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疑云录》 1.驿站遇袭(上) 烈日炎炎,热浪滚滚,树上鸣蝉也噤了声。 京郊长安北驿主楼二层的长廊上,两个锦衣金甲的军士避着刺眼的阳光,各靠在正中廊柱的一侧,一个手搭凉棚眯眼眺望着北边官道,另一个则不住地打望着京城来向。 鬓边汗珠子滴答直落,薛益伸手想掏出汗巾来擦擦,手在腰间一停,便甩甩头作罢了。 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指不定还要等多久,这汗擦了也是白擦!三伏天里,他与冯超穿得这般齐整,远看着是威风凛凛,其实有苦难言。 “薛大哥,咱家大人怎么还没到?”背对着他的冯超苦着一张脸道。 他们昨夜就到驿站了,又等了一个上午,还是不见大人前来会合。 “大人他呀——,兴许在哪个花坊喝小酒呢!” 比冯超多在宫中当了两年差,薛益早把自家大人看的透透的,那位要是有一趟差事能按时到场,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与冯超所属的东宫右内率府,虽然在十率府中颇不起眼,顶头上司右内副率苏大人却是东宫响当当一号人物。只不过……这响当当可不算光彩,滥竽充数、浑水摸鱼、尸位素餐……这些个词汇,都是自家大人专属的。 多亏祖上庇荫,金吾卫世家出身的苏小舟自小便被擢选入宫,十多年来,无功无过,从太子伴读一路混到十率府之一“右内率府”的副率,还代行着空缺的右内率长官职务。 苏大人平日里迷迷糊糊,连自己率府职责都搞不大清楚,被上官问起府中事务来,常常一问三不知。他对其他各率府热衷的兵法、操练也不上心,每月能率兵出两三次操便不错了,休沐倒是次次都很准时,时不时还要告假回家探亲或是去坊市花天酒地。 原本,跟着一位混日子的上司,就算没什么前途,至少人能平安闲适。可偏偏,自家大人才能普通、人畜无害,却没能经营好人际关系,于是时常受到上官们的“关照”,平日里得的差事一点不比其他率府少,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杂差,天天的出力不讨好,背锅受责也是家常便饭。 三年新兵,三年内府兵,眼见着同期入伍的兄弟纷纷在别处混得风生水起,不少甚至北调建功立业去了,薛益又心急又无奈,空有一腔热血,却只能在无能的上官手下虚度光阴。 这不,近日大人又接了件杂活——到驿站接一位自安北都护返京的李将军。 既然是自边疆返京,若是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自然有吏部派专人来接;那位李将军顶着国姓,若是宗室成员或者世家大族中人,更无需东宫派人来接引。既然两头都不是,最可能的便是:他官职不高、出身普通,不知道与东宫哪位上官有私交或是沾亲带故,凭着自家大人好说话,交办下来的这件差事。 山长水远,变数极多,虽然每到驿站便可传信回京,能算个大概的抵达时间,却远没那么精准。大热天里出来办差,左等右等最熬人了,这活一听便没人想接! 三日前,苏大人来府院点兵,他和冯超执勤来晚……不幸入选。 不幸中的万幸,按最近一封信函算来,李将军应该就在这两日抵达。 万幸中的大不幸,苏大人可能是在宫中待闲了,竟然决定亲自率领他们前来接人。可是,同样出城办差,旁人都是骑马,他却偏偏要坐车,还冠冕堂皇的说或许要外宿,个人随身起居物品每一件都必不可少。 坐车便坐车,他还有个怪癖——不能与人同乘!于是便让他们先一步出城,约定今日一早赶来驿站会合。 此时俨然正午已过,他却迟迟没有露面,实在……跟他们料想的一般无二。 “诶——,我与大哥怎么这般倒霉?大人他……也太没谱了。”冯超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尊卑有别,不该背后抱怨长官和他的任何决定,但薛大哥忠厚仁义,在他面前流露心声也不甚要紧。 “话也不能这么说……” 自己锐气渐失便罢,冯超还是个新丁,薛益不想见他丧气,赶忙找补着说:“咱家大人虽然文治、武功……都欠佳,但他在东宫十多年了,深得太子殿下的……信任。你把大人安排的差事都办好了,兴许哪天他一高兴,在殿下面前替美言几句……大好前程还是有机会的……”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苏小舟除了才能不足之外,还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争不抢,从小跟太子殿下一起长大,他可是东宫元老中的元老,到现在却还是副率一职,可见其不思进取。 他对个人得失全无所谓,皆因生于功勋世家,荣誉甲门,父亲是荆州长史,兄长是羽林中郎将,一个打断腿都不用愁的纨绔子弟,哪会在意底下人的前程。 “哎——,大哥,那人是不是?” 冯超一声惊呼,仿佛一场苦役即将结束。 薛益回头一看,他手指的方向,遥遥可见的官道上,一匹毛色淡金的高头大马,载着一个皮肤黝黑身着边将盔甲的年轻人,正向驿站方向昂首阔步而来。 这个时节、这个时辰,宽阔的官道上鲜有行人,那人的坐骑和穿戴实在太醒目了。汗血宝马,银光甲,玄铁刀……全都是边军制式。 来人可不就是他们在等的李将军嘛! 太好了……太好了! 两人尽量克制着心底的喜悦,保持着内府军的威严姿态,一路小跑奔下楼,快而不慌的迎到了驿站大门口。 “李将军——” “李将军!一路风尘,辛苦啦!” 长安人的热情与开放,在他们灿烂的笑容中展露无余。 “嗯?” 年轻人用力挺了挺胸膛,目光斜扫过他们身上。 “你——” 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只听“哗啦——”一声响,一道黑水从一旁的阁楼上倾泻而下,不偏不倚浇在他的身上。 “唔——咳咳——,你们……什么人?这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惊慌失措地擦了把脸,这从天而降气味刺鼻的黑水,莫名其妙笑脸相迎的两个军爷,他都想知道是什么? “这是……” 摸下一滴溅在自己脸上的水,在指尖一拈,嗅了嗅,薛益立刻脸色大变。 “啊——,是火油!将军小心!”他一声大喊,拽着冯超后跃数尺,顺势拔出佩刀,目光四望,警戒起来。 2.驿站遇袭(下)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立刻引来驿站上下的关注。 这里上到驿丞,下到照料牲口的杂役,大多是军户出身,经过严格的训练,完全抵得上正规行伍。一听到内府军爷的呼喊,纷纷停下各自活计,提着趁手的家伙,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围着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和他躁动不安的高头大马,他们四下查望,却不见任何可疑的踪影。几名守卫十分机警,已经登楼去找天降之物的来源了。 薛益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知道眼前这位搞不清楚状况的李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既然有人要对他不利,何苦要等到他驿站才下手。 这下好了,面也见了,话也说了,若是他在此遭逢不测,自己与冯超,甚至苏大人都难逃干系。 大人自然不会有事,他们可就难说了…… “将军,请您下马!” 他快步迎上去,抱拳行了个礼。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又转身对驿丞说:“快去备水供将军沐浴。” 驿丞凑上前,鼻尖一动,立刻脸色大变,赶忙指着不远处一间矮屋道:“请将军移步这边!天干物燥,楼阁易走水,这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嗖——”“嗖——”“嗖——”几声破风的连响,数团赤红的火焰随着冷箭精准地落在人群中央。 出于本能,所有人连连后退。 没错,对方攻击的目标,正是内府军爷迎候的将军。 果然天干物燥,易燃易爆。 火星沾上火油,“呼——”一声,连人带马瞬间被火焰包裹起来。赤火窜天,黑烟滚滚,场面颇为震摄。 “啊——,救命——救命——” 中招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地扑打自己身上的火,有精纯的火油助燃,他越挣扎扭动身子,火势愈发强烈。 身下的战马亦未能幸免,沾上火油的部分瞬间点燃,漂亮的淡金鬃毛烧得噼啪作响。 忽然,它仰蹄一声长嘶,将背上化作“火人”的主人摔在地上,风驰电掣一般冲出了驿站。 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没人有空去管一匹马。 “水——” “快拿水!” …… 混乱中,大家伙锅碗瓢盆齐上阵,一波又一波水被端过来,哗啦哗啦,全数泼在“火人”的身上。 众人累的够呛,他身上的火势却丝毫没有减轻,炙热的火团扭动挣扎的幅度和火中的嘶喊声音都越来越弱。 “沙子!得用沙子——”薛益高声喊道。 东宫一年一次走水演练,他没少参加,方才是在太惊慌了,未曾想到油类着火需用沙子扑灭。 “沙子?”捧着水瓢赶来的冯超傻了眼。 这里是京郊,又不是大漠,哪是随手能抓到沙子的! “都让开!” 清亮一声从背后矮屋内传来,紧接着便飞出一张宽大的毡毯。 大家伙儿都训练有素,纷纷及时避开,那块毡毯直接落到了“火人”身上。 “扑——”火苗被压住,从两头往外窜。 薛益眼前一亮,这简直是天赐“救星”!用这毡毯盖住火源,也能阻断火势。 他猛踹了身旁发愣的冯超一脚,“赶紧!用这毡毯把人裹住。” “是——” 服从命令,不问原由,这一点冯超领会颇深。他立刻按照吩咐,配合着扯开毡毯,利索地将“火人”从头到脚卷了个严实,再重重地压在上面。 火势瞬间得到控制,其他人赶紧找来扫帚、湿布,把周围被引燃的杂物给扑灭。 七……八…… 汗珠如雨,薛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默默数着。 普通人被烧的这么重,顶多撑十个弹指。 十…… “揭开!” 他一声令下,冯超迅速配合。 俩人打开黑乎乎的毡毯,里面的火已经全灭,人也被烧的面目全非。头发燃尽气味焦胡,皮肤黑红满是水泡,残破的衣衫冒着轻烟,口鼻微张,气若游丝,伤得十分严重。 “快——,快去找大夫来!”驿丞赶忙遣人。 有人在他管辖的驿站出事,扣几个月粮饷已经在所难免了,真是飞来横祸。 “什么情况?” 月白常服一尘不染,发髻纹丝不乱的苏小舟从矮屋内走出来,负着手诧异地看着他们。 “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见到上官,薛益差点哭出来。 他们等了一夜又一个上午,大人竟然在这间屋子里! 苏小舟看了眼被烧伤的人,“我一早就到了,在冰窖里一边避暑,一边品尝兰花妹妹特调的酸梅汤。” “兰花是谁?”冯超傻傻地问。 “是小女,在驿站杂使。年芳二八,尚未婚配。”驿丞在一旁道。 偷瞄着这位相貌堂堂的后生,似乎官职不低,他的脸上竟不合时宜地露出一丝喜色。 薛益和冯超面面相觑,苏大人还真是左右逢源,不管上哪儿都能和大丫头、小媳妇们和乐融融。炎炎夏日,他竟然有酸梅汤喝,还有冰窖可以避暑!果然,生了副好皮囊,人生惬意如斯。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着了?” 苏小舟走上前,目光尽量避开躺在地上低声呻吟的“倒霉蛋”。 “他就是李将军!”薛益赶忙说。 “啊——” 苏小舟有些傻眼,自己奉命来接人,竟让人烧成这样,果然不负众望,连这种简单差事都能办砸。 “大人,这……如何复命是好?将军受伤,我等恐有渎职之嫌。”薛益十分头疼。 “别担心,我还没核对过文书,没有正式接手他,不算接引失职。” 苏小舟蹲下来,两指搭在冒着青烟的年轻人的脖子,深深叹了口气,“虽然还有气,好像不太行了……驿丞大叔,顺便把义庄的人也唤来吧。” “是——” 驿丞越看他越是顺眼,赶忙差人照办。 “真的……不考虑救治一下吗?” 声音从围观的人群最后传来,苏小舟抬头一看,驿站外头进来三个年轻的路人。 这三个人看起来挺奇怪的……左右二人都穿着软甲,骑着高头大马,身姿笔挺,目不斜视,一看就是军中之人。中间那个却穿着件破烂溜丢的沙袍,骑着一只瘦弱的老驴,驴子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小货郎。 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与长安城里寻常男子不同,他的五官轮廓清晰,眼睛很大,上睑双褶,目光朗朗,看起来有种别样的精气神。 3.莫非是上官大人!(上) 驿丞余光一扫,两个军士押着个货郎,八成是铤而走险贩卖禁货被抓了。 这种江湖混混,他见得多了。只要有钱,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肯卖。如今连人带赃被端了,也是罪有应得。 三人并行上前,待看清楚地上躺着的人,左边一个面相白净的军士立刻脸色大变,失声惊呼道:“他不是那个——” “怎么回事?昨日他还好好的!”另一边身形魁梧的军士急冲冲地吼道。 看来他们是认识的,盔甲制式也十分相似,该不会是同一支部队的吧? 边军兵将个个脾气火爆,又很看中袍泽情谊,一旦闹起来可就麻烦了…… 驿丞赶忙上前说:“二位军爷,村医居所离这儿不远,片刻便能赶到。大家不懂医术,不敢妄动伤者。” 这时,混混下了驴子,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拖着音调懒洋洋道:“按照马的脚程来算,他顶多快我们一炷香的时间。所以,人刚到这儿……就被点着了。驿丞大人,你这驿站莫非是黑店不成?” 他仔细提了提驴子身上的布袋,才走上前去查看伤者。 有大量的火油助燃,大火是瞬间烧起来的,所幸被及时扑灭,此人还有一线生机。 他撸了把袖子,“拿把剪刀来——” 杂役们纷纷望向驿丞,谁也不敢动弹。 小混混翻了个白眼,都说天子脚下只认衣裳不认人,这还没进长安便见识到了。 “得立刻剪开他的衣裳,用烈酒清洗伤口,然后挑破所有的水泡,用熟油涂抹,再尽量给他灌服温水。这样,或许能撑到大夫带着烧伤药来救命。”他蹲到伤者身边,开始动手去分开跟皮肉紧紧粘粘的衣裳和盔甲。 “这位小哥……你的病鸡看起来快不行了,有闲功夫不如照料下它。” 苏小舟指尖所指,一个秃毛的蔫鸡从驴背上的布袋里探出头来,鸡冠、肉髯和裸露的鸡皮皆是紫黑色,一对眼睛透着深绿,若不是还在微微动弹,仿佛已经死了多日的样子。 小混混撇撇嘴,“懂什么,这是大漠‘血凤’,吞食毒虫为生,生猛得很。这儿的人死光了,它都不会死。” “病鸡”仿佛听懂,抬头冲人群叫了两声,凄厉的犹如正被割颈。 “咳咳——” 苏小舟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冯超,怎么治这烧伤,你听清楚了吗?” “嗯?……嗯!” 冯超一愣,赶忙点头。 “那好,你与驿丞带人去办吧。把这人搬到房内去,别在日头下晒了。” 苏小舟吩咐完,立刻回身抱拳作礼,十分客气地说:“李将军,咱们挪个凉快的地方说话吧。” 薛益、冯超傻眼了,这个小混混……是他们等的李将军?! 那地上这个“倒霉鬼”又是谁? …… 走进冰窖,温度骤降,一阵水汽直入胸中。 连日快马加鞭,他们许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喘口气了。 长安城周围共有八座驿站,唯北驿规模最大,配备齐全,作为接待番邦使团的第一站,丝毫不露怯。 还没站定的功夫,薛益忽然半跪下来,面有愧色道:“属下无能,适才认错了人,虚惊一场,丢了东宫的颜面,请大人责罚!” 苏小舟摆摆手,“本官一早到了,远看你和冯超相谈甚欢,怕你们拘谨,便躲在这儿补了一会儿觉。李将军安然抵达便好,你急着领什么罪?” 家事料理完,自然要办正事。 “李将军一路辛苦!东宫右内率府副率——苏小舟,有失远迎。” 如此正式的介绍,按理得报上表字,以便往后称呼,而他却偏偏只给了名讳。 薛益、冯超心知肚明,苏大人的表字太过温润,与他堂堂武将的身份不大相符。于是,每当向不知根底的人自我介绍时,他总是刻意省去这部分。 对方愣了一下,抱拳回道:“安北都护副将李渔,字剡棘。幸会,幸会!” 苏小舟眉梢一抬,“听起来……满扎手的。” “让苏大人久等。” “李将军,客气。” …… 你来我往几番寒暄,苏小舟终于在薛益挤眉弄眼的暗示下切入正题。 “李将军,循例需要勘验一下你的调函和路引。” “那是自然。” 李渔点头示意,面相白净的军士才从袖中掏出两件文书。 一份是兵部的调函,一份是路引。 “嗯,路引是安北都护发的,调函的印鉴也没有问题。那……你们两位的呢?” 等了片刻,见他们没有出示文书的意思,苏小舟淡淡笑了笑,“没有别的意思。太子殿下既然遣我来接引将军,如若有什么不便,大可放心吩咐。” 薛益一听,后背阵阵发凉,原来这差事是太子殿下吩咐的!难怪苏大人忽发勤勉,又对李渔一行如此周到客气!多亏他们没事,不然自己和冯超或许脑袋不保! 李渔嘴角一提,笑道:“没有别的调函了。他们并非安北都护的军士,也不是朝廷调回来的。” “哦?” “图努和复生都是我的家奴。” “家奴?” 苏小舟眼睛一眯,细细打量起两个人来。 面相白净的是中原人无疑,是李渔的家奴……勉强说得过去。另一个,身材十分魁梧,仔细看来,额宽脸方,头发弯曲泛黄,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应该是外族,颇像坊市里突厥客商的长相。 不到五品的外将,随行带着两个家奴,一个汉人、一个突厥人……突厥人可没有买卖为奴的习惯。 “我祖母出身突厥铁勒部,图努的祖父是她的家奴。苏大人还有什么异议吗?”看出来他的疑虑,李渔主动解释道。 原来是与突厥通婚的汉人家族,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世上纨绔千千万,各有各的活法,行军打仗带上家奴,自然不需要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宫副率来过问。 苏小舟直点头,“没问题!等进了京城,我让人带他们去衙门挂个号,领个身份牌。” “好——” 说着,李渔忽然严肃起来,“苏大人没问题了,我却有几个问题。” “将军但问无妨。”苏小舟笑脸相对。 右内率府率之位空缺,太子殿下让他来接人,意味十分明显。此人明日或许就是上官了,哪怕他有一百个问题,自己也要耐心解答。 4.莫非是上官大人!(下) “第一,你当真的是东宫的人?确定是太子殿下派你来的?” 李渔抱着双臂,目光上下一扫,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言自明的笃定。 被他如此打量,苏小舟心神一动,不由觉得有些心虚。 自己在东宫待了十年,从没听说过李渔这号人。他和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关系,自己的身份难道被他看出了什么不妥?还是……太子殿下曾向他透露过什么? 这不可能! 太子殿下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 自家大人竟然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住了? 薛益立在一旁,不觉疑窦丛生。 既然李将军与太子殿下有书信往来,为什么会怀疑来接引他的并非东宫之人?若只是因为方才“刺杀”引发的莫名揣测,他又为何如此笃定?而既然笃定接引之人有问题,又为什么跟随苏大人来冰窖? “李将军,苏大人与卑职等的确是东宫右内率府的人。”他掏出自己的身份牌,呈到李渔的面前。 李渔并没有接去,甚至看都没看一眼,目光始终停在苏小舟的脸上。 他并没有怀疑薛益和冯超的身份,而是疑心他们的上官苏大人。 “千真万确。” 苏小舟扯下腰间的银鱼符,交到李渔面前。 李渔立刻接下,反复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心中更是疑惑。 此人明明……怎么可能在东宫当差? “差事的确是太子殿下亲自安排的。进了京城便会安排你入宫觐见,若我是假的……也瞒不了你几个时辰了。” “只是……你……”李渔欲言又止。 虽然苏小舟身份可疑,但是太子要留什么人在身边,自己也无权过问。 “罢了。” 他摆摆手,继续问道:“第二,我与大人你素未蒙面,与太子殿下也有十年未见了,方才……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都打扮成这样了,却被人一眼看破。明明不管怎么看,复生、图努都比自己更像安北都护的军士,原由在哪儿?他很想知道。 苏小舟笑了笑,“那只病鸡真正的主人是被烧伤的那位吧?你的袍子和驴子也都是那个人的。病鸡见到主人受伤,悲鸣不止,也算是只情意深重的鸡了,将军以后可要好好待它。” 原来因为它…… 李渔失笑,“没错,昨日我们在野集上遇见了那人。本将军十分喜欢他的‘血凤’,所以用所有的财物做了交易。若不是他的驴子体力不济,也不用诸位等上这么久。” “连同佩刀都换了……”苏小舟小声嘀咕道。 身为军士,丢盔弃甲,拿佩刀换一只鸡,这事传出去整个安北都护府都要颜面扫地。 “你说什么?”图努一脸不悦。 虽然他和复生也对公子拿家传宝刀换鸡不大赞同,但是旁人的质疑却一个字也听不得。 “我说换的好!” 苏小舟瞬间换了个笑脸,“反正在京城也不方便穿军中甲胄,更不需要佩刀。我给将军准备了几身便服,咱们进了城就全都换了吧。” 薛益瞪大了眼睛,哪怕是对东宫三师,苏大人也从来没这么周到过,难道…… 不得了……这位李渔将军是被调回东宫来任职的!八成就是准府率大人——,那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县官不如现管,难怪……难怪!自己这个时候领悟是不是太迟了?苏大人也不给透个底,让他们白白错过给上官留个好印象的机会! “第三,你们——” 李渔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薛益心中一个咯噔,完了,上官大人这是要兴师问罪了。 李渔的行程只在书信中报告给太子殿下,苏大人来接人又是殿下亲自安排的,知道他今日抵达长安北驿的人不会太多。而却有人早早埋伏在此地,“李将军”一露面便中了招了,这事若是深究,说不准会挖出什么大麻烦。 “你们——” 李渔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知道长安哪里有斗鸡的坊市吗?十年没在长安城了,一定变化很大,小时候玩儿的地方都不一定在了。如今‘血凤’在手,得赶紧找个地方让它大显神威呐!” “咳咳——咳——” 薛益呛了口凉气。 李将军竟然不问遇刺的事,而是找地方斗鸡? 完了,又是一个草包上司! 跟他想一起去了的苏小舟如蒙大赦,赶忙道:“长安城我熟呀!将军要斗鸡,西城‘怀远坊’是上上之选,那里背靠长安县衙、面向京兆府和西市,又热闹,又守规矩!坊中有家‘金距院’,可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斗鸡场。” “好——” 李渔立马来了精神,“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进城吧。身上盘缠都给那泼皮了,不尽快去挣点钱怎么在长安安家!” 安家…… 太子殿下的故交,竟然要考虑安家的事,难道是家道中落了? 苏小舟思量着,顺手掏出一袋碎银,交到那个叫复生的家奴手上,“只到京郊来办差,银子带的不多,你初到长安,先拿去添置些衣物吧。” 他的话全是对下人说的,也由不得李渔拒绝,何况他们现在的确需要银两,复生赶忙道谢,欣然接受了。 一旁的薛益悔得肠子都青了,想着只是来驿站办差,他根本没带任何钱财,要不此时正好对准上官大人先献殷勤。 看来苏大人出门乘马车是对的,又是盘缠又是便服,这铁关系算是攀下来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李渔的表情再度认真起来。 苏小舟不由皮一紧,果然是祸躲不过,他还是要追究方才的“意外”。 “苏大人可知……是谁调我回京?又所为何事呢?” “啊?” 苏小舟傻眼了。 他自己不知道吗?!没有重大军情,单独把一个边将调回京城,没有上意是万万不可能的,寻常世家大族调个人回来,都得挖空心思、使尽力气,他这感情倒好,干脆不知道是谁从中帮的忙。 李渔看起来一脸真诚,应该确实是不知情。而他既然这么问,此事一定与太子殿下无关。 这就奇怪了…… 苏小舟沉了口气,“兵部出的调函,应该有存批。将军去报到时,自然能知道。” 5.晚膳风波(上) 目送薛益领着李渔三人进了怀远坊,苏小舟便在坊外马肆换了匹马。 时近傍晚,承天门上暮鼓一起,宫城各门便要关闭了,他们必须一路快马加鞭方能赶回宫去。 一般来说,随苏大人出来办差,能晚归的就一定会晚归。像这种京郊的差事,在内城耽搁个三两天,去各个坊市溜达溜达,玩儿一玩儿,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宫去?似乎还有点儿心事重重的样子…… 冯超一路都在犯嘀咕。 当暮鼓声响起,二人已经走在皇城巷道内了。 “终于赶上了!大人是否要去复命?小人这两日不当值,今夜要在皇城滞留,还得去次内坊签押一下。”冯超有些紧张地说。 除却那个留在驿站治伤的“倒霉鬼”,这趟接引差事办得还算顺利。他这人胸无大志,不求长官的赞赏,如果苏大人不做要求,随不随他一道去复命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复命的事不急——” 苏小舟笑了笑,“所有人都说我是东宫的米虫,在关宫门前赶回来,当然是要去吃饭了。” “吃饭?”冯超傻眼了。 米虫这话,旁人私下说一说便罢了,苏大人拿来自嘲,还真是心大。 吃饭……晚膳…… 今日是…… 仔细一想,他恍然大悟,“明日是十五,各率府长官要向詹事大人奏事。各府将军今夜都会宿在东宫,您与他们一起用晚膳,和乐融融,更有利于增进同僚的感情!” “感情……” 苏小舟叹了口气,“你平时都不跟别人聊天儿的吗?虽然多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但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个不思进取的‘废物’,还不如‘米虫’呢!” “大人——” 冯超自知口拙,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撇下他,苏小舟径自往膳堂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扬声道:“人各有志,有人想建功立业,有人却只想安安稳稳活着。当个‘米虫’没什么不好,所有差事样样办妥,自己问心无愧即可。回头你告诉薛益,如果他想挪个地方,自己来跟我说。” …… 走进膳堂,只见南一桌、北一桌,桌面上都摆满了各类膳食,中间隔着数排空荡荡的桌案。座位还是那个格局,五人一桌,井水不犯河水。 北边一桌两侧分别是负责守卫之职的左、右宗卫率和左、右虞候率,上座是左卫率中郎将王昭。王昭是与苏小舟同年入宫的太子伴读,如今执掌亲府勋翊府,是整个东宫最机要的府属之一。 南边一桌上位是右卫率中郎将李承儒,既是宗室子弟,又曾是潞王殿下的伴读。他在东宫虽然官职不低,却始终被视为“外人”。其座下两侧都是执掌内务的率府将军,一边是的左监门率和右监门副率,另一边是左内率卢佶,出身范阳卢氏,也曾是太子伴读,身边空着的位子显然是留给苏小舟的。 今日的气氛,有点儿不大对啊—— 苏小舟蹑手蹑脚入内,小心翼翼到自己的位次坐定。 “小舟,你去哪了?我们等了你一个时辰了。”王昭杀气滕滕的声音传了过来。 苏小舟无奈抬起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不出意外,他又被盯上了。 王昭出身太原王氏,是世家大族中顶尖的名门望族。不甘被家族荫庇,他从小勤学苦练、夙夜匪懈,文治武功样样出类拔萃。个人奋发图强惯了,最看不惯安于现状的苏小舟,找到机会便要对他进行一番鞭策。 “王大哥,我出宫办差去了,刚刚赶回来。那个……你们等我做什么?” 不等王昭开口,身边的卢佶猛得一拍桌子,大声吼道:“你未到,膳堂不肯放碗筷!” “咳——,什么?!” 苏小舟傻眼了,“什么时候定的规矩,人不齐不放碗筷?” 东宫膳堂归尚食局派来的掌膳姑姑管辖,她莫不是疯了吧?整的什么破规矩,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位四品将军! 说话间,两名小内侍已经抱着碗筷小跑进来了。在诸位将军怒气冲冲的注视下,大气不敢出一下,迅速布好碗筷逃也似地离开了。 “听说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的。一日两膳,苏大人未到场,不许开席。”对面冒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说话的是右监门副率崔铭,出身清河崔氏,虽说是旁系侧枝,家族也算出了大力,先是把他送入国子学进学,三年后又在东宫谋了个不小的职位。右监门率半个月前病殁了,暂由他代行职务。他负责东宫诸门禁卫,对宫中琐事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苏小舟有些摸不着头脑。 崔铭冷笑一声,暗暗看了眼王昭,继而扬声道:“半个月前,端阳宴之后。听说那日大人回家探亲,回宫晚了,没能喝上芙蓉绿豆羹……太子殿下心疼的紧,便如此吩咐了掌膳姑姑。” 谁都知道王昭是太子殿下的心腹,说话比三师、三少还好使,自己能不能被扶正,就要看今日的队站的好不好了。他既然向苏小舟发难,自己便要当好这个马前卒! 一下子,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关于苏小舟和太子殿下关系特殊的传闻并不少,但谁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说。崔铭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轻易犯了东宫最大的口忌。 “原来如此——” 苏小舟笑了笑,起身提了酒壶,把盏走到北边那桌边上。 “王大哥,诸位大人,今日都是小弟的不是!望诸位海涵。自罚三杯,先干为敬。”说完便自斟自饮起来。 一连三杯之后,王昭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大哥,你为什么不喝?” “小舟,出什么事了?” “大哥,对不起——” 说完,苏小舟握着酒盏的手重重砸在王昭面前的桌案上。 手中酒杯瞬间破碎,哗啦啦,杯盘碗盏落了一地。 “对不起……”苏小舟低声重复着。 他的拳头越握越紧,酒盏的碎片刺破手心,殷红的鲜血慢慢溢出。 李承儒十分诧异,崔铭更是惊呆了,真没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小舟今日会跟王昭叫板。 其他人瞬间慌作一团。 “快,快去请太医!” “小舟,你疯了吗?” …… “苏小舟,你这是要害死王大哥呀!” “都闭嘴——” 王昭一拳砸在桌上,接着扯过苏小舟的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捡出掌心的碎片扔得老远。 仔细一看,还好,伤口不算深。 “喝醉了吗?” “没有。” “那就好,卢佶,你把小舟送回房去,不要乱动伤口,等太医过去处理。” “好——” 卢佶立刻过去,小心翼翼接手了苏小舟。 案前的崔铭看傻了眼,砸了个杯子而已,这些东宫元老们怎么乱成这样? 这时,王昭站起身来,冲他说道:“崔铭,随我去向太子殿下请罪吧。” 6.晚膳风波(中) 随王昭跪在丽政殿外的长阶下,崔铭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东宫里关于苏小舟的闲言碎语并不少,比他今日说法过分的话多了去了,怎至于特意来向太子殿下请罪? 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郑重其事跑来告罪,万一殿下这会儿心情不佳,定他一个诋毁储君、忤逆犯上的罪名,这辈子的大好前途可就完了。 “王中郎,卑职一时失言,却也没说错什么,殿下的确十分疼惜苏副率。我与他三两句口角,也无伤大雅,本没人会追究,如此冒然觐见殿下,原本的小事可要化大了。咱们不如……不如回去再商议一下。”他战战兢兢地说。 入东宫半年以来,自己巴结王昭还来不及,绝不可能得罪他,今日甚至也是为了给他助威,才会出言刺激了苏小舟。如此尽心尽力,却稀里糊涂被他抓来见殿下,事情的走势似乎有点不太对…… 王昭看了他一眼,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 “其实,今日之事本与你无关。但是小舟受伤了,我担心自己一个人承担不起,故携你一同前来请罪。崔副率,你若要怨,便怨我吧。” “呃——” 崔铭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原王氏的公子,掌管东宫过万府兵的中郎将大人对他说,担心承担不起苏小舟挂彩的罪责?! “大人,卑职愿意向苏副率道歉。定然可以得到他的谅解,咱们还是不要将此事闹大了……”他近乎哀求道。 “重要的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小舟他受伤了!”王昭有点压不住火气,此人愚钝至极还要自作聪明,实在不适合待在东宫。 崔铭一听也急了,“苏小舟受伤,是他自己弄的,大人与我谁也没动手,这大家可都看到了!” “你还是没懂!” 王昭不禁叹了口气,“小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东宫的,是太子殿下的。” “是——!我等都是东宫的,是殿下的。所以,完全没必要因为那么点儿小伤,这么点儿小事去打扰殿下!”传话内侍尚未出来,崔铭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什么小伤、小事?” 王昭沉了口气,蹙着眉头道:“在东宫,关于小舟……就没有小事。” 东宫的事情,崔铭自以为了若指掌,其实不然。苏小舟就是一个变数,小时候大家不懂事,没少合伙欺负瘦弱的他,太子殿下也从没有制止过,但却有一条底线:任何人绝不可以伤到小舟一根头发。 这条底线,被执行的丝毫不打折扣。 大家入宫第一年,因为用墨汁染黑苏小舟的指甲,荥阳郑氏的孩子便被打到皮开肉绽赶回了老家。 所以多年来但凡武试,苏小舟一定夺魁,因为根本没人敢碰他。当然,如果不小心受伤,他自己也不会好过,轻则禁足,重则禁闭抄书,都是按月起算的。 今日他为何故意弄伤自己?估计是问不出答案来的,但或许能从太子殿下这里找到原因。 “王中郎,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传话内侍从殿内出来,快步走向他们。 崔铭的腿有些发软,“大人,既是大事……会有什么结果?” “轻则笞杖,重则贬谪。”王昭冷静地回答。 “如此严重——” 崔铭瘫坐在地上,不由瑟瑟发抖,“苏小舟何故陷害大人?” 王昭摇摇头,“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自小一同入选东宫,朝夕相处多年,他们的关系早不只是同僚,而是比家人更亲密的伙伴,是打不散的手足。 多年前那个春朝,初桃盛开的日子,那个与众不同笑容烂漫的孩子,是他记忆中唯一不变的色彩。他相信,无论如何严苛相待,苏小舟绝不会有心对自己不利。 ****** 东宫·西卫所 竹林掩着西窗,房内烛光暗淡。 苏小舟披着宽大的月白寝袍,跪坐在低案前,对着铜镜细细梳理着披散的长发。 虽然未施红妆,镜中依然映着粉黛颜色。高挺的额,细长的眉,白皙的肌肤,垂顺如瀑的青丝,铜镜内外明明白白是个妙龄女子。 自己是女儿身,是她至死都要守住的第二个秘密。 夜深人静,晚风吹散白日的暑热。 她的掌心有些隐隐作痛,同时感受到伤药淡淡的清凉。劳累了一整天,此时已经十分困倦,灯油添了一遍,却还是不能就寝。 她在等人…… “吱呀——”一声,房门自外被推开。 突如其来的响动,苏小舟并没有惊慌。这个时辰,除了太子殿下没有任何人会来。 “殿下——” 当她回过头时,李弘修长的身影已经投到内室。他穿着一身淡紫长袍,高束着发髻,没有戴冠,显然是从寝殿过来的。 灯光晦暗,照不清他的面容,依稀只见冷峻的侧脸分明带着怒气。 “殿下,我……” 话还没说出口,李弘已经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缠着白沙的手。 他紧皱着眉头,眉间蹙成一个“川”字。 “不是跟你说过……绝不可以受伤吗?!” “殿下,小伤,不碍事的。”苏小舟小心地说。 自入东宫以来,她每次受伤都会惹怒太子殿下,以至迁怒所有相关的人。至于原因,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虽然这一次,她是故意弄伤的自己。 “自己弄的?”李弘问。 “嗯。” 苏小舟连连点头,赶忙问:“殿下怎么处置王昭大哥的?” “杖二十,贬为六品昭武校尉,迁鄯州边军。” “二十下,也太多了……” 苏小舟直咋舌,眼珠一转道:“如此一来,应该不会有人怀疑了吧?” 太子殿下早就提过,需要派王昭去鄯州办件要事。但陛下近来身体不好,他担心派人去驻军重镇,会引起二圣和朝臣们的猜疑,因而迟迟未动。 今日她顺势而为,刚好给殿下一个向王昭“发难”的理由。 李弘戳了戳她的额头,“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你。” “那臣可以功过相抵吗?” “想得美,罚抄《道德经》三百遍吧。” “伤了手还怎么抄书?” 苏小舟猛然举着手,瘪着嘴带着哭腔道:“多亏及时请太医来看,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了?” 李弘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她的手有什么不妥。 7.晚膳风波(下) “要不然就好了。哈哈哈哈——” 本来说的一本正经,苏小舟忽然把自己给逗笑了。 李弘一向不苟言笑,鲜少有人敢跟他闲谈,也唯有她能给他说几个没头没脑的笑话,逗他开心一下。 一般来说,这会儿他的气也应该消了。 “你笑什么?这伤口,或许会留疤的。” 李弘并没有被她的快乐感染,神情满是担忧。 “没事的,太医说不会留疤。” 话说完,苏小舟忽然觉得不对。明明受伤的是自己,现在反倒是她在安慰太子殿下,仿佛受伤的人是他一般。 “你接到剡棘了?”李弘忽然问。 苏小舟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渔,那个名字很扎手的家伙。 提到正经公务,她赶忙回道:“是的,今日已将李将军一行三人接入城中,由右内率府的薛益随行照应。李将军说,他要……休整一下,再入宫觐见。明日一早,臣便出宫去接他。” 李弘点点头,又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苏小舟有些不解,既然殿下安排她去接引,应该是与李渔有很深的渊源,为何人进了京城却反倒不着急见了? “抄书,先记账,本宫再交给你一件差事。” 一听有差事,苏小舟立刻来了精神。 “看着他。”李弘说。 “谁?!” 苏小舟有点懵。 “剡棘。” “为……” 话到嘴边,苏小舟又给吞了回去。 该她知道的事,太子殿下自会知会。他不说的,她就不该多问。只是这个李渔到底是何方神圣?殿下如此谨慎,忌惮的是什么?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是,臣一定好好盯着他。只是,饮食起居琐事众多,具体要注意些什么呢?” “只需要弄清楚一件事。” “嗯——” 苏小舟瞪大眼睛,一脸期待。到底会是什么大事? “弄清楚是谁调他回京的。” “啊?!” 苏小舟傻眼了——这事李渔自己也想知道呢。 转念一想,此事竟连太子殿下也无法查证,还真不是一般的蹊跷。 “本宫查过了,兵部的存批上没有印鉴,只有李尚书的亲笔记录,备注了两个字:圣意。所以,召他回来的若非父皇便是母后。必须知道到底是谁的旨意,本宫才能放心见他。” 李弘郑重的嘱托,让苏小舟一阵心惊。 她被保护的太好了,犹如温室里的花朵,如今已经与当年的伙伴们渐行渐远。不能像王昭他们那样,为殿下明枪暗箭的去厮杀,只能做一只混混噩噩的米虫。 男女终归有别,光是守着自己的秘密过日子,她已经用尽全力。十年前,偷龙转凤,入选东宫,若是秘密暴露,苏氏一门恐难保全,就连太子殿下也会受到牵连。 殿下寻常甚少与她说政事,但从只言片语中依然能感受到他当前处境的困难。 陛下风眩症重,皇后娘娘垂帘听政十载,后党、外戚势力膨胀。身为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太子,殿下若不尽力争取,恐有性命之虞。 生于皇家,即便是亲生骨肉,也有可能成为铺在大位之路上的累累白骨。 …… 正事说完,李弘忽然露出笑意,从袖袋内掏出一把莲子,放在一旁的低案上,“这些给你,午后在太液池摘的。” “谢殿下。” 苏小舟与他相视一笑,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另一个用处。 李弘顺势倚在她肩上,绞着手指低声道:“小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对你好,只能把自己喜欢的都给你试试。” 苏小舟沉了口气,故作轻松道:“谢谢殿下,我很喜欢。”顺手拈了一颗青翠欲滴得莲子,准备剥来尝尝。 “你别动手,伤指甲,我来剥。” “瞧,这么短的指甲,伤不到的。” “那也不行!”李弘一下子坐起来,抓住她的手仔细瞧了一阵。 “怎么了?”苏小舟偏过头。 “小舟,你把指甲蓄起来吧。涂上蔻丹,一定极美。”松开她的手,李弘一边剥开莲子一边平淡地说。 这话把苏小舟吓了一跳,太子殿下什么意思?她好歹是个个武将,蓄了指甲、涂上蔻丹会像个什么样子? 正犯着嘀咕着,李弘已经将剥好的莲子去了心,一半接一半放在她的手上,接着便开开心心跳起来,兴冲冲去翻她的柜子了。 “小舟,上次跟你说的单丝碧罗笼裙买了吗?还有榴花步摇和新色的口脂呢?”他的声音轻快愉悦,与方才的殿下判若两人。 苏小舟沉了口气,抬手指道:“在最里面的花梨匣里。” 当今的太子殿下,在最私密的场合里,似乎并不把他自己当成男儿身——这是她至死都要守住的第一个秘密,也是她无法离开东宫的原因。知道如此秘辛的人,除非死了,否则将永远被困在围城。 “剡棘他……喜欢你吗?”提着长裙在自己身上比划的李弘忽然回头问。 “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苏小舟琢磨着回道:“应该还可以吧。我本以为他要调入东宫履职,会是上官大人,所以招呼得还算周到。就算谈不上喜欢,他至少不讨厌我。” 李弘似乎挺满意,笑盈盈地说:“李渔对本宫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所以,希望你能与他和睦相处。” “要不要给他……” 苏小舟欲言又止,想问一下是否要给李渔准备一笔安家费,转念一想,殿下应该不希望听到旧友需要接济的消息。买个宅子、配几个仆婢,一笔小钱而已,自己出便是,若是能获得李渔的信任,倒也划得来。 “那臣明日去见他,看看他有什么需要。”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与本宫是旧识,你是本宫心腹,多走动合情合理。” 李弘放下裙子,将散开的长发再度束起。 苏小舟觉得很奇怪,他明明很喜欢鲜艳的衣裙,喜欢簪钗首饰,喜欢各种胭脂水粉和口脂,却从来没有把裙子穿到身上过,试用水粉、口脂,也仅仅是涂抹在手臂上看看颜色。 很多次想建议他试试,她却始终没说出口。 “殿下,既然喜欢为何不试穿一下呢?”她终于鼓起勇气。 李弘看了她一眼,脸上的喜悦瞬间退去,“男儿天生身材健硕,既没有少女的弱质纤纤,也没有妇人的雍容丰腴。哪怕再美的衣裙,穿上也毫无美感,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裙裳……还是你穿着合适。” 8.娶个妻室吧! 承天门上晓鼓声起,六街鼓随之响彻长安。 三千响后,自外郭城向宫城,层层城门次第打开,坊市大街再度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熙熙攘攘又是崭新的一天。 一大早,东宫詹事府内议事,王昭已不在列。或许因为昨日的风波,气氛颇有些奇怪,所有人都刻意回避望向苏小舟,却又难以掩盖不时想看下他脸色的心思,于是成了满堂人伸头缩脑的古怪情境。 东宫詹事韩原也有些心不在焉,破天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让大家散了,甚至没盘一盘一个月来各率府的开支用度,更别说每次议事的必备项目——苏小舟与右内率府近期搞砸公务盘点。 大家各有差事在身,有的要出宫回军营,有的要殿前待命,有的要调度禁卫换防,如鸟兽散后一个个步履匆匆。 唯独苏小舟不慌不忙,她今日的计划是去怀远坊接李渔,然后送他去兵部报到。 金距院的斗鸡赌局通宵达旦,隔条街就是专门招待赌徒的客栈,那只病鸡若真如李渔吹嘘的那般神勇,去早了恐怕他们还没睡醒。 慢悠悠行到府院檐下,她便被卸去甲胄的王昭拦住了去路。 “王大哥——” 她老实的犹如一只鹌鹑。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说的,王昭应该不会计较她自作主张吧? “你要去哪儿?”王昭问。 语气还算是和缓,可是他一向不动如山,动怒之后、拔刀之前全都是这副样子。 “出宫,办点事。” 苏小舟默默后挪了几步,万一他动手,还有个逃生去路。 王昭点点头,“我送你。” 周围霎时安静,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假装相互交谈,或是出神于别处,实则逗留观望,想看看昨夜被连降两级、贬谪边军的王昭要怎么跟苏小舟算账。 “还疼吗?” “还疼吗?” 两人对视着异口同声道。 不远处,卢佶终于收回关切的目光,释怀地笑了笑,负手转向另一边的巷道。 方才还担心他们打起来,自己不知道该帮谁。如此看来,大家的情谊依旧坚固,不是世俗得失可以轻易衡量的。至于苏小舟昨日到底发的什么疯,该知道时他自会知道。 …… 宫巷悠长,苏小舟与王昭各怀心事,徐步慢行。 “王大哥,你有伤在身,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完全没问题!”苏小舟抬起手,用力在王昭眼前晃了晃。 王昭的脸色有些苍白,让她愧疚不已。虽说做戏做全,但太子殿下罚的未免也太重了。幸亏王昭根骨坚韧,换做旁人早就被打趴下了。 “小意思。” “二十杖可不是小意思!” “什么?” 王昭猛然驻足,脸色也沉了下来,“卢佶他们只知道我受了杖责,却不知具体数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昨夜之后你还见过太子殿下?!” 果然言多必失,苏小舟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不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急着解释,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可是应该怎么解释呢?她连是哪些人行刑的都不清楚。 “小舟——” 确认四下无人,王昭重重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你与殿下的情谊……世所不容,不要再沉溺下去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踏踏实实娶个妻室,生儿育女,做个真正有担当的男子汉。” “啊?” 小舟傻眼了。 娶妻,生儿育女,还要当真正的男子汉…… 原以为王昭有什么临别托付,没想到是自己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不等她回话,王昭继续道:“愚兄有个族妹,年方二八,饱读诗书,温婉可人,与你正是良配。” “咳咳——咳——”苏小舟呛了一口气。 看来王昭有备而来,连妻室都帮她找好了。 太原王氏的女儿,自然是超凡脱俗的大家闺秀,五陵少年争相求娶的对象,配一个五品副率绰绰有余。自己如果开口拒绝,还真是不识好歹。 “离京还有几日,我会去见令兄,议一下这桩婚事。此事若不能定下来,我去鄯州也走的不安心。”王昭自顾自道。 提到哥哥苏泊沧,苏小舟不由头皮发麻。 大唐开国以来,设都督府管辖州郡,其中扬州、益州、并州、荆州因在咽喉要地,都督由宗室亲王担任。这些人丁繁茂的富庶之地,极易累积藩王势力,因此圣上用之也疑之,各州长史便是朝廷派去监督都督之人。 长史这个职位虽然不过从三品,却是朝廷在地方上的耳目,就连都督本人也要加以笼络,钱帛收益自然不少,是肥缺中的肥缺。更重要的是,只要任上不出差错,很有机会能够进入中央枢要。 十年前,父亲官至周王府司马,若是继续留在王府,仕途恐再难上升。于是,他一心谋求荆州长史一职,首当其冲必须证明自己忠心不二。若能留下亲子在宫中,势必比其他待选之人更有优势,而众皇子伴读的擢选便是当时最好的机会,顺理成章便替兄长向礼部报名参选。 对于哥哥来说,成为皇子伴读,也是将来出将入仕的好机会。可是造化弄人,偏不巧,擢选的日期临近,他却出了水痘,不能见风。当时倘若当时告假退出,势必让圣上疑心,父亲所求必定落空。 那时,父亲年岁已经不轻,荆州长史之位是更进一步的最后机会。于是,他不得已出了一个下策,让女儿穿上男装,以苏家次子的身份顶替擢选。本以为以她的资质无论如何也不会入选,万万没想到,后来…… 如今这个困局,始于当年那场水痘。被迫留在东宫的她,也成了哥哥最大的心病。 王昭是东宫的人,身份敏感,贸然跑去要把妹妹嫁给他的妹妹。依哥哥的脾气,指不定能跟他打起来。如果事情闹大,秘密败露,苏家可就大祸临头了。 “等等——,王大哥!我哥哥自己还没娶亲呢,你去跟他商议,恐怕不妥当。而且,家里人都说我还年轻,需要先立业、再成家。如今,我还只是区区从五品的副率,离功成名就还早着呢,可不敢想着娶亲的事儿。不仅我哥哥尚未娶亲,你与卢大哥也都未娶亲,长幼有序,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苏小舟连珠炮似的说。 “你别跟我打哈哈!殿下跟你这般大时,便娶了太子妃娘娘,还纳了三位良娣。然而至今无所出……” 王昭骤然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大家暗地里议论——是心仪你的缘故。” “我?!” 苏小舟差点没厥过去。 太子殿下千真万确不喜欢太子妃裴氏,但他也从来没说过喜欢任何人。就算传言是真的,他不喜欢女子而中意男人,但自己可是如假包换的女子,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心仪之人,东宫无嗣这个锅自己可万万背不得。 枉顾她一脸不满,王昭继续忧心道:“如今的东宫,居心叵测之人不少,我在这里尚能对他们有所制衡。离开的时日久了,恐怕卢佶和你镇不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若是他们拿你来做文章……” “王大哥,别担心,太子殿下不会让你在鄯州待太久的。”苏小舟拍拍他的肩膀。 从他的表现来看,殿下还未向他交代差事。昨日一闹,他又是挨打又是贬谪,现在没对自己出手,已经足够顾念情谊了,还要把妹妹许给自己,简直感天动地。 “小舟,今日你必须给我一个准话。” 王昭死死瞪着她。 苏小舟知道,自己嘴里胆敢蹦出个“不”字,今日就死定了。 “我……我觉得的确应该娶亲了!王氏淑女,求之不得!” 她卖力挤出笑脸,“不过,家父远在荆州。婚姻大事,还需他老人家亲自做主。冬至前他将回京述职,到那时一定投贴拜见王氏尊长。” 事到如今只能使出缓兵之计。王昭不仅一根筋,而且家大势广。如果他铁了心要她当妹夫,到时候又要麻烦太子殿下了。 似乎被她的“真诚”打动了,王昭点了点头,“记住,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听出他态度松动,苏小舟立刻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小弟当然乐意与王大哥亲上加亲了!” …… 眼看要到宫门口,不远处马厮传来声声嘶鸣。 “你出宫办什么事?” “昨日从驿站接了位安北都护归来的李将军,今日还要去照应一下。” “李渔?”王昭忽然停下脚步。 “王大哥,你也认识他?” 苏小舟十分诧异,过去十多年里,她可从来没有听人提过他。 “你可千万看好他,别让他弄出乱子来,牵累到太子殿下!”王昭紧张万分,显然已经忘了方才逼婚的事儿了。 早知道他这么关心李渔,刚才就不用费这么多口舌了,苏小舟暗自叹息。 “李将军他……有什么问题吗?”她小心地问。 王昭摇摇头,皱着眉头道:“其实我并没有见过他,只是听前任太傅提过一次。据说他顽劣乖张,曾私自携带禁物入宫,不慎害死了一名内侍,就连太子殿下也险些受伤。” 苏小舟惊讶得合不拢嘴。 十年前,李渔才不过八九岁吧,破坏力竟然如此惊人?! 9.这家伙疯了吧!(上) 西城·怀远坊 还未走到金距院,苏小舟已经左一耳右一耳朵,将昨夜“紫金神鸡”的惊人战绩听了七八个来回,言辞夸张的仿佛神仙鬼怪故事的话本。 话说,昨日入夜之前,坊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带着一只病恹恹的秃鸡。从未见过病的那么重却还没死的鸡,在场的赌徒们立刻来了兴趣。于是,常年称霸斗鸡场的鲁西铁霸王、怒晴飞将军、漳州金雄、庭州不死鸱……,一只接一只倒在那只天降神鸡的喙下。 虽然被传的神乎其神,她却清楚所谓“血凤”并不是什么名品,只是一只运气很好才活到现在的鸡。正如李渔所说,它是吃毒物长大的,因此身上也有毒素,在与其他鸡缠斗的过程中,只要啄中对手一口,对方必死无疑。 一夜连赢十二局,赔率一局比一局高,李渔的安家费想必赚够了,腰间沉甸甸一袋金锭看来是用不上了。 李渔这个人绝不简单,至少生存能力是一等一的。这样的人,待在漠北苦寒之地实在太寂寞了,唯有来到长安,才是真正的金鳞入水。 …… 不出所料,金距院门前人头攒动,大家都想亲眼瞧瞧那只一战成名的“紫金神鸡”。 “排好队,都排好队!人人都能看到神鸡,不要急……那边那个,说你呢,到后面去排队!” 这声音,是薛益,他在干什么? 苏小舟挤进内场,只见身形高大的图努抱着病鸡站在中央,看客们大排长龙,一个接一个从他和病鸡面前走过,连驻足的功夫都没有,便被排在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复生和薛益精神抖擞,一左一右维持着秩序,两人都穿着铠甲,颇有震慑作用,乱糟糟的人群一到他们面前,立刻变成了规则的队伍。 “承惠,一贯钱。” 李渔爽朗声音传到耳中。 苏小舟一抬头,正与他大眼对小眼。 “小舟,你来啦!早膳用了吗?”李渔嬉皮笑脸地招呼道。 他倒是挺自来熟,这才第二面便叫的这般亲密。 环顾四周,苏小舟皱了皱眉头,“斗鸡就斗鸡,怎么还玩出花样来了?” 李渔一抬眉毛,不无得意地说:“我们也想歇歇呀,但架不住长安百姓的热情啊!大家都想得到神鸡的祝福,也表示了足够的真诚,我们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说着,他抖了抖手中的布袋,哗哗啦啦,是铜钱碰撞的声音。 他一扭头,扬声吆喝道:“每人一贯!上前接受神鸡的祝福,驱邪避害,长乐永安喽——” “不仅赌,你还骗!”苏小舟咬牙切齿。 为了敛财,斗鸡不够,还搞上神棍那一套了!太子殿下怎么会跟这种人是故交?!王昭大哥说的没错,是得防着他点儿。殿下若是跟这种人扯上关系,实在有损大唐储君的清誉! “你到底看不看呀,赶紧的!” “快点儿,排着队呢——” …… 排在后边儿看客们的嚷嚷声此起彼伏。 “跟我走——” 苏小舟一把抓住李渔的胳膊,将他拖到一边。 “去哪?诶——,你别扯,这衣裳料子不错,漠北买不到呢!” 李渔一边与她说话,一边伸手接下伸到眼前的一贯钱,立即把一个虬髯汉子放进队伍里。 “去兵部,办正事。”苏小舟尽量压低了声音。 即便兵部存批上没有写明旨意的出处,但从他的新任用上应该能看出些端倪来。 “一大早已经去过了。”李渔懒洋洋地说。 同时眼明手快又收了几贯钱,一个不差的把这几个人塞进队伍最尾。 “兵部怎么说?你将到哪个衙门履新?”苏小舟急切地问。 搞清楚这事儿,她的差事就算办完了,再不用在跟这家伙纠缠了。可是,李渔是不是对她有所戒备?斗了一整夜的鸡,竟然还有精神一大早自己去了兵部。 “让我在家待命呢。”李渔满不在乎地说。 “没有安排新的差事?” 苏小舟有些傻眼。照理说,不管是圣上还是皇后娘娘,特意将边将调入京城,一定会另有重用,怎么会让他待在家里干等呢? “所以啊,我现在干的就是正事。” “这算什么正事……” 一个胖乎乎的小手捏着一锭银子伸到两人中间,富态的小公子探出头来,神气活现地说:“给,我要摸一下神鸡!” “好嘞——” 李渔立马接过钱,喊了一声,“让这位贵客抱一抱神鸡!”