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武豪侠传》 第一章 杨希山 蔚蓝色的天空掠过一道刺眼虹光,紧接着,杨希山驾着一道剑光急啸而过。剑光所过之处剑波荡漾,散发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粼光,从地上看去好似天河中划过了一叶扁舟,微波宛转瞬间即逝。 杨希山穿着一领紫色锦衣,右衽处斜插着一柄半尺长的金色小剑。一头长发极其随意地披落双肩,缕缕乌丝在急速流动的罡风中肆意发散,宛如一柄柄张而不发的飞剑。 “三剑法师”杨希山无疑是道门真传弟子中的翘楚。他七岁时就上了尧山,被当代符宗首座林湛林真人收为弟子,十三岁开辟心谷,二十五岁就修成金丹,一举打破当时道门最年轻金丹修士的记录—比起剑宗归云剑仙的二十六岁结丹还要早了一年之多!天赋之高简直冠绝道门六宗,几可与五百年前羽化的太一天尊比肩。 徒弟有出息了,做师傅的当然与有荣焉。林真人喜不自胜,特地赐下他当年行走江湖时惯用的飞骊剑给好徒儿护身。这柄飞骊剑长二尺八寸,通体银光熠熠,每日里需用真气仔细温养半个时辰。但凡出鞘时,剑气纵横,银光流转,漫天剑影闪地敌人眼花缭乱,还未开打就已先胜了气势。当年这柄飞骊剑随着林真人一道斩妖除魔,不但受他真气滋润多年况且还饮了不少金丹老妖的精血。时至今日,银剑飞骊早已非普通飞剑可以相媲美,论其威能足以名列符宗前十。 杨希山结成金丹后按惯例被委派下山游历,他是天纵之才,一向眼高于顶,誓要与太一天尊、归云剑仙比拟的人物。下山不到三年获妖丹七粒,收集化形大妖精血四十九滴,其余天材地宝更是不可胜数。一时之间中州群妖谈杨色变,符宗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没多久,他又北赴五台山器宗,求得当时器宗三位神游境匠师一起出手,耗费半年之久练成一把半尺长的金色符剑。这柄金色小剑其貌不扬,威力却足以令人瞠目结舌,就连器宗首座吴罡也不得不承认此剑乃是他铸器生涯中难得的佳作。剑速极快不说,更妙在炼制当初融入了一缕符宗首座林湛的小念头,每每遭受攻击之时便会自行护主。更难得的是加入了七粒妖丹精华,承载力大大增强。一旦真气输入,瞬间一化十,十化百足足一百道金色鸿光遍布周身,寻常法器绝对难以近身毫厘。杨希山爱极了这柄金色符剑,取了个十分贴切的名字—金鸿。 杨希山得到第三把剑那纯粹是因为一个意外。三十二岁那年,剑宗真传弟子虞子虚找上了尧山—他是当时剑宗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剑修。 “拔你的剑”他说。 天之骄子之间的比试向来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有这一句显然就已经足够。 那一场斗剑足足持续了一天零一个时辰,玉皇极顶的八大秀景无端地被毁去了六个,只剩下朝阳和落日尚可一看。剑宗的虞子虚当时已修成金丹近二十年,离神游境也只有一步之遥,他凭借深厚的修为和丰富的比斗经历险胜半招。 据当时有幸观战的人说,两人先是比拼最为基础的道祖无量剑法,招式拆尽后又开始斗剑,等到了后来杨希山祭出天目符后六识敏锐异于常人,心神反应都远胜虞子虚,已然胜券在握。眼看险象环生之际,虞子虚卖了个破绽引地杨希山持剑来刺,回头却突然张开嘴巴一连吐出了三柄寸许长的小剑。饶是杨希山变招及时,猝不及防之下,这三柄“口中飞剑”仍是刺穿了他的左腿,于是当场落败。 无论真相如何,自那以后杨希山便又多了一柄两寸长的黄色小剑含沙,日夜存放丹田温养,不出则已,剑出则必要见血。 凭着飞骊、金鸿、含沙三剑和符宗真传符术,“三剑法师”杨希山多年来闯下了诺大的名声。即便是去年修成神游境的剑修虞子虚也不得不承认,倘若假以时日杨希山的成就必然在他之上。 这是元熙八年,天启帝攻破六国后的第八年。北方的幽、冀、并三州尚在大燕国手里,西北凉州的马家军也不尊王令。即使如此,三分天下大梁也已得其二,鲸吞天下之势已成,国势如日中天。 杨希山七岁就上了尧山,那正是诸国战乱最胜的时候。他才不关心天下形势,任凭你天启帝姚崇华武功盖世,到头来降妖除魔、守卫南岭关还不得照样依仗道门鼎力相助?眼下最要紧的当然还是抓捕那只结丹的三尾狐狸。 自从八百年前太一天尊号召道门在十万大山北麓建了南岭关后,真正修为高深的积年老妖大多都被驱赶进了十万大山,偶尔有气运够好的零散小妖结成金丹,在六大道门的四处追捕之下也已经难成气候。 这三尾狐乃是北方阴山新晋的结丹大妖,修为不甚高深,逃命却是顶尖高手。杨希山不眠不休地追了两天一夜,从北方阴山追到东北长白山,又从长白山直追到了中州地界,却仍然连她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五十丈……不,四十丈就够了,只要接近三尾狐四十丈以内,杨希山就有把握一剑将她超度。他苦练空空剑法已有二十多个寒暑,尤其是第七式“荡空剑”早已练地炉火纯青,哪怕是三丈外的一只蚊子的翅膀他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刺下来。然而这狐妖确实遁法高明,始终游离在他六十丈距离开外,让他看得到却又够不着,三条毛茸茸的狐尾不时还左右摆动,仿佛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挑衅。嘿!这可真叫人来气。 眼看着过了黄河,杨希山终于沉不住气了。这等区区小妖都追不到那他三剑符师的威名何存?只怕往后六宗同道见了他都得先仰天大笑一阵,“瞧瞧,杨道兄追了三千里地还拿不下一只小小的妖狐,这才只亮出三条尾巴就把他的三把飞剑吓焉了,看来是得再炼第四把剑了”这岂不是让他脸上大大地无光。是时候动真格的了,杨希山已经厌烦了这种我追你逃的游戏,他宁可多花点代价来早点结束这场追逐。于是他从腰中抽出一道紫符,左手变幻间急急掐了个法诀。 “道祖敕封天目神符,急急如律令!” 杨希山脚下剑光一顿,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瞬间就从紫符上爆发出来,短短两个呼吸间就疯狂地吸收了这一方天地的散逸灵气。骤然间紫色宝符黯淡失色,紧接着被罡风一吹居然就这么化作飞灰随风而去了。随后,一道肉眼可见的紫色灵光极富灵性地跃入了杨希山体内,又迅速地从下丹田处径直上窜,到了眉心泥丸宫处堪堪停下,旋即眉心处便裂开一道细缝,没多久就睁开了一只妖异的竖眼。 符宗神符——天目符,至少要金丹境修士才能使用。不仅可以大大提高六识的敏锐程度,更可以让符宗弟子短时间内拥有更远范围的攻击手段。 “咄” 竖眼快速地眨了一下,再睁开时便激射出一道紫色神光,朝着前方红光贯穿而去。三尾狐躲闪不及,后腿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天眼一下,这下只觉得身体被人活生生地掏走了一块,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狐鸣,一时之间连速度也慢下来了几分,再也没有之前心定气闲的轻松模样了。 杨希山见攻击奏效,三尾狐已然减速。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再不迟疑,提起五成真气便祭起金色小剑金鸿朝三尾狐刺去。 这一剑比起那道天目神光来声势又大不相同,先是一点米粒般的金光骤然亮起,随后剑身上斑驳的锈迹同时亮起,定眼看去,这一死死一缕缕的锈迹竟组成了一个歪歪曲曲的符字。只一瞬时间,便已离三尾狐不到十丈距离。下一刻,半尺金鸿又是一亮,一分十,十分百。眨眼间成百道剑光便铺天盖地地向三尾狐罩去。 原来这一招乃是杨希山的必杀绝技,先是用大量真气催动荡空剑使飞剑速度大增,待到了面前不远处再祭起金鸿剑本身的分光流影,漫天剑影劈头盖脸而来,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这三尾狐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她在阴山时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服食了两株化形肉芝这才修为大进结成金丹。要说斗法,恐怕连寻常辟谷境的修士都收拾不下来。此时听见身后破空声大作,心中警铃大作,早已明白是对方杀招到了,妖兽的本能告诉她接下这一招的机会最多只有三成。她咬咬牙一狠心,还是决定搏一搏。瞬间发动密法,三条尾巴连根脱落两条,眨眼间又变作了两只妖狐。其中一只转过头来迎上了漫天剑光,另外两只头也不回地分头急掠而去。 轰地一声,漫天剑光好似突然找到了宣泄口的泄堤山洪,所有力量毫无保留地将狐妖吞噬,刹那光华过后,只留下一只残破的狐躯犹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后面的杨希山见到这一幕又是一气,想不到这小小狐妖居然还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平白浪费了他的五成真气,这更加坚定了他除妖的决心。迟疑片刻,他只得选了个方向继续追击。 青山巍巍,流水淙淙。战场下方的云梦山却是一处实实在在的宝地。清晨有初日上高林,傍晚有霞光照孤峰。旬月间有春风拂过红花绿树,有斜雨笼罩着高枝细柳。最难得的是无风无雨的深夜子时,一轮上弦月慵懒着身子,斜斜地靠在厚实的夜幕中,一丝丝肉眼看不见的太阴光华便穿过广袤的夜空,一层层均匀地洒在天青顶上。漫天月华中,一副孱弱的狐躯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狐妖涂山灵发誓她绝不会忘记她所遭受的一切。她在阴山深处一心修行,从未伤人性命,如今却被人打上门来,妖丹破败不堪,三条狐尾断了两条,两百年的苦修毁于一旦。这让生性平和的她也生起了滔天怒火。 “道门,符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 尤其是那个衣服上插着金剑的道士。 第二章 复命 尧山名天下,中州多奇峰。 壮美惊佛界,野逸隐仙踪。 雄奇压众岳,险秀动心旌。 四望矫松健,万壑仰高风。 在中州南部、天京洛阳东南三百里处,有一片幽美神秀的崇山峻岭。故老相传道祖陆终的第六个儿子陆尧曾在这一带隐居,于是当地百姓便把这方圆数百里的一大片广袤群山称作尧山。一千三百多年前,道门有名的葛玉都天尊在此悟道,随即便在此处开山立派,创立了符宗一脉。传到如今,已经历经十四任首座,传下了赫赫声名。 当杨希山回到尧山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以后的清晨了。 “此妖不除,必成后患。”杨希山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那只红色妖狐如打碎的琉璃一样片片破裂时才发现其实自己中计了。他既有点被人戏耍后的恼羞成怒又有点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为什么当时没有再检查一下那死去的狐尸呢。枉他自命不凡常常以六宗金丹境修士第一人自称,没想到竟犯了这种最最低级的错误。 道门弟子向来奉行早睡早起,每天的日出日落乃是天地阴阳生灭之时,更是修士们练气凝神的最佳时刻,此时做功修炼往往事半功倍。杨希山一路上山,早已有不少弟子和低级的杂役向他拱手行礼。他既不说话也不驻足停留,只是微微颔首、点头示意。 尧山乃是道门六宗之一符宗的山门,这数百年来人丁鼎盛,光弟子杂役就有三五千人之多,这方圆三百里更是遍布山门宗产,修士们虽然大多餐风饮露,可日常生活所需物品还是得准备齐全的。纺衣织布、农耕渔樵、种植灵果、开辟洞府......无论这哪一样都得有人差遣。杨希山又是近年来本宗风头正劲的真传弟子,极有可能接任山门首座的天之骄子,这一来向他逢迎示好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么些年来他也早已习惯,点头致意已是他最大努力的善意表现。 杨希山先是前往功德殿处复命。功德殿长老乃是首座林湛真人的师妹温婉,按辈分算是他的师叔。他耐心地等待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一位手摇团扇的宫装丽人婠婠而出。 杨希山急忙站起身来,双腿站直,上身微微向前俯,左手抱右手合于胸前,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道:“弟子见过温师叔。” 温婉身姿绰约,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番别样的出尘气质。她看起来甚至还没有杨希山大。然而杨希山却知道这是温婉驻颜有术,实际上她的年龄足以做他的太奶奶还有多余。这几十年来她执掌功德殿几乎没人再见过她亲自出手,但做为符宗硕果仅存的两名神游境修士之一,任谁都知道她这一身修为可不仅仅是积年苦修得来的。单说她手上那毫不起眼的小团扇,那可是曾经灭杀过化形期大妖的绝顶法器“冷云穿”。以杨希山金丹巅峰的修为,恐怕连半下子都接不住,更别说温婉成名多年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隐藏杀招。 温婉淡然受了杨希山这一礼,却并不马上说话。她先是漫步走到主座缓缓坐下,又轻轻摇了摇冷云穿,端起一杯热茶轻轻地嘬了两口,这才开口说道:“师侄是来复命的吧,想来那阴山西麓的三尾狐妖已然授首了吧,还请杨师侄拿出凭证来我也好为你记录功德。” 杨希山心中苦笑,他当然拿不出什么凭证来,但他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实力不济空手交差。好在他此番回山早有准备,倒也并不心慌。他立即从须弥指环中取出一截青光流转的犀角来,低声道:“温师叔,弟子在那阴山西麓细细搜寻了半月之久,可并没有找到什么三尾狐狸,只是南回途中在太行山见到一只金丹境的双尾灵犀四处祸害往来行人。早就听说犀角此物功效神奇。细细地挫成粉末,研制成香后可以清心安神,煎汤内服则有驻颜美容之奇效,弟子见师叔事务操劳,特地取了一只来聊表心意,至于那三尾狐……想必是底下的诸位师弟消息有误,此事还请师叔明察。” 自古以来,男人推崇力量,女人追求美貌,想讨好一个男人当然并不容易,可若要赞美一个女人却只有一种方法。 杨希山现在用的就是这一种方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温婉虽然出世已久却也不能免俗。听到美容二字,眼里精光阵阵,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笑道:“不错,不错,天下零散小妖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消息嘛谁还能保证没个差错,那三尾狐妖既然不见踪影,想来多半是被其他大妖灭杀了,此事怪不得你,这功劳嘛,我且替你记下了,自然不能教你白跑一趟。” “那弟子就先谢过师叔了,山上清苦。日后下山若再有什么奇珍玩物,弟子一定带来给师叔好好把玩。” 杨希山心中了然,他放下犀角便立即告辞,临走时还回过头来再次拱手,脸上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他保全了面子又讨了温婉的欢心,不由地连脚步也轻快了几分。正当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想办法走走温师叔的门路换一枚可以增加一甲子修为的易筋丹时,忽然远处一道朦胧的剑光迎面而来,一个熟悉的人影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杨希山立即脚步一顿。 是徐无咎!符宗真传弟子中符道造诣最深的徐无咎。他不但精通符道,而且还是本宗真传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杨希山自诩天赋过人,而徐无咎比起他来也毫不逊色,他二十六岁结成金丹,两年后就已经能够绘制出上品成色的天目符,一度被首座林湛真人寄予厚望。在杨希山崛起以前,他就是尧山符宗独一无二的耀眼新星。尧山上下都在等他修成神游境,谁知他受困金丹巅峰近二十年,竟毫无突破的迹象。 十年前徐无咎另辟蹊径,闭了死关一心参悟符道,想不到这几日居然出关了。在杨希山眼里,徐无咎不仅是同门大师兄,也是他走向人生巅峰的强力对手。师父林真人就曾多次暗示,只有神游境修士才能继任首座。杨希山当然明白师父的意思,强者为尊嘛。 然而他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见过徐师兄,师弟这些年一直在外除妖,没想到师兄居然已经出关了,不知师兄近来可好?”虽然心中已经略生隔阂,但同在尧山学艺多年,客套几句的情份还是有的。 徐无咎身材修长,两鬓微白,头发梳地整整齐齐。项上戴着一块白玉坠,身着一领月白布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许久没见杨希山,倒真心有几分高兴。 “杨师弟,我这几天可一直想念着你呢,我刚出关没多久。你不在山上,我想领教下空空剑的风采都找不到人了。诶……我这次闭关又无甚收获,听说前几日千机峰又新来了一批弟子,师尊已经同意我明日前往千机峰教授道法,但愿能对我的道法有所裨益吧。”徐无咎说完长叹一声,似是有无尽的不甘与惋惜。 杨希山听完此话却是心中窃喜,教授弟子道法就必然要耽误修行,这样一来自己抢先突破的机会岂不是又能再多几分,便故作正色道:“师兄,近些年来天下太平,我可听说了这回来的弟子可比往年更多,传功授法乃是宗门第一要紧任务,师尊将如此重任交给你,你可千万不要懈怠啊。” “我心里有数,愚兄浸淫符道数十年,正好也趁此机会好好梳理一番,说不定还能另有所得。”两人又继续叙了一会儿话,又约定时日把酒言欢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各自驾着剑光飞遁而去,拖着两道残痕在碧空中急啸,留下了一众围观弟子的阵阵喝彩声经久不息。 第三章 千机峰 “尧山有三景,千机九曲玉皇顶”。尧山占地极广,就在西麓与云天交接之处,傲然孤立着一座高峰,近看像是九天战将斜插在地上的一柄神剑,威严不容亵渎;远望却又像极了一颗镶嵌在青天云海里的碧玺。直欲令人随手把玩。这神俊的山峰本没有名字,只因它随着季节、天气和光线的不断变化,往往还能在旁人眼里衍生出各种有趣的形态,有时像飘摇的仙女,有时却又像老态龙钟的老妪。当地的老人甚至言辞凿凿地声称一年四季它有九百八十种不同的变化,于是千机峰这名字从此就代代相传了。 千机峰三面陡峭如剑,只有一面坡度稍缓,长满了或绿或青或翠的植株,勉强可供人攀行。顾冲虚就是沿着这条险道爬上千机峰的—那正是尧山符宗入门考验的第一轮。他们这一批少年男女来自天下各州,年级最大的不过十六岁,最小的只有十一岁。他在山脚下时还一一数过人数,整整一千六百八十二人,黑压压的一片,但到了山上就只剩下三百五十六人了,人数锐减了近八成。立夏时节的森林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毒虫鼠蚁,尽管有人在默默地抽泣,也有人在暗自舔舐伤口,但没有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是碌碌一生还是超脱世俗就只看这回的表现了。 顾冲虚是中州黎阳人氏,父亲顾丹青是当代最擅画仕女的画坛圣手,据说他年轻时便有幸见过御剑飞行的仙人,从此便一直对高人一等的剑仙们心生向往。他年纪大了,自知希望渺茫,只好将毕生所愿寄托在儿子身上。因此,独子顾冲虚才刚满十二岁就迫不及待地将他送到尧山,哪怕他小小年纪便已显露出了非凡的画技,将来极有可能在画坛封圣。 成仙之路当然并不容易,然而顾冲虚并没有抗拒父亲的命令,他只将这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他打小就聪颖过人,无论学什么都是一遍就会,无论玩什么游戏,他都能笑到最后。他坚信过去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十二岁的少年身姿羸弱,心中却早已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负责考核的是几位内门弟子,为首的青年叫陆栖花。符宗修成金丹的真传弟子一共也只有八位,不是下山斩妖除魔就是闭关修行,这等杂务也就只能从内门弟子中择优差遣了。饶是如此,三十岁不到就能担此要职,也足见他并非泛泛之辈。 这时候旁边的另一位弟子刘先谷说话了,“陆师兄,今年的入门弟子可比往年强了不少啊,两个时辰内,居然还能有近两成的新人爬到千机峰上。啧啧,我可记得我入门那会儿啊,一千来个人里能上山的可是连一cd不到。”他神态恭敬,隐隐间对陆栖花极为敬佩。 陆栖花没有开口,一旁的千机峰主事弟子郑伦只好接话道:“那是自然,近些年来大梁国力鼎盛,老百姓丰衣足食。你看看这几百号人,个个气血旺盛,哪像是咱们那会儿似的,饭吃不饱不说,遇上个兵荒马乱的还得小心丢了性命。不过嘛......两位师兄,这回宗门可只给了两百个名额,放在往年自然是足够的,可这回的新人心性之佳实在出人意料,不知这接下来又该如何选拔?” 这话显然是在问陆栖花,在场三人中也只有陆栖花是主官,他们二人只是奉命前来协助的。 陆栖花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他用力地吸了几口清气,忽然拔出剑来,发出一声清鸣,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冲着不远处的人群高声道:“所有人听令,最先下山的二百人就是我符宗弟子。第一位到的,奖赏虎力符一道。”说完也不多做解释,不待众人发问便领着刘郑二人御剑先行了。 人群瞬间沸腾,一众少年闻言纷纷拔腿向下冲,留在原地不动的寥寥无几。 顾冲虚没有动,他心思玲珑,早已听出这题目大有内容。最先下山的二百人就能留在尧山,而下山的路也只有一条,那么与其跟别人比运气倒还不如先除去一些对手,仙长们故意御剑下山岂不正是让他们这些人放开顾忌大打出手么?况且下山的路既陡且窄,只要有人稍使手段恐怕就要命丧当场,这条下山之路真可谓是危机四伏。几个呼吸间他就已经想通此中关节,在这当口,越是先往下跑的就越是危险。他站起身慢慢踱步,一边装作腹痛难忍的模样一边悄悄地远离战场,朝千机峰更深处走去。少年们上山时就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想来下山还需要好几个时辰,显然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对策。 “上山容易下山难”,跑地最快的是个穿草鞋的少年,但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上山时还有低矮的灌木可供借力,而到了下山的时候......极目望去尽是一团团或凝或淡的云朵,在缭绕的云气中,山下的一切都隐去了踪迹,愈显地深不可见底。他连往下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更遑论向下疾冲了。不过等他再回头看时,后面就已经紧跟着几十个少年了,他只好一咬牙背过身来慢慢地向下攀去。再没多久就已听到上头传来争执打斗的声音了。 顾冲虚当然没有必胜的妙计,但是他也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原准备做一个大大的竹筏子,坐在上面一下子往下滑。可想想这千机峰的陡坡足有好几里长,若是竹筏子不够结实半道散伙那可就真是成仙了。嘿,不但成仙还能直接去见阎罗王他老人家。况且竹筏子下冲的劲道太大,途中还有灌木和乱石的阻挡。恐怕就算是冲到山下自己也得落个重伤,符宗的仙人们个个仙风道骨,又怎么会收个缺胳膊少腿的当徒弟。正琢磨着该如何安全妥当地下山,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说。 这小姑娘顾冲虚有点印象,好像是姓唐。 “小哥哥,他们、他们打起来了,最先下去的谢哥哥被好多人拿着石头给砸下山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好不好。还、还有些人被绑起来了。我好害怕,小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这小丫头一边哭一边说,到了后面眼里闪着泪光几乎是在哀求了。 这么一说顾冲虚就明白了,果然事态正朝着他所预料的方向在发展。他没有说话,他当然不想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下山,可无论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甩都甩不掉。 “小哥哥,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帮我的对不对,我不要像谢哥哥那样被石头砸,我、我最怕疼了。”说着说着,小丫头又开始哭了,也不知道她这么爱哭是怎么攀上山顶的。 顾冲虚唯恐哭声把那伙少年引来,只得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拿袖子在她脸上胡乱拭了一把,好不容易把鼻涕眼泪擦干净。这才神色严肃地跟她说:“第一,我不姓小,我姓顾。第二,你再继续哭下去把别人引来了咱们就都没希望下山了。第三,我的这套衣服是黎阳城里手艺最好的吴裁缝做的,等下了山你得赔我一套新的。” 小丫头不哭了,她紧紧地拉着顾冲虚的衣角,她知道她赢了。 “顾哥哥,我叫唐妃玉,我爹娘都叫我小玉。我今年十二岁,我最爱吃的东西是冰糖山楂,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放纸鸢。我要是跟纸鸢一样能在天上飞就好了,嗖一下就能下山了。”小丫头神神叨叨地说个不停,顾冲虚却忽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这时候已经过了二更了,上弦月映在千机峰上留下若有似无的投影,在高处看来简直像极了攀山的药农。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少年男女肩并着肩走进了一片竹林,没多久就隐没了身影。黯淡的深夜里,只有不时吹过的阵阵清风拂过翠绿的竹叶,惊起一阵阵沙沙细响。 谢广陵奋起了全身最后一点意志睁开了双眼,他依稀还记得他被好几块巴掌大小的石头砸中了脑袋,然后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参加尧山的入门考核中。他仔细一看,自己竟歪歪地躺在一个灌木丛中。转眼间他又长出了一口气,也幸好多亏了这个灌木丛,不然恐怕这次他非死即残。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一轮上弦月淡的发白,再要不了多久也就该隐入苍穹了。谢广陵在心中算了算,还好,刚过三更,他只昏过去一会儿时间。不过托他们的福,自己从山坡上滚下来好长一段距离,想必现在定然领先不少了。他用力抿了抿嘴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脑海里全是那道虎力符的模样。 嘿,虎力符!谢广陵大爷要定你了! 第四章 争先 虎力符是符宗最低级的几种符箓之一,但也是符宗少数几种公开对外出售的的神符。上品的虎力符可以使人在两个时辰内增加一虎之力!那可是千斤巨力啊,谢广陵又是一阵神往。城里赵员外的儿子号称力大无双,整日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充其量也不过能开三五石的硬弓罢了。哼,等自己也有了千斤巨力,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他那匹神俊异常,平时自己都舍不得骑的黑马少不得也”借“来好好骑几天。还有那几个拿石头砸了自己的家伙,总有一天会好好回报他们的。 稍作休息,谢广陵又开始继续下山了。他的两只草鞋早已磨地破烂,脚底板又是水泡又是血泡,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血肉,即便连后背也有好几道或深或浅的血痕。他强忍着剧痛,索性蹬掉草鞋,从衣服上扯下两块布来将双脚胡乱裹了两层,一边低喃着”虎力符“,一边手脚并用缓慢且艰难地下攀。 弦月终于躲进了墨染般的苍穹中,三更时分的夜色更加黯淡了,整片千机峰周围都只剩下了压抑的喘息声和隐而不发的一股肃杀。只有三点寒光上下游走,围绕着这座尧山第一神俊奇峰转了好几个圈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停在了山脚。就像是花丛中尽情嬉戏的蝴蝶,玩地累了才终于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陆栖花、刘先谷和郑伦三位内门弟子不约而同地收起飞剑,陆栖花从腰间取出一道黄色宝符,修长的手指几下折叠,一只活灵活现的纸鹤便已跃然眼前。他将纸鹤举到眼前,对着黄色纸鹤轻声低语了几句,又吹了口气,唤了声“去吧”。只见纸鹤竟神奇地扇起了翅膀,一开始还只是振翅欲飞,摇摇欲坠,到后来几下闪烁竟已冲天飞起,眨眼间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内了,这速度竟比适才三人驾剑飞行还要快上几分。 刘先谷见状,知道是陆栖花用仙鹤符提前报信去了,笑嘻嘻地到:“陆师兄真是足智多谋,略施小计就让这批新人的心性才智一览无余,果然不愧是我尧山内门弟子第一人,师弟我真是万分佩服。” 一旁的郑伦最见不得刘声谷这低声下气的恭维模样,冷笑道:“陆师兄固然才智双全,可若放眼全山,我郑某最佩服的却还是杨希山杨师兄,三柄飞剑威震天下,修为高深不说,更兼待人和气,对我等低级弟子极为客气,这才是我辈楷模。”他这几句话不无暗讽陆栖花孤高自傲之意。 谁料陆栖花听了也不以为意,等了半响才听他说道:“杨师兄声名赫赫我不敢不服,但本门弟子我陆某却只敬佩徐无咎徐师兄一人。我符宗势微多年,若非徐师兄天资横溢,屡次改进符文,又哪来我符宗今天的赫赫声名。别的不说,只他将虎力符三十六道符文简化成二十三道这一项每年便可为我尧山换来无数物产。二十年前十万大山妖兽北侵,也多亏了徐师兄仗剑直言,谏言三位神游境前辈提前开启三阳大阵,又带领着一干同道斩妖除魔,这才使得南岭关没有生灵涂炭。何况徐师兄平日里在山上从不贪功苦修,但有所求,必有所应。对我等后进晚辈颇多帮助,如此智仁勇爱才是我辈真正的楷模。”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又特地咬重了“真正”二字,似乎别有所指,只是刘郑二人上山较晚,听了徐无咎这许多英雄事迹已然神往,无暇仔细多想。 郑伦却还多少有点不服,“徐师兄为我尧山立下赫赫功劳不假,可我符宗八大真传弟子中,论战力却还不是以杨师兄为第一?” 陆栖花晒然冷笑,“杨师兄?你可知杨师兄的含沙剑原来乃是徐师兄的法剑。当年徐师兄的含沙射影哪只现如今这点威力?十年前徐师兄闭了死关一心参悟符道,这才把含沙剑送给了杨师兄,将射影剑送给了剑宗的邱常青。否则……嘿,当年虞子虚挑战的若是徐师兄,那恐怕他想成就神游就得多等几年了。”他这番话隐隐间有点虞子虚也不是徐无咎对手之意,自是又在刘郑二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说金丹修士是宗门的中坚力量,那么神游境修士无疑就是宗门真正的顶尖战力了。虽说如今道门鼎盛,可六宗的神游境修士加起来恐怕也就只有十几个。而虞子虚乃是道门唯一的地仙归云剑仙的弟子,去年更是一鼓作气练成了神游境,天分之高不难想象,可这样的人物在金丹境时竟不是徐无咎的对手......如若陆栖花所言属实,那么徐无咎的战力只怕比起普通的神游境修士也毫不逊色了,二人心中自然又是一阵震惊。 这还没完,陆栖花显然是对徐无咎推崇至极,当下又罗列了徐无咎一堆十几二十年前的光辉事迹,直把郑伦和刘先谷听地如痴如醉,热血鼎沸。只恨爹娘晚生了自己二十年,不能身临其境与这位大师兄并肩作战。末了,陆栖花又淡淡地说:“徐师兄前些时日已经出关了,首座已经同意让他给这回新入门的弟子传道授法了,方才我就是飞鹤传信给徐师兄,告诉他选拔即将结束。” 这话一出,就连郑伦也有点嫉妒这些新晋弟子了。须知尧山弟子新入门时无一例外都得在这千机峰修行至辟谷境。长则十年,短则六七年,这数年间若有名师教授,这修行之路自然可以少去许多的无用功。往年负责传道的真传弟子贪功修行,往往草草授课了事,但这回来的可是徐无咎……哪怕他只有陆栖花说的三成本事,也足以教导几个金丹修士出来了。金丹!修成金丹即可延寿一甲子。他不禁瞥了一眼刘先谷,正好此时刘先谷也往他望去。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眼里分明都同样充满了妒火。 他们三人又在山脚下说了好一会儿话,此时弦月早已悄然无踪,远处的天际线微微泛白。忽然东边的玉皇顶上传来了三声悠扬绵长的钟声,于是他们便知道卯时到了。卯时正合天地间阳生阴灭,乃是修行做功的绝佳时机,每日卯时都有专职人员敲响晨钟召集一众弟子按时修行。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阵低语声,刘先谷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瘦小的身影互相搀扶着正朝他慢慢走来,那方向分明不是下山的正路,他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原来顾冲虚自知南方山路陡峭难行,心中又对虎力符势在必得。恰好唐妃玉提起纸鸢来他便想起书上记载纸鸢一物最早乃是军中秘器,可以载人飞行于数十丈高空之中,于是灵机一动,拿石头劈了些细长的竹条,又脱了身上的外衣细细地扎了个大号的皮口袋。说是口袋,但看上去却反而更像是撑开的雨伞。他站起来试着跳了两下后感觉良好,便又帮唐妃玉也做了一个。他也不管南方的陡坡了,径直跑到东边的悬崖处。只等稍稍起风了便纵身下跃。 顾冲虚心高胆大,只把生死危机看做是一场游戏。可唐妃玉一个十多岁的小丫头可就没这胆量了。此时天色将明未明,雾气朦胧,她向悬崖下望去,只觉得下面深不见底,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也立刻消失殆尽了,不由得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顾冲虚却是个不怕天不怕地的主,他搬了块人头大小的石头来奋力向下扔去,然后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十来个呼吸后就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细响—像是树叶抖擞的声音。他心中大喜:“小玉你听,咱们从这儿跳下去,只要说几句话的功夫就到山下了,这山下面都是参天大树,落在上面软绵绵地可舒服了。” 唐妃玉见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心里稍微有了点底气。但想了想复又被恐惧笼罩,始终迈不出脚步来。她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止步不前。顾冲虚又急又怒,眼里鼓励的目光也不见了,“你要不敢我可就先跳了,到时候留你一个人在空中飘来飘去连个陪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哼,要不然,你还是趁早从南边滚下去,说不定到了山脚还能有口气在。” 突然间呼声大作,是风来了。顾冲虚也不管她了,双手举着大口袋纵身一跃,就这么跳下山崖了。唐妃玉一个人在山崖边有点不知所措,脑海中想着顾冲虚鼓励的言语,徒然间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她眼睛一闭,便也紧跟着纵身下跃了。 说来奇怪,唐妃玉本来还害怕地要死,但跳下去后却反而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未知的恐惧。一瞬间所有的身体变化仿佛都变得清晰可见。耳边全是大风呼啸的声音,鼻子耳朵里灌满了冷风。她想大声地叫,但是却张不开嘴。她想用力地呼吸,但是却使不上劲。于是她只好把两只小手高举到头顶,紧紧地抓着大口袋,眼睛微微睁开了一道缝隙,努力地憋着气等着自己降落那一刻。 这两个孩子这番举动当真是危险之极,在旁人看来简直与自杀无异。所幸这一天天公作美,阵阵大风吹得两个大口袋空气鼓鼓,二人下降的速度这才迟缓许多。只听见一前一后“噗通”两声,嘿,原来顾冲虚听见的声音又哪是什么树叶抖擞的细响,分明就是石投水中掀起的阵阵波澜。这山崖下面居然是个十来丈见方、足有几丈深的大水潭。好在他们二人得了这大口袋之助,掉进水里时速度已经没那么快了,虽然这一下入水浑身剧痛无比,但多少还保持着一点清醒和警觉。两人俱都稍通水性,缓过神来便是一阵大喜,一边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慢慢地朝谭边游去。 第五章 传道 虎力符最终还是被顾冲虚拿走了,但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哪怕是头破血流、手脚破烂的谢广陵,当他后来亲自听顾冲虚说他如何冒险从天而降时,也不得不被他的勇气所震惊。只不过可怜的谢广陵凭着心中一股顽强的意念才坚持到山下,本以为虎力符势在必得,当他看见居然还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时不由地悲惨交加,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瞬间爆发了出来。那一刻终于身心崩溃,再度昏厥了过去。 天已破晓,山上陆陆续续又下来了不少人。刘先谷一一清点人数,确定已经满足二百之数后便轻轻地朝陆栖花点了点头。 陆栖花微微颔首,他先是轻咳一声,朗声道:“恭喜诸位师弟,欢迎你们加入尧山。”一时之间群情涌动,不少少年喜极而泣相拥大哭,就连顾冲虚也高兴地跳了好几下,只恨不能再多翻几个跟斗以示兴奋。谢广陵此时刚被众人救醒,听到这消息也不禁怦然大喜,不由自主地手脚并用爬起身来仰天长啸了一阵。 陆栖花将众人表现都看在眼里,他一边吩咐刘先谷前去接应还未下山的其他少年,一边将郑伦介绍给众人:“这位郑伦师兄乃是千机峰主事,千机峰上一应事务都由他负责。稍后他会安排诸位用膳休息,明日自有其他修为高深的师兄前来指点大家修行。” 众人又是上山又是下山,忙碌了一天一夜,实在是又饿又困,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是举双手赞成。于是便纷纷向郑伦行礼问好,稍有机灵的早已凑上前去曲意逢迎,只盼能从他这得到些许便利。 没多久,刘先谷也带着考核失败的弟子们陆续下山了。他脚踏飞剑,右手凌空握着一条金色的鞭子,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也不知得有几百丈长。鞭子上好似冰糖葫芦一样串了百多个少年,个个神情黯然,好几个几乎都快要哭出声来了。于是这副模样又引得山下众人哈哈大笑,而绳子上的少年们却更加羞地满脸通红。 陆栖花也不管这些闲事,他最后核对了一遍,确定人数无误后便道了声“告辞”,紧接着头也不回地驾起一道剑光,几个呼吸后就消失在了云天交际处。一众少年望着他的英姿自是又羡慕不已,想到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也能御剑飞行,逍遥纵横天地间,心中立刻又激起了无限地豪情和憧憬。 这时郑伦也咳了一声,他从怀里掏出一柄玉剑,紧接着又念起了法诀。他有意在众多新晋弟子面前卖弄,便故意大声地将法诀念得晦涩难懂,又特意加了许多其他多余的音符。片刻后,只见玉剑慢慢地开始涨大,直到小山般大小这才堪堪停下。 果不其然,这一手又引得众人惊呼连连。他心中得意,又故作严肃道:“所有弟子依次上剑,我们这就出发返回千机峰。” 旭日高升,一缕缕和煦的日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笼罩在千机峰上的层层云雾便如同被一双看不见的双手用力拨开。此时新晋弟子们的考核已经结束,解除了禁制的千机峰终于露出了它神秘的真面目。 千机峰顶竹林密布,东西北三面都是悬崖,正中央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大殿的周围,在苍翠的林叶中掩映着一片占地极广的屋舍。顾冲虚等人就被安排到这里住下,没过多久就有杂役送来饭菜汤水供其享用。这批新晋弟子大多都是男孩,只有十几个少女侥幸通过了考验。一等郑伦走后,一班少年就开始出来串门乱逛了。顾冲虚也不管他们,简单梳洗后便径直躺下休息去了。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这一觉足足睡了八九个时辰。睡梦中他拿着飞剑斩妖除魔,每一剑刺去都有一个大妖应声而倒,剑气纵横间也不知杀了多少小妖。待有大妖转身逃跑时,他便掐个法诀御剑飞起,说不出的飘逸和潇洒。正杀的兴起时,一只小妖人头落地,转眼间却又长出了手脚,再细看时竟变成了唐妃玉的模样,不住地说“我好疼、我好疼。”他一个哆嗦,险些连手中的宝剑都拿不住了。 顾冲虚睁开双眼,只见一名俏丽的少女正笑吟吟地望着他,果然正是唐妃玉。他方才在梦中误杀了唐妃玉,此时见了本尊不禁嫩脸一红,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唐妃玉见了他这模样,心中暗笑,道:“顾哥哥,赶紧起床吧,来传功的师兄马上就要来了。” 当…...当......当......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悠扬肃穆的钟声,顾冲虚隐约还记得昨日郑伦说过这是让弟子们按时做早课的晨钟。当下也顾不得肚里饥饿,赶紧穿上新发的布袍便拉着唐妃玉一溜小跑出门了。 等到了大殿,一众弟子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他四处望了望,只见郑伦神色严肃地站在上首,旁边是一个未照面的大叔,他料定这应该就是传功的师兄了,便仍不住地拿余光多打量了几眼。只见他穿了一袭月白色长袍,手里拿一册古朴的竹简,这模样倒更像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顾冲虚见他既无飞剑也没有陆栖花那种锋芒毕露的锐气,心中不禁生起了一股轻视。正巧这时候这大叔也向他看来,遇见顾冲虚的目光也不躲闪,便只微微一笑。这下顾冲虚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多少有点作贼被抓的窘迫和心虚,只好挠了挠头发找唐妃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再也不敢拿余光乱瞄了。 郑伦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又清咳一声示意众人安静,接着往前一步大声介绍道:“诸位师弟,这位就是负责为你们传功的徐无咎徐师兄,你们可真是走了好运,徐师兄乃是我尧山符宗八大真传弟子之首,一身修为已达金丹巅峰。”他顿了顿,想起众弟子刚刚上山,怕是还不知晓金丹巅峰的厉害。又补充道:“像我这样道行粗浅的弟子,就算是来一百个都不是徐师兄的对手。” 郑伦在众少年眼里已然是高手级别,这下听到徐无咎更胜郑伦百倍,忍不住便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 徐无咎见郑伦如此抬举自己,一时之间也有点高兴。他上前一拱手,道:“诸位师弟,郑师弟也太过誉了,在下无非是早上山几年,多学了几年道而已。承蒙首座器重,派我来此为师弟们传道解惑,今后这数年徐某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道不仁以万物为诌狗,还请诸位师弟与我一同精勤修行,早日证道,日后也好扬我尧山威名。”他这几句话不卑不亢,众人听了又是掌声大作。 当下,他便盘腿坐下,先是仔细示范了道门常用的拱手礼、叩拜礼等礼仪,又说了些尧山符宗的清规禁忌。这才放下竹简,开始正式传道。 “我道门修行之法共有筑基凝气、凝气化精、炼精成丹、聚丹神游、斩断三尸这五个大步骤,分别对应凝气、辟谷、金丹、神游、地仙五个道境,尤其以凝聚后天第一缕真气最为重要。所谓道基不稳,金丹难成,筑基稳固,结丹就是水到渠成之事。我辈修道应当戒骄戒躁,切忌贪功冒进。”一番话说完,徐无咎又站起身来传了个道门初级的练气法门-归气决,紧接着又开始细细解答了一众弟子的疑问。 这些少年初学道法,只觉得有无尽的新奇与刺激,毫无疲劳困乏之感。就连顾冲虚也已忘了肚中饥饿,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早已照着归气决的运气法门暗自里试了好几遍。虽然还没有找到徐无咎所说的丹田气海和第一缕后天真气,但也觉得浑身暖洋洋地舒服之极,于是精神更加抖擞,又自顾自地试了好几遍,几个周天下来竟也不知疲倦。 眼见得落日余晖耀耀,徐无咎淡淡一笑,道:“这归气决虽是我道门初级的练气法门,却是返璞归真,妙用无穷。诸位师弟须知每日早晚日升日落时修炼最佳,其次乃是阴气最重的子时和阳气最重的午时,除此四个时辰外,修炼往往事倍功半。我再传你们一篇入门道经,每日里多多诵读,自有奇效。”说完他复又盘腿坐下,双目微闭。 诵道: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天有五德,见之者昌 功劳在心,辟谷结丹 五德在心,游神御气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天人合一,仙道可期 五谷为养,五果为助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 心生于物,心死于衰 养心凝气,造化自来 天授甲子,神机鬼藏 道生符箓,衍化万象 性有巧拙,可以伏妄 和光同尘,不露锋芒 这篇《道经》乃是道祖陆终传下来的道门经典,蕴含无上真意,乃是道门每个弟子都耳熟能详的名篇,可谓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这短短一百二十八个字犹如仙家真言,众弟子直听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直到徐无咎起身离开耳边还犹有余音。 不说这一干新晋弟子们,就连郑伦也是获益匪浅。他在尧山早已修成辟谷境多年,新晋弟子们还只当徐无咎在随口诵读,可他却分明瞧见徐无咎在诵读时,那毫不起眼的古朴竹简隐隐间居然有流光宛转。随着徐无咎一字一句地诵读,那竹简上的许多文字仿佛如同一个个小人一般直立站起,然后又化作一道道肉眼难察的大道鸿音,在这大殿里四处游荡扩散。即便是他努力关闭六识,那一个一个字符却仍是在他脑海中清晰可见、清晰可闻。 这篇陆祖道经郑伦本已倒背如流,可今日听了徐无咎这一诵读,只觉得往日里许多晦涩难解之处竟忽然豁然开朗,而早已了然在胸的那几句却又有了新的理解。他猜想这竹简必然来历不凡,甚至极有可能是道祖陆终亲自手抄的那几十份《道经》之一。他心中明白,徐师兄定然在道经上钻研许久,境界已然超脱一般金丹修士了。望着徐无咎远去的背影,他也生起了一股由衷的敬佩,这时才知道陆栖花所言不虚。 第六章 道祖祭典 顾冲虚等一干弟子学了这归气决之后,简直像是忽然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玩具的孩童。每日子、卯、午、申四个时辰按时修行,从不懈怠,其余时候便口诵《道经》。而徐无咎也是每日辰时前来,午时即走,每日这两个时辰里又为众人仔细地讲解了许多前辈修行的心得。这一干十几岁的少年男女,正是天性最顽皮贪玩的时候。但这许多天过去竟没有一个人觉得修行清苦,只是一个劲地勤奋修炼,就连千机峰的主事弟子郑伦也在众人的感染之下加倍用功。 又过了几天,乃是四月十五道门祭奠道祖之日。众弟子早早得了吩咐,只有拜过祖师,他们这一批弟子才算是正式入了道门,此后才能真正以我尧山某某自称。不光如此,若是祖师爷的英灵瞧你还算顺眼的话,没准还能得些其他的机缘造化。 道祖祭典乃是尧山每年头等大事,不光是正式弟子,就连杂役们也得参加。尧山虽然占地极广,但这上万人的礼仪活动也只有中央的玉都峰才能堪堪容下。 这一日徐无咎也没来千机峰。过了辰时,只听见钟声大作。当…当…当…顾冲虚仔细数了数,一共三十六响。紧接着他就看到中央玉都峰骤然向四面八方射出了许许多多道金色鸿桥,这鸿桥看起来只是虚幻的光影,可没过多久竟有其他山峰的弟子杂役们在鸿桥上行走,不但如履平地,看上去倒还比平时走路要轻松许多。一时之间,半空中全是身着素袍的符宗弟子在凌空虚渡,没有人大声说话,更没有人在空中御剑飞行,即使隔了这么远顾冲虚也能感受到那种庄严与肃穆。 这时郑伦开口了:“都好好地瞧仔细了,别以为我尧山就只有飞剑和符箓。这可是神游境的神通虚空接引,练到高深处隔着上千里也能凭空搬山挪海。看这架势,必然是我符宗首座林真人出手了。” 千机峰的弟子们第一次见到这种隔空接引的手段,眨眼间又对道门神通有了新的认识。当下不敢怠慢,纷纷跟在郑伦的身后一个接一个地踏上鸿桥。顾冲虚早已看过那玉都峰离千机峰足有数十里之远,不料他在鸿桥上走了还没几步就发现已经到了玉都峰。他脚步一顿,身后紧跟着的唐妃玉一时没有注意,一个琅跄险些撞到他的背上。顾冲虚只得回过头去,向她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唐妃玉不敢说话,只好气冲冲地向他舞了舞拳头以示不满。 玉都峰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围着中央一个白玉圆坛各自站好。顾冲虚举目望去,这里一片、那里一团,比他在黎阳城里每月的大集上看到的人还要多。他心想这尧山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想不到这崇山群岭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人。这许多人若铁了心要造反,恐怕连皇帝老子也奈何不了他们了。旋即他又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在心里连称罪过。 这时候又响起了十八响钟声,祭典开始了。这时候中央的圆坛出来一个端庄的女子。顾冲虚离她太远看不清她的模样,只从身材上判断是个女子,应该是礼官司仪之类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郑伦口中的首座林真人。至于她是怎么凭空出现的他可就不知道了。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个子还不太高,前面被高高的一排身影挡住视线,哪怕是他用尽全力踮起脚也只能看到一个个模样相似的脑袋瓜子。他本是个胆大包天的主,气地急了,索性也不管祭典了,竟自顾自地在这庄重堂皇的道祖祭典上修炼起了归气决。炼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今天祭奠的道祖陆终,可不正是作了《道经》的那位么。于是他一边修炼,一边又在心中反复默念《道经》,早把祭典之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觉得念着道经,浑身气血加速流动,说不出的舒服。在肚脐眼下三寸的地方,更有一股平时感觉不到的神秘力量在疯狂的旋转,偶尔还砰砰砰地跳动几下,有一种不知是酥是麻还是痒的怪异感觉。 顾冲虚却不知他这一下歪打正着,竟进入了许多道门弟子梦寐以求的“入定”状态,他此刻灵台清明,无欲无相,修炼起归气决来效率倍增。更兼四月十五的午时阳气极重,此次道祖祭典又备了聚灵法阵、安神清香和仙丹灵果等供品。此时此地,太阳精华之浓郁,又何止平时十倍! 那圆坛上的女子说了很多歌功颂德的话,又着人献上许多五谷丹果等供品。接着便跳下圆坛伸手一扬,顿时那白玉圆坛发出一阵轰轰巨响,一寸寸地向地下陷去直至完全消失。 过了一阵,圆坛再次隆隆升起。只见这回圆坛上竟多了三尊真人大小的白玉雕像,左中右三位老者一字排开,说不出的栩栩如生,正是道门三位得道的真仙老祖。这时那女子便口诵道经三遍,然后便开始领着坛下一众弟子分别参拜祖师玉像。 此时顾冲虚已经将归气决运行了十多个周天,他只觉得小腹处似乎有一股胀气,像极了春日里深掩黑土的嫩芽,即将破土而出。这时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前几日徐无咎所说地种种症状,这岂不正是即将筑基凝气的征兆么。他不敢放松,连忙气守丹田,一边继续运行归气决,一边舌抵上颚,不紧不慢地叩齿三十六下,又细细地将玉津分三次咽下,然后便集中精神全力引导这一点玉津进入丹田。 砰,顾冲虚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响声,像是琉璃盏突然裂开一道细缝的声音,又像是古井不波的水面上投进一枚铜钱所发出的细响。他忽然发现那种令人难受的胀痛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空虚的饥饿感—不是那种想要吞食大鱼大肉的饱腹之欲,而是一种由内而外,全身上下每一处所传来的极度干涸。他本能地再次运行起归气决,这一回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有一股细微的气流从丹田缓缓汇出,一个周天过去后它竟也壮大了几分。于是顾冲虚知道,他凝气成功了。 顾冲虚正准备继续修炼,却听到一个女声道:“请千机峰诸位新晋弟子参拜祖师。”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道祖祭典还没结束呢。 接着前面领队的郑伦便引着他们一行登坛祭拜。一众少年都还未正式筑基,站了两三个时辰早已累的双腿又酸又麻,只好咬牙迈着小碎步慢慢前行。只有顾冲虚方才一心修炼不知疲倦,又新炼成了一缕后天真气,抬头挺胸容光焕发,行走间虎虎生风,比起其他弟子来简直判若云泥,自然又引来了阵阵瞩目。 徐无咎也被顾冲虚这番异样所吸引,他双眼一扫目光如炬,早已发现这小男孩居然已经筑基凝气。才上山短短几日就能有如此成就,可见天赋秉异远胜常人。他是符宗八大真传弟子之首,站的位置离圆坛颇近。正好此时顾冲虚从他身边经过,他便微微一笑,向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比起其他杂役弟子来,新晋弟子的祭拜礼就要繁琐地多了,不但多了好几道程序,而且女司仪还得为他们细细讲解三位道祖的生平来历。 中间的玉像是道祖陆终,他自两千多年前开辟道门,始创人类修仙之法,这才有后来人妖争霸的开端。在这之前,人类之于妖兽就如同今天的鸡鸭一般,当真是妖为刀俎,人为鱼肉,毫无反抗之力。左边的玉像是一千三百年前赫赫有名的葛祖玉都天尊,他乃是符道的开山祖师,在道门的地位仅次于陆祖,和丹剑两宗的祖师吕祖纯阳真人、气宗祖师宋黄庭真人、化身宗祖师赤城天尊、炼器宗祖师墨巨子齐名。 右边的玉像却是八百年前成仙的庞祖太一天尊,这一段历史众人却是耳熟能详的了。太一天尊时天下各大山川湖海妖兽肆虐,黎民百姓苦不堪言。他有志庇佑苍生,于是便召集道门六宗之力,大战当时最为凶狠的几大妖王,将所有金丹境以上的大妖都赶进了荆州西南方的十万大山里。又耗费数十年时间倾天下之力在十万大山北麓山口处建了一座空前绝后的雄关—南岭关。他不但号召道门弟子轮流值守,还留下了一支后人世代镇守南岭,这才总算换来了人族广袤的生存空间。他这许多事迹对于人族可谓是天大的功劳,时至今日,民间还多有祭拜太一天尊的习俗,甚至这一班少年还听过不少太一天尊大战虬黑龙、飞剑怒斩八大妖王、宝塔镇东海等等一系列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 女司仪简单介绍完三尊祖师像的来历后便站到一旁唱道:“众弟子上香。” 前面的弟子忙从玉像前的案几上取了三根香来,他先用左手持香引火点燃,然后用手轻扇了两下,接着便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入案上的方鼎香炉中,默念了两句上香咒便退到一旁,后面的弟子便接着上前继续上香。这些祭典的细则徐无咎前几日便已都悉数告知过了,因此众人也并不紧张,只按照顺序一个个地上香。 众人上完香后又在声声磬响中集体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这才终于又排着队伍鱼贯下坛。 不料这时候却异变突起!只见葛祖玉像忽然发出一阵清鸣。清鸣过后,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灵光从玉像口中激射而出。这灵光颇有灵性地在空中转了两圈,然后一个猛扎子没入了一个少年的体内。 众人哗然,顾冲虚循声望去,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谢广陵。他在入门考核中被伤得手脚破烂满身伤痕的模样给顾冲虚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青光显然是葛祖遗留的某种强大传承无疑,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大机缘,一时之间说不出的嫉妒与羡慕。 谢广陵被那道青光一冲,险些瘫倒在地。他只觉得一股巨力冲入体内,将五脏六腑搅得一阵剧痛,随后便感到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这股力量收拢起来,慢慢地往左手移动。一阵更加撕心裂肺地剧痛瞬间从他的左手传来,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又快速地下滑。这时候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他低头一看,只见左手背上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青色印记,被阳光一照反而还折射出一种令人心醉地深碧色。这下他喜出望外,知道这定是道祖的某种隐秘传承。他身上的伤势本就还没痊愈,刚刚又经历了巨大的苦痛折磨,这一下惊喜交加,竟然就这么昏了过去。 第七章 转生符 当谢广陵醒来的时候道祖祭典早就已经结束了,这时候一轮圆月刚刚爬上天穹,一缕缕雪白的月光穿过半掩着的两扇窗户,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他刚刚挣扎着爬起身来,边上就有一只手及时地递来一杯清水。他将杯子里的清水一口气喝完,这才有空抬起头来打量那只手的主人。是徐师兄,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又伸出左手来仔细瞧了瞧手背,那个诡异的青色印记还在。哈,这居然不是做梦。他一个高兴,连给徐无咎拱手行礼都忘了。可徐无咎一句话便将他打回了绝望的谷底。 “是转生符,你的情况不太妙。” “转、转生符?那是什么东西?” “转生符嘛......也是我符宗众多符箓的一种,而且还是最为神秘强大的那几种之一。坏处是当你修炼到神游境时极有可能就要被葛祖夺舍转世。” 谢广陵吓了一跳,他本来以为这是一种无上传承,还想着日后扬名天下时取个如何威风的道号,没想到这竟然是桩飞来横祸。