沈卿云的世界才恢复之前的死寂。 暗红的血汇聚成一片血海,沈卿云立在血海中间,血海沉浮逐渐没过脚背,再没过腿弯,最后没过脖颈,试图将整个人也一并吞没。 黑雾逐渐变幻成人的轮廓,平静地和他对视,在最后一丝漠然的目光消失前,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轻轻道:“嘘,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直到你死的那一刻,也绝对不能违背今天发过的誓言!” 周围又渐渐的黑了下来,沈卿云在精神之海沉浮了很久,直到一点亮光从头顶传来,慢慢的扩散驱散黑暗。 沈卿云慢慢地睁开双眼,眼神游离惘然。他还在人间。 起身看了一眼漏刻,刚好与二十四持平,与沈文翰约定的时间还早。 已经清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沈卿云下床穿好衣服,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摸出之前沈文翰给他的字帖。 呆坐了将近半个时辰,沈卿云才起身前往松寿堂。踏进松寿堂的里屋,沈卿言已经先到一步。沈文翰怕只带他俩人出门老夫人会不满,就提出带上沈卿言一起。 稍等片刻,沈玉隐也来了,三人一起给老夫人请了安,轻手轻脚地退出松寿堂。 三人前往中堂等候沈文翰,由于未到朝食时间,沈卿言就叫厨房先做点膳食送上来,一人一壶豆浆,一葉蟹黄包子。 三人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沈文翰的身影。沈卿言耐心逐渐耗光,但余光瞥见另外两人沉稳的神态,克制住情绪耐着性子继续等。 直到日头升高,沈文翰才匆匆赶来。满脸都是倦意,“一不小心睡过头了,你们没等急吧?” “当然不会,父亲不必介怀。” 由于沈文翰的耽搁,日程已经过去了大半,沈文翰原本想带他们先逛集市的计划只能放弃。他叫车夫掉头,改去城外二里路的栾水山。 沈卿言不明白为什么要出城,沈文翰支吾一阵,扯谎道:“……今天不是三月初三吗?为父带你们去踏青。” 沈卿言恍然大悟,沈文翰见他信了,干脆编谎编到底:“卿云和玉隐还小,这两个月他们一直都是家里和书院两点一线,所以今天随他们怎么去玩,反正山上人多也不怕,你就跟着为父一起。嗯,就是这样!” 沈卿言顿时就欢喜起来,丝毫不怀疑沈文翰话中的错漏。 沈卿云一手托腮同时扫视两人。一个不会撒谎,一个盲目信任,这父子俩倒是互补。 到了目的地,沈卿云和沈玉隐像是提前约定好了一样,一下车就撒欢似地跑上山,三两步就不见了踪影,沈文翰在身后大声吆喝他们注意安全,却连个回音都没有,遂无奈地领着沈卿言上了山。 沈卿云和沈玉隐先行一步躲在草丛中,等到沈文翰父子经过身边,人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沈卿云和沈玉隐这才出来慢悠悠地跟着步行上山。 山路曲折绵长,两人一路说话打发时间。 “哥哥,爹爹是故意让我们等他的吗?” “我觉得他应该只是单纯地睡过头。” “你有带吃的吗?” “带了。” “大哥哥看上去似乎很高兴。” “嗯。” “回去我有东西给你。” “嗯。” “哥!!” “嗯,啊?” 沈卿云看向沈玉隐,沈玉隐失笑,“你是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傻了还是魔怔了?就知道嗯嗯嗯!” 沈卿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今天我不想多说话,体谅一下好吗?” 沈玉隐立即收敛,沈卿云既然心情不好那她也绝对不会故意吵他心烦。 两人登上半山腰,这里有个凉亭供登山的行人稍作歇息,沈卿云和沈玉隐正好有个落脚点可以坐一坐。 “我们一会儿走小路,离大路越远越好,免得遇上过路的人。” 沈玉隐点头。今天是上巳节,东夏先祖的诞辰,东夏律令禁止一切丧葬嫁娶动土。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了,说不定会连累整个沈家。 日头高照,沈卿云估摸着应该到晌午了。他从行囊里摸出两个烧饼和一袋水囊,和沈玉隐将就着填饱肚子。 吃饱喝足后,体力也恢复了。两人抄小路,踩着杂草一路走到山林深处,沈卿云牵着沈玉隐,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有没有毒虫野兽,沈玉隐也不知道他何来的自信穿梭在山林中而不迷路,但自己就是莫名地信任他。 两人最后找到了一处野草稀疏的平地,沈卿云将行囊丢给沈玉隐处理,自己徒手清理杂草。 沈玉隐将行囊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香烛,纸钱,供品,火石…… 沈卿云突然“嘶”地发出声响,沈玉隐一听赶紧问他:“哥哥,是不是手割到了?” “没事……”沈卿云背对着她,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等血止住后,他蹲下身用火石将香烛点燃,总共是四柱香四对烛。 他们是偷摸做这事的,所以东西没敢带太多,就连供品都是沈卿云从庖屋偷摸了几块糕饼用油纸包着带上山的,还偷拿了几个水果,看上去很是寒酸,不过这已经是他们能力范畴内尽可能做到的。 纸钱按首封的人名分成四堆,两个人做完准备工作,持着点燃的香朝火烛插放的方向虔诚地拜了拜,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叩拜之后焚烧纸钱,两人借着香烛的火点燃纸钱,看着纸钱上的字被火焰吞噬,慢慢发黄然后变成带着火星的灰烬,随着山风飘飘扬扬被卷上天空消失不见。 火光渐盛,将两人的面庞映照的通红。烧完纸钱,两人在旁边并排坐在一起慢慢地等待香烛燃尽,谁都没有说话。 等到香烛熄灭,纸钱焚烧殆尽,两人手牵手慢慢踏上返回的道路,全程静默无言。 沈卿云和沈玉隐走回大路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距离沈文翰约定的时间还早,沈卿云体谅沈玉隐难得出躺门还要陪他一起偷偷摸摸,提议一起上山去看看。 沈玉隐人小,若不是为了祭拜根本走不动那么久的山路,她摇头表示没有必要,沈卿云就带她走回之前路过的凉亭休息。 两人无事可做,聊起在书院里一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 沈玉隐的女师是集贤书院的老前辈蒋夫子,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宫里的女官,后来被放出宫,嫁给了集贤书院的季夫子,应邀成为了集贤书院为数不多的女夫子,专教女学生贵族礼仪和规矩。 “蒋夫子既是从宫里出来的,又是女官级别,在当时的贵族青年里任意找一个都比现在强,没想到她最后却选择了一介书生。” 沈玉隐以为沈卿云是看轻季夫子,摆手补充道:“蒋夫子和季夫子很恩爱的,人家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而且季夫子为了蒋夫子一辈子都没有纳妾。蒋夫子脸上每天都是幸福的表情,我就没见过比她还和蔼的长辈,人的性情和人生经历是息息相关的。”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意有所指……” 沈玉隐一愣,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哪有,你太敏感了吧?不要总把不好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说说而已。” 沈玉隐道:“白夫子对你好吗?” “一般好,不过我不指望他的喜欢。” 沈玉隐正想再找点话说,却骤然面色一变。 沈卿云瞧她神色不对,立刻朝身后望去。 只见凉亭外正立着两个人,一人白衣胜雪,气质清贵,面容冷清似雪;另一人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俩。 沈卿云脑子里还没想清楚他俩在旁边窥探了多久,身体已经先行一步起身行礼:“学生见过白夫子,百里夫子。” 第四章 沈卿云一起身,沈玉隐也跟着一起朝两位夫子行礼,心里嘀咕着怎么在这里都能遇上熟人,真是流年不利。 白毓琇面色平和,另一位夫子百里未弦则更和善。他笑眯眯地问道:“你们两个小朋友怎么会在这里?” “夫子为何又会在这里?”沈玉隐嘴快,沈卿云拦不住只能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少言。 好在两位夫子不太介意,百里未弦回到:“今天不是三月初三吗?我们来踏青,你们呢?” “我们也是跟随长辈前来,因为坐不住,就在山上到处乱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两位夫子,失礼了。”沈卿云回道。 白毓琇看着沈卿云挂着草叶碎屑的衣襟和沾满泥土的鞋面,忍不住出声:“进书院第一天就教过你们‘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你看看你现在这邋遢的样子,一点都不端庄。” 两个小孩默契地保持缄默,眼观鼻鼻观心,反正只是说教,老实听着又不会掉肉。 “小孩子而已,爱玩爱闹很正常,今天又是休沐,自然敞欢,你多大岁数他们多大。”百里未弦对两兄妹道:“小孩子在山里不安全,你们赶紧回大人身边去,需不需要我领着你们?” “不用不用,不打扰夫子的时间,我们认识路。”