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自是人间客》 第一章 昆仑主 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凡人,都知晓昆仑山。 凡人叹其高大巍峨,云雾缭绕,又远离中原,大多数人只在诗词传说中读过,修仙者仰慕其底蕴深厚,为天下第一大派,万宗之首。 第一位修仙者是谁已不知其名,但在所有人记事之时,昆仑山门就已经存在。 如今修仙界经历万载岁月,依旧显露出蓬勃生机,求仙问道者多如游鱼,人人都想一跃龙门羽化登仙。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仙者依旧没有出现,但却有那么几位通天大能,如果说仙者就是呼风唤雨,长生不老,这些人反而在其之上了。 昆仑主就是其中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位。 自从三千年前昆仑主一剑将天妖钉在凌云台上之后便不见了踪迹,有人说昆仑主早已踏入仙境,有人说昆仑主一直游历在人间。能够见昆仑主一面已经成为不少修仙者的夙愿,多得是从垂髫稚子到黄发老人也不曾见昆仑主现世。 这三千年里,昆仑主只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三次。 一次是将异兽肥遗斩杀,将九州从大旱中救出,一次是将太华山老祖宗跑丢的驳犬送回来,还有一次是将逍遥派下山踩中九尾狐的陷阱的小弟子们给救下。 斩肥遗那次昆仑主的震天之威永远留在修仙界的历史上,剩下两次就不一样了,与前者相比,就是些打杂般的小事。于是每次在谈论昆仑主的时候,人们都会着重谈论他在斩肥遗时的通天之能,譬如将小次山砍成两段,将渭水改道。提到后面两次之时,吹得正过瘾的人们都会快速带过,嘴上说着昆仑主是顺手而为,心里想着这昆仑主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在每次露面之时都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样也好将传说讲得更加尽兴。 昆仑主回昆仑的消息如同一个惊天炸雷响在修仙界的头顶上。 送信的仙鹤青鸟络绎不绝,昆仑山的异兽阁很快便住不下了,在异兽阁后山也头挨头尾挨尾那日,送信的和正在写信的各派长者在夕阳将尽的一瞬脑海中都响起昆仑主的传音。 “诸位的问候在下都已收到,在此谢过,来日方长,终有一叙。” 不少老头子在听到传音的时候都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吓得研墨的小徒儿将砚台打翻。 毕竟,他们听到昆仑主的传说时还是稚童,白驹过隙,仙途漫漫,竟还能得昆仑主的传音,不激动也是不太合理。 传音这事暂且不表,回到昆仑山这里。 昆仑作为修仙界的第一大门派,与太华山,峨眉山并称仙家三客。 昆仑山脉蜿蜒如一条伏在大地上的巨龙,陡峭如剑刃的山峰多如林中之木。最高耸的主峰像一个屹立在天地之间的巨人,在昆仑山脉之间按照古老阵法坐落着巨大的宫殿,若是第一次见到,说是天宫也不为过。 昆仑山门十年一开,在平时是遍寻不见其踪影的,对于凡人来说这就是一道难以攀登的山脉,他们看不见那些缭绕的云雾里的楼阁宫殿,也不知这其中生活着近万名修仙者。 昆仑最高的凌云台上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上面的楼宇已经空了三千年,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弟子进去清扫一次。 那是昆仑主的住处。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的夕阳,那时修炼的弟子都开始结束一天的修炼,从练功房,藏书阁,丹炉前走开,向山腰的饭堂走去。 这是除了早课整个昆仑最震撼的时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穿着青色,蓝色,和灰色的弟子服的人一窝蜂冲向一个地点。 这也是昆仑开山以来从未变过的规矩——无论是什么等级的弟子,所有的饭菜都是可以选的,但是饭永远不够。 每次暮钟响起,饥肠辘辘的弟子狂奔下山这一幕从来没变过。 可就在这次暮钟刚响了不到一刻,大多数弟子还在赶去膳食楼的路上,钟声又响了。 下一瞬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他们抬起头,血红的夕阳缓缓滑进层叠的山峰中,天边的霞光映射出紫红色的天空,风清崖的古钟无人去敲,但浑厚的钟声却如波浪一半一层一层地回荡在整个昆仑,时间像是凝固了,弟子们停下脚步仰着头看向昆仑的最高峰——凌云台。 这时,站在练功场上的风清子将杖向地上一顿,无形地灵气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整个昆仑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掌门的威压,年纪小些的弟子都直接摔倒在地上。 这时,他们听到云清子苍老的声音。 “跪下——” 昆仑主回来了。 无风无声,一个青色的身影脚尖一点,轻巧地落在了凌云楼的屋檐上。夕阳最后的残辉慢慢消失在他身后,他站在昏黄的光中。 这是昆仑山最高处,自这里看下去,从风清崖的练功场,到山中栈道,林中小路,在到远处的千刃峰,机巧阁,都跪满了弟子。 没有人开口,同一时间,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都起来吧,去吃饭,不用拜我。” 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人声音。 第二章 恶童 昆仑主是个青年这件事让三长老都吓了一跳。 不过须臾,云清子带着三个长老都到了凌云台上。 凌云台是整个昆仑的最高峰,云雾都在其之下,台上有一座飞梁画栋的巨大楼阁,正是昆仑山结界的阵眼,凌云阁。 原本站在屋檐上的男人纵身一跃,如白鹤一般轻盈落在地上。 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天色漆黑,但是昆仑的长明灯却一盏一盏接连亮了起来,照亮所有的山道和建筑,包括凌云台。 灯火亮起时,四人最先看到的就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只一眼众人便能看出这人的不凡。 好似清风,虽温煦但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师弟,”昆仑主开口,“贸然打扰,抱歉。” 云清子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地颤抖了,行礼道:“昆仑主乃昆仑之首,何来的打扰之说。” 其余三人更是在看清昆仑主的面容后就一直低头行礼,不曾抬头。 “这就是现在昆仑的三长老吧。” 一着玄色窄袖骑射服的青年恭敬开口,声如钟磬:“晚辈祝明照,现执掌千刃峰。” 一着湖蓝色衣袍的青年也紧跟着低头道:“弟子徐聆不才,现执掌机巧阁。” 最后一位长老是个纤细女子,穿着青色的素裙:“晚辈祁清瑶,掌管草木峰。” 男子轻轻点头回礼,“不用如此拘束,我离开昆仑许久,整个门派都依仗各位到现在,理应是我向各位致谢。” 众人这时才抬起头,在长明灯的光下,这才看清昆仑主。 微风吹过面前人的衣角,他身穿一身青色的朴素衣袍,连块玉佩都不曾有,发髻用布带扎起,眉眼如远山,看上去像个普通书生,但明显不是书生,哪怕只是穿着这样的衣着,也好似中间有万重山隔着,难以靠近。 然而,昆仑主的怀里却抱着一个看不出形状的脏布团,这让他看上去竟然有些滑稽起来。 “主君,这是——”徐聆第一个忍不住,迟疑道。 昆仑主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团,像是才想起来一样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我此次回来,就是因为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托着布团,伸出左手扯着布团,这时其余人才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昆仑主扯了两下竟然没扯动。 昆仑主停下了手,有些苦恼地皱着眉头:“这可头疼了,咬住睡着了。” 他这时抬头看到众人惊诧的表情,安抚似地笑了一下解释道:“这是我收的徒弟,第一次带着她御风,年纪太小了害怕,就一直咬着我肩膀,现在睡着了也不松开。” 徐聆一脸震惊地盯着那个脑袋,表面上纹丝不动,内心却在狂啸:这是人吗?大能收徒都这么不一般吗?再怎么害怕,一路咬着昆仑君这是什么异兽? 他转头看向云清子,发现掌门大概和他一样,还没反应过来。 这时祁清瑶上前施了一个礼,昆仑主点了点头,祁清瑶走近了些两指并拢,飞速在那团脏乎乎的布团上点了几下。 哇的一声,一个孩童的哭声响了起来。 昆仑主立刻抱着这个脏乎乎的布团从自己的右肩换了个位置,长明灯的光芒下,徐聆看见昆仑君的右肩头一大块的深色水印。 昆仑主抱着一个嗷嗷大哭的怪物笑着对云清子道:“师弟,我是第一次收徒,不知晓该如何教导,怕误了徒弟,就想将她与昆仑弟子一起予你教导。” 云清子拄着藤木杖,连忙点头,走上前想凑近看看昆仑主的徒弟。 就在他刚向昆仑主走去,那个黑乎乎的小儿像一个扭曲的黑猫,双脚蹬在昆仑主的胸口,突然蹦了出来,直接砸在云清子的脸上。 “不可以!”昆仑主一把将要落地的小孩薅住,提在半空中。 “师弟,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料到她还有力气。” 祝明照和徐聆一起架着风清子,才没让这个可怜的老人摔倒。 徐聆看着云清子通红的歪鼻子,担忧道:“师伯,你还好吗?” 云清子摸过拐杖,努力直起身子,“没事没事,力气不是很大。” 这时昆仑主手里拎着的小孩却吱哇乱叫起来,“放开我!妖怪!放开老子!你个千杀的……”接下来的话被昆仑主一把捂住按回了肚子里。 他半弯腰捂着小童的嘴,满面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她自幼生活艰辛,没有清正之人教导,言辞不雅,恐污了各位的耳朵。” 这时不只是徐聆了,连带着一直镇静的祁清瑶和祝明照都感到万分不可思议,看着风度翩翩的昆仑主和他手中双腿乱蹬的小童。 就在下一刻,这个小童扭着脸挣扎出一些空隙,狠狠一口咬上昆仑主白皙的手掌。 这一口咬地下了力气,昆仑主松开了手,小童一把扔开他的手,像只小鹿,一下跳得远远的,环顾四周,最后连滚带爬地躲在长明灯后,恶狠狠地瞪着所有人。 “放你爷爷回家!” 云清子还在俗世中时也从未听过有人在他面前说一句没有礼节的话,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人自称他爷爷,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童,差点眼一闭昏过去。 昆仑主也来不及再次道歉,赶忙追上去。 小童一见他跑过来,嗷的一声四肢并用地顺着石柱爬上去,最后蹲在灯台顶上。 昆仑主也不再将她抓下来,仰着脑袋好言好语地说着话:“咱们之前说好的,你跟我走当徒弟。” 小童虽还在龇牙咧嘴,但是眼眶里已经冒出眼泪了:“那你也没和我说你是妖怪!我不管,我要回去!你奶奶的骗子,我弟弟妹妹还等着我呢。” 昆仑主此刻却一步不让,掰着手指和她算起了帐:“你说的,十斗米一年,我买了你一百年,给了你弟弟妹妹一千斗米,还送了宅子,钱货两清。” “骗子!老子信你个鬼!”小童嚎啕痛哭地大骂着,“你说你是边上城过来的,你带着我一下就蹿上天了,飞了这么多山,我怎么见我弟弟妹妹!他两个窝囊废,一万斗米也不够别人骗的,没有我要饭也要不到,得饿死在路上!” 小童越骂越伤心,涕泪横飞,昆仑主抹了抹脸,却无一丝不耐烦,还在尝试沟通:“我并没有骗你,我确实是从柳城过来的,然后在石城遇到你,但是我没有收过徒,怕教坏你,说是要带你回师门,你这也是应了的。至于你的弟弟妹妹,我看过了,虽无你这样的灵根,但是灵识清明,命格完整,甚至还有富贵之相,你不用太担忧。” 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明灯上的小童。 昆仑主伸出双手:“下来吧,小心被烧到。” 小童的喉咙里发出咕隆声,死死瞪着昆仑主的脸,像个恶灵一样桀桀怪笑了两声。 “啪!”两只黑色的破草鞋扔在了昆仑主的脸上,眼神极好的徐聆甚至看到了昆仑君脸上的泥巴,他觉得自己差一点就和云清子一起晕厥过去了。 小童就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飞速从灯柱上蹿了下来,就地一滚就手脚并用地从石阶狂奔下去。 徐聆摇了摇靠在他肩膀上的云清子,“师伯,这是异兽化形对吧,这不是凡人的孩童吧。” 云清子抖着嘴唇,哼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 昆仑主将鞋子从脸上拿了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脸,将鞋并拢整齐放在徐聆身边,“劳驾照看一下。” 然后掀开衣角,从凌云台上跃了下去。 第三章 逃脱 昆仑山脉连绵,若是用肉眼去看,根本无法一眼望尽,金丹以上的弟子可以在选择天道还是人道之后开辟自己的院落洞府,于是每一座山峰都有可能住着闭关修炼数十年甚至百年的昆仑弟子。但是对于修为未到金丹的弟子们,他们还是要与师兄姐住在一起,即在昆仑主峰生活。 昆仑主峰巍峨高耸,至下而上分别是,山门,十条悬崖峭壁栈道,可容八百人的膳食楼三座,修为低的弟子住处弟子阁,一片松柏林,接着是弟子练功场和昆仑主殿,这里就已经差不多是最高处了,但是在主峰的南侧最高处,有一方如同被巨斧横劈开的石台——凌云台。 小童从凌云台上一跃而下,非常聪明地没有选择主道,一路从树林中向下连滚带爬,心急火燎地想要快速跑出这座山。 她一开始以为只是个江湖骗子,她当个学徒在边上跟着一起画画黄符,喷喷血水吓唬人就差不多了,结果突然就蹿上天了,无论她怎么撕打都不停下,小童喘着粗气手脚发抖,像一只敏捷的狍子顺着倾斜的树林向下跑。 她现在六神无主,心里还在担忧着三妹和二弟,这两个胆小如鼠的小儿肯定不过三天就被赶出宅子,这么乱的世道,杀人都不要偿命,她怎么就贪图一时好处被这个妖怪带走了。而且老人以前给她说的妖魔鬼怪的故事里,妖怪给人的金银财宝,住的宅子都会变成癞蛤蟆和坟头。 也是啊,怎么会突然有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要收她一个乞丐为徒,而且随着她漫天要价真的拿出白花花的大米,这比柳城漕运总督家里的米还多。 小童本来就脏的看不见颜色的衣服经过在树林里的滚打更是没眼看,草鞋也被扔在了那个妖怪的脸上,虽然脚掌上有一层茧子,但是还是被石子草根划得血淋淋的。 这一定是这个妖怪的洞府,她想着,都是障眼法,刚刚还有四个男女她没有看仔细,但是一个老妖怪,三个年轻的妖怪,对,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她刚刚可是看仔细了,那女的去看被她蹬到鼻子的老头时,一时露了马脚——她根本就没有脚,像是烟一样飘过去!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树林里漆黑一片,周围全是合抱粗的古树,向上看都看不见天空,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安静得只有她的喘息声,她跑几步向后看,却没听到任何动静,于是继续向下跑。 这个树林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她一刻不停的狂奔了半个时辰,自幼逃命的经历让她的体力与一般的孩童不一样,特别是还带着两个走路都不稳的稚子,她天生的力气就很大,逃荒的岁月更逼得她的耐力不断增长。 但就算这样她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扶着树干一点点地向前挪。 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刻钟,前方的树林突然有光亮传来。 又累又惧的小孩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向前奔去,脚上传来的疼痛也刺激地她迈的步子更大了一些,越来越近了,就差一点了。 突然,光线太暗,小孩的脚被一颗枯藤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趴倒。 很不巧的是,前方不是平地,是一个斜坡,打着滚的小孩根本停不下来,就这样顺着坡滚了出去。 对于天天按部就班从早到晚不是在风清崖的典学堂背心法背的昏昏欲睡,就是在千刃峰上被异兽追着跑,亦或者是守在丹炉前看着灵火一看就是十几个时辰的昆仑弟子,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暮钟响起时,只要跑得不是太慢,就能得到一个惬意舒适的傍晚。 昆仑留下的不成文的老规矩中,饭后不可做功课就是一条。 当然,还是有一些极为刻苦的弟子十年如一日匆匆来用完膳就赶回去继续修炼,但是大部分的弟子们都会格外珍惜这段轻松时光,甚至不少性格洒脱的金丹以上的师长尽管早已辟谷,但还是喜欢来膳食楼吃饭,和修为低浅的弟子们打成一片。 这时,吵吵闹闹的膳食楼已经渐渐安静,弟子们都开始说说笑笑着向弟子阁走去。 今天还格外热闹一些,因为临近开山大典,今日几位修人道的前辈回到山上了,他们大多都经历过漫长的修炼岁月又下山历练了十数载,日日修炼的低阶弟子自然是心向往之。 金御肖,段之衍二人一青一白走在山道上,周边还围绕着穿着蓝色弟子服的灵修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话,连穿灰衣的剑修弟子都被挤在外面。 为此,后面的剑修弟子不免急躁起来,同灵修弟子吵了起来:“师兄他们修的是人道,你们灵修有几人去修人道的,你们这么急切做什么?” “同师长探讨修炼学问都是先来后到,而且修道者归于一统,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问了?” 叽叽喳喳吵成一片的弟子中两个江湖侠客模样的男人倒是若无其事,在吵闹中继续向前走。 与段之衍这里相对应的,走在后面的孟萍婴这里简直是和睦至极,几个穿着青衣的丹修女弟子抱着孟萍婴的胳膊问东问西,一旁的男弟子,无论是哪一门的都羞涩地跟在一边。 穿着窄袖束腰裤装的孟萍婴高束着马尾,衣着飒爽凌厉,可面容长得却相当秀美,一双清眸像倒映着山河,性格极好,有问必答。 段之衍穿着一身耐磨的白色麻制外衫,褐色束腰和腕带,背后背着一把擦拭雪亮的重剑,步履稳重,但眉目却不似一般剑修中透露着洒脱之意,反而如雪峰冰川,端似山中明月,更像一个修天道之人。 他走在最前,身边的弟子也不如后面两人一样多,身侧的金御肖更受欢迎一些。 他走在年少走过无数次的山道上,在路过百阵林的时候,身边山石上突然飞出一个不明之物,直冲冲地朝着他撞来。 在那一瞬段之衍是想抽刀的,但是仅仅一瞬而已,边上的弟子们还没看清整个过程,段之衍手中就多了一个吱哇乱叫的灰耗子。 段之衍手臂平举,无论这个小儿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这时,众目睽睽之中,一个穿着破烂的光脚小孩出现在段之衍的手中,这小孩脸上尽是灰泥,用破布扎着歪着的发髻,只有一双眼睛,像是发光一样的水光透彻。 段之衍看了一下,与小孩对视了一眼,便弯下腰,轻轻将其放在了地上。 等到很久之后再想起来,宋牙这辈子第一次心神震荡的时刻就是顺着山石冲进光亮的这一刻。 树林很黑,脚下很疼就像是之前的数不清的逃荒的一次。 脚下踩空的时候,心脏猛地向喉咙跳去,然后狠狠坠了下去。 突然间光亮刺入眼睛,眼睛根本睁不开,泪水朦胧间隐约感受到有人拎住了她,于是声音先于意识响了起来,被抓住的时候使劲闹腾就是了,脏兮兮的小儿如同路边的草芥,多数人在听到刺耳的哭闹声就顺手一扔,自己再飞速跑开。 但那条手臂纹丝不动,她慢慢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条蜿蜒无边的灯火组成的长龙隐在无边的树浪中,山峰藏于黑暗之中,一座座富丽堂皇的楼阁庙宇像是由这条火龙托在半空一样。 她慢慢转过脸,对上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 她信了,这里是有仙人的。 段之衍轻轻将她放在了地上,她脸上和身上都是擦伤,加上污垢,简直惨不忍睹,她坐在地上仰着脸依旧看向他。 段之衍的视线却已经离开了她,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叽叽喳喳的穿着一样衣着的青年男女。 “小孩?怎么会从百阵林冲出来?是异兽化的吗?没听说最近山里有异兽有通灵迹象啊?” “异兽有这么磕碜吗?这个衣服是什么?” “凡人,”段之衍开口,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他的脸上,他的面容未变异色,淡淡接道,“人间现在是荒年,这样的孩童不少见。” 这时金御肖走上前来,周边的弟子给他让开位置,他直接蹲了下来,小童的视线便转移到他身上,他眉眼含笑,言语间犹如清风拂过,他与小童对视着,“你为何从百阵林突然滚出来?” 边上的弟子们也嘀咕道:“是呀,上月徐聆长老才重新设了一遍阵呢。凡人小童怎么会从里面冲出来?” “我都在风清崖上呆了十年都不曾敢进去,按照石道安安分分走了十年。” “之前误闯进去的弟子到现在都没醒呢,还躺在草木峰。” 小童直直地盯着金御肖的眼睛,后者虽然平时就看上去极为好相处,此刻却也使出极大的力气来显得更加和蔼可亲。 小童看了看他,又环顾四周,最后继续与他对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等着她开口。 “啪!” 所有人都几乎没看清这个小孩是怎么做到的,她的双脚就蹬上了金御肖的俊脸上,金御肖猝不及防被踹地向后一仰。 那小孩踹完就敏捷地爬起来,像一只灰色的老鼠在众人的腿间穿梭,引起一连串的惊呼声和尖叫声。 小童穿过段之衍的身边时,段之衍连手指都未动,于是紧接着小童便冲进了还不知晓情况的孟萍婴那一堆人中。 众多弟子都未抓住她,因为说了是凡人小孩,于是连法器灵剑都不敢出,就算这样,几十双手都没有摸到这个小孩的衣角。 就在小童冲出人群的一刹那,一股灵力突然震荡开,一时间所有人觉得呼吸都被压迫得困难,动一动手指都困难异常。 小童慢慢浮了起来,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了起来,她很快意识过来,便开始四肢乱舞叫闹起来。 段之衍转过身子朝着林间的方向恭敬一拜:“昆仑主。” 可怜修为一般的弟子们脸都转不过来,只能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啊啊啊啊啊——”小童放声大哭起,撕心裂肺又咬牙切齿。 “滚开!” 第四章 神仙 从林间缓缓走出一人,青色麻衣,正是灵力震荡的来源。 若是说一人有仙气是什么样,段之衍和昆仑主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段之衍眉目若有寒霜,一身清冽之气,而一身粗制衣袍的昆仑主不曾有任何疏离的神情,却依旧让人难以靠近。 浮在半空的小孩再怎么挣扎还是慢慢飘到昆仑主的面前。 段之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孩经过他身前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还看了他一眼。 昆仑主伸开双手,接住了小童,丝毫不嫌弃地将她抱在怀里。 “真是惭愧啊,小徒不懂事,一时莽撞冲撞了各位。” 灵力还未散去,所有人只听到一个极为悦耳的男声,与先前脑海中的传音同为一人,皆抓心挠肺地想看看昆仑主的模样。 金御肖此刻也走到段之衍身侧,虽不如段之衍一样行动自如,但也一起行了个礼:“晚辈见过昆仑主。” 此刻昆仑主才感受到过于安静,想起威压未收。 一瞬间,压在所有人身上的力道立刻卸去。不少人摇晃两下差点体力不支坐地上。 昆仑弟子们都转过身子,看着抱着哭闹叫骂着的小孩的挺拔青年,屏息不敢言语。 “好了好了,”昆仑主苦恼着晃着胳膊,“跑也跑了,停下来好好说话吧。” 被死死箍在怀里的小童挣扎着挥舞着胳膊腿,带着小孩特有的撕心裂肺的哭腔:“放开我!妖怪!骗子!操你大爷的!我要回家……” “我怎么会骗你呢?”昆仑主耐心道,丝毫不在意怀中小童的污言秽语,以及时不时糊在脸上的巴掌,“我是诚心诚意要你做徒弟的,不是妖怪,你看在场的都是你的师兄师姐。你觉得他们也是妖怪吗?” 突然被提到的昆仑弟子们都一个激灵站直,小童泪眼朦胧转过脸来看向他们。 “一开始是我的不对,考虑不周吓到你了,但我的确不是妖怪,我买你的钱财米粮也都是真的。”昆仑换了个姿势抱孩子,小孩搂着他的脖子侧着身子打量石道上的所有人。 小孩环绕一周,视线最后回到了段之衍身上。 段之衍察觉到她的视线后,想了想,对着昆仑主简单行了一礼,开口道:“既然是昆仑主座下的弟子,我等的辈分自然是不敢居于之上,师长之名承担不起。” “是吗?”昆仑主笑了起来,“我许久不回师门,对于辈分之事不免些许陌生,小牙尚幼,其实叫你们师兄也无不可。” 他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用袖子抹了一把她的脸,小孩别着脸躲着却还是躲不过,“你方才刚醒未看清,现在看清了,这真的不是妖怪洞府,是修仙的地方。” 昆仑主下手不知轻重,小童的脸被擦得通红,但还是干净多了,此时人们才看清这孩子长得真不算丑,虽然有些面黄肌瘦,但是眉眼耐看,更有眼神好的也看出来这是个女童,不由得更加心想这都是什么事。 小童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此刻她依旧无法理解清楚发生的所有事情,虽然装作大胆明事理,但内心还是孩童。“唔”了一声,回身抱住了昆仑主的脖子,眼泪流过头,眼睛酸涩得睁不开,一口气没上来,边哭边打嗝:“我要我的弟弟妹妹,我不管……” 昆仑主轻轻舒了口气,众人见状也松口气,但好奇的视线也一直黏在这个被称作昆仑主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昆仑山上呆了不下十年,昆仑主之名自然知晓,那可是写在史书,篆刻在古器上的人啊。 昆仑主站在段之衍之前,看上去身量与其一般高,都是极为挺拔修长的身形,面容如画中人,见之难忘,周身如同有无形的灵气环绕,莫名给人高山仰止之感。 在他们的印象中昆仑主是和云清子掌门一样的年迈老翁,再不然,也应该是面容庄严的中年人,谁也没想到是个极为年轻的模样。 昆仑主嘴里一边絮絮叨叨安抚着他的恶童徒弟,一边握住她的双脚,那双满是伤痕的脚在绿色的微光中飞速痊愈,须臾便完好无一丝痕迹,除了泥巴。 那双挣扎的脚最后挣脱出来,踢上了昆仑主的小腹,吓得一直盯着的昆仑弟子们一抖,但被踢的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快速收回了手,“不摸了不摸了,刚刚不是故意挠你的,你脚上破了,你看看现在是不是好了?” 小童扭着身子去看自己的脚,发现确实所有口子都没有了,嘴上不说,但明显惊奇不已。 昆仑主摇了摇头道:“你要是不把鞋扔我脸上跑下来,也不会遭这罪。” 小孩转回身子,“嘁”了一声,不再理他。 众人这时已经无力腹诽了,只觉得面前此景实在不太真实。 “君上!” 昆仑主闻声看去,只见徐聆赶了过来,他看了看挤在山道上的众人,又看了看昆仑主和怀里的孩童,知晓事情差不多解决了,心中大石落下。 众人皆行礼道了一声“徐长老。”徐聆挥了挥手,“嗯嗯,都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接着早课。” 除了三位修人道的修士,其余人皆作鸟兽散去。 徐聆这时才看到昆仑主周围的段之衍等人,“段师弟!你何时回来的!” “许久不见,徐长老,今日午时到的。” 如果说昆仑主天生仙骨,段之衍有着仙人之姿,那么徐聆就是这么看都是凡人的模样。 徐聆为其苦恼了几百年,特别是当上了昆仑长老之后,每次仙家盛典,他出场之时像是混进其中的凡间中人。面容称得上俊朗,无论穿什么却是一点仙气都没有,最多也就是富贵巨贾之子。 刚刚在凌云台上,昆仑主怀里的小孩刚醒,徐聆因为好奇离得最近,小童在惊惧之下,见着一个没有腿脚的女人,一个看上去就是奸商的男人,拐跑她飞了千万里的江湖术士说来修仙,不怪她不信。 所以,在遇到段之衍的时候,昆仑主极为高兴,这山上终于来一个能唬小孩的人了。 “君上,不知小师妹现在情绪如何了?凌云阁我已安排好,今晚就能住下,小师妹的衣服饭食也备好了。” 小童转过脸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怀疑的眼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边上的段之衍,意思太过直白,徐聆悲从心来,欲哭无泪,但还是强撑着笑容等着回应。 “多谢,我是今日午时带着小牙来的,几乎一天都未进食,刚刚又闹这么久,还是先吃饭吧。”昆仑主边说边看向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段之衍的小孩,他抬起头,也跟着看向段之衍:“这位仙友,要不一起用饭?” 段之衍面对着一大一小殷切的眼神,多年未出现的窘迫感隐隐浮上心头,犹豫了一瞬还是行了一礼:“多谢昆仑主邀请,只是我方才已经用过饭了,而且约定了与掌门商事,不便应命,还请谅解。” “无妨,下次定有机会。”昆仑主笑吟吟道,虽然在场之人都知道这句是说给他怀中的小儿说的。 昆仑主走后,金御肖顿足,“这可是昆仑主,阿衍,这可真是可惜了。” 段之衍神情不变,看向凌云台方向,道:“昆仑主以后就不再归隐,不必这么急躁。” 金御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你如何得知?” 段之衍看了看他的脸,摇了摇头,负手径直走了。 徐聆正要御剑回自己的机巧阁,想了想,还是好心走到金御肖面前,提醒了一下:“金公子,你脸上沾了泥巴。” 金御肖下意识摸了摸脸,搓下一把灰泥,整个人呆愣在原地随风化了。 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大一小终于坐在千年没有人造访的凌云阁内。 凌云阁是昆仑最高之地,由三万根西海玄铁木搭建,足有十丈之高,宽阔如凡间宫殿,内里机关无数,是万年前昆仑山开山之人所居之处。 昆仑主,也不是第一个昆仑主,如果真的细数起来,他是第五个昆仑主。 在三千年的大战中就陨落了三位昆仑主,他是第四个,之后便一直当到现在。 第五位昆仑主抱着小徒儿御风飘至凌云台上,脚尖轻点,在月光下展开衣袖如同一只起舞的白鹤。 窗格自己向外展开,昆仑主踏进了凌云阁的最高层。 宋牙从他的怀里跳出来,踩在冰晶石的地面上被冰的直踮脚。昆仑主席地而坐,霎时间整个凌云阁内的灯火一齐亮起,室内亮如白昼。 宋牙揉了揉眼,脚掌被冰的无法忍受,也跟着一起坐着,冷意隔着衣服传到皮肤上。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从不知道一个房子里可以摆这么多的东西。紧贴着墙壁的博古架,绘着花鸟的屏风,上面的鸟雀似乎还在动,还有一眼无法看到最后的书架。 “如果你当我的徒弟,这些都是你的。”昆仑主开口道。 宋牙转过脸:“为什么?” “你是我的徒弟,这自然都是你的。” 宋牙又转了回去:“又不是老子儿子哪有这个道理,而且你若真的是神仙又不会死,怎么会是我的。”因为还没换完牙,说话还在漏风,语音语气明明不过孩童,说的话却是无比无情。 “怎么不会死,神仙不会死,这个地方也不会轮到我。”昆仑主伸了一个懒腰,眼一睁就对上小孩不信任的目光。 你这孩子还真的只靠脸认仙人啊。 昆仑主的话在肚子里转两圈又憋了回去。 “你,”穿着破烂的小童盘腿坐着,眼神直勾勾着看着他,神情严肃,“你当真没有骗我?” “没有!” “发誓,发毒誓!带上你祖宗十八代的!” 青年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抬起头笑道:“这可不行,我从未有过父母,何谈祖宗,这个毒誓没有用。” 小童眨巴眨巴眼睛:“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青年闻言朗声笑了起来:“这倒不是,只是我只是昆仑扫地翁捡到的弃婴,无父无母,长于昆仑罢了。” 小童啧了一下牙花子,让青年想到刚遇见她时她站在黄土弥漫的马道边和摊贩讲价的样子,他思索一下,抬起头,你要不要和我结盟。 “门?什么门?” “就是一个约定,不可以违背,我们从此以后若有残害对方的想法和举动都会受到反噬,反噬就是反过来伤害到自己。” 小孩还是摇了摇头:“不行的,我从来控制不住去想害人,而且我现在就在讨厌你,那我不是完蛋了吗?” “不一样,”风从青年身后大开的窗中吹进来,掀起了青年宽大的衣袖和垂在耳后的头发,带来山中夏夜特有的凉意,“这些不叫残害。”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残害你?” “唰”得一声,一把刀直直插在两人中间,深深陷入冰晶石的地面中,暖色的灯火在刀锋上闪出寒光,宋牙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宋牙下意识扭头转身看,鸟雀依旧在屏风上扑腾翅膀,博古架上摆放着的古器也纹丝不动,巨大的书架群上的书简也不翻一页,头顶上是高高的穹顶,上面的房梁木以一种繁复的方式堆砌着,每一根木头上都绘着精美难以看清的图案——自然也是无人的。 “你拿起它。” 宋牙用了点劲,把刀拔了出来。 青年依旧坐在地上,手在空中一挥,阁中的灯火随之暗淡下去,突然空中汇聚起极为细小的光芒,几息之间就化成犹如银河的长卷。 “以吾念为卷 以吾言为墨 以吾命为证 吾在此立誓 此身灭绝 灵体外物 尽归此君。” 青年的面庞被星光照亮,念出的一字一句俱如刀刻般钻进坐在星光之中的孩童脑海中,同时长卷上也出现所言之物。 星光暗去,灯火如常,刚才所经历的好似一场梦,孩童不解地看向看向昆仑主。 “我死后,所有之物皆归于你,不仅是这个阁楼,还有我的灵力修为,我所拥有的一切尽归于你。” “拿着那把刀,杀了我。” 第五章 安住 宋牙拿着刀从地上爬了起来。 脚像踩在冰面上,她跟随南下逃荒的人经年颠沛流离,不知不觉间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下雪的冬天了。 什么时候开始逃荒的? 好像是四妹刚生下那时。 说来奇怪,握着这把刀的感觉相当舒服,好像,她天生适合拿着刀一般。 青年双手放在身前,微微仰着头看向她。 “咣当。”宋牙将刀随手扔到地上。 “你脑子真的坏了,你把谁当小孩哄呢?我捅你一刀我怎么回家,这个山上这么多人。”小童气急败坏地跳着脚,“我真的是吃了迷魂药了刚刚还信你,什么狗屁神仙,随便给把刀就让别人杀自己。” “啪,”昆仑主双手合十,一脸欣慰,“那咱们就开始签订契约吧。” 他又笑道:“果真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我他娘才不要呆在这里!放我回去,我要见我弟弟妹妹!” 青年微微收起了笑容,他想了想,看向她道:“你觉得你一个人能养活他们吗?” “我当然——”小孩咬着牙,后面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我是买了你一百年的时间当学徒的,因而才给了一千斗米附赠一个宅子,你不过也是个孩子,不说一千斗米,你能让他们吃饱吗?” “或者说,你能让他们活着长大吗?” “你不能,你自然不能,你应该不知道吧,下个月又要打仗了。你回去,我把宅子和米粮收回来,你觉得你们三个孩童能活下几个?” 听到又要打仗的时候小孩的身躯不由得一抖,她张着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懒散坐在地上的青年,对方歪了歪脑袋看向她,好看到扎眼的面容像是一张白纸,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如这般,”昆仑主摇了摇头,“我向你许诺,你的弟弟妹妹一直到长大成人一定会平安顺遂。” “你怎么保证,”宋牙含泪哽咽道。 “十年一开山,每隔十年我带你出去看望他们。” “十年?他们死了我都不知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这样都是老不死吗?这辈子我能看他们几眼?” “那你就自己出去。” 宋牙猛地抬起头,“怎么出去?” “达到金丹以上的弟子将会接触禁令,自由出入昆仑,任你来去。”昆仑主坐直了身体,平静地看向她。 “如何?你若是拜我为师,说不定不需十年,早早能出去。” 默然片刻,宋牙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 昆仑主也跪坐着,他慢慢伸出手,摸摸了小孩的头:“这就乖了,徒儿。” 在小孩乱如鸟窝的头发上摸了两把他才突然醒悟一般,他直起身子,开始从袖子里掏着什么。 一把剑不知怎么从他空无一物的袖子里掉出来的,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剑,砸落地面的时候宋牙的整个身子都感受到了震动。 “哎呀,不是这个。”昆仑主手忙脚乱地把剑塞了回去。 紧接着,一套干净的青色弟子服,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牌,一双靴子,出现在宋牙的面前。 “都拿着,哦,慢着,”宋牙都抱着衣物站了起来又被叫住,昆仑主也跟着站了起来,又在袖子里翻了一会儿,最后扯出两根蓝色头绳,编法很有特点,头尾都有同心结和小小的流苏。 “当时看到你准备搭话的时候在胭脂摊上买的,边上一妇人给自己家女儿买,我见那女孩与你一般大,便顺手也买了下来。” “以后不必再装男孩了。” 宋牙接过,放在衣物上一起抱着。 凌云阁有七层,每一层的构架皆不相同,其中还暗藏着许多机关,甚至有人说昆仑开山始祖的遗骨就藏在其中,为了不吓到孩子,昆仑主准备不说给她听。 “我们在第七层,这里不住人,是保管古物和密卷的地方,也是昆仑大阵的最重要的一环。” “我很久不住在这里,很多地方机关也都忘记了,你平时只要不乱碰东西就没关系,就算有事情我都会知道,你我虽为师徒,但是毕竟男女有别,所以你我隔一层,我把第三层都辟给你,那里多是乐器律谱的房间,你没事都可以进去玩,想要好好学就来找我,或者是找云清子师伯。” 昆仑主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宋牙抱着东西,一步步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人的衣摆轻轻飘着,她身材瘦小,个头还不到他的腰部。 二人来到凌云阁的西边,靠近墙壁有个巨大的檀木楼梯,楼梯上纤尘不染,很难想象是千年未有人住的样子。 昆仑主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这是楼梯。” 宋牙看向他。 “这是假的。” 昆仑主点头道:“很逼真吧,走下去就永远出不来了。每一层都有各种各样这样的陷阱。” 然后他又向前走去,拐了一个弯走到一个僻静的走廊,光线昏暗了许多,脚下的触感也变了,成了软软的毛皮,走廊非常的长,像是走不到尽头,两边都是紧闭的一扇又一扇的门,门上雕刻着极为怪异的图案,宋牙没忍住,抬头仔细看看,正好撞上一个狰狞的人脸,再往下看这张人脸是以扭曲地姿势与羊的身子结合在一起,一瞬间宋牙以为这个人脸就要冲出门板,吓得一哆嗦。 “这些生灵曾经都曾存在。” 昆仑主并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顿,宋牙抱着衣服快步跟上他,几乎是前脚跟着他后脚贴着。 要是这些都真的存在,宋牙想象了一下,不免毛骨悚然地打了个激灵。 “天地阴阳调和,命数制衡,洪荒宇宙孕育了无数了现今看来非常可怕诡异的生灵。” “那他们为什么现在不见了。” “人一开始太过渺小,命数分为正势和反势,正势令兽通灵,令山聚气,但无人去消耗它,于是就会有通天之能的异兽现世,后来,人多了,再后来,人也会利用运势,一时命数被人类夺去大半,异兽已经无法生存了。” “异兽为什么不把人都杀了?” 昆仑主突然停下脚步,却还是没有回头。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话音刚落,周边的光就变了,宋牙从昆仑主身后探出脑袋。 走廊的尽头是一片非常大的房间,一阵风吹来,宋牙抬起头,看到了漫天星辰,才发现这是个大露台。 露台中间有一个形状非常奇怪的石头建筑,许多大大小小的环组合在一起,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对着天空,还有条栩栩如生的龙盘在上面。 “纪限仪,观星用的,没事可以上来数数星星。” “你看,那边是风清崖,”昆仑主伸出手指向东边最近的一个山峰,“那是云清子师伯住的地方,也是所有弟子修习术法文史的地方。” 宋牙望过去,看见那是火龙托举着的最大的宫殿,仔细看看,除了灯火还能看到建筑周围发出的朦胧光芒,她揉了揉眼,发现不是错觉。 “最远的那座比较窄的是千刃峰,当是祝明照长老掌管的,剑修的修士跟随他在那里修习。” ‘’那是百草峰,有病有伤都可以过去。” “机巧阁晚上看不见,白天顺着山脉的走向可以看见,那是修习阵法的地方,机巧阁我在的时候就是天下机关第一之处。” 简单说了说周边山峰之后,昆仑主州的走到了纪限仪前,他站直了回头看了看宋牙,对她说道:“过来仔细看。” “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星象天文很有些用处,以后慢慢教你,你先记住我的此刻的动作方便行动。” 说完,昆仑主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游尺上拨弄了一下,宋牙在心里记下数字,然后他又将纪限仪方向缓缓向右推。 以纪限仪为中心,地面的石板上突然显露出一个复杂繁复的阵法,石头移动的咯咯声响起,露台东侧的一个白虎石像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扇门。 “只有这层才有这样的机关,只是因为这一层过于重要,一般人是无法上来的。上来了也会被困在此处。” “你刚刚是飞上来的。” “那是因为我是主人。” 昆仑主牵着小孩走进门里,顺着楼梯,转下了六楼。 这一层与上一层完全不同,上面一层是书架,博古架和不知多少个奇怪的房间,这一层却摆满了字画,空间更加开阔,光线也更加明亮。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案桌,上面铺着宣纸,摆放着笔墨砚台,宋牙眼神好,还能看见那纸上还画着什么。 “那是上代昆仑主未画完的山水图,只可惜,搁下笔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幅画搁在这多久了。” “三千多年了吧。” 宋牙想了想,没有问那人去哪了。 宋牙跟着昆仑主东转西转,路过好多假的楼梯,又通过真的楼梯一层层的下去,最后来到了第三层。 