他又急又气,想到徐无咎方才只说了坏消息,只好再继续追问:“那…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嘛…说明你有修炼到神游境的潜力。”徐无咎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险些将谢广陵气地吐血。他哈哈一笑,颇有种作弄成功的成就感,这才继续说道:“哈哈,开个玩笑。好消息是你得了葛祖眷顾,此后修行速度必然一日千里,就算每天睡觉也能增进修为。恐怕杨师弟最年轻金丹修士的称号就要让给你了。四十年内,你想不成神游境都不行。” 谢广陵又是一阵眩晕,心想这能算是好消息么,这消息简直比前面那个更坏。想到自己最多只有四十年寿命了,他心里就异常地沮丧。他还有大好人生没有享受,宁可只当个金丹修士多活六十年。 徐无咎把他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又安慰道:“你也别太过担心了,这八百年来转生符也出世过几次,可葛祖不还照样没有重生么。”他还有半句话没说,虽然葛祖没有成功夺舍,但中了转生符的弟子却都无一例外都在突破神游境时爆体而亡。 谢广陵毕竟只是个少年,无论如何都难以直面死亡的阴影。他这会儿怕地极了,竟然忍不住流出了几滴眼泪来。哭哭颤颤地说:“徐师兄,这转生符这么阴狠恐怖,那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不过你这次因祸得福反而成功筑基凝气。过几日我便开始教你们剑法,你只须努力修炼,争取在下届道门大比上夺得名次,若有机会进庞山太一塔一回,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庞山太一塔?那又是什么?”来不及感受自己凝气成功后丹田中新生的一缕真气,谢广陵显然对悠关他生死的太一塔更感兴趣。 “是太一天尊留下的镇山至宝,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了。你只须记住,只有最强的修士才能进太一塔。”徐无咎一脸凝重地说。但他心里其实也并不确定,只是他不忍心看到谢广陵沉浸在悲伤和绝望之中才编了这么个美丽的谎言,仅仅只是让他多一点希望,重燃斗志而已。 果然谢广陵闻言身躯一震,双手又渐渐握紧,两只眼睛里又重新焕发出一股斗志。只要还有希望,那就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看他这幅样子,显然是已经重新振作了。徐无咎也不再说话,摇摇头径自走了。留下谢广陵在空旷的房间里独自对着那道诡异的青色印记细细沉思、彻夜无眠。 同样彻夜无眠的还有顾冲虚。他自诩天才,可今天见谢广陵得了道祖传承,心里便无端增添了许多压力。他当然不甘心在这场比试修行速度的游戏中输给别人,因此道祖祭典结束后,他草草吃过晚饭便又开始忘我地修炼起归气决了。至于徐无咎所说的切忌贪功、事倍功半之类的话早就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时值子夜,天地间阴气浓郁,大好圆月不偏不倚正好挂在正南方的天穹。双眼迷离间,顾冲虚仿佛看到正对着自己的圆月正朝着自己露出若有若无的浅笑,再细看时却还是那一轮明月,与平时无异。他摇了摇头,努力地将这些杂念驱逐,一边默念《道经》,一边自顾自地运转起归气决来。可无论他如何努力,白天在道祖祭典上那种玄妙难言的感觉却是再也找不到了。几个大周天过去,他甚至没有发现丹田里的那股真气壮大了多少。他有点奇怪,又有点沮丧,只得停止了修炼。 但经过这一阵折腾,顾冲虚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有心想去找唐妃玉说会儿话,但转念一想,此时夜深人静只怕她已经入睡。这时忽然他想到了前几日取材做大口袋的那片竹林。那日他和唐妃玉只在外围逛了逛,这上山许多天他还不知道那竹林深处是什么光景,何不索性趁着月色去谈一谈。想到这里他也不再迟疑,立刻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摄手摄脚地打开房门朝那走去。 竹林里黑漆漆的有种诡异的静谧,顾冲虚也没带灯火,他借着月光壮着胆子一路朝深处走去。偶尔有微风吹过惊得竹叶几下抖擞,他便忍不住地抬头四望,唯恐出现什么恐怖的家伙来。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轻轻地细响,顾冲虚疑心是某种野兽踩在竹叶上发出的声音。他正准备掉头就跑时,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突然闪过一阵阵寒光。他定下心神来仔细一看,却哪有什么吓人的野兽,分明是个少年在此练剑。那奇怪的细响正是剑气挥舞间引起的破空之声。 这少年顾冲虚认识,正是那天入门考核时带头拿石头砸谢广陵的那位。事后他已从唐妃玉口中知道了这少年的名字,他叫高寒枫。 这会儿功夫顾冲虚又不害怕了,他好奇心起,索性蹲下身来躲在一旁,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偷看起了高寒枫练剑。 这高寒枫在千机峰一众少年中算是年纪大的了,他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比起顾冲虚来足足高了半个头。只见他右手持一柄简易的竹剑,左手双指并拢,接连使了几招剑法。时而如飞龙在天,迅捷灵敏,时而如猛虎下山,锐不可当,真可谓剑出如惊龙,剑收如沉石,一时之间剑气纵横,剑势如虹。 顾冲虚见他剑法凌厉,气势猛烈,与之前所见的道门飞剑轻灵飘逸的风格大不相同。又见他使剑时招式连贯,剑法精妙。心中料定这高寒枫必然练剑多年,绝非初学乍练,顿时疑窦丛生。 眼见得高寒枫一套剑法练地差不多了,顾冲虚也有点担心横生枝节,他自知高寒枫有此剑法傍身自己绝非敌手,若被他发现自己在旁偷看少不了又是一场祸事。于是便轻轻地脱了鞋子拎在手中悄悄地离开了。他今晚意外发现高寒枫身怀如此剑法却不宣之于众,又想起那天高寒枫带头拿石头砸谢广陵时的狠辣无情。心知他在这尧山必然还怀有某种其它的目的。临走前不禁又转过身来,将高寒枫多看了几眼。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尧山恐怕也并不是一方乐土,古井不波的背后早已暗流涌动。 第八章 斗殴 顾冲虚这一夜睡的极晚,他心神操累了一整天直睡地呼声大作,卯时的阵阵晨钟也没能把他从睡梦中唤醒。梦里尽是些刀光剑影,一直快到辰时他才被阵阵吵闹声给吵醒。他马上觉得有点不妙,立刻翻下床来赤着脚便跑到窗边细看。 他循声望去,就看见两伙人站在大殿外相互对峙。一伙大约二十来人,中间几个少年紧紧簇拥着谢广陵,显然是以他为尊。另一边带头的却正是昨晚在竹林里见到的高寒枫。他身后的人数要更多一些,都是些平日里跟着他厮混的少年。两边人马不住地叫骂,情势一触即发。 这时谢广陵说了:“高寒枫,那天考核时的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公道自在人心,这事儿咱们是不是得好好说道说道。”原来他昨晚彻夜未眠,竟发现丹田里凭空多了一缕真气,全身筋骨比起以前也更加凝实。他仔细试了好几回,又发现带有转生符印记的那只左手力气倍增,轻轻一拳便能在墙上打出个浅浅的印子来。这下他也顾不得转生符的隐患了,只觉得天下之大舍我其谁,又瞎练了一通拳法,只觉得城里牛气朝天的赵霸王也不过如此。他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此时竟空前自傲,几乎有种天下无敌的感觉。他前几日便打探清楚了那日朝自己下黑手的元凶,这时便再也咽不下这口气了,等天色稍亮便纠集了一干平时往来的好友,气冲冲地找高寒枫兴师问罪了。众人都知道谢广陵昨日得了奇遇,只当他得了葛祖传承修为大增,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也愿意陪着一起来摇旗呐喊,也好结个善缘。 高寒枫双手抱着一柄竹剑,他看也不看谢广陵,双目斜视天空,哼了一声,这才冷冷地道:“说道?我符宗考核自然是强胜弱汰,你还想讨什么公道?”他这话一出,身后的一干少年也都纷纷附和。这其中许多人那天也朝山下砸了不少石头,唯恐谢广陵一道清算,此时见高寒枫丝毫没有示弱,有他当挡箭牌,他们反倒硬气起来了,一个个叫嚣着让谢广陵放马过来。他们这边人更多点,料定打起来也不会吃亏,甚至有几个出身市井的少年各种下流脏话纷纷脱口而出,差点把谢广陵的几代亲戚都问候了个遍。 谢广陵本就一肚子的气,这时又被许多挑衅的话一激,顿时只觉一股怒气从心中迸然爆发,把他整个人都刺激地火气冲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猛地窜出,暗自运起真气,一拳便向高寒枫身边一个少年打去。 “砰”地一声巨响,那少年毫无准备,只觉眼前一道人影闪过,胸口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重拳。谢广陵昨日得了转生符,此刻早已脱胎换骨,他虽然还未掌握真气的使用要领,但这一拳却也有两三百斤重力,比起一般的成年男子来还犹有过之。那少年哇的一声惨叫,一连往后退了十多步,一下又撞倒了后面好几个人,这才跌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他这下又气又痛,又怕谢广陵继续来打他,只好满地打滚,免不了又是一阵哭爹喊娘。 这一拳威力巨大,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就连一脸高傲的高寒枫此时也不禁拉下了一张长脸来瞧了谢广陵几眼,手里紧握的竹剑也悄悄地松了松。 谢广陵见一击奏效,一下子怒气出了不少。先是得意地哈哈大笑了一阵,接着一边伸出手指头来朝高寒枫勾了勾,一边挑衅道:“高寒枫,我也不欺负你,你小子拿石头砸了我好几下,乖乖滚过来让我打两拳。以后见了我乖乖地叫两声爷爷,这事儿也就算是完了。” 他这几句话简直是欺人太甚,高寒枫又是冷哼几下,不紧不慢地将竹剑交到左手,摆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起剑势,冷笑道:“废话少说,有本事就赶紧放马过来。谁输了谁就是孙子。” 谢广陵被他这副高傲自大的模样又激起了怒气,他冲着高寒枫小跑了几步,然后纵身一跃而起,借着居高临下之势一拳轰向高寒枫。 他这一拳宛如惊雷乍起,气势十足,围观的众人都忍不住叫起好来。可高寒枫武艺高强,这一拳在他眼里却是破绽百出。他打定了主意要藏拙,眼下自然也不便轻轻松松地破去这一拳,只好往后疾退了好几步,侧身一滚,装作堪堪躲过这一拳的样子。 谢广陵有心给高寒枫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不等他起身便又是一拳轰去。不料高寒枫身子一缩,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硬生生地往左挪移了三寸,又是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拳。 这二人你打我躲,转眼间又是十多招过去了,谢广陵竟一拳都没打到高寒枫。高寒枫固然躲闪地十分艰难,总让人感觉下一拳他就要被打成肉饼了。而谢广陵却也几乎耗尽了真气,后续难以为继。这时远处观战的顾冲虚终于发现端倪了,他早知道高寒枫是在藏拙,便一直在仔细观察他的武功路数。这许多招过去总算是让他看出名堂来了,无论高寒枫如何躲闪,双脚总是在谢广陵三丈以内,这分明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步法。这下顾冲虚对高寒枫就更加好奇了。 这时谢广陵终于气竭,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喘气,两只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寒枫,孙子诶,有种你别躲。” 高寒枫果然不躲了,他也不说话,转身一剑便向谢广陵刺去。这一剑又疾又狠,墨绿色的竹剑上隐隐还有一道众人都没看到的淡淡剑芒在剑尖跳动。 眼看这一剑就要把谢广陵刺个坐南朝北两面通透,骤然间传来一声轻啸,不远处激射出了一道金光,一瞬间便粘上了高寒枫。 高寒枫本已下定决心除去谢广陵这碍事的家伙,不料忽然浑身一震,剑气一顿,剑尖在离谢广陵胸口三寸远的地方堪堪停下,任凭他如何用尽全力也不能再前进分毫。他再仔细一看,只见一道金色宝符正紧紧地贴在胸口,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许多不认识的符号,只有最下方一个朱红色的定字分外醒目。 徐无咎和郑伦二人缓缓地从人群中走出,这边一班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早就发现了,徐无咎有意观察转生符的威力这才一直隐而不发没有动手。方才他见高寒枫杀机迸发,情急之下便祭出了一道定身符来紧急救场。所幸没有酿成大祸,否则葛祖转世之身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他也得担不少的干系。 徐无咎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寒枫一眼,然后慢慢地将谢广陵扶起,接着才伸手一招,收回定身符。 “郑师弟,这班师弟在千机峰上聚众斗殴,辱骂同门,实在有违我宗门清规,还请你按律发落。”徐无咎虽是真传弟子,但此时在这千机峰上也不便越俎代庖,便索性将此事托付给郑伦全权处理。 郑伦脸色铁青,那些围观的弟子修为尚浅没有仔细注意看,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高寒枫剑上的那一道夺命剑芒。当时距离甚远,以他的修为早已来不及救援了,幸好有徐无咎出手,不然只怕他这个内门弟子也别想继续待在千机峰了,少不得要被罚去镇守南陵关几年。不过斗殴这事儿嘛,既然没出人命那就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了,他沉吟了一番,有意给这班少年立个前车之鉴,便开口道:“谢广陵带头寻事、又出手打伤同门弟子,高寒枫恶意伤人未果,你二人触犯我符宗门规,便罚你们二人倒吊云崖一日,各位师弟自当引以为戒,勿要再犯。” 这处罚不可谓不重,云崖就是千机峰北面的山崖,那里地势最高,风也最大。尤其是此时已过了立夏,午后极有可能还会有雷雨,一想起风刃刮骨、骤雨加身的滋味,围观的众人便一阵后怕,顿时个个噤若寒蝉,皆口称遵命,幸好他们尚未出手,不然只怕也得尝尝这酷刑的滋味了。 谢高二人也不敢反对,马上便有杂役弟子拿着绳子前来执行去了。二人都是面有苦色,不多时就已经被五花大绑如个粽子一般。尤其是高寒枫,他料定必然是最后一剑被瞧出了破绽,不然他作为苦主定然是不用受这无妄之灾的。 二人一走,徐无咎便又清咳一声,道:“诸位师弟,我道门弟子无论修为高深,职务尊卑,都是同根之水。即便入门之前有些许私仇,但既然有缘同山修行便是莫大的造化,还望你们团结友爱,切不可同门相残。《道经》有言:五德在心,游神御气。这五德便是智、勇、仁、爱、信,如若不能敬爱同门,只怕此生神游无望矣。”他这几句话说地却是恰如其分,一众弟子仔细听来都觉得甚是有理,纷纷拱手称是。 徐无咎本准备今天便将他拿手的无量剑法传授给一众弟子,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些师弟们终究还是少年心性,若要指望他们一心一意地在这千机峰上潜心修行只怕也不容易。他深知堵不如疏的道理,细细琢磨,又沉声宣布道:“我今日见诸位师弟修行归气决已经小有所成,明日我便开始传授剑法,大伙儿今天没事都趁早去准备一把趁手的竹剑来。从今日起,每月十五我千机峰便举行一次比武论剑大会,凡是名列前三名的师弟俱赏赐虎力符一道,若是有哪位师弟连续十次独占鳌首,那这道定身符就是他的了。”他说完还不忘拿出定身符来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众人半惊半喜,他们上山来已有七八天的时间了,每日不是练气修行便是听徐无咎传道,刚开始入门学道的那一点新奇感早已被消磨殆尽,此时已经稍觉枯燥了,不少少年也都没有之前那么用功了。这会儿听得马上就要学习剑法了,不禁憧憬起了自己日后御剑飞行,挥洒剑气的样子,转眼间便又充满了无限的动力。更何况那道定身符的威力他们方才也都见过,只怕是郑伦师兄对上了也讨不了好。虽说十月连胜确实不易,但好歹有个希望不是? 其实这定身符威力巨大,乃是符宗金丹境修士才能炼制的宝符,一年时间也不过出产三五十张而且大半还得优先供应南陵关。这小小的一张金色灵符,寻常金丹境的妖兽也能定住他十多个呼吸的时间,简直是出门在外防身必备的绝妙保障。尧山内门弟子七八十人,可有这定身符的护身的最多也不过两手之数。这下连郑伦也开始有点动心了,他呼吸微微有点急促,眼里闪过一阵阵精光,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九章 道祖无量剑 千机峰的竹子们在风雨中安然度过了十几个寒暑,却没有逃脱此地主人的魔爪,此刻终于迎来了一场泼天惨祸。少年们还没搞清楚剑法和御剑飞行的区别,满脑子里都是那日陆栖花纵剑飞行的洒脱不羁。他们还没有练成高明的剑法,但却已经有了未来剑仙的挑剔眼光,这千机峰上顶好的空心竹竟大多还入不了他们的法眼。这根太老,那根又太嫩,老嫩适中的有点弯,不弯的却又嫌太硬。 一班少年们早就领了砍刀在竹林里七劈八砍,往往伐了十多根竹子才勉强找到一根中意的。他们年纪虽然还小,但是这几日修炼了归气决后力气却已经增长了许多,砍起竹子来也并不觉得有多累。一时之间砍伐声大作,遍地都是被遗弃的竹子。 顾冲虚倒是没那么多要求,他那日见了高寒枫在竹林里练的高明剑法,早已明白再好的武器也敌不过高明的技巧与强大的力量。他从地上随意取了一根竹子,拿刀砍下上端最细的二尺半长,又在断口处稍加打磨便挂在腰间完事了。 此刻他正在仔细地帮唐妃玉挑选称心的竹子。少女对竹剑的要求要更高一点,主要是她对颜色太过挑剔。颜色太深了不行,太浅了也不好看,最好是由墨到青逐渐渐变,青翠绿墨兼而有之。那一剑刺去定然从墨到青不住变幻,比迎风转动的四色风车还更要好看几分。这样才与众不同有她自己的风格。她一会儿一个顾哥哥,一会儿一个好师兄,顾冲虚就是铁石心肠也禁不住她这样软磨硬泡,不得已才勉强答应了这差事。 等顾冲虚好不容易帮唐妃玉弄好竹剑,这小丫头却又开始撒起娇来了。她方才瞧见了有其他师姐取了竹叶来编成枝冠,青青翠翠的戴在头上煞是好看,便央着顾冲虚给她也做一个。没奈何,顾冲虚只得又仔细找了数枝颜色深浅不一的竹叶来交叉编织,胡乱做了个桂冠后就给她戴上,把这小丫头又乐得咯咯直笑。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袍,外边衬着一领翠绿色的纱衣,头上幽幽绿绿的一圈竹叶映地满头黑色的秀发都泛起了一阵绿波,正合她这一身打扮。等她笑出声来时,嫩生生的两片粉红嘴唇间露出一排皓白的牙齿,颊边两个小小的梨涡一会儿小一会儿大,更是美得清纯可人,一时之间把周围几个年纪稍大的少年都看得呆了。 顾冲虚顺利地完成了任务,正待要走时却忽然想起了被倒吊云崖的谢广陵。他犹豫片刻,内心做了一番激烈地挣扎,不久前徐无咎说的五德等话又在他脑海中适时地响起,最后终于还是又寻了根竹子来继续做了柄竹剑。 当少年们持着刚做好的形态各异的竹剑来回比划时已经是申时了,千机峰上的那一片秀美竹林被糟蹋地生生少了四分之一。而顾冲虚背着三把竹剑的样子也引起了一阵阵的瞩目—唐妃玉这小丫头简直懒到了极点,连她自己的剑都不肯拿。“顾哥哥,我听说咱们符宗有个极厉害的真传师兄叫杨希山,他有三柄厉害的法剑,人家都称他三剑法师,我瞧你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在学他啊。”唐妃玉道。 “别乱说,小玉。我才上山几天哪敢跟杨师兄相提并论。” 唐妃玉长长地“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那顾哥哥你的意思是多待几年就能跟杨师兄相提并论了么?” 顾冲虚嫩脸一红,他心里当然是希望日后也能闯下杨希山这样的名声,只是这会儿修为尚浅,说出来不免遭人嘲笑。他有心反驳几句却发现这会儿确实有点词穷了,沉默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巴张了几下终于蹦出来三个字:“别乱说。” 唐妃玉见了他这窘迫的模样自然又是一阵咯咯大笑,引来路过的几个少年纷纷侧目。 这一夜千机峰上的弟子们都睡得很晚,他们大多都沉浸在了即将学剑的兴奋之中,巴不得时间能过地快一点,只恨不得两眼一闭一睁就是天明。 同样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还有谢广陵,他和高寒枫两人正一左一右被吊在云崖的两颗大树上。这倒吊的滋味儿可不好受,谢广陵早前还未上山的时候就听说有的大户人家的公子为了能多拔高个一寸半寸的,常有双脚倒钩在墙上好几个时辰的。因此他初时也并不以为意,只当是换个角度看世界。但不到两刻钟他就开始难受了,只觉得全身血液向下倒流,头胀眼晕,连远处的高寒枫也看不清楚了。每过一会儿还会吹过一阵阵的大风,刮在脸上像是小刀一样。他有心舒展几下手脚,可身上被结结实实地绑了好几圈的牛皮绳子,越是挣扎反而勒地越紧了,这下他就更难受了,只好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又过了一会儿,一阵又酥又麻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那难受的感觉简直生不如死。 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转生符了,只好开始运气修炼归气决来抵挡苦楚,一缕细微的真气从丹田处骤然迸发,又慢慢地流经全身经脉,既暖和又舒服。这一来果然好过了很多。他一边在心中暗叹离神游境又快了几个时辰,一边又微微眯着眼睛悄悄地打量不远处的高寒枫。他知道高寒枫还没有凝气,可看了一阵后发现他并无动静,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也在暗中修炼,完全没有丝毫的动弹。这时他也已经明白高寒枫能屡屡躲过自己的铁拳并不是侥幸,这才暗自佩服了他一会儿,索性也闭上眼睛自顾自地修炼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一阵钟声,于是谢广陵就知道卯时到了。旭日红光中,他艰难地睁开了双眼,果然已经天色大亮。他又兀自动弹了一阵,清咳了好几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就远远地看到有两个杂役弟子端着饭菜过来,他知道这苦刑就要结束了,心中不由地一阵欢喜。 草草吃过早饭,谢高二人就被领着去了大殿,一路上早有杂役弟子告知今日学剑的事情。高寒枫是早有自己的剑了,谢广陵却是两手空空。这时辰时已到,再去找剑显然极有可能错过徐师兄传授剑法。不得已,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先进了大殿。 这时候一众弟子早早地都来齐了,谢广陵正懊恼间旁边却已有人递过一柄细细的竹剑来。他下意识地接过竹剑,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少年,正是入门考核第一名抢了他虎力符的顾冲虚。他道了声谢,心里不由地对他好感大增。 这时候徐无咎也到了,往日里从不离身的竹简今天他竟破天荒地没带。他先是说了今天要教的剑法名称—道祖无量剑,也是道祖陆终他老人家创的。只因道祖陆终又别号无量天尊,这剑法便被称作道祖无量剑,乃是道门六宗弟子入门必修的初级剑法。接着他又细细地说了无量剑里的几式剑法,一共是简简单单的四招,分别叫做青龙出海、狮子摇头、犀牛望月、燕子穿云。 众人先是听得”道祖所创“四个字,只道是和《道经》一样极其高明的剑法,心中已然平添了许多期待。等徐无咎说到这道祖无量剑只有四招时又是一阵大失所望。少年们老早便听过许多江湖评书,但凡是稍微厉害的高手,成名绝技不是些穿云四十九剑、开天八十一斧、伏魔九十九鞭等招式繁多的名字,就是雷霆一掌、风云一刀等等气势冲天的霸道武功。可这无量四剑……嘿,怎么听也配不上在天上高来高去的剑仙们。 徐无咎把众人的失落表情都看在眼里,他道了声“殿内施展不便”便带头向殿外走去,一众少年紧跟其后,蜂拥着出了大殿,向西走了数十丈才停下。这儿是一大片空地,不远处就是一堆七零八落的岩石。 徐无咎先是扬手一招,只见竹林里应声飞来了一柄竹剑,像是长了眼睛似地自己就往徐无咎的手里钻。他右手握紧竹剑,一边沉声道“青龙出海”,一边不急不慢地前进两步朝着正前方便是一剑刺去。这一剑平淡无奇,可众人却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道犀利的剑光从剑尖骤然飞出,眨眼间便没入了十丈外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接着轰地一声巨响,再看时就只剩下漫天的碎末了。这下他们才对这名字不甚威风的道祖无量剑有了全新的认识,不禁纷纷乍舌。 紧接着徐无咎又分别把剩下的三招也演练了一遍,威力更是一招比一招更强,把这一众少年看得又急又羡。他这才把发招要领细细地说了一遍,又一一指点众人练习。 原来这几式剑法招式简单朴实,却难在要有一缕后天真气配合发劲。如顾冲虚、谢广陵二人早就凝气筑基,练了几个时辰便已略有几分威力,而唐妃玉等其他弟子则只徒具其形真实杀伤力却是相当地有限。 众人初学剑法颇感新奇,又一心希冀下月比武论剑能大放异彩,如此练了几个时辰竟还不知疲倦,直到申时过去太阳下山时才惊觉天色已晚。可此时初学乍练正是最新鲜的时候,这些少年们又哪里肯休息,匆匆吃过晚饭后便又继续挑灯夜战去了。 顾冲虚此时也和谢广陵二人悄悄跑到云崖对练去了。他两人都是已经凝气入了门的,早就把一套道祖无量剑练得纯熟,二人俱都发现对方剑气凌厉,不约而同地便脱离众人的视线,悄悄跑到了云崖战到了一起。一个天资聪颖,一个真气浑厚,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比拼了百来招后竟然斗了个平分秋色,不禁同时罢手收剑,各自又是会心一笑。 他们俩独自练了这好几个时辰,心里都萌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的奇妙感觉,此时感情早就融洽了许多。谢广陵比顾冲虚要大两岁,这时他拍了拍顾冲虚的肩膀,叹声道:“顾师弟,我那天得了葛祖的传承,机缘巧合下竟生出了一缕真气,还以为这千机峰上已经没有对手了,没想到不止是高寒枫,就连你我也打不赢。” “谢师兄过谦了,我也是恰逢其会才侥幸筑基,谢师兄天生神力,若是舍身肉搏我可不是你的对手。”顾冲虚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至于那个高寒枫……师兄你可千万别大意。依我看来,他才是众多同门中最有希望夺得定身符的人,恐怕你我二人合力也不一定能稳稳地赢过他。”他此时已对谢广陵颇有好感,当下就把那天在竹林看到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谢广陵听完以后已经是脸色铁青,这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高寒枫,昨日他最后那一剑分明就是怀着杀意刺出的。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心里不禁又对及时施救的徐无咎多了几分谢意。 他这时深感技不如人的无奈和痛苦,又怀有一点对高寒枫的仇视。沉默了半响,才抬起头来望了望夜空,只见一轮朦朦胧胧的圆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空,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寥。淡淡的月华倾泻在光滑的竹剑上,映得竹剑也仿佛有些支离破碎,像是通盈剔透又像是碧玉般闪烁。他又看了一眼顾冲虚,正迎上他期盼的目光,于是终于决定要奋发图强堂堂正正地赢高寒枫一回。接着便大喝了声“再来比过”,拿起剑来又和顾冲虚战到一处。 第十章 比武论剑 山中无甲子,修行无岁月。千机峰弟子们还未从初学剑法的兴奋与新奇中回过味来,转眼间就已经到了五月十五—徐无咎定下的比武论剑的日子。这段时间又有不少弟子成功地凝气筑基,平时比试切磋时也不再全然是竹剑交击所发出的啪啪脆响,时常也能见到一点点微弱的剑光往来激射,这时候便有围观的弟子们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然后高声喝彩。更有好事者,居然按照筑基凝气的先后顺序分别给这些弟子们列了个名次,还强行给他们加了个名号。最先凝气的就是“千机峰第一高手”,第二凝气的便是“千机峰第二高手”,余下以此类推,竟也排了二十多人。顾冲虚虽是一众少年中最早凝气的,但他公布地较晚,只得了个“千机峰第十高手”的名号,堪堪进入十强。 千机峰的第一高手无疑便是谢广陵了,他得到葛祖传承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这许多天过去,他的真气已然比起一个月以前增长了数倍之多,跟其余众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几天前,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以一敌二,同时击败了所谓的“千机峰第十八高手”和“千机峰第十二高手”。他先是剑芒乱点,瞬间刺出了三朵剑花,一招“狮子三摇头”挡下了那两人的合攻一击,接着一招犀牛望月反手一挥,巧妙地激射出一道半月形的剑气,漂亮地来了个“一剑双雕”。末了还故作潇洒地抬头仰望天空,一边叹气,一边还不忘拿袖子拭了拭竹剑的上半截,仿佛还真像是刚杀完人,剑上染血未冷的样子。那神情简直是说不出地轻松、孤傲、和......自恋,就只差在脸上写上“高手寂寞”四个大字了。 谢广陵自得了转生符以后,哪怕是早上一觉睡醒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体内真气又壮大了几分。且不提他一边心惊胆颤地小心计算余生剩下的时日,一边又在心中编排日后下山吊打赵霸王的场景。而与此同时,他的老对手高寒枫也极其“顺利”地凝气了。 那是四月十九日的一个夜晚,夜空中乌云惨淡,仿佛月亮也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到人间发生的这一幕惨剧。这一天,谢广陵成功地学会了如何用狮子摇头瞬间刺出两朵剑花—也就是所谓的“狮子二摇头”。他一时得意,有心去试试高寒枫的底细,便又纠集了一干好友借着比剑切磋的名义去寻高寒枫的晦气。高寒枫是何等人?他平时走路都是一副斜眼朝天、鼻孔对人的模样,又哪里会怕了他谢广陵这手下败将。这两人一见面真是仇人见仇人,分外地眼红,不等谢广陵几句话挑拨便已经拨出剑来战作一团。 高寒枫虽然剑法高明,招式精妙,可他毕竟还没有真气,更不便用他早已炉火纯青的私密剑法,一招一式的威力不免大打折扣,饶是他步法神奇,勉强斗了二三十招也已经难以支撑。这时谢广陵怪叫一声,左手的青色印记快速地闪烁了一阵,竹剑极其迅速地抖动了两下,两朵虽然不大但却异常凝实的青色剑花便朝着高寒枫胸口迅捷地刺去。高寒枫脸色煞白,显然是无力阻挡了。眼见悲剧即将发生,谢广陵却自己把剑一偏,青色剑花擦着高寒枫的衣服轻轻划过,“哧”地一声把他一身华美的锦袍割开了一道寸许的大口子。谢广陵得势不饶人,又说了许多嘲笑的言语这才在一干少年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高寒枫素来高傲,这下受了这奇耻大辱,脸色简直比刚喝了几斤的泔水还要难看。他双手握拳,指甲深陷掌心,各自印出了一道弯曲的血线,屈辱交加下不禁心中怒焰滔天。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有几个夜间出恭的弟子隐隐约约听到北边云崖传来一阵阵的长啸,似是悲怆又像是心有不甘。 第二天早上高寒枫便红着眼睛来找谢广陵比试了,谢广陵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时众人便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高寒枫居然不声不响就这么凝气了。他不但凝气成功了而且竟然还能和千机峰第一高手谢广陵斗了个难解难分,再也不复昨天的狼狈不堪。二人你来我往,足足斗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郑伦赶来强行将两人驱散这才勉强罢休。这回谢广陵没有拿言语嘲笑他了,而围观的众人看待高寒枫的眼神也多了一丝凝重和钦佩。因为先前早有一位少年已经领先凝气了,于是高寒枫便成了“千机峰第三高手”。 这所谓的“千机峰高手”当然只是一班少年的顽心作祟,若真要打起来,恐怕这许许多多的“千机峰高手”还挡不下郑伦信手一剑。可他们毕竟少年心性,叫着叫着竟然也隐隐有几分当真了。 这天众人早早地就起床了,匆匆吃过早饭便三五一群,满怀期待地围在试剑台边上等待。试剑台就是那天徐无咎演示剑法的那一大片空地。这里地势开阔,离大殿和住处也都不远,后来就成为了弟子们比剑的首选之地。徐无咎索性便让郑伦在此处划了二十丈见方的一大片空地,又差一班杂役弟子拿上品的青岗岩筑了三尺来高的大平台,远远看去倒也颇有点雄伟壮观。又因为这里是弟子们时常比试剑法的场所,于是大伙儿干脆就叫他试剑台了。 比武论剑的规则并不复杂,提前一日就可自愿报名,报名结束后便随机抽签采用淘汰制一一对决。报名的一共有三十一人,大多是“千机峰高手榜”上有名的弟子。徐无咎对这个数字不太满意,便又强行钦点了一位剑法还算出彩的弟子一并参加。 谢广陵是千机峰公认的第一高手,他本就真气浑厚远胜其余众人,人家最多使了十多招便已真气不济,气喘吁吁。可他轻轻松松地便能用出三五十招,而且同样的招式到了他的手里威力更是要厉害了好几分。这段时间,他又和顾冲虚两人每日单独练习好几个时辰。顾冲虚虽然不如他真气绵长,可对于招式的理解却远在他之上,每次打斗完便一一指出谢广陵剑招中的不足之处。一个月下来,谢广陵这一套无量剑法已然颇具火候,就连徐无咎也曾公然夸过他几句。这下他便更得意了,每日里挑衅比斗更是未逢败绩,也只有顾冲虚能勉强和他战到一百招开外,就连剑法高明的高寒枫,这时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谢广陵手下最多也就只能支撑到五十招。 到了辰时,徐无咎准时出现,众人便开始依次抽签。暗青色的竹筒里斜斜歪歪插了三十二支竹签,隐入竹筒深处的一端早已刻了十六组微小的数字,不仔细看甚至连数字在哪都找不到。顾冲虚随便抽了一支,细看时却是个九。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原来是谢广陵抽到了一号签,他近来横行千机峰从无敌手,此时又抽了这吉利的一号签,便忍不住长笑了一阵。瞧他那一脸毫不掩饰、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今日比试的头名早已非他莫属,甚至连十月连胜的定身符也已悄悄地跟着他改姓了。 另一支一号签在一个女弟子手里,她这会儿脸色果然已经相当地难看,其实这比武论剑只有前三甲才有赏可拿,许多弟子都是抱着侥幸心理来浑水摸鱼的,他们不切实际地盼着谢广陵、高寒枫等种子选手早早对上互相地淘汰,而自己则尽抽到些弱敌一路高歌凯进。可人生乃是一场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残酷游戏,到头来真正比拼的无非还是勇气和智慧,又哪有那么多运气可言。顾冲虚依稀记得这女弟子正是“千机峰第十五高手”,想到不久前谢广陵以一胜二的骄人战绩,几乎没有被她打败的可能,这下连他也开始有点同情那名女弟子了。 这边顾冲虚还在想这想那,那边谢广陵却已经上台开打了。这千机峰第十五高手在他眼里也只比没有真气的普通弟子要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七八招过后,他两腿一蹬轻轻跃起,凌空朝着那女弟子疾刺两下,正是无量剑里的最后一招“燕子钻云”。他这一下居高临下携破空之势而来,女弟子还来不及抵挡便被击倒在地。她毕竟年纪还不大,实在难以接受初战即败而且败地还如此难看,懊恼地跺了跺脚,心中又是急又是羞,眼睛一红竟突然转身哭着跑了。 这下就轮到谢广陵不知所措了,他方才一时得意也没想到手下留情,更忘了他自己天天挂在嘴边的“男人不能打女人”这规矩。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也早已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会儿见到人家眼睛都哭红了才想起来下手似乎有点太重,他也拉不下脸去赔礼道歉,只好默不作声地下了试剑台,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却也不知是惭愧还是懊恼。这时,旁边几个女弟子向他传来充满怒意的目光。他黑脸一红,又是一阵心虚。只好假装没有看到,自顾自地找顾冲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试剑台上又斗了几轮,这时便轮到唐妃玉上场了。唐妃玉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这段时间她一直跟在谢顾二人的身后做一只自娱自乐的跟屁虫,有意无意间也对无量剑法多了不少深刻的见解。再加上顾冲虚对她极其疼爱,时不时地也跟她分享一些修炼的心得和诀窍,这小丫头片子竟然就因此成为了千机峰上第七位凝气的弟子,在一众女弟子中遥遥领先。她年纪甚小,长地又讨人喜欢,千机峰的一众弟子们平时也都有意让着她、宠着她,还给她送了一个亲切的昵称—小七。她自思有几分进前三甲的可能,便也报了名登台比武,打定了主意实在打不过就哭鼻子掉眼泪求着众位师兄让她一让。 可惜她的对手是高寒枫,是心中只有自己,眼里根本没有旁人的高寒枫。 第十一章 胡小花 当高寒枫拿着六号竹签一跃登台时唐妃玉的脸色显然有点不太好看,这三十一名对手中她最不想遇见的就是高寒枫。高寒枫名列“千机峰高手榜第三名”,只有谢广陵才能稳稳地压他一头,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水平离他还有不少的差距。更难受的是,这人是个鼻孔朝天的主,就算是自己拉下脸来求情想必也只能是输的更难看而已。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竹剑。她的竹剑可是顾冲虚花了不少功夫给她做的,平时从不离身。甚至她还专门为这柄漂亮的竹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墨阳碧萧。 这时她下意识地望了望不远处的竹林,心中隐隐有点担心高寒枫下手不知轻重伤了她心爱的墨阳碧萧。等高寒枫正准备一剑刺出来个速战速决时,她却已经抢先开口说话了:“我认输”。 这三个字倒着实让高寒枫难受了一阵,他一口真气已经提出丹田,这会儿又得想法子把它收回去,不由地又是一阵气息紊乱。只觉得一股浊气直冲心口,呛得他说不出话来,脸上也映上了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偏偏他还得维持一贯轻松潇洒的模样。嘿,这样一来倒是比被三五个人围攻还要更加吃力些。 唐妃玉下了台又是一阵伤心,她的实力其实比起先前的千机峰第十五高手要强出一大截,偶尔机缘巧合勉强也能使出“狮子二摇头”来,可她的运气却又要比那女弟子要更差不少,好巧不巧竟遇上了唯一没有胜算的高寒枫。她这下柳眉微皱,小巧玲珑的鼻头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两下,眼里隐隐噙着泪光似是有无限地哀怨。眼见得她又要哭鼻子了,顾冲虚连忙上前好生安慰了一阵,又故意说了许多俏皮话,这才引得她破涕为笑,恢复了平时的活泼乐天。又过了一阵,顾冲虚便听到徐无咎说道:“九号上场”,他这才抛下唐妃玉,双脚微一用力就跃上了试剑台。 顾冲虚委实没有料到他的对手居然就是那个被徐无咎强行点名拉来凑数的少年,他这段时间不是跟谢广陵练剑就是陪唐妃玉东游西逛,实在无事可做就自个儿回屋里修炼归气决,极少跟其他人打交道,一时之间竟也想不起这少年的名字来。不过他有心争夺三甲,昨日就仔细地做了功课,他确定这人根本就不是“千机峰高手”之一,心中不免也有些轻视,甚至还未开打他就已经感叹这胜利来得如此容易,比起唐妃玉的厄运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少年算是千机峰上少有的胖子了,他只比顾冲虚略高一点儿,但一条粗腿却要比顾冲虚的腰围还要大了几圈。他的脖子早就淹没在了一堆肉里根本连看都看不到,找也找不着。再往上看就是大大的脑袋上摆着几样毫不明显的五官,一对小眼嵌在脸上一团肥肉里真是让人怀疑他是否还能睁眨自如。他穿着一身青色布袍,直撑地肚子圆滚滚地,比顾冲虚家里做工的老张头的儿媳妇怀胎八九个月的模样还要更加臃肿几分。也不知道他胖成这样是怎么通过入门考验的,真是千机峰上的一朵奇葩。 更奇怪的是他的武器,顾冲虚也算是见过不少另类旁门的竹剑,可这家伙的武器又长又宽,与其说是竹剑倒还更像是一根棍子。看地顾冲虚都有点好奇他一会儿该怎么使出无量剑法,心中不禁又暗自期待了几下,只求他不要学唐妃玉还没开打就自己认输。 这时小胖子说话了,他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在下胡小花见过顾师兄,还请师兄多多赐教。”说完居然还不忘微微躬身,艰难地作了个拱手礼。 众人听了他古怪的名字先是一乐,又见他异常艰难地躬身行礼,直累地双脸通红,额头上甚至还挤出了几滴汗水。一个个又是被逗地捧腹大笑,就连向来冷冰冰的高寒枫此时也终于忍不住“哧”地一下笑出声来。 顾冲虚本就没把他当成对手,又有心看看他使剑的滑稽模样,便装大道:“胡师弟无需多礼,我见你还未筑基凝气,只怕有点胜之不武。这样吧,我先让你三招,你且尽管全力以赴。” 顾冲虚这段日子虽然行事低调,但众人都还记得他纵身跃下千机峰勇夺虎力符的英勇事迹,况且此时他又是千机峰的第十高手。眼下见他如此谦虚礼让,不少弟子更想起了那日他给谢广陵带剑的义举,此时不禁都纷纷叫好喝起彩来,把这半大少年心里得意地简直尾巴都翘上了天。 大伙儿光顾着称赞顾冲虚敬爱同门,可谁也没看到胡小花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阵精光,也不知是心中窃喜还是被人轻视看不起的愤怒。他大声叫了声“好”便一个疾冲向顾冲虚劈出了一“剑”。顾冲虚来不及感叹他这一团肥肉竟然能有如此之快的速度就已经被一团罡风笼罩。这时他有点后悔了,这一“剑”根本就不是徐无咎教的无量剑法,分明就是一招极其犀利的棍法,难怪他的竹剑看起来如此与众不同,原来这里面竟还有这般内情在里面。 来不及多想,顾冲虚也不管狼狈不狼狈了,身子一缩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这一棍。这一下正是那日高寒枫躲开谢广陵铁拳所用的招式,此时他信手拈来倒也颇有奇效。 胡小花“咦”了一声,顿时身子一沉,用力横扫了一棍。这一下来地又狠又疾,顾冲虚避无可避,只好用拿竹剑负在后背,结结实实地生受了这一棍,瞬间又是一阵剧痛。原来这胡小花出身武道世家,自幼便修习武艺,他虽然还没有筑基凝气,但在武道一途却已经达到了淬体境的巅峰,离金刚境也只有一步之遥。他本想等下月凝气了以后来个扮猪吃老虎的,却不料一身秘密早就被徐无咎窥破,这才无可奈何提前暴露了实力。 顾冲虚生受了这一棍,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说不出的疼痛难忍。更惨的是负在后背的竹剑也被这重重的一棍打到了断节处,“啪”的一声居然从中应声而断。眼看武器被毁,再高明的剑法也使不出来了。他神情沮丧,不等胡小花继续使出第三棍便自己认输跳下试剑台了。他又想起了方才言之凿凿地放话让胡小花三招,可这会儿才两招自己就已经坚持不住了,甚至连个抽空施展虎力符的机会都没有。不禁又是后悔又是羞赧。方才众弟子的交口称赞还犹在耳边,可这三两下自己就已经败下阵来,两下落差之大直让他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 幸好此时还有谢广陵来安慰他,他拍了怕顾冲虚的肩膀沉声道:“师弟不要灰心丧气,你这回只不过吃了他暗中偷袭的亏,若是正面交锋他可绝不是你的对手。你放心,待会儿我就帮你报仇雪恨,一定要帮你把这场子给找回来。”顾冲虚点头道是,心里却默默地发誓以后再也不小看任何人了。 这一番变化说来话长,其实也只不过才过去几个呼吸的时间。胡小花骤然爆发,两棍就把顾冲虚击败,这结果简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直到他自顾自地跳下试剑台换了下组对手上场时,周围才响起了一片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众人回过神来,这时便有拥戴顾冲虚的弟子开始在台下怒骂胡小花了。 “胡小花,说好了比武论剑,你这两下子又算是哪门子的剑法?” 这胡小花也不甘示弱,“谁说我用的不是剑法了,谁规定剑法就非得刺来刺去?又是谁规定剑就只能是两三尺长了?我听说咱们尧山的杨希山师兄就有一把半尺长的金鸿,你且去问问他,那到底是剑呢还是绣花针?” “你、你别强词夺理,你用的分明就不是无量剑法,你、你胜之不武。”那人显然有点词穷了,也不知该怎么反驳。 “嘿,无量剑法怎么了,无量剑法不也是道祖他老人家自创的么,只许他发明无量剑法,就不许我发明套棍剑么?杨师兄还自创了一套极有名气的揽月剑呢,莫非那就不是剑法了?你说胜之不武?要不你来和我比比看?”这胡小花能言善辩,处处拿杨希山当挡箭牌,说起歪理来更是头头是道。倘若徐无咎能再下血本弄个辩论大会,他倒是极有希望十月连胜。 那人不说话了,他自知狡辩不是胡小花的对手,过了半响便只好说些其他挤兑的话。 这时胡小花也有点真地生气了,他冷笑了几声,道:“这位兄台,比武论剑全凭本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既然胜负已分,那便再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 那人见胡小花这副态度,不由地也勃然大怒,不等他开口反讥,胡小花便又抢先道:“我倒也不怕告诉你,我老娘就是天京厨王胡赛花。昔年天启皇帝落难时多靠了我娘周济了他几顿饭,这套棍剑就是当年他老人家为了报答我娘的恩情才留下的。你若不信,尽管去宫里问他去。” 他这几句话说得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天京厨王胡赛花的大名不少弟子却都是听过的,她做的饭菜可说是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了,她的主顾们每次品尝她的饭菜时也都是神态各异,有人失声痛哭,也有人开怀大笑,投杯弃箸翩翩起舞者有之,神情呆滞不能言语的却也不少。可惜胡赛花的规矩是每月只做三顿饭,预约早就排到了十年以后。一般的达官贵人根本就无缘消受。几年前甚至还有位扬州的豪商愿意出一千两金子只求一粒胡赛花亲自做的饭团子,从此便留下了千金一饭的佳话。至于天启大帝姚崇华,那更是被誉为国家时代以来的五百年间第一雄主,他年轻时得了上古武宗的传承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了。天启帝不仅自身武艺通神,号称是全天下离人仙最近的男人,二十年前又招募了六十万禁军,自创了一套锻体拳在军中推广,从此横扫六国,一统九州,可谓是武功鼎盛,其威望直追八百年前的太一天尊。无论如何,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这少年人微言轻,又怎么可能去向他二人去求证此事,一时之间便也不再言语了。 第十二章 苦肉真经 第一轮的比武很快就结束了,胜者纷纷聚集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抽签。等过了午时没多久,论剑大会便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四强争霸。不出意外,胡小花、高寒枫、谢广陵都各自占了一个名额,而最后一位弟子则是“千机峰第五高手”。 “千机峰第五高手”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他抽到的对手是胡小花。胡小花这一路过关斩将,用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是剑法还是棍法的刚猛招式已经接连砸断了三柄竹剑,而当他一跃上台正准备用一记重棍砸断第四柄竹剑时,一阵大风忽然刮起,掠过不远处的竹林,发出了阵阵沙沙细响,仿佛是悲哀的低鸣,又像是沉重的嘶吼,说不出的悲惨壮烈。这时那少年才心疼起自己的剑来,他自知胜算不大,犹豫了一阵便弃剑认输了。 同样认输的还有高寒枫,他这一个月来和谢广陵斗了好几次,对他的实力已经有了深刻的了解。他心中明白,只要不暴露自己的真正实力那就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更何况就算是勉强赢了谢广陵,后面还有个不知深浅、武功明显也不弱的胡小花在等着他。与其两败俱伤倒还不如省点真气来迎战那位千机峰第五高手,同样都是奖励一道虎力符,可争第三名显然就要比争第一名轻松太多了。 他这一招战略性认输不可谓不高明,不但以退为进、驱虎吞狼,还能多少跟谢广陵缓和下关系,就连徐无咎也在一旁暗自点头,眼里闪过不加掩饰的赞许。 而胡小花无疑就是本次比武最大的黑马了,谢广陵从未想过他最后的敌人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走路都挺费劲的小胖子。他本满怀希冀地盼望能和高寒枫好好地打一场,最好是能逼他使出真本事来;又或是对上顾冲虚,哥儿俩好好地在试剑台上共同演绎一出华美的竹剑之舞,等到了百多招开外自己便装作一副险之又险地模样艰难地赢了顾师弟,这样既夺了头甲却也不至于让他输得太过难看。可他的一系列计划显然是赶不上变化的,胡小花在几场战斗中展示出了惊人的实力和超群的力量,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这时决战正式开始了,胡小花照例又是拱手行礼,弯腰躬身时也依旧吃力,可这回却再也没有人笑他了。谢广陵也不答话,他怒喝一声:“看剑”,一个疾刺,竹剑凌空舞出三朵绚丽剑花,赫然便是他最拿手的“狮子三摇头”。原来狮子摇头这一招最耗真气,真气越是浑厚,舞出的剑花就越多,威力自然也就越强。按照徐无咎的说法,若是有谁能把这一招练到“狮子九摇头”的境界,那么他也就离辟谷境不远了。可“狮子九摇头”却又谈何容易,须知狮子摇头凝聚出第一朵剑花只需要一缕真气便可,但到了凝聚下一朵剑花时就得消耗足足两倍的真气。谢广陵曾和顾冲虚仔细算过,若想要成功地施展出九朵剑花,那消耗的真气乃是第一朵剑花的一千五百倍之多!就是这看上去简简单单的“狮子二摇头”,整个千机峰上能够熟练使用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因此,谢广陵这一招“狮子三摇头”几乎可算是整个千机峰弟子中威力最强的杀招了,平时出手更是无往不胜。 然而他的对手是胡小花。胡小花的棍法也专以威猛凌厉见长,他见了这“狮子三摇头”迎面而来,不退反进,运起五成内力,竹棍凌空疾点了几下,赫然竟也是三朵棍花。这下众人倒是对他先前的说辞信服了几分,零零散散地倒也响起了不少的喝彩声。 这六朵璀璨之花两两相遇,绽放出一阵炫目的鸿光,两人都觉得一股大力从手上传来,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忍不住都往后倒退了几步。这下二人便再也没有之前故作轻松惬意的模样了,取而代之的都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谢广陵抬起头来凌厉地望了一眼胡小花,正迎上他同样深沉且犀利的目光,不禁大喝一声又和他战到了一起。 这两人一个真气浑厚,一个力大势沉,谢广陵固然剑气绵长,可胡小花也有强劲的内力傍身,你来我往之下,不一会儿功夫就战到了百招开外。还是谢广陵先沉不住气了,他此前大小战斗无数,最多三五十招就已经分出了胜负,从不知道节省真气,哪里又有过现在这样持续鏖战的经历。饶是他真气之多远胜众人,此时也破天荒地显露出了些许地不济。 于是谢广陵也不再迟疑,他先是虚晃一剑借机退出战局,接着一个燕子穿云再次轻轻跃起,瞬间又将剑交到左手,手背上诡异的青色印记连连闪烁,一股无比庞大的力量便立刻从他体内爆发。他牙关一咬,提起十成真气便是一剑平刺而出。 众人先是见这招青龙出海平平淡淡地无甚威力,可才一眨眼的功夫就见到一道长长的青色剑波从竹剑上喷涌而出。晶莹流转的剑气四下发散,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青色的光芒,闪地远处众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这哪是什么普通剑波,分明就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啊。 谢广陵这一下激发了所有转生符的威能,这一招青龙出海竟比起徐无咎那日当众演示的还要更添三分威势。这一下连徐无咎也不禁站起身来有点动容了,他那天演示时固然没有施展出几分真实实力,可当年他初学乍练的时候却也没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就把青龙出海练到这样的地步,不由心中一阵暗叹:不愧是葛祖一缕残念看中的人啊,真是后生可畏。 不提众人见了这声势浩大的一招惊呼连连,身处战场中央的胡小花却又是一番其它感受。他此刻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机牢牢地锁定,一股强大的压力骤然降临,别说拔腿就跑,就连他的呼吸都隐隐透露出了几分急促。他也不再犹豫了,反正已经暴露了实力,便决定索性战个痛快。他抬起头来一阵长啸,淬体大成的全部实力迸然爆发。他先是用力地将手中的竹棍朝前一掷,紧接着便张开大嘴疯狂地吸了两口长气。这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胡小花一身肥肉止不住地颤了几下,转眼间竟然神奇地消失不见了,满身肥肉的小胖子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个颇有几分俊俏的清秀少年,看得众人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他们当然没有看错,原来这门神奇的秘术就是胡小花家族代代流传的《苦肉真经》,平时养肉负重、积蓄内力,关键时刻便瞬间将这一身累赘化作力量,乃是上古武宗的不传之秘。 胡小花这一下累赘尽去,两百来斤的肥肉忽然消失,简直是有说不出的轻松和清凉,只觉得脚步都轻盈了许多。那表情更是比起大热天里突然一口气脱了五件厚厚的大棉袄还要销魂几分,就只差发出一声难以自抑的呻吟了。他这时已经战意滔天,干脆一把扯下身上的衣服,露出上半身雪白细嫩的一身强健肌肉来,看得几个年长的女弟子又是惊呼连连,眼里充满了不知是爱慕还是羡慕的迷离目光,居然毫不羞涩地高声叫起了他的名字来。胡小花这时眼里已经只有谢广陵和他的剑了,他也顾不上旁人喝彩尖叫的声音,两腿用力一瞪,身子便像是飞石一般激射而出,右手紧握成拳,不躲不避反而正面朝着谢广陵发出的那条青色巨龙一拳轰去。 那一刻像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又似乎是有轰天巨响瞬间爆发。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道强光闪过,耳边传来阵阵的轻鸣声,试剑台上的两人便已分出了胜负。 终究还是胡小花技高一筹,他先是用力掷出竹棍将谢广陵的剑势削弱了几分,接着惊天动地的一拳便迎上了谢广陵的竹剑。他强忍着右拳上传来的剧痛,硬是摧枯拉朽地将谢广陵逼地接连退了几十步之多,直到他忽然感到右臂一轻,耳边听到“啪”的一声清响,传来一声竹剑断裂的声音,这才收起拳头就此作罢。 可饶是如此谢广陵也已经被他一拳之威打得瘫倒在地,勉强凭着手里半截断剑才支起身子来。他这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双目空洞无神地盯着身前青冈岩上被深深犁出的两道长痕,像是沉浸在刚才拳剑交锋的刹那没有回过神来,又像是心有不甘还没有接受自己落败的事实。直到被匆匆跑上台来的顾冲虚搀扶着下了试剑台他的眼前还仿佛都是刚才那无可匹敌的一拳。 所有人都被这一瞬间的精彩对决看地心醉不已,就连郑伦也领着一干杂役弟子在一旁看地分外出神。他们呆了半响,忽然爆发出一阵雷鼓般的掌声,几个认识胡小花的少年更是来不及等徐无咎宣布结果就一拥而上,一边高声呼喊着胡小花的名字,一边将他抬起来抛了又接,接了又抛。幸好这时候胡小花还没有恢复他那一身油腻腻的肥肉,不然光凭这几下抛接恐怕就要发生少年们筋骨错裂被压成肉饼的惨剧了。 看完谢广陵和胡小花的决战以后,众人再看高寒枫和千机峰第五高手的对决时就有点如同嚼蜡了。就连这两人自己也打得不怎么用心,似乎心神都还沉浸在方才惊天动地的那一战。勉强对拼了二三十招,高寒枫突然爆发,他连续挥了两剑,两招犀牛望月一左一右激射出两道半月形的剑气。千机峰第五高手显然意料不及,大意之下抵挡不住,左手衣服被剑气划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在皮肉上印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他无力再战,只好就此认输。 第十三章 云崖 无论如何,千机峰的第一次论剑大会总算是结束了。一班少年们第一次放开手脚相互比拼了一番,更见了许多远胜自己的精彩比斗,一时之间虽有些未得名次的失落,但更多的却还是对下次比武的殷勤期待。 徐无咎先是高声宣布了这次比武的头甲就是胡小花,然后便分别给前三甲的三人分发了虎力符。尽管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胡小花最后那一下赤手空拳绝跟剑法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此时却也没有人再站出来抗议反对了。徐无咎又让几个杂役在试剑台边缘处立了一块七尺见方的大石碑,凌空运起真气来用指剑先后写了三人的名字,直写地碎屑纷飞,碎石激射,留下了足足半寸深的字痕。这一招隔空御气却是众人还没有学过的,少年们不约而同地揣摩了一阵,不寒而栗地想到了这一下打在人身上的情景,便都猜测这是练气境极其高深的招式,一时之间又是喝彩又是憧憬。徐无咎有心激励一众弟子潜心修行,这时就宣布下月起将虎力符的奖励条件放宽到了前八名,而前三甲的奖励则是翻倍。众人便又是一阵欢呼。 当然也有人失落,谢广陵没能拿到头甲,连十连胜的第一步都没能达成,而唐妃玉和顾冲虚都是有着前十的实力,却也没能通过第一轮的比试。