沈卿云摆手表示强烈反对,他可不想跟夫子同行,告过辞赶紧牵着沈玉隐头也不回地匆匆跑掉。 百里未弦试图挽留的手僵在半空中。“你看他们说走就走毫不留恋,我以为与夫子偶遇,至少应该趁机同行讨夫子喜欢才对啊。” “你刚没听见吗?人家不指望我的喜欢。”白毓琇轻轻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加重语气强调。 “一定是你太严厉了,要么就是这小孩本身在家里也不讨喜,时间一久对旁人也就不抱期待了。你没见他俩是单独一行,谁家的大人这么放心自家孩子漫山乱跑?”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别人的家事不归我管,但如果他愿意信任我,作为夫子我也不是不乐意帮一把。” 沈卿云和沈玉隐逃难似的直接下山奔回马车,以免再碰上那两个人。 约摸到了申末时,沈文翰父子带着一身尘土的气息回到了马车。据沈文翰陈述,他们两人只是绕着栾水山走了一大圈,并没有真的去会见所谓的“朋友”。 但沈卿言依然很高兴。自己除了每天用晚食的时候能在桌上同父亲说上几句话,平时根本没有机会跟父亲待上一整天。沈文翰肯抽出时间陪他,无论做什么他都很乐意。 沈文翰原本还想带他们去逛夜市,但三个小孩走了一天的山路,腰酸背痛,全体表示否决,沈文翰只好叫车夫驱车回家。 回到沈家后四人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下脏物,晚食已经用过了,沈文翰吩咐小厨房重新做些菜送到他们各自的屋里,今天一天确实累的够呛。 走了一整天的山路,若是不好好调整第二天绝对会浑身酸痛。男孩子皮糙肉厚倒还好,沈玉隐小姑娘家家怕第二天痛的起不来床在同学和夫子面前丢脸,一回屋就赶紧吩咐贴身婢女帮她揉肩捶腿,又泡了好久的热水缓解肌肉酸楚,等稍微感觉舒服一些,一看天色也不早了,等婢女铺好床赶紧卧寝安眠。 …… 上巳节一过,书院教学步入正轨,新生刚入学时还放纵不羁的心随着时间推移和在夫子戒尺的威慑下也逐渐学会收敛,再顽皮跳脱的学生经过打磨也开始变得珠圆玉润。 沈卿云自从白毓琇提醒过一次,就从沈文翰那又重新要来了一本新的行书字帖,一到课休就摆上桌练字,私底下依旧临摹那本字帖。 反正书上写的他都看的懂,夫子目前也不会教他们更难的讲义,有时间翻来覆去读死书不如练字修身养性。 他在书院结识的同学不多,也不喜欢与人交际。别人当他不合群,他自觉讨个清闲。 下课后,坐在沈卿云右侧的傅怀瑜悄声喊他:“沈同学。” 傅怀瑜是洛阳富贾傅家的嫡次子。傅家与沈家在生意上来往密切,两家私底下关系也颇为亲近。傅怀瑜性情单纯友善,并不因为沈卿云庶子的身份而自恃高人一等,沈卿云自然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什么事?” 傅怀瑜偷偷地从自己书袋里摸出一个用灰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塞给沈卿云。“这是我哥同你哥借的,我哥最近生了寒疾来不了书院,麻烦你帮忙传递一下。” 沈卿云接过来掂量了一下,从触感来看应该是几本书,至于是什么书,看这小子的表现也能猜到这不是学生该看的闲书。 将东西放进书袋,傅怀瑜又双手合十好声好气地拜托他:“还回去的时候千万别让沈伯伯看见,不然我和我哥就死定了!” “交给我就放心吧。” 沈卿云轻易不答应别人的委托,但一旦接受自然会上心,只是将书还给沈卿言的过程稍微有些麻烦。 还书是绝对不能当着沈玉隐的面还,她看见了肯定会好奇,而沈卿云对她从来都是知无不言。可牵涉到沈卿言的隐私,沈卿云就想私底下给他。 沈卿言大概也没想到傅怀瑾会让他弟弟通过自己弟弟来还书,毕竟这种闲书不仅书院不允许,家里管的严的也是不敢拿出来的。这书都是他偷偷从书市淘来的,家里谁都不知道,也就傅怀瑾同他关系不错才肯借给他,谁知这还回来的方式让他挺惊悚的。 “你没看过里面的东西吧?” “没有。” “真的?” “……真的,不擅动别人的东西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同学看过没有?” “这个你问他比较合适。” 面对沈卿言剥丝抽茧的盘问,沈卿云眼神逐渐嫌弃,就你事多下次不顺手了。沈卿言自己也觉得询问的方式欠妥,挽回地补救几句:“还是多谢你了,下次去书市我可以带你一起。” 这个封口的条件倒是不错,沈卿云心里表示认可,他要不要跟隐隐也说一声? 沈卿云的月试考核结果沈卿言已经知道了,出于对他帮忙隐瞒还书的一点感谢和作为兄长的责任心,沈卿言临进屋时提醒一句:“书院每一季的月试综合评比是要告知父亲的,你多留意点,太差是要被夫子请去喝茶的,我们家从来没开过这种先例,你至少也得拿个乙上。” “多谢兄长指点,我省得了。” 第五章 对于学生来说,如果没有月试,人生简直再完美不过,只可惜该来的还是逃不过。 傅怀瑜看着榜上乙中名单里自己的名字,自我安慰道:“不是吊车尾就行,反正又不争第一。” 他顺便又扫了一眼别人的名字,卫寂然名列榜首,不意外。而沈卿云的成绩……还是乙中,虽然傅怀瑜自己拿个乙中无所谓,但他对沈伯父家的管教略有耳闻,都入学将近两个月了,沈卿云就不怕被夫子长辈双重夹击? 相比傅怀瑜的瞎操心,沈卿云显得淡定多了。 “我真羡慕你的乐观,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学业的问题,太差劲可是会被夫子请去喝茶的。” 世界真是个奇妙的轮回,在家里他垫底,到了书院依旧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中间派,可学业哪能抱着得过且过的念头?这可是关系将来的大事。 “哦,说完了吗?” 沈卿云态度不咸不淡,傅怀瑜一连串想帮他的话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只能佩服他心大。反正又不关自己的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晃眼进入四月,冬至后一百零五天谓之寒食,这一天禁火,冷食,故又称“冷节”、“禁烟节”。民间传说春秋之时,介之推被焚于介休绵山,晋文公下令在子推忌日禁火、寒食,以寒食寄哀思。 寒食节共三天,过后就是清明,但书院只给清明一天的休沐,而且仅限于当地的学生。 由于寒食断火,书院膳堂只提供寒食粥,清明果和青团,这让不少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很是不习惯,还有人偷着将吃不下的饭菜倒掉。这让管理膳食的伙夫很是痛心,书院当天立刻发出声明,若是有谁敢浪费粮食,那书院以后再也不会再给他提供食宿,一切后果皆由自己负责。 此令一出,收效显著。书院不少学生是从外地跋山涉水前来求学,若是书院不提供食宿,他们又不能出去,到时候就只能写信求助远在千里之外的长辈前来书院帮忙求情,到时候就不止是丢脸的问题,如果被书院质疑人品才是最得不偿失的。 “总有那么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沈卿云咬了一口青团慢慢咀嚼。这是一种用艾草汁来做成的绿色糕团,清甜甘香,软糯可口,带有艾叶香气。而且膳堂特别在其中加入了肉馅,比他以前在乡下吃过的任何草团都要美味的多。 “我觉得你挺好养活的。”傅怀瑜诚实道,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些食物美味,扒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但秉承着不浪费的道理他还是硬撑着清理干净。 “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只要能果腹的,都不会太挑剔,吃饱才有力气活下去。” 傅怀瑜一直都对沈卿云进沈家之前的经历很好奇,但自从听了他好几次对乡下生活的艰苦描述,再向往的心也被吓退了许多。“你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少爷,怎么老是对从前的生活念念不忘。” 沈卿云沉默。怎么可能会忘呢? 沈玉隐这两个月特别适应书院的生活,好几次沈卿云都看到她跟着别的女学生一起走到大门才分别。她的言行举止也越来越端庄贤淑,虽然在他面前维持不了几句话。看来书院果然很适合她。 “哥哥,我来啦。”沈玉隐突然出现在独自走神的沈卿云身后,戳了他一下。 “啊,隐隐也下学了吗。”沈卿云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这是他俩一直保持的特殊亲昵方式。 沈玉隐抿嘴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照常说起今天在书院里的学习与见识。结尾时,沈玉隐还不忘提起今天吃过的食物:“哥哥,你有没有吃到清明果?就是那个外皮用艾草做成,馅里有韭菜、鸡蛋、豆腐干,长得像饺子的那个,好香啊!” 沈卿云目光柔和地听着她的陈述,道:“喜欢的话我们回去叫小厨房单独开小灶,好不好?” 沈玉隐点点头,“好!” 回头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流,她偏过头低声道:“哥哥,清明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沈卿云想了想,道:“我们现在是沈家的孩子,只能给沈家的先祖扫墓。” “我知道了。” “你们俩在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两人回头望去,沈卿言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盯着他俩。 