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咱俩不合适》 引子、天子与九命猫 嘉靖四十五年秋天,大内皇宫西苑,嘉靖皇帝寝殿。 一辈子沉迷于炼丹修仙,追求长生之道的嘉靖帝朱厚熜终于走到了他人生的尽头。龙床之上,苟延残喘的老皇帝犹如一盏风中的残烛,烛光飘忽游离,忽明忽暗,他的思维时而糊涂,时而清晰。清晰的时候便向服侍在身边的皇子裕王殿下交代天下之事,糊涂的时候便好似看到了道教中的诸位仙尊一般,给这个请安,给那个问好,满嘴胡言。 大太监黄锦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服侍了半生的主子旁边,惟恐错过主子的只言片语。 “贾长歌,贾长歌。”嘉靖皇帝梦呓一般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黄锦赶紧凑到嘉靖帝耳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上,贾真人伤得太重了,奴婢派人去探望过他,只见他连半口气都快没有了,奴婢恐怕----”黄锦不敢往下说。 嘉靖皇帝讥讽似地一笑,驳斥道:“放心吧----他有的是命-----他死不了的。” 黄锦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身边的裕王殿下,又转回头来望着嘉靖,迟疑不觉道:“那,要不奴婢派人用担架把他抬来,给陛下再看上一眼?” 嘉靖有气无力地摇头道:“不必了,那是他的劫数,让他安安稳稳地渡吧,朕只是想把宁安托付给他。” 裕王一听父皇提到皇妹,赶紧安抚嘉靖道:“父皇放心,宁安公主是儿臣唯一留在人间的姐妹,公主的事情就是儿臣的事情,儿臣一定会像父皇一样,厚待公主,厚待胞亲。” 嘉靖帝“嗯”了一声,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补充道:“公主心中有执念,朕离开后,万一公主起了病心,务必请贾真人出马,为公主诊治,千万不可以置若罔闻,听之任之,切记,切记。” 裕王殿下磕头叩拜道:“儿臣记住了,请父皇放心。” 刚刚交代完女儿的事情,嘉靖帝仿佛心中了无牵挂了一般,微微一笑,片刻之后,龙驭宾天。 嘉靖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寝殿之外,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紫禁城如同遭了洪水一般,被痛哭哀嚎的洪流淹没,偌大的皇城,成了哭声的汪洋。 嘉靖帝龙驭宾天的同一日,京城中一户普通百姓家的宅子里,长风镖局的老板陶思年,京城郊外青云观的老道士贾行贾道长,这家宅子的女仆人宋婶三个人围着一张病床一脸肃穆,忧心忡忡,病床上躺着的正是嘉靖帝生前念念不忘的皇宫御用道人贾长歌贾真人。 宋婶望了一眼躺在床上、死人一般一动不动的贾长歌,终于耐不住焦虑,扭头哀求贾行:“贾道长,要不还是请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夫过来吧,小道长的伤实在是太重了,我害怕----” 贾行心中和宋婶一样的焦虑,听到宋婶的催促,他犹豫不决地看向陶思年。 陶思年对着宋婶一摆手,坚定地说道:“不必了,宋婶,你不要担心,处理这些刀剑之伤,我们这些使枪用棒的江湖儿女比那些市井大夫还要在行,更何况请那些外头的大夫进来,万一被他看出了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宋婶迟疑不定,扭头再看老贾道长,老贾道长对她点了点头,示意陶老板说的没错,就听他的。 宋婶吃了定心丸,安心道:“既然陶老板这么有信心,那老婆子我就不胡思乱想了,我对外面烧点水,贾道长和陶老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 陶思年点了点头,宋婶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陶思年见宋婶离开,遂对坐在床边的贾行说道:“贾道长也快回去休息休息吧,都已经一宿没有合眼了,这里有我,只管放心就是。” 贾行望着重伤之下,昏睡之中的贾长歌,悲戚哀怨地呢喃着:“我们这么多人都围着他转,可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危险的时刻,我们全都不能陪在他身边,全都是他一个人在应对,我有愧,我有愧-------” 陶思年见老贾道长因熬夜导致一脸憔悴,面色乌青,极力宽慰道:“有愧的应该是我呀,贾道长,说来说去都是我用人不当,束下不严,他明明已经预见了凶险,已经向我求助,我却没能保他万无一失-------” 贾行不言语,陶思年挽起他的胳膊,搀扶他起来,委婉劝说道:“贾道长,您先回去休息一会儿,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贾行眼神迷离地望着陶思年,痴痴地问道:“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陶思年附在贾行耳边小声说道:“让贾真人多昏迷一些时日这是赖侍卫特意交待的,不然他那边不好运作。贾真人到底什么时候醒来,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贾道长,除了您,我是最希望一切安好的。” 贾行一愣,旋即明白了其中道理,眉目略微舒展,小声致谢道:“那就一切有劳两位了。” 送走贾行,陶思年复又回到床前,望着昏迷不醒的贾长歌,望着他那张苍白干净俊秀俏丽的面孔,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一身月白色的素衣,远远地站在高的地方,长身而立,就像迷雾中的月亮,透过清冷的烟雾,努力散发出生命的光,顽强的光。 生命的光,顽强的光。想到这些,陶思年又仿佛看到了妹妹的面孔在贾长歌的脸上一闪而过。 思婷,如果你的生命也这么顽强的话,你会不会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现在,此时此刻。 守护伤者的人思绪飘到遥远的地方,而昏睡者的梦也在一片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拉开序幕。 贾长歌已经无数次地经历这个黑白分明又晕染得一塌糊涂的梦境,这个梦境就好像是一幅被泼了水的山水画,哪里是云,哪里是山,早已经分不清楚,可是他知道有两个人在那里面,就像是一幅画,一开始白纸一张,白衣服的人在里面自由自在的游荡,这个世界干干净净,清清亮亮,后来一支命运的画笔开始挥毫泼墨,乱涂乱写,黑衣人被描画在上面,隐匿在浓黑的墨汁当中,他知道那个黑衣人在哪里,却对他无计可施,再到后来,另一只手无法忍受这糟糕的画作,泼了一杯水在上面,原本清晰的画作渐渐地变得模糊,画外之人想钻到那团云雾之中,将白衣人带出来,却也同样无计可施....... 贾长歌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陶思年察觉到伤者的异样,赶紧攥住他微微颤动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耳边叮咛:“冬儿,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伤者的手指停止了颤抖,恢复了平静,好似和他的主人一般,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守护者看到被守护的人如此信任他,心中十分欢喜,不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片刻之后,他的思维再次回到方才中断的地方,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家乡,回到他思念了许久的亲人那里........... 第1章、相依为命 明朝嘉靖年间,浙江宁海有一户乡绅人家姓陶,周围的乡邻皆称陶家的男主人为陶员外,这陶员外早年娶妻胡氏,胡氏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起名陶思年,两年后又生下一个女孩,起名陶思婷。陶思年十岁那年胡氏怀第三个孩子,生产时遭遇难产,一尸两命,母子双亡,从此思年思婷兄妹两个就成了有爹没娘的孩子。 母亲在时,思年思婷兄妹两个皆以为和父母相处的时光来日方长,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弟弟妹妹来到这个家里,他们两个从未觉得对方是珍贵的存在。 母亲死了,父亲对他们疏于照顾,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兄妹两人开始发觉这个世界上最最亲近的人便是母亲留给他们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两个人渐渐地彼此关心,彼此疼爱,互相照顾,居然也渡过了一段美好安宁的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胡氏死后两年,陶员外又续娶了一个临街开店的高姓商人家的女儿为填房。这个续娶的高氏读书不多,家教不严,性格粗俗且为人刻薄。她嫉妒死去的胡氏出身比她高贵,口碑比她好,还养了一双聪明伶俐、招人喜欢的小儿女。 作为继母,她视胡氏留下来的这一对拖油瓶为眼中钉,肉中刺,看见就满心的不自在。陶员外把管家的权利扔给她之后,她便想方设法地折磨思年思婷这两个孩子。 冬天不给炭火,夏天不给蚊帐,过年不给两个孩子裁新衣裳,还总是在放手不管孩子的陶员外耳边说这两个孩子性情如何如何不好,对继母不敬重,男孩顽劣不听教训,女孩孟浪不知自重。 高氏嫁过来第二年便生了一个男孩,起名陶思源。有了儿子之后,想到陶家殷实的财产将来还要被原配所生的长子陶思年分去一半,高氏更加地坐卧不安了,变本加厉地迫害思年思婷兄妹两个。 果然是有了后妈便有了后爹,从来不管孩子吃饱穿暖等衣食住行之事的陶员外听信了续弦的枕边风,对思年思婷两个孩子轻则呵斥怒骂,重则整夜罚跪,好在两个孩子彼此都有个伴,受苦受难的时候兄妹两个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彼此安慰,彼此打气,思年对躺在他怀里不停哭泣的思婷说:“不要哭了,思婷,等哥哥长大了,哥哥成为一个男子汉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妹妹了,哥哥会带你去天涯海角,去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想不想去?” 思婷啜泣着问:“我们去什么地方呢?” “世界那么大,有的是地方可去,只要思婷坚强一点儿,勇敢一点儿,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思年思婷忍辱负重,一直想等着长大的那一天到来,继母高氏却一天都不愿意等。 思年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他带着思婷去家里的菜园里摘黄瓜,彼时继母所生的儿子陶思源已经两岁了,思源的乳母邢妈妈抱着思源在井边玩耍,思年看见了便劝邢妈妈:“妈妈,弟弟年龄还小,在井边太危险了,妈妈还是抱他去别的地方玩吧。” 邢妈妈受主母高氏的影响,对思年思婷兄妹两个向来也是墙倒众人推的心态,把嘴一撇,不屑一顾地说道:“大少爷只管放心,我老妈子看过那么多的孩子,还没有一个出过差错的,少爷有闲功夫还是赶紧干您该干的事去吧。” 看这老妈子无论口气还是面皮全都是一副不敬少爷小姐的嘴脸,思婷很生气,拉着哥哥手道:“哥哥,咱们走吧,人家用不着我们操心。” 思年还是不放心弟弟,也不管邢妈妈给他什么脸色,仍然心平气和地叮嘱她:“我知道妈妈口碑好,但是这井边还是等弟弟大一大再带他过来玩吧,他现在刚会跑了,真一松开手,妈妈未必能追得上他。” 邢妈妈拿白眼珠子瞥了陶思年一眼,恨恨不平地丢下一句:“乌鸦嘴。抱着陶思源便离开了井边。” 见小弟弟离开了危险的地方,思年思婷便去摘菜,不料刚摘了没几根,便听邢妈妈大呼大叫:“小少爷,小少爷,快来人呐,快来人呐,小少爷掉井里去了.....” 思年思婷扔下手中的菜篮,赶紧跑到井边,看见两岁的思源在深深的井水里挣扎,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连哭声都听不到。 思年赶紧转井边的辘轳,想把井绳全都散开,然后固定住,自己下去捞弟弟上来,他还没有放完井绳,陶家的家丁们便赶过来,还是下人们干活麻利,很快就下到了井底,把昏死过去的思源救了上来。 幸好思源溺水的时间不长,经过一番急救,总算重新喘了气,然而受此惊吓,还是生了一场大病。 邢妈妈犯下如此滔天大祸,自然不敢承认,她又深知高氏极端容不下思年思婷兄妹两个,便对高氏说她当时抱小少爷在菜园里玩耍,大少爷支使她回院子里搬凳子,小少爷可交给他暂时看着,邢妈妈以为大少爷那么大的孩子不可能看不住一个小孩,便放心大胆地把小少爷交给了大少爷,没想到自己刚走出去不远便听见什么东西被扔进井里的声音,回头一看大少爷人已经站在了井边,他怀里抱着的小少爷没了,她赶紧跑过去便看见了小少爷落在了井里。 对于邢妈妈的栽赃陷害,高氏自然是不信的,别说是陶思年支使她走那么远的路去搬个凳子了,就算陶思年捂着受伤的手来继母房中来讨金疮药,邢妈妈都懒得去给他拿。更何况陶思年虽然年纪小,做事却很周密稳重,这么拙劣的手段根本不是陶思年的风格。 不信归不信,高氏想到可以趁此机会一劳永逸,让丈夫彻彻底底地讨厌这个原配所生的长子,家业全落到她自己的儿子手上,何乐而不为呢。她便抓散了头发在陶员外面前大哭,求陶员外给她一纸休书,她好带着儿子陶思源回娘家躲难,免得被小人陷害,到头来死无全尸。 陶员外被高氏哭闹得心烦,他问这院里谁是小人,小人在哪里,高氏便把邢妈妈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给陶员外听,并且添油加醋说陶思年人小鬼大,少年老成,又受了姥姥家人的唆使,已经三番五次地想置弟弟于死地了,都让她及时发觉并阻止了,这一次若不是邢妈妈发现及时,陶思源早已经成为阴间一小鬼了。 陶员外愚钝,一听高氏如此控诉长子,立刻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叫人把陶思年拖来,要行家法。 思年知道自己被下人诬陷,继母又利用下人的供词盅惑父亲,欲置自己与万劫不复之地,他站在父亲和继母面前不肯跪下,大义凛然地质问父亲:“爹爹相信孩儿是那种阴险卑鄙之人吗?” 陶员外装腔作势地说: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是邢妈妈亲眼看到你幼弟自你手中掉到井里去的,这个你如何解释? 思年淡定回答:“邢妈妈说的就一定是真话吗?谁能证明她没有撒谎呢?” 陶员外一愣,旋即想到当爹的万万不能让儿子问倒,便反问道:“那谁又能证明你是无辜的呢?” “弟弟掉到井里去的时候我和思婷在附近摘菜,思婷可以证明弟弟不是从我手里掉到井里的。” 陶员外便吩咐下人:“把小姐叫来。” 下人答应着,刚要去叫,高氏阻止道:“不行,老爷,思年思婷乃是一母所生,他们平时就好得外人插不进手去,这种事情让思婷来给他作证,你想思婷会说不利于她亲哥的大实话么?” 陶员外一听也是,便叫下人回来,又对儿子说道:“思婷不能证明你无辜,你还有其他证人吗?” 思年看着继母脸上难以抑制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再看看一脑子浆糊的爹,心中无比凄凉,便万分绝望地对父亲说道:“没有了,当时院子里只有我和思婷还有邢妈妈和弟弟我们四个人,再没有其他人。” 陶员外其实也不傻,他只是不愿意为了维护原配的孩子而惹现在的妻子不高兴,便想走个过场安抚一下高氏,便训斥陶思年:“你和思婷年幼失母,多亏了你的继母,我们的家才有个家的样,父母双全,姐妹兄弟都在,你和思婷也能有口热饭吃,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连弟弟都看不好,多亏你弟弟命大,要是你弟弟因为你年幼夭折的话,你这辈子还能活踏实吗?” 陶思年含着泪问父亲:“爹爹,你为什么不问问母亲心里踏实不踏实,她如此对待别人的儿女,为了一己之私利,不惜含沙射影、血口喷人,就不怕到了阎罗殿中进那拔舌地狱吗?” 高氏心虚,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她一胳膊把八仙桌上的茶具都扫在地上,大骂陶思年:“好你个不肖子孙,竟敢诅咒自己的母亲下地狱,老爷,你这个宝贝儿子长大了,翅膀变硬了,连父母都敢诅咒了,再不严加管教就要骑到爹娘头上来了,老爷你还等什么?” 陶员外心烦意乱,训斥家丁:“你们这些吃闲饭的还伫在那里干什么,卖甘蔗吗?赶紧打二十棍子,叫他收收气性,打完了拉回他自己屋里去。” 第2章、长风镖局 陶思年的腿上屁股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被下人扶回房间后,只能在床上趴着,思念着已经过世的母亲,默默流泪。思婷不知道哥哥被打的事,见哥哥被下人搀着回来才知道哥哥被用了私刑,她含着泪给哥哥脱衣裤上药,拧来温水毛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渍与泥渍,给他找换洗的衣裳。 思年见妹妹进自己的房间便强忍住了委屈与悲愤,待妹妹收拾停当,他便笑着对妹妹说:“我这屁股上能不能留疤?疼我倒是不怕,我就是怕屁股上留了疤会被你将来的嫂嫂取笑。” 思婷本来是哭着的,听哥哥这么一说,破涕为笑,嗔怪道:“都这节骨眼上了,哥哥竟然还在担心嫂子的事情,哥哥的脸皮未免太厚了些?” 思年看见妹妹笑了便放宽心了,说道:“脸皮若是薄了,也活不到今日啊,妹妹以后也得以哥哥我为榜样,不要轻易心就伤了,总是伤来伤去的话,这心就跟马蜂窝一样,上面全是洞了,知道吗?” “知道,可是你到底为什么挨得打,我还是不知道?” 陶思年叹口气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是男孩,将来是要跟继母生的弟弟分家产,继母容不下我。” 思婷想了想说道:“我倒是不会跟你们分家产,可是继母还不一样容不下我。” “到底还是有区别的,继母容不下你三分,能容下你七分,容我却是一分都容不下,思婷,我想好了,咱们家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土财主罢了,就我们家的这点子家业我也不想跟思源争了,我想去投军,去加入戚继光将军的戚家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等我伤好了我就走,离开这个家,自己去给自己挣一个前程出来,不为光宗耀祖,只为你的嫁妆,还有我的前程。答应我,先替我保密,好吗?” 思婷又难过起来:“哥哥,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可怎么捱,父亲不管咱们,继母又那么苛刻,若不是你,我早就想随母亲去了。” 