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歌》 第一章 向死而生 你怕死么? 一个声音轻轻问道。 楚留笙艰难地抬起头,地上的血污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脸上满是伤痕,血迹从他的脸颊一直划到了下巴。 眼前是一双精致的靴子,高贵的血红色皮革,缝着精致的金蚕丝边。楚留笙狼狈地趴在地上,面前的男子站在他的前面,冷冷地俯视着他。 楚留笙的喉头里都是血,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你怕死么? 男子冷冷的话语传来,言语中透露着不耐烦。说完,一把锋利的长刀垂下,刀尖在楚留笙面前闪烁着。 楚留笙连忙艰难地点了点头,全身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一哆嗦。 怕?就对了。 男子冷冷地一笑,手起刀落,一阵疾风划过,楚留笙一只挣扎的手臂被顺势砍下。 “啊!”他忍不住大声哀号着,浑身战栗,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刀,祭我大月国数万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黎明百姓!” 唰!又是一阵刀锋划过,楚留笙另一只手臂应声而断。 “啊啊啊啊!”楚留笙紧闭双眼,面部痛苦地扭曲着,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起来。 男子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将他死死地按住。 “这一刀,祭我大月国君皇室近百年所受的屈辱!” 男子把玩着手中带着鲜血的长刀,欣赏着楚留笙痛苦的样子。 “侵略,战争,屠杀,我大月国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沦为战争机器的牺牲品,这些,身为皇子的你难道看不到吗?”男子说完,一刀下去,划过了楚留笙的双眼,鲜血瞬间喷出,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满口仁义道德,干的却是禽兽不如丧尽天良的事,罪有应得。”男子再向楚留笙的身上划过一刀,他的双腿也离开了身体。 楚留笙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挣扎的力气也用尽了。 “记住了,当年在大月国被你们如此对待的人是阿乔公主,也就是我的母后。”男子收回了刀,看着脚下不再动弹的楚留笙,眼中仇恨的怒火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记住我的名字,下地狱的时候也不要忘了,我叫叶不留。”男子冷冷说罢,收回了脚。此时,楚留笙的呼吸已经慢慢减弱,不再有反应了。 叶不留转身离去,留下楚留笙被砍掉四肢的躯体,和周围一大片身着胄甲的士兵的尸体。 鲜血淌成了小河一般,像是一片地狱。 我在哪里?我要死了么? 楚留笙奋力地睁开眼皮,周围的景象渐渐地从模糊变得清晰。 这是一个华贵的马车车厢,红木百叶窗外的树林快速地倒退着,一根精致的红结绑在窗框上,轻轻摇晃着。 楚留笙虚弱地打量起四周,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突然,一个熟悉的俏脸出现在他的上方,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担心。 “你醒了殿下?”那是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瑕疵,秀长的黑发垂下来,在楚留笙的脸上轻轻拂动着。 “路遥……楚国……亡了么?”楚留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嘴里立即充满一股血腥味。 韩路遥摇了摇头,用温柔的语调轻声道:“不会,殿下,只要你在,楚国就有最后的希望,楚国的子民永远站在你的身后,我也是。殿下,一切都有希望。” 说着,她的眼中闪烁出点滴泪光,看上去令人倍感心疼。 楚留笙听完,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他想去握住韩路遥的手,但全身早已没有力气。突然,一阵剧烈的预感袭来,心中一慌,不顾身上的疼痛,挣扎道“小心……” 为时已晚,四周响起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箭风呼啸声,听起来像是有成千上万的箭阵袭来,带着死亡的呼啸,令人不寒而栗。一转眼,马车外传来了一声声箭扎进木头横梁的声音,以及人被箭射中传来的哀号,此起彼伏。 “大月国首席前锋大将军叶不留在此,楚国暴君纳命来!” 韩路遥急忙朝窗外靠谱,眼神中出现一丝冰冷的杀气。她从身后迅速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道:“殿下在此稍后片刻,奴婢去去就来。” 楚留笙心中仿佛被人割去一般,痛彻心扉,他想去拉住韩路遥,但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起身离开了马车。 这一去,便是永别。 楚国。帝都。 一位白发苍苍,面部黝黑满脸皱纹的老者穿着一身黑袍,手中拄着拐杖,谦卑地站在大厅里。他的面前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穿着宽大的披风,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内。此时的大厅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 男子背对着老者,用沙哑沉着的声音问道:“国师,一切都准备好了么?” 身后的国师弯着腰,苍老的声音传来:“回陛下,皇子已经安全出宫,有禁卫军护卫,老臣还给殿下安排了韩路遥随行保护,绝对不会有丝毫差池。” 男子看着大厅窗外,背着手,缓缓道:“我听说,大月国前锋的兵力已经渡过辽河,直取晗州,那里,是马车一行的必经之路吧。” 国师听罢,身体更加谦卑地伏下,道:“老臣……不知,那大月国国力尚弱,一直沦为我国的附庸,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断我后路,可……” “够了!”男子打断了国师的话,道,“朕现在不想听这些!” 国师连忙收拾一下袍子,仓促地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天要亡我。”男子接着说道,声音也慢慢地低了下去。 “天要亡我!”男子朝天大吼道,双眸变得通红。 帝都外。 天已经变成血红色,遮天蔽日,无尽的大地上遍布狼烟,血红色的土壤已经被血浸透,下面埋葬着一具具残缺的尸体。尸体的面孔各不相同,有的不甘地望向苍天,有的痛苦地扭曲着五官,有的则安详地闭着双眼。 秦子婴走在帝都城门下,全身都是鲜血,仿佛被人迎头浇灌了一般。他苍白的面孔上带着疯狂的神色,满脸都是浓重的杀意。 “还有谁可与我一战!”秦子婴抬起头,对着城墙上方大喊道,夕阳下,他的身躯显得单薄而又异常高大。 他的身后数千秦骑兵缓慢地涌来,马蹄下踩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如山。 “喝啊!”一声粗旷的吼声传来,一个身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庞大的身躯犹如一块巨石一般砸向秦子婴。 近了,秦子婴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明晃晃的长刀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当!秦子婴迅速持剑出鞘,硬生生地挡下如此沉重的一击,同时挥剑,一阵白光自他的周围划过,速度快到只留下残影。 那个身影根本来不及格挡如此快速的一击,连连后退,将手中的长刀插在地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秦子婴冷冷地看着前方受伤的男子,道:“王莽?楚国刀客中的佼佼者,虽然我不知道刀客的实力是怎么排名的,但是想来你的实力也应该足以靠前了吧。” 王莽嘴角溢出鲜血,他凶狠地瞪着前方的秦子婴,沉重的嗓音传来:“晚辈不才,天下刀客榜第五。” “可以可以。”秦子婴看似随意地甩了两下手中的剑,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王莽看着他不屑一顾的神情,心中怒火中烧,不顾疼痛一跃而起,手中刀在离秦子婴五步远的地方横斩,一道霸道无比的锋利刀意猛地朝秦子婴斩来,一般人在如此情况下早就沦为被腰斩的地步,可秦子婴只是神色一凝,一剑向前递出,还没等刀意斩来时,整个人即化为一道残影。 王莽心中一凉,秦子婴用剑的鬼魅他也是早有耳闻,他不等寻找秦子婴的去向,急忙将刀护于胸前,一股浓厚的气息向四周散开,整个人瞬间如同金刚不坏一般,万法皆进不了身。 当?秦子婴的剑刺中了王莽身前的刀,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他的虎口被一下子震裂,身上的伤仿佛又疼了一分。 如此轻飘飘的一剑,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的速度鬼魅多端,还不等王莽反应过来,下一刻,秦子婴的身影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锋利的剑芒朝着他的胸口袭来。 这等强悍的剑气!王莽神情大变,此时的他即便是用坚如磐石的刀气护身也只怕会被秦子婴浩然的剑气一击击溃。 既然如此,索性拼了!王莽反守为攻,将护在身前的刀自上而下挑起,巨大豪迈的力量仿佛是从大地而来,空气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排山倒海般的力量迎向秦子婴的剑锋。 轰!如同一座小山撞来,这股力量和剑锋瞬间碰撞在一起,传来尖锐的摩擦声。秦子婴送剑的动作略微一滞。 “自不量力。”秦子婴冷冷道。左手狠狠打在剑柄上,一瞬间,剑身传来一股难以置信的力量,几缕淡蓝色的线条萦绕着剑身,整柄剑开始颤抖,并发出蜂鸣声。 “这是……剑灵?!”王莽不可置信地道,双手挥刀,不断地抵抗着朝他而来的剑气。 “你已经死了。”秦子婴嘴角翘起一丝弧度,左手二指伸出,向前探去,划过光滑的剑身,淡蓝色的光芒变得更盛。 第二章 兵临城下 轰! 王莽临死前挥出了他此生最强劲的一刀,没有理会迎面而来的剑,而是直击秦子婴的面门,随后,他强硬得远超常人的肉体被一剑刺穿,整个人被蜂拥而来的剑灵炸成了血沫。 秦子婴在尘埃中的身影摇晃了几下,仍然屹立在帝都城墙下不倒。他的脸上沾满了血迹和灰尘,嘴角还有一丝鲜血渗出。王莽最后一刀是他必生最为强劲的一斩,直击秦子婴的面门,随后便化为了尘埃。 秦子婴感觉受了不轻的伤,主要因为前几日不眠不休的战斗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这一战他也想速战速决,所以没有做任何的防御,才会让那一斩伤到他。但是无伤大雅,楚国可谓最强的刀客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还有谁能阻挡他跨入楚国帝都的城门? 秦骑兵已经扫干净了周围的战场,只剩寥寥几波兵力仍在顽强抵抗,用不了多久,这些残余势力就会被扫荡干净。 秦骑蹄下,血流成河。 兵临城下,伏尸遍地。 秦子婴抬起头,看着帝都的城门,上面巨大的朱红色牌匾如同狰狞的血盆大口,上面插着几支羽箭。曾经风光无限的帝都城门在秦军的践踏下显得残破不堪。 整个世间伐楚,就算你楚国兵力强盛,又能如何,还能与整个世间抗衡? 天要亡楚。秦子婴沉默地想着,眼中迸射出残忍的光芒。 “国师大人!”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传来。 “嗯?干什么?”国师背对着大门,在昏暗的屋子里沙哑地道。 一个青衣小厮焦急地冲进门内,不顾行礼,颤声道:“国师大人……秦子婴……秦子婴杀到城门底下去了!” 国师不慌不忙地问道:“秦子婴?谁啊?” 小厮喘上一口气,脸上仍是急切的神情:“秦子婴……天下剑客榜第二的剑客!带着二千秦国的军队杀到了城门下!” 国师转过身,拘谨着身子,苍老的身躯显得更加的瘦小。他的屋子也和他的人一样,破旧,苍老,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屋里没有灯火,外面的阳光也丝毫照不进来,屋子里几乎看不清陈设。但可以隐约看出屋内是何等的简陋,墙壁上都是灰尘,就如同和郊外的穷苦百姓的住所一般,和他的身份及其不相符。 国师仍是没有理会小厮,好似讨论着家常便饭一般,道:“剑客榜第二?嗯……有点意思,又不是第一,慌什么?” 小厮愣愣地看着国师,不再动弹,眼中焦急的泪花顺着脸颊没知觉地留下来。 “楚国还早呢,冥冥之中的兴衰存亡都由天注定,又岂是你我等凡人能够窥探一二的?这些事情都不算变数,听天由命不代表自暴自弃了,反而是顺天而行替天行道,这些你以后就会懂的。”国师迈着缓慢的步伐向屋里一角走去,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来一般,小厮急忙上前搀扶。 “咱又不是楚王那般人,一心的急性子,想着建功立业,实际上是拿整个楚国江山和百姓陪他一起玩。哪有什么江山社稷,江山国土是人打下来的么?那是天注定的!”国师说的话越多声音越颤抖,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再费力地吐出来。 “想着在天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实际上都是白费功夫。一腔热血还不如洒在地上。”国师寻了张椅子做下,朦胧的眼睛盯着门口,满脸的皱纹仿佛虫子一般蠕动着。 小厮听不懂国师的话,他也知道国师平时就会嘟嘟囔囔,也没去深究话里的含义,只是问道:“那大人,现在怎么办?” “一切都是有变数的。上天给楚国的变数,便是楚王的儿子。”国师无力地笑了笑。 小厮看着国师,有些不解,但也不敢问。 国师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空气,两眼放光,颤颤巍巍地指向前方,好像正看着什么。 “你看啊,楚留笙,叶不留,一个留,一个不留,是不是挺有趣?” 突然,国师神情一滞,严肃道:“但是,想留不是这么容易的,总是要付出点代价,就当作,替他爹还债了。” “那……皇子已经出城了,这个变数也挡不了秦子婴啊。”小厮道。 国师眼中的光芒又暗淡了,他疲惫地摇了摇头,道:“莫慌,咱又不是楚王那个傻大个,关系这个做什么?” 帝都城墙外,杀声震天。 秦骑兵挥舞着手上的马刀和长矛,踩着无数堆在一起的尸体,向城墙冲去。 数千骑兵一起冲锋,马蹄声隆隆,好像天雷滚滚,势不可挡。 “我楚国男儿,保家卫国,誓死不降!我楚家军威震天下,哪里会惧些小小的秦人!兄弟们冲啊!” 城门大开,里面烟尘大起,层层人影骑着战马从城内杀出,士气高昂。 这是楚国境内赫赫有名的禁卫军,是楚国当年南征北战留下来的楚家军,战功赫赫,令大江南北闻风丧胆,声名选扬。他们也是楚国兵力的最后一张底牌。 楚家军当头的将领便是刚才吼出那番话的人,他提着一柄长枪,枪上散发着骇人的光芒,胯下的骏马也好似不要命地向前冲去,整个人沐浴在夕阳和烟尘的笼罩下,如同战神一般,压迫感扑面而来。 天下枪王榜第七,陈晨。 秦子婴看着面前的陈晨,和他身后一排排的队伍,即便在兵临城下生死攸关的时刻,这支队伍的战斗力看起来仍然无比的强盛。秦子婴的双眼眯了起来,杀气渐盛,握紧了手中的剑。刚刚被王莽一刀伤的不轻,他数十年练剑培养出的强劲身躯撑到现在,也已经疲惫不堪。 “秦军听令,杀入楚城,不留活口。” “是!” 秦子婴一声令下,他身后的秦军纷纷策马向前方冲去,杀气腾腾。 他现在要的就是最快的速度攻下楚城,不惜一切代价。前面被消耗得太多了,现在的他不容许任何差池。最近的援军也在几座山之外,他现在基本上算是孤军奋战,一路杀到这里,若是一旦有了任何差池使楚城幸免于难,前面的战斗都将功亏一篑。 楚国毕竟是百年大国,恢复能力强悍地令人乍舌。 秦子婴现在要不受任何干扰的战斗,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一切挡在他路上的石头。 远处的陈晨眼中闪过一抹坚决的神色,持枪举向前,枪锋对准了秦子婴,道:“来,与我一战。” 秦子婴冷冷一笑,手中剑随他身形一闪,便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众人眼前。 刷! 下一刻,他出现在陈晨马前,一剑向上砍出,干脆利落,未等尘埃落定,便有一道血痕溅出。 太快了。陈晨暗道一声,双手将枪尾一甩,击向秦子婴,同时整个人向后飞起避开了秦子婴那致命的剑锋。 杀气逼人。 这就是天下第二剑客的杀意么?陈晨落地,稳住身形,握枪后撤一步,枪锋向前,一股强劲的气息散开,地上的灰尘阵阵掀起。 他胯下战马的脖颈出现一条血线,紧接着,马首轰然落地。 “神枪式?好像有点样子。师承赵龙倒是学了点皮毛。”秦子婴站在他的身前十步远,淡淡道,像一个淡泊的文人雅士。但陈晨知道,他看似儒雅的外表下是一个可怕的嗜血的内心。 陈晨不敢轻敌,继续压低了身形,摆出标准的神枪式动作。 秦子婴向前迈出一步。 天地仿佛随之变形,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开始紊乱了起来。 出手了!陈晨手中的枪开始随着他的动作眼花缭乱地向半空中甩了起来,不断发出沉闷的打击声。一声击打过后就会有一个身形在空中停滞一瞬,用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到。 无数剑气与长枪的交锋,陈晨感觉越来越吃力,秦子婴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他只能不断被动地防守,不可能抓住他的一丝破绽转守为攻。 神枪式代表的攻击招式根本无法施展出来,陈晨不得不从一开始便落于下风。 “够了!”秦子婴冷冷道。他的剑从一个无比刁钻的角度袭来,陈晨不得不收回枪挡在身前。 神枪式!枪出如龙!陈晨在格挡的一瞬间,将枪向前方的空气猛地刺出。片刻后,秦子婴的身影在枪锋前出现,枪尖正对着他的肩膀。 “厉害。”秦子婴低下头,看着抵着他肩膀的枪尖,道,“我承认是我太心急了,这世间能伤到我的人不多,你是一个。” 陈晨微微用力,但枪尖却无法进秦子婴的皮肉一寸。 “你应该感谢王莽,要不是他的一刀,我也不至于会这么慢。”秦子婴冷冷地看着陈晨,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秦贼,在我大楚的土地上休得猖狂!”陈晨将枪猛地收回,摆出一个姿势。 神枪式!一枪擒王! 唰啦。秦子婴一剑从地面划过,尘土飞扬,笼罩住了他的身躯。 陈晨一枪带着无穷的战力,猛地向前刺去,从秦子婴的身影中穿过,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贯穿了他身后一个秦军士兵的身体。 一声尖锐的摩擦声传来。秦子婴的剑划过陈晨手中的长枪,直刺他的面门。陈晨挥枪一挡,急忙后撤几步,锋利的剑意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还没完。秦子婴的身影掠过,化为三道残影,出现在陈晨周围,三道剑锋划过,陈晨心里一惊,挥舞长枪绕身旋转起来,好似划开了身边的空气,沉重的长枪带动身边的气流,犹如一阵飓风围绕着他的身畔。 以攻为守,神枪式中的绝对防御。 唰唰唰。秦子婴的三个身影在陈晨的四周疯狂突进着,剑气像是几阵春风一般轻柔,却隐藏着无限的杀机。 一道血痕划过,陈晨的脸上出现一道剑痕。 他的眼神更加专注,展现出神枪式的各种招式来抵抗,步步为营,却在秦子婴的速度下只能不断退让。 剑与枪在空中不断地交错,闪过一声声刺耳的蜂鸣声。两人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轻盈,好似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舞者。 当当当!突然,秦子婴的动作突然变得更加剧烈了起来,一个动作施出,剑锋却从三个角度袭来,陈晨退无可退,加上也有些体力不支,将枪一横,硬生生挡下秦子婴的一剑,剩下两道剑锋从他左右两边袭来。 陈晨的双臂应声而断,鲜血喷出。 啊!陈晨嚎叫一声,双臂仍然紧紧握着枪,掉在地上。 唰!秦子婴从陈晨身边闪过,手中剑看似随意地一划,陈晨便没了声音。 片刻,他的头颅也从脖颈上脱离,掉到了地上。 “不自量力。”秦子婴淡淡道。他的话语中无时无刻显露着他的骄傲轻蔑和狂妄。 他的眼前只有寥寥几十个还在顽抗的楚军,在他的面前犹如案板上的鱼肉。 剩下的楚军也爆发出最后强劲的战力,硬是扑杀得让秦军不敢近身,反而有数人竟冲到了秦子婴的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枪军刀,向他杀来。不过这些挣扎对秦子婴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他只需要轻轻闪避便轻松地躲开。而躲开后秦子婴也不还手,只是一步步地迈着坚定无比的步伐,向大开着的楚国城门走去。 唰唰唰,数十支羽箭从城墙上朝他射来,没有一支能伤他一毫。 秦子婴抬起头,他的面前是几名或多或少受着伤的残兵败将,正拿着手中的武器,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他,步伐不自觉地后退。 楚国,我终于来了。 第三章 一剑弑君 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城门内的街道上走来,沉着稳定,好似一步都踏入大地几分。 秦子婴听着这个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打在了他的心上。他皱起眉头,虽说楚国是个拥有百年底蕴的大国,也出了很多难得一遇的武道大家和强者,但他一路走来,已经遇见并杀死了很多天下榜上的强者,他很清楚这次的战争带来所带来的牺牲,天下榜将会全局翻新,已死的人将被除名,新人如同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他很满意这场战争带来的牺牲,也很幸运自己处在这副乱世中,才能施展自己超凡的实力。毕竟能离楚国城门如此近的秦人,他是第一个。只要他能活下来,他的名字将会永远篆刻在秦国的史书上。 不过,听这种脚步声,来人不弱,在城门口已经杀了王莽和陈晨二人,这二人放在其他地方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强者,楚国还有什么没有拿出来的底牌? 秦子婴紧紧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想着。 来人渐渐近了,这个身影高大得异于常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庄严的王霸之气。气场直接扑到了站在城门外的秦子婴面前。 “这般气息……莫非是国主大人亲自迎接来了?”秦子婴冷冷笑了一声道。 几个聚集在城门周围的楚军急忙看向那个高大的身影,如获大赦一般,放下手中的武器朝身影跪倒,颤声道:“参见陛下。” 秦子婴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身体周围散发出阵阵可怖的寒气。 高大的男子从烟尘中走了出来,粗眉横眼,面庞闪烁着坚毅的神情。 “杀死你之前,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秦子婴的声音传来,“听闻楚国还有一位被雪藏起来的皇子,他不像你显摆给世人看的那位太子一般废物,我想请问,他在哪里?” 男子听罢,沉重的声音响起,犹如一口沉闷的大钟:“你是想灭了我大楚的龙种么?” “我只是想除掉那些不该有的后患罢了,虽说你楚国的客卿,已经没有人能威胁到我了,天要你楚亡,你不得不亡,即便是那韩路遥也没有办法抵抗这么多国家势力的威胁。”秦子婴道。 “既然你这么说,那朕也倒是想问问,除了你秦国的秦子渔还有你,大月国的叶不留,赵国的赵龙,齐国的齐昱,还有谁能在朕的面前威胁朕的江山领土?”男子道。 秦子婴笑笑,剑锋必露,道:“那你说,难道这还不够么?” 楚王镇静地看着远处的秦子婴,缓缓地张口,两个字蹦了出来:“不够。” 秦子婴的脸上微微泛红,一向骄傲的他此刻像是被受到了羞辱一般,平静的五官少有地扭曲了起来。他紧握剑柄,一股浩荡的气流自右臂涌出,包裹剑刃,与空气交织在一起,好似沸腾了起来,泛出淡蓝色的光芒。 “剑灵?”楚王的眼神中闪过一抹诧异的神色,“不错,可以说,后生可谓。” “我乃天下剑客榜第二,你只是一朝昏庸的暴君,在我的面前,你有什么资格活着!”秦子婴似乎也有了些情绪,周围的灰尘和他的长发同时飞扬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沙哑。 “呵,好一个天下剑客榜第二。”楚王的神情仍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他的周围随着秦子婴的动作也有了些变化,空气不安地朝天空蒸腾而去。 “废话少说,给我接剑!”秦子婴暴步而起,左腿一蹬,瞬间跃到十步之外,手中的剑被剑灵包裹着,犹如雷霆之势,可使天地之气,仿佛携着雷霆万钧而来,强劲的气势快要将人压倒。几名楚军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在秦子婴踏过的路上被漫出的剑灵划过身体,像是刀切豆腐一样腰斩,血洒长空,甚至没有临死前的哀号。 犹如天神下凡。 秦子婴离楚王只有几丈的距离,站定。 他的一头黑瀑般的长发张牙舞爪地翻飞着,身上的白衣迎风猎猎。 面前的楚王仍然镇静地看着他,身上的黑红色长袍纹丝不动,高大的身影屹立在街道中央,粗长的剑眉工整地平摊着,像是一尊充满威严的雕像。 楚王和秦子婴像是在两个世界,一个波澜不惊,一个风起云涌。 秦子婴犹豫着,没有出剑,面前的男人好像带着一面无懈可击的盾,任何一粒风沙都侵入不了他的周围。 “被朕击败,你应该感到荣幸。”楚王缓缓开口道,“你没有你的哥哥秦子渔来的强。心浮气燥。” 这句话的语气像是长辈教训晚辈一般,好似一把利剑刺向秦子婴的内心。 “可他是个废人。真正的天下第一是一个铸剑师,可他不在。”秦子婴道,他的嗓音有些变了样,“除了他,我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话音刚落,秦子婴出手了。 剑灵大起,引九天之雷,犹如天神动怒,震耳欲聋,强劲的气场瞬间从天压下,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心脏快要爆裂一般,轰鸣声似乎要把耳膜震穿。 他们周围的楚军纷纷嚎叫着捂住了耳朵,可雷声就像是战场击鼓一般敲打着他们的心脏,根本无从躲避。鲜血从他们的口鼻中淌出来,显得狰狞可怖。 轰隆隆隆!此刻的秦子婴就像是威武的天神一般,而他唤来的剑气就像是天劫之雷,覆盖了整个街道。他的瞳孔也变成了恐怖的紫色,剑灵四溢。 九天,破军! 秦子婴挥剑,剑灵便顺着剑刃冲向九天之上,唤起天地气息疯狂涌动。 落剑。 简单的一个挥砍动作,便使得整个世界被刺眼的天雷笼罩了一般,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剑灵,不远处的楚王也不禁闭上了眼睛。 轰!街道两旁的房屋被如同一座小山一般冲撞过来的天雷瞬间轰垮,木板石砖顷刻间化为尘埃随着飓风飞舞着。巨大的破坏力使得周围一切物障被撵得粉碎,地面开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直冲楚王而来。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楚王闭着眼睛,用一如既往沉静低沉的语调缓缓说道,“哪怕是这个天下第二的剑客,即便是天下第一又何妨,剑客终究是客,不是剑本身你不是剑,剑也不是你,只有你驭着剑,或是剑驭着你。而剑若有了灵,你该如何能够驭了它?终究会被有灵的剑……” 突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猛扑过来排山倒海般的天雷,道出了一个字。 嗜! 一字决? 秦子婴的瞳孔猛地一缩,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不详的预感。预感强烈到令他的动作甚至有些迟钝,四肢突然变得僵硬了起来。这是他练剑以来几乎从未有过的离死亡最近的预感,如同再迈一步便坠入万丈深渊一般的压迫感。 秦子婴退了,他即便面门暴露在王莽刀下时也不曾退过,即便那是杀意极强的一刀。一般来说,剑客的剑就如同他的盾,剑有多快,盾就有多厚,以攻为守便是大多数剑客的护身之道,因此很少有剑客会锻炼自己的肉身来对抗。但秦子婴在几十年练剑时已然将自己的肉身练成了如同剑刃般的身躯,即便是硬抗第七刀客临死前最为强盛的一刀也只是受了些内伤,远超常人。 但面对楚王短短的一字决,秦子婴心中浮现强烈出强烈的死亡预感使他不得不退让。 收剑。 无尽的剑灵自天穹而落,像是九天之雷同时落在了他的周围,形成了以天雷为栏的囚笼,方圆几步电闪雷鸣。 秦子婴只感觉身体被一道一道的剑灵贯穿,被凌迟一般的痛楚传遍了他的身体。即便是再强悍的身躯在这等恐怖的攻势下也难以抗衡。如同修仙之人在迎接渡劫一般,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嚎叫。 “呃啊!”剑灵仍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肆意奔走,天雷的颜色也变成了刺眼的惨白,持续不断地狠狠击打在他的身上。 “怎么会?这就是……一字决的力量么?能够借助我的剑灵来反噬我……”秦子婴感觉身体的力量逐渐被抽空,天雷像从天而降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身躯也只能尽力地硬抗着,白色的长袍被切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皮肤,带着不少烧伤的痕迹。 楚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色略显苍白。他也有些乏力,刚刚的一字决耗了他不少的精力。除此之外也有些吃惊,面前的年轻人所释放出的剑灵就像一条奔腾的大河,源源不断,即便是一字决想要抗衡也实属不易。 “后生可畏。”楚王道。他的双手缓缓举起,摊开,感觉像托起了一片天空。 “落。” 楚王的口中吐出一字,天穹俱变,原本血红色的天空之上,残云疾卷成型,像一朵怒放的花。半空中的气流席卷上天,空间都变得扭曲了起来。 “你有幸死在朕的手上!”楚王面色一变,一掌向前,高大的身躯向前冲来。这一掌完完全全汇聚了最纯洁的天地之气,携着从天空到大地的所有气息而来。 秦子婴看着越来越近的楚王,面目已经因为剧痛而狰狞。他的口中挣扎着道:“想让我死……没这么容易。” 我有一剑,可以破山河,灭苍天,统天下! 我有一剑,可以唤九天,驭万灵,弑众生! 我有一剑,可以度生死,踏黄泉,超阴阳! 第四章 灭亡新生 秦子婴弃剑,单凭肉身扛着天雷,放任剑刃涌出的剑灵于不顾,向前伸出两指,用剑道中最为简单直接的一击,以指为剑,如同人剑合一,刺向迎来的楚王。 带着天地浩瀚之气的一掌,轰然对向秦子婴最纯朴的一剑。 轰! 一声巨响,被战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帝都城门一下子被震开,巨石四散飞出,砸中正在城门外厮杀的两军士兵,惨叫声接踵而至。 “人剑合一?这就是你的后手么?确实有些超出了朕的意料之中。”楚王道。 楚王的左肩被秦子婴化为剑锋的二指贯穿了一个不小的伤口,鲜血泊泊淌出。 而他的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秦子婴的胸口上,只听见一身骨骼断裂的声音,秦子婴猛吐了一大口血,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肉身已然被楚王一掌击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两人在打出这可怖的一击后,纷纷向后退去,楚王倒退了几步后站定,脸色更加苍白,身体也有些疲软,不如刚才那般高大威武。而秦子婴被他一掌直接击飞到了数十步之外。重重地跌落在远处的废墟残骸中,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 “世间很少人能接得下朕的一掌,当年朕靠它杀了朕的亲哥哥,夺下了楚王之位。现如今,天要亡楚,民不聊生,可是上天给予朕的报应?”楚王看着远处的秦子婴,喃喃道。 秦子婴挣扎着从尘土中爬起来,费力地撑起身子,嘴角不停地淌着鲜血,道:“楚国已经没有领土了,就留下帝都一座空城,三十万楚军几乎全灭,就算我秦军不能进城,自然会有其他军队来到这里。” 他抬起头,看着楚王,嘴角扬起,道:“我从北方打来,死在我剑下的楚国客卿将士不计其数,自长江以北再也没有楚国的领土,七国的兵力已经离都城不远了,你可以击退我,但楚军已经覆灭了,凭你一人,能守到何时?” 楚王听罢,眼神顿时黯淡了下来。 “天要亡我。”他淡淡地道。 秦子婴向前一蹬,瞬间突进到几丈之外,那把剑就静静地躺在地上。秦子婴经过它的时候,一手将剑撂起,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空中裂出几道长长的剑锋。 “既然你的一字决克制了我的剑灵,那我便用最原始的剑道来斩你!”秦子婴双臂在空中一划,剑刃形成一段惨白的圆弧,像是宫廷里散袖起舞的舞者。 秦子婴在这段时间里连续战斗,已经耗费了不少的精力,也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仍然有着出人意料的恢复能力,即刻便能爆发出可怕的战斗力,但在楚王看来,这些如同是强弩之末。 唰! 秦子婴的身影朝楚王掠去,身后拉出一道残影。 楚王轻轻挥袖,空气随着他的动作形成了一面巨大而无形的盾,立在面前。 秦子婴的剑离楚王的身体只有三步远,竟无法再向前一寸。 楚王再出掌,强大厚重的力量喷涌而出,狠狠击打在秦子婴的身上。他像是被大风吹起的羽毛一般向后飘去,摔在更远处的民房墙上,发出一道回声。墙壁裂开了一条缝,秦子婴狼狈地咳嗽着,身上的骨头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你在最强盛的状态或许能与朕一战,但士不久战,疲不击缶,现在的你还不是朕的对手。”楚王向前踏出了一步,“单凭你一人就像过五关斩六将,挑战大楚的实力,异想天开。” 秦子婴尽力直起身躯,身上传来的剧痛让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他白皙的脸上满是血迹和灰尘,白袍被割得七零八落,血迹染了大半身,就像是落魄的将死之人。 他用剑插进地上,撑起上半身,眼睛看向楚王,虚弱地没有力气辩驳,只是道:“我的剑,可以战世间万物,可以指苍天星辰,为何不可灭了你?” 他的身后,是已成残恒峭壁的帝都城门,门外是十几名高头大马的秦军。他们用警惕而焦急的目光望向这里,只是没有秦子婴的命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楚王抬起头,望向四周,已然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垮的民房,遍地的废石焦砾,横七竖八的楚军尸体,巍峨的城门不复存在。 他知道,大楚已经亡了,数百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三十万楚军全军覆没,大片领土成为了战场,只剩下一座最后的孤城,帝都。 唰唰唰! 几百支箭羽齐射,楚王视线所及之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刃。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锋利的神色,长袖一挥,浓绸的空气迅速集结在他的身前。箭羽如同稻草一般被风吹落,没有了任何的杀伤力,掉落在四周。 秦子婴看着他,明白这是身后秦军对他的试探,此时即便楚王只有一人,也可以阻挡他身后上千秦军的进攻,唯有他可以对楚王造成威胁。可如今他被楚王的两掌击成重伤,连移步都难,更别说提剑伤人。 楚王看着艰难起身的秦子婴,沉重的嗓音传来:“朕可以与你商量。” “商量?怎么商量?”秦子婴站起,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冷汗直冒,仍用平淡的口吻道。 “你放朕的皇后太子离开,朕便不再拦你,你可以带着我大楚的国印离开。至于后事,朕不想再管了。”楚王淡淡道,声音略显疲惫。 他抬首望向已近黄昏的天空,一抹昏黄色的晚霞渲染了西边,似乎昭示着什么。 “现在的大楚如同案板上的肥肉,人人得而食之,朕一人确实已经无法挽回这一切。朕只想保留大楚最后的龙脉。”楚王闭上眼,感觉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身影已有了疲态。 秦子婴听罢,心中一惊。 带着楚国的国印,便可向天下告示楚国的灭亡,秦国便可作为第一个攻破楚国都城的国家,在战争结束后瓜分的领土也最多,更是宣示了秦国的国威,而秦子婴也将为第一个破城灭国之将,永留史册,其效应不可估量。 若是不从,现如今的他已然不是楚王的对手,即便能侥幸逃脱,后来的几国军队攻破都城,他前些时间所付出的努力,牺牲的秦军将士也将功亏一篑。如此功劳,不可不得。 若是平安放走了楚国的血脉,岂不是……叛国之罪?也会成为全天下的敌人。 秦子婴的脑海中飞快地计算着,半晌,他抬起头来,眼神中透露着坚定的神色。 “我答应你。” 江南。 晗州。 客桥镇。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放眼望去,几十条纵横交错的水道平铺在小镇上,具有江南特色的乌蓬船在水道上摇摇晃晃地刮着。河两旁的桥洞下东一堆西一堆地放着些垃圾,臭不可闻,垃圾的旁边还有乞丐和流浪汉搭起来的简易棚子。桥头,穿着素衣的姑娘走在青石板上不论什么天气,桥上青石路上总是潮湿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积起一圈一圈的积水,倒映出一片苍白一片朱墨色的天空。 客桥镇的大街上总是显得吵嚷而拥挤,货郎的扁担随街放着,两边的商铺将卖的油纸伞,笔画,绸缎沿着店面摆到街上,吸引着一堆一堆的书生姑娘驻足。议价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南方的客商深谙招客之道,面布皱纹的妇女们眼神中写满了精明二字。从桥头放眼望去,商铺外的遮阳伞如同荷花一般叠叠绽放,荷花下人流涌动,热闹非凡。 一个发乱蓬蓬的男子正坐在屋后巷尾的台阶上磕着瓜子。他穿着寻常长工的标配短褂,蓝布裤,加上一双破烂的草鞋,就如一个混迹人群找不出来的杂役一般。 一辆马车从人群中挤来,车夫不耐烦地挥舞着马鞭,想从人群中疏散开一条道路。马车的装潢显得略有些普通,朱红色的窗框内用一袭绸布遮掩着,露出隐隐约约的身影。 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条小巷子里停下,男子就坐在巷子旁,抬起眼皮子打量着眼前的马车。 车夫目不斜视,他身后长长的帘子被缓缓掀开,一个身披官服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 男子看着他,略显讶异,道:“亲自来了?”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对相识已久的熟人的寒暄一般,着官服的男子来到他的身旁,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应道:“嗯,楚王败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家长里短一样,磕瓜子的男子眉头微微一皱,问道:“那……楚国的皇太子呢?死了?” 官服男子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咱们不用在这呆着了?”男子不解地问道,“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能回到天枢阁了?” 官服男子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仍是摇头不语。 “那你怎么过来了?查到那个废物太子的下落了?” 官服男子听着他的话,笑意更甚。他整了整身上的衣冠,对他温和地笑道:“我就是啊。” 我就是啊,楚国皇太子,楚墨。 他面前的男子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连瓜子壳都忘了吐,沾在嘴角上。 过了一会儿,马车开始动了起来。 车轮驶过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车夫仍旧不耐烦地驱赶着行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能过了很久,才会有人发现,那条小巷子旁的青石台阶上,残留着点点难以察觉的血迹。 马车驶过书院,童稚的诵读声越来越远。 马车驶过胭脂铺,老板娘尖锐的议价声也越来越远。 马车驶过人群,几名牵着油纸伞的姑娘的调笑声也越来越远。 在车厢里,楚墨淡淡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脸上的表情始终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淡然,他的脸颊上还有几颗稚嫩的雀斑,看起来单纯得人畜无害。 “战争终于结束了。”楚墨的口中低声道。 车夫听到了他的声音,向里面问道:“那公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去找我的皇兄。”楚墨道,“然后,像父皇那样,杀掉他。” 他的瞳孔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杀意,车夫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大声道:“可公子,听说叶不留拦在了马车的必经之路上,他可能……” “他不重要。”楚墨道,“我只想找到韩路遥。” 这句平淡的话好像一下子堵住了车夫的嘴,他不再发话了。 楚墨的表情依旧是那么平淡,接着道:“他不配让路遥去为他送死,我要父皇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和她在一起。” 说着,他靠在后背上,闭目养神,道:“父皇死后,母后估计也难逃一死,就当她为父皇陪葬了,至于其他人,都不重要。但是国师是不会这么放弃皇兄的,我有预感。” 突然,他的双眼一下子睁开。 “他一定还没死,他还活着。” 马车缓缓地适出了这条街道,夕阳的余晖开始照耀着这座城市,在亭台楼阁上都洒下了温柔的光,路人和马车的影子被拉长。所有人都开始享受这慵懒的黄昏,没有人会在意此时此刻的战争,灭亡,以及新生。 第五章 杭州县令 一年后。 正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在这一年,势不可挡的秦军一路攻破了长长的青峡,彻底将延缅数万里的大楚国土彻底攻占,在高高的青峡峰顶插上了秦国的旗帜。秦军收缴了大量的楚国军备,数万难民被俘入秦国,成为奴工。 在这一年,天下榜再次迎来重编,十九国的翰林院学士聚集在一起,分析着世间强者的名号。一个个曾经的强者的名字被划去,一个个闪耀的新星脱颖而出。 在这一年,大月国据北,得到了秦国与匈奴边境的大片土地,一统北方,而作为收益最大的战胜国,秦国迁都南下,国土几乎覆盖了楚国三分之二的领土,一座座富饶的城池被秦国收编,秦国实力大盛,成为新一位最强的霸主。 在这一年,han国,赵国,魏国三雄鼎立,盘据在内陆,互相制约,称霸一方。 在这一年,秦武王即位,任秦子婴,秦子渔两位亲王之子为左右大将军,一位是天下剑客榜第二强者,虽然在攻楚一战中,秦子婴受了重伤,即便是休养了一年,身体上所受到的创伤已不可复原。而另一位则是深受百姓爱戴的治国大将,有望成为下一任秦国宰相。 而在这一年,称霸了数百年的楚国黯然落幕,在经过与十几个国家的一战后,国都被破,无数亡国之将散落在世间各地,地位一落千丈,大楚昔日的辉煌不复存在。 只不过,楚国的余威犹在。 楚王失踪,两名皇子不知去向,这是全世界的人都不想看到的。 楚王国号威王,在楚庄王逝世后,楚威王发动政变,杀死太子篡位,率领一万轻骑攻进帝都。称帝后,持续动兵,发动各类战争,开拓疆土,各国不得不屡屡退让,各地赔款。三十万楚军横扫大陆,各国敢怒不敢言。 但楚王最终犯了一个错,使得楚国顿时走下断崖式的低谷,各国不约而同地起兵反楚,似乎不计任何代价,要将楚国从版图中抹去。 终于在一年前,都城破,楚国覆灭,在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中,结束了风雨飘摇的辉煌。国印落入秦国之手,而楚王则在破城之时弃城而逃,不知去向。 楚王的皇后在逃亡时被刺客截杀,而她的身边仅有几名侍卫,帝都最强的客卿王莽和禁卫军教头陈晨已经在卫戎战中死去,一代皇后香消玉损。而楚王的太子楚墨不知去向,江湖上流传他还有一私生子,也不知所踪。 风云大定,这场规模巨大的战争终于落幕,大片的良田变成荒地,数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成为难民,近百万的各国将士牺牲在了疆场上。 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天下大势已定,百废待兴。人们回到了自己的土地,开始重建家园,不过家的主人已经换了。大月国位北,与匈奴接壤。赵魏韩三国位中部内陆,占据了广袤的中原,秦位东,领土囊括长江黄河,地盘最大,国力也最为强盛。吴国地处江南,鱼米之乡,以安闲富饶著称,重文抑武,受到战争的影响也最少。齐国位诸国之中,领土最小,但交通便利,据有最多的峡关栈道。燕国位于最南,气候常年闷热潮湿,算是一大特色。其余还有些小国各自沦为大国的附庸。 仍是江南。 楚墨来到了吴国的都城,杭州。 几日的舟车劳顿,他的一身官服上已沾染了不少灰尘。还来不及歇息,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了一座威武的大宅子。宅门旁有两名仆从看护着,两尊石狮子伫立在门前,大门上方大书两字,县衙。 楚墨从马车上下来,一名仆从见了他恭敬地行礼道:“见过大人。” 楚墨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波澜不惊,道:“把马车拉到后院去,再通知下师爷,把近几日的文书拿来我看看。” 仆从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忙活了。 车夫下了马车,走到楚墨的旁边,随着他一起进了县衙的大门。 “公子,天枢阁那里已经下了告示,对楚国遗孤的任务基本上已经告一段落了,公子最近一段时间可以安心做个县令了。”车夫边走着,边凑近了楚墨小声道。 楚墨道:“那帮老家伙估计没这么容易放弃,即便天枢阁那里可以放一放,秦国的刺客,燕国的杀手还在暗中盯着,咱也不能掉以轻心。” 县衙大门进去后,是一条不宽的青石路。上面整洁干净,没有外面随处可见的杂草。两旁是人工开凿的小池塘,上面种了几束荷花,荷花下面几条红鲤鱼在水下轻轻地游动。道路尽头是正房,也就是县令处理政务的地方。 此时的县衙没什么人,下人们都在后房,两人的交谈也无人知晓。 “不管怎么样,天枢阁的事总算是结束了,根据国师大人的安排,下一阶段的行动快开始了,最近都留意着点。”楚墨道,他的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异样。 “是,公子。”车夫恭敬道。 “你先下去吧,看着点我们身后的尾巴。”楚墨吩咐道。车夫应了声,行礼告退。 楚墨进了正房。即便是吴国都城的县衙,地方也不大,和寻常的地方县衙规格相差无几,屋子两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根沾满灰尘的杀威棒,昏暗的房内后中央摆着张长桌,上面磊着几卷文书,屋子上方挂着一个高大的牌匾,上面书写了四个大字,正大光明。 一个陀着背弓着腰的老者从偏门走了进来,眼角耷拉着,对着楚墨行礼,道:“见过大人。” 楚墨对他笑笑,道:“师爷,好久不见。” 师爷走上前来,慢慢低下身子,道:“大人,您离开的这段时间,上面的大人们没什么动静,县里平安无事,只有几卷案子,请大人过目。” 楚墨走过他的身旁,来到长桌后面,入座,慵懒随意地拿起桌上的文书,边翻边道:“嗯,讲讲吧。” 师爷听罢,走了上来,到楚墨的后面,开始在他身边道:“大人,这几卷案子小人无法定夺,只能请大人指点一二。” “哦?还有能难倒师爷的案子?来,给本大人讲讲看。”楚墨微微笑道。 师爷陪着他,拿起一卷文书,翻开道:“大人,这宗是安舍镇上的一户大户出的案子,户主牛涛于前些日子清晨被人发现死在了家里,家里上上下下有八人被带到衙里审问。” “哦?然后呢?”楚墨问道。 “说来也是今人有些不解,这八人居然同时都有杀人的动机,并且在同一日都与牛涛有过接触。”师爷道。 “我看看。”楚墨从师爷手中接过了文书,开始翻开查看。 牛府,位于杭州文县安舍镇,是镇上有名的大户。家有良田千顷,租户数十家,家里还经营着一座客栈,一所钱庄,以及一家茶舍。这些在富饶的江南还不算什么,牛府的祖上关系能牵扯到吴国的皇室,家族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在翰林院当了个大学士,由此,牛府在当地的地位也算很高,与官府也有往来,生意上托着那位大学士的关系做得更是顺风顺水,一跃成为安舍镇鼎鼎有名的大户。楚墨在吴国的这几年对这个牛府也略有耳闻。就这么一个关系硬地位高的牛府居然发生了一起连县衙师爷也棘手的命案,死者还是牛府的老爷牛涛。楚墨微微皱起了眉头,在平稳安定的江南,命案也是特别罕见,他下意识地开始警觉了起来。 “嗯,现在调查到哪一步了,大致说说看。”楚墨轻声道。 师爷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位身旁比他年轻几辈的后生,毕恭毕敬地讲了起来。 这位牛府老爷的性格和他的身份,以及他那位翰林院大学士的关系可不一样。据文书上的描绘和师爷的讲述,牛涛在平日里性情急躁,虽说年过花甲,仍然精力旺盛得不同常人,没事就会花重金去购置壮阳的药物,平日里去江南各地花街柳巷且不说,近段时间还纳了个春楼的亲女作妾。这么一来,牛涛身边的人除了他的一名正妻,两名小妾,还有一儿一女,按理说这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常态,但据当地人的说法,牛涛此人性情暴躁,又极好女色,经常对下人非打即骂,还垂涎身边的侍女,家里稍微有点姿色的下人都难逃他的眼睛。 “就这么多了?”楚墨翻看着手上的文书,对师爷问道。 “回大人,由于小的实在不好定夺,况且由于牛涛这人身份比较特殊,上面已经派人吩咐过要慎重对待这个案子,还给了我们期限,要求十日之内破案,现如今,已经过了五日了。”师爷回道。 楚墨闭起眼睛,似在养神,嘴里道:“那事不宜迟,先去将你们前几日搜到的人都带上来认认吧。” 师爷拱手道:“回大人,与此案有关联的人小的已经命人捕了回来,现在就关押在大牢里头。” “将他们带上来问问吧,既然上头关注起这个事了,咱也不可耽搁啊。”楚墨道。 师爷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楚墨靠在后背上,苍白的脸颊上略显疲态。 一转眼,他来到吴国已经三年多了。 十五岁的他,从锦衣玉食的大楚皇宫里走出,身着一身黑衣,来到燕国,潜入大名在外的燕国天枢阁。 天枢阁是燕国特有的特务机构,执行的任务小到一些江洋大盗,天下榜上被除名的强者,大到全世界声名显赫的人物,都是他们所侦查的对象,比如,被全世界所警惕的楚国皇室,其中便有太子,楚墨,还有一名被雪藏的楚王私生子。但天枢阁估计也想不到,被他们侦查的对象,竟然敢潜入他们的队伍,来到他们的身边做一个卧底,而且还是一国太子。 楚墨改过许多次身份,而天枢阁一向以神秘著称,在集楚国智囊的努力下,他一路在天枢阁潜伏了很久,甚至楚国灭国,全世界追查他下落的时候,他的身份仍然没有暴露出来。 一转眼,他在南方兜兜转转,转了无数的城镇,在天枢阁的任务下,年纪轻轻的他坐在了一个六品官的位置上,就是如今的都城杭州萍乡县县衙官。 楚墨的脑子里越来越乱,他的思绪搅和在一起,剪不断,理不开,他感觉好累,好像什么时候闭上眼睛就会睡着一样。 太累了。 正屋内,一个檀香罐子放在书桌旁边,从锈了一大半的壶嘴里头漫出一缕好看的香烟,香料的味道渐渐随着若隐若现的烟雾弥漫在屋子里,房梁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的喧闹声将楚墨吵醒,几个衙役不耐烦的催促声从屋外传来。楚墨强打起精神,在长椅上坐直,看着屋外等候着。 第六章 牛府命案 “犯人到——”随着一道衙役的喊声,几名身着囚衣的男男女女相拥着走了进来,脚镣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楚墨大致打量了一下,他们的头发散乱着披在身上,脸上有许些血污,看起来狼狈不堪,身上也脏得不成样子,想必是在里头受了不少苦。 但奇怪的是,这些囚犯见到了他不像是寻常那样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没有大呼冤枉,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只是淡淡地低着头,眼里无神。 衙役们进了正屋,伫立两旁,站得笔直,囚犯们簇拥在屋里正中央,缓缓跪下,楚墨大致数了数,足有七八个人。 空荡荡的正屋内总算热闹了起来,甚至看着还有许些拥挤。楚墨温和地笑了笑,道:“我是县衙的管事,也是这个县的县令,那么,先一个一个地跟我说说这案子的情况吧。” 进入正题。最左边的一个女子直起身子,看了看四周,鼓起勇气,看着楚墨大声道:“民女见过大人。” 楚墨打量了一下她,这个女子长得十分清秀,即便脸上粘着些泥土,灰头土脸的,仍是挡不住她姣好的姿色。女子的头发粘成一缕,搭在肩膀上也来不及捋,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看着楚墨,道:“大人,民女唤作柳筱筱,家住余州,是宁海县人,前些年民女随着家中亲戚来到杭州,做了青鱼楼里的琴女。就在三个月前,民女嫁给牛老爷做了妾,民女……” 说着说着,柳筱筱的声线开始断断续续,身体不断抽动了起来,好看的双眸化作了一往池水,看上去格外令人怜惜。 她的强忍着嗓子里的哽咽,抽泣着道:“这个牛老爷家中家财万贯,富甲一方,民女确实……是相中了今后有个好日子,可这牛老爷,他生性暴躁,将民女娶回家中后,经常……欺辱我,殴打我,轻则大骂,重则取鞭抽打我……家里的下人也经常被他打过,都是敢怒不敢言,谁都知道牛老爷这暴虐的脾气……管家可以替民女作证。这些民女都可以忍受……可近日……老爷因为……那件事……居然……” 柳筱筱似乎是说不下去了,掩面而泣。 看着她令人心疼的哭声,楚墨柔声道:“哪件事?给本官说说看。” 柳筱筱抬起头,脸上梨花带雨,憔悴的面庞上还留着两道泪痕。她听后欲言又止,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这时,一个男子直起身子,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朗声道:“县令大人,我来说吧。” 楚墨偏过头去打量着他,那名男子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个书中所绘的白面书生,年纪不大,眼中却闪烁着少有的刚毅,若不是在狱中所消瘦了几分,还带着些脏乱的尘土,必然是个俊朗的富家公子。 男子的声音宛若洪钟,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回大人,草民乃牛府大公子牛然,柳筱筱是我的三娘。我爹就是牛涛,他在生意上结识了一名姓刘的商人,两人在前段时间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爹为了能与那名刘商人做成买卖,竟安排我三娘在深夜留宿刘商人的客房!真是无耻之徒,能做出如此禽兽的行径。然而就在前不久,我爹居然说那名刘商人欺骗了他,怀疑是我三娘做了他的奸细,大怒之下,要将我三娘制之死地。” 说完,他大大方方地弯下腰,叩首道:“请大人明察!” 楚墨听完他的话,大致对这个牛老爷有了一些了解,他对着下方跪着的几个人问道:“那……谁是刘商人啊?” 这时,一个身形略胖,面庞雪白,双眼如鼠的男子好似出了一身冷汗,脸上的表情顿时哭丧了起来,双臂一振,大叫一声:“冤枉啊大人!” “哦?你说说看。”楚墨的双眼眯了起来,露出了平易近人的笑容。 “小的……小的就是刘商人……哦不,小的叫刘振伟,是安舍镇人。小的就是一遵纪守法童叟无欺的良民。偶尔做点小买卖,能有幸与牛府的牛老爷谈生意,这是小的求而不得的机遇啊。能与牛老爷做生意,小的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怎么……怎么有胆子动心思来欺瞒他呢?就算牛老爷不死,我在安舍镇那也混不下去了啊我,这牛老爷家大业大的……” “嗯。”楚墨没有回避他乞怜的目光,看上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而后,他将目光放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那个小女孩看上去比柳筱筱小几岁,脸上还带着许些婴儿肥。从一进来跪下到现在一直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也不作任何的反应。 楚墨看着小女孩,凑近了身子,温和地道:“你呢?你来说说看吧。” 小女孩听罢,抬起头,稚嫩的双瞳空洞地望着他,嘴巴撇着,她思索了一会儿,对他道:“我叫牛莲,是牛涛的女儿。” “嗯,然后呢?”楚墨问道。 “我哥哥是牛然,他会保护我,可他不在的时候,我爹就想要杀了我。”小女孩质朴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响起来,好像在众人内心中投下了一块石头,泛起一道涟漪。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余音绕梁,连衙役都不禁扭过头去偷偷看她。小女孩长得未到豆蔻年华,矮矮的身子跪坐在地上,倍感令人怜惜。宽大的囚衣披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更加地瘦小。她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个无神的木偶。 牛然反应却不小,急忙对楚墨拱手道:“县令大人!牛莲她还是个孩子,难免会冲动说些不合适的话,童言无忌,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这次不关她的事。” “没事。”楚墨摆了摆手,将桌上剩下几卷文书拿起,道,“那么,剩下几位,便是牛府的管家,和大夫人,二夫人了?” “是大人。”一个年迈的老者弯腰叩首道。 “你和这个案子有没有什么关系呢?据卷宗上说,是你向官府报的案?”楚墨问道。 老者道:“大人明鉴。小人是安舍镇人,已经跟了牛老爷十余年了,对牛府上下也是任劳任怨忠心耿耿,牛府的票据钱银以及土契地契都是经过我手,我还被牛老爷吩咐管着下面所有的生意,算是牛府的老人了,对牛老爷也是照顾周到,包括少爷和姑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害老爷呢?倒是在五日前清晨,我照例去牛老爷的卧房去与他汇报这几日的钱庄流水,因为中间出现了一些纰漏,所以我心急,没等牛老爷唤我便自己进去了,进去后就发现牛老爷躺在床上,整个床上都是血,老爷胸口上还有一把刀子,我又惊又怕,急忙退了出来,跟下人们打了声招呼便到县衙去报了案。” 管家说的话字字在理,没有一丝疏漏。可见管家平日里也是严谨之人。 楚墨的点了点头,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他道:“那么,你知道牛涛其他人做得那些事么?” 管家听罢,犹豫了一下,道:“小人……略有耳闻,听府里下人们说过,老爷品性向来不太好……可其中的究竟……小人也只是略知一二,没有细查。” 楚墨又点点头,对着剩下的大夫人二夫人问道:“你们呢?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剩下两名女子中,年纪略轻的一位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另一位,才颤声道:“县……县令老爷……” 楚墨年纪看起来不大,模样像是位后生,可在公堂上举手投足散发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场,被叫做老爷也不觉得别扭,淡淡地看着她,等着下文。 “民女是牛老爷的二房,唤作陈蓉,也是安舍镇人。牛老爷平日里确实经常对下人们过于严苛,喜欢动手打人,下人们对他的评价一直也不太好。这些事情我也知道,但我和大夫人都是弱女子,对老爷的做法也只是加以劝解,谁都无法制止他,所以……” 楚墨听罢,看向大夫人。她身材略胖,脸色苍白,似乎还没从这件事上缓过神来,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面目憔悴,一直沉默不语。 陈蓉接着道:“民女嫁到牛府以后,一直没能给老爷生个一儿半女,老爷也经常打我,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大夫人性情和善,不与老爷争执,奈何年纪大了,没了年轻时的姿色,一直被老爷冷落在一边。” “既然牛涛做了这么多枉法之事,那为什么不报官?”不知何时回到公堂的师爷走到众人的旁边,对她问道。 “牛老爷手腕强硬,关系通天,连外人都告他不动,何况是我们府里人,只能忍受着。说实话,牛老爷一死,不知道多少下人和镇上的人开心呢。”陈蓉道。 师爷看向楚墨,没有答话。 楚墨和师爷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这起案子看上去不像以往那般,可能会有很多莫名的麻烦在里面。 啪! 楚墨无可奈何一般敲响了惊堂木,朗声道:“那今日就到这里吧,大致的案情我都知道了。至于其他的,我下次再审,你们先下去吧。” 衙役开始陆续走上前来,催促着地上跪着的众人。他们慢腾腾地起来,脚镣叮叮咚咚地响着,公堂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等着众人缓缓地走出,师爷对楚墨小声道:“大人,就这样么?” 楚墨摇摇头,道:“来不及了,这个案子看上去比想象中的棘手。我们得抓紧时间,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从他们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都在文书上了。你马上吩咐捕头和衙役,去安舍镇那里碰碰头,看看能不能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师爷应了一声,楚墨又从桌子上拿了一本文书,对师爷道:“你看看,我刚刚注意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师爷疑惑地接了过来,看了看,双眼睁得老大,灰褐色的瞳孔盯着楚墨,少有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道:“燕无常?” 楚墨笑而不语,摇了摇头。 师爷抚了抚胡子,锁紧了眉头,摇头道:“嘶……着实有些棘手了,燕国的强者居然插足进吴国的政事上来,这可不是小事啊……很有可能……我们可做不了主了,麻烦了……” 楚墨双手后背,朝一边走了几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比牛府的案子重要的多,你放话下去,让底下的人注意一下最近杭州的动向,先不要上报到知府大人那里,我们不能做瞎子,明白了吗?” 师爷听罢,拱手道:“知道了,大人放心。” 说罢,师爷恭敬地退出了正房。 整个正房里面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楚墨一个人站在正房中央,手上那些一卷薄薄的文书。 过了一会儿,在桌旁的偏门后,轻轻闪过一个人影。 人影的身手十分敏捷,看上去闲庭信步,却没有发出一点动静,速度极快地来到了楚墨身旁。 待人影站定后,才看清是楚墨马车上的车夫。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装扮,披着轻便的胄甲,一身普通的军营常见兵服,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利索匀称。他的腰间备了一把挎刀,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神秘而有浓厚杀气的气场,在他的数步之内都感觉令人压抑的气氛。 楚墨淡淡地看着文书对他道:“你刚刚一直在门后?” 车夫低头行礼道:“是,属下对公子寸步不离。” “你感觉那些牛府的人如何?”楚墨随意地问道。 车夫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那些人只是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威胁,都不是练武之人,只是那个牛然稍会点拳脚罢了。” “那就好。”楚墨合上了文书,递给一旁的车夫,道,“我不想让一些麻烦的人干扰到我,所以你不必去理会那些小人物。这里有只比较棘手的虫子,最近来到杭州飞来飞去,你帮我看看。” 车夫接过文书,粗略地翻了翻,脸色微微凝重了起来,皱眉道:“这难道是……那个燕国的王爷?” “嗯,你告诉你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在不清楚对面的来历之前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还不清楚他的动向,而且……你和你的人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楚墨对他道,温和的脸上显露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老练。 “那公子的意思是……”车夫问道。 “他要是想跟咱们动粗,我们就跟他们动脑子。”楚墨微微笑道。 第七章 天网恢恢 杭州。 萍乡县。 安舍镇。 有首诗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湖堤杨柳醉春烟。 安舍镇不大,除了镇子中央有些比较繁华的街道,商铺,还有和杭州一样的青石路之外,大部分的地方都是绕着几条低洼的河流散落的小村庄。高大的水车在河水中吱吱呀呀地缓慢转动着,歪歪扭扭的柳树上长出了翠绿的嫩芽,柳枝如同少女的秀发,温柔地拂过水面,浸湿的河道旁布满了延绵的青苔,青苔中间还有供孩童打水漂用的鹅卵石。水中的鲤鱼上下张开大嘴扑腾着,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涟漪。 这附近的几座村庄傍水而建,青瓦屋顶,石墙竹扉,各户人家的房子装饰大同小异,充满着水乡桃源的特色,家家户户的门前一年四季都腌着晒干的鱼。此时正是春耕时节,大部分村子里看不到几个人影,只有寥寥几个老头老太太抱着孙子坐在门口破破烂烂的竹椅上,惬意地消磨时间。 一个书生,全身上下标准的学士袍,戴着高高的脑子,背后背着一个大竹框,平淡的脸上写满了质朴二字。他从河道旁踏着突出的石块走来,身上异常地干净。 书生抬头擦了擦汗,看着前方的村庄,叹了口气。 “在等谁家的小姑娘?”一个声音从书生的旁边突然响起,他吓了一跳,急忙转头一看,一个身着寻常百姓家布衣的消瘦男子不知何时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竟没有一丝动静。 男子的眉目十分普通,却闪烁着强烈的光芒,又令人觉得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倍觉诡异。 “嗯啊。”书生对男子应道。 男子向前走了一步,道:“那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么?” 书生愣了一下,双眼微睁得大了些,道:“现在……还早吧。” 男子随手一挥袖,手中瞬间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他依旧面无表情,道:“你在这的用处已经没有了,难道你还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是……”书生似乎没看到那把匕首一般,急切地道,“王爷,这批军备对我们很重要,我不能半途而废,再给我一点时间。” “上面已经有更重要的任务了,难道你不知道,找到楚国遗孤的事比什么都重要么?”男子冷冷地道。 书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男子接着道:“你的事情,我会给你擦屁股的,你迟早会引起吴国官府的注意,我们的事情就可能会暴露,为了整个燕国情报机构在吴国的安全,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吴国官府查到燕国的头上来。” 他的话犹如尖锥一般一下一下地刺在书生的心上,书生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后,他低下了头。 “是,王爷,我知道了,这都是我的失职。”突然,书生再次急切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泪花,道,“可是,最后能不能让我再去见个人?” 说罢,书生朝男子猛地跪下,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道:“就当是……小的在王爷府上尽心尽力这么多年,可否让小的最后完成一个心愿?” 男子微微皱眉,嘴角轻咧。 “上面已经放弃你了。”男子说着,收回了手中的匕首。 书生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道:“属下知道,属下……从第一天开始,就有了必死的准备了。” 男子朝他点了点头。 书生行了个礼,转身,慢慢地朝村庄走去。 看着书生的背影,男子眼中突然闪过猛烈的杀意,面不改色,手中一道寒芒闪过,袖口不禁翻飞起来,全身宛若一个锋利的剑刃,他周围的气温都像是低了好些。 唰! 男子留在原地的身影瞬间变得模糊不轻,空气中传来尖锐的摩擦声。 铛! 就在一瞬间。在书生的背后两三步的距离,发出一声剧烈的撞击声。 书生不禁用袖口挡住自己的脸,来躲避强大的杀气,风像是无数把尖刀一般朝四周冲去,无数落叶被整齐地斩断,纷纷扬扬地落下。 待到风止时,书生才放下手,睁开眼睛,看到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普通兵服的男子,正是楚墨的车夫,背对着他,手上拿着一把配刀,而他所面对的则是原先那名面无表情的男子。 车夫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中握着刀的虎口已经淌出了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地苍白,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好像快站不住了一般。 “好强的一刀……如果我没猜错,阁下便是流传已久的燕国第一刺客,燕无常,燕王爷了吧?”车夫边喘气,恢复着身上被一击所造成的不小的内伤,边道。 燕无常将手中的匕首回转了一圈,冷冷地看着车夫,阴冷地道:“居然能挡下我的一击,你很有本事。” “燕王爷……”车夫感觉身上的骨头被尽数打得七零八落,传来的剧痛使他不断地冒着冷汗,“难道您不知道,燕人来吴国境内杀人,是要向官府备案的么?” 燕无常脸色一变,显得更加阴沉,身上不断散发出强烈的杀气,常人压抑地几乎要跪倒在地。 “官府的人来得这么快,看来你留给我的屁股是不怎么干净啊……”燕无常道,手中的匕首寒芒四射。 一旁的书生听罢,有些诧异地看着车夫,不知该怎么办。 燕无常直起身子,将匕首放在脸旁,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另一只手后背,作出一招起手式,车夫也不敢大意,紧紧握紧了刀,手上的汗和血混在了一起,一滴一滴往下淌。 刚刚车夫尽全力使出了一刀,挡下了燕无常的一击,他没受什么影响,自己却受了重伤,如果再战,很有可能不敌。 燕无常手中的匕首持续放着寒芒,书生也看出了形势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走,去通知县里的衙门,找到了个大家伙,有点麻烦。”车夫不回头地对书生道。 燕无常听罢,不禁冷冷地笑了一声,面前这个官府的人还不知道书生的身份,也还不知道他们所进行的任务。但是牛涛一死,官府恐怕迟早会查到书生的头上来,到时候麻烦就接踵而至。 本来把书生杀了以后,就可以放心地接手在吴国的事,谁知这么快官府就盯上自己了,所幸官府的目的不是那个书生,否则自己在燕国的行动将会倍受阻挠。 现在,只要把面前的吴国人杀了,就暂时不会出什么问题。 燕无常想着,杀气渐露,眼睛眯了起来。 车夫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向后退了一步,余光瞟到书生发愣的身影,厉声道:“怎么了?还不快去?想死在这里吗?” 燕无常再向前走了一步,四周的空气仿佛都恐惧地停滞了下来。 就像是死神降世一般。 “你得先死在这里。”燕无常冷冷道,“先顾好你自己吧,你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呢。” 话音刚落,燕无常的右臂向前一挥,寒芒在车夫面前掠过,车夫一惊,急忙挥刀横在身前抵挡。尽管有了准备,但匕首的速度之快还是令他来不及防守,不禁连连后退。 唰! 燕无常的身影瞬间出现在他的一边,车夫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动作跟不上反应,那燕无常好似悠闲一般地靠近他,伸出细长苍白的胳膊缓缓地伸到了他的身旁。 太快了。车夫的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隐约露出黑紫色血管的手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近。 咔!车夫的肩膀看似被燕无常轻描淡写地捏了一下,就发出了响声,肩胛骨被硬生生卸了下来,他的额头上顿时疼得冒出了冷汗,接着,那只手又伸向了自己的咽喉。 “喝啊!”车夫大吼一声,手中的刀猛地一切,打断了飞来的匕首,又转身狠狠地砍向燕无常。 燕无常的手轻轻地往刀刃上一划拉,冒出了火花,自己则如同羽毛一般轻飘飘地向后撤步,躲过了车夫的一刀。 “哦?这个刀法有点熟悉,简单直接,却能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刀锋……”燕无常淡淡道。 车夫的左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右手持刀,满脸的汗,略显狼狈地看着燕无常。 “有点意思。”燕无常道。他轻轻地向前迈步,瘦长的身躯一下子朝前方弹射了出去。 当当当! 车夫向前挥出三刀,与掠来的燕无常砍在一起,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好像砍在了坚不可摧的钢铁上一样。车夫连连退步,燕无常细长的手指从刀下伸了过来,车夫一惊,抬腿向后翻腾,可燕无常如同鬼魅一般很紧了他的动作,他不得不屡屡挥刀阻挡,向燕无常不断地砍杀过去。 仅仅一会儿,车夫就不得不退到了一棵粗大的柳树下,燕无常抓住了他的刀刃,好似力顶千钧,车夫根本无法控制他手中的刀,只能咬着牙单手用力地斩下去。 “刀法不错。”燕无常淡淡地评价了一句,指尖发力,刀往车夫身上近了不少,快要碰到他的鼻尖。 “燕无常……你来吴国……干什么……”车夫咬着牙蹦出一句。 “你还不够资格知道。”燕无常说完,另一只手向前探出,捏住了他的喉管。 咔吧。 唰! 车夫的刀在最后时刻猛地斩下,雪白的刀锋一瞬间变得巨大,朝燕无常掠过去。 周围的几颗柳树树干被齐齐切断,刀锋划过的地面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沟壑。燕无常迅速向后退去,刀锋掠过他,继续向后冲去,落叶纷飞。 燕无常倒退几步站定,眼中散发出一阵寒光,他的肩膀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缓缓地淌出。 “王家刀法……楚国的人?”他喃喃道,不知在想着什么。 突然他猛地回头,原先书生所站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还想跑……你能跑到几何时?”燕无常自言自语道,嘴角狰狞地咧了起来。 远处,车夫的身体缓缓瘫软了下去,靠坐在树旁,双眼轻闭,像是睡着了一般。 燕无常看着他的尸体,轻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天下只有王家刀法的一刀流才如此有特色。” 他抚着肩膀上的刀伤,上面的血已经干在了衣服上,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燕无常走上前去,双手探去,仔仔细细地搜着车夫的身。没过一会儿,他就从车夫的腰间找到了一块腰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县衙……”燕无常捏紧了腰牌,眼睛眯了起来。 天空中,一只大雁扑腾着翅膀,朝更南的方向飞去。 轰! 河道旁升腾起巨大的火焰,爆炸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开去,数十棵垂柳被巨大的冲击力掀起,河水被炸起扬起几层楼高的水花,附近几十米开外的地方都感觉到了震动。各户人家的房顶被吹翻,石墙被震得颤抖起来,老人吓得惊恐地睁大双眼,怀中的小儿啼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腾空的火焰开始消逝,留下一大团漆黑的浓雾,飘向空中。地上的落叶还在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车夫的尸体不知去向,燕无常也不见了踪影,所有的痕迹在这次的爆炸中被覆盖,摧残得一点不剩。 第八章 暗流涌动 杭州。 萍乡县。 楚墨的手轻轻地搭在座椅的扶手上,脸色愈显得疲惫了些。 “我知道了,林捕头,带上人,去安舍镇那儿看看,其他人都退下吧。”楚墨道。 “是!”所有的捕快拱手行了个礼,起身离开。 公堂内又变得空空荡荡,阳光从门外照了进来,长长的光照在地上。 他和车夫刚刚回到杭州的第二天,昨天看了燕无常的文书,今天就收到了车夫失踪的消息。楚墨不禁锁紧了眉头。 形势一天天的变得严峻起来,自楚王死后,各国的情报势力加紧了对楚国皇子下落的搜查,包围圈越来越小,作为情报系统最为强势的燕国已经逼近了咫尺之内。 迟早会有一战。 清晨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暖洋洋的,融化着整座城市的高冷。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楚墨从正房里出来,闻到了一股泥土的芬芳。 道路两旁的小树已经发了芽,犹如新生的少女,含苞欲放。鸟啼声经过一个冬日的死寂变得活跃起来,不绝于耳。整座县衙都笼罩在一片江南特有的安静祥和之下。楚墨走在通往后房的小道上,路面上有从树枝缝间投下来的斑驳光点,空气中还有浓郁的迎春花香。 刀落刀起,人间侠意。 落叶飞花,飞禽走兽,皆为我所斩。 斩一切情愫,斩世间规则,斩苍穹大地,斩五岳山川。 斩天地之灵,独我一人,浩然长存。 楚墨边走边心中默念着王家刀法的秘籍。自王莽死后,王家刀法的传人便基本销声匿迹了。听闻王老祖除了王莽之外还收了一个关门弟子,王莽成为了高高在上的楚国客卿,而另一位则隐于寻常人世间,不知所踪。 而如今,唯一得到王家刀法真传的楚国客卿,王莽死后便只剩下他的徒弟,也就是一直扮演着他的车夫的天下刀客榜十一名,王素。就在刚刚,楚墨已经能知道他死在了燕无常的手下。 燕无常不同于其他隐姓埋名的刺客,他行事高调,性格多变,身份贵为燕国的王爷,同时也是燕国情报系统的头目。武功高强,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强。今年在江湖上听闻又新立了天下榜,不按门派师承道门分类,将天下所有的强者排名,他应该能进前五吧。 楚墨想到这里,不禁有些不安。 他穿过了鹅卵石铺满的小路,来到了后房。后房是几座整齐排列在一起的院子,里面住着整个县衙的下人,衙役。楚墨不常来到这个地方,但他依然轻车熟路地穿行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直直地通往师爷的住处。 牛涛一案依旧是由师爷办理,县衙的大部分捕快已经部署在安舍镇寻找着蛛丝马迹。而与本案有关的几个人都还关在牢里,离上级规定的结案日期只剩下四天。 吱呀一声,师爷的房门被打开,楚墨缓步踏入,那个白胡子老头正躺在屋子里的太师椅子上,他面前的一张红木桌上面凌乱地摆满了各种册子和文书,几张大纸铺在上面。师爷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张纸,察觉到楚墨进来,回过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行礼道:“见过县令大人。” “不必多礼。”楚墨摆了摆手,说罢,来到了桌旁,看着桌子上的物件。 那张大纸上凌乱地用蝇头小楷上写写画画,不断地用圈画出各种人名。楚墨问道:“师爷,牛涛一案有什么进展了么?” “牛涛的死因有些复杂,他的身上有两处刀伤,肤色惨白,七窍有渗血,指甲泛青,是中毒的症状。脖颈上还有一处勒痕,真正的死因不好判断。据牛府的下人交代,案发当天并没有其他的外人出入牛府,何况,牛涛此人平日性格急躁,又作出如此之事,可以看来……” “那你看来,是什么人做的案?”楚墨的指尖轻轻放在纸上,温和地问道。 师爷抬起头,犹豫了一会,道:“回大人,由于牛涛的死因不好判断,像是不属于同一人所为。” 他走到楚墨身边,指着桌上的文书,上面记载了有关的资料。 “死者的两处刀伤,一处在腹部,伤口不深,而且血已经凝固了,脖颈上的刀伤足以致命,两个伤口的口径都不相同。而死者生前中的毒很有可能是江湖中比较常见的无花散,无色无味,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发作。脖子上除了刀伤还有勒痕,这么来看,应该是勒了以后再下的刀。” 楚墨转头看着师爷,道:“那牢里的人呢?招供了没有?” 师爷听罢,皱了皱眉,摇头道:“都招了一些,可是比较紊乱,只能根据时间前后来判明是谁下了致命的手。” 楚墨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每个人……都动过手?” 师爷道:“是的大人,他们就招了这些。” 楚墨合上了桌上的文书,道:“嗯……这件事之后再说……燕无常现在在我县活动了,你知道么?” 师爷没有回答,头更低了些。 “王捕头我带过来的人,他在昨天回杭州的第一天就可能死在了燕无常的手下。他们的动作太大了,我们必须要作出反应,你说呢?”楚墨看着师爷,道。 师爷道:“可……目前在杭州,还没有可以和燕无常匹敌的人物……如果要动兵的话,就必须上报知州大人那里。” 楚墨的眼神中传出一道诡异的光,他直直地盯着师爷的眼睛,道:“这些事情,我会安排的,你留在县衙,抓紧时间处理好牛涛一案的事情,明白了么?” 师爷恭敬地道:“是。” 自从王素死后,整座杭州城就再也没有第二人知道楚墨的身份,包括他的师爷,手下的捕头。在人们的眼中,他只是寻常的年轻有为的官府世家欧阳一族的人,欧阳墨,欧阳县令。 但万事都有隐藏在深处的不确定,王素的死就是其一。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面对燕无常这类人,敌在暗我在明,更何况,他还是有备而来,目标很可能就是调查自己的身份,而整个杭州,没有一个人足以阻止他。 楚墨走出了师爷的屋子,春日的暖阳照在他的脸上,像是洒了一层光芒,勾勒出他好看的棱角。 转眼到了正午,楚墨缓步走出了县衙。 “大人……午饭用不用给您送到房间里来?”一个丫鬟站在门口问道。 楚墨看着他,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道:“不必了,我去看一个老朋友,顺便在他家吃顿便饭。” 丫鬟被他看得有些脸红,急忙低下头去,行了个礼,匆匆走开了。 楚墨换了身便衣,走到了县衙外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在离县衙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是十几家排列在一起的商铺,在这个吴国都城寸土寸金的地方,店铺都拥挤地排列在一起,店面显得很狭窄,人们只能簇拥在店铺外面,但生意还是很好,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正午正是饭点,一家面馆的门口冒着热气,厨子满头大汗地抬起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蒸起的腾腾热气让人们不禁眯上了眼。呲——一勺汤汁淋下,整个面馆顿时香气四溢。店小二急匆匆地将外面的客人迎进店去,再将一碗碗冒着白烟的面端进去,没有座位的客人在面馆外不耐烦地等着,看着里面的食客大快朵颐。 燕无常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冷冷地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秀眉冷眼,摆着和燕无常一样的淡漠的表情,小巧的瓜子脸藏在大大的面碗下,低着头小声地对燕无常道:“王爷,查清楚了,那个人的身份是县衙的一名捕头,名叫王素,是楚国王莽唯一的徒弟。在吴国潜伏了有段时间了,其余的社会关系比较隐秘,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嗯,接着查。”燕无常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头也不抬地道。 “据天网上面的情报说,楚国的残余势力还分布在各个国家,都有不一样的身份用来潜伏,即便查明了他在县衙里当差,也不能查到什么。”女子接着道。 “楚国人,杀一个少一个。从王素身上,看看能不能牵动其他的楚国人。”燕无常边吃边道,“既然他来到吴国,必定跟其余的楚国实力有联系,就像蛛网一样,他只是其中的一根丝。” “明白了。”女子道。 燕无常抬起头,看了看女子身前一口未动冒着热气的面,问道:“怎么不吃?” 女子听罢一愣,看了看桌上的面,道:“啊?” “吃面。”燕无常简短地道。 “不必了。”女子道,“在下还有些要事,告辞。” 说罢,她整了整衣服,就要起身离开。 “慢着。”燕无常道。女子身体一僵,停在了座位上。 “我现在是这里的负责人,你们包括你,所有的动作都要听我的命令,无论是什么事,不管我提出了什么要求,你都要立刻执行,明白么?”燕无常冷冷地看着她道。 女子听罢,低下了头,缓缓拿起碗旁的筷子,开始拨拉碗中的面。 燕无常看着她,眼里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欧阳慕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拨拉碗里的面。 燕无常开口道:“像你这样的娇贵女子,本就不会适应天网的生活,在这里我的命令就是天,你都不能有半句二话,明白了么?” 欧阳慕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无常,嘴角耷拉着,没有回答。 在桌子底下,她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黑色的裙摆,指关节凸了起来。 第九章 严刑逼供 杭州萍乡县。 县衙。 地牢。 吱呀—— 厚实的栅栏门缓缓地推开,发出沉重的呻吟,在寂静的空间里打破了沉寂。 牛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他半靠在坚硬潮湿的墙壁上,上面凹凸不平的石砖咯着他的背,单薄的囚衣上已经磨出了一道一道的口子,里面的皮肤已经开裂,结出了痂。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嘴里连唾沫都干掉了。张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脸上布满了尘土,显得和外面流浪汉一般潦倒。 “犯人牛然,到招供时间了。”门外,衙役的声音传来。 牛然动了动已经麻木的双腿,沉重的镣铐在地面摩擦着。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站起来了。整座监牢里面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门口的衙役不禁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别在那墨迹。” 牛然一只胳膊无力地抬了起来,从磨破的袖管里伸出皮包骨的五指,像是要在空中抓住些什么。衙役无奈地叹了口气,迈步走了进来,从衣内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随手扔在了牛然的脚旁。 馒头打了几个滚,压在了一只漆黑的爬虫身上。牛然看着那个馒头,嘴角开始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赶紧的,别人都在等你了。”衙役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充满恶臭的牢房。 招供室。 柳筱筱清秀的脸已经苍白且消瘦了下去,她的眼眶深凹着,变得憔悴不堪。她细长的手臂被粗大的枷锁铐着,长长的铁链捆在一边的石柱上。 柳筱筱坐在冰凉潮湿的地上,单薄的囚衣已经脏乱不堪,上面布满了褐色的土迹。从囚衣下露出了白皙的双脚,脚尖不住地颤抖着,令人怜惜不已。 在她的面前,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坐在一张长长的木桌后,他的脸上长满了可怖的痘疮,嘴角一咧,露出满嘴的黄牙。 “柳三娘,你是这杭州有名的春楼招牌,这整条街上谁没听过你的名声,被人称作千金难买一夜春宵也不为过,像现在琴女的身价像你一般的人可真不多,何苦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方。说实在的,下官原以为柳三娘也是个淡泊名利之人,自视清高,多少人的银子都花在你的身上还是打了水漂。可现在看来,不是你柳三娘看不上,而是他们的银子没有那牛老爷的家底厚啊。”衙役舒服地靠在长椅上,看着柳筱筱狞笑着道。 柳筱筱无力地睁开双眼,视线在衙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又疲惫地垂下眼帘,看上去像是困得要睡着了一般。 衙役接着道:“江湖人有一招逼供的法子,叫熬鹰,既不会在身上留下伤痕,又可以让人难受。下官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实在不想用在你身上。再说了,其他的几个犯人都招供得差不多了,你跟那些人又没有什么恩怨,何苦呢?” 柳筱筱的双唇轻启,发出细微的声音道:“我都招了……该说的都说了……” 衙役皱了皱眉头,翻开了桌子上放着的文书,道:“你前两天说的是,你在下午牛老爷用膳前喂他吃了些糕点,是这样吧?” 柳筱筱的头向前轻微地点了点,算是肯定。 衙役道:“那糕点里下了些无花散,也是你干的吧。” 柳筱筱听到这句话,眼眸微睁,散发出无神的光,又点了点头。 衙役看着她,嘴角不耐烦地撅了起来,道:“柳三娘,告诉你吧,现在上头对此事非常地重视,层层施压,对县令大人限期十日破案,现在还剩四天。你难受兄弟们也落得不痛快。那个刘商贩的掌心内侧有些擦伤,很有可能是用绳子勒牛涛所致,而牛然则往他爹身上捅了一刀,下手的人太多,现在也不好判明是谁真正杀死了牛老爷。” 衙役站了起来,缓缓迈步走到柳筱筱面前,道:“现在根据吴律,只有真正下死手的人会被问斩,其余的人只会判致人重伤。” 他走到柳筱筱一步之外站定,低着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她,脸色变得低沉,道:“现在上面一定要一个人的脑袋,我们该拿谁的交差呢?” 在招供室的隔壁,一墙之外。, “啊!官爷官爷,轻点……哎哟哟……” 刘振伟趴在一张坚硬的木板上,厚厚的血迹干涸在脸上,表情狰狞,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两个衙役站在他的身旁,手持长滚,而他们正对着的刘振伟的屁股已经皮开肉绽,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官爷饶命啊……轻点啊……我还没等到秋后问斩就被你们给打死了……”刘振伟吸了一口鼻涕,颤颤巍巍地道。 “得了吧,你这么厚的脂肪,老子手都打酸了。你这屁股真结实。”一个衙役冷冷丢出一句。 另一个衙役站到了刘振伟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早点把该说的都说了,自己舒服,我们也轻松,你还不明白么?” 刘振伟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丧着发出颤抖的声音,道:“官爷呀,您大人有大量,即便把草民我的屁股打开花……哎哟……牛老爷也不会活过来啊……” 衙役听罢,冷笑了一声,道:“我需要牛涛活过来么?既然这样,那我就把你屁股先打废了再说,你以后上茅房只能从上面出去了。” “别别别别,小的……小的说,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啊……”刘振伟无力地哭嚎着,衣襟下面已经湿了一摊,发出阵阵骚臭。 一个衙役站在刘振伟面前,将手中的长棍竖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有屁快放。” 刘振伟的眼神中散发出犹如落水狗一般祈求的神色,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脑袋里迅速地思考了一会,看着面前的衙役,支支吾吾地开口。 “在牛府里头,柳三娘……是对牛老爷最有嫌疑的……因为牛老爷自从生意……买卖上的事冤枉过我以后,他硬是要栽赃给柳三娘,怀疑柳三娘和我串通一气……还威胁要把柳三娘打死……他还当着我的面打过她……” 衙役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那其他人呢?” 刘振伟的眼珠子转了转,急忙思索起来,道:“其他人……大夫人和二夫人平日里为人和善,杀个鸡都是下人去做的,连个耗子都不敢打,对牛老爷也是唯唯诺诺的,更别提杀人了……” 衙役面朝刘振伟蹲了下来,冷笑了一声,道:“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用绳子,勒死牛老爷?嗯?” 刘振伟一听,脸色煞白,十指禁不住颤抖起来,唾液不自觉地往外淌,语无伦次地道:“大……大人……小的……冤枉……冤……” 衙役抽了抽嘴角,消瘦的面庞恶狠狠地动了动,厉声道:“给我打!” “啊——” 招供室里即刻传出刘振伟杀猪般凄厉的嚎叫声。 第十章 江山易改 齐国。 长安。 齐国地处西域,地貌大多以茫茫戈壁为主,沙漠覆盖了诺大的领土,一片一片的西杉林零星遍布在戈壁滩上。城市分布得比较远,交通不便,当地人的交通工具主要以耐热的长毛骆驼为主,有钱的富商会配备高大俊朗的枣马。齐国接壤西域,邻近几个富饶的西域国,是相通行商的必经之路。来往的车马络绎不绝,成为贯通这片茫茫戈壁的血液。时常有十几个人马,携带着大大的物资货箱,靠骆驼拉着,前行在通向西域国的道路上,骆驼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配着响亮的鼻息声,成为这片土地上独有的音律。 长安城是齐国的都城,面积纵横大片疆土,周围环绕着绵延的绿洲,是交易黄金、瓷器、丝绸等物资的中转地。中原、江南的客商带来小麦、古董,和西域的商人交易他们的香料、古经,而齐国则会在其中收取不少的税收。因而尽管地势险峻,不宜生产,但长安城也靠着与邻国的来往,成为不可多得的一处及其富饶的城市。 长安城里汇聚了各个国家形形色色的人群,而为了便于通商,和更好的开放、打开市场,齐国的法律在一些时候显得有些松懈,使得这个地方不可避免地鱼龙混杂,帮派林立。各地富商的涌入不仅使得治安成为了一大隐患,还让当地的贫富差距变得悬殊。官员们对于富商的行为不免睁只眼闭只眼,还有些官商勾结的乱象,已成为当地的一种特色。 长安城里最庞大的帮派即数齐昱所在的悟道镖局。行路通商,押镖运镖的生意必不可少。在黄沙满天袅无人烟的长路上,经常会遇到些流寇劫匪,匪徒大多都是亡命之徒,贪财好色,行事手段残忍,干些谋财害命的勾当。齐昱所在的悟道镖局早年间由一位行走江湖多年,武功高强的高人创立,后来被齐国招安,齐王更是派皇室人员去委任镖局的头目,由此一来,有了皇室的支持,悟道镖局一举跃升为齐国首屈一指的镖局。 齐府。 齐昱端坐在府中凉亭之中,他的面前摆着一副棋,对面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慈眉善目,白须垂胸,有种格外的浩然之气。 齐昱认真地端详着棋局,缓缓从棋盂中取出一子,落于盘中。 “如何?” 老者眯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过了许久,老者才慢慢地开口,道:“可有心事?” 齐昱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道:“楚国已灭,齐国子民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何来的心事?” 老者轻轻抬起耷拉着的眼皮,道:“楚国之乱只是一个开始,天下之事,岂是分分合合能够合卷得了的?” 说罢,老者也取出一子,落于盘中。 “师傅多虑了。”齐昱没有多加思索,便又紧接着落子。 老者端详着齐昱淡然的面孔,半晌后,也跟着取出一子,口中喃喃道:“三分江山七分乱,孤星陨损春江畔。” “啪。”老者的黑子稳稳当当地掷于盘中。 齐昱注视棋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缥缈的诧异,老者的黑子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使得被白子紧紧锁住的黑子多了一线生机。 齐昱落子的频率放缓了一些,来自大漠深处的微风轻轻拂过他耳边的发丝。 “师傅的打油诗水平几十年了,还是一般无趣。” 啪。白子落在了黑子旁。 犹如一只饥饿的豺狼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一只肥大的麋鹿。 老者的目光仍是一般慈祥,不紧不慢地落子,犹如春风拂面。 黑子的布局看似凌乱无章,但犹如一片风平浪静的深海,底下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涛汹涌。 “听燕国的天枢阁传来消息说,楚国遗孤的事儿,想必师傅也已经有消息了吧。” 齐昱没有抬头,对老者道。 老者听罢,眼角浮现出一抹笑意,道:“昱儿,你的消息可比我灵通啊。” “我是听道上的商队讲的,不少人从江南和中原来,有些人还带上了楚国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放在现在,也还算是有些价值。”齐昱道。 老者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应了句:“是么?那可真是新鲜。” “东西不过是死物,真正有价值的,还是他们口中的消息。”齐昱边落子边道。 “殿下小心三人成虎啊。”老者改了称呼,笑道。手中也随即落子。 齐昱没有理会,道:“齐国这地界,没有如大燕一般的情报机构。我们自然也不能当一个远离尘世的瞎子、聋子。” 啪。白子落于盘中。 “楚国的遗孤有两位,一位是太子,人传其武功高强,不逊色于天下榜上的各路江湖中人。” 老者执黑,滞于棋盘之上,迟疑了一会,在齐昱的白子旁落下。 “另一位,是楚王最为怜惜的小儿子。”齐昱落子。在黑子的刁钻围剿下,白子数次化险为夷,又逐渐有种反包围的趋势。 从棋局上看,白子犹如猛虎下山,来势汹汹。 黑子更像是一潭死水,平静得令人有些许不安。 “楚城陷落后,楚王生死不明,国师也犹如人间蒸发,两位太子一个也没有传来消息,不知死活。”齐昱淡淡道。 “的确,但楚城属实是攻下了,没有了国印,楚国余孽掀不起什么大浪。”老者落子,对齐昱道。 “但……”老者扶起宽大的袖袍,又紧接着道。 “没有但。”齐昱打断了老者的话,将最后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黑子已经被密密的白子紧紧锁住,再无生还之机。 老者慈爱的目光从棋盘上缓缓抬起,端详着眼前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自一年前的攻楚之战结束后,他已然变得成熟很多,再也不是那个表面沉着冷静,内心却无比争强好胜的孩童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昱儿。”老者的声音变得沙哑了一些。 “师傅。”齐昱也抬起眼皮,几根泛黄的发丝拂过修长的眼角,道,“你输了。” 老者从宽大的袖子内取出一个被华贵的丝绸层层包裹起来的东西,盖在了棋盘上。 “打开看看吧。”老者道,白须微荡露出带着笑意的嘴角。 齐昱不知老者的用意,余光瞟了一眼,没有动作,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东西?” “是南边的下人们从商队那里拿过来的。”老者的笑意荡漾了开来,道,“你看了,可能会有些感兴趣。” “近段时间以来,日子属实是过得有些无聊了。”老者说着,伸出两只瘦长的手,探上前去,握住丝绸的一角,拉开,里面的东西随之展现在二人眼前。 一块生锈的镀金令牌,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大字。 暗香。 “暗香?”齐昱看了一眼,对老者道,“han国的堂主?” 老者的目光对着齐昱,道:“韩路遥。” 听罢这个名字,四周的空气仿佛顷刻间沉寂了下来,叶落有声。 “我便知道,师傅不会平白有这份闲心,来找我下棋的。”齐昱淡淡道。 “昱儿,你长大了。”老者的语气放缓了些,低沉地道,“你的肩膀上抗下了亲王世子的名号,担着悟道镖局的担子,不能像曾经那般为所欲为,居于江湖而不思庙堂之远。” 齐昱手中揉搓着一枚白子,没有接老者的话。 “更何况……齐安……”老者道。 “师傅。” 听到这个名字,齐昱来了口,打断了老者的话。 “齐安一直是昱儿所敬爱的兄长,无论是在亲王府,还是在长安,他的身份一向是毋庸置疑的,昱儿一向敬佩于他,从无二心,苍天可鉴。” 齐昱说道,面庞散发着些许坚定的神色。 老者听罢,皱了皱眉,对齐昱道:“昱儿,国无二主,这是历来史书上共有的规矩。刀剑无影,何况是朝堂那般复杂变化的地方。便像这盘棋。” 说着,老者伸出手,在棋盘上取下一枚白子,再落下一枚黑子。 顷刻间,棋局发生了变化,原本被压制的黑子又昂起了头,对白子的攻势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齐昱的眉头紧锁,细长的眼眸渐渐合上,微风中多了些许肃杀之气,残叶从地上刮起,不安地在空中摇摆着。 “自从一年半前的那场虎牙之战,齐安想除掉你的心已经有了,徐抑武一直以来在他耳旁吹风,才逼得你败走虎牙关,更是直接逼死了许夫人。”老者道。 “师傅。”齐昱的面容已然变得愤怒起来,双颊有了潮红之色,淡然的双眸紧盯着面前的老者,道,“许嫣她是守城战败而亡,为我大齐捐躯,为了虎牙关里几万的百姓……她死在了楚贼的手里,不关兄长的事。” 老者道:“可那十几万荆甲军要是收到信号,即使来援,而不是退守河岸十几里,隔岸观火,那区区几万楚贼,已然是强弩之末,又何能攻下这虎牙关?” 老者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空气中凝固的气氛紧紧地锁住了齐昱,他感觉一时间有些窒息。 狼烟四起,遮天蔽日,通红的浓雾遮蔽了整个虎牙关的上空,不见天日。 那天的齐昱在自己的营帐里,收到了齐太子的密函。 “沿河行军,攻潮州。” 短短七个字,即命齐昱带上所有的精良,放弃齐楚两国通联的要害之地,虎牙关,前去攻打楚国防备严密的重地,潮州。 那天,许嫣身着将将身玉甲,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你放心去吧,有我在,虎牙关定会平安无事。” 那时,楚军只是对虎牙关做了几次不痛不痒的佯攻,所有人都觉得楚军的主力不在于此,齐昱也相信了朝廷的想法。 临走之时,许嫣疾步行至他的马前,递上了一条长长的,洁白的玉巾,道:“潮州在关口,夜里容易凉。” 齐昱来不及寒暄几句,便策马,率数万齐军,向潮州开去。 此处一别,便是永别。 七日后,楚军大将李秋寒来到了虎牙关的城门下。 十日后,潮州仍是久攻不下,齐军折损大半,元气大伤。 十三日,李秋寒站在了虎牙关的城头,手中握着许嫣秀长乌黑的头发。狼烟的灰烬散在空中,扬在了她清秀白皙的面庞上。 虎牙关破,齐昱攻打潮州被断了后路,截了粮草,孤立无援,被楚军紧紧包围在了潮州城下。 齐昱闭上了眼,回忆死死地揪住了他的心脏,每时每刻揭开这道伤痕都会血流如柱,痛不欲生。 “便是了。”老者轻轻说道。 齐昱缓缓睁开双眸,双颊的泪痕隐约有些发凉。 老者用食指轻点棋盘上垫着丝绸的令牌,对齐昱道:“往事终究是往事,可以放下,但不可能从心抹掉。” 齐昱注视着眼前的令牌,一言不发。 “想好了,便来找我。”老者说罢,缓缓起身,道,“昱儿向来是重情义,重礼数,但机遇只可去夺,不可让它等太久。” 老者转过身去,迈步行出了凉亭之外。 亭中,齐昱一人注视着身前凌乱的棋局,几片残叶任风卷起,散在他的脚边。 第十一章 拍卖大会 长安。 城南。 丝韵声声慢,舞妓悄入帐。 城南巷口的夜晚,犹如一只苏醒的野兽,睁开了金黄色的瞳孔,将沉寂许久的欲望迸发了出来。 在黑夜中沉醉,疯狂,深出长长的触手,捆绑住人们的躯壳,汲取着里面的理智。 丝韵楼。 数十扇雕梁画栋的百叶窗,灯火通明,烛光摇曳,窗沿镌刻着精美的花纹,偷着窗纸,隐约有修长的身影映照出来。 丝韵楼是专为来往的富商开设的赌场、酒楼。到了夜晚,正是生意兴隆之时,街道上不觉冷清,而楼中却格外地热闹,调笑声、碰杯声不绝于耳,参杂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各路江湖和市井汇聚于此。 韩路遥在房内缓缓戴上青色的面纱,额头上镶戴着璀璨的玉链,眼角勾起一道媚惑的弧线,模糊的烛光下,散露出一阵夺人心魄的美。 她直起身来,对着铜镜细细地上妆,西域风格的长裙上吊着十几串耀眼的玉坠,交叠在一起,轻声作响。 在她的手边,有一块沉重的朱匣,里面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叠厚厚的银钞。再过半个时辰,丝韵楼中的拍卖会就该响铃了。 梳妆毕,她缓缓起身,拿起手边的朱匣,对着铜镜,转过身去。 镜中,韩路遥白皙的后背上,刻着几道清晰狰狞的伤痕,随着她身体勾人心魄的弧线轻轻摇皱了起来。 韩路遥拾起一件雪白的披风,盖在了玉肩上,将那些伤痕全部都罩了起来。 房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韩路遥脚上穿着高高的丝竹靴,点缀了闪闪的饰物,露出白皙消瘦的脚背和小巧得如珠般的脚趾。修长的小腿隐在西域长袍下,露出丰满迷人的弧线。 一名同样西域打扮的侍女候在门外,见到韩路遥,低下头深深地行了个礼。 韩路遥看着侍女,开口问道:“事情办妥了么?” 侍女低着头,小声道:“回公主,令牌已经放进商队里了,想必现在,应该已经送进齐府里面了。” “嗯。”韩路遥简单地应道。 她的身前,是丝韵楼二楼的围栏,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纵览楼下大堂的全景。 丝韵楼的一层大堂在白天是酒楼,到了深夜,则变成宫酬交错的赌场。数百盏明晃晃的花灯在各个角落里,点亮了整个大堂。地面用只有西域特有的青玉石铺成,在灯火的辉映下显得有些眼花缭乱。人们簇拥在一张张赌桌旁边,叫骂声、尖笑声传来,骰子和赌钵碰撞在一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二楼是数十间豪华的客房,不少富有的商贾在这里留宿。在三楼,则是全楼中消费银子最快的地方,丝韵楼每月一次的拍卖会,吸引了各国形形色色的人们,达官贵人,朝堂高臣,江湖中人,齐国的官员对此也十分重视,一件价值不菲的拍卖品能为长安增添不少的税收。由此,丝韵楼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法外之地,只有银子说了算。 韩路遥深邃的眼眸轻轻扫过一眼大堂,没有停留,便转头向三楼走去。 拍卖会在午时开始,时辰快要到了。 她身后的侍女向她卑微地弯下腰来,没人注意到她行了个楚礼。 午时。 当!铜锣清脆的响声从三楼传出,楼下的人们不禁朝上望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三楼的朱帘被缓缓拉开,层层叠叠,横贯了整个楼层,足有数十米长。 朱帘上的玉石轻轻摇晃着,每一颗都价值不菲,交织在一起,好似浩瀚的星辰。人们竟像要被看花了眼睛。如此奢华的场景,哪怕是在金镶玉琉璃瓦的皇宫朝堂也少能见到。外地的客商早闻长安城的奢靡,今日见到,还是忍不住呼出了声。 朱帘的背后,露出了一张宽大的深红色锦席包裹着的座位。上面端坐着一名高大的男子,全身被厚实的金丝玉锦包裹着,晃得令人睁不开眼睛,犹如天神下凡。 “齐国太子!” 大堂中有人一眼就认出了男子的身份,惊呼道。 人们好似炸开了锅,议论声和惊叹声纷纷传来。随后,在这般光芒的威慑下,不少人对着男子下跪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杂乱的声音里不约而同地多了份惶恐,大堂的热闹也随着他的出现而缓缓平息了下来。 韩路遥正行至三楼廊亭的中央,透过厚厚的朱帘,远远地看到了齐国太子,秀眉微撇。 齐国太子齐安慵懒地靠在座位上,脸上有些臃肿,眼神里透出不容侵犯的高傲,冷冷地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群。 他的身边站着许多西域侍女,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穿着青纱布料,如同天上仙子一般。 韩路遥远远地观望着齐安,眉头皱了皱。 “如此大的排场,他怎么会来这里?莫非……齐国已经提前得知了消息?” 韩路遥喃喃道,虽说每次拍卖会齐国的一些皇室政要也会到场,但此时齐安的出现让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随着朱帘缓缓被拉开,很多座位被显露在众人的眼前。 能在三楼拥有专门座位的,不是一些地位显赫的皇室亲王,便是富甲一方的大富大贵。按照拍卖会的规矩,在三楼有位子的人就能在整场拍卖中拥有一次一口价的机会,而别人则不许加价。这条规矩也专门是为那些各国的权威而设。 韩路遥此行来到丝韵楼的目的原本势在必得,如今多了齐安这个变数,她也只能静观其变。 其余的座位上都是一些各国上层名流,齐聚一堂,大堂里的人们抬着头,眼神中流露出不少惊羡的目光,议论声不绝于耳。 韩路遥随同人群潜藏在了三楼廊亭的一边,静等拍卖会的开始。 一名婀娜多姿的西域侍女款步行至齐安的旁边,俯下身,凑近轻声道:“殿下,可以开始了么?” 齐安慢慢转过头去看了侍女一眼,嘴角扬起,凑近了侍女的脸,吐出一口气,调笑着道:“你看到我弟弟来了么?” 侍女不敢作声,挤出笑容道:“回殿下,卑女还没有收到齐大人的消息。” “没有?”齐安轻笑了一声,道,“我来之前已经下了旨意,你们为何没有去禀报?” “回……殿下。”侍女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卑女已经通知下面的人……往齐府上报过了……只是不知为何……” 远处,韩路遥藏在三楼的人群中,向其他座位望去。离她最近的位子上,坐着一名素衣打扮的男子,身后站着几名魁梧的随从。 韩路遥认出那是大月国的官员,从遥远的北疆而来,便装打扮来到长安。 她隐去了胸膛中泛起的一丝仇恨,不动声色。 拍卖会在众人的翘首已盼下开始了,能登上丝韵楼拍卖的向来没有俗物,也算是给常人开了眼界。 两排玲珑的侍女从三楼的回廊上款步而出,每人手中都托着一样不大不小的匣子,里面就乘着价值连城的拍卖品。 第一位侍女走上了三楼的露台中央,呈现在众人的目光下,她手中的匣子牵动着众人急迫的心。 匣子缓缓打开,在洁白的托盘上露出了一枚碧蓝色的丹药。 拍卖会的主持是个矮矮胖胖的侏儒,嗓门奇大。他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侍女脚边,大声叫道:“魏国诗轩阁百年炼化而成的奇丹,壮气回血,补身益寿,还能美容养颜,各位看官们呐,当前江湖上百家争鸣犹炼药为重……” 侏儒还在嘶吼着嗓子叫嚷,韩路遥便听到旁边大月国的几个人在一边耳语。 “都什么年头了,一颗蓝球都能拿出来上堂了。” “这些破东西都是传的邪乎,让那帮老家伙一传十十传百,等着那些财神爷打开钱腰带。” “我估计,那玩意儿还没有端它的盘子金贵呢。” 几名随从发出不怀好意的戏笑声,他们前面的主子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端起前面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第十二章 千王之王 丝韵楼。 大堂。 楚留笙满脸通红,兴奋得磨拳擦掌。 他面前的赌桌上,已然堆起了层层的筹码。 他面前的荷官穿着紧身的制服,抬起脑袋,用眼角淡淡地看着他,问道:“公子哥,还要开么?” “开啊,当然要开了!”楚留笙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已经变得沙哑,他的眼神中迸发出疯狂的光。 荷官对这样疯狂的赌徒已然见怪不怪,何况还是抠门到从头到尾赢了不少却一分打赏都不给的穷光蛋。 荷官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向他的前方推了三块拳头大小,方方正正的玉牌。 三张牌稳稳地排成一列,停在了楚留笙的桌前。 荷官随即推出了三张同样的玉牌,放在自己的身前。 楚留笙看到迎面而来的玉牌,兴奋即刻转为了紧张,鼻尖上渗出了汗珠。 他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荷官,高大的荷官背过手去,略显不屑地扬起了下巴。 楚留笙小心翼翼地翻开他的三张牌,眼神不住地乱瞟,翻开一点点就马上按下。 就这样,偷偷摸摸地看完了自己的牌,他对着荷官高声嚷道:“换牌!” 荷官低下头去看着他,慵懒地拖了长音,道:“公子哥,牌看好了么,换了牌之后,可就要开了。” 楚留笙的额头也渗出了汗珠,不禁用满是污渍的袖子揩了一把,大声道:“换牌!我全押!” 荷官眼中闪出一丝讶异,敷衍着道:“公子哥大手笔。” 说罢,他将面前的一张牌推了出去,准确无误地撞在了楚留笙的牌上,稳稳地停留在了原本那张牌的位置,动作娴熟,行云流水。 楚留笙将被撞出的牌丢给了荷官。换牌结束,该开了。 楚留笙用手盖在了自己的牌上,宽大的袖子不合身地垂下来,盖住了他的双手。荷官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神色,但随即楚留笙就把袖子卷了卷,手下的牌纹丝未动。 荷官不禁皱了皱眉头,没有开口。 楚留笙紧张的闭上了眼,两手放在了牌上,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进行某个向上天祈祷的仪式。 荷官的面庞不禁浮起一阵鄙夷之色,不好流露。 他看着楚留笙,轻声道:“公子哥,该开牌了。” 楚留笙没有反应,低下头,鼻尖上的汗珠滴在了赌桌上。 “公子哥,马上午时了,过了午时,拍卖会开始以后可就不能押注了。”荷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楚留笙抬起一只瘦弱的胳膊,双眼紧紧地闭着,好似很痛苦一般。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对荷官道:“我要开金花。” 荷官听罢,不禁一怔。开金花是赌桌上的土话,意思是这把押整场下的注的总和。这场要是赢了,楚留笙赢的银子可是他抱也抱不走的。 在赌桌上,大多只有输红了眼的赌徒想要一把捞回本,才会跟赌场开金花,而他们大多的结局也只有输得倾家荡产罢了。 荷官看了看眼前年轻的小伙子,衣着简朴,满是尘土和汗渍,想来也只是个长安城中普通的短工,来到这里图个纵欲享乐,幻想自己能一夜暴富。 “公子哥可要想好了。”荷官的手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牌上,对楚留笙道。 楚留笙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荷官,嘴角泛起一道不易察觉的笑意,道:“开吧。” 荷官翻开了手中的第一块牌,上面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下山虎。 楚留笙也随即翻开了面前的第一块牌,纹着一只精美的朱雀。 “公子哥,时运不佳啊。”荷官调笑着道。 楚留笙的双眸紧紧盯着赌桌,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第二块牌,荷官翻开了一只奔腾欲出的青龙。 楚留笙仍是翻开了朱雀。 荷官轻轻笑了一声,道:“恭喜公子哥了。” 最后一块牌了,楚留笙感觉自己要被窒息,周围的喧闹好似不存在了一般。 赌桌旁也逐渐围上了一群看客,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赌局。这名开了金花的年轻穷小子引起了不少赌徒们的注意。 “最后一块了。”荷官的嘴角轻轻上扬,一只手翻开了牌,对楚留笙道,“祝公子哥好运。” 朱雀。 楚留笙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干裂的嘴唇不住战栗着。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开了他的最后一块牌。 朱雀。 “可惜了,平局,公子哥,要下一轮了。”荷官笑道,说罢便要伸出手去拿桌上的牌。 “等一下!”赌桌旁有人叫道,“这……这是百鸟争鸣啊!” 旁人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惊呼声不断响起。 楚留笙已经意料到了,他死死盯着荷官,表情慢慢地由兴奋变成了狰狞。 荷官也不知所措地看着赌桌,楚留笙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张朱雀。 楚留笙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对荷官道:“你输了。” 旁人一下子由讶异变成了惊羡,不少人不由拍起了巴掌,欢呼声不断从他的耳边响起,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庆贺。 在旁人的眼中,他仿佛就是今晚镀了金的幸运儿。 荷官的诧异稍纵即逝,又恢复了冷冷的神色,道:“恭喜公子哥了,今晚赢了个大满贯。” 楚留笙的嘴角夸张地咧起,一言不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当!” 午时到了,丝韵楼的拍卖会要开始了。 每个月的拍卖会是丝韵楼的头等大事,整个长安街道上也成了万人空巷的局面,人们簇拥在丝韵楼的周围,争先恐后地想一睹各国名流汇聚一堂的场面。 丝韵楼的大堂里一下子涌进来簇拥在一起的人群,入口一时间人满为患。不同衣着,形形色色的人们高声交谈着,喧哗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堂。 楚留笙没有见过这等场面,有些慌乱。荷官领着他离开了赌桌,迎着人群,走向一边的回廊。 回廊里头安静了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被隔在了身后。回廊的入口很狭窄,相比较宽广的大堂,楚留笙仿佛感觉走出了丝韵楼。 荷官在前面带路,身后的楚留笙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回廊两旁点着明亮的花灯,精美的灯罩上锈了奇珍异兽,灯座都是用昂贵的红木雕成,楚留笙犹如没见过市面的孩子,不由得看得一怔。 回廊墙上悬挂着一幅巨画,水墨丹青晕染在柔软的宣纸上,山水辉映,几户人家点点隐在山间,一只单腿而立的丹顶鹤跃然纸上,楚留笙抬着脑袋,不禁看花了眼。 画的一角留了印,写下了漂亮工整的署名——禁卫军领军教头陈晨,楚历36年行军途作。 楚留笙的脑袋不禁有些恍惚,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这是拍卖会上留下来的东西,是当今为数不多的大楚灭国前留下来的工艺品,传言是皇室宗亲逃难的时候带出来的,经了几手,最后被完整地卖到了长安。”他面前的荷官注意到了楚留笙的神情,回过头对他道。 “现在经过战乱后能有完好的大楚遗物不多了,很有收藏价值,陈晨在那时候也算是楚王身边的红人了,能文能武,琴棋书画,还生了副好皮囊,家境显赫,大楚正兴之时,有多少各国女子钟情于他。”荷官也停下了脚步,端详着这副巨画,对楚留笙道。 楚留笙木讷地点了点头,道:“陈晨……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荷官听罢,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道:“陈教头威名四方,你没听过才不正常,多少人慕名而来想请他赐笔作诗作画的。可惜了,一年前在楚国帝都被秦国人一剑斩了首。” 楚留笙听着荷官的介绍,恍恍出了神。 “走吧公子哥,时辰不早了。”荷官在前面催促道。 楚留笙一愣,道:“我们……去哪儿?不是去拿银子么?” 荷官转过身,向前走去,道:“这有什么可着急的,跟我来吧公子哥,我们掌柜的要见你。” 楚留笙看着他的背影,只得快步跟上前去,身后的喧闹声逐渐淡了。 越往前走,回廊上装饰的东西越来越多。在花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幅幅楚留笙没见过的名家大作。那些字画楚留笙看不懂,只是觉得值钱。 拐了几个弯,回廊总算到了头。楚留笙感觉有些迷路,荷官领着他来到了一处樟木阶梯前,回过头道:“来了,就是这。” 说罢,荷官扭头便走,径直沿着来时的弯一拐,没了踪影。 楚留笙一愣,回过神只留下了他一人。 “好家伙,不会是想赖账吧?”他嘴里嘟囔了一句。他这种身份的人来到丝韵楼这种地方,和那些大人物们聚在一起,已经显得格格不入,何况又被带到这个从来没有听过的神秘地方。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想到今晚赢的那一大捧抱都抱不走的白花花的银子,心里一横,望向了那段阶梯。 他一步步地沿着阶梯向上走,心里忐忑不安,感觉比刚刚在赌桌上还要紧张。 阶梯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看上去并无异常。楚留笙吸了口气,推开了大门。 吱呀,房间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第十三章 丝韵掌柜 一个曼妙的女子坐在一张宽大奢华的大床上,戴着一张金黄色的鬼魅面具,穿着淡紫色的长裙,浑身上下透露着一丝丝鬼魅神秘的气氛。 她的腿上盘着一只慵懒的黑猫,尾巴正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两只金黄色的瞳孔半张着,微微露出不屑的神情。 看到这番景象,楚留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脑里一时竟一片空白,当场怔在了门口。 女子看着迎面而来的不速之客,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爱抚地摸了摸黑猫瘦骨嶙峋的脊椎,轻声道:“关门。” 楚留笙感觉3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赶紧跨步进了房间,转身关上了门。 他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也就几张赌桌大小,房间里一床一桌数椅,三面墙上挂着书画,一面用朱帘盖着,透过帘子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象。 女子的身边还站着几个赤着上身的男子,结实黝黑的胸膛上纹了一身火焰般扭曲的图案,表情凶神恶煞,死死地瞪着他,粗壮的臂膀好像随时能将他丢出门外。 女子扭过头看了看朱帘外面,伏下身子,凑到黑猫的耳旁,轻声道:“宝贝儿,午时了,马上就要开始了。” 说着,她腿上的黑猫好似有了灵性,张开嘴,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 “当!” 朱帘外传来击锣声,外头喧嚷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楚留笙见没人搭理他,也向着朱帘外望去。对面相隔数丈远,也用朱帘遮住,模糊得看不清,下面的四周有回廊,廊里分布着十几个房间,再下面便是大堂,人群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原本宽大的赌桌现在看来只有糕点大小。 他头一次来到三楼,向下望着不觉有些晕眩。 哗啦。正在他向下望去时,朱帘被缓缓拉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魁梧臃肿的男子,正坐在一张不知如何形容的华贵长座上,男子浑身裹着厚实的锦袍,在花灯的映照下有些耀眼。男子离他们不远,正在整个三楼最中央的房间里,面对着所有人。 “哟呵?这不是太子殿下么?他今儿个怎么有闲心来我这小楼里寻欢作乐啊?我这个掌柜的还没收到消息呢?莫非又是高总管这个狗腿子替他安排的?”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齐安,自言自语道。 正当楚留笙还被这一景象惊诧到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腿上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楚留笙痛呼一声,不禁跪倒外地。 他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仍是盯着外面,头也不回地道:“在这齐国的地界,像你这样的土耗子,见了殿下都得下跪行礼,不明白么?” 腿上的剧痛使楚留笙说不出话来,他连谁袭击的自己都不知道,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女子接着冷冷地道:“去吧。” 她身旁的男子点了点头,带着凶光,一步一步向楚留笙走来。 楚留笙被拽着衣服拎了起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肚子上就被男子狠狠捣了一拳。这一下好似击穿他的肚子,五脏六腑在身体里翻滚,全身战栗地弓了起来。 另一个男子伸出手,径直朝他身体里摸索起来。 楚留笙心里一凉,额头渗出了汗珠。 男子从他的袖口里掏出一张牌,快步走到女子面前,恭敬地递上前去。 女子藏在面具中的目光冷冷地扫了一眼男子手中的牌,楚留笙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谷底。 完了,这把要崩。 女子撇过头去,目光继续放在外面,对楚留笙道:“在丝韵楼的地方出老千,还一把捞这么大,你这是看上姐姐的牌坊了,还是想让姐姐输得倾家荡产跟你回去喂牛养马啊?” 说完,她也禁不住笑了一声,道:“敢在姐姐的地盘上出老千,你还真有本事。” 楚留笙看着面前的女子,还来不及开口,肚子上又被狠狠捣了一拳。 这一下,他感觉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全身都不住痉挛起来。 被人发现了,这次要栽了。 紧接着,他的腿上又被踢了一记,拽着他衣服的手一松,整个人趴倒在地。 楚留笙挣扎地抬起头来,看到男子拿着玉牌向他走来,他想反抗,剧痛让他根本起不了身。 男子捏住他的脸,将玉牌塞进他的嘴里,楚留笙刚被呛得咳了一声,脸上就被重重挨了一拳。嘴里的玉牌像是要将他的牙磕掉了。 楚留笙在地上翻了个滚,脑袋里头晕目眩。 认栽。 他此刻哪怕后悔也没有用了,一个男子又走上前来拽住他的头发,提起来,对着他的脸用力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楚留笙已经感觉自己被打得神志不清了,他挣扎着强行吐出嘴里的玉牌,脑袋上又挨了好几圈。 他趴在地上,紧紧地护着头,全身缩成一团,这是他在街边被人围殴出来的经验。 拳脚不住地在他身上落下,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要被打散了一般。 “大哥……好姐姐……别打了……别打了……求求……”楚留笙发出惨叫和呻吟,不住地哀求着。 不知道打了多久,他听到女子高冷的声音,道:“停手,动静别太大了,今儿个殿下在这,不要惹出什么事情出来。” 男子们终于停手了,楚留笙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了,全身剧痛。 他努力睁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眼皮,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子的侧脸。女子边轻抚着腿上盘着的黑猫,边对楚留笙道:“你叫什么?” 楚留笙不敢有违,小声地蜷缩在地上,道:“我……家里人叫我二狗……” “二狗?”女子叱笑一声,道,“好名字。” 一个男子对着楚留笙的脑袋猛踹了一脚,鼻血如柱,溅在地上。 楚留笙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七八个男子站在四周冷冷地俯视着他,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门,已经被男子堵死了。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楚留笙估量了一下女子的身份,应当就是荷官口中的掌柜的,身份不一般,落在她的手里,捏死我简直太容易了。更何况是在丝韵楼这种脱离治安的地方,丝韵楼的掌柜不就相当于这里的皇帝么? 想着,他的心头泛起一阵绝望的情绪。 我不会被活活打死在这里吧? 突然,一个男子的脚踩在了他的头上,楚留笙动弹不得。 女子的侧脸在他的眼中有一抹妖艳的神色,黄金面具在灯火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掌柜的,这小子怎么处置?”踩着他脑袋的男子对掌柜道,“我带着兄弟们活埋了吧?” 什么?楚留笙听罢,不禁瞪大了眼睛。 女子仍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面,黑猫则好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无精打采地打起了盹。 过了一会儿,女子道:“丝韵楼好久没有出过你这岔子人了,上一个家伙被荷官看出来了,现在他脑袋上种的花就开在后园子里。能走上三楼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转过头,面具下的双眸绽发出令人胆寒的光,对楚留笙轻声道:“小弟弟从哪里来啊,看着年纪不大,千数从哪学的?” 楚留笙与她对视着,死到临头的无力感充斥全身,他喘着粗气,对女子道:“天涯无岸,四海为家,你管我从哪来。” 话音刚落,他的背上便被踹了一脚,不禁闷哼一声。 楚留笙没有理会,一口喷出了嘴里的血,接着道:“我师傅……可是当年南朝北魏仙门高人……江湖名号上太仙,一手擎天……史书有名……的绝顶高人……吹吹胡子便能掀翻你这丝韵楼……” 女子听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双手挠了挠黑猫的下巴,直起身子来面对楚留笙,道:“哦?这么有名的高人么?那姐姐还真是想见见。” 楚留笙瞪着她,竭力冷笑一声,道:“我师傅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你这丝韵楼怕是请也请不到他这位神仙!” 嗵!话音刚落,他的脸上被结结实实挨了一脚,青一块紫一块,已经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女子笑道:“哦?传得挺邪乎?那姐姐还真的挺想见见呢。” 楚留笙掘起嘴,沙哑地道:“他就在丝韵楼外,你为何不把他亲自叫上来?” 第十四章 上古玄剑 “各位看官们呐,这是本场拍卖会第三样宝贝了,先到先得,买定离手,不买后悔了啊。” 三楼中央的侏儒仍旧在卖力喊叫着,各个房间的大主顾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底下大堂的人群人声鼎沸,二楼客房里的商户也纷纷出来看热闹。 一个侍女款步向前,手里端着一个长长的黑匣,里面隐隐约约散发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韩路遥透过拥挤的人群,远远地看着那个长匣子,秀眉微皱。 侏儒跳到侍女脚边,对众人喊道:“第三样宝贝,在楚城宫殿遗址里头刨出来的一手货,可谓物以稀为贵,这种宝贝从楚城运出来以后,估价一直居高不下,连秦国的皇室中人都看上的宝贝,小弟就不过多废话了,各位看官们可要瞧好了。” 侏儒说罢,身边的侍女缓缓向着众人开启了匣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古剑,黝黑的剑鞘,剑柄上雕了诡异的纹路,周围的光线仿佛都被这深不见低的墨色黯淡了几分,隐约有丝丝黑烟在剑旁萦绕,即便只是躺在黑匣内,仍是有股幽森之气蓬勃欲出。 韩路遥身边的人们纷纷露出了惊异之色,开始与旁人小声议论起来。那把黑剑的气场太过显露,哪怕是不懂剑的常人都能看出此剑绝非凡物。 韩路遥怔怔地看着匣子里的剑,有一阵恍惚。 那把剑,是楚王将一名神秘的铸剑师唤进宫内,花了很大的手笔,很长的时间,花重金命人取了北境的上古玄铁炼制而成。铸成之后一直放置在深阁中不曾示人,是楚王专门为他的小儿子准备的配剑。 到了如今,却出现在西边,荒野大漠上的长安城,被端在侍女的手中,任由各地富商拍卖。 韩路遥的身上泛起一阵凉意。 那年她迎战大月国的伏兵,与楚留笙失散,被追杀围困在魏国一座孤城外,没有等到援兵,却等来了楚城陷落的消息。 秦军势不可挡,大破帝都,数万百姓沦为战俘和奴卑,高扬的楚旗倒在了皇宫大殿前。 寥寥护卫军尽数覆没后,她离开了魏国。 临行前,得到了国师大人的消息,得知楚留笙已从他手中救出,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宽慰。 韩路遥修长的玉指用力地揉紧了腿边的裙摆,指关节有些泛白。 大楚兴,虽路遥而不可却步。 “一万两黄金起售!一千两一次!”侏儒扯着嗓子大喊道。韩路遥回过神来。 人们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手中不住地开始盘算着。分布在三楼四周的座位上的达官贵人们也开始与旁人耳语起来。 韩路遥向端坐在最大的座位上的齐安望去,他的注意也放在了那柄剑上,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两万两!”很快,便有声音传来,一名男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对侏儒竖起两根手指,喊道。 “不愧为温州商会的大老板啊,第一个出手便是如此阔绰,王老板发财!”侏儒对着那名男子连连作辑,男子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相比于前两样平平无奇的拍卖品,这柄剑无疑使众人眼前一亮,带有历史的厚重沧桑感,仿佛又将人置于一年前的那场刀剑相应,民不聊生的战争中。 “五万两!”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不少人惊异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站起身来,对着侏儒伸出手掌。 不少人认了出来,惊呼出声,叹道:“这不是han国商行的林温铋大小姐么?” “她怎么也会在这里?” “早闻han国商行实力雄厚,今日一见果然不负所闻啊。” 韩路遥也望向那个脸上还带着许些稚嫩的女孩,她梳着大户闺女常见的金簪头饰,长长的黑发顺着双肩披下来,带着些成熟的韵味。 上次见到她,她还是被抱在奶娘怀里哭哭啼啼的稚婴,十几年过去,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五万两黄金,对于战乱初没,百废待兴的人们来说,算是一笔巨款,这次喊价让不少人望而却步。 侏儒对着林温铋不住地恭维起来,满脸通红。 “林大小姐开价,五万两黄金一次!” “五万一千两!”又有一个座位上的声音传来,粗旷且带着穿透力,响彻整个三楼。 人们争相望去,是一个光头汉子,穿着简单的裘衣,露出棕色魁梧的臂膀,粗大得异于常人。 “五万两千两!”还不及众人反应,又有人开价了,是一个面容清瘦,风度翩翩的男子,一袭白衣,好似超凡脱俗的气质,与那名高大的光头男子截然不同。 “六万两!”林温铋再次站了起来,对着侏儒出了价。 人们的目光又汇聚在了她的身上,惊羡之色溢于脸上,不禁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光头男子听罢,坐了回去,双眉紧皱,他转过头,身后一名戴着斗笠,披着灰色质朴长袍的老者小声道:“师傅,还加价么?” 老者的皮肤无力地耷拉下来,露出斗笠的干瘪双唇抖了抖,用丝般微弱的嗓音道:“罢了,只是个无用的破铜烂铁,你祖师只是图个念想,无需将银子扔到这些东西上。” 光头男子恭敬地点头道:“是。” 白衣男子起身,迎面对着林温铋的方向,出价道:“六万一千两。” 林温铋皱皱眉,掘起了好看的双唇,紧接着出价道:“七万两。” 侏儒不住地转头,看向两人的方向,大叫道:“哇,大秦国西麓书院的小先生,对我这小楼可谓是稀客贵客啊,蓬毕生辉,财大气粗啊,林大小姐的出价更高,这件宝贝究竟要归于哪位大主顾的帐下呢?” 韩路遥身边的人们不住地耳语着道:“这就是传闻中神神秘秘的西麓书院啊……” “西麓书院也有秦国皇室在背后撑着,他们的钱袋子也是相当厚实啊……” “怪不得,能跟韩国的大财阀碰一碰,不过,西麓书院的人一向深入简出,能在这里见到,也算是稀罕事啊……” 白衣男子轻轻地抬起了头,显露出高傲而不失儒雅的神色。 “七万一千两。” 每次加价一千两,这是和林温铋杠上了啊。 韩路遥端详着远处白子男子的侧脸,长发入瀑,好似不沾半点烟尘。 在最靠前的房间里,戴着黄金面具的女子探出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哟,百闻不如一见。江湖传闻西麓书院是秦国乃至世界上最高等的学府,里面的人可都是满脑子大道经典的高人,平日里都难以接触到,连各国的大政要都得轮番着去请……”女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白子男子,妖媚的表情在面具外显露无疑,道,“倒是有些感兴趣呢。” 说罢,她转过头来,对躺在房间中央满身是伤,半死不活的楚留笙道:“你今晚运气不是不错么?玩个龙虎斗都能开了金花,那你给姐姐猜一猜,谁能最后拍下这件宝贝?” 楚留笙虚弱地咳出一口血,眼睛已经肿成了一块,有气无力地道:“你等着……我师傅要是来了……掀了你的楼……” 女子俯视着他,一只手慢慢地拂过黑猫的皮毛,悠然地道:“姐姐问你,要是不说,便在你的脑袋上种一株金花,如何?” 说着,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八万两!”远处,林温铋不悦地看着白子男子,高声出价。楼下大堂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叹和喝彩之声。 白子男子轻轻含笑了一声,淡淡提起手臂,准备出价。 “十万两。”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不大却犹如一阵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开。 “十万两?谁啊,这个价格算是点了天灯了吧?” “十万两可以买下一本西麓书院的经书了,或者在长安城中心购置一套大宅子了,哦不,两套!” “我的天,又是哪个大人物……” 人群纷纷炸开了锅,喧嚷着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个老者,身躯驼成了一个弓形,双眼的眼皮耷拉着快要遮住眼眸,只露出了一条缝,胡子不修边幅地挂在脸上,穿着一身破旧的长衫,上面打了不少的补丁,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腰间还斜挎了一个酒壶,垂到了膝盖。 老者身处一楼的大堂中央,站在一张赌桌上面,抬起头,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望向了他,就连瘫在座位上的齐安都微微睁开双眸打量着下面那个不速之客。 原先出价的光头男子身后戴着斗笠的老者听到了这个声音,身躯不自然地一颤,发出了沙哑的声音道:“是他……他怎么……没死?还敢到这种地方来?” 光头男子听到身后老者发话,有些惊异,转头问道:“师傅……您认识他?” 后者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个声音……我永远都忘不了,你祖师跟他可是熟得很。” 林温铋低下头,看着站在赌桌上的老者,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犹豫了一会,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白子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对着侏儒道:“十万一千两。” 侏儒遇到这个情况,也慌了神,他也不晓得这站在大堂里的老头子是何方神圣,只是白子男子的开价替他解了围,急忙道:“十万一千两一次!” 房间内,戴着面具的女子也探下头去望了望,对身旁的男子道:“这老头儿是谁?怎么混进来的,你带着人去看看,要是来捣乱的傻子,直接埋了。” 男子受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第十五章 一声剑来 老者抬首,远远望向白子男子的方向,高声道:“陈长生,你不用出价了。” 白衣男子一愣,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少有的一怔。诺大江湖中知道他名讳的上不多,敢直呼其名的除了西麓书院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他不禁随着人群的方向对上了老者的目光。 老者身后,一名荷官挤过人群,对他叫道:“你是哪来的叫花子,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不,赶紧下来,不然打断你的腿!” 老者听罢,回过头瞥了一眼,道:“怎么?只准三楼的那帮夭蛾子大财主出价,不准老夫我争一争?” 远处,陈长生对着老者恭敬地抱拳行礼,朗声道:“晚辈今日着实开了眼界,恕有冒犯,敢问前辈何处从师?” 老者听罢,挥了挥袖子,道:“老子叫啥以后你就知道了,留个心眼吧小伙子,别跟个麻雀似的,见着发亮的玩意儿就想要。” 此言一出更是惊到了众人,连各国皇室见了都得毕恭毕敬给几分面子,江湖上掷地有声的西麓书院都敢这么说话,这家伙只怕真是个傻子吧。 韩路遥看着老者,也流露着疑惑的神色。 只见老者还没等众人反应,右臂一震,高高举起,一股淡淡的气流顺着他鸡爪般干瘦的手掌萦绕着。 老者高呼道:“剑来!” 