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我也要抱——” “我也要抱!” …… 声浪此起彼伏。 看着白花花的银锭,李渔笑的合不拢嘴。 长安,真是人傻钱多的好地方! 苏小舟白眼翻得眼睛痛,深深沉了口气道:“好吧,我让人去兵部再打听一下。你叫他们出来吧,先去寻个干净的宅院落脚。不知道时日长短,总住客栈也不方便。” 不由分说把李渔拖出斗鸡场,她赶忙去掸身上的灰。 “不能走。兵部让我在家待着等上意呢。”李渔扯着自己的衣袖又把她往回拖。 “在家……这里?” 苏小舟心底腾起一丝不祥的感觉。 这乱糟糟的斗鸡场,该不会…… “没错——”李渔挺了挺胸膛,摆出一派指点江山的架势,“这个斗鸡场,已经归我了。” “什么?!” “昨夜赢了三千贯,把这儿盘下来了。留给兵部的住址就是这里,他们说有消息会立刻来通知我。” “你疯了吧!鱼刺——”苏小舟一声惊呼。 哪有人会买斗鸡场住的?! 鱼刺,人如其名,真是个扎手的家伙! 李渔更得意了,“没想到吧,连赢十二局,赔率一局翻一倍,到最后庄家把家底都给输光了。哈哈哈,吓傻啦?跟我混,不亏的。借你的钱,十倍奉还!” “虽然……,但是……,你最好还是记一下,本将军表字‘棘剡’,不是‘鱼刺’。”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 “鱼刺,你是不是缺心眼?京城哪个达官显贵不是在东城买宅子的!你赢了三千贯,却在西城买这么一座破斗鸡场!又脏又臭,周围还这么吵,夜里能睡得着吗?!” 一阵急火攻心,苏小舟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李渔睡不睡得着她不管,但太子殿下和王昭都叫自己看着他。待在这种地方,她是万万睡不着的! 10.这家伙疯了吧!(下) “有了钱便去买宅子,这是妇道人家的想法。男人大丈夫赚了钱,自然要让钱生钱了。”李渔郑郑有辞道。 “乡野村夫——” 苏小舟狠狠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有多少人常住长安城吗?百万之众!你知道东城的宅院一天一个价吗?你的钱要怎么生钱,才能赚的比买宅子更多?” “见识浅薄——” 李渔手一扬,指着头顶上金距院烫金大招牌道:“有了这座斗鸡场,我便是庄家。古往今来,不管哪个行当,只有庄家才能挣钱。长安城的宅子的确一天一个价,但只有整天倒腾转卖才有可能赚钱。若是买宅子自住,就永远只有一个宅子而已。我看这里挺好,既能开赌局,又能住人。” 几乎被他的道理唬住了,苏小舟有点怀疑自己,只能支吾问道:“那……那为什么大家有钱了都去买宅子?” “大家都买,我们就得跟着买吗?” 李渔注视着她的眼睛,颇有深意地说:“被认为最好的那条路,真的适合每一个人吗?在朝廷里,出将入仕的个个都想往上爬,你也想吗?” 苏小舟怔住了,对她来说,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太子殿下身边,的确人人都想往上走,唯独她不一样。在一群猛虎中,当一个米虫有多艰难,只有身为异类的她自己知道。 “如果你不想要功名利禄,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太子殿下他知道吗?” 李渔有双锐利的眼睛,站在他的面前,苏小舟觉得自己完全被看穿了,长久以来隐藏的一切瞬间无所遁形。 这一刻,她忽然有点儿想逃,逃离他的目光,逃离他眼中的深意。 猛然转过身,她扬声喊道:“薛益——,过来!” 片刻,满头大汗的薛益挤到在她面前。 “大人有何吩咐?” “你一直想离开东宫对不对?” 薛益一颗心砰砰乱跳,该不会冯超跟苏大人说了什么吧?他的确想去一个能够建功立业的地方,趁还有心有力,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 “交给你一件差事。近来不用回东宫了,跟在李将军身边,听他的差遣,好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苏小舟嘱咐道。 “啊……”薛益有些失落。 好歹也是个东宫府兵,竟然让他去打杂。 苏小舟拍拍他的肩膀,“照顾好李将军,是殿下的要求。待他顺利履新,我安排你去安东都护府。” 关于李渔的新差事,看来是场持久战。薛益是东宫的老人,又是长安本地人,把他放在李渔身边,不管照应也好,监视也罢,都再妥帖不过了。 一听到“安东都护府”,薛益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地点头答应。那可是大唐与新罗作战的前线,挣取前程的大好地方。 最后,苏小舟望向李渔,认真地说:“李将军,一切兴荣皆始于盲从。有时候,能盲从于人,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我不挖空心思往上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你比别人都聪明,看破不说破,对大家都好。” ******* 东宫·丽政殿 “七月二十,李渔携‘金距院’杂役、护院、赌徒三十人,与怀远坊北二街‘隆运赌坊’械斗,打伤对方十余人。长安县衙官差赶到,扣押七人。双方皆矢口否认斗殴,事遂终了。” “七月二十一,金距院以百贯低价接手隆运赌坊及徒众百余人。” “七月二十二,无事,平康坊消遣。” “七月二十三,白日无事。注:入夜,携乐姬十二名,乘画舫夜游曲江,见数名江湖人士。” “七月二十四,购延寿坊临街宅院一座。” “七月二十五,宴请长安县令,事由不详。” “七月二十六,长安县衙捕获江洋大盗陆天放。同日,李渔租下西市三间临街铺面。” “七月二十七,金距院拿到诸京署‘市令’,将与长安县衙合开酤肆卖酒。” …… “八月初二,宴请万年县令、主簿及不良帅等人。” “八月初三,有一携饰金鱼袋者来见,一个时辰乃去。注:当夜李渔独酌,大醉。” “八月初四,东市平升坊、长乐坊、邑安坊,三家隆运赌坊分号开业。” 将手上卷宗一合,苏小舟望向李弘,“殿下,这就是李渔将军近半个月来的行踪。” 薛益立功心切,每日记录的很详细,再通过暗线送回宫来。 李渔这家伙,这真是个混混! 短短两个月,已经从西城染指到东城,还跟两县府衙打成一片,不仅斗鸡场、赌坊生意兴隆,就连官营酒肆都能参上一脚。窝在漠北这十年可惜了,他要是留在长安,早就是城中一霸了。 “棘剡还是老样子,风一吹就能生根发芽。”李弘温和地笑道。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似乎并不在意迟迟未能查清李渔因何回京。 “殿下不觉得奇怪吗?前日与他相见的人是谁?对方拿着饰金鱼袋,应该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难道是兵部尚书本人?不可能啊,薛益经常出入大明宫,应该认得他的样子……”苏小舟嘀咕道。 李弘敲了敲她的额头,“我看你倒是有点儿奇怪。” “嗯?” “一大早便跑来跟本宫说李渔的事,难道忘了今天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苏小舟还是没想到今日的特别之处。 “你没发现一个上午,都没人来打扰我们吗?” “啊——” 苏小舟差点跳起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 从前,她绝不会忘记休沐日的。 近来,很不对…… 当差的,能糊弄便糊弄,千万不能琢磨差事。长安乃天子脚下,就算李渔有通天本领,也搅不起什么大浪来。近来盯他盯的太认真,太上心了,这个苗头可不好! 见她这副悔恨的样子,李弘噗嗤一笑,摆手道:“你回家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回来再说。” “谢殿下,可是,那个人……” 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苏小舟暗暗告诫自己,如果殿下都觉得不要紧,自己更不应该太当回事。 哪怕李渔是朵蒲公英,风一吹满地生根发芽,只要他不长成参天大树,对殿下造成威胁就好。 11.面相(一) 苏府位于皇城南边的义崇坊,离朱雀门不远,东城要地,闹中取静,坊内都是达官显贵的宅邸。 为了避免撞见哥哥,平白给他添堵。苏小舟特地绕道西巷偏门,却在门口跟“自己”撞了个正着。 “啊!你——” 看见“自己”从门里出来,她吓了一大跳。 “二……哥哥,你可回来了!” 面上精心施了妆,乍一看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妹妹苏岚烟,迅速把还在愣神的二姐拖进门内。 “哐——” 猛地关上门,她一把抓住苏小舟的手,“姐姐,你可回来了,十万火急!” “怎么了?”苏小舟上下打量着她。 小妹今日簪花锦裙、粉颊翠钿,如此盛装打扮莫不是要去赴宴?赴宴就赴宴嘛,她也早驾轻就熟了,怎么搞得跟要命似的? 当年,自己以苏家二公子“苏小舟”之名替代大哥参加擢选,被选入东宫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父亲认为并非长久之计,便和当时还在世的继母徐氏商议,让小妹苏岚烟代替她,时常以二公子的孪生妹妹——三小姐苏晚晴的面貌出现,为她保留下正当的身份,为将来离开东宫留一条后路。 苏岚烟也因此变成了苏家四小姐…… 小时候,姑娘们都是粉嫩嫩一团,模样也相差不大,家中人人都将岚烟唤作“晚晴”,因此哪怕走的较近的亲眷竟也没发现真正的苏晚晴已从家中消失。 渐渐长大,岚烟习得一手丹青妙笔,只要在妆容打扮上刻意修饰,不熟悉的人看来俩人几乎一样,站在一起说是孪生兄妹毫无问题。 按照父亲和大哥的意思,“苏晚晴”虽然身体羸弱,常年深居简出,但每个月都会去参加几次世家小姐的茶叙、诗会,不时证明一下她的存在。 后来,继母过世,岚烟一面以四小姐的名义主理家事,一面仍然不时要让“苏晚晴”出现在外人眼中。事情看起来简单,其实是双倍的辛劳。许多次,她都建议大家不要再继续下去,却次次被父兄斥责。其实,不论世间还有没有“苏晚晴”,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东宫,其中缘由,却无法告诉父兄。 最终,此事一直坚持至今…… 为了隐藏这个秘密,苏家大宅常年只有仆婢十余人,他们多是十年前的旧人,与主人们共同守护着四小姐同时扮演着两位小姐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这会儿站在岚烟身后的贴身丫头茉儿。 她一手提着沉重的妆匣,一手挎着个大包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小姐,火……火烧眉毛了……” “着火了?” 苏小舟伸头瞧了一眼,府中似乎没什么异常。 “韦大哥来了。”苏岚烟紧张兮兮地说。 “韦安石—— 那个书呆子?!” 苏小舟倒吸了一口凉气。 之前的确听大哥提过一次,他将参加明年的科举,这半年要在京城向可能成为下届“知贡举”的大人们行卷,会在家里借住一阵子,却没想到人这么快就来了。 韦家和苏家是世交,韦安石不仅是他们三兄妹儿时的玩伴,还与岚烟有指腹为婚的婚约。 他当然知道苏家没有什么孪生兄妹,要是被他看到一身男装的苏晚晴站在这儿跟一身红妆“苏晚晴”闲聊,事情可就难解释了。 “保重!这半年,我都不回来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苏小舟返身要逃,却被妹妹死死抓住。 “二姐,我有要紧事。不——,不对!是你有要紧事,今日一定要出门。可是,一会儿大哥就会回来,他说……他要……” 苏岚烟苦着一张脸,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 完了……完了…… 苏小舟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从小到大,她最受不了小妹哭了。看到岚烟哭鼻子,比自己挨刀子还难受! “他要怎么样?” “他——他说——” “别哭,你要是哭,我就跑了啊!” “他说,要向韦家退婚。” “为什么?” 苏小舟相当诧异。 韦家是河西名门,虽然父辈一代官职不高,却把家产经营的十分丰厚,绝对算不上家道中落。而且韦安石为人正派,也算佳名远播,学业也不错,可以说前途一片光明。 最关键的是,他与岚烟情趣相投,深得小妹的青睐,俩人的姻缘可算是十分匹配。 坊间两大解除婚约的理由:家道中落、品行败坏,都完全不沾边。大哥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至于蛮不讲理,更不可能平白无故要毁亲妹妹的姻缘。 苏小舟忽然瞪大眼睛,咋舌道:“难道,韦家……要谋反?” “不是啦!” 苏岚烟欲哭无泪,姐姐真敢想,这都想到哪去了。 “大哥说,他有位救命恩人,年纪不小了还未定亲。他在考虑把我许配给对方,以报答救命之恩。” “啊?!” 苏小舟差点惊掉下巴。 这事可比韦家可能谋反更让人震惊! “他的救命恩人是谁?该不会是金吾卫哪位上官吧?那可真的都……年纪不小啊……”想到那群老的可以当爹的金吾卫上官,她实在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苏岚烟直摇头,“不知道,大哥不肯说。只说要先退婚,再向恩人求请婚事。” “这个嘛……” 一阵头疼,苏小舟左右为难。 按照礼义,既然是救命之恩,让自家妹妹以身相许……合情合理。唯一的问题是,岚烟已经有婚约,退婚会破坏苏、韦两姓世代的情谊,而且万一那位恩公七老八十,妹妹这辈子可就毁了。 “那我留下来,替你劝劝大哥。” 刚想往里走,她又返回头,“不行啊,不能让韦安石知道家里的秘密。万一他被退婚,恼羞成怒,去报官可就完了!要不,你想办法拖一拖,我写信告诉父亲,请他来处置。” “有道理——” 苏岚烟直点头,“我今日先拖住大哥,不让他对韦大哥提及此事。明日他们要外拔训练,好一阵子回不来呢。” “好!那你好好说,我这就回去给父亲写信!”苏小舟转身又要走。 “不行——” 苏岚烟又扯住了她的衣袖,“姐姐你不能走啊!我若在家里等大哥,有件事就需要你自己去办了。” “办什么事?赴宴吗?” 苏小舟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与大哥要向韦安石退婚比起来,赴宴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吧。 “嗯,就是赴宴。”苏岚烟郑重点头。 “说什么傻话呢——” 苏小舟扯回衣袖,没好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分不清轻重。那些个闲聊的宴席,缺席一两次有什么关系?今年父亲回来,我非得跟他好好说说,别再让你替我露面了。” “早就约好的事情,大哥也同意了。如果不去的话,京兆尹府掌媒大人那边不好交待。”苏岚烟皱着眉头道。 “掌……掌媒?咳咳——,你说什么?”苏小舟呛了口气,猛拍自己的胸口。 今日新鲜事太多,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家里怎么跟京兆尹府的官媒交代上了?! 12.面相(二) “等等——,父亲和哥哥又有什么计划?你们这是要给谁议亲呢?”她捂着有些发晕的头问。 苏岚烟眨眨眼,一脸无辜道:“当然是你——苏家三小姐了。” “别闹了!就算他们想给我找门亲事,也不能堂而皇之的找官媒来办吧!太惹眼了——”苏小舟不免惊慌失措。 太子殿下自然知道“苏晚晴”的存在,但若是私自议亲的事如果被他知道了,她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家里人根本不知道,十年来她一直没有被揭穿真实身份,并不是因为隐藏的有多好,而是太子殿下在擢选伴读的当下,就已经看破了她是女儿身。 这些年,一切在他的掩护下才会如此顺利。他们相互守护着对方的秘密,绝不允许任何变化来打破这种局面。 原本岚烟分饰两人,替她保留着“苏晚晴”的身份,已经是挺而走险,全靠太子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纵。如果苏家暗地里再筹谋变局,真的可能为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姐姐——” 苏岚烟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节外生枝。可是,一个女子待在东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苏晚晴有百种方法可以不嫁,但苏小舟却不能不娶!这些年,想为苏家二公子保媒的人源源不绝,再婉拒下去……会引人怀疑的。因为你的事,哥哥至今未娶郑姐姐过门,郑伯父已经催过数次……已经拖不得了。哥哥说的没错,是该想办法让你离开东宫,过回寻常女子的生活了!” 苏小舟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苏家二公子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储君身边的人,家世背景也相当不错,因此不少世家大族有意为自家闺秀定下这门亲。这些年来,家里一直在以“长兄未娶、幼不可逾”为由推脱。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再这么推下去,东宫的谣言怕是要传到大街去上了…… 如今只有两条路:离开东宫做回苏晚晴,或是继续扮演苏小舟,但要娶一位能够守住秘密的夫人。 世家联姻,讲求门当户对。任何一个与苏家门当户对的女子,都不是能轻易敷衍过去的。 见她一脸忧愁,苏岚烟小心地说:“其实,掌媒大人来过多次了。哥哥考量周全,才答应这次议亲。就是想利用这次机会,打破尴尬的局面。” “人都已经找好了?!” 苏小舟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好像快吐血了。 他们的动作也太快了,都没告诉自己一声,就已经把婚事谈妥了?! 卢佶手下的暗探遍布长安,苏家通过官媒为“苏晚晴”议亲的事,根本瞒不过太子殿下。说不准他早就知情,今日催促她休沐回家,正是给她最后一个机会。 “姐姐你别慌——” 苏岚烟拍拍她的手,继续说:“我知道你担心东宫有人会注意到,进而暴露你的身份,但其实此事另有玄机。京兆尹府的官媒上门议亲,并非谁家请托的,而是内侍省交办给他们的差事。听掌媒大人透露,他们拟了七八户人家的小姐备选,苏家三小姐并不是唯一的选择。虽然大哥欣然同意,但其实想拒绝也不容易。” “内侍省……”苏小舟眉头一紧。 内侍省一向只管宫廷内务,怎么还管上别人的婚事了? 除非,这件事是上意…… 此事的确奇怪,陛下一直在病中,皇后娘娘格局宽广,他们都不是会管姻缘嫁娶这等闲事的人。那么,旨意究竟从何而出呢? 官媒上门既然是上意,那么就算太子殿下已经知晓,整件事情也是可以解释的,未必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既然议亲,也该大哥出面,你去见掌媒做什么?” “我要去见的不是掌媒大人,而是面相他替你牵的姻缘。” “什么?面相——” 苏小舟诧异不已。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除非无父无母、自立门户之人,否则哪有自己“面相”的道理?官媒怎么会提出如此荒唐的请求?哥哥他,是有多恨不得把她嫁了,竟然痛快答应了! “是朝中哪位大人要续弦吗?”她不解地问。 若是朝中官员,自己无论如何也见不得。 朝中大小官员,有没有才学且不说,识人之能却是个顶个的厉害。有时候简直怀疑他们可以过目不忘,明明一面之缘,随口提一下名讳,下会再见时他们便能清楚地叫出来。 万一撞上曾经见过的,哪怕主动说是双生兄妹,也经不住就是有人能记住旁人所有的细节。一旦有所怀疑,那可就要命了! 苏岚烟摇摇头,“应该不是朝廷命官。掌媒大人只说对方是英国公府的五公子,并没有介绍官职。而且听说,‘面相’是五公子本人的要求。” 圣人训:娶妻求淑、求贤。能提出“面相”这种要求的人,显然重视容貌、品位粗俗,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苏小舟对这种人没兴趣,却对背后“主上”为何操心他的婚事很感兴趣。 见她还在犹豫,苏岚烟急着说:“时辰不早了。姐姐,大哥说必须要去!要是等会儿他回来,见我没去,而是留在家里等他,必然火上浇油,拖住他要与韦家解除婚约的事必定难上加难。如果我告诉他,你亲自去了……想来他或许可以心平气和地听我分析退婚的弊端。” 她越说越急,眼看又要哭了。 苏小舟动摇的厉害,小妹说挺有道理,以大哥那个暴脾气,要是觉得她“拎不清”轻重,一定不会听她的劝导。 关于他那个救命恩人,找时间再细细了解一下。韦安石过门是客,父亲不在家的情况下得罪于他,没有任何好处,传出去还会有损苏家的名声。 终于,她点了头,“见一下,也无妨。回头说瞧不上,让大哥回了便是。” 一听姐姐允了,苏岚烟终于松了口气。 “茉儿,赶紧给姐姐换身衣裳,收拾一下妆容!”说着,上手便来拆苏小舟的束发。 “诶——,在这换吗?你们怎么随身带了衣裳和妆匣,不会早就计划好了吧?!”苏小舟有些惊慌。 扯散锦缎衣带,苏岚烟麻利地褪去她的外袍,“别担心,府上所有人,一半在门口蹲大哥,一半在西厢守着韦大哥,不会有人来这边的。我本来打算先去见五公子,然后赶回来拦着大哥,衣裳妆容都要重新收拾的,所以才准备了这么多,没想到在这见到姐姐,真是天降神兵,菩萨保佑!” 看着小妹眉飞色舞的样子,苏小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上了贼船了。 13.面相(三) 赶到相约见面的地点——东市西二街老字号“临风斋”酒肆,身着一袭青烟罗裙,高髻簪花,披帛随风的苏小舟施施然下了马车。 她以轻纱半掩着面,只露出透亮的眼眸和额间小小一朵殷红的莲花钿,身姿英气笔挺,顾盼明艳动人,周围路人纷纷侧目,挪不开眼去。 茶博士热络地迎上来,一看她衣着打扮和身后马车制式,赶忙道:“客官,请进。小的给您选一间雅座?” “不必,我约了人。大堂西三座。” 茶博士一愣,立刻恢复了笑脸,忙不迭地将她引到二层临窗的位次。 “小姐,就是这里了。”他小心翼翼地恭请客人坐下。 苏小舟点点头,满意的在窗边坐下。 表面上看,英国这位五公子着实有点儿抠索,但转念一想,陌生男女头一回见面,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反倒比较自在。 “来一壶酪浆,多放点葡萄干儿。” 既然对方人还没到,她便不客气先点单了。 “好嘞,客官请稍等!” 茶博士一路小跑,极为殷勤热络。 经过通向廊台的玄关处,他忽然驻足,朝一前一后站在暗处的两个人点了点头。 “公子,这苏家三小姐怎么蒙着面?是不是……长得太丑……” 复生伸头一瞧,十分不解地问。 李渔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名门闺秀,轻纱拂面,既典雅又矜持。有什么问题?而且我把她约来,又不是要看长相的。怎么样?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复生又伸头看了一眼,点头道:“全部就位,随时可以行动。” 李渔点了点头,“等等,等她点的茶上来再动手。” 不远处,苏家三小姐正眺望天际,平静的姿态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不管她是不是合适的人选,此时片刻宁静,他忽然有些不想破坏。 …… “客官,酪浆来了——,您要几分蜜糖?” 茶博士捧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酪浆,一个阔口银盏,一碟枣花蜜和一碟颗颗饱满的葡萄干。 “都加上。葡萄干也都加上!”苏小舟赶忙回答。 此时,她一颗心都在香甜的酪浆上,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好嘞——” 茶博士熟练地揭开壶盖,一左一右撒花似的把蜜糖、葡萄干放进壶中。 接着他提起银壶,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翻甩,“咕咕——”将浓稠的酪浆倒入精美的银盏中。 “哐当——” 将一颗银锭子放到托盘上,苏小舟摆摆手,“博士手艺不错,光看着都饿了。劳烦再给我点一个酿醴鱼臆、一个鳜鱼炙、一个太湖银鱼羹,一个芹齑豆腐。” 茶博士两眼放光,“客官稍等,这就吩咐后厨准备。”跑的比方才更勤快了。 玄关暗处,复生一脸古怪。 “公子,苏家小姐好像……真的是来吃饭的。现在动手吗?” 李渔有些犹豫,“点这么多菜,她好像真的饿了。再等等……” 说话间,只听一阵嘈杂声从三层传来,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崔兄,今日一别,不知后会何期,小弟实在不舍!” “老弟!我也舍不得长安——,舍不得东宫——,舍不得你们——” …… 一听到“东宫”二字,刚稍稍撩起面纱一角,准备尝尝酪浆的苏小舟猛然停了下来。 这声音,听着有点熟悉…… 抬头一看,楼上相互搀扶、跌跌撞撞下来的两人,可不就是崔铭和右卫率府胄曹参军陈亮。 崔铭到东宫的时间不长,陈亮却是从右卫率府府兵一路成长起来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好几年,若是正面撞上,能不能蒙混过去还真不好说。 想到这里,她往窗边挪了挪,尽量避开他们视线。 “我还舍不得长安的热热闹闹,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呐——” 崔铭眼看着诗兴大发,开始左右寻盏,想要对酒当歌一番。 他的目光忽然一顿,接着便拖上陈亮直奔对面临窗的座次而去。 …… “公子。” 复生本能地想要上前,却被李渔伸手拦住。 “好机会,省得我们动手了。” 万一苏三小姐胆子小,被他安排的混混吓坏了,弄出个好歹了,苏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顺藤摸瓜,很容易查到自己身上。这会儿有人帮忙,事情就更加干净利落了。 “这位小姐,独自一人,无人陪伴吗?” 崔铭赤红着一张脸,酒气熏天,往苏小舟身边一坐,大剌剌凑了过去。 “嗯。” 苏小舟往一边挪了挪,强忍住跳窗逃走的冲动。 人说酒后吐真言、酒后露真相,没想到一向严于律人的崔铭,醉酒以后会是这般轻浮模样。 “那我们兄弟陪你坐坐——” 陈亮贱笑着,猛然坐到另一边,着实又把她吓了一跳。 这家伙平日里见了她,总是站得笔挺,一口一个苏将军殷勤的不得了。现在这幅面孔,还真没见过。 “请让一让,我在等人,马上就到了。”苏小舟不经意捏着嗓子道。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寻常刻意瓮声瓮气惯了,没想到还能这么像个闺阁女子! “等什么人?情郎还是相好?”崔铭调笑道。 他的酒气扑面而来,苏小舟强压下想动手的冲动。 原来被他们当成烟花女子了。也难怪,正经人家的闺秀大约不会一个人上酒肆吃饭,更别说堂而皇之坐在大堂里了。该死的英国公府五公子,迟迟不来,让她平白惹上这两个麻烦。 “茶博士——,掌柜的——”她立刻站起来喊人。 轻纱一扬,竟然被崔铭顺手扯去了。 与此同时,她本能地侧身一脚,将他重重踹倒在地上。 “迅疾如风,身手敏捷。不错……” 暗处,李渔露出欣赏的神色。 下一瞬,他愣住了。 这位苏三小姐,也太眼熟了…… …… 捂着吃痛的胸口,崔铭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苏——,苏——” 他指向苏小舟的手抖得厉害,“你是苏小舟的双生妹妹!” 整个东宫,若论消息灵通,他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不仅苏小舟,其他六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家世他也都摸得一清二楚。原本以为能以此平步青云,却没想到苏小舟随便一闹,太子殿下便罢了他的官职,将他赶出了东宫。 14.面相(四) 再看另一边的陈亮,一脸难受相,半趴在桌上,直勾勾盯着她发愣。 还好他们都喝醉了,又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一时并没有认出她来。 苏小舟沉一口气,上前扯回面巾匆匆系上,“二位既然认识家兄,就不要再纠缠了。” 说完,快步转身要走。 崔铭迅速爬起来,快步拦在她面前,扬声道:“别走——,你哥哥可把我害苦了!你可知道,他在东宫——以色侍人,卑微下——” “啪——” 干脆利落一耳光,直接把他给打蒙了,也打飞了最后一个字。 “你——,你竟然跟本公子动手!”捂着火辣辣疼的脸,崔铭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看似柔弱的小姑娘,下手还挺重。 “贱骨头,你自找的。”苏小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苏家的声誉,东宫的声誉,太子殿下的声誉……谁都不能破坏。 这时候,周围不少客人都望向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乍一看来,是两个醉鬼借酒壮胆,调戏良家女子,却不小心踢到了铁板上。 …… “原来苏三小姐是东宫苏大人的妹妹。”复生攥紧拳头,想要出去帮忙。 李渔依然不动,低声道:“再看看,两个人……她能不能对付。” 复生这才注意到,趴在一旁的另一个醉鬼终于起身了。 一前一后,两个人几乎同时扑过去。 耳边风声一动,苏小舟身子一偏,避开陈亮的攻击,顺势拖着他的胳膊,直挺挺打在崔铭的侧脸上。 原本陈亮的力道就不轻,她又暗加了几分韧劲,这一拳打得相当有力道。 “咯——”一声脆响。 崔铭的嘴角流下一注鲜血,随口一啐,血中竟有两颗半截的断齿。 同时,苏小舟身子一低,鹘影一转,从陈亮腰间拔出一把短刀。顺势将他摔翻在桌上,刃光落下,紧贴着他脸稳稳地扎在桌面上。 功夫平平的人,随身带着武器,便是把命白白交到敌人面前。这家伙,总把佩刀藏在腰间,太不自量力了。 陈亮吓傻了,一寸也不敢妄动。自己腰间藏了短刀,这姑娘是怎么发现的? “诶呦……诶呦……” 崔铭瘫坐坐在地上,倚靠着木柱,捂着半边脸,哼哼唧唧爬不起身来。 “好——,打得好!” “姑娘好身手!” …… 周围发出阵阵喝彩。 苏小舟不无得意地撇撇嘴。自己的功夫虽然一般,但好歹在东宫磨砺十年,与国子学出身的崔铭动手,算是欺负他了。陈亮稍微强点,但凭这种身手,他这辈子大概止步于“胄曹参军”这个职位了。 另一边,复生也看的一愣一愣的。 如此温柔闲雅的姑娘,一出手竟然是杀招。 “信手摘花,回刃破风,是内廷的招数。”李渔在一旁低声道。 …… 这时,茶博士端着菜肴走上楼。见此情景,慌慌张张放下菜过去查看。 “小姐,您可有事?” 苏小舟丢给他一锭银子,“赔你们的桌子。另外,把他们两个丢出去。” 不敢伸手去接银两,茶博士点头哈腰一阵道歉,赶忙下楼唤来两名伙计。他们一人提着一个醉鬼,噔噔噔下了楼。 茶博士迅速收拾好打乱的桌椅,又将还没来得及喝就被翻的酪浆清理干净。 “客官,您等的人还没到吗?”他一边擦桌子,一边小心问道。 苏小舟撩起披帛,仔细擦了擦手,“不等了。如果有人来了见,麻烦告诉他一声,我来过了。”说完,提了提长裙就要走。 “小姐慢走——” 李渔终于领着领复生从玄关处走了出来。 苏小舟瞥了一眼,心中一阵乱骂。 今日出门没瞧黄历,麻烦一波接着一波来。 不过,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刚才,该不会看到自己的脸了吧?如果看到了,应该也听到崔铭说了,自己是苏小舟的双生妹妹。算起来,这才是第三面,还不算熟悉。就连陈亮都没怀疑,他们更没理由识破了。 但也不妥,这个李渔,眼睛毒的很,可没有那两个醉鬼好糊弄。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搭理他! 目光冷冷地从他们身上划过,苏小舟一言不发,径直向楼梯口走去。 “苏三小姐。” 李渔伸手把她拦下,“我们相约在此见面。这还什么都没聊呢,你便要走吗?你看,这菜也上来了,新的酪浆也去准备了,就一起吃顿便饭吧。” 心里一个咯噔,苏小舟终于明白了——李渔就是让她等了半天的英国公府五公子! 难怪有疑似三品大员亲自去见他,太子殿丝毫不觉得奇怪,原来他是名门望族之后。 这就奇怪了,他不是说自己的祖母是突厥人吗?英国公家是御赐国姓的世家大族,怎么会和外族通婚?而且家大业大,哪怕他是个庶子,回长安怎至于没有落脚的地方? 老国公李绩五年前去世,膝下共有两子,分别是早已去世的嫡长子李震和次子李思文。新任国公是李震的长子——嫡长孙李敬业,他下边还有两个弟弟:李敬猷和李敬真,分别任雍州司马和户部仓部司庾。二房叔叔李思文任润州刺史,听说膝下只有一子。 掰来掰去英国公府只有四位公子,这位五公子又是哪冒出来的?如果他是私生子,又怎会有上意亲自过问他的亲事呢? 一个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却层出不穷,快把她也给绕糊涂了。 或许一切都跟把李渔从边军调回来的“主上”有关,这个事情势必需要弄清楚,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人多眼杂的环境下。 扫了他和复生一眼,苏小舟冷淡地说:“我不喜欢迟到的人,回去便让哥哥回绝掌媒大人。告辞了——” 干净利落几句,她转身迅速走下楼梯。 李渔也不着急,扬声喊道:“苏——小——”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苏小舟猛然回过头,脸上堆满笑意道:“李公子,不着急,有话慢慢聊。” …… 既然被识破了,不如大大方方吃饭。 扯了面巾,风卷残云一顿,真是痛快! 东宫讲究食有定时、食有定量、食有定法,一言以蔽之曰:寡淡。而且除了每月十五的晚膳餐叙之外,武将们都过午不食,她很少有这种机会对着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大快朵颐。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李渔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与我订婚吧。” 15.投名状(上) “咳咳——咳——” 被酪浆结结实实呛了一口,苏小舟咳得心里发慌。 “你有病吗?想死吗?!” 既然知道“苏小舟”和“苏晚晴”是同一个人,哪怕他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假冒身份在储君身边,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明明应该避而远之,却还敢提议结亲,这家伙莫不是失心疯就是嫌命长! “我好着呢,当然不想死。这件事情……也非我所愿,但是京兆尹府掌媒提供的名单里,你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李渔无奈地说。 说话间,苏小舟注意到周围的食客一会儿的功夫全都不见了,看来不少人都是给他安排的。与人“面相”还要额外布局,他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定要议亲?” “你看,我回京也有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只能天天的赌博、斗鸡、喝花酒……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李渔委屈巴巴地说。 他说的落拓坦荡,仿佛近来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的。 苏小舟懒得理他,追问道:“没有安排差事跟你必须议亲又有什么关系?” “前两日,叔祖父前来寻了我。他跟我说,早在一个多月前,便有官媒上门,说是奉旨要给我说亲,却不肯透露‘上意’何出。我觉得,此事必然与将我征调回京的旨意有关。是陛下?还是皇后娘娘?我回来到底要做什么?唯有定下亲事,才能有个定论。”李渔忽然一本正经起来。 回京以来他一直被晾着,纵然混得如鱼得水,却总觉得有人在暗处观察自己,这让他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回京,难道不是家中长辈想的办法吗?他们是去求的陛下还是皇后娘娘,李弼大人还能不清楚?”苏小舟轻叩着桌面,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 自打知道李渔是英国公府的人,她便断定,他能回京离不开家族的影响。四大都护府那么多边将,想回京城的人多了,若非立下大功,或者年迈病重,没几个能回到故土的。 “我问过了,但叔祖父矢口否认。至于二叔和几位堂兄长……他们巴不得我死在安北都护府,又怎么会费力气让我回来呢?”李渔眼中划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苏小舟默默点头,“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世上没有毫无缘由的施恩,不管谁让你回来,总是要加以利用的。” 别人的家事,她不了解内情,便不好妄作评论。 “陛下与皇后娘娘,你觉得哪位更有可能在左右此事呢?”李渔忽然问。 思索片刻,苏小舟侧身抱拳,遥拜道:“老国公一生忠君爱国、战功赫赫,是当今陛下极为敬重的老臣。荣享国姓、谥号“贞武”、陪葬于昭陵,皆昭示出皇室对他的信赖。乍一看,准你回京,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听她这么说,李渔笑了笑,“乍一看是如此,那你觉得仔细看,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仔细看,就是要看你与家族的关系了。英国公一门以忠义闻名,深得陛下和宗室的信任,个个都被委以重任。听你的意思,好像与新国公爷关系一般。如果你不与他们同气连枝,那么对陛下来说,也算不上是赤诚可用之人。” 李渔嘴角一扬,“不错,我猜也是这样。” “既然如此……便是皇后娘娘。” 苏小舟眼珠一转,慢条斯理道:“现在朝政都是皇后娘娘代理。边将调遣这种事,她完全可以全权处置。仔细看来,她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如此一来,你要做的事情可就难测了……” 虽然老国公当你支持过陛下废后再立,但是李家顶着国姓,终归是与宗室站在一起的。李渔如果是个逆子,那他的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不如就来猜猜——” 李渔指尖蘸水,在桌上写下个“一”,画了个圈儿道:“假设正是皇后娘娘把我调回京城。既然我已经回到京城,照理说……她应该交点儿什么任务给我才对?或者,至少安排个差事,观察观察,培养培养,不至于放任我在京城当混混。” 听了他的话,苏小舟不禁翻了个白眼。 从薛益每日的奏报来看,李渔近来可算是混得如鱼得水,天天起早贪黑,“业绩”好的吓人,哪有一丝不愿的样子? 他想知道自己回京的任务,就是为了早一点为自己打算。这个混混,心里只有自己,要是能信得过就奇怪了。 “或许她想用你,却又不完全信任你。需要你立个投名状?”她试探着说。 “对——” 李渔有些激动,小米虫远比他想象中聪明。 “你认为的‘投名状’,就是结一门让她满意的亲事?”以此推论下来,苏小舟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一把刀快不快,上手试一下便知道了,怎么会要刀子自己来证明呢?这种把人晾在市井,让他用婚姻大事表忠心的做法,实在不是皇后娘娘的做派。 “自古的关系,若非出自家族,便是出自姻亲。如果皇后娘娘还不够信任我,那么我就需要一门让她十万个放心的亲事。”李渔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仿佛下定决心要为此豁出去了。 苏小舟不予评价,手一摊道:“那你说说,京兆尹府的掌媒都给你找了些什么人家的小姐?” “备选的共有八位小姐,都是门第不错的世家贵女,一半是武将家门,一半是文臣之后。文臣那一半,我已经全部回绝了。”李渔一五一十回答道。 “什么?!” 苏小舟以为自己听反了。 长孙无忌案之后,大权回归君上。帝后之间,君臣之间,变得十分微妙。朝堂之争,便成了帝王家事,宗室、后党明争暗斗表现出来的便是文臣之间的互搏。 李渔若要表忠心,应该迎娶一位深得武后信任的文臣之女。 “我父亲也是文臣。”她说。 李渔摇摇头,“苏家是金吾卫世家,家学总是应该有一些的。” “为什么一定要武将之后?”苏小舟又问。 神情一顿,李渔回道:“我不想让夫人重蹈我母亲的覆辙。” 见他不愿细说,苏小舟也不好追问。 嫁入国公府做少夫人,又不是上战场打架,用得着比武选亲吗?! “还有三家呢?” 李渔料到她必有此问,指尖在桌上写下个“二”,然后一字一句道:“你是其中上上之选。” 这下子,苏小舟又糊涂了。 父兄、叔伯乃至苏氏近亲,族中没有一位是武后的亲信,他这个推断到底从何而来? 16.投名状(下) “你该不会不知道,岳父大人是皇后娘娘的人吧?”李渔神神秘秘地说。 武将家门多与宗室关系密切,唯独苏家不沾不靠,被他发现或许是武皇后早在扶植的家族。 “你说什么?!” 苏小舟气血翻腾,却不敢高声,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质问道:“你哪里看出来我父亲是后党了?”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李渔眨眨眼,“你同意了——” “同意个鬼!” 苏小舟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家世代金吾卫,父亲为朝廷督管荆州,大哥在禁军领兵,我……又是东宫副率,苏家一门只效忠李唐皇室!” 陛下的病情每况愈下,关于皇后娘娘治国有道,大可更进一步的说法不绝于耳。近年来,武氏外戚纷纷上位,朝野内外附庸众多,但是对于某些家门来说,既定的立场由不得随意摇摆。 …… 长期以来,笃信的事情被质疑,她的反应全在李渔的意料之中。 但他似乎不打算囫囵过去,凑到苏小舟耳边嘀咕道:“你仔细想一想。岳父大人少时弃武从文,仕途的起点正是进入周王府。入府的第三年,他成为王府司马,开始执掌府中大小事务。那时候,王爷年纪尚小,日常起居、读书习文、交接宾客……大小事都由皇后娘娘亲自过问。他身边掌事,自然也是娘娘亲自挑选的。后来,你父亲平步青云,一跃成为荆州长史,成为从三品的地方要员。这种跨越,即便有你在宫中为质,若无皇后娘娘的全力支持,又岂是普通文官轻易能争取到的!” 他的话有理有据,让人无从反驳。 苏小舟一下子愣住了。 这十年来,她见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从来没有认真交谈过,更谈不上互通政见了。今日,被外人稍稍这么一分析,她发现自己心中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渔伸手推推她,“怎么样?只要你点个头,我的‘投名状’便成了,你的差事也完成了。” 只要与苏三小姐订婚,武皇后一定会信任他,便会表露真实的意图了。如果,事情和李敬业几兄弟有关,他并不介意继续做家族的逆子。 “当然不行!” 苏小舟想也不想,一口拒绝。 李渔并不知道太子殿下和她之间的坦诚,自然觉得此事无害于她。但他是被东宫关注的人,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太子殿下的眼睛,“苏晚晴”若要与他订婚,无异于告诉太子殿下,自己有了二心,筹谋着想要离开东宫。 可是,带着秘密的人,不可能活着离开…… “你让那个薛益成天盯着我,也不是个办法呀……再混下去,我可要开歌舞乐坊、青楼妓寮了啊……”李渔万般委屈地说。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苏小舟有些心虚,强装镇定道:“不识好歹,派人伺候你还不乐意,明日我就让他去安北都护府。” 若不是身边有个东宫内卫,知道出不了什么大事,作为初来乍到的小混混,谅他也不敢随便带人跟京城最大的赌坊械斗。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 李渔手一摊,忽然耍无赖道:“麻烦你转告太子殿下,棘剡辜负他的厚爱,准备近日逃回漠北去了。” “你——” 苏小舟被他气得够呛,军中常有逃兵逃将,可从来没有兵将从京城逃出去的。 领他进城的是自己,复生、图努登记身份牌的保人是薛益,若是他们逃走了,兵部追究过来,自己跟东宫都会有麻烦。 这家伙真的很会威胁人,一下子便拿住了她的软肋。 “地痞无赖!”她气得咬牙切齿。 李渔好脾气地笑了笑,“好说,夫人爱怎么骂,就怎么骂。” …… 理顺气息,苏小舟瞪着他说:“好,我答应你。但是此事不可宣扬,待兵部有了回音,立刻找理由解除婚约。太子殿下那里,我自有说法,你一个字都不可以提!还有,斗鸡场、赌坊、酒肆……,到此为止,不许再往前走了。” “好,一言为定——” 李渔提拳对到她眼前。 苏小舟心不甘情不愿地攥紧拳头,跟他碰了一下。 ******* 第二天,薛益的传书准时到达。 守在门房收了信,苏小舟立刻藏到房中,战战兢兢打开来看。 果不其然,上面写着:八月初五,李渔携二十余人,赴东市酒肆面相荆州长史之女,详情不明。午后,见京兆尹府掌媒,请代为与苏氏议亲。当夜:画舫游湖,十二歌舞乐姬随行。 蠢货!知道薛益是盯梢的,也不瞒好点…… 混蛋!前脚议亲,后脚就跟烟花女子去游湖! 迅速把纸条撕碎,她深深沉了口气。 必须找机会告诉殿下:这件事情中,苏家是被动的,她也是迫不得已。相信他应该可以理解。 “吱呀——”门忽然被推开。 这回,她着实吓了一跳。 今日,太子殿下也太无声无息了,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殿下——” 纸片散落一地,她慌忙站起来,“散朝了?” 果然心里有事是藏不住的…… “咳咳——咳——” 李弘猛咳了一阵,脸色有些异样的微红。 “殿下,你快坐下。” 扶他在矮榻坐下,苏小舟一阵揪心,手忙脚乱去倒水。 太子殿下的瘵症又加重了,往年一向秋冬最重,现在还是夏季,竟然白日里也咳起来。只怕到了今年冬天,情况会更糟。 “咳咳——,本宫今日并未去上朝。” “是,近来天燥,殿下不宜操劳。” 把水递到李弘手上,看着他啜了几口。咳声放缓,她的一颗心才慢慢放下。 “听说英国公府和苏家,正在为你妹妹和棘剡在议亲?”李弘慢条斯理地问。 “啊——” 苏小舟忽然双腿发软。 果然瞒不住,但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知道了。 “殿下——” 她猛然跪在他面前,“家人一片苦心,都是为了臣。求你宽宏,只罚臣一个人。” “现在只有你我,跪什么?” 拉她起来坐到身边,李弘斜靠到她肩上,柔声说:“本宫与棘剡自小便相识。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只可惜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母后便执意要老国公把他送回漠北去。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 他的声音十分沉缓,仿佛在追忆很久之前逝去的时光,满怀心事的样子是苏小舟从未见过的。 李渔果然是对太子殿下很重要的人。看来王昭说的是真的,他果然犯下大错才会被放逐十年。 让曾经危害儿子的人回来,武皇后所谋必然不简单…… “咳咳咳——咳咳——” 阵阵猛烈的咳嗽之后,李弘断断续续地说:“本宫这副身子,大约撑不了多久了。曾经自私的想过,要一直……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但如果那个人是李渔,我希望……往后能由他照顾你,带你去看我们经常畅想的天宽地阔。” 一国储君,忽然说这种话,实在不祥。 苏小舟抓紧着他冰凉的手,“殿下,你别这么说。陛下把药王留在长安了,你的病一定……一定会有办法医治的。” 今年春天,孙大夫为太子殿下诊治之后,便上疏恳请返回故里。陛下未准,又赐给他已故鄱阳公主的宅邸居住。 虽为留人,其实,留个安心…… 李弘轻叹了口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母亲需要,做儿子的何吝生死。一己之力若能够为她解忧,至少成全了孝道。” 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苏小舟吓懵了。 太子饱读诗书、仁孝柔弱,皇后娘娘通达文史、强硬专权。陛下风疾沉珂,太子七次监国,他与母亲掌握的君权,自然是此消彼长。然而,多年来不管外界如何揣测,母子之间一直和睦融洽。忽然听太子殿下生啊死啊这么说,让她这个旁观者不免心惊肉跳。 “殿下,出……出什么事了吗?” 明知不该问,她却还是问了。 “昨日父皇召见我,表明将于八月十五追尊六代、五代祖及妣为皇帝、皇后,增高祖、太宗及皇后谥号。为了避讳祖宗,他与母后分别改称为天皇、天后。改年号为上元,并且大赦天下。” 李弘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不掺杂任何情绪,苏小舟却听出其中微妙。 天后,天命所归,前无古人。 女帝,同样如此…… 年号,称谓,说改就改。从此以后,皇后的权威又要更进一步了。 李唐王朝最清楚——权力,可以让至亲相残。太宗皇帝得江山,兄弟反目,血流成河。如今,二圣临朝已久,倘若有朝一日陛下不在,太子殿下恐难保住性命。 “殿下,千万不要思虑过多。养好身体,才能巩固国本。”她只能这样冠冕堂皇的劝说。 李弘摇摇头,几滴冰凉的眼泪无声落下,“小舟,我如果注定无法逃脱。希望他能带你……离开这座牢笼……” “殿下……” 苏小舟在悲伤中捉摸到一线讯息。 李渔,竟然是她离开东宫唯一的机会…… 17.猜错了? 从朱雀门进入皇城重地,沿着承天门大街,一路走到东四横街的北面。青天白日之下,这里依然一片肃静,庞大的尚书省六部衙门正坐落于此。 太子殿下历次监国,辅佐他处理政务的都是三省宰相,苏小舟因公常来常往此地,对这里算是十分熟悉。 但这次来,她心情却十分复杂。 英国公府与苏家议亲不到十日,晾了李渔两个多月的兵部忽然来了消息,让他今日入宫领命。因此,他对父亲依附武后的揣测,几乎已经得到了证实。 收到薛益传来的消息,她不请自来,坚持陪李渔同往。如无意外,他的新差事尘埃落定,她的差事也就彻底完结了。 与她相比,事情的正主李渔却一脸轻松,左瞧瞧右看看,一副故地重游的样子。 “小时候,我与太子、潞王他们时常来这里玩。你看——,那边的灌木丛后头,有一口封死的水井,传说前朝炀帝在江都被杀,听闻消息之后,外廷数十位忠烈臣子集体在此投井自尽。于是,每到阴雨天的傍晚,只要经过附近,就能听到群鬼夜哭,悲呼炀帝之声——”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衬得周围愈发阴森恐怖。 烈日下,苏小舟打了个冷颤,“闭嘴!” 这人太讨厌了,今夜刚好轮到她领兵巡夜,天黑以后还得来这里。听了这么个莫须有的故事,势必要自己吓自己的。 “你害怕啊,哈哈哈——,小内兄,你胆子这么小吗?”李渔乐不可支。 尚书省西都堂是兵部衙门之所在,出入的人大多穿着明晃晃的铠甲,一个个行色匆匆,仿佛都带着十万火急的军力。他笑得太过猖狂,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苏小舟只能装作不认识他,低着头疾行如风。 ……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捧着委任文书,苏小舟失声惊呼。 文书上写着:安北都护府六品昭武副尉李渔,迁京兆尹府七品司法参军。 …… 这是被贬官了啊! “这个……本官向侍郎大人确认再三,上意的确如此!” 交付委任文书的兵部员外郎一脸尴尬。 一般来说,都是把京官往地方上贬,还真没见过把边将贬回京城的。把人从边关调回京城,品级却不升反降,这用人的思路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京兆尹府……司法参军……” 李渔嘀咕了一会儿,忽然问他:“是不是从今往后京城二十三县,执法理狱、督捕盗贼、迫赃查贿……就都归我管了?” “蛤?” 兵部员外郎微微一愣,赶忙说:“司法参军的确职责在此。不过,京兆尹府的大小事务都要在京兆尹大人的主持下进行,属官不可凭借职权随意妄为。” 苏小舟暗暗赞许,不愧是专门与边将打交道的兵部员外郎,看人的眼光真准!一眼就瞧出李渔不是省油的灯,这番叮嘱的确不可或缺。 李渔满不在乎,收下委任文书,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 “多谢大人,下官一定谨遵教诲!” 接着便拖着心有不甘的苏小舟,迅速离开。 …… 皇城内的小道上,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满怀心事,一个精神抖擞。 “奇怪……” “这事太奇怪了!” “开国以来可能都没有先例……” …… 苏小舟一路喋喋不休。 这么反常的操作,根本推测不出旨意从何而来,她回去要怎么跟太子殿下交代?更重要的是,“投名状”的事要怎么收场? 忽然,她停下脚步,一把扯过身边的李渔,情绪激动地说:“我知道了,因为你投错了‘投名状’!” “啧,你怎么这么计较呢?” 李渔直咋舌,一点点凑近她的耳边:“六品边将军饷又低又危险,哪比得上京兆尹府的权势要职。你觉得我被降职了,我却觉得是圣上格外开恩!还有,你为何这么关心我的前程?真想嫁给我呀?” “瞎说什么!” 苏小舟猛退一步,重重捶了把他的肩膀,“我是说你一定猜错了!我父亲根本就不是皇后娘娘的人,所以两家的婚约,没能获取她的信任,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或许,她改变主意,放弃你了……” 其实李渔在什么职位,一点儿都不重要。得不到重用,对他和太子殿下来说反而更好。 重要的是,此事可以证明,父亲没有和武后站在一起,不在东宫的对立面,不在她和大哥的对立面。那么,她近日所有的忧愁,就都可以烟消云散了。 “好。” 李渔笑了笑,“如果能舒服点的话,你便这么想吧。” “你——” 苏小舟欲言又止,沉了口气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还有点差事,得回东宫去。” 整件事情,她会一字不差地禀告太子殿下。要不要召见李渔,就看殿下自己的意思了。 “小舟,别想太多。” 李渔的声音忽然温和了不少。 苏小舟一抬头,只见他正注视着自己,缓缓伸出手来。 刹那间,她呼吸一停,周身血液仿佛凝固。 除了太子殿下和几位从小玩到大的生死兄弟,她这辈子从来没有与旁人靠得这么近过。 这几日,太子殿下的话始终在她耳边回响。眼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小混混,是唯一能带她离开东宫的人。 原本两人毫不相关,如今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她再看上千百次,也不可能把他看成自己的。 “瞧瞧,你都长白头发了。” 猛然扯去她的一根头发,李渔仔细一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看错了。” “鱼刺!你想死——” 苏小舟压抑着怒气,双手捏的咯咯作响。 按照之前的约定,一旦兵部给了回音,便要找理由终止两家的议亲。李渔现在只字不提,而她仿佛手上拿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中惴惴不安,却不想就这么放弃。 这个混混,明眼可见,完全靠不住,但她却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连他一个动作、一句话都在意的要死。 疯了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18.猜错了! “咳咳——,棘剡,多年不见,你看起来很好。” 李弘斜卧在临窗的矮榻上,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没有任何虚礼客道,李渔径自走过去,大咧咧坐下,顺手往两人之间矮桌上的风炉内投了两块木炭。 釜中微微有咕嘟声,看来已经煮了有一会儿了。 内殿四角各点了一炉安息香,浓烈的气息萦绕其间。 他迟疑了一瞬,开口道:“殿下看起来却不大好,近来可有……咳血?” 李弘露出一丝苦笑,以绢帕掩着口鼻,又重重咳了几声,“棘剡,你不该做武将,应该去当大夫。