这三人平日里形影不离,这回也都同样有些空落落的失望。三人望着被众人包围的胡小花,心中充满了一股不知是苦涩还是嫉恨的别样感情,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迎上好友同样黯淡的目光,于是又更添了几分悲伤,呆了半响便默默地肩并着肩退出拥挤的人潮了。 这一晚上,顾冲虚都在回想白天比武的细节。他本以为自己凝气最早,天赋又高,再加上有虎力符傍身,即便头甲无望,可进前三名还是相当有把握的,嘿,没想到自己竟连第一轮都过不了。这时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傲慢与轻敌,便又是一阵阵的懊恼。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足足磨了小半个时辰,不但睡意全无,反而倒还觉得更加清醒了。这时他忽然想起高寒枫知耻而后勇,一夜之间凝气筑基的事迹,索性便也不睡了。他披起衣服翻身下床,正看见一片月光透过窗门间的细缝,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地白光,倒是像极了白天胡小花迎面劈来的那一道棍影,看得顾冲虚心中又是羞又是气。 他有点气恼这该死的月光竟然也敢来欺负自己,便愤怒地重重一拳打在了窗户上。嘿,这竹窗上只糊了薄薄的一层窗纸,哪里禁得起他这下巨力。顿时一声脆响破了个大窟窿。这下可好,棍影倒是不见了,可五月初夏时节最是毒辣的蚊子却被引来了不少,嗡嗡嗡地发出一阵如饥似渴的声音,只等顾冲虚稍不留神便一拥而上,插上吸管饮个痛快。 顾冲虚来不及后悔,只得赤着脚胡乱套了两只布鞋便拎着竹剑破门而出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满脑子只想着“知耻而后勇”这五个大字。直到眼前豁然开朗,脸上迎来了阵阵凉风时他才回过神来,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一路不知不觉地居然跑到了云崖来。 今天是五月十五,一只又白又圆的月亮正低垂在半空中,他这会儿看到这一幕又不禁想起了谢广陵跟他说过的在青楼里偷看那些个当红花魁洗澡的香艳经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股莫名的躁动,又是浑不自知地脸红了许久。他有心奋发图强,便就着月光在云崖边上练起了无量剑法。练地累了便盘腿坐下,一边默念《道经》,一边就暗暗修炼起了归气决。 顾冲虚白天受了一番打击,但胡小花那一棍不但没有打破他的自信心,反而倒更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欲。他此刻正是最勤勉精进的时候,练了两三个时辰居然也毫不疲倦。这时天色将明未明,眼见得就快到卯时了,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破空急响。顾冲虚刚一抬起头来,就立马看到东边天际有一道白色亮芒直直地朝他飞来,把后面一片红彤彤的壮丽鸿光都映地仿佛黯淡了几分。 当…当...当...,玉都峰上的晨钟又准时地响起,阵阵钟声中,那道犀利的剑芒就已经到了顾冲虚的面前。他仔细一看,嘿,竟然是徐无咎。 原来徐无咎本性逍遥,每日里最爱看的就是这天地之间的日出日落。他辰时才去殿里授课,每日卯时前后便提前来这又高又阔的云崖独自观赏日出。他方才醉心御剑没有细看,这时才发现顾冲虚,“咦”了一声便道:“顾师弟,这会儿卯时正是做功修炼的好机会,你不在房里练归气决却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顾冲虚嫩脸一红,他也不好意思说昨日自己落败了以后辗转反侧,只把自己不小心弄破窗纸被蚊子闹得彻夜难眠这才索性来这儿练剑的事情又细细地说了一遍。这倒让徐无咎有点刮目相看了,他早知道顾冲虚悟性甚高,是众多弟子中最早凝气的,这十二三岁的年纪又是少年最最贪睡的时候,想不到他竟还有这等毅力来云崖彻夜练剑,如此天分再加上这般勤奋刻苦,只怕日后的成就比起谢广陵来也不遑多让了。 这会儿功夫,远处东方云天交界处已经是红光大作。二人也不再说话了,肩并肩便站到了一处,均都闭气凝神静静地欣赏这天地间最为自然壮美的奇景。 只见遥远的东方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突然便有一道耀眼的鸿光窜了出来,先是瞬间染红了周围的云彩,接着就像是背负着整个苍穹一般,异常吃力而又坚毅地慢慢扛起了这一片天地间的光芒,然后又似是脚夫苦力刚卸完货在脸上一抹汗水,挥洒下阵阵刺眼的金光,闪地顾冲虚眼睛都睁不开了。 平时卯时顾冲虚必然还在静静地打坐运气吸纳太阳精华,可他今天认真地看了日出的全部过程,竟觉得全身上下从内而外地发出一股热切的愉悦感。明明真气没有一丝一毫的增长,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得强大了几分,也不知道这是心境的提升还是恍惚间的错觉。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似是还在回想刚才日出时的余味,又像是相对无言这才无话可说。 顾冲虚心里当然是有很多话想问的,平时徐无咎一齐给二百来个弟子授课又哪有时间留给他细细发问,这时好不容易见有了独处的机会,这一连串的疑问就再也藏不住了。 “徐师兄,昨天胡小花用的那一拳明明不是剑法,为什么他还是得了论剑大会的头甲?” 徐无咎叹了一声,道:“顾师弟,你可知我道门弟子斩妖除魔,这一辈子又得经历多少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你今天在这儿追究胡小花违反规则,可真当你面对凶恶的妖兽时它又哪会管你有多少规矩?你若再不想清楚这一点,只怕以后迟早会吃大亏。” 顾冲虚默然,他从小到大连黎阳城外都没去过,虽然平时也听了不少妖兽的传闻,可这些凶恶的妖兽在他心里甚至比起天启大帝还要更加地遥远,更加地模糊。甚至直到他加入尧山符宗已经一个月了也还没有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也将会直面这些拥有强大力量的异兽,像道祖祭典上传颂的那样挺身而出,拔剑保卫许许多多如他父亲那样没有真气和武功的普通人类。 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徐师兄,可胡小花带艺上山,你就不怕他别有所图,做出对我尧山不利的事情来?” 这问题倒是有几分深度,徐无咎先是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这才开口道:“我尧山符宗传承了一千多年,就算有些宵小之辈想要趁机作乱,可也总不能不收弟子吧。不管他们身上还有些什么秘密,只要一日不违反我尧山禁令,那便一日还是我符宗弟子。更何况,只有千日做贼,绝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这一番话既有千年宗门的雍容大度,又有些不把鬼魅魍魉放在眼中的自信与豪气,说地倒是句句在理,令顾冲虚心悦诚服。他自幼博览群书,又擅长思考,这时细细琢磨便又问了一个问题。 “徐师兄,我听说八百年前太一天尊驱逐妖兽,庇护人类,一呼百应几乎可算是天下共主,可五百年前他老人家羽化后我道门六宗就纷纷脱离庞祖的掌控,十三州也各自独立建州,混战不断,这才进入了国家时代。可这几年来天启大帝文治武功,号称空前五百年、绝后五百年的千古一帝,我瞧着又像是第二个庞祖,若真到了那时候,我六宗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这几句话说完徐无咎已然脸色大变,这个问题可算是道门的一大禁忌,他私下里也已经想过了好几遍,可像这样听人公然挑起却还是第一次。 天启大帝机缘巧合得到了上古武宗的传承,他仿照道门的修炼体系又相对应地划分出了淬体、金刚、龙象、山海、人仙五个大境界,不但是当世武道的先驱,更毫无争议的乃是天下武道最强的第一人。他最后一次出手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回恰逢皇后生辰,他孤身一人深入东海,两天后便擒了一条十多丈长的凤蛟来说是要给皇后做一套霓裳羽衣作贺礼。这下全天下都沸腾了,当时正赖在天京胡赛花那儿蹭吃蹭喝这才有幸被邀去观礼的气宗神游境修士肖师阳是这么说的:“那条凤蛟啊,啧啧,通体粉红没有一根杂毛,头上更是已经长出了两支小小的尖角,眼见得再有个三五十年的苦修蜕去那最后一层鳞皮就能飞升化龙了,绝绝对对的是化形巅峰的大妖无疑,只差这最后一步就能晋升妖仙了,真是可惜喽。”虽然不知道这化形巅峰的大妖是如何被打成原形的,但肖师阳迈入神游境都已经三四十年了,他的实力在气宗六神君中也只比老大夏师崇略次一点儿,这点儿眼光绝对是差不了的。 无论如何,从那以后就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将天启大帝和道门如今唯一的地仙归云老祖相提并论。归云剑仙隐逸出尘,走的是吕纯阳“只求身自在,不问酒势财”的路子,可天启大帝满怀雄心,任谁也不相信他无心做第二个庞太一。 徐无咎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半响,罕见地皱了皱眉,似是又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顾冲虚就听到他说:“这问题还是你自己来想吧。”说完他也不再给顾冲虚提问的机会,驾起一道剑光就飞身脱走,只留下了满头雾水的顾冲虚还在云崖上反复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一时之间云崖复又恢复应有的寂静,只有天空中一轮炽烈的金阳照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第十四章 龟息吐纳法 顾冲虚在云崖边上想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隐隐明白徐无咎的意思,他想无论天启帝能否容得下道门六宗,至少南边的南岭关还需要六宗弟子齐心镇守。就算天启帝真要翻脸,那也总的先把十万大山这个大麻烦解决了再说。否则外乱未平内战先起,那到时候妖兽北侵又得死不少人了,天启帝既然号称千古一帝,恐怕是不愿意背这个罪名的。 他这一夜练了一晚上的剑,虽然在实力上没有明显的进步,但却歪打正着知道了徐无咎按时欣赏日出的这个习惯。从这以后,顾冲虚每天白日仍坚持和谢广陵对练,一等太阳下山就立马回屋睡觉,直睡到三更过后便爬起身来直奔云崖舞剑练气,等到卯时前后便收功和御剑前来的徐无咎一起沉静地看完日出,接着便又是借着这小半个时辰跟徐无咎细细讨教他剑法上的些许瑕疵和运气修炼时的一些疑问。偶尔闲暇时他也私下买通千机峰上的几个杂役弟子捎带些米酒烧鸡炸花生等酒食,等看完日出便和徐无咎两人一起就着微风和旭阳饮酒谈天,徐无咎有时会说些他从未听过的道门隐秘,有时又会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尤其是徐无咎出身鲁国宗室—就是那个八年前被太子姚舜领军攻灭的青徐二州霸主,他也同样自幼精通文史,博览群书,成长经历竟惊人地和顾冲虚有几分相似,当他文兴大发时也会和顾冲虚吟诗作对聊以自娱。而等某日顾冲虚无意间提起父亲顾丹青的大名时,徐无咎的眼里就更是多了几分仰慕之情。 徐无咎一来欣赏顾冲虚的文采、天分和勤勉,二来他独自闭关近十年,心里也确实积攒了不少无人倾诉的言语,半个月下来,竟颇有几分将顾冲虚引为知己的感觉。 这天二人刚看完日出,顾冲虚又是照例演练了一遍无量剑法,然后便侧身等待徐无咎的指点。徐无咎细看了半响,又长叹了一口气,道:“顾师弟,你这一套无量剑法已经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剩下的都是慢慢积累的水磨功夫了。这无量剑也罢,归气决也罢,你悟性奇高,我也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他说到这时顿了一顿,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似得,这时才继续说道:“我当年初结金丹时,曾在太一塔里得了一部气宗祖师宋黄庭真人写的《龟息吐纳法》,这就把它送给你了,虽然只是些呼吸吐纳的法门,但也总算是不枉你我二人结下的这一场缘分。” 原来他这阵子见顾冲虚虽然进步不少,但比起拥有转生符的谢广陵来却又还稍逊一筹,更不用早已练至淬体大成的胡小花了。他有心助顾冲虚一臂之力,但也知道刚入门的弟子最要紧还是打好基础,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贪功冒进,不然只怕便有拔苗助长的恶果,从此与结丹无缘了。因此这部有协调气息、融汇阴阳功效的《龟息吐纳法》倒是更为适合顾冲虚。 他这一番话说得顾冲虚喜出望外,高兴地嘴角连连抽动,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这龟息吐纳法虽然名字不怎么威风,但徐无咎可是尧山八大真传弟子之首,他出手的东西又怎么会是些普通货色?何况这玩意儿还跟庞祖和宋黄庭沾上了边。 当下徐无咎便取出一册深黄色的古朴竹简,一边解说法诀,一边又亲身示范了几遍。这《龟息吐纳法》一共就只三篇,分别是龟息法、吐纳法和混元睡功。这龟息法乃是宋黄庭真人当年花费两个月时间仔细观察东海神龟冬眠呼吸所创,乃是一门调心潜息的的敛息之术。练到高深处时气息绵长悠久,寻常人呼吸几十下的功夫他只用呼吸一下便可,更有助于恢复真气、调离内息。传闻当年宋黄庭真人被仇敌追杀时还不止一次地凭着这门秘术假死脱身,至于其它的种种奇效更是妙不可言。 吐纳法和归气决一样都是道门基础的采气之法,但它比起归气决来可要高明了许多,归气决在子、卯、午、申时修炼最佳,到了其他时辰就事倍功半,往往修炼了四五个时辰还比不上卯时修炼一个时辰所得。而这吐纳法就不一样了,吐纳法只讲究在子时采集天地最浓郁的太阴光华,在午时采集当日最盛的太阳精华,只取这每日最嘉的日月精华来融汇阴阳,其他时辰修炼则几乎没有半点效果。可饶是如此,它这两个时辰的修炼效果却要比修炼归气决一整日还更加明显,无形之中便能节省出不少时间来。也难怪徐无咎临近突破还有功夫每天观赏日出,原来他练了这高明的法诀竟根本用不着在卯时纳气修炼。 最后这篇混元睡功就更加神奇了,普通人每日都需饱睡四五个时辰方能精神充沛,可若炼了这混元睡功,只需小睡两三个时辰便比常人睡四五个时辰还要精神。虽然于修炼一途无甚益处,但若和吐纳法两相配合,那顾冲虚这一天的时间几乎能顶得上别人两天的时间了。 这三篇法诀本都十分简单,再加上顾冲虚聪明伶俐,徐无咎只说了一遍他就已经学会了七八分,稍加点拨,他便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这时候连徐无咎也不得不对他高看一眼,他自认天分不错,可想当初他练这龟息吐纳法时也足足花了一天一夜才稍具模样,比起顾冲虚一学即会的绝顶悟性来又不知差了多少。眼见得辰时将至,他也不多说了,悄悄地将那册古朴的竹简放在地上便是一道金光消失不见,只留下抱头侧卧的顾冲虚横趟在地上自顾自地修炼混元睡功,半睡半醒间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顾冲虚本就是个异常精进的少年,他心里憋了一口气正等着再次让众人刮目相看,学了这《龟息吐纳法》之后就更加勤勉了,每日最多只睡三个时辰。人家在嬉戏玩耍时他在修炼,人家在睡觉时他也在修炼,人家在修炼时他还是在修炼。他本就是千机峰上最早凝气的弟子,论真气之雄厚也只仅次于谢广陵,这十多天来他子、午两个时辰修炼吐纳法,到了卯时和申时便改炼归气诀,简直进步神速。不但已经能熟练地使出“狮子三摇头”,就连谢广陵那天比武时最后那一招青龙出海他也已经偶尔能刺出一道长长的青色剑波。先前他最多只能跟谢广陵战到百招开外,这时却迎来了脱胎换骨般的进步,不光轻轻松松地就能和谢广陵大战到两百回合,甚至这“试剑榜第二高手”每回招架起来都感觉越来越是吃力。若不是他每天都和唐谢二人形影不离,谢广陵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这时候千机峰弟子们已经没有人再称呼什么千机峰第几高手了,取而代之的便是更加公正、也更加威风的“试剑榜高手”,可惜到现在为止,这荣耀尊称也只有上月比试的前四强才有资格使用。 就在一众少年们既渴望又害怕地复杂期盼中,千机峰又迎来了第二轮试剑大会。这回报名的人就多了,这一个月间足足又有百来个弟子又成功凝气,再加上只要进了前八名就有赏可拿,参加试剑大会的竟有九十八人之多。这回徐无咎没有再强行点名了,他特地抽空去了趟玉都峰,跟主持分配杂役弟子的真传弟子借了一队刚进入凝气境没多久的杂役来编进参赛名单,刚好凑齐了整整一百二十八人。 尧山的杂役弟子足有上万人之多,这些杂役们来历复杂,有的是符宗弟子的血亲后裔,有的则是在俗世犯了事儿跑来尧山避祸的,也有些是受高级弟子赏识特地招来的具有独特技能的人才,而实力最为强大的则要属这最后一部分人。这一部分人在当初还是半大少年时就被引上了山,曾经也都是令父母亲朋都引以为傲的千机峰弟子,或是资质有限,又或是贪图玩乐,可能是他们忙着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又兴许是心魔未去尚有执着的心结,总之他们并没有在十年之内就突破到辟谷境—这意味着他们此生几乎都没有可能结成金丹了。于是当他们的师兄弟们苦修十年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时,他们作为失败的一方,不但没有机会前往玉都峰进行下一步的苦修,甚至连继续在千机峰上居留的资格也一并失去了,从此千机峰弟子便只能成为杂役弟子。符宗的门规倒是十分公平,这些人在千机峰上好吃好喝无拘无束地度过了十年,那么也得以杂役弟子的身份继续为符宗效力十年,到了十年之后是去是留就全由他们自己选择了。 所幸徐无咎带来的并不是这一部分的杂役,否则也用不着比什么剑了,就算是所谓的试剑榜四大高手一齐上,也绝对打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这批人虽然名义上是杂役,可好歹也在千机峰上专心地修炼了十年,固然没能突破到辟谷境,但这里面实力最弱的也都有着凝气大成的修为,甚至他们其中还有不少人在离开了千机峰后反而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功地突破到了辟谷境。虽然不是正式弟子,但这部分杂役也绝对算是杂役圈子里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了,对于这些不可多得的好手,符宗一贯的做法就是将他们送到南岭关去—那个战损比高达四成的人和妖的边界,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例外才有机会留在尧山内做一些省力的杂活。 但尧山可是中州灵气最重的地方,哪怕长期在此生活的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猪,那么它也绝对要比一般的猪更聪明更具有灵性,甚至连它的肉也要更加地滑嫩紧实富有嚼劲。尤其是尧山方圆数百里,这一千多年来出过的有名修士简直比谢广陵腿上的毛还要多,说不定在哪棵参天古树下就埋有他们留下的隐秘传承。因此就算是那些普通的杂役弟子们,机缘巧合之下也有不少能无师自通,误打误撞下就突破到凝气境的。徐无咎暂借来的就是这样一批弟子。 第十五章 王樵和他的砍柴刀 天还没亮,王樵就已经醒了,他先是打了一盆冷水来当头浇下,一个哆嗦还没打完他就已经开始了晨起的锻炼。先是快速高抬腿两百下,然后大力扩胸两百下,接着又是原地蛙跳两百下。这是锻体拳的基本淬体篇,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他都未曾停过,哪怕是在冷水结冰的寒风二月,他也坚持浇了一盆满是冰碴子的冰水混合物,于是他这一身皮肤就像是刚刚锻造成型的宝剑淬了水一样,瞬间就变得紫红紫红然后便慢慢地涌出了一缕缕淡淡的水汽,那严冰刺骨的感觉简直痛彻心扉,但王樵却真的像是淬了水的剑似的更精神也更凝练了。 这时王樵就会慢条斯理地拿干毛巾慢慢拭去身上的汗,接着又是异常严肃地穿上了符宗发的一套象征着杂役弟子身份的灰色布袍,那神情简直比皇帝老子穿龙袍还要更加地正经和肃穆。 他穿上衣服,一个箭步又冲回屋内,冲着屋里一位还在睡懒觉的汉子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子。“喂喂喂、卯时快到了,该去敲钟了。卯时若是晨钟没响,你今后也用不着再睡觉了。”他说完又是一个箭步退出屋外,也不管身后双颊微红的同伴骂地是有多凶。 王樵本是中州南边的猎户,他是五年前上的尧山,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正是大梁天启帝麾下六十万禁军中的一员。五年前他亲兄弟和同乡的豪强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也不知那豪强是无意间失手还是有意地取他性命,仗着人多势众竟乱拳把人给打死了。他兄弟俩感情最是要好,他兄弟私底下甚至把军中秘传的锻体拳都教给了他。王樵气愤不过,他仗着这一套拳法,居然趁着四更夜里摸进了那豪强的府邸,一拳一个,便把睡梦中的一家三十多口人像西瓜开瓢一般杀地干干净净。事后他才一阵后怕,索性便弃了家当投尧山去了。 见过王樵干活的人都一致觉得他的名字应该倒过来念,“樵王”倒是一个挺符合他本事的绰号。尧山有上好的精钢锯子任凭杂役使用,锯起树来又快又省力。可他王樵不但瞧不上这最少值三五两银子的精钢锯子,居然连寻常的柴刀也绝不肯要。 他的“砍柴刀”就是一对精铁打造的指虎,不但通体泛着精铁特有的银白色光芒,而且既尖锐又坚硬,更要比寻常的指虎粗大了好几分。这也是他刚上尧山时全身上下仅有的家当,据说还是他死去的弟弟留给他的。 似乎是在卯时三刻,又或是还要稍微更早一点,这时王亚樵就和几十个一同负责砍柴的杂役开始干活了。这尧山上用到柴火的地方可就多了,无论是烧水做饭还是锻造符纸都少不了烧柴生火,尤其是到了寒风呼啸的冬日,御寒取暖所需的柴火就更是一个连算盘子都打不清楚的数字了。好在尧山占地极广,历年来符宗也都有一批专门负责植木造林的杂役,否则这一千多年的砍伐只怕是早已将尧山变成“秃山”了。 当其他人开始拿着柴刀锯条开始干活时,王樵就开始戴上指虎一拳一拳地击打树木了。他是一个极其讲究的人,年份不到二十年的不打,非柏树樟树也不打,日落以后绝对不打。嘿,可就算是有这么个“三不打”的古怪规矩,他还是要比寻常杂役打的柴火更多也更快。只见他身子一弓,左右出拳,疾飞的漫天拳影中便夹杂着大量树木的残躯,发出一阵阵“梆梆梆”的响声,虽然他手上也会传来一阵阵的苦痛,有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在打树还是树在打他,但听声音显然还是树要更疼一些。他力大拳重,又专打那树根离地四尺处,居然不到两刻钟便听到一阵吱吱细响,抬头看时便见到足有三五丈高、水桶般粗的大树像是被重重一拳击倒的人一样,先是发出一声不甘地低吼,然后往后一仰轰然倒地,又是传来一声撼地巨响,惊起了无数的尘埃在空中飞扬。 约莫过一个时辰,王樵就已经打倒了三棵巨树,完成了内务殿每天交待的任务,这时他就像是一连打倒了三个纸做的巨人一样,脸不红气不喘,连心跳也没有多跳几下,仿佛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一样。他看了看周围,与他同来的杂役们都还在满头大汗的干活,只有三棵大树斜斜地交错穿插倒在了一起。眼见得时辰尚早,于是他便如往常一样摘了指虎,自顾自一人朝尧山深处走去了。 他从小就在山上长大,骨子里像是有种狂野不羁的野兽本能,往往两个时辰不到便能捉些山中的野兽来,小如山鸡山雀便自己生火烤着吃了,大如獐子野羊等便扛回来和众人一起扒皮料理,甚至一年里他还能设下陷阱捉两三回长毛野猪来让同院的杂役大饱口福。他这一习惯倒是赢得了一众同伴的共同欢迎,须知符宗乃是道门六宗之一,不说境界高深的弟子餐霞饮露,五谷辟易。就连初级的入门弟子也全都奉行道经里的“五谷为养、五果为助”,连带着他们这些杂役弟子们也都没什么好吃的,平时只有早晚两顿极其清淡的伙食。对于他们这些日日辛苦砍柴的杂役们来说,这一点油水也无的饭菜,能吃饱就不错了更别提还想吃得过瘾了。因此打从王樵来了以后时不时地中午还能沾点荤腥,虽然二三十人一分倒也没几块肉,可好歹比之前啥也没有是要好多了。 而王樵呢,他这几年来也发现这些尧山野味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长期食用,却又能极其缓慢而又稳定地一点一点增强他的内力,甚至在一年前的某天他吃了一只顶冠金黄的红腹锦鸡之后居然全身一颤、昏倒在地。当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筋骨又凝实了许多,脚步也更加轻盈了几分,体内的带、冲二脉更是成功地被内力冲开,赫然正是淬体大成的标志。从那以后,王樵就有了这个每日捕猎的习惯。 眼见得刚过了午时一刻,王樵就扛着一只还在不住挣扎的野山羊回来了,这时候这帮尧山樵夫们就都向他投去了既羡慕又佩服的眼神。早有几个平时熟识的杂役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一边说些恭维话一边忙不迭地上前接过野羊,入手竟觉得有三四十斤之沉,不由又是心中一喜。 “哥儿几个,今天算你们的五脏庙走了大运,这中午一顿下来怕是你们今后这几天吃饭都没什么滋味儿了。”王樵虽然武功不错,但他平时还算是和气,从来也没做出什么仗力欺人的事情,这大伙儿也就不怎么怕他,这时便纷纷道谢叫好。他也只管把野山羊交给旁人处置,又一路飞奔着回去借了炊具、清水、调料和些许辅菜回来,索性就在这密林中生火起灶,不到一个来时辰竟做了一大桌的全羊宴出来。 众人老早就闻到香味了,这时又仔细一看,嘿,恐怕皇帝老子过大年时候吃的也就是这样了。一大桶羊汤焖饭、一大盆白萝卜羊肉汤、一盆手撕羊肉、一大盘爆炒羊下水、又有一大碗凉拌好的羊耳朵和羊尾巴,旁边空地上还摆了二十多副碗筷。这许许多多红的绿的白的掺杂着新鲜的羊肉混和在一片缭绕的烟气中,几乎让饿晕了眼的众人还以为是被传说中的仙女娘娘给召到天上来吃饭了。当下众人也不再假装客气了,蜂拥而上便手起筷落,半刻钟不到就将这一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全祭了五脏庙,于是便拍拍圆滚滚的肚子,一边向王樵道了声谢,称赞了几句厨艺不错之类的话,一边还不忘拿舌头卷了卷嘴角的残渍。 这时候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清鸣,似是尧山深处传来的老羊发出的切切呼唤,又像是箭夭破空发出的令人胆战的急啸。王樵抬头望去,果然便见过天空中正有一道鸿光朝着他们掠去,没等一会儿就见到一条人影从几十丈高的半空中翻身跃下,他定眼一看,竟是内务殿的刘先谷。一时之间众人便都有些噤若寒蝉了。 原来符宗的规矩是内门弟子突破到辟谷境大成后均要一一分配差事,如郑伦的差事便是千机峰主事,这刘声谷的差事就是内务殿行走,专职主管一干杂役弟子的大小事务。他和几位其他的行走弟子轮流在内务殿当值,这两三个月俱都是他在主持事务。刘声谷的修为虽然不算精深,但手上权柄极大,有时候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能让底下万八千人干得累死累活。杂役弟子中也有修为高深到达辟谷境巅峰的,但刘声谷若铁了心要让他去南岭关送死,他也只能是乖乖地听命。否则等他上报了尧山执法殿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刘声谷虽然在陆栖花面前唯唯诺诺一副恭敬的模样,但他主管一殿大权,又是极有希望在二十年之内结丹的内门弟子,自认比起这些杂役们来何止是精贵了千百倍。他费劲地找了半天人,眼下却见到这帮杂役在这儿大快朵颐了一通,甚至有几个杂役还在惬意地拿手指头扣牙缝儿,看起来倒比他这个内务殿行走还要更加地逍遥快活。他不由地心中一怒,极其用力地抽了两鞭,瞬间就把十丈外的几颗水缸粗细的大树抽得迸然炸裂,纷飞的木疙瘩四处激射,一时之间便砸得这些杂役们哇哇痛叫。 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道:“你们这帮砍柴的倒真是挺能享受,比我这个内务殿行走居然还要轻松悠闲,是不是你们的活儿有点儿太轻松了啊。”不等一众杂役变了脸色,他便又道:“谁是王樵?听说你武功还不错,赶紧站出来让我瞧瞧。” 众人都疑心刘先谷是要找王樵的麻烦,他们刚吃了王樵一顿大餐,此时也拉不下脸来指认邀功,可几个杂役不由自己的目光却还是让王樵被认出来了。刘先谷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发出“啧啧”两声,一边连说了两声“不错、不错”,一边还拿鞭稍戳了戳王樵一身精壮的胸腱子肉,这模样倒是像极了并州、幽州一带和北方大草原接壤地区的黑市中的奴隶贩子。 王樵曾经一怒之下灭了人家满门老小,分明是条受不了半点鸟气地汉子,可这会儿他被刘先谷像是看货一般的眼光仔细打量时却又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不满情绪,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两眼深沉地让人看不清他心里究竟是在苦苦压抑心中的怒火、还是在酝酿一场几乎没有可能成功的报复,似是故作平静又像是见了刚才刘先谷那气势极烈的两鞭有点屈服了。 “嗯…果然是条好汉子,倒是我之前大材小用了。王樵,今早徐师兄说了要借几个稍有修为的杂役去千机峰比武,明天你也不用砍柴了,辰时前便到内务殿来报道。徐师兄可是第一次来向我借人,可不能让他小瞧了咱们内务殿,你可要给我好好地打。你若进了前八强,今天的事儿也就算了。你若拿了头甲,我便给你一个自由选择差事的机会,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否则的话……”他顿了顿又是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这才道:“否则你们这一帮砍柴的,以后都得交双倍的柴火。” 第十六章 风月剑舞松 这回一百二十八人的比试比起上月的三十二人可就要久地多了,饶是其中有不少的比试中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十招之内就分出了胜负,可毕竟千机峰上场地有限,一众参赛选手从辰时打到了申时,匆匆吃过饭菜后又挑灯继续比试了堪堪一个多时辰,这时才勉强把第一轮比试的六十四场比赛打完。 这时候早已月上梢头了,大多数弟子看了这整整一天的比试早就精疲力尽了,也不等子时做功了,纷纷回屋就睡他娘的大觉去了。也有些弟子是并不嗜睡的,他们有的趁着月光皎洁就觅了僻静处捉对练剑,也有机灵的便早早寻了今日比试中表现出彩的几位低声讨教,像内务殿送来的那一队杂役们,嘿,若是赢了倒还自罢了,倘若是输了的话就还得回去面对刘先谷的严厉问责,少不了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不说,这往后还得做更多更累的粗活。 顾冲虚今天也看了一整日的比试。他有心在这次比试中大放光彩,便暂时先停了修炼,仔细地观察起了今天的一众参赛弟子。此刻他正和谢广陵和唐妃玉两人聚在飞身崖这儿细细地讨论针对性的攻略。 飞身崖就是顾冲虚和唐妃玉曾经拼死一跳的千机峰东边那处悬崖,自从他俩的事迹传开了以后这里就被众人称作飞身崖了。原来那日徐无咎赠了《龟息吐纳法》之法便再也没有来云崖看日出了,也不知道他又换了什么新的地方,可顾冲虚这段时间倒是也被连带着养成了看日出的习惯。一来前些日子有弟子发明了倒挂着练气的自虐法子,前往云崖活动的人也越来越多,二来顾冲虚也想起了那日纵身下跃时全身感官都好似更加灵敏了数倍,他正琢磨着能不能再借助这一点提高些修炼的强度,索性便在昨日和谢广陵跟唐妃玉说了,将三人小团体的根据地迁到这更加僻静的飞身崖了。 飞身崖上只有一片四五丈见方的空地,他们三人都轻松地赢了第一轮,这时便凑在一起思量明日决战时的对策。顾冲虚先说了几位自己发现的强劲对手,谢广陵白天只专门看了胡小花和高寒枫这两大死敌的比试,此时就把他观察所得仔细地说了一遍。就连唐妃玉这么贪玩的小丫头,即便她今天没怎么注意观察,可她仗着自己在千机峰上深受各位师兄的宠爱,有意无意地也打探到了不少厉害弟子的独门绝招。当下三人各自发言讨论了一阵,只觉得接下来的比试又增加了几分胜算。眼见子时将至,这才各自散去回屋练功了。 顾冲虚先是回屋练了会儿吐纳法,过了子时他也无甚睡意,便又摄手摄脚地奔飞身崖去了。他照例练了会儿剑法便又坐下静静地吞吐气息,练起了龟息法来。 这飞身崖上只有一小块空地,余下地方都长了年份十足的松树,又密又阔的扇形针叶就像筛子似的将月光都细细过滤了一遍,只余下孤孤单单的三丝两缕才勉力穿过这严实的防护,在地上刻了两三道白闪闪的柔光,倒是像极了一把把泛着剑芒的利剑。可没想到今夜的月亮居然摇身一变,竟成了全天下最高明的剑客,即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两剑也像是极其深奥晦涩的无上剑典般,随着时间和微风拂过便产生了种种玄妙的变化。 没过多久顾冲虚便发现这种神奇的变化了,他今天头一回来飞身崖练剑,尚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颇具自然韵律的变换,一时之间竟看地有些出神。他这时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徐无咎饮酒时出的对子:波浪花拂柳,此时脑海中居然突兀地跃出了一幅微波荡漾,杨花拂柳的场景,不禁脱口而出:“风月剑舞松。”他心中细细琢磨,风月剑和波浪花这两个双叠词简直堪称天衣无缝,忍不住便跳起身来为自己这灵光一闪叫了声好。 据徐无咎说这对子也是当年他游历天下时在洛阳西郊的仁王寺遇到了一位极富禅心的高僧,两人相谈甚欢,高僧便出了这上联,可饶是徐无咎自负才学,竟苦思了两天也没能想到下联,便只好负憾离去。这段旧事乃是他生平几大憾事之一,那日酒后便忍不住说出了这一番因果。当时顾冲虚想了一阵也没想到合适的下联,没想到今天倒是机缘巧合妙手偶得,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顾冲虚这时回过神来,想到那天胡小花说得杨希山自创揽月剑法,忽然心中豪气冲天:杨希山能自创揽月剑法,为什么我就不能创个风月剑法?于是他又仔细地瞧了一阵这风月剑的变化。可这缥缈间的几剑宛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似是互有联系,又像是根本无迹可循,饶是顾冲虚天赋奇高,可他这短短几眼也委实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好拿着剑又勉强模仿了几下。 这一番功夫过去已然快到寅时了,纵然顾冲虚身负混元睡功这等绝学,可到了此时也不禁泛起了阵阵睡意,他心里还惦记着次日的比赛,又想到这飞身崖乃是千机峰上一顶一的僻静场所,这“风月剑舞松”几乎就是他一个人的专享,也没必要急在这一时。他稍一权衡,立即发现还是明日的比试更紧迫些,当下便又捡起佩剑回屋睡觉去了。 次日千机峰上又是战了一天,几十场比斗下来终于是决出了八位有资格名列试剑榜的高手,顾冲虚、谢广陵、胡小花、高寒枫都赫然在内。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三位来自内务殿的杂役弟子。唐妃玉这回倒是没有上次那样的坏运气,她在十六强比试中的对手是老四。 老四就是上个月得了第四名的那个少年,他虽然没有得到虎力符,但能一路闯进前四强还和高寒枫大战了二三十招自然也不是靠运气。他本来被众人称作“千机峰第五高手”,但自从试剑榜上刻了他的名字之后便又有人管他叫“试剑榜第四高手”。他又有心效仿胡小花开打前必先拱手行礼的习惯,于是跟人比剑前便也先躬身行礼,然后道声“我乃是千机峰上试剑榜第四高手某某某,还请师兄不吝赐教。”可这一连串长长地名号实在是连他自己每回念起来都有点拗口,后来没几天就自称是千机峰四哥了。可他性格随和跟杂役弟子都能打成一片,哪还有一点当哥的模样,久而久之倒是有不少人叫他老四,虽然不怎么威风但却比之前那个长长的称号要顺口多了,老四抗议了几次见也没人理他,便只好接受了这个众人强加给他的称号了。 说起来老四倒是和唐妃玉关系不错,小七这个绰号还是他给取的。唐妃玉这段时间来进步也还算显著,狮子三摇头也已经用得极为熟练了。这段时间顾冲虚醉心修炼,几乎没有时间再陪她东游西逛,她偶尔无聊了便也会找谢广陵和老四一起探探竹林、逛逛云崖,甚至有几天申时日落时她也没静心修炼,一阵软磨硬泡硬是强拉着二人去看日落了。一个月过去了倒和老四更加亲密了几分。 她和老四的实力倒是相差不大,但是他俩的这场比试仍是出人意料地打了小半个时辰。 唐妃玉和老四关系密切只在顾冲虚之下,甚至比三人小团体中的谢广陵还更加要好。她这时见抽到了老四做对手心里居然冒出了一股必胜的信念,刚上台来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四哥哥,请你手下留情哦”。她只以为老四会让着她有意放水,手上便也没用几分力气,一招狮子摇头只堪堪出现了两朵剑花,本来能跃三丈远的燕子钻云她也只随意跃了一丈多,脸上这敷衍的表情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 老四当然是想故意放水的,他这段时间陪了这时而古灵精怪时而又清纯动人的小丫头不少时间,两人都有许多共同的美好回忆。唐妃玉虽然还小,但他年纪稍长,对男女之事却已是略有所知,有时竟也会生出一股想要将这磨人的小妖精一揽入怀的冲动,平时更是好声软语伺候着唯恐她稍稍生气。别说是故意放水了,哪怕唐妃玉哪天忽然说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是老四也会认认真真地去思量思量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只可惜这一场是十六强对决战,胜者不但能名列试剑榜,更将得到一道具有强大威力的虎力符。虎力符!那是他上个月只以一名之差失之交臂的执念啊。他脑海中一阵挣扎,像是有一左一右两个小人在不断地争执,这个说:唐妃玉好,那个便道:虎力符强,这个说:小七活泼可爱又跟你这么要好,你忍心伤害她么,那个便道:有了虎力符还要什么小七?只怕日后手指勾勾,什么小八、小九、小十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两下犹豫的功夫,他便已经像是平时陪练一般恰到好处地喂了三四十招。唐妃玉只当他的四哥哥已经暗有放水之意,只是还拉不下脸来输得太难看,一边心中窃喜一边又是继续和他对练了几招,墨阳碧萧舞动间散发出各种青翠绿墨兼而有之的莹光,倒是让几个围观的女弟子又是一阵羡慕。 老四脑海中的两个小人这时还在继续吵架,但这会儿也已经反过头来换了个角度来争论。一个说:你这回要是赢了她只怕她日后都不再理你了。另一个便道:就算你这次让着她自己认输,可等明日她进了八强又有谁来让着她?还不是迟早要输?这个便又说:等明日她进了八强还有谢广陵和顾冲虚让着她呢,索性就让一让她干脆捧她过一过试剑榜高手的瘾,说不定还有机会拿第一呢。那个便道:就算大伙儿都让着她让她拿了第一,可她那时候哪还会记得你这个四哥哥,还不是又自顾自粘着她的顾哥哥去了。瞧见没有?就是这把好看的竹剑也还是顾冲虚给他做的哩,就算是论功劳那也该是他最大。 她的顾哥哥!顾冲虚!轰地一声巨响,像是他脑子里有一面自我保护的坚墙被重重地一锤敲裂突然倒塌,不但把他脑海中那个一心相让的小人层层埋在了底下,再发不出半点抗议,他多日以来感觉良好的自作多情也突然暴露,又瞬间像是鱼儿们在水中吐出的泡泡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浮出水面迸然消失,连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过。 第十七章 仙鹤符 老四这下清醒过来了,他双眉微皱长出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好不容易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他又叹了一声,期期艾艾地说道:“小七,我要认真打了,你…你还是小心吧。”他嘴巴又微张了几下,眼里竟隐隐有点泪光。似是欲言又止还有什么话要说,又像是无语凝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唐妃玉听完只觉得心中升起了一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异样滋味,也不知道是被戏耍后的愤与讶,还是失落中的羞与悲,险些一个踉跄,连手中的墨阳碧萧都没拿稳。这时他俩已经双剑对练了一百多招,足足打了两刻钟了,台下围观的弟子们都有点看得不耐烦了,抽到后面号码的几个弟子便纷纷忍不住大声催促了一阵。唐妃玉被台下的言语一冲又是一阵木然,只觉得平时没几分重量的墨阳碧萧此时也变得比顾冲虚的胳膊还沉。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台下的顾冲虚,正迎上他鼓励的目光。 这似曾相识的目光竟勾起了她不久前的回忆,此刻她的思绪竟回到了那天他俩一起跃下飞身崖的时候。她想起那天的壮举,心中便又生出了无限的力量。她来不及决定是不是此后就和老四绝交,便娇喝一声“那便来吧”,举剑就迎上了老四一招青龙出海。 这回两人就打出真火来了。他二人的实力本来就极为接近,眼下各自奋起,直把这一多月来苦练的所有招式都施展了好几遍,连本来在台下催促的那几个弟子都看地叫起了好来。 终是老四年长一点,体力更为持久,一式燕子钻云往后跃起,接着一招犀牛望月横剑挥出一道半丈宽的月牙形剑气,还没等众人看清楚去向,他又疾速向前冲了几步,一剑青龙出海送出一点青芒。他这下在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内就打出了三记连招,乃是他苦练多日的绝杀秘技,也是道祖无量剑的数百种衍生变化之一,威力比起狮子四摇头来也差不了多少了。这却是徐无咎在这月新近教给众人的,虽然看起来只是简单的将招式融汇组合,但其中的难度比起单独施展来又何止提高了十倍。连徐无咎自己也坦言没能学会全部的这数百种变化,甚至许多变招组合都是只听前辈们提起从来却也没见有人施展过,难度之大也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做到。 这一招唐妃玉果然抵挡不住,她这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被这一连串招式缭地更是眼睛都有些花了。她知道自己抵挡不住,索性便弃剑认输,故意略带哭腔地投入了台下顾冲虚的怀抱,像是无声之中向台上的老四发出了一个“我再也不跟你好了”的信号,又是引来了老四的阵阵妒意和失落。 这一天足足比试了五十六场对决,大伙儿用的都是徐无咎教的无量剑法,平时光顾着修炼也甚少来往,这一连串似曾相识的面孔和简直一模一样的招式看得台下一些记性寻常的弟子几乎都要分不清谁是谁了,时不时就会传来一片片零散的嘘声,然后便响起了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言语。 “咦,怎么又是赵崩山啊,这小子不是刚刚才赢了一场了么?敢情比武论剑还兴代打?” “郭负城你个臭不要脸的,明明我昨天一招青龙出海就把你送下了台,你他娘怎么今天又上来了!哦哦哦,原来你不是郭负城啊。” “李移峰,你小子还是赶紧认输下来吧,昨天你说的那段庞祖一剑分海活生生涸死了东海小白龙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早些打完快讲给我听听。什么?你不是李移峰啊,你是赵崩山?哦哦哦,那也早点认输吧,我早听说李移峰夜里磨牙打呼放屁说梦话的事儿了,快下来跟我说说真的还是假的。” “吴骑龙你可真行,别以为换了一身杂役的衣服你老子我就不认识你了,你这他娘的是什么时候学的刀法啊也不教老子几招?信不信老子一口浓痰啐你一脸连你青楼里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你来?哦哦哦,看错看错,兄台见谅,原来你真是内务殿的杂役弟子啊。”这位显然出身市井的弟子也不知道是真认错了人还是瞎起哄逞口舌之快,一些下流粗话还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听地徐无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原来这吴骑龙、李移峰、赵崩山、郭负城四人乃是千机峰近来新晋的几位凝气境弟子。他们四人上山前都是天京城里有名的说书先生收养的学徒,本身都是孤儿,便拣了些评书段子里威风的词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上了尧山后经常也寻些评书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大伙儿听,更难得他们四人师出同门、从小一块儿长大,眉目间也多有相似之处,众人便经常拿他们寻开心了。这四人也和气,从来也不以为意,只是偶尔嬉嬉笑笑地反讥几句。 今天五十六场比赛都结束已经是戌时了,顾冲虚几人忽然要走时却见到两个杂役弟子正朝他走来,两人先一拱手,道:“顾师兄,谢师兄,郑伦师兄有请。”二人均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郑伦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郑伦虽是千机峰主事,但他这差事却是众多内门弟子中最轻松地一个,每日只须安排何时送饭、何时烧水送汤,一切事务自有他人料理。除非是弟子们大打出手,否则平时便只管自顾自修炼,等闲也难得见他一面。 唐妃玉作势也想跟着去,那两个杂役却伸手一拦,意思显然不言自明。这下三人都略感奇怪,顾冲虚和谢广陵两人便只好跟着两个杂役走了。 郑伦的居处在千机峰的西侧,这儿依山傍竹,又有好几棵年份极高的迎客松相互扶持,景色却是十分别致,这一大块地方远离弟子们的聚集区,平时倒也不虞有人打扰。 顾冲虚本以为郑伦既是内门弟子又是千机峰主事,想来他的居处也该更华丽壮阔,可进了屋一细看才发现居然和众人住的也都差不多。一床一几一蒲团,一抬书柜书两扇,只是略微大了一点,其它的地方竟也都和顾冲虚自己的小屋一模一样。他来不及感叹郑伦的清苦作风便又在昏暗的月光下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高寒枫、胡小花还有老四。嘿,这不就是明天参加决赛的几个人么。 这时郑伦便从屋外进来了,他先是说了声“都来了吧,随意坐吧。”然后自己也盘腿坐下,说了几句勉励表扬的话,接着就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几位小师弟,明天就是最后的决赛了,这次比赛乃是徐师兄亲自主持的,决不能堕了我千机峰弟子的威风。师兄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两道仙鹤传音符对你们还算略有用场,谁得了头甲,这两道仙鹤符就是谁的了。你们几个上山的时间也不短了,若是家中尚有牵挂,也还能用这玩意儿给家里报个信聊以慰藉。”当下他便取出两道黄色宝符,又解释了一番功效,自是又引起了一众少年们的必得之心。 其实明日这八位选手中,千机峰九十八名弟子只占了五人,而一共只派了三十人前来的内务殿却反倒有三人闯进决赛,郑伦可不就看出端倪来了么,分明就是刘先谷这小子特地挑了些厉害的杂役,有意在徐无咎面前给自己难堪呢。徐无咎在尧山地位超然,虽然弟子们本事不济也不是他的责任,但他好歹也算是千机峰的半个主人,更不想给这位大师兄留下消极无能的印象,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该采取措施了。他当然不是真的没有好东西,可私下授予灵丹宝符恐怕是要引得大师兄不喜,这才不咸不淡地拿了两张无益于修行的仙鹤符做彩头。 可这仙鹤符虽然无益于修行,但对于这些入门不久的弟子们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就算是孤儿出身在山外没什么朋友的谢广陵,他这时候也开始在恍惚间意淫起来了。试想日后若是下山再遇见了赵霸王,嘿,谢广陵大爷也不必自己动手。轻飘飘地一句“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叫人。”然后一纸仙鹤符飞出没多久就见到四面八方就如山似海蜂涌般地来了许多人,有人踩着剑,有人驾着云,天上地下全都是他谢广陵大爷的人马,都不用真打,一人只要骂他赵霸王一句就行了。 一人道:“姓赵的你老娘又去接客了。” 接着就有人接话道:“昨晚我弄了七回还不过瘾,一会儿就再去弄个三次凑个整。” 又有人说道:“前夜我弄完事儿正要掏钱,你老娘还说了不用不用,大爷您是老主顾,等月底一道结算就完了,如若每月惠顾二十次以上,便多送您两次免费的。” 这时一个踩剑的就道“可不是么,我那时光顾了她许多次还问她有没有什么优惠,她便说有的有的,您老爷今年一共来了九十八次,再来两下凑个一百次时便给您送个便宜儿子。” “是极,是极,上月十二我去弄时,她老娘也说了,今儿个是爷您的生日,不但费用全免,还买一送一,稍晚再让您试试我儿媳妇的滋味儿。” 这伙人踩着剑驾着云,手里持着各式法宝,身上俱都穿着华美飘逸的锦衣,一副仙风道骨、出尘至极的模样,可嘴里出来的却是些半个脏字也无的下流话,直把那赵霸王气地面色紫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忽然噗地一声便吐血不止。哈哈,还没动手就被活生生地给气死了,这下皇帝老子也不能赖我了。 谢广陵想着想着就不由地笑出了声,他红了红脸,心里却更加想要得到这仙鹤符了。 这时顾冲虚却想明白了,他老早就问过杂役,他们内务殿现在的话事人正是那天把人串成冰糖葫芦的刘先谷。敢情这试剑大会竟成了两大内门弟子的交锋场。他心中暗暗警惕,若真是那样的话,只怕明天那几个内务殿的杂役绝不简单啊。他又仔细地回想了下刚刚结束还没多久的比试,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滔天战意。管他娘的简单不简单,猫狗挡路,我只持剑来战。 第十八章 黑毛腿 第二天几人早早地就去抽签了,结果一出来众人都乐了,顾冲虚、高寒枫和老四的对手都是内务殿的杂役,只有胡小花和谢广陵这对冤家又抽到了一起。上个月那场精彩的对决似乎还历历在目,没想到绝对有着四强实力的这两人竟早早地便被命运安排到了一起。 这回抽到第一号的正是顾冲虚,他的对手是个来自内务殿的杂役弟子,又高又胖地倒是像极了一个大号的胡小花,走起路来也比胡小花还要更加地吃力几分。可顾冲虚上回就是被胡小花这个小胖子两棍打倒的,这时又哪里会有半点轻视之心。相反,这大胖子表现地越是吃力他反倒还会更加地小心谨慎。 顾冲虚这几天有备而来,早就知道了这胖子的几式招牌武功,前天他还和谢广陵唐妃玉一起在飞身崖上讨论了一番对策。这时两人已经开打,双方均毫无半点轻视之心,便留有余力地试探了十多招。这胖子虽然力大招沉,可速度上却明显比不过胡小花,显然只是个迟缓臃肿的胖子,远不如胡小花灵活。这时顾冲虚就发现他的破绽了,大胖子用的武器是把竹柄扫帚,也不知道他原来惯用的是什么兵器,但这次比试只在切磋,只许点到为止,最多只能用些竹木武器,他这会儿用的招式似是棍法又像是枪法,隐隐约约还有几分江湖奇门兵器阴阳铲的影子。嘿,这区区扫帚又哪里能施展地开他原本的许多招式,十分威力估计最多也就只能发挥出四五分。尤其当他一招奋力平刺的武功使出来时一身肥肉抖动身子竟隐隐有点止不住地往前倾。 两人又斗了二三十招,这时便都是些真实本事了,顾冲虚也试探够了,故意露个破绽引得那胖子又是一记奋力平刺。可等扫帚还没到顾冲虚眼前的时候他一个轻巧的燕子钻云凌空跃起,一只脚就精准地踏在了那胖子的左肩上,他微微用力往后一蹬,那大胖子便一个踉跄差点跌了个狗吃屎。也不知道他是有点体力不支,自知难以取胜呢还是真心感激顾冲虚这一下的手下留情,转过身来抱拳道了声谢便认输下台了。 后面高寒枫也顺利地赢了内务殿的对手,接下来便轮到胡小花和谢广陵了。这两人上场时却都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个苦笑。他二人本就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这段时间甚至还偶尔互有切磋,这一个月过去早就把当初那点不愉快都抛之脑后了。胡小花有心拿谢广陵作试剑石,谢广陵却也指望着借着切磋的机会一窥胡小花神秘的武学功夫,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居然还有点惺惺相惜了。 还是谢广陵先出手了,他心里还记着上个月决战时的惊天一拳,这一个月来他一直都在想着该怎么挽回颜面,又多次找顾冲虚支过招。到最后顾冲虚说了八个字:以势破刚,以巧卸力,简单点说就是发起连绵不绝的攻势打得胡小花喘不过气来,根本就不给他施展绝招的机会,倘若他真的还能腾出时间发出上次那记惊天重拳,那就不再硬拼转而游斗骚扰,总体战略的核心其实就是三个字—拼消耗。 这法子倒是蛮适合谢广陵,谢广陵这一个月来也想开了,他早就不把转生符的长远威胁当一回事儿了,心结一解那修炼速度简直是让人瞠目结舌,几乎就快要赶得上他腿上长毛的速度了。他现在一招狮子摇头,轻松就能耍出五朵剑花,连徐无咎都说他现在算是凝气小成了。嘿,短短四十天不到就凝气小成,说出去真不知要羞死多少积年闭关还无所寸进的同道们,就连徐无咎自己说完也有点难为情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 转眼间两人就过手了四五十招,一招一式都宛如行云流水毫无半点停顿的痕迹,看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连喝彩叫好都忘了。谢广陵这段时间修为大增,可胡小花这段时间又何尝不是精进了不少,也早就已经不是一个月前的那个胡小花了。他既有淬体大成的内力又潜心修行了一个多月的道家功法,这两下道武结合相互印证,许多武学上的蹊跷竟都从道门典籍里找到了答案,而武道内力的运行方法更是能为体内真气的修炼提供一种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参考,这其中奥妙却又远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 胡小花这段日子也颇有所得,有心跟谢广陵打个痛快,索性便也不再保留实力。他卖个破绽跳出战圈,瞬间就肥肉尽去换了个模样,这时他也不用棍法了,直接把那根半丈多高的竹棍一扔,撸起袖子就上前来施展了一套拳法。这套拳法刚猛凌厉,乃是胡小花祖上机缘巧合得来的一套伏虎拳,招式虽然不多但精妙处却堪比道祖无量剑,看得众人又是惊呼连连。只不过这次有不少内务殿的杂役加入,倒也没人说什么“论剑大会不许用拳”之类的话了。 这两人年级仿佛,性格相似,交手间又俱有几分惺惺相惜,一时之间竟打了个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转眼间便又过了百来招。 如此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胡小花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有心提醒谢广陵,但他二人关系微妙,一时却也没想到合适的称谓,只好喝了声“黑毛腿小心”,便左右开弓瞬间击出了四拳,接着左手半抬勉力格开谢广陵当头劈下的一记犀牛望月,接着右手五指并拢高高举起又重重劈下,竟在片刻间就接连出了三招。 饶是胡小花出声提醒,可谢广陵却又哪里招架得住这几下连听都没听过的怪异招式,尤其是他听了胡小花一声“黑毛腿”更是气得想要破口大骂,连真气运转都迟滞了几分。就只见他先是被接连不断的四拳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一招燕子钻云腾空跃起当头朝胡小花劈下一记犀牛望月时却又被他格开了大部分的剑气。正当他还在犹豫是不是该使出虎力符以力破力时,便已觉得头顶上方传来了一股掌风,还没来得及抵挡就感觉左肩上重重地挨了一记,瞬间身子一矮就跪倒在地了。 黑毛腿! 黑毛! 毛腿! 飘逸出尘、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本事通天的未来剑仙谢广陵怎么能跟这么低级下流、恶心粗鄙、直白露骨、庸俗作呕的诨号联系在一起呢?哪怕是稍微换一个字改成“飞毛腿”他也能接受啊! 直到谢广陵被击倒在地时,脑海中都还是胡小花临时起意给他取的这个绰号:他娘的,大爷我不就是腿毛长得快了点么,这厮居然管老子叫黑毛腿,真是他娘地欠揍。于是他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瞪了胡小花一眼,然后便极其不甘心地转身下台了。也不知他心中是在酝酿下流恶毒的骂人话语,还是在失落中仔细编排胡小花的全家亲戚。 谢广陵刚下了台便迎上顾冲虚略带疑问的目光,这时他才忽地反应过来他可还没输呢,居然就这么自己走下试剑台了。真是被那声“黑毛腿”给气糊涂了! 第十九章 大人打小孩 八强赛的最后一场是老四对战一个一路赤手空拳打到现在的内务殿杂役,老四虽然昨天和顾冲虚等几人一起被郑伦叫去提点了几句,但他可就没顾冲虚那样的悟性了。先前又见了另外两名杂役各自被顾冲虚和高寒枫轻松利落地解决掉,他上月得了试剑榜的第四名,自认修为比顾冲虚还要略胜一筹,此时也不由地生起了一股莫名的自信和对内务殿杂役的轻视。 王樵本来从头到尾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对待这场比试,他心里只记得那天刘声谷说的那几句话,没进前八那以后院里的所有人就得干双倍的活儿。他自思宰羊开宴这事儿因他而起,又怎好意思牵连旁人。于是他便敷衍着打进了前八,一路上也没遇到几个像样的对手,每次打完他就径自下场默默地站到一堆杂役弟子中间,只等着比赛结束就立马回去干活—虽然树是不用砍了,可弄柴火这差事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砍树那么简单。树砍下来还得一块一块地劈成大小适中、正合生火的尺寸,然后还得晾晒两天去去里边儿的湿气,等柴火差不多都干地差不多了,他们还得按上头交待下来的数目以石为单位分毫不差地将规定的柴火交接给另外负责的杂役,最后再由他们统一送到各峰各殿各洞各院去以供使用。 这好几步都做完通常就已经到戌时了,更别说他们院里还有几人得罪了上峰还兼着击晨钟、敲暮鼓的差事,简直就是尧山最苦最累的活。可王樵压根就没想过拿了比试的头甲换个其他的差事。他生于山林长于山林,他觉得无论身体和灵魂,他王樵就属于山林,哪怕是死,他也只愿意死在山里,埋在树下。 但他昨日进了八强后却改变了主意,因为最后被他打倒的千机峰弟子受了刺激下了台竟有点疯癫了。那少年一边拿剑从背后向他刺去,一边嘴里还哭喊着“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马上我就能进八强了,你还我的虎力符来!” 