沈卿言今天下学较晚,一出门就看见两人几乎脸贴脸说悄悄话。都不知道提醒过多少次,有什么话上车再说,这两个人全当耳旁风。 沈玉隐转身换上一副笑脸,“我们在说笑呢,大哥哥你下学了,那我们就回家吧。” “过几天是清明节,别笑的太开心,家里的长辈会不高兴的。”沈卿言特意嘱咐她,沈玉隐认真地听他说完,谢过:“多谢大哥哥提醒,我会记住的。” 坚持了两天的清淡生活,终于到了清明节。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天公很应景的飘起了小雨,古诗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扫墓,谓之对祖先的“思时之敬”。其习俗由来已久。古籍有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 沈家扫墓是整个大家族全体男丁一起回到本家进行祭祖扫墓,女眷不允许参与。沈家的全体女性只能在沈老夫人的带领下进祠堂给沈家的先祖牌位磕头敬香,略表哀思。 沈卿云出门去了,沈玉隐找不到说话的人,与其他的小姐平日里又来往甚少,干脆一整天都闭门不出,关在屋子里找来画本蒙上白纸描边。 沈玉隐画的用心,突然从屋外传来敲门声,她头也不抬,道:“去看看是谁在敲门?” 婢女盈香应声出去又折回,隔着帘子道:“五小姐,是四小姐,现在就在院子外。” 沈玉隐手一顿,轻轻地放下毛笔,起身疾步迎出门,“还不快请进来。” “是。” 沈家原本有六女,沈文霖家的是大姑娘沈玉兰和六姑娘沈玉鸢,沈文翰家的是二姑娘三姑娘沈玉娇和沈玉容,院子外的是四姑娘沈玉茹,还有三房的小妹沈玉姝,现在加入一个沈玉隐,年龄正好排第五。 沈玉茹的生母杜姨娘是沈文翰先夫人林氏的陪嫁丫鬟。沈文翰年轻时忙于学业和林氏聚少离多,但林氏并不抱怨,一直都在背后默默支持他。后来林氏因为难产过世,只留下沈卿言一个儿子,沈文翰的后院就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了。 沈文翰的后院不能没有女人打理,老夫人便指定杜氏为通房丫头,允诺她只要生下孩子就抬为姨娘。林氏出身书香门第,陪嫁来的丫鬟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只是她还是比后来使了计谋才进沈家的崔姨娘晚一步怀有身孕,而且也只是个女儿。好在杜姨娘原本就性子和善,与世无争,又因为生的是女儿,与现在的夫人和崔姨娘并无任何利益冲突,后院倒是没人刻意为难她,她也一直都保持着自己与世无争的处事态度。 姨娘低调,女儿自然也随生母一个性子。再者崔姨娘是沈老夫人的表亲,沈玉娇沈玉容一个明争一个暗斗,沈玉茹即使有点小小的心思也只敢压抑在心底。 也许因为沈玉隐是养女不好主动开口拒绝,沈玉茹三天两头地来她院子里坐坐。沈玉隐和沈卿云关系密切,还同沈卿言日日相处,与她来往必定不会被针对。 沈玉隐一直都知道自己能进沈家是因为沈卿云的缘故,所以在沈家她不惹事也不多言,更不与其他的姐妹过多来往。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她只想图个清净。 可沈玉茹来的如此频繁,自己又不好开口拒绝,也不能告诉哥哥。她住在沈家总要进行人情交往,就算不是沈玉茹也会是其他的姐姐妹妹,比起不好相处的沈玉娇沈玉容两姐妹,不熟悉的二房三房姐妹,沈玉茹算是几个姐妹中较为和善的。 沈玉隐保持着怯怯的模样,朝着已经步入院子的沈玉茹诚惶诚恐道:“四姐姐。” 沈玉茹一看到沈玉隐出来就热情地上前去准备握住她的手,沈玉隐假装不经意地避开,侧过身子让出路来请她进屋坐。 沈玉茹已经伸出来的手顿在半空中,表情也略微有些僵硬。她讪讪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尖,跟随着一起步入屋子。 不清楚对方的目的,沈玉隐从来都不主动开口,都是沈玉茹找话题聊起来,“五妹妹院子里的梅树是爹爹移栽过来的吧,长得可真好。” 沈玉隐往窗外望了一眼。已经是四月天,她院子围墙里的几颗梅树花和叶都落完了,光秃秃的一片,哪里看的出来长势喜人。 沈玉隐脸上不表,低声道:“我这里的梅树开花还早着呢,倒是听说四姐姐院子里的丹桂,每到八月就香飘十里,做糖桂花一定很香。” 沈玉茹邀请她到自己的院子来做客,“那五妹妹什么时候有空到姐姐院子里来坐坐,顺便我也好向你讨教如何秘制糖桂花。” 沈玉隐笑着婉言拒绝:“现在离八月还早着呢,等到开了花再去不是正合适吗?我这个人喜静,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以己度人,怕贸然前去会叨扰到姐姐你的清净。” 沈玉茹面色一僵,沈玉隐话里的意思是嫌自己打扰到她的清净了? 沈玉隐依旧面带微笑,不言不语,安静地看着沈玉茹。沈玉茹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东张西望想找点别的话来说。恰好让她看到沈玉隐桌上还没完工的白描画,遂来了兴致,起身走到桌前,用手轻轻抚过纸面,“妹妹是在画画吗?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花样,同姐姐分享一下,我在家也好打发点时间。” 沈玉隐起身走到桌前,“只是无聊时的消遣罢了,今天爹爹和哥哥都出门去了,没人问学业,我难得清闲,随手练习一下。” “妹妹与爹爹和兄长的关系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沈玉茹幽幽道,话里情绪意味不明。 “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自然是要好的。”沈玉隐假装听不懂她的意思,避轻就重道。 两人闲聊期间,盈香将茶点端了上来,两人又接着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琐碎小事闲聊,沈玉隐问三句答一句,回答模棱两可,沈玉茹一个人唱戏,越聊越没意思,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借口离开了。 沈玉隐好不容易将人送走,轻松一口气,坐下来以手托额,点着眉心闭目养神。 另一个贴身婢女竹韵收拾完毕后,服侍在她身旁,观察着她倦怠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五小姐,你若是不想应付四小姐,下次可以找点借口回绝。她又不像二小姐和三小姐那样不好说话。” “不许胡说。四姐姐只是找不到说话的人而已,咱俩志趣相投,自然来往得频繁些,你这话让她听了平白惹人伤心。” 那你还每次都寡言少语不接茬让她难堪。这是竹韵不敢说的。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里充斥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天色昏暗,屋内沉闷,令人昏昏欲睡。 沈玉隐起身走到床前,竹韵会意地放下床帘,沈玉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小睡一会儿,等父亲他们回来了就叫我起来。” “是。” 沈卿云跟着沈文翰扫墓回来后,先是去了隐梅居,得知沈玉隐还在睡梦中,就没打扰她,只是叮嘱竹韵一定要在用晚食前叫她起来。 竹韵答应的好好的,等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进屋唤醒沈玉隐,既然老爷已经回来了,再让沈玉隐睡下去,一会儿起来仪态肯定会不得体,不如早点起来作准备。 沈玉隐在床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打着呵欠起床,微眯着眼由着竹韵帮她穿衣束发,“哥哥他们回来了?” “嗯,二少爷刚才还来找小姐,那时小姐还在睡梦中,他就没打扰你,还叫奴婢过一会儿再叫小姐起来,奴婢怕耽搁,就自作主张提前叫醒小姐了。” “他们都回家了,我也是时候该起床了,不然万一父亲叫我去问课业就糟糕了。” 沈玉隐用帕子捂了一会儿脸,整个人清醒不少。她很想去找沈卿云,但现在不比从前,以前他们两个人形影不离,做什么动作都不会有人指点。但现在进了沈家,规矩也多了很多,无论是他找她或是她找他都不符合规矩,稍微亲近点都害怕落人口实,真是好生麻烦。 今天的饭桌上格外的安静,大约是为了应景清明的气氛。沈玉隐等到用过饭同沈卿云单独一起回屋时悄悄问他,“哥哥,你今天去族长那里没被人指点吧?” “指点是肯定会有的,毕竟我这么大一个人凭空冒出来怎么说都不合适。但父亲一早就给了族长一笔可观的封口费。只要族长不开口,其他人说什么都不作数。”一滴雨水刚好飘在了鼻尖上,沈卿云抬手轻轻蹭了蹭。 沈玉隐放下心来,又想到一件事,“我记得爹爹是没有给你上沈家族谱的。” “嗯,是我不让的。我暂时还不想定下这件事。” 既是他的意思,沈玉隐不再多问。 两人细碎的声音逐渐远去,淹没在滴滴答答的落雨声中,徒留一地湿润的落花,在空气中散发着幽幽的浅香。 第六章 四月底的月试结果张贴出来了,没有多大的变动,只是垫底的人这次要被夫子拣出来敲打一番,这让一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生略微有些惶恐。 