思年握着思婷的手,安慰道:“好妹妹,我现在已经十五岁,你十三岁,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有你的乘龙快婿,我也会有我的红粉佳人,我们总归是要分开的,我是不想窝在这个小宅院里为了那点子蝇头小利跟一个妇道人家争得跟乌眼鸡一样,天高地阔,欲往观之,我想走出家门,去看远方的山,远方的水,远方的人,等我在外面安顿好了,我回家来接你一起出去好不好?” 思婷抽噎着点了点头。 “我养伤的这几天,妹妹就替我收拾收拾包裹吧,我走的时候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连爹爹都不告诉吗?” “不告诉了,他有新的妻子,新的儿子,新的家,他已经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对我来说,妹妹你才是我的家,你在这里,我的家就在这里,你嫁出去了,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 “哥哥,你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哥哥出去就是为了你我,我估计继母不会为你准备多少嫁妆的,我要出去给你挣,我要我的妹妹风风光光地出嫁,我要妹妹的婆家不敢小看你,我要让妹夫知道他敢对我妹妹不好,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思婷又被逗笑,嘲讽他:“只怕你有了嫂嫂,也像父亲娶了高氏母亲一样,眼里只有媳妇,别说是妹妹了,亲娘都未必好使。” 思年拍着胸脯很自信地说道:“不会的,哥哥的正义感会超越男女之情的。” 过了半个月,陶思年的皮肉痊愈了,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妹妹给他收拾好的包裹,离家出走了。 他一直往东走,一路打听,打听哪里有军队驻扎。 这天,他正在一条小道上匆匆地往前走着,后脑上冷不丁被人打了一个闷棍,醒来后才发现包裹不见了,连外穿的大褂和鞋子都被人脱走了,这才明白,自己这种落单的行人被歹人给劫了。他只能穿着一身薄薄的底衣赤着脚继续往前走,见到行人,能要口吃的就要口吃的,找不到人要吃的就摘点野果吃,即使是这样也填不饱肚子,后来又淋了一场雨,着了些凉,可谓是饥寒交迫,走着走着,支撑不住,一头栽到在路中央。 一只镖队押着十几辆镖车浩浩荡荡走来,每一辆镖车上都插着一只小旗子,旗子上写着“长风”两个字。 一个镖师眼神好,远远地看见前边路上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便汇报镖头:“头,前边似乎有“恶虎拦路”。” 经镖师指引,总镖头也发现了前边路上有路障,刚想喊江湖黑话,忽然察觉不对劲,那个人形的东西怎么像是一具死尸毫无生气,一动不动,便派一个年轻镖师过去看看虚实,镖师一会儿就颠颠颠跑回来报告总镖头:“头,不应该是劫镖的,倒像是一个快要不行了的小乞丐,连个外衣和鞋子都没有,还有一口气,我晃了晃,也没晃醒,兴许是病昏了或者饿昏了。” 总镖头吩咐镖行伙计赶紧支锅熬了一碗面汤,撬开陶思年的嘴给他灌进去,肚子里有了饭食,陶思年一会儿便幽幽地醒来,看见眼见若干个江湖人打扮的镖师,看见面前那个面汤碗,便知自己被人救了,他赶紧变坐姿为跪姿,磕头向人致谢,心里却还挂念着还有没有面汤了。 总镖头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兄弟,多大了?哪里人氏?总镖头一边说一边示意镖行伙计把第二晚面汤也端给小乞丐喝。” “十五,我是宁海人。”陶思年接过行伙计递过来的面汤碗,一边喝一边回总镖头。 “宁海人怎么跑这里来了,家里还有没有家人了?” “我亲生母亲死了,我爹又娶了一个继母,继母容不下我,便把我赶出来了。” 众人皆长吁短叹。 “看你这样子,是被人劫道了吧?连双鞋都没有了。” 陶思年这个亏呀,被什么样的人劫的道他都不知道,只得重重点头承认。 总镖头又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我想投奔戚家军。”脸上还带着稚嫩孩子气的陶思年认认真真地回答。 总镖头见他相貌虽然稚嫩,个子倒是不小,身材也精壮,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已经是有心想要收他做个学徒,填充一下镖师队伍,便诱导他:“去投戚家军啊,首先你的年龄就不够格,小兄弟,我这里也招人,不限年龄,也能学一身戚家军那样的本事,你可愿意来我这里?” “你们是?”陶思年还没搞清对方是一个什么组织。 “我们是台州府的长风镖局,碰上我们算你走运,要是我们再晚来一会儿,你肯定就被野狗啃吃了。”方才做侦察先锋的年轻镖师快人快语。 “镖局?镖师?总镖头。”陶思年一想到这些威风凛凛的字眼便激动不已,暗自思量:“找不到戚家军,干这一行也不错,都比较威风。” “小兄弟,你不愿意吗?” 陶思年赶紧下跪磕头,连声说道:“我愿意我愿意,各位恩公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承蒙各位恩公不嫌弃,小弟愿意加入长风镖局,追随恩公们左右。” 年轻镖师都笑起来,说道:“这位小弟你姓什么呀?” “小弟姓陶,名思年,字悯敬。” “哟,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呢,我们这里可没有那么多讲究,我们就叫你小陶好了。”年轻镖师说道。 “各位恩公,能不能给我找双鞋穿,我这脚底下都磨满水泡了。”陶思年央求道。 “还是细皮嫩肉了些,得练。”总镖头一边点头一边笑,为新收了一个学徒而欣喜。 第3章、风流债 就在浙江的陶思年命运发生巨大转折的这一年,居住在大明帝都的一位居家修行的中年道士,他的命运也发生了转折。 北京南城十里街上的一个普通院落,万客舟带着妻子茹梦遥、女儿万冬儿,一家三口正在院子里欣赏家里刚买来的白马,万客舟先把八岁的女儿万冬儿抱到马背上,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怀里搂着孩子,父女二人骑着英俊矫健的大白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兜着圈子享受骑马的感觉,万客舟贴在女儿耳边十分宠溺问:“宝贝,害不害怕?想不想爹爹带你去城外策马狂奔?” 万冬儿扶着父亲的胳膊,试图超越父亲的手去抓住缰绳,自己亲自驱使马儿,可是她的胳膊远不够长,只能扶着父亲的手臂感受缰绳的晃动,听到父亲的诱惑,开心地回答道:“想啊想啊,爹爹,我们现在就去吧,我们去城外草地上飞奔。”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母亲茹梦遥听到了,十分不满,远远地训斥他们:“不可以,这马刚牵来家,什么样的性情我们都还不知道,先在院子里熟悉熟悉,等你爹爹摸透这马儿的脾气你们再出城玩。” 万客舟见夫人发话了,便笑着对女儿说:“爹爹已经帮你打过申请了哈,咱们家的宰相不批,爹爹也没有办法,你就再等一段时间吧。” 冬儿十分扫兴,皱着眉头撇着嘴抱怨道:“娘真讨厌,成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要申请再换一个娘。” 万客舟逗弄夫人:“夫人呐,你女儿申请再换一个娘,这个奏折批不批?”? 茹梦遥哭笑不得地说道:“万老爷如果有中意的人那就换一个好了,反正我也已经老了,早有了辞官的打算了。” 万客舟又哄女儿:“宝贝,这个娘还不老,凑活着再用两年吧,过两年我们再换好不好?” 冬儿看了看母亲,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说道:“好吧,那就再用两年吧,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新的。” 茹梦遥让这爷俩儿给气乐了,数落丈夫:“姓万的,我看你也太惯着孩子了,好像普天之下只有你生了个女儿,别人都没有似的,她说想要一匹小白马,你还就真得给她买来一匹来家,拜托你看看你什么样的人家,连个大点的院子都没有,这个畜生晚上睡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冬儿抗议了:“娘,不是我想要,是爹爹一直怂恿我,问我想不想要一匹小白马,我让他问烦了,就说我想要,但是我指定要一匹小小的白马,只有我能骑,大人不能骑,爹爹还是买来一匹这么大的,他说这匹马是小马长了个大个子。” 茹梦遥笑道:“冬儿,你给我记住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这是被你爹利用了,他想养马玩,又怕我不同意,便假借你的名义买来玩。你这个爹呀,就跟过去的正德皇帝再世一样,成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玩,不玩出新花样来死不罢休。” 冬儿刚想扭头质问父亲是不是在利用她的名义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大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茹梦遥吩咐身后的宋婶过去开门,万客舟也驱着马走到大门跟前,想给来访的客人一个惊喜。 宋婶把门打开,便见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妇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站在门口,怯怯生生地问宋婶:“大嫂,请问这是万客舟万道长的家吗?” 宋婶称是,刚想问对方是什么人。那个年轻妇人便已经和骑在马上来到门前的万客舟对上了眉眼。 万客舟一看来客,目瞪口呆,顿时浑身的血液就凉了。 年轻妇人一看到高头大马上的人正是自己所要找的人,立刻欢喜雀跃,赶紧抱起身边四五岁的小男孩指着万客舟对孩子说:“秋儿,这就是你爹爹,快,快喊爹爹。” 茹梦遥此时已经来到了大门前边,正好看见妇人抱着男孩让其喊万客舟为爹爹,她气得脸色惨白,横眉冷对在高头大马上呆若木鸡的丈夫:“万客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客舟如梦初醒,慌忙从马上滚落下来,把缰绳递给闻讯赶来的宋婶的丈夫---老仆人周宁,吩咐周宁:“你牵着马,带着小姐去大门外边溜达溜达,千万不要走远。” 周宁牵着缰绳,带着冬儿去大门外边溜达去了。宋婶赶紧哄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小荷小莲回房间去玩。大门口只剩下了万客舟、茹梦遥、刚刚到访的年轻妇人和她的儿子。 妇人拽着孩子给茹梦遥下跪磕头,口中说着:“奴婢贾月给大娘请安。” 妇人带来的男孩格外乖巧懂事,赶紧给茹梦遥磕头,口中喊着:“秋儿给大娘请安了。” 茹梦遥视这母子二人如同无物,只管揪住万客舟的衣襟怒问:“万客舟,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哑巴了吗?” 万客舟心如刀割,痛苦兼无奈地抱怨秋儿的母亲--贾月:“道友,你怎么能这样呢?” 贾月流下两行热泪,哭泣道:“对不起,万道长,我知道我错了,可这孩子是无辜的,他是你们万家的骨肉,我们娘俩现在走头无路了,还请大娘给这孩子一条活路。” 茹梦遥还没有听到丈夫如何解释,她仍然抱着最后一点儿希望,希望万客舟否认这个男孩是他的儿子,然而万客舟正脸对着她,抱着她的肩膀说道:“娘子,这个贾月便是我给你讲过的我在杭州搭救过的那个道友,只是后来,我------” “够了,我不想听。”茹梦遥甩掉丈夫的手臂,怒气冲冲地往回走,万客舟也不管大门口这一对母子,紧追在夫人身后,不停地解释:“娘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也是迷糊了,娘子-----” 茹梦遥进了房间,啪地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任凭万客舟怎样拍打门板,她都不做任何回应。 贾月领着孩子来到茹梦遥的房间外边,依然拽着孩子跪下,声泪俱下地为万客舟求情:“大娘不要怨恨万道长,是贾月鬼迷心窍,明知道万道长有妻有女,贾月还妄想着以身相许,报答万道长的救命之恩,一切都是贾月的错,贾月情愿给大娘当牛做马,报答大娘的收留之恩。” 房门开了,茹梦遥拎着一个包裹,站在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贾月母子,冷冷地说道:“我怎么可能赶你出去,你生的是儿子,母凭子贵,我又没有给万家添一个男丁,就算为了万家的香火我也干不出撵走你们母子的事情。” 万客舟赶紧安慰夫人:“娘子,我一个修道之人,成天梦想的就是得道成仙,哪有想过儿孙满堂,祖坟冒烟的事情,你我之间只有一个冬儿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并不稀罕什么男丁,娘子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茹梦遥指着贾月母子问万客舟:“那你想怎么办?赶他们出去吗?” 万客舟哑口无言,如何安置贾月母子还真得好好考虑考虑,毕竟孩子是自己亲生的。 茹梦遥以为夫君在纠结贾月母子去留的问题,冷笑道:“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我心里烦得很,我要回娘家住俩天,你们商量出个结果来再去接我。” 万客舟极力劝阻夫人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娘家,奈何茹梦遥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回娘家,万客舟无奈何,只好叫来宋婶,让宋婶送夫人回去。 第4章、祸不单行 茹梦遥离开后,万客舟好不容易把心绪平静下来,开始关问贾月母子的生活,他问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过是一个出家修行的女道士,你是怎么生下这个孩子并把他抚养长大的?” 贾月抱着犯困的儿子摇晃着哄他睡觉,那孩子果然是十分省心,不一会儿就睡熟了,万客舟从贾月手中抱过那个瘦弱的像羽绒枕头一样轻的孩子,把他安置到卧室里的床上,回来后,贾月忍着悲痛讲与他听:“你离开杭州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便告别了师门,投奔了我的姨母,我姨母知道我未婚先孕,把我藏在一处别院,待我生产完才接我回来,她让我重回道观,孩子交给她抚养,几个月之前我的同门师姐发现了我藏有私生子一事,告知了师傅,师傅便将我逐出了师门,我只好又回到了姨母家,姨母告诉我说秋儿身上有难以根除的弱症,总是隔三差五大病一场,我想着这孩子可怜,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一次面,也没有和母亲一起生活过,所以我就打听着你的消息,带着这个孩子,不远千里来见你,孩子能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万一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恐怕也.......” 万客舟听闻此言,心酸不已,他流下泪来,自责道:“总是我们这些一时糊涂的人作孽,竟让这么小的孩子来承担报应,我夫人也并非恶毒之人,她就是从小娇生惯养,受不得一些委屈罢了,回头我把你和孩子的情况告诉她,她过去这段气性,慢慢也就体谅了。” 贾月不卑不亢地劝说万客舟:“万道长还是要以大娘和冬儿小姐为重,我们母子命薄,天若不可怜见的话,我们不过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罢了,恐怕冬儿小姐长大都能把我忘记,你只需为我做些近虑,无需做远忧。” 万客舟叹口气说:“我有一个姑母,一辈子无儿无女,现今寡居在姑父留给她的一所宅院里,你若是不嫌委屈的话,带着秋儿过去与姑母同住,彼此也都是个照应,每个月的生活用度我都会派老仆人给你送过去,可好。” 贾月点点头,毫无异议。 万客舟看了一眼在床上沉睡的瘦弱儿子,站起来说道:“我去把周宁叫来,等孩子睡醒了,就让周宁把你和秋儿送过去。” 他刚想往外走,便听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和贾月赶到门边,看到周宁抱着一身泥土、草屑,还在不断呻吟的冬儿往正房里跑,宋婶跟在丈夫后面跑着,也是一脸的焦急,仿佛一停下来就能放声大哭的样子。 万客舟一看就明白了:“冬儿肯定是从马上坠下来了。” 贾月和万客舟将周宁迎入室内,周宁把小姐放在安乐椅上,万客舟跪在冬儿身边焦急地问道:“宝贝,摔疼了没有,摔到哪里了,快让爹爹看看。” 冬儿小脸疼得惨白,哭着说:“爹,我的脚踝好痛,我的脚踝断了。” 万客舟撩起女儿的裤脚,发现孩子的右脚踝的确是错位变形了。他焦急地冲周宁大吼:“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一个正骨的大夫。” 周宁吓得赶紧转身往外跑,说来也巧,他还没有跑到本地的正骨大夫所开的正骨堂,便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举着匾旗,号称骨科神医的云游大夫,二话不说,把这野大夫拉到了家中,赶紧给小姐医治。 经过云游大夫的一番整饬,冬儿不再喊疼,周围的大人们方才松了一口气,万客舟这才抽出时间来询问宋婶:“你不是护送夫人回娘家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宋婶又害怕又为难的样子,不敢直视主人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夫人走到好要拐弯去娘家的岔路口,却是不肯往那边拐,硬要往城外的方向走,我问夫人到底去哪里?夫人气冲冲地说她要去普照寺落发为尼,我再三劝阻,她都不肯听我的,直往城外走,我便吓得赶紧回来告诉老爷,谁知快到巷子口的时候碰到老周牵着马缰绳带小姐遛马,我把这事情告诉我们家老周,冬儿小姐一听就急了,夺过马缰绳来便驱着马要去追赶夫人,她在前面跑,我和老周就在后面追,还没追出去多远,小姐便从马上摔了下来---老爷,小姐这里看起来没有事了,你赶紧去普照寺看看夫人吧,可别等去晚了,夫人就真的把头发给剪了。” 万客舟顾不得吩咐周宁送贾月出去,赶紧叫周宁去给他牵马,他一个人策马狂奔,冲普照寺而去,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普照寺正殿的时候,茹梦遥的头发已经剃光了。 普照寺的主持本来是不想立刻给茹梦遥落发的,然而茹梦遥一下子捐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决意要落发,主持也是个贪财的,不看佛面看银面,麻溜溜地就给茹梦遥剃光了所有头发。 