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躺在侍女手中黑匣子内的古剑仿佛有了灵性一般,发出嗡嗡声,剧烈颤抖了一般。侍女吃惊地张大了嘴,只感觉双臂一沉,古剑突然变得犹如千斤重,怎么也支撑不住,惊呼一声,松开了双臂,黑匣顿时被古剑压得四分五裂,碎屑横飞,古剑直直地朝下坠去,周围人被这场面吓了一跳,赶忙四处躲闪。 剑鞘笔直地插进地面,坚硬的玉石地板裂开了一道道长长的纹路,惊得一旁的侏儒跌坐在地,侍女们也慌了神,齐齐向后退去。 剑鞘插入地面数寸,还在不断地继续下沉,地面此时就像是一摊柔软的沼泽,丝毫不能放缓古剑下落的速度。 一旁房间内的掌柜看罢,面具下的双颊也变得煞白,她一把将黑猫抱在怀中,疾步走到窗口前,大声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房间内剩下几个男子听罢,急忙快步离开了房间。 楚留笙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动静,感觉束缚自己的力卸去了,不禁伸展了一下四肢,仍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顿打看来挨得不轻,得躺个十天半个月了。 赌桌上的老者右臂一震,四周剧烈的气息涌流,仿佛在大堂引来了一阵飓风,古剑有感,气流盘旋着上到了古剑处,轰然一声,古剑的剑鞘穿透了地面,猛地向老者刺来。 速度之快,仿佛一刹那而已,众人回过神来之时,只见古剑的剑柄已经出现在了老者手中,被他紧紧把住。 剑鞘上诡异的黑雾萦绕,老者抬起剑,细细端详着,道:“好剑,黄金十万两,值了。” 话音未落,老者身后的人群被粗暴地推开,数十名高大的壮汉蜂拥而至,冲到老者脚下的赌桌旁,纷纷爬上前去,想要伸手去抓。 老者一手握柄一手握鞘,寒芒未露,剑身便散发出磅礴欲出的煞气,犹如恶鬼再生,赌桌周围的人群急忙四下散开,唯恐被波及。 一个壮汉率先爬到了赌桌之上,一只手猛地挥出,向着老者的面门狠狠扇去。 啪得一声脆响,老者在空中翻滚了一圈,应声倒地。 赌桌旁分散开了一个区域,人群有些呆滞地看着老者,如此弱不禁风,怎么会有这般大的阵仗? 壮汉甩了甩手,紧接着俯下身去,想去夺回那柄古剑。 呲啦。一阵血肉被撕开的声音传来。 壮汉的身子一僵,身上缓缓地出现一道血痕,沿着腰环绕了一圈。片刻后,整个上半身顺着血痕慢慢滑下,咚的一声砸在了赌桌上。 人们惊慌地喊叫起来,看着赌桌上仍然站立着的下半身喷出了鲜血,肠子向外蜿流着,不少人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不少江湖人士下意识地摆好了戒备的姿势,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文弱书生连忙四下逃散。大堂里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护驾!” 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传出,门外闯进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长的战矛,推开挡路的人群,冲向赌桌,将赌桌上的老者围了个严实。三楼上的齐安身后也跳出几名挺拔的男子,将太子殿下围在身后。 老者仍是被那一巴掌扇在了赌桌上昏迷不醒,那柄古剑安安静静地压在他的身上,连剑鞘都完好地插在上面。 在一群人紧张的目光下,老者才慢慢地坐了起来,晃了晃脑袋,道:“老子不过是买了把剑,又不是不给钱……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 远处,齐安俯瞰着大堂的场景,眼里浮现出一丝不耐烦的杀机,向左右问道:“这老头儿是谁?怎么敢在我的面前闹事?” 他身后一名如同瘦猴般却穿着很不合身的宽大官府的中年男子讪讪地笑道:“殿下息怒,小的这就去宣这儿的掌柜宋倩儿,过来给殿下赔不是。” “高总管。”齐安低沉地道,“不必了,之前就说了,以后我在长安不必下通报,我喜欢安静点。” 高总管连连点头称是。 大堂里,老头费劲地站起身,脸上的掌印还清晰可见,映得通红。他扫视了一下四周,十几支战矛整齐地对着他,不悦道:“老子不就是买个东西,这就是你们迎接顾客的态度?你们这是开黑心店呐。掌柜呢?小二,把掌柜的叫出来!” 众人听罢,有些好笑,合着这家伙是要把这丝韵楼当客栈酒楼了? 只是老头话音刚落,一阵夜莺般清朗的声音传来,道:“高人莫要动了火气,是小楼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宋倩儿款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黄金面具在花灯下散发着古韵般的优雅,身上披了件轻薄的紫纱,瞬间勾住了在场男人的目光。 宋倩儿俏步地绕过严阵以待的士兵,对着老头轻轻地笑道:“丝韵楼一向为过路所有商贾开放,不管是何路人,做的什么买卖,只要有银子,那便是我这小楼的座上宾,之前是那些小二不长眼睛,坏了大爷的兴致,小女子在这给大爷赔个不是。” 说罢,她伸出一手兰花指,指了指三楼的方向,道:“只是,大爷不小心弄坏了小楼的地板,可把小女子吓坏了,我这个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番折腾哟,麻烦大爷您照价赔偿。” 老头毫不避讳地直勾勾看着宋倩儿,咕噜一声响亮地咽了咽口水,粗鲁地喊道:“老子今儿个就带了十万两,没钱赔,今天老子就要把这个家伙带走,一分钱没有多。” “那可不行哦大爷。”宋倩儿委屈地抿起嘴,对老头道,“您还可得缴税呢,总共是十万一千二百三十一两黄金,更何况,西麓书院的小师父可出价比大爷高哟。” “怎么的,陈长生也想和老子争一争?”老头不屑地翘起胡子,道,“那你要看看这把剑认不认他。” 声音之大,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不少人听罢义愤填膺,高声道: “哪里来的疯子,如此不知好歹。” “连对西麓书院的先生都敢不知礼数,太狂妄了吧……” “我下去一巴掌能拍死他……” 陈长生身后的一名白袍男子听罢,上前一步,即被陈长生拦了下来。 “师兄,他……”白袍男子脸上带着些许愤慨,不解地道。 陈长生打断了他的话,淡然道:“万物皆有灵,剑更如此,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长,不仅因为灵足气盛,更为灵谋相通。” 说罢,他看了看白袍男子,轻笑道:“不必强求,顺势而为,不是不为。” 没过一会儿,从三楼响起陈长生爽朗的嗓音,他向老头拱手道:“既然前辈有缘,那晚辈便拱手相让,前辈有为,使晚辈叹服。这柄剑前辈大可入帐下,缴税和修缮费用晚辈替出了,算是见过前辈。” 老头抬起头看了看他,挥挥手道:“那行,老头我就笑纳了,以后有缘再会。” 宋倩儿听罢,满脸笑意道:“既然二位如此,那更是再好不过了,那些小钱就由小楼请了,不敢让西麓书院破费,当是给大爷压压惊。” “行,会做人。”老头从赌桌上一跃而下,怀抱古剑,道,“掌柜的恭喜发财。” 宋倩儿恭敬地弯下腰去,向老头行礼,并亲自带路,引着老头去交钱。 “各位官爷,拍卖会继续开始,下面是我们的第四件拍卖品……” 侏儒尖锐的嗓音传来,人们的注意又重新转移了,那个被腰斩的壮汉被人迅速抬走,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高总管贴近了齐安的耳朵,谄笑着道:“殿下……您看着……” 齐安不耐烦地轻轻挥了挥手,道:“退下吧,有这功夫,不如去看看我弟弟在哪干什么。” 高总管连连道:“殿下放心,王爷的行动都有人盯着呐。” 第十六章 长安初晓 齐国。 长安城。 朝晨初晓,东方既白。 打更人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走上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朝露未干,翠绿的嫩芽从青石缝中探出头来,芽尖还垂着一滴清澈的露珠。不知名的鸟雀成双结对地从树杈上飞过,悦耳的啼声此起彼伏。 这座城市刚刚从朦胧中醒来,家家户户的木栏窗还紧闭着。几只好看的黄莺扑扇着漂亮的翅膀停在房瓦上,打理着身上的羽毛,像是一个待嫁闺中的姑娘在梳妆打扮。雾气悄然退散,街道上还残留着昨夜热闹的集市过后堆在地上的废屑,几道积水潺潺顺着阶梯淌下,高大的杏杉迎风轻轻摇曳,让人误以为是江南一景。 宋倩儿用手提着紫纱长裙,带着疲惫的面容走过丝韵楼长长的回廊,两旁的花烛已经燃尽,精雕的灯罩里堆了一摊厚厚的蜡油。 一个锦袍打扮的男子上前,媚笑着道:“掌柜的,昨夜的账目已经出来了,您要不要亲自看一看?” 宋倩儿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道:“送下去吧,把场子收拾一下,打烊,到下午再开张,让伙计们都放机灵点。我先去睡了,谁来都不见。” 男子作辑道:“是,是。” “等会儿。”宋倩儿回头叫住了正要离开的男子,道,“太子殿下送走了没有?” “掌柜的,昨夜子时太子殿下便起轿了,那些禁卫军也都已经撤了。”男子道。 宋倩儿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去联系一下高总管,送些西域的贡品到府上,当是给太子殿下压压惊……叫那个昨夜殿下看上的那个去吧,那个姑娘吴国来的,挺机灵,还有……” 她说着,神情一转,道:“去查查昨夜那个老头什么来历,在这长安的地界,甭管是哪只阴沟里的耗子,还没有不晓得我丝韵楼的。做事机灵点,不要留尾巴,明白了么?” 男子连连称是,疾步退下。 宋倩儿吩咐后,独自一人上了长长的阶梯。 推开门,房间里头空空荡荡。 她扫视了一周,脸上有些不悦的神色。昨晚抓到的小老鼠呢?趁我陪着太子殿下,开溜了? 她缓缓坐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喵的一声,一只黑色的影子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迅速跳到她的腿上。 那个老头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那十万两黄金倒是值钱的官银,不知是从哪里偷的,交个钱都要揩姑奶奶的油。 宋倩儿用手拂了拂黑猫的脑袋,黑猫舒服地将两只前爪搭在她腿上,靠在上面。 齐安这趟来,不知道是来凑热闹还是要宝贝的,蹭油水倒是不少,加起来快有上千两黄金了,一晚上就交这么多通商钱,还不算税,姑奶奶我怕是做一年也卖不了这个价。 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细细端详着上面妖艳的花纹,仿佛是用火烙的一般,深深地刻在了手背上。 今儿个还算热闹,应该入帐不少,西麓书院的小先生,大月国的使臣,han国的商行……可不都是些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拍出去的宝贝全靠这些大户买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坐在了一张小巧的梳妆台上,一面红木铜镜映照着她略带倦意的面庞。 倒是有一个西域来的女孩,长得可真是水嫩,要是说起来,可比我这楼里的姑娘姿色好得多,而且一上来就点了天灯,在这种地方,点天灯可是个得罪人的事,得亏她要的只是一株西域的灵草,倒也没人跟她抢。 对着铜镜,宋倩儿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黄金面具,露出了藏在面具背后的面庞。从高耸的鼻梁向上到额头,全都是可怖的骇人伤疤,像是被灼烧过一般,皮肉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眉毛都看不见,唯有双眸还散着好看的光。 对了,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她交钱的时候好像说过,管事问她……她说她叫……韩路遥? 宋倩儿从梳妆台站起身,从台子上拿出一瓶不大的精油,倒在手上,开始细细地擦拭着脸庞。 正午时分。 楚留笙被一阵香气扑鼻的狗肉包子味唤醒,这个诱人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狠狠地勾住他空荡荡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还是熟悉的青石砖,他的身边人声鼎沸,脚步声此起彼伏。 身子一动,骨头好像传来咔吧的断裂声,疼得他呲牙咧嘴。 他竭力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面前是长安城比较繁华的街道,香林街,各地的商贩已经开始选好地方摆起了摊位,几家街头下面的摊位上冒起冲天的浓烟。正是午饭的点。楚留笙四下看了看,几个小屁孩正在他面前不远处吸溜着面条,直勾勾地盯着他。 哪来的毛孩,没见过流浪街头的公子哥啊。 楚留笙朝那几个小屁孩翻了个白眼,吸了吸鼻子,寻找着香气的来源。 他的脑袋向旁边一转,看到自己靠的是家规模不小的包子铺,里面生意不错,不断有阵阵食物的香气传出。 肚子又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想来已经有两天多没好好吃过饭了,兜里早就干净得不行。 上一次吃饱饭,还是在长安城郊外的小村子里,他靠出老千赌博赢了十几两银子,进了长安城本想玩个大的,偏偏进了什么丝韵楼,还被人逮住了。 好在捡回一条命,得亏小爷我身手不错,硬是从房间里搜出几条那个小娘们的衣服,把自己捆得严实,趁着外边热闹,把自己从窗户那吊到了二楼,再从客房里头溜出来。 想到这里,楚留笙嘴角得意地扬了扬。世上能困住小爷我的女人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临走之时,还顺了几件衣服来,要是被那娘们发现了,不得气到不行? 想着,他费力地摸了摸腰间,里面果然鼓鼓囊囊。他从衣中拿出一件,淡紫色的紧身布料,放在长安也算是丝绸中的上品。 他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小屁孩正在看变态一般注视着他。 “滚犊子,小爷一会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有什么好看的?”楚留笙对着他们骂了一句,嘴里的血腥味涌了上来,忍不住呛得连连咳嗽。 咳了几声,胸腹便感到针扎般的疼痛。他闭上眼,深呼吸着,想缓和一下,一只手突然在衣服上摸索到了一个硬物。 这是啥,谁家小姑娘的衣服上还镶一颗珠子?这么时髦。 楚留笙狐疑地想着,又将亵衣拿到面前仔细地看了看,那颗珠子绣在了一条边上,只有一指大小,白体通透。 “这玩意儿……不会挺值钱吧……” 楚留笙正喃喃自语着,脑袋突然一疼,他回过神来,看到那几个小屁孩捡起石头丢向他,然后笑嘻嘻地跑走了。 楚留笙不禁上了火气,大骂道:“谁家的小屁孩,有人生没人养啊,这都什么素质啊,把小爷我当要饭的了吗?” 腿上的疼痛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还手了,他只能对着那几个背影咒骂了几声,无可奈何。当务之急,是先把肚子填饱,毕竟身上的几件亵衣也不能当饭吃。楚留笙向着包子铺的门口望了望,突然,惊异地看到一个掬偻着身子的老头,正一边往嘴里塞着又大又白冒着热气的包子,一边向外走着,背上还背着用白布包着的长盒子,快要将他压垮一般。 楚留笙的眼中发出了光,急忙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师傅!师傅!” 老头步伐一怔,大包子塞在嘴里,左右看了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陆川!老头子老子在这!”楚留笙忍不住直呼其名,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 陆川大口咬着手中的包子,看到了斜靠在墙边半死不活的楚留笙,惊奇地瞪大双眼,道:“臭小子,你怎么在这?” 楚留笙费劲地抬起胳膊,招呼着道:“先别管这么多,让我吃口包子快。” 陆川愣了一会,小跑着来到了楚留笙旁边,递过去一个包子,道:“你怎么从破庙里出来了?我说今天早上去破庙睡觉你人怎么不在?又去哪玩去了?” 楚留笙接过陆川的包子,急忙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老高,根本没功夫搭理陆川的话。 陆川细细打量了一下他,皱起眉头,道:“哎哟喂,瞧瞧你,鼻青脸肿的,跟谁打架了被打得这么惨,对面下手不轻啊,鼻梁都差点被打歪了。” 说着,他便伸手过去碰了碰楚留笙的脸,后者疼得急忙别过脸去。 “昨晚干啥去了?瞧你这样,也不像是摔的吧,咋的?从长安城楼上跳下去了?”陆川问道。 楚留笙大口咽下了堵在喉咙眼的包子,含糊不清地道:“昨晚你不是说要去办正事嘛?我想着你一个糟老头子能办什么事,就从破庙一路跟着,结果到了那什么……丝韵楼,你人就不见了,我进去一看,好家伙,是个赌场。” 说罢,急忙几口消灭掉手上的包子,又赶忙去夺陆川手中的。 陆川将手中的包子都递给了他,道:“好家伙,你丫还跟踪我?老子去丝韵楼是办正事的!” 楚留笙冲他白了一眼,一边胡乱地往嘴里塞包子,一边道:“扯淡,大半夜的去赌场能干什么正事?我想着进去看看吧,然后……” 陆川见他欲言又止,便凑近了,问道:“然后就上手了?那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吧?和里面的人打架了?” 楚留笙看了看陆川,声音小了几度,有些心虚地道:“我在那里出千,不知道为啥被人逮着了……” 第十七章 暴虐君王 陆川听罢,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在丝韵楼里头出千?亲娘诶,你晓得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诶?丝韵楼里头出过千的人坟头草都三米高了,你说你赌就赌吧,输光了还晓得回来,你要是出千被丝韵楼那帮家伙逮住了,嗬,老子得抬口棺材去找你,顺便帮你把脑袋上发的芽给你拔了。” 楚留笙有些不服气,回道:“那我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又没断手又没断脚的,再说了,出老千还不是你教我的?” 陆川急得一拍大腿,道:“我教你那是让你在村口巷子里和那帮老头老太太玩,赚个包子钱就够了,你还想到去丝韵楼这种官场上玩?人家把你打成这样不错了。” 楚留笙还想反驳什么,想了想,埋头大口咬了一口包子,抬头问道:“那你呢?你去哪儿了?” 陆川听他这么问,露出了些许得意的表情,指了指背后被白布层层捆好的长匣子,道:“我去给你准备家伙去了,要不要看看?我准备了好久的。” 楚留笙看了看陆川背着的大家伙,快赶上他人一半高了,问道:“这是啥?给我的?” “错不了!”陆川卸下了背后的长匣子,道,“你快点吃,回破庙再看,这里人多眼杂,容易被人盯上。” 远处,在一堵青石墙后,几个男子正潜伏着看着他们,一个带头的朝后面几个人挥了挥手,道:“你先去告诉掌柜的,找到那个老头了,其他人跟我继续盯着。” 后面一个人受命,匆匆离去。 齐国亲王府。 齐安臃肿的身躯犹如一摊巨大的肉块,正躺在一张躺椅上。他悠闲地闭目养神,手中把玩着一串佛珠。 典雅的樟木屏风后,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她细长的脖子上套着一块沉重的石项圈,项圈上栓着一条铁链子,铁链被牢牢固定在一旁的圆柱上。 齐安嘴边的两片小胡须颤了颤,白得发嫩的面庞抽搐了一阵,他才缓缓睁开细长的眼睛,看着雕梁画栋的天花板,上面绘了一幅巨大的七仙女飞天图。 齐安慵懒地张口道:“怎么样啊,还说不说?” 那名女子擒着泪水,哽咽着道:“殿下……求殿下开恩……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齐安听罢,不屑地道:“兵部尚书有事没事来我这里转一转,为什么你都抢着去服侍他?我猜,是你把我干的那些事都原原本本地向内阁那儿,和盘托出了吧?” 女子连连道:“不不不不,殿下误会了,这都是……这都是高总管安排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齐安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一边捻着手中的佛珠,一边道:“那为何我前一日去了丝韵楼收了银子,后一日这皇上那儿就被递了折子?虽说这内阁眼线多,但我过手的时候,除了这高总管可就你一人在场,难不成是高总管他不要命了?” 说罢他动了动肥胖的身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若是你不肯说是替内阁谁办事,来我这儿盯着我,那我可就难办了。” 女子一听,顿时慌了神,柔弱的眼神泪水汪汪地看着他。 齐安没有理会她,又闭上了眼,高声道:“我这个人呐,最讨厌有事没事有眼睛盯着我,看不该看的东西,说那些不该说的话,把什么事儿都往外捅,好家伙。” 女子听罢,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这眼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那就是个不好的眼睛,就得把它挖出来,好好洗一洗,才干净。”齐安露出残忍的微笑,手中的佛珠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要!不要,殿下,求求你……”女子急忙冲着齐安哭喊道。 “来人呐。”齐安懒懒地冲着门外喊道。 门开了,两个士兵走进屋内,对着齐安下跪行礼,齐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齐安对士兵道:“别等了,上刑。” “是!”士兵受命,站起身来,朝着屏风后面的女子走去。 女子见了,吓得又哭又嚎,刺耳的尖叫声从屏风后面传来。 听着这个声音,齐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闭上眼舒舒服服地打起了盹。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太子殿下,悟道镖局教头齐昱求见。”门外人道。 齐安听罢,又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的好弟弟啊,哥哥这是三顾毛庐,好一顿请,终于把你请来了。” 说罢,他抬起脑袋,道:“扶本王起来,更衣,本王要去和我的好弟弟叙一叙家长里短。” 话音刚落,从房间后面款步走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来到齐安身边,用手轻轻抬起他满是赘肉的脑袋,温柔地道:“殿下,奴婢伺候您更衣,您是想在哪里会见教头大人呢?” 齐安费劲地从躺椅上直起身子,睡眼朦胧地道:“把本王的白龙袍拿来,本王见弟弟可得穿得正式点,地方嘛也不用选了就这吧,来都来了,也不好让我弟弟这个大忙人一阵等啊。” 妇人会意,从一旁端来白龙袍,伺候着齐安披上,道:“殿下真是善解人意,对家长里短也如此上心,想必教头大人也是有了好福气。” 齐安不经意地听着,嗤之以鼻。 妇人给他披好了袍子,来到他面前为他系腰带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一眼屏风,道:“殿下……” 此时,屏风后的声音已经减弱许多,两个士兵从里面走出,手上的刑具还淌着殷红的鲜血。 齐安也向那里看了看,道:“收了吧,把场子整一整,我弟弟看了又该严厉地批评我了,他一个死脑袋,不爱搞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 妇人受命,在齐安肚子上打了一个结,便伸手招呼了一下,即刻便有几个侍女从房间后面鱼贯而入,收拾起来。 两个侍女将屏风抬走的时候,齐安朝那里望了一眼,那个女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的血正缓缓淌出。 齐安一看,皱了皱眉,道:“死了?” 几名侍女强忍住害怕,相互扶持着走上前去,将女子扶起来,架着抬了下去。 齐安将头一转,轻声道:“晦气,我还想再审一审,看看内阁哪个不长眼的敢收买我的人。” 妇人不动声色地为齐安挂好了配饰,道:“丝韵楼那边为殿下送来了些西域的宝贝,可能殿下会喜欢。” 齐安看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淡笑,道:“奶娘,从小到大,果然还是你对我忠心耿耿,不会背叛我” 妇人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道:“殿下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寻常妇人,哪儿值得殿下如此夸赞?” 齐安大笑了两声,挺了挺壮硕的肚腩,道:“走,去接本王讨人喜欢的好弟弟去。” 第十八章 大开杀戒 吴历五月二十五。 余州。 宁海县。 燕无常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两旁小贩的吆喝声从他身边接续响起,丝绸棉布琳琅满目,人们的手在算盘上灵活地游走着,一个个五彩斑斓的小风车插在小车上吱悠悠地转着,瓷器娃娃挂成一串,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燕无常一袭黑衣,披了件及地的长袍,径直地在磨肩接踵的人群中掠过,他的眼神中只有寻常的淡漠,将无尽的杀机深深地潜藏起来。 到了临近太阳落山的时刻,他走到了一间大宅子的前面。 他抬头望了望,大宅子上悬挂着大大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柳府。 燕无常走上了宅子门口的台阶,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过了好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年迈的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疑惑地看了看门口的燕无常,问道:“您好,请问……您找谁啊?” 燕无常看着老妇人,漠然的面容轻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道:“请问,这是柳筱筱的府邸么?” 老妇人听罢一愣,道:“这是柳府,筱筱不住在这,她前些年早就出嫁了,柳老爷还住在这……请问您是?” 一个陌生男人贸然问起一个已经出嫁女子的名字多少有些唐突,燕无常看着老妇人起了戒心,淡淡地道:“我是柳筱筱的朋友,最近有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来这里找过她么?” 老妇人神情有些不悦,道:“没有,筱筱已经出嫁好几年了,她如今怎样了我也不知道,没人来找过她,没事您就请回吧。” 说罢,老妇人缓缓就要将大门关上。 大门即将闭上的时候,燕无常突然伸手,把住了门缝。 “没事儿,老婆婆,那个书生马上就会来的。”燕无常的声音从门后轻轻传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 三个时辰后。 杭州。 萍乡县。 青鱼楼。 夜幕降临,皓月当空,繁星似锦。 青鱼楼一天中生意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子午时分,繁华的街道上点起了盏盏好看的花灯,人们聚集在青鱼楼外的街上,脸颊被烛火映得通红,面带着醉意。青鱼楼上的露台外,几个舞妓披上了纱裙绸带,伴着丝竹琵琶的旋律起舞,长长的袖带勾人心魄,舞妓脸上的粉黛妆容拨动着楼外人们的视线。 欧阳慕身着紧身的黑衣,戴着一顶高高的斗笠,冷峻的面庞与四周歌舞升平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从街道上缓缓跨入青鱼楼的大门,便有一个胖胖的妇人迎到跟前,热切地道:“这位公子哥,看着有些面生啊,这小皮囊生得可真是白净……几位啊公子?” 欧阳慕停下了脚步,慢慢地扭头看了看妇人,眼神中散露出麻木的漠然,道:“柳筱筱在哪里?” 妇人听罢一怔,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分,道:“哎哟,原来是个姑娘家,现在的小姑娘有兴致来我青鱼楼的可不多……那个,姑娘是想点柳筱筱么?” 欧阳慕仍旧是淡淡地盯着她,口中机械地道:“柳筱筱……在哪里?” 妇人看着欧阳慕冰冷的神情,表情略显尴尬,犹豫了一阵,道:“筱筱她前些年便不在这青鱼楼了,想她在的这些年,那可真的是红人头牌,有多少官爷还有那些有钱的主想听她弹一首三泉映月,身价可涨了不少啊,至于这青鱼楼外的几条街上一问,谁不知这柳筱筱是咱楼的头牌,那位置可是买都买不来的。可惜了前些年那安舍镇来的牛老爷,好家伙财大气粗,花了五百两黄金把柳筱筱赎了身,那柳筱筱就跟着牛老爷走了。可这十里八乡的谁不认识牛老爷,有钱倔脾气的主,要我看呐,筱筱不如……” “可有一个书生,来这里找过她?”欧阳慕听着,突然开口打断了妇人的话。 妇人正讲到兴起,嘴皮子上下翻滚着,唾沫横飞,听眼前姑娘家这样一问,估摸着是一个小娘子来找她整天流连于花街柳巷的夫君算账来了,怪不得脸这么黑。 妇人抬起头,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阵,赔笑着对欧阳慕道:“实在是对不住,每个晚上来咱这地儿玩的老板这么多,您瞧我这记性,哪记得过来,要不,我给您去打听打听?” 欧阳慕把头轻轻地转了回去,目光放向整座热闹的大堂里,舞妓在人群中旋转,嬉笑,男人们沉醉在温柔乡中,往嘴里灌着琼浆玉液,醉醺醺地和身边的舞妓打闹着,时不时伸出手来在舞妓的手上摸索,琵琶的曲调也变得挑逗起来。 “不必了,他……马上就会出现的。”欧阳慕冷冷道,嘴角轻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吴国。 皇宫。 “咚!” 深更半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城楼外,一个巨大的铜钟被敲响,沉闷刺耳的声音霎时间传遍了硕大的皇宫上下。 轰!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城楼外即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的光,像是漫天星辰般照亮了整个城楼。 每一个火把即映照着一个士兵冷峻的面庞,数百人组成的轻骑营被敲钟声惊醒,在短短一会儿的时间里集结完毕,列队城楼下,胯下肥壮的骏马打着响鼻。 一个领头的兵长驭马来到了方阵面前,大晚上匆匆唤皇室禁卫军紧急集结,一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个兵长。 兵长停下马,很显然,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怀里掏出一张加急令,一摊,朗声念道:“我国都城杭州萍乡县一酒楼被屠,治安军伤亡惨重,地点离宫较近,恐有威胁,命尔等平乱,务必反馈。” 念完后,兵长将纸对着众人挥了挥,喊道:“兵部尚书大人连夜来的加急函,我们是宫里派的第一支部队,兄弟们,长脸的时候到了,出发!” 说罢他一调马头,向宫外飞奔而去,身后几百名轻骑兵紧随其后,马蹄声如雷震,尘土飞扬。 绝尘而去的群马渐渐远了,诺大的皇宫又恢复了寂静,沉浸在黑暗中,仿佛什么动静都没发生过。 而此时的萍乡县已经陷入了混乱,青鱼楼浑身燃起了高高的火柱,包围吞噬着每一根柱子,每一扇窗户,火舌舔抵着楼顶的瓦砾,照亮了四周,犹如白昼。周围的居民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叫嚷声此起彼伏。外面的人们相继取来水桶,往楼里泼,但犹如杯水车薪,丝毫不能阻止火势的蔓延。青鱼楼旁边的建筑物也被火苗燃起了一片,街上的人们越来越多,纷纷投入灭火。而楼里还有许多被困住的人,他们被火海吞噬着,尖声嚎叫,一些人趴在了窗户上向外招手求救,身上已经被烧着了一大片。整个青鱼楼已经没有安全的容身之处,人们纷纷往窗外跳,地上出现了横七竖八摔死的尸体。 火势蔓延之快超出了人们的预料,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里面的人在火海里挣扎,死去。 青石路面颤抖了起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众人翘首已盼的目光下,轻骑兵匆匆赶到了青鱼楼外的街道上,此时那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 领头的兵长策马急停,皱起眉头打量起了眼前的火势。如此大的火海他也没怎么经历过,若是再不及时制止,整条街上的建筑可能都会被连带,到时候的损失可是很难估量的。 火光映照着他黝黑的面庞,他对着人群大声喊道:“治安官呢?县令在哪?我是大吴禁卫军轻骑兵一营的兵长,这里的县令赶紧给我过来!” 一个满脸被熏得黑乎乎的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衣服也染上了大片的漆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一个箭步冲到兵长的马下,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大……大人,小的是萍乡县治安队的……县令大人带着捕快们灭火去了……” 兵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厉声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谁起的火?” 男子听罢,哆嗦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颤,对兵长道:“大……回大人……这青鱼楼里有一个女子……飞檐走壁,眨眼杀人,在楼里面见人就杀,估计死了好几个了……我们治安队十几个人就逃出来没几个活的……她人还在里面杀人放火呢,快顶不住了大人……” 兵长宽大的眉头锁紧了,手中握着腰间剑柄的力道大了几分。 “后面的人,一伍二伍跟着人去灭火,其余的人跟我来!”兵长高声道。 “是!”后面几百名轻骑兵齐声喝道。 第十九章 杀人放火 青鱼楼内。 欧阳慕行走在茫茫火海中,仿佛置身事外,周围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她的身边肆意散落着数十个尸体,血泊被火烧出了一股刺鼻的腥味。欧阳慕冰冷的双颊在火中映得发亮。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浓烟滚滚,遍地尸体,所有的一切都在燃烧。她轻声喃道:“差不多了。” 欧阳慕轻踮起脚尖,纵身一跃,跳上半空。 一支细长的羽箭突然对着她袭来,只听到划破空气的声音,欧阳慕扭头转身,那支羽箭便擦着她的衣袍插入了一旁的墙上。 欧阳慕面色变得严峻起来,她紧紧地盯着羽箭袭来的方向。被火海覆盖的大门外,又传来一声声羽箭出弓的声音。 轻微的咻咻声过后,数支羽箭即刻飞到了她的面前。欧阳慕竭力闪避,羽箭便凌乱地插入了她四周的墙壁、柱子上。 她不敢怠慢,不顾周围滚烫的温度,用袍子捂住口鼻,找到一个楼梯间的角落。隐蔽起来,等待着门外的人出现。 浓烟越来越大,温度也逐渐升高,欧阳慕开始运转身体里的内力,来维持体表温度的平衡,但豆大的汗珠还是顺着她的额头淌了下来,嘴唇也逐渐变得干涸。 轰!一声巨响,门廊的一根承重柱被大火烤得噼里啪啦脆响,支撑不住倒了下来,带着柱子撑着的楼阁,轰隆一声倒在了门口,大火瞬间升腾起数米高,滚烫的浓烟向四周蔓延开来。 欧阳慕松了口气,不管外面是哪路官府的人,应该都杀不进来了。 火势越来越大,青鱼楼很快就会被烧塌。欧阳慕望向高处的一面窗,纵身一跃。 刚从窗内探出头来时,她看到了悬在天边的朗朗明月,以及在黑夜中泛着冷光的箭矢,密密麻麻,无法估量。 欧阳慕眸中寒光一闪,迎着对她而来的箭雨,反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在与箭雨交汇的刹那,抬臂扣腕,数根箭被她手中的寒芒击退,硬是在箭雨中破出一处,欧阳慕在空中轻盈地翻滚,像是映在月光下的舞者。 她从青鱼楼的高处一下子跃到一条街外的房顶,落足之处片瓦尽碎。 身处青鱼楼外街道上指挥的兵长恶狠狠地看着欧阳慕的身影,吼道:“几个伍长带人过去,不要省箭,给我把她拦在这里!” “是!”身后几个人齐声应道,一勒马头,十几个轻骑兵便冲出了街道。 咻咻咻! 箭羽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欧阳慕开始在房顶上奔跑,一根根带着致命气息的箭矢从她的身旁划过。她聚集了内力去听箭矢的声音,竭力去躲闪。很多支箭插入了她脚边的房瓦上,但她的速度也由此慢了下来。 两个轻骑兵在欧阳慕前面翻身上到了房顶,手中的官刀泛着冷冷的光。他们步伐一致地冲到欧阳慕身前,挥刀便砍,两把官刀角度刁钻,欧阳慕一脚急刹,身体猛然后倒,一刹那间躲开了两把官刀的弧线。还没等轻骑兵反应过来,欧阳慕轻掂脚尖便挺身而起,两只手向着两个轻骑兵面堂而去。 行云流水的轻功让他们两个一愣,那只手就抚上了各自的下巴,带着向外一推,这两个轻骑兵的脑袋就转了九十度,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还来不及闷哼一声,毫不拖泥带水。 欧阳慕的脸上依旧是漠然,两个尸体还未倒下,她便继续向前奔去。 前面是一个小广场,也是白天里百姓们集市,看榜时最热闹的地方,此时早已空无一人。 欧阳慕跳到广场上,前方已经有数十名轻骑兵手握长矛严阵以待,潜藏在黑暗中。 欧阳慕停下了脚步,望向那群轻骑兵,她只是看不清有多少人。 “锁!”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数十支长矛对准了她,齐齐冲来,从四面八方都有长矛的寒光。 杀声震天。 欧阳慕依旧不为所动,她抬头向四周望了望,广场附近遍布着太多高亭楼阁,里面估计藏了些弓弩手,在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贸然用轻功反而成了半空中的活靶子。 她静静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轻骑兵,虽说没有马,但此时他们的威慑力如同万马奔腾时一般。等他们凑得近了,欧阳慕伸出手,一支离她最近的长矛从她臂下穿过,被反手握住,那名轻骑兵只看见她另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喉咙,咔嚓一声,脑袋一歪,轻骑兵的身子便软了下去。 欧阳慕挤在了人群中,握住长矛,轻轻一掷便插入了前面轻骑兵的脑袋,紧接着便向前拨开,躲过迎面的长矛,伸手拧断下一个人的喉咙。周遭的轻骑兵还来不及反应,数根长矛碰撞在一起,狼狈地挤成一团。 欧阳慕向前快步走着,犹如入无人之境。四周的轻骑兵开始分散开来,在她身边围起了包围圈,不再一窝蜂地冲上前去。欧阳慕拔出了腰间的短剑,上面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她的身后,数支长矛齐齐冲来,身前,十几个轻骑兵扔下长矛拔出官刀,吼叫一声向她杀来。欧阳慕的一丝长发拂过眼角,眼中散露出阴冷的杀机。 一声声刺耳的刀剑相撞声,欧阳慕手持短剑轻而易举地拨开砍来的官刀,一挥便划开了一名轻骑兵的喉咙,反手又插入了另一个的胸膛,拔出,再犹如眼观八方一般侧身避过背后突刺的长矛,手中短剑寒芒一闪,众人眼睛还不及跟上,几个轻骑兵便哀号着倒下。 后面的轻骑兵前赴后继。欧阳慕鬼魅的身法使得紊乱的刀矛伤不得她一丝,反而越来越往广场边缘走去,数百名轻骑兵哪怕舍身去挡成肉墙,也阻止不了她前进的步伐。 出了这片广场,就是高楼林立,街道纵横的地势了,到时轻骑兵的马就发挥不了大用,轻功过人的欧阳慕便能借着黑夜隐身于市井之中。 广场上传来兵长雄厚的喊声:“轻骑营给老子顶住,后援马上就到,给我把这个人按死在这里!所有人给我上刀!杀!” 杀! 数百名轻骑兵齐声嘶吼,犹如身处战场。他们纷纷抽出了宽大的官刀,轻骑兵马上的官刀比一般的刀更加的野蛮宽厚,是从很久以前茫茫草原上的游骑传下来的,厚重锋利,削竹如发。 刀光在明朗的月光下闪烁,轻骑兵的嘶吼从广场上传到街道上,周遭的百姓被惊醒,扒在窗台上看着热闹。 远处青鱼楼的火势渐渐小了,黑烟捋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直插夜空。 楚墨独自站在萍乡县最高的打更楼,他的身后是笨重的铜钟,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在楼顶,他能一览广场上所有的动向。 乌泱泱的轻骑兵在那里看就像是广场上的几团小点,包围着一个人,来回冲杀,退下,地上不自觉地多了数十具尸体,血泊染红了大片的广场。 欧阳慕手持一把短剑,开始大张大合,犹如一个宫室里随着跃动的鼓点起舞的舞妓,热烈奔放,令人赏心悦目。 只是这里不是宫室,也没有伴乐,只有溅起的血花和轻骑兵的哀号声。 数百名轻骑兵在这一片不大的地方上的攻势也着实令人招架不住,欧阳慕的腰间和肩膀已经被官刀划出了口子,她的动作也减缓了下来,气息也开始紊乱,内力调和逐渐供应不上。 她的身后叠起了两层尸体,脚踩在潺潺流动的血河中,短剑也被刺出了口子。 她的面前,魁梧的兵长带着不到十个轻骑兵挡着路,其余的人围在她身后,有些不敢上前。 欧阳慕停了下来,与兵长对视了一眼,兵长黝黑的脸上已经被鲜血浸透,双眼瞪着她仿佛要喷出火来。 欧阳慕终于缓缓开口,对兵长道:“让开。” 兵长听罢,举起长长的官刀,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人,来我的地盘上滥杀了这么多人,还想走?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还是个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来惹甚祸端!” 欧阳慕依旧面无表情,苍白的脸上溅起的血点越发殷红。她也举起了短剑,道:“我现在不太想杀人了,你让开。” 兵长嘴角的笑意更显,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痴人说梦。” 话音刚落,短兵相接,欧阳慕四周的轻骑兵同时朝她杀来。 她低下头,慢慢调和自己丹田中翻涌的内力。 兵长几步冲到她的面前,手中官刀高高扬起,再对着她的脸狠狠劈下。 不留行! 欧阳慕心中默念一声,丹田一阵温热,内力迅速灌满全身,涌进脑中。在官刀劈下的前一刻,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冲了出去,身后留下一刹残影。 她穿过兵长的身体,传过他身后数名轻骑兵的身体,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广场之外。 速度之快,好似法术一般。 兵长的动作一滞,手中的官刀落了地。他面前的轻骑兵惊愕地呆滞在了原地。 他僵住了片刻,身体一软,倒在地上,身下逐渐涌出大摊鲜血。 后面的数名轻骑兵也纷纷倒地,临死前还来不及叫喊。大片的血逐渐往广场外蔓延。 伫立在打更楼顶的楚墨看着欧阳慕诡异的身法,眉头一锁,脸上上出现了严峻的表情。 “天枢阁的秘技……有意思了。”楚墨轻声喃喃道,手中来回把玩着两颗铁球。 欧阳慕在广场外停住,面颊更加苍白,喘着气,甚至有些站不稳。她定了定身形,眼前便是纵横交错的巷道了,进了这里,今晚便能逃过官兵的追杀。 她向前迈了一步,身后的轻骑兵离她还有数丈,根本反应不过来,没人能拦住她了。 内力聚于小腿上,正要跃起,一个硬物狠狠砸在了她的小腿上。欧阳慕不禁闷哼一声,如此力道,异于常人。 她回过头,地上砸落一颗铁球。 欧阳慕来不及考虑,事不宜迟,正想冲进巷道,她的面前突然传出一阵声音,道: “还要跑么?我手里还有一颗球。” 欧阳慕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无措,刚刚的铁球是从身后袭来,而这个人又何时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前面? 楚墨的身影隐在巷道里的黑暗中,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你的身后便是军爷,乖乖地把凶器交出去,送由县衙州府判裁,按照吴律,最多是秋后问斩,还能活几个月。”楚墨戏虐的声音中带着阴冷,道,“若是你硬要对着我硬闯,那你,便活不过今晚。” 欧阳慕缓缓直起了身子,刚才的不留行已经耗费了她许多内力,使得她略微有些力不从心。 她举起了手中的短剑,剑刃上已经开了好几道口子,正往下滴着血。 楚墨其实本不想露面,有暴露自己身份的危险,但刚刚得知眼前的女子可能是燕国人以后,他便按耐不住了,一定要将她留在这里,就不至于始终被在暗处的燕无常压上一头。 若是能杀死她,也可以。燕无常杀我楚国的人,我便杀回来一个,如此不亏。 楚墨想着,杀意渐露。 欧阳慕一个箭步冲进了黑暗中的巷道里,向着声音的方向刺出了剑刃。 第二十章 州府巡查 吴历五月二十七。 杭州。 萍乡县。 县衙。 楚墨面前的长桌上放上了厚厚的卷宗,杭州主簿胡闰正在楚墨的桌前来回踱步,口中的杭州腔念念有词,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小撇胡上下颤抖着,瘦弱的胸脯上挂着沉重的佛珠,好似要把他的腰压垮。 胡润边在县衙的大堂来回窜着,嘴上边不闲着,道:“诶哟喂,欧阳县令啊,不是我个愣的主观意见,是上面,上面对侬说实话还是很有长远的考虑的,知州大人也点过你的名呀,说欧阳墨来管着,我这个知州能少跑好多趟,这说明了些啥。说明州里对你的重视啊,自打这仗打完,州里的大人们调动得快,内阁大臣杨大人过了明年指不定告老还乡了,到那时候知州大人一接手,侬可不得往州里调动哇……” 楚墨从厚厚的卷宗里抬起头,对胡润挤出一丝苦笑,道:“感谢胡大人提携,小人心中是有数的,升官调动这档子事还得由上头的大人们做定论,我现在就想把县令的一摊子事整明白了。” 胡润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越说越亢奋,双手拍得直响,道:“可现在在萍乡县出了些甚么档子事哇?牛老爷的案子眼看着快到头了,上面等着个人的脑袋,又出了这个青鱼楼被人烧了,惊动了兵部的大人,一个营的人死了几十个,人还给跑了,上面拿甚么交差哇?那些老百姓往州里交的牍子都快把桌子压塌了哇。” 楚墨低下头去,笑道:“胡大人,您看我这个小县衙的桌子,也快承受不住了啊。” 胡润一个箭步冲到桌前,脖子上的佛珠晃来晃去,道:“所以啊,你说说看,你总得拿出个办法来啊,我跟你说啊,青鱼楼这件事,可是要捅到皇上那里去的哇!” 楚墨仍是淡淡地笑着,没有回答他的话。 胡润看了看楚墨不为所动的神情,重重叹了口气,往角落的一张太师椅上一躺,愁眉苦脸。 那个晚上,楚墨戴上了深黑色的面纱,把自己的脸潜藏在面纱后面。 自从楚亡后,经过潜藏在天枢阁内的楚国势力多方协调,他在天枢阁的身份已经越来越隐蔽,很少人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楚国国师一直在帮助他暗中周旋,使得他的上线已经基本由楚国势力掌握,但人少势弱,只能将他深藏起来而不能有多余的动作。燕太子燕无常经燕王授权,成立了一个和天网平等职权的组织,天网,由燕无常直接统领,里面的人都是由燕无常本人筛选,大部分都是由天枢阁平调过去的燕皇室的人或是内阁党派的人。天枢阁的地位势力逐渐被天网挤压,形成了势均力敌的两个势力。天网的行动楚墨也略有耳闻,这个组织的主要任务便是扫除楚国剩下的残余势力,包括手无寸铁的难民。天网行事高调,心狠手辣,百无禁忌,甚至对天枢阁的人也是如此,为达到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天枢阁的人,近年来一直受到天网的欺压,在燕内阁却无一人敢有二话,足以表明燕无常在内阁中的地位,或是皇室铲除楚国余孽的决心。 楚墨从欧阳慕的招式隐约可以判断出,这是来自天枢阁的秘技,但火烧青鱼楼,大杀轻骑兵很明显不是低调隐秘的天枢阁的做法,只有可能是从天枢阁平调到天网去的人。虽说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但她既然在萍乡县活动,表明燕无常必然也在此地。 而他们的目的,基本就是自己。 既然如此,我便来了,看天网有没有这个本事将我带走。 楚墨开始施展拳脚,禁锢了几年,很久没有放开的机会了。他心中甚至涌出一抹兴奋。 欧阳慕内力运转不足,几套刺杀都被楚墨化解开来,但他仍是带着小心,生怕对方看出什么端倪。 欧阳慕几套攻击没什么成效,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楚墨心中也泛起了不安,生怕这是天网的引蛇出洞。 速战速决。 楚墨的眸中渗出了杀意,从腰间拔出了一柄普通的官刀。 瞬间,两个身影如同出弦的箭,眨眼间碰撞在一起,刀剑擦出火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楚墨不留手,挥动着官刀大开大合,每个角度都直奔欧阳慕的命门而来。欧阳慕手中的短剑灵巧地旋转着,迎面格挡下楚墨的挥砍。 楚墨的压制越来越强,欧阳慕被击退得不得不压低了身体,全力抵挡。 仅仅交锋了数个回合,楚墨便一招骗去欧阳慕的格挡,膝盖突刺顶到了她的下巴。沉重的力道使她闷哼一声,常人早已口鼻喷血再无还手之力。 欧阳慕的眼中仍是冰冷的平静,像是杀戮机器一般不觉疼痛,挥起短剑便刺。 楚墨一手旋转着刀柄,几下便解了欧阳慕的攻击,紧接着一推,刀刃向着她毫无防备的胸脯刺去。欧阳慕眨眼间聚起内力,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在刀刃迎来时蹬地挺身,官刀便只是划破了她的大腿,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地上两个脚印印出了裂纹,官刀出了手,直直地插在地上。 天网的人,实力果然要比天枢阁的平庸之辈更上一筹。 楚墨透过面纱,看着面前的欧阳慕。 欧阳慕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身体已经到了支撑的边缘,内力只余下几缕,撑着她不至于倒下。 楚墨的眼前,欧阳慕缓缓直起身。 瞬间,她站立的地方刹那便空空荡荡。一阵卷风扬起,吹动地上的灰尘。楚墨心里一惊,急忙将视线向四周望去。 仍旧是空空荡荡。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欧阳慕凭空消失,连内力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周围没有一点动静,连空气的流动也没有紊乱的迹象。 楚墨的双眸渐渐睁大,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一般。 他的内心翻起了震撼的拨动,直至两日过后,他在县衙仍无法抑制住那股震惊的心情。但表面上,他还是展现出风平浪静的样子,以至于杭州的主簿因为这事来县衙找他的时候,他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 那个女子的内力流动得已经很吃力了,根本不可能还用什么高深莫测的技法凭空消失,而不留一点痕迹。除非是用了某些天网的特殊道具,能瞬间移动的符文什么的,但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救走了她。 她起身时的眼神还流露出杀意,应该还准备继续向我杀过来,不太可能一走了之。 是谁救走了她? 楚墨的脑海中第一个出现了一个名字:燕无常。 这个人的实力已经如此深厚了么?潜伏在角落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还在我面前救下了人,那他为何不杀我? 楚墨有些心有余悸,燕无常的实力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简单了。 他边想着,边埋头去翻着案上厚厚的卷宗。 师爷在他的身旁小心地帮他审阅着,胡润在一边角落上的太师椅上打起了瞌睡。他昨夜快马连夜赶来,还来不及歇脚,作为知州大人派来了解第一手情况的官员,胡润已经身心俱疲。 “大人。”师爷轻声地凑近了楚墨,怕惊醒了胡润,道,“牛涛一案下面已经有收获了,您看……” 楚墨扭头看了看,师爷手上正捧着衙门交上来的口供和书录,他也轻声道:“说吧。” 师爷眯起了眼睛,盯着手中的纸,道:“衙门里的大夫已经看过尸体了,牛涛是死因是他脖子上的那一道刀伤,划断了他的喉咙,凶器也已经找到了,就是牛府上厨房里头的刀,上面还有些血迹,被丢在灶台下边。” 楚墨听罢,点了点头,道:“行,这些都记下来,到时候呈上去。” 师爷道:“是,大人,下面的衙役经过审问,确定了现在牢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对牛涛动过手,除了他的大二房。柳筱筱给牛涛的酒里下了药,但药效不致死,牛涛只是晕了过去,而后刘振伟拿绳子勒住了牛涛的脖子,这也足以证明柳筱筱确实和刘振伟有关系。不知为何刘振伟并没有勒死牛涛,因为后来的刀伤出了很多血,而凶器的主人已经招供了,就是牛涛的儿子牛然。” 楚墨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师爷说完,他问道:“他们都招供了?” 师爷点头道:“是,大人,已经画押了。今日已是最后一天了,大人可以结案了么?” 此时楚墨的心思也并没有在这件案子上面,前几日燕无常的动静搅得他有些力不从心。他对师爷说道:“便结案吧。牛然送地牢去,秋后问斩,柳筱筱和刘振伟各打百板,刺字发配台州。其余人便放了。” 师爷道:“是。大人,我今日即启程送往驿站,明日便能送到州府。” 楚墨用手抚了抚下巴,轻声道:“现在青鱼楼的事,上面有什么动静?” 师爷小心地抬头看了看正在打鼾的胡润,也放低了声音,道:“得亏是那晚烧得不快,要是烧着了整条街,那怕是大人你我二人的名字都要被记在史书上。” 楚墨听罢,露出笑意摇摇头。 “主簿大人今儿在这也不知道是来探口风还是巡查的,总之便不是什么好事,后面的麻烦怕是更多。”师爷皱起了眉头,道。 楚墨有些温和地道:“不会,要是真来追究你我二人的麻烦,我们早就被押往州府了。” 师爷动了动混浊的眸子,凑近了楚墨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楚墨道:“这次的事情惊动了兵部尚书,说不定已经往上呈了,那晚来的不是普通的治安军,而是禁卫军。在杭州的地盘上杀了皇上的人马,不止是州府,宫里估计都会有动作,只不过不必由你我二人知道。” 师爷紧锁眉头,点了点头。 “而知州大人仅仅派一个主簿来这儿,我估计来监察是假,看住县衙,不让我们有多余的动作是真,以免打草惊蛇,坏了宫里的计划。”楚墨接着道。 师爷听罢,有些顿悟,看向打着瞌睡的胡润,轻声道:“那大人,我们现在该……” “不要轻举妄动,顺着上边的意思来,上报些折子,表明态度,紧要的是先把牛涛一案的事呈上去,州里催得紧。”楚墨对师爷吩咐道。 师爷受命,轻声应过便退出了大堂。 第二十一章 改头换面 楚墨坐在县衙大堂的中央,大门外,几只金黄的鸟雀落在了门口的击冤鼓上,喳喳作响。 王素一死,在杭州便再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亲信了,欧阳墨这个身份犹如一张面皮,已经牢牢沾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身份原先的主人是韩国商行大家欧阳震华的小儿子,是一个文弱书生,对家族的生意没什么兴趣,作画作诗倒是一块好料。性格也比较孤僻,他写的诗在han国当地有了一定名气,受到秦国西麓书院的青睐。而欧阳震华则想让他继承家业,欧阳墨不从,与父亲闹翻离家出走前往秦国考学,途中遭遇战乱被俘,押往当时的楚国。 后来,楚国的国师将欧阳墨的脸皮割了下来,炼制后易容在了楚墨的脸上,二人长相神似,不易察觉。国师给了楚墨的新身份,派遣他去往燕国的天枢阁,那里已经潜伏着楚国比较成熟的势力,当作楚国的情报来源,以及作为一个紧急关头的后备力量。 自楚亡后,天枢阁的很多楚人都被国师当作棋子派往各地,大多都是玉石俱焚,没了下文,楚墨是楚国的太子,楚亡后留在天枢阁的势力便将全部的精力用在了保护楚墨的身上。 自从得到这个新身份以来,楚墨很少回过欧阳家,与欧阳震华大多只有书信来往,他家族里的人对他也好像漠不关心,只知晓他在邻国当了个没出息的县令。除此之外,楚墨与这个陌生的欧阳家再无瓜葛。 楚墨在天枢阁的最大上线便是国师,自己的一切行动便是由国师一手安排。他们二人的联系便是在羊皮纸上用炼制的涂料画下特有的符号,相当于暗语,再交由驿站。国师的来信会说明下次送信的地点。他们二人在每月的月底送一次信,国师的信大多都是吩咐楚墨下一步的行动和注意事项,而楚墨则汇报这里的情况,由国师做决断。 楚亡后,天下人围捕的楚国余孽,便是楚王和他的国师,以及他两个儿子。楚王的下落楚墨也不知道,只是在国师的书信中得知他的父王一切安好。国师的下落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但国师的计划他同样一无所知。 国师只在信中告诉他,大楚未亡,只是丢了城,失了地。 终有一日,楚墨会把那些属于大楚的地方重新夺回手中,那些曾经踏入大楚国土的人,都得用项上人头祭奠楚将亡魂。 至于他的弟弟,楚墨只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因为一个女子,韩路遥,那个只有六岁便被国师牵进宫里,带到他们兄弟二人面前的女孩子。 那个时候,韩路遥刚刚沐浴更衣完,脏兮兮的脸蛋被洗的白白净净,涂上了些淡淡的胭脂,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披了件宽大的浴袍,一双怯生生的双眸紧张地盯着自己。 十几年后的今天,楚墨依然能回想起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犹如昨日。 而楚墨与她分开的那天,也深深映在了脑中,触手可及。 便是他戴上了欧阳墨的脸,从针灸的麻醉中醒来,脸上殷红的血迹正凌乱地往下淌。他转过头,对着韩路遥露出了僵硬的笑容,问道:“好看么?” 韩路遥那是已经知晓他即将启程前往燕国,不知心里有何想法。 最后,便是知晓了楚留笙,他的亲弟弟遭伏的消息,韩路遥为了护驾,死在了大月国的人手中。 国师对此把严了口风,对于韩路遥和楚留笙没有透露半个字,对楚墨便只是告诉他们已死了,不必再提。 一年多了,楚墨便没有再问。 一晃儿,又快到月末了。 他看了看一旁熟睡的胡润,这个主簿算是知州大人的亲信,跟着知州走南闯北好多年,能将州里的大大小小的事统揽来,虽说性格有些小肚鸡肠,脾气急躁,但在楚墨当县令的这些年没怎么为难他。 楚墨从案里抽出一张羊皮纸来,用提前炼制好的墨,拿笔蘸了,开始在纸上横写起来。纸上划过之处即消失不见。 燕无常携着天网来势汹汹,这本应该在楚墨的预料之内。楚亡一年多,他虽说在杭州安定了下来,但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敌人的追杀,其中对他威胁最大的,便是燕国的刺客。 当年楚国横扫中原后,跨过燕江,举兵南下,浩荡楚军开始入侵燕国。燕国的硕大领土常年被翻涌的燕江包围着,出入交通及其不便,因此燕国经济和军事实力与其他各国想比相差一截,但燕人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且有民族情结,战斗力旺盛,在面对楚军入侵时举国反抗,不屈不挠,给初来乍到的楚军迎头痛击,加上燕国地势炎热潮湿,丛林密布,蚊虫瘴气,无数楚军被困死在了燕国的土地上。这给当时楚军总将李秋寒了一个十足的下马威,楚军在燕江上三进三退,硬是杀不进燕国领土一步。李秋寒震怒,把其他地方驻扎的楚军全部调集过来,并用武力要挟吴国为楚军开放通往燕国的河道,在一个月圆夜,密密麻麻的楚军分布在吴国的数条河道上,一举攻破燕国沿江驻防军队,而后数十万楚军主力浩浩荡荡跨过燕江,犹如无人之境。西麓书院有诗云:万舟横搅燕江水,千刃更比月光寒,将军一怒百骨枯,乌土遍燕十里弯。史书上将这次史上规模最庞大的跨江行动称为,燕江之役。 楚军在之前的战役中颜面扫地,李秋寒来势汹汹,一改之前的战术,遇林则烧,进村便屠,沿路基本没有留下难民的活口。燕人赖以为生的土地被熊熊大火蔓延,黑烟蒙上了天空。生活在部落的燕人自古敬山为神,反而以为是天神降临,世界末日,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楚军在短短的十几日便横扫燕国三分之一的土地,数十万燕人百姓被烧死、活埋,掉了脑袋,楚军身后已化为焦土的地上埋着无数尸骨。 楚军的火攻使得依仗丛林密布的地势的燕军没了天然的屏障,依靠他们的铁器根本无法与铜盔利刃的楚军所抗衡,不得不一退再退。当时的燕王便是燕无常的生父,而燕王爷也是那时的燕太子。楚军攻至燕国都城下,燕王誓死不退,让他的亲弟弟燕亲王将燕无常及一帮家眷向后逃亡,独自一人留守都城。几日后,燕王战死,亲王登基,继续率军抵抗。 而那时的燕无常也就从太子变成了王爷。 由此,燕无常不论是家仇还是国恨,都对楚国有带有深深的敌意。他组建天网后,死在天网围捕下的楚人,便不下数百个,且大多都是高官名将,谁都不曾例外。 楚墨早就等来了这一天。他将燕无常的事情写在羊皮纸上,叠了好几层,放入怀中,准备黄昏之时亲自送往驿站。 第二十二章 修身养性 吴历六月初二。 吴国。 台州城郊。 路桥镇。 所谓的城郊不过是山野周边的小村落,与城市分隔了开来。 六月正是初夏,刺眼的金黄狠狠地洒在了大地上,硕大的田野无处藏身,放眼望去,远处的碧绿的山,山下金色的田,田里肥沃的土,土边流淌的清泉都被挥洒上一层耀眼的光辉。蝗虫也不敢直视天空,埋下脑袋钻进一株迎风摇晃的麦子里。田傍着山,分割成几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块地里有不同的收成,小麦比其他东西最先长得快,面向阳光骄傲地抬着脑袋,被清凉的夏风一吹,整片麦田如同草地一般齐齐弯下了腰,哗啦啦地响。 田边供人乘凉的樟树也长得粗大,二人不能环抱。上面茂盛的伞顶也哗啦啦地响,如同母亲的手,像是要温柔地轻抚着怀中的稚婴。树上看不见的蝉嘶声鸣叫着,与田里的蛙声相应,此起彼伏。 一棵歪着脖子的樟树下,便是一座简陋的茅屋。屋顶用成捆的草根堆在一起,晒得发烫。墙壁的砖头也烂了不少,数束光线从砖缝中穿过,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屋里很小,蜘蛛网霸占了所有的墙角和房顶,几只耗子从田里和屋子里钻进钻出。屋子里只放着一张破烂的大床,床上没有被褥。欧阳慕躺在上面,双眸紧闭,面色苍白。 燕无常穿着一身质朴的农装,黝黑的长发用麻布包了系在头上。他从屋外抱来一捆稻草,铺在地上,动作娴熟地如同普通的山野村夫。 铺好地上的稻草,燕无常靠着墙坐了下去,一只手往嘴里丢了一根狗尾巴草,开始闭目养神。 辰时。 欧阳慕缓缓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屋顶。 燕无常没有睁开眼睛,开口道:“今儿吃什么?粥已经没了,只剩些汤汤水水了。” 欧阳慕听罢,道:“王爷,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不必再休息了。” “谁问你的伤了?”燕无常口中的狗尾巴草上下动了动,道,“你对自己的身体没有点认识么?一个姑娘还使出不留行了?不用那招你跑不掉么?” 欧阳慕静静地听着,干裂的双唇动了动,没有答话。 燕无常慵懒地道:“你的腿伤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内力,已经损耗七成,身体撑不住,以后可能会留下祸患。” 说着,他转过头看着床上平躺着的欧阳慕,道:“吃点啥,粥还是饭?” 欧阳慕轻轻闭上了眼,开始感受身体内力的流动,果然内力流淌不如之前那般流畅,总有无力、拖沓的地方。 “饭。” 燕无常听罢,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稻草,面向屋外,顺手抄起了墙上靠着的锄头。 欧阳慕又睁开了眼,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 “想吃饭就得干活,这是吴国短工的规矩。”燕无常头也不回地道,“麦子熟了,我去割几斤,向东家多讨碗粥来。” 欧阳慕看着他,有些发证。 夏日的白昼总是很长,一晃儿到了酉时,天边的晚霞仍旧没有消散下去。 欧阳慕放下了手中的碗,粥里的米有股霉馊味,她有些难以下咽,但燕无常吃得很快,几口扒完了自己碗里的,又眼巴巴地看着她碗里的半碗粥。 “王爷。”欧阳慕将自己身旁的碗往燕无常那里推了推,他看了看,便一把端过来,大口吃着。 晚霞温和的余晖直接透过茅屋没有门的门框,映在欧阳慕的脸上。世界仿佛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眼前一望无际的麦浪轻轻翻涌着,黄昏好似把整个天空都染得通红,火烧云慢慢地挪动着,摆出各样的姿势。温柔的金黄使一切都变得安详了起来。 欧阳慕换了一个侧躺的姿势,静静地欣赏屋外的景象,自己内心也仿佛沉浸其中。 燕无常仰脖喝完碗里的粥,看了看欧阳慕的脸,她的五官被落日的余晖笼罩,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那天拦住你的人是谁?”燕无常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欧阳慕的视线仍旧放在屋外,对他道,“我当时的内力已经损耗大半,发挥不出全力。” 燕无常道:“那你和他交手过,你觉得是谁?” 欧阳慕轻轻摇了摇头,道:“他的脸蒙起来了,用的是官刀,使的也没什么特殊的招式,但他能猜出我的动作,能抗衡还能压制住我,应该是一个身经百战,武功高强的人。与我一战没有发挥全力。” “如果我没有出手救你,那你会死在那里么?”燕无常问道。 “王爷不必救我,比起暴露的危险,我的生死无关紧要。”欧阳慕看着燕无常,道。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燕无常的眼中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散发着无神的光。 “那便罢了。引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吴国宫中也有不少高人,惊动了他们对我们来说有弊无利。”燕无常喃喃道,站起身来,来到欧阳慕的床边。他的身躯挡住了门外昏黄的光。 他缓缓俯下身来,伸出双臂,靠近欧阳慕的身体。欧阳慕能感觉到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身上的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索性闭上了双眼。 燕无常将她的上身扶了起来,靠着墙,而后燕无常又坐在床沿,径直地脱去了她的长靴,将她的裤脚上卷,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 小腿上有一道长长猩红的伤疤,印在中间,呲牙咧嘴。 燕无常从破旧的衣内取出几瓶伤药,娴熟地倒在欧阳慕的小腿上,她疼得皱了皱眉,浑身战栗了一下。 “砍得挺深,若是你退得慢了,这条腿便保不住了。”燕无常说着,一手握住欧阳慕玲珑的脚底,一手在小腿上摩擦着,让伤药更快融入伤口。 欧阳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缄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燕无常开口道:“说说你的家世吧,我记得,你不是燕国人吧?” 欧阳慕的嗓音略微沙哑了些,低声道:“回王爷,我是han国人,十六岁便南下来到燕国加入天枢阁了。” “哦?那你也是个元老了,能在天枢阁活过十几年的人不多。”燕无常看着欧阳慕道。 “回王爷,小女芳龄二十。”欧阳慕与他对视着道。 也不知她听没听出燕无常话中的戏虐之意,燕无常只是接着道:“哦,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会同意你来到这种地方么?” “家父乃han国商行的一名普通客商,家母只是一寻常妇人,无需再提。”欧阳慕道。 燕无常听罢,思索了一会,道:“你爹是欧阳震华?” “王爷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欧阳慕道。 燕无常放下了她的小腿,双手开始按摩她的伤腿,手法轻柔,动作细腻。 “我只是想确认罢了,你家族的这一辈,有上书院的,有从商的,有当县官的,还有从军的,可是如此?”燕无常道。 欧阳慕看了看正在细心按着自己伤腿的燕无常,过了一会儿,道:“王爷耳目灵通。” 燕无常将边给她按摩,活血化瘀,边道:“没什么,短工有短工的规矩,天网便有天网的规矩。谁没个牵肠挂肚的人呢?万一那晚你被吴国人俘获了,谁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欧阳慕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燕无常接着道:“你是我的身边人,我尽力不会让这事发生,但不让自己身临险地,也是为自己心念之人负责。” 说罢,他抬起头看着欧阳慕冰冷的目光,道:“人在四海漂泊,岸上总有人等你回家,若是没了,上岸便没了意义。” 欧阳慕用冷冷的目光看向他,两人都不为所动。 门外的黄昏渐渐淡去,偶尔能从远处听见村夫吆喝着收工的声音。夏虫开始在田间楚墨,蛙声一片。皎洁的弯月早早挂上了夜空,蝉鸣声丝毫没有减弱。 天空已然变成了深蓝色,四周逐渐变得黯淡下来。燕无常的脸也模糊地看不清楚。 他放下了欧阳慕的伤腿,开口道:“听闻你有一房堂兄,正在杭州那儿当县官。” 说着,燕无常抬起头来,黯淡的屋内欧阳慕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低沉的嗓音道:“要不去看看他?” “王爷不必了。”欧阳慕道,“我与族人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燕无常轻轻地收拾起了碗筷,用打着补丁的衣袖揩了揩床边,道:“那便上外头走走吧,夜幕好乘凉,对你的腿伤也有好处。” 第二十三章 秉烛夜谈 齐国。 长安城。 齐王府。 养生殿。 殿中不大,装潢奢靡华丽,放眼尽是西域的贵重之物。地上铺着厚厚的红绸毯,柱子用镀金雕了幅龙生九子图,檀香盂也用金雕了,里头是西域贵族方能点得起的香料,烟缕冉冉飘着。桌椅是从各国运来的珍稀红木,能工巧匠刻了密密的浮雕,桌上放置了一只青铜羊首,惟妙惟肖。 齐安推开了殿门,大大咧咧地伸出一臂,道:“弟弟请。” 齐昱身着朴素的便服,跨入殿内,向挺着肥大肚子的齐安施礼道:“兄长多礼了,请。” 齐安把身后的殿门一关,转过身走上了红毯,大声道:“咱们兄弟俩还什么多礼不多礼的,这儿又没外人。” 他几步走入殿内,臃肿的屁股往宽大的木椅上一坐,深吸了一口香料,看着站在一旁的的齐昱,道:“还站着干啥,坐啊。” 齐昱笑了笑,在他对面的木椅上入座。 齐安对着他憨憨地笑着,拍着自己的大腿道:“哎呀,还是弟弟会选地方。我本来还想在我那破屋子给你摆两桌,你偏偏选了这儿,懂我。” 说完,他大声笑了起来。 齐昱淡淡地咧了咧嘴角,道:“今日只是无事,想到了兄长,便来这儿与兄长叙一叙。” 齐安大笑着,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他指着齐昱道:“哈哈哈哈,臭弟弟总算想起哥哥来了,好家伙,还以为你把哥哥忘了呢。” 说着,他横躺在椅上,打量着四周雕梁画栋的装潢,慵懒地道:“哎哟,咱们兄弟两个,小时候躲着老头子授课,就跑来这个地方。那时候皇叔他也不常来,这地方就成了咱俩的地盘了,天天来这里找宝贝,探险,嘿嘿嘿嘿。” 齐昱抿了口茶,道:“兄长说的是,那时跑来这养生殿胡闹,可算是闯了大祸。” “可不是?咱俩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齐安爽朗地笑道,“那时候皇叔带人把我们逮了个正着,我就把你推出去背锅,有好几次。嘿嘿嘿。” 齐昱淡淡笑着道:“兄长还记得,后来我便被师傅罚了十日闭门思过,抄了十本经文。” 齐安道:“兄弟你可不要记恨你哥哥啊,我在你被罚的时候天天去御膳房给你偷大鸡腿吃,冒着生命危险从房顶上吊下来,现在我是怎么也爬不上那房顶啦。以前那两手一扒,嗖嗖的。等十日过后你出来,老头子一看吓坏了,这满嘴流油,进去还胖了几斤,哈哈哈哈。” 齐昱听罢,笑着点了点头。 齐安沉入了回忆,好似有说不完的话题,道:“还有那一次,我想偷偷溜出宫去赌钱,老头子管得严,把我银子全收了,好家伙,我就去抢你的,你不给我就把你摁在后花园的池塘边上打了一顿,硬抢。” 齐昱听着,没有答话,齐安接着道:“那一顿我记得打你打得最凶,你双眼通红满脸杀气地看着我,也没有哭,怎么都不从啊,现在想来,真是条汉子。” 说着,他给齐昱竖了个大拇指,道:“那晚只从你手上抢了十几两银子,到外边输光了,一晚上还欠了人家几十两银子,好家伙,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还得了?我就凭关系找了兵部尚书,叫……叫代……代什么的,让那哥们帮我出几个兵,连夜出去把那个赌场砸了,嗬,好家伙还拿回来几十两银子,哈哈哈哈。” 齐昱道:“代礼行。” 齐安一愣,一拍脑袋道:“哦,对对对对,那哥们,想起来了,代礼行,好像是老头子在位的时候把他升上去的,人还不错,就是脑袋一根筋,好家伙一身的健子肉,说话嗷呜嗷呜地特响,人跪着都比我站着要大,嗬,真不知道他娘怎么生的。” 齐昱的面容有些僵硬,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有些放空。 那年他率军攻打潮州时,代礼行便是他身边的一员大将,爱兵如子,统军有方,大喝一声一骑杀入敌中,旁人不敢近,手舞一柄偃月刀,虎虎生风,齐昱十分倾佩的一员虎将。 虎牙关被破后,代礼行为护齐昱突围,带着数万齐军杀入虎牙关,一路势不可挡,犹如猛虎下山,杀楚军如同斩草木,令楚军闻风丧胆,称其为虎狼军。 此时楚军占领着虎牙关有利地形,几座山头居高临下,但代礼行率军势如破竹,杀入虎牙关,使楚将李秋寒大吃一惊,此时若是齐安的人马来援,里应外合,能杀个楚军措手不及。 但齐安按兵不动,只距虎牙关十几里,遥遥相望。 这本是一个很好的局,却被打得稀烂。齐安顺利突围后,在离虎牙关不远的地方集结兵力,想去杀进虎牙关,却又被齐安的几封命令给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齐安与朝廷做了什么勾当,竟是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被困于关内,若是动兵,即被扣上了造反的帽子。 齐昱夜夜锤胸顿足,向朝廷递折子请援。当他往朝廷发了第三张折子的时候,楚军已然完成了对虎牙关的重重包围。 接连攻了数天,虎牙关破,代礼行率军在城门口竭力抵抗,寡不敌众,割颈殉国。 自此,楚军源源不断地由潮州攻来,建立了数条补给线,打上了持久战,齐军连连败退。 齐昱的回忆犹如瀑布一般爆发,将他的心脏狠狠地拍打着,痛如刀绞。 “弟弟你咋了?这茶水端了好久了,有这么好喝?拿过来我尝尝。” 齐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眼中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入茶内,忙用手遮了。 他对齐安挤出一抹笑容,将茶递了过去,道:“西域的贡茶,口感绵柔,实为上品,兄长您尝尝。” 齐安接过茶,眼珠瞪了起来,道:“嗬!我还以为老头子抓你来了,吓得不成样子。” 说罢,他端着茶杯,仰脖一饮而尽。 “啧,哪儿跟哪儿啊,还有点咸,我的好弟弟喂,要说绵柔,嗬我这个粗人可喝茶可喝不出来,但是对一些西域的宝贝……”齐安猥琐的眼角眯了起来,道,“哥哥我还是略有见解的。” 第二十四章 引蛇出洞 长安城。 养生殿殿外。 炙热的太阳从头顶缓缓滑向西边的地平线。 养生殿大门外的十几名侍卫站得笔直,眼神空洞地望向太阳落山的方向。 即便是风沙遍野的大漠戈壁,盛夏的夜晚仍旧是闷热的。侍卫的胄甲已然湿了一大半,双颊上的汗珠往下淌着。 终于盼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遥远的戈壁滩上传来的风拂过诺大的长安城,侍卫盔上的飘带迎着微风舞动着。 一弯残月发出明晃晃的光,从侍卫头上的树杈叶缝中穿过,斑驳点在地上,殿旁的草木传来一阵阵虫鸣声。 禁卫军提着手灯,一列一列地在宫中巡逻着,他们的长靴踏过青石路面,发出整齐的声音。此时谁也不敢接近养生殿半步。 殿内。 长明灯架上已经点起了豆大的烛火,不大的殿里亮堂起来,金碧辉煌的四周被映得更加华丽。 齐安已经褪下了他的白龙袍,敞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赘肉,明晃晃的烛光将他满脸横肉的脑袋映得通红。一摊汗水浸湿了衣襟,还在不断地向下淌着。 两人攀谈到了夜深,齐昱身旁的茶杯倒满了数次。 “咱爹娘死得早啊,没人疼没人养的,只给咱留下来个爵位,屁用没有。”齐安躺在长椅上,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要将这些年家长里短的事情都向齐昱倾吐一番。 齐昱淡淡地应着,略有些漫不经心,好像满腹心事。 “得亏是老头子在内阁当宰相,皇上膝下无子,又和咱爹情同手足,把咱当作亲儿子看待,咱俩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了今日的一切。”齐安陷入了回忆,语气变得深沉起来,道“但说实话,现在的朝廷上,党派相争乱得很,老头子退位以后在朝中说话就跟放屁一样,谁搭理他?我们的身份就很被动了,咱是啥?是旧亲王,旧内阁留下来的弃子,那些新党人想方设法地要搞老子,要把咱的人赶出朝廷。” 齐昱抬起眼皮望向他,长长的眼帘微微颤动着。 “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跟个与世无争的大王爷似的。这不是坐以待毙么?虽说皇上收了你我二人做了义子……”齐安说着,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砸了砸嘴,道,“可你知道,当皇上下了立太子的旨意以后,多少内阁的老东西们眼珠子里要喷出火来了?” “东门上书。”齐昱淡淡道。 齐安看着他道:“不错。那帮内阁的老东西从殿外跪到了长安城东门,兵部的人占了大多数,我他妈不怂,老子不怕那些一肚子经书的文化人,他们只会酸溜溜地搁那弹劾,写东西告状,背地里捅刀子,老子最鄙视文化人,但他们不管往皇上那上多少折子,我都不怕。” 齐昱道:“但兄长还是有所忌惮的。” “对,内阁的人上再多的折子也不过是几张软绵绵的纸,但那次东门上书,跪着好多兵部的人,他们腰带里别的兵权虎符,占了大半个齐国的人马,那都是相当硬的玩意儿啊。”齐昱将袍子的衣襟向外扯了扯,眼睛眯了起来,道。 “之后,皇上就下了圣旨,给了兄长太子的政权,但兵权,仍旧在内阁的手里。”齐安接着他的话头道,“这样一来,也是顺着他们的意思,断了我们的路。” 齐安重重地点了点头,费劲地直起身子,举起手中的茶杯,对着齐昱敬了一杯,道:“弟弟讲得真不错,讲到哥哥的心坎里了,所以我说啥,别看我屋子里头这么多人,翰林院都是听我的,但真正能跟哥哥说上话的,还是你。” 齐昱听罢,也拿起茶杯,遥遥而敬,道:“兄长抬举了。” 齐安将茶仰脖饮尽,重重地舒了口气,道:“太难了啊弟弟,我不服啊。没了兵权,我这个太子之位如同一卷空文,除了那张圣旨,谁他娘的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我一边得跟着朝廷周旋,跟那帮老家伙低声下气的,一边偷偷摸摸地去搞兵权。没有自己的军队,成不了事,拳头不硬,穿得再好也只是案板上的肥羊。” 齐昱听罢,有些茫然,皱了皱眉,道:“那兄长以为如何呢?我常年居于朝堂之外,没人找我麻烦,我也牵扯不到宫里的事。” 齐安看着他,眼中有些放光,道:“你与我不一样,自皇上下了立太子的旨意后,我的一切全在那些老家伙的算计之中,他们想把我圈养起来,当成傀儡。我没有办法,手上一点兵权都没有,而你不一样,你有全长安城最大的镖局。” 齐昱皱了皱眉,问道:“镖局……只是生意罢了,与朝廷又有何干?” 齐安大手一挥,道:“这你便不知道了,镖局可以当作一个招兵买马的据点,用得好了,会是有大用的,总可以成为那帮老家伙们的疙瘩!” 齐昱听罢,脑中的想法开始翻涌成卷,在内心碰撞。他目光放空,拿起茶杯遮挡脸上的异样。 端了一会儿,齐昱才发觉茶杯已经空了,他缓缓将茶杯放下,面容变得复杂,目光透露着坚定。 “兄长,你可知……皇上病重的消息?”齐昱开口对齐安道。 齐安一愣,看着弟弟脸上的异样,道:“不知道啊,咋了?皇上他老人家不是去山庄那儿避暑去了吗?” 齐昱慢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了几分,道:“皇上避暑是假,求医是真。” 齐安听罢,满脸狐疑的神色,五官挤在了一起,道:“这……你咋知道的?这事不好瞎传呐。” 齐昱看着齐安的脸,微微上前,道:“皇上前几年去山庄,总要带上不少人,从玩伴到大臣,从后宫到侍卫,总要拉上几车,可今年不但推迟了不说,只带了皇后一人,连静安王妃都没陪着,侍卫也带的不多,御医里头上了年纪的全跟着去了。” 齐安思索了一阵,道:“嘶……你这么一说……也没根据啊,这事要是瞎传,查到你那可是能给你扣帽子的啊。” 齐昱道:“但我相信兄长。” “你信我没有用啊,重要的是我怎么信你呢?”齐安把双手一摊,问道。 “是师傅告诉我的。”齐昱道,“从年初始,皇上就减少上朝的次数了,而是让内阁主政,表面上看是为了扶持朝廷的新党,但御医是师傅当年提拔的,他透露说,皇上年初时患上了严重的肺痨,已经到了夜半咳血的程度。当时的朝廷上各党相争,新旧不容,再加上抗楚之后大局不稳,整个长安还不能不没有一人坐镇。皇上让人严把口风。” “那是老头子告诉你的?”齐安有些急切地问道,“你咋早不跟我说?” 齐昱低声道:“师傅近日才告诉我,据御医讲,皇上这个病来势汹汹,开了多少药也不见好,皇上他……最多还有半个月,可能更快。” 齐安一听,细小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摊赘肉像是要从椅上弹起。他放低了声音,道:“半个月?这……这……该如何是好?你有没有和旁人讲啊?” 齐昱淡淡地摇了摇头。 齐安在养生殿如同闷炉一般的地方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呆滞地盯着前方,嘴巴微张,整个人仿佛陷入了痴呆。 “太快了吧……太快了……”齐安喃喃道。 齐昱看着他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开口道:“兄长,此消息事关重大,千真万确,齐昱不敢有半句假话,这才特地赶来,与兄长一同商议。” 齐安的小胡子颤抖着,脸上沾了密密麻麻的豆大汗珠。他的双手渐渐握紧,道:“皇上……要是真的驾崩了,按照朝廷的局势……新党马上就会挺立起来,无数人想往上扑,他们便不再有忌讳,那时,你我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兵部尚书范常笼,还有户部尚书洪亮……长安城禁卫军头子……那个谁……以及那几个侯爵……他们都可以挡在我的面前。” 说罢,他看着齐昱道:“我没有兵权,他们哪怕随便找个借口便可以把我从太子之位搞下去!” 齐昱摇了摇头,道:“兄长不必如此担忧,皇上驾崩,你是太子,若是下旨……” “不会的!”齐安肥大的脑袋摇成了波浪鼓,道,“我这个太子名存实亡,所有的人都得听从兵部尚书的安排。朝廷里头让新党主了大权,你我二人的旧党便如同案板上的肥羊,届时人人自危,谁都会上来补一脚,史书上这样的事还少么?我们那时无人可以相救,哪怕是老头子,他也说不上话!” 齐安越说越气,将衣襟一扯,坦胸露乳,大喘着粗气。 齐昱也陷入了沉默,没有答话。 养生殿内突然寂静了下来,四周的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变得压抑起来。两人的脑海中都在飞速地盘算着。 “兄长。” 许久,齐昱突然开口,打破了安静,齐安急忙抬头看着他。 “若是有了兵权,那朝廷的格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齐昱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 齐安道:“如何来的兵权?别说兵部尚书了,几个侯爵的形势都是倒向新党这一边,我们全靠皇上和老头子的关系撑着。若是皇上再晚几年,我还有时间准备。可这段时间内阁盯得紧,形势严峻,我根本腾不出手来,万一兵权没捞到,被安一个蓄意谋反的罪名,那就得不偿失了。” 齐昱道:“兄长,我说的是那种,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兵权,内阁会主动给你。” “扯淡!那帮人视我为洪水猛兽,别说兵权了,连银子都舍不得给我一个!你是他们的乖孩子,你怎么不去向他们要?”齐昱有些上火,唾沫星子向外横飞。 “若是看了这个?”齐昱轻声地开口道,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身前的桌上。 那是一枚青铜的令牌,上面锈迹斑斑,隐约刻了一个大字。 齐安睁大了眼睛,打量了一下,那块令牌横看竖看,也看不清上面写了啥。 “这是啥?”齐安肥胖的上身挪了过来,凑近了,问道,“这上头写的啥?” “楚。”齐昱道,“楚国皇室的令牌。” 齐安听罢,愣了一愣,道:“啥意思?” 齐昱的嘴里拂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将令牌向他那里推了推,道:“兄长且听我说,我有一个能助兄长成事的法子,不知兄长可愿闻其详?” 齐安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是在唬你哥哥吧?一会儿说皇上病重,一会儿又拿出来个啥玩意儿楚国令牌?你丫是在嫌现在朝廷不够乱是吧?” “当今的大齐内阁难道还不够乱么?新党旧党暗流涌动,争锋相对,想必兄长比我更有体会。”齐昱道,“不知道多少眼睛在暗中盯着,只要时机一到,他们就会如同恶狼一般,将旧党当成羔羊食之裹腹。” 齐安听罢一怔,这番话从齐昱口中说出实在感觉有些陌生,他狐疑地问道:“你什么意思?你又不是朝堂中的人,是不是老头子跟你讲的这些?” “不。”齐昱微微笑道,“你我二人的利益是共通的,我这次来找兄长,不单单是为了给兄长一个机会,也是想借助兄长的力量,将楚国余孽一网打尽。” 楚国余孽?齐安看着眼前身着一袭朴素便服的齐昱,脑海中也浮现出抗楚之战的画面。 那时的齐昱,还是齐军总督,在楚军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杀到齐国边境时,他临危受命,亲自挂帅,率齐军数十万东征,驻扎抗楚一线。 打了几年的大战,楚军终于败退,而他也早早地被内阁以统战不力为由,脱下了军袍战甲,师傅连连上书才得以将功补过,当了镖局的总管,从此远离朝堂之上。 齐安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道:“你……什么意思?楚国余孽?楚国不是已经亡国了么?” 齐昱摇头笑道:“兄长想得太简单了,我一生戎马,虽说历战不多,不如老将,但我的军旅生涯都在抗楚的沙场上熬过,楚国的余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日楚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我便一日不得安睡,更无颜面对我牺牲的兄弟将士们。” 齐安问道:“那你啥意思?你是想……” 齐昱站起身来,迈步走近了齐安,凑近他的耳朵,开始耳语起来。 第二十五章 身份暴露 吴历六月初四。 吴国。 台州。 一个书生,身着沾满尘土的白长衫,清秀的脸上被盛夏晒出了大把的汗水,湿透了衣襟。他的草鞋踏过山下肥沃的田,蝈蝈跳上他的肩头,蜻蜓飞过他的高帽,夏日温和的风拂过他的衣摆。 谁也不知他这么走了多久,空无一物的袖口微微摆动着,露出瘦骨磷徇的指尖。 书生的神色有些茫然,双眼无神,嘴唇已经晒得开裂。 他必须来到这里,他必须向前走着,他必须去面对。 他从杭州而来,徒步跨过山,淌过河,行了几十里,风餐露宿,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一望无际的田野,麦浪迎着风起伏着,犹如一片温柔的海。田的尽头,有一棵歪脖子树,树旁坐落着一座简陋的茅屋。 他的汗水淌过脸颊,从下巴滴落到地上。他的脚边是一株青翠的嫩芽,嫩芽旁,一列蚂蚁正在紧而有序地搬运着过冬的粮食。 书生抬了抬脚,唯恐惊扰到那些小生灵。 田野的尽头,站着一个消瘦的人影,他穿着一身短工的马褂,像是一个劳作在田头的农民。 书生看着田野尽头的男子,双膝一软,对着土地跪了下去。 “天枢阁马良,参见王爷。”书生对着男子道。 凉爽的夏风吹过田间的麦浪,扬起男子乌黑的长发,露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燕无常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温和的笑意,对马良道:“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会吓破胆子,躲到天枢阁那帮废物的后面,不敢露面呢。” 说罢,燕无常迈步。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马良的面前。如同幻影一般。 他俯下身,凑近了马良白嫩的脸庞,轻声道:“看来,男女之欢确实能影响一个人的心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在干些什么。” 马良听罢,身躯有些颤抖,他缓缓开口道:“小人明白,按照天枢阁的规矩,任务暴露,小人本应听从上线的安排,却违令而逃,贪生怕死。” “不,你不怕死。”燕无常笑了笑,道,“若是怕死,你便不会来了。你是得了病,中了毒,被一个琴女迷得神魂颠倒。” 马良抬起头,看着燕无常面带微笑的神情,没有答话。 “那个姑娘叫柳筱筱,对么?你在给天枢阁做事的时候偶遇于她,便与她两情相悦,将组织拋之于脑后,暴露了自己。”燕无常淡淡道,“你是知道天网做事的风格,不会像天枢阁一般拖沓无能,我只是屠了柳府,灭了她的族,烧了她的楼,将她与世上的一切瓜葛斩断,若是你再不出现,台州便是她的必经之地……” 马良听罢,急忙弯下腰去跪拜在地,道:“求王爷放过柳筱筱,她只是一名寻常人家的女子,并没有牵扯到这件事上来!王爷若是追究,马良的命全权交给王爷!求王爷开恩。” 燕无常俯视着他,轻轻咧嘴笑了一声,道:“说说吧,你天枢阁在这里,有什么任务?” 马良不敢抬头,脑中迅速思索了一番,道:“回王爷,天枢阁在数年前便开始此项任务。在抗楚一战后,燕王深知军备落后,与其他国家无以抗衡,为积攒扩充军备力量,燕王即派人前往各国搜罗大量军备。可军备一是各国必需,有价无市,即便肯卖,价格也非国库承担得起的,二是我大燕历来炼钢造铁之术落后,无法自给自足。” 燕无常用眼角漠然地撇了一眼脚边匍匐在地的马良,他的五指已经深深抠入了泥土中。 “然后呢?”燕无常淡淡地问道。 “燕王随即派人秘密前往吴国,私通工部尚书,大量倒卖军备,运往燕国。我便是在吴国的中间人,军备通过一个大商户从杭州运出,转手倒卖,再由我监督,运往燕国。”马良道。 “是么?那着实得花不少钱。这个计划我也有听说,倒腾了大燕国库的不少银子。”燕无常道,“那现如今,你又是如何暴露了?害得我也收到了朝廷的密令,要我天网立即潜伏,停止一切任务。” 马良道:“回王爷。军备从宫里运出后由杭州大户,名为牛涛的人转手,通过叫做刘振伟的人从运输队中将军备送出,再通过我秘密运往燕国。但在上个月之前,牛涛与刘振伟因为此次的分赃不均有了争执,随后牛涛不知死在了谁的手中。刘振伟也被送往了衙门。此次的任务怕是已经暴露…… “若是暴露,两国的关系怕是会骤然紧张起来,刀剑相向了。”燕无常道,“我的人听闻,牛涛的案子已经结案了,但官府怕是会追查到你的头上来,我说的对么?” 马良对着土地磕着头,道:“小人千该万死,听从王爷发落。” 说罢,他又抬起头,额头上沾了些许泥土,道:“只求王爷能放过柳筱筱,小人愿以宗族相保,她对此事一无所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当然知道,我在衙门的消息比你灵通。”燕无常道,“更何况,那个县衙,还有我更感兴趣的东西在。机不可失,稍纵即逝,内阁的那帮人也无权对我天网指手画脚。所有阻碍我的事的人,都得死。” 马良仰着头,看着燕无常,眼中流露出一丝决绝。 燕无常从怀中取出一把闪着冷光的匕首,随手丢到马良的面前,道:“念在你为大燕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给你把开了刃的,在这儿做事,暴露了就要有暴露的觉悟。” 第二十六章 不速之客 齐国。 长安城郊。 陆川迈着小短腿,兴冲冲地在街道上跑着,步伐飞快,他腰上别的一枚袖珍的铜镜随着上下晃动。 楚留笙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小腿止不住地战栗着,脸上的伤口隐隐约约地传来刺痛。他冲着陆川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喊道:“老头子,你慢点行不?照顾照顾残疾人。” 陆川回过头,不耐烦地招了招手,道:“你快点,我带着这家伙可沉了,你怎么还跟不上个老年人?” 楚留笙看了看他背上的黑匣子,快有他人差不多高了。楚留笙强忍住回嘴的冲动,问道:“你好歹跟我透露一下,给我的礼物我都不能知道是什么吗?” 陆川道:“这儿人多眼杂,懒得跟你废话,快点,回破庙里我就告诉你是啥。” “那你告诉我你腰上挂的破铜镜是什么。”楚留笙指了指,道,“我从进了长安城就看你挂着那东西,值不值钱啊?” 陆川听罢,不满地撇了撇嘴,道:“什么值不值钱?你丫是掉到钱眼里头去了吧?我告诉你,这玩意儿是你亲爹!” 楚留笙竭力笑了笑,嘴唇上的伤口裂开,痛得他一激灵,道:“得了吧,我从失忆以来你就没告诉过我我是谁,我还有爹娘?我要是有爹娘,那肯定得是个百夫长,千户侯!” 陆川对着他白了一眼,道:“出息!” 说完,便转身继续向前跑去。 楚留笙喊道:“等等我!” 他朝着陆川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全身上下如同要散架了一般。 长安城郊位于城墙最东边的一块区域,属于长安城管辖最为松散的地方。那里相当于一处无人过问的贫民窟,由于长安城通商来往频繁,在城郊周边零零散散坐落着许多不同样式的建筑,各色各样的人种汇聚在那里,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倒也成了一处一处规模不大的集市。 破庙的位置便在城郊的一隅,附近流淌着一条由护城河延伸过来的溪流,河道旁生了许多荒废的杂草,几棵细长的杨柳歪着难看的脖子,柳枝垂到水里,水中已经脏得看不见底,河面漂浮着层层叠叠的垃圾,散发着恶臭。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独自立在柳树旁,背着手,俊秀的面庞丝毫没有受环境的影响,反而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远处,陆川背着黑匣子,两条小腿倒腾得飞快,灵活地在荒草遍地的河道旁跳跃着,白胡子上下飞舞起来。 男子远远地遥望着陆川飞奔而来的身影,转过身来,雪白的长衫轻轻摇曳着。 陆川轻巧地跑到男子身前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两人相隔数丈,相视而望。 男子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开口对陆川道:“在下大秦西麓书院,陈长生,见过前辈。” 陆川皱了皱眉,神色有些不悦,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陈长生淡淡笑了一声,道:“前辈不用在意晚辈从哪里来,只是想拜访一下罢了。” 陆川看着他,起了些戒心,道:“你是床上拉肚子——来得挺快,跟个苍蝇似的,既然是来拜访,空着手来总不好吧?” 陈长生听罢,笑道:“是晚辈疏忽了,昨晚见识到前辈在丝韵楼初显身手后,敬佩不已,特来请教前辈,不知可否……” 陆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没兴趣,你别来这瞎掺和,赶紧走。” 听到陆川下了逐客令,陈长生仍没有太大的反应,双手抱拳施了一礼,道:“可否问过前辈尊姓大名,何处从师?” “我昨晚说过了,你还没这个资格知道这么多。”陆川径直绕过他,向他身后的破庙走去,边道,“知道这么多,小心烂舌头。” “前辈息怒,是晚辈唐突了,晚辈只是感兴趣罢了。”陈长生转过身,向着陆川的背影道。 “感兴趣?对谁感兴趣?”陆川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长长的黑匣子遮住了他的脑袋。 陈长生听罢,没有答话。 “对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感兴趣,还是对我背上的这把剑感兴趣啊?”陆川缓缓开口道,“那晚过后我就知道肯定有人会来找我,没想到这么快,还不止一个。” 陈长生嘴角微微扬起,道:“哦?前辈果然好眼力。只不过,在下确实是一人前来拜访的。” 陆川闭上了眼睛,声音有些沙哑,道:“出来吧,一帮小麻雀,见着好东西就扑楞地聚过来了。” 陆川说完,他旁边的溪中突然开始翻涌起来,一个人影从溪中一跃而出,溪水炸了开来,飞溅在河道上。 人影轻盈地落在地上,附近的杂草柳枝轻轻晃动着,宛如一只鸟雀飞过一般。 陈长生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个人影是一个光着上身的壮硕男子,结实的肌肉上纹了些妖媚的花纹,看上去凶神恶煞。 男子光着脑袋,横目粗眉,满脸煞气,声若洪钟,他开口对陆川道:“老头,你反应得挺快啊。” 陈长生对男子的,:“这位兄台,应该是在这河中埋伏了有段时间了吧,为何在陈某到时,不出来见一见,躲躲藏藏的,让人心生忌讳。” 男子听罢,拍了拍湿透了的裤子,向着陈长生道:“小先生,我家掌柜的特意向我嘱咐了,她一向很敬重书院之人,我此行与你没有关系,只是冲着老头来的,希望小先生多多包涵。” 陈长生笑道:“哦?是么?那陈某就谢过你家掌柜的抬举了。你家掌柜的可是丝韵楼宋倩儿?” “正是。”男子道,“掌柜的吩咐我来看看这老头有什么猫腻,不想碰见了小先生,真是不巧。” “何来不巧。”陈长生道,“说不定你我二人此行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前面的陆川不耐烦地回过头,道:“你们两个还互相吹捧上了?赶紧的,跟着我老头不就是为了这把破剑么?到底想怎样,我那徒弟腿脚不便,被你丝韵楼打成那样,还没找你算账呢。他一会过来,看到两具尸体,不得吓破了胆子?” 陈长生对陆川道:“前辈言重了,晚辈只是单纯地拜访,昨夜前辈出手,那剑有了灵性,便是前辈的,谁也夺不走。” 男子则凶悍地动了动壮硕的肩膀,粗声粗气地道:“老头你可别装神弄鬼,来吓唬人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界。” 陆川转过身,没有理会男子,而是直接面对陈长生,问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赶着时间,这把剑是送给我徒弟的,老子不想惹麻烦,没空搭理你。” 陈长生再次向陆川行礼,道:“前辈,一把古剑有灵,要么是人自身有驾驭剑灵的力量,要么便是这把剑在铸成之初便与人滴血立誓。这把古剑说实话我西麓书院没什么兴趣,我后山屯的剑也不差这一把,但前辈昨晚一出手便使这把剑的剑灵有了感应,晚辈记得,这把剑,是从大楚皇宫遗址里,流传出来的吧。” 男子听了陈长生的话,有些懵圈,但他还是不以为然地对陆川道:“老头儿,咱丝韵楼一向讲道理,按规矩办事,我家掌柜的要见你,跟我走一趟,你昨晚杀了我丝韵楼一个弟兄,你以为可以脚底下抹油就溜了?” 陆川仍旧没有搭理男子的话,而是把目光绕过陈长生,向他背后望了望,才缓缓开口道:“我徒弟就在后头,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就过来了。” 男子皱了皱眉,不知他是何意,便转头对陈长生道:“小先生,我家掌柜的找这老头有点事情,是我丝韵楼的内事,不知小先生这趟来是找老头干嘛,若是有要事,可在日后来找我家掌柜的,我丝韵楼对书院的人一定以上宾相待。” 陈长生眯起眼睛,对男子道:“你是想要带他走?” 男子道:“不错,不管小先生与这老头有何恩怨,可以去找掌柜的,我此行与小先生无关,现在烦请小先生劳驾。” 陈长生淡淡地笑了笑,看着陆川,开口道:“我怎么感觉,你带不走他。” 男子道:“只要小先生不插手,我一只手就可以把这老头拎起来丢上长安城墙。” 陆川一直噤口不严,好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重重叹了口气,道:“唉,还是操之过急了,可这把剑确实是个好东西,不拿到手,总觉得难受。” 陈长生看了看陆川,问道:“不知前辈是何意?” “我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世上的剑这么多,我随手一招便能飞来百八十把,这把剑从楚国带出来的,你的意思是它和楚国有什么关系?剑是剑,又不分国界。”陆川摇了摇头,道,“更何况,这把剑是上古玄铁铸成,铸成后还能保留上古玄铁的气息,昨夜你也应该能看得到,剑刃通体散发着玄色。” 陈长生道:“不错,这把剑在侍女手上的时候,晚辈便看到了,这属实是把好剑。” “那么,这世间有多少铸剑师能有这个水平,当今世界有这番手艺的人不都在你们秦国么?这门手艺我想秦国也不会任意流传吧。照你的意思,秦国和楚国发现的这把剑有什么关系?”陆川眯起了眼睛,向陈长生质问道。 一旁的男子不耐烦地对陆川道:“老头,你搁这儿瞎叫唤啥呢?要不是看在小先生有事儿要找你,你现在早没了。你自己选吧,要么乖乖跟我走,要么被我打晕过后被托着带回去。” 陈长生晗首笑道:“前辈不要误会,晚辈也不敢有觊觎前辈的意思。这把剑剑刃修长,玄色通透,刃顶倒刺锋利,剑柄修长,确实看着像是秦国的产物,经前辈一提确实如此,是晚辈唐突了,晚辈只是略显好奇,特来过问。” “问完了吧?”陆川没好气地道,“问完了就滚吧,我还有要事。下次见面我可没这么好说话了。” 陈长生仍旧恭恭敬敬地道:“老前辈属实是淘到了件宝贝,眼光出众,昨晚的驭剑之术属实让晚辈开了眼见。既然前辈有要事在忙,那晚辈只好以后再来打扰前辈了。” 说完,他缓缓地低头施礼,对陆川道:“那,晚辈先行告退。” 陆川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陈长生身上,眼神散发出一阵怪异的光。 “喂,老头。”一阵粗声粗气的声音从一边传来,男子不耐烦地冲陆川叫喊道,“你和小先生絮叨完了吧,要不是看小先生在这,我都已经拽着你拖了五里地了。赶紧跟我走,不想挨揍的话就抓紧。” 说着,男子快步走上前去,对陆川道:“昨晚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妖术,在众目睽睽之下害死我一个兄弟,你先把背上的那把剑放下,拿给我。” 在男子身后的陈长生对着男子的背影道:“这位兄台,遇事好商量啊,别这么粗暴地动手,更何况……” 男子听到身后陈长生的话,回过头来,张了张嘴,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好似画面定格了一般。 顿了一顿后,男子的脖颈出现了一圈血线,几滴殷红的血从里面缓缓淌了出来。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男子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陈长生。片刻后他的脑袋从脖子上平滑地滑了下来,而脖子上的伤口平滑得连血都没有飞溅出来。 男子倒在了二人的面前,陈长生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他静静地看着陆川,陆川也回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陈长生温和地对陆川笑道:“前辈,可真是得到了一柄好剑。” 陆川的眉头锁紧了,看着陈长生道:“你是大秦国西麓书院的人,我用秦国的剑,杀一个齐国人,那也应该有秦国一份。” 陈长生听罢,笑道:“前辈这是何意,这把剑的力量绝不止于此,好剑向来都是嗜血的。” “那就好。”陆川冷冷道,“可惜了,最后它落入了楚国的手里。” “是啊。”陈长生道,“恐怕就连书院也没有这把好剑的记载,晚辈也有些好奇了。” 陆川转过身,有些不耐烦,道:“行了,没工夫跟你掰扯,你走吧,帮我把他处理掉。” “前辈客气了。”陈长生规规矩矩地冲陆川的背影施了一礼,道,“恐怕,前辈与我,还会再见面的。” 陆川没有搭话,直直地走向了破庙。 第二十七章 陷入回忆 长安城郊。 “哎哟喂,累死我了。”楚留笙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离破庙不远的河道旁,一屁股朝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刚一坐下他就猛地弹了起来。 “烫烫烫烫!”楚留笙嘴里龇牙咧嘴地道,一个不稳跌坐在草地上,屁股又传来钻心的刺痛。他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表情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他身后便是那条又脏又臭的溪流。回过头对着溪水一照,看着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脸上的伤疤和青紫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连嘴角开裂的伤口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他自打失忆以来,跟随陆川在各个国家游历了一年多,在各种地方的底层社会摸爬滚打,要过饭,赌过钱,偷过东西,吃过霸王餐,与三教九流之人称兄道弟,成了一个连地痞流寇都算不上的小混混,自然少不了打架斗殴。他的身板瘦弱,师傅虽说身手灵巧,但打起架来也不是年轻小伙子的对手,他就成了挨打的人肉沙包。但他有一个优势,不管每一次挨打过后,伤势都能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从来不用去药房,不管打得多狠,过几天依旧活蹦乱跳。师傅说这是命贱,好养活,年轻气盛火力旺,因此给他取了二狗这个通俗易懂的名字。 楚留笙郁闷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嘴巴撅得老高。昨夜依照那些男人的打法,换做平常人不说断腿,十天半个月估计得在床上起不来。虽说他身体恢复速度快,但痛感还是有的,师傅急急忙忙地跑走了,留他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索性坐着好好休息会儿,反正离破庙也不远了。 楚留笙托着腮帮子,呆呆地看着水面。他的脑中不断地翻涌,开始竭力地想要回忆起自己失忆以前的事。 他失忆之后,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街上的角落。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周围全部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风一吹,呼呼地作响。他吓坏了,急忙站了起来,往外跑着。整条大街上全是尸体,尸体上穿着各式各样他看不懂的胄甲,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以后的士兵。他们的兵器掉落一地,楚留笙随意捡了一把,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 那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自己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上面也残留着不少血迹,看着他一片晕眩,几乎要吐了出来。估计是刚刚苏醒的缘故,自己的双手双脚疲软无力,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走了一段路,整条大街上没有任何人的生气,遍地的尸体。楚留笙鼓起胆子,朝一具尸体上看了一眼,那个人双眼睁得老大,好似死前经历了什么巨大的恐惧一般。街道两旁建筑也紧紧地闭着,乱七八糟的垃圾和杂物凌乱地堆在街道上,好似遭受了一场洗劫。 地上的尸体满身血迹,染红了大半条街,尚未干涸的血泊还在沿着街道上的沟壑缓缓流淌,楚留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烈的恐惧使他快要哭出声来。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是地狱么? 天空泛着刺眼的惨白,使人分不清当下的时辰。楚留笙打量了一下四周,尸体从街头七零八落地排到了街尾,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他再也握不住手中捡来的刀,丢在了地上,自己也随之跌坐在一处墙角,脑袋传来剧烈的疼痛,阻断了他试图回忆的想法。他如同一个新生的稚童,被人任意丢弃在这个恐怖而毫无人气的地方。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轻轻地啜泣起来。 风扬起了沙,吹到了他的周围,空气中始终带着抹不去的血腥味。他颤抖着不敢抬头,任凭时间慢慢地过去。 大概是过了很久很久,他昏睡了过去。 在睡梦之中,他感觉自己的双臂和双腿中有一股清澈的力量,仿佛像一股甘泉,滋润着他四肢的每一处。他逐渐恢复了力气和知觉,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颠簸的车上。 楚留笙再次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陆川猥琐的小眼睛正对他一眨一眨。 后来,陆川和他讲了很多很多。 陆川说自己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后来家道中落,加上数年的战乱纷争,被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流浪在各国。他说自己是在北境的大月国的某处城中发现了他,此时他已经昏了过去,但还有些气息,便出手相救,拉到了自己的家——一个破破烂烂的大车上。这种车以往是靠牛拉的,可这兵荒马乱的世代,人都活不成,更何况畜生。收留了楚留笙,好歹能有人能跟他一起拉车,车上都是陆川的全部家当,锅碗瓢盆,几个被褥,还有些各地搜刮来的破铜烂铁。饿肚子的时候就指望这些去换钱了。 陆川带着楚留笙从大月国一路跟着避难的队伍走到了大秦,在大秦各地流浪了半年之后,周游列国。陆川后来把车上的物件当了又当,到现在,他们就只剩下被褥了,这是绝对不能丢的,不然一下雪他们就只能抱团取暖了。 楚留笙告诉了陆川自己失忆的事,老头儿不足为奇,说有些人命都丢了,你命大,只是伤了脑袋,知足吧。可楚留笙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连是谁都不知道了,活着不如行尸走肉。老头儿就给他取了个贱名,二狗。 一年多来,楚留笙跟随陆川二人走南闯北,经历了四季变换,尝过人间冷暖,挨过饿,受过冻,过着不如猪狗的生活,但对楚留笙来讲,这些事情来的远没有他失忆的痛苦,没有了来时的道路,便没了往后走的方向。他只能跟在老头儿的身后,浑浑噩噩地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一天算一天。 记忆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足够奢侈的东西。在这一年多来,他动用了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脑细胞来分析自己的身世,希望从自己身上发现些蛛丝马迹。但据他这么久以来的观察,除了双手双脚比其他地方白嫩一些,自己身上就没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 还有他一直引以为傲,却没什么用的抗打能力。 但搜寻自己记忆的道路上,并不是没有转折点的。有时候他在陆川的大车上颠簸着睡着时,常会迷迷糊糊做一个梦。梦里,他的周围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的血腥和恐惧笼罩着他,连空气都像要被人抽光了一般,让他害怕的得快要窒息。每当他沉浸在这种噩梦中,好似快要坠落到地狱去,总会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暗淡的光点。过了一会儿,光点慢慢扩大,幻化成了一个人形。渐渐地,那个人形变得清晰起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满身是血,姣好的面庞上溅满了猩红的血迹,令人见了情不自禁有种揪心的痛。 女子身上穿着楚留笙失忆以来第一次睁眼见到的满地尸体身上一模一样的胄甲,她朝着自己缓缓地移步过来,带着无神的目光,摇摇晃晃,好像随时就要倒下。 女子走到离自己一步的地方,呆滞地看着自己,眸中闪烁着光点。片刻,女子俯下身,单膝下跪,道:“殿下,卑职护驾来迟。” 每当楚留笙从这个梦中惊醒时,总是会认认真真地回忆一遍,不漏掉任何一处细节,然后兴奋地跟老头儿复述了一遍。陆川第一次听到时,脸上带着无比诧异的表情,而后大声地嘲笑了他一顿,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笑了好久,陆川才停了下来,摸了摸发痛的肚子,道:“二狗啊,你丫这是三天没吃点好的,饿疯了吧,还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大少爷呢?你是既想着吃喝又想着当爷还不忘了想姑娘?好处全让你占了!” 楚留笙一开始十分愤慨,但狡辩过后仔细想想,确实,这个梦实在是有些离谱,自己这个整天往野狗嘴里抢馒头的人,哪会有和这个梦相关的身份? 自从陆川卖掉了他的大车后,他再也没有在大车上睡过觉,也再也没有做过这种梦。之后的梦,要么就是骑在那些把他当乞丐逐出门去的大户人家头上拉屎撒尿,要么就是上天当神仙天天山珍海味和七仙女爬蟠桃树,,总之,就没有和自己记忆相关的梦。 他只能认栽,自己可能本该和那些尸体一样躺在一起,死在那条街道上,不知道为何捡回来了一条命,但脑子给打坏了。自己可能本就是一个苦命人,不是苦命人怎么回去上战场当炮灰呢? 一想到这里,楚留笙忍不住对着溪水中倒映的自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这一年多受的哭累一口气叹出去。 “小兄弟,看你在这里观这溪水很久了,满脸愁绪,摇头叹气的,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么?” 突然,一个淡雅的声音从楚留笙的耳边响起,仿佛清风拂面,令人耳目一新。他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一个身穿典雅的白色长衫的男子正垂手而立,长发飘飘,面容清秀干净,散发着一阵儒雅之风。 只看了一眼,楚留笙便觉得有些自卑,他抬起头仰视着那个男子,从上而下打量着他。天气已经入夏,他却穿着厚厚的棉绸布料织成的衣服,衣服边上考究精致的金边,布料上面的纹路,看上去相当的值钱。 楚留笙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感觉自己窘迫得就如同路边的野狗一般。他呆滞地张了张嘴,自惭形秽的感觉包裹了他,说不出话来。 男子看着他痴呆的神情,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轻声道:“怎么了小兄弟,我看你浑身带伤,是不是在哪里跌了,需不需要我扶你到药房看看?脸上出了不少伤,是不是很疼?” 突如其来的男子的关心令楚留笙有些不适应,他有些结巴地开口道:“没事,我没事……” “你这伤看着挺严重的,真的没事么?”男子向着楚留笙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修长的五指轻抚过他脏兮兮的额头,道,“要不,我还是带你去药房看看吧……” “不用了!”楚留笙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他急忙起身,不顾身上的疼痛,打掉了男子的手,匆匆忙忙地说了句告辞,便急忙绕过男子,朝破庙跑去。 男子一愣,楚留笙便已经跑开了。他转过身,看着楚留笙紧张得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又背过手去,饶有兴趣地眺望着溪流下游的那座破庙。 “有意思。”陈长生喃喃道,“在这小小的长安城,果然能碰到些有意思的人。” 第二十八章 古剑出鞘 破庙内。 清寒四壁,烂砖残柱,巨大的石佛象积满了尘土,蛛网横生,一副破败的景象。 佛像跟前的供桌上早已经空无一物,上面残留着老鼠的脚印,几扇窗户吱吱呀呀地露着风,换做冬天,这地方如同是一座冰窖。 破庙里头的地上,堆放着陆川的所有家当,几个破盆,里头装了些杂七杂八的废铜烂铁,几铺被褥在一旁随意地堆放着。当时卖掉大车时剩下的几块横梁被简易地搭建起来,做成了可以背在肩上的架子。陆川用一团拾来的稻草铺在地上,将背上的黑匣子小心地放在上面。 这里头的上古玄剑刚刚剑灵出鞘,一团浓烈的黑雾正从黑匣子里面缓缓散发出来,如同被烧着了一般。陆川静静地端详着黑匣子,神情凝重。 过了不久,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从破庙外传了进来:“我的天,谁在这外头杀猪了?血肉散了一地,全都是些恶心的碎屑,害得老子差点摔一跤。” 楚留笙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破庙门口,残破的门槛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下午的日头晒得正烈,毒辣的太阳穿过没有门的门框照在地上。楚留笙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看到了正背对着他蹲在稻草边上研究着什么的陆川。 “喂老头儿,干嘛呢?”楚留笙没好气地道,“神神秘秘的,跑这么快也不等等老子。” 他径直地挪进破庙内,四下无人一般地踢了踢挡道的被褥,向着陆川走了过去。 “喂,老头儿。”楚留笙对陆川道,“你刚刚过来有没有看到一个大热天全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哥们,长得可真是羡煞人,穿得那叫个好啊,金陵绸缎的,我们这地儿可好久没遇到过这样的主了。” 陆川没有理他,一直在严肃地盯着放在稻草上的黑匣子,此时黑匣子仍在向外冒着黑烟,一股煞气油然而生,如同蒸腾了一般。 楚留笙一屁股在陆川身边坐了下来,看到了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的黑匣子,道:“诶?老头儿你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咋还冒气儿呢?” 陆川仍旧对楚留笙的调侃充耳未闻,伸出皮包骨头满是皱纹的枯手,轻轻地拂了拂黑匣子。 楚留笙见他没有搭理自己,撇了撇嘴,没再开口,也学着陆川的样子端详起了黑匣子。 匣子表面平整光滑,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黑得像是能吞噬周围的光线,使人由衷升起一股敬畏之心。 楚留笙看着,有些好奇,又不敢动,只能呆呆地看着黑匣子,不知道老头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就这么一个蹲一个坐,看了黑匣子一会儿,陆川才缓缓开口道:“二狗,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 楚留笙有些诧异,问道:“送我的?老头你也还真客气,里面难不成装了满满的黄金?” 陆川十分严肃认真地道:“二狗,打开它。” 楚留笙撇了撇嘴,看了看陆川,有些不悦地伸过手去,碰到了黑匣子冰凉平滑的外表。 “嘶,这做工不错啊。”楚留笙对着陆川嬉皮笑脸地道,“值不少钱啊,真是送我的?” 咔。黑匣子发出清脆的声音,楚留笙缓缓将它打开,里面浓浓的黑雾蒸腾了出来。 “呀?肉包子出笼?”楚留笙边道,边将盖子一掀,里面静静躺着的上古玄剑显露无疑。 楚留笙看了,有些发愣。这把剑让他有些感到不详的气氛,剑刃上盘旋的黑雾渐渐散去了,黑漆漆的一片,看上去有些像带着邪气。 “哇,老头,这玩意儿你从哪儿捡的?”楚留笙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剑柄,脸上的惊异之情露于颜表。 他抓着剑柄往上提了提,剑纹丝不动。他再用力,还是举不起来。楚留笙有些奇怪,胳膊上用了吃奶的劲,不顾自己旧伤未好,全身发力,想把剑从匣子里拿起来。 这把剑如同有千斤重,死死地陷进匣子里一般,楚留笙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让它挪动半步。 陆川转过头,看着他,低沉地道:“把你的手给我。” 楚留笙一脸狐疑,把手递了过去。 陆川抓住楚留笙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他的手掌向剑刃伸去,擦啦一下在他的手掌上划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淌。 “哇,老头你有病啊,我又不是举不起来,用不着把我的手废了吧!”楚留笙立马痛得惊呼起来,把自己的手一抽,死死地捂着,冲陆川大骂道。 陆川转过头,没有搭理他,低下头去看那柄剑。 剑刃上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没过一会儿便干干净净。 “好了。”陆川道,“你再拿起来试试。” 楚留笙瞪着陆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慢慢地凑下去握住剑柄。这次他只要轻轻一提,就将剑拿了起来,轻如鸿毛。 “诶?奇了怪了,这怎么这么轻?”楚留笙道,“这是什么剑啊?” “这是神剑。”陆川道,“来,过来,我教你一些剑法。” 楚留笙的眼睛吓得瞪圆了,冲陆川道:“什么?为啥?” 陆川白了他一眼,道:“为啥?因为我怕你以后让人打死。” “不是?”楚留笙道,“不是你要送我礼物的吗?怎么还要我学什么剑法?” 陆川费力地站起身子,锤了锤自己的老腰,道:“怎么?不行么?想不想学?” 楚留笙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陆川,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奇怪啊你?你该不会看我昨晚被打了就突然想教我……” 说到一半,他嗤之以鼻地扭过头,道:“得了吧老头儿,咱俩什么操行谁还不知道,打架打了这么久了,哪次不是我挡在你前面。” 陆川转过身,径直走到破庙门口,养着外面,背过手,缓缓开口道:“以后,你所遇到的,可就不是和街头流氓小打小闹了。可能会有很多人来取你的命。” “啥?”楚留笙看着他的背影,脑子被绕得有些转不过弯来,道,“什么玩意儿,老头儿你中邪了吧,这破剑我也用不上,你还不如把它当了,换几个银子,先去把衣服赎回来,这破衣服穿这么久都快馊了。” “出息。”陆川不屑地道,“你就说你想不想学吧?” 楚留笙一骨碌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陆川身边,问道:“不是,你总该告诉我这玩意儿从哪来的吧?” “这你别管了。”陆川道。 “那我不学。”楚留笙随手把剑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陆川回过头看着他,面色铁青,骂道:“烂泥扶不上墙!” “好瓦不上茅屋顶!”楚留笙回嘴,走到稻草堆旁,一脚踢开黑匣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上面,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陆川愤愤地看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楚留笙的旁边,用脚踹了踹他,没好气地道:“起来!先去挑水去!刚刚吃了我的肉包子还想休息?不想学就干活!” 楚留笙疼得呻吟起来,他看了看陆川,道:“能不能照顾一下老弱病残啊,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让我干活。还送我礼物,我还以为是银子呢。” 说完,他干脆趴在了稻草上边,懒懒地道:“你别叫我起来,我昨晚都没睡过,你要是再吵我,我就偷偷把剑拿去当了。” 陆川低下头看着他,又无奈地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深夜。 破庙外响起了蝉鸣,明亮皎洁的弯月挂在了破庙的上空,外头伸手不见五指。这种地方没有一丝灯火,黑漆漆的一片。 破庙里,两个鼾声此起彼伏。 破庙外边,一个消瘦的人影,融在夜色之中,轻巧地跃过蜿蜒的溪流,悄步接近破庙。 无声无息,草木皆静。 人影身手矫健,翻了几下,便靠近了破庙,贴在墙外,没有发出一点动静。那个人影轻轻地探出头去,从门框朝破庙里头望去。 里面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到。人影将身子伏下,蹑手蹑脚地迈步,进了破庙内。 啪,一只枯瘦的手突然搭在了人影的肩膀上,人影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迎着破庙外的月光,陆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人影的身后,没有丝毫的察觉。 人影看到了陆川的脸,急忙伏下身,对着陆川下跪行礼,口中发出轻微的女声:“参见国师大人。” “嘘。”陆川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肃穆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他俯视着人影,压低了声音,道:“韩路遥那儿,怎么样了?” 人影恭敬地对陆川道:“回国师大人,照您的吩咐,带着暗香标识的令牌已经送到齐王府了,昨夜韩路遥刚刚也拿到了您要的草药,现在已经出了长安城。” “让她加快速度。”陆川低沉地道,“只要她从西域出来,便有了暴露的风险。” “是。”人影道,“国师大人,您昨夜在丝韵楼……出手了么?” 陆川听罢,疲惫地眯了一下眼睛,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陆陆续续一年多了,总该拿回点东西,不然之后就会很被动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现在各个国家都已经开始重建发展了,对我们的围捕只会日益严峻,而不会松懈,我们必须越来越抓紧时间,否则在以后的日子就更难了。” “是,国师大人,我一定加快进度,不负您的期望。”人影道,“可……国师大人,韩路遥那边……” 陆川又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声音有些沙哑,道:“不行,还是不能让她知道我,否则容易出岔子。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我也有重任在身,除了你以外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了。” “谨遵国师吩咐。”人影道头更低了些,道。 陆川低下头看了看她,伸出手臂,放在人影的脑袋上,爱抚地摸了摸,道:“当年,我把你当作女儿对待,现在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现在便是我在这世间最关心的亲人了。” 人影抱拳施礼,道:“属下不敢承蒙国师大人的厚爱,这只是属下的职责罢了。” 陆川叹了口气,望向破庙里头黑漆漆的一团,道:“不像这小子,没了记忆以后就和街上的普通小混混一般,没有一点本事,手无缚鸡之力,指望他能完成大业?哼。” 陆川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 人影也转过头,在黑暗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团稻草的中央,一个人正躺在上面四仰八叉地睡着,鼾声如雷。 “国师大人不必焦虑,殿下他可能经历磨难不久,现在还如同一个常人,国师大人还是要多给他一些时间适应。”人影开口对陆川道。 陆川听罢,道:“也对,可能是我操之过急了。可时间真的不多了,那把剑是楚王亲自赐给他的,就是指望他能用这把剑怒指苍穹,还我大楚一个公道,但交给一个混小子,确实是无用武之地。” 人影怔怔地看着在黑暗中睡得正香的楚留笙,没有开口。 陆川看了看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白胡子动了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若是当初,楚王没有听我的,而是把你立为妃,那么那时候下车为楚留笙挡刀的就不是韩路遥了。”陆川轻声笑道“可怜了你,我一时贪念,想在你异于常人的冰雪聪明,把你就在身边,却忽视了你这么多年对他的感情,你不要怪干爹。” 人影低下头,对陆川道:“下属不敢。国师大人一向是属下所敬所爱之人,属下不敢有二心。每次能来国师大人处,远远看他一眼便足够了。”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细细折好的羊皮纸,恭敬地递给陆川,道:“大人,这是这个月的信。” 陆川接过来,借着月光打开,上面空无一字。 “啧,有酒么?”陆川问道。他面前的女子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的酒瓶,递给陆川。陆川将酒瓶打开,洒在了上面,缓缓地,撒过酒的地方模糊地呈现出一些图形和符号。 陆川又锁紧眉头,看着羊皮纸上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他将羊皮纸递回给了女子,小胡子又动了动,开口道:“罢了,让那边天枢阁的人盯着点。这次的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告诫太子,一定要避其锋芒,能躲则躲,不要硬碰硬。在那里他可是孤身一人。” “是。”女子应道。 陆川说罢,抬起头,对着漫天的星空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留笙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我也狠不下心去逼他,怕出什么岔子,但愿他以后能懂事吧,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女子听了这番话,忍不住又回头望向毫不知情,正做着美梦的楚留笙,目光中有些晶莹闪烁。 陆川低下头,看着一直跪着的女子,露出慈爱的微笑,道:“去吧,孩子。” 女子一愣,看向陆川,有些诧异,道:“国师大人……可……可以么?” “没事儿。”陆川笑道,“他昨晚被人打了一顿,睡得比猪还死,我都不想把剑给他,实在不行,我都想自己上了。” 女子擦了擦脸,笑着道:“谢国师大人。” 说罢,她缓缓站起身来,转过去,进了破庙里面。 她轻轻地走到楚留笙身旁,门外的月光照着她纤细瘦长的双腿。她悄悄伏下身子,把脸凑近了,看着睡得半死淌着口水,灰头土脸满身污垢且还鼻青脸肿的楚留笙,露出了痴痴的笑意。 “若是在宫中,我哪敢会今天这般,离你这么近。”女子用轻柔的声音喃喃道,“感谢苍天。” 说罢,她弯下腰,在楚留笙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二十九章 初见特使 吴国。 杭州。 孤雁赤云,晚风寺塔,墨染长天一色。 杭州城夏日的傍晚总是热闹的,街上的人们褪去了一日的操劳,回到家里,迎着温和的晚风和夕阳,在家门口搬上桌椅,摆好酒菜,妻侍身旁,儿孙绕膝,算是这生活中不可多得的闲暇时分。 楚墨来到县衙的大门口,外头的街道被黄昏染得通红,老妪挎着菜篮步履蹒跚地走着,稚童拿着纸糊的风车嬉笑着跑过,几辆马车载着人一缕烟地驶过路面。街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吆喝声,听不真切。 楚墨闭上双眼,像是在细细品味来之不易的人间烟火色。 小时候在宫中,他没有多少次出去的机会。那时候的大楚正盛,南征北战,扩充了大片的土地,收缴了大批金银细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很忙,无暇顾及他。除了负责管教他的国师之外。若是国师也有事,那他便一人在宫中,从小便习惯了孤独。他的弟弟比他闹腾,都已经能翻墙头了,还挂着大鼻涕,连最基本的宫中礼数也学不会,满口阿巴阿巴。那时的楚墨自然是看不上他弟弟的,因此,每当到了夏天的傍晚,他就会一个人坐在宫中的高处,望着空空荡荡的巨大广场宫殿,有时也眺望着天边被烧着的云,和成群结队飞过的雁。 那时的人们都在说,将来等他长大,天下都是他的,包括这片血染般的苍穹。 想到这儿,紧闭双眼的楚墨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如今我长大了,仍是孤身一人,而我的天下呢? 他缓缓睁开眼睛,背过手去,身上的官服微摆。 也只有这个时候,能真正融入这真实祥和的人间,窥探这世间不那么冷冰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向县衙门口驶来,停在了楚墨前面。 马车刚刚停稳,沾满尘土的粗布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急急忙忙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楚墨见了他,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在下萍乡县令,欧阳墨,见过特使大人。” 男子忙对他摆摆手,不客气地走到县衙大门旁边的一棵树下,扶着,嗷叫一声呕吐了起来。 楚墨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有些尴尬。 男子吐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舒服地长呼出一口气,用官服袖子抹了抹嘴,道:“呼,可算是活着到了,这一路可算是颠死我了,早就说让知州大人换个马车,咱这州府的马车都用了几年了,马都拉不动换了,这车还留着,要是再多坐几次,非把我肠子颠出来不可。” 说着,他转过头,看到了楚墨,一愣,回过神来,立马热切地迎上前去,道:“哦,你就是这儿的县令是吧,久仰久仰,你是叫什么来着?” 楚墨听罢,淡淡一笑道:“属下名叫欧阳墨,见过特使大人,不知……” “哦哦,我叫张仁杰,你叫我仁杰就行了。”特使迎上去,大大方方地用刚擦完嘴的手抓住了楚墨的袖子,道,“问一下,你们这儿的膳房在哪儿,我这一下午没吃东西了,肚子快饿扁了。” 楚墨温和地笑道:“张大人,膳房已经准备好酒菜了,就在大堂后面备着,我让下人引路,我去帮您在衙门后头停下马车,这街上容易堵。” “哦哦,好,辛苦了,欧……欧……”张仁杰说着,突然卡了壳,一只手举在半空。 “在下唤作欧阳墨,大人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楚墨道。 “哦哦,欧阳墨是吧,那辛苦你了。”张仁杰说完,便急匆匆地往里走,走到一半,又慌慌张张地折了回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欧阳墨,道,“对了,你先看看这个,州里刚刚收到的。” 说完,他小跑着进了县衙内。 楚墨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转过头吩咐完小厮去牵马,安顿车夫后,在县衙门口打开了那张纸。 吴历六月初六。 县衙内。 黄昏渐渐褪去,夜幕降临,炙热的一天迎来了不可多得清凉的时候,县衙里头的烛火也一根一根地被点亮。 “咚咚咚咚!”楚墨的房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正坐在案边处理文书的楚墨抬起头,对着门外喊道:“不用敲门,门没锁。” 大门一开,从外面探进来一张张仁杰的脑袋,对着楚墨嘿嘿笑了一声。 楚墨见状,合上了手中的文书,起身便迎了过去,笑道:“张大人用完膳了?我这县衙比较简陋,招待不周,张大人多担待。” “不碍事不碍事。”张仁杰笑着走进楚墨的房间内,像个庄稼汉一般将双手一袖,迈着步抬眼四处打量了起来,边道,“诶?欧……欧阳县令啊,我刚刚从那里出来,怎么听见县衙外头这般热闹啊?” 楚墨对张仁杰笑道:“回大人,今日不正是六月初六嘛,六月六,龙抬头,外面的人都在过节呢,过几天,这杭州的梅雨季节就快到了,一下雨,街上可就没这么热闹了。” 张仁杰听罢,一拍脑袋,笑道:“嗨,你瞧我这记性,在州府里头待久了,都忘了这一茬。怎么,要不要出去散散步?正好陪我消化消化。” 说着,便大大方方地要伸手去拽楚墨的胳膊,楚墨道:“诶,张大人,要不,我们还是先商议一下……” “商议啥啊。”张仁杰大大咧咧地打断了楚墨的话头,将手一扬,道,“你别着急啊,我又不是就来一两天,再说了,胡润不是也在这儿么?州里安排的事情他有数。” 说着,他转过身就要往外走。 “可,特使大人……”楚墨从怀中掏出了在门口看的纸,对张仁杰道,“特使大人,这是您给我的州府紧急文书,这个……” 张仁杰回过头,草草瞥了一眼楚墨手中摊开的纸,轻描淡写地道:“哎,这个咱们边走边说,正好熟悉熟悉这儿。” 楚墨听罢,笑道:“那下属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特使大人的房间已经安顿好了,回来以后尽早休息吧。” “诶,不用麻烦。”张仁杰道,“还有啊,直接叫我仁杰就行,咱俩都是正九品,哪有啥下属不下属的。” 楚墨笑了笑,不置可否,跟着张仁杰走出了房间。 县衙外。 六月初六,龙王抬头。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南方梅雨季节到来的前夕。南方的庄稼人一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地里一年的收成也靠这场持续几天的闷热的雨。下了雨,江河湖海中的鱼虾也随着涨潮跃到了水面上,常年混迹于水上的渔夫一撒网,便能捞上沉得拖不动的水产。但美中不足的是连续几天,半个月的降雨使得街上的行人变得稀疏起来,商铺的生意差了,出门纳凉的行人也少了。到七、八月份,吴国的地界总有些地方发起了洪水,刮起了台风,一些地方严重得死了人,没了住所,要求赈灾的折子也就如同雪片一般飞往朝廷。因此,这个节便被称作龙王节,意在祭祀龙王爷,保佑梅雨时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楚墨和张仁杰二人换上便服出了县衙。张仁杰和楚墨年岁相仿,他还要比楚墨更如同一个大男孩,不修边幅,大大咧咧,和州府里头出的其他官员相比,像是一株奇葩。 县衙外的街上此时已经热闹了起来,花灯和烟火把街道渲染得如同白昼一般,稚童在商铺门口嬉笑着,高举烟花。大人们则换上了喜庆的黄裤子,赤着上身,戴着黄头巾,组成一支支舞龙的队伍,用绸纸做的纸龙在人群的头顶上盘旋着,引来了人群的围观。走街串巷的小摊贩也聚集在这里,吆喝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映在每个人的脸庞上,好不热闹。 楚墨二人沿着街道一边看着周围游街的人群一边走着,张仁杰来了兴致,提了提裤腰带,看着周围感叹道:“还好出了趟差,不然这么热闹的景象,在州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楚墨在一旁跟着,作为张仁杰的陪同,一直笑而不语。 两人散步到一处桥上,桥下清澈的河水映着桥上点缀着的五彩斑斓的花灯。二人走到桥上的僻静处,远处眺望能看到几座高耸的酒楼此时已经被烛火照得亮堂,仿佛金碧辉煌。 张仁杰靠在桥上,叹出一口气,道:“来,你看看,这番过节的气氛,才算有点意思嘛,整天窝在县衙里不闷吗?上面会多给你饷银么?” 楚墨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开口道:“特使大人,不知道这次受州府之托,来县衙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你的?” 张仁杰百无聊赖地从桥上护栏旁拿起一颗石子,随手丢到了桥下的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他抬起头,指着远处,道:“来,你看那是什么?” 楚墨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远处,青鱼楼已经变得焦黑,残恒峭壁露在外面,与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 “要是那天,火一直顺着旁边的房子烧起来,那会是怎样?”张仁杰道,“整条街都会烧起来,估计真的得等到龙王爷下雨,火才能灭掉。这群人啊,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楚墨点了点头,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我来这儿呢,主要是有三件事情,咱们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张仁杰转过身来,靠着护栏,面朝楚墨轻描淡写地道,“第一件事就是牛涛那个案子。” 第三十章 酒楼畅谈 楚墨对他道:“特使大人,这件案子一直是属下在负责,已经结案了,卷宗也已经送往州府。” “我知道。”张仁杰摆了摆手,对他道,“牛涛一案其实是上头,刑部那里专程交给我来监督的,其实我也不想太插手,说白了,我就是看着这个案子太简单了,你们应该能搞得定。” 楚墨听罢,又点了点头。 张仁杰接着道:“但我没想到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也搞不定。” 楚墨对他施了一礼,道:“烦请特使大人赐教。 张仁杰皱了皱眉,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叫我大人,叫我名字就行。牛涛这个案子是刑部的大人一直盯着的,他们在牛涛活着的时候就盯着他了,对他的动向也很上心。你们呈上去的卷宗我看了,大部分和我的猜想差不多,至于凶手,就是扯淡。” 楚墨挑了挑眉,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牛然也是个大小伙了,就是那个牛涛的儿子,被你们说成是凶手那个。”张仁杰道,“牛涛身上两处刀伤,割喉是致命伤。可那时候牛涛已经被迷倒了,他是没有反抗的力气的,而且根据血迹来判断,他腹部所受的刀伤没有出多少血,而主要喷出的血是在脖子上,说明牛涛是被割喉以后,才有人往他肚子上捅了一刀,这也说明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若是先捅肚子,牛涛肯定一时半会死不了,必定得挣扎一番。” 楚墨听罢,细细思索着,点头道:“你说的是。” “所以说啊,牛然这个人,据卷宗里讲,他是没杀过人的,第一次杀人必定慌乱,就算是有深仇大恨,也不至于再往一个死人身上捅一刀,肯定第一时间慌张得想要逃跑了。” 楚墨皱了皱眉,对张仁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凶手另有其人,你们回去好好查一查。”张仁杰道,“此人下刀特别不利索,伤口不快,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是个柔弱的女子,不,连女子都不太像,伤口的走向是由下往上,这个就很关键了,一般人都是横着割喉,从下往上反而不太顺手,要么是个矮子,要么,就是个孩子。” “张大人可真是记忆过人,能将卷宗里的细节一一记得如此清楚。”楚墨道,“那你的意思是,凶手便不在他们之间了?” “不。”张仁杰冲着楚墨竖起了手指,道,“你忘了,在地牢里头,还有一个人,牛涛的女儿,牛莲。” 楚墨看了看张仁杰,他的脸上露出了肯定的表情,努着嘴巴看着自己。 “回去查查那个小屁孩,不要用寻常的思维办案,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张仁杰抬起头,望着苍茫的夜空,道,“还有,第二件事,便是青鱼楼的事。” “大人请说。”