沈卿云这次得了乙上,稍微提升了那么一点点,刚好逃脱被处罚的名单。 “恭喜,就差那么一点点。”傅怀瑜瞄了一眼沈卿云的名字,神情看上去似乎有些遗憾,又稍微有那么点幸灾乐祸。 沈卿云横了他一眼,语气却并不生气,“居心不良!” 傅怀瑜心虚地眨眨眼,干笑道:“你想什么呢,我这是为自己侥幸,还好我这次也是乙上,不然可就惨了。” “咱俩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两人相视一笑,互相用力碰了一下拳。 虽然两人刚好都不用请家长,但夫子还是要求所有乙等的学生回去写一份检讨,反省自己之前在学业上的轻漫懈怠。 若只是简单的写检讨那也就罢了,但这份检讨要求长辈过目并签字,顿时引来不少哀嚎。 “死了死了!进步难道不是在努力吗!为什么还要写检讨啊!!写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长辈过目啊!!这不是要我命啊!!” 傅怀瑜伏倒在长桌上鬼哭狼嚎,沈卿云耐着性子忍了他一阵,最终忍无可忍道:“写吧写吧,嚎了半天还不是得认命!” 傅怀瑜不甘心道:“我不服啊……” “不服也得认,谁让咱们差劲呢,下次用点功,争取上甲等不就好了。” 傅怀瑜一个挺身坐直,“你说的轻巧,我都已经尽力了却还是在乙等徘徊,我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 沈卿云执笔的手在纸上行云流水,声线平静道:“在这个世上,除了天赋和出身,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就一成不变的。若是你努力过了也不能如愿获得想要的结果,最多也就是意难平。可你只是因为一点困难就认命了,那就表示你是个无能之辈!”他撇过头,认真看着傅怀瑜问道:“你承认自己无能吗?” 沈卿云的声音不大,但周围还是有好几个同学听到了他的言论,全都抬起头打量着他俩。就连坐在沈卿云左侧的卫寂然也难得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尽是思量。 傅怀瑜从没听沈卿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一时人都呆愣住了,忘记该如何组织语言,只是下意识地磕巴:“当、当然不是了!” “那就别抱怨了,好好写吧,就当长点记性。”沈卿云口气立刻就温和了许多,仿佛刚才冷着一张脸训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傅怀瑜小鸡啄米般点头,忙不迭道:“哦、哦……不是,我怎么觉得你的语气这么像我亲哥……” 回到沈家,沈卿云将已经写好的检讨交给沈文翰过目,沈文翰看过后就将他叫到书房去问话。一问就是一个时辰,还错过了用晚食的时间,惹来沈老夫人好一阵不满,在饭桌上发了一通脾气。 “这个沈卿云!一个庶子能进集贤书院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结果这么不上进!我们沈家无论是谁上书院就没有写过检讨,他倒是开个先例。还要给他爹过目,这不是成心给他爹闹心吗!你看到现在连饭都没用,光顾着教训他去了!” 沈卿言赶紧安抚祖母的情绪,“祖母,二弟也不是故意的。他本来是已经进步了的,谁知道夫子还是要求要写检讨。” 沈老夫人冷哼一声,“进步?沈家男儿个个都是优秀的,什么时候掉价到只要不写检讨就心满意足了,说到底就是无能!” 沈卿言不敢再为沈卿云作辩,另一桌的其他人也全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瞧着沈玉隐的反应。沈玉隐明智地选择自我屏蔽,不听不看不关我事。 好不容易沈卿云从书房里放出来,晚食的时间也早已过了。沈老夫人原本是想饿他一顿长长记性,但沈文翰摆手说算了,还是差人给他送了饭去,气的沈老夫人一个劲地呵斥沈文翰太过娇惯沈卿云,沈文翰只得留下来好言劝慰自己的母亲帮沈卿云分担多余的怒气。 沈卿言立在一旁观察父亲的脸色十分平静,既不像是发过脾气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忧虑的情绪,反倒是有一种一言难尽的感觉,是沈卿云在书房跟父亲说了些什么吗? 无论沈卿言如何猜测,反正今夜无事发生,依旧如往常一样平淡。 隔天,沈卿云将签过字的检讨交给夫子。傅怀瑜也交了上去,他满脸倦容,双眼浮肿,不停的用手按压着眼眶缓解疲劳。“我昨天晚上被罚抄了十篇课文,要不是我哥帮我,你今天大概就看不到我了……困死了……你呢?” “被说教了一顿,然后罚我晚上不许吃饭。”沈卿云话到嘴边,违心地撒了个小谎。 “你这个还能接受,我才是真的累死了。”傅怀瑜伏在长条案前,整个人要有多颓废就有多颓废,仿佛下一刻就能立刻睡死到天昏地暗。 牢骚发过,课还是得认真上。夫子进来后,傅怀瑜强打精神睁大眼睛支撑着自己薄弱的意志。 白毓琇照本宣科鼓励一阵督促一阵,然后话题一转,道:“马上就是五月芒种,书院有不少农家子弟,原本按规定是要休农忙假的……” 下面不少人顿时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白毓琇接着又泼下一桶冷水浇灭他们的热情:“但只包括少数人罢了,其他人就不要抱无谓的幻想了,成天想休假不如用点心思在学业上。” “哦……”下面顿时一连串拉长了音调的失望叹气声。 白毓琇嘴角弧度弯了一下,瞬间又绷住。 下课前,白毓琇告知学生他最近有事需要离院几天,暂时由百里夫子帮他代课。 百里未弦不是集贤书院的正式夫子,当初太学府指派夫子来洛阳时只圈定了白毓琇的名字,是他自己也想外出游学长点新的见识,遂去求了一个备选名额,只是不能有正式的名称,只能算是代课夫子。 百里未弦生性豁达且好玩,因为出自将门世家,血液里流淌着年轻的热血,对待学生热络却不急躁,也不摆师长的架子,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夫子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你们白夫子最近事务缠身,这几天就由我来代课,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或是遇到不好处理的事都可以来找夫子我来解决,不用腼腆。” 百里未弦介绍完自己,目光落沈卿云身上,冲他善意地笑了一笑。 沈卿云除了三月初三那日同他说过几句话,平时也就远远地见过几次,唯面熟尔。面对百里未弦特意投递的好意,他也只是生硬地抿了抿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来,眼底却是没有笑意的。 第七章 五月暮春,槐树悄悄地开花了。远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翠绿的枝头仿佛盖了一层白雪。 有诗云“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雨后的空气湿润清新,弥漫着槐花的芬芳。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嫩绿的叶子衬托着雪白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微风轻拂,浅浅的幽香扑面而来。 这天下学后,沈玉隐特意拿了各色的丝线跑来询问沈卿云喜欢什么颜色。 “马上就是端午节了,我想给哥哥编个手链,你喜欢什么颜色?不够的话我还有。” 沈玉隐拿了很多颜色来,桃红、葱绿、鹅黄……但都属于姑娘家的配色。既是给男子做,那只能选正统的颜色,常见的有大红、玄、白、金。东夏崇尚玄色,沈卿云就选了玄色,沈玉隐用银线搭配玄色珠儿线,用他的手比对了一下长短尺寸。沈玉隐询问他的有没有别的要求和喜好,沈卿云想了想,摇头道:“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沈玉隐娇嗔一声,抑扬婉转,笑意染上脸颊。“我知道,只要是我拿出来的哥哥都会喜欢,不过我既然都来问你意见了,你还是表示一下嘛!” “贴身之物除了佩戴舒适,没什么特别的需求。” 虽然这个回答等同于什么都没说,但沈玉隐还是记了下来,她回去一定重新挑选柔软的材料。 在书院的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很用心地练习女红,原本她之前也会一点简单的缝补,所以掌握起来也比其他的女学生快,稍微有点成绩就想做个精致的物件送给沈卿云。 自己的第一件成品自然是要特别认真对待,本来她想做香囊,恰好端午也有佩戴香囊的习俗,只可惜她目前的绣工还不足以达到标准,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他编串手链。待她日后绣工精进,第一个香囊一定要先做给哥哥。 沈玉隐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她说既然要做那就用心做,不赶这点时间,还让沈卿云等着验收她的成品。沈卿云表达了自己的期待,受到鼓励的沈玉隐兴冲冲地赶紧回去准备。 沈玉隐前脚刚走,沈卿云后脚立刻倒水润喉,“总算走了,嘴都说干了,小姑娘就是好哄。”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让小丫头知道了会伤心的。』一个幽幽的声音从沈卿云脑中回荡。