万客舟跪在夫人面前,哀求:“梦遥,跟我回去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茹梦遥眼圈红了,说道:“当年我在这尊大佛面前发过誓,如果我们之间有第二个女人进来,我坚决不会与她分享夫君,也不会与她争抢夫君,我宁肯主动退出,也不要与人共侍一夫。” “梦遥,我已经安排好她的去处了,我不会和她在一起的,夫人只管跟我回去就行。” “你走吧,我和你的缘分尽了,她和你的缘分开始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你不要我,难道也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冬儿我认,但是丈夫我不会再认了,今后每隔半月让冬儿过来看望看望我,从现在起,她是我唯一的一段尘缘。”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普照寺的方丈再三提醒万客舟本寺要关门了,万客舟劝不动妻子,只好决定先回家中,改日再来规劝。 第5章、楔子---皇亲国戚 大内太监陈公公春风得意地站在参将李寻家门口,他身后站着几个年轻宦官,皆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参将李寻带领着家人迎出大门,看见现今皇上面前的红人--陈洪公公便赶紧带头下跪,口中喊着:“下官不知陈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公公恕罪。” 陈洪上前扶起李寻,容光焕发地说道:“李将军快快请起,咱家今天是来给你传喜讯的,恭贺李将军大喜临门呐。” 李寻不知陈公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着眉心问道:“陈公公,下官被皇上从前线召回来述职,我还没有面见圣上呢,何来的大喜?” “李将军今天家里没有进喜鹊吗?喜鹊没有登枝吗?”陈公公继续吊李寻的胃口,同时拿眼睛去瞥李寻的夫人身后跟着的李家两位年纪相仿的公子----十六岁的大公子李铭硕,十五岁的二公子李重郡,但是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大公子李铭硕的身上。 李寻看陈公公目光的走向,大致猜出来来是什么样的喜事,但是又不敢望高里想,只得回答:“公公说笑了,下官家里树木不多,许多年都没有见过鸟儿入林了,莫要说喜鹊,连麻雀都没见着。今儿这日头这么毒,公公还请屋里头说话吧。” 陈公公带着一帮年轻宦官进来李寻家正堂,全都落了座,看上茶,李铭硕李重郡兄弟俩在最末首作陪。这兄弟两人只差一岁,个头上难分伯仲,虽说相貌相差很大,哥哥比弟弟长得更加五官端正,不知者仍旧以为他们俩个是长相不一致的双胞胎。 陈公公扫了一眼坐在他斜对面的李铭硕,笑容可掬地对李寻说道:“李大人呐,是这么个事,原端妃娘娘所生的二公主宁安公主今年这不是年满十八周岁了嘛,皇上指派我为宁安公主选一门亲事,我向皇上举荐了李大人家的大公子,皇上多方询问之后,确定令公子着实是一表人才,于是便同意了这门亲事,我今日前来便是向李大人通报这件大喜之事,皇上叫李大人回京述职,其实就是为了给李大人结为亲家的。” 李寻听到这个从天而降的“特大喜讯”,赶紧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跪在地上,向陈公公磕头,口中喊道:“犬子愚顿,才疏学浅,怎堪受此浩荡皇恩,还请陈公公向圣上陈情,如有才德超越我儿的贵家公子,圣上还需仔细斟酌啊?” 看到自家老爷跪下,李寻的妻子,两个儿子全都从座位上下来,跪在地上,尤其是李铭硕,请求道:“是啊,陈公公,晚生到现在连书都读不明白,怎么够资格做公主的夫婿,还请陈公公据实上报皇上,不要误了公主的终身大事。” 李重郡虽然也跟父母兄弟一道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但是他察觉到了哥哥的惶恐和不情愿,便低着头幸灾乐祸地偷笑,李铭硕也察觉到了弟弟的幸灾乐祸,微微侧了侧脸,对弟弟怒目而视。 见李寻父子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喜欢呼,反而惶恐不安地推辞,陈公公不高兴了,脸上的笑容没了,阴沉着脸说道:“怎么?看不起宁安公主么?皇上把自己最宠爱的公主许配给你们家做媳妇,你们不但不叩谢皇恩,还在这里想法设法推脱是几个意思?” 李寻赶紧解释道:“陈公公误会了,借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挑公主的不是,下官只是认为自己的儿子顽劣不堪,无论相貌才德都难以匹配公主,惟恐皇上召他为婿反而令皇室蒙羞,所以,下官一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陈公公脸色略微缓解,安慰李寻:“李大人真是过虑了,你也是官场之上的人,难道就不知道景王是为了什么受封的吗?” “下官不知,还请公公赐教。” “景王被封,还不就是因为景王的生母沈贵妃亲自抚养宁安公主长大的么?沈贵妃能从一个普通嫔妃晋升为贵妃,也是因为宁安公主在端妃娘娘仙逝后交由沈贵妃抚养,沈贵妃尽心尽力抚养宁安公主平安长大,皇上感念沈贵妃的劳苦功德,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晋升沈贵妃,在我们大内皇宫,皇子皇女们也不在少数,但是只要是宁安公主身边的人,那就没有人敢斜着眼睛看一眼的,能和宁安公主婚配,那可是多少世家子弟做梦都不敢想的-----”陈公公不紧不慢地说着:“李大人,令郎到底有多幸运,你想都不敢想。” 李寻不敢再说推辞的话,只得改口:“谢陈公公指教,下官确实不知内宫之事,下官久在边疆,莫说是内廷了,即便是京城官场,下官也生疏得很,今后如有疑惑之处,还请陈公公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李大人今后就是皇上的亲家了,你们李家今后也就是皇亲国戚了,参照我朝其他驸马家的做法,李大人只需尽忠职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不营党,不结私,不贪生、不怕死,不给皇上添麻烦就是了。” “下官听命,下官一定不辜负皇上的厚托,尽职尽责,报效朝廷。” “李大人,咱家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就不在你这里聒噪了。告辞”陈公公说着便站起来,其他的宦官也都跟着站起来。 李寻与夫人以及两位公子一道送陈公公至仪门外,直到陈公公一行的身影消失方才回来。 李寻夫妇叫着大儿子来自己房间,李重郡抱着看哥哥热闹的心态也想跟着进来,被父亲一个字“滚”给骂了出去。 屋里只有一家三口了,李寻对儿子说道:“硕儿,方才我看出来了,你也不想娶皇室宗女为妻,为父和你是一样的看法,只是皇命难违,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随遇而安吧。” 李铭硕刚想回父亲的话,李夫人接过话头来:“老爷,陈公公不是说了嘛,但凡是宁安公主亲近的人,皇上的恩宠便不会差,既然如此,你们父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寻叹一口气说道:“那只是内宫里的情形罢了,到了外面就不一定这样了,我朝向来是公主不能嫁达官显贵之家,按照这个规矩,咱家硕儿配公主显然是超出标准了,怕被言官们弹劾的话,皇上给我个下马威,降我的官,削我的职,以堵幽幽之口,那也说不定,更何况哪天皇上看我们又极其可恶了,不株连公主,只惩治我们,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夫人刚刚振作起来的情绪转瞬间被夫君这句话给打压了下去。 李铭硕皱着八字眉头说道:“父亲,您能不能给皇上写上一封书信,就说儿子小时候玩耍,不小心把命。根。子给撅折了,根本就不能行人道了,这样一来皇上不就直接把我给否了吗?” 你---李夫人没想到儿子居然能想出这种没羞没臊的理由来,又羞又气,把头低下不说话。 李寻骂道:“混账东西,这种话能在你母亲面前讲吗?再说了,这一次蒙混过关了,过几年你娶了别的女人,生了孩子,让皇上知道了,我们一家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到时候你当爹的日子,就是咱们家破人亡的日子,你说话做事,怎么就不往长远里想呢?” 李铭硕陪着笑脸说道:“还是父亲大人深谋远虑,儿子目光短浅,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请息怒,孩儿再想个别的辙儿。”说完又皱着眉头认真思考,就像思考什么军国大事一般。 李寻夫妇看这个人大心不大的儿子,又气又笑,又怜又疼,关问他:“硕儿,你对公主这桩婚事可有五成的愿意?” 李铭硕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连声否定:“一成也没有,我还幻想着将来跟我的岳父大人斗斗酒,看看谁的酒量大呢,摊上个皇上当岳父,我哪里敢?” “又没个正经的。早知道我们家会摊上这种事我早就给你找个媳妇先娶进门了,终究是我慢了一步。”李夫人很自责。 “爹,娘,皇上是不是还不知道我有个兄弟,爹爹可以把重郡介绍给陈公公,介绍给皇上,就说公主大我两岁,民间没有说法,公主大老二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更何况咱家老二是个媳妇迷,成天就爱往丫头堆里钻,娘赶紧给他娶一个媳妇来家,省得老二没结婚就当爹喽。” 李铭硕只是想坑弟弟一把,能坑一把是一把,大不了坑不着,挨母亲一顿骂,不料李夫人当真了,兴高采烈地问丈夫:“老爷,硕儿说的也是,郡儿总是一副花痴的样子,有事没事就腆着脸往丫头和小媳妇们身上凑,戴安家的、包六家的为着郡儿老纠缠她家女儿的事,没少来我这里告状,真不行就先让郡儿成亲,有个公主老婆管着他,我就能省心多了。” 李寻真是恨铁不成钢,急赤白脸地抱怨道:“夫人糊涂,硕儿我都担心公主和皇上嫌恶他粗俗,郡儿若是配给公主,只怕不消半日就暴漏了我们的家教了。” 李铭硕不忍心父母忧心,便故作轻松地玩弄着腰上的白色麒麟玉佩,淡淡地笑着说:“老二可恶这是众所周知的,我有那么可恶吗?父亲为什么不问问母亲,这阖府上下,有过一个下人投诉过我吗?” 李夫人拧着和大儿子同款的八字眉认认真真想了想,十分笃定地说道:“没有,一次没有。” 李铭硕对父亲一拍手,说道:“怎么样?老爹,这下你信了了吧,我的人品绝对是靠得住的。既然公主的亲事没法退,那我就牺牲一下自己,从了就是了,娶谁不是娶,一吹蜡烛,摸着都一样。” 李寻还好,李夫人又一次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虽然捂住了嘴,也依然止不住笑声从衣袖后边传出来。 李寻见儿子这边没有什么太大的心结,况且说话粗俗,动不动就爆黄腔,便驱逐他出去。 儿子一走,李夫人便不笑了,对夫君说道:“老爷,咱们家这个老大呀,虽然呆呆愣愣的,倒真的不曾惹过什么怨愤,我日常打他骂他皆因他犯傻,做了糊涂事,可是这大是大非上他还是挺明白的。” 李寻依然愁眉不展,说道:“硕儿啊勉强算是个好孩子,就是不爱念书,夫人在家里再多管束他几年,等到结完婚,有个一儿半女,科举无望了,赶紧让他到我帐前效力,免得他一生一事无成。” “那郡儿呢?” “郡儿---”李寻更加发愁了:“郡儿不成京城的笑话那就是我对他最大的期望了。” 第6章、正文-----冬季初见 明嘉靖三十年农历三月初一,北京城郊外鹤鸣山。 杨季卿站立在通往山腰普照庵的山间石径上,举目四望:这正是一年中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季节,春光明媚,暖日融融,漫山遍野的山花烟草,仿佛每一枝每一株都倾注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微风吹过,随风摇摆,沙沙声一片,经久不消,如同遍山的草木精灵窃窃私语,低声呜咽。 杨季卿陶醉在这绮丽的春光中,他舒一口气,伸出双臂,挺起胸脯,昂起首来,面目迎着春风,双目合闭,尽心去感受这舒适的阳光、微风还有草木发出的低沉而明快的声音。 他是一个白净斯文的少年,头带方巾,身穿浅绿色长衫,外罩一件银色披风,体貌瘦削,面庞和善,时年十七,他出身官宦世家,性情极是谦和臻静。 此山山腰处所建的普照庵乃是他们杨家的家庙,每年的春天,山花盛开的季节,杨家人便隔三差五有族人过来祭拜先人,说是祭拜,游玩赏景的心更重。 时间尚早,山间石径上并无他人,待到晌午时分,来山上烧香许愿的人便会多起来,杨季卿不喜欢在人群里推推搡搡,挤来挤去,一大早便带着书童杨晨并一个家仆骑马来到山下,马匹交由家仆看管,只携了杨晨一人作伴,主仆两个游山玩水,边玩边往山腰普照庵行进。 杨晨早上没有睡饱,见主子“伸懒腰”,他也打个哈欠,顺便伸个懒腰,季卿听到他的哈欠声,并没睁眼,只是笑骂:“睡那么早还睡不饱,我也真是服了你了,拉你出来就是煞风景的,待会我进了庙里,你去找个草窠睡回笼觉去吧。” 杨晨揉揉眼睛,好生委屈:“公子,不是我说你,等晌午时分过来,游人如织,美女如云,想看东西看东西,想看人就看人,多好玩,您就是不喜欢热闹,瞧这一大清早的,您就把给我拽起来,我的魂现在还在家里头的大炕上呢。” 杨晨正要再打一个哈欠,忽然看到山上有人往下走,惊讶道:“公子你看,山上有人下来了,什么人能比我们起得还早,好像是女的,还是两个女的,还是两姑娘呢,公子你快看呀!” 杨季卿赶忙顺着杨晨所指方向看去:果然是有两个妙龄女子缓缓朝山下走来,看仔细了,那身段高挑苗条,上身穿浅绿色小短袄,下身着月牙白裙子,气度明显是主子的那个女子腿脚颇有些不灵便,好像是刚刚崴过脚的样子,一步一停顿,一步一小心,身边丫头打扮的女子一只胳膊上吊着一个柳条筐,一边扶着主子,口中不时提醒:“小姐当心。小姐慢点。” 杨季卿以为是这姑娘刚刚崴过脚的,便急急地迎上前去,不到跟前便问:“姑娘上山受伤了么?需不需要在下帮忙?” 两位女子停住脚步,抬头看向杨季卿,季卿看到跛脚女子的面孔,不由呆愣住了,只见这位身材高挑的女子不但身姿曼妙,面容更是如同神妃仙子一样秀美端庄,眉目如画,眸若星辰,若不是四周有明媚耀眼的阳光,真会令人怀疑是在梦境中见到的天神,她的发饰极为简洁,乌黑油亮的发髻上左边插一枚梅花银簪,右边一枚独颗冠顶的白色珍珠簪,耳上垂着一双。奶白色玉兰花吊坠,世人常道美人如玉,季卿却是第一次见肌肤相貌如同羊脂玉雕琢出来的美人,况且这美人也如同玉石一般清凉冷淡,抬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倒是身边的小丫头天真烂漫,笑眯眯地对季卿说:“不必了公子,我家小姐原本就脚上有旧伤,不是今天登山所致,公子赶自己的路就是了,我们慢慢往下走。”言毕主仆二人接着小心翼翼往山下走。 季卿与杨晨怅然若失,呆呆地目送两位女子缓缓离去,杨晨还呢喃道:“公子,起那么大早,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也算值了,你早给我说的话,我还能起更早,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却是一个瘸子.......” 杨季卿一心在跛脚的年轻姑娘身上,杨晨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冬儿一边走一边问丫头小荷:“这两人还在看我们吗?” 小荷回头看了一眼,回禀:“是啊,小姐,真是的,我们已经来这么早了,本来以为能赶在道上有人之前给夫人送完包裹呢,这两个人可真是没有教养,见别人走路吃力,还一个劲盯着看,就跟没有见过腿脚不利索的人一样。哎呀小姐你慢点走呀。” 冬儿脚上有多年的轻微骨疾,走得慢的话不明显,走快了以及上下山就能被人发觉,怕被人发觉耻笑,她轻易不出门,每月初一十五给在普照庵修行的母亲送用度,她和小荷都是早起早动身,早去早回,避开一众善男信女,香客游人。不料今日意外,遇到了年龄相仿的异性,正是年方二八、心思旖旎的年纪,被人这样盯着看步履窘迫的样子,心中又羞又气,着急走出那两个少年的视野,不觉脚步加快,谁知步履慌乱之下,一脚踩空,主仆二人失声惊叫着,你拉我拽,双双扑到在地上,冬儿摔在道边,小荷几乎是半个身子压在小姐身上,小荷臂上的柳条筐掉在石阶上,连摔带滚,竟然跑出去几丈远。 季卿和杨晨亲眼目睹了两个姑娘摔倒在地上的前前后后,两人赶紧奔过去帮衬,季卿帮着小荷扶起冬儿,杨晨去捡柳条筐。这一跤摔得并不严重,冬儿除了掌心和身上有点疼痛,其他并无大碍,小荷忙不迭地为冬儿拍打整理摔脏摔皱的衣服,冬儿懊恼地整理散乱的发辨。 季卿躬着身子,诚心诚意地央求:“姑娘,往下的山路还需走些时辰呢,不如我派家奴下山为姑娘雇顶轿子送姑娘回家吧。” 冬儿抬头瞥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小荷心直口快,斥责杨季卿道:“不必了,你们好好走你们的路,我们慢慢走我们的路,咱们互不干扰,倘若别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你们一定要从头围观到尾才心满意足吗?” 杨季卿根本没有围观别人出糗的心思,所以他也不知道小姑娘无缘无故发火生气是为哪般,只能偷偷去看冬儿,看看冬儿有没有生气。 冬儿见那个呆子一点儿察觉不到自己的错误,索性也不说话,转个身,背对着杨季卿,面对着路旁的山花野草,吩咐道:“小荷,反正时间尚早,我们不急着回家,我们就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说话间,杨晨已把篮子捡回来还与小荷,小荷别别扭扭地对杨晨道了声谢谢,冬儿便指着不远处一簇黄色的山菊花让小荷为她去采,把身边的杨季卿当作空气一般不做理会。 杨季卿这才感觉到自己根本不受眼前这位跛脚姑娘的青睐,他只得恭恭敬敬地道歉加告辞:“方才小生无礼,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姑娘待会下山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们先往山上去了。” 冬儿“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待到季卿主仆走远了,不再有人盯着她们瞧了,两个小姑娘方才继续赶路。 这杨季卿边走边想:“城里头也有庙庵,为何这姑娘不顾腿脚不便,定要辛辛苦苦地爬山来我家这香火院上香呢?难不成她跟我家家庙有渊源?” 第7章、即为人母,亦是僧尼 季卿来到普照庵,寺中大小尼姑都已经打扫完庭院,正在打座念经,主持出来迎接:“杨公子,您今日没有在山上玩耍么?怎么来得这么早?” “师太早,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两位姑娘,看样子是从庙里进香出去的,是一对主仆,我以为我是起得最早的,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早的。” “杨公子所说的是不是一位腿脚有点残疾但是容貌却十分漂亮的姑娘。” “正是,这位姑娘是咱家庙里的常客吗?我以前怎么从未见到过她们。” 主持微微一笑,明显压低了话音,低声说道:“杨公子,这位腿脚有些不便的姑娘姓万,单字一个冬儿,算不得是我们的香客。她家几年前有些变故,好像是父母失和,她的母亲便来到咱们庙里出家,这位姑娘每月的初一、十五一大早赶来给她的母亲送衣服鞋帽,饭食等物品,也给庙里留一些香火钱,只是上香拜佛一类的事从不曾见她烧拜过,老尼听说她的父亲是虔心修道的,兴许随着她的父亲信奉庄老也未肯知。