楚墨道。 “青鱼楼被无缘无故地烧了,知州大人对此十分重视,据上头传来消息,杀人放火的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袭黑衣,没有准确的画像。正眼看过她的人都死了,大致的容貌只有禁卫军的人见过。”张仁杰开口道,“上头给了我特别大的压力,所以特派我来到这里和胡润一起协助县衙调查。那晚死了不少人,算上烧死的,禁卫军和老百姓总共死了快有上百人,自打战争结束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事件了。” 楚墨向张仁杰拱手道:“此次事件是属下监管不力,事情出现在我县的管辖范围之内,我已经令所有的捕头在整个县搜集线索,势必要将凶手辑拿归案,还百姓们一个公道。” “那个女子可不是常人。”张仁杰随手在一旁的石头缝里折了一根杂草,放进嘴里嚼了起来,道,“能一人独战这么多禁卫军,还能毫发无伤安然逃脱,想来若是真的有线索,你那几十个捕头和治安军也派不上用场。好在这些老百姓们记吃不记打,这么多人死了,烧纸钱的火还没有过节的烟火旺呢。” 楚墨的面色有些沉了下来,没有答话。 “这件事,你就有线索按时上报给我”。张仁杰转头对楚墨道,“你不要轻举妄动,擅做主张就行,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从护栏那儿挺直了腰,向着楚墨伸出手来,道:“我刚来给你看的纸呢?” 楚墨听罢,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纸,递给了他。张仁杰接过来,边看边道:“这上面的东西你看过了吧,是余州那儿来的通报,那里的宁海县发生了一起灭门案,手法残忍,时间正好是在青鱼楼被烧的当天。” “嗯。”楚墨应了一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张仁杰细细地将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对头也不抬地对楚墨道:“这两起事件的手法都及其相似,被害人都是被匕首、短刀之类的凶器一刀击中要害部位,没有给人任何反抗的余地,干净利落,是个武功高强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那大人是说,火烧青鱼楼的女子,也正是在余州灭门的凶手?”楚墨问道。 张仁杰点点头,道:“余州离我们这不远,快马的话,一个时辰就能赶到,时间来得及,重要的是,有这种身手的人不多,若是两起不相干的案件,那未免也有点巧合了,还有一点,你知道被灭门的那家,是哪口子人么?” 楚墨道:“大人请讲。” “柳府。柳府一家向来与镇上的人交往不多,没有什么有深仇大恨的仇家,而青鱼楼也不像是有人要专程来杀人放火的地儿,但柳府里头的大女儿,一个叫柳筱筱的女子,在青鱼楼里当过红级一时的琴女。” 楚墨听罢,有些顿悟,道:“你是说,牛涛一案的柳筱筱?下属有些想起来了,那个柳筱筱确实是生长于余州的柳府,确曾在青鱼楼做过一段时间,后来赎了身,就嫁给了牛涛。” 张仁杰点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柳筱筱估计是惹了什么仇家,将她灭门,又将她曾认识的朋友之类赶尽杀绝,若不是她关在了守卫森严的地牢,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她了。” 楚墨道:“大人所言即是,不日柳筱筱即刻启程前往台州,若是冲着她来的,我们可以派兵设伏,定能找到那个凶手。” 张仁杰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桥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不少情侣依偎在一起,站在桥上向远处眺望赏景,几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书生聚在一起高声谈笑着,一个拉着大车的小摊贩敲着手上的小铜锣,尽力叫卖着。 “走吧,再陪我逛逛。”张仁杰对楚墨笑了笑,向桥下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附近的酒楼生意热闹非凡,张灯结彩,里面觥酬交错,人影绰绰,几辆高大华贵的马车整齐地停在外面。 张仁杰抬头打量了一下酒楼,对楚墨道:“走吧,陪我进去坐坐。” “特使大人不是才用过膳么?”楚墨笑道。 “哎呀,我有俩肚子,一个装吃的,一个装酒。”张仁杰冲他笑笑,道,“我身上没带银子,你是地主你请客。” “特使大人说笑了,这本就是我该尽的地主之谊,请吧。”楚墨对他招手道。 “诶。客气。”张仁杰兴致冲冲地走进酒楼,道“别叫我大人了啊,我不喜欢听。” 楚墨跟在他后面,笑道:“那我该叫什么?” “叫张兄啊,咱俩差不多大,以兄弟相称多好。”张仁杰被候在酒楼门口的小二盛情地迎了进去,头也不回地道。 “行啊,张兄。”楚墨对小二道,“给我们来个安静点的位置,上些好酒。” 小二带着他们上了楼,来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哈着腰走了。楚墨二人落座,张仁杰顺着窗外向楼下望去。 “诶?欧阳兄,你看那是什么?”突然,张仁杰指着窗外,对楚墨开口问道。 楚墨向下望了望,酒楼下不远处,一群书生正围着一个高高的告示栏,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哦,这是新出来的县试揭榜,这次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一批县试,来参加的书生不少,都是些大有可为的后生。”楚墨对张仁杰道。 “这样啊,害,以前我没好好读过书,现在都没办法跟文化人高谈阔论了。”张仁杰自嘲地笑了笑道。 楚墨道:“怎么会,刚刚张兄的推理令我算是开了眼界,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进州府做事,不像我,只能混迹在县衙当个县令。” “诶,别这么说。”张仁杰冲他摆了摆手,道:“我还羡慕你呢,没什么事,没事还能喝个小酒怡个小情,州府里头的事儿太多了,只有出差我才能休息会儿,这不就等不及刚到就想出来了嘛。” 说到这时,小二将两壶酒呈了上来,恭敬地退了下去, 楚墨端起酒壶,将二人的酒杯斟满,道:“来,张兄,我敬你一杯,尝尝这有名的绍兴镇的黄酒。” 张仁杰回敬,将杯中酒仰脖饮尽,舒服地打了一激灵,道:“啊,果真是好酒。” 酒楼外,节日的气氛还未消散,舞龙的队伍沿着街道走着,锣鼓声震天,途径的人们忍不住驻足观望,叫好声接连传出。 二人酒过三巡,面色正酣,张仁杰有了些醉意,靠在桌子上,对楚墨道:“欧阳兄,你接手的牛涛的案子,知道为什么刑部的大人这么重视么?” 第三十一章 倒卖军备 楚墨道:“张兄请讲,说实话,我这个县令对上面的那些弯弯道道也知之甚少。” 张仁杰煞有介事地朝四周望了望,旁边的几桌客人划拳饮酒,大声闹腾得正欢,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二人这里。 张仁杰努力抬了抬醉意朦胧的眼皮,撑着桌子,向楚墨这儿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你晓得不,从今年的年初开始,就有人往朝廷递折子,反映工部那儿出厂的军备,与移交给兵部军队的军备对不上,少了一大批。” “哦?还有这事?”楚墨抬起眼睛看着神神秘秘的张仁杰道。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上面对这件事的风声压得挺紧,我也是听在内阁的哥们透露出来的,不过可信度不低。”张仁杰说罢,又仰头喝了一杯,砸了砸嘴,接着道,“这事儿我想你总该要经手的,早些知道也好,不过在上面发文之前可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楚墨点了点头,道:“放心,张兄,今晚听到的,在下定会烂在肚子里。” 张仁杰笑了笑,脸上被烈性的黄酒灌得通红,道:“上头已经暗中派了人去查,其中有我哥们,他说,兵部尚书在暗中收受了中间商的不少银子,把几批原来老旧的军备替换成新出厂的军备在用,而新军备则转手倒卖给了地方,如此一来,兵部尚书手里头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至于其他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这件事是经过重重保密的,我只听说,兵部尚书暗中联系的商家,就是这牛府的牛涛。” 楚墨听罢,不禁问道:“卖给了牛涛?这牛涛死后我也查过了他的宅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军备,再说他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要军备做什么用,难不成想谋反?换言之,他再有钱也不可能买得起国库里的军备。” 张仁杰道:“诶,这你就想错了欧阳兄,这些事肯定不是他一个人做的,他充其量只是个经手人,负责把军备从兵部转移出去,真正给他提供银子和方法的金主,肯定是一个庞大的势力,能够买得起军备的主。” “张兄是说……”楚墨道。 “没准啊,我猜……”张仁杰又大口饮着杯中的黄酒,道,“我猜,这牛涛,可能做的是吃里扒外的叛徒生意,把吴国的军备,转手倒卖给别国。” “哦?”楚墨对张仁杰道,“张兄如果说的是,那此时便非同小可了,这件事可是要惊动皇上的,再不济,刑部必须得插手此事。” “没错儿。”张仁杰醉醺醺地道,“此事已经被刑部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各路人马已经暗中盯上了这起案子的始末,插手其中是早晚的事,你可要机灵一点,以免刑部的大人们看中了你这县令头上的乌衫帽,拿回去给皇上那儿邀功去了。” “谢过张兄指点。”楚墨举起手中的酒杯,敬向张仁杰,道,“这几天张兄在县衙,烦请多多指点一二。” “指点谈不上。”张仁杰摆了摆手,道,“能破了上头焦头烂额的案子才是真。你是青鱼楼事件的第一负责人,你对这个凶手有什么印象没有。” 话题突然转到了青鱼楼,楚墨的眼中闪过一抹异样,但他仍是不动声色地笑道:“张兄这可就问到我了,事件发生的时候,那时的火势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我便带着治安军和捕快们去组织街坊邻居灭火去了,顾不暇接,没有注意到凶手到底长什么样,不过听治安军的弟兄们说,凶手可是个武功高强的女子。” 张仁杰拿起筷子,拨拉着面前碟子里的花生米,漫不经心地道:“你还别说,现在这世道,才人辈出,经过那场战争过后,各种隐于山林的强者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我们这些握着几十个兵卒的小官,还不够人家看的。” 说完,他放下筷子,往后一靠,摸了摸后脑勺,接着道:“不过我就纳闷了,根据州里传来的文书,这起案子可以和余州的灭门案一块儿查,那么凶手的目的,为何放在一个手无寸铁的琴女身上呢?” “也许,是因为些江湖之中的爱恨情仇吧。”楚墨笑道,“那个柳筱筱我有些印象,长得确实是姿色上乘,不能说倾国倾城,好歹也是有着一副能迷倒男人的好皮囊,指不定是有些高人,因爱生恨,雇了江湖上的一些杀手,灭了她满门,想要让那柳筱筱带着痛苦地死去。” 张仁杰听罢,笑道:“哈哈,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不过有这方面的可能,指不定今晚,就有杀手杀进地牢,将柳筱筱下嫁的牛府杀个干净呢。” “张兄不必多虑。”楚墨道,“我这县衙的地牢也还算是守卫森严,若是杀手真敢来,不敢让她有来无回,也能给上头多一些线索。” 张仁杰皱了皱眉,靠在桌上,对楚墨道:“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柳筱筱与这次的军备私运有关系? 楚墨听罢,思索了一阵,道:“张兄说得有道理,柳筱筱是牛涛的枕边人,对这些事没准有了关系,张兄放心,回头我便亲自去审问她,从她的嘴里得出些线索来。” “相比起来,因为军备,要杀柳筱筱灭口的可能性反而还大一些。”张仁杰道,“若真是这样,那这事就可能是军备的买家做的,如果买家的其他的国家,那这事就不是你我能够管的了的了,指不定又会打起仗来。” 楚墨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道:“张兄不必多虑,如此大的一场仗刚打完,各国的实力都在百废待兴的阶段,百姓们的厌战情绪都很高涨,不会有人还想无故挑起事端。” “那万一……”张仁杰端起酒杯,对楚墨道,“真是一起倒卖军备到邻国的事件,朝廷那儿会怎么处理?” 楚墨听罢,刚想开口,一旁却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之声,一群人说说笑笑地簇拥着,上了二楼,一下子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二人的注意被那群人转移了过去,那些人年纪轻轻,都带着书生打扮,看上去风华正茂,喧哗声好似要将楼顶掀翻,不大的二楼变得拥挤起来。 那帮书生中走在前面的一个胖子回过头,对身后的人爽朗地道:“恭贺林公子夺得考试头筹啊,在我们这一批人里面,也只有林公子有这个水平了。” “没错儿,林公子在卷子上最后一道题,连考官都叹为观止,夸我们林公子是百年一遇的奇才!”挤在人群中的一个瘦子接着道。 “诶诶,我听说,这回林公子不但考取了县试的状元,州里的考试也是被吴国大学士给推荐上去了!”另一个书生边上楼边喜气洋洋地道。 楚墨没有开口,放下了酒杯,打量着突如其来的一帮书生,听他们的谈论,似乎是一帮刚刚结束县试的学子。张仁杰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这群人乌乌泱泱的闹腾,使得整层楼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身上。 “所以啊,今儿个我们林公子请大家来酒楼庆祝!!”一个看上去格外活泼开朗的女书生跳上了台阶,道,“今晚林公子买单,所有人放开了点单!” 书生们中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一个面容淡雅,相貌出众的书生,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在众人中间走了出来,迎着旁人羡煞的目光,对四周不断礼貌地点头致意。 “哟,这小伙子谁啊,是不是你们这次县试的状元?”张仁杰端着酒杯看着他,对楚墨问道。 楚墨笑了笑,道:“这次的县试是战后重启的第一届考试,上面安排的福利待遇非常多,也格外重视,来参考的学子也是往年的几倍,能如此杀出重围拔得头筹的人属实是比较优秀的了。” 说完,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个学子,道:“他是杭州这儿最大的米行林家的大公子,身世算是显赫,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熟读经文,能赋诗作对,通音律,会骑射,参考之前便有考官注意到他了。” “这么优秀?他真的考了状元啊,你这个县令应该知道的吧?”张仁杰抿了一口端着的酒,对楚墨问道。 楚墨笑道:“张兄说得对,他叫林夕,无论在文试还是武试,都在同一届参考的学子中拿了第一名,在对诗的考试中,他的考官是个大学士,对他赞赏有佳,直接推荐到翰林院那里了,如果不出意外,在之后的州试里,他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楚墨说完,那帮书生被小二安排到几桌上落座,各种名贵的酒菜相继端了上来,连酒楼的掌柜也亲自上来迎接服侍。那帮书生们围着林夕,不吝各种褒奖之词,像是要将他捧上了天。 “得了,这儿这么热闹了,咱们也撤吧,别让人看到你一个县令搁这儿坐着,扫了那帮公子哥的兴。”张仁杰冲楚墨笑着道,随即站了起来。楚墨紧随其后,道:“那咱们就回吧,张兄请。” “回去好好休息,明儿还有要事,记得看好柳筱筱这个人,她可能会给我俩关键的线索。”张仁杰边向楼下走去,边道。 楚墨点点头,不经意间,余光看到正坐首脑的林夕向他们二人这里望来,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异样。 第三十二章 长路漫漫 齐国。 齐王府。 夜已深,齐王府外树影绰绰,迎着月光投在雪白的青石砖上,随风摇曳着,寂静无声。 府中的烛火仍亮着,昏黄的光线从窗前的纱布照了出来,吸引了数只蚊虫,围绕在窗外盘旋。 齐安独自窝在大大的太师椅中,换上了宽松的浴袍,手中不停地拨弄着佛珠,脸上的愁容显露无疑,双眉皱成一团,时不时唉声叹气。 “齐昱这个家伙……到底给我出的什么馊主意……”齐安嘴里轻声地喃喃道,“现在这形势,只要是涉及楚国余孽的,那都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咔。齐安用力地掰动着一颗佛珠,另一只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 “可是,富贵险中求啊,若是我现在向朝廷禀报,那止不好洪亮和范常隆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会反过来捅我一刀,到时候我可就麻烦大了……”齐安细细思索着道,“可齐昱这王八蛋,偏偏在这时候给我捅篓子……”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晚齐昱在他耳边跟他说的话。 “我从西域而来的一支商队手中,发现了一块暗香堂的令牌。这块令牌是韩国暗香堂在十几年前便已经停用的一块,而当时拥有这一块牌子的,便是后来楚国宫中楚王的身边人,一个叫韩路遥的女子。” 齐昱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停在耳畔,齐安忍不住打了一激灵。 韩路遥?这是什么人物?楚国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齐安的心中泛起一阵阵不安的狐疑,他手中拨动佛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 一个带着韩国国姓的人,肯定是韩国皇室中人,怎么会跟楚国有联系? “我手下的人已经收到线报,韩路遥此次带人进入齐国的地域,肯定要有所行动,指不定跟楚国余孽有关系。”齐昱那晚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凑近了齐安的耳旁,道,“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盯紧她们,然后在暗中将兵部尚书牵扯进来,告他一个私通楚国余孽的罪名。” 想到这里,齐安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肥胖的胸脯不断起伏着。 楚国余孽,这四个字一说出口就足以让朝廷那帮人听了心惊胆战,而那块令牌一拿出来,必定会震惊整个朝野。甚至轰动整个齐国。楚国这个词已经给齐国上上下下近千万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击穿了齐国内心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直至现在,翰林院在全国通用的书中还禁止用到楚这个字。那一年的抗楚之战,泱泱几百年的大齐,如此庞大的国家,在楚国奔腾的铁骑前显得不堪一击,一触就破,险些连国都长安都被攻陷。 皇上离宫,数百名内阁大臣弃城而逃,留守的几千禁卫军伤残的占了一大半,整座长安城陷入了世界末日般绝望的气氛。军队群龙无首,百姓流离失所。最后,因为齐国国土占了太多的沙漠戈壁,补给线拉得太长,楚军唯恐在如此不利地形上损失太大,才将齐国的反抗力量屠杀殆尽后,在所有攻陷的城市搜刮一空,才大摇大摆地撤兵。 那次的抗楚之战,给所有人的心里留下了永恒的伤痛,几年后,抗楚联盟的形成,楚军陷入由攻转守的被动局面后,人们才缓缓从废墟中探出头来,开始重建家园。 楚亡一年多了,但楚国仍是整个朝廷的底线,遇到牵扯到楚国的地方,便不管不顾,一切都按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态度来。若此时真能成,那便能给那些新党的人一个迎头痛击,按照皇上的性子,说不定会将整个新党连根拔起,到那时,兵权怕是我不想要都得落到我手里。 齐安这么一想,心里就舒畅很多,拨动佛珠的速度也减缓了些。 可是,要如何做,才能将范常隆那一批人,牵扯到楚国余孽身上呢?光靠一个玄玄乎乎的劳神子令牌? 齐安的脸又皱成了一块儿,喉咙里咕噜咕噜地不知在喃喃什么。 当务之急,首先要找到那个楚国人,那个叫韩路遥的女子,不知道齐昱藏的什么猫腻。现在这件事他完全占了主动,我这个太子都得听他的。 想到这里,齐安做了个厌恶的表情,看着天花板上的仙女飞天图,眼前总是浮现出齐昱那张令人反感的死人脸。 唉,如今我和他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知道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反正无论如何,我都得留条后路,若是他敢对老子有想法…… 齐安狠狠地捏了捏佛珠,手上的青筋暴起。 老子就跟他鱼死网破,先灭了他的人,再弄死他背后的老头子! 第二日。 齐国。 西京州。 土山镇。 西京州地处长安接壤地带,位于一片荒漠中的绿洲之上,常年气候炎热,又受风沙袭扰,由此便在周围建了数十丈高的城墙,以抵御黄沙侵袭。而城墙外则是一大片厚厚的防沙的杉树林,林中坐落着许多的村庄。西京州离长安有十几里的路程,是西域进入长安的必经之地,被誉为沙漠绿洲中的一颗明珠,来自西域的客商将它作为前往长安的中转站,因而这里的西域文化非常的浓郁,许许多多的西域文化瑰宝出现在这里,而在里面定居的西域人也占了相当大的部分,算是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交织的地方。 从长安城里出来以后,得穿过长长的戈壁栈道,再走过十几里荒无人烟的黄土地,才能眺望到漫漫黄沙中被一片鲜浓绿海包裹着的城市。西京一向是各国旅客的游玩圣地,在里面有许多的名胜古迹供人观赏,还有许多的古董玩物等着来自中原的客商掏出钱袋子。 驼车已经从长安驶出很远了,拉开布满灰尘的帘子,窗外都是一成不变的戈壁滩,地上的黄土已经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坚硬,偶尔有几株倔强的杂草从里面探出头来,即刻便被与黄土颜色相仿的蜥蜴吞食掉。蜿蜒的河道中早已如蛛网般遍布裂纹,毫无生气。远处,几棵干瘦的杉树歪着身体,有气无力地垂下枝干,承受着炽热的烘烤。 韩路遥轻轻地放下了帘子,外头刺眼的光仍旧透过门帘照射进来。驼车一路上不断颠簸着,骆驼脖子下的铃铛随着车夫若有若无的吆喝声叮叮当当地响着。 戈壁滩头,放眼望去,只有她乘坐的一辆驼车孤零零地行驶着,硕大的黄土地上如同一个蚂蚁般不起眼的小点微微蠕动。 韩路遥的身边,坐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用纱布遮了脸,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 侍女的脚边,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随着颠簸轻轻晃动着。 正午时分,日上三竿。 小小的车厢里热得像个蒸笼,侍女的脖子上布满了汗珠,好似蒸腾起了水汽。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用手无力地朝脸上扇着风。 “沈梦溪。”韩路遥对身边的女子开口道,“国师大人……有说下一步的地点么?” 沈梦溪朦胧地睁开双眼,无精打采地开口道:“大人说,先到西京去,下一步自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嗯。”韩路遥淡淡地应了一句,用脚将地上的小匣子向里面踢了踢。 沈梦溪摇头晃脑地将自己的长发从脖子后面甩开,道:“唉,公主,最近国师大人要的东西可是越来越难弄到手了,光是这草药,就得千里迢迢地跑到长安来买,还花了几万两黄金。” 韩路遥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 “咱们这趟路可远着呢。”沈梦溪撇过头看了看她,道,“公主,你要么先睡会?” 韩路遥轻声开口道:“这条路不是官道,没带上镖局的旗帜,路上少不了些流寇马匪,你可要小心了。” “唔?”沈梦溪靠在座椅上,对韩路遥道,“公主,你现在可是西域人,还是西域国的公主,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不长眼的马匪盯上你吧。” “马匪又不长眼睛。”韩路遥淡淡道,“他们哪会知道这辆车是做什么的。更何况我们没有带上西域的随从,一辆落单的驼车对马匪来说,可是最好抢的目标。” 沈梦溪听罢,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道:“哇,你可别乌鸦嘴啊,不会真有人来抢我们吧?” 韩路遥道:“怎么不会?要是这么远的路一个马匪都没遇到,那可真是少见了。” 似乎是应验了韩路遥的话,她说完没多久,驼车便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前面的车夫用西域语大声慌乱地喊着什么。 “你看?这不是来了?”韩路遥转过头,对沈梦溪轻声道。 沈梦溪急忙道:“哇,你说话这么灵?说来就来?” 说罢,她连忙去掀车厢里的帘子。 “我们进入了他们的地界,他们总要有人来问候我们一声,客随主便。”韩路遥道,话语里风平浪静。 车厢外头,车夫用西域语慌乱地喊叫着,骆驼也不安地打着响鼻。 “要不去看看出了什么事?”韩路遥淡淡道。 沈梦溪转过头对韩路遥道:“你去,我可不敢出去,我这花容月貌的……” 韩路遥轻声笑了笑,随即掀开了身边的窗帘。 小小的窗口外,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枯黄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由远而近地传来了密密麻麻的马蹄声。 韩路遥从怀中取出一块纱巾,蒙在脸上,眼神静静地向扬起高耸的尘土的地方望去。 她缓缓开口道:“国师大人他……来长安了么?” 沈梦溪一怔,声音低了几分,道:“我……我不知道。” “那你这一次,还是没能见到他?”韩路遥没有回头,对沈梦溪问道。 “应当快了。”沈梦溪道,“这批草药对国师大人应该挺重要的,也许……你应该亲手交给他。” 韩路遥轻声道:“但愿如此。” 远处,长长的戈壁滩的地平线上,浮起一座丘陵,上面随着震荡的马蹄声,扬起一阵阵几丈高的尘土,如同一只咆哮着的巨兽。 第三十三章 大杀四方 韩路遥的眸子里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镇定地等待远处不速之客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湛蓝的天空下,丘陵上出现了一排向着驼车冲来的马群,阵势恢宏,看上去势不可挡。 沈梦溪靠在韩路遥身边向窗外望去,脸色有些煞白,轻声道:“公主……这次,好像比我们来时遇到的人要多出这么多啊……” 丘陵上渐渐出现了形形绰绰的人影,粗略估计有几十号人,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尖刀,身体在马背上上下翻飞,浑身穿着野性的粗衣,看样子来者不善。 领头的一个男子驾着马率先冲在了队伍的最前方,马蹄下飞扬的尘土被甩在了后面。他以极快的速度从丘陵上冲下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距离马车几丈远的地方,车厢里的二人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男子黝黑的脸庞和兴奋得扭曲的五官。 “是马匪。”韩路遥淡淡道,“看他们的打扮,估计是从西域出来的炙匪。” 齐国地处西域接壤,一片巨大的沙漠地带横跨西域和齐国的国境,这其中有许多官府无暇顾及,处于管辖范围之外的地方,其中有许多通往城市的必经之路,以及各国客商的通商要道。经过连年征战,各国滋生了数以万计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没有维持生计的手段,常年挣扎在温饱线上,就衍生出不少亡命之徒,形成几股流寇马匪,专对过路运货的客商下手,杀人越货,心狠手辣。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形成几股帮派,在服饰上带有特殊的符号来辨别。在其中,几支规模相对于庞大的帮派脱引而出。炙匪便是其中的龙头老大,他们自称红巾军,在腰间别了一块红布,意为刀口上舔血。炙匪在当地也算是赫赫有名,甚至传闻已经渗透进了齐国朝廷,官府对他们毫无办法。 韩路遥看着越来越近的炙匪,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她将一把锋利的匕首跨进腰间,转头对沈梦溪道:“一会儿我可能顾不上你了,你保护好自己,最重要的是看好草药。” “行吧,你小心点,别惹上麻烦了。”沈梦溪往座位里缩了缩,喃喃道,“苍天保佑。” 领头的炙匪策马来到了驼车的不远处停下,他带着狂妄的语气用刀指着车夫,大声地用西域语说些什么。 “还有西域人?”沈梦溪在车厢里小声地凑到韩路遥身边问道。 韩路遥用手正了正脸上的纱巾,道:“西域人自古因野蛮好战闻名,炙匪中有不少西域人所以行事极端的残忍,不是等闲之辈。” 沈梦溪小心地用眼角瞥了瞥韩路遥,轻声道:“比你还厉害?” 韩路遥靠在座位上,静静地等候着,一只手握在了匕首的柄上,没有答话。 车厢外,能隐约听到车夫的哀求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逐渐淡了下来,可以隐约感觉到几十个人马已经包围了这辆落单的驼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外的声音逐渐沉寂了下来,车夫也没有了声音。沈梦溪也闭上了嘴,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突然,一支竹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冲破门帘,射向车厢里的二人。沈梦溪只能看到眼前寒光一闪,刚来得及闭眼便听到一阵金属的撞击声,那支箭被弹开,狠狠地插在了车厢的地上。 “走吧,他们出手了。”韩路遥冷冷道,她将手中的匕首转了个圈,反握着,眼中泛出了一丝杀意。 说完,她双腿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一般从门帘扑了出去,沈梦溪刚睁眼便只能看到一阵残影。 驼车外,韩路遥高高跃起,身子转了个圈,驼车旁围着一圈炙匪,瞪大了吃惊的双眼,仰起头看着她。 韩路遥轻巧地落在了车厢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炙匪们。大概有三十几人,身跨大马,将驼车四周围得严严实实。 韩路遥打量着他们,面纱上方的瞳孔渗出锋芒,手里的匕首映着炙热的光,所有炙匪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韩路遥玲珑的身体正好挡在了太阳下方,炙匪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吓得警戒起来,又被这刺眼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纷纷抽出了各自腰间的刀。 领头的炙匪脸上涂了厚厚的油彩,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布满了晒伤的痕迹。他舞了舞手中的刀,呲着牙,用西域语低声道:“淦!不会碰到镖局的人了吧!” 在他的身后,一个炙匪撇了撇嘴,说着西域语,对他道:“二当家的,我看着不像,是个镖局怎么会有一辆车运镖的?” 二当家皱皱眉,抬起脑袋眯着眼,对身后的炙匪道:“你去,先用中原话问她。” 那个炙匪受命,拉了拉马头,来到了二当家前面,看着韩路遥,用熟练的中原话开口道:“哎,这里是红巾军的地界,车里面所有人都出来,跪在地上,把……” 话还没说完,炙匪的声音戛然截止,周围的人一惊,韩路遥手中的匕首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脱手,电光火石间插入了他的喉咙,干脆利落。 炙匪瞪大了双眼,喉咙里呜咽着发出声音,鲜血从脖子处喷涌出来,他在马背上摇晃了几下,摔落在地。 “给我上!”二当家用西域语嘶吼着道,所有炙匪争相拉着马头,几十只马的嘶鸣声一下子响起,马蹄践踏着土地。韩路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看到车夫趴在骆驼蹄边一动不动,身体下渗出了一大片血泊。 她皱了皱眉,轻踮脚尖,从驼车顶上跳了下来,落到倒地的炙匪身旁,炙匪瞪大了双眼,死死捂着喉咙,双腿止不住地抽搐。 韩路遥蹲下身,将匕首从他脖子中抽了出来。炙匪呻吟一声,便不动了。 驼车周围,三十余名炙匪骑着马绕着车飞快地奔驰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尖刀上下飞舞着,令人眼花缭乱。 唰!一把尖刀从韩路遥脖子旁飞快地划过,她轻轻往旁边一避,刀刃扑了个空,韩路遥没有回头,将修长的手臂一张,手中带血的匕首直直地插入了刚刚挥刀的炙匪的喉咙。炙匪哀号一声,从马上跌落。 韩路遥双腿一蹬,原地便只剩下一道残影。残影如同一阵风一般,闪到正落在半空中的炙匪身边,抽出插在喉咙上的匕首,紧接着再踩着他的身体,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弹起,冲向另一个炙匪身边,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那个炙匪的脖子处溅出一大团血迹,闷哼一声,从马背上向后飞出数步远,翻滚几圈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行云流水间,众人只看到长长的裙摆在空中翻腾,速度快得都来不及反应。二当家微张着嘴,好似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还没有结束,韩路遥从半空中落下,在滚烫的黄土地上俯下身子,手中的匕首灵活地在手中翻飞着,向前一送,一个炙匪胯下的马向她踏来,一阵寒芒划过,马的两只前蹄被齐齐斩断。随着一声刺耳的嘶鸣,高头大马被剧痛疯狂地扭曲着身体,将马背上的炙匪甩了下来。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韩路遥令人胆寒的身影又以远异于常人的速度冲向另一个炙匪。 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传来,韩路遥手中的匕首插入了炙匪的胸膛,巨大的力道将他从马背上带起,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韩路遥一只脚踏着那个炙匪的身体,缓缓站起身来,白皙的脸庞上多了几滴殷红道血点。她的双眸里依旧是平静如水的淡然。 一个炙匪拽着马头,握紧了手中的尖刀,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嘶吼,朝着距离几步远的韩路遥杀来。韩路遥丝毫没有做出反应,像是一个原地不动的活靶子。 刹那间,炙匪已经冲到了韩路遥的跟前,马蹄高高扬起,炙匪举起了手中的刀,冲着韩路遥的身影猛地砍下。 唰。刀刃在空气划出了声音,而韩路遥早已不见踪影,炙匪一愣,满脸诧异地盯着前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紧接着,他感觉脖子后面被抚上了一个温暖的东西,还来不及回头,冰冷的匕首便从他身后缓缓地架在了他的脖子前面。炙匪绝望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二当家,还来不及出声,匕首就划破了他的喉咙。 一众炙匪不约而同地停下了马,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心底里生出了强烈的恐惧,好似面对的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二当家的手心渗出了冷汗,他狠狠地盯着轻轻落地的韩路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腿死死地夹着马肚,对四周的炙匪用西域语大声吼道:“给我上!压制住她!” 听到二当家下令,韩路遥周围的几名炙匪勒紧了缰绳,举起了尖刀,对她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同时冲来,韩路遥用眼角微微地瞥了一眼四周,手中的匕首还在往地上滴着血。 唰!韩路遥所站的地方又化成了一道残影,炙匪们的眼前只能看到上下翻飞的长裙。他们的眼睛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残影跃到了半空中。而残影中的匕首则闪出阵阵寒芒。 寒芒划过之处,纷纷溅起血花。 到处响起一阵匕首穿过皮肉的声音,炙匪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二当家聚精会神地盯着韩路遥的身影,驾着马冲向人群,高高举起尖刀,发狠似的朝她砍去。 仅仅过去了一眨眼的时间。韩路遥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仿佛飘在半空中。二当家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看着韩路遥被纱巾遮住的冰冷的面庞。下一秒,一把锋利的匕首便从他的身体里刺过,向后带出一大片血肉。 二当家剧烈扭曲的神情仿佛定格了一般,他身体一僵,软软地从马背上跌落。 其余的炙匪被这幅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从他们包围驼车到现在还没过半柱香的功夫,眼前的女子化身一道残影,轻而易举地结果了十余名炙匪的姓名,更是轻松地结果了二当家。他们惊恐地呆滞在了原地。韩路遥落了地,一条小臂上布满了血液和肉块,看上去恐怖渗人。 “走……走!”一个炙匪结结巴巴地道,拉着马头,便要向后退去,其余的炙匪也纷纷后退。他们也不顾身后发生的事情,头也不回地飞快驾着马,冲向来时的丘陵。 第三十四章 五味杂陈 吴历六月初十。 杭州。 萍乡县。 县衙地牢。 牛然独自窝在牢房的角落里,他身旁的小盆中,半块馒头已经发了霉,几只爬虫在他的脚边游走着,从潮湿的地砖缝隙中间探出头来。一只肥大的耗子从角落缺少的砖块中间不断嗅动着鼻子,长长的胡须不断地颤动着。整个地牢里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毫无生气,只有天花板上渗出来的水珠一下一下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牛然将脑袋埋进双膝里,一动不动,身上的囚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血迹凝结成块,粘在身上,从袖子里露出来的双脚脏得黝黑,如同街边行乞的难民一般。 他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阴暗的地牢里没有窗户,除了牢外走廊上的火光,没有一点外界的光线照到这里。地牢里不分白天黑夜,他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知道在这漫长的等待中过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寂静的走廊上终于传来了久违的脚步声。他的手指有了反应,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靴子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在整个地牢里,发出回声。走廊两边的牢房死气沉沉。 几个衙役举着火把,走到了牛然的牢房门口,借着火光看了看里面窝在角落的牛然。一个衙役对里面大声开口道:“喂!牛然,时间到了!” 牛然缓缓地从膝盖中间抬起脑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黄肌瘦的面庞,从里面露出半死不活的双眸,毫无光泽。他看了一眼站在牢房外的衙役,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道:“怎么……要送我上刑场了么?” 几个衙役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轻声道:“先让他出来,县令大人要亲自审他。” 另一个衙役皱了皱眉,同样压低了声音道:“县令大人不是要单独审那个娘们么?” 那个衙役从怀中取出了一串叮铃作响的钥匙,道:“那个琴女有弟兄去叫了,她是发配台州的,不在这儿,这里都是死囚。” 说完,他把钥匙插入了牢房的门锁里。随着生锈的吱呀声,牢门缓缓被打开了。 “来,起来,跟我们走。”一个衙役径直地走到牛然旁边道,靴子踏过地上的虫子,发出瘆人的嘎吱声。 牛然虚弱地抬起了头,双眼无神地看着衙役,头发粘在了一起,发出阵阵恶臭。 见牛然毫无反应,衙役皱了皱眉,厌恶地撇过头去,对身后的衙役道:“来,这哥们听不懂人话了,把他架起来抬走。” 几个衙役走进了牢房,伸出手,强行拽着牛然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牛然在这短短数天已经消瘦得脱了人样,宽大的囚服披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微微荡着,已经全然没了人样。 几个衙役合力架着牛然,拖着他走出了牢房,其中一个衙役不耐烦地道:“这家伙不是已经批了公文秋后问斩么,大人为啥还要查他的案子?” “得了吧,据说这小子犯的事都惊动朝廷了,咱们可管不着。”另一个衙役用力地将牛然的胳膊扛在肩上,道。 一行人顺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两边的火光若隐若现,显得格外的阴森恐怖。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宽大的铁门。一个衙役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了钥匙,将铁门打开。瞬间,刺眼的白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映得牛然消瘦的脸庞变得煞白。他不禁闭上了眼,试图躲避来自外界刺眼的光。 不知道绕了多少道弯,衙役带着他上了几层楼梯,拐过几座建筑,牛然的耳旁开始响起隐约嘈杂的声音。 恍如隔世。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衙役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将牛然扔在了地上。他虚弱地用手撑着地,趴着抬起头来,微微睁开双眼,看到自己身处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前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的旁边响起轻微的啜泣声。转过头一看,柳筱筱正跪在他的不远处,用手捂着脸,梨花带雨地哭着。 “柳……三娘……”牛然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道。 两个衙役大步走上前来,粗暴地拽过牛然的胳膊,在他的手腕上扣上了沉重的枷锁。 牛然看了看面前的男子,模糊记得,他是之前审问过他的县令。他缓缓地冲男子叩了个头,道:“草民牛然,见过县令大人。” 楚墨大量了一眼牛然,没有答话,而是对柳筱筱道:“柳姑娘,事情就是这样,本官已经派人去彻查此案,请节哀。” 柳筱筱已然觉得喘不上气,她带着哭腔酝酿了好一会,才抬起头道:“大人……是真的么?究竟是什么人要灭我满门……还烧了青鱼楼……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啊……” “正是如此。”楚墨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柳筱筱道:“所以本官才要问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仇家……或是与什么特别的人有所交集?” 柳筱筱又忍不住痛哭失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楚墨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问道:“我听证词说,牛涛因为生意上的事,与刘振伟有了争执,甚至说你背叛了他与刘振伟私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筱筱与楚墨对视一眼,泪眼婆娑的双眸显得格外令人心疼。她低下头道:“这……民女也不知道……只是听牛老爷说,刘振伟藏了什么账本,私吞了他几万两黄金,硬要说账本在我这里,可我什么也不知道……” 楚墨听罢不禁一愣,几万两黄金,还是私吞的,做什么生意能有如此大的交易?恐怕除了倒卖军备,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他点了点头,对柳筱筱道:“行了,本官知道了,放心,你的事本官会在你发配之前给个说法,在此之前,你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柳筱筱叩了个头,带着哭腔道:“谢大人……为民女讨个公道……” 接着,楚墨的视线转移到披头散发,面目憔悴的牛然身上,他此刻正怔怔地看着一旁的柳筱筱。 柳筱筱缓缓起身,跟随着一名衙役离开了屋子,双肩不住地耸动着,浑身颤抖,哭得不能自己。 楚墨看着牛然,开口道:“牛然,你先告诉本官吧,是谁杀了牛涛?” 牛然用空洞的眼神瞥了一眼楚墨,低声道:“回大人……罪民牛然……杀人犯法,依大吴律法,理应当斩,任凭大人处置。” 楚墨的神情没有丝毫波澜,伸出手在桌子上拿起一簿厚厚的卷宗,向牛然的面前一扔,道:“看看吧,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骗得了本官也蒙不了上面的眼睛。这是州府里头下发的批示,你自己看看吧。” 牛然听罢一怔,枯瘦如柴的五指战栗着伸向面前的卷宗,沉重的枷锁在地上发出摩擦声。 卷宗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蝇头小楷。他的双眼死死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瞳孔中的血丝似乎要挣脱出来。 再抬起头时,牛然的精神已经变得不再萎靡,而是情绪激动地对楚墨喊道:“不……不可能的大人……求大人明察秋毫……错了……一定是错了……杀了我爹的人就是我!我恨他,才捅了他两刀,我……” 楚墨没有回应他,而是转头对后面的衙役道:“把牛莲带上来吧,小丫头在后面站了这么久也累了。” 衙役应了一声,走进屋子后面的一处通道中。 牛然慌忙回过头去,衙役从通道牵出一个身材娇小,面容稚嫩的小女孩,约莫只有八九岁。 牛莲面无表情地打量起了四周,没有丝毫怯畏。 牛然看着她,眼中闪出了晶莹的泪珠,他急忙对楚墨大喊道:“求大人明察!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事跟她没关系!都是我一人的所作所为,我甘愿认罪!她才九岁,怎么会做杀人的事,大人……一定是查错了……” 说着,牛然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 楚墨依旧没有回答他,而是淡淡地看着牛莲。 牛莲赤着白嫩的小脚,轻轻地走到了牛然身边,面朝楚墨跪了下来。 牛然满脸泪痕地看着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牛莲抬起稚嫩的眼眸,看着楚墨,眼中依旧是如此的天真无邪。她对着楚墨开口道:“大人……不关哥哥的事。” 楚墨和牛莲对视着,那个小女孩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丝毫不符合她这个年龄和样貌。 “说说吧,你那晚都做了什么?”楚墨对她温和地笑道,“那些衙役们应该没有审问过你,现在你跟本官说,本官为你哥哥讨一个公道。” 牛莲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牛然,对楚墨道:“大人,那天晚上,我爹吃了晚饭,喝了酒,在桌子旁边睡着了。然后,我从房间里看到刘叔叔拿起绳子套住了我爹的脖子,我爹就不动了,我怕他酒醒以后,还会打我……我就拿起饭桌上的小刀,划了我爹的脖子……” 楚墨听罢,对牛莲问道:“你……怎么知道要用小刀划你爹的脖子……去杀你爹?” 牛莲的脸上依旧是毫无惧色,好似在与楚墨聊些家常。她用轻轻的声音道:“因为,我看过我爹这样,杀了我家的下人,埋在了后院里。” 此时的牛然,已经泣不成声,涕泪横流。 “所以,你怕你爹酒醒以后,会打你,所以杀了你爹?是这样么?”楚墨对牛莲问道。 牛莲小小的脑袋点了点,道:“嗯,是这样。大人,我哥哥看到了我,想替我顶罪,就又拿刀捅了我爹的肚子。但不是他杀的我爹。” 牛然在一旁慌忙对楚墨喊道:“大人!不要听她瞎说!她这么懂事,怎么会……大人不要听信一个孩童的胡话,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跟她没关系。” 楚墨看着牛然,淡淡道:“这些事,本官自有定数。” 牛然的眸子已经模糊地看不清楚,他看着牛莲,哭着道:“小莲……你怎么这么傻……你还小啊……这些事根本不用你承担,牛涛这个畜牲罪该万死,,我本就想杀他……” 牛莲伸出小手,擦了擦牛然脸上的眼泪,露出了一丝纯真的微笑,道:“哥哥,我长大了,先生说过,小莲不是一个爱说谎的孩子。哥哥不怕,小莲也不怕,小莲不哭,哥哥也不准哭。” 楚墨坐在案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没有说话。 牛然痛哭失声,心里痛如刀绞,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牛莲,哽咽着道:“小莲……小莲对不起……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牛莲在他的怀中摇摇头,笑着道:“哥哥别哭,小莲知道在这世上只有哥哥最疼小莲了。所以,小莲不能没有哥哥,哥哥每次都会保护我,现在我也要来保护哥哥。” 牛然闭上了眼睛,任凭炙热的眼泪淌了下来,喃喃道:“傻子……小莲怎么这么傻……” 两人紧紧相拥着,牛然已经哭成了泪人。 没过一会儿,楚墨对二人开口道:“依照吴律,牛然犯包庇罪,杖责一百,拘押十日。牛莲犯杀父罪,理应当斩,念在年纪尚幼,免去死罪,随柳筱筱一并刺字发配台州。” 牛然听罢,转过头看着楚墨,道:“大人……” “法理无情,牛涛虽是个暴虐之人,但杀人犯法,便要承担责任。”楚墨打断了牛然的话,道,“她年纪还小,让她跟着柳筱筱去,一路也有个照应。” 牛然的脸上布满泪痕,没有出声,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牛莲。 “就这样吧,柳筱筱的案子本官还要再商议,这段时间你便与牛莲一并在衙门里关押,若是没有异议,本官就讲文书重新向上申报了。”楚墨站起身来,面庞带着倦容,道。 牛然颤抖地松开双臂,缓缓地叩头道:“求大人……” “小莲没关系的,哥哥。”牛莲对牛然笑着道,“柳三娘人挺好的,就是爱哭,小莲长大了,还能哄哄三娘。” 楚墨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二人,转身离开了屋子。 出了门,迎面吹来一阵闷热的风,吹起了他的官服,呼呼作响。 楚墨抬起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大片的乌云遮天蔽日,好像随时要压下来一般。咸涩的风吹遍了整个杭州,燥热的温度被一扫而光。 杭州的梅雨季节,就快要到了吧。 第三十五章 战略撤退 吴历六月十二。 杭州。 萍乡县。 县衙。 张仁杰在县衙待了几天,整日锁在房间内,将头埋在了厚厚的卷宗中,试图发现什么线索。虽说不如州府那帮老家伙一般正经,但他一旦工作起来也是发了狠,两耳不闻窗外事。 楚墨丝毫没有透露自己与燕无常的纠葛,好在最近几日师爷那也没有传来燕无常的消息,看上去,气氛一如既往的平和。但楚墨隐约觉得,有一股枷锁始终无形地捆着自己,让他倍感压力。 至于胡润,自打青鱼楼出事之后,他便被派往余州,也无瑕顾及这里。不然,天天有一双眼睛盯着,做什么事都感觉不方便。 天网行事一向霸道,不计后果。不论他们烧了青鱼楼的目的是什么,最终的计划还是找到他。王素死后,他便时刻有股暴露的风险。 这天,他早早地就让马夫备车,准备前往驿站。风刮得有些喧嚣,天上满是愁云,好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下雨。梅雨季节来临后,天气便变得阴晴不定。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随身带了把伞。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道路上,路边摊贩的小车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伞。楚墨无神地望着车厢的窗外,他的心里就如同这个布满阴霾的天空,可惜没有伞能阻止一场暴雨的落下。 马车逐渐从县城驶向了边陲。在相继转了几个街道后,终于在一座小小的驿站门口停了下来。门口一个年迈的老者正在靠着门槛打着瞌睡乘凉,单薄的短衫被风刮得一皱一皱。楚墨没有打搅他,独自走下了马车,轻轻迈过驿站的门槛,在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包裹和信件,不同的收件人被整齐地码在了一块。 楚墨很快就找到了署名为欧阳墨的信件,不过令他有些奇怪的是,总共有两封信。其中一封角落上面,还沾了些墨水。 楚墨皱了皱眉,这个标记他再熟悉不过,这是燕国天枢阁下派给成员信件时做的标记,自从楚亡后,通过各方势力,他好不容易才在天枢阁隐藏了起来,很少有人能知晓他的身份,他也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天枢阁的信件,他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但还是将两封信一并收了起来,揣在怀里。 马车没有停留太久,便向县衙驶去。在车厢里,他先是拆开了天枢阁给他的信件。 天枢阁给成员的密函中的内容一般用一些诗词来表述,要求成员自己去破译。诗词不难,基本熟知天枢阁惯例的成员都能很快地破译出来。 楚墨拆开信封,里面的纸上用好看的小楷写了一首七言诗。 他小声地默念了一遍,诗中用暗语写了一个人名:刘振伟。 楚墨皱了皱眉,又将诗用另一种方式默念一遍,暗语只说了四个字:找出账本。 刘振伟?账本? 楚墨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牛莲跪在他面前说着供词的场景,据她说,牛涛和刘振伟因为分赃不均而产生分歧,但最重要的是因为牛涛认为刘振伟藏了什么账本。 而那本账本,极有可能与倒卖军备有关系。 现在,天枢阁突然给他发来信函,重新启用了他这个常年潜伏在杭州的成员,甚至还给他分配了任务,那么便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一直在暗中帮他隐藏身份的天枢阁上线已经失去了能力,或者已经死了,二是燕国与这次倒卖军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以说燕国的朝廷便是这次倒卖军备的幕后主使。 楚墨的内心感觉到突如其来的烦躁。天网对他步步紧逼,同时天枢阁也揭开了他身上的保护,将他暴露了出来。而这时他的身边没有一个楚国的人可以动用,他被无故夹在了两个国家的纷争之中。 这么想着,楚墨将信件放在一边,又重新打开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张空无一字的羊皮纸。这让楚墨稍稍有些放松了下来。他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瓶,打开后快速地撒在了羊皮纸上。没过一会儿,羊皮纸是被酒蘸湿的地方逐渐显现出字来。 “速往韩欧阳家暂避,天网来势非同小可,万事小心。” 看着羊皮纸上浮现出来的内容,楚墨的面容更加的严峻。 此时他已经县衙的各种事层层拖住,难以脱身,不可能离开杭州半步,更何况,他与这个身份的欧阳家毫无联系,非常陌生,又怎么突然回去? 楚墨的脑中飞快地梳理着,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停在了县衙门口。 楚墨刚刚走下马车,便看到张仁杰普通一个过街的大爷一般不修边幅地蹲在县衙门口,头发也没有梳理,嘴边还留着菜叶。 张仁杰抬起头看着楚墨,楚墨有些哭笑不得,开口道:“张兄你这是……” “好不容易出趟房门,迎接你一下。”张仁杰缓缓地袖手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楚墨,道,“喏,刚刚你出门不远,有马车到县衙门口给你的请帖。” 楚墨今天接连收到三封信件,有些不明就里。他警惕地接过,拆开来一看,里面的信纸用金边绣了,上面的内容大致上欧阳府中一个家族兄弟考上了州试,特邀流落在外的欧阳家族的人们回到府中庆祝。 张仁杰凑了过来,对楚墨悄声道:“哟,欧阳兄,刚开始我以为你这个姓只是个巧合,没想到真的是这个大家族中的直系亲属啊,哎哟,真是羡煞个人。” 听着他酸溜溜的语气,楚墨笑道:“张兄说笑了,我自打考上学以后来到齐国,便与家里人断了联系,已经很久没回趟家了,所以……” “我说呢,原来是韩国人,怪不得没有胡润的那种齐国口音。”张仁杰笑道,“里面写了啥啊,欧阳家族请你回去继承家业?我跟你说,韩国的大财阀可比这小县衙有钱多了呀。” “张兄属实是折煞我了。”楚墨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对张仁杰道,“这封请帖只是家中一个小辈考取了功名,族里长辈便想着所有人前去聚一聚。” 说着,他将请帖放在了怀中,接着道:“可惜,今日要事太多,脱不开身,所以这请帖便没什么用了,谢张兄替我取了,进屋吧。” 张仁杰的眉头竖成了八字,对楚墨道:“去啊,为啥不去呢?这么大一个家族,威名在外,你脸上也有光啊。” 楚墨便向里走,边道:“可张兄,这几件大案子还没有头绪,上面催得紧……” “不碍事!这几日有我就行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上级,怎么,还搞不定一个小小县衙里的事?”张仁杰跟在楚墨的身后,大大咧咧地道。 这时,楚墨的脑海中突然闪过羊皮纸上,国师给他的吩咐。速往韩国暂避,难不成……这是个巧合? 楚墨站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张仁杰。张仁杰袖着手,驼着背,一副街边老汉的模样。 “哎呀,你都好久没回过家了,正好我要熟悉熟悉这里,你就不用来妨碍我了,给上头请个假多简单的事,有我在你还担心州里批不下来?最近你这萍乡县不甚太平,我倒是要看看出了啥毛病。”张仁杰大大咧咧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楚墨道。 “可是……这怎么好让特使来看管县衙呢,再不济也是师爷坐镇,我先谢过张兄了,可……”楚墨欲言又止地看着张仁杰道。 “可什么可,别婆婆妈妈的了,家里人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呗多大点事儿,我齐国通商也算方便,离你大韩也不远,几日的路程便到了。”张仁杰边走边道,“都是兄弟,就不用跟我客气了,算上来回的路程,一个月总行了吧?” 楚墨看着张仁杰爽快的语气,一时间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可有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只好应承下来。毕竟,听从国师的指示始终是第一位的。 楚墨想着,对着张仁杰作了一辑,道:“那县衙里的琐事,便麻烦张兄了。” “不碍事不碍事。”张仁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 “只是有一事要烦请张兄替我处理一下。牛涛一案的柳筱筱,请务必保护好她,她身上的线索不能断了,若是有情况,随时发信函给我。”楚墨嘱咐道。 张仁杰自顾自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大声道:“有我在,你放心,我一会叫人给州里发文,你就等着明日动身吧。” 第三十六章 废话连篇 齐国。 齐王府。 深夜。 齐昱独自一人来到了一座四合院中,周围不少士兵把守,院内的房间里灯火通明,烛光摇曳。 他迈步走到一处房屋前,在门口的士兵看到他,行礼道:“王爷。” 齐昱停下了脚步,打量了一下高大的房门,而后转头对士兵淡淡道:“以后不要叫我王爷,我只是个镖局的教头。” “是。”士兵低声对齐昱道。 齐昱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房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上前去,小心地敲了敲。 “进来吧。”从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齐昱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屋内,几个烛火架子上数十个火苗如豆般摇曳,但整个房间里仍感觉有些阴暗。地上铺着厚重的木板,屋子四周的布帘将窗子遮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很空旷,没什么大的装潢,出了烛火架子之外,便只有一张不大的桌子,几个长椅,一整面墙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的书,其余的墙上则挂满了书画,有山水鸟兽,也有狂草行楷。 齐昱轻轻地走进了屋内,朝着四周墙上的书画打量着。 “昱儿,怎么样,看上师傅的画了?”突然,一个老者的声音从屋里响起。齐昱向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老者正背对着他,靠在长椅上。 齐昱不敢有所怠慢,对着老者抱拳施礼,道:“师傅。” 老者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墙上挂着的书画,口中喃喃道:“孟白石,孙九州,还有刘老先生……这几位名家大师的画我都收集齐了,可惜,画风太俗,没有些劲道,挂在墙上,也好像墙纸一般,我不喜欢。” 说罢,他转过头看着齐昱,道:“听闻,这长安城的丝韵楼里,有一副楚国禁卫军将军的画,他叫陈晨,文武双全,作出来的画有一股带着沙场血性的味道,你见过吗?” 齐昱低下头,道:“师傅,我对这些东西没有过细细钻研,也没有去关注这些东西。” “是嘛?”老者笑了笑,道:“可惜了,是楚国的东西,最多也只能让它落在老百姓的手里,咱这宫中,对楚国的东西敏感得很呐,而地方老百姓早就把楚国的物件开始拍卖了。我说什么来着,朝廷里那些大人们对楚国还是心有余悸啊。” 齐昱听着老者的调侃,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师傅说的是。” 老者开始在不大的房间内踱步起来,背着手道:“自古文武第一,武无第二。陈将军在那时候风光无限呐,不知多少追求者想要拜他门下,多少有钱人家的闺中大小姐仰慕于他,最终还不是被秦国人一剑杀死在楚城门口?李秋寒当年一骑当关,力破虎牙关,屠我数万百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不曾想被燕国人暗杀在府里。” 他扭过头,看着齐昱的眼睛,道:“这世间,人们所追求的最极致的力量,最崇高的地位,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停地想飞得高,终有一日飞不动,却找不到陆地在哪,便只能不停地飞,最后摔死在地上。” 齐昱抬起眼帘,仍旧低着头,道:“徒儿谨记师傅教诲。” 老者听罢,慈祥地笑了笑,道:“今日来找我怎么这么听话?以往你可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啊。” 齐昱思索着,左右犹豫了一会,开口道:“师傅,齐安那里,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 老者对着他笑了笑,道:“好,好。” 说罢,又转过身,背手在房间里踱步了起来,道:“这些年,我从宰相之位退下来之后,对朝堂之上的事已经不甚关心了。但是,我那日见到那个令牌的时候,我便忍不住想要提点你一声。你不要怪师傅麻烦,你得知道,皇上一旦将病重的消息传到长安,势必引起朝堂之上的震动,万一皇上不日真的驾崩了,对我们旧党,也就是灭顶之灾。你只是个镖局的教头,手上没有半点参政的权利,而齐安也被处处针对,太子之位名存实亡。你想想,你们俩一个太子,一个王爷,却被一帮大臣们压得如此狼狈。要是没了皇上,事态不知道会怎样发展。因此,我们才要主动出击,师傅迫不得已,让你去做这借刀杀人的事。” “师傅言重了,徒儿谨记师傅的良苦用心。”齐昱道。 老者背对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朝堂必小心,一步一个钉。新党还没有收到皇上病重的消息,但肯定也在想方法对付我们。但要记住,你我二人的对手不止是新党,最重要的,还是太子,明白了吗?” 齐昱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徒儿记住了。” 老者转过身看着他,道:“你应该明白了,你和齐安,再不是兄弟手足的关系了,他想对付你,你也必须亮剑。” 齐昱抬起头,对老者道:“师傅,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老者笑了笑,抚了抚灰白的胡须,道:“别着急,来,先陪师傅下盘棋,今日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第二日。 长安城郊。 “呃啊!” 楚留笙一屁股坐在了湿润的草地上,表情狰狞着,将手中的古剑往身边一扔,呻吟一声,大口地喘着粗气。 正是盛夏,在这荒凉的西域地带,太阳格外地毒辣。周围没有一点纳凉的地方,地面上的一切暴露在阳光下,赤裸裸地烘烤着。楚留笙已经被晒出了满身的汗,头发被晒得滚烫。 他边喘着气,边转过头对溪水旁靠着石头打着盹的陆川大喊道:“喂,老头,要不要这么拼命啊,一练就两个时辰,一点都没有休息啊。” 陆川慵懒地眯着眼睛,舒服地伸了伸腿,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在外叫师傅。不知好歹。” 楚留笙没好气地道:“你徒弟现在连饭都吃不饱,兜里干干净净,不想法子搞钱还一个劲地让我练剑,你丫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啊?” “叫你练你就练,哪这么多废话。”陆川道,“今天不把穿剑的动作练会就别吃饭了。” “啊?”楚留笙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道,“你丫以前到底什么身份啊,突然莫名其妙地会什么剑法了?” 陆川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这你就别管了。好好把我教你的基本功练好就行了。” 楚留笙从地上爬了起来,小跑到陆川身边,道:“那你总该告诉我,我练剑的目的是什么吧?” 陆川轻瞥了一眼他,道::“你难道不想成为什么绝世大侠么?拥有一身滔天武艺,行侠仗义,找一个女侠携手相忘于江湖?” 楚留笙对陆川道:“我也想啊,但就我这样的怎么可能成为什么大侠?我对我自己的本事还是有点数的。” “不要妄自菲薄,小伙子。”陆川道,“有我这个天下第一剑客教你,当一个远超于常人的剑客,绰绰有余。” 楚留笙听罢,嗤之以鼻,道:“得了吧,就你?打架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要不是我,你连上学堂的毛孩都打不过,还吹牛。” 陆川不屑的抬起眼皮,道:“你晓得天下榜不?” 楚留笙点点头,道:“知道啊,长安城的小人书上都是,给全天下的高手们排名,有什么剑客榜,刀客榜,枪王榜啥的……” 陆川得意地翘起下巴,指了指自己,道:“天下剑客榜,榜首。” 楚留笙冷笑一声,看着他,一言不发。 “榜首的好兄弟。”陆川嘿嘿一笑道。 “少吹了,这齐国的皇上还是我好兄弟呢。”楚留笙白了一眼他,站起身向一边走去。 拿起地上的古剑,楚留笙摆好架势,在原地练了起来。 起手,落脚,一剑穿云。 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楚留笙已经练得满头大汗。 “用心感受内力的涌动,在穿剑时将内力扩散全身。”远处,陆川的喊声传来。 楚留笙心里咒骂一声,细致地控制着手中的剑。 身体里没有多大感觉,他也掌握不了要领,一咬牙,将剑穿向前。 前方的树叶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反应。 楚留笙紧接着转身,从身后向前将剑向前猛地一穿。这次,他感觉胳膊有些力量仿佛在微弱地涌动。 收剑,楚留笙细细地体会着感觉,沉下心来,会聚自己全身的力气,突然向前穿剑。 树枝被剑齐齐斩断,落在地上。 “差点火候。”陆川靠在石头上看着楚留笙喊道,“压低重心的时候,内力不要收,收了就放不出去了。要控制住。” 楚留笙转过身,对陆川道:“师傅,现在差不多到饭点了。” “练不好别吃饭。”陆川懒懒地道。 陆川咬着牙,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在草地上挥起了古剑。 “不要急于求成,基本功没有捷径,不练扎实了,后面的就练不动了。”陆川道,“现在也不让你干活了,银子我来搞,你要是想吃饭,就给我乖乖地练剑。” 楚留笙一边用力地挥着剑,一边问道:“那你让我练剑,到底要干嘛?” 陆川高声道:“明年的九月初一,秦国要推选出一名武功高强的剑客客卿,做秦王的护法。能从所有人之中挑选。只要能通过擂台的考试,过五关斩六将,你就能当上客卿,从此走上金山银山,美女在怀的生活,富甲一方。” 说罢,他抬眼看了看楚留笙,道:“还是,你想一辈子待在穷苦地方,做一个街头混混,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终生穷困潦倒?” 楚留笙将剑用力地穿过一根树枝,道:“老头子,你想多了,就我这个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人总要通过奋斗去争取一些东西的。”陆川道,“只要选择了方向,并且不间断地为之付出努力,那你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楚留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头对陆川道:“老头你不会真让我去秦国,打什么擂台当什么客卿吧?” 陆川笑了笑,道:“对啊,你以为老夫我在开玩笑么?客卿这个位置总得有人来做,为什么不能是你?” “得了吧。”楚留笙没有丝毫燃起斗志,无精打采地道,“我还是先搞明白我到底是谁,想通失忆之前的事情再说吧。” “你失忆之前其实是一名东倭的剑客,身高三尺三,我是你的赊刀人。”陆川坏笑着道。 “你才三尺三。”楚留笙一边照猫画虎地摆着动作,一边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穷疯了,想把我卖到秦国拼死拼活给你挣钱花。” 第三十七章 踏上征程 陆川摇了摇头,道:“你才是穷久了,都不知道上层社会是什么样子了,不晓得这皇宫里头的宫女有多好看,保证你见了一眼就走不动了。” 听到这儿,楚留笙将古剑往地上一插,道:“我宁愿不想知道,我觉得,一天三顿羊杂汤,能找个不漏风的房子住着就已经可以了。” 陆川皱了皱眉,看着楚留笙琢磨了一阵,对他问道:“二狗,那我问你,除了吃饱喝足睡得好以外,你最想要啥?” 楚留笙回过头,道:“最想要啥?我最想知道我是谁,叫什么,爹娘在哪,我为什么失忆了。都一年多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陆川又嘿嘿一笑,对他招了招手道:“那你就找对人了,来,过来。” 楚留笙不禁皱起了眉头,满脸狐疑地走了过去,道:“我可跟你说好,让我不干活练剑可以,但让我去秦国搞什么客卿,我才不干。说不定一到那儿我就被人乱剑砍死了。” 等楚留笙来到陆川旁边蹲下,陆川露出了狡诈的笑容,看得楚留笙有些不祥的预感。 陆川低声对他道:“你可知道,秦国的西麓书院么?” 楚留笙道:“知道啊。之前我们在秦国的时候就有听说啊,西麓书院是全天下最闻名的地方,里面的先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西麓书院的院长,名叫夫子,他才是真正的圣人,全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熟读历史,通晓未来,全天下也只有他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陆川道。 楚留笙道:“你才是个东西……西麓书院的院长……这么厉害么?” 陆川一拍大腿,道:“那是肯定的,不然怎么能当上西麓书院的老大呢?你要是想知道你的身世,去问他,他肯定能知道。” 一年多来,楚留笙为了能知道自己的来历,用尽了所有的方法,找遍了所有的线索,都无功而返。陆川的话又让他燃起一丝希望,不管陆川是不是忽悠人,他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之前我们在秦国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楚留笙问道。 陆川道:“因为那时候夫子去修行去了啊,最近因为秦国招纳客卿的事情才刚刚回来。怎么样,咱先把练剑的事情先放一放,你要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就带着你去秦国找他,怎么样?” “好,一言为定。” 黄昏之时。 西京州。 沈梦溪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催着骆驼,一路颠簸赶路,受尽了风沙的侵袭,终于在日落之前感到了西京的城门口。若是天一黑,且不说游荡的马匪,就是沙漠里成群结队出没的野兽也让人胆战心惊。 马车进入了城墙外的防沙的杉树林,一路从长长的林间小路向城门口行驶着。沈梦溪将自己整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她回过头,对车厢里喊道:“公主,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车厢里传来韩路遥淡淡的声音,道:“进城以后,抓紧找客栈住下,我夜里要去办点事。” 沈梦溪一听,忙道:“可是,国师大人不让你随便乱跑。” 韩路遥独自在车厢里擦拭着匕首,褪去了黏稠的血迹,匕首依旧闪着寒芒。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定数。”韩路遥擦完了匕首,放入腰间,对沈梦溪道。 马车缓缓地来到了城门口,沈梦溪对着城门口看守的士兵丢了一两黄金,士兵立即眉开眼笑,大大方方地请她们进了城。 城门内的风沙依旧是大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道路两旁,约莫有数十辆驼车和马车停在那里,牲畜身上散发的骚臭味熏得人们纷纷绕着走。那些驼车和马车的车夫们正三五成群地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看着过路的行人,有几个车夫穿着满是灰尘的短衫,见到要出城的人便簇拥上去,带着浓厚的西域口音问要不要搭车。大多数车夫还是蹲在一处,放开嗓子吆喝。 沈梦溪驾着驼车进了城,那些车夫的眼神齐齐聚集在了她身上。谁都没见过一身长裙打扮的年轻姑娘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扯着骆驼的缰绳。他们的表情怪异了起来。 沈梦溪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假装不在意,径直地往街道上走去。 西京不比长安繁华,甚至有很大的落差。这里是很多西域人的聚集地,道路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没有中原风格的雕梁画栋,看上去就是像用石头草草堆成的一般。街道上的摊贩大多卖的是些工艺品,小装饰,还有脏兮兮的面饼。几个全身套着黑袍的西域教徒在街道上走着,眼眶深陷,目光犹如针刺一般。 沈梦溪驾着驼车走过了好几条街道,四周的建筑千篇一律,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相对比较规模大一点的客栈,在门口停了下来。 没有小二出来迎接,韩路遥从车厢里缓缓走出,和沈梦溪一并进了客栈。 大堂里特别的昏暗,没有几扇窗户,阳光照不进来,更何况天快黑了,太阳已经不见踪影,天空逐渐黯淡了下来。 大堂柜台那里点了一盏微弱的煤油灯,一点光亮照着柜台后面的一个人影。 韩路遥打量了一下大堂,只有寥寥几张桌子,上面油迹未干,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了几个赤膊的男子,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脸凶相地盯着她们二人。 沈梦溪不惧,大大方方地走到柜台前,对人影道:“掌柜的,这客栈还有房吗?” 人影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火光,沈梦溪看到人影的脸,是一个耷拉着长长的眼皮,面庞干瘪,满脸皱纹的老妪。 老妪用像是铁器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开口道:“几位啊?” 沈梦溪竖起两根手指,道:“两位,就开一间房就可以了。” 老妪听罢,慢慢地伸出胳膊,从黑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袖管里露出鸡爪一般的手,指甲泛着青灰色,颤抖着从柜台上拿出一串钥匙。她艰难地站起身子,身材矮小得比柜台高不了多少。 “跟我来吧。”老妪开口道,走出了柜台,从角落里拿出一盏煤油灯,向大堂里处走去。 韩路遥打量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一种阴森的压抑气氛在周围弥漫。她又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几个男子,他们正用如同沙漠中野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二人。 从大堂往里走,是一处长长的走廊。借着煤油灯发出的光,老妪带着她们来到一个破旧的门前停下,拿钥匙开了门。 走廊两头被黑暗完全笼罩,没有一点光线,看上去深不见底。 沈梦溪心中有些犯怵,她偷偷拽了一下韩路遥的裙摆,向她贴近了一点,算是有了些安全感。 门开了,一抹深蓝色的亮光照了出来。房间里面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窗开着,正对着天空。此时的天色已经步入了傍晚,万里无云,硕大的苍穹仿佛像一面忧郁的湖泊,随着晚风静静地荡漾着。放眼望去,能看到天空中闪烁着数颗若隐若现的星辰,让人的内心不自觉地平静了下来。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两张床,两副桌椅,几个上了年头的木架子,便再没有多余的东西。里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西域香料味。 西京的夜晚和长安也不同,一旦夜深,地面上的热量散发完了以后,温度就下降了不少。此时的风也格外地温柔,不像白天一般夹带着沙尘,剧烈暴躁。 沈梦溪心中的忧虑一扫而光,她快步进了房间,走到窗前。这里虽然是客栈的一层,但位处一处山坡,从窗口能眺望到大半个西京的全景,还有像瞳孔般唯美的天空。 窗外的西京一览无余,大部分都是如同沙盒一般毫无秩序散乱堆放着的房屋,在其中有几座高大的建筑,在密密麻麻的低矮建筑中仿佛鹤立鸡群。有一座相当高大的佛寺,沈梦溪望了一眼便能认出,这是被誉为东方之光的西域标志性建筑,羲和塔。 “一晚十两银子,押金五两。”在沈梦溪的身后,忽地传来老妪苍老的声音,虽然音量不高,但听着却异常地刺耳。 韩路遥从老妪身旁走进了房间,拿出一两黄金,轻轻放在了老妪的手中,道:“不用找了。” 老妪接过黄金,没有说话,慢慢地转过身,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韩路遥微微别过头,用眼角瞥了一下老妪离开的背影。 “公主,公主。”沈梦溪在窗前向韩路遥招着手道,脸上的面纱下难掩隐藏不住的兴奋。 韩路遥听到沈梦溪轻声的呼喊,一愣道:“怎么了?” 她走到了窗前,和沈梦溪一并向外望去,温柔的晚风一扫西京白天时带来的燥热,吹起了韩路遥耳畔的长发。 “你看。”沈梦溪有些激动地指着远处的羲和塔,如同一个得到心爱的玩具的孩童一般,道,“是羲和塔诶,我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就好想来羲和塔看一看,孟白石有一首诗怎么说的?青石重重流山桥,畔晚观月登明珠。明月欲比羲和娇,不与长夜试香烛。” 韩路遥静静地看着羲和塔,塔身上描绘着佛经里的金刚百兽,美轮美奂,带着浓厚的西域色彩,塔有十八层,代表佛经中的十八层炼狱,每一层中的架构巧夺天工,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其中的建筑材料更是少见的瓷窑砖,琉璃瓦,造价昂贵。而点睛之笔则是塔顶上的一颗夜明珠,在夜幕降临的天际下,隐约发着祥和的微光。 第三十八章 潜藏危机 “塔是好塔,可惜命短,李秋寒为了震慑西域人,差点就把它烧了。”韩路遥淡淡地开口道,“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懂。” 沈梦溪趴在窗台上,深吸了一口气,迎着晚风兴致盎然地道:“这座塔是西域佛寺中最闻名的一座,传闻是羲和法师所建,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不知道现在里面还有没有和尚。我很久以前就梦想能到西边,去羲和塔里朝拜一番,里面据说还有观世音菩萨的金像,许愿特别灵。” 说罢,她转头对韩路遥道:“公主你呢?要不过几天有空的话,我带你去羲和塔附近转转?那里的西域教徒的风土人情我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次居然能离它这么近。” 韩路遥向土坡下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房屋望去,道:“几年前李秋寒将军攻入西京时,遇到了虎狼军残党的顽强抵抗,在其中西域人的战斗力犹为勇猛。他们认为西京是他们的圣地,不容侵犯,所有人都抱有破釜沉舟的想法。西京被攻下以后,李将军为了能镇压住这里,便占领了羲和塔,将里面的一百多个僧人屠杀殆尽。” 沈梦溪听罢,面色有些僵硬,望向沉默伫立在西京中央的羲和塔,上面满含着历史的沧桑和岁月的变换,经历战乱依然屹立不倒。 “西京本来是佛教圣地,李秋寒占领这里以后,大肆抓捕和屠杀僧人,导致这里的邪教,西域教的教徒陡然增多,遍布了全州。”韩路遥轻声道:“现在羲和塔外的广场上竖了一尊怜悯佛,为那死去的僧人超度。” 沈梦溪用手托着下巴,痴痴地发了一会儿呆,道:“李伯伯对我挺好的,他在宫中的时候,我经常溜进他家的果园里摘果子吃,他也不生气,还命人给我送来一篮子。” “对这些齐国人和西域人来说,李秋寒就如同是地狱跑来的人间恶魔,他们恨不得夜夜做法事诅咒他死。”韩路遥说罢,转身离开了窗口。 房间里不透光,即便有如此大的窗户,里面依然是暗得看不清路。天色已晚,韩路遥摸索了一阵,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个灯座,点了灯草,房间里总算是有了些许光亮。 “你早些休息吧,我一会出门办点事。”韩路遥对沈梦溪道,“这座客栈不太干净,晚上留神些。” 沈梦溪撅起小嘴,头也不回地道:“好好,知道了。” 夜幕降临,天空淡淡地流动着黑紫色的光幕,犹如勾人心魄的女神的裙摆,空中的星河摆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交汇在一起,一条夺目的光带就像是一艘小船,在夜空中远航,美轮美奂。 沈梦溪将从车厢里拿出来的匣子放在桌子上,拿小锁小心地锁好,放在一旁。 接着,她翻开了一张大大的羊皮纸,上面绘制了整个齐国的地图,小到每一处河流山川,大到城镇州县,都有清晰的标注。沈梦溪细细地在地图上比对,找着上面画出来的道路。灯草发出的蚕豆般的光很微弱,她眯起眼睛,看了好久,才找出一条细细的线条。 “沿着这条路,不出几日就能到达秦国了。”沈梦溪喃喃道,“只要到了秦国,国师大人就会让我和他待在一起了。感谢苍天。” 这样想着,沈梦溪的嘴角荡漾起一阵笑意,她用手轻轻地抚着地图,低声道:“不知道,他失忆了以后,看到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长安城。 深夜。 悟道镖局。 齐昱身着一身黑衣,上面捆着结实的胄甲。他把长发在脑后系了,露出消瘦的双颊,轮廓分明。 此时的悟道镖局,门窗紧闭,大堂里只点了一盏明亮的灯,放在中央的一张桌子上,照亮了桌旁围着的数十人的脸。 齐昱快步走到桌子前,步下生风。 桌子旁站着的数十人都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衣,面容坚毅,不约而同地看向齐昱。 齐昱用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其中一个男子对着齐昱行礼道:“教头,我的人在外面听到风声。在长安城外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伙炙匪,那里的二当家在前几日带队去杀人越货的时候,被人反杀,死了十几个炙匪,他们二当家也没能逃出来。据那些回来的炙匪传出的消息,他们抢的只是一个落单的驼车,而在里面出手的,只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 “炙匪去抢劫一辆驼车,结果被驼车里面的一个蒙面女子反杀了?”齐昱皱眉问道。 “是,教头。”男子道,“据手下的人说,那伙炙匪已经分派人手,去寻找那个蒙面女子,为他们二当家的报仇。” 齐昱听罢,眼神有些阴沉,道:“一个女子,能在一伙炙匪的包围下,杀十几个还做掉了二当家,最后不见踪影,炙匪也就逃回来几个……若真是这样,那这长安有这份实力的人也不多了,应该差不了。” 说罢,他对那名男子问道:“那个女子,最后向往何处?” “教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根据路线,她和炙匪打起来的位置上在长安城和西京的小路上,不是官道,这个女子要么是往长安,要么是去西京。”男子道。 齐昱点了点头,对众人道:“镖局里所有人听令,把手头上的活都放一放,这次的活要注意保密,所有人给我小心行事,烂在肚子里。备车去西京,今晚出发。” “是!”所有人对齐昱行礼道。 夜黑风高,在长安城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街道上,十几个身着一袭黑衣的男子骑着快马,向长安城郊奔驰而去,他们背上披着的黑袍猎猎作响。 马蹄声响彻夜空,惊扰了左邻右舍的人家。早已陷入沉睡的百姓翻了个身,砸了咂嘴,又打起了呼噜。 宋倩儿怀抱着黑猫,从丝韵楼的三层向下望去,黄金面具后面修长的眉眼轻轻闪烁。她抚摸着黑猫柔顺的毛发,用勾人心魄的嗓音喃喃道:“看来,这长安城又要不太平了呢。” 黑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喵地叫了一声,以作回应。 十几个男子快马加鞭,不做停留,奔腾地来到了长安城门口,为首的男子举起一块镀金的令牌,大喊道:“太子有令,速开城门!” 城门发出沉闷的呻吟声,缓缓打开。马队快速地出了城,从长安城郊一路冲向通往西京的道路。 楚留笙躺在破庙里的稻草堆上,被烦躁的马蹄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鼻子,将白天练得发胀的胳膊压在身下,淌着哈喇子,口中喃喃地说着梦话,道:“夫子,我到底是谁……我……是谁……” 他背上的古剑不断地向外散发着诡异的黑雾,随着楚留笙道鼾声,慢慢流淌进他的身体里。 陆川坐在破庙的角落,缓缓睁开双眼,透过破庙的大门看着马队飞驰而去的背影,灰暗浑浊的双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光。 长安城的夜晚,风平浪静,暗流涌动。 齐王府中,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 齐安的寝宫里,床边的帷帐垂到了地上上面点缀着晶莹的吊坠,在烛火的辉映下,散发着一闪一闪的光。 齐安赤着身躺在宽大的床上,身上的肥肉像是一摊松软的烂泥一般。 高总管小心翼翼地弓着腰,迈着小碎步,满脸堆笑地来到床前,五体投地地跪下,道:“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床上的齐安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道:“你最近几天,给我多加些人手,盯紧了齐昱,这小子要是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高总管练练叩首道:“是是,我一定对王爷的行动了如指掌,请殿下放心。” 齐安叹了一口气,道:“放心?你这可怎么让我放心呐。” 说罢,他拿出了一个令牌,上面覆盖着许多划痕和锈蚀,握在手中却感觉不太重。他将令牌塞到了怀中,此时的府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马蹄声,踏得街道震动起来,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这不是宵禁的时间段么?”齐安嘟囔了一句,转身沉沉睡去。 第三十九章 时间倒流 西京州。 深夜。 韩路遥独自坐在高高的羲和塔的高层顶上,风从遥远的大漠吹来,迎面刮在她的身上,吹起了她长长的裙摆,耳旁传来粗暴的风声,长发向后飘扬着。 她用淡漠的眼神审视着塔下的西京,街道和房屋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整座城市笼罩在灰暗之下。 高处不胜寒。 韩路遥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匕首,坐在羲和塔的高层顶上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子时,从远处的空中,飞来一个人影,一身白袍,如同一只飞鸟一般,在夜空中翱翔。韩路遥看着人影,不为所动。 人影在半空中用轻功行走着,空气的流动随着他的动作变得紊乱起来。 很快,人影来到了韩路遥所在的那一层,他轻盈地落在上面,脚底下一片琉璃瓦应声而碎。 人影是一个面容坚毅,肤色有些黝黑,双颊棱角分明的男子,穿着一身粗布素袍,腰间别着一把长长的剑。 “叶不留。”韩路遥轻声对男子道,耳畔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 “韩路遥,一年多了,你还敢出来。”叶不留与韩路遥对视着道,没有再上前一步。 韩路遥站起身来,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脸上的面纱被风吹起了褶皱。 “当年楚王的二儿子,是不是还没有死?”叶不留向韩路遥问道,“楚国的国师陆川,将他救走了。” 韩路遥没有回答,手中的匕首轻轻翻转着,被凄冷的月光照出了寒芒。 叶不留的手也缓缓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道:“没想到,全天下都晚了一步。陆川已经掌握了时间的秘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已经破译了那本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韩路遥冷冷地看着他道,眸中的杀气渐漏。 “呵,你还不知道?”叶不留冷笑了一声,道,“也对,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楚国肮脏的秘密了。” 说罢,他一把将腰间的剑抽出,剑刃通体透亮,犹如水柱一般,一阵阵寒气散发出来,让人不寒而栗。 “拥有了那本书,就能掌握时间的力量,成为控制时间的主宰。”叶不留接着对韩路遥道,“能够拥有控制时间的能力,就可以长生不老,成为天下的霸主,还能成为神。” 叶不留一剑指向韩路遥,淡淡道:“难道,这不就是楚王东征西讨,迫切想得到的力量么?陆川靠着那本书,将死去的楚王二儿子倒退到过去的时间里,再将过去还活着的他放过来,蒙骗了时间,难道不是这样么?” 韩路遥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叶不留。下一秒,她化身为一道残影,以弓弩上发射的箭矢一般的速度冲向叶不留。铛的一声脆响,叶不留抬起手中的剑,与匕首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韩路遥的攻势异常猛烈,她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圆弧,在刹那间眼花缭乱地向叶不留斩去。叶不留持剑,将自己与韩路遥隔开一段距离,匕首一次次砍在他的剑上,火花四溅。 “就只有这样么?”叶不留轻笑一声道,一股浓厚的内力从他的手臂传到剑柄上,剑刃上的寒气顺着内力喷发出来,他挥剑一斩,爆发出的剑气便如同山崩海啸一般,韩路遥举起匕首格挡,还是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击退两步,后腿一蹬稳住身形,一片瓦被踩得粉碎。 “阿乔公主不是我的生母。”叶不留看着韩路遥开口道,“但她是我大月国唯一的公主,被当作人质送往楚国后,陆川为了从她口中得知时间的秘密,将她双臂双腿砍去,痛不欲生。” 韩路遥冷冷地看着叶不留,微微弓着腰,身前的匕首仍旧带着浓烈的杀机。 叶不留接着道:“楚国为了那本经书,以开拓疆土的各种名义,四处讨伐侵略,楚军的缰蹄践踏了我大月国的万里河山,总该是要结算了。” 韩路遥向前冲去,速度难以用肉眼分辨。叶不留出剑,迎面撞在她的匕首上,寒芒一闪,匕首出现在了叶不留的身下。 叶不留在一瞬间内力拥入全身,手上的剑好似有了灵性,微微震动起来。 匕首飞快地向叶不留的身子刺去,瞬间传来一声巨响,叶不留的剑向身下一挥,滔天的力量喷薄而出,淡蓝色的气流拍打在韩路遥的身上,仿佛是一股巨瀑从天而降。韩路遥从叶不留的身旁被推出数丈,一路的房瓦被气流贯穿得粉碎,韩路遥不得不伸手挡下,连连后退。 叶不留也随之向后撤了一步,手中的剑的剑刃发着淡蓝色的荧光,看上去异常鬼魅。 “这把剑的剑灵,我把它叫做灭楚,你觉得如何?”他轻声开口对韩路遥道。 韩路遥直起身子,全身的内力顺着身子轮回涌动,她的瞳孔逐渐变得深邃,里面好似翻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脚底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原先站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凹坑,人已不见踪影。一把匕首像是万箭齐发的箭矢,凭空出现在叶不留的眼前。韩路遥仿佛化身在空气中,叶不留的耳边只有无数匕首刺破空气的声音。 剑起,掀翻这世间江海,泰山临于前而不动。 叶不留挺剑,剑灵从锋利的剑刃之上咆哮着冲出,与无数匕首迎面撞在了一起。 剑落,踏遍这万千山河,苍穹聚于首而不退。 剑灵犹如从山峦上摔落的巨瀑,随着叶不留将剑向左右一穿,在他四周猛地炸裂开来,韩路遥的身影被剑灵从空中击落,撞穿了厚厚的墙,狠狠地拍打进了羲和塔里面。 叶不留收剑,看向被韩路遥撞出来的墙壁犹如一个黑洞,里面一片漆黑。 羲和塔塔身的墙砖有近一掌厚,此时被砸出来一个大洞,若是常人早已肝脏俱裂,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一抹寒光闪过,从洞中犹如一道光线照射出来,叶不留轻轻侧身避过。 那是韩路遥的匕首,被强悍的力道从洞中掷出,飞向无际的夜空。 片刻后,韩路遥从洞中露出带着面纱的脸,下一秒,她便在叶不留的视线消失了。 叶不留的脊背一凉,剑灵被内力喷出体外,韩路遥手持匕首指向他的背后,剑灵犹如猛虎下山冲向她的匕首。两者相撞,巨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一瞬间爆发出来,在空中形成一个淡蓝色的球,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韩路遥在半空中向后翻转,裙摆翻飞,稳稳地落在了叶不留对面的塔角上。 “怎么,沉寂了一年,突然主动露面了?”叶不留看着她淡淡笑道,“是不是陆川的时间倒流还没有完全练成?” 韩路遥持着匕首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上面的内力在刚刚迎着剑灵的一击中被打散,还没恢复过来。 “那本书,陆川虽然得到了,但他没有操控时间最重要的法器,所以,复活楚王二儿子的时候,还是会有副作用的,我说的对吧?”叶不留将剑收在身后,对韩路遥道,“强行复活他,最多也只能支撑三年,从我杀了他开始算起,应该还有正好四百四十四日。” 韩路遥面纱上冰冷的双眸看着他,没有开口,静静地运转着身上的内力。 叶不留转头看了看羲和塔外宁静的夜晚,道:“楚亡后,我便带着人在全天下搜寻着他的踪迹,可惜一直未果,一年多来很少人能逼我用出剑灵了,直到我在长安发现了你。不过不要紧,只要四百四十四日之后,他便会在时间的压缩中被揉碎,死得了无痕迹。” 说罢,看向韩路遥,风吹动着他脑后的长发。 “所以,你们这些楚国余孽打算怎么办?继续龟缩在世间某个角落苟且偷生,还是伺机而动,做着光复楚国的春秋大梦?”叶不留对她道。 韩路遥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口道:“国师大人的方法没有问题,只要能够取得法器,大人依然可以得到这份力量。” “做梦。”叶不留睁大了双眸,对韩路遥道,“楚亡后,六国瓜分了楚宫内所有的法器,除了被陆川带走的昆仑镜之外,剩下六个被分别藏在六国宫内。除非灭国,否则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可能落入你们的手中。” “那便灭了这六国。”韩路遥道。说完,她又化为一道残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抹内力停留在原地。 叶不留舞剑,剑灵缠绕在剑刃上,他释放出雄厚的内力,剑灵便在他身体周围萦绕,升腾,咆哮。 如同天神之怒,剑灵逐渐有了形体,透明的淡蓝色慢慢扩大,旋转在整座羲和塔道周围。 韩路遥的匕首随着身影袭来,空中的寒风仿佛被切裂成了两半。 剑灵中的内力迸发,幻化成了一条淡蓝色的巨龙,迎面对着韩路遥冲去。 轰! 一声巨响,韩路遥振臂一挥,匕首割开了剑灵,她的身体穿透进去,靠近了叶不留,喷薄而出的剑灵像飓风一般越过了她,她的长发上下翻飞,面纱瞬间成粉末一般碎裂。 剑灵的攻势不减反增,不断地穿透她的身体。韩路遥用尽身体里所有的内力护体,一只手握着匕首一点一点向前推进,好像慢动作一般刺向叶不留。 叶不留身体里的内力成漩涡状打通了所有的经脉,注入剑灵之中,一手剑指迎面刺来的韩路遥。 从远处看,两人在羲和塔的高层对刺,匕首和剑之间剧烈的内力相互对撞着,各种颜色的光雾喷出,而他们的动作好像定格一般。 内力喷涌到了极点,在中间摩擦的力量在那一刻交织。 又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整个羲和塔的上半层完全炸裂开来,砖瓦横飞,扩散出浓浓的烟雾,彻底打破了今夜的寂静。 独自在客栈内熟睡的沈梦溪被响声惊醒,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在模糊的月光下,羲和塔上半层的一面成了废墟,中间的承重柱裸露了出来,一片狼藉。 她看罢大惊失色,鞋也顾不及穿,急忙跑到窗口边向羲和塔望去。 废墟上的烟雾升腾着,贯入夜空。 第四十章 军备之争 吴历六月十五。 台州。 路桥镇。 燕无常戴着一顶宽宽的草帽,穿着粗布短衫,独自走在田野间的小路上。 海边的城镇风云变幻得快,早上还晴空万里,毒辣的太阳像是要把地上的水汽蒸发个一干二净,到了下午,黑压压的乌云便侵袭而来,抬眼望去,天边的黑云之间还闪烁着雷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看样子不久,一阵不小的暴雨就会席卷这里。 燕无常的草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临走前不忘披了件蓑衣,几只低飞的蜻蜓蚊虫在他身边飞舞着。 田野一望无际,泥水成了暗淡的灰色,浑浊地涌动着。燕无常脚上的草鞋也沾上了泥巴,脚脖子露在外面,脏得有些发黑,活脱脱像个庄稼汉。 从茅屋那里走了一个时辰,放眼望去硕大的田野没有一个人影。在田野的尽头坐落着一家小酒馆,前面插了一支旌旗,轻轻地摇晃着。 燕无常缓缓地走着,不紧不慢,好似在闲庭信步,但每一步都随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来到了那个小酒馆。 酒馆里没有点灯,简陋的木桌椅摆在了门口。桌旁坐了三个男子,为首的一个上面容消瘦的老者,戴着大大的斗笠,露出的半张脸带着肃杀之气。另外两个男子坐在桌子两旁,一袭黑衣,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 燕无常停在了小酒馆面前,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这三个男子。 为首的老者开口对他道:“坐吧。” 燕无常便迈步走了进去,坐在了桌旁。 另外两个男子对着他点头示意,道:“王爷。” 他没有回应,而是漫不经心地看着老者,道:“阁主,好久不见。” 被称为阁主的老者依旧低着头,任凭斗笠遮挡住他的脸。 “王爷,是有很久不见了。”阁主淡淡地道,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音。 燕无常扫视了一下四周,对阁主道:“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 阁主道:“事情,大致马良已经跟王爷说过一遍了,老朽便不再赘述了。” 燕无常听罢,笑道:“马良?就是那个从你们天枢阁出来执行任务的小伙子?他暴露了,恐会影响我天网的行动。” 阁主摇了摇头,道:“老朽不是因为马良的死来叨扰王爷的,我天枢阁的人,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说着,他轻轻抬起了头,斗笠下锋利的双眼看着燕无常,接着道:“只是,最近天枢阁在吴国的行动,遇到了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说来听听。”燕无常笑道,随意地将手臂搁在了桌子上。 “我们在吴国调离军备的中间人死了,还活下来一个,他为了分赃,将军备的流动明细记在了一个账本上。而他已经被吴国的县衙关入了地牢,那本账本,仍旧没有找到。”阁主道。 “那可就麻烦了。”燕无常饶有兴趣地对阁主笑道,一副轻松的样子。 阁主看着他,道:“我已经分派潜藏在县衙的人开始行动了,但动作受阻,早在之前吴国的刑部就已经察觉那些军备的动向了。” 燕无常的嘴角邪魅地勾起一抹弧度,笑道:“你们在那个小县城还有人啊,那跟我说说,别让我给误杀了。” “他叫欧阳墨,是萍乡县的县令,也是他主管我们中间人的案子。”阁主道。 燕无常听罢,想了想道:“县令?那不是很好从中间下手么?” 阁主微微摇了摇头,道:“不,若真的这么容易,那老朽也不会从燕国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了。刑部的尚书已经准备插手这个事情,可能吴国的朝堂也在暗中有所动作,只是还没有打草惊蛇。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不会再冒险暴露任何一个成员。” “然后呢?我帮你除掉了负责这件事的人,还有什么问题?”燕无常看着他问道。 “只要我们重新潜藏起来,我相信吴国也不会查出什么破绽。可是那一本账本就成了我们暴露与否的关键。我叫人让那个县令去查了,但估计没什么效果。从杭州的州府已经层层施压,他们肯定已经开始调查。若是比我们快一步,那后果则不堪设想。” 燕无常整了整身上的蓑衣,问道:“那这事儿,燕王知道不?” 阁主点了点头,道:“现在我们必须更加地小心,在隐藏自己的同时,不惜一切代价启用所有人员,务必要赶在吴国人之前找到并且销毁那本账本。” 说着,他微微向燕无常凑近了道:“可若是到了最坏的地步,我想王爷天网的计划,也会受到不小的阻碍吧?” 燕无常听罢,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王爷的天网的计划是要找出楚国余孽,这件事给了吴国朝廷那里不少压力。早在一个月以前王爷刚刚进入吴国的地界的时候,吴国人便已经有所察觉。我们必须要让他们更加地感到威胁,拖慢他们的进度,给我们争取时间。”阁主看着燕无常道,话语掷地有声。 “你的意思是说,想让天网继续在吴国引起动静,暴露自己,为天枢阁争取时间?”燕无常问道。 阁主点了点头,道:“天网此行是为剿楚而来,即便在吴国境内发出点动静,我想也不会引起多大后果,毕竟在抗楚之战中吴国有愧于我。但军备之事非同小可,若是被吴国掌握了证据,那恐怕会引发两国战乱。” 燕无常的身子向后一靠,点点头道:“嗯,我明白了,不干。” 这干脆利落的拒绝让在座的几人不禁一愣,但仿佛又像是燕无常的行事风格。阁主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拒绝,双眼盯着燕无常道:“王爷,这是燕王的意思。” 燕无常听到燕王二字,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冷冽起来,面容僵硬,眼神中多了一丝愠怒。 他和阁主对视了一会儿,开口道:“那,既然是燕王的意思,你们这就不是来找我商量的,而是来通知我的?” 面前的阁主微微颔首,对他道:“老朽也只是遵旨办事,望王爷莫要责怪。” “好,我遵旨。”燕无常没有犹豫多久便道,“但我有个要求。” “王爷请讲,只要是老朽分内之事,一定照办。”阁主道,声音有些沉闷沙哑。 燕无常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随手摔到了桌子上,道:“我之前便想跟你们说了,我前两天逮到一个楚国人,从他身上找出来了这个。” 阁主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令牌,道:“这是……一块县衙捕头带的令牌。” “不错,那个人是楚国客卿王莽的师兄弟,他不知道潜伏在县衙里当捕头当了多久了,那儿的县令不是你们的人么?帮我查一下。”燕无常的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冻结一般,道“查得清楚一点,我要知道楚国余孽潜伏的目的,还有没有其他人。” “好,王爷,老朽一定尽力。”阁主道。 吴历六月十六。 杭州。 萍乡县。 楚墨换上了一件轻便的书生打扮,褪下官服后清秀的面容好似年轻了几分,和如今正在赶考的堂中学子相差无几。 他独自在房间里,拿着天枢阁寄来的信件,眼神中带着一丝淡漠。 盯着信件看了许久,他面无表情地将信件随手扔入了墙角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中。信件很快地扭曲成一团,被火苗包围,吞噬。 楚墨的物件不多,只有一些简单的随身物件。他将县令的令牌塞入怀中,又取了一把短刀,出鞘,他细细端详着刀刃上映着冰冷的寒光,过了一会儿,收刀,将它放在腰间。 楚墨特地挑选了县衙里下人活动较少的时间,一个太阳当空的正午,出了县衙的大门。 他没有叫马车,以往的车夫一直都是王素,如今他可能已经死在了燕无常的手下,而其他的车夫又信任不过,只得徒步走在正晒得滚烫的大街上。 按照国师的吩咐,近段时间天网会在这个地方有所动作,为了避其锋芒,必须出国躲避一段时间。楚墨在几年前早已习惯了东躲西藏的生活,在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脱掉一切的伪装,以欧阳墨的身份开始平凡的生活,和寻常百姓一般娶妻生子,买一座不大的宅子,余生夕阳西下,不再过这些终日费尽心机,打打杀杀的日子。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世间人都是爹生娘养,而为了他隐藏身份而做出巨大牺牲甚至付出生命的楚人已经多到记不清名字,他们何尝不想拥有如此的生活。他的肩膀上承担着一半楚国的希望,所谓寻常人生,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远在天边的奢求。 他又想到了国师,和他多年未曾谋面的弟弟。 想到了他在最黑暗的时间里仍旧牵肠挂肚的女子,韩路遥。 正午的太阳挂在杭州城的上空,空气中带着滚烫的潮湿,路边的野草打着蔫,树叶也弯下了身子,躲着刺眼的光。地面被照得睁不开眼,街道两旁的摊贩赤着上身,躲在阴凉的地方,拿着蒲扇无精打采地冲身上扇着风,眯起眼睛打量着路上的行人。 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来到了他前几日同张仁杰一道来过的酒楼前。酒楼门口的告示栏上仍旧贴着县试上榜的学子名单,纸角起了卷。楚墨经过时下意识地伸出手,将翘起的一角轻轻抚平。 突然,他听到身后有急促的喘气声,不禁一愣,回头一看,是一个同样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约莫只有十六七岁,正死死地盯着那张名单,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为何……凭什么……凭什么!”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身子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着,双拳紧握。 楚墨看着身后的男子,脸上带着习惯性如沐春风的笑意,问道:“这位仁兄,何事如此急躁啊……” 话音未落,男子猛地蹿上前,一拳砸向告示栏。 咚的一声,告示栏晃了晃,男子的手一下子血流如注,将告示栏砸出了些裂纹。 第四十一章 小打小闹 楚墨见他不知为何突然如此暴躁,好像对这告示栏有深仇大恨,有些莫名其妙,但这告示栏还是公家的东西,坏了还得县衙出银子修。楚墨看他正火气当头,便用温和的语气对他道:“这位仁兄,何事如此大动肝火,砸坏了手也不好啊。这告示栏虽说是用木板搭的,但也还算是比拳头结实,如此发泄实在不妥。” 男子听到了身旁人的劝慰,转过头来,楚墨看见他眼中含着滚烫的泪花,不觉一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我……”男子带着些哭腔喃喃道,“我真的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楚墨抬头望了望,天边的太阳正晒得毒辣,估计得等一两个时辰天气才能稍微凉快一些。时间还早,路途遥远不急于一时。想罢,楚墨秉着父母官爱民如子的情操对男子笑道:“这位仁兄,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讲一讲,诉出心中苦闷或许会好些。” 男子看着楚墨,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眼泪,道:“不好意思,见笑了,我只是在县试中落榜了,并无大碍,就此谢过。” 楚墨听罢,笑道:“落榜乃常事,学海无涯苦作舟,世间天才少有,不必气馁,再接再厉便可,明年再来复试就行了。” 男子对楚墨摇了摇头,吸了一下鼻子,道:“不,不是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参考的资格。考官连我的文章都没有看过,便把我否决了。” 楚墨有些疑惑,问道:“哦?这是为何?” 他作为县令也参加了此次县试的监考,从未听说县试有什么限制,轻易否决一个书生的资格。 “我娘……嫁给了一个楚国人。”男子将头一撇,鼻子一抽一抽,带着哭腔地道。 楚墨一愣,楚国的字眼一下子跳进他的耳朵里,不免敏感起来。 当年的战乱,吴国也在楚国的势力范围内。在楚国的威慑和压迫下,吴国选择了委曲求全,向楚国进贡了大量的物资,并且向楚国开放所有的通商要道,相当于将自己的咽喉完全暴露给了楚国。战乱结束后,吴国境内的百姓对楚国的愤恨与日俱增,在战乱时期下嫁给楚国人的女子落得被万夫所指的下场,他们的后代在社会上的地位也受到了排挤,虽说没有明文规定,但在各种场合,包括科举免不了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楚墨转头看了看告示栏上的名单,林夕的名字赫然在第一位,荣登状元。 他在腹中想了些安慰的话,刚想对面前的男子开口,忽然听到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讥讽的声音道:“张诗尧,别看了,再看名单上也不会多出个名字来。” 男子和楚墨双双向那个声音看去,酒楼的门口三三两两地走出几个学子,面带嘲讽之色,正向这里走来,而为首一人正是那日在酒楼内打了个照面的林夕。 林夕身边的一个体态臃肿的学子高傲地抬起眼皮,瞟了楚墨身边的男子一眼道:“张诗尧,你在学堂上不是还想超过我们林公子么?我怎么没在名单上看到你名儿啊?” 张诗尧听罢一愣,看着他们呆在了原地。 说罢,几个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另一个学子指了指张诗尧,道:“得了吧,他不就是个跳梁小丑么?想在我们林公子面前出风头,那日在学堂上给先生作的诗肯定是抄袭林公子的,不然怎么会练县试第一门考试都没过就被淘汰了?” 话音刚落,他们齐齐哄堂大笑,林夕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看张诗尧,没有说话。 “我没有!我没有!”张诗尧的脸涨得通红,对着几人用力地辩驳道。 胖学子走上前来,对他道:“诶,张诗尧啊,县试的第一试可是最简单的对诗啊,咱们学堂里几乎所有人都过了,怎么,是监考先生太严了,你没法抄了?哈哈哈哈。” 张诗尧听罢,全身微微颤抖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我就说嘛,张诗尧你平常就应该好好读书,不要满脑子都是想在林公子面前出风头,抄诗就算了,还抄了个水平这么高的,结果到头来狠狠打了自己的脸,你说这又是何必呢?”另一个学子大声地对张诗尧讥讽道。 “我没抄!”张诗尧对他吼道,声音提高了几分。 胖学子走到他身边,用手用力地拍打他的肩膀,将他打了一个踉跄。 “吼啥呢?没看到林公子在这儿么?”胖学子皱了皱眉,对他训斥道。 林夕身旁的学子凑上前,嬉笑着对张诗尧道:“来,我们的大才子,你跟我们说说,你第一试是怎么不过的?” “因为我娘……我娘……”张诗尧欲言又止,双拳紧握。 楚墨在一旁看了看他,略微为他的遭遇感到有些惋惜,为了维持基本的治安,他上前一步,打算开口打个圆场。 “因为你娘是个青楼卖的?”胖学子笑道,一手抓住了张诗尧的头巾。 张诗尧身单力薄,眼中满是愤怒,他奋力地挣扎着,忍着痛抬手就往胖学子的脸上打了一拳。 林夕静静地看着他,依旧没有反应。 胖学子挨了一拳,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反了你了还?” 说罢,他抡圆了粗壮的胳膊,狠狠地往张诗尧脸上扇去,楚墨本想上前阻拦,但已来不及,张诗尧被这一巴掌扇得转了个圈,晕晕乎乎地跌坐在地上。 事态严重了些,楚墨对着胖学子抬手道:“住手,不要伤人。” 胖学子抬起眼,看到了楚墨,满嘴唾沫星子地道:“你谁啊?跟这个废物一起的?” 楚墨一愣,看着一身书生模样的胖子粗鲁的言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诗尧从地上跳了起来,又向胖学子冲了过去,挥舞着双拳,双眼已经变得通红。林夕身边的几个学子看罢,一拥而上,几脚便把张诗尧又踹翻在地。尘土飞扬,张诗尧犹如落水狗一般护着脑袋,迎着几个学子的拳打脚踢。 “骂的,说你是个废物你还不服气?”胖学子死死地按着张诗尧的脑袋,不屑地翘起嘴,高高的扬起拳头道。 啪。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如同一只结实的钳子,胖学子的胳膊竟动弹不得。 他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到楚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神情看着自己。 “别打了,住手。”楚墨淡淡道,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 “你他妈到底谁啊!”胖学子不耐烦地道,说着就要将胳膊挣扎出来,可尝试了几次,竟纹丝不动。 楚墨仍旧拽着胖学子的手臂,好似只是握着一根柴火棍一般轻松。 胖学子被拽得有些吃痛,翻过身来就向楚墨推搡过去。还没等他伸出手,自己被拽着的胳膊就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扭转过去。胖学子跟着在原地转了一圈,痛得脸上直冒汗珠,不住地呻吟了起来。 另外几名学子看到他被楚墨轻松地压制在地,不禁一怔,齐齐看着他。 “林公子……林公子……”胖学子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求助的眼神望向一旁的林夕。 林夕和楚墨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楚墨穿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书生装扮,丝毫看不出县令的模样。他与林夕除了那日与张仁杰在酒楼,便只有在考场上的一面之缘,若不是他成绩优异,楚墨对他还没有太多印象。 几个学子见平时蛮横有力的胖学子被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楚墨一把轻松制住,脸上掩饰不住的讶异,对视一眼后,不管地上的张诗尧,先后向楚墨冲了过来。 楚墨随意避开了他们不痛不痒的拳头,伸出另一只手,拽住一个学子的胳膊,不经意地踩住他的脚,控制了力道,手腕轻轻用力一扭,那个学子疼得嚎叫起来,全身颤抖地跪在地上,缩成一团。 接着,他抬脚一蹬,一个猛扑上来的学子被正中胸膛,向后倒飞出去几步远,跌倒在地,面目狰狞地捂着胸口,口中渗出了血。 倒在地上的张诗尧坐起身,看着这一幕,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楚墨。 林夕在一旁垂手而立,毫无波澜的脸上也出现了惊诧之色。 楚墨不想伤人,特地将动作放轻,一手拽着一个学子的胳膊,向后一扯,再向前一抛,两个学子被像个棉被一样丢在地上,惨叫之声如同杀猪一般传来。 酒楼里几个闲人被声音惊扰,赶忙聚在门口看着热闹。 楚墨不过在一眨眼的功夫就轻松地解决了几个学子,剩下的两个学子不敢上前,纷纷跑到了林夕的身后,紧张地看着楚墨,眼中满是惊恐。 张诗尧也赶忙起身,跑到了楚墨身后,两帮人面对面地站在告示栏前。 林夕的眉头微微一皱,对楚墨道:“你是谁?他朋友?” 楚墨对他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刚刚路过这里,跟这位仁兄攀谈几句,不料这几个先动起了手,在下看不过去,才来劝架。” 倒在地上的胖学子挣扎地转了个身,对楚墨叫道:“你放屁!明明是这个杂种先动手的!林公子,帮兄弟几个……” 张诗尧对着他怒目而视,道:“你骂谁是杂种!” “小兄弟,恶语伤人六月寒,都是文化人,不要口出污秽。”楚墨看着胖学子温和地道。 林夕在一旁道:“看出来你练过,我们也不是来找麻烦的,但他们都是我朋友,虽说他性子急了些,但你将他们打成这样,也说不过去。” 说着,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眼中流露出不肯退让的寒光。 “那林兄,毕竟是你的朋友有错在先,他们只是受了些轻微伤,两边也扯平了。”楚墨对着林夕笑道。 刚说完,那个被他一脚踹飞的学子在地上闷声吐了一口血,捂着身子颤抖起来。 林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楚墨,神情已有了些阴冷。 楚墨仍旧是笑了笑,道:“那既然如此,张兄你想要如何?” 林夕看向他身后的张诗尧,开口道:“让他跟我朋友道个歉,你便可以走了。” 张诗尧一愣,对林夕道:“凭什么,就因为我先动的手?明明是他骂我娘!” 林夕没有搭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楚墨。 楚墨被这突然的麻烦事缠得有些头疼,对他道:“罢了,林兄。” 说完,他一手拽着张诗尧的衣袖,转身便往一旁走去。 “站住!”林夕对他们喊道,脸上出现了愠色。他没想到张诗尧身边还有人敢对自己这么无理。他本来只是碍于面子,对张诗尧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可眼前这个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 林夕白净的面庞有了些恼怒,看着楚墨道:“你这么就想走?” 楚墨停下脚步,对着他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赶路。” “那你把他留下。”林夕对着张诗尧努了努下巴,道。 张诗尧一听,有些慌乱地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楚墨,看得出来林夕此时真的有些被激怒了,像他这样平日里受尽了林夕手下的欺负,若是留了下来,估计他们会把火气全都发泄到他身上。 楚墨看了看张诗尧,对林夕道:“林兄,何必呢?” 话音刚落,林夕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个侧踢踹向楚墨,出脚速度极快,角度刁钻,带着些风声。 楚墨在武试的考场上见过林夕的身手,他的脚法更高于常人,在一次比武中一脚将一个对手的膝盖踢成了骨折,在座的人无不惊叹。 他看着迎面而来的林夕,没有躲闪,在林夕即将踢到他时,抬膝用小腿轻轻挡住他的侧踢,而后在一刹那间弹出小腿,一脚蹬在了他的胸膛上。 林夕被仰面踢翻,捂着胸,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楚墨。 “走吧张兄。”楚墨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拽着张诗尧的袖子淡淡道,转身向一旁走去。 第四十二章 羲和塔顶 杭州。 萍乡县城门口。 此时已是傍晚,接近黄昏之时。太阳仍然不减毒辣,在县城门口装卸货物的人们汗流浃背,眯着双眼赤着膀子,将一袋袋谷物粮食抗在肩上,往大车上运,一片热火朝天的迹象。 楚墨与张诗尧二人来到这里,停下脚步。楚墨回头对他道:“张兄,不必再送了,我有要事出城,你先回吧。” 张诗尧点点头,道:“谢谢你出手相助,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楚墨笑了笑,眼前这个瘦弱的男子看起来有些怕生,哪怕与他共行了这么一段路,他仍旧没有开口多说什么,只不过表情有些悲愤,似乎还在为落榜之事耿耿于怀。不过好在从告示栏那里走来后,林夕一道没有追上来,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但据他所知,林夕是一家豪门少爷,家中有些权势,如此一来,可能他便与他们二人结下了梁子。一个飞扬拔婺,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被人当街踹翻在地,想必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日后张诗尧可能少不了被报复。但在那时,楚墨听闻他因为父母与楚国挂钩而被不公平地受到排挤,心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何时楚国人也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时候了。 楚墨看着他,不由得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虽说他此刻也很想为张诗尧鸣个不平,但此刻自己身上还有不少要事。此去一行,天枢阁必定会搜寻他,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切听从国师大人的指示,做好最坏的暴露的打算。 想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张诗尧的肩膀,道:“不必知道我名字,我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罢了,有缘再会。” “不可能。”张诗尧忙道,“你刚刚随手就把那几个人一下子打倒了,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会是普通人。” 楚墨听罢笑了笑,道:“只是些小拳脚罢了,没有什么。” 张诗尧看着他,眼神中有些落寞,道:“我也想学些功夫,这样他们就不会随便来欺负我了……” 楚墨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算是鼓励,转身便向城门口走去。 自从萍乡县近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了维持治安,城门在未落山的时辰就该关闭了,楚墨怕耽搁行程,没有再跟他多说什么,像这些与以往楚国有些粘连的人还有千千万万,光是楚国的难民,分散在各地的都数不胜数,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楚墨在城门口商量了一辆马车,将他向北送往韩国边境,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 他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出发,张诗尧急匆匆地追了上来,往车厢里扔了一本书,对楚墨道:“兄弟,这是我最近花了一年多写的诗稿,可惜投不出去,留着也没用,就当是谢礼。” 楚墨有些讶异,他将诗稿捡了起来,对面前这个消瘦的书生颔首致谢。 傍晚将近,整个城门口笼罩在一片洋溢的金黄中。 过了一会儿,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程,向城门外驶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吴国。 西京。 深夜。 一道长长的淡蓝色光柱划破夜空,直奔星海。 强大的剑灵犹如天神下凡,在浩瀚的星空中划过一道光弧,犹如流星一般。 叶不留身轻如燕,一脚踏空,飞向高高的羲和塔。 羲和塔顶,是一颗在黑暗中会发出惨白色荧光的夜明珠,安静的放置在塔顶。 叶不留手中的剑已经变得透明,流溢着星辰般的光点。那是已经满溢出的剑灵,将剑刃包裹着,随着内力的流动不断喷涌。 顺天道者凡。 叶不留一脚蹬在羲和塔一层的塔顶,高高弹起,落在更高一层的顶端,再一弹,又向上飞出几丈高。身轻如燕,好似如履平地。 韩路遥的身影在四周凭空出现,犹如鬼魅。她带着匕首的寒芒袭来,飞舞的裙摆比风更快。 叶不留转身,持剑一挡,剑灵就像蛟龙出海一般向韩路遥冲来,气势磅礴,使人不知觉便有种压迫感。匕首与剑灵相交锋,一股巨大的气流从二人之间向外扩散,将羲和塔的砖瓦齐齐掀翻,在空中碎成小块,四下飞溅。 铛铛铛! 空中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两人周围的空气被切开,发出刺耳的声音。 飞涌而出的剑灵被韩路遥手中的匕首打散,内力汇于一处,力道大得惊人。她的匕首砍在叶不留的剑刃上,向四周散发出一圈圈光点。 叶不留一掌推向剑柄,反手向韩路遥刺去,半空中的剑灵被内力引成了一团漩涡,像要将韩路遥吞噬在其中。 韩路遥单手持着匕首,破开叶不留面前剑灵组成的屏障,将匕首的刃向前一送,直奔他咽喉而来。而同时叶不留将剑向韩路遥刺去,漩涡状翻涌的剑灵紧随其后,磅礴之力将他们周围的空气都卷得扭曲起来。 逆天道者方为仙。 两刃再次相接,巨大的力量在中间爆发,他们二人双双倒退了出去。 韩路遥在空中翻转,轻盈地落在羲和塔的东面。 叶不留以剑撑地,接连碎了数尺的砖瓦后才踉跄停下。 他抬起头,脖子出出现了一道血痕,几丝殷红的鲜血缓缓淌下。 韩路遥身上的长裙也已经碎成了破破烂烂的布条,衣不蔽体,大腿和后背都出现了被剑灵所伤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而她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仍旧淡漠地望着有些狼狈的叶不留,脸上的面纱早已经被撕碎,露出冷冽的面容。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暗暗恢复着身体的内力。 叶不留冷笑一声,开口道:“韩路遥,今日你便要来取我性命么?怎么,是陆川给你的指示?” 韩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呵,你们楚国余孽到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般强盛了,你也一样。”叶不留撑着剑站起身子,道:“往后,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来取你和流着楚国血的人的性命。” 韩路遥的匕首在指尖飞快地旋转着,似乎在等待下一次出手。 叶不留说罢,向羲和塔下看了一眼,对韩路遥道:“不信你看,你的小侍女,恐怕要不保了哦。” 韩路遥皱了皱眉,向下一望,羲和塔下密密麻麻纵横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像长蛇一样的火把,正在大街小巷中游动。 她冰冷的脸上出现了不安的神情。 忽然之间,叶不留的身影凭空消失,韩路遥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叶不留持剑的身影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剑刃上的剑灵发出恐怖的嗡嗡声。 轰!房顶上被炸出来一个大坑,瓦片飞向夜空,韩路遥被推出几丈远,她的胸脯被剑灵深深刺入。 唰。更快的速度,韩路遥从叶不留的身前闪到了身后,持匕首挥砍。叶不留转身格挡,铛铛铛的刺耳的撞击声不断传来。 韩路遥在半空中旋转,跳跃,眼花缭乱的匕首从各种角度撞在了剑刃上,犹如天女散花。 此时的叶不留根本无法聚集内力释放剑灵,他不禁开始讶异韩路遥如此密集强大的攻势。 他用尽内力将剑刃上所有的剑灵爆发出去,可面前韩路遥鬼魅的身法却消失了,轻易地躲开后,她又出现在半空,手中内力爆发,匕首闪烁着寒芒。 这一切仿佛是慢动作,叶不留不禁闷哼一声,持剑格挡。可是已经来不及。 欻! 剑灵皆散,叶不留被从高高的羲和塔上击落,身体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向下坠去,落入茫茫的黑夜中。 而韩路遥的踪影也消失在了夜空,羲和塔上多了几处被破坏的伤口,在一瞬间之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客栈内。 沈梦溪听着客栈外杂乱的马蹄声和吆喝声,不由得慌乱了起来。她与韩路遥的细软已经收拾了起来,还有那个价值不菲的匣子,里面装着国师大人要的草药。她将这一切打包装好,时间已经快到凌晨,而韩路遥却迟迟没有回来。 她此时睡意全无,索性静下心来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这家诡异的客栈里那股压抑的气氛席卷而来,这个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西域香料味。 沈梦溪躺在床上,窗外高耸的羲和塔在黑夜里看得不甚清楚,只有塔顶的夜明珠还隐约发着微弱的光亮。就在刚刚,她被从羲和塔传来的响声惊醒,看到塔身高处闪过一抹淡蓝色的弧光,又看到点点白光萦绕,还没来得及好好看清楚,客栈外就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 她刚想出门看看,就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到几个赤着膊,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西域人正聚在门外,用她听不懂的西域方言低声地吼叫着什么,手中握着各式刀枪棍棒。她不由得吓了一跳,赶忙将房间门反锁上,不一会儿,走廊上又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沈梦溪有些心神不宁,她在房间内踱步了一会儿,韩路遥仍是没有回来的迹象。她站在窗口前,小心地将头伸出去望着下面,客栈外的山坡下,数不清的人马举着火把正在街道上穿梭,火光照亮了整条街。 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批人马身上穿着齐军的兵服,身上全副武装,透过火把上的光,她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神情严峻的表情。 第四十三章 掘地三尺 客栈外。 西京街道。 齐昱身披漆黑的胄甲,肩上捆了长长的墨色披风,长长的头发束于脑后,露出消瘦坚毅的面庞。 整条街道已经快要乱作一团,数百名严阵以待的齐军举着明晃晃的火把,骑在马上,在大街小巷穿梭,马蹄声从街头传到街尾,周边不少百姓被惊醒,推开窗户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街道上快要挤不下人,齐昱面色凝重,快步走到一个齐军士兵的马前。士兵见了他,翻身下马,将火把交给其他人,站着对齐昱行了个军礼,道:“参见王爷。” 齐昱神情有些不悦,对他道:“你们是哪儿的?你们的兵长呢?” 士兵看着齐昱的脸,道:“回王爷,我们是太子殿下的禁卫军,受高总管吩咐,在西京紧急集结。” 齐昱听罢,眼中愈发冷峻,对士兵道:“高总管呢?他人在哪?” 话音刚落,一阵碎步的马蹄声传来,高总管骑着匹枣红马匆匆来到了齐昱的面前,满脸谄媚的堆笑,道:“下官参见王爷。” 齐昱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他的脚,用力将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高总管吓得直呼,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齐昱一手便扯着他的衣领,往一旁拽去。 “哎哎?王爷,您这是干嘛啊?”高总管对齐昱哀声道。 齐昱将他一把拽到一面墙上,用一只胳膊锁住他的喉咙,厉声道:“高总管,你他妈在干什么?” 看到一向儒雅的齐昱此时面色铁青,骂出了脏话,高总管被他死死地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伸着舌头挣扎了两下,等齐昱稍稍松了力道,他才弯下身子,剧烈咳嗽了一阵,接不上气地道:“王爷,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齐安……他让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齐昱的眼神有了凶光,紧紧地看着高总管问道。 “殿下说,让禁卫军追捕一名要犯……这不也是王爷您的意思么?我可是跟着王爷您的意思来的。”高总管低眉顺眼地对齐昱道。 齐昱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你跟踪我?还是太子让你带人监视我?” “不不不不。”高总管忙道,“太子殿下也是好意,我们哪敢违逆他的意思呢?只是听闻王爷您的镖局有了些麻烦,特意调遣禁卫军来助王爷一臂之力的。太子殿下虽然没有兵权,但为了王爷您,他把随身的禁卫军全调派过来了,您瞧……” 齐昱听罢,一只手握紧了剑柄,低声喃喃道:“王八蛋,他是想抢在我前面占领主动,没脑子……” 说着,他气得将手一摔,转过身去。一个镖局的人走上前来,对齐昱道:“教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齐昱回过头,看了看满街策马流动的禁卫军,神情严峻,对他道:“不行,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机不可失。” “是。”那人对着齐昱行礼道,转身离去。 “等一下。”齐昱叫住了他,上前低声对他道,“叮嘱兄弟们,暗中行事,千万注意不要和禁卫军插手搅到一起去。” 那人受命离开。高总管快步上前,对着齐昱点头哈腰地道:“王爷,您看……我们也在追捕您要的人,太子殿下特意嘱咐过了,兄弟们保证万无一失。” 齐昱转身对他问道:“齐安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要追捕的人是谁?” 高总管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太子殿下只是说要找一个女子,穿着西域样式的长裙,戴着面纱,叫……叫韩路遥。” 齐昱听罢,不禁一愣,问道:“他是怎么知道那个女子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的?” 高总管嘿嘿一笑,凑近了道:“王爷您有所不知,您要找的人哪,前段时间在丝韵楼里,拍卖会顶了天灯买下了个东西,太子那天晚上就在场。嘿,您猜怎么着,把丝韵楼的掌柜的连夜宣进宫一问,得嘞,她长什么样全有了,我这儿还有画像。” 说罢,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摊开,上面赫然画着韩路遥清晰的面容,只不过用面纱遮住了,若隐若现。 齐昱没有料到如此快速地就拿到了韩路遥的线索,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思索了一阵,对高总管问道:“你可知……韩路遥是谁么?” “太子殿下说,这女子是为新党效力,在旧党这儿暗中搞小动作的人,所以我们这次行动,保准是对上面守口如瓶的,王爷您哪就放一百个心吧。”高总管低声道。 听到高总管的这番话,齐昱心中总算有了底。虽说齐安生性多疑,暗中监视他的动向,在中间插足,但好在没有犯太大的错误,没有引起朝廷的注意。更何况也帮他获取了韩路遥的画像,如此一来,最为紧要的找到韩路遥的事情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齐昱犹豫了一会儿,对高总管道:“你们这么多人,不怕打草惊蛇了?” “不怕,王爷。”高总管拍了拍胸脯,道,“我已经让兄弟们把城门全都封了,过不了今晚,这个娘们儿插翅难逃。” 引起点动静也好。光凭这几百人的禁卫军肯定困不住她,但若是她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我们就能在暗中找到她。只要从她口中得到与新党勾连的证据,整个朝野定会引起震动,旧党新党的矛盾肯定会在一瞬间爆发,到那时,便可以趁乱借刀杀人,扳倒齐安也不是难事。 这么想着,齐安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对高总管冷冷道:“你们去吧,小心点,不要引起骚乱,惊扰了上头。” “小的明白,我做事王爷您放心!”高总管谄媚地道。 铛! 打了三遍更,深夜已经来到了寅时。 大漠的夏至日出早,天边已经隐约泛起了霞光。 齐昱没有理会高总管和他的禁卫军,而是转身和镖局的十几个人马往西京的偏僻小道赶去。 高总管吆喝着禁卫军,让他们严看死守,封住城门各个出口,不放过一个角落。 禁卫军开始了高效率的地毯式搜查,马蹄声的喧闹响彻了整座城市。火把的光如同城市的血液,在缓缓流动,街道两旁低矮的楼房纷纷打开窗户,人们探出头来,惊慌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时辰,整座城市的官道都已被禁卫军牢牢封锁,每隔数十步就有一个士兵来回巡逻。 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把守街道,对着周围的住户粗暴地敲门,在门外厉声地吼着。 这里的居民大多是祖辈从遥远的西域逃难而来,生活在这里,普遍家境贫寒,再加上本地的官僚腐败,官商勾结,使得贫富差距颇大。而在这里不少地方如同贫民窟,家里只有老弱病残留守,男人则外出经商打工。齐军突如其来地搜查使得不少人惊慌失措,只要开了门,外面的士兵便一拥而上,一个角落都不放过,闯入民宅强制搜查。 不一会儿,整条街道上就响起妇人的惊呼声,孩童的哭闹生和士兵不耐烦的吼声。 高总管对齐军的效率不甚满意,便命人组织起来,将所有的百姓全部赶出家门,以便搜查。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一条宽阔的官道上便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有不少年迈的老妪,怀抱孩童的妇女,还有一些睡眼朦胧,一脸茫然的闲人。他们穿着粗布衣服,脸被晒得黝黑通红,带着麻木呆滞和畏惧的神情打量着四周围得严严实实的士兵。 高总管骑在枣红马上,华贵的金丝官服与身下挤成一团的西京百姓形成巨大的反差。他眯起眼睛,嫌弃地捂了捂鼻子,像是被他们身上的汗味熏得难受。 “来人呐,在他们之间,给我对着画像好好地看啊,第一个找到的人,太子殿下重重有赏。”高总管瓮声瓮气地对士兵道。 士兵闻令,冲进人群,粗暴地拽着人们的衣领,举起人手一张的画像比对,看了不像便一把推开。聚在一旁的百姓们面对士兵纷纷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怯生生地向后缩去。 不一会儿,士兵拽起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看了看,不耐烦地将她一把推开。老妪被他推这一下,向后倒退几步,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她身旁一个赤着胳膊,全身晒得通红的男子见状忙上前扶起,对士兵道:“你干嘛!干嘛推人啊。” 士兵听了,用眼角瞥了一眼,接着拽过一个年轻的女子。 “喂!这是我老婆!”男子上前,扯着士兵的手,吼道。 士兵没搭理他,拿起手中的画像,仔细地对照起来。女子动弹不得,不由得低下了头。 打量了几眼后,士兵便扯着女子的衣领向外拉,男子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冲他吼道:“喂!你干什么,这是我老婆!” 士兵回过身,冲着男子推了一把,奈何男子身高力壮,没有推动,他接着伸手去拨拉男子握着他的手,男子一急,抬手不慎扇了士兵一巴掌。 这一力道可不轻,士兵跌坐在地,捂着脸,周围的人的目光齐齐地聚在了这一处。男子有些慌乱,不住地护着女子向后退。四周的人纷纷散开,给他们二人让出了一圈空地。 男子惊慌地看着周围,将他的老婆紧紧护在身后,双唇不住地颤抖。 