沈卿云撇撇嘴角,“我本来就不是在感情上特别热络的人,她是个例外,沈家好几个“姐姐妹妹”你见我什么时候理会过她们。” 『这是你的事,现在该谈谈我的事了。』 所谓的“正事”,他不提沈卿云心里也有数。 “你有人选了吗?” 『你成天不是跑书院就是待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也只能把范围缩小到这两处。……是个书院里的学生,叫陆双笙,你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就成。』 第二天下学后,沈卿云借口推辞与傅怀瑜同行,特意抱了一摞书寻着他的目标,假装被书挡到视线看不清路正面迎上前,用力与对方碰撞在一起。只听见一声惊呼,两个人同时栽倒在地,书本也全都散落了一地。 其他下学的学生听到这里的动静,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帮忙。沈卿云还听到不少人在低声窃语:“看,是那个‘竹竿’,这下可真狠,起不来了吧。” “这个人要倒霉了。谁不知道他是他娘的心肝宝贝儿,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这撞一下他娘还不得跟他没完没了!” “嘶!好痛!”那人被撞得眼冒金星,捂着头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才坐起来,看到眼前还坐在地上的沈卿云和周围一地狼藉,他赶紧上前去扶沈卿云,“这位同学,你没事吧?” 对方的喘息声虚弱嘶哑,握住他小臂的掌心也尽是虚浮无力,沈卿云蹙眉,反手将他先扶了起来,然后一边收拾满地的书本,一边假装慌乱地向他道歉,“抱歉,我抱着书没注意看路,不小心撞到你了,我才应该问你没事吧?” 虽说目标大多体弱多病,不过难得遇见这么小的孩子会招揽这么重的怨气。 那人连连摆手,“我没事,你又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书。” 其他人见没有热闹可看,逐渐散去。沈卿云将最后一本书捡起来,叠放整齐,朝那人善意地笑笑:“多谢你了,我叫沈卿云,同学你呢?” “哦,我叫陆双笙,刚才他们说的话你不用太在意,我不会同我娘胡说的。” 陆双笙看上去很瘦弱,走几步就累的气喘吁吁,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但为了不让沈卿云看出他的吃力,他仍是坚持自己没事。 沈卿云对旁人的态度一向是无动于衷,但多少存有一点怜悯心。他陪着陆双笙走了一会儿,看他累的直喘大气,终是忍不住道:“你身体似乎不太好,不要紧吧?” “没事,我娘在书院外等我,我一会儿就可以歇脚了……啊!”陆双笙话都还没说完突然脚又一崴绊倒在地,身体与大地触碰的动静让沈卿云都忍不住耸了一下肩膀替他肉疼。 沈卿云赶紧放下手中的书籍扶他起来,“算了算了,你别逞强了,我扶你出去。” 陆双笙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你人真好。我的同学一看到我就避如洪水猛兽,我有些时候不舒服都只能硬撑,不敢麻烦别人。” “难受就说出来,你不说别人是不会体谅你的。” “不是他们不愿意帮我,而是我娘的缘故。”陆双笙一撅一拐地走着,“因为我姐姐去的早,我娘又只有我一个儿子,所以宝贝的很,总怕我磕着碰着。我平时除了来书院,连家门都出不了,她不让我出门。如果不是因为集贤书院声名远扬,再加上我爹的坚持,我娘都想找个私塾先生专门在家教我,圈养一辈子。” “虽然我人一天到晚都在书院,但我娘总是有操不完的心。比如吃食干不干净,在书院会不会受欺负,或者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着碰着。我的同学都嫌我麻烦,再加上我体质弱,无缘无故身体会泛出青紫,我娘直接不分场合不分青红皂白就四处骂街,同学们都不愿意跟我来往。” “沈同学你听我说了这些也离的远远的吧?”陆双笙小心翼翼地瞧着沈卿云的脸色,沈卿云并没有不耐烦,平淡道:“怎么会。有娘疼是很幸福的事,我很羡慕啊。” 陆双笙不理解沈卿云为何发表如此言论,只当他娘亲对他太严厉,拍拍他安慰道:“没事,严厉点也是为你好嘛。” 沈卿云不辩解,扶着他出了院门。刚下台阶,一个贯穿耳膜的尖叫声顷刻炸裂。一个身着紫衣的夫人疾步走过来,一把将陆双笙搂在怀里上下打量,然后用力捏住沈卿云的胳膊,恶狠狠地瞪着他,大声嚷嚷道:“是不是你欺负了我儿子!不然他怎会鼻青脸肿的!!” 这话直接把沈卿云当做欺负陆双笙的恶人了,摊上这么一个亲娘,难怪陆双笙在书院没有人缘。 沈卿云懒得同她解释,只是原本漠然的目光在看到陆夫人后瞳孔猛然一缩,这轻微的举动落在陆夫人眼中只当他是作贼心虚,她大手一伸,掐住沈卿云不依不饶地要他带她去见他的长辈说理。 陆双笙挣扎着脱离母亲的怀抱,急切道:“娘!是儿子一不小心摔倒了,要不是沈同学路过,我现在还在地上爬不起来。幸亏是不认识的同学,不然你以为书院里谁敢扶我?” 陆双笙不高兴,对陆夫人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她赶忙放开沈卿云,安抚乖乖儿子的情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摔疼了吧?回家后好好躺着,娘给你找大夫来看看。” 沈卿云把人送到陆夫人手里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拱手告了别转身就朝自家马车走,陆双笙以为他不高兴,在后面急切地唤道:“沈同学,今天多谢你帮忙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沈卿云端着一副好好先生的笑脸,表明自己并不在意。“举手之劳而已,你自己下次也小心点。” 待到沈卿云独自一人时,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 之所以找上陆双笙,正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阵莫名的黑色雾气。虽然不知道这么小的小孩子怎么会招惹上这么重的戾气,但沈卿云也不是什么好奇之人。谁的家里还没有点见不得光的事,招揽怨气很正常,只是不知道这东西是有主之怨还是无主孤魂,缠上陆双笙的目又是为何。 方才陆夫人扑过来的时候,沈卿云不仅从她身上看到较陆双笙更甚的黑色雾气。甚至在她的身后,沈卿云还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她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左右,脸色苍白瘦弱,身形淡的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她的神情怨念憎恨,眼神死死地追着陆夫人不放。尤其是在看到陆双笙后,那团黑色的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烈。 『那是人死前的最后一口怨气,不过这么小的丫头,看来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管她什么来历,反正你最后都能解决掉,只要你保证她不会危害到我就行。” 第二天,百里未弦因为太过忙碌抽不出身,让沈卿云跑一趟帮忙把讲义送到赵夫子手里,正好切合沈卿云的心意。 赵夫子正是陆双笙的教习夫子。 沈卿云进入学堂先扫视一圈,赵夫子人不在,然后目光落在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陆双笙身上。 正如陆双笙所言,根本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一个不小心就被他娘给赖上了。他们这群小孩子无论是气势还是口才哪里敌得过她身上那股泼辣劲。 陆双笙看到他似乎很高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但又不敢主动同他打招呼。沈卿云主动走到他面前,笑道:“陆同学,你好点了没?” 陆双笙没想到他真的会过来,连忙道:“好多了,我又不是瓷娃娃,一摔就碎。” “那我就放心了,毕竟昨天确实是我先撞上你的,不然你后来也不会摔一跤。”沈卿云将讲义交给他,“这是百里夫子给赵夫子的讲义,他人不在这里,就麻烦你交到他手里。既然你没事,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沈卿云转身就要离开,陆双笙在后面急切道:“沈同学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羸弱惯了,无论如何都不关你的事。” 沈卿云抬眸打量了一眼四周,没有一个人因为他跟陆双笙说话就好奇地望过来,一个病秧子不值得他们关注。 思忖片刻,沈卿云缓缓转身面对他,黑白分明的墨色瞳孔里流转着诡谲的鎏金色波光,直勾勾地对上陆双笙的双目。脸上仍是带着亲切的笑意,眼底却尽是冷意。 陆双笙突然莫名地就移不开双眼了,沈卿云的眼神如同催眠的言灵一样直直地穿透了他的灵魂。脑子里瞬间混沌一团,呆愣愣地直视着前方,仿佛被迷了心智一样,眼神迷离地发怵。 “陆同学怎么了?” 陆双笙木然地摇头,沈卿云道:“今天下学我还跟你一起走吧,可以吗?” “……好……”陆双笙仿佛被摄了魂一样,木讷地喃喃道。 “那麻烦你到时候稍等我片刻。” 