依旧是个大的主厅和许多个房间,这次宋牙跟在昆仑主身后走过东拐西拐的走廊时,每路过一扇门,每一扇门都随之自己打开,宋牙看见了各种形状的琴,笛子,萧——当然她根本就没见过这些东西,都是走在前面的人指给她看的。 还有一间又一间全是书架的房间,与顶层有点像,只不过里面摆着的都是乐谱。 一扇扇门随着他们的脚步一一打开又一一合上,最后昆仑主停在了南侧的一扇门前。 宋牙仰起头,这扇门并没有直接打开,上面雕刻着的花纹并不是异兽,也不是花鸟,却是一对吹着笛子弹着琴的人,男人吹笛,女人抚琴,神情安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比这还要愉悦了。 昆仑主伸出手,敲了敲门。 “这里面有人吗?”宋牙问他。 “嘘,”昆仑主将竖起手指抵在嘴边。 宋牙忍不住看了一眼他那双白皙如玉的手。自己怎么就信了他是江湖骗子呢。 “吱呀”一声,门响了,像是一个睡了很久的人开始活动筋骨。 “又是姑娘?”一个男声响起,听上去语气中颇有些懊恼,“那又不关我事了。” 宋牙睁大眼睛,看见一个女人从门上钻了出来。 云鬓黄花,乌眉红唇,穿着的衣服有些古怪,与当今的衣着不一样,但这一切宋牙都没有顾及,她被这个突然钻出来的女人吓到了。 “昆仑主?”女人漂浮在空中,低头看着青年。 “是在下。” “裴隐可还安好?”女人的衣带飘飘,有些像庙中那些飞天,都垂到了宋牙的面前,她盯着那紫色的衣带看了看,还是没忍住,伸手拽了一下,衣带直接从手掌中穿了过去。 昆仑主垂着眼假装没看见她的小动作,回道:“第三任昆仑主已于三千年前身陨,在下是第五位接管此阁的晚辈。这是我的徒儿,希望以后多请照顾一些。” “原来已经仙逝了啊,我等无法知晓岁月的变化,但是心中隐隐约约也能猜到,”女人低头,温婉的脸庞透着一些落寞,“只是我曾在丹青案上看到裴隐的画卷,笔一直搁着没有人收,便妄自留了个念想。” “我同你之前就说过,岁月漫漫,外界定是过了千载,迟迟不归,那就是出事了。”之前那个男声忽地冒了出来。 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男人也从另一页门板上钻出来,头上撑着银丝细细编织的发冠,一双丹凤眼安在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上,他抱着手臂漂浮在女人边上。 他一低头,看到了抓着女人衣带玩的宋牙,吓了一跳。 “哪里来的小乞丐?” 宋牙瞪了他一眼,别过了脸。 昆仑主摸了摸她乱如鸡窝的头发,“这是我收的徒儿,现在外界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从遇见她到现在还没有好好地收拾她。” 宋牙使劲晃了晃脑袋,想甩开他的手。 昆仑主收回了手,向后退了半步,对着男女二人,或者说是二鬼行了一礼。 “在下凌燕落,三千年前接管昆仑主一职,长久以来多谢辛兰君和盈月仙子对凌云阁的照顾。” “小徒儿自幼无人教导,言行举止有过失之处,还请盈月仙子多加担待。我与她性别有别,生活上的事务不便插手,需要仙子的照顾和指教。” 辛兰君点了点头,转身钻回了门板,盈月躬身回了一礼,“自初代昆仑主,我等的职务就是照管凌云阁和其主人的起居,君上不必如此多礼。” “不知这位小道友叫什么?” “还未取大名,在凡间叫……”“我叫宋牙。”小孩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凌燕落,二人都不免低头看向她。 宋牙直直地站立着,怀中抱着衣服和杂物,纯净澄澈的眼睛看着盈月。 凌燕落轻笑一声,看向盈月,对方看向他,明了其意,对着宋牙伸出手。 “初次见面,我是盈月,你的生活就由我来包揽了。” 宋牙看着女人明丽温柔的脸庞,顿了片刻,将手递了上去。 一大一小的手虚虚地交握在一起。 又是吱呀一声,门开了,“进来吧,咱们先洗个澡。” 门合上的一瞬间,宋牙匆匆转过头,看见了门外清俊修长的背影走在光里。 她的一生,真正开始了。 第六章 狂徒 宋牙从未睡过这么久。 早上醒来的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不对劲——她怎么会有枕头? 她一个激灵翻下床,站在地上,第一感觉就是身上轻飘飘的,她一时以为自己没穿衣服,双手一摸到上身,入手是光滑细腻的触感。 低头一看,身上穿着淡紫色的中衣,脚下踩着软和的毛毯,她环顾四周,看清了这个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房间。 钟声从远处传来,宋牙赤着脚,散落着一头到腰的长发,洗得干净的面庞透着淡淡的粉色,就好像所有这个年纪大小女孩一样,纯真又充满朝气。 她爬到一个看上去是书桌的案上,推开了雕刻精美的轩窗,山中清新带着凉意的风钻了进来,她看见了一重又一重的山,云雾缭绕,林海层叠,钟声在山峰之间回荡着,像是从亘古传来。 “小牙你怎么起的这么早?我以为你们小孩子都觉多。” 宋牙回过头,穿着青色纱裙的盈月托着一个托盘向她飘来。 宋牙眨了眨眼睛,盈月今天特意换了一个爽利的发髻,看上去是个年方二八的闺阁女子,她皱着眉头,不好意思道:“我太久不走路,昨晚练了一晚上,可是辛兰他也忘了怎么走,还是学不会,现在还是得飘着了。” 话音刚落,宋牙腾的一下从桌上跳了下来,在盈月略带惊奇的目光中,在床前走了两圈。 盈月这才知道对方是在教自己走路,于是慢悠悠飘到了宋牙的背后,宋牙头也不回继续开始绕圈。 盈月伸直腿脚,脚飘在毛毯上方,看着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孩抬脚迈步,两人和玩游戏一般绕着毛毯走了十来圈。 “我会了!”盈月惊喜地叫了起来。 宋牙停下来回过头,看见她动作生硬地悬空迈了几步。 小孩向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撒着脚丫子晃来晃去。 盈月回过身,手中的托盘突然飘了起来——其实一直都是飘着的,她根本无法触碰实物。 托盘飘到宋牙面前,上面放这一壶茶,一个翠绿的杯子,一盏盐,和一个比较大的碗。 那个壶自己飘了起来,向杯中倒了大半杯,宋牙不明所以的拿过杯子咕噜咕噜一口喝完,顿时唇齿生香。 “哎呀,这是漱口用的。”盈月哭笑不得赶上前,折腾好一会儿工夫才教好宋牙洗漱。 宋牙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中大眼睛的俊俏小姑娘半天都不动,身后的盈月抱着胳膊看着镜子,而小孩头发自己动了起来,盘成两个小揪,桌上的两条发绳也自己飞到宋牙头上一圈一圈地绕起来扎紧,最后打出两个漂亮的蝴蝶结,流苏正好垂在耳边。 “妖怪。”宋牙突然开口。 盈月吓了一跳,以为是说自己的,结果宋牙转过身子指着镜子对她道:“我不可能长这样,这里面是个妖怪。” 盈月差点捧腹大笑,“不是你能是谁呀?” 她弯下身子,凑到宋牙脸边,看着镜子里:“怎么了?不漂亮吗?我给你重扎一遍头发?” 宋牙也跟着看着镜子,看着一大一小点面庞,道:“就是因为漂亮,所以才不会是我。我虽然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但我也知道我不会长这样。” 这个回答有些好笑,但是她却说得认真。 “就是你呀,我昨晚给你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扎好了,换上好看衣服,自然和之前不一样。” 宋牙摇了摇头,开口道:“虽然穿得破烂,一同逃荒的里面也是有长得好看的,地痞流氓和乱匪那些狗东西都会动手动脚,而且他们通常都不会怎么打她们。” “像我一直都是被吊着打的,要不是三妹和二弟,我就戳瞎他们眼睛跑了。” 她说完一抬头,看着盈月捂着脸,“你怎么了?” 盈月放下手,一脸泫然欲泣。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遭这么多的罪,盈月生前也世家长女,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所以看到面前歪着脑袋不以为意的孩子更觉得心酸。 “那是因为你太小了,还有,容貌也好,为人也好,或者说你的实力如何,都不是根据他人的言语和态度而决定的。” “美貌不会因为诋毁而逊色,正直不会因为诽谤而肮脏,强者不会因为孤立而陨落。”盈月抬起手指,摆在矮案上的拖盘漂浮起来,她转身回过头:“不如在外院中用早饭吧,我给你指一指路。” 凡间正是新夏,而昆仑却犹如仲春,盈月给宋牙找了件粉色小对襟外褂,宋牙穿衣服时候手脚僵硬,她看见日光照在那布料上竟然还会折射粼粼水光,她无法想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衣服。 荒年来的空前绝后,宋牙出生前的十年整个大陆就已经天灾不断,五国皆相继陷入困境。也许最上层的人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这二十年里,人吃人的饥荒都过了两茬了。 在昨晚躺到绣床上的时候,宋牙脑海里最大的疑问不是仙术修道,而是,全天下都没有饭吃的时候,这些人如何过着这样的日子呢。 年幼的孩子的思想就像一条窄窄的溪流,只能承载她小小世界里的一小部分。 凌云阁处在昆仑主峰的南顶,处在练功场只能仰头看见凌云阁的金顶。 低阶弟子每日在风清崖的典学堂听早课,再去练功场接受千刃峰大弟子们的指点。 生活在山中的人都知道,在山上看着两座山峰挨得很近,但是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有时一天都不够。 所以一开始来回在山峰之间也是低阶弟子的锻炼,修为上来了,御剑御风,坐仙鹤坐纸鸢都随意了。 宋牙坐在凌云台北侧的石桌上吃早饭,右手边就是悬崖,吃饭喝茶时都要吹着风,这大概就是仙人的癖好。 在石桌边上还有一个用石头雕刻的棋盘,黑白子分明,宋牙忍不住去摸,才发现,那棋子是连着棋盘的。 放下筷子时,一只小纸鹤缓缓落在她手边,宋牙展开,发现上面写了一行字。 她递给边上给她擦嘴的盈月,“这是写的是什么意思?” 盈月伸头过来一瞧,一字字念道:“十日之后开山,今日前去云清子师伯处请名额,开山大典若取得成绩,可带你出山一次。” 念完之后,盈月沉吟道:“原来又到了开山大典了啊。” 宋牙却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她指着远处一座山峰对着盈月急切地问道:“那是不是云清子住着的地方?” 盈月点了点头,宋牙就从石凳上跳了下来,向凌云台下奔去。 昆仑山林漫漫,宋牙却如一只经验丰富的小兽,顺着昨日的路线一头钻进了百阵林里。 她自幼就有一项无法言明的本领,就是寻路的直觉。 走过的路,哪怕是山林,或者是街巷,都能牢牢地印在脑海中,非要形容,就如同地图在脑中展开。 因为这个本领,她才能从那么多次追打里活下来。 除此之外,对于从来未走过的路,她也总能找到最近的路。 漫山遍野的万千树木中,就像是能嗅到不同的气味一样,顺着直觉走,总能最快平安的到达。 这时的宋牙还不知道,年幼的她身上承载什么,至于昨晚穿过百阵林,虽然她自己选择是一部分,但是年纪小小未开灵识的她也是无法自己穿过的。 跟在后面的某位人一边看着她在前狂奔,一边动手将这一路上的阵法机关都破了——这也是徐聆大早上带着徒弟爬上山来苦兮兮修补阵法的原因。 宋牙一路向前冲,风清崖在凌云阁的背后,所以昨晚的那个路线误打误撞也适应如今,如果再顺着山道走,绕了一大圈今日都不知能不能下山。 小童在山上一路顺着向下狂奔,徐聆带着一班弟子循着昨日宋牙跑下来的路线向上修补。 林中寂静,修补阵法时屏蔽鸟兽,徐聆穿着轻便的灰色竹布坎肩和布衫走在最前面,背着木箱的大弟子严令跟在他身侧,其余的弟子也都跟在后面散开在树林里。 “师父,这里也破了。”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年轻弟子站在一棵松树边上喊道。 “昆仑主为什么破阵都是一片片的破呀,走路的时候化出一条线不就行了。”年级最小的徒弟背着木箱向那处边小跑边问道。 严令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不要随意探究长辈的事情。” 机巧阁与其他峰不同,讲究的就是个巧和怪,所以收徒教导时不计较太多的规矩礼仪,徐聆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小元,你过来看看这个阵。”徐聆喊道。 刚刚被敲脑袋的弟子赶了过去,蹲在师父边上,其余弟子也都围成一圈——这是难得的长老教导机会。 小元把箱子放下,伸出右手,屏息凝气,灵力从天灵台顺经脉流淌汇聚进手掌,梁元掐了个手诀,一掌拍上地面,面前金光亮起,一个灵阵显露出了轮廓,在阵法中心至最右侧有一道灵脉暗了下去,整个阵也因此灵力滞塞,无法再起作用。 “这个阵被破的,好容易?”梁元犹豫了一下开口,边上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整个阵被破坏的并不严重,从阵眼下刀直接断掉一条灵脉,干脆利索,明显是精通阵法的人动的手。 可是,刚刚他们一路修补的皆是这种破法,而且阵都不一样,阵眼更不相同。 “昆仑主能在动手时同时看到咱们阵所有的阵眼吗?”徐聆身后另一个弟子嘀咕道,然后对着看过来的其他人做了一个挥刀的手势,示意了一片术阵被同时破解。 除了修为高深的严令,所有弟子都面面相觑。 “所以说啊,”徐聆拉开梁元的箱子,开始取丹砂等材料,“这说明这世上的本领是超过咱们的想象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严令连忙接过他手中的材料,开始修补阵法起来。 严令身材高大,与一般机关师给人的秀气清瘦印象完全不同,面容硬朗严肃,新弟子进机巧阁的时候都以为他是剑修,而怎么看都像地主儿子的徐聆看上去更像是他的徒弟。 重新画好阵之后,严令合掌聚灵,将被破坏的灵脉灌入灵力,修为尚浅的其余弟子都专心致志地看着,徐聆则在解说。 “你们看这个阵就是风灵阵,按照五行排列,它的阵眼就在这里,如果要破阵就要从阵眼动手,将灵力逆流入这边,整个阵法就被破坏了。如果想不破阵就经过阵,直接走阵眼就好。” 师父指着阵眼说得仔细,弟子们听得认真,相当和睦的一幕。 然而,就在徐聆话音刚落,阵里就跳进一个身影。 众人被吓得向后一仰,严令一把将徐聆护在身后,抽剑挡在胸前。 林间寂静,所有人回过神定睛一看。 一个漂亮小童站在他们面前,睁着双清亮的大眼,警惕地看着他们。 “异兽阁怎么回事?正要布阵的林中怎么会有刚化形的异兽?”严令身量八尺,将徐聆挡得严严实实,神色严肃,面若冰霜,配着手中闪着寒光的剑让人不得不心怀畏惧。 “哎哟,”徐聆从严令的身后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正正好好站在阵眼里的宋牙,叫唤了一声,扯下严令的手臂,“这不是异兽。” “这是你们的小师叔。” 第七章 好师兄 “小师叔?”机巧阁的弟子们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徐聆不管陷在震惊中的弟子们的反应,踱步到宋牙的面前,努力笑眯眯地弯着腰:“小师妹你怎么大早上往这林子里跑,这个林子很危险的,随便踩到什么灵阵不是好受的。” 宋牙把徐聆从头到脚又扫视了一遍,那眼神还是充满怀疑,徐聆第二次接受这样的目光,不由觉得内心的伤口又被撕开,暗自在心里落泪。 日光从树叶枝丫缝隙中照下来,正好撞上严令手中的剑锋,光芒一闪正好晃着了宋牙的眼睛,她扭过头,看见了边上一身肃杀之气的严令,目光动了动,皱着的眉头也微微放松。 这孩子怎么天生慕强啊,而且还是以貌取人,徐聆疯狂腹诽。 “那男的让我去找云清子报名开山大典。”宋牙仰着脑袋对着徐聆说道。 徐聆右手轻轻敲上左手掌,问道:“是君上吗?不过师妹你已经是君上的徒弟了,是不需要经历过开山大典的选举的,是不是君上不熟悉收徒流程?我可以去和他解释一下。” 这时,知道宋牙是人类的机巧阁弟子都渐渐的散开来,围着宋牙好奇地看。 “年纪好小。”“长得也可爱,就是凶巴巴的。”“君上是谁呀?掌门的师兄弟?” 宋牙摇了摇头,声音脆生生的:“不是,我去参加他答应我一件事,嗯。”宋牙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语气生硬道:“告辞。” 话音刚落,她就蹦出了灵阵,向徐聆身后跑去,徐聆也下意识向边上一跳给她让出一条道。 在经过徐聆身侧的时候,一只手突然袭来,拎起宋牙的领子将其提到半空中。 严令面无表情:“百阵林不可随意进。” “是呀是呀,不能乱跑。”这时回过神的徐聆和其余弟子一致点头,梁元见眼前小童小巧可爱,还放软语气弯着腰对着被揪着衣领的她道:“小师叔,昆仑的林子不可以乱跑,会伤到性命的。” 宋牙被衣领勒在半空中,四肢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任何用,再加上面前这帮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所云的,就是没人在意她的处境,又羞又气。宋牙低喝了一声,一个翻身一脚踩上梁元的脸借力爬上了严令的手臂:“你们是不是脑子都有病!一个两个就知道揪衣领!揪衣领他奶奶的是你们必学绝技吗?” 满林寂寥,梁元捂着脸和其余三人,以及胳膊被小孩缠住的严令都转过头看向徐聆,眼神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您老的师妹为何这样。 解释半天之后,梁元等人被留下继续修补阵法,徐聆和严令带着宋牙前去风清崖。 徐聆坚持百阵林太危险,宋牙不得在里面走动,于是由严令强制抱着。 机巧阁阁主只精通奇门八卦布阵机关,不善法术更不善体术,自从严令成了他的弟子之后实在是方便太多,拿重物,处理峰内事务,管教年幼弟子,虽然人看上去冷冰冰的,但让其余长老和门主都格外羡慕。 徐聆没有带着小孩下山,而是去了昆仑主殿前的练功场。 徐聆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但是他却是三长老里最年长了,当然,要去掉本身就是活了万载的丹灵祁清瑶。 在八百岁的时候,徐聆突破元婴步入化神期,一夜领悟了破空的奥义,成为了分解领域的第一人,可以将空间互通且融合,云清子给他算了一卦,不断修炼,等到了渡劫期就可以分裂时间,那真的就是通天之能了。 徐聆受了师伯的夸奖美滋滋地回机巧阁继续修炼钻研,时至今日,依旧是化神期。 但是徐聆却是整个修仙界最受欢迎的长老。 他一开始是给昆仑各个山峰设立了传送阵,然后在仙宗盛典上被太华老祖多灌了几杯,又给仙家三客的其余两客的主峰和侧峰都设立了传送灵阵。这时其他门派都眼馋,搜罗了一些奇门八卦的古书和古董机关木偶之类的送过来,徐聆又给它们也布了灵阵。 那么一些没那么有财力和势力的小门派就难过了,在参加接下来盛典时能够和徐聆搭上话的时候就说一些“年幼门生爬山太久滑倒在雪里险些丧命”的故事,徐聆被难受得眼泪都要掉了,便也答应下给他们设阵。 那几十年里,徐聆奔波在大大小小的门派的山头上,其余门派里的阵法师向他讨教更是有问必答,如此说来,是真的和一手养大他的师伯云清子极为相像——不过因此,昆仑山风也成了修仙界的美谈。 徐聆心细,记住了宋牙害怕御风,摸了摸怀里的纸鸢,想来腾空飞和坐在风筝上飞也差不多,便带她到练功场上的传送阵去。 第八章 流光 一座城有十万人,但一个人很少能同时见到成千上万的人。 宋牙以前见过。 个子矮小,只能看到人的脚和裤子,后面人推,前面人挤,背上背着的妹妹嚎啕大哭。 可幼儿的哭声却被嗡嗡的人声给淹没了,每一个人都成了一条大河中的一个浪花,前赴后继,争先恐后地向前跑着。 她的右手被母亲死死攥着,攥出青紫,因为一旦放手,肯定就再难找到了。 有人想扯开他们之间的手向前钻,母亲恶毒恨极的咒骂声像刀一样活生生逼退那个男人,紧接着母亲向她这边挣了死劲钻过来。 宋牙感受到身侧的温暖,抬起头看到母亲怀里泪眼汪汪又懵懂混沌的弟弟也低头看向她。 好不容易逃到这座城里一天,领到的救济粮还塞在胸口呢,就要封城打仗了。 一座城里有十万人,她连一个浪花都不算。 宋牙趴在严令的肩头,严令脚步很稳,她都不曾感受到晃动,但一刻钟,没有树林遮挡的日光就洒在她的身上了。 太阳高悬在昆仑主殿的正上方,群山间的雾气也被灿烂的阳光穿透,崇山峻岭,森海林涛都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宽阔的练武场上三千昆仑弟子身着蓝青灰三色练功服执剑而立,随着穿着素色长袍的内门大弟子的指示摆阵练剑。 千人练剑的剑气破空声极为震撼,宛若龙吟。 徐聆小碎步穿过练功场,尽管为了不打扰弟子已经选择了外围,但一路上还是不少人向他行礼问好。 “早,都早,辛苦了。”徐聆边走边抱拳一一回礼。 “好多人。”宋牙闷声道。 严令想了想,嗯了一声。 小孩也不是要他回,之后也不说话了。 传送阵边上有两个高阶弟子守着,因为传送阵这种东西还是有利有弊的。 处理各峰事物的高阶弟子和长老们来去确实方便省力,但是若是不怀好意之人通过这个阵往来昆仑,就让人头疼了。 “徐长老好。” “都好。”徐聆笑眯眯道。 两位弟子还在纳闷徐聆怎么这么快就修补好阵法,一抬眼,看到严令怀里抱着个小童,便开口道:“原是异兽通灵了,徐长老这是要去异兽阁吗?” 徐聆在阵里站定,严令抱着小童跟在身侧,他抬头正色道:“不是异兽,是我的师妹。” 阵法亮起,白光一闪,人影消失不见。 典学堂宽百丈,可容五千弟子席地而坐,云清子虽贵为昆仑掌门,但每一位弟子都要与他相处数年。 云清子亲自为弟子们讲学,从文史讲到术法,其座下大弟子柴叔介,郎廷征二人皆是天下灵修至强之列中人,受其师影响也是常年在典学堂执教。 自云清子执掌昆仑以来,昆仑山就以勤学至善之流扬名在修仙界,太华山就不一样了,整座山都是白衣剑修,天妖之祸里太华山被血洗,也许记忆深处的伤口永远刻在了这座古老的门派的心上。 十年一开山,也就是说此刻昆仑山最小的弟子也在昆仑呆了十年之久,还需要每日修早课默心法的也没有那么多了。 一进典学堂,墨香和檀香混合着迎了上来。严令感受到肩上的小小身躯抖了几抖,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喷嚏就回荡在空旷的典学堂里。 背心法背得昏昏欲睡的百来个弟子都被吸引了注意,视线不免偷偷朝身后的门口看去。 云清子咳嗽一声,所有弟子都又立刻正襟危坐起来,他拄着杖站在最里面的高台上冲着徐聆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内殿,他身边一名束冠穿着深蓝色宽袖长袍的青年男子留下,对着徐聆等人遥遥一拜。 徐聆回了一礼,严令终于将宋牙放了下来,穿着粉色小褂和紫色小靴的小童脚一沾地就朝内殿跑去,徐聆早就料到一般伸手一拽,抓住了她的手腕。 “典学堂是修业读书的地方,最要紧的就是尊师重道,举止有礼,不要乱跑,也不可冲撞师长。”徐聆低声道。 宋牙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空旷宽阔的大殿,西东两侧摆满了足有三丈高的书架,殿中间摆着百张案桌,桌前每一人都挺着脊背背对着她。 徐聆牵着小童,从修课的弟子边走过,不少看似认真念书的弟子余光朝边上瞄去,只能瞥见一个粉色的小个子和徐聆长老。 坐在中间的一少年,念着书装作一副思考问题样子抬起头,正好和站在正前方的看着他们的舒明远对上视线,对方看了看他,转过了视线,就在这一瞬少年袖中飞出一符,贴在了自己手肘处。 这时他们那一片看似在闭目默书的弟子眼前都看见了徐聆牵着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童向内殿走去。 “昨晚郁鸣南他们说的昆仑主徒弟是不是这个?” “不是说是一个看上去邋遢丑兮兮的小乞丐吗?这还挺可爱的。” “那肯定是洗漱过了,昆仑也不可能有十岁以下的小孩了。” 密语在几人中间穿来穿去,外人看来安静无声,实则越来越多的弟子都加入进来,讨论异常激烈。 “今日早课未时下。”突然一冷漠男声响起,所有人猛地睁开眼看向站在前方冷笑着看着他们的舒明远。 “术法不精不好好修习还用来七嘴八舌,理应多加练习。” 宋牙坐在竹席上,与云清子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案桌。 “师侄是有何事找我?”云清子面目慈祥,宋牙看着他想起来小时候去庙里见过的太上老君塑像。 “那男,师父让我来请名额,开山大典的。”宋牙扭着自己的手指磕磕绊绊地说道。 “是你要参加开山大典,还是主君的意见?” 宋牙想了想,开口回道:“是我自己要的。” 云清子捋了捋长长的胡子,点了点头。 一阵风从云清子的袖中钻出,在空中打了个弯,钻入他身后的书架,一本厚重的案卷漂浮起来,晃晃悠悠地放在了案桌上。 “让我瞧瞧,今年的开山大典。”云清子眯起眼睛。 案卷自己突然开始翻动起来,本来也探头看的宋牙被吓了一跳。 纸张突然停住,停住的那一页应该是花名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师侄,把手伸出来。” 宋牙朝他伸出手,“手心向下。” 宋牙依照他说的将右手手心向下悬在案卷上,这一页原本只空了一列,此时宋牙看到空白处渐渐浮现出墨色的字迹,一笔一划好似有只无形的笔在写。 “这就好了,可以把手收回去了。”云清子说道。 宋牙收回手,云清子抬起手就要收起名册的时候,宋牙突然开口:“等一下。” “怎么了?” 宋牙歪着脑袋,手指向最后一行,“我叫宋牙,应该只有两个字,这里为什么写了三个字。” “娃娃,主君没有和你说吗?”云清子笑了起来,“他可是一大早就过来放你的名谍。” 宋牙不明所以,摇了摇头,站在后面的徐聆就看到两个小团子晃来晃去,蓝色的流苏像是被风吹的风铃,颇为可爱。 “不满十五的孩子拜师,师父是要给取名的,你是昆仑主的第一个弟子,你师父寄予厚望,总不能让你以后以乳名面世,宋牙这个名字是你与这个世间最初的联系,而这个名字,是你师父给你面对这个大千世界的开始。” “宋流光。” 人间无药驻流光。 凌燕落负手站在洗星台上望着无边星空之时,想到了什么给唯一的徒弟取得这个名字,无人可知。 第九章 开山大典 仙家有三大盛典,登云会,仙人宴和昆仑开山。 昆仑十年一开山,与其他仙门不同的是,昆仑不强求仙根,反而更求仙缘,所以万宗之首的昆仑开山时面对所有人,不论出身,不论年龄,哪怕是凡间乞丐,都可以来参加开山大典。 甚至只要师门允许,之前在其他门派已经拜师的弟子也可以参加,只要通过,可以留在昆仑修炼。 所以,三大盛典里只有昆仑开山这单单一个门派的盛典,但是影响力颇大,仙家云集,前来观看这一场整整七日的选拔门生大赛。 开山大典由千刃峰,风清崖和机巧阁共同负责,长老亲自出马,祝明照挑选异兽和设置剑阵,徐聆打通山脉空间阵,设置迷谷,云清子带领风清崖上下设置澈影镜,监督每位应试者。 四门门主除了阡陌园门主正忙着夏收时蹲在田里收麦子,也都齐聚在昆仑主峰,共同挑选门生。 最近的凡人城镇离昆仑山门也有五十里,这里是高寒地区,为两国的边疆交界处,土地荒凉,既无良田,也无丰厚的草场,人烟稀少,驻扎的兵营也远离雪山,几乎是被大陆所抛弃的地方。 这一日,这个边疆小城突然热闹起来。 唯一一家客栈突然住满了人,年久失修的木楼梯吱吱呀呀响了一天。 穿着鲜丽的人们突然挤满了这个破败的小镇,这些人无一不面容俊逸明艳,举止不同凡人,其中不少都是孩童和稍有青年之姿的少年,小镇的原住民都不免心怀惧意但好奇起来。 说是镇子,其实只是个不过百户的人类聚集地,世代居住在这里而已,交通闭塞,很少有人会走出这片雪原,内陆里随便一个村子都比这要热闹。 小小的一个集市不过百步到头,就算这样也耐不住孩童的爱玩天性,披着漂亮斗篷的小姑娘和小少年围在所有地摊前,叽叽喳喳的好像一窝麻雀。 摊贩能拿出什么好东西,一些木头雕刻的护身符,自己做的胭脂头钗,做工都很粗糙,但是小孩们却只图新鲜,出手阔绰无比,不只是原来就摆摊的,住在边上的人家也眼红得赶紧把婆娘闲来做的物什都拿出来摆摊。 这么一来,原本的地方就不够了,原本摆摊的人不肯让,新来要摆摊的愤愤不平,说是原本就是自己的家门口,利字当头,免不得一片厮打。 从来没见过这些场面的小孩看得十分高兴,不仅不阻拦,甚至在一边起哄起来。 战况愈来愈激烈,菜叶和竹扁齐飞,大人的叫骂和孩童的叫好终于引来了这群孩童的长辈。 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蓝白锦袍,腰间佩玉,眉间一点朱砂印,神情矜傲,他看着乱做一团的人群,厌恶地皱起眉头:“都在做什么!” 一时众人都顿住了,孩童们一回头,看见他,立即收敛起笑容,屏息噤声,活像见了猫的老鼠。 “桐君。” 方才笑得最欢的一个女孩此时苦着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的衣着是这帮孩子里最华贵的,满头晶莹的珠翠,满是稚气的脸与男人有着七分相似,眉间朱砂印虽没有男人的那么华贵,但是宛若一朵小小的红梅给这张脸增色不少。 “一点规矩都没有,来这肮脏地干什么?离一里路我就听到你的叫嚷声了。” 应桐君下意识就指着一少年道:“是他邀我来这的,你方才也说你正忙让我一边去的。” 被指的少年叫苦不迭,红着脸往同伴身后躲,应钟璟并不看他,只是瞪着应桐君,“你给我过来!” 应桐君不敢不应,但被当众训斥又让她觉得羞恼,她瞪了一眼边上的少年们,朝应钟璟走去的时候脚边有一块小酒盏大小的石头,她愤愤一踢。 “你还委屈了!”应钟璟的火气一下冒了出来。 应桐君这时被唬得一愣,站在了原地,好巧不巧,她自幼修炼力气不小,那石头刚刚正撞在木头房梁上,房主悬在房檐晒的一罗麻椒就朝着应桐君劈头盖脸的撒下来。 一时应钟璟也没有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一整箩香料要盖在女孩的头上,忽的从墙角的阴影处一人飞扑上来将应桐君推到一边。 第十章 开山大典之二 应桐君猛地被一推搡,心里正恼,一转脸却见哗的一声撒了一地的麻椒,这时才讪讪地准备道谢。 她一转脸却愣住了,面前的人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还穿着粗布棉袄,连双鞋都没有,脚趾和地面一个颜色。 应桐君下意识就退了半步,觉得身上刚刚被触碰的地方膈应极了。 应钟璟方才也隐隐心惊肉跳一番,看清面前这个孩子之时他却没有像应桐君这样表现的太明显,与此相反,他走了过去,开口简单致谢了一句。 这时身后也有其他门派的长辈过来找孩子,应钟璟没有回头,他抬了一下手指,身后的侍从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这个孩子。 少年盯着银子看了半天,边上原来打成一团的摊贩和房主这时脖子都要伸断了,眼睛都黏在了那闪着光的银锭上。 少年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嗓音沙哑:“你不如给我一顿饭吃。” 正来领孩子的一个青年模样的修士站住了,他拽着刚刚被应桐君指责的男孩子,那男孩看着衣衫褴褛的少年,孩童的恻隐之心总是更加丰富,他扯了扯自家爹的袖子,悄声道:“能不能把他带回咱家去?” 青年门主想了想,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应钟璟却出声了。 “这样吧,这孩子随着我等前去昆仑开山大典,昆仑不讲究出身,灵智,若是有仙缘就在昆仑留下自有造化,若落选也无妨,我会带你回天山,做我天山的弟子。”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应钟璟和这个少年身上。 “天山虽不是仙家三客,但早已可望其项背了,也是这孩子有仙缘。” “天山宗主原也是这般心善之人。” 少年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 “好,”应钟璟牵着应桐君转过身,大步走出人群,身边一个侍卫留下打理少年的事务。 “什么?不可进山?”应钟璟沉声道。 “是。” “你可递上了名帖,说清了是天山。” “属下呈上了名帖,是典学堂堂主亲自来说明的,他道是今年有些特殊,昆仑结界需要加固,且所有人需在明日开山大典方可进山。齐堂主让我向宗主代传歉意。” 听到典学堂堂主亲自说明,应钟璟这才冷哼了一声,他扫视了一圈破旧的客房,面露嫌弃,“那就把这里都打点打点,将就住一晚。” 少年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应钟璟的侍从给他的是自己的衣衫,袖子折了三折勉强能穿,他倚在客栈的木楼梯边,楼下或坐或站着衣着各异的修士和孩童,但他身边都是天山宗的门生,一水的白色窄袖骑射服。 少年好像套了件衣服壳子,瘦弱的脖颈在空荡荡的衣领里晃悠着,他看着站在客栈一楼里的商量着什么事情的人们,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他耳朵好,能听到一些片段。 “今日看来无法进昆仑了,只太华山和峨眉的破例进去了,齐素立齐堂主亲自给我们致歉……” “那今晚只能在此休息了,客房好像只有两间……” “不如和百姓借些房间,或者搭个结界……” 之前那个被骄纵小公主指责的小男孩此刻靠着他父亲的腿站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头轻枕着父亲的佩剑轻轻晃着。 那青年修士没有低头,但是却察觉到了儿子的疲倦,他揉了揉男孩的头顶,一边和边上修士说着话一边弯腰一把将儿子捞起,那孩子自然而然地环住父亲的脖子打起了盹。 少年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在那男人搂着孩子的胳膊上转,边上的侍卫余光瞥了一眼他,收回了视线。 众人商议好了事情,都开始收拾包袱,准备出客栈自己找住处。 这时,少年挨着的木楼梯吱呀吱呀地响了,“桐君?”应钟璟皱着眉头喊道。 应桐君从一楼角落一个方桌边突然冒出,那方桌挨着的另一个桌子围坐着一圈孩童,应桐君一人坐一桌。 “你在哪里做什么?快过来歇息了。”应钟璟不耐烦道。 应桐君蹬蹬跑上楼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总觉得她的脚步在自己的面前停了一下。 “吱呀”一声,客房的门关上了。 突然少年面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青色靴子,他抬起头,看见抱着男孩的青年修士对他笑道:“我们这要去找住处休息,这位小道友不如同我们一起,我带着小平,再加上你一个差不多的孩子也没有什么。” 少年扭过头看向边上的侍从,那侍从抱着剑困了似地眯了眯眼,点了点头。 少年跟着青年修士寻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民宅,青年修士拿了些银钱,那主人假意推脱两下便收下了,他们睡在了一间偏房。 青年修士打来热水,挨个挨个让他和自己的儿子洗完脸,然后自己才开始洗漱。 两个孩童睡在床的里侧,男人几乎就睡在床沿上,像一只绷着的弓。 少年睡在最里面,他努力靠墙挨了挨,边上的男孩也嘀咕着“爹你往里面睡点,”然后贴上了他。 “我叫莫岳平,我和我爹是南阳山门的。” “我叫方齐休。” 莫岳平哼了一声,不知道听没听见。 莫云然起得很早,将两个孩子也都早早叫了起来,因为银钱给的多,主人家甚至还给他们准备了早饭,虽然都是稀粥粗饼子,但是莫云然还是认真地道了谢。 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到了客栈一楼集合,孩童们还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生龙活虎。 方齐休扫了一眼,目测大约有二十几位孩童和几十个成年修士。 “你们都是去参加那个什么大典的吗?”放齐休问道。 莫岳平点了点头,“其实不止我们这些,昨日中午在收到不能进山的消息之后,我爹他们就传信给其他山门了,更多的人都在外面的城镇歇脚了。” 这时穿戴一新的应钟璟也走下了楼梯,整个天山队伍有其余门派的一大半那么多。 负责带着方齐休的侍从看了一眼方齐休,偏了偏头,示意他跟上,方齐休便匆匆与莫家父子道了别,跟在了侍从的后面。 这时应桐君蹬着鹿皮小靴从楼梯上跑了下来,经过方齐休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正好和方齐休的目光撞上了,“哼”的一声又转过了脸。 应桐君和他在队伍的最后面,在迈出客栈门槛的时候,应桐君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 “什么昆仑,谁要去!”应桐君狠狠地低声骂道。 “应桐君!你人呢?”应钟璟的声音传来。 “来了!”应桐君应道,快步向前跑去。 方齐休看过去,看见应桐君戴着银饰的小辫子在空中叮儿当飞着。 第十一章 开山大典之三 昆仑山上有神仙,这已经不是传说。 每十年就会有各地的仙人要去山里赴宴,那一日,是冰雪消融的晴天,天上会有霓虹霞光,那是仙人在天上飞。 方齐休不知道自己也会成为传说里在天上飞的那个人。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御剑,但是太华山的每一个人都御剑。 难道是因为这样很飒爽吗? 莫云然看样子是御剑的,但是带着孩童不方便,边上有一妇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腕子上有一对翡翠镯子,轻轻一挥,一道白光从镯子中飞出,化作一只通身碧绿的漂亮大鸟,金嘴红眼,足有水牛大。 莫云然对着妇人虚虚行了一礼,妇人就轻笑着领着莫岳平和自己女儿一起坐到了鸟背上。 方齐休的眼睛还黏在那只大鸟上,他肩膀就被侍从用劲地扭了过去,那侍从看上去身板很薄,但是力气甚大,方齐休忍不住低声痛呼了一声。 那侍从和他面对面对视着,皱起眉头,大概不知道怎么带他,最后弯下腰,让方齐休伏上来。 “抱紧了,摔下去我可捞不回来。” 方齐休还在思考“捞”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身体下坠感袭来,一瞬间好似一脚踏空楼梯,紧接着侍从坚硬的后背就撞上了他的胸脯。 一阵眩晕,耳边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方齐休艰难地睁开眼,眼睛从侍从的肩头向下看,发现脚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山谷,那侍从脚踩在四指宽的剑上,风驰电掣地迎着风向前冲。 万千雪山,无边冰峰都在他的脚底,方齐休喘了一口气,一时感觉自己的肺和气管都要被冻成冰坨子,克制不住地猛咳起来。 “不要东张西望,头低下!”侍从喝道。 方齐休赶紧将头埋进侍从的衣服里,风从他的头顶和后背剐肉般刮过,方齐休感觉浑身都冻僵了,好像冬天掉进雪坑里一样。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他觉得很久,风声越来越小,最后侍从停了下来,他晃了晃方齐休的腿,“睡着了吗?” 方齐休猛地抬起头,从侍从身上跳了下来,脚踩到实地还觉得身子飘飘的。 他低头,发现脚底下是青石,打磨的极为光滑,漾着水光。 突然他发觉周围十分吵闹,于是抬起了头,不由得震惊地睁大了眼。 四周站满了人,或者说人群根本看不到尽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都穿着颜色各异的衣服,老者鹤发童颜,儿童无一不冰雪聪明,青年身量挺拔俊秀,方齐休摸了摸自己被冻得冰凉的脸,以为自己来到了话本里唱的仙境。 这是昆仑山脉深处一座雪峰的半山腰,山身被横劈开,修出一方百丈宽的石台,若是从高空俯瞰,甚至会以为这是一个巨人放置的在山峰间的巨大棋盘。 方齐休东看西看,想找莫岳平,可是人头攒动,哪里寻得到。 所有人都极为兴奋,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在讲着不听,天山一派却是无一人交谈,在人群中极为显眼,方齐休看到不少人都朝着他们这边偷偷打量。 “这是大门派吧……” “我认得他们的家纹,是天山的。” “今年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比前一次至少多一倍吧?不会都是冲着昆仑主……” 方齐休无事可做,竖着耳朵听人们交谈,但是终究还是稀里糊涂,只能猜出,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应该是什么大门派。 太阳慢慢爬到天空正中,阳光照射在雪山群峰间,光线互相折射,方齐休感觉这天地间格外的明亮,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空,竟然是万里无云。 当的一声,山谷间忽然响起巨大的钟声,方齐休感到耳朵嗡的一声,那声音要通过耳朵钻进脑子里。 他捂着耳朵抬起头,看向周边所有人都仰着头看向天空,他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看过去,只一眼就愣住了。 一个人悬在空中,穿着巨大的玄色广袖长袍,像一朵盛开在雪山上的黑色牡丹,离得太远,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在逆光中,只见那人嘴角含笑,发鬓两边垂着长长的玉旒,嘴巴一张一合。 “诸位远道而来参加我昆仑开山大典,实乃我门幸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诸位在场的无论是事先递交过名帖,或者是今日只身前来的,只要在日落之前进入山门,皆有资格参加开山大典。” “大典共七天,诸位入我山门皆是贵客,无需拘礼,仙家万宗,尽归一统。” “时刻到。” “昆仑山门,开——” 轰隆声响起,方齐休脚底下的青石地面都在晃动,给人的感觉是这座高大巍峨的雪山内部有什么正在变化。 方齐休低下头,脚下突然亮起,一道道光纹从石板里浮出,愈来愈亮,他扫视周围的人的脚下地面,发现这只是一个巨大阵法的一部分,耳边传来一孩童的惊呼声,“天上!” 方齐休抬起头,头顶天空中东西南北各出现四大光阵,阵上流光溢彩,看不懂的咒文开始转动,随着其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上面的光芒也越来越亮,最后达到顶峰时,方齐休不得不闭上眼睛。 下一瞬睁眼时,一扇足有十丈高的巨型石门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石门上浮雕着数不清的上古神兽。 大开的山门中间宛如一面水镜,波光粼粼,一时无法看清里面是何种光景。 不知不觉间,周边的人越来越少,方齐休走到了山门前,他抬起脚,向前一迈,便进了昆仑。 一刹那,就好像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梦境,又或者是从梦中醒来,没有了任何的雪山,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那么沉重。一重又一重的山峰上是层层树浪,天空中仙鹤和青鸟忙碌不已,清脆的鸣叫声时不时响起。 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座金顶飞檐,气势雄伟的巨大宫殿, 殿前的台阶是云石雕砌而成的,色泽温润,仔细一看,还能见到荷花,莲叶等花纹。 “应试者,请进。” 第十二章 开山大典之四 方齐休从未想象到这世间会有这么大的房子,迈过门槛时,那门槛比他膝盖还高。 