一个士兵径直向他们二人走来,拔刀,向男子猛地挥砍过去,没有一丝停顿。 随着一声刀砍入皮肉的声音,男子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喷涌了出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惊得还没有回过神来,双眼瞪得老大,双手捂着脖子,愣愣地看着前方。不一会儿,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女子一下子嚎啕大哭,跪在他的身边,死死地搂住他的身体。 血泊逐渐散了开来,染红了男子身下的地面,他的眼睛仍是死死地瞪着前方。 第四十四章 大乱前兆 周围围观的人群引起了一阵骚动,数十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那名士兵。 他把带血的刀收入了鞘,扫视了一眼众人,吼道:“给我继续查!不把人找出来,谁也不许走!” 话音刚落,十几个士兵径直插入人群中,拽着人们的衣领,把人群分散了开来。不少女子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骑在马上的高总管慵懒地看着下方,打了个哈欠,好似是个局外人一般。 客栈内。 沈梦溪从窗外看着严阵以待的齐军士兵聚集的越来越多,将整条街道都封锁了起来,挨家挨户地砸门,将里面的住户强行拖拽出来,拉到街上。 她的心里泛着愁,天际正缓缓泛白。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外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 她快步走了过去,从门缝里看到了韩路遥苍白的脸。 沈梦溪急忙打开门,将她放进来,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她身上的长裙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一条一条的碎布挂在大腿上,细碎的丝绸飘在外面。白皙的腿上多了数十道骇人的伤疤,鲜血凝固在上面,一块一块的血痕布满了整条腿。上身更加惨不忍睹,腹部的衣服破了一块大洞,里面布满了红得发黑的血泊,她的脸上也划破了几道口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怎……怎么了?公主你去哪儿了?”沈梦溪诧异地对她问道。 韩路遥虚弱地快要站不住,她撑着墙,对着沈梦溪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问。沈梦溪急忙将她搀扶到床上坐下。 “小心点,外面的人,是来找我们的。”韩路遥刚刚坐下,便用沙哑的声音对沈梦溪道。 沈梦溪听罢,四下看了看,起身去拿她的包裹,道:“你等会儿,我给你包扎一下。” 她从行李里面拿出一包止血的草药和一块纱布,回到韩路遥身边,动手往她的腿上忙活起来。 韩路遥任由她手忙脚乱地疗伤,疲惫不堪地对她道:“我在长安丝韵楼……看到大月国的人了。” 沈梦溪一愣,边扯开一块纱布边道:“大月国?他们也在丝韵楼吗?他们认出你了?” 韩路遥微微点了点头,沈梦溪将草药撒在她的伤口上,疼得她不禁眉头一皱。 “那你……和他们打起来了?”沈梦溪忙将纱布捆在她的大腿上,问道。 “叶不留……他知道我在这里。”韩路遥轻声道,“即便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找到这里来。有你在我不放心。” 沈梦溪听罢,咬了咬嘴唇,给腿上的伤口打了个结,道:“那你也该跟我说一声,外面的路都被封死了,我怕你回不来。那叶不留呢?” 韩路遥的神情变得冰冷,轻声道:“他怕是已经知道……楚留笙还活着的消息了。” 沈梦溪怔住,睁大眼睛看着她,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分,道:“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韩路遥给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道:“去年……我和楚留笙被他截住以后,我与他打了起来,那时他的剑灵有大月国中一种独有的加成,我不敌他,被他的剑灵困住。而后我亲眼看到他砍去了楚留笙的四肢……再后来,叶不留想杀了我,国师大人出手了,他已经初步地练成了时间秘术,将叶不留赶走以后,他……” 说到这里,韩路遥看了看沈梦溪,欲言又止。 沈梦溪取出一块棉布,上面撒了些止血的药粉,轻轻地敷在她的腹部,看着她轻声地哀求道:“公主,您就告诉我吧……一年了我都不曾问过你,我知道国师大人不让说,可……我只想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韩路遥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道:“他没事。国师大人说,他所有现存的记忆只有在被叶不留杀死前的那一瞬,而其他的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后来大月国的人和楚军的援军打起来,我便和他们失散了,国师大人带走了他。” 沈梦溪死死地咬住嘴唇身体有些颤抖。她没有告诉韩路遥自己作为国师互通情报的中间人,国师大人也同样要求她对韩路遥守口如瓶,虽然不知道原因,她仍是照做了。 韩路遥看了看她,接着道:“但是,国师大人那时的时间秘术刚刚练成,时间紧迫,楚留笙的身体里不得不带着秘术的副作用,四百多天后,他就会重新卷入时间秘术中,永世不得轮回。” 沈梦溪听罢,一脸震惊地看着她,道:“什么?公主,是真的吗?” 韩路遥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三年。时间秘术最多维持三年。若是想要再延长时间,就必须取得所有的法器,重新布阵。这么久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现在叶不留也知道了这个秘密,我怕我不说,他也会找机会告诉你。” 她仍然对沈梦溪三缄其口,垂下眼帘,疲惫地低下头去。沈梦溪的面色变得苍白,双唇轻颤,缓缓伸出双手在她的腹部碗口大的伤口上用纱布细心地扎好。 “公主,时间秘术是什么?”沈梦溪收拾完以后,对她问道。 韩路遥抬起头看着她,道:“我也不知道。据说这种秘术可以控制时间,能使人死而复生,甚至长生不老,或是使人一下子衰老,国师大人施展秘术的时候我并不在旁边。世间能练成时间秘术的人,除了国师大人,恐怕只有秦国西麓书院的夫子了……” 话音刚落,从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掺杂着许多人的吼叫和怒骂,又好似一群人在街道上游行,声音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沈梦溪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急忙将头扭向窗外,从床上站起来。 “别慌,街上大乱了。”韩路遥对她轻声道。 沈梦溪回过头看着她,有些茫然无措。 韩路遥俯下身子,身上伤口传来的剧痛和内力的枯竭使她看起来身疲力竭。她对沈梦溪道:“这家客栈,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炙匪的地盘。” “炙匪?”沈梦溪一听,不禁瞪大了眼睛,问道。 韩路遥虚弱地点点头,道:“炙匪的前身,是一群起义的难民。他们不同于普通的马匪,他们从大多是西域人,来到齐国避难,受到了这里的官僚压迫和压榨,便成了游荡的马匪,其实他们一直在暗中集结力量准备起义造反,想要推翻齐国的统治。而在这里,是西域人最多的地方,也是炙匪隐藏势力最大的地方。因此我们才来这里,炙匪与齐国朝廷的争端可以有助于我们隐蔽。” 沈梦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韩路遥问道:“那公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别慌。”韩路遥抬起双眸,看着她道,“等一会儿齐军来搜查到这间客栈的时候,炙匪的人一定会反抗。那时我们再趁乱出去。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齐军交手。” 沈梦溪应了一声,坐回了床上。 床边的煤油灯盛着豆大的烛苗,迎着窗外的朝霞摇摇欲坠。 房间里淡淡的香料味久散不去,客栈外人声鼎沸,好像是起了什么争执,齐军士兵的吼骂和人们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房间里却仍是一片死寂,两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沈梦溪还没有从韩路遥的话回过神来,满脸忧愁,而韩路遥则靠在床上闭目养神,运转内力,各有心事,心照不宣。 街道上。 高总管骑在马上,看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脸上有了一丝不耐烦。他扫视了一眼官道上聚集得越来越多的嘈杂的人群,不少人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怨恨和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他扭过头对身旁的齐军士兵道:“诶,你们把这么多人拉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们要找的人是个女子,为什么把所有人都拉出来?” 士兵对他行礼道:“总管大人,这些百姓都是几口人蜗居在一起的,光是把女子拉出来,房子里其他的几口人便要闹,怕我们把人带走……” “啧。”高总管皱了皱眉,道,“你干不干得明白啊,你这样认到什么时候才能排查得完呐?你瞅瞅这天都快要亮了,耽误了太子殿下的事儿谁担得起啊?快去照我说的做,把所有的女子单独拉出来,神似的就留下,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可是,总管大人……”士兵犹豫道,“西京里大多都是西域人,平日里缺少官府管教,秩序杂乱,若是就这么带走这么多女子,怕是会引起大乱。” “怎么可能?”高总管的脸皱成一团,对士兵道,“西域人嘛,那都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叫花子,哪可能会乱呢?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你们拿着刀怕啥?他们最多也就嚎两声。快去。” 士兵听罢,只得受命离去。 人群之中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士兵冲进人群拽着女人的衣服就往外拖,男人们在女人的哭喊声中剧烈地反抗。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刀,镇压着反抗的人,对他们毫不留情。不一会儿,地上就多了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泊逐渐扩散开来。 整条街道已经乱作了一团,不少人被齐军野蛮的行径激怒,对着他们挥起了拳头,街头巷尾全都是慌乱奔走的人,警戒的士兵骑着马挥着刀,在道路上奔驰,维持着秩序。 客栈外,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三五个士兵站在门口,打量着这间黑洞洞的客栈。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领头的士兵一脚将门踹开,而迎接他的,是一支泛着寒光的长矛。 噗嗤一声,长矛深深地扎入了他的胸膛,从背后穿出,长矛的刃上浸满了血。士兵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 旁边的几个士兵吓了一跳,纷纷抽出了腰间的官刀,对着客栈大门内。 第四十五章 艾拉庇佑 长安城郊。 破庙外的野鸡已经打了三遍鸣,楚留笙才懒懒地挠了挠屁股,舒服地在床上翻了个身。 “起来!还要睡到什么时候?”陆川的骂声传到耳朵里,接着一脚踢在了楚留笙屁股上。 “哎呀……天才刚刚亮呢……前几日一直在学你的破剑法,没力气起来了。”楚留笙把头埋进稻草堆里,瓮声瓮气地道。 陆川叹了口气,对他道:“我可告诉你啊,要去见夫子问你的身世,就必须去参加秦国客卿的选拔,只有在那里才能见到夫子,你还不赶紧起床!” “为什么?”楚留笙忙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陆川问道。 “不然呢?你以为夫子这样的人是你想见就见的啊?那他那儿不是成了街上的小摊小贩了么?我告诉你,夫子游历回来的目的,就是考验秦国客卿的,你要是想见夫子,就按照我说的来。” 楚留笙听罢,不禁愁眉苦脸地坐起身子,道:“所以你才让我学剑法?可我这样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啊,一个穿剑我都学不明白。” 陆川嘿嘿一笑,道:“这你就别管了,你听我的,保证可以让你有见夫子的机会,你只要跟着我说的做就完全没得问题,穿剑只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动作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练。” “哦。”楚留笙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软软地躺回了稻草上。 刚躺下,他的屁股就挨了结实的一脚,陆川对他厉声道:“还睡什么,赶紧起来!” “又干嘛啊。”楚留笙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 “再过几日,就是客卿初试的时间了!今日我们便要启程去秦国,要是耽误了时间,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你,我可全是在为你找到身世着想啊。”陆川愤愤地道。 “初试?”楚留笙扭过头,对陆川露出了哀愁的神情,问道,“还有几场试啊?” 陆川叉着腰,没好气地道:“废话!秦国选拔客卿那是全天下数一数二的严格,天下剑客榜上有名的强者都会汇聚一堂,经过初试和复试的考核,淘汰一半的人,再经过夫子的亲自挑选,选中一批人放到一座荒岛上,经过一年的时间在荒岛上最终坚持下来的人才能被选为客卿。” 楚留笙听罢,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川,问道:“什么?一年时间?” “那当然了,秦国的客卿都是有世袭制的爵位的,比入朝为官还要前途无量,在朝堂之上甚至连宰相都要礼让三分。可以说在秦国有客卿之位的人就拥有了半座秦国。”陆川抬起头,得意地对他道,似乎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客卿。 楚留笙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睡眼朦胧的双眼,唉声叹了一口气。 陆川转过身去收拾他赖以为生的一堆破铜烂铁,矮小的个子忙得不亦乐乎。 长安城的早晨,炽热的太阳早早地就挂在了东方,照得土黄色的路面让人睁不开眼。楚留笙背着他的古剑,拎起他的小包裹,跟在陆川身后,无精打采摇摇晃晃地走出破庙的大门。 陆川兴致不错,拿着一张破旧的地图在上面比划着,反复计算着前往秦国的路线。 他回过头,对靠在门槛上打着瞌睡的楚留笙道:“没错儿,从这儿一直往西京州走,再从西京到虎牙关,再叫辆车后天就可以到秦国的潮州了……喂,你能不能精神点。” 说完,他转过身冲着楚留笙给了一脚,斥道:“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一天天跟睡不醒似的,能不能跟我这个老头子学一学,跟吸了大烟一样。” 楚留笙打了个哈欠,装作没有听到,走到了毒辣的太阳底下。 陆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背上他的包裹,追上前去。 一老一少迎着初晨的朝阳,迈上了通向西京的征途。 而此时的西京,已经快要乱作了一锅粥。 西京 客栈内。 在客栈中昏暗的走廊上,一个浑身肌肉,身材壮硕的西域汉子赤着上身,胸膛上纹着张牙舞爪的图案。他的坚定的眼神中带着一抹决绝,坚毅的脸庞上棱角分明。 他缓缓从走廊上走出,脚步沉重,掷地有声,朝阳从两旁的窗户上照射了进来,映在他结实的臂膀上。 走廊的尽头,柜台后面负责收账的老妪独自坐在一块蒲团上,闭着双眼,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汉子郑重地看着老妪,走到她的身前,单膝跪地。 他把一只手放在了胸膛上,对老妪行礼,像是掺杂了沙子一般粗狂的声音对她低声用西域语道:“阿嬷,请保佑您挚爱的孩子们英勇出征,胜利归来。” 阿嬷听到了他的声音,睁开浑浊的双眼,布满褶皱的脸蠕动着。她静静地盯着面前汉子的脸,老泪纵横。 “今天不是艾拉定的日子,孩子。”阿嬷面带着悲伤的神情,对他道,“恐怕艾拉不会保佑你们的,但我会去找他,让我听到我的孩子平安归来的消息。” “阿嬷。”汉子抬起了头,低沉地道,“时间来不及了,中原人正在伤害我们的族人,我知道我们可能没有准备好,但是我作为首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暴行继续发生。” 说罢,他双膝跪地,向阿嬷缓缓地磕了个头。 阿嬷的泪水像止不住一般淌下,干裂的双唇战栗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汉子行礼毕,站了起来,转过身,向客栈外走去。 他的脑后留着一条长长的粗壮的辫子,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摇摆。这是西域人传统的样式,自从大量难民进入中原后,这种样式已经被逐渐淘汰了。 汉子离开了,躲在房门后的沈梦溪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走廊上的阳光正逐渐扩大,尽头的阿嬷低声地哽咽着,声音像一只低吼的小兽一般。 房间里的二人已经换上了干净利落的男装,收拾打包好了所有的行李,时刻准备着等齐军士兵攻进来时趁乱逃出去。可是现在齐军士兵已经不太可能来这里了,因为客栈门口已经聚集了上百个强壮的西域人,他们的脑后都留着一条乌黑亮丽的长辫子,光着上身,手握尖刀,严阵以待。 西域人的首领走出客栈,用炙热的目光扫视了一眼众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静静等待着。 “艾拉保佑,助我拥有如开天辟地一般的神力,斩妖除魔,愿我族人从此远离病痛,远离灾难,我愿用我臣服于您的灵魂作为交换,为您的子民贡献出我微不足道的生命。” 首领低下头,低声喃喃道,周围的西域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说罢,汉子抬起头,对周围的人道:“为我无上之主,艾拉。” “艾拉!”所有人齐声低吼,厚重的声音像是要把脚下的大地震裂。 而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东边街道上,驱赶人群,维护秩序的工作还在继续,齐军士兵挥着刀,向反抗的人们砍去。不甘心的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向士兵们扔起了石块。 高总管坐在马旁的石阶上,躲在阴凉处摇着扇子,臃肿的脑袋上已经被晒出了汗珠。他将身上的官服敞开一些,听到了从街道西边传来的动静,脸皱成一团,向旁人问道:“那儿怎么这么吵?出啥事儿了?” 他旁边的士兵对他行礼道:“总管大人,那里是西域人聚集的地方我们要抓那里的女人带到这里辨认,他们不从,还打算反抗。” “嘶。”高总管倒吸了一口凉气,远远望着西边街道,道,“怎么回事,又没有要抄他们家底,不就是逮个人过来么,能耽搁多久?这群刁民,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总管大人。”士兵道,“应该只是西域人的小打小闹,我带人去那儿看看。” “抓紧抓紧。”高总管不耐烦地晃着扇子,道,“你瞅瞅这天都亮了,找个娘们的活,愣是拖到现在。就差西边的了,你带多点人把西边的女人都带过来,如果有反抗的直接就地正法,不用跟这帮西域人废话,顽固不化。” 说罢,他将头一偏,翘着二郎腿,懒懒地靠在墙上。 士兵受命离去,还没过多久,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跑到高总管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总管大人……街道西边……一帮西域人正在……杀我们的人。” 高总管一听,惊得直起身子,用扇子指着他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回大人。”那个士兵喘着粗气,道,“一大帮西域人,足有上百号人,手里有刀,都是男人,正在向这儿攻过来!” 高总管的眼珠子瞪了出来,小胡子抖动着,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反……反了他。” 他听完士兵道话,气得直哆嗦,大叫道:“来人呐!都去那儿看看怎么回事!” “是!”十几名士兵齐声道,骑上马向西边跑去,扬起一阵灰尘。 高总管不顾天气燥热,来到了太阳底下,对着西边喃喃道:“这要是让上头知道了还了得?” 说罢,他转身,费劲地骑上他的枣红马,对底下的士兵吩咐道:“我去看看那儿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儿呆着,继续封锁城门,若是有西域人不听招呼的,直接杀了!” “是!” 第四十六章 半路堵截 西京城的黎明正逐渐被唤醒,来自大漠深处夹带着黄沙的微风拂过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两旁破旧低矮的房屋掀去了黑夜的遮羞布,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歪七扭八的建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这片苍老雄厚的土地上,接受着烈日的烘烤和狂风的侵袭,虽然残破不堪,但从未倒下。 街道西边是这里的贫民窟,老人们从自家简陋的窝棚里伸出头来,看着街道上走过的人群。足有上百个西域汉子,梳着统一的辫子,将额头露给苍天。他们结实的胸膛被晒得通红,上面壮硕的肌肉向外挺着,常年的劳作使他们的肩膀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疤。 他们的眼神从未如此坚定过,向着遥远的东方望去,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他们毕生信奉的天神艾拉的眼睛,正在俯瞰着大地。 有人从窝棚里,墙角里钻出来,拦住他们问道:“你们要去哪里?那里有齐军的士兵在搜查,不要去那里。” 带队的首领停下了脚步,对周围的人们用淳朴的西域语大声道:“所有在艾拉膝下的孩子,我们的骨肉至亲们呐,我们已经足足等了几十年的时间,去隐忍中原人的暴行。他们对待我们如同猪狗,让我们做最肮脏的工作,给我们不公平的待遇,这些我们都已经熬过来了。但是,这个地方曾经是艾拉的土地,是艾拉栖息的地方,他不忍心看到他的孩子被中原人辱虐,作为他最忠实的信徒,我们要拿起我们自己的武器,为艾拉而战,将中原人赶出艾拉的土地!” 说罢,他举起了手中的刀,他身后的人群也纷纷举起了刀,明晃晃的一片刀刃在阳光下辉映。 首领继续用粗狂的声音道:“今天,就是艾拉指示的圣战日,我的骨肉至亲啊,我们会用鲜血,去捍卫我们的忠诚,捍卫我们的土地,捍卫我们的尊严!” 人群齐声高喊道:“捍卫艾拉!” “捍卫艾拉!” “捍卫艾拉!” 在距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数十名齐军士兵骑在马上,严阵以待。他们听着西域人讲的听不懂的话,已经隐约察觉到形势不太对,不是反抗搜查这么简单。 士兵们的身后,高总管骑着他的枣红马姗姗来迟。他喘着气,揩了一把脸上的汗,对旁边的士兵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人。”一个士兵眯起眼睛看着西域人的队伍,对高总管道,“这些西域人怕是早有谋反之心,这次的搜查只是一个导火索。” “那那那……那怎么办啊?”高总管看到眼前西域人的架势,不禁乱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问道。 士兵道:“大人莫慌,这群西域人要是敢谋反,就凭他们几个人,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高总管急躁的情绪并没有减弱,他紧紧握着缰绳,道:“这是怎么搞的,没有把那娘们找出来,反而惹了个乱摊子,这要是让上面知道了还得了?” “大人放心”。士兵安抚他道,“这只是一群空有蛮力的刁民罢了,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嘶……”高总管叹了口气,道,“别管他们了,找人要紧,别惹出太大的动静。我一晚上没合眼了,先去眯一会儿。” 说罢,他便策马掉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同样一晚上没有合眼的,还有潜伏在一处贫民窟的齐昱一行人。 由于地势高低,那些看起来如同一堆破铜烂铁堆起来的窝棚层层堆叠起来,他们藏在窝棚里最高的一处,从那里可以不用露面便可以直接看到唯一可以出入的城门。 其他的地方已经被禁卫军封得水泄不通,唯独这里,是西京最为破败的地方,老弱病残聚积在这里,路上还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尸体,散发着阵阵恶臭。禁卫军忽视了这里,但齐昱清楚如果想要现在出城,这里是唯一的地方。 机不可失,如果耽搁了时间,朝廷那里摸到了动向,派更多的人手来搜查,只会对韩路遥更不利。他确信此次突然的搜查肯定会有所收获,韩路遥插翅难飞。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靠在一块湿润的青石上,俯瞰着四周。 在抗楚之战时,他与韩路遥有过一面之缘,楚将李秋寒在齐国征战,所向披靡,以齐国那时的兵力根本无法与其抗衡。由此,他有了刺杀李秋寒的念头。 他成功地潜入了楚军的营地,在李秋寒的营帐,他遇到了那个看上去身形娇弱,脸上的神情却冰冷如霜的女子。 他与韩路遥交手,却败下阵来。他很讶异楚军中居然还有这号人物存在,一个弱女子,居然能凭借如此鬼魅的身法将他牢牢制住,没有还手的余地。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在这里的时候,他得到了那个女子的名字。但在最后,齐军连夜反攻了进来,他得以狼狈逃生。 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年,他再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韩路遥如同是一张王牌,被楚国雪藏了起来。如此好的功夫,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座上卿的人物,但直到楚亡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韩路遥的事情他只告诉了时任宰相的师傅,再也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败给韩路遥的事情成为了他潜藏在心底的阴影。直到那天亭下,师傅递给他韩路遥的令牌,才揭开他藏了几年的心病。 韩路遥的情况他也找师傅打听过,但是对这个江湖女子的消息并不多,他在任镖局教头的时候才旁敲侧击地得到一些韩路遥的信息,只是听闻她以前是韩国暗香堂的下一任堂主,不知为何在很小的时候便被当作战俘送到了楚国,从此一直在楚国长大。 在抗楚一战到了末尾,楚国已经是强弩之末,也没有听闻韩路遥的出现。而如今,她已经成为了齐昱夺权的最好砝码。韩路遥的出现,皇上的病重,种种原因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他对权势本无所求,爱妻死后他便再无牵挂,在镖局教头的位置上安然度过余生便可,但事到如今,师傅告诉他,皇上驾崩,新党得势,必然会将太子之位架空,甚至手握兵权夺取皇位,那时朝廷之上少不了大乱,本就有种种乱象的齐国将会雪上加霜,民不聊生。 齐国朝廷官场的腐败齐昱也耳闻目睹了一些,达官贵人们过着纸醉金迷,奢侈糜烂的生活,而生活在最底层的的穷苦百姓食不果腹,做着如同战俘一般的苦役。再加上西域人和各种教派早已布满朝廷的高压统治,若是朝廷一乱,党派纷争,那万千黎民百姓们恐怕会掀起造反的浪潮,乱上加乱。 因此,他必须在皇上驾崩前,在师傅的帮助下夺得旧党的兵权,借齐安的太子权势为自己谋得一丝改变当前局势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而齐昱没有想到的是,将自己未来的命运拿上赌桌的,除了他,还有隔着几条街道的数百名西域人。 日出后的一个时辰过后,从西街爆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嘶吼声,足有上百人的规模。 齐昱望向那里,皱了皱眉。他看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只是皱了皱眉,对身后道:“怎么回事?过去看一下。” 从他身后的窝棚里走出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应了一声,骑上拴在窝棚后面的马,向西街跑去。 齐昱的心里隐约有一些不安,但他还是稳稳地守在了这里,没有什么事比等到韩路遥的到来还重要。 他的身后,只有十几名镖局的兄弟,在这几年间,他在长安城外的遥遥戈壁上手刃了不少心狠手辣的法外狂徒,剑法小有所成。在天下剑客榜也位列三十五,已是让不少江湖中人高看的成绩了。 他的剑放在了他的身前,一步也不离身。贫民窟里传来的各种莫名的酸臭味在四周飘荡,其余的人都躲进了窝棚里面,他仍不为所动。 直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炽热的阳光将窝棚下的阴影一寸一寸地缩短,齐昱终于等来了他要见的人。 两个清秀的男子在一条荒僻的小径上朝这里走来,即便经过乔装打扮,但韩路遥的脸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身后跟随着一个同样女扮男装的女子,怀抱着一个匣子,身后背着不大的包裹,牵着韩路遥的手,小心地躲过地上随意堆放着的杂物。 齐昱缓缓站死了身子,眼中闪过略带兴奋的杀意,对身后低声道:“所有人,目标来了,不要留手,对方武功高强,别想着抓活的,万不得已,以命相搏,不能让她逃出城外。”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窝棚里走出来十几名镖局的男子,穿着一模一样的漆黑胄甲披着黑袍。这算是镖局里最上乘的军备了,他们手中的刀也工部专门打造的钢刀足以表明对此行的重视。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韩路遥和她身后的女子,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杀。”齐昱冷冷地下令道。 话音刚落,他便一跃而起,在空中踏着虚步,向韩路遥杀去。 第四十七章 合作共赢 一剑霜寒十四州。 齐昱高高跃到空中,背对灼辣的阳光,剑已出鞘。 一瞬间,剑柄已经握在手中,刺眼的光从剑刃上划过。 他全身的内力在一刹那运转起来,融于一手。 跃上数丈后,他在韩路遥的上方直直落下,同时内力疯狂地涌入剑刃内,如同大坝决堤。剑刃向外散发出淡蓝色的雾气,里面蕴藏的剑灵蠢蠢欲动。 轰! 下一秒,齐昱将剑向下插入韩路遥所在之处,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顷刻间尘土飞扬,地上的石块四处飞溅,沉重的杂物向外飞了出去。 然而,齐昱的剑插入底下几寸,周围被砸出来一个大坑,却没有韩路遥的影子。 他急忙抬头,在弥漫的尘土中,他看到韩路遥已经拉着身旁的女子推到了离自己数丈之外。 齐昱的脸上出现了些诧异之色,转瞬即逝。虽说他将自己的内力瞬间运转到了极致,还是没想到韩路遥比他更快一步,就如同闪烁的火光,以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速度避开。 韩路遥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面无表情。她深邃的双眸没有丝毫感情地看着眼前的齐昱。 不一会儿,几名黑袍男子从韩路遥的四周出现,轻巧地跃在了她的身边,持刀而对。 她们二人瞬间被周围的一圈黑袍男子紧紧地围住,无路可退。 齐昱站起身来,面向她,开口道:“韩路遥。” 韩路遥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秀眉轻撇,道:“你是谁?” 齐昱轻轻笑了笑,道:“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几年前,在李秋寒的营帐里,我们见过一面。” 韩路遥好像对他没有多大印象,淡淡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江湖中可少见身手如此了得的女子,还隐姓埋名,不出于世,真可谓是藏在人世间不可多得的淡泊名利的侠客。甚至楚亡以后,也没有人发现你的存在。”齐昱毫不在意地对她道。 韩路遥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匕首,握于手中,护着身后的沈梦溪。而沈梦溪被这架势吓得脸色有些苍白,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她也察觉到这些黑袍男子绝非常人。 齐昱手中的剑仍然散发着像是晨间的朝雾一般的淡蓝色雾气,所有人都警惕地对着韩路遥二人,眉宇间杀气腾腾。 “公主,这……是冲着我们来的么?”沈梦溪轻声凑到韩路遥旁边耳语问道。 韩路遥没有答话,手中的匕首在指尖飞快地旋转起来,发出刺耳的破风声。 铛! 刹那间,韩路遥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一步数丈,闪到齐昱面前。后者忙抬剑格挡,匕首与剑刃撞出了一阵火花。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韩路遥再次消失,出现在齐昱身后,小臂一抬,再看时,匕首的刃已经深深插入了齐昱的左胸,只留下柄露在外面。 齐昱的双眼猛然瞪大,喉咙里发出一阵闷哼,轻咳出一口鲜血。全身战栗,动弹不得。 四周的黑袍男子见状,对视一眼,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到了不约而同的骇然。 齐昱向前迈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子,胸口已经染出了血花。他尽力地运转内力,面庞不禁僵硬地扭曲起来。 离韩路遥最近的黑袍男子一步上前,挥刀,刀光闪烁,冲韩路遥杀来。 韩路遥对着迎面而来的尖刀,从容地一手拔出插在齐昱背后的匕首,随意向着刀口一刺,便撞在了一起,紧接着向前数步,鬼魅的步法顷刻间贴近了黑袍男子,反手握住匕首向着他脖颈处一划,还没来得及反应,黑袍男子的脖子就溅起几步远的血。 他身体一软,不敢相信地捂着脖子,尖刀落在地上,倒了下来。 齐昱死死捂住胸口,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他已经预料到与韩路遥的一战会有些艰难,可能不是她的对手,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对抗,便被她易如反掌地击中了要害,毫无还手之力。 他看着韩路遥的身影,眼神中满是不甘。 他身体中的内力在逐渐向伤口运转,韩路遥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脏,那里正是他释放内力的中枢,若是常人即便是有神仙相救也难逃一死,此刻他只能竭力使内力全部汇聚于此,维持着心脏的跳动。 韩路遥的速度已经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自己已是天下剑客榜三十五名,在江湖中人也算佼佼者,但在她面前却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还是大意了。 齐昱用剑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他看着韩路遥轻盈的身影在与他带来的人厮杀,随着身影穿过一个人的身边,匕首的寒光一闪,便能击中他们的要害,手起刀落,行云流水,如同一个杀人机器一般毫不留情。 凄厉的惨叫声接连响起,黑袍男子相继倒下,剩下几个杀红了眼,义无反顾地朝韩路遥挥起了刀。 铛! 匕首撞在刀刃上,挥刀的黑袍男子手一麻,刀被震到了地上,随后,他感觉脖颈之间划过一丝凉意,鲜血随之涌出。 他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双眼失去了神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条小路上便多了十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泊大大小小地蔓延着。 韩路遥手中的匕首在她的指尖萦绕着。此时只剩下她和沈梦溪,齐昱还有两个仅存的黑袍男子站着。 她转头看向那两个男子,冰冷的眼神中流露出无穷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两个男子互相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易于察觉的恐惧。 此行来的都是悟道镖局的精英,算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镖师,顷刻间便都死在了这名女子手上,甚至有的还没来得及出手。悟道镖局今日之后恐怕会元气大伤。 他们在大漠中横行,跑了无数趟镖,见识了多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却都远远没有这名女子来的可怕,仿佛已经超越了常人的范畴,就如同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他们的双腿不自觉地打着摆,将重伤的齐昱护在身后。 “让开……”齐昱慢慢地用剑撑起身子,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对前面的二人道。 其中一个回过头来,看着齐昱的伤势,禁不住道:“教头……你还好吧……” 齐昱抬起眼皮,看了看四周的尸体,他们连韩路遥的动作都没有看清,就被一击毙命,实力相差了不止一个层次。 韩路遥冷若冰霜的脸上面无表情,看着齐昱,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齐昱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越过他身前的二人,向韩路遥走来。他身体中的内力已经运转得快要枯竭,总算是勉强将胸口上的伤止住。 “让开,我赶路,不想杀人。”韩路遥轻声张口道,语气冰冷。 齐昱没有理睬她的话,跨过几个尸体,缓缓走到她的跟前,抬起头看着她道:“你们出不去的,齐国太子已经动兵,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几万人包围这里,你们走不掉。” 他低下头看了看韩路遥的腹部,那里被纱布捆了好几圈,还是渗出来一摊发黑的血迹。 “你受伤了。”齐昱淡淡地笑了笑,面色已有些苍白,道,“我很奇怪,一个楚国余孽为什么会大摇大摆地走在齐国的地盘上,你难道不知道,全天下都在追杀你们吗?”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被一把锋利的匕首顶住。 齐昱低头,看见韩路遥手中的匕首横在他的身体上,刃上还在往下滴着新鲜的血。 他的状态十分虚弱,但脸上毫无惧色,紧紧地盯着韩路遥的脸,轻声道:“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还会再见到你的,这几年来我已经入了天下剑客榜,可是还没出手,就成了这幅样子,我不甘心呐。” 韩路遥的匕首没有再往他的身体里前进一寸,她静静地听着齐昱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一旁紧紧怀抱着匣子的沈梦溪急忙躲在她身后,警惕地看着齐昱。 齐昱一扭头,注意到了她怀中紧抱着的匣子,上面书着丝韵楼的字样。 “这是你们在丝韵楼买的东西?呵,签了字据还用自己的名字,真以为自己藏得够深,没人知道你了?”齐昱冷笑一声,对韩路遥道。 韩路遥的神情透露着一丝不耐烦,她挥臂,匕首一闪而过,架在了齐昱的脖子上。 “你杀了我,你可以杀我,但是,我一死你们绝对走不出西京,很快禁卫军就会包围这个地方,外面的几万齐军就埋伏在城外。”齐昱忙道,“你可以杀十个,一百个,但你能杀几千个,几万个么?” 他看着韩路遥的眼神正打量着自己,不由得露出了惨淡的笑意,道:“你们栽在了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样两败俱伤的方法我也不喜欢,但是,我们可以合作。” 韩路遥身后的沈梦溪听罢一愣,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我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只需要在齐国多留几天,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你们可以安全地离开,齐国不再找你们的麻烦,若是不从,你们想要离开齐国就会很难。”齐昱对她淡淡地道。 “你是谁?”韩路遥的匕首向里刺了一寸,向他问道。 齐昱的喉咙已经流出了血,他仍是从容不迫,一字一句地道:“齐国皇上的义子,当朝王爷,齐昱。” 吴历六月二十二。 吴国。 台州。 路桥镇。 一辆县衙的官车正吱吱呀呀地行驶在泥泞的小路上,江南的雨季如期来临,空气闷热而潮湿,抬头望去,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一片,夹杂着水汽的微风拂过,好歹是将前些日子的燥热一扫而空。天气陡然转凉。 瓢泼大雨说来就来,一片浓厚的乌云在空中张牙舞爪,再不久就要落下来。地面上已经积起了一摊又一摊的水洼,两旁茂密的树林被压低了头,零散的落叶铺在泥地上等待腐烂,踩上去嘎吱作响。枝叶间的蛛网上多了好几只飞虫,挂着清澈的水珠,摇摇欲坠。 官车在小路上停了下来,老旧的轱辘陷在泥里,吱呀呀地响。车夫看了看这天,自言自语地道:“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天公不作美,还是等雨停了再走吧,怕是前面待会被冲个山洪下来。” 说着,他跳下官车,转身掀起了车厢的帘子,对里面喊道:“喂,姑娘,要下雨了,得在这儿停一会儿,咱们出来找个地方躲雨,顺便透透气吧。” 车厢里坐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子,即将流放在此的柳筱筱和年纪尚幼的牛莲。 牛莲此时已经趴在柳筱筱的大腿上,睡得正香,柳筱筱则一路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看,官车从繁华的都市驶向渺无人烟的村庄丛林,周围的景象越来越荒凉,离她的家也越走越远。 这个沉闷的天气更加渲染了她的忧郁。一夜之间得知自己全家被灭门的消息,却还来不及为自己死去的爹娘烧香祭拜,就从牢里匆匆地踏上了前去路桥流放的路。 第四十八章 流放之途 她抬起头,向外望了望,天上奔腾的黑云越积越大,湿润的风吹动着车帘微微摇晃着。 “老人家……”她怯生生地对着车夫开口道,“还有多远的路程啊?” 车夫四下望了望,道:“不远了,这个再往南走几里地就到村子了,那儿依山傍水的,算是个好地方,只是常有山洪,交通不便,所以啊也没多少人,算是个偏僻的穷地方。” 柳筱筱低下了头,垂着眼帘,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脸颊上的刺青。 按照吴律,带着这个刺青就代表被流放的犯人,一辈子只能待在被流放的地方,不准离开,终生只能劳作,不得入学堂,更不可为官参军,子孙也同样会被株连。 在来之前,身为县衙临时的县令,张仁杰已经明确跟她讲过,考虑犯人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和稚童,加上县衙此时公事繁杂,没有过多的人手,因此只派了个年事已高的看车夫一路护送。 柳筱筱年轻时,还是青鱼楼的头牌琴女,弹得一手好琵琶,加上面容姣好,谈吐得体,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青涩,迷倒江南一片文人学子,媒婆踏破了门槛。而后,在牛涛的金钱攻势和威逼利诱下,她最终下嫁了牛府。 在牛府里,她经受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牛涛虽说有家财万贯,可是品行不端,脾气暴躁,对她时打时骂,将她当作卑贱的下人对待。她一直默默忍受着,直到牛涛最后将她送到了刘振伟的床上,她才如梦方醒,对这个老男人失望至极。 一夜,刘振伟酒醉,兴冲冲地向他炫耀,他偷取了对牛涛生意至关重要的账本。她本对牛涛的生意上的事漠不关心,没有当回事。可后来,牛涛发现账本被偷,暴跳如雷,直指柳筱筱,冤枉她联合刘振伟偷了他的账本。随后,便软禁了她,严刑拷打,即便她对牛涛供认,是刘振伟偷了账本,但牛涛还是把一团火撒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牛涛终于暗中找到了刘振伟的踪迹,装作没事人一样地邀他前来府上做客,暗地里却准备今晚结果了他和柳筱筱的命。 得知了这个消息,柳筱筱惊恐万分,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抢先下手,准备下药毒死牛涛,可是药的剂量太小,牛涛只是昏迷了过去,怕他醒后会降罪下来,柳筱筱便害怕地在下人的房间里躲了一晚上。 万幸,第二日一早,牛涛还是死了。虽然她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心中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的凶手,居然是自己膝上还未及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她用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熟睡的牛莲的发鬓,牛莲安详地闭着眼睛,可爱的脸颊鼓成了包,令人看了不免疼惜。 这个孩子,平日里也是受到了她爹的暴虐,小小年纪却承担了如此大的严惩。 正想着,车厢外,车夫的喊叫声再次传来,对她道:“姑娘,前面的田边有棵歪脖子树,树旁有个茅屋,我们去那儿躲会雨吧。” 柳筱筱赶忙抬起头来,道:“嗯嗯……好。” 说完,她抱起牛莲,轻手轻脚地下了官车。 经过几年在牛府里的时间,她的容貌早已不比当初,可仍看得出来一副美人胚子,三角眼弯月眉,再加上最近的事情接连发生,让她的脸上有股驱散不去的愁容,眼神中透露着一丝看了让人疼惜不已的忧郁。 车夫好意地为她撑开了伞,柳筱筱道了声谢,两人顺着田间蜿蜒的小路,向尽头的茅屋走去。 走到一半,天上下起了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奋力地打在油纸伞上,发出一阵阵响亮的噼里啪啦声。 柳筱筱小心地挪着步子,避开泥路上的水洼,在泥泞的路上缓慢前行着。 未来的路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她已经处在人生的低谷,没有了任何牵挂,再如何都不重要了。此时她怀中的牛莲已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意义,在她迷茫的余生一路陪伴。 走了一阵,二人终于来到了茅屋前,屋子没有门,一眼望去,里面黑洞洞的,寂静无声。 车夫上前,对里面喊了一嗓子,道:“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人回应,车夫便回过头来,对柳筱筱道:“大概是空的,应该是短工种田时休息的地方,咱们进去吧。” “嗯……”柳筱筱顺从地应道。 二人刚刚来到门口,从茅屋里面传来一阵慵懒的声音,道:“谁啊……” 车夫一愣,喊道:“我们是路过的,外头雨大,进来避一避。”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影,柳筱筱小心地抬起眼皮看了看,是一个高瘦的男子,戴着大大的斗笠,面容苍白,一身朴素的短衫,看样子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短工。 他看了看柳筱筱二人,淡淡地笑了笑,道:“进来吧,我和我朋友住在这里,她刚走,有地方。” 车夫听罢,赶忙道了谢,柳筱筱有些不知所措,跟着车夫一道进了屋子。 她注意到,那个男子不经意间打量了她两眼,不自觉地红了脸颊,头低得更深。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阶下囚,不敢见人。 茅屋里很暗,没有一点光亮。柳筱筱轻轻地眯了一下眼睛,才适应了四周的昏暗。狭小的屋子里,没有多余的陈设,一张石炕放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地上铺了些干枯的稻草,空气中带着淡淡的发香味。 柳筱筱闻着屋子里的清香,像是某个女子用过的胭脂,可这里这么小的地方,除了那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没有旁人,她不禁起了些疑虑,但也没有吱声。 车夫走到炕边坐下,歇了歇脚,对着男子再三地道谢。男子看起来不像是乡村野夫,彬彬有礼地对车夫笑笑,随后又看了看柳筱筱,开口道:“姑娘,先坐吧。” 柳筱筱不敢抬头,用耳旁的发丝牢牢挡住脸颊上的刺青,轻声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车夫旁边,将熟睡的牛莲放在腿上。 男子注意到了牛莲,嘴角上扬,露出两洼酒窝,道:“这孩子挺可爱。” 听了这话,柳筱筱不敢回应,只是低着头看着牛莲发怔。 倒是车夫笑了笑,对男子道:“呵呵,还不知道这位大兄弟姓甚名谁,我和这闺女从杭州来,到台州落脚,不曾想天降暴雨,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才来打扰,不好意思啊。” 男子摇了摇头,站在门口,笑道:“没关系,我叫燕无常,一个种田人,举手之劳罢了。” “燕无常……”车夫听罢,抬起眼睛想了起来,喃喃道,“好像是在哪里听过……” “哦?老人家,您认识我?”男子笑着问道。 车夫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唉,您瞧我这记性,好像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唉,年纪大了哈哈。” 说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男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燕无常没有答话,对车夫礼貌地点点头,便靠在门槛上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雨丝串成了线,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田间起了雾,远处的青山仿佛被一条白纱缠绕着,若隐若现。茅屋的屋檐上向下滴着水珠,在门口挂了张雨帘,一阵阵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柳筱筱怀中的牛莲迷迷糊糊地醒来,发出稚嫩的嗓音,含糊不清地对她道:“三娘……我们到了吗?” 柳筱筱见她醒了,忙去握住她小小的手,轻声安抚道:“别急,马上就到了,再睡会儿吧啊。” 说罢,她温柔地抚着牛莲的发鬓,看着她躺在自己的腿上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柳筱筱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不敢惊动她,只是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分欣慰的笑意。 燕无常的眼神向漫无边际的田野望去,周围几里已经融成了一片雨雾。在狭窄的小路上,他看到了停靠在路边树林里的一辆破旧的官车。 “老人家,第一次到台州么?”燕无常突然开口问道。 车夫含笑道:“是啊,带着姑娘和我孙女儿,回娘家,不曾想天色变了,可是恼人呐。” 柳筱筱听罢,向车夫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感激。他善意地没有道出柳筱筱是流放的囚犯,想让她在这里定居时不至于受到当地人的欺负和蔑视。燕无常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是啊,没办法,这雨季一来,天气就忽冷忽热的,六月的天,姑娘的脸,说变就变。” 说罢,他转过身来,对二人道:“两位……三位远道而来饿了吧,我这儿有些吃的,你们要粥,还是要饭?” “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们这儿带了些干粮。”车夫满脸堆笑地道。 “不麻烦。来者是客,只要你们不要嫌弃我这小农家的吃食简陋就好。”燕无常淡淡道。 车夫看不好推却,便答了谢,道:“给我们爷孙仨来碗粥就好,大家都是土地人,没甚讲究。” 燕无常笑了笑,从一边的角落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小瓦罐,道:“没事,我这儿还剩了些,刚不久从这儿走了一个姑娘,她也说要吃粥,吃到一半就嫌了,还好下了雨,没馊,也没受潮。”说着,他掀开瓦罐上的盖子,拿出一个破碗,往里盛了些粥,递给了三人。 阿湫! 欧阳慕的鼻尖突然有些发痒,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喷嚏。 她此刻正在杭州城外的大门口,从台州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一夜,对她来说虽是家常便饭,但一路上偏逢连夜雨,道路变得异常地泥泞难走,折腾了一路重新赶到杭州,结果因为暴雨可能导致山洪,杭州城门要到明日才能开放,刚出城和要入城的车马都被困在了城门外的驿站里,寸步难行。 那天,燕无常与天枢阁的老家伙们交谈过后,回来就让内力还未完全恢复的她再度前往杭州,搜寻楚国余孽的线索,并放开手让她自由行动,闹出动静也无所谓。而自己却不知道为何留在了台州。 怕耽搁,她以极快的速度到了杭州,淋了雨,却还是堵在了门口。这里被滞留了相当多的车马,她也不好硬闯,便只得留在驿站安心等待。 不经意间打了个喷嚏,想必是淋了雨受凉,内力运转不力,得了稍许风寒。 第四十九章 一夜暴雨 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周围的景色已经黯淡了下来。 欧阳慕体内的内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此前施展的不留行超出了她身体的承受范围,一躺便是好几天,中间的时间里少不了燕无常对她的热潮冷讽。不过好歹是急匆匆地离开了他的身边,不然耳朵迟早长出茧子。 淅淅沥沥的大雨还在下,黑云压城城欲摧。闷热的空气像是要将人裹成一团,喘不过气来。 她随着城门口的车马前往驿站,然而附近大的驿站已经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怕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她想起来,距离城门二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已经废弃的寺庙,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她绕开了正在往驿站流动的人群,独自走上了去往寺庙的小路。 没有带伞,大雨倾泼在了她的身上。在台州茅屋里唯一的斗笠被燕无常霸道地抢走了,她只能走在树林的阴影下,任凭雨丝冲刷着她的长发和衣裙。 走了不一会儿,在一座低矮的山坡脚下,那座寺庙隐约坐落在眼前,庙前的空地上只有一辆马车,看来已有人捷足先登。也不奇怪,毕竟驿站能容纳的人不多,还是会有人会寻到这里来。 欧阳慕理了理衣襟,将腰间的两把短剑遮了起来,向寺庙走去。 寺庙的规模不小,更像是一座宗祠,若是香火正旺的时候,外头的空地上肯定人满为患,只是不知道为何废弃在了这里。 她来到门前,伸手推开。寺庙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寺庙里面很安静,隔绝了门外的倾盆大雨。 开门后的寺庙大堂很宽阔,一尊金黄色的大佛映入眼帘,足足占了一面墙,大佛两边用狂草书了两幅她看不懂的牌匾。大佛面前的香堂里冷冷清清,只留下一坛子的香灰。 欧阳慕抬眼扫视着大堂,在空荡的大堂中央放了张木桌,上面点了一盏明晃晃的煤油灯,昏暗的光线照着桌旁的几个人,几人的眼神齐刷刷地聚集在推门进来的她身上。 欧阳慕的头发淋得湿透,搭在肩膀上,身上的衣裙也贴着身体,双腿露出性感的曲线。她看着桌旁几个人,有老有少,四男一女,一个男子书生模样,年纪轻轻,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戴着车夫的皮帽,另外一对男女看上去有些关系,正靠在一起,剩下的一个男子披头散发,衣着破旧,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她。 好在寺庙内还算宽敞,人也不多。大堂尽头还有个楼梯直通二楼,上面应该还有些客房,只不过许久无人打理,估计已经布满了灰。 欧阳慕转身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瓢泼的雨声。 她的面庞上还沾了不少的雨水,顺着被发丝粘住的脸颊滑落下来。 桌旁的一个女子靠在她身边的男子肩头,打量着欧阳慕。那个男子对着欧阳慕笑笑,开口道:“姑娘,外头雨大,来这里坐坐吧。” 欧阳慕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扫视着众人,缓缓走到桌旁。 “唉,急着回家看老婆,结果一入城就碰上这么大的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呢。”散着头发的男子把玩着手上的一个不知名的石器,抱怨了起来。 “是啊。”那个男子扶着身边女子的肩,对他笑道,“听城门口的卫兵说,大雨冲塌了前面的山坡,导致河道里的水位暴涨,把城门口的排水道给淹了。估计得等城里的人把排水道修好以后我们才能进城了。” “哎,何白,你刚刚还没说呢。”把玩着石器的男子对他道,“你们夫妻俩带着这么一大筐经书进城干嘛的?” 何白看了看脚下装着十几本经书的竹筐,笑道:“我在萍乡县那儿开了一家书店,前段时间出城进货,才刚回来。” “嗬!也是个文化人啊。”男子靠在一张木椅上,漫不经心地道。 何白对着他友好地笑笑,转过头来,对欧阳慕道:“姑娘也是要进城来这儿躲雨的吧,不知怎么称呼?” 欧阳慕对他瞥了一眼,在桌子正前方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没有答话。 何白见她不愿意开口,没有勉强,大大方方地道:“我们几个都不认识,也是来这儿避雨的,估计这雨也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外头的驿站也满人了,可能我们都得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说罢,他看了看身旁的妻子,眼中充满了爱意,对欧阳慕道:“我是城里一家书店的掌柜,叫何白。” 欧阳慕听罢,轻轻地点了点头,仍没有张口。 寺庙外的雨仍在肆虐,重重地打在路边的芭蕉叶上,发出响亮的啪啪声。从庙里的窗户向外望去,天上的乌云已经聚在了一起,遮天蔽日,雨势也丝毫没有减小。 好在这庙里地方不小,也算安逸,众人围坐在煤油灯旁,气氛开始逐渐变得沉寂了下来。欧阳慕身边的男子一边没有停下手中把玩着的石器,一边用余光偷瞄着欧阳慕身上被淋湿的胸脯,衣服的丝绸紧贴在上面,薄如蝉翼。 楚墨坐在车夫的旁边,离她最远。从欧阳慕进入寺庙开始,他便认出她是那晚火烧青鱼楼的女子。可他只是对欧阳慕微微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也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山洪暴雨,车夫在走出杭州城不远便被勒令折回,前方的道路已经被山洪冲毁,最快也得等雨停了以后才能启程。因此,他和车夫就近来到这个寺庙里躲雨。 对这个距离他不足五步的女子,他对欧阳慕有许多的猜想,也是他必须潜藏自己身份的目的。她很有可能与追杀自己的燕无常有所联系,虽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再次来到杭州城有什么目的,但十有八九与自己脱不了联系。 寺庙内只有他们六个人,围成了一圈,安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煤油灯的灯火摇摇晃晃,慢慢地烧着里面的灯草。几个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有一两声礼貌地问候,不久便归于沉寂。 何白比较健谈,面容温和,文质彬彬,看上去像是个温尔文雅的儒生。 车夫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另一个男子仍是百无聊赖地端详着手中的石器。那一对小夫妻偶尔窃窃私语着,寺庙内的气氛风平浪静。 楚墨也没有想到,在自己即将离开吴国前,被老天爷一场暴雨留在了这里,还碰上了一直在追杀他的燕国刺客,但好在此时敌在明我在暗,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姑娘还不知道此时楚墨的身份。 慢慢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雨也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天色也逐渐黯淡了下来,从窗外望去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灯火,此时的寺庙里反而显得亮堂起来。 欧阳慕一直垂着头,闭着双眼,未干的黑发披下,显得她的双颊愈发苍白,仿佛是稚童的皮肤吹弹可破。那个男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眼神中透露着猥亵的神色。 倒是车夫先迷迷瞪瞪地从瞌睡中醒来,看了看四周,困乏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地道:“老咯,精神不太好,着不住困,老板,不如咱先上楼看看有没有干净的房间,凑合着对付一晚上吧,你看着外头天黑了,雨还没停,今儿晚上怕是走不了啦。” 楚墨对他含笑着点点头,道:“好,今晚现在这儿住下吧。” 说罢,他也站起身来,推开椅子,准备和车夫一并上楼。 “哎哎哎,等会儿,我也去。”玩着石器的男子一蹬腿从椅子上起来,大大咧咧地走向楼梯。 何白见状,摇了摇身旁的妻子,轻声道:“要不,我们上楼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欧阳慕微微睁开了双眸,静静地盯着眼前摇晃的灯火,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不为所动。 “姑娘,姑娘。”何白关切的声音从她耳边响起,欧阳慕听罢,抬起头看向他。 何白对她道:“姑娘,要不你也跟我们上楼休息吧?” 欧阳慕缓缓摇了摇头,声若细蚊,开口道:“不必了,我在这里待一夜就好。” 何白一愣,见她又闭上了双眼,不好打扰,便扶着妻子跟着众人向楼上走去。 楼上是一排空空荡荡的房间,有些门窗都已经摇摇欲坠,残破不堪,但好歹没有老鼠之类。地上铺满了一层不知名的石灰,散乱着横七竖八的木头渣子,破烂不堪的布料和稻草。众人小心翼翼地抹黑搜寻着二楼的房间,脚底下的木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走在众人最后面的何白轻声拍着他妻子的后背,温柔地道:“没事,别怕,慢一点。” 他跟前的男子听罢,转过头来,对何白道:“哎,老白,你老婆怎么了?从进寺庙开始就一直不说话,精神不太好啊。” 何白冲他歉意地笑笑,道:“没事儿,她性子胆小,黑灯瞎火不免受了惊。” 男子听罢,自言自语地道:“是啊,伸手不见五指的,灯也留在一楼了,哎?那个姑娘怎么没上来?” “她可能是怕生,想在一楼待一宿。”何白对他道。 男子隔着不结实的木头栏杆向下望去,欧阳慕孤寂的身影坐在桌旁,昏暗的烛火照着她消瘦的身影。 他看着欧阳慕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没人察觉的怪异的眼色,接着便转过头去,没有回答何白的话。 “诶哟,这个房间不错儿。”走在最前面的车夫停下了脚步,拍了拍面前的墙,道,“有门有窗,里头也不脏。” 房间的门半敞着,里面空空荡荡,比起外头的走廊还算干净,虽说有些狭小,但凑合一夜没什么问题。 庙外的雨正冲刷着房间的窗户,紧接着,在众人面前,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哟呵,打雷了。”车夫笑着转过头来,对身后的众人道,“这个房间就留给你们小夫妻吧,我们再到前面看看。” 何白赶忙冲车夫道了谢,扶着妻子走进了房间。 楚墨不经意间看了看他俩,妻子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庞,双腿蹒跚地跟着何白走了进去。 轰! 一阵雷声响过,外面的雨倾泻下来,仿佛天神咆哮。 二楼是一个回廊,四面都是房间,都同样破败,里面有些房间堆放着一些残破的木板,衣袍之类,大部分则空空荡荡。 过了好一阵子,剩下的三人也找好了比较干净适宜的房间,正好是在何白二人的房间对应东西南北四条回廊的中央。 楚墨最后一个选好房间,与车夫打了招呼后,进门之前向一楼望了望,欧阳慕仍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现在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让他心里隐约感到不安,若是没有特殊的情况,他不想在欧阳慕面前暴露自己,虽说她不是自己的对手,可目前的形势如何他也不敢保证。 楚墨一向对环境没有什么要求,不论如何先过了夜,待明日天晴便离开这里就行,尽量避开他们的眼线。完成国师大人的吩咐才是首要,不可轻举妄动。 既然欧阳慕现在没有多大威胁,他也只能观望,谨慎行事。 楚墨的房间里同样空荡狭小,没有多少杂物。他便将坐下来,靠在墙边,将腰间的短剑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身旁,闭目养神。 第五十章 夜半诡事 夜已深。 外面大雨的势头慢慢地小了很多,雷声到了后半夜也逐渐消停了下来。 江南的雨季,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庙里仍然异常闷热,像是一个蒸笼,裹得人喘不上气来。 咔啦。 一双脚踩在走廊木板上的声音传来,十分微弱,带着小心。但楚墨仍然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常年在天枢阁的时间里让他对环境非常敏感,一有风吹草动便会从睡眠中惊醒。 他仍旧靠在墙边,没有动弹,双眼瞟着房间门的门缝。 脚步声似有似无地接近,不一会儿,门缝里出现两只脚的阴影。 来人没有停留,继续蹑手蹑脚地前进着。 回廊只有一处楼梯,是在西面走廊的中央。楚墨的房间在北面,因此想最快地从他的房间经过下楼的,只有在寺庙大门上方的房间里住着的散发男子。 楚墨来时,那名男子与何白自我介绍过,名叫杨业。楚墨打量了一下他,感觉此人言行有些松散不羁,加上衣着,看着有些像市井里的混混。他自称是外地打工回来,家住杭州,来寺庙避雨。但楚墨看过他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石器,样式有些像是古物,此人并非混混这般简单,倒有可能像是个盗墓贼。 楚墨眯了一下眼睛,门缝外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悄声地从他房间走过,向楼梯走去。 欧阳慕来到这里之后,他注意到杨业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歹意,而欧阳慕的身手他试过,虽然有些笨拙,但十几个常人应该是不在话下。 想到这儿,他稍稍放下心来,仍保持着警惕,半眯着眼睛看着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楼下迟迟没有动静。 楚墨皱了皱眉,难道深夜在二楼回廊徘徊的另有其人?或者是有其他人潜入寺庙。 他轻轻地站起身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一楼有欧阳慕在那里,若有人来,必然会过问。若是欧阳慕已经离开了,那倒也好,少了一个眼线。 楚墨控制着步子,缓缓走到门口。 可能是欧阳慕上了楼,但目标不是自己。 他轻轻将房间的门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向一楼望去。 一楼的煤油灯仍亮着,他能在暗中看到桌旁发出淡淡的光。欧阳慕的身影仍然和来时的一样,背对着门,垂首坐在长椅上,素色的长裙贴在身上,被微弱的烛光照得清晰可见。 她像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一般,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桌旁,一个男子正悄悄地靠近她,偷偷摸摸地俯下身子,从楼梯口绕到她的身边。 从他的动作来看,男子应该就是楚墨之前以为的杨业。 杨业在欧阳慕身旁,凑上去大胆地端详了一会儿,见她像是熟睡了一般没有丝毫察觉,便放心地直起身子,高高地举起胳膊,手上拿着一直把玩的石器,想对着她的脑袋砸下。 看来是想把她砸晕了再猥亵么? 楚墨静静地看着一楼发生的景象,杨业举起石器,向她猛地砸了过去。 一丝微弱的白光划过,杨业的身体上插了一把锋利的短剑。 欧阳慕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抬起头看着他。 杨业的胳膊仍然高高地立在空中,全身僵硬地颤抖着,面目狰狞地看着欧阳慕,眼神里满是恐慌。 欧阳慕伸出手去,将插在杨业身体里的短剑拔了出来,带出一簇鲜血,溅在了木桌上。 杨业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手上的石器滚落出来,全身不自主地战栗着。 楚墨躲在房门后,看到这景象,默默地将门关严。他转头看了看窗外,先前的暴雨已经停了,一棵大树的枝叶垂在窗前,漆黑的轮廓被风轻轻地吹动着,上面还有不少的雨珠从叶尖滴落。 燕国的刺客来到这里也并不忌讳,随手杀人,好似根本不畏惧发出动静引来官府的注意。 楚墨想着,又坐回了墙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天刚蒙蒙亮,楚墨便被一声哭喊声惊醒。 他站起身,窗外的天已经变得明亮起来,刚被暴雨洗刷的天空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地面的水迹还没有干,叽叽喳喳的鸟雀已经急不可耐地爬上了枝头高声鸣叫着。 吱呀。楚墨将房门推开,哭喊声是从回廊的南边,也就是那对小夫妻所住的房间传来的。 他来到回廊上,向下望去,欧阳慕已经不见踪影,桌子上的煤油灯已经烧完了,留下焦黑的灯座摆在那里,而昨晚被她杀死的杨业也不在那里,桌子旁只剩下一摊发黑的血迹。 楚墨的心中泛起一阵疑惑,但也没有表露于色,向哭喊声的地方走去。 车夫也被这声音惊醒,他推开房门,睡眼朦胧地穿着衣服,见到楚墨,作了个辑便问道:“老板,出什么事儿了?” 楚墨没有停下脚步,对他摇了摇头。 车夫赶紧边穿衣服边与楚墨向夫妻的房间走去,脚下破烂不堪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呻吟。 他们俩来到房间门口,看到何白正抱着自己妻子,蹲在墙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而他的妻子靠在他怀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车夫看到这场面不禁一愣,赶忙快步走上前去,俯下身子,问道:“小兄弟,发生什么事了?” 何白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仍然死死地搂着妻子的肩膀,痛哭流涕。 楚墨有些迟疑,这个寺庙里对他威胁相对最大的欧阳慕已经不知所踪,而她昨晚杀死的杨业也不知去向。一大早何白便抱着自己的妻子痛哭,还没有离开杭州便遇到了这么多的麻烦事。 他面前的车夫看着何白妻子的样子,蹲了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鼻息,而后浑身一颤,喃喃道:“死了……死了?” 何白带着满脸的眼泪,缓缓回过头来看着二人,带着哭腔道:“是……是诅咒……是这里的诅咒……” 二人一怔,从何白说出的话里听着一头雾水,令人摸不着头脑。 楚墨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对何白道:“何兄,让我看一下吧,我以前学过医。” 何白只是不断地摇头,悲痛地道:“不行……来不及了……是诅咒,没有用的……” 不过楚墨并没有理睬他的话,凑上前去,看了看他妻子的面庞。那个女子约莫而立之年,面颊苍白,长发披肩,没有戴簪子。她穿着再寻常不过的衣裙,没有多余的配饰,看上去干干净净。她面对着楚墨安详地闭着眼,看上去如同熟睡一般。 楚墨端详了一会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端倪,便转头向何白问道:“何兄,你先前说的诅咒,是什么意思?你的妻子……” 何白发着抖,迫切地想要冷静下来。他松开了怀抱妻子的双手,让她靠在墙上,然后站起身,动作很慢。 他在二人的注视下走向墙角,那里摆着他带来的一筐子经书。随后,他在里面翻了一阵,拿出来了一纸文书。接着,他低声地对二人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和我内人并不是来这里售书的……其实,我有更重要的事来这里,到杭州找一位高人。” “高人?”楚墨眉头轻撇,问道。 何白点了点头,道:“我家……在离这里很远的闽乡,是吴国和燕国的交界处……那里有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蛊术……不知二位可曾听闻过?” 说到这里,何白的状态逐渐恢复了过来,他看着二人的眼神中满是迷茫,语速很慢地讲述着。 “我的家乡原本是很安静祥和的地方,依山傍水,结茅筑圃,大家都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很安宁。我是我们家乡唯一考过州试的人,后来战争爆发,便从城里回来,做了教书先生。”何白接着对二人道,“我的家乡因为地势偏僻,交通不便,也没有受到战争的袭扰。我也平静地在那里生活着,也遇到了她,我的内人,与她成了婚。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是直到后来,村子里来了一个妖女……” “妖女?”车夫忍不住嚷道,面容一下子变得苍白。 何白又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个妖女准确地来说,原本是我们村子里一对夫妇的女儿,男人在楚国势力刚刚侵略到吴国的时候就离开村子,想要上前线立功,女人不放心,也跟着去了,那时她已有身孕。” 说着,他抬起头,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看着楚墨,道:“后来,他们一直都没有回来,但那对夫妇的女儿已经长大,不知道怎么找回了村子。村里老人对她很是怜惜,她爹姓钱,便给她取名叫钱阿燕。” 楚墨对他问道:“你是说,你们村子里回来的女孩儿,便是你所说的妖女?” “正是。”何白呆滞地道。 楚墨看他说着有些惊恐,便安抚道:“何兄,世上本无妖法,只不过有些多心人使的障眼法罢了,切莫相信这一类说法。” “可……可是……”何白说着,又有了些哭腔,道,“自从她来了以后,我们的村子便全变了。她就是个妖女,明明村里的人都善待了她,但随着她的到来,村里接二连三地死人,他们死去的样子和我内人一模一样,就……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起初,只是觉得奇怪,后来,死的人多了,村里人才怀疑上她,最后……有人发现,她偷偷地给村里人下了蛊,想要害死所有人。” 说罢,何白就地坐了下来,痛哭失声。 楚墨和车夫对视了一眼,没有答话。车夫有些心有余悸,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何白。 缓了一会儿,何白才将抬起头,抚着脸,道:“我发现,我的内人也像村子里死去的那些人一样,皮肤开始变得很白,食不能咽夜不能寝,整个人都像要虚脱一般。我特别害怕,村里只有我熟知到城里的路,便连夜赶来,进杭州城,想要找一位去蛊的高人,救救她……可没想到……” “那……那个妖女被发现了,然后呢?”车夫赶忙问道。 何白摇摇头,道:“没有用的,那个妖女被村里的男人关了起来,可她威胁我们,说不出一个月,整座村子都将埋葬在她的蛊术之下。” 楚墨听罢,回头看了看正靠在墙上的女子,她浑身散发着干净的气息,安静地靠在那里,看不出什么痕迹。便向何白问道:“你……想要进城找谁?” 何白道:“村里的老人介绍的,他们说那位高人以前来村子里做过法,法力高强,一定能破除妖女的蛊术……那位高人……叫……叫张仁杰。” 第五十一章 初逢蛊术 听到这个名字,楚墨不禁一愣。 张仁杰这个名字并不广泛,他所认识的张仁杰才刚到杭州没几天,特地从州府里赶来,协助他收拾萍乡县的一堆烂摊子,虽说看他目光敏锐,头脑过人,但也没听说过一个州府下来的特使会做法之类的邪术啊。 正在楚墨思索着,车夫壮着胆子凑近此刻已经死去的女子,端详着她,颤颤巍巍地道:“这人……真的是中了蛊以后才起的么?” 何白叹了口气,擦了擦晚上的泪,对二人道:“失态了,二位见谅。此蛊妖邪异常,常人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还是给诸位添麻烦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扶起了自己的妻子,道:“虽说还是晚了一步,但我还是要找到那位高人,替我的家乡除害,驱逐那个妖女。” 何白将妻子背在身上,边说边走出了房门,步履维艰,地板被两个人的重量踩得嘎吱作响。 好心的车夫忙上前,对他道:“哎哎,需不需要帮忙啊,诶?昨晚那个杨业呢?他怎么没来?” 楚墨跟在车夫的身后,对他道:“他应该是昨夜趁雨停了连夜离开了,我也没有看见他。” 何白听罢,回过头来,道:“二位留步吧,行程不容耽搁了。给二位讲了我的琐事,就当做徒增了不痛快,别往心里去。这件事情我也不想牵扯更多的人进来,我的村子已经成了一个不祥之地。” 他沉闷地说罢,背着妻子向外走去。 车夫唏嘘不已,对楚墨道:“昨晚这么黑的天,还下雨,怎么还有人走夜路呢?老板你看……” 楚墨伸进怀里,取出一块牌子,道:“这个东西,你替我交给何兄吧。此时我感觉过于蹊跷,也没有能力插手。你把牌子交给他,跟他说去萍乡县的县衙里找张仁杰,我和他恰巧有些联系。” 车夫接了过来,点了点头,道:“行,老板,一会儿收拾一下,我们便上路吧。” 蛊术,这个词楚墨只有小时候在楚宫中听闻过,还是从国师大人的口中得知。蛊术起源于燕国一带,鼎盛时期传闻家家练蛊。以前的蛊术只是当地人驯养一些飞虫,来帮助他们生产和生活,到后来,一批害人的蛊术被接连钻研出来,落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手上,祸害百姓。那时的燕王看到情形有些控制不住,便下令严禁练蛊,并将害人的蛊术封存起来,处死了一大批蛊师。但那些蛊术至今仍未断绝,在一些罕为人知的地方,一些蛊术还在流传着。再后来,蛊术和幻术,毒术被各国列为三大邪术之一,对炼制之人赶尽杀绝,到现在这个词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对于蛊术的传闻他也没再怎么听说。 刚刚看那女子的死状,没有任何的痕迹,就好似睡着一般,全身的皮肤变得如同新生儿一般稚嫩,也让楚墨第一次看见了这些蛊术的邪魅之处。 他收拾完自己轻便的行李,过了一个时辰,和车夫一并上了马车。 经过杭州城门口时,他从车厢向外看去,城门已经人满为患,要进城的人们挤成一团,喧闹声不绝于耳。 若是欧阳慕此行又混进了杭州,那张仁杰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楚墨心中暗暗想着,马车已经跌跌撞撞地驶入了前往韩国的官道。 齐国。 西京州。 西京城内,喊杀声已经响成一片,在长长的官道上,堆满了人群。 从街道的东西两侧,分别形成了两个阵营。东侧的齐军身着胄甲,骑着高头大马,手中的官道泛着寒光。而西侧,则有上百名赤着上身的西域人,如同街头斗殴一般,气势汹汹地向东头走来。他们手中的武器各式各样,有刀枪棍棒,也有石块扁担。他们的皮肤接受着太阳的烘烤,红得透亮,健壮的胸膛迎着对面严阵以待的齐军,无所畏惧。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火药味,同仇敌忾,像是要把对面的敌人撕得粉碎。 夹杂着黄沙的微风拂过两方人马中间空荡荡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齐军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高马大的士兵,一脸肃穆地扫视了一眼对面的西域人,用雄厚地声音开口道:“我是齐国太子殿下的禁卫军骑兵营兵长,寻衅滋事的刁民速速散去,不要阻挡我们办差,否则一律按齐律处置,就地问斩!” 黑压压地堵住街道的西域人群听着兵长的喊话,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们就这样停在了齐军的面前,没有丝毫动作。 兵长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他胄甲下的袍子。片刻后,他从腰间抽出了刀,向前一指,道:“挡路者,杀。” “杀!” 一瞬间,整天街道上传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两方人马杀声震天。密密麻麻的人群相互冲杀而去,西域人拿起了手中的武器,疯了一般朝齐军士兵冲来,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无畏。 短兵相接,两方的尖刀刺入对方的肉体,鲜血四溅。士兵跨坐在马背上,向下挥砍着,西域人强壮的身躯将手中的长矛狠狠地刺入马腹,随着一声刺耳的嘶鸣,一个个士兵跌落下来,被乱刀砍死。 士兵开始在人群中冲撞起来,好像是牧羊人在鞭打着羔羊,手中的刀上下翻飞,掀起一片血肉。两方人马纠缠在了一起,混乱不堪。 而此刻,在西京的城门口,陆川已经悄步接近,藏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后面,探出头来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此刻的城门已经被牢牢封闭,十几个士兵在城门口严防死守。陆川静静地听着西京里面传来的声音,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士兵也注意到了城里的情形,紧张得四处奔走着,没人在意他。 他弯下了腰,低矮的身影让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走街串巷的老头一般。他转过头去,远远地看着城墙的拐角处,那里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没有什么人看守。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有几个身影从灌木丛中走出。按照陆川的推算,那里应该就是西京为数不多的鲜为人知的出口之一。 那几个身影当中,韩路遥赫然在列,她的身后,是小跑着跟在最后的沈梦溪。 沈梦溪来回张望了一会儿,趁着没人注意,将手中的匣子丢在了灌木丛中,快步跟上。 陆川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待韩路遥一行人走远后,他才起身,穿过灌木丛,找到了那个匣子。他原地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株翠绿色的草药,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的羊皮纸。 羊皮纸便是他那一晚交到沈梦溪手中,嘱咐她接下来的任务。而现在,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将草药塞进怀中,转身离开,健步如飞。 荒凉的戈壁滩上,楚留笙独自靠坐在一颗浑圆的石头后面,半死不活地仰着头,毒辣的太阳烘烤着他的喉咙。 “那老头怎么还没有回来啊……”楚留笙汗流浃背地喃喃道。 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楚留笙吓得跌坐在一旁,看着来人,大喊道:“陆川,吓死我啊你。” 陆川出现在石头的另一面回叫道:“你才吓死我了,嚷嚷啥啊。” 楚留笙站起身来,不耐烦地道:“你怎么上茅房上这么久啊,我水都喝光了,离西京起码还有半天的路程呢。” “嗬,我刚才尿尿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好东西。”陆川对他说道,从怀中取出那株草药。 楚留笙看了看,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道:“什么东西,你是不是尿上面了,一股尿味。” “扯淡!哪来的尿味!”陆川骂道,“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我从地里挖的。” 楚留笙听罢,走上前来,细细地端详了一眼陆川手中的草药,一头雾水地道:“没看出来,这是啥草,给你壮阳用的?” 陆川用力地推了他一把,道:“什么玩意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可告诉你,这是用来易容的!” “易容?你还懂易容术?”楚墨一脸狐疑地对他问道。 “那可不。”陆川面色有些得意,将草药塞回了怀里,道,“现在易容的材料难买哦,一株草药能拍卖出几万两黄金。我们快走吧……” “几万两?”楚墨一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发财了!” 陆川给他白了一眼,边向前走去,边道,:“你丫是钻钱眼里头去了,等着吧,我这次肯定给你整个好看的。” “喂!”楚墨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还没说清楚呢,这是真的假的啊,你是不是又在忽悠我?何况这不是去西京的路啊!” “不去西京了,临时换路,直接去潮州。”陆川头也不回地对他道。 长安城。 齐王府。 “报——” 一个侍卫大声喊着,小跑着从府外一直冲向殿内的大门,急得满头大汗。 一个妇人站在殿门口,拦住了他,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这么急,太子殿下正在梳洗呢,现在不能进去。” 侍卫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了殿外的白玉台阶,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妇人道:“太……太奶奶,小的……有要事向殿下禀告。” 妇人皱了皱眉,将双手放在身前,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侍卫抬起头,眯着眼睛,喘着粗气道:“是……高总管……西京……西京里的西域人……造反了!” 第五十一章 朝堂之势 “什么?”正端坐在殿中央躺椅上的齐安眼珠子猛地瞪大,一拍扶手,像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对跪在地上的侍卫喊道。 “太子殿下……西京里的西域人……突然在天亮之时对我发起进攻,他们足足有上百号人,我们的人手已经被他们所伤十几个兄弟了,高总管特意让小的前来禀报。”侍卫对他道。 齐安听罢,脑门上冒出了冷汗,他的双眼无所适从地看着四周,胳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闹这么大……西域人怎么会造反?” 侍卫抬起头,看着齐安问道:“太子殿下,这事要不要向上禀报?” “放你娘的屁!”齐安冲他怒吼了一嗓子,吓得侍卫赶忙低下头去,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扶手,道,“什么向上禀报?我就是天!除了皇上,谁还能在我上面!” 侍卫跪倒在地,唯唯诺诺地称是。 齐安靠在躺椅上,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捏着扶手,肥胖的胸膛上下剧烈地起伏着。 ”王八蛋……在这个时候给我找事儿……”他咬牙切齿地道,转而抬起头,对侍卫道,“给我把禁卫军全部叫上,把军备运过去,装备给我置办齐全了,所有在西京的西域人,全部给我降为奴隶,反抗的一律就地正法!” “是!”侍卫应道,起身匆忙地离去。 齐安的怒气未消,仍然恶狠狠地将双拳攥紧。 侍卫离开后,一个风韵犹存妇人从殿旁的帷帘后面款步走出,来到齐安的身边,柔声地道:“殿下息怒,西京市井烦乱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了,殿下何苦大动肝火?” 齐安转头看着她,道:“奶娘,你不知道,这西域人来到我齐国以后,一直在蠢蠢欲动,企图对我大齐的地位有所威胁。这帮肮脏的底层渣淬,老早便有亡我之心。要不是皇上他心善,否则早就被镇压了。他们此时为非作歹,要是不出手,岂不是要被西域人踩在脚下?” 妇人听罢,面色有些苍白,凑近了他,道:“殿下卑奴只是觉得,这帮小老百姓,不至于殿下如此受气,万一被新党那帮人抓住把柄了……” “所以啊。”齐安费劲地站起身,道,“我必须在西域人造势之前,把他们彻底拍死,若是我有兵权,哪敢有人在我的地盘上造次!” 说罢,他直起腰,双手一背,道:“齐昱这个鬼精的东西,说要帮我将那个楚国女子搞到手。只要他抓到那个楚国女子,我根本不必费这么多心思,直接往皇上那儿呈个状子,说新党人与楚国有染,皇上他老人家肯定会听我的,毕竟那个楚国女子在我手上。” 妇人扶着齐安,问道:“可……如何证明,齐教头他抓到的一定就是楚国人呢?” 齐安看了看她,道:“若是一个普通的楚国人,那也没有什么价值。可齐昱说,那个楚国女子,是楚王身边的人,无论她能不能为我们提供楚国余孽这些有价值的东西,那都不重要,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楚亡之后,从楚宫里搜出来的炼妖壶么?” 妇人皱了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那个炼妖壶……可是皇上命人严加看守的神器?” 齐安笑了笑,火气总算是降了下来,眉宇间有些得意,道:“没错,这个炼妖壶是经过楚国皇室用血脉秘术相通过的,只有经受过血脉秘术的人,才能重新将它激活。楚国皇室在鼎峰的时候,曾经收集齐了世间十大神器,而将它们全部施下了血脉秘术。现如今,只有七个神器分别由七个大国看管,剩下三个不知去向。不过不要紧,只要炼妖壶能与那个楚国女子相通,那么,在朝廷之上,我只要一纸弹劾状,整个新党将再无立足之地!” 说罢,他不禁得意地笑开了花,妇人见状,向他行了一礼,道:“祝殿下谋事如意,马到功成。” 茫茫大漠。 此刻正值艳阳高照,滚烫的地面好似要着起火来。几个形单影只的人影骑着马正向着长安城的方向前去。 他们走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坡,向下望去,造物主的巧夺天工赫然眼前。整个戈壁滩如同被随意渲染的油画,一道道纹路绘制成优雅壮阔的曲线,五彩斑斓的地势高低起伏,一望无际。 两个穿着宽大黑袍的身影骑着马走在前面,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韩路遥和沈梦溪策马走在中间,负着伤的齐昱殿后,五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缓缓前行着。 韩路遥的面庞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她又换上了一块遮阳的面纱,身上七零八碎的衣裙也简单地捆了起来,露出修长的双腿,夹着马肚。 她身后的齐昱有些疲惫无力地靠在马上,他胸前的伤口包扎过后,还在往外渗着血。他边策马前行着,边调节运转着自身的内力,即便索性保下一条命,但韩路遥的一击还是刺穿了自己的心房,经脉可能受到永久性的损伤,轻则内力大损,重则经脉不通,可能今后一直会带着这个伤。 齐昱睁开眼帘,看着前面两个女子的背影,心中在默默思索着师傅交给他接下来的打算。 按照他师傅的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只需要韩路遥乖乖配合就行,不需要他过于操心。但他原本是想将韩路遥制服,加上他多年前败在韩路遥手下,心有不甘,便出手就想将她置于死地。不曾想他一时大意,反而被她所伤。但好在结局如此,他编造出几万人马正在追杀韩路遥的话,也没有想到她会担心自己身份败露,愿意与配合与他一道回长安。若是不从,他今日怕是难逃一死。 师傅原本便已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发难,但他还是有些大意,韩路遥的真实水平没有记载在天下榜中,但也肯定凌驾于他之上。 这么想着,他看向韩路遥的眼神不禁多了一分幽怨与愤慨。 与楚国余孽合作,是他很不情愿的事情,他作为当年抗楚齐军的前锋将领,对楚国一直有很深的怨念,更何况他曾经的挚爱许嫣正是死在了楚军的战蹄之下,虽说其中有齐安太子的一部分原因,但这还是燃起了他对楚国的滔天恨意。 虎牙关一战后,他到现在为止,都难逃那场战争的阴影,从此在部下面前,他再也没有笑过,人称之为铁面将军。后来楚军衰落,齐军反击之时,他在战术战法上雷厉风行,果敢斗狠,孤身冲入万马铁骑之中,砍下楚将首级,三进三出,率领单股轻骑杀入李秋寒所率的楚军王牌,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在全天下打出了威名,被世人称颂。他与赵国的赵龙,秦国的秦子婴,合称为三雄。 退隐朝堂后,他褪下了官服,潜身于长安市井中。在茶米油盐,人间烟火中,他亲眼目睹也亲身体会到了人间疾苦。长安官僚腐败,鱼肉百姓,压榨穷苦人民的画面历历在目,而朝廷之上明争暗斗,新旧两党不顾底层安危,日夜勾心斗角。他才恍惚明白,将楚国人赶走以后,这个国家仍旧是千疮百孔,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杀人事于武夫,救国位于良臣。 他为这个国家戎马数年,却没有从根子上挽救这个国家的人民,使他心境愈发的不甘,甚至超过了对楚国的仇恨。 他想一朝掌权,救百姓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奈何他不谙朝政,无权无势,他必须听从他已从宰相之位退隐下来的师傅的安排,趁着皇上病重,权位交替之时,击溃崛起的新党。 而师傅交代给他的计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一直觊觎兵权的齐安,也正是他们所需要的。虽说他明白齐安一直对他有窥探的图谋,担心他立了战功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将他从朝堂之上暗中赶下去之后,依旧视他为眼中钉。但此刻,在新党面前,他们二人的目标还是统一的。 按照师傅的决策,他只需要将韩路遥带回长安,在众人面前验明她的身份,那么,她就是一个十分凶狠的利剑,定能掀起众人的恐慌。那时由齐安来借她指控新党,便能使整个朝堂翻天覆地,更云换月。 他细细地反复推敲整个计划,力求万无一失。 正当齐昱想得出神,他前面的韩路遥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道:“好看么?” 齐昱一愣,才发觉自己目光一直痴痴地盯着她裸露在外白皙的双腿,他与韩路遥对视一眼,目光充斥着杀意。 韩路遥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淡淡地道:“你的剑法不错,能招致剑灵。” 齐昱听了她的话,有些摸不透什么意思,感觉像是赤裸裸的嘲讽,便冷冷道:“你还记得,几年前在李秋寒的大营里,我使出的剑灵么?” 韩路遥回过头去,淡淡道:“不记得了。听说齐大王爷的剑法也曾列入过天下榜?” “侥幸挂榜,不足挂齿。”齐昱道。他不想再与韩路遥多说什么,将头瞥向一边,不去看她。 “那你可知,大月国叶不留,在天下剑客榜中,位列第几?”韩路遥突然发问道。 齐昱有些不理解她话中的含义,皱着眉回答道:“据我所知,叶不留剑术独树一帜,虽说极少在世人面前出手,但那些翰林院的人还是将他位列第七,远超江湖大部分剑客的实力。你问这个干什么?” 韩路遥淡淡地回道:“没什么。” 在韩路遥身边的沈梦溪听着二人的谈话,大致猜到了,韩路遥从未在天下榜中上过名次,是想借叶不留的实力来估计她在世人当中的水平。她担心地偷偷看了她一眼,随着她们二人的身份被逐渐为更多人所知,那些麻烦也会接踵而至,今后与各大江湖的纷争必然会不断增多。 第五十二章 记忆碎片 走在前方的两个悟道镖局前来仅剩的黑袍男子警惕地向后望了望,他们也不知道齐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行走的路是一个高耸的小山坡,山坡一侧便是高达数丈的断崖,被常年风沙侵蚀,形成如同波涛般的壮阔景象。 山坡上的几人视野开阔,却看不到在脚底下,正有两个缓慢步行着的身影,一高一矮。 那两个身影正是躲在断崖下躲着太阳赶路的陆川和楚留笙。陆川远远地便听到了马蹄声,与五人经过时,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个方法对他来说已经十分地冒险激进了,主动让韩路遥暴露在其他人的面前,也是陆川不得已而为之。经过一年多的潜伏,他大致已经打谈到各国所藏法器的位置,但经过长时间的推演,怎么也无法用寻常的方法去接近法器,反而更容易暴露自身,他只能用这个方法,以退为进,利用齐国朝廷上的纷争,让韩路遥以验明真身的时候去接近法器,再想办法将法器夺回。此举风险很高,无论成功与否,其他各国只会更加严密地遁藏自己所有的法器,然后以更为高压的态势去搜寻楚国剩下的势力,那时他们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 陆川先是主动用令牌将韩路遥的身份透露给齐昱一方,那么按照新旧二党目前的形势,旧党为了翻身,在想着围剿楚国余孽之前,必然会先将她作为一个武器,去瓦解新党势力,不出意外的话,韩路遥在他的计划之内应该没有大碍。 这么想着,陆川抬着头看着山坡上的一行人缓缓走过。 跟在他身后的楚留笙见状,疑惑地跟着抬起头,片刻后喃喃道:“我的天……这腿真白……” 陆川一愣,回过头来,对着楚留笙恨恨地踹了一脚,骂道:“能不能有些出息,你看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楚留笙憨笑地擦了擦嘴,道:“糟老头子,还不是你先看的?还看了这么久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了?” 陆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去,自顾自地走开,嘴里道:“受不了你了……” 楚留笙嘿嘿笑着,跟上去对陆川道:“我在长安城里也没见过这么开放的姑娘啊,长得可真是好看,一点都不逊色那什么丝韵楼里的姑娘。他们是不是西域姑娘来这里跑商的啊?看着就像有钱人……” 陆川听罢,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哪知道?有本事你自己打听去。” 楚留笙嬉皮笑脸地道:“切,我这个叫花子人家大户闺女才懒得看我一眼呢。她不看我我还不能看她么?好不容易遇到这么水灵的,你就这么走了,不多看几眼?” “那你自个儿看去吧,我可懒得搭理你。”陆川没有停下脚步,背着他的小包裹健步如飞。 “死老头,这么短的腿捣腾得还挺快……”楚留笙一边嘴里吐槽着,一边扭过头,远远地望着山坡上的韩路遥。 此时,高坐在马上的韩路遥好似注意到了什么,低头向下望去。 山坡下乱石叠嶂,与她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死角,那里一片阴影,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陆川二人。 但楚留笙却从坡下看到了韩路遥披着纱巾的脸,和她那双勾人心魄的双眸。 突然,他感觉脑袋一阵晕眩,周围的烈日,戈壁,乱石仿佛在一刹那间变得白花花一片。四周的一切瞬间被一片雪白所覆盖。 随后,他的脑袋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好似被人迎面举起大锤狠狠地砸了一般。他不禁闷哼一声,跌坐在地,面目扭曲地捂着脑袋。 陆川听到身后的动静,赶忙回头,看到楚留笙此刻正死死地按着脑袋,身体痉挛地蜷缩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呻吟着,看上去痛苦万分。 “完犊子,要出事!”陆川不禁低声呼道,说完,急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来到楚留笙的身边。他腾出手来,用力拽着楚留笙的衣襟,将他拖拽到了断崖底下。 楚留笙仍然紧闭双眼,不住地喘息着,面色苍白,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恍惚起来,陆川拖着他却没有一点察觉,好似沉入了深渊一般的梦境。 头痛欲裂,他感觉自己被人推下了万丈深渊,在他的面前深不见底,尽头一片漆黑。 “你怕死么?” 一个模糊的声音从他的耳边响起,好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就在他的耳边呢喃细语,听不真切。 他害怕地捂住耳朵,闭起眼睛,想将自己缩成一团。 “殿下,只要有你在,楚国就有希望……” 一阵温柔好听的女声在他的耳边想起,如同春风拂面,安抚着他恐惧的心境。 “……楚国的子民永远在你身后……我也是……一切都有希望……” 那个呢喃声开始在他周围萦绕,驱赶走了一切令他感到恐惧的黑暗。 他仍不敢睁开眼睛,但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个声音,把它留住。 唰! 他在梦境中反复挣扎,却像是被一张无形的蛛网粘住,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音便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了好一会儿,楚留笙感觉没有什么不适,才鼓起勇气,缓缓睁开眼睛。 一睁眼,他就看到陆川那满脸皱纹的小脑袋,浑浊的双眼正紧紧地盯着他。 “哇!老头儿,你丫要吓死我啊!”楚留笙一惊,一屁股坐了起来,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是汗,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浸得湿透。 陆川斥道:“小兔崽子不知好歹,我好心看你被热晕过去了,把你拖到这儿来好一顿忙活,你还说我?” 楚留笙一愣,脑子里一片空荡荡,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我热晕过去了?”他怔怔地问道。 陆川一屁股在楚留笙身边坐下,揩了一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道:“不然你以为呢?你丫好吃懒做,身子薄体质差的,叫你平时多干活也不听,这么点路就倒了……” 楚留笙听着陆川没好气的训斥,有些出神。 他记得刚刚明明自己正精神抖擞地和陆川插科打诨,顺便看看路过的大户人家的闺女,却好似被人从身后敲了一棍,脑袋一疼就晕了过去。 他竭力回忆着,可就如同回忆自己的身世一般,隐隐约约有些零散的碎片,却仍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头也越来越疼。 “走吧走吧,再不走,天黑之前也到不了驿站。”陆川休息了会儿,没有在意楚留笙一脸迷茫的神情,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道。 楚留笙好似提线木偶一般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跟在陆川的后面。 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向山坡上望去,那里已是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只有黄沙吹过滚烫的地面。 两个人沿着早已枯竭干裂的河道向前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河道很长,一直蔓延到戈壁滩深处。放眼望去一览无余,只有几棵白衫歪着干瘪的枝干伫立在坚硬的土地之上。 陆川暗暗地回头偷瞄了楚留笙一眼,见他面色恢复了红润,才勉强放下心来。 时间秘术初有小成,就不得不用在了楚留笙身上。那段时间,楚王近乎疯狂的欲望,使他不得不束缚了手脚。西麓书院在各国游说联盟抗楚其实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楚国那时还在鼎盛时期,还有大把的统治时间,时间秘术只要再给他几年,便可大成。但天下的人们对于长生不老有种异常的贪婪,他们以替天行道为由,列数楚王的种种暴行,其实暗中不过是想得到这种秘术以求永生成仙。 那个时候,天下十大神器已经尽归楚国所有,陆川将它们潜藏起来,不露于世人。时间秘术所需的便是其中七样,陆川列阵将它们炼制成了法器,借用其中的神力以研制出时间秘术,但时间还是过于仓促了,等他终于盼到曙光之时,秦军的铁骑已经踏在了楚国帝都的城门口。 匆忙使出的时间秘术虽然挽救了死在叶不留手下的楚留笙,但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副作用。他的肉体被强行扭曲时空带了回来,但记忆却死在了那里。若是一旦唤醒他的记忆,便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也是因此,楚留笙身上流淌的血脉成了时间秘术觉醒唯一的必需品。他的肩上还担负着复兴大楚的重任,数百年的基业不能在此时便毁于一旦。其他大国皇室中,也有少许人知晓时间秘术的秘密,但绝没有人敢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时间秘术就如同一把双刃剑,天下人谁都想拥有,但都怕殃及自身。他们此时最需要的,便是楚留笙的血脉,有了它,便可以窥探这个秘术的奥秘。 但此时的楚留笙还浑然不知,背着长长的古剑,正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晕倒时脑海中产生的景象。 陆川明白,复兴大楚之途任重而道远,唯一让楚留笙不被记忆所反噬的方法便是用易容术,他发现,只要容颜改了,时间秘术的副作用就不会伤到他。他在第一次与楚留笙见面时,就用街边流浪的乞丐的脸用易容术换在自己身上,才能跟他相安无事这么久。按照他的下一步计划,韩路遥若是成功将炼妖壶从齐国宫中带出,便让沈梦溪用易容术与楚留笙回合,用他的血脉唤醒炼妖壶,不仅能得到这一神器,还能使沈梦溪顺理成章地留在楚留笙身边。 第五十三章 大雨滂沱 想到沈梦溪,陆川心中便不免有些惆怅。自幼她在宫中便与楚留笙结伴,从小便是青梅竹马,可惜那时候的楚留笙不谙世事,自从阿乔公主死后,便愈发的郁郁寡欢,既不温习经书,也不习武练剑,终日将自己关在宫内。那时的楚墨已经能独当一面,承担起太子的身份,深得宫中重臣爱戴。可楚王却偏偏看重了楚留笙,不但让陆川将时间秘术的血脉融于他的体内,更是下旨将韩路遥嫁与他,引起了两兄弟的种种矛盾。陆川对于楚王一直有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不敢违抗,但他也明白沈梦溪从小到大对于楚留笙的情愫,也是出于自己对她的喜爱,便将她收为了义女。 这些年轻人的爱恨情仇本就不是他这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子能够明白的,他只是亲眼看着沈梦溪对于楚留笙深深的爱慕只能藏在心里,不免有些心疼。现在楚亡了,一切关系重新洗牌,这两个年轻人可能有更多的机会。 陆川暗暗盘算着,脚步飞快。在炽热的太阳落下戈壁滩的地平线之前,他终于看到了坐落在荒漠之中,孤零零的驿站。 吴国。 台州。 路桥镇。 突如其来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冲垮了土坡,泥石流倾泻而下,从杭州到台州的道路被淹,整个吴国都浸在雨瀑中。 车夫与柳筱筱和年幼的牛莲在小茅屋里待着,柳筱筱被这阴郁的天气更增添了脸上的愁容,她整日想着自己一落千丈的家世,和未来的迷茫,不禁悲从中来,愈发的沉默寡言。 燕无常白天的时候带着斗笠出了门,说要去照看他田里的秧苗,免得被大水冲垮,影响了来年的收成。车夫有些过意不去,也跟着一块忙活去了。茅屋里头就只剩下牛莲与她作伴。 牛莲自幼聪明勤快,从牛府里来到这个落魄的地方也没有丝毫的不适应,积极地帮着柳筱筱收拾她的细软。她看着牛莲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中总算多了一分宽慰。 懂事的牛莲跟个小大人一般,边蹲下身子忙活,边对柳筱筱道:“三娘,你放心,等到了那个地方,我帮你干活儿,哪怕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没关系,有我陪着三娘呢,你看,我现在帮你收拾家务,以后长大了还能干活儿,帮你下地。” 柳筱筱的胸膛一热,上前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小脑袋,道:“三娘哪能让你干这些粗活呢?你这么说三娘就知足了啊。” 牛莲爽朗地一揩额头上的汗珠,笑道:“没关系,三娘,我不累。” “只是可怜了你这孩子,本就应该在学堂的年纪……是三娘牵连了你。”柳筱筱道,她看着牛莲的眼神中满是疼惜。 牛莲笑道:“没关系的,三娘。哥哥说了,等他把府上的事儿打点完之后就来看我们,以后咱们也不愁吃喝,他会帮咱们在这里安置下来的。” 柳筱筱听罢,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感慨。 “诶?三娘,这个是什么?”牛莲突然在行李中翻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满脸疑惑地问道。 柳筱筱一愣,接过那本泛黄的册子,有些诧异。 这个陌生的册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不知何时被放在自己的行李中。当初离开时,她走得急,也没有来得及去翻看自己的行李,不知是何人放进去的。 她打开册子一看,里面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什么,就好像是一本账本。 “千机弩……五万……宽刃刀……十万……铁甲……”她喃喃地轻声念着册子里的内容,道,“三月合收……二十万两黄金……” 念到这里,她心中不禁一颤,双眸猛地睁大,捧着册子的手也颤抖起来。 这莫非……便是牛老爷口中一直在找的账本?难道是刘振伟藏在我的行李里面的? 她心里一惊,赶忙将账本合上,四下看了看,没有旁人。 这本账本就好似一个烫手山芋,所有的一切都因它而起。柳筱筱赶忙将账本塞进自己的行李里面,牛莲看着她怪异的神情,问道:“三娘?怎么了?这是什么东西啊?” “没……没什么……”柳筱筱闪烁其词地道。她手忙脚乱地将账本藏好,对牛莲道:“小莲,记住,你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东西,谁问你你都不要提起,听到了么?” 牛莲虽然神情还是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从地道:“知道了。” 茅屋外的大雨还未停歇,瓢泼的雨声掩盖住了茅屋里的一切。 在离茅屋外几里小路的地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此刻,正迎着雨水的浇灌。 燕无常正戴着大大的斗笠,瘦长的双腿浸在田里,他的脚边插着一排排整齐的秧苗。 他眯起眼睛,透过雨雾,望着远处的庄稼有没有被雨水冲垮。 身后,车夫也戴着斗笠,艰难地在泥水中前行着。他对着燕无常的背影大声道:“大兄弟,你们这儿收成不错啊,下过几场雨,胜过百日打理。嗬,这些家伙长得快得很。” 燕无常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审视起田间的秧苗。 车夫走到他的身旁,套着近乎,道:“大兄弟,不瞒你说,我小时候进城前,都跟着我娘下地,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对于插秧之类我也熟识得很呐。” 燕无常直起了腰,转过头去,问道:“老师傅,你们这趟来,感觉也不像是去娘家啊,看屋里那姑娘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怕生?” 车夫听罢,摇了摇头,对他道:“大兄弟,不瞒你说,其实我们是从杭州那儿的县衙过来的。那姑娘被她家老爷霸凌,受不过气,想结果了她家老爷的命,结果那老爷不是她杀的,那姑娘还是被县令判了个流放。这不,刚刚从官车押运到这儿来。”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远处树林底下停着的官车。 “哦?还有这回事?那押运犯人,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楚留笙笑着问道。 “唉,这还不是大人安排的。”车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这姑娘也是命苦啊,被关入地牢以后,还没来得及通知她娘家人,不知怎的,居然被人灭了门。还没见上最后一面呢,那姑娘也是有孝心,哭了几天几夜,眼珠子都哭肿了……” “哦?是么?天日昭昭之下还有这等目无王法之事?”燕无常微微一笑道。 “谁说不是呢,世事无常啊,谁知道与这小姑娘家家有如此深仇大恨。”车夫感慨了一番,道,“我家大人最近有公差走了,咱这衙门里头由一个上面派下来的特使掌事,他就安排了我送她还带一个女娃来这儿,其他的人手都忙活去了。你说这杭州城也实在不太平……” 车夫在燕无常身后念叨着,而燕无常的眼神却向田野尽头望去。 “老兄弟。”燕无常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是在萍乡县的县衙么里头当差么?” “是啊,怎么了?”车夫点点头,问道。 “那这些天出这么多的事儿,县令大人去哪儿了呢?”燕无常漫不经心地问道。 车夫摇摇头,摆了摆手道:“这谁知道呢,没准去向州府里头跟上面汇报去了吧。” 燕无常点点头,站在原地思索起来。 车夫在田地里看着脚下的路,艰难地迈着步子,对燕无常道:“小兄弟,你看这雨越下越大,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淋出个风寒。诶,话说,我昨儿见你的时候,就看着你眼熟,好像在县衙里头哪个文书上看过什么画像,跟你长得特别像……” 话音刚落,燕无常转身,来到车夫的背后,凑近了,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电光火石间插入了车夫的胸膛。车夫来不及反应,闷哼一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燕无常将车夫瘫软的身体慢慢放下,抽出短刀,再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车夫面目扭曲起来,鲜血不住地向外淌出。 将车夫放下,田里的雨水刚好盖住了他的身子,大雨滂沱中若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他。燕无常弯下腰在水中洗了洗短刀,又将它插回了自己的腰间。 “天枢阁的人……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找什么账本么?怎么突然走了?”燕无常向茅屋的方向走去,喃喃道,“天枢阁那帮老家伙,还想利用天网给他们造势打掩护……若不是燕王那个废物,带来了一群麻烦……” 他独自穿过狭窄的小路,来到茅屋前。 进了门,他看到柳筱筱正蹲在她的行李旁,燕无常进来后一惊,连忙用手将行李盖好。 燕无常打量了一下她和她身边娇小的牛莲,没有理会,径直进了屋。 柳筱筱看着他一言不发,开口问道:“那个……请问……车夫没跟您一起回来么?” 燕无常坐在了门后的炕上,摘下了斗笠,道:“你们来的马车轮毂陷到泥地里头去了,他去检查一下,一会就来。” 柳筱筱听罢,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茅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柳筱筱偷偷瞟了一眼面前的陌生男子。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她腿边的牛莲也乖巧地闭上了嘴,凑到墙角收拾起了地上的行李。 燕无常没有在意茅屋里尴尬的气氛,他随意地靠坐在炕头,对无所适从的柳筱筱开口问道:“你认识一个叫做马良的人么?” 第五十四章 雨中屠杀 柳筱筱被他突然的一问当场愣在了原地,看着面前陌生男子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燕无常眯起眼睛看着她,接着问道:“你真的不认识?他是我一个同村的老乡,提起过你。” 柳筱筱此刻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她鼓起勇气抬起眼帘,问道:“请问您说的……是谁?”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约莫和你差不多大,整日背着个大书框。”燕无常道懒懒地道。 经过他这么一提醒,柳筱筱忽然间有了些印象。她在牛府的一段时间里,经常会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拜见牛涛,此人看着有些穷酸,身上的衣着却很干净,一脸的质朴相。本来对这类人她没有什么记忆,但每次那个书生前来府上的时候,牛涛总是心情大好地将他迎到后厅,并好生招待,还经常叫上刘振伟。那时她还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书生会参与到牛涛的生意当中。 直到后来,那个书生才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时的柳筱筱经常被牛涛欺凌,脸上总是会带着隔夜的伤,下人们都习以为常。但那个书生看到了却不掩怜惜之色,当着牛涛的面为她殷勤地换药,而牛涛似乎对他有所忌讳,不但不阻止还有意让自己与书生接近。 但她能看得出来,那个书生不像刘振伟一般是个求欲好色之人。他对自己相敬如宾,每每到来便会与她嘘寒问暖,她也能看得出来书生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情愫,但已为人妻的柳筱筱不敢面对,大部分时候都选择远远地避开。 后来,牛涛因为账本的事情和刘振伟闹翻,那个书生也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她便逐渐淡忘了。 经过面前男子的提醒,柳筱筱脑中又浮现出了那个书生的模样。她小心地冲燕无常点了点头,道:“记得,但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府上之前是有个书生来拜访,找我家老爷的……” 说到这儿,柳筱筱的声音不禁越来越低,索性不再开口,没了下文。 她不想将自己的身世过早地透露给当地的人,毕竟,弑夫之罪在民风淳朴的人眼中是为相当可耻的。 燕无常听罢,点了点头,道:“没错了,就是他,他叫马良。” 柳筱筱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点头应和。 “那个马良,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燕无常直直地看着柳筱筱,面无表情地道,“关于账本的事?” 账本?一听到这个,柳筱筱心里猛然一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看上去一副大字不识的短工打扮的男子,不知所措。 燕无常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道:“说,他跟你说过什么?” 柳筱筱怔怔地摇了摇头,声若细蚊地道:“没……没有……我不认识他……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什么……” 一旁的牛莲好奇地抬起头,满脸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燕无常看了看她,一只手向腰间摸出了短刀。 “我不喜欢麻烦事儿,我觉得也没有必要。”燕无常道,他看向柳筱筱的眼中已经开始弥漫着杀气。 柳筱筱恐惧得浑身战栗了一下,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这时,茅屋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田间的雨水被踩得发出凌乱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几个人的叫喊。 燕无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炕上坐起来,望向屋外,喃喃道:“嘶……麻烦又来了。怎么会还有官府的人?” 柳筱筱听罢,忙侧过身子看向屋外。茅屋外的田间小路上,十几个身着捕快打扮的官兵持刀正在冒着大雨向茅屋里赶来。 柳筱筱悬着的心才勉强有了着落,她忙转身将幼小的牛莲护在了怀里。 “三娘……怎么了?”牛莲稚嫩的声音传出来,她睁着无邪的双眼,疑惑地向柳筱筱问道。 柳筱筱没有回答,伏下身子惧怕地看着燕无常。 燕无常回头扫了一眼蹲在墙角的二人,淡淡地道:“等我一会儿。” 说罢,他握着短刀,走出了茅屋。 屋外,捕快们的声音越来越近,柳筱筱听见一个领头的声音传来:“车夫已经被杀了,人就躲在那边的茅屋里,那两个姑娘也在里面,如果人不出来,我们就杀进去……” 听到这个声音,柳筱筱有了些安全感,茅屋里只剩下了她们二人,她将牛莲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静静等待着,不敢出声。 燕无常戴上了斗笠,从茅屋里走出,从容地面对十几名捕快,站在门口。 捕快们发现了他,急忙停下脚步,纷纷抽出了官刀,警惕地看着他。 “唉,谁愿意惹上麻烦事呢?”燕无常看着面前拔刀相向的捕快,冷冷地道。 柳筱筱躲了一会儿,又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将半个脑袋伸出门口,露出双眼看着茅屋面前的景象。 捕快们没有出手,而是在原地谨慎地打量着面前戴着斗笠,遮住大半张面孔的男子。领头的捕头开口对燕无常道:“县衙办案,来者速速缴械投降!” 燕无常撇过头去,看到远处田地里,车夫的尸体已经从泥水里捞了上来,放在地上任凭雨水浇灌。 “看来你们一路在这儿埋伏了很久啊,怎么,想引蛇出洞?”燕无常淡淡地对捕头道。 众人没有回应,只是警惕地摆好阵势,包围了整个茅屋。 见无人开口,燕无常将手中的短刀随意地向前掷出。速度不快,捕头向后侧了一步,准备避开。突然间,燕无常猛然向前冲去,谁也没有看到他的动作,转眼间,他追上了在半空中的短刀,握过刀柄,速度惊人得快。在捕快们还来不及反应时,燕无常闪过捕头的身边,手起刀落,捕头的脖子便溅出了数尺长的鲜血。 捕快们惊诧地下意识向后退去,而他们的动作在燕无常的速度下仿佛是一动不动的木桩。 不一会儿,他便如同微风一般拂过第二个捕快的身边,挥刀一扬,又带出了一长串血肉。 哀嚎声响起,捕快们纷纷四下寻找着燕无常的身影,他们开始在周围挥砍,但没有作用,燕无常鬼魅的身法又瞬间来到了下一个人的背后,锋利的刀刃在他的脖子上轻抹一道,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几个捕快慌忙聚在一起,与燕无常拉开一段距离,而后齐齐朝他冲了过去。 数把官刀从不同的角度朝燕无常砍来,他不慌不忙地持刀一挡,几个捕快感觉好似砍到了一块坚硬无比的巨石,不能再向下一寸。紧接着,燕无常顺着挡下的官刀一避,便出现在了捕快们的身后,眨眼间,短刀便插入了两个捕快的胸膛。刚把短刀拔出,一个捕快猛扑上来,想用肉身将燕无常制服。 燕无常的眼神中充斥着杀气,他对着捕快的膝盖猛地弹腿,伴随着一声骨裂的清脆响声,捕快嚎叫一声跪倒在地,随即被燕无常的短刀刺穿了头颅。 剩下几个捕快慌忙聚在一起,眼神中充满了惊恐。 躲在门后的柳筱筱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泪水夺眶而出,用手捂住了嘴,身体不住地打颤。 这究竟是何等恐怖的人间杀神。 燕无常从面前捕快的头上拔出了短刀,刀刃上刺眼的鲜血向下淌着,被雨水冲刷。 还没等其他的捕快反应过来,燕无常的身影突然闪到了他们的面前,根本来不及架刀格挡,短刀便在空中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顷刻间划开了三个捕快的喉咙。 鲜血在大雨中挥洒,泼溅在泥地上的水洼中。 几个捕快纷纷瘫软在地,茅屋前已经多了好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泊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流进一旁的田里。 此刻,燕无常面前只剩下了寥寥两个捕快,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向后退,根本不敢出手。燕无常抬起头,斗笠下满是杀气的眼神望向了他们。 “走……走……回去禀报张大人……”一个捕头对另一个结结巴巴地道,握着官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燕无常举起满是血的短刀,随意地向他们掷了过去。 短刀在空中翻转着,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仿佛有灵一般割开了两个捕快的喉咙。 短刀在半空翻转一圈,又飞了回来,燕无常伸手握住,一套回旋刀法被他在数步之外轻而易举地击杀了两人。 大雨仍旧在哗哗地下着,四周回归了寂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柳筱筱急忙缩回了茅屋,强烈的恐惧让她站都站不稳。她回过身,急忙抱住了牛莲,躲在了墙角,大气也不敢出。 没过一会儿,燕无常缓缓地走了进来。他全身被雨浸得湿透,短刀被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寒光。 “怎么回事,他们是来找你的?”燕无常摘下了斗笠,头也不回地问道。 柳筱筱不敢吱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这些人应该已经跟过来一路了,要不是我下手急了,他们也不会发现车夫的尸体找到这儿来。”燕无常淡淡地笑道。 柳筱筱听罢,喘着粗气,又将怀中的牛莲护得紧了些。年幼的牛莲也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把头埋进柳筱筱的怀中,没有出声。 楚留笙坐回了炕上,对她道:“我不喜欢麻烦,因为你,我得处理外面十几具尸体,你本没有错,可惜天枢阁的人犯了戒,我也是看在他的份上,让你活了这么久。” 说罢,他侧过头,看了看柳筱筱,道:“怎么,还有一个孩子?那我还得多挖一个坑。” 话音刚落,柳筱筱一惊,突然窜上前,跪在了燕无常腿边,对他惊慌地叫道:“不要……你不要伤害她,她还小,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求你了放过她,要杀就杀我!” 柳筱筱伸出手,死死地抱住了燕无常的腿,意图阻止他上前。 燕无常笑了笑,在柳筱筱的眼里他的笑意无比地骇人。 “为了一本破账本,天枢阁来找我的麻烦,我没办法,只能找你们的麻烦了。”楚留笙淡淡道,说罢,他站起身来,抬腿将柳筱筱踢到一边。 第五十五章 身份败露 “账本?我有账本,账本在我这里!”柳筱筱急忙对他道。说完她便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扑到她的行李中,掏出了那本泛黄的账本。 燕无常的神情稍稍露出了惊异之色,他看着柳筱筱将账本呈到了自己面前,便接过来,翻开看了几页。 柳筱筱又跪在了他的面前,泪水淌了满脸,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给你做牛做马,只求你不要伤害那个女孩,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燕无常翻看着账本,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墙角的牛莲看着他,也有些害怕,怯生生地躲在了柳筱筱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燕无常合上了手中的账本,仍旧向她们举起了短刀。 “等一下!我还有账本,我手抄了一份,交给了县令大人!”柳筱筱见他仍旧不肯放过自己,惊慌失措地大喊道,“倘若我死了,县令大人一定会将账本上呈给州府!” 其实账本是什么内容柳筱筱也一无所知,她只是猜测这其中定有些不为人知的违律的东西,便在情急之下用此来威胁。 果然,燕无常举在半空中的短刀顿了一顿,没有落下。 他被柳筱筱的话所一愣,原本他想拿到账本以后,能有些把柄能与天枢阁讲些条件,以此使天网在燕王手下行动能更为便利。可若是账本泄露到吴国的朝廷,那事态便严重了起来,天网在吴国的行动也就更加地受阻。 燕无常皱了皱眉,喃喃道:“县令……他不是天枢阁的人么……” 他内心起了疑惑,手中的短刀也慢慢放下。劫后余生的柳筱筱抬头看着他,大口喘着粗气,身上已经起了一身的冷汗。 燕无常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过身,戴上了斗笠,头也不回地道:“我出去一趟,你才开口们把外面的尸体处理掉,若是想跑,你们便活不过今晚。”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茅屋。 看着他在大雨中离去的背影,柳筱筱呼出了一口气,极度恐慌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禁不住用手捂住脸嚎啕大哭。她身后的牛莲默不作声,上前轻轻抱住了她的后背,安抚着她。 小酒馆内。 燕无常神色匆匆地从泥泞的小路冒着大雨来到了酒馆门口,酒馆里的小厮见了他,殷勤地上前问道:“客官,您几位啊?” 燕无常冷冷地瞥了一眼,对他道:“别跟我扯暗号,叫阁主出来。” 小厮一愣,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进了酒馆里面。 燕无常径直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将斗笠放在了一旁。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身着漆黑的长袍,蹒跚地从酒馆里面走了出来。 “阁主,来,给你看个东西。”燕无常对他随意地道,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账本,扔在了面前的桌上。 阁主看着他,慢慢地来到了桌子对面,缓缓落座,目光放在了桌上的账本上。 燕无常看着他,道:“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吗?” 阁主抬起头,对他打量了一眼,沙哑的嗓音传来:“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燕无常听罢笑了笑,凑近了些,道:“你问我?不如去问问你们天枢阁的人。账本我找到了,还有一份,在你们天枢阁的县令那里。” 他没有将柳筱筱的事情说出来,为自己留了后路。 阁主皱了皱眉,有点不理解燕无常的话。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翻了翻账本,确认无误后,问道:“王爷,请讲。” 燕无常的笑意有些阴冷,他与阁主对视着道:“你们那个县令,我的消息说他前几日带着账本出了城,你们看,怎么回事?” 这些事情燕无常也没有底,他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但为了能压住阁主一头,他仍旧把他的猜疑对阁主说了出来。 阁主听罢,埋头思索了一会儿,对他道:“你说这账本,被人复制了,可有证据?还有,它为何又落在了王爷你的手里?” 燕无常又对他笑了笑,道:“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剩下的你们自己查。若是你怀疑我,大可以上报燕王。” 说罢,他便起身戴上了斗笠,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酒馆,剩下阁主面对着账本独自坐着。 他静思了好一会儿,道:“来人,把账本收起来,让在杭州的人去查一查欧阳墨。” 隐在暗处的小厮忙走上前来,收起了账本,毕恭毕敬地对阁主道:“是,小的马上就去。” 吴国。 边境。 从杭州到吴国边境的驿站有约莫三四个时辰的路程,天气仍旧阴晴不定。马车的轮毂行驶在湿滑的路面上,道路两旁的篙草探出头来,草丛里面蛙声一片。 楚墨独自坐在车厢里,整理着近日以来烦乱的思绪。从燕无常和那个陌生女子对他无休止的搜寻,再到牛涛一案牵扯出来的军备贪污,两者因为柳筱筱灭门的事情被牵扯到一起,而幕后的源头都被指向了燕国。从他收到天枢阁发给他的密函以后,他便明白这是燕国派人在吴国的偷运军备,他作为天枢阁指定的人,听从了国师大人的指示,抛开一切逃往韩国,这个举动一定会引起天枢阁的注意,他也无形中增加了暴露的风险。可是继续留在吴国,与天枢阁走得近,就等于将自己放在天网的眼皮底下,恐怕会引火上身,到时候想脱身便更难了。 想到这里,楚墨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份一步一步被揭开,却毫无办法。莫非这是上天安排的必然? 眼下,吴国估计是不能再回去了,自打自己一离开,那里恐怕就会有天枢阁和天网的双重眼线。自己去韩国的事情只有张仁杰一人知道,不知他能帮自己保守多久。 楚墨将手伸进腰间,取下了自己县令的令牌,从车厢向外扔了出去。令牌在地上翻了几个滚,落到了一处水洼中。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着,道路尽头的驿站越来越近。这座驿站不大,只有两层楼,里面有供行人中途休整的客房,也有些喂马的草料。此时离天黑还早,马车便向驿站驶去,略作休整。 马车停在了驿站门口,楚墨和车夫一道朝里面走去。刚踏进门槛,便有一位看守驿站的老者迎上前来,殷勤地问道:“二位打算去哪儿啊?哟,马车我给您牵后院去,您二位先在里头坐一会儿。” 说罢,老者便迈着碎步走向了马车。车夫谢过,进了驿站的大堂,找了个桌子坐下,对楚墨道:“老板,现在天黑得晚,我看西边还有霞光,估摸着不会下雨了,咱在这儿歇歇再走如何?” 楚墨温和地点了点头,道:“你先坐会儿吧,我去问一下,这儿有没有什么好酒。” 和车夫打了声招呼后,楚墨便跟着老者走出了驿站。 驿站外,老者娴熟地扯起马的缰绳,朝着后院大声招呼道:“阿海,出来干活了!” 话音刚落,一个看上去十几岁的少年便匆匆来到了老者身边,手脚麻利地接过缰绳,牵着马车进了后院。 楚墨走到老者身边,低声道:“没有尾巴,就我一个。” 老者听罢一愣,朝里面望了望车夫的身影,确认四下无人后,也压低了声音,对楚墨道:“见过太子殿下。” 楚墨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总共是三十两黄金,按照国师大人的吩咐,在韩国我们的人已经收到消息了。”老者凑近道。 楚墨点点头,道:“一会儿,你也跟我走,我可能不会回来了,让这里剩下的兄弟们能撤的都撤,天网怕是要有行动了。” 老者看着楚墨的面庞,愣了一下,随即道:“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说罢,他便要离开。楚墨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那个孩子是谁?” “是个孤儿,从小举目无亲的,来这里干活,讨口饭吃。太子殿下放心,他什么也不知道,机灵得很。”老者道。 楚墨听罢,便点了点头,放老者离开了,片刻后,他便转身进了驿站。 车夫在桌前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对楚墨招招手,道:“哎,老板,我想起来了,早上那个何白和他老婆所说的蛊术之事,您要不要听听?” 楚墨对他温和一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哦?你对蛊术也有所了解?” 车夫忙笑道:“哎,老板,了解谈不上,我只是这几年不停地在外跑活,多少有些耳闻。据传,距离杭州城外向南走几十里外的村子,突然大批地订购棺材,本来就交通不便,外人一般进不去,但是只要进村子打过棺材的,回来以后几乎都莫名其妙地暴病而亡,请了郎中也看不好。我想,是不是就是何白所说的那个村子。” 楚墨应和着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那万一,真是那妖女做的,把那个村子里的人害完以后,会不会跑出来,进杭州城祸害其他人?那可不得了啊,杭州城里头还有我一家妻儿老小呢。老板,您真的认识那个……叫……什么张仁杰的吗?他真的会什么驱魔之术?”车夫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对楚墨问道。 楚墨笑着摇摇头,道:“这些我也不知,我与他相处时间不长,若是真有妖女,官府肯定会有所动作的。” 车夫听了他的话,仍是不放心,问道:“那可说不准,我听人说啊,已经派了不少官兵了,可是好像都没传出动静来,会不会连官兵都被害死在里面了?” 楚墨笑道:“你我只是平头老百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必再杞人忧天了。” 车夫听罢,也只好不再开口,神情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突然,楚墨的手中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短剑在眨眼间便插进了车夫的喉咙。 一切发生得太快,车夫还来不及闷哼一声,面目抽搐,身子僵在了原地。 短剑的剑柄上缓缓被血浸透,车夫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来,磕在了桌上。他的双眼仍然没有闭上,无神地盯着前方,脖子上的血越淌越多,顺着剑刃滴在了地上。 第五十六章 无尽追杀 楚墨从驿站里走出来的时候,老者已经将盘缠打点完毕,换了一匹良马,将马车牵到了路上。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但西边已经隐约染出了一丝晚霞。老者恭敬地走上前去,对楚墨道:“太子殿下,尸体我让阿海去收拾了,事不宜迟,咱们抓紧时间走吧。边境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封禁了。” 楚墨点点头,上了马车,临行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 老者笑了笑,坐上车夫的位置,道:“回殿下,小的叫孙胜,只是在宫里干着杂役罢了,没什么能耐,幸得国师大人赏识,要我驻守在这儿静候殿下差遣。” 片刻后,随着一声吆喝,马车缓缓驶上了官道,向着韩国的方向而去。 路上,楚墨在车厢里无意间掏出了张诗尧临走前递给他的诗集,略微一翻,一首用漂亮的小楷写的诗映入他的眼帘。 雄军铁戟过春江,百骑擎天征路遥。 黑云倾城胜骁勇,单枪匹马战风骚。 楚墨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意。 这首诗不就是写的陈晨么?春江在文人的诗赋中便是辽河,陈晨那年率百余名重铁骑北上独闯大月国,不料中了埋伏,被数万大月士兵三路合围,困于晗州外二十余里。就当大月国以为能将陈晨擒拿之时,他连夜突围,冲进包围圈,单枪匹马斩了大月国的提督,大破大月国的阵营。之后还不撤退,仅仅带着百余名重铁骑便一路杀到了晗州城门下,打通了楚国到大月国命脉的补给线。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晗州城破,大楚十万重铁骑直杀大月国,敌军闻风丧胆,开始连连败退。陈晨也因此一战闻名天下,倾慕者无数。 但现在,楚国已经亡了,在如此高压的态势下,仍旧偷偷写歌颂楚军的诗赋,即便他爹是个楚国人,万一被人告发,最轻也得按照勾连的罪名流放。 楚墨无奈地摇了摇头,虽说张诗尧是有些文采,但这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当前吴国考场所绝对杜绝的。 想到这儿,楚墨将诗集合上,郑重地放进怀中,望向车厢外不断倒退的树林,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飞远。 楚国入侵大月国的第一站便是晗州,打了一年多的时间,大月国的国君便向大楚俯首称臣,不再抵抗,每年上了大量的贡品,甚至将阿乔公主作为联姻的对象送往楚国。但也就是大月国,在他弟弟楚留笙逃亡之时,截住车队,意图斩草除根。 阿乔公主来到楚国的时候,楚墨还小,只是依稀记得她约莫二十余岁的模样,身材娇弱,面色苍白,对楚国的一切都十分的拘谨,哪怕对待下人也怯生生的,好似自己像是一个低贱的奴隶。那时的楚墨还感觉有些好笑,这个女子怎么这番怯意。但后来,他才发现阿乔公主初来楚国之时便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那时的大月国有全天下最为齐全的经文库——藏经阁,楚王为了从她口中得知时间秘术的经文下落,对她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楚墨记得阿乔公主是个品性善良,性格温和的女子,却被楚王命人砍断了手脚,做成了人彘,以此来威胁大月国。彼时的大月国皇室敢怒不敢言,只得放任阿乔公主饱受折磨。 