小公子,您在路上与她攀谈过话么?” “没有没有,她下山不便,摔倒了,我扶了她一把,她却不太高兴,好像我哪里惹恼了她似的。” “哎,公子呀,可能是人家小姑娘摔倒了,出的丑都被你看到,所以就懊恼了。” “如此看来,果然是我做的不对,我就不该盯着别人一直看的。师太,那位万姑娘的母亲是哪一位师太?可否指给我一看。” “杨公子,我领着你,你偷偷瞧瞧就是了,这位师父性情也是乖僻,从不随我们下山化缘,替人烧香祈福之类的,她字写得好,抄得一手好经书,每每有人出钱请她抄写一副经书,所得的银两她也不自己拿着,都贴补寺里众位尼姑了。 主持师太领着杨季卿来到禅房门外,指着禅房东壁下一个正在闭目念经的中年尼姑低声说道:“这位师父便是小公子所见的那位万姑娘的母亲,法号安修。” 杨季卿细细端详那位中年尼姑貌相,果然与万姑娘有几分相像,身材也是欣长匀称的,虽然人已中年,却毫无发福臃肿之感,五官秀美端庄,面皮白净,双目紧闭,唯有嘴唇在翕动。 师太怕打扰众位尼姑打坐,催着季卿看看便走。 杨季卿今日见了稀奇人,听了稀奇事,已无心踏春赏景,从普照庵里出来之后带着杨晨便匆匆地下山回家了。 归到家中,拜见过母亲杨母,只字不提万冬儿的事,只是向母亲说起他方才知道自家家庙里居然有这样一位尼姑,家有儿女,有家有业,家境也富裕,放着主母的福不享,居然跑到山上出家,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他的话刚说完,在一旁坐着的嫂子马氏附和道:“母亲,这个师父我也听庵里的主持师太说起过,她家本是城南十里街的,头几年夫妻吵架,为着什么事情不太清楚,夫人呢一气之下出了家,人人都以为过不几天这位夫人气消了也就没事了,就会回去跟丈夫接着过日子,谁知道这个夫人气性好大,居然一去不复返。好在这位夫人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还是个独生女儿,出嫁时好阔绰的一份嫁妆,手里钱宽裕得很,便做了香火钱,在庙里吃住自理,每日里念经打坐,青灯古佛,倒也清静自得。家里每月好吃好用的也依然忘不了她,都经常差人去送的。” 杨母想了想,问道:“那这个师父有没有来过我们家里?” “没有,曾师太说她从不下山,我去庙里的时候曾师太给我指过,很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妇人,只是孤僻话少,凡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杨母道:“话少也是好事,庙里那帮老尼姑明面上是出家人,私底下鸡毛蒜皮,勾心斗角地比我们这些不出家的还俗不可耐。” 听到母亲对万冬儿的母亲评价不错,杨季卿竟莫名其妙地开心起来。 杨母见杨季卿一脸的欢喜模样,有些嫌恶,把脸一沉,训斥道:“一大清早的,我说怎么找不见人,原来是出去闲逛,明年就是大考,还不赶紧用功读书,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跟着你父亲出去锻炼做事去了,如今你却还像个顽童一般,成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四处闲逛,你这辈子能有你哥哥一半的成就,我和你爹黄泉重聚的时候也能有脸见他了,还在这里杵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吃点东西,用功读书。” 当着一屋子丫头仆妇的面,季卿被训斥一通,却不懊恼,恭恭敬敬、满面春风地给母亲及嫂夫人做了个揖便下去了。 马氏安慰杨母:“母亲不必生气,四弟还是年轻,玩心太重,等凤仪表妹过了门,成了亲,成了大人了,方才能定下心来,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杨母叹口气:“这光宗耀祖的事伯卿已经做到了,年纪轻轻便官至工部右侍郎,祖宗们地下有知,也该含笑酒泉了,仲卿叔卿幼年夭折,他们哥四个仅剩这俩个,本以为哥哥精明强悍,弟弟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谁知道这哥俩个差别会如此之大。伯卿一心致仕,季卿倒好,一心想当画匠,一天到晚字写得不多,画画得不少。” “母亲也不要太贪心了,先前父亲官至工部尚书,现如今父亲不在了,伯卿凭自己的本事做到现在这个官职,要是还让季卿也和哥哥一样飞黄腾达,恐怕杨家子孙辈的福都让我们这一辈给用尽。再说了,四弟虽然无心致仕,人却十分良善,前几日母亲不也听说了么,内阁大学士高大人的侄子带领一帮公子哥强买人家的祖传古董不成,变成强抢,结果闹出了人命,一帮言官几乎要把高大人的乌纱帽给弹劾掉,后来不知出了多少银子抚恤苦主,才把这事给压了下去,跟咱家来往的大户人家,纨绔子弟众多,便是伯卿年轻的时候都没少跟着他们做了荒唐事,四弟却从来不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也是难能可贵了。” 杨母还是忧心忡忡:“这孩子就是个烂好人,他分不清轻重缓急,你也知道他十岁那年跟随老爷还有伯卿去参加修黄河水道前的拜河神仪式,他亲眼看见屠户杀羊宰羊,居然痛哭不止,死活护着山羊不让屠户宰杀,老爷的仆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从河边拉走,害得老爷回来冲我发脾气,说我养的儿子阴柔寡断,妇人之仁,我说季卿是我养大的,难道伯卿是别人养大的吗,老爷这才不吭声了。” 马氏刚想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的话来宽慰老太太,管家婆子来报杨家姑奶奶派人送了一些礼物过来,忙着安排下人们去接东西,方才不提儿子们的事。 第8章、鞍前马下 话说杨季卿自从上次出游被母亲训斥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后,每日里便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在书房里呆着,杨母以为他收心了,便没有多想普照庵那边的事情。 十几天后正是三月十四日,他向母亲恳求今后每逢初一十五日准他外出游玩休息,免得天天憋在房中憋出病来,,杨母念他连续十几日没有出门,便痛痛快快地准了。 次日清晨,杨季卿早早赶到普照庵,经由寺庙主持曾师太指引,来到安修师太的房间,说明自己的身份,谎称自己母亲身体有些病疾,央求安修师太替自己母亲抄一份经书祈福,安修师太得知他是本庵大香主家的嫡系公子,不便回绝他,便答应下来。 冬儿和小荷提着一柳条筐的日常用度进来母亲房间的时候,安修师太正在低头笔耕不辍,季卿在旁边研磨伺候,这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倒十分的岁月静好。 冬儿认出了上次曾经看她摔倒的杨季卿,先是不悦,继之以不解:“这位公子,你来师太的房间做什么呢?” 季卿把母亲身体不适,央求安修师太抄经书的话又重复一遍,冬儿听了,无话可说,上来劝阻母亲:“师太,上次您不是说您手指关节疼痛得很么,你还是歇一会我来帮你抄吧!我最近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说着就要上来夺笔。 安修师太挡住女儿,冷冷拒绝:“这个你代不了手,你和你父亲一样,神佛上头,心向来不诚,抄下来也不灵的,他这个经书要得也不是很急,我方便的时候就给他抄抄,不方便的时候就算了。” 说罢仍然是低头抄个不停,好似女儿是天天来的,半月不见也不稀罕。 冬儿转头质问杨季卿:“这位公子,你一个男人家,为什么不往和尚庙里去求经,偏偏隔三差五地要往这尼姑庵里跑呢?她们虽然是出家人,到底是男女有别。” 季卿恭恭敬敬地回答:“姑娘有所不知,这普照庵本就是我们杨家的香火院,杨家三天两头地都会有人来这里烧香拜佛,我也只是他们中的一员罢了,今后姑娘见我次数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 冬儿便打趣母亲:“怪不得师太一大早起来就奋笔疾书,原来是侍奉权贵。” 安修师太如同没听到女儿挖苦一样,并不理她。 季卿向冬儿道:“姑娘,我给师太磨出的墨足够师太用大半天了,我们在这里老是讲话很是叨扰师太,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去佛堂上柱香吧。” 冬儿颇不给他情面,不假思索道:“你去烧吧,我不去,你们家的香火不灵,烧了也白烧。” 她说这话时偷偷看了安修师太一眼,眼角眉稍满满地娇俏顽皮,好像要故意讥讽 安修师太一般。 杨季卿真没料到她端庄秀丽的面容下还有如此娇俏顽皮的一面,不禁莞尔一笑,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冬儿歪着头饶有兴致观看安修师太的脸色,好像故意耍弄安修师太,想看母亲到底会不会生气懊恼,她丝毫不理会杨季卿的疑问。 略微坐了一会,冬儿便起身跟母亲告辞下山。季卿声称自己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回家还有别的事情,也向安修师太告辞,冬儿虽然极不情愿和他一道走,奈何由普照庵下山,只有一条道走,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和他一同上路。 山间小道上,杨季卿、杨晨、冬儿、小荷四个人彼此都略微有些熟悉了,不再像上次那样陌生,两个女孩子走得慢,两个男孩子也不着急,故意磨磨蹭蹭,关照女孩子们的行走速度。 杨季卿心中的疑问没有解开,还是自家香火的问题,依然追问冬儿为何说他杨家家庙香火不灵,纸烧了白烧,冬儿见他性情柔和,不招人厌,也就不再防备着他,便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呢,有一对有情人即将婚迎嫁娶,两人一起来到普照庵烧香许愿,姑娘许的愿是一生一世只爱后生一个人,愿这后生一生一世只爱这姑娘一个人,此后无论是人老珠黄还是白发苍苍,后生都不可以再爱上别人。许完愿不久,两个人就结婚了,过了没几年,两个人也有了孩子,谁料十年之后,一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找到他们家里来,说这后生几年前曾与她有过一段情,说完还从身后拖出一男孩来,当作他们曾经恩爱的证据。” 说完这些,冬儿笑吟吟地斜眼觑着杨季卿:“那个许愿的姑娘当年可是一片赤诚之心,她这一生,别的不求,只愿这心上人永不辜负她,谁知道这普照庵的佛祖当时是睡着了还是走亲访友去了,竟然一点儿没有应验。” 杨季卿自然明白冬儿说的肯定就是安修师太的故事,他支支吾吾道:“那为什么那位姑娘还要回到辜负她的佛祖身边来呢?” 冬儿也猜到这位富家子必然是已经知道了安修师太与自己的母女关系,所谓的抄写经书只是借口而已,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接近自己,她讥讽道:“可能师太每天念的也不是什么经书,而是讨伐佛祖的檄文吧。” 小荷还好,习惯了小姐的幽默,反倒是杨晨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杨季卿瞪他一眼,赶紧捂住了嘴。 四人到了山下,杨家的高头大马和万家雇来的马车都在山下等着,两人就此别过,各回各家。 四月初一的早上,冬儿和小荷又坐着雇来的马车行到山下来,两人刚掀开帘子便看见有一顶小轿子在路边侯着,杨季卿春风满面地来到车跟给冬儿做了个揖,解释道:“我看姑娘在山路上行走艰辛,便让家仆抬来家中的轿子,这样姑娘上山下山便可轻松一些,也快当。” 冬儿先是惊愕不已,然后推辞:“杨公子言重了,这条山路我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没有公子想得那么辛苦,公子若是执意这么客气的话,我以后就不好意思来了。” 杨季卿赶忙安抚:“姑娘不喜欢的话,我今后就不折腾了,可是今天轿子已经抬来了,姑娘就坐上这一遭吧,轿夫们的工钱也能拿得心安理得。” 冬儿暗自思忖:“这个人三番五次和我赶在一起上山下山?必然是打听清楚了我的出行规律才故意和我赶在一起的,罢了,也就这一次了,今后我打乱日子,我就不信你能天天来蹲守。” 冬儿坐在轿子里,小荷跟在轿子旁边,这个小丫头比冬儿还要小一岁,跟个孩子一般贪玩,一会儿看见一簇开得极为绚烂的野花便一惊一乍地呼着小姐快看快看,一会儿又嚷嚷两个轿夫走慢一点,自己跟不上趟,走得很辛苦。杨季卿安安静静地跟在轿子后面,倒像是冬儿冬儿带来的小厮了。 来到庵里,季卿借口要去拿师太抄完的经书,和冬儿一起先去安修师太房中,冬儿没说什么,倒是小荷心直口快,催促道:“公子你拿了经书就赶快走人,我家小姐还有好多体己话要跟师太讲,你这个外人在跟前我们说话好不方便的。知道吗?” 季卿连忙答应,并叮嘱轿子会一直在庵门外候着,言外之意他会等着冬儿一起下山。 两人一同走进师太房中,季卿取了经书,谢过师太便出门去了。 安修师太看见季卿和冬儿一同进来便已心生疑问,待杨季卿离开后,开口问道:“冬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跟杨家的小公子绊扯在一起了,居然这一次还是一起来的?” 冬儿还没开口,小荷笑着说:“师太,想都不用想啊,这位杨公子一定是喜欢上咱们家小姐了,上次他执意要和我们一起下山,我们走那么慢,他们也不着急,只管磨磨蹭蹭地和我们一起走,这次可好,我们来到山下的时候,人家直接抬了一顶小轿子来送小姐上下山了,真是细心体贴得紧。” 师太一听,脸色更加严肃了:“冬儿,这位杨公子可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你怎么会与他走得如此亲近,你父亲可知道这件事?” 冬儿嘟嘟哝哝道:“父亲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位杨公子我也只是上个月的今天才在下山的道路上偶遇他,第二次见到他就是上月十五日师太的房中,这一次才是第三次,我哪里会想到他会在山下带了轿子来等我呢。f我也是吓了一跳的” 小荷没心没肺地插嘴:“师太,我觉得我们家小姐的红鸾星动了耶。” 冬儿抬手打了小荷一下,嗔道:“不长记性的丫头,前几次你也说我红鸾星动了动了的,结果呢,动着动着就不动了。见个年轻男子对我示好你就胡思乱想,每次都是有始无终,你还不吸取教训,只管瞎嚷嚷。” “小姐啊,还不是那些媒婆坏的事,硬说小姐腿脚不好,就像好端端一颗白菜让虫子钻了个洞,各种挑三拣四的,气得老爷都让我爹撵出他们去。我看这位公子就不嫌弃我们,小姐对他也不厌恶,所以呀---”小荷眼珠子转了转,瞅瞅师太:“我看这位公子与小姐肯定是彼此都中意的。” 冬儿眼睛一瞪,虚张声势地掐了小荷胳膊肉一把。小荷揉着胳膊装委屈:“师太,小姐打我。” 安修师太不理会两个少女之间的打打闹闹,兀自泼凉水一般吟哦:“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又来—”冬儿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的偈语,扭头问丫头:“小荷,你听得懂师太的偈子吗?” 小荷摇摇头,明确表示没有听懂。 “你听不懂最好。”冬儿舒一口气,抱怨母亲道:“师太,你自家气性大,气量小,抓住我爹犯的一次过错就不撒手,一辈子都不原谅人家。做人不能这个样子,你得多怀念两个人在一起的美好的事情,比如春花秋月呀,夏风冬雪呀,你老念着他的不好,还恨不得我和小荷年轻轻轻就看破红尘,这可不是出家人的作风呀。你以后不要在我和小荷面前念这种偈语。” 小荷虽然不明白师太的偈语,她知道小姐跟师太还是唱反调的,于是也插嘴助阵:“就是呀,师太,小姐怎么说也是您的亲生女儿,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小姐的终身大事师太但凡能帮忙掌个眼那就掌个眼,咱家现在就小姐一个人跟独苗一样孤零零,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往后咱们家只要小姐过得好,就是全家人都过得好,小姐遇人不淑的话,我们全家都不开心的,这种事情可不敢马马虎虎,差不多就行的。” 师太嘴角抽搐了一下,末了又来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间事多有无常,你们俗世之人好自为之吧。” 冬儿虽然在年幼的时候经历了父母的感情变故,品尝过人生无常,却抵不过现在的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满脑子的风华雪月,才子佳人,更何况一直以来自家父亲便是一个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男子,言及母亲也是满心满腹的愧疚和关心,是故对男女情爱之事也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和失意。 拜别了母亲,来到寺庙门外,季卿已恭恭敬敬地在轿子旁边等候多时了,见冬儿从里边走出来,还是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来,扶冬儿入轿,冬儿见他清秀的面孔上笑容灿烂,热情纯真,不带一丝半点的大户人家子弟的骄横之气,也没有纨绔子弟的油滑与粗俗,更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子追求女子时为达目的而不顾惜脸面的作小服低的贱气,对他的好感稳步渐增。进轿的时候两人的手不小心碰了一下,更加羞赧,脸发热发烫,低着头赶紧钻进轿子里,免得被小荷看到。 待到坐安稳了,感觉坐垫下面有东西硌着,翻出来拿在手里,原来是一本略有些陈旧却依然整洁的《诗经》,她拿起书来翻了一遍,在《关雎》一篇发现了夹带的纸张,本来以为会是书信,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十分精美的插画,受限与纸张面积,画幅很小,画面却精致用心到极致,这是一幅画工十分精湛细致的工笔画,主题便是《关雎》,画面下方有一个年轻男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做白日梦,画面上方被云雾烘托着的便是年轻男子的“白日梦”内容:一位窈窕淑女在一叶扁舟上采集着所谓的“荇菜”。细看画面上年轻男女的面容,莫要说嘴角眉梢的线条精致入微了,连两人的睫毛都粒粒可数,两人衣服上的褶皱也非常符合各人所处的环境。 冬儿见过大幅面的上乘画作,这么小幅面的佳作还真是第一次见,即使不是出自杨季卿之手,她也会很喜欢很喜欢这幅插画,看着看着,想起绘画者的用意,她便开始脸红耳热,左想右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索性把插画留下来,揣在身上,书仍然放回原处,下轿的时候装作无事人一般与季卿主仆告辞,乘上自家雇的马车走了。 