一进去,他抬起头,看见十丈高的木质穹顶,正中间上盘着一条含着夜明珠的黑龙,视线向下,乌木雕刻的精美博古架和书架分列在大殿两侧,绘着山水花鸟的屏风又将它们与正殿相隔开来,正对着方齐休的是一个略高的台子,上面设着一案一席一炉,如此说来有些像私塾里先生教书的方台。 隐隐的银铃声响起,方齐休一转脸,看见自己的斜对面果真站着应桐君,她不像他那般惊讶,视线也没有多留在殿中的各种摆设上,扎着漂亮的发髻辫子的头骄傲地抬着直视正前方。 应试者大多都是孩童,方齐休扫了一眼,发觉足有三百人之多,除却不到十个个子高挑看上去已有十五的少年,大多数都是十二上下的孩童,身量都还未长开,一个个应当都和应桐君一样,原本家中就是仙门世家,年纪虽小,父母也不在身边但都没有什么惧色和慌张之意。 等了有三刻钟快一个时辰,方齐休的脚都要站酸了,但是还没有任何人过来,算着时日都应该过了午时了,方齐休都有些饿了。人群这时也开始出现了窃窃私语声,方齐休闲来无事也跟在一旁听他们谈论。 一对看上去原本就相熟的女孩子挨在一起一开始只是嘀嘀咕咕,后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大了起来。 “本来我娘不准备让我来的,结果我爹自己非要来这个大典,最后就硬带我来了。” “我爹也是,半月之前突然从西南苗疆赶回来,拉着我开始训练,我娘说他就是自己想见昆仑主而已。” 两个小姑娘相对一望,脸上都挂上了苦闷的神情。 边上听到她们谈论的一个少年向她们搭话道:“可是你们不想见见昆仑主吗?我爹我爷爷这次都来了,从小他们就给我说昆仑主斩肥遗的故事,他们都说昆仑主是这世间最强之人。” “想是想,”穿着青色罗裙的小姑娘说道,“但是昆仑主都是传说那么多些年的人物了,神龙不见尾的,咱们这次来也不一定能看见他呀。而且三千多岁了的昆仑主,说不定是一个很凶的老者,就像我族伯那样。” “我父亲说昆仑主是这世间至善正直之人,应该不会那么凶吧。”又一少年加入进来,他比这三个孩子都要大一些,看上去应该有十三岁了,腰杆笔直,背上还背着一把剑。 “我爷爷收到昆仑主的传音,说声音并不是老人,”原先的少年开口道,“而且听我师伯说,昆仑主是收了徒弟带回昆仑的,这次开山大典他的徒弟若是参加,咱们就能见到他。” 方齐休在边上听得认真,也不由得期待起这昆仑主的模样了,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奢望能够有那人所说的仙缘,能够见到仙人一面,之后还能有去处已经让他足够心满意足了。 “那个昆仑主真的有这么厉害?” 聊得正起劲的少男少女们一转头,“当然!” “哦。” 方齐休转过头,看向刚刚问话的人。 一个个头比他还矮一些的女孩子抱着胳膊站在他的身后,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无聊地打量着人群和地砖,侧面看去眼角上扬,年纪虽然小,但气势透着凌厉。头发编的格外仔细,应当也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但是,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和应桐君那样的少女还是有些不一样 女孩子突然转过头来,方齐休的目光一时来不及收,正好被撞了个正着,方齐休正以为这个看上去不好惹的小姑娘要瞪他,但她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训斥之意。 看到正脸,这女孩子看上去年纪更小,约摸十来岁的样子,绑着两个小发揪,流苏垂在耳后,倒是一个惹人疼爱的乖巧长相。 只是,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并没有穿着女孩子的裙子,而是一身玄色的骑马服,袖口和领口收的窄窄的,穿着一双轻便的黑色鹿皮靴,整个打扮的就是个小少年。 “你靴子太大了。”女孩突然开口道。 方齐休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心里也有些惊讶这个女孩会主动和他搭话,“啊,这不是我自己的鞋子。” “明天换一双,我师兄说要走很多路,你这样会磨脚。” “嗯,”方齐休含糊道,他自然是没有靴子换的,而且根本不属于这里,也许刚进去就被刷出来。 突然,人群安静下来,方齐休下意识站直向前看去。 从殿后转出一列人,为首者束银冠穿着深蓝色广袖长袍,后三人则是同样的青色衣袍跟在他身后。 蓝衣者是一个俊逸的青年,他环视了一下所有的孩子,开口道:“在场各位应当是参加本次昆仑开山大典的第一批应试者了,方才我们已经核对过各位的名帖,现在各位认过寻踪石就可以去休息了。” 他挥了一下袖子,从他身后三人托着的玉盘中飞出了三百多块玉石,那玉石在空中分散开最后一一落到每个人的手掌里。 方齐休端详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块铜钱大小的玉印,他翻过来,发现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 那玉印上盘着一条没有角的小龙,他正打量着呢,那条小龙突然发光活了过来,灵活地缠上了他的手指,紧接着指腹一痛,那小龙咬了他一口,血珠一冒了出来便被小龙吮吸下去,这条小龙从里向外发出了微弱的红光,又心满意足地爬回了玉印,定住不动又变成了玉雕的龙。 这一口咬得猝不及防,不少人都发出轻呼声。 方齐休在被咬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句脆生生的“他娘的。” 方齐休以为自己幻听了,这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真他娘的装模作样,做什么之前都不说一声。” 他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众人人都已认过寻踪石时,那蓝衣人又拍了一下手,玉印又从人们的手中飞出回到了玉盘里。 “各位可以离开了,有弟子在门外给各位引路,食宿都已安排好,认过房间后可以在昆仑转一转,但是仅限弟子阁周围,请勿乱跑。” 末了,那青年一笑,“会很危险。” 方齐休看着他的笑容不由得心里发毛,低下头跟着众人一起出了殿。 出了殿,就是一方巨大的广场,刚来的时候广场上还没有什么人,但此刻千名穿着练功服的昆仑弟子在场上练剑。 招式统一,剑指苍穹,颇为壮观,虽然都是仙门百家的孩子,但是也很少能见到如此多的剑修弟子一起练剑,不由得都惊呆了。 方齐休也看呆了,他看着日光中腾起挥剑的矫健身影,觉得心中有什么热热的,心里突然也生出要是能留在这里就好了的念头。 这时他肩膀一沉,他一回头,发现莫岳平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方兄我早就看到你了,可是你都没有看我一眼。” 方齐休也很欢喜,突然感觉自己有了伴,脸上浮出笑意:“我没有找到你。” “走吧。” “好。” 这时方齐休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看,再看了看前方,发现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小姑娘不见了。 第十三章 迷谷 昆仑山脉连绵千里,其中崇山峻岭,险境奇山不在少数,地势奇妙,不少一山四季的奇景,山脉外侧向内依次有着千里草甸,无人森林,险峻雪峰,这不仅是隔绝昆仑与外界的天堑,也是昆仑修士修炼历练的好去处。 传说上古十大天兽和妖兽就有几头沉睡在昆仑深处,事实上昆仑的异兽阁也因为如此有着全天下所有门派都垂涎的异兽群,无论是种类数量,还是异兽之珍贵都是冠绝天下的。 所以就算只是一个选拔入门弟子的开山大典,其规则也是不重样的。 天下第一机关师徐聆亲自打造比赛场地,贯通三山空间,设置迷阵,虽是一个临时的空间,但自有乾坤。 这一日,昆仑山门大开,百家仙门共聚一峰,祥云环顶,瑞风习习,鹤唳凤鸣,霞光漫天。 昆仑主峰兆和台自上而下摆满了整整三百案席,仙风道骨的老者,眉目坚毅的中年才俊和俊逸潇洒的青年翘楚坐满了整个兆和台,四百零八级台阶的高台上一卷百丈的金乌环日红毯在骄阳下闪烁着熠熠的金光,那上面的金乌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仿佛下一瞬就要起舞鸣叫。 高台最上方的主案是昆仑掌门云清子之席,下设三桌,就是昆仑三长老的位子了。 不少人到了台上都朝上方看,看到仍旧只有四个位子,不由得有些隐隐的失望,虽然并不是太期望于传说中的昆仑主真的会在昆仑开山大典中出现,但此刻确认他老人家没来,众人还是不约而同丧气了。 到了规定的时间,云清子带着三长老一同入座,云清子今日穿上掌门素色衣袍,发髻以金冠束起,胡须也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威严无比,玄木手杖每一次落地都有隐隐的威压撞着所有人的心脏。 三长老也各自穿着自己的宽大礼服,徐聆一身月牙白,衣袂飘飘,手中还执着一把乌金打造的量天尺,这是象征机巧阁阁主的宝物,也是一方神器。 祝明照身着玄衣,身材高大挺拔,目光清明,腰间佩剑寒山,周身剑气环绕,修为难以估量。 祁清瑶一身碧玉裙,面若皎月,发髻仅以一支青桂挽着,眉眼温柔秀美,望之可亲,百米之内皆能嗅到她身上的异香,暗香浮来,竟能安抚心绪。 昆仑掌门等人先对着东方行拜天之礼,在场所有人也恭敬起身随着一起俯身祭拜。 云清子先是问候了众多仙门,他内力浑厚,就算是坐在最下面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云清子就致谢了所有来参加开山大典的应试者,站在山峰脚底下的孩童们也听到了他的话语,虽看不见,但不由得抬起头仔细听着。 ”今日开山大典承蒙各位仙门和所有仙缘深厚的小道友们的厚爱,人数乃是往常的两倍有余,总共有七百零六人,因此我等商量一番,决定将本次收徒名额由三十人调至六十五人,以期不埋没天资聪颖且和我昆仑有缘之人。“ 此言一出,不少在场的掌门和门主的脸色都明朗起来,他们送来的后辈也就多了更多的机会入昆仑了。 这时台上走上一人,正是典学堂堂主齐素立,他头戴羽冠,身穿深蓝色儒士长袍,对着云清子和三长老行了一礼之后,转过身轻轻一击掌,百面水镜下一瞬就出现在了台上,所有人皆能看清镜中之物,只是其中之景各不相同,每三面挨着的镜中分别是大雪纷飞,林深鹿鸣和粼粼水光。 这时所有人心中大概都有底了,此次开山大典的迷谷应是由这三处地方所组成。 “本次开山之比的迷谷诸位也看见了,迷谷分三道,一幻梦泽,二雪荒峰,三是山谷密林。只有一道是直接通向风云台,其余两道需要一路攀登到终点经过灵阵来到风云台下。本次大赛的规则很简单,先制服风云台上的乘黄兽,第一个骑上乘黄者为魁首,后来者只需触碰乘黄即可,前六十四人则都算通过。” “这迷谷中布满了典学堂设立的传影石,用以监督和照看应试者,应试者不得以刀剑伤彼此性命,不得使用禁术和珍品以上的灵器灵剑,若不愿坚持或有性命之忧,可放出手中的烟火,视为弃权,自有人前来接应。” “迷谷开设三天,六十五位胜出者全部出现立即停止。” 众人议论纷纷,主要话题都集中在迷谷和乘黄兽身上。 “今年的迷谷难度不小,这都是些只有炼气期上下的孩童,不知会遇见怎样的机缘。” “没想到昆仑竟然有乘黄,骑乘黄者得千年寿,却只用来做开山之比用。” 当然,这些议论此刻处在山脚下的应试者们都听不到。 七百名应试者早早就在等候了,一群束冠着蓝衣的人负手看着他们,每一个人都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地守在一个石台前。 那石台状如磨盘,奇大无比,能站百人,上面刻着他们无法看懂的文字和图案,看上去年代相当久远。 山脚的孩童抬起头,看见漫天的霞光和来往不绝的青鸟鸾凤,难以想象上面是一场如何热闹的盛事。 到了时刻,一名蓝衣者走上前,手一合,原本随意站着的应试者人群突然散开,每个人一眨眼就发现自己换了一个位置,如同棋盘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 所有的蓝衣者快速散开,汇入人群,开始搜罗每个人身上带着的灵器和佩剑。 “从迷谷出来后都会归还给各位。” 昨夜莫岳平和方齐休解释了很久,阐述了迷谷是何,修仙者的分类门路以及各大门派和其中的关系。 迷谷是徐聆将多个空间贯通创造的空间,徐聆是天下第一机关师也是第一阵术大师,他能将空间打通串联,这天下也只有他一人能这么做。 阵者,兵之列者,万千变化随阵而变;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天地循环皆有定数,人之命途皆有所依,而窥见其中之学而为己所用的便是阵。 一人之智慧,一人之力量,便能够将这天地间的力量为己所用,寻因果之链,扭阴阳之合,获通天之力,不得不让人感慨。 化神期的徐聆能够将空间贯通,若是再向前迈一步,便是创造空间的大能,最后扭曲时空也未尝不可。 站在林木间的应试的孩童少年们都仰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他们不知晓他们面前的这个阵背后是什么,就像他们并不知道修仙这条道能通向哪里。 灵器灵剑均被搜走,特别是那些大门派家的孩子,身上从头到脚都是珍品异宝。方齐休看着站在他正前方的一个小胖墩卸了灵剑,又扯了胸前的玉佩,脱了里面的一件薄如蝉翼的银丝护甲,最后连靴子都要脱下。 等到都准备好之后,每人又分得一个香囊,里面是三日的干粮和一把品级一般的铁剑。 蓝衣人看了看天空,就让孩子们都分批站上那个台子,一次站将近百人,白光一闪便不见了。方齐休是队伍中间的一批,他站上台子,看到站在他身边的蓝衣男人掐了一个手诀,白光一闪,他闭上了眼,再一睁开,就已经换了位置。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他们站在谷底,脚下是真实的沙土,边上的峭壁非常的高,要用力仰着脑袋才能看到天空。 他们正对着的是却是三个岔口,每一个岔口都深如洞口,山谷在此收束,那三个岔口像是山体上的三条缝隙。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转移齐了。 “迷谷分三道,其中有一道是能直接通向风云台的,其他两道则是通向风云台底,要自己攀上风云台,现在可以开始选择了。” 一时人群十分寂静,没有一个人上前。 “大赛已经开始,第一骑上乘黄者为魁首。” 还是没有人动。 半晌,一个身量挺拔的少年迈出第一步,走向了左边的岔道,这一举动就像打破冰面的石子,不少人也走了上前,选择了自己看中的岔道走了进去。 方齐休看着一模一样的岔口,有些犹豫。 莫岳平这时已经摸到了他身边,撞了撞方齐休的肩膀,“你看中哪一条路了?我没有注意,跟着你选。” 方齐休皱起眉头:“这都长一样,说要挑也不知道怎么挑。” 这时他身后突然有人念念有词起来。 两个少年一回头,看见穿着玄衣的小姑娘手指轻点着三条岔路轻轻说着什么。 “这位姑娘,不知这三条岔路有什么玄机?”莫岳平扬着笑脸就凑了过去。 方齐休一眼就认出这是昨天那个女孩,那女孩转过脸也看到他了,眼神一动,但是没有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她看着莫岳平:“你不要打断我了,点兵点将不会吗?” 方齐休一时觉得好笑,身边的莫岳平却突然哦了一声,惊喜地双手一合:“对啊!这可真是一个好方法。” “方兄你什么眼神?” “感叹这玄机的巧妙。” 他们说话间,那女孩已经点好了岔口,径直向右边的岔口走去。 “快走,”莫岳平急忙拽着方齐休向右边的岔口走去。 方齐休奇怪道:“为什么?你不是还没点吗?” “点兵点将不就那几个字,咱们正好跟着这个姑娘吧,省事。” 就这样,方齐休一脚迈进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第十四章 进山 天还没亮的时候,宋流光就醒了,在凌云阁住了十天,她也渐渐习惯起来。 盈月是睡在门中的,轻音室的那扇门有着强大的封印,将盈月和辛兰的魂魄和灵体都保护在其中。 宋流光穿好衣服,踩上靴子,散着头发坐在梳妆镜前晃着脚丫,等着盈月醒来。 她从开着的轩窗向外望着,心里思索着接下来未知的前程。 他娘的真的好烦啊,仙人们。 有人易子而食,有人不分五谷。赤野千里,饿殍遍地的当下也会有着这样一帮歌舞升平,不知烦恼的人。但她并不觉得这不公平或感到愤恨嫉妒,因为她也知道大部分人的悲惨并不是由这帮人的幸福带来的,她只是觉得奇妙。 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接受她? 或许真的要自己去寻找理由。 “今日为何这么高兴?” 一张倒着的脸突然出现在宋流光面前,头发因为重力也都垂着,一时难以辨认面孔的宋流光在尖叫钻出喉咙的前一瞬狠劲捣出一拳,正中对方鼻梁。 瓦片碎裂声响起,那人从窗上掉落下去,滚了一圈才稳住身形。 “失策失策,”那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又爬上窗台,凌燕落一双星目对上了在宋流光的视线。 他的鼻子红红的,他斜靠着窗棂,手虚虚指着脚下,破裂掉落的瓦片都一一飞回原处恢复原样,好似和之前的几千年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你有什么毛病吗?”宋流光揉了揉自己的手,心有余悸地说道。 “为师没想到这么吓人,真的对不住。”凌燕落揉了揉鼻子,他和往常一样没有束冠,长发挽着在发尾用布带系紧,在日出的微光里轻轻晃动着。 宋流光看着他的鼻子,“对不起。” 凌燕落还是之前的老样子对于她这些和礼数沾上边的言语感到十分开心,虽然面上并未显露多少,他摆了摆手,“无妨。” “还没有回答师父呢,为什么会开心?” 宋流光倒是老实地回答:“今天不用去你那学识字了。” 这十天凌燕落什么都没教,却每天早早拎着宋流光去六层学写字。 他确实和他自己所说一样不会教徒弟,他甚至连和孩子相处的方式都不清楚,想了半天,也还是按着天地玄黄这样一个个字写给她看,然后念出来。 宋流光自幼颠沛流离,不是在山野间奔跑就是流窜在暗巷乱街,精神集中力非常的差,她努力地去听了凌燕落说的话,但却不知不觉地就走神了。 所以念书识字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凌燕落教了一遍不会不会骂她只会再来一遍,但是一天雷打不动必须要会五十字。 凌燕落也是一个奇人,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生气,不知道什么是烦躁,好像凡人身上的一些情绪和想法从他身上抽离了,宋流光看着他脑海里不知为何总会想起很小的时候跟随爹娘去集市上看到了一只白瓷碗,这段记忆非常的深刻,边上的蓝花碗,福寿碗煞是好看,但是她的目光却黏在了那只白瓷碗上。 日光照在白瓷上,宋流光仰着脑袋能看见那通透的胎体,一丝杂志都没有,她突然很想要,那时年岁已经开始不好了,之前她从未向爹娘开口要过什么,但这次她却想要那只碗。 爹的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乖仔,那碗好看,但是脆的很,轻轻一碰就碎了。” 风清崖的晨钟响了,随着风传到凌云阁的这扇窗前。 “这一场比试是来查看你们的灵根和心智,有时候不必强求那个名次,你表现如何师父都会看到,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 宋流光歪着脑袋看着他,表情像是在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 毕竟把她骗到这里困住不让回去的也是他,这十日里不学完五十字不给吃饭的也是他,现在又说这样的好话。 凌燕落伸手将她的脑袋掰正:“举止不能这样不端正,你不清楚师徒规矩我可以纠正,在外也莫要这样,会被打的。” 凌燕落收回手,看着面前徒弟穿着一身黑披散着头发,开口问道:“为何要穿黑色?你小小年纪穿这个颜色不好。” “耐脏。”宋流光想也不想说道。 凌燕落低头看了看她晃着的脚丫,虽然还没穿鞋,但是绑腿都打好了,手法干净利索。 “你在凡间也经常进山吗?” “逃荒好几年了,以前家里冬天会下很厚的雪,但那石城里的小孩却连雪都不知道是什么,这一路逃难就是不停地跑,爬了多少山我也不记得了。” 怪不得明明从未练过但整个身子筋骨都拉的很开,凌燕落从上自下看着宋流光,微光在他的眸中流转,汇聚成一点,下一次眨眼睁开时他的眼中看见的就是宋流光浑身的经脉和灵脉。 与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一样,宋流光体内的灵脉无时无刻不在运转流动,然而本人却对此毫无意识,而一般人只有在经年的修炼之后踏入金丹期才能做到这样。 确实是他要找的孩子。 就像他当年一样。 凌燕落像是只是来找她说话一样,说完了,坐了一会儿又走了,跳下窗户时衣角猎猎作响,像是一只白色的大鸟。 宋流光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昨日那些孩童说的话,一个活了三千年的男人会是这样吗? 他的举止古怪,盈月说他还保留着古礼,他不威严,但也无法亲近,他不世故,但看上去他似乎是看不懂别人的脸色。 这个山洞实在太黑了,两百多个孩子分散在里面,三两人自动聚成一个小团队,互相扶持着向前摸索。 宋流光摸着石壁向前走,这个倒是难不住她,脚下坎坷像是无数大块的山石铺成的路。一时没踩稳滑了一跤,一脚踩进水中,她立刻就知道这个山洞是个山中的水涧岩洞。 她滑到的时候,一个声音却跟了过来,“姑娘你可有事?” 虽然看不见脸,但是宋流光一下就听出是在之前进洞前赶来和她套话的男孩子。 她并不排斥凑近乎的人,她只是有些不习惯,毕竟长这么大从未有人会对乞丐一样的她凑近乎。 “没有事,你先走。”宋流光从石缝里拔出脚,甩了甩鞋里的水,又继续向前走了。 “没事没事的,我们这么有缘分不如相互照应照应,你看他们都是结伴的,”那少年却停了下来,“我叫莫岳平,这是方齐休,我们三个一起走吧。” 宋流光想了想,答应了。“好。” “我叫宋,宋流光。” 这两个男孩子的性格倒是区别分明,一个不爱说话一个话特别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一个人也能说的十分热闹。 “这真的好黑啊,我们已经走了一个时辰怎么还没有走到尽头呢?” 话音刚落,众人就感觉自己的眼前一亮。 顺着光亮看过去,竟是从一个少女的手里发出的。 她手里拿着一张符,黑底金字,火焰在纸上跳跃但是那纸张却不见被烧毁。 “火灵符。” “可是我不会用,这不是要到炼气期后期才可以用吗?我才能凝气。” 火光只能照亮一片地方,在晃动的火光中,方齐休看到拿着符的不是别人,正是应桐君。 人群不由自主地朝应桐君靠过去,这让应桐君心里极为开心,但是她面上不显,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宋流光也盯着那燃烧着的符咒,虽然有些远,但是她却看得清楚那符咒上的字迹。 那金色的咒语像是游龙在一张小小的纸张上肆意扭动,最后赋予这张纸发光发热的力量。 莫岳平看到是应桐君之后就缩回了头,他看着宋流光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光亮以为她想要去应桐君身边,心里不免有些难过和纠结。 殊不知,宋流光是单纯对于那个符纸有着兴趣。 毕竟原本她愿意被凌燕落打动就是因为那人说自己是江湖修士要收她为徒,或许在大多数人严重,江湖方士也好,算命卜卦半仙也好,都是三教九流上不了台面的勾当,但是对于宋流光却不一样。 火焰像小小的烟花一样炸开,火星四溅,在她清亮的眼中化作陨落的星辰,耳边男人的声音很模糊了,虽然是亲身经历,但却像一场绚烂的梦。 “莫岳平,”宋流光开口。 “怎么了?”莫岳平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 “火灵符,是一种很普遍的符咒,以灵力点燃,可做照明用,也可以做火种。”莫岳平挠了挠脑袋,“可是就算这样也要炼气期后期才能用,我也就中期,给我也点燃不了。” 宋流光愣了一瞬,她转过脸问他:“一般的江湖方士可以用吗?” “自然不能了,虽说很多修人道的修士是以江湖方士或者侠客的身份行走凡间,但是江湖方士和修道者是完全不一样的,就算都是用符咒,那也是不一样的,江湖方士用奇门遁甲,阴阳八卦,而修仙者用的是参悟天地运道后自身修炼的灵力,画的符是不一样的。” 还未等到宋流光回答,前方的人突然欢呼了起来。 “出来了!” 第十五章 各有千秋 入眼是一大片浓厚的绿色,浓密的树叶遮盖起了头顶的天空,入眼的每一棵树都是四五人合抱粗,皲裂粗糙的树皮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整个树林里也萦绕着潮湿清新的草木味,人们从山洞里一个个爬出来,看着这片从未有人造访过的自然世界,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放轻了。 树木丛生,脚下是潮湿绵软的草皮,两百多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道往何处走。 “终点有灵阵,或者直接通向风云台,终点朝哪去呢?”莫岳平低声喃喃道。 “自然是上山,我们现在在山脚,风云台不可能在山脚吧。”宋流光开口道,她扭头看着这两个少年,心里思考着茫茫大山还是结伴比较可靠。 于是宋流光三人便直接朝森林深处走去,呆在原地的应试者们看到他们也随之一起进山,森林无边无际,而且也没有人造的路,到处都是藤蔓和倒下的树木,需要时不时手脚并用地爬上爬下,应试者的体力差异巨大,因而人就这样慢慢散开了。 莫岳平家是南阳剑宗,自幼就被父亲盯着练武,虽然才十一岁,但是耐力和体力甚至能比上凡世里的成年男人。 但是就算这样,在爬上一个倒在地上几十年的朽木后,他还是喘着气无奈地喊着蹲在前面一棵大树枝丫上的宋流光:“宋姑娘!宋妹妹!宋少侠——你能等等我们吗?” 蹲在树上的女孩子一回头,流苏在耳后一晃像是被风吹的风铃,“你们累了吗?” “我们已经一刻没停地跑了两个时辰了。”莫岳平满头是汗,也顾不得体面,抬起袖子抹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后面的方齐休也赶了上来。 莫岳平穿着青色的衣衫,身上蹭的全是苔藓和泥土,看上去格外狼狈,但是最惨的还是方齐休,他还是穿着天山给他的白色侍从装,胸前背后滚了一圈青山绿水图,宋流光看着他们二人,不由得更加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黑色多耐脏。 “那就歇歇吧。”宋流光顺着树爬了下来,站在坐在地上的二人面前。 “不过你们还是不要这样直接坐地上,被蛇虫咬了就完蛋了。” 莫岳平啊了一声,腾地一下站起来,拍打身上。 方齐休累得也站不起来,他自幼生活在高原上,从未来过这种茂盛到可怕的深山森林里,加上靴子不合脚,赶上莫岳平已经耗费他所有的力气了。 于是他只是坐在地上抬眼看了看莫岳平,可这一看不得了,莫岳平后颈那里还真的爬上了一条翠绿的小蛇,那小蛇如手指粗细,悄无声息地顺着外衫向上爬了上去,吐着鲜红的舌头,而莫岳平这时还低着脑袋拍打着腰腹浑然不知。 方齐休把惊叫声咽了回去,不能惊动莫岳平,那蛇头几乎就靠在莫岳平的脖子上了,他一脸惊恐地抬脸,宋流光正和他的视线对上。 同一时间的兆和台可是十分热闹,所有人都吃饱喝足了看着水镜消遣,通常第一天的孩子们体力都很旺盛所以看不出差别,于是没什么看头。打杂的弟子来来回回上果盘清茶忙得不可开交,坐在席上的各派掌门长老却都赌起来了。 现在的热门就是雪荒峰里的焦明月和幻梦泽里的陈允央,这次迷谷设立的难度大大超过之前,这才两个时辰过去,两处迷径就已经出现了异兽。 雪荒峰里的应试者才爬到第一座侧峰的半山腰就遇到了雪蜂,这雪蜂是千年冰灵所化,性子暴烈,稍微被惊扰就会奋不顾身地射出毒针,那毒寒性了得,沾一下就会四肢僵硬,浑身冰冻最后冻死在风雪中。 自然昆仑不会让这么厉害的东西直接放给修为低下的应试者,雪荒峰的雪蜂皆是还未成年,毒性被削弱过的,但是中招还是会全身麻痹半个时辰。 那焦明月不过十二岁,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子,撞上雪蜂群竟然也不慌张,掐了个手诀就使了火咒扔了过去,将雪蜂群砸了一个口子,带着身边的孩子突围。 十二岁就步入筑基期,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黑发飞扬在漫天风雪里,焦明月穿着一身月牙白如同松竹傲然挺立,前途不可估量。 而幻梦泽这边就是另一番景象,四面环水,水面一眼望不到头,十里芦苇荡里应试的孩子们像一群乱头苍蝇,能摸到水边的也只有一半人,估摸着三天后还在芦苇荡里晃着的孩子也不会少,某种意义上这一道是最难的。 水边总共有三十条船,每条船能坐四个人,但是最先抵达水边的应试者几乎都是一人一条船将船摇走了。 那陈允央十三岁,是后面一批从芦苇荡出来的应试者,他出来时船只剩下了两条,而这时他身后跟来了八个应试者,看到这个场景的众人也不免来了兴致准备看看这事是如何解决的。 陈允央这时还未吸引众人的注意,九个人面面相觑之时,这少年突然开口让其余八人上船,但是却又来了一句“希望能借船头一用”。 待到两只小船漂出几丈开外之后,少年向前一跃,脚尖在水面轻点就滑出去很远,像一只掠过水面的水鸟,这是筑基期中期的修为,凝气御风,但是无法支撑很久,所以在过了一阵子之后少年在空中一翻身踩到身侧的船头借力——这就是借船头一用的说法了。 因为若是船上人手摇橹船的速度跟不上他,于是陈允央在两条船前的水面上疾行,两袖灌满风,身后的两条船被他借风向前推着。 这运用灵力的巧劲一下就夺得了所有人的目光,在水镜里,少年像一只大鸟在水面上疾行,衣角猎猎,一个鹞子翻身就踩上了身后御风前进的船,脚尖一点整个人又飞上了水面。 一人两船不过须臾就超过了所有的船只,美中不足的是陈允央的方向感实在是太差了,带着两条船硬生生就偏离向大泽中心浅滩去的路线,船上的人扯着嗓子叫才给拖回来。 如此想来,能顺利穿过芦苇荡时赶上最后两条船还是万幸。 “焦明月还是陈允央?” “焦明月三百灵光符。” “陈允央四百灵光符。” “这边焦明月……” 一时场面极为热闹,徐聆记账记得不亦乐乎,最早还是他三百年前开始组织的押注,到了今日已经是心照不宣的固定节目了,他可以从中抽成。 他左手拿着记账本,右手拿着自己做的不断墨毛笔,弟子和各门派掌门身边的侍从童子来来回回地跑着过来报自家的赌注和押爆的弟子,徐聆奋笔疾书记得飞快。 不一会,徐聆记累了,把位置让给严令让他帮着记,严令并不坐下,仍是站在一边弯腰帮他记账。 徐聆看着边上没人在意他,悄悄地用自己面前的水镜搜寻宋流光,看看他的小师妹怎么样了。 宋流光看着方齐休的眼神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惊了一下,她怎么还乌鸦嘴起来了。 莫岳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完身上的灰正要直起身。 “慢着!” 莫岳平顿住了,“怎么了?” 宋流光向边上走了两步,从另一个视角看到了他后衣领上爬着的竹叶青,嘴里说着:“你看看你脚边的蘑菇。” “蘑菇?什么蘑菇?我怎么没看见?长什么样?”莫岳平低头看,除了茂盛的杂草什么也没有。 宋流光赶紧低头环顾四周,看看有什么能够挑起那蛇的东西。 脚底下常年没有阳光照射除了腐烂的树叶杂草和烂泥什么也没有,一时正着急,方齐休递过来一支手掌长的小树枝。 方齐休腿还软着,宋流光接过树枝就放轻脚步朝莫岳平走去,伸出手想要去挑那蛇。 “宋姑娘,这没有蘑菇啊——”莫岳平突然直起身,整个人的重心一变,那蛇一下受惊张开嘴露出毒牙就要咬莫岳平的脖子。 电光火石间,就是那一刹那,宋流光感到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手里的树枝就不知怎么的飞了出去,擦过莫岳平的后脖子将那蛇打了出去,钉在了对面的树干里。 “哎哟,”莫岳平感到脖子一阵疼叫唤起来,手一摸,一手血,吓了一跳。 方齐休一下子跳了起来,以为他被咬了,赶紧去扒他衣领,发现却是被擦伤。 往四处地面一看,也没找到那蛇的踪迹,一抬头,却看到边上树干上钉着那条蛇,那蛇扭着身子痛苦无比,挣扎一会儿就不动了,扎着它的正是自己给的树枝。 他一回头,发现宋流光站在边上也是一脸迷茫。 徐聆正喝着茶看水镜呢,一口水喷了出来,喷了身边一个等着登记赌注的小童一脸。 “抱歉抱歉!”徐聆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人家擦脸,记着账的严令也不解地看着他。 徐聆一边擦一边念念叨叨,“不可能吧,凝气为剑?这孩子才几岁?筑基期大圆满?她不是才被捡回来吗?” 第十六章 蛇藤 宋流光从昆仑给的香囊里找到了绷带和伤药,按住莫岳平就往他伤口上撒药,还没等他嚎出声来,就把绷带勒上了他的脖子,一圈一圈地极为快速地绑好了。 “哭什么,你不是男人吗?就是擦破点皮而已。”宋流光给他在下巴下打了一个蝴蝶结,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是男人,”莫岳平抹着眼泪一抽一抽地说道。 “你把外套脱下来,”宋流光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也觉得有些不忍,扯着他的袖子帮着把他的外衫脱了下来,低着头看看,最后铺在了倒着一旁的树干上。 莫岳平坐在了外衫的正中央,宋流光和方齐休一人坐一边,让莫岳平心里好受不少。 “我不能哭,说不定我爹正在看呢。”莫岳平努力喘了口气,平复心情。 方齐休和宋流光齐声道:“怎么看?” “开山比试前我们不是认了寻踪石吗?昆仑利用这个可以在水镜上成像,我们都会出现在兆和台上,虽然别人不一定看,但是我爹肯定会看。” 莫云然的确在看。 南阳剑宗门下弟子一千,算不得大门派,但是很有些历史,且一直遵从仙人祖训,在凡世有不小的名气,因而莫云然坐在兆和台的最高的台子上,边上一些大门派的掌门和他也算相熟。 坐在莫云然左手边的是一个秃头老翁,穿着玄衣手里拿着酒葫芦喝得相当高兴,他正是现在最惹眼的弟子焦明月的太爷爷,华山老翁焦远松。 焦明月连破雪蜂阵和冰凌阵,势头最盛,不少掌门都向他道贺,他喜滋滋地伸过头来,“云然,你儿子进了哪一条道?” 莫云然回道:“山谷密林。” 焦远松定睛一看,看见三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坐在一棵枯木上,便理所当然以为莫云然因为自己儿子灵气一般而不好意思。 “没事,孩子还小,后面再好好练就好了。”言罢,就转头找身边王屋山掌门炫耀孙女去了。 莫云然看着水镜里坐成一排的三个孩子不由得皱起眉头,水镜中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孩子看上去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这一路爬树翻滚都不像任何练过的样子,但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修为? 宋流光坐在莫岳平身边晃着脚丫,莫岳平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开口道:“宋姑娘你为什么走这边呢?” 宋流光抓了抓自己的两个发揪:“直觉。” “直觉?”莫岳平瞪大了眼睛,这一路上宋流光左拐右拐,爬上爬下,脚下一刻不停,他以为她是有什么诀窍,或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我直觉还是很准的,我从来没有迷路过。”宋流光有些骄傲地说。 方齐休转过脸看过来:“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吗?” 宋流光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从来没有迷过路,哪怕是从来没有去过的山和城市,我就是知道怎么走。大人们总是会让我走在前面,很快就能走出山。” “宋姑娘你家里是什么门派?”莫岳平问道。 宋流光眨了眨眼睛:“我家没有门派,我是逃荒的流民。” “啊?”两个少年不约而同惊叫出声。 莫岳平正要开口再问之时,一阵刀鸣声响起,他们身后的两棵大树之间缠绕的藤蔓断裂掉了下来。 “砰砰砰”不一会儿,有他们大腿粗的藤蔓均被砍断,一个拿着铁剑的少年跳了出来,然后一群人接二连三都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罗裙的少女让莫岳平感到更加震惊:“应桐君?” “正是,有事?”应桐君挑着眉说道。 比起一身泥的三个人,应桐君穿着一身白却几乎没有怎么脏,莫岳平都怀疑她一路都是这样开路走过来的。 这一群人有十人,男男女女,都明显以应桐君为中心。 拿着铁剑砍树砍藤蔓的是两个比他们都高一截的少年,看上去已经有十五岁了,没想到是应桐君天山门下的,应该是专门进来帮助应桐君的。 有钱真好啊。宋流光三人默默感叹道。 “你怎么来了?”莫岳平挠了挠头发。 “我怎么就不能走这里?”应桐君反问道,她之前留心了他们三人,结果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三个就消失不见了,这个速度让她不禁怀疑是不是他们知道了路线和线索,心里着急循着大致方向找来,没想到走对了。 他看了看三个人的样子和莫岳平脖子上的蝴蝶结绷带,挖苦的话不自觉就钻出口了:“怎么弄到这么狼狈,这也没几个时辰呢,你怎么就挂上彩了?” 莫岳平眼睛还肿着,哼了一声就直接转过脸不看她了。 宋流光从枯木上跳了下来,“走吧。” 莫岳平和方齐休也都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方齐休把莫岳平的外套拿起来叠了叠装进了乾坤袋。 宋流光一跃就爬上了旁边的一棵树,左蹦右跳就钻到了森林深处,莫岳平两人也跟了上去。 应桐君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开路的两个少年都已经是筑基期的修为,一同开路速度也很快,砍掉如蟒蛇一样无处不在的藤蔓还有拦在路上的朽木和到腰的杂草,应桐君走在后面就不费任何力气。 其余应试者也是跟着她想受照顾,看应桐君并不赶他们便一路跟了过来。 宋流光像一只不会累的猴子,又爬又跑,她总感觉前面有着什么,但是说不上来这种感觉,虽然眼前的树木都是长一样的但是她却隐隐能感觉到哪一边更能吸引她。 这个山谷密林人迹罕至,是昆仑山脉最西南处的一处山谷,树木肆意生长没有任何制约,于是当人想要走进来很多时候是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一切的土地一切的养分都被这个森林的生灵所最大化得汲取着争抢着。 自然就是这样残酷,宋流光看到一棵看上去足有十人合抱粗的大树,她仰着头都看不见最顶端,不知道在这片山谷里生长了多少千年,可是树身和树枝树冠上缠满了和蛇一样的藤蔓,乍一看像是千万条蟒蛇挂在树上,极为可怖。这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也早已气数将尽,看上去甚至活不过这一年,所有的养分均被这些藤蔓夺走了。 奇怪的是,越往前走,“挂蛇”的树越来越多,每一颗都是极为少见的参天大树。 这不仅有些诡异。 因为适者生存的原则,在树林里通常是一棵极为高大的树周围都是一片较矮的树,因为阳光和土壤都无法集中养出一片高大的树。 这个深山里的树都比寻常山中的树要大一倍,但是突然之间宋流光感觉自己变小了,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无比巨大,宋流光等人一下子都变成了树下的蝼蚁。 莫岳平和方齐休跑得气喘吁吁,宋流光从树上跳下来,三人这时正在一棵古树下,莫岳平忘了教训又不自觉一屁股坐下。 突然感觉不对经,一低头,发现自己坐在一根外露的树根上,这树根有他们的腰粗,莫岳平转了转头,看见这棵树的气根成放射状虬结蔓延足有十几米,不由得讪讪地站了起来,“这,这些树好大啊。” 宋流光向他们靠拢,“感觉有些不对劲,我们一起向前走吧。” 莫岳平自然高兴,一路跟在灵巧速度极快的宋流光后面是相当费劲的。 三人向前跑,应桐君等人也在后面追,因为巨树越来越多,树木之间的空隙也越来越大,他们走的也更加顺畅,渐渐就快追上宋流光他们了。 越来越近了,应桐君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着。 她开始奔跑起来,她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还没有消耗太多,便加快了速度。 莫岳平二人虽不知道怎么了,但是也一直紧跟着她。 周围渐渐只剩下爬满藤蔓的巨树,能到达地面的光亮也越来越少,视野也是越来越暗——所以在阳光洒下来就显得格外突然。 像是忽然中断了一样,宋流光三人突然之间就冲出了树林,刺眼的阳光就照在了他们头顶上,莫岳平和方齐休不得不在这一瞬间闭上眼睛。 宋流光惊呆了,她站在阳光下,看着面前巨大的空地——足足有两个昆仑的练功场那么大。 树木像是被什么力量给禁锢住了,没有一棵树染指这片土地,宋流光低下头,看见脚下踩着无数藤蔓,枯萎的,鲜活的,无数藤蔓编织成了一面巨大的网铺在了地上,有些像扭曲的蛇群,宋流光有种它们会在下一秒就爬行起来的错觉。 “这是什么地方?”方齐休喃喃道。 莫岳平摇了摇头,宋流光疑惑地向前走,“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她在心里问自己。 环顾四周,宋流光眼神极好,根据四面树木和她之间的距离估测她很快就看出来这片空地是圆形的。 “宋姑娘咱们接下来往哪里走?”莫岳平问道。 宋流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了,我就是觉得朝这里走。” 方齐休不说话也跟在宋流光后面漫无目的的走,三人朝空地中心走去,方齐休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上的藤蔓,在接近中心的时候他突然喊了一声,“停下!” 宋流光和莫岳平转过头,“怎么了?” 方齐休蹲在地上,指着脚下,“你们看。” 宋流光凑上去,发现在两条枯萎和一条新鲜的藤蔓中间有空隙,那空隙显露出青绿色,宋流光伸手一摸,发现是苔藓,但是突然感觉触感不对,再摸了摸,发现是石板。 莫岳平和宋流光两人使劲掰开空隙上的藤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开出一个手掌大的空隙。 方齐休抹开上面的苔藓,石板上的花纹露了出来。 只有一小块,只能看出扭曲的线条。 宋流光直起身,环顾这空旷到可怕的藤蔓之地,日光洒在她的身上,风从山谷深处吹过来掀起她的衣摆,她深呼一口气,从乾坤袋中掏出那把铁剑。 “让开,”她说道。 两个少年都站了起来,往外面挪了挪,宋流光大喝一声,将有一尺长的铁剑举过头顶向地面上的藤蔓劈去。 第十七章 灵阵 宋流光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拄着铁剑弯着腰看着面前一小块空地,再抬起头看了看广阔无比的藤蔓网,“咣当”一声将铁剑扔了,自己一屁股坐下了。 莫岳平直接累瘫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下,“这什么藤蔓啊!也太硬了我手都被震麻了!” 方齐休坐在他边上,看了看他身下缠绕盘旋的蛇藤,从香囊里把莫岳平那件外套又拿了出来,拍了拍躺着耍赖的莫岳平,让他垫着坐。 莫岳平摸了摸脖子上的蝴蝶结还是一骨碌爬起来了,抖了抖外套铺在藤蔓上,“对对对,不能大意。” 