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行》 师徒俩千里济世,素平城书生下跪(1) 暑气可畏,刚入五月的烈日在茫茫天际上撑起一张火伞,吓得飞禽走兽不敢冒头。曲径百折的羊肠小道上,唯有一老一少行走在这人迹罕至的僻壤之地艰难赶路。 老的须发皆白,清癯的身形在烈日的煎熬下显得愈发佝偻。可即便汗如雨下,也仅是不漏痕迹地拂袖轻轻擦了擦额头,然后摩挲着腰间所剩不多的小半袋救命水,又轻轻放回腰间。继而转身对少年和煦一笑,示意其勿焦勿躁。 “袋中有三七,蔷薇,金银。皆有解暑去渴之效,而蔷薇最去口舌之疾,你自个儿含两叶吧。”老人望着如同稚狗散热的少年,笑说道。 少的负箧缠袋,灰头土脸的他咽下口中最后一口舌津,舌头便像一尾泥鳅,从绿杨烟外晓寒轻的青山绿水中陷入到风尘漠漠的戈壁滩里一般。耸拉在嘴边,散发出阵阵因缺水而产生的恶臭气味。 少年习惯性地摸了摸脖子,发现空无一物,随即便是满腹牢骚铺天盖地而来。 “师父咱从蜀地一路走到这臭名昭著的三离道,你来时说带我游山玩水,还说带我悬壶济世,跟你走完这一遭,我也差不多可以执笔开方了。”少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转而愠怒道:“但你如今说你没坑蒙拐骗我,即便说破了天我也是不信的。” 对于这位一把年纪还学人家装世外高人,拖着一副破骨头架子从蜀地辗转千里,沿路到这的师父,少年是满腹怨言的。师父出行前就曾夸下海口,说跟着他游历四方,那他这个只见过村头几亩田,门前几棵树的井底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游历路上那些个鼠目寸光的平民百姓见着他这份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定会前倨后恭地把他供起来当老神仙伺候,若是运气好碰着些达官显贵,即便平日里再怎么一毛不拔,在他随意露一手妙手回春之后,也要变得乐善好施起来,到时候师徒俩也不至于一口咸菜一口树根嚼软了嘴皮子。 呵!好家伙。这一路上就没啥人找他们看病,本来出蜀地时,自己挑灯夜战做了一副布旗,上面气派地写着四个威武大字“药神出山”。可抬着还没出村五十里,连那阵兴奋劲儿还没过呢,便被义愤填膺的好心孩童当作是招摇撞骗的江湖大夫,当一老一少在一家破庙躲风避雨时,硬生生把“药神出山”改成了“妖神出山”。 第二天少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扛着布旗走了半天,生意不仅没有起色,甚至路人皆是退避三舍,还背后指指点点,这时少年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看了看布旗才恍然大悟。怒气冲冲的把那布旗丢在地上,破口大骂,扬言着要回去下毒,毒死那群没有眼力见的小屁孩。 吓得老人连哄带骗,甚至搬出《论语》中的君子之行苦口婆心地劝说下,才堪堪拦下了少年。 后来出蜀八百里,运势也不见好转,但为了谋生,求爷爷告奶奶的才终于有两户穷人找了他们看病,但那两家穷酸得一塌糊涂,如果是收了他们半个铜子儿少年都怕折寿。达官显贵?别提了,看着师徒二人蓬头垢面的模样,就没给个正眼。 这师徒一路走来钱袋子只出不进,从家里翻箱倒柜带出来的那几两寄存多日的琐碎银子一路上反倒给了屋漏逢夜雨的穷苦病患人家,本就手头拮据的两人,变得更加贫困,如今的落魄潦倒模样,说是难民也八九不离十了。 就在三炷香前的功夫,师徒两唯一遇见远远望去感觉有点油水可捞的一伙人,没想到还是山匪无赖,师徒两还没来得及照例询问啥病啥灾呢,那伙山林中遇见的山匪无赖望着这自个儿羊入虎口的师徒俩,便迫不及待吆喝着要打劫。 手法也极为不客气,根本没有江湖侠客一样的自报家门,然后说一大串出场的漂亮话作为铺垫,排场功夫像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即便如此,也架不住抢劫门道确实炉火纯青。 登场,刀架脖子,利索地说出一句:“要财要命?” 本来自恃满腔热血,正义十足的少年此刻也慌了神,变得畏手畏脚。心知肚明地望着囊中羞涩得不能再羞涩的师父,紧紧抱着药箱药袋小心翼翼地问道:“要财要命?” 师父刚要运用毕生的所见所闻说出那句出门在外于为人处世方面一切皆可的“壮士,有事好商量”,以此好给这个没出过远门的单纯徒弟在人情世故上好好上一课时。 话到嘴边,才刚说到“好”字,架刀那位像是被触动了逆鳞,当即大刀就落下了足足两寸,同时大吼一声:“没得商量。” 老先生看着离脖子毫厘之差的刀口只得讪讪赔笑,还未来得及继续开口,少年见状便已是吓破了胆,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没...没钱,要...要命。”一边恭恭敬敬地把药箱药袋中的物品竹筒倒豆子般倒在土匪脚下,生怕招了落草好汉的厌,强忍着哭腔窝囊地吐出几个字:“真...真没钱,只有药。” 在清理货物上熟稔无比的匪徒,手脚麻利地把药箱药袋翻了个遍,也没掏出一个铜子儿,便知道今天这一趟,白跑了。 不知是不是气急败坏之下抱着匪不走空的心态竟把师徒二人的草药给抢了,说是疠疫期间有备无患。最后大失所望的提刀手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筋,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咱家不干绝户买卖,咱家要的是细水长流的回头客。”宽慰了自己这次接近于无功而返的出寨,随后又望着头顶烈日当空,仍是愤愤不平,小声自言自语道:“只越货,不杀人。只越货,不杀人...” 这名恶贯满盈的山匪,随意瞥了眼已经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小大夫,目光便停在了小大夫脖子处。 这位未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做一拳打死一个恶霸的壮举,只是经常幻想出一剂良方便救治一人的小大夫被这骇人的提刀手凝视得不知所措。 最后手拿一尚同吊坠的提刀手颇为玩味儿得大喝一声:“快滚,想死就别走了!”师徒二人如蒙大赦,却依旧心惊胆战,少年匆忙蹲下整理药箱药袋。 让师徒意想不到的是,土匪中一个气质格格不入并且一直沉默寡言的负剑青年把散落一地的草药井然有序地放回了药箱药袋,从中仅取了两成之后。便恭恭敬敬地还给了师徒二人。 “老先生,得罪了。” “少侠客气了,药本就是救人,只要人用得着就不算糟蹋了。如果老朽一味的敝帚自珍,那药又岂能物尽其用啊。只是老朽有一问,请问素平城离此地有多远?” “向东再行五十里可至,但素平城一月前开始爆发疠疫,这一月来商贾不行,城民奔逃。如今已快成了鬼城。貌似当官的也想利用天时给乌烟瘴气的三离路来一次大破大立,都选择视而不见,未曾派一兵一卒过来解疫救人。” “老朽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少年一路行来,也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不是赶路就是采药,一路上还要捣鼓一些医术药理。哪有师父开始承诺的那么潇洒快意。如今自己那件打小便戴在脖子上的奇巧尚同还被劫了去,回过神来便对师父发起了牢骚,碎碎念地说了一路,絮絮叨叨仿佛没个止境。 老人捋了捋胡须,这一生钻进医药文书当了一辈子蠹虫的老先生对于徒儿的僭越之言不怒反笑。不管遇到何事都谨遵温良恭俭让的和蔼老人,平静地说道:“不就是一枚在蜀都集市随意买的奇巧玩意儿吗,等这次回去,师父给你买一箩筐,让你戴个够。如今素平城的百姓已是在水深火热之中了,我们即便能救,那‘淹死,烧死’的人也终归是有的,而我们这次远行,是来救人,也是来为蜀地百姓解一解这看不见的燃眉之急,势必要把疠疫阻隔在蜀地之外啊!江儿,为师这次带上你,并不是担忧为师医术后继无人,该学的你都学了,该会的你也都会了。但在医者仁心上,为师还是不得不给你以身作则,那样才不至于医术后继有人,医德青黄不接吧。” 名为江城子的少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嗯,师父。”但心中依旧心心念念师父送自己的物件。 行走二十多里后,隐隐约约一座高耸入云的城墙映入师徒二人的眼帘时,两人眉开眼笑,他们喝完了水袋中最后的半袋水,如今最大的期望便是赶紧入城寻处遮天蔽日的避暑宝地,如果宝地边还有一处清冽的泉水便是最好的锦上添花了。 大鱼大肉,温床锦被?空荡荡的钱袋早就把他们这份心思敲打得粉碎了。 待师徒二人渐渐隐匿在百步九折萦岩峦的山涧时,土匪中的负剑青年若有所思道:“疠疫横行,也能不畏天灾还有在这三离路随处可见的落草匪寇,悬壶济世,入世为百姓求安,比那些一股脑子钻进圣贤书里,提笔便是‘仁’,出口便是‘义’,满腹经纶全用来搪塞百姓却整日躺在女人窝里,对着衣不蔽体的女人用双手说道理的‘圣贤’,可要圣贤太多了。” 大字不识的提刀手听着“仁”“义”之类的字眼便觉得头大,只是对这个三年前来历不明的二当家显得尤为尊重,附和着说:“二当家,文化人。说的对!” 随后望着那几株可有可无的草药,自怨自艾,叹了口气:“今日黄历,不宜打劫。” 然后又用他与生俱来让人拍案叫绝的丑陋脸庞,挤出一个勉强还算丑得不明显的笑脸。对负剑青年笑着说:“二当家,今儿顶着烈日出了趟远门,功不功劳的不清楚,但苦劳可是实实在在的,咱回寨喝酒去,按日子算,今儿该你去管当家的要酒了。” 负剑青年望着这“未出画堂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的“峥嵘”大汉,笑着说:“王敬刀,酒当然可以要,但可不许灌我酒啊。” “切!还生怕你多喝了哩。”随后王敬刀坐在马上,望着今天抢来的两成草药,脸上漏出微微笑意。 “货取两成,不杀一人。”是咱二当家定下的规矩,我王敬刀,曾经第一个不服气,如今却是最服气的。 在黄昏之际,师徒二人这半月日夜不辍地赶路下如今终于到了这人们避之不及的素平城城下,城门边上满是干涸的血迹,乌黑得让人心悸。 师徒二人看着空无一物的钱袋子,正为衣食住行发愁呢,即便要悬壶济世,但也要先把五脏庙好好慰劳才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儿。 还未走近城门,便有一阵哭腔在师徒二人耳边响起来。 “兵爷,让我出城去吧,我一家七口人,在疠疫还没爆发三日,便死了五口人,本来还有个小女儿,但今早也撒手人寰了,如今就死得只剩我了,我总得留个根吧。求您行行好,让我出城去吧,”一位面色蜡黄,披头散发几乎疯癫的城民,扶着满是尖刺的栅栏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大声哀求。 “慌什么,平州刺史大人已经下令让蜀地各大名医赶赴此城,你们只需要在城中静候佳音,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救你们。”为首的一位士卒刻意和那人保持着距离,出言安抚着那可怜人。 “城中医馆的大夫半月前,便有大部分大夫不知所踪,留在城中的大夫也对疠疫束手无策,久治无果的情况下,还身染疠疫,能称得上大夫的,要么逃了,要么死绝了。现如今想找个会看病的大夫简直比登天还难。求您了,让我出城去吧。我就想跟我老李家留个根儿,不至于断子绝孙吧。”苦求良久却仍然不得出城的情况下,患有疠疫的人突然暴起发难,想要以命搏命,冲出城去。可士卒中一虎背熊腰,一看便是边境士卒中冲阵搏杀的好手,膂力惊人的士卒将手中银枪一掷,便将那可怜儿钉死在了城墙上,血迹让本来干涸的城墙又变得湿润起来。 “陆老头,收尸!”原先安抚病人的士卒头子扯着响亮的嗓子对城内高喊一声,同时在城墙边上众多横线下添了一笔。 “四百八十六!” 这具尸体,不管有没有染上疠疫,只要是从城中出来的,便会让守城士卒们敬而远之,即便是城中最悄最艳的花魁来投怀送抱,这些兵爷也不会胆大包天去想丁点滚被窝的事儿。 “得嘞,兵爷。”一位年过七旬,尨眉皓发的瘦削老人,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爬满了缝缝补补的痕迹。推着一辆板车便从城内出来收捡尸体,把银枪从城墙中艰难的拔了出来,好好清洗一番之后,小跑到离兵爷五步之遥的距离,毕恭毕敬的放下银枪,一脸淳朴笑容。“兵爷,给您打理好了。”跟兵爷打过招呼后,便转身推车入城。 一系列动作驾轻就熟,简直比身姿矫健的少年还来得游刃有余。只有当看到老头竭尽全力才能让载着尸体的木板车缓缓入城的背影时,才能真真儿的确定,这满头白雪的男人,是真老了。 即便是连离老头五步之遥的守城士卒也没有半点察觉老头在转身推车时早已泪流满面。 “老李啊,二狗子下来,你也别怪他,你曾经每日在我耳边唠唠叨叨个不停的窝囊儿子,为了你老李家的香火,如今可是硬气了一回啊!” 日落西山,晚风刚从暑气中窃取了一丝清凉,便毫不吝啬地落在了素平城里里外外。 站在城外不远处的一老一少看见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一股凉意油然而生。少年呆若木鸡,老人沉默良久之后转身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少年紧紧攥着老人的衣襟。红着眼对师父说道:“师父,咱回去吧,真的回去吧。他们杀人了,真杀人了,比山匪杀得还轻描淡写。”这个自小跟着师父采药学医的少年,突然发现,原来师父救一人,需要呕心沥血的寻药开方,而这些人杀一人却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的时候,彻底哭了出来。 “师父,以后吃再多咸菜,嚼再多树根子我也不发牢骚了。咱就在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上,好好当个大夫,顶好的。” 循规蹈矩行医多年老师父,见着一反常态哭出声的倔强少年,心中明白,眼前未经世事的十六岁少年。 这次,是真的怕了。 “没人做的事,总的有人来做,世人皆不做,也不是我们不做的理由啊!” 突然,从偌大的城门中,有一骑开道,几辆狖轭鼯轩的车马紧随其后,一满身覆甲干练男子,身负长枪,左手持缰御马,右手高举一枚令牌。大声喝道:“素平城危急存亡之秋,大公子出城寻医救城,闲杂人等一律避让,城令在此,可有敢拦者,一律皆斩。” 师徒俩千里济世,素平城书生下跪(2) 三离路群山环绕,地势险峻,三离路占地方圆百里,三国边境接壤之地,素有“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说法。 悍匪随意扎堆,便会让附近城镇的驻军打破头颅也找不着。即便找到了,这些把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山匪负隅顽抗,大不了也能和驻军争个鱼死网破。而且三国边境驻军偶有摩擦,谁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来管这些悍匪。 可恰巧此处却是商贾和走私犯的必经之地,地形崎岖,地界偏僻,民风彪悍,地利人和之下,便滋生了匪寇横生,随之而来的便是附近州县的走镖成了一件热门行道。 随着镖局与匪寇的互不相让的趋势下,逐渐演变了匪寇愈狠,镖人更多。镖人一多,匪寇无钱可抢。便想着从抢劫次数上出发,本来一月下山三五次的山寨匪寇,转而一月只有三五天在山寨中待着,其余时候便埋伏在要道上。这无形中成了镖人有恃无恐坐地起价的本钱。 因此,镖人暴利有时甚至可以达到走镖货物的五成,瞧准了这块香饽饽并想以此发家致富的人更不在少数,于是拜师进镖局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镖局这一行道由此势如破竹的蒸蒸日上。 最让人出奇的是还有小道消息,镖局给一些流寇钱,让他们舍生忘死的去抢,借此继续推高走镖价格,两者互惠互利,摆些阵仗给大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看看,那他们不得吓得屁滚尿流?到时候还不是不遗余力大把掏银子。 三离路有一处得天独厚,隐匿在群山之中的地界,此处扎根的便是一处以三离路取名的“三离山寨”。 扎在山寨旁悬崖峭壁上的瞭望台,此时正有一位面相奇丑无比的糙汉子大口饮酒,而他旁边有一位面向大相径庭的负剑青年,正悬着酒壶,看着酒壶中荡漾的土酿阵阵出神。 “二当家的,听说素平城已经封城了,你说,那一老一少入得了城吗?”糙汉子猛灌一大口酒之后,满脸红光的问了句。 “哟,王敬刀,今儿在那小道上,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要杀了那师徒俩吗?还把人家小大夫心爱的奇巧玩意儿给占为己有,亏得你当了这么多年山匪,咋就这么不识货呢?那玩意儿值个屁的钱。”负剑青年轻笑出声。“如今倒好,劫了人家的物件,还反倒关心起别人了,假心假意的。” “我不是自小便在这穷乡僻壤土生土长嘛,也没咋见过,一眼见着,感觉稀罕。”王敬刀将小巧玲珑的尚同拿在手中把玩一番后促狭地说道。 “而且我王敬刀虽说莽撞是莽撞了点,但不是没脑子啊,今儿回来得路上,我就琢磨着,这半月来,商贾不敢踏足三离路,咱的生意那是越来越少,再让疠疫继续横行,我们就在山寨中坐吃山空,到时这群没啥手艺傍身,只会舞刀弄枪的兄弟们还不得饿死一片啊?”王敬刀怨道,“现在想通了,还不不是希望那两行医的大夫是真才实学,到了城中能够药到病除早点除去疠疫,咱也好有点盼头。” “披着悬壶济世的名号,入城应当是易如反掌,可若要说出城,无权无势的可就要难如登天咯。”二当家小饮一口之后,仰头望天说道。 “这是为何?他两可是大夫啊。”一向认死理的王敬刀想不明白。 二当家对此一笑置之。 “对了,今儿我出场架势够潇洒不?” “潇洒!” “唬人不?” “刀都架人脖子上了,能不唬人吗?” “哈哈,可不是。我感觉那没见过这阵仗的小屁孩都快被我吓尿裤子了,这方面我是行家,二当家,你就该跟我取取经,以后你打劫,你如果要头个出场那得比我更潇洒,更唬人。拔出你的宝剑,然后大喝一声...” 王敬刀说着便手舞足蹈起来,可惜大字不识的他,如何也没能想出既潇洒又唬人的话。憋了半天憋出个句“今日取汝命,财物可相抵!”甚至在说时还故作潇洒快意,大饮一番,装作拔剑模样说了出来。 负剑青年看着这从来就不会说文绉绉的话,在说文解理上一窍不通,也最怕讲道理,甚至每每打劫一听到“商量”这个字眼儿,便害怕自己商量不过别人而勃然大怒的糙汉子变扭的拔剑模样,还说出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油诗,捧腹大笑。 王敬刀看着二当家笑得开心,这位刀不离身的男子,在三离路三年前杀人无数以冷血著称的提刀手,自个儿也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王敬刀对这三年前一来山寨便让寨主立下一条规矩“只越货,不杀人”的负剑青年显得尤为尊敬,虽然刚开始负剑青年的到来,眼见着让他们山寨从“无杀人,不土匪”名声在外的道上一流标杆,变成多日不见血,见血退三分的三流山寨时,王敬刀对此人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的,哪有土匪能做得这么窝囊的? 可这位爷后来,让各大镖局的头子,在这趟三国边境商贾贸易必经的路上无一例外,都狠狠栽了大跟头。五十里地外的素平城,当年可是出了名的“镖局城”,其中执牛耳者的百州镖局,号称“无镖不敢接,无州不能走”,这架势够唬人了吧,镖局的镖头号称还是个功力深厚的老江湖。让山寨原先武力一把手的王敬刀望而生畏,想从这老江湖手上劫镖,一个字。 “难!” 有次劫镖,便倒了八辈子血霉遇上了这位老江湖,全寨人都不动声色在远处隐伏时,心想着今儿又白跑了。可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负剑青年竟是孤身一人,踏崖直下,在空中踏了几片绿叶,便身姿平稳地落在镖局马车前。刚进山寨头回劫镖的匪寇,见着这赏心悦目的一幕,不禁惊叹出声:“亲娘诶,真有会轻功的高手嘞。” “劫财!”负剑青年极其内敛的语气说了出来,而在混迹这条道上多年的老油子,一听便觉得不对味儿,这明明是个外行啊。但貌似负剑青年已经觉得自己太过盛气凌人,又满脸歉意的说了句:“前辈稍微给点,意思一下也成,山寨快揭不开锅了。” 那位老江湖被这一来一回搞得恼羞成怒,山匪杀人劫财在这一带都快成天经地义的事儿了,但如今碰上这么一位不称职的山匪,总让人觉得是道貌岸然的老油子,委实膈应人。 最狂妄的莫过于还异想天开的一人截胡,恰巧想着给后面最近新收的弟子立一立威,脸上漏出邪魅一笑,二话不说直接出招,抽刀便要近身搏杀,挥刀朝负剑青年头上果断劈下,在这悍匪横生,军旅难达,想要活命就不得不搏命的地方,人命不过草芥耳。 负剑青年却极为沉稳,甚至沉稳到了自负的境界,他未曾有一点拔剑的意味,仅是身形灵动的倒翻开来,随即借力一脚踏在老江湖的面门上。这一脚便让这位在各大镖局混得风生水起以专攻下三路著称的老江湖再没从“镖局城”中抬起头来。 随后山寨劫镖,有着负剑青年的保驾,劫镖行动无往不利,山寨也是捞得盆满钵满。随着越来越多的货镖到了这一带便泥牛入海,各大镖局威望急转直下,让本来门庭若市,走镖无数的各大镖局变得门可罗雀,生意惨淡。硬生生饿死了几家镖局之后,走镖这一行道在这一带便彻底垮掉了。 本可以财物全收的负剑青年却又说了一条令人费解的规矩。“以后财物,无论如何,只能取两成!” 这让多年为财刀尖舔血的王敬刀十分郁闷,可面对给山寨带来实打实的威望及满箱满箱的金银财宝时,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把脖子系在腰带上走货的商贾们日渐发现,这一伙匪寇其实只越货不杀人,并且劫取钱物只会取其两成时,还没请镖局走镖花出的真金白银多时,便也各自释怀了。甚至当这一帮匪徒在这一带一家独大,让商贾没有后顾之忧时,有些精明的商贾甚至会感激涕零的自个儿乖乖送上与货物两成以上四成以下等值的钱财来孝敬山寨时,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提刀手明白了一个道理。 原来不杀人,也能有钱赚。 而最让提刀手对这位青年转性的是有次恰巧山寨杀野猪庆功时,出现了两个没出息的草包匪寇居然晕血,一下子便唤起了提刀手的忧患意识,这样下去,咱还是土匪吗?不成了娘们吗?更是恨铁不成钢的大骂:“将来若是官府剿匪,这些没出息的东西就该死在最前面。” 但当看见负剑青年把两个晕血的匪寇亲自背到房间休息,倒了两碗水放在床头,顶着寨主给的二当家头衔,亲自提着短刀,利落地把猪肉分好,干着本该初入山寨的可怜儿干的劳活时。提刀手和这位青年从开始的无话可说,成了无话不谈。 不为别的,谁让这位爷给他们这些无家可归,难以度日而不得不落草为寇的人带来了一个他们最不该拥有,却也最稀罕的东西。 人情味! 唯一让王敬刀感到遗憾的有两个地方,一是这位爷在三离路劫镖的三年,打劫总是不气派,不够唬人,他苦口婆心说了不知多少次,二当家还是拿捏不好气势,每次出场还得他来抛砖引玉才行,这可愁死他了。只能默默感叹,二当家,武功上没的说,是个实打实的高手,可打劫的功夫上,还是不入门啊! 二是从没见过二当家的拔剑。王敬刀常常就在想,咱不拔剑的二当家便能在三离路横着走,那拔剑的二当家又当如何呢? 王敬刀想了三年也没想不出来。 素平城城门内,一行车马快马加鞭地赶到城门口。城门士卒看着来势汹汹的城内豪门子弟,再听闻是城内太守的大公子执令而来,士卒头子打心里确定,今儿是个实打实露脸的好日子。于是给了个眼神,原本慵懒倚在城墙或是坐在地上的守门士卒,转眼间便精神抖擞,一列排开。 但令士卒头子大失所望的是,大公子到城门口就没掀开车帘举动,倒是那满身铁甲的开道人,手持令牌,威严的说了句“令牌在此,放行!”连开道人都没正眼瞧他。 可极会拿捏人情世故的士卒头子倒也没有就此放弃,既然不能在大公子面前露面,那露个声儿也是顶好的。仍是隔着车帘,提高了几分嗓子,即便听到马车内传来阵阵与疠疫症状相同的咳嗽声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了句:“放行!”待一队人马出城后,还不忘说句:“大公子慢走,我等在素平城静候名医。” 虎背熊腰膂力惊人的士卒待一队人马走远后,傻乎乎问了句:“咋大公子出行寻医救城,还带上一车丫鬟和一车财宝啊。” “疠疫横行,城内百姓民不聊生,大公子不畏寒暑,不辞辛劳出城为百姓谋福祉,他就算带十车丫鬟,十车珠宝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为首的士卒头子给了这个多嘴的榆木脑袋一板栗,训斥道。“就凭你那点人脉,你出城能找到名医?找了名医敢来?” 那没眼力见的士卒哑口无言,只得尴尬地笑一笑。 当车马从师徒二人身边过时,藏在锦车绣帘里的公子哥,嫌车内闷得慌,咳嗽了几声,鬼使神差地拉开了帘子,一眼便看到师徒二人,只觉是难民,但定睛一看药箱药袋的行囊,当即便是红了眼。 “停轿!快停轿!” 轿内传来一阵病入膏肓的声音,随即从轿车内钻出一位锦衣玉袍的少年,连滚带爬地来到师徒二人面前,二话不说,便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老仙人,救我!”城内威名赫赫的太守大公子,如今却跪在地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抱着与难民无异的师父大腿再怎么也不撒手,怕一撒手便人寰了。车内长相清秀的婢女见着这一幕,各个梨花带雨,又见着大公子久跪不起,无不含涕来扶。 但由于下轿时太过匆忙,气不通,公子哥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婢女们无不下意识的身体后倾,甚至胆儿小柔弱些的,吓得惊叫出声。 “公子,不急,有话好说,老朽尽当竭力。”老师父不紧不慢的行了礼。 “老神医,我得疠疫了,城内大夫死光了。近日一直咳嗽,就差没咳出心肝来了。”公子哥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老师父。 师父听闻后,便眉头紧锁,可当把完脉之后,便对公子哥笑着说:“公子是太过操劳,体虚而偶感风寒罢了,只要公子能对房中事稍加节制,再配以补血养气的补药,不出几日,便会药到病除。”老师父继续说道:“公子,如今青丝不整,体态失仪,不是疠疫而是心病罢了。”说着便在药箱中,拿了点清热,补身的良药打包整理好递到了泪流满面的公子哥手上。 “老神医,可莫要诓我。”自小在素平城不知见过多少号称华佗在世的江湖郎中,甚至曾经腹诽如果每个大夫都是华佗在世,那华佗这个名号可就真的一文不值了,心里边对这种行走江湖的三流郎中越发的不屑一顾。 可如今素平城就没有一个会开方的大夫了,再往西行,也要赶上三百里才有希望找到名医救治,见着这两落魄的江湖行医客也只能勉为其难的死马当活马医了,也不期盼什么药到病除,只要能开个方子那就是神医中的神医了。 “只有行医救人,哪有行医诓人的说法?老朽以大半辈子的医术为公子立言,公子,绝无疠疫!”老师父行礼说道。 自认为自己身患绝症的公子哥,听到老先生胸有成竹的承诺,喜出望外,不管眼前这位老人是庸医还是神医,一个病人能从大夫口中听到他没啥病,那比吃再多的良药都来得心安。 “来人,拿三十两银子来!”当把沉甸甸的三十两交到老人手中,似乎自己还觉得亏欠了老先生,便又拿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钱袋中。 老先生本想推脱,持长枪的家仆便一枪横在老先生前。 在城中呼风唤雨的公子哥来了脾气,本来热情的公子哥,将银钱随意丢进了药箱,一反常态用刺耳的语调说了句:“老先生,可别嫌少了,你那点药钱说破了天也就值个几文钱,可别来欲拒还迎的老一套。在这素平城,我要你命,你得给,我给你钱,你得收!” 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塞得哑口无言,只是望着在旁仍红着眼睛的小徒弟,尴尬地对公子哥笑着说:“恕罪,恕罪。老朽失礼了,既然公子盛情难却,老朽也托辞不得了,多谢公子。” 公子哥携着众多听闻公子未染疠疫喜极而泣的女婢大踏步上轿。“走咯,出城找神医去咯。”一行车马随即消失在官道上。 在旁的少年,红着眼,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道:“我师父就是神医,是能把素平城百姓治好的神医,是这天底下,最神的神医。” 老先生见着赌气的少年,拿起钱袋在小孩儿面前晃了晃。 “饿了吧,走,咱进城吃好肉,睡大床去!” 师徒俩千里济世,素平城书生下跪(3) 素平城城门处的士卒头子还琢磨着自个儿刚才说话声合适不,既担心声儿太小大公子没啥印象,又怕声儿太大,冒犯了大公子。 为此还犯起难来,一心想今儿回去,自个儿在房中得好好练练这门道,让声气得高低适中才好,对走到眼前衣衫不整的师徒俩熟视无睹。 直到那傻乎乎的健壮士卒小声的在士卒头子耳边说了句:“刚才我见着大公子给老先生下跪了,怕不是大公子请的神医到了。” 这位士卒头子因为苦心孤诣思索自个儿今日有没有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而不知不觉间向下弯的嘴巴,便如同见了青楼花魁的男子大宝贝般,随即又翘了起来。 满脸堆笑着说:“老先生,恕罪,老先生怀仁义之心,坦然入城即可。” 师父拿着本可以在素平城要价最高的酒楼也能吃个半把月的银子,却只进了一家虽然门面素净却再怎么都称不上富丽堂皇的小门小店落脚。 里面人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迎面出来一位秀气的中年妇女,虽说穿了件满身烟火气的粗布褐衣,却怎么也盖不住她那让人望而沉醉的沁水眸子,特别是那腰,说是一手可盈也不为过啊。 一向在待人接物上都以和气生财为旨的妇女也没管来人如何凄惨落魄,赶忙拿了张手帕将本就一尘不染的桌子擦了又擦,满脸含笑地说了句:“客官,请上座。” 师父面容和蔼的回应句:“有劳姑娘,随便上几道家常菜即可,再安排出客房,我们住店。” 妇人闻听老人喊了一声姑娘,笑颜如花。 原本商贸发达的素平城,往来人络绎不绝。这家小门小店,也能沾点地利的光,倒也是可以温饱不愁。可自疠疫爆发,生意便日渐冷清,到如今生意已然愁云惨淡。昨日,太守城中又下了一道“出城请医,全城征税”的条令。如今再没人住店吃饭,这日子怕是难以为继了。 那位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的妇女也未顾奔波千里而看着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师徒俩是否给得起饭钱,只是暗暗攥紧了手帕转身往后厨方向走去。 心里盘算着,今儿,得叫家里男人好好上几道拿手菜,好把客人留下来。 妇女对着楼上招呼了句有客到,便有一位厨子行头的中年男子急匆匆下楼来,嘴上迎着:“来咯!客官稍等。” 妇人刚要去后厨打点蔬菜肉食,好让自家男人下厨,恰要掀开围帘时,一贼眉鼠眼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便夺帘而出,嘴上含着半截黄瓜,手上也不得空,右手拿了只鸡腿,左手握着把花生,左手的花生还因为抓得太多,边跑边撒。口齿不清道:“老板娘,江湖救急,都给记账上。” 一向勤俭持家的妇女见到这份光景,原本待人接物上养气功夫老练的妇人当即便破口大骂起来。 “天杀的路文平,你都记多少帐在我店上了,卸你条腿都不够还零头的。你咋就不去东街大点儿的酒店去干这档子偷鸡摸狗的事?是不是上次让人抓了个现行儿,人家把你打得半月没下得了地,如今便尽欺负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了?”尽力平复心情的妇人转眼瞧见师徒两目瞪口呆的模样,赧然一笑。“两位客官见笑了,稍等片刻,饭菜随后就到。” 中年男人也只得无奈一笑,便进了后厨施展厨艺。女人则是将散落在地的花生挨个捡起,整理好散落的花生进入后厨时,发现柜上存放多日的一壶黄酒不翼而飞,当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心口喃喃道:“酒咋又少了一壶啊?” 虽然偷得是酒柜中最廉价的黄酒,但也让一向勤俭持家的妇人欲哭无泪。 男人看着妻子一脸寻死的模样,只是装腔作势地说着下次若是再遇着那成天偷鸡摸狗不学无术只会识几个破字的无赖小儿,定要送到官府吃几天牢饭,以此宽慰妻子。 原本沉静无言的师徒俩见着这幅滑稽场景,特别是被妇人唤作路文平的青年一脸得意模样,可确是连滚带爬地远遁时,一直沉闷的气氛才稍加缓和起来。 但少年仍是因为师父收下那种纨绔子弟的打赏钱而闷闷不乐,心里始终迈不过那道坎儿。咱行医济世,不跪着挣那点儿赏钱,那种钱,给再多咱也不稀罕,咱出门在外,悬壶济世,咱要的就两字儿。 “尊严!” 但当江城子饥肠辘辘的境况下,闻着香喷喷的饭菜上桌时。不要脸的江城子狼吞虎咽吃完了桌上饭菜时,顿时觉得师父收下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甚至觉得那个豪门子弟,也不太豪门了,也不知道多赏点,行为举止就突出两字儿。 “小气!” 在一天之中看着师父被人夹着脖子抢钱,紧接着又被人夹着脖子给钱的少年,困意袭来,倒在桌上便沉沉睡去。 至于士卒杀人的事,江城子想都不敢想,希望梦里也没有。 素有民风彪悍之称的素平城,你如果敢对任意一名城中老百姓说一句民风淳朴,老百姓便会觉得这是受了奇耻大辱。 匪寇横生,官府敛财,奸商当道,鱼龙混杂,非要一脸笑意对着人说句民风淳朴,市井小民会觉得无异于是在变着法地说他们好欺骗,好剥削,是蠢蛋!对着商贾高官说,那无异于是当着面赤裸裸的讽刺! 一轮圆月升起,天穹似有仙人撒水墨,哗啦啦一阵暴雨便冲入素平城。 城北的一处偏僻地,有位须发皆白,年过七旬的老头刚埋完自己故友儿子的尸体,天空便下起了毛毛雨,不一会儿便是瓢泼大雨。 众所周知素平城北城是一处难民聚集地,繁花似锦跟这块地界儿就不搭边,虽与东城咫尺之遥,但城中人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北城人,不算人。而这咫尺之遥也变成了咫尺天涯。 难民地边缘处的一破草屋外,本来正借着月色想把还未读完一本圣贤书好好读完,沉静其中难以自拔时,便被不作美的天公连踢带踹地赶进破屋内。 青年抱着视如珍宝的书籍急匆匆进屋,在床头拿出半截破败不堪的蜡烛,小心翼翼放在一个木板上点着,又继续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这时破屋外传来一阵开门的响声,神情忽而皱眉忽而舒眉的少年在听到声响之后,放下书本,眉头也随即彻底舒展开来。 城中本来就重武轻文,前几年更是各家镖局拔地而起,让本就不通文墨的市井百姓更加目不识丁了,特别是这难民地,积重难返,早就没了半点读书识字的本事,就连整座城都少了那份书生气。 虽然后来听说三离路出了个山大王,那群危害四方的落草匪寇请的这位高人,把城内各大江湖高手都打得抬不起头来,但也没能改变素平城重武轻文的状况,甚至愈演愈烈。 城中会读书且愿意读书的人,陆老头在城中待了一辈子,真就没怎么见过。 咱老陆家能出个会读书,会写字的孙儿,那便是世世辈辈儿积的阴德。即便这孙儿是捡的又如何?还不是让跟老头大半辈子对不上眼儿的李老头羡慕得不行,每次在老头耳边唠叨他那没出息的窝囊儿子,都让老头心里得意得不行。 自家孙儿,出息! 还是当年取名取的好,算命的果真没白说,陆文平,陆文平。有个“文”字,这辈子走的路也就平坦些。 这不,几月前,便被东城一家豪绅相中,要他去给家里掌上明珠当教书先生。打赏钱虽然不多,但也够过日子了,自个儿再乘着还没走不动道,给孙儿攒点娶媳妇儿的钱。 等跟官爷通过气,抬够了尸体就带着孙儿出城去,在外落个户,自己啊就躺在摇椅上含饴弄孙,到时候儿孙满堂也算这日子没白过。 当进入破草屋中,看到桌上一只鸡腿,还有一撮花生和一壶酒时,老人喜出望外,奔波劳累一天已是精疲力尽的陆老头,紧着鼻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嗅了嗅酒香。 打心眼里觉得,这日子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但想着上次孙儿被主人家一根年久失修的房梁砸到腿,足足半月没下得来地,老头心里便是心痛得不行,这教书也是真不容易。 “下次可要小心点,主人家是大户,院子里有几根年久失修的房梁是再正常不过的,你留个心眼儿,见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房梁也别出声,说多了反儿怕招主人家厌,自个儿绕着走便是。钱多钱少也无所谓,可别累坏了身子,我还等着抱曾孙呢。” “保证给您生个大胖曾孙,上次那个负责修缮房梁的管事,主人家差点没把他打死给我赔罪,要不是我拦着,好说歹说告诉主人家,管家是无意之举,不用咄咄逼人,这才饶了他一次,要不然那就会粗制滥造克扣油水的管事早卷铺盖滚蛋了。” “劝下来好啊,劝下来好,咱为人处世就怕把事儿做绝了,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罢了,没必要砸人家饭碗。” “城门那块活计你别去做了,整日搬着患有疠疫的尸体,也不怕惹火烧身?现在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呢。” “该来的总会来,胆小的,天来收,胆大的,自己活。这难民营染疠疫的还少了吗?也没见有整日提心吊胆的人便能躲过去的。时也命也,还是自个儿看开点才是最好的。而且这活来钱快,还不累,不做多可惜啊!” 第二日,雨过天晴,初晨熹微。 本来因为疠疫而生意惨淡的来福客栈今日却门庭若市,屋外人头攒动,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谁放出了风声说有神医入城,消息不胫而走。 这些深陷疠疫的人闻有此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都说原先在城中强取豪夺,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没有骗人,人家大公子昨日火急火燎地出城当真是去请神医了。 只要稍微有点发热咳嗽的症状的人便马不停蹄赶来,拖家带口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将自家已经下葬几日,尸体发臭的亡儿亡女从坟中挖了出来,希望神医能起死回生。 一下子出了这么多身染疠疫的人如过江之鲫地出现在客栈门口,妇人花容失色,直到听来人说这一老一少是大公子请的神医,才恍然大悟。妇人直骂自己有眼无珠,昨儿来时已是黄昏,自己没多注意,希望老神医莫要怪罪。但心里依旧是胆战心惊,暗暗的祈祷师徒俩可别为了治病而殃及他们小两口。 老人倒也没有精力去说些什么“过誉了”或者“无妨”之类的谦词,只是点头应承了一番,便开始把脉。少年则是心中腹诽,哪个天杀不要脸的说我师父是那纨绔子弟请来的神医,真该扇他几嘴巴子。我师父,是自己自个儿奔走千里而来,从来就没有人请。 “师父这么多人,咱救得过来吗?”江城子望着来福客栈外比肩擦踵的人群,心中忧虑道。 “少言勤行,能救一人是一人。拿笔,研磨。”一向面如平湖的师父见着这番光景,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了。 少年正在一旁专心致志为师父抄方捡药,忙得不得开交时,突然,昨日那胆大包天的盗贼竟从人流中挤了出来,怀中夹着一本私镌书籍有恃无恐地进入店中,明显是有备而来。 本以为妇人见到这无赖少年会大发雷霆时,没想到竟是一把将少年从门槛边拉到后院,责怪他不要命了,竟往疠疫人群中钻。他若是出了啥事,那一向老实本分,里里外外都不曾得罪过人的陆老头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陆文平展颜一笑:“徐二娘,我这不是来还昨日的饭钱吗?”妇人这一月来,客栈虽然频频遭到毒手,特别是酒,缺斤少两得尤为多。如今这罪魁祸首却在自个面前谈笑风生,可却出人意料地没发出脾气来。 “又想用你从书文上学的‘厨道’来诓骗我家男人?”妇人冷冷笑道。 陆文平仅是奸笑着回应了句:“可不是?”便叫上男人上了楼去。男人不知所措下也只是对着妇人赧然一笑随即跟上楼去,大字不识的男人上楼听陆文平说书上的“厨道”了。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的光景,两人貌似相谈甚欢,勾肩搭背地从楼上走了下来。男人畅怀笑说道:“枉活了四十有二,受教受教啊。”在旁的陆文平则是潇洒一笑置之。 刚下楼来,男人便被妇人拉到一边窃窃私语。 “他一说,你就能懂?” “绘声绘色的,感觉身临其境,俺想不懂也难啊。” 妇人望着这一月来厨艺不见长,床上功夫却突飞猛进的汉子,莞尔一笑,家里这憨厚老实的男人,无论“厨道”如何,有些道啊,自家男人看来是真的悟了。 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在老家走街串巷为人开方的江城子也没见过病患多如牛毛的场面,只得一笔一笔写着方子。师父忙活一上午,才堪堪让人群不至于接踵而至。 临近正午,一位抱着破布襁褓的柔弱女子,好不容易从渐少的人流中奋力挤到了老师父跟前,顿时在后早已等候多时的病患骂声一片。 看病寻方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在如今人人自危的素平城谁见着有个大夫不是赶着来看病?要比惨,没人不惨。要比急,没人不急。咋偏偏你这弱女子就这么自私自利一来便要央求着老师父看病?果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种人就该得疠疫暴尸荒野才好。 来人见着师父也不多话,当即便跪在地上。“老神医,救救我儿吧。”女子抱着怀中的儿子,强忍着眼泪颤抖地说。 这位一辈子行医救人谨遵救先不救急的老师父竟没有多话,只是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早已没有呼吸的孩子手中。“姑娘恕罪,老朽无能为力啊。姑娘还是去给孩子买件新衣,地底下冷,总得让孩子好走吧!” 听闻城中有神医来便将三日前下葬的儿子,在不问婆家人的情况下私自从坟冢中挖出来的恶毒女子。也不顾行为举止是否得体,不顾周遭怨声载道的看病患者。抱着衣不蔽体的孩子,独自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儿啊,为娘对不住你。” 本来哄闹的患病人群,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救人要救先,但治病亦需先治心。 素平城北城难民地摸爬滚打长大早已对生离死别司空见惯的陆文平见到此番情景,不知为何,竟然抱着那本私镌的《天地阴阳大乐赋》坐在旁边桌子上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未经世事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的江城子见到这铁石心肠的无良恶贼,顿时怒火中烧。这种良心被狗叼走的泼皮无赖来日若是得了疠疫,即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自个儿也要拦者师父不给他治,看他到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不。 看着原本在旁潜心抄方,在医书药理上勾勾画画的小大夫恶狠狠地看着自己。这位幸灾乐祸的书生竟然厚颜无耻地上前搭话,一脸玩味儿地笑说道。 “我这也有本医术药理,里面全是‘医道’,你看不看?” “不看,一看‘大乐赋’三字,便知是坊间流传的逸闻趣事,如今忙着开方,哪有闲工夫?” “虽说名为《天地阴阳大乐赋》,但只是名为罢了,笔者用我辈望尘莫及的文笔功夫,以乐衬悲,将人情世故描绘得感人肺腑,如此一来便是悲上加悲啊。” “果真如此的话,天地,阴阳都跟着一块悲,那得多悲啊!” “可不是,我看了三五遍了,每遍都要潸然泪下,眼泪不争气啊。” “那你现在咋没哭呢?” “我不是现在没看嘛,看的时候肯定哭啊,眼泪直往外溅的那种哭。” “可你现在咋不仅不哭还越笑越厉害啊?” “唉,苦中作乐嘛。” 这位在素平城百无一用整日尽偷鸡摸狗的穷酸书生,转身偷偷擦去了眼角流下的眼泪。 师徒俩千里济世,素平城书生下跪(4) 位于贸易之路上藏污纳垢的素平城,虽说是一座人口小城,比不得玄国蜀都动辄几十万人口的骇人数量,可仍有小两万的劳苦百姓。 师徒两人力有限,即便废寝忘食的开方解难仍是杯水车薪,如今又面临着草药匮乏的难题。盼着两人救满城百姓,无异于异想天开。 素平城北城一处落魄的茅草屋外,一年至古稀的老头子正在修葺前几日暴雨吹垮的屋檐,听说最近城中来了两位救死扶伤的大夫。 仁心仁德看病治人也没收什么银子,有时甚至不仅免费开方,还要给穷人家送些自个儿药箱中的草药,而且因为有了大夫开方,最近城中药馆生意也兴隆起来,真是个好兆头。 想着出城的百姓也渐渐少了起来,自个儿的“搬金子”那份差事如今也是清闲了不少,就趁着这些天,把这破草房好好打理一番,改明再跟木匠买些残次木料,自己在家做些桌椅,也免得自己孙儿每次读书,都在一个破板子上用功。 老人垫着脚将低矮的屋檐修葺一番之后,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脸上漏出微笑。“四百九十九了,就快了。” 今日来福客栈外人群没有往日那般人潮涌动,倒不是说疠疫患者大量减少,只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医跟大伙说这疠疫症状相似,于是开了一份通用的单子给了城中药馆,让症状不急的病患自行抓药。 开始人们还不愿意,都觉得老神医亲手把脉开的方子才有那份药到病除的功效。只有些看着人群自知要轮到自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的人才急匆匆赶赴药馆,大部人仍然不为所动。直到老神医说了句此处皆为重症患者,轻症患者来容易惹火烧身,让病情加剧。 原本还人声鼎沸的来福客栈半日时间不到就锐减到不足原先三成,第二日足足有八成百姓不约而同地赶赴药馆,把药馆小二吓得不知是喜是悲。 “师父,等治好这疠疫咱回村就好好吹嘘,把咱的招牌好好竖起来。”江城子从客栈拿了一根板凳坐在门外,心想着最近和师父在城中声名鹊起的势头,狡黠的对师父说道。“然后狠赚一笔,再到玄国蜀都当一名御医,皇帝肯定也是把咱们奉为座上宾,毕竟皇帝也是人,也有心肝脾肺肾,总逃不过生病吃药这种人之常情的东西。” “到时候为师就在家里等你好消息,你功成名就之后,别忘了告诉师父,那时候师父跟街坊四邻唠嗑也脸上有光。”师父看着自己这得意门生,笑着说。 “师父,你不跟我一块进蜀都当御医啊?那咋行,我还有好多东西不会呢,若是遇到些疑难杂症,我可咋办。”江城子双手撑着下巴,愁道。 “不了,师父这次出趟远门骨头架子都快散了,老了,经不起折腾,就想着还是老家好。死了,就埋在咱地边那株梨花下,也算是个落叶归根。”师父抓捡着草药,正在修订着一本医书,此书虽然面面俱到但有些细枝末节处还有待斟酌。一向一丝不苟的老师父知道这种流传后辈的医书容不得马虎,正在旁矫正,平静地应道。 “呸呸呸,说什么死,师父是要活到期颐的长寿老人。”少年作势打了自己几嘴巴子。 “那活到期颐之后呢?”师父饶有意味地笑着问道。 “嗯…,那就再活够我的期颐呗。”少年想了半天没想出个答案,但自小就打定主意一辈子陪着师父看病救人的少年由衷说道。 师父闻听此言,抚须而笑,不置可否。 近日,重症病患日渐减少,客栈也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模样,师徒两,每日周而复始的开方拿药成了师徒两习以为常的事务。 当师父正在为一因疠疫而引发诸多并发症的患者而殚精竭虑时,有一位书生背着一个老头出现在了客栈外。 徐二娘满脸警惕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书生,以为客栈又要惨遭毒手。可当注意到书生背上不省人事的陆老头时,便默不作声了。 书生向师父拱手施礼,愁容满面道:“老先生,我爷爷前阵子帮城门士卒抬了一阵子染疫尸体,这几日便有些疠疫症状,拿了几服寻常药也没见起色。今日刚回去,便看到爷爷晕倒在屋外不省人事,老先生可有法子?” 师父点头还礼,把过脉之后也只得频频摇头。“恕老朽无能,病人古稀染疫,诸多旧疾被疠疫勾了出来,疑难杂症都接踵而至,这年过古稀的老身子骨哪里架得住?”师傅说罢也只得轻叹口气。“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愿公子节哀。” 这位在城中素来名声不雅,整日尽与城中地痞流氓沆瀣一气的陆文平,竟然出奇的平静。并没有那种地痞流氓碰到这种不能治人的庸医便要大吵大闹的架势,而是背着奄奄一息的老头转身向城门去了。 “陆老头,这两大夫是庸医,明明你身子骨那么好,他们非要说你有旧疾,还说你年至古稀,体子弱,今早你不才把咱破茅屋修葺一新吗?屁的妙手回春,我真想把他们招牌给砸得稀巴烂。咱们现在就出城去蜀都请名医去。” “到时候,在给您生个大胖曾孙,不,给您生三五个,免得到时候您说我连这点芝麻事儿都做不好。您说好不好?” “爷爷,您倒是说话啊?咋还犯倔不应我呢?” 这一日,西城门来了一名青年书生背着一个老头想要出城,城门士卒远远便认出那老头就是前些日子帮着官家“搬金子”的陆老头,脸色稍有迟疑旋即又复归平静,抽出长枪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拦下。 这位面向文质彬彬的书生也未有丝毫僭越举止,被拦下后,便将背上的老人小心翼翼放在边处一块柳树荫下。 自个儿顶着烈日,一言不发地跪在城门前,惹得市井百姓侧目,心里想着茶余饭后又得多点儿谈资了。 “师父你想想办法救救老爷爷吧,那书生在太阳底下这么跪着,要死的啊。”原本跟书生一直不对眼的江城子见到这番情景也不禁焦虑道。 “不是师父不想救,而是人力终有穷尽时,人老体弱,加上疠疫引发的种种并发症,本就瘦骨嶙峋的身子骨怎么遭得住。”师父无奈说道。 “咱们救一救,尽人事,听天命啊。”江城子仍未放弃,想劝师父尝试一番。 “有时候已知天命,再去尽人事,无非徒增那点儿不该有的念想罢了。江儿,你自小跟为师学医,有些病人把一把脉,看一看气色便可由微知著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老先生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提,便重新沉心在医书上了。 烈日渐斜,由午时到了未时,书生就在城门前跪了两个时辰,数次晕死过去而后又醒来,但仍是未离开半步。 不知人迹不言人心的师父本就对书生没有太多恶感。再见着他此番行径,不禁心有所感,兀自叹了口气,便向城门走去。 治人亦治心。 这是老人潜心钻研医术药理一辈子得出来的唯一真知灼见。 老人来到脸色惨白的陆文平身旁,他对这位难民地的倔强青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毕竟如今四国明面上礼尚往来,其实暗地里却满是勾心斗角,哪个国家不是砸大把大把的银子在军队的马匹,兵械上未雨绸缪?而本就摇摇欲坠的文脉,变得更加岌岌可危,早没有昔日天下统一文运昌盛的景象了。 如今在这片重武轻文到了无以复加的素平城,在难民地也能出这样一位书生,幸与不幸又有何人能道清说明呢?! “陆后生,这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啊?人活七十古来稀,陆老爷子能活这把岁数,也不枉在人间走一趟了,文平又何苦对此执念难解呢?”老先生看着面无表情的书生说道。 “老先生多虑了,晚辈没有执念,只是不想自家老爷子就这般死去罢了。