杨季卿发现冬儿留下了插画,不知道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是拿回去销毁还是留做纪念,心里惴惴不安,接下来的半个月度日如年,一会想着不该如此唐突行事,一会又想着下回见她就不再这样半遮半掩,吞吞吐吐了,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待到十五那天又一早跑到山脚下等着冬儿,左等右等,日上三竿了也不见冬儿主仆身影,差人上山问问是不是已经在山上了,杨晨回来说庵里的尼姑说了,冬儿主仆两人今日压根没有来过,季卿更加焦灼不安,后来便胡猜乱想:难不成是她生病了,身体不适所以不来上山看望师太?还是家里头有别的事情被耽误住了,来不了了,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不如亲自去她家里看看,一探究竟才会放心。 想到此,他也没有了上山的心思,带着杨晨直奔十里街万家去了。 第9章、登门造访 冬儿在自己房中漫不经心地翻着《西厢记》的话本,话本里夹着杨季卿画的插图《关雎》,不仔细看的话难以察觉那是插进去的画面。 万客舟在女儿身边来回踱步,长吁短叹。说来好笑,万冬儿的母亲茹梦遥出家为尼,这万客舟本人却是一个居家修行的道士,他有时穿道袍,有时穿便服,随心情而定。今日穿得便是一套天青色直缀长衫。 万客舟三十九岁年纪,相貌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且身材欣长,眉目疏朗、面白须净,一头又直又顺的黑发,好似天神下凡一般。年轻时数次外出游历,在杭州欠下过一笔远近闻名的风流债,周围的道友们便戏虐他为风流倜傥吕纯阳再世,招惹了西子湖畔的白牡丹。 万客舟平日里潇洒不羁,今日倒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女儿面前走来走去,絮絮叨叨:“冬儿啊,你和普照庵遇到的那个后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当真喜欢他,他也当真喜欢你,为父便找媒人替你牵线搭桥,你不要藏着掖着的,误了彼此.......” 父亲说话如此敞亮,冬儿反倒有些不乐意了,抱怨道:“爹,你催我做什么,我还没有在这个家里呆够呢,等我呆够了我再走不行吗?” “等你呆够的时候,你就成老姑娘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咱们家出过道姑,出过尼姑,再出一个老姑娘又有何妨。” “我的儿啊,街坊邻居笑话咱们家还不够吗,你还跟着自嘲,爹的心就够大了,你居然比我还心大。” 冬儿笑着说道:“爹,反正我们也堵不住街坊们的嘴,还不如跟着他们一起消遣呢,就当作乐在其中了,你说是不是啊?” 万客舟被噎得哑口无言,正尴尬,家中老仆周宁在门外轻喊:“老爷,门口有个年轻后生自称是小姐的朋友,前来给老爷及小姐问安。” 这下轮到冬儿傻眼了。 万客舟看着女儿痴傻的样子,不禁一笑,戏谑道:“居然追到家里来了,我倒要去看看这个后生何许人也,三番五次地和你一同上山下山,现在还不请自来,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老周,请客人到前厅说话。我随后就到。” 万客舟在女儿房间的落地镜前认真整理了一番衣冠便赶往前厅,赶到时杨季卿已经在那里毕恭毕敬地等候着了,见到这家主公进来,赶忙上前作揖:“晚辈杨季卿问万老先生安,晚辈前两个月上了几次山,去普照庵为家人烧香祈福,不想每次都碰上令爱,今日上山独不见了令爱,心中不安,故过来探望究竟,望老先生不要见怪,嫌弃晚辈唐突造访。” 万客舟早已听小荷的父亲老周转述过此人大致相貌如何,言行举止如何(老周则是听自己的女儿小荷所说,小荷并没有提及杨季卿的家世),对杨季卿的印象已然不差,如今见了季卿本尊,果然是眉清目秀、性情谦和的一个好后生,不由地喜上眉梢,婉转解释:“多谢杨公子挂念,家中小女今日身体略有一些不适,其实并无大碍,倒不知杨公子府上何在?” 杨季卿依然谦虚恭敬地回答:“晚辈与寡母长兄并嫂夫人一起居住在东城高盛街,家父乃是朝廷上任工部尚书杨诺,已于五年前仙世,家兄现任朝廷工部右侍郎......” 万客舟听到他的家世,沸腾的心又凉了下来,毕竟一边是小康之家,一边是高级官宦之家,纵使万客舟门第观念不强,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就算自己不阻拦,杨家必然也是阻拦的。 又是一场空欢喜。 杨季卿看到万先生的脸色逐渐黯淡下去,他不了解年长者心中的顾虑,还以为自己言谈失当,便慌忙道歉:“晚生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万望叔父大人海涵,按理说第一次上门拜访叔父大人理应有备而来,是晚生做事不周......” 万客舟为女儿着想,已有草草打发走杨季卿的意思了,忙说:“哪里哪里,杨公子能光临寒舍就已经让我们家蓬荜生辉了,我哪里还敢挑您的礼儿。杨公子应该已经知道冬儿母亲的事情,冬儿的残障也是源于这件事情,她非要骑马去追母亲,结果坠下马来,摔伤了腿脚,只怪我当年疏忽大意,相信了江湖郎中,以至于冬儿落下残障,幸好还可以走路,探望她母亲的事情一直由她来做。杨公子,冬儿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出来见你,公子还是早回吧。” 杨季卿暗说:“原来这姑娘的脚疾是这么来的呀,还以为她是天生的。” 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到了自己家后花园耳房里住着守花园角门的刘老伯,于是热情推荐:“万叔父,我家有一个老仆人,年轻时曾在辽东战场上做过军医,救治过无数伤筋动骨的士兵,正骨的手艺十分了得,现如今他年纪大了,又老又瞎,也没有子孙和家眷,家兄便安排他在我家后花园里的耳房住着,说是做个园丁照看花园,其实就是养他的老罢了,叔父信得过的话,我想请我家刘老伯来给令嫒瞧瞧,说不定经过刘老伯的诊治,令嫒就能恢复如初了呢。” 比起女儿的终身大事来,万客舟医治女儿脚疾的心更加迫切,这一年来冬儿谈婚论嫁的事情不顺利,全都毁在脚疾上,他半信半疑道:“都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看是治不好了的,杨公子还是不要打扰那位老人家了。” “万叔父,您就试一试嘛,指不定就有奇迹发生呢。我家老刘虽然又老又瞎,身体倒是很棒实,这两日我安排一下时间,带老刘过来一趟,就算没有结果,至少我们不后悔没有尝试。”杨季卿语气极其诚恳。 万客舟被杨季卿的话打动,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答应了。 “万叔父,既然冬儿姑娘没什么大碍,那晚生就先告辞了。” 万客舟心怀感激地送杨季卿离开万宅,他们都没有发觉,彼时冬儿正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静静地看着杨季卿的背影离去,直到消失在门后。 第10章、父女交心 万客舟回到女儿房间,冬儿正在写字,他在桌子旁的凳子上坐下来,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问道:“冬儿,你喜欢这个杨公子吗?” “还行吧。”冬儿没有抬头看父亲,只管一边写字一边回答。 万客舟叹口气说道:“单看这个孩子自己的话,我也很喜欢他,只可惜他的出身过于显贵,和我们差距太大,我只恐他的家人根本不同意你们二人交往---” 冬儿就像没听见父亲说话一样,一声不吭。 万客舟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爹爹的意思是,你就把和这个杨公子的相遇相识当作一次奇遇,一场惊喜,开心一段时日就行了,万万不要当了真,妄图和他有什么结果,好不好啊,孩子?” 冬儿抱怨道:“我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一个劝我看破红尘,一个教我逢场作戏,及时行乐,我不想听,爹爹你出去吧,我要拿出我自己的主意来。” 万客舟怎放心女儿自己拿主意,他不肯立刻离开,还是心平气和地跟女儿推心置腹:“你母亲教你了什么我不知道,可是爹爹并不是教你逢场作戏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对有的人,有的事情期待太深,甚至没有期待才是最好的,否则那些人,那些事达不到你期待的样子,你就会生气,就会伤心.......” 冬儿自八岁起就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对父亲的信任比对母亲的信任要多,再者她也喜欢父亲的洒脱,不喜欢母亲的枯燥无趣,父亲说的话她能听进去的还是比较多的。 万客舟见女儿在认认真真地听,更加披肝沥胆了:“孩子啊,为父其实不推崇什么终生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自己的姻缘,你当然要有自己的主张,为父今天也把我的主张讲给你听听,你若是和我不约而同,那是再好不过的,若是完全不赞成,为父也不会强求你什么。反正我也没有给你做出好的表率来,我暂且一说,你暂且一听。” “我呢,是真得想把孝旭那孩子招赘进来给咱们做上门女婿,一来你们打小就认识,我们两家彼此知根知底;二来他自幼失去父亲,母子相依为命,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也给母亲争气,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丝绸铺的大伙计,人家有一技傍身,强过我们这种没有谋生之道,只能吃老底的家庭,你觉得呢?” 冬儿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马上回应道:“爹,我知道孝旭哥哥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儿子,可是我跟他在一起不踏实,去年冯奶奶过八十大寿,请戏班子唱大戏,我和孝旭哥哥挨着坐,他说不几句话就必然言及自己母亲,左一个母亲千辛万苦,右一个母亲忍辱负重,说得我坐立不安,局促得很,似乎他母亲的千辛万苦、忍辱负重都是因我而起,也要让我来偿还一般,我忙回想自己从小到大,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没有惹他母亲生过气,若是真的有了,孝旭哥哥恐怕也会因此恼怒我,我还是离他们母子远一点比较好,我怕给他们添堵。” 万客舟知道自己的女儿若是不喜欢,无论怎样劝说她也不会勉强接受,叹了一口气,许久不再说话。 冬儿见父亲不开心地沉默着,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爹,孩儿老给你说笑,说自己大不了做个老姑娘,其实孩儿并没有在开玩笑,我当真是觉得如果是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话,倒还不如一个人孤独终老来得清心自在呢,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爹爹你吗?一辈子守着您,好像感觉也不错呀!” 万客舟忍不住笑了:“你若永远这么想就好了,不过人心都是善变的,包括你,也包括我。既然你想自己拿主意,父亲也不会强行干涉你,只是你要知道,人这一生,有些事能由得了自己,有些事却由不了自己,喜也好,悲也好,你做了之后永远不后悔才是最好。” 冬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并没有细细咂摸父亲的意思,只是觉得父亲说的话一般都不会错。 第11章、寻医找药 隔天晌午,杨季卿杨晨主仆赶着马车带来一个目盲的老人,万客舟迎至大门外面,杨季卿扶着老人慢慢下车,如同伺候自己家长辈一般,十分用心,不住地提醒:“刘伯,慢一点儿,慢一点儿....”.万客舟仔细端详这个老人,只见他面色黝黑,风霜满面,瘦骨嶙峋,衣着却干净整洁,看来杨家对待下人还是可以的。 万客舟在前面走着,杨季卿和杨晨搀扶着刘老伯,把他搀扶到冬儿的房间里。冬儿坐在床沿上,刘伯坐在床边凳子上,握着冬儿摔伤过的右脚脚踝,细细拿捏一番,琢磨了片刻,告诉万客舟:“万先生,令爱的脚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只不过是当初正骨之人处置不当才造成了关节变形的后果,待我今后每日为小姐整饬整饬,日常再精细调理,不到半年便能矫正回来。” 万客舟听闻此言,欢欣鼓舞,赶紧安排老周打酒买肉,老周的老婆宋婶置办饭菜,留刘老伯在家用午饭,刘老伯客气推辞,杨季卿则拦住万客舟:“万叔父,不用这么麻烦,我来的时候带了几个食盒子,鸡鸭鱼肉,水果点心,一应俱全。中午时候让宋婶热热就可以上桌了。” 万客舟十分羞愧,嗔怨道:“杨公子,您这就折杀老夫了,您为我家推荐这么一位老神医,老夫谢你都来不及,你还自己带着酒菜饭食过来,这让老夫真的是无地自容啊。” 季卿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冬儿,笑道:“哪里哪里,万叔父欢迎我们来就已经是对晚生的厚爱了,我其实一直害怕叔父大人不欢迎我呢。” 冬儿听到他说“害怕”这两个字,忽然就心疼他了,身份如此显贵,居然还“害怕”一个普通人家对他的态度。这份谦卑,似乎也只有杨季卿会有了。 刘老伯捏拿了一柱香的功夫,结束时嘱咐着冬儿不要急于下地走路,缓上半天再行走。万客舟便带着季卿与刘老伯去客厅用饭,席间,万客舟试探季卿:“杨公子,你年纪尚幼,在外结交朋友可曾告知家中长辈?” “万叔父,家母因我最近读书大有长进,所以在其他事上对我就十分宽松。今日外出一事我虽然已经禀报过母亲了,她都没有多问一句是什么样的朋友。” “可是令堂大人知道你认识冬儿的事情吗?” 杨季卿皱了皱眉头,拿不准:“我还没有告诉母亲,不过她有可能是知道的,我家家庙里的曾师太嘴比较碎,又隔三差五地来给我母亲请安。我母亲也爱听庙里的一些奇闻趣事。” “那令堂大人不反对你来我家看望冬儿吗?” 杨季卿羞惭地一笑,说道:“我没有告诉母亲是个异性朋友。我怕婆子丫头们取笑我。” 万客舟实指望打听杨家人对季卿和冬儿交往一事的看法,不料杨季卿还是过于憨直了些,根本没有猜测到万客舟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当着刘老伯的面儿,客万舟不好意思打开天窗说亮话,只得按耐住性子,招待客人饮酒用饭,日后再敲打追问。 回去的路上,刘老伯笑眯眯地提醒杨季卿:“小公子,今日在万家饭席上,你当真没有听懂万老爷的话么?” 季卿心中一紧,赶紧讨教:“刘伯,我的回答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不是不妥,在我看来,公子似乎是在避重就轻,答非所问。” 杨季卿咬着嘴唇,仔细回想自己都说了哪些话。 刘伯的眼睛虽然是瞎的,心倒是很明净,他笑着提醒杨季卿:“小公子,你是不是在老夫人那里避重就轻了?你一个风华正茂的公子哥,如此热心地为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寻医找药,难道只是因为你乐于助人吗?除了乐于助人,你到底对人家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季卿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问道:“刘伯,我是不是太鲁莽了?” “公子,我没有觉得你鲁莽,我只是觉得你心里有道坎不敢翻越,你到底还是有些怕,怕老夫人呵斥是不是?” “刘伯,你说的没错,可也不全对,我现在不想说那是因为我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冬儿的脚还没有治好.......” “可是公子,你得顾虑人家姑娘的名声啊,您与万姑娘现在的这个年纪,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你迟迟不给人家一个明白话,叫他们如何安心。更何况,万家姑娘的门第和您相差也不是一点半点,您手里有几成的把握呢?” 杨季卿略微有些沮丧,门第这件事情他考虑甚少,可这不代表他不了解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和严肃性。冬儿的父母,冬儿的脚疾,冬儿的门第,这一道道的坎,哪一道都能成为自己母亲反对的借口。 刘伯微笑着提醒他:“实在不行,小公子可以参考大公子的做法呀?” “大哥哥的做法?”杨季卿开始回想一段往事。 原来杨家的大公子,杨季卿的长兄杨伯卿在十八岁那年认识了一个来京城投奔亲戚的落魄人家的姑娘,那个姑娘,也就是杨伯卿现在的外室谢兰音。 当年杨伯卿已经和现在的正室马书慧立有婚约,杨伯卿性格刚强,很有主见,他决意废除与马书慧的婚约,要娶自己喜欢的姑娘为妻,后来因为父母双亲的以死相逼,他放弃了废除已有婚约的打算,按部就班地与马氏举办了婚礼,也规规矩矩地让马氏怀上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现在杨府里杨季卿唯一的侄儿杨成玉。 杨伯卿自认为给了父母和正室一个圆满的交代,从此与正室格外的相敬如宾,或者说客气疏离,反倒跟外室谢兰音恩爱非常,一连生了四个孩子,正所谓枝繁叶茂,人丁兴旺,两头拿大。 其实在和马氏结婚之前,杨伯卿就已经在谢兰音的亲戚家与谢兰音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后来杨父杨母得知后拿杨伯卿的长随田耕出气,责骂他为何不阻止自己的主子先举办完和正室的婚礼再和外室行叩拜之礼。田耕支支吾吾地回答:“公子说了,处男之身要留给自己喜欢的女人。” 后来这句话成为在杨家下人中私下里十分流行的笑话,只是大家摄于杨伯卿不怒自严的官威,无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 有哥哥真好,可以抄哥哥的作业。杨季卿这么想着,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刘伯那双瞎了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杨季卿的得意一样,笑着提醒道:“公子,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呀。” 杨季卿踌躇满志道:“我就按照哥哥的流程来好了。” 这么一想,天地之间豁然宽广。 第12章、一次别离 当天晚上,季卿暗暗吩咐杨晨第二日无论他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耽误每日送刘伯去万家为冬儿医脚疾。 第二日一早他去母亲处请安,事后,缓缓地将冬儿一事告知母亲,这杨母隔了这么多年,依然对杨伯卿年轻时私自娶外室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如今小儿子又要重新上演哥哥当年的光景。 她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我说你最近怎么读书比往日用功卖力,原来是对我用障眼法,遮盖住你和那小狐狸精暗通曲款的勾当。且不论那小狐狸精是何等人物,单是她那个母亲--安修师太便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好妇人,一个妇道人家,只因和夫婿吵个架,便放着好端端的主母不做,抛夫弃女,出家为尼,一个女人家,那里就来这么大的气性。