楚墨淡淡地叹出一口气,他最后一次见到阿乔公主时,她被放入了一个铁桶里,铁桶周围被封死,只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小洞透气,人只能蜷缩在里面。看到这番场景,楚墨也忍不住有些恐惧,他透过那个小洞看见阿乔公主熟悉的眼眸,这么一个如此娇弱的女子眼中满是痛苦绝望的目光看着他,让他心底一阵发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眼神。 楚王砍下阿乔公主的手脚后,命人给她止血包扎,甚至用了提神醒脑的漳草,让她的神智保持清醒。而后命人送到了大月国的皇宫中,当着一帮重臣的面,用火炙烤着铁桶。楚墨当年就在旁边亲眼目睹,铁桶被烤得通红,里面的阿乔公主的舌头被拔了,只能竭尽全力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楚墨的对面,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看着这番景象,面容被仇恨扭曲,双拳紧握。整个大殿里的大月国大臣皆以手掩面,不忍直视。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被埋下复仇种子的少年,便是当前天下剑客榜第七,叶不留。 那天,阿乔公主死在了铁桶里,散发出的味道熏吐了一帮老臣。在楚国再次以联姻的威胁下,大月国终于让步,大开藏经阁,任由挑选。 楚墨在车厢里静静地回忆着,心中有些压抑,便闭上了眼睛。 马车在即将笼罩天空的夜色下,驶过蜿蜒的小路,进入了韩国的领土。 韩国位列东北,地大物博,尚文穷武。在这个国家分布着几个财阀,每个都富可敌国。在这里财阀的权利和势力甚至超过了朝廷,能够在政事上有一席之地,甚至连重臣的推选都由财阀在背地里掌控。 各个国家都有各个国家的特色,对于韩国,楚墨也是头一次造访,至于他原来的身份,他也知之甚少,只是从国师那里了解到欧阳家祖上只是一个白手起家的小作坊,一步一步成长为韩国不可忽视的财阀之一。但楚墨并不喜欢多么显赫的身份,对他来说,能够隐于人间才是最有利的身份。 现如今,没有和处在韩国的楚国势力对接,此刻他唯一能信任的便只有此时充当他车夫的孙胜。而孙胜看上去如同一个普通老者,没有身手,若是碰上了棘手的麻烦,只能由他亲自处理。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匆匆降临。 马车从蜿蜒小径又驶上了官道,在四周的蛙声齐鸣中,再过约莫半个时辰,就将到达距离韩国边境最近的南洲。 楚墨在车厢里翻出了欧阳家寄过来的请柬,借着朦胧的月色审阅起上面的内容。 “三日后,欧阳家便要摆宴……”楚墨喃喃道,“还有一些时间。” 吴历七月初二。 台州。 路桥镇。 经过了数日的细雨连绵,灰蒙蒙的天空终于肯露出一角,让久违的阳光照射进来。田间地头仍然是湿润的,青石台阶上坑坑洼洼的水洼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茅屋旁的歪脖子树也好似重新焕发了一丝生机,枝干上的嫩芽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鸟雀在枝头扑闪着翅膀,喧闹声此起彼伏。 燕无常正坐在茅屋门口,俨然像一个不拘小节的庄稼汉。他的手中把玩着一支细长的烟斗,脚上的草鞋沾着泥巴,身上的布衫也多了几处被磨烂的缺口。他悠闲地看着绿油油的田野,乘着凉,他面前的地上还残留着一些不易抹去的血迹。 柳筱筱蹲坐在茅屋里的炕上,近段时间以来她所经受的事情已经让她神经有些崩溃。她紧张地看着守在门口的陌生男子,不知为何,自从那一天他从自己手中拿走账本之后,回来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她因为恐惧不敢违抗燕无常的命令,和牛莲冒着雨将捕快们的尸体推入了田里,然而第二天那些尸体就不知为何无影无踪,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这些天来,他对自己的存在好像习以为常,每日出门为她们二人准备粥饭,也不跟她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但跟在这个恶魔身边,柳筱筱还是觉得度日如年,这些莫名其妙降临在她身上的事情让她彻夜难眠。茅屋里的土炕不大,燕无常让她们二人睡在炕上,自己则靠在了墙角,心安理得地入眠。 牛莲倒没有什么不自然,被柳筱筱的情绪感染,她一开始也对燕无常敬而远之,但过了几天,便大大方方地在茅屋里扑腾了起来,燕无常对她却也同样视而不见。 燕无常悠然自得地望着田间,刚刚将旱烟放到嘴边,牛莲便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把掀起他头上的斗笠,戴在了自己的小脑袋上。 燕无常转过头来,一口烟喷在了她的脸上,眯起眼睛道:“小屁孩,抢我斗笠干什么?” 牛莲嫌弃地晃了晃脑袋,把烟雾散开,理直气壮地道:“我去给我三娘摘些花儿来,你又不用,借一下怎么了?” 说罢,她便冲燕无常翻了个白眼,迈着小步子,一蹦一跳地跑来了。 “小屁孩……早晚拉你去喂鱼……”燕无常冲着她的背影低声地道,接着抽了一口手中的旱烟,缓缓吐了出去,宛如一个十足的老烟枪。 柳筱筱独自坐在茅屋里,听着他俩的对话,一言不发,把头埋进了双膝间。 约莫快到了正午,日上三竿,天气变得燥热起来,茅屋外的地面也逐渐被晒干,烤得发烫。外头下地的农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来,偶尔有人路过茅屋附近,高声地向燕无常打着招呼,燕无常也笑呵呵地回应,像是个人畜无害的淳朴少年。 这时,从田间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与四周的环境看上去格格不入。他面色苍白,神情冰冷,迈着僵硬的步伐朝茅屋走来。 燕无常眯起双眼,打量了一下来人,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将烟斗插回了腰间。 男子与他对视着,走到了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低头,道:“见过王爷。” 燕无常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问道:“怎么是你来?燕王派你来的?天枢阁的老头儿呢?” 男子发出浑厚的嗓音,对他道:“回王爷,阁主大人前去杭州了,账本已经安全遣送回燕国,王爷无需多虑了。” 燕无常听罢,冷笑一声,道:“屁话。我帮着天枢阁擦屁股,他们倒好,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 男子没有理会他发的牢骚,接着道:“王爷,天枢阁给燕王呈上了一份文书,可能对天网的任务有帮助,燕王特意嘱咐我来通知王爷。” “天枢阁那帮废物还来管起我天网的事了?”燕无常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对男子道,“什么事儿?” 男子顿了一顿,开口道:“天枢阁,可能混进了楚国余孽,而那个人,很有可能便是天网一直在追寻的楚国太子——楚墨。” 第五十七章 无尽追杀(二) 燕无常一怔,没有回应他的话,陷入了思索。 “燕王已经下旨了,目前在吴国进行军备交易的人全部撤了回来,给天网让路。”男子接着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对他道,“天枢阁在杭州已经开始彻查他们的人了,那个县令,原名叫欧阳墨,是韩国人,早在几年前便在前往秦国考学途中遭遇战乱,可能已经死了,被楚国余孽假借了名号,潜入了天枢阁。” 楚墨迎着他的目光,冷笑道:“天下第一的情报机构,反而被人卧了底,居然几年都没有发现,你不觉得可笑么?” 男子依旧淡淡地道:“天枢阁的人说,当年楚国在我大燕安插了不少卧底,全部用于为他作掩护,他的来路也很干净,所以……” 燕无常冲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道:“我不想听天枢阁的烂摊子,你就告诉我,燕王想让天网怎么做?” 男子顿了顿,对他道:“燕王下令,给予天网最高的权限,务必追杀。” 燕无常听罢,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摇了摇头,道:“没事儿,我这儿还有一些线索,你走吧。” “是。”男子受命,转身离开。 “慢着。”燕无常突然叫住了他,淡淡道,“给我向燕王带个好。” 男子回过头,道:“王爷放心,属下一定传达到。” 男子离去,留下燕无常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茅屋前。歪脖子树被温柔的微风拂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柳筱筱正听着屋外的风声出神,门口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燕无常缓缓踏过残破不堪的门槛,向她走来。 柳筱筱抬起头看他,虽然她没有听到燕无常与来人的交谈,但从他带着杀机的目光中,自己的心还是一下子降到了谷底,一阵发凉。 “你是楚国人?”燕无常来到她的旁边,淡淡地问道。 柳筱筱一愣,这个问题让她有点来不及反应。 “我……不是……”柳筱筱轻声回答道,语气有些茫然失措。 燕无常紧紧地盯着她的目光,散发出冰冷的寒意,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将账本交给你的县令大人?” 柳筱筱有些慌了神,她还没想好这个谎话该怎么圆,这是她看起来保全性命的唯一筹码。 “我……我……是县令大人从我身上搜出来的……”柳筱筱结结巴巴地道,紧张地对上燕无常的目光。 燕无常听罢,冷笑一声,俯下身子凑上前去,道:“我料你也不是,哪有下人把自己主子给卖了的,楚国人做事可不是这风格。” 柳筱筱只感觉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他的话是何意。 “倘若那楚墨公开了那个账本,那燕王可就麻烦了,怪不得他老人家这么着急呢。”楚墨自言自语道,嘴角微微上扬。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柳筱筱壮起胆子央求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楚墨看了看她苍白消瘦的面庞,还带着几分姿色。他伸出手,轻轻捏住柳筱筱的下巴,冷笑道:“那可不行,你现在可是我对付楚墨的唯一筹码。” 柳筱筱浑身战栗着,两颗豆大的泪珠因为恐惧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夜半时分。 今晚路桥的夜色总算是有些和煦,漫天的黑幕点缀着一颗又一颗璀璨的星辰。田间的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却无法打破漫漫长夜的寂静。 欧阳慕借着朦胧的月光,走过茅屋外歪脖子树下斑驳的树影,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她轻轻踏过茅屋的门槛,向里望去,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鼾声。 她眯起眼睛望向门后的土炕,狭窄的炕上挤了三个人,燕无常睡在最外头,怀抱着一个蜷缩着的女子,他们之间还夹了个年幼的女童,三人看上去好似农家的一家三口一般和谐,但又透着些许不自然。 即便是一向沉着冷静的欧阳慕,见到这番情景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知道燕无常入眠时对周遭的动静十分敏感,自己的到来他一定已经察觉,却仍旧搂着一个女子装睡,大模大样地露在她的面前。 他们之间的牛莲被两人挤着,浑身燥热得难受,伸出小腿朝着燕无常的腰间踢了两脚,迷迷糊糊地道:“哎呀……你下去,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不许你欺负我三娘……三娘是小莲一个人的……” 燕无常背对着欧阳慕,露出一抹笑意,低声道:“凭什么,你三娘准小屁孩抱,不准我抱?” 他怀中的女子沉沉地睡着,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欧阳慕听着他们二人的呓语,不知该不该开口打扰,便站在了门口,静静地等候着。 她一直等了足足有一刻钟,燕无常才好似刚刚睡醒一般,回过头来,装作睡眼朦胧的模样,看着她轻声问道:“你……不好意思请问你哪位?” 欧阳慕看着燕无常装作一脸茫然的样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早年她曾在天枢阁做事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燕无常的反复的脾气,他一贯作风便没有燕国情报机构大多数人一般严谨,逍遥散漫,心情急躁起来仿佛是天降死神,无论是谁挡在他的面前都格杀勿论,心情好的时候又像一个调皮捣蛋,长不大的男童,跟属下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让人捉摸不透,哪怕是在燕王面前他有时也保持着这种放荡不羁的态度。 而对于燕无常来说,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事是严肃的。欧阳慕无奈,只能用她以往的办法,让他稍微正经起来。 “王爷……别闹……”欧阳慕压低了声音,轻声对他道,神色十分不自然。 听到这句话,燕无常冲她得意地笑了笑,好似一个赢得胜利的孩童一般。他挑衅似的坐起身来,大大方方地在身边柳筱筱的腰上摸了一把,带着恶趣味地看向她。 欧阳慕低下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 燕无常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对她道:“跟我过来。” 两人迎着茅屋外的夜色和蝉鸣,来到了屋前的空地上。 这里的夏夜仍是有些闷热,走出茅屋后才能感觉到一丝丝凉风拂过。燕无常径直地走到歪脖子树下,宽衣解带,毫不拘谨地开始撒尿,还回过头来,对欧阳慕道:“你知道么,朝廷那儿的人来找过我了,他说,燕王已经下旨,给予天网最高的权利。” 欧阳慕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这么些年来,天网不断地给那帮老家伙们让路,给他们擦屁股,这次燕王下旨以后,天网就将取代天枢阁,成为大燕最强大的地方。”燕无常系上了缠带,接着道,“这次,燕王一定不会再给天枢阁面子了,楚国太子混入了天枢阁,那帮老家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恭喜王爷。”欧阳慕淡淡地道。 燕无常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这不重要,你知道让我最感兴趣的消息是什么吗?” “王爷请讲。”欧阳慕与他对视着道。 “你那多年未曾谋面的堂兄弟,便是楚国太子假借身份的对象,欧阳墨。”燕无常冲她笑了笑,道。 欧阳慕听罢,皱了皱眉,不带一丝感情地道:“那,王爷的意思是怀疑我么?” 燕无常轻轻摇了摇头,向她身后悠然地迈着步子,道:“那倒不至于,你自从来到燕国后,便和欧阳家彻底断绝了联系。” “那王爷的意思是……”欧阳慕转过身,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像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想来到燕国,加入这成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天网。”燕无常抬起头,目光望向无际的夜空。 欧阳慕一怔,抿了抿嘴唇,没有开口。 “不想说就算了,这个也不重要。”燕无常回过头来对她道,“还有一个问题,你离开的当晚,我便拿到了燕王他老人家要的账本,飞鸽传书让你回来,为何迟了这么些天?” 欧阳慕像是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硬邦邦的石器,递给他,道:“王爷,连续几天暴雨,我被困在了杭州,顺便遇到了这个东西。” 燕无常看着她手上的石器,抬了抬眉毛,问道:“这是什么?” “我抵达杭州的当晚,有个盗墓贼来惹麻烦,我杀了他以后,从他手中拿到的东西。”欧阳慕对他道,“我想,王爷您可能会感兴趣。” “盗墓贼?”燕无常转过身来,接过她手中的石器,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眼,道,“这个质感,可不像是古物,你接着讲。” “王爷,这是一块铸剑用的材料,因为状似蝴蝶,所以叫蝴蝶石,专门为了打磨剑锋而制。”欧阳慕对他解释道,“这块蝴蝶石已经被废弃了,它的两端已经被剑锋磨穿,无法再用。而现在铸剑能用得上蝴蝶石的,大多都是价值不菲的名剑,绝大多数都是秦国的工坊在用。但是这块蝴蝶石被磨穿的地方,薄如细纱。” 燕无常听着,将腰间的短剑抽出,向蝴蝶石两端的裂痕比对了一下,锋利的剑刃竟不能插入半毫。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块蝴蝶石磨的可是好剑。”燕无常抬起头对她道。 欧阳慕点点头,道:“没错。传闻,秦国的天下首屈一指的铸剑坊有个习惯,铸剑后会将所有废弃的材料埋入地下,以防他人盗取后窥探他们的铸剑工艺,那个盗墓贼应该是偶然间挖到了,当成了古物。问题是,这块蝴蝶石看上去应该没有出土太久,秦国离这里上百里远,他为何会在杭州挖到蝴蝶石?” “吴国……有秦国的铸剑师在这里?”燕无常顺着她的话问道。 “秦国的铸剑坊里的铸剑师在别国铸剑,本身便是大忌,而唯一能有此特权的,只有一人。”欧阳慕道。 燕无常看着她,思索了一阵,问道:“天下剑客榜位列第一的铸剑师?” 欧阳慕再次点了点头,道:“我耽搁的这几日,便是去打探他的下落,他的存在会让我们十分棘手,谁也不知道他的立场如何。可惜没有发现什么。” 燕无常冲她微微颔首,将蝴蝶石收入怀中,道:“明白了,这些事你不用理会,我自有安排。楚国太子已经离开了杭州,他的手中还有一本账本,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所在。” 第五十八章 放虎归山 “账本?”欧阳慕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离开的那晚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为大燕做军备交易的中间人,做了一本账本,若是被吴国的朝廷发现了,定会对大燕不利。现在账本原本不知为何出现在那个中间人的情妇手中,她说她还手抄了一本,现在可能在时任杭州县令的楚墨手上。”燕无常看着她,解释道。 欧阳慕没有回应,仍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件事中间有太多的漏洞,那个中间人为什么要把每次交易做成账本,而她为何又手抄了一本,为什么又恰好从那个情妇手中被楚墨翻了出来。”燕无常走上前道,“我知道还有很多疑点,但这都不重要,想太多麻烦也多,我们只需要这么一个可以有足够实力找到楚国太子的机会,其他的,就让天枢阁那帮家伙们想吧。” 说着,他便回到了茅屋门口,向着里面对欧阳慕道:“这个女子,便是那个柳筱筱,本以为马良向她透露了什么,但我估计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马良还没来得及表白情愫就暴露了。原先我打算杀了她,但我突然想借用她作为一个很好的筹码。” “王爷打算怎么做?”欧阳慕低声问道。 “这个以后再说。”燕无常突然冷笑了一声,道,“现在,天枢阁已经确认了,那个潜入的卧底便是楚墨,我们只需要知道他去哪儿了便可。” “王爷请吩咐。”欧阳慕道。 燕无常回过头,对她问道:“现在顶替萍乡县县令的人是谁?” 欧阳慕一愣,想了一会儿,道:“是一个杭州州府派来的人,名叫张仁杰,像是专门来查柳筱筱灭门案的,若是吴国朝廷发觉,可能和军备的事情也有关。” 燕无常思索着,道:“嗯,你去吧,务必打探到楚墨的路线,注意不要打草惊蛇,他的实力应该不亚于常人。” “是,王爷。” 欧阳慕轻声受命,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燕无常独自站在茅屋的门口,听着田间的蝉鸣声阵阵。 过了一会儿,他从怀中摸出当初斩杀王素时搜出来的县衙令牌,放在手中反复端详了一阵,便将它随手掷于田中。 柳筱筱从床上醒来,已是清晨。 晨间的阳光透过门框照射进来,点亮了整个不大的茅屋,一股暖洋洋的气氛笼罩着。 她费力地在炕上翻了个身,硬实的土炕咯得她柔弱的肩头酸痛。她刚转过身来,就看到眼前那个人间恶魔的面庞距离自己的脸仅仅只有一拳之隔。 “啊!”柳筱筱禁不住惊呼一声,猛然往里一缩,后背贴在了墙上,看着燕无常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无常像是被她惊醒,慵懒地抬起眼皮,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女子,眼中带着一丝戏谑。 柳筱筱看着他,惊做起身来,双颊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向后退却。她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张望,喃喃道:“小莲……小莲呢……” “小屁孩去给你摘野花了。”燕无常慵懒地道,将脸埋在了胳膊底下。 柳筱筱看向茅屋的角落,那里摆着一簇野花,五颜六色,不同的花卉被用草绳精心地捆扎在了一起,给原本冰冷阴暗的屋子增添了一丝靓丽。 她怔怔地看着墙角的那束花,有些失神。 牛莲虽是年幼无知的孩童,但她也隐约能感觉到茅屋里紧张的气氛。她背着燕无常偷偷嘱咐过她不要反抗那个嗜血的恶魔,因为自从看到他轻而易举便手刃了十几个有备而来的捕快,让她彻底放弃了反抗和逃跑的打算。这个地方初来乍到,刚刚踏入这片陌生的土地就遇到了凶险,眼下她只能带着牛莲一起等着官府的援助。 牛莲懂事地为她采了花,安抚她终日惶惶的心。 她不禁眼眶一热,低下头去。 面对眼这个陌生的男子,柳筱筱还不知道他将自己挟持住有什么目的,只知道是为那个该死的账本而来,因为这个账本,她原先的生活被彻底打碎了,一下子沦为阶下囚,还被困在这座低矮的茅屋里,和一个杀人魔待在一起。 想到这里,她壮着胆子抬起头,对燕无常道:“你究竟想要什么?若是要我的人,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先把那个孩子送回牛府。” 燕无常听到她的话,慢悠悠地从炕上坐了起来,道:“嗯……这是个好主意,我也快受不了这个聒噪的黄毛丫头了。要不是怕你想不开,她早就已经埋到田里去了。” 说罢,他冲着柳筱筱冷笑了一声,让她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燕无常从炕上起身站起来,整着身上的破短衫,望向茅屋外的暖阳,道:“我会安排的,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两个人上路,你不是想要报官么?我便送你去见你的县令大人。” 柳筱筱一愣,对他道:“我是官府流放的囚犯,不能离开这里。你上次杀了这么多捕快,他们肯定会再来找你的……” 燕无常回过头,有些不屑地笑道:“那他们过了这么多日为何还没有来找我?你放心,即便有衙门里的捕快,就当他们为我们放哨了。走吧小娘子,不用等黄毛丫头了。” 柳筱筱一听,急忙下了炕,来到他的身旁,道:“你想对她做什么?” “当然是送她回去了。你放心,过几日她肯定会给你报平安的。”燕无常淡淡地道,不想理会她。 “不行,我要等她回来。”柳筱筱执拗地道。 燕无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突然间便一转身,一记手刀便砍在了她的脖子上。柳筱筱眼前一花,便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燕无常低下头看了看昏迷过去的柳筱筱,面无表情。他整理好了短衫,便靠在门槛边,静静地等候着。 过了好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高马大,身着黑衣胄甲的男子。他跨过门槛,面对燕无常恭敬地行了一礼,道:“王爷……” “这次来了多少人?”燕无常直接开口向他问道。 “回王爷,天网此次的人来了二十人,已经全部在这里集结完毕,等着您下令。”男子沙哑地回道。 燕无常冲躺在地上的柳筱筱淡淡地道:“去之前先把她收拾收拾带着,再出人把你们刚刚抓到的小丫头,给我送到牛府上去。” “是。”男子道。 “还有,这次的行动的目的不是追查,而是斩首,露面的人不要多,我和欧阳慕就够了,其他人在后方打掩护,免得打草惊蛇。”燕无常接着对男子道。 “是。” “欧阳慕已经在前线打探消息了,我们现在拿到了最高权限,一定要把效率给我提到最高。速度要快。”燕无常道。说完,他便向门外走去。 茅屋外,已经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围着二十名同样身着黑衣胄甲的男子,见到燕无常后齐声行礼道:“见过王爷!” 燕无常没有回应他们,径直上了马车,淡淡地道:“事不宜迟,走。” 不到一刻钟后,马车缓缓驶离了这片田野,走上了北上通往杭州的道路。 而田边的茅屋,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苗迎着向上蹿的黑烟肆意灼烧着。烧过了门外的歪脖子树,烧过了土炕,也烧过了放在墙角的那束精心捆扎的野花。 杭州。 萍乡县。 县衙内。 张仁杰的房间里,此时已经被数名捕头塞得满满当当。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前面的案上放着一大叠文书和卷宗。 所有的捕头都面色凝重地看着张仁杰,其中一个捕头上前对张仁杰道:“大人,那个不明来路的男子已经将柳筱筱带走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张仁杰有些漫不经心地对他道,“他一人能杀十几个捕快,我们出再多的人有什么用,反而会引起上面的注意,更容易生乱子。” “可……可我们死了十几个兄弟,我们就放任他们走掉啊。”另一个捕头上前,情绪有些激动地道。 张仁杰望着他,道:“不用急,我们只需要盯着他们就好,我感觉这次的事情没这么简单,可能会牵扯到很多东西,我们得放长线钓大鱼。” “那……大人的意思是……”原先问话的捕头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放心,北上的路其余的几条都被暴雨冲垮了,唯一的官道上,杭州是必经之地。他们若要出城,一定会经过杭州。”张仁杰道,“我们现在首先要盯住他,看看那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一个神秘的男子,杀了十几个捕快,挑衅官府,却唯独没有杀柳筱筱。这让张仁杰不得不联想到朝廷关于军备贪污一案,而柳筱筱莫名其妙一夜之间被灭了门,就连以往做琴女的酒楼都被人放了火,做下如此滔天恶行的人高低也是个亡命之徒。他基本能够断定,柳筱筱和那个男子与军备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第五十九章 杀人灭口 至于柳筱筱,他只能断定她只是个被牛涛所牵扯的无辜人,还有到底是哪个国家命人偷运吴国至关重要的军备,朝廷也只有怀疑,而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原本他是想从牛涛一案中涉及的人中入手,却又怕从衙门里走漏了风声,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得将一部分没有嫌疑的人放走,柳筱筱被他当作诱饵扔给了那个男子,现在地牢里关着的只剩下与牛涛做生意的刘振伟。 张仁杰也没有想到,这般平日里看起来唯唯诺诺,贼眉鼠眼的油水商人在这个时候却铁了心一个字也不透露,不论衙门里用了什么办法,他还是死活没有招供。他觉得,不能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柳筱筱灭门案一出,他就有预感那帮做军备交易的人已经察觉事态暴露,若是让他们潜藏起来,对吴国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眼下,他只能寄托于柳筱筱和那个男子在杭州露面。对他来说,最棘手的是他连那个男子的肖像都没有,所有见过他的捕快都没有活着离开,直到那间被监视已久的茅屋被烧为灰烬时,张仁杰才得知那个男子早已离开,通过官道上的车轴印他得知了他们离开的路线,不日将直达杭州。 张仁杰自顾自地思索着,眉头紧皱,他身前的一众捕头见他如此专注的神情,也不好打扰,没过一会儿,打了个招呼后便各自散去了。这个来临时顶替县令的特使迥异的脾气也令他们捉摸不透,一旦陷入思索,便几天几夜不出门,闭门不见客,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 捕头们从张仁杰的居室中三三两两地走出,各自攀谈着散去。 这时,在县衙的高墙之上,一个黑衣蒙面男子正扒在墙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待到捕头们走远之后,他便轻巧地从墙上翻了出去,没发出一丝动静。 蒙面人走上了繁华的街道,娴熟地揭掉脸上的黑布和头套,迅速地拐进一条不为人知的小巷子里,不一会儿,从巷子里走出来一个浑身朴素打扮的路人,隐没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萍乡县。 酒楼。 此时临近晚席的点,酒楼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堂里热闹不已,传出不绝于耳的喧闹声。 二楼便显得安静很多,一个身披锦袍的老者正独自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他身前的桌上摆着一壶绍酒。老者缓缓地将酒倒满,放在嘴边细细品着。 不一会儿,一个男子从楼梯处走来,径直来到了老者对面的位置上,对着老者恭敬地低声开口道:“见过阁主大人。” 阁主又缓缓将酒杯放下,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对他道:“怎么样了?” “回大人,已经摸清楚了,保证万无一失。”男子回道。 阁主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苍老的面庞上满是褶皱。 “大人,这件事不用您亲自来,我和兄弟们杀进去,灭了那个张仁杰和刘振伟的口,没有任何问题。”男子凑近了对阁主道。 阁主摇摇头,道:“不……这件事的差错主要在我们。中间人的暴露不是最直接的,在我们行动的时候,其实吴国的朝廷早有发觉,而我们依旧缺乏敏感性,仍旧麻木,这才是最主要的差错所在。” 男子听罢,快速地低下头,道:“大人教训的是。” “其实还是太操之过急了,杀了他们二人,吴国定会采取更高压的手段,我们这条路估计就要行不通了。”阁主抬起眼皮,看着面前的男子道,“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将他们灭口以后,尽快撤出去,不留痕迹。至于剩下的有关楚国余孽的事,就交给天网那群疯子吧。” “是。”男子应声道。 “行动就在今晚,结束后立即回撤,明日天亮前,所有天枢阁的人全部回到燕国领土,不得有误。”阁主低沉地道。 “是!”男子应声受命,向阁主悄然行了一礼,匆匆转身离去。 周遭的人还沉浸在酒食喧闹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对话。 阁主轻轻地抬起眼皮,目光追随着男子走下了楼梯,才缓缓放下眼帘,拿起桌前的绍酒,深深地抿了一口。酒中醇厚的味道让他的思绪稍稍舒缓了些,正当他沉浸时,窗外的酒楼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阁主微微侧过头去,看到一个少年正被几个人围在一个公示栏前拳打脚踢,那个少年躺在地上,死死地护住脑袋,周遭的人对他毫不留情地围殴着,嘴上还不住得谩骂道:“打死你,楚国狗!跟楚国私通的叛徒!卖国贼!” 骂声越来越响,少年被打得不住地发出惨叫。有好奇的过路人聚在一起围观,却谁也不敢上前。他们对少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 “楚国……”阁主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一仰脖,便饮尽了杯中的酒。 时间一晃儿,已是傍晚。 县衙门口点起了灯笼,明晃晃地照着街道。 一个捕快拎着铜锣,从衙门口走出来,站了一会儿,等打更声敲过以后,晃晃悠悠地走上街,咚的一声敲响了铜锣,有气无力地喊道:“宵禁了啊,五更前无事不得出户——” 他一边喊着,一边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走去。 突然,一个男子背着人,气喘吁吁地径直冲他跑来。捕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一步,对着来人大喊道:“站住!什么人!” 男子的面庞映在了灯笼下,显得格外苍白,脸上遍布汗珠。他在捕快面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地道:“我……我要见……见张仁杰!” 捕快看来者不善,已经准备好拔刀自卫,厉声呵斥道:“我问你是什么人!” 男子急忙咽了一口气,道:“我叫何白,我有要紧事求见张大人,请官爷麻烦帮我通报一声。” 捕快听罢,晃了晃脑袋,对他道:“不行,现在时间太晚了,若是申诉,明儿一早来门口敲击冤鼓吧。 何白一听,急切地道:“拜托您了官爷,真的是要紧事,不容耽搁啊。”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现在是宵禁时间,要是让我再看到你在这儿晃,就别容我将你关上几日。”捕快斥道。 何白的脸垮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捕快,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将身上背的人挪开一些,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对捕快道:“军爷,我有这个,求您让我见张大人一面吧,真是要紧事,” 捕快定睛一看,那块令牌上清晰地刻着县衙二字。 “哟?是县令大人的人。可是现在县令大人不在,张大人有要务在身,拒不见客,你请回吧。”捕快道,说罢,便自顾自地敲着铜锣向一边走去了,不再理会他。 何白怔怔地望了他一眼,许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县衙紧闭的大门,背着身上的妻子,举步维艰地朝一边的小巷子里走去。 走到阴暗无人的地方后,何白将妻子小心地放下,靠在墙上。他再脱下身上的衣袍,垫在妻子身下。做完以后,他深情地注视了一眼妻子苍白的面庞,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再来拯救我们的村子。” 说罢,他上前,将妻子枕在自己的肩头,靠坐在衣袍之上,做着相依偎的姿势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 更声已经响了三四遍,整座城市变得一片寂静。 何白依旧睡着,丝毫没在意他的身前正走过几个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正摸着向县衙的方向走去。 月黑风高,整个街道上四下无人,黑夜笼罩着整个寂静的城市。 几个蒙面男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县衙门前,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男子猛蹿上前,脚踩高墙,踏了三四步以后翻身扒上了墙顶,县衙门里的情况一览无余,其他几个躲在门外的阴暗处警惕地放哨。 空荡荡的县衙里一片漆黑,几座假山后,只有一间房屋亮着灯火。男子眯起眼睛打量着,这正是他白天打探过的张仁杰的住处。 男子向下给同伙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蒙面男子全部灵活地翻身上墙,来到了县衙内。 沉寂的县衙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引起动静,偌大的地方只有许些蛙虫发出异响。 几个男子小心翼翼地朝那间亮着灯火的房屋走去,步伐轻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房屋外。一个男子扒着房屋的窗沿,伸出手在窗纱上捅破,向里望去。 屋内灯火通明,书架上,木桌上,柜台上都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卷宗和文书,他观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正埋在卷宗中投入地审阅着,身子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留意。 男子再次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确认那个男子是张仁杰无误,才扭头向身后的同伙示意。 几个男子缓缓踱步至房门前,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后,其中一个便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等了半晌,从屋内才传出一阵慵懒的声音,道:“谁啊……不见客……” 咚!房屋的门被瞬间撞开,几个男子猛然一拥而入,从腰间抽出了弓弩,在一眨眼的时间内上箭拉弓,朝着埋在卷宗中的张仁杰齐齐地射了过去。 张仁杰还来不及抬头,便瞬间被数支染毒致命的羽箭扎透了身体,他闷哼一声,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倒了下去。 看着全身扎满了羽箭的张仁杰,其中一个男子迅速上前,将他的身体翻过来,看了一下他的脸,便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几个男子会意,没有停顿,快速地从怀中掏出沾满硫磺的棒子,点燃后甩在了四周。熊熊燃烧的火棒马上就点燃了周围的卷宗,不出片刻,这间屋子便会陷入一片火海。 几个男子匆匆离去,矫健的轻功让他们即刻消失在了县衙内的茫茫夜色中。 第六十章 即刻变天 杭州城郊。 一辆古木雕建的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城郊外的官道上,官道四周绿树成荫,百鸟争鸣,温热的阳光铺满了整片大地,把马车的影子直直地投在一边。 寂静的官道上只有这一辆马车发出车轴压过路面的声音,柳筱筱苍白的面庞从车厢里微微探出来,看着车窗外不停倒退的树林,这个景色她再熟悉不过,马车行驶得飞快,再过不到一刻钟,便会回到杭州城门口。 不大的车厢里只剩下她与燕无常二人,两个人一路无话,燕无常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眉头轻皱,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柳筱筱用余光小心地向他瞥了一眼,他褪去了短工的粗布衫,清爽的侧脸棱角分明,带着一丝由内而外的肃杀之气。 距离杭州越来越近了,柳筱筱心中又有些担惊受怕。她放下乌黑的长发,想要尽可能地遮住脸上的刺青。她不明白燕无常带她回到杭州的用意,也不敢问,可万一被城里的官兵发现了她,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下场。即便她的家近在咫尺,也不敢贸然动起逃跑的念头。 何况,现在牛莲还下落不明,她不知道身边这个危险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将她送回了牛府潜藏起来,虽然牛莲年幼,脸上没有刺青,但若是被那些风言风语的街坊们发现了,日子又如何好过呢。 柳筱筱的头绪一团乱,却又不敢作声,只能老实地待在马车里,缓缓向杭州城而去。 不到一刻钟后,马车终于在离城门口一里地的树林外停了下来。 此时,周遭的行人们开始多了,大多都是穿着简陋麻衣,手里握着锄头铲子的短工。他们三三两两地在城门外聚在一起,看上去游手好闲,高声交谈着什么。 燕无常被这动静吵醒,他轻轻抬起眼帘,轻声喃喃道:“怎么了,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他说完后,车厢里迟迟没有动静。柳筱筱心里有些疑惑,说得这么小声,车厢外的车夫能不能听得到。 “说你呢,小娘子。去外面问问。”燕无常懒懒地对柳筱筱道。 柳筱筱一愣,有些吃惊地转过头去看他,他将身子一歪,换了个姿势继续在座位上打起了盹。 柳筱筱不敢有异,只能顺从地掀开车帘,小心地走了出去。 车厢外便是自由的世界,那个能威胁他的男人此时正在车厢里泛着迷糊。她警惕地回头望了望,果不其然地看见车夫拉着缰绳,目光一直放在她的身上。 柳筱筱急忙转过头去,如履薄冰地离开了马车,朝几个正杵着锄头高声笑谈的短工走去。车夫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寒芒在背。 几个短工注意到了柳筱筱,他们很少见这般漂亮养眼的女子走来,纷纷调笑着向她吹起了口哨。 “哟,侬肆哪里来的小娘桑,怕不肆被老婆家赶粗切的吧?”一个短工用方言对着柳筱筱流里流气地道,话音刚落,身旁的几个短工哄笑成一片。 柳筱筱怯生生地走到他们的面前,声若细蚊,轻声道:“阿兄,我问一下,你们是做啥肆体的?” 听到纯正的杭州城方言,几个短工们对视一眼,再看柳筱筱时收敛了些,一个短工开口道:“哎呀妹伢儿,前些日子龙王爷抬头,把介上游的坡冲垮了,水沟沟冲进城了,咱几个让县太爷叫了来挖沟排水呢。” “哦……阿兄,那我们现在好进城嘞不?”柳筱筱凑近了问道。 那个短工被柳筱筱的眼神看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有些拘谨地道:“不晓得嘞,不晓得出了啥肆体,城门口让官爷封了,现在不好进城嘞。噶毛咱几个都在门口等了俩时辰了。” 说着,他有些愤愤地向柳筱筱竖起两根手指,被晒得黝黑的脑门上不住地向下冒着汗。 柳筱筱听罢,小心地回头向马车望了一眼,那个车夫仍旧在原地坐着,看向她的方向。 她暗暗咽了口气,对短工们道了声谢,便匆匆向马车走去。而那几个短工的目光仍旧痴痴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不觉春心荡漾。 柳筱筱忐忑地在车夫的注视下坐回了马车,燕无常还保持靠坐的姿势眯着眼睛。她刚想对他开口,车厢外突然传来敲着车轴的声音。 “讲。”燕无常没有睁眼,懒懒地道。 “王爷,前面的人传来消息,杭州萍乡县的张仁杰被天枢阁的人在昨晚暗杀了,所有的线索证据都被焚毁。现在整个萍乡县乃至杭州城都已经封禁了,到处都有吴军把守。”车厢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对他道。 燕无常听罢,皱着眉头睁开双眼,喃喃道:“天枢阁这帮人……又给我找麻烦来了……” 柳筱筱听着来人的讲话有些发愣,燕无常让她出去问话本就是在戏谑她,而此刻她无心在意这些,来人所说的内容让她不知所措。 这个人……是个王爷? 张大人……被杀了?还是跟这个王爷一伙的人做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眼前的这个男子原本在她眼里只是个江湖上武功高强,却又杀人不眨眼的流寇,却没想到他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杀了张大人?柳筱筱越想越有些胆寒,不禁捂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无常。 “嗯……不管了,通知下面的人,先不要进城,免得惹了天枢阁的一身骚。全力配合欧阳慕,找到楚墨的下落,要快。”燕无常想了一阵,开口对马车外的人道。 “是。”来人应声道,匆匆离去。 柳筱筱的面色变得惨白,五指紧紧地攥住裙摆,忍不住轻轻颤抖着。 “驾!”车厢外的车夫吆喝一声,打着缰绳,马车缓缓地向另一条路驶去。 燕无常没有理会她,翻了个身,任由窗外的阳光洒在脸上,好一番轻松惬意的模样。 韩国。 南洲。 南洲的建筑风格有些偏向吴国,虽说没有江南一般遍布街道的纵横水道,但城市里依然坐落着许多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韩国的富商们是出了名的家财万贯,一掷千金。从楚墨暂住的客栈望向远处,到处是奢华至极的琉璃塔尖,那些便是富人们所居住游玩的院落。从高处向下眺望还能隐约看到院落中茂盛的园林和巍峨的假山。 客栈外的街道便是南洲最为繁华的长安街,也被称为齐国小长安。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多都是做着金器生意,还有售卖着一些名贵的木料和丝绸。街道上大大小小的钱庄便开了数十家,酒楼和赌场装饰得金碧辉煌,就连庙宇都建得令人耳目一新,和楚墨熟悉的杭州街道完全是天差地别。这里的人间烟火味淡了许多,没有四下吆喝的小摊贩,街道上驶过的马车都可谓是上乘,豪华的鎏金车厢和昂首挺胸的赤马,而里面坐着的都是富得流油的大户人家,令人看了不禁嫉羡不已。 楚墨独自一人站在客栈的房间里,从窗户向下望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的街道。 街道上行人寥寥,一辆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华贵马车停在了街对面的钱庄门口,马车刚停下,钱庄里便涌出了一大帮侍从,争先恐后地作着辑,围到了马车旁,恭候车厢里的来人。 没一会儿,侍从掀开了帘子,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金边丝绸的年轻女子,约莫只有豆蔻年华。她一脚踩在了伏在车厢下的侍从背上,踏着下了马车。女子的华裳上面装饰了不少玉佩宝珠,看着有些眼花缭乱。楚墨打量着他,目光一直追随着进了钱庄。 吱呀—— 楚墨背后的房门被人小心地推开,孙胜掬偻着腰进了房间,对着楚墨的背影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 “最后一天了,今日我们便启程。”楚墨没有回头,淡淡道,“怎么样,有消息么?” 孙胜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太子殿下……还……还没有……” 楚墨听罢,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时局所势啊。我们在韩国剩下的人大多都被剿杀殆尽了,即便还有剩下的,也不愿意出头了。” 他说着转过身来,对孙胜道:“也罢,那便只有你我二人行动了。” “太子殿下……”孙胜小心翼翼地道,“还有件事……我听人传来消息说,昨晚,县衙被人放了把火,张仁杰已经被杀了。” 楚墨一愣,踱步坐在了一张太师椅上,端起茶杯,道:“罢了,我们走了以后,早晚便要暴露的,所幸现在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远。” “可……殿下,万一他们真的追到了韩国,这里又没有我们的人手……我们……”孙胜有些焦虑地道。 楚墨抿了一口茶,道:“不用担心了,当年国师大人给我的这个身份,也许就是一个天然的屏障。即便多年没有联系,但他还是顶着欧阳家的名号。按照天网的处事方法,他们向来无所顾忌,只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那么,欧阳家可能会坐视不管么?” 孙胜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楚墨放下了茶杯,目光望向远处,淡淡地道:“可这么长的时间,一直躲来躲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前些时候,这几个国家百废待兴,没有功夫折腾我们。可楚国亡了,他们收拾完手头中的事,肯定会想着将楚国血脉赶尽杀绝。就在前几个月,刚有一批楚国的难民在韩国被杀。我们只有反守为攻,才能取得生机。”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孙胜颔首问道。 楚墨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一切得听从国师安排。我在吴国的时候,国师也没有给我明确的指示,但我有预感,我们反击的时候就快要到了。” 孙胜听罢,急忙跪倒在地,道:“殿下放心,小人愿为大楚复兴大业鞠躬尽瘁,马首是瞻。” 楚墨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窗外,碧蓝的天空逐渐变了颜色,湿润的空气随风吹了进来。 又要变天了。 第六十一章 西域圣战 史书有云。 天拢四野,大齐事变。 事由一个女子引发的暴动,大漠之上,数以万计的西域难民不忍齐国朝廷官僚压迫,纷纷揭竿而起,推翻其所势力。 这么读来,茶余饭后的人们津津乐道,像是一段春宫故事。 而此时的齐国。 西京。 暴动犹如一颗点燃了的火星,落在了茫茫草原上。 准确的说,不是草原,像是一批望不到头的干柴杂草,火星无声地落下,却预示着一场能惊天动地的火海。 火苗逐渐升腾了起来,上天用慈悲的眼神静静地观望着,没有伸手降下一场大雨让它熄灭,而是放任它继续吞噬,燃烧。 西域人的暴乱已经持续了几天几夜,一开始,他们守着西京州城中官道的最西边,以此为界,不退后半步,意为守卫自己最后赖以生存的家园。 齐军的战马踏着大步冲进西域人群中,冲散了一次又一次围拢起来的人墙。 手起刀落间,尽带起一簇血花。 街道周围的低矮房顶和窝棚上,趴上了齐军的弓弩手。他们背上的箭娄里盛满了锋利的羽箭。对着乌泱泱的人群,不用瞄准,只需要一直重复开弓搭箭的动作便可。 西域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接一个的粗壮身躯倒下。魁梧的西域汉子在人群中怒吼着,浑身浴血,像是一只无畏的野兽。 他们手中的大刀足有十几斤重,挥砍间虎虎生风。刀刃划过战马肥壮的肚子,削铁如泥,马背上的士兵跌落下来,很快便被砍得血肉模糊。 但西域人还是势单力薄。他们的阵型被一次次冲垮,不得不反复地向后退却。整个官道上的尸体一层一层地叠了起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齐军不敢相信以往儒弱的西域人此时竟有如此滔天的勇气敢来与他们的战马官刀抗衡,他们也被激怒了。士兵们拽着缰绳,冲进西域人居住的窝棚,挥刀砍杀每一个看见的西域人。 不少西域人开始溃散,冲进蜿蜒复杂的小巷子里,四下逃散,开始与齐军躲猫猫。 仿佛是人间地狱,每个人的头上都降临了灭顶之灾。西域人中的妇孺老人带着惊恐的神情,抓紧时间捎上家里值钱的东西——约莫也就十几两银子,背上刚刚满月的婴孩,躲进巷子里的垃圾堆,石墙后和简陋的地道里。 偶尔,还会有几个年轻力壮的西域人从一间不起眼的窝棚里猛地窜出来,对着齐军士兵的战马挥起他的砍刀。但效果甚微,基本上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换一,很多西域人刚刚冒头便被弓弩手一箭射穿了脑袋。 高总管待在官道的最东头,身边有层层护驾。作为前线官职最高的指挥员,他不敢擅离职守,但现如今,他也感觉事态已经隐约控制不住。打发一个士兵快马加鞭回长安禀报齐安后,他便留守在这里,同时发出了最高的指令——西京里所有的西域人,格杀勿论,直到太子殿下发出新的指令为止。 几乎所有的禁卫军都赶到了这里,拥有精良装备的他们面对大部分手无寸铁的西域人,犹如是一场屠杀。 而原先韩路遥和沈梦溪所暂住的客栈,便是西域人反动的阵地,是他们潜藏已久的大本营。 在揭竿而起的第三日,街道上的暴动逐渐平息了下来,不像一开始那般如火如荼。西域人的阵型已经被彻底冲垮,外面只有零星的几人躲在街头巷尾,对沿途的齐军士兵发起自杀式的袭击。 此刻的客栈里,门窗紧锁。之前黑黝黝的大堂里点上了数支蜡烛。外面已然夜深,却迟迟没有平静下来,远处还不断传来齐军士兵的马蹄声,吼叫声,夹杂着野狗的狂吠。 大堂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一片死寂。 他们大多是精壮的西域汉子,宽阔的肩膀上纹着张牙舞爪的刺青,图案各不相同,像是跳跃着的火苗。他们全都默不作声,眼神带着迷茫和空洞。四周只听得到隐约的喘气声。 大堂的中央,是一张木桌,上面摆着一支明晃晃的煤油灯。灯后,坐着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瘦得皮包骨的老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老妪坐在桌后,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大堂里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客栈的大门徐徐打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打破了平静。 一瞬间,所有西域汉子纷纷转过头去,几十双眼睛看向门口。一个身材高大得异于常人的西域汉子架着另一个蹒跚地进了大堂,门旁的人一见,急忙上前帮他搀扶着。 被驾着的人浑身都是血,他的左臂空空荡荡,还在向外渗着血,巨大的伤口已经发黑。他的脑袋虚弱地垂着,看样子奄奄一息。 那个高大的西域汉子正是西域反叛队伍的首领。他将那个将死的伤员交给了旁边的人,缓缓抬起头来,扫视了一圈大堂里伫立着的一圈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眼神中带着一丝希望和期盼。 首领的眼神格外的坚毅,虽然灰头土脸,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迹,但仍旧好似泛着光芒。 他迈步向大堂中央的老妪走去,步履坚定,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不一会儿,他来到了老妪的面前,昏黄的烛光照着他锋利得如同磐石的脸庞。 “阿嬷,我回来了。”首领用西域语对老妪轻声道,嗓音浸着风沙般的沙哑。 老妪在首领炽热的眼神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发出梦呓般的声音,道:“外面……还有多少孩子?” 首领怔了一下,没有回答,后撤了一步,对着老妪单膝跪地。 “阿嬷,艾拉的孩子们……回到了他们降临时的地方……”首领低声地道,“他们远离了人间的苦难……沐浴着艾拉赐予的甘霖,在天上看着我们……” 呼啦!首领背后的人群跟随着他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对着老妪跪了下去,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但客栈的地面仿佛都为之颤动。 老妪缓缓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她的面前是跪倒一片的黑压压的人群。 她的目光望向了在门口阴暗的角落里的伤员,那个消瘦的西域人此时已经没有了动静,躺在一张桌子上,断臂的伤口还在潺潺涌出黑色的血,而他周围的人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呼吸逐渐微弱下去。 老妪的眼神中满是沧桑和怜悯,她缓缓开口道:“那个孩子……只有十六岁,他的母亲叫沙图玛,他的父亲叫拉本,拉本是一个很可靠的男人,他会打铁……” 老妪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大堂中掷地有声。 “他叫阿本托……他小的时候,喜欢在街上乱蹿,跑得飞快,几个大人也追不上他,顽皮得很……”老妪道,“他的眼睛很漂亮,古灵精怪的……” 说着,她的话戛然而止,扭头看着首领,道,“他的父亲呢,去哪儿了?” 首领没有抬头,压低的声音洪如铜钟,道:“阿嬷,拉本死了。” 老妪干瘪的脸皮耷拉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对首领道:“尼尔托,他们不光是艾拉的孩子,同时也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阿嬷。”首领尼尔托道,“这一战是我们对中原人的第一次反抗,是对这些艾拉亵渎者的圣战,是为了推翻压在我们身上的大山,阿嬷……这一战我们别无选择,为了族人的未来,为了千千万万的孩子,我们……必须要牺牲。” 老妪又闭上了双眼,皱起了眉头,道:“艾拉是不忍心看到她的孩子们这样死去。” 她的话音刚落,躺在桌子上昏迷不醒的阿本托突然颤抖着挣扎了起来,仰脖吐出了一口鲜血,随即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歪在一边,彻底没了气息。 阿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的双唇不住地蠕动着,开始为他祈祷,超度。 尼尔托默默地听着她祷告了一会儿,抬起头,对她道:“阿嬷,我们已经联系上了外面的炙匪,他们回来帮助我们的,我们不是孤军奋战。那帮中原人,会迎来他们的报应的。” 阿嬷没有回答他,只是不停地祷告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嬷,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尼尔托接着道,“我知道,您不想看着我们有更多的人死去,但是为了今后千千万万的孩子不受压迫,我们必须用我们的尸体,来铺成一条路。阿嬷放心,若是有一天中原人的刀架在了我的胸膛,我一定会让他看看,艾拉孩子的心脏,坚硬如铁。” 说罢,他站了起来。 “阿嬷,请为我们祈祷吧,告诉艾拉,她的孩子长大了,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每一个男人都能够承担起守卫她的重任。”尼尔托振振地道。 他身后的人群也随之站了起来,眼神中相继发出坚定的锋芒。 老妪仍旧没有回答他,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上的沟壑滑落下来。 尼尔托转过身来,面向人群,道:“明日,西京外的炙匪便会杀进来,大家晚上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开始圣战。占领西京便是我们第一个目标。” 说着,他也闭上了双眼。 “远在天边,仁慈的艾拉。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愿意在您的庇护下,为我们的自由而战。”尼尔托一字一句地道。 “艾拉!”所有人都发出低沉的呐喊声,连客栈的天花板都开始颤动。 第六十二章 将计就计 齐国。 长安城。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齐王宫。 在长安城的一隅,坐落着名声远扬,富丽堂皇的齐王宫。 宫殿占了三分之一的长安城,高大恢弘,与城中其他的建筑比起来显得鹤立鸡群。从长安城的主干道一路走来,不得不惊叹于这座城市建筑中巧夺天工的手法。主干道尽头便是齐王宫的朱雀门,面朝市井,在朱雀门外几里的地方便有层层重兵把守。朱雀门高大巍峨,如同城墙一般,哪怕是家底再为雄厚的宅邸在它的面前也只是大巫见小巫。门上雕刻着一只巨大的朱雀,如同有神的双目向下俯瞰着整座长安城。门内便是一条比官道还要宽阔的玉石路,白得仿佛像是冰山雪岭,再往里走便是长寿宫,红墙碧瓦,奢华至极,就连路上的长明灯座都是用玉石打造,价值不菲。长寿宫后又是高墙,走过反复的巷道后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座宽阔的广场,一眼望不到边。广场四周坐落着福禄宫,清明宫,百雀阁等等,这里都是齐国处理政务的要地。再往里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经过几座人工园林,跨过长长的人间桥,快要眼花缭乱的时候才能看到齐王宫的主殿,那里便是齐国皇室生活的地方,守卫十分森严。 兵部尚书范常隆正在他的宅邸里,身着一袭便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他的样貌看上去近似于老态龙钟,眼皮无神地耷拉着,脸上透着隐约的斑点,但身子骨依旧精神抖擞。 范常隆花了一个早上,在案边伏着,铺上宣纸,笔墨一挥,坚毅的笔锋跃然纸上。 他满意地抬起身子,看着桌上绘制成的山水画,放下了笔,郑重地在纸上盖上了他的大印。 他的身旁候着一个侍从,看到主子挥墨而成,急忙上前卑躬屈膝地道:“大人,这可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作啊,即便放在宫里,那也是上乘的,不比那些空有名气的大家差。” “诶,别这么说。”范常隆露出了笑意,道,“我只是拙劣地仿作前人的山水画罢了,若是真的摆出来,也只是个门外汉。” “大人太谦虚了,这幅画不管放在哪都是千金难求啊。”侍从顺坡下驴地道,还不忘悄悄抬起头来偷瞄他的神情。 “呵呵。”范常隆笑道,“你去,还是老样子,丝韵楼要的话,你就让他们来收,至于出价嘛,你自己看吧。” “是是是,小的一定照办。”侍从频频点头道。 范常隆背着手,走出了案边,在雕梁画栋的房内踱步着。 “我听说,这西京,最近又不太平了。”他突然开口对侍从道。 案边的香炉里升起了袅袅的烟缕,迎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淡淡地散开。 侍从一愣,不敢直起身子,弯着腰道:“是……是的……” “下面的人有消息吗?”范常隆回过头,淡淡地问道。 “回……回大人的话……听说……太子调了不少的禁卫军去西京平乱……他怕是又想争这个功劳……”侍从结巴地道。 范常隆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他?就凭他还想争什么功劳?西京这地方我去过,不过是一些西域的刁民在常年寻衅滋事罢了,需要动用禁卫军吗?” 说罢,他接着踱步,走到一个黑木架前,伸出手,搭在一个数十公斤重的玉蟾蜍上,轻轻抚摸着,道:“你派人给我好好地盯住他,这些年,他也算是苟延残喘了。若是真的想抢功,何不上报给皇上呢?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是,是,小的一定照办。”侍从忙不迭地点着头道。 范常隆抬起头,眯起眼睛,神情透露着一丝寒光。 悟道镖局。 从那天韩路遥和沈梦溪二人跟随齐昱回到长安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悟道镖局。齐昱为她们准备了一间客房安顿下来,并派了不少的人手在外监视,相当于将她们软禁在此。 而齐昱回来后也没有多安排什么,急匆匆地离开,去处理镖局上下的事务,严防口风。毕竟,长安城首屈一指的镖局里,同时损失了十几名武功高强,地位举足轻重的镖师,外界定会起疑,而对镖局来说也是一场不可估量的损失。只是没人会想到,他们会如此干脆得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手上。 她们已经在镖局里待了三天,没有见到什么人,空荡荡的镖局后院里,除了潜藏在暗处的侍卫,再没有过多的人来打扰。沈梦溪便在这清净的环境里为韩路遥养着伤。 那晚国师大人带给沈梦溪的羊皮纸中,指示她们根据齐昱的计划将计就计,设法取得和炼妖壶接近的机会,然后找机会夺下。而陆川也预料到,若是齐昱想利用韩路遥的身份来夺取政权的话,必然要让她有接近炼妖壶的机会。而炼妖壶则是施展时间秘术至关重要的法器,也必然会有重兵把守,因此他只能让既有这个实力,又与法器相通过血脉的韩路遥去完成。 此时,寂静的房间内,韩路遥已经褪去了长裙,腹部已经换上了新的纱布,她靠在床头,长发随意地披着,沈梦溪独自坐在窗边的长椅上,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心照不宣。 吱呀。 房门被推开,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齐昱换上了一身清爽干净的长白衫,腰间挂着佩玉,长发束于脑后,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他用冷眼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便踏进来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韩路遥用余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将裸露在外的玉臂用床边的绸布遮了遮。沈梦溪也看到了推门而入的齐昱,动了动身子,没有发话。 “韩路遥。”齐昱开口道,“现在太子殿下正在忙于西京平叛的事情,所以,便由我来见你。”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沈梦溪转过头对他道。 齐昱看了看她,淡淡道:“不用急,你们配合我之后,很快便能走。况且事不宜迟,过了几日上朝的时候,我便会将一纸弹劾状亲自上报于朝廷,示意你与齐国兵部尚书范常隆之间有勾结,你只需要承认此事便可,后面的事你们二人都不用管,委屈你们几日,我便派人护送你们离开。” 沈梦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如此,那我们岂不是都暴露了,你确定能安全护送我们出城?” 齐昱听罢,冷冷地看着韩路遥,道:“你们别无选择,与其都是暴露,不如用最小的代价离开这里,免得被我齐军聚众追杀,你意下如何?更何况,以你的身手,我派人暗中护送反而多此一举。” 韩路遥没有理会他,缓缓闭上了双眼,道:“你的伤好了?” “托你的福,内伤基本已无大碍。”齐昱道。 韩路遥淡淡道:“你要是跟我耍花样,那下一次便不会这么幸运了。” 齐昱的神情有了些怒意,道:“那我便把此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下一次再见面,你也不会像这次一样全身而退了。” 韩路遥没有理会他,轻轻将头歪向一边,她这般无视的样子愈发激怒了齐昱。 “韩路遥,这一剑,齐某必定加倍奉还。”齐昱恨恨道,说罢,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随着一阵关门声,房内又恢复了寂静。沈梦溪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韩路遥,她依旧不为所动,保持原来的姿势闭目养神。 齐王府。 临近傍晚,天边的晚霞显得格外诱人。淡紫色的残云抹在天边,夕阳的微光从云缝中渗出,几丝光束温和地拂过房顶上的砖瓦。被悄然降临的夜幕渲染着的苍穹好似一片淡蓝色的湖泊,让人仰望时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齐王府的大门外,一个小厮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一座石桥上,对着府里大声宣道:“齐昱王爷到——” 齐昱一袭白衣,独自一人快步穿过府中蜿蜒的石路,来到齐安的居室门前。两旁的侍卫按照吩咐,早已经等候多时,见到齐昱,急忙为他开了门。齐昱跨入齐安的寝宫,一眼就看到满脸横肉的齐安正坐在摇摇欲坠的太师椅上等着他。 “殿下,人已经到了。”齐昱快步来到他的面前,道。 “来,先坐。”齐安招呼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的好弟弟哟,你可把哥哥愁死了。” 齐昱坐在他身边,道:“此时我已经听说了,是因为禁卫军在西京搜查,引发与西域人的暴乱了。” 齐昱的脸上布满愁容,道:“唉,你也知道啊,那帮小子,准是想着造反很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幸亏我加派了人手,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那现在朝中局势如何?”齐昱对他问道。 齐安冲他摆了摆手,道:“嗨,你就别提了,那帮新党人准是已经收到了消息,毕竟这事儿闹得有点大。虽说朝廷那边还没有什么反应,不过我估计。范常隆要是知道了,准没安什么好心。” “那便更加事不宜迟了。若是让他们抓到了把柄,那事情可就麻烦了。”齐昱道,“我打算,明日就去交弹劾状,免得夜长梦多。” 齐安皱了皱眉头,端起身边的茶杯饮了一口,道:“行吧,这样也好,我们不能再等了。” “嗯,那我就照办了,殿下,为了证明韩路遥的身份,我得需要炼妖壶一用。” 第六十三章 初访大秦 齐安不耐烦地向他挥了挥手,道:“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依我说啊,你带回来的楚国娘们也是个烫手山芋,炼妖壶这种东西,只有皇上他老人家亲自开口才能呈得上来。” “此时非同小可,若是没有炼妖壶,那便没有办法证明她是楚国皇室的身份。”齐昱低沉地道,说完,胸膛中的血腥味一阵上涌,忍不住撇过头去轻咳了一声。 齐安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了?” “不碍事,只是风寒罢了。”齐昱冲他摆摆手,道,“那若是皇兄在内阁打点一番,想办法让内阁同意呈出炼妖壶,如何?” 齐安肥壮的身子向后一靠,道:“嘶——那我估计新党的老家伙们可能不会反对,但我还需要点时间,现在西京那块地方已经火烧眉毛了,若是被定性为有组织的暴乱,内阁必然要从中插手,那么……” 齐安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齐昱。 齐昱低下头去,不禁暗道齐安徒添麻烦。他思索了一阵,对齐安道:“我回去再与师傅商讨一番,请皇兄务必谨慎行事,功成大业,在此一举。” 秦国。 有诗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自打一年前大楚彻底亡国后,秦国便蚕食了楚国大半的疆土,收缴了无数宫中财源,其国力之雄厚,在天下首屈一指。 早在大楚亡国前几年,楚国的军力便走向了衰亡,常年征战已让原本的泱泱大国变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大楚讨伐天下,民不聊生,民怨四起,各地与楚国的抗战斗争在几年的时间里从未间断。秦国名声在外的西麓书院游说各国后,全天下便彻底举起了抗楚的大旗,直至将大楚政权完全推翻,在史书中抹去。 如今的秦国,强大到其他国家不可望其项背的地步。秦王正值壮年,心系天下,统治有方,而他膝下二子更是天下称颂的人物。一个是年纪轻轻便手握大权,满腹经纶为人爱戴的宰相,秦子渔,又生得一副堪比世间绝美的容颜,传闻秦子渔微服寻访之时,万人空巷,无数大家闺秀争抢着想一睹他的容貌。而另外一子则是单枪匹马率秦军第一个攻入大楚帝都城下的世间名将,秦子婴。他在帝都外过五关闯六将,不知多少楚国客卿死于他的剑下,一人独战绝杀了楚将陈晨和刀客王莽,一直杀到了楚王面前,让世人为之叹服。 有这二子,一文一武侍于秦王左右,大秦如日中天,傲首四方。 潮州。 潮州位于秦齐边界,是通商要道。在城门口有许多来往的客商,运载着交易而用的货物,熙熙攘攘,排起了长队。 陆川和楚留笙混杂在人群中,像是两个不起眼的杂役一般。 楚留笙好奇地左右打量着四周,人声鼎沸,目不暇接。他看着周围富商们身上披着的绫罗绸缎,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破烂麻衣,有些难过。 更难过的是一路奔波而来,一个驿站都没有看到,他的肚子又一次咕咕作响。 陆川则比他精神得多,挤在人群之中,双目有神地四下观望着。 “老头子,还要等多久啊,这把剑很重的诶。”楚留笙无精打采地对陆川问道。 “你急什么?这个城门有三道关,没看见前面的人都排起长队了么?”陆川头也不回地道。 楚留笙自讨没趣,托着脑袋,问道:“为什么有三道关啊,明明是通商要道,还搞得这么麻烦?” “这虽然是通商要道,但也是边界啊。”陆川道,“几年前,这里还是楚国的地盘。潮州城被当时人称作铜墙铁壁,能抵御万军来犯,易守难攻,可是个硬骨头。” “哦。”楚留笙丝毫没有打起兴趣来,附和道。 陆川没有理会,来了些兴致,接着道:“这座城在开战的时候啊,由楚国首席大将军李秋寒亲自临阵部署,加固城墙,无论是从规模还是工艺来讲,啧啧啧,都是让人望而兴叹的。当年齐国的皇子率大军来打,久攻不破,折了不少人。” “哦,那可真厉害。”楚留笙接着话茬道。 “那可不?”陆川自顾自地道,“李秋寒也是楚国一代老将了,身经百战,可惜年暮之时没有战死沙场,反而死在了刺客手上。” 楚留笙没有在意他惋惜的语气,话题一转,道:“诶,老头儿,你说我在这儿,能找到夫子么?夫子会给我算身世么?” “我不是都说了嘛?你去参加那个擂台赛,去争客卿的位置,自然就能见到夫子了。”陆川不耐烦地道。 “哦。”楚留笙闭上了嘴,退到了他的身后。 日头慢慢地爬了上来,队伍逐渐缩短,他们离城门口也越来越近。不少的富商被这毒辣的太阳晒得大汗淋漓,一边用袖子扇着风,一边抱怨着这湿热的天气。 突然,一个柔软的身躯猛地撞在了楚留笙的身上,他没有丝毫准备,一下子被撞了个踉跄。 “啊不好意思,借过借过。”那个身影匆忙地道了声歉,立马就向一边灵活地蹿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楚留笙才反应过来,隐约间他好像看到这个身影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戴着随意的发簪,露在外面的两缕头发随着她的脚步一跳一跳。一身轻便的翠色布衣在楚留笙的眼前一晃,便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他的身后便响起一阵怒骂声:“快来人呐!抓贼了!有人偷了我金叶子!” 不少人被这动静惹得纷纷回头看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富商气喘吁吁地跑到楚留笙旁边,大声喊道:“有没有官府的人啊,有人偷了我金叶子,往那儿跑了!” 还来不及喘口气,那个富商便匆匆地推开人群,朝女孩的方向追赶而去,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侍从,赶忙跟在富商的后边。 动静渐渐地远去,四周的人们没有跟过去凑热闹,人群之中多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楚留笙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烦了神,没有理睬,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眼看着就能进城了,他也懒得去理会这种琐事。 秦王宫。 一个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四面无窗,几乎没有阳光照到这里来。光滑的地面上铺了一条长长的地毯,四周弥漫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大殿很空旷,没有过多的摆设。墙壁上刻着巨大的浮雕,在黑暗中隐约浮现,有些渗人。 大殿的中央,一个瘦高的男子,披着长长的白袍,低着头,将自己的面庞潜藏于黑暗之中。他的身旁涌动着一股淡淡的灵气,围绕着他逐渐升腾。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打破了殿内沉闷的死寂。 “秦子婴,你终于来了。” 这个声音有些挑逗的意味,又有些轻浮的语气,回声绕梁,在独自伫立在大殿中央的秦子婴耳边回荡着。 秦子婴缓缓地抬起头,他锋利的眼眸中带着如剑刃一般的肃杀之气,冰冷刺骨,不禁令人胆寒。 “我如何不敢来?”他开口对前方淡淡地道。 秦子婴目光所及之处,是大殿的尽头,那里突兀地摆着一个宽大的座位,上面挂着长长的纱帐,纱帐后面,是一个曼妙的女子,慵懒地侧躺着,与秦子婴对视着。女子身着宽松的红衣,修长白嫩的长腿随意搭在座位上,毫不避讳。 “呵,你可知道,父皇和你挚爱的皇兄,可是十分在意你一年前的那点事儿呢。”女子妖娆地对秦子婴道,话语中带着些笑意。 “我秦某没有做对不起大秦子民的事,问心无愧。”秦子婴冷冷地道。 女子听罢,慢悠悠地笑道:“是么?那我可就不好意思戳破你了。一年前,你与楚王,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你想多了,没有交易。”秦子婴道。 女子清秀如笋的玉指拨弄着身前的纱帐,道:“呵?那我怎么听说,楚王……还没有死呢?” 秦子婴一愣,道:“楚王……自那一战后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从座位上传出,犹如针刺一般向秦子婴扎来。 “哟,我的大将军,还真是不会说谎呢?楚王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代表他还没死,你难道不知道,楚国国师,已经练成了时间秘术了么?”女子笑着道。 秦子婴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没有作声。 女子接着不紧不慢地道:“我想,时间秘术的能力,你比我更清楚。若是让楚王复活,那大秦王朝的地位,可就有了威胁了。” 秦子婴冷冷道:“这件事,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去问夫子。” “夫子?”女子笑道,声音犹如黄雀啼鸣,“呵,你可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人啊。” 女子的话仿佛是无形的杀器,随着空气的流动来到秦子婴的身边,勾住他的魂魄,捏住了他的心脏。 秦子婴身上的内力开始不平静地翻涌起来,他白袍下的手暗暗握紧,竭力控制着突然上涌的致命的内力。 “子婴啊,你可千万别忘了。”女子的话开始模糊了起来,不停地在秦子婴耳边回荡着,“我们两个是一体的,你永远都是我的人,你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秦子婴又重新低下头,高耸的白袍遮住了他的面庞,隐于黑暗中。 “天下剑客榜第二又如何?你的头上不是还有一个亲爱的皇兄么?只要有他在,你永远成为不了天下第一。”女子的声音如同幻境一般,在他身旁回荡着,好似就在耳旁呢喃,“世人只会记住第一,没人会看见第二。不过不要紧,若是天下不认你第一,那便夺了这天下。” 那便夺了这天下。 女子的声音穿过他的耳畔,直接涌进了他的脑海,开始侵占他的意识,蚕食他的理智。 若不是天下第一,那便夺了这天下。 秦子婴白袍下的双拳攥紧,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够了。” 他低声开口道:“我听你的。” 第六十四章 齐王驾崩 唰。 仿佛是突然一下子从沉睡中惊醒,秦子婴身边女子的呢喃瞬间放空了,荡漾在他周围的不适感也逐渐消散。 秦子婴缓缓地从白袍下抬起头来,他眼前的那个座位仍然离他有十步之遥。红衣女子躺在纱帐后面,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眼神充满了挑逗和暧昧。 “别再对我用幻术了。”秦子婴冷冷地对女子道,杀意渐露。 女子没有回答,侧着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嘴角微微上扬。 秦子婴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开了大殿。 齐国。 避暑山庄。 在茫茫大漠的西边,一片被群山环绕的绿茵突兀地出现在沙漠之中,仿佛是一滴不小心滴落的颜料。在如此荒漠的西域边陲,这片不可多得的一抹鲜绿就如同一颗明珠般耀眼,鹤立鸡群。 绿林中央,是一座精心修缮的巍峨山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让人误以为好像步入了江南水乡,和林子外的荒漠好像是两个世界,相比较起来就仿佛步入了人间仙境。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毒辣的阳光赤裸裸的暴晒,树林中穿过阴凉的微风,带着一丝芳香,不觉使人心旷神怡。 山庄被树林簇拥在中央,楼台由华贵的红木打造,无论是阶梯还是扶手,都是用了上乘的木料。赤脚踩在光滑冰凉的红木地板上,大漠之中的燥热一扫而空。山庄里还打造了一滩不小的池塘,水车在池塘边吱呀呀地转着,潺潺的流水声如同清脆悦耳的乐器,更抒托了整座山庄的宁静安详。 这座豪华的避暑山庄,便是齐王的下榻之处。 此时的齐王,正躺在山庄内规格最为名贵的殿堂内,整个殿堂里金器玉雕摆满了柜子,雄伟的金柱上篆刻着名家的书作,古剑书画更是数不胜数,每一件挑出来都是重宝。但此刻,齐王无心去侍奉满大殿的宝贝,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虚弱的身体已经下不来床,眼瞅着一口气吊着,只进不出。 大殿里站满了人,十几个郎中御医侍候在床边,低着头,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御医们的后面是齐王随身的侍卫和几个宠爱的宦官,在最外面围了一群风华正茂的妃子,她们皆以手掩面,看到齐王如今这番情形,不忍直视。 齐王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双颊已经消瘦得皮包骨,眼眶凹陷,只有微弱的鼻息带着胸腔起伏。 一个侍卫神色有些紧张,他轻轻上前一步,小声地凑到一个御医旁边问道:“怎么样?皇上他……” 那个御医慢悠悠地转过身,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侍卫见他的回应,不敢再多说什么,咽了咽口水,知趣地退下。 一边即将不省人事的齐王微微张了张嘴,从喉咙里竭力发出撕扯的声音,道:“你们……都退下……” 御医听到齐王开口说话,急忙对着床头伏倒在地,道:“皇上……” 齐王动用自己全身余下的力气,向外吐着字,道:“来人……叫袁威过来……代笔……” 一听到这席话,所有人的神色一僵,随后,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向人群中的一个男子看去。 袁威身披雪甲银盔,腰间别着细长的佩剑,面色有些苍白。他听到齐王微弱的吩咐,忙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快步上前,来到齐王的床头跪下。 一旁的侍卫急忙来到齐王的床边,麻利地在一个棕色的木柜前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柜门的锁,从里面郑重地拿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精致盒子,恭敬地递给了袁威。 袁威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接过了盒子,慢慢地打开,里面是一张被细致地叠起来的圣旨。 他的手有些颤抖,身后的人群有些骚动,谁都不敢出声,默默地看着。 他取出了圣旨,侍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笔墨,交到了袁威的手中。 等这一切都准备好了,袁威跪在齐王床边,颤抖的声音带着些哭腔,道:“皇上……卑职听令……” 齐王虚弱地躺在床上,好似在梦呓一般,开口道:“遗诏……” 话音刚落,大殿内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齐王伏地跪下,没有人退出殿外。 齐王费劲地咽了咽唾沫,打起精神撑起眼皮,透过一条眼缝,毫无生气的瞳孔望着上方。 “我泱泱大齐,威扬四方,功在千秋,利在万代……”齐王喃喃地道,“朕不济,楚犯之时,国土被侵,百姓尸横遍野,死余数万……” 袁威抬了抬头,看着齐王,握着笔的手迟迟不敢落下。 “朕原想为大齐的子民留下一个平定的江山,可虚度数十载,朝堂一生,好像又什么也没干成……”齐王竭力地发出沙哑的声音,道。 袁威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哽咽地轻声道:“不,皇上您……是一代明君……” 齐王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接着道:“朕的亲兄弟才算是一代明君啊,朕只是踏着他的肩膀罢了……朕原以为,有了权利,在朝堂之上,朕也能有一番霸业,却没想到,反而徒添了乱子……” 齐王说着,血气上涌,重重地干咳了几声。 “朕……将皇兄的两个孩子收养了……立老大为太子,也算是安抚他的在天之灵,朕才能安心啊……当年他为了朕……为了江山……不惜皇位,甚至不惜自己的命,独自一人坚守长安……若没有他,大齐也不会有今日……”齐王的声音更加地虚弱,断断续续地道,“皇兄的二儿子,也是一个雄才,功绩丝毫不亚于你袁威……只可惜,这内阁里头明争暗斗,乱成了一锅粥,朕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怕是会辜负了皇兄……” 说罢,齐王用尽力气,将脑袋转了过来,看向众人,道:“爱妃……将阿离带过来吧……” 跪着的人群中,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女子急忙站起身,向齐王匆匆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一个个头不及成人腰长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来到了大殿里,看到跪伏在地的人群,不觉惊慌得手足无措。 女子在后面悄悄地推了推他,轻声道:“你父皇叫你呢,快去。” 小男孩怔怔地低着头,快步走到了齐王的床头,看着他有些发愣,道:“父皇……” 齐王看着他,挤出一抹慈爱的笑意,道:“阿离……这孩子朕本不想将他示于人前,一来他还小,不足以踏入朝堂的龙虎斗争之地……二来……朕答应过皇兄……大齐今后的皇室,永远是皇兄的血脉……但是……现如今这朝堂之上,只怕是不如从前了……党派之争……朕这身子实在是插不下手了……内阁大臣们一直对太子有所不满,朕担心,太子继位后,内阁会乱……因此……朕打算让阿离,继承朕的皇位……” 年幼的阿离看着面前的齐王,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殿内的气氛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吱声。 “阿离上位之后,让内阁好生辅佐他,待他如待朕……皇兄的二子皆封侯,继续效忠朝廷……”齐王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看了看床下的袁威,道,“阿威啊,这孩子,他还小……就拜托你了……” 袁威听罢,伏地道:“请皇上放心,卑职一定不辱使命!” “阿离啊……”齐王眯起眼睛,神情中不掩苍老之色,道,“朕与爱妃生下你之后……一直都没有带你去过长安……一直把你放在这里躲避战乱……战争结束了,朕继位之后……也没给你和爱妃一个名分……朕一直有愧于你们娘俩……” 阿离睁大了懵懂的双眼,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虚弱地老者对他一句接一句地向外吐着字。 “你还小……不懂什么治国之道……袁居正是三代老臣了,他不但治国有术,而且教子有方,给朕培养出一个国之骄子……”齐王说着,慈爱的目光看向跪在床下的袁威。 袁威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他虽然退居二线了,但好歹也是前任的宰相……也是你两个皇兄的师傅……他一定能能够协助你的……咳咳……”齐王说着,又禁不住咳嗽,血沫子从口中飞出。 一旁的侍卫急忙上前,齐王轻瞥了一个眼色,侍卫便不敢再动,低头退下。 “罢了……朕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齐国的大业……便交给你们这一帮年轻人了……切记……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大齐的子民……” 齐王说罢,向外不住地咳嗽,口中喷出的血迹染红了他枕下的床单。 阿离不明事理,一时慌了神,焦急地喊道:“爹……爹您怎么了……爹……” 一旁的侍卫再也按耐不住,匆匆起身,伏在齐王的床尾,低声道:“皇上……皇上……” 袁威心里有些颤抖,他手中的圣旨还未添一字,,头脑中便一片空白。他不禁胆战心惊地抬起头,看着齐王胸膛剧烈地起伏,喘息声一阵高过一阵。 “皇兄……朕来见你了……”齐王歇斯底里地吐出一句话,面目痛苦地扭曲着,双眼紧闭。 “皇上!皇上!”一排御医慌乱地站起身,越过了袁威,簇拥在齐王的床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望向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喘气声逐渐平息,动静也减弱了下来。 大殿内,又重回了一片死寂,但还是能隐约听到众人不约而同的心跳声。 又过了半晌,一个离齐王最近的御医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身躯,颤颤巍巍地伸出二指,放在了他的鼻下。 一瞬间,那个御医面如死灰,好似触电一般地缩回了手。 “皇上……驾崩了……” 第六十五章 大杀西京 当! 山庄中央的一座高塔上,一口巨大沉重的铜钟被敲响了。 整座山庄上下所有的侍从,奴婢,宫女,侍卫都听到了这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了这片偌大的大漠绿洲。 所有人的神情都毫不掩饰着讶异,片刻后,在山庄里各个位置上的人们纷纷转向大殿的方向,默默地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们发出异口同声的呢喃,对齐王的驾崩示以祭奠。 大殿内。 袁威不敢怠慢,跪在齐王的床头迅速地拿起笔墨,在圣旨上起草遗诏。他身后的妃子们已经哭成了一片,纷纷拥上前来。 刚刚继位的阿离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殿内的架势吓得慌了神,连连后退。他的母亲,一个年轻的妇人急忙上前搂住了他,道:“阿离,不要怕,阿离……” “娘……爹他怎么了……”阿离带着哭腔,扑在了他母亲的怀里,问道。 “阿离。”妇人爱抚地摸着他的小脑袋,轻声道,“从此以后,你有名字了,你叫齐离,是国姓……” 袁威匆匆地写好了遗诏,听到身旁妇人的话,拿着圣旨缓缓站起了身,走到了他们娘俩的面前。 妇人抬头看着袁威高大的身躯,道:“袁将军……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袁威点了点头,道:“娘……娘娘……皇上他还小,这份遗诏……” 妇人摇了摇头,道:“袁将军,遗诏的事,就麻烦你做主了。我本不想要什么,有幸能陪在先皇身边,就已经足够了。至于九五之尊,他这个年纪,怎么能担得起呢?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袁威听罢,眉头紧锁,叹了口气。 齐王的床边围了一圈人,痛哭声此起彼伏,大殿内一片哀鸣。 袁威看着缩在母亲怀里年幼的皇上,郑重地道:“既然如此,那皇上还是迟一些再接过去吧,现在先要将皇上驾崩的事情送往长安,请家父定夺。待一切安顿好以后,再说这些也不迟。” 妇人感激地点点头,道:“那……便有劳袁将军费心了。” 袁威没有回答,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圣旨,感觉如同有千斤重。 西京。 “杀!” 西京内最为宽阔的一条官道纵横几里,两旁的低矮房屋已经被摧残得破败不堪。地上零散地堆着各种铁器石块,一片狼藉。 在街道的最西边,十几个围拢在一起的西域人口中爆发出一阵喊杀声,同时将手中紧握着的刀枪棍棒举过头顶,面目狰狞。他们面前数十步远,一列摆好阵形,严阵以待的齐军士兵举着盾,架在身前,背后拥了一排排向前拱着长矛的士兵。齐军的阵型将整条街道围了个密不透风,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跟齐军比起来,西域人的排场可谓是磕颤至极,但他们的神情中透露着视死如归的豪情,面对着齐军严密的阵型冲了过去。 发烫的黄土地上被西域人踩出一阵烟缕,震耳欲聋的杀声仿佛要将大地震裂。 西域人冲向齐军,两个阵型快要接近之时,从黑压压的盾牌之间露出了一支支锋利的长矛。两方交汇,一个赤着上身,魁梧的西域汉子高高跃起,一脚蹬在盾牌之上,但却如同浮蚁撼树,齐军士兵只是稍微打了个踉跄,随即盾牌周围多出了数十根长矛,朝冲来的西域人刺去。 如同一只横冲直撞的巨大野兽,齐军士兵举着盾向前拱着,长矛从中间瞄准他们的身体扎去。不一会儿,惨叫声,哀嚎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西域人毫无还手之力,还来不及冲到盾牌的面前,便被长矛穿透了胸膛。 几个西域人从后面猛地撞向盾牌,无济于事,手中的刀棍无法伤及齐军分毫。盾牌一开,后面持矛的齐军冲了出来,与西域人厮杀在了一起。 齐军人多势众,不一会儿,西域人便被打散,数十具尸体被甩在地上。齐军踏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向前推进。 尼尔托站在高高的客栈楼顶,向下俯瞰着这番景象。他面若寒霜,坚毅的面庞上双眉紧锁,夹杂着黄沙的风吹在他健硕的胸膛上。 他的身后,一个瘦高的男子凑上前去,用西域语低声对他道:“首领,这已经是第六次冲锋了,我们……快没有多少人了。” 尼尔托头也不回,发出沉闷的声音,道:“再让后面的人上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中原人占领西街。他们若是踏足这个地方,外面的炙匪进不来,我们就被包围了。我们一步也不能后退了。” 男子听罢,有些面露难色,道:“可……首领,他们什么时候来啊?” 尼尔托抬了抬头,刺眼的阳光照进他的双眸。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论如何,我们要坚持到最后。你把我的刀给我。” 男子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将腰间别着的一把宽大的朴刀解了下来,郑重地向前递出。 尼尔托回过手,抓住了朴刀的刀柄,向后一抽,光滑如镜的刀刃伸出了刀鞘。 宽大的刀刃映着尼尔托如同利剑一般的双眸,寒光伴着杀气油然而生。 客栈下的街道上,十余名全副武装的齐军士兵举着盾,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着。越往西走,分岔的路口就越多,纵横交错。他们边向前试探边四处打量,以防突然蹿出的西域人偷袭。 西京城很大,大到如果从空中俯瞰就像是大漠中摆放着的一张黑压压的八卦图,以高耸的羲和塔为中心向外扩张,八条官道打通了四面八方,中间密密麻麻的交错小路如同蛛网一般缠绕着。但是如今西域人发生暴乱的地方是纵横贯穿整个西京的官道,哪一方占领了官道就可以占据交通要道,抢得先机。 尼尔托冷冷地看着距离客栈越来越近的齐军士兵,浑身的肌肉上青筋暴起。 噔。 尼尔托的身影在客栈楼顶上一闪而过,原地只留下一个入地数寸深的足印。 飞沙走石。 尼尔托像是从树梢上朝着猎物猛扑下来的猎豹一般,一只手举着朴刀高高扬起,刀刃映着刺眼夺目的阳光。 齐军士兵抬起头,尼尔托的身影在他们头顶上方出现,刀刃的光一时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咚! 尼尔托从天而降的一刀狠狠地砍在领头士兵的盾牌上,巨大的力道使毫无防范的士兵手臂一麻,闷哼一声,撞到后面的人倒飞了出去。 后面的士兵见状,急忙从腰间抽出官刀,对准了面前的尼尔托。而尼尔托没有停下,刚刚落地便将朴刀挑起,挡开了面前士兵的防御,紧接着横刀一劈,朴刀轻松地将一个士兵砍翻,接着再飞起一脚,踹开了另外一个准备落刀的士兵。 面对齐军士兵来说,尼尔托庞大魁梧的身躯像是一头发怒的公牛,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剩下的几个士兵一愣,见他只有一个人,便毫不犹豫地举起刀盾朝他冲了上去。 尼尔托用冰冷的目光向前扫了一眼,抬脚挑起一个士兵掉落在地上的盾牌,猛地朝迎面而来的士兵踢了过去。 咚! 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将两个士兵砸翻,其他的士兵连忙停下了脚步,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同伴,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尼尔托俯下身子,重心压低,一把朴刀横在面前,露出如狼一般的双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心神领会,分成三路,同时向他夹击而来。 尼尔托用余光瞟了一眼,在左右的士兵冲来的同时飞身跳起,敏捷得众人来不及反应。 咚咚! 他的双腿狠狠砸在左右士兵的盾牌上,巨大的力道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他借力跃起,手中的朴刀划过,寒芒一闪,他面前的士兵慌乱地举起刀,向俯冲而来的尼尔托砍去。 一声朴刀划破血肉的声音传来,尼尔托面前的士兵从腹部爆开一朵血花,他身后的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尼尔托那令人惊恐的面庞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朴刀大开大合,手起刀落,齐军士兵犹如案板上的鱼肉,被刀刃轻松地切开了身子。 血肉扬在空中落下,像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尼尔托的身上。 他健硕的身体接受了血的洗礼,上面的刺青图案看起来更加狰狞。 他身后左右两侧的士兵这才追上前来,冲着他挥刀便砍。尼尔托迅速地后抬腿,一脚蹬在了一个士兵的下巴上,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士兵呻吟一声,丢下刀盾跪倒在地,尼尔托举刀劈下,顷刻间,便人头落地。 趁着剩下几个士兵发愣的功夫,尼尔托没有停歇,一个箭步转身冲上前去,朝着他们的脑袋挥刀。 白刃闪过,血洒当空。齐军士兵毫无还手之力,一个接连一个地被砍翻在地。 至此,客栈下的小道上,只有尼尔托一人持刀而立,他的四周躺着齐军士兵七零八落的尸体,血肉的混合物洒满了街道,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血腥味。 尼尔托喘了口气,向四周观望了一圈,再没有更多的士兵过来。 这时,客栈楼顶传来男子的呼喊。 “首领……炙匪……来到城外了!” 第六十六章 风云突变 西京城西边的戈壁滩上,遥远的地平线那边,突然扬起大片的黄沙,沙尘扑面而来,卷地而起,浩浩荡荡。 尼尔托听到男子的呼喊,连忙收起了朴刀,顾不上浑身的血迹,疾步冲到客栈墙边的烂石堆上,借力纵身一跃,手脚并用地攀爬到了客栈楼顶。 他来到男子身旁,眯起眼睛遥望着西京外的大漠。 空中悬挂着刺眼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在烈日下方,逐渐出现一排规模宏大的人马,正朝着西京杀气腾腾地冲来。 人马逐渐离近了,尼尔托的额头上被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是炙匪……大当家的带人来了……”尼尔托喃喃道。 远处,炙匪数千人的队伍,跨着雄壮的战马,人人赤着上身,纹着刺青,肤色黝黑,魁梧的身体上绑着大刀,马蹄踏地震耳欲聋。 为首的一人身材格外得粗壮,蓄着长发鬓须,眼神中流露着阴冷的杀气。 马蹄声响彻整个大漠,冲上云霄。 西京城东。 一间特别修饰过,格外精致的房屋里,便是高总管的住所。院门外的街道上放了层层的士兵把手,密不透风,不断有巡逻的队伍在四周的街道徘徊,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高总管护得格外周全。 高总管正独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一张昂贵的红木桌前,手持笔墨,对着一张册子冥思苦想。 “今有……西域贼寇……那个……率众……蓄谋已久引起暴动……下官即刻接太子旨意调动禁卫军三千……平乱……虽有伤亡……但平乱势头稳固……已恢复……” 高总管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边在册子上小心地写下蝇头小楷,以将此事上报朝廷。 “高大人……大人……”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呼喊声。 高总管的思绪被打乱,不耐烦地抬起头,对着门外没好气地道:“干什么干什么?忙里忙慌的。” “启禀高大人……城西……发现了大量炙匪……正在朝西京杀来!”门外的人急匆匆地道。 高总管一听,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他急忙从案前探出头来,问道:“你等会,炙匪?多……多少人?” “回大人……炙匪已经距离城墙只有不到五里的路程了。大概……大概有好几千人呐。”门外人不禁提高了音量,道。 高总管大惊失色,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两下,道:“怎么……怎么回事?炙匪怎么会来?难不成他们想里应外合,想将我这禁卫军包围了?” 说罢,他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皱着眉思索了一阵,道:“你……你传令下去,给我看紧了,一有情况马上汇报。然后让人即刻快马到长安汇报太子殿下……快去!” “是!”门外人受令而去。 听到门外离去的脚步声后,高总管才不安地转过身,双手后背,面庞上愁眉苦脸。他踱步到桌前,看着写到一半的册子,紧锁眉头,道:“怎么会……暴乱呢……” 长安城。 浩荡的苍穹之上,风云变幻,一股浓烈压抑的气氛笼罩在皇城之下。 袁居正独自伫立在高楼之上,隔着精雕玉琢的木栏眺望着远方的天空,变幻莫测的云腾不断翻滚着,他的心里也闪过一丝不安的愁绪。 巨大的乌云从远方匆匆赶来,犹如千军万马,覆盖了整座长安,挡住了一轮烈日。 袁居正的身后,一个身着黑袍的女子款步从廊中走来。她赤着脚,头上盖了一个黑色的斗笠,斗笠下的黑纱将她的面容完全遮住,全身上下只有一身黑。 “爹。”女子柔声地对袁居正呼唤道。 袁居正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女子,问道:“袁芝,在家中,你为何还戴着斗笠?又没有外人看着。” 袁芝在厚厚的黑纱下轻笑了一声,道:“爹,没事,女儿习惯了。” 袁居正叹了口气,又转头眺望着天空。 袁芝走到他的身边,湿润的微风吹动了她的长袍。 “爹,长安城一年中仅有这么些日子会下雨,对老百姓的收成来说是好事。爹为何还愁眉不展?”袁芝轻声问道。 袁居正听罢,又叹了口气,道:“一场雨,能救得了庄稼,可救不活栽种它们的人。” “爹是说,皇上的事?”袁芝转过头看着他,问道。 袁居正点了点头,道:“是啊。皇上病重的消息,我也是听你兄长给我透露的,不知为何,皇上他将此事严密地封了起来,还躲到了避暑山庄里去,可能,他自己也感觉大限已到了吧。” “那倘若,这次皇上真的驾崩了,那太子殿下继位,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只是新党如今正值日上,怕是不肯交权。”袁芝道。 “是啊。”袁居正面容流露出少有的无奈之色,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但皇上他肯定也有所察觉。这次他将自己病重的消息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也猜不到他究竟有什么打算,但我总感觉,有什么大事发生。” “由此,爹才想出了这个下下策?”袁芝轻笑道。 袁居正露出了苦涩的笑意,道:“没有办法。楚国余孽一向以来都令人谈之色变,这种人我也想巴不得剿灭了才好。但如今利用楚国皇室去诬陷新党,要不是事出紧急,我也不会做如此不入流的事情。” “那爹对于这件事,有多大的把握呢?”袁芝问道。 袁居正摇了摇头,道:“没有把握。但我只能利用这件事,让朝廷威儿一个理由,去名正言顺地向新党人亮剑。还有昱儿,我也可以借此机会,让他重回朝廷,继续效力。” “但我听说,那个楚国人身手很是了得。面对悟道镖局的大部分精英,不仅全身而退,还致以重伤,让悟道镖局大大地出了次血。”袁芝道。 袁居正轻笑了一声,道:“一个不入流的破镖局,也难得昱儿如此花费心血,不过他能让楚国人和我们合作,就算值得。” 话音刚落,二人身后的走廊内,便响起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师傅。” 齐昱披着一身白玉长袍,从漆黑的回廊中向二人走来。 袁居正回过头,对他道:“昱儿,你来得正好。” 袁芝转身向着他行了一礼,便匆匆地离开了。 齐昱看了看她离去的身影,没有留意,便径直来到袁居正的身边,行礼道:“师傅,弹劾的书文已经起草好了,我们什么时候上报给朝廷?” “呵呵。”袁居正对他轻笑了一声,道,“上报朝廷?昱儿啊,你跟为师对弈时,思绪清晰,行路明朗,令为师钦佩啊,可现在,怎么糊涂了呢?” 齐昱听罢,神情有些疑惑,问道:“师傅?” “呵呵,现如今皇上病重,朝廷无人在位,谁掌权听谁的。你现在将公文送上去,你说朝廷会听谁的?”袁居正笑道。 “师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齐昱问道。 “弹劾状不是给朝廷看的,而是给天下人看的。为的就是一个正当的理由。阿威是镇西大将军,手里握着全齐军实力最为雄厚,军备最为充足的兵马,我们只需要将弹劾状昭告天下,阿威便会在长安城以西动兵杀来,逼迫范常隆交出兵权。”袁居正郑重地道。 齐昱的双眉紧皱,道:“师傅……这不是……造反么?” “你以为,齐安继位了以后,这朝廷能不乱吗?他想要掌权,而范常隆他们想把他架空,这不叫造反,叫平乱。”袁居正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正色道。 “不可,师傅,谋逆之罪,我断不会做。”齐昱颔首低声道。 袁居正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远处,沉声道:“我知道,昱儿,你一向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坚守自己的正道,心系天下。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我的打算,也是怕你心中有包袱。” 齐昱道:“师傅,可一旦袁威出兵,且不说边境是否安全,此举必然会引起内战。自楚军来犯之后,百姓苦于战乱,流离失所,还有无数人疲于温饱,苦不堪言,这……” “昱儿。”袁居正打断了他的话,道,“正因为这样,所以定要在这长安放一颗定石,来稳住整个大齐的乱象。我大齐的达官贵人过着奢侈糜乱的生活,将底层百姓生死于不顾,贪官污吏层出不穷,祸害苍生,更需要一个能够掌控大局的明君来稳住朝廷。你知道,若是让新党掌权,哪怕没有战乱,百姓依旧食不果腹,穷困潦倒,那你能眼睁睁看到这种乱象吗?” 齐昱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禁一时语塞,怔怔得没有回答。 “现在,西京那里,是大齐穷苦人最多的地方,已经开始暴乱了,再过个几年时间,还会有更多的地方揭竿而起。到那时候,一切就晚了。”袁居正郑重地道。 齐昱听罢,低下头去,沉默着。 袁居正俯首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了头,两人对视着。 齐昱刚要开口,突然,从廊中又疾步匆匆地来了一个人。 第六十七章 阳谋阴算 二人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过去,来人是一个袁居正的忠心侍卫,他神情紧张地在二人的注视下走到袁居正面前,庄重地跪下。 “大人。”侍卫向袁居正行了个礼,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齐昱,犹豫着不敢开口。 “什么事,说吧,是不是阿威那里又出事了?”袁居正问道。 “是,大人。袁将军奉我快马来报……”侍卫慢慢地开口道,“皇上……驾崩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火药,在二人之间引爆。他们相继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的神情。 “阿威在哪?”袁居正转而问道。 “回大人的话,袁将军正在整理皇上的灵棺,不日时将抵达长安。”侍卫压低了声音,颔首道。 齐昱感觉此时双手有些发冷,一旁的袁居正紧接着问道:“那遗诏呢?” 侍卫抬起头来,对他道:“袁大人特地让小的来传达,皇上临终前,立了遗诏,任他的一个私生子继位。” “什么?”袁居正的声音一梗,身体忍不住颤了一下。 齐昱也有些震惊,紧皱眉头,对袁居正道:“皇上他……怎么会有个私生子?” “教头。”侍卫直起身子,对齐昱道,“这是皇上与后宫一个妃子所生的孩子,没有立旨为后,那个孩子才只有及冠之年。” “荒唐。”袁居正禁不住有些愠怒道,“这怎么可能?” “大人,这个孩子几年间一直藏在了避暑山庄内,就连皇上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侍卫接着道。 袁居正沉闷地叹了一口气,又与齐昱对视了一眼,对侍卫道:“这个消息,还有谁知道?” 侍卫忙拱手道:“回大人,此事是袁将军特地让小的快马来报,目前长安还不知道皇上驾崩的消息。” 袁居正点了点头,眯起了眼睛,白须随风微微摇着。 “行了,你退下吧。”袁居正嗓音显得有些沙哑,淡淡地道。 “是。”侍卫行礼道,起身离开。 齐昱待他离开后,对袁居正问道:“师傅,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袁居正的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一手横于胸前,布满皱纹的面庞上满是阴云。 “继位之事若是已定,那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齐安这个太子之位……等于被废了。”袁居正低声喃喃道,“这么一来,无论是我们还是新党,都没有理由去夺权了……皇上这一手平衡术……打得真是好啊……” 齐昱也低下头,苦苦思索着。 突然,袁居正转头看着他,厉声道:“快,赶紧命人将那个楚国人做掉,免除后患,她已经对我们没有什么用了,还可能徒添事端。” 齐昱忙道:“是,徒儿这就去。”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袁居正摆摆手,拦住了他,低声道:“还有,这件事先不要让太子知道,为师先想想应对之策,记住,这件事一定要做得了无痕迹,不要叫人发现端倪。” “是,徒儿谨记。”齐昱沉声道。 袁居正留在了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愁容满面。 半晌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木栏外的天空,风卷残云,大片污浊的云层遮天蔽日,覆盖在了整座长安城上。 长安城。 繁华的闹市街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一座土砖石墙搭成的简陋屋舍开在一道蜿蜒的小巷子里,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它的周遭都是拥挤的商铺,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走街串巷的人们摩肩接踵,饭馆里的蒸汽跑了出来,一些孩童们欢快地在街上跑过,手中拿着长杆,向四周抽打着。几座阁楼凌乱地遮住了巷子的上空,窗户敞开着,向外晾晒着衣物。地上肮脏的水渍未干,几只鸡鸭摇晃着,在搜寻地上残余的粮食。 那座简陋的屋舍就开在这座小巷里,占地很小,门匾上端正地写着四个大字——西麓学堂。 牌匾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摇摇欲坠,门口杂草丛生,没有加以修饰。几个流着鼻涕的孩童在这座学堂的前面追逐打闹,传出一阵欢声笑语。 袁居正换上了一身便服,背着手,从这条路的街头走来,一路踱步到了这里。他不停地向周围张望打量着,像是一个闲来无事出门散步的老头。 他走进这条破旧的巷子,孩童和老妇从他身边匆匆擦肩而过。他眯起眼睛,抬眼望去,西麓学堂的牌匾躲藏在几座凌乱的阁楼中间,映入他的眼帘。 他抚了抚灰白的胡须,向里走去。 进了学堂,里面散发出一阵阴冷的气息,两边的石墙上长满了青苔,几颗爬山虎顺着墙角垂下来。袁居正小心地拨开,向前迈步,一个仅容一人穿过的通道后面,豁然开朗。 一间不算太大的房间,扑面而来温暖的气息。地面用简陋的石板铺成,向着街道的方向开了几间窗户,光从那里照射进来。房间中央放着几张用石板草草垒成的桌子,几个孩童正借着窗外的光埋头伏在桌上书写着什么。在他们前方,一个瘦高的男子披着雪白的长衫,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面容,好似一个俊郎的秀才小生。 男子注意到了袁居正,向他望去,面庞上浮现除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陈长生……”袁居正微微一愣,道。 陈长生低下头,轻声对面前的孩子耳边叮嘱着。几个孩子纷纷回过头来,脏兮兮的脸上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袁居正,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陈长生闲庭自若地向孩子交代完之后,便走到袁居正面前,道:“大人,我们不妨上二楼一叙。” “请。”袁居正向他摆了一个手势,道。 陈长生走到房间的一角,抬手掀开了一面沉重的粗布帘,布帘后面,是一层石台阶,直通向上。 袁居正跟随着他,走进狭窄的楼梯,小心翼翼地抬脚。台阶很小,磨得不成样子,稍不留意就会跌倒。二人顺着阶梯来到一扇腐朽的木门前,陈长生轻轻推门,一阵凉爽湿润的微风拂面而来。 “长安好久没有这种天气了,快是要迎来一场暴雨了。”陈长生轻声道。 木门后,是一个宽阔的露台。算是一个楼顶,两旁都是形形色色的高楼,将露台架在中间。袁居正向外望去,各种楼房的窗台一览无余,杂乱无章。 露台上的角落堆放着一些杂物,地面始终是湿润的,几颗杂草探出了头。中间挂着一根细绳,上面晾满了衣物,一个妇人正在将绳上的被褥摊开,看到二人走来,回过头道:“相公。” 袁居正一愣,那个妇人长相平平无奇,常年的操劳使她脸上徒添了不少褶皱,穿着常见廉价的朴素长裙,上面还有不少的油渍。 陈长生对她点了点头,蹲下身来伸手去拔地上的杂草,开口道:“这个天就别晾了,黑云都卷成一团了。” 妇人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他身后的袁居正,道:“好……我先回屋了。” 陈长生站起身来,随手将杂草一扬,拍了拍手,道:“嗯,我跟大人谈些事,不要让人上来。” 妇人低着头,收拾起地上的木盆,匆匆离开。 袁居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离去的背影,对陈长生道:“小师父,这位是……” “只是在下的贱内罢了,让大人见笑了。”陈长生回过头,对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 袁居正接着问道:“小师傅,你为何会在长安城住在这里,还娶妻……开设学堂?属实是让老夫没想到啊。” 陈长生随和地笑了笑,走到露台边,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眺望着,道:“即是教书育人,又有何贵贱之分,虽然在大人眼中这庙堂是小了点,但也不妨碍在下传经颂道啊。” “小师傅实在是妄自菲薄了,若是让外人知晓,西麓书院的小师傅在我长安如此学堂里,给一帮小娃娃上课,那外人岂不瞠目结舌?”袁居正道。 陈长生笑道:“大人实在是抬举在下了,我本就愚笨,稍稍跟着夫子学了些皮毛,就拿出来摆弄,还怕大人不要见怪在下误人子弟才好。” 袁居正摆了摆手,道:“怎么会?小师傅能来我长安,本就是荣幸之至,这朝堂江湖之中,何人不想与小师傅拜学?只是在此,着实有些埋没了小师傅满腹的才华。” 陈长生连连笑道:“大人过誉了。在下能够在传学途中,遇到我家娘子,能一路上为在下分忧解难,又能在此一隅之地找到安生之所,本已心满意足,不敢奢求。不知大人此番来到寒舍是有何贵干?” 袁居正听罢,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小师傅有所不知,这长安,又将不安,风云乍起。”袁居正抚了抚胡须,愁着眉头,道,“老夫特地来寻小师傅,望给长安出个平乱之计。” 陈长生问道:“哦?大人请讲,若是能帮上些许,在下定鼎力相助。” 袁居正一脸愁容,缓缓踱步到他身边,天上的黑云层层翻涌着,凉风扑面,吹动着他的衣襟。 他放眼望向天空,开口道:“天云翻滚十万里,百川江河一朝倾。” 说罢,他回过头来,对陈长生道:“小师傅……可曾听闻过齐王有名私生子,藏于避暑山庄的消息?” 陈长生听罢,面色淡然,不慌不忙地问道:“哦?什么时候的事?” “小师傅有所不知。”袁居正道,“就在老夫来之前,下人向老夫汇报阿威的消息,皇上于昨日驾崩了,下了遗诏,宣他刚及冠之年的私生子继位。” 陈长生淡笑了一声,道:“那……朝中百官的态度呢?” 袁居正叹息着摇摇头,道:“这个消息,阿威还没有传到长安来。不日皇上的龙棺便会运至长安,届时便会宣读遗诏。” “那又会如何?”陈长生淡淡道。 “现如今,新党那儿掌握着兵权,以兵部尚书范常隆为首。一旦太子被废,登基不了,他们便会更加肆无忌惮。”袁居正肃穆道,“若到了那时,年幼的皇上根本无权掌管朝中,大齐将会是他范常隆一人说了算,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陈长生道:“可在下听说,袁将军手中持有统帅边关十万齐军的虎符,而且袁将军威望很大,一有号令,十万大军便会听令而行。” 袁居正看着他,无奈地道:“老夫也正是有这个打算,只需要一个足以昭告天下的借口,便可出兵,逼得范常隆交出兵权。可现如今,皇上他年幼不得掌事,形如傀儡,新党便会借皇上之手,给阿威一个造反的罪名。” 第六十八章 夜半刺杀 陈长生听罢,闭上双眼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么说来……大人是担心,皇上被新党所左右,恐会对旧党不利,是么?” 袁居正垂下眼帘,沉声道:“正是,只是老夫还有一个想法,便是让旧党当权。现如今,大齐上下腐败滋生,各个诸侯盘踞一方,百姓被这些贪官污吏骑在头上,官场早已乱成一团。只有当权,才有机会整治这些乱象。” “大人此言真是有心了。”陈长生笑道,“大人请随我来吧,在下有一拙见,不知能否帮上大人。” “请。”袁居正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忙摆手道。 齐王府。 深夜。 府中灯火通明,西域特供的昂贵檀香在房间里徐徐散着香气,齐安身上随意地披了件光滑的金丝绸缎,躺在宽大的躺椅上,袒胸露乳,闭着双眼紧锁眉头。 没过多久,房间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瘦高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齐安忙睁眼,看到站在门口的齐昱,一个摆子便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来了,快坐。”齐安赶忙伸出手招呼道。 齐昱阴沉着脸,步入房间,,开口道:“现在形势如何?” “哎呀,弟弟诶,这可快愁死我了。”齐安哭丧着脸,道,“自从西京那儿来了消息以后,哥哥我的脑袋都快要炸了,如坐针毡呐。” 齐昱径直走入屋内,寻了把黑木椅坐下,对齐安简单地道:“说说吧。” “西京城外杀来几千个炙匪,大部分是西域人,估计是和城里造反的是一伙的。他们早有预谋。”齐安道,“城里的禁卫军就快要守不住了,已经有几个出入口被破了,我的人都快顶不住要撤出城了。” 齐昱听罢,脸色愈发阴冷,道:“现在已经深夜了,为何知道消息的时候没告诉我?” 齐安满脸横肉的脸上瞪大了双眼,道:“事情不小了呀,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上报给朝廷呐。咱手上没有兵,万一事情控制不住,上面怪罪下来,麻烦可就大了呀。” 齐昱叹了口气,对他摆了摆手,道:“先按兵不动,师傅说了,所有的禁卫军全部撤出城,就在今晚。” 齐安一听,吓了一跳。道:“那……那西京城不要了啊?” “这是师傅的安排。”齐昱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他,冷冷道,“至于朝廷出不出兵,咱们也不知道,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朝廷肯定会出兵的啊。”齐安见他这副淡漠的态度,不禁有些焦急,双手一摊,道,“到时候让范常隆带兵平反了,是大功一件,他还会倒打一耙,给我头上安一个放任刁民造反的帽子,咋整?” “这你不需要操心了,师傅会安排好的。”齐昱淡淡地道,说着,便站起身来,垂手整了整宽大的衣摆,没有再去理会齐安,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啊?这……”齐安一愣,还来不及开口,便眼睁睁地看着他气定神闲地跨出了门槛。 待他走远了后,齐安气得愤愤砸了下躺椅的把手,怨愤难平。 他此时焦急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油头粉面的脑门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过了一会儿,从屋内高耸的屏风后面,款步走出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举手投足间透着高雅的礼数。妇人悄步走到齐安身旁,柔声问道:“太子殿下……奴婢在后面听了许久了,出了什么事让殿下如此大动肝火?” 齐安此时正焦虑,气急败坏地甩甩手,不耐烦地道:“没什么,这个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得了了……你走开,这里没有妇人家的事。” 妇人嘴角轻咧,俯下身子,轻声道:“殿下,也许……奴婢可以为殿下分忧解虑呢?” 齐安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不经意间瞟到她衣襟下,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道:“刚刚,齐昱那个不知好歹的,又拿老头子来压我。我一个堂堂太子,居然被一帮小刁民闹事给烦死,要不是我手上没有兵权,会出这岔子事?” “殿下。”妇人张开双臂,轻轻落在齐安的肩膀,替他揉捏了起来,道,“教头那儿有袁大人做靠山,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您不是也有一个最大的靠山么?” “我?谁啊?”齐安有些不明觉厉,抬起头对她问道。 妇人凑近了,轻声道:“皇上啊,殿下,您不会忘了吧,皇上可是受了先皇临终时的交代,辅佐您为太子,先皇对他有恩,因此,您大可以依仗于皇上,皇上他老人家定不会亏待于您的。” 齐安听罢,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可如今,皇上病重,在避暑山庄,没有时间来管这码事,现在朝中基本上就是范常隆那混账说了算,谁肯听我的?” “那殿下……是在想着要扳倒他们么?”妇人莞尔一笑,凑到齐安的耳边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细若虫鸣,吹得齐安耳朵一阵痒痒,有些心动。 “对啊,现在咋办?”齐安问道。 “殿下……我有一计,不知能否帮上大人些许?”妇人对他笑了笑,道。 齐安一听,皱了皱眉头,道:“奶娘……你……你别管这些事了,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妇人伸出一只食指,挡在他的嘴边,道:“大人且先听奴婢说嘛……此时机会难得,错过了就可惜了……” 夜深,一片死寂的齐王府外,蝉鸣声一片。 悟道镖局。 夜幕笼罩着镖局上下,漆黑的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矫捷的黑衣人影从院子里的走廊上匆匆走过,伏着身子,行事鬼祟。 他来到院子的中央,左右小心地环顾了一周,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脸上露出一双眼睛,看四下搜寻着。 韩路遥和沈梦溪二人所在的房间就在他的不远处。黑衣人对着那个方向,悄悄地摸索了过去。 他借着院子里的灌木丛,隐藏在夜色中,地灯里的烛火发着微弱的光,丝毫没有暴露到他的身影。 没过一会儿,黑衣人便摸到了房屋旁的窗户前。他趴在了窗子下,小心翼翼地摸向怀中,掏出了一把澄亮的匕首。 黑衣人弓着腰,轻悄悄地握着匕首,伸出另一只手手将窗户慢慢地推开一条缝。 突然,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不会吧,你就想带着这个进去杀人?”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犹如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黑衣人寒毛直竖,惊诧地呆在了原地。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看着身后。 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正用戏谑的神情俯视着自己。 “你……你是谁?”黑衣人颤颤巍巍地问道,他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如临大敌。 “这你就不用关心了。像你这样无知无畏的,傻乎乎地闯进去,被撞死是迟早的事。”男子淡淡地道。 说罢,黑衣人突然感觉自己的喉咙上传来一阵冰凉,他预感到了什么,双眼猛然瞪大,死死地盯着身后的男子。 男子随意地用一把指尖大小的刀片割开了黑衣人的喉咙,好像是在做家常便饭。黑衣人还来不及开口,哽咽了一声,便瘫软在地上。 他低着头,看着黑衣人身下渐渐泛起了血泊,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刀片在他身上擦了擦,神情自若地收入了怀中。 接着,男子悠闲地来到窗户下,大大方方地将窗子向里一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窗户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男子静静地在窗户下等候着,没过一会儿,从里面响起锋利的匕首划破空气的声音。一瞬间,男子轻轻地歪了一下脖子,一道寒光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只能隐约看到些残影,而男子身后的一棵树上,直直地插入了一把匕首。 男子轻笑了一声,不以为然。 “叶不留。”从房间里面,传出来韩路遥冰冷的声音。 叶不留冷笑着朝里面道:“我以为你躲藏得很好呢,结果却在这个地方,还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杀你。” “不过是多一两具尸体罢了,又有何妨?”韩路遥冷冷道。 叶不留悠闲地背着手,抬起头看了看墨色的天空,不见一颗星辰。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么会让你活着离开?”叶不留叹出一口气,道,“只不过,这是齐国的地盘,而且想要你命的人,大权大势的,我也惹不起,只好排队咯。” 说罢,他转过身来,对着被夜色笼罩的院子,道:“出来吧,她的人头我让给你,等你被杀掉以后,我再出手。” 话音刚落,透过夜色,院子里缓缓走出一个男子,对他道:“你怎么认定,我会死在她手上?” 叶不留听罢,不禁哧鼻笑了一声,道:“这个世上,能杀她的人不多,我都不一定,何况是你?” 齐昱走出了夜幕,来到叶不留的面前,漠然地看着他,坚毅锋利的面庞上毫无表情。 他扫了一眼地上黑衣人的尸体,又看了一眼叶不留,没有开口。 “怎么?想用人把韩路遥引出来?真搞不懂你,杀个人都要偷偷摸摸的。”叶不留戏谑着道。 “叶将军。”齐昱沉声道,“我大齐的地盘上,没有你插足的份。” 第六十九章 长安一战 “哦?是么?”叶不留露出了冷冷的笑意,问道,“那我就要问问皇子殿下了,按照贵国律法,私通楚国余孽……是什么罪名?” 齐昱看着他,脸色愈发阴沉。 他没有回答,将目光望向叶不留身后黑黝黝的窗口。 叶不留见他不开口,也转过头去,二人齐齐透过窗户看着一片漆黑的房间内。 过了一会儿,从房间里传来韩路遥的声音,对齐昱道:“你想杀我?” “嗯,交易取消了,不需要你了。”齐昱冷冷道。 叶不留突然禁不住笑了一声,道:“什么交易?你居然敢和楚国余孽做交易?” 齐昱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又转而对韩路遥道:“你逃不掉的,长安城的驻军足有几万,你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不,现在拦着你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叶不留对着房内随意地道,“谁敢把私通楚国余孽的事情暴露上去?若是让齐国朝廷知道了,你这个皇子也逃不掉。” 齐昱皱起眉头,看着他,眼中已经泛起了不耐烦的杀意。 二人对视着,各自身体中的内力正在一点点地翻涌着。 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划过二人的耳旁。他们同时向边上一蹬,以极快的速度闪过。 齐昱赶忙抬起头,在他原先所站的位置,掠过一道残影。 叶不留俯下身子,阴笑一声,道:“来了。” 他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剑刃上泛起了点点荧光,令人不寒而栗。 齐昱注意到了他的脸,心里涌出一阵不详的预感。 唰。 院内的树梢像是被风吹动了一般,哗哗摇动着。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树梢,在模糊不清的夜幕下,韩路遥的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手握匕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 叶不留没有丝毫犹豫,大步上前,握着剑柄的手中内力疯狂地涌动,整个剑刃不住地颤抖着,发出刺耳的蜂鸣声。 他在眨眼之间便闪到了树下,挥臂横砍,冰蓝色的剑气划过树身,一股强大的内力迅速蔓延开来。齐昱见状连忙后退几步,稳住身形。 院内的大树被一分为二,缓缓栽倒下来。 树梢上,韩路遥的身影一闪而过,留下一抹残影,融入夜色之中。 叶不留手臂上迅速涌入汹涌的内力,整个剑刃中的淡蓝色荧光喷薄欲出,他向后转身,朝着身后的方向出剑,周围的空气剧烈地波动着,剑灵顺着剑刃如同蛟龙出海一般朝韩路遥出现的身影冲去。 韩路遥跃起,鬼魅的身影在剑灵前消失。剑灵直直地撞向她身后的房屋。 轰! 一声巨响过后,房屋的墙壁扬起一大片灰尘,砖瓦散落。 韩路遥脚尖点地,行路无声,身轻如燕,几步便出现在了一旁齐昱的身后。 同时,她的手中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对准了齐昱的腰间。 铛!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传来,齐昱在眨眼间出剑,与韩路遥的匕首撞在了一起,火花四溅。 韩路遥借力纵身一跃,拉开了距二人五步远的距离。 叶不留朝着她的身影,汇聚内力,持剑向她冲去,宛若一阵微风拂过,几片落叶被高高扬起。 剑刃在空气中划过,淡蓝色的荧光在半空中肆意挥洒。齐昱在原地只能看到叶不留在夜幕下模糊的残影。他谨慎地后退一步,搜寻着韩路遥的身影。 铛铛铛! 空中传来剑刃撞击的声音,韩路遥跃在半空,像是一只振翅的飞鸟,叶不留紧随其后,一脚蹬在房顶上,出剑的同时,剑灵被汹涌的内力推出,如同一只下山虎,咆哮着冲韩路遥杀来。 齐昱在原地抬着头,被这番场景看着有些发愣。 韩路遥无处可避,俯下身子朝着扑啸而来的剑灵冲去。 她浑身的内力涌出,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凝滞下来。 韩路遥挥舞着匕首,迎面冲到了叶不留的剑灵旁,锋锐的匕首划开了淡蓝色的剑灵,两股浩瀚的内力相互碰撞在一起,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一瞬间打破了院内的寂静。 叶不留神情一滞,在羲和塔与她一战时,她就是这般不要命似的与自己贴身砍杀,丝毫不在意剑灵在她身上造成的伤势。 他不再选择退让,翻转着剑柄,再次注入一股强劲的内力。 穿云见日千层浪,翻江倒海万里行。 叶不留出剑,剑灵顺着剑刃在他身后划出了长长的影子。 铛! 剧烈的碰撞声在一旁的齐昱耳边响起,犹如两颗巨石对撞在了一起。 一剑可向天! 韩路遥的身影在空中犹如一条飞跃的鱼,划过一道弧线,向远方的黑夜中掠过。 叶不留紧紧地看着她飞过的方向,指剑向她杀去。 一剑可震地! 他的剑刃上闪过一道白芒,亮得刺眼,如同羽箭一般弹射出去,眨眼间便追上了韩路遥。 韩路遥挥舞着匕首,一声巨响过后,她的手腕上溅出一片血迹。 看到半空中韩路遥的身形一滞,叶不留紧紧跟上,二人的距离一下子缩减到了一步之遥。 剑刃划过匕首,几下猛烈的交锋过后,二人同时向地上坠去,在空中叶不留仍狠狠地向韩路遥出剑,他的身体周围有充溢的剑灵护体,尽管韩路遥的匕首鬼魅无踪,也还是落了下风。 咚!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韩路遥迅速借力跳起,退到了十步以外的地方。 她身上的衣物早已被叶不留的剑划得面目全非,零散的丝绸布料披在身上,腹部层层的纱布露了出来,从里面缓缓渗出发黑的鲜血。 他们落地时砸出一个不小的坑,烟尘弥漫,韩路遥面无表情,俯下身子,冷冷地看着那个方向。 没过一会儿,烟尘散去,叶不留伫立的身影逐渐在她眼前清晰了起来。她眯起眼睛,没有丝毫犹豫,内力上涌,眨眼间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 铛铛铛!韩路遥闪到叶不留的面前,挥动匕首,大开大合,叶不留身体周围的剑灵紧接着涌出,抵御着她的挥砍。 剑刃一闪,寒芒入眼。韩路遥迅速地向后纵身一跃,躲开了致命的一剑,但四散的剑灵还是比她更快一步,划开了她腹部的纱布,露出了里面骇人的伤痕。 叶不留看着她,冷笑一声,道:“没有用的,今晚,你必死在我的剑下。” 他朝着韩路遥缓步走来,内力翻涌,剑灵像是熊熊燃烧的鬼火覆盖了他的身体。 韩路遥没有理会他的话,将匕首横于身前,冰冷的面庞依旧毫无波澜。 这时,远处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骚乱声。 “快来……人在这里……” 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接踵而至。叶不留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下四周。他们已经离开了悟道镖局的大院,来到了长安街道上。那些声音应该是听到动静闻声赶来的治安军。 “啧。”叶不留有些不耐烦地歪起嘴,低声道,“真麻烦……看来这还不是个好时候呢……” 韩路遥像是没有什么反应,仍然保持着时刻准备扑杀的姿势。 叶不留看了看韩路遥,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气。 内力在他的身体中流动着,他猛然蹬地,一剑指向韩路遥,向她杀来。 突然间,他们中间出现一个人影,横在了叶不留的剑下。 叶不留停下了动作,剑刃定格在了面前齐昱的喉间。 三个人的动作都在那一刻僵住了,叶不留阴沉着脸,看着他,道:“你想要干什么?” “齐军的人马上要过来了,你这么打下去杀不死她。”叶不留对视着他的眼睛,道。 “那你就来挡我?齐国的皇子给楚国余孽挡剑?”叶不留冷冷地问道。 齐昱沉默了片刻,没有仍旧站在他的剑前,道:“你走吧,你已经惊动了其他的人了。” 叶不留听罢,微微抬起头,道:“我不怕,你怕么?毕竟私通楚国余孽,可不是个光彩事,见不得人。至于这个,我还没找你问问呢。” 齐昱哽了一下,道:“这是在长安,你觉得,你可能能做出对我不利的事么?你是大月国的将军,这可不是你我二人的事,关乎到两国。” 叶不留一愣,手中抬起的剑缓缓从齐昱的喉间放下。 “行。”他对齐昱点了点头,道,“今天不是个好时候,但我记住了,杀人不在早晚,终有一天韩路遥会死在我的手上。” 齐昱看着他,波澜不惊,淡淡地道:“只要不是在今晚的长安,你能杀了她,自然是大功一件。” 叶不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慢慢转过身,纵身一跃。 齐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消失在了夜色中。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向后看去,原本韩路遥所在的位置空空如也,街道上,只剩他一人站在中央。 片刻后,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街道上传来。 数十个治安军骑着马匆匆赶到街道,来到齐昱的不远处停下,他们手中的提灯将半条街道照得通明。 治安军看到齐昱,纷纷下马,一路小跑到他跟前,下跪行礼。 齐昱淡淡地冲他们摆摆手,开口问道:“怎么了?” 一个士兵抬起头,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刚刚兄弟在巡逻的时候,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特地叫人前来查看。” 齐昱微微摇了摇头,对他道:“没事了,我一直在这儿,没什么动静,你们回去吧。” 几个士兵相互对视一眼,不敢再说什么,向齐昱行礼后,便相继起身上马,离开了街道。 随着马蹄声逐渐远去,整个街道又重新暗淡了下来。 齐昱双手后背,抬起头来。漆黑的夜空之上看不见一颗繁星,黑压压的密云笼罩了整片苍穹,覆盖在偌大的长安城的上空。 第七十章 欧阳世家 韩国。 欧阳宅邸。 古色古香的宽敞大殿里,地上铺着厚厚的绒地毯,上面绘制了眼花缭乱的图案,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都规规矩矩地摆着昂贵的檀木柜,柜中放置了价值连城的古物。轻薄的丝帘在房梁上垂了下来,随风摇晃着,大殿里的麝香扑鼻而来,烟雾袅袅。一张宽大的木柜占了大殿的一面墙,上面工整地摆满了罕见的经文。一个年迈臃肿的老者披着厚厚的深色长袍,靠坐在书柜前的长椅上,眼皮子耷拉着,面庞上布满了丑陋的斑点,他低着头,一根木杖夹在腿间,脑袋低垂着,昏昏欲睡。 大殿里除了老者以外再无二人,看着独自待在里面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家丁从大殿外匆匆轻手轻脚地来到老者身旁,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爷,都准备好了,外面的客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老者缓慢地抬起脑袋,竭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微微张口,发出沙哑的声音,道:“暗香堂的大人们到了么?” 家丁忙不迭地连连点头道:“到了到了,老爷放心,下人们都服侍着呢。” “嗯……”老者从嗓子里发出一阵呢喃,伸手拿起了手杖。下人见了,赶忙伸出手去搀扶着。 老者撑着手杖,费力地站起身子,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 “墨儿这孩子……回来了么?” 家丁一边搀扶着老者,一边陪笑道:“三少爷他也已经到了,就在外头和客人们在一起呢。” 老者拄着杖,艰难地向前走着,喃喃道:“他回来……怎么也不向我请安了?都多少年了……我都记不清了……他还不待见我……” 家丁在一旁道:“哪能啊老爷,您从小对他谆谆教导,我想三少爷肯定不会忘的。” 老者不再开口,仍旧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颤颤巍巍地和家丁一道向大殿外走去。 欧阳家族是韩国数得上名号的几大财阀之一,开设的家族企业涉及韩国相当一部分的粮食,油盐生意,,还建立专门的钱庄,垄断了一些地方的银票流动。虽不可称作富可敌国,但如此大家大业,使得欧阳世家的一些成员由此步入政坛,掌控了韩国朝廷的一部分权利。在南洲一带,可谓是呼风唤雨,赫赫有名。 这些有关欧阳家的一些情况早在很久之前楚墨便略有耳闻,他自己所替代的身份便是当年在欧阳家中的三少爷,若是放在韩国的其他地方,也算是个身份显赫的大公子。这般招摇的身份也对他的潜伏带来了诸多不便,他只能在韩国境内时刻保持着低调谨慎。 几天前他刚刚踏入南洲境内之时,便着手开始四下搜寻着对自己有利的情报,而对他自己的这个身份也有了比之前更多的了解。欧阳墨一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满腹经纶,对待经文古书更是有着废寝忘食的沉迷,无意从商。由此,和他爹,欧阳家的族长欧阳震华起了争执后独自前往秦国西麓书院求学,旅途中被楚军所俘。但欧阳墨虽说从不习武,但有着书生的傲骨,在狱中大骂楚军惨无人道,后来被陆川看中,活活揭下了他的面皮,通过易容术换在了楚墨的脸上。 得知了这些后,楚墨不免得有些唏嘘,但在后来的搜寻中,他又得到了更有价值的情报。 韩国的另一家不亚于欧阳家的大财阀,暗香堂,不类似欧阳家垄断生意,暗香堂更像是一伙声势浩大的匪帮,暗地里做着杀人越货的生意,里面豢养着武功高强的客卿,对整个韩国的商会甚至是皇室成员都具备威胁。因此,所有的财阀对于暗香堂表面上不得不百般讨好,让他们在商会中也有了一席之地。 而据楚墨幼年时在楚国的回忆中,这个暗香堂,正是韩路遥原本出生的地方。 暗香堂在暗中与韩国朝廷的罪恶交易很多,有不少朝廷无法光明正大去处理的棘手的事就都交给了暗香堂,由此暗香堂与朝廷的关系甚是密切,韩王也亲自赐予暗香堂堂主一脉以国姓,来赏赐他们终身受爵。 想起韩路遥的背景,楚墨才发现其实对她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她被带进宫时,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淡漠,童稚的双眸中像是潜藏着无尽的忧郁和深渊。 至于她是怎么被带进宫的,楚墨也缠着问过了国师陆川和楚王。只得到了一个笼统的回答,在楚军侵入韩国时,暗香堂曾私下里授了韩王的旨意,成功刺杀了不少楚军将领。楚军震怒,率兵踏平了暗香堂,俘虏了堂主的亲孙女,未到及冠之年的韩路遥。 不像其他的俘虏,一到楚国就被丢进地牢,九死一生。她一来便到了楚宫,在楚王的身边,而楚王也出人意料地对年幼的韩路遥视如己出,甚至后来还将她认为义女,奉为公主。 楚墨的童年便是养尊处优,然而楚王和国师忙于战事,对他疏于管教。楚王对他十分苛责严厉,在楚墨很小的时候,便将他关入藏经阁,强迫他熟读经文,无论是三伏天还是冬至时,都命他习武练剑。那时的大楚实力高强的客卿无数,楚王便残忍地要楚墨与客卿实战磨炼,而此时的同龄人还在父母膝下撒欢,他便怀着满腔的恨意和不满,被一个个客卿打倒在地。 后来,他及冠后几年,楚军的征伐连连败退,遭遇天下人的反抗,楚王没有时间再来管教他,便将韩路遥放在他的身边,要求她时刻监督楚墨。那时的楚墨已经愈发叛逆,性格孤僻,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而韩路遥的出现仿佛就是楚王在他身边安插的眼线,他对韩路遥的出现厌烦至极,根本不想理会。 