恕晚辈目光短浅,做了一介无用书生,如今连自家老爷子也保不住,皆是自己的错罢了。”脸色惨白的书生平静答道。 “自古高风亮节,博古通今可称儒。厚德载物,为国为民可称贤。追本溯源也不过一介书生尔,而书生大多难逃窠臼,被活生生溺死在‘风骨’二字中。”老先生叹道,捋了捋胡须继而说道:“陆后生的重情重义老朽以此可见一斑,可如果天下书生,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本就日薄西山的文脉气运又能剩多少啊?” “如果知其不可为便不为之,何苦为书生?这书生不做也罢!”陆文平作势便要将自己头上纶巾取下。 而远处本来不省人事的陆老头似乎心有灵犀般醒了过来,气若游丝地说道:“咱老陆家能出个会读书识字儿的读书人,那是天大的福气,是给咱老陆家长脸的,怎能说不读就不读?” 而后陆老头扯着最后的力气蹒跚走到城门处,用沙哑的声气跟守门士卒说了句:“兵爷,草民自疠疫爆发,素平城封城时就跟兵爷约定好,草民只要搬够五百块‘金子’,就让老头带着自家孙儿离开此城,如今已到了四百九十九块,草民命贱,染了疠疫,看来是搬不够五百块‘金子’了,可否请兵爷通融一番,让草民带着自家孙儿出城寻出僻静山野,便扎根了。” 原本在旁早已起恻隐之心的憨厚士卒见着眼下的场面也不禁犹豫起来。可那位士卒头子却阴恻恻笑着道:“陆老爷子,咱约好的你搬五百块‘金子’,便放你们出城,少一个也不行啊。”看着病入膏肓的陆老头,士卒头子又一脸玩味道:“得你亲手搬的‘金子’才算,你孙儿代劳的,做不得数。” 沉默良久之后,奄奄一息的陆老头自知时日无多,双手撑地艰难爬了起来,回光返照般扯了一响亮嗓子,一如往日般尾音拉长道了句:“得嘞,兵爷!” 这一日,难民地里里外外都不曾得罪人的陆老头一头撞死在素平城西城门前,临死前一字一句竭力说了句:“兵爷,五百块‘金子’,一个不少,都是草民亲自搬的。” 而有一头戴纶巾的白衣书生,在城门前伏地痛哭。 这曾被称为“镖局城”的百姓有评头论足者,有漠不关心者,有见此落泪者,可却无一人上前出手相助。 素平城东城,坐落着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其中便以太守府最为尊贵,伫立在东城中央。 曾斥巨资请了一位书法大师亲笔题写了一块牌匾,名曰: “清正洁廉,尽平民事。” 一看便是在此造福百姓的“父母官”。只有在城中扎根的百姓才知道这明晃晃的八个大字有多么刺眼! 唯有陆文平每每见到便笑得合不拢嘴,大赞果然是书法大家,所提之笔一针见血! 至于到底是“清廉尽事”,还是“清廉尽失”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近素平城有神医到了的坊间热闻传得沸沸扬扬,可这位不问民生只知贪污敛财的太守竟然是今日才听说,消息闭塞得令人咂舌。 太守正在愁着如何从百姓手中剜下最后一块肥肉,便举家赶赴蜀都,用真金白银,在辅以人情脉络打通官运。可前阵子颁布的“出城请医,全城征税”的条令收效甚微,如今倒是成了太守的心头病。 不过好在自己儿子找了这个借口离开这是非之地,实在弄不到最后一丝油水,大不了便是口袋轻几分与重几分的差别,对后面自己铺平的官路也是无关痛痒。 但能贪点是一点,要不然怎么对得起这太守官帽上的三品官称谓?多多益善这个词并非空穴来风。 听下人来报,真有神医入城,立马感觉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后继有人了,自己儿子虽说平时在城中是个实打实丧良心的纨绔,但如果真要是在收买民心上下点儿功夫,也不枉费苦心教导这么多年。 为官嘛,你可以什么都一窍不通,因为才能学识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则好,没有也无关痛痒。 唯独民心民意这一块火候最难拿捏,可也是重中之重。不能太急,急了百姓容易乱。不能太缓,缓了自个儿嗷嗷待哺的腰包也吃不饱。 升斗小民,升斗小民,所求之物不过也是一升一斗罢了。 若不是这般精打细算让手中多出那么多真金白银,又岂能让前些年各大镖局的镖头门庭冷落之后心甘情愿做了自己的门下客,对自己马首是瞻? 说到底,人在江湖,也离不开柴米油盐的世俗物件,不寒碜!为官爱民亦爱财,也不寒碜! 如今儿子送了两位神医来城,这时便是顺水推舟的好时机。先让下人备轿,等着暑气消了些,再出门把神医好好迎到府中,便是胁迫百姓不得不给那份征银的手段。 未时末。 暑气渐退,内城有一八抬大轿向城门行来,身后跟着诸多随从,到了城门处便停下轿子,上面出来一位身穿孔雀补子朝服的三品官员。 此人肥头大耳,头上幞头似乎因为太过小家碧玉而与之格格不入,正是素平城“清廉尽事”的太守。 此人一下来便朝着一身大夫打扮的师父走去,眼睛被笑容挤得塌陷了下去。一向在察言观色上炉火纯青的太守见着眼下局面,便在心里盘算了个七七八八。 先跟老先生行礼之后,便恶人先告状地说道:“素平城,穷山恶水,刁民横行,老先生莫要见怪。在下是素平城太守,见过神医。” 一向见谁都以礼为先,甚至见着山匪仍不忘行礼的老先生却一反常态的对眼前三品太守视而不见,只是在旁看着陆老头的尸体兀自阵阵出神。 而站在老先生旁边极为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大夫却出言反驳道:“他们两不是刁民,是好人。” 太守听见小大夫这般说话,也未显露不悦,仍是笑着说:“是好人,是好人,是本官妄言了。两位可是犬子请的神医?都怪本官疏忽,还请到府上一聚,共商济城安民的大事。” 老先生刚想要回绝便被小大夫出言打断。 “我师父不是你那纨绔子弟请来了,是我师父自个儿来得,你那纨绔子弟出门也不像是请神医的,更像是出门逃灾躲疫,游山玩水去了。”一向实事求是的小大夫如实说道。 原本看热闹的市井小民听到小大夫的言语,霎时脸色各异。 听闻此言,原本笑脸相迎的太守脸色铁青,自个儿原本就是想借着大公子出城请医的噱头在城中狠捞一笔便擦嘴巴走人。没想到被这小大夫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清了原委,惹得自己一身骚。 而人群中便有刁民乘势起哄,兴许是被疠疫而折磨得心境不平。有人大吼道:“太守平时贪便贪点,如今疠疫横生,还要把我们往死里逼,然后自己顶多落下个事公不力的名头,真是欲壑难填。” 正当人们寻声追源时,一持剑客从人流中走出,一手托着尸体。 刚才高声语的观者如今已是一具死尸,死相凄惨让人望而胆寒。 “小大夫如果是进城混淆视听,扰乱民心的庸医,我大可依律将你二人斩首示众。”太守眼见积压已久的民愤可能一溃千里,狰狞地说道。 一直保持缄默的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小大夫终于开口道:“此子愚钝,望太守大人海涵,我二人就是大公子请来的大夫,为百姓开方。但太守府就不去打扰了,我们师徒二人就住客店,挺好的。” 原本脸色一变再变的太守听老先生如此言语,随即又笑起来。 “乌鸦处处有,何必争相黑?”一阵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城门处,原本伏地痛哭的陆文平,横眉冷眼对太守说道。 原本竭力克制自己情绪的太守听闻对自己无足轻重的落魄书生这般说道,积蓄已久的情绪当即便爆发出来。 “来人,把这刁民拿下。”太守大手一挥,那名身形矫健的持剑客,便横剑在书生前。 “北城书生陆文平,求死!”原本看着自己爷爷撞死在眼前心灰意冷的书生,望着持剑人,气势突然拔高。 素平城外,一行山匪踏马下山,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落城。 为首的几位乘着几匹健壮的黄骠马,其中一名负剑青年尤为潇洒快意。身旁一位提刀手从马背上抽箭一射,便将八百步外一名正在打瞌睡的士卒头子一箭洞穿脑袋。随即大笑问旁边负剑青年。“二当家,我剑术不咋样,但箭术可是出类拔萃的。准吗?” 负剑青年快马加鞭,朗声道了句:“准!” 这一日,素平城外有一人头越过高墙滚落在众人脚下。老人惊得不知所措,少女吓得花容失色,青年则暗自窃喜。 这颗头颅不是别人的,正是前几日出城寻医的大公子项上人头。 而后又听闻城外一声粗犷声音传来。“三离路三离寨落草好汉,今日来此,劫城!” 素来不入城只在三离路为非作歹的山匪,破城而入! 大玄国雷霆出手,小大夫立志学剑(1) 随着城内威名赫赫的大公子人头滚落在地,少顷,便有一队人马提刀冲杀而入。 这些守城士卒常年欺压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哪里是这些刀尖舔血的悍匪对手,才一照面便被杀得片甲不留,即便是那膂力惊人的士卒,也被山匪中一名提刀手一刀便卸去了脑袋。 如今这一群心狠手辣的山匪就这么轻而易举冲入城内。速度之快,众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马当先的提刀手甩手扯了扯缰绳,原本还桀骜不驯的烈马对天一声嘶鸣之后便老实下来。 全场静若寒蝉,见着这彪头大汉,尤其是他右手明晃晃的大刀还流着一滴一滴骇人鲜血,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而后一位风度翩翩,一双剑眉英气十足的负剑青年从山匪堆中不急不缓地御马到前,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番周围。 “今日,三离寨只杀官不杀民,只劫富不劫贫!”满身酒气的负剑青年持着马缰侧马醉声道。 不知谁人高声说了句:“山匪入城,快护太守大人周全。” 众人才如梦初醒,山匪杀人入城了。 那名长相骇人的提刀手眼神火热,大笑出声:“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原来太守大人今日出巡来安抚民心来了,可真是死得有些冤枉啊!” 说罢,便策马冲杀过来,太守随从中唯有持剑客反应最为迅捷,弃书生不顾,而后身若脱兔般拦下提刀手。可未料这厮蛮力竟然如此惊人,本来在城中鼎鼎有名的剑客竟是倒退十余步才堪堪拦下。 这可是已经登临武境六重山的剑客,深知以柔克刚的法门,可也架不住这如一头发情公牛的提刀手策马一刀。 提刀手今日在山中与二当家喝过酒之后,二当家不知是醉意还是本意。将酒坛一摔,竟反常地说出一句。 “走!杀人去!” 三年来都没私自杀人的王敬刀闻此竟是感动得涕泗横流,像是见着没出息的男人终于会脱裤子一般让人激动,喜极而泣道:“二当家,三年了,整整三年,你也憋不住了吧。” 虽然当即被二当家从三丈高的瞭望台一脚踢下,但这臭不要脸的糙汉子依旧是流着眼泪嬉笑着说:“遵命,二当家。” 便连滚带爬地去招呼兄弟们,生怕二当家的反悔。心想着,管他大爷的是不是醉话,二当家自个儿说的,明天二当家酒醒见我杀了人也赖不着我王敬刀。 “呵!不愧当年为‘镖局城’,还真不是浪得虚名的,果真是有些好手。”王敬刀见持剑客拦下自己一刀,让自己的下马威付之东流,却不急反笑,说罢便继续策马试图二次冲击, 那位太守府下的恶仆倒也不是等闲之辈,刚才是为护太守情急之下而不得不兵行险招,以身挡刀。如今皆有停顿拿捏攻防的时机,这位六重山的剑客从容无惧,待那悍匪策马冲来时,以一及其刁钻的身形侧身,顺势悬剑回转,反握手中剑。堪堪躲过烈马冲撞的一刀之后,身形继续侧倾,几近贴地,诡异得令人咂舌。 而反手剑借力打力,一剑便削去那匹趾高气昂的烈马前蹄。 原本伏在马匹上,醉意微醺的二当家见此一幕,惬意笑道:“少侠,好剑。” 而在远处原本泪眼婆娑的太守,紧了紧湿透的裤子,对着那剑客颤声道:“回去,升客卿!”也不顾自己“两头哭”的滑稽模样。 马身前坠,未能化去余力的王敬刀眼见着就要摔个狗吃屎时,一沉气,立刀在前,将身形惊险稳住。 而后转身对持剑客肉疼道:“你这不入流的剑客,知道那匹马花了老子多少银子吗?足足一百两!你一剑就给老子削没了。你赔得起吗?” 而后怒气冲冲大吼道:“赔不起,就给老子拿命还!” 与王敬刀过了两招的持剑客,一脸傲然漠视着王敬刀,颇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坦然自若。 王敬刀看见此子这番模样,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觉得此子委实可笑,竟然桀桀笑道:“装高手吗?!我也会!” 随后王敬刀横刀身前,冷冷看着持剑客,气势凛人。 突然,两者默契前冲,高手过招,招招要害,谁能先下手为强那便是得了天大便宜。可两边都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好手,谁又心甘情愿让对方捷足先登? 王敬刀抽刀往那持剑客脑袋一劈,试图将持剑客天灵盖一刀掀翻。可持剑客亦不甘落招,剑横耳侧,将膂力惊人的一刀拦下,而后一招“走剑”便要下沉敌手丹田。 王敬刀轻笑一番,原以为是高手,仍不过尔尔罢了!我如今刀已是直取你首级的一刀,你竟然敢如此托大,还要试图夹缝反击,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若是寻常,持剑客这一招“走剑”当然是一招无出其右的破招剑法,可惜遇上一身骇人膂力的王敬刀。 一力破万法可不是说说而已。 那持剑客侧额溅出鲜血,刚才那一刀,这莽夫力道之大让自己一手压箱底的“走剑”竟然功败垂成,还反而差点让他一刀削去脑袋,若不是自己身形灵敏,下意识躲过这一刀,此时可能便是一具尸体。 即便如此,这一刀的余威仍是让他皮开肉绽。 持剑客剑微微轻颤,这样的膂力怎可能不让人后怕? 二当家看着持剑客发抖的右手,笑意浓烈,爽然道:“剑术有余,而剑意不足。如今又未敌先惧,已落下乘,看来是强弩之末了,胜负已分!” 少顷,大公子人头旁边便多了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还有谁敢上前过招?”王敬刀狰狞地对太守身后的门下客说道。 见着持剑客身死的太守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扯着身旁一位手下的衣袖,结结巴巴道:“快...快,来人给我杀了这山匪!” “够了,王敬刀,你以为你搁这打擂台呢?我们是来劫城,不是给你炫技的。”二当家不耐烦地说道。醉意熏熏的下马来,不对,准确来说是摔下马来。 因为二当家貌似是真醉了一个不小心被马缰绳套住了脚,失去身形摔了个鼻青脸肿。 王敬刀见着这一幕简直伤透了心,用一口川蜀口音小声对二当家说道:“都巴心巴爱给你说咯好多次了,喊你好好跟我学哈怎么装高手,你就是不听。” 暗地里都早已约定好,他王敬刀抛砖引玉,二当家气度非凡登场,让这群贪官污吏和那些恶仆好好见识一下山寨的威风。可二当家在装高手这方面真的天资愚钝,一直寸步难进,三年了,也是徒有其里,没有其表。 被王敬刀扶起的二当家揉了揉额头,腹诽这装高手的活真不好干。 太守身旁的门下客都是老江湖,见着此番情景,一下便知道这伙山匪只有那提刀的是个高手,而那负剑青年无非是在旁虚张声势的。 如果剩余这四名一直被太守豢养多年的门下客联手,那提刀手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山匪群龙无首,还不是一群残兵败将罢了。四人互相示意一番眼神,便意会了意思。 而只有人群中一名曾在“镖局城”已专攻下三路著称的老江湖,自三年前在三离路被一名负剑青年一脚踢得抬不起头之后便名誉直下,而后心境一落千丈,早已平平如众人耳。 如今阔别三年,再遇负剑青年,叹了口气。 “他当年也不像高手。” 四人中有一双手持流星锤者,随意将流星锤落在地上,便有雷音震颤。亦有手持长枪者,一寸长一寸强。还有一名精壮男子手持马刀,杀伐气十足。身侧一人手持短刀,精通暗杀袭敌。 四人皆与持剑客不相上下,如今联手,实力可想而知。 二当家看着试图以多欺少,以量取胜的太守门下客,轻蔑一笑。都说双拳难敌四手,那双拳敌八手又当如何? 还未众人回过神来,不知死活的负剑青年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何时横在提刀手与四人中间。 四人见状不竟心生疑虑,这个空有花架子的山匪,竟然妄图以一敌四,并且最托大的莫过于他明明负着剑,却没有丝毫拔剑意味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已然出手,再难收手。 众人皆以为这位英气的负剑青年是被摔坏了脑子,自己竟然不知死活想要一人敌太守府内四名实打实的高手,这些人中最差也得有五重山的水平吧。 可仅是一招,亦或许是半招,因为速度实在再快,在旁的看客还没看清出招,这名狂妄到没边的负剑青年便已收招,而这四名恶仆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到底出了几招众人也不得而知。 “兄弟们,随我劫城!”负剑青年未有多言,转身对身后一众山匪肃声下令道。“不伤民,只劫官。有违者,立斩!” 随后转身踩着那位纨绔子弟的头颅对百姓说道:“乡亲们,这颗人头乃是逃灾躲疫出城去的,只是打着出城请医的名号再让你们的太守大人有一次搜刮民脂民膏的机会,便去蜀都加官进爵,尔等不过弃子罢了。若有不平者,今日与我等共入太守府金库,共分财物!然后出城另寻一处安家之所,如何?”说罢便踏碎脚下头颅,脑浆四溅。 本就是因为疠疫,征徭,官僚打压的素平城城民,早已怨声载道,积怨深重。这一消息犹如压倒百姓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随后满城哗然,平地起惊雷。本就是重武轻文的“镖局城”,如今百姓揭竿而起,后果不言而喻。 今夜灯火通明,血光乱溅,哀嚎不已。贪官当道,敛财害民,民不得不反! 那位平时在太守府中骄奢淫逸的太守,还未从自己儿子的惨状中回过神来,便被蜂拥而上的百姓踩踏得体无完肤,到最后竟是满身赤裸裸暴尸在大街上,一身锦衣玉器被抢得一干二净。 江城子见着这一幕,心绪难平,前几日被劫,又见士卒头子杀人,进城之后又见了太多因疠疫生离死别的患者,早没有当初那般懵懂无知。 不知为何,甚至见到那位负剑青年一脚踏碎纨绔子弟头颅时,心中甚至有一丝快意。 不自主地大喊一声:“死得好。”引得书生侧目。 “够了!”原本性格温文儒雅的老先生,看到城门大开,百姓四散溃逃,竟然对着悍匪斥道。“老朽不是迂腐的老夫子,也不是一心钻进药书不能抽身的老学究。好汉们要为民除害,我无话可说,甚至愿意为汝等鞍前马后,可为何要大开城门让疠疫百姓出城?可知这一传十十传百的疠疫才刚刚有被控制的趋势,会因为城门大开而前功尽弃?到时候西入玄蜀,东入墨彭,你今日为此城百姓打开城门,来日谁为别城百姓打开‘城门’?” “老先生医者仁心,深谋远虑,我辈高山仰止。我等只是落草山匪,不劫民,不杀民便是最大的心慈手软。而且这些疠疫百姓如今便如困兽出笼,参差两万人,谁也不敢拦,而且谁也拦不住。”二当家平静地看着老师父,未有丝毫愧疚。“老先生可敢问一问,这些人谁不愿意劫太守金库?谁不愿意出城?老先生仁义道德,可玄国蜀都一月来对素平城不闻不问,唯作壁上观,对此城百姓可有一丝一毫仁义道德?” 二当家一身玄衣,英姿飒爽走来,满身酒气下是一双锐利眼神。 “老先生恕罪,我本就为三离路三离寨落草匪寇,兄弟们生计都靠此城百姓连通的成,玄,墨三国商贸地界。老先生鞠躬尽瘁试图以一人之力救满城两万人的大义之心,在下望尘莫及。可这也只是只是唯心之举罢了,若是真要付诸行动,想要功成无异于天方夜谭,老先生到底是在求一个问心无愧还是求一个满城百姓尽得安然老先生自己能说清吗?”二当家拱手行礼,恭敬道。“可我三离寨的根基是这条三离路,而此城百姓便是沟通这条道的关键,既然玄国蜀都出手遥遥无期,那我们不介意为民除害的同时再添一把火!” 师父默然,既然都各持己见那就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了。随后转身看着一片火海的东城,特别是其中雕梁画栋的太守府如今火势最旺。 素平城驻军本就不多,多年玄国蜀都内政堪忧,南蛮外患,无暇顾及此处。本就是散兵游勇的守城士卒如今看见悍匪和抢红眼的百姓无不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全无平时盛气凌人的模样。 二当家来到书生身前,其实二当家一进城扫视一周后,就将大局一眼看破。特别是注意到地上一名古稀老头的尸体和那持剑客以剑要挟着书生模样的青年时,便可见微知著。 “书生,可愿落草?”二当家对着陆文平真诚地问道。见书生没有反应,只是望着城门前一老头的尸体默不作声。二当家随即又补充道:“不杀好人!” 这位纶巾书生,抬头看了看负剑青年,仍未做回应。 “王敬刀,把这位老爷子带去三离寨找一处风水宝地,厚葬!”二当家回身策马,指了指陆老爷子的尸体,对王敬刀命令道。 但自知这疠疫会一传十十传百的王敬刀心里没底,万一带到山寨引火烧身,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也不知道二当家在搞哪一出。 “王敬刀,你亲自背!”欲要策马出城的二当家见王敬刀犹豫不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而书生此时泪流满面,对那高坐黄骠马上的负剑青年激动道:“陆文平,多谢大当家的。” 二当家对此一笑置之。而书生继而说道:“大当家的,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带人一块入山吗?” “可以,你有什么亲朋好友都可带上山来,山寨不会饿死来投靠山寨的兄弟们。”二当家倒也不介意,毕竟自己山寨本来就是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而后二当家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转身对陆文平说:“我在山上是二当家,不是大当家的。” 书生道谢一番后,转身走向老先生,恭敬道:“老先生,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但有些事情,只是说着易,做着难,老先生说明知不可为便不为之,希望小生能够放下,可先生对这满城百姓的疠疫又何曾是明知不可为便不为?老先生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如今的在下没有这般大气魄。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老先生只是直摆手:“都言不知君之苦,不劝君大度。今日我劝你,也只是出于私心罢了。当不得你这般称赞。” 书生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在旁的小大夫,神情落寞。便将老先生请到一边说话。“还有一事,小生不得不提醒老先生,城中太守恶仆多如牛毛,前几年的镖头几乎皆被纳入门下。今日,小大夫为山匪大声叫好,难免已经被有心人记下了。老先生德高望重,并且与山匪有些摩擦,倒是能自己周全,可小大夫今日之后难免不会被太守残党挂名,下场可能便如刚才人群中叫好的看客一样,言小大夫危在旦夕也不为过。” 老先生叹了口气,随即又舒展眉头,对着跟自己千里来此的徒弟笑说道:“你跟着他们去三离路等为师吧,山匪说了,不杀好人。等师父将此地未出城的百姓救治完便来找你,然后我们一起归乡。” 打小就跟着师父的小大夫自是不愿。还不明所以地问那酸书生究竟跟师父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什么坏话? 师父见状无可奈何,只得语重心长的继续说道:“城中草药匮乏,而识得草药的唯你我二人,只能你跟着山匪去三离路采些草药送到城中。你只需要记住,不管你去哪,只要你还要用师父教你的医术,你就不能忘了‘医者仁心’这四字。” 少年闻言,便觉得是小事一桩,不就是认药吗?到时候肯定把所有灵丹妙药都给采回来让师父没有后顾之忧。 师父见小大夫欣然答应,便弯腰将小大夫的药箱药袋好好整理一番,临别时还不忘叮嘱哪些草药周边多生蛇鼠,哪些草药多生于险峻山崖处,躬身采集这些良药时,切要时刻小心。 小大夫则是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师父,每回出门你都要千叮咛万嘱咐,但哪回出门采药我不是满载而归的,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师父笑而不语,以前采药徒弟总是找不到,自己采了一株又一株,徒弟见半天一无所获,索性撂担子不找了。每每这时,师父就要故意将自个儿采的药偷偷栽在山凼,灌木丛亦或是略微险急之地。以自己年迈难行为由,让小大夫去捡那天大的便宜。 每次小大夫拿着自己采来的草药兴高采烈回去时,都要一个劲儿在师父面前耀武扬威,可把老师父笑得合不拢嘴。 就这样小大夫跟随着山匪浩浩荡荡出城入山去了。一路上书生便有一调没一调哼唱着曲子,小大夫则不时回望火光滔天的素平城。 三离路群山环绕亦有溪水相涧,二当家寻了一处地界,命人做了一处坟冢,背山望河,风水宝地也。又命王敬刀寻一块石板来做了墓碑。 而后书生向王敬刀借刀在墓碑上刻下了刚才哼唱的曲子。 乱世逢疠疫,心骨畏人老。 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死亦何所哀?生时念征徭。 山随飞影晃,江推水月摇。 枯草染坟冢,清风来相扫。 奈何桥平阔,忘川浪如潮。 当去泉台乐,余生不寂寥。 书生感慨道:“就名《北城老儿诔》吧!”陆文平深知,自个儿爷爷这辈子因为有个会读书的孙儿可是经常偷着乐,如今走了,于情于理都该为他写一篇悼诔,让他去地底下也满足一份念想! 次日,一人携带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书信自素平城沿官道一骑绝尘,直入玄国蜀都。 书有八个大字: “匪寇作乱,百姓造反!” 大玄国雷霆出手,小大夫立志学剑(2) 如今四国,玄国偏居一隅,玄国蜀地,因地形崎岖,易守难攻,而修养民生多年。偶有南蛮在南侧骚扰边军却也无伤大体。 南蛮在南侧骚扰边军,有镇南将军关少林平息后患。可因为皇帝前些年才践祚登基,大权旁落,各党争权。所幸皇帝这些年提拔贤人,重定官制,旁敲侧击的削权,朝权才慢慢物归原主。 玄国蜀都,气势磅礴的皇宫南面启元门,有人持信而入,随后一名太监接过书信脚步匆匆绕过回廊曲折的楼阁直达大殿。 本是玄国九五至尊的玄帝刘蕴,正在殿内与众卿商讨戍边国策,一纸“匪寇作乱,百姓造反”让整个大殿肃然无声。 刚才还在与大臣谈笑风生的玄帝刘蕴,紧急派太监招见刚随镇南大将军关少林回京畿受赏的羽林中郎将陈边正,入殿听旨。刚平息南蛮后患便被玄帝从边境召回的陈边正,三日未到,便又入大殿听封降旨。 退朝时,久经官场的成精老官无不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位年仅二十五便拔得羽林中郎将名头的后起之秀。 陈边正跟随镇南大将军关少林久居南蛮之地为将,对朝政事物并不深谙。并且右谏议大夫温承亭起草的一封诏书,其中内容不仅是讨伐山贼,安抚素平城百姓。还有一条密诏颇为耐人寻味。 “驱使素平城方圆三百里流民入城,就地活埋!平息乱民之祸,保玄国万年国祚!” 正当陈边正在大殿外阵阵出神时,那位起草诏书的从三品右谏议大夫温承亭一身绛纱袍走到这位年少得志的陈中郎将身侧。 虽是从三品,但确是京畿之地实打实的从三品。就拿素平城太守来说,这种不受京畿重视之地的正三品,即便是来给京畿之地的从六品官员提鞋,那也不配! 年过半百在官场摸爬滚打的温承亭看见一脸失神的陈中郎将笑着说:“陈中郎将真是后生可畏,而今又被此番重视,前途无量啊!此次天时地利人和,机不可失啊。” 陈边正的思绪被来人打断,作揖行礼之后,问道:“温大人,在下只是按诏行事,何来天时地利人和一说啊?” 在朝中深知言多必失,做多错多的温承亭笑而不语。 如今四国,西北周国据函谷关而守,虽与玄国同样为易守难攻,但却又比玄国多出一份坐高望低的优势,出兵便是顺势而攻,长驱直下,直入中原腹地。而东北成国皇帝穷兵黩武,刚领军北上,一举将整个东北都尽收囊中,如今是中原最为势大的饿狼。而东南墨国,虽然二朝皇帝将国库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在琴棋书画上,文人大权在握。但是自一朝便积下的丰厚家底岂是能被一下败光?如今第三朝皇帝在十年前又采纳了墨国文臣柳家领导的“庚卯变法”,让国库经济倾斜至武官身上。如今各国都在未雨绸缪,让本就势弱的玄国处境更加岌岌可危。 三离路本就是油水十足的良地。如今玄国蜀都平息南蛮,权柄稳固,再乘势平东境亦是意料之中的寻常事。 而素平城不过区区两万人,并且多年未有管控,是否能随意派个官员便能得心应手的治理无人可知。除此之外,如果真的要救苦救难挪用本就空虚的国库来施以援手,还要给百姓打造一份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景象,岂不是空耗财力,做一锤子无望短时间回本的买卖?那都是大把大把的金银啊! 而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坑杀城民,剿灭匪寇,将三离路牢牢攥在手上,那岂不是多了一根国库命脉?若是大战开启,玄国也多一份叫板的底气。 陈边正驻足良久,究竟这一月来对素平城疠疫的不管不顾,是无暇顾及还是有意为之,如今便水落石出了。 此事若成,在玄国东面乘势打造一批属于自己的陈家边军,那他升个镇东大将军也是指日可待,到时候无非是用些年岁来磨一磨罢了。 而后一条消息震惊玄国百姓,素平城疠疫百姓勾结匪寇造反的消息传遍玄国。避免匪寇继续为非作歹,力阻疠疫百姓携病四流殃及其余百姓。羽林中郎将陈边正受命派军镇压匪寇,清扫流民。而我玄国天子刘蕴虚怀若谷,愿不计前嫌派兵携医救素平城百姓于水火,安抚百姓。 玄国上下,百姓无不拍手叫好,为陈将军箪食壶浆。可其实大部分人关心的还是,清扫疠疫流民这一条。毕竟只有这一条才是如今平民百姓最大的隐患。 在素平城西面二百五十里处,有一蓬头垢面的刀客,深谙随机应变的道理,本来是素平城太守的门下客,可当见树倒猢狲散的场面,自己脑子也灵光,当即便谋划了大概,抽刀斩向同僚,这一反水举动,让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同僚猝不及防。 而后自己乘乱浑水摸鱼,也捞得个盆满钵满。如今正要赶赴蜀都,找个下家。毕竟自己三十来岁便到了五重山,也算一名好手,再这样循序渐进苦心修行个十来载,也不是没有机会摸到那让人望而生畏的太一境门槛。 此人咽了口唾沫,马不停蹄的赶了两百里地,如今口干舌燥,寻了处山坳便要小憩。 而他不知道两名先锋斥候早已在此地等候多时,精通暗杀袭敌的斥候待刀客睡意沉沉时,果断出手。 刀客虽有反应可为时已晚,两名斥候左右夹击,让他多有掣肘,而且又是悄无声息的袭敌战术,此人堪堪挡下左侧斥候的袭敌,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一把匕首封喉, 随后斥候便熟稔地打开火折子,就地焚尸。一切举动虽然一言未发,却默契十足。而这事只是如今三离路的冰山一角,往玄国蜀都迁徙的流民被悉数暗杀。 这名刀客已经算是死得不冤枉了,斥候为了稳妥,即便早早发现了他的踪迹,也只是不漏痕迹的尾随,见机行事。而若是遇到没有武器傍身,一眼便看出是素平城西流的普通难民,这些斥候往往会当机立断的就地灭口。 这些斥候就像天罗地网般从素平城三百里外隐匿潜行,直逼边境。 而斥候后方,一位在朝中备受重用的羽林中郎将陈边正携六千精兵,打着剿灭山匪,安抚百姓的旗号,往素平城方向浩浩荡荡赶来。 素平城内。 前几日山匪进城,满城大乱。最为闻名遐迩豪门林立的东城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北城难民将此地炬为焦土,这群穷怕的难民,干这档子杀人劫财的买卖。即便是平时再老实憨厚的平民打杀得也比穷凶恶极的山匪更心狠手辣。 如今仍有人在这找着“残羹冷炙”,希求在断壁残垣中找些值钱物件。 而一反常态清冷的来福客栈,今日却生意兴隆。原本在城中一穷二白的城民,却掏出大把银子前来捧场。有来感谢老师父救命之恩的,也有来凑热闹的,甚至还有些往日太守残余的门下客,诸多种种,鱼龙混杂。 但不可否认的是,徐二娘的生意,如今可谓是蒸蒸日上。 而后一反城流民带来一则消息,引发轩然大波。说蜀都出手了,坑杀流民,安抚素平城百姓,还要剿匪。 立时便有人大声叫好,坑杀流民对他们无所谓,反正他们不是流民。安抚百姓他们亦可从中取利。剿匪嘛,山匪能抢官,哪天一不高兴也能抢民,若是蜀都能一举将山匪后患解决,那素平城来日可期。 只有师父一言不发,望天长叹。 蜀都若是真心实意要安抚民心,为民解难,为何偏偏要在山匪入城,而百姓动荡之后再来。不是一月前疠疫突起的时候出手?虽然如今疫情有所好转,但也远远不是他们坐享其成的时候。 老师父在旁整理着剩余不多的草药,看了看三离路方向。如今清扫流民,这城又出不得。可蜀都出兵剿匪,如今徒弟为了躲避城中太守余党的隐患,只能去三离路避险,这步田地倒如何是好啊。 三离路有一处蓝溪清池,素有“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的典故。 一位小大夫正领着书生模样的青年四处寻药。本来江城子是打算叫山寨中的人一块去找药,话才说一半,便被王敬刀打断,直骂他得寸进尺,哪有叫山匪一块寻药救民的人,没把他扒皮抽筋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吓得江城子拉着书生便跑出了山寨,嘴中却不忘小声嘀咕着,不就是一群山匪吗,等自己和师父回乡,非得让师父给官府写万字檄文,好好讨伐讨伐他们。 “你去那边找,就找这种,叶子顶端微白,中又发绿,根部为黑的草。”江城子拿着草药,一板一眼的对陆文平说道。 陆文平随意应了声,却促狭笑着道:“怎么入山跟山匪待一块委屈你了?在你眼中觉得是蛇鼠一窝,但我却觉得仿佛回家了一般。如今你出来采个药,说话还装腔作势的,你咋不去做给山里的兄弟们看啊。”陆文平看着在山匪人前胆小如鼠但在人后却总喜欢恶语相向的江城子,毫无顾忌的揶揄道。 “呸,那群莽夫,就会舞刀弄枪的,也就那点儿出息,我跟我师父学医术,那是要救人的手艺。”江城子作势吐了口唾沫,避重就轻,也不说自个就喜欢背后损人的德行,反倒从手艺上试图高居一层。 “那你这医术得好好学学,光是会认草药便要自称大夫,也有点不像话啊。”陆文平从杂草中扯出一株草药故作内行地观摩了一番,继而说到:“看,我就随便看看你拿的医药文书便能认识个七七八八,轻而易举啊!” “你懂个屁,你就整天钻研些杂书,刚学点皮毛,会识个字儿,真当自己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了?你还不如那些舞刀弄枪的山匪呢。”江城子给了个白眼,没给书生好脸色。 书生望了望陡峭的崖壁,鞠一手蓝溪之水洗了洗脸,无可奈何笑道:“其实我也学过武艺啊,但没学会,我也想学刀啊剑的,但无奈不是那块料啊。” 书生说完,拂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那把多年前被他丢在素平城护城河的剑八成也生锈了吧。若是武功高强,也不至于陆老头撞死在城门前,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要不是二当家带领山匪把那些士卒和门下客杀了。这口气,他也只能自己打碎咯咽下肚子。一怒之下,试图以死慰己罢了。 闻听此言的江城子先是一愣,继而说道:“那你读书,有没有读出许多道理?” 陆文平若有所思道:“读倒没读出什么道理,不过就想多读点,毕竟自己也就只会识些破字。听闻墨国尚有一丝书生气,如今陆老头一死,我就只能远赴墨国了。” 江城子却鄙夷地笑道:“就你那点水平想去墨国大展宏图,未免有些好高骛远了吧。” 直到被这名看似柔弱的书生打得满地找牙时,江城子才屈身求饶道,大书生,大文豪,大儒士。一股脑的将陆文平夸了个遍,这位书生才肯罢休。 可两人不知道的是,身后有两人隐匿在暗处多时,正准备对他们下手,只是听到有山匪山寨的消息,害怕打草惊蛇便未下手。选择悄无声息尾随两人,希求得到山寨的具体地理位置,而后让陈将军好排兵布阵,到时候来个一网打尽。 可让这两位在军旅斥候中的佼佼者没想到的是,才刚到山寨门口,一位负剑青年便遥遥笑望着他们隐匿的幽草。当两人反应过来行踪暴露时却为时已晚。 身后一满脸沟壑的提刀手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提刀便杀了其中一名猝不及防的斥候,而剩余一名独木难支,也毙命与大刀之下。 陆文平和江城子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在鬼门关晃悠了一圈。 而二当家则是观察一番斥候腰间的令牌,忧心忡忡命令山匪全寨戒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得有人在山寨周围的八座瞭望台上放哨。 “看来是要对咱三离寨下手了,如今三离寨的位置应当是暴露了。如果我推测的没错,这是玄国蜀都内的精兵斥候,这令牌应当是前些年在玄国南方平蛮夷的陈家军令牌。”二当家站在高处望着奇险纵横的山崖,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今看来是素平城动静太大了,惹得玄国蜀都都要亲自出手了。 而这两名斥候消失在这片地界没有及时回到驻地,所表达的意义不言而喻。 连开胃菜都是这样训练有素的斥候,抛砖引玉过后,料想就该是实打实的满汉全席了! 如今山寨大当家一年前醉死,整个山寨都是二当家的来扛鼎,而二当家也不负众望,让三离山寨的大旗在整片三离路都有着赫赫威名。 陆文平初来山寨时便说要见大当家,毕竟也算是入寨的礼数。 可王敬刀和二当家仅是心怀鬼胎的指了指酒窖方向。当陆文平进入酒窖时,看着众多酒坛中央摆放着一个人的灵位,感到十分惊奇。 直到王敬刀大步流星进了酒窖笑着对书生说:“咱大当家一年前因为山寨财源广进,时常有庆功宴,有一次劫了一票大的,大当家可高兴坏了,本就是酒鬼的大当家当晚喝了三大坛特制的烈酒。一个没注意,一把年纪醉死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临死前还心心念念叫我和二当家的以后别偷酒了,要酒跟他说一声,他给。说完就闭了眼。唉,毕竟一把年纪了,能当个酒鬼醉死总比天灾人祸横死要强上许多啊。” 打那以后,山寨的弟兄们要酒,都得先跟大当家的打声招呼。 陈边正的六千兵卒可谓是平定南蛮时的精锐,如今正沿官道而来,与陈边正并驾齐驱的是陈家军军师,南若行。 虽说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却整日操劳军事,殚精竭虑之下,头发也冒了些许银丝,但眼睛却炯炯有神。 陈边正坐在马背上,望着若隐若现的素平城,嘴角漏出笑意,这一役之后,此处将尽收囊中。 南若行也极目远眺,而后转头对陈边正说道:“陈中郎将,真要坑杀满城百姓?总感觉若是将此事做绝,过犹不及啊。” 在南蛮处一战功成的陈边正笑意更浓,南蛮人死得,他的陈家军死得,怎么这素平城的人就死不得了? “南军事,慈不掌兵,而且这是陛下的密诏,我等也是奉命行事罢了。再退一步说,即便没有陛下密诏,我将此地屠城,然后将此城设为一处军需要地。到时候既能坐收贸易油水,也能为玄国的东部战略要地,做一道我陈家军的天门。”陈边正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愈发兴致勃勃。 “可我蜀地,自古民生稀少,两万人,不是个小数目,若是用这些民力稳固边境民生,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参军务农,我方后需也有补充,不至于一战不成,便在这地方没了根底。”南若行一脸愁容,苦口婆心一番劝说也是未能打动刚愎自用的陈边正。 反而陈边正一脸淡然的望着南若行:“南军师对外族铁血手腕,但对己却如此心慈手软,不应该啊。你说,这两万疫民,朝廷不给一分治疫银两,难道还要我陈家军自己掏腰包?退一步说,救两万疫民还得安置他们,那也都是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啊。而且即便此城百姓死绝了,那这条商贸要地也不会没有商贾来往。只要有利可图,来日有人在这里重新建一个新的‘素平城’出来,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我们将此城设为陈家军在东境的根基岂不美哉?” 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南若行无言以对。此事若是玄国百姓不知还好,但若是将来东窗事发,百姓生怨,那陈边正的脑袋便是抚平民心最好的定心丸。 陈边正似乎看出了南若行的心思,而后洒然道:“南军师,我为官为将,从没想过明哲保身,名留青史。如果能让最势危的玄国在如今中原大陆上可以夹缝求生,我不介意干些让史官唾骂的肮脏事儿。” 南若行释怀一笑,而后心事重重地望着三离路高耸奇险的层层山峦问道:“那陈将军是先决定剿匪还是屠城?” 陈边正不急不慢策马前行,笑容浓烈。“一群匪寇而已,待我军将素平城整治一番后,那三离路还不是唾手可得?现在当务之急是将素平城收入囊中。待我军在素平城打下根基,其余事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儿罢了。”在南境首屈一指的后起之秀陈边正当然不会在意一群山匪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现在首要的是先到素平城将疠疫百姓聚众焚尸,让自己六千精兵没有后患之忧,不然到时候又得剿匪,又得时刻注意疠疫,瞻前顾后,容易首尾难顾,这种兵家大忌深谙兵法的陈边正岂会掉进去。 这日素平城百姓望见城外众多边军浩浩荡荡而来,喜上眉梢,更有甚至,激动得痛哭流涕,整整一个月了,官匪当道,疠疫横行,城民人心惶惶。 如今玄国蜀都终于出手了,没有弃他们如敝履。 天理昭昭,皇恩浩荡。 大玄国雷霆出手,小大夫立志学剑(3) 陈边正挥师入城,一身甲胄将他包个密不透风,身姿挺拔,英气迫人。 六千精兵也有序入城,然后占领城门城头,及各处城中高点。美其名曰是因为打着剿匪的旗号,担心三离路悍匪狗急跳墙对素平城再次实施突袭。因此不得不安顿好军马,好好在高点排兵布阵,以此让悍匪投鼠忌器。 城中前几日山匪进城,便杀了足足两千余人的贵门子弟还有家丁,随即大开城门,乘乱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的平民又逃了四成。如今在城中的人,堪堪仅剩万余人。 “一切安排妥当了?”陈边正立在城头看着身处砧板却不自知的满城百姓,转身对匆匆赶来的南若行问道。 “回中郎将,城中高点悉数皆被我军占领,连弩步兵扼守要道,而后让斥候先在城中勘察地形。如今已经将素平城的围得水泄不通。大局已定!”南若行回道,随后遥望着满城百姓,这些百姓还以为得了雪中送炭的仁义,但可惜他们是来落井下石的。 陈边正望着在南蛮一向铁血手腕的军师未出多言,南若行曾在南部坑杀十万降卒也未曾皱一下眉头,其中不乏老弱病残,可如今偏偏对这素平城百姓却有着妇人之仁。 陈边正深知,这位年近半百的军师对本国百姓有种难以割舍的情怀,但如果能用真金白银在玄国东境为玄国立一道铜墙铁壁,别说死一万玄国百姓,即便是死十万,陈边正也觉得这些人是死得其所。 大丈夫当死则死,若是有一天要轮到他陈边正为玄国死,那陈边正也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随后陈边正望了望三离路的方向,本来派了数十位斥候去打探三离路的情况,却有八名斥候杳无音讯,而回来的都没带什么值得商榷的消息。 这些可都是从小百里挑一秘密训练的精锐,一下消失了八名,让陈边正心在滴血。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八名斥候都死在四个相距甚远的位置。难道说,得到的军情有误,三离路不是一家独大?而是悍匪各自为营,分散在三离路各地? 这样的话,仅凭六千精兵想要一网打尽,可能会力不从心。还有几率遭受埋伏,到时候自己做一份亏本买卖。 但随即目光热烈,我陈边正,就是要在此地立住自己的跟脚,大不了来个釜底抽薪。 实施火攻,即便不能逼死山匪,也能让山匪元气大伤,同时还能让山匪无处遁形,到时候入山剿匪,军队有连弩,戈戟,枪矛,和清一色的柳叶刀。反所种种,无一不有。就凭这些兵械,他们也没有叫板的资格。 其他人都可以死,包括玄国蜀都每日拿着笏板商讨国家大事的文官,在他眼中怎么死都是死不足惜,无非是一群酒囊饭袋,只会纸上谈兵。 但自己的一兵一卒如果因为战略失策,死一个,那就是天大的损失。他陈家军,没有一个兵是要枉死的。 “陈中郎将,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南若行望着杀意已决的陈边正,犹豫不决道。 “何事?若是南军师再劝我安抚百姓,亦或是招安山匪,那南军师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意已决。”陈边正冷冷道。 安抚百姓那是板上钉钉的不可能的事,至于招安山匪,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古哪个自傲鼎盛的强国会屑于干这档子买卖?顶多就是打着招安的幌子然后坑杀罢了。 打着安抚百姓的旗号来坑杀素平城百姓,也是害怕人言可畏,做给玄国内地百姓看看而已。至于山匪,根本无需顾忌那么多,若真是招安再杀,那还背个欺世骂名的隐患,何必为之。 “是城中有一大夫,听说医药文理无所不通,如今已有解药,只是需要我们供给足够草药,他便有十成救满城百姓的把握。”南若行望着素平城,在城头将素平城一眼尽收眼底,而眼神中多了一份期盼。 “若是他愿意,当个随行军医便给他一条生路,若是不愿,视与疫民无异!”陈边正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他从来不在意素平城百姓是生是死,他只在意能否用最少的金银在素平城打造一道天然防线,来日以御外敌。毕竟国库空虚,如今只能竭泽而渔了。 “遵命!”南若行回道。 素平城的一家小门小店内,前几日因为难民洗劫东城,人们都有了余钱,往来生意也热络了许多,小门小店倒也是赚了些小钱。 徐二娘正和自家男人做着吃食,想着官爷从蜀都到此久经跋涉也不容易,如今来救民救难,小两口有这家客栈,做点分内事也是应该的。 已经忙活一上午的徐二娘终于和自家男人做了一百来份军食送到军队时,却被士卒以不取城中百姓分毫为由,冠冕堂皇地拒绝。 客栈男人本来还以为是自家餐食做得色香味不全,军爷看不上眼。 直到徐二娘和自家男人回到客栈后,徐二娘坐在桌前仿佛有心事,闷闷不语了许久,冷不丁问了句。 “我怎么感觉蜀都来的士卒看我们的眼神和前些日子的守城士卒看我们的眼神如出一辙啊?都一样一样的。” 一向老实本分的自家男人摸了摸后脑勺,没心没肺地对徐二娘道:“可能当兵的都是那眼神吧。咱们升斗小民能帮上点忙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帮那也没什么。”但望向桌上自己打清早做到午时的饭菜被悉数退还,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 他们不知的是极为爱惜羽毛的陈边正早早下令陈家军不要与城中百姓有任何瓜葛,避免产生交情。特别是不要有太多接触,避免沾染疠疫,让全军染疫。 违者军法处置。 如今老师父在城中声名鹊起,成了城中众所周知的医术高人,即便是平日里再无理取闹,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如今见着老先生也是毕恭毕敬,不会有丝毫冒犯举动,极为德高望重。 老师父前些日子去医馆询问了如今剩余的草药还有多少,暗自衡量着这对于满城百姓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的草药,到底还能撑几时,而得出的结论并不如人意。 所幸,有玄国蜀军拍马赶到,自个儿也跟士卒说了这件事,现在只需静候,急也急不来。 老师父吃着庖厨做的一份美味家常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让老师父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劲的夸赞徐二娘嫁了个好男人,有份好手艺。 客栈男人也在旁发自内心的得意,这辈子就跟这些锅碗瓢盆打交道,每道菜的火候仿佛是刻在了男人的骨子里一般。 这时客栈进来了一老一少,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妪背着背囊领着一位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来到客栈。 小姑娘一蹦一跳来到老师父面前,展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对着老师父嬉笑着道了句:“爷爷,吃了您的药,我近来身子也不热了,伤寒的病症也没了,您的药可真神。” 老先生宠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打趣道:“呵,小丫头还会拍马屁了?老实跟爷爷说,谁教你的啊?” 小丫头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老先生怎么知道的。对老先生赧然一笑,脸颊顿红。两颗灵动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对老先生无赖道:“那我下次来,不带奶奶来了,那样老师父就不知道是有人教我说的了。” 此言一出,引得满堂大笑。 那位老妪只是扬手作势要打小姑娘,笑骂道:“没出息的丫头,来时教你的全忘了,反倒还把我坦白了,你也不嫌害臊。” 但看着如瓷娃娃的小丫头,无赖地吐了吐舌头。老妪扬着的手始终没有落下,最后无可奈何骂道:“就属你嘴笨。” 随即将自己身上背着一背囊物件放在了老师父跟前,兴许是觉得自己送的物件太廉价,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先生,前些日子多亏了你,咱家小丫头才能大病得愈,前几日连开口说话都成了奢望,现在倒是一不注意便跑没影了,精气神都回来了。”老妪又理了理背囊,笑容满怀道:“这是素平城的特产,也不值几个钱,希望老先生不要介意,这都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心意。” 老先生欣然收下,还不忘应道:“毕竟是四处游历的人,就稀罕你们这些土特产,还生怕你少给了呢。” 老妪听后笑意更浓,赶忙回道:“老先生若是想要,招呼一声便是,自家回去再做些,到时候您和小大夫路上吃。” “足矣,我和徒儿吃不了多少,多了也是糟蹋了。”老先生抚须一笑,婉拒道。 徐二娘见状,想去逗一逗这可爱的小丫头,小丫头也不搭理,自个儿一心一意拿着医术药理在那钻研,看了半天,颇有一份恪已治学的老成风范。 徐二娘笑骂道:“大字不识的,还在那装呢?如今看得这么目不转睛的,倒是给二娘说说都看出什么来了啊?有没有研究出个灵丹妙药啊。到时候给你二娘我开一副容颜永驻的方子啊。” 小丫头旋即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道:“二娘,你别拆我台啊,我正在这装老先生呢。” “你这小丫头,可把你得意的。”徐二娘掩嘴轻笑,风姿诱人,而后看了看老妪。笑着说:“如今已是午时了,要不就在客栈吃了午饭吧。”极通人情世故的徐二娘看着老妪难以启齿的模样,又补充道:“唉,今早我家男人做了百来份伙食,想慰劳慰劳兵爷,但兵爷看不上眼,又只得灰溜溜拿回来,如果两位不嫌弃就帮衬着一起吃了。余下的便拿去北城,送给父老乡亲们。” 老妪急忙摇头道:“不嫌弃,不嫌弃,都是吃糟糠的贫民,如今能吃一吃厨子手艺,哪有嫌弃的道理。” “那我要吃两份。”