三个孩子又变成了排排坐。 “宋姑娘,”方齐休开口道,这也是他第一次向宋流光搭话,他没有修炼过,什么也不懂,只能做到尽量不拖后腿,所以一直都是沉默不语,“我们把藤蔓劈开,看到石板上刻着的图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宋流光抓了抓头发,“这个我其实心里也没有底,但是徐聆不是说了嘛,迷谷有三道,两道最后有灵阵通向风云台,一道是直接连着风云台。” “你看太阳的位置,我们这一路是向山里走也就是东面,地势也是一直向上爬的,一开始在林子里我们看不见,但是现在你们再看看。”宋流光指着山峰说道,两个少年都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 因为他们已经爬到了山上半部分,巨大的空地使得他们现在能够看到山的顶部,层层的树浪随着风晃动着,那山顶已经离他们不远了,可是除了树就是树,哪有什么高台。 “所以咱们这里就是灵阵?”方齐休道。 莫岳平双手向后一撑,泄气道:“所以我们这一道就不是直接通向风云台的咯,那会比直接走向风云台的人要慢好多吧,真的能挤进那个名额吗?” “蠢。” 莫岳平一脸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坐在一边闭目吹风的宋流光,这个小姑娘怎么还骂人呢。 方齐休拍了拍他肩膀,莫岳平一脸受伤地看着他,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张着嘴型:“你看她骂我,我怎么就蠢了呢?” 方齐休道:“若是选了通向风云台的人就赢了的话,倒也不必废这么大的力气让我们绕一圈了,而且我们这才是第一天,还没到傍晚,不至于这样就放弃。现在虽然很棘手,但我们三个是这一道最早到达灵阵的,肯定还有希望的。” 莫岳平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很有道理,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就放下了。 宋流光和方齐休两个乞丐出身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又变得兴高采烈的莫岳平,然后视线突然撞上,又默默别开了脸。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我们把这个灵阵给弄出来就去风云台不就赢了吗?”莫岳平着急道。 方齐休摸了摸身下厚实的蛇藤,皱着眉头想了想:“烧?” 莫岳平歪了歪脑袋:“烧?对呀,可以烧呀。” 他开始翻自己带的乾坤袋,青色的一小只,上面还绣着祥云青鸟和平字,想也不用想是他的娘亲做的。 他翻出两块打火石:“那就烧吧。”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太阳,“最近两天太阳也很足,”他摸摸藤蔓表面,也是干燥的。 莫岳平开始搜罗周边的落叶,方齐休也起身帮他找枯叶子和树枝,费了半天劲才凑了一小堆,他突然回头,发现宋流光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就看着他们。 “喂,你不觉得宋流光有些奇怪吗?”莫岳平小声对着方齐休说道。 方齐休抬头看向他,莫岳平又凑近了一些:“尚且不知道她是那一个门派的,但是她这么小个年纪为什么体力会这么强悍?灵气和肉体融合一体,但是我感受不到一点这个妹妹的灵力。 ‘’而且,而且,她总是有自己的打算,好像,她能看到我看不见的东西一样。” 这里的莫岳平却是一点都没有说错,但是他却不知道的是,宋流光活了这么大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和他人有不一样的地方。 就像一个孩子生病了,他是无法准确说出自己头疼,胸闷,腹痛,年纪小话都说不清楚只能不停说自己难受。 宋流光在小时候展现出不一样的时候也是这般,她以为所有人眼中的世界都是这样,她只是稍微特殊一些,她无法描述出自己的世界也察觉不出不同。等到再长大一些之后,父母也不再身边了,更失去了机会。 这是后话了,再回到莫岳平这里。 莫岳平和方齐休忙活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弄出一堆枯树叶,方齐休把这堆引燃物捧到刚刚他们看出的那个缺口处,莫岳平将打火石一撞擦出火花,枯树叶瞬息便烧了起来。 莫岳平高高兴兴地站起身,叉着腰看着火烧起来,下巴下面的蝴蝶结也一抖一抖的。 莫岳平和方齐休站在火前看着那堆火烧起来,越烧越大,然后慢慢的熄灭。 “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不是草木吗?为什么烧不起来!”莫岳平跳了起来。 “你的火太小了,而且藤蔓都是活的,不是持续的大火烧不起来。”宋流光坐在原地对他喊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莫岳平狠狠转过头,一脸悲愤。 “少爷,小的是逃荒的流民,流落草野,生火这种事经常干的。” “怎么可能嘛,你又笑话我,”莫岳平垂着脑袋,“那现在怎么办呢?” 这时宋流光扬声道:‘’过来歇歇,等一会儿就好了。” 莫岳平嘴上生气,但是还是回去挨着宋流光坐下。 宋流光一身黑莫岳平一身白,一个干干净净,一个灰头土脸,看上去极为诙谐。 莫岳平扭过头:“那接下来怎么做呢?” 宋流光拉开自己的香囊拿出一块饼子递给他,“吃吧,你吃完这块饼说不定就有法子了。” 莫岳平接过,累了一天了也饿了,也不管有没有滋味一口就咬了上去。 方齐休也坐了回来,宋流光也给了他一块饼,他摇了摇头,拿出自己的香囊示意自己也有,于是宋流光就自己吃了起来。 莫岳平吃了两口就叼着饼子开始翻自己的那个青色小香囊,翻了翻拎出一袋子蜜饯塞给方齐休,又开始翻,翻了翻拎出一袋卤好的牛肉干塞给了宋流光。 “我奶妈给我做的,吃呀,可好吃了。” 三个人正蜜饯牛肉饼子吃得开心,莫岳平还是没有放弃烧藤蔓的想法,他咬着饼子含糊不清道:“如果是火烧不到藤蔓,我见过有人用玻璃折射阳光引火,现在乘着太阳还没下山,我们要不要试试,我这边有透明的灵石。” 宋流光连头都没抬,吐出一个果核:“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就那样烤新鲜的藤蔓,还不如你拿着打火石不停凑在上面打。” “女孩子家家不要这么粗鲁嘛,”莫岳平遭受打击之后,对于挫折的接受程度也大大提高了,他看出宋流光并不是有恶意便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说话和关心人的方式,“可是你说等会就好了,是怎么好法?”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人声,应桐君等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藤蔓之地的边界处。 宋流光抬起脸,眼中满是狡黠的光芒,“火这不就来了。” 第十八章 放火烧山 应桐君等人进入这巨大的藤蔓之地时也是惊诧不已,但是瞬间就明白自己找对了地方。 此时已是黄昏,整个山谷和漫漫树海林涛都被染上枫红色,让这个万古长青的森林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生命的色彩。 只可惜黄昏景色太过短暂,不过须臾,整个天空就暗了下去。 这时应桐君已经开始用灵火符对着藤蔓开始炙烤起来。 宋流光三人被人群挤在外围,眼巴巴看着藤蔓中心火光暴起又歇下,紧接着再暴起再落下,不断循环。 半个时辰,应桐君等人已经烧开了两丈方圆的圈子。 宋流光啧啧道:“真有钱啊,你小子怎么不带几个进来,拿着打火石弄得灰头土脸的。” 莫岳平满脸通红,又羞又恼:“这个东西又不是特别贵,我,我不是没到炼气期后期嘛,灵火符我又无法催动。” “炼气期?那是什么东西?”宋流光问道。 莫岳平睁大眼:“你竟然不知道炼气期?这是一个修仙境界,属于最开始的。” 宋流光嘁了一声,“我不是说了我是流民吗?几天前我还从来没听过修仙呢。” 莫岳平看着她是认真的,心里更加震惊了,他之前认定宋流光是开玩笑消遣他,但是如果真的是修仙门派里的孩子怎么可能连炼气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求仙问道者踏入修仙之路之后,随着修为增长会进入一个个境界,每突破一个境界都是一次实力巨大变化,越往后这样的改变越大,不亚于脱胎换骨。从下自上依次是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合体期、渡劫期、大乘期。每一个境界都划分为初期,中期,后期和大圆满,大圆满离下一境界就是一步之遥。这天地之间万元归一,生灵生长和修炼本质是一样的,每生一寸骨头,每长一块肉都是吸取这天地之间的正势之气,于是有些凡间的武夫虽然从来没有修炼过,但是却有着炼气期甚至筑基期的修为。” 作为千年修仙世家里的孩子,莫岳平对于这些事说起来还是头头是道的。 宋流光听着头都大了,那几个期也没记得几个,她疑惑着开口道:“那修仙,修到哪一个境界才是成仙呢?” 莫岳平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一个教书先生:“修仙界历经万年也没有修出一个仙人,成仙是无数人的心之所求,虽然不少人因为修为高深,也有着不老的身体和通天的修为,但是还是和仙相差甚远。不过我听我爹说过,曾经是有人登仙的,但是中途陨落了,天地为之变色,江河倒流,山脉断裂,极为可怕。” “这奶奶的也太可惜了。”虽然根本不知道是谁,但是宋流光还是觉得亏得慌。 这时方齐休也跟着一起点头,不过这些事情细细数来又离他们好远好远,他们中间唯一一个有修为的就是莫岳平,也只是炼气期中期。 三人又继续看着应桐君那一帮人烧藤蔓。 天彻底黑了,暴起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火焰摇曳,树影晃来晃去,夜风也卷起人的衣衫,抬眼望去,四周皆是黑压压的树影,像是一个个站立在黑暗中的巨人。 脚下也因为光线明暗不定,久久盯着这些藤蔓,真有种是蛇群的错觉,让人心里发毛。 一阵人声响起,抬眼看去,应桐君他们又烧出一块空地。 应桐君还是很聪明的,她让她的那两个护卫少年分两块烧,烧出两块之后,再烧中间,一下就扩大了。 这时已经烧出直径有三丈的空地了。 宋流光坐在莫岳平的外衫上,突然贼兮兮地问其他两人:“你们说这山附近有没有人家啊?” 摇晃的火光中,她的一双眼睛像是发光的猫眼石,嘴角扬着坏笑,莫岳平不由得愣住了,他比宋流光大两岁,一瞬间颇有一见钟情的感觉,突然结结巴巴起来:“应该,应该没有吧。” “啧啧,可惜了,”宋流光转过脸继续看向烧藤蔓的众人,“我们家那边靠山的人家要是逮住在山里放火的人那都是直接剥了衣服绑树上用火烤一炷香的时间。” 莫岳平心里那些悸动也被她这番话给吓回去了,“这么残忍?” “或者可以选择坐一辈子牢,天天给官府刷屎盆子,”宋流光耸了耸肩,“放火烧山烧的那是百年基业,烧的是人命,山火两日就能烧到山下的良田,等到雨来浇灭,这座山百年间都没有用了。” 莫岳平看向放火放的正热火朝天的众人,“应该不会引起山火吧,希望不要。” 宋流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掏出一块饼子嚼了起来,“那可指不定,你这一路没有发现周边这些树都快死了吗?养分都被这长得和蟒蛇一样的藤蔓抢走了,看上去一棵棵树长得那么高,里面应该都空心了,火星子一蹦比你烧枯叶还快。” “那怎么办啊?”莫岳平一听便着急了起来。 边上方齐休就一直听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唠嗑,觉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一个信口开河就喜欢吹牛,一个对方说什么都信,一时着急一时开心的,实在是有趣的紧。 “急什么,反正又没有人来这鬼地方,而且真要烧起来,就让昆仑那帮修仙的灭火呗,画画符,烧烧香,下场大雨什么的。也不关我们事了。” “嗯嗯,不过宋姑娘你说的那个好像是江湖方士,修仙不烧香的。” 宋流光炸了眨眼:“差不多嘛。” “不过,”方齐休伸头过来,指着应桐君那帮人道:“灵阵开了,他们总共十五个人,我们最后真的能抢到名额吗?” 莫岳平一个激灵,坐直看过去,掰着手指算了一算:“总共六十五个人,我们不是直接通向风云台的,就算那一道人去了三十人,还有三十五人我们剩下两道分,每一道分十七个人,好悬啊,而且这还是理想的状态。” “慌什么。灵阵开了最后还不是靠腿脚吗?”宋流光吃完最后一口饼,含糊不清但是又信心十足,“咱们这一路除了跑得快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刻着灵阵的石板上的所有藤蔓就被烧干净了。 宋流光摩拳擦掌着,眼中映照着熊熊的火光,“准备准备,要开始继续跑了。” “啪”一声轻响在脚下响起,宋流光立刻低头去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下一瞬,脚下的蛇藤就攒动了起来,宋流光像是踩在了被甩动的鞭子上,一个不稳就朝后摔去。 “什么鬼东西!” 第十九章 先天武者 天色已黑,大多数的掌门长老都回去休息了,除了一小部分仍挂念自己家孩子的掌门,只剩下昆仑典学堂大弟子负责监视整个迷谷的情况。 徐聆忙活了几天,也到了可以稍微放松的时候,夕阳落下山头之时,上百盏长明灯同时亮起,远远看上去兆和台像是通往天上的神道,他伸了一个懒腰,一抬眼就看到不远的席间还有两人还在看着水镜,不是他人,正是段之衍和金御肖。 他一路小跑过去,白色的礼服衣摆也颠颠地抖动着。 “段师弟!” 段之衍抬起头,站了起来,他这次没有穿往常的装束,换了一身白衣长袍,衣角上绣着水波暗纹,没有背那把重剑,而是一把银色剑鞘的佩剑,在长明灯暖色的光照下冷淡疏离的眉眼也染了几分暖意。 徐聆虽是长他几百岁的大师兄,但是时常羡慕于他自然透露出的仙风道骨之韵,所以对于段之衍总是会多加关照。 金御肖也站在段之衍身后,他穿着青色薄纱外罩衣和白锦圆领袍,腰间系着金丝编的宫绦,一双含笑目盛着灯火色,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皇亲国戚的小世子。 双方都问过好之后,徐聆不解地开口道:“段师弟你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留在台上,之前开山大典你可是露一面都难呀,是有认识的孩子在迷谷里吗?” 段之衍摇了摇头,开口:“这倒不是,只是方才和御肖聊到了之前见的昆仑主之徒,想在迷谷里寻找看一看,耽搁了一阵子。” 徐聆右手背向左手里一摔,笑道:“哈哈,小师妹啊,我这一日有时间就偷偷瞧她,正发现一件趣事没人说正憋得慌。” 段之衍看了一眼水镜里蹲在人群外面啃干粮的小女孩,不解道:“什么趣事?” 徐聆道:“今日她在驱赶同行少年身上一条青蛇时急忙中竟然使出一招凝气为剑。” 金御肖惊道:“凝气为剑?那不是筑基期大圆满的修为吗?这妹妹年纪这般小,而且从未修炼过,怎么会有这样的修为?” 徐聆点头道:“确实,我现在都想不出为何,但确实如此,那蛇被狠狠钉进树有一寸之深,而且看这孩子的反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出的。” 金御肖点头:“确实,方才她那同行的孩子才给她解释了修仙境界这些常识。” 段之衍默然须臾,开口:“天生武者。” 金御肖和徐聆都愣住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 “这孩子的腿脚功夫毫无章法,但是极快极有力道,加上这非修炼而来的修为,确实像武者,只是这不到十岁的武者怎么可能会有筑基期大圆满的修为呢?”徐聆疑惑道。 金御肖笑眯眯道:“或许这就是昆仑主带她回来的原因。那日我看昆仑主虽然和她关系并不亲近,但甚是疼爱她,脏兮兮的小乞丐样子还是被刚捉回来的。” “虽然出身坎坷,但是心中有光亮,是个运气好的孩子。” 徐聆不停点头,这个金御肖真地十分会说话,每一句都说到他的心坎上,小流光嘴硬脾气坏,但是却有着这个年纪没有的思量和气度,就像一个小刺猬以满身的刺威慑着所有人,但是时不时就会露出柔软。 三人围着看面前的水镜,应桐君等人终于将灵阵上的藤蔓烧穿,灵阵也显露出来,金御肖看了一眼,“反运灵光阵。” 徐聆赞道:“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时水镜里的孩子们已经慌乱了起来,藤蔓抓住了他们的脚,一时间如同群蛇狂舞,灵阵内的藤蔓将孩子缠起来扔上天空,一时间哭爹喊娘的救命声此起彼伏。 “反走灵脉,要同时断掉乾眼坤眼,这个难度是不是有些大?而且徐长老这个巨大的空地究竟是什么地方?真的很奇怪,我看风水更是蹊跷无比。” 说到阵法这些徐聆就更加得意了:“这是我五年前用元神探寻昆仑山脉时发现的一处地方,应该是古时的祭坛,但是早已荒废,残存的灵力和上古运势让树木无法侵蚀这块地方,藤蔓是无根之草木,久而久之爬满了这个祭坛,而且也受残余灵阵影响竟然与这方祭坛融为一体。所以,我便在这废弃的古阵上方再画一个阵,利用藤蔓设了一关。”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色骑射服的少年就哭嚎着从水镜前一闪而过。 “真惨呐。”金御肖同情道。 这个少年正是莫岳平。 莫岳平比宋流光要惨得多。 宋流光耳聪目明,脚下不对劲的一瞬间就察觉到有所防备,被抓住了脚脖子之后又被从脚缠到腰半举到空中。 可是灵阵催动的藤蔓是不均匀的,就像有的藤蔓脾气好,有的藤蔓脾气躁,现在把莫岳平甩来甩去像抖空竹一样的就是那脾气暴的藤蔓。 “救命——”宋流光猛地回头,莫岳平就从她耳边晃走了,“宋——姑娘——”声音愈来愈远。 莫岳平只有左脚被缠着,倒挂在空中,他眼中的世界不仅是摇晃的还是颠倒着的,他甚至都看不清抓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火光里他就看见了两根蓝色的发绳,便用尽全力去哭着叫宋流光。 宋流光看着莫岳平那确实太凄惨了,想去抓他,但奈何右手被捆在藤蔓里,整个人也动弹不得,转头都困难,难以追上莫岳平。 而就像戏弄她一样,甩着莫岳平的藤蔓将莫岳平在围绕着宋流光晃来晃去。 反复几次都是这样: “宋姑——娘……” “救命,我好——想吐……” 一瞬间靠近,一瞬间又被拉远,气得宋流光日爹爹操奶奶的骂了藤蔓十八代祖宗,而同时莫岳平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应桐君那边则是火光冲天,她和她两个侍卫不管其余十人的死活,就拿着火灵符往藤蔓上拍,藤蔓畏惧火,于是情况要比宋流光这里要好很多。 水镜内热闹无比,水镜外的人看得也是极为开心。 但是段之衍却轻轻皱起眉头,开口道:“这个强度有些过了,藤蔓的数量在不断增多。” 徐聆拍着胸脯道:“段师弟你放心吧,反运灵光阵是最稳定的阵,藤蔓的范围我是圈好的,强度也是由弱到强再慢慢衰减,就这个灵阵中的藤蔓会活动,等到衰弱到一定程度,只需要破开阵眼即可。” 徐聆一番话刚说完,藤蔓的摆动速度和幅度确实明显弱了下来,宋流光感到肋骨处也没有那么勒了,她用右手使劲去掰开这外皮皲裂的黑色藤蔓,她一边掰一边去看莫岳平,下一瞬,她就看见整个藤蔓之地的藤蔓全部抬起头来。 第二十章 古祭坛 宋流光被抛到半空中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真的要死。” 她突然发现她听不见莫岳平的哭闹声和应桐君那边的吵闹声了,她在空中睁开眼睛,看见了遮天蔽日的黑色藤蔓在空中发狂地抽动着,一个黑影飞上她面前,一根黑色的藤蔓从地面暴起狠狠将其抽了出去,一瞬间她的脸上一热,过了好一会儿,她的鼻间突然充斥着铁锈味,那溅在她脸上的液体流入她的左眼,将她的一半世界染成了血红色。 硕大的月亮挂在天际,将巨大的山谷披上一层银色的薄纱,风声在山林间穿梭汇聚成如泣如诉的诡异呜咽声,在数不清的巨大树木之中,一块平坦的空地就这样袒露在天地之间。这块圆形的空地好像将月光吸收了,无数黑影在其中攒动,像是成千上万条黑色的巨蟒在其中盘旋缠绕,它们在吞噬,它们在暴涨,它们在窃喜,无论什么逃不过它们的巨口,它们撕扯着无知者画下的灵阵,它们饮下误入者的鲜血。 如墨一般的漆黑中间却是熊熊燃烧着的烈火,黑影是万千毒蛇,火焰却是炙热的火龙,它在盘旋在守护,火光下是奇怪的符文和图案,像是一幅恢弘伟大的画卷,却被毒蛇藏在身下不见日光万年。 藤蔓之地所有的藤蔓都在扭动和暴走,孩子们像是纸糊的风筝在这个可怕的地狱连呼救都无法做到,小腿粗的黑色藤蔓捆住宋流光的腿脚和腰,宋流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也只是将右手臂高高举起不至于被缠进去,她能感受到自己肋骨被挤成了一个可怖的形状,呼吸都无法进入肺部。 她靠近藤蔓之地的正中间也就是是火焰中间,藤蔓又畏惧那火又跃跃欲试想将其扑灭,被缠绕在其中的宋流光因此痛苦万分,她努力睁开眼,看见黑影如同波浪一层层的涌动着,让人作呕。 到底怎么回事,徐聆说的有些辛苦的程度怎么是要了她命,这个蠢货难道错误估计了他们的实力? 她努力睁开眼,她还不想死,她这时又想到了带她回来的凌燕落,他不是很强吗,他唯一的徒弟被草勒死难道他觉得很光彩吗? 修仙什么的真他么是脑子有病! 宋流光就在翻白眼的边缘,她却在这时看见黑影中有手脚衣服露出来,还不是同一人的,他们都被这个漆黑的海给吞噬了,仅仅只露出一角就又被拖入藤蔓之中连根头发都不剩下。 被卷入藤蔓里面,那会是什么样子? 宋流光感到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挣动着甩着脖子试图不让藤蔓勒住她的喉咙,恐惧漫上心头,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她浑身抖如筛糠,不由得带着哭腔喊起来:“徐聆你奶奶的快停下!死人了——” “快去找掌门来!”徐聆对着典学堂大弟子吼道。 他额头上汗如雨下,“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左手翻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灵阵,“混沌生仪,阴阳相连,气运翻转,四象有道,这都是对的,这一门,这一道,每一道都是对的啊。”漂浮着的符文在他手上的灵阵上闪烁着金光,运转无比流畅,徐聆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画错过阵了,五百年还是八百年? 但是他这时想不了那么多,他左手一推将小小的如金塔一样的灵阵向空中一抛,漆黑的量天尺在他的手中翻转,徐聆周身环绕着银光,右手执着量天尺朝灵阵点去:“破!” 就在他的量天尺距离灵阵只有一指距离时,那金光流转的灵阵却突然如同破碎的琉璃盏散成万千碎片,在下一秒淡入空气化为虚无。 “阵消失了?”徐聆不可思议道,他猛地转过头,扑到水镜前,看见那藤蔓仍然在暴动,他眼中的光一下暗淡下去,他转过头,看向段之衍道:“我的阵被吞了。” 水镜内血肉横飞,惨叫声也就响了一小会儿,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徐聆你奶奶的快停下!”孩子的哭喊声刺到徐聆的耳中,徐聆整个人都一抖,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徐聆的整个世界都坍塌成废墟,他抓着量天尺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将量天尺攥断。 台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长老,长明灯下,徐聆的侧颜被阴影切割,无法看清表情。 “啪。”冷如银霜的长剑摔在了乌木案上。 段之衍神色不变,他将宽大累赘的外袍脱下,搁在坐席上。 “必须进迷谷,越快越好。” 徐聆抬起脸,看到段之衍坚定的神色,“这不是徐长老之过,我此次回昆仑就是和此事相关,现在不便解释,我先去迷谷入口,速速赶到古祭坛,这些孩子修为极浅,处境极为凶险,徐长老随后可与掌门商量了解。” 言罢,段之衍一身素白窄袖,衣袂翻飞在夜风中,脚尖一点就飞下了兆和台直奔山下。 “机巧阁暗影何在?” 徐聆突然开口。 灯火通明的高台上,这个男人一身白衣曳地,右手执着三尺量天尺垂在身侧,昆仑弟子和其他未走的掌门门主都围在一边,被这个突然变故惊到,屏息看着站在中间的他。 五个身着黑衣带着木质面具的人从空中走出,一齐半跪在徐聆身后。 “去和段之衍一同前去解救应试的孩子。” “再将这古阵焚毁。” 藤蔓慢慢收紧,全身的骨头都在响,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模糊,宋流光双眼已经慢慢暗淡下来,就在这时,她眼前一片漆黑里突然露出一抹白色。 她晃了晃脑袋,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在她的不远处一片衣摆出现在藤蔓之间,火光摇曳,宋流光过人的视力让她看到那衣角上反光的暗纹——那是方齐休的衣服。 宋流光一股气血涌上脑袋,她撕扯着喉咙用最大的声音吼道:“方齐休!方齐休——你醒一醒,不要被勒住口鼻——” 宋流光看着蠕动着的巨大藤蔓群和那小小一块衣角,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凉下来,整个山谷寂静无比,除了树浪被吹动发出的沙沙的可怕声响,没有任何声音。 好像这个世界突然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她死死盯着那块小小的衣角,看着它一寸寸被卷进藤蔓之间最后再也看不见。 死了吗? 还能活着吗? 为什么这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刚刚还热闹的人群,如今却连个手指都不剩下,宋流光感到头皮突然炸开,张着口发不出声音,她的右手还可笑地高高举起,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不用多久,她的内脏就会被挤压破碎的骨头扎个透穿。 突然之间,原本出现衣角的那处藤蔓开始快速滑动起来,下一瞬,就在下一瞬,一个人从那藤蔓的缝隙中突然钻出。 宋流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齐休竟然生生从那藤蔓底下挣脱出来,但只有肩膀以上,他发髻散乱,头发垂到耳边,满头满脸都是血,他的眼睛亮如明星,闪烁着复杂又决绝的光芒,他嘴里咬着一个香囊,在挣出藤蔓的一刹那,狠狠向宋流光甩过来。 宋流光不知道自己这具快要被挤碎的身体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她只感到脑子一热,她右手就抓住了那个香囊。 她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这个感觉陌生又熟悉,她的眼眶滚热但又很想放声大笑,她听到自己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做吧,你可以的。 你一直知道的。 你不一样。 宋流光狠狠咬住香囊,右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从香囊中取出那把铁剑。 宋流光的肋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可怕响声,她将整个身子努力向腰部缩去,右手猛地向下划出一道半圆,她的腰间一松,立即狠狠用脚狠狠踹着藤蔓,她将铁剑当做刀,横劈竖砍,虎口都被震出血也不松手。 她浑身的血都好像烧了起来,宋流光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不知道什么的时候她的左手也握住了剑柄,她毫无章法的砍着,但是每一刀都将碗口粗的藤蔓砍得只剩皮连着。 宋流光被从半空扔了下来,整个人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趴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她抬起头,眼前却是灼痛眼睛的烈火。 宋流光正好掉进了火焰围绕着的灵阵里,巨大的古祭坛黑影狂舞却无法逼近这一方小小的火焰圈。 宋流光拄着铁剑艰难地站立起来,她看着这烈火,这蛇藤,这可怕的山谷,她浑身都在刺痛,但是她还得回去,她的眼前出现的是方齐休那双明亮到可怕的眼睛。 她不能不去救他。 还有莫岳平,或许再等一会儿,他们就彻底留在了这藤蔓之下。 虽然她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但是她其实一直都忘了这点。 烈火中一个下巴满是鲜血的孩子,衣服被藤蔓撕扯的满是口子,双手拎着一把沉重的铁剑,坚定不移地向烈火走去。 兆和台上挤满了赶来的各派长者和应试者的师长父母,所有人都看着水镜中那个瘦弱却异常坚定的孩子向火焰和那可怖的藤蔓走去。 云清子胡子颤抖,他抬起手,指着候在他身侧的柴叔介,开口道:“快去请主君。” 第二十一章 目中所见 “凡间荒年已经是第二十年,前人之训,修仙界远离凡俗。但是在十日前,段之衍上山来找我议事,这天下之乱应该不只是战乱和天灾的缘故。”云清子拄着手杖,神色肃然。 “两年前有传闻卫季国边境一小镇一夜之间全部死于非命,一晚上所有人都在自相残杀,段之衍前去一探究竟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火烧过的废墟。而年前,五国爆发战乱之后,这样的城镇却一下子多了起来。每一个城镇都在一夜之间消亡,所有人都死于亲人之手。”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出声。 “在上个月十五夜里,我想各位都应该知晓,所有山门的护山大阵均被逆转。虽然我昆仑大阵没有受损,但是这也足以体现事态的严重。” “天下之道,又迎来了翻转。” 宋流光眼中的世界与所有人都不同。 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别人无法见到的景象并不是说鬼怪妖魔,而是更加清晰的世界。 她可以看清房梁上燕子的黑白羽毛有几根,可以看清晒场的每一粒麦子,可以看清对面山上大树的一枚叶子,她可以在一年中最炎热的一天在烈阳下奔跑而不需要眯着眼睛。 而这一切都是随着她的年纪增长变得越来越清楚,一开始她只是能看清飞鸟的羽毛,到后来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看清河水流动碰撞出来的水滴,再后来,她走在森林里,她想要走出去,总会踏上正确的路——因为这个方向的树木总是更加的鲜艳,散发着让人舒服的气味。 她的眼睛很好,娘亲的眼睛却很差,她得虚眯着眼睛才能艰难地穿针,缝衣服纳鞋底的时候总是会把针按在手上。她会帮娘亲穿好线,娘亲总是会很高兴说着小牙眼睛真亮,要好好用着眼睛,她就是因为做姑娘的时候为赚嫁妆做了太多针线活把眼睛熬坏了。 所以,宋流光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就是因为好好保护了自己眼睛才会看得很清楚。 她的力气天生比别人大那也是因为她不想把眼睛熬坏,不去学针线而是经常给爹打下手练出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一无所有,每一个人都很忙,没有一个人在意一个小孩有什么不同。 自从七岁那年失去父母之后,宋流光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她也渐渐忘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一双白皙的手掌出现在她的眼前,这双手轻巧地挡下了那要落在她身上的拳头,这双手拿出白花花的大米和银钱,她的视线从那双手移到了这个人的脸上。 很奇怪的是,她觉得这个人长得异常的好看。 但是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人发现了这一点,这个人把她领到了自己的算命摊边上,坐了一下午,就一个老头算了一卦自己的儿媳怀的是孙子还是孙女,这个人说了是孙女,那老头骂咧咧走了一分钱也没有给。 虽然后来因为惊吓和天生的警觉让她觉得这个人是个妖怪,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出现在她世界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等他。 她是不一样的。 她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肮脏,卑微又无足轻重的。 烈火在她眼前熊熊燃烧着,鲜血从她的脸颊上,胳膊上,小腿上滑落,砸在古老的石板上印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她一步步向前走着,淋漓的鲜血也这样流淌了一路,渗入被遮蔽了万年的石板,流进了那些诡异图案的花纹里。 就在宋流光猛提一口气准备冲出火焰的时候,她没有看见她的脚底下的法阵在一圈一圈地亮起,那光芒一开始隐在烈火的光亮之中,后来越来越亮,这被禁锢了万年的遗迹突然焕发出巨大的活力,直至它们的光辉冲破顶峰,盖过了烈火。 狂风呼啸,火焰被撕扯断裂后又重新燃起,宋流光抬起左手挡在面前,剧烈的罡风在她的衣服上,肌肤上割出一道道口子,脚底下突然闪耀出如同阳光的光亮。 一时间,巨大的古祭坛都亮如白昼,扭动盘旋的藤蔓一下子定住,在下一瞬却疯狂地争先恐后地钻入地底,好像这光芒在灼烧着它们。 可是贪婪一旦出笼,就无所遁迹。 它们在黑暗中狂欢,吞噬着生命和鲜血,在光明来临之时没有任何退路。 无数藤蔓痛苦地扭曲着,互相缠绕,互相撕扯,其中鲜血淋漓的应试者也被吐了出来。 不只是古祭坛,这些恶心的藤蔓爬满了整个山谷,每一棵巨木下都有它们的身影,它们蚕食着整座山的生命已有万年,却在这一刻迎来打击。 两百多位遍布在山谷各个地方的应试者被突然发狂的藤蔓惊吓到,在远离古祭坛的地方,这些藤蔓因为痛苦甚至开始袭击应试者,想要吞噬他们,却在下一刻被生生斩断。 白衣的剑客立在月光之中,他的剑薄如蝉翼,在夜空中画出银色的半圆,将一根根丑陋发狂的藤蔓斩断,被解救的人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脸,他便踏着风离去。 月下仙般的剑客离去没有多久,千刃峰和典学堂的大弟子们就赶到了,解救起所有受伤的孩子们。 宋流光在狂风中不得不把脸埋进手臂,她拄着铁剑,弯着腰,她感到强光穿透眼皮在她眼前形成一片光幕,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整个光阵突然炸开,原本被火焰保护的小小的一圈在一瞬间扩大,一路上遇到的每一条藤蔓都被光亮烧成灰烬,仅仅两个呼吸之间,巨大的古祭坛就完整的出现在月光之下。 每一条花纹,每一个符号都在运转,散发的光照亮了半个山谷,身在山中的各个角落的昆仑弟子都看见那那道如同神迹的光芒。 而在这个巨大的阵中,站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万年前的祭坛,无人知晓它属于哪些人,无人知晓它属于哪一个神明,但它却在万年后的这一夜被唤醒,展现其可怕的力量。 而就在这一刻,宋流光却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十二章 万年之境 阳光突然洒满脸庞。灿烂又迷离,让她无法睁开眼。这个感觉很难受,她从来没有因为光亮而感到眼睛刺痛过,这个想要流泪的感觉让她感到陌生。 视觉在下一瞬恢复,与其一同回归的是所有感官。 万千人的呼喊声从四方八方传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耸的巨大高台上。放眼望去,她看见了广阔的平原,巨大的山脉在天边若隐若现,如同撑起这片天的支柱,数不清的人群在她脚下,渺小的如同蚁群,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但是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与难以言喻的幸福。 她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兰草桂椒的香气异常的浓郁,如同置身在无边的花海之中,她向前走了一步,上万人的欢呼声又轰然响起,天下仿佛就被她踩在脚下,而此刻她衣袂飘飘立在百丈高台的边缘,扬起脸看向天空,湛蓝如洗的天空亘古不变,阳光微微刺痛着眼睛,这时她才感受到自己的脸上戴着面具,她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但是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向上伸去。 奇怪的乐声响起,缥缈的好像是从天边传来,有笛声,有钟声,但是来不及细想,她就随着乐声在这古老的高台边缘起舞。 很奇怪。 身体轻盈的像一只飞鸟,她每一次伸展手臂,巨大的袖子像是鸟儿的羽翼,她在高台上起舞,像是在空中飞翔。 原本声如鼎沸的人群此刻寂静无声,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她是在跳给下面的人们看的。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子民们,神明的子民,她是神明的使者,她是这个国家的大巫,她是神明最亲近的人。 乐声越来越清晰,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更加清楚,她能看见自己鲜艳的巫师服上的花纹,她在旋转时能看见身后巨大的神宫,巍峨恢弘,云雾缥缈。 她手里的铃铛清脆悦耳,她裙摆上的兰草随舞步不断飞起,她穿着羽毛做的巨大披风,她在这样吉祥美好的日子里将自己舞成一幅画,用自己来取悦天上的神明。 身后的祭巫们举起鼓槌轻轻敲击着鼓面,吟唱出安闲美好的歌声,随着鼓节的变快,歌声和乐声也开始变得激昂,她越跳越快,心里的祈愿越来越急切。 在一次旋转中她将铃铛抛向天空,铃铛带着它悦耳的声音飞进云端,而她从胸口抽出一把美丽的长剑,衣摆一晃,她脚尖点在高台的一角,向天空中踏去。 从下看去,一个女子如同最轻盈的凤鸟,飞出了高台,她的长剑指向天空,却没有半分的战意和恐惧,像是迎接着她期待已久的一个人。 天空平静如同最湛蓝的湖水,却在下一刻云彩忽然汇聚在了一起,日光穿破了祥云的那一瞬,一个人从天上走了下来,时间好像变慢了,除了她狂跳的心脏。 那人穿着白衣,身披霞光,头戴羽冠,面容渐渐清晰,该如何去形容他,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石,还是最芬芳的兰草? 他就这样来到世间,就这样来到她面前,眼带笑意,在全天下面前轻轻牵起了她的手,一瞬间,幸福如同汹涌的河流撞进了她的心间,她耳边是无尽的欢声,可是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牵起她的手。 他陪她在神宫的屋顶上看皎月或者是星星。 他吹着笛子给她伴舞,还会从树上跳下来走过来打乱她的舞步。 他们无比自然的陷入爱河,伟大的神明保佑着这个巨大古老的国家,伟大的神明来到她的身边,成为她的爱人。 她幼时被从万千孩童挑选出来,大巫和所有的祭巫都说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巫师。 她在空旷寂寥的神宫中长大,她能够看到最清楚的未来,能够看到国土上的疫病,能够看到罪人身上的恶,她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完全坠入与神明的相爱的幸福之中。 她想起了神明与人的相恋的传统,她想到了在此之前的与他相爱的历代巫师,心如刀割。 她依旧与神明亲昵,她依旧爱着他,她细细描绘着他的眉眼,她会给他跳最复杂最美妙的舞蹈,只是,她的幸福里掺杂了无法抹去的疼痛。 他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向她伸出手,拉着她的手飞向天空,会让她坐在自己的背上,巨大的翅膀破开云层,日光照射在他巨大美丽的身体上,闪烁出流光溢彩的金光。 她扬起了脸,看向广阔的天空,云海茫茫,云雾漫漫,他很调皮会载着她一下冲进雨幕中,还带着阳光温度的大雨将她淋成落汤鸡。 他发出悠扬的鸣叫,再带着她冲出雨幕重新来到阳光下,她笑着用拳头砸着他,再将湿漉漉的脸抬起,想让太阳将自己晒干。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天空被撕裂,日夜颠倒。一瞬间,她周围的一切就变了,她看见鸟兽在山林里奔走,她看见战场上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排山倒海的厮杀声又在下一瞬换成人们的哀嚎声,她身边的情景在飞快的变幻,她一路向前跑去,心里满是惊惧和无法言喻的悲痛。 她想要哭,却无法流泪,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身下的土地从一片焦土突然变成了冰冷的玉砖。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跌倒在神宫的大殿里,富丽堂皇,恢弘壮丽的神宫如今沦为一片火海,她爬了起来,提着裙子向外跑去。 一跑出神宫,她就看见血红的天空,云层在苍穹汇聚翻滚再撕裂,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到高台的边缘,看到了让她肝肠寸断的一幕。 地表开裂,烈火漫天,无数人化作这个地狱里的蝼蚁,痛苦地求救着,呼喊着,祈祷着。 她再往下看,看到了那些在烈火中燃烧着的人的身体慢慢扭曲,最后不成人形,却在火焰熄灭之后,用那如焦炭一样不成人形的身体站了起来,并且开始爬上通往高台的台阶。 无数可怖的不死之人扭曲着手脚爬上了通往祭坛的石阶,宛若攻城的死侍,但要远比那可怖,此景让人毛骨悚然触目惊心。 “快逃!快走!逃得越远越好!不要管你的子民,你救不了他们!”有人在她的脑海里嘶吼,那声音悦耳如玉碎,却因为过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显得极为可怕诡异。 她扬起头,艳丽的面容在人间炼狱之间显得苍白无比。她如何抛下她的国家,她的子民逃走? “活下去,求你了。”她从未听过神明用这样哀求凄切的语气,那一刹那,她感到心里有什么塌陷了。 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她不停地奔跑,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却空无灵力,坠落感猛地袭来,一声凄异的长啸响起,她被一个巨大的异兽托起,却在下一瞬一起坠向地面。 神明庞大的身躯狠狠砸落在地面上,却保护了她免受撞击。 “快走!快跑!” “他”拍打着自己巨大的翅膀,锋利的钢羽在地面划出巨大的伤痕。 