英国公府和你外祖家都家学深厚,你若从医,必定能解救万千病患。” 现在正是午后,一天当中他就属此时“气色”最好,可却瞒不过李渔的眼睛。他的病比十年前严重了许多,甚至已经出现了咳血的症状。 听了他的回答,李渔微微一怔,低头道:“学得再好,也治不了瘵症。” 当年,自己年少无畏,搜集了几个“秘方”,便妄想能医治好李弘,结果却险些害了他的性命。 “嘘——” 李弘冲他摆摆手,“有的秘密,要守就得守一辈子。” 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话语,透过他清瘦见骨的指尖,李渔仿佛穿越了时空,又看到孩提时代的挚友。 时光流逝,不可说的,永远不可说…… 心底一惊,他立刻收起杂乱的心绪,认真地说:“瘵症的调理,固本培元是根本。现下暑热未消,煎茶中应该放写甘草、苦参,润肺清火,止咳化痰。” “李大夫说得是——” 李弘笑着打开矮桌抽屉,拈出一个药包丢进釜中,“小舟隔天就跑一趟孙大夫的宅子,快把他做药王几十年攒的家底儿给搬空了。” 拿茶则将药包往茶水中按了按,李渔似不经意地说:“看得出来,她对殿下很上心。” “何止上心,相互扶持十年,她是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李弘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道:“十年前,你被送去漠北,我以为自己就此成为孤家寡人了。却没想到,就在那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她——战战兢兢复习着觐见礼仪,还要假装自己是个男孩的小姑娘。” 李渔握着茶则,搅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原来太子殿下的确知道,那么他与小舟…… “然后,我就把她带走了。我们一起在御花园中玩耍,我带她去看你找到的蚂蚁窝,她采来一株凤仙花替我染了殷红的指甲。所以我留下了她,让她代替你继续陪伴我,一起生活在这个牢笼中。” 看着自己的双手,李弘思绪万千。 回忆真好,记住的都是一些快乐、温暖的过往,黑暗似乎都抛却给了另一个人。 “殿下又说笑了,你是未来的储君,谁也不可能囚禁你。”李渔淡淡地说。 鱼羡慕鸟飞翔在天空,鸟又羡慕鱼在浅底遨游,世间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即便受到一些限制,但太子殿下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而且终会成为一国之君,小时候他一直不懂李弘的忧郁、思虑究竟从何而来。 十年过去,他仿佛懂了一些…… 当一个人不能自己选择的时候,他便是世上最艰辛的人。 李弘从他手上接过茶则,撇去釜中浮沫,盛出两盏淡褐的“隽永”。 “京兆尹府好,远离朝堂纷争。”他似是不经意地说。 李渔爽朗地笑道:“外放十年,重回长安。哪怕让我做个看城门的守兵,也会感恩戴德的!” “可是你利用了小舟。” 李弘抬眼望向他,目光意味深长。 刚得知李渔做了京兆尹府司法参军,他颇有些差异。仔细一琢磨,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李渔眉梢一抬,把盏浅啜了一口。 茶与参两道无法融合的苦涩一同袭来,让他眉头一紧。难怪李弘煎茶不放药,原来竟是这般古怪的味道。 “殿下,这又从何说起啊?” 他的态度有些暧昧,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骗了她——” 注视着他的双眼,李弘继续道:“将你从漠北调回来的根本不是母后,而是我父皇……你早就猜到了!京兆尹府掌媒提供的名单,除了苏家,几乎都与宗室关系密切,闭着眼睛也不该选错。所以,英国公府五公子和苏家三小姐的亲事,根本是你的一场算计,目的就是成为‘弃子’。因为家族的恩怨,你不肯为皇室效力。” “要说‘算计’,委实言重了。” 李渔忽然正襟危坐,“上意来自二圣之一,猜对猜错的机会,一半对一半……我一开始是猜错了,可是我的态度却从未变过。从结果上来看,调我回京的确是陛下所为,而我选择苏良嗣大人的女儿,也正表明了自己不变的态度。” 与他摊开来说之前,李弘做过多种设想,以为他要么会失口否认,要么会为自己辩白,却没想到他竟大大方方便承认了——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效忠皇室。 如果二圣必须选择其一的话,李渔唯一的选择是母后那边。只可惜,调他回来的并非母后,他表忠心的做法也并没有被她看到,所以才被安排在京兆尹府一个并不显眼的职位上。 李渔自小不仅聪颖过人,而且勇敢果断,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想尽办法也要做到。 当年,他只随老国公读了几本医书,就想治好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瘵症。于是,小小年纪便混迹在鱼龙混杂的坊市中,跟天南地北的商贩、混混打成一片,结果真的被他找到了几本秘术。而他更大胆的是,只在身边仆从身上试了一下,便敢直接用在一国储君的身上。 “棘剡,你可太鬼了!咳咳咳——,你早就想好了,若是母后想用你,你便欢天喜地为她所用;若是父皇想用你,你就避之不及。所以,只要与你订立婚约的人是苏家三小姐,无论是他们当中的谁看中了你,你都能遂了自己的心愿……咳咳——咳——,你这个自私的混混!” 李弘有些发烧,脸上浮起异样的血色。 看着他的样子,李渔有些紧张。既然出现咳血的症状,情况已然相当不妙。 “殿下,请宣太医!” 李弘并没有答应,而是皱着眉头看着他,“英国公府议亲,兹事体大。苏三小姐原本默默无闻,这下子内廷、外廷都会注意到她。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收场?” “殿下——” 李渔有些急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违心之事。” 19.中秋灯会(上) 离开太子的寝殿宜秋宫,李渔远远望见苏小舟在廊下焦急地踱来踱去。 一见他出来,她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怎么了?” 李渔没有回答,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听那个跟了你好几年的属下说。你在东宫被叫做‘米虫’,就连分内的公务都不愿管,这会儿怎么这么勤快?右内率府……好像并不管殿下的起居、用药吧?” “要你管——” 苏小舟白了他一眼,“薛益一定没说全。应该是,东宫里除了与殿下相关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管。” 李渔进去没多久,内侍便去传太医进殿内,生怕太子殿下有事,她只好在这里等消息。 “殿下到底怎么样了?”她着急地问。 不敢再卖关子,李渔摇摇头说:“不要紧,只是寻常的午后发热,喝了药就能降下去。来,张嘴——” “啊?” 苏小舟没反应过来,便被李渔往嘴里丢了颗东西。 她嚼了嚼,嘀咕道:“糖莲子?你从殿下那里拿的吧。” “是啊,殿下说你喜欢吃。” 说着,李渔自己也尝了一颗,立刻被甜过头的味道齁住了。 苏小舟眨眨眼,有几分狡黠地笑道:“其实,我并不喜欢吃,是殿下自己喜欢而已。药王说,蜜糖生痰,他的病不宜吃糖渍的食物。可是他偏偏爱吃糖莲子,东宫里又没人敢阻止。所以,我只好说喜欢吃,每次去他那都偷摸着带一点儿走,只为了让他少吃一点。” “原来如此。那这些我自己吃了——” 李渔抖了抖袖袋,沉甸甸的,装的全是糖莲子。 “哟,干得不错呀!” 苏小舟心情大好,李渔还是有点儿用处的,自己每次只敢抓一小把,没想到他整盘都给带出来了。 没想到做这种事,能得到她的夸赞,李渔无奈地笑了笑。 “后天是中秋,东西两市有灯会,会很热闹。” “啊?” 苏小舟一愣。 李渔是要约自己去看灯吗? …… 李渔清了清嗓子,“做戏做全,两家既然在议亲,适逢佳节,理应相邀……” 方才太子殿下问他,此事准备如何收场。他的答案是——自己从来不做违心之事,包括要迎娶苏三小姐这个决定。 “我……我……那天太子殿下要入大明宫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我得等他回宫,然后才能……”苏小舟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好——” 李渔认真地点下头,“明日傍晚,我在西市门口等你。”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整日心神恍惚,挨到傍晚时分,苏小舟在嘉福门外左顾右盼。既担心还未归来的太子殿下,又担心自己没办法在宫门关闭前出宫。 今日一早,前朝便颁下诏书,昭告天下:圣上将追尊先六代、五代皇祖、皇妣为皇帝、皇后,增高祖、太宗及皇后谥号。从今往后,改称陛下为天皇,武后为天后,以避先帝、先后之称。同时改年号为上元,并且自八月十五日起大赦天下。 几十年一遇的大赦,除十恶大罪之外,犯下大小罪责者都得到了赦免;流放之人得以放还;八十以上的老者,得到粟米、锦缎的赏赐;孝子顺孙、义夫节妇得到奖赏;鳏寡孤独、身患恶疾者得到赈恤;绿林水匪、亡命之徒也得到招安的机会。对天下百姓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但对当朝太子来说,天子从一人变成了两人,是再可怕不过的事情了…… 清晨入宫拜谒,现在天都快黑了,太子殿下还没回来,该不会出了什么变故吧? “小舟——” 一个人从背后拍了他的肩膀。 “啊!” 苏小舟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卢佶。 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她焦急地说:“卢大哥,你不是陪殿下去大明宫了吗?” 卢佶扯回衣袖,慢条斯理地说:“天皇陛下、天后娘娘留太子殿下在宫中赏月了。殿下怕你着急,特意让我回来说一声。” 听他这么说,苏小舟长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那我先回家了——” 她正想走,却被卢佶扯住了衣领。 卢佶理正衣冠,慢悠悠地说:“哎,今日是中秋佳节。哥哥我也没有去处,不如跟你回家吧。” “啊?”苏小舟脸一垮。 “怎么啦?!我父母兄弟都不带京城,去年中秋是王大哥带我回家的。现在他被你给弄走了,我不管,你得对我负责到底。”卢佶耍赖似地说。 “其实……其实……”苏小舟有口难言。 原本她打算回家换身衣裳,再去西市赴约。卢佶这个人,性子极软,像个狗皮膏药一样,为达目的不怕死缠烂打,想要甩掉他,怕是没那么容易。 “有些不方便。”她决定直接拒绝他。 “哪不方便了?” 卢佶一下揽住她的肩膀,“兄弟这么多年,我还没去过你家呢。听说你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还舍不得让我见一见了?” 提到妹妹,苏小舟灵光一闪。 “就是因为妹妹,才不方便!三妹、四妹都许过人家了,我若在中秋佳节带你回家,恐引来闲言碎语。” “嗯……” 卢佶一琢磨,连连点头,“贤弟说的甚有道理。可这中秋佳节,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过吧!反正令尊也不在京城,男人大丈夫不与兄妹一起过节也没什么。今夜,我们兄弟找个酒肆,彻夜痛饮如何?” 苏小舟非常想拒绝,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理由。 暮色沉沉,眼看着宫门就要关闭,没时间跟他在这里纠缠了。 “行——,不过两个人对饮也没什么意思。我带你去西市,找准妹夫一起吧。” “就可再好不过了!” 终于不用孤影对月,卢佶十分满意。 …… 急匆匆出了宫门,两人一路策马狂奔。终于在八百声暮鼓结束前赶到西市坊门外,见到了门边一脸错愕的李渔和在他身边“尽职尽责”的薛益。 在坊门外的马房交了马匹,苏小舟硬着头皮领着兴冲冲的卢佶走了进去。 “鱼刺,介绍一下,这位是东宫左内率卢佶大人。”她蔫蔫地说。 天生自来熟,卢佶立刻热络地迎上去,“鱼刺兄,久仰了!卢某表字:林杰。幸会——幸会——” 20.中秋灯会(中) “林杰兄,在下李渔,字棘剡。” 李渔恨恨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被他的目光盯上,苏小舟立刻避开,左顾右盼道:“这西市就是比东市热闹!瞧瞧东西两座灯楼,一连八个大灯轮,花灯的样式精巧奇异,一点不比大明宫的差。今晚来赏灯的人真不少,上元灯节也不过如此了。诶——,薛益呢?” “他喝醉了,送回家了。”李渔没好气地回道。 担心赏灯时有人盯梢,小舟会不自在,他在午膳便把薛益灌蒙送回家了,没想到她却带了个人来。 “你——” 卢佶忽然惊呼,“你就是那个……” 他左右瞟了两眼,赶忙压低声音问:“你就是那个烧伤殿下的混小子?” “什么?!” 嘈杂的环境中,苏小舟以为自己听错了。 烧伤太子殿下岂是小事,她怎么可能完全没听过?难道就是王昭大哥说的那件往事?李渔还真是莽……竟然犯过这么严重的事,而太子殿下却还跟他称兄道弟,胸襟也是相当开阔。 卢佶冲她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他把火药带进东宫去玩,不小心伤到了殿下。” 苏小舟瞪大眼睛,“还有这等事!” 看来前任太傅有大肆宣扬此事,却唯独没告诉她。果不其然,课业不好的学生是不被师长喜爱的,连小道消息都捞不着听。 “可不是——” 卢佶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见过殿下肩膀上那道火痕吧?听说就是当时留下的。” “啊——” 苏小舟大惊失色,“原来是那个!殿下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打翻烛台烧伤的,竟是被火药所伤……” “你说什么?” 李渔一把将她扯到身边,“殿下身上的‘火痕’……严重吗?你又是怎么看到的?” “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卢佶凑上去,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几个自小侍奉殿下,一起沐浴的时候看过,又有什么出奇?” “你们……一起沐浴?” 李渔吃惊地看着苏小舟,又转向卢佶,指尖在两人之间划来划去,难以置信地问:“你确定……跟她一起沐浴过?” 卢佶抓抓头,“我好像……没跟小舟一起沐浴过。不过,冬季沐汤的时候,她一定有随殿下一起去过骊山。鱼刺兄,此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那个伤痕也不算大,对殿下的身体没什么影响。” 他这话大半是为了安慰李渔,殿下肩膀处赤红一片,犹如半边羽翅的火痕,回想起来历历在目,让人心惊。 “是啊,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或许现在早就淡了——” 苏小舟打了个哈哈,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李渔私带火药入宫这件事情上。 “你为什么要把火药带进东宫?那可是禁物!你既然是殿下小时候的玩伴,东宫的师长们不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她若有所思地说。 李渔露出几分愧疚之色,“此事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我并没有带所谓‘火药’入宫,只是带了件从民间搜罗来的秘宝,想用它治好太子殿下的病。只可惜,当年我年纪太小,控制不得当,失了手,害死了小春哥哥,还伤了殿下……” (作者产能不足,本书不会主动上架,书友们请在阅文集团“qq阅读”等平台看正版。新书期反复修文,盗版网站粗略盗文,读起来会前言不搭后语。) ******* 圆月东升,华灯亮起。 西市百肆大开,热闹非凡,主街上最大的“扬州绢行”和“大食地毯行”之间,新开了一家门脸开阔、富丽堂皇的酒肆。闹市之中,寸土寸金,盘下这么大的店面,老板手笔的确可以。 入口处陈列的酒水,从西域葡萄酿到江南的花雕、松醪,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可不是仅仅有钱可以办到的,大唐官营酿酒,私家酒肆必须与官府良酝署有极好的关系,才能摆上各类酒品;而贩售外来的酒品,还需要诸京署另外的市令。也不知店老板是何许人物,竟能打通如此关系。 酒肆三层临窗的雅室中,对坐着神情古怪的李渔和苏小舟,旁边是则是喋喋不休的卢佶和一言不发的复生。 酒肆的小厮继位热情周到,他们落座没多久,就端上酿醴鱼臆、鳜鱼炙、太湖银鱼羹、驼峰炙、松江鲈鱼干鲙……十样热菜,酪秋梨、红酥、玉露团……十六样精致点心,把酒桌摆得满满当当。 小厮又捧来两个酒坛,“苏州梅子酒、扬州菊花酿。” 左右打开泥封,梅子的清新、菊花的清香和酒香一起扑鼻而来。清新纯美,甜中带酸的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烟雨朦胧的江南。 卢佶一嗅,立刻嚷嚷道:“喝什么果酒、花酒呀?!淡撇撇的,不够劲!我们兄弟一向只喝精酿,来搬两坛‘蓬莱春’来,今夜不醉不归!” “你们只喝烈酒……” 李渔探头到苏小舟面前,“没看出来呀,小内兄如此神勇!你我还不够熟悉,以后需要多多了解。” “咳咳——” 苏小舟有些心虚,“一向是哥哥们喝,我在一旁看的。” “哈哈哈——,小舟你谦虚什么?你我出了宫门可就代表东宫,酒胆不行也要硬壮!” 说着,卢佶忽然瞪大眼睛,“鱼刺兄,你刚才叫小舟内兄。那……你就是与苏家三小姐议亲的,英国公府的五公子?!” 李渔点点头,“正是。” 卢佶咧嘴笑了,“李兄好福气!看小舟的相貌就知道,他的妹妹一定国色天香。” 在苏小舟惊恐的眼神中,李渔笑了笑,“的确如此。准夫人与内兄……生得一般无二。” “哦,对啊!” 卢佶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小舟和他三妹是双生兄妹。诶呀,那三小姐年岁可不小了,准备何时成亲呢?苏长史常年不在京师,今年冬天等他返京,最好把亲事办了,省得三小姐蹉跎了岁月。” 李渔看了苏小舟一眼,“林杰兄说的是,的确年纪不小……我一定努力,尽快娶她过门。” 苏小舟猛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扬声喊道:“小厮——,再加两坛‘竹叶青’!” 嗅到了一丝火药味,卢佶赶忙爬起来,“我出去洗个手——” “哗啦——”一声拉开门,一阵美妙的香气扑面而来。一个身着粉裙的女子匆匆走过,一不小心和他撞了个正着。 “小姐,得罪了!”卢佶连连道歉。 少女似乎被吓到了,拿绢帕半遮着脸,几声道歉,低着头小跑而去。 “好香啊——” 苏小舟认真嗅了嗅,嘀咕道:“不知道她用的香是哪个香料坊的,殿下或许会喜欢。” …… 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我看今日也差不多了,不如寻个客栈早些休息吧。” 苏小舟第一个站起来,一个趔趄,要不是李渔及时扶助,就要倒在酒桌上了。 “等等!你们都别动。这一顿酒,哥哥请了!”卢佶大着舌头说。 知道他富家公子哥的脾性,抢不到付酒钱,定要气上许久,苏小舟也不动作,拖着李渔在一旁等着。 卢佶掏了半天,才发现钱袋不见了。再一摸,腰上空空如也。 “糟糕……我的玉佩!” 如此一惊,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半。 一听他说佩玉不见了,苏小舟瞬间脸色大变。东宫谁都知道,那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他最宝贝的东西。玉佩材质世所稀有、价值连城且不论,那可是他对早逝母亲的惦念之物。 21.中秋灯会(下) 嗅到了一丝火药味,卢佶赶忙爬起来,“我去沐手——” “哗啦——”一声拉开门,一阵美妙的香气扑面而来。一个身着粉裙的女子从门前匆匆走过,一不小心和他撞了个正着。 “小姐,得罪了!”卢佶连连道歉。 少女似乎被吓到了,拿绢帕半遮着脸,几声道歉,低着头小跑而去。 “好香啊——” 苏小舟认真嗅了嗅,嘀咕道:“不知道她用的香是哪个香料坊的,殿下或许会喜欢。” …… 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我看今日也差不多了,不如寻个客栈早些休息吧。” 苏小舟第一个站起来,一个趔趄,要不是李渔及时扶助,就要倒在酒桌上了。 “等等!你们都别动。这一顿酒,哥哥请了!”卢佶大着舌头说。 知道他公子哥的脾性,抢不到付酒钱,定是要气上许久的,苏小舟也不动作,拖着李渔等在一旁。 卢佶掏了半天,才发现钱袋不见了。 再一摸腰间,腰间也空空如也。 “糟糕……我的玉佩没了!” 如此一惊,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半。 一听他说佩玉不见了,苏小舟瞬间脸色大变。东宫里谁都知道,那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他最宝贝的物件。 ……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虎背熊腰、皮肤黝黑的汉子双手杵着长刀站在李渔面前。 “参军大人,二位东宫上官,卑职长安县“不良帅”金未平。携府衙“不良人”二十二人,循例在西市排查隐患、维持秩序。敢问……诸位在酒肆内鸣锣,可有什么说法?” 他们好好的执勤,忽然被“走水”锣声打乱了排布。从四面八方冲进来一看,却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检查闹事者的身份牌,竟然还都是武将上官。 长安城里,什么都紧俏,就是高官多。他们在天子脚下的府衙当差,免不了跟达官显贵打交道,三品以上的要员也见过不少。哪怕是京兆尹府司法参军这样现管的官,也不能毫无理由的耍着他们玩儿。 乌压压几十个身穿便服的不良人,把宽敞的雅室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或身形魁梧,或眼神阴翳,或,一个个看起都有些凶神恶煞,不少人面上都刺了字,皆是违反律令受的黥刑。他们都是曾经是坐罪之人,因各有所长,被招入县衙里当差,以“不良人”之名,负责逮捕缉拿盗贼,维护治安秩序。 “金大人,东宫卢将军方才丢了重要物件。因此地是长安县地界,不得已才鸣锣寻诸位出来帮忙。”李渔客气地说。 这些人可都是地头蛇,纵然自己官大几级。要让他们办事,也只能好言相商。 “嗯?” 金未平眉头一动,“敢问丢了什么?” 酒劲上来,卢佶有点懵,大着舌头手舞足蹈道:“我丢了……那个……那个我随身带的……” 收到李渔的眼色,苏小舟立刻扶住他交托给复生,上前替他答道:“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贴身佩饰。如果丢了,我等……人头不保。” 听她这么一说,金未平方才的怒气消了一大半。 东宫一位四品将军、一位五品将军,能让他们丢掉性命的是什么?随便想一想,立刻就不敢继续想了,定然和太子殿下有关。 他的地界上有小偷,还偷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若要问罪,他这个不良帅和手下几十个不良人都难逃干系。 “敢问大人?可以怀疑的对象?” 卢佶忽然跳起来,“那个姑娘——姑娘——” 苏小舟赶忙说:“方才卢将军出去沐手时,撞上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年轻姑娘。很可能就是她,在那个时候动手偷的。” 金未平眼睛一亮,赶忙问:“你们所说的那个姑娘,除了衣裙是粉红色的。可有看到样貌?都有些什么特征?” 他这么一问,四个人面面相觑,都哑口无言。 就那么一瞬间的接触,那姑娘还用绢帕挡了脸。除了衣裙颜色,他们根本什么都没看到。 答案不言而喻,哪怕像金未平这样老到的不良帅,也有些束手无策。 “西市这么大,纵横两道主街,有数百家商铺;几十个背街小巷,各种邸店、客栈里住满了各国、各地来的商旅,还有在坊市里讨生活的长安百姓,足有数千人之多。如果有人可以隐藏,哪怕我们在坊门口严加盘查,以及排查大大小小的商铺,几个月也不见得有结果……” 说到这里,苏小舟忽然灵光一闪。 “她身上有一股香味。是很多种香料混杂的气息,味道很深,可能是长期与香料打交道的人。” “香料铺?!” 金未平难色未改,嘀咕道:“西域商贾都集中在西市,尤其以卖香料的居多。香料铺到处都是,少说也有几十家。就算挨个拿人盘问,明日一早开坊门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完成。” 这时,李渔站了起来,“那股香味中,有一缕很淡的药香。若非香料、药材一起卖的铺子,便是周围邻居有药铺。” 香料铺子虽然多,这个条件显然可以排除一大半。 听他这么一说,金未平立刻来了精神。 马三、冯宝,你们回府衙把主簿请来,请他带上西市大小商铺登记卷册。 “是——” 两个不良人闻声而动,迅速消失在走廊间。 卢佶这会儿已经醉倒了,歪在一旁呼呼大睡,却不知其他人都在为他操碎了心。 李渔走到金未平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不知西市可有黑铺?” 金未平微微一惊,拱手道:“大人说笑了。卑职若知道有黑铺,一定早将它铲除了。” 李渔拍了拍他的肩膀,“金老哥,我也不是要找你的麻烦,只是急着替好友找回遗失的物件。想必你心里清楚,如果对方是惯犯,这会儿可能已经把东西销出去了。” 苏小舟凝神细听,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所谓“黑铺”,大约是专门为窃贼销赃的黑店。 “这……”金未平有些犹豫。 若是说有,那么自己就有包庇之嫌;若说没有,恐怕真的会耽误大事。 可那几间店铺,是大人亲自关照的。倘若司法参军回头来追究,自己这不良帅的饭碗可就砸了。 22.惊天大案(一) 背街的青石小巷中,李渔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数着商铺号牌;苏小舟晃晃悠悠跟在他后面,按照他的吩咐,步步踩在他的影子上,才勉强走了个直道。 天边,圆月即将落下。好好一个中秋佳节,他们竟然在这种清冷的小巷子里晃荡。 苏小舟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李渔这家伙,也忒滑了点儿。席间找尽理由,撺掇她跟卢佶“自相残杀”,几坛精酿他俩倒是包圆了大半。要不是自己千锤百炼,这会儿定然跟卢佶一样,躺在酒肆里让复生照看着呢。 走了许久,李渔终于在一家不大起眼的商铺门前停了下来。 这家商铺大门紧闭,阁楼上透出昏黄的灯光,屋檐下悬挂的幡旗上绣了一个“药”字。 这是一间仅卖药材的小店,寻常并不看诊,为了方便街坊居客抓药,随时都可以敲开店门。没想到这就是伪装的“黑金店”,要不是金未平的指点,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万幸苏小舟编的不错,把他给唬住了。 虽然如此,这家店想来和长安县衙关系不浅。金未平虽然说出了这个地方,却只说他们可以来瞧瞧,并没有派出手下不良人跟随,显然不想扯上关系。看来,这是哪位达官显贵家的隐秘产业。 “咚——咚咚——” 他上前敲门。 等了片刻,便听到噔噔噔的下楼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探出头来,手中举着一盏油灯。 “客官抓药?药方拿来看看。” 他的脸上并没有丝毫困倦之色,显然这家店不止由他一人经营。 李渔眼睛一转,“不抓药,我们是来卖药的。” 举着昏黄的油灯,老者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瞥了眼他身后的苏小舟,压低了声音道:“哪位老板介绍的?若不是上好药材,我们可不收。” 看来,他们颇为小心谨慎,只做熟人生意。 李渔想了想,回道:“南城——鬼六爷——” 一听到“鬼六”之名,老者立刻换了个脸色,又敬又畏道:“问六爷安——,二位请进。” 说着便打开了门。 李渔扯上身后的苏小舟,麻利地跟了进去。 店铺内,满室药香萦绕,几面药材柜上密密麻麻全是抽屉,写着一味味药材的名称。 站到柜台后头,老者拉开了架势,“二位有什么宝货?拿来给老朽长长眼。” 李渔身无长物,赶忙把苏小舟拉过来,“赶紧把好东西给拿出来。” “啊?好——” 半懵半懂,苏小舟从腰间掏出了个温润的物件,交到他的手上。 他仔细一看,是半片红玉锦鲤佩。 晦暗的灯光下,玉佩殷红如血,一看就是上品中的极品。 余光瞥见玉佩,老者立刻目露精光,忙不跌地探头观望。待李渔把玉佩放到台面上,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捧过去端详。 “这——” 看着看着,他忽然脸色大变。 慌慌张张放下玉佩,推到李渔面前,“这个东西……我可收不了。” “不收?”李渔眉毛一挑。 莫非这块玉佩是假货? 老者压低了声音,“不知二位是何方神圣。这东西是内府货,小店本小利薄,自知吃不下,请到别处去试试。” 看来他胆子还不算太大,不敢收宫里的东西。 李渔点点头,把玉佩收下来,“老丈,打听个事情,今夜可有人来卖一块儿白玉佩?” 听他这么一问,老者立刻脸色大变。 行当里的规矩,“梁上君子”都是独来独往,绝对不可以相互打听。此人若非不懂规矩,就是刻意来找茬儿的。 “你们不抓药就赶紧走吧。天色不早,老朽要休息了!”他黑着脸开始赶人。 “诶——” 苏小舟忽然凑上去,嚷嚷道:“我朋友丢了块白玉。如果是你这收的,我们愿意十倍的价格买回来。” 毕竟自己撒谎在前,丢失玉佩的事不宜再闹大。如果能够私下买回来,就再好不过了。 她这想法是好的,没想到却一厢情愿了。 老者的脸色比之前更黑了。黑金铺收的东西,哪怕贱卖出去,也绝不可以还到原主手中。如果这么做了,便是出卖“卖家”,坏了行当里的规矩,彻底砸烂自己的饭碗。 “走!赶紧走——,小店不欢迎你们!”他忽然大声呵斥。 与此同时,又一个脚步从阁楼上传来。 来人下楼的速度挺快,每一步都很沉稳,看来是个根基扎实的练武之人。 片刻之后,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 他提着拳头,瓮声瓮气地喝问道。 李渔赶忙上前,“老伯、兄台,不要动怒。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来求二位帮忙。” 老者有些不耐烦,从柜面摸来一把短刀,在手中把玩着说:“六爷怎么可能介绍你们这种不讲规矩的人来?你们是官府的人吧!我家主人一年疏通掉那些银两,你们竟然还三天两头来找麻烦?!说吧,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想要些什么好处?” 一见他动刀,李渔慌忙偏头去看苏小舟。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鲤鱼打挺,瞬间翻到柜台后头。老者只见一道残影从眼前掠过,短刀已经到了她的手上,不偏不斜抵在他的脖子上。 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李渔有些头疼。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长安县衙的关系户,他实在不想在这里打架。 有的时候,由不得他想不想。 面前年轻人已经出手,拳如疾风,直向脸上袭来。 他瞬间避开,一把抓住对方的拳头,“有话好说——” 对方却根本不听解释,一个扫堂腿差点踢重他。 一个不想打架,另一个却发了疯一样的想要击倒对方。 一招进,一招退; 一招击,一招拆。 片刻之后,两人纠缠在一起,拧的像一道麻花儿。 “住手——” 苏小舟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想让老头活命的话。把库房打开,让我们检查一下!” “卑鄙!” 年轻人狠狠瞪了李渔一眼,终于松开了手。 23.惊天大案(二) “哗——” “哗——哗——” 年轻人粗鲁地拉开三道长屉,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件。 “小心,你小心点儿——”老者心疼地直嚷嚷。 苏小舟赶忙上前去看,这些玉件中有不少玉佩,基本都是上等货色,可偏偏没有卢佶丢的那块。 她有些失望,朝李渔摇了摇头。 “都说过了,今日没收什么白玉佩!”老者没好气地说。 李渔蹙着眉头,“玉佩都在这里了?” 他瞥了一眼苏小舟,又见她暗暗点头。 这一抽屉的玉件,品相都很不错。尤其中间一支昆仑青玉簪,与卢佶那块白玉的价值不相上下,如果他们真收了玉佩,应该会跟它们放在一起。 “得罪了——” 收回短刀,交还给老者,他拱手道:“我们的确是鬼六爷介绍来的,无意冒犯,不想找茬。请多多包涵——” 见他对江湖人士这么客气,苏小舟有些不屑。 目光游走之间,猛然停在墙上挂的一副蒙尘的画卷上。 “那幅画——” 她吞了吞口水,“你们卖吗?” …… 买贼赃,简直太上道了! 买卖之间,这关系就搭上了,拜托他们留意白玉佩的走向也就顺理成章了。 带着画卷安然离开,李渔简直对她刮目相看。 “鱼刺,我现在……得回家一趟。” 苏小舟脚下轻飘飘的,心砰砰跳的很快,手脚却冷的厉害。 “回家?不是要找玉佩吗?”李渔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才还急得要命,现在买了一幅画儿,心思仿佛飘到别处去了。 “回家……有更重要的事。”苏小舟声音有些发抖。 她现在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画卷上,卢佶的玉佩可以慢慢找,这件事情可耽误不得。 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李渔赶忙拉她快步离开。 “这幅假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低声问。 刚才说要买画,老头和年轻人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开的价格是十两银子。 这幅画,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是实打实的托名伪作。 这是一幅《秋棠落英图》,笔法简练,色彩绚烂,本来是一副相当精致的画作。可是最后,却落了一个寻常造假师傅想都不敢想的名字——阎立本。 之所以如此确定这是假画:一来,去年故世的阎司空擅长的是道释、人物、山水这些恢弘大气的场面,极少有这种对花草树木的近景描绘,这幅画不仅画风完全不符,底下落款仅有“阎立本”三个字,既无日期、也无称谓,造假时实在水的有点过分;二来,阎司空少年成名,一作千金,所绘作品皆为传世之宝,文人雅士如数家珍,其中并没有什么秋棠图;三来,阎司空作为大唐国手,丹青宰相,能收藏一副他的画作,哪怕朝中达官显贵也视为荣耀,若有藏品被盗,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不可能这样无声无息。 这种假通天的画作买回家,是会被亲戚朋友笑掉大牙的。 这些问题,黑金铺的两个人显然很清楚,开价十两银子,可以说既诚信、又黑心。 “我觉得,这幅画……” 苏小舟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几乎快要听不见。 “好像是真的。” “噗——” 李渔被她仿佛做贼的样子逗笑了。 “你觉得黑金铺两个老手能十两银子卖给你一副阎司空的画?” 折腾了这么半天,她脸上的醉红已经褪了,却好像还是醉的厉害。 就知道他不肯相信,苏小舟摆摆手,“画我是不会看。但是太子殿下藏有一副阎司空的字——《转轮圣王经》,经常会拿出来临摹。落款的名字,可以说……一般无二。” “你的意思是……这字是阎司空亲自写的?” 李渔有些吃惊。 大唐皇室注重文史,东宫的人别的不行,读书一定不会太差,而书法又是重中之重。苏小舟虽然是个米虫,但好歹是殿下近身之人,练字上一定下过功夫,没有几把刷子,她也不敢信口开河。 “或许画是他画的也不一定。与其在这瞎猜,拿回家给我妹妹一看便知。” 苏小舟抖了抖,如果这幅画是真的,她便拯救了国宝,那可不是钱财能衡量的。 “你妹妹?”李渔露出疑色。 那个一直替小舟守着身份的小妹,竟然能够鉴定书画? 说到这里,苏小舟不免得意,“我妹妹岚烟天资聪颖,曾经得过集贤殿书院首席,是阎司空的入室弟子。天下鉴定司空大人画作的第一人,非她莫属!” 见他还在怀疑,她扯上他说:“你若不信,跟我回去一趟自见分晓。” “那你兄弟的玉佩呢?!” 李渔万万没想到,他们“手足情深”,竟然比不上一幅画。 早已将“手足情深”抛诸脑后,苏小舟精神抖擞道:“马上坊门要开了,既然玉佩还未出手,长安县衙自会去捉拿小偷。说不定等我们回来,那个女贼就已经落网了。” 醉了一夜,她竟然能这么精神?! 李渔更加欣慰,如此一位“铁娘子”,正是他准夫人的不二人选。 …… 站在苏府门前,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这家的准女婿。 这忽然上门,却什么都没准备,说不准要被苏家大哥打出来的。 站在自家门口,苏小舟的酒终于醒透了,猛然警醒——韦安石还在家里呢!自己这样回去,岂不是找死。 想到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躲一躲,再让人来通知妹妹去见面,一切却已经来不及了。 “隆——隆——” 苏家大门毫无征兆地打开,大哥苏泊沧、小妹苏岚烟正拉拉扯扯从里面走出来。 “大哥,你别拦我,我要去找他!” “女孩子家,毫不矜持!我要写信告诉父亲!” “你告啊——,我也要写信,告诉父亲,你动手打打伤韦大哥!” …… 听到这里,苏小舟收回想跑的意念,顺手扯住了想逃走的李渔。 “大哥,小妹——”她上前喊了一声。 …… “啊——” “你们?!啊——” 苏家兄妹双双瞪大眼睛,盯着一大早回来的“二公子”和她身边可疑的陌生男子,几乎忘记了方才的争吵。 24.惊天大案(三) 苏泊沧身高八尺有余,身材魁梧,穿着袴褶,头戴武弁,腰间佩着短刀,负手摆出长兄的威严。 “岚烟,你去让所有丫头、小厮、老妈子都去前后门守着。”他指使道。 “哦。” 苏岚烟虽然不情愿,还是应声去办了。 既然家里来了重要的人,她只能跟大哥暂时和解,但是心底怒气深重,心里直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让姐姐给自己主持公道。 “晚晴,你带贵客去内堂稍坐。哥哥等会就过去——”苏泊沧又下令道。 刚才还在心底同情小妹,苏小舟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被指派了任务。 “哥哥你又是去做什么?” “不懂礼数!有贵客临门,当然要隆重款待了。” …… “怎么这么久还不来?” 与苏小舟对立在内堂中央,李渔不禁左顾右盼。 苏家人也太奇怪了:家里来个客人,竟然让所有下人去守门,而且需要小姐亲自去叫……还有,苏家大哥一去不回,难道是怕羞溜了? 看出他的困惑,苏小舟解释道:“因为我的事,十年来家里留用的仆婢很少。他们各有各的差事,要想把他们都找齐了,得走遍整个府邸。” “噢——” 李渔点了点头,忽然问:“这么多年……省下不少钱吧?” “你操心的是不是太多了?” 苏小舟翻了个白眼,哪怕在说正经事,这家伙关心的部分也是她想不到的。 “既然要娶亲,总得算算夫人的嫁妆。”李渔无赖地说。 苏小舟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他怎么能把婚事说得这么随意,仿佛娶她只是在自己家里添个家具。 “昨夜我就想说了。麻烦你找个时间,见下你叔祖父或者我大哥,中止两家的议亲。今日刚好来了,等会儿你就跟我大哥说!”她没好气地说。 “当真吗?” “这能假吗?你我又不是两情相悦,就算订立婚约也能退婚,何况这才刚刚开始议亲,早点结束能省不少事。” “苏晚晴——” 李渔猛然前倾,凑到她耳边,“嫁给我……不行吗?” 他的声音又缓又轻,气息温热,带着草木的香气。就算他是个无赖小混混,忽然这么温柔的说话,也十足地撩人心弦。 两人靠的这么近,余光偷偷一瞥,便可以看清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苏小舟发现他的眼睛和长睫真的很配。 她倏然躲开,心怦怦跳得厉害。 该死!他该不会要表白心迹,说对自己一见钟情之类的蠢话吧?! 胡思乱想中,她又只听到李渔说:“你是不是太较真了。成亲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办一场给旁人看的仪式而已。你我即使不相知相爱,也可以相互扶助。少年夫妻,一辈子平平淡淡,相敬如宾,白头到老,不好吗?” 他说的……太有道理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需要什么私情?议亲之前,两人有过默契,已经是难得的造化了。 眼眸一沉,苏小舟摇了摇头,“素不相识,盲婚哑嫁,唯有认命赌一赌未来。可是,你我已经见过数面,不论脾气秉性,还是情趣品味,都相去甚远,十有八九成了亲也会夫妻不和。明知道会输的赌局,你还会上场去赌吗?” “我……” 李渔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以为简单的事,她会想这么多。 “姐姐——” 苏岚烟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气喘吁吁进了内堂。 把偌大的府邸跑了一遍,她的脸热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道:“姐姐,你怎么大白天就把姐夫带回来了?” “啊?!” 苏小舟和李渔面面相觑。 小妹怎么会认识他? “苏小姐,我们见过吗?”李渔问。 苏岚烟发觉失言,咬了咬下唇,有些心虚地说:“掌媒大人带我和哥哥去偷偷看过你,就在……” “咳——咳咳——” 苏小舟忽然咳嗽,示意她这么失礼的事,可以不要说细节了。 “然后呢?你们有什么收获吗?”李渔追问道。 “大哥对你很满意!”苏岚烟陪着笑脸道。 李渔好像很满意这个答案,终于放过此事,冲苏小舟挑了挑眉毛,“要说你自己去说,我可不想让内兄失望。” 话音未落,苏泊沧端着木盘小跑进来。 “妹夫,久等了——” 他的笑容灿烂亲切,一改方才在外院严肃的样子。 木盘中放着四盏“冰沙玫瑰酪”,盏中冰雪晶莹,浇了一层醇厚的酪浆,上面洒了玫瑰蜜饯,清新甜蜜的香气扑鼻而来。 看到自己喜欢的凉食,苏小舟赶忙接手,“这都中秋了,家里还有藏冰呢?” 不提还好,一说又把苏岚烟气到了。 她小嘴一撅,置气道:“大哥偏心!韦大哥在家里住了一个月,他愣是不让开冰窖!存到现在,原来是要招待二姐夫!” 听她这么说,苏泊沧立刻变了脸色,拍案道:“不许再提那家伙了!与他退个亲而已,竟然说我违反大唐律令,要去告官!没有打断他的腿已经算宽宏大量了!” 居然真的动手了,还是在自己理亏的情况下,简直……太粗暴了。 李渔与苏小舟面面相觑,各自打定了主意。 怎么说也管了数年家,苏岚烟可没那么好吓唬,转而可怜兮兮地望着李渔,“姐夫,你给评评理。我大哥要毁坏订了十几年的婚约,将我另许他人,是不是不讲道理?他还打人——” 不等小妹说完,苏泊沧上前打断道:“妹夫,你来评评理。有人曾救我性命,既不肯要钱财报偿,也无所求。我身为长兄,把自家小妹许配给他,有什么问题?” “过分——,太过分了!我与韦大哥青梅竹马,家中亲朋人尽皆知,现在毁婚,苏家颜面何存?!” “你才过分!胳膊肘往外拐,联合外人忤逆大哥!” …… “姐夫,你评评理!” “妹夫,你说!” …… 李渔被他们吵的耳中轰鸣,喊了一声,“别吵了!” 堂内霎时安静,他说:“苏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救命之恩,嫁妹报之,本可以是一段佳话,但你明明有个妹妹还未订婚,现在却要拆散小妹已有的婚约……难道因为恩人品貌不佳或是年岁不浅?我听小舟说,小妹是继母所出,难道大哥因此厚此薄彼。” 说完一抬眼,只见三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25.惊天大案(四) 半晌,苏小舟战战兢兢地说:“大哥、我、小妹均非一母所出。大娘过世之后,我娘被扶正成为正室;我娘过世后,小妹的母亲再成为正室。这都是大哥向父亲请求的,希望我们能以嫡女的身份读书、婚配……” 听着听着,李渔后背阵阵冒汗。 人家一家这般和睦互爱,自己刚才“主持公道”的话,倒像极了在挑拨是非。 “嗯?你什么意思?” 苏泊沧狐疑地盯着他,“昨日官媒已经取走婚书,你与晚晴的婚约已经定了。今日,你与‘二弟’一起回来,便是已经知道我家的秘密了。难道……你还想悔婚不成?” 听到“悔婚”二字,李渔头皮一紧。 官媒办事的速度也太快了! 苏家大哥这般霸道,被他悔婚尚且挨打,自己要是提出解除婚约,今日岂不是要在苏家化作尘埃? “没——,没有的事!”他直摆手。 见他指望不上,苏小舟上前说:“大哥,你看他,虽然是英国公府的人,但却是旁系侧枝。而且,只是京兆尹府七品武官,我好歹也是个从五品,总不能下嫁的太厉害。” 她的话一出,苏泊沧立刻黑了脸。 “什么意思?!苏晚晴——,谁教你看人只看官职、名利的?东宫还是苏家?”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小舟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婚事不急,等李公子官升三级,事业有成再说。如果他一直无成,也可以做别的考虑……” 瞥了李渔一眼,只见他正幸灾乐祸。 “等?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年岁!十九了啊,我的小姑奶奶,再等就变成老姑娘了!”苏泊沧痛心疾首地吼道。 “我哪老了,李渔你跟他说!” “额,确实也不小了……” “鱼刺你说什么?!”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姑娘年纪大一点,稳重——,就跟你现在端碗的姿势一样稳。别……别砸……那可是酪浆!” “住手!妹夫都不嫌弃你年岁大,你竟然嫌他官职低,苏晚晴,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 眼见三个人要打起来,苏岚烟赶忙出来救场,“姐姐,今日你带姐夫回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额……那个……” 苏小舟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正事。 ******* “哗——哗——” 苏小舟和李渔一前一后展开整个画卷。 苏岚烟上前瞅了一眼,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一边目不转睛看着画,一边迅速从袖中掏出一双蚕丝手套。 看她这个架势,此画很有看头。 苏小舟给李渔使了个眼神,得意洋洋暗示他自己可能捡到宝了。 “快把画拿到外头去看!” 苏岚烟忽然发话,声音抖得厉害。 两人乖乖的把画移到室外,比之前小心的多,生怕把画卷弄坏了。 在强烈的阳光下,苏岚烟一分一寸,将整幅画的细致末节和上面唯一的三个字仔仔细细研究了个透。 最后,她摘下手套,沉了口气道:“这的确是老师的真迹……是他年轻时候的画作。” 苏小舟一听,难掩兴奋,“此画拿去百宝斋竞拍,能卖个什么价?” “这可不能卖。” 苏岚烟如此回了一句,便转头对去李渔说:“恭喜姐夫了!” “啊——” 一时间,四脸惊讶。 “这画是我买的!”苏小舟惊声道。 苏岚烟点点头,“你们把画收好我再细说。” 画卷安放到桌上,她终于对不明所以的李渔说:“姐夫刚刚上任,就拿到这种大案子。看来不用等太久,就能官升三级,把姐姐娶回家了。” 李渔傻眼了,“什么意思呀?” 一幅画作而已,不论是真是假,都不可能是什么大案子。苏家小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真的毫无头绪。 苏岚烟看了姐姐一眼,一字一句道:“这幅画,我听老师提过。他年轻的时候,曾在集贤院修习。武德三年的一天,高祖陛下路过画院,看到他正在挥毫的画作,便指着亭中的海棠树,让他替自己画下来。” “高祖陛下——” 苏小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画不仅是真迹,来头还很大! 想了想,她又有些不解,“那个时候,严司空在绘画上还未崭露头角,高祖陛下怎么会托他作画呢?” “老师自己也不知道。他说,高祖陛下说了些琐碎的儿时记忆,关于一个小村子,一棵海棠树,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最后,还付给他一锭金子的润笔。” “然后呢?” 听故事的三人异口同声地追问。 “老师当时并没有功名在身,画完之后只署了自己的名字;又因为一直没有等到高祖殿下派人来取画,不知道需不需要修改,所以没有写完成的时间。” 折腾半天,原来没有交付。 苏小舟眉头一紧,“所以,我买的画是从阎司空家流出的,府上被盗了。” 偷盗高门,的确高难度,但充其量也就是盗窃案。小妹并非没有见识,怎么会跟李渔说是大案呢? “并不是……” 苏岚烟神神秘秘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很久以后,高祖殿下终于派人来取货了。那已经是十几年后,他的弥留之际。” 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没错,这幅画作为高祖陛下的随葬品,安放在献陵的棺椁中。” 堂内静极了,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她的故事说明一点:有人胆大包天盗了大唐开国皇帝的陵墓! 看了眼桌上的画卷,苏小舟的腿有些发软,“盗皇陵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买贼赃,与之同罪。如果无法破案,我们手上有这幅画,可就解释不清楚了。我看,要不……” “还是把画烧了吧。”李渔在一旁说。 任何事情,但凡沾上皇家,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尤其皇陵涉及国运、龙脉之说。 棺椁中的随葬品被取出来了,可见皇陵被毁坏的严重,陛下、太子二人眼下重疾缠身,宗室、后党都会一次大做文章,揭发皇陵被盗很可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26.精诚合作的一家(上) “不行!” 苏岚烟一下子扑到桌前,用身体护住卷轴,“这是老师的真迹,又是他少年时候的作品,珍品中的孤品,是大唐的国宝,谁都不能损坏!” 苏小舟和李渔相视一眼,都面有难色。 诚如小妹所言,被高祖陛下带进陵墓中的画,已经不仅仅是一幅画作,损毁它怕不仅要折寿,还得承受一辈子的良心谴责。 苏泊沧啧了一声,“小丫头,这都什么时候了?阎司空的画作,我看你挂的满书房都是,只此一副而已,别舍不得了。本来它也是在皇陵中不见天日的,烧不烧也没什么区别。” “呦——,苏泊沧,你胆子这么小啊!” 一个响亮的女声从顶上传来。 “呼——” 一道湖蓝的倩影,轻飘飘从梁上落下。 在这说了这么久的话,没想到房梁上还藏了人。李渔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将苏小舟扯到身后,上前便要动手。 苏小舟反手拉住他的胳膊,一脸紧张地直摇头。 “别打,打不过——” 另一只手扯上小妹,三个人悄悄地往一边退。 …… “梁上君子”一身玄色的劲装,长发高束,缠着玄色的缎带。 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她似乎毫不畏惧,抱着胳膊站在堂内与苏泊沧大眼瞪着小眼。 “郑姐姐!” 苏岚烟一声喊,终于打破了僵持。 苏小舟无处遁形,只能跟着躬身行礼,“郑姐姐安——” 郑沨目不斜视,“嗯,你们两个乖——” 苏泊沧终于绷不住了,兄长的气势轰然倒塌,一脸无奈地说:“沨儿,你躲在这干什么?” 郑沨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衣袖上站的灰尘,“我爹说要退婚你不肯。所以,我自己来拿生辰帖和婚书。” 苏泊沧脸一垮,“沨儿,我发誓一定会娶你。干嘛要退婚呀?!” 苏小舟和苏岚烟目光相触,各自退到一旁看热闹。 “你到底什么时候娶?一年又一年,我都……” 郑沨看了一旁三个“看客”,一咬牙说:“我已经到了花信之年,嫁衣绣了五、六身了,再等下去就是长安第一老姑婆了!” “我暂时还不能娶你。但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就再等等……再等一等就好了。” 苏泊沧心中有愧,平时对妹妹们的威严,这会儿也使不出来了,暗暗伸手去牵她的手。 郑沨甩开他的手,心绪有些激动,“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晚晴和岚烟都出嫁?等到……” 说着说着,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到了适婚的年纪,她便一直在等,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未婚夫君上门提亲。 苏泊沧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郑沨看了眼苏小舟,“苦衷就是二弟和三妹其实是同一个人?” “啊……”苏泊沧一脸惊慌。 郑沨怒目瞪着他,“你们进来之前我已经在这儿了,你们所有的话我也都听见了。既然你我自小就有婚约,这个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肯娶我过门是怕被我,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不是信不过你。我是怕……怕连累你。晚晴一个女孩子,却在东宫当差,这是欺君之罪。一旦暴露,苏家谁也不能幸免。如果我娶了你……” 苏泊沧真情流露,说得动人心弦。 郑沨脸上的怒气渐渐平息,化为委屈和不舍。 “你这个混蛋!” 她高高扬起手,顿了顿才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 苏泊沧露出喜色,一把抓住她的手,顾不得妹妹们还在一旁,一下子便将她揽到怀里。 “现在好了,我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只要计划顺利,今年一定可以娶你过门!” 郑沨还没晕头,把他推到一尺外,理了理衣裳道:“妹妹们都在呢!”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她以威胁的眼神看着苏泊沧,仿佛在说:你这家伙要是敢有半句敷衍,一定当场劈了你! 苏泊沧赶忙说:“官媒给晚晴找了门亲事。我打算在她成亲当日,设计让‘苏小舟’死于意外。这样一来,家里的三妹出嫁了,凭空多出来的弟弟也消失了,完美无缺,皆大欢喜。” 郑沨听着暗暗点头,虽然这个计划说起来简单,但具体做起来却并不容易。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个能够配合的夫家。 目光落到李渔身上,她皱了皱眉头,“你就是晚晴的未婚夫?” 李渔笑了笑,乖巧地喊了声“大嫂——” 仿佛很受用,郑沨笑了笑,问道:“知道了苏家的秘密,你还敢娶她吗?” “大嫂这话说的,你也没有因此不想嫁给大哥呀!”李渔赶忙回道。 郑沨嘴角一勾,“这能一样吗?我与泊沧十年情谊,陪他共死又如何?你是官媒牵的线,家世应该不错,又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呢?难道是另有所图?” 李渔有点冒汗,苏家这个大嫂还真是厉害,咄咄逼人的口气跟大理寺的狱丞似的。 “当然是因为……我与小舟有缘。大家兄弟一场,互相帮助。” 既然刚才自己与小舟说的话她都听见了,现在一口咬死自己倾慕小舟也不行了。 苏小舟一听,赶忙补了一句,“李渔急着要定亲,我们刚好……一拍即合。他是从漠北回来的,身家清白,没有案底。他的祖父是英国贞武公李绩大人,家族没有明显的政敌。” 她回答的语气像极了被审问的犯人。 “嗯。” 郑沨有七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听起来是不错。” 