一旁的小丫头听闻有吃的,放下药书,站在板凳上欢天喜地道。 客栈男人笑道:“管饱!” 此时城头一位早已秣兵历马的中郎将,射了一支冲天箭矢,在空中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城门便应声紧闭! 少顷,整座城池像是一条蛰伏的巨龙初醒,大地晃动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身披铁甲的骑兵一列排开,自城门处一冲而入。这些军旅好手,个个都是在南部杀人不眨眼的佼佼者。将屠刀挥向同族,受之军命,没有丝毫犹豫。 城民开始还未知其所然,这些士卒在满城百姓面前割下一位弱不禁风的病患头颅时,百姓也仅是被吓得愣在原地,惊恐难动,不明所以。而后这些士卒没有丝毫停手的动作,仍旧如割草般踏马冲杀。直到血泊中一具具尸体倒地,不知谁人高呼。 “快逃啊,士卒屠城了。” 众人才大梦初醒,素平城随着这一声高呼,百姓们乱成了一锅粥,作鸟兽散。 城中亦有江湖高手,但在已被占领制高点的陈家军面前不过是砧板鱼肉垂死挣扎,这些铁血士卒,一箭便洞穿这些顽抗疫民的要害。 各处要道的连弓弩手,将要道团团围住,策应着冲城的骑兵手,并且解决漏网之鱼。 满城哀嚎,这些疫民在训练有素的边境好手面前,简直不值一提。陈家军以势如破竹地凌厉手段,将整个素平城掀得底朝天,其势摧枯拉朽。 有躲在小巷隐秘地方的贫民,拿箩筐,柴木等杂物藏身地痞流氓试图逃过一劫,但也被如鬼魅前行的斥候袭杀殆尽。 来福客栈内,小女孩正囫囵吞枣地吃着满桌烟火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勾起了好奇心,客栈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满怀好奇的小丫头已倚在门边偷看。 随后一铁骑踏马而来,手中大戟一挥,这位不经人事的小丫头便当场毙命。老妪见此情此景心如刀绞,霎时间眼眶红润,但还未来得及反应,几名步卒早已进入客栈,抽出腰间的柳叶刀将老妪一刀封喉,整个过程只在瞬息之间,步卒与骑兵的默契配合简直到了天衣无缝的境界。 徐二娘早已不知所措,正失神惊愕时,一名步卒熟稔得挥刀近身,要取其性命。 这些人接了死命令,城中百姓只有一位医者可暂时不杀,其余人不留活口。 但不知何时,一位中年男子挡在了徐二娘身前,断气之前艰难地说了两字。 “快逃!” 徐二娘看着死在自己眼前的自家男人,绝望地看着面前杀人不眨眼的士卒。 这一瞬,哀莫大于心死。他们两口子,挨过了疠疫和官僚打压,挺过了城民作乱。匪寇进城,他们也未乘乱索取分毫,城门大开,也因舍不得待了大半辈子的素平城而选择留在此地。 妇人自个儿打心里想着,就陪着自家憨厚男人在这不挪窝了。好坏就这么过一辈子,也算是福分。 本来听闻蜀都出兵,小两口兴奋得彻夜未眠,一大早自家男人便说为城为民,匹夫有责。兴致勃勃大早便做了百来份军食,为军爷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想着如今终于挨到了蜀都施以援手,这日子终于是有个盼头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徐二娘凄然一笑,却也立时毙命于这些丧尽天良的士卒刀下。 客栈中一具具尸体应声倒在血泊之中,老妪虽已断气,但红润的眼中却淌出一滴热泪。 而后从步卒中窜出一名斥候,看了看在桌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朝身后的同僚眼神示意。 南军师有令,城中有一老大夫,生擒! 师父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画面,对着面无表情的斥候颤抖地说道。 “为何要行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你们这些兵卒难道就是这般保家卫国的吗?” 斥候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说道:“奉命行事,还请老先生跟我等走一遭。” 这些士卒仿佛早已麻木,若说惨绝人寰,曾经南军师下令让他们坑杀十万南蛮降卒时,其惨烈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陈将军下令不过是屠杀一万平民罢了,有什么值得悲叹的! 但这名斥候当然没有对老先生推心置腹的心思,只是伸手作请状。 老先生望着周遭一具具尸体,特别是看着原先一蹦一跳来到客栈的小丫头如今倒在客栈门前,鲜血横流,早无半点生气。 声泪俱下却又刚正不折地道了句:“还请带路!” 城头的陈中郎将听着满城此起彼伏的尖叫,悲呼,内心却古井无波,甚至不介意屏气凝神地去欣赏这一场引人入胜的人间炼狱。 “启禀陈将军,南军事下令生擒的大夫给您带到了。”那名斥候拱手作礼便退了下去。 这位一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润随和的老先生此时却是满脸悲愤。 陈边正未正视老先生只是开门见山问道:“老先生医术了得,如今玄国势危,而成国蠢蠢欲动,对我国虎视眈眈,虽说与墨国结为同盟,但仍不是长远之策,时局动荡,谁也说不清楚墨国是否会作壁上观,甚至落井下石。我希望老先生能理解我军今日所作所为,并且愿意为我军做一名随行军医,也算为国为民尽了一份力,可否?” 师父悲然一笑,望着这位恶行罄竹难书的将军,反问道:“我来救军,谁来救这满城百姓?如果将军悬崖勒马,老朽也愿不顾木梗之患,做了将军的随行军医。” 陈边正转头看着这位虽已是风烛残年但却目光炯炯的老先生,摇了摇了头。 他于公于私都应当屠城。 既然决定屠城,就不会有就此罢手的念头,如今罢手,若是落下口实,到时候传到玄国百姓耳中,百姓的唾沫都能淹死他。 若不是听闻南若行说老先生医术精湛,有那一份妙手回春的技艺,他哪里有这份闲情雅致跟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多费口舌? 陈边正爱兵如手足,可是在陈家军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陈边正本意便是想着有一位医术高人让自己的伤兵病卒多一分保障,尽量有备无患。 但有则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关痛痒。 这些人在他眼中是死得其所,人嘛,当死则死!凡有所成事,不破不立,而他今日便是要大破大立!是非功过,来日东窗事发,那便留于后人评说吧。 若是有一天大战开启,那他就是在素平城第一个退敌之将,即使死,也是玄国东境第一个死的先锋将领! “此城百姓可是杀了城中太守,素平城百姓造反可是在玄国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我等虽说奉命来安抚民心,解救疠疫百姓。但百姓能有一次造反,难道不能有第二次吗?”陈边正有恃无恐地说道,毫无半点愧疚,虽未挑明,但言下之意老人当然能懂。 看着老先生愣神之际随即对老先生好言相劝道:“老先生一人岂可救满城百姓?若是执意为素平城喊冤,当与乱民无异。其中得失,老先生自能衡量。” 师父听后如坠冰窖,而后缓缓转身对三离路拱手作礼,想起那日负剑青年问的原话。 自己奔赴千里济世,到底是真抱着必救满城百姓的决心来,还是只单单求个问心无愧而来? 此中难言,于此可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对着三离路拱手躬身作礼。道了句:“终究还是难逃窠臼,老朽受教!” 随后对着站在面前铁血无情的年轻将军苦笑说道:“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但人老成精,也总是有点私心的,虽人微言轻,不求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如今即便是客死异乡,也愿与素平城百姓同生共死。” 这位年轻有为的羽林中郎将看着冥顽不灵的老头轻笑出声,大袖一挥便不再回应。同生是没可能了,那就共死吧! 陈家军将满城尸体还有部分苟延残喘的活人都或拖或赶到了一处新挖的万人坑中,随后城头一道声势如虹的命令传来。 “埋!” 一身形佝偻的老头,身处已是血泪坑的万人坑中,置滔天黄沙不顾,身上白衣被周遭血迹染得十分扎眼。 老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昂首对城头怅然道了句:“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诸君,珍重!” 其声虽弱,却震人心神! 站在城头的陈中郎将置若罔闻,而在旁正誊写剿匪檄文的南军师,手上狼毫猝然落地,心中百感交集。 而后老人望着三离路方向呢喃了句:“无愧,有憾!江儿,为师走了。” 这一日,一位不知姓名的耄耋老人,死在了自个儿千里济世的素平城,与疫民无异。 黄沙不语人故,一城落花满墓。 大玄国雷霆出手,小大夫立志学剑(4) 南军师看着原来尸横遍地的万人坑被士卒迅速填平,便将完成的檄文交到了陈边正手中。他虽然心中难受,但并未对满城百姓流露出太多悲悯。假如一万平民便能让这位在南境善用阴谋的南军师自乱阵脚,那可真是太小看他了。 “现已平疠疫,再剿灭山匪,而后整编我军南境余部和东境散兵游勇,等待军势有成,陈家军在此地只手遮天便顺理成章了。”南若行看着一心一意注视着三离山寨的陈边正,开口道。 “山匪今日便要除去,我不仅要整编余部散兵,我还要在这三离路方圆二百里,立无三十座烽燧,我要让大战开启之时,我军的军情传报能一路畅通无阻。即便是年过七旬的眼疾老太太,只要战火一起,也能看到狼烟!”陈边正笑道,他对三离路这一场大刀阔斧的革新满怀期待。 “只是前几日我放出去的斥候死了八名,而且都死在不同的方向,难以摸清虚实,军师有何高见?”这位在行军用武上,一向爱惜将士性命的陈中郎将,稍作迟疑,对南若行问道。 南若行若有所思道:“其实三离路虽群山环绕,身怀天险,但物资匮乏,没有后续粮草补给,不是可以长久据守之地。我等只需扬长避短埋伏山下,断水断粮。不出一月他们必定不攻自溃,到时候这群山匪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互食手足,也不是不可能。”对于常年行军打仗的南若行来说,早见过尸横遍野的骇人场面,对易子而食也并不陌生。此举虽然并非什么高屋建瓴的上计,但却是最步步为营的良策。 陈边正闻听此言,仅是一笑置之,这种用兵以缓的计谋若是寻常时候倒也罢了,可如今自己是当着蜀都文武百官的面领的诏令,若是他陈边正剿灭一群山匪都要耗时一月,那不是贻笑大方,留人诟病?退一步说山匪若是屯有物资,亦或是杀马烹食,而山上再有清泉,即便是三个月这群不成气候的山匪也可能耗得起。若是真如此,玄国蜀都那群整日在朝中口蜜腹剑的言官还不把他弹劾得体无完肤? 陈边正扪心自问,他舍不得自个儿士兵因为剿灭一群不足挂齿的山匪而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让己军伤筋动骨。但他也绝不可能和一群山匪流氓搁这不明不白地耗着。 陈边正看了看茂林丛生,百叶葳蕤的三离路转头对南若行笑道:“我觉得宜用火攻,我要将此地付之一炬,把山匪烧个片甲不留,即便不能烧尽,那也要让他们无处遁形,我军则可乘势一马平川登入山门!” 南若行犹豫了一下,随即又释怀了。果真是老了,后生可畏。 三离路三离山寨外,江城子正在将采集的草药晒干,分类,忙的不亦乐乎。而在旁的书生则是一脸疲惫模样。 江城子看着这个酸书生,虽然没有太多恶感,但远未到交心的地步。而自己与山匪则简直是水火不容,但自己每每见到那骇人的提刀手,原本满腔愤慨之言顿时变成了哑口无言。 本着趋吉避凶的本能,自己也有意无意的经常跟书生走一块。自己也曾多次拜托书生去帮他要回自己的尚同吊坠,毕竟是师父送他自小带到大的。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书生一进山寨,与王敬刀闲聊了几句,便原形毕露,自个儿在城中地皮无赖的习性顿时在山寨中一览无余。 王敬刀也颇为欣赏这位有些书生气却一肚子腌臜心思的酸书生。两人一见如故,颇有一份相见恨晚的架势。这不,昨儿才和王敬刀喝酒,满堂欢声笑语,谈天说地,从女人,钱财,甚至江湖门派都谈了个遍。这让凡事都徒见其表的江城子十分纳闷,他不是爷爷刚死吗?咋如今不仅不披麻戴孝表示一下心意,反而还和那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对女人的燕肥环瘦评头论足?特别是说到深处,还情不自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每每江城子在陆文平面前提起尚同吊坠的事儿,陆文平则是一脸茫然的反问:“啥?啥吊坠?那是我兄弟自己的啊!”让江城子腹诽这脸皮能厚到这个地步也是罕见了。 这位大言不惭的书生喝酒兴起竟然还拾人牙慧说出“百年三万六千日,日日须倾三百杯”的名句。他也不嫌害臊,江城子当时可是看着的,他就喝了三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 江城子若不是不想和山匪混在一起,才不想和书生多生半点情分。 这个满身地痞气,尽吹牛的书生,自己爷爷前几日刚死,仅是惺惺作态的作了一首酸诗,转头便乐此不疲的和山匪谈天说地,这种实打实的薄情小儿,江城子对他嗤之以鼻。 最让江城子不能忍受的是,这酸书生晚上和他睡一张床要尿床,一早起来,江城子摸着湿润的被褥就差没把这书生大卸八块了。这啥人啊?江城子从八岁就不尿床了,咋这人二十多岁还尿床啊。 但如今身在山匪窝里,唯一让江城子感觉无害的,也就这位书生了。 待江城子把草药全部分好晾晒在阳光下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些药应该够师父救十来个人了,少是少了点,积少成多嘛,一向知足常乐的江城子脸上漏出满意的微笑。 此时一瘦削的山匪火急火燎地跑入山寨,将江城子刚晾好的草药踢得遍地都是,顿时让江城子怒火中烧,刚要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但看到是山匪踢的,而不是书生踢的,便又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自己默不作声的把草药挨个收拾好。 王敬刀正在寨中练习二当家教习的练气法门,也正是二当家的指点,这三年自个儿凭借这套练气法门再辅以与身俱来的一身膂力,如今已是武境八重山的登山者。 看到惊慌失措的哨子惶惶入寨当即便破口大骂:“二赖子,让你查探一下山下的情况,又不是让你刺杀什么江湖高手,你这么胆战心惊的干嘛?” “三当家的,山下有官兵来了。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个小两千,都是铁甲兵械齐全的官兵。”名为二赖子的山匪身着一身虎皮,惴惴不安道。 虽然这二赖子是个晕血的窝囊土匪,但刺探情报上,功夫底子可是山门一把手。原本和自己亲哥哥是寨中哨子中的得力干将,但那天一位富家公子哥沿路而过,二赖子和亲哥哥大赖子一如往日在山下刺探情报,但却被公子哥旁一持长枪的家仆给发现,那家仆十分果决,当即便凌厉出枪杀了二赖子的亲哥哥,若不是二赖子跑路功夫了得,也成了枪下魂。 回到寨中,一脸哭腔,窝囊地告知了原委。一向对两兄弟不待见,只觉他们是没出息的窝囊土匪的王敬刀却是翻身上马,对二当家道了句:“二当家的,我要去劫点货,今晚吃好的!”二当家不置可否,只是摆了摆手,便继续用布擦拭着剑鞘。 王敬刀策马扬鞭沿路追了足足二十里地,小道上马匹的踏蹄声如雨打芭蕉般急切密集。当追上富家公子哥时,自己的马匹轰然倒地,被活活累死了! 而王敬刀也不说话,只将那有恃无恐的持枪恶仆大卸八块,然后将公子哥用绳子一头绑住,另一头系在原先恶仆骑乘的骏马上。 一车丫鬟见状,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王敬刀虽然好色,但还没有在这种荒山野岭也干出那种龌龊事的兴趣,他要滚床单,也是在温床锦被上滚。可若是带回山寨,二当家指不定又要对着他念经了,一向不爱听道理也不愿讲道理的王敬刀想想都觉得害怕。 而后对那些早已哭得梨花带雨丫鬟大骂出声,让她们乘早滚蛋,毫无半点怜香惜玉的柔情。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丫鬟个个声泪俱下,她们这些弱女子,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赶路,即便不被有心人惦记,那山中蛇鼠虫豸也够她们受一阵子的。可是当看到身前这位彪形大汉,半点也没有活菩萨的模样,顿时心如死灰,而后逃命似离开了。 而那公子哥看着自个儿多年豢养的禁脔一个个四散逃离,不禁肉疼大吼道:“都回来,都滚回来。我是素平城太守大公子,这落草流寇可敢伤我?” 而这穷凶恶极的提刀手却一脸漠然,只道了句:“别说你是个什么狗屁大公子,即便你是太守本人来,杀了老子兄弟,老子也要让他赔命。”而后一刀狠狠扎在公子哥儿大腿上。即便是寨中最窝囊最没出息的赖子俩兄弟又如何?那也只能他王敬刀和二当家打得骂得,更何况还杀了。 公子哥吃疼,大叫出声,知道遇上了惹不起的主儿。便服软道:“好汉饶命,我有钱,很多钱,有一大车金银珠宝,都在那车上,全是孝敬山上兄弟的。”见提刀手没回应,只是策马前行。 一路被拖着的大公子,为了活命,什么都说了出来。“好汉若是嫌少了,我父亲在素平城还有很多金银,你只要放了我,我让他把搜刮的民脂民膏悉数奉上。”公子哥一股脑把城中自己父亲贪污了多少的事全说了出来,并且许以厚利。好话坏话说了一路,但也没打动这铁石心肠的提刀手。 拖了四里路,那位公子哥彻底没了声气,当拖到山寨时,提刀手回头一看,那位公子哥只剩一个头颅似脱非脱的挂在绳上。 如今王敬刀看着心急如焚的二赖子,大骂道:“你就这点出息?小两千的官兵就把你吓得屁滚尿流了?老子们就在山上待着,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若是他们兵力稍有散开,那他们来多少咱们就可以杀多少。”王敬刀按着刀鞘,毫不忌惮地说道。 而一向胆小如鼠的二赖子却又结结巴巴说道:“还有一事,好像官兵屠城了,放出的消息是...百姓再次造反,想要再次传播疠疫。” 原本弄完草药便一心一意学习医术药理的江城子初始不以为意,官兵剿匪他不是山匪,他是来救济百姓的大夫,兴许到时候,官兵还要给他赏个牌匾,挂在自己老家门前当金字招牌呢。直到听到屠城的字眼,顿时茫然无措,脑子一片空白。 原本躺在一旁睡眼惺忪的书生翻身而起,立身问道:“屠城?” 二赖子望着与三当家把酒言欢的书生毕恭毕敬道:“屠城,好像没有一个活着的。说他们造反,坑杀士卒,想要出城。” “不可能,不可能...”书生自顾自答道。“此城现在的百姓不可能想要溃逃,若是想要溃逃那日兄弟们进城便乘势逃了,怎么可能蜀都出手才想着逃?”书生心里明白,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至少徐二娘两口子不可能造反,他们平时稍微有点余粮便会接济难民,并且即便是敛财害民的太守每次无端征税也都是一分不差的交了税钱。就这样本本分分的小两口能造反?那简直是无稽之谈。 江城子失神过后眼眶红润,哭腔问道:“那我师父呢?他是一个好大夫,不会造反的,而且我们约好了,他要来拿草药的。” 师父的千里济世即使是平常再不近人情的山匪见着也是敬重万分。二赖子惶惶答道:“官兵放出风声说是素平城庸医当道,让许多疠疫患者不治身亡。造成百姓对官兵生出间隙,想要奔逃,官兵说老先生是罪魁祸首。” 众人神情各异,而小大夫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我师父是来千里济世的,他不是庸医。”这一路太多事情已经让本来心思单纯的小大夫百感交集。小大夫哑口无言立在一旁,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师父,你收拾行囊要远行吗?” “是啊,去东边,你也跟着为师一块去!” “我可不去,这五月暑气不饶人,如果顶着这烈日远行,还没出几里路就得晒焉儿了。” “跟为师一块,这一趟啊,你只要陪为师走了,对你这只见过门前几棵树,村头几亩田的井底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呸,你才是井底蛙呢...诶,师父你真要远行啊,咋还把家里这几两银子都放兜里了,你也不给我留点,打算饿死徒儿吗?” ...... “师父,行了行了,我跟你去,我再不跟你去你都快把家里值钱物件都搬光了,也不给徒儿留点,有你这么不顾家的师父吗?先说好啊,我这次去了,回来您可得让我亲自执笔开方才行。” “行,到时候你想开多少方子就开多少方子,还怕你写腻呢。” 对于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把戏,在场也就江城子想不明白了。 而后又有三名哨子来报,发现其余相离甚远的三处也集结了官兵,每相邻兵力都可互相照应,成掎角之势,有连弩手,步卒,骑兵,每处都是小两千的人。 二当家闻言,不禁皱眉:“真是想要一口气把三离路满盘覆灭,不留一子?”本来自己那日发现了斥候,便预料到其他地方肯定也有。于是在另外三处相离甚远的地界杀了三组斥候。原以为会让官兵摸不清虚实有所忌惮,没想到却是分兵一网打尽。 王敬刀闻言大笑出声:“不就是每处小两千吗?我们山寨不也有八百余人吗?到时候藏在险地,他们只要敢自投罗网,我们挨个击破让他们有来无回!” 而陆文平却踌躇不安,这种显而易见的招法为将者岂会看不出来?既然敢这般肆无忌惮想要一口吃饱,必定是有那么大的肚子不怕撑死。“我觉得还是再探一探静观其变,如今不知官兵要如何起手,我们不好接招。”一来山寨便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陆文平,提议道。 王敬刀则是笑意浓烈:“陆老弟你刚来山寨,不知道我们山寨的实力,虽说有些没出息的窝囊废,但大部分也是上马可攻,下马可战的好手。区区小两千的官兵,不足为惧。当年素平城的驻军就想过剿匪,无一例外,全部灰头土脸地滚回去了。” 而二当家则是沉默良久,说了句:“再探!” 三离路群山外围,有一锋芒外露的将军高坐大马上,看着已准备就绪的陈家军,大手一挥,高呼一句:“火起!” 顿时各部传令官看见手势,默契地异口同声高呼一句:“火起!” 早已沾满猛火油的箭矢一齐点火,往三离路山上破空而去,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地席卷整座山。 满山火起,万兽奔逃,虫鸟悲鸣。大火似是贪得无厌的饕餮,大口大口将原本锦绣的三离路吃得一干二净。 三离山寨门前,二赖子刚被命令再探一探官兵虚实,如今却屁滚尿流爬了回来,口中大喊:“火箭,火箭,官兵放火烧山了...” 其实不用二赖子说,眼下场景已经是有目共睹了。山崖各处都是熊熊烈火,阻断了所有下山的路,除了一道奇险纵横的悬崖可下山,其他路都被火势堵死了。 但这一道悬崖山寨只有二当家有那身轻如燕的功夫底子可以踏崖直下,其余八百余人虽说也有登临武境的好手,可是在万丈深渊的悬崖面前谁敢托大? “前几日,我和小大夫去采药时,发现有一处形若葫芦的谷口,内有一方清池,旁边有自高处悬下的白川瀑布,我们只能在那躲避一下火势,等火势退去再另做打算。”陆文平急中生智道,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能保证落草好汉的有生力量,尽量避免这一场大火让己方溃不成军。 在山寨中扎根多年的王敬刀一听便知道是名为蓝溪的地方。而二当家望着势如破竹地火势,只得默默点头,这种天工造化的火势,不是可以人为力阻的,火势纵横两百里,一介武夫,岂能与之抗衡? 而后二当家对山寨中的山匪沉声道了句:“去蓝溪池!” 全寨对二当家唯命是从的落草好汉便悉数踏步出寨,而只有不入群的小大夫立在原地。书生见状大骂了句:“蠢大夫你是真想被活活烧死吗?”未等小大夫应声,陆文平便一把将小大夫拉走,跟上山寨众人的脚步。 大玄国雷霆出手,小大夫立志学剑(5) 此时火势已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周遭全是滚滚热气,灼烫心肺的滋味并不好受,特别是小大夫和陆文平这种没半点功夫底子的人,无异于是在受炮烙之刑。 狂奔两里路终于到了山水相融的蓝溪池,一川遮天瀑布自崖壁顺流而下,将热气冲了个七零八碎。 可这才是火势初期便已经让人不堪忍受,若是火势到了此地,难免不会把整座蓝溪池变成一锅沸水。可眼下的节骨眼容不得多虑,只能在此处求得一丝生机。 而此时在山下看着滔天烈火的陈边正笑意浓烈:“听闻三离路的落草匪寇还有那么一两个勉强算是入眼的高手,但就这火势,恐怕仙人来也只能云中坐道,避而远之吧。” 在旁的南若行深知陈边正昔日也是在武境上一步凌云的大才,只是因为从军之后,没有那份闲心在武境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兀自思虑,也未多做回应,只是遥望火势,看着已成定局的三离路。 大火继续蔓延,往三离路中央的蓝溪之池步步紧逼,大火蔓延过后的地界,地面早已烧得乌黑炸裂,原本缤纷多彩的五色画,变成了一幅灰白的水墨画,只剩灰烬! 而蓝溪池边,八百余三离寨匪寇都在这狭小的葫芦口地界,散在瀑布之下。山寨中有些肥头大耳,长相臃肿的匪寇已经受不了大火蔓延的热气。早脱得裤衩都不剩一跃跳进蓝溪池中,大喊:“舒畅!” 陆文平看着大火火势,皱了皱眉对二当家道:“火势已起,如今便是排山倒海而来,势必愈加猛烈,不出一个时辰,便会烧到我们这处。众人都得在瀑布下面,才能让流动的瀑布来散去热气。” 二当家应声道好,将还在岸上的小大夫,提起衣领便甩到早已在蓝溪池中的王敬刀旁边。“也不知这小大夫水性如何,王敬刀你可看着点,别没被烧死反而淹死了。” 王敬刀仿佛吃了死孩子一般难受,本来跟这小大夫不仅是萍水相逢,而且还格外不对眼,不禁腹诽二当家的可真会挑人,偏偏就挑他王敬刀。 但一向对二当家言听计从的王敬刀也没袖手旁观,一把将小大夫接住,然后将小大夫脑袋提在水面上。 “你他娘的把你药箱药袋给老子丢了行不行,这都啥时候,你还惦记你那不值钱的草药呢。是你女人不成?”虽然捏着鼻子认了的王敬刀没有弃小大夫不顾,但却是满心满打的不乐意。 小大夫看着凶神恶煞的王敬刀没敢说话,只是将药箱药袋抱得更紧了。 在旁的二赖子见状只得打圆场道:“小大夫是大夫,丢了药就像三当家的您丢了刀一样,理解理解。”但当即被王敬刀恨了一眼便不再出声,一股脑沉进蓝溪池中了。 火势愈演愈烈,没有丝毫减退的趋势,不一会儿火势已到近前,原本就不谙水性的小大夫哪比得了这群悍匪的水性,即便是那个酸书生陆文平居然也能在水中游刃有余,没有丝毫沉水的迹象。 入水时心中已是有些胆怯,而后如今火势一来,身边热气像是炸开了锅,即便是被提刀手提着脖子浮在水中,也有种温水煮青蛙的错觉。 突然山崖上一道炸裂声音传来。“小心!”陆文平高呼一声,可为时已晚,山崖有一株树木被火烧得断裂,自高空往小大夫的头笔直砸来。小大夫还云里雾里,可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双膂力惊人的大手横在小大夫头上,那株被烧得火烫的腰口粗树木就这样砸在王敬刀手臂上。 “真他娘的不省心!”王敬刀右手已是被砸得皮开肉绽,但未有丝毫犹豫,而是右手振臂一抬将火树高高振起大吼一声:“二当家!” 二当家初始正在岸边观望火势,而未注意蓝溪池中,直到一声巨响才让他注意到有火树落崖。见王敬刀将火树高高振起,没有丝毫停留,踏岸一跃,一脚将那火树踢得深陷崖壁。 在旁的二赖子见状已快吓得昏厥过去。 二当家没有多话,剑鞘铮铮作响,负剑三年,今日剑鞘一体,直插崖壁,而后一道白色屏障从剑鞘之处往两边泛起波纹,一股剑气平地而起,将山崖处断裂的火树一触便往四处炸开,难伤蓝溪池中的山匪分毫! 小大夫险象环生,惊心未定,但看到这位彪形大汉的右手被火树砸得鲜血淋淋,皮肉凹陷。便心急如焚地往药箱药袋中翻东西。 “别乱晃,他大爷的,老子没多少力气了。”王敬刀喘了几口粗气,没好气的看着旁边的小大夫,大骂道。 小大夫也没应,就埋头翻找,然后拿出一株草药,抬头眼眶红润,看着王敬刀轻轻发颤的右手和额头冒出的汗水,小心翼翼道:“我有药...” 三离路一条火蛇滚滚入山,如今的蓝溪池周围火势浓烈,原本葱绿的山木被热气蒸干了水分,触火即燃。可最让人绝望地是,三离路林木丰茂,一株接住一株,根根相连,叶叶相间。不然也不至于山匪一扎堆便让官兵难觅其踪。 大火无情,已到近前,周围的人可以明确感受到滚滚热气激荡而来,火势已然不足半里地。有人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因为空气已经被火焰烧得稀薄起来。 二当家见状,伸手虚空一抓,剑与剑鞘一体而归,然后按剑于池,整座蓝溪池池水跌宕,如苍龙出海,而后一轮千丈银河瀑布倒流,将火势力阻于外。 这位剑眉星目的按剑者若是只想独活,随时可以御剑而走,但今日,三离寨八百余人,危急存亡,他没有半点要走的苗头。 而在旁无论是山匪,还是书生,亦或是小大夫都被这天人之举而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瞠目结舌看着眼前风姿阔绰的剑客。 王敬刀虽然也没有见过这阵仗,惊惧之后却是发自心里的得意,咱二当家有这般仙人剑术啊。 可在旁的二当家眉眼紧皱,吐出一口浊气。剑未出鞘,但剑气已至。 只有自小在难民营中长大的陆文平,看过太多这样强撑应事的脸色。即便对武道修为一无所知,也能知道二当家如今是强弩之末。 山下的陈边正看着渐渐要将整片三离路焚烧殆尽的火势,早已对身边的传令官下令,准备踏马上山,各部协同,不能有丝毫马虎,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虽然自知在这火势中,无论是哪路仙人来此,都是九死一生,但不会贪功而躁的陈边正深知,无论哪次出兵,军队阵型都当有一丝不苟的态度。这也是陈边正为何在调兵遣将上在南境信手拈来的底气。 突然,天公乌云密布,而后下起倾盆大雨,暴雨和火势冲撞在一起,发出毒蛇吐信的丝丝声。火势一下便去了十之六七。 陈边正虽有诧异却未有丝毫担忧,毕竟已经将三离路付之一炬,山匪再无藏身之地,己兵顺势而攻,当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其次,那群山匪能不能挺过火势还两说呢,即便挺过了,如今应当也是精疲力尽,只是一群余孽罢了。 而后率先策马而上,手下见状,也紧随其后。先锋斥候打前锋,刺探敌情。而三离路群山环绕,地势险峻,不宜骑兵冲杀,因此后续大多下马步行。 而只有不胜脚力的南若行和为一军之首的陈边正御马上山。 “报!发现一处山寨,但却没有山匪的踪迹,连一具尸体也没找到。”一名斥候在已成焦土的山坳上,穿梭而下,跪在坐于大马上的陈边正面前,低头说道。 “再探。”陈边正仅是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也不畏正在下的瓢泼大雨。毕竟如今六千精兵在手,即便山匪可能有些地窖亦或是险地可以避火,但也不会让这位中郎将有丝毫担忧。 约莫两刻钟左右的光景,又有一名斥候来报。 “报,在三离路一处清湖池处发现一行人的足迹,往东面去了。” 陈边正闻言轻笑,东面亦有自己的部下,如今正好成包围之势,瓮中捉鳖。于是下令道:“吩咐西面部队,不用缓行搜寻,速去东面与我军汇合,将山匪一网打尽。” “是!” 三离路东面,一行苟延残喘的山匪往东面缓缓而行,本就被大火烧得满是木叶残灰的地面经过大雨一冲变得泥泞不堪,沿路留下深深的脚印。 而二赖子正扶着王敬刀,王敬刀被那株火树砸得可见骨血,这样伤筋动骨的一砸,即便是小大夫用药涂抹一番,也只是勉强减弱那份火辣辣的灼烧感,但一股钻心的疼痛仍然让这位铁血汉子吃疼咬牙,难以稳住身形。 才走出没有五里路,迎面便有一队人马驻足等待,而后几乎同一时间,其余地方的步卒也悉数汇合,陈边正姗姗来迟,但却正是兵匪僵持之时,为时未晚。 山匪中有人见这架势,六千精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本就身疲力乏,哪有什么还手的余地,不用多想,若是打起来便是任人鱼肉的份儿。 二当家扫视了一番,缓缓踏前,中气十足地对高骑骏马的陈边正道了句:“放行!鱼死网破的事儿不好,我兄弟命金贵,你们赔不起!” 看着从烈火走出,满脸黑炭被雨水冲刷得污秽不堪的负剑青年这般说道,惹得陈边正不禁发笑,这幅情景不是色厉内苒又是什么? “一群即将成为阶下囚的匪寇罢了,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陈边正笑意更浓,对于已是垂死挣扎的匪寇不屑一顾。 那负剑青年看不清脸色,却也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将剑鞘一体立在地上,双手按剑淡然道:“就凭我姓柳,名南风,来自墨国。而此剑,名曰‘飞鸿’!”。 姓柳没什么,名南风也没什么,天下参差千万户,有个叫柳南风的又有什么值得让人侧目的吗? 但若是来自墨国,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世人皆知,在墨国百万户,只有一户人姓柳,而这一户不是别人,正是为墨国十年前写出一书《庚卯变法》的三朝忠烈,百年文臣柳家。而如今墨国当朝皇帝,其名字便有一个“风”字,而独独只有柳家一子被前朝皇帝特敕南风二字为名,不用避讳太子名号。 一旁已被雨水冲刷得面容憔悴的南若行,深知各国朝政中事。闻言脸色大变,不敢出言。他当然知道三年前,墨国京畿之地彭城,有一剑穿过墨国文武百官身侧,从皇宫大道呼啸而过,就直直悬在墨国如今当朝皇帝的脑袋前。文武百官吓得长跪不起,甚至有些文官自那一次变故之后便再不敢上朝议政。 而曾经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陈边正则了解更多,自古武道登堂便是继承七百年前道教鼻祖张离道人的衣钵,将修行武夫归为登山。取九重山,其意九九归一。登山九重,可入太一。太一之后才可望气运门槛。 而墨国文臣世家柳南风,虽出自书香门第,但确是个登临武道的天纵奇才。八岁习武,十六岁入九重山,但十七岁说了一句话,让天下武人嗤之以鼻,觉得是在信口开河。 “武境有十重山,我看到了。” 此话一出,让原本各大江湖打破头颅都想要将柳南风拉拢的宗门望而却步。因为只要宗门中有太一境或是太一境以上的大人物,无不觉得此子是练剑入魔,误入歧途,难成大器矣。自古便是九重山登太一,符合天地变化,也是七百年道教仙人张离道人说得金口玉言,被世世代代习武者当作习武根底所在,桎梏了武者七百年,岂会让一小儿一言以破? 当世间武人都对他不看好时,他却一路披荆斩棘,修行似是一马平川般,十九岁入太一,二十三岁入自在境,成了可以和长生仙人扳手腕的剑客时,天下武夫哑口无言。而后本就是声名显赫的柳南风,在家境,武境修为都让人眼馋羡慕时,却仗剑天涯,成了自在境最自在的剑客,不爱名只爱自在的柳南风也再未踏足武境。 而这名轻狂的剑客,在三年前竟然大逆不道,以一飞剑悬在墨国当朝皇帝头上。 道教鼻祖张离道人羽化飞升时,便以大神通将国运与大道气运相连接。而扰国运便是乱大道气运,武夫修行本就与大道气运相连,而当朝皇帝又与自己国家国运相连,能坐在龙椅上的人,哪个不是肩挑国之气运的人?因此从七百年前开始,就没有一个武夫敢冒大不讳以武乱禁。 说白了,就是皇帝只能平民百姓杀,而不是什么修道高人来杀,修道高人敢杀,必将自乱气运,哪个修行一世的武道之人愿意放弃自己长生的念头去干这档子亏本买卖?为天下人?呸!没人有那么大气魄。 这无疑是道教张离道人留给四国王朝皇帝的大手笔,但为何要留这种手笔,众说纷纭,无人可知。 也可能因为这个手笔,自那一剑后,剑压世人的柳南风便在世人眼中销声匿迹。而也是那时候,三离路多了一名名不见经传,负剑不出剑的二当家。 陈边正看着利剑藏鞘的飞鸿,他在这种江湖事儿上不是个一概不知的雏儿,这柄曾经把江湖高手打得满地打滚的飞鸿剑,正是当年柳南风的佩剑。 亦有精通文墨的大儒为其提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而此诗也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柳南风行事风格的平心之语。 南若行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剿匪能剿出个什么武道自在境的剑客,他有些欲哭无泪。而陈边正则相对沉稳,即便是武境大才又如何?能跟六千精兵抗衡吗?顶多能自保罢了,要谈全身而退,未免有些太小看他的陈家军了。 按剑者似乎看出了陈边正的心思,眉眼轻佻地看着陈边正,有恃无恐道了句:“这把剑,曾经能越过墨国京畿之地中的层层把守,连皇家禁军也只能在旁观望束手无策,而后悬剑在如今墨国当朝皇帝脑袋上,你认为这把剑不能悬在你一个小小的边军将领脑袋上?” 陈边正眼神迟疑,咽了口唾沫。而后对全军沉声道:“放行!” 他当然能意会眼前这位看似青年,实则已是而立之年的按剑者言下之意。他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但若是真的破罐子破摔,当着六千精兵的面杀了他一个小小的太一境的武夫再孤身而退也是小事一桩。 “告辞!”按剑者将剑重新负于身后,洒然道。 他如今已是身疲力竭,就那一口气强撑着,毕竟刚才的滔天火势差点将他的剑气摧残得荡然无存,根基有损,若不是天公大雨,他也没有把握能够保住全寨人的性命。 陈边正看着本来大局在握的三离路,被这样的一个变数而掀翻了棋盘,虽有不甘,但却也没有到不可接受的地步,毕竟如今三离路和素平城都牢牢攥在了手上,匪寇只要能不再这面地界待着,死不死其实问题都不大。 山匪一行人往东面缓行,消失在众人眼中。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高坐大马上的陈边正一声怒喝:“哼!差点被他瞒天过海了。” 而后朝军队传令,高呼一声:“全军急令,追上匪寇,弓弩手以箭远攻,给我铲草除根。” 军队立马调转阵型,前队变后队,步卒持盾在前,弓弩手紧随其后。 南若行被这搞得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为何放了,还要来个回马枪?” 陈边正则是眼神毒辣的轻笑道:“呵呵,南军师一生躬耕庙堂经纬,不知一些江湖事也正常。这柳南风,昔年可是称为最自在的自在境剑客,他会跟人讨价还价?如今只有三种可能,要么那人不是柳南风,要么便是柳南风自三年前以下犯上,剑胁皇帝,乱了他的大道气运,如今再难拔剑了。还有便是刚才的火势可能已经让他无力御剑了。” 南若行闻此一席话,恍然大悟。如果是当年的柳南风,只会当机立断一剑横在陈边正的头上,用命令而不是谈判的语气跟陈边正说话。 山匪一行人正马不停蹄往东面赶路,但因为在烈火中险象求生,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波及,全寨八百人都没有那份精气神快马加鞭地步行。 突然,一声大喝传来。 “放箭!” 山匪西面七百步处,便有两千弓弩手一齐射箭,而后便是千箭齐发,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不一会儿便有万箭袭来。 山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袭得不知所措,立时便有山匪应声倒地,而本来因受伤只能蹒跚前行的王敬刀虽然被二赖子扶着,但也是走在最后。王敬刀看着密箭踏雨而来,视线模糊,顿时有汩汩鲜血流淌在王敬刀手上。 “二赖子...”一个糙汉子抱着一个满身是箭的瘦削身子大吼道。 突然,一柄未出鞘的剑腾空立在万箭与山匪之间,顿时万箭轰然炸开。一位剑眉星目的男子恨然看着八百步外立身骏马上的中郎将,冷冷道:“尔等,好胆!” 而后那柄腾空一剑,虽未出鞘,但却发出铮铮剑鸣如蛰龙龙吟。霎时,破空而去,原本还在乐此不疲射箭的连弩手,地面顿时炸开,那柄剑就在原地炸出一个大坑,而后未出鞘的飞鸿剑,携着剑鞘直取陈边正首级,陈边正大惊,持枪立马,将那柄闭鞘剑堪堪拦住。而后剑眉星目的男子轻斥一声,那柄剑便如泰山压顶之势,将陈边正的银枪悍然轰碎,陈边正当即被振下马来,在泥泞的雨地里滚了数十步,堪堪稳住身形,甲胄被淤泥染得杂色难堪。 伏在地上的陈边正大口大口吐出鲜血,自知力所不逮,忍痛大呼一声:“撤军。”眼神中满是惊恐和不甘。 即使大将受伤,但一向军纪严明的陈家军也没有丝毫自乱阵脚,而是井然有序抬着陈边正快速撤离。 而山匪中,一满身箭羽的男子,一身虎皮被鲜血染红,在旁一位面相骇人的汉子将他抱着。二赖子如今再难开口,嘴中大口大口吐出血沫。眼睛渐渐黯淡无光,却憋着一口气,眼神示意糙汉子自己怀中有东西。 糙汉子意会,从二赖子怀中拿出一个钱袋,不多不少,二十两。 而满嘴血沫的二赖子见状,艰难地开口,一字一顿道:“孝...孝敬三当...家的。” 糙汉子看着这个自打三年前入山寨,兄弟两总是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二赖子,五味杂陈。 二赖子看着三当家拿着二十两,对这个又爱财又好色还脾气暴躁,但却踏马为自己亲哥哥报仇的三当家扯出一丝笑意。 糙汉子见着奄奄一息的二赖子露出一份真挚的笑容,眼眶红润。这位铁血汉子竟然柔声骂道:“出息!” 二赖子笑意更浓,竭尽全力的点了点头,闭眼了。 陆文平和小大夫因为走在最前面,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见到此情此景,沉默无言,心底也有些悲凉。 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话的陆文平缓缓蹲下,对着二赖子道了句:“兄弟,好走。” 曾经素平城难民营有这样一位少年,见不惯别人欺软怕硬,对城中的地痞流氓嗤之以鼻,甚至专门练剑想要为平民百姓打抱不平,直到自己觉得剑术有成,提剑要把那群地痞流氓打得屁滚尿流时,却被别人一巴掌打翻在地。 随之素平城护城河便有一把三尺青锋沉入河底,而后城中少了一名剑客,但多了一名与地痞流氓沆瀣一气的书生。并且把书上“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后半句重重划去。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能行侠仗义帮助别人,那变成为恶之人,至少也能当个不被欺负的人。从善如登,他深有体会,但从恶是否便一定如崩,他不信! 即便是跟王敬刀推杯换盏的酒宴上,也仅是细细拿捏着话术,嘴上称兄道弟,心里却是小心翼翼。 但今日,三离寨多了一名酸书生山匪,名为陆文平。 小大夫看着如今落魄的山匪,在旁出神良久。自己有一名大善大能的师父,来此素平城济世,受人爱戴,德高望重,但死了。 一向被世人唾沫为恶乡里的山匪,因为负剑男子玄之又玄的剑术,却活了。 已经被大雨淋得头发散乱的小大夫走到靠着石头修养生息的二当家旁边,鼓足了勇气说道:“二当家,我想学剑。” 二当家看着一脸稚嫩却满眼坚定的小大夫,饶有意味地问道:“为何?” 小大夫犹犹豫豫了许久,最后强忍着眼泪说道:“我想告诉天下人,曾经有一位仁心仁德的大夫不辞辛劳千里济世,那位大夫不是庸医,也没有造反。” 顿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并且让他们相信!” 已是身负重伤的负剑男子温柔地摸了摸小大夫的头,洒然一笑:“可以。” 如果这位小大夫只是说想要为师报仇,这种快意恩仇的心思,那当然也是可教。但这位未经世事的小大夫却是抱着想为自家师父平反的念头,那便是,必教! 今日,原本被烈火席卷遭遇灭顶之灾的三离路蓝溪池处,有一株参天古木不知为何毫发无损,散发出阵阵绿叶清香,而大树旁边,有一株草药不畏风雨,破土而出,在大树身侧熠熠生辉。 乃是一位小大夫避火之时不慎掉落的草药种子。 云中剑芍药添香,大酉洞别有洞天(1) 在一个小镇上,一群孩童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围观着什么,孩童中央有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正和一个稍大的孩子吹胡子瞪眼。突然,似乎是道士耍赖了,大孩子把手中的细枝愤然掷在地上。道士见状,当即便泄了气,对大孩子挑了挑眉,从怀中鬼鬼祟祟掏出一个玲珑精致的盒子。 大孩子见状眉开眼笑,自家斗蛐蛐的过笼盒子不少,但没有一个能有这么精致的。刚要伸手去接,这不要脸的道士居然又手疾眼快收到了怀中。 小孩龇牙咧嘴,老道士一脸得意。道士似乎觉得确实有些过分,于是伸出邋遢的右手将孩子挽了过来,压低嗓门一板一眼对小孩说道:“娃儿,你将来是要干大事的,可不能玩物丧志啊。” 小孩恼羞成怒,对牛鼻子道士怒气冲冲道:“不是你先说的和你斗蛐蛐吗?赌注也说好了,谁输了谁给一文钱。”看着道士一脸尴尬模样,旋即玩味道:“你这道士不会一文钱都没有吧。” 道士一脸无辜,小孩见状吆喝着小伙伴们便要好好教训这个臭道士。 本来自己和小伙伴们玩的不亦乐乎,这臭道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掏出一个玲珑精致的盒子,自吹自擂说自个儿有个屡战屡胜的蛐蛐,没有敌手,胜负心极强的小孩当即不乐意了,急匆匆回到家,把自己悉心调教的“大将”拿了出来,要跟道士一较高下。 赌注也赌得比往日大许多,平时和小伙伴们赌注,大不了便是跟邻家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说几句跟街边地痞流氓学的艳俗话,亦或是跟往来的面向不佳的中年妇女大夸两句沉鱼落雁... 但今天,小孩子眼一闭,心一横,说赌一文钱。毕竟出门在外,碰到这种陌生人,气势得拿捏得死死的,虽然自己也掏不出一文钱,但想着自己蛐蛐的实力,自己知道。即便不能稳操胜券,也至少会立于不败之地。 但令小孩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自己“大将”本来已经把臭道士那弱不禁风的蛐蛐揍得屁滚尿流时,这不要脸的臭道士竟然伸手入裤裆,饶有意味一笑,就当着他们的面撒起尿来,把小孩的“大将”淋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没过多久,便一动不动咽了气。 这道士不仅没有丝毫歉意,居然还接二连三戏耍自己,如今还想赖账,当即跟自己多年为伴的同伙们打了个手势,这些孩子也会意,把臭道士尿湿的泥土揉成尿泥团,一个劲儿往道士身上砸。 道士吃疼,连忙伸手挡,但也架不住小孩人多,连忙腾出一只手往身上摸,但当把鞋底都翻了遍也没听见半点铜子儿响声,便没了脾气。 小孩见状,下手更重,砸的更狠了,这种连小孩儿都骗的江湖道士,就不该让他走出咱剑酉镇。 道士无可奈何,手脚麻溜地从怀中掏出刚才亮相的盒子,大呼一声:“赏你了!” 小孩这才肯罢手,拿着盒子和小伙伴们兴高采烈离开了。 过了一会,道士透过指缝看着孩子们走远,才敢放下手来,看了看被淋得遍体是尿的“大将”,一脸嫌弃模样说了句:“葫芦口上玩大火,不尿才怪。” 而后又半带嫌弃半带期望的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哎呀,真够味的。看来是暑气太重,有些上火,得找些药才行。 剑酉镇,位于两座高耸入云的大山相连的半山腰。一边为浩然入云的云中剑庄,一边是洞天福地的大酉洞天。 外人眼中,两家比邻而居,相敬如宾,但内行人都知道,这两家不过是貌合神离,相看两相厌罢了。要不然,为何每过五年,都要有一次论道亦论剑的聚首?还不是要争出个老大老二来。 云中剑庄名声在外,素有天下剑客三千万,十有九人来求剑的赞语。而大酉洞天也不让分毫,洞门牌匾便是“谁云万里今独来,倚剑青冥只翘首。” 云中剑庄五年前负有重望的大弟子钟离一剑,可谓是让人眼羡,不过传闻与大酉洞天论道亦论剑中挫败之后,便杳无音讯,踪迹全无。这样的结果让人咂舌侧目,好歹也是堂堂云中剑庄大弟子啊,咋输了一场比试就人间蒸发。 还有一件逸闻趣事就是,云中剑庄庄主有个女儿,名为云芍药。听说生得风华绝代,说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啊,甚至年至甲子的老爷爷见着她的容颜,都会感叹,怎么那么像自个儿多年前一见钟情的初恋一样。 又生在云中剑庄这种大宗门的家族,料想是往后二十年的一代女侠也不为过。 而此时云中剑庄八百步外,一处清池湖畔,此湖名为云中湖,正是半山腰,云山雾绕中一池清湖,游人曾大赞,即使将杭州西湖搬过来,也美不了多少了。 此时一位婀娜女子伏在岸边,若是被一些地痞流氓见着,还不得两眼放光?正在素手抓着一捆稻草做成的刷子,洗刷着什么东西。但如果走进一看,顿时没了兴致,这样不似人间物的女子,怎么在干着刷夜壶的事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云中剑庄庄主之女云芍药。自小就是勤俭朴素的云芍药也没那么多架子,是宗门出了名的和善可亲,一些小事私事都是事事躬行。 云中剑庄都知道自家庄主之女每天都会做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与她身份格格不入的刷夜壶。 第二件就是在云中剑庄寻一处烟云亭台,晓看天色暮看云。 而这位独守金山的云芍药也并不如大家所期盼的般,喜好练剑。而且于此大相径庭的是,她不仅不练剑还对剑道毫无兴致,闲暇时就爱做点女红。 听说按照当地习俗,每年农历七月初七,女子要穿针乞巧,可以拜月祈福。而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将自个儿一年做的女红放进在小镇上买的孔明灯中,然后独自点燃,看孔明灯随风远去,自己望着月亮,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目送孔明灯。 落日西沉,剑酉镇西面来了一行人,有一位背着药箱药袋的小大夫,满脸好奇看着周围。身旁是一位慵懒的负剑男子,让众多少女侧目,这么一副皮囊,即便是精心雕刻也雕刻不出来啊。而后面则是一位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挽着一位温文尔雅模样的书生。糙汉子和书生相谈甚欢,不时眼神示意,糙汉子意会,频频点头。对于王敬刀和陆文平一路上就爱对沿路女子评头论足的喜好,江城子嗤之以鼻,这种流氓就该把他们挨个宫刑才好。 自从一路来到墨国西境,王敬刀便千金散尽遣散山匪中的兄弟们,毕竟现在三离路已经被玄国蜀将占领,大家都是无家可归。 过不了几日,蜀军便会整编玄国东境散兵游勇,而且那六千精兵不过是先行军罢了,之后会陆陆续续有辎重,军队都迁徙过来,那时候要让身负重伤的二当家帮他们把山门打回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在山匪堆里待了那么多年,谁也不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好聚好散的时候,至少三当家的也分了不少的钱两,也够自己在外安家立业了。 人都要茶米油盐,总得落个户,有个家才好啊。 这一路上,小大夫常常问着二当家剑术上的问题,一问就是问一大堆,后来把二当家问烦了,说了句再问就给老子滚蛋,老子不教了。把小大夫吓得不敢二话,只得悻悻然跟着。 而陆文平因为想要去墨国京畿之地彭城大展宏图因此往东行,而二当家也说要去彭城,了结一些事情,但却对此事闭口不谈。王敬刀知道一向对自己身世态度都不咸不淡的二当家行事风格,索性也就不问了。 本来一路走得好好的,但因为陆文平也见着二当家玄之又玄的剑术,内心期许,也向二当家提过想要学剑愿望,但二当家半点不留面子,以天资愚钝,难成大器为由拒绝。气得陆文平当时就要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各过各的。