这时王樵才知道了原来这劳什子比武还有奖励,“虎力符”三个字在他脑海中久久不散,等他回去问了其他年长的弟子,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后仿佛这个只有青翠山林和蓝天白云的尧山就忽然间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山当然还是山,云当然也还是云,山不可能变白,云也不会变绿。可王樵却分明在这从来没有变过的山和云之间看见了不一样的未来。那似是他骨子里就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渴望,又像是那天被刘先谷屈辱地仔细打量一番后才萌芽的一种新的诉求。是更快,是更强,是他王樵除了山林以外的第二种本能与宿命。 他脑海里一直没有消失的虎力符忽然顽皮地扮了个鬼脸,接着三个字就骤然粉碎,又再次聚拢变成了另外六个字。王樵一边看一边读,心里竟像是暴风雨中忽然耀起了一阵闪烁的鸿光,既有一种与天斗与人争的豪迈信念,又有一种对即将传来的雷鸣的本能恐惧。 “我要变地更强。”他对自己说。 可当王樵发现他的对手又是一个手持竹剑的少年时,古井不波的心里竟泛起了一阵无奈的涟漪。他参加比武后一路击败了四个对手。他们都拿着同样简陋的竹剑,耍着同样花哨的剑法,穿着同样古朴的衣服,说着同样没用的屁话。不但眉目间隐隐相似,甚至名字也都取得一样浮夸,好像是叫做赵崩山、郭负城、李移峰和吴骑龙。 这是第五个了,虽然他看上去和前面那四个稍有不同,但王樵相信这少年最后还是会迎来和他们一样的结局,因为他想拿头甲,最不济也得是前三,在心中一股不知是野心还是战意的强烈欲望驱使下,他终于出拳了。 老四前些日子也看过王樵的比赛,可只有当他身临其境面对那简直毫无特点的一拳时才发现自己面对的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他看到对手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立马双腿分开一个弓步,左手握拳收回腰间,右手突然间就向前冲出了一拳。这一拳不是打出来的,而是真的冲出来的。它既没有滔天的气势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精妙招式,但就是这么突然间便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了这么一拳,看似平凡无奇却又像是蕴含着无数武道至理。 这一拳当然不是普通的招式,这就是王樵从他死去的弟弟哪儿学来的一套天启帝亲自创作、反复修改,然后才在禁军中大力推广的锻体拳。一共就只有十八招,这十八招里有的招式精妙、有的发劲灵巧、有的气势不凡,有的返璞归真,而这一招弓步冲拳却绝对当得上返璞归真四个字。锻体拳威力巨大,一共短短的十八招却被天启帝拆成了上中下三部,王樵虽然只从他亲生胞弟那学了上部的六招,但他苦练了六七年,此时竟也隐隐有点儿高手无敌的心思,全然没把这千机峰上的其他弟子们放在心里。 这忽然间就冲出来的一拳几乎就要把老四击倒在地了,幸好他基础扎实,又及时地收起了轻敌之心,一式燕子钻云轻飘飘地向后跃去,这才堪堪的躲过了这一式弓步冲拳,心里却是一阵后怕。 王樵原也没指望一招就能解决战斗,他这时又快步往前进了两步,弓步微张,追着老四后跃的身影又是一记弓步冲拳。这下老四就抵挡的有点艰难了,他毕竟刚刚才险而又险地躲过一记冲拳,此时还在暗地中调理内息。他也来不及用什么招式了,只得硬着头皮持剑迎上了这一拳。 嘿,任谁也没想到这王樵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耍起拳来竟如此刁钻狠辣。他这一下弓步冲拳根本就只是个虚招,还没等剑风传到手上,他左脚立定不动,整个身子忽然就朝右后方一旋,整个人竟在原地转了一圈。这时他早已在腰间蓄势待发的左拳就向前伸出,一个横打,不偏不倚正中老四的后脑勺。 这一下旋步横拳简直是恰到好处,老四还来不及继续思考是不是该用他这次赢来的虎力符来换得唐妃玉的谅解,就已经倒在地上终结了他的比武之旅了。直到他慢慢爬起走下试剑台时脸上都还是青一阵白一阵的,真不知道是被坚固的青冈岩撞的还是心中气恼失落兼而有之。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王樵,这家伙也在返身下台,那沉稳的脚步和高大的背影简直是有说不出来的雄迈和平静,仿佛他真的只是像普通成人一样两三拳打倒了一个寻常的小孩儿,完全没有哪怕半点儿的喜悦和成就感可言。 第二十章 幽篁剑冢 下一轮的对决名单很快就出来了,下一场的比试双方正是胡小花和高寒枫。 高寒枫可以说是千机峰上最神秘的人了。哪怕是千机峰的主事师兄郑伦,众人偶尔也能看到他东游西逛毫无目的地在千机峰上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御剑飞行,似是王公诸侯在巡视自己的封地,又有点像是羽林卫在暗地搜查别人的底细和把柄,也有可能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修炼。可他高寒枫却像是千机峰的客人一样,也不知道到底是他把千机峰上的人和事当作是他生命中短暂的过客还是千机峰虽大却也实在是容不下他,除了偶尔几天辰时来大殿听徐无咎传授些道法外,平时竟连半点人影都看不见。他仿佛就只是个孤僻自傲不合群的少年,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活动、没有笑容和其他所有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表情。就连那几十个一开始以他为首的少年,在后来发现谢广陵并没有追究从犯时也悄悄地和他断绝了往来,他们只是普通的少年少女,实在没有办法自行领悟该怎么跟一块会移动的冰打交道。 比起这块会移动的冰来,胡小花却恰好像是一团永不会熄灭的火。也不知道是出于对强者的尊重还是对胖子的天然好感,他自从上个月比试结束以后居然就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的拥戴者。他虽然是大家族出身,但骨子里却并没有那种凌驾众人的优越感。他会忧伤地哭,也会乐极了笑;他高兴时一蹦半丈高,生起气来却也能好几个小时不理你;燕窝人参他吃起来不眨眼,青菜豆腐他倒也不嫌弃;他辰时准点儿和大伙儿一起安静地听徐无咎讲课,过了申时以后也会像普通少年一样聚在大殿门口听赵崩山说庞祖以前斩妖除魔的精彩故事,甚至他有时候上茅坑拉屎没带纸时也得纠结好一会儿,到底是拿底裤胡乱擦一擦呢还是用手指头慢慢抠干净。 总之,胡小花毫无架子的强大亲和力几乎赢得了千机峰上每一个人的好感,甚至连杂役弟子给他送饭端汤时也明显要比别人更加勤快几分。他像是有一种神奇的天赋,初一见面不到半刻钟,短短几句话下来他就已经知道该如何融掉交际间的坚冰跟此人和谐相处了。 可就是这么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却也没能融掉高寒枫这块会移动的冰。这两人在台上相遇,不但没能产生冰与火之间应有的巧妙变化,甚至冰还变得更冷更硬,火也变得更灼更烫了。没有任何的言语与表情,两人一个短短的眼神交汇后就瞬间战到了一起。他们二人俱都有些武道基础,道行修为也相差仿佛,百十招后居然还打地更加抖擞了,连围观的众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冰一火实在不能共存,竟连平时跟胡小花最要好的赵崩山等四人也没有喝彩叫好,也不知道是被这精彩的打斗看地出了神还是怕火上添油、冰上浇水才不敢发声。 两人又过了百多招,这时形势就开始明显了。胡小花毕竟不久前刚和谢广陵大战了一场,无论是真气、内力还是体力和精神俱都不在巅峰状态,他这时已经只能勉强运起苦肉真经,凭着威力巨大的伏虎拳和高寒枫苦苦周旋了。 这时高寒枫也发现胡小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一个燕子钻云忽地跃起四五丈,不等旧力用尽便又是一招燕子钻云复又拔高近四丈,眼看着马上就要下坠时他也不知是哪里借的力竟再次上冲了两丈多,正是徐无咎演示过的道祖无量剑变招的之一—梯云纵。他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剑,就在这堪比九、十层楼高的半空中持剑下坠,一边气机锁定胡小花,一边凌空挥出了三四道半月形的剑气,然后这才右手举剑直刺胡小花的天灵盖。嘿,好一招火中取栗。 高寒枫这两下也不知蓄势了多久,竟接连发出了六七招形成了两式强大的变招,虽然同为道祖无量剑的众多变招之一,但比起老四那简单的三连招来却是高下立判。他这一下连徐无咎都看地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便站起身来,手里紧紧地捏着一道金色的定身符几乎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足可见高寒枫剑气之凌厉、招式之霸道。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竹剑,可在他手里竟比真正的钢铁锐器还要更加强大几分,只怕胡小花若是应对不当,就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了。 这一来胡小花果然就抵挡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接下了那几招犀牛望月,实在是来不及再作其他动作了,只好把心一横,索性就运起了剩下所有的真气和内力,双手握拳交叉着挡在了头上。 台下只见一白一红两股凝成实质的劲力突然相遇,然后便发出了一阵强烈的金铁交击之声。众人再细看时就只见胡小花仿佛像是被一把大铡刀突然斩去了双脚一般,两条腿竟因这股大力而陷进了试剑台上坚硬的青冈岩足有半尺来深,双臂皮肉破裂、血流不止。而高寒枫呢,他虽然还保持着头下脚上手撑胡小花的怪异姿势,可手上的竹剑却早已寸寸断裂,显然也并不像是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淡然。 这一战比起上月胡小花夺冠的那一场更要令人震惊,众人像是重新又认识了高寒枫一样,一股钦佩、嫉妒、惊讶、羡慕俱而有之的滋味儿瞬间占据了他们的整个心房,像是被高寒枫这一剑所征服,又似乎是有点儿难以接受他在剑道上比自己领先了那么多。 胜者当然毫无疑问地就是高寒枫,他从头到尾就只反反复复地用了那四招道祖无量剑,甚至连他的竹剑也在最后那招中被毁掉了,这一场胜利比起上月胡小花的那一场来显然要更加地令人信服。 直到慢慢地走下了试剑台时,高寒枫的手里都还紧握着那柄断裂成好几段但却始终还连在一起的竹剑。他的心里涌起一阵了悲哀:他没有朋友,剑就是他的朋友;他没有倾诉者,剑就是他唯一可以一诉衷肠的对象;他没有亲人,剑就是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至亲。 然而最后那一招他错估了胡小花的实力,也忘记了剑的来历。他不关心胡小花是死是活、伤得又有多重,可他却绝不愿意看到这柄陪伴了他一个多月的竹剑有一丁点儿的磨损。他没有怪胡小花,因为这柄竹剑的下场全是由他自己一手促成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手中的竹剑发出了一声悠扬深切的悲鸣,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觉传来,他也被带得心中涌起了一阵悲戚。他突然一阵明悟:这一种说不出来是悲伤欲绝还是自责不已地感情,分明就是不小心害死了自己最亲近的伙伴才能有的痛苦和绝望啊。 高寒枫不想开口,也开不了口。他只好在心中发出一阵凄厉地长啸,再也不能维持脸上淡漠的表情了。他一时觉得不知是怒还是悲的满腔热血无处发泄,几下起落竟往竹林深处奔去了。 高寒枫来到他常来的竹林深处那片空地,眼中便再也止不住地溢出了两行清泪。剑于他像是手臂一般亲切、熟悉和可靠,但他却不能像保护手臂一样为剑提供任何稍微安全的保障。他瞬间又陷入到了深深地自责中,又是默默地流出了一滴一滴的眼泪,划过他如剑一样犀利的眼睑,划过他如剑一样光滑的面庞,划过他如剑一样锋利的下巴,最后才难舍难离地离开了他如剑一样的主人,仿佛一道离体的剑气一样没入地面上的土壤中,不一会儿就再也找不到痕迹了。 高寒枫立刻决定现在就要把他的竹剑给埋了,他再也不想见到竹剑那曲折悲惨的样子了,他只看了一眼就想起了十多年前战乱时看到的一具死尸,头颅被生生地扭了下来,手脚都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被掰断,简直是有说不出来的惨烈与血腥。他此时再也不在乎形象的完美与否了,跪着身子就双手开挖,不到一会儿就挖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土坑。他双手捧着竹剑,像是男人抱着自己心爱的妻子。怀带着一种像是每年前往仁王寺朝拜的信徒脸上才有的虔诚表情,他终于在一阵悲伤和愧疚中葬掉了他这段时间最亲密的伙伴。他又用指剑削了两尺七寸长的木板插进坑边,正合他竹剑的长度,接着运指如飞,片刻间就出来了一行大字:高寒枫爱剑长眠于此,亵渎者死。 直到他做完了这一切心里才稍稍好过了点,这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的每一柄剑都将如他的生命一样宝贵,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他此时才想起决赛的事情来,于是又在竹林里忙碌了一阵这才擦去眼角的泪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试剑台去了。 然而高寒枫也并没有想到,他今天的无心之举竟成就了日后尧山极富盛名的十景之一—幽篁剑冢。 后来没多久,就有千机峰的弟子发现了高寒枫所立的这一处剑冢。他们深感高寒枫心系爱剑,用情至深,于是居然纷纷效仿。一把也是葬,十把也是埋,他们围绕着高寒枫的这一柄爱剑又陆陆续续地立起了成千上万的剑冢,每一处剑冢的背后几乎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热血故事,占地之广甚至就连这周围的竹林也不得不被砍去了一大片。每当夕阳西下时分,几缕落日的余晖便透过密密地的竹林有意无意地在各个剑冢的铭牌上轮流盘旋,也不知是真的还不想离开天际告别人间呢还是被这剑冢背后许许多多的感人片段所吸引。 但无论何时,剑冢最中间的高寒枫爱剑长眠之地却总是此地最被津津乐道的话题。只不过铭牌上的那几个大字有时还是会让人不寒而栗。 “亵渎者死。” 第二十一章 剑心 王樵慢悠悠地走上了试剑台,此刻他的对面就是他即将要打败的第六位对手。他打量了一会儿对面的顾冲虚,似乎也没觉得他和前五位少年有明显的区别。如果硬要说是有的话,那就是自信,这少年比起前面几位对手要更加地自信,流露出了一股志在必得的风发意气。 当王樵在打量顾冲虚的时候,顾冲虚也在仔细地观察王樵。他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位来自内务殿的高大汉子,每次战斗最多十招就已经结束了,快、狠、准是顾冲虚之前对他的印象。比起其他比试三五十招才勉强结束,他的几位对手似乎都像是自己犯傻不小心露出破绽,然后这才极其不小心地撞到了王樵的拳头上去。 可当顾冲虚亲自面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对手时,他才感觉到了王樵身上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奇怪特性。像是高寒枫傲睨天下的自负,隐隐还有点对人貌恭实倨的藐视,但也不完全相同。他走起路来又缓又稳,浑身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像是一张拉满了弦的硬弓在不断地蓄势。深邃的目光看似在一直望着前方的对手,但实际上却从未停过用余光来观察四周的人与环境。 这是野兽才能有的警觉啊,这时顾冲虚才看出来了,如果说高寒枫像是千机峰的客人的话,那么王樵就像是根本就与千机峰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他仿佛是一只来到城市里的山中猛虎,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了可能会伤害他的敌人,又似乎是一只大海中狰狞的巨蟹,只有把他自己武装到牙齿才能稍有一点安全感。但无论是猛虎还是巨蟹,他都不属于这里,千机峰上的所有人和物都与他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即便顾冲虚已经够重视王樵的了,但此时他还是再次提起了三分警惕,心里悄悄地又将王樵放到了和神秘的高寒枫一样的位置。 这时王樵已经开始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还是一记简简单单的弓步冲拳。顾冲虚早已吸取了老四的教训,他既不后跃也不硬拼,反而迎着王樵的方向轻巧地一个燕子钻云从他身子上方高高跃过,然后侧身向后挥出了一记犀牛望月。 他这一招以攻代守倒是让王樵“咦”了一声,一边感叹同样的招式竟还能有如此巧妙地不同用法,一边也收起了几分轻视。他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得,一个迅捷的转身又是一招侧踹横踢接连使出了两腿一拳,等顾冲虚后跃避开这一式侧踹横踢后他又是追着来了一记弓步冲拳。 顾冲虚见了老四的前车之鉴后始终不敢跟他这一招弓步冲拳硬拼,不是前跃就是侧翻。两人斗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地到了三十招开外。 王樵的锻体拳在前几轮比赛中乃是他出奇制胜无往不利的法门,一般用不了十招就能解决对手,这回尚是第一次打到三十招以后。他此刻才彻底地收起了轻视之心,开始重新以一种平等的姿态来面对顾冲虚了。他也不敢拼尽全力,只用弓步冲拳、侧踹横踢、旋步横拳、格挡弹踢来反复试探,只等着时机一到就用剩下的那两记大杀招来一锤定音。 两人又过了三五十招,顾冲虚天资聪颖、观察入微,他此时已经发现王樵和他一样,反复使用的就是那四招,一时便以为王樵有点黔驴技穷。他这时也观察够了,有心速战速决多保留点实力来迎战高寒枫,便决定尽快地结束这场拼斗。 他向前疾刺几下,瞬间便是一招狮子四摇头,不等招式用老,又是一个燕子穿云跃到王樵身后,再次使出了狮子四摇头,接着身子半旋转到了王樵的侧方,仍是一招狮子四摇头!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连贯无比,台下的众人只看到顾冲虚动作连连,留下三个不甚清晰的残影,一时之间竟出现了三个顾冲虚围攻王樵,仿佛就像是他用了分身术一般。 顾冲虚这三招甚是凌厉,可他仍是小看了王樵,王樵慧眼如炬,一瞬间便已看穿了前两下虚招,他也不管不顾,硬是提起一口内力生生地扛下了这八道威力不容忽视的剑气,接着便是侧身迎向顾冲虚的真正位置,左横击肘接右横击肘,旋又两拳变八字掌前插,右膝上顶使出了一招肘膝连击,不等招式变老又是右手握拳收回,稍进半步,然后再次重重一击。 半步崩拳!锻体拳上部中的最后一招,也是威力最为刚猛的一招,可说是集发劲灵巧、气势不凡、返璞归真于一体。进退于方寸半步,崩山于顷刻之间,若是在台下看地津津有味的赵崩山能把这一招练到深处,嘿,那他这名字倒还真有点儿名副其实。 据传闻当年天启帝率大军进攻吴国都城金陵城时受到了高城坚墙的阻挡,围攻一月多不但毫无进展甚至还损兵折将连他最信任的羽林卫提督陈皋都被城墙上的火炮重创。天启帝怒不可遏,竟趁着夜色孤身一人潜入金陵城,光用一招半步崩拳便由内而外的接连轰开了金陵南边凤台门五扇几乎是牢不可摧的铜门。此后半步崩拳名扬天下,军中将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顾冲虚还来不及反应,便已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他突感一阵强劲的拳法传来,没时间仔细思考便只能横起竹剑挡在胸前,一边运起龟息法憋气调节内息,一边又是汇集了全身真气挡在了身前。 只听到一连串的响声传来,既有点像是毛竹破裂的声音,又好似夹杂着一些拳劲到肉的清响。众人只见到顾冲虚凌空飞出,竟被这看似普通的一拳击飞了几丈之远,然后重重地一声和地面上的青冈岩来了个亲密接触。就连手里的竹剑此时也已经断成了好几节,眼见得是不能再战了。 顾冲虚倒在地上,心里却仍然充满了惊讶和不可思议,他在惊讶方才那毫不起眼的一拳竟有如此的威力,同时也对王樵心机之深、把握时机之准感到了一阵的不可思议。他此时倒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遭到了一下宛若铜锤一般的重击,每一下呼吸都会牵动伤势再次引起阵阵的剧痛。 按照徐无咎定下的规矩,选手力竭不能再战、被打出试剑台外又或是自己主动投降就算是输了。他输了么?不,虽然竹剑已经不堪重负,但他绝不肯就此认输,他顾冲虚在孤独和寂寞中苦练了一个月,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他付出了这种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又怎么会愿意就此认输呢。他挣扎着爬起身来,索性将竹剑一扔,龟息法全力运转,强行将体内的伤势压了下去。 他还能再战! 所有人没想到顾冲虚竟还打算继续战斗,就连正准备转身下台的王樵,此刻他心里也不禁有点为顾冲虚这股坚韧不拔顽强作战的精神所折服,这瘦瘦小小的少年,在他眼里竟也变得高大了起来。 “是条汉子。”他在心里说。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谢广陵、唐妃玉、胡小花都向顾冲虚投去了钦佩和鼓励兼而有之的目光,甚至胡小花都已经决定了,无论是输是赢,顾冲虚这个朋友他是交定了。 顾冲虚的手里没有剑,但他的心里却像是有一柄无形的剑,此时此刻正在发出一阵阵地剑鸣,激励他、鼓舞他。他的脑海里不禁生出了一股顽强的意志,仿佛是因剑而起的滔天战意,又像是上个月被胡小花两棍击败的知耻而后勇。这时他心中又涌起了一阵明悟,似乎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围墙被毫无声息地打破了。 胸怀剑心,万物皆可为剑! 于是他脱下略有污尘的外袍,稍一发劲就将它卷成了一柄长长的布剑,右手持剑向着王樵一指,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这是一柄毫无亮点的布剑,然而它似乎又并像看上去那么普通,就像顾冲虚也受了不轻的伤势,然而他看起来却还更加强大了几分一样。王樵不但没有丝毫的轻视,反而脸色还更加地凝重了几分,野兽一般的本能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有了伤害到他的力量,他已经跟前面那五位对手截然不同了。 顾冲虚再三笃定王樵已经绝对没有后手了,而他自己身怀龟息法这等绝顶的恢复秘术,哪怕是拖也极有可能拖死王樵。此时此刻他虽然修为剑法俱都没有进步,但对于剑道的理解却已然有了深层次的突破。他不再强求速战速决,更不再拘泥于招式了,自顾自这里一剑那里一招,只打定了注意要耗死王樵。 顾冲虚这毫无章法的剑招在王樵眼里却简直比狮子四摇头还更要具有威胁性,虽然只是毫无杀伤力的布剑,但布剑表面青光耀耀,分明像是镀了一层真气似的,看起来毫无危险,可若是他真的不小心挨了一下绝对免不了一个皮开肉绽、鲜血横飞的下场。尤其是他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般的剑招,更是与原先王樵熟悉的那一套剑法完全不同,没有一点可以参考的地方。王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一记致命的杀招,只好加倍小心地跟顾冲虚周旋,这拳来剑去的竟又过了百来招。 这下连一直在观战的徐无咎也在心中默默地叫了声好,他早就发现了王樵武功高强远胜一般的千机峰弟子,可总算不枉他对顾冲虚的一番赏识。这位小师弟放弃了早已熟练的道祖无量剑,却也同时让熟悉道祖无量剑的王樵再也不像刚才那样淡定自若了,这回歪打正着,居然还慢慢地占了上风。尤其是顾冲虚这会儿真气之浑厚仅比谢广陵稍逊一筹,真气恢复速度却还要远胜谢广陵,游斗了一阵竟还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流畅了。 王樵只觉得心里异常的憋屈,论正面比拼顾冲虚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可这种游走缠斗的作战方法却恰恰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克制。须知锻体拳在战场里最少也是十多人一起结阵使用的,自然没有受敌游斗骚扰之虞,可他这会儿乃是单对单的比试,百来招过去他竟有一种拳劲打进了棉花被的感觉,似是轻飘飘地不着力,又隐隐有点力量的反震,简直是有说不出来的难受与气恼。 王樵不但具有虎熊似的刚猛力量,同时也蕴含狼狐般的狡诈智慧。他早已问过比试规则,自思与其和这难缠的少年继续消耗,倒还不如保留点实力等下一场再争前三。反正这劳什子比武大会的前三名奖励都一样不是?嘿,好一个王樵,做事毫不拖泥带水,他虚晃一拳跳出战圈,竟然就这么投降认输了。 第二十二章 夺冠 顾冲虚从来没有觉得头甲竟离他竟如此之近,像是飞身崖上那一颗颗苍劲松树的针叶,看得见、摸得着,甚至它摸起来还非常地轻松、真实。既有种轻轻一伸手就能唾手可得的轻松简单,又有种满是扎手刺痛的真实触感。他此时领悟了万物皆可为剑的道理,又把显然还留有余力的王樵打地投降认输,心里正是自信心爆棚、最为睥睨自负的时候,只觉得高寒枫若不使出些真本事的话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对手。他稍稍打坐回复了一会儿,便又继续上台迎战高寒枫了。 高寒枫也在犹豫是不是该暴露一点真本事了,他自认在剑道一途极有天赋,可当他在竹林葬完剑回来正巧看到了顾冲虚那一下以布为剑时却还是大大地震撼了一番。他内心纠结了半天,也不知是真的不宜暴露实力引起猜忌呢还是他本身其实也并不十分在乎这头甲的虚名,想了想以后还是决定先不动用他在尧山外学来的本事。 此时已经到了酉时,每月十五准时出现的满月也前来观战了,只是她也不知道到底谁的赢面要更大,谁的胜率要更高,月影徘徊了半天只好各不相帮,索性就站到了两人的中间。 这两人均是剑法出众的少年天才,又同样留着披肩长发爱穿白衣,虽然高寒枫稍高一点,但在这柔软洁白的月光下,两人竟有一种惊人地神似,就像是站在一面又宽又大的镜子前,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又好似在桥上凝望水里的倒影,恍惚间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自己。 只有他们的剑是不一样的,高寒枫用的还是竹剑,可顾冲虚却仍是用他的布剑。他们用的均是一脉相传的剑法,可两下交锋传来的声音却大又不同。竹剑发出的是一声重物打击的清响,像是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响起的更夫打更的声音,虽然并不十分响亮,但悠扬厚重让人心里有一股可靠地安全感。而布剑传来的却是几乎让人听不到的丝丝闷响,仿佛像是沉牛入海一般默不作声地就吞噬了所有胆敢为敌的力气和劲道。 这一下简直就像是干柴遇上了烈火,瞬间就燃起了熊熊地战火。不到一刻钟两人便已比拼了三五十招。终是高寒枫真气略逊一筹,便也不再试探,决心用精妙的招式解决战斗。他又是故技重施,一个梯云纵便跃上了八九丈高的半空,接着又是犀牛望月和青龙出海双管齐下,携破空之势朝顾冲虚刺下。 胡小花当日就是输在了这一招的手下,顾冲虚焉能没有防备。他先是怒啸一声,道了声:“来的好”,接着便是快速挥出了几道剑气,然后便运起了十成的真气将手里的布剑狠狠地朝高寒枫掷去,接着两脚用力一蹬冲天跃起,右手蓄势出拳便轰向高寒枫。 顾冲虚这一下简直和胡小花当日夺冠时的最后那招有异曲同工之妙,看得台下的胡小花惊讶地连舌头都吐出来了。而谢广陵这时也泛起了一阵钦佩、嫉妒、欣慰皆而有之的微妙感情,他知道他的小兄弟顾冲虚终于是后来追上彻彻底底地超越了拥有转生符的自己,于是便也大声地和众人一起为台上二人一起加油喝彩。 先是二人的数道剑气相互抵消,接着便是顾冲虚的布剑撞上了高寒枫的竹剑,虽然最后还是被击飞,但也总算是削弱了不少高寒枫的剑势。而顾冲虚最后这一拳则是效仿方才王樵的弓步冲拳,虽然一个往前一个往上方向不同,但毕竟蓄势已久,仍是具有滔天的气势和不俗的威力。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狠狠地对拼了一招,竟又是一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架势,这下连徐无咎都看不出来哪边的赢面更大了。 高寒枫毕竟是高寒枫,他平时一副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神情当然还是有其高傲的资本。他这时见这一招没有奏效,立刻虚晃一剑跃出好几丈远,右手持剑左手却从腰间掏出了一柄半尺多长的短小竹剑,他大喝一声“着”,接着竟锁定了顾冲虚的腰间,隔空掷出了这柄看着就已经够锋利的小剑,那闪烁的青光和破空引起的急啸,居然隐隐有几分内门弟子才能学习的飞剑的味道。 他这招倒是出乎众人的意料,但好在没有后招配合顾冲虚却也不怕,一个疾闪取回了自己的布剑,用力一挑便击飞了这柄短小的竹剑。 高寒枫见顾冲虚挡下了这一招倒也不意外,因为这第一剑也只是他用来试探劲力、测量风力用的。发了第一招他心中便有数了,嘴角忍不住勾起来一个邪邪的笑容,左手疾扬两下,竟又飞出了八柄竹剑,分别朝顾冲虚的上中下三路飞去,眼见得他是躲无可躲了。 顾冲虚当然没法躲开这八柄看似普通,但实际上却有致命威胁的竹剑。哪怕是他只中了一把,那他在后面的战斗中也将不可避免地落入下风被高寒枫狠狠地压制。可迎击呢,就算是防御最强的狮子四摇头也只能堪堪挡下四剑,如若接连使用两次的话则连四剑都挡不下了。 电光石火间,顾冲虚忽然灵光一闪急中生智。好一个顾冲虚,他瞬间泻去了布剑上的真气,用力一扬竟在片刻间又将这布剑还原成了布袍,十成真气瞬间再次灌注布袍,轻轻一兜居然将高寒枫的八柄竹剑都接了个满怀,旋又侧身一转卸去了不少劲力,复又将这八柄竹剑隔空抛出,一一奉还给了高寒枫。也多亏了他这身布袍乃是尧山下发的制式服装,用了不少珍贵的丝布材料,否则寻常的衣袍怕是连他凝气小成的真气都经受不住,更别说是还有八柄携了高寒枫真气的竹剑。 这下就轮到高寒枫傻眼了,他只根据道门弟子最擅长的飞剑创了这颇有几分相似的暗器手法,可至于该如何接剑他却是全然没有仔细想过。饶是顾冲虚仓促间没有十分的准头,可这劈头盖脸扑来的飞剑中还是有一柄射中了他的大腿,深深入肉寸许眼见着再多几分力气就要伤到骨头了。 顾冲虚也没想到这临时起意的一招竟有如此奇效。他心中一阵窃喜,只觉得头甲的荣耀就在眼前,于是便再不迟疑,紧跟着又把布袍卷成布剑,几下腾空就朝高寒枫刺去。 高寒枫见顾冲虚一副趁火打劫的架势,心中不禁怒气突生,他有心上前再战一百回合,可腿上却传来了一阵阵的剧痛,连勉强拔腿都做不到。不得已,他只得收回剑势,原地静待,脑海里也不知是在想有无必要暴露实力还是就此作罢,投降认输。 可开口投降对于高傲的高寒枫来说是如此地艰难。“认输”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就像是他永远也学不会的文字,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这两个字留在他自己的心中。他有心开口,但嘴巴微张了几下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这犹犹豫豫间已经迎来了顾冲虚的剑光,他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一道寒芒抵住了喉咙。这时徐无咎便起身道:“顾冲虚胜。”于是高寒枫便默默地走下了试剑台,也不知他心中究竟是被人拿着剑直抵喉咙的奇耻大辱更多一些还是终于不用再开口认输的如释重负更深几分。 这几下兔起鹊落说来话长,可实际上却才过去几个呼吸的时间。众人先是被高寒枫的暗剑看得心中一讶,但还来不及惊呼便又见识到了顾冲虚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不但照单全收还原样奉还,接着眼里便是徐无咎判胜负、高寒枫下台的场景了。直到台上的顾冲虚高举布剑仰天发出一阵欢喜的长啸时他们才反应过来应和着大声叫起了顾冲虚的名字。 这一次的头甲对于顾冲虚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当谢广陵在闷头睡大觉时他在修炼,当唐妃玉在东晃西晃观赏日出日落时他也在修炼,当胡小花听赵崩山说评书故事听地津津有味时他还在修炼,当高寒枫深夜在竹林练剑时他也同样在修炼。 如今苦尽甘来,终于拿了头甲了! 这绝不仅仅是对于他一个月来刻苦修炼的肯定,也是对他长期以来独自忍受孤独和寂寞的一种最好的慰藉,更是他一雪前耻,解开两棍就被胡小花击倒的心结的灵丹妙药。从今日起,他顾冲虚便是这千机峰上最强的新晋弟子了! 他在试剑台上放声长啸,心里也在发出阵阵同样激昂的啸声。顾冲虚这时忽然感激起徐无咎来了,若不是他私下传授的那套《龟息吐纳法》,只怕他今日连进入四强都不太可能,更不用再说勇夺桂冠了。他向徐无咎投去了一个感恩的眼神,正迎上后者一道慰藉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一切自在不言中。 直到顾冲虚走下了试剑台,接受着唐妃玉和谢广陵的衷心祝贺时,他脑海里还仍是充满了无尽的自信和欢喜。他眼里一阵阵恍惚,似是还沉浸在刚才战胜高寒枫的喜悦之中。这时他才想起高寒枫在方才的对决中也并没有使出他那日在竹林深处看到的那一套剑法,不禁心里生出了更多的警惕和疑惑来。 又过了一阵,后面上场的王樵和胡小花也分出了胜负。同样是以拳对拳,胡小花出乎意料地竟不是王樵的对手,堪堪战到百多招便被王樵的绝招半步崩拳给打飞在地、无力再战了。 接着老四和谢广陵等进了八强但却止步四强的选手也开始了继续的角逐,不到半个时辰便都决出了胜负。 这时所有的排名便全都出来了,徐无咎也不先发放奖励,他再次聚气成剑,隔空便在试剑榜上写下了八个寸许深的名字,不算那三位来自内务殿的杂役,从上到下便依次是顾冲虚、高寒枫、胡小花、谢广陵、老四这五人。 顾冲虚见到试剑榜上高高在上的自己的名字这才回过神来,他决意无论如何都不再将这个位置让给他人,心中又是陡然生出了一股豪气和战意。 第二十三章 分光掠影 转眼间就是三个月过去了,夏去秋来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中元佳节。这三个月里顾冲虚不但没有丝毫的懈怠,反而倒修炼地更加勤奋了,他连续四次蝉联了试剑榜第一名的位置,但却好像仍不满足,千机峰上的弟子们都在暗暗的打赌,纷纷猜测顾冲虚能保持几连胜的记录。至于赢得定身符的十次连胜却是没人敢猜的,因为这几次的比试人数虽少了很多,但能登台参赛的却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千机峰的寻常弟子们虽然不再追求那毫无希望的前八强荣耀,但徐无咎却能每回都从内务殿借来些武功高强的杂役。如王樵这样每月都能名列试剑榜的杂役,众人甚至都不再称他为“兄台”或是“王兄”,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受到内心认可的称谓—王师兄。 王樵古今不波的心中也稍微泛起了些波澜,他虽然仍是不太搭理这些千机峰的弟子们,可却也再没有那种和千机峰格格不入的的感觉了。就像是找到了兽群的雄狮,虽然平时仍是独来独往,拒不接受同类对自己的认同,但无论他如何否认,其实却早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 这一天是中秋佳节,弟子们最大的也不过十六岁,此次离家三月之多哪还能再忍得住心中的思亲之情呢,申时比试刚结束就已经能听到一阵阵轻微的抽泣了,到了酉时更是哭声阵阵,连孤身住在西边的郑伦都被这哭声吵得不厌其烦。 顾冲虚今晚倒没哭,他今天破例给自己放了半个时辰的假,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对着郑伦奖赏的仙鹤符说了一通既像是汇报又像是叙情的话,然后便指示它去黎阳找自己的父亲顾丹青去了。他后来又从郑伦那得了三张仙鹤符,手里头一共有五张之多,不但自己用了一张,还大方地给了唐妃玉、谢广陵和胡小花各一张,把这几人高兴地简直就差倒地拜谢了。 至于胡小花......他这三个月来和顾谢两人都相处地十分融洽,上月终于也被吸纳进了这个以飞身崖为根据地的小团体,时常也和他们几人一起出入活动。甚至他在今天刚结束的八月大比十六强赛事中还故意放水,把和他对决的唐妃玉第一次送进了八强,只把唐妃玉高兴地忽而唱歌忽而跳舞,就差没有再学谢广陵一样把头埋进胡小花柔软丰腴的胸脯中像小猪崽子找奶一样拱来拱去了。 谢广陵这时也已经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自己新的绰号“黑毛腿”,不过每次当胡小花这么叫他的时候他都要大声地叫一声“白花生”来以示反击。这两人针锋相对、反唇相讥的场面倒也算是千机峰上的一大乐事,甚至李移峰和吴骑龙这两人还特意将胡谢二人的恩怨故事改编成了评书相声,倒是连郑伦也曾被逗得大笑不止,连声叫好。 顾冲虚发了仙鹤符后就开始倒头睡觉了,直睡到子时刚至时他准时醒来又练了一阵吐纳法,这是他早已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等过了子时感觉再也吸收不到半缕太阴光华时,他就停止了修炼,拿起窗边一个小包就直奔飞身崖去了。 顾冲虚到了飞身崖,先是练了一会儿的剑,等练得累了他就盘腿坐下修炼起龟息法来。又过了一阵,龟息法也练的差不多了,于是他竟从小包里拿出了一叠半熟宣纸、一支染了墨的狼毫笔、一瓶细细研磨好的上等墨汁。他摊开宣纸,取笔来略微蘸了点墨汁,便就着月光一边仔细观察松间舞动的月剑,一边将这种玄妙的变化慢慢地描绘下来。 原来顾冲虚这几月来始终对那日看到的风月剑舞松念念不忘,他这会儿又得了试剑榜第一,底下的杂役料想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便也对他更加地客气起来了。顾冲虚想到以前在家练画时对照某物仔细临摹的场景,忽然间灵机一动,他想这“松间剑法”既然变化间奥妙无穷,那何不索性拿纸笔来将它全都画下来,等多画些变化来日日端详,说不定还能有意外的收获。于是他便央了相熟的杂役带了这些笔墨等物,这两月多来除非天降大雨,否则他便准时准点地坚持描绘,有时月弯风静只画个两三张,有时月圆风疾时却又能画数十张之多,这两月多来居然也编了厚厚一册足有数百张之多的“风月画册”。有一回谢广陵看到这厚厚的一册笔划时还大呼可惜:这么柔软舒适的纸竟给顾冲虚这小子拿去涂鸦而不是擦屁股,真是暴殄天物啊。 今日是中秋佳节,又兼凉风阵阵扑面而来,顾冲虚不一会儿功夫便已经画了十多张了,他这时也休息够了,便又拿起剑来练了一阵,直到累了这才坐下修炼龟息法,等龟息法也练完一阵这才又拿起笔来继续作画。 他这反反复复地描绘到了卯时竟也作了三十多张的“松间剑法”。这时晨钟阵阵,顾冲虚便将几百张的画作一一摊开,拿着竹剑仔细模仿。他也不管画成的时间顺序,只看哪几张较为连贯就照着一通比划。嘿,说来也奇怪,他练了一刻多钟竟觉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体内的真气也不由自主地悄悄灌注了不少,只觉得居然有种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之感,也不知道是他刻苦勤奋,多日苦练终于引起了质一般的变化还是他天赋高明,在东边天际照来的阵阵鸿光中找到了瞬间的顿悟感觉。 这时一轮曜日也终于慢慢地爬上了苍穹,远处的金色霞光混杂着清晨的缕缕微风,一缕一缕地洒在了顾冲虚的画上、衣上、剑上、脸上,耀地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远远望去就像是个金色的小人儿在持剑疾舞。他索性就闭上眼睛,不再参照画上的动作,只凭脑海中断断续续的零散记忆和心中一股对剑道的执念与理解信手练剑。他闭着眼睛又封闭了真气,于是这个金色的小人儿便动作地更加自然了。所幸他挥来刺去始终不离原地丈许方圆,否则倒是极有可能再感受一下跌落悬崖的滋味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已经苦练了一天一夜,又像是才过去短短一两刻钟。当顾冲虚睁开眼时既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但又有股异常亲切的熟悉感。天上飘荡的云还是云,迎面扑来的风也还是风,但就在他睁眼的那一刻,这漫天的风和云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个手持竹剑的小人儿,你挥我刺,你斩我格。剑来剑往之间,顾冲虚的心中竟泛起了一阵明悟,这分明就是他这两个多月来观察描绘下来的“风月剑舞松”的数百种变化啊。 他闭上眼睛,这几百个小人儿竟忽然间调皮地钻进了他的脑袋里,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继续演示着那看似平凡却又绝不简单的剑招。慢慢的、慢慢地,就在这几百个小人儿中间突然出来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与众不同的小人。顾冲虚认得他,因为那分明就是他自己啊。小人们似是终于练地疲倦了、又像是找到了安全可靠地归宿,一个一个地排着队,居然纷纷跳进了那个后来才出现的、跟顾冲虚一模一样的小人体内。于是这个与众不同的小人便拿起剑来,以一种说不清楚是快还是慢、是疾还是缓的速度舞了一套同样说不出来是一招还是几百招的剑法。像是一招里面包含着几百种变化,又似乎每一种不同的变化全部都是单独的一招。 顾冲虚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于是他拿起剑来也照样练了一遍。小人儿挥剑时他也挥剑,小人儿疾刺时他也疾刺,小人儿持剑蓄势时他也蓄势。他练了一阵,竟恍惚间有种错觉,真不知道到底他才是顾冲虚呢还是他脑海里的那个小人儿才是顾冲虚。 他正这么想时,脑海中的小人儿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也不舞剑了,原地驾起了一道金色的剑光就冲天飞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越飞越小,不一会儿就再也找不到了,黑暗中仿佛他从未来过。 然而顾冲虚这时已经领悟了这套剑法,这套剑法比起道祖无量剑来既相似又不同。招式精妙之处俱都一样高明,但论及神奇的种种变化却是各有各的不同。 此刻顾冲虚已经明白了,这套剑法并不是一招里面包含几百种变化,也不是数百种变化都是单独的一招,而是它宛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似有若无、似是还虚。这不是一种简简单单、克敌制胜的剑法招式,而是一种可以辅助任何高明或粗浅、精妙或简陋的剑法的出剑手法。它巧妙地利用了光影之间的种种变幻,能在一瞬间让人产生真假难辨的剑影和剑光。虽然顾冲虚初练时还只能使出一道虚影,但他坚信若能将这门诀窍练到高深处,即便是寻常普通的一剑,出剑时也会伴随成百上千的漫天剑影,让人真假难辨甚至不用再出第二招就能将人吓得落荒而逃了。 顾冲虚有一种坚信不疑的预感,这暂时还没有名字的剑法日后必然会响彻神州大地甚至四海七山。他本来已经想好了“风月剑法”、“松间剑法”、“松风剑法”之类的名称,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些俗名根本就配不上这玄妙莫测的剑法,它应当有个更威风、更响亮、也更名副其实的名字。 这时东边一缕细碎的阳光穿过他指间的细缝不偏不倚地正打在了光滑的竹剑表面上,不但在地上投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长长剑影,而且还在不远处的树上折射出了一缕尖尖细细的淡淡剑光。 顾冲虚正好看到了这奇妙的一幕,突然四个字从他的心里出现,然后就再也抹不掉了。 “分光掠影” 第二十四章 画皮画肉难画符 秋去春来、春消夏至,又是一年端午。千机峰上的青竹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而千机峰上的弟子们却已经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冲虚自从领悟了分光掠影后整个千机峰上就再也没有他的对手了。他虽然将分光掠影当成了自己最后的绝招,平时对敌绝不使用,可即便如此,偶尔不经意间使出的几道剑光剑影也仍是让对手无从琢磨只能憾然落败,就连原来还和他在同一水准的谢广陵、高寒枫、胡小花、王樵等人也都没有办法在他手中撑过两百招了。但顾冲虚却没有得到连胜十月的定身符,因为他在二月大比时就被一位来自内务殿的杂役终结掉了八连胜的记录。 这定身符乃是连千机峰主事郑伦都要垂涎三尺的宝符,徐无咎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将它赐给顾冲虚,二来他也担心顾冲虚年纪轻轻就未逢敌手,恐怕以后锋芒太露不知收敛,他便有心想要让他吃点小亏。他关注顾冲虚多时,对他的实力可以说是十分了解。于是他特地从内务殿招来了一位上一届的千机峰弟子,虽然和顾冲虚同样能够使出“狮子七摇头”这标志着凝气大成的妙招,但论起实战经验和对战手段来却不知道要比他高明多少倍了。 那一战足足打了两个时辰,甚至双方连宝符都用上了。顾冲虚虽然是天纵奇才,又有分光掠影、龟息吐纳法等绝学傍身,可就算这样那也架不住徐无咎暗地里偷偷拿给杂役弟子的金刚符啊。这金刚符乃是符宗辟谷境大成的弟子才能炼制的宝符,虽然和虎力符的维持时间差不多,但比起后者加持的千斤之力来,下品的金刚符不但能加持三千斤巨力,而且还能在激活时间内使人防御大增,寻常一千斤力气以内的攻击几乎可以直接无视,可谓是攻守一体,单挑群战不得不备的首选宝符啊。甚至于天启大帝为武道境界第二重命名时还照搬了此符的名字,其威力可见一斑。 虽然顾冲虚输给金刚符倒也不算丢脸,可他心中却也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子。幸好有胡小花和谢广陵这一对活宝在边上插科打诨、说学逗乐,不然只怕他还得沉浸在八连胜被终结的的悲伤中好一阵子呢。 经过了近一年时间的相处,胡小花和谢广陵这一对“黑白双煞”在千机峰也已经是大名鼎鼎了,两人已经是彻底地成为了最最要好的知心朋友,好地几乎是就差同穿一条裤子了。为什么说几乎呢?因为胡小花的肥大裤子谢广陵实在是穿不了啊。 胡小花因为肚子肥大,他平时穿裤子的习惯就是将裤子高高地拉到肚子上面几乎到胸口的位置才开始勒裤带,因此为他特制的裤子就也是又肥又长。有一回谢广陵顽皮心起,竟趁着和胡小花一起去澡堂子洗澡的时候先行离开,然后悄悄地拿了胡小花的裤子来穿,那滑稽的模样简直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回忆了。 又粗又长的裤筒里是两条竹竿似的细腿,长长的裤边还在地上留了好一大截,腰间的裤腰带却像是条湿滑的泥鳅一样怎么系都系不紧。于是谢广陵只好卷起裤腿,腾出一只手来提着裤腰带迈步走动。可他这一走就立马遭殃了,他这两腿刚一动,肥大的裤子就开始往下滑了,滑呀滑就滑到了地上。然后左裤腿绊左脚,左脚又绊倒了右脚,可怜的谢广陵终于自作自受,被自己恶作剧偷来的裤子给狠狠地绊了一跤,还没出澡堂子呢就被胡小花人赃并获逮了个正着。 虽然最后胡小花看在他鼻青脸肿的份上原谅了他偷自己裤子的恶行,可自那以后谢广陵却再也不好意思提胡小花是他好地能穿一条裤子的朋友了。 这一年来千机峰上的弟子们都有极其明显的进步,绝大部分都已经能够使出“狮子四摇头”,到了凝气小成修为的地步,如谢广陵顾冲虚这样的佼佼者甚至已经能够使出狮子七摇头了,也就是徐无咎认为的凝气大成的标志。 徐无咎教炼气和剑法教了接近一年的时间,这阵子他也发现大部分的弟子都已经凝气小成了,剩下的那几个虽然修为稍弱,但也已经到了能熟练使用狮子三摇头的地步,离凝气小成也只差临门一脚了,于是他就决定今天教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当弟子们听到徐无咎大声宣布以后不再传授炼气术而是制符术时,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了一阵的激动。他们有的来自江南,有的来自西北,有从蜀州翻山越岭来的富家子弟,也有自青州海外乘风破浪来的渔民的儿子,更有突破万千阻碍、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汉人还是北方狄人的牧民后代。 他们不在华山剑宗停留,不愿在泰山气宗驻足,没有欣赏过丹宗终南山峻秀的雪景,更不曾被器宗五台山的鎏金世界所吸引,就连为人类的繁衍传承作出巨大贡献的庞山庞氏后人和莽山化身宗都不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为什么来尧山? 就是为了学习尧山符宗独一无二、冠绝天下的符术。或是多年夙愿终于成真,或是眼看着一条通往强者的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在座的不少弟子竟然忍不住地流下了满怀激动和喜悦的泪水。就连顾冲虚,他这时也回忆起了老爹在出门前夜跟自己细细交待的那一幕。 “去尧山,学符术!不成金丹,不准回来!”他满脑子里都是老顾说的这最后一句话,但其实他心里却一点也不相信老爹年轻时真的见过修为高深的修士。嘿,肯定是他发现我天赋奇高,怕我一不小心就在画道上超过了他这才硬逼着我去尧山,眼不见为净嘛。 可符术当然不是这么好学的,徐无咎的接下来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心中一阵凛然。他说的是:“十年修得丹青术,画皮画肉难画符。”这句话很好理解,意思是即便一个人苦练了十年的画功,那也不一定能画好一道简简单单的宝符。 不理会众人又是激动又是期待,隐隐还带着一点传承技法的肃穆表情,当下徐无咎又把符道的入门要领先细细地说了一遍。 “初学者得先认八百多种符文,直到读写熟练后才可正是拿真正的符纸下笔,通常这个时间是一到三年。然后还得再花同样的时间把每一个符文都画熟、画准,这才能开始正式画符。” “虎力符是画不了的,你们现在修为还太浅,哪怕是最下品的虎力符至少也还得三五年功夫等你们到凝气巅峰了才能画。” “我符宗入门的初阶宝符就是狼力符,最下品的狼力符也能在半个时辰能加持两石之力,至于上品的嘛......呵呵,和最次的虎力符也差不了多少了。” “只不过嘛……狼力符却也不是那么好画的,没到凝气大成的师弟就暂时先别痴想了。至于已经达到这个境界的师弟……今天开始就可以先熟悉熟悉符文了。” 徐无咎也不管台下弟子们是真的在认真听讲还是出神在憧憬日后符剑双绝的场面,他自顾自地又说了一大通的符文入门详解。直到巳时将过,他才从怀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古朴册子,封面几个大字正是《符文真解》。众人满怀期待地等他将这本书拓个几百份来一人领个一本回去好好研究,却没想到徐无咎这老小子竟比集市上最精打细算的小贩还要吝啬。 他说:“从这月起,试剑大会的八强奖励全都改了,得了第八名的便可于下月借阅此书两个时辰,第七名便可借阅四个时辰,以此类推,得了头甲的就能借阅十六个时辰。当然,若是连胜十月的话,原先说好的定身符那还是有的。”他话刚说完就又把这本《符文真解》给收起来了,接着便慢悠悠地走出了大殿,末了还不忘回头抛眉给众人一个不知是鼓励还是调侃的眼神,像是在说:“加油吧少年,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你哟。”直把顾冲虚和谢广陵等几个修为高深的弟子给气得又是急是又痒。 徐无咎这一手倒是极为高明的激励手段,他特地先给众人讲解了一番符术的基础入门法则和远大前景,什么定身符啊、天目符啊、请神符啊之类的高级符箓都被他说地简直比天启大帝的八段崩拳还要厉害,然后又亮出了那本《符文真解》让众弟子们看到了就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符道之钥,等勾起了一众弟子的渴望和必得之心后又来了个金蝉脱壳,居然把《符文真解》给当成试剑大会新的奖励了。 这么一来,不但再次激起了弟子们的潜心刻苦之心,更重要的是他徐大师兄以后一个月可以少练整整一十六道上品的虎力符啊。要知道虽然虎力符在尧山高级弟子的眼里几乎没什么作用,可到了外边的黑市里那也得数百两银子才好不容易能换一道,这价钱都足够在洛阳城里位置一般的地段买一套十来亩的宅子了,更别说徐无咎出品的还都是上品中的上品,一道的价钱能顶普通的好几道。 徐无咎这一年来每天最苦恼的就是这月中炼制虎力符的时刻,这种低级的符箓他也实在是开不了口委托他人或是向宗门换取。可若是让他自己来炼的话,这一十六道虎力符却又不是个简单轻松的活,哪怕是最顺利的情况下那也得花掉近十个时辰,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太妙的话……嘿嘿,对不住,你徐大师兄两天的时光可就得被那帮混小子给没收了。好在他今天总算是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不然只怕他以后每月都还得再继续苦恼了。 徐无咎倒是轻松快活了,可顾冲虚心里却是万分地难受,他这时居然觉得他作为千机峰上最厉害的天才其实也跟他家里做工的老张头伺弄的那头骡子差不多。每回干活稍有懈怠时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看得见但够不着的胡萝卜棒子,无论他甩开蹄子如何用力的追也始终够不到、舔不着,等真要跑得连尾巴都没有力气甩的时候,老张头才会稍微发点慈悲将胡萝卜挪地靠近几分,可还没等他拼命伸长了脖子稍微舔两下尝出胡萝卜的滋味时,这该死的老张头就又把胡萝卜给移开了。 但顾冲虚这会儿却觉得徐无咎简直比黎阳城公认最擅驭兽的老张头还要高明一百倍。老张头有时还不太爱惜骡子,光他们家去年累死的就有三匹。可徐无咎呢,这老小子就像是在海上刚刚失事的乘船边扔下了八块只比屁股稍微大一点的木板,然后就看着这两百个掉在海里马上就要淹死的乘客拼了命地去争这八块小小的木板,能争到的固然得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抢不到的却也没法怪他见死不救。至于到底是被淹死的乘客更多一点呢还是被其他人用各种方法弄死的乘客更多一点那又还有谁会真的在乎呢? 第二十五章 离去 当徐无咎离开千机峰的时候顾冲虚不但已经把八百二十四个符文都记得差不多了,甚至连狼力符的基本技法也都掌握地十有八九了。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六月十五,也是他来到千机峰的第七百五十八天。 徐无咎走的时候把《符文真解》交给了郑伦,他是这么说的:“今后每个月的比试俱由郑师弟主持,奖励不变,谁若连得十月的头甲那我便教他一门极其厉害的绝学。”他没有再提什么定身符,但顾冲虚知道这句话分明就是对他说的。 《龟息吐纳法》当然是一门极其厉害的绝学,顾冲虚这两年来就靠着这门绝学,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居然硬是让他在真气修为上一直保持和谢广陵这个转生符的宿主相持平。于是他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他不但不用再惦记什么定身符,而且还得帮徐无咎终结掉所有一切有可能拿到十连胜的人,包括他自己。 没有人知道徐无咎为什么要走,但顾冲虚却知道徐无咎去了哪里。 那一天顾冲虚照常在飞身崖观赏日出,等到他欣赏完旭日东升时才发现身后突然多了个人。徐无咎手里拎着一提食盒,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还没吃早饭。” 顾冲虚没有反驳,因为这时他的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发出两声愉悦的呼喊来表示欢迎和期待了,于是他便只好红着脸点了点头。 徐无咎将食盒揭开,居然是一壶米酒、一碟烧鸡、一碟酱猪手、一碟卤鸭头、一碟脱骨鸡爪、一碟炸花生、一碟拍黄瓜。这几样全都是顾冲虚最爱吃的下酒菜,但他却反而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似乎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隐隐弥漫的淡淡伤愁,忽又想到了老张头跟他说过的牢里犯了事儿要砍头的人行刑前都会有一顿美味至极的饱饭,心中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冲虚,这一年来《符文真解》看得怎么样了?” “师兄,八百二十四种符文我都已经记熟,私底下也拿黄裱纸练过好几遍,俱都没有差池。” “嗯…你天赋极高,在我尧山上恐怕也只有杨希山师弟才能和你一较高下,也是时候开始画真正的道符了。明日我便交待郑师弟发放初级的珍珠符纸,所有凝气大成的弟子每日均可领取一张。” 顾冲虚这时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他忙道:“师兄,为何是让郑师兄派发?您、您要走了么?” 徐无咎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了满是不舍和惋惜的神情,他没有回答顾冲虚的问题,却说:“冲虚,你可知道我生平有三大憾事,一是仁王寺的绝对未有头绪,二是当年在南岭关没能登顶杀妖榜,这第三……”徐无咎说到这里竟像是忽然间就涌出了无尽的悲伤和悔恨,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这第三大憾事就是我和小女自幼失散,至今也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顾冲虚这才知道原来徐无咎还有个女儿,忽又想起风月剑舞松之事确实还没有机会跟徐无咎说过,于是便把这其中故事又对徐无咎说了一遍,只略去了分光掠影之事不谈。 果然徐无咎听了“风月剑舞松”之后精神大作,他嘴里低喃了好几遍的“波浪花拂柳”和“风月剑舞松”,乐地极了竟然兴奋地突然驾起飞剑来在空中疾飞了一圈才又回来。 “好,好,好,这下我徐无咎就只有两件憾事了。”他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足可见内心激荡之情溢于言表。这老小子这会儿正是兴奋的时候,于是便拉着顾冲虚坐下,两人边吃边喝边细细品鉴这难得的佳句。