眼看挽回局面,苏泊沧决定趁胜追击,“前日父亲回信,同意了晚晴的婚事,还选了几个良辰吉日。明年正月初七和初八都是好日子,初七你我成婚,初八妹妹出嫁。” “初八恐怕不行,那天是我母亲的祭日。”李渔插话道。 苏泊沧并不惊讶,“父亲信上说了,如果初八不合适,正月二十六也是个好日子。” “好——” 郑沨终于卸下心头重担,转脸对苏小舟说:“现在就让我们来研究一下,怎么让你俩活到那个时候?” 27.精诚合作的一家(下) “最大的麻烦就是那家黑金铺。为了迎接吐蕃使团来朝,从下个月开始,大理寺、刑部、京兆尹府和禁军将联手对长安城内各种不法行当进行一次清理。作为替鸡鸣狗盗之徒变现赃物的黑店,西市那家‘仁心药店’早在名单之上。一旦它被一窝端了,老板最先供出来的必然是可以混淆耳目视听的生客,也就是……你们。” 郑沨坐在桌前,一边喝着玫瑰酪,一边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苏小舟眨眨眼,小心地说:“那药店老板又不知道我们的姓名,就算被他们供出来,也没那么容易被找到。” “千万不要心存侥幸。” 郑沨慢条斯理地说:“黑金交易,无凭无据,赃物进出全凭记忆。做这门生意的人,个个都有过目不忘之能,画一幅你们的画像,能做到丝毫不差。你们在外头当差,见过的人不少。绘像一出,找到你们只是时间问题。” 李渔一脸诧异,在旁边戳了戳苏小舟,“这些事未婚大嫂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好歹是京兆尹府的司法参军,在郑沨面前倒像是个局外人。 “郑伯伯是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几十年;郑家大哥在南衙,是皇城宿卫军之一;二哥哥是刑部主事,专掌刑律;三哥哥外调之前是金吾卫的巡街使。郑家一门都在保卫京师,郑姐姐待嫁这些年一直当家掌事,京城的风吹草动、大小案件自然清楚。”苏小舟低声回道。 李渔点点头,同情的眼神看了眼苏泊沧。 大嫂这般强悍,苏家大哥这辈子跑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听我的,现在就把画给烧了,小妹画一幅假的放家里。万一找到晚晴头上,就把假画送出去交差。反正也是当假画买来的,还回去假画也理所当然!”苏泊沧插话道。 “不行——” “不行!” 郑沨和苏岚烟异口同声。 “画我可以临摹一幅,但真迹一定要留下!”苏岚烟嚷道。 而郑沨却说:“交出真迹还可以说自己是无心之失,但如果拿幅假画出去,那就是刻意隐瞒,罪加一等。” 她目光从李渔和苏小舟脸上扫过,神神秘秘地说:“如果你是窃贼,千辛万苦进入皇陵,会不会只拿一幅画出来?” 皇陵中的陪葬品,都是世间珍奇。能进去的窃贼,可想而知会大搬特搬。这幅画之所以被当成了假画,是因为特殊的笔法和落款,但制作精良的金银珠宝却不会。 倘若一批皇家珍品流入黑市,那每一件可都是大宗交易,会牵扯到很多人和钱…… 可想而知,要不了多久就会案发。 到那时,盗贼抓不到还好,若是被抓到了,这幅画便是实打实的贼赃。 窃贼——黑金店——收买贼赃的人,顺藤摸瓜,一锅端了并不难。 “黑金铺、窃贼,两边都是潜在的风险,随便哪边爆了,你们都无所遁形。这样的大案子,无论最后交给哪一级衙门主办,任何一点线索都会被他们咬死。等找上你们的时候,不管有心无意,拿出来的不管是真迹还是伪作,一切也就都完了。世间事就是这样,运气不好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赌运气,我劝你们还是不要。” 郑沨头一仰,把最后的酪浆一饮而尽。 听了她一番话,苏小舟和李渔互相瞪了一眼。 “都是你,突发奇想买什么贼赃!” “应该怪你才对,自作聪明找什么黑金铺!” “诶——,谁的兄弟丢了东西?我帮忙还帮错了?!” “要不是在你的酒肆喝酒,能丢东西吗?” “诶——,请你们喝酒还请错了?不喝酒,要在大街上溜达一夜吗?” “看花灯是谁想的馊主意?可不就是要溜达一夜吗?” “中秋佳节,花前月下,我哪知道有人赴约还带上同僚的?!” …… “你们,相约看花灯呐?” 苏泊沧喜笑颜开一句,终于结束了两人面红耳赤的争吵。 “姐姐,我们去报官吧!”苏岚烟认真地说。 从头到尾,他们没做过任何违反律令的事。直接摊开来说——无意间在黑金铺买了幅假画,回家一看竟然是真迹,碰巧家里有人知道画作的渊源,于是第一时间赶去报案。律令也要顾及情理,这样应该不会被同罪了。 苏小舟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李渔的神色也怪怪的。 “有什么不妥吗?”她紧张地问。 对她来说,保住老师的作品最重要,何况窃案就应该交给官府处置。 苏小舟摇摇头,“这太容易引人遐想了。” 她看了眼李渔,只见他也稍稍点头。 “昨日陛下才下诏大赦、改了二圣的称谓,今日我们就揭露皇陵被盗的大案。官府稍稍一查,就会发现事情是东宫率卫府武将丢失物品引出来的。若是被险恶小人利用,谗言惑主,圣上或许会以为太子殿下心有不满,刻意挑起此事……”李渔若有所思地说。 苏小舟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问题。” 虽然两个人有诸多不和,可一旦事情牵扯到太子殿下,他们的立场便出奇的一致。 从卢佶的玉佩到那间黑金铺,再到这幅画,发现皇陵被窃的确是机缘巧合,但说出来又有点儿太过巧合了。 在宫中时间久了,苏小舟很清楚一点:事实并不重要,掌权之人需要才最重要。 天后娘娘如日中天,与她有二心的太子殿下早已是个阻碍…… 皇陵被盗绝不能和东宫沾上一点儿关系。 她忽然眼睛一亮,“如果我把窃贼抓出来,带着案犯揭露案情,总可以证明事情与东宫无关了吧?” “抓贼是官府的事。”李渔皱着眉头说。 “官府?” 苏小舟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你不就是京兆尹府的司法参军。盗窃皇陵,十恶不赦,办案拿人是你分内职责吧!” 忽然想起自己的新职位,李渔只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别开玩笑了——,京兆尹府的人都不能用,我一个人怎么抓窃贼?” 他可不是喜欢伸张正义的人,自从知道自己是被陛下调回京中的,他便暗下决心要好好当个小混混,绝不再引他注意。 “我替你去黑金铺拿人。”苏泊沧自告奋勇。 郑沨不甘示弱,“我替你审问他们——” 苏小舟跟着道:“我去勘察皇陵受损情况。” 苏岚烟举起手,“我——,再研究下这幅画。” …… 事已至此,李渔无何奈何。 转脸指着苏小舟说:“这事你别参与,西市也别再去了,回去把卢佶安抚好。我们会尽快找到的。” 28.消失的家族(一) 三日后,苏家深宅内堂。 傍晚时分,苏小舟赶回家的时候,大哥、小妹、郑沨和李渔早已等在家里。 这三天,她可难坏了。 为了不让卢佶回西市找玉佩,一连拖着他办了几天的公务,把左右内率府积攒许久的公务处理的精细入微,其他各率府一瞧纷纷加紧操练,就连韩詹事也派人来问是不是殿下有新的差遣? 她再这么“勤快”下去,就要惹人怀疑了。 “西市情况如何?” 气喘吁吁的她,来不及坐下就急着问。 李渔推给她一盏水,开口道:“长安县衙没找到卢兄丢的白玉佩,也没找到符合特征的女贼,已经报京兆尹府备案,暂时停止了搜查。我让人把卢兄给的玉佩画样,发给各坊市的典当行和珠宝行,跟他们说兹事体大,一旦发现有人出卖,立刻报官法办。不过,这样的画样,每家店里都压了一大箱,能找到的机会微乎其微。” “好……” 苏小舟叹了口气,“我尽力拖住他吧。在皇陵被盗案发之前……” “别担心,还有时间。” 李渔宽慰了一下,继续说:“在找玉佩的时候,我顺便查了一下,长安城中黑白两道,近来并没有皇家制式的器具流出。说明窃贼还未大宗出卖皇陵中的随葬品,唯一的一幅画在我们手上,暂时还是……安全的。” 这也算好消息,苏小舟稍稍松了口气,“记录高祖陛下随葬物品的卷宗已经销毁,所幸当年操办此事的是礼部员外郎——翁同伦大人。他后来做到太子太师、礼部尚书,我陪太子殿下跟随他读过书。如今他已经告老还乡,回了徽州老家,我给他写了封信,说太子殿下要在高祖陛下冥诞之际撰写祭文寄托哀思,请他回忆随葬的重要物品。翁太师老而弥坚、精神矍铄,相信不久就会有回音。” “好贼……”李渔嘀咕了一声。 苏小舟白了他一眼,转身问:“大哥、郑姐姐,你们这边怎么样?” “算是……小有收获。那一老一少不仅一开口就把你们俩给出卖了,还在大刑招呼之下,供出了出手画卷的人,还给画了幅画像。”苏泊沧平静地说道。 苏小舟不禁觉得奇怪,既然得到卖画之人的画像,就已经离偷盗皇陵的窃贼很近了。这哪只是“小有收获”?根本是即将大功告成呀!为什么大哥一点儿喜色都没有呢? 这时,苏泊沧从袖中掏出了那幅画像,表情凝重地铺在她的面前。 画像十分精细,发型、脸型、五官都勾勒的生动极了,看来郑姐姐说的没错,这个行当的人真的不可小觑。 “画的不错,笔法一流呀!”苏小舟直点头。 苏泊沧沉了口气,“画得是不错,画你们俩那幅更像。你再仔细看看——” “嗯?” 定神再仔细一看,苏小舟发现画中人的五官非常紧凑,似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孩子脸。 “是个小孩?!”她差点惊呼出来。 郑沨伤神的捂着头,“没错。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药店老板说,三个月前,这个小孩找到药店来,说他母亲病了,没钱抓药,想拿这幅画换些药材。他们一看就知道画是假的,但那孩子软磨硬泡着实可怜,只好收了画,给他抓了一次药,之后就再未见过他。”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一般没有营生的活计,比大人可难找多了。关键是不能随便按个罪名,满城的贴搜捕的告示。 他们累了好几天,窃贼的身份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远在天边呢。 “不要钱,只换药……” 苏小舟眼前一亮,“那他一定住在药店附近!” 李渔摇摇头,“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召集西市各街闾长们看过之后,没有一个说见过这个孩子。所以,他并不是常住西市,而是专程去换药材的。” “一个小孩子,离家很远去换药材,而且找了一家伪装成药店的黑金铺……为什么不去当铺呢?拿画换了钱,再拿去买药不是更方便?” 苏小舟托着下巴,百思不解。 郑沨眼波一动,“说明他知道这幅画是贼赃,不可以拿去当铺。” 苏小舟点点头,“既然这样,画卷就不是他偶然捡到的。只要找到他,十有八九能抓到窃贼。” 症结又回到如何凭一幅画像找一个孩子的问题上。长安城泱泱几十万人,想要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这孩子能找到这家黑金铺,或是有人指路,或许曾经跟家里大人去过,只能边找边查有相关案底的人了。” 郑沨说完,目光转向李渔。 这个案子,一共两条线:黑金铺、盗墓贼。 沿着黑金铺这条线,他们找到了卖画的小孩;盗墓贼这条线,一早就商量好了,由李渔进京兆尹府卷宗室找有案底的嫌疑人。 第一天她就和苏泊沧潜到皇陵附近看过,陵园封土并没有毁损的痕迹,说明盗墓者有刻意掩盖,一方面手法利落、心思缜密,另一方作案的时间充裕。另外,高祖献陵是堆土陵,陵台形如覆斗,封土下有流沙,墓室内机关重重,绝非一般的小贼能够进入。 由此看来,盗墓贼必是高手,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积淀深厚的盗墓家族。 “昨晚看了一夜卷宗,差点瞎了。” 李渔掏出一张纸,摆在他们面前,上面写了几排名字,其中几个画着红圈。 “自魏晋以来,乱世中出了不少盗墓摸金的家族。到了本朝,太平清化,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洗白,后世子孙很少继续这方面的勾当,家学也早就丢了。剩下三家,近三十年内留有案底,分别是陇西张氏、湘南吴氏和益州陈氏。我从户部查过了,这三家里从十五岁到五十岁,有能力挖坑下地的一共有六十八人。” “这么多!得查到什么时候?” 苏小舟一阵头皮发麻。 李渔不以为然,“别嫌多,这只是主枝,要是加上旁系侧枝,怎么也得三五百。想来家族绝技不会轻传,才把那一部分排除了。” 29.消失的家族(二) “画圈这几个什么情况?”苏小舟问。 李渔说:“这几个关在大牢里呢。已经提出来审过了,都说自己家里没人能穿过流沙层。” 对着纸上三个家族复杂的支系脉络看了半天,苏小舟的目光停在湘南吴家的一个分支上。 “这家只有一个壮丁?” 随着她所指一看,这个分支的确只有一个名字:吴凤麟。 李渔同样注意过这个人,立刻解释道:“这个小家族自前朝迁入长安,到了第三代忽然只留下一个独苗,此后代代单传,一直延续至今。他们并没有案底,之所以一起写进来,是因为吴家有人说,族中曾经最厉害的就是这一支,被称作‘金影子’。如果家族中出了能穿越流砂层的高手,那么一定非‘金影子’的传人莫属。” 一个家族忽然从人丁兴旺到硕果仅存,一定遭遇过非常可怕的意外。掘穴盗墓,尤其盗窃王侯将相的大墓,绝非一个人可以办到,必须有一群高手的配合,通常是家族内部的通力合作。这个代代单传的家族,百年来没有过案底,很大的可能是已经洗白上岸,不再参与盗墓了。 金影子,这个听起来玄乎的名号和它所代表的技艺,大概早就丢了。 “这个家族是不是洗手不干了?”苏小舟道出了心底的疑惑。 “近三代还在做。” 李渔指着一个画圈的名字说:“这个人是个烂赌鬼,为了金银冥器,刨了自己亲爹的墓入了狱。罪犯‘不孝’,未能进入这次大赦的名单。为了戴罪立功,他亲口招认了一件事:在他小的时候,他爹、几个叔伯曾与吴凤麟的爷爷,一起南下庐江郡,盗过一个汉墓。那一次,他们在墓中遭遇不测,折损了近一半人,还是吴凤麟的爷爷救了他爹。” “庐江郡……汉墓……该不会是哪位王侯的大墓吧?!” 庐州郡往西,汉时有临江、衡山、六安等国,自然安葬了不少王侯。汉墓宏伟,封土巨大,如果吴凤麟的爷爷盗过汉代王侯墓,说明他家这一支的能力不可小觑。 “那把他给抓来问问。”苏小舟有些激动。 李渔摇摇头,“我也想过,可是没办法。户册记录是二十年前的,登记的宅子已经变卖。这个吴凤麟今年三十有余,从小便于家族断绝往来,吴家并没有人能回忆起他的容貌,更别说提供一幅画像了。” “诶——” 苏小舟深深叹了口气,又白费劲一场。 一边找小孩儿,一边找大哥,两头都是海里寻针。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郑沨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药店老板提供的单子,他当时给了小孩儿这些药材。那个小孩儿没有再去过,会不会去别家药店抓这些药?长安城内的药店也不少,以从这方面下点功夫。” 一见药单,李渔立刻接过去。 “桂枝、当归、熟地、甘草、寻骨风……二两、二两、二两、一两、三两……” 看这个药单和配比,只要稍通医理,就知道是用来治疗“痹症”的。 其中“寻骨风”这样的重药,可见患者的病情十分严重,多半连走路都十分困难。里面没有什么高价的草药,方子应该是乡村游开的,从一般用量上推算,只够用七八天。结合那孩子说家里没钱,母亲患病,现在母子是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有收获吗?”苏小舟问。 “症状很严重了,那孩子的母亲应该无法行走。单子上的药并不全,药方上应该有几味其他的药,是可以自己采到的。比如:苍术、白芍……蝎子。”李渔陷入了沉思。 这么严重的痹症患者,离不开针灸治疗,因此不会住在荒郊野外,人应该就在城中。长安一百零八坊,城南潮湿,城北干燥,城东价贵,城西杂乱。从西北边的开远门出城,不到十里便是坡地和河道,那里应该能抓到蝎子和方中所需的药材。 如此算来,他们可能住在长安城西北边的某个坊中。 西北十二坊,除了临近皇城的四个坊和南边临水的一个,还剩下定安、祥休等七个坊。范围一下子从一百零八坊缩小到七个,那就不是海里捞针,而是塘中捕鱼了。 他说:“再找三天,要是还找不到那孩子,就先把药店的两个人放了。那家店有点背景,关店久了难免惹出新的麻烦。” 虽然苏泊沧带人抓人时比较隐蔽,也穿了便装,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纰漏。 “我们这几天再多审审,把他们搞糊涂,免得被端的时候把你们供出来。” “好——,岚烟,坊门已经关了,今晚他们要留宿了,你负责招呼好。” 苏泊沧与郑沨对视一眼,先后起身准备走。药店抓来的人就关在坊内南巷,一处大理寺闲置的牢房,乘夜他们得再去审一审。 “大哥,郑姐姐——,我的发现还没说呢!”苏岚烟忽然站起来。 没想到小妹也有发现,他们赶忙坐回来。 “你整天抱着那幅画,看出什么门道了?”苏泊沧问。 “哼——” 苏岚烟展开画卷,借着烛光指着上面的海棠树说:“这棵树有一点问题。” 大家一起怼上去,谁都没觉得一树繁花有什么不妥。 苏岚烟说:“集贤院的海棠树在中庭,画室在它的东面。从视角上来看,应该左手边的南方更茂密,但这幅画上却是右手边更茂密一些。” “或许阎司空与陛下是在西面赏的花?”苏小舟疑惑着回道。 苏岚烟说:“西面是茶室,只有花窗,而且位置很高,看不清树的全貌。以老师的技艺精湛和苛求完美,绝对不会出现这样明显的错误。” “阎司空为何刻意转变视角?”李渔问。 “我觉得老师画的,并非集贤院那株海棠花,而是陛下记忆中的。” 苏岚烟顿了顿,带着几分忧伤继续说:“海棠又名断肠花,寓意永久的等待。如此茂密一树繁花,再下一刻便是凋零,这幅画是纪念故人之作。生如夏花之灿烂,那应该是一位对高祖陛下来说非常重要的女子。” 30.消失的家族(三) “那又说明什么呢?”苏小舟问道。 其他人也都跟着点头。 听了半天,大家还是一头雾水。 嫌弃地摇摇头,苏岚烟慢条斯理地说:“说明,陛下曾站在西方,回望海棠树,追忆故人。西方,庚为斧钺之金,辛为首饰之金。所以,这幅画中暗藏刀兵、簪钗或者财富;至于庚、辛,则可能与那位女子的姓名或是生卒年份有关。” “噢——” 苏泊沧拖了个长音,然后猛推一把她的脑门,“小丫头,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也想太多了吧?!” 苏岚烟嘴一撅,“当然是老师教给我的了。他说画作不仅讲笔调,还要讲意境,讲玄境,他的画作也最在意体现言外之意。尤其这幅画,是为高祖陛下订制的,更要加上一些不同寻常的巧思。我只是稍作引申,已经很保守了!” 既然是来自原作者的谆谆教诲,大家对她的推测自然无从反驳。但是绕来绕去研究了这么一大通,她的这些“惊人”的发现,似乎对抓到盗墓贼没什么帮助。 苏泊沧拍拍她的头,敷衍道:“好孩子,哥哥知道了。你辛苦了,早点休息。” 说完,拉着郑沨头也不回地走了。 “姐姐,你觉得呢?跟这幅画一起随葬的会是什么样的宝物?会不会是传说中的‘蛟弦霹雳弓’?我们抓到了盗墓贼,会不会有可能见到那件兵器之王?”苏岚烟一脸兴奋地扯住准备开溜的苏小舟。 近来她一直在画兵器谱,如果能有幸看一眼高祖的神兵——“蛟弦霹雳弓”,再把它的英姿画出来,才算真正的大功告成。 苏小舟摆摆手,“你可别瞎想了!传说那把神弓,以蛟筋为弦、黑铁为胎,少说也有三五十斤重,超过半人高,很难从皇陵中带出来的。而且,谁都知道那是高祖陛下最喜爱的兵器,势必要随葬皇陵,一旦现世,持有者立刻就会被抓。除非那个盗墓的是个傻子,否则绝对不会把它给带出来!” “那人可不就是个傻子吗?这卷轴也不好带呀!都给那出来了,还被当成一幅假画卖来卖去……” 苏岚烟小声嘀咕着,悻悻地去卷那幅画。 “嗯?你说……” 苏小舟忽然眼前一亮,惊呼道:“一般盗墓的只会拿金玉重器,这个人却带出来一幅画。或许,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幅画是阎司空的真迹……那他会不会是个内行呢?!” “那么与小妹一样,能够一眼认出阎司空真迹的又有哪些人呢?”李渔急着问。 喜爱收藏书画的人多,但能鉴定的却不多。尤其能从风格大变的笔调中判断出此画是真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苏岚烟惊异不已,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集贤院……丹青阁……” 集贤书院,自前朝便有建制,主司收纳、编修图书典籍和修撰国史。到了本朝,又增设了画院,名曰:丹青阁,广招天下画士,专门培育丹青国手。 …… 捧着小妹给的名单,苏小舟觉得这样多少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眨眼的功夫,海里捞针变成陆上捉鱼了…… 要是这样能找到盗墓贼,她就把这张纸给吃了! 反观李渔却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正口若悬河地跟小妹说着传说中的神兵利刃。 “天下兵刃,阴煞之极,莫过于神兵——‘噬光’。传说,它是一把玄铁短刀,以星陨之铁、冥渊之水淬炼而成。死于刀下者,元神寂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啊——,这么可怕!那把刀在哪儿?” 苏岚烟听得头皮发麻,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苏小舟白了李渔一眼,这家伙就这么爱编故事吓人。 李渔不以为然,口气更加玄乎地说:“听老人们说过的,关于它的最后一个传说——前朝炀帝在江都被叛军缢死,消息传回长安,宫中的宇文贵嫔便以此刀自戕而亡,殉情而去。” “啊——?!殉情不是为了来世相聚吗?为什么宇文氏要用那么不详的刀自戕?后来那把刀又去哪了?”苏岚烟连珠炮似地问道。 “这个……这就不好说了……” 李渔一下子被问住了,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哼——” 苏小舟哂笑一声,“谎言终是难以自圆的,奉劝你少编点故事骗小姑娘。” 被她无情戳穿,李渔有些尴尬,含糊着嚷嚷道:“‘噬光’的故事是祖父告诉我的,就算是瞎编……也不是我自己编的。” 苏小舟不依不饶,继续拆台道:“你所说炀帝的宇文贵嫔,应该是太宗陛下“四妃”之一杨妃娘娘的生母。贞观初年,杨妃娘娘被册封为淑妃之后,曾多次到宫外别苑侍奉母亲,传为一时佳话。如此孝行,何来宇文氏自戕殉情一说?” “宫闱之事,不可细说。咳咳……” 李渔清了清嗓子,便一本正经地敲着桌案道:“明日开始,我负责找那个小孩,你负责排查这些有嫌疑的集贤院画士,看看谁能先找到嫌犯。” “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士,能是盗墓贼?” 苏小舟可不信,就算她把画士查个遍,最后也是白费力气。 李渔笑了笑,“加点赌注怎么样?如果你先把这些画士查一遍,我就不问缘由替你做一件事。若是我先找到那个孩子,你以后要无条件的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苏小舟瞄了眼名单,张道涵、李嗣真、温崇绱……这些名字一看就是丹青大师。 名单上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谁也没能力掘地盗墓,需要仔细排查的最多只有三、五个人。 “一言为定。” 她冷哼了一声,“就这点儿人,再来一倍都没问题。” “啊——” 苏岚烟忽然一惊,忙喊道:“差点忘了,多年来因为考取功名,或者别的原由,离开丹青阁的画士们我没写上去呢!他们当中不少人都跟老师学过画,能认出来也不一定。诶呦——,人数可不少呢,有些返回祖籍,有些外放做官,还有被贬谪的……” 苏小舟一时气结,自己这个亲妹妹,已经被李渔那家伙给收买了。 31.消失的家族(四) “感谢张大人的精彩批注!今日打扰了,多谢,多谢!” “苏将军客气,能为东宫效力,为太子殿下效力,是下官的荣幸。代叩问太子殿下安!” “一定。多谢,多谢——” “不敢不敢!” “诶呦,时辰不早,三位还是留下用个便饭吧!” “不,不了——,我还要赶回去复命!多谢大人——多谢,多谢——” “不敢不敢!” …… 在曾经的丹青阁画士、如今的礼部员外郎张道涵的宅门外,跟他客道地拉扯了半天,上门试探的三个人终于脱了身。 一口气跨过两条街,才敢回头看一眼,发现对方没有热情地送过来,苏小舟赶忙一左一右扯上自己的两个帮手,做贼一般撇进路边的小巷子里。 “怎么样?你们觉得他可疑吗?”她急着问。 苏岚烟撇撇嘴,直摇头说:“张大人进入仕途以后,显然疏于钻研!这幅《耕牛图》是我临摹的,他都认不出来,还给写了这么一大张批注,简直贻笑同行。这副看似真画的假画,他都能认成真的,那幅仿佛假画的《秋棠落英图》,他应该认不出来。” 苏小舟点点头,转向自己特意找来的帮手。 “你觉得呢?” 被她扯着的一脸书生气的少年,是太史局最年轻的太史令丞——袁引。因为传奇的祖父和父亲,他从小便被选入太史局修学,却没能像家中长辈那样精通天文地理、星象算术,偏偏对金石之术感兴趣。苦心钻研十多年,但凡往昔旧物,只要他看一眼,便能说出来龙去脉;只要闻一闻,就知道有没有土腥气,甚至出处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好不容易把他从故纸堆里扒了出来,就是要让他帮忙认一认盗墓贼。 袁引也摇了摇头,“张员外郎家里陈设的,全是自家长辈的字画和一些花俏的摆设,既无先代名家书画也无古玩珍宝,看来不是同好。而且,他身上除了墨香味,便是铜臭味,再无其他,你要找的盗墓贼不是他。” “好吧——” 苏小舟重新打起精神,展开名单道:“下一位,也是最后一位,鸿胪寺少卿温崇绱。” …… 等他们见到温大人,已经是隔日了。 鸿胪寺最近可忙了! 今年年初,大唐与新罗彻底决裂,鸡林道大总管刘仁轨率领大军东征新罗。 东边战事一起,西线兵力空虚,因此朝廷不得不委派使者到逻娑,暂时缓和与常年摩擦的吐蕃之间的关系。 一来想暂时从连年的战事中稍作喘息,二来需要巩固对占领地方的控制。近年来,接连占领吐谷浑、鄯善、且末和安西四镇的吐蕃欣然接受,并且投桃报李,派前任大相禄东赞的次子、现任大相赞聂多布的弟弟钦陵亲自率使团到长安献贡,并请大唐出嫁公主,延续两朝之间的和亲。 使团来到长安,一连串的宴请、礼节和洽谈,至少要逗留月余,期间的接待事宜,事无巨细都由鸿胪寺来操办。温少卿正好负责修缮、管理蕃坊,眼下正是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时候,昨日忙到深夜才回家,天不亮终于被苏小舟三人堵在家门口。 “温大人,下官是东宫右内率卫副率苏小舟,前日、昨日都来过府上。” 废话不多说,苏小舟上前行礼,接着亮出了鱼符。 温崇绱有些纳闷,还是客气地回礼道:“不知苏将军有何贵干?本官近来公务繁忙,甚少归家,让你辛苦了。” 东宫的人便是储君的人,虽然来者官职并不太高,但是未来不可限量,他自然要给出足够的尊重。 “温大人,您还记得我吗?”苏岚烟上前行礼。 温崇绱楞了一下,尔后笑道:“原来是苏小姐,许久不见了,上次还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上次相见,是在阎司空的灵堂上…… 一阵唏嘘惋叹,温崇绱把他们请进了府中,一路带到自己的书房。 虽然鸿胪寺是清水衙门,但温家可是出过数位宰相的高门大族。府内十多进的院落,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碧池,一步一景,情志高雅、品味脱俗,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 踏进书房,数面墙琳琅满目的陈设,瞬间让人看花了眼。 苏小舟瞥了眼袁引,他略微激动的神情表明,这位温大人……真壕气! “温大人,卑职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走到案台前,她从小妹手上接过画卷,一边说一边在温崇绱眼前铺开来,“太子殿下偶得一幅阎司空的《耕牛图》,但对画意颇有不解,因此派我向诸位大人请教。劳烦您观此画,批注一番,让卑职带回东宫,呈于殿下。” “啊——” 温崇绱仿佛受惊,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这……这……” 他一边低头观画,一边将双手拢到一起。 苏小舟看了小妹一眼,微微使了个眼色。 苏岚烟立刻上前,开砚,挑墨,点水,开始研墨。 温崇绱作为名门之后,自幼聪颖好学,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却在书画上很有天赋。自小便被送进集贤院丹青阁修习,可是因为儿时身体不好,十天倒有七八天都要告假。如此历练了十多年,终于以一幅《太宗月下饮马》图与赞诗获得当年的首席大赏,也因此被诸公推荐入朝为官,一路升任鸿胪寺少卿。 自此,他也多了个名号——“圣手书生”。 虽然把他放在最后,但以他的修为造诣,其实是最有可能认出画卷的那个人。 …… 研好了墨,苏岚烟扫了一眼笔架上的笔,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温大人似乎比张大人还疏于修习,架上各式大小的画笔都是上品,却每一支都干净的跟新的一样。 同样觉得不妥的还有袁引,整间书房悬挂的名家字画不少,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其中不少前朝大家的画作,想要收集它们。恐怕少不了和盗墓掘金的人打交道。 三个人交换了眼色,心底都有了答案。 只等他看画了…… 专注于观画的温崇绱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额前有些冒汗,立刻从袖中掏出丝帛帕子细细擦过,然后便丢进脚边的纸篓中。 32.消失的家族(五) “苏将军——” 温崇绱忽然捂着肚子,神色痛苦地弯下了腰,“本官,忽然腹痛难忍,今日恐怕不能批注。请把阎司空的画作留下,明日写好批注之后,一并送到东宫右内率卫府去。” “哦?这么不巧……” 苏小舟暗暗朝小妹使了个眼色。 苏岚烟心领神会,手微微一抖,没捏住的墨碇一下子掉在画卷上。 “啊——” 温崇绱大惊失色,慌忙左右去找趁手的东西。 忽然目光锁定,他一把扯过身后座位铺的波斯绒毯,捏着它的一角拈起墨碇,飞速丢进纸篓中,然后继续手忙脚乱用它去沾画卷上的墨污。一寸千金的波斯绒毯,不仅细密柔软,而且十分防水,墨渍因为他的极力抢救,越糊越大片。 “这……这画……这可如何是好事?!这可是太子殿下的藏品!” 画卷上大团的墨污,让他几近崩溃。 “温大人——” 苏小舟忽然上前,“你根本就不精通绘画,集贤院里挂的那幅《太宗月下饮马图》并非你的作品吧?” “啊——” 温崇绱一下子愣住了,轻薄的绒毯掉落在脚边,整个人一下子瘫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指着她道:“你别血口喷人!” “这幅画是我临摹的,并非老师的真迹。你以书画成名,却连普通伪作都看不出来,比同期后进的画士还不如,实在有失‘丹青阁’的水准。” 苏岚烟走上前,眼神中带着几分轻蔑,审视着他道:“啧啧啧——,真没想到,堂堂宰相家门,竟然做出这么龌龊的勾当。” 先以擅长绘画进入集贤院,然后顺风顺水成长成才,最后一鸣惊人进入仕途。 如此顺当的一条路,不是他一个人可以铺好的,其中必然有家中长辈的帮忙操持。 “你……你们究竟想怎样?”温崇绱六神无主地问。 顺顺当当这么多年,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进入仕途的了。 东宫的人前来试探,难道太子殿下对他有所怀疑?想要拿他开刀?! 被人俩捏到自己最大的把柄,现在的他就是待宰的羔羊,生死全凭别人做主。 “温大人不要紧张。” 苏小舟笑了笑,上前说:“你这么讨厌墨污,平时根本没办法作画吧?在丹青阁的时候,你借口身体弱常年告假,是怕被人发现根本不擅绘画,甚至没有办法独立完成画作。那些年,你交出去的习作都是谁捉到代笔的?那幅《太宗月下饮马图》,也是那个人帮忙画的吗?” 那幅曾经轰动长安的名作,它真正的作者并没有因此扬名立万,却让他获得了“圣手书生”的盛名。 温崇绱背后的那个人,才是他们要找的。 一提到那幅画,温崇绱忽然惊慌失措,“当然,那幅画当然是我画的!没有人代笔……没有人——,没有人!” 面对他的忽然失控,苏小舟并不着急。 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秘密,当秘密被揭穿时,失控只是崩溃前最后的防守。 她看了袁引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袁引负着手,缓缓走了过来,指着墙上的画作说:“这些都是珍品。以大人的造诣和喜好,应该没办法甄选出这么多件来放在自己的书房,是令尊侍郎大人的收藏吧?得到这些东西,他想必交游广阔……” 温崇绱颤抖着手,从苏小舟指到苏岚烟,再到袁引,气急了道:“你——,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这些画作都是祖父和家父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可没有违反大唐国法律令!” “没有违反国法律令?” 袁引嘴角微微勾起,随手指着柜顶的一把铜剑说:“如假包换的汉代铜剑,玉剑首、玉剑格、玉剑璏、玉剑珌,完美无缺,精美绝伦,至少是汉代王侯级别的随葬品。不违反国法律令,你能把这个放在家里?” “这是……东市古玩店买的仿品。你们是没有去过那些店铺,能把摆件做的和旧物一模一样,这种剑……要多少有多少!”虽然不懂金石之术,但从祖辈爱惜程度来看,这把剑绝对不可能是仿品。不过,看对方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温崇绱还在极力死撑。 “好——” 袁引随意摆摆手,又指向另一幅,“再看这幅《南山玄豹图》,虽然落款缺损,却是南朝张僧繇的真迹。它一直被南梁皇室收藏,见过的人寥寥无几,最后一次被记载,是在临安公主嫁妆礼单中。后世没有流传这幅画,甚至连临摹之作都没有,十有八九是被主人带入陵墓中了。” “这是《南山玄豹图》?!” 苏岚烟和温崇绱都被吓了一跳。 六朝四家之一的张僧繇,就连阎司空都远师于他。莫说从未有机会看过他的真迹,就连他有这幅作品,他们这些丹青阁的画士都没有听说过。 苏岚烟瞪大了眼睛,“袁令丞,你说真的?” 袁引点点头,“你们这些画士看画,都是先看落款,再看画风与笔触。我以金石之术看画,主要是看纸张、墨色,然后对应上文献记录。不才曾经研究过前朝名家的画作,这幅画是真迹无疑!” 这下子,温崇绱再无话可说。 扑通一下瘫到地上。 “苏将军,鄙人无才无德,辱没先人。若不嫌弃,任凭差遣。” 他的言下之意,只要能够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甘心为他们做任何事。 三人交换了眼神,苏小舟说:“温大人,你只需要如实的回答我的问题。” “将军只管问,鄙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温崇绱彻底泄了气。 苏小舟问:“帮你代笔作画的人,与温家这些珍藏的来源有什么关系?” “确实……有关系。” 温崇绱垂头丧气地说:“我家从高祖父那带起,就喜爱钻研古玩书画。祖父尤其喜欢收集前朝重器,于是便和江湖上的一些人打上了交道。三十多年前,祖父偶然结识了一个盗墓掘金之徒,来往的颇为密切。这些我根本分不清真假的摆件、画作,就是那些年和他交易得来的。” 33.消失的家族(六) “那个盗墓掘金之徒叫什么?”苏小舟问。 温崇绱直摇头,“这个……我当真不知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只听祖父叫他……吴先生。” “姓吴的!” 苏小舟仿佛抓住什么,赶忙问:“帮你捉刀代笔的又是谁?” “是……是……” 温崇绱有些犹豫,如果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等于就坐实了自己的罪名。让人代笔之事,往小了说,是钻营苟且;往大了说,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他是不是叫吴凤麟?!”苏小舟急着问。 “啊——,你怎么知道?!” 温崇绱傻眼了,还说不是来追究代笔之事的,竟然连那个人的名字的知道了。 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人对上了。 “吴凤麟跟与你祖父交易的吴先生是父子吗?”苏小舟进一步逼问道。 如果吴家和温家这两条线合到一起,就有希望找到他了! “凤麟,他……他去官府告诉我了?!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温崇绱脸色煞白,涔涔淌着汗。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替你捉刀代笔的人是不是叫吴凤麟?他跟盗卖冥器给你祖父的吴先生,是不是父子关系?”苏小舟又问。 “是……是的。” 温崇绱已然面如死灰。 …… 一瞬间,书房内静的吓人。 苏岚烟和苏小舟同时倒吸了口凉气,没想到真的能通过这么不靠谱的办法找到盗墓贼的线索! 一见鸿胪少卿购买贼赃的罪名做实,被诓来抓盗墓贼的袁引立刻来了兴趣,“卖货给你家的吴先生现在在哪?” “他二十多年前就病死了。”温崇绱回道。 “那他的儿子呢,那个吴……吴凤麟,他人在哪儿?也会盗墓掘金吗?”袁引又问。 苦心钻研这么多年,能见到的古玩旧物都看的差不多了。他要想在金石之术上更进一步,只差跟温家两代长辈一样,“广交好友”,搜寻被掩埋在泥土之下的珍奇了。 “你们……不是……” 温崇绱被搞晕了,如果不是吴凤麟告到官府,怎么会有人来追究自己找人代笔作画的事情呢? 不等他发问,苏小舟已经抵到跟前,“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 温崇绱回道:“我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自从……” “从《太宗月下饮马图》帮你敲开仕途的大门?”苏岚烟插话道。 那幅悬挂在“文渊楼”顶层的画作,代表着集贤院的最高荣誉,一直被师长们引以为傲,曾鞭策她没日没夜的苦练画技,也曾让她对温画士弃艺从政无限惋惜,没想到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由他代笔作画,并非我的本意……都是家父一手安排的。我祖父去世后不久,吴先生也遭逢意外,他的儿子找上门,想要继续跟我家‘生意’来往。父亲看他年纪小,便一口拒绝了。但他十分坚持,为了证明自己的技艺,一去三个月之后,竟然带回了几件让父亲惊讶的物件。为免他走上歧途,父亲便收留了他,让他做我的书童,还让他在府中的私塾读书。” 说着说着,温崇绱惭愧地低下头,“我天资愚钝,读书时没少惹父亲生气。而他却不同,不仅书读的好,还画了一手好画,让师父们赞不绝口。父亲经常叹息,若非他祖上有案底,不能参加科举,一定能够考取功名。后来,我书读的实在太差,眼看着科举入仕无望。父亲和几个叔伯商议之后,便想出了一个由他代笔作画,帮我造势扬名,再由家族和集贤院推荐入仕这么条路。” 苏小舟看了眼小妹,她的表情仿佛要吃人。 同样是作画之人,惺惺相惜。如果她的画作被写上别人的名字,帮他人扬名立万,恐怕要气的呕血了。 温家的长辈还真是足智多谋!完成一幅画作,短则数日、长则累月经年,可以关起门来慢慢做。非常适合找人代为完成,比撰文、作诗更不容易被拆穿。 谁又会怀疑出了几任宰相的温家,堂堂工部侍郎温无隐的儿子呢…… “《太宗月下饮马图》成名之后,你家是怎么对他的?!”苏岚烟质问道。 世家大族的手段可想而知,想让一个人闭嘴,那他一定非死即残。 温崇绱直摆手,“苏师妹你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苛待他。凤麟不仅勤勉,为人也耿直,他知道自己不能入仕,便一心作画帮我,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那幅画获得首席大赏之后,父亲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南下益州躲一阵子。等我顺利进入仕途之后,再回长安来。” “然后呢?” “半年之后,我入了礼部当了祠部郎官,便写信让他回京。没多久,他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人,说是在益州娶得娘子。于是,父亲给了他一笔安家费,让他离开了我家。后来,我们便彻底断了联系,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什么意思?”苏小舟蹙起眉头。 温崇绱的话似乎有悖常理,年轻力壮时失联,这不过才十多年,怎么会觉得对方可能已经死了呢? “那个女人,我见过,好像病得很重,进出都是由凤麟背着的。凤麟好像也受了伤,一直咳嗽,父亲虽然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但是两个人……唉——,我一直以为他走投无路了便会回来,可是十年过去了,却再没见过他。” 苏小舟心里一咯噔。 吴凤麟——他的妻子,卖画的孩子——他生病的母亲,忽然一下子就连了起来。 “吴凤麟,我一定要找到他!如果大人能给指条路,今日听的故事,我就当是个玩笑,不会对任何人说。”她激动地说。 “你——,难道也是为了——” 温崇绱直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个东西……还是别找,吴先生身经百战,却都因此而死,就算你们找到凤麟,他也不可能帮你们找到的。” “你说什么?!” “‘不死药’……你们找凤麟,不是为了‘不死药’吗?!” 34.消失的家族(七) “什么药?!” 三张脸同时凑到温崇绱面前。 “不……不死……药……”他哆哆嗦嗦地答道。 袁引眉睫一动,偏头对苏小舟说:“自先秦以来便有传说,上古西王母居于泾川回山,引天火炼金丹曰:‘不死药’。凡人服用,可使百疾痊愈,长生不死。” 百疾痊愈……长生不死…… 苏小舟心头一动,如果世间真有这种灵药,太子殿下的病就有救了。 苏岚烟说:“可那明明只是传说,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自秦朝始皇帝起,数百年来,不少帝王都大肆搜索过泾川一带,却从没真正找到过关于‘不死药’的蛛丝马迹。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传说,但也是一线希望,人求生的欲望……哪怕知道渺茫一线,也不肯放弃。”袁引唏嘘道。 “袁令丞说的好,我也始终不信!但当时祖父重疾缠身,求生的欲望太强,变得有些……不理智了。家里人也昏了头,病急乱投医!”温崇绱急着帮自己撇清。 “真的是子虚乌有吗?”苏小舟有些失望。 袁引思量着说:“我在弘文馆读过一篇前朝残卷,是当时南秦州牧的札记。他在记述中说,当时的南秦州,大约现在的泾川以南、秦州以北的地界,原住部落中有一个不死之人,当地人唤作:千岁姆,据传是千年前部落初创时的首领,被百姓们当做神明一般膜拜、供奉。不过,记述的最后提到,那个‘千岁姆’就死在他的面前。所以,那位州牧怀疑是神棍捏造事实,欺骗百姓……” 那篇札记让他印象深刻,因为虽然通篇没有提到“不死药”,但是千年不死的传说,无异于长生不老的异闻,地域上恰好跟传说中的泾川回山重合。可是任他查遍古籍,再也找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记载。 “对!秦州——,就是秦州!” 温崇绱一个激灵弹起来,“祖父说,‘不死药’就在那里!” 袁引愣住了,没想到自己遍寻不得,竟从这得到印证。 “等等——” 用力甩甩头,撇开杂乱的思绪,苏小舟注视着温崇绱,“温家、吴家与‘不死药’之间有什么联系?吴先生又是怎么死的?你快一一说清楚。” …… “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只记得祖父得了重病,身体每况愈下,药石无灵,于是请旨召回了几位叔父,与我父亲一起整理他的藏品和手稿。没过几天,祖父忽然大发雷霆,将从外地赶回来的叔父们都给赶了出去。隔日,吴先生便被父亲找来府上。那天,我在书房廊下玩,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谈话。” 温崇绱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 …… 檐角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很快灌满水渠,再哗哗啦啦淌到园外。他抱着沉甸甸的瓦瓮,坐在书房的外窗下,一边逗着蛐蛐,一边等着厨房来送下午的点心。 这时候,雨雾中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另一个便是吴先生。 他一直都很害怕那个吴先生,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阴冷的气息。所以,立刻躲到角落里,看着他们进了书房,然后才敢出来,躲在窗下偷听大人们的谈话。 …… “他们说了些什么?”苏小舟问。 温崇绱回过神,继续道:“我听到祖父说,是三叔失手打烂了他收藏的前朝琉璃鼎,发现里面竟然藏有半张手稿,记载了关于‘不死药’的秘密。吴先生看过以后,说那尊鼎本是‘子母鼎’,另外半张手稿应该在另一个鼎中。祖父听后很激动,坚持让他去找另一个鼎。因为只要得到‘不死药’,他的病就有救了。” “另一个鼎在哪?”苏小舟又问。 温崇绱摇了摇头,“当时雨声太大,我没听清楚。但是吴先生很犹豫,祖父几次威胁他要揭露他盗墓掘金的罪行,他才最终勉强答应。” “然后呢?” “吴先生就走了。直到半年后,我祖父去世,他也没回来过。再后来,凤麟就来了我家。” …… 吴先生为了找鼎,死了。 温老爷子没能得到不死药,也死了。 他们听了半天,听了个寂寞。 …… 一路战战兢兢地把三人送到门口,温崇绱垂着头、拱着手,恨不能把头埋在袖子里。 “希望大人信守承诺。”苏小舟回头道。 “三位放心。鄙人明日就向吏部递交致仕文书,带着家眷回老家去,绝不再踏足长安,后世子孙也劝他们不再入仕为官。” 温崇绱点头如捣蒜,守着秘密这么多年,他早就受够了。今被拆穿了也好,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长安城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苏小舟有些诧异,“那倒不必。祸不及子孙,只要他们有真才实学,学以致用,精忠报国,当然可以再做天子门生。” “多谢,多谢!”温崇绱连连应声。 这时,苏小舟的目光落在门房几个大筐上。 筐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卷,已经堆得快要溢出来。 “这些是什么?”她问。 温崇绱回道:“是这几个月来,应举学子投来的行卷。攒满一筐,就送到柴房去。” 苏岚烟一听,脸色刷一下白了,没想到举子行卷如此不被重视,竟然被人家当成柴火对在这里。一想到韦安石的诗卷也在其中,她的心就如搓了盐一般难受。 她不由分说地走进去,开始翻那一筐一筐的书卷。 “哗啦——哗啦——” 她忽然抬起头,抽出一个粗布缝制的函封,上面以炭笔画了一双鲤鱼,虽仅寥寥几笔却画的栩栩如生。 “这画……有点功底。” 能来京城行卷的举子,一个个非富即贵,用这么粗糙的布函的还真没见过。函上有双鲤,这是一封私信,是被门房不小心混进了行卷中。 苏小舟接过布函,递到温崇绱面前,“大人,能打开看一下吗?” “当然!” 温崇绱赶紧接过去,挑开针脚,打开布函,拈出一张粗糙的薄纸,小心地呈到她的面前。 “苏将军请过目。” 苏小舟低头一看,纸上稚嫩的笔迹让她眼前一亮。 35.窃陵案犯(上) 北城·义宁坊 除了宫城、皇城,长安城的外郭城素来东贵西富,北尊南贱。 西北十二坊临近皇城,地势较高,比南边的坊市更加通风、干燥,虽然其中的义宁坊位置较偏,但宅子也是千金起步的,一般的平民百姓可住不起。 果如李渔所说,那孩子的母亲患有痹症,吴凤麟选择定居这里,应该是为了妻子的病情。 温崇绱宁愿辞官还乡,也想不出找到吴家人的办法。她本以为线索就此中断,没想到竟然在温家门房找到一封信,来信之人正是吴凤麟的独子。 他在信上说,父亲失踪多日,母亲病重无钱医治,走投无路之下,恳求旧主施舍帮忙。 完全对上了,他应该就是那个卖画的孩子! 想着将要面对的是妇人和小孩,苏小舟特意换了一身裙装,独自一人来到坊中偏僻的小巷。 眼前的宅院不大,比周围的宅子要低矮许多,从门口破损的石阶,檐上尚未清理的杂草和斑驳脱落的墙面,都可以看出这家人生活的困顿。 她的微微勾起嘴角,李渔……再给他三天,也找到这里来。 刚要上前叩门,却听见低矮的院墙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墨墨,这张方子抓药,一日三服;这张方子抓药,熬水沐浴,一日一次。” 李渔——,这家伙竟然先找到这里了?! 苏小舟猛吸了口气,胸中憋闷。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大约幼学的男孩,正引着身后的人往外走。 跟在后面的正是李渔! 他也是自己一个人,打扮的有些古怪,穿着一身褐色袍衫,端端正正带着幞头,斜跨了一个陈旧的木箱,脸上还贴了两撇小胡子。 “你找谁?” 男孩瞪大眼睛望着她,眼神中充满戒备。 “我……我是……” 苏小舟本来想了各种理由,却在看到李渔这副模样的瞬间,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娘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李渔快步走出门,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娘子?” 苏小舟没太反应过来,忽然胳膊被他猛力一揪,“哎——”一声喊了出来。 “原来是李夫人。您好,我叫墨墨。”男孩恭敬地躬身行礼。 他的衣衫很破旧,却收拾的很干净,举止一看就很有教养。 李渔笑了笑,拉着苏小舟一边往外走,一边招呼道:“墨墨,我们先回了,过几日再来给你娘复诊。药一定要按时用。” “相公,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苏小舟扯过李渔,在他耳边恨恨地说。 李渔凑到她耳边,“说来话长,回去再说。” “李大夫和夫人真是恩爱,就跟我爹娘一样。等我爹回来,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的。”墨墨十分认真地说。 李渔懂得这种坚强,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到苏小舟的时候,他便知道,这孩子是找对了。 …… 携手同行,穿街过巷,确保离开墨墨的视线。 苏小舟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异常,便一把扯过李渔,“你是怎么找的这孩子的?为什么不抓人,却要扮成大夫去瞧病?” “唉——” 李渔歇了口气,往她身上一倚,“你是不知道啊,找到他有多不容易!这三天,我看了不下一百个病人,号脉号得手都麻了,眼睛也看花了。都说北边富贵人家多,没想到随便开个义诊,一样的大排长龙。盛世繁华背后,有许多看不到的心酸啊!” 苏小舟抵抵他,“那孩子……墨墨,确定卖画的是他吗?” “你我两条线都找上他,十有八九就是了。” 李渔并没有任何喜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找到过那个坚强懂事的孩子。 “接下来怎么办?要把他抓起来审审吗?” 苏小舟十分犹豫,偷到皇陵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吴凤麟一人做事一人当,重病的妻子和半大的孩子何其无辜。 李渔轻轻叹了口气,“先确定一下吧。” “要怎么确定?” “我今日给他开的药,大多价高。看他家里的情况,若想用上药,必须拿出价值不菲东西出来变卖。我已经安排人守在附近,只要这孩子拿出冥器变卖,就可以人赃俱获了。” “然后呢?真的要抓他吗?” “到时候再说吧。” 夕阳下,两个人的人影越拉越长,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 三日之后,北城“安康病坊”的李大夫“夫妇”再次来到吴家的小宅院外。 据蹲守的衙差回报,没见到墨墨拿任何东西去变卖,只是每天早早出门,到漕运码头去做工,到了晚上结了工钱才去附近的药店抓药。码头人又多又杂乱,他们没能全程监视,并不确定他中间是否有离开过。 李渔十分确定,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做工的工钱绝对买不了那么多药。如果墨墨刻意隐藏,说明他已经对周围的人产生了警惕和怀疑。本来想再多等一等,他还是忍不住上门来看看。苏小舟盯他盯的紧,刚一出门就被她给跟上。 “说好了哈,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敲门之前,李渔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这是他今天第八遍提醒了。 “知道了——” 苏小舟有些不耐烦,自己上前叩响了木门。 门很快开了,露出黑瘦的小脸,一双闪亮的眼睛尤其突出。 墨墨虽然一脸疲惫,还是冲他们灿烂地笑着。 “李大夫,李夫人,你们怎么来了?我正要出去做工呢,晚一点就麻烦了。” 李渔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放心你娘,提前来复诊。你……去哪儿做工?” “码头——” 墨墨毫不掩饰,笑着引他们进入。 苏小舟藏起诧异的神色,四下打量这间小宅院。 吴家的宅院不大,只有一进三间。房舍虽然破旧,却收拾的十分整洁,院内种了一株桂树,开满了淡黄的小花,虽然时节已过,香味没有初开时浓郁,清新的气息还是让人心情舒展。外墙上挂着各种做手工活的器具,看得出来主人的心灵手巧。 36.窃陵案犯(中) 屋内空荡荡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然而,几面墙上有悬挂卷轴的边痕,地面上也有摆放桌椅、案、柜的痕迹,看来为了给女主人治病,这家人已经把能卖的东西都给卖掉了。 出乎苏小舟意料的是,跟随墨墨走到卧房外的玄关下,除了浓重的药味之外,她没有嗅到一丝陈腐的气息,这里完全不像久病之人的居所,可见这个孩子把他母亲照顾的很好。 看着前面瘦小的身影,她不禁有些动容。这么懂事的孩子,正是跟父母撒娇的年纪,却要一个人扛起一个家,着实不容易。真希望是自己找错了…… “娘,李大夫和李夫人来了。” 走进卧房,墨墨喊了一声,便去打开右侧的窗子。 晨光透进卧房,苏小舟终于看清整个房间。 房间中央是一个灯架,左右各安了一盏灯;临窗这边有一个浴盆,擦拭得很干净;对面则是一张比寻常床榻底脚更高的卧榻,一旁案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卧榻罩了纱帐吗,隐约看到里面半坐着一个人,手里捧着个笸箩,正在不紧不慢地绣花。 房间里这么暗,墨墨娘能看得清吗? 她正犯着嘀咕,李渔已经提着药箱走了过去,“温夫人,这几日的药都按时吃了吗?感觉怎么样?让我替你把把脉吧。” 卧榻上的人,终于停下手上的活计。 “墨墨,你不是要去码头吗?” 她的声音很虚,微弱的几乎听不清。 墨墨回过头,“娘,我等李大夫给你诊治过以后再去吧。” 温夫人用力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先去吧,答应了人家可别迟到哦,娘会招呼好大夫和夫人的。” “哦——” 墨墨应了一声,挪了挪步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李渔笑了笑,问道:“这几日的药都按时跟你娘服了吗?” 一听自己被问话,墨墨有些开心,赶忙说:“汤药都按时喝了,药浴也泡足了时辰。我娘气色都好多了呢!” “那天我忘了问,抓药的钱可够用?”李渔不动声色地问。 墨墨笑着说:“药店说,方子上都是好药,比我以前抓的要贵上一些。幸亏前阵子攒了些钱,勉强够了。以后,我会继续好好赚钱,争取付诊金给您。” “你在码头上做些什么活?”苏小舟问。 “刚开始,是扛粮包。把一包一石的粮包从船上卸下来,送到粮仓里,能得一文钱。我一天可以扛五十包,除去给工头的分成,能拿到三十文钱。除去抓药和吃饭,一天能攒五文。”墨墨掰着手指头算道。 这么小的孩子,一天竟然能扛五十趟粮包?! “你能扛这么多吗?”苏小舟有些诧异。 墨墨有些得意,“我比那些大叔扛的还多呢!因为我有一个秘诀——扛包的过程中,千万不能歇脚,一歇可就再扛不动了!” “累吗?”苏小舟心疼的揉了揉他的肩膀。 “不累——”墨墨满不在乎地说。 李渔暗暗算了下,即便如此,也还是不够的。 