一切全部都乱了套,日夜被撕裂分割,四季颠倒混乱,不过一刻钟天地间就换了昼夜。 天崩地裂,山川倾倒,一切,一切都和她儿时的那场噩梦一模一样。 还有不一样的地方,她捧起“他”的头颅,用脸颊轻蹭他美丽的羽毛。 “快走,远离我,快……”神明的眼神开始涣散,但是还是在不停地喃喃道。 太阳第三次升起的时候,她面前的巨大生灵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看见他的骨头从体内刺穿出来,珍贵的神明之血滴落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坑洞,他的骨头扭曲,血肉崩落,又在崩落的时候再生,一半是正在陨落的神明,一半是令人作呕的怪物。 “不要看,快走。”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神的陨落,原来不是死去,而是成为这世间最丑陋可怕的存在。 残忍至极。 “我从未让任何人看过我的真身。”他冲着她眨眼道。 是不是,你也早已发觉出我的不同。 不同于以往,漫长的岁月里,为了排解无聊而与小小的人类玩的爱恨把戏。 许多许多的巫师爱过你,你也爱着她们,留下了一首又一首美丽的歌谣,我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但是,你是不是在这次把这个游戏当真了。 “你让我见过你的样子真的太好了。”眼泪从巫女的眼眶中涌出,她看着面前漆黑蠕动着的怪物轻轻地笑着。 金光流转的羽毛被虬结的骨架取代,面前的这个怪物没有任何皮毛,血肉外翻,腐蚀着所接触的土地和草木,没有眼睛,没有口鼻,巨大的身子蒸腾着白气,巨大的喘息声从他的体内传出。 她抬起眼,看见了在这片如同炼狱的土地之下有着巨大的力量在涌动,随着面前陨落的神明的每一次呼吸起伏。 “把他还给我!” 长剑没入怪物的体内,瞬间黑气涌动,长剑被迅速腐蚀,被怪物的血肉溅到的肌肤也露出深深白骨。 她却像感受不到一样,拿着如同废铁的长剑一次又一次地刺入面目可憎的怪物的体内。 她原本灵力干涸的躯体突然涌出巨大的力量,她猛地睁开双眼,脸上,脖子,手脚,全身都浮出了金色的符咒,那上面书写着这世上最古老的文字。 她伏在世间至恶,陨落的神明身上,耀眼的光芒瞬间暴涨,一寸寸地将这天地的一切都吞噬焚毁。 她用神的名义,杀了神。 第二十三章 万年之境(其二) 深夜的兆和台,灯火通明,原来百面水镜被汇聚成三面巨大的水镜,分别显示迷谷三道的景象。 在场的全是千人之上的大门派的掌门,每一个人都面色严肃,神色凛然,看着水镜。 三面水镜中间一面是宋流光处在的山谷密林,整座山都在发狂,蔓延在各个角落的藤蔓都开始暴动,攻击所有应试者,典学堂灵修和千刃峰剑修大弟子们从山脚向上赶上,解救出了一个个受困的应试者。 而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了正在爆发可怖白光的古祭坛,足有百丈的巨大空地化作了一道通天的光柱,其光亮威慑了周围数十里的作恶藤蔓,但是也造成了巨大山谷所有黑暗的恐慌。 其中困着的孩子更是不知死活。 十几个孩子的长辈和师长都面色惨白,莫云然死死盯着水镜中的那道光柱,心里又痛又急,将手心攥的出血。 应钟璟一甩袖子,眼底一片赤红,眉间朱砂印鲜红如血,他愤恨道:“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进去救人?我的女儿在里面都已经一个时辰了?你们昆仑无法保证应试孩子的安全,那不如我自己进去救人!” 边上的太华老祖连忙开口劝道:“应掌门,这迷谷山道复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反势之气,通行阵皆被毁了,你现在进去也得从山脚向山中赶,速度不会比昆仑这些孩子快,还是稍安勿躁,等等吧。” 应钟璟冷哼了一声,气急甚至连太华山的老祖宗面子都不给。 云清子抬了抬手,徐聆低着头站在他身后,他苍老的面容波澜不惊,但是还是向焦急的十几人致歉:“无论如何,这的确是我昆仑的责任,无论结果如何,昆仑定会负起责任,对于孩子受到的伤害,我们也会尽力弥补。” “在此之前,念川剑已经进山了,定会很快赶到。” “若是之衍也束手无策,老夫就破开迷谷亲自进去破阵。” 此言一出,人们的脸色也好看起来。 一直坐在上座不言语的峨眉山主这时缓缓开口道:“这不只是昆仑的责任。” 她云鬓高耸,眉眼如画,眼角藏着岁月刻画的细纹,一身深蓝高领长袖雀尾裙,说话不威自怒,云清子以为她要给自己说话,正要劝她,被一个凌冽的眼刀给封住了嘴。 “徐聆长老是天下第一阵法大师,若是他看不出来的古怪,我相信这世上也没人能够看出来。” “如此说来,什么时候,这反势气数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将我等这样戏耍?天下苍生茫茫,修仙界众生,在这一年皆受到了冲击,我觉得我们已经不能在如往日一般松懈了,毕竟三千年的惨案就在那摆着。” “说不定,它已经出现了。” 最后一句话一出,这些活了千百岁的修仙界大能心中皆是一抖。 寂静之中,云清子却收到了柴叔介的密语,“主君不在凌云台。” 这可如何是好呀。 这个可怜的老头看着云镜,心中焦急,师兄你的徒弟可是危在旦夕啊,我昆仑首徒难道拜入门下不到十天就折了吗? 水镜中一道青光跃入,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段之衍。 念川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半月,回到了白衣男人的手中。他漂浮在巨大的光柱外的空中,体型相比是那么的渺小,可他的背脊却是如山一样挺拔,似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第二十四章 万年之境(其三) 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喉咙都被狠狠攥紧,痛彻心扉的感受好像就要把心脏撕裂了,上一次经历这样的悲痛还是两年前,但是为什么还是这样无法喘息的痛苦? 宋流光被揪出来的时候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光亮,眼前被蒙上了一片水雾,她哭得打嗝,心脏碎的和破布一样,一边哭一边揉眼,好一会儿才隐隐看清眼前。 她揉了两下眼睛,一睁开,正对上一张孩童的脸。 如此说来也不大对,因为她自己就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面前这孩子看上去比她还要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粉雕玉琢的脸蛋,见之不忘的气质,梳着少年的发型,玉冠锦袍,仙气飘飘。 随着悲伤一起冲刷心间的还有无比酸楚的爱,嫉恨,怨愤万般情感远远超过了她这个年纪的认知,她睁着通红的眼看着少年,虽然心里惊奇,但是根本无法表示出来,还是一抽一抽地哽咽着。 那少年蹲在她面前,没有开口,一直在默默等她缓回来。 暖风轻轻吹过他脸颊两侧的头发,宋流光抹着眼泪,目光从这个少年的身上移开,她望向四周,看见了芳草茵茵,万千桃花,飞瀑古树,秋千长亭。 这是一个美的不真实的地方,宋流光伸手扯了扯身下的草叶,发现触感无比真实。 “这不是真的。” 少年突然开口,宋流光连忙转过脸,她伸出双手,发现自己还穿着与藤蔓打斗的衣服,身上脏兮兮的。 宋流光嘶哑着嗓音问少年:“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梦吗?” 少年伸出手给她擦了擦脸,摇了摇头道:“是,也不是,这地方虽然是假的,但是我是真的,我看你就要随着那万年幻境一起陷落了,就把你拽过来了。” 少年擦得仔细,但是很快就发现她的脸实在是太脏了,就想了想,换上了袖子,他神情认真,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神情却和宋流光在方才梦中见到的祭巫一样,像是经历过了无数岁月世事,但是又不显沧桑疲惫,干净又平静。 “我这是死了吗?刚刚我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最后真的吓死我了,最后我男人也死了,我好像也死了,但是还是好难受。”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开口道:“那并不是你的爱人,那里面的你也不是你,你只是陷入了古阵中万年前别人的记忆了。那记忆的主人力量太过强大,心中执念太深以至于残留在了祭祀的阵法里。” 少年的眼睛清澈无比,如同明镜,宋流光在其中看到自己,却不由自主地陷入在了里面,突然,她发现那眼中自己慢慢变成了一个编着双燕绾着金环的少女,那少女面容竟然和她有着七八分相似,可是宋流光一下就认出了那是梦里的“她”。 正入迷,少年猛地把眼睛闭上了,宋流光猛地从思绪里抽离出来,刚才那一瞬间看着那眼中的自己,她又把自己代入了“她”。 “对不起,”少年捂住自己的眼睛,“我的通灵目一般人不能随便盯着看,妹妹你离我远一点吧。” 第二十五章 万年之境(其四) 念川,念川,传说是流淌在人神两界之间的河流。 凡人饮下其水,忘却凡尘过往,遁入大彻大悟的无上之境,神明走过念川洗去神身,将不伤不死的身躯留在了神界,跃入凡尘。 人成神,神成人,谁对谁错,没有人能说清,念川在无数传说故事里,担任的是那个获得失去的执行者,就像一个交易者,收取再赐予。 念川剑赫赫战功的背后隐藏着的这层含义却是不为人知,就像世人都记住了作为最强散修的段之衍,却都忘了他原是一个阵法师。 巨大的光柱像是一把立在天地之间的一把莹白的剑,百里之外的高原荒漠都能看见这道光。 段之衍漂浮在空中,罡风中巍然不动,衣摆猎猎作响,他面容的冷峻迎着强光不曾消融一分,银剑在他身后竖立也同样漂浮在空中。 这从地底喷涌而出的古老的力量和他体内的灵力呼应着,每靠近光阵一分,段之衍血脉里的灵力就暴躁一分,这两份力量属于同源,都是至纯的正势之气。 日升月落,万物生长,人通识,兽通灵,物蕴气,都是正势之气的运转,这本该是滋养万物的灵气,现在却成了夺人性命的可怖力量。 这究竟是什么古阵,竟然能有这样的通天之力? 段之衍闭上双眼,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快速掐诀,背后的念川剑在他向光柱拍出一掌时突然化作八把,环绕在段之衍的身侧,开始在空中飞快变幻着阵型,段之衍的结的符印越来越多,一掌一掌拍在巨大的光柱上,每一掌都伴随的一把剑撞上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第一掌拍上去的时候光柱纹丝不动,第二掌,第三掌拍上去的时候光柱的外侧开始晃动,光芒开始变暗,虽然从整体看上去无异于杯水车薪,但是在第五掌第六掌时,光柱外侧开始明显变暗,最后八剑都钉在光阵之上之时,段之衍双手合十,光柱猛地向内收束了整整五丈。 “不愧是念川剑!”太华山老祖抚掌道。 峨眉山主点头道:“开阵量天尺,破阵念川剑。若是上代机巧阁阁主在此都会感到格外骄傲吧。” 徐聆站在云清子身边,闻言默默低下了头,还没有人发觉他的脸色异常苍白,手也在不断颤抖,身形也开始有些不稳,好似站立就已经让他觉得无比困难。 段之衍的所有心神都锁在了这巨大古阵上,他强行逼迫这古老的力量重新回到封印之中,但是耗费巨大,不过一刻钟,原来方圆百丈的光柱被他紧缩了二十丈,但是他的灵力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 就在这时,青铜铃声响起,段之衍不需要睁开眼,一听这声,心中不由一叹。 五个穿着黑色古怪斗篷的人齐刷刷立在段之衍之下,他们每一个人都戴着极其诡异的木质面具,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全是凶兽之相。 他们飞速散开,每人分别立在古阵的五个方向,半跪在地上,每一人都拿着银色的弯刀,朝腕上割去,鲜红的血液涓涓流出,他们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用沾满赤红血液的手在地面上画着古怪的阵法,每一人的阵都不同。 若是仔细看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这五人的血液好似无法流干一样,血液如同流淌不息的小溪流,从他们画的阵上漫出一条血线,渗入古阵的纹理里。 血液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古老的纹路花纹里飞速向前流动,但并不漫进所有的纹路,很快,血液就在古阵上重新画出一圈奇怪的符文和图形,在五人的血液汇合之时,血液发出炙热的红光,在那一瞬间化作赤红的烈火,吞噬着这个万年大阵。 光柱瞬间向内收束了十丈——这是直接破坏掉阵法来将这正势之气驱散。 云清子看到水镜内机巧阁暗影的时候立刻回头道:“聆儿!” 徐聆撑着一口气,惨白着脸咧出一口白牙:“师伯。” “我认识你吗?这里是什么地方?”宋流光问道。 少年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到秋千上,秋千挂在一棵古桃树上,树枝苍老虬结,花却开得热热闹闹,一阵风吹过,就是万千花瓣落在她身上。 少年看着桃树,不看她,他的眼睛像是一汪秋水,这让他这样随意看着花时都以为他对花有情。 “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一直生活在这里,这是我的虚无之境,通灵目都会有这个空间,让庞大的意识可以安放。” 这时宋流光坐着的秋千自己轻轻晃了起来,“我发现这个空间的时候,却发觉我的想象很贫瘠,这个地方已经是我能想象出来最好的地方了,若是你,你的虚无之境一定会比我有趣许多。” 宋流光荡着秋千,歪着头问道:“每一个人都有这个地方吗?” 少年摇了摇头:“只有通灵目才能有这样巨大的心神力量,你是通灵目,所以你也可以,但是别人不可以。” 宋流光睁大眼睛:“我也是?那通灵目很多吗?” 少年转过脸,在桃花下笑着看着她,“不是,只有两个。” “我等你很久了。” 光柱在飞快消退着,水镜前的人也开始紧张起来,特别是困在里面孩子的父母,有一个妇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先是藤蔓绞杀,再是这万年古阵,还有多少生机,许多老人都早已在心中暗暗叹息过了。 徐聆已经无力站立了,他用手撑着地才让自己不倒下去,平日里最为冷静的严令这时也极为担忧地跪在他身边扶着他。 云清子又是担忧着光柱里生死不知的宋流光,又是心疼于这边心头血飞快流失的徐聆。 他摸着徐聆的头,心焦无比,一会儿看向水镜,一会儿看着徐聆。 “云清子,”峨眉山主端坐在位子上,眼睛还看着水镜,“都是年轻人的造化。” 这时,光柱已经缩至五十丈了。 段之衍又是一掌拍向光柱,却突然感受到了什么,猛地收回了手。 耀眼的白光缓缓暗淡下去,一阵碧绿的莹润光芒却从里面透了出来,地面上熊熊燃烧着的赤焰也突然熄灭。 水镜前的所有人都一脸惊愕的睁大的双眼。 这是—— 第二十六章 昆仑首徒 强烈的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碧玉的光芒,段之衍漂浮在半空中也怔住了,只见巨大的祭坛被一个玉碗倒扣着,翠绿的结界就好像有生命力一样,无数符咒在上面流转。 结界中间一个穿着青竹长袍的男人闭目坐在祭坛古阵的正中间,他墨发如瀑,面容安洋澄净,怀中抱着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小姑娘,他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她的头上,两人都像是睡着了一般。 其余十七名孩童都被安置在结界之中,看上去状态都很平稳,其中四个伤势很重,手脚扭曲,伤口深可见骨,他们伤口上有微光闪烁,在飞速治疗着。 水镜外的人无法感受到,可是段之衍感受到了,这个巨大的结界散发着无比清澈的气息,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结界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像竹林,像兰草。 兆和台上的峨眉山主眼睛中满是震惊,喃喃道:“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人是什么时候进入的?”她一边疑惑着一边看向云清子,却看见云清子直接站了起来。 云清子差一点就眼泪花花了——没有一个孩子丧命,主君竟然早就赶到了。 莫云然看清了四个伤势最严重的那孩子里就有莫岳平,莫岳平的手脚都被扭成奇怪的形状,让他心中疼痛不已,但是很快就看到莫岳平的伤口在飞快愈合着,心里一块大石才落了下来。 一直焦急等待的家长们看到这一幕,心中都不由得松下了一口气,都欣喜无比。 “这是何方神圣?” “他是如何进去的?” 云清子拄着手杖,一步步向前走着,站在水镜前,长叹道:“这是昆仑主。没想到竟然还惊动了主君,若不是主君,不知道会造成何种后果。”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向那结界中的男人——这竟然是昆仑主? 这世上活了三千年的人屈指可数,众人都是听着昆仑主的传说长大,未曾想到,叱咤风云的昆仑主竟然是如此俊逸的青年男子。 王屋山掌门开口道:“那黑衣孩子……可是一开始挥剑斩藤蔓的那个?” 白发苍苍的云清子点了点头:“正是,这是十日前昆仑主带回来的徒弟,是我昆仑首徒。” 这时,更多的人也有了思量。 虽然在一开始的比试中无人在意到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孩子,但是这孩子却能挣脱发狂的藤蔓的束缚,并在脱险之后还能坚定地前去营救同伴。 不愧是昆仑主收的徒弟。 而且,这万年古阵的开启,说不定也是和这个孩子有关。 就在这时,结界中的昆仑主睁开了眼睛,一双星眸亮起,随意抬起头,与段之衍的目光对上了,这时水镜外的众人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昆仑主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沉睡着的女孩,扬起脸冲段之衍轻轻笑了笑。 一瞬间所有人都呆愣住了,这一笑是什么?是春风,是远山,还是无边的清波荡漾,这一笑穿透人心的不仅是这人的容貌,还有这人从内向外散发的无与伦比的气质,强大又美丽。 昆仑主抱着宋流光站了起来,在他站立的那一瞬间,结界瞬间破裂。 第二十七章 天妖 好吵,好吵。 宋流光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她感到周围都是嗡嗡的人声,她很想让他们都不要吵了,但是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她觉得好累,好难受,但是脑袋就突然清醒了起来,她听到男人,女人在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抬起腿蹬了一脚。 “咣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她踹倒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一瞬间宋流光感到舒爽无比,长舒了一口气,思维又开始散开了,缓缓进入沉睡。 这时她感到有一个人走到她身边一把抱起了她。 那人的怀抱好大,她枕的舒舒服服的。 “我抱她去那边睡。” 一个男人说道。 声音很熟悉,但是宋流光来不及想他是谁就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宋流光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很大的青色披风,像一件小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穿着干干净净的樱色衣衫,再抬起头来,看到被黄昏的日辉洒满的房间,橙黄的光给整个视野都盖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宋流光感到自己做了一个异常漫长的梦,但是等到现在回想,倒是忘了大半,原先在梦里极其浓烈的情绪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抓了抓脑袋,发现自己披散着头发,再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古色古香,有整整一面墙都是上百个抽屉组成的,宋流光动了动鼻子,闻出了好多药香,她看着摆着小丹炉和天平的案桌,思索着这难道是个郎中的房间吗? 她朝床边一坐,发现鞋子不知道去哪儿了,晃了晃脚丫,就直接跳了下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巨大的屋子,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凌云阁那样大,宋流光走在走廊里,嗅着空气中的药香向前走。 这个走廊也很长,但是没有凌云阁七楼那样压抑,路过的很多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里面的非常宽敞,而且窗户都是打开的,阳光和风都灌了进来。 每一间房子里都摆着各种各样的丹炉和无数个抽屉组成的墙,宋流光只在柳城这样繁华的城市的药铺里见过这样的药材柜,但是规模可小得多。 宋流光感到自己的力气还没恢复过来,便慢慢向前走,大约有一刻钟,她看到前面的墙角有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挂着,便向前走去。 “虽然这事蹊跷,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能随意定论天妖的归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宋流光没有听过。 她脚步一下定住了,紧接了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此事蹊跷,两年以来这被屠的村子也蹊跷,上月十五各门派大阵被破也是蹊跷,这么多蹊跷应该足以说明问题了,在我看来,天下各家仙门都应该做出准备了。” 原来那个苍老的声音又道:“做什么准备?现在就回去解散门生?为着一个无法定夺的存在就人心惶惶,怕是会适得其反。” 这时又有一个老人开口:“若天妖真的来临,怕是连解散门生的时间都没有。我是赞同祝长老说的,现在就开始在天下寻找异象,将反势之物剿灭,就算到了那一天,希望天妖的力量可以削弱一些。” “天妖的存在实在太过恐怖,万年基业毁于一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此邪物千变万化难以辨别,而且蛊惑人心的力量太过强大,若是混入仙门中简直不堪设想,轻举妄动也会导致祸端,现在得想出一个法子,既要快速削弱天下反势异象异物,又要守牢所有门派。” 宋流光贴着墙角慢慢向前挪,因为没穿鞋,所以悄无声息,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也能感受到所有人的严肃。 “所有这一切都是各位的设想,实则我们都未真正接触过天妖,昆仑主老人家是当年斩杀天妖,我还是想听听主君的看法。” 宋流光听到“昆仑主”三个字一下站的笔直,原来他也在这个屋子里。 谈论一下都安静下来,大概都在等昆仑主发言。 顿了一会儿,碎玉般的声音响起:“小光,进来。” 在满屋子的老头的目光里,内殿的门口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一个小姑娘散着长发,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看到他们这么多人后,整个人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小光。”那男人又叫了一声。 于是宋流光磨磨蹭蹭地从墙角又走了出来,她还光着脚丫子,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扭扭捏捏。 内殿最高的座位上云清子盘腿坐着,昆仑主一身白衣坐在下面一侧,他没有穿披风,宋流光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原来盖着的就是他的衣服。 云清子胡子一抖一抖,惊讶道:“娃娃,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宋流光小步快跑到昆仑主的身侧,躲在他的袖子后面:“我,我一醒来周围没有人,就一通瞎走,然后就走到这儿了。” 昆仑主一把抱起她,把她放自己膝盖上,将她的脚用袖子盖起来,云清子疑惑道:“主君?” 昆仑主抬起头来:“无妨,既是我的徒弟,听不大懂也还是要多听一些。” “命数分为正势和反势,充斥在整个世间,就算是我们现在身上,也同时存在着正势和反势,修为精进者正势之气会压制反势,天妖是至阴之物,若是区分并不困难。但是天妖会操控周围一切事物的命数,也会无限放大人心的暗面。被天妖渗透的其实有两种。一是被附身的傀儡,二是被蛊惑和放大欲望之人,前者可以通过观察周身灵气便可看出,后者,其实是与常人无异。” 一个眉毛挂在脸颊两边的老翁惊讶道:“这与常人无异该如何防住?” 他说话的时候眉毛还在一抖一抖,宋流光好奇地偷偷盯着那两缕白毛看——这比谈话内容好玩多了。 抱着她的人又开口,她都能感受到肩膀贴着的胸膛在随着声音微微震动:“若是单论这些偏执之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应对,偏激之人世上不少,但是他们是受了蛊惑,天妖利用他们打入仙门内部做突破口。” “减少修仙界同聚一地的盛事,劳驾各门派放出消息让散修于凡间多向出现异象怪事的地方走动,逐一击破,但散修不可随意回山。所有山门都加强警戒,就算是经常来往外界与门内的外门弟子都小心排查。” “其余的,”昆仑主眼睛看着殿中的香炉上的袅袅青烟,神色安静:“也不需要再做什么了,那一天真正来的时候,让孩子们都走吧。愿意留下的老人家可以留下,我,也会留下。” 宋流光抬起脸,看着抱着她的男人,他的眼睛在黄昏的暖光里折射着温暖的光,顿了顿,他收回视线,垂下眼看向她,笑了笑。 第二十八章 探望 自从在迷谷里经历了两个梦境之后,宋流光整整两天都在浑浑噩噩,怎么睡都谁不清醒,吃饭的时候筷子不注意就插鼻子里了,凌燕落丧心病狂地还想拎着她去继续扫文盲大业,但是看到她脸埋碗里的颓废样也想起毕竟是个小孩,精神力耗费太大,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便让她痛快睡了两天。 第三天的一大早,宋流光一睁眼,感到自己的眼睛都在冒着精光——睡得太饱了。 她自己穿好衣服袜子鞋子,看着梳妆台上的两根发绳,想了想直接两三下扎了一个利索的马尾,像一个朝气蓬勃下一秒就要上房揭瓦的坏小子。 因为盈月还没有醒,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把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摸了一遍之后,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雕花木门被推开的时候,盈月被惊醒,她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腾腾跑远的小小背影,唤道:“小光,你去哪儿?早饭还没吃呢。” 宋流光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我去看看我兄弟——我去饭堂吃饭。” 在跳出凌云阁大厅门槛的时候,宋流光想也不想就依旧向着百阵林方向冲过去,才抬起脚,一个声音就悠悠地随风飘过来:“走石道,百阵林危险。” 宋流光一回头,看到空荡荡的大门,视线再向上抬,只见一男子穿着白衣,松松披着一个玄色披风,坐在凌云阁四层的飞檐上,他手里拿着一个小酒坛,迎着风喝着正起劲。 宋流光换了方向,向台阶规规矩矩走去,再跑下台阶的前一瞬大喊了一句:“大早上喝酒容易得偏瘫——”声音落地人也脚底抹油没影了。 凌燕落拿着酒坛的手一顿,半晌之后将酒坛轻轻搁置到身边的青瓦上,他看着青天悠悠,笑着摇了摇头。 宋流光确实是去看她的兄弟们,她这两天睡得糊涂,今天猛地醒来的时候才想起她那两个浑身是血的倒霉同伴。 凌燕落和她说并没有人丢掉性命,伤者全被草木峰收治,不过一天之后全部移到了弟子阁里修养。 昆仑主峰高大宏伟,三千弟子就住在半山腰的弟子阁,弟子阁总共七七四十九座,藏在千年松柏林里之间。宋流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清晨迷迷糊糊睡饱之后,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方齐休满头满脸都是血从藤蔓里拼命挣出来向她扔香囊的画面。 他们毕竟是同伴。 宋流光想着,越想脚下步伐越来越快,同伴,真是个新颖的词。 因为不是从百阵林里横穿,按照石道走绕了一大圈,宋流光天蒙蒙亮地时候出门,最后头上隐隐冒着汗,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了松柏林的影子。 在太阳刚刚跃出山间薄雾的时候,晨钟就响了起来,好像是一个,呼唤的好像不只是要做早课的昆仑弟子,还有这个山脉里的所有生灵。钟声在山峰中回荡,太阳的金光照射在每一寸翠绿的草叶上,每一颗山石上,整座山都醒了。 石道上慢慢有了动静,自远而近渐渐有了人的影子。 越往下走,宋流光一路遇到了扫石阶的打杂弟子,结伴向练功场走去的灰衣剑修弟子,穿着蓝衣的灵修也有但是很少,灵修一般都不在主峰修炼。 打打闹闹笑嘻嘻的弟子们看到宋流光总是觉得很好奇,偶尔还有好心地问她要去哪,宋流光说去弟子阁看养伤的朋友,热心肠的昆仑弟子满心怜爱地看着这个“小师妹,”给她讲得极其详细如何走,向哪一座弟子阁走。 一路上,越往下走,遇到的昆仑弟子越多,基本上每一个都热情地问她去哪儿,宋流光到最后只能飞快向下跑去。 在这山中呆了十年的人,日子过得是真的平淡,所以就会把热情放置在突然冒出来的事物和人身上。 看着一溜烟跑着的小小孩子,背着剑的弟子们都在可惜:“还没怎么说上话呢。” 宋流光一路小跑,一刻不停地直接冲到了北面弟子阁,每三个弟子阁公用一个院子,这一个院子种满青竹,鹅卵石铺成小道,蜿蜒进药田里,正是丹修弟子的区域。 丹修里女子居多,宋流光又接连遇到好几个穿着青色罗裙的女子,言笑晏晏,暗香浮来,听到宋流光要找的人想了想给她指路。 最终宋流光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扇木门前,敲了敲,里面一个男声道了一句“请进”她便推门进去。 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总共摆了三张床,空气中还弥漫着膏药的味道,三张床空了一张,而莫岳平正坐在中间那张床上,他被包的只有一张巴掌小脸露在外面,一个青年男人正端着一碗粥喂他。 莫岳平一抬眼,看见宋流光眼睛一亮:“宋姑娘!你怎么来了。”一时高兴地连饭都不吃了,用缠着绷带的手臂拍了拍自己的床边,“快进来,我还担心你有没有受伤呢。” 除了莫岳平,最靠窗的一张床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子,宋流光想了一会才想到是应桐君——被她当免费打火石用的倒霉孩子。 宋流光坐在莫岳平床边,莫岳平的父亲向她问好:“原来是宋姑娘,小平和我念了很多次,竟然麻烦姑娘特意赶过来。” 宋流光对上大人还是有些别扭,摆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也住在这座山里,前两天脑子糊涂一直在睡觉,今天一大早突然想起来莫岳平他们,就赶过来了。” 坐到旁边才发现莫岳平伤得真的不轻,手脚都被纱布捆成粽子,看着就相当惨烈。 “你现在还疼吗?”宋流光一脸胆战心惊地问道,“你的声音一下子不见了,我心里都慌了。” 莫岳平却是很开朗,“不疼了!今天下午就拆了,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姐姐给我疗伤的,一会功夫我身上就不疼了。最多十天就好了。” “嘁,不知道当时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个声音传来。 正是应桐君,她身边是两个穿着天山服饰的妇人在照顾,她的伤看上去也好的差不多了,只在手臂上缠着一圈纱布。 莫岳平脸涨红了,他支支吾吾道:“因为当时真的很疼,就一开始醒了,就才哭了一小会儿。” 宋流光并不觉得疼哭是什么丢人的事,便没有放在心上,看到莫岳平的伤势稳定,扭头看了看,开口道:“你看到方齐休了吗?他人呢?” 第二十九章 重新比试 “方兄,方兄他今天早上被千刃峰的人叫走了。” 宋流光看了看空荡荡的床铺,歪着脑袋:“他的伤势如何?没有大碍了吗?” 莫岳平摇了摇头,努力用两个粽子手去夹起一块馅饼,莫云然看了看他努力的样子,偷偷忍俊不禁笑了笑收了去帮他的手。 “宋姑娘,你没吃早饭吧?”莫岳平用两个缠着厚厚纱布的棒槌艰难举着饼子。 宋流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噗哈哈地笑了起来,她拿走馅饼,一口咬了上去,“我前两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困,饿的要命但是吃饭的时候就睡着了,终于做一个梦突然就想到你们了,就赶紧跑过来了。” 莫岳平不好意思道:“你还梦见我们了呀。宋姑娘你自己有没有受伤,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爹说你最后挣脱了藤蔓过来救我们的。” 宋流光一口半块饼,吃相格外豪迈,她托着腮摇了摇头:“其实我记不大清了,在那个鬼地方你们一下都不见了,我就要被勒昏过去的时候突然看到方齐休的衣服,我喊了两声,他一下子从藤蔓里钻了出来,甩给我那个香囊,我就拿着剑拼命砍,然后就掉了出来。” 莫云然看着这个瘦弱俊俏的小女孩,回想起那个迎着熊熊烈火向前走的身影,不觉得奇妙无比。 宋流光很快吃完了手里的饼,莫岳平挣扎着还要拿,莫云然这次直接递给了宋流光,宋流光接过说了一声谢谢,“我是不是把你们早饭吃完了?” 莫云然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齐休那孩子没有吃什么,所以多出很多。” 宋流光这才安心继续吃了起来:“幸好我以前经常给我爹劈柴,力气大一些,不过当时那个场景真的很可怕,我是真的觉得会把命丢了。” “幸好你们都没事。” 说着说着,宋流光突然响起什么,问道:“方齐休是你的兄弟吗?” 莫岳平摇了摇头,“其实我们也是才认识的。” 这时应桐君却突然开口道:“他是我天山的人。” 宋流光扭过头看着神情矜傲的应桐君,应桐君也看着她:“方齐休是我天山的人。” 莫岳平反驳道:“才不是呢。昆仑要他,他就不会去你们天山。” “那也得昆仑要他,他又没有修为,昆仑不要他,还不是回我天山。” 眼看着莫岳平和应桐君就要吵起来,宋流光问道:“方齐休没有家人吗?” 莫岳平闻言低下头,“应该,吧。他是我们在昆仑外村落遇到的。” 宋流光又问道:“这个比赛还没有结束吗?” 这时莫云然回道:“没有,因为迷谷突然出事,其他两道其实都受到影响,于是昆仑取了三道里离各自终点最前的四十人,在十日之后一同前往风云台进行最后的比试。” 宋流光心里松下一口气又揪起一角,她正想着怎么和凌燕落开口出山,如今有了机会,但是她又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取不了什么成绩。 宋流光闷闷道:“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徐聆在我边上哭,还说都是他的错,我以为就就这样取消了。” 莫岳平道:“宋姑娘你很厉害啊,你不用如此担心吧。” “可是我没有修为啊,”宋流光仰天长叹道,“我那倒霉师父就知道天天拖我过去认字,我最讨厌念书了,念书比劈柴还累,我认完五十字都没有力气锻炼腿脚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宋流光转回头,看向他们,“怎么了?” 莫岳平吞了吞口水:“宋姑娘你没有修为?” 宋流光正要回答,这时一阵人声传来,门被推开了。 第三十章 是美人啊 来人不是他人,正是方齐休,少年穿着简单布衣,虽然没有之前天山侍卫服那么精细,但是极为合身,整个人的精神气也舒朗了,眼中仿佛有光在跳跃。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紫色云烟纹裙的姑娘和一个穿着宝蓝锦衣的少年。 方齐休看到宋流光时候眼睛一亮,不怎么善于表达的他也开口了:“宋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宋流光把最后一块饼塞嘴里,拍了拍手跳了起来,绕着方齐休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一巴掌拍他后背上:“真的都好了!吓死我了。” 方齐休和刚刚莫岳平一样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脸上不自然地发烫:“谢谢姑娘担心。” 宋流光长舒了一口气,脑海里那个满脸鲜血的面孔慢慢被这个清秀干净的脸庞取代了,让她心里少了好多的怪异情感。 这时宋流光才发现他身后站了两个人,证被他们堵在门口,她连忙扯住方齐休的手臂向后退一大步。 这少年和少女看上去年龄相仿,都比宋流光大三四岁,应该满十二了,少女以一只玉簪盘住玲珑漂亮的发髻,多余的头发编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容颜鲜艳的如同含着露水的玉兰花。 而那少年则比宋流光整整高两个头,身量挺拔,眉宇间透着贵气,但是与身边清冷冷的少女不一样,他长着一张笑脸。 那少女走到莫云然面前行了一礼,“晚辈焦明月,家父听闻莫前辈在此处,便让晚辈过来探望养伤师弟时过来问好。” 莫云然回了一礼:“也还请明月帮我给焦兄捎个问候。之前在兆和台上,你爷爷可是为你感到骄傲不已,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修为,很是了不得。” 毕竟年纪不大,焦明月听到这番赞赏微微露出了羞涩的笑意,这时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是给莫岳平的,莫云然答谢收了起来。 这时那少年也走了上来,与莫云然问好,他叫陈允央,逍遥派掌门的长孙。 宋流光这时候已经坐了下来,方齐休没有多余的椅子便站在她边上,他一低头,发现宋流光和躺在床上的莫岳平都眼睛直直地统一看着站在陈允央身后一丈远的焦明月。 两人表情一致,连手放在腿上的位置都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总是在某个层面上达成共识,相当有默契。 焦明月看上去也经常接受人的目光,但是也顶不住这两道热切毫不掩饰的目光,仙气飘飘的少女不自觉地玩起了垂在身前的辫子。 最后还是莫云然看不下去了,他咳了一声,眼神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自己儿子和宋流光,“平儿,看什么呢?” 莫岳平一下低下头,用纱布棒槌挠了挠脸,支吾道:“没什么。” 宋流光也回过神,坐直了身体,感叹地摇了摇头:“是美人啊,真的好好看。” 虽然宋流光太直白了,但是莫岳平看着自己的被子,也很想用力地点点头。 是啊,好好看啊。 噗呲一声,一人笑出了声。 “这个小妹妹真的有趣,你其实也很好看啊。” 第三十一章 强者风采 宋流光抬起脸,看到一张笑吟吟的脸,正是陈允央,他长相英气,剑眉入鬓,目若流星,宋流光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就是感觉这人的气质不同于常人。 但是她也只是一瞬间这么觉得,毕竟她身边有个气质出众到坐着喝酒都要升天的师父。 宋流光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长得好看,觉得意外的新鲜,她又抬头看了看焦明月,看着焦明月的一颦一笑,心里还是清醒许多,摆了摆手:“谢谢夸奖。” 这时她听见自己背后传来“哼”的一声,不用回头,肯定又是应桐君。 莫岳平也抬头道:“宋姑娘我也觉得你好看。” 宋流光嫌弃地虚起眼睛,“得了得了。” “是真的,我一直这么觉得。” 经过这么一闹,整个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陈允央对宋流光充满了好奇,“不知这位妹妹是哪个门派的?” 宋流光当了九年长姐,第一次有人妹妹的喊她,觉得别扭至极,她想了想,“我就是这个山上的弟子。” 莫岳平又抬头了:“你原来是昆仑的啊,我就说你在迷谷里是捉弄我的,骗我是逃荒的。哪有逃荒的小孩子这么厉害。” 莫云然眼睛光芒一敛,抬头看着宋流光。 宋流光啊呀一声:“我是没有骗你啊,我也就是十几天前才被拐进这个山里的,我的的确确是逃荒的,我师父他给我钱,骗我做他学徒,我就被带进来了。” 一提到往事,宋流光觉得心中的火气又起来了:“他奶奶,哦不,他明明是个摆摊算命的,结果话说完就飞上天就把我带进来了,我以为他是妖怪在这山里跑了好久又被逮回去了。” 脏话冒出了嘴边她又给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宋流光下意识的觉得像焦明月这样的美女在场她还是不要瞎说话的好。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拐回来?算命的?这是什么奇怪的前辈是这样收徒弟的。 陈允央奇怪道:“既然已经是昆仑的弟子,为何又要参加开山大典的比试呢?” 宋流光道:“我和他说好了一件事,说是取得成绩才行。” 应桐君却突然开口:“那你刚刚说你没有修为?你没有修为却在迷谷里遥遥领先?怎么可能。” 她转过头,看见应桐君娇俏的面容隐在阳光下,宋流光一脸莫名其妙:“就是没有啊,我自幼就跑得快,力气大。” 莫岳平这时有些着急地开口:“那你师父知道你没有修为怎么还让你进迷谷,迷谷还是很危险的,方兄那是为了撞仙缘,你昆仑里的师父没有提醒你什么吗?” 宋流光想着那天天拖她起来去识字的男人,小声嘀咕道:“大概有点缺心眼。” “宋姑娘你说什么?” “额,没有。” 应桐君又哼了一声,宋流光真的很想回头问一句她是不是牙疼。 焦明月这时应当是想解解围,她开口道:“昆仑弟子参加开山大典应该是没有什么,此次听闻昆仑主之徒也参加了,莫师弟等人也是由昆仑主所救。” 莫岳平闻言也觉得是这样,点了点头,他转过头看向莫云然:“爹,你见到昆仑主了吗?长什么样?我也想见一面,而且你也说是昆仑主出手及时不然我小命都丢了。” 莫云然笑着点头道:“若是你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致谢。昆仑主长什么样?风华绝代,气度不凡。” 