这样的女人生的丫头,别说是想做外室,无人管束,逍遥自在,就算她肯作小服低,进我们杨家来做妾做姨娘,伺候主母,我也不许她进来。” 季卿分辩道:“母亲,人各有志,这不好评判,安修师太出家为尼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数十年的吃斋念佛、青灯古卷,可见也不是一时气愤所至。更何况子女也并非和父母如出一辄的,倘若如出一辄的话,那我和哥哥岂不就同一秉性了。母亲,不是儿子说丧气的话,凤仪妹妹志存高远,总想着有朝一日夫贵妻荣,封个诰命夫人,她这么拿尖要强的性子,和我这种胸无大志之人在一起也必然是怨偶一对。” 杨母规劝道:“孩子啊,你只怕是让那个小狐狸精迷了心智。你怎么不好好想想,咱们杨家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你外公和你舅舅大人是功不可没的,你凤仪表妹虽然屡次抱怨你不求上进,可是她也没有嫌弃过你啊,你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能对女孩子的一两句抱怨念念不忘呢?你得大气一点。” “母亲,我不是气量狭小,容不得表妹的几句怨言,我只是不想耽误凤仪妹妹。其实我如果生在普通人家的话,以我的平庸之才,恐怕只能卖画为生。我觉得我真的是配不上凤仪妹妹,凤仪妹妹必然是因为女儿之身不好意思提出解除和我的婚约,她不好意思做的事情就由我来做吧。” “不行,就算你不愿意娶凤仪,那你也不能娶那个万冬儿,她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差的不要太远才行。” 杨季卿赌气道:“大嫂嫂已经是在母亲面前守活寡了,母亲还想让小儿媳也来咱们家陪着大嫂守活寡不成?母亲不要忘记前车之鉴。” 杨母冷笑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想完全照搬你哥哥当年的做法喽?” “有何不可?哥哥不已经修成正果了么?” 杨母几乎无语,她又变换了语气规劝:“傻孩子,你以为外室就那么好纳么?当初你哥哥在外头迎娶谢氏,你嫂嫂娘家人险不曾与我家翻脸啊,要不是看在你哥前途无量的份上,他们马家是不会让我们消停的。你总得为家人着想,不能光想着你自己。” “可是母亲,我是真的不喜欢凤仪妹妹呀,我没有一天喜欢过她。” “孩子,如果你只是贪恋那姑娘的美貌,我也可以给你物色一个姿色过人的丫头做通房,先伺候着你,但是这个万家的姑娘你就不要想了。今天晚上我就挑人到你房里伺候着,从明天开始,哪里也不准去了,只准呆在家里好好温习功课。” “母亲,我不要什么通房丫头,我心里只有万冬儿一个人,一想起她,我就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忽然发现春天悄然而至,就是那种说不出的欢喜,母亲,您看在大嫂嫂可怜的份上,就不要这么固执了好不好?” “她叫冬儿,你却把她比作是春天,真是驴唇不对马嘴,我看不过是两个少男少女怀春罢了,你且退下吧,等你考上功名的时候,你若心中还记得她,就再来给我提这件事,你若是朝秦暮楚,没过几天就把她忘了,那就再好不过。我等着你的金榜说话。” 说罢,杨母起身,由丫鬟搀扶着,回内室去了,只留下季卿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前厅。 是夜,京城下起了毛毛细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冬儿用完晚饭,看了一会儿书,又和小荷说笑一会儿,正准备歇着的时候,老周在外头敲门,小荷过去问父亲何事,老周拿着一封信说道:“这是方才那个白日里带老神医过来给小姐医脚的杨晨小哥送来的,说是请小姐务必赶快阅览。” 冬儿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街心凉亭,有要事与姑娘相商,吾已在此等候,望姑娘赴会。” 冬儿看完信,脸色便凝重起来,小荷忙问:“小姐,这信上写了什么,杨晨白日里送刘伯过来的时候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他杨公子怎么没来,他也不肯说。” 冬儿也不肯说,她让小荷赶紧准备雨具,两人简单收拾一下便出了门。 来到离家不远的街心凉亭,季卿早已在此等候,天色阴沉,细雨梭梭,宽街空巷,竟不见一个往来行人,小荷与杨晨在亭外不远处各自守候自家主人,冬儿望着季卿的身影,略为迟疑,终还是款款向他走去。 虽然满心的羞愧,杨季卿还是向冬儿说出了今日与母亲商讨两人姻缘之事,他本以为冬儿听到外室这两个字会生气,也会因为大考之前两人不能往来而失落,不料听完他的讲述,冬儿神情倒是明快起来,她的眼睛弯弯的,嘴角翘翘的,笑得甜甜的,劝慰他说:“公子过谦了,你今天所做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惊喜之事,这样的惊喜除了你,也只有我父亲给过我。” 季卿很诧异:“你真的不难过吗?我今天都没能为你争取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母亲不是否决就是拖延,致使我暂时也不能告诉你行还是不行。” 冬儿想起父亲安慰过她的那番话,笑容里掺了少许委屈和伤心,她尽量知书达理地安慰杨季卿:“杨公子,我本来也没有奢望您给我答复,更不敢想象你会为我据理力争,所以不管有没有定论,我依然是很欣慰的。” 杨季卿拉起姑娘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嘱托道:“冬儿,拜托你先不要灰心,虽然往后一段时间,我可能无法频繁地过来看望你了,可是你一定要知道,我还在为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尽力争取,你好好配合刘伯的治疗,先把脚疾医好,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好了。” “若是太过艰难的话,公子就不必勉强自己了,我知道你的苦衷,还有令堂大人的苦衷,这世上的事情从来不会只合着一人两人的心愿来。我们总得体谅长辈们的想法。” 冬儿说完这番话,心忽然就感觉特别特别的痛,像有个锥子刺进去了一番,痛到想要伸出一只手去按揉它,缓解它的伤痛。 为什么心这么乖巧,却还是让它来承受这样的痛楚呢? 季卿只当这番话是冬儿在宽慰他,并不以为然:“冬儿,不要灰心,一切会变好的,毕竟我也没有提什么离经叛道、异想天开的要求,左不过是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我小时候管母亲要什么东西,往往都是三番四次才能磨来。” 冬儿凄然一笑,未发一语。和季卿相比,她是见证过世态炎凉的,这一年多来,上门提亲的媒人两只手数不过来,她们背后的男方家庭一面贪图冬儿的体貌,一面拿冬儿的脚疾及万家的家事说事,不是压低聘礼就是提高嫁妆要求,各种指划,各种算计。 万客舟父女本来就非常清高自许,见这些人精打细算、患得患失的嘴脸,把这婚迎嫁娶的心都寒了。 当杨季卿出现在她们一家人面前并且还殷勤地为她们寻医找药的时候,冬儿一度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白日梦,她希望这个白日梦就这么一直做着,不要醒,也不要有结局........ “杨公子-----”她轻声呼唤眼前这个如梦似幻般干净不世故的少年。 “不要叫我公子,叫我的名字吧。”杨季卿的声音有些许暗哑,他又向前一步,两人距离已是如此之近,冬儿的额头几乎要碰上他的下巴了。 冬儿迟疑一下,终于喊出他的名字:“季卿----,我等着你。” 夜雨似乎越下越紧了,季卿把冬儿拥入怀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希望时间能停下来,停下来,雨永远下下去,下下去,世界只有这么一个凉亭,只有一条街。 第13章、峰回路转 杨季卿与万冬儿相遇相知的这段时日,杨家长子杨伯卿正在外地巡查运河疏通的工程,季卿被禁足后半月有余,工程终于竣工。 伯卿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京城,他照例先去外宅谢兰音身边亲热温存了半日,才赶回杨府拜见母亲。 因谢兰音酷爱熏香,杨老太太的鼻子又十分灵敏,伯卿回到家中不得不先去自己房中换一身略有些霉味的便装,捣饬一番才来母亲房中拜见。 饶是如此,杨母还是能闻到杨伯卿的底衣里散发出来的浅浅淡淡的香味,她怕别人笑话她的鼻子比畜生的鼻子都灵敏,所以从不说破。 母子团聚,先是彼此问候身体安康,接着聊了一会儿伯卿职务上的事,后来便开始谈论家事。 伯卿早已迫不及待地想关问弟弟的事情了,他向前倾斜身子,更加靠近母亲,问道:“母亲,我方才回房中换衣服的时候,听成玉的娘说四弟被禁足已经半月有余了,我因急着过来拜见母亲,所以没有听内人细说分明,四弟到底犯了什么错,母亲如此大动干戈呢?” 因着杨伯卿的靠近,杨母闻到他身上的香味更明显了,她嫌弃地控诉道:“为什么呀,还不是因为他不跟你学好,净跟你学坏。” 杨伯卿一愣,反问:“母亲,这话从何说起?孩儿有什么坏处让四弟效仿了?” “他想跟你学宠妾灭妻,两头拿大呀?” 一涉及到谢兰音的事情,杨伯卿总是忍不住先替谢兰音开脱,他反驳道:“母亲,你这话就不通顺了,我既然两头拿大,那就是一碗水端平了,又何来宠妾灭妻一说,更何况兰音她也不是妾的身份呀?” 杨母一根手指指着儿子呵斥道:“你那叫一碗水端平吗?成玉的娘这么多年就只有成玉一个孩子在跟前,你那边生了几个了,我听人说第五个孩子也在道上了。” 伯卿忍俊不禁,笑着说道:“母亲,是您说的,兰音生一屋的孩子都比不过成玉这一个孙子正统,既然这样,您还计较那边的数目吗?算了,不说我的事情了,还是说季卿的吧,怎么着,难不成季卿也遇见了他的兰音不成?” 杨老夫人愤愤不平道:“对,你说的没错,他也遇到他的谢兰音了。为了娶他的谢兰音,他先是跟我商量要解除和你凤仪表妹的婚约,我不允许,直接禁了他的足,他可倒好,亲自休书一封,着那杨晨的弟弟杨午去你舅舅家送信,一面要求解除婚约,一面还画了一幅竹子节节高升的画卷送给你舅舅,都让我安排盯梢的人给截住了,我看那画画得不错,让杨午给你舅舅送去,信扣在了我手里。” 杨伯卿听到这件事情牵扯到了舅舅,神色开始黯然。 杨母没有注意到儿子神色的变化,兀自庆幸道:“幸亏我安排了眼线,要不然那封信让你舅舅看到了怎么得了......” 杨伯卿痴痴地插嘴道:“舅舅看见了也未必生气。” 杨母这才发现儿子的神色不对,惊讶道:“伯卿,你这话什么意思?” “母亲当真不知道吗?” 杨母焦躁地催促道:“当真不知,哎呀,你快说。” 伯卿看了看周围的仆人,杨母立刻会意,让身边的老仆人孙妈带着厅里的一干丫鬟们退下去。等她们都出去了,伯卿才低声说道:“母亲,舅父大人出事了。” 一听娘家人出事了,杨母立刻站起身来,面色发情,浑身战栗:“你是说你舅舅吗?你舅舅他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伯卿低下头,如丧考妣的一副样子,哀叹道:“其实舅舅不过是发了一句牢骚而已,这种事情要是放在以前的内阁首辅夏言夏大人身上,那根本就不是个事,只可惜舅舅抱怨的是现今的内阁首辅严嵩严大人。” “你舅舅他收了什么冤屈要抱怨严大人呢?” “这件事冤就冤在舅舅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抱怨。起先是杨继盛弹劾严大人结果被下入诏狱,惨死刑场,接着是杨继盛的好友王世贞替杨继盛收尸入殓得罪严大人,严大人又将王世贞的父亲王抒王总督拿入狱中,刑场处决,舅父大人同情王氏父子的遭遇,私下与人讲“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儿孙,谁人没有朋友,严阁老对王氏父子的做法未免太过份了,即便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福报着想,也不该如此决绝。”。 “你舅舅就因为说了这番话得罪了严大人了么?” “母亲明鉴,正是这一句话传到了严阁老耳中,严阁老认为我舅舅诅咒了他的子孙,正打算给舅舅一个教训呢,舅舅现在的处境岌岌可危啊。” 杨母也是又急又气,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舅舅呀,得罪谁不好,怎么就得罪了严阁老呢,亏他年轻时还杀伐决断的,人越老越妇人之仁,还管不住自己的嘴,落人这么大一个口实。不行伯卿,你得想办法救救你的舅舅,他可是你的亲舅舅,你能攀上严阁老的关系还是你舅舅牵的线呢。” “母亲,这道理孩儿知道,再说亲娘舅出事,外甥哪有等闲视之的道理。” “那你跟严阁老求过情没有?” 杨伯卿羞愧地低下头,承认道:“我本来是想去求个情的,可是在孩儿没有接触严大人的公子严世蕃之前,舅舅就已经派下人给我捎了个口信,说严大人现在杀心正盛,让我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替他出头,怕孩儿也走了王世贞的老路,这连环扣,一环接一环的,就断在舅舅那里好了,只要咱们家不倒,兴许舅舅那里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若是我们也被连累了,那就是一损俱损了。” 杨母听完,如天打雷轰一般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泪水喷涌而出,哭泣道:“话虽这么说,可是你舅舅年事已高,怕是经此一劫,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母亲不要太过悲观,长江后浪推前浪,舅舅老了,舅舅的表兄弟们却还年轻,只要熬过这一关,他日我母族的子孙们指不定还能绝处逢生,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呢。” 杨母听了这番话,渐渐停止了啜泣,压制着悲泣声,说道:“早知如此,早点把你凤仪表妹娶进家门就好了,免得她跟着父兄们受罪。” “母亲糊涂呀,这个时候就不能再提凤仪表妹和四弟的婚事了,为了前几日和严世蕃公子的谈话,我现在巴不得找一个姑娘来遮掩四弟和凤仪表妹的婚事呢,可巧四弟就弄了一个现成的来落我的口实。” 杨母眼里的泪还没有擦干,鼻子抽噎着,可怜巴巴地问:“这又是哪一出?” “是这样的,母亲,前几日,我与严大人的公子严世蕃见面,因着舅舅这个事,严世蕃故意问我:听说舍弟明年即将迎娶高大人的千金,看来我们还得再准备一份厚礼啊。我听他说话绵里藏针的口气,顿时吓得后背一身冷汗,随口胡编说最近内弟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家的女孩子,非要退掉与表妹的婚事,家母耐不住舍弟纠缠,已经决定跟高家退亲了。严公子听了这话还打趣我说退得好,要是他他也会退掉这门亲事的。” 杨母一片茫然,呢喃道:“难不成真要随了那个小狐狸精的心愿,让她和季卿结为夫妻?” “缓兵之计罢了,将来怎么样还不一定呢,母亲,说了这么半天,四弟到底喜欢上谁家的女儿了?居然连做外室的备策都能接受?看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闺女。” 杨母叹口气道:“季卿的眼光我可真是不敢恭维啊,你道他喜欢的是个什么人?居然是咱家家庙里那个抛夫弃女的老尼姑安修师太的女儿,这安修师太的家事已经是够让外人耻笑的了,偏偏这小丫头还是个残障,腿脚受过伤,走路都走不利索,就算长得漂亮又能怎样,都不好意思唤出来见人。” “母亲所言不差,她这样的情况似乎也只配给四弟做侧室,可见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姑娘。如果舅舅短期之内过不了关口,四弟的正室妻子还是要在京城的官宦人家找,就找一个成玉他娘那种好脾气的。” 杨母点了点头说道:“那可得好好地找,书慧这么好.性格的人不常见啊。” “母亲,从今日起就解除对四弟的禁足吧,让他继续跟那个女孩来往,他这年纪,血气方刚的,强压也压不住。” “好吧,就依你说的办。我累了,我要回屋休息一会儿,你且去看看季卿,顺便告诉他咱们两个人做出来的决定,凤仪的事情先不要告诉他,免得他太过高兴,我看了心寒。” 杨伯卿答应着,退了出去。 第14章、拨云见月 被禁足的这半个月里,季卿先是偷偷写信给舅舅要求解除与表妹的婚约,后来得知信件被母亲截胡,他便卯着劲跟母亲作对,先是把母亲安排给他的娇美明艳的通房大丫头媚儿撵到院子里去跟其他丫头姐妹们一起做事,然后就是称病不起,不读书不写字,不洗脸,不梳头,饭也吃得很少,就凭一口仙气吊着在床上躺着。 他院子里的仆人们急得接二连三地去跟杨母汇报,杨母正愁着下一步该怎么对付这个小儿子呢,伯卿回家结束了这一切。 杨府里和杨伯卿关系最亲密的人非弟弟杨季卿莫属,成玉虽然是杨府的长孙,杨伯卿的嫡长子,终是因为杨伯卿和马氏的感情太过冷淡疏离,杨伯卿和成玉这对父子之间的亲切感都不如和季卿兄弟二人之间来得自然妥帖。 季卿见到久别重逢的哥哥,自然是欣喜若狂的,得知哥哥已经说服母亲同意他和冬儿往来,十分惊讶地问问哥哥是如何做到的。 杨伯卿一边给弟弟收拾杂乱的书桌,一边教育他:“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啊,即使考不出功名来,游说那些读书少的人也绰绰有余。我往常劝你读书累了再画画消遣,你却总是反过来为之。?” 季卿不好意思地拦住哥哥给他收拾书桌的手,腆着脸问道:“哥哥,当初你为了娶兰音嫂嫂也是跟家里吵吵过的,怎么那时候爹娘都没有禁你的足呢,我怎么一争执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呀?” 杨伯卿看着这个心眼远没有他多的弟弟,微微一笑说道:“傻小子,以后这种事情你若是感觉到明面上争论不过父母,明里头你就不要再争执不休了,私下里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阳奉阴违你还不知道吗?” “可是我手上也没有钱啊?怎么偷偷娶冬儿呢?”杨季卿感觉很委屈。 “你以为当时我手上有钱嘛?还不是典卖了好多东西才有钱行事的?”杨伯卿感觉弟弟真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傻儿子,又笨又乖,这么想着,更加怜惜这个唯一的弟弟。 杨季卿不由地感叹道:“还是哥哥行事灵活,还严谨有计划。我真以为哥哥的作业是那么好抄的呢。” 杨伯卿拢了拢弟弟脸庞的碎发,说道:“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哥哥商量,哥哥总归是为你好的,我们都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你说是不是?” 杨季卿瞪着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杨伯卿催促他:“赶紧梳梳头,换身衣裳去拜谢母亲吧。你们也有些日子不见了。” “哥哥,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呢?” “那是因为你身上太臭了,对比的。”杨伯卿强词夺理道。 杨季卿抬起胳膊来闻闻自己腋下,自己的味道确实大了些。