难道这孩子中间有偷偷卖过冥器? 他微微蹙眉,“就这样吗?” “码头上船多、人也多,附近有三十多家仓库,各家的工人大多不识字,乱糟糟一起上,经常会把货物送错仓。前阵子,总把头发现我会画画,就让我待在船舱里,往每个粮包上画不同粮仓的符号和里头装的东西,这样大家就不会搬错了。每画一个包,他就给我一个签,还不让工头抽成,所以一天下来,能换攒到一百文钱。”墨墨笑呵呵地说。 李渔终于点头,这样算来还差不多。 要不要继续增加用药,再逼逼这个孩子呢? 他心里有些不忍…… 想到信封上画的双鱼和墨墨在信中对父亲旧主的恳求,苏小舟心底有些沉重。这个孩子没有等到别人来拯救他,却等到了无端的祸事。 替他理了理衣裳,她说:“好孩子,你去吧。我们会照顾好你娘的。” …… 听到轻缓的关门声和墨墨远去的轻盈的脚步,苏小舟和李渔相视一眼,立刻达成了一致。 事情应该速战速决,早一点知道真相,就可以早一点想办法帮这对可怜的母子。 “温夫人,墨墨他爹呢?”苏小舟试探着问。 床上的人很安静,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温夫人——” 她走上前,小心地撩开纱帐。 “嗖——”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传来,眼前同时划过一线银亮。 她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后一个力道拽着,避开了那道微芒。 “嘚——” 一根极细的绣花针,深深扎进墙上。 很难想象这样的力道,这样鬼魅的招式,竟然出自一个久病之人。 “暴雨梨花针——,你是益州陈氏的人?”李渔脱口而出。 他之前盘问过几个盗墓家族的人,都说发源自益州的陈氏家族就有人擅长使用暗器。神乎其技者,可以将极细的绣花针变作杀人的凶器。 使出这样的杀招,床上的人却瞬间歪倒,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痛苦地扭作一团。 “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苏小舟想要在靠近,却被李渔一把拉住。 把她拉到身后,他上前说道:“温夫人好身手。可惜,身手再好,你又有多少个针,能杀多少人呢?我们是官府的人,在许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进来的。如果迟迟不出去,就会有一大群的官差冲进来。动静闹大了,恐怕会连累到墨墨。” 温夫人好像缓过来一些,伏着身子说:“夫君的事情,我们母子什么都不知道。” 李渔也不反驳,一字一句道:“你根本没有患‘痹症’。” 温夫人沉默不语。 李渔继续道:“你是中了毒,中了尸毒。因为症状和痹症太相似了,这么多年来,没能得到适当的医治,毒性已经深入骨髓了。能中这么罕见的毒,说明你和尊夫是同道中人。” 被他一语戳破,温夫人猛然抬起头,“你们到底什么来路?!凤麟已经失踪了三个多月,你们可能从我们母子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37.窃陵案犯(下) 东宫·丽政殿 “咳咳——咳——” 脸色咳得涨红,李弘揭开捂嘴的帕子,上面鲜红的血渍十分刺眼。 “殿下,臣去宣太医!”一旁的卢佶立刻慌了神。 这两年太子殿下卧病的时间确实多了,但他的病情是朝廷机密,恐怕只有太医和最贴身的内侍才知道。 或许小舟也知道,毕竟他是东宫武将里唯一一个把照顾太子殿下当成自己差事的人。虽然不争气了些,却让其他兄弟可以安心地做事。 “不必了。” 丢下染血的帕子,李弘从身旁匣内取了条新帕子,素白的缎面上面绣了一朵精致的凤仙花。 瘵病是不治之症,找再多的太医来看,也不过让他补气增益、固本培元,都是些毫无用途的屁话。 从食盒中夹了一颗糖莲子,放进口中,血腥味和甘甜混在一起,让他杂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瞥见帕子上的绣花,卢佶吓得立刻收回目光。 要命了! 难道传言是真的?! 这样的花样,他可真真切切在苏小舟挂的香囊上见过…… “小舟最近在做什么?”李弘忽然问。 差点儿以为自己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卢佶赶忙低头回道:“回殿下,小舟这几日早出晚归,除了回家,就是带他的小妹和太史令丞袁引走访一些文官,有礼部员外郎张道涵、监察御史李嗣真、鸿胪少卿温崇绱等人。担心惊动京中其他势力,暗探们只是观察,尚未细究原因。” “嗯。” 李弘点点头。 “要不要召他回宫?”卢佶问。 如果有小舟陪在殿下身边,他就可以放心去办自己的差事了。 李弘摆摆手,“不必。继续让人跟着他,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是——” “王昭那边怎么样?” “密函已经送到鄯州了。大哥回信说,会尽快办妥。” “嗯。” 李弘神色稍缓。 小舟大智若愚,胡闹一出,帮他顺利地把王昭送去鄯州。 虽然,第二天王家那些叔伯就跑去宫中告状,使得母后特意派内侍来东宫训斥,还警示他不要过于宠幸佞臣。但毕竟只觉得他任性妄为,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 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宫地位殊异的苏小舟,反而忘了受尽委屈被贬离京的王昭。 “殿下……” 卢佶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之前,小舟接引回京的李渔将军,前几日把派去监视的府卫打发回来了。小舟还没派新的人去,要不,臣派人暗中接替。毕竟他……” 虽然仅见过一面,他总觉得那个人很危险。 玉佩“丢失”之后,李渔快而准的处置,让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若不是那个路过的女孩,自己那天的小伎俩怕是没那么容易瞒到他和小舟。 还好近来他们没再继续热心帮忙,不然自己的自作聪明,就要功亏一篑了。 “他……” 李弘皱了皱眉头,“不必了!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其他的人,本宫管不了,东宫的人,不准与他作对。往后你做事也要避开他,切莫让他发现蛛丝马迹。” “是——” 虽然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对伤过自己的人这般态度,卢佶心里已经清楚——那个人动不得! “那个贼寇找到了吗?”李弘忽然问。 卢佶猛然跪下,“臣无能!快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了,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天他下手极重,对方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雨夜湿滑,贼寇多半落入河道,随着大水淌出城去了。已经过去数月之久,尸体恐怕早就不成样子了,就算下游有人打捞到,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那夜他在打斗中丢的玉佩,也算不得什么隐患。现在有小舟和李渔作证,更是有了双重的保障。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对太子殿下说。 自己没有办好差事,便是没有办好,不可以找任何理由,这个道理他从小就知道。 “没用的东西。”李弘低声呵斥道。 卢佶伏倒在地,“臣会继续找的!无论生人还是死尸,都会处理的干干净净。” “咳咳——” 李弘沉了口气,“许彦伯现在怎么样?” 已故宰相许敬宗的嫡孙,堂堂前任东宫舍人,如果他死在京城,实在太引人注目。 不过,岭南穷山恶水,毒瘴遍布,死在那里就顺理成章了。 三个月前,家仆告发他纳妓为妾,一夜之间,贬官流放,跌落谷底,正是东宫自己人做的手脚。 终于有一件自己办的妥当的差事,卢佶赶忙说:“许彦伯的运气不错,刚到荆州便遇到大赦,获准回京。不过,他喜而忘形,饮酒过渡,不慎跌落江中,再也回不来了。报丧的信还有七日到达许府,东宫的金箔已经准备好了。” 李弘点点头,“这件事情倒料理的干净。他身边的人呢?” 卢佶立刻回道:“全都处理妥当。忠仆殉主、贱妾逃匿,居所里里外外都收拾过,没有留下任何他联络过贼寇的蛛丝马迹。” “好——” 算是得到称赞,卢佶松了口气,“殿下,许彦伯联络的贼寇,确定是孤家寡人吗?是否要暂时留下他妾室的性命,问出贼寇的姓名,好清查仔细呢?” “林杰,记得本宫说过,你只管用好暗探,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抚了抚案上漆盒,李弘的目光忽然阴沉。 他要做一件事,一件改变自己命运的大事。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棋子,作为一颗棋子,完成自己的使命即可,不需要了解棋局的全貌。 他才是下棋的人,只有他可以掌握全局。 这就是他,一个从小时刻感受到危机的皇子的心思。 “臣僭越了!” 卢佶一阵心惊。 李弘抬眼望向他,“立刻杀了那个女人,不要留下任何后患。记住,东宫与贼寇接触过的,只有许彦伯一个人。‘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万一有疏漏……一个人顶上去就够了。” “是!” 卢佶连连跪拜,“臣愚钝,谢殿下提醒!” 许彦伯真是胆大妄为,竟然以东宫之名收买贼寇,行刺他叔叔的政敌。幸亏暗探发现及时,太子殿下手段雷霆,迅速将两头处置妥当。否则,后党那边一定大做文章。 38.原来是我!(上) “她……她也是?!” 苏小舟半天才从李渔的话中缓过来。 卧榻上这个病得爬不起身,一出手却是杀招的吴夫人,竟然和她夫君吴凤麟一样,也是盗墓家族的后人。 还好李渔早有戒备,不然刚才那一个飞针,自己不死也得瞎了。 她打了个冷颤,探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丈夫是不是盗了皇陵?放心,我不是京兆尹府的人,更不是来抓他归案的,只想知道他都偷了些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拿!”吴夫人硬气地回道。 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是不肯承认。不过,这样的否认,一点儿也不高明。承认进了皇陵,却没拿了东西,难道是去玩的吗? 苏小舟也不急着戳穿,又问:“是否有损毁高祖陛下的御体?” “什么……高祖?” 吴夫人明显一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的确下过皇陵,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我们下的是咸阳的泰陵,跟高祖陛下的献陵相去甚远。” “十年前?” 苏小舟和李渔都懵了。 不得了!十年前,这对夫妻还盗过前朝文帝和独孤皇后的皇陵! 还真的是有能力!高祖皇陵被盗,一定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吴夫人继续道:“我们进入泰陵,是为了收殓凤麟父亲的遗骸,真的没拿任何财物出来。” 已经承认下墓,却不承认掘金,或许她说的是实话。 吴凤麟的父亲,就是吴先生,那个帮温家寻找“不死药”手稿,却没能再回来的盗墓贼。 他竟然死在前朝的泰陵里! 苏小舟心头一紧,呼吸加重,仿佛离“不死药”又近了一步。 …… “墨墨拿去黑金铺卖的那幅画,是从哪里得来的?”李渔直截了当地问。 吴夫人一愣,“墨墨去黑金铺卖画了?” 沉默片刻,她终于说:“凤麟擅长丹青,却因为旧主的关系,没有留下任何手稿,只在手头绰余的时候,收藏一些喜欢的字画。这些年,我的病越来越重,为了看诊、用药,他的收藏已经卖的差不多了。端阳节那天,他忽然离家,之后还没回来。我无法行走,只能在家做点简单的针线活,墨墨又还是个孩子,两个人生活都成问题,更别说吃药了。所以,墨墨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至于他为什么要去黑金铺卖画,我也不知道。等他回来,直接问他即可。” 苏小舟点点头,看这家里的生活痕迹,应该是一点点被搬空的。 墨墨会去黑金铺卖画,大约知道那幅画的来路不对。对于父亲在做的事情,他显然知道的比母亲更多。 “吴夫人,你丈夫离家那天有没有说是去做什么了?你还记得他离家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她小心地问。 吴夫人想了想,“那天,他说跟人约好去朱雀街送货样。当时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一直跟我说,这笔买卖做完,可以得到一大笔佣金。要带我和墨墨离开长安,搬到气候干燥的衮州去生活。” “什么货样?客人是什么身份?”李渔立刻问。 他从里正那得知,住在义宁坊的这些年,吴凤麟并没有涉足过书画行当,而是做棺木掮客生意。 说白了,就是在码头采买合适的棺木,然后把它卖给适当的人家。 除非极其名贵的木材,否则这个行当的佣金是很微薄的。而真正需要名贵木材的达官显贵之家,通常都有自己的采买师傅,不会用得上他这样的掮客。 吴夫人摇摇头,“都没听他提过。但一定是大买卖,今年从年初开始,他便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去看货。之后,还去了一趟幽州,半个月后终于带回了满意的货样。” 李渔与苏小舟相视一眼,都暗暗点头。 吴凤麟不在家的时间,一定是去筹备下墓了。皇陵封土规模巨大,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想要打一个盗洞进去,没有几个月也是做不到的。 “你们……能不能帮我查一查近几个月出殡的富贵人家,看看有没有希望能找到他……哪怕是尸首呢!或许中间人见利弃义,口角争执,对他下了杀手!我敢肯定,夫君送去的木头一定非比寻——放在一个漆黑厚重的盒子里还不够,又拿了我绣好的绸布裹了几层。” “绸布?!” 苏小舟顾不得危险,再次上前掀开纱帐。 刚把绣花的绸布拿到手,她一下子愣住了,直到被李渔推了几下才回过神来。 “吴夫人,墨墨他爹长什么样子?”她忽然问。 以为她答应帮忙,吴夫人有些激动,抻着身子,艰难地从枕下拿出一张纸,又颤巍巍从纱帐了递出来。 “这是墨墨画的他爹的画像。本来他想多画一些,到外头张贴找人,但我怕凤麟当真死于非命,这么做反而引来祸端……就没有让他去。” 她这么做是对的,如果吴凤麟死于他人之手,一旦张贴画像寻人,很可能会引来对方杀人灭口。吴夫人不仅聪明,还很爱自己的孩子,万事都以保护墨墨的安全为先。 李渔伸手想接,却被苏小舟抢先接走。 打开画像,对着光线一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反身扯了扯李渔,压低了声音说:“我有点儿事,你跟我出去一趟。” “什么事儿?” 刚问到关键处,李渔一时没明白,她有什么事能比找吴凤麟更急。 “那个……我有点儿饿了。反正墨墨回来还需要一阵子,我们去吃点东西。”苏小舟有些心虚地说。 李渔一愣,摆摆手说:“别逗了,不是才用过早膳吗?你还吃了两个胡饼,一碗汤面,一盘杏仁酥和一碗酪浆。” 苏小舟猛揪了他一把,咬着牙道:“我说饿了,你聋了吗?” “呃——好,那再去吃点儿。” 李渔一头雾水,转身对卧榻上的吴夫人说:“抱歉,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再回来。麻烦你再想想,墨墨他爹失踪前后的异常举动,还有跟他那笔买卖相关的一切细节。” 39.原来是我!(下) 在闹市里找了个嘈杂的饭馆坐下,俩人认认真真点了一堆吃食。 环顾四周,没有可疑的人盯梢。苏小舟挪到李渔身侧,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感觉,吴凤麟那天去送货样,那个收货人……好像是我……” “咳咳——咳——,你说什么?!” 李渔正在喝水,猛呛了一大口,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查了这么久,她现在是看情势不妙,要主动承认罪行了吗? “不是,我说,什么叫‘好像’呀?” 他瞪大了眼睛,一脸诧异。 “不是好像,就是我!” 苏小舟指着自己的鼻子,同样的匪夷所思。“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墨墨画像画的太好了,跟他爹本人一点儿没差。我的确见过,认得很清楚,错不了。那天收货的人的确是我!他把东西给我,就走了,好端端的,一点儿事没有。” “这怎么可能?你怎么跟盗墓贼搭上线的?!” 李渔傻眼了,越想把东宫和这件事撇清,现在反而越扯越深了。 苏小舟更是欲哭无泪,“那天是端阳节,我告假回了趟家。出宫门的时候,正巧碰见东宫舍人许彦伯大人,他好像身体有些不适,却又急着出宫见一个故友。纠结了一会儿,决定托我绕道去一趟朱雀街,替他见一下故友,顺便捎带一份家乡的土产回宫。” “东宫舍人?!” 李渔大惊失色,这官职不仅品级不低,而且还是太子殿下的亲信。 又一个东宫的人,这下子真的脱不了干系了! “糟了——,糟了!” 苏小舟双手直绞裙边,恨恨地说:“现在才想起来,许舍人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哪有什么家乡故友?更别说土产了!这线一定是他搭的,货也是他要的。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反正我是他的‘帮手’。” “你怎么这么傻,帮别人接了贼赃——” 李渔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丫头看着伶俐,其实也太好骗了。 苏小舟不乐意了,“右内率卫府专司打杂。帮上官办点小事怎么了?人家当时又没介绍自己是个盗墓贼!见了面,我说是许舍人让我来的,他就把绸布包的木盒给我了。唉——,这个吴凤麟交的货到底是了什么?” 她叹息着一偏头,只见李渔正盯着自己。 “这要问你啊,不是你亲手接的货吗?” “我……我就这么拿回宫,交给许舍人了呀!” 她悔恨至极,拼命回忆那天见面的细节。 见面寒暄不到三句,收了那包“家乡土产”,目送吴凤麟从街口离开,周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若不是吴夫人提到绸布裹着木盒,再看到墨墨画的画像,她可能早把这件“小事”抛诸脑后了。 “走——,找那个许舍人去!” 李渔一下站起来,顺手抓着后襟把她也给提了起来。 “找不到了——” 苏小舟直摆手,无奈地说:“他犯了点儿事,一个多月前被贬去岭南了。” 交货的人失踪,收货人的远走他乡。这么一看,事情更复杂了。 许彦伯的祖父许敬宗曾是武后的心腹,整个家族也与野心勃勃的武氏沆瀣一气,他本人又偏偏在东宫当差,可以说身份非常特殊,正是得天独厚一株“墙头草”。现在,东宫和西宫就如天平的两端,而他就是中间的人,盗掘皇陵的罪名落到哪边,就要看他的立场了。 “等等,先别急。” 李渔重新坐下,指尖急促地叩着桌面,“当务之急,先弄清楚‘货样’到底是个什么。许彦伯联络吴凤麟盗皇陵,所为的东西一定不简单。” “对——,不能急。” 苏小舟终于冷静下来,“嫡子被外放岭南,许家不可能无所作为。许彦伯一定在中秋大赦的名单上,或许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我认识他的小妾,先去一趟他的私宅,找找‘货样’的线索。” “我跟你一起去。”李渔立刻说。 一个东宫舍人应该不能主导此事,许彦伯的背后一定还有人。事情并不一定有小舟说的那样乐观,外放岭南的他或许已经凶多吉少了。 “要不要告诉太子殿下?” “不——,殿下不知道此事才更安全。就算犯事的是东宫舍人,他也不需要为属下的事负责。” 苏小舟直点头,“好,先回去找吴夫人和墨墨。” 正要走,又被李渔一把扯住。 “等等——” “嗯?” “饭菜一会儿上来了。来都来了,吃饱了再回去吧。” ******* 赶回吴家的时候,远远望见派去盯梢墨墨的京兆尹府衙差。 李渔暗道一声,“不好——” 拉着苏小舟冲进房内时,只见墨墨趴在卧榻边大哭不止,一旁站着满脸焦急复生。 “怎么了?”他急着问。 复生看到他们,赶忙说:“这孩子报官,母亲自尽了。” …… 颤抖着掀开帘幕,看见平卧在榻上已然气绝的吴夫人,苏小舟有些崩溃。 “怎么可能?一个时辰前我们还在好好的说话。她怎么可能自尽?!墨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娘到底怎么了?” 墨墨抬起头,眼泪婆娑,“今日码头上出了点事,我便提前回来了。进来时,母亲正……唔唔唔……就差一步,差一步我就能阻止她了。她一直说不想连累我,我早该想到的……应该寸步不离守着她的!娘——,娘——” 苏小舟本来觉得,吴夫人可能死于他人之手。可是听墨墨的意思,又是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自尽的。 他们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在这期间,什么促使吴夫人放弃生命的呢? “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诚实的告诉我!” 李渔把墨墨拉到面前,神情严肃地说:“你拿到西市药店卖的那幅画,究竟从哪得来的?这事关系到你爹的性命,不许撒谎。” 墨墨有点被吓到了,“那画……是我爹从幽州带回来的。” “为什么拿到药店去卖?”李渔又问。 “是……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告诉我的。他说那幅画是宝物,去书画店卖会被官府抓起来。可他是骗人的,药铺老板说那是幅假画,根本不值钱。” 墨墨小脸煞白,并不像在说谎。 40.贞武后裔(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还没找到盗墓疑凶,又蹦出来个来路不明的白胡子老爷爷! 万幸的是,他们从墨墨口中得知了近来唯一一个好消息:三个月前,吴凤麟从幽州只带回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小舟热心助人帮许彦伯接下的木盒,另一样便是阎司空的《秋棠落英图》真迹。 画在他们手中,皇陵被盗一事,除非许彦伯那边暴露,否则很难案发。 不会案发,便不会牵连到太子殿下。照他们俩人处事的脾性,但凡能掩藏的事,最好就是藏一时是一时。 …… 父亲失踪,母亲身亡,墨墨一下子就成了孤儿。以茶代酒划了几把拳,尘埃落定,他归苏小舟收养,被复生送去了苏家。 赢了拳的李渔,则和苏小舟一起赶去许彦伯的私宅。 “刚才划拳,你是不是作弊了?为什么把把都是我输?告诉你,我东宫拳王,可从来就没输过!” “愿赌服输,可不许诬赖人啊!” “不是,墨墨住在苏家,很容易知道我家的秘密,抖露出去会很麻烦的。” “我们几个大男人,也不会照顾孩子呀!再说了,墨墨天资聪颖,跟小妹学学画画,说不准将来就成一代丹青大师了。” …… “你是怎么认识人家小妾的?” “她未嫁时,大家一起喝过酒。” “许彦伯犯了什么事要被贬官外放?” “纳妓为妾。” “等等,我们现在要去见的妾室,是那个青楼女子?你还逛过青楼?!” “怎么了,我年纪可不小了!逛青楼算什么,纳几房小妾都没得说的!” “欸——,嫌你年纪大的是你大哥,可不是我。” “哼,你敢!” …… 两人一路吵吵,赶到西郊时,天已经黑了。 苏小舟并不熟路,直到望见悬在门外的许家族徽,才认定眼前的宅院就是他们要找的。 当年许彦伯准备纳云姬为妾,担心家中长辈责罚,便在偏僻的西郊置办了产业,打算在有子嗣之前,一直这么金屋藏娇。 他曾在宅院办过几次宴会,邀请东宫的同僚们参加,每一次她来都找理由婉拒了。因为东宫那些家伙,一个一个特别爱斗酒,一聚到一起就要喝个你死我活。更重要的是,云姬曾是她的“老相好”,几次三番要死要活想从良跟她,好不容易才躲开,再见面实在是太尴尬了。 “连个灯都没点,不像有人住呀。” 徘徊在院门前,李渔感觉周围静得有些不对劲。 “我听许舍人提过,云姬喜欢清静,宅子里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和两个杂役伺候。每次他来,连做饭的厨子都得另带。寻常开个宴席,就得赶两大车仆从过来。” “啧,这才是纨绔应该有的生活啊!”李渔感慨不已。 苏小舟白了他一眼,“娶了我以后,你也能过上这种生活。” “看来岳父大人和内兄为了把你嫁出去,打算下血本啊!不过你放心,我很懒的,照顾一个娘子就够麻烦的了,才不会在外面给自己多找一份事做。”李渔嘀咕道。 “谁要你照顾——” 苏小舟上前叩响了院门。 “咚——咚咚——” 铜环在桐木门板上砸得脆响,可是半天也没有人来应门。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是这个时辰歇息好像也太早了。 “我来——” 李渔拨开她,上前猛敲了几下。 “吱——” 大门开了道缝,竟然没闩。 苏小舟与他对视一眼,扬声喊道:“有人吗?我是东宫的人,来拜访云姬夫人。” 接连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答。 “该不会搬走了吧?” “不可能……许舍人之所以会被贬官,正是因为不肯休弃云姬。现在他被外放岭南,云姬更没理由离开了。” “进去看看——” “私闯民宅,罪名可不小。我们还是……” 话还没说完,苏小舟已经被李渔扯了进去。 院内漆黑一片,好不容易摸到廊上,找到一盏灯笼,点着了光亮继续往里走。 宅院并不是太大,除了精心修葺的庭院,便是一主两辅三栋竹楼。 左右两栋竹楼都是一片漆黑,唯有最中间的竹楼,正中的厢房透出隐隐的灯光。 “就是那间了。” 苏小舟没来由打了个冷颤。 这个地方真是寂静,很难想象夜夜笙歌的欢场女子能在这里住下来。 把她拉到身后,李渔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走到竹楼窗下,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 撞到他的后背,苏小舟吓了一跳。 李渔反身过来,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急切地说:“这么晚了,也许主人家不方便。我们去城郭找家客栈住一晚,明日一早再来拜访吧!” 刚才他还积极的很,怎么到了这里,突然又要打道回府。 苏小舟不解,想要伸头去望,却被他一把按在怀中,原地转了半个圈。 “唔——唔——,你干什么呀?!” 李渔目光落在的窗扇上,清晰地印着一道黑影。 那个影子,正悬在梁上。 “鱼刺,你看到什么了?” 苏小舟终于挣扎开,不甘心想看个究竟。 还没站位,忽然一个天旋地转,竟然被他横抱起来。 “我说明日再来,就明日再来!”李渔不由分说便往回走。 宫中鬼哭的故事都能吓到她,若是亲眼见到悬梁自尽的人,岂不是要吓破胆。 …… “喂,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出了长廊,苏小舟忽然闭嘴。 依稀可见院外火光跃动,严整的马蹄声和步伐、刀兵声传入耳中,一听便是训练有素的府兵。 李渔顿住脚步,“不好——,中圈套了!” 从他怀里跳下来,苏小舟前后一看,“到底怎么回事?刚才院子里是有蛇吗?外头来了这么多兵,该不会许舍人盗皇陵的事案发了吧?!” “嘘——” 李渔凝神细听,忽然问:“你一个人能打几个内府高手?” 苏小舟一愣,“一个……半个的吧……” 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浑厚的喊声,“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紧出来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怎么办?”苏小舟一阵紧张。 伸去腰间拔刀的手一顿,李渔叹了口气,“对方最少有三五十人,都是内府精兵。为免死相难看,我们还是束手就擒好了。” 41.贞武后裔(中) 反绑住手臂,遮了眼睛,塞住嘴巴,苏小舟被连拖带拉,丢进一辆马车中。 她用力挣扎了几下,胳膊被勒的生疼。好像是禁军的“梅花十字结”,越挣扎只会越紧。 焦急中,又一个人被丢进来,砸在她的身侧,淡淡的草木气息,正是李渔。 对方并没有把他们分开,这让她忽然间安心不少。 片刻,又一个人走进车厢,坐在他们对面。 接着,车轮便动了起来。 这是要带他们去哪? 云姬和许府的下人也都被抓了吗? 这回麻烦了!许彦伯盗墓案发,自己和李渔大半夜出现在人家私宅里,若是被安上同党的帽子,恐怕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忽然,她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 对方的盔甲制式、兵器看起来,的确都是内府的兵马。但如果是内府出面抓人,应该直接绑了押送天牢,怎么可能用这种抓捕手段。该不会有人冒充的吧? 会是谁呢? 许彦伯背后的势力?! …… 如果是这样,方才没有拼死一搏,可就亏大了! 马车一路颠簸,隆隆疾行,押车的人不出一声,仿佛不存在一般。 这是群老手……该不会直接找个荒郊野外,挖坑埋人吧?!那样他们就会悄然无声的消失,就如同吴凤麟一样! 如此一想,她更慌了,背靠着车厢,拼命回忆当年受训时教头教的绳结解法。半天,只想起来一句——“梅花十字结”,无法可解。 焦急中,随着马车的颠簸,李渔靠到她的身侧,反扭的手触到了她的指尖。 她用力伸手,终于抓住了他的手。 李渔的手回握住她,温暖而有力量。继而松开,指尖缓缓打开她的手掌。 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惊动坐在对面的人。 李渔的指尖在她手掌上写了一“云”,接着又写了一个“死”字。 云姬……死了。 她微微一震,刚才李渔就发现了这个,才急着带她离开的。如此看来,心中的猜测已经印证了一半,下面要消失的就是他们两个了。 道路逐渐平缓,马车也开始走走停停。偶有人声,可惜太远,一句也听不清。 不久,李渔写下一个“西”字。 西宫? 苏小舟不解,他认为抓他们的是天后娘娘的人? 过了一会,李渔又写了个“朱”字。 他们又不认识什么姓朱的。 “朱”乃“赤”,赤……赤帝,赤眉军,赤豆沙……到底是什么? 正在苏小舟要呕血的时候,他的手又动了。 这次,写了一个“明”。 一阵冷汗,苏小舟终于明白了。 李渔写的是马车行经的地方,西城门——朱雀街——大明宫。 他们被带进宫来了! 中间马车停了几次,便是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城门。 这里明明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走了这么久却没有发现。李渔不愧是外军,对于方位和距离的感知比她要强的多。 既然被带回宫,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她努力冷静下来,扭着手在李渔掌心写下一个“保”字。 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都要以保护太子殿下为先。 没有丝毫犹豫,李渔蜷起指尖在她手上轻扣了两下。 他答应了。 没错,在太子殿下的事情上,他们保持着难得的一致。 这个时辰,宫门早就关闭了,若非有特旨,禁军也不可能这么顺利的进入。 被从马车上提下去,推推搡搡走了很远的路,从漆黑的小道到树叶沙沙的宫苑,再到一间偌大的宫殿。苏小舟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能在半夜抓他们进宫的,若非陛下,便是天后娘娘了。 因此,在被撤下遮眼的黑布,见到一面金纱帐和侧卧在软榻上的人时,她并没有太过震惊。偏头去看身边的李渔,同样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一名内侍从纱帐内出来,快步走到殿下,绕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 这个人,苏小舟不仅认得,还挺相熟。他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每次太子殿下入宫,都是由他带人来服侍。 “禀大家,的确是东宫的苏小舟。是男是女,还需验明正身。” 李公公声音尖细,嗓门虽然不大,足以让帐内的人听清清楚楚。 “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确认了身份,李渔和苏小舟一齐跪了下去。 帐内的李治一动未动,声音有些气短,“你们两个,一个在东宫,一个在京兆尹府。大半夜,跑到许家做什么?” “陛下,臣有罪!” 苏小舟俯下身,磕了个响头。 幸亏落到陛下手上,而不是天后娘娘。陛下素来宅心仁厚,如果她认罪认得快,或许能保全家人。 “认罪倒是挺痛快。苏小舟,你还真是鲁莽!莫非以为,杀了许彦伯和他的私房小妾,事情就追究不到太子身上了?”李治厉声喝道。 苏小舟傻眼了,女儿身被识破,她想主动请罪,怎么突然背上杀人的罪名了? “陛下,臣……”“陛下,一切与太子殿下无关。” 她想要解释,却被李渔打断。 “对,一切都是许彦伯所为,不关太子殿下事!”她急忙说。 一阵静默,帐内再次传来陛下的声音。 “你们对太子,倒是一片赤诚。李弼,你这侄孙儿,朕觉着不错——” 李渔大惊,叔祖父也在。 发须花白的李弼从帐内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摇着头说:“棘剡,既然选择与苏家结亲,你为什么不安分守己,远离朝堂纷争。” 他转向苏小舟,痛心疾首道:“万万没想到,苏家的二公子和三小姐竟然是同一个人。老朽失算了,竟然以为孙儿娶了你,可以宜家宜室、平安顺遂,没想到这才三个月,他就被你卷进东宫的事端里了!” 李渔和苏小舟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清楚他在感慨什么。 盗墓案子那么蹊跷,不应该问清楚前因后果再做处置吗?为什么在如此私密的场合,私审他们两个局外人?! 不对,这根本不是审问,这是要直接处置呀! 难道流年不利,要当替罪羔羊? 可是,他们两个官职低微,这么大罪名,想扛也扛不住呀! 42.贞武后裔(下) 李治有些晕眩,纱帐外模糊的影子更加模糊了。于是闭上双眼,仰卧在软榻上,尽量放缓呼吸。 “苏小舟,你可知罪认罚?”李弼问。 “臣知……也不知……”苏小舟模棱两可地回道。 连罪名都没听到,她可不能胡乱认罪。 “放肆——” 李弼黑着一张脸,踱步到她面前,“许彦伯区区六品东宫舍人,胆敢买凶行刺李琦,其背后必定有人指使。他的罪行应该由三司会审,容不得你替太子殿下私下处置!” “什么?他……行刺?!” “想抵赖吗?禁军已经从刺客行刺前躲藏的客栈,找到指使他行事的密函,经过集贤院的比对,确认是许彦伯的笔迹。” 李弼官至卫尉卿,名义上掌管内府卫兵械甲,其实是在朝堂内外替陛下行走的亲信。他说证据确凿,事情便假不了。 苏小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李琦是宗室成员、雍州刺史,官居正三品,两个多月前死于任上。丧事办的极尽哀荣,也算轰动一时。没想到他竟然死于被刺,买凶的还是许彦伯。 盗墓案骤然变成杀人案了,而且是弑杀朝廷大员的要案。这个许彦伯,还真是让人惊吓连连! 偏偏这么巧,卫尉寺查到关键证据时,他和云姬就都死了…… 不对,不对,太不对了! 众所周知,李琦曾经是潞王府的人,是潞王李贤的亲信。现居雍州长官之位,辖制京畿要地,对坐稳江山至关重要。买凶刺杀他的幕后主谋,一定不希望潞王得势。 “李渔——” 卧榻上的李治忽然开口,“听闻你自小继承英国公的衣钵,外祖也是一代名医。依你看,朕的病情和弘儿,孰轻孰重?” 没想到会被这么问,李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对于太子殿下的病,他确实有自己的诊断,却无法在陛下面前说出来。 长往药王家里跑,苏小舟自然清楚,太子已经出现咳血的症状,比往年加重了许多。但陛下的风疾也不轻,而且年事已高,看他方才的表现……谁的病情更重,还真说不准。 如果太子先去,素有贤名的潞王李贤便是新任太子的最佳人选;但若是陛下先去,他便是太子做稳皇位最大的威胁。 太宗靠自己争取了江山,从儿子们这辈起,皇子们心中都拧着一股劲儿。不论如何,潞王殿下都可以取太子而代之。所以,太子有十足的动机杀李琦,更何况买凶的人还被证实了是东宫舍人。 …… “陛下,太子殿下他……”李渔欲言又止。 看了他一眼,苏小舟开口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不会做这种苟且之事。他对臣恩重如山,虽死不能报效万一。是臣鲁莽了,不愿有心人嫁祸东宫,让殿下在病重徒增思虑。所以,才诱骗李渔帮忙,杀了许舍人和他的妾室,请陛下治罪!” 没想到她竟然认了,情急之下,李渔赶忙说:“陛下,臣才是主谋!太子殿下对臣恩同再造,臣为他诊治过,殿下的身体……实在不能承受污名所扰。” 十三年前,母亲亡故,当他被长辈白眼唾骂、兄弟殴打凌辱,以为自己被世界抛弃了的时候,是太子带他离开水深火热。如果需要,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太子赴死。 陛下亲自密审,用意自然在太子身上。事实是怎样并不重要,他心思才重要。如果他决心扶潞王上位,主动担下罪名,就是他们唯一能保护太子的办法。 没想到两个人都认了,而且都说自己是主谋。 看着英眉俊挺,酷似兄长的侄孙,李弼蹙起了眉头,语重心长地说:“棘剡,你的祖父英国公,谥号‘贞武’——寓:忠贞不渝,克定祸乱。不论将来继承皇位的是哪位皇子,身为贞武公的后人,你都要忠贞辅佐!” 言下之意,太子已经被放弃了。 卧榻上,陛下的声音传来。 “大唐盛世,万邦来朝。我朝与吐蕃、西域诸国,乃至南诏、新罗往来密切,鸿胪寺将大有作为。原四品少卿温崇绱,今日殁了。李渔,只要你站到朕的身边,那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温崇绱也死了…… 苏小舟心头一惊,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和苏家解除婚约,提起你祖父的‘赤心刀’,作为贞武公的后裔,做你该做的事!”李弼激动地劝说道。 英国公一门儿孙虽然都与宗室关系密切,但是安排到中央、地方枢要这几年,一个成气的也找不出来。岌岌可危的李唐王朝需要的不是拥趸,而是可以守护太子和未来新君的“贞武”之人。 听到叔祖的话,李渔明白了,陛下这是打算办苏家。 太子殿下身体羸,武后却如日中天。如果将来太子继位,李唐江山恐怕难保。陛下在下一步险棋——换掉太子,扶强做派更加强硬的潞王李贤,再一根一根拔掉后党羽翼。 苏良嗣任期已至,在荆州任上颇有建树。今年回京之后,三省中枢必有他的位置。在这个时候,以欺君之罪办了苏家,正好可以打击到后党一派的势力。 苏小舟也不傻,其中意味听的明明白白。 既然在劫难逃,就没必要连累不相干的人。本来想着借李渔逃出生天,看来自己的气运还是差了点。 “好——”她说。 “臣不愿意!”李渔说。 苏小舟一惊,这家伙疯了吗? “棘剡,你——” 李弼震怒,花白的胡子颤抖着。 “一句话--孙儿与苏小姐情投意合,至死不渝。”李渔补了一句。 到了这步田地,早不是两个人解除婚的小事了。他和苏小舟误打误撞的婚约,已经成了把英国公府一门、东宫和后党捆在一起的工具。一旦解除,势必要出大事,其中最弱势的东宫和太子便是最危险的。 …… “大家,太子殿下求见。”一名内侍匆匆进殿来报。 苏小舟倒吸了一口凉气,太子殿下深夜入宫,传出去或许会被御史们诽议。 李渔看了她一眼,稍稍点头。 这种时候,也只有太子能救他们了。 43.君臣的妥协 李弘是被两名内侍扶着进殿的。 几日不见,他又消瘦了许多。 声声咳嗽,颧红唇紫,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病榻上的李治见到太子这幅样子,还是于心不忍,立刻赐了座。又遣内侍嘱咐值夜的宫人、戍卫,不可外传今夜太子觐见之事。 “咳咳——,父皇,儿臣认罪。请放了小舟和棘剡,一切与他们无关。咳咳——”李弘气息紊乱,绢帕掩面不住地咳嗽。 “你……这又是……” 虽然下了决心,但是见到儿子,李治又犹豫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李弘纯善仁厚,怎么可能为了皇位滥杀无辜?! 示意内侍掀开帘幕,扶他坐起身,父子相见都是一脸病容,不由得心生怜爱。 “既然苏小舟已经认罪,此事到此为止。”他说。 “父皇——” 李弘艰难起身,扑腾一下跪倒在地,“请赐儿臣一死!” “噗——” 他吐了一口乌黑的血,接着便昏了过去。 在场所有人都脸色大变,瘵病咳血,从来都是鲜红,忽然口吐乌血,应该是有别的问题。 “太医——,快宣太医!”李治喊道。 苏小舟扑过去,扶助李弘,李渔拉过他的手,立刻搭上脉搏。 沉细无力的脉象中,藏着一丝跃动,时而冲击,时而流窜,让人心惊肉跳。 他猛然抬起头,对着内侍喊道:“太子殿下中毒了——,快点去拿牛乳灌服!再煮一剂‘防风汤’!” …… 太医署医令会诊,太子殿下的确中了毒。所幸剂量不重,又处置及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太医令梅舸单独面奏,在紫宸殿内足足待了半个时辰。当他离开的时候,李治已经换了心思。 梅舸告诉他,太子中的是一种不知名的慢性毒,因为长期、持续的摄入,已经浸入骨髓无药可解。这种毒寻常几乎无法察觉,一旦情急、哀思过重,便会即刻发作。 堂堂一朝太子,饮食起居都有专人试验,竟然在长期摄入毒物。 想到可能的嫌疑人,李治有些不寒而栗! 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太子下毒手,那么即便换一位太子,也同样难逃这样的命运。膝下儿女虽然多,能堪大任的少之又少。借李琦被刺一事另立太子,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此时此刻,他产生了一个不能对人言说的私心。 皇后如猛虎,为了守护李唐江山,在时机还不成熟的时候,他必须把最健壮的小虎护在身后。李弘,这个从小生病,让他们耗尽心力的孩子。就让他为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 天色渐渐亮起,李弘平躺在榻上,虽然高热暂退,却无血色,气息短促。 卧榻一侧,苏小舟和李渔左右各在一边,一个半趴着打瞌睡,另一个则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 许彦伯收买吴凤麟盗窃皇陵的事,处理的很干净,若不是机缘巧合,他们根本不会发现,甚至只要他们不说,可能永远不会案发。如此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买凶杀人这么大件事,如果不是刻意为之,怎么会留下那般确凿的证据,将真凶直指向太子呢? 是谁,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武后……潞王……甚至…… 心乱如麻之时,仇公公走了进来。 走近卧榻,他压低了声音说:“李将军,大家召见你与苏将军。” 李渔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 “将军,去吧。咱家会在这守着殿下的。” 看他的态度,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李渔赶忙提起苏小舟,在她睡眼惺忪中,低声道:“嘘——,随我走。” …… 再次跪在陛下面前,苏小舟有些后怕。 若是昨夜太子未来,自己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身首异处了? 一早,由太医施过针、放过耳血,李治的状况比夜里好了许多,依稀能望见殿下跪着的两个孩子的模样。 “关于许家的命案,你们还有没有话要说?”他问。 这……简直是逆转,陛下在给他们机会位自己开脱。 李渔看了苏小舟一眼,示意由她来解释。 “陛下!许舍人的妾侍云姬,是臣的好友。昨夜,我们是应邀去的许家私宅。刚进门,禁军就到了,根本没有见到主人。” 苏小舟的话半真半假,态度却是一等一的诚恳。 “这么巧?” “敢问禁军为何那么巧,夜里去西郊拿人呢?” 李治眉头一皱,就是这么巧,许彦伯的死讯和行刺的证据同时传来,好像有人刻意在引导着案情。 “苏小舟,你冒名入宫,欺君罔上,罪行当诛。不过,弘儿很看中你……现在他中了毒,切忌急、怒、悲、忧。所有,你的人头朕先记在账上。他日若敢再生事端,必叫你粉身碎骨。” “谢陛下隆恩!” 苏小舟的心怦怦直跳,十多年来担心的事,陛下竟然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不过,你要隐藏好身份,继续待在东宫。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向太子下毒,务必抓到切实的证据。” “是——,陛下!臣一定不负所望!” 苏小舟喜出望外。虽然一直想要离开东宫,做回原来的苏晚晴,但太子殿下病成这样,真让她走,她也不放心。陛下愿意让她留下更好,无论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抓到下毒之人。 “至于你——” 李治转向李渔,“昨夜的条件不变,解除与苏家的婚约,在宗室中选一位夫人,朕许你四品鸿胪寺少卿。如何?” “好——”苏小舟脱口而出。 与宗室结亲,官职连升三级,这么划算的买卖,她生怕李渔答慢了,错过了。 “陛下,恕难从命。”李渔长拜谢罪。 苏小舟有些急了,戳戳他说:“你是不是困晕了?从四品的文官,前途无量。” 李渔没有回答,抬起头看着陛下,扬声说:“‘贞武’者,‘贞’字为先。如果臣是一个为了功名利禄,背信弃义的反复小人,文治武功再好,也不配做贞武公的后人。又怎么配为李唐皇室效力?” “好——” 李治龙颜大悦,拍案道:“好一个贞武后裔,有骨气,比你那几个兄长强多了!你的婚事朕与你叔祖都不会再干涉。不过,你要以先英国公之名起誓,永远忠我李唐皇室,不论将来谁做皇帝,都要尽心尽的辅佐他。” …… 看着李渔信誓旦旦,苏小舟心里直打鼓。 这个小混混撒谎信口就来,会把誓言当回事儿吗? 他不肯放弃婚约,显然是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陛下也……太天真了,竟然把重任托付在这样的人身上,还真是让人忧心大唐社稷安危。 44.无名尸(上) 回府换回甲胄,苏小舟正准备回宫,却被李渔堵在了家门口。 随他穿街绕巷,从东城到西城走了许久,却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 “快点——,你的马没吃草吗?”李渔不停地催促着。 苏小舟心里憋气,干脆引马驻足,抱着双臂瞪着他,“到底带我去哪?又要做什么?我得回东宫了,太子殿下还卧病在床,没工夫跟你去胡闹!” 李渔一意孤行,做实了婚约,现在想私下解除都难了。一面对她说自己只想附庸后党,一面又对陛下发誓要效忠李唐皇室,这可墙头草显然之前一直在利用她。 危机还没解除,现在又来见面,如果他说不出适当的理由,她打算立刻跟他打上一架。 知道她对被利用耿耿于怀,才会说这样气话来。李渔并不生气,慢条斯理地说:“西城码头捞到一具男尸,暂时安放在长安县衙的敛房,我想带你去看看。” “看……男尸?” 苏小舟有些不解,长安内外河道纵横,落水死人的事时有发生,带她去看做什么? 李渔继续道:“经过仵作初验,死者三十有余,要害处中了数刀,死于失血过多。从尸体腐败的程度看,人死了得有两三个月了。当时正是雨季,他被水流冲进了码头下的涵洞,才没有流出城外去。近来雨水增多,河道水位再次上升,这才又把他冲了出来。” 苏小舟听着,困惑再生。 死了两三个月,他大约怀疑死者可能是吴凤麟。可是要认尸也该带墨墨去,自己去看又有什么意义? 看出她的疑惑,李渔又说:“被河水浸泡、鱼虾啃食,死者已经面目全非,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所以,仵作将他的胸腹剖开,做了详细的查验,主要是取出他的五脏六腑,一一打开来细看,寻找死者异于常人的特征或者其他的病症,来帮助确认身份。” 听着他的描述,苏小舟有些不适。 “行了,不用说这么详细。我既不是官差,也不是大夫,为什么要我去看尸体?还有,我……我这个人很警觉的,夜里不太睡得好……我……” “别怕——” 李渔一抬眼,目光与她相对,一字一句道:“仵作在他的胃里找到两个物件,应该是临死前吞入腹中的,已经作为证物封存起来了。我要带你去看的是证物,而不是尸体。” “证物……” 苏小舟松了口气,“看,倒是可以看。但我并不擅长追踪、勘验这些活,去了也只能是浪费时间。要不,从左卫率府给你找几个经验丰富的斥候兵?” “不,此事非你不可。” 扫视左右,李渔压低了声音,“证物中的一件是‘乌兹钢钩’,坚硬无比,专用来系绳索攀爬,经过几大盗墓家族辨认,属于吴氏‘金影子’一族。另一件是块白玉佩,与林杰兄给的画样一般无二。” …… 一路到长安县衙,苏小舟的脑子完全是懵的。 当看到衙差捧来的证物时,心中“堡垒”轰然倒塌。 如此上好的羊脂白玉,她至今未见过第二块,上面刻着古朴大气的“安”字,用的是北周国手赵文渊的碑刻字体,雕工最精湛的内府手艺。 这块白玉佩,是卢佶的母亲临安郡主的遗物无疑! ******* “东西确实是真的,但凶手一定不是卢大哥!他或许跟我一样,是被人利用了;或者有人偷窃玉佩,刻意嫁祸于他!他是名门之后,又是皇族外亲,不可能参与盗皇陵,更不可能是许彦伯的同党!” 苏小舟猛灌着茶水,努力平复着心情。 李渔也不反驳,继续给她斟茶。 他们心里都清楚,原本还可以替卢佶找些借口。但他在中秋夜刻意假造玉佩被盗一事,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能证明他的玉佩早就丢了,而且关系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茶楼顶楼,临窗眺望,可以看见皇城红褐的宫墙,气势恢宏,威严庄重,代表着皇家的不可冒犯。 想到即将见到卢佶,苏小舟忽然有些不想回去。十多年兄弟情谊,她有一丝冲动要告诉他自己查到的线索,甚至想帮他把证据偷出来。可是,刚成为孤儿的墨墨,现在就住在苏府,自己要是这么做了,今后又要怎么面对他? “卢大哥……他……” 她犹豫着怎么劝说李渔帮忙掩盖这件事。 “他和许彦伯不一定是同谋。”李渔说。 “啊?” 她手一抖,茶水洒了大半,“怎么说?” 李渔重新给她斟上茶,“许彦伯买凶杀人的案子是卫尉寺暗中查办的,证据确凿,可信度很高。试想一下,如果林杰兄误把吴凤麟当成了许彦伯收买的刺客,将他给灭了口,可能只是为了维护东宫和太子殿下。” “意思是卢大哥可能根本不知道吴凤麟是个盗墓贼?!” 苏小舟赶忙帮李渔倒了盏茶,示意他有什么想法赶紧说。 “能让许彦伯和林杰兄同时听令的是谁?” “太子殿下。” “殿下会找人盗自己祖父的皇陵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这两个人并不是一路的。许彦伯收买贼人盗墓,做的几乎滴水不漏,若不是吴凤麟死了,墨墨无奈卖画,根本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但他买凶杀人却做的漏洞百出,像是有第三方插手,目的很显然是要把祸水引向东宫。林杰兄一定是发现了端倪,为了东宫和太子殿下的安全,才会亲手杀死吴凤麟。交手中他丢失了玉佩,于是利用中秋灯会混乱的环境,在我们面前制造了玉佩被偷的假象,这样将来就算被发现了也有说辞。只是没想到,吴凤麟临时前会把玉佩吞入腹中……” 李渔分析的有理有据,苏小舟暗暗点头,“所以,我们要抓的是许彦伯背后的主使者和虎视眈眈要陷害东宫的第三方。” “向太子殿下下毒的,必在其中。” “你的医术好像不错,殿下中的毒,有办法解吗?”苏小舟忽然打起精神。 李渔看着她,认真摇了摇头,“没办法,是剂量很轻的慢性毒,长年累月一点一点慢慢入骨,就连是什么都验不出来。你今日回宫,把复生给带上。他自小天赋异禀,对毒物有特别敏锐的感知。以后殿下要进的汤药、餐食,都要让他先尝验过。” “复生虽然是家奴,但明知道有人下毒,怎么能让他去试呢?宫里有专门尝膳的公公,我会让他们严格把关的。”苏小舟赶忙拒绝。 李渔却说:“不行,他们尝不出来的。你不用担心,复生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死而复生之后,便百毒不侵了。” 45.无名尸(下) 东宫·丽政殿 “殿下,臣来晚了。” 忽然被殿下召见,正在率卫府中处理事务的卢佶匆匆赶来。 此时的太子殿下虽然脸色很差,但看起来精神不错,正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地临着帖。见此情景,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许家的人处理的如何?”李弘问。 卢佶赶忙回报,“昨日已经全部处理干净,还放了消息,将卫尉寺的人引了过去。” 李弘点了点头,立刻了然小舟和李渔是怎么被擒入大明宫的了。下棋就是这样,一旦盘上的子多了,便容易疏忽掉一些变数,若非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及时来报,昨夜的麻烦可就惹大了。 “这两日小舟怎么样?”他不动声色地问。 “他没再继续走访文官了,每日一早出宫,回家之后便不再出门。昨夜,他还留宿在家中,没有回宫来,今日一早李渔过府找他,两人一起去了趟长安县衙。”卢佶将暗探回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李弘淡定地写着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卢佶安排人跟踪了小舟这么长时间,竟然就是每日在东宫和苏府之间徘徊,连她已经查到许彦伯身上都不知道。替自己管了这么多年的暗探,本以为他可以独当一面了,没想到这回竟然马失前蹄。 也是,他并不知道小舟是女儿身,自己也没吩咐过要跟踪苏三小姐。阴差阳错,小舟和李渔竟然在东宫暗探的眼皮子底下一路顺藤摸瓜,差点摸到东宫身上来了。 “很好,以后不用再跟着她了。”他说。 有昨夜那一场“惊心动魄”,小舟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宫去了。 “是。”卢佶松了口气。 好歹小舟是自己人,总派人跟踪他,虽说是为了保护,总归有些心虚。 “事情做的不错,那个是赏给你的。” 李弘头也不抬,笔端指了指不远处的低案,上面放了一个方形的锦盒。 取了锦盒打开一看,卢佶顿时傻眼了,里面摆着的正是他丢失的白玉佩。 “谢……谢殿下。这是从哪找到的?” 那天打斗之后,他把周围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掉落的玉佩。还以为被贼寇捡走了,没想到它又完好无损的出现了。 李弘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昨日西城码头浮起一具男尸,这块玉佩是从他的肚子里刨出来的。那贼寇的性子也算刚烈,至死也要把你给咬住。” 卢佶吓了一跳,捧着锦盒的双手有些发抖。 没想到玉佩会被贼寇吞下去了,这下他谎称丢失,算是弄巧成拙了。 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殿下,玉佩既然是从死者腹中取出来的,应该在京兆尹府或者长安县府衙,怎么又回到东宫了呢?难道已经查到……” 他不敢再说下去,如果行刺李琦的事查到他身上,那他就是下一个许彦伯。 说话间一张帖子终于临完,李弘放下笔抬头对他说:“长安县令原是王家的家将,这玉佩是王昭亲自替你拿回来的。只管将它收好,这件事你不用再理。” 王昭不是去鄯州了么? 卢佶正犯着嘀咕,只见侧殿帘幕后缓缓走出一个黑衣人。 “王大哥!”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为边军昭武校尉,有军令在身,王昭怎么私自回京了?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看着目瞪口呆的他,王昭上前笑着说:“多日不见,贤弟操劳了。你也太不小心了,竟然在诛杀贼人时掉落这么重要的物件,还演了一出女贼行窃的戏码,好死不死又选了小舟那个热心肠当观众。她对你的事可算尽心了,京城各个府衙、大大小小的典当行和珠宝行,全都有这块玉佩的画样。