我是堂堂大楚太子,而你只是一个亡国奴,凭什么你获得了大家的恩宠,我却过得还不如同龄人中的平头百姓? 想管我?你算什么? 没过多久,大秦率重兵掀起了抗楚的第一战,楚王亲征,没有空去理会他不服管教的太子。楚墨这才稍稍缓了口气,楚王不在的这段时间,终于能有来之不易的自由了。 然而,韩路遥的存在,却让楚墨烦不胜烦。 十年前。 楚国。 楚宫内。 一条长长的回廊上,幽暗阴森,四周没有一丝亮光。地上铺着长长的深色地毯,宽阔的回廊两旁的石墙上雕着目不暇接的图案,隐藏在黑暗中。 咚咚咚。 一个圆滚滚的蓝色小球在回廊上跳动着,响起了空洞的回声。 小球弹了几下后,向回廊深处滚动着。 一个瘦小的人影,静静地站在小球前面。小球撞到她细长的锦靴旁,停了下来。 韩路遥此时的面庞上带着淡粉色的腮红,面无表情,双眸空洞地望着前方。 没过一会儿,楚墨从她的不远处缓缓走了过来。 他与韩路遥对视了一眼,脸上带着些不耐烦的淡漠。 韩路遥弯下腰,将脚边的小球捡了起来。 楚墨看着她,皱了皱眉,冷冷地道:“喂,把球给我。” 韩路遥微微低下了头,将小球抱在怀里,低声道:“太子殿下,您现在该去藏经阁读书了。” “啧。”楚墨的神情流露出了厌烦之色,没好气地道,“你算什么东西?还叫本太子读书?” 说罢,他快步向韩路遥走了过去,伸出手,道:“快点,把球给我。” 韩路遥颔首,簪子下长长的黑发披下来,遮住了面容。她没有回答,仍是将球抱在了怀里。 楚墨见她不为所动,声音提高了几分,道:“一介亡国奴,一个俘虏也敢跟本太子这么说话?按照宫中的规矩,你能站着跟我讲话?” 楚墨的声音在回廊中打破了寂静,回声绕梁。 韩路遥身子一僵,没有犹豫,缓缓地朝他跪了下去,双手伏地,声若细蚊,道:“太子殿下……按照皇上的旨意……您半个时辰前就该读书了。” 楚墨听罢,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低头斥道:“用得着你教本太子做事?还学会拿父皇说事了?年纪小懂得倒不少,要是换做以后,你不还想谋反了不成?” 韩路遥的额头轻轻地触地,低声道:“奴婢不敢。” 楚墨见她这般,仿佛是带着楚王的影子,将自己牢牢地束缚着。他上前一步,一脚踩在韩路遥的发上,用力向下一踏,道:“宫里的嬷嬷们就是这么教你的?” 韩路遥没有开口,任由他踩着自己,毫无反应,怀中还紧紧地抱着那个球。 楚留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冷地道:“把球给我。” 他脚底下的韩路遥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道:“殿下……您该读书了。” 楚留笙听罢,愈发厌恶地看着她,想不到她还莫名地执着,只是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毕竟父皇临走时交代,要韩路遥监管自己。 想到这里,他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哪有一个俘虏来管着太子学习的道理?这不反客为主了么? 他抬起头,对韩路遥道:“要本王看书也可以,可是你不懂宫里的礼数,我也得教教你。这样吧,我看书,你在旁边给我学磕头,我看多久你磕多久,如何?” “是……奴婢遵命。” 第七十一章 十年回忆(一) 藏经阁。 大楚国的藏经阁里的经文,也是世上首屈一指的多。整个藏经阁建设得十分恢宏阔绰,甚至可以媲美秦国的西麓书院。藏经阁共有七层,在楚宫的园林内高高地屹立着,四周都有重兵把守。里面的不少经文都是从各国搜刮而来,十分珍贵,有些还是唯一的藏品。能够随意进出藏经阁的人不多,楚墨是一个例外。 楚王为了他能专心研读经文,特意为他在藏经阁内的每一层设了个静思房,打造地如同囚室一般,空空荡荡的房间内四面石壁,除了一桌一椅一烛台外再无他物。这个地方算是成为了楚墨的噩梦,以往每日楚王都会亲自监督,严加管教。 藏经阁的守卫对楚墨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见他主动进去学习,反而还有些诧异。 而楚墨也是百般抗拒,奈何楚王吩咐,他回来以后要亲自过问于他,若是没学好,则会加倍重罚,关在静思房里几天几夜不放出来。 楚墨无可奈何,带着韩路遥上了藏经阁。 来到静思房,楚墨看着桌上前一日未读的经文还有一大摞摆着,脑袋就阵阵发晕。虽说国师曾称赞他天赋异禀,对于那些复杂难懂的经文能熟读贯通,但只有楚墨自己知道埋头书桌时的痛苦。 他一屁股坐在了桌前,韩路遥乖乖地站在了他身后。 “开始啊,还要我教你么?”楚墨回头瞟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 韩路遥低头应了一声,顺从地跪了下去,向楚墨磕起了头。 楚墨点着了烛火,娴熟地翻开经文,拿起一支细长的狼毫笔,开始在纸上翻抄了起来。 咚咚咚。 他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眉头一皱,头也不抬地道:“用力点,没吃饭么?” 咚咚咚。 韩路遥磕得更重了,楚墨心中总算有了些解气。 父皇真是闲的没事干,还在我身边安插了个眼线?她就是个卑贱的战俘,居然还想踩在我的头上? 他似是在对父皇的报复,总之,听着身后的磕头声,他的心中畅快了不少。 烛火摇曳着,静思房内,只有有节奏的咚咚声。楚墨只感觉身心俱疲,昨夜为了庆祝父皇离宫,他独自一人在宫里玩了一晚上的球,现在一股困意袭来,他的眼皮子也逐渐沉重。 他看着烛光,眼皮子打着架。 不一会儿,楚墨便倒在了桌上,打起了盹。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墨才缓缓恢复了意识。 他朦胧地抬起双眼,看着眼前的烛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身后的咚咚声又传入他的耳旁。 楚墨一愣,还来不及打个哈欠,转过头去,看到韩路遥仍旧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磕着头。 “你等会儿。”楚墨对她道,“现在几时了?” 韩路遥一听,停了下来,脸伏着地,轻声道:“回殿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 楚墨一惊,怔了一下,道:“你……把头抬起来。” 韩路遥缓缓抬起头来,她的额头上已经血流如注,殷红的血丝挂满了整张脸,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被血覆盖的双眼抬起来,毫无感情地看着楚墨。 楚墨看着她,背后有些发凉,道:“你……磕了两个时辰?” “是,殿下。”年幼的韩路遥淡淡地道。 楚墨咽了下口水,有些烦躁地回过头来,桌子上的经文基本上还原封不动。 他不耐烦地将经文合上,道:“你……你确实是个蠢货……这要是让父皇看到了咋整……” 韩路遥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静静地跪在原地。 他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韩路遥,愈发地烦躁。他站起身,朝房门外走去,道:“你跟我来。” 韩路遥顺从地站起身,跟着他离开了静思房。 “一会儿你去御医那儿,让他们赶紧给你包扎一下。”楚墨边走边道,“你真是个祸害,记住了,别让我弟弟那个傻子看到,他准会乱说。” 韩路遥低着头,快步跟在他后面,轻声道:“殿下……” “怎么了?”楚墨停下脚步,回头对她没好气地道,“你要是敢对父皇告我状,我立马弄死你。今天学习时间过了,你别再跟着我了。” “殿下……”韩路遥看着自己的脚尖,额头上的血滴在了地上,道“您现在该去练武了。” 楚墨两眼一翻,冲着她怒斥道:“你烦不烦,不练,滚!父皇现在都不在,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 “可是……皇上他说……”韩路遥轻声道。 “你别拿他来压我,你算老几?”楚墨打断了她的话,道,“你既然这么有空,一会儿包扎完以后,你到宫里下人那里,给我把茅房都给我刷干净了!听到没?” “是。奴婢这就去。”韩路遥道,声音毫无波澜。 说罢,她便匆匆地离开。楚墨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气,用力地向身旁的书柜猛踹了一脚。 几日后。 诵经大典。 在楚宫内,每隔一段时间,国师陆川便会将所有皇室的孩子少爷们集合到一起,诵读经文,注明释义,算是宫中给贵族子弟专门开设的学堂。里面的少爷们大多是王公贵族,文官武将,诸侯大公的孩子,而楚墨在此中身份最高,又小小年纪有着成年人一般的风范,被同龄人们拥护为带头老大。 而在这些少爷中,有不少是纨绔子弟。在外面呼风唤雨惯了,心子里的野性收不住,对这般枯燥无趣的诵经大典甚是反感,楚墨则首当其中。 在诵经大典上,楚王安排韩路遥也跟随陆川学习,也是为了监管放荡不羁的楚墨。 大典通常七日举行一次,地点设在了宁静的书香之地,翰林院。通常一次便是两天。楚墨和一帮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听着陆川咬文嚼字,诵读经文,感觉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典结束,还没等陆川离开,楚墨便带着他的弟弟楚留笙偷偷溜出了翰林院。那时的楚留笙矮了楚墨一个头,整日跟在他的身后,成了一个忠实的小跟班。 楚墨抱着他珍爱的球,兴致冲冲地绕过翰林院周边的大路,在宫中的园林里偷偷摸摸地穿梭着。 “皇兄……皇兄。”楚留笙脸上挂着痴痴的笑,紧跟着他,道,“皇兄,我们今天来玩什么啊?” 楚墨看了看他,得意地抬起头,手中的球转了个圈,道:“我最近几日从宫外的人那儿学了一种玩法,现在宫外都流行这个,就是把球扔到一个挂着的木圈里,谁投得多谁赢。” “哇。”楚留笙咧开了嘴,道,“皇兄皇兄……我也要玩……你教教我……” “切,傻子,你也会玩这个?别急,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到时候再教你。”楚墨大步向前走着,道。 “等一下。” 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阵稚嫩的声音,两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一个幼小的女童正站在他们的身后,头上系了高高的发绳,宽大的学士袍披在她小小的身子上显得很不合身。 楚墨看见她,白了一眼,不耐烦地道:“诶,沈梦溪,你现在不老老实实地待在翰林院跟着我们干嘛?” 楚留笙看了看他,急忙跑到沈梦溪身边,痴笑道:“梦溪姐姐,皇兄正打算教我玩球呢,你要不要来啊?我学会了……可以……可以教你啊。” 沈梦溪没有理会他,秀目圆瞪,看着楚墨道:“不行……现在还没有下课呢……国师大人还没有走……你们不能偷溜。” 楚留笙听罢一愣,不知所措地看向楚墨。 “搞没搞错啊,父皇又不在,国师他老眼昏花的,少几个人他怎么会知道?要不傻子你先回去帮我凑个数?”楚墨慵懒地道。 “不行……皇上说……你不能逃课……不然,不然路遥姐姐回来抓你的。”沈梦溪撅起小嘴,气鼓鼓地对他道。 “哇,我好害怕哟。”楚留笙抬起下巴,把玩着手中的球,不所谓地道,“你让她来抓我啊,一个没名没分的亡国奴,别整天想着拔鸡毛当令箭了。” 沈梦溪听了他没好气的话,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一跺脚,气呼呼地向后喊道:“路遥姐姐……皇子他又偷偷溜走了——” 稚嫩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楚留笙看着她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楚墨下意识般的一急,冲她叫道:“你扯嗓子叫啥?就算她来了又能怎么样?”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的一棵树旁,传来了一阵淡淡的声音。 “太子殿下。” 听到这熟悉的音调,楚墨吓了一跳,手上的球都掉了下来。他赶忙回过头去,看到韩路遥那噩梦般的身影正站在树下,面无表情,淡漠地看着他。 “我……你……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你是鬼吗?”他气急败坏地对韩路遥道。 沈梦溪看到她,小腿噔噔噔地迈着碎步,跑到韩路遥跟前,指着他道:“路遥姐姐,皇子……皇子他又要偷偷溜出去了。” 看到她光明正大地打着自己的小报告,楚墨恨恨地闭上了嘴,把头一别,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太子殿下。”韩路遥淡淡道,“现在大典还没有结束,请殿下随我回到翰林院。” “我不回,你能拿我怎么样?嗯?”楚墨睁大了眼睛,不客气地对她道。 韩路遥顿了一顿,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毫无波澜。 “那奴婢便告诉国师大人,殿下他有事离开了。” 楚墨一惊,冲她叫道:“不是吧?你们打小报告是遗传的吗?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就算我回去,过半个时辰大典就结束了,有必要吗?” “那便请殿下在翰林院再待半个时辰。”韩路遥看着他道,眼神深邃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你……”楚墨气得胸膛起伏着,指着她,愤愤地道,“行,我就待半个时辰,要不是父皇对你宠爱,像你这样的,我早就命人砍了。” 第七十二章 十年回忆(二) 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韩路遥的面庞上毫无波澜,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无动于衷。 楚留笙愤愤地转过身,被脚下的球绊了一下。他低下头,气得将球捡了起来,转过身朝韩路遥用力地扔了过去。 一旁的沈梦溪被吓了一跳,而韩路遥不闪不避,任由球砸到她的头上。 “给本王捡起来!”楚墨头也不回地道,自顾自地走开了。 楚留笙虽说有些痴傻,但也会察言观色,见他气愤难平,不敢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沈梦溪一眼,低下头跟着他身后离开了。 “你……”沈梦溪跺了跺脚,气道,“太过分了。” 韩路遥没有言语,默默地捡起了球,朝翰林院走去。 沈梦溪见她什么也不说,连忙追上去,关切地道:“路遥姐姐,你没事吧?没关系的,回去告诉国师大人,让他好好教训那个目中无人的皇子一顿。” “谢过沈妹妹的关心。”韩路遥淡淡地道,“殿下贵为太子,我只是一个捡来的奴婢,能陪在殿下左右已是荣幸之至,这些都是应该的。” “哪能是应该啊?”沈梦溪急道,“路遥姐姐,这里不是宫外,放心,国师大人肯定会主持公道的。” “谢过沈妹妹的好意。”韩路遥依旧淡淡地道。 几个月后。 翰林院内。 已是冬时,院外头积起了厚厚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几棵榕树被积雪压弯了腰,干枯的枝头竭力向上伸着。 楚王驾临,翰林院上上下下布满了严阵以待的侍卫,在里面摘抄经书的大夫们侯在外房,跪成一片。一门之隔的大殿内,便是楚王和他的亲信,还有被传唤而来的楚墨一行人。 每年的冬至,国师便会给所有亲王和皇室子女统一的考核,类似书生试举,楚王对他的孩子们则亲自监考,颇为严厉。 大殿内,楚王坐在中央的桌旁,案上放了厚厚一摞纸,便是此次国师为他们考试的内容。在楚王前方,跪着他的两个皇子,和韩路遥。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国师陆川束手,侯在楚王身边,默不作声。楚墨低着头,四周的气氛一片压抑,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偷偷地瞟了身旁的楚留笙,那个缺心眼的家伙还丝毫没有察觉,头垂在胸前,眯着眼,嘴边挂着一丝憨笑,像是打起了盹。 不靠谱的傻子。 楚墨暗暗道。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向楚王瞄了一眼,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楚王平日里甚是威严,前不久御驾亲征过后,脸上更带了些沙场征战的肃穆,令楚墨不由得感觉有些生畏。 他看了看韩路遥递交上来的试卷,没过多久,脸上的神情便缓和了些,眼中流露着由衷的欣慰。楚墨很少看见他有这般神情,他忍不住偷偷向韩路遥看去,韩路遥不卑不亢地跪着,脸上依旧云淡风轻。 楚墨撇了撇嘴,有些无奈地低下头去。 接着,楚王又拿起了楚墨的试卷。听到这动静,楚墨心里莫名地一凉,双腿也跪得更规矩了些。 果不其然,楚王看着他的试卷,双眉一下子皱了起来,脸色也逐渐黑了下去。 “楚墨!”楚王直呼其名,将试卷重重向案上一拍,怒道。 “儿臣在。”楚墨不敢怠慢,直起身子,行礼道。 楚王的脸色十分阴沉,一只手指着案上的试卷,对他斥道:“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楚墨心中一慌,勉强镇定下来,规规矩矩地道:“父皇……儿臣这次……比去年……进步不少……” “进步不少?”楚王道,“你知不知道,就你这个水平,放在县试都不一定过得了?哪里还有当今太子的样子?你看看韩路遥,比你晚来学习,为什么她能给朕长脸?” 楚墨听罢,有些不甘,撇着嘴道:“那您应该看看楚留笙的,他也是您儿子啊。” “住口!”楚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又一拍桌子,道,“他是你弟弟,难道你不应该为他做榜样吗?” 楚墨低下了头,没说话。 “朕为了你的学业花了多少心血,让国师大人亲自来辅导你,你要知道,在宫外,天下有多少人仰慕,希望能得到国师大人的指教?你还不珍惜?”楚王怒斥道。 楚墨暗自冲他白了一眼,依旧没有开口。 楚王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韩路遥,有些无奈,道:“你这样下去,和那些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哪能担得起我大楚江山的霸业?” “我又没说要担……”楚墨小声地嘀咕道。 “什么?”楚王怒目而视,上了火气,怒斥道,“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楚墨被他的怒骂声惊得缩了缩脖子,知趣地闭上了嘴。 楚王强压着心头的怒火,看了看韩路遥,道:“从今往后,让路遥来好好地辅导你的学业,少给朕整天想着跑出去撒野。” 说着,他声音放柔和了些,对韩路遥道:“路遥,你以后就帮朕看好他,不必分什么尊卑,若是这个逆子不服从管教,你就跟朕讲,看朕不让人卸了他的腿。” 韩路遥深深地伏下身子,道:“奴婢谨遵皇上旨意。” 楚墨听着他的话,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但看楚王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 楚王吩咐完,又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看楚墨,双手一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翰林院的大殿。 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楚墨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两个月后。 楚宫乍暖还寒。宫里的桃树上结满了蓬勃欲出的花骨朵儿,淡淡的粉黛犹如年轻姑娘的腮红,含苞待放。 楚墨也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黑色锦服,个头如同雨后的春笋一般向上蹿着,转眼间已经和韩路遥差不多高了,他的脸上也褪去了些稚嫩,眉宇间透露着英气。 他在宫内的后院里挑了一根长长的木棒,握在手里掂量着,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后院。 脸上挂着大鼻涕的楚留笙依旧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憨笑着问道:“皇兄皇兄……我们干啥去啊?” 楚墨朝他瞥了一眼,冷冷地道:“找李千姬那个家伙算账!” “李千姬……皇兄……你要……揍他吗?”楚墨走得飞快,大步流星,楚留笙跟在他后面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那个王八蛋公然在私底下传我的谣言,说我被韩路遥给管着了,这不是笑话么?堂堂皇子被一个女子管着,还是个战俘?”楚墨脸色阴沉地道,“平日里我早就看他不爽了,必须得揍他。” “可……可是……”楚留笙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 “我知道。”楚墨头也不回地道,“他爹,是皇上钦点的远征军老将军李秋寒,我一向很敬重李伯伯,但他儿子,我该揍还得揍!” “不是啦……是皇兄你……” 听着身后楚留笙急切的声音,楚墨微微抬起下巴,道:“你是怕我打不过那个自以为是的臭屁?我现在的实力可以打得过军营里的都尉,虽说离客卿那帮人还差了点,但李千姬那个混蛋,还不是我的对手!” “皇兄,你先等一下。”楚留笙大跨几步,伸手拽住了楚墨的衣襟,喘着气道,“皇兄……韩……韩路遥她已经发现你偷跑出来了。” 楚留笙一怔,停下了脚步,双眼一蹬,回过头来看着他,诧异地问道:“她怎么会知道?谁告诉她的?” “是……是我偷偷地告诉了梦溪姐姐……然后……然后……”楚留笙低下了头,不敢看他,怯生生地道。 “什么?”楚墨惊道,一把拽住了他的耳朵,道,“你这个呆子,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讲?沈梦溪这臭婆娘就是舌头长,专门打我小报告的你不知道啊?” 楚留笙被他拽得提了起来,疼得表情一阵扭曲,指着他身后,道:“皇兄……皇兄……” 楚墨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韩路遥那个令他无比厌恶的身影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我的天,你是真的鬼啊?”楚墨吓了一跳,松开了手,对韩路遥道,“你赶紧给我让开。” 韩路遥拍了拍衣襟,娴熟地跪了下去,淡淡道:“请殿下随我回去。” 楚墨厌烦地看着她,手里捏了捏木棍,道:“你赶紧起开,我有正事要干。” 韩路遥仍旧跪伏在道路中央,脸埋在地上,道:“皇上他若是知道殿下此时要前往宫中斗殴,定会震怒的。” “什么斗殴?”楚墨冷笑一声,道,“得了吧,前几天父皇和李伯伯又亲征去了,大人都不在,这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你不要管。” 说罢,他便径直向前走去。 韩路遥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沉默着一动不动。 就在他即将特意跨过韩路遥的身体时,韩路遥苍白的小手突然抓住了他的小腿。楚墨一愣,想要挣脱,却惊讶地发现她的力气不知何时如此之大,他抬了抬脚,纹丝不动。 韩路遥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抱着他的腿。 楚墨一急,举起了手中的木棍,对她道:“你干什么?快给我松手。” 然而,她依旧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腿,不让他向前半步。 啪。木棍结结实实地敲在了韩路遥的脑袋上,她仍是没有松手。 楚墨愤愤地看着她,他知道韩路遥有多么的抗打。他在忍受不了韩路遥的管制,便经常在私下里有事没事就欺负她,拳脚相加,然而每次都像打在了棉花上,韩路遥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作用。 他暗中叹了口气,想了想,开口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李千姬他早就对我有意见了若是我今日不教训他,他以后还会更加猖狂。这次他造谣了什么你也知道。凭什么要我让着他?” 说罢,一直不松手的韩路遥淡淡地道:“若是殿下不介意,奴婢可以帮殿下去。” 第七十三章 穷追不舍 “去什么?去哪儿?”楚墨不耐烦地道,“还是你想替本皇子去找他算账啊?” 韩路遥仍旧低着头,没有作声。 楚墨又好气又好笑,道:“行啊,你给本皇子把李千姬给我抓过来,狠狠地揍一顿,让他给我道歉,我保证老老实实的,行不?” 想到这里,已经身在韩国欧阳府邸的楚墨忍不住莞尔一笑。 十年之隔,仿佛整个天下都换了个颜色,物是人非。 李千姬和他成了少年时代的死对头,他那时也没有想到,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千姬居然被韩路遥亲手提溜了过来,送到自己的府上。 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上去挨了一顿不轻的毒打。 那时,楚墨只能震惊地看着若无其事的韩路遥,有些恍惚。 谁能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在哪里学的这些功夫,远远地超出了同龄人,哪怕是自己天天与楚国实力强大的客卿对练,恐怕也没她进步这么快。 他不禁有些脊背发凉,这个丫头到底是什么人物,怪不得父皇对她如此的重视。 造化弄人,后来,李千姬与他依然是水火不容,两个人从小打到大,谁也不服谁,都将对方看成了死对头,又不能在明面上有纠纷,毕竟楚王与立下赫赫战功的李秋寒相交甚好,他们只能在暗中一直叫着劲。 可谁能想到,最后,李千姬成了他的生死之交。 在他被派往天枢阁潜伏的时候,唯一与他同行的,便是李千姬。 再后来,大楚溃败前不久,因为楚墨犯下的失误,导致身份险些败露。李千姬为了他能继续潜藏下去,义无反顾地选择牺牲自己。暴露了的李千姬在燕国地牢里受尽了种种骇人听闻的折磨,而楚墨,便是他的行刑人。 楚墨一辈子也忘不掉,被钉在木板上的李千姬对他露出惨淡的笑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他张了张干裂得看不清形状的嘴唇,在楚墨的耳畔,竭尽全力地吐出几个字。 “楚墨……老子从来没怂过……下手吧……谁怂……谁是孙子……” 那时,楚墨身后还有天枢阁的人,他拼命地忍住心头的刺痛,仿佛整个心脏都被人狠狠地揪住,而脸上还得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眼里噙着泪水,被李千姬看在眼里,对他露出了有气无力的微笑。 楚墨不敢看着他,闭上眼,拿起一把短刀,手起刀落,麻利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从小争到大的死对头,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手上。楚墨只感觉浑身像被掏空了一般,一下子瘫软在地。 一次次地经历这些事,让楚墨慢慢地一步步从一个不羁的少年,蜕变成如今这番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他如今正在欧阳府邸的大殿外,偌大的府邸装饰地十分豪华,里面交错的小径道具错综复杂,好似迷宫一般。放眼望去,一座座红砖绿瓦的亭台楼阁隐没在园林之中。 楚墨不敢随地乱走,只能独自跟随着人流,来到一个建在人工湖上的凉亭上。湖上的回廊蜿蜒着通向几座浩大的楼宇,美轮美奂。湖上栽了不少清荷,犹如浮萍一般随风摇曳着,煞是好看。 清凉的微风拂过他的耳畔,盛夏的燥热一扫而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吹散了他的思绪。 机缘巧合之间,来到了韩国,也许可以顺便查一查韩路遥的身世。 楚墨想着,独自缓步来到凉亭外的回廊上,扶着雪白的栏杆,向远处眺望。 此次欧阳府邸中来的宾客不少,足有不下几百个,大多都是韩国的商会名流,有头有脸的人物,欧阳家族的各个成员也都齐聚一堂。明面上是为了庆贺一个家中堂弟高中,实则借这个机会大宴宾客,拉拢各路关系。 楚墨对这些手段早已见怪不怪,他年幼时在楚宫里不少参加这类宴会,每逢自己的生辰,楚王就把他当作吉祥物一般推出去供宾客褒奖,而比他小了几岁的楚留笙则没有这个待遇,但他从小就显得憨傻,对什么事都没有放在心上。 正当他的思绪渐渐飘远时,一个身着长袍锦衣,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来到了他的身边。 “墨儿,是你么?” 公子温和而带有磁性的嗓音在他耳旁响起,楚墨一愣,回过头笑道:“是。” 他不敢多说什么,眼前的男子对他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自己假借了欧阳墨的皮囊,却没有他的记忆,只能处处随机应变了。 公子看着他,略有些诧异,道:“墨儿,你不认得我了?分别了几年,难不成记性都下降了?我是初晨啊。” 初晨?欧阳初晨? 楚墨有些无奈,对这个名字他实在是没有半点印象,只能陪着笑道:“堂兄莫怪,我离家后遭受了战乱,脑子有些糊涂了,突然回到家里,物是人非,确实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无妨无妨。”初晨淡淡地笑了笑,道,“听说,墨儿最近几年,一直在吴国,不知做了什么生意?” 楚墨看着他,恭敬地道:“不敢当,只是在杭州做了一个小县令罢了。” “县令?”初晨道,下巴微微抬起,“以墨儿的学识,不至于混到如此吧?” 楚墨看到他的神情中带着一抹轻视和高傲,不动声色地道:“弟弟我学识短浅,只能在县令的位置上混口饭吃,想着能造福一方百姓,就足够了。” 初晨甩了甩雪白的衣襟,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道:“是么?看不出来,墨儿还有这番抱负。” “堂兄过奖。”楚墨装作看不到他的表情,道。 “唉,初晨哥哥,你们在聊什么呢?” 一个轻快的声音传来,宛若一只啼鸣的黄莺。楚墨抬起头,一个面庞白皙的姑娘蹦蹦跳跳地向这里跑来,头上一闪一闪的簪子下的吊坠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晃动,身上穿着昂贵庄重的丝绣华袍,长长的裙摆上镶嵌了各种璀璨的配饰,令人眼花缭乱。 楚墨认出,这就是他前几日在客栈看到正往钱庄走去的女子,估计是哪个钱庄的千金小姐。 姑娘来到初晨身边,脸上带着活泼的笑意,看了看楚墨,道:“初晨哥哥,这是谁啊?” 初晨对她笑了笑,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堂弟,是这儿的三少爷,欧阳墨,这位是林家钱庄的大小姐,林温铋。” 楚墨对她缓缓地施了一礼,道:“见过林姑娘。” 林温铋听罢,有些吃惊,道:“这就是你们家震华伯伯的三少爷啊,他不是已经离家出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初晨笑着看了看楚墨,道:“这就得问他了,毕竟在外面当了个县令,风吹雨淋俸禄少,回到家里起码还能做个人上人,你说是吧,墨儿?” 听着他话中慢慢的嘲弄意为,楚墨只是笑着道:“堂兄说笑了。” “行了,我们走吧。”初晨没有理会他,对林温铋温和地道。 林温铋应了一声,看了看楚墨,便跟着初晨一道转身离开。 “那个自视清高的家伙,当年就是为了多分一些家产,和你震华伯伯闹翻了,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还以为他能混得多好呢,结果呢还不是屁颠屁颠地回来了。” “可是,我听人家说,当年三少爷是为了求学才走的。” “你别听人家说,我还不了解这些人?在外头一分钱银子都赚不到,肚子里空有些墨水,到最后还不是只能回家讨碗饭吃……” 听着初晨和林温铋渐行渐远的对话声,楚墨索性闭上了眼当作没有听到,内心毫无波澜。 这个身份以前经历过什么与他无关,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可能回到吴国了,眼下确实只能待在这里,以寻求庇护。 吴国的军备事情还不知道查得如何,天网的人也在暗处,自己逃往韩国的事情迟早会败露,在此之前他必须要有充分的时间做好万全之策。孙胜已经被他安排着在韩国边境观察天网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得彻底潜藏起来。 毕竟,来人可是燕无常,他不管在哪里都不能以身犯险,挑战这个曾经给整个大楚带来威慑的强者。 当年,燕无常一纸请战书插入李秋寒府邸里的石柱上,在刺杀当晚,整个府邸里灯火通明,布下重重的精兵侍卫,严阵以待。楚王为了这位垂暮的老将,动用了他自己规格的防卫,甚至还挑选了几个客卿假扮作替身,李秋寒身边可谓是密不透风,草木皆兵。 可就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下,到了请战书上写明的时辰,李秋寒还是死在了燕无常的刺杀下,并且还让燕无常从天罗地网般的楚宫中逃之夭夭。这一战使得燕无常名声大震,在江湖中为人称道,也使得大楚颜面扫地,楚宫中人人自危。 南征北战横扫天下的大楚,不得不因为一介刺客感到恐慌,若是行刺的对象换成了楚王,那结果又会是如何,人们一联想到,不禁从心底打了个寒颤。 而现如今,燕无常的势力壮大,羽翼日渐丰满,并且将刺杀的目标指向了自己。从败露身份开始,自己又能躲到何时? 这么想着,楚墨的神情又多了一分严峻。他扶着栏杆,暗自用力。 昔日的大楚,支零破碎,所剩无几的势力,又能支撑多久? 他叹了口气,遥望着远处。 突然,在回廊对面,人工湖岸边的迎宾殿内,他在一众簇拥着的宾客里,看到一个娇弱熟悉的身影。 那淡漠的面庞,他看了一眼就牢牢地记在脑海里,只是偶然的一瞥,却令他心中忍不住一颤。 那个女子,正在迎宾殿内独自向凉亭处走来。 正是在杭州青鱼楼被烧的那晚,一个人在吴国禁卫军的包围下大杀四方,最后与他交手,却被燕无常救出的那个来自天网的女子。 楚墨虽不知她姓甚名谁,但是她如今出现在这里,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行踪已经被天网察觉。他不确定自己如今这幅面孔会不会被天网的人认出,但这个身份应该已经暴露了。 他不敢再往下想,时间紧迫。 他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对着迎宾殿的方向,低下头,长长垂下的黑发遮住了他的面孔。 楚墨朝相反的地方走去,挤进簇拥着的人群中。 当务之急,便是抓紧时间离开这个地方,躲在暗处,观察天网的动向。 然而他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从一开始,真正对他造成威胁的燕无常就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不知道这个实力高强的刺客如今潜藏在哪里。 第七十四章 深夜之乱 吴国。 杭州。 何白背着他的妻子,在离县衙不远的客栈里落了脚。自从他的妻子死后,他的脸上便再也没有笑容,愁容满面,感觉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客栈的窗户可以远远地眺望到县衙的方向,他便终日站在窗口,默默地伫立着。 他的妻子横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面庞苍白得犹如上了一层寒霜,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安详的神态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客栈和县衙只隔了一条街,最近几日,街道上来来回回不断有治安军和捕快走过,大街小巷地策马游走,张贴告示,闹得四周的街坊们人心惶惶。 具体发生了什么,何白也有所耳闻,只是他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萍乡县最近一段时间怪事频出,青鱼楼被烧,近百人被屠,血流成河,一队禁卫军人马被杀得溃不成军,州府上下派调查的特使也被暗杀,县衙还被凶手放了火。整个萍乡县现在已经成了一级戒严,各种诉状公文满天飞,那些死者的家属们拖家带口地挤进杭州州府,算是彻底惊动了朝廷。吴宫离杭州不远,遇到如此重大的惨案,吴王当即下旨,调了数万人马将整个杭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被严密筛查,为了安抚百姓,事发地萍乡县也被州府接管。 而令何白没有想到的是,此次在县衙中暗杀的对象,便是他费尽周折来寻找的人,张仁杰。 县衙遭遇刺客的后一天,便贴出了告示。张仁杰所在的居所被烧的面目全非,但是却没找到他的骸骨,这让何白稍稍有些宽慰,这位精通神术的大师,应该还没有死,对付那个妖女,也许还有希望。 但在眼下,萍乡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人自危,到处都有虎视眈眈的吴军士兵把守。何白只能被困在客栈里,寸步难行。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日夜守着妻子的尸体,心急如焚。消磨一日的时间,他的家乡就多一分危险。此时他的头脑里也是一片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这异乡里,他再也没有熟识的人,举目无亲,也不想将这个事情到处宣扬,万一被官府察觉,他可能就见不到他的妻子了。何白只感觉身心日渐乏力,便只能借酒浇愁。 客栈的大堂里,小二已经与他熟识。何白带来的盘缠不多,只能每日去大堂里打点廉价的米酒。这日,他刚刚从房间里走出,下楼来到大堂,碰见小二陪笑着脸对他道:“不好意思啊客官,刚刚正巧有一个主子,把米酒都打完了,再想要得等明天早上了。” 何白抬起沉重不堪的眼皮,满脸胡茬,面目憔悴。他怔怔地看了看小二,开口道:“打完了?可是我昨日还见到好几坛呢……” 小二一听,连忙哈着腰道:“实在是对不住啊,客官,那个老板刚刚把所有米酒都打完了,您要喝就只能要咱家的曲黄了,味儿也不错,您要不要尝尝?” 何白此时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朦胧地看了看四周,问道:“哪个老板?” 小二凑上前去,向不远处一指,道:“您瞧,就是那个,他带了好几个客官过来,要的有点多,所以……” 何白眯起眼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大堂中央的几张桌子旁,坐着好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为首一人相貌平平,年纪不大,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子,面容憔悴,神情有些呆滞,但姿色还算上乘。 看到何白朝自己这里看过来,燕无常抬起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何白也点点头,算是回礼,对小二道:“那便算了,若是有酒,下次记得给我留一壶。” “好嘞好嘞。”小二忙不迭地哈着腰道。 燕无常举起酒杯,慢慢地抿着,看着何白离去的背影。待他走远了以后,放下了酒杯,静静地思索了起来。 他身边的一个黑衣男子对他开口问道:“王爷,我们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燕无常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桌上,道:“欧阳慕那个丫头去韩国了,明面上去参加她家族的宴会,暗地里去追查楚国余孽的下落。毕竟,楚国太子用的是她堂兄的身份。我们只需要帮她打一个掩护,引蛇出洞便可。” “王爷的意思是?”男子轻声问道。 “现在楚墨的手上拿着账本,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燕无常指了指身边的柳筱筱道,“这个娘们儿说,只要她一死,楚墨就把账本交给吴国朝廷,这些都是天枢阁的屎,用不着我们来擦屁股。但这说明,楚墨与柳筱筱之间有些情愫,既然她可以勾引到天枢阁的人,想必一个还俗的楚国太子应该也不在话下。我可以用她来给楚墨一个引蛇出洞。” 说着,燕无常侧过身,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柳筱筱的长发,柳筱筱感觉一阵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你说得对么?小娘子?”燕无常戏谑地道,“为了照顾你的情绪,我特地把小屁孩给放了,免得你担心,现在好了,牛府肯定会报官来寻你,又招惹上了麻烦,你到时候可要给我好好表现。” 柳筱筱听罢,心中一股凉意升起,她急忙低下头,不敢言语。 “王爷。”另一个黑衣男子道,“我们的人已经在边境的驿站查到了,楚国太子早在几日前已经出城到了韩国,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燕无常看了看他,从容不迫地笑道:“不着急,我们躲在暗处,不必打草惊蛇,等到欧阳慕那里有了发现,我们再去也不迟。也是给那个丫头一个锻炼的机会。” “王爷,现在天枢阁的人恐怕也会追查楚国太子的下落,他们连夜烧了县衙,闹出这么大动静,只怕……”一个黑衣男子有些忧心忡忡地对燕无常道。 “不碍事。”燕无常淡淡道,“燕王已经下旨,让天枢阁的人全面撤出吴国,省得再惹是生非,他们只不过在以绝后患罢了。” 说罢,他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就这样,现在外头风声紧,你们都把尾巴夹紧了,闻令而动,明白么?”燕无常对众人道。 “是。” 一众黑衣男子应声道,纷纷起身,离开了客栈。 吴王宫。 兵部尚书府邸。 已然到了夜深,偌大的宅子沉寂在夜色中。但此时的吴王宫却有些不甚太平。 在府邸外的一条长长的过道上,隐约多了些散乱的脚步声。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变得密密麻麻。 从过道两头的黑暗处,几个光点闪烁着。光点慢慢靠近,才能模糊地看见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火把的光。 站在宅子大门两旁的侍卫注意到了过道上的动静,他们疑惑地探出头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过道两头的动静缓缓地接近,侍卫的眼前出现了一片举着火把,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正齐齐地向他们跑来。 侍卫的脸上一阵慌乱之色,愣在了原地。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远远望不到头的禁卫军就来到了大门口。 带头的一个身着胄甲的高大男子对侍卫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告令,道:“禁卫军都尉,宋志平,奉旨前来搜查尚书大人府,请你们配合。” 侍卫借着火把的光,凑过去愣愣地看着告令,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宋志平将手中的告令一收,看了看他们,冷冷地道:“进去,搜。” 他身后的几个士兵听令,迅速地放下火把,从腰间抽出来了官刀,上前推开了侍卫,对着大门猛地抬脚一踹。 咚的一声巨响,大门敞开,门外的禁卫军秩序井然地冲了进去,留下侍卫呆呆地愣在原地。 数十根火把一下子点亮了府邸的院子,禁卫军没有片刻停留,直直地冲向院内的大堂。 一时间,踹门的声音不绝于耳,府上大大小小的房间楼栋的门被依次暴力地踹开,府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门外严阵以待的禁卫军,不由得慌了神。 宋志平进入院子,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四周,便向大堂走去。 大堂里已经被禁卫军重重包围,火把的光将里面照得如同白昼。宋志平大跨步地来到大堂中央,若有兴趣地四下张望着。 不一会儿,从大堂的后门来了一位老者,还来不及穿衣,披了件睡袍就匆匆赶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妇人,被禁卫军士兵羁押着带到了宋志平的面前。 老者看着这番场景,一下子慌了神,故作镇定地对宋志平道:“志平,你想干什么?” 宋志平冷笑一声,道:“你可是兵部尚书卢文杰,卢大人?” 卢文杰一愣,气得对他吼道:“宋志平,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深更半夜的带这么些人到我家来?简直是胡闹!” 宋志平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了告令,对他道:“我奉了皇上的旨意,带人来将卢大人缉拿归案,不知大人听懂了么?” 卢文杰看着告示,脊背一凉,道:“你……你在胡说什么?皇上怎么会让你来抓我?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 “不不不,没找错。”宋志平摇了摇头,笑道,“要抓的,就是卢大人您。由于怀疑兵部尚书卢文杰大人勾结外邦人,盗卖军备,从中牟利,且证据确凿,根据刑部上交给皇上的折子,特命我等将卢大人押至地牢审问。” “什么?你……你休要血口喷人!”卢文杰一手指着宋志平道,“你别忘了宋志平,当年你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多亏有我的提拔,你才能走到今天!” “那真是谢过卢大人爱戴了。”宋志平微微一笑,道,“但法理无情,还是请卢大人随我走一趟吧。” 卢文杰的双眼猛然睁大,道:“这……这一定是误会!皇上他……他会帮我主持公道的。” “主持公道什么的,到地牢里再说吧。来人,带走!”宋志平冷冷地道。 他身边的几个士兵闻令,一拥而上,死死地扣住了卢文杰的胳膊。他旁边的妇人见了这副模样,不禁嚎啕大哭,叫道:“老爷……老爷!” 夫人……”卢文杰微弱地挣扎了两下,毫无用处。 宋志平没有理会,转而对其他的士兵道:“你们都给我好好地搜,懂了么?” “是!” 第七十五章 重整朝廷 吴王宫内。 宽敞的殿堂里点上了华贵的香烛,轻薄的丝绸帐垂在横梁上,四周的墙柱雕上了金碧辉煌的龙纹,地上铺着价值不菲的红毯,一张长长的躺椅摆在殿堂的正中央,吴王披着一身便袍坐在当中,面容显得疲乏,但神情中透露着阴冷的气息。 他的身前,跪着吴国当朝宰相,李青候。 李青候穿着正装,伏在地上,除他之外,殿堂内再无二人。 “青候,怎么样,查到什么了么?”吴王发出沉重苍老的嗓音,道。 李青候不敢抬头,低声道:“回陛下,先前工部负责的官员都已经被火速押往地牢,臣已经派遣禁卫军去捉拿卢文杰了,等他一到,臣必然会严加审讯。” 吴王听罢,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刑部的人查了这么半天,什么都查不到,这其中的猫腻朕都已经知道了。现如今,因为军备的事,我大吴的都城被贼寇作乱,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掩盖罪行,朕实在看不下去了。” “臣明白,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李青候道。 “还要什么交代啊?都已经快东窗事发了,等刑部的人有了证据,这外国贼寇早就没影了。”吴王的声音高了几分,没好气地道,“朕要你们连夜紧急行动,就是要将这次的事件给我彻底清查,所有涉案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不管有没有证据。” 李青候的心底打了一颤,连忙叩头道:“臣谨遵陛下圣旨。” 看到他这副模样,吴王无可奈何地转过头去,又开口道:“现在卢文杰那儿还没有消息么?要不要给禁卫军加派人手啊?” “陛下稍安勿躁,临行前老臣特意嘱咐过,应该不会出什么闪失。”李青候道。 话音刚落,殿堂门口便传来侍卫响亮的嗓音。 “禁卫军都尉,宋志平觐见——” 吴王听到后,忙抬起头来向门外望去。 宋志平大步流星地迈入殿堂,身披胄甲腰挎官刀,来到李青候的身边对吴王跪下,拱手道:“末将宋志平,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怎么样,卢文杰带回来了么?”吴王挥了挥手,对他问道。 宋志平没有理会身边的宰相,站起身道:“回陛下,卢文杰已被我押入地牢,另外在他的府邸中搜刮出黄金两百万两,银票三百万两,另有文物古器书画等还在清点,我等已将卢大人宅邸全部戒严。” 吴王听罢,抬起眼皮望了宋志平一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听听,两百万两黄金,都够买下个小县城了,这卢文杰手底下能没有猫腻么?” 李青候没有开口,将身子伏得更深,不敢抬头。 “只是……皇上,目前还没有搜刮到有关私贩军备的证据,只怕……”宋志平接着道,欲言又止。 吴王沉下脸,对他摆了摆手。 “朕知道了,这刑部那儿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只怕对方藏得很深。”吴王边思索着边道,“如今我们已然先斩后奏了,不能任由那些人再胡作非为下去了。” “是。”宋志平拱手道。 吴王抬起头,对他正色道:“传朕旨意,按照大吴律法,明日上朝时将此事公之于众,涉案人员全部缉拿归案,依量定刑,一个都不准放过。至于卢文杰……朕的身边人,犯下如此大罪,当满门抄斩,诛杀九族……明日上朝之时,必当要重整朝廷!” 后一句话是说给李青候听的,他被吴王严厉的语气吓得一激灵,忙道:“臣遵旨。” “还有,让刑部的人快快查出在杭州行凶之人,若有怠慢,严惩不贷。”吴王道,“此事不能再耽搁了,天子脚下杀人放火,百姓还能睡得着吗?实在不行,便请张仁杰……” 说到这时,吴王哽住了话头,他才想起前几日特意下放到萍乡县搜查的张仁杰已经消失在了一场大火中。 李青候也察觉到吴王的语气不对,他斗胆抬起眼睛瞄了吴王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吴王想罢,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张仁杰,年轻有为,很受朕的器用,想不到,居然被人跑上门来暗杀了,岂有此理。” 他无力地砸了一下长椅上的扶手,思索了一会儿,对李青候道:“万不得已之时,便去请铸剑师吧,朕想,朕的面子,他应该不会不给。” 说着,吴王苍老的面庞上的皱纹好似更深了一分。 萍乡县。 客栈内。 深夜。 客栈外的街道上早已实行了宵禁,处处戒严,窗外不断响起禁卫军四处巡逻的脚步声,火把将整条街道照亮,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影。 客栈内的客房早已住满,楼下的大堂内还传来隐约的喧哗声。何白躺在床上挨着他妻子的尸体,看着窗外的一轮圆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的隔壁,便是燕无常下榻的住处。 而此时,燕无常的房间内也点上了明晃晃的油灯,将本来不太宽敞的房间照得透亮。 燕无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透过窗静静地观察着街道上的动静,偶尔瞭望县衙的方向,沉默地思索着。 他的身后,柳筱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同样没有睡着,背对着他,无神的双眸缓缓地淌下两行热泪。 灯座上的烛火微微地摇晃着,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安静地蚕食着灯草。 “小娘子。” 突然,燕无常随意地开口道,打破了房间里长时间的寂静。 柳筱筱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假寐。 燕无常头也不回地接着道:“听说你原先在青鱼楼可是个头牌的琴女,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趁着现在夜色正好,给小爷我整一段如何?” 柳筱筱装作没有听到,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燕无常见她没有反应,叹了口气,从长椅上站起来,到柳筱筱的行李里面摸索了一阵。 啪。一个重物被扔到了柳筱筱的床上,她浑身吓得一颤,抬头看去,是自己的琵琶。 燕无常慵懒地站在床尾,对她道:“来,这是你的东西,用起来也顺手,就给爷弹一首你最拿手的曲子吧。” 柳筱筱和他对视了一眼,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清晰可见的泪痕,双眼红肿着,苍白的面容显得憔悴不堪。 燕无常对琵琶努了努下巴,不再开口。 柳筱筱有些无奈,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拿起了琵琶。熟悉的手感摸上去瞬间让她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涩,一切仿佛还在昨日。 她慢慢地将琵琶抱好,面无表情,熟练地将修长的玉指按在了冰冷的琴弦上。 她微微张口,带着沙哑的嗓音,苦涩和悲伤一下子划过心头,无神的双眼里,过往的一幕幕开始翻篇。 “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 柳筱筱开始拨动琴弦,沙哑的唱腔轻轻地回荡在这不大的客栈房间内。 “戏起戏落,来者皆是客,曲散客不留。” “花开花落,去者手染香,年春香更盛。” 十岁时的柳筱筱,便被一向传统的家庭送入了戏园子,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练功生涯。 “不觉识君意,但离愁,悲上心头。” “恨君不知意,终来去,不闻哀乐。” 十三岁的柳筱筱,天赋异禀,弹得一手好琴,对于乐赋也是手到擒来,姿色上乘,闻诗识曲,笔墨俱佳,惹得江南才子的一阵追捧,被誉为才女,在戏园内崭露头角。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十五岁时,她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俊俏模样,随着戏园在江南各地弹唱,来宾者之众,让她拥有了不少人气。许多富家公子慕名而来,想争先一睹她的风采。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过了一段时间,她成了年纪轻轻的名媛,小有名气,却偷偷爱上了一个寻常的穷人书生。虽说那书生家境贫寒,但他腹有诗书,才华惊艳,细腻的文笔一下子俘获了她的芳心。两人不顾身份的差异,她的少女心已经含苞欲放,与书生偷偷私会,还私定了终生。 那恐怕是她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好景不长,书生写的诗赋中被官府查出有牵扯到暴楚的内容,此时全天下正陷入了抗楚的战乱中,吴国也不能幸免。书生便被当作了间谍,押入地牢。柳筱筱不忍心,急忙来到官府,用当时全部的身家挽救了书生的一条性命。但他们之间的事情也因此被暴露,她爹将她接回了家,毒打了一顿,软禁了起来。 在家中,她日日忧心着书生,以泪洗面。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柳筱筱的爹将她送入了青鱼楼,成为了一名琴女,也就是在那里,她成为了青鱼楼中的招牌红人,不知多少人为她的美貌和琴赋所倾倒。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解与诗人意同。辞柯霜叶,飞来就我题红。” 再后来,就在她人气最旺的时候,牛涛向她的家中提了亲。面对着几箱沉重的白银,她爹不假思索地便同意了,在他们眼中,柳筱筱只是一件商品,在在价格最高的时候就可以变卖出去。 第七十六章 蛊术母体 柳筱筱的五指重重地按在琴弦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她朦胧的双眼呆滞地望着前方,双唇微张着,却怎么也唱不下去。 燕无常依旧靠在床边,静静地端详着她。经过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当年头牌琴女的模样,面颊苍白得令人疼惜不已,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许久没有打理已经缠在了一块。 两人在房间内沉默着,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许久,燕无常终于轻声开口道:“不错,好曲。” 柳筱筱听到他的夸赞,没有理会,深深地垂下头去。 燕无常直视着她的脸,蹲下身来,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 柳筱筱本已经沉下去的心又一次一激灵,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燕无常,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那本足以威胁到他的账本已经被夺走,她对燕无常撒了个拙劣的谎,声称县令那里还有一本,才得以保全性命。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但在进城时,她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在谈笑间已经将县衙中的高官刺杀。让原本就感到恐惧茫然的柳筱筱彻底放弃了逃跑的想法,即便牛府近在几天街道,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可她依旧小心翼翼地听从那个男子的安排,害怕会因为自己牵连到牛府里的牛莲。 她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抬起了眼皮,疑惑地望向燕无常。 “我知道,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第二本账本。”燕无常轻蔑地笑道。 柳筱筱浑身一颤,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燕无常放低了声音,接着道:“一方面,利用这个借口,是为了让我的计划趋于主动……不必再束手束脚的,第二,也是因为你。” 柳筱筱呆滞无神地听着,僵硬地扶着琵琶,一动也不敢动。 “你怕是忘了,柳姑娘。”燕无常突然说出了她的名字,轻笑道,“多年前,我偶然路过吴国,下榻杭州。那时的我算是第一次遇到你,听你弹的小曲。” 柳筱筱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应该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毕竟那时战乱未止,街道上到处都是收到战火牵连无家可归的人,谁会记得一个流浪至此的穷小子,尤其是大名鼎鼎青鱼楼的头牌琴女。”燕无常笑了笑,神情温和得犹如一只小兽。 柳筱筱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回想,眼前这个男子她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燕无常蹲在地上,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腿上,像是一个温顺的孩童。 “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复仇,手上沾满了血,而我的敌人比我强大太多,可我没有退路,哪怕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燕无常道,“我的身后,背负着一个国家,不止我一条命。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输。” 柳筱筱静静地听着他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心头的恐慌也逐渐平息了下来。 “可我不管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我的面前是一个瓶颈,犹如一个魔鬼,我必须要更强。”燕无常温和地道,“可我的脑海早已被心魔占据,过度地突破我的内力,极有可能被反噬,我当时甚至想到了用家传蛊术的方法。索性最后我遇见了你,我还记得你那晚弹的曲子,叫胡笳十八拍。” 柳筱筱一愣,这首曲子是她最为拿手的成名曲,一下子有关青鱼楼的记忆一晃而过,恍若隔世。 “那晚之后,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心境平息了下来,也突破了自己。”燕无常对她笑了笑,道,“最后,我将那个仇家杀了。” 柳筱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感觉眼前这个男子恍惚间有些陌生。 燕无常和她对视着,他用再温和不过的语气轻声道:“你再给我弹一遍胡笳十八拍,好么?” 柳筱筱不敢说什么,她转过头,双手又重新放到了琴弦上。 “啊——”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从隔壁的房间传来,瞬间打破了平静的气氛。 柳筱筱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燕无常反应迅速地掏出了腰间的一把短剑,站起身来,下意识地看着门外。 隔壁的房间仍旧回荡着凄厉的叫喊声,好似有人经受了极大的恐惧,中间还夹杂着语无伦次的话,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燕无常回过头,脸上又回到了冷冷的神情,对柳筱筱道:“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嘱咐完,他便轻步走到了门旁。 这时,凄厉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好像被人强行中断了一般。燕无常疑惑地皱起眉头,犹豫着没有开门。 咚! 燕无常面前的房门被猛地撞开,他迅速地闪到一边,从门外扑过来一个人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柳筱筱吓得连忙从床上跳了起来,捂着嘴,靠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 燕无常皱着眉头打量着摔在地上的人,突然想起他便是隔壁的房客,今日在大堂时有过一面之缘。 房门被撞得摇摇欲坠,他静静地走上前去,阴沉着脸,将短剑顶到了何白的腰间。 何白此时满头虚汗,面色苍白得可怕,像是遭受了什么灭顶之灾。他挣扎地转过身来,面目扭曲,看着燕无常结结巴巴地道:“救我……救我……我的内人……” 燕无常看他精神紊乱,已经失去了神智,有些无奈,将短剑收了回来。何白一下子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裤腿,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怎么回事?”燕无常淡淡地问道。 何白抬起头看着他,浑身颤抖,竭力地向外吐着字,道:“那个妖女……那个妖女她来了……她来了……她一个都不放过……” “妖女?”燕无常有些迷惑,不解地问道。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来了……都得死,都得死……”何白睁大了双眼,扯着嗓子道。 燕无常看着他口齿不清的样子,有些不耐烦,抬起脚将何白踢开,转过身看向门外。 眼前是一片漆黑,阴森的走廊,传来阵阵凉意。 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心里多了一分警惕,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嗒嗒嗒。 从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好似是有一个孩童赤着脚在木板上走过, 阴冷的气息愈来愈浓,燕无常小心地退后一步,调整起了全身的内力。 从大开的房门处,一个玲珑可人的女子走了过来。她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着,眼圈发黑,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管都印了出来,模样甚是可怖。 那个女子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破烂不堪,像是一块简陋的破布随意地披在身上,上面还遍布着各种污垢,如同逃荒的难民一般。 嗒嗒嗒。 女子赤着脚,走在冰凉的地上。她来到门口,无神的双眼看着房间里的人,毫无生气。 燕无常和她对视着,内力灌输到短剑上,蓄势待发,剑拔弩张。 “钱……钱阿燕……她就是那个妖女!”何白带着哭腔惊恐万分地道,挣扎着用双肘在地上不住地后退。 “妖女?什么来头?”燕无常淡淡地问道。 还不及何白回答,钱阿燕僵硬地抬起一只干瘦的胳膊,动作迟缓,好像在进行着什么仪式。 突然,她五指一张,一只豆粒般大小的飞虫从她的手中飞出。眨眼间,燕无常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不留残影。 钱阿燕看着眼前的燕无常突然不见了踪影,神情有些讶异,下一秒,燕无常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唰。电光火石间,他的短剑便从后刺穿了钱阿燕的胸膛。 钱阿燕依旧一动不动,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低头看了看从胸前露出的剑刃。 接着,她干裂的嘴唇微启,从里面密密麻麻地飞出无数只飞虫,一下子如铺天盖地一般布满了房间。 燕无常见她毫无反应,不禁一愣,随后抬起头来,便看到房间上方到处都是飞虫,数量成百上千,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猛地将短剑拔出,又是一闪,再次消失在了钱阿燕身后。 钱阿燕吐出的飞虫在她身旁不断地飞舞着,如同一个天然的护盾。 燕无常迅速地来到了何白身旁,挥舞着短剑,不等他开口,便一剑划开了他的喉咙。 何白双腿一蹬,眼睛挣得老大,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并用双手捂住了喉咙。可为时已晚,他喉咙里的血如喷泉一般涌出,在他身下摊开了一片血泊。 密密麻麻的飞虫不断地发出可怖的嗡嗡声,汇聚成了一块,向何白的尸体飞去。一下子就覆盖在了他的身上。 燕无常向后连退几步,躲开了飞虫。接着,他看向呆滞地站在门口的钱阿燕。 “有意思,在吴国居然还能见到蛊术?”燕无常对她轻蔑地笑了一声,道。 钱阿燕转过头来看他,动作僵硬得不像是个活人。她好似听懂了燕无常的话,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若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养殖蛊虫的母体了吧?”燕无常冷笑道,“现在确实很少见了,尤其是能用活体养殖蛊虫的,可真是有意思。” 钱阿燕仍旧痴痴地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漫天的蛊虫好像有了感性,纷纷飞往她的身旁。 她缓缓地退到了门外,闲庭自若地转过身向走廊走去。 她打算放了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毕竟燕无常淡定的气场让她感觉有些棘手。 燕无常冷冷道:“想走?今日我便来试一试你这个母体。” 第七十七章 全城戒严 话音刚落,燕无常手中的短剑上下纷飞。 寒光一闪,短剑如同弹出弦上的羽箭,向门外的钱阿燕飞去。 钱阿燕不躲不闪,任由短剑刺穿了她的脑袋,直直地插入了她身后的墙上。 燕无常皱了皱眉,站在原地看着她被长发覆盖的后脑上被短剑刺出来一个伤口,没有一滴血渗出来。接着,从黑洞洞的伤口处,又飞出成群结队的蛊虫。 蛊虫迅速地包围了钱阿燕的身体,在密密麻麻的蛊虫间,燕无常隐约看到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空洞得如同死人一般的瞳孔向自己看去。 接着,蛊虫越来越多,在她周围翻飞着。燕无常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再出手。 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蛊虫渐渐地散开,而被包围其中的钱阿燕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剩下的蛊虫也随之渐渐消失。 漆黑一片的走廊上,空无人影,安静地一如往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燕无常沉着脸,缓缓挪动着步子,来到了房门旁。 外面再无什么动静,钱阿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无常观望了一下四周,将被撞坏的房门轻轻地合上。 房间内,只留下何白的尸体。他的双眸还睁得老大,带着惊恐看着前方。而他脖颈处的伤口早已滴血不剩,身下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丝毫血迹。 燕无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收起了短剑,走到一边。柳筱筱此时正蜷缩在床上,死死地抱着怀中的琵琶,害怕地浑身颤抖。 燕无常来到她身边,道:“没事了。” “那……那是什么?”柳筱筱带着哭腔,轻声问道。 “一种蛊术,流传自我大燕国,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到吴国来的。”燕无常轻描淡写地道,“那种蛊虫叫吸血鬼,专门在人的血中寄生产卵。只要放入人的身体内,便会在里面寄生,短则两三年,便会彻底侵占宿主的身体,让他变成一个产卵的巢穴。被这些蛊虫寄生的人没过多久血就被蛊虫吸干了,但表面看上去没有什么症状,只是面目苍白,像是透明的一样。” 柳筱筱听着他的讲述,阵阵凉意直钻心底,她吸着凉气对燕无常道:“那……那我不会死吧?” 燕无常忍不住一笑,道:“不会,蛊虫放出来时,我就杀了个人放血,蛊虫都被吸引过去了。但是,那个女子应该就已经是蛊虫的巢穴了,她的身体里面全都是蛊虫,只要钻入人的身体便会传播。若是放她进了杭州城,那想必会引来大灾。” “那……那她怎么走了?”柳筱筱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燕无常靠坐在床上,无精打采地道:“我也不知道啊,这个蛊术已经失传了数十年了,是种邪术,我也不知为何还有人让它流传于世。不管了,先睡吧,困死我了。” 柳筱筱听罢,刚刚受了极大的惊吓,哪里还有困意,她抱着琵琶不肯松手,无意中看到何白的尸体,浑身发麻,忍不住缩成一团。 她轻轻地用脚踢了踢半躺在床尾的燕无常,轻声哀求道:“你……你能不能把他弄出去……好歹也是人……要不我们报官府吧?” 燕无常疲惫地闭上了眼,听到她的话,嘴角上扬,道:“行啊,街道上到处都是官府的人,只怕外头还有你看不到嗡嗡飞的蛊虫呢。” 听他这么一说,柳筱筱即刻联想到那个女子的身体里堆满了恶心的虫子,浑身发凉,赶忙缩在了床上,翻开被子捂住了身体。 她在被窝中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你是燕国人?” 燕无常轻轻探出一声鼻息,算是回答。 “燕国的……王爷?”她接着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问道。 房间里一片死寂,燕无常没有再开口。 呼。 桌上油灯里的灯草烧完了,豆大的火光变得微弱,房间里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 燕无常穿了一身宽松的黑袍,像极了一个寻常的大户少爷。他慵懒地来到客栈的大堂,那里已经坐满了天网的人,一律身着整齐的黑衣,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燕无常扫视了一眼神色紧张的众人,气定神闲地走到他们桌前,找了个位置坐下,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 一旁的小二见到这番场景,紧张地躲在了一旁,不敢上前。 “王爷。”一个黑衣男子对燕无常开口道,“昨夜,吴国朝廷下令了,逮捕了兵部尚书卢文杰和一具同党,诛连的人不下上百,都是朝廷命官。” 燕无常睁了睁眼睛,道:“嗯?然后呢?” “现在,整个杭州城已经被全面禁严搜捕,有关军备的事已经被彻底公之于众,刑部的人开始收网了。”男子正色道。 “唔?天枢阁的人不是已经撤出去了么?”燕无常漫不经心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要避避风头?” 男子拱手道:“是,王爷,事不宜迟,若是让吴国的人有所察觉,恐怕会……” 燕无常听罢,点了点头,继续若无其事地道:“我明白了,备车吧,我们直接去韩国。” 此话一出,一众黑衣男子相互对视了一眼。 “王爷,现在这萍乡县到处都是禁卫军,我们怎么出去?”另一个黑衣男子问道。 燕无常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怎么出去?当然是硬闯出去咯。我们把人都杀光了,谁还知道我们的身份。” 说罢,他便转过身,悠然自得地向楼上的客房走去,留下一干愣在原地的部下。 天网行事一向高调蛮横,毫无道理,可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暴露就可能引起两国纷争。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都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了棘手。 日上三竿。 几辆普通的马车排着队驶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天网的人都作了乔装打扮,可如此高调的车队还是会惹人注意。燕无常却丝毫不在乎,在车厢里面闲来无事地打着吨,他身边的柳筱筱经过昨夜这么一闹,憔悴的双眸也挂上了重重的黑眼圈,上车没多久,便身子一歪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燕无常透过车窗向外看去,萍乡县的街道看上去一如往常,各式各样的店铺,杂货生意依旧兴隆,行人脸上的神色一如往常。但仔细看去,街头巷尾多了不少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严阵以待地把守着各个点位,没有落下一个死角。 车队开过去后,被不少禁卫军注意到。他们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一辆接一辆驶过的马车,不动声色。 燕无常皱了皱眉,表情开始严峻起来。 车队驶过了几条宽阔的街道,那里的行人陡然增多,还不断地传来嘈杂的声音。渐渐的,马车的速度放缓了,没过多久就停在了路中间。 他们的前面被拥挤的人群挡住,整条官道上水泄不通。 柳筱筱被马车刹住的动静摇醒,她朦胧地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看向车窗外,只能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背对着她,仿佛是在围观看热闹。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周围的环境她再熟悉不过。 柳筱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扒着窗口有些急切地看着外面,这里的行人们没有注意马车,而是兴致冲冲地围在了一起,齐齐向里望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柳筱筱转过头,心急如焚地对燕无常问道。 燕无常被她这么一问,也向窗外看了看,道:“嗯?这……不是你家,牛府么?真是缘分呐,要不要进去看看?” 柳筱筱一愣,她这段日子念念不忘的家,虽然在牛涛的淫威下她过得并不快乐,但好歹算是个落脚之地,也是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何况,她牵挂的牛莲此时又萦绕在她心头。 她没有开口,而是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燕无常。 “别看着我了,想看看就去吧。”燕无常随意地道。 他轻描淡写的答应,让柳筱筱有些意外,但她随后又想到,这个车队上还满是一众跟随着他,杀人不眨眼的悍匪,若是想逃跑,只怕不大可能,还可能连累到路人和牛府里的人。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想去看一看牛莲是不是已经平安地回来。如果牛莲回到了牛府,就可以通过官府想办法救她离开。她即便是被流放,也不愿待在这个随时可能性命不保的地方。 燕无常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天网的人没有跟过来,留守在马车上。 柳筱筱低着头,戴着面纱,以防被人认出。他们二人混入了人群,向牛府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拨开层层的人群,柳筱筱终于站在了最前面,还没等她上前一步,一个吴国士兵便伸出胳膊拦住了她。 柳筱筱抬起头一看,令她震惊的一幕映入眼前。 宽敞的牛府门前,围了不少禁卫军的士兵。以往气派的朱门上贴了长长的封条,门前的大街上,士兵们正在一箱一箱地从里面运着沉重的箱子,搬出一件又一件家具,古玩,书画,成堆成堆地摞在了门口。旁边还有个人在清点着数量,边上停着一辆不小的马车,上面满满当当地装载着柳筱筱熟悉的东西,现如今都从牛府里搜刮了出来。 而在牛府外,围观的人群看着几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跪在了墙边。柳筱筱看了一眼便惊得花容失色。 牛府的大夫人王氏,二夫人陈蓉,还有管家,以及她最不愿看到的牛然和牛莲二人,都低低地垂着头,向人群跪着。王氏满脸的憔悴,脸上还挂着泪痕。 柳筱筱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第七十八章 请尊出山 牛府外,牛莲呆滞地跪在众人眼前,身上的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无神的双眼打量着四周。她的身旁,几个士兵腰间挎着刀,冷冷地注视着她。 柳筱筱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不敢出声,怕会引起旁人注意,只能紧紧地攥着身旁燕无常的衣袖,不知所措。 在人群之中的几个士兵大声吆喝着,催促着里面的人加快速度。柳筱筱望向府内,看到里面已经聚集着成群的士兵,正在各个房间搜查,粗暴地撞开门,从里面一箱一箱地往外拖着各种家什。 柳筱筱身旁的人群不断地窃窃私语,对跪在地上的几人指指点点,神情中充斥着鄙夷之色。 “看,就是他们,怪不得牛老爷这么大手笔呢,原来都是给外国人效命得来的……” “听说啊,牛老爷是被他家里人杀掉的,他们肯定也不是好东西,最后分赃不均才起内讧。” “这一家子人都是一群卖国贼,赶紧杀掉,以绝后患。” “卖国之耻,不可饶恕……” 她听着周围人群低低的交谈声,不禁面目煞白,惊慌失措地看着看着牛莲,乱了手脚。 燕无常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如若旁人。 过了一会儿,在满满当当的围观之下,一个禁卫军的尉官走到人前,张开手臂队对众人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宣告令了。” 尉官说完,乌泱泱的人群才稍微平息了些。 尉官不紧不慢地扫视了一眼众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告令摊开,扯着嗓子念了起来。 “今有牛府之众,篡通外匪,私贩军备,贪得钱财不计其数,损我大吴军力,为己私欲,实属叛国之罪,按大吴律法,今立斩示众!” 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一阵叫好声。 牛然愣愣地听完尉官的话,抬起头来,朦胧地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群,满脸的木然。 柳筱筱心中一颤,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雀,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瘫软在了燕无常的怀中。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很讨厌这个地方么?” 燕无常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看出了柳筱筱此时的慌乱,凑近了问道。 柳筱筱急忙回过头来,眼角还挂着泪痕,低声道:“我没有……这些都是牛涛干的,他才是个坏人……其他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燕无常听罢,轻笑一声,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叛国罪是要诛连的么?” 听到诛连二字,柳筱筱才回过神来,她紧张地看向跪着的几个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人群的注视下,一个高大魁梧的士兵赤着上身,握着一把宽大的朴刀,向跪在第一位的大夫人王氏走去。 王氏此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了无助的哀怨,老泪纵横。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士兵便高高地扬起朴刀,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地向她脖子上砍去。 咔。一阵皮肉俱裂的声音传来,刺眼的鲜血从王氏的脖子上喷涌而出,撒向高空。 她的脑袋缓缓从身上坠下,砸到地上,身子也随之倒下。 “娘!”一旁的牛然终于忍不下去,对着王氏的尸体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铛!一个朴刀的刀背狠狠地往他的脑后砸了一记,牛然闷哼一声,两眼发黑,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哥——”年幼的牛莲对着他哭喊着,挪动着膝盖向他的身子靠了过去。 尉官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 柳筱筱紧紧地闭着眼,不忍直视,把头用力地埋在身旁燕无常的怀中,肝胆俱裂。 咔! 随着士兵的朴刀再度落下,陈蓉的头颅也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她旁边的管家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两眼翻白,身子缩成了一团。 围观的人群也被这血腥的一幕看得连连后退,不断唏嘘。 柳筱筱死死地抓着燕无常的衣襟,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对他哽咽着道:“求求你……救救他们好不好……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燕无常看了看牛府门前成群的禁卫军,默默摇了摇头。 “既然看不下去,那就走吧。牛涛犯下叛国罪,满门抄斩是必然的,你们如此大家大业的就要有这个觉悟。”他淡淡地对柳筱筱道。 “不……不,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柳筱筱带着哭腔道,“你武艺高强,求求你救救孩子吧,他们还小,受尽了牛涛的霸凌……他们对我很好……求求你……” 说着,她低下头去,泣不成声。 咔。 随着身边人群的一阵惊呼声,管家也死在了士兵的朴刀下。 柳筱筱背对着这血腥的场景,按耐不住,又抬起头对燕无常道:“你救救两个孩子好不好,他们都是好人,跟这件事毫无瓜葛,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若你不救,我便死给你看。” 燕无常一愣,笑道:“不会吧,你自己都快不保了,还在乎这两个人,至于么?” 柳筱筱没有理会他的话,回过头来,看到牛莲正爬到牛然的身上,昂着小小的脑袋,对着高大的士兵,用稚嫩的童音高声道:“不许你杀我哥哥!” 前面的三个人已经成了无头尸,血泊越来越大,牛莲好似没有看到一般,毫不畏惧地迎着刀刃。 士兵有些不屑,自言自语道:“小娃娃,老子还第一次砍这么小的,反正也没个先来后到,那就你先吧。” 柳筱筱听到他的话,心急如焚,伸手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对燕无常威胁道:“你若是不救,我便现在自尽……不,我就现在去官爷前面自首!再把你们供出来!” 突然,燕无常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缓缓地凑近,直视着她的眼睛。 “只能救一个。” 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柳筱筱心中一颤,身后的士兵已经挥起了他的朴刀。 “救小莲,救小莲!” 她此刻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急切地压低了声音道。 燕无常冲她淡淡地笑了笑,下一刻,便凭空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柳筱筱一惊,还来不及回过神,便转身看去。 高高扬起朴刀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硕大的身躯直直向后退去,口中吐出一缕鲜血。而他面前的牛莲也瞬间不见踪影。 眨眼间,柳筱筱的身子被拦腰抱起,一股强劲的风从她后脑刮过,她两眼一黑,脑袋一阵晕眩,便失去了意识。 吴王宫。 刑部。 不小的宫殿内,刑部总管杨安石面色铁青,坐在高高的长座之上。 他的面前,几个刑部的尉官对着他跪在大厅中央,不敢抬头。 啪! 杨安石用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吓得几个尉官身子一抖。 “娘个匹的,搞索西?”他操着一口吴国方言,对尉官怒斥道,“叫你们按旨去砍几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都能让人跑了?这个牛府里头,跑了一个柳三娘,又跑了一个才几岁的小毛孩?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总管大人……今天这个事儿……我们也无能为力啊,那个女童一定是被高人相救,这件事情牵扯的境外势力很多,一定是他们掌握着此事的内幕,所以才被救下……”一个尉官斗胆道。 杨安石顿时怒不可遏,又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放你娘的屁!哪他妈来这么多高人?合着我刑部都是废物?让人家在眼皮子底下把人丢了,要是报上朝廷,你的脑袋会不会有高人相救?” 尉官听罢,急忙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杨安石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接着道:“娘的,军备的事儿咱们跟了多久?证据证据啥也没搞到,好歹皇上他老人家要我们先斩后奏了,你们人也给丢了,让人在自家门口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个大笑话!” 看着他此刻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几个尉官只能老老实实地保持伏地的姿势,不敢动弹。 杨安石看了看他们,不耐烦地道:“你们就等着瞧好了,看你们的帽子掉不掉!现在杭州州府的胡润都被牵连了,说办事不力,要被处理,咱们还能撑多久?你们赶紧去给我把杭州城加大封锁,绝对不能让那些外国人跑了!” 他刚说完,几个尉官忙直起身来,道:“是,小的立马照办。” 他们慌忙地站起身,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襟,就匆匆向殿外走去。 “慢着。”杨安石突然叫住了他们,沉声道,“皇上下了旨,必要的时候,请出铸剑师前辈出山,务必要将外国的匪寇留在吴国。” 一个尉官回过头来,鼓起胆子问道:“铸剑师……是哪位高人呐……” 啪!杨安石又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暴躁地道:“连这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都不知道,还要我教你?赶紧滚!” “是是是。”几个尉官忙不迭地哈着腰,退出了大殿。 杨安石看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焦虑不安,内心始终涌着一股无名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深夜。 吴国。 杭州边境。 此时已经入夜,气温迅速降了下来,四周寂静得可怕,抬头望去,尽是些高耸入云的枝丫,向着天空伸着瘦长的绿茵。夜空中的月光忽明忽暗,泛白的云层在明月旁疾驰着,犹如一张出自名家之手的水墨画。 在杭州到韩国的边境上,只有一条狭窄的林间小路可以穿行。安静的小路上只有几辆马车驶过,压在泥泞的土道上,嘎吱作响。 近段时间以来江南洪水决堤,雨季来临,暴雨倾盆,接连下了好几天,即便天气晴朗,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车轴陷入土路内几寸,艰难穿行。 天网的黑衣男子扮成车夫坐在马车外,提着一盏灯笼,警惕地望着四周,一有风吹草动便迅速指挥马车隐入路旁的丛林中。 好在这一路都没有出现什么状况,从车窗向外看去,两旁的树干向后快速地倒退着,偶尔惊起一阵鸟鸣。 燕无常坐在车厢里,身旁靠着昏迷不醒的柳筱筱和牛莲。他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面色有些凝重。 按理说,这边境应该少不了禁卫军的严防死守,但自从他们驶出了杭州城区之后,便再也没有看到禁卫军的影子,也没有任何人跟随着他们。但燕无常愈发觉得不放心,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在他们的前方,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等待。 很快,马车经过了一座驿站,燕无常明白,这是离边境最近的驿站了,再走不到几里地,就彻底进了韩国的南洲。 燕无常眼角无意中瞥见,在驿站的后院处,有一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少年,坐在一个坟头,独自望向疾驰而过的车队。 此刻,他感觉有一种压抑得有些诡异的气氛传来,比昨夜在客栈见到妖女钱阿燕时更让人感到不安。 他皱起了眉头,一只手慢慢地摸向腰间,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索性此时他身边的柳筱筱和牛莲二人都昏迷不醒,没有带来多大的负担,现在她们俩都成了吴国官府通缉的要犯,不知道跟着天网行事会带来多少麻烦。 燕无常想着,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马车在小路中央缓缓地停了下来。 意料之中。燕无常突然感觉有一股神秘的气息传来,压抑得可怕,紧紧地锁住了他的咽喉。他默默地站起身来,掀开了车帘,沉着脸,走下了马车。 前方的马车同样停在跟前,所有的黑衣男子都缓缓地下车,来到了路上。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前方,沉默不语。那里,坐着一个老者,借着月光模糊得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能依稀辨别他的身上披着宽大的黑袍,袍子上绣着一只金凤,美轮美奂。 老者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路中央,但他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气场,犹如一头沉睡的巨龙。 燕无常打量了一下老者,看见他干瘦的手上握着一把未出鞘的剑,漆黑的剑鞘上雕着无数花纹和线条,龙飞凤舞。 燕无常的心忍不住咯噔一下,有些发怔。 他咽了一口唾沫,镇静下来,慢慢地走上前去,来到车队的最前方,对着老者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晚辈燕国燕无常,见过铸剑师前辈。” 第七十九章 拦路赐剑 所有天网的黑衣男子都沉默着,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静坐的铸剑师。 他们的心底都泛起一阵凉意,从他的衣袍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在秦国有数百名铸剑师,他们都有秦王御赐的黑袍,并且在黑袍中央有代表其身份的象征。从小小的麻雀,到黄鹂,到苍鹰,身份最高的则是百鸟之王,金凤。这个身份,没人有胆子造假。 而全天下,也只有一个铸剑师能拥有金凤黑袍,和其他的铸剑师不同,他不但会单纯地铸剑,而且年轻时的剑法更是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哪怕再强的剑客永远只能望其项背,争夺第二的位置。 天下榜的诞生源于三位兵器大家,在各自的领域创造了巅峰,无人可以匹及,并且将他们的技法传承了下去,才有了今日的天下剑客榜,刀客榜,枪王榜,这个榜单的前身不过是三位大家前辈的徒弟排名罢了,流传了很久以后,才演变为如今的排行。 而这三位大家,刀客王柳意,枪王赵云澜都已经逝世,但剑客却一直存活于世上,只是从此归隐,做了秦国的铸剑师。铸剑师原本名叫李淳罡,排在三位名家之首,全天下人都要敬他三分,不敢直呼名讳。 而铸剑师早已归隐数十年,没有出过一剑,远离了江湖纷争,他的过往也成为了人人传颂的故事,江湖中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强。 看着此时拦在路中央的铸剑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空气中遍布着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燕无常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抬头。 过了许久,铸剑师缓缓地睁开苍老的眼皮,眉目中散发着一股锋利的英气。 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不必多礼。” 铸剑师淡淡地发出沉闷的声音,燕无常这才直起了身子。 这世上无人不晓铸剑师的名号,可真正见过他真容的人屈指可数。燕无常暗暗沉下心来,对他不卑不亢地道:“晚辈现在想要过边境赶路,能否请前辈高抬贵手,放晚辈通行? 铸剑师看了看他,淡淡地道:“我只是趁夜坐在路上歇息罢了,这条路这么宽,我没挡你的路,你们要走便走,与我何干?” 他说话的声音很缓慢,像是一个铁器在地上摩擦一般。 在他面前的所有人一愣,一片死寂,小路上只有夜风拂过树梢传来的沙沙声。 燕无常沉着气,再次向他行了一礼,恭敬地道:“晚辈不敢。” 过了一会儿,铸剑师的身子动了动,拿起了手中的剑,对他道:“你是去找楚国人的?” 燕无常被他这一问得没有准备,不敢迟疑,道:“前辈说的是,晚辈正在赶路通往韩国,追杀楚国余孽,太子楚墨。” 铸剑师听罢,缓缓叹出一口气,道:“好啊,好啊,杀楚国人好啊。” 他抬起头望向无尽的夜空,眸中泛起了一丝愁绪。 “听说你,就是杀了李秋寒的那个刺客?”他突然对燕无常问道。 燕无常点了点头,道:“是。” 铸剑师看向他,嘴角微微咧开,两边的皱纹挤成一团。 “好啊,好啊,后生可畏。李秋寒这个人,虽说武艺不高,但是他在领兵打仗这方面,远胜于秦国的将军。”他感慨着道,“我当年也想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我还是没有这个机会。” 听着他的话,燕无常心中涌起一阵波澜。 当年要不是他看出李秋寒在那个时候争强好胜,为了在天下人面前立威,不得不主动放弃了楚王给他安排的护驾,才取得了和自己单独对决的机会。但即便是这样,在面对已经年迈的老将时,正年轻气盛的燕无常还是拼了自己的命,耗尽所有内力才在生死关头击杀了他。而李秋寒在铸剑师眼前,仍是不起眼的蝼蚁。 燕无常看着面前的铸剑师,不禁有些骇然。 铸剑师说着,陷入了沉思,神情也阴沉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过了许久,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脸上出现了悲悯的表情。 “罢了。李秋寒和楚王,还有他的国师一样,都是心狠手辣之辈。”铸剑师沉着声音,道,“老夫造了一辈子的剑,却锋利不过人心。剑可一尺杀人,而人心能千里之外致人死地。” 燕无常看着他,没有出声。 铸剑师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将手中的剑一下子扔了过去。燕无常接住,入手处一阵冰凉,如同摸在一块厚重的青铜上。剑很重,他低下头审视了一眼剑鞘,看着上面张牙舞爪的浮雕和纹路,可谓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巧夺天工。整把剑在燕无常手中不断地散发着漆黑的剑气,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燕无常迅速地收起剑,对铸剑师施了一礼,道:“谢前辈赐剑。” 铸剑师对他微微摆了摆手,道:“不必谢我,这些,都是楚国人欠我的。你只管拿好这把剑,多杀几个楚国余孽足矣。” 燕无常一愣,道:“晚辈谨遵教诲。” “吴国人找到我,要我拦住你们,不让你们出城,但他们要找的人早就已经走远了。”铸剑师道,“至于你们,抓紧时间吧,老夫还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楚国余孽为天下万千亡灵陪葬。” “是,晚辈一定不负前辈所托!” 数年前。 楚宫。 深秋。 枯叶绘满深宫,凉风浸湿了人们的衣摆。晚风熏得游人醉,尤其是在这秋高气爽的黄昏,夜幕还未降临,楚宫内一片安宁祥和。 楚墨在结束了一天高强度的剑法研磨后,独自一人爬到了一座高高的殿顶。他坐在房檐上,拿着一壶从御膳房偷来的酒,看着日落余晖,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 放眼望去,昏黄温和的天际下,宫中成群的绿茵随着晚风齐齐摇曳着,回荡起一阵沙沙的声音,温柔地拂过他的耳畔,犹如海浪拂过沙滩一般。 楚墨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就任凭衣物粘在身上,任由凉风吹干。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内力又好似到了瓶颈,无论怎么出剑,都达不到预想中的效果,不得不心急如焚,连带着他每日饮的酒也越来越多。 他遥望着远方浓墨重彩的夕阳,身体内即将被耗尽的内力正在一点点地趋于平静。在他这个年龄段拥有如此雄厚的内力已经是非常惊人了,但对那些身经百战的客卿们来说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他只是一个不大的少年,却已经在这高墙深宫之中无休止地操练了近十年,在这个没有自由,完全封闭的地方,他只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被囚禁的野兽就一天天地苏醒,想要挣脱脖颈上的锁链。 转眼间,手中的酒壶已经被喝了大半,楚墨有些懊恼地将酒壶别回了腰间,正要没趣地起身,忽然听到脚下的宫殿内,传来一阵练剑声。 伴随着剑刃呼啸,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声的呼喊,听上去正操练得如火如荼。楚墨支棱起耳朵,细心分辨了一下,这熟悉的声音便是来自他的眼中钉,韩路遥。 他放眼在四周望了望,暗骂了一声晦气,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就来到了韩路遥的住处。只是奈何楚王想要她时刻监管自己,便将她的寝宫设在了太子府隔着一堵墙的地方,相邻很近。 楚墨向下看去,空荡荡的院子里,韩路遥独自一人,手握着一把木剑,脚步生莲,迅捷如风,长长的裙摆随着她飘逸的转身飞扬着,她的黑发也被高高地扎了起来,上身穿着轻便透风的胡服,裸露的手臂白皙得发亮。她清秀标致的眉眼间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迎风挥洒,英姿飒爽。 韩路遥的出剑,收剑,穿剑,刺剑,加上步伐的灵活细腻,一套十分复杂的动作行云流水地做了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院中的树上早已剑痕斑驳,都是被凌厉的剑气所伤。 楚墨站在房顶上,呆滞地看了一会儿。这套剑法同样是陆川教授过自己,但他没想到韩路遥居然仿佛是无师自通一般,领悟得比自己快得多。 他怔怔地欣赏着,看见韩路遥眉清目秀的侧脸,不知怎的,唇间突然有些莫名的燥热,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内,有一股热流在缓缓流淌。 说实话,这个烦人的东西长得还算可以。 楚墨暗自想着,向前轻迈一步,动用轻功瞬间到达了地面。 第八十章 戈壁之战 韩路遥的脸上出现了殷红的伤痕,她丝毫不为所动,静静地站在原地,垂下了眼帘。 如今。 齐国。 西京。 韩路遥的身上披着长长的西域长裙,骑在一匹白马上,修长白皙的双腿夹着马腹,她换上了黑色的面纱,遮住了面容,身旁的沈梦溪同样做了严严实实的打扮,骑马跟在她的身后。 在长长的戈壁滩上行路,她总会想到曾经的一些事,就如同碎片一般涌入自己的脑海。她的童年一大半都是跟随那个叫楚墨的太子度过的,自己的一生好像注定要围绕着他,哪怕现如今大楚已不复存在,她仍旧被囚禁在这个牢笼里。但她没有丝毫的后悔。 长路漫漫,好似遥遥无期。又是一段同样枯燥的路程。 她身后的沈梦溪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但走了许久,她终于按耐不住,来到她旁边,低声道:“公主,我们现在已经离开长安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已经接触不到炼妖壶了。” 韩路遥听着她担忧的话,没有回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愁容。 现在发生的情况已经远离国师的计划之外了,她们原先是要将计就计,取得齐昱的信任之后,接触到炼妖壶,并将它带回来,但是齐昱突然莫名其妙地将她们赶走,若不是中间叶不留插手,齐昱还对她们动了杀心,好在她们的存在不能示人,才在叶不留手中逃过一劫。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韩路遥也感觉有些迷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办法,联系上国师大人。”韩路遥淡淡道,脸上的神情波澜不惊,“我们在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齐国。” “好……公主……”沈梦溪关切地道,“我看你最近几天怎么忧心忡忡的,是不是这个任务太困难了?” 韩路遥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想到了之前的往事,太子殿下刚刚练成沾花剑法的时候。” 沈梦溪一听,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道:“啊,我记得,那时候啊,他打赢了李千姬,可把他神气坏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一蹶不振,把自己关起来几天几夜练剑,我们几个都吓坏了呢。” 韩路遥侧过头看着她,她还不知道是自己随手便打击了楚墨的自信心,才让他知耻而后勇。楚墨少年时期一向狂妄,不肯服输,有一股很少见的韧性。从那次起,楚墨便三番五次地来找韩路遥比试,她也见证了楚墨的剑法日益渐进。 但是,楚墨不服输的倔强性格也是他的短板,若是一直如此发展,他迟早会马失前蹄。 韩路遥想着,来到了一处高耸的悬崖边,从那里向下眺望,硕大的西京城一览无余。 从城西边的那一片茫茫大漠上,烟尘四起,仿佛遮天蔽日,其中能隐约看到数不清的人马,挥舞着刀剑,在人群中厮杀着,杀声震天。 沈梦溪看着这一幕,不禁神色一凝,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看样子,城外的炙匪已经杀过来了。”韩路遥道,“这不是一两伙西域人闹出来的动静了,恐怕,这次西域人真的要扛起反齐的大旗了。” “什么?” 沈梦溪有些诧异,她呆呆地望着下方的战场。西京的城门口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禁卫军严防死守,堆了一台又一台的战车,几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分散开来,绕了个弧线,冲炙匪队伍的两翼杀去。 在炙匪中间,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留着长发的魁梧男子犹如鹤立鸡群,手持两把巨大的朴刀,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他已经杀红了眼,粗壮的臂膀奋力地撞向齐军的战马,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周围无人敢近身。 咚! 一个骑兵的马被撞倒在地,周围的骑兵看着这一幕直接傻了眼,什么人能把战马一下子撞翻?那个骑兵随着马跌落外地,被男子迎面而来的一记重拳直接打得昏死过去。 十几个赶到的骑兵举起官刀,迅速地包围了他,其中一个对旁人喊道:“快来!他就是炙匪的大当家!杀了他!” 大当家凶神恶煞的双眼扫了一眼四周的骑兵,两把朴刀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带头的骑兵一勒缰绳,朝他冲了过来,大当家举起沉重的朴刀,对准了骑兵。 铛!两把刀相撞,大当家直接抵住了这个力,一记横砍,巨大的惯性将马上的骑兵甩飞出去,正中朴刀的马也发出了刺耳的嘶鸣。随着朴刀穿过战马的血肉,它的头颅应声而断,伴随着轰隆一声,战马倒在地上,震起了不少黄沙。 紧接着,大当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 一片寒芒闪过,一个骑兵的官刀直直地冲着他的脑袋砍了过来,大当家魁梧的身体一扭,刀刃擦着他的身子划过,他紧接着一脚蹬起,一手朴刀横砍,那个骑兵的胸膛顿时爆开了一朵血花。大当家顺势跳上了他的马背,将已死的骑兵踹了下去,猛扯缰绳,战马嘶鸣一声,朝一旁冲去。 大当家犹如一尊杀神,两把宽大的朴刀四下挥舞,顷刻间便砍翻了几个来不及反应的骑兵。马蹄踏起了阵阵黄沙,一个又一个骑兵跌落在地。 越来越多的骑兵围拢上来,大当家的身前闪过眼花缭乱的官刀,他死死地咬着牙,闷喝一声,迎着数不清的刀刃策马冲去,朴刀挥舞呼呼作响,一刀便砍翻一个骑兵。大当家敦实的脑袋上已经布满了骇人的血迹,他身上简陋的胄甲也被砍出了不少的刀痕。 “艾拉!” 大当家怒吼着,胯下的战马受了惊,不断嘶鸣。他冲着包围着的骑兵奋力砍杀着,堆在地上的骑兵尸体越来越多。 “杀!” 齐军骑兵的队伍已经冲破了炙匪的阵型,一部分炙匪被杀得连连败退,地上一片狼藉。 大当家死死地握着沾满血肉的朴刀,他的体能已经接近了极限,内力也即将耗尽,可四周的包围圈却越来越多,密不透风,眼前尽是虎视眈眈的骑兵。 “二弟……哥哥来见你了……”大当家喘着粗气,用西域语喃喃道。 几个骑兵猛地冲上前来,官刀在他的胸膛上留下了数寸深的伤口。大当家狰狞着脸,费尽力气让自己不至于倒下,竭力将朴刀送入一个骑兵的身体。 “大当家的,坚持住!” 突然,包围圈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西域语。他双眼顿时放起了光,向声音的方向眺望而去。 尼尔托身上披着齐军的胄甲,策马向他飞奔而来,身后还跟随着数十名西域汉子,马蹄扬起一道长长的灰尘。 他们顷刻间杀入了包围圈,骑兵们的惨叫声接连传出。毫无防备的骑兵被杀得血肉四溅,溃不成军,急忙向其他地方散开去。 大当家狞笑着,感觉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力气。他高高扬起两把朴刀,追着四周的骑兵发狂似的砍去。一瞬间血肉横飞,骑兵的包围圈被彻底冲散,他们边打边退,远离了这片战场。 炙匪们乘胜追击,所有的齐军又围拢在了一起,不得不连连后退,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尼尔托一剑刺死了一个来不及逃跑的骑兵,同样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当家身边,满头是汗。 大当家看了他一眼,豪爽地笑道:“首领,你差一点就看不到我了!” 尼尔托回过头,看了看他脸上胡乱的血迹,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杀不死的,艾拉可疼着你的命呢。” 他们身后的人马汇合起来,重新聚集在一起,在刚刚的战斗中炙匪同样死伤大半,不少人身上都挂着伤,他们聚拢在大当家身后,警惕地看着远处齐军的队伍。 尼尔托转头打量了一下炙匪的人,对大当家问道:“你弟弟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大当家摇了摇头,黝黑的面庞流露出一丝苦涩,道:“别提他了,去见艾拉了。前不久去截货,被一个江湖里混的娘们给杀了,马失前蹄。” 尼尔托听罢,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首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大当家粗矿地问道,“接下来我们还要攻进城吗?他们的人太多了。” 尼尔托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对面齐军的阵型,道:“不行,他们禁卫军的人恐怕都过来了,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你知道的,阿嬷一向不想让我们流血,所以我们没有第一时间叫城外的兄弟们进来。” 大当家听罢,叹了口气,淡淡地问道:“阿嬷……他还在里面么?” 尼尔托点了点头,道:“没错,她要是知道你弟弟死了,恐怕会更难过。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说罢,他抽出了腰间的剑,对准了齐军,大当家听完,也举起了朴刀。 “今日,我们一定要占领西京的城门!” 悬崖下面的战场,又爆发出一阵喊杀声。 韩路遥冷冷地看着下方的场景,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城门口凌乱地躺着,一片血流成河。她丝毫不为所动,对沈梦溪淡淡地道:“有吧,我们绕路,去秦国,再想下一步计划。” 说完,她们二人便匆匆地转过身,骑着马向悬崖下方走去。 第八十一章 初入秦国 秦国。 潮州。 楚留笙和陆川二人饶有兴致地走在潮州的大街上,这里的风土人情与齐国大不相同,虽然楚留笙失忆后在这里待了不短的时间,再次来到这里,仍是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 街上的不少行人们穿着古典的长袍,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粗壮魁梧的汉子披着兽衣,用禽兽的皮毛做成坎肩搭在身上,袒胸露乳。妇人们的衣着打扮颇为开放,仅仅穿着丝绸做的长裙,用五颜六色的丝带束在腰上,紧身的服饰衬显出她们身材上玲珑的曲线,修长的白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四周的建筑大多是木质的,抬头望去各种杂乱无章的建筑被粗壮的木头搭在上面,人们从半空中的木桥上走过,嘎吱作响。高耸的楼房上面还有路,看得人眼花缭乱。 秦国的民风一向以彪悍著称,人们普遍豪爽开放。在潮州城的大街上,有三三两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走过,路人都习以为常。道路两边被各种木材搭建的窝棚占据,显得拥挤不堪,那些窝棚都是一些简陋的商铺,打铁的声音叮叮作响,制好的刀剑摆在一旁,闪闪发亮。 楚留笙一路上被各种地方吸引,在热闹的街道上走过,他始终跟不上前面陆川的步伐。走了一段路以后,陆川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骂道:“喂,小子,别东张西望了,记住我们是来干嘛的。” “当然记得了。”楚留笙漫不经心地道,眼神飘忽不定,“当然是来找夫子问我身世的啊。” 陆川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那前提也是你得参加客卿的选拔才有机会见到夫子啊,你以为夫子是你家的小娘子,你说见就见啊。” 楚留笙听罢,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陆川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赶路。 又走了一会儿,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不小的广场,里面人满为患,围观的人们将本来不宽的路堵得水泄不通。楚留笙一看,又有了兴趣,径直就往人群里挤。 广场中央,放置着几个巨大的笼子,而里面关押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人,脖子上拴着铁链,满脸污垢,目光呆滞地望着外面。 楚留笙看到这番场景,不觉一愣,下意识地就问身旁的陆川,道:“唉,师傅,这些人是犯了法么?” 陆川也朝里面扫了一眼,神情凝滞,淡淡地道:“这些人,都是楚国人。” “楚国人?”楚留笙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道,“我们去年在秦国的时候怎么没见过呢?楚国……不是亡国了么?” 陆川阴沉着脸,看着笼子里犹如落难的乞丐一般的楚国人,道:“去年是冬天……被抓到这里的楚国人,没有人能活得过冬天。一到秋末,所有被找到的楚国人都会被处死。” “啊?那他们……”楚留笙怔怔地望着前方,欲言又止地道。 陆川沉吟着对他道:“这些都是当年楚国灭亡之时,从帝都里逃难出去,流窜到各个国家的楚国难民。这些人如今都被贬为奴隶。秦国作为抗楚时最大的战胜国,拥有处置他们的权利。现如今,一到夏天,被抓到的楚国难民就会被放在集市上拍卖,如果没有被卖出去的到了秋末就难逃一死。” 楚留笙听罢,回头问道:“那……那些楚国难民……都躲在哪里呢?” 陆川摇了摇头,道:“也许就在天涯海角的哪个角落吧,他们已经没有故乡了,四海为家,只要能活下来,哪里都能待。” 楚留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失忆了以后,这些事情一点都不知道了……师傅,你有空多跟我讲讲以前发生的事呗。” 话音刚落,陆川便往他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地道:“现在知道叫师傅了?二狗,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楚留笙悻悻地笑了笑,刚想反驳,突然,集市中央响起了一阵骚动。 一个身穿锦服,商人模样的男子,应该就是这里的老板,他大摇大摆地走到人群面前,挺着肚子,喊道:“大家都静一静,拍卖马上就要开始了。” 围观的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和他身边几座笼子上。 老板扫视了一眼众人,点点头,伸出手去握住了笼子外的一根粗大的铁链。他当着众人的面,用力向上一扯,铁链套在笼子里的一个楚国女子脖子上,连带着她猛地向上一提,女子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被铁链勒得满脸通红,双手死死地捂着脖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老板用轻蔑的目光扫了她一眼,随即对众人开口道:“各位兄台,本次拍卖会还是按老规矩,价高者得,我的信誉这相邻街坊都是知道的,这批带过来的楚国人,没病没毒的,都是上乘货色,若是不放心的,还可以试一试质量。” 楚留笙还是头一回看到拍卖活人的,被吸引着挪不开步子,好奇地看着这番场景。 一旁的陆川默默地走到他的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襟,低声道:“怎么?你还想看热闹么?赶紧找个地方住下来先,别耽误了事。” “哎呀我知道……但这些人……也太可怜了吧……”楚留笙喃喃地看着笼子里的人道,“都是人,他们又没犯什么罪,就因为是楚国人所以就这样么……” 他刚说完,身边的一位身高八斗,穿着灰蓝色长袍的俊郎男子侧过头来看着他道:“诶,兄台,你这话讲的,应该不是秦国人吧。” 楚留笙一愣,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男子笑了笑,道:“看你也不像,你可知道,这个地方曾经是楚国的地盘,而楚国当年对天下做了多少的孽,哪怕让全楚国的百姓来还债都远远不够。” 陆川听着他的话,皱起了眉头。 “当年,楚国侵齐,屠城放火,接连使几十万亩地化为火海,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惨死者不计其数,楚国侵秦,攻下一座城后便大肆屠杀当地百姓,十日内便有五万余百姓被活埋。楚国侵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侵大月国时,将其联姻的公主当着大月重臣的面用刑,活活烧死……楚国对天下人做的恶,几天几夜也数不清。” 男子平静地说着,眼神中带着些许阴冷的光。 楚留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男子转过头来看着他,语气放缓了些,道:“小兄弟,想必你也经受过楚国暴行所犯下的战乱之灾,这些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楚留笙不知所措地看向身后的陆川,陆川脸上的斑驳皱纹挤在了一起,拉了拉他的衣襟,沉声道:“走吧,这不关我们的事。” 他点了点头,来不及向男子道别,便被陆川强拉着离开了集市。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儿,陆川才放开了他。自顾自地向前赶路。楚留笙心中充满了疑惑,追上去向他问道:“老头儿,楚国的事你怎么都不怎么跟我讲啊,我失忆前就待在一个战场上,说不定,这跟我身世有关呢。” 陆川侧过头去瞟了他一眼,道:“我没说,你也没问啊,就你这个无人过问的小乞丐,你的身世和打仗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笙一听,急性子上头,忙道:“那可不一定,我这些日子做梦老是梦到打仗有关的事情,还梦到自己被杀……好像……在一个马车里……” 陆川朝他翻了个白眼,道:“被楚国人杀的吗?” 楚留笙摇了摇头,冥思苦想着道:“好像……不是吧……我有分不清哪是楚国人……” “那不就得了。”陆川道,“皇帝老儿做的事,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有什么资格瞎掺和。你现在不是想弄清楚身世吗?只要听我的好好去参加选拔,见到了夫子,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楚留笙听了他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挑了挑背上的古剑,又恍惚想到了什么,对陆川道:“那老头儿,我来秦国的路上晕倒那会儿,我看到了那个姑娘,然后我就梦到……” “梦到什么?”陆川不屑地啐了一口,道,“做春梦了?老大不小了,看见姑娘就忍不住,见到自己夫人还会……” “夫人?”楚留笙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陆川,惊诧地问道。 “我是说,你看见姑娘就头晕,以后找夫人讨老婆怎么办?”陆川别过头去,道,“不过像你这样要啥没啥的,哪个姑娘会嫁给你?” “不是不是。”楚留笙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道,“我看到那个姑娘,总感觉特别的眼熟……就好像……她就是我梦里出现的人一样……她叫我殿下,我看其他姑娘都没有这种想法。” 陆川一怔,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满脸疑惑的楚留笙,一脚蹬在了他的身下。 “啊你干嘛!”楚留笙被他这一脚踢得身下一阵剧痛,急忙用手捂住,质问道。 陆川轻蔑地瞥了一眼,道:“老夫告诉你,你这是长大了,思春了懂不?还殿下?看你平时老实居然还想玩这套?等你选拔完了有钱拿,老夫带你去青楼里耍一耍,到时候别说让姑娘叫你殿下了,叫你皇上都行。” 楚留笙痛得抿起了嘴,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声。 第八十二章 久别重逢 夜深。 潮州的大街上安静了下来,夜色渐浓,街道上偶尔响起一阵狗吠。 陆川和楚留笙二人下榻了一座不小的客栈,算是这一年来他们所住相当好的环境了。进了房间,楚留笙便兴奋地到处打量,桌椅床柜的规格都大大超乎他的意料。 陆川在一旁心痛地捧着瘪瘪的钱袋子,数着里面所剩无几的银两,欲哭无泪。 “诶,老头儿。”楚留笙笑开了花,问道,“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不睡桥洞了,大发慈悲住这么豪华的地方?” 他激动地跳到床上,兴致勃勃地打了个滚,被陆川一脚蹬下了床。 “你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臭小子。”陆川愤愤地道,“咱这次来参加客卿的选拔,是要和全天下的剑客打交道的,可不能让人把咱看扁了。” 楚留笙不恼,嘿嘿一声,一下子跳到床上弹了起来,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道:“唉……都多久没睡过床了……真舒服啊……” 陆川瞪了他一眼,走到了床边,道:“二狗,我们这次不是来旅游的,要选拔就得搞得风风光光的,咱们晚上还有正事呢。” 楚留笙一听,问道:“这……这都几时了,还有啥事啊?不会还要练剑吧?” 陆川没有回答他,默默地从怀中拿出了珍贵的易容草。 楚留笙一骨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怀中的草,问道:“你……你想干嘛?不会是想给我用吧?” 陆川没有搭理他,将易容草放在了一边,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本册。 “这是什么?”楚留笙疑惑地看着他手上的本册问道。 “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选拔的第一轮就在后天。第一轮是文试,本次考试的考题答案都在上面了,今晚背会。”陆川将本册递给他,淡淡地道。 楚留笙顿时感觉昏天地暗,他不知所措地接了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可……可你没说有文试啊……我这大字不识一个的……怎么会这些东西……还有你怎么会有答案?你……” 还没等他说完,陆川便不再搭理他,起身便向门外走去,任凭楚留笙在房间里不服地大喊大叫。 客栈外。 白天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街道上此时已经没有几个行人。路上的灯火很少,地面上的破烂垃圾堆在一旁。 陆川面色凝重,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客栈的大门。 他独自沉默着走到客栈旁的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周围空无一人。 “出来吧。”陆川淡淡地道。 四周一片寂静,笼罩在沉闷压抑的黑暗中。 噔噔噔。 片刻后,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川缓缓地回过头,在他对面的巷口,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他眯起了眼睛,看着来人,微微皱眉,问道:“梦溪?你怎么在这里?” 巷口的沈梦溪缓缓地朝陆川走进,接着凄冷的月光,他隐约看到沈梦溪苍白的面容。 “国师大人。”沈梦溪走到他面前,郑重地行了个礼,道。 陆川冲他一挥手,问道:“白天是你在大街上要与我见面的吧,你们两个都到秦国来了?那时候皇子还在我身边,你这样做太冒险了。” 沈梦溪看着他,瞳孔中闪过晶莹的光。 “国师大人,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用书信的方式说不清楚,所以我必须来见你一面。”沈梦溪颔首,低声道。 “那……你讲吧。”陆川皱着眉,对她道。 “昨晚,齐国皇子齐昱突然打断了我们的计划,想要杀我们灭口,中间还有大月国叶不留插足,我们引起骚乱后才逃了出来。”沈梦溪匆匆地道,“国师大人,现在齐国还发生了暴乱,情况极其严峻,我们只能先行撤离,下一步该怎么办?” 陆川听罢,沉思了一会儿,抚了抚下巴上灰白的胡须,道:“韩路遥……她还不知道我们俩的会面吧?” “义父放心,我对她守口如瓶。”沈梦溪道。 陆川叹了口气,在狭窄的小巷子里踱步了起来。 夜色渐浓,客栈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时间越来越紧了,还剩不到四百日。”陆川沉吟道,“我们必须七个神器同时开始动手。太子殿下那里已经被燕国人盯上了,我们还算安全。齐国的神器我们万万不能放手,暴乱反而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沈梦溪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 “你和韩路遥择日赶紧回到齐国,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估计,是齐王那个老家伙驾崩了,除此之外,没有理由让齐昱犯这么大的险。”陆川与她对视着,沉声道。 沈梦溪一听,焦急地直起身子,道:“可……义父……齐国此时太危险了,能不能让我……先易容陪在楚留笙身边,和你们一起拿下秦国的神器?” 陆川面色肃穆了起来,声音也重了一些,厉声道:“胡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齐国秦国两开花,你要留在这里,韩路遥怎么办?她身手好,必须去同时开展另一个任务。” 他刚刚说完,离他身后不远的巷尾中,突然在夜幕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国师大人?” 两人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去。黑成一团的巷尾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他们二人都没有丝毫察觉。 陆川怔怔地盯着声音的方向,面容逐渐凝固。 来人朝他慢慢地走近,身影也逐渐在二人的眼前浮现,清晰了起来。 “公……公主?”沈梦溪震惊地看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说曹操曹操到,韩路遥看着陆川,一向冰冷的面庞也露出了诧异之色。她缓缓来到二人面前,朝着陆川跪了下去。 “参见国师大人,死士韩路遥来迟,请大人恕罪。”韩路遥淡淡地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沈梦溪看看她,又看看愣住的陆川,不知所措地道:“这……我也不知道……公主……你什么时候……” 韩路遥没有说话,低下了头,垂下了眼帘。 陆川俯视着她,沉默着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路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见我么?你也不要怪梦溪,是我让她保密的。”陆川淡淡道,语气充满了沧桑。 “奴婢不敢。大人自有大人的打算。”韩路遥道。 陆川的眼角疲惫地耷拉着,灰白的眼眸望向了一旁,苍老的面容犹如上了一层霜。一旁的沈梦溪不敢开口,无措地站着,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三个人沉默着,潮州夜晚凉爽的微风从巷子里吹过,地上的破布接连翻了个滚,吹得客栈门口的旌旗呼呼作响。 他们沉默了很久,终于,陆川开口打破了寂静。 “你起来吧。”陆川沙哑地道,“叶不留知道你在这里么?” 韩路遥顺从地站了起来,平静地道:“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 “唉。”陆川又叹了口气,抚了抚胡子,道:“如今,我们还没有能和他抗衡的人,他若是发现了皇子,那谁也挡不住他,多年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国师大人……”韩路遥对他道,“皇子跟您……在一起么?” 陆川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平静的瞳孔中泛起一阵波澜。 “对,没错。”陆川回答道。 “那……太子殿下他……”韩路遥微微颔首,轻声问道。 陆川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把不大的眼睛挤得快没了影。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你放心,楚墨那小子命大得很,没什么问题。”他放松了下来,笑道。 韩路遥淡淡地道:“先皇有嘱托,让我此生务必保护太子殿下周全,奴婢不敢忘。” 陆川听罢,不禁一阵欣慰。他点了点头,思索了一番,对二人道:“这样吧,你们二人既然来了,就先在秦国待着。至于叶不留,我只能去请一人来拖住他了。” “大人不必。”韩路遥在夜幕中冷冷地道,腰间的匕首隐约闪烁着寒芒,“奴婢亦可与他一战。” 陆川看了看她,正色道:“不行,你们既然来到了这里,离楚留笙那孩子这么近,就有暴露的风险。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沈梦溪在一旁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可……我大楚的客卿已在战争中全军覆没了……还有谁可以……” 陆川干瘪的面庞上闪出精明之色,低声道:“夫子。” “什么?”沈梦溪一听,大惊失色地道,“夫子……他怎么可能?” 陆川背过手,没有理会二人迷惑的目光,沉吟道:“所以说,我大楚为何复兴在即,一定可以成功的……当年夫子一举之力搞垮了如此雄厚的帝国,也能够让这个帝国再次振兴起来。” 说罢,他便迈步,向巷子外的客栈走去。 “这些你们不用管,去找个地方藏好,时刻监视叶不留的动向,闻令而动。”陆川头也不回地道,“等我将易容草调配好之后,梦溪便待在楚留笙身边吧。” 沈梦溪看着他的背影,一愣,仿佛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片刻后,她喜出望外地对着陆川下跪,激动地道:“谢大人。” 韩路遥又恢复了以往冷若冰霜的神情,沉默不语,眼神有些异样。 第八十三章 冲破防线 次日。 齐国。 西京。 西京城外数里处,一座陡峭的戈壁滩头,数千人的炙匪严阵以待。 旌旗猎猎,炽热的风卷着黄沙碎石扑面而来。大当家骑着肥壮的战马,伫立在炙匪的最前方,俯瞰着滩头下的西京城。遥远的城中央,他眯起眼睛,看着高耸的羲和塔,静静地屹立着,仿佛与世无争。 他身后的炙匪们戴着猩红色的头巾,面庞被晒得黝黑,脸上无一不带着常年灼晒留下的印记。各式各样的长矛盾牌被擦拭得锃亮,迎接着烈日的烘烤,闪烁着寒光。 他们面容肃穆,静静地等待着。在西京城门口,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齐国禁卫军在严防死守,他们都换上了沉重的铁甲,戴上了结实的头盔,还在城门处修建了规模不小的工事,远远望去,一排排木制的栅栏和绊马索将城门外牢牢地围了起来,易守难攻。 大当家皱起眉头,面色凝重地望着下方,他胯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了四周紧张的气氛,不安地吐着鼻息。 炙匪们在滩头等待了很久,太阳已经高高地悬挂在了头顶,晒得人汗流浃背。 过了好一会儿,尼尔托骑着马,慢慢地从后方来到了他的身边。 大当家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轻声道:“首领,怎么样了?” 尼尔托也扫视了一眼齐军的防线,道:“阿嬷已经从成里接出来了,能撤的人都已经带过来了,只是还有很多族人在西京城里生活。恐怕,中原人要准备开始在那里搜查了,他们可能会把我们的族人杀光。” 大当家叹了口气,滚烫的黄沙从他斑驳的面庞上飘过。 “二当家他……是怎么死的?”尼尔托看着他,问道,“我们要给他报仇。” 大当家的摇了摇头,眯起了眼睛,道:“不是当兵的杀的,他劫道,遇到硬茬了。那个女娃,我们也在找她。不管这么多了,先想办法攻进城里去。” 尼尔托看到了他的态度,不好再说什么,便将目光又放在了滩头下的西京城门处。 “等了这么久,我们死了这么多兄弟,为什么中原人的大部队还没有来?”尼尔托沉闷地道,“这些人还只是皇帝的禁卫军,只怕,这其中有诈。” 大当家听罢,琢磨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老办法,分两路。”尼尔托道,“同时向城门发起进攻,找机会突进去。” 大当家一勒马头,道:“行,听你的。” 战机宝贵,不可耽搁。 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正照在齐军士兵的上空,滩头处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号角声。 一个头上套着沉重铁甲的都尉赶忙朝滩头上望去,刺眼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西域人来了,快准备!” 都尉大声吆喝着,他身后几十名士兵匆忙地紧张起来。不出片刻,便有十几名弓弩手将巨大的木栅栏拖拽到了城门外不远的空地上。弓弩手们迅速地张罗着,备好了身上的箭筒,整齐划一地趴在了木栅栏上,拉弓搭箭,一气呵成,箭头指向滩头的方向。 远远望去,一片与天际线相交汇的戈壁高地上,扬起了一阵遮天蔽日的烟尘。弓弩手们谨慎地眺望着,隐约能辨别出声势浩大的炙匪人马。 齐军的防线准备就绪,负责指挥的都尉们在各个点位急匆匆地穿梭着,所有的禁卫军如临大敌,前些日子在城里的遭遇战让他们明白这次的暴动不仅仅是简单的反抗,而是彻彻底底有组织的造反。齐军在与西域人的交锋中也死伤不少,虽说好不容易在兵力和军备方面压制住了手无寸铁的西域人,但也让他们得到了一些不小的教训,因此现如今禁卫军没人敢轻敌。 铛铛铛! 一面面沉重的铁盾齐齐地插入了黄土地里,后面是全身铁甲的重装士兵,一整排如同铜墙铁壁的防线挡在了城门口,再后面便是手握长矛,训练有素的步兵,此时他们已经严阵以待。 炙匪的前锋人马浩浩荡荡地杀来,杀声震天,烟尘大作。弓弩手已经可以看清他们的面容。 “放!” 身后的都尉下令,羽箭齐刷刷地离弦而出,在碧蓝的天空中,一张由剑阵组成的宽阔的铁网徐徐展开,冲着狂奔而来的炙匪盖了下去。 羽箭刺穿身体的声音接连传来,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个又一个炙匪被射下马来,跌倒在地上。 “放!” 很快,第二波羽箭又迎空飞起,丝毫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箭网覆盖了整个炙匪的阵型,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炙匪们如同活动的靶子,相继倒下。 但是,炙匪们没有退缩,仍旧迎着攻势向前无畏地冲锋。很快,又一波炙匪前仆后继,冲过了同伴们的尸体,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杀向齐军。 “放!” 都尉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远处的炙匪。他心中暗暗估计,即便他们再怎么冲锋,也无法冲破弓弩组成的防线,只会无谓地送死。 正当他专心地分析时,突然,在他的另一边,同样响起一阵喊杀声。 都尉忙紧张地望去,他意想不到的是,居然又有一大波炙匪绕过高低不平的丘陵,借着障碍物的遮挡绕到了他们防线的侧面,躲开了弓弩手的攻击范围,直奔城门而来。 而领头的,正是如同杀神一般的魁梧男子,炙匪的大当家。他们已经距离防线不足百步之遥,转变弓弩手的方向已经来不及了,都尉急忙指挥第二道防线的重甲兵阻挡他们前进。 一排铁盾横在了大当家的面前,他的眼中已是满满的杀气,眸中通红,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看得令人不寒而栗。 在齐军的面前,炙匪的冲锋如同凶悍的猛兽扑向自己的猎物一般,铁盾后面的重甲兵能否挡下他们嘶鸣的战马还是个未知数,不少人已经被这个阵势看得有些发怵。 都尉冷冷地看着迎面而来的炙匪,沉默着。等他们靠近到即将与铁盾相撞的位置时,都尉转头便向城门口大喊一声:“起!” 高高的西京城墙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闻令而动,用力地扳动起了身边巨大的齿轮。沉重的木齿轮中间卡着一条坚硬的钢索,直通城墙的另外一边。 随着齿轮飞快地转动,钢索被拉紧,在面朝炙匪方向的城墙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围栏被放了下来,围栏后面是几块约莫有几人合抱大小的巨石。没有了围栏的阻挡,巨石摇摇晃晃地从城墙上掉了下来,直直地冲下方的炙匪头上砸去。 大当家听到动静,抬起头一惊,急忙拽紧缰绳,战马吃痛发出嘶鸣。 “快往两边撤!小心头上!”大当家扯着嗓子朝身后喊道。巨石落下,地面被砸得发出巨响,毫无准备的炙匪们被砸了个正着,一个接一个跌下马来,不少人直接被巨石压在身下,还来不及闷哼一声便血溅三尺。 大地止不住地颤动,炙匪前进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大当家稳住马头,恨恨地看了看眼前的一排铁盾,用力地捏紧了手中的朴刀。 “兄弟们,给我冲!”他一发狠,朴刀向前,吼道。炙匪的队伍中又响起了一片喊杀声,源源不断的人马绕过巨石,飞快地朝铁盾冲去。 都尉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咬了咬牙。西京的城墙防御工事近年来偷工减料甚是严重,原本用来抵御楚军的巨石阵现在根本没有多大杀伤力,朝廷克扣军备的费用甚是严重。他来不及想这么多,一挥手下令道:“列阵!” 唰!一排长矛从铁盾的中央插了出来,矛尖直指前方。 轰!炙匪的战马与铁盾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大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回声。巨大的撞击力当场使不少重甲兵被掀翻,在如此猛烈的冲锋下,齐军的防线一下子显得不堪一击。 大当家将马头高高勒起,一把朴刀猛地砍下,他身旁的几个重甲兵瞬间人头落地。战马的铁蹄踩着倒下的铁盾,后面的炙匪跟随着他也冲到了防线内。 手握长矛的齐军步兵看着这番场景,不少人吓破了胆,不断向后退却。炙匪杀了过来,长矛与大刀叮叮当当地碰撞着,骑着高头大马的炙匪冲入步兵中央,乱砍乱杀。 齐军步兵们很快就乱了阵脚,各自为战,哪里是炙匪的对手。炙匪占了上风,地上散落着各种惨不忍睹的尸体,一朵朵血花绽放在黄土上,横七竖八的长矛遍地都是。 都尉也同样慌了手脚,他知道这样一来即便人数占优的步兵没多久便顶不住。他冲着城门内大喊道:“快!骑兵迎战!” 一声令下,城墙上的大鼓被咚咚咚地敲响,城门大开,从里面冲出来一大队的骑兵,握着官刀,冲炙匪杀去。 大当家手起刀落,一下便将一个步兵砍翻,看着迎面而来的骑兵,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 “杀!” 炙匪们同样高举手中的兵器,无所畏惧地朝着齐军骑兵相向而来。 将军相撞,凶悍勇猛的炙匪即刻将齐军的阵型冲散。大当家首当其冲,两把锋利的朴刀迎面插进两个骑兵的胸膛,将他们斩落马下。 无人能够近他的身,两把沉重的朴刀在他手中游刃有余,挥舞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他胯下的战马一往无前地冲锋,朴刀不断划过身边骑兵的胸膛和脖颈,刀刀致命,血洒长空。 大当家冲到了骑兵队伍的中央,仿若一个杀神,朴刀刺入身体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声声骑兵的惨叫接连响起,在他周围的骑兵无一幸免地被砍翻。 第八十四章 黄雀在后 高耸的西京城墙上,一个个弓弩手迅速趴在了墙头,借着土墙的遮挡,弩上的羽箭蓄势待发,对准了下方的炙匪。 随着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羽箭破空而出,覆盖了整个城门口的炙匪队伍。大当家死死地勒着受惊的马头,浑身青筋暴起。他冒着致命的箭雨,仍然毫不畏惧地向前砍杀,如同切黄花菜一般将一个又一个齐军骑兵斩于马下。 炙匪的队伍接连不断地越过齐军的防线,顶在前面的步兵一触即溃,纷纷四散而逃。而原先部署在下方的弓弩手也全部撤了回来,往城门口逃去。没有了阻碍的炙匪大部队犹如入无人之境,战马一举飞跃过木栅栏搭成的路障,顶着烈日朝阳,向不远处的城门杀去。 都尉恨恨地看了看越逼越近的炙匪,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直得指挥残余的人马进了城。而剩下正与炙匪血战的骑兵来不及撤退,被炙匪团团包围,战成一团,仅仅只有城墙上的弓弩手为他们打着掩护。 吱呀—— 沉重刺耳的声音从城门口传来,大当家用力挥臂,砍下一个骑兵的头颅,喷洒而出的鲜血淋了他一脸。他急忙用手一揩,向城门望去。巨大的两扇朱红色铁门被缓缓地合上,而外面的齐军早已逃进了城内。 “孬种!”大当家暗骂了一句,转过头对身后的炙匪大喊道,“今日太阳落山之前,一定要攻进城去,等到中原人的大部队来了,我们便是瓮中之鳖!” 听到大当家的喊话,所有的炙匪为之一振,再次一鼓作气地冲城门杀去。不足百人的齐军骑兵边战边退,怎么挡得住炙匪凶猛如虎的围攻。 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骑兵的血将整片发烫的土地染得通红,血流成河。 一个炙匪匆忙地骑马追到大当家身边,一脸愁容地冲他喊道:“大当家,我们现在没有攻城的家伙,他们躲进去了,我们怎么办啊,上面还有射箭的,弟兄们死了不少了!” 