直到把一碟脱骨鸡爪吃得比高寒枫身上穿的衣服还干净时,徐无咎这才又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顾冲虚。 他看着顾冲虚,就像是看到了当年仍在学艺的自己,一模一样的文采飞扬,一模一样的天资聪颖,一模一样的坚毅眼神,一模一样的骄傲不羁,还有一颗同样在仙道路上漫漫求索的恒心。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又想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也是这般年纪,一时之间不由百感交集,竟不由地出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无咎长啸一声,他似是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又像是忽然间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他没有道别就驾起一道剑光就向天际射去,嘴里还反复地道:“大道无情…大道无情!” 那一晚顾冲虚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他梦到一个像极了徐无咎的少年在御剑斩妖,他左手施符右手持剑,一会儿像是年轻时候的徐无咎,过一会儿再看又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这少年在妖兽群中杀进杀出,看样子简直比在自己家里扫地还更加轻松,他杀了一阵,这时远处便铺天盖地又飞来了更多更强的妖兽。他毫不畏惧,右手一扬,飞剑就冲天而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战”字,接着身后就涌来了潮水般的轰鸣声,他回头一看,只见后边不远处一座几乎有千机峰那么高的巍峨雄关上飞出了成千上万的剑光剑影,密密麻麻地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柄山岳般的巨剑。他持剑一指,于是这柄巨剑便化作光影洪流朝前涌去,“轰”地一声……顾冲虚醒了,他仔细琢磨反复回想,终于想起了那座雄关上依稀还刻着三个大字—南岭关。 “南岭关!”顾冲虚惊叫一声,他想起昨日徐无咎所说的两大憾事,于是便猜想他极有可能是再去南岭关了。南岭关.......这可是人族的屏障,顾冲虚不由地又是一阵神往,暗自决定日后自己也定要去南岭关杀几只妖来为人类做一点贡献。 伴随着徐无咎的离去,千机峰上的弟子们也终于进入了最为清苦的修行时期。他们现在的修为都算是略有小成了,无论是道祖无量剑还是归气决,都需要修炼数月才能有明显的提升,再加上郑伦也说了今后不会再有师兄来指点修行了,一些玩心稍重的少年们就开始松懈下来了。尤其是随着他们修为精进,千机峰这百丈高峰也不再是他们活动的全部范围了,早就有胆子较大的弟子开始悄悄下山去探索尧山的其他地方了。而一副弟子们自己手绘的《尧山地理图》竟也得拿两张珍珠纸来换。 如今千机峰上已经开始盛行拿珍珠纸来做通用的交易物了,管事郑伦见弟子们都是内部交易便也没有多加管辖。除了最为稀有的虎力符可换取六十张珍珠纸以外,许多没有能力晋级每月比试前八名的弟子们也都愿意拿珍珠纸来交易《符文真解》的借阅时间。顾冲虚因为长期占据试剑榜头名,符道进展相当地神速,这段时间已经开始拿珍珠纸来正式画狼力符了。他虽然天赋奇高,但初学符道却也有许多不甚明白的地方,画了十多张竟连一次都没有成功。期间符纸耗尽,便也只能拿借阅《符文真解》四个时辰的权利又交易了四十张珍珠纸来继续供钻研用。所幸他对《符文真解》也已经研习地有七八分火候了,如今少看几个时辰倒也没什么影响。甚至有一回唐妃玉这小丫头还哭着鼻子来哀求了好一阵,他最看不得她掉眼泪,便也答应无偿地将《符文真解》借给她看了两个时辰,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一阵“好师兄”、“好哥哥”地叫个不停。 第二十六章 狼 没过多久顾冲虚就成了千机峰上最为“富有”的弟子,因为他再一次领先众人画出了一张完完整整的下品狼力符。这种狼力符能在半个时辰内加持二百五十斤的巨力,月中大比时使用完全能让人的实力临时性地提高一个小层次。每回都止步于十六强的唐妃玉用了这种符宗的入门级宝符后居然也成功地进入了八强,于是许多跟她要好的弟子就托她跟顾冲虚开口买个几张。 顾冲虚这段时间正是最缺珍珠纸的时候,虽然下品的狼力符对他来说没什么大用处,可眼下还得大量的珍珠纸来好好练习符术啊。他略一思索,便决定也做个黑心的商人,一张下品狼力符竟开口要了个十张珍珠纸的价格,直把唐妃玉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千机峰上能有凝气大成修为的也才不到二十个人,每人每日才能有一张珍珠纸可供练习符术,每月既要换《符文真解》钻研,又要自己练习消耗,这若还换了狼力符那岂不是连基本的钻研符道的机会也没有了么?她想到那天自己从顾冲虚那随手抓了一把足有七八张之多的狼力符,心里就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既有种感念顾冲虚如此疼爱自己的甜蜜,又有点儿不知珍惜糟蹋好东西的悔恨。 她却不知道顾冲虚也是个黑心肠的。他顾冲虚是什么人?他老子可是当代画坛圣手顾丹青,他五岁开始学画,十二岁时就已经有他老子六七分火候了,自从他在千机峰上领悟了分光掠影之后索性便向郑伦换了一间更大的屋子,又找杂役要了平时惯用的画具和一些熟知的书籍,居然把一间陋室硬生生地改成了书画堆集的雅室。这两年来,他但凡得闲便花些山水花鸟,画技竟又是增进了不少。等到后来徐无咎走了之后,他便开始动手画制狼力符,初时无所进展,后来得了大量的珍珠符纸后总算是让他钻研成功了,如今每画五次便能成功三次,这成功率不可谓不高。尤其虎力符自从断供之后几乎是用一张就少一张,即便是有弟子愿意出六十张珍珠纸也委实没人肯换,眼下这当口狼力符倒成了一些精进弟子们的最好选择,不但有机会闯进八强,而且说不定还能根据顾冲虚的技法提高自己对符道的感悟。一时之间,竟让黑心的顾冲虚赚了个盆满钵满,再也不用担心没有符纸可供练习了。 就在元熙十一年的七月十六日清晨,顾冲虚终于领先了谢广陵一头,成功地使出了“狮子九摇头”这一杀招,也就是徐无咎所说的凝气巅峰的标志。这一天,顾冲虚不但在修为上有所突破,甚至还在符道上有了意想不到的领悟。 原来唐妃玉在昨日大比中遇到了个强劲的对手,遗憾地没能进入八强。于是她心情郁郁地熬了一晚上,一大早就来央顾冲虚陪她一起偷偷下山去找王樵玩。顾冲虚近来醉心符道,又哪有时间陪她乱逛,可等这小丫头使出撒娇哭闹掉眼泪大法后他终于还是屈服了。唐妃玉这几年出落地愈发地清纯可人了,虽然还只有十五岁,可一颦一笑之间却已经完全具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质,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再加上她调皮贪玩,如若顾冲虚不答应...嘿嘿,只怕他半屋子的书都得被闹个灰飞烟灭。 于是两人就换了轻便的衣服,南边陡坡出入不便,他俩便避开众人视线,悄悄地走到了东边飞身崖。这飞身崖乃是他们日常活动的根据地,早就准备好了百丈多长的绳索以供攀爬,两人便顺着手臂粗的绳索一节一节地往下爬。不到半个时辰,他二人就已经到了千机峰下,他俩估计王樵这会儿应该是在药王峰附近伐木,便施展轻功往那儿去了。 药王峰离千机峰不算太远,没多久顾冲虚就远远地听到一阵伐木声了,他拉扯着唐妃玉走近一看,果然就是那帮专职伐木砍柴的杂役,只是其中并没有王樵的身影。唐妃玉也不是第一次来找王樵玩了,便大声问道:“王樵呢?他去哪儿了?” 众杂役便说王樵伐木速度较快,早早地就完成了任务,这会儿已经进山打猎去了,让唐顾二人稍等些时候。唐妃玉也不以为意,便拿出竹剑来绕着几个年轻点的杂役胡乱挥砍,只把他们捉弄地叫苦不迭。 这所谓的稍等片刻竟足足过了两个时辰之久,直到临近午时,顾冲虚才看见王樵满头大汗地从山林深处回来,他一手拿袖子擦汗,一手还拎着个小布袋,里面的东西在不停地乱动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王樵这时已经跟唐妃玉顾冲虚等人都比较熟了,他见到唐妃玉也是心中一喜,忙道:“小七,快过来,今天算你赶巧,我刚掏了个狼窝子,一窝狼崽子牙都还没长齐,送你只玩玩。”他一边说一边就伸手从布袋里拎了只毛茸茸的小狼仔出来。 唐妃玉见到这小狼仔哪还有什么功夫去捉弄那几个杂役啊,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就奔来了,她见这只小狼仔通体白毛,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四只爪子软趴趴的简直是有难以形容地可爱,一瞬间就喜欢上它了。她见王樵的布袋里还是圆鼓鼓的,疑心这里面肯定还有好几只同样可爱的小狼仔,便又说道:“王师兄,这小狼仔被我领回山去孤零零地也没人陪他玩儿多可怜啊,要不您再送我一只,就让他俩有个伴吧。” 王樵哑然失笑,“得了吧小七,这小狼仔啊单独养还行,若是好几只都放在一起那就肯定要出事。何况这几只小狼崽子甚至古怪,没准可能就是狼王后裔,值不少钱呢,我还打算下月初一去尧山集换点药来突破淬体境呢。” “哦……那就谢谢王师兄了。”唐妃玉有点失落,她心想若是换了顾哥哥那肯定会把这好几只全都给自己,哼,还是顾哥哥好。 但很快她就忘掉心中的这一点点失落了,因为这小狼仔实在是太好玩了,她和顾冲虚两人都被吸引地眼睛都挪不开了,直到申时将至这才想起来该回千机峰了,不然错过了酉时的做功那可就真是一天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就在这时候,山林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凄厉地啸声,紧接着四面八方便像是回应似地也照样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声声长啸。 “糟了,是狼嚎!可能是要来寻崽了。”王樵脸色大变,一旁的杂役也是面色如土,个个双腿打颤神情恐慌。 “王师兄,不就是几只野狼么,至于怕成这样么。”唐妃玉还没有见识过野狼的凶狠,见这帮杂役竟被吓成这样,不禁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诶,小七啊,这尧山里的野狼可不是外面普通的野狼啊,这些山狼经年吸收散逸的灵气,几乎都已经能算是开智期的妖兽了,不然那几只小狼崽子也不会那么值钱了。诶……这次倒是我连累你们了,狼群出动必然是为了这几只小狼崽子。你们大家赶紧分头跑,有机会就去玉都峰求救,小七你也赶快把你的那只小白狼也放了,我尽力把它们引走,这样倒还有一线生机。” 唐妃玉还想再问几句,一边的顾冲虚却是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一边掏出一把狼力符塞给王樵,一边就拉着唐妃玉往东边玉都峰跑去。 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没多久就听到周围的灌木中传来一阵阵渗人的细响,短短几个呼吸间周围就已经被四五十只牛犊大小的山狼给包围了。这些山狼目光凌厉,一副尖牙锐爪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胆寒,众人只好退到一起,依托着地面被砍倒的大树勉强结了个防御型的圆阵。 这时狼群缓缓分开,一只体型明显比其他山狼大了一圈的巨狼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它通体白毛,额间还有一道红色的蛇形印记,显然就是王樵抓到的那几只小狼崽子的父亲无疑。它此刻见到被人类抓捕的孩子们,不禁又是发出一阵长啸,像是在殷切地呼唤孩子们归来,又仿佛是在宣泄心中的怒火。 “是狼王!”早有杂役发现了这只与众不同的巨狼,于是便吓得更加颤抖了。 几只小狼听到狼啸声竟也挣扎着从布袋里跃了出来,尽管王樵眼疾手快又将他们逮了回去,可它们在布袋里仍是发出一阵阵低鸣,似是求救般的呼唤,又像是绝望般的嘶吼,听地周围的狼群眼睛都红了。 顾冲虚见了这场面便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以他和唐妃玉、王樵的修为想要脱身当然不难,可那样一来,剩下的那些只有一股子蛮力的杂役却是在劫难逃了。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尧山深处竟还有这么一群山狼,一咬牙只好先祭出仅剩的最后一张仙鹤符向郑伦求救了。 一只纸鹤歪歪斜斜地振翅飞起,而狼群们也开始发起了第一波的攻势。先是十多只巨狼仔细盯着王樵、顾冲虚和唐妃玉三人,又有十来只巨狼便朝着那些杂役们扑去,剩下的就全在外围转悠继续包围。这一群巨狼不但凶狠居然还如此狡诈,在狼王的指挥下简直堪比最为训练有序的士兵。 顾冲虚当然不能坐视杂役们被屠戮,他一边高喊“坚持住,最多半刻钟就有人来支援了。”一边便冲天跃起,凌空中就解下外衣化布为剑,瞬间便是一个狮子九摇头击退了那十来只巨狼。 狼王见顾冲虚如此神勇,眼里更是凶光大盛,它又是一声凶鸣,竟亲自上阵,朝着顾冲虚猛地一扑。 顾冲虚无奈,只好持剑上前和狼王战作一团。这狼王不但力量沉重,而且扑起跃落间极其地灵活,而顾冲虚却还得时不时地挥道剑气来支援被狼群包围的杂役们,以他凝气大成的修为,一时之间竟也只能堪堪和狼王战个势均力敌。这心中简直是有无比的焦灼和憋屈。 忽然一声惨叫传来,却是一名杂役被一头山狼咬断了半截大腿,他躺倒在地再也没法站起身来,心中又是悲伤又是绝望,只好不住地哭泣,断口处一片血肉模糊,看得顾冲虚都险些分神被狼王一爪击中。 一边的唐妃玉和王樵也各自被五六头山狼围攻,唐妃玉毕竟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女,见到这会儿有点难以招架的趋势,便略带哭腔地对王樵说:“王师兄,要不你还是赶紧把那几只小狼放了吧,你把它们都放了说不定狼群就不会再攻击我们了。” 王樵叹了一口气,道:“小七,不是我不想放啊,只是这些山狼最是记仇,眼下咱们手里还有小狼崽子当要挟,它们心中惦记着小狼崽子的安危,最多也就是出个六七分的力气,绝不敢一拥而上免得伤了小狼崽子。你若是真把小狼崽子放了那才是真的没一点活路了,你看看这外边儿还有几十只山狼没有动手呢,它们要是也一起加入攻势,只怕拖也得拖死咱们了。” 唐妃玉想想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不禁俏脸一红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 第二十七章 狼力符 顾冲虚又和狼王缠斗了一会儿,只听见耳边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凄惨的叫声,他毕竟年纪还小,不忍直视那血腥的场面,只好悄悄拿余光一瞥,这才发现那二十多个杂役几乎是人人带彩,一小半都已经倒地不起了。他不由又是一阵悲愤,手里的布剑便刺地更快更狠了,可饶是如此却也始终没有对狼王造成明显的创口,他心中便更加着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尖锐的啸声从不远处传来。众人闻声大喜,俱都精神一振。 “援兵,是援兵来了!” “是郑伦师兄,他一来我们就没事了。” 果然,来人正是千机峰主事弟子郑伦,他收到了顾冲虚的仙鹤符后便知道事态严重,连忙驾起飞剑便来支援了。这时狼王也听到了空中急速传来的剑鸣声,凭着它多年积累的经验和野兽警觉的本能,自然知道来人绝不是自己可以匹敌的,于是它急促地叫了两声,群狼便放弃了进攻,毫不犹豫地掉头撤离了。 王樵长出了口气,忙不迭地将布袋里的小狼崽都放了出来,他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些稀有的妖兽幼崽能换多少珍贵的药材来供他浸浴淬体了,他经过了今天这事儿以后深怕狼群日后还会来找他报复,只希望这几只小狼崽子离他越远越好,毕竟谁也不希望这种凶狠凌厉的妖兽每天都盯着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跳出来咬自己一口。 这时候郑伦也到了,他先是扫了一眼满地的残肢断腿和地上两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一股怒气徒然而生,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便祭出一道剑光直往尧山深处射去,片刻间便听到了几声凄厉的狼嚎声,显然是几只跑得稍慢的山狼已经被飞剑屠戮了。他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沾血的飞剑,一边指了指其中一位状态还算不错的杂役,让他赶紧去邻近的药王峰找主事弟子来救人,一边又看着顾冲虚道:“你来说,把事情从头到尾好好地说一遍。” 顾冲虚在郑伦面前当然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当下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清楚楚,听得郑伦双目阴沉、脸色铁青,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怒火滔天”四个字了。 顾冲虚说完,又连忙拉着唐妃玉躬身一礼,道:“郑师兄,我二人不思进取,偷偷溜下千机峰找乐子玩儿,请您责罚。” 郑伦冷笑一声,道:“责罚?罚什么罚,我尧山禁令中可没有不许弟子离开千机峰这一条。况且这回若不是你也在场,只怕这批杂役都要死地干干净净了。”他突然转过身来,狠狠一脚踢在了王樵的肚子上,看着王樵疼得弓起了腰抱腹闷吼,这才又怒道:“倒是你,内务殿的王樵,你挺能耐啊,区区一个淬体巅峰的小杂役居然还敢打妖兽幼崽的主意。要不是你这回运气好碰上顾冲虚留了仙鹤符,你们这帮人,一个也别想活命。” 王樵向来以顶天立地的好汉自居,可他眼下平白受了这一脚心中却是一点怨气都没有。他本是深山里的猎户,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狼群的可怕,可在强大力量的诱惑面前他仍是有意无意地忘记了这背后可能需要付出的泼天代价和需要承担的巨大风险。正是他的贪婪和自私才导致了这一幕惨剧的发生。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血泊,一阵阵凄惨地叫声还在耳边回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却已经满是鲜血和眼泪。他又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不禁悲从中来,发出一声满是愧疚和悔恨的长啸。 “啊…啊…啊…” 可杂役弟子们听了郑伦的一番话后都已经明白了这飞来横祸的始作俑者正是王樵。杂役们不但没有人同情他,反倒还都向他投去了一道道或是仇恨或是气愤的目光。一名杂役从血泊中拾起了自己的断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王樵的面前,奋起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一截断手重重地甩在了王樵的脸上,“啪”地一声便留下了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我老张吃了你六年的野味,今天就把这只手还给你,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铁打般的王樵终于被这满是鲜血的一巴掌给打倒了,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竟像是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凄厉的哭声和远处深山中隐隐传来的狼嚎相互应和,一时之间居然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王樵在哀嚎还是群狼在悲鸣。 顾冲虚和唐妃玉最后还是受到了一点惩罚,他二人被郑伦勒令两个月内不许离开千机峰。而王樵,他被匆匆赶来的刘先谷带走了,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惩罚在等着他,但顾冲虚却有预感往后恐怕再也不能在每月大比上见到他了。 顾冲虚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已经是酉时了,他本想去练会儿剑,可脑子里却还全是不久前和狼王战斗的场景。他心中一动,便立刻拿出纸笔来凭着记忆将那只威风凛凛的狼王一点一点地仔细描绘了下来。 当一只白色巨狼跃然纸上时,顾冲虚的脑海中像是忽然掠过了一道一闪即逝的闪电,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到。可这一瞬间的灵感乍现却将他骨子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都勾了出来。于是他便闭上了眼睛,重新回忆起了和狼王战斗的每一个细节。 顾冲虚想起了狼王低沉的嘶吼,想起了狼王额间神秘诡异的蛇形印记,想起了狼王凌烈的攻势和它锋锐的利爪。不、他想要的不是这些。他再次睁开双眼,直盯盯地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白色巨狼。“轰”地一声,突然间便像是有一根无形的长线在他脑海中往来穿梭,将他记忆中的零散碎片都串到了一起。画上的狼王便像是活过来了似得不断地在画纸上辗转腾挪、扑起跃落。 顾冲虚终于明白了。是灵敏!是狼所特有的灵敏!难怪他一直觉得狼力符威力太弱,原来正是缺少了一点灵活和敏捷。他有了这个惊天大发现,立刻便兴奋地连唐妃玉都忘了,马上就取出符纸来仔细琢磨应该如何改进才能将狼的灵敏进入到狼力符中去而又不会减弱它本来具有的威力。 整整八百二十四个符文骤然间便从他的脑海中钻了出来,这一刻,他的心中、眼中就只剩下这些晦涩玄妙的符文,再也没有其它的杂念能够干扰他、阻止他。顾冲虚不断地排列、组合、试验、画制,这种专注无我的状态竟然跟他当年在道祖祭典上偶然进入的入定状态颇有几分相似,脑中所想,心中所思全都通过手中一只狼毫笔一丝不落地具现化在了珍珠符纸上。明明看上去像是在发呆出神,可他画起狼力符来却又是一丝不苟、效率倍增。 他这一研究就是整整五天五夜,饿了就胡乱吃些干粮、渴了便喝些清水,困了就用混元睡功小睡一两个时辰,累了就盘腿坐下修炼龟息法。这一连数日闭门谢客连唐妃玉都不见,等他成功地研究出了新改进的狼力符时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不由地又是接连苦笑。 此时正是深夜,他来不及通知其他人,便等不及地去了飞身崖了想要好好地试验一下这新版狼力符的威力。 “道祖敕封狼力神符,急急如律令!”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骤然从他体内爆发,他立刻化布为剑,熟练地将道祖无量剑舞了几遍。 这时顾冲虚就发现这新版的狼力符的奇妙之处了,它不但和旧版的狼力符一样能在半个时辰内加持二百五十斤的力气,而且还能额外在一刻钟内提高三成的速度。嘿,这可就是个了不起的功效了,无论是追杀还是逃命,天底下绝没有人会嫌速度太快,甚至某些时候这三成的速度还能保住使用者的一条小命!单凭价值而言,这经过改进的狼力符就已经绝不逊色于中品的虎力符了,何况顾冲虚目前还只能做出下品的狼力符,若是能更进一步画出中品甚至上品的狼力符来......那恐怕全天下都再也没有人敢小瞧这符宗入门级的狼力符了。 可顾冲虚此时却还没有那样的远见卓识,他心中已经完全被改进符箓的成就感所填满,不但不知道自己完成了一次伟大的符道革新,甚至在欣喜之余还多画了几张新版的狼力符交给唐妃玉护身用。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唐妃玉闯进了顾冲虚的房间。 “顾哥哥,我今天用了你新交给我的狼力符,没想到不但力气变大了,就连速度也变快了。哈哈,赵崩山几下就被我给打倒了。” 顾冲虚此时正在琢磨着怎么画中品的狼力符,他只“哦”了一声便不再答话。 这时唐妃玉的脸色就开始扭捏起来了,她红着脸又说道:“他又问我这狼力符怎么这么厉害?到底是谁画地?我当时一时得意,便说正是我自己画的……” 这回轮到顾冲虚的脸色不太好看了,虽然他心里也不大把狼力符当回事儿,可好歹也是他辛辛苦苦钻研了好几天的结果,当然不可能将他的劳动成果送给他人了,哪怕是唐妃玉都不行。他面色略有愠色,正待发作时唐妃玉就开始撒娇了。 “好哥哥,我知道错了嘛,可当时那么多人都听到我说的话了,现在要是再改口,那我也没脸再继续待在千机峰上了。” “好哥哥、顾师兄、你就依了我这一次嘛,要不然、要不然赵崩山他们几个还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编排我呢。” 她又是撒娇又是闹,一会儿语带哭腔,一会儿又在顾冲虚身上蹭来蹭去,简直是把所有的压箱底绝技都使出来了。顾冲虚一开始还满是怒火,不一会儿就被她弄地只剩下无奈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被唐妃玉的一哭二闹三撒娇折腾地没辙,还是他心里始终没太把狼力符放在心上,终于还是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 第二十八章 赏赐 顾冲虚实在是太疼爱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了,他不但没有再继续追究唐妃玉的责任,反而干脆就把新的狼力符中几处技法的要点都一一告诉了唐妃玉。他改进了狼力符以后,一十八道符文就被精简到了十五道,而且还将几种难度较高的符文用难度稍低的符文来替换,可以说整体炼制的难度已经降低了一大截。以唐妃玉的超绝天赋很快就记了个七七八八,听地她恨不得马上就回屋好好试验一番,高兴地就差没在顾冲虚脸上亲一口了。 可猫教老虎尚且还要留一手呢,顾冲虚当然也不是个完全不懂事的书呆子,他虽然把狼力符的技法要点都教给了唐妃玉,可却并没有把狼力符发生颠覆性变化的真正原因告诉唐妃玉。 新的狼力符为什么能在保持加持力量不会的同时还能额外提高身法速度? 因为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隐藏纹路将这十五道符文连接到了一起,于是十五个符文的力量就汇聚到一起,像是十五条麻绳缠在了一起拧成了一条更粗更大更结实的麻绳。 若没有这种隐藏的纹路,哪怕唐妃玉将顾冲虚教的符道技法运用到虎力符甚至金刚符上,所带来的最多也只是两三成的力量增幅而已。 新的狼力符马上就开始风靡整个千机峰了,依旧是十张珍珠纸一道,价钱没变,可效果却已经截然不同了。稍微富裕些的弟子几乎就是人手一张,不但是比武防身的必备利器,久而久之竟成了弟子们开始争相攀比的资本。如谢广陵和胡小花这样和顾冲虚关系亲密的家伙,腰间随便一掏就是七八张。甚至有一回谢广陵还在公开场合得意洋洋地宣传他有时候上茅厕拉屎忘了带纸的时候都是用狼力符来擦屁股的,然后胡小花居然更加神气地跳出来说他每天去澡堂子洗完澡都是用狼力符来擦身子的,擦完之后只觉得走路都轻盈了几分。可众人看着他一身足有两三百斤的肥肉一阵恶心,实在是不敢想象一道小小的狼力符如何能将他身上那么多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没过多久这事儿就被郑伦知道了,他亲自出面跟唐妃玉要了一张狼力符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这一研究简直把他惊得几乎眼珠子都掉了一地。他深深地明白增加三成的速度意味着什么,放在南陵关那种绝地简直就是让人多了半条命啊。而即便是抛开功效不谈,能在原来的狼力符基础上做出如此改动,这其中的技法必然也足以称得上是一门绝学了。于是他便马上传信给神符殿,不到半个时辰千机峰便迎来了几道剑光。 神符殿可说是符宗最为核心的机密要地了,专职制造符纸符箓以供南岭关所需。这回郑伦上禀的新的狼力符实在是太过震惊,不但三位神符殿行走全都到齐,甚至连一向不怎么管事的神符殿主事也被惊动了。 神符殿的主事弟子正是杨希山,他和徐无咎二人乃是尧山最有希望成就神游境的金丹弟子。郑伦不敢怠慢,便让杂役们将所有弟子都召集到中央大殿中一起迎接这神符殿来的四人。 顾冲虚也被人叫到大殿中来了,等他到时便见到五道身影凌空悬浮,最前面的一人身穿紫袍,背负一柄银光耀耀的长剑,手里却拿着一柄半尺长的金色小剑在自顾自地挫指甲。顾冲虚料定这必然是尧山上地位极高的弟子,于是也不敢多看,只好拿余光打量他身后的四人。其中一位正是郑伦,剩下那三人一老一少一矮,顾冲虚定眼一看,嘿,年轻的那个可不正是久违了的陆栖花么。他正想多看几眼,忽然陆栖花竟像是发现了他这毫不客气的目光一样,抬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吓得顾冲虚便赶紧低头不敢再四处张望了。 这时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郑伦便上前两步,清咳一声,道:“众位师弟,这几位乃是神符殿的师兄,领头的可是大名鼎鼎的三剑法师杨希山师兄,听说咱们千机峰有人改进了狼力符便来查探一下究竟,大家无需害怕,只要如实回答几位师兄的话就行了。”他顿了顿,又转过身来面对杨希山道:“还请杨师兄尽管发问。” 杨希山乃是近十年来符宗最为出彩的弟子,他在外头斩妖除魔的英勇事迹众人早早地便听赵崩山说过好几回,少年们对他早就仰慕已久,这下便突然沸腾了,个个欢呼雀跃就差没上前跟他要个签名了。 杨希山收起半尺长的金色小剑,微微一笑,道:“诸位师弟,我听郑师弟说咱们千机峰上出了一位不世奇才,竟能让下品的狼力符为使用者提高三成的速度。却不知这是哪位师弟的杰作?”他神态平和,相貌英俊,更兼嗓音温润低沉,比起刘先谷将人串成糖葫芦的举动来简直是一点儿真传弟子的架子都没有,又是引起了几位女弟子的捂嘴尖叫。 他这一问,大伙儿就纷纷看向了唐妃玉。唐妃玉只好红着脸站了出来,嘤嘤呀呀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似是被这魅力十足的杨师兄所吸引害羞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又像是内心忐忑仍在纠结是不是该实话实说。她本想向顾冲虚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可众目睽睽之下那简直就等于不打自招。她想到了谎言被揭穿后的惨状心中不禁又是一阵害怕,索性便把心一横,鼓起万分的勇气说道:“那狼力符......正是我画的。” 杨希山听到这答案便挥了挥手,和颜悦色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有几个小小的问题向师妹请教,还请其余无关的师弟们暂且回避一二,这狼力符的事儿今后也绝不要再向外人提起了。” “回避一二“”的意思当然就是要他们这些闲杂人等赶紧滚蛋了,可顾冲虚听到这话不由地心中一急,他顾不得自己这真正的革新者此刻竟被当做是无关的闲人,心中反而倒暗暗地替唐妃玉操起心来,生怕她应答不当立马穿帮,那时只怕又得受重罚了。可当着杨希山的面他却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好满怀着不甘和焦灼随着其他弟子一道退出了大殿。 杨希山静静地目送所有人都退出了大殿,他这时便有意无意地打量了唐妃玉几眼,他发现这个小师妹虽然年纪还不大,可却是十足的一位美人胚子,眉目间若有似无的羞怯更为她平添了几分清纯和魅力。于是他便笑道:“唐师妹,你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来确认下几个细节的。为何你会想到将狼力符改成如今的模样?” 这问题唐妃玉倒是心中早有预案,她便一五一十地把当日偷跑下山遭遇狼群袭击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事儿却是郑伦亲自见证的,他等唐妃玉说完,便躬身道:“不错,此事乃是我亲眼所见,当日若不是亏了唐师妹和顾师弟在场,只怕内务殿就要少几十个杂役弟子了。” 杨希山“嗯”了一声,没有理会他口中的顾师弟又是谁,继续问道:“那为何你将狼力符中的十八道符文减少到了十五道,这威力却反而不减反增呢?” 这问题却也是顾冲虚解释过的,唐妃玉便答道:“回禀师兄,据我多日来的钻研,发现符文的威力不只跟落笔精准、连贯有关,同时也受绘画技法的影响。比如这天诛符文就宜淡墨轻描,不宜下笔过重,又比如横峰符文却是正好相反,下笔越重、用墨越多效果便越出众。”她这一番话乃是顾冲虚结合多年绘画经验所得出的结论成果,说起来只是画道最为寻常的初级技法,但此时杨希山几人却听地神情一凛,不但瞬间就明白了这狼力符的奥妙,甚至许多以往画符时的疑难问题此刻也迎刃而解。 “原来如此啊,这简简单单的道理我等钻研符道数十年竟然都没有发现,还只以为符文之要唯有稳重连贯。哈哈哈哈,师妹可是为我符宗立了一个大功啊。”这几人中最年轻的也在符道浸淫了十多年,这时忽然明白了这狼力符的奥秘,个个神情激动,竟有点语无伦次了,甚至连杨希山也是神情亢奋,满脸喜色,一副掩饰不住的喜悦模样。 他清咳了一声,正色道:“唐师妹,你此番革新了符道技法,可谓是为我符宗立下了一桩泼天功劳,照理来说本该由首座林真人亲自嘉奖,可眼下你修为尚浅,不宜太过招风,嗯…我便先赐你一部《神符密要》和一柄中品飞剑朱璃,这《神符密要》不但记录了我符宗六种常用符箓的详细技法,而且还有我当年记下的一点符道心得,想来对你应该是大有裨益。至于这中品飞剑朱璃么…目前对于你来说也就只是一柄稍微锋利的剑器,等你修炼到辟谷境以后就知道它的真正威力了。” 唐妃玉闻言大喜,她早就听说到了辟谷境以后便可以学习御剑飞行之术,而这用来飞行的飞剑和普通战斗用的法剑却又完全不同,根据质地、承载力、速度加成又可细分为下、中、上、极四个品级,寻常辟谷境的内门弟子大多也就是用用下品飞剑,中品飞剑就已经是辟谷大成的弟子才能配得上的剑器了,至于上品飞剑嘛......徐无咎就曾经亲自承认过他的飞剑便是一柄上品飞剑。她如今也已经修炼到了凝气大成的境界,墨阳碧萧早已经不堪使用,可她又没有顾冲虚那样化布为剑的本事,这柄朱璃来得可正是时候。哪怕它目前只是一柄寻常的剑器,那也总比竹剑要强得多了。 她伸手接过杨希山给的《神符密要》和朱璃,心里欢喜地像是有一只雪兔在欢跃,直到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自己屋里,都还觉得方才发生的这一切不太真实。她如释重负地往床上一倒,顺势蹬掉了两只白色的布鞋,闭上眼睛便卷着一床被子在床上翻滚来翻滚去。她滚了一阵又睁开了眼睛,看见床边仍摆放着一柄无鞘长剑和一本纸页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还清清楚楚地印着四个大字—神符密要。这时她才确信这不是做梦,她真的得了传说中符宗最厉害的真传弟子杨希山的赏识。她又想起了朦朦胧胧间依稀见到的杨希山英俊的脸庞和隐隐约约还有印象的温润的嗓音,幽黑的目光像是要把人吞噬了似得,她不禁俏脸一红,心跳又跳地更快了几分。 唐妃玉兀自欢喜了一阵,这时她的心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你这是盗窃、赤裸裸的盗窃,你偷走了顾师兄的钻研成果,还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和奖励。”她脸色一阵煞白,那声音便继续说道:“你真是一个自私自利、贪慕虚荣的人,瞧瞧你顾师兄,他不但答应替你保守秘密还把狼力符的技法都告诉了你,可你呢,脑子里竟还想着那个杨师兄。”她又是如遭重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她对顾冲虚怀有十分的好感和万分的依赖是不假,可突然出现的杨希山却像是漆黑夜里令人炫目的一颗蓝宝石,深邃、沉稳、耀眼,令人完全挪不开自己的目光。她心里一阵纠结,倒在床上一阵胡思乱想,没过多久竟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尧山集 唐妃玉最终还是把《神符密要》交给了顾冲虚,她夺走了本该属于顾冲虚的荣耀和奖励,心中很是愧疚,可她实在又舍不得那柄隐隐泛着红光、极其炫目夺人的朱璃,便只好将《神符密要》送给顾冲虚稍作补偿。这本《神符密要》对于唐妃玉来说几乎便是无字天书,可在顾冲虚眼中却比俏丽可人的唐妃玉还要更加吸引人百倍。前面的篇幅分别记载了狼力符、虎力符、仙鹤符、金刚符、定身符、天目符六种符宗常用的符箓的做法,后面几页便是杨希山自己的一些炼符心得和符道感悟。他顿时如获至宝,心中仅剩的一点对于唐妃玉的不快也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九月初一,正是每月一次的尧山集开市的日子,唐妃玉最爱凑这种热闹,便约了顾冲虚、胡小花和谢广陵一起下山闲玩。 这尧山集位于中央玉都峰西边二十里的晓月峰上,初时只是个供杂役弟子往来交易、互通有无的空旷场所,后来人气越聚越多,慢慢地也有凝气辟谷的正式弟子来这儿易货了。这十多年来天下太平,物流通便,首座林湛索性便联络了商会定期前来交易,于是这尧山集也就更加地繁荣了。每逢初一开市便是人山人海,几乎小半个尧山的人都会来此集会,不但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就连供给低级杂役泄欲的皮肉生意也是大有人做。自从前几个月唐妃玉知道了这个好地方以后便再也舍不得离开了,每月初一必然准时来此游玩,前些日子她和顾冲虚两人被郑伦下了禁足令,可算是把她给闷坏了。她这回仗着新得了杨希山的赏识,便厚着脸皮求着郑伦收回成令,郑伦又是无奈又是期待,便也只好答应她了。 四人刚过卯时便下了山,一路施展轻功,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已经到了晓月峰,这时早就已经有不少摊贩开始出摊了。一眼望去人声鼎沸,眼中所见全是买卖交易的场景,耳中所闻尽是侃价闲谈的声音。顾冲虚还是第一次来尧山集,他在千机峰上苦修三年,几乎隔绝人间烟火,此刻却似乎觉得像是回到了黎阳城一样。熟悉的吆喝声、熟悉的肉香味儿、熟悉的滚烫面汤、熟悉的冰糖葫芦……仿佛真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分不清这是尧山还是黎阳了。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中一酸,差点便滴出眼泪来了。 这时唐妃玉发现有捏糖人的小贩,便兴冲冲地想拉着顾冲虚一块儿去看。顾冲虚正是伤感的时候,哪还有心情看什么捏糖人,他摇了摇手便自顾自地进了一家茶楼,唐妃玉无奈,就只好拉着胡小花和谢广陵去了。 顾冲虚进了茶楼,寻了个临街的雅座坐下,他只要了一壶大麦茶便自顾自地淡饮小酌,一边感受着这久违的甘甜茶香,一边便望向窗外拥挤的人潮。 这茶楼虽然较为简陋,可生意却是不错,没过多久便陆陆续续来人将大堂里十多张方桌坐地满满当当了。又过了一阵,便见茶楼里边出来了四位身穿长褂的后生,顾冲虚仔细一看,差点没把嘴里含着还没咽下去的一口茶水给喷了出来。嘿,居然是赵崩山、郭负城、李移峰和吴骑龙这几个家伙。 这四位齐刷刷地掏出了一把折扇,“唰”地一声便打开了,顾冲虚一看顿时又乐了,方才哪一点伤感顿时就无影无踪了。这几个家伙的折扇上各自写着一个字,合起来竟是“四大才子”,简直就是不要脸至极。除了顾冲虚之外,在座的其他茶客里也有在千机峰上待过的,这四人平时没少说书逗唱,人缘甚佳,这会儿不但有人朝他们鼓掌,居然还有人向他们高声喝彩。 “是赵崩山啊,来来来,上回你跟吴骑龙演的那个二人串我可还记得呢,赶紧的再走一个啊。” “别别别、还是让郭负城来吧,我就想看他的影花舞。啊!在那漫天纷飞的花瓣中持剑起舞,地上满是零落的剑光和花影,一位伟大的灵魂舞者就这么被尧山给耽误了啊。” “不不不、要说剑舞那还得看吴骑龙的,他不但剑舞好看,人长地也俊啊。吴骑龙!我也是葫芦岛滴,咱葫芦岛人都支持你!” “嘿,要说长的俊呐,我只认咱李移峰,也别弄啥节目了,光这张脸我就能看一天。” 这四位虽然跟胡小花很是要好,可顾冲虚这个一心只知道修炼的疯子却是从来没看过他们表演,眼下发现这四位居然还各自都有拥护者,顿时就有点哭笑不得了。 这四人也真不愧是天京城里名师的弟子,当下一拍醒木便开腔了。 “见惯了刀光剑影。” “听倦了风花雪月。” “今儿个我们兄弟四人便给大伙儿来一出新奇的。” “剧目便叫做《林广和花晓》。” “却说天京城里有一位林大员外……” 他们四人一人接一句,倒真像是一个人说的一般,顿时又是引来了阵阵喝彩。顾冲虚这时也回过味儿来了,这林广和花晓可不就是谢广陵和胡小花么。正好这时赵崩山刚说到林大员外的独子林广偷看花大官人的妹子花晓洗澡,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肉球一般的胡小花在小木桶中洗澡的场景,终于忍不住将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笑的差点岔了气。这下他就来兴致了,索性又要了一碟花生、一碟腰果、一碟瓜子、一碟猪肉脯来打算好好地消遣一回。 顾冲虚又听了一阵,被这“四大才子”逗地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这时,他眼前一亮,忽然间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茶楼,他稍稍回想就认出了此人,却正是整个千机峰上最为神秘的高寒枫。 高寒枫这几年来也是稳稳当当的试剑榜上有名,有时止步八强,有时也能进入四强。他虽然还没有进入凝气巅峰,对于剑道的理解却毫不逊色于顾冲虚,而顾冲虚也从来没有轻视过他,他知道高寒枫一直都在隐藏实力,他一定别有所图。 高寒枫这回罕见地没有穿白衣,而是换了一身极其寻常的灰色布袍,若不是顾冲虚眼力极佳恐怕还真认不出来。他既没有落座也没有朝正在编排谢花二人的赵崩山等人看过一眼,他快步地走向茶楼里间仔细转悠了一圈,然后便像是没找到空座似的轻轻摇了摇头,接着便又往外走了。他这番动作虽然伪装地十分到位,可顾冲虚却还是看到了他在经过茶楼掌柜时嘴唇微动了几下,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顾冲虚心中疑窦忽起,为什么高寒枫如此小心地和尧山集的一个茶楼掌柜接头?他又想起了当初在竹林深处看到的高寒枫舞剑的那一幕,为什么他身怀绝技却又不敢宣之于众?这两个问题刚一冒出来就突然间变成了两枚钉子,立刻就狠狠地钉在了顾冲虚的脑海里,再也拔不掉了。他心中的那一点点好奇心也仿佛像是打了个钉子的墙一样,一开始只有一丝丝的裂缝,可没过多久便一点一点慢慢地扩大,直到“轰”地一声全部倒塌,把一颗完完整整的好奇心全给暴露了出来。于是他便决定好好地追查一下这事儿,至少也得满足下自己的好奇心,不然他今晚非得失眠不可。 可这会儿高寒枫早就走地没影了,现在再去追踪肯定是来不及了,顾冲虚只好把目标改成了那个行为诡异的茶楼掌柜,希冀能从他身上得到些有用的线索。他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听赵崩山说书的样子,一边却目光四处游离,始终不离掌柜两尺以外。 顾冲虚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时就发现古怪的地方了。他发现这掌柜行走间脚步轻盈、猎猎生风,明明大堂里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可他却总是能像条滑不溜丢的泥鳅一样在人群中进进出出,看来他不但有武艺傍身,而且这进出腾挪间的步法竟和高寒枫当初第一次和谢广陵打斗时用的步法颇有几分相似。顾冲虚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两人之间必然有着某种极深的渊源。 嘿,也不知道高寒枫跟这个掌柜说了些什么,这厮也真是沉得住气,迎来送往一切如常,若不是顾冲虚瞧出了他步法独特,几乎便要怀疑是自己看走眼了。 又过了一阵,一个茶博士也不知怎的,沏茶时竟没仔细看,不小心就将茶水给打翻了,好巧不巧地便溅了那掌柜一身。那掌柜劈头盖脸地便抽了茶博士两大耳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便准备进里间更衣了。顾冲虚一直关注着他,这时就知道这厮要有动作了,这茶楼里外三间便只有一个出口,他料定这厮必然还得易装之后再脱身,于是便紧盯着门口,仔仔细细地观察每一个出去的人。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个精瘦汉子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出门的茶客之中,他虽然五官眉目和衣着打扮都做了极大改变,可那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却仍是让顾冲虚认出了他。 顾冲虚料定这厮定然还大有文章,他虽然这几年在千机峰上读书作画沉稳了不少,但骨子里仍是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他暗暗运起龟息法,悄悄地收敛了气息便跟了上去,几乎就不曾考虑被人发现动起手来怎么办。 那汉子出了茶楼便汇入了拥挤的人潮之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有时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乱逛,有时却专拣些胡同小路嬉戏闲游,他一会儿进酒楼一会儿去成衣店,半个来时辰间竟又易装了两回,所幸顾冲虚天生目力极佳,凭着六识感应硬是死死地跟住了他。他也越来越是好奇了,这人背后究竟又有些什么阴谋,在这尧山集上竟如此谨慎。 他又跟了一阵,这时那汉子又逛了一阵,便又进了家酒楼。顾冲虚一看,却正是尧山集上最大的鸿运来酒楼,背后东主据说便是全天下都数一数二的天京商会。他远远地望见那汉子进了酒楼的雅间,便也装作不经意地跟了进去,这时便有跑堂的来迎了,恭维了两句便问他是坐大堂还是雅间。 顾冲虚见那汉子进的是天字三号雅间,便故意说道:“少爷我家中行三,就去那个天字三号间吧。” 跑堂的伙计一脸为难,道:“客官有所不知,这三号雅间却是小店东主留备自用的,内间设施简陋,却是不敢接待贵客。” 顾冲虚心中了然,便说:“那就去二号雅间吧。”他跟着伙计进了雅间,只要了一壶米酒和四碟小菜便吩咐他不许打扰,一等伙计退出包间便开始贴着墙侧耳倾听了。 第三十章 子夜 顾冲虚隔着墙只听到一点零碎的响声,于是他暗自运起龟息法,那轻微的声音瞬间就变得清晰可闻了。这却是龟息法的另一妙处,自身抱元守一闭气敛息,可对于外界的各种感官却是更加灵敏了数倍。这时他就听到隔壁雅间里有两个男声在说话。 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这尧山到处都是道门的眼线,过来时没被人发现吧?” 另一个便道:“头儿你放心,我来时易了三回妆,除非是狗鼻子,否则谁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顾冲虚听这声音有点熟悉,料定应该就是那茶楼里的掌柜无疑。 那浑厚的男声“哼”了一声,又说道:“小心些总是稳妥点,你这回来可是有什么消息?” “嘿,是小高终于给我传信了,等了这好几年他总算是有点动静了。” “哦?快说说是什么消息。” “瞧他样子还有点儿信不过我,只说了是拿到了尧山最新研制的宝符,要等今夜子时在药王峰南边十里和咱们见面,只肯交给头儿你。” “嗯…你瞧瞧,小高可就比你谨慎多了,你先回去吧,等子时我自会去见他。” 顾冲虚越听越是警觉,郑伦曾经说过他们在千机峰上用的宝符和学到的功法都是宗门绝密,严禁流传给外人。可听这两人的意思,高寒枫竟像是要将宝符拱手交给他人。嘿,这伙人组织严密,行为诡异,暗地里竟打起符宗的主意来了。顾冲虚心中冷笑一声,好你个高寒枫,平日里大伙儿也待你不薄,暗地里却干起了这吃里扒外的勾当,你也真是挺有能耐的,隐忍了好几年总算是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顾冲虚心中提防了高寒枫整整三年多,眼下终于被他窥破了高寒枫的秘密,不禁又是气愤又是期待。他眼下虽然对高寒枫的所作所为感到极其气愤,可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有点期待今夜子时的到来。他在千机峰上无敌太久了,谢广陵和胡小花之流早就不是他的对手了,只有高寒枫,这个隐藏了自己真正实力的高寒枫才能和他畅快淋漓地大战一场。心中一股强烈的战意冲天而起,激地顾冲虚险些就要当场拍桌子仰天长啸了。 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却又觉得此事大有不妥,不说自己对上高寒枫能不能有必胜的把握,那声音浑厚的男子显然也绝不好对付,甚至他极有可能武功还在高寒枫之上,那自己今晚若是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么。顾冲虚又想了半天,决定这事儿还是得找谢广陵和胡小花一起帮忙。倒不是他不信任郑伦,只是这无凭无据地显然也难以说服郑伦,相较而言,倒是胡小花他们更有可能会帮助自己。 当顾冲虚找到谢广陵的时候这小子正刚从尧山集上最有名的妓院哭丧着脸出来,他一见到顾冲虚便神情大作,嘴角一歪,眉毛眼睛几乎都要挤到了一起,涎着一副笑脸便迎了上来。 “冲虚,好兄弟,你来地正好,这他娘的半月楼真是黑心,邯郸城里最好的花魁睡一晚才要价三两银子,这驴日的小婊子居然也敢开口跟我要价十两,真他娘的金贵。还说什么销魂滋味儿管教人回味半月,依我看啊改成嫖一回败掉半年工钱还差不多。快快快,先借我十两银子快活快活,日后发达了一定还你。” 顾冲虚这几年常听谢广陵说些风月事情,对这妓院的勾当也算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他虽出身富家子弟,可这会儿也觉得十两银子未免太贵了一些。于是他干脆就不理会这浑小子,只继续半推半拉地带着满脸不情愿的谢广陵去找胡小花等人了。 这时已经过了午时,几人也无心再游玩,便索性先回飞身崖商议对策了。看高寒枫最不顺眼的就是谢广陵了,他至今还记得当日入门考核时头上、脸上被砸了好几块大石头,若不是他福大命大只怕不死也是个残废,一提起高寒枫来便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仗着人多势众现在便冲去将他大打一顿。 这几人虽然修为不弱,可真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这回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抓捕内贼的事儿,不但没有半点胆怯,心里反而倒隐隐地还有些期盼。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说直接禀告郑伦的,也有说先发制人逮捕高寒枫的,更荒唐的是唐妃玉这小丫头居然还提议去找杨希山求援,听地顾冲虚是不停地摇头叹气。 终究还是多亏了顾冲虚平时多看了一点史书,他深知这会儿无凭无据若是贸然行动恐怕就要被高寒枫倒打一耙,最好的办法便是人赃俱获,那时便由不得高寒枫抵赖。可这样一来他们便只能是等双方交易完成后才能出手,只要在千机峰弟子以外的人身上搜到了高寒枫给的宝符那罪名就算是落实了。 顾冲虚便把心中打算给大伙儿说了一遍,其余三人一听纷纷拍手叫好。于是几人又商定了一些细节,决定先暗中在附近埋伏,等他俩交易完成各自离开时再分头击破,由顾冲虚负责缠住高寒枫,另外三人对付另一个男子,若是情况不妙便由唐妃玉回山求援。当下几人议定对策便各自离开回屋休息去了,只等时辰一到便一齐行动。 顾冲虚也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便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白色的锦衣青色的剑,犀利的目光幽深的眼,正是高寒枫。他又想起了那天在竹林中看到的高寒枫舞的那一套凌厉的剑法和他躲过谢广陵攻击的玄妙步法,心中不由又是一紧,于是瞬间便睡意全无,他索性爬起身来又翻了翻以前记录的分光掠影的画册,只期待他隐藏已久的杀招能够给高寒枫一个大大的惊喜。 千机峰上同样睡不着的还有高寒枫,他为了晚上的行动能万无一失,此刻也正躺在床上合衣休息。他闭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只听到偶尔有微风拂过屋顶飘零的散落竹叶,发出阵阵“沙沙”细响。 于是他便想起了十岁那年的某一天,风和日丽、碧空万里,金陵城外栖霞山上的枫树也像是今天一样静谧和美。 高寒枫还记得那时自己还没有名字,认识自己的人都叫他“小高”。他左脚天生便只有四趾,是一名被父母亲遗弃的孤儿。那一阵正是栖霞山枫景最盛的时候,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前来赏枫,于是他便趁着这机会跟在一些大户人家后头说些吉利话来讨些赏钱。 那天也属实是他倒霉,只因一户人家嫌他又脏又臭,不但没给半分赏钱,竟还遣家仆将他轰走。小高说了半天嘴都说干了没想到末了居然是这般待遇,他一时不忿便和几个家仆争论了两句,那几个恶仆哪还受得了他这个小叫花子的气,一顿毒打险些就送他去见了阎罗王。 小高仰面倒在地上,却也没有人理会他,他想哭却挤不出眼泪,他想走却没有半点力气。他斜眼望着周围一众冷眼旁观的人,心中又气又恨,只盼着有朝一日能练得一身高强武艺来一剑一个将这伙人都杀个干干净净。 这时眼前便突然出现了一张冷峻的脸庞,颔下半尺长须宛如剑一般锋利无匹。 “想不想学剑?”那人说。 小高这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你给我站起来,只要你能站起来我就教你练剑。天底下只有站着的剑,绝没有躺着的剑。” 高寒枫几乎已经忘了当时他是怎么爬起来的,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眼前强烈的学剑欲望在驱使着他呢,还是心中顽强的拼搏精神在支撑着他。他脑海中只有那改变了命运的一句话。 想不想学剑? 想不想学剑! 学剑?学剑...学剑! 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烧,每一寸皮肤都在呐喊,每一个瞬间都在奋力。他听到了自己筋骨断裂的声音,也感受到了五脏六腑传递来的痛苦信息。他的身体在强撑着巨大的苦楚,灵魂却像是找到了一扇曙光四射的大门。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在乎旁观游人的闲言碎语,他终于站起来了!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叫我小高。”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来这五个字。 “小高?这算什么名字。”那人环顾四周,又继续说道:“你看这满山的枫树,虽是同样地红艳绚丽,可最最引人注目的却始终只有长在最高处的那一棵。小高,你愿不愿意当这红枫林中最高的那一棵。” 小高抬头望去,果然便见到山顶处长势最高的那棵枫树下游人无数,有才子吟诗作赋,有雅士焚香煮茗,有佳人画扇半掩,也有名妓和声歌舞。他又回头一看,那些低矮的的枫树却是无人理睬,偶尔有游人经过也不曾驻足,反而倒信手采摘一两片枫叶留以纪念,四周也不知散落了多少被遗弃的枫叶。这两厢对比真可谓是有云泥之别。他五岁被父母遗弃,自小便乞讨为生,平日里受够了冷语和白眼,再也不想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了。这时心中一股豪气陡然而生,他忽然尖啸了一声,大声道:“我愿意。” 那人也哈哈大笑几声,道:“好好好,这红枫每年只有两个月时间最宜观赏,其余时日却是孤寒清苦,你若要学剑,便得像这红枫一样得耐得住孤寒和寂寞,只在最为紧要的时候才骤然绽放,今后你就叫高寒枫吧。” 高寒枫…高寒枫!他小高终于有名字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年,可高寒枫此刻回想起此节,心中却仍是涌起了无限的快意与感激。他睁开双眼,瞧了瞧窗外,新月无痕,夜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天气。 第三十一章 激战 高寒枫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施展起轻功下山去了,这时候夜深人静,根本就没人在外游荡,他也不虞被人瞧见。药王峰离千机峰倒是挺近,没过多久他便已经到了约好的接头地点,稍稍等了一阵就有一道黑色身影掠进了林子里,不多时就冲他来了。那人带着面罩看不清容貌,到了跟前便问了句:“来人可是小师弟?” 高寒枫也不答话,说了句:“高山流水万年常青。” 这显然就是某种接头的暗语,那人便道:“文治武功千古一帝。”接着又道:“小师弟果然谨慎,看来师尊派你来尧山倒的确是找对了人。” 这时高寒枫也放下心了,他在尧山忍辱负重三年多时间,此刻终于见到了个自己人,终年如冰山般的脸庞此时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又说道:“我来时还在猜这回来的主事的人是谁呢,想不到竟是师兄亲自带的队。” “小师弟,这几年在尧山可真是辛苦你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再多熬几年,等此间事了我一定亲自为你请功。” “师兄也太夸奖我了,我在尧山每日有人伺候,闲时便修炼剑法,不知道有多快活呢,又哪来的辛苦。此间不是叙旧的地方,那我便长话短说了,前阵子尧山有个女弟子改进了原先无甚大用的狼力符,我特地托了好几手才好不容易弄到了两张,师兄你先用用看。”他话一说完便掏出了一道金色符箓来递给蒙面汉子,那汉子便接过那符,瞬间就将它激活了。一股奇妙的力量从他体内爆发出来,他试着施展了下拳脚,没一会儿就脸色大变了。 “这…这狼力符我倒是也见过不少,可你这道却甚是古怪,虽然加持的力量不多,可似乎还额外提高了不少的速度。” “没错,这新的狼力符除了加持力气之外还能再提高三成的速度,你这回用的还是下品的狼力符,若是能有品行较好的狼力符,只怕至少能提高七成的速度。” “什么!七成的速度!小师弟,此话当真?” “绝对错不了,况且炼制此符对真气的要求并不算高,一般凝气大成的弟子就能炼制出下品的狼力符了,若是能破解其中技法大量仿造的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地惊喜和期待,不由地同时哈哈大笑了两声。 这时高寒枫又将另一道完好的狼力符交给了蒙面汉子,道:“师兄,你先将这狼力符带回去给师尊过过目,我出来时间太长恐怕要引起他人怀疑,这就先告辞了。” “有劳师弟了,尧山乃是龙潭虎穴,师弟回去定要加倍谨慎。” 