若不是我那个家将有心,这会儿卫尉寺的人大概已经找上门了。” “多谢大哥。可是你……”卢佶一脸忧心。 “咳咳——” 李弘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王昭的差事还没办完,需要在京城待上一阵子。鄯州那边会有人遮掩,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他,必要时负责联络。” “是,殿下!” “只能自己一个人知道。”李弘补充道。 “是!” 卢佶直点头。 这要命的事,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他也不会对旁人说! 可是,王昭到底在办什么差事,需要他擅离职守,冒死在长安潜伏起来? ******* 王昭与卢佶走后,东宫又来了位传旨公公,送来一道圣旨。 旨意由二圣联署,大致是说:吐蕃使团即将入京,由于正使是大相的弟弟、吐蕃大将钦陵,对方位高权重,万万不可怠慢,而一行又涉及两朝和亲事宜,于是交由东宫全权接待,天后的亲侄儿、礼部侍郎武三思协办,相关府、寺任由调用。 接了圣旨,拜谢圣恩,目送传旨公公离开,李弘的嘴角挑起一丝讽刺的笑容。 父母还真是疼爱他,竟然把这么棘手的差事交给他,还派了个急于扶正上位的外戚来掺和。 四年前,大唐与吐蕃大非川一战,惨烈至极,数十万兵马全军覆没,埋骨高原魂无所依。 战后,吐蕃不但攫取了龟兹、疏勒、于阗、焉耆四个重镇,就连吐谷浑也成为其别部,开始与大唐分庭抗礼,并虎视眈眈觊觎西域,而钦陵正是那一战吐蕃的主帅。 眼下,大唐正与新罗在东北方交战,且不说他率团来访真心交好,还是刺探虚实。普通的大唐百姓,也对他们一行充满了敌意。 有多少将士阵亡,就有多少个家庭背负着仇恨,朝廷若要再度与吐蕃修好,他们第一个不答应。 是以,吐蕃使团来访的消息刚刚传出,就接连发生了数起将士遗孤在皇城外哭灵的事件。虽然都及时不轻不重地处置了,但也能看出人心所向。 这一趟,接待的不好,就是破坏两朝交好,被文武百官视为无能。 接待的好,便是与敌苟且,彻底失去民心。 …… 把这个重任交到他的身上,看来父皇是希望对他物尽其用了。 46.画中美人(一) 与内侍总管交代了半天,在西所安顿下复生,苏小舟这才进了丽政殿。 “殿下,臣想告假几日。” 她恭敬地伏拜,礼数前所未有的周全。 斜靠在卧榻上翻阅书卷的李弘猛然抬头,神色有些诧异。 以小舟的性子,知道他中了毒,一定会寸步不离守在宫中,怎么会忽然告假外出? “去哪里?做什么?” “家里出了点事,兄长和小妹之间……有些龃龉。臣回家住几日,从中调停转圜一下。” 苏小舟囫囵编了个理由。 她真正要做的事,是去查卢佶的底。 带复生入宫时,她特意走了西北边僻静的小偏门,却正巧撞上从那里出宫的卢佶。 当时,他领了一个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的人,介绍是宫外请来的大夫。接着,他特意让大夫先走一步,自己则扯着她说东说西,还让她看腰间的玉佩,说是西市有人捡到了失物,直接交还到东宫来了。 阳光下,那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质地、纹理、刻字……绝对无法伪造的如此一致,分明是一个时辰前,她在京兆尹府见到的证物! 本来她以为杀人是卢佶为了维护东宫的自作主张。可是,自己和李渔前脚刚走,后脚证物便被“送还失主”。如果不是有手眼通天的人帮忙,不可能做的如此严丝合缝。 或许,卢佶是下毒主谋的内应? …… 果真如此,一切便说的通了。 正因为有与太子殿下这般亲近之人做内应,对方才能常年向太子殿下下毒。 那个所谓的“大夫”,连个药箱都没有,身材健硕像个武人,刻意控制行走姿态,显然是在刻意掩饰身份……由卢佶带着蒙混出宫,难道是投毒的人?嫌疑人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宫,仔细一想,颇不甘心,她暗下决心,如果背叛者是卢佶,自己一定要亲手抓到证据! …… “不可——,最近你要留在东宫。”李弘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 苏小舟有些吃惊,自己很少告假,太子殿下更是从没拒绝过。 察觉自己的反常,李弘重重地干咳了几声。 “吐蕃使团就快入京,父皇母后把接待使团的任务交给了东宫。今后这段时间,除了身上有差事的,其他七品以上武将,全部入列东西卫所,不可以再随意出宫。” “接待使团?!” 苏小舟愣住了,陛下明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体,怎么会把这种差事交给他? 最近京中议论纷纷,有种声音颇为刺耳,说朝廷忘记了大非川之战的耻辱,意欲与吐蕃和亲,重修旧好。 太子殿下亲自接待使团,尤其对方正使还是率军屠杀唐军的大将,实在容易落人话柄。 “这事……可以推辞吗?”她傻傻的问。 属下对接待使团一是的反应,全在李弘的意料之中。 “协办此事的是礼部侍郎武三思,他也会入列东宫卫所。宫并不想日日见到他,以后但凡与他议事,都由你去代理。” “是——,臣一定办好。” 苏小舟知道他不喜欢外戚。 岂止是东宫太子,其他几位皇子,甚至整个李唐宗室,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喜欢野心勃勃、权力不断膨胀的武氏家族的人。 见她一脸忧愁,李弘又有些不忍,摆摆手道:“准你一日假,明日宵禁前赶回来。” “谢殿下!” 苏小舟脑中迅速闪过许多计划。 大哥?他太忙,而且藏不住秘密,不行! 郑姐姐?万一被郑家其他人知道就麻烦了,不行! 袁引?手无缚鸡之力,不行! 小妹……算了! 眼下能帮她的就只有李渔了。虽然他与“贞”“武”二字相去甚远,但只要关于太子殿下的事,他就会跟自己一样拼尽全力。 ******* 东城·苏府花厅 “府上厨房有人吗?这么半天,我都等饿了,做几样点心上来吧。” 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一边欣赏墙上的字画,一边慢条斯理地吩咐前来奉茶的茉儿。 “是。” 茉儿应承的虽然快,面上却有些难色。 来客是当今陛下与已故萧淑妃的长女——义阳公主。 这位公主曾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后来她的母妃萧淑妃失势,和妹妹一起被囚禁于掖庭十六年,直到三年前嫁给翊卫权毅,才得以重获自由。权家府邸离苏府不远,因为自小喜爱书画,同样师从过阎司空,她与小姐十分投缘,三不五时便要过府坐一坐。 义阳公主虽是皇亲贵胄,但也是苦过来的,从不会刁难下人,与自家小姐相处也是和和气气、敬重有加。今日让她苦恼的不是公主,而是自家的小姐,一大早就出门了,也没说去哪……十有八九是背着大公子去见韦家公子了。 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小姐日日闭门谢客,连来串门的亲戚也都谢绝了。偏偏今日来的是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公主,说是得了一套上好的彩墨,硬是要在这儿等小姐回来试用。 若跟对别人一样把堂堂公主拒之门外,她还真没这么大的胆。犹豫了半天,她终于开口说:“公主,时辰不早了……我家四小姐,今日或许要在外头用午膳呢。” 言下之意,您还是打道回府吧。 “哦?这么快到午膳时辰了……你家新换的这批书画实在太好了,我都看忘了。”义阳公主和颜悦色地笑着,冲站在门外的一名婢女招招手。 这是要走了…… 茉儿刚松了口气,却听义阳公主说:“小兰,你回府对君姑说一声,我在苏府用午膳,晚些回去。” 她的头皮一阵发麻。 又是一位和婆婆处不好的媳妇儿,特意来苏家躲个清净呢,看来公主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了。 片刻之后,让她想找块豆腐拍死自己的话传了过来——“我来过许多趟,还没见过你家三小姐呢。听说她近来许了人家,身体应该好多了吧。既然岚烟不在,今日就叨扰她了。” “我家……三小姐……” 茉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直想着公子和小姐都不在家,公主待一会儿便会打道回府,却没想到在外人心里,苏家还有一位主人呢! 47.画中美人(二) “不用太麻烦,随意做几个小菜即可。你家三小姐大病初愈,记得做的清淡些。”义阳公主自顾自地嘱咐道。 “小人,去……看看。”茉儿硬着头皮回道。 堂堂公主来家里中做客,主人们作陪是理所应当的。 一直以来,三小姐给外人的印象很浅淡,近来与英国公府的婚事让大家一下子都想起了她。这会儿突然说她不能出面,还真找不到说得过去的理由。 …… “来顺,你也去找四小姐。东城几家大的客栈、茶楼、书画坊……一家也别遗漏了!” “崔大,你去羽林卫所找大公子,就说……说四小姐偷跑出去见韦公子了!” “小丰,你去京兆尹府找李五公子,跟他说义阳公主来家里做客,十万火急,请他帮忙把二公子找回来。” …… 家里一半人被派出去找救兵,另一半全被赶到厨房里忙活,方才运筹帷幄的茉儿和家里最得力老仆齐妈妈在院里急得直跺脚。 “说三小姐旧疾复发。” “不行,万一公主要去探病怎么办?!” “那说一时找不到三小姐……” “不行,不行,公主会以为三小姐刻意避而不见!万一怪罪,可就麻烦了!” “那……说去亲戚家了。” “不行,一早没说,现在去说就太假了!” …… 苏小舟一路从外院走到内堂,才在后厨找到乱作一团的妈子、仆婢们。 “家里这是怎么了?连个守门的都没有。挺香啊,忙着做午膳呢?”说着,她从齐妈妈手中托盘上拈了块金乳酥。 专注于找借口,齐妈妈和茉儿都没注意到“从天而降”一个人。 原本都被吓了一跳,一见是“二公子”,一老一少差点直接跪地上。 茉儿一把扯住她,仿佛怕她跑了一般,急着说:“小……小公子,您回来了!四小姐说的没错,李五公子就是靠得住,这么快把您给找回来了!”待伸头去找,却不见准姑爷跟小姐一起回来。 苏小舟不明所以,指着厨房缭绕而出的烟火气说:“这么多人忙活呢!大哥近来轮值,小妹早晨说要出去,我也不在家用午膳。有点急事,换身衣裳就走,你们别太费事了。” “公子——”茉儿死死拉住她,“火烧眉毛了,你可不能走!” …… 急急忙忙换了身长裙,也来不及仔细装扮下,苏小舟便被赶鸭子上架拖到内堂去待客。 可是,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看见所谓的义阳公主。 “或许等太久,公主自己回家了?”她一门心思惦记着自己的事。 “不会啊……” 茉儿忽然一跺脚,“不好!公主可能去四小姐的书房了!” “小妹的……书房?” “三小姐!你们那幅……据说会要命的画……昨个四小姐又研究都半夜,就摆在书房案上呢!” …… 一路跑到苏岚烟的小院,已经变成苏小舟拖着茉儿和齐妈妈了。 “嘭——” 三人冲进书房,果不其然,义阳公主就在这里,正兴致盎然地品赏着一幅展开的画卷。好死不死,正是那幅见不得光的《秋棠落英图》。 完了! 苏小舟脑中嗡得一响,全身的血仿佛都凝滞了。 茉儿在后面推了她一把,高声道:“公主殿下,我家三小姐来了!” 心绪尚未平复,苏小舟赶忙行礼,“小女苏晚晴,拜见公主殿下。” 义阳公主偏过头,仔细看了她半天,笑着点头说:“苏三小姐不必多礼。几年前,我在掖庭见过令兄,你们兄妹果然容貌酷似。宫里常有人说令兄男生女相,同样的相貌生在女子身上,原来这般英气、明媚。” “公主谬赞。” 苏小舟沉了口气,字斟句酌道:“常听小妹叙起公主,盛赞您雅量非常。今日得见,实在有幸。时辰不早,府上略备薄食,烦请公主移步内堂餐叙。” “哎,不急——” 义阳公主冲她招招手,“你来看看,岚烟这幅画作,运笔真是大有进步,做旧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要不是她刻意露出这么大的马脚,我还以为是真迹呢!不过,这丫头,胆子也忒大了,竟然敢落老师的名讳,回头我可得好好说说她。” 还好,还好公主不够自信…… “是——” 苏小舟轻吁了一口气,“公主勿怪,小妹自己也是心虚的。要不也不会把画藏在书房里,不敢拿出去了。” 一抬眼,义阳公主还在看画,微微颔首,很是欣赏的样子。 她不禁有些担心,万一义阳公主太过喜欢,要把画带走可就麻烦了。只能希望公主足够讲孝义,看在落款是恩师名讳的份上,千万不要生出收藏此画的想法。 她一边担心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公主的表情,对方不时微微蹙眉,喜爱中似乎带着一丝惋惜。 “这幅画好是好。美中不足的是……树下所立的美人神色太过忧伤,动作也有些诡异。秋棠落、美人愁,很难想象是岚烟那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画的……”义阳公主嘀咕道。 她说这话时,一旁帮着展画的婢女、立在门边的茉儿和齐妈妈,都和苏小舟一样,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画上明明只有一棵树,哪来的什么美人?! “公……公主,美人……在哪?”她的贴身婢女战战兢兢地问。 义阳公主修长的指尖往画卷空白处一指,“喏,就在这里呀!” 苏小舟瞪大双眼,依然只看见一片空白。 这种不借助任何外力,便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只能解释是天赋异禀了。 天赋异禀,通常基于血缘…… 画是阎司空所作,义阳公主跟他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呢? 她忽然呼吸一滞,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义阳公主的母亲萧淑妃是南梁皇族之后;阎司空的母亲是北周武帝的女儿清都公主,她的母妃同样出自南梁萧氏皇族。这么算来,阎司空和义阳公主还真有一星半点的血统关系。 画中藏了寻常人看不到的内容! 既然画是高祖陛下定制的,内容必定也是他要求的。这位被阎司空藏起来的“美人”和她背后的秘密,或许与皇陵被盗有关。 思及此,她顾不得许多,赶忙说:“公主,能否劳烦您一件事?” 48.画中美人(三) 外殿正在布膳,宫人来来往往匆忙的步履声让李弘有些烦躁。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咳得并不厉害,心头却如文火在灼,气血翻涌,一种说不清的不适感片刻不歇地游走在全身。 丢开卷册,他喊了一声,“元和——” 片刻,近身内侍元和小跑进内殿。 “本宫没胃口,让他们把膳食撤了。” “殿下,早膳就耽搁了,午膳再不进,您的身体吃不消呀。今日是按照新膳谱做的药膳,都是您喜欢的菜式,苏大人千叮万嘱……” “撤了——”李弘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元和吓了一跳,“是!”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疏于职守,硬着头皮说:“那午时的汤药呢?昨日,天后娘娘还遣人来问,殿下用药是否定时……” 李弘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端进来吧。” “是!” 元和如蒙大赦,旋即又皱起了眉头。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殿下这会儿心烦气躁,可是偏不巧…… 他只能再次低头,小心地说:“殿下恕罪。今日新来了个尝膳的宫人,不是很熟练,方才试过汤药,还得过半盏茶功夫,尚食局才能送药进来。” “尝膳宫人?”李弘眉头一紧,“什么时候来的?大明宫派来的?!” 按理说,既然父皇把抓投毒者的任务交给了小舟,他中毒的事情应该会秘而不宣,如此堂而皇之再指派尝膳宫人来东宫,岂不是很容易暴露此事。 “不是大明宫遣来的,是苏大人从宫外带回来的。掌膳姑姑核考过了,他虽然年纪小,但对毒物十分敏锐,不逊于尚食局经验丰富的老宫人。”元和一五一十地说。 李弘眸中闪过一丝光,“叫他进来,让本宫瞧瞧。”能够靠近东宫寝殿的人不多,自己今日身体的反常或许跟这个新进的宫人有关。 “这……”元和有些犹豫。 虽然人是苏副率带进宫来的,但终归是身份不明的外人,带来面见东宫太子,还是有些不妥,如果詹事府过问起来,自己作为近身内侍,恐怕不好交待。 “不要让本宫把话说第二遍。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太阳的人,还怕有人会行刺吗?”李弘的声音冷得吓人。 鲜少见到太子殿下这般,元和赶忙应声,快速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了,领着一个身量不高、面向白净的少年。 少年低着头,恭敬有礼,却没有半分胆怯。 李弘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呼吸越来越沉重,胸中灼痛,犹如火在烧。 对……就是它…… 找了快十年!原来在这里! 咚咚——咚——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中一股力量在游走,激烈的碰撞,双手不仅颤抖起来。 见他样子不对,元和想要上前查望,却被他凌厉的眼神喝止。 他急喘着气,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少年。 “小人复生,拜见太子殿下。”复生并不熟练地行礼。 捂着急速起伏的胸口,李弘一下子站起身来,急着问:“你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为什么进宫?!你……咳咳咳……” 复生抬起头,得以看清眼前羸弱的贵人。 这就是公子所说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大唐的储君。 49.画中美人(四) 被领到东宫的西卫所,李渔不禁觉得奇怪。 小舟是率府武将,住在此处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自己通过监门率卫府通报进宫,引路的却是个内侍呢? “到了,将军请进。” 内侍把他领到一间居室外,便匆匆转头离开。 …… “小舟——” 犹豫片刻,李渔推门进去,一路打量着从外室走进内室。 与一般武将的房间一样,内室布置的简洁素雅,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唯一特殊的是,西侧一道硕大的屏风,把卧榻和内堂隔开。小舟到底是名女子,与一群武将住在一处,这么布置到是适当。 房内焚了香,是清冽的雪海香。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刻抬眼望去,只见缭绕的烟气中,身着一袭长裙的女子正站在屏风后。虽然内室有些暗暗,他还是一眼认出,这身影绝不是苏小舟。 那人缓缓转过身,轻飘飘一声“棘剡”,唤得他瞬间六神无主。 “殿下——” 李渔一时不知是该进还是退。在率卫府将军的居室内……殿下他……身着女子的裙装……这……这不是他所能从容应对的情况。 “棘剡,把你吓到了吗?” 李弘从屏风后走出来,两臂挽着帔帛,身后拖着宽大的裙边。 “太子殿下!” 李渔有些慌神,赶忙低下头去。 魏晋时,男子敷粉、着裙曾经蔚然成风。到了本朝,此举虽然不甚上得了台面,但有些时候,文人雅士为了凝练诗意,也会做女子装扮,以便揣摩女儿家的心境。虽然不知道太子此刻用意如何,但这么做终归是要避人耳目的。忽然窥探到此情此景,他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假装习以为常,毫不在意? 要不,假装没看到? …… 思量间,李弘已经走出阴暗。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青碧裙裳镂金的“凤凰于飞”绣饰分外耀眼。 “咳咳……咳……”几声咳嗽打断了李渔的思绪。 “你找小舟做什么?”他问。 李渔赶忙说:“苏家出了点儿事,托我来寻她回去。” 李弘点点头,“她已经回去了。本宫想见你,才让元和带你来这里的。” 李渔立刻打起精神,“殿下,有何吩咐?” 李弘抬起双臂,在他眼前转了个圈,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轻松口气问:“这身单丝碧罗笼裙好看吗?” 心里怦怦打鼓,李渔额上冒着汗,只能说:“好……好看。” 这里是小舟的居室,难道衣裙是她的? 不,一定不是,她的胆子没这么大! 李弘举起右手,逆着那束光,似乎在欣赏长袖上精巧的绣工,喃喃自语道:“小舟真的很懂本宫的心意,单丝罗轻柔绵软,青碧色素净雅致,穿着这件裙裳迎风起舞一定很美。只可惜,本宫不会软舞,不能为你表演。” “殿下,臣罪当死。”李渔扑腾跪下。 虽然要为他表演舞蹈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的,但是这个时间他出现在这里、听到这些话,便是罪该万死。 李弘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小舟问过本宫,既然喜欢裙裳,为什么不穿上试试?当时,本宫嘴上说,自己身姿不如女子优美,不愿意穿它。其实……是想穿给你一个人看。棘剡,你当真觉得好看吗?” “……” 说好看,是不是容易让太子误会?说不好看,是不是找死? 不等李渔回答,李弘猛然凑到他眼前,双臂环向他的脖子。 出于本能,他猛然避开。 “臣惶恐!” 若是其他袍泽兄弟,打闹一番,调侃几句也便罢了,偏偏现在举止奇怪的是太子。 “棘剡——”李弘神色有些受伤,一字一句道:“如果此刻本宫是小舟,即便你心中对她没有怜爱之情,也不会避开吧?” 他把自己和小舟相提并论,让本就奇怪的谈话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李渔如芒刺背,“臣与小舟,并不亲近。” 李弘笑了笑,继续道:“不用担心,小舟与本宫比与你亲近的多,断不会因此迁怒与她。其实,本宫一直很羡慕她,美貌、健康、落落大方,最重要的是心思纯澈,是天下男子都不会拒绝的良配。本宫自己不能得偿所愿,由她代替方不至于太过伤心。” “……” 李渔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从前可没这样过。忽然这么一说,难道是有传说中的龙阳之好?! …… 望着他发懵的样子,李弘忽然噗嗤一笑,“哈哈哈——,棘剡,原来你也有这种窘迫的模样!相识这么多年,本宫想都想不出来!长安城头一号的小混混,竟然连这种场面都应付不了!” “这……” 原来是一个玩笑,李渔松了口气。 “殿下,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臣会折寿的!” 他坐在地上,猛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胸口憋得生疼。 李弘坐到他旁边,憋不住还在笑,“最近在作一首闺怨诗,才偷偷来这儿,穿上小舟的裙装琢磨一下。谁知道能有这样的机会,好好捉弄你一番。谁让你入宫只寻小舟,也不来见见本宫。” 听他如此一说,李渔心里又一个咯噔。 这件裙裳根本不合小舟的身量,又怎么会是她的呢?殿下或许真的藏着什么秘密……小舟显然是知道的,难怪她几次三番说要退婚,还说要一辈子待在东宫这样的傻话。 “殿下,是臣疏忽了。你今日可好些了?”他思量着说。 李弘笑了笑,“左右还死不了。” 看他的样子,与昨夜的确大不相同。李渔点点头,宫闱之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更不是应该被弄得太清楚的。虽然同样关心太子殿下,他和小舟还是略有不同的。 “对了,本宫有件事一直想问你。”李弘忽然说。 李渔回过神,“嗯?” 李弘说:“当年,你偷偷带进宫来,为本宫火疗的那团‘无根火’,是从哪里得来的?” “火……” 李渔呼吸一紧,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那时,他已经跟祖父读了几年医书,自以为粗通医理,便试着在坊间给人瞧病。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瞧不起病的贫苦百姓也不惜命,任他各种药方、针石轮番上阵,竟然误打误撞医治好了不少人。一次随祖父进宫觐见,与身患瘵症的李弘交好之后,便开始心心念念找办法医治他的不治之症。 偶然一次机会,他结识了混迹在市井中的泼皮——鬼六,并由其牵线进入了长安“鬼市”。在那里,他得到了许多市面上难寻的医书,其中包括失传已久的《火云经》,上面记载了一道促使他冒险一试的火疗方子。 李弘所说的“无根火”,正是他从鬼六的手上……偷来的。 那是一团幽蓝的火,没有任何依托,便悬在一个琉璃瓶的中央,诡秘的光芒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50.画中美人(五) 房内丫头仆婢和苏小舟,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义阳公主笔下的美人渐渐成型。 落英缤纷的海棠树下,云鬓簪钗的美人面西而立,青色的衣裙随风扬起。她微阖着双眼,双手举在眼前,掌心托着一簇蓝色的火焰,形态仿佛一条绕动的灵蛇。 “这火的颜色真奇怪……” 义阳公主一边作画,一边蹙眉。 若不是贴身婢女指天发誓,说看不到画中有人,她绝对不信,在场的其他人都看不到这位美人。 苏小舟托着下巴,偏着头,嘀咕道:“炭火有时的确是蓝焰,但是绝对没办法凌空存在,更不可能被人托在掌心里呀。” “咦……这刀很特别。” 义阳公主嘀咕着,寥寥几笔,便在美人的腰间画上一对短刀,“刀鞘上还写了字。我不擅长蝇头小字,就不写了。一个‘噬光’,一个‘破焰’,都是篆书。这对短刀,纹饰古朴,应该年代很久远了。” 恍惚间,苏小舟觉得十分耳熟。 “‘噬光’……破焰’……‘噬光’……啊——,噬光!”她恍然大悟,“噬光”可不就是李渔哄弄岚烟时说的,那把阴煞之极的“神兵”! 据李渔说,关于它的最后一个传说是:五十多年前,前朝炀帝在江都被叛军缢死,贵嫔宇文氏以此刀自戕而亡。这位美人的服饰打扮的确是前朝贵族,难道她就是高祖杨妃的母亲——宇文贵嫔。 高祖……杨妃……前朝宇文贵嫔…… 高祖陛下带进陵墓的画像,里面画着妃子的母亲,似乎又有些说不通。 虽然出身北周皇族宇文氏,又是炀帝三妃之一,但却份属旁系侧枝,除了女儿又没有其他子嗣,因而哪位贵嫔娘娘并不算知名。要想弄清楚她的身世,只能去石渠阁查查前朝后宫名册家谱了。 “这人……这火……小人好像知道……”茉儿在一旁,低声说道。 “是什么?”所有人一齐望向她。 茉儿深吸了一口气,“小人的家乡梁州,离大唐与吐谷浑的边境不远。那里往西,曾经有一个南秦部落,族众庞大,他们信奉着一位可以御火的‘神女’。传说,南秦神女不死不灭,一代代化身为凡人守护着南秦。” “南秦……”义阳公主点点头,“这我倒是知道。周末隋初时候,南秦虽然是边陲之地,但因为盛产铜矿,曾经繁盛一时。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迅速衰落下去了。到本朝初建,南秦各部干脆彻底消失了。可惜……那么大片的土地,都归了吐谷浑,现在又落到吐蕃手里了。” 听出她话中的惋惜,苏小舟不由心神一动。果然是皇家的公主,虽然已经嫁做人妇,心中还是有家国情怀的。 叹了口气,义阳公主继续说道:“我小时候读过一本书,记载了一些南秦的风土人情。那里并没有什么神女,都是前人编织出来的神话。南秦人会一种蛊术,与西蜀蛊术大相径庭,那里的蛊师会修炼蛊火,用来炼蛊,炼化成形后便会呈现不同的形态。我很小的时候,宫中有位巫师婆婆,通晓猫鬼之术,她说过蛊火是青绿色的。美人掌心这团火是蓝色,要么是作者画错了,要么就与蛊火无关。” 到现在,她总算清楚,这幅画不是岚烟画的。可是,作者是谁?能将老师的笔法模仿到如此程度,当今世上实在是不多。 这时,苏小舟慢慢蹙起了眉头。 又是南秦! 袁引说南秦有个不死“千岁姆”,温崇绱说南秦有“不死药”……阎司空的画,自己从吴凤麟手里拿的物件……一切的事情,仿佛暗暗有着关联,只是这关联太过虚无缥缈,一丝线索也抓不到。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飞”进来一道倩影。 扒住门边才站稳,眼见一屋子的人正在“研究”那幅画,苏岚烟差点两眼一抹黑。 愣神看了一圈,发现挤眉弄眼的姐姐,她才定下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公主……小女,回来晚了。在外面,出……出了点……” 不等她把话说完,义阳公主已经把她拖到案前,指着案上的画说:“岚烟,这幅画是谁画的?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啊——”看着案上自己看了千百遍的画和一旁墨迹未干的仿作,苏岚烟顿时傻眼了,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 …… “姐姐——” 她一扭头,高声道:“墨墨不见了!” “什么?”苏小舟大惊失色,“他不是随你一起出门了吗?” 苏岚烟赶紧喘了几口气,“早晨是跟我出门了。可是我在西市茶楼见到韦大哥,说几句话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我们找了大半个集市,也没找到他的影子!” …… 一听说苏家收养的孩子丢了,义阳公主顾不上追究画作的事,连午膳也没用便要走,还催促苏家姐妹赶紧去找人。 51.炼狱图 苏小舟心一揪,“这是……你爹的画稿?” “有一些是,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墨墨认真地回答,又宝贝地按了按那厚厚的一沓。 想了想,他说:“这些年,我爹变得有些奇怪。经常闭门不出,几日几夜画出来的画,转头便让我拿去引火。他还时常自怨,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就不该有成为堂堂正正的画师那种不切实际的愿望,他就是画到死,也不会有出头之日。有时候,发现我偷偷画画,他还会大发脾气,把自己关到房里,不吃不喝……我娘说,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我不想他生气,却舍不得这些画……所以把最喜欢的都给藏起来了。” “好孩子——” 苏小舟揉了揉他的额发,“你画的很好,千万不要放弃。好好跟岚烟姐姐学,以后我们送你去集贤院的画阁。” “真的?!”墨墨忽闪着大眼睛,“姐姐,你真的觉得我画的好?” “当然了!”苏小舟毫不含糊,仅从简易的画像便知道他是相当有天赋的孩子。 随手打开一幅画稿,她仍然吃了一惊,“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画上长街巷道,花灯林罗,饱满的色彩仿佛从心头迸出;行人拥攘,栩栩如生,市井的烟火气和喧闹声跃然纸上。 “满纸绮梦,何其绚烂。”她不禁呢喃。 “这是旧年的上元灯会!” 画作有人欣赏,墨墨一下来了精神,迫不及待地介绍起来,“这幅不是最好的。今年我还画了春归燕来、渡口别柳、城郭暮色……” 他喋喋不休地一一介绍,却自然地略过一幅,苏小舟知道那是他父亲吴凤麟的画。 抽出来摊开一看,她旋即周身发冷。 这是……什么?! 乌黑森冷的背景,层叠的模糊的楼台,唯一清晰的是冰冷的黑色巨石和其上的鲜血淋漓。 画中似乎是一个刑场,却不见犯人和处刑者。一切都是凝滞的、冰冷的、肃杀的,唯一流动的是血,几乎漫出纸外的血色和冰冷的血腥气。 几年前,她“有幸”看过一次磔刑,那可怕的场景立刻被这幅画唤醒。她有些作呕,耳畔仿佛响起那日凄厉的哀嚎。 这幅画,太恐怖了! 死亡也不足以成为这片恐惧的尽头。 不对,背后模糊的楼台并不是最底层,下面的迷雾深处,还有数层……一……二……三……一共十八层。 …… 这是,地狱! “这是‘磔刑地狱’,我爹画的。”墨墨凑到她耳边说。 苏小舟打了个冷颤。 “磔刑地狱”——地狱的第十五层,挖坟掘墓者,死后将被打入此地,处以凌迟之刑。 诗词歌赋、书画乐曲,能把情志传递的如此淋漓尽致,已不仅仅是一门技艺。 “你爹真是奇才!”她称赞道。 墨墨激动地点点头,“可惜,他反反复复就画那么几张。地狱有十八层,若能汇成图册多好。” “他还画了什么?”虽然感到恐惧,苏小舟仍不想错过神作。 “还有这个……这个……” 墨墨小心地翻找了一遍,抽出了另外几幅画稿,“第十一层:剥皮地狱;第七层:刀山地狱;还有第四层:孽镜地狱。再没别的了。” …… 第四层,孽镜地狱,凡走通门路、瞒天过海者,死后打入此地,照孽镜、定罪行,再打入其他地狱受刑。 第七层,刀山地狱,凡残杀生灵者,死后打入此地,日日裸身爬上刀山,循环往复直至赎清罪孽。 第十一层,剥皮地狱,凡以取皮草为生杀业深重者,死后打入此地,活剥其皮,再生再剥,直至业消而止。 苏小舟沉了口气,挖坟掘墓、杀生、走门路,这都与吴凤麟本人有关,应该是长期折磨他的心魔,难怪他能把对地狱的恐惧展现的如此清晰。 可是,剥皮地狱?他又不以捕猎剥兽皮为生,又为什么困扰他呢? 惴惴不安地打开“剥皮地狱”的画稿,出乎意料,和上一幅完全不同,背景不再是黑乎乎一片,也不见血淋淋的场景。 整个画稿干净、清晰,从最面弯曲的穹顶可以看出,是一个山洞中的景象。 洞内正中央是一泓碧蓝的池水,旁边是铺着厚厚绒毯的石床。石床上,仰卧着一个阖着双眼沉睡着的女子,她的身侧跪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只是一个背影看不清面貌。那个人的右手握着一把短刀,正在划开那女子的前额;他的左手端在胸前,似乎捧了什么东西,也被挡住看不到细节。 整幅画中,唯一算得上恐怖的是:在一旁的角落里,横放着一个被裹得像蚕蛹一样的人形。应该是一具尸体,白色的裹尸布上清晰可见斑驳的血渍。 的确也是死亡的场景,但这个“剥皮地狱”和“磔刑地狱”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更奇怪的是,地狱本就是践踏的地方,绝对不会如此庄重的处理一具尸体。更何况,被打入地狱的亡魂,受刑后并不会有所谓的“尸体”。 疑窦丛生,她立刻翻看了另外几幅地狱画稿。果然,除了这幅“剥皮地狱”之外,第七层“刀山地狱”、第四层“孽镜地狱”都可之前的“磔刑地狱”一样,以不同的地狱场景传达出画师内心深处最极致的恐惧。 这一幅,并不是地狱图,而是另一种场景。 如此一想,寒从心生,如果画中不是虚构的场景,那么……它就是对一场真实的杀人案件的记载。 画中的黑袍人是什么身份? 他为什么杀人? 他跟吴凤麟又有什么关系? …… 这些并非无从查起,凶手黑袍上面的花纹很特别,白布裹尸的细节很清楚,绒毯的轮廓也很清晰,找些行家里手询问,或许能找到案发的地方。 “这幅画,能借给我吗?” “当然,不过姐姐你要小心些。这是最后一幅‘剥皮地狱’了,其他的都被我爹给烧了。” “嗯,放心,一定完好的还给你。” 苏小舟把画稿重新折好,小心的收进自己的袖带中。 正想带墨墨离开,忽然听到外室传来一声陌生的轻咳,她立刻警觉地把墨墨拉到卧榻后面伏身躲下。 52.南城鬼六(上) 出了宫城,李渔没有回府衙交割公务,也没有上苏家自找麻烦,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满脑子都是那段早已尘封心底的往事。 明明让他把旧事烂在心里,为什么今日又要问“无根火”?为什么让他去找火的主人?为什么另外半片红鱼锦鲤佩会在太子殿下身上? 摊开紧握的拳头,玉佩在夕阳下红的刺眼。他早已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玉,而是可以吸取血气的昆山“凤凰泪”。 它是昆仑腹地玉脉深处难得一见的奇珍,色泽冰蓝、形如泪滴,总是一对伴生在一起。一对“凤凰泪”玉髓,分别戴在两个人身上,时间久了俩人的血气就会贯通,玉质也会从冰蓝变为血色。 此物通常用于……“药引”的制作。 治疗疑难杂症的偏方,往往需要非常特殊的药引,通常源自人的形体气魄。前朝门阀世家常会未雨绸缪,为自家重要的人物豢养“药引”,以备不时之需,用的就是这种办法。 身为皇子贵胄,李弘没理由放弃生命,但凡有任何办法,也值得倾力一试。身边有个“药引”,并不足为奇。 可是……此事苏小舟知情吗? 她对太子的关心那般真切,就算知道自己的命运有此安排,恐怕也会甘愿如此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发觉真相的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种想法——她远离这里。 “五公子!” 忽然被一个焦急的声音叫住,回头一看竟然是苏岚烟。 “小妹?你怎么在这,不是家里有事吗?”李渔皱了皱眉,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我……墨墨走丢了,姐姐寻他去了。那幅画……公主……”苏岚烟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不知道该说哪件事好。 “墨墨?” 他松了半口气,吴墨韵能一个人在长安活下来,还把生病的母亲照顾的那么好,他怎么会走丢?多半是回家去了,苏小舟也应该找过去了。 “别着急,没事。墨墨他……是本地人,丢不了。”吴家的事不知道小妹知道多少,他不好明说。 苏岚烟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焦急地说:“可是姐姐午时就出门了,到现在没回来!” 姐姐出门的时候也说,很快就能把墨墨给找回来,可是硬生生等到快傍晚,他们却一直没回来。最近麻烦不断,真担心又出了什么事情。 李渔叹了口气,“你先回家,我去找他们。” 这个时候,他极不愿意见到小舟,因为不知道该不该由自己来揭穿那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对小舟的反应。 …… 来到吴家,木门半掩。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动静李渔立刻推门,一路快步从外堂冲进内室。 “小舟——,墨墨——” 房内一个人也没有,却散落了一地画稿。画稿中夹杂着一片罗裙上撕下的碎片,是苏小舟的。 她和墨墨的确来过! 人呢?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李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从画稿和罗纱碎片散落的范围来看,应该是以墨墨的高度和力气撒开的。 为什么要这样离开?他们遇到什么了?落下的东西是给他的讯息吗? 一一拾起画稿,被它们遮掩的地面上,一个白泥画的小小的箭头吸引了他的注意。顺着箭头指向,他立刻发现对面墙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 待看清楚的一刻,他的心仿佛被一把攥住,呼吸骤停。那是一个烧焦的掌印,清晰可见有六根手指。 是“鬼六”——他在长安的老朋友。 53.南城鬼六(中) “欸——,小丫头!不想死的,赶紧把东西给老子交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刀疤脸老头,坐在木箱上,一手搭在自己半弓的腿上,一手把玩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脸凶神恶煞地瞪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俘虏。 “你是什么人?” 苏小舟认真地打量着老头,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虽然她和墨墨是被带上马车,再被带到这里来的,但从距离上估算,应该没有离开长安城。此时天已经黑了,壁上灯影晃动,这里看样子是个货仓,眼前老头儿的模样做派,应该是江湖市井中人。这个时辰了,外头还很嘈杂。如此杂乱都没人来管,看来是离长安和万年县衙非常远的坊,甚至有可能是边缘的货坊。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堂堂东宫率卫竟然被绑票了。 当时她并没有反抗,一来不知道对方功夫深浅,担心动起手来伤到墨墨;二来,她想知道这人是谁?他的目标又是什么?因为,她亲眼所见,仅是一只飞蛾掠过,老头以为有暗器袭击,竟然自掌心发出一道青绿色的火焰,瞬间将飞蛾烧得灰都不剩。 坊市里杂耍“玩火”的艺人不少,但能以火为兵器,并且玩出这种诡异色彩的,却从未见过。或许,正是茉儿所说的南秦部落的“蛊火”! 墨墨似乎被吓坏了,一动不动,紧紧靠在她身边。 苏小舟手脚都被捆了,只能用手肘撞撞他,“别怕,有姐姐在呢。” “喂!大叔,你是哪条道上混的?绑票之前打听过吗?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知道我家……唔唔唔……”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老头一团麻布塞住了嘴。 老头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匕刃贴上墨墨的下巴,“小丫头,她是谁呀?怎么这么多话。” 墨墨眸子一闪,激动地说:“我不认识她!大叔,您放她走吧!” “那可不行,要是她去报官,我多少会有点麻烦。呵呵,小丫头,把你爹娘留下的东西交给我,你们都不会少一根头发丝的。”老头眼睛一眯,瞬间换了个口气,似笑非笑道:“我和你爷爷是老朋友了,你爹小时候我还抱过他。” 墨墨往后退了退,“大叔,爹娘什么都没留给我。你也看到了,我家那么穷,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老头儿不死心,继续循循善诱道:“好孩子,你再仔细想想。你爹娘或许说过,十年前他们从陵墓里带出来的那件东西,收藏在哪里了?” 墨墨直摇头,“我爹娘没去过什么陵墓。” 苏小舟瞪大眼睛看着一老一小,墨墨竟然是个女孩子?!这老头不仅认识吴先生、吴凤麟父子,还知道他家的营生勾当。 “噗——” 她终于把脏兮兮的麻布从口中抵出来,“老头,墨墨年纪还小,你不说清楚要什么,她又怎么知道家里有没有?!” “嗯……”老头眉头一皱,又一啧,“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是什么?” 苏小舟翻了个白眼,“你自己都不知道要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所以,绑票不能临时起意,也得提前摸清楚情况。” “啰嗦——”老头转身去捡麻布。 54.南城鬼六(下) “鬼六爷,墨墨的娘亲刚过世。你要找她家讨东西,不如等她爹回来。” “呸——” 鬼六啐了一口,“吴凤麟那小子,早就死了!” “你别瞎说!我爹只是出门做买卖了,买卖做完他就会回来的!”墨墨急着说。 “哼——” 鬼六冷眼看着她,“爷爷就不该对那个不讲信用的小子大发慈悲!那天你爹被我堵在门口,他说有要事去办,隔日一定带‘死书’和舆图去见我。可是一走,就像当年一样,彻底消失了。就连……” “什么?” 苏小舟有些紧张,没想到端阳节那天鬼六见过吴凤麟。 眼前两个小丫头,个个手无缚鸡之力,鬼六索性敞开了说:“就连爷爷派去跟着他的三个伙计,也一起消失了。” 苏小舟了然于心,吴凤麟确实死了,那三人估计也是被卢佶处理了。 鬼六叹了口气,“做的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必定不是寻常势力。吴凤麟得罪了大人物,必定回不来了。” “瞎说!你又骗人了!之前你还说,我家那幅画很值钱。可是药店说拿是假画,只给抓了几副药。你就会骗人!我爹没死!他一定会回来的!”墨墨带着哭腔嚷道。 苏小舟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之前墨墨说的白胡子爷爷,就是鬼六。看来他找到吴凤麟的时间不短,并且一直监视着吴家。所以墨墨娘亲自尽,是为了保护墨墨和手稿。可是为什么?!手稿里写了什么?它还在吴家人手里吗?为什么吴夫人宁愿死也不肯把它交给鬼六? 还有,鬼六很可能知道吴凤麟盗取高祖献陵,甚至知道许彦伯与此事的干系。 这个人,留不得…… “鬼六爷,你是南秦遗族吗?”她忽然问。 鬼六吓了一跳,潜伏京中几十载,今日竟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猜出了来路。 刀刃搭着苏小舟,他的眼中透出杀机,“丫头,你都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传说西王母居于泾川回山,就是魏晋时南秦部落所在的地方。部中有位不死的神女,活了上千年,直到前朝才死去。而且南秦人炼蛊,还修炼了一种蛊火。你说什么‘圣火’‘死书’,我便想到了这些传说。”苏小舟从容回道。 鬼六今日必死,但在杀他之前,她想知道更多关于“不死药”的事情。 原来是自己说漏嘴了,鬼六忽然警醒,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消失的南秦部落。 蛊术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和南秦部一样衰落了。最后的“圣火”——师尊的蛊灵与记载着神女永生秘密的“死书”,均落入仇敌之手。 如果自己得不到“死书”,那么他会让吴家的小丫头带着秘密从这个世上消失,然后找到偷走“圣火”的混小子,一刀杀了他。 刀刃挪到墨墨脖子上,他咬牙切齿道:“说——,‘死书’在哪?” “不知道,我家没有什么书,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换钱买药了。” “好!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就没用了。跟你爹娘一起去吧——” “等等——”苏小舟喊了一声。 鬼六转向她,目露凶光,“怎么?你要替她说?” 苏小舟沉了口气,“你是不是搞错了。如果你族的‘不死术’是真的,就藏在大隋开国皇帝的陵墓中,那文帝自己为什么不用?如果他得以延年,大隋也不会那么快灭亡。” “呸!他不配!独孤氏能借秘术复生,实属侥幸。文帝不是我族人,不会蛊术,没有蛊灵,想用也没得用!”提到前朝帝后,鬼六立刻怒火中烧。 “独孤皇后?!”苏小舟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史书上那位聪明睿智的贤后,她借秘术复生?这都什么和什么?鬼六或许其实是个疯子?! “独孤皇后难道是南秦人?”她试着问,但同时很想抽自己。 独孤皇后是名门之后,当然不可能是南秦部落的人,自己现在到底在这跟个疯子一起疯什么呢? 鬼六仿佛被踩到了尾巴,手上凶器差点拿不稳,激动地脸色涨红,“呸!她更不配!独孤氏何其歹毒,她早就该死了,却得到高人相助,侥幸依靠一缕‘蛊灵’,以我族的秘术苟延残喘多年。灭我南秦八部,杀害我族众数万人,就是她下的命令!” “好好好——” 苏小舟赶紧安抚他,“鬼六爷,您别激动,咱不提这两个人。听说你族的蛊师,修炼蛊术有成,会炼出‘蛊火’,那‘蛊灵’又是什么?跟你所说的‘圣火’,是一回事吗?” “你这悟性,可以呀——” 鬼六看她的眼神渐渐的发生了一些变化,一声叹息道:“‘蛊灵’里藏着一个蛊师的灵魂。南秦每一代蛊师中,仅有寥寥数人能炼化出成形的蛊火,而蛊火成形的大蛊师,若想存下一息‘蛊灵’,则需要特别的际遇。” “什么际遇?”苏小舟瞪大了眼睛。 “天选。”鬼六干脆地说。 唯有天选之人,能留下长久不灭的灵魂。 “圣火……”苏小舟不由蹙眉。 不死术的确很吸引她,尤其太子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是,这么听起来,此术很难实现。 “‘圣火’是我师尊楚孟的‘蛊灵’,也是我族最后的希望。当年,若不是被人偷走,或许我已经找到办法复活他。”鬼六忽然滔滔不绝起来。 “并非不死,而是复活,这种故事倒是偶有传闻……”苏小舟有些失望,神鬼之说她并不太相信,死而复生更觉得是无稽之谈。 “不!我族秘术可不是传闻!曾经成功过,不止一次,是一代又一代。本来,我们以为,只有神女才能永生,后来发现……只要有‘蛊灵’尚存,达到颠峰的蛊师也可以如此。”鬼六的神态渐渐有些癫狂。 苏小舟不想再刺激他,赶忙说:“有道理,当然不一样。” “丫头,你多大了?家里都有些什么人?”鬼六忽然问。 苏小舟吓了一跳,“你想怎么样?!” “你已经知道我族的秘密,不如——” 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哗——”一声微响,鬼六立刻警觉起来。 货仓外把守的人不少,竟然有人潜进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顶上传来,“鬼六——,好久不见。”,立刻让他再次青筋暴起。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整整十年了,那个让他恨不能敲骨吸髓的小混混竟然自己送上门了! 55.李渔的亏心事 苏小舟知道李渔能发现自己留下的记号,却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侧目一瞥,鬼六竟然倏得全身打颤,眼爆血丝,嘴唇也咬得发白。 如此异乎寻常的情绪,不是慌乱,更不是恐惧,倒像是恨意满满。看来他与李渔不仅是旧识,还似乎有不小的过节。 “小五,你这些年躲到哪儿去了?” 鬼六说话时,牙齿打架的杂音清晰可辨,看来他是李渔的债主,而且李渔欠了他不少钱。 李渔纵身从梁上跃下,一边走向苏小舟和墨墨,一边说:“瞧瞧你这话说得,我可没躲过。只是犯了错,被发配边疆了,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跟老友们打声招呼。”他口气轻松,却抱着双臂,保持着防卫的姿态。 见此情景,苏小舟背后双手微微一抖,松了绳索,随时准备出手。她与墨墨对视一眼,以目光向她示意,找到机会只管一个人先跑。 鬼六一双眼已经长到李渔身上,根本没功夫注意她们的动静。 “臭小子!老子的火呢?!”他一声怒吼,手中的刀嗖得飞向李渔。 李渔早有预判,身子一侧,便灵活得避开。 “别激动,当心气坏身子!瞧你这脸色,啧啧啧,日晡潮热,夜有盗汗吧?不如先瞧病,再找我的麻烦不迟。” “火——老子的火——”鬼六站起来,看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李渔不以为意,继续絮絮叨叨道:“肝火旺盛,阴阳不和,血行不畅,痰瘀相互……若非我眼拙,恐怕是肝叶生疮,无药可治之症。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纠结往事,不如拿这位身家不菲的苏小姐换点赎金,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颐养天年为要。” 苏小舟刚想动作,猛然被鬼六回身一把勒住脖子。 “你认识她?!”他咬牙切齿。 “欸——,唔唔——”苏小舟被掐得翻白眼。 李渔有毛病吧?!说什么不好,说认识她,这是要害死她啊! “不熟——,不熟——”李渔赶忙摆手,“我欠你的债,跟她没关系。” “放手——,你放手!放开我姐姐!”墨墨急得要哭。 “是谁?是谁指使你们的?!”鬼六看看苏小舟,又看看墨墨,目光再次挪回李渔身上,“十年——,老子被骗了整整十年!一直以为你是因为贪玩才偷走‘圣火’,却不想当年竟是有意接近,根本早就心存不轨!”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燃起一线希望。吴家的遗孤,偷“圣火”的小混混,此刻同处货仓,“死书”和“圣火”的线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能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关键就在眼前这丫头身上。如此一想,手上力道旋即松了半分。 “呼——” 苏小舟猛吸了口气,骤然清醒了几分。 圣火?李渔竟然偷了鬼六所说的“蛊灵”!阎司空的画……盗墓家族……不死之术……兜了这么大圈子,难道他是其中的参与者?! “偷东西是不对的,你赶紧还给人家!”她急忙喊了一声,生怕被鬼六失手勒死。 “把火交出来。”鬼六咬牙切齿。 “这就难了……”李渔清了清嗓子,“十年了,那团火早就灭了。” 鬼六死瞪着他,一字一句道:“不可能。蛊灵之火,百年不灭,除非……它附着到了人身上。” 李渔眉睫一动,虽然有心掩饰,神色却有微妙的变化。 “不管你信不信,它真的熄灭了,就在我到漠北的第三年。当年我不问自取,的确有愧于你,只要你提出要求,我一定会尽力补偿。” 苏小舟难得瞧着他如此诚恳的模样,并不像是在说谎。如此一来,鬼六想要复活他师祖的希望便彻底落空了。她十分紧张,生怕被他拿来泄愤。 “你说什么……灭了……” 鬼六眼中希冀顿时熄灭,牙齿咬得咯咯响,“如此,你就拿命赔吧!”他掏出一把铜哨,猛力一吹,发出阵阵短促的鸣叫。 看来,他在召唤手下人。 苏小舟看着李渔,掂量着他能打几个。 李渔看着她,神情十分复杂。 …… 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略过,却无一人进来货仓。 鬼六愕然,“你带了多少人?” 手下几十人手在外面,却被无声无息被制住,李小五这小混混的手段不简单。 李渔叹了口气,“我还不想死。因为那团火,惹了大祸,已被流放十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真的不想再因为它丢了性命。” 说着,他抽出短刀,身法如流星,霎时逼近鬼六。 他衣袂飞扬,攻势凌厉,苏小舟却见鬼六身形不动,微微提气,翻起掌心准备出手。 鬼六的嘴角不禁上扬,李渔熟悉他的招式,采取快攻想一招致胜,却不知他在这十年间蛊术有大成,原先仅可用驱蛊的蛊火,已经练化成形。此时只需一掌,便能取他的性命。 “鱼刺——” 苏小舟一声惊呼,用力甩开散开的绳索,顾不得双腿还被捆着,一个飞身上前,左右手同时出击,从鬼六的双肩拉到手肘,同时发力,把他的胳膊交叠着缚在背后。 “咯——咯——”,是鬼六筋骨错位的声音。 她用的是禁军特用的擒拿术,寻常健壮男子被如此制服,一时也是难以逃脱的。 诚如李渔的判断,鬼六是个久病之人,体力并不怎么样,他用力挣了几下,竟然无法挣脱她的控制。 刀锋停在鬼六脖子上,稳稳占了上风,李渔却忽然脸色骤变。 “小舟,别碰他!” 话音未落,一切已经迟了。 只见鬼六双肩一耸,一道寸劲从他身上传到小舟掌心。 “啊——” 一阵酥麻的触感传来,苏小舟瞪大双眼,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僵住了。 她仿佛断线的风筝,倏然倾倒在地,“噗——”吐出一口黑血。 李渔立刻去扶她,却不小心给让出了空门。 “丫头,是你自找的!见了阎王不要怪爷爷!” 鬼六回身一掌打在李渔肩上,反身一把抓住墨墨的领口,犹如提小鸡一般把她提了起来,运力足尖点地,身形犹如残影,瞬间从侧门遁走,无声无息融入夜色。 56.蛊毒(上) “我没事,你快去救墨墨!”苏小舟强撑着爬起来。 她虽然受伤吐血,意识却很清楚。没想到鬼六这么厉害,明明已经被锁住双臂,光靠内力就把她伤得这么重,江湖中人也不容小觑。 李渔并没有答应,而是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把扯过她的右手,迅速搭在手腕,“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墨墨对鬼六有用,她暂时不会有危险。” 小舟脉象平稳,张弛有力,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当年他年纪尚小,对鬼六的路数摸得并不清楚,只记得他擅长阴招,江湖上的对头常常莫名其妙死于非命。 “五哥——” 一个脸生的少年探头进来,尽量避开苏小舟的视线,“匪首鬼六逃了,他的手下已被全数制服。” “你们散开去找,不要惊动任何人。鬼六带了个孩子,应该跑不远。” “是——” 少年旋即隐去,仓外窸窣的脚步声也很快散去,货栈内外变得静悄悄的。 苏小舟暗自审视着李渔,她先后派了冯超、薛益一明一暗在他身边盯梢,本以为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他还有能够轻易端掉贼窝的人马。 “东宫的人几时能找到鬼六?”李渔忽然问。 苏小舟一愣,自己方才在鬼六衣服上偷抹“闻踪香”的举动,竟然被他给瞧见了。 “内府兵不比官府,找人的能力勉勉强强。”她思量着说。 不理她的回避,李渔追问道:“你们抓到人,会如何处置?” 苏小舟沉默,卢佶和鬼六的手下打过照面,想必已经查到他头上,抓到他自然会悄无声息地处置妥当。 “鬼六不能死,他是太子殿下要的人。” 李渔口气过于平常,并不像太在意鬼六生死的样子。 “你并不想把他交给殿下?”苏小舟问。 “不想。”