陆双笙呆愣地点头,“好的……” “那就下学见了,再会。”得到满意的答复,沈卿云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第八章 到了下学时间,沈卿云再次回绝与傅怀瑜同行。傅怀瑜有点好奇,“你昨天就说有事要先走一步,今天还没处理好?” 沈卿云一副踌躇的模样,迟疑道:“嗯。这个事我不好同你说,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傅怀瑜性情单纯率直,他以为沈卿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当即理解地摆手示意他不用开口。“无妨,你既有事要去处理,那我也不能耽搁你,快去吧。” “谢啦。” “咱俩谁跟谁,客气啥。” 打发了傅怀瑜,沈卿云转身收回笑意,神色平静地前去与陆双笙约好的地点汇合。 陆双笙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意识完全不受控制,连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都不知道。失神的眼眸里盈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沈卿云叫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沈同学,怎么了?” 沈卿云挑眉,略微有点不高兴。“我刚唤了你好几声你都不应答,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陆双笙迷茫地自言自语:“你方才唤我了吗?” 沈卿云轻嗤,“不止两三次,你都不搭理我,我还以为陆同学是嫌我太聒噪了。若真如此我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叨扰,告辞。” 他真的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地立刻转身,陆双笙混沌的脑子突然像是被一阵穿堂风吹过,顿时清醒不少,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等他回过神来,赶紧在后面急切的呼唤沈卿云。“沈同学,你且等一等,方才是我走神了没听见你在同我说话,是我不好,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卿云顿足,背对着人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回首却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我还以为你是厌烦我了呢。” 陆双笙摇头,“不会的,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一同走到书院门外。马车已经走了不少,显得道路宽敞了许多。沈卿言早已坐在车里了,只有沈玉隐候在车外眼巴巴地盼着他。 沈卿云朝她眨了眨眼睛,沈玉隐知道他在示意她过去。沈玉隐走过去,端正地福了福身,“哥哥好,这位同学好。” 沈卿云点了点头,给陆双笙介绍这是自己妹妹。 陆双笙有点局促,他很少跟同龄的小姑娘说上几句话,家里旁的表亲姐妹平日里也很少来往,是以一时有些窘迫,但还是礼貌地回了一揖。“这位女同学好,在下姓陆,你唤我陆同学就好。” 沈玉隐点点头,“陆同学好。” 互相认识过后,沈卿云带着沈玉隐朝从刚才就站在旁边一直关注着他们的陆夫人行了一礼,“陆伯母好。” 陆夫人点点头同时“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目光温柔地落在陆双笙身上。她只要不发脾气,从外表上看就是个雍容大度的夫人。 陆双笙走过去牵着母亲的手,道:“阿娘,昨天太着急了忘了给您介绍。这位是沈同学,那位是他的妹妹,也是书院的学生。” 陆夫人昨天就已经认识了沈卿云,就是过程不太愉快,所以今天面对着他脸皮稍微有些尴尬。虽然是自己错怪了他,但陆夫人从来都认为自己为了儿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谅解的。 于是她干脆不理他,反正自己是长辈没必要向一个晚辈道歉,目光更多是落在旁边的小姑娘身上。 沈玉隐感觉到对面的夫人在打量她,尽量维持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对面的夫人看她的目光特别温和,隐隐地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忧伤,就好像是透过她在看谁一样。 客套几句,沈卿云领着沈玉隐回了马车,陆双笙也跟着母亲坐上马车回家。 沈卿言人在车里也随时关注着外面的情况。对于沈卿云带着沈玉隐结交同学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有等的不耐烦,只是等他们坐进马车才提醒沈卿云那个陆双笙身体不大好,与他相处谨慎些。小孩子的事一个不小心会很容易影响两家的关系。 有了沈卿云精心的布置作铺垫,陆双笙这两日自然而然同他亲近了许多,沈卿云时常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透露自己的妹妹有多乖巧多好学,当然这也是他的真心话,把沈玉隐夸的世间仅有。 陆双笙每每听着眼里满是掩饰不住地歆羡,“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也想有个兄弟或者是姐妹。” “陆伯母看上去身体康健,何故只育有你一个孩子?是怕弟弟或妹妹出生以后他们会冷落你吗?” 陆双笙挠了挠头,腼腆道:“沈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双笙吗?” 沈卿云当然不会知道,按照自己的理解道:“名字寄予了双亲的厚望,无论好听与否,在起名的人心里都有特殊的含义。” 陆双笙笑笑,点头表示认同。“我的名字是我娘起的。在我出生之前,家里原本有个姐姐,她叫陆笙歌。 但她在我出生以前就生病过世了,所以我娘给我起名叫双笙,意思是两个小笙儿,追忆思念我早逝的姐姐。” “你同我说这些不怕被你娘责怪?” “所以我这不是偷偷告诉你了吗,你可千万别跟我娘瞎说。”陆双笙快吐了吐舌头。 “我家家境有些……清贫。而且在我之前的那个姐姐一直生病,所以生活一直都很艰难。姐姐去世后,我娘伤心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才有了我,而且还伤了身子,所以才这么宝贝我。” 沈卿云听着他陈述,心里大概有个数了,若是自己没猜错的话。 今天跟陆双笙出门,陆夫人还是那么咋咋呼呼,一看到陆双笙就小跑过来搂他入怀。沈卿云目光落在依然跟在陆夫人身后的小鬼身上。 这个‘东西’跟着陆夫人,却只祸害陆双笙,看来是很了解陆夫人的软肋。可她一日跟着陆夫人,自己就没有出手的机会,哪怕他能驱散陆双笙身上的怨气,化解不了正主的怨恨,等于徒劳无功。 还是回去问问那位接下来该怎么办。难得遇上这种迂回曲折的情况,光是自己费心想主意,他却只管坐等现成,总觉得有点憋屈。 第九章 “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办?大致的情况你我都了解的差不多了。” 『你先去做个纸人。按我之前教你的方法。弄好以后你想个办法偷偷地把这个纸人藏在陆双笙身上,别让他发现。』 沈卿云依言找了一张纸来,剪成高七寸,在烛光下喃喃低语一阵,最后取一口气吹于纸上。 须臾之间,纸人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停在半空中,沈卿云随便使唤了它几句确定能动起来,手心一拢,它自觉地钻入衣袖藏好。 第二天下学的时候,沈卿云借口帮陆双笙提书袋,趁他不注意让纸人悄悄地钻进他书袋里,等亲眼确定陆双笙带着它上了马车,这才放下心。 回到沈家,沈卿云借口身子不爽想提前回屋歇息。沈玉隐担心他,沈卿云安慰她自己身体无恙,只是因为困倦想早点休息。 回到院子,沈卿云对下人道今夜他无事不会唤他们,让他们不用随时候着。为了稳妥一点,他多个心眼在门窗上施加了一道封印,确保任何声音都不会泄露出去。 洗漱完毕,沈卿云躺在床上阖上双眼,意识逐渐远去。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宛如灵魂出窍一般,沈卿云的意识附在纸人上,跟随着陆家的马车一同前往陆家,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听见陆夫人同陆双笙的对话。 进了陆家大门,沈卿云跟着陆双笙一起回他的屋子。陆双笙的父亲还没回家,陆夫人也要忙着给陆双笙煎药,这件事绝不能交给下人去做,非得她自己亲自照看才能放心。 陆夫人一离开,纸人才敢从书袋里溜出来,看了看周围,趁着陆双笙换常服的空隙,从窗牖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陆家虽没有沈家那样宽阔,但也是两进两出的大宅子,纸人晃晃悠悠地巡视着。在经过一间大门上锁的院子时,沈卿云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就是这里。” 陆双笙之前同沈卿云说过,自从他姐姐去世,因为怕陆夫人睹物思人,陆笙歌以前住过的屋子就锁上了,但里面的陈设摆放仍旧维持着陆笙歌生前的模样没有变动过。 