焦明月眨了眨水眸,疑惑道:“风华绝代?” 宋流光想到了那个坐在马扎上穿着大布褂,对着黄土滚滚摆着算命摊的男人,她就是因为觉得这个算命的怎么长得那么娘们那么好看,在他面前多转悠了两圈才被盯上的。 虽然不是很清楚风华绝代的意思,但是宋流光潜意思里觉得这是个夸长相的好词,颇感认同。 只是,她要不要说自己就是昆仑主之徒? 正要开口,就听见莫岳平道:“昆仑主的徒弟,那定是天资聪颖,才华过人,非池中之物,爷爷他时常和我说昆仑主的事迹,通天的大能,一剑斩断小次山,三千年都未收徒,诶,我要是能见到他徒弟也不错。” “宋姑娘你瞧我做什么?” 宋流光想掐死他,第一次真情实感地感受到莫岳平是个话痨,他都这么吹牛逼了,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就是那牛逼哄哄的昆仑主的牛逼哄哄的徒弟? 陈允央点头道:“是如此。” 宋流光抬起头,瞧见焦明月也美人颔首:“我也很想在十日之后一睹其风采。” “其实,”宋流光试探道,“其实说不定昆仑主他徒弟没有那么惹眼。” 莫岳平抬头道:“不那么惹眼也是强者的含蓄,但是等到见到的时候,宋姑娘你肯定也能看出昆仑首徒的风采。” 放屁。她天天盯着镜子她什么风采她不知道吗? 应桐君这时又在泼凉水,“强者自然会显露出来,他要是真有这个风采,左右不就三道的前面几人,那应该早就能看出来了。” 宋流光这次觉得这个牙疼大小姐说的特别对。 应桐君说完就要别过脸,对看见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宋流光的眼神让她心里一惊:“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宋流光一脸陈恳道,“只是我想说,你要是想聊天可以直接加入我们一起聊天的。” “不想!” 宋流光回过头,又看见了莫岳平的棒槌手,她皱起眉头:“你这手十日之后真的还能参加比赛吗?” 莫岳平一脸阳光没心没肺:“可以,那个漂亮姐姐说的。” 这时门里突然闯进一个人,刚刚方齐休三人进来之后就没有关门,这人着急忙慌的进来时候,所有人都转过头看过去。 徐聆穿着他最常穿的机巧阁阁主的深紫锦袍,他神色焦急,一路赶过来的一样,身后还站着挺拔的严令,他眼睛匆匆一瞥,就看到了宋流光。 莫云然正要站起来行礼:“徐长老——” 莫云然的话还没说出口,宋流光就看着徐聆像一只紫色大蝴蝶一样向她扑了过来。 “师妹——”徐聆一把抱住她,泫然欲泣,“前两天听说你一直在昏睡,今天我去凌云阁的时候,主君说你到这里来了,我这几天觉也睡不着,你当时叫师兄的时候师兄也没能去救你……” 宋流光感到扎在自己面上的数道目光,也不敢抬头,心如死灰拍着徐聆的背:“哦,是吗,好的,我没事……” 第三十二章 补偿 宋流光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徐聆推开,看着眼眶湿润的徐聆,她于心不忍,拽了拽他的大袖子,挠了挠头:“没事啦,我不活蹦乱跳能跑到这里吗?而且又不是你的错。” 严令脸上的表情简直都惨不忍睹了,他站在门口默默别开了脸。 这时小小一个房间里站满了人,徐聆一转脸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手脚头脸都包满了绷带的莫岳平。、 莫岳平还是一脸懵中,他和房里其他人一样并不认识徐聆,但是这个男人穿着极为华贵的衣服,深紫锦袍上绣着繁复的暗纹,在日光里隐隐透着看不透的玄机,只是看上去长得并不像个厉害的人。 正愣着呢,徐聆眼泪又要出来了,他一脸慈爱心疼地问着莫岳平:“孩子你的身上可还疼了?” 莫岳平下意识摇了摇头,莫岳平就是乖巧孩子的长相,又被纱布裹得只剩下巴掌一张小小的脸,他这受宠若惊地一摇头,更将小可怜的气息散发到极致。徐聆那个心脏酸涩无比,他一低头就开始捉着自己的大袖子开始翻动,不知道他那袖子是什么乾坤,他翻了一会儿竟然掏出一朵鲜艳欲滴的冰莲花,一拿出来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凡物,满室生辉,清香一瞬间就充满了整个房间,须臾就香溢整个弟子阁,惊动了不少丹修弟子。 徐聆托着那冰莲花就要塞到目瞪口呆的莫岳平手里,莫云然脸都吓白了,他连忙拦住:“徐长老,万万使不得!这是珍一品的仙药,犬子受不得这重礼。” 徐聆硬要给,他固执道:“这孩子受伤是我之过,这么小的年纪就受这么大的苦,一朵冰莲而已,给孩子疗伤用。” 夹在中间的莫岳平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一折就断的墙头草,被两股劲风来回撕扯着,徐聆那朵冰莲就放在他的鼻子底下,那冰莲的香味他第一次闻神清气爽,身上的伤痛疲惫消失了无踪无影,再一闻,他感觉自己的心神都轻飘飘起来,第三次闻的时候,莫岳平两眼一直,身子就软了。 莫岳平倒在徐聆莫云然中间他俩这才停下来,徐聆摸了摸莫岳平的额头:“这怎么突然睡着了?” 莫云然简直哭笑不得:“小儿修为低浅受不住这千年冰莲的异香,醉倒过去了。” 徐聆托着那朵冰莲进退不得,最后还是硬塞给了莫云然,莫云然只得收下。 满屋子的人都盯着这个长相秀气出手不凡的男子看,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宋流光和徐聆相处过一阵子,早就看出他是一个心肠软到不可思议,脑子又缺根筋的老好人,她这时只想在众人还不清楚现状之时给他拖走,但是徐聆转过脸就看到了应桐君,应桐君一脸警惕,像一只受惊的小黄雀。 徐聆又开始翻他的袖子了。 “师兄!”宋流光喝道。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她。 宋流光走过去,手一伸拽过方齐休,拍了拍他的后背:“这个也受伤了,那一张床就是他的。” 方齐休惊讶地低头看着宋流光的小脑袋,真搞不清这个小女孩脑袋里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陈允央倒是以拳捂嘴差点笑出声来。 宋流光的想法很单纯,看来徐聆是铁了心要送宝贝来补偿了,都送给应桐君了,那干脆再给方齐休带上。 毕竟这个还是她兄弟,不然她就莫名觉得吃了大亏。 徐聆看了一眼方齐休,说道:“那是自然。” 他这回并没有拿出的那种夸张的灵药,他收起了袖子,他仔细看着方齐休,忽然问道:“孩子你几岁了?” 方齐休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回道:“十一。” 徐聆点了点头,抬起手,食指按上了方齐休的眉心。 一瞬间,方齐休感觉声音和感觉都离他远去,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朝眉心汇去,但眉心却一片冰凉,他感觉那里突然多出一汪湖水,他甚至都能看到那清澈的湖面,那个湖泊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他感到那片湖泊在反过来滋润他的全身血脉,徐聆收回了手。 “炼气期中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原堂主看中了你。” 方齐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莫云然欣喜道:“齐休,还不谢过徐长老,他给你打通了灵识台,你迈入炼气期了。” 陈允央焦明月应桐君等人都一脸惊讶——还有直接打通灵识台的说法? 他们都是自幼就接受家中的心法修炼,灵气汇入血脉,到达一定的程度就会自然突破境界,但是方齐休不是,他体内有灵气但不成章法,如同一盘散沙,若是拜入仙门还得重新再修炼心法,将灵力调整,非常困难,所以一开始应桐君不屑于他没有修为无法拜入昆仑门下还是并不算说错。 但是,这是什么人才能一指点明灵识,理清全身灵脉,将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少年一举推入炼气期? 方齐休感到身上一阵轻松,只知道自己竟然有了修为,便连忙行礼致谢。 徐聆连忙扶起他,“这是你自己的造化,不必谢我,算是本座对你的一些补偿吧。” 宋流光机灵无比,一下就知道方齐休遇到了大奇缘,这让她得以万分——自己真的是太聪明了,将方齐休推到徐聆的面前。 方齐休也知晓是宋流光的功劳,感激地看了看她。 这个目光让宋流光心里更加舒爽了,她弯着眼睛朝方齐休咧呀笑着。 轮到应桐君的时候,徐聆看出她家世高贵,不缺灵药和珍品,便递给她一瓶清心丸,也是珍品,对修炼有好处。 应桐君恭敬谢过,接了过来。 这时,事情也干完了,徐聆的目光又回到了宋流光的身上,其余人的目光也回到了她的身上。 这时候宋流光才感觉到不对劲,脚底一滑就想开溜。 她扯着徐聆的袖子,“走吧,你也看到我了,我没事,那就回去吧,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转过头就要向方齐休他们告别:“方——” 应桐君突然开口:“无故受前辈这份大礼,还未请教前辈的尊名。” 第三十三章 回来念书 徐聆停下脚步,看了看满屋子的一脸好奇的孩子,顿住了脚步。 宋流光很想捂着他的嘴直接捆走,但是也知道不可能了,只得暗自叹了一口气,松开了徐聆。 徐聆轻笑道:“在下是昆仑的三长老之一,机巧阁阁主徐聆。各位小道友若是和我昆仑又仙缘,日后本座就带你们进我机巧阁玩,若是说别的本座不敢夸口,但是说到新奇的小玩意,我机巧阁定是天下第一。所有的昆仑新弟子都爱去我那里玩耍。” 他一指门口的站的笔直的严令:“我平日较为忙碌,你们直接找他就行,这是我的管事徒弟。” 三长老,三长老。 所有人想了想,齐刷刷的目光扎到了宋流光的身上。 宋流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方才这个人是叫宋流光师妹,三长老的师妹,就是昆仑掌门的师侄。 还有谁是和云清子是一辈的? 渐渐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最后陈允央开了口,他行了一礼,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宋流光道:“所以,宋妹妹难道便是昆仑首徒?” 徐聆点了点头,“自然,怎么?小师妹还没有和你们说吗?”说着他低头看向宋流光。 宋流光的发梢都在散发着低落的气息,她哼哼道:“还没来得及说。” 好他奶奶的丢人啊!宋流光简直想跳起来扯着自己的头发。 她确实是那个传说中牛逼哄哄的昆仑主的牛逼哄哄的徒弟,虽然她本人就是一点修为都没有的凡人! 徐聆,你真的很缺心眼,宋流光在内心里默默说道。 这个山上的人都有些缺心眼。 也许是她太念念不忘她的缺心眼师父,回响便传了过来。 一声悦耳动听的鸣叫声在窗边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只体型娇小,只有黄雀大小的漂亮鸟儿站在窗沿上,它浑身碧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块极为珍贵的翡翠,尾巴有身子的两倍长,它张着口又清脆的叫了一声。 “小青鸾?”焦明月疑惑道。 还是一只血统极为纯正的青鸾,长长的尾巴里有一根羽毛格外的长,颜色最为鲜艳,上面还有奇怪的花纹。 小青鸾叫完这一声脑袋一歪看到了宋流光,便冲着她又欢快的叫了一声。 今天找我的人真多啊,宋流光无奈地想着。 “徒儿徒儿,”突然小青鸾开口说了话,正要上前去摸摸它的宋流光差点被吓了退回去。 这不会是变种的鹦鹉吧? 小青鸾摇头晃脑起来,嘴巴一张一张,将话讲完:“徒儿徒儿,回来念书。念完吃饭。” 宋流光双手捂住了脸,“好烦啊!” “徒儿徒儿,回来念书。念完吃饭。” “徒儿徒儿,回来念书。念完吃饭。” 小青鸾将一句话说的宛转悠扬,殊不知这在一个痛恨学习的孩子耳朵里如同魔音。 “行了,回去了!”宋流光对着小青鸾嚷嚷道。 宋流光一把拽住徐聆的大袖子,向门口奔去,连和方齐休打个招呼都赶不及,“我先走了!” 回去念书。 第三十四章 学海无涯 “没有。” “小师妹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 “那我送你去凌云台吧?” “不要!” 山道寂静无人,但是一大一小的人却叽叽喳喳吵得热闹无比。 徐聆跟在宋流光的身后,看着小姑娘的马尾辫气势汹汹一晃一晃的,他确定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宋流光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子,站在坡度向上的山道上,她叉着腰,凑近徐聆的脸,徐聆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宋流光道:“你没有事干吗?” 徐聆下意识摇了摇头,又连忙点了点头。 三长老之一的他每日都有干不完的事情,但是一般都是严令做了,他正要摇头的时候,又想到迷谷之后无数道压在他桌上的天下各个门派的请帖,也感受到了严令灼热的视线烧在自己的后脑勺。 他身后的严令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每日早上陪着徐聆来找一趟宋流光就要急着赶回去处理机巧阁的事务。 宋流光点头道:“对嘛,大人就有大人的事要干,你回去干事吧。” 宋流光摆着双手,催促着徐聆回去。 徐聆又上前一步,掏出一只小纸鹤:“那我先把你送回去,爬山多累啊。” 宋流光急得跳了起来,她直接上手推徐聆:“不用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快回去忙吧,我身体结实爬山不累。 徐聆于是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最后还不忘对着宋流光摆手:“师妹,回头师兄给你做好东西玩。” 看着徐聆走远了,宋流光才舒了一口气,但是心中却有着隐隐的雀跃。 她一蹦一跳走在干净的山道上,山路漫漫,去凌云阁的路看上去还很长,这让她感到更加开心,她一路走一路揪路边的狗尾巴草编小鸟。 编完小鸟,编小狗,这个手艺是她偷看以前村里草丫学来的。 还在村庄住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有和同龄人玩耍的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和那些臭丫头不对付,和男孩子玩很简单,他们排斥你,你就和他们打架,打赢了就玩在了一起。 但是女娃娃就很麻烦,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她什么都没做,她们就恼了,不仅和你吵架,还抱团不带你玩,宋流光和男孩子们一起掏鸟蛋捉麻雀一天到晚也是很疯,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当她看到女孩子们在跳绳编花环时候她很想加入进去。 不带她玩,她就自己玩。 宋流光坐在村口老树枝丫上遥遥看着女孩子们聚在一起编花环编草叶,编什么她看一眼就会,她不仅学会了她们的所有编小鸟编青蛙的方法,她还能自己改一改编出更多的东西。 宋流光走在山道上,一步步慢悠悠向上晃,手指动个不停,编完小鸟就编小狗,再编蜻蜓,编完一个她就随手抛进草丛里。 日头慢慢爬到头顶,按照宋流光的速度,她能一直晃到午后。 不爱学习大概是刻在了一些孩子的灵魂深处,就比如宋流光,她就算被太阳晒到头顶一片滚烫,她也不愿去阴凉清爽的凌云阁里喝着冰酸梅汤认字。 “快走。” 有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宋流光一抬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 第三十五章 学海无涯(其二) “快走。” 怪声怪气的一声,宋流光抬起头到处寻也没有寻到。 “快走。” 又是一句。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突然之间,整个山道都响起了催促声,围绕在宋流光的四周。 宋流光转着圈圈,才看见站在山道边的大树上站着十几只小雀子,灰毛红嘴小爪子,一个个张着嘴对着宋流光催促道:“快走”,“快走。” 宋流光将手里还剩一只腿的狗尾巴草青蛙向树上砸去,惊起一片鸟雀,“快走”的呼声一下子更加密集了,然后飞起来的鸟雀又落在了另一个枝丫上。 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宋流光泄气了,而这时鸟雀好像更多了,一鼓作气地冲着她嚷嚷着:“快走快走!” “凌燕落!”宋流光气得嗷嗷叫,一头向山上跑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宋流光喘着粗气扶着凌云阁大门,恶狠狠地跨进有她大腿高的门槛。 一层的凌云阁有一个极大的大厅,不知有什么玄机,每一天的摆设都不同,今日就是层层白纱帷幔,夏日的风自大门吹进,透过帷幔变得更加凉爽。 宋流光扬起一层又一层的帷幔,手上一摸触感不对劲,仔细看才看到这纱上还绣着人物山水,她扬起脸看到了十丈高的木梁顶,不禁感叹道仙人真的又闲又有钱啊。 走到帷幔中央,有一方矮桌,摆在一张大竹席上,宋流光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矮桌上的酸梅汤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身子一歪躺倒在席子上。 风从帷幔中穿过,轻轻吹拂在她脸上,身下的竹席不断透着凉气,宋流光跑了一路,不由自主就想打盹。 又一阵凉风钻进帷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了一面薄如蝉翼的帷幔,洁白无尘的靴子踩在纹理分明的大理石地面上,朝着那帷幔中间走去。 宋流光翻了一个身,呈大字型躺在竹席上,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那双靴子踩在了竹席的边缘处,停了下来。 宋流光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的被一股均匀的力量抬了起来。 直到她又想翻一个身的时候手向下一拍掉了下去,宋流光这才觉得不对劲,她一睁眼,发现自己飘在空中,前面一股白衣飘飘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啊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凌燕落抬脚迈上一级台阶,“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我们现在在四楼。” 那还睡个屁啊。 宋流光在空中张牙舞爪:“我不要认字了!” “这可不行。” “十日后又要比试,你不教我武功什么吗?” “不教。” 宋流光气哼哼:“你就是不想让我赢。” 凌燕落平静道:“你之前没学武功不也没有输吗?” “那算什么呀,就是跑来跑去,根本不算什么,连火都打不着。” 宋流光理所当然道,她一点修为都没有,连一个火灵符都点燃不了,拿着沉重的铁剑乱砍一通算什么本事啊。 一张符咒飘到了宋流光面前。 同样飘在空中的宋流光好奇地看了看这张黄底红字的符咒,这看上去和应桐君拿的黑底金字的符咒差的远去了。 宋流光看着这张粗糙黄纸,突然一拍脑门,这不就是凌燕落在扮江湖骗子的时候在那个小破摊上写的符咒吗? 她伸手捏住了这张符咒,腾一下一尺的火焰就在她的手上冒了起来,宋流光嗷的一声就把符咒甩了出去。 “看,这火势不是很旺吗?” 宋流光一脸惊恐地摸着自己的眉毛,摸着看有没有被烧掉,“你有病吧!” “我是师父,你不能这样说我。” 终于到了第六层,宋流光慢慢从空中飘了下来,脚踩在地面上,看着熟悉的在屏风里飞来飞去的百鸟,油然而生一股深深的厌恶感。 凌燕落衣摆一转,他对着宋流光微笑道:“那我们今天的课就开始了。” “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俊义密勿,多士实宁。 晋楚更霸,赵魏困横。 假途灭虢,践土会盟。” 凌燕落一身白衣站立在一面白锦屏风前,他手指一抬,身边案桌上的一方砚台中的墨汁就如一条细细的溪流流向空中,飘到他身边,在白锦的衬托下组成了这些字。 凌燕落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在讲到一句时,其余的句子都会重新变成墨汁,在空中组成画面。 或是两个动来动去相互作揖的小人,或是千军万马相冲撞,有些像北方一些地方的皮影戏,但是比那要神奇得多。 凌燕落讲完两句,一抬眼,发现宋流光在抠手指。 宋流光玩手指玩的极为认真,玩一会啃一会儿指甲,啃完指甲继续抠手。 抠着手指的时候,一个黑色小人嘿咻嘿咻地爬到了她的手上,这个小人只有一个墨团做脑袋,四笔画做手脚,她在宋流光的手上打起了拳,一板一眼极为认真,宋流光正一脸感兴趣地看着它时候,它却不打了,手脚向里一缩再一展开就变成了一个端正的“晋”字。 变成“晋”字的小墨人没有了手脚,一歪一歪地顺着宋流光的手臂向上爬,最后爬到宋流光的脸颊上,啪的一下就贴在了她的脸上。 “啊,”宋流光叫了一声,开始用手使劲擦脸。 “从现在开始,你少听一个字,这个字就盖你脸上,没有二十个时辰搓不下来。”凌燕落背着手站在宋流光面前。 “二十个时辰?”宋流光叫了起来。 她顺地下一躺,“我就是学不来,这个知识它不进脑子啊!” 宋流光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耍赖:“学不了学不了就是学不了。” 她一睁眼,发现十个字都朝她飞来,她赶紧用手捂住脸:“你这是什么师父啊!” 宋流光的脸紧紧埋在衣服里,半天过去,她瞧瞧松开一个缝隙,发现墨字都不见了,然后再将手拿开。 她一抬眼,凌燕落正盘腿坐在自己的面前。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衣,广袖披风,头发也用木簪束好,配上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其实正是和宋流光心中的仙人模样八九不离十了。 宋流光有些心虚地坐了起来,看着他脚边的地面。 凌燕落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宋流光脸上的“晋”字,他动了动手指,“晋”字从宋流光的脸上爬了起来,又变成小人跳了下来,在师徒二人之间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今天这个还是不好玩吗?” 第三十六章 临江仙 几十个墨水小人排着队昂着头抬脚整齐划一地在地板上走着,像一支骄傲的军队,士气昂扬,走着走着就围着宋流光转圈圈,转了一圈就绕到凌燕落那里继续转圈圈。 而看着它们的一大一小人儿心情却不似它们那么明媚,都托着脑袋一副愁眉苦脸,像是遇到什么巨大的困难事。 “就是因为我笨吧,”宋流光垂着脑袋,丧气道:“我们村上念书的人得一路找到我太爷爷那一辈,有一个和城里小姐私通逃跑的书生来过我们村上住过一阵子。你们不是说什么灵根嘛,那我大概就没有念书的根。” 之前凌燕落站在屏风前教书时一身白衣像一只高贵的仙鹤,如今他盘腿坐在地上,大大的白色袖子铺在地上,此刻他就像一只沉默的大白鹅。 大白鹅摸摸自己的翅膀,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草叶编的小青蛙——正是宋流光在砸小鸟时的那只,还差一只腿没有编完。 凌燕落把狗尾巴草编的小青蛙递给了宋流光,宋流光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接过来,放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就编了起来,不过一小会儿,最后一条后腿就被编好了,宋流光托着这个小青蛙看着凌燕落:“你要吗?” 凌燕落从自己的袖子里又接连掏出了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小鸟,蜻蜓和蝴蝶,一一拜访在宋流光的面前,都是宋流光在路上随手丢掉的,不知道怎么都到了他的手里。 “这不是很聪明吗?” 宋流光向后战术一仰:“这算什么聪明呀,这个多简单。” 凌燕落看着地上的草编动物,轻轻摇了摇头:“我就不会。” “那是因为没人教你,”宋流光从地上爬了起来,这对于还绕着她转圈圈行军的墨色小人可是个大动作,一时慌作一团,宋流光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踩在空隙里,朝凌燕落这里一跳,用脚作势踢了踢凌燕落身边的小人,把它们赶走后,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她把一只草编小狗拿起来正要拆掉,凌燕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从袖子里又拿出一把狗尾巴草。 宋流光无语道:“你们修仙的袖子都是什么做的?” 凌燕落把狗尾巴草递给她,认真道:“你要是修到元婴期,一栋宅子你都能带走。” 宋流光闻言很是震惊,抬眼看着凌燕落,对方一脸面目表情,后背挺直,莫名给她一种“羡慕吗?那就认真修仙吧”的感觉。 宋流光撇了撇嘴,接过狗尾巴草就编了起来。 凌燕落也一板一眼地编着,认字的课一下子变成做手工,说起来也是奇怪。 宋流光放慢了速度,但还是三下五除二就编好了,她再看看凌燕落,凌燕落手里拿着一把碎草梗。 “你力气太大了!” “不是这样的!向左。” “轻一点!怎么又断了?” 宋流光向后一瘫,仰天长叹:“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笨,”凌燕落看着地上一堆草屑理所当然道。 第三十七章 临江仙(其二) 宋流光道:“屁,就一个草叶子不会编怎么就是笨了?” 凌燕落点头道:“是啊,就字就不清楚怎么就是笨了?” 宋流光这时才知道对方在拐着弯哄她。 她坐了起来:“不一样不一样,念书和编草叶怎么就一样呢?念书费脑子,这个不费脑子。” 凌燕落摸了摸她的脑袋:“可是我就是不会编草叶,你比我聪明。” “可是,可是,”宋流光垂头丧气,“我真的记不住这些字,真的,这些字的形状我能记住,但是意思就会混乱了。” “那你能不能好好听呢,一遍听不会我可以说两遍三遍,都没有关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流光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宋流光睁着眼睛睡着了。 是的,睁着眼睛睡着了。 宋流光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睁着眼睛睡着,正努力重新演一遍皮影戏的教书先生发现自己的学生在眼皮底子下面睡着了,活了三千年的心脏还是会拔凉拔凉的。 凌燕落挽起衣摆蹲在睁着双眼的小孩童面前,深深的叹了口气。 唯一可以当作心灵慰藉的也就是这个孩子的通灵目比自己的还要强,自己当时这么小的时候可做不到睁着眼睛睡觉。 白衣男人清瘦的手掌覆上宋流光的额头,果真,从迷谷里出来后,这个孩子的智识更加混乱了。 九岁的孩子,两次万年古阵的精神冲击,还能保持清醒天天招猫逗狗已经是逆天之举。 凌燕落仰着头看着墙上的黄山怪石图,苦恼不已。 到底怎么才能让一个蠢孩子一边不觉得自己蠢一边将书念下去呢? 宋流光是饿醒的,她睁着眼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还以为自己躺在床上,一头向下栽倒在地上,咚的一声听得让人牙酸。 她揉着脑袋,清醒过来,入眼的就是让她熟悉无比的白锦屏风。 她一个激灵浑身一抖,下意识就转头找凌燕落。 可哪有凌燕落的影子? 说好要认真念书,这又睡过去,宋流光心虚不已,而且这时肚子饿了,保不齐凌燕落嫌弃她烂泥扶不上墙,现在生气直接走了,她就没饭吃了。 宋流光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在六层里找其凌燕落。 屏风后面,没有。 桌子底下,没有。 宋流光抽了自己一巴掌,想什么呢,自己还真的蠢的神志不清了吗? 凌云阁六层就是一个巨大的书画展厅,鲜艳无比的锦绣屏风将空间隔出一个迷宫,墙上挂着数不清的山水画和人像,走着走着就会踢到瓷瓶,瓷瓶里放着卷轴。 宋流光一路小跑钻进了这个奢侈又艳丽的迷宫里,一边跑,屏风上的鸟雀都朝着她叫,猿猴从屏风这边荡到这边跟着她,云鬓高耸,裙摆曳底的仕女用团扇捂着嘴笑她。 宋流光从迷宫这边找到那边,通灵目这时好像失去了作用,她怎么跑都陷在迷宫里,她肚子饿了,底气就没有那么足了。 她一边走,一边扯着喉咙喊了起来:“凌燕落!” “师父!” “师父你去哪儿了?我好饿啊——” “不是,我错了,我肯定好好念书!师父呀,我迷路了!” 像是感受到什么,宋流光转过身子,朝着屏风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裙角,摇头晃脑地对着自己说,也是对着说不定正在看着她的凌燕落道:“我是认真地在听啊,可是为什么就是睡着了呢?难道是因为我的伤还没好吗所以才会那么困吗?” “我是真的想念书的,应该,虽然我们祖上三代没有一个识字的,但是我二弟是喜欢学堂的,我以前抱着他蹲在柳城学堂墙根子哄他睡觉就是比平时容易。” 宋流光讲得口干舌燥,突然有水声传来。 水声,宋流光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没有糊涂。 她向前走,水声越来越大,而且不是溪流声,而是河水拍击岸边岩石的轰隆声。 转过一面妇人逗狮子狗的屏风,一江之水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一幅巨型画卷,整整铺满一面墙,画着滚滚长江向东去,宽阔的江面汹涌澎湃,岸边山上的阁楼就像是江中一叶,愤怒的江水下一刻就要将它撕裂。 宋流光向前走去,江水拍案,大雨滂沱,她的衣角都被沾湿了。 而画卷前就站着她找了很久的人。 他负手微微仰着脸看着这夜雨江水,他脱下了那广袖白袍,穿着一身青衫,一头如墨的长发用布带挽起,身姿挺立,像一株劲竹立在大江岸边。 “师父。” 宋流光小声喊道。 男人闻声回头,“嗯?” 他看着宋流光低着脑袋,不动声色:“怎么了?” 宋流光一步一步向他踱过去,“我不应该睡着了。” 水声轰然,不知道凌燕落有没有听到。 “饿了吗?” 看样子是没听到。 宋流光不要脸地扬起脸:“饿了!” 一身轻装的凌燕落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吃饭。” 宋流光开心地苍蝇搓手看着凌燕落。 凌燕落又开始摸袖子,手一翻掏出一个斗笠。 “啊?”宋流光一脸懵,男人将斗笠卡在她的头上,将系带在她的下巴下面打了一个蝴蝶结。 他蹲着身子,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副羽蓑又给她穿上。 将宋流光打扮成一个小渔翁后,他也给自己带上了斗笠,披上了更大的雨蓑。 他伸出手,宋流光不解地看着他,但是还是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 凌燕落抓住宋流光,抬起脚,迈进了滔滔江水中。 大雨就是一瞬间打在身上,一瞬间密集的雨水砸得宋流光感觉自己顶着一个桌子,她歪了歪脑袋,斗笠上的雨水哗的一声倾泻下来。 江水轰隆隆的如同山洪爆发,狂风夹着雨水刮得宋流光睁不开眼。 虽然穿着厚实的雨蓑,但是水汽一吹,宋流光感觉自己浑身冰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没穿衣服。 凌燕落带着斗笠,站在夜色中,宛若一个说书里的前朝刺客。 宋流光浑身瑟瑟发抖,抬头看向飒然无比的男人,语气都谨慎起来:“大侠,我们现在去哪儿?” 第三十八章 临江仙(其三) 雨声犹如密集的鼓点,砸在地上,水面还有无数树木的枝叶上,夜一片漆黑,能够感受到的就是脚下的烂泥和沁入衣服的潮湿,两个身影穿梭在江边的山林里,一前一后,脚下山石嶙峋他们却如履平地。 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 宋流光背着沉重的雨蓑,雨水组成密集的帘幕,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的眼睛再不同寻常也没办法快速赶路,实则是前面的那个人脚尖轻点,身形如风的同时将她用灵力托起而已。 “师父——咳咳。”宋流光一张嘴就被灌了一嗓子雨水。 “吾门皆是要去那离?”宋流光用袖子挡住嘴巴含糊不清道。 那人连头都没有回。 他身体像一只轻盈的鸟儿,脚一蹬山石,整个人就飞过前面的草丛。 宋流光也被一股力气推了出去。 一瞬间,宋流光感到周围一阵开阔,没有了乱七八糟的枝丫和草丛,她感受到了光亮,向下一看,万家灯火犹如天上繁星就在她的脚下,在这寒冷凄切的雨夜给人一股温暖的感觉。 等等,在她脚下? 宋流光定睛一看,发现脚下深不见底——是悬崖。 她犹如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就这样撞入璀璨的星河之中。 失重感猛地袭来,她掉了下去。 “师父——” “带你去吃饭。”男人乐呵呵道。 走在铺满青石砖的街道上,宋流光都还不和凌燕落说话。 这个人真的完全不着调,活生生都被吓死的时候他可能都在笑着问你感觉怎么样。 这是一座非常热闹的城市。 雨水砸在青瓦上顺着瓦片的弧度滑下来,汇聚成一条小溪流从屋檐的一侧留下,明晃晃的灯笼挂在每一个店铺的屋檐下,照亮了街道,马车和撑着伞的人来来往往,酒楼和旅店都挂着不同颜色的旗子,小二站在店门口对着雨幕吆喝着。 宋流光流浪过很多城市,但也没有见过入夜了,而且还下着雨,却还有这么人走在街上的城市。 这师徒二人一大一小披着雨蓑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宋流光从来不怕打量的目光,她抬起头四处张望着,透过那一扇扇雕花的窗户,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建筑内部。 因为东张西望以至于她根本没有看路,差点撞到一辆停在一座青石砌成的院门前的马车上。 她及时向后一退,那马车的帘子正好被掀起,一个灰衣小仆连忙撑起一把油纸伞迎在帘子前,先出来的是一只黑色的靴子,然后是青色的苏绣衣角,宋流光抬起头,看到一个披着乌青色披风的男人下了马车,那男人手上戴着莹润的翡翠戒指,手比女人的还白皙。 她看的入神,那男人下车时瞥了一眼看向她。 “去去去,小孩子看什么看。”那家仆撵着宋流光。 宋流光连忙向后退,一只手拉住了她,宋流光回头一看,正是凌燕落。 他低头看向她,面容平静:“你怎么还跑丢了?走吧,我们可不住这里,你要是想也不行。” 宋流光被他牵着向前走去,她扭过头,看着那扇朱红的门吱呀一响,那个男人走了进去,门开的短暂片刻,有丝竹声从里面传出来,吱呀一声又关上了。 第三十九章 临江仙(其四) “刚刚那是妓院吗?”宋流光抬起头问道。 “是。” “刚刚那个人早就死了是吗?” “是。” “我们在画里是吗?” “是。” “那我能在这里吃饭吗?” “能。” 宋流光握着凌燕落的手,带着大斗笠的小脑袋满意的点了点:“那就好。” 凌燕落目视前方,同样带着斗笠的他却像是一个行走在江湖上的侠客,完全不像宋流光是一个小草堆那样臃肿。 我要是以后也长得那么高就好了,宋流光想着。 “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个人不对劲的呢?” 宋流光歪了歪脑袋:“看上去就不是活人。” “这一条街上的人呢?” “都不像。” 师徒二人在雨幕中慢慢地走着,热闹的人群发出嘈杂的声音,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声音都在响着,每一个人脸上都出现着不同的表情,宋流光眨着眼睛,看着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但这些人好像却活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这个地方又是哪里?” 凌燕落牵着她的手向街角一个挂着红色旗子的旅店走去,“三千年前,这是一座已经消失了的城市。” 迈进屋檐下,身上一下轻巧了很多,凌燕落取下斗笠,抖了抖,宋流光也取下斗笠照样子抖了抖,追问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凌燕落已经迈入了店里,回过头,灯光下他微微潮湿的头发贴在脸侧,“明天。” “一位,不,两位客人勒——”小二的长腔在旅店一楼响起。 “一间上房,多谢。”凌燕落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店小二立刻眉开眼笑地过来接宋流光的雨蓑。 师徒二人将雨蓑都脱下来交给了店小二,宋流光扭了扭脖子,感到极其的轻松。 坐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的掌柜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胡须,“二位可真是赶巧,明儿正是我们陵城的水龙节,别看现在雨吓得大,明天准大晴天。” 宋流光仰着脑袋疑惑道:“为什么呀?” 那胖掌柜道:“这位小姐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们丰国的守护神兽不是应龙吗?万年前正是从我们陵城这边的江水里一飞冲天的,自此以后应龙大人的通灵之日就是咱们陵城的水龙节,这一日前后都要下七天大雨,唯独水龙节当天大晴天。” 宋流光都听糊涂了,什么丰国?还有守护神兽?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三千年前难道和现在有这么多都不一样吗? 店小二探过脑袋:“二位不知是在这大堂用饭,还是上客房里用饭?” 凌燕落道:“大堂。” “好嘞,二位跟我来这边坐。” 店小二将凌燕落二人领到大堂东南的一方桌子前,手脚麻利地沏了一壶热茶,撂下一句“稍等片刻,饭菜一会儿就上。”便去忙了。 宋流光又开始问了:“什么龙?原来真的有龙吗?而且我怎么没有听过丰国?” 凌燕落将剑搁在桌上,抬起头:“这个时候是有的。无论是龙还是丰国。” “那这个时候也是五国吗?” 凌燕落点头道:“也是,虽然和三千年后的完全不一样了,这时候的五国分别是丰国,灵国,姚国,云国和大盛国。国土分布也不是和如今五国一一对上,与当今左绍,卫季,纪庚,方庆和邱晋不同的是,这时的国家都有着神兽守护,虽然都只是上古天兽的后裔,却也能保国泰民安。” 宋流光自生下就没见过什么叫国泰民安,想到逃荒路上的乱兵流匪,不由得心生向往:“正好啊。” 凌燕落听到她这么说摇了摇头:“若是真这么好,你也不会从来没听过了。” “师父,”宋流光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来说历史吗?” 凌燕落轻笑起来,“你可以这么想,但是既然是来吃饭的,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明天带你去水龙节玩,什么不知道的,玩一天也就知道了。” 带她玩她自然高兴,宋流光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什么:“三千年前,三千,师父,你这个时候在哪儿呢?” 凌燕落一怔,眼帘一垂,“也许,正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做着什么,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三千年前,别人都说凌燕落是三千年前斩杀了天妖一战成名,虽然不知道天妖是什么,但是想来凌燕落这个时候应该正在修炼或者历练的路上,他见过这个三千年前的世界,岁月化成细沙被吹散,他却一直站在岁月的尽头,看着沧海桑田,看着天下分合,看着神兽陨落,他好像永远不会被这世上的纷纷扰扰所干涉。 宋流光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凌燕落和自己的距离。 这个感觉很奇妙。 传说里站在桃树下看着仙人下棋的那个凡人就是她,她依靠着仙人跨过时间的长河,可她依旧是拿着烂柯的凡人,而凌燕落却才是遥不可及的仙人。 “他娘的失心疯气死爷爷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声如洪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西南角,也就是宋流光的背后一个桌子前,一个穿着短打的壮汉一屁股坐了下来。 “五哥,怎么了?哪一个失心疯把你气成这样?”同一桌的一人问道。 那被叫作五哥的壮汉声如洪钟:“还能是谁?就是临江阁上的那个小白脸。他平日仗着自那些糊弄鬼的假把式装样子就算了,这两天又发了疯,不停说明天发大水,他娘的明天水龙节大好的日子给他说得晦气死了,我揍了他一顿他也不知道还手,窝囊废一个。” “临江仙?他以前不这样啊,而且他那还真不是糊弄鬼的假把式,我可是亲眼见过他画了一对喜鹊,最后一笔才画完,那对喜鹊就活了飞了出去。他那画工本来就异常了得,十岁画了只老虎挂在墙角把去他家偷东西的贼吓得屁滚尿流,只可惜年幼丧亲,没人照养,家产也被穷亲戚败光了,不然这一妙手怎么会天天呆在凌江阁卖艺。”那一桌的另一个人摇了摇头道。 “我呸,”那壮汉鄙夷道,“什么十岁画虎十二画龙的,他那假把式要是真的画什么活什么,那还能沦落到跑到临江阁去蹭那白墙画画,当年衙内大人就是戳穿了他依靠歪门邪道骗钱,勒令全城都不许卖纸给他,他要是真的画什么是什么自己画出纸来,这么多年了,不还是天天画完用水泼了继续画吗?” “他真的说了明天发大水?” “可不是?还说整个陵城都跑不掉,一边疯疯癫癫说着鬼话一边在那墙上画那瘆人的玩意,真他娘的后悔,我应该把他画也给抹了。” 宋流光转过脑袋,看向正在喝茶的凌燕落。 “明天?” 凌燕落将茶碗搁在桌上,“正是。” 第四十章 临江仙(其五) “他奶奶的确实晦气,明天水龙节可是祭祀神兽的,他说发大水这不是污蔑神明吗?” “而且发大水是什么瞎话,我们丰国什么时候发过大水,应龙大人保护我们万世福泽,我们可是水神之国。要发大水也是姚国发,他们的朱雀可不管大水。” 一时旅店里说话的没说话的心里也都有了计较,都把那个“临江仙”当笑话。 这时宋流光他们的饭菜也上来了,女儿红醉蟹,水晶肘子,酱香牛肉,鲜笋鸡汤,三菜一汤,那小二看着凌燕落的打扮,以为他是行走江湖的人,便又上了一坛上好的西凤,封泥未揭一股辛辣醇厚的酒香就溢了出来。 小二正要拍开封泥,被凌燕落抬手止住了,凌燕落碎发垂在脸侧,面容在灯火下平静俊逸,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这边带着孩子,不宜饮酒。” 店小二愣了神,立刻见好就收,“得嘞,这位爷和小姐你们用饭吧,我再去给您沏壶龙井。” 说着店小二就抱着酒坛子跑了,宋流光的眼神一直黏在那坛酒上,直到店小二跑进后厨不舍地将视线收回来,一抬眼就撞上了凌燕落若有所思的眼神。 凌燕落从筷笼里拿出一双乌木筷子递给她,“你想喝?” 宋流光接过筷子,微微抿抿嘴,有些不大好意思:“没有没有,就是闻到那坛酒真的好香啊。” 一边说,宋流光就夹了一只醉蟹的腿啃了起来:“这个也不错,也很香。” 凌燕落有些不解:“你这么小为什么会喜欢酒?喝过吗?” 