大当家听罢,回过头来,耳畔乱糟糟的头发已经被血洗了一遍。他大声地应道:“首领已经在城里了,他从里突围,为我们开城门,你们再坚持一会,绝对不能撤!” “是!”那个炙匪只好受命,刚刚转身,一个垂死的骑兵飞奔而来,手握官刀冲他砍来,一下便将他砍翻于马下。 大当家一看,暗骂一声,巨大的朴刀猛地一挥,那个骑兵即刻便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他喘了口气,手臂已经开始酥麻,一连拼杀了这么久,自己的内力也逐渐透支了。他抬起头来,挡着刺眼的灼日,城墙上的弓弩手换了一批又一批,羽箭接连不断地向下覆盖着,不少炙匪躲闪不及,死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此刻,即便是他心急如焚,也没有丝毫办法。虽说炙匪擅长骑射,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若是攻不进城去,就如同城墙上弓弩手的活靶子,而炙匪则对他们造成不了多大威胁。大当家环顾了一下四周,齐军的骑兵已经被基本上砍杀殆尽,他们如今只能等待尼尔托为他们打开一条进城的路。 羽箭的攻势越来越频繁,炙匪们四下逃窜,躲避着暴雨般的箭阵,可还是有很多人中箭,从马上跌落。炙匪一向以杀人越货为生,从来没有搞过攻城的军备,造成了他们此时的被动。 场面陷入了焦灼,不少炙匪冲到城门下,面对坚硬的铁门,他们只能用肉身去撞,手中的刀枪根本奈何不了。城门一向是攻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不仅结构异常的坚固,而且门后还架起了顶门柱,无论炙匪们如何舍身相撞,城门依旧纹丝不动。 羽箭如倾盆大雨般落下,炙匪一个一个地从马上跌落,身上散开了血花,同齐军的血泊混合在一起。 无尽的苍穹顶着烈日,一只雄鹰展翅高飞,在空中翱翔,发出一声长啸。大当家喘着粗气躲在城门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抬起头来望着翱翔天际的雄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炙匪久攻不下,损失惨重。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城门里,传出一阵阵久等的喊杀声。 大当家犹如打了一个激灵,他意识到尼尔托已经进了城,正在向城门处突围。他为之一振,对炙匪大喊道:“弟兄们,坚持住!城门马上要开了!” 听到大当家的呼喊,炙匪们又扑了上来,杀声震天。 没过一会儿,他们感觉城门的受力逐渐减弱,再奋力一撞,城门终于被缓缓打开。 久违的西京城终于浮现在了眼前,大当家急忙策着马,率先冲进了城。城门洞开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尼尔托屹立的身躯。他此刻浑身浴血,半裸的胸膛上遍布了数不清的刀伤,脸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划过了他的左眼,鲜血淌了满脸。 大当家不禁愣住,尼尔托跟他对视着,有气无力地露出一丝微笑,手上握着一把长枪,他的脚下遍地尽是齐军的尸体,令人看了不禁骇然。 大当家回过神来,不敢有片刻迟疑,急忙冲到他的面前,跳下马来,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尼尔托竭力挤出一丝笑容,虚弱地道:“快……攻城……艾拉保佑你们。” 大当家咽了口唾沫,冲身后喊道:“来人!把首领看好!其余人随我杀进城去!” 长安城。 齐王宫内。 兵部尚书府。 嗒。 寂静奢华的宫宇内,范常隆在一张琉璃瓷桌上摊开一张昂贵的华阳纸,将镶着玛瑙的印章盖在了上面。 他气定神闲地垂下眼帘,郑重地看了看自己刚完成的画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皇上离宫去避暑山庄了以后,他就没这么繁忙了,不用上朝,每日便披着宽松的丝绸睡袍,吟诗作画,偶尔再把玩一下自己收藏的价值连城的古玩,甚是清闲。 “报——” 门外又传来了侍卫恼人的声音,范常隆缓缓地扭过头去,苍老的手在玛瑙上抚着,漫不经心地道:“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便从门外大步流星地来到了他的面前,腰间佩刀,下跪行礼道:“启禀尚书大人,前方传来线报,西京城门东侧于一个时辰之前被西域人攻破了,外面的炙匪与西域人联手,禁卫军连连败退。” 范常隆听着他的话,眼神飘向别处,不紧不慢地道:“呵……这点禁卫军可是太子的家底了……西域人帮我们打完不是挺好么……” 男子抬起头来,面容肃穆,正色道:“大人……我们真的不用出兵吗?只怕会延误战机,朝廷恐怕会怪罪下来……” 范常隆冲他慢悠悠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朝廷……哪来的朝廷……皇上他老人家不在,这整个朝廷谁说了算?我说不动兵,就不动兵。” 他将手中的印章爱抚地放在了一旁,接着道:“这是你太子捅出来的篓子,是多大的乱子他都得给我兜着……更何况……借着这个机会,他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男子皱了皱眉,问道:“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范常隆慢悠悠地捋起袖子,嘴角耷拉着,目光又望向案上他那幅画,道:“急什么……太子肯定会有动作的,到时候再来向本官汇报也不迟。” 男子听罢,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多言,道:“是。” 说罢,他便匆匆推出殿外,范常隆眼皮也不抬,只是悠哉悠哉地拿起一旁的狼毫笔,准备往他的作品上锦上添花。 过了不一会儿,宫殿中央一块不小的帷帘被徐徐掀开,从后面缓缓走出来一人,步履轻悄, 范常隆听见动静,向那里瞟了一眼,开口道:“你来了。” 那人缓缓走到范常隆案边,她正是太子从小便陪在身边的奶娘。她向着范常隆鞠身行了个礼,白皙的面庞上风韵犹存,即便已过中年,但身材仍旧在衣袍下隐约露出窈窕的曲线。范常隆停下了笔,目光朝她的身上瞟了起来。 奶娘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俏脸一红,轻声道:“奴婢……见过大人……” 范常隆收回了目光,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我让你办的事,你可都跟太子说了?” 奶娘点点头,道:“回大人……奴婢都按大人的吩咐照办了……太子他……也按大人的计划开始准备了。” “呵呵。”范常隆听到她的话,不禁冷笑一声,道,“这个齐安,百斤的身子上面顶了个空荡荡的脑袋,还想着对付我,只怕他这回玩火自焚,毁到我手里了。” 奶娘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地道:“可是大人……前些夜,齐教头找到太子,说他们的计划终止了,要杀掉用来栽赃大人您的楚国人。” 第八十五章 山庄密谈 “哦?”范常隆疑惑地回过头来,皱起了眉头道,“为什么?” “这……奴婢还不知道……奴婢马上就去查。”奶娘匆匆道。 范常隆听罢,心中又多了几分疑虑,挥了挥手,让奶娘退了下去。 他在齐安身边安插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奶娘作为眼线已经有不少的时间了,虽说中间曾被他有所察觉,并且私自动刑误杀了一些人,但奶娘一直与齐安在一起,也没有引起多大怀疑。自从奶娘向他透露了齐安打算拿楚国皇室的身份栽赃于他,他就心生一计,紧紧跟着齐安的动向,为了给他添乱子,特意在西京城散布中原人即将大肆抓捕西域人的假消息,引来人心惶惶。 至于隐藏在西京内意图谋反的西域人势力,范常隆也早有察觉,并且也得知了他们跟城外流窜的炙匪有所联系。近年来,由于抗楚之时使得针对剿匪的兵力不断削弱,炙匪趁机暗自壮大了起来,而作为兵部尚书的范常隆也需要他们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巩固兵权,对于他们的发展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认为缺乏粮草和军备的炙匪,在面对曾抵御浩浩楚军的齐军的铁骑时,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充其量只是维护自己权威的工具罢了。 但是此时他们彻底揭起造反的大旗,并且攻下了西京东门,还是令范常隆感到有些意外。但他们的实力也仅仅只是蚍蜉撼树罢了,充其量杀了几百个禁卫军,攻下了最薄弱的东门,不足挂齿。 原本范常隆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只要他们用楚国皇室的身份构陷自己,他便把奶娘给供出去,让她作证齐安与楚国余孽私通,如此一来,齐安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在此时,他们却放弃了这个计划,让范常隆有些放不下心来,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但这都不重要,他的下一步计划便是要彻底将齐安置于死地。 利用西京之乱,让奶娘为齐安献计,既然他想过栽赃自己,那肯定也不会放过第二次机会。范常隆先是引诱齐安去和西域人做交易,委托西域人打着自己的旗号造反,这样齐安便以为能够将他打倒。这是他只要故技重施,将奶娘供出来,齐安与西域人交易之事便是板上钉钉。如此一来,就可以将旧党全面推翻,一网打尽。 范常隆的眼神迷离地望着从窗外播撒进来的暖阳,一只手在案上的玛瑙石上摩挲着,缓缓叹出了一口气。 “范凌翔呢?把他给我叫来。”他对着外面的侍卫淡淡地道。 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年纪轻轻,身高八尺,面容姣好的男子迈步进入殿内,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心高气傲的神情。 范凌翔走到大殿中央,恭敬地对他施了一礼,道:“见过父亲。” 范常隆抬起眼皮,打量着他,道:“我让你去打听避暑山庄的动向,你干嘛去了?” 被他这么一问,范凌翔微微愣住了,犹豫了一会,道:“爹……我前几日一直在……” 范常隆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依旧耷拉着脸,道:“你都多大的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又去丝韵楼赌了?” 范凌翔微微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你给我听好了。”范常隆伸出手指着他,道,“这些日子,你给我好好盯着齐昱的动向,别让我发现你一天到晚鬼混。这些你的同龄人,将来都可能成为你的对手。” “爹。”范凌翔悻悻地笑了笑,道,“您别再说齐昱了,他现在充其量就是一个小镖局的总管,何况我最近听说他这个镖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死了好多的镖师呢。” “你不要给我目中无人。”范常隆的语气有一丝不悦,道,“你难道真以为他离开朝廷了,就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了么?他的身后有袁居正,即便他只是前任的宰相,但他的儿子袁威,还在我大齐边境掌控十万镇西军。” “哎呀爹。”范凌翔笑道,“您也不用太担心了,您是兵部尚书,他想要动兵不还得看您么?何况现在皇上不在……” “皇上马上就要回来了。”范常隆冷冷地打断道。 范凌翔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那边给长安下了旨,说要通报一件重要的事,口风很严,我也没得到什么消息。应该就在过几日,那些诸侯大家的人都在往长安赶,你也注意一下,防止旧党那些人做什么小动作。”范常隆正色道。 “是。”范凌翔不敢多说什么,受命之后便匆匆离去。 与此同时。 避暑山庄内。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远处跌宕起伏的山脉连绵不绝,不久前还如同一团火球的太阳变成了天边模糊的一抹昏黄。温柔的天际浮动着几朵漂浮的云,染红了天边的晚霞,给整个绿洲大地披上了一层金黄的外衣。 山庄内的水车吱呀呀地转动着,波动着水花哗啦啦地响,迎着黄昏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袁威披上了庄重的雪银甲,眯起眼睛,默默地看着天边。眺望远方可以看到成排的防风林随着微风摇摆着枝叶,此景也只有避暑山庄能够有机会看得到。 袁威的身后,上上下下几百个仆从正在紧锣密鼓地收拾着,忙得不可开交。启程前要配备的东西都装在了一个个沉重的木箱里,整齐地码在了外头。十几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路上,肥壮的白马脖子上戴上了昂贵的红绒布,马车的横梁上镶嵌了一排排闪着荧光的珍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负责护驾的队伍便是齐国镇西军内的精英,虽说总共不过百人,但个个武艺高强,绰绰有余。 袁威转过身,打量着四周。 在马车队伍的最前方,便是新上任的齐王御用马车,甚是豪华。那个年幼的皇上很显然还没有进入状态,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的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四周,有些怯生生地躲在他母亲的怀中。 袁威静静地看着他,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 齐王的母亲,也就是先王的妃子,唤作慈妃。姿色姣好,看上去也不像强势之人,虽说已为人母,但还是透露着一股如莲花拂面的清香,估量年纪也不过而立之年。袁威与她没有什么接触,但自从先皇下了遗诏之后,她就从一个普通的后宫妃子一跃成为了一国之母,高高在上。 但在此刻,慈妃好似也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身份,目光一直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没有移开过,可能在她的心中,母亲的身份高过了一切。 袁威犹豫了一会儿,迈步走到了那辆马车旁,齐王母女正坐在上面,看着四周的人奔忙,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看到袁威走近,慈妃对他温和地笑了笑,眼中似有波光粼粼,看着让人不免心动。 “见过袁将军。”慈妃笑着道,想起身施礼。 “太后万万不可。”袁威急忙伸手搀住了她,道,“是末将向太后娘娘施礼才是,只是戎装在身,多有不便,请太后赎罪。” 慈妃听罢,笑意更浓,道:“袁将军实在是说笑了,我就是一寻常女子,哪里经受得住大丈夫向我下跪?实在有损女德。” “太后哪里的话。”袁威见她语气温和,平易近人,也稍稍放宽了心,笑道,“新皇已立,您便是母仪天下的尊上之后,末将不敢无理。” 听到他这么说来,慈妃清秀的面庞上爬上了愁容。她微微叹气,抚了抚怀中懵懂的齐王,轻声道:“袁将军有所不知……先皇的遗诏……我也完全没有预料到……” 袁威看着她,沉默不语。 “我本是江南的一名普通民女,被卖到酒楼做琴女,因为家里被战事牵连,无奈流离失所。后来辗转到了边疆,一路上饥寒交迫,无依无靠。实在没有办法,才进了宫,做了浣衣坊的丫鬟。但我已经非常感激了,好歹能有口饭吃。”慈妃慢慢地讲述道,语气波澜不惊,“不知怎么的,就被当时还是王爷的先皇看上了……” 听到这里,袁威一愣,忙道:“太后,末将可不必知道这些。” 慈妃看着他,笑了笑,道:“没关系的,袁将军,宫中的规矩这么多年我早就熟记于心。那个时候,先皇他与我共寝,但没有示人,每次都会赏赐我好些名贵的物件,我就感激不尽了,毕竟我要是不进宫,恐怕也只比外头饿死的冻死的百姓好不到哪去。” 袁威默默地听着,心中不免起了一阵悸动。 “再后来呢,长安沦陷,先皇登基抵御外敌,他便把我放在了这里,那时的我已经怀有身孕了……每年,他都会偷偷地来看我们母子俩。”慈妃回忆着道,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如此。”袁威点点头道,“太后这些年辛苦了。” 慈妃看着他摇了摇头,道:“要说辛苦,哪有你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辛苦呢?我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老天爷眷顾我,给了我些我本不该得的。袁将军……” 袁威回过神来,忙道:“太后请吩咐。” “袁将军,怪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怎么训导阿离,让他做一个好皇上。”慈妃温和地道,“听说长安朝中凶险,一切都还得靠袁将军多多担待了。我没有什么追求,只想阿离一生能够平平安安的就好。” “太后请放心,末将一定在所不辞。”袁威施礼道,“只是……” 慈妃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道:“袁将军请讲,我们孤儿寡母的,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袁将军但说无妨。” 袁威犹豫了一阵,思索过后,郑重对她道:“太后娘娘,末将听闻,这离长安城不远的西京,爆发了叛乱,现在回长安,只怕途中有危险。但时不我待,刻不容缓,朝中不可群龙无首。因此,末将考虑,请镇守边疆的十万镇西军抽调过来,赶往长安,沿途护驾。” 听到这番话,慈妃不禁愣住了。镇西军一向是整个齐国军事最强的力量所在,各地诸侯的禁卫军加在一起在镇西军面前也不足挂齿,在抗楚一役时,镇西军名扬天下,实力雄厚。若是镇西军调往长安,整个朝廷会引发多大的震动,她一介归隐山林的普通女子也能想象得出来。 “这……”慈妃也犹豫了,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年幼的齐王,不知该如何回答。 袁威肃穆地站立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恐怕……”慈妃心肠一软,她唯恐朝廷人心惶惶,牵连到她还未涉人事的孩子。 还没等她说完,袁威突然伸出手去,将慈妃怀中的齐王抱了下来。 “袁将军。”慈妃吓了一跳,赶忙道。 “王后娘娘。”袁威将有些受惊的齐王放在了地上,对她道:“齐王虽说年幼,但既是先皇下了遗诏,那么他便要担当起身为天子的重任。终日蜷缩襁褓,难成大事。” 慈妃怔怔地看着她,嘴唇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地开口道:“袁将军多虑了……朝中本就不太平……我只希望阿离能够不受到伤害……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骨肉了。” 袁威听罢,笑了笑,道:“娘娘请放心,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末将绝不会离开皇上半步。” 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了镇西大将军的虎符,恭敬地递向了她。 慈妃修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看着面前布满斑驳印记的虎符,这个沉重的铁块便可以代表整个大齐的一切。她感觉心中突然有个千斤重的石头狠狠地压了下来,承受不得。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过去,抬头对袁威道:“袁将军……你真的决定了么?” 袁威眯起眼睛跟她对视着,沉声道:“皇后娘娘,此行贼人虎视眈眈,不免凶险,皇上的安危急需有识之士担当……前路坎坷……娘娘请下旨。” 这番简单的话背后的意思慈妃也能猜得出来,她的内心一阵波澜,有些失措。最后她将袁威手上的虎符推了回去,淡淡地道:“将军……您想怎样做便怎样做吧。一会儿,我便把国玺给将军送过去。” 袁威一愣,随即笑了笑,行了一礼,道:“谢皇后娘娘。” 慈妃没有回应他,提起裙摆,默默地走下车去,将一言不发的齐王抱了起来,回到了马车内。 袁威看着马车的帘子放下,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 根据长安城里袁居正给他密信传来的指令,要他想办法让年幼无知的齐王答应镇西军调往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迫使新党交权。 这个办法简单粗暴,一不留神就可能前功尽弃,旧党也会遭遇灭顶之灾。何况据他的了解,以新党的作风,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往后肯定少不了纷争,更有极大的可能掀起一轮残酷的内战。 袁威一阵默然,叹了口气。 内战一旦被迫开始,就不可能和平地结束,更何况又有西域叛乱内外都不太平,受苦的往往还是百姓。 袁威有些于心不忍,无奈地低下了头。 在马车里的慈妃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伫立在外头的袁威,同样沉默着,抱紧了怀中的齐王。 第八十六章 攻入城内 西京。 经过连夜的奋战,东门之乱还在继续。 整整一个晚上,数百名禁卫军在东门附近展开了十几次的拉锯战。禁卫军拥有上乘的军备,数十名弓弩手守在楼房内,借助掩体把手着交通要道。而在狭窄的街头巷尾,炙匪的马便没有了多大作用,他们的军备只有手上各式各样的刀枪棍棒,而且防具短缺,很多人赤膊上阵,在羽箭的面前就成了赤裸裸的活靶子。 每一条巷道内都有齐军重甲兵防守,他们将厚重的铁盾举过胸前,身后的步兵拿着长长的矛,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向炙匪冲锋。密密麻麻的矛盾扑来,炙匪前仆后继向前冲杀,伤亡惨重,地上铺了一层一层的尸体。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分散在各个巷道,形成了一道长长的防线,将涌进来的炙匪困在东门以内不远的地方,进退两难。大当家心急如焚,这次的叛乱早已筹划已久,他也用上了全部的家当,若是此役失败,炙匪将在洋洋大漠中被抹去。 大当家的身上多了不少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但他强行忍着疼痛,在初晓的时分,来到了救治尼尔托的地方,一栋小阁楼内。 尼尔托的状态恢复得很快,身上被层层包扎,但神情依然精神抖擞。大当家来到他的面前,眼眶通红,低声道:“首领……天已经亮了。” 尼尔托抬起头看着他,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他摇了摇头,道:“太难了,我们几千号兄弟都在这里,还是突围不出去。每向前一步都要死好多兄弟。中原人就像是一块硬骨头,何况他们还有好多的军队,我们就算拼光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大当家说着,打量了一下四周。此时的阁楼阴暗狭小,年久失修的屋顶散发出腐朽的霉味,一扇低矮的窗子向里面透着光。这个地方已经是他们能找得到最好的住所了。 尼尔托坐在一张破旧的床板边上,直直地看着他,道:“不用担心这个,你知道么,我们这次的行动是经过女王的指示的。” 大当家的眼中闪过不耐烦的神色,对他道:“这又怎么样?现在女王陛下还在向中原人上供,屈辱求全,艾拉的孩子们饱受苦难,可她……” 尼尔托伸起一根手指,打断了他的话,低沉地道:“我们的行动对于艾拉来说,就是一场壮烈的牺牲。你的弟兄,还有我的弟兄,加起来才几千号人,而中原人有千军万马。但是现在中原人的朝廷腐败不堪,欺压百姓,他们的穷苦大众早已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我们只需要攻下了西京的东门,守住这里,就可以招兵买马,扩充我们的实力。” 大当家听着,眉头紧皱,疑惑地看着他。 “西京东门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再往里还有十几个乡镇,那里生活着几万我们的同胞还有中原百姓,我们只需要立起我们的旗帜,他们就会追随我们,拥有了几万人马,我们就可以攻下整个西京。” 尼尔托郑重地说着,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问题是,我们根本没办法跟中原人的军队抗衡,你说的那些人,只不过是骨瘦如柴,饭都吃不饱的穷人,他们连刀都举不动,怎么会愿意帮我们……” 大当家质疑道,壮硕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话音刚落,尼尔托一下子从床板上站了起来,大当家一愣,发现他的肩膀被砍下数寸,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旁。 尼尔托向他凑近了,严肃地道:“兄弟,你是炙匪的当家大哥,你必须拥有一往无前坚定的信念,让你的弟兄看着你。这才是我们正式的第一场仗,后面还会死很多人。” 大当家也凑了上去,面对面对视着,同样放大了声音道:“可是你要告诉我怎么做,我的兄弟快拼光了,这个战场上寸步难行,他们也只是一帮孩子,哪里能看得到胜利的希望。你等着吧,再这么僵持下去,很快就有人撑不住逃跑的。” 尼尔托听罢,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在不大的阁楼里开始踱步了起来。他脚上破破烂烂的草鞋踩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仿佛像有千斤重。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草原上,不小心放起了火么?”尼尔托突然淡淡地问道。 大当家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道:“记得,我们还在家乡的草原上放牛,玩火的时候不小心点着了草,引起大火,阿嬷还把我们狠狠打了一顿。” 尼尔托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道:“我们玩火,只是在一根木头上擦出了火花,那个火花不小心掉在了草上,就燃起了滔天大火。这说明了什么,我们如今所做的对中原人的抵抗,其实就是一个火花,但是中原人这些年对我们的暴行欺压,已经形成了草原。一颗火花不足以伤人,但它可以引起大火,弥漫整个中原!” 大当家听完他的话。一下子怔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尼尔托缓缓走到他的身前,抬起能活动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东门内。 一条蜿蜒狭窄的巷子里,几个齐军重甲兵举着人高的铁盾,死守在巷尾,他的身后有十几名步兵,手中的长矛对准了巷头聚堆的炙匪。 双方对峙着,充满杀气的目光在无声地交汇。 突然,炙匪中爆发出一声嘶吼,打破了寂静。一声令下,双方拼尽全力大喊着,向对方冲去。 几个瘦骨嶙峋的炙匪首当其中,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朝重甲兵砍去。铁盾举起,咚的一声,大刀被铁盾结结实实地挡开,还没等炙匪下一步动作,从重甲兵身后的一根长矛猛地钻出,一下子刺透了炙匪的身体。 另一个炙匪猛扑上来,手举一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重甲兵厚实的头盔上,而又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柄长矛,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腰间。紧接着,又一个炙匪扑了上来,手里一把短刀,来到被砸得发晕的重甲兵身边,抓住他的头盔,用力地将短刀刺穿了他暴露在外的脖子。他将短刀拔出,抬头一看,重甲兵身后是对准自己密密麻麻的长矛。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四个长矛已经同时扎穿了他的身体。他的身后,又涌上来几个炙匪,拿着几根粗大的棍子朝前方的重甲兵头上砸去。很快,重甲兵被围攻倒地,步兵的长矛越过他的尸体向前推进,毫无防备的炙匪一个个接连死在了锋利的长矛下。 守在前方的重甲兵被全部攻破,所有的炙匪大喊着一拥而上,迎着长矛冲锋。一时间血花四溅,惨叫声不断地响起,炙匪的尸体渐渐堆满了狭窄的巷道。 整个巷子拥挤不堪,在东门内,有几十条蜿蜒曲折的这样的巷子,突围和防守同时进行着。零星已经突围的炙匪四处奔波着,追杀每一个看到的齐军士兵,敌对的双方一照面便毫不犹豫地扑杀在了一起,敢来支援的人越来越多,便又成了新的战场。 慢慢的,齐军重甲兵所剩无几,他们身上笨重的铁甲成为在巷道里穿梭的阻碍,灵活机动的炙匪各自为战,愈杀愈勇,禁卫军兵力不敌,连连败退。而在这地势复杂蜿蜒的城内,他们基本无路可退,炙匪从各种各样的角落里窜出,杀得禁卫军丢盔弃甲,原本他们在军备上占据的优势也逐渐消失,陷入了被炙匪团团包围的局面。 在城西的一处破败的贫民窟内,地上铺满了废弃的木板石砖,凌乱不堪,屎尿成堆,恶臭扑鼻。 高总管用手捂着鼻子,狰狞着面孔,在垃圾堆一般的贫民窟里举步维艰。他的身旁护卫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禁卫军,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时间静静地来到了最燥热的上午,散落在四周的破铜烂铁被晒得滚烫,闪出刺眼的光。高总管油光锃亮的脑门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厚厚的官服也被汗浸得湿透。 走了好久,高总管已经气喘吁吁,毒辣的太阳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停下了脚步,望了望四周,不耐烦地开口对旁人问道:“喂,你们确定是这里么?这里不就是西域蛮人住的狗窝吗?” 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听到他问话,赶忙颔首道:“总管大人,便是这里,有一道比较隐秘的出口可以通向外面,小的已经给大人备好了马车,今日便可回到长安。” “呼!”高总管扯了扯衣领散热,道:“赶紧赶紧吧,东门失守了,援兵迟迟不到,这下好,把禁卫军还给打光了,回去又要挨太子殿下一顿训了。” “大人。”士兵犹豫着道,“要不您把官服让小的拿着吧,这样走得比较快……” 高总管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回过头对他狠狠地斥道:“什么玩意儿?你还想脱老子官服?你以为你是谁?太子殿下吗?” “小的一时口误,请大人恕罪。”士兵连忙唯唯诺诺地道。 高总管瞪了他一眼,没有理睬,继续向前走去。 一行人又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来到了一处破破烂烂的石墙边,石墙上被开了个大洞,可以从洞里向外眺望到茫茫的戈壁滩。 高总管眯起眼睛向外望了望,随即回过头来,对身后的士兵高声骂道:“马车呢?马车哪去了?要本大人走着回去么?” 那个士兵一听,连忙对他跪下,刚准备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高喊声:“总管大人——” 所有人一瞬间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齐齐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禁卫军士兵急急匆匆地向这里跑来。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高总管面前,下跪道:“总管大人……东门往北通向镇子的官道……失守了……” “什么?这么快?”高总管听罢大惊失色,急忙道,“我这才刚刚走到这儿呢,他们若是进了镇子,那还怎么追,这官道往北一个守兵都没有,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啊。” 他一下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石墙前来回踱步了起来。 所有人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那个士兵问道:“援军呢?其他地方的守军呢?” “回大人的话……其他州的守军,没有尚书大人的命令,谁都不能动。”那个士兵不敢抬头,匆匆道。 高总管抿起了嘴,脑袋气得通红,四处看了看,,其他士兵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看什么看?”高总管斥道,“赶紧撤吧,找车,赶紧回到长安跟殿下上报啊!” 话音刚落,所有的士兵都赶紧行动起来,跟在他身后朝石墙外走去。 “慢着。” 一个蹩脚的厚重声音从众人的身后传来,高总管不禁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 他们缓缓回过头,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长长的络腮胡,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健硕得异于常人的胸膛上溅满了血迹,令人不寒而栗。而他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正死死地看着众人,如同死神下凡。 高总管僵硬的身躯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瞳孔猛地散大。 第八十七章 各怀鬼胎 “高总管,不用费劲找你的马车了。”大当家操着浓厚西域口音的普通话沉声道,“你们守在外面的人已经被我挂在城头了。” 高总管瞪大了双眼,嘴巴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双腿恐惧得瑟瑟发抖,保持着向石墙外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禁卫军看着大当家,齐刷刷地抽出了腰间的官刀。 十几把官刀闪烁着渗人的寒光,对准了大当家如同棕熊一般魁梧的身躯。 “快……快把他给我杀掉!”高总管颤抖着,结结巴巴地道。 禁卫军们面对着大当家,身体竟也有些害怕得不听使唤。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狠朝他杀去。 大当家冷冷地扫视了一眼杀来的十几个禁卫军,面不改色,凶神恶煞的眸中散发出一阵阴冷的气息。 一个士兵一马当先冲到了他的身前,不敢再上,直接挥刀劈来。大当家不闪不避,向前迈开一步,伸出手一把擒住了他的喉咙,另一只胳膊猛地抬起,一记上肘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另一边的士兵下巴上,紧接着又干脆利落地向手中擒着的士兵挥了一拳,两声拳拳到肉的声音让旁人不禁吓了一跳。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大当家扔开半死不活的士兵,灵活的身躯一个箭步向前,抬腿狠狠地踩在一个士兵的膝盖上,随着咔嚓一声,那个士兵哀嚎着跪倒在地。 其他士兵看到这一幕,急忙齐齐对着他举起了刀。大当家临危不乱,向旁边退步,躲开了身边士兵的一刀,反手将他擒住,巨大的力道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任凭大当家将他拿到了众人面前挡下了刀。 随后,大当家再朝他屁股来了一脚,士兵扑向众人,摔倒在一起。大当家紧随其后,大跨步冲上前来,双手一探,将一个士兵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扭断,又向另一个士兵挥拳,咚的一声,那个士兵闷哼一声,直接躺倒在地。 还没等其他士兵反击,他又一脚迅速将一个士兵的膝盖踩断,另一只脚踢在了下一个士兵的身上。如此行云流水的速度让这些禁卫军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被他赤手空拳地接连打倒。 在石墙面前的高总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双腿像打了筛子一样瑟瑟发抖,甚至忘了逃跑。 咚咚咚。大当家沙包大的拳头狠狠地打在两个士兵的身上,那两个士兵口吐鲜血,无力地瘫倒。只过了没一会儿,大当家周围的禁卫军便都倒在了地上。 他喘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惊恐不已的高总管。 长安城。 齐王宫内。 兵部尚书范常隆换上了一身紫色的官服,上面绣着雪白的仙鹤,长长的绸带拖在了地上。他站在坐落于齐王宫最外面的迎宾殿内,默默地望着窗外,眼神迷离,手上把玩着两颗昂贵的琉璃球。 一个侍卫低着头,匆匆地从殿外走到了他身边,下跪行礼,道:“大人,诸侯亲王齐传求见。” 范常隆捏了捏手上的球,沉声道:“这么快么?” “是,大人,要不要宣他进来?”侍卫问道。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琉璃球散发着各种颜色的光泽。 “让他进来吧,他是来找我的。”范常隆轻轻叹了口气,道。 侍卫应了一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殿外便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范常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一个身着宽大锦袍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 他咧开嘴笑了笑,道:“齐传兄,别来无恙啊。” 齐传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头上戴着银冠,腰间郑重地挂了不少佩饰。他的神色有些焦急,匆匆地来到范常隆面前,开口便道:“尚书大人,我可算见到你了。” “哦?”范常隆眯起了眼,问道,“老夫我也等候齐传兄多时了。” 齐传的额头上挂着几道深深的褶皱,他瞪大了眼睛,更深了脸上的抬头纹。 “尚书大人,你可知最近几日,西京州内西域暴徒的造反事件?”齐传对他问道。 “那怎会不知?”范常隆不紧不慢地道,“听说,这帮人是要造反的,他们已经攻下东门了。” 齐传满脸忧虑之色,道:“范大人,你既然知道这件事,那为什么不准我动兵?” 范常隆一听,强撑开了眼皮,露出讶异的神情,道:“齐传兄,这西京也是你的地盘吧?你身为诸侯王,也有管理各州府治安的责任。最近几日,皇上就要从避暑山庄回来了,特召各路诸侯齐聚一堂,你不想让皇上一回来,就发现你手底下的地盘闹造反吧?” “可这……”齐传一时哽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范常隆见他心急如焚的样子,笑了起来,道:“齐传兄,你放心,我心里自然有数。等皇上回来朝会结束后,我自然动用兵马平乱,区区炙匪,说乱不乱的,齐传兄根本无需担忧。” 齐传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只得叹了口气,应承了下来。 长安以北。 福行官驿。 此处位于避暑山庄与长安城之间,地势险峻,周围尽是崇山峻岭,植被稀疏,饱受风沙侵扰。四周的戈壁重峦叠嶂,常年的侵蚀使得戈壁滩上形成了各种形状怪异的巨石丘陵,加上沙尘覆盖,不见天日,抬眼望去仿佛来自地狱的洞窟一般渗人。 这座官驿坐落于一道长长的河道中间,两边尽是光秃秃的悬崖峭壁,如同天然的峡谷。这个地方专门用来为镇守边疆的镇西军运送军备,也是镇西军前来接应护卫齐王车队的驿站。 袁威独自带着几名身边的亲信,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官驿处。他们是为车队探路的前锋,此时的官驿周围早早就分布了不少镇西军的兵马,严阵以待。 他们一行人刚来到官驿门前,便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将士从里面快步走出,对着袁威的马下行礼,朗声道:“末将见过袁将军。” 袁威匆匆跳下马来,没有时间寒暄,神色严峻地道:“一切都准备好了么?” 他面前一个满脸饱经风霜的中年将领道:“将军,镇西军骑兵营太尉张世德率八百骑兵精锐一切就绪,随时听候袁将军的差遣。” 袁威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的天空乌云密布,看不清一丝日光。 “呐,你拿好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文书,递给了张世德。 张世德一愣,接了过去,袁威接着道:“这是皇后娘娘刚刚下的懿旨,你马上带人回去传达,组织人马,调动五万镇西军随皇上的车队一并进驻长安。” “什么?”张世德一惊,这番话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袁威凑近了他,神情肃穆,低声道:“不要走漏风声,这个懿旨千真万确,你们不要惊动诸侯王,他们应该也已经赶往长安了。让兄弟们都准备好,这是我们的机会。” 张世德木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末将明白。皇上一路舟车劳顿,还需要停留一段时间么?”他对袁威问道。 袁威转过身,又跳上马背,道:“没有时间了,你们以最快的方式准备齐全,带好军备,雨季快到了,皇上要抓紧时间回到长安。” “是。”张世德沉声应道,下跪行礼。 袁威一拉马头,带着身后的一行人快速地离开了驿站。 长安城上空,风云突变。 齐王宫内。 齐安不安地扭动着臃肿肥胖的身子,焦躁地来到宫宇的高处。湿润的凉风拂过他腰间的绸带,他把双手搭在玉石栏杆上,向远处眺望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身后的屋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齐安忙回过头去,急不可耐地张望着。 奶娘款步从室内向他走来,步伐妖娆,风韵犹存。她的手上还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盒子,旁边还有一卷文书。 齐安的眼睛里发出了光,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快步走到奶娘身前,问道:“如何?那帮炙匪答应了?” 奶娘低下头,低声道:“是……殿下,他们答应打着范大人的旗号造反,鼓动声势……” “太好了。”齐安顿时欣喜若狂,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么一来,不出几日,等皇上回来后,新党鼓动炙匪造反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到那个时候,新党必定土崩瓦解!” “只是……”奶娘犹豫不决地开口道,“我们派出的使者还带回来了这个。” 说着,她将手中的托盘朝齐安递了过去。齐安一愣,圆滚滚的脑袋颤颤巍巍地看了看托盘上的一卷文书个一个盒子。 他思索了一会儿,先伸手拿出了那个文书,摊开看了起来。 “什么?岂有此理,他们居然要本殿下拿西京来换?”齐安看着文书上的内容,嚷道,“他们以为这是我能说了算的吗?范常隆没出兵打他们,就是要折我的禁卫军,他们还这么不知好歹。要是各地诸侯出兵平反,哪轮得到炙匪活蹦乱跳的。” 说着,他一脸不悦地随手丢下文书,伸手打开了托盘上的盒子。 盒子一开,齐安圆头大耳的脑袋瞬间涨得通红,瞳孔猛地瞪大,肚子里直犯恶心。他捂住嘴巴,竭力控制着不当场吐出来。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高总管被烹饪好,还冒着热气的项上人头。 第八十八章 吾皇驾崩 托着盒子的奶娘也不忍看到这一幕,忙闭上了眼,将盒子盖上。 “这群……这群混蛋……”齐安跌跌撞撞地扶着身后的栏杆,痛苦地干呕着,道,“真是一帮畜生……” 奶娘轻声开口道:“殿下……我们答应他们的要求么?” 齐安听罢一愣,闭上眼咬咬牙,狠狠地道:“先派人答应他们的要求,这西京是齐传的地盘,他跟范常隆也走得近。既然范常隆不肯出兵看本王的好戏,那我就让他加倍奉还!” “是。”奶娘应道,将托盘收了下去。 齐安狼狈地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对她道:“你去派人盯住齐昱和袁居正这两个家伙,他们今日刚刚出宫,说是要迎接圣驾。这个计划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又该在本王耳边啰哩巴嗦了。” 奶娘一愣,垂下头去,低声道:“是,奴婢一定照办。” 说罢,她便匆匆退了下去。 齐安舒了口气,转过身望向长安城上空阴晴不定的天气。他的腰间郑重地系上了金丝编成的绶带和玉佩,头上戴了顶代表太子之位的庄重的顶冠。 齐王临驾前特意下了圣旨到长安,要全国所有诸侯王和朝中大臣齐聚长安,而具体出于什么原因却没有丝毫透露,他也搞不清齐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百官团聚也是宫中少有之事,为了迎接各地诸侯的到来,宫中上上下下忙成一片,他这个太子也要整日穿着盛装迎接各地诸侯。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齐王病重,不久于人世,他继位的日子也即将到来,在此之前,他必须抢先一步拔掉范常隆这个心腹大患。齐昱那晚匆匆告诉他计划结束后,他顿时心急如焚,这个自视清高的家伙没想到这么不靠谱,他只能自己动手,而奶娘则突然为他献上一计,借着炙匪造反之机,让他们打上范常隆的旗号,他便可以向上奏疏,称范常隆早已有逆反之心,和炙匪里应外合。如此一来,以新党为首的一帮人必定会被赶尽杀绝。 此计甚妙,这些年在朝中与新党斗争时玩惯了栽赃套路的齐安立马就着手准备。范常隆按兵不动观望的态度更让齐安感觉天赐良机。 他没有多想什么,如此一来,他不需要齐昱,也可以独当一面。而他称帝后拿到兵权,下一步就是除掉齐昱和他烦人的师傅,前任宰相袁居正。 一想到这里,齐安的眉毛又皱了起来。袁居正之所以退居二线后仍然声威犹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这个儿子,镇西大将军袁威。 虽说在抗楚之役中,袁威不比齐昱战在前线,但他率领的十万镇西军乃整个齐军精锐,一直镇守西域边陲。在边界之外便是西域国,大齐建国以来与西域交战数十载,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边界尸横遍野,饱经战乱。而后有一年先皇御驾亲征,率十万人马大破西域,打进了西域的都城,俘虏了当时的西域女王,才使得无休止的战乱停歇了下来。由于西域疆土辽阔,先皇不敢冒进,于是便在边界铸就了长长的城墙,令十万精锐驻守在此,无论换防与否,十万人马和军备绝对不能少,不到万不得已,兵部尚书也无权动用这个齐国最厚重的家底。 由此一来,十万镇西军常年与朝廷隔绝,他们的直接领导者,镇西大将军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统帅,在军中的威望甚至比朝廷更盛。如今的镇西大将军正是袁居正的儿子袁威,他上任以来,平定了数次边界骚乱,使得西域再无来犯之心,年年对大齐俯首称臣,按时纳贡。 齐安阴沉着脸,站在高高的玉台之上,俯瞰着豪华壮硕的齐王宫,一言不发。 早晚有一天,那些碍眼的人都将臣服于我。 深夜。 整个齐王宫内灯火通明,数百盏巨大的长明灯座摆在宫殿内主干道的两边,地上铺了一条长长的金丝珍绒制成的红毯。侍卫们忙得不亦乐乎,钻进可以容纳一人的灯罩内,将长明灯点燃。明晃晃的灯光如同夜空中的繁星,将宫内照得甚是白昼。一排排的侍女穿上了正装,丝绸披挂在长裙上,她们的手中持着孔明灯,散发着莹莹烛光。 大殿外宽阔的广场上,侍女规规矩矩地站成了方阵,她们的前面是文武百官,皆身着朝服,垂手而立,一眼望不到边。外围是密密麻麻披荆戴甲的禁卫军,灯光烛火照在他们身上的铁甲上,映着阴冷的寒芒。 巨大的方阵最外面便是各地的诸侯王。诸侯大多为亲王,各自分管一片区域的治安发展,统一听命于朝廷。此次齐王回宫,下了圣旨要求所有官员齐聚迎驾,都不敢怠慢,快马加鞭赶到了长安。 整座长安已经入夜,而街道上都点上了一排排昂贵的烛灯,主干道戒严,禁卫军把守在各个巷口,严阵以待。 齐王宫的城墙上,几个朝廷命官列队站在一起,默然地看着主干道的方向,不出一会儿,齐王的车队将从这个方向驶来。 兵部尚书范常隆和几个新党人物站在一起,中间隔了座烽火台,另一边是太子齐安,齐昱和前任宰相袁居正等旧党之人。现任的宰相刘展弓着身子,面目猥琐,满口黄牙,双眼无神地眯着,像是要睡着了一般。他虽说位居丞相,但对新旧两党之争充耳不闻,保持中立,无欲无求,做了个老好人,才使得两党人都没有过于针对于他。 亮堂堂的街道上被清扫得一尘不染,迎驾的阵仗已经等待了几个时辰,直至半夜,齐王的车队还是没有来的意思,范常隆身边的儿子范凌翔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困意涌了上来。 过了许久,寂静的街道上终于响起了久违的马蹄声。 众人纷纷望去,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主干道上,策马向齐王宫赶来,再无旁人。 范常隆皱了皱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了正身上的朝服,镇定下来。 人影没一会儿就来到了齐王宫下,范常隆抬眼望去,借着四周的烛光,他总算看清来人的模样,正是负责护卫齐王车队的镇西大将军,袁威。 袁威匆匆停下了马,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遍布灯火的齐王宫,翻身跳下了马,正色面对着城墙上几十双眼睛。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明亮的圣旨,当着众人的面摊开,对城墙上大喊道:“吾皇有旨,众爱卿听旨!” 此话一出,如同皇上亲临,城墙上的朝廷命官不敢丝毫怠慢,连忙对着圣旨下跪伏地。 不一会儿,齐王宫内响起了宦官响亮的嗓音:“吾皇有旨——” 几个宦官接连高声重复着,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方阵齐齐下跪,伏地迎旨。不过片刻,广场上再无一人站立。 袁威看着圣旨,一字一句地高声喊道:“今朕大齐江山社稷,经百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耕田荒废,而又有暴楚侵犯,直至大齐民不聊生,朕痛心疾首……” 听到这里,在城墙上的人们内心不约而同地咯噔一声,范常隆伏在地上,心中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袁威每高声诵完一句,宫内的宦官便扯着嗓子重复一遍,广场上各地的宦官一直接续下去,如同回声一般响彻整个齐王宫。 “……朕未与百姓富康,只于先皇之基业,痛心疾首,未敢松懈……” 一遍遍的回声在范常隆耳边响起,犹如一个锤子一下下地撞在他的心里。 “今朕已下诏书,任齐离于朕之后继位,望文武百官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辅佐后皇大业……” 齐离?这是谁? 范常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连忙抬起头望向一边,齐安早已一个激灵直起身子,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城墙下。 “……齐离为朕与公孙娘娘私生,有违朝中常理,未能许其名分,甚感愧疚。齐离尚未及冠,还望朝中先师好生训导,将其培育成一个栋梁之材,朕瞑目矣……” 齐安此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听清袁威在说些什么,只是呆滞地跪在原地,如同石化了一般。 不光是他,不论是新党或是旧党的人同样满脸震惊,仿佛打了个晴天霹雳,让他们措手不及。 没过一会儿,袁威将圣旨合上,向着齐王宫朗声道:“先皇驾崩,新皇即位,举国祭奠,钦此!” 话音刚落,沉浸在震惊中的官员们不敢怠慢,齐声高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威抬起头又扫视了一番,明亮的长明灯火映入他的眼帘。 他飞身上马,喊道:“皇上三个时辰后回宫,不必接驾!” 说罢,他便匆匆策马,向城外飞奔而去。 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蹄声,齐安面如死灰,苍白的脸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无神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齐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齐离是谁?” 齐昱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淡淡地道:“圣旨不是说了么?他是先皇的私生子。” “那怎么会这样?”齐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沙哑,带着哭腔问道,“我的太子之位……被废掉了?” 齐昱正准备离去,听了他的话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先皇驾崩的消息?”齐安接着问道,语气已经开始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齐昱摇了摇头,道,“袁将军只告诉我和师傅,让我们出宫迎驾,我也不知道齐离是谁。” 齐安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的范常隆站了起来,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里暗自发笑。这个圣旨对齐安来说,如同一张审判书,不管新上任的齐王是什么来头,能除掉齐安这个心腹大患就不算亏。他要是当了皇上,自己虽说掌控着兵权,但日子终究是不好过。 范常隆想着,嘴角微微勾起,看向空无一人的城墙下。 整条大街上只有隐约的长明灯亮起,如同黑夜中的萤火,微微闪烁。 他身后的范凌翔偷偷摸摸地探出头来,对他问道:“爹……什么情况?” 范常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没过一会儿,齐王宫内的一口巨大的铜钟被敲响了。沉闷的钟声震人发聩,响彻云霄,嗡嗡的回声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城内的宦官们和着钟声,扯着嗓子大喊道:“吾皇驾崩——” 整座齐王宫内的文武百官,侍卫侍女跪伏在地上,齐声沉吟道:“哀——” 范常隆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淡淡地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先皇驾崩了。” “啊?什么?”范凌翔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好像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这……这……” “这什么这?”范常隆瞪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几天你给我低调点,别再去丝韵楼赌钱了听到没。过几日要祭天,你好好给我准备准备。” “是,是。”范凌翔忙不迭地点头道。 范常隆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看得他一阵心慌。 一旁的齐安隔着烽火台仍旧痴痴地跪着,不愿起身。他肥胖的脑袋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僵硬,神情木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 第八十九章 西域边疆 长安城内。 袁威马不停蹄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疾驰着,两旁的高楼建筑在不断地倒退,隔一段路口便竖着几盏长明灯,散发着橘黄色昏暗的光。 突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阵的钟声,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他的眉头皱紧了,双手死死地握着缰绳,眼神变得愈发凛冽。 他在笔直的官道上一拐,没有向城门外去,而是穿进了另外一条巷子。 巷子里幽暗寂静,外面的烛光照不到这里来。袁威停了下来,向巷尾望去,借着隐约的月光,他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他记忆中长安城的街道。 袁威深呼吸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情,跳下马来,将缰绳拴在一旁的石柱上,自己独自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走去。 四周一片死寂,他只能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声。 穿过不长的巷子,跨过挡路的破桶和破木栏,掀开沾满油渍的布帘,这些动作他已经反复做过了无数次,即便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熟练地从巷子里轻车熟路地走出来。 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左边是这条街最大的包子铺,他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而右边是一座桥,穿过去再走不了多远就会到他朝思暮想的地方了。 丝韵楼。 袁威深深吐出一口气,沉吟道:“倩儿,我回来了。” 他的眼前被夜幕笼罩,但他的目光却好像能穿透眼前的漆黑,到达更远的地方。 “喂,你的城门在那边,走错了。” 突然,袁威的背后响起一阵慵懒的声音,他身体一紧,话音刚落便迅速地转过身,面朝声音的方向拔出了佩剑,做好了迎敌的架势。 他面前是刚刚走来的巷子,那里面渐渐晃出了一个人影。 袁威的心里不由得被一下子攥紧了,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划过,紧张得不敢呼吸。哪怕是在边境的战场上他也从未这么慌乱过。 人影不慌不忙地朝他走来,逐渐近了,袁威一愣,眼前的来人骑着他刚刚拴着的那匹马,迎着淡淡的月光,大大方方地来到了他面前。 “叶不留?你怎么在这儿?” 袁威惊奇地睁大了眼,连忙收起了剑迎了上去。 叶不留跳下了马,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的表情,问道:“我还要问你呢,把马栓在那儿,不回你皇帝老儿那儿,跑到这里做什么?” 袁威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笑意道:“说来话长,你先讲,你怎么会来齐国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点事,特别棘手。”叶不留懒懒地道,“找你有什么用?你这十年不是一直待在边境么?回都回不来。” “哪儿的话。”袁威爽朗地笑了笑,道,“我现在有点事,你不许走,去我那儿,咱们得好好喝一顿。” 叶不留抬起眼皮,问道:“有事?有什么事?” “唉,你刚刚不是也听到钟声了么?”袁威道,“这是我们大齐的国钟,只有登基驾崩,国礼大典这些日子才会敲……我大齐的先皇,驾崩了。” 叶不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要去哪儿,要不要一起去?” 袁威一愣,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叶兄,你在这儿等我就好,我马上回来。” 说罢,他转身便要向不远处的石桥走去。但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叶不留一手便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袁大将军,这是要去丝韵楼吧?”他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问道。 袁威停下了脚步,怔住了,没有回答。 叶不留拍了拍他的肩头,淡淡地道:“怕什么?我会告发你么?再说了,全天下谁不知道你与宋倩儿的事情?就算是全长安都已经传了个遍。” 袁威一听,皱起了眉,神情肃穆了起来,低声道:“我没有,叶兄不要乱说了。” “我哪有乱说?我都懒得跟你说。”叶不留淡淡地对他道,“我只是来提醒你,范凌翔已经打算要和宋倩儿订亲了。” “什么?”袁威打了一激灵,紧紧地看着他,道,“叶兄休要胡说了,齐王宫内不可能会同意这件事。” “是,你讲的对。”叶不留边说边走到一旁,拍了拍马肚子,道,“范凌翔一直没跟他老爹说,他老爹还以为他儿子成天沉迷赌钱了呢一天到晚往丝韵楼跑。” 袁威摇着头道:“不可能,范常隆到最后也是不可能同意的,皇室只能通婚,不可能迎娶一个市井女子,何况,她还是三教九流一类……” 袁威说着,便没了声音。 叶不留回过头,白了他一眼,道:“这我知道,范凌翔也知道,不过他没你脑子好使,他说不管怎么样,哪怕他老爹知道了把他打断一条腿,他也要给宋倩儿下聘书。他什么都不管了,哪怕下了聘书受到全长安乃至全国百姓所不齿,都要娶了宋倩儿。” 袁威听罢,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愣愣地问道:“真……真的么?” 他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对啊,人家宋倩儿听说已经同意了,毕竟有几个女子会不渴望嫁到齐王宫?没人拒绝得了兵部尚书的儿子。” 听到这儿,袁威的身体僵住了,顿时面无血色。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双目无神。 叶不留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一声,道:“现在长安戒严,你回来的事儿传遍了,她肯定也知道,说不定就在丝韵楼等你呢,去看看?” 袁威一愣,缓缓抬起头向丝韵楼的地方望去。恍惚间,他好像真的透过了漆黑的夜幕,看到了某个孤零零的窗口上闪着一丝烛光。 他默不作声地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没有向前一步,转过身,拉上了马脖子上的缰绳,向一团漆黑的巷道里走去。 叶不留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真不去看看?” “不必了,我跟她只是良友罢了。”袁威淡淡地笑道,没有停下脚步。 叶不留跟他一并进了小巷,笑道:“我才不会信呢,上次喝酒你说下次我来会跟我讲讲她的事情,现在正是时候。” 袁威又突然停了下来,身体再一次僵在了原地。 “怎么了?”叶不留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带着狡黠的笑意问道,“离你新皇帝回宫还有个把时辰呢,我们这么久不见,不得多说几句?” 袁威坚毅的面孔隐藏在幽暗巷子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在黑暗中思索了一阵,缓缓开口道:“那一年发生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叶不留抬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是一个冬天吧,我记不太清了。倩儿她作为第一批逃荒的难民,从西域偷渡而来。” “她是西域人?”叶不留问道。 袁威点了点头,接着道:“她和一两百个西域人一起,在边境被镇西军抓了回去。后来,那些西域人死了好多,她却活了下来。” 袁威的语气一直很平淡,脑海中已经陷入了回忆。 “她那时候梳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用草绳扎了。虽说脸上脏兮兮的,但很漂亮,很多人都被她的样子吸引了,像她这样的西域女子哪怕是在长安也很少见,更何况是常年见不到生人的边境。”袁威慢慢地道,“那一年边境战乱一直没有停过,对俘虏的管制也不像今日这般正规。很多西域人被杀死,饿死,冻死,因为她长得漂亮,也很聪明,每天晚上都偷偷地来到我们的营地过夜,才活了下来。” “哦?宋倩儿那会儿是官妓?”叶不留笑道。 袁威深呼吸了一口,沉吟道:“算是吧。不过比起长安的风尘女子,她实在是不值一提,又黑又瘦。这类事情在营地原本是不允许的,但那时我才刚刚继任将军一职,忙于征战,对她的事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说着,他转过头来看着叶不留,接着道:“直到有一天,她被抓到了一个尉官的营房,我也在场,那些士兵说她刚刚杀了人。” “这么刺激?”叶不留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被送到我面前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半死了。”袁威轻笑了一声,道,“听说她在陪一个士兵过夜的时候,用私藏的小刀将那个士兵割了喉。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难民营养了一只黑猫,偷偷溜到了那个士兵的营房里找她,结果那个士兵喝多了一时兴起,要宰了她养的那只猫,她便不顾一切地把士兵杀了。我那时也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瘦弱的小女孩怎么会有勇气杀人。” “然后呢?就为了一只猫杀人?”叶不留问道。 袁威点点头,道:“西域难民杀了我镇西军士兵,按律不仅要斩,还要株连她在难民营附近的百人,以示惩戒。我便将她关入了地牢,此时边境与西域的交战正酣,我镇西军死伤惨重,士兵们不少人便将火气撒在了这个小女孩身上,夜夜都有人去地牢看她。” 叶不留牵着马,缓缓向前走去,淡淡地问道:“那宋倩儿她还能活得下来?” “我那时也以为她已死了,可后来,西域与匈奴联姻,联手入侵中原,镇西军大败,寡不敌众。”袁威说着,与他对视了一眼。 “接下来,我就认识你了,大将军。”叶不留轻笑一声道。 “不错。”袁威边回忆着边道,“那时大月国与匈奴抗战,不得已来我大齐求盟,我就在那时见到了大月国第一剑客叶兄。” “袁将军过誉了。”叶不留笑道。 “不过那会儿我倒是吃了一惊,叶兄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手无缚鸡之力,我原以为会派遣一位将门子弟前来联盟。”袁威笑道,“叶兄也不爱说话,满脸的怨气,在下心里还犯嘀咕,可后来叶兄的实力可是着实打了本将军的脸啊。” “哪有。”叶不留客气地回道,“与西域匈奴一战,全靠袁将军的运筹帷幄。” “不敢当。要不是叶兄,我镇西军哪有今日。当初节节败退之时,我们后撤三十里,将难民营全部焚毁,所有西域难民全部处死。”袁威道,“但是就在我率人撤退销毁地牢之时,发现倩儿竟然还活着。原本我想将她带到后方,可就在点燃地牢之后,她居然冲了进去,救她被困在地牢里的那只黑猫。” 叶不留听罢,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所以呢?你最后为什么留了她一命,救了她?” 袁威一愣,想了想,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和她冲入火海救下她那只黑猫的理由一样吧。” 叶不留笑了笑,问道:“后来呢?” “后来,她毁了容,遍体鳞伤,带着那只黑猫随我回到了后方。在那里我们策划对西域反击之时,她主动请缨来充当我的军师。你也知道,我们对西域人的战术知之甚少,也就在那时,她与我经常生活在一起。原先与她接触过的那些士兵大多都在战乱中死去,我给她换了个新的身份,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你知道了这些,可一定要替我保密。”袁威对他道。 叶不留点了点头。 两人说着,不知觉地已经来到了长安城的主干道上,四周空无一人,一片死寂,远处用来迎接齐王回宫的长明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在主干道上,两人一路相视无言。 一直走了不知道多久,面前长安城的城门越来越近。 袁威停下了脚步,对叶不留道:“叶兄,我就要出城了,人多眼杂,不必相送,你好生留在长安,等我请你喝酒。” 叶不留皱了皱眉,看着不远处的城门,神情凝重了起来。 “外面的五万镇西军已经驻扎在长安以西十里地了。你有什么打算?”他淡淡地问道。 袁威笑了笑,道:“我已经打算好了。这个国家积贫积弱,贪腐滋生,官僚横行,内斗不断。百姓穷苦不堪,达官贵人却夜夜笙歌。若是不加以变革,恐怕不用西域人,楚国人,我们自己的朝廷就会把我大齐给葬送了。” 叶不留听罢一愣,看着他坚毅的面庞,一时没有开口。 没过一会儿,他突然笑出了声,道:“你这一点跟齐王二皇子挺像的,忧国忧民。我最近几日还会留在长安办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袁威对他行了一礼,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叶兄后会有期。” 寒暄过后,袁威一扯缰绳,乘着夜色,向城门策马而去。 第九十章 明攻暗谋 齐王宫内。 文武百官回宫之后,几乎人人彻夜难眠。 齐安回到了他的宫中已经过了许久,还是缓不过劲来。 他面前的案上仍旧放着白天奶娘递给他,来自西域人的文书。 如今,他的禁卫军大部分都折在了西京里,剩下的人马都已经撤了回来,没有范常隆的命令,各地的人马都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的西京城基本已经被发动暴乱的西域人全盘占领。 可是,如今这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原先是想与西域人协商,栽赃于范常隆,稳固自己继位后的地位。可如今,新的齐王不是他,等于说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被废,到最后他的结局最多是一个诸侯王,在一小块地方圈地自立,注定要向朝廷称臣,彻底被范常隆踩在脚下。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将来的命运会是如何,他也能预想得到。自己不但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不算,还会迎来新党的打击报复。 齐安越想越憋屈,一只拳头咚的一声砸在了桌子上,精贵的琉璃瓷桌被他砸出了一道裂纹。 他如今满腔的绝望,自己耗尽心力巩固日后称帝的地位,结果却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而齐昱却好像提前知道消息了一样对此不闻不问。 难不成,他们已经向旧党妥协了? 齐安抬起头,眼神呆滞地看着富丽堂皇的大殿,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那个新齐王到底是誰?凭什么他能抢了我的位置? 一定是范常隆他们搞的鬼!他们想要置我于死地! 齐安双目通红,肉滚滚的拳头狠狠地攥了起来。 没有用的,我才是大齐的皇帝,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 想到这里,齐安的视线又瞟向了桌上的那份文书。脑海中的思绪疯狂地涌动起来。 既然你们不仁,休怪本王不义! 不能再耽搁了,新任的齐王几个时辰后就回宫了。齐安急忙站起身来,操着尖锐的嗓音冲门外喊道:“来人!备车!” 门外的宦官听到了齐安的呼唤,忙不迭地推门进来,哈着腰对他道:“殿下……齐王马上就要回宫了,您现在要离宫……” “少废话!给本王备车!”齐安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宦官叫他如此大发雷霆,不敢再问,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尚书殿内。 范常隆一身正装,躺在大殿中央的太师椅内,手中把玩着两颗沉重的琉璃球,闭目养神。 他的身边,范凌翔坐在偏位上,眼角偷偷瞥着他的父亲,如坐针毡。 两人就在这沉默的气氛中待了许久,气氛格外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精瘦的黑衣男子快步走进殿来,对着范常隆抱拳道:“范大人。” 范常隆听见动静,眼皮也没睁开,懒洋洋地问道:“回来了?查得怎么样?” “回大人。”黑衣男子恭敬地道,“已经大致打听了一下。齐王名叫做齐离,是先皇在数年前与一名浣衣房的侍女所生,先皇将她安置在避暑山庄数年未曾示人,所以宫中知道这个私生子的人不多。” 范常隆听罢,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我说齐安这个大傻子怎么要死要活的。那个侍女是什么身份?” 黑衣男子思索了一下,道:“回大人,她的身份属下还没查明白,不过现在她已成了皇后娘娘,姓公孙,而新任的齐王还是个孩童,未满及冠之年。” 范常隆的眉毛一皱,手中把玩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一旁的范凌翔满脸吃惊地看着他。 没过一会儿,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沉吟道:“糊涂,糊涂啊。” “爹,皇上他……还是个孩子?”范凌翔结结巴巴地问道。 范常隆没有回答他,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再次开口道:“大人……还有几件事,比较重要。” “说罢。”范常隆道,“是不是齐安接受不了现实,装疯卖傻了?” “回大人,在长安城外,除了皇上的车队以外,还有……五万的镇西军正在集结。” “什么?”父子俩异口同声地问道。范常隆一下子坐了起来,吃惊地看着他。 “真的假的,你不要瞎说。”范凌翔忙对黑衣男子道,“镇西军没有皇上的旨意,谁也无权调动!” “回少爷,千真万确,现在长安城外十里处已经被镇西军团团包围了。”黑衣男子道。 范常隆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糊涂了。皇上还是个孩童,人在袁威的手里,这岂不是……”范常隆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黑衣男子问道,“袁居正和齐昱去哪儿了?” “回大人,袁大人和齐教头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离开长安出城接驾了。”黑衣男子回道。 范常隆听罢脸上的表情如临大敌,他用力捏了捏手上的琉璃球,手背上青筋暴起。 “翔儿,你现在立马去通知各路诸侯,传我的命令,集结所有地方禁卫军,快马加鞭赶往长安!”他十分严肃地对范凌翔沉声道。 “爹……怎么了?”范凌翔迷茫地看着他,带着惊恐的语气问道。 “怎么了?袁居正他想要造反!” 长安城外。 齐王车队。 东方初晓,远方的苍穹刚刚泛起一阵鱼肚白。天边的朝霞缓缓升起,明媚的朝开始洒落在大地上,给寂静了一夜黄沙满天的戈壁滩上散发着暖洋洋的温度。 齐王的车队停驻在距离长安城仅有十里的地方,地势开阔,四周没有山峦,视野良好,一眼望去便能隐约望见长安城高耸的塔楼。 车队四周驻扎着密密麻麻的营房,如同倾巢而出的蚂蚁,庞大的车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干硬的黄土地上插着一面又一面旗帜,迎风飘扬,上面绣着镇西军的标志。 营房里一大早便有整齐的号令声,一排又一排健硕的士兵经过了一夜的急行军,仍然迎着朝阳雷打不动地出操,他们赤裸着上身,喊着响亮的口号,惹得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侍女们羞红了脸,偷偷躲在帐篷里向外张望着。 在排列严密的营房后面,摆着整整齐齐的几座攻城车,上面的铁矛和巨盾被擦得锃亮,几个士兵正在攻城车附近细心地维护着。 袁威穿上了沉重的银甲,长长的黑发束于脑后,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庞,整装待发。 他大步流星地从攻城车的阵型前走过,上下打量着,附近巡逻的士兵见到他急忙竖刀行礼。他摆了摆手,一脸肃穆地凑到一辆攻城车旁,对上面正在作业的士兵问道:“怎么样,这次改装完好用么?” 一个上了年纪的士兵见到他,爽朗地嘿嘿一笑,饱受风吹日晒的脸上泛起了一道道褶皱,高声道:“放心吧大人,虽说咱在那边用不上这玩意儿,西域人也不躲城墙后边,但是打长安,绝对好使!” 袁威打量着他,点了点头,摸了摸眼前的大家伙,问道:“那你跟我说说,这攻城车怎么用?” 老士兵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脸自豪地拍了拍,道:“大人,这攻城车绝对他们都没见过,是当年抗楚时候留下来的,外壳拿黑矿铸成,刀枪不入,下边的轮子加了履带,人躲在里面推,甭管什么地方如履平地。” 说着,他打开了攻城车侧边的铁门,向袁威展示里面的情形,袁威探进头去,看到攻城车内部都装上了凌乱的栏杆。 老士兵指了指一根铁杆,道:“这个杆子一推,外边长五尺的巨刃就可以飞速旋转,削铁如泥,甭管有千军万马,谁都挡不住!还有这个……” 说着,他指了指被钢索捆得严严实实的铁梯,道:“战车冲到城墙下,拉这跟钢索,铁梯立马升上去,不用架,完了在战车里拉铁杆转动齿轮,人拴上钢索,嗖的一下就飞到城墙上面去了,简直就是攻城利器啊!” 听着他大大咧咧的介绍,袁威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四处打量着攻城车。 看了许久,他踱步看了看每一辆严阵以待的攻城车,心中的石头越来越沉重。 慢慢地,他走到了士兵们的营房。 在回过几个哨兵的行礼后,镇西军太尉张世德匆匆忙忙向他跑了过来。 “怎么样,人还差多少?”袁威皱着眉头向他问道。 张世德也穿上了胄甲,喘着粗气,道:“回大人,我们给长安来的探子宣称的是五万,现在实际上就到了两万五千余人,还有一半在路上。这次来的全是轻骑兵,已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袁威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军备呢?” “大人,军备是够的,绰绰有余。”张世德道,“不过大多都是马,攻城车十辆,若是按抗楚时在虎牙关一役,应该没什么问题,但现在是长安,易守难攻,没有足够的重甲兵,恐怕死伤惨重。” “好。”袁威简短地说出了一个字,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齐王车队走去。 车队旁竖着十几个硕大豪华的营帐,是给齐王一行随从用的。袁威快步来到一座营帐附近,便有一个士兵匆匆前来行礼,道:“大人,袁大人和齐教头到了,还有先生也在里面等你。” “好。”袁威顾不上多说什么,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向那座营帐走去。 他一把掀起帐篷,里面端坐着几个人,袁居正,齐昱,还有一脸从容地坐在角落里端壶饮茶的陈长生。 “阿威。”袁居正看到他,忙站起身来,唤着他的小名,匆匆走上前去。 袁威看着数年未见的父亲,禁不住心头一暖,道:“爹。” 两人走近,齐昱也紧随其后,对袁威行礼道:“见过袁将军。” 袁威看着他,大大方方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齐昱,客气什么,几年没见了,我还没跟你行礼呢二皇子。” 两人相视一笑,袁居正向陈长生抬手,对袁威道:“来,这就是西麓书院的小先生。” 陈长生听到介绍自己,温尔文雅地起身,拱手对他道:“在下愧当,见过袁将军。” 袁威也赶忙回礼,道:“早就听闻先生大名,未曾赐教,今日一见属实荣幸。” 袁居正面带慈笑地对他道:“这次先生前来,是作为我们这一战的军师。” “军师?”袁威一愣,问道,“这……”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陈长生淡淡一笑,道:“袁将军,咱们边坐边说吧。” 几人跟随袁威在陈长生周围坐了下来,简单的木桌上铺着粗布毯,上面放着几杯热茶。 袁威刚刚坐定,顾不得寒暄,就迫不及待地张口对陈长安问道:“不知先生此次前来,助我此行,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陈长生只是缓缓地将自己杯中的茶水斟满,再悠然自得地为其他三人倒着茶水,温和地道:“袁将军,我此次前来贵国,不仅仅是为了你们能够夺得你们想要的政权,也是为了我秦国的利益。” “此话怎讲?”袁威疑惑地问道。 陈长生慢慢将茶壶放下,道:“长安此乱,非同一般,恐怕会颠覆政权。而政权一乱,有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便会有机可乘。” “老鼠?”齐昱听罢,也是满脸疑惑。 陈长生淡然地笑笑,对袁威问道:“袁将军,你知道齐宫中有件神器,名叫炼妖壶么?” “炼妖壶乃上古十大神器之一,被暴楚所得,楚亡后被先皇封于宫中。”袁居正缓缓道来,“这个神器已于暴楚皇室血脉相通,他人无法激活这个神器的力量。” “不错。”陈长生笑道,“这个神器对于我们来说,就如同一块废铁,而对于楚国人来说,便是无价之宝。长安一乱,那些躲在暗处的楚国人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们已经对这个神器虎视眈眈了。” 齐昱一听,与身旁的袁居正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陈长生仿佛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低声道:“我明白,袁大人原本打算以神器为饵,诱以韩路遥去栽赃新党,同时与记恨楚人已久的叶不留结盟,届时若是韩路遥想强夺炼妖壶,叶不留便在后出手。这个办法太冒险,楚国人现在十分谨慎,不到有十足胜算不会出手,他们那里还有楚国的国师陆川坐镇,若是炼妖壶被激活,恐怕叶不留也不是韩路遥的对手。” 听了他的分析,袁居正叹了口气,问道:“那先生有何打算?” 陈长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以晚辈拙见,袁将军攻下长安并不难,按照陆川的想法,估计会与负隅顽抗的新党结盟,助他们一臂之力,伺机得到与神器见面的机会。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地攻下长安,守住神器。” 袁威听罢,与袁居正对视一眼,道:“现在那个神器封存于长安城齐王宫的地下,世上没有一人能够硬闯进去,里面布满了机关暗道,恐怕,现在长安城里只有一人能够进入,便是参与督建的兵部尚书范常隆。” “不错。”陈长生道,“按照齐律,神器一旦封存便绝无见天之日。陆川唯有与范常隆结盟,助他守住长安政权,才有机会得到他的信任,取到神器。齐国痛恨楚国已久,但范常隆为了手中的权力,不免丧心病狂,与楚人结盟,毕竟这个神器对他来说还不如晚上的夜壶来的有用。” 第九十一章 闯入偏房 袁威听完,将头埋了下去,思索了一番,对他道:“那就有劳先生了,不过,现在楚国余孽苟延残喘,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陈长生莞尔一笑,道:“袁将军切莫小看了这韩路遥啊。” “韩路遥……”袁威沉吟道,“我对此人确实不甚熟悉,只知晓她是楚国皇室的女子,身法了的,也算是江湖中实力上乘,但她单单一人要如何应对我镇西军数万人马?” “将军有所不知。”陈长生道,“韩路遥在楚军攻齐之时,就在李秋寒身边学习兵法,天赋异禀。况且以她的实力,不是没有可能潜入这里行刺皇上。这里可不比长安,有这么多客卿护着。” 听到这里,袁威只得点点头,道:“好吧,一切都听先生的。” 秦国。 潮州。 客栈内。 陆川站在安静的房间内,向外环视了一周。楚留笙接连背了几个晚上的试题答案,早已疲惫交加,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任凭谁也叫也不醒。 陆川低头俯视着楚留笙熟睡的侧脸,他被抹除了记忆之后,丝毫没有陆川心中的愁绪,心中除了想探寻自己的身世以外,再无别的想法,成天也算过得无忧无虑。 陆川用凝重的神情端详了一会儿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将门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站在走廊上,天已大亮,清晨灼烈的阳光照射进来,俨然没有前几日长安那般乌云密布。 陆川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粗布鞋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外,推开了门。 屋子里宽敞明亮,窗框上挂着的纱布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屋里的陈设简单干净,一支娇艳的不知名的花正插在桌上的花瓶中含苞欲放。 他向屋里扫视一眼,韩路遥和沈梦溪坐在宽大的床边,看到他来,急忙起身行礼,齐声道:“国师大人。” 陆川赶忙关上身后的门,低声道:“说过多少次了不长记性,怕别人认不出啊,下次叫我老头就行。” 沈梦溪低下头,哭丧着脸,声若细蚊,道:“大人……” 陆川看着她这番模样,忙问道:“怎么了这是?闹矛盾了?” 沈梦溪碎步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小声道:“大人,自从公主她知道了我瞒着她去见您,已经好几天没有理我了。” 一旁冷若冰霜的韩路遥穿了件朴素的秦国风格的长裙,白皙的肩膀露在外面,煞是好看。她对着二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害。”陆川摆摆手,踱步到床边坐下,道,“路遥要担负太多的任务了,若是要你们二人长期跟我们这俩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在一起,很容易暴露的,这也是我的主意。再说了,楚留笙他现在脑子还一团乱,上回在齐国见了一面,险些有性命之忧。” 听到陆川此言,韩路遥一言不发,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但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陆川叹了口气,道:“唉,不说这个了,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做,时间不多了,刻不容缓。近日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齐国的国君驾崩,朝廷引起了不小的乱子,恐怕会引起政变。你们听说了么?” 两人听罢,对视一眼,皆摇了摇头。 “我也是在早上得到的消息,齐国镇西军大将军,前任宰相之子袁威负责护送齐王车队回宫,在长安城宣布了诏令,就是昨晚的事情。”陆川沉声道,“齐王已经在避暑山庄驾崩了,新一任的皇帝不是太子,而是他一个未满及冠之年的私生子,” “什么?”沈梦溪一听,睁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陆川摇了摇头,道:“我估计,一是齐安此人本身品性不端,不足以服民心,他虽是太子,却不是齐王亲生,先皇镇守长安死后才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御弟。二来,齐王早已对朝廷内的党派之争忌讳已久,想要整治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想将皇位传给一个与党派之争毫无关联的人。” “可是……”沈梦溪思索着道,“如此一个私生子如何担此大任?” “不错,齐国朝廷的党派之争不会就此停歇,反而会借此机会达到顶峰。”陆川压低了声音,道,“袁威之父是旧党,而目前掌管齐国朝廷的是兵部尚书范常隆,是新党,同时他也是负责掌管神器的人物。若是真的政变,那对我们来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时机。我们得将这把火烧得更旺。” 韩路遥听罢,轻皱眉头,问道:“那国师打算怎么做?” 陆川沉思了一会儿,道:“最近秦国的选拔在即,我不能脱身,你们二人互相照应,回到齐国,想办法和兵部尚书范常隆接触,加入政变之中,他是最能接触到炼妖壶的人。” 沈梦溪一听,撅起了嘴,道:“大人,您不是说好要用易容草让我陪在皇子身边的么。” 陆川抬起头,看了看她不满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唉,我也没办法,此次选拔是我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不得有失,待齐国的任务结束以后,我再……” 沈梦溪不等他说完,嘴角撅得老高,撒娇般地扭着身子,拽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一旁的韩路遥冷着脸,道:“梦溪,听国师大人的。” 听到韩路遥的话,她才心有不甘地松开了手,赌气地走到旁边开始收拾东西。韩路遥待她走远后,压低了声音,对陆川道:“大人……太子他……怎么样了?” 陆川一拍脑门,惊道:“哦嚯,你不说我还差点给忘了,今日是他来信的日子,上次他为了躲避燕无常的追杀逃到了韩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劳烦国师大人费心了。”韩路遥抬起眼帘,正色道,“要是有什么消息,请务必要通知我。” 不久前。 韩国。 南州。 欧阳府邸。 这一日,欧阳府内宾客满朋,热闹非凡。 楚墨从蜿蜒的回廊尽头走过,躲避着周围人的视线,像是个无头苍蝇一般寻找着僻静之处。 他感觉时刻有一双锋利的视线向他的背影袭来,他也没有想到,那个来自天网的神秘女子,竟然这么快就紧随其后,追到了欧阳府。 只是他还不知道,欧阳慕来此的目的不是全为了他,她也是接到了信函,前来府中一聚。欧阳慕虽是天网当中的一员,燕无常手下的亲信,但也是庞大的欧阳宗族中的小辈,和楚墨用来伪装的身份算是远方亲戚。所谓百巧不成书,燕无常也想让她借这个机会寻查楚墨的踪迹。 楚墨叫苦不迭,欧阳慕的出现让他措不及防,无奈之下,他只得匆忙离开回廊远离欧阳慕的视线,随便找了间偏房便溜了进去。 欧阳府很大,各种错综复杂的小径和凌乱的小楼院子,被绿树成荫的园林包裹在里面。楚墨第一次来这里,为了不引人注目,只能顺着人少的地方去,不知觉的就迷了路。 这间偏房内四下无人,四周摆着不少简洁的家具,一张清秀的帷帐顺着微风摇摆着。楚墨来不及细看,大步流星地从偏房的后门溜了出去。临走前,他看到一张不大的梳妆台上有一支簪子,细长锋利,他便顺手收到了自己的袖中。 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他只能先下手为强,欧阳慕的身手远不及他,只要有机会他便抢先一步杀了她以自保。 楚墨一把推开了偏房的后门,门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小园子,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延伸到了园子的另一端,园子中央是一摊不大的池塘,旁边栽种着不少奇异的花花草草,几束长长的青藤攀上了墙头,绿叶成荫,春意盎然。 他看到这番景象不觉一愣,这片园子定是有人精心打理过,一花一草都经过了细致的裁剪。一棵不知名的小树上挂着一个金丝笼,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鹦鹉,羽翼渐丰,看到楚墨,扯开了嗓子,嚷嚷道:“来客人了,来客人了。” 楚墨看着那只鹦鹉,有些失神,他轻轻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拨开绿藤上茂盛的枝叶。正当他要细看那只鹦鹉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婉转的女声。 “是欧阳公子么?” 楚墨一惊,忙缩手将簪子揣入怀中,回过身来,看到一个全身素衣,面容清秀,姿色姣好的女子正站在偏房门口,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那个女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自己竟全无察觉。 楚墨镇定下来,朝女子作了一辑,温尔文雅地道:“在下欧阳墨,从回廊散步而来不知觉迷了路,误闯于此,若是不便请姑娘切莫怪罪。” 女子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双眼眯成了一条弧线,道:“欧阳公子说笑了,这里本就是你的家,来看看又有何妨?常听老爷说起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有读书人的风范。” 楚墨听罢,感觉面前女子面色和善,才稍稍放下心来,道:“谢姑娘抬举。” 女子径直朝楚墨款步走来,一颦一笑皆好似能卷走四周的风尘,令人不禁觉得神清气爽,一阵淡淡的茉莉香气袭来,沁人心脾。 “公子莫不是忘了我了?”女子莞尔一笑,伸出芊芊玉手,拨弄着一颗嫩芽,对楚墨问道。 楚墨一阵心悸,道:“在下离家已久,不识生客,斗胆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见他一副好生有礼的模样,笑意更浓,道:“别叫姑娘了,我只是一介守寡的黄脸婆罢了。我那年嫁入欧阳家的时候,公子已经北上考学去了,想必定然不知晓。” 嫁入欧阳家之后守寡?楚墨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丝印象。当年审视欧阳墨生平时,将欧阳府的一些底细也粗略过了一遍。欧阳墨与家里闹翻,独自北上前往秦国考学,途中看到因为战火流离失所的百姓和满目疮夷的土地,身为读书人的他不禁悲从中来,下笔痛书楚军暴行,被广泛传阅。后来被俘,陆川用易容草将他与楚墨互换了身份。而那时的欧阳府与韩国最大的黑帮暗香堂结为联姻示好,暗香堂中的一名女子嫁入了欧阳府中,许配给了当时欧阳震华的一个侄儿,欧阳结。后来欧阳结参军抗楚,死在了战场上,那名女子便一直守寡留在了府中,不曾改嫁示人。 第九十二章 相由心生 楚墨想到这里,撞着胆子对她行礼问道:“姑娘可是结兄的内人,暗香堂中人,韩路筱?” 女子一听,嘴角扬起,笑道:“小女子离开暗香堂许久了,早已不是堂中之人,公子唤我欧阳路筱即可。” “不敢直呼嫂嫂名讳。”楚墨恭敬地道,“早年听闻嫂嫂知书达理,贤惠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传闻不虚。” 在世人眼中,暗香堂算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集团,堂中以女性居多,个个身手了得,心狠手辣,靠着四处暗杀朝中权贵站稳了位置,做着见不得光的黑市生意,垄断市场,韩国朝廷官员对此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但在如此被世人所敌视的暗香堂中,也有寥寥几位精通儒雅之术的女子,抱读诗书,就如同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一般闻名乡里。韩路筱就是其中之一。她不但有很高的文学造诣,还非常恪守妇道,在暗香堂与欧阳府联姻后,深得欧阳震华的喜爱,在欧阳结死后仍服侍府中长辈,不曾改嫁,被世人所赞誉。 但对楚墨来说,最令他感兴趣的,还是她的身份。听闻她是韩路遥同辈之人,与她血缘关系最为亲近,楚墨也想借着她来探寻到韩路遥的身世。 韩路筱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莞尔笑道:“三少爷既然有缘到了这儿,就别一直站在园子里了,来进屋中坐坐。” 楚墨看着她如沐春风的神情,端详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她与韩路遥的相似之处。韩路遥在他的记忆中一向是摆着一副冰山似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和她同辈的姐妹就像是两个反差。 面对她的盛情邀请,楚墨不好退却,也为了防止自己不慎出现在欧阳慕的视线之内,便与她一同进了偏房。 再次进入偏房,楚墨细细端详着四周的陈设。不大的房间内,一尘不染,飘散着一丝淡淡的芳香。楚墨谨慎地扫视了一眼窗外,确定没有欧阳慕的踪迹后,才跟着路筱在一张仙人桌旁坐了下来。 路筱转过身去,从一个木柜中取出一盏茶壶,开始张罗着砌茶。楚墨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嫂嫂……您在暗香堂时,可曾听闻有一个同辈的女子,唤作韩路遥的?” 路筱走到桌前,用一根小木锥将茶叶捣碎,边忙活边道:“已经过去好些年了,堂中路字辈的也有不少,自打皇上授予国姓之后,堂里稍有些权势的都改为国姓了,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三少爷莫怪。” 楚墨听罢,只得轻笑了一声,他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那嫂嫂早年间,可曾听闻同辈中人,有位女童流落到楚国的?” 他话音刚落,路筱捣茶叶的手一顿,好似被这番话惊醒了什么。这个反应稍纵即逝,她低着头淡淡地道:“这个好像有所耳闻,不知三少爷是想问什么。那年我还小,年幼不懂事,只是听得长辈提起过,早年间暴楚侵韩,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韩军大败,都城苏州险些陷落,皇上便请了堂中的长辈请求联手抗楚。长辈们那时也不满暴楚已久,便暗中刺杀一名楚军大将,却不曾想刺杀失败,楚军为了报复,围堵了暗香堂,扬言要将堂中族人全部剿灭。可是最后不知为何,长辈给楚军送了一个和我那时年纪相仿的女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说着,她将茶叶捣好,取出适量放在瓷盘中称了重,再用一把精致的木勺将茶叶倒在沸水中,一时间茶香扑鼻,浓郁怡人。 楚墨听罢,点了点头。这和他小时候在楚宫中得到的消息出入不大。暗香堂受命刺杀远征军大将军李秋寒,那些刺客皆被客卿反杀。而后不久,李秋寒便将邋里邋遢,浑身脏兮兮的韩路遥带到了宫中。 只是他不理解的是,为何他们会因此放弃了报复暗香堂的机会,却带回来一个与此事毫无关联的女童?父皇对她还视如己出,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干女儿,甚至到最后还将她许配给了楚留笙。她身上到底有什么让父皇如此在意的东西,仅仅是习武的天赋异禀么? 楚墨心中满是疑问,他抬头看了看正专心致志泡茶的路筱,她的眉眼与韩路遥神似,只是多了许些温和善意。他生怕问得太多会令人心生起疑,只得把顾虑咽到了肚子里。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路筱已经泡好了茶,用长嘴壶将茶倒在洗过的茶碗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了一圈,才在他身前放下,柔声道:“三少爷,尝尝我的茶艺如何?” 楚墨犹豫了一会儿,端起茶碗,一股浓烈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小抿了一口,热茶入喉,仿若甘泉潺潺,他不禁叹道:“好茶,嫂嫂的茶艺实属上乘。” 路筱听罢,双眼如同弯月一般眯了起来,笑道:“三少爷别打趣我了,只是在府中与下人偷学了几手罢了,不足上大雅之堂。” 说着,她在楚墨对面坐了下来,靠在桌上,一只胳膊撑着脸颊,看着楚墨问道:“不知三少爷去北上考学可遇上了什么新鲜事?嫂嫂终日待在这大宅子里,不曾远游,也不知这外头现在变化得如何了。” 楚墨一愣,也不知从何说起。他怔怔地放下茶碗,温和地道:“此番说来话长,我离家已久,回到府中物是人非,有些不适应,不如嫂嫂先与我说说这些年我离家之后府上的事儿如何?” 路筱听罢,淡淡一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没有与外来的人说说话了,要不是趁这回聚会,还不知道得在这园子里无聊多久呢。” 说着,她也为自己上了一壶茶,啜饮了一口,道:“三少爷不知道,当年你离家时,可把老爷气坏了,与外人声称要与少爷你断了关系。但这也只是一时气话,天下有哪个为人父母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后来老爷听说你在北上的途中写了好多抗楚的文章,还给他涨了脸面,常拿出来与外人炫耀。我也留了一份手抄文。” 说罢,她便起身,从一个木屉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翻开递到了楚墨的身前。 楚墨暗暗苦笑一声,拿起册子简单地翻了翻。 孤身草履踏北州,万里战火伴远游。 不闻鸡鸣穿乡里,只见楚狼吞诸侯。 这不就是骂我的打油诗么?这种水平还能去考学?楚墨无奈地叹笑了一声,收起了册子,路筱只当他是不满意之前的文笔,笑着道:“我一介没文化的女子哪里懂这些你们大男人的东西,我只是觉得写得挺好的,老爷也赞不绝口,才私藏了起来,三少爷莫要取笑我。” 说罢,她宛若铜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传来,道:“三少爷传出不少诗作后,便突然没了消息,老爷上下都很担心。但那时战乱正焦灼,暴楚连连败退,举国上下同仇敌忾,老爷也忙着募捐一事,无力顾及少爷,但他心头还是十分牵挂的。直到听闻少爷在杭州当上县令的消息后,老爷才放下心来。” 楚墨点了点头。数年前他在楚宫的地牢只与欧阳墨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欧阳墨已经被严刑拷打得没了人形,只剩半口气吊着。但他见到自己仍是摆出一副读书人的骨气,痛骂了一番。他的长相与自己着实是十分相像,陆川便将他活生生地揭下了面皮,换在了自己的面庞上。 现在想来,楚墨对他着实有些钦佩,大户人家的出身,也有如此视死如归的情怀,实属不易。 “说起来,我在少爷离家不久便嫁入了欧阳府上。”路筱淡淡地回忆道,“虽说我与夫君算是联姻,但他也是个儒雅之人,对我很好。只是新婚燕尔没多少日子,夫君便参军去了前线,最后……” 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神情也变得悲伤。 楚墨见状,忙安慰道:“堂兄护国有功,也算是为国捐躯,实属光荣。” “三少爷有所不知。这暴楚南下侵韩的部队异常凶猛,夫君前去参军可谓是九死一生。”路筱说着,眼中带着悲切,“我在他临行前极力劝阻,可他就是不听。你说这楚军败退明明是早晚的事,抗楚的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为何还要一腔孤勇地前去送死呢?” 楚墨听罢,不知还说些什么。男儿志在四方,而女子只在意一家平安,两者历来很难理解。 根据他从欧阳墨的生平中了解到的欧阳府中情况,他的堂兄欧阳结前去参军的那个时候楚军确实已经开始走上了下坡路。而楚墨自己也是在那个时候临危受命,换了身份一路南下,潜伏进燕国的天枢阁内。 而让在远征时所向披靡,一路高歌勇进,令天下闻风丧胆的楚军开始节节败退的转折点,就在于一个人——天下剑客榜第一人,剑客宗师,李淳罡。 在那个战乱年代,江湖中人向来不插手国与国之间的纷争,他们中的许多人自视清高,大传无为思想,认为不论是哪一方挑起的战争,最后的受害者仍旧是百姓。江湖中不现于世的强者视战争为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楚军中大量的客卿在面对普通的士兵时常常以一抵十,没有对手。 但就在楚军远征连连凯旋,各国纷纷俯首称臣之时,不知为何,陆川突然设计绑走了李淳罡的妻女。尽管当时李淳罡已经隐秘山林,朝中很多人都极力反对,但楚王和陆川依旧一意孤行。 结果不出所料,李淳罡大怒,得知他的妻女被陆川困在吴国后,在此一人屠虐了三千楚军精锐,却最终还是无奈地向楚王屈服。此事过后,在江湖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李淳罡作为剑客宗师,一向深受江湖中人的崇敬爱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迫使他屈服,为天下人所不耻。而后西麓书院借此机会周游列国,一番游说过后,全天下史无前例地联手抗楚,拉开了大楚亡国的序幕。 路筱抬起头,看到楚墨出神的样子,挤出一抹笑意,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有劳三少爷听我这番抱怨了,实在是有失礼数。夫君他已经走了有好几年了,我在这个园子里住着,很少有生人,见到少爷不知怎的啰嗦了几句,还望三少爷莫怪。” 楚墨回过神来,忙道:“嫂嫂别这么说,堂兄战死沙场,我也很难过,还请嫂嫂节哀。这些年嫂嫂一人打点内外辛苦了,我以茶代酒,敬嫂嫂一杯。” 说罢,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喷香的茶水入喉,甘苦清凉,令人不觉神清气爽。 路筱看他这番模样,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茶哪里是这样喝的,要喝得慢一些才能品出些味道来。” 她起身,又边往楚墨身前的茶碗中倒了些,边道:“日子也是一样,这些年我一人在这园子里养花种草,倒也尝出了一些味道。” 楚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详着她的面庞,恍惚间,他又看到了些韩路遥的影子。 小的时候,他被父皇逼着习武练剑,同龄人还在做着纨绔子弟的时候,他就被迫和宫中的客卿对练,无论是酷暑寒冬,从未间断。 但哪怕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资源供他提升进步,可韩路遥就如同他的梦魇,不论是在经文还是剑法,样样都高他一头。他正值年轻气盛的叛逆年纪,每每看到韩路遥跪在他的身前,面无表情地叩首时,他总觉得被狠狠羞辱了一番,韩路遥空洞的眼神好似每时每刻在对他说,你是太子又如何,还不如我这个阶下囚。 自从他那一日向韩路遥炫耀自己的沾花剑法,结果被她轻松击破,自己恼羞成怒扇了她一巴掌之后,不知怎的传到了父皇的耳朵里。父皇罚他闭门思过三日,出来以后便安排韩路遥与他对练。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实在是痛苦不堪,他作为高高在上的太子的尊严屡屡被一介战俘践踏,若是敌不过身经百战身手出众的客卿也就罢了,面对一个同龄的女子竟然还屡战屡败。他感觉遇到了极大的挫败,自尊坠入了低谷。 那自己到最后究竟是如何会爱上她的,楚墨现在也想不通,只是此刻望着与她及其相像的面庞,心中竟有些悸动。 “三少爷?” 路筱轻轻的呼唤将他从回忆中惊了回来,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怔怔地盯了她好久。楚墨自知失态,赶忙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路筱见他窘迫的模样有些发笑,柔声道:“三少爷,时辰不早了,宴席要开始了,我们先去见见老爷吧。” “好。”楚墨慌忙应允,站起身来,一时间不慎将袖口里的簪子露了出来。他急忙收起袖子,不敢抬头,快步从正门迈步离开。 第九十三章 蛊术初现 南州城外。 燕无常辞别了李淳罡后不久,便带着天网的车队,来到了韩国南州城门前。 他端坐在简朴的车厢里,身边躺着昏迷不醒的柳筱筱和年幼的牛莲。他们已经长途跋涉了一整夜,这两个女子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在牛府门前,他发动内力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将二人救走,一步十里,这两个没有任何身手的弱女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如此惊人的速度让她们陷入了昏迷,不省人事。 而就在他停驻在南州前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来自燕国的密函,吴王已经展开雷霆之势,彻底清查盗卖军备一案。除了原先的兵部尚书卢文杰之外,工部尚书也被依律捉拿,诛连九族。刑部已经掌握了其与燕国朝廷私通的证据,并且派出了使臣交涉,双方的形势顿时紧张了起来。 燕无常看完密函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盗卖军备的技俩最终还是会被察觉,引来双方交恶,得不偿失。燕王最后会怎么处理他也不想知道,他现在的唯一要做的就是能抓住逃亡的楚国太子,亲手了结了他。 他现在不知道韩国境内有多少楚国的眼线,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只派出了欧阳慕一人借着前去欧阳府赴宴的名义去探一探底细。 “欧阳墨……楚墨……有意思……”燕无常喃喃道,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车厢外。 他的身边,柳筱筱缓缓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虚弱地发出一声呻吟,抬起眼皮,无神地盯着车厢顶。 “醒了?”燕无常看了看她,轻笑道。 柳筱筱竭力抬起胳膊,直起身子,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朦胧地望了望四周,问道:“我……这是在哪?” “南州。我们已经离开吴国了。”燕无常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不过,你们两个现在算是吴国的头号通缉犯了。” 柳筱筱听罢,忙向身边看去,自己的身旁躺着沉睡的牛莲。她一阵惊慌,连忙将牛莲抱在怀中,感受到了怀中的体温才稍稍放下心来。 牛莲在她的怀中被惊醒,逐渐张开了双眼,看着面前的脸庞,道:“三娘……” “小鬼,我们又见面了。”燕无常冲她不怀好意地笑道。 牛莲对他瞟了一眼,没有理睬,趴在柳筱筱的肩头再次昏睡了过去。 柳筱筱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对燕无常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 “韩国。”燕无常道,“牛府已经没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柳筱筱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低下头,眼中满是掩藏不住的悲拗。 “你们现在就跟着我吧。”燕无常转过头来看着她,正色道,“我原先是想把你作为筹码去和你欧阳县令作交易的,但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两国已经开始针锋相对了。我现在带着你们娘俩纯粹是在救你,是不是要好好谢谢我?” 柳筱筱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燕无常看她一副不愿开口的样子,也不气恼,淡淡一笑,舒服地向座位上一躺,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好一会儿,柳筱筱才缓缓开口,问道:“他们……都死了么?” “对啊,没办法,叛国罪可都是诛连九族的。”燕无常慵懒地道,“牛府上下一个都活不了。” “大夫人……二夫人……小然……他们都死了么?”柳筱筱竭力地开口问道,声音中带着哽咽。 “不认识,应该都跑不了。”燕无常道,“按照吴律,牛府被抄家,从上到下全部就地问斩。你牛老爷作为盗卖军备的中间商,大肆敛财,通敌叛国,要不是他已经死了,恐怕会受比死还难受的刑罚。” “为什么?”柳筱筱带着哭腔问道,“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为何会……” “你跟我说干嘛?跟官府的人去说啊,看他们听不听你的?”燕无常依旧眯着眼,一副与我何干的模样,道。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这么多人就死在你眼前。”柳筱筱转过头来,擒着泪水,愤愤地对燕无常道。 燕无常一下子从座位上坐了起来,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呆滞地说不出话来。 “柳姑娘,是我救了你诶。” 柳筱筱充满怨念地瞟了他一眼,将头扭了过去,闷哼一声,不再开口。 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沉寂了下来,燕无常无奈地摊了摊手,靠回了座位上。 天网的车队停在南州郊外的一片隐秘的林子里,车厢外偶尔传来一声声鸟雀的蹄鸣,车厢里愈发的沉闷。 过了许久,柳筱筱的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半边面庞。她发出细微的声音,对燕无常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命苦?” 燕无常一愣,不知她是何意,道:“哪命苦了?小小年纪便成了青楼的头牌,不愁吃不愁穿的,哪怕在战乱时都过得这般滋润,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 柳筱筱抱紧了怀中熟睡的牛莲,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爱过一个人,他是个穷苦书生,我爹娘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便将我送到了青楼学琴,与他断了联系。他就在杭州考学,这么近,我们却没有再相见过。” “你后来成名了,一晚春宵值千金,一介穷书生哪有机会见你?”燕无常打趣地道。 柳筱筱好似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接着道:“后来我与青楼内的姐妹熟识了,她们都待我很好,就像家一样。接着,我便被爹娘强行嫁给了牛涛。”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燕无常笑道。 “哪怕……牛涛对我再番羞辱,我也找到了我的家人……大夫人……二夫人……她们都是善人。”柳筱筱双眼空洞,哽咽着道。 “牛涛?他怎么你了?哦我想起来了,他的妻妾,儿女竟都想要了他的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燕无常饶有兴趣地道。 “那一晚如果我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我……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狱。”柳筱筱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我最后偿命,也要这么做,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 燕无常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泛起的泪光,没有开口。 “可是现在……”柳筱筱再也控制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道,“因为牛涛的事,我以前的青楼被烧,我的姐妹们都死了……还有我爹我娘……现在牛府上无辜的人都死了……我身边的人……就剩下她了。” 说着,她又将怀中的牛莲抱得更紧了些。燕无常在一旁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诶,能不能请你帮个忙?”过了一会儿,柳筱筱勉强镇定了下来,冷冷地对他问道。 “干什么?让死人复活这事儿我可干不出来。”燕无常懒懒地道。 柳筱筱抬起头来,一行热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 “你帮我找出杀害我姐妹和爹娘的凶手,帮我报仇。” 这就是我干的啊,我怎么帮你找? 燕无常想着,不禁暗暗发笑。他从怀中取出一包沿途找小摊贩买的干粮,递给她,道:“别想着这些了,一晚上没吃东西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报仇啊。孩子还小,现在都清醒不过来,你先缓缓如何?” 柳筱筱听罢,转过头来看着他,面容憔悴,乌黑漂亮的长发此时凌乱地铺在脸上。她二话不说,接过干粮,带着恨意,用力地咬了下去。 吴国。 吴王宫。 此时的吴王宫正笼罩在一片肃杀压抑的气氛中。宽大的石廊上,宫女和宦官都不敢抬头,步履匆匆地走过。来往的官员脸上无一不愁容满面,忧虑不安。 在吴王宫中的兵部,府邸上下已经被禁卫军层层把守,守卫森严,每一间宅子周围都分布着刑部的官员。府邸之间的大道上凌乱地摆着从里头搬运出来的家什,宽大的红木柜倒在路上,里面倾倒出来的文书公册占满了道路。一群刑部的官员正埋在书堆旁一丝不苟地翻阅着。 对兵部的抄底还在继续,根据吴王的指令,兵部中人勾结外国势力盗卖军备一案俨然成为了宫中大事,与此事牵扯到的朝中权贵数不胜数,人人自危。刑部正绞尽脑汁地在兵部里搜刮蛛丝马迹的证据呈到吴王那儿交差。以往门庭若市的兵部门口此时变成了人人绕道而行的禁地。 此时原本只是刑部一个普通捕头的宋志平因为此案深受吴王的重用,升官指日可待,在刑部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原兵部尚书卢文杰被他押入地牢后严加审讯,被迫供出了兵部与燕国朝廷暗中私通盗卖军备的实情,吴王闻之勃然大怒,将他与地方的中间商牛涛、刘振伟等人作为主犯,诛连九族,全部当庭立斩,兵部中有牵扯的数十名尉官也同样押赴刑场,斩首示众。 整个兵部经历了大换血,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吴王在整顿朝廷内部的同时,派使者出使燕国,要求燕王给出一个交代。 宋志平此刻正坐在兵部大殿内正中央金碧辉煌的长椅上,双手扶着两颗雕梁画栋的金龙头,一旁檀香袅袅。大殿下,十几个刑部官员将大殿内所有能搬运出来的物件尽数堆在地上,一一搜查清点,忙得不可开交。 当朝宰相李青侯伫立在一旁,满脸倦容,背着手看着这一幕,焦虑不安,偶尔发出一声长叹。 “李大人,您这几天在这儿督察,几日没合眼了,还是回去歇息吧。”宋志平躺在椅上闭目养神,慵懒地对他道。 李青侯听罢,不满地瞟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道:“不必了,此事意义重大,老夫还是待在这里为好,免得出什么纰漏。” “李大人。”宋志平眼皮也不抬一下,道,“下官知道,卢大人生前与您私交甚好,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您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下官又何尝不是由卢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呢?” 李青侯从鼻子里闷哼一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宋志平见他没有反应,刚想接着开口,一旁迎上来一个宦官,哈着腰,对他轻声道:“宋大人,您可曾听闻最近几日皇城附近出了几起命案?” 宋志平听罢,眉毛一挑,道:“哦?什么事?” 宦官赶忙凑上前去,道:“大人,小的听闻,这杭州城最近死了几个人,死状及其蹊跷,浑身上下惨白如婴,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全身的血被抽干了一样。” “哦?还有这事?”宋志平睁开眼,问道,“这与我何干?不是当地衙门负责的事儿么?” 宦官谄媚地笑道:“喝,大人,您不知道,负责那块命案地方的县令,正与此次盗卖军备一案有关。他就是曾审问过中间商一伙人的衙门县令,就在前不久,以回乡探亲的名义偷偷溜出了国。咱刑部下放暗中调查此案的张仁杰,也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造人算计,杀人放火。” 宋志平皱起眉头,问道:“你是说,那个县令有问题?我早该知道,时间上这么巧合,肯定有问题。赶紧通知下去,把那个县令也一并通缉了。” “唉唉,大人,还有更有意思的。”宦官笑道。说着,他从怀中郑重地掏出一纸公文,呈了上去。 宋志平满脸狐疑地坐起身来,接过公文看了起来。不出一会儿,他的脸色一变,惊呼道:“还有这事?燕贼竟如此胆大包天!” 站在殿下的李青侯听到动静,对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大人,此事必要速速呈到皇上那儿去。”宋志平对他神情激动地道,“你快看。” 说罢,他将公文递给了李青侯。 李青侯接过来,草草一览,脸上也出现了吃惊之色。 “什么?蛊术?”他不可置信地与宋志平对视一眼,道,“杭州城竟出现了被蛊术害死之人?此事当真?” 宦官的脸兴奋得涨红,对他道:“大人,此事千真万确!前些日子在一家客栈中发现一具全身血被抽干的尸体,名叫何白,是个小商户。随后,又有数人遭遇了同种死法,根据初步的调查判断,这绝对是传自燕国的三大邪术之一的蛊术无疑了。” “蛊术……”宋志平眯起了眼,沉吟道,“这种邪术已经被江湖中各派人士携力封杀了,如今却又重出于世上,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事不宜迟,得赶紧向圣上禀报!” “是!”宦官忙不迭地点头道,快步离开了大殿。 第九十四章 死而复生 深夜。 萍乡县。 县衙外。 如今的县衙内外,已经被严阵以待的禁卫军层层封锁,街头巷尾灯火通明,附近的邻里百姓足不出户,各自关紧了门窗,压抑紧张的气氛弥漫着整个街道。 一列列的禁卫军举着火把,骑着肥壮的战马,穿梭在官道之上,来回巡逻,警惕地搜寻有无可疑之人。 一列禁卫军的队伍正走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中,尽头被夜幕笼罩,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一片死寂。突然,领头的兵长胯下的战马打了个响鼻,马头不安地扭动着。兵长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拉缰绳,对身后人道:“停,有情况。” 后面的禁卫军闻令而止,训练有素地做好了迎敌的姿势。 他们的面前是深不见底的巷子,抬眼望去,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兵长眯起眼打量着前方,一只手悄悄握在了腰间的官刀上。 过了一会儿,从黑暗中传出一阵机械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地踩在了众人的心头上。 禁卫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纷纷抽出官刀,借着火把微弱的光,刀刃散发出明晃晃的寒芒。 嗒,嗒,嗒。 终于,在众人眼前,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影从巷子里缓缓走出。 人影是一个异常高挑的男子,身形消瘦,一袭白衣披在身上摇摇晃晃,仿佛像根竹竿一般弱不禁风。他惨白的面庞上毫无血色,五官如同放在模子里雕刻出一般,及腰的长发垂在身前,浑身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兵长看着来人,皱了皱眉,扯着嗓子喊道:“来者何人,为何不遵守宵禁?” 男子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机械地向禁卫军慢慢地挪着步子。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有些不安。 不一会儿,男子来到了火把照及之处,兵长才突然看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也同样穿着一身白袍,脸色惨白,就如同一个纸片飘在男子的身后,形同鬼魅。 兵长呼了口气,面对这番从未见过的清醒,他竭力镇定下来,对身后人喊道:“来人,将此人拿下!” 一声令下,几个禁卫军勒起马头,朝着男子的方向袭来。 男子潜藏在黑暗中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发出的声音摩擦的铁器,道:“阿燕,有食物了。” 他身后女子披着的白袍轻轻翻滚着,在禁卫军临近之时,从白袍下面飞出几只雪白的飞鸟,向禁卫军极快地袭来。 禁卫军来不及反应,白鸟便已经穿梭到他们的周围。 “啊……什么东西?” 禁卫军不约而同地嚎叫起来,表情痛苦地扭曲着,他们胯下的马也停了下来,嘶鸣着扬起前蹄。 唰。 女子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刹那间已经来到了白鸟所及之处,她的白袍开始剧烈滚动起来,数只白鸟在她的身体周围盘旋飞舞。 一时间禁卫军人仰马翻,只听见闷哼一声,连人带马纷纷倒地。 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在兵长的眼前他派出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兵长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握着官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男子面前只剩下三四个禁卫军。兵长看着男子,双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这是什么?”兵长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这副惨状,战战兢兢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低声自言自语道:“果然有大成啊……总算不是恶心的虫子了……” 兵长见他不理睬自己,不安地回头望了望,他身后的几个士兵同样恐惧到了极点,浑身颤抖。 “赶紧回去叫人,快跑……”兵长压低了声音,匆匆对身后的人道。 这时,男子缓缓抬起了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手指异常干瘦修长。 “那来……试试这个。” 男子如同鬼魅的声音响起,漂浮在空中的女子闻令,从白袍中以箭矢般的速度射出一条长长的白线,直直地插入了兵长的胸膛。 兵长一惊,随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脖颈上瞬间青筋暴起。他痛苦地抬起头,面容扭曲起来,瞳孔好似要挤出眼眶。 下一秒,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哀号声戛然而止,骑在马上的身子剧烈抖动着。不一会儿,那根白线逐渐消散不见,他的面庞白皙得仿佛能看到血管的脉络。在马上僵住了一会儿后,便直直地跌落下来,没了生气。 “大……大人!” 剩下几个幸存的禁卫军此刻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破了胆,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死去的兵长,恐惧的神情爬满了整张脸。 男子露出心满意足的冷笑,幽幽地道:“今天吃得够多了,抓紧时间吧,别惹出太大的动静,我们的目标已经不远了。” 女子听罢,心神意会,空洞可怖的双眸望向了剩下几个禁卫军,死亡的气氛逐渐笼罩开来。 唰! 女子的白袍迅速膨胀,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芒在刹那间闪到了她和禁卫军之间的地方。 哗! 强大的气场一下子蔓延开来。四周的空气被迅速压缩,猛地散开,宛如刮起了一阵小飓风。尘土飞扬,禁卫军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赶忙抬起手挡住了面庞。 飓风逐渐平息了下来,禁卫军定眼一看,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背影,正对着女子,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庞。但此人浑身都流露着一股压抑强大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这又是谁?禁卫军握着官刀,拉着马头向后渐渐退却。 面前的人只是静静地对着男子的方向,低声喝道:“还不快走?” 禁卫军听罢一愣,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根本来不及考虑发生了什么,听到此话,连忙转身,如获大赦一般向外仓皇而逃。 男子默默地任由他们离去,并不阻拦。禁卫军没过一会儿就没了影子,男子才冷冷地扫了来人一眼,语气依旧冰冷,对他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的头发凌乱地铺在双颊上,一副脏兮兮的模样,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衣,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满脸污秽,与乞丐无异,但脸上的神情如同匕首一般锋利,一双通红的瞳孔死死地瞪着男子,正是此前已经葬身于火海中的张仁杰。 他沉默地与男子对视着,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闷哼,没有回答。 男子语气温和地对他道:“早知道你要来,像你这般吴国的首席客卿,才是我的对手呢。” 张仁杰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燕无名,就你这点三脚猫的蛊术,对我来说还根本不是对手。” 面前的燕无名面对他话语中的嘲讽,语气依旧毫无波澜,道:“不论如何,你也该记住,你是燕国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而我是大燕的太子,你要如何与我为敌?” 张仁杰一听,眼眸中爆发出一丝阴冷的光,与先前与楚墨大大咧咧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毫不客气地道:“就因为如此,我才不与将活人炼制蛊术的人为伍,更不能留你残害世间。” 他重重地说完,将衣摆一掀,露出了一把浑黑通透的刀柄,长过腰际,上面刻画着妖娆的花纹,鬼魅异常。 燕无名看罢,脸色一滞,语气也冷淡了下来,道:“苗族之刀?你莫非真想与整个大燕为敌?做了吴国的客卿就甘愿为他们赴死吗?你有什么自信能够杀了我?” “凭我为天下刀客榜第六,而你,只是一个就会玩弄虫子的废物。”张仁杰冷冷道。说罢,他握住了刀柄,缓缓将刀抽出。刀刃极长,通体散发着刺眼的寒光,好似由冰玉打造,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他将那柄长刀握在手里,对着燕无名,做好了起手的架势。 而燕无名听到了虫子二字,脸色一变,神情中带着愠怒,眉头也皱了起来,放低了声音,道:“你别跟我提恶心的虫子,我只是在赋予他们新生。更何况,你即便用了苗家刀法,便可以战胜我吗?我的吸血蛊已经大成!” “能不能等你活着再说!” 说罢,张仁杰一个箭步迅速绕过了女子,朝燕无名俯冲而去,同时手中的苗族之刀在刹那间大开大合,在空中划过了一道雪白的残影。 唰唰! 他朝着燕无名猛地斩出一刀,却凭空出现两道刀锋,在半空中交叉,四周的空气霎时间一紧,好似被切割开来。 燕无名冷冷地看着袭来的刀锋,不躲不闪,宽大的白袍上下翻飞。 哗啦! 刀锋穿过了他的身体,而他却安然无恙。张仁杰紧接着再上前一步,一刀直直地朝他胸口刺去。燕无名微微侧身,避过了刀刃的锋芒,但在他眼前突然白光一闪,硕长的苗族之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的脖颈旁。 他不得不后退一步,刀刃划过,又划出两道刀锋,以及其刁钻的角度袭来,他再度后退,那把苗族之刀如同鬼魅一般再次消失,从另外一个方向砍来。 燕无名眉头轻皱,他的视线也跟不上苗族之刀的速度。正当他再次闪过之时,苗族之刀的残影一分为三,从三个不同的地方瞬间出现,同时划出了六道刀锋,刺眼的寒芒凌乱地在他眼前闪烁着。 燕无名不得不暗暗发动内力,轻轻一蹬,后退了一丈之外,但他摇曳着的白发还是被刀锋划下了一缕。 此时,他静静地看着横刀向他的张仁杰,眼中的神情中已经全然没有了悠然自如。他冷冷地开口,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意。 “苗家六道?足以媲美昔日大楚王家刀法,确实不简单。” 张仁杰脏兮兮的长发披着他的面颊,一双锋利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燕无名,比他人高出一截的苗族之刀横在身前,沉声道:“这就够了?后面还有呢。” 燕无名皱了皱眉,道:“钱阿燕,回来吧。” 唰! 话音刚落,钱阿燕猛然从张仁杰的身后出现在了燕无名的身旁,无神的双眼默默地看着他。 燕无名抬起干枯修长的胳膊,内力滚涌,钱阿燕身上的白袍随之飞舞着,随后,一根雪白的丝线从白袍中伸出,朝张仁杰而去。 张仁杰瞳孔一缩,猛地向一旁跳开,躲过了丝线,在身旁的墙上用力一蹬,如同一根离弦的箭朝燕无名杀来。燕无名继续膨胀着体内的内力,钱阿燕白袍中朝张仁杰飞出了数只白鸟,迅速飞到了张仁杰身后。 一切发生在瞬间。张仁杰挥刀,苗族之刀寒芒一闪便消失不见,两道刀锋迅速冲燕无名袭来。同一时间钱阿燕的身影顺着白鸟出现在了张仁杰背后,白袍翻起,白丝再次射向了他的后背。 就在苗族之刀停在燕无名面前数寸之时突然一滞,张仁杰已经被白丝贯穿了胸膛。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紧咬牙关。燕无名不敢怠慢,带动起全身的内力,张仁杰只感觉胸膛中心窝一紧,一阵剧痛传来。他强忍着紧握刀柄,再度挥刀,燕无名身旁又出现了六道致命的刀锋。 嚓啦。 燕无名调转着内力,躲闪的动作稍慢了一些,身上的白袍被一下子划开了数道口子。他不再后退,继续加大运转内力,钱阿燕的白袍中涌出一阵阵白鸟,盘旋着冲张仁杰而来。 “呃啊!” 张仁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左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的身旁被白鸟包围,面庞上涌出密密麻麻的血珠。 第九十五章 欧阳震华 他强忍着浑身传来的剧痛,用尽全力抬起头,全身经脉中的内力翻涌着传到手中的刀柄上。他的小腿颤抖着站了起来,纷飞的白鸟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能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燕无名。 “喝啊!” 张仁杰的嗓子里爆发出一声怒吼,一刀向前贯穿而出,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划过,数道刀锋毫无章序地闪烁着。他的内力迅速涌进了整把苗族之刀,刀刃消失不见,连残影都无处寻觅,但四周的空气一紧,仿佛要将人窒息。 此刀可破空! 燕无名看着迎来的刀刃,也嗅到了一丝压抑致命的气息。他的瞳孔一紧,不由得下意识地放松了手中控制钱阿燕的内力,放步向后退却。 刀锋一下一下地撕裂着他面前的空气,像是恐怖的毒蛇露出了它的獠牙,吐出了死亡的气息。 此刀可斩气! 唰! 燕无名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猛然瞪大了,一束刀锋瞬间划开了他惨白的面颊,殷红的鲜血喷了出来。 一颗颗血珠洒在空中,他的身体一僵,内力就好似被凝固一般变得无法控制。 “血……我的血……你们想要拿走我的血!” 燕无名的神情好似陷入了癫狂,他呆滞地抬着手,嘴里怔怔地自言自语。 “不准你们拿走我的血!” 他大吼一声,内力在一瞬间爆发出来,钱阿燕的身体一激灵,从白袍中涌出了密密麻麻的白鸟,覆盖了整个巷道。 张仁杰再也承受不住了,再度瘫软在地,无法向前挥出一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将苗族之刀插在地上,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数不清的白鸟扑扇着翅膀,盘旋着在他四周飞舞,他身上不断有血珠涌出,漂浮在空中。 苗族之刀被他用力地握在手里,剧烈颤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停下。 张仁杰感觉自己全身传来的剧痛正慢慢地消失,但他的四肢已然麻木。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黑暗得深不见底的巷道,白鸟已经消失,而燕无名也同样不见踪影。 他虚弱地四下望了望,周围平静如初,除了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禁卫军尸体,好似平静如常,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深深地喘了口气,确认没有威胁后,一下子躺倒在了地上。 远处,传来了禁卫军的马蹄声。 在陷入昏迷前,他听到几个禁卫军匆匆来到了他的身边,大叫着道:“快来人,这是张大人,还活着,快把他送回宫请御医……” 韩国。 南州。 欧阳府邸。 楚墨跟随着路筱,穿过一条寂静的回廊,经过几座豪华的楼宇,终于来到了一座大殿前。 整座府邸中回廊曲折,遍布园林,其装潢华丽得也有些超乎了楚墨的想象。欧阳家确实财力雄厚,不愧为南州只手通天的大财阀。 楚墨想着,打量了一下大殿的规模,看着沉闷寂静的殿门,停下了脚步。 路筱回过头来,对他温和地笑了笑,道:“老爷就在这里面,哪怕曾经有再多的不愉快,你回来了老爷终究还是高兴的,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楚墨从来没有见过欧阳震华,但听她这么说,只能礼貌地笑了笑,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正当他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 “墨儿,是你吗?” 两人回过头去,看到一个鞠偻着腰的老者,扶着一柄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手杖,身旁有个仆从搀扶着,蹒跚而来。 路筱见到老者,连忙对他行礼,道:“老爷。” 欧阳震华阴沉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皱纹遍布了满脸。他朝路筱挥了挥手,路筱便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楚墨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镇定下来,恭敬地作了一辑,道:“爹,我回来了。” 欧阳震华听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耐烦地道:“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在外头玩爽了吧?要不是初鸣他考上了学院,我办了这个会,你死在外头了我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并不友善,楚墨朝一旁的路筱望了望,她只是摇了摇头,递给楚墨一个眼色,便转过头去。 欧阳震华拄着拐,一步一瘸地走到楚墨的跟前,嘴里絮絮叨叨地道:“怎么的?那个县令的位置干得如何?这么些年,都不给家里来个信,怎么今儿个还晓得来看看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不会是路筱让你来的吧。” 听着他一脸不悦地数落着自己,楚墨尴尬地垂手而立,不知如何答话。 欧阳震华推开了仆从的搀扶,独自一人向回廊走去,楚墨识趣地跟在后面,路筱没有跟上来,给他们俩独处的空间。楚墨心中揣着些不安,不知面前这不苟言笑的老者曾经究竟和欧阳墨发生了多大的不愉快。 两人来到回廊上缓缓走着,四周的人见了都纷纷退下。欧阳震华的腿脚看上去行动颇有不便,楚墨便上前搀扶。欧阳震华回过头,浑浊的眸子深深地打量了他几眼,沉声道:“多年不见,多了些沉稳,也算是没白走一遭。” 楚墨不太敢与他对视,虽然他相信陆川的易容术炉火纯青,可以骗过很多人,但面对欧阳墨的生父,他还是担心会露出什么破绽。最重要的是,欧阳慕此时不知在府中的某个角落,暗中搜寻自己。 见楚墨没有回答,欧阳震华又开口道:“当年,我不让你北上去秦国考学,一方面是为了让你接手家里的生意,你是我亲生儿子,家族事业的接管终不能让外人插手,二来也是因为战乱,实在让我放心不下,怕你在外遇到不测。我不是那么古板的人,这回,欧阳宿同样考上了学院,我不禁同意了,还让宾客全来为他庆贺。现在贺宴已经开始了,想你离家许久,未免怕生,没让你去接待,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楚墨听罢,点了点头,道:“谢谢爹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 欧阳震华摇了摇头,道:“这次的贺宴想必你也应该知道,不全是为了宿儿考学,还有一个原因。我已经老了,你大哥二哥都进了朝廷为官,平步青云。这一大摊子生意由谁来掌管?” 楚墨有些听懂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迟疑道:“这……” 欧阳震华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爹当年不让你考学离家,就是为了这份家业后继有人。欧阳家数百年的家业,几个长老都想由他们的后人来担当。咱们这一脉的老祖宗好不容易夺得了继承权,不能在我这儿断送了,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 说着,他的脸上爬满了愁容,先前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弱了下去。 “现如今,几个长老见我迟迟没有定好继承人的位置,哪个不虎视眈眈?”欧阳震华接着道,“这次你回来,爹就是想让你当爹的后人,把这份家业握在手上。你北上考学回来,高低也就混了个县令,这等官位,俸禄还不及你掌管家业后的千分之一,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也能更有作为,不是吗?” 楚墨听完了他的话,才发现这个偌大的家族其中原来也有如此多的明争暗斗。他不知道如果欧阳墨在的话他会怎么做,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若是顺了老爷子的意,必定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事,因为他终究不是欧阳墨,若是堂而皇之地亮相于众人眼前,就有更多暴露身份的危险。 