兴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好像没啥资格说这些话,于是又恬不知耻以情动人,说大家都是在三离路过命的交情,多多少少得教点吧。 二当家对此不置一顾,气得书生七窍冒烟,要不是和书生打成一团的王敬刀好言相劝,这个倔强书生或许就真独行了。 “酸书生,我教你,最近二当家教了我练气法门。到时候你学会,把二当家打趴在地,他就知道你天赋异禀了。” “好呀,好呀。” “额...我想想啊,口诀是屏气于心,下沉丹田...完了完了,后面的又忘了。” “屏气于心,下沉丹田...放屁?” “放屁!” ...... 江城子走在大街上,手摩挲着脖子上的尚同吊坠,一路上自己好说歹说才让王敬刀还给了自己,王敬刀一路上一直对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大夫不对眼,觉得行走江湖或多或少是个累赘,还每天不知为何幽怨的看着自己,若不是陆文平跟自己说,自己把他尚同吊坠拿了,一直没还他,一向大大咧咧的王敬刀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这一路上,小大夫经常拿着自己的尚同吊坠,兀自出神,莫名其妙便要眼眶红润。后来书生觉得烦了,对江城子破口大骂。 “蠢大夫,没人和你是一样的经历,没那份感同身受,你哭,接着哭,反正我和王敬刀一路上无聊,就爱看你哭鼻子,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今天不哭倒素平城,谁就不是英雄好汉。” 旁边王敬刀应声叫好。 自那之后,小大夫便再没哭过了。 一行人正在欣赏这种相对玄国而言可以说是异域风情的街边物件和各处茶楼,突然人流中窜出一个邋遢的牛鼻子老道士,人流顿时散开,毕竟这臭道士身上有股味儿,让人退避三舍。 江城子下意识便要躲开,但那老道士像是故意找茬般,跟着江城子左摇右晃,当江城子意识到这老道士是故意找事,当即便麻下脸来,刚要大骂这个看似好欺负的道士一顿。 没想到道士竟然先开了口,一脸笑意,谄媚说道:“少年,是大夫吧。” 江城子看了看自己的药箱药袋,牟足了气势说道:“我是一名学剑的大夫。” 老道士连连点头,是大夫就好,开口道:“我最近有些中暑上火,可否给我开两味药,也算是行善积德,结下道缘。” 小大夫也不多话,当即便要拿药,而原本在后面一直静观的陆文平却上前伸手,斩钉截铁道:“给钱!”陆文平见多了这种想要空手套白狼的事儿,当然不想小大夫吃亏。 老道士只得尴尬的甩了甩袖子,看书生不搭理,紧接着忙甩了另一只手的袖子,顿时惹得书生掩鼻远离。 小大夫恨了一眼书生,然后一脸嫌弃在药箱药袋中精挑细选了几株草药对道士没好气道:“分三份,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早中晚服一碗,三日见效。” 道士见白得了便宜,喜笑颜开,拿药便要离去,但却去而复返,回身对小大夫说了一句:“少年与我有缘,我也送你一份机缘。” 小大夫一头雾水。 “刚才小大夫不是说,是练剑的大夫的吗?但你只有药箱药袋,没有剑,还得去云中剑庄求一柄好剑才好啊。”老道士颇为神秘地对小大夫说道。 陆文平冷眼相对,他们如果不是为江城子求剑,会来走这一遭吗?于是也没理睬道士,拉着小大夫便走了。 王敬刀一脸不知所然,二当家则是纯当看客。待一行人走远后,这位破布道袍的道士撇嘴笑了笑,自顾自说道:“真是一份大机缘啊,是不是剑都无所谓了。”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瓮声瓮气道了句:“要不是你那大字不识的爷爷求着我给你取名,你能有陆文平这个名字?” 这日,一个破茅草屋内,木桌上放着一个玲珑精致的盒子,而床上一位妇人正在大声咳嗽,旁边一位少年正在烧水,自家没药,听人说,热水能治病,于是每天都要保证自己母亲有热水喝才好。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小孩小跑去开了门,发现巷子空无一人,刚要破口大骂是谁家的熊孩子,但当发现门槛有几株草药,便一言不发,只是小心翼翼瞄了瞄周围有没有人,当确定没人之后,便眼疾手快的把草药拿在手中,关上屋子,跑到屋中。 前阵子邻居婶婶咳嗽就是吃了药才大病痊愈的,那药和这药一模一样。 茅草屋外,有一道士见草药被拿了之后,露出一丝笑意,孤身远去,自顾自道了句:“算一算日子,我也该收个徒弟了。”道士说罢,便乘云消失不见。 云中剑芍药添香,大酉洞别有洞天(2) 一行人登梯上山,因为来时已是黄昏,登山人并不多,相对而言,不算拥挤。四人沿路看了许多美景,陆文平诗意大发,一个劲儿地拾人牙慧念酸诗。 小大夫听得不胜其烦,即便是和他最亲密的王敬刀也有意无意的避而远之。毕竟这酸书生实在是满肚子墨水无处撒,当看着一位稍微好看的女子,嗓门都刻意提高了几分,女子大多矜持,也没有太在意这倒弄墨水的酸书生。只当见着了求偶的孔雀,略带玩味地看着他开屏。 直到这位书生惹了一位惹不起的主儿。这不是登山走了两里路,身后来了一位女子,年纪不大,却一看就是美人胚子。 女子火急火燎往山上赶,走到四人前面,书生看到女子背影,立马和王敬刀窃窃私语,眼中直泛红光。书生加快脚步,紧随女子身后,吟了一大串长律,当吟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身花影倩人扶”时。 前面女子转身,满脑子黑线,扯着书生的衣领,冷冷道:“你再吟酸诗,本姑娘把你的舌头割了。” 书生见着女子长得灵动,倒也不怕,只当女子在狐假虎威,他在素平城调戏大家闺秀时,见惯了这种外强中干的反抗,因此也是笑意满怀,肆无忌惮说了句:“小生,名为陆文平,姑娘有没有意向与我把酒言欢彻夜长谈啊?” 女子冷哼一声,兴许是自小到大没见过敢这么对她污言秽语的男子,冷冷看着书生,甩手便有三把飞刀抵在书生嘴边,书生吓得面色苍白,但却不想出门在外一下就把面子丢尽了,深吸几口气,看了看王敬刀,王敬刀唯恐天不乱,向书生投来鼓励的眼神。 书生当即有了底气,缓缓说道:“呵!几把匕首了不起啊,见过碗口粗的大刀吗?看见我身后那位魁梧汉子没?他是你们这种玩匕首的祖宗。人家玩意儿,可比你这个大。你如果不想吃闷头亏,乘早识相把手拿开了。” 女子听罢叹了口气松开了书生的衣领,书生见状,心中松了口气,但却没有流露分毫,只是仍旧一脸惬意看着女子,当书生以为凭借自己言语威胁化险为夷时,没想到那三柄飞刀霎时化作六把,悬在书生嘴边。 女子冷冷道:“张嘴,我说割你舌头就割你舌头,不会多伤你。” 二当家视若无睹,径直登山,王敬刀仰头望天,装聋作哑,跟着二当家便走了。小大夫站在书生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书生见眼下局面,立时惶恐,大声求饶,直言:“姑娘饶命,自己嘴皮子贱,就爱自说自话,是打娘胎带出的毛病,大夫就曾说过是我生来有什么不治之症,而这自说自话就是症状之一,你不信问我旁边的大夫。” 小大夫连忙点头,还装模作样从药箱中拿出药来说:“这就是他每天吃得药,自小就没断过。” 姑娘闻言轻笑,这两人一定是狼狈为奸不是干了多少调戏良家妇女的勾当才能配合得这么默契。原本对这个面相单纯的小大夫只当萍水路人的女子,顿时也生出恶感来。 姑娘并不准备罢手,自己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既然说了要割书生舌头那就不可能让书生以后再能说话。 冷冷道了句:“那本姑娘就给你根治一番。张嘴!” 说罢六柄飞刀像是游鱼戏水,腾空而来,书生吓得全身发软,小大夫也吓得在那鬼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割他的舌头。 恰此时,一股剑气将六柄飞刀一一击溃,震得姑娘倒退,飞刀像是受了伤的小鹿往女子飞来。 书生听见声响,大惊喊道:“我的舌头,我的舌头...”小大夫也被吓得乱跳,紧张兮兮道:“你的舌头,你的舌头...” 远处则有一负剑男子对旁边的糙汉子坏笑道:“潇洒不。” 糙汉子竖起大拇指,谄媚回道:“潇洒!” 姑娘有些胆寒,她只知道刚才有一股浩然剑气将她的飞刀悉数击溃,像是遇见了一座大山,难以逾越般。 姑娘回首望了望四周,发现刚才和他们一行的负剑男子还有糙汉子已在远处,她宁愿相信是书生自己在扮猪吃老虎,也不愿相信是那位负剑男子的剑气,毕竟这么远能霎时间到,还能不被她察觉,未免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了。 书生喊了两句好像反应过来了,对小大夫欣喜道:“视吾舌还在否?”小大夫顿时沉下脸来,难得搭理。 姑娘没想多做纠缠,恨了这个流氓书生一眼便转身登山。当路过负剑男子和糙汉子时,他两也是很礼貌地对自己笑了笑,姑娘未作回应。 “二当家,我说你怎么平时在那两小子面前就特沉默寡言特世外高人的模样啊?” “在书生面前,你不沉默寡言,装一下高手,他还不一个劲儿烦你啊。至于小大夫,唉,头回当师父嘛,有样学样,那些诲人不倦的老师父不都是一副刻板模样吗?我这算不算谆谆教诲?” “算!” “你懂个屁!” ...... 云中剑庄有个大弟子复姓钟离名为一剑,是庄中除了宗主外的剑道一把手,而最让人侧目的是钟离一剑有一个亲妹妹,名为钟离玉。 入剑庄不练剑,唯好六刀! 当一行人终于到了山门,门外有两个小厮看门,见迎面有四人上山,一如既往上前迎客,原想着四人看着也不算太落魄,可以小赚一点,没想到四人竟是连点一文钱打赏钱都没有,连点规矩都不明白,自古来求剑者谁能有这么傻?不掏点银子便要进入山门?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掏点银子,打发打发,也算是叩门财了,这才叫识时务嘛。 王敬刀见两小厮说话吞吞吐吐,也没个爽快,当即甩了二两银子,小厮熟稔的收进袖中,但话语仍旧半遮半掩。 这位糙汉子见着得寸进尺的小厮,没给好脸色,横刀在前,凶神恶煞道:“别磨磨蹭蹭的,引路,干这门行道,我也知道个几分,你们家宗主八成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别太过火了,你们还想一口气吃成胖子啊?” 小厮见状连忙低声下气服软,刚要领一行人入山门,就有一位儒雅随和的谦谦君子上前。 江城子用手抵了抵陆文平小声说道:“看,人家这才叫儒生,你跟人家好好学学,你看人家这气质,跟你简直是天壤之别。”陆文平撇嘴不语。 那位恰巧路过的儒生见到糙汉子和自家小厮吹鼻子瞪眼,忙上来呵斥了一番小厮,小厮便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这位儒生可算是云中剑庄的名声仅次钟离一剑的人,名为余秋书,一声儒生打扮,白衣出尘,是宗门中出了名的礼贤下士,只要来宗门求剑,遇见这位主,那便是有求必应,他呢,也是常常跟人说,江湖剑客,侠气需长存,赠人一剑,就当是结份善缘了。 但唯一不好的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常让人寻不着。 余秋书对糙汉子连忙致歉,恭敬道:“小厮失礼,还望壮士海涵,” 王敬刀撇了撇嘴,他就讨厌这种一板一眼的书生,当然陆文平那种满怀腌臜心思的除外。但碍于是别人地盘,也没想着斤斤计较。爽快道:“老弟见谅,兄台我自小脾气不好使,有啥说啥,刚才说的也是有口无心,请莫见怪。” 儒生摆了摆手,笑言道:“哪里哪里。四位还请里面请。”说罢,便伸手做请状。 四人进了山门,二当家说了求剑一事,余秋书只道:“兄台有所不知,过不了几日,便是要与大酉洞天五年一次的论道亦论剑,而剑庄上下都在准备事宜,目前无剑可赠。” 而陆文平见状,只是小声问着二当家:“你不是在墨国名气很大吗?怎么云中剑庄这位主事人不认识你啊。你跟他说一下你的名号啊,那样不就轻而易举得剑了吗?” 二当家给了个白眼,转身小声对书生轻蔑道:“我上次来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那时候这儒生八成还在玩泥巴呢。” “那我们就等些时日,你们两家论道亦论剑结束之后,再求剑。”二当家爽然道,也不打算强人所难。并且好多年也没见这两家论道亦论剑,不知道有没有长进,如果还是十年前那般固步自封,这剑还不如不求! 儒生笑容恬淡,拱手作揖道:“在下失礼了,稍等片刻,我打发下人给四位腾出空房好让四位休息。” 二当家只是点头致意。 小大夫看着周围高山林立,想起师父以前说的,良药常生于奇险处,料想在这高耸入云的浩然大山上,当时有许多草药才对,便跟二当家打了招呼,说自己去看看云中剑庄周围。 二当家对此不多做言语,转身回屋了。 此时,一座烟云亭台中,有一位素雅女子,执着毛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旁边放着一个九连环。 女子先在宣纸上写了句“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约莫是不满意,蹙了蹙眉,又写到“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而后望着渐升的一轮白月,笑了起来。那人说过,自己解开九连环他便回来了,还说回来之时,一定让大酉洞天知道什么叫做剑术。其实剑不剑术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就好,自己就帮他做一碗人间烟火,为他素手调羹,这样岁月静好就行。 女子拿起九连环,看了又看,兴许是自己太笨了,怎么这样民间寻常物件放到自己手中,愣是解了四年也没解开。 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将石桌上的九连环拿在手中,此人背着药箱药袋,拿了九连环之后,便坐在地上一心一意开始解起来。女子倒也没动怒,看到他一脸认真模样,没过一会儿便昂头露出一份真挚的笑容,说道:“姐姐我给你解开了。” 江城子原先是出来寻药,来到这亭子时,远远看到这位姐姐在解九连环,这玩意以前在蜀都集市上缠着师父给他买过,现在解法都背得烂熟于心,当时可是这小玩意让江城子抓耳挠腮了一宿又一宿。 女子见这少年一身大夫行装,便纳了闷,他们云中剑庄都是江湖侠客来求剑,大夫来求剑还是头一遭,顿觉得稀奇。 抱着逗一逗少年的心思,故作严肃道:“小大夫可不能随便拿人物件啊。” 小大夫忙说:“我见姐姐解不开,我才帮着解的。”小大夫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件举手之劳的小事情,没想到会惹来姐姐厌,顿时有些心虚。 女子见状嗤笑一声,柔声说道:“姐姐要自己解开才好,小大夫帮解开的,做不得数。” 小大夫闻言笑容灿烂:“没事,我可以教姐姐,那样也不用姐姐看着这九连环一筹莫展啊。” 女子点了点头,毕竟临渊羡鱼,不如临渊结网。有人教自己解,那自己亲手解开,应当也算数吧。 小大夫见女子点头,便要上前坐在石凳上,但看见女子在宣纸上写得诗词,便得意洋洋说道:“我认识一个书生,也会写诗,只是我都读不懂。” 女子听后赧然一笑,忙解释道:“我只是拾人牙慧,誊抄两句佳句罢了,做不得诗。你说你那位书生朋友如果真会作诗,说出来给姐姐听听,让姐姐也拜读一番。” 江城子只是连忙摆手,说道:“他肚子里墨水不多,总是寻章摘句,化为己用,我都不知道他在哪抄的。” 江城子只是死死得记住了一句“将书忧卷湿,欲渡叹舟摇。”其他佶屈聱牙的句子他都忘完了。 女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诗词阵阵出神。 突然,远处一阵匆忙脚步走来,一位少女走入亭中,见着小大夫和云芍药相对而坐。顿时满眼惊奇,这种跟流氓书生一块的人能好到哪去? 而且今天居然调戏自己不成,反倒要来调戏自家芍药姐姐了,让人忍无可忍。 六柄飞刀突然破空而来,横在小大夫和云芍药之间,吓得女子花容失色,转头一看便一下子明白了,有些责怪道:“丫头,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伤人。” 少女一脸不平,只道:“云姐姐你闪开,我今天非得把这龌龊少年扒皮抽筋才好。” 原本自己那负心汉哥哥五年前不知所踪,钟离玉便会每日来看望云芍药,两人情同姐妹。经常还要当着云芍药大骂自己哥哥没出息,有个对他朝思暮想的神仙姐姐不珍惜。女子每每这时,都是温言轻笑,不知是喜是悲。 云中剑芍药添香,大酉洞别有洞天(3) 原本山中桃花树树相接的大酉洞天,因为七月将至,也都谢了个七七八八,素有三四月赏大酉桃花,六七月近嗅云中芍药的佳话。 大酉洞溪水淙淙,秋冬不竭,沿洞右侧流出,注入云中湖。溯溪入洞,满地桃花,两岸墙立,半里许,豁然开朗,别有一天地。其中田十余亩,四周环山,皆峭壁,仿佛与世隔绝。因此,即便桃花尽谢,有此美景,来人也不至于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听闻有一鹤红丹霞赤壁,其貌难名,让人叹为观止。 此时一年轻男子,一身华贵服饰,腰间两枚玉佩随风轻吟,随手从墙缝中刮出一抹赤霞墙土,然后拇指食指揉捏成灰,轻轻一吹,赤灰便随风远去。 旁边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笑骂道:“你每次来这,都要从这丹霞赤壁上搓一点赤土,再这样下去,这可称为名胜古迹的丹霞赤墙那真得一点都不剩啊,被那群喜好附庸风雅的游人看客见着,还不得把你骂得一塌糊涂。” 年轻男子仅是轻笑一番,这大酉洞天一株一草何物他取不得?他可是名正言顺的大酉洞天下一代洞主,有那一份薪火相承的资格。 男子答非所问,只是眼神热烈:“过不了几日,便是五年一次的论道亦论剑的聚首,这次如果再赢了,那我们大酉洞天也应当势压一头了吧。” 满头白雪的老人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其实云中剑庄名声再低也不可能低到哪去,毕竟年年赠剑江湖,即便大多都拿剑走人,但总会有几个重情重义者会念着这份情谊。” 老人是如今大酉洞天的洞主,素来不与人争,云中剑庄剑气浩然,但自个儿这一番天地,恬淡安然,也是别有滋味。 年轻男子目光流转,看着一块牌匾上的字句沉默无言。 “谁云万里今独来,倚剑青冥只翘首”,他想把这诗改改,不应当是“只翘首”,他觉得应当是“独翘首”。这么多年和云中剑庄花开两朵,平分秋色的感觉并不好。 老人似乎看穿了年轻男子的心思,温言缓缓道:“人过是非,争一时之强,总不能争一世之强,最早约好五年一次论道亦论剑,也是想着切磋学习,不至于两家都画地为牢,原地踏步。没想到被有心看客曲解其意,非说是要争出个老大老二来。各有各好,我们大酉洞天活就活个自在洒脱。” 年轻男子对这位老祖宗的话大多听之任之,但却没有丝毫付诸行动的心思。过了一会儿又轻轻从赤墙上搓出一点赤灰,然后轻轻吹散。 “听闻这次与我们论道亦论剑的人是余秋书,你觉得如何?”老人见年轻男子心思不再,有心想要试探他一番,于是提问道。 年轻男子吹完手中最后一点赤灰后,笑容灿烂,对老祖宗说道:“余秋书,若是只论道,我必败无疑,但是论道亦论剑,重点在剑而非道,用剑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我看他还讲道不讲道。” 他此次来拜访老祖宗便是想要学一学道,毕竟五年前自己跟钟离一剑其实在论道上,完败!若不是论剑时自己险胜一招,可能满盘完败。 而那死脑筋的钟离一剑倒也是爽快,论剑败了之后一招后,也不多言,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剑术不足,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音讯全无。也难怪,毕竟被寄予厚望,说是云中之剑,最后竟然剑招落败。 江湖剑客自古就有那点说不出的执念,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各有评说。 老人笑意浓烈,啧啧说道:“剑道,剑道,剑怎么可能离得开道啊?” 年轻男子拍了拍手上石灰,自知是难以从老祖宗口中学到那玄之又玄的道。便向老祖宗告辞,老祖宗未有答话。 待年轻男子走了二十余步,突然一股威势席卷而来。 “老祖宗,为何...”年轻男子感觉到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 老人眼中似有怒气,大手虚空一按,周遭雷音轻颤,大喝一声:“跪下!” 年轻男子应声跪在地上,但眼中满是不甘。 老祖宗一脸失望的看着自己这位坐下高徒,原以为这五年来,每日旁敲侧击跟他讲道,他能明白一句“与世无争,道法自然”。 没想到,反而执念愈深。误入歧途,越走越远。 “你如果还想像五年前那样用赢钟离一剑的法子赢余秋书,那这场论道亦论剑的聚首,你不赢也罢!”原本温言和蔼的老人突然声势大作,铿锵有力说道。如天将大雨,雷公先行。将年轻男子震颤得七窍流血。 年轻男子一脸痛苦,但却没有丝毫怯弱,满腔悲愤,而后腰间玉佩轻颤,一柄三尺青锋立在头上,想要以此缓解威压。 他往后是要成为大酉洞天扛鼎之人,那他就有那份当仁不让为大酉洞天继往开来的责任。他并不觉得有错,剑道,能赢的剑道才有资格传承。 老人见他执迷不悟,苦笑一声,而后那柄利剑被莫名难测的气势激荡出去,直直插在丹霞赤壁上,少顷,丹霞赤壁轰然倒塌。 但这位老人始终没能舍得下死手,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后便飘然远去。 年轻男子吐出一口浊气,一袭青衫被流淌出的血液染成墨色,但却没有多加顾及。可当他想要御剑而归的时候,发现他的剑像是立根于刚才丹霞赤壁处,难动分毫。 曾经自己如臂指使的剑竟然不认主了... 一座云山雾绕的清湖池畔,往来游人络绎不绝,此地正是云中湖,湖边遍开芍药,好一幅美不胜收的场景。 而湖畔一处不起眼的地界,江城子正和二当家闲坐赏景。 二当家扯出一根青草须含在嘴边,看着湖中微波粼粼,时不时鲤鱼出水,登高一跃。江城子则是看着周围青草,有些发愁。 “二当家,咱们来求剑,要求到何时啊,咋这云中剑庄看着挺气派,行事风格却小家子气啊,一柄剑而已,我们花点钱买还不行吗?”小大夫在旁幽怨道。昨天被那丫头打得落荒而逃,现在脑中对那场景都还历历在目,若不是那位漂亮姐姐拦着,八成自己都去极乐世界了。 二当家仰头望天,躺在青草之上,轻笑道:“你给钱?” 小大夫连忙摇头,自己腰包一贫如洗,只有几株草药值点钱,但也肯定值不了一把剑的钱。要想一毛不拔的王敬刀替他买账,那不是难如登天?而且他当然不知道云中剑庄的剑自古以来都是赠,而不是卖,因此才有千金难求一说。 二当家看着一脸愁容的小大夫,转而讥讽道:“昨儿被打傻了?” 小大夫面红耳赤。 “我看啊,没把你打死就好了,跟那酸书生一个德行,整天不练剑...” “我这不是没剑吗?”小大夫委屈道。 二当家给了小大夫一板栗,正气道:“没剑不能练一下我教你的练气法门啊?半夜三更跑去人家亭子里和女子相对而坐,真应了书生那句彻夜长谈,没被人打死就算你福分了。” “酸书生确实挺酸的,但芍药姐姐人也是真的挺好的,只是那个丫头感觉比王敬刀还凶!”小大夫若有其事说道。 自古哪个姑娘不凶?又有哪个姑娘不温柔?都是看遇到什么人罢了。二当家听到后,也仅是笑笑,遥望青山绿水,青山如故这种念想在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大夫身上还得有些年份才可能看得到。 突然,二当家翻身而起,一脸邪笑的看着小大夫:“你觉得你那个所谓的芍药姐姐怎么样。” 小大夫脸更加红了,小声道:“长得当然没的说,性格也挺温良恭俭的,只是名字不好。”他当然没那份男女心思,只是私下里聊过这些事情,感觉或多或少有些不好。 “哦?”二当家窃笑不已,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这小大夫还真上钩了。 “芍药,名取得不好,以前看药书文理。看到芍药可入药,是花中的国色天香,但花语并不好。”小大夫苦思冥想了一番,也没想出芍药花语是啥,只知道不是很好,索性便不想了。 二当家听后,捧腹大笑,哎呀,并且大骂道:“我要你学剑,你以后少提一些医术上的东西,要谈就谈剑术,还有多久你才舍得把你的药箱药袋给放下?” 小大夫想了想,说道:“等有剑了,那就得负剑了,跟二当家你一样。”小大夫说罢,露出一脸阳光笑容。 有些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睹物思人这种事,他没有那么多闲心去做。他只在脑中一直记得自己为何练剑。 二当家看着大酉洞天方向,过不了几天便是两家论道亦论剑的聚首,那时候便是给小大夫“喂招”的最好时机,也亏得是小大夫幸运,能初学剑便看到这样一份造化。 不过料想两家的剑庄庄主和洞天洞主应当都不会出手,只是让小辈们打打闹闹一番,即便如此也应当够了。如果那位大酉洞天,传闻以淡泊处事,入道功成的老洞主出一出手,兴许能让小大夫悟出些特别的东西。 而云中剑庄内,有一人快步穿过内庭园子,见着一位身着素罗裳的女子正在绣着女红,报之一笑,就当打过招呼了,女子轻点颔首,算不得多冷漠,但绝没多热情。 余秋书快步进入剑庄大堂,而坐在红檀木椅上老庄主正聚精会神看着堂中摆放的两柄入鞘剑。 听闻脚步声,原本出神的眸子顿时来了光彩。 “余秋书,拜见庄主。”来人跪地行礼,老庄主摆手让其起身,而后缓缓走下台了。 “秋书,今日急招你来,是过不了几日,你便要去与大酉洞天和他们的得意门生百里豁达有一场剑道之论。如今也是看看你对此事准备得如何了。”老庄主一身灰袍,气质庄严。 余秋书起身,但却没有丝毫随意,仍旧恭恭敬敬站在原地,儒雅随和地答道:“单论道而言,徒儿自认百里豁达不及我,但论剑,百里豁达曾经让师哥一剑惜败,我也没有把握能够在自此次论剑中独占鳌头。” 老庄主呵呵一笑,正言道:“堂中有此两剑,本是庄中历代传承下来的。如果你这次赢了,其中一把便赠予你了。” 余秋书眼神中闪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养气功夫老练。谁都知道这两柄剑的意义所在,得其一者便是庄主,而一柄则是送给道侣的一剑。老庄主言下之意,已经算是十分明显了。 这剑原本应当是送给自己练剑如痴的师哥,余秋书眉眼下沉。这位在剑庄中以德服人的儒雅男子,也有那点儿私心,有些人,希望还是永远别回来吧。 即便自己对那人心中钦佩,但那人的志向是剑,而自己的志向就在云中湖的芍药花香上,不可说,也不愿说。 老庄主像是看出了儒生的心思,撇嘴一笑,颇为老成道:“你师哥已经走了五年,难道真要让芍药一直等着他?芍药如今也是成家的年纪,总得成个家我才放心啊。这世上没什么海枯石烂,大多都是时不待人。你在庄中威望,剑道底子都有,没必要觉得惭愧。” 余秋书听罢,顿时激动道:“谢老庄主。” 老庄只是摆了摆手,让其退下。余秋书意会,作揖便退。 待儒生出门之后,老庄主将剑拔出,自言自语道:“一剑,可别怪老朽啊,没有哪个女子有多出来的五年等你,你总不能时过境迁,让我女儿年华不在,等到两鬓斑白吧。” 儒生出门,踏过园子,看见女子正在将做好的女红小心翼翼放在孔明灯中,心中有些酸楚,但随即又释怀了。 女子见儒生驻足良久,也没有开口的意思,自己也故作视而不见。她对这位在庄中受自己父亲青睐亦受下人推崇的儒生剑客,只当是普通的同门情谊,没有太多开诚布公的言谈。她的心思全在那个自小便一心一意不畏寒暑,在山中练剑的痴儿身上。 儒生看此情形,心知自个儿吃了闭门羹,也没多做纠缠,转身出了园子。 云中湖畔,一位少年突然兴高采烈,旁边有一位正在酣睡的负剑男子。 少年将负剑男子摇醒,欢呼雀跃道:“芍药的含义我想起来了。” 负剑男子一脸不耐烦,说了句:“滚远点。”对这位扰人清梦的少年没有好脾气。 少年却死皮赖脸,对着负剑男子说道:“芍药花语,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真诚不变!” 负剑男子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倒头大睡。 云中剑芍药添香,大酉洞别有洞天(4) 今日剑酉镇格外热闹,街边小贩也并未因为日落夕阳便有收摊的打算,甚至还陆陆续续有商贩赶来,争着抢着寻处客源广进的位置。 无他,只因今天是每年一次的七夕乞巧节。在素来没有流民作乱,而民风淳朴的墨国,即便是兵荒马乱的战事年间,也从没有宵禁一说。因此七夕乞巧节,在本地的热闹程度可以说与上元节旗鼓相当。 而云中湖靠剑酉镇的一畔,楼坊林立,其中便以清酒楼为执牛耳者,最为尊贵,筑有亭台八座,每五十步便有一座,而后亦有曲廊相伴,绕湖而行。 天还未黑,清酒楼前便忙的不亦乐乎,张灯结彩,推屏而立。而屏上则填有一句清新脱俗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应景诗将前些时候一句“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换掉。而周围亦有煮酒赏令,争解诗谜等声音此起彼伏。 不仅清酒楼的布局惹人踏足,它最让游人踏破门槛的还是自家独酿的清酒,那可是在此地称为三绝之一的稀罕物件,另外两绝便是云中剑庄的芍药和大酉洞天的桃花。 客栈老板也是阔气,挥金如土买下了半边云中湖,给他的清酒楼当作锦上添花的陪衬。 天渐渐黑了,此时一位书生看着诗谜满眼财气,而旁边一糙汉子暗自窃喜,小贩则是一脸仇深似海的模样。 小贩原想着今年来得早,占了一处风水宝地,料想可以在今日乞巧节狠捞一笔。原本看见这位其貌不扬的书生想来摊上博得彩头,早已在这行道干了有些年而慧眼如炬的商贩老板喜上眉梢。 这种出门在外贼眉鼠眼,时不时指指点点女子胸脯和大屁股的人,你说他是书生?商贩老板还不得说你瞎了眼?哪个有真才实学的书生不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股出尘气质。看看咱云中剑庄的余秋书,那才是实打实的儒生。 像这种半吊子,仅拿一身书生行头,骗一些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女还行。来猜诗谜,不是来送自己财路的吗? 可让老板意想不到的是,这书生竟然将自己的诗谜猜的一个不错,这些可都是自个儿跟剑酉镇学富五车的先生求来的啊。 已经赔得快要一文不剩的小贩原想着打烊收摊,今年的本钱就当是喂狼了,留两个诗谜让自己今晚不至于输得一干二净。没想到旁边的糙汉子不乐意了,说书生今天不把所有诗谜都猜光老板别想走人,说罢还装腔作势按了按刀把,素来不惹是非的小贩欲哭无泪,而糙汉子则是笑意满怀。 当两人从自己这赢得盆满钵满擦擦屁股走人时,小贩瘫坐在地,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原本就想着靠着乞巧节热热闹闹赚点额外的糊口钱,没想到血本无归,回家还不得被自己持家有道的“贤妻”骂得狗血淋头啊? 可没过一会儿,明明两人已经走远,却又去而复返,书生一脸嬉笑说,既然猜了那么诗谜,赚了些银子,那我也就当寻个乐子,给你写些诗谜。 小贩连忙起身,书生温润一笑,随后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二十来个诗谜,并且神神秘秘的和小贩说了几句话,小贩则是一脸不信。书生也不多加解释,挽着糙汉子转身便走。 书生跟他说,这些诗谜客人肯定猜不着,前三个诗谜小贩自己给他们揭晓谜底,直到有人说“妙”时,便开始收钱猜诗谜。对于诗词一窍不通的小贩只当书生是在胡编乱邹,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也继续摆着摊。 没想到才刚露出两首,就有看客连声呼“妙,妙,妙”。小贩顿时喜极而泣,心里知道,今天这一趟有盼头了。 而书生和糙汉子如法炮制,两人一白一红,硬生生从街边小贩身上刮下了不少银两,满怀欣喜往湖畔走。 远远看见小大夫还有二当家坐在湖畔,旁边有一女子正在将孔明灯摆放好,那女子一身婉约装扮,勾得书生和糙汉子离不开眼,但当视线再移,两人顿时没了脾气,旁边有一小妮子,正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吹了一番,然后递给了旁边的女子。 书生见着顿时有些后怕,这不是那天在登梯之时,扬言要割他舌头的姑娘吗,即便已经过了几日,但利刃贴在脸上那种透心的寒意,仍然让这位书生在暑气未消的七月感觉不寒而栗。 这位年年来此藏女红,点孔明灯的云芍药看着孔明灯随风远去,双手合十,虔诚目送,而旁边的钟离玉也双手合十,她也希望自己的哥哥能够早日回来。 待孔明灯远去,云芍药转身却看到小大夫也一本正经双手合十,疑惑道:“小大夫这是为何?” 小大夫一脸纯真笑容,开口道:“我见芍药姐姐有心愿,我也帮芍药姐姐祈祷一番。”钟离玉一脸不屑,这个小大夫不知道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云芍药对这个心境一尘不染的小大夫颇有好感,只是笑道:“祈愿求福,都是心诚则灵。” “芍药姐姐错了,自古祈愿求福心诚则灵固然没错,但也有一句俗话人多力量大嘛。我帮着芍药姐姐祈愿,天上的神仙也能多听到点声音,还有也顺便求一下自己福分。”小大夫望着月亮自顾自说道。如果能祈愿可以实现,那自己师父也应该可以回来吧。 云芍药听后,掩嘴轻笑,祈愿求福怎么还有人多力量大一说啊,但也没拆台,只是柔声道:“小大夫说的是,是姐姐我孤陋寡闻了。” 陆文平与王敬刀见小大夫和女子相熟,顿时胆大包天地大步流星走上前来,陆文平满心欢喜,已经琢磨好出场该吟哪句诗了,但刚要开口却被王敬刀没轻没重一脚踹飞,倒是王敬刀先开口了:“姑娘,在下姓王,名敬刀,是一名刀客,和你们剑庄也算有缘,今日到此,有幸相会。” 而小大夫则是小跑去扶起已经被踹的难以起身的陆文平,二当家见状,只是满眼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搭讪手法也太上不得台面了,只当不认识,自顾自躺在青草上,两耳不闻。 钟离玉眼中有怒意,但却被云芍药示意了一个眼神,这才罢手。 云芍药看着面前的糙汉子,只当来人是客,毕竟还没有人胆敢在云中剑庄对她胡来。温言道:“来者是客,今日刚好是乞巧节,你们可以在云中湖畔静赏美景,过不了多节便会有镇上女子来此乞巧,我等就不在此叨扰了。” 王敬刀见这闭月羞花的女子要走,便厚着脸皮道:“在下对剑酉镇礼遇外人的待客之道早有耳闻,还请姑娘到清酒楼小叙一番,也好跟我们聊聊剑酉镇的风土人情。” 钟离玉恨得咬牙切齿,云芍药则是一脸淡然,自小见多了这种喜欢出门采撷的浪荡子弟,其中不乏宗室豪门,富家纨绔,江湖侠客。但自己都是见之避之,而又因为自己是云中剑庄庄主之女,大多都是只敢点到为止,不敢胡搅蛮缠。 云芍药不咸不淡开口道:“还有私事,恕不奉陪。” 在地上闻言的陆文平一把将小大夫揽了过来,压低嗓门悄悄说道:“我见你刚才和这女子有说有笑,你去请。” 小大夫连忙摇头,他倒不是怕芍药姐姐拒绝,而是害怕旁边的小妮子要拿刀割他的舌头。 陆文平见小大夫不愿,一咬牙说道:“你去请了那位神仙姐姐,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吟诗了,也免得你天天骂我吟酸诗。” 小大夫连忙点头,就凭这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干了。 “芍药姐姐,他们都是我朋友,我们一块去吃清酒楼吃完饭填饱肚子吧。”小大夫走到云芍药身侧,一脸真诚道。 云芍药见状,饶有意味看了看这个教她解九连环的小大夫和躺在地上的书生,温言笑道:“也罢,就陪你这个小大夫去走一趟。” 钟离玉忙拉着云芍药的手,一脸悲苦,生怕芍药姐姐入了狼窝。这群好色之徒,其心可诛。 而云芍药则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拉着钟离玉便往清酒楼走去。一行人连忙跟上,而走在最后的陆文平一个劲夸着小大夫,默念着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此时,热闹非凡的清酒楼二楼,一处靠窗的僻静位置,正有一儒生独酌清酒,闲暇时他就爱来此处喝一壶清酒,然后赏一赏云中湖畔的芍药,而每年的乞巧节,他也会在此,偷偷看着一位女子将放好女红的孔明灯点亮。 他见女子往清酒楼走来,只是对着酒楼小二喊了句:“小二,再来一壶。”一向在酒楼把客人都照顾周到的小二有些纳闷,这位云中剑庄的儒生剑客,每次来酒楼都是只喝一壶酒,从不贪杯,也从不少喝一杯。 但却没有那份打破烧锅问到底的心思,只是应声回道:“来咯,客官。”便在酒柜拿了一壶清香纯透的清酒上桌。 此时一行人上了楼来,那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拿出十来两琐碎银子,颇为豪气的放在酒柜上,洒然说道:“先来三壶你们这号称三绝之一的清酒。再上两斤牛肉,和一些招牌菜。” 店家小二,将脏兮兮的琐碎银子擦了又擦,才看到点银子本该有的光泽,但也是一脸鄙夷,直到见到一身素罗裳的女子,顿时连忙道:“客官请上座。”远近闻名的云芍药他岂会不知?今天酒楼有幸让这位让人大饱眼福的女子莅临,那不是得伺候周到? 一行人悉数落座,二当家神秘兮兮地对小大夫说道:“你惹祸了,我闻到一股醋味了。” 小大夫一脸茫然,小声道:“酒楼有醋味不是很正常吗?我还闻到酒味了呢。” 二当家笑而不语。 钟离玉如坐针毡,而云芍药则是淡定异常,她看了看四人,负剑男子已然有剑,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但总感觉沉默寡言有些让人敬而远之,应当不是来求剑的。而满脸沟壑的糙汉子是名刀客,应当也不是来求剑的。看来只有那位小大夫,和旁边书生模样的人是来求剑的。 于是开口问道:“还请问,你们来云中剑庄是为书生求剑还是为小大夫求剑?” 王敬刀连忙答话:“这书生天资愚笨,不是块习武的料,这小大夫勉勉强强会学些练气法门,我等此次来,是为小大夫求剑的。” 陆文平听罢,不置一词。只是一个劲儿吃肉喝酒,练剑这种事儿,自己早就看开了。毕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自个儿练剑不行,读点死书也算差强人意。 云芍药虽然初遇小大夫,就曾纳闷大夫求剑这种事,如今听完,也是觉得稀奇。笑对小大夫说道:“你来求剑,倒是跟姐姐说一声啊,姐姐到时候也好吩咐庄中的人可以挑一柄好剑。” 小大夫受宠若惊,连忙摇头:“我不要好剑,就想求一柄不好不坏的剑就足矣。” 钟离玉冷冷看着小大夫,这种说辞,也亏得是这种脸皮厚的才说得出来,得了便宜还卖乖,哪有人来求剑,不是想求一柄好剑在手的?这小大夫倒好,只求一柄不好不坏剑。而且他们云中剑庄,哪柄剑不是好剑?何来不好不坏一说?说出去还不贻笑大方。 但小姑娘并没发作,只是将芍药姐姐杯中的清酒,换成了素茶。 兴许云芍药觉得失礼,对钟离玉摆了摆手,仍旧将清酒一饮而尽。气得钟离玉转身就要走,但不巧下楼时迎面和一腰环双玉佩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男子一声锦衣装扮,气质脱俗。上楼便环顾了四周,看见一如既往在角落处喝闷酒的余秋书。 钟离玉本来就是怒火中烧,对自己那位知书达理的姐姐有些怨气。被来人一撞,抬眼看见是五年前和自己哥哥比试的百里豁达,没给好脸色。 钟离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玄之又玄的江湖武夫上,总能有那份追本溯源的能力,她心知肚明,五年前,这大酉洞天的下一任洞主赢自己哥哥那一剑有些猫腻,甚至那场比试都可以说是胜之不武,但没想到自己哥哥就是倔脾气,只说输了便是输了,然后不久便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百里豁达当然认得这位小姑娘是钟离一剑的妹妹,本来没有那份不饶人的心思,想一笑置之,但看见角落的余秋书和坐在另一侧的云芍药时,他知道其中有些不与人说的秘密,顿时露出邪魅一笑。 对小姑娘不依不饶,开口道:“钟姑娘,你既然在云中剑庄生活多年,也应当耳濡目染一些礼数,怎么撞了人不是先道歉,反而一脸不平的模样。” 钟离玉也不想多做纠缠,只想回剑庄,没有丝毫道歉的心思。但那百里豁达却突然发难,一掌朝钟离玉头上压来,看来是真的下了死手。 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儒生突然近身,只在原地留下残影,将百里豁达的一掌轻松拦下。 酒楼气氛随之变得剑拔弩张,小二趴在柜台前,胆战心惊地抬眼偷瞄,酒楼客人也被这一声响引得侧目观望。 “豁达兄对一小姑娘下死手,或多或少不符合你大酉洞天继承人的身份吧。”余秋书淡淡开口道。 百里豁达闻言轻笑,他刚才本就是作势而已,就看着儒生剑客会不会出手,好以此试探他的实力,没想到竟然真的出手。 于是好整以暇说道:“余兄号为儒剑,难道没教一教庄中人温良礼仪?莫不是有些人你不愿...” “住口!”余秋书未等锦衣男子说完,突然雷霆出手。而锦衣男子则是一脸笑意道了句:“来得好!” 儒生剑客未持剑,而锦衣男子也因本命剑,被老祖宗封于丹霞赤壁,也未持剑。两人便是近身肉搏,在宽敞的酒楼中大打出手,但小二也不敢言语,这两位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只是心中五味杂陈,这客栈的吃饭玩意儿如果被两位声名显赫的男子打得不留一物,那可如何是好。 此时百里豁达见一向沉稳的余秋书率先耐不住性子,有心想要和余秋书来一场私下的较量,今天幸好有个由头,也未有保留,拦下余秋书一掌后,当即一拳反身悍然砸下,但余秋书反应也是灵敏,当即一个鹞子翻身,倒踢而来。 原本在闲坐喝酒的江城子一行人也被动静所吸引,两人缠斗一起。 百里豁达见余秋书一脚踢来,也没慌乱抬臂一挡将余秋书振飞出去,仍不想罢手,猛力一掌推向酒桌,酒桌顺势往余秋书飞来。 余秋书像是被打出了真火,没有丝毫怯战,汇力一聚,将那酒桌拍成齑粉。就店小二顿时如丧考妣,百里豁达只是从怀中掏出一袋钱囊,丢在地上,小二顿时感激涕零。 百里豁达接连出招,而余秋书也一一应招。 余秋书看着这位锦衣男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五年前在山庄珠玉在前的大师哥,想起他一生在剑冢练剑总有一位女子为他素手调羹,而自己却只能远远观望,眼中露出一丝落寞。 对百里豁达这迎面而来的一掌居然不躲不闪,以一掌相接。 随后儒生被锦衣男子一掌从酒楼窗户打落在云中湖,狼狈不堪。 一行人早已瞠目结舌,只有二当家顿觉无趣对小大夫低声说道:“走,咱回去了。” 小大夫回过神来,没来及回应,便被二当家拉走了。 二当家回去路上看着繁星点点,原以为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一场较量能让小大夫学些东西,没想到竟是藏拙都藏不到家的扭扭捏捏。 而酒楼处,百里豁达笑意满怀,原以为余秋书不说能和他是个并驾齐驱的大才,没想到也只是狗尾续貂罢了。 王敬刀和陆文平见状,也没打生打死,便又一心一意吃着桌上的好酒好肉。这种江湖中常有的酒楼闹事,也是看个热闹,难道还能有这一桌烟火重要? 云芍药则是拉着钟离玉匆匆走下酒楼,看着满身湿透的儒生,浅浅道了句:“谢谢。” 儒生擦了擦身上的水珠,缓缓道了句:“小玉是师哥的妹妹,作为师弟,应当的。”一阵凉风吹过,有些话如鲠在喉,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云中剑芍药添香,大酉洞别有洞天(5) 世人都言云中剑庄剑气浩然,而大酉洞天也是不让分毫,是一处别开生面的道气不绝之地,让人一入洞天便感觉几分亲近。 而此时身着锦衣的百里豁达正盘膝坐在已然倒塌的丹霞赤壁处,眉眼紧闭,苦心孤诣想要将他的本命剑召回手中,可是一试再试,仍旧是徒劳无功,不免生出一股无名火。 老祖宗这五年不教他剑术,就教他赏花赏景,甚至闲暇之余还要叫上他一起踏青植树。自小在这片天地长大的百里豁达,早就对繁花似锦的大酉洞天看不出个什么特别来。每每被老祖宗连哄带骗去种一株桃树,也是不情不愿,挖土就挖两下,便迫不及待将树苗种下去,而老祖宗则是和煦一笑,打趣说,即便是狗刨土埋骨头,也没他挖得这么浅的。自古以来拔苗助长就不可取,换句话说这桃树扎根不深,哪能开得满山赏心悦目? 每当这时,百里豁达就会以练剑为由,寻处僻静地界,自己专心致志的练剑。老祖宗则是一脸无可奈何,拿起锄头,就如一个寻常的乡下老农一般,挖土,植树,施肥。直到五年之后,原本不算太密集的桃树,慢慢变成桃林时,百里豁达偶尔也会驻足,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心里还是觉得这桃林有那么丁点儿可赏之处。 但自己就有那份执念,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家和云中剑庄比邻而居,争了几百年,以前都是道法胜,剑法败。明明是一胜一败,两家互不相让,但剑法取胜的云中剑庄却被江湖人众星捧月般竞相夸赞,而自己大酉洞天的道,则是不闻不问。 但幸好有些人还算是没有昧着良心说话,说两家是平分秋色,旗鼓相当。但这话传到百里豁达耳中,无异于是一种施舍。 这位在大酉洞天惊艳绝绝的剑客心中不平,如果剑法才是得到世人认可的玩意儿,那他不介意只练剑不求道。 心有不平,不平则鸣。 这些年不问道,只求剑,但五年前,自知与那位自小在山中唯剑作伴的钟离一剑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于是偷偷跑去了老祖宗的炼丹房,拿了几颗让自己登临太一伪境的丹药,也不怕服用之后的隐患,将那丹药一吞而尽。 论道之时,钟离一剑言语铿锵,字字珠玑,但自个儿竟然是哑口无言,不敢一言以复。毕竟论道论的就是一个问心无愧,剑法自然。而自己这剑法当不起问心无愧,也迈不过那道坎,于是论道完败。 这也是几百年来,大酉洞天唯一一次在论道上输给云中剑庄。而论剑之时,自己险之又险地胜了一招,便让那位剑道痴儿坦然认输,自己也赢得了满堂喝彩,只有老祖宗对这场论剑,五年来只字不提,只是带着他游山玩水。 前几日老祖宗竟然突然发作雷霆怒气,他一直以为自己把那些小动作瞒天过海,无人可知,但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被老祖宗看得一清二楚。百里豁达想到这些,不知道恼羞成怒还是如何,竟然起身一脚往剑柄重重踏下,将他原本就嵌在地下的本命剑,嵌得更深了。 既然如此,那就将此剑深埋地下也不是不可。 虽然那丹药的作用让自己一夜到达太一伪境,但它的隐患也日渐显露,百里豁达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勤修苦练,也突破不了太一伪境,五年来,剑术修为寸步不前,虽偶尔也会怅然若失,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无怨无悔。 只要能在剑术上赢得一次云中剑庄,即便输光自己的剑道气运也是值得的。而如今钟离一剑一走,与自己在酒楼有过一次论招的余秋书不堪大用,这一次他还是会在论剑之中拔得头筹。 想到这里,这位大酉洞天的继承人露出一丝笑意,腰间两枚玉佩在余晖下交相辉映。 小大夫正和二当家坐在山崖,这一月来,小大夫偶尔也会采药,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废寝忘食揣摩着练气法门,可他一直没有悟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还会心虚问二当家是不是自个儿天资和书生一样愚笨,所以即便二当家教了练气法门,自己也没从半点长进。 二当家则是一脸正经的告诉他,他确实挺笨的,没陆文平善于应世,没王敬刀膂力惊人,在剑术上更是愚不可及,但也正是因为他这么笨,自己才愿意教他。 有时候牵绊太多,出剑便不自在了,不自在的剑,再怎么都逃不出剑招剑法的桎梏,反倒是有违剑随心动的本意了。 小大夫虽然不至于剑术入门,但一直修习练气法门,也有长进。有次陆文平出尔反尔继续在他面前吟酸诗,气得小大夫把他暴揍一顿,原本力气不大的小大夫竟然一拳把书生打翻在地,弱不禁风的书生躺在地上哭爹喊娘,直骂小大夫没心没肺,自个儿把他当亲弟弟对待,还说什么古书有云,长兄为父。小大夫竟然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弑父举动,气得小大夫把陆文平揍得三天没下得来地。 小大夫也没觉得自己出手重,只是这个地痞书生太过不经打了,甚至自己都怀疑以前陆文平跟自己说他以前练过剑,是个练家子的事情全是他无中生有,自己吹嘘的。 但有件事确实是真真的,在那次之后,陆文平再也不敢惹这个憨态可掬的小大夫了。即便是说句古书上的话,都乖乖给小大夫打声招呼。 小大夫望着最近纷至沓来云中剑庄的人,有些纳闷,望着山崖石梯人山人海的人流,对二当家问道:“怎么最近来云中剑庄的人格外多?不是云中剑庄目前无剑可赠吗?” 二当家则是一如既往擦着剑鞘,反问道:“你看那些登山人谁没剑?” 小大夫眯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都有剑,那是来看云中剑庄和大酉洞天论道亦论剑的?” 二当家看着还算没笨到无药可救的小大夫,将擦亮的剑重新负于身后,点了点头。 云中剑庄最近来得人可谓是络绎不绝,自古学剑,观剑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修习法门,就如棋手对弈,观棋不语。旁观者可以沉心棋盘,若自己是执棋者会如何出招接招。而若是国手对弈,那国手的每一步棋,都可以说是观棋者盛大空前的机遇,能看懂一二便是收获颇丰的一场观棋。 二当家看了看大酉洞天的方向,那晚在清酒楼处,两个年轻人的出招与接招勉勉强强算是入了门,虽然儒生有所藏拙,但锦衣男子的招式变换也属实诡异,感觉是无根之萍,却又招招凌厉。 第二日,大酉洞天锣鼓喧天,剑酉镇的镇民都来凑热闹,几乎是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而地点则是大酉洞天的桃花林,因为去年是在云中剑庄的云中湖比试,今年自当移步到大酉洞天。 来往的江湖剑客,见热情似火的剑酉镇镇民大多都温言相谈,而剑酉镇镇民也因为有这两家在江湖名声在外的宗门,言语之间都满是自豪。而且今年可比去年热闹,去年在云中剑庄大多都是静而远观,万不敢这般敲锣打鼓,毕竟云中剑庄的小厮看不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市井曲调,每年在云中湖论道都是高雅的玉笛雅音,曲声乘云袅袅入天际。 但大酉洞天的老祖宗不爱那套,任由大家随意,论道亦论剑,小辈们图个乐子罢了。 桃花虽已谢尽,但却仍有余香可寻,此时从云中湖沿溪而上的一位儒生进入众人视线,顿时一群江湖剑客觉得索然无味,为何云中剑庄的老庄主不让钟离一剑来比试,反而让一位儒生来。直到听剑酉镇镇民善意提醒才知道钟离一剑五年前已经离开云中剑庄时才明白缘故。 而早已在桃林中等待多时的百里豁达轻蔑地看着这位面向儒雅,举止庄重的儒生,大有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冷冷说道:“余兄请!” 儒生也是没有丝毫怯场,与百里豁达论道为先,所出之语,皆是浩然正气,一泻千里。旁观者无不拍手称赞,立时便有云中剑庄高声呼:“余师兄,化繁为简,所出之语,道之所在。” 在旁百里豁达则是盘膝而坐,沉默无言,这些话,他当然知道,自小便是老祖宗亲手带大,老祖宗说的至理名言,比这儒生说得还要天高海阔,高山仰止。但自己却一字一句,也说不出口。 待那儒生讲了一炷香时间,百里豁达冷冷说道:“够了!论道我认输,我今日只想在论剑上与你分个高下。”顿时满场哗然,素有论道为先的大酉洞天,这一次论道,百里豁达居然又是一言不发,不免有些令人大失所望。 持剑儒生未有答话,只是从蒲团上站起来,而后缓缓拔剑。百里豁达本命剑被封,如今拿着大酉洞天一名普通弟子的剑。 余秋书这五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默默孤身入剑冢习剑,他想着如果自己能踏着那人的足迹,是否自己也可以成为那人。