宋流光叼着螃蟹腿摇了摇头:“什么喜欢喝酒啊,土地都荒成那样了,哪一个地方还给酿酒啊,私自酿酒都是要掉脑袋的。但是我爹有一小坛酒,很小很小一坛,我五岁前每年过年都看着他到一小杯,抿一口,然后我爹看我馋就会用筷子点一下让我咂摸味道。每次都尝不出味道,只能闻到很香,所以就一直想尝尝。” 她吸溜一口蟹肉,馋得舌头都要掉了,便埋下头开始苦吃。 凌燕落看着她的脑袋顶,轻轻笑了起来:“那你怎么知道早上喝多酒会得偏瘫呢?” 宋流光一个激灵,支支吾吾有些心虚:“那是一路逃荒路过石城,青城这样的大城的时候,那些有钱人有酒喝,我经常去给他们打短工,真的抠死了,明明那么有钱,我劈一天柴就给两块手心大的饼,果真就有报应,其中最有钱的柳城老爷就偏瘫了,别人说是早上喝酒喝的,不过师父你不是凡人,而且又没有肥成那样,自然不会……” “不是不让你喝,年纪太小还是不要喝酒的好,”凌燕落用食指轻轻叩了一下醉蟹的大钳子,雪白的的蟹肉露了出来,他把钳子夹到了小孩的碗里,“酒是好东西,但不能多喝,你长大了那便是你自己的自由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很艰难,你这么努力地活着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果循环,你做的事说的话都会赢来对应的果,你年幼遭受如此多的苦难却不放弃,以后的未来都会还给你。” 宋流光听得懵懵懂懂,看着凌燕落,但是凌燕落却不再看她了,垂着眼睛对付着碗里的水晶肘子。 “啊呀这位爷真是对不住,我这个脑子忘了给你们开蟹,咦——”店小二举着一个小铁锤满脸歉意地赶过来,却看到宋流光正在掰蟹的后背。桌上散着蟹腿和蟹钳的空客。 刺啦一声,凌燕落手里两根筷子撕开了巨大的肘子。 “怎么了?” “额,没什么?您慢用。” 第四十一章 临江仙(其六) 风雨凄切,万千雨滴接连不断地如同珠子一样接连不断砸在楼阁的屋顶上,传来密集的闷响,上扬的飞檐就像是一把巨大的剪刀剪开雨幕。动不动的一股狂风将雨幕吹进了楼阁中,打湿朱红色的柱子和灰色的石砖地。 烛火摇曳,屋子外风雨呼啸,屋子内明暗不定,一个人提着笔在站在墙前不断挥动着手臂,每一次落笔都是一道水泽,每一次起笔都是一栋破碎的房子。硕大一面墙他已经画了大半,在昏黄的灯火下,那墙面上洪水滔天,无数房屋被冲垮陷入奔涌不息的江水之中,在最远的天边,有一道白色的白墙,从整幅画看过去这是从天上涌下来的水幕。 天崩地裂,天河倾泻,这是怎样的可怖末日之景? 笔下是可怖的人间地狱,但是画着的男人却面无表情,下笔不曾犹豫分毫,每一笔都是行云流水,好像这幅画就在他的心中,他已经将这幅画描摹了千遍万遍。 又是一阵狂风,男人的袍子被风鼓起,他抬起手臂一笔画下,突然开口轻声道:“停。” 他的这一笔极长,在墨迹向下滑动的时候,外面的风雨突然变小,在笔停下的那一刻,最后一滴雨掉落在了瓦片上。 男人将笔一扔,拂袖离去。 宋流光醒来的时候,天大亮。 她吃了一整只醉蟹,洗过脸蹬掉鞋袜就爬到床上呼呼大睡了。 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听到了远处的乐声,陌生但又好像听过,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微微抖动,但是却仍然陷在梦中。 周围突然亮起,乐声回荡在她的梦境里,她努力去想着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旋律,但是在梦中思考实在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思考着思考着她就忘了问题。 一声笛音穿过所有混沌不清的乐声响起,像是一刀斩断了所有的乱绪,高台,长剑,兰草,银铃,她一下子想了起来,那个和日光一同出现的美丽面庞,是他,是我,我怎么会忘了呢? 那人笑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动?你答应给我跳舞的。” 宋流光猛地睁开眼睛,一刹那所有的人和事物都不见了,只有青色的帷帐。 梦吗? 她突然意识到乐声还没有停下,宋流光坐了起来,转头看向右边。 窗户大开着,凌燕落正坐在窗边喝茶。 他穿着一身乌青纱罩衣,中间衬着一件玄衣,头上用着一只玉簪绾着满头青丝,在明媚的日光中他好像也变成了千年前的画中人。 他放下茶盏,回过头来:“醒了吗?那就洗洗脸来吃早点吧,祭典已经开始了,可以留一些肚子去吃小吃。” 宋流光从床上爬下来,半踢上鞋子,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间一角的屏风后面去洗脸。 洗完宋流光就走到凌燕落对面坐下,半闭着眼睛就摸包子吃。 吃完两个包子宋流光才突然清醒过来,四处看了看,然后探头出窗外:“开始了?” 宋流光跳了起来,开始找外衣就要套起来,手里昨天穿的淡黄色外衣一下子挣脱她的手飞走了,一条湖绿色的裙子递到她手边。 “丰国尚水,穿这个颜色吧。” 凌燕落把淡黄色的外衣揉了揉塞到自己的袖子里,继续喝茶。 宋流光系好外衣和腰带,鞋子和袜子都被凌燕落换了。 “师父你的袖子里到底都装了什么呀?”宋流光穿着湖绿色的锦布裙,有两条缎带肩头一直垂到背后的小腿,上面绣着滚铃铛,动一下叮叮当当响。 袖子也绣着从来没有见过的花纹,像卍字纹但却不一样。 总而言之,三千年前的衣服和现在真的还是差别不小。 三千年前的裙子转起来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儿,三千年后宋流光曾经看见权贵家的女眷出门,衣服繁复华贵走起来都很困难。 “装了很多东西,”凌燕落站起来,右手又在左边袖子里动了动,手一翻,摊开,是一对蝴蝶步摇,蓝色的瓷质翅膀流光溢彩,整个蝴蝶栩栩如生,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一般。 宋流光伸手去拿,那一对蝴蝶却真的飞了起来,她歪着脑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像是被一只手给抚平了,发丝散开,快速编织起来,最后在宋流光的头上盘出两个精致的发髻,蝴蝶步摇在空中轻轻插进了她的发髻之中。 宋流光摇了摇脑袋,感受到了步摇的摆坠晃动,高高兴兴地跑到镜子前去看。 一个俊俏漂亮的小姑娘出现在镜子里,“师父!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凌燕落理了理袖子,想了想,还是那句:“只要做我徒弟,这些都会教。” “我袖子里的东西也都是你的。” 宋流光嬉皮笑脸:“那还得再考虑考虑。” 水龙节,是祭祀丰国的守护神兽应龙的盛大节日,这一日所有人都要沐浴换新衣,前去江边观看祭祀。 一个数十万的大城在这日万人空巷,街道边摆满了鲜花和芳草,每家每户用铜盆盛上满满的清水放置在门口,虔诚地为神龙祈福和许愿。 这一日,城中四处搭高台唱大戏,唱的是应龙通灵,应龙助国主打下江山,应龙和国主签订血盟,应龙遁入江海四折戏。 凌燕落牵着宋流光走在人群里,向着江边走。 宋流光第一次走在这么多人里,青州城被攻打前夜城里十万居民跑了一半,那也比不上这次。 三千年,竟然这么繁华。 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色,穿着鲜艳新衣的人们要么向戏台走去,要么去江边。 十条长街,每一条都极为宽阔,边上的人说这是陵城初建立时就有的十条神道,初代国主的神兵就是分十列踏过陵城,向北前进,打下江山。 凌燕落塞给宋流光一把小银锭,然后宋流光就像出圈的牛羊,撒开脚丫就向路边的糖人摊子奔去。 一帮小屁孩挂着五颜六色的香囊围在糖人摊子边上吵吵闹闹,宋流光等了半天才挤进去,要了两个神龙大人。 不是说要恭恭敬敬地对待神龙吗,一口要掉神龙大人的脑袋算不算不敬呢? 宋流光看着身边小屁孩咬地嘎巴嘎巴脆立刻就把顾虑扔脑后了。 她举着两个神龙大人一脸兴奋地回头:“师父,你看——” 人海茫茫,哪里还有凌燕落的影子? 第四十二章 临江仙(其七) 宋流光知道凌燕落不靠谱,但没想到这么不靠谱。 “凌燕落。”宋流光攥着糖人钻进了人群,她个头只到成人的腰间,人山人海,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还有从不知慈宁宫哪里传来的乐声,根本没有人在意她的焦急。 虽然她平日里有自己的主张,但不过是一个九岁孩子,和亲近之人走散都会从心底蔓延出一股难以排解的恐惧和焦灼。 兵荒马乱的世道,有时候一撒手,这辈子能不能相见就是天命了。 更何况,有时候的失散是故意而为。 逃荒的路上总会有人家的孩子丢了。 丢了孩子的大人都会哭,浑浊的眼泪里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木讷,边上的人都会跟着一起叹息着急,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找。 大部分的人都懂,大人以为孩子不懂,孩子假装不懂。 蹲在沙土地上玩耍的孩童们突然少了一人,他们才是最心知肚明的,平日里厮打叫骂,但是当那人玩的破木头和破布都还在,但是人却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孩童们的吵架声笑闹声音会比平常的要更加尖锐和大声。 没有一个人提那个孩子去哪里了,但是所有的孩子的笑闹声中藏满了不解,难过和深深的恐惧。 宋流光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细细数着父母的呼吸声,其中一个人的呼吸声稍微一重,她都蜷缩紧身体。 她在害怕,万一父母把她叫起来了怎么办? 她哭会有用吗? 为什么要扔她呢?爹娘应该是最疼她的,但是她是最年长的,她是女孩子,但是,活不下去了,万一呢? 她每日都在提心吊胆,无论去哪里,她都会把弟弟背在身上,二弟确实需要人背,别人都会夸她孝顺,但是她却觉得羞耻和可悲,弟弟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后背,叽里咕噜的儿童说不清的呢喃都让她格外的安心,但是她心底却会慢慢蔓延出浅浅的绝望和嫉妒。 每次意识到这个念头之后,宋流光都会惊慌失措,她对弟弟有着深深的内疚,但是这一切都只能在她的脑海里荡来荡去,像一只幽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上心头,让她心焦地几乎呕吐。 不过短短十来日,她就像陷入在舒适的梦境之中,飞快将这些忘记。 所以当拥挤的人群冲撞宋流光,将她的糖人撞翻在地上,宋流光盯着被踩的细碎的糖人,惊异于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快忘了这一切。 她这短短年岁里大半的时日都在做的噩梦,为什么十来日她就会忘了? 宋流光浑身克制不住的颤抖了一小会儿,她很快就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周围的一切,面容清晰但虚假的人们,宽阔的街道,贩卖糖球和泥人的摊子,门户亮堂的大店铺,兜里是沉甸甸的银锭。 去他娘的,宋流光感到自己的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快感,反正不是亲娘老子,把老子弄丢了,老子才不着急。 她把还剩下的一只大神龙糖人一口咬掉脑袋,随手一扔,向戏台走去。 第四十三章 临江仙(其八) 陵城靠江,滚滚长江宛若巨龙,江面宽阔无比,水波浩渺,是难以跨越的天堑,陵城背靠山岭,前靠大江,是最典型的龙跃之势,虽不是汇聚龙脉的王都之地,但是却出了一国之神明,称得上是绝佳的地杰人灵的宝地。 明明前靠大江,每年丰沛的降雨,但是从来没有过水灾,如果不是神明护佑也难以说得过去。 整座城都是用青石砖铺的地面,大雨将歇,穿布鞋而不潮,也是可见这个城市是多么富饶。 既然下定决心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看热闹了,宋流光兜里有钱,心里有底,哪里热闹去哪里,宽阔的大街上全是人,还有身着彩衣的护神使的扮演者,每一个街口都摆着一缸清水,老人小孩过去求水,饮下说是强身健体,成千上万人喝了也不见那水缸的水少了半分。 真他娘的神奇啊,宋流光一边剥着栗子一边感叹道,三千年前城市里竟然有这样的奇物,还就这样摆在街上,还有这样盛大的节日,如此看来自己真是生在了一个好年代啊。 每天除了活命就是活命,天天和狗抢食,和乞丐抢地盘,一城破了就换一城,人生不过百,但是生的时候稍微差一点,一辈子都掩盖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宋流光揣着一兜子的银锭子却还是和少找她一文钱的小摊贩吵了起来,她将那一枚铜钱重新攥进手心的时候,第一次思考了修仙意味着什么。 修仙意味着衣袂飘飘不沾一尘,修仙意味着永远站在历史的局外,修仙意味着一兜子的银钱,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还是一边恨着这悲惨的世道,一边离不开它。 如果可以,她不会去做高高的神仙,她愿意做这世间的一游客,她终归还是要回到这地面上来。 每一次,莫岳平也好,徐聆也好,自己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谈笑风生,但是她心里却有着什么是空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个仙气飘飘纤尘不染的世界,她站在大殿上,就好像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她,而是她偷来的人生一样。 莫岳平的钦慕的目光和众人的考究的目光都让她感到犹如针扎,她不是昆仑首徒,她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靠乞讨靠卖力气靠偷靠抢,养活自己和两个弟妹,她的一切都是偷来的,不堪的,可悲的。一夜之间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她突然放在光亮下,她感觉其他人的眼光下一秒就要刺穿所有的一切,看清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品格不是那么光彩的乞儿。 认字的时候更加深了她的恐惧,她努力去记了每一个字,但是那些字却无法在她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象,她真的就差拽着凌燕落的领子吼:“你找错人!!我就是一个脑子不灵光的普通乞丐!!” 去他娘的通灵目,那个梦她都记不得多少了,那个小神仙是不是被昆仑也忽悠了。 宋流光狠狠地咬着三角粽,滚烫的豆沙差点把她的嘴巴烫出泡,她嗷地一声叫了起来,斯哈斯哈地呼着气的时候,视线却和一个挨着她裤腿的女孩子接上了。 这个小孩子看上去只有四岁左右,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眼巴巴地看着她和手里的三角粽。 小孩眼馋的目光她可太熟悉了,二弟和三妹一直都是这样看着路上的所有摊贩,可惜她当时一分钱也掏不出来。 宋流光看了看小孩,看了看自己的咬了一半的粽子,从怀里摸出一袋刚刚买的甘草糖,全都塞给了小女孩,摆了摆手,示意她抱走吃。 边上的卖三角粽的汉子都气笑了:“你这个小姑娘,这么有钱,刚刚少一文钱都像要你命一样,现在又大方的很。” 宋流光咬着粽子,头也不抬:“那怎么能一样,我的就是我的,少一分都不行,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做都是我的事情。” 吃完最后一口粽子,她就朝远方挤得水泄不通的戏台走去。 四个戏台,东边的这个戏台是最大的,演的也是人们最喜欢的一折戏——应龙与丰国初代国主签订血盟,世世代代守护丰国,视每一个丰国人为自己的子民,保佑丰国福泽绵长。 不知道怎么做到的,那戏台真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宋流光心里痒痒的急着去看这是怎么演出来的,但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前胸贴后背,头仰地高高的,挤成一块铁板,个子小巧的宋流光连气都喘不过来。 宋流光气急败坏地从人群里又挤了出来,四处张望着,看着有没有什么墙头和房顶可以爬,但是四处一扫,发现连房檐上都挂着人。 东戏台是摆在靠着江边的巨大渡口上,宋流光一仰头,就看到了远处的一座高大的楼阁,她拽住一个人问了问那是什么楼,能不能上去,那人说这是临江阁,倒是可以上去,但是离得太远了,根本看不到,现在又是唱戏又是祭神的谁去那里呀。 宋流光大喜,不怕远,就怕看不见,她的眼睛就是比平常人好呀,原来还有这样的用处。 她目测了一下临江阁的方向,看了看周围,一头就钻进了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抄近道走。 宋流光轻车熟路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巷口,好像她原本就生活在这里一样,宋流光将天生认路已经当成生活的习惯,她平时里其实并没有把这个当做多么了不起的地方,因为一旦什么技能融入生活,当事人是无法意识到的。 古人鼻子碰灰找使斧头出神入化的朋友抡斧头把灰削掉也是这个道理,旁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事人却觉得这是和吃饭喝水一样自如的事情。 白色的高墙上爬满青苔,脚下是湿漉漉的青石板,宋流光走一步身上的铃铛响一声,她心焦赶着去看戏,脚下生风,转过又一个墙角,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扒在墙上,她脚下刹不住,一头撞了上去。 只听那人叫了一声“怎么可能——”,然后咚的一声后脑勺撞青石砖上了。 第四十四章 临江仙(其九) “咚”的一声闷响,那人后脑勺撞在了青石砖上了。 宋流光一屁股坐在地上,也被吓了一大跳,她坐在地上,一抬头,看到一团灰色在自己的面前,一动不动。 这是贼吗?好好扒什么墙角啊。 宋流光站了起来,朝那人走过去,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布袍的人躺在地上,看平坦的胸膛应该是个男的,但是他的脸歪在了衣服里,不知道死活。 宋流光突然想起来这是一幅画,她把这个画里的三千年前的人给撞倒摔死了,算她的错吗? 应该不算吧。 宋流光用脚踢了踢这个灰衣服的人,蹲了下来,想按一按脖子看有没有脉搏了。 这个世道的小孩都不怕死人,见多了就会觉得没什么,宋流光的手正要摸到那人的脖子的时候,那人一抖又动了起来。 没死!宋流光一把捞起这个人,揪着他的衣领晃来晃去,装作一副急切的模样:“这位大哥,你怎么样?我刚刚走过来就看到你倒在这里。” 她用的力气太大,那人的脑袋被晃得东倒西歪,突然她的袖子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宋流光顺着手看过去,只见被她摇晃着的人眼神雪亮清醒,“你是谁?” 宋流光扯谎那是张口就来:“我是从东边城来陵城看水龙节的旅客,跟着家人走散了。” 这个人的头发被撞散了,散乱的发丝下的面庞却异常的白,面若敷粉也不过如此,宋流光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个人竟然年纪不大,她刚刚没看清,还以为是一个成年人,如此一看,竟然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 宋流光的处世之道就是欺软怕硬,既然不是五大三粗又喋喋不休的成人,她心底已经就吃了一颗定心丸,而且看上去这人也没有什么大碍,更何况一开始也是他没事爬人家墙头她才撞上去的,宋流光灿烂一笑,松开这个人的领子,顺便给他拍了拍,然后一边从他手里扯着袖子一边道:“这位兄弟,看上去你也没什么大事,咱们就各退一步吧,我也不认识你,更不认识这家人,我不会和别人说你爬他们墙头的。” 那人眼神越发古怪,攥着宋流光袖子的力度越来越大:“你是谁?” “刚刚我说了啊,路过的人,和家里人走散了,你撒手,我要去找我那不靠谱的爹了。” “三千年了你从来都没从这里路过,怎么今天突然就路过了?” 宋流光心中一震,她一瞬间脑子中转过万千,她重新审视面前这张脸,对方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她缓缓开口:“临江仙?” 这个怪少年一把薅紧宋流光的袖子:“好啊,你果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是谁?你是怎么进到这个世界里的?” 宋流光看着这个少年,试探着说:“跳进来的?” 临江仙一脸疑惑:“什么?跳进来的?从哪里跳进来的?” 宋流光一脸为难:“这怎么说呢?这不是你画的画吗?自然是从画外面跳进来的。” 临江仙听到“画”字一脸惨白,那本来就雪白的脸霎时间变得和边上的白漆墙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第四十五章 临江仙(其十) 少年松开宋流光,自己慢悠悠地扶着墙站起来,他喃喃道:“画出来的?” 他看着宋流光:“这真的都是我的画?” 宋流光更加不解了。 她确实是从外面跳进这幅画的世界的,凌燕落说明天这座城市就要消失,旅店的几人谈论就是临江仙在临江阁上一边作画一边告诉别人要发大水,那么就是说明临江仙就是这幅画的作者,画的这幅画记录了这座城被毁灭前的一天。 宋流光想了想,她还是问出来:“你不是知道明天这座城市会消失吗?你为何不知道这是画呢?” 那少年踉跄了一下:“这是画?这是画?”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都在颤抖,手指神经质地扭动着,宋流光被他这幅绝望的样子给唬住了,她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想着现在是继续赶去临江阁看戏,还是留在这里看着他。 临江仙捂住半边脸,好像头痛欲裂,他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也是早就死了吗?那我这么久都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你当然没有死。” 少年转过头,看到宋流光站在他面前,目光烁烁地看着他,他一脸不可思议道:“所有人都死了,我怎么还会活着?” 宋流光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是她却能看到这个人与这个世界她看到的所有人的不同——活人的气息。 这个世界上她一路上遇到的人,虽然会说会走,但是他们的气息是腐朽的,整个人好像只是一张很薄的纸片,眼神变得很慢,目光与活人完全不同。 但是这个少年,明显就是和凌燕落还有她自己一样,说话之时,目光清亮,好像从身体深处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出来。 宋流光不知道,凌燕落也没有和她说,她的通灵目已经开始步入天阶了,她已经从观物渐渐转入了观灵,其中的玄妙,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告诉她,除了凌燕落。 “那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呢?”少年突然一把抓住宋流光。 宋流光如此想来,凌燕落好像什么也没和她说,她昨天只顾着吃,今天只顾着玩,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凌燕落就他奶奶的走丢了。 她一脸无奈地掰开少年死抓着她的手,“我不知道啊——我只是一个来吃饭的。” 戏台的乐声从远处飘来,像是一缕弥漫在空气里的暗香,若隐若现,若是屏息安静待一会儿,就能够听到它。 宋流光是真的很想去看戏,虽然从来听不懂戏台上都在唱什么。花花绿绿的人吵作一团,动不动就打在一起,乡下的戏班子很野,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戏都能演,虽然大部分孩子都看不懂,但是图那个热闹劲就让人高兴。而且好像永远一年里都轮不到看一次戏,所以宋流光劣性难改,平生最爱看热闹,唱戏也好,泼妇吵架也行,越热闹越精彩她越喜欢。 她听着遥远的乐声,颇感遗憾地叹了口气。 “嘘!”临江仙回头,他趴在宋流光前面一点的墙头。 宋流光无奈地点点了头,比着口型:“我爬树比较溜,”她指着院墙里一颗大槐树,“要不然我去那颗树上蹲着?” 临江仙看了看二丈开外的树,又看了看她,宋流光感觉他的脸好像又被气白了一些。 第四十六章 临江仙(其十一) 陵城位居南方,雨水多,且富裕,普通的人家都修着飞檐,青瓦白墙,院落被一扇扇雕花的满月门隔开,宋流光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常居。 水龙节是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其热闹程度在陵城甚至比春节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人空巷,家家空室,所以现在的人家都非常安静。 高高的院墙上趴着两个人,一大一小,一灰一绿,宋流光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坏了,竟然在帮一个陌生人去拐别人家的女儿。 临江仙应该是这幅画的作者,且一直活在这个只有一天一夜的世界里,三千年来他不知道自己就在画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这个世界一直不断在重复,他想尽一切方法想让城里的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城会消失,但是三千年的每一天都在轮回,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洪水滔天淹没整个世界。 宋流光在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整个人都不自觉地颤栗。这个人一直活在这个不断重复的末日里却不自知,拒临江仙说他也能猜到所有的关键都在于他的画,所以他每一日都会快速画完那一幅三千年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画面,然后用整整一日的时间去劝说所有的人一起逃命,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他最后已经可以用一整夜画完整整一面墙的画了,可就算他敲锣打鼓装疯卖傻也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他曾经绝望无比在祭祀大典开始的时候从高楼上跳下来,但是下一次睁眼又是重复的一天。 最后,他也放弃了,他在失败了无数次之后,放弃了所有人,但是他没有办法放下一个人——就是宋流光和他现在正在蹲守的那个人。 宋流光看了看趴在她边上的少年,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这种拼命也要救一个人的心情,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涌起过。 但是,她现在却根本无法理解,不过外人看来也是,宋流光现在离情窦初开的年纪还早呢,怎么也是理解不了这种沉重的酸涩的感情。 空气好像都停滞了,宋流光脖子都要伸断了,但临江仙的相好还是不出来,“你确定她真的会走出来?” “废话,”少年凶巴巴地,压低声音,“我都蹲了一千多年了,你别说话了,马上就出来了。” 宋流光以敬佩的眼神注视着临江仙,真的太佩服,这是什么样的毅力,一千多年每日都蹲在这里一心带着相好跑路,不过,这也是怎样的废物啊,一千多年都不成功? 少年没有说错,不一会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圆月门外面传来。 宋流光都开始紧张了,心里打好注意等这个人一露面就跳下去把人按倒,用刚刚买了还没有吃的包子把嘴堵上然后再拐出来。 一只脚迈进了门内,绣花的鞋子,青色的裙角,然后就是乌黑的云鬓,等到那女子彻底出现在院内之时,宋流光一瞬间呆住了,她正以为自己搞错的时候,旁边的少年一跃而下直接跳进院子里。 “元娘——” 宋流光眼睛都瞪圆了,这是? 第四十七章 临江仙(其十二) “把徒弟丢下,自己跑到这里休息,可真是个好师父。”一个刻薄又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听上去好像一个破了洞的破锣,怪异又难受。 十丈高楼之上站着一个男人,灿烂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乌青色的衣衫在风中轻轻摆动着,他并没有搭理这个声音,而是负手看着这整座城。 “这座城真的太恶心了,我一刻都不想呆下去,明明只是一个印刻的领域,反势之气能够浓成这样真是稀奇,我劝你赶紧带着你的小徒弟赶紧跑路吧,这就是个祸害。”这个声音又响起,喋喋不休就像一个讨人厌的老头。 凌燕落开口道:“你可以不说话。” “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凌燕落怀里一个什么东西开始挣扎起来,将他胸口的布料撞出一个个褶子,最后终于钻了出来,一个小小的印章飞在空中,气急败坏地冲到凌燕落面前,若是宋流光看到了肯定认识这个东西,正是她在开山大典认过的寻踪石,但其实并不是同一块。 这块印章就差抵到凌燕落的鼻子上:“不是你将我请出来的吗?要不是你这个不知道尊重前辈的废物,把我放在这个低级劣质的驻灵体里,这种小事老夫动动手指都能解决。” 凌燕落抓住这块印章,面无波澜且毫无悔过之心,“实在是抱歉,我手边没有什么优质的驻灵体,只能委屈阁下了。” 小小的印章发出了哼哼:“知道错了就把你这个皮囊借老夫用一用,保证一炷香就给你解决了,你也不用折腾你那个小徒弟。” “自然是不行。” “好啊,我就知道,你就是个心眼不周正的蠢笨之徒!不仅不尊前辈还虐待徒弟,可怜这个小孩子了,才多大一点,智识就一片混乱,恶师父还把她丢下一人解决这种恶灵领域,稍有不慎,这辈子就只能当一个痴傻。” “这不是恶灵的领域。” “得了,差不多了,三千年了,这个灵体都要和领域融合成一体了,腐朽的味道我用这个石头鼻子都能闻到。说实话,听老夫一言,放弃这个灵体吧,重新寻一个,领域系的灵体可以用很多的东西代替,比如你山上的姓徐的小子,虽然是人修,但是作为弥补八荒图的材料简直绰绰有余。” 凌燕落轻轻皱起眉头:“那是活人。” “妇人之仁!为万千人牺牲一人又如何?你这样磨磨蹭蹭什么事都办不成。” 凌燕落抓住印章不再顾它的叫骂塞回了自己的怀里,他看着悠悠大江,轻轻道了一句:“若不是妇人之仁,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呵呵,你其实现在不就是在牺牲一人吗?”印章在他怀里嘲讽道。 凌燕落顿了顿,彻底封住了印章,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这怎么是牺牲呢?凌燕落抬起眼睛,想到。 只是让她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作为异端所存在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之后,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你干什么?”少年气急败坏道。 高墙下,少年和宋流光都跌坐在地上,刚刚他正要跳入院子中的时候,宋流光一把拽住了他,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直接把他扯了下来。 这时墙内传来女子的呼唤声:“谁?是谁?刚刚是谁在喊我?” 少年下意识就要扯着嗓子应道,宋流光眼疾手快地掏出一个包子将他的嘴堵住了。 “唔唔唔——“少年被包子堵个正着,宋流光还死死捂住嘴巴,直到女子的声音消失不见她才松开手。 “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呢?”宋流光也气道:“你和我说你要打破这个世界,准备带着你青梅竹马一起躲过洪水,你大爷的,这是青梅竹马?” 双襟披褂,螺角髻,还有那个走路模样,怎么看都是一个三十有余的妇人,宋流光越想越气:“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想着你的青梅竹马不过十几岁个头小一棒子敲昏也好抬走,这个妇人?她个子比你还高,你和我说说你要怎么把她带到临江阁?” 少年脸被包子噎地通红,呛了半天,抹了抹嘴,瞪着宋流光,一张雪白的脸变成了枣红色,也没什么震慑力:“她就是我的青梅竹马!自然是和她说陵城要被淹掉,带她去躲啊。” “放屁,她看上去都能当你娘了,你十五她三十五,你梦里的青梅竹马?” “谁和你说我十五的?” 宋流光呆愣在了原地,她又仔细看了看临江仙的脸,又上手掐了掐,“你三十了?” 临江仙眼底渐渐浮出赤红,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要哭,他盯着宋流光:“我都可以当你爹了,你说呢?” 宋流光直接昏头了:“你为什么不会老?你是修仙的吗?” 临江仙脸上浮现出一股灰败的神色:“我若是,我若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好了。” 临江仙的想法很卑微,既然没有人相信他,那么只带唯一对他好的元娘走就行了。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无尽的轮回的世界,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他的画,所以,如果能在下一次洪水来临之前将她带到临江阁也跳进画中就好了,哪怕只要不是他一个人轮回就行。 三千年,他行走在人海之中都感觉到无比的孤寂。 宋流光对他说这是一幅画他其实并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宋流光确实是三千年来的唯一外来者,说不定能够带他出去,这样,他也要带元娘出去。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向宋流光:“你说你能看出我是活人,其他人只是死物,那元娘呢?” 宋流光回忆起她匆匆看过去的一眼,那个女人,确实有些奇怪,她硬着头皮:“确实不像其他人,但是也好像也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说不上来。” “罢了,只要她也不是死物就行,那我就一定要救她。“说着临江仙就站起来继续去爬墙。 “等等!”宋流光拽着他,“赶在日落之前不就行了,现在我们得好好想想对策,怎样让她这么大一个人走去凌江阁。” “不行,没有时间了。”临江仙抖着嘴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无血色。 “这个城中的所有人都会在午时之后都会变了模样。” 第四十八章 临江仙(其十三) 元娘是一个从小就温顺乖巧的女子,模样也好,虽然家庭在幼时不怎么好,但是舅舅在她十五岁那年从北方回来之后,很快她便也成为了一个家底殷实的小姐。从做姑娘道嫁为人妇,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家里的丈夫也是如此,从来也没有起过娶妾的心思,特别是儿子出生后便更加顾家。 娶妾的心思都没有的丈夫在外和妓女幽会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此言一出她便感到心头一阵绞痛,抓着林灿的袖子就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灿你不要骗我。” 林灿的脸从白变红再从红变紫,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姐姐,他顾念着你说不出口,他人就是这样,讲话都说不利索,他一直在临江阁上画画,今天水龙节人们都赶着去看戏了,临江阁便没有什么人,他就撞见你家丈夫在和一浓妆艳抹女的幽会,便急忙来找你,见到你又不好说出口,漫天扯谎。”宋流光摇头晃脑,一个磕巴都不打,讲得临江仙都快信了。 元娘听着听着眼泪就挂在了眼眶上,呆呆地看着宋流光,临江仙站在她身后对着宋流光挥舞着拳头,比着口型:“说什么瞎话呢?” 宋流光目不斜视,口吻依旧沉重:“正巧我到处跑着玩的时候也看到了,然后顺势就跟着临江仙一直跑过来看你,他想着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不好从正门进来和你说,只是想和通一下消息。” “所以,”宋流光抬起头来,“你要去亲眼看看吗?我们一路跑过来的,那两人现在应该还缠在一起。” “要。”元娘哽咽道。 “好的姐姐你自己悄悄出来,我们在外面候着,一起去临江阁,你看一眼就回来,也不要太伤心。”宋流光从容不迫地回道,然后拽过目瞪口呆地临江仙重新爬墙爬出去。 “你们就在墙外等,我从后门走出来。”说完,元娘就抹着眼泪匆匆走了。 “你在干什么啊!”临江仙刚从墙下跳下来,就忍不住骂道。 “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宋流光也气急败坏,她跳着脚:“你年纪很小玩得很开啊,我以为你说的从小的相好是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甚至还会小一些,骗一骗拽一拽就给拖出来了,他大爷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人家个头都比你高!” “妇人从来担心的就两件事——丈夫和孩子,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孩子那只能委屈一下她丈夫了。等到了临江阁再想办法拖延时间吧。” 临江仙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因为在三千年前,他是在巨浪吞噬这个城的时候跳进了自己的画中,醒来的时候就是末日的前一夜,无尽的轮回就开始了,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的世界,唯一的打破点就是自己的画,既然他救不了别人,他就把元娘带到自己的画边上,等到最后一刻跳入画中,至少,得救她一次。 但是无论怎么样,就好像是一个魔咒,他永远无法把元娘带到临江阁的画前。 说来可笑,他扯的可笑的谎其实他也曾实施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一次一次的失败,眼看着她连门都没有出整个房子就被巨浪拍碎,临江仙也崩溃过。他放过火,把元娘逼出来就拽着她跑,但是还是被发现拦了下来,还未等他说什么,一切就又结束了。 宋流光看到自己面前的少年从气愤转向无奈,最后表情变得悲凉,也有些不忍心,“好了,也不要太内疚,你不是要救她吗,最后和她说她的丈夫并没有这么做,一直心里只有她行不行?你是真的想对她好,虽然这个方式有些伤人。” “我,”临江仙缓缓开口,“我和她一般大。” “什么?” 少年抬起脸,眼中隐隐有些赤红:“我和元娘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宋流光还没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元娘已经走过来了,她垂着眼睛,哑着嗓子:“我们现在去吧。” 正直盛夏的天空湛蓝如洗,日光灿烂,高楼之上,江上的风吹来,水汽也被太阳晒干,带来的也是干燥的热风。 没有人发现的是,此刻正有一人站在屋檐之上负手俯瞰着整座城,面如古井无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小姑娘真是心眼太坏了。”一个苍老又狡黠的声音突然响起。 凌燕落并没有回答,屋檐上只有他一人,但是这个声音又凭空响起:“你这个师父也是心眼不周正,这么大的事情什么也不说就扔给一个孩子做。” “但是,我看真是悬哦,这个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而这个灵体执念太深,三千年,若是放在外界,早就入魔了吧。” 凌燕落的不吭声让它觉得没趣,又哼了一声:“真是无聊,我讨厌人类就是因为太蠢了。这个灵体太蠢,你的徒弟也太蠢了。太蠢了太蠢了,还真的准备带一个早就死了的女人去跳出领域,简直好笑。” 凌燕落这时才开口:“比我好。” “你不蠢,不想做的事情就扔给徒弟。” 风吹起凌燕落的衣摆,他摇了摇头:“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也只有她能够做到。” 宋流光一路都在琢磨着“一般大”是什么意思。 临江仙既然能够预知灾难,并且能够创造这一个世界,所以,他不是凡人? 可是,他不是修仙的,长生不老凡人怎么会做到呢? 她抬起头看向走在前面垂着脑袋的临江仙,或者说林灿,他没有选择和元娘走在一起,而是贴着墙角,和她保持很大的距离,路过有人的地方的时候,有认识的人向元娘打招呼,元娘强撑着打着笑容迎着,说着节日的吉祥话。 他说他和她是青梅竹马,可是没有一个邻居和他打过招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临江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和这个画中世界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点,她要搞清楚,为什么凌燕落要把她扔在这里。 什么话都不说清楚,直接不见了人影,这么巧就遇到了临江仙,真当她蠢呢? 宋流光一想到这里,心中就燃起一阵怒气直冲脑门,从这个地方出去之后,她一定要跑路,再也不回来。 修仙的人,真的脑子都不正常。 第四十九章 临江仙(其十四) 这是一个修葺的十分精致的院落,花坛里栀子花正在盛开,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清新的花香。 李元娘坐在树荫下的竹椅上纳凉,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手绢,上面是一朵极为热烈的石榴花。 “姐姐。”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元娘抬起头,看见墙头上蹲着一个小女孩,明眸皓齿,穿着干净漂亮的裙子,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是谁?” 宋流光这辈子没有当过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努力挤着笑脸,整个人都在用劲:“姐姐,我是住在城东的,你是不是李家的元娘子?” 