这两人都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最后眼神又交汇了一下就各自往来时的方向离去了。 高寒枫一路施展轻功飞跃,可行了不过两三里路忽然惊觉脑后有一道剑气激射而来,他一个侧身躲过这一击,转身一看便见到一个灰衣少年正持剑看着他。他心中一惊,表面上却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冷哼了一声,道:“顾冲虚,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却来这儿偷袭我干嘛?” 顾冲虚见他到了这时候还强装淡定心中也是真有点佩服他了,他冷笑一声,道:“高寒枫,你这个叛徒,我符宗严禁弟子私下里将符箓授卖外人,更何况这狼力符可是杨师兄亲自下了封口令的。你倒是胆子不小啊,还不快老老实实地跟我去见郑伦师兄,你若束手就擒还可免除一番皮肉之苦,不然就别怪我下手太重了。” 这时高寒枫终于不再抱有侥幸心理了,眼下他见到自己的秘密被顾冲虚撞破,只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索性便决定先杀人灭口,事后再找些其他事由慢慢脱身。他长啸一声,朗声道:“顾冲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进,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真正实力吧。”他左右腾挪几下便突然朝着顾冲虚刺出一剑,剑光熠熠隐隐间还伴着阵阵清啸,像是猛虎在山中咆哮又似是潜龙在深渊轻吟。 他这一剑才刚刺出,可顾冲虚却仿佛看到了有一头猛虎正朝着他扑来,他心中大骇,举起手中布剑便使了个“狮子九摇头”。可高寒枫不但剑法高明,他还练了一套更加玄妙的步法,方才看着还在前面,忽然间就到侧边来了,顾冲虚来不及抵挡,只好持布剑暂时格挡了一下。“轰”的一声,顾冲虚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瞬间便已被击飞了几丈之远,他强自运起龟息法来这才止住了喉头间涌动的一口鲜血。 顾冲虚终于不敢大意了,他本以为高寒枫屡屡败在他手下,哪怕是有绝技傍身最多也就和自己在伯仲之间,可他万万没想到高寒枫的实力竟然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强大。他神情一凛,干脆就直接祭出了徐无咎赏赐的虎力符。 “道祖敕封虎力宝符,急急如律令!”他尚是首次使用这上品虎力符,骤然间便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一只沉睡的猛虎被唤醒了,一股澎湃的力量像是潮水一般迅速涌起,没多久就到了心口、胸口、喉咙……他终于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仰天长啸了一声,他这一声倒真像是猛虎下山时的怒吼,连林中的宿鸟都被惊地纷纷飞走了。高寒枫剑法中夹带的阵阵清啸和这一比倒反而像是小猫在嘶语了。 顾冲虚随手斩出一剑,旁边一棵大腿粗的樟树便忽然倒下。他得了虎力符加持的千斤巨力,布剑普普通通的一击竟也变得威力不俗了,心中顿时信心倍增。他知道高寒枫熟练道祖无量剑,各招各式的破绽定然瞒不过他,当下也不管什么招式了,拔剑便又和高寒枫战到了一处,这里一击那里一刺,时而格挡时而提点,两人斗了三五十个回合,他竟还略占上风。 这下就轮到高寒枫惊讶了,他使的这套剑法叫做龙虎剑,乃是他师父深入十万大山观察龙争虎斗之势领悟的高明剑术。这剑术博大精深,他苦练八年也才勉强算是登堂入室,招式虽不如道祖无量剑精妙,可剑法威力却是犹有过之,不但每一剑都伴随龙吟虎啸之声,练得高明了甚至还能化出龙虎真形来。尤其再配合他练得炉火纯青的小挪移步法,简直更是威力倍增。可他万万没想到和他同时上山的顾冲虚竟光靠这虎力符就能占到上风,心中不禁又是急又是气。 很快高寒枫就没有心思再想这些多余的念头了,顾冲虚的修为本来就在他之上,一开始只是吃了不谙招式的亏罢了,等熟悉了高寒枫的剑招后他便开始主动出击了,徐无咎亲自炼制的虎力符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哪怕他放弃了精妙的剑招只用些简单的基本动作竟也将高寒枫压制地几乎喘不过去来了,只能凭借精妙的小挪移步法苦苦周旋。 两人又斗了几十招,高寒枫终于坚持不住了,顾冲虚每一剑都携带着猛虎之力,他的竹剑都快要坚持不住了,只好虚晃一剑跳出战圈,也从怀里掏出仅剩不多的虎力符来祭炼了。 这下局势又开始反转了,顾冲虚好不容易仗着猛虎巨力占了会儿上风,可还没等他窥破高寒枫剑法中的破绽却又立马遭到了他的猛烈进攻。 高寒枫有心杀人灭口,下手几乎都是又狠又猛。他的龙虎剑本就威力巨大,这下又加持了真正的猛虎之力,只见每一剑刺出都伴随着一道淡淡的猛虎虚影,那张牙舞爪的架势实在是有点骇人。 顾冲虚抗了十多招后便大感不妙,他这会儿也发现了,这高寒枫剑剑不离下阴、胸口、咽喉等要害,看架势显然是要拼命了。他第一次直面这种死亡的威胁,在这紧要关头他也不再保留了,运起真气就使出了苦练许久的分光掠影,奋力一剑就朝高寒枫刺去。 高寒枫正打得顺手呢,忽然就看见顾冲虚朝自己刺出了一剑,刚出手时还只有一点剑芒,可等到了眼前时居然就变成了三道剑芒,他这下有点愣了,这三道剑光忽实忽虚,既像是某种高明的幻术,却也有可能是就是一种化一为三的高明剑招。他心中一凛,也不敢大意,索性便运起十成内力将这三剑全给接了下来。 竹剑和布剑猛烈地交击了一下,可发出的一声轰鸣巨响却像极了铁匠铺里才会有的蛮力打铁的声音。高寒枫只觉得交手处忽重忽轻,一阵难受,于是他便知道顾冲虚这剑法其实只是一种障眼法。可他虽然知道了这一点,但却也没能窥破其中虚实,既不知道哪一剑是实,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剑是虚。当顾冲虚再次携着三道剑影狠狠地斩来时,他就只能是再次全盘接受了。 这一来一往地又斗了几十招,高寒枫虽然仗着龙虎剑和小挪移步法的莫大威力还能勉强和顾冲虚斗个势均力敌,可他的内力却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时顾冲虚灵机一动,一边出剑一边说道:“高寒枫,你也别挣扎了,你以为你这点秘密瞒地过徐师兄么,他早就发现你这个内奸了。哈,他想要放长线钓大鱼这才一直没拿你开刀。我也不怕告诉你,今天他也出手了,你那个同伙恐怕这会儿已经被打地跪地求饶了呢。” 这番话本是顾冲虚临时起意胡编乱掐的,可高寒枫却听地心神巨震,他今晚被顾冲虚跟踪偷袭在先,竟还真把这一番话当真了。他虽然也承认师兄武艺高强胜过自己百倍,可若对方是徐无咎的话…那恐怕仍是输多赢少。 高寒枫的内力本也消耗的差不多了,龙虎剑出手早已不复方才那么威势凛凛了,这下又被顾冲虚拿言语一诳,慌乱之下竟露出了不少的破绽,攻势再也没有先前那么凌厉了。 顾冲虚见这一招见效,不由得喜出望外,便继续编道:“高寒枫,你还是速速就擒吧,方才那剑法你也看见了,就是徐师兄特地传授给我来克制你的。他来时还给交了我一个威力极大的法宝,你立刻放弃抵抗,我还能保你一条生路,否则虽是同门一场,我也只能狠心看你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了。”他反正也开始编了,索性便扯出徐无咎这张虎皮来又继续吓唬高寒枫。 高寒枫当然不会放弃抵抗,但他这会儿确实也有点慌乱了,照理来说他这儿打斗了这么久动静不小,以他师兄的本事应当早就发现了。可都好一会儿了他居然还没来支援,这说明他那边也必定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心中既是焦虑又是惶恐,龙虎剑十分威力更是只能发挥出六七分来,一时之间竟被顾冲虚压制地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第三十二章 逃离 眼看着高寒枫就要落败,不料这时半空中忽然掉下了三道黑影,顾冲虚仔细一看,没想到竟是谢广陵、胡小花和唐妃玉这三人。这三人都是昏昏沉沉的连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他心中一慌,抬头看去,果然就看到一个蒙面汉子像是没重量的羽毛一样轻飘飘地站在半空,正自顾自地在拿右手小拇指掏耳朵,看他这模样简直和那天杨希山旁若无人地修剪指甲有得一拼。顾冲虚情知不妙,正准备转身逃跑,可瞬间便有一股有如实质的威压笼罩了他。这一刻,他只觉得像是有一条百丈身躯的巨龙正直盯盯地看着他,嘴鼻中不时喷吐出一阵阵炽热而又猛烈的龙息,别说是迈腿逃跑了,他这会儿甚至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也该是他们几人自作自受,为了不让高寒枫发现竟埋伏在了半里开外的林中,只能看见有人和高寒枫接头,却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倘若顾冲虚知道那蒙面汉子是高寒枫的师兄,那估计也就收手回山了。 顾冲虚艰难地抬起头来,便迎上了他不知是讥笑还是戏谑的目光,像是一只极善捕鼠的老猫在捉弄它的猎物,又仿佛是睥睨九天的神龙在打量一个普通的凡人。 “哼,区区几个辟谷境都没到的小修士,竟然也敢来打我的主意。小师弟,这几个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交给你来处理了。” 高寒枫这时也松了口气,终于明白之前顾冲虚一番胡言乱语都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便道:“这几个便算是千机峰上最厉害的弟子了,还好这回师兄亲自过来,不然只怕这回还真得在阴沟里翻船。师兄,我上尧山之事乃是师尊亲自吩咐,不容有失,眼下也只能先把这几个人料理掉了,日后我再慢慢想办法脱身吧。”高寒枫年纪不大,可心肠却委实狠毒,仿佛他要杀的不是人而是几只鸡一般。他一说完便朝顾冲虚冷笑一声,他决定先杀了这个最讨厌的顾冲虚。 顾冲虚看着高寒枫持着剑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心里不由地越来越慌,他这会儿被那蒙面汉子所压制,不但身子动不了甚至连开口求饶都做不到。顾冲虚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奇心起,不但招来了杀身之祸,甚至还连累地小玉他们也为自己陪葬,心中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愧疚。 正当高寒枫奋力一剑刺向顾冲虚的喉咙时,远处忽然亮起了一点金色光芒,瞬间便冲着高寒枫激射而来。这金光来势极快,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就已经紧紧地贴在了高寒枫的身上。 高寒枫正想一剑结果了顾冲虚,突然间就觉得手脚再也不听使唤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竟好像都在和自己作对,他刚刚举起手中的竹剑便再也动不了了。这熟悉的感觉高寒枫觉得似乎什么时候曾经体会过。 定身符!又是定身符! 又是一道紫色光芒掠过,一道人影转眼间就到了高寒枫面前,他略一打量便认出了此人,正是前不久前刚见过的杨希山。 原来顾冲虚几人原先计划安排唐妃玉报信求援,顾冲虚便将谢广陵手中仅剩的唯一一道仙鹤符要来交给了唐妃玉暂时保管。这小姑娘也真是邀功心切,她随胡小花和谢广陵埋伏在远处密林,她也听不清高寒枫两人说了些什么,只远远地见到有人和高寒枫接头时便急急的寄出仙鹤符了。只不过比起千机峰上的郑伦来她显然更希望能在杨希山面前露脸,她也不想其他,糊里糊涂地竟请杨希山来处置此事了。 唐妃玉这下倒是歪打正着救了她自己一命,她绝没有想到那个蒙面汉子竟然如此之强,自己三人一起上竟连对方普普通通的一拳都接不下。饶是他们几人花招用尽却也没能在他手里坚持到十招,她还没来得及叫苦呢就已经被那汉子打晕了过去。所幸杨希山对“符道天赋极高“的唐妃玉还是印象极深的,他唯恐这个前途无量的小师妹出事,接到仙鹤符后终于还是赶来了。不然他堂堂金丹巅峰的大修士岂是一个小小的凝气弟子可以随意驱使的。 顾冲虚见来得是杨希山这等大高手心中不由一喜,这会儿他身上的那股威压也不见了,他便开口说道:“杨师兄,这高寒枫私下里将我符宗神符交给外人,还伙同外人企图杀人灭口,还请您为我们做主。” 杨希山闻言略一点头,目光就看向了那蒙面汉子,道:“在下符宗杨希山,阁下在我尧山偷取我符宗神符,又打伤我符宗弟子,企图杀人灭口未遂,已经违反我尧山三项禁令,还请跟我前往玉都峰执法殿受罚。” 那汉子晒然大笑,道:“杨希山,这尧山可不是你符宗的,偏得要我听你的规矩,就不能是你来守我的规矩?” 杨希山脸色一沉,道:“这么说来,阁下是打算负隅顽抗了?” 那汉子怒喝一声:“早听说尧山的三剑法师只会杀些刚得道的小妖冒名充数,我正想见识见识你的能耐呢!”他说完便用右手轻轻地将刚掏出来的耳屎轻轻一弹,接着便是一拳朝杨希山轰去,这一拳平平无奇,可顾冲虚却看到了拳风所过之处空气中竟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细响,隐隐间还泛起了缕缕的红光。显然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杨希山纵横天下多年,哪怕是各宗的神游境修士也都对他和和气气的。他头一回见到竟有人如此冲撞自己,心里也是怒气横生,当下驾起飞剑就和那汉子站到一团,末了还不忘交待顾冲虚带着唐妃玉她们先走。 可顾冲虚却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他好不容易见到杨希山出手,正想留下来看看杨希山是如何大发神威的,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蒙面汉子竟能和杨希山打个不分上下。虽说金丹巅峰层次的战斗根本就不是他这小小的凝气修士能看懂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看得如痴如醉。 顾冲虚只看到半空中一紫一红两道身影不住地发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震荡波,有时两团亮光分开极远,有时却又纠缠到一起一触即分。一开始这两团鸿光还在离地几十丈处激战,没多久便越打越高,越战越小了,以顾冲虚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两个分别闪烁着紫色和红色的小圆点在漆黑的天幕中忽暗忽明。若不是他亲眼看到两人开打,恐怕就要以为那是天上闪烁的繁星了。 顾冲虚又看了一阵,实在是连小圆点都看不清了,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解救谢广陵他们。这时他低头一看,却忽然发现高寒枫这小子居然不见了。一股异样的滋味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说不出来是玩忽职守的惭愧还是担心被杨希山处置的恐慌,可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好奇心,一个被定身符定住了的人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没影的? 原来那蒙面汉子常和道门中人打交道,他见高寒枫忽然一动不动就已经认出了那道定身符。他故意激怒杨希山将他引到别处,其实却早已经在暗里运起弹指神通来用一点点细碎的耳屎将高寒枫身上的那道定身符弹开了。高寒枫感觉手脚又能活动自如了便再不迟疑,就这么悄悄地溜走了。杨希山被他一时激怒竟没有察觉,而顾冲虚也是光顾着看精彩地打斗了,竟连人是什么时候跑的都不知道。 第三十三章 赏罚 高寒枫跑了,而杨希山也没能如愿抓到那个蒙面汉子。高寒枫叛逃事件并没有给平静宁和的尧山带来多少波澜,可千机峰的第一天才顾冲虚却因此受到了上山以来的第一次处罚。 顾冲虚还清清楚楚地记地那天杨希山狰狞的面孔和几乎就要喷出怒火来的骇人眼光。杨希山没有开口说话,可第二天就有执法殿的弟子来千机峰了。他带来了两道旨令,一道是给顾冲虚的,他暂时被剥夺了一切外门弟子的待遇,被罚去神符殿做工一年,得等一年以后才能回来继续修行。至于罪名....执法殿的文书上给他罗列了好几条,有说他打草惊蛇破坏宗门计划的,还有说他擅自行动差点害死同门的,也有怀疑他私下放走高寒枫的,甚至最后一条居然是这么写的:疑似与高寒枫同谋、设计陷害真传弟子未遂。 顾冲虚没有申诉抗议,文书上的几条罪名虽然并不符实,但高寒枫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他确实应该负最大的责任。然而当他知道了另一道旨令后,心里就立刻不是滋味儿了。 另一道旨令是给唐妃玉的,和重罚顾冲虚不同,这一道旨令却是来嘉奖唐妃玉的。文书上不但赞扬她有勇有谋,更是把及时发现高寒枫的阴谋、组织同门埋伏、牵制高寒枫等功劳都推到了她的身上。和文书一起交到唐妃玉手上的还有一道杨希山亲自炼制的金刚符,那就是宗门对她的嘉赏。 于是在千机峰众人的脑海里,高寒枫叛逃事件立刻变得和事情的真相完全不同了: 先是有勇有谋的唐妃玉发现了高寒枫的企图,然后便立刻通知了三剑法师杨希山。聪明睿智的杨师兄决定放长线钓大鱼,明面上按兵不动,暗里却让唐妃玉组织千机峰弟子去监视高寒枫。至于为什么不找其他的高级弟子嘛......辟谷境的师兄们都很忙,哪有时间理会这种小事。 总之没多久唐妃玉就发现了高寒枫要跟一位异常强大的神秘人接头,于是她立刻找了顾冲虚、胡小花和谢广陵这三位试剑榜上月月都名列前茅的弟子准备来个人赃并获。可没想到顾冲虚这个混小子简直就是猪一样的队友,他不但擅自行动提前暴露杨希山的意图,甚至还导致了唐妃玉等几人落入了神秘人的手里。 眼看着几人就要命丧黄泉,杨希山师兄终于现身了,他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奋勇力战,不但制住了高寒枫,还把唐妃玉、谢广陵和胡小花给救了回来。可就在这时候,怯弱的顾冲虚却开始拖后腿了,他不但误打误撞放走了叛徒高寒枫居然还险些临阵倒戈害死了杨师兄!可杨师兄毕竟是杨师兄,大发神威便将神秘人给打跑了,至于差点倒戈的猪一样的队友顾冲虚嘛,杨师兄宽宏大量便不计较了。可这样的猪队友放在千机峰那也没人放心啊,干脆就派来神符殿磨练磨练得了,有杨师兄亲自照顾,任你顾冲虚再坑也不怕。 顾冲虚在尧山也待了好几年了,他自然知道这执法殿和尧山其余各殿大不相同,不但可以随意调遣所有辟谷境的内门弟子,甚至执法殿行走一职就是由八位真传弟子轮流担任的。至于执法殿的主事么,正是符宗首座林真人。林真人平时基本不管事,可以说执法殿的事务其实就是由八位真传弟子共同决定的。而杨希山作为尧山两大最有希望突破神游的真传弟子之一,眼下既然徐无咎不在,所谓执法殿的旨令其实也就是他的旨意。 顾冲虚心中有点委屈,好在谢广陵和胡小花还是相信他的。而唐妃玉呢,她心中愧疚地几乎没脸来见顾冲虚了,但犹豫再三最后却也没有把杨希山亲自炼制的金刚符交给顾冲虚。 执法殿的弟子给了顾冲虚一天时间,明天他就必须得去神符殿报道了。好在郑伦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他答应为顾冲虚保留他的那间雅室,但时间却只有一年。即便这样顾冲虚也已经满足了,于他而言,他的书、他的画都是他绝不愿意失去的财富。至于一年以后么......顾冲虚觉得那时他也应该能突破到辟谷了。 顾冲虚在千机峰上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飞身崖上度过的。唐妃玉、胡小花、谢广陵还有赵崩山等人都来为他送行了。执法殿明着说是去神符殿做工一年,可杨希山作为神符殿主事肯定有的是法子让这个时间继续延长,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希山要跟一个小小的凝气弟子过不去,同时也没有人敢保证顾冲虚能在一年之后顺利地回到千机峰。 无论如何,千机峰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顾冲虚肯定得罪了杨希山,于是连杂役弟子们都开始拒绝为他提供任何帮助了。所幸还有胡小花。胡小花在千机峰上人缘甚好,他带来了一坛子烧酒、两只烧鸡、半个猪头和一大盘香酥脆嫩的炸鱼块,几人便在飞身崖上边吃边聊。 九月的飞身崖已经开始转冷了,偶尔时不时便有一阵凌冽的冷风吹来,掠过飞身崖上密密的松树林时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凄厉的哀鸣又仿佛犹如一曲曲惨淡的悲歌。 当一大坛子的烧酒开始见底时,顾冲虚发现周围便只剩下他和唐妃玉还继续坐着了。顾冲虚是常年饮用米酒,酒量逐年递增还算不错,而唐妃玉却是满怀心事几乎没喝多少烧酒。两人对视一眼,发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这时顾冲虚便开始仔细打量了一番飞身崖,造化弄人,这是他在千机峰上渡过第一个夜晚的地方,想不到却也极有可能是他在千机峰上最后一个夜晚待的地方。他又想起了那时和唐妃玉一齐跃下飞身崖的场面,心里仍是一阵激荡。他看着唐妃玉,这时一阵酒意上涌,“小玉!”两个字忍不住便脱口而出。 唐妃玉浑身一颤,她抬头看着顾冲虚,正迎上他炽烈而又灼热的目光,眼神里似乎有一种充满了占有欲的东西。她被这从未见过的目光看地双颊飞红,不由地立刻就低下头去玩弄自己的衣角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顾师兄,你、你是在叫我么?” 这时倒轮到顾冲虚开始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唐妃玉两次夺取了本该属于他的功劳,他心中仍然没有完全释怀,可看着她似羞又怯的神情他却又生不起半点气来。他想起今后最少一年的时间再也见不到她了,此时竟有点舍不得了。 第三十四章 陌生 也不知道是酒借人力还是人借酒力,顾冲虚心里竟突然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他大步迈向唐妃玉,一下便拉住了她的小手。他拉着唐妃玉的手,就像是拉住了心里唯一的依恋和慰藉,一种柔嫩光滑的触感瞬间就让他全身一颤。那种感觉舒服地几乎让他灵魂深处都发出了一声呻吟,他大脑一片空白,连继续该怎么做都不知道了。这时心中便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抱住她、抱住她!” 顾冲虚毕竟年纪还小,他还没明白为什么要抱住小玉,可这时候唐妃玉却已经满脸通红地将手抽了出来,低着头小声道:“顾哥哥、我不喜欢你这样。” 这时候顾冲虚酒意也退了,他这会儿也觉得自己行为荒唐,一张嫩脸也不禁被羞红了几分。然而他这几年和唐妃玉朝夕相处,隐隐约约也发现自己对小玉确实怀有一种别样的情感,他又忍不住了,便问道:“那我怎样你才喜欢?” 唐妃玉本是千机峰上出了名的活泼俏皮,可她听了这句话却几乎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她没有回答顾冲虚的话,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要怎样才喜欢顾师兄?” “要怎样才喜欢顾师兄!” 她喜欢顾师兄么?当然喜欢!她喜欢顾冲虚每月比武时持剑决胜的潇洒模样,也喜欢顾冲虚为她解说修炼心得时的专注神情,更喜欢顾冲虚和她一起练剑时假装不敌的忍让和关爱。他确是千机峰上最出色的的外门弟子,可是......顾师兄他有实力保护自己么?她还记得入门考核那天自己在无尽的恐惧之中跳下飞身崖,也记得去年被狼群包围时的惊慌和害怕,更记得在昨夜,她险些就再也没能睁开双眼了。她再也不想体会这些绝望、悲伤、惶恐、担忧和焦虑了,如果还有的选择,她只想要和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在一起,至少顾冲虚现在还不行。 唐妃玉沉默了半响,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抬起头来,正看到了顾冲虚期盼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张开嘴巴以一种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冲虚听了这句话,瞬间便觉得心里有一扇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任凭他再怎么使劲也推不开了。他如遭重击,忍不住就往后退了一步。 “小玉、小玉,难道我无论怎么样你都不喜欢么?” “师兄,咱们现在连辟谷境都没到,你还是别想这些乱七八杂的念头了,只有好好修炼,早日去了玉都峰那才是正经。” 唐妃玉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又冷又硬,可她的心里却仿佛像是被一千根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伤害顾师兄? 顾冲虚的心里也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不说话了,他当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可这时候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心中充满了郁气,忽然便仰天长啸了一阵,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夜,静谧的夜,风,刺骨的风。 顾冲虚一路狂奔,他似乎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就连耳边传来的疾风呼啸的声音也像是贼老天对他的无情嘲弄。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千机峰虽大,今后却再也没有他顾冲虚的容身之处。他索性便回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礼,趁着夜色便背着包袱下山了。 神符殿位于玉都峰北侧的剑王峰上,离千机峰足有两百里之遥,顾冲虚这时也清醒多了,他一路施展轻功,一边赶路一边就开始仔细地琢磨为什么杨希山要如此为难自己。 他集中精力慢慢地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又梳理了一遍,一块块碎片重新拼凑,一段段记忆反复播映。他忽然灵机一动,便将自己假设成了杨希山,每一个杨希山在场的片段他都要反复地问自己:“那时候杨师兄心里在想什么?”果然就立即发现端倪了。 顾冲虚昨晚瞧地真切,高寒枫交给蒙面汉子的就是他自己改进过的狼力符。引起宗门十分重视的狼力符就此外泄,必须得有人为此事负责。杨希山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因为他需要一只替罪羔羊。为什么杨希山选择了自己?因为昨晚唐妃玉他们都陷入了昏迷,只有自己全程目睹了所谓神勇无敌的三剑法师杨希山竟连一个不知道哪里跳出来的蒙面汉子都收拾不了。杨希山当然不能有污点,于是这污点便只好由顾冲虚承担了。 可为什么杨希山要嘉奖唐妃玉呢?顾冲虚猜想既可能是为了拉拢这个“符道小天才”,也有可能是一种变相地封口警告。他这一赏一罚倒是相当地高明,这知道内情的胡小花等人既不愿受到和顾冲虚一样的待遇,也隐隐间想要得到和唐妃玉一样的嘉赏。自然就不敢再胡乱开口说话了。 至于调到神符殿做工......顾冲虚倒是觉得更像是一种敲打的手段,如果他好好表现别乱说话,一年以后还是能顺利回去的,可要是他不识趣乱嚼舌头的话,那估计以后等待他的就只有暗无天日的生活了。 顾冲虚想明白了这些内情以后,杨希山一直以来在他心中高大英武的形象便轰然倒塌。什么三剑法师,还不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他又想起了大师兄徐无咎对自己不遗余力的支持和鼓励,便更觉得杨希山虚伪做作、不择手段。 顾冲虚不愿意在强大的压力面前和杨希山妥协,但他更不想过杂役弟子那样的劳累生活。他上尧山是为了学习符术和道法的,可不是来给符宗当杂役的。 符术!这时顾冲虚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反过来一想,神符殿作为符宗最为核心的制符场所,在那儿做工可不正是学习符术的好机会么。眼下他已经修炼到了凝气巅峰,饶是有吐纳法和混元睡功这等绝学辅助,可他仍是感到每天真气进展极其缓慢。与其继续苦修,搞不好神符殿反而还能让他另有一番机缘也说不定。 顾冲虚这么一想,果然心情便好转了许多。他想起了试剑榜上他顾冲虚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置顶,于是心中便不再挂念唐妃玉了,一股强大的战意瞬间从他心中某个角落爆发,瞬间便弥漫他的整个身心。 力量!力量! 他渴望能有一种保障他自由来去的能力,也需要一股强横无匹的碾压式力量来打破命运无形的枷锁。他希冀有朝一日也能和徐无咎、杨希山等人一样声名赫赫。他想要御剑纵横天地间,更想要斩妖除魔荡乾坤。他是顾冲虚!是从小到大就没有输过的顾冲虚!这一场比试修行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在千机峰上他是第一天才,到了神符殿他仍会是第一天才! 这时顾冲虚已经到了剑王峰下,他回头远望西南方,浓浓夜色中一轮弯弯的月牙正斜斜地挂在夜空,月牙下面不远处正是承载了顾冲虚三年多欢乐记忆的千机峰。这会儿天地黯淡,月色朦胧,远远看去千机峰正像极了一道隐在黑暗中的人影,他觉得是徐无咎,但也有点像是杨希山。一时之间,这熟悉的千机峰竟在他心中变地分外的陌生。 第三十五章 神符殿 剑王峰比千机峰更大也更高,如果说千机峰近看像是一把神剑的话,那剑王峰便是一柄直入云霄的参天巨剑,无论远近都能让人感受到它自内而外的张扬霸气。 剑王峰乃是尧山戒备做森严的山峰,平时上山下山就只有一条山路。这弯弯曲曲的山路足有上万阶阶梯,饶是顾冲虚轻功高明,仍是花费了好一会儿才走完最后一步阶梯。可当他登上山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法再踏入剑王峰半步了,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禁制在阻挡着他,无论他如何用力都会被这道看不见的屏障给弹出来。 顾冲虚一边在心里抱怨剑王峰守备太森严,一边也只好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没一会儿便听到了南边玉都峰传来了晨钟阵阵的响声。 这时偌大的剑王峰便忽然像是一个沉睡的巨人被叫醒了一般,瞬息间便活了过来了。先是剑王峰上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闷响,仿佛是刚起床时伸懒腰发出的舒服的呻吟,又有点像是督促杂役们干活的信号。接着顾冲虚便看到了六柄青色小剑腾空而起,各自找准了一个方向便迎风涨大。 顾冲虚曾见识过郑伦半尺长的玉剑变成十丈方圆飞舟,可这几柄青色小剑越变越长、越变越宽,没过多久竟在剑王峰和远处的天穹之间搭起了一座座令人震惊的天桥,比起郑伦那天的玉剑来简直就是山与石的区别。他想起了每年道祖祭典时中央玉都峰朝四面八方射出的许多金色鸿桥,一时之间也说不准这两种神通到底哪个更加高明。 没过多久便有许许多多的杂役弟子沿着青色的天桥送来了一车车的物资,每辆三轮小车都被遮掩地严严实实。顾冲虚既不知道这些杂役弟子来自何处,也不知道车里究竟都有些什么,只大概知道这些应是神符殿日常所需的炼制符纸的材料。他隐隐闻到了一股木香,便猜测其中定有香木或是柴火。 这些杂役们陆陆续续地便将车里的东西都卸在了剑王峰东边的某处大院里,这时一条碧色飞龙忽然从空中飞来,飞龙背上坐着一个黑衣青年,顾冲虚远远地一望,那人却正是他见过两次面的陆栖花。 陆栖花跳下龙脊,伸手朝着剑王峰上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巨坑一指,那飞龙便自己钻入了巨坑,抖擞了两下便忽然炸开,偌大的龙躯竟化作了一滴滴晶莹的水珠。顾冲虚这时才发现原来这碧色飞龙竟是一条水龙,他瞧着陆栖花那淡然的神情和干爽的衣袍,心里不禁也对他这一手控水术佩服地五体投地。 这时陆栖花也发现顾冲虚了,他轻轻地伸手一招,顾冲虚便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抓着自己猛地扔了出去,他只听到耳边掠过一阵疾风呼啸的声音便发现自己就已经站到了陆栖花的面前。 顾冲虚略有尬色,便红着脸对陆栖花躬身行礼。 陆栖花摆了摆手,道:“我记得你是叫顾冲虚?” 顾冲虚连忙神色一凛,从怀中掏出了一道金色神符,道:“陆师兄好记性,三年前我一时侥幸,还蒙师兄赏赐过一道虎力符呢。”原来他心里觉得陆栖花给的这道虎力符必然比不上徐无咎给的,那天对战高寒枫的时候便只用了徐无咎赏赐的,要不是这会儿见了陆栖花,他都差点忘了自己身上还有此人给的一道虎力符。 陆栖花接过虎力符瞥了一眼,又抬头打量了一番顾冲虚,道:“不错,正是我亲自炼制的上品虎力符。你一个凝气弟子不在千机峰上待着,为何却来这剑王峰闲逛?” 顾冲虚这时才知道原来他被罚来剑王峰的事情陆栖花还不知情,他也不敢隐瞒,当下便把执法殿的文书拿出来交给了陆栖花。 陆栖花接过文书看了一会儿,嘴角又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他“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你可来得正好,我手底下正好缺人,以后你就听我安排吧。” 顾冲虚刚见识了陆栖花的精妙神通,眼下却又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好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于是陆栖花便立刻为顾冲虚安排了屋舍。这剑王峰占地足有两个千机峰那么大,他倒是也没有为难顾冲虚,居然为他分派了一套三进两间的独立小院,书房、茅厕一应俱全,着实让顾冲虚高兴了好一阵子。 可没过多久顾冲虚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陆栖花乃是神符殿上分管造纸的行走弟子,他交待给顾冲虚的差事居然是调制珍珠符纸的纸浆。 神符殿制造符纸大致有这么几道工序:漂洗碧竹、武火蒸煮、捣烂成泥、荡料入帘、调制纸浆、压帘成纸、透火焙干。而所谓的调制纸浆就是将各种天材地宝研磨成的粉末作为配料均匀洒在符纸表面。至于珍珠符纸么,它的配料就是百年道行以上老蚌的珍珠粉和药王峰独家调配的一种青光粉。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听着也不太难,可真当顾冲虚开始操作时才发现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繁琐的精细活儿。 难就难在均匀两个字上,粉末这种东西手指头轻轻一漏就一把下去了,可竹料附在竹帘上的时候就已经是薄薄的一层,既不能搅,也不好再重新涂抹,稍微多漏了一点那这一张符纸便只能算是次品了。 好在陆栖花也怕顾冲虚初学乍练没有经验,完不成每天交待的份额事小,若是糟蹋了珍贵的材料才是可惜。于是他特地给了顾冲虚两天的时间来练习,等到了后天他就要正式开始实操了,到了那时便得每天涂抹两张一丈长三尺宽的大纸浆。如若没能完成这个份额,那不足的部分便得在一月内补上,若是一个月内还没有补上,嘿嘿,那也不要紧。陆栖花说了,反正顾冲虚一年的作业量都定死了,没有完成份额之前就别想走了,若是提前完成......那也不许走。 于是顾冲虚只好苦着脸在神符殿的西大院练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撒粉末。他上山前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子弟,这会儿又是初学乍练,只把一块用来练手的纸浆给撒地仿佛就像是黑夜里的繁星,这儿一片那儿一片的。别说是一丈长三尺宽的大纸浆了,就是这么一小块人头大小的纸浆他也涂不匀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险些就丧气地要掀桌子了。 顾冲虚在心中暗骂了几声,本以为这陆栖花特立独行不至于太为难自己,可没想到这厮也不是什么好鸟,这种差事根本就不是他一个新手能干得了的。这西大院是专职制造符纸的,院里还有十多个和他一样负责调制纸浆的杂役,于是他便假借上茅厕的机会偷偷地经过其他杂役的作业厅斜眼打量了他们一番。只见那些个杂役动作熟练,下手极其灵敏,先是将各种需要涂抹的粉末都混杂在一起装入特制的银杯里,然后细细摇匀便开始一点一点的往纸浆上倒了,力道适中,速度正好,一个多时辰便已经完成了一张。好嘛!果真是熟能生巧。 顾冲虚练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时他才去膳房匆匆吃了点东西,然后便继续回西大院挑灯练习了。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无论干什么都不肯比别人差,虽然初时还有点丧气,可当他反复继续练习时倒也琢磨出了不少的经验来。虽然无甚进步,但他在心态上却已经平和了许多,再也不复之前的心浮气躁了。于是他又在西大院待了一晚上,直到子时将近时才回自己的小院里练习吐纳法去了。 第三十六章 羊毫刷子 第二天顾冲虚便不再练习了,他索性便大大方方地到其他杂役的工作厅去细细观摩了。他一边观察其他杂役的手法和技巧,一边也在结合自己的经验思索能不能发明一种特殊的工具来辅助调浆。 顾冲虚初来乍到,脑子里还没有形成固守成规的定势思维,他想起了他用狼毫笔蘸墨水写字作画的情景,又忽然间想到了上山前见过的漆工刷墙的场面,那刷子在墙上来回刷漆的样子倒是跟在纸浆上洒粉末略有点相似。顾冲虚灵机一动,他也顾不上继续观摩了,立马就去找陆栖花要了一大捆的羊毫笔。陆栖花还记得当初入门考核时顾冲虚发明了降落口袋从天而降,顿时也对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感到有点好奇了,他满口答应,立即就派人去找了。 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杂役将一大捆的羊毫笔送到了顾冲虚的院子里,顾冲虚又要来了刀具等物后便在院子里鼓捣了一个下午。 戌时将近的时候顾冲虚终于完工了,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奇怪的工具,仿佛是一支大号的毛笔折断了笔头,又有点像是将铁齿改成毛刷的大钉耙。顾冲虚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古里古怪的玩意儿,只好暂时叫他羊毫刷子。 当第二天早上顾冲虚扛着羊毫刷子步入西大院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杂役都笑地直不起腰来了,少数几个没有发声的杂役,眼里也都充满了质疑和不屑。 “哈,这新来的小子是来调制纸浆的还是来搞笑的?难不成他还想用这玩意儿来刷纸浆?” “年轻人毕竟经验浅,竹浆纸本来就已经够薄的了,再用这玩意儿一刷保管作废。” “哼,就算竹浆纸能保持完好,可这玩意儿沾了粉能不能再抖下来都是个问题,更别提还想抖地均匀了。” “嘿嘿,这个咱就管不着了,这小子自己想偷懒,咱们就等着看笑话就是。” 顾冲虚也不理会这些幸灾乐祸和嘲笑的声音,他自顾自地进了工作间,又打了一桶清水,接着便开始正式干活了。他先是将几份配制好的珍珠粉和青光粉一一倒入水中,没一会儿那一桶清水就变得又黄又稠了,顾冲虚又加了点水稍稍稀释了一些,反复搅拌了一会儿,然后便拿羊毫刷子蘸了那桶里淡黄色的水来刷纸浆了。 这下果然就要轻松多了,羊毫细软无比,几乎就不会对纸浆的平整造成太大的影响,而将粉末加入到清水里面之后如何涂抹均匀就不再是什么大问题了。尽管顾冲虚初学乍练,可有了羊毫刷子这样的趁手工具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完成了两张大纸浆的调制工作。 他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由地心中泛起了一阵成就感和满足感。均匀、细腻……唯一的问题就是颜色好像有点偏淡,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于符纸来说,沁水性和承载能力才是第一位,颜色嘛,别太暗了就行。 顾冲虚完成了既定的任务,远远看着其他的杂役还在各自忙碌,心中不知有多么得意。他无视管事弟子诧异的目光,自顾自地上交了纸浆便又扛着羊毫刷子慢悠悠地回自己的小院去了。虽然他在真气上已经到达了一个瓶颈,可分光掠影和龟息法却还是得多加练习的。 第二天顾冲虚照常又扛着羊毫刷子去西大院干活,可还没等他刷完一张纸浆呢就被一个急匆匆前来的杂役给打断了。那杂役说了声“陆师兄有请”,便不由分说地强行拉着顾冲虚走了。 这回顾冲虚没有去西大院,那杂役力气不小,一路强拉硬拽竟把顾冲虚给带到北大院去了。这北大院可是神符殿负责发放符纸的地方,照理来说也不算是陆栖花的地盘。顾冲虚心里有点疑惑,这时候他就听到了一阵阵争执吵闹的声音。 “潘师兄,昨日我和老王比试了一下,他那金刚符平时最多维持一个时辰,可昨日分明维持了一个半时辰了都没有消散。我听老王亲口说了,他说昨天从您这儿领的珍珠符纸有点不一样,不知可还有多余的能否拿来让我见识见识?” “他那道金刚符啊我也仔细看过了,别的都一样,就是符纸跟咱的完全不同。咱们的都是玄黄色的满天星,他那张不但颜色稍淡,整体光滑地竟连一点珍珠粉末都看不到,看成色就是上品啊。” “是啊是啊,昨天那场比试我也看了,确实蹊跷。老王那张符纸的确跟咱们的不一样,我只知道咱们尧山宝符分上中下三等,啥时候珍珠符纸也有上品下品之分了?” “潘师兄您在神符殿这么多年,一直负责在北大院管理符纸进出,咱们大伙儿都敬重您,这一碗水可得端平啊。啥也不说了,老王那种符纸啊,您就先给我来五十张得了。” “高师兄说的是,我也要先来五十张。什么时候给我我就什么时候走。” 顾冲虚进去一看,只见十多个弟子正围着两个人在喋喋叨叨地说个不停,这十多个弟子俱都穿着不凡,顾冲虚便猜测极可能都是玉都峰来的内门弟子。而中间那两人一个是陆栖花,另一个却是顾冲虚也见过的当初杨希山来千机峰时站在他身后的一个老者。 陆栖花远远地看见顾冲虚来了便神色一喜,他高声道:“诸位师弟,这种新发明的符纸就是这位顾师弟的手笔,这北大院可真的没有多余的了,你们想要啊那还得先问问他。” 顾冲虚远远地听到陆栖花说的这几句话,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就已经被那伙人给包围了,这个说我要八十张,那个便道我要一百张。顾冲虚在漫天飞溅的唾液中哪还管得了他们说什么,直到陆栖花和那个姓潘的老者勉力将众人分开,他才终于从陆栖花的口中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昨日他上交了纸浆就一走了之,按照规矩,未经允许就擅自更改调制方法的符纸是绝不可能继续拿去压帘焙火的。可管事弟子和后头那些杂役们欺生,有心让顾冲虚难堪,便也只装作不知情拿来继续加工了。一丈长三尺宽的大号符纸裁完了也才不过一百张珍珠符纸。南岭关要用,尧山上的弟子们也得用,哪怕是顾冲虚待过的千机峰,每天消耗的珍珠纸也已经有八九十张了。当晚正好赶上玉都峰的一位王姓弟子来北大院换符,普通的珍珠符纸早就没了,管事在月色下也看得不甚仔细,便把这顾冲虚调制的新式符纸给了他几十张,于是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顾冲虚只有苦笑,他本来只想着按时完成任务这才发明了羊毫刷子,可万万没想到这羊毫刷子的效果竟如此之好。这十几号人都是玉都峰上的内门弟子,他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即便是一千多张符纸他也得忙上一天了,更别说这种所谓的“上品珍珠纸”传开来以后日后恐怕想要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又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情知他用羊毫刷子刷纸浆的法子必然瞒不了多久,迟早要被别人知道,索性还不如痛快点献给宗门得了。 他心中主意已定,便对陆栖花使了个眼色,陆栖花会意,便道:“诸位师弟稍安勿躁,这新研制的符纸啊,产量有限,今天是没那么多了。两天!最多两天时间,我必定亲自把符纸送到玉都峰去。” 众人得了陆栖花的承诺,这才心满意足,纷纷御剑走了。这时陆栖花又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顾冲虚,你本事不小啊,这才刚来几天就又把我神符殿延续上千年的调浆法子给全改了。” 顾冲虚心里当然知道陆栖花并不是真的生气,他这回采用了羊毫刷子来调浆,使得符纸表面更加光滑、均匀、细腻、平整。不但可以提高四成以上的调浆速度,甚至还提高了至少五成的符箓维持时间。他虽然刚来神符殿几天,但也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大进步啊。供应量增加了,可消耗符箓的速度却慢了下来,这对于前线南岭关来说可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便把羊毫刷子刷纸浆的好处都说了出来,听地陆栖花和一旁的老潘师兄两眼发光,恨不得立刻就去拿几张新的珍珠纸来好好试验一番。 第三十七章 来客 新式符纸立刻就风靡了整个尧山,顾冲虚也开始觉得这剑王峰其实也挺不错的,自从他改进了调浆法以后整个神符殿就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他了。大伙儿都知道他的贡献对整个尧山、整个道门意味着什么,不但先前的冷言恶语全都自动消失,甚至平时有弟子见到顾冲虚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就连他每次去膳房用膳时负责打菜的杂役也会多给他盛两个大鸡腿。 没过几天他就被陆栖花提拔为西大院的管事了,这西大院共有七个管事,每个管事便对应负责一道工序,顾冲虚正是负责调浆的管事。管事们只须每天清点一遍各个杂役的交工数量即可,其余时间爱干嘛就干嘛。打这以后顾冲虚就更加清闲了,他又恢复了在千机峰上的作息习惯,卯时起床看日出,草草吃过早饭便开始练剑,到了午时便开始修炼吐纳法,练完吐纳法他便开始看书作画,等到了申时这才慢悠悠地去西大院查验各杂役的作业情况,等太阳下山了便又回屋练习符道,直到子时将近时这才又继续修炼吐纳法吸收天地间的太阴光华,练完吐纳法他还得再修炼一阵龟息功这才肯躺下睡觉,这日子过得是既充实又滋润。 顾冲虚不但是为符宗立下了大功,同时也是为整个道门六宗和浴血奋战在南岭关前线的人族保卫者们立下了大功。没多久上头的赏赐就下来了,是一枚古朴的戒指—小须弥戒。 这小须弥戒的来历极其地神秘,乃是庞山太一塔脱落的一点空间碎片。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戒指,可实际上却是内有乾坤,里面连接着一块独立的隐秘空间可供存放物品。这小须弥戒价值极高,就是寻常的金丹修士也未必能有这么一枚。陆栖花将这枚须弥戒交给顾冲虚的时候再三吩咐,一定不能在人前现宝,否则极有可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顾冲虚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这枚小须弥戒输入真气就能使用,内里足足有一间小屋大小,这种神奇的空间法宝他还是头一次见识。他一边牢记陆栖花的话,一边就立刻把一些平时常用的衣服和画具等物全都装入须弥戒。 顾冲虚这时才真正地对尧山有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归属感,他不敢辜负宗门的期望,一边加紧修炼,一边也趁着闲暇时把几道其它的制符工序也稍稍改进了一些。 又过了半个月以后,陆栖花似乎是隐隐间有了突破的迹象,他临时委托北大院的老潘代管西大院后便自顾自地闭关去了。须知神符殿可是尧山最核心的地方,主事弟子杨希山忙着闭关除妖很少管事,大部分时候日常事务就是三大院的行走弟子说了算。北大院的老潘师兄是个醉心于符术的老头,东大院掌管配料辅材的于师兄又是个嗜酒如命的主,每天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而顾冲虚这阵子在西大院威望颇高,隐隐间居然有了七大管事之首的架势,陆栖花这一闭关,简直就相当于把神符殿行走的位置留给了顾冲虚。这下顾冲虚可高兴坏了,他短短几年就一跃从一个千机峰的新晋弟子成为了掌管符宗实权的大人物之一,这会儿还真有点儿想要好好感谢杨希山了。 几天后的夜晚,一个顾冲虚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物来到了他的小院。 那会儿顾冲虚正在修炼龟息法,忽然间便响起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敲门声。顾冲虚开门一看,却正是千机峰主事弟子郑伦。顾冲虚心中不解,可郑伦毕竟也是一峰主事,他一面行礼,一面便将郑伦迎入屋内。 顾冲虚见郑伦神情郁郁,似乎有什么心事,便问道:“郑师兄主掌千机峰事务繁忙,今夜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郑伦长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向顾师弟道别的,还有半个月我就要走了。” 这下顾冲虚可就有点受宠若惊了,他虽然不知道郑伦要去哪儿,可他堂堂一个辟谷大成的内门弟子居然还特地来向自己辞行,他心中又惊又喜,隐隐间居然还有点得意。便问道:“郑师兄要走?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这时郑伦便又说:“顾师弟天资卓越,又有陆师兄和杨师兄照拂,日后想必前途不可限量。像师兄我这样资质平平,除了南岭关却又还能去哪儿呢。” 顾冲虚又是大吃一惊,他毕竟城府尚浅,失声便问道:“南岭关!师兄在千机峰上待得好好地却为何要去那等险地?” “此事说来话长,我听说顾师弟在神符殿主持符纸改革大获成功,如今这新式符纸供不应求,行情也足足比以前的旧式符纸要贵了一倍,我这次来也是希望顾师弟能透露些许的便利,好让我在南岭关多点保命手段。” 原来郑伦资质一般,平时和同门之间的关系也极其平常。他在千机峰待了好几年感觉也没什么名堂,便屡次向功德殿申请调换差事。可尧山虽大却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千机峰主事虽然名头不小,但其实却是没什么实权的清闲差事,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差事跟郑伦调换。这几天顾冲虚在神符殿的事迹也传到千机峰去了,郑伦知道了就更不是滋味了,索性便辞去了差事,自请前往南岭关除妖去了。 这南岭关自建成至今便一直保持着四成左右的战损比,根据太一天尊留下的旨意,除了主持核心阵法的三位神游境修士由道门六宗轮流派遣外,六宗还各自得出两位金丹修士和二十位辟谷修士长期驻守南岭关,有人战死就得继续再派人顶替。 因此郑伦这要求倒是没被拒绝,只是他也知道南岭关凶险万分,一不小心可能就得没命,所以才特地在出发前来顾冲虚这儿一趟想靠着一点老交情多求几张新式符纸来。 顾冲虚见郑伦话里有话,一时之间却也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这新式符纸向来由北大院的潘师兄负责掌管进出,郑师兄的意思可是要我为您引荐一下潘师兄?” 郑伦也不知道顾冲虚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索性便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实不相瞒,我和潘师兄也是老相识,只是现如今得两张旧纸才能换一张新纸,师兄手头这几张陈年旧符实在是换不了几张新纸,屋里只有一叠还没炼制的旧纸。早听说师弟你在西大院深受陆师兄器重,不知师弟可否愿意帮我悄悄地换些新纸来?” 顾冲虚终于听懂了郑伦的意思,这厮居然是想来找自己损公肥私、偷梁换柱的。这下顾冲虚就有点犹豫了,照理来说郑伦在千机峰上从来没有为难过他,相反还曾经给过他几张仙鹤符,可神符殿对于符纸的管控极其的严格,符纸的进出都由北大院仔细清点。除了给千机峰弟子练手的符纸以外,管你其他任何人都只能拿练好的上品宝符来换符纸。如上品的虎力符便可换取十张普通珍珠纸,仙鹤符则能换十二张珍珠纸,更高一级的玉晶纸则是三十张珍珠纸换一张。这还是旧式符纸的行情,若要换成新纸那数量就得减半。至于新纸炼制的新符嘛……每个弟子都把它当成自己的保命手段,又有谁愿意拿到神符殿来换呢? 顾冲虚沉默了半响,他倒是有把握偷梁换柱,可他实在找不到为郑伦冒险的理由啊,他来回踱了好几步,终于开口说道:“郑师兄,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换纸之事实在是风险太大,您瞧我来神符殿也没多久,暗中不知多少人嫉恨着我呢,这个、实在是……嘿嘿,还请师兄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啊。” 郑伦也是有备而来,他从怀中掏出了几张薄纸塞到了顾冲虚的手中,道:“师弟的难处我自然是理解的,这几张纸上记载了我当年突破辟谷境的一点心得,想必应当可以补偿师弟的损失了吧。” 郑伦这家伙资质平庸,可眼光却委实犀利。突破辟谷境的心得!顾冲虚卡在凝气境巅峰好一阵子了,这东西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无价之宝。他这下也顾不得其他了,就算这东西是毒药,那他也只能先吞了再说。于是他便只好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郑伦大喜,忙不迭地就从怀里掏出了厚厚一叠的玄黄色符纸交给顾冲虚,他正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离开时,冷不丁地却被顾冲虚给一把拉住了,原来顾冲虚这时忽然想到了他前面说过的一句话,一时好奇新起,便问道:“郑师兄且慢走,方才您说我有了杨师兄和陆师兄的照拂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这杨师兄还自罢了,敢问这陆师兄却又是什么来头?” 这下就轮到郑伦惊奇了,“顾师弟竟然还不知道陆师兄的底细?莫非你忘了我道门里可还有位姓陆的大人物。” 还有一位姓陆的大人物?顾冲虚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便道:“莫不是道祖陆终?难道陆师兄竟是道祖陆终的后人?” “陆师兄是陆祖的后人没错,可他还是陆归云的晚辈,论辈分还得管陆归云叫一声叔祖。” 陆归云?这名字顾冲虚倒是觉得有点耳熟,可一时之间却仍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郑伦看着顾冲虚一脸茫然的样子便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陆归云是谁,便只好解释道:“陆归云就是归云老祖,道门现如今唯一的一位地仙,人称归云剑仙的就是他。陆师兄就是归云老祖最疼爱的几位子孙之一,别看他还没突破金丹境,尧山上就连杨师兄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呢。” 归云剑仙!原来是他!顾冲虚彻底地震惊了!难怪这陆栖花年纪轻轻就隐隐间成了神符殿三大行走之首,也怪不得当年入门考核时郑伦和刘声谷都默默地站到陆栖花身后半步表示恭敬,原来他的来头居然这么大。 可这时他又觉得有点奇怪了,便又问道:“这归云剑仙不是剑宗的太上长老么,为什么陆师兄却拜在了我符宗门下。”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六大宗门在太一天尊时代并立三百年,早就已经形成了一种似敌非友的微妙关系了,即便是后来各自独立,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哪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陆师兄还是陆祖的后人,气宗六神君的老幺陆师机也是陆祖的后人,他泰山都有胆子收,咱们尧山又凭什么不敢呢?” 第三十八章 结丹 新旧交替是一个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慎重决定。新式符纸虽然优点不少,可毕竟还没有经过种种实践的证明,在没有取得南岭关的反馈之前是绝不可能全面取代旧式符纸的。 因此西大院负责调浆的杂役们只好分成两伙,一半负责调制新式符纸,另一半则负责调制旧式符纸。作为七位管事之一,拿两百张旧式符纸换成新式符纸要比顾冲虚预想中的要容易多了。 西大院每日酉时二刻关闭,然后便由七位管事轮流将当日制成的符纸送往北大院,十月十二正当轮到顾冲虚送符纸,他不动声色间便悄悄地将郑伦的那两百张旧式符纸全部换成了新式符纸了。虽然进出大门都有看守的弟子仔细搜身,可小须弥戒又岂是没什么见识的杂役们能认出来的。顾冲虚轻轻松松地便完成了郑伦交待的任务,于是便回屋心安理得地研读起郑伦给的那几页修行心得了。 他看了一阵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收获,郑伦只说他是气盈丹田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开辟心谷了,断断续续地记了一些突破的征兆和突破时的注意事项,然后剩下的便都是些老生常谈的经验了。 顾冲虚步入凝气巅峰也已经快三个月了,可他却始终没有感受到郑伦所说的那种丹田涨满疼痛欲裂的感觉。他疑心是自己的真气量还有提高的空间,于是便放下郑伦的那几页修行心得静静练习了一会儿符术,等到了子时便盘腿坐下修炼起吐纳法来了。 他练了一会儿却仍是没什么进展,既没有觉得真气变多,也没有感到丹田中有哪怕一丁点的胀痛感,心中不禁又是沮丧又是着急。 “隆隆隆”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雷声,惊地顾冲虚一个哆嗦便站起身来。这会儿风轻云淡,却又是哪儿来的雷声?他好奇地打开了窗户,于是就看到了远处漆黑如墨的天穹中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头顶上方一片说不出有多大的乌云正在慢慢聚拢,隐隐间电光闪烁,雷鸣阵阵。 雷劫! 没有人告诉顾冲虚那是什么,可他心中却自然而然地蹦出了这两个字。