这五年,斗转星移,但却终是没能成为像大师兄一样的剑痴,那位女子也没有为他素手调羹过哪怕一回。 余秋书拔剑而立,一脸随和地望着百里豁达。百里豁达早已横剑身前,见余秋书拔剑,顺息而动,一剑刺来。 而书生此时眼神突然严肃,亦如五年前钟离一剑持剑模样,原本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挡竟然让自恃剑术卓绝的百里豁达难动分毫。 “你那日在酒楼,是在藏拙?”百里豁达有些惊惧,自己全力一剑接下,那日在酒楼,自己全力一掌将余秋书一掌打落在云中湖的场景如今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今日,这儒生竟然游刃有余接下自己这一剑。 儒生未答话,只是挑剑而行,突然而至,百里豁达堪堪拦下剑招,但却被剑气激荡心神。 余秋书淡然开口:“你出剑太急,破绽太多,我不知道为何我师哥钟离一剑会输给你,或许...当时他让了你吧。” 那日酒楼,自己便有心藏拙,在这儒生心中,其实赢不赢剑都无所谓,他只想在这一场论道亦论剑的比试中,亦如五年前一样,将自己视作那位痴儿,在一女子面前赢得此剑,才是他的心愿。 百里豁达眼中似有悲愤,自己不顾丹药的弊端而一心追求境界攀升,难道还是钟离一剑让自己不成? 满腔怨气汇聚剑气,他也不顾什么招式,寻常剑客对招大多前三招摸一摸虚实,既不会大开大合的进攻,也不会畏手畏脚的防守,而是攻防有度,不求一招制胜只求能招招出奇,让敌手露出破绽。 突然,百里豁达剑气纵横,剑刃铮铮作响,腰间玉佩轻颤,而后大喝一声:“去!” 随之剑气横生,将余秋书震开十余步,可剑气仍是未止,一剑破空而来,百里豁达这竭尽心力的一剑势要将这淡然平静的儒生打杀得无反抗余地。 众人见这一剑来势汹汹,早已静若寒蝉,只有二当家撇了撇嘴,小声对早已在旁目瞪口呆的小大夫说道:“这一招,咱不学。” 未等小大夫答话,场中便有一声惊雷平地起,儒生持剑而立,只是眼中愁云惨淡,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剑如师哥一般果决凌厉,随后看了一眼在远处观战的云芍药兀自叹了口气。 或许自己真的成为不了那个人,但眼中转而似有一份释怀,若是无论如何都成为不了那个人,那其实就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儒生剑客,也未为不可。 儒生手中剑像是与儒生心有灵犀一般,顿时浩然气大作,儒生青丝随风而动,随后一脸和煦笑容,对百里豁达笑道:“豁达兄,恕罪!” 说罢,便在原地留下残影,瞬息而动,一剑扫地,顿时溪水翻涌,云中湖畔,锦鲤跃起。云中剑庄的云烟往桃林悉数汇聚。 此时一位在云中湖畔风尘仆仆的持剑客,看着满天烟云往大酉洞天桃林竞相而去,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沧桑的脸庞露出一脸淳朴笑意,自言自语道:“余师弟这一招,当得起好剑。” 随之,在云中剑庄的一座僻静的亭台处,石桌上的九连环被这股浩然气吹落地上,原本缠得难分难解的九年环,跌落之后竟然分散一地! 桃林中,百里豁达看着这望而生畏的一剑,并没有丝毫怯战,竟是以力挡力,试图自己一剑破之,他的心里,从没想过大酉洞天要在这场论剑中败下阵来,江湖剑客,都言云中剑庄浩气长存,但自己大酉洞天的剑又何曾差之分毫? 可事难如人愿,此剑威势猛烈,岂是可以力阻的?百里豁达挡在身前的一柄利剑轰然炸碎,余威将百里豁达重创,甚至有些利剑碎片狠狠扎在这位大酉洞天继承人的身上,而剑气仍如苍龙游云,将百里豁达冲撞在地,被一株桃树惊险稳住身形,而身后的那一株桃树,发出一声断裂声响,桃树轰然倒地。 百里豁达顾不得自己身上插入的利剑碎片,只是望着那一株倒塌的桃树阵阵出神。 “老祖宗,咱大酉洞天门人子弟那么多,您还亲手植桃树,你不嫌累啊?” “种树和育人其实都差不多,总得悉心呵护,才能有所成就,毕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都是靠着耐心慢慢栽培,这树才能茁壮成长,成为参天大树啊。” 百里豁达看着自己以前跟着老祖宗种的桃树,自己狗刨土刨两下栽的桃树果然经不起太多敲打,今日竟然被自己一下撞倒,而老祖宗种的树却纹丝不动。 百里豁达缓缓起身,眼中悲愤和不甘随即变得黯然落寞,对身前的儒生行礼作揖道:“是在下出剑太急,破绽太多。” 而后突然捏印将自身窍门点了遍,插入自己身上的剑刃碎片随之被悉数震出,但百里豁达手势未停,大口吐出几口发黑的淤血。 旁观者无不胆战心惊,这种骇人场面,岂能不让人咂舌? 小大夫则是满眼担忧,抬头问二当家:“他在干嘛?他气势好像突然散尽了。”已经对武夫气势一说登堂入室的小大夫看着眼下场景,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当家只是沉心望着场中的百里豁达,淡然开口道:“跌境,自损根基。他原本是太一境的剑客,现在只是登山境的寻常武夫了,但似乎还有点其他意思。” 百里豁达此时满身是血,但气势却突然拔高,轻轻拂袖擦去了嘴角的黑血,对眼前的儒生缓缓道:“我的剑,现在慢下来了。” 百里豁达说罢,大酉洞天丹霞赤壁处,一柄嵌入土中的利剑破土而出。这柄大酉洞天下一任继承人的本命剑复归于主人之手。 百里豁达望着手中的本命剑,洒然一笑。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二当家则是摸了摸下巴,自顾自说道:“有意思,又回到太一境了吗?” 小大夫听得不明所以,以前二当家就跟自己讲过,剑客,持剑在手,剑随心动。剑心,才是剑客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在武道上一马平川的提纲挈领。 小大夫突然抬头望着二当家,问道:“跌境很容易又回到最初的境界吗?” 二当家笑而不语,有些人跌境之后一辈子也逃不出桎梏,一生固步自封,原地踏步。像这样能瞬息跌境又破镜的人,可称为大才。 百里豁达持剑在手,望着在远处有些吃惊的儒生剑客,洒然道:“我这一剑,你若能接下,便是我输了。” 儒生剑客看着眼前一剑势如破竹而来,原以为百里豁达自行跌境,这场比试自己已经赢了,没想到百里豁达居然绝处逢生,果然是豁达心境才能为之啊。 场中两剑剑尖相抵,而后书生剑像是力所不逮,剑缓缓后移,而另一柄剑步步紧逼。 “我输了。”儒生剑客没有太多情绪变化,他的胜负心一直都不重,当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人群中时,便收招而退。无论如何,自己也确实剑招落了下乘,输得心服口服。 云中剑庄的剑道魁首一直在那剑痴身上,剑道上的事情,还是得他来做才是最好。 云中剑芍药添香,大酉洞别有洞天(6) 桃花林中,余秋书落败,而百里豁达则执剑而立,周身血迹还未干涸,他强行跌境而又破镜,引出大酉洞天铺天盖地怀藏道气的一剑,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需要很长一段时日休养生息,为自己固本培元。 而此时余秋书缓缓走向自己想见到却又不愿见到的师哥,仍旧是低头拱手说道:“师哥,好久不见,秋书不才,剑招落败。” 钟离一剑这五年风尘仆仆在外游历,还未及而立之年却已是满脸沧桑。五年前,自己看着急功近利出剑心乱的百里豁达,不知为何,愿意让他一剑。而后大酉洞天洞主找到他,与他促膝长谈,出言指点迷津,让其茅塞顿开。 “一剑,你每日在剑冢练剑,其实应该多出去走走,也避免坐井说天阔,有时候,你就用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而不是剑客的身份去看看大好河山,看一看世态炎凉,总比你在剑冢闭门造车要好些,走一趟,自个儿可能对自己的剑也更明白了。” 当时一心练剑的钟离一剑听从了大酉洞天老洞主的指点,临走之时,下山路上又碰上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老道士看他要远行的模样,疯疯癫癫送了他一个九连环,说如果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把这九连环留下当作是念想。而钟离一剑,竟然鬼使神差之下,就收了九连环。 钟离一剑想了很久,自己在这一辈子除了放不下剑,还放不下什么呢?最后他还是犹犹豫豫敲开了云中剑庄那位名为芍药长得亦如芍药的女子房门,一向只和剑打交道的二傻子不知所措将九连环交到了女子手中,然后说他要远走一趟,这九连环解开之时,就是他回来之时。 说的时候没有半点依依惜别的柔情,只是面红耳赤,眼神惊慌。女子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等你。” 这一走就是五年,而女子一等也是五年。 这五年,他持剑而行,却从未出剑,就像个普通人一般穿行于市井小巷,穷乡僻壤。夏日炎热,他帮别人做工,累的汗流浃背,他也曾有意无意想起以前女子为他做的羹汤。冬天,那些抠门的老板为了节省用度,只是给了他一床可有可无薄如宣纸的被子过冬。一向在世俗的蝇营狗苟中,都没摸爬滚打过的钟离一剑,躺在快要散架的床上,抱着被单取暖。也会时时想起以往每年过冬,都会有一个女子,脸蛋绯红,抱着她亲手做得厚棉絮为他铺好床单。 春去冬来,一晃便是五年,自己去了玄国蜀地,亦到了大成国洛阳,甚至到了周国的函谷关,后来走得越远,便越想回来,当他慢慢醒悟,才发现他不是想回剑冢练剑,而是想回来好好在云中湖畔,赏一赏芍药花香。 钟离一剑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温文儒雅的余秋书,欣慰道:“师弟刚才那一剑,即使是输了,也没给咱们云中剑庄丢人。” 余秋书低下头,有些惭愧。钟离一剑见状也是一笑置之。 场中人的视线早已注视过去,美如碧玉的云芍药嘴角上扬,看到自己苦等五年的男子对他点了点头,她有些眼眶红润。 钟离玉见芍药姐姐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嘴上恶毒的诅咒着这个负心汉哥哥,但眉毛下弯的欢喜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当在场人认为这个曾经在云中剑中独当一面的得意门生会为云中剑庄力挽狂澜时,没想到这个一脸沧桑却让人看着亲切的男子只是缓缓走向已经身负重伤的百里豁达。 “你五年前的剑如海市蜃楼,让人感觉不真切,而今日你的剑,当得起大酉洞天剑道传承的一剑,我们云中剑庄认输。以前都是你们赢道我们赢剑,现在风水轮流转,大家得失相易,其实也是件好事。”钟离一剑一脸淳朴笑容,对百里豁达开怀道。 “还没有赢你,我们大酉洞天的剑道就不算赢了你们云中剑庄。”虽然刚才一役,利剑碎片让百里豁达遍体鳞伤,现在自己便如风中柳絮一般,倚在桃树上,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没有赢钟离一剑,那就算不得赢。 钟离一剑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突然气势如虹,望着在僻静角落的负剑男子大喝一声:“柳南风,我这一剑,你可敢来接?” 在旁都快看得打瞌睡的二当家只是浅浅道了句:“敢。” 场中人听到“柳南风”三字,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立时有人交头接耳,往二当家方向看来。 “他还敢回来?”人流中有人小心翼翼问道。 “怎么不敢?他当时不也是负剑独行,无人可拦吗?”旁边像是有江湖上的老手,从各地听到些小道消息,立马就开始说起来。 江湖宗门本就与国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有些宗门就是和朝堂同气连枝。要不然,像云中剑庄这样每年赠剑江湖,但却不收一文,是怎么维持几百年的?还不是背后有墨国皇帝给出大把大把的银子。 毕竟每个国家都有江湖,国家杀不干净,那何不让江湖人掌管江湖,自己则是做执棋者。那样也可以自己有所需要,便能在江湖中落子生根。 柳南风,三年前,一剑悬在墨国皇帝头上,让满朝文武口诛笔伐。原本被墨国江湖视为后起之秀,有望只手遮盖天下江湖的剑客,被墨国朝中人明里暗里算计了不知多少,而后墨国整座江湖都在明面上不得不视柳南风为死敌。 钟离一剑看着眼前这位负剑男子,十一年前,这名男子上山求剑,说是“求”,但实际上确实强取豪夺,拿了一柄庄中的绝世青锋,而后还被人美其名曰取名“飞鸿”。甚至之后,还去大酉洞天和老洞主坐而论道,不卑不亢。 那一年柳南风十九岁,钟离一剑十四岁。十四岁的剑痴看着这位放浪形骸的柳南风从云中剑庄抢剑,与大酉洞天洞主论道功成,潇洒离去。 那时候的钟离一剑才初露锋芒,但自己却只能看着眼前这位男子,望尘莫及。于是,剑冢中多了一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自练剑的剑痴。之后,又与百里豁达论剑,百里豁达剑招凌乱,一心取胜,于是自己便让他一剑,自己若是想赢,百里豁达岂是他的敌手? 今日,时隔十一年,这位剑痴再次见到这座在十四岁时突然飞来的高山,眼中多了份热烈。既然柳南风敢胆大包天回来,那他不介意刚好用这墨国江湖公敌的理由与他过招。 这些年,自己孤身游历,悟那一份“人情剑”。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身是剑客,心为凡人。最后参透芍药灼灼,溪水淙淙。唯有一剑,可入云中! 持剑的钟离一剑振臂一抬,藏于剑鞘中的宝剑直入云霄。而后钟离一剑对负剑男子爽然一笑,开口道:“我有一剑,名曰‘云中剑’。” 远处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红着眼眶,想起自己在亭中写下的“云中谁寄锦书来...”,小声骂道:“果然,这痴儿顶多也就会云中一剑了。” 那一剑破云而来,似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白云炸开以后,旋即又紧随剑刃,化为剑气,与之连袂而行破空而来,剑气纵横九霄,却又如寻常剑一般,就像是一懵懂稚童持剑蹒跚刺来。 负剑男子见状不惧反笑,这返璞归真的一剑,当是有些年岁才能磨练出来。而后飞鸿剑未出鞘,剑与剑鞘一体而动,与那柄云中剑针尖对麦芒。 余波将众人冲荡开来,若不是大酉洞天老祖宗种的桃树,玄之又玄,削去了八成余威,那在场之人,可能会被这骇人剑气殃及鱼池。 钟离一剑见柳南风未拔剑,只是剑鞘一体而来,顿时大喝:“柳南风,你真当同辈无敌了吗?” 负剑男子仅是浅浅一笑,应了句:“是!” 那日在三离路,若不是满山火起,自己为了救三离寨落草好汉,让蓝溪池千丈瀑布倒流,使得自己根基受损。即便是六千精兵,自己想杀一个太一境的陈边正还不是手到擒来? 足足花了一个月,偷偷叫小大夫给自己采了不少草药,自己才能够恢复根基,如今自己根基未损,即便拔不出剑来又如何? 钟离一剑轻斥一声,云中剑在飞鸿剑的抵挡下威势不减反增。负剑男子笑意浓烈,既然眼前这柄云中剑摸到了自在境的门槛,那他大可就拿这一剑给小大夫喂招! 负剑男子对旁边惶然无措的小大夫挤了挤眼,洒然道:“这一剑,咱们学!”说罢,手指动如雷霆般快速捏剑诀,飞鸿剑龙吟大作,要将这先声夺人的云中剑打压下去。 但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云中剑携云而至,如附骨之躯与闭鞘的飞鸿剑缠得难分难解。钟离一剑怒目圆睁,即便是三年前江湖竞相吹捧的柳南风又如何?岂能不拔剑就想赢他?他可是半只脚踏入自在境的剑客!即便不敌曾经自在境最自在的柳南风,但也不至于不能逼他拔剑! 此时一株断裂的桃树旁,一位锦衣男子远远望着场中两剑,他心里知道,他们大酉洞天在这次论道亦论剑的比试中,完败了。正当自惭形秽,黯然神伤之际,旁边有一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一脸畅怀笑意,轻拍他的肩膀。 “老祖宗我...”锦衣男子正要开口。老人却笑着摇摇头,而后指了指场中的钟离一剑和柳南风,和蔼道:“学剑!” 此时场中两剑笔走龙蛇,而后飞鸿剑将那来势汹汹的云中剑拦下,径直抵在钟离一剑咽喉处。 钟离一剑见状,有些落寞,自嘲了句:“果然云中剑庄的一名剑痴还是不能和整个墨国的剑道魁首相提并论啊。” 柳南风对其洒然一笑,朗声道:“少侠,此剑潇洒!” 而后远处一位女子红着眼,小跑到钟离一剑身边,生怕这位剑痴因为输了一剑又要背井离乡,出山问道。 钟离一剑只是牵起女子的手,缓缓柔声道了句:“不走了,以后就吃你给我做的饭,喝壶清酒,赏一赏芍药花开,然后在云中剑庄赠剑江湖。” 眼前泫然若泣的女子报之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可是场中却炸开了锅,人群议论纷纷,这柳南风如今回来了,那不是整座江湖又得有一场云波诡谲的争斗?毕竟有几家宗门都是与朝中一些“肱骨忠臣”同气连枝,甚至还有长生仙人坐镇。柳南风敢这么明目张胆回来,就不怕被打杀? 而后有一剑突然气势如虹插在小大夫脚下,小大夫被剑气震得翻滚在地。钟离一剑只是一脸平静看着小大夫:“这把剑就当是你此次求得的剑。”钟离一剑刚才看到小大夫对着柳南风援疑质理,而柳南风则是孜孜不倦为其讲解。已经在心中明了柳南风此次来云中剑庄是为了那位面相憨厚的小大夫求剑。 小大夫心里跃跃欲试,但却诚惶诚恐不敢接受,毕竟这看着饱经风霜的男子刚才敢对二当家出剑,即便是看着面向和善,但也有些畏手畏脚。 直到站在男子身旁的云芍药对小大夫说道:“小大夫,姐姐说送你一柄好剑,这男子送的,你就权当是姐姐送的就好。” 小大夫这才敢爬起来,走到云中剑旁,使出吃奶得劲拔剑,但云中剑岿然不动。直到二当家给了他一板栗,嫌弃道:“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忘了吗?你就这么拔剑?不会用点以柔制胜的法门吗?” 小大夫听罢,苦着脸连忙点头,而后沉心感受残余的剑气。突然聚力于右手,对着二当家灿烂一笑。 这一日,从未持过剑的小大夫拔剑立在一名负剑男子身前。 二当家见状,不咸不淡开口道:“拔个剑而已,又不是成了什么高手,看把你乐呵的。”但看着旁边小大夫仍旧一脸傻乎乎笑容,便懒得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身对远处的钟离一剑问道:“条件是什么?” 钟离一剑不假思索说道:“把我妹妹钟离玉送回墨国彭城,与你们同行。” 二当家只是一脸不耐烦说道:“多此一举。”便不再多言,只是径直走向桃林深处,对桃林中的老洞主拱手作礼。 老洞主轻抚胡须,畅快笑道:“回来了。” 二当家点了点头,老洞主笑意更浓,爽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与老洞主行礼后,便拉着小大夫欲要离去,但还是转身对远处的钟离一剑摆手道了句:“谢你赠剑!” 二当家岂会不知钟离一剑的想法,无非是因为自己三年前悬剑墨国皇帝头上,让各大门派视为眼中钉。而钟离家则是墨国彭城的宗门大派,其中甚至有长生仙人。刚才和钟离一剑比试,虽然是赢了,但也肯定被他猜到自己难以拔剑的难处,无非就是想送个钟离玉当自己的护身符罢了。 但也只是好意罢了,自己怎么可能拿一个小姑娘当挡箭牌,这一路回去,自己能抗,便一人抗之,若是死,便也死得光明磊落。不过有一个钟离家的掌上明珠,即便自己死了,应当还是可以保住小大夫和书生还有王敬刀的性命,因此接受也不是不可。 待二当家走远后,大酉洞天老洞主来到钟离一剑身侧,疑惑地开口道:“老朽不出手,是因为大酉洞天本就是闲云野鹤的门派,不食君禄不谋君事,为何一剑你既出剑搏命,又要施以援手?” 钟离一剑只是看着负剑男子潇洒的背影,平静道:“我出剑,只是因为我姓钟离。还有一点是本就想与他较量的私心。”而后若有所思道:“我施以援手,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是一名剑客!”钟离一剑说罢看向墨国彭城方向,叹了口气。 曾经有一门三朝忠烈,墨国柳家。只因一纸《庚卯变法》而被满门抄斩,但如今的皇帝却躺在那一纸《庚卯变法》上,坐拥着边境五十万精兵良将!成了敢和成国扳手腕的强国。 那一柄剑如果是钟离一剑出手,便不是悬剑在墨国皇帝头上,而是要狠狠刺下去! 喜摘叶芭蕉遮雨,怒持剑仙江治水(1) 自从离开云中剑庄,小大夫便开始与二当家一般无二的负剑在身,那日论剑,陆文平被酒瘾发作的王敬刀拉去清酒楼吃酒。反正对剑道已经心灰意冷的陆文平对什么论道论剑的都不以为意,于是便兴高采烈和王敬刀入酒楼大饱口福。 直到看见满山云雾往桃林悉数汇聚之时,便有些纳闷。后来,又远远看到天空白云炸碎,随一剑挤入桃林,这才恍然大悟,是有人剑术卓群,生成异象,更是后悔不迭。 这场面,即便是王敬刀请他吃十顿山珍海味,那也比不上去观这一剑啊。不是常有一言,醍醐灌顶吗?兴许自个儿亲眼看了那位剑客的出招,就能在剑道上一日千里也不是不可能啊,当时咋就想着和王敬刀去喝酒呢,而且自己也不会喝酒啊,就贪点寻常口腹之欲罢了。 最让书生欲哭无泪的是,当一行人第二日要继续赶路,居然六刀傍身的小妮子要与他们同行。这位见不惯他行事作风的小姑奶奶还不得把自个儿往死里挤兑?后来也跟二当家说,小妮子或多或少是个累赘,咱行走江湖,出门在外,带个小姑娘像什么话? 二当家只是煞有其事跟他说:“咱一行人,累赘也不是一个两个了。”顿时让书生哑口无言。 明明和自己最能尿到一个壶里的王敬刀确是个见风使舵的性子,二当家一发话,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小大夫?别提了,见着小姑娘就躲得远远的,生怕小姑娘要割他舌头,陆文平看着窝囊的小大夫,怒其不争道:“你不是有剑吗?你倒是把剑卡她脖子上,就说这书生是你大哥,她再敢拿她那破六刀显摆,非要让她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小大夫只是一个劲摇头,他也不敢在那小姑娘面前造次啊。 钟离玉一路上,兴许是看到了二当家神乎其技的剑法,也没敢把自己眼中的好色之徒陆文平怎么样。对长相骇人的王敬刀,自那晚在云中湖畔和芍药姐姐搭讪之后便和书生归为一丘之貉,没什么好感。 于是自己大部分时间沉默寡言,实在是闲得无聊了,就欺负欺负面向单纯的小大夫,以此寻些乐子。 有时候实在是气不过,便叫小大夫把云中剑给她。然后小大夫便看到一副让他觉得毛骨悚然的场面,只见那小妮子拿着剑,站在远处,对着剑碎碎念念,还有模有样拿自己的六刀敲打一番才算是心满意足。然后转头恶狠狠对他说:“拿着剑,滚远点!” 小大夫因此也曾对二当家私下里说:“小妮子好像和我的剑在说话,我听我师父说过,咱蜀地南方,有精通巫蛊之术的女子,下蛊的时候就像神婆那样念念叨叨的,跟那小妮子的样子如出一辙,我现在负着剑有些担惊受怕,感觉上面被她下蛊了...” 二当家当然知道这种是小大夫子虚乌有的臆想,但却也不告知小大夫原委,就是摸了摸下巴,表情严肃对小大夫说道:“怕真是,我以前行走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什么飞檐走壁仗剑江湖的正道大侠,什么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旁门左道,都见了个七七八八。你说的有道理,你晚上睡觉时候小心些,用石头把剑压住,白天就别负剑,而是用手持剑,按着剑柄,那样如果剑要弑主,你也好将剑控住。” 因此,原本放下药箱药袋负剑的小大夫,开始乖乖持剑而行。 他哪里会知道,小妮子只是找个静处,对他的剑骂骂咧咧,毕竟他的剑是小妮子哥哥的剑,小妮子看到剑就像看到哥哥一般。 原本小妮子确实要回墨国彭城的钟离家,但绝不是想和这一群人一起。即便是哥哥软磨硬泡,原本铁石心肠的小妮子也是不为所动。但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是,对自己这五年来无微不至的芍药姐姐居然还没过门就开始夫唱妇随,在旁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说什么他哥哥现在就在云中剑庄不回去了,她这次回去,跟着柳南风,至少让他们俩能安心。 小妮子只得不情不愿跟着一行人,但还是常常看到哥哥的剑,就生出一股无名火。非得骂个酣畅淋漓,心里才痛快。 一行五人沿江步行赶路,因为地势西高东低,江水顺着地势起伏不定,而后到一处波涛汹涌之地,江水似是垂直而下,陆文平见状又开始附庸风雅说句:“滚滚长江东逝水...” 惹得小妮子直翻白眼,大骂他一身酸气,再豪迈的诗词落到他嘴里,就像是从茅坑中滚了一圈,即便是千古绝唱也得被他糟蹋得一文不值。 书生充耳不闻,自我陶醉,惹得小妮子龇牙咧嘴。 二当家开始就对小妮子说过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看不惯的只管杀,他管埋,但小妮子一路走来,看到和二当家和书生有说有笑的模样,还是没有敢出手。 “今晚应该能到仙江郡,到时候有个落脚的地儿,非得吃上一顿好酒好肉才罢休。这他娘的,可累死我了,咱就这么赶路,那得赶到猴年马月才能到彭城啊?”王敬刀满身大汗,站在江边双手捧水往自己脸上泼去,汗水和江水杂糅一起,浑身都湿漉漉的。 “到了仙江郡,咱就吃点好的,买一艘船然后顺江而下,这水流湍急,咱们顺水而行,一日千里也不是不可。”二当家望着浪花拍打的江岸,平静道。 王敬刀闻言,顿时兴致勃勃,笑道:“那咱快赶路,先到仙江郡落脚,也不免得在这荒山野林磨脚皮子。” 二当家点了点头,但眼睛却注视着对岸一位白衣男子。白衣男子看不真切面容,身形消瘦,兀自看着翻滚的江水。 二当家没耽搁太久,只是看了看天色,乌云缩成一团,便让众人加快脚步,这秋季的雨不及夏天的雨猛烈,一下便是倾盆大雨,惊雷声响。但秋雨下得和春雨一般有条不紊,雨期绵长,就像是刚洗的衣服总是挤不完一样,让人没脾气。一行人看着天色变化,脚步匆匆往仙江郡赶去。 仙江郡临水而居,中有一条蜿蜒仙江,乃长江一处支流,横跨三百丈,江面便有一座新修的跨江石拱桥,技艺巧夺天工,即便是仙人到此,也得感叹此桥技艺精湛。 但仙江郡可谓是整个墨国成百上千个郡中的一朵奇葩,常常在百废待兴与百业盛兴两者之间滚来滚去。 因临水而居,支流密集,江流犬牙交错,而河水湍急。墨国的盐运,铁运通过此处可以借助水利,让商贾货物畅通无阻运往墨国各地。因此,往往仙江郡可以以此从中牟利,老百姓身家暴涨,可谓富可敌国。 但却有一个别样的特点,虽是众多支流的咽喉地区,但却不得不说一句因为恰好在西高东低,地势最为急流的仙江,每逢凶年便有洪涝伤民,墨国派了不少治水能臣也是束手无策。因此,仙江郡又经常会被这洪涝淹得一穷二白。 但一想到得天独厚的水土曾经让墨国先皇数次亲临赏景,更是传出许多礼贤下士的佳话。 二十年前,先皇皇恩浩荡,把银子大把大把砸在这一方水土上,还说出“墨国重文礼,仙江独称首”的赞语,顿时让在仙江郡养老的老臣感动得涕泗横流,便发出“老死当死仙江郡”的感叹!让许多人生出人死不挪窝的想法。 一行人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天空中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但却算不得小,一行人被淋成了落汤鸡。陆文平满腹牢骚,一向不哀叹自己时乖命蹇的书生,却在这种小事上对天大骂。 二当家和王敬刀早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只是沉默无言地继续赶路,小大夫也曾和师父千里赶往素平城,一路上也打磨出了韧性,倒也没说什么。 但钟离玉可就惨了,即便自己心性不算娇弱,但这样一路淋雨,也让她有些烦躁,但看着周围也没有处避雨的地界,只得跟着淋雨赶路。 雨势愈演愈烈,不一会儿便是瓢泼大雨,正当陆文平要指着老天鼻子骂娘时,但头上的雨却变小了。 小大夫一脸灿烂笑容,拿着几片和他差不多高的芭蕉叶,然后对陆文平笑道:“我找了几块芭蕉叶,给你一片。” 陆文平则是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嫌弃道:“全身都湿透了,拿这个芭蕉叶现在挡着,不嫌麻烦啊。” 小大夫顿时麻下脸来,说了句:“爱要不要。” 书生连忙道:“都说给了,你咋还有拿回去的道理。” 而后小大夫也给了二当家和王敬刀,但当给钟离玉时,确实胆战心惊问了问眼前的小姑娘:“我刚采了许多芭蕉叶,你也拿来遮雨吧。” 钟离玉只是不咸不淡道:“淋湿了,遮雨也没太大意义了。” “有用,有用,一直淋雨容易染风寒。”小大夫一本正经道。 最后看着这个整天持着剑对自己避而远之的小大夫,还是没了脾气,随手拿了芭蕉叶便盖在头上。 仙江郡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而紧闭门窗,只有一个乞丐在雨中正四处寻找避雨的地界。但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落地地,最后只得在一处屋檐矮小的房屋前暂时驻足,一身蜷缩在一起。 乞丐望着一座亭台楼阁,这里可谓是仙江郡出了名的醉仙楼,乞丐脸上露出一抹惆怅目光。 脑中恍然想起曾经自己醉酒寻欢的场面,那时候,自己大袖一挥,便是一掷千金。张口一呼,便是高朋满座。往来谈笑,何其快哉,即便是醉仙楼中的花魁小娘子还不是得把他伺候得欲仙欲死? 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大雨像是冲垮了他的幻想,让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远远看到一行五人头顶芭蕉,脚步匆匆而来。 早已习惯乞丐生活的他,也不怕这一行人是一毛不拔的人,甚至不怕可能因为挡了他们的路而被那位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脚踢开的结果。 从怀中掏出已经缺角露边的一只碗,操着一份他已经熟稔的凄惨腔调,埋头对来人说了句:“大爷,行行好,赏点钱吧。” 一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丝毫停步的举动,唯有一位持剑的少年驻足,看着乞丐,然后放下芭蕉叶,腾出手来,掏出了前几日卖药赚的几文钱对乞丐说道:“我只有这么点。” 这位落魄的富家公子这才抬头泪眼模糊看着眼前持剑少年的容貌,连忙点头道:“够了够了。” 这位落魄子弟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持剑少年似乎觉得是太少了,望了望自己全身上下,把自己避雨的芭蕉也给了他,只说:“这芭蕉叶可以避雨,你也拿着吧。” 似乎是知道乞丐不好意思收下,于是持剑少年便跑到一位小姑娘的芭蕉叶下,对乞丐说道:“没事的,我可以和她一起撑一片芭蕉叶。” 钟离玉与小乞丐同在一片芭蕉叶下,原本想让这个小大夫滚去一边,但看着小大夫对乞丐单纯的笑容,最终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乞丐泪眼模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也让人看不出来他究竟哭了没。 突然走前最前面的负剑男子只是高声道了句:“王敬刀,给二两银子。” 王敬刀有些不知所然,虽然颇为不舍,毕竟这种有手有脚的男人,不去卖点苦力赚钱,居然沿街乞讨,自己哪来的脸跟人伸手?但无奈二当家发话了,只能给了。 王敬刀丢了二两银子在地上,乞丐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道谢。自从行乞以来,还是头回碰上能施舍二两银子的人,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以往遇上些大善人能给一文钱便是菩萨再世了,大部分时间还是赏点馊饭馊菜,但对于一个乞丐而言,馊饭馊菜已经算是沿街行乞莫大的收获了。 一行人也未多言,乞丐看着一行人远去,想起负剑男子的声音,突然脑袋一震,奋力将手中的二两银子掷在地上,大骂几声。 最后却又像是认命了一般,满脸泪流,趴在地上将二两银子捡起,凄然一笑。 喜摘叶芭蕉遮雨,怒持剑仙江治水(2) 乞丐望着渐行渐远的一行人,拿着二两银子,顶着那片小大夫给的芭蕉叶,来到一处横跨三百丈江水的新修石拱桥处。 这雨势避无可避,已经行乞一年有余的男子,尝遍了生活的辛酸苦辣,身上这二两银子怎么可能舍得去住客栈?那感觉比以前一掷千金打赏花魁还来得奢侈无度。 乞丐掂了掂二两银子,然后小心翼翼放进怀中。抱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放进桥洞一头,用手使劲推了推,留了他最后睡觉的长度,然后捡起刚为了腾出手而放下的芭蕉叶,将另一头掩住。 这就成了乞丐一处遮风避雨的场所,乞丐理了理芭蕉叶,透过缝隙看到远处位于高处,亭亭如仙阙的醉仙楼,苦笑一番,沉沉睡去。 一向吝啬的王敬刀,对自己的吃穿住行却格外挑剔,要不然怎么会没事便将陆文平拉到清酒楼喝价值昂贵的清酒? 一路赶来,他远远便看到醉仙楼的招牌,连忙招呼了众人,说今晚就在那儿落脚了。 让小大夫和小妮子没想到的是,还没进楼,便有两位花枝招展的女子静候门边,似争似抢的将王敬刀拉进了客栈,而王敬刀虽然是第一次来醉仙楼,但对这种架势,像是轻车熟路一般,与两位秀色可餐的女子聊得不亦乐乎。 小大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王敬刀用手狠狠揉了一把小娘的屁股,那位姑娘也只是娇嗔一番,便又喜笑颜开挽着王敬刀往里走。 毕竟是醉仙楼,神仙来了,也得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二当家却是举头望天,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但却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让众多见过各种各样客人的姑娘都心里明白,还是不要在这种看着凉薄的男子面前搔首弄姿,各自都识趣儿,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二当家。 陆文平则是跟在王敬刀身后,虽然满身湿透,但却似乎谨小慎微,刻意把自己那份书生气由里而外散发出来。小大夫看不明白,咋平时没个正行儿的陆文平,如今待人接物却是彬彬有礼,举止得体? 书生这一系列举止,加上本就有的那份入眼面相,让楼中各位姑娘都情不自禁上前嘘寒问暖。书生也都是一一含笑相对,但却也冷不丁跟小大夫使了个眼色,小大夫忙跑过去。 陆文平只有老气横秋对小大夫说道:“没尝过荤腥味儿吧?今儿咱吃肉。” 小大夫只是一脸鄙夷道:“你才没尝过荤腥味呢,你打小就吃素的长大的。” 小大夫当然不知道什么青楼牌坊,风尘女子之类的东西。自小就和师父在小村子的一亩三分地里采药开方,隔壁卖豆腐的王大娘抛个媚眼,那就得是天底下最摄人心魄的事情了。 王敬刀揽着一位俏丽的小娘子对着老鸨说道:“要一间雅间,送上好酒好菜。”老鸨连忙应声,去安排开了。 钟离玉自小和芍药姐姐看到的浪荡子弟数不胜数,当然知道这种地界是那些好色之徒的温柔乡,但无奈大雨如注,不可能让她淋着雨又跑回云中剑庄吧。如今寄人篱下的局面,只得自己眯着眼,腾出一只手挡住一边耳朵,一只手拉着小大夫的衣袖,只当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始终不能挡着的一只耳朵让小姑娘气得直跺脚。 小大夫见钟离玉的样子,再傻也傻不到这步田地,当时便也意会了七七八八,于是自己口中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双手挡着眼睛,以此挡住大部分旖旎风景,但却是眼珠子偷偷透过指缝转了又转。外面仙江波涛汹涌,但这醉仙楼的波涛也不差分毫啊。 此时已是天色昏暗,楼中人点烛而明,倒也是灯火通明。 一行人上楼时,有一位女子,明眸皓齿,是醉仙楼出了名的弦师。正在台上抚琴奏乐。乐音传遍醉仙楼每个角落。 这醉仙楼最大的一个趣谈,便是醉仙楼琴弦夺魁的田甜是个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的好姑娘。 前些年可是有这个金子招牌,让众多富家子弟趋之若鹜啊,不止是曲罢可教善才伏的高超琴技,还有一个别开生面的原因是因为好一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别样情趣。 她那一曲绕梁三日的琴音可称醉仙楼一大美谈,被老鸨吹捧为镇店之宝。后来怎么着?还不是被身份显赫的何家公子何启明打落了凡尘,将她从一夜千金难求,糟蹋成了掌中玩物? 如今来醉仙楼听弦也就听个乐子,众多听众也都说没以前那份如九天玄音的曼妙感觉。 老鸨每每闻言,都是付之一笑,但背地里却大骂:“呸,这群没多少钱穷酸客人,就会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田甜和咱何大公子能共度良宵,那算糟蹋吗?” 在咱仙江郡谁不知道虽然何大公子是个大纨绔,但自从他掌家后,感觉像是整个人都转性了,居然有了侠义心肠,整天干些劫富济贫造福百姓的事情?徐大公子自己富得流油,也没和其他富家公子勾结欺辱百姓,更是要把那些寻常富家子弟打压得没半点脾气。要不然,咱仙江郡还能有以富劫富这一说? 若是以后徐公子要举孝廉入仕,那自家醉仙楼定要为其鞍前马后,上书提名。 一行人上楼来,寻了处雅间,雅间设有檀香两处,窗沿摆满七月花开的紫薇,诱而不妖。之后便有几位小娘子将灯烛点亮联袂入座,这些俏丽小娘倒也有几分清纯模样,但推杯换盏间手法却十分老辣。 多喝一杯与少喝一杯那都是门技术活,能在客人身上挤出多少银子也就是预示着她们在老鸨面前说话的底气有多少。 小大夫回身透过指缝看着钟离玉,钟离玉紧闭双眼,满脸通红,小大夫只得小声跟小妮子说道:“咱们坐一边去吧。” 小妮子连忙点头,紧紧攥着小大夫的衣襟,死活也不撒手。 这间雅间倒是位置极好,一推窗便能看到仙江,因为地势较高,还能将附近鳞次栉比的房屋尽收眼底。那座横跨仙江三百丈的石拱桥,也极为不同凡响,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豪气干云。 二当家独自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撇了撇嘴,这酒果然不及清酒楼的清酒三分香醇。 他当时知道王敬刀肚子里的那些花花肠子,但也没有深究的打算,毕竟都是男人,谁还不是站着撒尿的?以前在山寨,就把山里强抢民女的那份恶习给收拾得荡然无存。 这王敬刀也只是偶尔去素平城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烟花柳巷寻些乐子,倒也算是不逾矩。 至于书生,二当家没太多其他想法,那日在素平城城门前,也是看着书生怒目圆睁,望着城中太守和众多门下客,有那么一份微乎其微的骨气,得了二当家的青睐。 如今的二当家,就看着小大夫一脸不知所措的吃瘪模样,笑意满怀。这小子,啥都不懂,出门在外还是麻烦啊! 陆文平拿着酒杯饶有意味看着周遭的小娘子,旁边一位小娘子像是找着了冤大头般,对书生温言细语,一个劲儿挑逗。书生倒也不怕,小饮一口,便乘着酒意对着小娘子吟诗,拿着筷子敲完打曲,优哉游哉道:“曾因醉酒鞭名马,只怕情多累美人。”然后对小娘子挤了挤眼,说道:“可不知姑娘是怕受累还是不怕受累啊?” 小娘子娇羞一笑,柔声道:“只要公子愿意,只需不动如山即好,奴婢我自当蒲苇随移。” 陆文平听罢,大笑出声,开怀道:“那就得姑娘多受累啊!” 旁边王敬刀见状,顿时附和道:“吃酒,吃酒,有酒才有意,许多话,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不懂这些文人逛窑子也能逛出个诗情画意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催促书生喝酒。 二当家则在旁顾作欣赏道:“酸书生,既然你这么有情趣,那就别拾人牙慧,也做个写诗人而不是抄诗人啊。” 书生点了点头,说道:“自古文人雅士,寻欢作乐,可称小雅怡情。今日便也不寻章摘句,只自己做一首便是。”说罢,书生看了看透过窗户看了看蜿蜒仙江,恰好看见窗沿紫薇花落,随风飘进江流水中,与江水同游。一拍手,大呼一句:“可成!” 说罢便让旁边小娘寻来了笔墨,在纸上笔走龙蛇勾勾画画,小娘子初以为这书生仅是随意写写寻些乐子,却不料竟是一蹴而成一首律诗。 写罢便饮酒作乐,旁边小娘将信将疑将宣纸拿起细看,才发觉这书生不是个单纯的酒囊饭袋。柔声款款念道:“ 秋水满江映影摇,红花一束撒柔娇。 倩人添蜡照红镜,君子抚琴揽细腰。 恰似红花争碧水,亦如帘柜唱童谣。 经年何惧染霜鬓,当以余生记此宵。” 坐在远处的小大夫听到女子念的诗,只是转身一本正经对钟离玉问道:“恰似红花争碧水,亦如帘柜唱童谣。这句话啥意思啊?小妮子你生在名门望族,应该耳濡目染些诗词,能听懂吗?” 小姑娘只是满脑子黑线,怒道:“滚,听不懂。” 吓得小大夫不敢多话,只是心中默念着诗句,喃喃道:“感觉没有他以前在我面前写得诗好。”虽然小大夫对诗词文理一窍不通,但想起曾经在三离山寨和书生采药时,书生偶尔便会拿着木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当小大夫走进才知道,这位书生实在孤芳自赏的写着诗句。 那时候他记得一首诗远比现在这首诗读起来朗朗上口,只是内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单纯记得读起来舒服。 小妮子见小大夫不像是装疯卖傻,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原来这小大夫其实不是很明白其中门门道道。于是便像是大发慈悲般,说了句:“听不懂,就别听,免得和他一样醉生梦死。” 小大夫想起和陆文平采药的时光,连忙道:“酸书生其实挺好的...”但仿佛有些心虚,又补充道:“对我挺好的。” 气得小姑娘抓起桌上的糕点便往小大夫脸上砸去,然后把头偏向一旁,不置一词。过了一会儿,半天没听到小大夫回话,兴许是觉得对小大夫有些过分,于是转头问道:“怎么样了?” 没心没肺的小大夫只是鼓着腮帮子,唯唯诺诺说道:“甜而不腻,好吃!” …… 王敬刀喝酒喝得有些多,跟众人说了句尿急,便去茅房如厕,并且还跟书生约好,待会回来,让书生看看什么叫二龙戏珠。 书生只是醉声道:“三龙戏珠更好!”糙汉子只是颇为神秘一笑,点头称好! 糙汉子如厕回来,却发现书生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二当家只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说道:“醉了,怎么摇都摇不醒。你又要拉他下水,又要灌他酒,看吧,现在没人陪你做那份快哉快哉的事儿吧!睡去咯。”二当家说罢,只是对小大夫使了个眼神,小大夫便屁颠屁颠到了二当家身旁。 一行人正准备各自回房时,突然一位男子闯到了酒楼。男子身着普通,长相骨骼虽然看着可称上等之姿,但应是常年顶着烈日干些体力活,因而面庞黝黑,一眼看去,并不怎么惹眼。 来人进门也不多话,直说想找醉仙楼的琴弦花魁田甜姑娘,老鸨像是与此人相熟一般,笑脸搪塞道:“今晚田甜姑娘有客,还请公子听一听琴音以此解乏。” 那男子也不多话,从怀中掏出一大袋银子摆在桌上,足足有三百两!斩钉截铁道:“二百两两,余下的三百两,我明日送到。我给田甜赎身!” 见钱眼开的老鸨顿时换了脸色,拿捏着那份似是而非的语气,笑说道:“公子好气魄,但公子莫急,今晚田甜真要接客,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何启明大公子,咱们招惹不起,还请公子明日请早。” 已经逐渐名声不在的弦师田甜,能卖出个五百两的银子再怎么都不算是赔本买卖。毕竟一个好点的丫鬟也就卖个十来两银子,即是醉仙楼,琴音让各路来客都能如痴如醉的田甜又如何?还不是老鸨眼中为她谋财的工具,自己还没坐地起价呢,这面向不怎么样的男子竟然愿意自己当个冤大头。 男子似是心意已决,平静说道:“五百两,我今天就为她赎身,明日便把五百两悉数奉上。”老鸨见多了来醉仙楼寻衅滋事但却虎头蛇尾的热血青年,可没想到眼前这位男子却是不卑不亢,誓不罢休的样子。 连忙呼来几个大汉,这些大汉在醉仙楼沾的人命不计其数,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的龌龊勾当,都是做了不少。 当即将这男子摔了出去,并且一脸凶神恶煞的大汉“善意”提醒道:“做事情不依不饶,那大家都不愉快,来咱醉仙楼也就是图个身心舒畅,没必要闹成这样。” 男子从地上慢慢爬起,她想起女子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的琴,只是为你弹的。” 这位已经如丧家之犬的男子只是眼神坚定地望着大汉,擦去了嘴角的鲜血,没有如何的声嘶力竭,仅仅是冷冷说道:“今日,田甜姑娘不接客!” 当一众人等以为要出现什么绝地翻盘的好戏时,可现实却是这位男子被几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打得不省人事,毕竟今晚何大公子要来咱醉仙楼赏光,翻牌翻到田甜姑娘,怎么可能为了五百两银子,得罪这位地头蛇? 男子躺在醉仙楼门外,被细雨再次淋醒,但却浑身动弹不得。此时楼中琴音戛然而止,一直未发一言在台上弹琴的女子暗自咬牙用力,将琴弦掐断,而后轻轻擦去被琴弦割破手指而流出的鲜血。 他知道只有那位穷得叮当响的男子愿意花五百两为她赎身! 喜摘叶芭蕉遮雨,怒持剑仙江治水(3) 热闹非凡的醉仙楼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小插曲而停止把酒言欢的氛围,来往的客人只当又是一个穷酸男子想吃天鹅肉罢了。 唯一让人有些不甘心的是田甜姑娘抚琴时,不留神割破了手指,留了一道深深的伤痕,老鸨连忙命人包扎一番。嘴上默念着:“老祖宗啊,怎么这时候出了乱子。” 天生一副媚态的田甜姑娘在旁对着老鸨歉意一笑,缓缓开口道:“奴婢抱恙,还请恕罪,今晚应该不能服侍何大公子了。” 老鸨听罢,原本还一脸关切的模样顿时沉了下来。但却仍没有发作,只是柔声劝了句:“伺候大公子又不是让你手上下功夫,不碍事的。” 但见田甜姑娘缄默无言,不予回应,当时便意会了七七八八。寒声骂道:“就你这种贱骨头,还以为你那身子值几个钱?还真要立个贞节牌坊?走进咱醉仙楼的女子,就没一个能干干净净出去的。而且今时不同往日,其他客人也就罢了,尚且有回旋的余地,但何大公子咱醉仙楼可吃罪不起,难道是刚才那男子乱了你的心,让你生出了几分贞洁气?” 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的田甜听后,顿时眼神迷离,被戳中了心里的痛楚,但仍旧咬牙摇了摇头。 老鸨若有所思之后,只是阴恻恻一笑,缓缓说道:“你今日不陪何大公子,那明天即便门外的男子拿着一千两银子来,你的那份卖身契也别想拿回去!” 田甜看了看门外,想到这几年,那位男子总在黄昏时,来酒楼点上一壶最廉价的浊酒,然后正襟危坐在一旁,也不看其他对他甜言蜜语的女子一眼,只是自顾自喝酒,等她弹完每日的第一首曲子,那男子便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这么多年,这也是唯一一个来她们醉仙楼,不与女子闲聊一句,只来喝酒赏琴的人。 后来听人说,那人叫石一水,在江对岸当个石匠,话不多,活得不通透,也没那份八面玲珑的本事,石匠生意干了这么年也是平平无起色。倒是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便是每日黄昏按时乘舟渡江而来,然后约莫半个时辰,又渡江而去。这几年,无论严寒酷暑,都风雨兼程未曾有变。 后来听闻何大公子的偏房弟弟何启竹倾家荡产要为百姓修一座抗洪水坝,还要修一座让百姓可以跨江的石拱桥。 许多人对此嗤之以鼻,本就因为是偏房所生,不受府中人待见,要不是哥哥何启明念及兄弟情分,掌家之时给了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两,像这种妾生子弟还不知要狼狈成什么样子。 百姓只当又是一个无才无能的富绅世家想要收买民心做的面子功夫,无非就是想之后举孝廉时,能够多几分有备无患的筹码。但没想到的是,水坝如约建成,而这座横跨三百丈的石拱桥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地而起。顿时惊掉了百姓下巴,整座仙江郡无不称赞这位才德兼备的俊秀。 而外面这石匠工王一水,便是何启竹的得力干将,兴许是那份不与人多言的沉闷性子被何启竹相中,觉得是个肯埋头干事的人,便让他将水坝与拱桥的事物包揽一身。 正当琴弦花魁和老鸨僵持不下时,醉仙楼传来一位小厮的高声言语。 “何大公子到!” 说罢便有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子缓缓下轿,那位小厮早已撑开油纸伞在轿前等候多时,连忙笑脸相迎。 老鸨恨了一眼田甜然后便一脸诱人笑容往外走去,对来人忙施了个万福,已经是风韵不存,略显老态的老鸨尽量让自己给了一个自认为笑颜如花的笑容。 何启明进了门,开门见山问道:“田甜姑娘何在?”见老鸨支支吾吾说不话来,男子又若有所思道:“今日醉仙楼为何没有抚琴声?这可不像声色扬名的醉仙楼啊。” 老鸨忽然从笑容满面变得愁云惨淡,对何启明哀怨道:“田甜身体抱恙,今晚我就寻些其他姑娘伺候公子。”于是忙招呼几位姑娘来到何启明身前。 何启明对此一笑置之,饮了一杯酒,从怀中拿出一份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放到老鸨面前,玩味道:“这一副药够不够换一个无恙的田甜姑娘?” 老鸨见状欣喜异常,拿着字画仔细看了又看,却又叹了口气,面露难色道:“何大公子有所不知,最近田甜身体抱恙,还请何公子今日便将就将就。”然后指了指在旁的众多女子,对何公子恭敬道:“这些姑娘虽比不得田甜姑娘生得丽质手巧,但咱醉仙楼的姑娘没有一个是胭脂俗粉。即便随手拎出来一个,也是能让别家女子黯然失色的美人。” 何启明看一向见钱眼开的老鸨居然破天荒舍得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珍奇字画,便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吃够了山珍海味,今天就抱着尝尝鲜的态度试一试这些萝卜白菜。” 老鸨见何公子不去计较,喜上眉梢,连忙吩咐让姑娘们站在一块,任其采撷。 已经回到屋中的田甜,将断弦琴放在檀木桌上,也不顾自己手上的伤,正在小心翼翼续弦。此时有人推门而入,田甜抬头一看,正是鸨母进了门。 刚才田甜在屋中,因为老鸨平日家嗓门声气大,自己早将鸨母和何公子的谈话听的一清二楚,如今看着鸨母,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鸨见田甜未先出言,便坐在她床边,开口道:“那种诱人从娼,又劝娼从良的爱好是男人干的事儿,我就是个年老色衰的老妇人罢了,倒也跟你说不出什么金玉良言。只是这么多年,即便养条狗,也能养出感情了。” 见女子泫然若泣,老鸨继续说道:“你自从被卖进咱醉仙楼,有那份与生俱来的天赋,因为在琴上造化,倒也是清白了不少年。但咱醉仙楼就是风月之地,来往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江湖鼎鼎有名的绿林汉子,都是咱们惹不起的主儿。我打心眼里觉得没啥对不起你的,谁叫你命不好呢?” 女子还是没说话,只是沉心在断弦上,眼神黯淡。 老鸨倒了杯素茶一饮而尽,一向对醉仙楼这些女子都是尖酸刻薄的老鸨竟然柔声说道:“咱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最心心念念,翘首以盼的便是一个‘情’字,但古来情字最伤人,尤其伤我们这样被男人视为玩物的风尘女子,情字就是沾不得碰不得的大忌讳。” 