元娘点头,她看宋流光说话乖巧,便担忧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为什么要爬到院墙上,小心摔倒,姑娘家摔破头就不好了。” 宋流光道:“不是我要说什么,是林灿有急事和你说,说不能让别人知道。”说完她就掏出一个手帕子,还是凌燕落给她塞袖子里的,她以前都没有洗脸的习惯,哪里知道带手帕。 她团了团,向前一抛,正好丢进元娘的怀里。 元娘一脸好奇地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她抬起头:“阿灿给你的?” 宋流光一脸真诚又懵懂地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自己脚底下,“林灿就在院墙外面,但他就是不想当面和你说,姐姐,怎么了吗?” 元娘捂着心口,面色苍白:“没什么,没什么,阿灿?阿灿你能听到吧?” 少年在院墙外应了一声。 元娘颤抖着声音道:“是真的吗?” 林灿半晌之后才答道:“亲眼所见,你若想亲眼看,现在去也能看到。” “我现在就去,我先换一身衣服。”李元娘腾地一下站起身,跑进了屋子里。 宋流光跳下院墙,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蹲在墙角抱着脑袋的临江仙,踢了踢他:“看,这不是解决了吗?” 临江仙哼了声,用额头开始撞墙:“怎么能这样呢?我怎么能骗元娘呢?” “啊呀,”宋流光毫无愧疚之心,“你是要救她命的,迫不得已迫不得已,最后再和她说她丈夫并没有陪窑姐不就行了,一时的欺骗总比放火放狗好吧。”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这么多?这个法子你都能想出来。”林灿眯着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宋流光摆摆手:“没吃过猪肉那也是看过猪跑的,我以前去有钱人家帮工的时候,那些大奶奶二爷爷的一天到晚闹起来无非两件事——一是丈夫变心,二还是丈夫变心。” 宋流光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这些妇人,不愁吃不愁穿,却指望着自己丈夫那些所谓的疼爱要死要活,也是想不开。” 林灿撇了撇嘴:“小破孩你懂什么。” 说完,他看了看日头:“还有半个时辰多一些,我们得快一些,走过去就要一刻钟,元娘她身体弱还要再慢一些。” “到底会发生什么啊,你说一下啊?形容一下场面,那些人会变成疯狗吗?还是鬼怪上身?” 林灿摇了摇头,他直视着宋流光的眼睛:“是欲望冲破理智的正常人。” 第五十章 临江仙(其十五) “哈哈哈你这个小徒儿甚是世故,年纪小小看的到是通透,一点都不像你的徒弟,要是老夫有机会,定是要抢来做我徒儿的。” 印章在凌燕落的肩膀上跳来跳去,毕竟生前都是一方神明,两三下就把凌燕落下的咒给解了。 凌燕落盘腿坐在临江阁的阁顶上,看着江水滔滔,众生芸芸,忍了半晌印章的聒噪,最后开口:“可你现在只是个印章。” “哒”的一声,印章从凌燕落的肩膀上掉了下来,滚落在一边。 “莫欺死人穷,待我出来第一天就把你给封进一块石头里扔进大海——” “好的,等你出来。” “我可是神明!我和你图里那些蠢货脏东西不一样,老夫的庙当年比你们昆仑的大殿还要气派!” “可你现在只是一个印章。” 临江仙担心的是对的,李元娘步子小,虽然心中急切,但是也走不快。 临江仙是无法扔下她的,但是他没有身份和李元娘并排走,只能在李元娘的身后离得远远的,他让宋流光以防万一先跑去临江阁,但是宋流光还是摇了摇头。 她心里有些着急,她想去找凌燕落,但是又担心临江仙说的午时之后会有的大变故,只能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滴溜着眼睛寻找凌燕落,希望这个人聪明一点不要凑热闹凑进人堆。 她一边担心着凌燕落。一边担心自己也无法在午时之前赶到临江阁,最后所有的情绪就全部变成对凌燕落的生气。 这个蠢货,缺心眼,不负责任的玩意,带小孩这样带,以后他生几个得扔几个。 骂着骂着宋流光又觉得别扭,不过瘾,毕竟凌燕落活这么久好像也依旧没有妻儿,宋流光又换了个方向骂他是万年老光棍,没有大姑娘小媳妇瞧得上的缺心眼。 “你这路上嘀嘀咕咕骂谁呢?”林灿用手挡着眼睛,这条路上没有树荫和屋檐,烈日晒得人不仅眼花,心也慌,身边这个小孩却还是精神十足地嘀嘀咕咕。 “骂一个蠢货,走着路都能把孩子丢了。”宋流光撇着嘴道。 林灿摇了摇头:“这个人心可真大,但是把孩子丢了应该会很着急吧,毕竟母子心连心。” 说完,他突然转过脑袋:“你被丢了?你还有家长在这座城里?” 宋流光一张嘴却发现自己想哭,她哼了哼假装没有什么事:“不用管那个蠢货,他自己厉害的很。” “厉害?能把我们带出去吗?” 宋流光回道:“应该吧,他说要带我吃饭,把我带进来的。” 林灿看了看前方瘦弱的身影,“那真是一个好机会。”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出了巷子,来到了一条街上,这也是陵城的十大道中的一条,虽然很多人都跑去江边去看戏和祭神庆典了,但是这条街还是比他们一路上的巷子要繁华的多。 小摊贩的叫卖声,银楼里小姐夫人的交谈声和轻笑声,茶楼里的说书声,酒楼里小二的上菜的吆喝声,一切都是热热闹闹的,鲜活的,真切的,又无比正常的。 宋流光一低头,发现林灿的手里全是汗。 “客官,酱鸭上来咯——”街边一个酒楼二楼的吆喝声正好落在宋流光和临江仙的头上,她们已经到了这条街末尾,临江阁也能看见了,大约就只有两三里。 “不行,丫头,快跑。” 宋流光感觉自己被往前一推,她下意思就撒丫子跑了起来,而林灿则飞快向前面的元娘奔去。 烈日下,一切都那么正常,像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宋流光飞快向前奔跑的时候,一声巨响,她一回头,发现刚刚的酒楼掉下来一个人。 血肉模糊尸体边上,人们却泰然自若,仿佛根本没有看见。 第五十一章 临江仙(其十六) 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应该是逃跑。 虽然在那一瞬间可能会腿软,但是心中想的是要快速逃离危险的,不确定的这个地方。 但是宋流光没有。 烈日下,没有阴凉地的宽敞街道,酒楼,茶楼,胭脂铺子,都开着,街上走着各色各样的行人,远方还传来隐隐约约热闹的祭神的乐声,这其实是一个人呢最能够安心的地方。 但是,宋流光停下了向前跑的脚步,她扭着头,看见那个人就那么躺在地面上。 面部朝下,血慢慢从脑袋下的地面里蔓延出来,成了一个小小的血红色的湖泊,这个人的脸是紧紧贴着地面上的,可以想象出整张脸应该是血肉模糊,变成了肉泥。 然而,喧闹声还是没有停下,甚至那个酒楼二楼还响着小二的吆喝声,来往的人们从尸体边上走过,没有分出一个眼神给地上这个人,仿佛这是一只死狗或者死鸡。 宋流光转过头,看见林灿拼命向前跑着奔向李元娘,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在追着他。 宋流光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下意识抬起脚,不安,焦虑,空气弥漫着血腥味,都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必须赶快跑,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是欲望冲破理智的正常人。” 欲望冲破理智,为什么还是正常人?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叮铃——”宋流光转过脸。 不知道是谁踢到了那具尸体,从那人的袖子里滚出了钱袋,那只钱袋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被人一脚踢开的时候,口子散开,黄灿灿的铜钱和银子散了一地。 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一片的银钱上。 一个离尸体近的男人弯下腰,他光着膀子,浑身脏兮兮的,应该是一个卖力气的脚夫。他弯着腰一个个捡起滚落着的铜板,那个尸体离他只有一尺不到的距离,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这个时候也有另一个人也弯下腰开始捡钱,是一个穿着布衫的中年人,他捡了两个铜板,直起身,直接走到尸体边上,拿起了那个浸满血的钱袋。 这个从酒楼上砸落下来的人应该很有钱,身上穿着成色极佳的衣服,钱袋子也鼓鼓囊囊的,中年人拎起来的时候发出哗啦的一声响声。 那个脚夫攥了一把铜钱,闻声抬起脸,视线转移到了那个正在滴血的钱袋子上。 “哗——”一身巨响。 宋流光清楚地看见那个中年人飞了出去,砸在了酒楼外的一个炸油条的摊子上。 一锅滚烫的热油倾泻在了中年人的身上和正在买油饼的一个人的身上,滋啦滋啦的油炸声简直是宋流光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但是她完全呆在了原地,看着这短短眨眼功夫发生的一切。 脚夫并没有任何表示,他走了过去,弯腰把那个钱袋从半死不活的中年人的手里取走,脸上还带着些喜悦的笑容,好像这个钱是他顺手在地上捡到的。 原来炸油条的摊贩没有被伤到,但是他的整个摊子都成了一片破烂,中间还有两个血红的被烫的半熟的人。 脚夫拿着钱袋转身就要走,就在他跳出油条摊的时候,一把雪亮的刀砍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在干什么!走啊——”林灿的怒喝声突然传来,惊醒了这一场噩梦。 第五十二章 临江仙(其十七) 宋流光不再犹豫,撒开推就向前跑去,太阳之下,人来人往,她却觉得自己游走在厉鬼之旁,身上满是冷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穿梭在人群之中,却感受到透心的寒意。 她第一次感到人群是这么的可怕,每一个人的面目神情都是那么的正常和平静,但却好像是披着人皮的厉鬼。 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眼睛好,能够清晰地看下这么多东西。 卖花和木簪子的摊上,两个穿着鲜亮衣服的年轻女子,结伴在一起挑选头饰,其中一人尝试戴上了一朵新鲜的六月红,浅笑盈盈,她边上的女伴明明也跟着一起笑,但是手中的木簪却扎进了她的眼睛里,鲜红的鲜血迸溅出来,比她头上的那一朵花还要艳丽。 不正常,一点都不正常,什么是欲望冲破理智的正常人? 林灿拽着惊慌失措的李元娘向前跑着,扭过头担忧地看着宋流光,整个街道好像一瞬间坠入了一场噩梦,鲜血从每一座建筑的门框向外溢出,整个街道没有什么惊叫声,浓郁的血腥气味却慢慢充斥在宋流光的鼻腔之中。 只要再向前跑一段路,跑上临江阁,躲进去堵上门就可以了,宋流光心中从来没有涌起这么强烈的慌张和恐惧之情。 哪怕她亲眼看着大军压境,两军在荒野厮杀,也没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一样,哪怕是战争,也不会这样残忍而可怕。 战争已经是世间无序之极,但是远比不上这些,这是一个修罗场,但是最恐怖的是这场修罗场之中将对方开肠破肚的全部都是活人,普通的人。 这不是欲望冲破理智,而是恶念被无限放大。 小二隐隐嫉妒客人,便将他扔下酒楼,女子嫉妒同伴的容颜,便戳瞎她的眼睛,所有人的心中都有恶念,都会有负面的情绪,但是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成为了含笑杀人的可怕厉鬼。 临江仙并没有跑远,李元娘看样子真的没有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个,一脸惊慌失措地缩在林灿的背后,看着面前血肉横飞的可怕景象。 宋流光卖力向他们跑去,却忙中出错,不小心撞上了前面一个男人的后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宋流光魂都吓飞了,连忙道歉着,来不及看清他长什么样就迈开腿向前逃跑,紧接着她就感觉自己的后颈被紧紧地握住了,然后被狠狠向后一扯,她被摔到了地上。 街上的人不少,她这一摔就撞到了其他人,宋流光连眼睛都没睁开,就感到肚子被身后一个人狠狠踹了一脚。 她抱着脑袋又被踹翻滚到了街上一个茶楼的门口。 她赶紧爬了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赤红着眼睛的壮汉朝她跑来,正是她一开始撞到的那个人。 宋流光胸口和后背都被踹得疼得直不起身子,她看着那个壮汉从茶楼前的凉铺的桌子上拿过一个茶碗,在木桌上拍碎,攥着锋利的瓷片就像她走来。 宋流光勉强直起腰,浑身都在抖,但不是因为害怕。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恶心又愤怒过,她的头疼得要炸裂了。 好恶心,这些人的嘴脸比她看过的所有恶狗都要狠毒,她都要吐了。 宋流光一跃攀住门框顶,飞身向那个壮汉的脸踹去。 第五十三章 临江仙(其十八) 宋流光只感觉自己一脚踩上那人的脸,便借力向前飞身跃去,在接触到地面的时候,飞快打滚向前跑去。 她心中的恐惧和气愤让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奋力向林灿他们跑去,在奔跑的时候她甚至都感受到了她的裙摆在猎猎作响,浑身的力气全部向双腿涌去,像浪潮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将疲倦和酸痛冲走。 “不愧是天极灵体,跑路都能洗髓。”会发出老头声音的印章这次蹲在了凌燕落的头顶上,一同看着脚下的混乱之景。 与身在其中的宋流光不同,将整座陵城收进眼底的他们看到的是血流成河和火焰连天的炼狱之景。 每一条街道都流淌着鲜血,那雨夜过后不湿鞋的青石砖地面上尽是乌黑的血迹和暗红的大片血汪。也许只是稍微冒出一个厌恶的念头,却在一瞬间飞速膨胀,恶念暴涨之快已经让所有人忘记了自己所做的是否是正确。 恶念是可怕的,啼哭不已的孩童本是哭闹着来吸引父母的照顾和疼爱,但因为吵闹而生出一丝厌烦的母亲就在下一瞬间将襁褓扔进了炉子里。 因为玩笑而吃醋或者微微生气的情侣将刀插进了对方的胸膛。 “人真是可悲啊,对于最亲近之人也会有恶念。”老头古怪的声音又响起。 这时,凌燕落却轻声开口:“恶念没有那么不堪,错的不是人,而是放大怨念的反势。” 江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吹起了他的衣摆,他面若寒锋,眉宇间无忧无喜,但却隐隐有着一丝悲悯,让人看不透。 印章嘶哑的嘲笑声响起:“若是他们心中无恶,怎么会沦为行尸走肉?” 凌燕落摇了摇头:“心中不仅有恶,也有善,也有怜悯,也有爱意,也有万千去爱护对方的感情,母亲会因为孩童淘气而愤怒,但爱却会让她原谅和疼爱孩子。恶无限膨胀之后,杀害自己孩子的母亲才是最可怜的存在。” “你可真是善人。” “我不是,我承认恶的存在,但绝不否认善的卑微。” “好的好的,不和你争了,那你心中的恶是不是都留给了你的那个徒弟了?” 凌燕落看着那个在人群里逃窜的身影,他微不可查地轻轻皱起眉头,心里有什么动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没动。 这是她应该承受的。 凌燕落在心里说道。 这是作为通灵目应该做到的。 “啊啊啊啊——”林灿面上遮的布巾被扯掉了,一帮人赤红着眼睛像一群恶狗一样围住了他,他面色惨白,将李元娘护在身后,一脸惊恐地看着这群人,他还想将布巾重新捂在脸上,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其中一个靠得最近的男人率先扑了过来,张开嘴巴狠狠咬上了他的胳膊。 林灿痛得大哭,抬脚去踹,但很快其他人也跟着扑了上来,像一群真正的野狗,想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嘭——”林灿只看到自己面前突然炸开一团木屑,然后咬着自己左手臂的男人的牙就松了下来。 宋流光喘着粗气,手里拿着一个椅子腿,刚刚一下砸的只剩下半截。 个子小小的女孩子咬着牙,抬起脚狠狠抬起脚用力踹上咬着林灿小腿上的另一个男人,一股热血狂飙而出,所有人的视线中,一个体型粗壮的男人就这样飞了出去,一嘴的牙齿被踢得粉碎。 临江仙和李元娘都忘了哭泣,看着宋流光浑身冒着汗,像一只饿狼守在他们的面前。 第五十四章 临江仙(其十九) 纷争和流血发生在各个角落,在街道的尽头,七八个男人将围成了一个圈,他们穿着各异,有富人穿着,也有穷人穿着,这时却不约而同地齐聚在一起,脸上冒着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有的狰狞表情。 贪婪,欣喜,兴奋涌动在他们的脸上,像是一个个破败的丑陋面具盖在他们的脸上,因为是那么的不真实,凶恶的像是一场噩梦。 “就一块肉。”一个男人笑了起来。 “只吃一口。” “那么大的一个人少一块肉不会怎么样?” 桀桀怪笑和可怖的话语不断冒出,宋流光好像懂了为什么林灿在第一次经历过重复的水龙节之后就躲在了阁楼里几十年不敢出来,宁愿坠楼也要将城中的居民劝说离开。 第一次,临江仙,是被人吃掉的吧? 人吃人的事情宋流光没想到自己能亲眼见到。 过往,也只是在某一个城某一个镇子方向传来的传闻而已,易子而食是不得已,是痛苦至极的决定,虽然让人毛骨悚然,冷汗津津,但是心中的悲凉甚至要比恐惧和恶心要大得多。 而现在,则是欣喜若狂的人们要去撕咬另一个人。 林灿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恐惧地看着周围的人,李元娘躲在他的身后瑟瑟发抖。 刚刚将两个扑上来的人打得半死之后,周围的人也停了下来,避开宋流光眼神死死盯着临江仙。 其中一个站在最左边的轿夫眼神全部黏在临江仙捂着伤口的手上,宋流光将眼神转向右边的一刹那,他飞身扑了上来,张开嘴就要咬下林灿的手指! “刺拉——” 林灿被这一变故吓得向后一腿,连忙将手握紧成拳。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轿夫的嘴里涌出,他的嘴巴被撑得奇大无比,半截椅子腿插在他的嘴里,满是尖刺的木头截面将他的喉咙之间扎穿。 宋流光松开手,一脚踹飞他的身子,含着椅子腿的轿夫将人群撞开一个口子。 宋流光扯着林灿就飞快向前跑去。 长街的尽头就是一个居民巷,三人没命地狂奔,宋流光率先跑到巷子口。 正要躲进去的她,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 青砖黛瓦,白粉高墙,满是血迹,死人躺满了走道,横七竖八,什么死相的都有,原来的幽静巷子突然变成了地狱的修罗道。此刻巷子里还有四五人在厮杀,每一个人都发不像常人的嘶吼,好像有万千怨恨堵在心中,血海深仇在彼此之间。 不仅是男人,还有女人,手里拿着剪刀和菜刀,浑身是血。 在宋流光踏进来的一刻,所有人都闻声看了过来,那一瞬间,宋流光以为自己被一群恶鬼盯上了。 后面的一帮的吃人疯子就要赶上来,宋流光本来绷紧的腿脚也有些软,这时李元娘却扯过临江仙和宋流光,宋流光一转脸,看见了一丈前的巷子墙上有一道木门,应该是哪一家的买菜的后门。 宋流光扑上前,而巷子里原来正在厮杀的人也突然向他们奔来。 第五十五章 临江仙(其二十) 前后夹击,宋流光这一行人简直就是老弱病残的典型,李元娘身体瘦弱还穿着直裾裙,步子都迈不开,两步就要倒,宋流光就算凶得像一只野狗那也是体型小巧的品种,林灿那就是废物一个,刚刚被一帮人当成唐僧肉咬了两口,手臂和小腿血淋淋的。 此刻在宋流光的眼中,那扇小木门简直是求生之门,她率先扑了过去。而原来巷子里厮杀的人突然也嗷的一声扑了过来,他们在之前杀红了眼,神志不清,从原来恶念被放大彻底变成了享受杀人的快感,见到宋流光扑向那扇门,潜意识里就以为那里有着什么好东西,举着菜刀和锅铲就一拥而上。 宋流光使劲晃了晃那个门,发现门后面被拴了起来,她一转脸,一帮拿着菜刀锅铲的人向她冲来,再转向那边,一脸惊恐的林灿和李元娘的身后一帮流着口水的人也已经赶到了巷子口。 有病吧!是有病吧!我只是来你们这边吃个饭玩一玩,把客人剁了炒菜就是你们的民风乡俗吗? 宋流光抬起脚一脚踹开木门,这时一把雪亮的菜刀就已经砍到了她后脑勺,她感到脑袋后面风声呼呼,下意识一躲,那个人砍了个空,她刚刚急中一脚将木门踹过头了,那木门撞了到墙又弹了回来,砰的一声将举着砍刀那个戴着大红花的妇人撞了回去。 宋流光一下蹿了进去,然后留着一道缝让林灿两人躲了进来,宋流光用劲合上了门,李元娘的裙角被夹了进去,另一边的人在拽着衣服,宋流光一脚踩在门上,用力拽着裙子,转过脸向林灿吼着:“把门栓拿来!” 宋流光用力一抽,将李元娘的裙子给扯了出来,林灿这时赶紧将门栓赶紧卡上,宋流光这时死死抵着门,门轰隆隆响,像是有很多人砸在上面,还有哐哐的刀砍声。 但是很快,砸门的声音很快就小了起来,因为门外的人又转移了目标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宋流光顺着门慢慢坐下来,她浑身是汗,脚和手这时候开始麻痹起来,宋流光觉得这个时候给她一双筷子她肯定握不住。 临江仙林灿在进门之时展现了最大的胆量,将李元娘先推了进来,自己肩头被刚刚一个疯子大妈那锅铲挥了一下,现在就他的身上最惨烈,左手臂,右腿上全是血,后背也被肩头上的血染红了,原来灰扑扑的大袍子变成了一只血红色条纹的大蝴蝶。 宋流光这时候才知道怕,她倚着门,抬头看着这个小小的一个院子,也就刚好坐满他们三个人的地方,其他地方都堆满了木材,宋流光看着院子前面一个门洞,想让林灿去关上,但是看着他这一身血,还是扶着墙,撑着软绵绵的双腿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过去,拉过两扇破木门准备合上。 她拉过右边的门扇的时候,朝门外的墙角一瞥,一双眼睛像是黑夜里突然之间亮起来一样两盏灯笼,照得宋流光心里一慌。 第五十六章 临江仙(其二十一) 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见到人。 但是宋流光在短短一刻钟里对人彻底留下了阴影,她对上这双眼睛的一瞬间,腿一下就软了,但是下一瞬间她就硬生生地停下了合上门的动作。 这是一个小孩,穿着乌青色的衣服,头上扎着一个小小的发揪。 宋流光这辈子不怕死人,不怕鬼,不怕恶狗,只怕小孩子。 虽然这么说是很奇怪,因为在别人那里她也是孩子,但是对于宋流光来说她已经不当小孩很多年了。 能够当小孩的小孩才是小孩,一帮小孩想要活下去只能有人做不成小孩。 宋流光理所应当的不当小孩了,弟弟和妹妹可以继续当,因为他们还小,还有就是宋流光此生最怕小孩,她看着他们的脸庞从身体深处生出惧意来,这个惧意不是说害怕他们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而是单纯的害怕。 她害怕看到他们脏兮兮的脸,水光朦胧的眼睛,明明死人都能看习惯,但是她逃荒很久之后却还是看不得衣不蔽体的小孩,她总是僵硬着身体,视线却总是克制不住地向他们移去。 宋流光的那两个弟弟妹妹能活下来也许就是因为宋流光这个怪癖,她总是心里有一股压不下去的气,让她从地上爬起来再去讨饭吃,能够和成年的乞丐打架抢地盘。 她心里明明已经对人有阴影了,但是看到这个孩子的眼睛的时候,她还是松开了合上门的手。 这个小男孩年纪和宋流光的妹妹一个年纪,她咬咬牙,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如果发狂她也能制住他,她把门敞开一点,“过来吧。” 小男孩眼睛里是朦胧的水汽,怯生生地朝她走来,这时候宋流光的背后传来一声怒吼:“你在干什么?关门!” 小男孩的眼神突然就变了,直直地朝着宋流光冲过来—— “嘭!”宋流光感到手里的门扇一下子被夺走了,就在那个小男孩钻进门里的时候,门被狠狠的摔上了,林灿用身子狠狠抵着门,手脚麻利地从地上捡起门栓狠狠地扣了上去。 这时,门被狠狠地撞击着,宋流光整个人都被门的震动幅度给震得一跳一跳的,这个力度非常的可怖,比刚刚好几个成年人撞门的声响还要大,宋流光感觉门的哪一边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而不是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子。 “这他娘的是什么啊?”宋流光简直要疯了。 “怪物,”林灿浑身是血,但却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抵着门,他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空白一片,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他的嘴唇颤抖:“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宋流光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林灿在喊道关门时,那个小男孩脸上突变的表情,人的表情是不可能变得那么快的,所以在那一瞬间,这个看上去我见犹怜的小孩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极为可怕,扭曲着,不像笑不像哭也不是愤怒,就像一个恶鬼。 第五十七章 临江仙(其二十二) “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你。” 灿烂的阳光洒在陵城的每一个角落,将血红衬托得更加鲜艳妖异,距离午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离这个城市彻底沉睡水底还有不到三个时辰,但是整个城如今大概已经没有活人了。 印章被日光晒得浑身滚烫,于是自己又钻进了凌燕落的怀里。 江风裹挟着浓厚的血腥气吹过他的脸庞,他穿着的乌青色纱衣被风鼓起,在这个诡异的气氛里,好像他的衣袖里灌满的不是风,而是万千怨灵。 “你既然疼爱这个徒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直接告知她事实也不是不可以,你探看小丫头记忆的时候,我也跟着看了,也已经足够惨烈,老夫觉得不必如此敲打她。” 凌燕落抬起眼,“我一直很苦恼如何让她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但是她作为继承者却没有任何承担起这个责任的想法和意识。她很特殊又奇怪,生世遭遇都极为悲惨,但是自己的世界却又很完整,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却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她心中这道光是从何处而来,但是这道光很亮,让她总是能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但她的心中,是不能有光亮的。” “只能在黑暗中斩断最后的路,她才会做她应该做的事。” 印章缩在他的衣服里,默了半晌,最后说了一句:“你这个时候就像一个恶人。” 凌燕落低下头,不再说话。 坏吗? 当一座城,一个国都因为她而陨落,这就是好结局吗? 宋流光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瑟瑟发抖,这是一个堆满柴火和废木料的小小露天院子。 李元娘一个柔弱妇人大概是被吓傻了,目光呆滞,一句话也不说,林灿浑身是血蹲在她边上,一脸担忧看着她,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李元娘还有丈夫儿子,这么一时半会儿应该无法接受现实。 林灿流了很多血,但是好在伤的部位都没有那么重要,性命无虞,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脚,脸庞苍白如纸,看上去就是一个柔弱秀气的少年。前后两个门都没有了动静,但是门缝里分别都渗出一滩鲜血。 三个人,一大两小都蹲在院落中间,都不愿意沾染那些血,宋流光提出要给林灿包扎伤口,林灿却摆了摆手,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反正就一天而已。”宋流光问他那个孩子是谁,林灿却默不作声,这让她有些生气。 宋流光又问林灿什么时候水会淹过来,林灿说天黑时分,所以只有三个时辰了。 宋流光心里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在这座城市里越待越难受,她很怕自己出不去,更怕凌燕落故意丢了她。 这是根本说不通的,他那么厉害,为什么和自己走丢了呢,现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他却还没有找到自己。 宋流光抱着自己的腿,头上的两只蝴蝶在阳光下闪耀着漂亮的光辉,栩栩如生,就好像要飞走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认真念书吗? 第五十八章 临江仙(其二十四) 林灿从怀里摸出他那只画笔,他摸了两下,发现墨囊也不知道在上面时候跑丢了,但是他现在也不缺墨水,他伸出左手,笔尖在手心蘸了蘸,就着鲜血在地面上挥笔画了起来。 宋流光偏过脑袋,她见过在街上卖画的,荒年里朝政混乱,民不聊生,书画翰林都出来卖字,若是得罪了什么大官,量你是什么妙笔国手都得出来摆摊。 但是看过那么多的丹青也好山水也好,却没有一个像林灿这样。 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画法和画技,一只秃毛笔在他的手中宛若灵活的小龙,他两三下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花鸟,他蘸着自己的血,两笔画出一群蝴蝶,笔锋一顿,那些血色的蝴蝶都从地面中钻了出来,哗啦啦的展开五颜六色的翅膀,宋流光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几只宝蓝色的蝴蝶以为她头上的是自己的同伴,围绕着她的脑袋飞个不停。 李元娘的视线也有了焦点,她伸出手指,一只淡黄色的蝴蝶轻轻停在了她的指尖。 宋流光突然咽了咽口水,她一脸期盼地看着林灿:“仙儿,能给我画一盘肘子吗?” 林灿正画的正起劲呢,一听这句话,不由得一窘,他抬起眼睛,一脸悲愤:“你看看我这件衣服,我要是真的能画出来就是什么,我能一直穿成这个破烂?” 话说完,李元娘手指上的蝴蝶慢慢淡去了颜色,最后消失不见。 宋流光一脸失望,她撇着嘴:“不行啊大哥,你这就是纯粹的放烟花,就漂亮一会儿。” 林灿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我画出来的,也是会真实存在过一会儿。” “那肘子呢?” “会在你肚子里消失。” “啊啊啊那就是没有用嘛!” 林灿低下头:“还是有用的……如果我画一条恶狗出来咬了你,恶狗没了,你的伤口也会在。” 宋流光想了想正是这个理:“那你这个好方便,有人欺负你,你就画老虎和狼去咬他们。” 林灿不知声了,仍然低头去画小鸟,花朵。 李元娘的精神突然好了一些,凑过去看,林灿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却感到十分快乐:“元娘,你看,我小时候经常给你画的翠鸟。” 李元娘抿嘴笑了起来,林灿看到她的笑容不由得一愣,继而也舒展开眉头,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林灿你的画能坚持多久?” 林灿想了想:“若是定神仔细画,画的越精巧,撑得时间越长,最长能维持一个时辰。” 宋流光思索了一番,她站起身来,对着林灿说:“我们再等一刻钟,等到外面的人都死光了,我们就冲出去,不过赤手空拳也不行,你画两把刀出来,拿着防身,临江阁就在面前,我们冲过去就好了。” 林灿听到要冲出去,又犹豫了,“要不我们再等等?” 宋流光摇了摇头:“时间本来就不多了,我们早些安顿下来心安,而且,我还想看看你那副画。” 她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有进就有出,我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 第五十九章 临江仙(其二十五) 林灿将刀塞在李元娘的手中,李元娘先是惊恐一番,她抬起眼,林灿扯着笑容:“元娘,你小心一点,若是我顾不上你,你就拿着刀防身,不要害怕。” 李元娘点了点头,林灿就要转头,耳边却听到一声沙哑的“阿灿。” 林灿一脸欣喜地转过脸,看见日光下的女子冲着他轻轻笑了起来:“谢谢你来找我。” 宋流光看着李元娘的面庞,眼神轻轻动了动,但是还是摇了摇头,不再理会。 她就好像是一个纸糊的灯笼上附着一缕魂魄,虽然没有暗淡,但是火光微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宋流光揉了揉眼睛,发现好像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东西比之前更加清楚了。 她一扭头,对上林灿的脸,一瞬间,她眼中少年的周身萦绕着水墨色的气息,好像浅浅的云雾,白色和墨色混在一起,她眨了眨眼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是她眼花了吗? 林灿看她一直挤眉弄眼,疑惑道:“你眼睛疼吗?” 宋流光呵呵两声:“没有没有。” 林灿哦了一声,他一边将刀递给她一边道:“你不要这样吓唬人啊,这个世界已经够乱七八糟了,我哭出来就会腿软。” 宋流光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还老是哭呢?遇到事情哭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笑声戛然而止,宋流光的眼睛猛然睁大,在林灿的背后的院墙处站着一个人,正含笑看着她。 宋流光一转头,看见木门还是紧闭着,他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原来那个小孩子冲她咧开了嘴笑了起来,笑意森森,明明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眼底确实无尽的漆黑,他看了看宋流光,然后将目光放在了林灿的身上,眼中流露出无尽的贪婪。 “明明你就是我——” “铮——”宋流光一把抓过林灿向背后一推,手中的刀如箭一样向院墙掷去,刀锋划破空气,发出金属特有的嗡鸣声。 林灿下意识抓着宋流光的衣摆缩在她身后:“怎么了?” 石块垒砌的院墙上插着一把刀,白刃黑柄,刀锋没入石头中足有一寸,林灿都傻了眼,这个小姑娘的力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就察觉到了身边的李元娘在发抖,他不解地看着她,正要开口,一股恶寒就如毒蛇袭了过来。 “当——”宋流光拿着刀死死挡住了这个孩童的手臂,她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捡起林灿画的最后一把刀,但是没想到这个孩童竟然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刀砍在他的手臂上就好像砍在坚硬的石头上。 林灿睁大眼睛,近距离看着这个五岁孩子的脸,好像看到了恶鬼:“你怎么……” 五岁的孩子睁着无辜的眼睛:“我怎么了?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吗?你是不是太绝情了?” 话音刚落,这个孩子的右手就向他抓来。 宋流光爆喝一声,抽出刀,抬起脚飞身向这个古怪孩童的小腹踹去。 砰的一声,孩童摔入了木柴堆,激起一层灰尘。 第六十章 隔世仇 木门才打开,一股血腥气就直扑而来。 宋流光忍着作呕的欲望,拽着林灿就一路狂奔,她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什么东西,但是给她的感觉却异常的可怕,他明明是对着林灿说话,但是宋流光总感觉他是在诱惑自己。 至于为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灿原先突然心智恍惚,但是被宋流光一拽,就好像回过来神了,他看着比自己矮两个头的小女孩,还有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他突然就很想哭,但是他使劲地憋了回去。 李元娘仍然紧紧跟着他,跑在他的身侧,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好了一些的缘故,她的动作更加迅捷起来。 “那个玩意为什么认识你?”宋流光大声问道。 他们现在又跑回了原先的大街上,但是此刻一路上却寂静无比,没有了之前熙熙攘攘的热闹劲,当然这正是他们宋流光求之不得的,她尽量不去看躺在墙角和店里面的那些人,也不想去思考他们的死活与否。 都他娘的死了三千年了,吓你爹呢!宋流光在内心呐喊着,步子越迈越大。 林灿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宋流光本来拽着他的手这时候突然被扯了一踉跄:“咋了?就一里路了。” 林灿这时却颤抖着嘴唇:“你们自己去临江阁吧,我现在不去。” 宋流光急了:“说什么呢?走啊,你还想被人咬啊?” 林灿浑身都是血迹,面目惨白,站在阳光下的街心,他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你快走吧,我又死不掉,你现在跟我在一起才比较危险。” 他伸手拽过李元娘,将她推向宋流光,“你们先走吧,丫头你可以帮我保护她吗?你这么厉害,你肯定能出去,再回来找我也不迟。” 宋流光虽然心急火燎地想要快点到临江阁避难,但是这时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扬起带着稚气的脸庞:“你才是这个世界的关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不能把你丢下。” 林灿眼中却溢出了眼泪,苍白的少年眼眶通红,他胡乱抹着自己的眼睛:“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和我说话,所以,我更不能害你,你真的先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宋流光急得想抽他:“什么来不及了?” “自然来不及逃跑了。”陌生的气息凑在宋流光的耳朵边,宋流光愕然地一转脸,就对上一张满脸是血的面孔。 宋流光嗷的一声跳出一丈开外,手中的刀猛地向前一划。 鲜血从这个人的喉咙喷涌而出,没来得及跑开的李元娘被喷了一脸一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从各个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是血肉模糊,但是胸膛都在起伏,还在活着。 刚刚被宋流光划了一刀的人喉咙还在流血,但是他却毫不在意,跟着其他所有人一步步向宋流光等人逼近。 “怪物怪物怪物……”林灿突然崩溃了,他抱着头痛苦地大喊着。 “怎么能这样说呢?”整个街道上的人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场面异常诡异可怕。 “你,就是我啊。” 第六十一章 隔世仇(其二) 第一次被人叫临江仙的时候林灿觉得很沾沾自喜。 他从小身体瘦弱,只能在家中听父亲给他讲书,但是那是多么无聊啊。 那个时候家里有一株特别高大的槐树,一到春天槐花香气能飘满整个巷子,蜜蜂嗡嗡地吵着不停,一串串的白色花朵洋溢着甜蜜的气息。 那时候他很小,城里的巫医定时会给他把脉看舌头,写下药方之后,还会用手指蘸着清水在他的额头上画一个符咒。 “小少爷,水神会佑你一生安康。” 他那时候不知道水神是什么,但是他觉得那是一个好人,整个城那么多人,他都要保佑着,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这个了不起的人好像确实一直把他忘了。 每次他靠着院墙坐在槐树下面,透着青砖墙,其他孩子的笑闹声都透过冰凉的砖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他们的每一句低语,每一声笑闹,他都听得很仔细,虽然他见不到他们,但是他甚至都能听出他们有几个人,因为什么吵架,又琢磨出什么新游戏。 巫医说他不能随便见外人,因为他生在了一个不好的日子,那一天的太阳被天狗吃掉了,他正好就是在天地彻底变黑的那一刻降生的,而且自幼大病小病不断,所以他就是一个不太好的孩子,在六岁之前不能随便见别人,不然会有灾祸。 但是林灿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躲在院墙里听到了很多事情,大人总是觉得小孩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这大概就是他们最大的误解了。 孩子们几乎什么事情都知道,林灿坐在槐树下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他见到外人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而是给别人,比如每次娘亲给邻居做花糕的槐花都会被他们扔掉,比如所有的人都会称呼他叫“瘟神”。 林灿一直假装不知道,因为爹和娘都很爱他,从来没有提过他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对于他来说,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是他把画笔塞到了自己的手里,他第一次画画是因为当时父亲正在做事,就让他在一边自己玩耍,但是等到他把画的猫猫递给父亲看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父亲露出那样惊讶的表情。 他把自己架在肩上,“阿灿你是一个天才。” 爹原来只是喜欢写字,但是自从他开始画画后,爹从外面拿回来的都是画卷了,他从画中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和景色,老虎,绣球鸟,瀑布,崇山峻岭,他摸着画就能感受到画者在作画时所看到的景象,和作画时的心情。 画画让他感觉到自己也是一个有价值的存在,爹和娘都喜欢看他画画,每次他画完,娘都会亲他一下。 而且院墙外的声音也被影响了,他听到了那些小孩讨论自己的次数变多了起来,从一开始奇异的谈论话题变成了不解又好奇的对象,他能感受到他们对着这面墙里的自己的好奇,一些些的向往。 这让他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好像自己有些不一样了。 直到那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