纸人尝试着从围墙边缘飞进去,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外。它铆足劲撞了几次还是进不去,这道屏障能挡住生人的气息,却挡不住另一位。“他”轻轻喝道:“开!” 沈卿云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刚刚还拦住他的无形阻力瞬间化为虚无,同时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还有年久堆积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明明他现在只是个灵魂体不会受到物理伤害,却也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 院里杂草丛生,青苔遍布,荒芜的不成样子。纸人畅通无阻地进入里屋。与外院的荒凉形成巨大对比,屋内陈列着楠木的大床,桃红的床帘,沾满灰尘的绢人娃娃,未完成的编织玩意儿,还有各种人为刻下的小人图案。一一呈现出这间屋子的主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并留下的痕迹。 陆笙歌生前虽然饱受病痛折磨,但她的双亲至少在生活条件上是没有亏待过她的,也不知道她的怨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接下来就是“他”的时间了。也不知道“他”施了什么法术,沈卿云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换万象。 仿佛穿越了很长一段时光,各种画面和各种嘈杂的声音齐齐地涌入沈卿云脑海,令人应接不暇。 变换了很久,画面才定格在一个场景。沈卿云立在一侧,既不能触碰,也不能开口出声,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默默注视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眼前的屋子此时还是有人居住的模样,掀开的被褥,插着鲜花的花瓶,桌上摆放着用过的药碗。明明是姑娘的闺房,空气里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还燃着浓重的熏香试图掩盖,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沈卿云莫名地想起沈玉隐,她的身上永远都是淡淡的皂荚的香气,最多也就是茉莉花头油的气息,比这熏死人的熏香好闻多了。 一阵嘈杂声从屋外传来,沈卿云侧目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怀抱着一个小人儿冲进屋子,身后还跟随着心急如焚的陆夫人。 陆老爷刚把人放到床上,一个抱着医箱的大夫也紧跟着进了屋子,陆老爷连忙给他挪位,与陆夫人立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床上的小人儿,急切道:“大夫,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 床上的小人儿此时面色苍白,眼眶凹陷,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呼吸轻的连起伏都不明显,意识也不清醒,仿佛一阵风一样,随时都能消逝。 这个小姑娘和沈卿云之前看到的小鬼长得一模一样,她应该就是陆笙歌了。 沈卿云在一旁听着大夫对陆笙歌病情的诊断。陆笙歌自幼体弱多病,随时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但她的双亲从来都没有过想要放弃她的想法,每一次都在拼尽全力救治她,试图挽回她幼小的生命。 只是陆笙歌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又一天地消瘦下来,原本就没有肉的脸颊也逐渐瘦的露出颧骨。 虽然陆家是商户,但很明显陆老爷挣银子的进度还赶不上陆笙歌发病时请大夫的花销,陆家原本不够殷实的家底逐渐捉襟见肘,负担也是雪上加霜。 陆家夫妇商量陆笙歌的病情时并不避着她,大约他们以为陆笙歌还小不懂事。 这天,陆家夫妇当着陆笙歌的面谈了好一阵有关她病情的事,不知说到了什么,陆老爷满面愁容,但所有的焦虑最后全都只化作一声叹息,他道:“总之,银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咱们就只有笙歌一个孩子。”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暂时恢复精神玩着绢人娃娃的陆笙歌,抬手想要摸摸她,但最后还是垂下了,静悄悄地离开屋子。 陆笙歌虽然年纪小,但心里什么都清楚,但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地忍受病情带来的苦楚,不表露在脸上让双亲担心。 陆夫人等陆老爷离开后,命下人端来煎好的药,坐在陆笙歌床前,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道:“笙歌,该吃药了。” 比起整天唉声叹气的爹爹,陆笙歌更喜欢温柔的娘亲。 药味腥苦酸涩,陆笙歌强忍着不适一饮而尽,陆夫人马上递上一颗糖果,夸奖道:“笙歌真棒!” 陆笙歌喜欢吃糖,陆夫人专门为她买来她最爱吃的杏仁糖。每次她不想喝药时,陆夫人就给她一颗糖,陆笙歌为了那一丝甜,每次都放弃任性捏着鼻子喝药。 “只要笙歌乖乖吃药,就每天都可以有糖吃哦。” 陆笙歌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乖巧道:“好!” 画面突然扭曲模糊,场景也随之变幻,待到一切静止,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但屋内陈设摆放同沈卿云刚进屋子看到的一模一样。 尽管陆笙歌每天努力地吃药和自我打气,却依然抵不过病魔的侵袭,她再也不会痛了。 沈卿云看着陆家夫妇抱头痛哭,忍着巨大的悲痛给陆笙歌换上新衣,放入棺材,然后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入黄土。 可是,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陆笙歌原本死去的灵魂未曾离去,竟是又回到了陆家。 陆笙歌很高兴,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虚弱和病痛都消失了,而且自己还可以跟最爱的娘亲永远在一起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失神憔悴的陆夫人逐渐恢复平静。陆老爷的生意也扭转了困境,改善了家中拮据的经济。 两年后,陆夫人又有了身孕。陆笙歌在陆夫人身边看着她经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了陆双笙。 陆夫人很宝贝这来之不易的独苗,随时随地都守在陆双笙身边,陪着他从襁褓中的婴儿逐渐长大,从娇弱无力到学会爬行,走路,牙牙学语。 陆笙歌也随时保护着弟弟的安危,毕竟大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对不会说话的孩子来说一个意外很有可能就是致命的伤害。 有一天,陆双笙躺在床上玩耍,乌黑的眼珠一转,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咿咿呀呀”地爬过去摸索。陆笙歌从他身后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杏仁糖。 陆笙歌既高兴又怀念,“是娘亲以前常给我吃的糖,可惜现在吃不到了。” 陆双笙似乎也对这颗糖很感兴趣,他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抓住那颗糖就想往嘴里塞。陆笙歌眼睁睁地看着却阻止不了,只能惊声叫唤试图吸引弟弟的注意力。 陆夫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像是被火烫着了一样火急火燎,一边喝止陆双笙试图将糖塞进嘴里的行为,一边猛地扑上前来,一把将糖果从陆双笙的手中夺走,然后疾步走出房门,用力将糖果往空气中一掷。 空气瞬间凝固,陆笙歌和陆双笙全都愣愣地望着娘亲。 过了很久,陆夫人的声音才幽幽地传过来,“这个糖果,不能吃哦……” 陆笙歌瞳孔剧缩,死死地盯着娘亲的背影,满脸不可置信。 “这个家……已经不需要再喂小孩子吃糖了……” 陆夫人转过脸来,陆笙歌愣愣地望着娘亲半张拢在阴影中的脸和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漆黑眼睛。 她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从那天起,陆双笙开始莫名地发病,就像当初的陆笙歌一样缠绵于病榻痛苦不堪,陆家好不容易维持了两年幸福快乐的生活再次被现实无情的打碎了。 