他赶紧换人来给他弄水洗澡,梳洗一番,穿了身刚洗过的衣裳去见母亲了。 杨母见到小儿子清清爽爽地走进来,神清气爽地给自己请安,两下里心情都十分不错。 季卿还是不知道哥哥是如何说服母亲同意冬儿跟自己来往的,再次问起详情。杨母笑着说道:“这几日我忽然感觉耳聪目明,身康体健,以往总是觉得身体沉重,四肢乏力,偏这几日浑身轻快,好似一朵羽毛一样,我就纳了闷了,遣人去庙里问曾师太可曾见过这种事情-------” 一提到庙和曾师太,杨季卿便走神想到安修师太和冬儿,杨母见他有点走神,提问他道:“季卿,你可知道曾师太是怎么说的?” 杨季卿忽然被点名,赶紧回神道:“孩儿不知,请母亲名示。” 杨母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曾师太恭喜我说这是子孙在行大善,福气报到了长辈身上,以至于我有了羽化登仙的感觉。” “行大善?是哥哥行的吗?还是成玉?”杨季卿认为这福气不但报到了母亲身上,更报到了自己的身上----自己和冬儿的事情终于被认可了。 “傻孩子,曾师太掐指一算,原来是你在偷偷摸摸行善事。” 杨季卿陷入云里雾里,迷茫地问道:“可是母亲,我最近一直在禁足,哪里都没有去,怎么可能是我?” 杨母一笑,说道:“一开始我也纳闷,后来打听这些下人们,原来是你一直在让杨晨每天送刘伯去十里街给万冬儿那个小跛子治腿脚,曾师太说了,这便是你替我们杨家行的大善了,既是善事,又福报在我身上,我再阻拦你的话,那就是逆天而行,不知好歹了。” “那凤仪表妹那里呢?”杨季卿还是念念不忘撤销婚约的事情。 杨母略略迟疑了一下,答复道:“我先给你舅妈通过气了,你舅妈倒好说,只是你舅舅和你表妹性格都比较刚烈,这件事宜缓缓告知,不宜操之过急。” 杨季卿想了想,觉得母亲的看法也对,万一凤仪表妹因这件事要死要活,他还真是不敢强行解除婚约。 解除禁足的第一天,杨季卿便给冬儿写了封手信,着杨晨送过去,约她第二日一早同去普照庵,冬儿这边看完杨季卿的亲笔信,喜极而泣,低低绰绰地哭了一会儿,便把信拿给父亲看了。 万客舟的心一直和女儿连在一起,十几天里,两个少男少女俱是度日如年,万客舟也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孩子们年轻,能把不悦写在脸上,万客舟却只能把愁绪闷在心里,不知道女儿和心上人能不能有未来,也担心安修师太因为这件事在普照庵里不得宁静。 看完杨季卿的信,万客舟长舒一口气,笑着对女儿说:“八字总算有一撇了,孩子,恭喜你啊,说不定这都是你母亲吃斋念佛给你修来的福气呢。” 冬儿刚想反驳父亲最后一句话,再一想还是算了吧,她撒娇道:“就算没有那一撇我也不怕,至少还有爹爹陪我嘛。” 万客舟捉弄女儿道:“我可不想一直陪着你,我眼巴巴地等你嫁出去我好再往前走一步。” “啊----爹爹,你不想等母亲回心转意了吗?”冬儿故作惊讶。 “如果你母亲回心转意的话,我第一个选的当然是她了,所以拜托二位明天上山的时候帮老朽探探口风,如何?”万客舟笑嘻嘻地恭恭敬敬地给女儿行了个拜礼。 “应该的,应该的。”冬儿有模有样地给父亲还礼,一面还笑盈盈地说道:“爹爹不流外人田。” 万客舟笑骂道:“臭丫头,爹爹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了,这八年我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里看孩子,终于有人接手我的营生了。” 冬儿顶嘴道:“原来是我耽误爹爹走南闯北,游山玩水了,真是罪过罪过。” 万客舟补充道:“是啊是啊,我有时候都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出家修行,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孩子,真是累赘,呵呵呵呵。” 冬儿看父亲笑得那么开心,佯装生气,抱怨道:“爹爹你太过分了,能不能把你脸上的得意掩盖一下,杨晨还在院子里呢。” “好好好,我收敛一下。”万客舟一边说着一边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次日清晨,杨季卿和万冬儿在普照庵的山下相见了,季卿在马下,冬儿在车前。 半个多月没有好好吃饭,没有晒晒日头,杨季卿以肉眼可见的进度更瘦更白了,眼神也更加明亮澄澈。冬儿开心而又腼腆地笑着望着他,他也开心快乐地望着她,望着望着,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了泪光,终于还是季卿先开口说话:“冬儿,我还以为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了呢。” 冬儿莞尔一笑,嗔怪道:“这叫什么话,又不是生离死别。” 杨季卿尴尬一笑,解释道:“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我只是怕错过。” 冬儿听他说话十分伤感,安慰他:“这一段时间你虽然不来,刘伯却是每天都去我家,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 “啊?我和刘老伯长得很像吗?没有人给我说过呀。”杨季卿故作惊奇,还装做认真思考的样子,实则为了哄冬儿笑。 杨季卿越善解人意,冬儿越感动地想哭,她勉强一笑说道:“现在我的脚已经好了很多,以前我可头疼爬山了,可是亲生母亲在上头,我又不能不来,好在腿脚已经开始给力了......” 季卿笑着,走过来,拉起冬儿的手,安慰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刘伯一定会医好你的脚的。过段时间说不定你都健步如飞了。”说罢他搀着冬儿,走上了山路。 来到山上,季卿先去殿里上香,冬儿径自来到安修师太房中,义不容辞地把季卿的母亲和哥哥同意他们在一起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母亲。 安修师太听到女儿的好消息还是一副风过无痕的样子,不悲不喜,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了,恭喜施主,贺喜施主。” 冬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不满,抱怨道:“师太,我觉得您修行修得六亲不认的,都这个时候了,还一口一个施主地叫着,把我的心都叫凉了,您就不能稍微兴奋一点儿嘛?” “我为什么要兴奋?我又不看好这种事情。”安修师太连看都不看女儿一眼,兀自冷冷冰冰地说着。 冬儿还惦记着父亲交待给他的任务,耐下心来规劝:“母亲,八年了,我父亲已经知错了,您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不会,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何况我父亲犯的那个错误也不是他明知故犯的呀。” “你回家告诉你父亲我早已经原谅他了,我现在继续留在寺庙里已经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了。” 冬儿环顾了母亲的禅房一周,疑惑道:“那是为了什么呢,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呢,就是一座矮趴趴的小山,一座不大不小的旧庙,一个小小的禅房而已,我半个月来一趟就已经看够了,母亲一辈子守着这几卷佛经坐枯禅有什么意思呢,为了供奉菩萨佛祖搞得夫离女散的,佛祖知道了都会自责的。” 安修师太叹口气说道:“你们这些俗世的人只是追求身外那个大千世界的浩瀚无边,我们修佛之人追求的是内心世界的浩瀚无边。” 到此为止,冬儿已经和母亲不在一个语言体系里了,可是她察觉不到,还是硬劝:“母亲,就借着我的事情还俗嘛,父亲多好的一个人,我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第二个像我父亲一样有魅力的人,这么好的男人不用来白头偕老,简直是暴殄天物嘛。” 安修师太毫不客气地扔过来两个字:“浅薄。” 如果是别人说自己“浅薄”,冬儿肯定会大受打击,不过她对母亲的嘲笑向来很有抵抗能力,她撅着嘴提醒师太:“母亲,你吃了八年的斋,念了八年的经,攒来的福气也够我们一家三口用一段时间了吧,更何况父亲他是真的很想念你,您就顺着我搭的台阶走下神坛嘛,您要是怕街坊邻居笑话,咱们就卖了现在的房子换个地方住嘛,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施主,贫尼还有早课要上,恕不奉陪,您慢走,不送。”安修师太下了逐客令。 “母亲,母亲----”冬儿看着师太起身离开,束手无策,只得尽力多劝几句:“您不必今天就做决定,我父亲说让您好好想想。” 安修师太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儿望着母亲单薄的背影,莫名奇妙地相信不久之后母亲一定会走出这个寺庙的。 第15章、承欢膝下 进入六月中旬,天气愈发炎热起来。有日头的地方好似火炉边,无日头的地方便像蒸笼里头,连最勤快的人都浑身懒怠,不愿多动,毕竟动一动浑身便要湿透。 一日冬儿和父亲正在自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乘凉,冬儿尝试着编补一只蝈蝈笼子,万客舟则在品加了冰的酸梅汤,杨晨打外边进来,一边擦汗一边嚷嚷:“万大叔,对不住了,我今天给您老儿带来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万客舟见杨晨满头满脸的汗,头顶直冒白气,先让他坐下,冬儿给他倒了杯凉茶。杨晨抻着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掉,喝完抹了抹嘴,将碗放下,方才说起来: “万大叔,冬儿姑娘,刘伯昨日从咱家回去就中暑了,这老人呐年纪大了啊,身体真不抗折腾,本来只是中暑,后又引起了其他的弱症,药堂的大夫嘱咐了只能在家中静养,不可以再出去颠簸受热,刘伯又惦记着冬儿姑娘的脚医治不能断续,所以我们家公子跟老夫人商量,想从明日开始每日接姑娘来我们府上医治,老夫人很痛快地就同意了,刘伯虽然身体羸弱,但正骨这点劲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万大叔和冬儿姑娘愿不愿意往那边跑。” 冬儿一听此话,内心有些慌乱,扭头看着父亲,等着父亲来决断。 万客舟看着冬儿有点儿慌,有意逗弄女儿,一面斜觑着女儿,一面答复杨晨:“既然刘老伯年老体弱,那我们就不让他来回颠簸了,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早去晚去都是去,早去早过这道坎儿,免得成天瞎琢磨。” 冬儿有些不情愿,可是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得点头:“一切都听父亲安排。” 杨晨得了准话,如释重负,万客舟让着他吃过中午饭再走,这小子说自己家公子让他得了准话就马上回去,不得耽搁,万客舟也没再强留。 杨晨走后,冬儿有点思绪不宁,便回自己屋里去了,万客舟思忖了一会儿,追了过去。 冬儿正坐在卧床前的圆桌旁心事重重地不自在呢,万客舟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怎么了?孩子,紧张还是害怕?” “爹,都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腿还没有彻底康复,怕他们笑话。” 万客舟温柔地笑了,他拉过女儿的手,鼓励她:“孩子,你应该这么想,今天的我虽然还有点遗憾,明天的我就光芒万丈了,只要你的脚好了,那你就是璞玉浑金,白璧无瑕,她们只有艳羡你的份了。” 冬儿被爹爹夸奖地十分害羞,她羞怯地笑着反问父亲:“爹,我有那么好吗?顶多就是一个完好的人罢了,哪来的光芒万丈呀?我又不是夜明珠。” 万客舟打算在吹捧女儿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继续夸赞道:“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小小的夜明珠呢,我的女儿就是太阳,把爹爹以后的日子都照得亮通通的。只怕明天我们去了杨府,杨府的人也得拿手捂住眼睛,要不然眼睛都被照瞎。” 冬儿心中的焦虑被父亲的话语一扫而空,她笑着问:“爹爹你一点儿也不计较是我们先去杨家,而不是他们先来我们家吗?” “孩子,刘伯伯身为杨府的老仆,已经分文不收地为你医治脚疾快两个月了,每天都是人家主动跑咱们家来行医,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去登门致谢的,只不过因为他们是男方,我们是女方,我不想太过主动罢了,刘伯这次染疾也算是给我们了一个机会,我们就此登门拜谢他们去。” “爹爹明天肯定会陪着我过去吗?” “我怎么可能不陪你呢,爹爹巴不得你赶紧找到下家,有人陪着你了,我就可以脱身,和李太白一样潇潇洒洒地去游山玩水呢。” 冬儿撅着嘴嗔怪道:“刚才还说我是太阳,现在又把我比成牢笼了,真是自相矛盾。” 万客舟看着女儿依然稚嫩的面孔,撅嘴“生气”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孩子,说句心里话,父亲无权无势,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没能给你抬高身价,我已经是感觉有愧与你了,我能为你的也就是拉下一张脸来去杨府谢恩了。” 父亲如此真诚,冬儿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了,她一手搭在父亲肩膀上,抚摸着,安慰道:“爹,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么多年来,家中就爹和孩儿两个人,爹喜欢清幽雅致,我何尝不喜欢这闹市隐居的乐趣呢。我之所以不计较做杨季卿的外室,其实也是很大很大的私心-------” 万客舟惊奇地看着女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在二八弱龄能有多大的私心。 冬儿望着父亲惊讶的眼神,迟疑了片刻,老老实实交待道:“我其实不想过大家庭的日子,我就想在外头过小门小户的日子。若是做那正室的话,上要迎合公婆,下要驾驭奴仆,每日里为那个庞大的家族无数的繁杂琐事殚精竭虑,日子久了,不是一脸沧桑,便是一脸算计,大家庭里的女子哪有一个省心省事的。” 万客舟听完女儿坦露“很大很大的私心”,着实是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孩子,你若把你的愿望贬低为私心的话,那父亲的私心就更重了。” 和父亲同款的惊讶表情又在冬儿脸上重现。 万客舟低头垂目,缓缓说来:“自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便一直想为你找一个上门女婿,好让你一生一世都留在父亲身边,这世上的婚嫁习俗我向来是愤愤不平的,凭什么只许男儿婚嫁后留在父母身边,诸事都有父母帮衬偏袒,女儿家却要离开自己的爹娘去别人的爹娘那里仰人鼻息,委曲求全,我就不想我的女儿在别人家里天天察言观色,夹缝求生。可是我又怕与你两情相悦之人不肯接受父亲这样的要求,反而耽误了你的姻缘,所以一直不敢跟你说我心中的想法。既然你现在碰上了这样的机缘,也算是老天开眼,随了你我的心愿了,你们的宅子也不用另寻了,直接就住在咱们家好了,我养你也如同养了一个儿子,不与你分开,不光是你,连你们的孩子都在我膝下承欢,如此美事,我可是梦到过多次。” 冬儿听完父亲这番话,心中满是惊喜与感动,她情不自禁地扑到父亲怀中,双臂吊在父亲脖子上,脸贴着父亲下巴,尽力地去蹭他胡子,开心地嗔怨:“爹,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以为我留在家里你就真的会嫌弃我呢?” 万客舟也抱住女儿,乐呵呵地说道:“不嫌弃不嫌弃,以后街坊邻居谁在咱们爷俩跟前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种酸话,我们就把他轰出去,不跟他们来往了。” 冬儿更开心了,也更加用力地搂住父亲,天气实在炎热,万客舟使劲给自己“松绑”,他掰着女儿的胳膊,想要推开她,一边掰一边嚷嚷:“不行了不行了,保持距离,保持距离,这片刻的功夫,你已经搂出我一汗了。” 冬儿不肯松,挂在父亲脖子上乐不可支,笑道:“爹爹不说我是太阳吗,我是太阳的话你就得不怕热才是。” 万客舟无奈地垂下胳膊,放弃挣扎,嘟囔道:“好吧好吧,咱们两个人就在这里捂蛆吧,使劲捂。” 天,真的是好热呀。 第16章、近水楼台 第二天早上,趁着暑气还未蒸腾起来,万客舟带着冬儿与小荷还有小荷父亲老周一同去往杨府,随行的还有临时雇的两个挑夫,挑着一个大食盒,里面装满了昨夜从京城有名的糕点房--米香园预订赶做的夏令糕点,老周提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木盒,小荷则提着一篮子药材。 进了杨府,前头有仆人来报,杨母带着马氏、季卿还有一班丫鬟仆妇早已在前厅等着,见万家一行人阵容虽然算不得豪华,却也十分体面,尤其是万氏父女二人身段高挑,玉树临风,相貌俊秀,肌肤如玉,在一群人之中绝对是鹤立鸡群,气质超然的存在,这杨府的上上下下主子仆人把以前存的怠慢之心稍稍收敛了一些,多了一些敬重。 万客舟给杨母作揖,笑道:“晚生见过老夫人,谢老夫人对小女的爱护,冬儿的脚经过刘伯的医治,已经是好了大半,晚生一直想登门道谢老夫人的,只是一直准备不周全,怕唐突了老夫人,还请老夫人谅解。” 杨母谦让道:“哪里哪里,万先生过谦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何必说这么客气的话。快快请坐。” 万客舟没有立即就座,他招手让冬儿上前给杨母行礼,杨母未见冬儿之前,总是假想冬儿长一副娇艳狐媚的精明丫头脸,又是小户人家,走路一瘸一拐,坡脚十分严重,故一直嫌弃非常,今日一见,这姑娘清秀俏丽,眉眼平和,让人想到十六七岁年纪的观音菩萨,气质如玉一般温润,如芝兰秋菊一般素雅高洁,走路迟缓,外人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她的腿脚有残疾的,一瞬之间,转变了心意,倒对她有许多好感了。 杨母赞叹道:“万先生仙风道骨,养得女儿也如同天仙下凡一般秀丽脱俗,往常季卿总是说冬儿如何如何温婉隽秀,貌如天人,我总以为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想到季卿一点儿都没有说大话呀。”言毕看了一眼立在身旁的季卿,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杨季卿被母亲的眼神鼓励,笑眯眯地看向冬儿,似乎在暗暗告诉她:“别害怕,这里没有人不喜欢你。” 冬儿感受到了季卿的鼓励,终于放下最后一点儿紧张,自谦道:“谢老夫人赏识,冬儿愿老夫人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杨母身边的丫头仆妇们也顺势纷纷祝愿杨母身体康泰,福寿万年,然而他们心里还是暗暗犯嘀咕:这位万先生女儿已如此之大,本人还如此年轻,只怕他才是个长命百岁的料儿才是。 