女子听罢,无声落泪。眼泪落在弦上,打湿琴弦。老鸨见状,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明日将弦续上,那人来赎你,便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这片地界了,看着糟心。” 老鸨说罢,便转身出门,只留一个泪如雨下的女子掩面而泣。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是一阵鸡鸣狗叫,而后只听醉仙楼有人大呼:“江水破提,一溃千里。” 小大夫恍惚揉了揉眼睛,只见自己一脚搭在二当家脸上,二当家则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醒了?”二当家笑意浓烈,望着小大夫,小大夫没精打采道:“外面太吵了,出啥事了?” 二当家拎着小大夫的脚将小大夫倒提空中,骂道:“我说的是这个事儿吗?” 此时房门被人火急火燎推开,来人正是陆文平和王敬刀,看见小大夫一副吃瘪模样,也没有闲心取乐,王敬刀对二当家说道:“外面江水决堤了,那座新修的石拱桥也一夜之间像是不翼而飞般,被江水冲得一点不留。” 而后钟离玉也来到房间,但却没有说话,只是透过窗户看向波涛滚滚的仙江。 “走,去瞧瞧。”二当家将小大夫丢在地上,淡然道。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小大夫也顾不得其它,听外面人声鼎沸,涛声不绝,便连滚带爬跟了上去。 众人来到江边,昨日那座让人望而生畏的三百丈石拱桥已经荡然无存,而江水滔滔,似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江边则是鬼哭狼嚎,许多平民百姓因为住的地方,地势较低,家底都被这江水冲走,只留一条性命在身。 陆文平看着昨日还兴致勃勃,咏诗助兴的仙江今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心中有些惊惧,对二当家道:“这江水不绝,越漫越高,到时候此郡百姓怕是可能会受到牵连。二当家,要不你再用用你在兰溪池的剑法,一剑截江?” 王敬刀则是摇头道:“武人修为,做那种逆天之事太伤根基,我们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走吧!” 但小大夫的心思却不在这,只见仙江边上有一尸体被一巨石边角洞穿,然后以一极为诡异的姿态挂在上面,任江水冲打。小大夫眯眼细看,才发现是昨日冒雨行乞的乞丐,顿时惶恐不安。 二当家则是淡然开口道:“自己即使能一剑断江,但也只能断得了一时,断不了一世。自己若真要如此做,不出三日,便会被这水势耗死,到时候又当如何?” 钟离玉在旁闻听此言,如雷贯耳,虽然以前便听过柳南风的名号,但如今这个人亲自站在她的面前,说出这种话来也让她难以置信,这种江水人力能阻片刻便是万里无一,而这男子居然敢说能挡三日三夜。 此时小大夫指了指那具尸体,众人目光移去,在一处不起眼的仙江边上,一个乞丐尸体随江而动的瘆人画面映入眼帘。 二当家看着那具尸体,兀自想起曾经在墨国京畿之地的彭城,有一座府邸门庭若市,朝中官员踏破门槛,即便是露水结冰的寒冬,依然是天还未亮便有人在门前等候,让这座府邸成了除皇宫大殿以外唯一一处冬天不用扫雪的地。 而此地,便是在京畿之地满城闻名的柳府。 眼前江流中飘荡的尸体,正是当时众多官员中一名普通的四品官员子嗣。柳南风现在仍记得,这个人因为对自己有一语不敬,便被带他来的那位四品狠心老爹打得爬着回去。一路上鲜血染红白雪,那位四品老爹倒真下得去手,一路上没有让人去扶他儿子一下,甚至有人去扶,那位四品老爹还要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听闻自《庚卯变法》一出,便举家来此养老。虽然变法中有一条是,“爵位不世袭,而后族中三代无大功绩者,朝廷不予俸禄。”初始便让朝中一些骨鲠忠臣怨声载道。 而这位公子哥一家便是三代无大功绩,于是到此养老。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这位贵家公子窝囊到行乞吧,哪个官员没给自己留三代的后路?特别是在先皇掌朝后期,说是礼乐静好,实则礼乐崩坏。他们贪污的钱两,领的俸禄岂是一代就能败光的? 柳南风看着那具尸体,站在江岸遥望浪水涛涛,突然神色一变,既然有那么一点因果,曾经见他从自家柳府爬着回去,今天便给他留个全尸吧! 随后,二当家身轻如燕,踏浪而行,仙江水难伤其分毫。二当家站在那座巨石之上,用剑将那具尸体挑起,而后回到岸边。 只对站在岸边在旁的百姓说了句:“将这人埋了,报酬是二两银子。” 岸边百姓顿时一哄而来,要领这份赏银。恰此时,身着秀梅宽袍大袖的男子从醉仙楼走出,气度夺人地走到近前。这些百姓顿时情不自禁散开来,谁不知道这是咱仙江郡有名的何大公子? 仙江郡老臣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世世代代在此立根的何家确实风雨不倒,独坐顶山。这何家虽说不是什么高官人家,但确是在这实打实的富家子弟,正是因为何家船业在此掌管江流命脉,一家独大。 何启明上前,只是恭恭敬敬道:“侠士好风骨,在下钦佩,今日这人我来命人埋,不需二当家掏钱。” 何启明自然认识这具尸体,这具尸体不就是被自己以富劫富最惨的一家吗?因为京畿之地柳家的《庚卯变法》,自家领不到什么朝廷俸禄,家道中落,而自小娇生惯养,一掷千金的习性让其最终家徒四壁,而又因为无一技之长,只得落魄之后乞讨为生。 但眼前的负剑男子仅是笑道:“大可不必,这种小事情,不牢公子费心。” 这一向在仙江郡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何启明确是一笑置之,便转身命人去安葬了尸体。旁边的小厮即便是不情不愿,但也是笑脸应承,忙去把尸体安葬了。 何启明见小厮去安排,便又转身对二当家说道:“在下一生就喜欢你们这样行走江湖的侠义人士,当是我辈楷模,不如去我府上小叙一番。” 这位处世精明的何大公子当然不会去狗拿耗子瞎管闲事。他这一辈子就在这仙江郡,当然也不认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柳南风。所以如今只当是江湖侠客,而自己捡到了宝,若是能够将这位在滚滚仙江中如履平地的负剑男子收入麾下,无论如何都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只是自己出价高低与否罢了。 即便这一行人去意已决,大不了便送他们一艘大船,让其离去,也是结个善缘。 喜摘叶芭蕉遮雨,怒持剑仙江治水(4) 现在仙江南岸,可能也就地势最高的醉仙楼可以独善其身了,如今正有一女子坐在窗边,摩挲着素琴。 对于自小就被卖到醉仙楼的田甜来说,醉仙楼外与醉仙楼里完全是两个世界,虽然只有一个门槛的距离,但她走了十多年也没能走出去。 八岁那年,她被卖到醉仙楼,看着用厚重的胭脂水粉构筑起来的女人,静静坐在竹帘之后,个个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亦有一小部分眼神哀怨,兀自悲叹,但随时间推移,便如前者一般,眼神那一份光亮被蚕食殆尽,宛如深陷泥潭的花蕊被一点点的盖上黑泥。 每每当老鸨的迎客声传来,这些女子便会立马精神抖擞,露出一副别样的神情,亦或小家碧玉,亦或娇媚诱人,亦或楚楚动人,使出浑身解数展现出女子在取悦男子方面应有尽有的种种妙手。 这种瞬息的变化,往往让当时初来醉仙楼的田甜暗自吃惊,一个人的情绪变化,为何能如此反复无常。 而醉仙楼每一位姑娘都有属于自己的私房,外有竹帘相隔,每一处竹帘上都画有两只色彩斑斓的鸳鸯戏水,但每晚都会有不同的男人将帘子掀开,两只原本岁月静好的鸳鸯便被一只陌生大手撕扯得支零破碎荡漾在空中,旋即又复归平静。 田甜对醉仙楼千篇一律的鸳鸯戏水图私以为除了这幅画出现的地方不对,至于画风与画技还是可供一赏。 田甜浅尝辄止地抚了抚素琴,窗外翻涌的仙江便多了一点可有可无的琴声。女子看了看江水,想起多年前,自己偶然一次出醉仙楼,看着一位男子安坐在一叶扁舟之上,让渔民从江底中捞出石料,然后自己拿在手中反复观摩。 但若是这种景象,倒也让田甜生不出什么别样情感。似是天公作美般,仙江处误打误撞飞来两只鸳鸯,好巧不巧就停在了男子的一叶扁舟之上,鸳鸯戏水停舟。 当时看了不知多少遍的鸳鸯戏水图的田甜竟然没来由坐在仙江南岸,弹了一曲墨国京畿之地传来的《欲语休》,听闻词曲来历是一首“欲君相顾首,时时勤抚琴”的诗句。 自那以后,醉香楼每日黄昏之时,便多了一位奇怪的客人,来醉仙楼,既不买那份欲仙欲死,也买那份大醉酩酊。只喝一杯浊酒,听完她弹的第一首曲子,便转身离去。而也是自那以后,自己房间外也时不时会驻足一只鸳鸯。 那时候的田甜才刚到及笄之年,正是青春韶华,含苞待放的年纪,她当然也不懂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意思,只是有意无意便对这位男子多留意了几分。 因为自小练琴,天资尚可,琴技愈发炉火纯青,也正是那一年,自己被选为醉仙楼琴弦夺魁的弦师,众多世家公子对自己一掷千金,曾有一浪荡公子哥还说出:“为求一晚,倾家荡产”的笑谈,甚至这位公子哥还将此言付诸实践,顿时让当时的田甜姑娘风光无两。老鸨见着有这么个“聚宝盆”也就更加卖力鼓吹。 当时田甜在外人眼中风月路途可谓是一马平川,但在这醉仙楼却没少被姐妹们白眼相对,毕竟醉仙楼因为多了她这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让许多原本可当得起“半分”倾国倾城的女子,黯然失色。 特别是在那些神色转换都拿捏得丝毫不差的女子面前,自己也是吃了不少暗亏,若不是老鸨看她性格温润随和,不善言语,私下里帮了她许多,她还不得像以往醉仙楼既没手段,又长得花容月貌的女子一样含冤上吊或投井?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没有随波逐流,取悦客人,也没有因为害怕自己在醉仙楼吃暗亏而如其他女子一般跟醉仙楼那群五大三粗的打手有染,不过好在这些年慢慢明白了当初老鸨对她说的一句话。“女子妒人之时,下手最狠。”才让这位女子在暗箭难防的醉仙楼勉强自保。 不过也因为老鸨这些年的卖力鼓吹,惹来一位自己避之不及的主儿,便是江对岸世世代代掌管仙江漕运的何家公子,何启明。 这个被老鸨捧在手心,只卖艺不卖身,温润少言的琴弦花魁,便被来往客人添了一个令人品头论足的名头。 “卖艺不卖身,卖身只卖何公子。” 霎时便让许多富家公子不再执着,田甜也因少了这些富家公子的青睐,不再像往日一般被众心捧月。可田甜姑娘对此并不关心,只有每日黄昏时,看见那位男子如期而至,而后如期而走时,心中总会有激动和愧疚。 小大夫一行人正在江水之上乘船而行,此船气势恢宏,船高三层,二当家倚在栏杆上,打着瞌睡。王敬刀则和陆文平相谈甚欢,糙汉子手舞足蹈,对昨日之事回味无穷,酸书生作洗耳恭听状,越听越来气,到后面甚至悔不当初,有当场掀桌子的倾向。 小大夫则是满眼好奇,这船能有这么大?这船得能装下一个醉仙楼了吧。就这架势,皇帝出行八成也就堪堪能够比个旗鼓相当吧。幸亏酸书生听闻那位公子哥说有大船可过江,只要屈身莅临寒舍,愿意赠船代步,立马死皮赖脸地擅作主张应承下来,然后那位公子哥便吩咐身旁小厮一番,只见那小厮从怀中掏出一个牛角号,卖力一吹,声音越过三百丈仙江,不一会儿,便有一艘雄伟大船撞入小大夫的视野。 这都多亏了不要脸的陆文平,要不然自个儿这辈子都八成见不着这样的船。 在小大夫旁边小妮子见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颇为嫌弃地一瞥,然后促狭问道:“就这样的大船想要吗?” 小大夫忙点头道:“想要,想要。”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想要!” 这小妮子自打跟小大夫认识以来,就让小大夫怕得不行,一直以来小妮子都是对酸书生都是不屑一顾,即便是自己在她面前本本分分,说话措辞谨小慎微,也只是换了一个不冷不热。如今小妮子这样说话,那铁定又是闲得无聊,拿他打趣儿。 钟离玉确是饶有兴趣,眯眼笑道:“想要,咱就买一艘,我出大头,你给点意思意思就好。” 小大夫笑容难掩,一脸期盼地问道:“真的啊?” 钟离玉便正襟危坐在小大夫旁边应道:“千真万确。” “你出大头能出多少成?” “九成!” “你不是闹着玩的吧?而且好像这么大的船,即便是一成价格,我也得采好多草药才能攒够,一成有四十两银子吗?” 钟离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骂道:“没出息,这船才值四百两银子?你做的你春秋大梦去吧,这船至少值一万两。” 小大夫连忙问道:“啊?我感觉采一辈子草药也换不了啊,不仅是一辈子,八辈子也换不来,那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得让子子孙孙都采药才可以。” 钟离玉凑近了小大夫,狡黠说道:“谁让卖药挣钱啊?你不是练剑了吗?你到时候学有所成,就去云间山庄,把我哥哥和芍药姐姐他们赠剑江湖的本钱全部抢过来,到时候你只出一成,肯定还有不少余钱哩。” 小大夫则是一脸讪笑,让他去抢芍药姐姐,先不说自己愿不愿意,光是小妮子的哥哥就得把他揍得够呛。“芍药姐姐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你咋这样说啊?”小大夫疑惑地问道。 钟离玉则是答非所问,直言道:“你是不是怕了我哥哥,害怕比不过他?”小妮子一脸明察秋毫的模样,还带着一份愤然。自家那位甩手掌柜哥哥对自己不管不顾,芍药姐姐也把自己往火坑中推,他两还有闲心在云中剑庄赠剑江湖,赠个屁的剑。 “肯定怕,你哥那天的剑都快捅到天了。”小大夫说罢还立身举剑,然后说道:“喏,我只能举这么高,没法比啊。” 小妮子则是捧腹大笑,对小大夫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哥哥被人称为剑痴吗?” 小大夫肃然起敬,说道:“肯定是因为你哥哥是剑道大才,练剑一日千里。” “呸,练剑大才个屁,还没我练刀有天赋,剑痴,剑痴,就是学剑很痴,痴到痴心妄想呗。你看他练了十多年的剑,剑术也就才半步踏入自在境,幸好浪子回头,迷途知返,懂得珍惜芍药姐姐,不然真是蠢到没边了。这种天赋,你怕他?”小妮子既要煽风点火,又要给小大夫信心,言语措辞可是愁坏她了。 小大夫只是反问道:“可我听二当家的说,大部分的人一辈子也入不了太一境界,像你哥这样能够十一年便入自在境的人,可在剑道纵横。这都能算天资笨拙吗?” “滚!不开窍的东西!” ... “诶,你现在练剑,练得怎么样了?” “还可以,已经登堂入室了。” “那得五重山了吧,看不出来,你还真可能把我哥哥打趴在地呢。” “没有,没有,我找到二重山的山脚了,正在爬呢。” ...... 小大夫这些日子,时常跟二当家取经,但二当家大都一言以蔽之,“见啥学啥,出剑自在,即是好剑。”小大夫则是一头雾水,这还没王敬刀说的靠谱呢,王敬刀说天下十八般武艺,都离不开一句“一力破万法”。但小大夫这身板,即便怎么锻炼力气,也练不过像王敬刀这种与身俱来的膂力啊。 还是酸书生最靠谱,说什么学剑就是学的削,挑,刺。前两者,见招拆招,胜在路数,最后刺便是收官之时,还说你看那些江湖高手,哪个不是拔剑一刺,战局便尘埃落定?随后潇洒收招,不留形迹。 小大夫往往听得聚精会神,连连点头,直到有一次,酸书生实在是胡扯得有些不着边际,被听不下去的王敬刀一拳头打翻在地,小大夫看着王敬刀一副生气表情,连忙大声道:“咱就学一力破万法。”王敬刀才欣然作罢。 “你学刀,有几重山了啊?”看着在旁已经是面无表情的钟离玉,小大夫小心翼翼问道。 “千重万重,够了吗?”钟离玉轻蔑一笑,戏谑道。 早已知道武夫九重山即是过万重关的小大夫,当然对钟离玉答案心中存疑。哪有千重山,万重山的说法?即便是二当家也说只见过十重山,这样一位年岁和自己相仿的小妮子还不是吹牛? 但在明面上却也只敢大赞道:“巾帼不让须眉啊,以后你一定能一个飞刀打倒一个二当家。” 小妮子得意洋洋道:“可不是。” 行人乘船渡江,江水翻涌,但此船稳如泰山,即便偶尔有大浪袭来,也只是轻微摇晃,无伤大体。约莫一刻钟,便到了江对岸。 何启明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走到船头领众人下船。此时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雨,这雨下得不大,但有一遭没一遭下得让人心烦。 小厮忙去拿了油纸伞,然后何启明引路,到了一处中门大开的府邸。 二当家见此,一笑置之。这种手段,看来今天踏江而行是真让这位公子哥开了眼界,居然愿意大开中门迎接他们这一行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 陆文平则是眼神热烈,虽然他不是出自大门大户,但这种规矩他还是懂得,一般达官显贵人家迎客都是开侧门小门,只有迎接圣旨亦或是遇到极其尊贵的客人才会大开中门。 “诸位,里面请。”站在细雨油纸伞下的何启明笑意浓烈,盛情相待。 “好大的府邸,即便是素平城太守府邸也得差上三分啊。”王敬刀看着门府畅快说道。 一直在墨国仙江郡的何启竹哪里会对玄国边境的素平城一清二楚,除了听闻素平城百姓造反的消息,对其他一概不知。 即便是想到可能这一行人是素平城造反,然后被官兵平乱的漏网之鱼,逃难到此的人士,也刻意装作不知。谦逊说道:“哪里,哪里。”不管是何人,他们何家既然能在此地风雨不倒,自然有那一份底气,也就不怕什么引狼入室的说法了。 一入府中,便有一位形似枯槁的老人上前迎客,眼神扫视了一番众人,对众人中负剑男子尤为警惕。何启明见老人有些戒备,便笑道:“王老,今日这些都是府上贵客,先去命下人安排一下宴席。” 这位在府中管事多年的老头,规矩方面从未逾越半点,应承下来,便离开了。 何启竹对这位老头可以说是以礼待之,就差同榻而坐了,毕竟能在墨国仙江郡找到一位九重山的武夫为自己鞍前马后实属不易。 二当家看着离去的老头,未发一语,一个九重山的朽木老头,能在这仙江郡被何家收下,看来何家确实有些本事。 即便是素平城太守有豢养了如过江之鲫的门下客,也顶多八重山为止了。而且仙江郡不比位于国之边境的素平城,素平城昔日匪口作乱,而后又是镖局林立,且在边境之地,民风彪悍,偶有战事摩擦。出现几个好手也实属正常。 自古以来,江湖上摸到太一门槛的武夫要么是宗门世家,要么是浪迹天涯的独行客。若是这种民间富贵子弟想求一个太一境的武夫为其看家护院,那可真不是光用钱两便能办到的。 “何公子我刚乘船观看水势,水势没有减退的迹象,而如今又下雨,料想有洪涝之险,殃及江水以南的水稻,让你们何家漕运受到损失。何公子可曾有治水的想法?”陆文平坐在中堂,观摩着何启明置放的古玩字画问道。 陆文平也仅是抱着试探的想法问一问,没想到何启明却是答非所问,说道:“不知诸位,此行是要去何方,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何启明愿意效劳。” 王敬刀在旁回道:“要去彭城,你送一艘大船,就要刚才那一艘,就是帮我们最大的忙了。” 何启明对于这样狮子大开口的说法,倒也没有动怒,只是一脸和煦笑容说道:“壮士说笑了,若是真送了刚才那一艘,倒也是份缘分,但江水滔滔,如今还有洪水泛滥的危险,我还是觉得诸位就在我府上暂留几日,静观其变才好。” 既然已经迎到了府中,自然没有立马放走的道理,至于收揽人心,还是得用些时日才行。 此时,何府门外,有一石匠工冒雨而来,昨日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回到仙江北岸,因为江水决堤,石桥垮塌,来时没少被人揶揄咒骂嘲笑。 来到府邸门前,跟守门人通了气,便有一位枯槁老人拿着一份钱袋子,丢在地上,男子连忙捡起,没有看眼神阴寒的老头一眼。 但转身欲要离去之时,却有一白衣男子,站在雨中,肃然看着他。石一水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随便又复归平和。沉默无言地走到白衣男子身前,而后猝然跪在地上。 看着面相和善的白衣男子没有如何动作,只是突然一脚将石一水的头踏进淤泥中,泥水混杂着雨水一起流进石一水脸上的伤痕中,而后丝丝血迹从石一水脸上蔓延出来。 喜摘叶芭蕉遮雨,怒持剑仙江治水(5) 石一水的头深深陷在被泥水冲刷的淤泥中,但却没有丝毫抬头的迹象,白衣男子见石一水心甘情愿忍受屈辱,颇有一份负荆请罪的架势。没有丝毫动容,仍然是面沉如水,随后又是一脚将石一水踢得往后倒翻。 石一水堪堪稳住身形,连续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混有血迹的淤泥,下意识将手中的钱袋攥紧。 已经被细雨慢慢淋得浑身湿透的白衣男子见状,大声怒斥道:“这银子,你拿着会心安理得吗?!”周围竹叶被一股狂风袭来,在空中沙沙作响。 石一水兴许是愧不敢言,一直沉默不语。白衣男子继而说道:“我原本见你性子寡淡,而且时常会去仙江打捞石料,觉得你是个踏实本分之人,没有那么多小心思,于是将上游大坝,和横跨仙江郡南北两岸的三百丈石桥交付于你。” 石一水缓缓抬头看着这位何家妾生子弟,何启竹。昂首说道:“何兄,人的悲欢并不想通,而你所求与我所求,不在一条路上。” 看似温良的何启竹确是悲然一笑,然后骂道:“蠢货,你在与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你如果真不想修此桥,岂会时常在江边看水势,在江底深山寻各种石料?你没钱修,我给你钱修,别人只说我倾家荡产是想为了跟我哥争一个举孝廉的名额,我别无他话,是是非非,他人岂可知?我当时便与你说了修建水坝石桥之后,我的家底可谓是一贫如洗,但我愿意把仅剩的三百两银子,分于你二百两,绝没有半分亏待你的想法。这石桥三千人,日日夜夜修筑三十日有余,我几乎请了满郡能工巧匠,还让你做执牛耳者。”何启竹似是悲愤交加,看了一眼滚滚仙江,如今朝廷欲将漕运大包大揽,若不是仙江时常有洪涝,朝廷派了多位治水能臣也因为自己这尾大不掉的何家从中作梗,而不得不抽身离去。白衣男子望天长叹,而后声泪俱下对着已是满身淤泥的石一水愤然说道:“我们昔日竹下畅谈,把酒言欢,当时敞开心扉,推心置腹!你我当时在造桥之时如此肝胆相顾,如今为何相负?” 石一水抬头恍然想起造桥的前些日子,他乘舟而过,一如往日跟醉仙楼的小二要了一壶廉价的浊酒,听完第一首曲子,便起身离去。可没想到出门绕过小巷时,身后一位女子拉住他的手,给了他一块精致的石头,然后笑容灿烂,对他说道:“这石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我听闻你每日就是跟石头打交道,这石头便送你了。”石一水初始有些茫然,而后仅是轻轻点头,将石头小心翼翼收下。而后衷心说了句:“姑娘不愧是醉仙楼的琴弦花魁,你的琴音跟江水杂糅一起,两者仙音沁人心脾。” 女子巧笑嫣然道:“因为每天的第一首曲子,我都弹得心无旁骛,可能因此便觉得好听一些吧。”小巷中的男子其实不懂什么音律,只得点点头,应承下了,然后道谢一番便转身离去。 女子有些话不敢说出口,最后待石一水走了十步之遥,女子如鲠在喉的一句话终于还是小声说了出来:“每天第一首曲子心无旁骛的弹,只因为是为你弹的。”女子见十步之遥的石一水没有驻足的迹象,只得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去。女子再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因为这句话,让石一水暗暗下定决心,要让她堂堂正正走出醉仙楼。 如今在细雨中的石一水,狂风吹在他脸上的伤口处,似刀割剑刺般生疼,兀自想起那日景象,苦笑一番,对何启竹惨然笑道:“何兄有所不知,你我不曾有过推心置腹,我本就是想从中谋取一些私利,也打根里就没想过要在江南江北造一座石桥。毕竟是草民,出身低贱,目光短浅。能赚多少银子,才是我想的。” 何启明听罢,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是我何家那位高高在上的嫡长子何启明让你动手脚的?”石一水没有否认,这种显而易见的局势,根本用不着多话。 何启明轻笑两声道:“是我多此一问了,按辈分,我也应该尊称那人一声大哥呢。当时他掌家之时,对我也算不薄,给了我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家底,料想你帮他做这件事,酬劳应该也不少吧。” 原本何启明找到石一水时,提出的条件是,大坝与石桥,二者有一遇洪则塌便给两千两,若是二者皆遇洪则塌,便给五千两。当时的石一水只说自己不要多的,三百两便可。 此时狂风不止,细雨忽然化作骤雨而至,打在竹叶中,发出密集的滴答滴答声。 王一水看着骤雨而至,将钱袋子收入怀中,神情落寞,对眼前的白衣男子惭愧说道:“何兄,对不住了。此间事了,任凭发落。” “最初始,以为你可以当一个棋子,后来与你把酒言欢之后,感觉是同道中人,但如今看来,你也只配当棋子。我知道你每日黄昏都会去南岸听那女子的琴音,但如今你可能再也听不到了。”何启明说罢,转身便离开了,这在秋季突如其来的骤雨,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如今他已经家徒四壁,无力再为仙江百姓修一道天屏大坝,这种雨势,不消三日,仙江北岸将会不存一物。 而自己那位哥哥,不,应当说自己这世世代代掌管仙江漕运的何家,也该大厦倾覆了! 正在何府中大快朵颐,品味着珍馐清茶的小大夫,被一股入秋的寒风刺了一机灵。盛情款待众人的何启明见状,忙命丫鬟推来屏风放置于屋内,屏风上有仙江翻涌图,连绵十丈远。而后又有一位长相甜美的丫鬟拿来了一个新编竹篾火炉,铺上碳灰,放入几块打碎的木炭,以供众人取暖。 王敬刀正喝酒吃肉吃得畅快,见一股秋风便将小大夫吹得打寒颤,不免笑骂道:“蠢小子,若是觉得冷了,就吃口酒,酒一下肚,便像吃了一口火炭,全身都通泰起来了。” 小大夫也没多说,小酌一口强忍着辛辣,故作豪迈将酒杯举起,但骨子里还是透着一股稚嫩。钟离玉在旁撇嘴轻笑,喝酒能喝得这么不自然,怕也就这蠢大夫了。 小大夫自小闻到那股刺鼻的酒味便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上次陆文平连哄带骗甚至最后还不惜揶揄嘲讽,用那笨拙的激将法,才终于让不服气的小大夫猛灌了几口上等烈酒,这辈子怕也是滴酒不沾了。 当时惊得陆文平目瞪口呆,这酒量可得比自己好个十万八千里了。但之后小大夫欲吐难吐,倒在床上痛苦难耐的模样也是让陆文平更加惊心,生怕小大夫醉死过去。 而小大夫自己也打那一次之后,更是见酒退避三舍,闻着酒味便觉得后怕。只有王敬刀会时不时强拉硬拽让小大夫喝点酒,还说出门在外,剑客不喝酒,那可担不起剑客二字,不只是剑客,只是要是江湖侠客,都应当会喝点酒,少喝点,醉死了,他赔命。 陆文平见王敬刀在旁附和,说昔日便有一位剑道大侠,水中捞月,醉酒寻欢,诗词更是一绝。还说小大夫如果能学得那位大侠的三分侠客气,便能在朝堂和江湖如鱼得水,再怎么都能混一个潇洒自在。 小大夫则是冷笑,这世上哪有样样精通的人,又得剑术争霸鳌头,还得酒量堪比汪洋大海,诗词还得比仙人略胜一筹。这样的人还不得长个三头六臂才行?怕不是酸书生一家之言,妄图诓骗他。 直到最后一行人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二当家点头肯定了酸书生的话,不免勾起了小大夫的好奇心。可二当家接下来便说此人已经死了千八百年了。 小大夫则是一脸纳闷,问道:“这样的人都不能成仙,还会老死吗?” “他可以成仙,并且有望成为古往今来唯一一个夺得剑仙,诗仙,酒仙名号的气运之人” “那还咋死了呢?” “醉酒之后,捞月淹死了。” “这可太惨了吧,都要成仙了,还醉酒淹死,如果人死之后有遗言,那他一定会说‘喝酒不好,耽误成仙’吧!” “呵!惨吗?剑客行走江湖,能像他一样快意洒脱的人,举世无双。剑客若是可以随心所欲选择怎么活,也可以追随本心选择怎么死,那便不枉人间走一遭了。醉酒捞月,如果他能说遗言,那遗言肯定是‘诸君,请与我痛饮,望江水之浩荡,携天月之霓裳,持剑入地府,撒酒侵魂汤!’这种死法,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此时陆文平见小大夫喝酒之后,久久没缓过神来,不免有些担忧,问道:“不会喝这点酒都要吐出来吧?” 小大夫则是满眼轻蔑道:“切,就是整座仙江我都能喝下去。”小大夫也不知道多久跟陆文平学会了吹牛的本事,如今说话都带着一份虚浮气。 陆文平挤了挤眼,拍了拍小大夫肩膀谄媚地赞道:“孺子可教!” 二当家则是一语不发,喝着酒,也不顾窗外大雨如注,喝酒及时行乐,既然小大夫他们愿意来这一遭,他也没啥二话,让小大夫多见见世面,也是件好事情。 何启明见众人酒过三巡,酒劲上来,颇有要畅所欲言的架势,便说道:“诸位觉得仙江郡如何?” 陆文平吃了一口从仙江捕捞的刀鱼,一脸满足说道:“仙江郡鱼游满江,晚间渔家唱晚,在江岸还有若隐若现的琴弦相伴,而后入江乘舟而行,有百舸争流。风景与人情自然都是极好的。”自小被陆爷子捡来当孙子的陆文平,一直在穷山恶水,鱼龙混杂的素平城长大,如今见到这仙江郡,自然是不吝啬自己的赞语。而后继续说道:“只是那座石拱桥垮了,若是那一道连天石拱桥依然伫立在仙江南北两岸,无疑是仙江郡的点睛之笔。” 何启明笑看着这位对仙江郡赞誉有加的陆文平,想起他刚才接过府中俏丽丫鬟手中的刀鱼时,情不自禁微微轻颤的右手,便没来由的笑出声来。 陆文平以为得了何启明的赏识,也一同笑了起来。 对于能将桌上漱口茶一饮而尽的酸书生,何启明想不出太多结交的理由。但碍于是那位负剑男子的情面,也是将自己温文尔雅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陆文平便和何启明交浅言深,几番天人谈论之后,陆文平大概理清了何家在这一处地头蛇的根底究竟有多牢不可破。而后何启明也谈了一番自己以富劫富的潇洒事迹,陆文平则是羡煞不已。 如今整个仙江郡都知道何启明是为百姓做实事儿,而与他同父异母的何启竹则是沽名钓誉,大坝竟是细雨一来,便决堤而溃。修个破石桥,经不住半点风吹雨打,被决堤水流一冲即塌。 何启明看着杯中佳酿,没有再与陆文平细说,这种寒门子弟,又岂会知道他这样的一家之主持家,要管柴米油盐,还要防止家道中落是有多不易。 人人都知道仙江郡是块肥肉,但只有他何家能啃下来,无他,只因有数以千计的船舟,稳稳按牢江流水域。而后自家再与过来治水的朝廷良臣同气连枝,在老臣满地走的仙江郡,做这种事,并不难,因此倒也可以就这么把仙江漕运牢牢攥在了手中。不过,何启明深知,尾大不掉,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于是极力收买民心,明面上把百姓都照顾周到。 有些东西,他给百姓多一点,那就能有资格对朝廷硬气一点。而如今亦可举孝廉光明正大入仕途,官商两不误,到时候何家在此,才真能算是风雨不倒。 至于修桥筑坝,自己有心从中作梗。一是若大坝建的太早,没有水涝的隐患掣肘,可以让朝廷有恃无恐插手,自家世世代代在此的基业可能付之东流。二是,即便大坝建成,但建成之人也不应当是他弟弟,而是他才行。这样才能在民心民意上把百姓的心思稳操在手。 掌家难,尤其像他这样出生便比别人高出一座山的人,掌起家来,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而此时,因为骤雨不绝,洪水涨势像是天公为仙江郡降下的一层又一层透明丝绸,然后层层堆叠。如今已然将本就地势较低的南岸淹得有些惨不忍睹,只有醉仙楼还亭亭而立,但里面却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喜摘叶芭蕉遮雨,怒持剑仙江治水(6)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让醉仙楼众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早已无处可躲,只能往高处找到可以立足之地,仙江郡傍水而建,倒也不缺水性好的人,但在这洪涝之下,也只能勉强借助高楼自保罢了。 可随着大雨不停,孑然而立的醉仙楼也渐渐势如累卵。其中名声在外的田甜姑娘,此时被楼中女子推搡不止,那本就占地不宽的高楼早已比肩接踵,哪里还有这位性子温和的田甜姑娘一席之地? 此时何府中王老脚步匆匆赶到中堂,附身向何启明说道:“启禀大公子,南岸地势较低之处被洪水肆虐,像是没有止住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即便是说这种时不我待的要紧事情,这位从未显山漏水的王老也只是表情淡然。 正欲和负剑男子攀上交情的何启明被这一消息打断了继续吃酒的兴致,连忙跟众人说道:“大坝决堤,如今骤雨又至,诸位在府中稍作休息,我要赶赴江岸,看一看如今南岸如何了。” 一行人岂能坐得住?纷纷离开酒桌,出了府门。因为局势紧急,何启明破天荒没有照旧让小厮打伞闲庭信步而去。而是一马当先,众人紧随其后。 走了五百步,一到江岸,便见到两位眼熟的人。一位是白衣男子,昂首远视,望着北岸眉眼紧锁,兀自出神,此人正是那日一行人在仙江上游见到的白衣男子。当时这男子孤身沿江看水势,倒也没有引起一行人太多注意。而不远处,有一位被淤泥染得面目全非的男子,小大夫仔细看了又看,才勉强认出他是昨晚去醉仙楼高声说了一句“田甜姑娘,今晚不接客!”的男子,不过后来好像被打得不省人事,凄惨倒在雨中。 已经在高处看了许久的何启竹见着自己大哥火急火燎赶来,作揖行礼道:“大哥别来无恙,启竹惭愧,识人不善,任用了一些滥竽充数的石匠,还瞎了眼睛把水坝事宜让其一人执掌。如今洪涝,比往年来得更加汹涌,本是长江一处支流的仙江,比之主流,水势有过之无不及,大哥可有办法?” 说话之时,何府中有一位下人连滚带爬拿着油纸伞赶来,为何启明撑伞避雨。 何启明原本是对妾生子弟,没有太多感情,何府上下几百号人,香火鼎盛,自己父亲的小妾如果联袂而行,那都能重新在北岸修筑另一个“醉仙楼”了,因此妾生子弟更是有数十人。只有在父亲死时,大家一齐服丧,他才一一将这些人分清认全。 不过这些人同辈兄弟中,唯有何启竹最入何启明的眼,只因为曾经自己没有掌家还是个大纨绔之时,出生低微的何启竹也不会学其他宠妾子弟见风使舵,对自己假以辞色。 可事实上,出自偏房的何启竹哪有叫板的资格,因为这样不同人情,自不量力,那时候可是时常被他教唆家丁揍得灰头土脸。何启明后来掌家之时,看着众多手足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中顿觉无趣,还是那位自小便不与人争的何启竹让他多生出几分兄弟情。这也是为什么他掌家之后,何启竹欲要另立门户,自己仍旧给了何启竹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钱两。 但如果这样,就能抵消尊卑贵贱,那可未免太简单了。何启明对何启竹摆了摆手,自知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即好,他看着如今难堪的石一水,没有说话。 即便是何启竹真知道自己对他的修坝事宜动了手脚,他也没那本事在这上面做文章。可是这江水远比他预料的更要汹涌澎湃,不过仍没有自乱阵脚,而是有恃无恐的说道:“如今只能我命人出船救民,才能让南岸百姓有一线生机。”随后对一直紧随自己的王老命令道:“让我何家的渔民出船到北岸,然后横跨铁索,以船拦江。再命善水者将百姓救到船上。” 枯槁老人意味深长的看着两兄弟,当听到何启明下的命令之后,有些面露难色,说道:“洪水滔天,即便船舟铁索连环,可能会一损俱损,顷刻间荡然无存。” 何启明突然大袖一挥,肃声说道:“按我说的做!” 小大夫顿时觉得何启明跟素平城那位大公子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能够这样为百姓着想的贵门子弟,他头一回见到。陆文平却默默摇了摇头,这种法子,显得太过笨拙,徒有架势罢了。如今谁也不知骤雨几时停,十万火急的情况,却出了一手昏招。 何启明望向滔滔江水,嘴上露出一丝揶揄,三百丈铁索横江,要将船舟相连岂是一蹴而成?若真是到了那一步,北岸八成已经是一片苦海,自然也就不用救了。但明面上还是得做给百姓看一看,不然则显得何家无作为。 远处何启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石一水则是愁容满面。而因为潮水翻涌,轰轰作响,他们听不到江对岸,醉仙楼处正有一女子在素手抚琴。 时常遭受白眼的田甜如今并不好过,因为楼高之处被醉仙楼平日处世精明的女子悉数占完,而平时与她们有染的男子也念一份旧情,也在这形势危急之时,帮衬几分。 而如今看着江水翻涌,原本苦等的在此的田甜姑娘心如死灰,自知可能有些事情终不能如人愿。于是屈居一处地势较低的阁楼,弹起素琴。 石一水远远望去醉香楼摇摇欲坠的模样,脸色惨白。而何启竹则是淡然看着他,问道:“这银子,是否心安理得?”毫无半点刚才悲痛之情。 而后何启竹对何启明冷言道:“大哥,原本你有机会守住何家基业,但如今你没机会了。”看着何启明一脸疑惑表情,何启竹继续说道:“原本我造桥修坝,若是你不插手其中,想必何家会有一个好结果。刚才你居然到了这步田地,还不愿真心实意救助百姓,其心可诛!” 远处原本对何启竹并不在意的何启明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这位弟弟为何突然说出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来,轻笑一声,问道:“此话何意?而你又如何诛我?” “何启明,你如果看不出墨国手拿漕运是势在必行之局势的话,那么未免有些太愚不可及了。我修筑大坝与三百丈石拱桥,原本便是给你机会,算是报你掌家之时,对我的那份恩情。”何启竹望向滔滔江水,忽而惋惜道:“但这大坝你还要动手脚,便是告知墨国朝堂,你铁定要独掌仙江漕运。” 何启明看着情绪复杂的何启竹,颇为玩味一笑:“我动手脚,朝中人岂会知?” 突然,南岸生起冲天潮水,将南岸的醉仙楼冲得只剩断壁残垣。亦有善水男子可以勉强自救,但楼中的风月女子,被悉数冲入江流。有一女子,沉江之时,仍然死死抱着手中素琴,但嘴角却满怀笑意,这样应当也算走出了醉仙楼吧。 石一水见到醉仙楼崩塌的景象,顿时瘫坐在地。呢喃道:“水坝塌了,醉仙楼倒了,田甜你得活着,我一定要让你光明正大走出醉仙楼...” 眼下情景让众人无不瞠目结舌。何启竹看着冥顽不灵的大哥,寒声道:“你真以为你能平白无故在仙江郡找一个九重山的老人为你看家护院?”何启竹说罢,王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何启竹身旁,遥遥对何启明作揖行礼。 墨国朝廷对墨国江湖不薄,赠剑江湖的人情,总有人会来还。而且与朝廷同气连枝的江湖宗门不在少数,从中捏一个九重山的朽木老头简直轻而易举。 何启竹看着何启明,已然没有丝毫感情说道:“墨国的每一寸土,都是那位坐在龙椅上男子的手中物,不是你我等人能左右的。你以为朝廷是怕我们一个尾大不掉的何家吗?朝廷是怕给满城百姓和仙江的那群与你背地里沆瀣一气的老臣留下口实!如今北岸将被这大浪滔天的洪水肆虐,而你因为对水坝动手脚,让百姓深陷水火。百姓与在仙江郡的老臣得知真相后,你这两样倚仗会尽然失去,朝廷可以没有掣肘对我们何家下手。若是你让我把水坝修成,何家即便会垮,但也不会如今天一般一朝倾覆。” 修桥筑坝本就是一个计谋,是朝中有人故意设下来,让何启竹建桥筑坝,若是事成之后,何启明没有从中作梗,便让何启竹以建桥筑坝的名头举孝廉入仕,到时候官运与商运何家一手攥在手中,只不过这样朝廷中人便可插手其中,循序渐进将仙江漕运易主。若是何启明从中作梗,而后一遇洪涝,桥坝损毁而殃及百姓,便顺势利用民声将仙江漕运全盘掌握。而王老便是从事静观其变被朝廷派来之人。 王老替何启竹选人,死活就要石一水当石匠工中的执牛耳者。何启竹初始不解,甚至觉得让这位生意惨淡的石匠工全盘掌控,可能大坝只会是徒有其表。但当与石一水把酒言欢,互诉志向之时,才得知石一水这一辈子打小就有一个愿望便是在上游建一座水坝。因此不惜四处寻觅石料,观看水势。后来又多了一个愿望,便是在南北两岸修一道三百丈石桥,让人可不问水势便能随意来往。那时候的何启竹,对石一水刮目相看,推心置腹,当时便想着再为仙江郡立一道恢弘石桥。因此,即便一贫如洗,也愿意把仅余的三百两银子,分二百两给石一水当工钱,不愿亏待他分毫。如今何启竹再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石一水,古井无波。 果然棋子便是棋子,王老选他,是有原因的。 何启竹不知是想到了昔日竹下畅谈时,石一水的筑桥志向,还是想给这位跟自己造了一月石桥和水坝的石匠工一次问心的机会。慢慢走到石一水面前蹲下,指着仙江南岸,问道:“如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修筑石桥和水坝,愿意否?” 早已悔不当初的石一水,看着仙江北岸浪花翻滚,猛力扇了自己几巴掌,试图将那份颓然一扇而空,随后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何启竹,正声道:“我愿以死效劳。”他不畏这滔天江水,即便是死又如何?有些事情,他错了,得他来重新做。世人都说破镜重圆,可谁见过破镜重圆?若是此桥不建,此生如何自处? 小大夫看着江对岸的潮水对二当家说道:“二当家你不是说可以一剑截江吗?你如今为何不截江?”一直觉得二当家无所不能的小大夫看着江对岸百姓,情不自禁说道。 二当家不置可否,只有王敬刀骂道:“臭小子,你又在胡说八道些说么!行侠仗义也要分个时候,你让二当家一介肉身要挡势如破竹的潮水,那无异于螳臂当车。”已经身为八重山的王敬刀自然知道,即便是二当家真有一剑截江的能力,但如果强行阻挡这滔滔江水,虽有一线希望,也无异于自毁根基。 小大夫见二当家没有答话,似是有些火气,竟然质问道:“我师父说过,无论到哪,都不能忘了医者的仁心仁德,遇到难者,不能袖手旁观。难道学剑了,就可以忘了吗?你常跟我说什么自在出剑,难道遇事不出剑,就是自在吗?” 滚滚仙江,忽而让负剑男子想起多年前,在墨国京畿之地,有一处亭台楼阁相间的清灵池,传闻是墨国文脉所在,池水日高三尺,夜落三尺,如此往复。池水不绝,则墨国文脉不绝!而自己常见父亲与墨国一位国手对弈,两者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每当对弈之时,池水定是微波粼粼,柳絮垂影,晴空万里。而有一次,自己父亲与国手对弈,却忽作大雨,亦如今日滂沱。当时出自书香门第的柳南风,才刚负剑在身,每每学会一招一剑,便要跑去和父亲炫耀。而那次到亭十步之遥时,听到一直寡言少语的国手对自己父亲问道。 “一直以来,你我下棋之时,便是晴空万里,为何今日独独大雨滂沱,可问是坏事还是好事?” “阴晴变化,反复无常,人间常情罢了。” “虽然阴晴难测,但总能看出些苗头征兆,出门为自己备一把伞总是好的。” “为己撑伞,不如为国撑伞...” 又想起自己练剑,可谓是持剑便是一步一重山,剑道纵横,墨国同辈中人,无一人敢叫板。即便是清净自然之道无可比肩的大酉洞天老祖宗自己亦能潇洒论道,云中剑庄的三万柄青锋,自己不是想要哪一把便要哪一把?何须他人赠?可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当时便有大宗门称其不世之材,剑术已是登峰造极,而剑意更是一骑绝尘。即便如今一想起原本煊赫无两府门除了自己远游在外而被满门抄斩,而后又因父亲曾有意无意给他的暗示,让他心绪难平。以至于远走边境, 负剑男子转身笑看着小大夫。突然气势如虹,洒然道:“蠢大夫,我教你的东西,绝不会比你医术师父交的东西差上分毫!” 我出剑,即是自在!飞鸿踏雪泥,雪迹不留行。拔不出剑,又如何? 滚滚仙江,忽而有一闭鞘剑横江而过,剑气游龙逐水行!而后原本无物可阻的仙江被此剑硬生生斩出一条天堑。上游之水难以往下分毫,潮水层层跃起,却被一股莫名难测的力量锁在仙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负剑男子对何启竹愤然道:“你只有三天时间来修筑大坝,可否办到?” 而原本在仙江两岸的百姓,看着映入眼帘的百丈潮水,诚惶诚恐,而令他们终生难忘的是,而后有一男子踏空而来,持剑立于江水之上。茕茕孑立于虚空,剑气纵横九霄! 钟离玉在旁看着这幅景象有些触目惊心,江上此人,是想要一鼓作气将自己的本命剑气全部悉数耗尽吗?这让她不免产生疑虑,打小便听闻过柳南风的江湖传闻,但至于柳家,在墨国京畿之地,大多闭口不谈,唯一人尽皆知的消息便是,墨国柳家因为涉党专政,欺君罔上,被朝中百名忠臣联袂血书弹劾,才让原本在京畿之地呼风唤雨的柳家九族尽亡。 这样被世人诟病,被史书写得罄竹难书的柳家也能出这样一位剑客舍命为民? 而且世人都说柳南风是剑术卓群,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因此无惧皇廷,当时未一剑刺下,是因为怕自己武运被国运所压制,才不敢一剑杀了皇帝。但因为钟离玉是墨国武道宗门世家,倒也能听到一些其它密事。柳南风与当今皇帝同日而生,被先皇御赐南风二字,然后朝中一些老臣以此做文章,涕泗横流的劝说下,搬出先皇授名,若是杀了,先皇九泉不安,才让本朝皇帝没有赶尽杀绝。 眼下场景,让这位小妮子对这两种说法都心存疑虑,若是柳南风真的看中武运大道根基,今日岂会孤身拦江。 而若是后者,皇帝是愿意既往不咎,放了柳南风,而柳南风不敌皇廷禁军,只得狼狈离国。那不就与传闻中柳南风快意人生的性格,背道而驰了吗? 小妮子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昔年震动朝野的柳家是如何树倒猢狲散的,而柳南风又是为何如今拔不出剑来。 王敬刀看着眼下场景,担忧万分,转身对小大夫怒火中烧的大骂道:“二当家用命教你练剑,他若有什么闪失,你这蠢大夫拿命陪!”王敬刀确实是个直性子,时常被二当家骂做一根筋。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这一辈子,四处无家,落草为寇。他的心里有自己的一个家,便是三离山寨江湖。而只有一个手足亲人,便是二当家。如今家没了,只有二当家一个亲人了。 陆文平早已不在此处,而是跟着石一水何启竹一行人往江流而去,正站在二当家一剑平开的水中沟壑之上。自小博览群书的陆文平,对诸事都有深入浅出的了解,于是帮着石一水分配建桥之人,而后又丈地,打地基,不辞辛劳为她们做着事情。 仙江郡因为有负剑男子立身拦江,可保他们无恙离去。但此地百姓却是没有乘乱逃离,一位江湖剑客,敢在江水之上搏命,家眷在此的仙江百姓岂有离开的道理?这些世世代代受墨国儒教熏陶的仙江郡百姓,没有忘记那句“墨国重文礼,仙江独称首”的评语。 满郡百姓,因为下游复归平静,齐齐立身于剑客开辟的沟壑中,井然有序地听从何启竹调遣,参差万余人,日夜不辍地在这江水中修建一座大坝。 仅仅两日半,便有一座大坝拔地而起!而那孤身立在仙江的负剑男子,在大坝建成那一刻,剑气顷刻消散殆尽,而后本元似是蜘蛛结网,支离破碎。猝然倒在江流大坝上,飞鸿剑便随之从空中跌落,插在大坝之上。 此情此景难免让小大夫慌了起来,自打见过二当家以来,便从未见过二当家有丝毫的一面,即便是当时三里路负伤在身,也每次都是轻松服药。此时连忙上前想要扶二当家起身,却被王敬刀一掌推开。 王敬刀看着七窍流血的二当家,没有说话,也没有对小大夫恶语相向。仅是将二当家背在背上,这位平日里对二当家言听计从的糙汉子竟然对二当家骂道:“就为了教这蠢大夫练剑?值当吗?他说个屁的仁心仁德,咱们是山匪,你总是有那点普通的侠义心肠就好。操这份济世安民的心干啥玩意儿?四国参差万万人,难不成一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咱们都要不惜性命来救?那你的命也太不值钱了。咱们就吃好肉,喝好酒快意人生,别人事,咱力所能及不会袖手旁观,但若是力所不能及,为何要管?” 筋骨重创,本元破碎的负剑男子趴在糙汉子厚实的肩膀上,洒然一笑...... 小大夫看着气息微弱的二当家,突然一股强烈的想法从脑中生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他突然想的是,即便是整座仙江郡的百姓,也没有二当家一人对他重要。若是能重新选,他想二当家平安无事。 而此时有一如鬼魅的老人,登上高坝,不由分说想要一掌将奄奄一息的负剑男子彻底打杀。糙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一荡,眼中满是愤然。他不管眼前这位朽木老头为何出手,但本就一腔怒火的王敬刀不差杀这一个人! “你找死!”王敬刀持刀拦下这一掌后,立身在大坝之上,周遭江水翻涌,但却盖不住他的惊人怒气。 枯槁老人被一如猛象的膂力的糙汉子一震,往后退去。王敬刀乘此间隙,将二当家稳稳放在江水大坝上,而后抽刀而立。 “无非是一身蛮力罢了,你能挡我取他性命?”枯槁老人见糙汉子怒火中烧,于是好整以暇在旁揶揄。刚才看到那柄曾经名扬天下江湖的飞鸿剑,再看着有一剑拦江本事的负剑男子,不难猜出这便是墨国江湖欲要传首之人柳南风。此时又正是柳南风本元破碎的绝佳时机,这位来自墨国朝堂宗门的九重山好手岂会任由其溜走?毕竟杀了柳南风,可是能在宗门位置中,说是连升三级也不为过,而且可能还会被皇帝加官进爵,这种买卖岂会不做? 王敬刀看着身形瞬息变换位置的枯槁老人,斥道:“正愁没人杀,你便伸长脖子来了!”说罢抽刀而起,刀器的大开大合在糙汉子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枯槁老人望着明晃晃的长刀要取自己性命岂会引颈待戮?过了几招,便摸清了糙汉子的虚实,不过八重山罢了,不足为惧。要知道自己虽然垂垂老矣,但已是九重山的人。 九重山万重关,可不是说说而已,武道一重,可比庙堂中官高一级压死人来得更加彻底。我高你一重山,实则比你多闯了不知多少道关隘。 老头吐了一口浊气,随后挥拳袭来,周遭拳风猎猎,罡气诛人。而王敬刀提刀突然动如雷霆,这让枯槁老人万万没想到,糙汉子膂力惊人的同时,居然亦如猿猴敏捷。 昔日落草三里路,本是普通五重山的王敬刀因有二当家指点,一年一重山,如今八重山武夫,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为什么王敬刀能看出二当家伤势有多重的原因。 但两百招之后,王敬刀逐渐力不从心,他感觉眼前的老头仿佛刻意与他避战,他的一身膂力像是打在棉花上,根本无从下手,反而空耗体力。 “不是你先出手的吗?如今又畏手畏脚,躲躲闪闪作甚?”王敬刀提刀而立,啐了口唾沫,鄙夷地说道。 早已暗暗吃惊的枯槁老人想不到糙汉子居然出手两百招,招招凌厉果决,如今才开始有衰竭之势,不免有点胆战心惊。但却明面上仍不以为意:“只有一身膂力罢了,招法随偶有奇招,但不知为何你总要以力取胜,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看你如何继续拦我取柳南风性命!”大局已定,这糙汉子气衰之后,便翻不起浪花来了。在这重文礼的仙江郡即便翻个底朝天也在也翻不出个其他高手出来。 随即对战局拿捏有度的枯槁老人,没有让黔驴技穷的糙汉子调息片刻,而是出拳致胜。这位练拳老人,拳法精不在招数多,精在杀敌便取要害。力求一招即胜。而糙汉子早已有些力所不逮,被这一拳打到江水之中。 正当老头闲庭信步欲要走到负剑男子身侧取其首级时,一位面向稚嫩的持剑客,拦在身前。 拔剑而立,眼神中少了一份坚毅,对枯槁老人说道:“你要杀他,先问过我的剑!” 枯槁老人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放声大笑,眼前剑气稀薄的少年居然想要螳臂当车,只要是内行人见着都会觉得贻笑大方吧。