似是被这天道威仪所震撼,又像是感受到了凡人的渺小,他看着那一片即将成形的劫云,心中忽然生起了一股由衷的敬畏。 他不知道这雷劫的威力到底有多强,也看不清楚渡劫的那人究竟是谁。这时便有几道鸿光不知道从尧山何处骤然亮起,接着顾冲虚就看到了几道人影各持法宝远远地围着那渡劫的人站定,似乎是在联手布阵为中间那人护法,可又有点像是时刻准备着保护尧山生灵不被余波殃及。 没多久那片令人恐慌的劫云就正式成形了,一道道刺眼的神雷就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洪水忽然间找到了一个可供宣泄的开口一样。直刺刺地便冲着那人涌了过去。 顾冲虚清楚地看到了九道神雷先后击向了那道渺小的身影,这来自九天之上的神雷凌厉可怖有如一条条狰狞的雷龙,可下边那道渺小的身影却是毫不畏惧,他一会儿持剑迎战,一会儿用五行神通抵御,时而运起法宝,时而祭出道符,神威大发之下竟好像没有受到一丁半点的伤害。九道神雷过后没多久那人身上就爆发出了一道道宛若旭日光芒的刺眼强光,接着顾冲虚编听到了他发出一阵激昂的啸声,似是有一股人定胜天的冲天豪情,又像是满怀多年夙愿终于成真的由衷欢喜。于是顾冲虚便知道,他渡劫成功了。 这一整夜顾冲虚都没有睡着,他脑海里还停留着许多那人渡雷劫的场景。九天神雷的声势令他震撼,可那道顽强抵抗的身影却更令他钦佩。他不知道这是这是金丹劫还是神游劫,更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可顾冲虚明白,尧山这段时间的平静是肯定要被打破了。 第二天顾冲虚就知道了昨天渡劫的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陆栖花。陆栖花二十九岁就成了符宗第九位真传弟子,这不仅是陆氏一族的骄傲,更是整个尧山的荣耀。道门所有的金丹修士和神游修士都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百位,可以说,陆栖花从此便跻身道门最强的前百人之一了。 陆栖花是在当天下午回到神符殿的,他的回归不但引起了阵阵轰动和围观,还带来了首座林真人的最新旨意。主持功德殿的温婉长老即将前往南陵关轮值,因此原神符殿主事杨希山几日起就晋升为功德殿主事,而神符殿主事这差事则由新晋的真传弟子陆栖花担任。至于负责西大院的神符殿行走么……陆栖花虽然没说,但众人都猜测极有可能破格让顾冲虚担任。 顾冲虚既有些窃喜又有点期待,管事弟子之首和正式的神符殿行走之间当然有很大的区别,管事弟子再厉害也只能在西大院里作威作福,可若是神符殿行走就不一样了,不但算是这剑王峰上的实权人物,去了其他峰其他殿也没人敢得罪你,哪怕是每年的道祖祭典都可以分到一个极其靠前的位置。 果然没多久陆栖花就来找顾冲虚了。顾冲虚先是说了些恭喜之类的话,然后便忐忑地站到一边等陆栖花主动开口了。 陆栖花看到他这模样就不由地一阵好笑,“顾冲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照理来说你对尧山贡献巨大,对制符术颇有心得,又是我一路亲自提拔的人,让你主持西大院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嘛……即便是我符宗最凋零的时候也没有过让凝气弟子担任一殿行走的先例。”他顿了顿,又伸出了一个手指在顾冲虚眼前晃了晃,然后便继续说道:“神符殿行走的差事可是有不少人在盯着啊,一个月,我只保留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以后你若是没能突破辟谷境,那可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顾冲虚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好苦笑。一个月突破到辟谷境?这说起来简单可实际上却又哪有这么容易。不过他昨天才刚刚做了回偷梁换柱的事儿,对于神符殿行走手中的权力早已经有了新的认识,自然也明白的确是有不少人想要坐上这个位置。他心中不敢大意,只好先点头答应,应承下来再说。 陆栖花背负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又说:“首座安排了下月初一正式为我举行真传弟子拜师礼,到时候不但其余五宗,就连庞家和陆家也要派人来尧山观礼。这剑王峰乃是我尧山重中之重,难免到时候有人浑水摸鱼,干脆你就通知一下,这几天赶赶工期,等那几天我神符殿便休假三日,封山戒严。” 这消息倒是顾冲虚还不知道的,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也在心中暗暗佩服陆栖花心思缜密。 第三十九章 观礼 顾冲虚的丹田就像是叛逆的少年一样偏偏要跟顾冲虚作对。他越是着急突破,丹田却反而越是如波澜不起的湖面一样没有丝毫动静,一直到了十一月初一他也仍然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丝丝即将突破的征兆。 这一天正是陆栖花正式拜师的日子。道门六宗的规矩都差不多,只有成为真传弟子以后才能正式拜师接受整个宗门的认可。当然也有极其少数的个别例子,比如杨希山就是在辟谷境的时候表现出了超凡的天赋资质,这才早早地就被首座收为弟子了。 有弟子晋升金丹境是整个尧山的大事,礼仪之肃穆庄重完全不亚于道祖祭典。这一天顾冲虚早早地就起床了,他倒不是有多想看陆栖花的拜师礼,而是对道门其余的五宗感到分外的好奇和期待。 早在陆祖始创练气之法没多久以后,各地的人族就纷纷前来求师问道,其中就有一些天资纵横之辈根据陆祖的修炼心得领悟了新的奥妙,创造了新的修行法门。于是各种各样道门的旁支宗门就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了。傀儡宗、金刚宗、武宗、**宗......那是一部人类与妖兽抗争的血泪史,也是一个百花齐放、百宗争鸣的灿烂时代。 直到八百年前太一天尊横空出世,他深感一盘散沙是多么地难以统御,于是便用武力解散了一部分宗门,又将另一部分宗门强行并入到了当时几个较大的宗门之中,这才有了流传至今的道门六宗。 顾冲虚来尧山也有好几年了,可平日里往来不是些凝气弟子就是低级的杂役,别说金丹弟子了,就连辟谷境的内门弟子也见不了几个,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识一下其他宗门弟子的风采,也好满足一下他空前强烈的好奇心。 陆栖花举行拜师礼的地方同样是在玉都峰。辰时四刻将近时,玉都峰忽然钟声大作,九响过后就有无数的金色霞光从玉都峰激射而出,在整个尧山的低空中幻化成了一个个身姿曼妙的飞天仙女,一边抛洒祥符以示欢迎,一边就在漫天霞光中低声颂起了道经。于是顾冲虚就知道,是时候该去玉都峰观礼了。 剑王峰带队的是老潘,这家伙年纪都快六十了,和和气气的没什么架子,顾冲虚多次当着他的面叫他老潘他也不以为意。可老潘虽然年纪不小,可一身修为却是实打实的辟谷境巅峰,要不是他醉心符道疏于修炼,恐怕陆栖花这会儿也只能是符宗第十位真传弟子了。 老潘早早地就召集好了剑王峰众人,他一听到钟声就伸手一扬,瞬间一朵数十丈方圆的白色祥云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众人依次跳入云中,这一大朵祥云载着几百号人居然就这么轻飘飘的飞走了,还没几个呼吸呢就已经到了玉都峰上空。老潘也不降落,他伸手一指,这一大朵祥云忽然就分裂成了无数朵的小云,每一朵小云上面都站着一位剑王峰的弟子。这足有几百朵之多的小云先是在半空中整齐地排列出了一个“符”字,然后才一朵一朵依次落到了玉都峰上。 原来昨日陆栖花特地吩咐过,这回拜师典礼观礼者甚众,可是干系到了符宗的脸面,让大伙儿有什么绝招都赶紧使出来好好露个脸,一定要给其余五宗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所以这回玉都峰才没有安排接引金桥,而老潘也把他祭炼多年的一朵如意天青云给亮了出来。 不光是剑王峰,其他峰的主事弟子们也都是大显神通。药王峰方向远远飞来了一尊碧玉葫芦,落地时却忽然喷出了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丹丸来,这些丹丸落地就涨,没多久竟变作了一个个杂役弟子。 天王峰来的却是一尊几十丈高的天王战将,三个头六只手,手里擎着模样不同的法器,脚底下却踩着两条白龙。这天王威风凛凛,等到了近处时他手里的六样法器却忽然脱身飞走,各自变作了一个身穿紫衣的修士。顾冲虚定眼一看,为首的可不正是杨希山么。原来这六人却是居住在天王峰的六位金丹弟子。除了徐无咎和另一位金丹弟子在南岭关实在无法脱身,尧山剩下的几位真传弟子可就全在这了。 这时千机峰的弟子们也来了,郑伦走后千机峰主事就换了一位姓田的弟子。这姓田的可就没有这种载物渡人的法宝了,他只得聚气化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青色巨龙,背上驮了两百多人就慢慢地飞玉都峰来了。这姓田的据说是刚从南岭关回来,饶是他一手聚气术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想要同时再驮着两百多号人却也不那么容易。于是他只好从维持龙头龙爪的真气中调用了些来加固青龙的躯体。可这样一来这条百丈来长的青龙就变得须爪全无,就连龙头的模样也变得极其模糊了。顾冲虚远远地看了一阵,觉得与其说是青龙倒不如说是青蛇还更贴切些。 没多久尧山的弟子们就差不多来齐了,这时便轮到观礼的代表们出场了。 先来的一伙人倒是好认,那伙人脚踏飞剑远远地就从西边飞来了。为首的却也是个身穿紫袍的青年,他们人还没到,剑却已经先到了。只见那紫袍青年一边开口,一边就伸手一指,一柄散发着凛然杀气的白玉色飞剑就如长虹贯日般朝玉都峰激射来了,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呢就已经斜斜地插在了陆栖花面前。 这会儿那紫袍青年的声音才传到众人耳中:“剑宗弟子邱常春,奉老祖归云剑仙之命特地来此恭贺陆师弟结成金丹,赠飞剑一柄。剑名龙牙,长三尺一寸,净重十六斤二两七分,还请陆师弟笑纳。” 人群一阵哗然,既有点看不惯剑宗霸道作风的气愤与震怒,也多少有几分对陆栖花的嫉妒和羡慕。飞剑龙牙的的大名众人当然是知道的,这却是归云老祖昔年亲自去东海深处斩杀了一条黑蛟,取其尖牙锻成的极品法剑。归云老祖竟把此剑拿出来送给陆栖花,看来他确实是极其看重陆栖花的天分才华。 剑宗这十几人才刚落地,北边云海中就荡起了一阵波澜,只见一艘不知道有多大的紫玉巨船穿云拔雾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顾冲虚举目望去,船首甲板上隐隐站着不少小黑点,显然就是一个个的人影了。他猜这批人也必然是五宗之一,可又实在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 这时就有知道底细的弟子在窃窃私语了。 “炼器宗这回可真是排场不小啊,连紫薇神雷舟都出动了。” “可不是么,炼器宗虽说战斗力不行,可这出品的紫薇神雷舟却是一等一好东西啊” “好东西是好东西,可这玩意儿消耗的真气也太多了,没有两个金丹境的修士主持根本就驱使不了,除了南岭关以外谁还没事用这玩意儿赶路玩。” “这东西消耗是大了点,可杀起妖兽来那可叫一个快啊,任他来多少小妖,最多两下神雷就全部解决了。” “看这架势,炼器宗这回最少来了两个金丹境修士么,嘿,瞧瞧剑宗那帮人霸道的模样,还是炼器宗赏脸啊。” “要说赏脸啊,还得是化身宗跟咱们交情最深,等着瞧吧,一会儿准还有惊喜。” 那楼船看着远在天边,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这时顾冲虚才又有机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紫薇神雷舟简直有如小山般巨大,长约三十丈,高约七八丈,船体两侧各有两排十六个半丈长的雷管,隐隐间雷电缭绕,看着就让人心寒。 顾冲虚正想再仔细地好好观察一阵,忽然船上跃下了几十位修士,前排一位铁塔般雄伟的大汉爽朗地笑了一阵,便道:“我老龙奉吴首座的旨意来尧山送礼来了,恭喜尧山多了一位真传弟子啊,吴首座说了,炼器宗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只好无偿为符宗炼制二十柄飞剑了,除了材料自备以外分文不取。” 这下众人又沸腾了,这一伙人虽是空手前来,可他们的诚意却丝毫不比剑宗要差。炼器宗乃是天底下最擅长炼制法宝飞剑的宗门,每年都要供应巨量的法宝飞剑给前线南岭关消耗所用。若换了平时,想求他们炼把普通的飞剑也得排队等个一年半载呢,更别说炼器宗还要收取高达五成的加工费。这二十柄飞剑对于符宗来说可是一份十足的厚礼了,就连杨希山等真传弟子这时候也都眉眼一翘,显然是对这份大礼极其地满意。 第四十章 苏老怪和林老头 没过多久丹宗和气宗的人也来了。丹宗的赠礼是一百粒能够短时间内透支战力的归元丹和十粒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救活的生生造化丹。而气宗呢,气宗领头的陆师机正是气宗六真君里唯一一个没有修成神游境的,他在气宗地位尊崇,首座郭师襄正是他的三师兄。不但如此,他还是陆栖花的族叔,除了代表气宗赠给陆栖花一块净心玛瑙玉之外同时还为陆栖花带来了陆氏一族的赠礼。 陆氏一族存续两千余年,虽然中间也曾几度衰败,但近百年来有归云老祖在背后撑腰,却也还算得上是当世最强大的几大势力之一。陆氏一族给陆栖花的贺礼尤其厚重,长长地一串礼单上除了一套子母风雷剑阵外还有一大堆的俗世财物,若干房屋地契、若干赤金白银、若干绫罗绸缎、若干男仆女婢。直到顾冲虚听地都快睡着了陆师机才念完了那一大串名单,而他自己也终于像是如释重负般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 这时南方天空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彻整个尧山的戛然长鸣,似乎是某种禽类妖兽的叫声。顾冲虚循声望去,便立刻见到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朝着玉都峰飘来。初看时似乎还在云天交际的极远处,可才过去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这片乌云就已经笼罩了整个玉都峰。 方才还是好好的艳阳天,可这会儿怎么就忽然出现了一大朵乌云呢?这一番变故把一众年轻的弟子们都给吓得不轻,就连顾冲虚也疑心这是某种神通广大的妖兽偷偷地越过南岭关的结界屏障来尧山挑衅生事。他正准备化布成剑稍加提防,转头一看,那些个金丹境的真传弟子们却都神情淡然不为所动,他迟疑了片刻,便也只好先按兵不动。 没过几个呼吸,玉都峰上方的虚空中忽然就裂开了一道细缝,顾冲虚抬头看去,隐隐间便见到那裂缝的后面竟是山青水秀,依稀还有不少楼台阁宇的影子。于是他就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玉皇极顶,不仅是藏有符宗传承的真正禁地,也是首座林湛真人平时闭关修炼的地方。往日里就隐匿在玉都峰上方三千丈处的虚空里,除了少数受宠的弟子外,就只有符宗弟子刚晋升金丹时才能进去挑选一样法宝或是道术。 没多久就有一道人影从那细缝中落下,他一边朝玉都峰飞来,一边就大声笑道:“苏老怪,快收了神通吧,上回说好陪你痛饮三百杯,今日老夫就跟你喝个痛快。”他人虽然还在极远处,可他的声音却是整个玉都峰的人都听到了。这种扩音之法说来简单,可若要覆盖这方圆几十里的玉都峰却是难比登天,顾冲虚见这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便暗暗猜想他就是符宗首座林湛林真人。 果然那乌云就开始慢慢缩小了,这时顾冲虚就看清楚了,那哪是什么乌云啊,竟是一只双翅遮天、锋芒毕露的大鹏鸟。 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不等顾冲虚回过神来,那大鹏鸟便直刺刺地朝玉都峰飞来,还没等落地呢就已经变成了一个青发长须的老者。顾冲虚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双翼有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鸟居然是这修士所施展的神通,他本以为陆栖花那种聚水成龙的手段就已经是道门顶级的法术了,但这会儿跟这种遮天蔽日的神通比起来却又像是孩童在水中嬉戏打闹一般了。顾冲虚这小半个时辰见识了这么多强大的神通法宝,心中不由地既是震惊又是向往,他心中一凛,悄悄地便收起了长期以来独霸千机峰所形成的优越感。 那青发长须的老者刚一落地,各宗的真传弟子们就纷纷带着弟子们前来见礼了。 “晚辈邱常春见过苏真人,苏真人果然不愧是曾经六次蝉联杀妖榜榜首的老前辈,这一缕吞风大鹏鸟神魂炼成的本命化身术也是越发地令人震惊了,方才晚辈的几个师弟几乎都要吓得站不住脚了。” “炼器宗龙华见过苏真人,吴首座前几天还念叨着要找您喝酒呢,还请苏真人得闲时尽管来我并州五台山做客,别的没有,百年陈的杏花酿却是要多少有多少。” “晚辈杨希山见过苏真人,数年前晚辈和苏潜一起结伴游历时还曾提起平生最敬仰的就是您老人家了,想不到今日居然有缘得见尊严。真是此生无憾矣。”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拣些好听的话来恭维这位苏真人,而方才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弟子们也又开始在一旁议论纷纷了。 “难怪、难怪,原来是化身宗的苏咏长老。” “苏咏长老?莫非他就是多次镇守南岭关,曾经孤身一人深入十万大山,追杀化形大妖避月天狗九天九夜的苏咏?” “不是他却又是谁?苏真人早年曾经祭炼了一缕异兽吞风大鹏鸟的残魂,今日看来,似乎比起真正的妖王来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早就听说苏真人乃是化身宗第一高手,当年若非醉心修炼只怕如今首座的位置也轮不到熊抱石来坐了。” “嘿嘿,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苏真人是化身宗第一高手不假,可化身宗真正的第一天才却是熊首座,熊首座虽然修为不如苏真人,可他天赋秉异竟炼化了两种异兽神魂,用不了多久只怕苏真人也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依照道门的规矩,只有神游境的修士才有资格被称为真人。顾冲虚侧耳亲听了好一会儿,这才知道了这老者竟是化身宗第一高手苏咏。化身宗竟派了化身宗战力第一的神游境修士来尧山观看一位新晋金丹弟子的拜师礼!也难怪方才几人说和符宗交情最深就是化身宗,此言果然不虚。 这时玉皇极顶中下来的那道身影也已经落到玉都峰了,杨希山等真传弟子便口称师尊,纳头便拜。邱常春等人也一一躬身行礼,言称林真人。这人果然就是林湛。 林湛鹤发童颜,举手投足间飘逸十足,说不出的仙风道骨。苏咏见了林湛便又是一阵大笑,道:“林老头,上回可说好了要来你尧山喝个痛快的,我也不要什么琼浆玉液了,就喝宋河边上民家自酿的鹿邑大曲。别跟我说什么三五百杯,先来五十斤再说。” 林湛饱含深意的长笑了一阵,又道:“喝酒是没问题,可你这会儿看我徒儿拜师是不是得先拿出点诚意来再说?” 苏咏冷哼了一声,道:“好歹也是你林老头的徒弟,又是陆祖的后人,我可不像某些老杂毛那么小气,看好了,礼物在这儿呢。”他话音方落便张口一喷,只见一连五枚大如鹅卵的透明珠子便从他嘴里飞出,这几枚珠子表面带着各色鸿光晶莹流转,隐隐间却还挟带着一股股或是狂暴或是凌烈的强大气息。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这是金丹!” “不、不对,金丹可不是这种气息。莫非这就是结丹境妖兽才能有的妖兽内丹?” “苏真人果然大手笔,当年杨师兄花了快三年时间也才收集了七枚妖丹,他这一下居然就送出了五枚妖丹。” “嘿,不止如此呢,你瞧这五颗妖丹气息澎湃,只怕是还刚取出来没多久呢,依我看苏真人定是刚从十万大山里斩妖回来的。” 林湛见了这五枚妖丹神色一喜,道:“苏老怪你这礼物可真不轻啊,如果老夫没看错的话这五枚妖丹可分别得自三目金刚猿、金纹霸王蜂、飞天金鱼、噬心烈火蟾和巨眼蜈蚣?啧啧,金木水火土五行全都齐了,看来苏老怪你这回来尧山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啊,果然是一份厚礼。栖花,还不快谢过苏真人。” 陆栖花这时神情淡然,但心里却早已经乐开了花,这五宗的贺礼俱都价值不菲,可炼器宗和丹宗的赠礼摆明了是给符宗而不是给他个人的,而林湛言下之意,却是将这五枚妖丹全赏给他个人了。他心中大喜,便立即躬身言谢,又不动声色地拍了苏咏两记马屁,他正准备要走时,苏咏又是清咳了两声,神色古怪地道:这还没完呢,老夫前几日经过荆北时在庞山歇息了一晚,庞赞老儿推脱有事,便让老夫顺道将贺礼给带来了。嘿,这老杂毛出了名的吝啬,竟只给了一册《太一剑典》。谁不知道陆小子是归云老祖的晚辈,他缺什么也不缺剑诀啊,这姓庞的果真是小气。” 果然众人脸上都浮现出来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这《太一剑典》固然是庞祖自创的高明剑术没错,可陆栖花的叔祖可是归云剑仙,单论修为或许比不上威名赫赫的太一天尊,可庞祖自创《太一剑典》时也才刚突破神游境,论起剑道造诣那可就比归云老祖这当世第一剑仙要差一大截了。 陆栖花神色尴尬,只好先接过苏咏递来的《太一剑典》,道了声谢。 林湛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便朝礼官点了点头,于是陆栖花的拜师礼就正式开始了。和方才一众道门豪侠来时的惊人场面相比,陆栖花的拜师礼却是平淡地几乎就没有给顾冲虚留下大多的印象。 先是礼官高声唱词,于是玉都峰中央的圆坛便缓缓升起,露出了顾冲虚每年都要拜一回的三位道门祖师的玉像。接着林湛便在祖师像面前正式宣布收陆栖花为徒,然后礼官就捧着一套象征着道门真传弟子地位的紫衣来为陆栖花披上。最后陆栖花又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这拜师礼也就算是结束了。 这时林湛又笑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陆栖花,陆栖花虽然看起来沉稳内敛,星眉剑目间隐藏着的却是一颗坚毅、冷峻又充满智慧的心,他越看越是喜欢,便道:“好徒儿,人家客人来观礼都带着贺礼,我这个做师父的岂能一毛不拔?”他顿了顿,便将一大把符箓塞到了陆栖花的手里,又继续说道:“为师便赠你上品的天目符和定身符各十道。” 这赏赐却不可谓不重了,定身符可是寻常辟谷境弟子都没有的玄妙宝符,而天目符呢,那更是堪称符宗金丹境弟子可使用的最强神符。要知道可只有用添加了妖兽内丹的玉晶纸炼制的符箓才能被称为神符啊。陆栖花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这一大把符箓,心里却已经激动莫名了。 第四十一章 试剑台 陆栖花虽然薄有财产,可这一场拜师礼下来却仍是让他的身家翻了好几十倍。他身穿华美的紫袍,腰间配着一块鸡卵大小的净心玛瑙玉,背后负着名剑龙牙,右手一枚古朴的小须弥戒里还存放着刚得到的若干符箓、若干丹药、一套子母风雷剑阵和五枚散发着澎湃气息的妖丹。他脸上洋溢着一种志得意满的风发意气,这种英伟丰姿气势之盛,几乎让坛下的所有弟子们都忍不住地生出了一股既羡慕又嫉妒的复杂心情。 这时礼官又高声唱词,一众低级弟子便又在声声磬响中集体对陆栖花躬身行礼,至此,这昭告道门的典礼终于结束,观礼的一众人等也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玉都峰了。 顾冲虚出神地望着万众瞩目的陆栖花,脑海中忽然生起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他渴望这种被人赞赏羡慕的感觉,渴望这种万众瞩目的风采。这一刻,他心中似乎有一粒种子在悄悄发芽,然后便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强大动力驱使下骤然成长,没过多久就抽出了一根、两根、三根、许多根嫩生生的枝丫,很快那些枝丫上就又纷纷冒出了一片、两片、三片、许多片绿油油的树叶。顾冲虚的心里像是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地摘下了其中的一片树叶。那本是一片脉络分明的叶子,可当它离开树枝时叶面上的脉络却忽然一阵变幻变成了一个新的图样,顾冲虚定眼一看,两个大字“轰”地一声便跃入了他的眼中。 “变强!” 风似乎不再吹拂,云似乎也不再飘挪,耳边传来的弟子们的私语声忽然消失不见,眸里映着的坛上的陆栖花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紫色身影。顾冲虚不再挂念着父亲交待他的那句“去尧山,学符术!不成金丹,不许回来!”,也不再把修行的快慢当作是一场有胜有负的道门游戏。他心中瞿然领悟,修行不是为了贯彻他人的意志,更不是为了争夺虚无的名声与荣耀,修行只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力量!为了变强! “啪”地一声脆响,仿佛是他的心里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被打破,又像是他平静的心弦被某种锐器点拨了一下。顾冲虚只觉得心里有一股郁气直冲嗓子眼,恨不得立刻就仰天长啸一阵。 就在这时,一只宽厚的大手忽然重重一下搭在了顾冲虚的肩上,他转身一看,却正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的谢广陵。 “冲虚,好久没见啦。嘿!你小子在神符殿做的事儿大伙儿也都听说了,我们大家都很为你高兴呢。” 顾冲虚见到谢广陵也是心中一暖,他来不及追问“我们大家”里有没有唐妃玉,谢广陵就又开口了。 “你可不知道,郑伦师兄前几天就走了,现在管事的是田师兄。田师兄说了,虽然你暂时不算是千机峰的人,可你那间屋子他可都还为你留着,没事儿的时候就尽管回来看看。你现在可是为尧山立了大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他这话显然已经明白地不能再明白了,顾冲虚一阵迟疑,道:“广陵,你说的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了,田师兄亲自让我告诉你的,你放心,这几天五宗的人都在,谁若是拿这点小事做文章,反而还得让外人看笑话呢。” 陆栖花的拜师礼虽然结束了,可按照惯例其余五宗却还是要在尧山逗留几天,神符殿这几天封山戒严,顾冲虚正好也放了几天假。他心里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还有不少的书籍等物还在千机峰,他心里也确实想回千机峰看看了,于是便道:“好!我也离开千机峰有一段时间了,正好回去好好看看大伙儿。” 他俩这说话的功夫玉都峰上人也都散地没几个了,谢广陵和顾冲虚索性便施展起了轻功,一边说些各自的近况,一边就径自朝千机峰去了。 当顾冲虚回到千机峰的时候月亮也已经强行在星空中占据了一大片的光辉领域。千机峰当然还是千机峰,飞身崖的松树林照样浓密,云崖的冷风也依旧凌冽。甚至曾经的试剑榜第一高手顾冲虚的回归也没有给千机峰带来一点点的波澜。弟子们该练剑的练剑、该修炼的修炼,只有寥寥几人放下手头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来迎顾冲虚表示由衷的高兴。 顾冲虚一直觉得自己是千机峰必不可缺的一面鲜明旗帜,可事实证明他仍然只是一个尧山上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凝气弟子。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是多么地或不可缺,可大多数时候他或许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无论他在或不在,月亮仍然照常升起,阳光也依旧炫目夺人。 顾冲虚离开千机峰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他这会儿却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位千机峰的客人。往来的弟子们见了他就投来一阵礼貌性的微笑,像是表示欢迎可隐隐间却还包含着一种对叛徒的嫉恨。当然也有人是由衷地欢喜,胡小花这时就在开怀大笑,他满脸油腻的肥肉一颤一颤地令人作恶,可顾冲虚看了却反而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意在散向四肢百骸。 “冲虚,你可算回来了。诶……高寒枫也跑了,你这一走,上个月的试剑大会就成了我和黑毛腿两个人的比武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还有小七,她……她这段时间掉了不少眼泪。” 小七就是唐妃玉,她不知道是真地在忙着修炼还是不想再见到顾冲虚。总之,顾冲虚在整个千机峰上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她的倩影。 顾冲虚不愿听到任何唐妃玉的消息,于是便话头一转又再次说起了上个月谢广陵和胡小花的决战。谢广陵虽然已经突破凝气巅峰,在修为上稍压胡小花一头,可胡小花这厮在千机峰上苦练了几年竟将武道修为突破到了淬体巅峰。饶是谢广陵动用了转生符的威能却也依然只能遗憾落败。胡小花这是第一次夺得试剑榜的头甲,他心中兴奋,把当时的许多细节说地是唾沫横飞、天花乱坠。他时常有去听吴骑龙等人说戏逗唱,情不自禁地便学他们加入了许多夸张语句,于是谢广陵便忍不住气地大声反驳了。 “我当时一招白蛇吐信就想在黑毛腿的脸上抽个两巴掌,没想到他轻轻跃起就躲过了我这一招。哼,他跳我也跳,别瞧不起我这一身肥肉,跳个三五丈高度还是没问题的。我轻身一跃,再用力一抓,嘿,冲虚你猜怎么着?居然被我抓下了一大把又黑又长的腿毛来。” “别胡说,我那天穿的分明就是长裤,哪来的一大把腿毛给你抓,明明就只是抓破了我的裤子而已。” “嘿嘿嘿,口误口误。我当时啊奋力一抓,只听到呲的一声,哈,这小子的一条长裤褪居然就变成了黑毛腿,哎呀呀,真是羞死我了。” 胡小花越说越来劲,谢广陵也是越听越生气,两人打闹了一番便强拉着顾冲虚,吵着要一起去试剑台让他评评理。顾冲虚也有心见识见识这两人这段时间的进步,于是三人便一起奔试剑台去了。 试剑台这几年倒是变化不小。饶是青冈岩坚硬无比,可却也实在禁不住千机峰上那么多弟子的剑气纵横,最初铺的那一层青冈岩早就已经不堪使用,后来试剑台几乎每隔几个月都要再重新铺一层新的青冈岩,到现在台面已经足足有五尺高了,比起顾冲虚来也已经矮不了太多。幸好试剑台的外围也给重新铺了一圈两尺宽三尺高的花岗岩,否则一些身高还不够的弟子们该如何观战都是个问题。而试剑榜呢,早在郑伦还在时众弟子们就纷纷反映这象征着实力与荣耀的石碑太小太矮太不够威风,于是郑伦索性就把那一块七尺高的石碑给换成了一块三四丈高的巨碑,重新又把上榜的一众名字给抄录了一遍。 顾冲虚跃上试剑台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忽然间余光就瞥见了高高耸立的试剑榜。顾冲虚、胡小花、高寒枫、谢广陵、王樵、唐妃玉……这试剑榜原来就存在的许许多多个熟悉的名字此时竟都给刷上了一层朱漆,远远望去异常地醒目,而榜首许许多多个顾冲虚自己的名字突然间也唤起了他在千机峰上的精彩回忆。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仿佛是在缅怀过去的快乐时光,又像是在想念那一个个熟悉的人影,一时之间,他竟看得有些出神了。 “这都是田师兄让人给漆的,他的指力不如徐师兄和郑师兄,上月比试完之后便只好拿朱砂记下我们几人的名字。可这一行朱色实在是太古怪,于是他干脆就叫人来把前面那些名字也都给漆成朱色了。” 谢广陵解释了一阵,正准备和胡小花再把上月决战的场景再重演一遍,突然间就听到了空中有一阵又尖又细的清响传来。 顾冲虚对这种飞剑破空声已经是相当地熟悉了,他抬头一看,果然就见到了一道亮白的剑光朝千机峰掠来,几个呼吸后就已经落在了试剑台上空不远处。 半空中跃下了两道人影,一道是个年轻的白衣少年,另一道穿着紫衣的身影的却正是顾冲虚白天在玉都峰见过的剑宗真传弟子邱常春。 这时候千机峰的主事弟子也循声来了,他一见来人是邱常春便立刻躬身行礼,道:“在下符宗千机峰主事田慕容见过邱道友,不知邱道友深夜来我千机峰有何贵干?” 邱常春面有苦色,他侧身让出身后的白衣少年,道:“见过田道友,这位是我剑宗小字辈中剑道造诣最高明的一位师弟。我等身为来客本不该深夜叨唠,只是我这位师弟醉心练剑,他白天在玉都峰时听人说这千机峰每月都要举办一场试剑大会,名列前茅的几位英才俊彦就有资格名列试剑榜,他练剑练地有些痴迷,就忍不住让我带他来见识见识,还请田道友见谅。” 第四十二章 淳于光 这白衣少年果然是个剑痴,只不过他这模样却不像是痴心练剑,倒有点仿佛是练剑入魔,变得痴痴呆呆的了。他身为外客深夜来千机峰造访也就罢了,此时见了田慕容这个千机峰上的管事弟子竟也不闻不问,就好像眼里从来没有见到这个人一样。他落到了试剑台上以后便一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时候邱常春一侧身他就看见了远处一块宏伟的巨碑,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个鲜红亮丽的名字依次在上面排列。 他也不理会其他人,一顿一顿地便拖着脚步朝试剑榜去了。他先是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巨碑,然后便抬起头来直盯盯地看着巨碑上面的名字,嘴里还时不时地低喃着什么。 这时田慕容便忽然发现顾冲虚这几人了。他们三人本就站在试剑台的边缘,刚才又一直没有出声,田慕容方才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剑宗来的这两人身上,一时之间竟没有察觉。他冷哼了一声,道:“胡小花、谢广陵,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那儿干嘛,还不赶紧给我过来。”他顿了顿,又仔细地打量了顾冲虚几眼,道:“还有你,我虽然来千机峰的时间不长,但似乎记得千机峰上可没有你这么号人,你又是打哪儿来的?” 几人缓缓地过来见礼,然后谢广陵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田师兄,他就是一个多月前刚被调去神符殿的顾冲虚啊。神符殿为了庆祝陆师兄结丹,所有弟子都放假三天,是我特地邀他回来叙叙旧。” 田慕容一听他就是这阵子在尧山大名鼎鼎的顾冲虚,不由地便是一阵激动,他冷不丁地就拉住了顾冲虚的手,道:“你、你就是顾师弟?好好好,我在南岭关时就几次听徐师兄说起过你,刚一回来没多久就又听说了你在神符殿做的大事情,果然不愧是徐师兄看中的人啊。” 顾冲虚也没想到这位田师兄对他竟如此推崇,他正准备谦虚几句,突然一道白色身影就已经掠到了他的面前,不偏不倚正挡在了他和田慕容的中间。顾冲虚连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里,这才发现这人正是那个剑宗来的白衣少年。 “你就是顾冲虚?” “是,我就是顾冲虚。” “你真的登顶过试剑榜二十九次?甚至还连续七个月蝉联过榜首?” “没错,你说的这些千机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 “那好,现在我知道你的人和你的名字了,你也该知道我的人和我的名字了。” “你虽然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却并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得告诉你。” “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一定要告诉你。” 顾冲虚开始觉得眼前这人有点奇怪了,他心里本想着拔腿就走,不理会这种痴人,但嘴上却仍是开口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每一位败在我剑下的人都必须得知道他是输给了谁。” “可我却没必要知道你的名字。” “哦?” “因为我既不会跟你比剑也并不一定会输。” “你可知道我是剑宗近百年来的第二天才?” “就算如此那我也找不出一个一定要跟你比剑的理由。” 白衣少年不说话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间不知从哪就拔出了一柄黯淡无光的剑来。这柄剑虽然没有闪烁的鸿光,可周身杀气凛凛、隐而不发,显然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中品飞剑伏光,打败了我它就是你的了。” 顾冲虚虽然拥有化布为剑的本事,可布剑毕竟只是布剑,对付修为粗浅的敌人时用用还凑合,若等他进入辟谷境时就没多大用处了。他一直羡慕唐妃玉的那柄朱璃剑,此刻忽然有人将一柄同样等级的伏光剑摆在了他的面前,说不动心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他迟疑了片刻,又冲田慕容投去了一道询问的眼神,田慕容也正对剑宗的霸道作风感到有些不快,当然也希望这个徐无咎寄以厚望的师弟能给他们一点教训,他感觉那白衣少年并没有突破到辟谷境,当下便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顾冲虚双腿一蹬往后一跃,身上披着的外袍瞬间就卷成了一柄布剑,他落地站定,又拱手行了一礼,道:“还请道友赐教。” 那白衣少年见顾冲虚露了这一手不惊反喜,脸上竟露出了一种终于找到对手的喜悦表情,他一边直刺刺地朝顾冲虚刺出了一剑,一边就高声叫道:“顾冲虚,你可记好了,即将打败你的人叫做淳于光,剑宗百年来的第二天才淳于光。” 这一剑不缓不急,不重不轻,但每一瞬息每一须臾却都无时不刻地在积累气势,淳于光刚刺出这一剑时仿佛就像随意间摆了摆手那样轻描淡写,可等这一剑到了顾冲虚的眼前时他就已经满脸凝重,连握着剑的手都有些颤抖。 顾冲虚忽然间就感到了一股泼天压力朝他袭来,眼中的这一剑骤然间竟像变成了一股气势、一种精神,至于剑本身却反倒是无迹可寻了。于是他就知道这如痴似呆的少年一上来就使出了真本事。 顾冲虚见识还浅,可田慕容却是在南岭关浴血厮杀多年的成名修士。他见了这精妙绝伦的一剑竟失声道:“无招胜有招!” 站在一旁共同观战的邱常春哈哈一笑,道:“不错,正是无招胜有招,淳于师弟虽然在我剑宗修行不过六七年,真气才不过凝气巅峰,可他实在是一位天生的剑修,小小年纪就已经领悟到了如此的剑道真意,这剑宗百年来第二天才的名号却也不算是他自封的。” 田慕容叹了一口气,道:“据我说知,贵宗归云剑仙领悟无招胜有招时也已经过了二十岁。剑宗果然是人才辈出啊,想不到这个平淡无奇的少年天赋竟还在归云剑仙之上。” “岂止是无招胜有招,淳于师弟这一剑还使出了华阳剑法中的蓄剑式,他能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融入到蓄剑式之中,诶......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田慕容更加动容,“华阳剑法!莫不是贵宗第一代掌门、纯阳祖师大弟子华阳少君所创的那套只有六招的绝顶剑法?” “除了这套华阳剑法天底下又哪还有别的华阳剑法呢?就算是在我剑宗,能够学会这套华阳剑法的最多也不过两手之数。这一剑可说是淳于师弟的最强杀招了,换了我在凝气巅峰时恐怕也接不下这一招。” 顾冲虚远远地便听到了两人的窃窃私语声,他也不敢大意,立刻就散去真气将一柄锋利的布剑重新化作了一件结实的布袍,双手一甩便立即将这一件灌满了真气的布袍向前抛去。顾冲虚倒也不指望这一招就能挡下淳于光的剑,他只希望能稍稍阻挡一下那无匹的剑势,只要破了这仿佛毫无破绽的剑势,他就有些许的把握接下淳于光这一剑了。 淳于光的这一剑仿佛切豆腐般地划开了顾冲虚抛来的布袍,看起来像是毫无影响,可这一剑的气势却仍是滞了一滞,无迹可寻的剑法瞬间又变成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剑招。 这时顾冲虚又动了,两道华光一前一后在他身上骤然亮起,他整个人的气势似乎就在那么一瞬间忽然暴涨了十倍不止。 狼力符!虎力符! 这两道宝符可不是以前那些普通货色,这可是顾冲虚凭着关系特地拿他攒下的几百张旧式符纸跟陆栖花换来的新式宝符。这种新式宝符不但革新了绘制时的技法,同时也使用了新式的珍珠纸来作为载体,威力上比起旧式符纸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顾冲虚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一股蛮力在不断地撕扯着他,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每一块肌肉都在跳动,这一股无处宣泄的力量让他心神一颤,于是他忽然双手捶胸长啸了一下,接着便是重重地一拳轰出。 他这一拳当然不是轰向即将刺到他面前的这一剑。伏光剑乃是削铁如泥的宝剑,顾冲虚不敢凭着一双肉掌就硬接这一剑,他这一拳气势汹涌,竟是朝着脚下坚硬的青冈岩轰去。 他挡不了这一剑,于是便只好先挡一挡持剑的这个人。 饶是青冈岩硬如钢铁,可在这两千多斤力气的重击之下仍是裂开了不少细缝,漫天烟尘中一颗颗同样坚硬的细碎石子便四处迸射,顾冲虚伸手一抓又用力一扬,一大片飞蝗般的黑影就朝着淳于光掠去了,朦胧的烟尘中只听见一阵“锵锵”地金铁交鸣声,淳于光的这一剑显然又是被阻了一阻。 淳于光从未想过世界上竟还有人能这样破解他的这一剑,他这一剑融汇了威力巨大的蓄剑式和无招胜有招的剑道意境,几乎可说是他的最强杀招了,可顾冲虚的人还没跟剑有所接触,两下出招却已经将高明的剑招和玄妙的剑意给破坏地一干二净,十分威力最多也只剩三四分。 这时他的剑终于刺入了顾冲虚的身体,可还没等旁观的田慕容等人惊呼施救,一股巨力就已经牢牢地钳制住了剑锋,无论他如何使劲也不能再前进分毫。淳于光定眼一看,只见顾冲虚双手合十竟将他的伏光剑夹在了双掌之间,而他胸前的一点殷红也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在朝着周围扩散。 顾冲虚虽然好不容易挡下了这一剑,可他的速度毕竟比不上剑的速度,终于还是让这把削铁如泥的伏光剑给刺了一下。他虽然身上受了伤,可心里却是有着说不出来的高兴,只因他知道剑宗别无所长,只有一身剑术冠绝天下。他制住了淳于光的剑,就等若斩断了老虎的爪牙。而失去了爪牙的老虎,决计不会比草原上的野马要更难对付,只要拿绳索套住它的脖颈,它迟早都会乖乖地被人所驯服。 第四十三章 滴答 顾冲虚牢牢地钳制住了淳于光的伏光剑,就像草原上的驯马人牢牢地套住了野马的脖颈。 只可惜淳于光既不是野马,也不像是被斩断了爪牙的老虎。他右手持剑还在继续和顾冲虚僵持,左手却忽然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一柄碧色小剑,他稍稍一探,轻柔地就像是正要去抚摸情人的脸颊。 凝剑诀!剑宗所独有的凝气成剑的法门,虽然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可剑宗传承千年以来最多的一代也不过只有八人能够学会这一招。这才是淳于光真正的杀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看不见的武器当然才是最致命的。 顾冲虚突然就感觉到了小腹处隐隐有一丝凉意传来,他艰难地低头一看,于是便见到了一柄几乎透明的小剑正顶在他的小腹,这时耳边就传来了淳于光低沉而又略带得意的声音 “你输了。” “我没输。” “你没输?” 淳于光左手稍稍用力,顾冲虚的身上就绽开了第二朵血色茶花。地上的花汲取的是土地的精华,而他身上这一上一下两处绽放的鲜艳花蕊汲取的却是他生命的精华。 这两处伤口并不严重,可顾冲虚却感到了一阵晕眩,像是有两条毒蛇在慢慢地吞噬他的心血、他的精气。他虽然败像已现,可心里却仍是不愿意认输,他想开口说:我的剑输给了你的剑,可我却还没有输给你。可他一抬头就迎上了淳于光略带讥讽的眼神,这句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不但说不出口,就在他将这句话咽回肚子里的时候,这一连串的字符一阵变幻,竟成了另外一句话。 就算我的剑输给了你的剑,那我也绝对不会输给你! 顾冲虚除了刚上山时因为轻敌而败给了胡小花以后就再也没有输过了,没有人能战胜他,高寒枫不能,谢广陵不能,胡小花不能,淳于光当然也不能。 顾冲虚沉默地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而暗地里却已经飞速地运转起了调息静心的龟息法和恢复真气的吐纳法来。一股股散落的真气被收拢,一点点隐藏的力量被汇集,他的丹田在疯狂地吞吐真气,他的神经在紧绷着顽强抵抗。 淳于光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于是他左手就开始用力,血色茶花便开的更艳也更盛了。 在一边观战的胡小花和谢广陵看不下去了,二人怒吼一声正准备抢入场中,邱常春却忽然轻轻地将袖子一扬,一股罡风立刻就将二人吹地身形一滞。 “说好的单打独斗,怎能有第三人插手,顾小友没有认输,这比剑就得继续。” 二人还想再争论两句,忽然在场的几人就听到了“滴答”一声轻响。众人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一道血线沿着顾冲虚的胸口缓缓地往下淌,流过衣衽,流过绣纹,流过小腹时便汇成了一道更宽广也更汹涌的血河。血河跨过腰带,迎着衣袍的下沿就顺势而下。 滴答。 滴答! 滴答…… 青冈岩上不断传来“滴答滴答”地轻响,像是滴在了广阔的试剑台上,又像是滴在了顾冲虚的心里。 顾冲虚的身上在流血,可他的丹田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胀痛,他暗道不妙,正准备停止运气,可他这时却惊讶地感觉到他的丹田居然就这么就消失不见了。他一边继续运转吐纳法,一边就闭上眼睛来兀自内观,然后他便见到了一潭如明镜般光滑的湖水。 滴答,滴答…… 不知从哪儿就忽然冒出了一滴一滴的水珠,“滴答滴答”地就往下落,接着平静的湖面就泛起了一阵粼光。水珠越来越多,于是这粼光便扩地更快、闪的更疾了,上一刻还无风无浪的湖水瞬间就化作了一股狂暴的力量。 这是心湖!也被称作心谷。 顾冲虚终于回过神来了,丹田变成了心谷,真气聚成了心湖,他终于成为辟谷境的修士了! 他睁开双眼,重重地吸了一口长气,然后便又狠狠地吐了出来。一道凌冽的气旋突然就从他口中喷出,以一种令人完全意料不到的速度朝淳于光射去。 这种聚气成劲的手段虽然只是凝气境修士最粗浅的法术,可在淳于光的眼里却比一柄下品飞剑还要更难应付。 因为他已经发现了顾冲虚身上那种惊人的变化,那并不是一种滔天气势,也绝不是一种道门法术,更不是顾冲虚困兽犹斗般最后的奋力一搏。 那是一种玄妙的境界,一种他自己也已经摸到了门槛的境界。 辟谷境! 他当然也发现了顾冲虚竟然在战斗中突破,就这样晋升到了辟谷境。 淳于光不敢大意,他只能抽回了左手,奋力地朝着那一道气劲刺出了一剑—一柄同样由气劲凝聚而成的剑。 一步之差,云泥之别。凝气境的修士至多还只能说是强大一点的人,而辟谷境的修士却已经算是在超凡脱俗的求仙之路上开启了第一步。体内的一缕缕真气由气态化作了液态,这当然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数量上的拓展,更是一种力量性质上的突变和飞跃。 气劲和气剑迸然接触,仿佛如同两块又滑又嫩的豆腐砸到了一起般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又像是在众人没有聆听到的瞬间曾经快速地传来了一阵只有钝器和锐器交击时才会有的刺耳巨响。 这一道气劲当然没有伤害到淳于光,可淳于光却忘了一件事。 人的力量岂非永远都是固定的,当他使在左手上的力量增强了以后,使在右手上的那一股劲可就要变弱了。 这本就是古往今来颠之不破的真理,淳于光虽然忘了,可顾冲虚却还记得,他本来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趁着淳于光还没回过神来,顾冲虚大喝一声,双掌用力发劲,竟硬生生地把伏光剑拔出了胸口。接着他身子一扭,双掌瞬间错开这柄要命的伏光剑,双腿分开呈弓步站定,左手握拳收回腰间,右手却已经突然间向前冲出了一拳。 弓步冲拳! 这是王樵的弓步冲拳,也是天启大帝的弓步冲拳。 这弓步冲拳招式极其简单,顾冲虚天资聪颖,他和王樵交手不下二十次,早就已经将这一拳的发劲要领琢磨了个透。虽然他还没有领略其中要诀,但这一拳携虎狼之力和辟谷之势而来,威力却比王樵亲自施展的还要更加刚猛凌厉。 说来话长,可实际上顾冲虚突破辟谷、吐出气劲、错开伏光剑、轰出一记弓步冲拳却只在几个瞬间。淳于光仓促间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了“轰”地一声巨响,然后顾冲虚在他的视野中就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淳于光重重地倒在了试剑台又冷又硬的青冈岩上,四肢百骸都涌起了一股止不住地酸麻疼痛,于是他的心也同样变得又冷又硬。他的心里有一股犟气在疯狂地发散,他的脑海中战意愈烈。 站起来!战起来! 淳于光拼命地告诉自己站起来继续战斗,可他的身子却似是被那一拳击溃了所有的力气。他艰难地抬起头,便迎上了顾冲虚冰冷的眼神。 顾冲虚寒声道:“你输了。” 淳于光颤声道:“我没输。” 顾冲虚冷笑道:“你没输?” 他脚尖轻轻一挑就踮起了落在青冈岩上的伏光剑,黯淡的伏光剑在月光的映射下有一种诡异的邪光,照得他的眼睛里寒光阵阵。 也不知道顾冲虚是心怀怨恨存心报复还是真地看剑看得出了神无意间失手,忽然间他一个哆嗦,锋利的伏光剑便直直地坠下,不偏不倚正插在了淳于光的小腿肚子上。 伏光剑入肉寸许,鲜血迸射,淳于光受痛不过,“啊”地一声便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 观战的邱常春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正准备上场救人,耳边却传来了田慕容的声音:“谢广陵,我耳朵不太好使,你刚才有没有听到这位淳于道友开口认输?这比剑莫非已经结束了?” 谢广陵会意,便道:“这位淳于道友当然还没输,他亲口承诺输了就把伏光剑给顾冲虚的。眼下伏光剑还不在顾冲虚手里,他自然也就还没有输。” 胡小花也叫道:“是极,是极,淳于道友性子坚毅,又是剑宗近百年来的第二天才,只怕还有什么杀招没使出来呢。依我看啊咱们不妨再多等他两三刻钟,我早就听人说剑宗有一套血流的越多威力就越强大的献血剑法,淳于道友既然悟性如此之高,想来这套献血神剑也必定是学会了的。” 邱常春受了这几人的一顿奚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忽然微微拱手,叹声道:“前有徐无咎,后有陆栖花,就连眼下这位顾小友只怕未来成就也不可限量,符宗果然是人才辈出啊。这一战......我替淳于师弟认输了。” 他话音方落便已经卷起了倒地不起的淳于光,他又微微拱手道了声“告辞”,驾起剑光便准备离开了。 顾冲虚看着留在试剑台上的伏光剑一阵出神。他自知这回能打败淳于光其实全凭侥幸,淳于光固然占了兵器之利,可他却也在关键时刻神奇地突破到了辟谷境,真气修为完全碾压了淳于光一头。其实若让他二人公平较量,实力却也只在伯仲之间罢了。他微微沉吟,这时候却忽然想到了淳于光自称“剑宗近百年来第二天才”,那么谁又是“第一天才”? 他余光一瞥便瞧见了邱常春驾起的剑光,便忍不住道:“邱师兄且慢,这位淳于师兄自称剑宗百年来的第二天才,敢问这第一天才又究竟是谁?莫非就是贵宗的太上长老归云剑仙?” 邱常春停下剑光,略带得意地笑了笑,道:“柳剑鸣。我剑宗近百年来的第一天才便是柳剑鸣,他年纪虽小,可却是我剑宗太上长老归云剑仙的关门弟子,按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小师叔呢。” 柳剑鸣! 这名字一出,田慕容的心里“咯噔”一下犹如磐石入海激起了千重叠浪。他忙问道:“可是那位刚一出生就引起贵宗剑庐万剑齐鸣的柳剑鸣?” 邱常春忽然露出一个略含深意的笑容,面朝顾冲虚说道:“正是此人。顾小友你莫要着急,如无意外,用不了几年你就能见到他了。”他话一说完,也不等顾冲虚追问,拖着一道长长地剑光就朝远处掠去了,留下满头雾水的顾冲虚还在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深意。 第四十四章 竹林 顾冲虚击败了淳于光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千机峰,这中间当然离不开谢广陵和胡小花这两位“千机峰黑白双英”的添油加醋和恣意编排。 “嘿,你们是不知道啊,那淳于光身高七尺,站起来腰都比我高,蹲下来就像是尊石狮子。这家伙的胳膊比我大腿都粗,鼻毛比我的腿毛还长,点名道姓就要来找我挑战。” “哼,也不想想谢广陵大爷是什么人!哪是这种无名小辈想挑战就能挑战的?我一推胡小花,就想让他先上去试试水。哈,没想到这粒白花生双腿一抖,竟给吓得尿裤子了。没办法,我只好努努嘴让冲虚上了。” “冲虚年纪还小,站在那厮面前就像是个还在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不过这几年我花了不少功夫指点他的修为。他一上场竟然就跟那淳于光打得难解难分。” “那场面啊你们是真没见过,这淳于光果然还是有两下子,人家比武用拳脚,这厮比武全凭一腔热血……” 这时候就有人问了:“一腔热血?那怎么打?” 谢广陵又道:“嘿,怎么就不能打?你要知道这淳于光可是溅宗三百年来最厉害的天才,咱们符宗会炼符,他们溅宗啊就会耍贱。这淳于光练的可是溅宗史上最阴险最歹毒的献血神溅。这门神功啊......啧啧,咱们每天吃饭喝水,这家伙就吃些蜈蚣蛤蟆蝎子毒蛇,一股脑儿地就把自己这一身精血给炼成了毒血。他自己是没事,别人沾上一点儿就得皮肤溃烂,筋骨寸断。” “那还怎么打?谁还犯了傻似地打他干嘛。” “所以啊,刚一开打他就开始自己打自己了,没过几下嘴里就开始喷血了。嘿,这一腔毒血冲虚哪里敢沾,只好东跳西窜地躲来躲去。诶……这门献血神溅啊厉害是厉害,只不过碰到冲虚这种又小又快的对手可就不好使了。”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那淳于光也知道这么打不是个办法,只好拔出口剑来往剑上喷了口血。” “这又是什么诡异的招式?” “这招式你还不懂么?这下他就不用喷血了,光耍剑也能让对手中毒,这招式嘛......嘿嘿,当然就是传说中的献血剑法了。” 悄悄躲在人群里的顾冲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只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顾冲虚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他避开人群一路闲逛,过了一阵竟来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中。这竹林葱葱郁郁,中间却有一条一人宽的小径可供通行。顾冲虚走了几步便觉眼前豁然开朗,他心有所感,这岂不正是他第一次见到高寒枫的地方。 高寒枫虽然不在了,可他立下的剑冢却仍是千机峰的一大胜地。这几年来围绕着高寒枫的那柄断剑早已密密麻麻地又立起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剑冢,剑冢前面的木牌上也都学着高寒枫一样写着一些或警告或缅怀的话语,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有一种莫名伤感的肃穆与悲壮 这数年里,顾冲虚、谢广陵、胡小虎和高寒枫四人由于长期霸占试剑榜的前四名位置,早已被千机峰上的其他弟子并称为“四大高手”。然而胡小花和谢广陵都是顾冲虚的好伙伴,在他眼中就只有高寒枫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对手。 可这会儿高寒枫不在了,顾冲虚的心里却涌出了一股悲伤和失落。 最了解一个人的岂非只有他的对手?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对手,就像厨子失去了他的老饕,琴者失去了他的知音,这当然也是一种值得祭奠的悲哀。 顾冲虚心怀伤感,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高寒枫的模样。他的脑海中忽然跃出了一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年,他神态冷峻,剑眉星目,手里寸步不离的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顾冲虚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他心中忽然出现了一顾强烈的预感:总有一天他会再次面对这个白衣少年。 顾冲虚低下头,便正好看到了高寒枫写的一行大字:“高寒枫爱剑长眠于此,亵渎者死。”他看着这几个隐隐间饱含杀气令人畏惧的大字,忽然便想到了他昨夜被淳于光一剑划成两半的外衣,于是他连忙从小须弥戒里取出了他这一柄与众不同的布剑,跪着身子便也挖了个小小的剑冢。 顾冲虚葬完了布剑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他脑袋里没有半点思绪,呆呆地沉默了半响便准备要走,可这时他却看见了就在不远处忽然掠过了一道熟悉的倩影。 顾冲虚心神巨震,失声道:“小玉!” 那倩影也是闻声一震,缓缓地转过身来,果然就是唐妃玉。顾冲虚在千机峰上找了她半天,没想到她竟躲在这幽篁剑冢的附近。 她望着顾冲虚,眼里闪过一丝莫名复杂的神色,颤声道:“顾......顾师兄。” 顾冲虚只觉得心中一酸,昨日击败淳于光的一股子得意劲竟全都突然消失不见,心里剩下的便只有一肚子的思念、牵挂和悲伤。 顾冲虚上前道:“小玉……你、你这些日子来可还好么?” 唐妃玉侧身道:“我、我很好。” 顾冲虚悲声道:“你知道我回千机峰了,却为何还要躲着我?” 唐妃玉细声道:“我没有躲着你。” 顾冲虚凄然道:“你既然没有躲着我,那又为何不愿正面瞧我一眼?” 唐妃玉闻言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双剪水双瞳却早已泛着盈盈的泪光。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庞,终于忍不住大声哭道:“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哭泣的模样。” 