并不遮掩,李渔直截了当地说:“鬼六所谓‘不死术’,让人死而复生,从医理上来讲毫无根据。当年,我年少无知,偷他的‘无根火’,是想用火疗之法给殿下治病。结果,差点害死殿下。你也听到了,他满口妖言,若是殿下被他蛊惑,很可能再次陷入危险。” 苏小舟心头一紧,李渔话中的意思,殿下早就知道“不死术”的存在。 她推开李渔,猛然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 “找卢佶。” “找他……保住鬼六的性命?”李渔蹙起眉头。原来东宫暗卫掌握在卢佶手上,难怪他的行踪这么难掌握。 苏小舟点点头,“既然殿下要他,他就不能死在东宫的人手上。” 哪怕鬼六逃出城,东宫驯养的猎犬也能在明日午前找到他。她必须快点见到卢佶,迟了就来不及了。 李渔一把拉住她,“没那么简单!你难道相信鬼六说的话,以为人死可以复生?!” “鱼刺,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我们有分寸……” “这不是分寸的事!当朝太子,若和巫蛊之术沾上边,与性命一起赔上的,还有他的声名!” 李渔很激动,拦在苏小舟面前,两人就这么僵持在那里。 忽然,苏小舟觉得心口抽搐着疼,她又急又恼,捂着胸口喊了一句,“殿下他……没有多少时日了!” “噗——” 又是一口血,暗红近黑,染污了衣襟。 李渔赶忙扶住她,“哪里不舒服?” 无故吐血,十有八九是中毒,但她的脉象和脸色看却又不像。 苏小舟直摇头,自顾自地说:“药王不说,太医不说,可是我知道,殿下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身为贞武后裔——继承了老国公医术的李五公子,你对此也早有诊断,对不对?!” 老国公李绩不仅是开国武将,还精通医术,修撰过《英公本草》和《脉经》,李渔自小跟他学医,甚至敢下手医治殿下的瘵病,显然医术早有大成。 李渔低头,算是默认了。 “君子乐天知命,逆天而为,必遭反噬。”他低声说。 “反……” 话还没说出口,一阵晕眩袭来,苏小舟瞬间眼前尽黑,踉跄着倒了下去。 “小舟——” 李渔慌了,再一把她的脉,竟然乱如弦散。 只是片刻功夫,已有剧毒攻心的之兆。 鬼六用的什么毒?竟然如此凶猛! 不容细想,他将苏小舟横抱过来,迅速离开货仓。这毒他都分不清来路,寻常医师更没办法,京城唯有药王那里可以去试试。 夜太深,乌云蔽月。 李渔摸黑找到马,带着苏小舟直奔坊门方向而去。这个时辰,坊市早已封闭,走大路势必要惊动守卫,但是小舟毒发紧急,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一道闪电划过,雨滴悄然落下,几声惊雷之后,很快转为倾盆大雨。 暗夜中,一骑飞马穿过雨幕,四足奔腾,在石板路上飞溅起水花。 凭借多年来在草原上训练出来的方向感,李渔精准地找到坊市大门。不出意料,对开的坊门已然紧锁,户外的灯火全部被雨水浇熄,守夜的戍卫正打着瞌睡。 抱着苏小舟,纵身下马。站在坊门前,他忽然觉得周身发冷。 “开门!开门!”他敲打着坊门。 无边的暗黑……倾盆的大雨……眼前紧闭的大门……时光仿佛穿梭回十几年前,那个比今日更冷的雨夜。 天上下着冻雨,他从厢房跑到院门边,浑身湿透,小小的身子瑟缩着,慌张地敲着院子的大门。 “来人啊——,开门啊!开门!来人啊!救救我娘!快来人啊!”他喊得撕心裂肺,沙哑了嗓子。 国公府偏僻的小院,不知何时被上了一把大锁,打不开门,也无人应答……就这样,把重病的母亲活下去的希望生生隔在外面。 …… 那扇木制的院门并不结实,如果是现在的他,或许几脚就可以踢烂。 可是,当时的他,没有这样的力气。 那天,即便出去了,他又能找谁帮忙?那几个阴阳怪气的婶娘?看似忠厚的老管家?还是那些不敢跟他们来往的家丁、仆妇? 与祖父一起在高丽打仗的父亲,是婶娘们口中的野种,只因为他的生母是个突厥人。更可恨的是,他的祖母——突厥的贵族小姐是祖父明媒正娶的妻子,与她们夫君的母亲一样,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 李渔脑中思绪混乱,仍在疯狂地敲着门。很快有人出来,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整年。 “嚷嚷什么?!”守卫打着哈气,对一场好梦被吵醒颇为不满。 “把门打开,我要出去!”李渔吼道。 “你是哪家商号的?不懂规矩吗?坊门要等晓鼓响过才能开!”守卫骂骂咧咧道。 李渔拳头紧攥,一丝杀意涌上心头。 不!他不再是小孩子!这里不是英国公府!怀里的苏小舟也不是他母亲! 他终于拾回理智,从腰间掏出还没交还京兆尹府衙的身份牌,急切地说:“府衙办案,有人受伤了。” 守卫接过铜牌,看了又看,再看看他怀里的伤者。即便灯光微弱,也能分辨出是个女子。好蹊跷!大半夜的,一个女子在没几个人的货坊里受了伤。但这身份牌却是真的,眼前这位是……京兆尹府的七品司法参军?可是他区区坊市守卫的上官大人了。 “大人勿怪,您办的什么差?循例……小人必须登记在册。”他一边说,一边回身想要招呼岗亭内的伙计。如果眼前这人有问题,那么身份牌真正的主人一定在货坊内遭遇不测。放走凶犯会大祸临头,抓住了他可是大功一件。 李渔突然出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闭嘴——,开门——”眼中凶光毕露,仿佛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大人饶命……” 守卫从来没离死亡这么近过,虽然大功就在眼前,但是没命享边也都是空。他立刻闭上嘴,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钥匙。 57.蛊毒(中) 从身后的归义坊到药王居住的光德坊,竖跨了大半个长安城。李渔带着苏小舟一路狂奔,顾不得沿途坊市牌楼上接连发出的示警哨声,宵禁中策马穿街而过,这回动静可闹大了。 雨滴噼啪砸在脸上,苏小舟恍惚中醒来,下意识用力攥了攥双手,觉得麻木几近没有知觉。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丝力气都没有? “鱼刺……我……” “别怕——,可能是中毒,我带你去找药王。”李渔将她的肩膀揽得更紧,一边打马一边喊:“别乱动,更别睡着!” “不行,我不能这样去见药王。”苏小舟不知哪来的力气,反身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我经常去找他,跟药庐的人都算熟识,这个样子去……会给东宫添麻烦的!” 李渔这才想起小舟此时的衣着打扮,堂堂东宫副率忽然变作个姑娘,孙大夫身边弟子、仆婢不少,人多眼杂万一传出去,的确容易招人口舌。于是一勒马缰,慢下前行的速度。 “回我家,让妹妹去请孙大夫。”苏小舟强提着气说。 李渔虽然犹豫,却知道她惜命的很,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好——,你可一定要撑住!”他果断横拉马缰,调转了方向。 …… 雨势渐渐转小,天色也亮了不少。 空无一人的街巷,李渔策马疾速穿行,心中隐忧重重。怀中的苏小舟再度没了声息,好像又失去意识了。 他们离义崇坊已经不远,可是天亮之后才能去请药王,从苏府到药庐来回又是半日功夫……到时候药王若是束手无策,又该怎么办?眼前还有个更大的麻烦——从偏远的货坊出来尚且周折,再进达官显贵云集的义崇坊就更不容易了! “啾——” 马儿一声低嘶,崇义坊厚重的围墙映入眼帘。 宽阔的墙头,严密的石壁,精巧的飞檐,显然是货坊无法相提并论的。 沿着围墙到达坊市南面的正门,眼前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应该紧闭的坊门,此时正左右大开,两侧牌楼也灯火熠熠。坊外站了许多人,皆穿蓑衣、戴着斗笠,裹得严实看不清楚面貌。 见有人策马走近,领头一人站出来,“来者何人?要去何处?”喝问声铿锵有力。 李渔犹豫片刻,扬声回道:“鸿胪少卿李渔,有要事赶去荆州苏长史府邸。” 没想到如此一说,那人竟然不再追问,反而挥手示意左右让出一条道来。 一路畅行无阻来到苏府门前,只见门庭高峻的府邸大门敞开,内外灯火通明仿佛正在等他们。 唯有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才能报备县衙在宵禁中如此行事,事出突然苏家人不可能未卜先知,一定是有别的状况发生。李渔不明原因,却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匆匆下马,抱着小舟直往府中跑。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内迎出,正是小舟的兄长苏泊沧。他还穿着操练时的甲胄,脸色铁青,眼前发黑,看样子是熬了一整宿。 大哥在家,这可太好了!他是羽林中郎将,由他去请药王,可比小妹一个女孩子方便多了。 “大哥,我们在外遇袭,小舟好像中毒了。”李渔赶忙迎上去。 苏泊沧迅速从他怀中接过苏小舟,“跟我来——” “大哥,这毒非同小可,寻常大夫可不行。药王孙大夫旅居长安,得去请……”李渔话还没说完,余光忽然瞥见前院人头攒动。 苏家可没有这么多人…… “大哥,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他警觉地问。 除了苏小舟身份的秘密,苏家藏着的那幅画,也是个随时招致灭顶之灾的祸根! 苏泊沧一言不发,只顾抱着苏小舟往内院跑,直到东厢一处精致的小院外才停下脚步。 三层高的绣楼,内外灯火通明,小院三层外三层满是身着甲胄的内府戍卫。 “可是小舟回来了?” 一人从院内迎面而来,一开口,把李渔给吓了一跳。“卢将军,你——”他看了看神色慌张的卢佶,再看看他身后的绣楼,忽然之间明白了。 苏家确实是出事了,长安今夜出了大事——宵禁中,太子殿下私自出宫,来到了属下臣子家中。此事非同小可,若让御史抓住把柄,殿下免不得被苛责。他实在想不明白,殿下明知道后果严重,为什么还要深夜来此。 卢佶与他对视一眼,再一看苏泊沧怀里的小舟,陡然脸色大变。 “我三妹受伤了!”苏泊沧脱口而出。 卢佶这才反应过来,“快带三小姐进去,孙大夫在里面,请他给瞧瞧。”说着,便让戍卫引苏泊沧进去。李渔想要跟进去,却被他伸手拦住。 “怎么回事?小舟哪儿去了?!”他急切地问。 太子殿下深夜出宫,还在苏家待了整夜,他收到消息赶来才知道,是因为小舟出宫后失去了行踪。苏小舟又不是小孩子,从他出宫到入夜,才区区几个时辰,在长安怎么也丢不了的!可是,任他好说歹说,殿下见不到小舟就是不肯回去! 等来等去,眼看要天亮了,来的却是李渔,还带着他的未婚妻——深夜离奇在府外受伤的苏三小姐,王昭大哥说他可能是个麻烦……果然还真是! 看来他还没弄明白,李渔稍稍松了口气,“卢将军,殿下在里面?” 卢佶并未否认,便是确认了他的猜测。 “天快亮了,快点请殿下回去。” “你以为我不想?!殿下见不到小舟,不会走的!” “那请卢将军去办件事。” “什么?!” “我和小舟……还有三小姐,在城南货坊遇到了贼寇。三小姐手上,小舟只身抓贼去了,他好像……带了内廷追踪的秘香……” 李渔还没说完,就一把抓住卢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你见到小舟了!太好了!秘香……好,我这就回去调派人手,找他去!” 说话间,苏泊沧匆匆小跑出来,“李五公子,殿下召见。” 李渔沉了口气,对卢佶说:“你去找小舟,抓贼,我会劝殿下回宫的。” “好——”卢佶应承一声,转身就走。 李渔扬声道:“贼寇手上有人质,是个孩子。” “放心,我们有分寸。”卢佶头也不回,口气和苏小舟一模一样。 58.蛊毒(下) 绣楼二层内室,满室烛火照的很亮堂,李弘立在窗边,暗影投在镂空的花棂上。 “殿下!” 李渔心里着急,不知小舟情况怎样。 待苏泊沧退出去,李弘才回过头,“棘剡,你受伤了吗?”他的面容比白日里更加憔悴,眼神却锐利的超乎寻常。 “臣没事。抓捕‘无根火’主人时,遭遇到抵抗。小舟无辜卷入,不小心被他所伤。臣无能,被他给逃了。所幸小舟在他身上用了‘闻踪香’,卢佶将军已经追捕去了。” 李弘点点头,“还好请了药王一同前来。” “殿下为何深夜来此?又为何与药王同行?”李渔不解,没理由太子可以未卜先知,预备着小舟会受伤。 “本宫与小舟说好了,今夜宫门关闭之前,她必须回宫。十多年,她从没对本宫食言过,但凡还能行动,就一定会回去。所以……一定是她自己出事了。本宫不放心,过来看看。” 李弘说的轻描淡写,但在吐蕃来使即将入京的节骨眼上,此事化解得好便好,若是处理不慎,对东宫来说便是一场暴风疾雨。 李渔这才想起卢佶的嘱托,赶忙说:“殿下,兹事体大,还请尽快返回。” “不急,等药王出来。”李弘勉力笑了笑,“苟延残喘的储君,也是一国储君,不至于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 “是——”李渔暗沉了口气。 太子殿下当然有能力掩盖自己出宫的证据,让御使们无处下牙。只是此事但凡一点儿风声传出去,天后娘娘难免会对苏家起疑。 这时,发须皆白的老医者缓步下楼,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医官。 李弘赶忙迎上去,“孙药王,她怎么样?” 他一脸期待,却没想到,这位整个大唐都要尊称一声药王的医者,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苏三小姐没有患病,也未受外伤。心脉因毒受阻,因未及肺腑,尚能勉强维持。若不能驱除,三日内将衰竭而死。” 李渔大惊,“不经肺腑,却直入心脉的毒……那是怎么下的?!” 本想要费神解释一番,没想到太子殿下身后年纪不大,武将模样的年轻人竟然一语中的。药王捋了捋白须,“年轻人,你说的没错,离奇的就是下毒的手法。” “可有办法解?”李弘把目光投向后面的年轻医官。药王并不擅长解毒,所以他今夜还带来了东宫的医令。 “殿下,臣已经收集了毒血,可以试试去找能解毒的药。”医令梅昭上前回道。 他的父亲是太医令梅舸,家学深厚,尤其擅长毒物,今日虽然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毒和中毒的方式,但是中毒、解毒万变不离其宗,他有的是办法可以尝试。苏小舟的胞妹如何中的毒,他并不关心,能解毒才是一个医者的本事。 “没用的——”药王忽然开口,“苏小姐中的毒,来自‘蛊’。就算找到解毒的药,不驱除她身上的蛊,毒素还会源源不断的产生。贸然解毒,或许弄巧成拙,让她死得更快。” “蛊……他竟然会蛊术。”李渔的脸色骤然发白。隔行如隔山,蛊术自有其法门,不是医者可以解的,即便这里有大唐的药王。 一听说是“蛊”,李弘立马掏出随身信符丢给梅昭,“你去大明宫,把太医局那群咒禁师都给找来!” “咒禁师”分属巫医,天后娘娘早年受过王皇后和萧淑妃“厌胜之术”的陷害,十分忌惮此术,于是在宫中豢养了一批。 太子私自出宫,本来可以遮掩的事,可一旦入宫找巫医,立刻便会传入二圣耳中。梅昭自然不敢,立马跪下,“殿下,请速回宫。苏小姐中的毒,臣等会想办法的!” 药王觉得奇怪,一直有传闻太子殿下和苏副率关系不寻常,今日竟然因为他的妹妹方寸大乱。若非爱屋及乌,就是传言有误……东宫子嗣之事,或许还能再想想办法。 “殿下,禁咒师恐怕也没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得找施蛊的蛊师来驱蛊。” “卢佶应该很快会有消息。”李弘皱着眉说。虽然东宫卫率训练有素,追踪的本事不输外军,他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殿下,臣去帮忙!”李渔忽然说。 若是卢佶没把他的嘱托听进去,杀了鬼六灭口可就遭了。 李弘认真地点下头,“棘剡,拿本宫的信符去找卢佶。抓到人不用审,直接带进宫。本宫带晚晴回宫去等。” 一听要殿下带外人入宫,梅昭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将亮的天色,咬咬牙赶忙说:“殿下先回宫,臣与医丞们带苏小姐随后就到。”说完,赶紧把烫手的信符交到李渔手上。 …… 送走太子一行,苏泊沧第一次觉得腿软。 太子殿下上门,直接亮明早知道苏家的秘密。这下又带走了小舟,简直是一把刀悬在头顶。 “小舟的伤怎么样?”他把全部力气压在李渔肩上。 望着远去的马车,李渔胸口憋得厉害,要不是小舟出手帮忙自己,也不会中蛊命悬一线了。现在,他除了盼着卢佶顺利找到鬼六之外,竟然束手无策。 “会有办法的。”他沉了口气。 如果他是鬼六,老巢被人缴了,还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要么去投亲靠友,要么会去避避风头。 十年前,鬼六就是长安城里的混混头。这种人,满世界都是仇人,却没有几个真朋友。他这次一回来,就第一时间就打听过,这些年鬼六混的不大如意,在长安城能投靠的势力还真没有。 那么就是避风头,十有八九是出城了。 59.南秦遗族(一) 鬼六一手拖着瘦弱的墨墨,一手猛地推开顶上的石板。 “哗啦——” 雨水灌进密道,溅了他一脸泥污。 “下雨了,呸,真是诸事不顺!” 该死的李小五,竟把圣火给弄灭了,若非姓苏的丫头碍手碍脚,方才只要一掌就能要了他的命。如今,师尊复生的希望彻底消失,他再没理由留在长安。潜伏此地三十载,却没能拿回属于南秦八部的“死书”,愤恨、不甘、自责让他心绪难平。 温崇绱,到底他是真不知情,还是天生骨头硬,宁可打翻烛台烧了书房,把自己活活烧死也不肯交出“死书”上卷。而下卷,吴家这小丫头也真是嘴硬,任他打骂、恐吓了一路,就是紧要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还好,马上就要见到师弟了。在他的独门咒术下,没几个人还能紧咬牙关。 …… 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了。 鬼六找了些干草,点了堆篝火。 小丫头睡着了,蜷成一团。真是倔强,手脚磨破了,也没哭一声,如此性情很适合修炼蛊术。若是早个十几二十年,遇见这样的孩子,他或许会想收为弟子,传承衣钵。可是现在……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偏偏是吴家的后代。 “吱——吱——”几声窸窣细响,吸引了他的注意。低头一看,脚边几只草虫正在打架。再旁边,有几只已经死了。 怎么这么多草虫?什么把它们吸引来的? 有古怪! 鬼六眉头一皱,忙查看自己的衣袍,果然在衣角找到一抹滑腻。 在哪儿沾的脏污? 指腹拈了拈,一闻,是淡淡的皂角的气息。这种气味不易察觉,却容易和其他气味区分,甚至还能防水,这是…… 该死!是用来追踪的香料! 鬼六心里一个咯噔——大意了,是那姓苏的丫头干的,她果然来路不简单。 他赶紧脱了外袍,上上下下仔细检查自己的衣裳,这才发现靴上还有一块。 呸,做事还真仔细! 他啐了一口,赶紧割了靴筒丢到远处,又查看了熟睡中的墨墨,确定她身上并没有被抹那种香料。 本以为逃出生天,没想到别人还留了一手。 他赶紧拖上墨墨,继续往层林深处走去。虽然靴子有些踢踏,他仍走的飞快。墨墨从梦中惊醒,一声尖叫惊起一群宿鸟。 “啊——” 鬼六忽觉右手吃疼,一个踉跄,差点被林中藤蔓绊倒。 “死丫头,老实点,小心爷爷一掌拍死你!”来不及查看手上得上,他只顾着逃跑。 再次出现的李小五和身份不明的苏小姐,还有他们背后的势力不简单,若是落到他们手中,百年前牺牲南秦八部,才得以掩藏的秘密,又会成为残害遗族的利剑。 他宁愿死! 不,他不能死,三十年未见,师弟或许有别的线索,他必须把这丫头交到他手上。 墨墨扭动了几下,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提着自己往前跑。她小小的苍白的脸上,被草叶割了许多口子,却只能紧咬牙关。 她不能死!她要亲眼看着害死父母的仇人一个个死掉! 60.南秦遗族(二) 穿过林间小道,鬼六迅速爬上山坡。这里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周围一览无余。终于抵达约定的地点,他把墨墨丢到一边,喘着粗气去拔自己腿脚上戳进的荆棘刺。 嗡—— 忽得一声耳鸣,他仿佛被人击中,眼前顿时没了光,迅速扶住身旁的树干才没倒到地上。天旋地转一阵晕眩的同时,他的脖子仿佛被人勒住,呼吸骤然困难起来。 稍微缓过神来,他用力甩甩头,蹭掉右手上的泥污,很快找到一个小小的针眼。 “玄冥针!你这死丫头——” 他猛地扑上前,伸手想去掐住墨墨,却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没想到这孩子身上竟然有毒针!她的父母并非常人,是他自己太大意了。耽搁的太久,毒素已经走遍全身,此刻的他连驱动体内蛊火稍作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我娘死之前,你去过我家。你这个坏人,是你逼死她的!”墨墨冷冷地看着他,从衣袖上取下一支绣花针。 “胡……胡说!” “你别再撒谎了。那天,我在家里捡到一颗裹着泥巴的干豌豆,这么巧你的货仓里堆的全都是。还有方才你扔掉的靴子,底上有齿缝,很容易卡住豌豆,再把它留在你去过的地方。” 没想到这孩子观察入微,鬼六顿时哑口无言。那天他的确去过吴家,的确拿墨墨的性命威胁过吴夫人,没想到竟因为一颗小小的豌豆暴露给了这孩子。 “唔——” 嘴角溢出污血,毒性攻心彻骨寒凉,一下子激起了他的求生欲望。看着墨墨稚嫩的小脸,他立刻换了个口气,“好孩子,你有解药对吧?快点拿出来。我去你家,是想帮你们母女……你……你爹失踪之前,我见过他……他说要去送货,货物我看过……是……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墨墨慌忙把耳朵凑过去,尽力想要听清他的话。 手上的针是她从家里墙上拔下来的,这种样式的绣花针,母亲从来不让她碰,说是有毒。从前她并没有当真,却没想到真能让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人变得这般奄奄一息。 她当然没有解药,救不了这个恶人。 “我有很多手下,一定能……帮你找到你爹……救救我……唔……唔唔……”鬼六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便口吐着污血,渐渐没了声息。 墨墨的耳畔回荡着他的话:找到那件货物,就能找到你爹失踪的真相。 她颤抖着小手,探了探鬼六的鼻子。 没有呼吸,他已经死了。 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她便听到一大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在靠近,有许多人,是苏姐姐来救她了吗?如果是坏人的同伙怎么办?!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本能地想要逃跑,却没力气抬腿。 “呼——呼——” “呦呦——” …… 杂乱的呼喝声越来越近,很快小道那头骑马涌入十来个周身穿着黑衣的人。 他们骑的马矮而健壮,马嚼子上嵌着颜色鲜艳的宝石,不是长安寻常能见到的样式。这些人的头发也很奇怪,他们都剃了顶发,两边还编了奇怪的辫子。他们之间叽里咕噜说的话,也不是她所熟悉的。 鬼六带她来这里,显然不是为了躲藏,坡上视野开阔的同时也没什么遮蔽,黑衣人很快发现了他们,纷纷纵身下马,拔出随身刀剑,一点点向坡上靠近。 这时,一个穿着黑袍,帽沿遮着脸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最前面。他稍一抬手,黑衣人们纷纷后头,面向四周各自警戒起来。 “师兄?是你吗?” 黑袍人独自上前,靠近的同时保持着警惕。 听到他的声音,墨墨像被惊醒一般,“哇--”一声哭了起来,猛地扑在余温尚存的鬼六身上,“爷爷--,爷爷--”哭喊着,哭声撕心裂肺,震彻山林。 一老一少,一个污血满身卧倒在地,一个哭得惊天动地。黑袍人探头一看,躺在地上的正是与他约定在此见面的师兄——鬼六。立刻上前扶起师兄,伸手一探,他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去。 师兄死了! “咳咳咳——”他一阵激烈的咳嗽。 身后众人略微紧张,他们和国师前来接应密探,难不成周围有大唐兵马的埋伏?! 近身的墨墨看得清楚,黑袍人帽沿遮盖下苍白的脸一阵激红。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这些人和鬼六是一伙的。她瘦弱的肩膀颤抖起来,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继续用力摇着鬼六的胳膊。 “爷爷--,爷爷--” “他是你爷爷?”黑袍人的声音阴沉沉的,比昨夜的雨还冷。这些年,他和师兄偶有书信往来,却从没听师兄提过有一个孙女。 “是,他是我爷爷。”墨墨抬起头,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水。 “哦。”黑袍人的口气听不出情绪。 乍一看鬼六身上并没有外伤,扒开他的眼皮一瞧,异样的乌紫让他眉头紧锁,师兄中了毒,不是寻常的毒,他被人算计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你们来这儿之前,遇到过什么人?” 墨墨眨眨眼,摇头道:“爷爷……没说。” 黑袍人盯着她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墨墨一愣,昨夜鬼六一直和苏姐姐说神女、蛊灵什么的,想必是和他关联甚深的东西,要想假装他的孙女,也得跟他关联地深一些,于是脱口而出:“我叫灵儿。” “灵儿。”黑袍人低声沉吟。 七十年前,南秦一族被灭,父辈们远离故土,颠沛流离,就是为了寻找“圣火”。三十年前,终于有了一个线索,师父便派师兄潜入长安,一别便是今日。他们这代人,一生都在寻找师祖的蛊灵。这孩子名叫“灵儿”,无疑是师兄十分重要的人。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柔和了不少,缓缓点了下头,“你爷爷是我的亲人。他死了,你自然由我照顾。孩子,跟我走吧。” 墨墨看了眼鬼六的尸体,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爷爷说过,不可以相信陌生人。” “呵呵……”黑袍人笑了两声,“我是吐蕃国师素和贵,你爷爷鬼六是我师兄。今后你叫我爷爷便是。” 这人竟然是吐蕃国师?! 早听说吐蕃人要入长安朝贺,没想到他们早派奸细潜伏在长安,说不准在打什么坏主意,这个消息一定要尽快告诉苏姐姐他们。已经假作鬼六的孙女,他的师弟也信了,这个戏必须做下去。 墨墨打定主意,便伸出脏兮兮的手,“爷……小爷爷。”抓着素和贵的衣角颤巍巍站起来。 61.南秦遗族(三) “大将军,国师回来了。” 侍卫通传之后,才请两人进了营帐。 华贵的锦帐内铺着厚重的裘毯,中间摆了一方低案,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侧坐在后,一手搭在案上,一手攥着一张写满字的羊皮卷。他肤带铜色,不似中原人,却束了发、穿着胡服,打扮的与长安城里的贵公子无异。明眼可见他的心情并不好,瞥了来人一眼,他便不耐烦地说:“素和贵,不是却接应你师兄去了吗?怎么领回个孩子?” “将军,情况有变。我师兄遭人暗算,已经死了,这孩子是他的遗孤。”素和贵缓步走到他面前。 “什么?!”年轻人猛一捶案台,激动地直起身来,“你师兄死了?!那‘不死药’怎么办?我大哥怎么办?吐蕃怎么办?!” “钦陵,稍安勿躁。”素和贵低声道。 钦陵心底火旺,却不能再发作。临行前,大哥再三叮嘱,此行一切听从国师的安排,切不可违逆。 素和贵这个吐谷浑的叛徒,也不知对赞普和大哥下了什么药,让他们对他言听计从。这回要不是听他的话,绕道从他老家经过,一行人在秦州城内住了晚客栈,或许根本就出不了这烦心事。 钦陵把羊皮卷丢到一边,叽里咕噜骂了几句。 “真是不顺!还没进长安,就遇到这么多麻烦!既然你师兄死了,让你的人也赶紧找公主去!” 这次出使,赞普命不满十岁的小公主随使团同行,意味十分明显,打算与大唐和亲,延续两邦当年的情谊。如今,他的哥哥大相赞聂多布病情严重,吐蕃王朝动荡不安,赞普芒松芒赞急于与大唐修好关系,以便集中力量应对日益强盛的苯教势力。可是小公主却自有主意,使团刚入大唐境内,她便留下一道羊皮卷消失无踪了。 这些日子,除了素和贵的亲卫,所有人都分散出去四处找人了。可是使团人马有限,小公主又是早有计划,想找到她如同海里捞针。最多三五日,无论找不找得到人,派出去的人都要来此地汇合,集合进长安城了。 “人,这不是给你找回来了。”素和贵慢悠悠地说。 钦陵左瞧右看,目光终于落在墨墨身上,眼中顿时露出异样的光芒。 反正唐人又不知道吐蕃公主的样貌,既然找不到小公主,找个合适的人代替便好。 “这孩子,靠得住吗?”钦陵有些怀疑。 找人假冒公主,一旦暴露,可不好收拾。虽然他不把唐军放在眼里,但是办砸了赞普差事,对他、对噶尔家可没有半点好处。把事情系于这么个不知根底的小丫头,是不是太冒险了? 素和贵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将军不必担心,我族有种傀儡术,可以摄人心魂,操控人的肉身。这孩子配合最好,不听话也不无妨。” 两人的交谈,吐蕃话夹着汉话,还有不少土谷浑话,墨墨听得不太分明,却从他们的神情里看清,自己没那么容易脱身。 62.南秦遗族(四) 李渔觉得自己一定是急疯了,才会在鬼六挟持墨墨潜逃出城、小舟命悬一线的节骨眼上,跟着太史局这个看起来非常靠不住的小令丞跑出来——喝花酒。 眼前这座花坊匾额上书“群芳阁”,位于皇城外不远的长乐坊。花楼围苑并不大,位置也有些偏,但客人却络绎不绝。随袁引走入楼内,只见中庭一名歌姬正唱着软绵的曲子,十来个舞姬围在周围伴着曲调翩跹起舞。周围莺声燕语,香气薰酲,五光十色的花灯,晃得人眼晕。 这会儿他可不能晕,东宫那么多人马都找不到鬼六,逼得他只能把注都压在这个极其渺茫的希望上头。 “李兄,你初回长安,一定没来过这吧。往后报我的名号,酒水七折,糕点全免。”袁引一边领他往里走,一边跟他热情地介绍。 如此一个随性的年轻人,完全看不出他的祖父曾是大唐威名远播的天师。 李渔懒得多话,加快了步子。 “诶呦——,袁公子,可好久没来了!今日还带了贵友。里边请!二九,请二位到上房‘拂雪间’,好酒好菜招呼着。”鸨母春娘笑脸盈盈地迎上来。 能从姑娘做到妈妈,声色才艺且不论,她的眼力、口才都是一等一的,哪怕十位恩客同时进店,周旋招呼也不在话下。 通常来说,鸨母先请贵客坐定歇息,半盏茶功夫内赶去听点,完全合乎规矩。毕竟天子脚下,各个都是斯文人,谁都不好显着自己是急色之徒。自以为招呼到位,她转身刚要去招呼其他人,却被袁引一把拉住。 “春娘,这位是李五公子,我们要见花朝姑娘。” 春娘立马见礼,“李五郎好。二位见谅,花朝稍后要献舞,这会儿在梳妆呢。二位且上楼吃酒,晚些奴家遣她去伺候。” “我们找她有急事。”袁引不肯放她走。 “急事?”春娘峨眉一挑,露出古怪的神色,“袁公子知道的,花朝是清倌人,不逢迎急事。再说,小店虽然不大,二位只点一位姑娘,也不合规矩——” “叫她过来,我们只问几句话。” 李渔不啰嗦,把沉甸甸的钱袋丢了出去。 春娘灵巧地接住,轻轻一掂,嘴角立刻咧起,“规矩——,都是活的。” 她扯过一个小厮,耳语道:“去告诉花朝,袁公子两位,‘拂雪间’,让她自己寻个合适的时候过去。” …… 李渔和袁引被领上楼,雅间坐定。酒菜刚上桌,便听到一阵悦耳的环佩之声由远及近。 声音在门外停了片刻,便有一人匆匆推门进来。 “苏公子,奴家梳妆来迟。”是一个华妆重饰的姑娘,穿着流光溢彩的锦羽舞衣,环佩披帛,眉目含情。她微微喘着气,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却控制不住雀跃的心情。 李渔稍稍一瞥,便知她就是群芳阁的头牌——花朝,这么浓的妆也盖不过精致的容貌,的确是人间殊色,曼妙佳人。 花朝一进雅室,瞧见袁引不由眼中放光,再看到他身边的李渔,立刻收敛起笑容,再左顾右盼一圈,脸色越来越差。 她摆摆手,赶走小厮,大剌剌坐到袁引对面,“苏公子去哪了?” “我再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李渔低声对袁引说。 “别急呀……”袁引赔了个笑脸,转头对花朝说:“苏二公务缠身来不了了。这位是我好友李五郎,我们有事想问你。” “我还要献舞,走了——” “哎——,花朝姐姐,别走啊!我们有要紧事!” 花朝似乎生了不小的气,转眼间便出了门,袁引拖起李渔便去追。 李渔扯住他,“什么情况?” “花朝是小舟的相好,没见到他来,当然生气了。快点,咱们快去追她——”袁引的目光黏在花朝离去的背影上。 李渔差点气背过去,“你不是要带我见南秦的遗族,现在找苏小舟的……的相好做什么?” 苏小舟还真过着纨绔子弟的小日子,这么偏僻的花坊都能有相好。要不是今日认识这个袁引,差点被她柔弱无助的样子给骗过去。 袁引跟他较着劲,“花朝,我怀疑她就是南秦遗族,而且还是个蛊师。” “她是个蛊师?事情紧急,你别开玩笑!”李渔丝毫不信,看那姑娘的身形步法,只是个弱女子而已。 他力道一松,便被袁引拉出了房门。 “我不是说过嘛,‘栤蕶蔓’——南秦蛊师的标志。我不仅在古书上见过图样,还在长安城里也见过一回。” “她?” “没错,花朝曾单独为我和小舟跳舞,当时她那件舞衣上绣的就是‘栤蕶蔓’!” “你怎么不早说。” 李渔反手扣住袁引的手腕,铆足了劲,把他向前丢了出去。 “啊——啊啊——救命——” 袁引在空中转了两圈,四仰八叉落地,刚好挡在花朝身前。“嘭——”一声,不仅疼,姿势还很丢人。他爬起来,猛咳了几声,差点吐血。苏小舟已是他最粗鲁的朋友,没想到他妹夫李五郎更简单粗暴。 “袁公子你疯了?”花朝瞪大眼睛看着他。 “姑娘,有公务需要跟你聊几句。在花坊或是去衙门,随你选。” 隔着花朝的羽裙,袁引望见罪魁祸首李渔,负手而立、器宇轩昂。他暗下决心——今夜要收拾包袱离开长安。 …… 花坊头牌姑娘的闺房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布置的非常简洁,除了挂着各式舞衣的桁架和摆满珠翠的妆台,其他地方都很素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仿佛是……随时准备离开。 李渔转过身,问坐在榻板上的花朝,“你是南秦哪个部族的?还有哪些族人在长安?” “什么南秦?什么族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花朝的余光跟着在几排桁架间踱步的袁引。 南秦八部开罪的是大隋朝廷,如今早已改朝换代,族人们也背井离乡,没理由再被官府找麻烦。 不一会儿,袁引小心地扯下一件舞衣,走过来递给李渔。 “花朝姐姐,你知道什么就老老实实告诉他吧。你也看到了,我这朋友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你要是隐瞒不报,他真的会拧掉你的脑袋。” 63.南秦遗族(五) “医书上说,南秦人受到天罚,头骨比中原人少一块。你是或不是,拆开来看看就知道了。”李渔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在胁迫一个姑娘。 “花朝姐姐,你要是南秦人就老实招了吧。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不会杀人的。你也看到了,这位朋友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你要是隐瞒不报,他可真的会拧掉你的脑袋。”袁引的声音传来。 “那倒不至于。我与苏小舟沾亲带故,自然会对她的朋友客气些。验明正身这种小事,交给京兆尹府的伙计们即可。”李渔不紧不慢地说。 审讯是场心理战,越着急越不能表现出来,这些年在边境时常审问外族细作,他也算练出来了。 半晌,花朝终于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我父亲出生于益州,母亲是当地人,我出生在长安,我们都是大唐子民。仅仅血统而已,根本算不得南秦遗族。我在花楼卖笑,干干净净赚钱,问心无愧。就算被抓下狱,也自有分辩!” 她这么一说,无异于承认自己的身份。李渔看到一丝希望,袁引此人言行虽然不靠谱,眼睛却当真是毒。 “你的父母呢?”他问。 “父母……”花朝露出一丝苦笑,“我刚刚记事,他们就接连病死了。”她瞥了眼袁引从纱幕后探出的脑袋,“别用那种同情的眼光看我。命不够苦的姑娘,又怎么会沦落于此。” “在长安,你还认识哪些南秦人?”李渔继续问。 “没了——”花朝摇摇头,“我的祖父母来自南秦一个叫‘夏木’的小部族。前朝逃难时,便和族人走散了,辗转到了益州,隐藏身份才活了下来。” “你认识鬼六吗?” 她仍是摇头,“从未听过。” 李渔有些心烦,她的样子不像说谎,说明线索可能又要断了。 这时,袁引小心地捧着一件舞衣走到他面前,“就是这件了。” 俩人交换了眼神,李渔重新打起精神,“这件裙子从哪来的?” 花朝嘴角微微一抖,“是几年前从旧衣坊买的一件破袍子改的。” 她越是极力撇清自己和衣裳的关系,越说明她清楚其中的利害。 李渔立刻追问:“你家族里有蛊师?” 花朝心里一惊,没想到他们知道这么多。南秦被灭族之前,有数十万族众,蛊师是各部族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她的家族里当然没有,但是……那件旧袍子的主人…… “告诉我,衣裳从哪来的?那个蛊师是谁?他现在在哪?!”李渔步步逼问道。 “我不知道。”花朝紧咬牙关。 李渔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榻板上提起来,另一只手顺势勒住她的脖子。“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去死吧。”他的力道瞬时加大,花朝顿时不能呼吸。若是她会蛊术,生死之际,一定会施展自救。 心中默默数着数,袁引撸起袖子,随时准备从他手里救下佳人。 “我说……她可能真的不知道。”李渔可能要疯了,他开始寻找趁手的家伙。 眼见花朝脸色青紫,几乎没有反抗的力气,李渔终于松开了手。 袁引扑上去接住她,“李兄,你出身名门,官阶不小,绝不会草菅人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我透个底,我们再想办法。” 李渔冷笑,什么名门,什么官阶,若是杀人能解决眼下的问题,他并不介意拧断花朝的脖子。 “小舟中蛊了,快死了,我必须找个蛊师去救她。” “什么?!苏二中蛊了!”袁引倒吸了口凉气。 前几日还神气活现,苏小舟怎么就……这几日,为了考据“不死术”,他翻遍前朝古籍,见过关于南秦蛊术的只言片语,算是了解它的隐秘强大和杀人无形。 “他,中了蛊毒……”花朝瑟瑟发抖。 关于族中蛊术,她虽然连皮毛都不会,却知道但凡下蛊的蛊师有心,蛊毒便无药可解的。怎么会……苏小舟怎么会中蛊?难道长安真的还有南秦族人,而且是神秘又强大的蛊师。 李渔望着她,“你有任何线索,一定告诉我。” “怎么会这样?!没救了,没救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顿时花了妆容。 “告诉我,上哪能找到南秦蛊师?”李渔死盯着这最后的希望。 “蛊师——,蛊师——” 一把推开袁引,花朝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到榻上,掀开被褥,掰开下头的木板,她抱出一个沉甸甸的铁皮匣子。 抓出大把大把的金银珠玉丢在一边,她终于从最底下找出一个羊皮卷。 “几年前,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族人。她说自己是南曲部的蛊师,想要收我为徒,传授蛊术给我。当时她病的很严重,我只当她在说胡话,便哄着答应了她……没几天她就病死了,留下这个羊皮卷和一个旧袍子。袍子上的花纹很好看,我便改成了舞裙;这皮卷这上头的字,我根本不认识!” 这或许是她和族中蛊师、蛊术唯一一次交集。然而,她对蛊术一窍不通,更别说救人了。 “是南秦部落的密书。上面提到了蛊术,我暂时认不全,需要花点时间。” 袁引确认过后,对李渔说:“花朝的确不会蛊术。古籍上说,南秦蛊术都是自幼修习,基础是修炼蛊火。蛊火呈青绿色,能与人的血肉之躯合而为一,通常来自于蛊师们的师父。起初时,蛊火仅是一簇小火苗,随着长年累月反复的使用与炼化,它会随着蛊师技艺的精进而不断成长,可以灼烧外物、焙炼蛊毒;之后可以离体燃烧,而且时间越来越久;再后来,可以被随意操控,甚至用于他人的身上引蛊;到最后,蛊火凝成不同的形态时,便是真正被练成了。” 鬼六能隔空伤到苏小舟,看来技艺不俗,药王尚且束手无策,到哪找厉害的蛊师来救命? “袁引,你尽快把卷册译成汉文,送到东宫交给太子殿下。”李渔阴沉着脸说。 他只确定一件事,如果小舟死了,鬼六必须偿命。 64.半卷死书 天将破晓,京兆尹府的殓房内几名仵作正在低头忙碌。 李渔和图努站在三尺外,盯着他们查验一具焦糊的尸体,正是前任鸿胪寺少卿温崇绱。 “禀大人,死者口鼻内有尘灰,四肢有挣扎的痕迹,是被活活烧死的。”一名仵作说。 李渔点点头,示意图努将此记录下来。 据温府管家说,当日家主宴饮归来,便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一直没有出来过。到了后半夜,书房忽然失火,并没有人听到呼救声。等到巡夜的家丁发现,火势已经起来了,不仅烧光了书房,还蔓延到周围几座空楼。 如果温崇绱当时是清醒的,那他为什么不呼救? 管家特别说过,家主的酒量不错,那日虽然浅酌,但绝不至于醉倒。跟温家许多人一样,他并不相信家主的死是个意外。 唯一的解释是:现场还有别人,阻止了温崇绱呼救。 那么,这便是一桩凶杀案。 “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仵作惊呼道。 仵作们一起去看他查验的部位——死者的肚子,上面有一大片奇怪的伤痕,跟其他地方被烧得焦黑的皮肤不太一样。 李渔探过头去,望见尸身焦黑的肚皮上,有一块块不规则的淤红。 “这里的伤为什么跟别处不同?”他问。 一名年纪大些的仵作抬起头,“禀大人,这些像是烫伤。没有一丝愈合的痕迹,应该是临死前烫的。”他指了指尸体的臂弯,“这里也有两道。” 李渔又问:“是什么东西烫的?” 那仵作回道:“这个卑职不敢妄断。应该是金属质地的东西,被火烧得滚烫,就像大狱里的烙铁一样。死者临死前去抱它,所以肚子和手臂都被烫伤了。这两处皮肤没有完全烧焦,是因为他一直抱着那个东西,到死也没撒手。” “到死也没撒手……” 李渔皱起了眉头,温崇绱临死也要保护的,看来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勘验笔录上并没有写他救下了什么财物,若非事后丢了,就是被衙差们给忽略了。 “这里,好像……好像是个字呀……”年轻的仵作嘀咕道。 被他这么一说,李渔也发现了,温崇绱肚子上的淤红,有的边缘圆润,有的带有锋芒,的确像是文字。 如果是文字,烙在皮肤上,应该是反的…… “是‘社’字!”他忽然眼前一亮,扬声道:“金属的字——是个书联!图努,你继续看着,我去趟温家!” …… 再次来到温府被烧废墟的书斋,李渔伏身进入断壁残垣,仔细去找此前被忽略的东西。 起火点是书案附近,应该是有人打翻案边烛台所致。上好的黄花梨木书案用料厚实,是大火过后留下最完整的家具。它靠近书架的一侧烧得更严重,印证了这一点。 温崇绱尸首被发现的地方,并不在这附近,而是往楼上去的悬梯下面。 撬开被烧断的横梁……掀开一个个焦黑的木板和各种残破的器具……李渔终于在灰堆里找到一块铜制的书联,上面写着:文章千古事。 “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是太宗皇帝所撰书联,不少达官显贵之家都拓写下来,摆在家中用以自勉,温家书斋里有这个并不奇怪。这块是上联,应该还有个下联,就是温崇绱临死时抱着那块。 一定是仆婢们抢救家主时乱中丢下了,应该就在附近! 找了半天,他却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被旁人拿走了? 李渔丧气地抬起头,却被什么东西反射的晨光晃了下眼睛。 那里有什么?! 他趔趄着奔过去,很快在对面的角落里找到那块半人高的铜板。 下联被洗刷干净,好好的摆在那里,旁边还有几枚铜章、两个铜鼎和一个青铜方壶。 袁引那家伙……真多事! 他在心里骂了几句,赶忙拿来细看,果然上面写着“社稷一戎衣”。 温崇绱肚皮上的“社”字,就是这么烙上去的。这块书联有什么特别,他到死都要抱着? 翻过来一看,背面刻着两行小字:焰破琉璃碎,光噬载元归。 这句话李渔从没听过,单看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破”与“立”,寓意打破陈旧、归元新生,完全和书联的内容八竿子打不着。难道,这就是温家拿到的“死书”上卷?! 他目光在这两行字上移不开,忽而心神一动,“焰破”和“光噬”倒过来不就是“破焰”“噬光”,不就是祖父说过的那一对神兵!炽烈之极,可分万物的破焰刀,阴煞之极,可断轮回的噬光刀! 他跟苏岚烟所说噬光刀的故事并非杜撰,而是祖父亲口所述,噬光刀也的确曾经为宇文家所有,还被传到过炀帝的宇文贵嫔手上。整个故事里,他唯一做了“修正”地方就是:宇文贵嫔并非自尽而死,而是宫城陷落之日被祖父李绩救下,并将她与小公主一起送出宫藏匿了起来。 关于这两把刀的传说有很多,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北朝时期的一个。 传说,这两把来自西南边陲部落的神兵,辗转落到云中郡独孤家手里,为大隋文献皇后独孤氏所有。后来,她将两把刀分别送给了隋文帝的两名爱将。其中之一,便是她的义弟——北周宇文皇族宗室子弟宇文熙,也就是炀帝宇文贵嫔的父亲。另一把刀的去向不得而知,前朝文帝的起居志上或许有记载,但是找到的希望微乎其微。 西南边陲部落,从时间和地理位置上算,可不就是南秦部落! 从鬼六的说法可以推断,南秦不死术就记载在死书上,那么这两把刀或许正和此术相关。 但是鬼六并没有找到这个,就算这块铜书联就是所谓“死书”,也对找到鬼六的下落毫无帮助。 已经一夜一日过去了,小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 强撑了两日,李渔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他努力去想还有什么可以找的线索,最后发现……真的无计可施。从废墟里站起来,他忽然有些眩晕,眼前一黑,“嘭——”一声,倒在身旁焦糊的木板上。 65.劫后余生 李渔醒来,花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在金距院的阁楼。 窗外天色已暗,自己竟然睡了一整日,往常行军打仗一连几日不眠不休,也从没有这样过。 他不由去摸自己的脉……脉象正常,沉稳有力,这就怪了。 “鱼刺——” 苏小舟捧了碗水进来,见他醒了很是高兴,“你醒了!快喝点水!” 李渔掐了自己一下,挺疼,不是做梦。她不是中蛊了么,怎么又活蹦乱跳了? “你怎么来了?身上的毒解了吗?” 他一把拉住苏小舟,接过碗放在一边,摸摸她的脉相,比自己还正常。 “你糊涂了?不是你找到解毒的方法,让袁引送去东宫的嘛!”苏小舟抚上他的额头,确定他并没有发烧。 李渔有些发晕,就算袁引译的精准,蛊毒会这么容易解吗? “小舟,我好像找到死书上卷了。” “上卷?!在哪里?” “就在我晕倒的地方,温家书斋的废墟,刻在一幅铜制书联的背后。” 苏小舟楞了一下,拿水递给他喝,“可是,图努是在酒馆捡到你的,本来还以为你喝醉了,没想到是累倒下的。他请大夫来看过,说你身体无恙,不用担心。” 李渔心里一个咯噔,他的晕倒果然不是因为疲累。在温家废墟里找到书联时,现场一定还有其他人。 大意了,那幅铜联,应该没了…… “焰破琉璃碎,光噬载元归。”他嘀咕道。 “你说什么?” “死书上卷的内容,提到了‘破焰’和‘噬光’两把刀。” 苏小舟一愣,“刀?” 李渔点点头,“得到这两把刀,就可以使用南秦不死术,让人归元重生。鬼六所说独孤皇后,应该就是用这种方法获得重生。下卷……下卷一定就是如何使用那两把刀,完成不死术……” “鱼刺……”苏小舟忧心忡忡看着他。 李渔忽然问:“墨墨回家做了些什么?她有拿什么东西吗?” 苏小舟回道:“她回家拿一些画稿,有她自己的,也有她爹的。我们刚要走,鬼六就来了,我们被发现了,墨墨就把画稿都给丢了。” 李渔点点头,“我看到了。” 他在现场捡到了不少画稿,都交给墨羽卫去研究了。 “哦,这里还有一幅——” 苏小舟去掏袖袋,却什么都没掏到。又仔细找了找,还是什么也没有。 “你找什么?”李渔问。 “一幅吴凤麟的手稿,很奇怪,我想拿给你看看的……可能前几日乱中丢了。”她一脸懊恼地说。 “是怎样的奇怪?” “墨墨说,那幅手稿画的是‘剥皮地狱’,我却觉得更像一个杀人案的现场。有人杀了一个人,把他的尸体用纱布裹起来,又拿刀去杀另一个人。” “刀——” 李渔眉头一紧,“刀上可有任何标识?” 苏小舟仔细想了又想,摇头道:“我记不清了,应该没有,不然多少会有些印象。那幅画哪去了呢?我的袖袋是特制的,扎口特别紧,应该不会丢的。” 薄薄一张纸,丢了想再找回来可就难了。 “东宫人马几乎全部出动,把鬼六逃跑方向的山林严密地排查了一遍,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发现。都怪我,墨墨也丢了,她爹的画稿也丢了。我欠这家人的,这辈子都没法偿还了。”她丧气地说。 李渔叹了口气,拉她坐下,“别什么都怪自己。” 苏小舟摇摇头,“耽搁了这么多日,殿下中毒的事情也没有眉目。要是王昭大哥在就好了,他一定能找到潜伏在东宫的凶手。” 李渔忽觉后脑一阵跳痛,这是毒性完全消解的最后表现。此前在温家,他是被人袭击中了毒。可是凶手并没有想要他的命,只是把他带离现场,便又帮他把毒给解了。 “东宫可有擅长用的毒人?”他问。 苏小舟想了想说:“你听说过西蜀唐门吗?” 李渔点点头,“听过,据说用毒天下无双。” 苏小舟说:“太子殿下中毒之后,卢佶的表现有点不对劲,让我对他有所怀疑。于是查了他的族谱,发现他母亲临安郡主的外祖家姓唐,正是西蜀唐门的近支。” “嗯。” “嗯——” 两人一起点头,想的却是两回事。 李渔心想:江湖门派的毒,是用来杀伐的,毒性猛烈,迅如疾风;太子殿下中的毒,绵柔缓慢,属于宫廷内院,谋的是杀人于无形。能够隔空攻击他,让他毫无察觉的人,必定是江湖高手,跟对太子下毒完全是两回事。 苏小舟却觉得李渔认同她的想法,卢佶的嫌疑越来越大了。 “这事你不用操心,卢佶我会咬死的。”她果决地说。 “有擅长暗器的吗?”李渔又问。 远距离攻击,他丝毫没有察觉,对方必定还是用暗器的高手。 苏小舟摇摇头,“这我没听过。暗器见不得光,就算有人擅长,也不会大肆宣扬的。用毒也一样,在调查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卢佶和唐门竟然有联系。” 李渔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出宫了?为什么来这里?” 太子殿下那么紧张她,兴师动众从苏家把她带回去,没抓到凶手之前,怎么会让她随便再出宫? 不等苏小舟回答,“啾——啾啾——”,窗外忽然传来鹧鸪鸟的叫声。 李渔一听,手指放到唇间,到个呼哨。 片刻之后,房顶被拉开一道门,接着跳下来一个玄衣少年。 苏小舟认得他,是货仓里见过的人。李渔没用官兵,便收拾了鬼六的手下,这个少年和他的同伴们是他隐藏的力量。 少年这回没有回避她,拿着一沓画稿,上前说:“五哥,都研究过了,没有什么特殊技法,也没有隐藏的信息。” 李渔把画稿交给苏小舟,对一脸探究的她说:“晋阳他们是墨羽卫,是国公府的死士。长安城里的眼睛太多,动用到他们实属无奈。” 苏小舟认真点点头。 老国公竟然把家族死士交给李渔,陛下和李弼又对他如此看中,他从漠北回到长安,想必家里有人夜里要睡不着的。 66.夜祭(上) “这些画你拿给小妹再看看。”李渔说。 “好……”苏小舟有些不安,她一个外人,见到别人家的死士……合适吗?一般来说,会被灭口吧。 “我先回去了。”她说。 李渔示意她等一下,转而对晋阳说:“你安排两个轻功好的兄弟,盯着卢佶,一举一动都不可错过。” “我已经安排人盯他了。”苏小舟说。 李渔摇摇头,“你的人,终归还是东宫的人。” 什么意思?卢佶一个人有嫌疑,东宫所有的人就都不可信了? “是——” 晋阳伏身行礼,“五哥,苏将军,我撤了。”便又原路隐去。 半晌,苏小舟才回过神。豢养死士是重罪,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让晋阳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李渔真没拿她当外人。 “你为什么来这儿?”李渔又问。 苏小舟说:“殿下让我回家休息几日。收到图努的信,就过来看看你。” 李渔皱皱眉,图努竟然去苏府送消息,是当他要入赘吗? “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 “殿下怎么会让你出宫?惹了这么大祸,不是该把你关起来吗?”李渔当然知道太子深夜离宫不是小舟的责任,心底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股怒气。 苏小舟白了他一眼,“过阵子吐蕃使团入京,我就有的忙得。重伤在身,回家休息几天怎么了?” “重伤在身?”李渔疑惑地看着她。 面色如此红润,她怎么好意思这么说? 苏小舟撇撇嘴,“殿下让我回家就回家,研究那么多干什么?” 李渔仍然觉得不对,太子殿下好像是刻意支开她。 “你派去监视卢佶的人可有消息?这几天他在做什么?”他问。 苏小舟摇摇头,“我刚出宫,卢佶就回宫了,一直没离开。东宫就那么大,我安排的人也不能跟的太近。” “使团还有多久到长安?” “最多半个月。还说呢!你这鸿胪寺少卿怎么当的,蕃坊那边日夜赶工,各路人马乱成一团,工部、造坊司、京兆尹府……一天要打好几场架。” 李渔摆摆手,“吐蕃使团入京现在由太子殿下全权接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呢。大非川的血仇大家还记着,蕃坊修的太好,会生民怨的。随他们去打打架,闹闹笑话,让百姓心里的怨气出了,对殿下的埋怨少一些。” 没想到他把怠工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苏小舟不免佩服,这招她一定要学会。 “我该走了,马上要关坊门了。” “等等——” 李渔忽然拉住她,“陪我去做件事。” …… “欸,这样好吗?”苏小舟小声地说。 这种事她这辈子都没干过…… 现在,她正和李渔一起,趴在墙头上。 这里不是别家,正是英国公府。 府邸宏大气派,位于金城坊正中心,与蕃坊——醴泉坊只隔了一条街。方才还以为要陪他巡视工地,没想到却绕到了他自己家了。 “你是被逐出家门了吗?”她小声问。 李渔冷哼了一声,“是我把家门逐出了。” “那不是一样嘛……” 苏小舟警惕地四处观望。府邸内仆婢们往来匆匆,搬东西的搬东西,洒扫的洒扫,都在忙个不停。也不知道李渔犯了什么家法,要是跟他一起被抓到,她可有嘴都说不清了。 “府里好像刚刚宴请结束。” “今日是我祖父忌日。走——,我们去家祠。等会天黑了,你帮我望风,我去给他烧柱香。” 原来是老国公的忌日,李渔虽然嘴上说跟李家人再无瓜葛,祖父他还是认的。 “怎么走?那么多人——” “当然是墙头上走,小心点,别踩在瓦上。” 苏小舟叹了口气,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 经过一处偏院,走的很快的李渔忽然停下,苏小舟没注意,一下子撞上他,脚一滑,失去平衡直接掉了下去。不敢发出声音,也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她只能闭上眼睛等着后背着地。 咦? 定下神,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掉下去。 方才刹那间,李渔一只手抓在墙头,一只手抓住了她,俩人就这么挂在墙头上。 “松手,我们下去。”她小声说。 天已经全黑了,偏院里没有灯,应该没有人。 “有人……” 李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苏小舟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一点亮光。 这可怎么办? 李渔一只手想把自己和她都拉上去是不可能的,院墙太高,俩人落下去很难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惊动了凉亭里的人可就麻烦了。 “找到了吗?” 凉亭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小舟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凝住了,这声音是……王昭。 