但枯槁老人倒也不急,已经是看遍了风风雨雨的老人突然遇到这样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总是有些好奇,于是玩味性地出了一拳。稚嫩的持剑少年郎便被一股莫名威压激荡翻滚,在大坝上连滚十丈远,浑身被巨石摩擦的遍体鳞伤。 此时仙江郡百姓初始正惊讶于糙汉子和枯槁老人的神仙技艺,一直噤若寒蝉。如今见到这位陌生的枯槁老人将持剑少年郎一拳击飞,要取负剑男子性命,不免怨声连天。这负剑男子,刚才可是为他们持剑拦江之人啊。 枯槁老人见眼下情景,没必要纠缠下去,想要速战速决。但没想到少年郎从地上爬地,一如刚才持剑模样,挡在枯槁老人身前。枯槁老人看着持剑客手中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这柄剑残余的剑气为你挡了一招?”毕竟自己九重山的武夫,即便随意一击,也不是这种浮游之物可以阻挡的。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何此剑会留有一丝通天剑气,但老人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势要速战速决。 “不与你们多纠缠了!”突然枯槁老人气势拔高,挥出一拳,江水翻滚,他这一拳不仅要取少年郎的性命还要取躺在他背后的柳南风性命。 陆文平早已不知所措,他本就不是学剑的料子,拿起剑和不拿剑根本就没差,除了会跟小大夫吹嘘一点他四处打听的“绝世秘籍”,便再不会其他了,他也不可能此时让小大夫和二当家化险为夷啊。如今这生死关头,脸上神情悲怆。 正当拳头要将小大夫和二当家置身之地夷为平地之时。有六柄飞到破空而至,随后将枯槁老人的右拳指骨尽数削去。 小大夫有些不知所措的转头,只见钟离玉神情庄严。然后对自己撇了撇嘴,不耐烦说道:“就当是还你为我采芭蕉叶遮雨的情了。” 而后看着面前右手骨指已断的枯槁老人,冷冷说道:“我今日断你双手,绝不多伤你一分,也不少伤一分!” 我有六刀,已过万重关! 忘坡村老道收徒,清灵池国手落子(1) 大坝之上,一位小妮子面目清寒,若是仅看小妮子,倒是能惹得一些地痞流氓产生非分之想,但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小妮子周遭六柄飞刀轻盈盘旋,悉数被鲜血染红,让人触目惊心。 “没想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看着弱不禁风,出手竟然如此阴毒!”王老轻微颤抖的右手,指骨早已无影无踪,甚至整个右手,自手腕往下,皆被小妮子六刀削去。 小妮子看着这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轻蔑一笑,毕竟自己哥哥在云中剑庄为剑道魁首,二十五岁半步踏入自在境的那份资质都不曾让自己刮目相看。更遑论这种修行修了一辈子也只在九重山原地打转的朽木老人?她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如今再听到老人大言不惭说出“阴毒”的字眼,更是让小妮子连连冷笑。柳南风无论风评如何,甚至被人诟病成大逆不道。但今日,柳南风不惜性命一剑截江,而眼前这位老头居然想要坐收渔翁,到底是谁更阴毒,结论不言而喻。 “阴毒吗?我还能更阴毒呢!”小妮子伸手从空中捏住一柄短刀,然后轻斥一声:“去!” 随后一刀当先,而后五刀飘然而去,老头身前霎时便有六刀雷霆齐至,江水腾空炸起浪花。 已经躺在大坝之上动弹不得的二当家看着六柄飞刀杀伐气十足,相去雷霆伴潮生,不觉欣然笑道:“小妮子,你出刀的手法可比你那憨傻哥哥的剑潇洒多了。”说罢,又难以自制吐出几口鲜血。 可小妮子却并没给半点好脸色,只说一句:“我哥算个屁!”一想起自己哥哥对自己不管不顾的小妮子听见自己哥哥就来气,情不自禁骂道。 随后看着小大夫手中的云中剑,颇为嫌弃看了小大夫一眼。自己那蠢蛋哥哥真是没半点眼力见,赠剑给谁不好,非给了一个在武道上连登堂入室都不算的蠢大夫,真是糟蹋! 六柄飞刀瞬息而至,而早已回过味儿来的枯槁老人单拳招架,即便右掌断去,但老人仍然威势不减,自己躬耕江湖,谁见了不赞自己一句大器晚成? 无论如何都是九重山的武夫,刚才好不容易将那八重山的莽夫熬得气竭而败,只是不料稍有松懈,竟然被眼前的小妮子钻了天大的空子。如今自己有所防备,倒也无惧。 “不过小小丫头而已,竟然如此猖狂!真不知天外有天?”枯槁老人作半吞半吐状,而后身为鬼魅,径直往小妮子袭来,堪堪避过飞刀攻势,要做这誓死一搏的搏命一击。毕竟刚才已经与糙汉子大战一番,自己也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后又被小妮子偷袭,削去指骨。如今再拖下去,自己慢慢显露的颓势会让自己一败涂地。 一直将自己拳头引以为傲的老人,左拳颇有一份气冲斗牛的架势,这样一拳,即便是轰杀刚才的糙汉子也不再话下,那眼前这位只会暗杀袭人的小妮子那便更不值一提了。 江水乍起,而后又忽然止住。 一位枯槁老人跪在大坝之上,毛骨悚然看着自己不翼而飞的右拳,手腕被削得如小妮子刀口一般平整,如今与右手手腕一般流着骇人血迹。 他难以置信,刚才他不惜自身遭受重创险险避过要害躲过的六柄飞刀,竟然又以极其诡异的轨迹齐齐飞回,将自己的右拳权威尽然阻去,而后刀口刹那回旋,一刀削去自己整个左拳。 枯槁老人震怒交加,没想到仙江郡还有九重山之人,而且居然是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妮子。 小妮子冷冷看着眼前这位消瘦老人,只说了一句:“说断你双手,便只断你双手,其他我一概不管。” 此时,大坝之下有一个人连滚带爬来到大坝之上,小心翼翼将王敬刀从江边拉起,然后对着小大夫抱头痛哭道:“你们没事吧?”看小大夫半天没答话,转而看着倒地不起的二当家说道:“怎么样了,还能活不?”见二当家半天没答话,急道:“倒是说句话啊。” 二当家兴许是觉得吵闹,气息羸弱地出口骂道:“酸书生,闭嘴!”来人立马乖乖闭嘴,不敢二话。随后二当家又缓缓跟小大夫开口道:“走吧!” 小大夫刚要扶起二当家,却听到一声响亮的抽刀声,随即一颗头颅滚滚落地,而王敬刀被溅起的鲜血浸染的面目全非,那位死得不能再死的老头尸体应声倒地。但王敬刀却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随后捧了一手江水,撒到自己脸上以此洗去血迹,亦如昨日来仙江郡时,在上游的举动。 糙汉子甩了甩手中的水花,对二当家瓮声瓮气说了句:“买艘船,走了!” 这一幕,深深印在小大夫的脑中,而小大夫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与大成国划江而治的墨国,原本十有九成地界都是齐坦坦的平原,但却在墨国西南一隅有一处连绵起伏的丘陵地界,若是外乡人一来定要牢骚几句,在墨国地界咋还能有这种让人望而却步,一坡接一坡的地界。 此时,一位牛鼻子老道掏了掏裆部的小鸟,在荒郊野岭痛痛快快地舒坦了一番。随后用手挠了挠屁股,又揉了揉鼻子,一副优哉游哉神情。当见到一个鸟窝,老道士喜笑颜开,用拂尘贼兮兮将鸟窝捅了下来,看着鸟窝中整齐的蛋,老道士吞了吞口水。 他全身上下最像道士的便是这一杆拂尘了,但这拂尘不知造了什么孽,原本一尘不染,可还没让老道士带着几个月,仿佛就像是从泥潭中滚了又滚,早已肮脏不堪,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臭鼻子道士拿拂尘当毛笔,动了笔墨呢! 老道士眯眼看去,山坡一坡接一坡,嘴里突然牢骚道:“收个徒弟,真他娘的不容易,各位祖师爷,可别说徒儿不争气,今儿就给你们弄个大宝贝。”一向在道观不墨守清规的牛鼻子老道或许是有些心虚,又说了句:“祖师爷如果你们当真成仙了,就指条明路呗!免得咱晚辈对着道观中一幅幅画像每天上香拜佛,心里没个底。” 恰此时,天空飞来一只无家可归的青鸟,拉下一坨新鲜温热的粪便,直直落在老道士的额头。 老道士翻然起身,一无平时吊儿郎当模样,对着青天感激涕零道:“谢各位祖师爷!祖师爷在上,受徒孙一拜!” 这山坳一坡接一坡,其中有一个小村,因外乡人来此,时常因为一坡接着一坡仿佛每个止境,也就留了一个村名,名为忘坡村。虽然地界不如墨国京畿之地彭城繁华,也不如剑酉镇仙气十足,也没有仙江郡滚滚长江的豪气。 但胜在清净无人,一个村街坊四邻倒也是熟络。互帮互助之下,倒也过得滋润。有一落魄茅屋,门梁上歪七倒八书有“守制”二字。而院子中,正有一位面相黝黑的少年,肩膀上系有一根麻带。正在挥着斧头,劈着院子中的柴火。一担一文钱,而因为少年每日闻鸡而起,现在日近黄昏,已经快劈了七担了。 少年名叫刘狗蛋,是自己刚死的那父亲年轻时翻破了那本视如珍宝的《易经》而得。少年曾经懂事之后,还跟父亲因为名字之事,颇为不对付。 每每那时,父亲便是理直气壮说道:“老子翻遍书,才给你取的这么个名,你不好好感谢老子,他娘的还要跟老子瞪眼,你是不是胆肥了?”之后便是一顿皮开肉绽的打骂。 自己父亲信奉一些神鬼难测的因果之事,还说什么贱命好养活,人一生,就得在地府挂名,给他取个畜生名,阎王老爷在人的生死簿上找不到,就没法勾你魂,也免得夭折,避免像其他小孩一样,每年都有淹死摔死病死的。 而且还说自个儿命格不硬,就用“狗蛋”挺好的,去其他名儿,容易把自个儿给克死了,说时一副若有其事模样,让少年郎也不得不有三分相信。 但偶尔钻牛角尖的少年也会反问:“照你这么说,我这畜生名,到死了,岂不是也没在生死簿上挂人名,到时候投胎都投不了,还不成了孤魂野鬼。” 父亲总是玩弄着那两颗破损不堪的骰子笑说道:“等你他娘的成人了,老子再给你取一个就完事了。”少年往往懒得搭理,自己父亲看个《易经》都能把书拿反的人,让他给自己取名,那岂不是跟瞎子问路一个道理吗? 自己父亲有三样东西离不得,一是那本已经被翻烂的《易经》,二是每天再怎么都要去村头赌管晃荡两圈的习惯,最后便是无论赢钱还是输钱都要在酒家买两壶烈酒下肚,回家才舒畅。 若是输了钱,没酒喝,那少年可就得遭罪了。 自己也曾经跟父亲说过,好好给自己取个名,然后好好把家里一亩三分地打点好,别整天拿着几文钱便往赌管里蹭,狗蛋挣钱父亲送钱的风言风语都快传得满村都是了。 每每这时,父亲便会破口大骂:“他娘的,你懂个屁,知道因果循环吗?老子这辈子遭了多少罪,你将来啊那就得享多大福分,老子罪都是替你受的!” 少年不敢反驳,他也不懂什么因果循环之类的东西,他只是想好好成个家,然后好好给自己这位除了自己一位亲人便举目无亲的父亲养老送终。 少年停下劈柴动作,放下斧口早已坑坑洼洼的斧头,想着把这担柴卖了,换个新的斧头,多赚点钱,把父亲行葬礼时,跟街坊四邻借来的那几两银子快些还了,毕竟欠着债,说话也不硬气。 就在一年前的冬天,原本墨国西南一隅的这一片地界,从没见过半点雪花的忘坡村竟然飘起鹅毛大雪。而在清晨,村里便有人冒雪敲门,说父亲在村头被冻死了。原本还算得过且过的家境便如晴天霹雳般迎来父亲雪中醉死的噩耗,当时少年的面色绝不比满地琼瑶的雪色稍逊分毫。 而至于父亲当时的情绪,赌管与酒家各执一词,赌管说父亲是大喜过望,激动而死的,因为那一日父亲手气格外火热,硬生生在赌管中赢得盆满钵满,即便是赌管中的大赌手也在几个回合之后,输得一穷二白。 而酒家却说父亲那日出了赌管,进酒家时确是一脸惨淡模样,要了几壶烈酒,独自喝着闷酒,后来喝醉了说着什么对不起狗蛋,又对不起谁谁谁诸如此类悔恨话语,看来是有啥想不开的,抑郁而终。 他们当然不知道,一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男子赢钱喝酒,在大醉酩酊之后,停在村头兀自神伤,嘴上喃喃自语:“狗蛋,爹对不住你,没能给你积攒福分......爹可不能花你的福分,爹得多给你留点福分。不然我下去了,你母亲还不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啊!”这位输钱输得心甘情愿,赢钱却赢得畏手畏脚的男子,竟然在雪夜中望月流泪。 即便是对因果循环并不理解,但却因为遭遇了诸多不如意,而有了一种近乎偏执寄托的男子,就在那一夜冻死于村头。 而少年郎,却怎么也不愿相信酒家和赌管说的话,而他们所传闻父亲赢得银子,少年郎也是一个子儿都没见到,只有父亲被冻得僵硬的尸体被送到了自己家。 刘狗蛋起身将一担担柴井然有序的放好,从怀中掏出那本父亲仅留的《易经》残页,嘴上没来由骂了句:“屁的因果循环!”但翻了两页之后,只看到有两个工工整整的字迹“守制”。 自个当时去跟村里识字的人问过“守制”二字如何写,村里的说书人为自己提笔写下,少年道谢之后,便转头回家,自己一笔一画在房梁木板上写了出来。 此时忽有一阵风来,将狗蛋手中的残页吹到门边,狗蛋连忙去捡,却迎面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狗蛋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若不是老头手中有一尾乌黑发亮的拂尘,狗蛋是如何也想不到这人是个道士的。 来人谄媚一笑,搓了搓满是污垢的双手,然后一手搭在狗蛋肩上,竟然开门见山问道:“当我徒弟不?我给你取名!” 少年郎只是猛踹一腿,多年干农活的少年郎全力一腿,似是要将这位看似骨瘦如柴的道士踢得筋骨错位。然后大骂一句:“滚蛋,臭道士,别挡我的道。” 而道士却似乎是狗皮膏药一般,硬是拉着狗蛋的腿,慌忙从怀中掏出两本黄皮书。得意洋洋笑道:“没事,我这有两本呢。” 世人只以为《周易》便是《易经》,却不知《易经》有三部,一本广为流传的《周易》,而另两本则是绝世孤本,一本《连山》,一本《归葬》。 狗蛋刹那失神,老道士见有机可乘,有了些许底气,忽有仙风道骨说道:“一本通天,一本绝地,有没有想要一睹究竟的想法啊?” 但面向黝黑的少年郎,看着父亲留下的《易经》残页缓缓落入水中,顺溪而去,顿时欲哭无泪,忽而转身一脚踏在老道的手上,破口大骂道:“装神弄鬼的老道士,我通你大娘,我绝你大爷,给老子放手。” 仙江郡,正有一渔民在平静的仙江上捕鱼,突然渔网似是有所收获,渔夫将渔网缓缓拉起,只见一个已经被水浸泡得有些腐烂的素琴。渔夫看着让自己白高兴一场的破素琴顿时大失所望,刚想要将此琴重新丢入仙江,却有一位石匠工在一座新修横跨仙江两岸的石桥上高声大呼:“渔公且慢!” 而后这位自此桥修好,便日复一日在此驻足的石匠工来到渔夫面前,看着眼前熟悉的素琴,口齿颤抖,激动得说道:“渔公可否将此琴卖给我?” 在仙江多年捕鱼为生的渔夫对石匠工淳朴笑道:“你想要便拿去,这东西也不值钱。” 石匠工连连说道:“值钱的,值钱的...” 随后石匠工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渔夫船头,然后颤颤巍巍接下素琴。渔夫对石匠工并不陌生,一月前,有一位剑客截江,而后眼前这位石匠工,在剑客开辟的江水沟壑之中不眠不食两日半,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就在那一条沟壑之中,和仙江百姓一同造起一道连天大坝。 原本渔夫是觉得自己无非是误打误撞捞了一个不值钱的素琴,江水之中,每日都能打捞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这素琴能值几个钱? 但没想到这位石匠工竟然是眼神坚定,必须要给这份钱,渔夫推辞不得,只能收下。待石匠工走远之后,渔夫打开钱袋一看,竟然是三百两银票,和二百两银子,整整五百两!渔夫拿着钱袋,诚惶诚恐,随后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道:“五百两,得买多少那种素琴了啊...” 而后,仙江这座横跨三百丈的恢弘石拱桥,总会有一石匠工持琴静坐桥下,独看潮涨潮落。忽有一日清晨,晨雾未散,石匠工持琴而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石子,然后奋力掷向江水,水面泛起层层水波,石匠工看着那一丝涟漪,口中轻轻呢喃道:“若有惊鸿照影,可否此时来?” 而自那以后,便有一只鸳鸯常常驻足在持琴不弹琴的石匠工身边,与他共看潮涨潮落。 忘坡村老道收徒,清灵池国手落子(2) 在忘坡村一处绿水人家绕的茅屋外,溪水之中放着一个鱼笼,一只鲤鱼在里面四处乱撞。最后仿佛是精疲力尽了,在鱼笼中静静吐着水泡。 此时一位老道士来到鱼笼边,眯着眼睛看了看鱼笼,然后顺手一提,鱼笼便悬在半空,鱼笼中的溪水沿竹片间隙全部撒了出来,只剩一条鲤鱼在鱼笼中一动不动。 老道士伸手抓住鱼尾提在空中,然后饶有意味的将鱼唇凑到自个儿脚丫子边,鲤鱼不知是因为离水太久还是为何竟口吐白沫。老道士轻吹一口气,随后原本没精打采的鲤鱼居然来了精神,在老道士手中撒泼打滚,老道士一脸得意笑容,随后手一扬,将鲤鱼丢入溪水之中,鲤鱼在水中翻跳了两下,便不见踪影。 而后有一位面相黝黑的少年郎担着柴,从茅屋内走出,看到此情此景,顿时从柴堆中抽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一棍子敲在老道士脚丫子上。 少年郎也不怕闹出人命,这一个月和老道士相处以来,他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老道士是个徒有架子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整天念念有词,唠叨得不行,但没点真本事。二是老道士看着骨瘦如柴,也穷得叮当响,但有一个优点,便是着实经打。 一月前,自个儿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易经》残页飘入水中,但这老道士抱着自己腿死活不撒手,当时自己怒火中烧,可是踢了不知几脚这个死缠烂打的臭道士。当时少年郎可是记得的,自己可没少下死手。但这老道士除了踢了几脚之后有过短暂的不省人事,竟然没有一刻钟光景就又生龙活虎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少年郎面前有鼻有眼轻拂拂尘。 初始以为自己一怒之下犯了人命的少年郎又惊又怕,但看到老道士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便没了脾气。只当是遇到了无赖,准备关门送客。 但老道士停在自家门前,愣是不走,还说什么自个儿风餐露宿了好久,希望狗蛋赏点饭菜,免得饿死外乡。 少年郎兴许是心软了,于是开了门示意老道士进门,但老道士却是在门前没有半点进门的动作,只是对少年郎得寸进尺说道:“你得请我进门才行。” 啪!木门应声紧闭,门内传来少年郎骂骂咧咧的声音,“爱进不进,你这种臭道士,饿死活该!”最后听见门外饿得连连哀怨的老道声音,少年郎最终还是开了门,没好气道:“弄了些饭菜,但你只能吃一碗,多的没有。” 老道士只是话锋一转,问道:“那门能进吗?” 少年郎犹豫了许久,看着老道士一副凄惨模样,起了恻隐之心。 “能进!” 但让少年郎追悔莫及的是,自从自己说了能进门之后,这不要脸的老道士竟然在他家蹭吃蹭喝了一个月,甚至不惜在茅草屋旁与他结庐而居。 这一月来,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赶不走。明明自个把房门紧闭,但每当吃饭的时候,这老道士总能出现在房顶,亦或是屋檐,甚至连狗洞这牛鼻子老道士都不放过。 但也算因祸得福,这老道士愿意帮自己将柴拿去卖掉,自己以往每担柴只能卖一文钱,但这老道士竟能凭借他油腔滑调的性子将一担柴卖出两文钱的价格,原本对老道士没啥好感的少年郎也就慢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年郎岂会知道,别人卖三担柴满打满算也只够他一担柴的分量。而他对这种买卖方面的事情,大多时候都不闻不问,就自个儿踏踏实实劈柴卖柴,这么多年也没好好去琢磨过其中门道,顶多就是给柴掺点水,那便是他最猖狂的小聪明了。 此时正在溪边自得其乐的老道士,被这一棍子打得够呛,发出一份欲仙欲死的声音,脚丫扭成麻花状。 “好不容易抓的鱼,你就这么给放了,咱今晚吃啥?真当你多赚的钱够你的饭钱?你也不看看你每天吃多少,看着骨瘦如柴,吃起饭来,倒是不含糊,我都快自个儿倒贴饭钱给你了。”少年郎看了看空无一物的鱼笼,提着木棍大骂道。 老道士揉了揉脚丫子,看着手腕粗的木棍眼神慌乱,委屈道:“狗蛋,不就是条鱼吗?咱今天吃肉。” 狗蛋一脸不屑模样,这老道士除了第一天来的时候,从怀中拿了两个鸟蛋,就再没有让自己尝到过半点荤腥味儿。 自父亲死后,家里唯一积存视为传家宝的三块腌肉,还被这老道士偷吃了两块,他能拿出肉来?太阳得打西边出来吧。 “想让我买肉吗?没门!卖柴赚的钱,都得还给街坊四邻,哪有余钱买肉?”狗蛋将鱼笼从老道士手中夺了过来,然后整理一番,重新放入溪水中。 老道士颇为神秘一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吊钱,一份骤得大富大贵的气质由里到外散发了出来,紧接着对狗蛋颇为自豪道:“一吊钱,我可是不怕折寿给人算命才算来的,咱道上的话讲,那叫泄露天机!懂吗?” 少年郎一听老道士出去给人算命,提起木棍,便又是死命一棍,骂道:“懂你大爷,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出门算命,你这种巧舌如簧的老道士,就爱江湖行骗,骗一骗咱这些淳朴的街坊四邻。你真有本事,就跟我上山劈柴,咱卖点柴才是真本事。” 少年郎当然不会知道,自己一担柴卖三文钱,老道士给自己两文钱,然后留一文钱。这一吊钱便是这一月来,老道士中饱私囊的钱财,如今拿出来借花献佛。一直在这穷乡僻壤的少年郎当然更不会知道,老道士在江南的一所道观中,为人解签,往来人常常人满为患,即便是说千金难求也不为过,但这老道士,只会说一句“命里本无签,千金亦难解”。 但少年郎这辈子是最烦这些嘴上念念叨叨的道士,若不是这些故弄玄虚的道家佛家写一些神神鬼鬼的书出来,自己爹也不至于曾经每天就对着因果循环的事念念不忘,最后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虽然勉为其难收留了这个老道士,但也对道士整天装神弄鬼的行道嗤之以鼻。 少年郎记得前几日,连绵不绝的秋雨刚止住了雨势,风雨初霁,而后忘坡村久久不散的愁云,终于拨云见日。自个儿正在磨刀石上磨着坑坑洼洼的斧头,没想到老道士神神叨叨念了句:“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 自个儿有心取乐一番这个一看便没啥本事的老道士。于是故作持惑寻疑的模样问道:“你每天都念叨着这些佶屈聱牙的话,你有啥见解倒是说一说,让我也醍醐灌顶一番,然后对你们那啥道也有点了解啊。要不然露两手降妖抓鬼的法门,让我开开眼界也行啊。” “高手不露相,露相不高人没听过吗?” “放屁,怀才不露和装神弄鬼我还分得清的,听人说,你们道家不是会个啥撒豆成兵吗?柴房有去年没种的豆子,等会儿给你拿出来,你倒是撒两个,变出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帮着老子劈柴啊!” 老道士又连忙摇头,这真不会呀! 狗蛋手撑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兴高采烈说道:“那啥芥子纳须弥你总会一点吧,这个听着也厉害,快弄给我瞧瞧!” 老道士顿时举头望天,生无可恋道:“那是佛家招法,咱的是袖里乾坤,听着霸气吧?” “呸!老子看你两袖空空,你还袖里乾坤。你真不怕风怕闪了舌头?”狗蛋顿觉索然无趣,撇了撇嘴,继续磨着斧头。他娘的,磨锋利些,这老道士再敢在自个儿面前故弄玄虚,非得给他一斧头不可。 可没想到,老道士见狗蛋没了兴致,竟然自己又厚着脸皮坐在狗蛋身边。颇为神秘舞了舞衣袖,掀起一阵微风,然后傲然看了一眼狗蛋,当真是不怕死。 狗蛋发丝随风轻舞,但清风止住便没了下文,狗蛋一脸疑惑问道:“乾坤呢?” 老道士奸笑两声,恬不知耻答道:“这不功夫底子还不够吗?不会啥袖里乾坤,只会点两袖清风!” 狗蛋龇牙咧嘴,举起斧头大怒道:“臭牛鼻子道士,老子今天非得手刃了你不可,一天天蹭吃蹭喝,他娘的还拿老子寻乐子。” 刚放好鱼笼的少年郎回过神来,看着老道士手上的一吊钱,只说了句:“下次给人算命的钱,咱即便是饿死,也不能要这钱,都是你骗来的。”随后将一吊钱紧紧攥在手中,说了句:“我去买肉,你去把柴卖了。”老道士刚要离去,少年郎似是想起了什么,拉住了道士,神神秘秘贴在老道士耳侧,小声说道:“记得把柴系紧点,我搀了点水,比往日重些。” 老道士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连忙点头,但临走也不忘叮嘱狗蛋一句:“咱不吃牛肉!”似乎还觉得有什么不好,继而说道:“也不吃鲤鱼肉,成吧?” 少年郎不耐烦的点了点头,牛肉鱼肉贵着哩,他想吃自个儿也不会给他买。然后看着老道士挑柴离去的背影,自个儿暗暗拿了半吊钱放在衣袖中。 买肉半吊钱足矣,剩下的钱,还是拿来还街坊四邻,自己不跟老道士说,老道士也不会发觉,少年郎看着半吊钱,露出一丝灿烂笑意。 顺仙江郡而下,有一艘差强人意的船舟沿江而行。此时一位面向看着几分温婉的小妮子却做着一件让人莫名其妙的事情。小妮子正在拿着自个儿的飞刀不停敲打着一柄青锋,断断续续发出铁器的撞击声,听得旁边的小大夫心惊胆战。 “我让你没眼力见,让你对我不管不顾,喜欢当甩手掌柜是吧,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小妮子拿着飞刀,碎碎念念道,颇有一份死不罢休的样子。 旁边小大夫不敢说话,在旁一心熬着药,二当家如今伤势堪忧,自个儿就这么日复一日为他熬药,希望二当家能够有所好转,但事与愿违,整整一个月,二当家都不曾下床来。 忽然敲击声戛然而止,小大夫以为小妮子终于消停了下来。可让小大夫难以置信的是看到已经在船屋待了一月不曾走动的二当家走到船头,凭栏远望东面。 脸色苍白的二当家看着小大夫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笑道:“我是不是该回去躺着了?那样才合情合理?外面风大,等会儿该把我吹晕了!” 小大夫听着这番打趣,也没法强颜欢笑,只是连连摇头。小大夫心中早已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日小大夫看了二当家的伤势,全身十二处筋脉有十处筋脉紊乱,而那日一剑截江持剑的右手,筋骨寸寸断裂,唯有一处心脉被护住。这种伤势,不死都是天大的幸运了,这一月堪堪稳住伤势,但绝不可能安然无恙,如今天下床走路。 二当家似乎是看出了小大夫心中的疑惑,左手倚靠在横栏上,自嘲地说了句:“你医不好还不许人回光返照了?” 小大夫顿时眼眶红润,放下手中扇火的芭蕉扇,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医得好!” 二当家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小大夫的一家之言。但他岂会不知,这种剑道本元的伤,岂是寻常凡夫俗子能医的,即便小大夫真的医术有成,那也只是对寻常人有所疗效罢了,对自己,那点药效简直是杯水车薪。 小大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间的尚同吊坠,眼神坚定,而二当家望着江水以东,而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慢慢走进船屋,随即屋内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蠢大夫,学剑吗?今日心情好,教你一点!” 本来王敬刀和陆文平在船头看这江边乏善可陈的江景,已是没精打采,但当见着二当家独自出船屋,又入船屋的举止初始激动万分,可当又听到二当家的话语,不禁面面相觑,心中大感疑惑,这大伤未愈还能教剑术吗? 而后,小妮子面前便出现一只不怕死的手,从小妮子手中拿走云中剑。小妮子看着一直以来对自己不敢有丝毫造次的小大夫转身离去的背影,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有些无所适从,砸吧嘴,两只眼睛眯成月牙状。 船屋内,小大夫持剑而入,二当家看着已经有点剑客味道的蠢大夫洒然一笑。轻声问道:“你当时是为什么要跟我学剑?我快忘了。你再说一次呗!” “为我师父平反,告诉玄国百姓以及天下百姓,我师父是一位仁心仁德的大夫,不是他们口中的庸医当道。” “那如果以后我不能持剑了,你也帮我平反平反呗。”二当家点了点头轻松说道,随后亦如那日在三里路雨中一般,温柔地揉了揉这位小大夫凌乱的头发。对小大夫挤了挤眼说了句:“如果我还能持剑,便我自己来!” 小大夫一脸疑惑地看着二当家,这位从来都是潇潇洒洒,不拘一格的负剑男子,突然神情肃穆。 “你的武道天赋其实还是算得上万里挑一,但天下万万人,可能到太一境屈指可数,若是真要你循序渐进到太一境,苦心修行个二十来年倒也是有点机会。不过你运气挺好的,一骑绝尘的武道天赋你没有,今日我便给你这份天赋!”二当家掷地有声地说道,语罢,这位放浪形骸的男子闭目抬手,忽而船屋剑气大作,负剑男子体内如蜘蛛结网的剑道本元彻底崩碎,化为一缕雾气往负剑男子左手悉数汇聚。 船屋外钟离玉,王敬刀还有陆文平恐怕只有陆文平看着剑气大作的船屋不知所然,而钟离玉和王敬刀都心知肚明。 糙汉子按着刀柄,啐了口吐沫,暗自骂道:“如果这蠢大夫再没出息的话,自个儿非得把他剁了。” 小妮子则是看着剑气浩然的船屋,手上玩弄着六柄飞刀,一副天真无邪的脸庞小声玩味儿道:“现在总该能登堂入室了吧...” 忘坡村老道收徒,清灵池国手落子(3) 墨国京畿之地,彭城!都言以礼倾天下,前朝皇帝便有笑言:“天下四国,余者皆君为君,臣为臣,唯我墨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曾听闻与自己划江而治的成国,有一位骨鲠忠臣居然为了谏言,而抬棺死谏,不免惹得墨国文武百官啼笑皆非。谏个言都还需要死谏,也唯有刚愎自用,恃权专政的成国才干得出来这种贻笑大方的事了吧? 如今墨国当朝皇帝项缨风继位十年,宵衣旰食将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别说啥抬棺死谏了,那群整日妄图以谏博功的谏议大夫甚至都快到了无谏可参的地步。这份没啥差事的官职因此不免遭了白眼,毕竟以礼自傲的墨国,文臣眼光那可比江湖的刀光剑影来得渗人得多。 墨国礼乐昔日直追尧舜,这是不争的事实。墨国文脉在四国中为何如此鹤立鸡群,还不是先皇斥巨资在皇宫中建造一座以墨国文脉著称的清灵池。池水乃是当年派遣两千名士卒奔赴西北周国,直上昆仑,在这座天下龙脉之首的巍峨雪山上,用两千冰鉴,往来十余次,采冰而回。后又命久负盛名的士大夫们卧冰而融,才得来这满池清泉。 因此才有,此池不绝,则墨国文脉不绝!池中之水,说是滴水比金也不为过。 此时,一位白衣老者,尨眉皓发,捻子于棋盘之上,久久未落。若是让墨国清流文臣见着,还不得觉得匪夷所思?毕竟墨国当今唯一一位棋待诏,竟然还有残局难破? 棋手从守拙到入神层层九楼,传闻唯有入神棋手可与这位老者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堪堪自保,但绝不敢猖狂到说可赢一子。而至于搬得上台面的具体,坐照两楼棋手,识得一子棋路便是天大的殊荣。 这一盘放了三年的残局,是这位白衣老者的心头病,苦思冥想三年,仍是要输半子!老者轻抚胡须,想起当年与自己对弈落子之人,不禁苦笑出声,当年那位在墨国权倾朝野的尚书令柳呈,每每与自己对弈,往往被自己杀得片甲不留。虽然柳呈在墨国也是名誉满城的入神棋手,可在自己眼中还不是个名不副实的臭棋篓子?但这臭棋篓子跟自己下棋时,绝不悔棋,棋品倒也算得上一份豁达大度,而最让老人钦佩的便是,柳呈有一份屡败屡战的心,也说不清是蚍蜉撼树的自不量力,还是转不过弯来的死脑筋。 柳呈曾经与自己对弈,最初始,往往循规蹈矩,用些棋盘上常见的大师手法,如围魏救赵,亦或是如市井小儿般的死缠烂打,花样尽出也没能赢得自己一次,顶多也就能勉强下个旗鼓相当,平局收场。 可是多年前,一日大雨滂沱,两人落子盘棋时,一向在棋路上跳不出条条框框的柳呈竟然下了许多无理手,而且招招都让老人觉得极为果决凌厉,颇有一番鱼死网破的气势,零星几子竟直逼老人大龙所在! 这位位居三公之首,在棋盘上慧眼如炬的韩太师,看着难分难解的棋局,竟然再怎么都落不了子。 “前半生都是步步为营,偏偏这盘棋倒是不按章法出手。”老人自言自语一番,随后又看向清澈见底的清灵池,若有所思。 忆起昔日好友,那时候自己也不过而立之年,当年进士及第,以文夺墨国天下魁首,更有棋艺卓绝世人。那时候,世人谁不知先皇身边有两位当红大才。 一位是自己,一位是那位忠骨世家高坐尚书令椅子的柳呈! 昔日,自己与柳呈还有先皇,在清灵池踏青寻雅致,正巧六月荷花满池开。三人既没商论治国安民的社稷之事,也未有丝毫君臣之间不可说的君臣相离。 三人仅像是寻常文人雅士一般,谈论诗歌,当谈论起当年先皇命满国士大夫卧冰求水之事,先皇竟然只是摆手轻笑。 都言士大夫文人傲骨无两,那皇帝让你卧冰求水,当是求还是不求呢? 正当三人相谈甚欢之际,前朝掌印太监火急火燎赶到清灵池,激动得脚下生风,见到先皇之后,立即跪下高声说了句:“恭贺皇上,晨昭娘娘诞下龙子,举国同庆!” 来人此举打断了三人的谈话,先皇闻讯,只是独自坐在清灵池一处青石上,对站在旁边一位以文夺魁的儒生问了句:“韩爱卿,你博览群书,可否说一说此子取何名好?” 当时在墨国一笔可定满国文人那份骄纵之心的韩愈瞻当即伏地跪下,胆战心惊说道:“臣惶恐,皇子承天运所降,微臣人微言轻,岂敢给龙子取名。陛下恕罪,臣愧不敢当。” 没想到先皇仅是将寸滴寸今的清灵池水撒在韩愈瞻头上,笑说道:“什么龙子不龙子的?坐上那把椅子就可称真龙?那四国有四条真龙,岂不是真龙遍地走了?” 兴许是觉得为难了韩愈瞻,便没有苦心追问的心思了。于是弹了弹指间的水珠,自顾自说了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取一‘缨’字可好?” “陛下金口玉言,‘缨’字极好!”韩愈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连忙答道。 先皇饶有意味一笑,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两位深得自己欣赏的臣子,继续说道:“文风有正始,磊落有诸君。取一‘风’字可好?” 说罢,原本在旁以为自己置身事外的柳呈猝然跪地! 正此时,掌印太监去而复返,亦伏地而跪:“启禀陛下,柳府亦有人送来喜讯,言柳府有一子降生。陛下幸得龙子,而柳家忠臣亦得一子,奴才恭贺陛下,可谓双喜临门。” 先皇闻言,畅快大笑。这位身着龙袍的九五之尊慢慢走近两位朝中货真价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 “这里又不是皇宫大殿,没必要动不动就跪在我面前,装样子都是装给外人看的罢了,快起身吧。” 当先皇问向柳呈可有给柳府那位儿子想好名字时,柳呈只说还未想好。 “那便让韩愈瞻为你儿子取一取名,可好?” 柳呈闻言,并未推辞,只是伏地看不清表情说道:“韩大儒,荣登中书令,若是能为犬子取名,为一大幸事。” “好,那我就乘此机会考考韩爱卿,此名需有一个‘风’字,与我儿共用。而且需不落俗套,不然我可没法跟柳爱卿交代啊。” 原本久久伏地不敢抬头的柳呈与韩愈瞻,不禁抬头,眼神惶恐。 “敕令如此,就当口诏了。”先皇说罢,随后指了指清灵池中的荷花。在察言观色上深得皇上心的掌印太监来不及脱靴提袜,连忙踏水采了一株莲蓬来,恭恭敬敬剥好莲子。 当时六月暑气如火,虽然清灵池有天然避暑的凉气,但却让跪在地上的两人汗流浃背。 随后一阵微风袭来,在墨国上下,一举打破“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说法的韩愈瞻抬头肃声说道:“溽暑雨将作,南风来解围。‘南风’二字,可称佳名。”说罢,立刻埋头。 “好一个‘溽暑雨将作,南风来解围’,那便赐名‘南风’,柳呈意下如何啊?” 那位在先皇死后权倾朝野的男子,领诏伏地,激动得痛哭流涕道:“微臣柳呈,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谢皇恩!” 独坐清灵池池畔的老人,戏子敲击棋盘,这一步棋,最终还是没想出解法。 随后有一男子,腰间佩剑,风姿阔绰,步伐急促却又落地无声,来到亭阁外,对亭内老人抱拳说道:“启禀太师,墨国西部有一掀起满城风波的消息传来,柳南风重出江湖。先入云中剑庄,云中剑庄剑道魁首钟离一剑与之论剑,败!而后柳南风又途经仙江郡,一剑截江。”男子抬头继而说道:“似乎柳南风因为一剑截江而负伤在身,据消息称,那日差点被严党在仙江郡布的暗手所杀,幸好被钟离家的掌上明珠钟离玉所救。” 在朝中众所周知,如今严党可谓是只手遮天,其中执牛耳者严嵩也是与当今皇帝走得最近的一名臣子,文武百官望之都得敬而远之。 听闻这次仙江动荡,何启竹入仕参政,成了严嵩门下新入的才子。 “仙江郡的暗手?能杀柳南风?我是个只会动一动笔墨的文人,对你们武人的事也只能算个一知半解,想不明白。” “好像在云中剑庄与钟离一剑论剑时,便有江湖传言称,柳南风难以拔剑,不再是以前自在境独坐顶山的武修了。而后又在仙江郡一剑截江,那一日连江剑气,横锁仙江水,伤及其剑道本元,如今只能苟延残喘。” “一剑截江伤其剑道本元...”老人若有所思,随即释然道:“果然墨国姓柳独一家,而柳家亦无一人对墨国有愧。” 老人随后望向清灵池,兀自长叹。如果他想回家了,应当便是看明白了,千难万险怕也会回来吧!随后对来人洒然一笑:“我曾少年游走四海,看过一句仙人诗,为‘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你觉得当时的情景比之如何?” “有过之无不及!” “哈哈,能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呢。”老人畅快一笑。继而说道:“此番举止,难不成还要让我屋檐再低一丈吗?” 佩剑男子连忙跪在地上,劝道:“太师,万万不可。” 三年前,原本在彭城有两处声名远扬的府邸,府邸在彭城可谓不相上下,而屋顶高度,两者也丝毫不差。 但在柳家被满门抄斩,九族尽亡之后,与柳府遥遥相望的那一座府邸,当日屋檐便被府邸的主人命人重新修建,足足低了一丈。 而后亦是那一日,这位在宫廷为先皇起草了不知多少诏书密令的中书令,被当今皇帝升为太师,可未过几日,自己坐了不知多少年的中书令椅子,又被皇帝一纸掀翻。 无论是加官了徒有虚衔的太师,亦或是被罢黜了在朝中实权在手的中书令职位。 当时老人都只有一句话。“微臣韩愈瞻,恭谢皇恩!” 老人见佩剑男子惶惶不安,露出和煦笑意,说道:“我就说笑一番。沉舟大可不必当真。而且今时不同往日,我今天即便是把我府邸削平,陛下也不会对我有任何的加官亦或降职之举。” 名为步沉舟的佩剑男子兴许是不得庙堂法门,只是埋头说了句:“君心难测。” 老人听后笑意不减,缓缓说道:“你啊,学剑没有柳南风天赋异禀,而庙堂之事也没有柳南风看得通透啊。” 步沉舟哑口无言,未作回应。老人见状只得摆了摆手,说道:“去吧!” 待男子远去,老人未看棋盘,仅是将石子一掷,而后清灵池便有一棋子沉落池底。 且就当我输你半子吧! 仙江顺游之下,便是久负盛名的洞玄湖,此时日落西山,湖光月光相交融。有一舟如芥子落湖中,缓缓而行。一位酸书生枯坐船边和身旁的糙汉子两人把酒言欢,糙汉子见书生怏怏不乐,似是心领神会,满嘴酒气说道:“咋啊?你还想着有位绝世高手也给你一缕剑道本元,让你能够学剑一日千里?” “呸,我又不好剑,那玩意儿你们武道之人视若珍宝,但在我看来,无非也是敝帚自珍罢了。”书生大饮一口,颇为无趣道。 糙汉子闻言,竟然是一拍书生脑袋,骂道:“放屁,咱这种几重山的,想有个武道本元还没呢,还不是得太一境摸到气运门槛,如果幸运,自己才有那一份。而且别人的你再怎么贬低都行,咱二当家你可不能大放厥词。” 而船头则有一位小妮子,听着书生言语,不禁放声大笑,毫不留面子说道:“即便当真给你了,你这种没半点武道天分的人,能得多少?如今啊,倒是酸起来了。” 陆文平被王敬刀看似不重的一掌拍下,早已晕头转向,如今听到小妮子话里藏针,有心在旁揶揄,竟然乘着酒劲说道:“你懂个屁,凡事都有个投其所好。如今即便是抱着我的腿,求着给我那份武道机缘,我也懒得要了。”早已在剑道上,心灰意冷的陆文平由衷说道。毕竟昔日二当家交小大夫练剑时,自己也会暗暗偷学。而二当家似乎并没有隐瞒他剑招剑意的想法,就装作不知情让陆文平偷学了一阵。 但当江城子能够持剑穿石时,自己连基本的出剑都学不利索,便从心里将这条路封死了。自己幸好早早将以往自己钟爱的剑沉入素平城的护城河,要不然,如今持着剑,但却没一点功夫底子,让人见着还不得笑掉大牙? 小妮子看着胆敢借着酒意对自己不敬的酸书生,牙咬切齿说道:“我懂个屁是吧?”说罢,一脚将陆文平踢入洞玄湖。甚至还落井下石般,拿着竹竿将陆文平按在水中不让他起身。 若不是陆文平自小在难民营中摸爬滚打,捕鱼之时学会了点水性,那还不得第二天浮尸湖中?直到陆文平服软直呼姑奶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天下就没能瞒过姑奶奶法眼之内的阿谀奉承之话,才让这位小妮子心甘情愿罢手。 江城子在旁没有说话,而是沉心在自己的剑上,剑上有不少显而易见的划痕,都是小妮子用飞刀敲打出来的。想起前几日自个问小妮子为何对那位枯槁老人独独断其双手,小妮子的答案则是让江城子有点脊背发凉。 “那臭老头,打你没啥,打我哥的剑,那不就是打我哥吗?打我哥,我能饶他?非得把他双手卸了不可,还有啊,以后你如果再敢让这柄剑受欺负,那我也一样断你的手。” 当时小妮子见江城子久久不敢说话,于是又大发善心说了句:“没事,我说断你双手,肯定也就只断你双手,你若是求生意志强,也死不了,而且你不是医术有成吗?到时候自个治一治,用点啥移花接木的法子,不就可以了?” 此时陆文平九死一生从湖中爬到船上,原以为这小妮子已经慢慢熟络起来,没想到竟然还是这般跟自己不对眼。自个儿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不就是初始见面调戏了一番她吗?用得着这么眦睚必报吗?还真就女子最小气,一惹生气,便是一辈子生气。 但明面上,还不是跟个孙子一样,对小妮子笑容满怀,直夸小妮子做得对,还说什么咱行走江湖最钦佩这种快意恩仇的性子。 小妮子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对江城子问道:“你知道啥是江湖吗?” 江城子持剑苦思冥想了一番,最后只是犹犹豫豫说道:“云中湖和仙江,能算江湖吗?” 小妮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骂道:“没见识,算个屁。特别是咱云中剑庄,那算个屁的江湖。” “那江湖得是啥啊?” “额,以后带你去看,看了你就知道了。” “现在又看不了,你倒是说说啊。” 小妮子想了好久,最后不耐烦说道:“...我说了你也不懂。” “那江湖上,是不是都要杀人啊?” “十有九人应当都杀过吧,但我还没杀过。” “不会吧?你没杀过人,那你那天断人手,咋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 “杀人和断手断脚能一概而论吗?” “...” 此时船屋中走出一位剑眉星目的男子,一袭白衣晃湖波。听见小大夫和小妮子的谈话,男子走到小大夫身旁,说道:“只要你的剑够快,你既能选择杀人,也能选择救人。” 江城子看着逐渐好转的二当家,露出一丝纯真笑意,连连点头,然后说道:“我就说我能治得好吧。” “你的医术可比你的剑术高明多了。”白衣男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说道。 江城子看着一向负剑的二当家背后空无一物,仍不免有些失落。那日二当家对自己说,他的筋骨紊乱,右手筋骨断,自己身体已经难以容下自己剑道本元的剑气。只能将那一道剑气舍弃,才能让自己有恢复的机会。 因此,二当家从一位凌驾气运门槛之上的剑修,跌落成凡人,而小大夫的医术才能有用武之地,让二当家慢慢恢复。但也正是因此,二当家已平平如众人尔。 陆文平与王敬刀酒意未消,推杯换盏间,酒坛已然见底,糙汉子狠狠的倒了倒空荡荡的酒坛,却没有一滴落下,不免觉得扫兴。而陆文平则是望着月光倾撒洞玄湖中,情不自禁诗意大发,陶醉道:“且就洞玄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小妮子一竹竿又将这酸里酸气的书生打落湖中,而在旁一袭白衣,三朝文臣世家的柳南风望着月色说道:“若是将‘赊’字改为‘争’字,且就洞玄争月色,感觉更有意思。” 在说中满嘴湖水的陆文平含糊反驳道:“你懂个屁,连点诗情画意都没有。‘赊’字才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你点个屁!”小妮子一竹竿便将陆文平打得没了声气儿。 忘坡村老道收徒,清灵池国手落子(4) 彭城京畿大殿之上,一位男子正在孜孜不倦秉烛批阅奏折。男子刚到而立之年,但已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严气质。而这位男子的一悲一喜都牵动着墨国横贯万里的辽阔疆土,满朝文武称其为龙颜大怒或龙颜大喜。 当批阅到一封仙江郡漕运之事的奏折时,对这片浩瀚疆土锱铢必较的男子不免露出一丝笑意。身旁站在现任大总管,见此情形没有任何画蛇添足的奉承话。 当年将这份官职交接于他的前朝大总管,当时曾意味深长对他说过,虽然他可能处心积虑多年才终于坐上了大总管这个位子,但坐上的同时,就表示着他将在天子的身边站一辈子。 而人站着摔一跤和坐着摔一跤,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时刻谨记做人做事,都要学会思危思变思退。特别坐在这与皇帝起居住行都形影不离的官职上,更是要懂得闭口不言才是官运亨通,风雨不倒的为官之道。 这位身份居高位在整个墨国都独一份的当朝天子,拿起奏折颇为玩味敲打了一番在旁装聋作哑的大总管,似是兴趣盎然想找个人畅谈一番。而后温言笑道:“李公公,我有两个消息要与你聊一聊。” 这位在察言观色上尽得前辈真传的太监,露出一脸温淳笑容,让人再怎么看都觉得是同乐而不是赔笑。 “回陛下,奴才见陛下颇有一份畅所欲言之感,想必两个消息都应当是奔走相告的好消息才是。”这位新上任三年的大总管李公公看着这三年一人全权独揽六部事宜以致尚书令位置空悬三年的天子,没有说出什么真知灼见,只是顺着皇子的话说下去罢了。 皇帝看着事事谨小慎微的李公公,仅是转身回到龙椅上,在奏折上写下“御笔亲批”四个大字。 而后对李公公说道:“第一个消息,严嵩一党,将仙江漕运收归国有,而仙江上流已筑起连天大坝,来日仙江百姓将再无水患之忧。这个消息没什么值得商榷的,铁定是个好消息。” 在旁的李公公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既然皇上没问,自己也不用画蛇添足去答。 “还有一个消息,柳南风沿仙江乘舟东行,欲要回墨国。可是他一剑截江,身负重伤。”皇帝说罢,放下手中的奏折,继而问道:“李公公,你来说一说,此消息,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李公公听后,脸颊渐渐冒出冷汗,稍作迟疑,便伏地跪在天子脚下。埋头喜笑颜开道:“好消息!” “怎么好法?”项缨风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这位李公公。 “陛下这三年殚精竭虑为国为民,满朝文武皆享隆恩,举国上下,无不国泰民安。无论是忠臣良将还是奸官佞吏,普天万民,都会有感皇恩,而后不畏生死以效陛下。”李公公伏地一语言尽,没有丝毫做作之态,就像将寻常之事禀告一番。 项缨风听罢,看着这位说话滴水不漏的李公公露出一丝浅淡笑意。果然,论起说话上拿捏分寸的尺度,这位李公公当仁不让应是宫廷一把手了吧。而后自己走出大殿,看着浩瀚星空,昔日自己初登国祚之时,那一位权倾朝野的男子对自己说过一句毕生难忘的话。 “君是君,臣是臣。士大夫共治天下,亦可说为士大夫共乱天下。即便是天子醉梦中下得口诏,臣子没有含冤的资格。” 项缨风望着紧随身后的李公公,只是淡然说了句:“将余下奏折,悉数带入养心殿,今晚又是通宵达旦的一晚咯!” 若论其四国哪个国家的皇帝最勤勉朝政,那墨国皇帝项缨风怕是要让其余三国皇帝望尘莫及。 原因除了昔日尚书令柳呈恃权专政之外,还有便是当年先皇仅年过半百,却病逝于养心殿,临死前,握着他最宠爱的皇子项缨风之手问了一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皇儿觉得,成国洛阳比之天上日月孰远孰近?” 当时的项缨风看着自己父皇人之将死,不禁焦急答道:“成国洛阳近,成国洛阳可及,苍穹日月难摘。” 不料即将撒手人寰的先皇仅是眼神示意窗外,项缨风泪眼朦胧看了看窗外旭日当空,才恍然大悟。可惜那位躺在这世间最为华贵锦床上的男子,已然闭眼。 而当时天命所归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伏地痛哭道:“日月近而洛阳远。举目见日,不见洛阳!” 项缨风绕过御花园,身后是抱着堆积如山奏折的李公公。看着如今皓月当空,不禁思绪飘远。 若是当时名震京畿的柳南风回来,那当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若是说自己对柳家曾有无一丝愧疚,这位当今皇帝也一定会斩钉截铁说一句何愧有之? 既然是天子,那便是从出生便是执棋人,哪有当了二十年棋子的荒唐天子? 至于柳南风回京畿之地,自己也不派一兵一卒去拦,他若能走过江湖的血雨腥风,立身在自己皇宫大殿门外,自己也不介意既往不咎。但可惜,与朝中诸多大臣同气连枝的江湖宗门,可能并不答应。 如今虽已至酉时,天色大暗,但在一向没有所谓宵禁一说的墨国,依然灯火通明。游侠剑客竟也是满地走,不时便有剑客相互切磋,惹来众人竞相观望,这难免与前朝一向以文墨卓绝的墨国有些格格不入。 若是究其原因,还不是昔日墨国出了一位剑道魁首柳南风,一时间成了天下风云人物,当年可是敢负剑孤身问道一位墨国长生境修士。出剑三招,未胜,亦未败! 而如今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少不得那位让人艳羡的柳南风。 柳南风虽出走墨国,但当年他名声在外的剑术和洒脱不羁的性格却成了墨国京畿之地如过江之鲫剑客心神往之的所在。 若是论起谁的剑术高强,墨国善用文墨的士子文人那能想出铺天盖地辞藻华丽的语言。如什么举世无双,惊才艳艳,独步九州等,但都没有三个词来得让人信服。 一是“直追南风”,二是“仅次南风”,三是“不输南风”。而“不输南风”都快和天下无敌这个词并驾齐驱了,当然亦有捧杀嫌疑。 “直追南风”成了彭城剑客出门在外暗自较劲的底子,当年若是自个儿被彭城剑道大师夸赞一句直追南风。对于一位剑客来讲,那简直比文人进士及第还来得风光。当晚定要畅摆宴席,大宴宾朋,即便是穷得叮当响的剑客,也会拿出自个儿为数不多的银子呼来几位挚友,酒过三巡之后畅快淋漓地自吹自擂一番。 但可惜,三年来,除了富家子弟倒是用真金白银砸出了一个“直追南风”的称号,真没几个剑客能货真价实得到“直追南风”这句赞誉。而“仅次南风”倒是有一位惊艳绝绝的彭城剑客可让满城人信服。至于“不输南风”便任你是哪位宗门大师,也不敢随意信口开河说出这般昧良心的话来。因此,即便三年过去,也没人已“不输南风”自居。 此时一位佩剑侠客,独步穿行于市井小巷,他便是那唯一一位摘得“仅次南风”桂冠的步沉舟,至于仅次多少那便不得而知了。 此人手握三个锦囊,皆是太师韩愈瞻亲笔题写。须知当年韩愈瞻一纸《文人赋》,可是惹来“墨国纸贵”的美谈。 如今多年未提笔挥毫的韩愈瞻竟然一连写出三个锦囊,再交给自己时,只是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你若不拆,便永远不拆,若是拆了其中一个,那拆了哪一个,便不死不弃。” 一向冷淡示人的步沉舟仅是说了句:“太师提笔,不拆此生有憾!” 