昔日爱哭鼻子的小丫头如今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可再如何美丽动人的少女,当她哭鼻子掉眼泪脸色憋地通红的时候也绝对称不上好看。 她为什么不想让顾冲虚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样?是不是因为她也不愿让顾冲虚见到自己难看的模样?可她为什么又躲着顾冲虚不肯相见?是不是也因为她知道自己一见顾冲虚就得掉眼泪?那她为什么一见顾冲虚就要掉眼泪呢?是不是也因为...... 唐妃玉哭鼻子的模样当然并不好看,可在顾冲虚的眼里,什么样的小玉都是好看的小玉。他见了唐妃玉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便将她拉进怀里,满肚子的话到了喉咙便都化作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小玉……小玉……”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一头顺发。 当一个女人愿意让男人摸她的头发时,那必定也作好了让他摸其它地方的准备。 少女当然也是女人,可唐妃玉却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 顾冲虚的动作既缓且轻,可她却觉得像是有一股冰冷陌生的寒意从他手上传来。她浑身一颤,一把便推开了顾冲虚,头也不回地便朝着竹林外面跑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夕阳惨淡,一缕余晖透过密密麻麻的竹林打在了顾冲虚的脸上,好巧不巧地正印出了一片淡淡的黄光,仿佛就像是真的有人在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第四十五章 功德殿 当顾冲虚回到剑王峰时陆栖花也正好刚从玉皇极顶回来,陆栖花微眯着眼睛,脚步轻盈,脸上时时刻刻都洋溢着一种志得意满的微笑。当一个人忽然之间发了一笔横财时通常就会是这副模样。 可当他见到顾冲虚时立刻就不笑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顾冲虚身上发生了一种让他惊奇的、破茧化蝶般的变化。 陆栖花问道:“顾冲虚,你突破到辟谷境了?” 顾冲虚恭恭敬敬地道:“托陆师兄的福,总算是幸不辱命。” 陆栖花拍了拍顾冲虚的肩膀,哈哈笑道:“嘿,你小子行啊,说突破就突破。走!跟我去功德殿一趟。” 顾冲虚听到功德殿三个字便立刻想起了杨希山来,他实在不愿意再和这位看起来温润如玉,实则一肚子算计的师兄打交道,他跳起脚来怪叫了一声,问道:“为什么要去功德殿?” 陆栖花一拍脑袋,道:“看来郑伦和田慕容都还没有把咱们符宗的规矩跟你说明白啊。这么说吧,所有的内门弟子和真传弟子都要归功德殿管辖,你刚晋升辟谷境,自然就也得去功德殿登记造册,这之后就可以去功德殿的宝库挑选一件法宝或是道术了,这也是宗门对你勤奋修炼的奖励。不但如此,以后你到了辟谷境小成、大成、巅峰的时候也都能再去挑一样奖励。”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我原答应你的神符殿行走一职也得去功德殿报备审批。” 顾冲虚又是“啊?”了一声,他倒是头一回知道这内门弟子的福利,心中一阵雀跃,也顾不得什么杨希山、杨希海了,一顿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便央着陆栖花带他去功德殿了。 陆栖花道了声“好”便立即拉着顾冲虚跃上剑光,仿佛离弦之箭般朝玉都峰射去了。 顾冲虚还是第一次乘剑飞行,他只觉得耳边传来的全都是一阵阵疾风呼啸的声音,眼前看到的也只有一团团白色的柔云。突然脚下的飞剑一个急停,险些就把顾冲虚给甩地飞了出去。顾冲虚一个踉跄,他还来不及在心中叫骂却发现自己面前竟出现了一座大殿,脚下踩着的也尽是苍黄色的土地。 苍黄色的玉都峰当然是顾冲虚极其熟悉的地方,可功德殿他却尚是头一回来。 功德殿就坐落在玉都峰东侧的一片宽阔空地处,它既不如神符殿威武霸气,也没有药王殿那种隐逸出尘的空灵仙气。这只是一座占地几亩的小殿,可檐角几处脱落的朱漆却依然衬托出了它的深沉底蕴,一砖一瓦间无不透露出一股显而不露、张而不发的沉郁肃气。这种隐隐间悠扬厚重的气息倒像极了一位曾经睥睨天下、临老了却功成身退的老将军,威严而不霸气、肃穆而不沉重。而作为符宗管理近百名高级弟子的核心殿堂,任何人都不会、也不敢轻视这座甚至连看门杂役都没有的小殿。 功德殿本来也正有一个既威风又响亮的名字—天尊殿。可八百年前太一天尊横空出世,硬是强行下令要求天尊殿改换名称,于是昔日的天尊殿就只得变成了今日的功德殿。 杨希山正坐在大殿中央的主座上闭目沉思。这本是一张普通的紫檀木椅,可它自打诞生之日算起,历代的主人却几乎都是名震道门的神游境大修士。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杨希山。 谁都不会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木椅竟代表着符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可怕权柄。更不会想到这椅子现在的主人竟只是个金丹境巅峰的修士。 是不是无论谁坐在了这把椅子上,他都有权力管辖整个尧山八大金丹境真传弟子和近百名的辟谷境内门弟子?是不是他坐在了这把椅子上就能稳稳地压徐无咎一头,让陆栖花也俯首听命? 杨希山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也不知道首座林真人的用意,更无暇再去仔细思考这些让他心烦意乱的难题,因为这时他已听到了几下迅速但并不急促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陆栖花和顾冲虚,于是两人立刻拱手行礼。 “陆师弟、顾师弟,二位来我功德殿有何贵干?” 陆栖花一指顾冲虚,道:“杨师兄,这位顾师弟前些日子刚突破到了辟谷境,我特地带他来这儿报备。” 杨希山走近两人,冷不丁地就忽然拉住了顾冲虚的右手,他一阵查探,点头道:“嗯,果然是辟谷境无疑,陆师弟想必是带他来挑赏赐的吧。” 陆栖花微微一笑,道:“赏赐当然是得让顾师弟自己去挑,我带他过来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杨希山道:“哦?陆师弟贵为神符殿主事,亲自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陆栖花正色道:“按我符宗的规矩,但凡内门弟子修炼到了辟谷大成的时候便得分配差事,可千年以来却也有许多特例,其中便不乏一些天资纵横的前辈先人初入辟谷境时便被宗门委以重任。” 杨希山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 陆栖花又道:“眼下顾冲虚天赋异禀,于符道细则实在是钻研颇深,我这就以神符殿主事的身份全力举荐他为神符殿行走,分管西大院。” 杨希山眉头一展,笑道:“原来是这事儿啊,顾师弟前些日子改进了调试纸浆的法子,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功劳,原以他对宗门的贡献倒也足以做这个神符殿行走。只不过陆师弟你倒忘了你一件事。” 陆栖花问道:“哦?我忘了一件事?” 杨希山继续笑道:“你忘了顾师弟从入门到现在还不到四年,他虽然精于符道,但他本身却还是这一届的千机峰弟子中天赋最高的英才。” 陆栖花皱眉道:“那又如何?” 杨希山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正色道:“眼下有能力担任神符殿行走的师弟大有人在,宗门决计不能让这些杂务浪费一个优秀天才的宝贵修炼时间。” 陆栖花寒声道:“有能力担任神符殿行走的大有人在,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却只有顾冲虚一个人。” 杨希山也不笑了,他冷冷地道:“依我看,刘先谷就挺适合这个位置。” 陆栖花怒道:“刘先谷精于钻营、疏于修炼,入门二十多年了都还没摸到辟谷境巅峰的门槛,师兄若让他担任神符殿行走,何不索性连我这个神符殿主事也一块儿换了?” 杨希山怒极反笑,他长笑了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以为我不敢?” 顾冲虚绝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点点小事竟会引起两大金丹弟子撕破脸皮激烈交锋。他不敢插嘴也不敢乱动,默默地站在空旷的大殿里只觉得这两人身上几乎同时散发出了一股猛烈的气息,越来越猛,越来越烈。 功德殿占地虽然不大,但这主殿里却是宽阔地可以同时摆上七八十桌宴席。但顾冲虚这时却觉得他的脚步异常沉重,像是有两只大手在奋力地按着他的肩膀,功德殿虽大但他却连一小步都挪不动。 这时已经快到冬至,这殿里本该阴冷刺骨,可顾冲虚不但没有一丝冷意,反而还发现身上居然出了不少的热汗,湿答答黏糊糊地说不出有多难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就听到陆栖花闷哼一声,于是他知道,尧山上权柄最重的真传弟子终于还是和符宗近来风头最盛的新晋金丹弟子暗地里交手了一次。 第四十六章 太一剑典 杨希山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他神色淡然,像是刚刚挥手赶走了一只嗡嗡直叫的苍蝇。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册不知道该说是黄色还是绿色的竹简,伸手一指,那竹简就飞到了顾冲虚的手中。 “赶紧选吧,无论是道法还是法宝,只能选择一样。” 顾冲虚忙不迭地翻开竹简,下品飞剑寒光、下品法宝宝山葫芦、《玄元龙象功》、《金刚符真解》、《仙鹤符真解》……映入眼帘的赫然竟是一个个法宝和道法的名字。面对这琳琅满目的众多珍宝,顾冲虚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这时便突然发现了一个墨迹尚新的名字—《太一剑典》,正是那天庞山给陆栖花准备好的贺礼。 顾冲虚心中一琢磨,论飞剑他已经有了伏光剑,论符道技法他已经有了《神符真解》,论修炼法门他更是学会了气宗祖师宋黄庭真人所创的《龟息吐纳法》,只有道祖无量剑和他领悟的分光掠影还算不算太契合。 他心想庞祖自创的剑术总不至于太差劲,索性一咬牙就做出了决定。 “杨师兄,我就选这套《太一剑典》。” 杨希山“哦?”了一声,脸上忽然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他也不知从哪儿就掏出了一本绣着金边的单薄小册子,然后便直接扔给顾冲虚了。 顾冲虚忙不迭地接过《太一剑典》,来不及细看便塞入了小须弥戒里。 这时殿里忽然一阵沉默,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顾冲虚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他悄悄地抬头望了一眼陆栖花,却看见他牙关紧咬,脸色煞白。于是他就知道陆栖花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了话。他只好躬身行礼,道了声“告辞”便和陆栖花一起转身走了。 一路无言,可顾冲虚却觉得回来的路比去时要漫长了许多。 两人在剑王峰落下,顾冲虚终于觉得一阵轻松,他开口问道:“陆师兄,你受伤了?” 陆栖花正要回答,可他刚一开口喉头间就已涌出了一阵血腥味,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哇”地一声便吐出了一大口血来。 顾冲虚大骇,他颤声道:“陆师兄,你、你怎么伤得如此严重?” 陆栖花自顾自地盘腿坐下,仔细调息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我早就听说了杨希山这些年闯下偌大的声名,看来倒也不全是好事之徒在一昧地吹捧。”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啊,杨希山的揽月剑如光似影、伤人于无形,他这剑气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侵入我体内的。初时我还当自己只是略逊一筹,没想到越到后来这剑气就发作地越是厉害。” 顾冲虚见他神色间已好了许多,忙问道:“陆师兄,那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陆栖花道:“现如今已经无碍了,毕竟是同门师兄弟,杨希山也绝不敢对我下死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早先答应你的神符殿行走一职却是没有太大希望了。” 顾冲虚一阵黯然,他早已习惯了神符殿的生活,可他却也知道辟谷境的弟子必须得搬去玉都峰修行。他正想开口请求陆栖花想法子将他留在剑王峰,这时陆栖花却好像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了一样,他笑道:“你也别太伤心,执法殿明文说了让你在神符殿做工一年,这一年时间还早着呢,就算有人想赶你走那也得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顾冲虚一阵欢喜,他在千机峰修炼时就一直承蒙徐无咎照顾,那个潇洒飘逸的身影一直都记在他的心里,可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这位陆栖花陆师兄似乎也和徐无咎有几分相像。 他忽然叹声道:“要是徐师兄在就好了,他若是能执掌功德殿,那这种事就一定能秉公处理。” 陆栖花也转头望向南方,喃喃道:“是啊,要是徐师兄在就好了。” 十一月的夜不但暗地更早,风也吹地更冷了。凌冽的晚风刮过山峰,掠过松林,穿过窗门间的缝隙,便吹进了顾冲虚的心里。一阵一阵的风声如涛似浪般袭来,于是顾冲虚的心也就立刻变冷了。 顾冲虚的心当然是冷的。 他的面前正摊着一本绣着金边的小册子,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便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翻开了这本小册子。一页、两页、三页、无数页。 这本是一部高明精妙的剑诀,可明亮的灯光下却只有白纸没有黑字。 那么字到底去哪儿了? 是不是因为《太一剑典》本就是一本无字的剑诀?还是因为杨希山本就只打算交给他一本无字的剑诀? 顾冲虚既不相信杨希山会拿内门弟子的赏赐做文章,也不相信威名赫赫的庞祖竟领悟出了这样一套没有文字、没有图解的剑法,更不相信庞山的人会拿这样一本空白的剑诀来送给陆栖花当赠礼。 他无心再看,也不必再翻,他当然只有去找陆栖花了,这本《太一剑典》本来就是庞家赠给陆栖花的贺礼。 当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听见路人放了个又臭又响的屁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的两条眉毛会挤到一起几乎连成了一条,他的嘴巴会紧紧地抿在一起连嘴唇都找不到,他想笑却又不能笑,他想忍可又忍不住,于是他就只能任由肩膀不停地耸动,任由两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 陆栖花现在就是这么一副表情。他直盯盯地看着顾冲虚,就好像他刚才真的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陆栖花笑道:“你难道真不知道?” 顾冲虚一头雾水道:“难道《太一剑典》真是本无字剑诀?” 陆栖花答道:“《太一剑典》确实就是一本没有字的剑典。” 顾冲虚疑窦更烈了,他又道:“没有字的剑诀又怎么能算是剑诀?” 陆栖花叹声道:“没有字的剑诀当然也是剑诀,这世上本就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学剑既不需要看字,也用不着看图,因为字和图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全都是多余的东西了。” 顾冲虚几乎忍不住要一跳三尺高了,他急道:“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除非是瞎子才不用看字也不用看图。”他话一说完忽然灵光一闪,他终于自己想明白了。 陆栖花道:“看来你已经想到了,你想得没错,《太一剑典》就是一本瞎子学的剑法。” 顾冲虚身心巨震,他颤声道:“《太一剑典》是不是庞祖自创的?” “是。” “那莫非庞祖竟是个瞎子?” 陆栖花眼中竟少见地流露出了一种悲伤,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庞祖本是个英姿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可他刚突破到金丹境时却被一只三足食火雀给啄瞎了双眼。这套《太一剑典》是他成就神游境时才自创的,那时他的确已是个瞎子。” 顾冲虚不说话了,他回想起几次道祖祭典时所看到的庞祖玉像,确实是一副双目空洞无神的模样。 创造《太一剑典》的太一天尊确实是一个瞎子! 想要学瞎子的剑术当然也只有用瞎子的办法,瞎子虽然没有眼睛,但他们却自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法。 瞎子的方法就是用手看。 顾冲虚再次拿出那本绣着金边的小册子,翻开几页来用手仔细摸了摸,果然便感觉到了一点一点并不太明显的凸起。于是他终于相信,这本既没有文字也没有图解的无字天书里,的的确确隐藏着一套精妙的剑术。 第四十七章 御剑和养剑 47、御剑与养剑 顾冲虚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可他却并没有作出一副想要离开的样子。 陆栖花道:“你还有事?” 顾冲虚难为情地点了点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我才能学御剑飞行?” 飞行本就是每个人类的梦想之一。顾冲虚小时候就羡慕纸鸢在天上飞得又远又高,现在他加入道门,当然就更希望能早日驾着剑光在尧山自由地纵横。 陆栖花叹了口气,道:“你这问题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我若想回答却得花小半个时辰。” 顾冲虚微微一笑,然后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从几上的小碟中抓了一大把五香瓜子自顾自地嗑了几粒,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陆栖花唯有苦笑。 在道祖陆终创造道门修炼法门之前,掌握人类最强武力的便是武宗。上古武宗兵器和拳脚并重,既有刚猛的拳法,也有高明的剑术。 拳脚练到最高境界时能够破碎山河,而剑术练到最高境界时就能以气驭剑,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 当时能将剑术练到那种境界的人当然并不多,可就在武宗衰败之后的一千多年,一位叫做吕纯阳的修士却修成了这种剑术。被丹剑两宗奉为鼻祖的吕祖当然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他只不过是嫌弃以往的腾云驾雾赶路的速度太慢了而已。想要用这种剑术杀人自然需要极高的修为,可若只是用来赶路的话……这却是一件寻常辟谷境的修士就能做到的事情了。更何况,腾云驾雾本也是顶尖的金丹境修士才能施展的神通。 于是御剑飞行之术在短短几年内便几乎彻底地取代了腾云驾雾,成为了辟谷境以上道门修士的必学法术。 到了现如今,御剑飞行又已经细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御使飞剑,寻常辟谷大成的弟子就能熟练使用;还有一种就是御使气剑,这却是剑宗极其高深的独家秘法了,当世领悟这法门的修士绝不超过一手之数。 纯阳祖师虽然是丹剑两宗的鼻祖,可他修炼御剑飞行的经过却都是道门高级弟子都熟知的了。 欲练飞剑必须先练隔空取物,初时只擒拿些杯碗等物,巨力也不过两三张丈远,到了后来就开始隔着百来丈,拿三五十斤重的顽石反复投靶了。等把这一步练到百发百中、收放自如的地步时,隔空取物就算是大成了。 练好了隔空取物还不算,所谓御剑飞行,飞剑当然也是必备之物。取上佳飞剑一柄,每日用真气和精血喂养,初时只会觉得飞剑入手沉重,到了后面就会发现它越来越轻,若有似无。等什么时候觉得人和剑不分彼此,人剑已然合为一体的时候那就可以纵剑飞行,来去自如了。 顾冲虚听陆栖花说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题外话,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自己想到的答案,只好着急地打断了他:“陆师兄,那我到底得多久才能御剑飞行啊?” 陆栖花哈哈一笑,道:“你别着急,我正要说呢,按照纯阳祖师那样的练法,至少需要达到辟谷境小成后再勤练隔空取物三五年,然后再有一把好的飞剑日夜温养个五六年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就算成了。” 陆栖花说得容易,可顾冲虚心里一算却只得连连叹气,光辟谷小cd至少得三五年,再等他练成御剑飞行时岂不是连小玉都变成老太婆了。 陆栖花又道:“只不过纯阳祖师的法子练的是自在纵横天地间的高深境界,你若只想御剑腾空,那我这儿倒是有个简单速成的法子。” 顾冲虚闻言大喜,道:“陆师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还请快快指教。” 陆栖花道:“听说你从剑宗的一位少年天才手里赢了柄中品飞剑来?今天起你每天都必须带着那柄飞剑决不许离身,你睡觉时就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你打坐时就也给他喂养一点真气。”他顿了顿又道:“玉都峰东边不远处有个九曲瀑布,你每天就去那儿逆着瀑布往上爬。等你什么时候能爬到顶了,感觉飞剑也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那差不多也就到火候了。” 顾冲虚忙问道:“这剑不离手我还能理解,可爬瀑布和御剑飞行又有什么关系?” 陆栖花道:“当然有关系了,御剑飞行所突破的乃是风障,而爬瀑布所对抗的就是水障。虽然属性不同,可突破压力的方法和道理却都是一样的。” 顾冲虚不说话了,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想想两者之间果然还真有点相似。于是他忍不住又问道:“陆师兄,那照你的这法子练,大概得多久才能御剑飞行?” 陆栖花微微一笑,道:“当年我只练了一年半的光景就能御剑飞行数十里了,至于你嘛……差不多三年以内也就马马虎虎能驾剑腾空了。” 顾冲虚“啊”了一声,似是仍在嫌这个时间太长,又像是对陆栖花瞧不起他的天分悟性表示抗议。 但他这时候总算是没有别的问题了,他急着回去练《太一剑典》,拱拱手便起身告辞了。 夜仍是暗的,风仍是冷的。可顾冲虚这时候的心情却要比昨夜好多了。他的心里暖烘烘、热腾腾,就像是燃起了一把异常旺盛的火。凌冽的晚风刮过山峰,掠过松林,穿过窗门间的缝隙,便吹进了顾冲虚的心里。一阵一阵的风声如涛似浪般袭来,于是他心里燃着的火就烧地更旺了。 这时候顾冲虚早已拿了炭笔来将一整套的《太一剑典》给描在了薄薄的宣纸上。然后他便发现这《太一剑典》居然是一套极其高明的养剑之法。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太一天尊果然不愧是前压五百年,后压五百年的盖世人物。这《太一剑典》中提到的养剑之法真可谓是精妙卓绝,种种奇思构想让顾冲虚眼前一亮,几乎忍不住就要拍案叫绝了。他这时忽然有点庆幸陆栖花是归云剑仙的晚辈了,否则这本奇书恐怕是绝对落不到他的手中。 其实这倒是顾冲虚太天真了,陆栖花固然不太需要这本《太一剑典》,可他上交宗门之前却还是早早地准备了一份副本。 这部《太一剑典》只有短短三篇,分别是《铸剑篇》、《养剑篇》和《剑魂篇》。《铸剑篇》里只说了一些铸剑要领,其中便提到铸剑之初便得用剑主精血真气饲养,这一来飞剑便能威力大增,先天感应就已经胜过其它了。如此中品飞剑便抵得上别人上品飞剑,上品飞剑便抵得上别人极品飞剑,而极品飞剑则能完胜其他的同级飞剑。 而《养剑篇》则列举了一些常见的养剑窍门,如铁性为主的飞剑当以精血温养,不用时还得入鞘保护;石性为主的飞剑忌冷热真气交互,不用时则要浸泡钟乳石髓中温养,而玉性为主的飞剑最适合寄放小念头,平时却又要以太阴光华温养为佳,忌阳光曝晒。这一些小诀窍虽然于修行无益,但着实是让顾冲虚大有收获。 最后的《剑魂篇》就更加神奇了,这上面竟记载了一种为飞剑凝聚剑魂的法门。剑魂本就是传说中飞剑通灵之后才能诞生的一缕自我意识,道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却也没听说过有哪一柄飞剑是有剑魂的。太一天尊之后神游境修士越来越多,所以如今才创造出了以神游境修士的小念头寄放入飞剑中来代替剑魂的法子。《剑魂篇》里提到的法子就是拿高级妖兽的残魂来代替剑魂。 虽然这种方法凝聚成的也不算是真正的剑魂,但比起那种神游境修士的小念头却还是要强一大截,更妙在只需要有一缕金丹境以上妖兽的残魂即可,最起码,找一缕金丹境的妖兽残魂那可比找一个愿意贡献小念头的神游境修士要容易多了。更何况,《剑魂篇》里还记载了一种密法,能够在短时间内将寄养了兽魂的飞剑化身成为真正的妖兽,这种手段却足以比肩莽山化身宗的本命化身术了。 顾冲虚越看越是入神,越看越觉得太一天尊天赋秉异、想法独到。可他忽然间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从没有人跟他说过太一天尊的出身,可他今天看了《太一剑典》之后才觉得庞祖对炼器、剑道、化身术都有着深奥独到的理解,他到底又是出身哪一宗呢? 顾冲虚初得《太一剑典》这样的奇书,只看得两眼发光、不知疲倦,直到南边玉都峰传来一阵阵响亮的钟声时他才发现竟到了卯时。冬季日短夜长,他寻思着离日出时还有小半个时辰,便决定先躺下休息会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冲虚忽然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他开门一看,却是个神符殿的杂役弟子。 “顾师兄,功德殿的杨希山师兄带着刘先谷师兄来了,陆师兄让我请你过去。” 第四十八章 比试 刘先谷未必如陆栖花说地那样疏于修炼,可他的的确确是个精于钻营的人。 修炼是学问,钻营当然也是一门同样深奥的学问。刘先谷在修炼上或许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天赋,可他在钻营一途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像是有一种奇特的本事,时时刻刻都能知道别人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 他当然也知道杨希山心里想要什么。杨希山刚一站定刘先谷就马上挪椅子过来凑到他的屁股底下;杨希山刚一抬手刘先谷就立即将泡好的浓茶送到他的手里;杨希山脸色一变刘先谷就立马开口叫骂充当马前小卒;倘若杨希山一不小心在人群中放了个屁,恐怕刘先谷也必定会红着脸跳出来承认是自己放的。 刘先谷不但掌握了这种奇特的本领,他还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他就像是一只被驯服的魔纹犬,你让他趴着它绝不会蹲下,你让他吃屎它绝不敢找骨头来啃,你让他咬人它更不会犹豫片刻仔细琢磨原因。 每个人都不希望变成这样的人,可每个人又都希望身边能有这样的人为自己效劳。 这样的人纵然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可他晋升的机会却仍要比别人多地多。世上的规矩本就是这样,埋头修炼未必有用,可一心钻营却绝不会毫无所得。 杨希山当然也喜欢这样的人,他当上功德殿主事还没有多久,可刘先谷却已经深得他的欢心。尧山够资格担任神符殿主事的弟子至少有三四十位,可他却已经觉得只有刘先谷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刘先谷是不是真的最适合当神符殿行走? 至少陆栖花觉得他不是。 陆栖花早就看穿了刘先谷是个媚上欺下、外强中干、急功近利的人,这样的人若放在内务殿当行走自然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可若放在了神符殿却极可能会引起一场涉及颇广的风暴。更何况,杨希山鼎力支持刘先谷上位,恐怕他早已经在暗地里变成了杨希山手里的一枚钉子。 杨希山若把这枚钉子牢牢地钉在了神符殿,那岂不就等于在陆栖花的眼角里放了一粒沙子? 陆栖花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剑王峰的神符殿也绝容不下一枚钉子。 三人在殿里沉默了许久,气氛顿时变得很是压抑。好在这时候顾冲虚忽然到了,他打破了凝重地压力后先是朝三人拱手行礼,然后便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三位师兄找我有何贵干。” 杨希山实在是没把顾冲虚放在眼里,他甚至不屑于亲自出马和这种低级弟子交锋,于是便只好朝刘先谷扫了一眼。 刘先谷会意,沉声道:“顾师弟,自从陆师兄晋升真传弟子以后咱们神符殿就多出了一个行走的位置,如今这位置也空了大半个月了,偌大的西大院可不能无人主事啊。”他顿了顿,见顾冲虚也没什么反应,便又道:“本来咱们内门弟子的差事便该由功德殿分配,杨师兄便有意让我来担这份责任。可陆师兄却觉得你才是更合适的人选,嘿嘿,陆师兄当初主持入门考核时你就应该知道我道门弟子向来优胜劣汰,瞧,这不就把给你叫来了么。” 刘先谷当然也还记得顾冲虚,当初入门考核时还是他第一个发现顾冲虚首先到山脚下的。当时他就对这个勇气智慧俱备的少年颇有印象,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才几年功夫,这少年就已经成为了他竞争神符殿行走的唯一对手。他心中又是嫉妒又是怨恨,眼下故意提起当初的陈年往事来,为的就是暗暗地敲打顾冲虚。 顾冲虚当然也还记得刘先谷,当初考核结束时他把百多个下山稍慢的少年给一个一个串成糖葫芦的场景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沉吟了一番,抬头看了看陆栖花,正好迎上了陆栖花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心里也想争一争这神符殿行走的位置,便道:“我刚入门时刘师兄就已经是辟谷境大成的高手了,论修为嘛……自然是不敢和刘师兄相提并论的。只不过神符殿自有神符殿的规矩,西大院乃是制符的核心场所,干系重大,非精通符术者绝不能担此重任。” 刘先谷当然听出了顾冲虚话里有话,他涵养功夫已然火候极深,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后才道:“我入门二十三年,研习符道十七年,顾师弟的意思是论符道修为我还比不上你喽?” 顾冲虚微微笑道:“不敢,符道一途浩瀚无穷,我只是恰巧领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心得而已。” 顾冲虚这几句话看似自谦,但到了刘先谷的耳中却似乎像是在嘲笑他的符道修为甚至连微不足道都称不上。饶是刘先谷机敏圆滑,这时也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怒气,他寒声道:“既然如此,顾师弟可敢与我一较高下,谁若胜了就由谁就当这神符殿行走如何?” 这番话本就是杨希山来时就交待给他的,顾冲虚还没来得及答应,陆栖花却已经先开口了:“不知刘师弟想要如何比试?我神符殿只问符道理解,向来不管修为高低。” 刘先谷道:“陆师兄放心,如何比试自有杨师兄主持,杨师兄原也做过神符殿主事,如今又是功德殿主事,想来由他主持自然是无比妥当了。” 陆栖花摇头道:“不妥,不妥,杨师兄声名盖世,遇事向来秉公处理,可我剑王峰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你和杨师兄二人一同携手前来,若是让他主持比试,你若输了还自罢了,你若赢了少不得便有些乱嚼舌头的小人在背地里怀疑杨师兄徇私舞弊、私底下和你串通好设计顾师弟。神符殿少一个行走倒无所谓,但若是污了杨师兄一世英名那才是你刘先谷一辈子都洗脱不掉的罪过!” 他这一番话说地又疾又厉,既狠狠地讽刺了杨希山和刘先谷一顿,却又偏偏让他们找不到发作的借口,只把两人给气地怒容难掩,面有愠色。 杨希山冷冷地问道:“那依陆师弟之见又该如何比试呢?” 陆栖花亲眼见证了顾冲虚身上发生的许多神奇事迹,心中倒是对他抱有极大的信心,他想了一会儿,便道:“不如便先由杨师兄出第一轮的题目,然后便换我来再出第二轮的题目,谁若是两题皆胜自然毫无争议。若是结果一胜一负那便再请杨师兄主持第三轮的题目,谁若赢了第三轮的比试谁就是我神符殿的第三位行走弟子。” 杨希山点了点头,道:“这法子倒是公允的很,好,刘师弟,顾师弟,如此比试你们可有异议?” 顾冲虚当然是没有异议的,他虽然自知赢面不大,但也知道找上门来的麻烦迟早都得面对。胜了固然能一跃成为神符殿行走,从此声名大振,可若是输给了刘先谷似乎也并不丢人,他不但没有任何的损失,目前的处境绝也不会变地更糟糕。 刘先谷当然更没有异议了,他来之前杨希山就已经将一些细则交待清楚了。他修习符道十几年又得了杨希山的提点,不但压根没有想过自己会输,甚至连一个可能会导致自己输掉比试的因素都找不到。 第四十九章 明目张胆 杨希山离开座椅在厅里一言不发地来回踱步,像是在心中思索出一道什么样的题目才能充分考较两人的符道感悟。过了好一阵子,他忽然开口道:“取纸笔来。” 当下便有杂役弟子取了纸笔来放在一旁,杨希山大袖一挥,顾冲虚和刘先谷二人便觉得有一股巨力强行将自己扳过身来,他俩知道这是杨希山不想让他们看到题目,便也只好乖乖地站定不敢回头。 杨希山果然不愧是尧山最有希望晋升神游境的真传弟子之一,一手隔空取物的手段倒是令人不得不服。他闭目凝神,像是什么都没做,可忽然便有两张白纸像是自己会飞一样一左一右轻飘飘地落在了厅里的两个角落。紧接着便又有两只狼毫笔自己蘸了墨水,然后竟分别飞到了那一左一右两张白纸上面开始跳舞一般地自己写起了字来。 刘、顾二人背对着杨希山倒是什么都没看到,可正对着杨希山的陆栖花却是看地脸色一变。杨希山这一手隔空取物还自罢了,可一心多用却是神游境修士分出小念头之后才能运用自如的高阶神通。他看着杨希山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心里终于知道杨希山恐怕离神游境也不远了。 没过多久杨希山就写好题目了。他又唤两人回头,双手轻轻一抬,两张白纸便同时立了起来。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文字,众人一看,题目只有短短的几句话:陆祖作《道经》曰道生符箓,衍化万象。符生万象,万象亦可成符。故虎力符取虎形,狼力符取狼力,不知天目符又源自何物? 杨希山出的这题目显然就是在偏袒刘先谷。天目符乃是金丹境的真传弟子才能炼制的神符,符文精妙,威力强大。刘先谷好歹在尧山呆了那么多年,至少还略知一点明细,可像顾冲虚这种刚晋升的内门弟子可就是连听都没听过。顾冲虚连天目符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又该如何作答呢? 陆栖花看得也是脸色大变,他怒道:“杨师兄,这题目岂不是强人所难么,天目神符又岂是顾师弟这样刚刚入门不久的弟子能接触得到的?” 杨希山淡淡地道:“陆师弟,刚才可是你说的神符殿行走只看符道领悟,不问修为高低?不管顾师弟修为深浅,日后若是当了神符殿行走自然少不得要跟这种高级神符打交道,他若是连这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你又凭什么说他符道天赋出众?又何来底气全力举荐他做神符殿行走这样要紧的职位呢?” 陆栖花哑口无言,可顾冲虚却没有丝毫的丧气模样。 因为顾冲虚不仅知道天目符是什么东西,他甚至连这道题目的答案也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问题本就是《神符密要》末几页杨希山自问自答所记下的符道感悟。 这时杨希山又开口了:“你二人快快仔细校对下对方题目,如若没有差池便马上开始答题。” 刘先谷和顾冲虚运起目力细细校对,果然两边题目一致无误,他二人各自望了对方一眼,便都选了个方向答题去了。 刘先谷先是皱眉作出了一副沉思的模样,然后便开始奋笔疾书了,可顾冲虚见了白纸上的题目却是心中五味陈杂。世界上的许多事就是这么奇妙,许许多多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其实冥冥中却自有因果联系。 杨希山绝对想不到唐妃玉会把《神符密要》这样的符道重宝交给顾冲虚,顾冲虚也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杨希山会拿《神符密要》上面的题目来考较自己,这其中因果他不必想也不愿想。他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于是便索性提起笔来将自己倒背如流的答案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了纸上。 天目者,一身之灵也,百神之命窟,**之山源,魂精之玉室也。夫能脑中园虚以灌真,万空真立,千孔生烟,德备天地,洞同大方,又曰泥丸…… 过了一会儿刘先谷便先答完了,他脸上带着必胜的笑容,仿佛神符殿行走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了。 又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如释重负般的长叹,顾冲虚也总算是答完了。杨希山双手一勾,两张答纸便落到了他的手中。 顾冲虚见到了杨希山出的题目还只是心里一惊,可杨希山看了顾冲虚的答案却是浑身巨震。题目是他自己出的题目,答案竟也都像是他自己写的答案。 杨希山心中一寒,冷冷地道:“这第一轮比试,刘先谷胜。” 顾冲虚一脸地难以置信,失声道:“为何胜的是他?” 杨希山缓缓地将两张答纸翻了过来呈现到了众人面前,几人看了一阵,不由地脸色都是大变。 这两张答纸不但篇幅一样、内容相同,甚至连断句也是一模一样。于是顾冲虚便终于明白杨希山果然是在徇私舞弊了。 杨希山道:“你二人的答案一模一样,高下也无从判起,刘先谷先答完,胜的自然就是他了。” 顾冲虚一脸苦涩,他转过头来又看了看陆栖花,陆栖花回了他一个敬请放心的眼神,清咳了一声,便道:“既然如此,那就马上开始进行第二轮比试吧,西大院的弟子们最是敬佩能干的弟子了。这第二轮的题目嘛,嘿嘿,就比试调浆,谁先调出两张珍珠纸来谁当然就有能耐对我神符殿的西大院指手画脚了。这第二轮我可就不做评判了,西大院的人服谁那就是谁赢了。” 顾冲虚闻言一乐,如果说杨希山还算是遮遮掩掩地偏袒刘先谷的话,陆栖花这一招可就算是明目张胆地给顾冲虚大开方便之门了。 尧山上下谁不知道顾冲虚发明了新的调浆法?尧山上下谁不知道顾冲虚是西大院的七大管事之首?让内务殿的行走弟子刘先谷和神符殿的管事顾冲虚比试调浆?这简直就是逼着小花猫下水和鲤鱼比试游泳啊。 刘先谷脸色铁青,往日里对陆栖花的恭维模样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他怒道:“陆师兄,都是同门师兄弟,你这么做可就没意思了,顾师弟好歹还在西大院呆了一阵子,可我却是连西大院的门都没进过,又怎么会知道如何调浆呢?” 陆栖花不为所动,他慢悠悠地道:“这有什么关系?顾师弟也不知道天目符是什么东西啊,你看他方才答题还不是答得头头是道。你若当了神符殿行走,日后执掌西大院少不得便要跟这些纸浆打交道,你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杨师兄又怎会口口声声地说你是最适合接掌神符殿行走的人选?你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凭什么让这西大院数百位杂役弟子们心服口服?” 顾冲虚这时已经对陆栖花的伶牙俐齿佩服地几乎要五体投地了,这一番话本是方才杨希山说给他听的,如今竟被陆栖花几乎原封不动地一字一句还给了刘先谷。顾冲虚心中暗爽,可刘先谷却是被气地几乎脸上都要冒出青烟来了。 50、画符 小花猫绝不会下水跟鲤鱼比试游泳,刘先谷也当然不会跟顾冲虚比试调浆。 这第二轮比试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因为刘先谷已经投降认输—他也只能投降认输。 杨希山面色一阵煞白,眼神忽明忽暗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刘先谷投降认输,就好像投降认输的人是他自己一样。他突然之间哼出了一口长气,也说不出来是羞还是怒。 这时陆栖花开口了,他淡淡地道:“既然刘师弟和顾师弟各胜一场,看来鹿死谁手就得看第三场比试了,还请杨师兄出题吧。” 杨希山本已做好了准备出一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答案的难题,可他见了方才顾冲虚的答纸后心里实在是摸不准顾冲虚是不是看过《神符密要》,他沉吟了片刻后,便道:“神符殿行走一职干系重大,若没有点真本事想必底下人也不会服气。依我看,这第三轮比试就以狼力符为题吧,你们二人就在这儿当场炼制一道狼力符,谁的狼力符效果更好那谁就是分管西大院的神符殿行走了。” 陆栖花闻言心中一惊,他自己也浸淫符道多年,当然知道符道一途也有熟能生巧一说,杨希山这题目看似公允,但实际上却还是在偏袒刘先谷。不说别的,起码顾冲虚刚刚突破到辟谷境,才堪堪能够炼制上品的狼力符。可刘先谷呢?这家伙在辟谷大成的境界都停留了快十年,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做出一张顶级的上品狼力符了。 可狼力符确实已经是尧山最简单的入门级符箓了,陆栖花没有反驳,他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他不知道顾冲虚心里有没有胜算,只好转头看了他一眼。 形势明明对顾冲虚很不利,可他不但一点儿都不慌张,甚至脸上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了获胜的把握? 陆栖花又想起了他亲眼见证的顾冲虚屡屡在逆境中反败为胜的事迹,忽然就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信心,这少年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之中他都有法子笑到最后。陆栖花心中一股豪情骤然爆发,于是便朗声道:“好,那就最后一局定胜负。” 刘先谷闻言嘴角微微抽动,几乎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了。他眼睛看着顾冲虚一阵出神,心里想的却已经全是赢了这场比试后该如何用言语羞辱他,当上了神符殿行走之后又该如何安排些苦活累活来差遣他。因为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杨希山见几人都没有反对,便立即叫杂役弟子来按照他的指示布置了场地。 顾冲虚和刘先谷面对面隔了四五丈远,身前都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矮几,矮几上都放着一模一样的纸笔墨水等物。两人的两侧分别站着陆栖花和杨希山,中间却有一扇一丈宽的屏风隔绝彼此的目光。 这样的布置倒是公平公正、不虞二人私下舞弊,杨希山清咳一声,道:“比试开始。”于是两人就立刻开始铺纸研墨、绘制符文了。 炼符又被称作画符、描符,自葛玉都天尊首创了这种方便易携而又威力不俗的符术后,符道就一跃成为道门的主流分支之一了。 符道一途博大精深,不同的符纸、不同的真气、不同的符文和不同的笔力都会导致同样的一张宝符发生些许不同的变化。有的人画符讲究,下笔前必先沐浴更衣,净室焚香,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只臭虫也得先把它碾死;也有的人画符专心,画符前必然闭门谢客,画符时身心两忘,就算是有一百条竹叶青在他身上噬咬,他也一定要先把手头这道符给先画完;更有的人画符精细,一笔一划务求精准连贯,哪怕符文只有微妙的不同也必然将符纸撕毁重新再画。 刘先谷就是这种画符精细的人,他的手仍在执笔描绘,可脚底下却已经堆满了被撕地粉碎的纸屑了。可他不仅没有一点儿心浮气躁,握着笔的手却反而更加沉稳了。 因为撕纸于刘先谷而言,不但是一种稳定心态的好方法,更是一种干扰对手的绝佳战术。 当你奋笔疾书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阵的撕纸声,你会不会发怒?当你好不容易心平气静地拾起笔来时又听到一阵猎猎撕纸声,你会不会急躁?当你专心致志地快把一个符文画完时忽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噪音,于是你的笔一歪只好前功尽弃,你还能不能继续坚持把这道宝符画完? 谢广陵若是遇到这种事,他一定会一脚踢翻案几,然后把笔扔掉,跳着脚指着刘先谷的鼻子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胡小花若是遇到这种事,他一定会二话不说,掏出一大叠的珍珠纸来就撕地又狠又快。时而打翻砚台,时而打落毛笔,时而不小心移动案几发出阵阵刺耳的响声,总之刘先谷休想顺顺利利地把这道狼力符给画完。 唐妃玉若是遇到这种事,她一定会双手颤抖,满脸通红,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她心中没有主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只好在符纸上留下一点一滴的泪痕指望刘先谷能心软留情。 幸好遇到这种事的是顾冲虚,他的手握地很牢,他的人站地很稳,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符纸,他的耳朵就像根本没听到那些干扰的噪音。 因为龟息法本就是一门潜心静气的法门,因为顾冲虚本就是个专心于画的少年。 刘先谷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撕符纸,可这道简简单单的狼力符他却是已经早就烂熟于心的,没过多久就已经放下笔来向杨希山表示完成宝符。 几人又等了一会儿,顾冲虚终于也完成狼力符了。这时杨希山大袖一挥,隔绝在两个案几中间的屏风便忽然飞到了角落里,他双手一勾,一左一右两道宝符便自己立了起来。 杨希山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小小的铜镜,轻轻地对着两道宝符各自照了一下,又马上收回怀里。他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朗声道:“顾师弟的狼力符加持力量五百五十斤,可提高身法速度六成,六师弟的狼力符加持力量六百斤,可提高的身法速度也是六成。这一轮比试,是刘师弟赢了。” 刘先谷闻声大喜,他还没来得及出言讽刺,一旁的顾冲虚却先开口了:“杨师兄,说好了谁的狼力符效果更好谁便是胜者,你光是拿镜子照了一下就立刻判了胜负,恐怕未免有点太过武断了吧。这要说出去,我西大院几百号弟子也不服气啊。” 刘先谷冷声道:“放肆!你个刚晋升的内门弟子懂什么?什么小铜镜,那可是炼器宗为咱们符宗量身定制的显如宝境,无论神符宝符有何奇效都是一照便知。炼器宗的龙师兄前脚刚走没多久,你顾冲虚现下就敢诋毁炼器宗的名声了?若是坏了两宗的情谊,恐怕你一个小小的新晋内门弟子还真担当不起!” 顾冲虚见他借题发挥,杨希山还没发话呢他就已经给自己编排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心中不由地也冒起了怒火。他正有心反驳几句,这时候陆栖花却道:“好了,这显如宝镜的妙用大伙儿自然是都明白的,只不过这最后一场比试事关我神符殿行走的最佳人选,若是没有充足的证据,光凭杨师兄嘴上说几句话又怎能令我剑王峰数千弟子心悦诚服?知道的说你刘先谷才压顾冲虚,力夺神符殿行走,不知道的倒还以为咱们几人在这殿里三言两语就悄悄地把执掌西大院的人选给定了呢。” 刘先谷怒道:“杨师兄原也执掌神符殿多年,如今又是功德殿主事,莫非他的话还不足以服众?还是陆师兄觉得杨师兄也是个不知轻重、任人唯亲的人?” 刘先谷话里特地带了个“也”字,其意不言自明。他早先打听到陆栖花后台雄厚,本身又天赋出众,一言一行不知道对他有多么恭敬。可如今改投了杨希山门下后,为了个神符殿行走的职位,翻起脸来竟比翻书还快。 陆栖花听地也是心中一怒,寒声道:“刘先谷!你也别在这胡搅蛮缠了,杨师兄方才明言谁的狼力符效果更好谁才是神符殿的行走弟子,如今光凭显如宝镜又怎能断定两道宝符的具体优劣?还是说你刘先谷铁了心要让杨师兄背这个言行不一、出尔反尔的污名?依我看,只有请教符长老才能真真正正地明辨高下。” 刘先谷大惊,这时杨希山终于开口了:“够了!都是出尘修道的人,吵吵闹闹地像什么样子!陆师弟,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神符殿行走责任重大,名不正则言不顺,心不服则令不尊,看来也只好劳烦符长老了。” 顾冲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符长老的名字,他心中大奇,便问道:“陆师兄,这符长老又是谁?” “你上山时间还短,不知道符长老也是情有可缘。我符宗全靠符箓起家,这神符殿乃是重中之重,你以为首座师尊就真放心让我们几个人在这儿镇守么?符长老才是剑王峰真正的底牌。一会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51、符长老 众人挪步到了北大院,一路朝里直行。也不知道迈过了多少重门槛,忽然眼前便出现了一间两丈见方的殿宇。顾冲虚跟着陆栖花等人进殿,便看见了一张足有半丈高的青色符纸。 这符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龙飞凤舞地符文,顾冲虚初一打量便认出来了一百多种,没认出来的数目比这还要更多。他心中骇然,这得是什么样的神符才能用得上这么多种的符文?这道符箓的威能必然远在普通神符之上。 这时陆栖花竟庄重地朝这青色神符躬身行礼,然后便道:“在下符宗神符殿主事弟子陆栖花,还请符长老现身。” 顾冲虚大惊,这青色神符难道就是符长老?可符长老又怎么会是一道符箓呢? 可他还来不及仔细地琢磨这两个问题,忽然间青色符纸上的几百种符文居然像是被粘上符纸似的一阵颤抖,然后竟一笔一划地自己重组成了一个长须老头。这老头身穿布袍,衣服上印着的六柄青色小剑他倒是觉得有点眼熟。老头神灵活现地打了个瞌睡,站在最前面的顾冲虚竟真的感觉到了有一股疾风朝他吹来。 他心中大骇,这时那符上的老头居然“噔”地一声从青色符纸里跳了出来,他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便道:“你们几个小娃娃找我干什么?有事快说,有屁快放,老头子我还得继续睡觉呢。” 这青色神符居然真的就是符长老! 原来这符长老来历极大,他本是千余年前游离在天地之间的一缕神游境修士的残魂,后来被符宗祖师葛玉都收取了以后用这道封印符为他重塑肉身,人人都称他为符长老。这么多年下来他又领悟了不少奇妙的神通,修为比起生前不升反减,除了不能离开封印符太远之外,就没有其它的桎梏,也算是用另一种方法达到永生了。 符长老在符宗地位特殊,平时就只在这神符殿深处暗中守护剑王峰,就连一般的内门弟子都不知道尧山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顾冲虚刚刚晋升辟谷境没多久,不知道这事儿更是理所当然。 陆栖花在尧山上也算是天之骄子,可他受了一顿奚落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反倒是恭恭敬敬地道:“符长老,不是弟子特意打扰您休息,实在是眼下有一桩难题只有您老人家才有本事裁定啊。” 当下陆栖花便又一五一十地把事由的经过又说了一遍,符长老听了却是冷哼一声,道:“这点芝麻大小的事儿也来找我,符宗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回也就算了,若是下回还拿这种小事吵我睡觉,你这个神符殿主事也就别当了,赶紧拿符来吧。” 杨希山稍稍作了记号便递过了两道狼力符,符长老伸手一指,这两道狼力符上的符文便一阵扭曲,片刻后竟分别化作了一黑一白两头小狼,“嚯”地一声就跃出了符纸互相撕咬了起来。 这种说不出来该如何称呼的神通又是让顾冲虚大开眼界,他小时候便听过庞祖撒豆成兵、剪纸为马的故事,当初简直惊讶地不敢相信,可符长老这种将死物化成活物的手段却让他觉得兴许那些个传说故事也并不全是瞎编的。 他看得真切,黑的小狼就是刘先谷的狼力符里跃出来的,白的小狼应该就代表着自己那道狼力符的的效力。他对自己的大作颇有信心,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心里面暗暗地为小白加油。 这一黑一白两只小狼正是两道狼力符效力具象化的表现,初时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可等到小半个时辰过后形势就开始渐渐地明朗了。黑狼虽然明显力量稍大,可占据上风的却居然是白狼。白狼不但攻势更加凌厉,它下手也更加地狠毒,尖牙利爪出手几乎回回见血,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真真正正呼啸山林的野狼!这么一对比,那黑狼倒更像是一条家养的小狗了。 眼前这一幕让刘先谷大惊失色,他几乎就要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不由失声道:“怎么会这样?这、这不可能啊,我的黑狼怎么会不是白狼的对手?”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众人都已经被两只小狼最后的爆发性打斗给吸引了。 只见白狼张开大口,露出四颗又尖又长还涎着口水的獠牙,突然之间就猛地一扑,死死地咬住了黑狼的脖颈。饶是黑狼奋力阻挡,仍是没坚持多久就断了气。 符长老见胜负已分,轻轻一挥手,那白狼和黑狼的尸体便又化作流光回到了两道狼力符里,一点一点地还原成了一个一个的符文。 刘先谷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这、这一定是你们串通好了耍诈!黑狼是顾冲虚的狼力符,白狼才是我炼的那道狼力符对不对?” “啪”的一声,顾冲虚还没开口反驳呢,杨希山就已经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刘先谷的脸上,他厉声地道:“放肆!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符长老处事公正,谁有本事在他老人家面前玩手段?技不如人认输便是,符长老千年的清誉可容不得你诋毁!” 刘先谷方才是气火攻心一时失态,这时他也反应过来眼前这一位可是连首座林真人都不敢怠慢的符宗元老,慌忙跪下连声认错。 符长老一捋长须,冷冷地道:“小家伙,既然你怀疑我暗中使诈,那我也就明明白白地把答案告诉你好了,好让你也输得心服口服。”他顿了顿,伸手一指顾冲虚,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这位…….” 顾冲虚连忙躬身道:“符长老,在下顾冲虚,您叫我小顾就成了。” 符长老朝着顾冲虚略一点头,这才继续说道:“这位顾小友虽然修为尚浅,不过炼符的手段倒是挺有一套。你们瞧,两道狼力符虽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可顾小友这道狼力符中的十五个符文却是隐隐之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联系。”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虽然这十五个符文互相重叠交映,可他们修炼符道十几数十年,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玄妙,似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纹路将这几个单独的符文串联在一起,又仿佛这十五个符文在冥冥中自有一种割舍不断的联系。 这时符长老也不知道从哪儿就变出了一只蘸了朱砂的狼毫笔,他拿着笔便在顾冲虚的狼力符上自顾自地描了许多符文的部首。乍一看便觉得只是毫无联系的笔划,可等他描完以后众人就傻眼了。 杂乱无章的黑色符文中赫然出现了一条红色的清晰纹路。众人再一细看,这哪还是毫无联系的笔划啊,分明就是头昂首长啸的孤狼啊。 饶是陆栖花对顾冲虚抱有万分地信心,此时也不禁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顾冲虚笑而不语。 符长老见状呵呵一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老头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符中之符,别以为这只是条普通的纹路,至少可以提高三成的反应速度和五成的凝集力哩。别瞧不起人家修为低,顾小友当这个神符殿行走啊,我看行。” 杨希山也算是尧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平时睥睨地不可一世,可他这会儿却比见了老丈母娘还要恭敬,他躬身道:“符长老说的是,顾师弟虽然修为尚浅,可论符道领悟却是我尧山年轻一辈弟子中的第一人。现在他就是正式的神符殿行走了,至于相关文书,明日弟子就亲自派人送来。” 符长老点了点头,又道:“至于这位刘先谷嘛,我道门中人岂能如此心浮气躁,小家伙修心炼气的功夫还是有待提高啊。” 杨希山转头看了刘先谷一眼,正迎上了他不知是绝望还是失望的眼神,他一狠心,便寒声道:“刘先谷资质平平、心性不佳,确实不堪大用,即日起弟子便解除刘先谷内务殿行走一职,另外再改选其他贤能的弟子担任。” 符长老这才“嗯”了一声表示满意,大袖一挥,整个人便又消失不见,重新又化作了一连串的符文回到了那张青色符纸上。 众人只好齐声道:“恭送符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