他不是去鄯州了,怎么会在长安?边军无诏返京可是死罪! “大房没有。” “二房也没有。” “三房没有。” “四房也没有发现。” 陆续有四人回话,声音都不熟悉。 他们好像在李家找什么东西。 这是殿下交给王昭的任务吗?难道去鄯州并不是目的,明里让王昭离京,再悄悄潜回长安,这样他做什么事都和东宫无关,才是太子殿下真正的用意! 关于殿下,关于东宫,关于身边这些人,她忽然好像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感觉到她的不对劲,李渔只能用力抓紧她,让她安心并不会掉下去。 “继续找,东西一定在国公府。”王昭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 …… 他们是临时聚集,简单碰头便散了。 最后,苏小舟终于看清,王昭身穿下人的粗衣,脸上贴了道疤,提着灯走出了院门。 确认院中无人,李渔扒着墙头的手一松,另一只手把苏小舟往上一提,抱着她一起掉了下来。 下面是一棵树,枝丫断裂,动静不小。 把苏小舟拉起来,他赶忙问,“受伤了吗?” 她没回答。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李渔有点着急。 半天,苏小舟终于说:“我没事……” 李渔说:“没事就好,这里离家祠很近了。在这休息一会儿,等到后半夜再去。” 他并不关心有身份不明的人在国公府找东西,这个家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67.夜祭(下) 中秋刚过,暑热轻了不少,蚊虫却还没歇息。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他们悄然摸到家祠附近,终于可以去上香了。 因为李渔的关系,苏小舟用心研究过英国公府的家谱。 老国公李绩共有三房子嗣:长房李震有嫡子李敬业、李敬猷和庶子李敬真,在这一辈里分别排行一、四、三;二房李思文有一个嫡子李钦载,排行第二;三房李南星,十年前战死在漠北,只有李渔一个儿子,排行第五。其中长房李震、二房李思文是一母所生,三房李南星是老国公续弦的突厥贵女所生,母亲的姓氏身份都没有记载。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今夜能把这些人一下给认全了。 不远处家祠门外,承袭英国公爵位的嫡长孙李敬业和他的两个弟弟雍州司马李敬猷、户部仓部司庾李敬真,还有他们的叔叔润州刺史李思文,四个人齐齐整整站在那里。 这一家人长的一点也不像,叔叔李思文端肃文雅,几个侄儿李敬业道貌岸然、李敬猷勇莽武夫、李敬真沉稳老练,李渔从外貌上几乎找不到跟他们的相似之处。 扒紧了屋檐,苏小舟推了推李渔的胳膊,“这是什么情况?深夜不睡,他们在这讨论军机大事呢?” “我怎么知道。这些人,干不出什么好事。”李渔的语气冷冰冰的。 苏小舟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屑自己的叔伯兄弟,好歹都是朝廷大员,就算承荫受封没什么本事,在长安也很常见,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时,二叔李思文忽然开口,“五郎回来了,你们几兄弟都知道了吧。” 李敬业冷笑一声,“早听说了!当年他犯了那么大的错,竟然能活着回长安,叔祖父一定使了不少力气。他老人家还真是偏心,二弟不过犯了点小错,他都不肯稍稍转圜,直接就给下了昭狱,却为了那个野种去跟陛向求情。” 苏小舟瞧了眼李渔,他似乎并不在意,好像在听别人的事。 “国公爷何必提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兔崽子,他包庇匪寇,活该入狱,能留条小命已经不错了。五郎的事,我不会插手。当年的事,是你们长房的事,是大嫂、齐小娘和他母亲妯娌之间的事,跟我们二房可没有关系。”李思文有些不悦地说。 “二叔,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李敬业冷着脸道:“当年那件事,二婶婶可是参与了的。李渔要算账,可不止跟我们长房算。” 眼见二叔和兄长起了争执,早就心火乱烧的李敬猷终于按耐不住,烦躁地嚷嚷道:“二叔、大哥,咱们自家人吵起来算什么事?李渔算个什么东西,你们还怕他不成?!”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李敬真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弟,李渔就是条疯狗!你难道忘了,他娘出殡那天,他发疯砍我小娘的那一刀?敌暗我明,大哥如今已是国公爷,被他咬一口可不划算。” 他们话说的也太难听了,苏小舟不禁攥紧拳头,她现在也很想砍人。 这时,李渔轻飘飘说了一句,“他们想多了。当年他们的母亲害死了我母亲,祖父却逼我在祠堂立下重誓,此生绝不为母亲报仇……否则父母在天之灵永世不得安宁。” 原来有这样的往事,苏小舟鼻头有些发酸,李渔当年也太不容易了。 那边李敬猷又嚷道:“三哥,你可别长他人志气。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他李渔能靠谁?苟延残喘的东宫太子还是咱们那位日薄西山的叔祖父?!” 苏小舟瞥见李渔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他跟自己一样,无畏人言,唯独诋毁太子殿下就不行。 “鱼刺,忍住啊……”她小声说。 李渔沉了口气,“你都看见了,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士大夫尚且如此,家里成群的妻妾们就更难相处。当年我娘就困在这里,因为我父亲有突厥血统,又常年跟随祖父征战在外,她们便刻意出处为难她,最后还……”他有些哽咽,再没有后话。 苏小舟冒险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所以你才去面相,想找个武艺好的娘子。太天真了,深宅大院里斗的是人心,功夫再好有什么用?阴狠的手段多着呢。” 李渔沉默片刻,“是我考虑不周。” 苏小舟刚想说,以后不跟他们来往就是了,却听到二叔李思文说:“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们李家血脉。你们的叔祖父、我那二叔叔今日唤我去说话,让我劝你们兄弟……早点把五郎接回府,莫要落了外人的口舌。听说他在外头斗鸡打架开酒坊,混账得很,时间久了,对英国公府的名声也无益。” 堂堂英国公府,兄弟不睦可不仅是家事,李敬业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李渔的名字始终写在族谱上,没有正当的理由不能将他除名。长房一直没有分家,他既然从漠北回来了,就理应住回府中。奈何这个人放在家里,或许是更大的麻烦。 “二叔,麻烦你转告叔祖父,李渔我会派人去接的。但他如果任性不肯回来,请他老人家勿怪我没有尽到兄长照拂之责。”他说。 “大哥——” 李敬猷差点跳起来,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李敬真拦住了,“老四,你就别给大哥添烦了。刚才说了敌暗我明,把李渔接回府,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咱们才更安心。” “二哥,你就不怕他也砍你吗?”李敬猷气鼓鼓地说。 李敬真笑了笑,“他若砍我就好了。我死了残了,左右他也活不成。大哥和你们就能高枕无忧了。” “好二弟——” 李敬业也笑了,“你说的没错。人食五谷,总是会生灾害病的,李渔就是死……也要死在英国公府。” 苏小舟不禁打了个冷颤,这哪是兄弟,分明是豺狼虎豹……英国公府简直是个狼窝。 “你会回来吗?”她问。 “你说呢?” “还是别了——,要不以后住我家吧。”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 苏小舟熬得直打哈欠,李家的人终于散了。 李渔独自进了祠堂,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回来了。看来真的只是来上香,没有什么话要跟他祖父说的。 68.复生之死(上) 隔日一早,晨钟刚作罢。 卢佶走在东宫巷道内,前方是正在缓缓打开的宫门,他的步履略些迟疑。 他身后跟着两个兵卫,俩人合力推着车,上面放了一口大箱子。 这些年,他从来不怀疑太子殿下的任何决定,更不会违抗他的命令,但现在他正在做的事,几乎要超出良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两日前,他被召回宫,得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苏小舟回来了,他妹妹也治好了伤,被送回家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殿下又亲自给他安排了一个新任务:处理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很奇怪,已经细致地处理过,用白沙布一层层裹得密不透风,既看不出是什么人,也看不出是怎么死的。最奇怪的是接尸体的地方,是在西卫所苏小舟的居所,若非尸体身形很高,说这就是苏小舟他也信。 殿下让他把尸体带出皇城,好好安葬。 好好安葬?是不是该拆开看看是谁?再给买口棺材、立个碑、做场法事……这些殿下都没说,但直觉告诉他,一定不能碰这具尸体。 东宫不是随意能进出的地方,死在这里的,很大可能是熟悉的人,或许是哪个宫女,又或许是内侍,犯了错,扛不住私刑……糊里糊涂处理了便是,要是寻根究底,或许会引起新的祸端。 三人慢悠悠出了宫门,便转向西进了条小道。 宫门不远处的马厩旁,站着两个身穿便服的右内率府兵卫,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大哥你看,是不是卢将军?” “嗯,是他,还有左内率府两个伙计。” 俩人刚要跟上去,却不知从哪冒出的几个左内率府的兵卫。 “元奇、元卓,一大早在这干嘛呢?” “几位早,薛益大哥要去安东都护了,我们想给他选一匹好马。各位大哥怎么也在这?” “哦,兄弟几个昨夜在西市喝酒,喝了一整夜,刚回来呢。” …… 左内率府的兵卫缠得紧,元奇、元卓只能一边跟他们打着马虎眼,一边眼看着跟踪目标消失在街角。这是自家大人头回给他们安排差事,还是这么刺激的跟踪上官,可是刚开头就不太顺利。 在转角喊了他们一眼,卢佶回身叹了口气。 看来小舟真的在怀疑他,有那么片刻,他想不如就让她发现好了,欺骗亲近之人的感觉可太难受了。 “将军,卑职去找辆马车吧,这么推着走太慢了。”一个兵卫说。 另一个立刻附和,“是啊,将军!” 他们是临时被喊来的,也来不及换身便服。运送的东西不轻,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这么推着不仅累,还有些惹眼。 府兵刚一走,暗处立刻走出来几个人。 “头领。” “你们几个,把这个箱子送出城,找个荒山野岭埋了。第一,绝对不可以打开看;第二,绝不能泄露此事。”这些人 “是——” 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暗卫,自然不会乱看,也不会泄露每一个任务,大人既然这么说,说明箱子里的东西要么极其重要,要么极其危险,必须比平常更多几分小心。 安排好了事情,卢佶没有停留,他要去找王昭。 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干什么,在长安这么乱跑,要是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他走出小巷,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叫花立刻跟了上去。 卢佶一走,暗卫们找了辆马车,把木箱搬上去。 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趴在对面的房檐上,将这一切看得清楚。 他们是从宫门外一路跟到这里的,卢佶带出来的东西,家主应该会感兴趣。 ******* “诶呦——,我真不知道,六爷的事情哪会告诉我呀……诶呦,诶呦!” “他的钱都糟践了,从来不买宅院,不知道有什么藏身之处!打死我,也不知道啊!” …… 鬼六手下们的鬼哭狼嚎中只三个字——“不知道”。 审了一上午,毫无结果,看来从他们这不可能得到鬼六的行踪了,苏小舟有些沮丧,“鬼六是亡命之徒,他会不会对墨墨下毒手?” 李渔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 这时,晋阳走了进来,“五哥,卢佶从东宫带出了一口箱子,交给暗卫运出城,埋在的西郊的荒山。我们没有惊动他们,确认安全以后才挖回出来的。” 李渔拉过苏小舟,“走,去看看。” 晋阳把他们带到院子,那里放了一个带着泥土的大木箱。 “五哥,箱子上了锁。担心里面有机关,没敢强行撬锁。”他说。 李渔点点头,“嗯,找玄林来。” “已经派人去找他了。”晋阳回道。 一旁,苏小舟有点发懵,这个箱子……太眼熟了。 大小……样式……绘纹……镶边……还有一处磕碰…… 卢佶从东宫搬出来的是她的箱子?! 里面本来放着她的换洗衣裳,还有她给殿下买的裙装,该不会被他给发现了吧?!几件衣裙而已,他怀疑可以来问她,觉得危险可以烧了,干嘛这么麻烦,悄悄拉到荒山上去掩埋? “等等——” 她快步过去,手忙脚乱从袖袋里掏出几把钥匙,挑出一个就去开锁。 “咔哒——” 铜锁很顺畅便被打开了。 所有人都惊住了,这箱子是准夫人的…… 往箱子里看了一眼,苏小舟也惊住了,“这是什么?!” 李渔上前,把她拉到身后。 “箱子是你的?” “嗯,是……是我房里的。” 晋阳带人仔细查看,“五哥,好像是具尸体……又或者是个假人……” “小心点。”李渔提醒道。 晋阳点头,“放心——” 合力把纱布包裹的“人形”移出来,几人立刻退开,留下晋阳一个人。他熟练地掏出长帕,系在自己脸上,遮住口鼻,然后掏出佩刀,上前小心地去割纱布。 “五哥,他是……” 尸体露出半张脸,他的手已经抖得不行,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复生——” 苏小舟的腿有些发软。 怎么可能?! 复生是她带进宫去的,亲手交给的内侍总管,他怎么会死了?又怎么会被包裹成这个样子?他是怎么死的?卢佶为什么把他运出宫?为什么……为什么? 忍着眼泪,她转身面向李渔,颤抖着声音说:“我去找卢佶,找殿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先不要——” 李渔一把拉住她,“或许不是他,先找人来验尸。” 相处十几年,他一眼就知道,这具尸体正是复生无疑。 困惑、心痛、愤怒……交织在一起,反而让他出奇的冷静。复生死了,死在东宫,由左内率亲自带出来掩埋,这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69.复生之死(下) “李大人,死者死于外伤,心口一刀,失血过多而死。凶手出手很快,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倒下了。遗体被仔细清洗过,没有留下凶案现场的蛛丝马迹。用纱布裹尸的方法处理遗体,老朽当了三十多年仵作,还是头次遇到。” 老仵作擦擦手,瞟了眼李渔欲言又止。 “老先生但说无妨。” “我们当仵作的,本来不该妄加推测。但是这具遗体,颇有些蹊跷。事关一条人命,老朽务必将一些可能的细节告知大人。” “是什么?”李渔立刻问。 老仵作回道:“心口一刀让死者无法反抗之后,凶手又在原处补了一刀。后面一刀开的大一些,足够……伸进一只手。凶手好像从死者的心房里,取走了什么东西。” “什么?!”李渔攥着的拳头青筋暴起,“凶手拿走了什么?” 老仵作摇摇头,“什么都没少。但是心房……确有撕裂的痕迹,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造成的。” 手段竟然如此残忍……苏小舟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复生被纱布裹起来的尸体,和墨墨爹手稿上画的剥皮地狱一模一样。原来却不是剥皮,而是取心!画中黑袍人捧在手里的东西,或许就是凶手从复生身上取走的。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去找卢佶问个清楚。东宫能使唤他的没几个人,要么人是他杀的,要么也只在几人之中。 转身要走,她却被李渔一把拉住,“小舟,别冲动!” 仵作见此情景,赶忙收拾工具退了出去,敛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复生的死状和吴凤麟画上的一模一样,背后一定有蹊跷。他死在东宫,真相自然得回到那里去找。你难道不想知道凶手是谁?”苏小舟仰头问他。 李渔看着她,眉头皱成一个川,“我想!但我不想也这样给你收尸。” 苏小舟眼眶泛红,“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如果凶手是手足兄弟该怎么办?” 李渔按上她的肩头,“你继续找墨墨,我入宫去见殿下。” “不,我要去找卢佶。”苏小舟一把推开他。 李渔说:“你一个人去找他会有危险,等我回来。” “我哪有那么听话?除非你把我绑起来!” “图努,拿绳子把她绑起来!” 木门被打开,图努低着头站在门外。他的身形很宽,把敛房出口挡了个严实。 苏小舟走到他面前,“对不起,我……” “我陪你去找那个人。”图努抬起头,眼神坚毅沉着。 他与复生一起待了十年,比家人还亲近。虽然不是同族,却是真正的兄弟。 李渔露出无奈的神情,两个都是他拗不过的人,只能对等在外面晋阳说:“多派些人暗中跟着,不惜一切保护他们的安全。” ******* 东宫·丽政殿 来的路上李渔想过,太子殿下或许会避而不见,没想到轻易便见到了他。 “棘剡,你终于来了。见到小舟了吗?多亏你找到的蛊术皮卷,才救了她一命,她有没有好好感谢你?”李弘看起来的精神似乎不错,虽然脸色一如既往的差。 李渔恭敬地行礼,“衙中事务繁多,臣复命来迟。” “哈哈——” 李弘笑了几声,“你啊你,根本宫说这些虚的作甚?” 李渔依然低着头,“臣有个家奴,名叫复生,前几日随小舟入东宫寻了个差事。近日他家里有亲戚来长安,臣想……” “他死了。”李弘说。 李渔一惊,“殿下……他是怎么死的?” 李弘说:“你们每个人都说要为本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若为本宫而死,你是否要追究呢?” 没想到李弘会直接承认,李渔想了一肚子如何套问的话,忽然都派不上用场了。 “臣能为他收尸吗?”他问。 李弘淡淡地回道:“入了东宫,便是东宫的人,生由东宫养,死由东宫葬,你无须再过问。” 李渔扑通跪地,“殿下,复生不仅是臣的家奴,也是臣的兄弟。若然死在东宫,请你给臣一个交代!” “交代……” 李弘踱了几步,对他说:“与宫女私通,由太子妃亲自处置。这个交代你可满意?” “私通?!” 这个说法,李渔自然不能接受,复生不是这样的人。 李弘说:“宫闱之事,传扬出去有损英国公府的声威,太子妃处置的没有问题。你若想收尸……本宫让人把太子妃唤来问问。” 太子竟然搬出了太子妃,这把李渔逼到了死角,他立刻叩首,“谢殿下!是臣莽撞,不敢劳烦太子妃娘娘。” 李弘笑了笑,“你既然来了,本宫便交给你一件差事。” “是……” “吐蕃使团七日后入京。鸿胪寺卿于英是个读书人,做做迎来送往、主持典仪礼制还可以,但这趟吐蕃来使示好,违了不少内外势力的意,一着不慎,恐生兵祸。非得由你坐镇蕃坊,本宫才能放心。” “此乃臣分内之事。” “棘剡,要不了多久了。”李弘忽然说。 “什么?”李渔没听明白。 “你拒绝了父皇和李卿,没与苏家解除婚约,改娶宗室女子。本宫原本担心,你对小舟……只是一时利用。如此看来,你是真心喜欢她,至少是真心想和她结为连理的。”李弘说。 “苏家三小姐,知书达理,聪慧直爽……” 李渔还没说完,李弘便摆摆手,“行了,不用说这些。本宫会成全你,待吐蕃使团离京,东宫的苏小舟就会永远消失。” 他的意思自然是让苏小舟做回苏晚晴,但在李渔听来却觉得毛骨悚然。在宫中,让一个人消失何其简单。如果苏小舟有朝一日真的不见了,他又能上哪里去找? 70.双环相扣 卢佶常去的地方都没找到他,苏小舟渐渐冷静下来。 李渔说的对,她不能去找卢佶。 她派去的人早就跟丢了,李家的死士身份又见不得光,不能出来指认,因此复生的遗体并非切实的证据。就算以此去质问卢佶,他也可以矢口否认,这样不仅得不到真相,反而会打草惊蛇。 “图努,你们先回去,找一具无名尸放进箱子,埋回荒山上去。” 图努不解,“咱们不找那个人了吗?” “找,当然要找,但我要先抓到证据——让他无法否认和狡辩的证据。” 她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果决,图努一腔悲愤在此间化为要帮她的决心。 他像中原人一样抱拳道:“小人这就去办。我家兄弟的仇,但凭小姐和主人做主!” 图努带人走后,苏小舟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口,思绪犹如穿梭如织的人群,虽然杂乱却发现有章可循。 近来发生的事情虽多,大抵都与两件事情有关: 一件是南秦上下两卷死书。 上卷被温家无意间得到,记载了“破焰”“噬光”两把刀可以使人“归元重生”的秘密;下卷在吴家手里,应该记录着“不死术”具体的法门,唯一的线索便是吴家的遗孤吴墨韵。 另一件是重臣李琦之死。 据卫尉卿的调查说,李琦是被刺客刺死的,买凶杀人的线索指向许彦伯,而许彦伯和他身边的人都死了,显然是被灭口,他的背后还有主使者。 这两件事,其实是相扣的两环,把它们连起来的是许彦伯和吴凤麟两个人。 许彦伯身份特殊,即是东宫的人,家族又是后党的核心,不管是买凶杀人,还是买凶盗墓,深挖下去值得怀疑的人很多。 但吴凤麟和东宫的接触不止一次:指使他盗高祖皇陵的是许彦伯;他从高祖皇陵带出的东西,是由她转交给了许彦伯;此后他便被卢佶给杀了。所以,盗取高祖皇陵之事,更倾向于东宫这边的举动。 还有一样让两环相扣的物件:高祖墓中随葬《秋棠落英图》,画中出现了“破焰”“噬光”两把刀,还有一位身份神秘的美人。果如小妹的判断,画是阎司空为高祖陛下纪念故人所作,又成于几十年前,说明那位美人是高祖的长辈。是谁,她的心中已有猜想,只差找到印证。 过往尘封之事,最感兴趣的就是袁家那个小书呆子。关于南秦,关于不死术,依袁引那痴迷的性子,一定不会放弃研究。与其瞎猜乱想,不如找他一起回家看看那副画。 “苏公子——” 一声娇滴滴的呼唤打断了苏小舟的思绪。 她的身边忽然冒出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仔细一看是群芳阁的花朝。跟在她身后,提着大包小包东西的也是老熟人…… “袁引——”苏小舟一把抓住他。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找他,他自己就出现了。 “苏公子,你别误会,这厮总来纠缠,奴家才勉强答应他陪着出来采买,与他可是半点私情都没有。”花朝赶忙解释道。 苏公子看起来毫发无伤,若非袁引和那恶罗刹诓骗她,便是他已经治愈了。不管怎样,他没事,她便满心欢喜。 苏小舟冲她点点头,“花朝,你先回去,我有事找他。” “苏公子……” 花朝咬了咬嘴唇,一脸忧色,“你不会打他吧?!奴家一点都不喜欢他的……” 看来她误会了,苏小舟赶忙说:“花朝姐姐,李五都跟我说了,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过几日我就带袁引去看你跳舞。” 有情郎如此承诺,花朝这才欢天喜地的走了。 她一走,袁引立刻脱了正形,搭着苏小舟的肩膀说:“苏二,东宫果然了不得,这么快就找到神人把你给治好了!” “什么神人?” 苏小舟皱起眉,“你译出来的内容是什么?” 袁引左右观望,低声说:“蛊师啊……” 他又说:“羊皮卷和译文东宫的人都拿走了,内容我只记得一点点。通篇是以蛊火驱蛊的方法,晦涩深奥,不是内行人根本看不懂。不过听花朝说,她族中蛊师本就很少,前朝动乱十之八九都死了,现在基本已经传承断绝,若能找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来,真是天大的运气。” 说到这,袁引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继续道:“对了,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那种没义气、趁兄弟之危的人。这两日,我一直跟着花朝,是为了从她这里知道更多关于南秦、关于蛊术的事情,好想办法帮你……没想到太子殿下已经找人把你给治好了。” 苏小舟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了,你我兄弟义薄云天,这回多谢你了!” 袁引说:“最应该感谢的是你妹夫李五郎,要不是他行事果断,我也只能去你墓前哭一哭了。” “乌鸦嘴!蛊毒很难解吗?”苏小舟问。 说到自己近来的研究,袁引一下子来劲了,“可不是!蛊术,可是相当复杂的东西!” 茶楼里,两个人,续了三次茶,苏小舟终于知道自己擒拿鬼六是有多么不自量力,中蛊昏迷是多么凶险,能再次醒过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所以,精通医术的医者哪怕药王,拿到你译出的驱蛊术法也不能为人解蛊毒?” “当然,隔行如隔山,蛊术跟医术虽然有一点关联,但是炼蛊、驱蛊都要靠那种叫‘蛊火’的内功,听说大成者才能将它外化于形,甚至作为武器攻击他人。不管什么医者也没有那种东西啊!羊皮卷上说的驱除蛊虫的方法,拥有‘蛊火’只是基本而已。” “原来如此。” “太子殿下为你找来为你解蛊的蛊师,绝非凡人。这种奇人异士的存在,对朝廷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不特别告诉你,必然有他的考虑。你中蛊的事情,最好也别让外人知道。不然……你懂得……”袁引小心地说。 苏小舟明白他的所指,天后娘娘忌惮此术,如果东宫涉及蛊术,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71.昭然若揭 袁引拿着透镜,仔细研究桌案上的画,不时发出惊叹声。 苏岚烟把姐姐拉到一旁,“怎么把他给带回来了?这人虽然呆点,还是有危险的。” 苏小舟拍拍她,“事急从权。” 《秋棠落英图》可是能让苏家满门抄斩的东西,她只能把袁引带回家来看。 “对了,这是一早收到的。”苏岚烟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交给她。 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苏小舟立刻将它打开,里面装了两张信纸,抬头写着“姬兰贤侄”、落款是“师:同伦手白”,是翁老太师的回信无疑。 这封信回答了她去信所问的问题,末了还问了殿下的读书、用药,关怀东宫几兄弟的姻缘,问候了父亲的身体……言辞温和,却看得她心惊肉跳。 高祖陛下随葬物品中赫然写着:画作一卷、明光铠甲一副、佩剑“龙吟”、佩刀“破焰刃”……突厥“金鹿角”。她的目光在“破焰刃”三字上挪不开,恩师单子上的东西,能放进吴凤麟给她的盒子里的唯有此物。 “苏二,我确定了!” 袁引的声音传来,她立刻阖上书信,“怎么了。” 放下透镜,袁引说:“画中人应该是前朝文献皇后。” “何以见得?”她问。 袁引说:“前朝杂记《齐东野语》中说,文献皇后喜爱青色,待字闺中时常着青色衣裙出席各种庆典、宴请。另外,画中人头上戴的‘九鸾钗’是周朝宫廷制式,用以封赏外命妇,有记载上柱国、大司马杨坚大人的夫人独孤氏曾得到过这样的封赏。” 苏岚烟伸过头,“即便如此巧合,也不足以说明这位美人就是文献皇后呀!” “你刚才说,这幅美人图是这幅《秋棠落英图》中隐藏的部分,只因为我眼睛不好,所以看不见。这事姑且放一边再论,但如果它们真是一体的画作,那这美人就一定是文献皇后!”袁引非常笃定地说。 “为什么?”苏小舟问。 袁引指着《秋棠落英图》说:“最重要的证据在这里!” 他指的位置是天空,上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白点,如果不特别注意,苏小舟以为那是年久的沉斑。 “这是什么?”苏岚烟凑到跟前。 袁引说:“荧惑守心。” 苏岚烟一时没反应过来,画中青天白日,竟然藏有星象,她竟然没有发现。 “那又是什么?”苏小舟问。 袁引解释道:“‘荧惑守心’是一种天象,镇星、荧惑、大火三星连成一条线。不才熟记三百年来天象记载,在大隋代周之前出现过一次。俗话说:‘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寓意有天罚和战祸,与此等星象同时出现的女子,非文献皇后而无他。” “只可惜文献皇后的画像没有流传下来,不然对比一下让你们心服口服。”他又嘀咕道。 苏小舟和苏岚烟都说不出话来,他说的一点没错,种种证据都表明画中人就是文献皇后。 文献皇后——鬼六口中利用南秦不死术获得重生的人,“破焰”“噬光”两把刀曾经属于她。其中“噬光”被传给了她的义弟宇文熙,“破焰”则被传给了隋文帝另一名爱将——李渊! 许彦伯收买吴凤麟,从高祖皇陵中盗取了破焰刀,背后指使他的是谁? 难道除了温家和鬼六,还有别人也在追寻南秦不死术的秘密?! …… 让小妹去送袁引,苏小舟展开了第二张信纸,反复读中间几句话。 翁老太师除了问候父亲外,还祝贺了苏家与英国公府联姻,并回忆了一件他与老国公李绩相交的往事。 李绩少年时便侠肝义胆,于隋朝末年投身瓦岗军。 大业十四年三月,瓦岗军在洛阳城下被宇文化及军和王世充军前后夹击,大败。四月,江都兵变,炀帝被杀。在乱军溃散逃亡中,他一腔孤勇,潜入洛阳城救出自己一位故人母女。为了躲避兵乱,他们误闯翁府后院,被还是一介学子的翁老太师救下。 没几日,李绩要赶去与瓦岗残部汇合,托他为那对母女找了处安全的宅子,临行时那名女子赠以宝刀。奇趣的是,那把刀竟然和高祖随葬的宝刀十分相像,想来那名女子身份不低。 翁老太师说这个故事,当然是为了强调老国公为人忠勇、信义,苏小舟却想到了炀帝的贵嫔宇文氏和她的女儿杨妃。宝刀“噬光”的故事,是老国公对李渔说的……十有八九,翁老太师见到的母女就是她们。 许彦伯拿到“破焰”后交给了谁? 王昭在英国公府找的东西,难道是“噬光”?! 找这两把刀是为了不死术? 如此位高权重,又需要不死术的人是…… 苏小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与王昭自小一起长大,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豪强太原王氏嫡子,除了太子殿下,没有任何人能驾驭他、指使他,那天晚上在英国公府看到他时,她就大为震惊,因为他在做的一定是太子殿下安排的差事。幸亏李渔并不关心,才没有当场撕。 一切的答案,只有从太子殿下那里才能得到。 72.赌约 七日后 长安·明德门 城门外,当朝太子亲迎吐蕃使团。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漫天礼花散落,人群中的悲哭声连成一片。白日的焰火,是在欢迎使团,又似乎在祭奠大唐战士的亡魂。 城楼上的苏小舟扶着刀柄,既有感同身受的悲愤,同时也捏着一把汗。万一人群中出现暴动,她所要做的是保护使团的安全,哪怕刀刃对向大唐自己的百姓。 东宫十府卫率除了王昭都到了,他们分散在城门到蕃坊沿途,各司其职,包围着太子和使团的安全。负责近身护卫的是右率卫府,中郎将李承儒在太子近右侧,另一侧是鸿胪寺卿于英,再后面都是鸿胪寺的官员,其中自然包括李渔。 苏小舟在人群里一眼便找到了他,这个人的脊梁比周围人都直。 她有件事瞒着他…… 七日前,她回宫见了太子殿下,告诉他自己发现的一切。面对她的质问,太子殿下并不遮掩,说出了自己的全盘计划,并提出同她打一个赌:赌他能不能在李、苏两家婚期之前得到宝刀“噬光”。 如果他得不到“噬光”,苏小舟就可以离开东宫做回苏晚晴;若是他得到了,她便要把一切都输给他。 若是从前,她一定不会与殿下打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的性命本就属于他。可是当时,她犹豫了——,答应了——,她想为未来博取另一种可能。 城门外,李渔站的笔直,不用看他也知道苏小舟在城楼的哪个位置。繁琐的仪式中,他心事满怀,因为他瞒了她一件事:答应为太子殿下找一样东西,找到了就可以带她远离长安。 明知道殿下找刀所为不简单,他还是答应了。皇宫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复生已经命丧与此,至少他要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子周全。 …… 七日前 东宫·丽政殿 “殿下——” “棘剡,你有何所求,说吧。” “臣想带苏小舟回漠北。” “哦?好。你祖父李绩对前朝炀帝的宇文贵嫔有恩,她曾将一样家族至宝馈赠与他,就是传说中的宝刀——噬光。本宫要那把刀,你把它找来,就可以带小舟走了。” “殿下,此说可有根据?” “十年来,本宫一直找寻此刀,终于在皇叔李愔的札记中找到了线索。当年炀帝被弑,洛阳陷落,他的外祖母宇文氏和母亲杨氏蒙人搭救,之后便把家传宝刀‘噬光’赠给了救命恩人……那位恩人就是你的祖父。你祖父持有此刀没几个人知道,寻访军中旧部才得以确认,可费了好一番周折。” “殿下,传闻‘噬光’是把短刀,长不足一尺,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臣自小待在祖父身边,从未见过他有这种兵刃。” “私相授受不利宇文氏的名节,更不利于杨妃母子的安全,她们和重臣之间有这样的往事,很容易让太宗猜忌前朝与后宫有勾结,或许在你记事前刀便被封存了。老国公的丧仪是内廷置办的,随葬物品中也没有那把刀。所以,刀一定还在英国公府。棘剡,找到刀交给本宫,苏小舟就能跟你走。” “臣……臣遵旨。” 73.夜袭(上) 吐蕃使团百余人,车驾三十余乘,载着成箱的香料、藏地灵药和牦牛皮甲,看起来诚意满满,更加诚意满满的是使团的成员。 主使是吐蕃大将钦陵,他的父亲是前任大相禄东赞,兄长是现任大相赞聂多布,毫无疑问的权臣,还是这么多年胜绩无数、力克四方的大将。 副使素和贵,吐蕃国师,曾为吐谷浑重臣。龙朔三年,禄东赞率军大举进攻吐谷浑,他叛投吐蕃,尽言吐谷浑虚实,吐蕃大军势如破竹,吐谷浑王诺曷钵遁走凉州,吐谷浑旦夕亡国。这些年来,他深得吐蕃赞普的信任,常随军出征,行监军之职。 未曾想,这两位大人物之外,赞普芒松芒赞还派了不满十岁的公主云珠随使团前来。 云珠公主穿着华丽的藏装,头上带着珠冠,发饰上布满金银珠玉,面上掩着红纱巾,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身量比中原同龄的女孩稍矮一些,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番高贵的气度。素和贵亲自扶她走下车驾,引到李弘太子的面前。 公主熟练地行礼,“拜见大唐太子殿下。” 李弘回礼,“公主一行舟车劳顿,且入蕃坊休整。明日吉时入宫觐见陛下。” 人家公主既然来了,自然是芒松芒赞有意和亲。云珠公主是他的妹妹,按照两朝的子婿关系,公主最有可能许给哪位皇子。若是顺利,大唐宗室也将选一名贵女以公主之名嫁于赞普,以修秦晋之好。几个弟弟中还没有王妃的,恐怕今夜都要睡不着了。 包括李弘在内整个迎接队伍,都刻意想要忽略一个人——钦陵。这个人满手都是大唐将士的鲜血,尤其大非川一战,数万人有去无回,大唐与之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大唐将士无不侧目,想要看清楚仇敌的样子。 苏小舟在城楼上,视野得天独厚,她和手下几个亲信所幸站在垛口,光明正大去看那个传说中从念青唐古拉释放出的恶魔。 出乎她的意料,钦陵除了肤色黑一些,外貌和中原人几乎没差,也没有与其他吐蕃勇士一样髡发,而是像大唐贵族一样束发。他在公主之后向太子殿下行礼,也是文质彬彬,看不出是个杀伐果断的战将。 暑热未消,副使素和贵却裹着厚的黑袍,低着头貌似谦卑,却更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此人卖主求荣名声在外,最为人所不齿,大家连多看他一眼都嫌晦气。 好不容易,全部的迎宾礼节结束,苏小舟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唐子民都是好样的,虽然一腔悲愤,却知道以大局为重,没有让场面更糟糕。 太子起驾回宫,使团入驻蕃坊。 鸿胪寺卿于英随驾回宫,受命坐镇醴泉坊的是少卿李渔,虽然礼部侍郎武三思颇有微词,但是此位权重责也重,太子执意如此,他也不便多言。 …… 是夜,从杂乱到寂静,周围只剩噼啪的火声。 “哒——哒——” 指尖敲着藤椅的扶手,李渔猛然睁开眼。 坊中有异动…… 是谁如此按耐不住?头一晚就潜入蕃坊。 以前驻守边境,常有敌军夜袭,趁着夜色他们很容易伪装,却很难隐藏人马迅速移动的震动。此时,他身处木板搭建的望台上,震动被放大感受的很真切。 人不少,胆子倒是挺大。 “图努,听见了吗?”他问。 图努点点头,“东南方,有敌军潜入,约二十人。” 说着,他摸出一个竹筒,侧边有一条引线,是禁军用来传递信号的焰筒,又掏出一个火折子。 “主人,现在动手吗?”他问。 李渔笑了笑,“不急,待他们自己走进陷阱。” 醴泉坊的南面是西市、东面是布政坊,都是龙蛇混杂之地,东南边几座货仓是他特意留下的缺口。整个蕃坊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唯有货仓忌灯火,不仅守卫薄弱,还便于入侵者隐藏。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与其夜夜枕戈待旦,不如守株待兔。太子殿下既然让他坐镇,这些只是最基本的安排。 来人自东南角进入以后,必然得避开灯火通明的广场和瞭望台,南边马房的战马警觉,他们也必定会绕开,唯一靠近驿馆的路就是北面,那里早已埋伏着大量东宫率卫府的兵卫,只要他们踏进陷阱,就会被一网打尽。 正当这边等待敌人上钩的时候,驿站方向忽然发出异样的动静。 “啾——啾啾——” 是吐蕃军中传递消息用的金雉哨。哨声急促,是在预警——驿站里有危险。 负责驿站内外守卫的是苏小舟和卢佶,应使团的要求,他们安排的人并不多。 来人如此狡猾,竟然兵分几路?! 不可能!外人从其他方向很难进来,难道他们早就潜伏在蕃坊了?! 李渔从藤椅上跳起来,提刀匆匆下了瞭望台。 74.夜袭(下) 驿馆外,苏小舟和卢佶的确措手不及。 这群蒙面凶徒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提着长刀见人就砍,应使团的要求,东宫率卫府留在驿馆的兵力很少,出入口都由吐蕃勇士值守,谁知道他们看着各个彪悍勇猛,被凶徒随便一冲就乱了。 守卫很快被突破,凶徒攻向驿站主楼,公主、主使、副使都在那里,他们中任何人出了闪失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小舟,李渔不是说严如铁桶吗?这些人怎么进来的?!”卢佶一边与人缠斗一边喊道。 这些凶徒不仅来的诡秘,搏斗路数也很蹊跷,不似军中正面砍杀,招数竟有几分江湖习气。 “我怎么知道!” 苏小舟一边应敌,一边对他喊:“别废话了!快发信号!” 卢佶踢翻一个人,刚要拿出焰筒,便又被人缠上了。 这么多人之前藏在哪?! 吐蕃勇士已经乱成一锅粥,一个个横冲直撞,有的追着凶徒上楼,有的往外逃窜,苏小舟不敢相信这就是多年来所向披靡的铁骑中的精锐。这使团不会是假的吧? 卢佶踢翻她身边袭来的凶徒,一刀划开那人的蒙面,借着火光一看,竟然是个中原面孔。 “你去找李渔!”他喊道。 苏小舟喘了口气,“不用了,动静闹这么大,他只要没聋,应该知道我们出事了。” 有焦糊的气味传来,应该是哪里烧着了。他们往主楼望去,不少凶徒已经攻上去了。东宫府兵死伤大半,吐蕃勇士三三两两,倒地呻吟。李渔再不到,可真要出事了。 “救命——” 素和贵高喊着从正中的厢房冲出来,血淋淋的手不停地颤抖,“凶徒砍伤了公主!” 苏小舟看了卢佶一眼,一咬牙,提刀杀了上去。 卢佶紧随其后,长刀在地面拖出一条火花。他忽然一低头,长刀逆旋扬起,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近身的两名凶徒猝然倒地。 见此情形,凶徒蜂拥而上,两人左劈右斩,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 眼见驿馆方向火光冲天,李渔心急如焚,却脱不开身。 驿馆遇袭的同时,坊门外也出现了骚乱。许多百姓打扮的人,先是在坊门外烧冥纸,举着断刃、残衣高声哭喊,最后演变成了撞门。里面是禁军抵门,外头是百姓撞门,双方僵持不下。原本好好的瓮中捉鳖,竟然变成内外交困了。 应该有人授意,一炷香功夫过去,夜巡的金吾卫竟然还没到。 这是刻意放任,再让东宫来背锅,好歹毒! 李渔高声道:“左、右虞候率府的人去增援驿馆。其他人列阵!” “开门,放他们进来--”他喊了一声,随后拔出佩刀。 “暴民非我大唐子民,格杀勿论!”他喊道。 身后将士纷纷拔出刀剑,跟着他高喊道: “暴民非我大唐子民,格杀勿论!” “暴民非我大唐子民,格杀勿论!” …… 坊门隆隆打开,撞门的人反而缓下来,面对寒光闪闪的兵刃,他们没有了方才的勇敢。 李渔上前,厉声道:“首恶必办,胁从不问!” “不是我——” “不是我!” …… “百姓”纷纷丢下冥纸、破衣,四处逃窜。片刻之后,坊门外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他们个个神情怆然,仿佛抱着必死的决心,其中不少白日里就见过,应该是当年大非川一役死难将士的家人。 “大人,如何处置?”东宫左卫率副率赵康问。 李渔说:“把他们送去西市安顿一下,明日遣返回乡。” 他转过头一找,图努还没回归队,方才乱中他带兵去抓东南方潜进来的人。二十来人应该不难应付,难道遇上岔子了。 “有人翻墙!”一名府兵高喊。 醴泉坊的院围墙可不低,几道人影凭空出现在上面,他们似乎还搬了什么东西。 “快抓住他们!素和贵被他们掳走了!”策马追出来的人是卢佶。 人影忽然消失,围墙外传来几声马嘶,等府兵们追出去的时候早已没了踪迹。 凶徒如此周密安排,掳的却是区区副使。 ***** 驿馆·厢房 公主蜷缩在卧榻上,以纱巾裹着头面,全身不住地颤抖,胳膊上一道颇深的刀口不住地流着血。 苏小舟扯下帐幔的束带,想先帮她止血。 “公主别怕,我们已经击退凶徒,医官马上就到。”她柔声说。 公主似乎没听懂,不住地往后退。 不对啊,公主的汉话说的很好,不可能听不懂…… 环顾四周,忽然有些奇怪。其实今日使团入城她就发现了,公主身边竟然没有近身伺候的仆婢,甚至贴身的侍卫都没有,出入都是由副使素和贵亲自接引。 “公主,我帮你止血。” 她举着束带,指了指公主的伤口,示意她把胳膊伸出来。 公主立刻躲开,眼睛中满是惊恐。 这双眼睛……这目光……好生熟悉…… “你……” 她不由把手伸向公主的面纱。 “苏将军——” 钦陵走了进来。 他穿着睡袍,没有携兵器,打着哈欠道:“出什么事了?扰人清梦——” “钦陵将军,有刺客潜入,伤了公主,掳走了素和贵大人。”苏小舟回道。 匪夷所思,刚才打成那样,他都没现身,难道不成是睡着了?! 钦陵冷笑一声,“唐军如此无能,难怪打不了胜仗。”他既不关心公主的伤势,也不关心素和贵的死活,竟然出口就破坏两朝的关系。 苏小舟恨得牙痒痒,却不便发作,耐着性子说:“钦陵将军,驿馆几座副楼烧了,请您与公主移居别所。我的同僚已经去追了,掳走素和贵大人的人必逃不出去。” “这才头一晚,就出了这种事,副使丢了,公主也受伤了。你们必须给个交代!”钦陵一脸傲慢。 驿馆遇袭,苏小舟的确气短,只能说:“将军,为公主处理伤处要紧……待我等查明真相,禀告过太子殿下,一定会给您满意的处置。” 钦陵双手往身后一负,扬声道:“我现在就要见你们太子殿下!” 75.暗度陈仓(上) 醴泉坊·塔台 一个月内,这是太子殿下第二次深夜出宫。 吐蕃使团遇刺,钦陵私下求见,地点选在坊门塔台,他没有带随从,太子李弘只带了苏小舟一人。 以防行刺,塔台上没有点灯。 晨曦前的黑暗中,苏小舟紧张地扶着刀柄。钦陵虽然没有武器,但这么近的距离,他若是出手她未必能应付。太子殿下为什么不让李渔或者卢佶陪他来,偏偏选功夫最不济的她呢? 远处更鼓响起,一场谈判正式开始。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如果钦陵将军执意追究,恐怕有违两朝修好的初衷。”李弘不紧不慢地说。 “公主和我都受了伤,恐怕不宜拜见陛下。请准我等修养数日,休整好仪态再前去觐见二圣。”面对太子,钦陵客气多了。 使臣在蕃坊内受伤,说起来大唐是理亏的,他要求进行休整并没有不妥,虽然使团在长安逗留的时间会因此增加,危险也会随之增加。 原来只为说这事,李弘松了口气。 “此事本宫会禀告陛下,各位尽管好好休养。” 钦陵好像没有打算结束对话,继续道:“这座蕃坊,人员混杂,好像不太安全……” 话又绕回来了,李弘有些尴尬,“凶徒的身份还在查证,近日一定会有所交代。” 他之所以如此有信心,是因为李渔抓了不少刺客,正在突击审理,很快就会有结果。 并没有接他的话,钦陵笑着说:“既然不安全,我们想换个住处。” 李弘微微皱眉,没想到此人这么难缠,深夜求见目的原来在此。 如果使团挪地方,那么原先安排的食宿、护卫,入宫觐见的路线,全部都要随之变动,耗费人力不说,安全也是很大的问题。这群人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大唐有多不受欢迎?这都已经遇刺了,还偏要再横生枝节。 察觉他的不悦,钦陵话锋一转:“对面是叫金城坊吧?中心那座大宅院……是英国公府吧?老国公李绩一代名将,辉煌战绩无数,若是他在世,当年一战我们也不一能赢得那般轻松。” 他的傲慢是刻在骨子里的,由赫赫战功堆积出来。苏小舟又有些牙痒痒,若是将来兵戎相见,一定先割了他的舌头。 话说到此,不免气短,李弘说:“尔等为交好而来,何故旧事重提。” “不敢——,只是有感而发。” 钦陵转过身,指着英国公府方向说:“国公府门庭巍峨,院墙砌的比蕃坊高多了,想来应该很安全。请太子殿下做主,让云珠公主移驾府中休养。我们只带几个亲兵过去,其他人还留在蕃坊。此事对外秘而不宣,以混淆视听,保护公主的安全。” 他的要求看似荒唐,其实不无道理。暗中把公主移出蕃坊,对保护她的安全来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英国公府是重臣府邸中离蕃坊最近的一个,只隔了一条大街,公主移驾过去,不会太引人注意,对原先的安排影响也比较小。 英国公李敬业是宗室重臣,只要太子殿下开口,他必然不会推辞。 苏小舟忽然有点看不明白这个钦陵,能一眼选中英国公府,说明他并非如表面上的傲慢莽撞,甚至把长安的情况摸得很熟。 但他为什么要让公主搬进国公府?难不成对这家有什么企图? ***** 一大早,英国公李敬业被急召入宫。 不到晌午,家中逆子李渔便带着几大车物品和一大群仆婢搬回了府。 仆人打扮的多是钦陵和他的亲兵,苏小舟和卢佶也混在其中。在一群黑脸孔武的仆人里,他俩算是最正常的了。婢女打扮的一个是医女一个是宫婢,都是直接从东宫调来的。 一家团聚的场面可谓精彩,李渔鼻孔朝天,叔叔婶婶、哥哥嫂嫂们横眉竖眼,唯有叔祖父李弼老泪纵横。最让一家人崩溃的是,李渔还带回来一个蒙着面的小姑娘。 尚未娶妻就带回外女,年纪还这么小,可是有辱门庭的事,李家的婶婶嫂嫂们各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当场开撕。 身为家主的李敬业反而不言语,轻轻松松就让李渔进了门,还把他一行请进了曾经属于李南星夫妇的偏院。 苏小舟知道他憋屈的厉害,云珠公主入府休养的事不能告诉家里人,还要压着他们容忍李渔大摇大摆的回家的事实。身为一家之主,李敬业委实不容易。 说是偏院,必然不大,幸亏李渔和家里人关系差,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府中丫头仆婢全赶出去院去。 安顿了公主和钦陵以后,苏小舟有幸分到了一间房,不用和卢佶挤在一处。 东宫府兵都布在外头,她和卢佶跟着进来,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且看这个让人牙痒痒的敌将要在英国公府弄出什么画样。 折腾了半日,总算都歇息了。 回到房间,苏小舟松开领口,好好透了口气。把他们一群人带进府里,李渔就消失了,上下全靠她和卢佶张罗。这家仆真不好当,搬搬抬抬的累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昨夜抓的人也不知道李渔审的怎么样,素和贵可是赞普的亲信,要是找不回来该怎么办? 正想着呢,门忽然被推开。 李渔走了进来,随手合上门,脱了官服搭在桁架上。 “你干什么?”苏小舟立刻掩好领口。 “换衣裳——” 李渔指了指自己的长裾和皂靴,“都回家了,当然要换件常服。” 苏小舟白了他一眼,“这是我的房间,要换衣裳你回自己房间去!” 李渔指了指墙边的大箱子,“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换洗衣裳、起居用品都在这头呢。” “瞎说,图努明明说这是我的……” 苏小舟恍然大悟,不用和卢佶挤一间,却要跟李渔挤一起。 她直摇头,“又要挤一堆。我就知道,在人屋檐下没这么舒坦。” 李渔摆摆手,“准娘子,你不跟我挤一堆,难道要跟林杰兄挤一堆?” 苏小舟有些心虚,以前她也不是没跟卢佶挤一起过。这话当然不好说,她只能硬犟,“那我睡床榻,你睡地上。” “那是当然,难道不成你还想跟我睡一起?苏小舟,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李渔一副诧异的表情。 76.暗度陈仓(下) 忽然意识到李渔就是个混混,不能顺着他的话说。 苏小舟立刻岔开话题,“那些刺客审的如何?素和贵找到了吗?” 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衣裳,李渔说:“那十八个刺客,一审就全招了,都是光化公主府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他家小郡主。他们确实想杀素和贵,但是还没到趟驿馆附近就被图努给抓了,潜进去袭击驿馆的不是她的人。殿下说了,暂时不报,把他们关到使团出境为止。” “光化公主府……难怪了。”苏小舟连连点头。 光化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女儿,当今陛下的姑母,贞观十四年出嫁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成为吐谷浑的王后。龙朔三年,吐蕃灭了吐谷浑,可汗夫妻率数千帐迁入大唐境内,陛下施恩在灵州置安乐州,由诺曷钵任安乐州刺史。 当年吐谷浑旦夕灭国,皆因素和贵叛国求荣。国仇家恨,人家小郡主带人来找他寻仇,并不太出乎意料。 “郡主有没有可能说谎?其实他们得手了。”她问。 如果素和贵落到吐谷浑旧部手里,那可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下场。 “应该没有。”李渔摇摇头,“你转过去——” “干什么?” “换常服。你不转,我就脱了……” “别——”苏小舟立刻转过身去。 李渔一边脱下中衣把衣裳换上,一边说:“他们很明显是两帮人,路数完全不一样。袭击驿馆那帮是江湖人士,除了带走素和贵的那两个,其他全部伏诛……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伏诛?!你们干的?”苏小舟惊声道。 当时她和卢佶只顾杀上楼保护公主,后来卢佶又去追挟持素和贵的刺客,由她退守房中保护公主,再后来钦陵来了,最后李渔也来了……最后是怎么清场的,她真的没太在意。 “是他们。”李渔低声道。 “啊——”苏小舟脱口而出,“是吐……” 李渔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的身子转回来,“小声点,隔墙有耳。” 苏小舟瞪大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都被杀了,一个活口不留。”李渔又说。 苏小舟傻眼了,明明刺客攻楼的时候,那些吐蕃勇士不堪一击,怎么收拾残局又变得异常勇猛呢? “难道他们……是故意放刺客伤害公主,掳走素和贵的?”她小心地问。 “不知道。”李渔摇摇头,“不过,不需要太担心素和贵,该出现时他自然会出现。” 近年钦陵屡次出征,素和贵都是随军的军师,名为军师实为监军。这次出使也一样,他的目的是监视钦陵,所以比大唐、比太子更担心素和贵安危的人应该是他。他既然不关心素和贵的死活,而是借题发挥带公主搬进了英国公府,说不定昨晚的事只是他们的内斗。 “钦陵大费周折搬进英国公府,一定有企图,你打算怎么办?”苏小舟思量着说。 李渔笑了笑,“先下手为强。” 苏小舟看着他,忽然愣住了,“你……你的常服……” 他换的这件哪是什么常服,明明是件漆黑的夜行衣。 李渔指指自己那口箱子,“你去找件合身的,咱们偷东西去——” 77.云珠公主(上) “你不是说去偷东西么?怎么跑这里来了……想干什么……偷人家公主?” 伏在云珠公主卧房外的雨廊上,周围毫无遮掩。虽然天已经暗下来,可是但凡有个人经过就能发现他们,苏小舟觉得自己早晚会被李渔害死。 “你不觉得公主有点奇怪吗?不想看看她的真容吗?”李渔在她耳边说。 苏小舟翻了白眼,“何止奇怪,我还觉得她有点熟悉。可是,就算要看,也得找机会和光明正大的看,你跟我夜里跑这里来,要是……” “何止熟悉……” 嘀咕了一句,李渔凑到窗前,把窗户纸戳了个孔。 “鱼刺……非礼勿视……”话虽如此说,苏小舟还是学着李渔的样子,捅破了窗户纸贴上去看。 烛光里公主安静地坐在卧榻上,一动也不动,她仍然穿着白日里的礼服,面上带着纱巾。外室和内室之间的扇门没有关,两名吐蕃勇士守在外室,他们的影子投进内室。 李渔又说:“你看,他们不在外面护卫,却待在房里。虽说吐蕃不像中原把男女大防看的这么重,这样也太奇怪了。” 苏小舟暗暗点头,“说明外头的人不是防御的重点,反而公主是他们真正看守的目标。” 难道公主不想和亲,是被强行绑来大唐的?但看样子又不像。 “云珠公主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太子殿下迎接使团时,公主的汉话明明说的很好。可是昨夜我跟她说话时,她却好像没听懂一样。” 苏小舟还在犯嘀咕,李渔已经拿出一个细细的竹筒从小孔伸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难道要下毒……”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他对着竹筒轻轻吹了口气。 动作真快,显然早有准备。 李渔回过头,“是曼陀罗花粉。无色无味,能让人昏厥,常用做迷药。” 说完,他从袖中抽出两条面巾,分给她一个,“把口鼻掩好了,我下了三倍的分量,你别把自己给迷翻了。” “你不早说——”苏小舟赶忙接过来,给自己围上。 真是惊心动魄,不仅夜探公主卧房,还对他们下药,李渔这个鸿胪寺少卿还真是专办外交大事。 李渔伸出手指,数着“一……二……三。” “三”刚刚落音,便听到“砰……砰……”两声响,两名吐蕃勇士先后倒在地上。药效果然刚猛,奇怪的是云珠公主却还是坐在那里,似乎没有受到迷药的影响,也没有被外头侍卫倒地所惊扰。 “不该啊——” 李渔纳闷地说了句,推窗跳了进去。 苏小舟虽然觉得危险,但是既然做了就不能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先去确认吐蕃勇士晕透了,她才去看公主。 李渔蹲在一旁,正在把公主的脉,苏小舟吓里一跳,仔细一看却发现公主阖着双眼,好像是睡着了。 这位吐蕃公主还真奇怪,被迷晕了都没倒下…… “公主怎么样?”她问。 李渔努努嘴,示意她揭公主的面纱。 苏小舟犹豫了一下,上前掀开一角。 看了一眼,她立刻放下,“墨墨——,公主长的很像墨墨!” “她就是墨墨。”李渔说。 昨日使团抵达,公主走下车驾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云珠公主的身形和墨墨一模一样。 苏小舟又惊又喜又困惑,墨墨是被鬼六抓走的,现在她变成了云珠公主,难不成鬼六跟吐蕃人还有联系?他们带假公主入城,究竟想干什么? 李渔示意她把墨墨放平,翻过身来看她的后脑。 很快,他在墨墨脖子后面触到一个凸起,仔细一摸,是有针打在骨肉里。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又找到另外六根。 “是一种傀儡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