剑客在月色下,乘着月光,拆开一袋锦囊,而后便有笔走龙蛇的字迹显露纸上。男子一眼扫去,仅攥拳头,手中纸张顷刻化为齑粉,而后轻按剑柄。 这一日,有一男子西出彭城,一骑绝尘沿长江踏马而行! 洞玄湖,听闻有一处千年古寺,每当秋季之时便有走禅路一说,数百僧人和寻常虔诚拜佛者,绕山而行。人人目不斜视,口中默念,可谓是洞玄湖参禅修心的绝妙机遇。 一行人找了一间客栈便住了下来。如今王敬刀见识过了小妮子的毒辣手段,是再也不敢像以往当着小妮子的面一头扎进烟花柳巷。毕竟当时有二当家撑腰,如今二当家功力尽失,那还能指望啥? 若是自个又带着一行人寻一处青楼好好痛快痛快,这位喜好断人手足的小妮子指不定要对自己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来,即便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敬刀一细想,也情不自禁裆下一凉,连打寒颤。 “听当地人说,过几天,有个啥古寺要以文会禅。咱们要不也去凑凑热闹?”陆文平浑身湿透,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来时听闻有人说了这一遭,一向认为自己博才多识的陆文平,瞧见这一份以文参禅的聚首当然愿意欣然去之。 小妮子一心玩弄着自己的飞刀,也没搭话,反正她又无所谓,如今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柳南风回墨国,已经有那一份蠢蠢欲动的趋势。但说到底也只敢动一动如今在墨国无所依靠且身负重伤的柳南风罢了,若是动自己,先不论自己宗门族老,单论他哥哥钟离一剑,都得吓退九成九的人了吧。 王敬刀对这种以文参禅的理解来得更直白一些,嫌弃道:“不就是磨嘴皮子吗?还说个冠冕堂皇的以文参禅,正当是欺骗一下我们这些不好文墨的人讲不来道理?” 江城子拂剑归鞘,这些天,一直让王敬刀给自己喂招,再辅以二当家给的那一缕剑道本元,武道登山可谓是突飞猛进。 如今听到这一消息心中不免有一丝向往,毕竟两月前在大酉洞天听闻余秋书和百里豁达论道,余秋书句句浩然正气,倒是让他有一丝顿悟的感觉。 可是自己前几日也听到了小妮子和二当家的谈话,不禁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去了,不就是一群秃驴在那互相打机锋吗?有啥好看的,还没我多练练剑实在。” 二当家似乎是看出了小大夫的心思,只是轻声道:“真不想看啊?当年这座寺庙的住持可是让我扯着胡子让他闭嘴,想着如今见着他,看他还会不会啰里啰嗦的。” 江城子坐在木椅上,手撑着下巴,昂首看着二当家,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 明明那日自己听到二当家与小妮子的对话。 “你带着他们三个去墨国吧!” “你不去?我不信。” “分道扬镳呗,咱们各走各的,到时候彭城会师。” “哈哈,你如今比陆文平还手无缚鸡之力,江湖上全是要杀你的人,都心心念念盼着取你首级然后回去领赏呢。你的人头,可值钱得很啊,那赏钱,三辈子也花不完吧。” “没想到我这么值钱,那小大夫一定饿不死了,若是要饿死的话,到时候我给他一个指甲盖,八成能值一千两吧。” “切!还不是我哥让我跟着你,你以为我想啊,既然答应了我哥,那不是得乖乖跟着你们。” “到时候万一杀我的人犯浑,要杀你咋办?” “那就杀了呗,大不了死了就每天给我哥托梦,然后重复一句,‘哥,你单纯可爱妹妹死了,都是你害的。’让他惭愧一生,然后让芍药姐姐每日以泪洗面,然后他俩每每赠剑之时,都想到那没出息的小大夫,心里追悔莫及。嗯...想想都有意思,你觉得呢?” ...... 二当家看着阵阵出神的江城子,只是说了句:“咱们去!” 既然答应教剑,那此剑就不能是自己闭门造车的剑招剑意。已经不能提剑的白衣男子,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郎眼神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刚好文安寺那一位榆木和尚,也有十年未见了吧,胡子八成已经如扫帚可扫秋叶吧。 江城子雨夜杀人,陆文平古寺书文(1) 洞玄湖文安寺中,一位慈眉善目的和蔼老人,正端坐蒲团之上,寺中古佛二十六座,在这往往取数取二十七的文安寺有些说不过去。 座座古佛虽神态各异,有怒目圆睁作大怒状,亦有和煦笑容作普度众生状,而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便是,第二十六座佛像,携酒壶,手中还有一块肉,作大快朵颐状。 但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让人一眼看去,顿觉庄严肃穆,情不自禁虔诚跪拜。 端坐蒲团上的老者,长须及地,并没有印象中老和尚嘴中念念有词,一口一句佛经,而是闭目养神,一心一意敲打着木鱼,颇有一份不动如山的架势。 这正是文安寺远近闻名,名不副实的无须和尚。 说是无须,但难免让人见着不禁要大骂一顿,不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明明这秃驴老和尚都已经长须及地了,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自称一句无须和尚。但碍于文安寺在洞玄湖一带是出了名的佛门净地,倒也是没有纨绔子弟敢来胡作非为,即便是江湖侠客来这里,也大都安分守己,不会逾矩。 此时一个小和尚一蹦一跳来到禅房,一脸灿烂笑容,但当走到门口时,见着自家住持沉心打坐,立马表情肃穆,也不主动打扰,而是静静在门房外等待。老和尚不停,小和尚便不进。 可是约莫半个时辰,小和尚有些瞌睡连连,摇了摇头,才察觉木鱼声停止。于是迫不及待跟师父报喜的小和尚,蹑手蹑脚透过门缝看向房内,只见自家住持早已趴在佛像边酣然入睡,不竟有些恼怒。 小和尚一推屋门,将那大梦不醒的住持摇醒。老和尚半梦半醒中醒来,见着徒弟一脸不悦,当即一本正经模样,继而手敲木鱼,嘴中念念有词。 “师父,别装了,你刚可是睡得舒服呢。”小和尚看着自个儿师父,不禁疑惑道,这样的师父是咋传闻结出舍利子的。师父今天说自己要好好参禅,让自己顿悟一番,好去和那些文人谈佛法,原本以为自己师父是要给文安寺长脸面,没想到只是来偷懒的。 老和尚正襟危坐,口吐佛语。只说一句:“我梦如来。” 小和尚一脸不信,但却不置可否,只是抢过话头说了句:“师父,您让我抄一百遍的《法华经》我可是一字不少抄了一百遍。但如来好像不愿意见我。”小和尚说罢,抬头望向二十六座古佛,有些失落。 “抄完那便再抄一百遍。”老和尚似是得道高人,参透佛门真理。 “啊?但你明明说的是我抄一百遍《法华经》铁定如来,还说咱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颇为不解道。 无须和尚轻拂胡须,笑道:“有须,如来身处佛经,当以字迹揣摩如来踪迹,一百遍未见,那便再抄一百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名为有须的小和尚挠了挠自己寸草不生的下巴,有些不解问道:“上次师父您说我挑一百担水,可见如来,但我挑了十年,挑的水都数之不尽了,可是也没见到如来。如今不会还要抄十年佛经吧,那得多少年之后才能见如来啊。” 被拆穿的无须老和尚,没有半点脸红失态。而是笑说道:“师父便是挑了一千担水,抄了一千遍佛经,问过一千个人,也被一千个人问过,如今才可以梦中与如来相见。” “那师父多久在梦中跟如来招呼一声,让如来佛祖也来我梦中给我讲述一下佛门真理啊。”小和尚一脸期待,眨巴眼睛看着自己师父。 无须和尚埋头继续念诵佛经,敲打木鱼。 小和尚见状,也拿来一个蒲团,端坐无须和尚身旁,而后如老和尚如出一辙般,敲打着木鱼。 “师父,过几天,走禅路以文参禅,洞玄湖那位提笔成文的邓笔行文人也要来,而且明日便要来我们佛门中,烧香祈福,希望师父您为他燃香,听闻要给好多银子呢。” “有须啊,咱们佛家不贪不嗔,你还需静心修行,你这样如来如何来见你啊?”老和尚眼观鼻鼻观心,颇有一份淡泊名利之感。 小和尚手中木鱼悬在空中,而后疑惑问道:“可是,师父,你明明把来往施主给的香火钱都记在了一个小本本上,去年邓笔行大文人给咱们文安寺的香火钱可谓一掷千金,我记得当时你睡觉都抱着那小本本,笑得合不拢嘴。” 木鱼声戛然而止,而后响起一声比木鱼还清脆的敲击声。 “静心参禅,心静可见如来。”老和尚威严说道,接连下巴的胡须如瀑布悬挂。 在旁的小和尚双手按着脑袋,疼得眼角噙出眼泪,委屈巴巴道:“嗯,师父。” 洞玄湖东面三百步,有一座小镇,名为文中镇,有一繁花似锦的闹市,江城子和陆文平两人沿闹市而走,都言文中镇的奇巧玩意儿不输玄国蜀都,众多当地人独制的木工雕花,可是让两人目不暇接。 往来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在街上,出入那些楼阁的宾客皆彬彬有礼。不时会有从楼房中传来几声碎语,十有八九便是文安寺那位无须和尚所言的偈语,声音洪亮得让人觉得有些虚假。 陆文平对这些奇巧玩意兴趣寡淡,但江城子却乐此不彼走过一街又一街。 但当转了几圈,陆文平筋疲力尽,小大夫仍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东奔西走,沿街便看这些奇巧玩意儿。 这些小摊小贩中有一个不起眼的摊位,摊位不大,勉强有正常摊位的一半,不用想,这摊位的主人没少被周围商贩挤兑。 而摊位的主人是一位与摊位一般不惹眼的小女孩,女孩穿着粗布短褐,倒也惹不出让人怜惜的感觉。不过自己手脚笨拙地将一串一串糖葫芦插在用稻草做的小木桩上,动作滑稽可笑的同时,也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本来这样蜀都声名一绝的糖葫芦,在这一片地界也算是一个稀罕物件,不至于值钱,但至少能糊口。 但自从前几月,素平城爆发疠疫,原本在这片地界有口皆碑的糖葫芦,也被人子虚乌有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言语,以至于这份虽然口碑不错但利润也不高的生意急转直下。 江城子晃荡了一圈,当看到远处摊位上的糖葫芦时,像是终于找到了心仪物件,脸上漏出灿烂一笑,兴高采烈拉着旁边早已百无聊赖的陆文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摊前。紧了紧鼻子,仿佛已经嗅到糖葫芦那份藏在心口的甜。 “多少钱一串?”江城子笑着对身前不起眼的小女孩问道。 小女孩看到终于有生意上门,连忙转了一番手中的木棒,尽量将卖相好的糖葫芦给客人看。兴许是嘴笨,只是结结巴巴说道:“三...三文钱一串。” 闻听此言,自小到大都精打细算的江城子张大了嘴巴,而后义正言辞说道:“小姑娘,三文钱,太贵了。这糖葫芦在咱蜀都一串也就一文钱,而且即便是挑个最差的可比你这些歪瓜裂枣般的糖葫芦卖相好。” 甚至在说时还有些愤愤不平,心中还觉得这样的黑心商贩怎么喊得出这种高价? 小女孩原本只是听闻来人说话是外乡人口音,鼓足了勇气才将一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喊了高价。此时被江城子不留情面揭穿,有些面红耳赤。也不敢反驳什么,只敢在旁说一句:“卖相是差了些,但可甜了。”最后像是怕自己因为喊价太高,而让客人甩手走人,又小声说了句:“其实...两文钱一串也可以。” “好,就三文钱。”突然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才将僵局打破。 原来是一直闲得无趣的陆文平,居然不要脸干出了“先斩后奏”的事情,自己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嘴中还塞了不知多少块。 江城子顿觉欲哭无泪,亏得酸书生经常在自己耳边吹嘘他是老江湖,他就想不出来连个价都不会杀的老江湖。 自打江城子练剑就不敢乱放一个屁的酸书生也只是尴尬一笑,然后竖起大拇指,对小姑娘说道:“小姑娘说得没错,的确挺甜的,这么实诚的小姑娘料想也不会跟人撒谎抬个高价。” 江城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陆文平,正想好好给陆文平说一说柴米油盐贵,每一文钱都得用在刀刃上。 这也是二当家教自己的,上次自己施舍那名乞丐,后来从二当家口中得知乞丐原先是个挥金如土的大纨绔之后颇有些后悔不迭,便收敛了自己总是藏不住的同情心。 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鲜艳欲滴的糖葫芦还有陆文平狼吞虎咽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才终于下定决心。 三文钱便三文钱,爷买了。 可是给钱功夫却拖沓得很,只是不紧不慢掏了十二文钱,一个一个数在手上,来回数了两次,才心满意足将十二文钱放在小姑娘摊位上,随后颇为大气说道:“来四串。旁边这人吃的那串,不算我的,他自己给。” 旁边陆文平听后顿时被这吝啬得快一毛不拔的江城子 而江城子则是玩味儿地看着一穷二白的酸书生,慢慢将糖葫芦一口一口吃完,颇有一份不关己事的悠然自得。 毕竟这一路,也就王敬刀管钱,江城子在仙江郡洪水止住时,看病治人倒有些余钱。虽然陆文平平日也能靠点蝇营狗苟的手段赚点钱财,但他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行事作风,往往让他有时过得悠哉,有时却仅能饭饱。 小女孩见着原先为自己说话的大哥哥处境难堪,连忙打圆场说道:“大哥哥刚才吃的糖葫芦,是掉在地上捡起来的,不要钱。” 江城子并未说话,只是从一脸兴奋变成了索然无味。 “小姑娘,聪慧!”陆文平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然后捏了一颗糖葫芦在手中,两指用力,随后以糖葫芦代笔在摊位上写下八个大字 “以此参禅,可尝佛甜。” 江城子一脸鄙夷,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这酸书生除了会卖弄自己那点不值钱的墨水,也不会其他了,如今不学学圣人书中君子温行,倒是学会了故弄玄虚。 但也没有破坏陆文平一脸庄严肃穆的神情,只是从怀中又掏出三文钱放在了摊上,然后嫌弃地看了一眼陆文平,对小姑娘好言相劝道:“他啥也不会,就会贪小便宜,你可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说罢,便欲要转身离去。 而小姑娘则是怔怔看着摊位上的字,这种字迹她见过,曾经文安寺以文会禅时,镇上出了名笔力纵横的邓笔行大文人落笔之字与之如出一辙,听闻是京畿之地一位姓韩的文墨魁首自创的韩体。虽然小女孩看不懂,但隐隐觉得应当这位大哥哥要写得虐胜一筹吧。 因为有一座文安寺,而让文玄镇文墨不断,这种文墨上的玩意儿当然会被当地人竞相吹捧,不然也不至于刚才沿街而来总能听到一些人装模作样吟诵偈语。 而这样不逊色于邓笔行入木三分的苍劲笔力,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有人砸锅卖铁也要买下这块木板,供奉在自己在家堂中! 小姑娘还未来得及收下铜钱,便有一位满脸胡茬仅次于王敬刀的汉子,怒火中烧往这份摊位赶来,五官似乎被怒火冲荡得塌陷下来,挤压在一块,这样狰狞的表情简直和他不修边幅的模样衔接得天衣无缝。 来人也不说话,只是一巴掌便将本就脆弱不堪的摊位打得稀巴烂。桌上的铜钱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滚落四处。 江城子雨夜杀人,陆文平古寺书文(2) 周围商贩初时静若寒蝉,但没过一会儿便熟视无睹地继续吆喝着生意。不用多说,眼下的情景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这位在文中镇臭名昭著的汉子倒也不废话,像是拎小鸡般将小姑娘拎起来,小姑娘双脚在空中竭尽全力乱踢,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铁石心肠的汉子松一松手。 江城子按剑在手,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他也不知道多久有的,或许是王敬刀时常按刀,让小大夫耳濡目染,生出这种像是佩剑多年才有的熟稔手法。 陆文平见周围无一人施以援手,都仿佛司空见惯一般,便见微知著。并没有出言劝阻,而是饶有兴趣看着眼下场景,拍了拍江城子肩膀,示意江城子静观其变。 江城子如今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雏儿,在外也能会意,不会一味地横冲直撞。于是并未表态,只是注意事态发展,随时准备出手。 文中镇百姓虽然不至于人人彬彬有礼,淳朴善良,但在墨国,越靠近京畿之地,则越持重礼乐。像这种在闹市被打骂的事情,恐怕也只有这小女孩觉得是家常便饭了吧。 多年前,有一位喜好以文会友的才子,前半生都钻在书文里,二十出头,相貌堂堂,与一官家姑娘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而女子娘家亦是文中镇首屈一指的权贵,姑娘父亲因为在朝中官运亨通,为官刚正不阿,颇受百官敬畏。 两人结成连理,鸳鸯成双。当时也曾在文中镇享誉一时,这种即生得倜傥,又有佳人作伴,才情还不输于人的男子,如何能不让人艳羡? 甚至当年风流时,曾猖狂到为洞玄题词,以柳枝为笔,蘸取洞玄湖水,落字与洞玄湖边亭台楼阁的红香檀木之上。 每每这时,旁边必有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备好笔墨纸砚多时,待男子落笔初成,不敢怠慢,连忙喜上眉梢提笔顺着男子的字迹将诗词誊印上去。 洞玄湖亭台数不胜数,无一例外,皆有男子的亲笔题字。唯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男子的妻子诞下一名女婴。当时的男子兴起而至,折柳清扫湖波,而后落笔三十韵。 但可惜因为落笔太久,最先描写的二十五韵的水迹尽数消去,只留下最后五韵。但仅是余下五韵,亦让来往者拍案叫绝! 可是三年前女子父亲上朝时,竟然敢为一姓柳的家族喊冤,乃至龙颜大怒。不过念及女子父亲多年为官,不营私,不结党,受人敬重。于是从轻发落,贬为庶民。 即便女子家道中落,一向文采卓著的男子也没有半点嫌弃女子,初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没过一年,男子对女子的态度便产生了天壤之别。 “老贱人,生个小贱人。倒也算是合情合理。”汉子见小姑娘在空中不停地想要挣脱,于是大骂道。 小姑娘没说话,只是以一种让汉子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冷冷看着他。汉子仿佛被这眼神刺痛了逆鳞。未等众人反应,便一巴掌扇在小姑娘脸上。 随后有人大呼一声:“住手!” 汉子应声倒飞出去,而旁边小贩如丧考妣一般望着自己被汉子身体砸塌的摊子。 江城子见到汉子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打人,早已按奈不住,这种人,他现在已经没有好心情去袖手旁观了。 小姑娘跌落在地,即便是吃疼得咬牙也强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比地上糖葫芦还红艳的鼻血流到嘴角,也被小姑娘轻轻抿在嘴中,而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 “你是什么人?我打自己的女儿还有错了?”汉子破口大骂,对于这种多管闲事的主儿没有好脾气。当看到小姑娘一如既往冰冷的眼神时,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何,竟然顺手拿起木棍便要一棍将眼前不知好歹的少年郎打趴在地。 陆文平在旁捡起地上的糖葫芦,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继续优哉游哉吃着糖葫芦,陆文平虽未在武道登堂入室,但也是在三国必经之地的素平城看过了不知多少的江湖高手,而后二当家,钟离玉,还有王敬刀一路上神乎其技的剑术,刀术。不说什么自个儿悟透了啥,但至少能看出常人与武夫显而易见的差别。 刚才江城子出手,这汉子看似有点斤两,但却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连点下意识的防守都做不了。一看便是不是武夫,因此也就乐得看热闹不嫌事大。 江城子没有半点拔剑的欲望,因为对于一个常人拔剑完全是多此一举。听闻汉子呵斥,厉声反驳道:“呸!我就没见过你这种爹!” 这一路走来,无论是自己师父,亦或是陆老头,还有教自己练剑的二当家都可以说是长者身份,但哪一位能干出对自己晚辈这样打骂的事情? 甚至是在素平城对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不把百姓当人的太守,对自己儿子不也是捧在手心生怕磕着碰着? 虎毒不食子,能这样平白无故对自己女儿下手还真是少见。虽然这小姑娘奸商是奸商了点,但自力更生卖糖葫芦的举动也是让江城子挑不出半点毛病,至少她没当个乞丐,博取同情心! 随后出手将木棍悍然轰碎,此番举动,让周围的那位摊位损毁的小贩强忍着怨气,不敢多说话。而汉子也被江城子震飞出去。 原本在旁吃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的陆文平,蹲在小姑娘面前,牵起小姑娘的手,柔声问道:“他是你爹吗?” “以前是...”自江城子出手,便仿佛置身事外的小姑娘,看着眼前的大哥哥,才终于放下了原先冷冰冰戒备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 江城子闻言,顿时有些纳闷了,这天底下咋还真有这种爹? 在旁的汉子得了小姑娘的肯定,仿佛有了底气,从地上站起,径直来到小姑娘身前,恶狠狠看了一眼江城子,随后对小姑娘说了句:“跟我回家!” 小姑娘有些害怕,扯着陆文平的衣角不肯放手,陆文平回头望向小姑娘,在素平城跟地痞流氓沆瀣一气酸书生,居然对小姑娘温和说道:“这个家,不回了。我给你找个家,好吗?” 小姑娘抬头,眼神流转,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随后又埋着头,沉默无言。 “你们是谁啊?凭什么带走我女儿?你们未免太霸道了?”汉子见眼前的书生要自作主张将女儿带走,当即也不怕在旁的持剑少年郎,而是掷地有声问道。 陆文平将地上的糖葫芦挨个捡起来,塞了一个在嘴中,蹲下身,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吊儿郎当地问道:“掉地上的糖葫芦不要钱,对吗?” 小姑娘有些惊讶,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大哥哥,随后点了点头。 “嗯,不要钱。” 这位书生便站起身来,牵着小姑娘的手,转身淡然离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摊子。 汉子眼神迷离,刚要有所举动,便被江城子拦在原地,寸步难移。 直到陆文平绕过街角,江城子才肯试探性离开,但看着汉子无动于衷,这才安心离去。 只有看着一块木板上,若隐若现的红色字迹“以此参禅,可尝佛甜”怔怔出神。随后,有一位摊主见事态平息,那位持剑少年郎远去,便迅速来到汉子身边,揪着汉子的衣领,色厉内荏骂道:“赔钱!你女儿的摊位我不说啥,但你砸坏了老子的摊位,你难道想溜之大吉?” 汉子不作言语,只是屈身想要将这写有八字的木板拿起来。那位摊主见汉子只是单纯想要去拿那块木板,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举动,于是得寸进尺,一脚重重踢在汉子身上,破口大骂道:“就你他娘还想着写诗,写文?老子就没见过连个笔都拿不起的文人!”说罢,便是一通玩命地死踹。 汉子仅仅是死死抱着那块木板,沉闷了许久,忽而痛哭流涕,再没了刚才怒气冲天的模样。这突然起来的变故惹得那位摊主不知所措,摊主随后似乎觉得晦气,又忙拍了拍脚上的灰尘,今天这无妄之灾,搁在谁身上,谁也有股无名火,咱不敢对那位像是练家子的持剑少年郎造次,还不敢对你这落魄文人发发脾气?如今却突然像是哭丧一般,能不惹人厌恶吗? 自知这摊位钱终将无果而终的摊主便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了一番眼前没出息的汉子,随后转身想要去收拾狼藉不堪的摊位。但走了几步之后,仿佛是咽不下这口气,又猛啐了三口唾沫,才肯罢休。 那汉子就这样在街头逼仄的小摊前,痛哭许久,直到半晌才回过神来,而后颤颤巍巍将木板持在手上,恍如多年前,他持一卷诗书,乘舟于洞玄湖,那番潇洒快哉,随心所欲。 但当持着木板还未走出三百步,便好巧不巧,有一人骑着骏马沿街而过,路人皆情不自禁让道,高作骏马上的男子年纪应是而立之年,穿着金线袍子,一颗墨绿色美玉镶嵌头冠其中,气质卓尔不群。一脸玩味儿看着手持木板的汉子,戏谑道:“哟,咱高大文豪今儿提笔了?可否赏光让在下拜读一番?” 见汉子未作回应,感觉自己受了蔑视,于是好整以暇下马走到汉子身前,忽而将那木板一脚踏在脚下,肃声道:“不是当年罚你此生都别动笔墨以示惩戒吗?你如今还敢提笔,是想死吗?” 此时,隔了此地两条街的地方,正有一畏手畏脚的小姑娘拉着一位酸书生的衣袖,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她仿佛对这酸书生有种天生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与多年前自己父亲带自己在洞玄湖乘船赏景,遍看红檀木柱上的诗词时才有的感觉一般无二。 江城子雨夜杀人,陆文平古寺书文(3) 在文中镇西北一隅,文安寺山脚之下,有一座遗世独立的楼台映入人的眼帘,听闻是前些年一次以文会禅,那位家喻户晓的邓笔行挥毫问禅,让当地人尊崇万分,于是自发为邓笔行鞍前马后修建了一座问笔阁。 此时一位中年男子,白衣胜雪,头顶纶巾,一袭单薄宽袖拍在栏杆上,一眼看去,打扮倒也平常,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但长相确实让人一眼看去,便觉气度不凡,脸庞仿若刀削,完全和前些年在洞玄湖题词无数的高参有七分形似。若是说旗鼓相当,倒也算不上。 但长相风流能当饭吃吗?!看看前些年那不可一世的高参,折一枝柳枝赋诗填词,往往都是字未写完,水迹已干。摆明了是要戏弄观者,拿观者取乐。可即便如此,也是让人趋之若鹜去附庸风雅欣赏一番,人人都是行家模样。 可如今呢?还有哪个士子文人愿意和他有半点交情?如今落魄潦倒的模样,即便是最低贱的泥腿子也敢骑在那人头上拉屎。 此时问笔阁楼外,有一小厮脚下生风,怀着抱着一块木板,火急火燎赶到了问笔阁,而后对站在横栏旁的白衣男子恭敬说道:“邓大人,那胆大包天的高参居然还敢提笔,当年的赌约明明高参输得一败涂地,如今居然违约。”小厮说罢,连忙拱手示意手中的木板而后说道:“这就是证据。” 这位在文中镇有“字可修身,文可治国”评语的邓笔行,仅是轻声唤着身前鸟笼中的金丝雀,直到兴致盎然看着眼前价值不菲的金丝雀吃完一粒荔枝才不咸不淡开口道:“他说不会提笔,便不会提笔。他如今已经是跌到泥土浑身找不出一点干净的人,你们又何必落井下石呢?” 男子说罢,轻轻抚摸了一番金丝雀。虽穿着打扮平平无奇,但一举一动都是一种用岁月温养的出尘气质,这是让寻常市井小民打破脑袋也装不出来的出尘宁静。 “可...”小厮有些踟蹰不安。 “可是什么?”邓笔行转过头看着眼前面露疑惑的小厮。 小厮将木板上八字端端正正放在邓笔行眼前,木板上的糖葫芦碎屑虽然和字迹有些不搭调,但却让人看着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小厮而后埋头说道:“可是这字迹,在文中镇除了高参和邓大人您,可能掘地三尺也找不出第三个人。而不是邓大人写得,那必然是高参自己落笔。” “哦?”原本心思不在此处的邓笔行闻听此言,聚精会神看了看木板上苍劲有力,摘得韩体七分神似的字迹,情不自禁露出一抹惊讶神情,而后自嘲道:“这种字迹,我也写不出来。” 又用手捻了一点糖葫芦碎屑,抬头望向如坠云中的文安寺,笑道:“文也算是不落窠臼了。但这不是高参所写。” 高参字迹自成一派,即便是名震墨国的韩太师的字,他也绝不会学! 邓笔行见小厮有些惴惴不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淡然问道:“如今高参何在?是不是又被子山以此为由刁难了?” 小厮点了点头,邓笔行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木板上的字迹,而后自言自语道:“若是着墨,当有八分神似吧!” 而此时,早已被顾子山命人带到府上的高参,被人用绳索牢牢绑在石柱上,旁边正有一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手持一根长鞭不停鞭打着已是伤痕累累的高参。 而台阶上,便是一位高坐在太师椅上的顾子文,轻轻摇了摇茶杯,而后眼神阴冷地望着高参,当年自己提笔挥毫,也是惹得众人捧场,若不是高参一句:“字如粪糊,文如尿涌。闻如耳溺,观如芒刺。”让那群唯高参马首是瞻的士子文人对自己嗤之以鼻,自己哪会落到提笔难落的尴尬处境。 既然我不能提笔,那你当年嘴不留情的高参哪能在我面前提笔? “当年赌约,你输了,便永生弃文,如今还敢私下动笔。真当你还是曾经温家的乘龙快婿,有那一座高山给你撑腰?”顾子文看着始终未发一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自己动笔的高参寒声道。 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高参居然露出一脸豪放笑容,满脸胡茬被汗水浸湿。 “哈哈,当年提笔‘字如粪糊,文如尿涌。文如耳溺,观如芒刺’的顾学士,在下高参,即便真是在此处撒尿成文,也比你写的文来得不知道好多少。”面相沧桑的汉子放声大笑,继而揶揄道,甚至因为笑得太过难以自持,身上的伤口流出骇人鲜血落在地上。 名为顾子山的男子亦跟着笑了起来,随后顾子山笑声越发畅快,对下人快意道:“来人,给我拿笔墨纸砚来。” 少倾,便有下人拿着笔墨纸砚端方在顾子山身前,顾子山铺开一张吸墨效果极佳的宣纸,而后拿起毛笔,便将那十六字写在纸上。 高参望着顾子文写罢,拿起宣纸闲庭信步走向自己,笑容终于是缓了下来,但却完全没有一睹究竟的兴致。 顾子文笑声戛然而止,而后将宣纸重重印在高参脸上,随后狰狞说道:“即便我真如你所说,文章不值一提,但如今我能提笔,你能吗?” 墨水顺着高参五官流了下来,这一番让人猝不及防的变故让高参无所适从,全场亦鸦雀无声。 “提笔断手,断否?当年白纸黑字可是写得明明白白。若食言,当断手!”顾子文将宣纸从高参脸上撕扯了下来,而后望着高参的眼睛傲然道。 当年?听闻这个字眼,高参只是艰难举头望天,当年这位小有所成的顾子文,整日千金买诗,在富贵堆中出尽了风头,自个儿无非也是见不惯这种只会糟蹋文章胸无点墨的文盲说了两句诛心话罢了。没想到被这睚眦必报的小人记恨了这么久。 而让高参最为悔恨的便是两年前,自己妻子的死。每每想到妻子临终之语,便心如刀绞。 “我写的,我提笔了,你要断,便断!”高参说罢,那藏在心中愤恨终于是轰然发作出来。 顾子文先是一惊,而后又随即释然,无非是困兽之斗吧。看着情绪起伏的高参忽然柔声道:“你家小娘子当年可是巴不得给我投怀送抱呢,哈哈。”有心刺痛高参的顾子文继而说到:“如今看来真是心如死灰了,那便帮你一手,帮你断!” 说罢,顾子文那位持鞭汉子示意了一个眼神,下人当即心领神会,当即拿来准备多时的斧子一斧子将已是遍体鳞伤的男人右手一斧头砍断。 此时,刚才在问笔阁的小厮如今赶来府上,见着这一幕,当即诚惶诚恐,而后伏地跪在高高在上的顾子文面前。“邓大人说,那八字不是高参落笔而成,希望顾大人明察秋毫。”小厮一语让在场的人神色各异,唯有已被断手的高参早已疼晕过去。 文中镇一处靠湖的客栈中,有一位小女孩手足无措,只是看着一心吃着糖葫芦的书生满脸单纯。江城子对这位不明来历的小姑娘初始也会不经意嘘寒问暖,但小姑娘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便一下让江城子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情。 如今正在边上擦拭着飞鸿剑,自打二当家本元崩碎,基本上便是江城子替二当家负剑。江城子也曾暗暗运力,想要拔出飞鸿剑,可没想到这三尺青锋竟然是纹丝不动。 “擦了多久了?我咋没见你擦云中剑擦得这么一丝不苟呢?”在旁早已看江城子擦剑多时的钟离玉,拿起桌上的帕子丢在江城子脸上,小家子气地叱问道。 一向被钟离玉欺负得没半点脾气的江城子剜了一眼钟离玉,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但还没等钟离玉有何动作,便立刻埋头老老实实拿起帕子使劲擦着云中剑。随后拿着发亮的云中剑邀功似地问道:“看,啥叫一尘不染,这就叫一尘不染。懂吗?” 钟离玉见江城子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便懒得搭理了,只是从袖中拿出一纸地图,二当家没有看的兴趣,回家的路,他眯着眼睛都能会走回去。 “出了文中镇,走半月便是梁城,而后有两条路,一条翻山捷径,一条远路。怎么走?”钟离玉看着已经当甩手掌柜可以说半个废人的柳南风,手撑着下巴,愁道。 王敬刀喝了一大口酒,甩着大膀子手撑在地图上,痛快说道:“走个屁远道,翻个山而已。” 二当家笑容浅淡,钟离玉砸吧嘴,摇了摇头。 “这座山,有长生仙人在,如今柳南风回墨国风声已起,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往此地星夜兼程而来,而那位长生仙人虽说有可能不会如此行事,但若是真要去自讨苦吃那还能有好?”钟离玉可不想去招惹,这一路上,还不是能躲就躲。 二当家听后,一笑置之,当年自己自在境便能跟那位长生仙人出剑三招不败,如今倒还要绕路走了。 钟离玉见着二当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顿时龇牙咧嘴,嘴上骂道:“如今连剑都用不了的人,还要在那装个屁的高手。要不是我哥跟我叮嘱了一番,我早就单骑回彭城了,还用得着管你们,全是群拖我后腿的。” 见二当家不以为意,钟离玉顿时气急败坏,将桌上地图砸在江城子头上。“好,就是想教小大夫剑术是吧?反正我就看个戏。”而后又突然柔声问了句江城子刚才砸得疼不疼,江城子连忙摇头,擦剑擦更勤快了。 江城子雨夜杀人,陆文平古寺书文(4) 小姑娘看着刚才对自己斤斤计较,还说自家卖的糖葫芦是歪瓜裂枣的江城子吃瘪,露出两颗小虎牙,无论怎么憋笑,最好还是忍俊不禁起来。 钟离玉苦中作乐之后,撇了撇嘴,看着小姑娘满脸哀怨,能被在自己眼中名副其实的好色之徒拐骗的小女孩,那得有多憨傻啊。这小姑娘可着劲粘着酸书生,如果这酸书生敢对小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非得把这个龌龊书生扒皮抽筋不可,然后沉尸洞玄湖,让那群喜好在洞玄湖孤芳自赏的狗屁文人,多一番下笔之处。 “你叫啥?”已经将袖中糖葫芦吃得一干二净的陆文平,转身嬉笑对小姑娘问道,对刚才之事只字不提。 小姑娘有些脸红,犹犹豫豫了好久,吞吞吐吐说道:“高潺月...” “名字挺好的啊,微波潺潺,明月濯濯。”随后陆文平起身抬了一根板凳来,让小姑娘坐下。在陌生环境下,无处自安的小姑娘才终于坐了下来。 “哥哥带你玩两天,想吃啥,想买啥尽管说。”陆文平看着终于有些放开的小姑娘热情笑道。 江城子投来怀疑的目光,刚才连三文钱都掏不出来的穷酸家伙竟然敢大放厥词,初始觉得陆文平说得这么天花乱坠,到时候还不是一个烤红薯就把小姑娘打发了。 但转念一想,好像陆文平也没有撒谎的习惯,不觉纳了闷,难不成陆文平这小子不知道去哪弄了些不义之财? 直到陆文平器宇轩昂走到江城子身前时,终于让江城子明白过来,陆文平心中打得如意算盘,当即口中默念,“一心不能二用,擦剑,擦剑。” 没想到陆文平只是正襟危坐在江城子面前,背对小姑娘,眼神疯狂示意江城子。江城子只当视而不见,兀自苦心孤诣做着分内事。 “蠢大夫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睁眼瞎啊?”陆文平凑近了小大夫,以细如蚊蝇的声音问道。 蠢大夫挠了挠头,随后瞟了一眼窗边的钟离玉,压低了嗓音无奈回道:“真没钱了,钟离玉那丫头上次要买胭脂水粉,全被她洗劫一空了。你知道的,我打不过她,她就会欺软怕硬。打不赢她自个哥哥,天天就拿我撒气。还说云中剑值钱着哩,然后又说我没出息,糟蹋了剑,我一有点钱,她就惦记着。你有能耐,跟她要钱去啊。” 陆文平偏头看了看在旁眉开眼笑的钟离玉,顿时面色苍白,闯地府也不带这么闯的啊。而王敬刀在自己说带小姑娘出去吃香的喝辣的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见陆文平半天没辙,小大夫又笑道:“你不是油嘴滑舌惯了吗?你倒是说点书中让人视金钱如粪土的劝诫之语啊。”陆文平只是讪讪回应:“那些劝人淡泊的话都太假了,只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来得最贴切,难不成你想让我死?” “那可不,真得死去!”钟离玉不知何时出现在陆文平身后,拿着钱袋重重砸在陆文平脑袋上,砸得陆文平天旋地转。 只见陆文平也没敢说啥耀武扬威的话,只是强忍着痛楚转头一脸灿烂笑容:“谢了,爷!” 钟离玉没好气道:“滚!”随后又走到小姑娘面前,相处这么久,钟离玉哪里不知道江城子和陆文平,虽然一个背着“医者仁心”的包袱,处事差强人意。一位整日舞文弄墨的好色之徒,说着一本正经的诗,干着吊儿郎当的事。都上不得台面,没有大侠大儒风范,但至少没有差得彻头彻尾,这两本心还是不坏。 文中镇,时而波澜壮阔,时而古井无波的洞玄湖,此时有三个身影绕湖而行,陆文平跟客栈老板要了件干净衣裳,让小姑娘穿上。随后便同陆文平还有江城子绕湖而行。 而游走洞玄湖边时,便有诗句映入眼帘,让人目不暇接。有四处云游的远游文人,倚楼远眺而留下的思乡羁旅诗,有直抒胸臆畅快诗词陈列在旁。 陆文平初遇小姑娘时,小姑娘的一举一动简直与当年在素平城看难民营的孩子神似。而后小姑娘父亲的所作所为,一下便让陆文平心绪难平。 这世上不好过的人数不胜数,而且遭遇也千奇百怪,但就凭小姑娘和当年自个儿有那一丝倔强的神似,他至少愿意善待一番这位在自己心眼里当成的妹妹。 高潺月似乎一来到洞玄湖便更加沉默寡言,即便江城子如何搭话,高潺月也是三两句便点到为止。 只有陆文平每过一个石柱都有心观摩着石柱上的诗词。而后最终默念道:“红羽新穿金紫帽,乌翎潇弄两仪髫。朝来若是身披雨,暮去可平肩雪摇。”随后转身默默点了点头,转身问小姑娘道:“你觉得这句话咋样?” 小姑娘忽而眼神黯淡,这句诗是她十岁生日时,自己父亲领着她来此处观雪景时,在她眼前亲自提笔而成,不过像是这些年被其他士子文人可以抹去痕迹,只留有一些残诗在石柱上。 而此时一位满身血迹的汉子,摇摇晃晃往洞玄湖走来,两年前妻子家道中落,原本举案齐眉的夫妻在这次家中横祸之后依然相敬如宾。但自己却因为曾经太过恃才放旷得罪不知多少文人,遭人妒便是遭人恨。到最后因有人从中作梗,两夫妻到底是举案齐眉,还是同床异梦那便不得而知了。 而两年前,在文中镇天不怕地不怕的地头蛇顾子山,温家败落还没出一年,便在文中镇鼓吹自己与邓笔行有一场以文会友的酒宴,而邓笔行欣然应下,自知顾子山不怀好心的自己,骑虎难下,毕竟邓笔行当时也是此地一位德高望重的文人,自己若是怯场,来日提笔也是让人笑掉大牙。 于是自己坦然赴宴,酒过三巡之后,满堂欢声笑语。顾子山便呼来几位下人,碧玉弹墨,以恣欢谑。大家异口同声让高参与邓笔行互言一物,而后提笔成诗,孰胜孰败自有评说。 而邓笔行在自己言物之后,提笔成诗,可自己却脑子如一团浆糊,别说提笔成文了,即便是写个字都写不利索。 顾子山当时则在旁揶揄嘲笑,让心高气傲的自己怒斥回去。而后顾子山便跟自己打了个赌,说即便是“文如尿涌”的自己都能在写文上略胜自己一筹,不免惹得自己拍案而起。 而后便是一气之下的赌气话:“若你的文也能搬得上台面,那我今后,不写也罢。” 昔日有多放纵才情,当日醉酒之后,便有多看重自己的才情。 但毫无疑问,他依然是一个字没写出来,输得一败涂地。自那以后,便再未提笔。 而且自那之后,他即便想提笔,也发现整座文中镇没有一家商铺敢卖笔给他,笔墨纸砚仿佛都跟他无缘。 而家中妻子见他郁郁寡欢,藏在骨子的傲气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往往便是一副冷冷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单是这些,倒也没什么,可当家境每况日下,与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居然爬到了那位被自己戏言贬低的顾子山床上。 而后便被那位怀着腌臜心思的顾子山玩死在了锦绣床被里。 自那以后,原本诗词如日月不羁的男子草草收敛妻子的尸体,原本满腔愤恨却只换来一句是他妻子自己一厢情愿。 也因少了提笔成文的金字招牌,生计每况日下,不得已,倒是机缘巧合下学会蜀地的糖葫芦做法,于是照猫画虎也开始做糖葫芦维持生计,可每每自己郁郁不得志,想要提笔直抒胸臆时,发现无笔可提,愈加落寞。而昔日被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每当这时,都会用于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冰冷眼神凝视着她,这无疑是最为刺痛自己的。 而后便是恼羞成怒地还以颜色。说都没法想到,三年前,彬彬有礼,喜爱以文会友的高参会落到这步田迪。 高参来到洞玄湖亭台相间的走廊上,怔怔望着眼前景象,而后凄惨看了看自己简单包扎的右手,怅然失神。 忽然,细雨袭来,忽而一阵微风乍起,吹得柳树柳枝乱颤。 江城子雨夜杀人,陆文平古寺书文(5) 在湖边正抱着走马观花的江城子一见细雨以来,露出一副自得神情,上游的仙江郡仙江水坝连天而起,如今在下游的洞玄湖,即便是下起瓢泼大雨也无伤大雅。 虽然心中自得是自得,但终是忍不住旁边陆文平在小姑娘面前卖弄的模样,于是迫不及待说道:“下雨了,你们准备淋成落汤鸡那就待在这吧,反正有亭子,你们如果有兴致,倒也可以看一看细雨洞玄湖。”说罢,便将放在亭子石凳上的云中剑握在手中,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陆文平兀自如痴如醉,还有个高潺月茫然无措。 小姑娘搞不懂为什么那位持剑哥哥一听见咏诗哥哥最终念念有词便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但兴许是觉得生疏,也没有多问。 江城子沿着亭廊走得不急不缓,他也有心想要看看眼下“可堪风流第一楼”的洞玄湖。他打心眼里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士子文人能够看看风景便吐出千言万语,还真是够难为他们的。 当绕过亭廊转角,一位鲜血淋淋的男子黯然神伤样子被洞玄湖倒映得一清二楚。男子枯坐在湖边一处青石上,眼神看着一望无际的洞玄湖。 江城子初始以为自己看错了眼,但当细看之后,江城子敢确定,这就是刚才在大街上满身地痞流氓气的汉子。 那人空荡荡的衣袖被鲜血浸染得让人触目惊心,江城子初始只当是没见到,这种人,看着再怎么落魄再怎么弱不禁风,一想起初遇之时,对自己女儿铁石心肠的打骂便会让江城子没有半点同情的欲望。 于是江城子可以绕道而行,不想多沾惹是非。而只有当陆文平拉着高潺月踏步而来时,高潺月看着眼下场景顿时僵在原地。 而远处那名男子,兀自惆怅,也不知道周遭变化,只是想起多年前自己与妻子相遇,便是乘舟作诗,一卷泼墨诗笔走龙蛇一蹴而成,赢得满堂喝彩。 “你若想看我提笔,我提笔便是...”男子在细雨下,咬破手指,而后在青石板上落笔成文! 沿街忙着避雨的商贩走卒皆驻足,他们并不是看懂了当年以柳作笔落笔之文,只是震惊于多年都不敢落子的高参,竟然今日敢以血落字。他只要敢落,还不得被文中镇的士子文人提笔讽刺,直说当年以文会友一诺千金的高参,居然敢厚颜无耻在此提笔。到时候,文人的口水都能淹死这人。 自妻子死后,心境一落千丈,再未写过潇洒快意的诗词。而后多年不修边幅的男子,仅仅两年,这位在方圆百里都可以知“文如昆仑,面如清月”的冠玉男子变成一位彻头彻尾的市侩汉子。 今日,真的提笔了! 而后青石板上便有游龙字迹跃然石上,而字迹,若是当年“一笔可定满国文人骄纵”的韩愈瞻见到,当说一句:“大才!” “云聚风沉雨亦来,客经山路入幽宅。且将行去拨清月,若是不开封血开。”汉子喃喃自语,在青石板的上血迹,细雨一来,便冲了个七零八碎。恍如当年他折柳枝,蘸取洞玄湖水,赋诗红木。笔翰如流,随雨流。 这日,文中镇只要是小有名气的文人便会闻讯而来,只见一满身落魄的男子,空荡荡的右手衣袖随风舞动。一袭风流纵声笑,仿佛多年前,这位恃才放旷的男子肆无忌惮在洞玄湖落笔一句“须知年少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这位男子如何不知道,自己因为信奉一诺千金,即便是当年自知是被诡计多端的顾子山用显而易见的激将法给自己下套,但当着文中镇数百文人士子的宴会上,他哪里会服输?对于当时的自己,便是死局。 自己的妻子在自己再未提笔之后,便笑颜不在,每当自己自怨自艾时,便会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无疑是让自己痛到心坎里的眼神。即便是爬上顾子山的床,自己也知道她无非是想让自己再提笔罢了。 只是自那以后,没过多久,女儿眼中竟然出现如出一辙的眼神,这无疑让自己心中五味杂陈,此中不可言,言之不尽。 男子仰头望天,似是悲楚又似是释怀,最后只是苦笑出声。继而放生大笑道:“我本风流人,何须他人顾?”他今日,就是要告诉文中镇当年数百文人,我高参,今日落字不顾。 相隔不远处的陆文平看着已是忘我的汉子自言自语,不敢打断。而在陆文平旁边的小姑娘则攥着陆文平的衣袖,痛彻心扉哭喊出来。 “爹!”曾经自己不知多少次冷冰冰看着自己父亲整日浑然度日,如今见到父亲恍如自己幼年时,带自己乘舟洞玄湖,而后潇洒赋诗。唯一不同的便是没有转身问自己一句再熟悉的话语。“闺女,你爹写的文可好?” 当年的高潺月,一心都在洞玄湖的湖光月光上,哪里顾得上父亲写的文,往往都是说一句不值一提,塞得父亲哑口无言。 站在青石板上被细雨淋湿的男子,在淅淅沥沥地雨声听到女儿的声音。许多年了,女儿再未叫自己一声爹。 随后站在青石板上的男子转身看着一个小姑娘穿过回环曲折的亭廊往自己奔来。 男子似乎是心绪难平,又加上手伤愈发严重,一个踉跄便昏死过去。 洞玄湖畔便有人冒雨交头接耳,当年白衣风流,一字千金的高参,赋诗青石板。即便是这些年不知丢了多少白眼给高参的人,也是火急火燎赶来拜读。这种顷刻的变化,诡异得令人咂舌。 在府中安坐的顾子山,刚命下人将高参的右手扔去喂狗之后,便有小厮去而复返,嘴上兴奋直呼:“禀告顾大人,高参当真又成文了,满街百姓亲眼目睹,算是货真价实毁约了,此番不守信用的人,要让文中镇每一位士子文人瞧清他的真面目。” 顾子山走到小厮面前,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此话当真?” 小厮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回大人,当真!” “速速备马,我要让这位曾经在满镇文人面前夸下海口的高参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顾子山正了正头冠,大笑道。 随后文中镇街上,便有此地出了名的纨绔少年郎,领着恶仆踏马街道,前面小厮嘴中焦急喊道:“让道,让道。” 有些手脚慢的商贩,便被这一队人马冲得片甲不留,但却大都敢怒不敢言,毕竟文中镇鼎鼎有名的顾子山,家中恶仆数不胜数,恐怕也只有在文中镇一言一行都被人顶礼相拜的邓笔行才能让顾子山给出三分薄面。 洞玄湖畔,即便打心眼里再怎么仰慕高参的士子文人见到昏厥过去的高参,也无一人敢施以援手。毕竟自家父亲是洞玄湖一带水军总师的顾子山,谁敢跟他撕破脸皮? 虽然当年被高参一语道破顾子山卖弄文章的老底,让顾子山颜面扫地。但当时高参的老丈人是在京畿之地一张奏折便可钦定褒贬的高官,大家也就乐得一个见风使舵。现如今,温家倒了,哪个不是夹着尾巴,阿谀奉承两句顾子山? 说到底,笔杆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恐怕数百文人亦是众口一词,答案不言而喻吧。 此时,有一小姑娘蹲在汉子身边,竭尽全力想要搀扶起汉子,但因为自己力气不大,试了几次之后仍然徒劳无功。 “让我来吧。”陆文平对高潺月柔声道。他其实也是一头雾水,他不知道今日原本对高潺月恶语相向的男子为何会忽然断了一手,也不知道为何男子在作了一首诗之后,高潺月便泪如雨下喊了一声爹。 而他至少知道一件事,家家有本难念经,而能在做出此等诗句的人,至少让陆文平衷心地敬重。小大夫此时只是看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难受,对于汉子则仅仅只是有些不表露的感叹。 正当陆文平背着汉子踏过青石板,便有一箭直插陆文平身前,离陆文平不到三步距离,随后有一声气势如虹的声音传来。 “大胆刁民,可敢在文礼持重的文中镇,相助一位厚颜无耻,背信毁约的小人?”高做骏马上的男子话语铿锵,颇有一份正直气概。 自素平城那位大公子之后,对这样一看便是喜欢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没有丝毫好感的江城子只是淡然说道:“我没有见到什么背信毁约的小人,只是见到一个断了手臂而后冒雨写文的窝囊父亲。” 在文中镇为恶多年的顾子山见着眼前的少年郎本没有闲情雅致与他细说,但看着满街百姓,还是犹豫了一番,而后温言笑道:“你面前的男人叫高参,料想你是外乡人,所以不知道这人真实面目,曾经与我有赌约在前,输了,一生不提笔落字。刚才此人便是提笔,而后我念及与他娘子的旧情,才只断一手,如今竟然还敢得寸进尺,在洞玄落字。毁约于我,倒是无关紧要,但这种言出不行的小人,还敢在名震墨国的洞玄湖落字,实属有辱文风,让文中镇文人情何以堪?” “呸!当年明明就是你们给我爹酒中下了毒,让我爹一字难成,若不是我爹念及自己出言一诺千金,哪里会郁郁寡欢窝囊这么多年?我爹今日无非在洞玄湖用血落了几个可有可无,细雨之后,便无踪迹的字你们也要咬着不放?”高潺月对着顾子山不卑不亢说道,至于自己娘亲,丝毫不愿提及。 而后又看着自己父亲凄惨的右手,满腔怨怒道:”还有你说我爹先前便落字,敢问证据何在?难不成你们是不分青红皂白断去我爹右手?” 高坐骏马上的男子只是淡然笑出声来,而后毫不顾忌说道:“就凭他写了一句‘以此参禅,可尝佛甜’。难道还不够吗?那种字迹让文中镇数百文人,一一观摩,恐怕也只会说除了高参,和邓笔行大文人,在文中镇掘地三尺也找不出第三人了吧。而如今不是邓笔行所写,不是高参还能有谁?” 不知何时,夜幕将洞玄湖笼罩其中,文中镇已有人张灯结彩,而洞玄湖边却是人潮如流,俱来看热闹。而顾子山一家之言,让在场人暗自言语,引起轩然大波。 “那句话,我写的!你们断人手在前,亦是毁约在前,而你如今说高参毁约,那便是无稽之谈了!” 众人只见原本背着高参的书生,对顾子山冷冷道。而后书生从怀中掏出一颗红艳如血滴的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