第十章 陆笙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不再是病卧床榻的病秧子,而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孩。同所有正常的小姑娘一样,她承欢与父母膝下,欢歌笑语,活蹦乱跳,天天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可是画面一转,定格在母亲那张背靠阳光同陆双笙说话的场景,那晦暗不明的神色和没有感情且淡漠的眼神像毒蛇一样让她痛得锥心刺骨。 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将真相撕裂在自己的眼前? 然后她听见脑海里一个声音对她说,“恨吗?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吗?那就交给我吧。” 她的精神世界从此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时光过了多久,冥冥之中陆笙歌听见有人在虚空中叹息了一声。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将她从魔障里拉出来的纸人,轻声道:“你是谁?” 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能够看见她。就是陆双笙,过了三岁以后就再也看不见她了,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人记得她了,她既孤单又寂寞,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一个不小心窥探了你秘密的人。”沈卿云低声说道。 陆笙歌轻哼一声,她早就过了歇斯底里的爆发期。“你既然都看到了,那你觉得是我阿娘错了,还是我太计较了?” 沈卿云心里惋惜,一个被辜负的孩子罢了,虽然他很想帮她说话,但他也不能完全地顺着陆笙歌的心意去迎合她。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太理解陆夫人为何要这么做。而且我觉得,你也并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憎恨你娘。” 陆笙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然抬眸,厉声喝道:“谁说我不恨她了!你当你是谁!我不过是同你客气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指教我了!” 沈卿云毫无畏惧,反正他若是劝不住,自然会有人动手,他现在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 “一旦回想起你们母女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时光,你还是会觉得很幸福,但同时又觉得痛苦。你的恨让你无法安心的沉醉于过去的温暖,无法原谅自己曾经想过放弃仇恨的念头,无法原谅自己被辜负的感情。” 陆笙歌不说话了,沈卿云的话戳中了她心里最柔软却也是最致命的痛处。 “你的这份感情矛盾又撕裂,憎恨陆夫人也憎恨自己,憎恨她带给你的温暖从一开始就是残忍的谎言,这是让你坚定无法原谅的仇恨。 如果你的灵魂没有因为执念回到陆家而是直接去轮回,你不会知道后来的这些事,在你们彼此的心里永远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 即使有一天旁人知道了真相,或许会有人同情你的遭遇,但肯定也会有人认同陆夫人的行为。一个随时可能夭折的女儿和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家庭,总得做一个抉择。 贫贱夫妻百事哀。本来陆家当时也不富裕,又加上你生病的花销,你的双亲就像是一根绷紧的琴弦,随时都会崩断。说的残酷一点,陆夫人在感情与理智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后者,长痛不如短痛。” 陆笙歌早就已经忘记了难过是什么感觉,现在却也觉得眼眶酸涩,想哭也哭不出来。 “我说的这些你心里其实都明白,但作为当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释怀的,所以你才会这么矛盾。” 陆笙歌终是忍不住,眼泪簌簌的往下落。“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明明阿娘对我那么好,明明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天爷却偏偏要让我看到真相,我既明了了真相又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想起娘亲曾用温柔的双手抚平她的伤痛,用亲切的话语鼓励她不要放弃继续振作,她甚至还记得阿娘亲吻她时脸颊的温热,她曾经是那样真挚地爱过自己,自己也是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可越是陷入回忆的怪圈,她就越发不能原谅这份温柔从一开始就是个早已预谋好的骗局,她忘不了娘亲那让她刻骨铭心的漠然眼神,仿佛自己所有的深情都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陆笙歌抬手抹去眼泪,直视着纸人,对话道:“那你又是什么人,是来收我的吗?就像话本里的道士捉妖怪一样?匡扶正义?” 沈卿云点头又摇头,但因为是纸人载体陆笙歌看不见他的动作。“我谁都不是,只是个略通法术的小人物罢了。但就是我这样的小人物都能察觉到你因恨意而作祟,若是换个有本事的人来,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你敢让你的爹娘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为夭折的女儿作祟才日日遭受病痛折磨?你甘心让双亲原本对你含有愧疚和怀念的感情从此转变成畏惧与憎恨?死者长已矣,你与陆双笙,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会选谁吧?你难道还想再经历一次亲人的抛弃?这次可没有善意的谎言作修饰了。” 陆笙歌默然,良久才艰涩地开口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这个家里待了十几年。刚开始大概是因为我对这个家还存有眷恋,觉得轮不轮回并不重要。等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是真的特别想死了,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而且日日夜夜面对着一个曾经欺骗过自己的女人,我就越发地想要报复她,看着她痛心疾首才能平息我的怨恨。可怎么才能让她心痛呢,大概就是她的儿子,我的弟弟了。” 所以陆笙歌明明恨的是陆夫人,下手的对象却是陆双笙,不得不说她的目标找的倒是挺准。 “你相信我吗?” “你?”陆笙歌质疑地打量着他,似乎在考虑他话里的真实性,但也没有完全不给面子,敢怪力乱神的估计也是有点真本事的,就是不知道厉害到哪种程度。“你能做什么?” 沈卿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愿意听他好好说话的人还不至于太偏执,而且像陆笙歌这种情况,他也不想用过激手段去强迫她。 “我可以让你再见你娘一面。“ 陆笙歌闻言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沈卿云接着说道:“眷恋也好,憎恨也罢,有什么话你可以面对面地去质问她。报复也无所谓,不过先说清楚,我不是什么好人,一旦确定你不受控制造成恶劣的影响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这一次,你的命运交由你自己来决定。 而你了却执念之后必须离开。死人在活人的世界里必须遵守活人世界的规则,你停留于此是个意外,不是侥幸。” 沈卿云以为她至少会怀疑或考虑一下,却没想到陆笙歌语气十分平和道:“好啊。” 如此淡然,让沈卿云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想想陆笙歌故去时也是同他一样大的年龄,而且算上她停留在人世间的时间,也有十几年了,早就不是小孩子心性了。 “我也想知道,再次见到故去多年的女儿,阿娘会是什么神情。欣喜?怀念?愧疚?还是恐惧?” 陆笙歌面无表情,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若是阿娘怕我了,就请你终止吧。哪怕她欺骗了我,我还是希望在她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听话的好孩子。” 沈卿云心里沉甸甸的,但他也只能分给她自己仅有的一点同情心。 “你放心地去找你娘吧,对她来说不过是场梦境罢了。过了今夜,愿一切恩怨烟消云散。”沈卿云达到此行目的,将自己隐藏进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