他默不作声地搀着老爷子瘦弱的胳膊,缓缓向前走着。 欧阳震华见他迟迟不作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从二人对面的回廊那头,款步走来两个身影。 楚墨一望,正是先前不久见过的欧阳初晨和一身华贵容装的林温铋。欧阳初晨与楚墨四目相对,不禁一愣,好似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但他看到了楚墨搀着的老爷子,忙低头作辑,彬彬有礼地道:“见过老爷。” 欧阳震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中又恢复了冷淡之色。他没好气地道:“你来了?怎么没让下面的人通报我一声就来见我?” 欧阳初晨听罢,没敢抬头,道:“老爷莫怪,我与林大小姐在这四处逛逛,一时间没留意竟闯入了您的宅子,下回一定注意。” 老爷子不耐烦地闷哼一声,转过头去,看着林温铋,问道:“你就是老林的孙女?” 林温铋对他郑重地行了一礼,道:“是,欧阳伯伯好,我爷爷和我一并来参加您的贺宴,给您带来了贺礼。” 欧阳震华向她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摆了摆手,道:“下回再说吧,你们去大厅,我们爷俩要说会话。” “好好,老爷,那我们便不打扰了。”欧阳初晨忙不迭地点着头道,拉起林温铋的袖子,用复杂的目光瞟了楚墨一眼,匆匆离开。 看来,这老爷子的威信很高啊。楚墨想着有些出神,欧阳震华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皱,开口道:“墨儿,你知道现在府里的形势如何了吧?” “啊?”楚墨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 欧阳震华沉声道:“你离家久了可能不清楚了,他是你伯伯欧阳初的长子,欧阳初也是族中的长老之一,一直想要这继承人的位置。自打你离家后,他一直想推他儿子初晨来接班,可我也一直没表态。我还是有私心的,想让你回来。可他那个老家伙可等不了了,与林家联姻,和暗香堂也走得近,跟其他长老串通一气,你要是还不回来,初晨那孩子就是下一位继承人了。” 楚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欧阳初晨对他不怀好意,原来是担心我与他争夺这个位子。 “墨儿。”欧阳震华拄着拐接着向前走着,道,“爹说了这么久,你是怎么考虑的?跟爹说说。” 听到他这么发问,楚墨不禁有些头大。他只是按照陆川的吩咐,来到韩国躲避天网的追捕,又不想这么快就被盯上了,下一步还得尽快向陆川汇报这里的情况,以求下策。至于什么继承人,他肯定不想这么抛头露面,这个在旁人眼里羡煞的身份,在他手中就如同滚烫的山芋。 “爹。我刚刚回来,这件事情,还是等我先考虑一下吧。”楚墨不好直接回绝,只能委婉地道。 欧阳震华点了点头,道:“没事,你慢慢想,爹不逼你。” 说罢,他们已经走出了回廊,来到一个院墙外。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院墙的对面豁然开朗。 一座硕大的林园,四周白砖红瓦,一副江南大户的景象。四处装饰着巨大的盆栽,里面种植着郁郁葱葱的花卉。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交错着,不知名的鸟雀竞相飞过。 林园的正中央摆着一张足有一座小宅子一般大的八仙桌,上面用珍稀的金丝红绸盖了,摆满了佳肴美酒。一眼望去,数不清的人们围在桌前,捧着玉盏谈笑着。这其中不乏韩国的朝廷政要,达官贵人,公子佳人,社会名流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楚墨一望,八仙桌的中央,一个舞女身披红莲舞群,用纱巾遮了面,拿着竹扇,忘情地舞着。他没想到这么就来到了贺宴的现场,一时间竟有些失措。 欧阳震华的到来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老爷子又扳起了脸,慢慢地朝人群中走去,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那些人们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争相朝他走来,一时间喧闹声不绝于耳。 “哟,老爷,您家三公子回来了?” “老爷多年不见,依旧神采奕奕,定是有福之相啊。” “老爷还精神着呐,不输年轻小伙啊。” “恭喜老爷府中又有高中之子……” 欧阳震华沉默着,阴沉着脸,从相拥而来恭维的人群之中穿过,缓缓走向林园中央。 楚墨低着头,搀着他走着。眼角不经意间一瞟,人群之间,欧阳慕冰冷的面庞赫然在列。他心一颤,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过头去。 第九十六章 针锋相对 虽然现在那个在吴国大开杀戒的来自天网的女子可能不认得自己的脸,楚墨在与她交手时蒙了面,包括在寺庙避雨时,她还是没有认出来。但是现如今萍乡县县令的身份已经被迫曝光,欧阳墨的身份也已经被天网掌握,他现在就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若是被天下人所知,他必定逃不掉此次追杀。但那个女子迟迟没有出手,一定有所顾忌,他们不会想这么轻易就要了自己的命,而是想用尽方法得到其他楚国血脉的下落,从而一网打尽。 楚墨想着,一步一步跟随欧阳震华来到人群的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他们的身上。 欧阳震华用充满威严的视线扫了一眼众人,四周即刻安静了下来。 “老头子我也不啰嗦了,在座的诸位能到我的寒舍一聚,实在是不胜感激。”欧阳震华扯着沙哑的嗓子,简洁地道,“此次贺宴,其一便是为了我族中的小辈,欧阳宿,于此次殿试中考取了秦国西麓书院,在圣人夫子的座下学习,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但他能有这番成就,也实属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说罢,一个一身青衫,面容稚嫩的少年从人群中穿过,头戴素冠,衣袂飘飘,一副文人学士的打扮。他来到了欧阳震华面前,深深作了一辑,道:“见过老爷。” 众人随即爆发出一阵贺喜声。楚墨打量了一下他,想必这位少年便是欧阳宿了。 欧阳宿转过身来,对众人彬彬有礼地一一谢过。突然,他看到了人群中的一个身影,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兴奋地大喊道:“姐,你怎么来了?” 楚墨一愣,朝他的视线望去。人们也相顾回头,目光汇聚到了一个女子身上,正是天网中人,欧阳慕。 姐?难道她也是来赴宴的欧阳族中之人? 楚墨有些意外,他身边的欧阳震华也注意到了她,皱起了眉头,问道:“慕儿?你还活着?” 众人的脸上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欧阳慕的也同样不可置信地望着楚墨,两人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复杂的神色。 欧阳慕缓缓从人群中向楚墨走来,楚墨稳下心神,一只手暗暗握住了袖里的簪子。 她不顾欧阳宿激动的神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来到楚墨身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的脸,神色异样。楚墨静静地看着她,体内的内力涌动了起来。 欧阳慕的身手他已经领教过了,无非就是天网的绝杀技,不留行。他在燕国天枢阁也略有耳闻,这个技法能在短时间疯狂提升自身的速度,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能有以一敌百的效果,但对使用者自身的身体抗性有很大的要求,稍不注意便会晕厥。若是在此她使出了不留行,楚墨便先脱身保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后,想办法更换身份,尽量不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真正能给他带来威胁的燕无常还没有出现。他必须保住自己的身份,留好退路。 他想着,欧阳慕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两人相距只有一步之遥,四周的空气沉寂下来,无比压抑。 欧阳慕缓缓凑到了他的面前,楚墨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鼻息。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欧阳慕轻轻地开口问道:“欧阳墨去哪了?” 楚墨一愣,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欧阳震华看着他俩,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姐,你怎么不理我了,我是阿宿啊?”一旁的欧阳宿看着她,好像是一个陌生人,急得大叫道。 欧阳慕没有理会旁人不解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楚墨的脸,又问道:“在天枢阁做卧底,又跑到吴国当县令,将自己的身份潜藏起来,这么多年东躲西藏的楚国太子,为何会有一张欧阳墨的脸?你告诉我为什么?” 说着,她的双眼慢慢变得通红,溢出的杀意快要将楚墨吞噬。 “欧阳墨的脸?你很吃惊么?我换一张脸来行走江湖应该不过分吧,更何况,燕无常可对我念念不忘呢。”楚墨发动了一丝内力,他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欧阳慕的耳朵里,带着一丝狡黠,道,“你应该去问问燕无常,他在哪?” “我知道你换了身份,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欧阳墨?他在哪?”欧阳慕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楚墨冷笑了一声,微微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欧阳慕也恢复了神情,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下,她用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道:“三少爷,好久不见。” “姐,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欧阳宿急切地对她问道。 欧阳慕回过头,看着他,神情稍稍柔和了些,道:“阿宿,恭喜你啊,考上了学院,为族中争了光。” 欧阳震华叹了口气,对眼前的众人道:“贺宴开始,诸位若不嫌弃老头子的款待,都请自便。阿宿,慕儿,你们姐弟俩好久不见,先留下来招呼客人吧,我和墨儿先走一步。” “是。”欧阳宿有礼地回了一句,就迫不及待地拉过欧阳慕的袖子,朝人群中走去。 林园中又活跃了起来,贺喜声此起彼伏。楚墨不太理解欧阳震华急切离开的用意,但他也不想与欧阳慕多待一刻,便与他一同朝一旁走开去。一些还想与欧阳震华恭维的宾客都被身后的仆从拦了下来。 楚墨与他走出了人群,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径上。他此时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着,想理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个来自天网的女子究竟是谁,与欧阳墨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来到小径处,四下无人,欧阳震华缓缓呼出一口气,耷拉着眼皮,开口道:“今日真是奇事多,我还是第一次跟如此窘迫过,还不是因为你。” 楚墨看着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刚刚欧阳震华才向众人介绍欧阳宿,接着欧阳慕的出现,让他突然带着自己匆匆离开,难不成他看出了什么? 想了一会儿,他实在是没什么头绪,只能轻声试探性地问道:“爹……她怎么了?” “都说了是因为你。”欧阳震华不悦地道,“我也没想到会把她请来,我也以为她已经死在了外头。慕儿在你走后便也跟随着离开了家,若是被外人知道了你们俩的关系,那岂不是家门之丑?别说这个了,你接下来几日都不准去见她,回你自己的房间,好好把我说的话想想吧。” 说罢,他便松开了楚墨搀扶着的手,独自向前走去,留下楚墨一人站在小径中央。林子的枝叶拂过他鞠偻的身躯,显得无比落寞,看得楚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缓缓走向一个无人的角落,从怀中取出了一张信纸。拿起随身携带的小笔,快速写下蝇头小楷。在一个墙角处,将信纸丢了出去。 在欧阳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他显得及其被动。他要联系在外边接应的车夫孙胜,想办法了解欧阳府的情况,才能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南州城外。 又是一天过去,已经悄然入夜。天网的车队在城外的树林中寻到一处僻静之地,升起了火。夜深之时,燕无常站在林中的高处,默默地看着南州城内散发出的盈盈灯火,富丽堂皇的高楼张灯结彩,纸醉金迷的夜晚正铺在南州城墙内,映入他的眼帘。 柳筱筱和牛莲在城外的驿站吃了些东西,便返回车队歇息了。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离开,除了这里,她们俩再无落脚之处。 车队附近,十几名天网的人分散在各个角落把守戒严。不一会儿,一个黑衣男子匆匆地来到燕无常身后,下跪行礼,道:“王爷,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 “说吧,里面形势如何?”燕无常的眼神有些疲倦,淡淡地问道。 “回王爷,那个假扮萍乡县县令的楚国太子已经潜入了欧阳府,还是以府中之人的身份示人,名叫欧阳墨。”黑衣男子道,“关于这个欧阳墨,在下已经探查到一些线索。” 燕无常皱了皱眉,问道:“你直接说,欧阳墨与你师姐是什么关系,真的只是堂兄妹这般巧合?” 黑衣男子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念道:“王爷。这个欧阳墨原是欧阳府中掌权人欧阳震华的三公子,而欧阳家族是南州只手遮天的宗族之一,掌握大量资源的财阀,与韩国朝廷都有关系。在数年前欧阳墨与欧阳震华发生了些矛盾,离家北上考学,在途中可能被楚军所俘,后下落不明。此后不久,他便潜伏进了天枢阁,成为了我大燕所用之人。那时,他可能已经与楚国太子更换了身份。” 燕无常眼神飘忽,眺望着远处夜幕下的南州城门,眉头轻皱,喃喃道:“楚国国师陆川善用术,其中易容术与禁锢术最为过人。他的易容术不单单可以移植人的容貌,更可以仿制人的神情,甚至连至亲之人都无法察觉。唯一的弊端就是易容过后便不能恢复原貌,一辈子得顶着他人的脸生活。那时的陆川可能就已经察觉出了楚军的败局已定,要将楚墨彻底改头换面,以求血脉的延续。 黑衣男子沉声道:“王爷所言即是。而师姐的身份与那欧阳墨也有所关联。据传,欧阳府中文墨武慕,欧阳慕虽是欧阳墨的族中堂姐,但他们早已暗生情愫。欧阳府中严禁同族通婚,欧阳震华发觉他们之间的感情之后,为了不让家丑外扬,不惜棒打鸳鸯,将师姐强行许配给了韩国皇室。而欧阳墨对此毫不知情,在他与楚墨更换身份,潜入我天枢阁不久,欧阳慕便紧随其后。” “你的意思是说,欧阳慕是为了他,才来到天枢阁?”燕无常问道,“那个时候,她便已经发觉欧阳墨身份不对?” “也许是。王爷,只是那时天枢阁中还另有楚国人暗中相助,才为楚墨保住了身份。他们二人虽同于天枢阁门下,但由于其他楚人暗中干预,欧阳慕一直没机会接近。直到后来,燕王下令启动了与吴国的军备交易,欧阳墨受命派往吴国以县令的身份收集情报,便彻底逃脱了欧阳慕的视野。” 听着黑衣男子的解释,燕无常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天枢阁这帮碍事的废物,自己的老底全让楚国余孽吞得一干二净,阁主那个老家伙还浑然不知。”燕无常冷冷地道,“天枢阁内还有谁在为楚墨掩藏身份?” 黑衣男子听罢,沉思了一会儿,道:“王爷,据现在的线索看来,应该便是天枢阁内数年前处决的一个楚国人,名叫李千姬,为楚军大将李秋寒之子。他应该是负责统管所有在天枢阁卧底的楚国势力,直至护送楚墨离开大燕前往吴国,逃脱欧阳慕的暗中调查。” 燕无常听罢,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道:“这么大的事,那个丫头进我天网时也不跟我说,一心想着自己做主。她估计是怕我找到他以后直接下了杀手,她还是想留楚墨一条命,知道欧阳墨的情况。真是胡闹。” 黑衣男子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王爷,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师姐如今一人留在楚墨的身边,生怕……” 燕无常回过头,淡淡地道:“传令下去,车队趁夜进城,不要引起动静。到欧阳府监视他们的动静,不要让欧阳慕节外生枝。” “可……”黑衣男子欲言又止。 “这是当年天枢阁留下的后患。”燕无常语气变得冰冷,道,“天枢阁当年不分内外,广招所谓能人异士。其实阁主那老家伙只不过是看中了战乱过后,各路江湖人士流落他乡,居无定所,才以天枢阁给了他们落脚之地。但这种如此不严谨的方式也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天枢阁里什么人都有,表面看上去壮大起来了,其实只不过是败絮其中。现在欧阳慕是天网的人,我不能任由她胡来。” “是……”黑衣男子应允道,“王爷,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讲。” “据朝廷来报,燕无名已经受燕王之命,在不久前出现在了吴国。” 燕无常一愣,眼中的惊异一闪而过。 他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我知道了,你赶紧安排下去,即刻进城潜伏,刻不容缓。” 第九十七章 三大邪术 吴国。 吴王宫。 张仁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从昏迷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厚实华贵的床边帷帐。他虚弱地抬了抬眼皮,看到一位年迈的御医正坐在他的身边,投入地为他把着脉。 御医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道:“张大人,你醒了?” 张仁杰此时的脑袋里一片混沌,他身上的四肢还十分麻木。他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却始终用不上力气。 “张大人,你重伤未愈,不要乱动了,快快躺下。”御医忙道。 张仁杰有气无力地瞟了他一眼,轻声开口问道:“我……这是在哪?” 御医道:“张大人,您这是回宫了,好生歇息吧,我这就去面圣,皇上知道您受伤了,心中十分惦记着呢。” 说罢,他便起身匆匆地离开了。张仁杰缓缓叹出了一口气,躺在床上静静地感受着体内内力的流淌。果不其然,浑身上下的经脉如同被封死了一般,内力的流动凝滞了,根本不能用来探查自己的伤势。而他的四肢已经没了感觉,如同上了沉重的枷锁,稍微一动弹就会传来麻木的剧痛。 看来此次受到的伤势不小,若要恢复,起码需要大半年的时间。不过好歹捡回来了一条命。 张仁杰想着,脑子逐渐清醒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从屋外传来了一阵高亢的声音。 “皇上驾到——”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张仁杰眯起眼睛静静等待着。没过一会儿,吴王穿着一身轻便的锦袍,来到了他的床边,身后还跟着不少朝中重臣,顷刻间挤满了整个房间。 吴王沧桑的老脸上写满了焦虑,他快步凑到了张仁杰身边,细细打量着他,开口道:“爱卿,你醒了?” 张仁杰张了张干裂的嘴唇,道:“皇上……卑职不敢……” 吴王赶忙伸出手,为他掖了掖被子,满脸的关切,问道:“爱卿,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此事说来话长……”张仁杰沙哑地道。 “不着急,爱卿慢慢说,朕听闻,你已被奸人杀害,怎么会?”吴王问道。 “皇上……”张仁杰竭力稳住心神,道,“那天晚上,来人正是燕国天枢阁的杀手。我早有防范,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便只能假死,骗过他们,然后暗中调查燕贼的来路。” “燕贼?”吴王听罢,皱了皱眉,道,“怪不得,朕早怀疑,背后的黑手定与燕国有关。” 张仁杰感觉胸膛一阵血气上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道:“皇上……卑职这几日以路边乞丐的身份,偷偷探查燕贼的来龙去脉,有了一些线索。早在几年前,暴楚侵燕的军队败退后,燕王就已经开始有了计划。他们重金贿赂我朝中兵部的重臣,里应外合,想要盗取大量我大齐的军备。” “你说的重臣,可是卢文杰?”吴王问道。 张仁杰微弱地点了点头,道:“正是。皇上,燕国朝廷下的情报机构,天枢阁受令后便开始着手准备,分批派了好几拨人来我大吴,疏通了一条盗卖军备的交易链,将我大批军备盗走,以此来弥补燕军军备短缺的现状。” 吴王听罢,面色愈发凝重,目光看向了别处,道:“是啊,从底下的军营反应军备补充不及时的时候,朕就已经安排刑部着手调查了,可那时却受到了卢文杰安排的层层阻挠,他作为兵部的一把手,只手通天,朕是迫不得已,才派出客卿前往地方。没想到,此次燕贼竟如此胆大包天……” “皇上……”张仁杰接着道,“在您此次清整朝廷内部的时候,天枢阁已经提前听到风声,在火烧了萍乡县县衙后,已经暗中撤出了过界。但随着此事愈发明朗,燕贼生怕盗卖军备一事为天下所知,便潜派了高人来到大吴……” 他的话让吴王吃了一惊,忙问道:“高人?是谁?燕贼想行刺?” 张仁杰剧烈咳嗽了一阵,却什么也咳不出来。他躺了回去,深呼吸了一口,道:“此人名叫燕无名,为燕王座下客卿,授予国姓。燕国有三天六无九刀为天下知,。三天便是燕国的天枢阁,天狼军,还有成立不久的天网。六无为无常,无名,无殇,无欲,无情,无命,皆为燕王座下首席客卿,都被赐予燕国国姓。” 吴王脸色一变,喃喃道:“竟是派遣客卿……他燕人单单一个客卿,能有如何动作?” 张仁杰无力地摇了摇头,道:“皇上莫要小觑。当年楚国客卿为天下所惧,无人能敌,而燕国的六无,虽说不示于人,但实力仅随楚国之后。燕无常为燕王嫡系,便是当年行刺楚国远征军统领李秋寒之人。燕无名的座次也仅仅在他之后,他被燕王雪藏数年,修炼三大禁术之一的蛊术,如今已经大成。他在吴国养了一只吸血蛊,并用一个女子作为宿主,那晚我好不容易追踪到他,却被他用蛊术所伤……”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对地下剧烈地干咳起来。 吴王见状,连连敲打着他的背,关切地问道:“爱卿,你怎么样了?” 张仁杰咽了一口喉咙里涌出来的血水,喘着粗气,道:“谢皇上……卑职怕是已中了他的蛊术,休养一段时间便可……” 吴王点了点头,道:“爱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朕即刻便回去,不打扰你休息了。” “皇上……”张仁杰竭力睁大眼睛,看着吴王,道,“这些年来,我在吴宫中做着客卿的位置,皇恩浩荡,卑职无以回报……那时楚军攻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流离到了吴国,来到这里,您却从来不过问我的身世……” 吴王听罢,淡淡一笑,道:“朕是欣赏你,当年你一人独杀数百楚军,试问江湖中有何人能够做到?朕当即招你为客卿,你若是有二心,当初便不会舍出性命救朕于危难之中了。” 说罢,吴王虽不知他此话何意,但看他愈发虚弱,开口艰难,便想起身离开,不耽误他在床上静养。但张仁杰此时竭力瞪大双眼,喘着粗气,对吴王道:“皇上……卑职必须禀报……燕无名此趟来势汹汹,不容小觑……皇上务必万事小心……他恐怕就是奔着行刺而来……” “朕明白,心里有数,爱卿不必顾虑。朕身边也有不少客卿所护,就凭他即便在都城撒野放肆,若是敢进宫一步,定叫他有去无回。”吴王肃穆道。 张仁杰摇了摇头,咬着牙,此时他的身体不知怎的又开始渐渐麻痹了起来,一丝丝剧痛爬满了全身。 “皇上……卑职必须要向您交代……我的身世。否则……我……” “爱卿可是担心,万一事态严重,两国开战么?”吴王问道,“无妨,爱卿虽是燕国人,但为大吴做了不少事,朕已对你视如己出,你的家人朕都会想办法安置到吴国来。” 张仁杰沉沉叹了一口气,道:“谢皇上恩典。我早已没有了家人,我从小来自燕国苗族中的一个偏僻的村庄,祖上流传着一种苗族刀法,延续到现在,已成为燕国九刀之一,我便是苗族刀法的传人。我苗族对蛊术深恶痛绝,那种邪术害人不浅,但也同样流传于我苗族之内。我苗族长老受先帝所托,将蛊术封禁之后,一直不与外人道。但我的本家兄弟,因一时贪念,偷学蛊术,还受到了如今一直对蛊术有所觊觎的燕王欣赏,将他招为客卿,赐予国姓御名,自此飞黄腾达……” 吴王听罢,皱了皱眉,问道:“照你说来,你与这燕无名,有过来往?” 张仁杰微弱地点点头,接着道:“当年楚军攻燕时,苗族被灭,四处迁移,无数族人包括我家破人亡,漂泊度日。而他那时受燕王所命,开始从苗族掠夺大量炼蛊之术,加以修炼,以对抗楚军。后来楚军败退灭国,但他从未停止炼蛊,直到今日,他的蛊术已然大成……” 吴王神情严峻,站起身来,背着手,沉声道:“蛊术乃是令天下人所不耻的三大邪术之一,人人得而诛之。照你说来,燕王不但没有禁止蛊术的传播,反而为其所用。若是传了出去,那他燕国难道想与天下为敌?” 张仁杰道:“皇上所言甚是。但这三大邪术的危害甚广。幻术灭一人,蛊术灭一国,毒术灭天下。燕国想暗中炼制蛊术的目的,恐怕非同小可,皇上切莫因为燕国军备实力短缺而小看了它。” 吴王听罢,不禁陷入了沉思。整个房间沉寂了下来,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寻思良久,他开口道:“燕国用蛊一事,朝中刑部的人已经与朕汇报过了,朕即刻上朝商量对策。爱卿,你便好生调养,以后大有用到你的时候。” “谢皇上。”张仁杰吐出几个字,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道。 第九十八章 战火初现 吴王宫。 刑部殿内。 已是深夜,不大的刑部议事殿内灯火通明,宦官侍卫和闲杂人等都已被通通清出了殿外。此时殿内中央的长椅上,吴王临危襟坐,座下站着年迈的刑部尚书郑斐,满脸横肉,脾气火爆的总管杨安石,近日因主负责调查军备一案而如日中天的尉官宋志平,以及当朝宰相李青侯几人。 吴王着了一身轻便的黄袍,阴沉着脸,翻阅着身前案上厚厚的册子,开口道:“宋志平,你说说罢,最近是什么个结果?” 此时的殿内除了吴王以外,只有刑部之内的人。宋志平也不再顾虑,大大方方地向前迈步,拱手道:“启禀圣上,卑职近段时间按旨,对工部,兵部内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以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工部中有关军备的出入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只有几名与兵部有染的官员为此次盗卖军备一案提供便利,已依律处理。兵部中涉案严重,卢文杰的嫡系基本都参与了此案,收受赃款赃物价值数百万黄金,损失我大吴最为先进的军备价值无从估计。而盗卖军备的地方中间商牛涛,刘振伟二人已依律诛连九族。线路基本已经摸清,证据确凿,基本能判定是与燕贼勾连,使得大量军备流入燕国。” 吴王抬起眼皮,听完后对他问道:“该抓的人,没有漏网之鱼吧?” 宋志平一愣,道:“回皇上……在我大吴境内,经过紧密排查,没有发现燕人的踪迹,想必他们早有防备,提前撤了出去。只是……” “只是什么?”吴王沉声道。 “只是在牛涛府中,一个年幼的女童被不明的高人救走,还有先前被流放的牛府三夫人,也被不知名的高人,杀了我十余名萍乡县的捕快后逃之夭夭。剩下可能与天枢阁有染的萍乡县县令,也同样在排查前夕前往韩国……”宋志平压低了声音道。 啪。吴王将册子一把合上,神色愈发阴沉,厉声道:“怎么回事?一个小小牛涛的家眷,你们都整不明白?这萍乡县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又是灭门又是杀人放火,还杀我禁卫军无数,此事就发生在我杭州城下,怎么可能不跟盗卖军备一案无关?” 听到吴王的厉声呵斥,几人心里一惊,连忙齐齐下跪。 刑部尚书郑斐趴在吴王面前,不敢抬头,道:“启禀皇上,经过我刑部在杭州城的调查,此前发生在萍乡县的案件基本都与牛涛的三夫人,一名叫做柳筱筱的女子有关,她很有可能就是此案的知情人,也很有可能能够当作指控燕贼的关键证人,否则燕贼不会兴师动众地想要得到她。如今她与一个女童被人同时救走,基本可以判定是燕贼所为,刑部已经下发了通缉令,在全国排查……” “没用的饭桶!”吴王怒斥道,“燕贼的天枢阁在大吴肆意妄为,而刑部却连证据都找不到,这么久了,,你们可曾有过一个证人足以让天下人信服的?朕的使者回来了,没有证据,燕贼死不承认,朕也没有理由出兵。现在你们就算有再多的话都是一面之词,燕贼盗卖军备,证据确凿,没有证人,如何追究?你们告诉朕!” 刑部总管杨安石壮着胆子抬起头,开口道:“启禀皇上,还有一人,可以当作突破口。” “赶紧讲!”吴王不耐烦地道。 “回皇上,萍乡县的县令,欧阳墨。”杨安石道,“据传来的消息,欧阳墨此人是天枢阁派遣而来的卧底,但不知为何,他对此次燕贼盗卖军备一案毫不知情。他的身份是韩国财阀欧阳家族的三公子,若是我们将这个消息公布出去,韩国一定不想惹祸上身,会将欧阳墨遣送回来。到时候我们只要有他作为天枢阁卧底的证据,便可向燕国出兵!” 吴王听罢,皱了皱眉,道:“毫不知情?怎么可能?这欧阳墨……到底是什么情况?” “臣等查了查欧阳墨的来历,发现他上任是由天枢阁一手安排的。他作为卧底的事实已经是板上钉钉,臣等还有他当初伪造的上任公文,足以当作证据。”杨安石道,“但他此时没有随天枢阁一并离开吴国,而是去往在韩国的欧阳族中,只要我们将他带回吴国,宣告天下,足以让人信服。” 吴王紧皱眉头,思索了一阵,道:“那好,便照你说的办。被救走的牛涛家眷先别废功夫通缉了,朕要即刻对燕贼出兵!将这个欧阳墨遣送回吴国后,就下令兵部,全军戒备,随时准备对燕国开战,不得有误!” “是。”大殿中央的几人齐声应道。 燕国。 云州。 燕王宫。 夜色笼罩了大地,给,偌大的宫殿内披上了一层昏暗的黑纱。燕国特有的香料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毯,上面绣满了妖娆的花纹。燕王挺拔的身躯屹立在露台之上,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披洒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 天枢阁年迈的阁主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从殿内走向露台,来到了燕王的身后,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嗓音,道:“圣主,我回来了。” 燕王没有回头,冷冷地开口道:“前几日,吴国的使者来见过我了,带来了吴王的意思,你想听听么?” 阁主听罢,没有作声,月光将他阴沉苍老的面庞显露了出来。 燕王接着道:“军备,是目前一个国家军事实力的基本。我大燕不缺勇士,但上天赐予我们的土地,使我们的人民一辈子与牛马为伍。没有先进的军备,我大燕的血肉之躯是挡不住那些锋利的弓弩的。那些大国都将军备当作一个军队的生命,有了先进的军备,大燕才有能力保护我们的子民。” 燕王的语气很平静,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阁主沉默地听着,燕王回过头来,对他道:“当年暴楚入侵时,吴国完全有能力将他们阻挡在国界之外,但他们却心生畏惧,选择了妥协,开放了通往大燕的河道。我明白,一旦我们窃取军备的事情一旦败露,两国就少不了一战,但该来的总会来的。自始至终,吴国是欠我们的。” 阁主低声道:“圣主放心,天枢阁撤出吴国时,带走了一切痕迹,中间商的账本也已经找到了,吴国是没有证据的,他们若是想平白无故地对大燕宣战,必然会遭遇到其他国家的制裁。” 燕王叹了口气,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吴国人找到证据是早晚的事。我们不能指望他们能够忍耐多久。说实话,这次我对你天枢阁办的事十分失望。” 阁主听罢,微微晗首,没有回答。 燕王的语气严厉了些。道:“这次对吴国扩充军备的计划,是我同你二人经过数月的计划,保密工作可谓是万无一失,并且在吴国潜入了大量的人手,保证最少的知情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以谨慎为主,目的就是为了避免今日的局面。但我不知为何,从计划的一开始,就已经泄露了,我说的没错吧?” 阁主无奈,轻声地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我们花费了重金,在吴国设置了运输军备的线路,从吴国的兵部,一直到地方的中间商,哪怕是出现了这样的意外,我们也能安全脱身,但没想到,吴国的刑部从计划展开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戒备,一直在暗中调查。中间商出了意外,他们便如同看见了猎物一般死死咬住不放。这你做何解释?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燕王对他厉声问道。 阁主苍老的面庞上布满了愁容,厚重的眼帘垂下。沉声道:“圣主,这个计划的关键失误,还是楚国。” 燕王眉头一皱,问道:“楚国?与楚国何干?” “圣主有所不知。”阁主道,“数年前我们拟订这个计划的时候,在我天枢阁内部,一个来自楚国潜派的卧底,名叫李千姬暗中得知了计划。后来我们发现了他的身份将他处理掉了,可他在临死前,想方设法将计划透露给了吴国朝廷,自此他们便有了戒备。” “楚国的卧底?”燕王道,“我听天网那里传来的消息说,你们天枢阁还有一个人,可能是燕国那逃亡中的太子楚墨,可有此事?” 阁主迟疑了半晌,又点了点头。 燕王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大燕穷兵渎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自抗楚一战后你们天枢阁为我大燕招揽了全天下的客卿,可同时也带来了无数的祸患。”燕王的语气无比沉重,道,“我已经派遣了无名到吴国,你们天枢阁将内部好好整顿整顿吧,实在不行,将一些人调到天网去。若是真开战了,就让无常回来吧。” “是。”阁主低声应道,语气波澜不惊。 “你可知道,我为何一直将重心偏向天网么?”燕王突然问道。 阁主看了看他的背影,没有回答。月色散发着凄冷的光,气氛格外凝重。 “自从楚军败退后,他们所侵占燕国的数百公里的土地和草壤都让吴国占了去。吴国在抗楚时只会一昧地投降和退让,助纣为虐。到最后,却因为我大燕国力尚弱之时,将那些本属于我大燕的土地占为己有。”燕王沉声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与吴国必有一战,不光是为了军备,也是为了我大燕的主权。” 阁主听罢,看着燕王的眼神多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燕王顿了顿,接着道:“天网的任务,不光是为天下搜寻楚国余孽的下落,也是为了伏羲琴。楚亡后,十大神器之一伏羲琴留我大燕看管,只要拥有楚国皇室的血脉激活,我们便能得到它的力量。天网只要带回楚墨,我们与吴国一战,胜算就有了大大的把握。” 阁主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淡淡地道:“圣主英明。天枢阁定当竭尽全力,做好圣主的左膀右臂。” 第九十九章 尘封旧事 韩国。 南州。 欧阳府邸。 楚墨最近几日一直待在原本属于欧阳墨的宅子里,与外界断了联系。一来他不想过多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二来也是为了躲避欧阳慕这个来自天网的棘手祸患。在这几日,他从下人的口中更加了解到了欧阳家族的详细情况。 欧阳家族的枝叶庞大,人脉颇深。作为只手通天的大财阀,他们的生意做遍了整个韩国的各个角落。欧阳家族虽然根系繁杂,但其中最大的几个分支之间则互相制约,在各个地盘上互不叨扰。其中生意做得最大,最富有影响力的分支长老便能得到欧阳家族族长之位,并且传给后人。如今的族长便是欧阳墨的亲爹欧阳震华,他仅有三个子嗣,欧阳墨的大哥二哥已入朝为官,并且身居高位,为了避嫌,也基本上不与家族来往,所以继承人的担子自然压在了欧阳墨的身上。 但楚墨更想知道的是欧阳慕的来历,在后来孙胜为他搜集到的情报来看,欧阳慕为欧阳家族中另外一位长老的孙女,和如今考上学院的欧阳宿是一对姐弟。那个分支与欧阳震华早早分了家,住在南州的另一边,楚墨目前不用太担心终日生活在天网的眼皮子底下。但欧阳慕定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此行来到韩国也可谓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令人叫苦不迭。 楚墨在欧阳墨的宅子里四处打量着,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他宅子里的陈设还基本保持着原样。朴素不大的房间里,屋明几净,几扇向阳的窗户敞开着,窗外便是自家栽种的竹林,悦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屋子里,几张散发着檀香的红木桌已经生了灰,案上摆着名贵的文房四宝,除此之外,房间里的陈设再无其他特殊之处,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空荡。 楚墨在实木的地板上走着,年久失修的木板发出嘎吱的声响。他抬头望去,一个巨大的木柜堵满了一面墙,上面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书,令人眼花缭乱。两边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大多都是出自欧阳墨之手,字体潇洒狂傲,大写的狂草犹如泼墨一般,若是在旁人看来也不禁拍案叫绝。 最近几日,欧阳震华有意要让楚墨独自待在房间里考虑继承人的事,不让人打扰,他也乐得清闲。他从一张桌子上取下一个空空的花盆,将孙胜偷偷递来的书信烧了,再从怀里取出自己在吴国当县令的所有物件一并丢入火盆中。看着燃起的火苗,楚墨脑海中的思绪不断盘旋着,苦苦思索下一步的对策。 欧阳慕是从天枢阁调入天网之人,那么她也一定明白自己在燕国的身份也同样来自天枢阁,为何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在离开吴国之前两人曾在杭州郊外的寺庙中见过一面,为何她假装没有认出自己,而非要等到回到韩国之后再挑明了身份?她已经知道我是楚国太子,假借了欧阳墨的身份,为何不示于人?为何她还迟迟没有动手,天网究竟在盘算什么,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些问题一下子萦绕在楚墨的心头,他一时间脑子里变得乱乱遭遭。他想给陆川汇报,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天网在吴国杀了这么多人,只为了一名叫做柳筱筱的女子,她是谁?与燕国盗卖军备一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楚墨并不知道在吴国发生的事,他只感觉真相仿佛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楚墨思索了许久,迟迟没有头绪。看着火盆里的灰烬逐渐升起,他叹了口气,想去柜子里找些什么东西将火灭掉。但当他起身走向柜子,拉开一个抽屉时,发现柜子中藏着一个暗格。 楚墨皱了皱眉,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暗格的周围。摸索了一会儿,他找到了柜子表面把手的一块突起,按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暗格弹了出来。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做工精致,镶着金边,与周边朴素的陈设格格不入。楚墨犹豫了一会儿,将盒子从暗格中拿了出来。 盒子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楚墨凝视了一眼,从袖中取出那把簪子,对着铜锁鼓捣了一会儿,没费多少时间就将它打了开来。 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厚厚的书信,楚墨坐在案边,将书信拿出来拆开,细细地看了起来。 书信经过了几年的尘封,仍然叠得十分工整。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足以看出当时欧阳墨对它的细心。楚墨细细打量着,生怕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书信中间夹着些已经拆开的信封,上面用清秀的小字写道:墨兄亲启。慕儿。 慕儿?就是那个欧阳慕么? 她既然原先是欧阳家族中的大家闺秀,又为何会背井离乡前往燕国,当了天枢阁座下的人?难不成是为了欧阳墨? 想到这里,楚墨心中不禁有些发凉。楚国派遣大量人手前往燕国卧底一事,竟然会被一个韩国的姑娘家知道了。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楚墨随意拿起一封信看了下去,这些书信中的文笔可谓是绝非常人能够写得出来,连楚墨也不由得有些赞赏。其中的内容无非是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互诉衷肠,但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纸,写得非常含蓄,但字里行间透露着都透露着一丝渴望和爱慕。 楚墨看着,大致明白了一些。欧阳墨和欧阳慕从小便是青梅竹马,两人在欧阳墨大哥入朝为官的庆功宴上相识。那时的欧阳墨已经靠着一手不错的文采在南州有了些名气,但他从小体弱多病,加上他爹欧阳震华对他管教十分严厉,让他从小便养成了自视清高,桀骜不驯的偏激性格。 而欧阳慕则是在欧阳家族的另一分支,她爹是欧阳家族的其中一位长老,觊觎族长之位已久,与欧阳震华向来不和,两家人在南州中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平时并不往来。欧阳慕从小习武,被她爹当作争夺族长之位的有力臂膀,也正因如此,欧阳墨与欧阳慕第一次相见便险些大打出手。 可后来,欧阳慕被欧阳墨的文采和魄力所吸引。那时的楚国初入大成,威震四方,欧阳墨熟读兵书,有着为天下人之忧而忧的远大抱负,一心想入楚国成为一名客卿。看到这儿,楚墨禁不住微微一笑,那个时候,全天下有才之人都将入楚为卿作为志向,远在韩国的欧阳墨也不例外。而欧阳慕对他的倾慕不知怎的与日俱增,两人的相会也变得逐渐暧昧了起来,两人相约,待及冠之时一并入楚,一文一武,也算是令天下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可是后来,楚国大举出兵,四处讨伐,各地烽烟四起,战火蔓延了全天下,民不聊生,满目疮夷,韩国也未能幸免于难。国内的数家大财阀迫于楚军压力,纷纷上供,导致物价飞涨,饿俘遍地。欧阳家也不得不开始节衣缩食,生意一落千丈。欧阳墨和欧阳慕的感情因为战乱反而迅速升温,时常在随着长辈忙于生意之时私会。不过那时的欧阳墨没有将太多重心落在儿女情长之上,他看着南州街头因为战乱展现的一片乱象,心头忧虑万分。他屡次上书给韩国朝廷,劝韩王出兵,共同抗楚,但韩王担心惹火上身,犹豫不决,只得一昧投降退让。欧阳墨由此时常闷闷不乐,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法施展。 终有一日,秦国率先举起了抗楚的大旗,各地纷纷响应,揭竿而起。欧阳墨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便在及冠之日有了报考秦国的西麓书院一同抗楚的想法。欧阳慕那时担心他的安危,极力劝阻,但他仍旧一意孤行。而后欧阳震华不知怎的知道了他与欧阳慕私会的事情,族中一向视族内通婚为大耻,何况又是老对头的后代,他对欧阳墨大发雷霆,父子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后来,欧阳墨的二哥也入朝为官,成为了抗楚的军中将领,更加激起了欧阳墨的胸中大志。他在一天深夜与欧阳慕匆匆告别后,逃出了欧阳府邸,独自踏上了北上考学之路。 盒子中的书信到此就结束了,最后一张纸便是写给欧阳慕的诀别信。信的最后,提了一句小诗。 男儿志在三川五岳,金甲银勾,不顾别离宫阙,踏雪入楚三万里。 仁士无惧携笔从戎,竹笠蓑衣,夜中梦回西麓,披星北上四方行。 楚墨看完后,独自坐着思索了一番,将书信合上,叹了口气。 案上摆着一面铜镜,楚墨看着里面已经习以为常的脸,恍惚间竟有些陌生。 第一百章 天地之气 几日后。 南州的另一边。 燕无常换了一身朴素的灰衣,将头发束于脑后,露出清爽干净的额头。 他在一家客栈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冠,反复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当他走向镜子旁的木桌时,身后响起了一声稚嫩的脆响。 “喂!王哥,什么时候去买早饭哇!我三娘饿了!” 听到这个声音,燕无常露出一丝苦笑。他无奈地回过头,看到牛莲正站在他的身后,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瞪着他。 “谁让你喊我王哥的啊,小屁孩,你三娘没告诉你要懂礼貌么?”燕无常道。 牛莲吸溜了一口鼻涕,得礼不饶人地喊道:“就是我三娘说的,她说你叫王爷,我喊你哥还不行么?” 燕无常听罢,笑了出来,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盒子,道:“行吧,在外面可不要乱说,你喊我王哥也行。” 说完,他打开了盒子,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油脂。他用手取出一点抹在脸上,不一会儿,脸颊的形状就逐渐变了样。 “这是什么东西?”牛莲看着他的动作,好奇地凑了上来,踮起脚趴在桌上问道。 “小孩子不要乱动,一会儿我就去给你们买吃的去。”燕无常对着镜子涂抹着,头也不回地道。 牛莲见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道:“哼,大男人还往脸上涂胭脂,娘炮!” 说完,她便迈着小短腿,跑向了里屋。 燕无常看着镜子里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这么年幼的孩子,哪里懂得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抄家大事。在牛府被禁卫军包围的那日,早已预见到的牛然骗她说一起玩一个游戏,让她闭上眼睛,后来被燕无常救走后,柳筱筱强忍着无家可归的伤痛,安慰她说要带着她离开一段时间,年幼的牛莲被蒙在了鼓里,还懂事地整夜安慰着柳筱筱。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因为牛涛之死而被流放罢了。 燕无常看着镜子里换了一副模样的自己,收拾好了随身携带的物件,揣了一把锋利的短刀,想了想,又将李淳罡赠予他的剑谨慎地放好之后,才放心地离开。 他经过里屋时,看到柳筱筱正坐在床边,牛莲靠在她她的身旁专心地看书。柳筱筱抬起头,黑瀑般的头发被牛莲细心地打理过,垂在肩头。她白皙的面庞上满是倦容,眼眶红肿,对着燕无常无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 燕无常看着她的样子,心底泛起一阵波澜,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没说什么,便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这几日,柳筱筱问过他好几次,既然他知道没有第二本账本,为什么还要带她离开。他只能搪塞过去,扪心自问,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天网初入吴国,起先只是因为中间商牛涛意外死去,而负责的天枢阁中人马良,却没有理会天枢阁发出的召令。按照律法,他有通敌之嫌,应当被迅速抹杀。但由于楚国人的插手让他趁机逃走。 从燕无常得到的天枢阁情报来看,马良违令,对柳筱筱起了爱慕之情,并想借机用账本威胁天枢阁,想与柳筱筱一并逃出牛府私奔。燕国朝廷生怕多事,便交给了天网处理。为此,燕无常才将柳筱筱灭门,目的就是逼马良现身。而后柳筱筱骗他楚墨手中还有另一本账本,才从他的刀下保住一条命。但她不知道的是,楚墨那时的身份同是天枢阁中人,作为天枢阁留手的底牌,若是他不想暴露自己楚国太子的身份,一定会将账本交还给燕国。柳筱筱的谎言便不攻自破,但燕无常仍然没有杀了她,反而将她私自留在了身边。 此事若是被朝廷知晓,他也难逃追责。燕无常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走到客栈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几个男子主动迎了上去,跟在他的身后。 天色渐暗,大片污浊的云层遮天蔽日,犹如浅墨挥洒,看不出一点日光。此时秋意渐凉,外头街道上的行人纷纷裹紧了身上的单衣,步履匆匆。 “老天爷也会发愁啊。”燕无常感叹了一句,对左右跟随的男子吩咐道,“你们不用跟着了,去街上买些吃的送上去,我一个人去欧阳府看看,你们随时待命。” 他身后的一个男子点点头,道:“是。王爷,前两日朝廷那儿来了信函,您……” “放我房间,回来再说。”燕无常淡淡地道,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他独自一人走在南州的街道上,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地面的青石砖积起了水洼,一股冷嗖嗖的寒意直往上窜。从北边刮来的寒风一扫夏日的燥热,吹得路边店铺门口的旌旗呼呼作响。 燕无常住的客栈离欧阳慕的府邸不远,但地处偏僻,几乎快到了南州下辖的一个县。此处治安比较混乱,街道两边随处可见青楼和赌场。街头巷尾遍布豪华的楼阁和低矮的木板房,零零散散地交织在一起。穿着金丝绸缎的大户公子搂着几个妖娆的女子调笑着走过,巷口沿路行乞的孩童眼巴巴地望着过路的行人,这样的反差在南州街头比比皆是。 燕无常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子,才在一个钱庄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一个衣着滥缕的老者弓着腰,靠在钱庄的门槛上,里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 “哪里来的叫花子,在哪儿都能要饭嘛?睁大狗眼睛看看,这是你能待的地儿吗?这可是林老爷开的地盘,赶紧滚,别碍了老娘的眼。” 老者被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通,也不甘示弱地回过头去,骂道:“谁碍你眼了?这都是公家的地方,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怎么了?叫嚷婆!” “死老头子还敢还嘴?要不是今儿个林大小姐在这儿,非把你嘴给撕烂不可,在这里都坐几天了,死叫花子……” 老者刚想回嘴,燕无常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笑了笑,问道:“劳驾,问一问那个……这附近欧阳府在哪儿?” 老者抬起头,看着他,嘴里还塞了半个馒头。他瞪大了眼睛,口齿不清地道:“你说的可是欧阳城老爷?他住的地方半个南州人都知道,就沿着这条路走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咋的不是本地人呐?” 燕无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照他指的路向前走去。 身后,钱庄里的人还在骂骂咧咧,老者老者燕无常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扔掉了手里的半个馒头,离开了钱庄。 欧阳府内。 欧阳慕独自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朝一堵土墙,静心打坐。 房间里的陈设异常的简陋。几根粗大的木柱撑着房顶,一抬头便能看到布满灰尘的木梁。四周仅有寻常人家随处可见的木床,桌椅,橱柜,都用了及其粗制的材料。房间里常年无人打扫,蛛网横生,地面开裂,老鼠吱吱地从破损的墙洞里探出头来。房间中间架了一根满是裂纹的木桩,上面绑的沙袋已经瘪了下去,结实得犹如一块石头。陈旧的木桩上系着一支格格不入的精致风铃,微微摇晃着,给压抑的房间里带来一丝生机。 欧阳慕把全身的经脉打开,内力静静地涌动着,感受着内力流过全身的每一出角落。在各个穴位上撞击,刺激着每一寸肢体。她的全身散发出一层淡蓝色的荧光,溢出的内力包裹着她的身体,不断沸腾。 过了许久,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面颊上淌下几滴汗水,几缕发丝沾在了额头上。 她慢慢地起身,握紧了双拳。内力翻涌至她的双手,她向前方挥出数拳,几道残影掠过,虎虎生风。 欧阳慕独自在房间里打起了拳,她的身体在柱子之间穿梭,速度之快超出了肉眼。啪的一声脆响,木桩上坚硬的沙袋随即瘪下去一块。 唰。欧阳慕一腿横扫,顷刻间灰尘弥漫,随着残影四处飘散。她横跨在房间中央,双臂张开,内力疯狂翻涌,如同升起了一阵漩涡,四周的空气随之膨胀,刮起了飓风。 聚天之气。 房间里顷刻充斥着浓厚的内力,沉重的木桩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上面的风铃叮叮作响。 她的手背青筋暴起,面庞也逐渐扭曲。内力不断地从她的体内冲出,汇集在她的双臂之间滚动着,形成了一个淡蓝色的球体。 纳地之华。 一瞬间,她手中汇集的内力迅速膨胀开来,溢满了整个房间,她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下一刻,房间里划过几道残影,在寻常人根本无法反应之时,残影迅速掠过木桩,干净利落地发出几道清脆的声响。 唰。 残影消失,欧阳慕在原地站定,闭着双眼,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她身后的木桩上凭空出现了几道深深的划痕。不一会儿,木桩随着划痕分成了几段,滑落在了地上,断截面光滑无比。 欧阳慕缓缓睁开双眼,瞳孔通红,两行殷红的鲜血从她的眼角淌了出来,顺着面颊流下。 不留行。 第一百零一章 与我为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留行所需要的内力过于庞大,稍不留意便会枯竭,所用之人就会承受不住昏厥过去,可能还会有性命之忧。 欧阳慕想着,静静地感受着自己体内残余的内力。她在现在的状态若是想稳定地使出不留行,必须提前用内力将自己浑身的经脉打开,让内力在身体中畅行无阻,还必须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提前将周围的气汇入体内,使自己身体的承受能力成倍增长,即便是这样,不留行仍然让她耗尽了大量的内力,险些栽倒在地。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的实力还是差了不少,若是在实战中使出不留行,还是过于冒险了。 正当她陷入沉思之时,房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欧阳慕一愣,下意识地警觉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问道:“是谁?” 门外的人喊道:“小姐,二少爷在门外求见。” 听到来人的话,欧阳慕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匕首。二少爷便是这几日天天缠着自己的亲弟弟欧阳宿。他自从考上了西麓书院,不日即将启程北上求学。自己已经与他分别了数年,他按耐不住想念,在离家前的几日一有时间便过来找她。 虽说欧阳慕对这个亲弟弟心底也十分挂念,但自己有重任在身,时间刻不容缓,时常为了修炼闭门不出,怠慢了他。如此想来,她心头也泛起一阵愧疚。 欧阳慕暗暗一算,今日便是他离家前的最后一日。她将匕首收入怀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对门外淡淡地道:“进来吧。” 不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阵冷风刮了进来。欧阳宿穿着一身标致的戎绸长衫,头发成熟地绾了起来。他面带兴奋地大步跨入了房间,对欧阳慕道:“姐。” 欧阳慕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淡淡地笑道:“宿儿,今日便要启程了?” 欧阳宿点了点头,来到她面前,红扑扑的面庞对着她笑道:“姐,我今晚就要走了,来看看你。” 欧阳慕点了点头,道:“还不赖嘛,宿儿也长大了,考上了学院,给咱欧阳家争了光。” “姐,你还没有跟我说呢。”欧阳宿自顾自地走进房间,四处打量着,道,“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离家前连个信儿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我都急死了。” 欧阳慕听罢,眼帘微微下垂,沉默不语。 “姐,你走之后,爷爷特别生气,发了好大的火呢。那时候爹忙于生意,在外面回不来,我都想一个人跑出去找你了。”欧阳宿对着她眉飞色舞地道。 欧阳慕轻轻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道:“好了,这些事说来话长,告诉你也没什么用,你还是安心准备考学的事情吧。” 欧阳宿见她不愿意开口,撅起了嘴,不情愿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又突然就回来了,到底是为什么?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欧阳慕走上前来,抬起手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如今欧阳宿已经快和她的个头一般高了,欧阳慕看着他的面庞,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爱的神色。 “姐姐的事不重要,我会处理好的,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是姐姐的骄傲。” 欧阳宿听罢,没有领情,摇摇头晃开她的手,一脸怨愤地道:“是不是因为欧阳墨?我都听家里的长辈说了,你是因为他才离家出走的。他考上了西麓书院,我也考上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说?” 欧阳慕脸色一僵,手缓缓地放下,淡淡地道:“宿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比较复杂,不是你能懂的,听话。” “姐,你就告诉我吧,你离开家以后到底去哪了?”欧阳宿甩甩手,一副不依不挠的模样,道。 “宿儿……” “姐,你知道么?”欧阳宿看着她,道,“我考上西麓书院,就是为了你。我知道堂兄欧阳墨因为考上了西麓书院,你才跟他走的,我就是想要去秦国,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下落。你知道吗?我……” “宿儿。”欧阳慕打断了他的话,直视着他的眼睛,温和地道,“考上西麓书院是你的选择,没有人逼你。你看看外面的同龄人,多少人还挣扎于温饱之上?你有这么好的家境,自然不能辜负爹和爷爷的期望。在同辈人中,很少人能考上,你已经成为佼佼者了。” “这不一样。姐……”欧阳宿说着,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仿佛将这些年积累的情感全部迸发出来。他带着哭腔,对欧阳慕道:“你根本不知道,你离开我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从小以来,一直都是你保护我不受别人的欺负,我也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榜样。我梦想有一天我能快点长大,可以去保护你,可我现在好怕,好怕我没有这个机会……” 说完,他一下子抱住了面前的欧阳慕,扑在了她的怀里,痛哭失声。欧阳慕一愣,双手揽住了他战栗的肩头。 “姐……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了……”欧阳宿哽咽的声音传来,一字一句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欧阳慕心头一软,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慰着道:“好,我不走了,乖,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欧阳宿缓缓松开了她,满脸泪痕,哭得泣不成声。 “姐……你还记得么……小的时候,我和你玩捉迷藏……我总是找不到你……”欧阳宿断断续续地道,“可无论多晚,你都不会抛下我自己走掉……你总是会出现在我身后,带我回家……姐……” 欧阳慕看着他的脸,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眼泪,心头顿时融化了开来。 “宿儿……我……” 还没等她说出口,一旁的房间角落,突然响起了阵阵风铃声。 “谁?” 欧阳慕一惊,急忙下意识地将欧阳宿推到了身后,警惕地望向四周。 房间里空空荡荡,分裂成几段的木桩上的风铃已不见踪影。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突然,脑后猛地刮起一阵凉风。她心里咯噔一声,急忙回过头去,身后的欧阳宿在原地消失不见。 来者不善。欧阳慕迅速地掏出了怀中的匕首,做好了警戒的姿势,绷紧了弦,目光在房间里搜寻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在她的正前方落下,她定睛一看,正是一身朴素灰衣的燕无常,悠然自得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 欧阳慕愣住了,她看到燕无常的身后,已经陷入昏厥的欧阳宿缓缓地躺倒在了地上。 燕无常笑吟吟地看着她,甩了甩手,淡淡地道:“不留行乃大燕独门秘技,故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说。不留行身法诡秘,悄然无踪,是刺客傍身的不二之选。不留行,关键在于行一字,虽说所需的内力过于庞大,不得不牵动全身,但关键还在于步法。” 说着,他向前迈出了两步,磅礴的内力随之融在了脚底,悄然无声,仿佛行走在水面一般。 “一个成熟的步法便可以将内力稳住身形,从而使经脉在短时间迅速成型,使不留行达到最大的效果。若是没有成熟的步法底子,一昧地逼出内力来使用,必然事倍功半。”燕无常道,“更何况,你还想要将不留行汇集于兵器之中,舍近而求远,急功近利,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 欧阳慕回过神来,才发觉他正在教授自己刚刚在使出不留行时的弊端。也就是说,他很早就潜伏在这里,看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欧阳慕想着,稳住心神,握紧了匕首,眉宇间流露着杀气,冷冷地道:“王爷,不知此时来找我,有什么事?” 燕无常对她挑了挑眉,怡然自得地道:“哦?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来找你了?你可是我天网的人,早在吴国我就跟你说过了,你的行动和汇报都必须完全服从于我一人。还是……我打扰到你的小算盘了?” 欧阳慕仍旧没有放下戒备,看了看他身后的欧阳宿,低声道:“王爷,这是我的家事,他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先放了他?” “放了他?”燕无常露出一丝冷笑,道,“我又没有怎么样,你可不要污蔑我,我不是热衷于暴力的人。我这趟来是要问问你,你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我的?” 欧阳慕一怔,道:“瞒着你?王爷,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燕无常紧紧地看着她,背着手,淡淡地问道:“先前在吴国,你知道了萍乡县县令是欧阳墨之后,我只当他是你的一个远房堂兄,这只是一个巧合,为何你没有告诉我他就是楚墨?我们浪费掉了抓住他的大好机会。” 欧阳慕听罢,皱起了眉头,冷冷地道:“那王爷,你现在是在怀疑我么?怀疑我与楚国余孽有勾当?” 燕无常缓缓摇了摇头,道:“当然不会。我天网选的人必然是经过万般筛选的。你来天网之前,在天枢阁恰恰是破获了一桩楚国卧底的案件,这才能选入天网。只是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 “王爷,我是按照您的吩咐回到韩国,盯着楚墨的行踪。他现在正在南州的欧阳府邸。”欧阳慕道。 “我知道你和欧阳墨的事情,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是我不希望你的儿女情长会耽误了天网的计划。”燕无常说着,脸色变得冰冷了起来,和先前仿佛判若两人,“现在,天网的唯一任务就是要杀了他,将他的尸体带回大燕。” 听完他的话,欧阳慕心底一颤,神色依旧淡漠,不为所动,冷冷地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晓了,那便按王爷的吩咐来,我一定全力配合。” “全力配合?”燕无常向前迈出几步,迎着她手中的匕首,来到她的面前,道:“你先告诉我,你来燕国,来天枢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欧阳慕的眼中毫无惧色,与他对视着,反问道:“如果我不说呢?” 燕无常微微偏过头去,向着身后倒在地上的欧阳宿,对她道:“那你可以试一试,自己的不留行能不能跟得上我的速度。” 欧阳慕脸色一变,语气中带着杀意,问道:“你在威胁我?” “你不说也可以,我自己也可以查得到。”燕无常冷笑一声,道,“但你在进入天网之前有没有想过,与天网为敌,是个什么下场。你想让你的弟弟和整个欧阳府跟着陪葬么?” 他的话一说出口,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压抑了下来,令人喘不过气。欧阳慕的动作一滞,她怔怔地看着燕无常,久久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帘垂了下来,紧握匕首的手也缓缓放下。 燕无常看着她,淡淡地开口问道:“你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欧阳墨便是楚国太子假扮潜伏的,你来天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欧阳慕沉默着,微微颔首,耳畔的发丝微微摆动着。房间里寂静无声,燕无常脚边地上掉落的风铃安静地躺在地上。 又过了许久,欧阳慕低声地道:“罢了,这些事,到底是逃不过天网的眼睛。” 她微微抬起头,看着地上的风铃,眯起眼睛,上面精致的花纹仿佛刺痛了她的双眸。 “欧阳墨和我的关系,想必王爷已经知道了。”她平静地道,“那年,他执意要考学北上,正值战乱,我担心他一路上独自前往会有危险,想劝阻他,可他不听。后来,他在路上写了反楚的文章,被当地的楚军盯上了。我便担心他的安危,也独自离家出走,想去寻他,可还是晚了一步。” 房间的窗外,阴沉的云层逐渐随着北风散去,一缕微弱的晨光羞涩地探出了头。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接着道:“我来到了秦国边界,打听到他已经被俘虏,带回了楚宫。我预感到他已经凶多吉少,便暗中潜入了楚国。在千辛万苦接近楚宫后,我突然看到他还活着,却好像变了一个人,随着一个车队,秘密南下。我一路跟了过去,一路上,我发现,那肯定不是他,但他就站在我眼前,我感觉他一定还没有死。” “然后呢?”燕无常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就随他一并来到了燕国?” 欧阳慕点了点头,道:“在我一路追踪他的时候,同行中已经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但他怕暴露身份,没有深究,我便一路安全地来到了燕国。” “那个人便是李秋寒之子,李千姬?”燕无常问道。 “王爷猜得不错。”欧阳慕道,“我与他们一并进入天枢阁后,便开始想查明白,欧阳墨到底是生是死,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我一直想找机会接近欧阳墨,但他分布在天枢阁的人太多,而且李千姬已经对我有所防范,我一直没找得到机会。直到后来,我险些用计将楚墨的身份暴露,可李千姬破坏了我的计划,挡在了楚墨的面前,还将他调往了吴国,离开了我的视线。” 燕无常听罢,眯起眼睛思索了一番,问道:“因此,你才想进入天网,更好地接近楚墨?” 欧阳慕没有开口,看着他点了点头。 此刻,房间外的天已放晴,几缕刺眼的阳光顺着门窗直直地照射进来,投在地上,隔在了两人之间。欧阳慕的侧脸被阳光覆盖着,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燕无常转过头,任凭窗外的阳光晒着自己的面庞,淡淡地问道:“那你在这几日有没有发现什么?为什么没有与我汇报?” 欧阳慕低声道:“我家祖与欧阳墨一家素来不和,我回来以后,就被家里一直看在这里。加上我的弟弟近日即将北上考学,我无瑕分身,所以没时间去找他。但我能知道,楚墨如今一直待在欧阳墨的府邸,从未踏出半步。” “那你现在想怎么做?”燕无常偏过头去,对她问道。 欧阳慕冷冷地看着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匕首,没有回答。 “我现在告诉你,当前大燕朝廷圣主的旨意。”燕无常淡淡地道,“圣主的意思是,想要我们杀掉楚墨,将他的尸首带回大燕,同时,不能引起他人的警觉,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楚墨的身份和我们的计划,这一点至关重要。所以我们要格外小心,现在,你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待在这里了。” 说着,他竖起两根手指,道:“给你两条路,第一,回到大燕,不论你是想查清欧阳墨的下落还是想报复楚墨,都与天网无关。第二,退出天网,与我为敌。作为代价,我是不会让你影响我的计划。” 欧阳慕听罢,抬起眼帘,眼中泛着阴冷的光,道:“我花了这么久,才走到这一步。我与楚国太子的距离就这么近,我是不会再后退一步的。” “那你……是要与我为敌咯?”燕无常带着戏谑的神情看着她,道。 第一百零二章 似曾相识 欧阳慕冷冷地注视着他,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 瞬间,欧阳慕浑身的经脉被内力猛然冲开,浑厚的内力在全身上下涌动,溢出体外,散发出淡蓝色的荧光。她的脚尖轻轻踮起,身体一下子变得轻盈,手中的匕首微微颤动着,如同一支紧而待发的箭矢。 燕无常看着她的动作,不为所动,反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轻蔑的笑意。 下一刻,欧阳慕的身体化为一道残影,四周的空气微微拨动,她在一刹那已经冲到了燕无常的跟前,磅礴的内力瞬间爆发,她手中的匕首闪烁着寒光,指向燕无常的面庞。 静如止水,动若巨浪。 嗡。 房间里响起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匕首的寒芒一闪,欧阳慕穿梭在燕无常的四周,一道道匕首划过的弧度停留在了空中,令人眼花缭乱。 燕无常毫无惧色,反而有些悠然自得地退步,步法缓慢,却一下又一下地闪避开每一次匕首致命的攻击。他仿佛预知了欧阳慕袭来的方向,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唰唰唰唰。 欧阳慕的速度令常人的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但面对不紧不慢的燕无常,却一时不能伤他分毫。 “这就是你的不留行么?”燕无常轻声开口问道。 说罢,他出手,向面前扬起。 啪。 欧阳慕的身影在他眼前显形,她紧握匕首的手被燕无常抓住,不能再向前一寸。欧阳慕注入了全身的内力于一手,却好似被成年人制住的孩童一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欧阳慕和他对视着,面部因用力而变得扭曲。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神情自若的燕无常,仍不甘放弃地握着匕首向他刺去。 燕无常看着她,冷笑一声,把手一甩,欧阳慕便身形不稳,向一边打了个踉跄。 “气息不稳,内力大开大合,搞得动静这么大,搞得步法全部乱了。”燕无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不留行的要义,便是潜藏自己的内力,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控制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细节越好,越能发挥出不留行的效果。若是内力动静太大,便会让人猜出你的每一步动作。” 欧阳慕稍稍调整了之后,刚直起身子想再度杀来,却发现自己浑身的内力已经濒临枯竭。她喘着粗气,冷冷地看着燕无常。他距自己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却无力杀去。 “那又如何?”欧阳慕的面色苍白,道,“你以为你能杀得死我么?” 燕无常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道:“天真。你知道么?我们其实距离楚墨有过一次非常近的距离。便是你在吴国躲避禁卫军追杀的那一晚。据我天网的情报,你使出不留行的对手,便是楚墨。我原以为那是吴国一名雪藏的客卿张仁杰,所以没有轻举妄动。现在你知道你的差距了么?就你这个水平,即便有与楚墨交手的机会,你要如何能赢他?” 听完他的话,欧阳慕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缓缓地放下了无力的手,望向了一旁仍昏迷不醒的欧阳宿。 “我不知道你与那个欧阳墨有过如何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我也不想知道。”燕无常上前一步,道,“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说罢,他握住了欧阳慕紧握匕首的手,缓缓抬了起来。欧阳慕此刻内力耗尽,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不过,你是我天网中,在我之后唯一能领悟不留行的人,杀掉你,真的有些可惜。”燕无常冷笑着道。说罢,他将匕首倒转过来,发着寒光的刀刃对准了欧阳慕的胸口,刺了下去。 “住手!” 突然,千钧一发之际,燕无常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呼。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后冲来,燕无常一愣,动作停在了原地,趁着这个机会,欧阳慕剩余的内力猛然上涌,不知何来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束缚,一个箭步瞬间向一边冲去。 咚! 房间的大门被撞开,发出一声巨响。门外顿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燕无常向后望去,原本昏倒在地的欧阳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苏醒,向着自己扑了上来。 燕无常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手中的匕首随意一划,已经冲到面前的欧阳宿闷哼一声,脖颈处溅出一大摊血。他咚得一声扑倒在了燕无常的脚下,血泊迅速蔓延开来。 已经冲到门口的欧阳慕看着他,瞳孔一紧,发出一声惊呼,喊道:“宿儿!” 燕无常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手中的匕首还在往下滴着血。 欧阳慕连忙来到欧阳宿的面前,抱起他,眼中噙着泪,浑身颤抖着。燕无常俯视着她,没有出手,又看了看门外。此时,屋外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外头已经传来了下人的脚步声,正三三两两地朝屋子里赶来。 欧阳慕不敢相信地抱着欧阳宿,有些不知所措。欧阳宿的脖子已经被血浸透,如同井水一般向外喷涌。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看着欧阳慕,虚弱地吐出了一口气,露出了惨淡的笑容。 “姐……这次……我找到你了……我……不会……让你走……” 欧阳宿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个字,闭上了双眼,脑袋垂在了欧阳慕的怀中。 “宿儿……宿儿……”欧阳慕脑中一片空白,眼中滚烫的泪水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她紧紧抱着欧阳宿,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任凭他的血沾满了衣襟。 燕无常站在一旁,看着屋外的人越来越近。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开口道:“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几个下人纷纷跨入了屋子里,惊呼道:“怎么了小姐?少爷……少爷他怎么了?” 偌大的屋子里,灰尘翻飞,燕无常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欧阳慕独自跪在屋子中央,怀中紧紧地抱着死去的欧阳宿,泣不成声。 几日后。 欧阳府邸。 楚墨一个人待在他的房间里,雅致的木桌上还放着下人送上来的酒菜。他坐在床头,闭目养神,控制着自己体内内力缓缓地涌动。 哗哗哗。 耳边隐约传来窗外微风吹过竹林的响声,衬得四周愈发宁静。 沾花剑法,以静制动。内力注入剑刃之中,与四周融为一体。 哗哗哗,一棵含苞欲放的桃花树随风轻摆,零散的花瓣纷纷落下。正值年少的楚墨挥剑,寒芒闪烁,划过空中的花瓣。只听得一阵呼啸声,花瓣被如数斩裂。 雄厚浓郁的内力化整为零,犹如轻薄的空气一般迎着微风飘散,细微得不易察觉,却更加致命。 楚墨端坐在床上,脑海里回顾着沾花剑法的每一个动作,在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他体内散发的内力更加纯净。 过了许久,他微微睁开双眼,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 他托着疲惫的身躯下了床,床头的柜子上齐整地放着几本欧阳家的一些生意账簿。欧阳震华老爷子对让他继任族长的事仍耿耿于怀,命人将一些生意的账簿交给了他,已经准备让他接手一些生意上的事。 楚墨看了看那一摞厚实的账簿,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正当他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时,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楚墨一怔,这是他与孙胜所约定的暗号。他快步来到门口,向外望去,看到乔装打扮的孙胜正警惕地侯在门口。楚墨推开门,孙胜快步进到了屋内,忙转身将门关上。 “怎么了?为什么亲自来找我?”楚墨将他迎到了屋内,低声问道。 孙胜进了屋,神色匆匆,来不及行礼,压低了声音,对楚墨道:“殿下……哦不,少爷,最近,在这南州出了些事端,形势紧急,我担心写信来不及,所以特意潜入欧阳府来找你。” “哦?什么事?”楚墨皱了皱眉,走到一旁,将敞开的窗子关上,问道。 孙胜瞪大了眼睛,弯着腰,凑到他身边,神秘地道:“少爷,我最近几日都在欧阳慕的府邸周边看着,那里仿佛是出了些大事,陆陆续续的有好多下人在忙活,也不见欧阳族人出来打理生意。我有意打听,可里面口风严,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楚墨听罢,对他问道:“是不是欧阳慕离开了?她来了么?” 孙胜摇了摇头,道:“这还不清楚。目前欧阳慕虽说是天网中人,但是碍于她现在的身份,她的家中人也在盯着她。但是天网的人估计潜入了南州,他们才是对少爷您最大的威胁。” 楚墨一时沉默着,脑中思索了一番,在屋内踱步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道:“这南州不比吴国,在这里财阀的地位是很大的,尤其是欧阳家。这对我来说是个天然的屏障,天网想利用欧阳慕同是财阀中人的身份寻找机会,但他们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也快要沉不住气了。我们应该主动出击。敌在暗我在明,对我们极为不利。” “少爷说的是。”孙胜道,“可是在韩国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恐怕……” 楚墨叹了口气,来到了床边,看了看柜子上摊着的账簿,道:“这些日子,我也被这些琐事缠身。财阀的身份只能用以自保,欧阳震华一心想要欧阳墨继承家业,对我也看得紧。若是我贸然离开,天网便会很快得到消息,燕无常便会找机会与我一战。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冒这个险。” 他说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屋外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孙胜一惊,猛然抬起头,与楚墨对视一眼。 “你赶紧离开,继续盯着欧阳慕的动向,随时向我汇报。”楚墨匆匆道。孙胜应了一声,快步来到窗前,匆忙从窗口翻了出去。 楚墨待他离去之后,整了整衣冠,镇静下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欧阳路筱款款而立,站在门口,手中还端着一些酒菜。 她看着楚墨,晗首一笑,开口温和地道:“三少爷,一回来就用功读书,也不见你出门走走,可别累坏了身子。” 楚墨一见是她,忙行了个礼,道:“谢嫂嫂关心,劳烦嫂嫂来了一趟,快进屋吧。” 看着他忙不迭行礼的样子,欧阳路筱笑意更浓,脸颊上浮起两个酒窝,道:“我可以进去么,不会打扰三少爷吧,我放下吃的就走,免得别人说了闲话。” “实在是劳烦嫂嫂了,在下惭愧。”楚墨伸过手,接过她手中的酒菜,领着她进了屋。 刚踏进门槛,欧阳路筱一眼就看到木桌上放着凉了的酒菜,有些不悦地道:“哎呀,三少爷,这菜都放凉了,怎么还不吃?怎的,从吴国捡回来铁打的肚子么?” 楚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不,家父送来了一些账簿,命我闭门研读,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还要嫂嫂亲自送饭,实在是过意不去。” 欧阳路筱皱起眉头,对他轻声道:“哪有什么忘了时间?我不懂你们这些大忙人,成天一门心思做生意,忙得饭都忘了吃?老爷也是,这儿子离家这么久才回来,不经常来看看也就算了,哪还能累着了?” 楚墨笑了笑,道:“嫂嫂说的是,我不饿,一会就吃。” 欧阳路筱还是一脸不放心,将他手中端着的酒菜接了过去,放到木桌上,道:“你也不能怪你爹,最近一段时间,他也是为了你忙昏了头。这外头的长老知道你回来的消息之后啊,各个开始准备争夺族长的位置。现在战争结束了,生意好了起来,族中正缺一个年轻有为的人继任族长之位。不光是欧阳一家的大事,这事连朝廷里头都惦记着呐。所以你爹也是为了你好,让你多了解了解族里的生意。” 楚墨点点头,彬彬有礼地道:“谢嫂嫂指点,我一定慎重考虑。” 欧阳路筱欣慰地浮起一丝笑意,道:“行了,别说了,现在吃饭重要,其他的事儿先放一放,嫂嫂看着你吃。” 楚墨见执拗不过,只好应允下来。 他来到桌前,开始小口往嘴里扒拉着饭菜。送来的酒是韩国特有的甘酿,卖价不菲,后劲十足,楚墨原本不想碰,但欧阳路筱坐在他的床头,自顾自地为他满上了一杯。 “嫂嫂,我不太会喝。”楚墨见状,忙劝阻道。 “大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欧阳路筱嗔怪地蹬了他一眼,将倒好的酒推到他面前,支起双手撑着脸,看着他道,“以后跟老爷学做生意,这喝酒可少不了。” 楚墨面露难色,推辞不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看着一旁静静端详自己的欧阳路筱,心中一动,恍惚间,她熟悉的眉眼,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韩路遥。 一个温和似水,一个冷若冰霜。明明性格千差万别,但面容却如此相似。 第一百零三章 心生悸动 他年少时的楚宫,便处处都是韩路遥的影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长大,桀骜不驯的性格一直延续到他离开了陆川开办的讲堂,楚王对他的管教也愈发的严格,天天逼迫他习武练剑。在剑法大成的同时,他也过得苦不堪言,身为一国太子,他每日便是在藏经阁与练功房枯燥无味地两点一线。而与此同时,韩路遥作为他的陪练,仿佛成了他永远无法翻越的山头。 后来,他和韩路遥与楚将李秋寒之子李千姬一并进入楚军底层的军营中,亲往战场一线,在各地征战磨炼。有一日醒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体内的内力竟浑厚到他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楚墨跟随楚军南征北战了三个年头,内力大涨,剑法也随之与日俱增,在江湖中也算是佼佼者。 在最危险的时候,楚军在赵国被赐予国姓的大将赵龙,率一千赵家铁骑直破阵营。由于前线指挥有误,楚军前锋落入赵军埋伏。 那个关隘地势险要,楚墨和数千骑兵追杀赵军残余,想要突破重围,却不料赵军设伏,关隘上方突然密密麻麻地放出了如同骤雨一般的箭矢。楚墨连忙调转马头,想要往一条山口中交缝的小路撤退,而小路前方又发现了一支赵军主力部队。 而与此同时,楚墨后方部队传来战报,遭遇赵军的猛烈进攻。在这地势极为不利的环境下,楚墨短暂地考虑了一番,向小路前方的赵军发动进攻,想要找出一条突破口,让后方的大部队离开这个关隘,回到宽阔地带再发起反攻。 可正当楚墨率军与那支赵军交战正酣之时,赵龙出现了。楚墨挥剑,身上的银甲已经被鲜血浸透,他策马来到高处,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手执一柄长枪,孤身插入了楚军大部队的阵营。 赵家军名不虚传,杀声震天,所到之处,楚军接连溃败。一时间,密密麻麻的楚军被赵军这一股人马贯穿而过,溃不成军。 赵龙手中长枪挥舞着,楚军的尸体堆得越来越高。他奋力厮杀着,追赶着楚墨的部队。 远远地,他仰起头,看到了正在高处俯瞰战局的楚墨,长枪向上一指,怒吼道:“我乃常山赵龙,楚贼可敢与我一战?” 楚墨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骇然之情。他不敢恋战,顾不上后方的大部队,转而向小路竭力突围。小路尽头的赵军挡住了他的去路,后有赵龙截住楚军,一心想将他堵死在这里。楚墨大喘着粗气,勒转马头,奋不顾身地冲入赵军的阵型,地有拌马索,头顶上飞舞着密密麻麻的冷箭,他身边的楚军士兵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赵军的军刀之下。 楚墨将自己浑身的内力完全地挥发出体外,使沾花剑法用到了极致。但在战场上,剑可杀一人,但难敌于众,他的身体周围浮现出一圈一圈淡红色的光环,内力在光环中涌动,注入剑刃,数道残影交织闪烁,刺入赵军士兵的胄甲,势不可挡。但即便如此,仍是寡不敌众,陷入了赵军的重重包围。 楚墨在厮杀中茫然四顾,所及之处尽是楚军嘶声力竭的哀号,和赵军如同猛兽一般的扑杀。他回头望去,赵龙手执长枪已经杀到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无数楚军士兵在他的长枪下犹如螳臂挡车。他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凉之情。 我堂堂大楚皇子,前半生苦心练剑,成为同龄人当中巅峰的存在,竟会死在这里? 他身边的楚军士兵已经为数不多,根本不足以抵抗赵军的攻势。楚墨看着越来越近的赵龙,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直到这时,在赵军阵型的外围,突然传来了一股喊杀声。众人回望,在小路的另一边,楚军的旗帜飘扬在了众人眼前。 不一会儿,数百人的楚军铁骑杀到,直直地冲进了赵军的包围圈中,勇猛异常。楚墨身边的士兵看到援军,也看到了希望,又举起了刀枪,将楚墨死死护在中央。赵龙不忍错过困住楚墨的机会,策马刻不容缓地向楚墨冲来。 铛! 楚墨与他交战在一起,两军士兵杀成一团。赵龙的枪法鬼魅无形,刁钻异常。他在眨眼间便连连败退,眼前只能看到致命的枪尖刺来,即便奋力躲闪,银甲上还是多了数道伤痕。赵龙的枪法是在无数次战场历练而成,实战经验远在楚墨之上。他稍让一招,骗出了楚墨的一剑,接着回首一枪,力道大得超乎了楚墨的想象,根本无力招架,几个回合便被刺下马来。 赵龙紧接着执枪而来,内力翻涌而出,枪尖化为数道残影,犹如天降囚笼,楚墨的沾花剑法不敌,狼狈地踉跄着后退。几枪过后,他的腿被直直贯穿扎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一秒,赵龙的枪尖就顶在了他的喉咙上。他抬起头,看到赵龙饱含满腔杀意的眼神,心中一颤,死亡便在眨眼之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从空中掠过,闪到了赵龙身边,白光划过,赵龙一惊,忙挥枪格挡,楚墨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他镇静下来,抬眼望去,韩路遥身着一袭戎装,手持一把普通的官刀,向着赵龙杀去。 赵龙握紧了枪柄,内力涌出,枪身泛起了浓烈的荧光,幻化成了一条淡蓝色的蛟龙,围绕着枪尖。 “神枪式,蛟龙出海!” 赵龙持枪向前一送,雄厚的内力如波涛汹涌般,咆哮着围绕枪身,幻化而成的蛟龙向着韩路遥杀去。 韩路遥瞳孔一紧,涌动内力环绕全身,稳住身形,掷出了手中的官刀。官刀撞上势不可挡的蛟龙,瞬间四分五裂。眨眼间,便冲到了韩路遥的眼前。 此时的楚墨正跪倒在她的身后,一条腿血流如柱,不能动弹。他面前韩路遥的背影在迎着神枪式骇人的攻势时,巍然不动,窈窕的身姿上披着血迹斑斑的胄甲,一股沉重的气场油然而生。 咚! 一声巨响后,蛟龙直直地撞上了韩路遥的身体,迸发出巨大的蓝色弧光,向外扩散。韩路遥双手合挡,聚合内力拦下了这强悍的一击。 内力消散后,韩路遥没有退却一步。她抬起头来,一道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淌下。 赵龙看到这番情景,不禁一愣。这世间能直面扛得住神枪式的人为数不多,这个陌生的女子的身体竟如此强硬。他不敢轻敌,将长枪竖在身后,勒紧马头,向韩路遥冲来。 “神枪式,决影枪!” 唰! 一道锋利的残影掠过,枪尖的锋芒闪过韩路遥的眼角。她微微侧身,速度齐快,迎着枪尖向前冲去。 一步,两步,三步。 韩路遥的身影闪烁着,几道枪尖依次擦过她的身体。她的步法让赵龙一时看得捉摸不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韩路遥已经来到了他的马下。 赵龙一惊,忙挥枪一划,枪尖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破风声。韩路遥敏捷地闪避过,而后来到了他的马腿下,顺手一掰,战马发出嘶鸣,马腿竟被硬生生地掰断。 赵龙跳下马来,挥枪迎战。韩路遥赤手空拳,接连躲过他的数次攻势。赵龙磅礴的内力引着枪尖,速度奇快,韩路遥苍白的脸颊上多了数道伤痕,但她冰冷的眼神始终固定在赵龙身上,寻找着他的破绽。 终于,赵龙步法一时紊乱,韩路遥找到机会,一脚从地上挑起一把官刀,握在手中,内力瞬间注入,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唰! 白芒划过,赵龙聚集体内的内力挑枪格挡。但刀刃的寒光在韩路遥手中灵活地翻越着,赵龙的步法越来越乱,不得不连连后退。 铛! 他竭力挡下了韩路遥的一刀,枪身嗡嗡作响,手臂竟一阵酥麻。他稳住身形,眼中带着讶异,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女子。 “世间竟有人能与我神枪式相敌……呵,是赵某轻敌了。”赵龙看着她,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 与此同时,楚军也已经击散了赵军的包围,冲了上来,围在了韩路遥的身后。赵龙回头望去,后方楚军的大部队也逐渐向这里杀来。看着这兵力悬殊的战况,赵龙无奈地喘了口气,收起了枪,郑重地打量了韩路遥一眼,道:“来人,收兵,撤退。” 说罢,他一跃跳上了马,转身带着残余的赵军向后策马而奔。关隘上方,又下起了密密麻麻的箭雨,掩护着赵军撤退。 韩路遥静静地看着远去的赵军,呼出了一口气,紧紧聚合在身体上下的内力才散了开来。刚刚挡下神枪式的那一击已经让身体受了重创,此时身上还留着数十道被枪尖穿出的伤口,在向外汩汩冒着鲜血。 她向前踉跄了几步,险些站立不稳。稍稍调整了内力后,转过身,在众人的眼光中,缓缓地向楚墨走来。楚墨看着她的身影,有些呆滞,满脸溅的鲜血也顾不得揩去。 韩路遥慢慢地来到楚墨面前,浑身浴血,微微摇晃着,跪了下去。 “殿下,我来晚了,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口中轻声吐出一句话后,凌乱的长发披了下来,遮住了苍白的面庞。话音刚落,周边的楚军士兵对着楚墨齐齐下跪,高声道:“我等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劫后逢生。楚墨痴痴地看着面前的韩路遥,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心中不知怎的,泛起了一阵阵波浪。 哗。 窗外的竹林被风吹动了,沙沙作响。楚墨回过神来一愣,才发觉自己已经直直地与面前的欧阳路筱对视着,拿着筷子迟迟没有落下。 “怎么了三少爷?怎么出神了?”欧阳路筱抿起嘴笑道,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哦,哦,没事。”楚墨忙道,低下头扒了一口饭,显得有些慌乱。 不知怎的,从赵国的那一战后,韩路遥一身戎装站在他身前的画面时不时地在他记忆中浮现,难以抹去。 楚墨想着,不经意间用眼角向身旁一瞥,看到欧阳路筱仍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自己,他禁不住轻声问道:“嫂嫂,怎么了?” 欧阳路筱听罢,默默地抬起手,举起酒壶,将楚墨面前的酒杯斟满,柔声道:“三少爷,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 说着,她又斟满了自己前面的酒杯,举起来与楚墨相敬。楚墨连忙放下筷子,道:“嫂嫂,我实在不胜酒力,不能多喝了。” “有什么不能的?”欧阳路筱说罢,豪爽地仰脖饮尽。放下酒杯,她的眼中好似放着光,面颊多了一抹娇嫩的鲜红。楚墨不好推辞,也相继喝下。他的酒量从小就远胜同龄人,可以说是从小喝到大,所以也没有多少醉意。 欧阳路筱垂下眼帘,神色多了一丝妩媚。她轻声开口道:“我早年间听闻,三少爷与欧阳城长老的孙女有过一些情愫,不知是真是假?” 她突然问出的这个问题让楚墨一时间不知无法回答,欧阳路筱见他陷入了沉默,笑了起来,道:“少爷莫怪我八卦了,只不过这些年来好久没与生人聊过天了,不免有些话多。” 楚墨怔怔地点了点头,不知她此番是何意,只得闷头对付面前的饭菜。 欧阳路筱的脸上泛起了两抹红晕,她又端起了酒杯,自顾自地饮了起来。几杯酒下肚,她靠在桌旁,眼神有些飘忽,对楚墨道:“三少爷有没有兴趣与我聊一聊以前的往事呢?关于你的。我嫁过来之后,听说此事惊动了不少人呢。” 楚墨抬起头,淡淡地道:“过去得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不知嫂嫂可否替我回忆一下,我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这些事我也是听闻那些闲杂碎语才稍知一二。”欧阳路筱眯起眼睛,微醺地道,“不过,欧阳城长老的孙女此次也随你回来以后,全族的长老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紧了你俩,这也是老爷不让你出门的原因。这族中的规矩,通婚是大忌,更何况老爷与欧阳城素来不和,你与那个姑娘的事儿若是传了出去,必定视为族中大耻,让整个南州笑话了。” 楚墨默默地听着,点了点头。也正因为如此,欧阳慕即便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也无法找机会接近自己。但为何先前在寺庙时,她假装不认识,白白放走了这个机会? 欧阳路筱看着他,泛着醉意,道:“不过,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是个外人,才不理会这些规矩。倒是三少爷与那个姑娘的故事,倒是让我好生感兴趣。听闻三少爷幼时才华横溢,心高气傲,那姑娘……好像唤作欧阳慕,是个练武奇才,这两者看似毫不关联,三少爷是如何获取那姑娘的芳心的?” “都是些老事了,不提也罢。”楚墨苦笑着道。欧阳墨幼时如何,他怎会知道? “不过现在亲眼见到了三少爷,也是相貌楚楚,一表人才。那姑娘眼光真不赖,在南州,那些待嫁闺中的小姐们见着了三少爷,也难免没有几个不动心的。” 说罢,欧阳路筱调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响在楚墨的耳边,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她看着楚墨稍许窘迫的模样,恢复了神情,站起身来,笑道:“好了,不笑话你了。三少爷也是大男人了,怎么跟小书生一般害羞。” 说罢,她收拾起了桌上的酒菜,端在手中,向门外走去。 “那我先走了,千万别跟老爷说我打听过你的事哦,不然那些婆娘和下人又该嘴碎了。”欧阳路筱酒意未消,对他嘱咐道。 看到她要离去,楚墨忙起身,对她行了一礼,恭敬地道:“嫂嫂慢走不送。” 欧阳路筱对他回眸一笑,款步离开了房间。 空荡的屋内又剩下楚墨一人。他叹了口气,回过神来,心里泛起了一阵讶异。欧阳路筱的一颦一笑竟莫名其妙地令他心中有了一丝悸动,让他一时间慌了手脚。 也许,只是因为她与韩路遥的眉眼,实在是过于相像的缘故。楚墨镇静下来,安慰自己道。 第一百零四章 神来之剑 南州。 夜深。 一家客栈的硕大套房内,数张酒桌周围满满地站齐了数名黑衣男子,面容肃穆,神情严峻,默默地肃立。 他们的面前,燕无常已褪去了平日里伪装的朴素衣着,换上了同样一身黑袍。他坐在套房中央的主座上,眼神冰冷异常,面若冰霜,手中摩挲着腰间的短刀。 燕无常扫了一眼房内站着的众人,他们的目光全部静静地聚拢在自己的身上,房间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压抑的气氛逐渐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燕无常开口打破了沉寂,道:“朝廷的批示如何?” 一个男子低声对他道:“回王爷,圣主的意思是,欧阳墨此人的身份涉及韩国的财阀,关系比较复杂,建议我天网等待时机,不要轻举妄动。” 燕无常冷冷地道:“当初楚贼利用欧阳墨的身份,便是考虑他背后的财阀势力。即便如此,现如今我们还是陷入了被动。我们能够接近楚墨的机会本来就不多,现在他已是瓮中之鳖,再犹犹豫豫的,就可能会让这个机会白白放走。” “可……欧阳墨是欧阳震华的三公子,若是真杀了他……怕是会让韩国朝廷引起注意。”那个男子面露难色,道,“若是韩国朝廷插手调查此事,我们追查楚墨的行动就可能败露。王爷您在吴国公然杀了这么多人,都可以转嫁于天枢阁盗卖军备的事情上,可是在韩国……” “怎的?”燕无常冷笑一声,道,“若不是我把吴国朝廷的视线转移到天枢阁,我天网始终被天枢阁压上一头。我就不信,在韩国杀一个财阀少爷,会有这么难。” “那……师姐她……”男子犹豫地问道。 “别管你师姐了。我杀了她的弟弟,也照样能杀楚墨。”燕无常的眼神中散发着锋利的杀意,道,“欧阳慕她的目标仍是楚墨,没了天网的制约,她现在定会不顾一切地将楚墨逼出来。届时我们只需要将他们两个一并杀了,韩国朝廷定不会怀疑到天网的头上。” “是……” 燕无常抬起头来,郑重地道:“欧阳慕和楚墨的实力远在常人之上。你们出手时不要留情,谨慎行事,一定不能再让他们逃掉。” 屋内一众黑衣男子齐声道:“是!” 客栈外,夜幕笼罩,点点灯火摇曳在漆黑的街道两旁。马蹄声疾,一股不安紧张的气氛悄然蔓延开来。 燕无常回到他的房间,案上的油灯未熄,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他来到里屋,看到牛莲小小的身子正趴在窗台,脑袋探了出去,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 燕无常走上前去,把她抱了下来,淡淡地道:“别离窗户这么近,小心掉下去。” 牛莲眨巴着疑惑的小眼睛,抬起头对他问道:“王哥,为什么街上这么多人不睡觉在骑马呢?” 燕无常听罢,伸过头出去望了望,窗下的街道上,几列韩国的治安军士兵正在街道上紧张地奔驰着,数道身影来回穿梭,淹没在夜色中。 他皱了皱眉,神色有些复杂。 “别管了,赶紧睡觉去。”燕无常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不安,对牛莲催促道。 “哦。”牛莲撇了撇嘴,从窗边跳下来,一路小跑向床边奔去。 天网虽说同属于燕国的暗杀组织,但比起天枢阁来,行事粗暴简单,时常大开杀戒。但为了不引起他国的注意,他们的目标和手段尽量选择不暴露自身的方式。战乱平息后,各国对所属治安都有所防范,他们也难像以往那般无所顾忌。燕无常当着欧阳慕的面杀了她的弟弟,还留了她一命,就是想让欧阳慕脱离天网的控制,不顾一切地将楚墨引出来。那个时候即便天网动手,事后也能栽赃于欧阳慕。 可如今过了几日,欧阳慕却迟迟没有动静,欧阳府也封锁了消息,韩国官府紧锣密鼓地开始暗中调查,让燕无常感觉颇为棘手。他已经指派天网所有的人探查官府的消息,却仍旧没有有价值的情报。 燕无常想着,面色冷峻,眉头紧皱,褪下了黑衣,掀开里屋的垂帘。柳筱筱正抱着牛莲靠在床边,依旧面色苍白,无精打采。见了他稍稍抬起了眼皮,又无神地放下。 “三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哥哥他会担心我的。”牛莲在柳筱筱的怀中打了个滚,撒娇地道。 柳筱筱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乖,小莲,我们马上就回家,好不好?听话。” 燕无常没有理会她们,满腹心事,独自来到了屋子的角落。他从行李内缓缓取出了李淳罡赠予他的剑,盘坐在地上,把剑放于身前,开始闭目运功。 李淳罡是天下第一剑客,也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世间所有出自他手中的剑,都蕴含着纯净的剑灵。但用剑所需的内力也极为苛刻,若是无法唤出剑灵,这把剑就如同一块昂贵的废铁。燕无常细致地调节身体中的每一寸内力,小心翼翼地控制内力流向全身的经脉。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身体微微发热,内力逐渐膨胀,感受到其中每一次细微的变化,再去一遍一遍地与这柄剑相联通。 不一会儿,他的身体周围散发出淡红色的雾气,源源不断地缓缓流入剑中。 随着内力逐渐充斥着剑身,他的眼前开始变得白茫茫一片,缥缈而又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燕无常腿上的剑突然带给他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他的眼前逐渐开始清晰,眼前雪白的雾气慢慢地消散开来。 高处不胜寒。 他仿佛置身在一处山崖边,纯净的冷风不断扑面而来,拍打着他的长发和衣襟。脚下是布满青苔的悬崖峭壁,再往下看,便是一股奔流直下的瀑布,轰鸣声响彻云霄。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瀑布冲进崖底,那里被弥漫的云雾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四周的的空气中带着浓烈的寒意,好似能流淌进人的五脏六腑。燕无常静静地伫立在山崖之上,感受着天地灵气的流动。 过了许久,从山崖底下爆发出一阵嘶吼,如同一只猛兽的咆哮,燕无常脚底感觉微微颤动,整座山崖都为之战栗。 他放眼望去,云雾之间流动着一只巨大的身影,盘旋在下方,可以依稀看见一道漆黑的身躯,不知有多长。 正在他思索之际,山崖底下的庞然大物猛然向上探出头来,一瞬间冲破了云雾,直冲燕无常而来。他瞳孔一紧,那只怪物像是一条巍峨的巨蟒,通体漆黑,面目狰狞,浑身的鳞甲反射着弧光。他从未见过体格如此骇人的巨蟒,不禁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巨蟒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吞噬而来。 唰。 燕无常睁开了双眼,回到了现实中。 他的面庞上布满了冷汗,后背已经湿透。他仍旧盘坐在原来的角落,那把沉重的黑剑静静地躺在他的腿上。 他细细端详着腿上的剑,有些心有余悸。 此剑的剑灵竟如此强大,不仅为世间罕见,若是问世,只怕不知会引来多少江湖剑客的争夺,不愧是出自李淳罡之手。 燕无常暗暗感叹着,微微喘息,调整着全身的内力,缓缓平息下来。 他抬起双眼,不知过去了多久,里屋的烛火早已熄灭,屋内漆黑一片,只剩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带来一点光亮。 借着月光,他看到不远处的床上,柳筱筱靠坐在床头,抱着熟睡的牛莲,面向窗外,痴痴地看着窗外的明月,眼神飘忽。月光照着她消瘦的面颊,不免令人疼惜。 柳筱筱听见他的动静,转过头来与他静静地对视着,没有开口。 燕无常轻声站起身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走到一旁,把剑慎重地收好。柳筱筱的目光一路跟着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燕无常淡淡地道。 柳筱筱毫无感情地道:“家人都没了,怎么睡得着?” 燕无常走到一旁的案边,收拾着桌上的册子和文书,头也不回地道:“你当初杀了牛涛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天。你即便不死也会被流放。如今你起码是个自由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柳筱筱缓缓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若是我一人死也就罢了,我命薄。但我不想因为有其他人为我而死,那些楼里的姑娘,还有我爹娘,他们都是无辜的。” 燕无常听罢,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道:“你就这么关心别人?你当初差点死在我手上,现在我又救了你一命,还带你离开吴国,你以为你绝对安全了么?” “你杀我便杀,我只是不想你伤害她。”柳筱筱低声道,爱抚地摸了摸牛莲的脸颊,道,“若是她因为我而死,那我即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原谅自己。” 燕无常沉着脸,面向窗台,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装。月光静静地照在他结实健硕的胸膛上。 “若是有一个偷偷爱慕你的男子,为了你死在我的手上,你会怎样?”燕无常突然问道,他不知怎的,想到了在那片麦田中跪在他面前毫无惧色的马良。 “那我宁可陪他去死。”柳筱筱皱了皱眉头,问道,“他是谁,是……” 燕无常露出了一丝冷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 说罢,他收拾好自己的衣裳,整齐地码在一起。又从里屋的橱柜中扯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将随身携带的短刀藏好后,他才安心地睡了下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寂。夜色越来越浓,柳筱筱垂下了眼帘,沉默着。 过了半晌,她再次开口对他道:“你是燕国人吧,是为了牛涛做的生意才来的么?现在朝廷官府已经开始调查了,我对你已经没有用处了,带着我也只是个累赘。” “你想回去?你是通缉犯,回去就是送死。”燕无常淡淡地道。 “我明白。我不求偷生,只是想回去见一个人,不留遗憾,我怕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柳筱筱平静地道。 “谁?” 柳筱筱叹了口气,抬起眼帘,目光飘向窗外。 “我与你说过吧,我曾经与一个书生相爱过。他只是一个吴国的普通人一心求学,却郁郁不得志。我在错误的时候遇见最落魄的他,才会有缘无份。我有负于他,想再去看他一眼。” 燕无常缓缓地睁开双眼,问道:“你不是说,是你爹娘拆散了你们,你有何负于他?” “那年我听了我爹娘的话,也是为了我自己。”柳筱筱的思绪渐渐飘远,道,“若是我那一夜不去管以后,跟他走,会不会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后来是全杭州最炙手可热的琴女,他一定见过你。”燕无常道。 “我宁愿他没见过我。”柳筱筱沉声道。 燕无常沉沉地叹出一口气,问道:“等我处理完这些事以后就送你回去,他是谁?” 柳筱筱的无神眼中放出了一丝生机,道:“张诗尧。” 燕无常皱了皱眉头,鼻中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了?你认识他?”柳筱筱看着他,问道。 燕无常扯了扯被子,换了个姿势,闷声道:“不认识,只是有些熟悉。早年楚军大将李秋寒手下有一个不错的都尉,叫做张诗禹的。这名字比较少见。” 第一百零五章 血染府邸 第二日。 客栈内。 一大早,燕无常房间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寂。 一个天网的男子匆匆地走进屋内,对燕无常行了个礼,不顾柳筱筱等人在场,就面色凝重地来到他面前,低声道:“王爷,昨夜南州有些动静。” 燕无常一身睡袍,正在慢慢悠悠地收拾着被褥。他头也不回地吐出了一个字:“讲。” 男子凑近了,道:“王爷,天枢阁传来的情报,昨夜发现吴国使者到韩国紧急入宫,回见韩国朝臣,向韩国公布了楚墨在吴国假借欧阳墨的身份,担任萍乡县县令一职,是为天枢阁潜派人手的消息。并要求楚墨遣返回吴国。” 此言一出,燕无常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眉头紧锁,回过头来,对他问道:“吴国朝廷知晓了天枢阁派遣楚墨潜入吴国的事?” 男子点点头,接着道:“现在,吴国的使者已经向韩国朝廷告知了此事,王爷,我们该怎么办?” 在一旁床上半坐着的柳筱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面色一变,直起身来,静静地听着。 燕无常瞟了她一眼,无动于衷,拿起了自己的衣物,边往身上套着,边问道:“圣主有什么旨意么?” 男子看了看柳筱筱的方向,低下头,道:“目前,还没有从大燕传来的消息。” 燕无常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穿好了衣服,思索了一阵,开口道:“若是他们带走了楚墨,便有了向大燕开战的理由,而楚墨也会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楚墨定会想方设法回到吴国,而在那里,被当作欧阳墨的他想要逃脱轻而易举。我们不能再等欧阳慕了,她不出手,我们便杀入欧阳府。” 男子听罢一怔,抬起头来,迟疑道:“可……其中涉及到韩国的财阀,圣主要求我们谨慎行事。” 燕无常收起了短刀,插入腰际,肃穆道:“开战在即,杀了楚墨后的利远大于弊,圣主也会这么想。我们顾不得这么多了,若是韩国朝廷插手,我们会更加难办。” 他说完,男子不好辩驳,只得俯首应允。燕无常收拾好了身上的衣冠,走向门口,对男子道:“传令下去,即刻准备计划,殊死一战,不计代价,唯一的目标就是诛杀楚墨。所有人包括我,都要做好不成便死的准备。” 男子听罢,神情也郑重了起来,对他行了个礼,道:“是,诛楚贼,誓不归!” 在燕无常出门离去之时,柳筱筱突然下了床,对着他的背影轻声喊道:“等一下。” 燕无常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小心点。”柳筱筱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 燕无常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跨出了门。 欧阳府内。 楚墨走在竹林间的林荫小道上,斑驳的晨光从竹叶的缝隙中落在地上,四周传来悦耳的鸟鸣声,微风袭来,带动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了府中的大殿。门口站着几个下人,见到了他,慌忙将大门敞开。 楚墨进了大殿,空旷的殿内,帷帘被整齐地掀了开来。四周摆满了典雅贵重的古董花瓷,地毯绣着昏暗的花纹,一股沉寂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欧阳震华低矮的身躯靠坐在正中央的主座上,苍老的面庞低垂着,直挺挺的手杖竖在身前,默不作声。楚墨缓缓地踩着地毯,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一礼,轻声道:“爹。” 欧阳震华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双眼挤出一条缝来,发出沙哑的声音,道:“墨儿,爹听闻你这些年,在萍乡县当县令,一直没有与家里联系过,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楚墨听着他平静的语气,低着头,道:“爹,孩儿考学归来后,就直接去了吴国,在那里调职为官,公事繁忙,因此……” “你撒谎!”欧阳震华的声音突然高了气氛,语气中也带着震怒,他紧紧握着手杖,对楚墨道,“我问你,今日暗香堂的人来找我,说韩国朝廷得到了吴国使者的消息,你是燕国天枢阁派出的人,在吴国潜伏,要带你去吴国受审,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墨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讶异的神情。 欧阳震华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道:“之前暗香堂的人来找我,说起此事,我还不相信,觉得会不会找错了人,可如今朝廷的公文在此,你做何解释?” “燕国?”楚墨有些发怔,疑惑地问道。 “正是。”欧阳震华愠怒地看着他,道,“老夫年事已高,对这些江湖上的事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这天枢阁是燕国朝廷手底下的机构,专门干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你若真被带回了吴国,按照律法,理应问斩啊。你怎么会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 “爹……我……”楚墨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墨儿。”欧阳震华混浊的双眼郑重地看着他,道,“你去考学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跟爹好好说说。” 楚墨垂下手,看着脚下的地毯,沉默不语。 半晌后,欧阳震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中略带着疲惫与无奈,道:“其实我这次叫你来,主要是为了这件事。” 说罢,他艰难地侧过身,伸出手,拿起身边琉璃木盏桌上的一封信件,握在了手中。 “此事非同小可,是我族中的家事,切不可与外人道。”欧阳震华阴沉着脸,对楚墨慎重地道,“墨儿,其实,爹不想告诉你,可是,你毕竟是我的孩子。” 他说着,停了下来,沉思了良久。 “墨儿,当初你与欧阳慕的关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爹其实心知肚明。”欧阳震华缓缓地道,“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爹必须知道你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墨听罢,抬起头,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爹……怎么了?” “就在前不久,欧阳城的府邸发生了一起命案。欧阳城长老的长孙欧阳宿被人杀了,死在了欧阳慕的练功房中。”欧阳震华低声道。 楚墨一愣,脑中的思绪飞快运转着,他不禁皱起眉头,等待着下文。 欧阳震华沉声道:“欧阳宿是长老最疼爱的长孙,又在不久前考上了秦国的西麓书院,可谓是我欧阳一族的骄傲。他就这么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在府中,令人闻之震怒。而当时,房内仅有欧阳慕一人。” 楚墨回想了起来,欧阳宿便是他在那次贺宴上见到的白面书生,他对欧阳震华问道:“是欧阳慕杀了他?” 欧阳震华摇了摇头,道:“慕儿对她的弟弟从小便一起长大,也是疼爱有加,我也不相信她会对她亲弟弟作出这种事。但慕儿回府后行为一直很反常。出了此事后,她面对猜疑也一个字也不肯说,其中发生了什么,出于什么缘由,谁也不知道。昨日我和几个长老又聚了一次,还是决定封住了这个消息,不流传出去。慕儿也被控制了起来,软禁在府中,等她开口。” 楚墨沉默地思索着,点了点头。 “此事对于我们欧阳一族来说,是个大事。”欧阳震华重重地道,“现在,我们在朝中的族人已经开始调查此事,若不是慕儿,那便要立即辑拿凶手。包括暗香堂也已经行动起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吴国的使者前来汇报,你是燕国天枢阁之人的消息。你告诉爹,你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楚墨双手作辑,低声道:“爹,我这几日一直留在府中,不曾外出,请爹明鉴。” 欧阳震华看着他,道:“我愿意相信你,别的长老愿意相信你吗?欧阳初这个人一直觊觎你已久,巴不得把你打下去。现在他怀疑你与慕儿的过节,觉得你有很大的嫌疑,要你出面解释。另一面,吴国人要带你走,被我压了下来。你若不与爹如实说明,爹要如何保你?” “爹,此事说来话长。”楚墨垂下了头,低声道。 “你相信爹。”欧阳震华的声音高了几分,道,“我欧阳一族在朝廷里也是说的上话的,你放心,只要爹护着你,哪怕是圣上,都要顾虑几分。在韩国,爹的地位可不低半个宰相。” 楚墨听罢,心中仍犹豫着。 从老爷子嘴里得出的消息,让他心头的重担又沉了几分。欧阳慕作为追杀他天网势力中的一员,又是财阀中人,亲弟弟被当面杀死,能拥有这个实力的人在韩国少有。他第一个能想到的人,只有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燕无常。但他做出此事的目的同样让他一时间没有想明白,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而最为重要的,吴国朝廷已经发现了欧阳墨的身份,若是他回到了吴国,相当于将燕国对吴盗卖军备一案公之于众。那此事的结果便是两国关系陡然紧张,战火很有可能一触即发。 那若是让燕国陷入战乱,远在韩国的天网行事必然被动,燕无常分身乏术,自己便有机会反守为攻,不仅能摆脱天网的视线,还可以在暗中打燕无常一个措手不及。 他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大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侍卫疾步匆匆地闯入大殿,慌乱地跑到了楚墨的身旁。 欧阳震华一愣,有些恼怒地道:“干什么?我不是说任何人都不准进来吗?” “老……老爷。”侍卫慌慌张张地对他道,“府外……有人要杀进来,我们已经死了几个人了,根本拦不住他们!” “什么?” 楚墨和欧阳震华不约而同地怔住了,他们对视一眼,欧阳震华苍白的双鬓微微颤抖,对侍卫道:“赶紧去请暗香堂,叫下面的人过去,一定要守住。” “是谁要杀进来?”楚墨转身问道。 “不知道……”侍卫喘着粗气,满脸惊恐,道,“那批人穿着黑衣蒙着面,武艺高强,身手了得,杀人不眨眼,光天化日之下见人就杀。官府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楚墨一惊,脑中瞬间浮现起一个人的模样。 燕无常。天网。他们要强攻。 “爹,我先去府外看一下,您待在此处便可。”楚墨匆匆对欧阳震华道,说完便向门外而去。 “回来!岂有此理,哪有人胆大包天敢在我欧阳府邸放肆撒野?”欧阳震华将手中的手杖敲击着地面,怒道,“你别去,外头危险。我欧阳府中怎会无人?” 楚墨听罢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犹豫便向外走去,离开了大殿。 此刻,欧阳府大门口,已是一番惨状。 富丽堂皇的两扇雄伟的朱红铁门大敞着,门上溅满了大片大片渗人的血迹。门外的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他们的胸膛,四肢或是脖颈处不断向外溢着血,血泊顺着道路蔓延到街上。四周的行人早已争相逃散,门窗紧闭。人们乌泱泱地聚在离欧阳府外一条街的地方,胆战心惊地望着里面的动静。 从大门口往里,同样没有一个生人。两座石狮子上躺着几个侍卫,被尖刀刺穿了身体,挂在上面。迎宾路两侧的草坪倒着不少侍卫的尸体。被砍下的肢体随意散落在地上。几棵粗大的树下也倒着几个侍卫,死状惨烈。 再往里去,便是在贺宴上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的迎宾殿。殿中央站着两个天网的黑衣男子,身披宽大的黑色披风,蒙着面,两只冰冷的双眼充斥着杀意,目光望向门口。他们手中的长刀上沾满了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整个迎宾殿内被尸体铺满,层层叠叠地堆了起来,。四周的陈设如数尽毁,一片狼藉。昂贵的字画被鲜血浸透,精致的雕塑被劈成了几段。地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入目处一片殷红。 迎宾殿后是长长的回廊。回廊的那一头,数十名侍卫举着长刀,满脸惊恐之色,战战兢兢,不住地后退。他们的对面,是十几名同样衣着的黑衣男子,身上的黑袍染上了大片血迹,如同死神一般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燕无常站在黑衣男子的最前方,面部遮得严严实实。他眼中锋利的目光扫过,带着冰冷的杀意。回廊下的荷花池微波荡漾,娇嫩的荷叶迎风摇摆,鲜红欲滴。 “杀。” 第一百零六章 刀剑争锋 燕无常淡淡地吐出一个字。众人闻令,黑袍下的长刀闪烁着寒光,浓烈的内力不断地涌出,向外溢出淡淡的雾气。 唰! 十几名黑衣男子的身影在回廊那面的侍卫眼前一瞬间同时消失,化为残影,跃向空中。荷花池中溅起大片水花,侍卫们慌乱地举着刀,搜寻着黑衣男子的身影。 慢慢地,一个一个黑点在侍卫的头顶上空浮现,他们争相抬起头,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嚓啦! 还没等黑点降落,在侍卫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划破皮肉的声音。四周寒芒凭空闪烁,不断划过侍卫毫无防护的身体。惨叫声接踵而至,哀号声不绝于耳,大团大团的血肉划过空中,落在池内,染红了水面。 数十名侍卫慌忙向回廊中间的凉亭跑去,可黑衣男子的身影就如同鬼魅一般紧随其后。他们在半空中掠过,黑袍猎猎作响,内力的拨动不断起伏。就如同一群猛兽在捕杀猎物一般,一个又一个侍卫被扑倒。任凭侍卫们慌不择路地逃窜着,能接近凉亭的越来越少,即便跃入池中的侍卫仍躲不过身后的尖刀。 不一会儿,黑衣男子便出现在了凉亭内,堵住了所有侍卫的后路。几声尖刀入肉的声音传来,所有侍卫都倒在了回廊上。长长的路上铺满了侍卫的尸体,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燕无常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十几个黑衣男子停下了脚步,分散在回廊上,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命令。 燕无常缓缓地向前迈步,跨过一具具尸体。 此时,欧阳府中几座高耸的楼宇上,已经趴满了弓弩手,锋利的箭矢对准了燕无常。 唰! 一刹那,回廊两侧的上空被密密麻麻的箭雨覆盖,齐齐地射向了他。 残影闪烁,燕无常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数不清的箭矢纷纷扎在了了原先站立的地方。 眨眼间,他便出现在了凉亭之中,身边聚着十余名黑衣男子,静静地看着他。 燕无常抬起眼睛,扫视了一圈,所有人在面罩下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从欧阳府门口杀到这里,便不断有成群的侍卫出来迎敌。为了速战速决,所有人都用尽了全身的内力,若是再往下拖延,便对天网越来越不利。他也没有想到,一个韩国财阀家养的兵力竟如此壮大,如同一个县城的治安军一般。过不了多久,官府的人马便会杀到,若是来不及杀死楚墨,天网恐怕会元气大伤。 “留下两个人在这里断后,其余人分散寻找目标。不可恋战,我们的目标只有楚墨一人,省下自己的内力,此人不可小觑。”燕无常冷冷地开口道。 “是!”众人齐声道。 下一秒,十几道黑影划过空中,消失不见。凉亭内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 唰! 随后,又一拨箭矢齐齐地扎在了凉亭内。 此时,楚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拿出了一柄锋利的短刀。 房门外,下人们紧张地四处奔走,高声喊叫着。一列列的侍卫穿起了重甲,朝外跑去。 必有一战。 楚墨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感受着自己浑身内力的涌动。 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他匆匆调节好自身的内力后,收起了短刀,便向门外走去。刚出门口,便迎面撞上一个柔软的身体。 楚墨忙后退一步,欧阳路筱正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匆忙地看着他。 “嫂嫂?你怎么来这里了?”楚墨不禁问道。 欧阳路筱明显有些慌了神,道:“老爷要我来这里找你,告诉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外头有一帮黑衣人,见人就杀,已经死了好多人了。你赶紧回屋,马上官府的人就到了。” 楚墨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模样,心底莫名触动了一瞬。 “嫂嫂,我有要紧事,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这帮人不是靠这里的侍卫能够挡得住的。” 楚墨匆匆向她嘱咐完,便自顾自地越过了门槛,向外走去。身后的欧阳路筱拦不住他,焦急地在门口大喊着。没过一会儿,楚墨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院中。 整个欧阳府内,惨无人道的屠杀仍在继续。 外头的街道上,成群结队的官兵策马飞驰而来,聚拢在欧阳府的门口。领头的尉官看到府内这般惨状,不敢怠慢,率军冲了进去。 燕无常独自一人,踱步到了林园中。以往熙熙攘攘的林园此时早已空无一人,下人们早已闻风而逃。燕无常眯起双眼,调动着内力,感知着四周内力的波动。 府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天网的人分散在各个宅院,不顾一切地搜寻楚墨的下落。早在他们杀入府邸之前,燕无常便在周边的街道上留下了几缕内力,只要楚墨意图逃窜,便正中他的下怀。 过了许久,燕无常睁开了双眼。 空旷的场地中央,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他的对面。 欧阳慕。 她的面容在这几日已经消瘦了下去,眼角通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来得比楚墨早了些。”燕无常淡淡地对她道,“怎么?你是想先杀了我,还是楚墨?” 欧阳慕没有开口回答他的话,微风静静地吹起了她的衣摆,露出了手中的一把匕首。 “你的欧阳墨已经死了。”楚墨的眼中带着一丝轻蔑,接着道,“你想留着楚墨的命,是浪费时间。不如杀了他,为你的小情人报仇。” 欧阳慕的发丝微微扬起,拂过她的面颊。 “有个人告诉我,易容术不致人死。他还活着,只有楚墨知道他在哪里。”欧阳慕轻声开口道。 楚墨听罢,微微皱起眉头,问道:“谁会告诉你这个?” “这你不必知道。”欧阳慕冷冷地握紧了匕首,横于胸前,道,“那个人说过,只要我杀了你,就放了他。更何况,你为了利用我财阀的身份替你开路,杀了宿儿,此仇我今日必报。” 楚墨的眼中笑意更浓,道:“那这么说,楚墨今日是不会出现了?愚蠢,你和我的差距,可不是一厢情愿,便能够达得到的。” 话音刚落,一股浓烈的内力从他的黑袍内喷涌而出,挥散在空中。 随后,欧阳慕的身影在他眼前消失,淡淡的残影如风散去。 燕无常好似没有反应,仍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铛! 寒芒闪过,欧阳慕的匕首与他的短刀狠狠地相撞在一起,迸发出一阵火光。 两股内力在空中交汇,欧阳慕的身影在他的四周接连浮现,匕首一次一次地重重刺向了他,砸在他的短刀上,每一下都带着雄浑的内力。 欧阳慕进攻的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燕无常在原地调整着步法,抵挡着她的攻势。 铛铛铛铛! 一瞬间,燕无常的短刀便被她划开了数下,欧阳慕的杀意越来越浓,速度也逐渐加快,如骤雨一般的匕首不断向他刺来。 燕无常向前一步,短刀向前一劈,月牙形的刀锋向前划过,蕴含着巨大的内力。欧阳慕躲闪不开,聚集内力,挥舞着匕首挡下。 嗡—— 她的胳膊一阵酥麻,看向燕无常的目光愈加锋利。她挡下了燕无常的一招后,向前一步,内力涌动,匕首向前一指,身形一顿。下一刻,她的刺向燕无常的身影便猛地穿梭到了眼前。 燕无常后退一步,黑袍一摆,欧阳慕的匕首划开了他的肩膀,从他身边掠过。 唰。 欧阳慕身体周围的内力凝成了雾气,围绕着她。她紧接着转身,内力在瞬间迸发,匕首的寒芒在她四周浮现,一并刺出。 燕无常的黑袍猛然张开,空气在那一刻扭曲了起来,内力急剧飙升。他横刀与胸前,挡下了如鬼魅一般刁钻刺来的数支匕首。 嚓啦! 下一刻,距离不过一步之遥的二人同时向前杀去,两道寒芒撞在一起,浓烈的内力交织了起来。 只不过一瞬间,两人的步法便来回了数十次,眼花缭乱的攻势下只看得到闪烁的寒光。欧阳慕屡屡被燕无常的短刀逼退,可又一次次地向他冲了上去,每一次出匕首的时候都带着更强大的内力。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后,燕无常不得不让出一步,向她退后,调节体内的内力。 愈战愈勇的欧阳慕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她向前跃出一步,残影一分为三,每一处的步法都令人眼花缭乱,捉摸不透。 她对着燕无常猛然出手,三个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雪白的弧度,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不留余地地杀来。燕无常冷静地稳住身形,内力再度聚集于一身。 瞬间,燕无常的身影从她的匕首下消失,黑袍一晃来到她的身后,短刀紧接着飞舞起来,内力狂涌而出,衔接得紧而有序。 欧阳慕一惊,连忙收手闪过,刀刃划开了她的后背,一股鲜血洒落。她踉跄几步,对着燕无常稳住了步子。 “我说过,你的不留行还差得远。”燕无常冷冷地道,“天下功法,唯快不破。但我的不留行比你更快,最重要的是,我能知道你每一步的动作。没有人比我更懂不留行。” 欧阳慕保持着俯冲的姿势,竭力调整内力,喘着粗气。她的不留行在一般人面前已经难以闪避,可对于燕无常,不但自己耗尽了内力,反而没有致命的效果。 燕无常舞了几下手中的短刀,对她道:“现在,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留行,而你的,最多是毫无章法的刺杀罢了。” 说罢,他向前踏出一步,孔武有力,内力在落地的一刻迅速向四周蔓延。 疾。 唰! 一道无形的刀锋划来,欧阳慕只能感觉到好似无穷的锋利的内力在四周涌动。 骤! 他接着向侧身迈出一步,晃得欧阳慕的肉眼都难以捕捉。她心中逐渐紧张起来,死死地握着匕首,谨慎地锁定燕无常的身影,等待着他的最后一击。 落! 燕无常的身影在她面前又一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他的残影仍然留在了原地,欧阳慕皱紧了眉头,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骤! 瞬间,两个残影互换,欧阳慕眯起了眼睛。燕无常的动作并不快,可在她的眼中,他每一次的残影又是如此的真实。 离。 燕无常后退一步,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但他身前的两个残影依然没有消失。欧阳慕不敢贸然进攻,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燕无常藏在面罩下的嘴角轻轻扬起。 疾! 他猛然俯冲一步,来到了残影的面前。 疾! 疾! 疾! 疾! 唰唰唰唰唰!燕无常的动作不慌不乱地向前俯冲,每一步都有停顿,但节奏却出奇地一致。 最后一步,燕无常已经冲到了欧阳慕的身前,一刀缓缓落在了她的脖颈处。欧阳慕挥起匕首迎着短刀而去。 而就在在相交的一刹那,燕无常的身影再度消失,化为数道刀锋,无尽浓郁的内力不知何时包围了她。四周的刀锋同时划开,无形,却锋利得致命。 “呃啊!” 欧阳慕只听到了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随后,身体犹如承受到了千刀万剐般的疼痛。她闭上了眼睛,双腿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她竭力地睁开眼皮,全身的痛楚如同电流一般传入脑海中,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踏入了死亡边缘,内力在一阵痉挛后消逝殆尽。 一股血腥味冲上喉头,欧阳慕跪伏在地咳了一声,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着。 燕无常停在了她的身旁,没有动作,沉默着,冷冷地望向她的身后。 欧阳慕挣扎着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一个素衣披发的男子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凛冽,与燕无常对视着。他的衣袍上下翻飞,多了数道划痕,手中的短刀断裂成了数截,但一股浓烈的内力正盘旋在体外,蓄势待发。 楚墨。 燕无常看着他,面罩上的双眼眯了起来,道:“多亏你替她挡下了不留行的伤害,否则,她早已留不下全尸了。怎么?为何不等我杀了她再出手?” 此时,整个林园已空无一人,楚墨也不必担忧身份暴露。他冷冷地道:“我为何要救她,天网内讧,楚某高兴还来不及呢。只不过,传闻中天网秘技不留行,也不过如此罢了。” 说罢,他将断裂的短刀丢在了一旁,再从怀中缓缓取出了一把长剑。一剑出鞘,致命的内力在锋利的剑刃上迅速聚合。 面前的燕无常听罢,冷笑着问道:“怎么,不做躲躲藏藏的小老鼠了?你在天枢阁留的身份迟早会被人拆穿,再接着苟延残喘又有何用?大楚已亡,你不过是留下的最后一丝灰烬罢了,我好奇的是,你还留在天枢阁一年多,做些死灰复燃的挣扎,有什么目的?” 楚墨淡淡地垂下了手中的剑,没有回答,目光望向了脚边浑身满是鲜血的欧阳慕。 “不为什么,李千姬死在了燕国,此仇无论如何我都会报。”楚墨毫无感情地开口道。 说着,他当着燕无常的面,对着欧阳慕缓缓蹲了下来。 “只要我楚墨想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我。”楚墨伸出手,贴在了欧阳慕鲜血淋漓的后背,一股纯净的内力从他的手中流入欧阳慕的身体,道,“杀我大楚之人,我必将百倍奉还。” 燕无常看着他,没有出手阻止。 意识已经模糊的欧阳慕突然感觉身体中又融入了一丝生机,她身上的伤口短暂地愈合了起来,眼前也逐渐清晰。她的身体恢复了力气,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但仍然十分虚弱,打着踉跄。 楚墨伸回了手,静静地看着她。 欧阳慕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楚墨,恍惚间,眼前的男子正是她几年来内心深处一直支撑着她的身影。她如同醉酒一般,口中不禁发出一声呢喃,道:“墨……欧阳墨……是你么?” 楚墨看着她,面无表情,抬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刃正对着她的胸膛。 “亲手杀了她?还挺有仪式感。”燕无常看着这一幕,发出了轻蔑的冷笑,道。 楚墨沉默着,上前一步,一手握住了欧阳慕的肩头,一剑刺来。 突然,欧阳慕不闪不避,反而迎着剑刃跌跌撞撞地张开双臂,将面前的楚墨抱在了怀中。 剑刃刺穿了她的胸膛,从她的后背伸出,被染得通红。欧阳慕像是感觉不到一般,仍旧紧紧地怀抱着他。 “愿为九天比肩鲟,化渡白首……不分离……” 欧阳慕在楚墨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诗,闭上了眼,声音逐渐微弱,嘴角淌出了一丝鲜血。 楚墨的神情仍是毫无反应,他轻轻伸手推去,欧阳慕便仰面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燕无常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对楚墨问道:“如何?满意了?” 楚墨没有回答,冷冷地望向他,眼中流露着浓郁的杀意。 唰! 一剑朝天划过,内力喷涌而出,白光一闪。燕无常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剑锋,忙退步闪过。 “不错,有意思。”燕无常冷笑道。 楚墨握紧了手中的剑,内力聚合于一身。 接着,他的四周被内力包围,剑刃向四周挥舞着,白芒不断地划过。 剑阵! 燕无常看罢,收起了笑意,从原地一跃而起,短刀上凝聚起了成倍内力。 哗! 楚墨从身体周围向外迸发出一道剑锋,迅速扩散。四周的竹林被剑锋划过,齐齐断裂。他游刃有余地在剑阵中舞着剑法,一道又一道猛烈的剑锋向半空中的燕无常而去。 唰!唰!唰!唰! 燕无常的身影在剑锋面前不断消失,残影闪烁。但剑锋中如此致命的内力不是常人所能抵挡的,他不得不落在了地上。刚一沾地,剑阵中又有剑锋向他袭来,根本无法接近楚墨一步。 燕无常不断躲闪着,身上的黑袍已经被划开了数道口子。 唰! 一道剑锋以及其刁钻的角度冲向他的面门,他侧过头避开,可躲闪不及,面罩滑落,脸上也被划开了一道血痕。 疾! 燕无常一步向前迈出,内力四散。铛的一声,他的短刀狠狠地撞在了一股剑锋上。剑锋的力量强大到超乎了他的想象,不禁向后倒退数步,竭力稳住身形。 楚墨的神情依旧冷冽,手中的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燕无常喘了口气,又向他俯冲而来,闪过一道剑锋后,内力涌出,挥出短刀向他砍去。可迎面而来的另一道剑锋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的攻势,直直扑来。 燕无常一惊,忙抬手阻挡。剑锋撞上了他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大喘着气,使出的内力已然耗尽才能挡下楚墨的一击。他抬起双眼,看着面前的楚墨,狠狠地握住了短刀。 他已知的楚墨很强,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强,强到他竟一时无法伤他分毫。 楚墨的剑阵之中散发着骇人的内力,围绕着他飞速凝聚,盘旋着之上高空。四周刮起了一阵阵飓风,呼呼作响,吹得两人的衣襟上下翻飞。 燕无常镇下心来,将体内的每一寸内力化为了极致,每一道经脉都充盈着纯净的内力,从他的体外溢出。 他轻轻地抬起手,感受着四周空气的流动,与内力融为了一体,随风四散。 此刻,他的身体越来越轻盈,好似一颗尘埃,随风四散。 愈轻即愈重。 燕无常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刀刃上的内力萦绕而升,再度流回他的体内。 一片竹叶被风吹落,在空中晃了几圈,轻轻地贴在地上。 疾! 燕无常又再度向前冲了一步,一道剑锋迎面而来,穿过了他的身体,却毫发无伤,原地只留下一道虚影。 楚墨看着他,眉头轻皱,内力凝于剑刃,挥臂一斩,三道剑锋带着浓郁的内力齐齐袭来,尾巴拖着淡蓝色的雾气。 落! 燕无常迎着剑锋不敢怠慢,再度化为残影,随风一荡,剑锋从他的身体旁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