杨府上上下下的主子仆人在等候来客期间,他们揣测万客舟会是一个一脸沧桑和皱纹的干瘦老头儿,完全没有料到本尊竟这般年轻倜傥,看相貌几乎与他们家大老爷杨伯卿同龄,容貌却比杨伯卿更加端庄俊美,身形也更加挺拔,若不是领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来,谁能相信他已年近四十。 这一屋子的丫头媳妇见万客舟风流倜傥,笑意盈盈,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纷纷为他着迷,眼神不住地他身上瞟。一个三十五六岁年纪的妇人端过一盏茶来放在他身边的小案桌上,他赶忙扶住茶盏,对那个妇人道谢,羞得那个妇人竟露出少女一般娇羞稚嫩的笑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红着脸退了下去。 早在杨府刚知道冬儿之事后不久,便有一些六根不净的好事尼姑打听仔细了万客舟的那桩风流韵事,也便是导致冬儿母亲一气之下出家为尼的祸根:冬儿幼年的时候,万客舟去南方游历,在杭州一处街巷遇见几个地痞流氓调戏一名年轻道姑,他不畏艰险,英雄救美,虽然流氓被驱散,可他也被打得七荤八素的,那道姑将他拖回家里,精心照料,中间又经历了一些是非曲折,两个人便稀里糊涂地上了床,本以为就是个一夜夫妻而已,不承想七八年后,那个道姑领着一个四五岁的瘦弱男孩找到京城来了,说那男孩就是一夜夫妻的果子,把他家原配夫人气得出了家,万客舟虽然妥善安置了道姑与儿子,不料一年后,这男孩染病去世,紧接着道姑没熬过丧子之痛,也追随儿子去了,本以为她们母子俱亡,冬儿生母能回心转意,走出尼姑庵,与丈夫再续前缘,哪成想那婆子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什么也不肯还俗了....... 杨家主仆看万客舟的眼神就如同看到了风流浪子本尊一样,虽然此人荒诞不经,可是真人真得是太赏心悦目了,这么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是可遇而不求的,不多看两眼,恐怕今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么风流标致的人物了。 这么好看的人一辈子不发生点风流韵事那简直就是辜负了老天爷赐给他的这张脸,大家一面想着他的风流往事,一面暗暗评价。 万客舟知道作为普照庵的大香主,杨家的人对万家的事情肯定是翻了个底儿朝天的,好在他心胸豁达,对这种猎奇的眼神都熟视无睹了。 他让挑夫把硕大的食盒抬到杨母面前打开,为杨母介绍这一层又一层的精美糕点:只见食盒盖子一打开,冰凉的水汽飘逸而出,原来食盒里全是一些拿冰块镇着的小瓷杯装着的冰奶酪,冰奶皮子,冰雪混碎果仁,冰糖糯米团、冰皮绿豆糕,薄荷糕等等,种类众多,在这酷暑的天气里,大家一见这些冰凉糕点,无不感受到背后有了丝丝凉意,身心舒爽。 杨母看着这些五颜六色、花样繁多的消暑糕点,称赞道:“万先生可真会买东西,人皆道雪中送炭,您这是暑天送冰呀,可好了,最近我这边的下人们接二连三地中暑,老先生买来这么多冰点,我一个老太太也不敢贪食太多,只能多少尝一点,剩下的这些不耐放的都分给这些孩子们解解馋,消消暑。”她扭头对身边一个大丫头说:“春兰,赶紧挑出一些来送到各个屋里去。” “且慢,老夫人。”万客舟阻止道:“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也得分一分的。” 说罢让老周提着小一点的木盒向前来,打开。众人再看,都是一些做工精美的瓷瓶,上下两层约有二十多个,各个都拿软木塞包裹红绸布塞住瓶口,万客舟拿出一瓶,那个被换作春兰的大丫头走过来拿去给老夫人看。 杨母从春兰手中接过瓷瓶,摘掉软木塞,一股冰甜清爽的香气从瓷瓶里溢出来,和冰点的香甜气一样,闻了也能感觉到有丝丝凉。杨母问道:“万先生,这是吃的还是抹的?” 万客舟恭恭敬敬道:“老夫人有所不知,在下年轻时修道,曾经练过一段时间的金汞丹药,后来因为练丹药的药材太过贵重,家业承担不起便不再炼制了,可是练丹期间我研读了许多药材方面的书籍,竟然学会调配一些胭脂水粉、养颜美容之类的膏液,这小瓶子里装的便是我自己调制的止汗香体膏,夏日里沐浴后用它涂抹再好不过了。” 杨母闻了闻这止汗香体膏,啧啧称赞:“嗯,就是这个味道,刚才令爱上前行礼的时候我就想我怎么闻到一种我没有闻过的香味,原来是令嫒有福气,早已用上了这么好的东西。” 杨母把瓶子递还到春兰手中,很严肃地叮嘱道:“你们这些小丫头们都给我留一瓶,别都抢没了。我老人家也是喜欢粉啊膏啊的。” 众人禁不住都笑了,说老太太喜欢那就全是老太太一个人的,没人敢抢。 万客舟同杨母坐着喝了几口茶,浅聊了几句,推说心里还惦念着刘伯的病情,剩下的一些东西是给刘伯买的补品和药材,想要亲自送到刘老伯手中,以示感谢。 杨母念及冬儿还是为着医治脚疾的事情来杨府的,便杨让季卿领着她们一行人往后花园去了。 自此之后,万家每天都着仆人周宁送冬儿来杨府后花园刘伯这里医脚疾,每次来了,季卿都屋里屋外忙前忙后帮闲,小荷偷偷跟冬儿耳语:“小姐,咱们家这未来的姑爷可真孝顺您,敢情是您前世未来得及尽孝的儿子么,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上辈子定是欲养您而您不待他了,这辈子屁颠屁颠地来伺候您这个前世的妈。” 冬儿气极而笑,扭着小荷胳膊一块肉,低声骂道:“臭丫头,统共没学几句诗文还让你用歪了,这句话只能同我讲,倘若让外边人听了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们两个,说我们没上没下。” 小荷狂点着头:“知道知道,我爹我娘使劲嘱咐我,说这世界上没有几门几户能像咱们家主人这样大大咧咧,在外面千万不要和在家里一样百无禁忌。” “你知道就好。”主仆正说话间,季卿打外边进来,一只手里端一碗冰奶酪,口里嚷嚷着请她们吃冰品,小荷赶忙接了过来,递给冬儿一碗,自己留一碗,拿起调羹就要搅和。 冬儿呵斥她:“小馋猫,你把那碗给杨公子,你和我合吃一碗。” 小荷瞪大眼睛,故作惊讶道:“小姐,应该是你和杨公子合吃一碗,我这个孤家寡人自己吃一碗呀-----你!你们是夫妻,不分彼此的。” 冬儿气得又要去拧她的胳膊肉,小荷赶紧捧着奶酪碗跑开了。她腿脚麻利,冬儿尚在康复期,怎可能追上她,只能看着她跑干着急。 季卿笑着劝冬儿:“小荷的肚子不怕凉,就让她自己吃一碗吧,你吃不下的只管剩着我来吃。” 小荷在远处墙角里打趣杨季卿:“杨公子,别人吃剩的东西你不嫌弃吗?那奶酪都成汤了。” 季卿偷看冬儿一眼,低着头红着脸,吞吞吐吐道:“我觉得汤也挺好喝的。” “哦,我明白了,小姐吃肉,公子喝汤,这样的夫妻生活才幸福。”小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冬儿真是拿她毫无办法,只好低头假装揉太阳穴,减轻头疼的样子,实则盖住自己红涨的脸。 季卿听小荷一口一个“夫妻”地乱说,不但不生气,反而心里很受用,他笑眯眯地望向冬儿,眼含情,唇含笑,如糖似蜜,如痴如醉。 第17章、一去千里 七月末的一天,万客舟收到一封浙江好友寄来的信,原来他年轻时去南方游历,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名叫淳于泽的,这位好友也是个不出家的道士,长他近二十岁,算作忘年之交了。 从南方回来后,因为家中发生变故,万客舟一直守着女儿不曾外出,和浙江好友一直靠书信来往,掐指一算,竟是十几年未见了。这位好友与今年春上染了疾病,总也医治不好,大夫断言他恐怕熬不过今年年底,让家人们为之准备后事,这位淳于泽老先生想在跨鹤西奔之前再见挚友一面,了却残生心愿。 万客舟一面为挚友性命担忧,一面叫来季卿与其商量如何照看冬儿。季卿听得万叔叔这一去来回要一个半月,便建议说:“一个半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与其天天车马颠簸,还不如在我家住这一个半月,正好我家后花园有一块花圃,种什么花草树木都活不长,索性拔了花草盖了两间屋子,尚未住人,只是存放一些物件,正好冬儿去了可以住用,离刘伯也近,省得天天按揉完脚骨少不得走动,医治效果大打折扣。” 万客舟认为他说得也有理,只是这样一来就是把冬儿托付给杨家暂时照料了,好在杨府上下对他们父女两人态度不错,他不担心女儿寄人篱下期间受任何委屈,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又去拜望杨老夫人,将女儿暂且托付在杨家。 杨母那边听得刘伯说冬儿的脚不出意外的话,再医治两个月便完好如常人,这么漂亮的人儿没了残障自然是是十全十美的人物,杨母心中十分畅意,听了万客舟远行的计划和季卿的安排,十分痛快地就同意了。 万客舟第二次来杨家拜访之前,杨伯卿便听夫人马氏说冬儿的父亲来过府上的事情,马氏向夫君描述万客舟人如何年轻俊秀,风流倜傥,更稀奇的他还是个居家修行的道士,早些年曾经炼丹,后来不练丹了反倒学会了给女儿家做粉膏霜饼的,这个夏天杨府里丫头们身上的止汗香体膏的味道便是这位居家道士调制的。 马氏还夸赞了万冬儿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优秀基因,生得标致俏丽,如同天上神女,月中仙子。杨伯卿对于内宅里媳妇婆子丫鬟们的事情向来不留心,纵使马氏把冬儿夸得如神仙一般他也不置可否,反倒是对传闻中会金石之道的老道士万客舟十分感兴趣,毕竟朝中的两个大佬-----严嵩与徐阶为了博取嘉靖帝的信任,全都刻意钻研黄老之道,杨伯卿为了沾一沾这种风气,有意会会这位亲家。 万客舟第二次来杨府这天,杨伯卿明明外头有事,想方设法推脱了出去,同母亲一道坐在家里等客人上门。 万客舟对这些官场之人毫无结交的兴趣,杨伯卿硬要会会他,他也没有办法,只得走走过场,见到杨伯卿,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口中说着:“草民万客舟见过杨侍郎大人,草民乃乡野之人,有粗陋之处,望侍郎大人不要耻笑。” 杨伯卿一见万客舟本人,果然是仙风道骨、衣袂飘飘,好像随时都能立地飞升的得道高人一般,虽然万客舟看起来比杨伯卿还要年轻俊秀,到底是长辈,杨伯卿还是随着季卿喊,叫万客舟一声叔父:“叔父大人过谦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何来耻笑一说,上次叔父大人来访,晚辈外头有事,未曾相见,实在是遗憾地很。今日一见,叔父大人果然如神仙一般风姿俊秀,气宇轩昂,我以后就叫万叔父老神仙好了,我们家能攀上万叔父这种神仙亲眷,那可是杨家修来的福分。” 万客舟谦虚道:“外像而已,杨大人千万不要太在意这个,老朽已年过不惑,还什么风姿不风姿的,真是折杀老夫了。” 杨伯卿见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中年男人总是自称老夫,不由地感觉有点好笑,打听道:“听说叔父大人会炼制金丹,不知是真是假?” “唉,那都是年轻时做的糊涂事罢了,人不疯狂枉少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叔父大人此言差矣,炼丹怎么是糊涂事呢?当今圣上就是炼丹之人,当今内阁严首辅,徐次辅都争着为皇上炼制丹药呢。照叔父的说法,朝堂之上岂不是一群糊涂虫了?” 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万客舟本来就不喜欢与这些官僚应酬,如今三句话不到就扯到朝堂上去,凭空给你扣一个讥讽朝堂的屎盆子,一场无妄之灾就此袭来,怎不让人厌恶。 万客舟耐着性子解释道:“老朽乡野之人,不知朝堂之事,如果言语不慎,冲撞了朝政,还请侍郎大人多多包含。不要跟我这个草民一般见识。” “无妨无妨,开个玩笑罢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听季卿说叔父大人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青词,如此才学,不科举不致仕真的是可惜了。要知道现在朝廷里有好多的臣僚被称为青词宰相,治国安邦之策拿不出来,写出来的青词却颇得皇上喜欢,因此而飞黄腾达。我若是有叔父这番才学,早晚有一天我也能入阁拜相了。” 又提当官一事,这杨伯卿可真是个官迷。万客舟暗暗鄙夷,嘴上却说道:“侍郎大人此言差矣,老朽只是摆弄一些诗词歌赋、荒腔野调罢了,八股文章我是一篇也做不出来的。让老朽上考场,我恐怕连个秀才都靠不出来。” 杨母出言制止道:“伯卿,你万叔父今日是来咱们家辞行的,你就不要老念叨功名这种话题了。万先生,我听说你那好友是浙江的,到底是浙江什么地方呢?” “回老夫人,是浙江台州的。” “浙江台州?”杨伯卿又开口:“台州知府淳于彬我今年四月份刚见过的,那个人本事还不错,做事靠谱,我可以给他写个帖子,叔父到他地界上,有什么事请他行个方便。” 万客舟听得心惊肉跳,因这淳于彬不是别人,正是老友淳于泽的儿子,他压根就不想让杨府知道他要去送别的好友正是台州知府的亲爹老子,官场上的事情错综复杂,有的官员党附严嵩,有的官员党附徐阶,这两个朝中大佬的关系又势同水火,万客舟不希望官场上的火烧到自己的世外桃源来,故此推辞说不用不用。 但是一旁坐着的杨季卿不晓得官场上的水有多深,他插嘴说道:“可巧了,万叔父的这位老友也是姓淳于的,好像也是个官宦人家,对不对,万叔父。” 万客舟尴尬地笑着:“对对。” 杨伯卿自言自语道:“怪哉,上次我见淳于彬,赞叹他姓氏稀奇,难得一见,他还告诉我说这个姓氏比较孤寡,整个台州只他一家,找不到同宗,甚是清冷。万叔父,看来你这个老友必是淳于知府的家人了。” 万客舟遮掩道:“我与那位老友来往数年,只是谈经论道,从不谈论彼此家人,并不知道他的子侄可否有为官之人,待我这番前去问问他便知。” 杨伯卿十分自信地说道:“管他是父子还是叔侄还是爷孙的,肯定是一家子的人,既然是淳于知府家的老人即将仙逝,那万叔父也替我捎一份祭礼吧。” 万客舟黯然答应,他也晓得此番是瞒不过去了,杨伯卿门生故吏满天下,随便问个人都能帮忙打听到,更何况过不几日,淳于泽果真跨鹤西奔的话,淳于彬便要守孝三年,到时候一切便昭然若揭。 万客舟送女儿到杨府的住处,千叮咛万嘱咐:“你母亲的用度千万不要断了,往下天越来越凉了,千万莫忘了劝她多穿衣服,我去那边很快就会写信回来,你和小荷在人家这里住着,一定要注意一言一行,不要和在我跟前一样,喜怒皆形与色,等我回来便接你们回去..........” 自打冬儿记事以来,这是父亲第一次离开她,上次离开,她还是两三岁孩童,身边有亲身母亲照顾,这次离开,身边便只有小荷与季卿两个人陪伴她了,虽然都是同龄人,到底比不得在自己父母身边恣意放纵,于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浑身止不住地颤,万客舟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后背,拍了许久,哄了许久,方才不哭了。 杨母那边派过来帮忙收拾房间的婆子看见这一幕,回去跟老太太嚼舌头:“老夫人,那冬儿姑娘也太不知道礼数了,俗话说男大避母,女大避父,都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了,居然还在父亲怀里拱来拱去的,真是太有伤风化了。” 杨母倒是十分淡定:“她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我也没按大家闺秀的标准要求她。”婆子听主母这般不计较,她们也就噤声了。 后来这件事还是传到了季卿耳朵里,季卿听了好生懊恼:“这些老贼婆真是多嘴多舌,别人怎么做和她们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这么爱搬弄是非呢,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杨晨劝解道:“公子,咱们府里头人多嘴杂,莫说是长舌妇了,就是长舌夫都是有的,一件事能让她们说出一百样情形来,你没做过的事她们都能给你编排出来说是你做的,这些下人们没少为了这种口舌是非当面对质,我都替他们脸红,” 季卿皱眉道:“怪不得冬儿对于做外室这件事情不计较,大家庭的日子就是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事情太多。好在母亲到底还是向着冬儿。” 杨晨附议道:“公子啊,要么说人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得脸皮厚一点儿,韧一点,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你见到冬儿小姐也得这么开导她,咱们府里人多事多,将来她没见识过的事情也多着呢,多少都得有点心理准备。别介被人黑了都不知道是被谁黑的。” 听了这话,杨季卿心中开始泛起无边的细细忧伤了,终了,嘱咐杨晨:“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她们主仆知道,我听着都心中恼怒,更何况她本人了。” “您放心吧,公子,这种事情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公子觉得稀罕,我还觉得没什么好稀奇的呢。这叫见怪不怪。” 第18章、归期未有期 冬儿和小荷暂住在杨府,万家留下小荷的母亲宋婶和小荷的妹妹小莲在家看家,万客舟带着老仆周宁一路疾驰而下,换了旱路换水路,二十天后到达了台州府,马不停蹄地直奔淳于家,一进老友的房间便看到对面床上躺着一个发须花白,瘦骨嶙峋的老翁,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总之是毫无声息,旁边有若干家人仆妇伺候着。 万客舟走上前去再细细地看,确实就是阔别已久的忘年交老友淳于泽老先生,记忆中他还是那个气色红润、步履矫健的老人,现在却是面色如土,气若游丝,想起十几年前二人一起游山玩水,坐地论道时的情景,好似昨日一样清晰,万客舟忍不住流下泪来,伏在老友床边,低沉唤道:“淳于兄,我来了,你可还认得我?” 淳于泽像是在遥远的梦境中听见有人呼唤他,慢慢睁开眼睛,仔细辨认了片刻时间,终于认出呼唤他的人是数十年未见的忘年之交,他灰蒙蒙的眼睛里立刻绽放出些许的神采,挣扎着要坐起来,万客舟帮着他的家人搀扶他立起身来,后背给他放一床大被子支撑着半躺半坐,待他坐好,两人的手早已经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淳于泽已经没有力气将眼皮完全抬起来,他半睁半闭着眼睛,口角流着涎水,望着万客舟,气力微弱地说着:“万老弟-----真的是你么?没想到我这幅棺材瓤子还能活着见到你。” 万客舟又使劲攥了攥淳于泽的手,红着眼睛安慰道:“老哥,可别这么说,你这才刚过花甲,离百岁还有个不惑之差呢,等您的病好了,老弟我再陪着你故地重游,再去找那个老道士辩论。” 淳于泽微微一笑,刚想开口说话,忽然就剧烈咳嗽起来,家人忙不迭地在他后背捶打,最终吐出一口粘痰来在手帕里才停歇。 万客舟怕他说话伤身,劝他好好躺着,自己来说话,他只管听着点点头就可以,淳于泽点头同意之后,家人又手忙脚乱地把他给放平了。 淳于泽的儿媳妇,台州知府淳于彬的夫人眼见得公公的气色比万叔父来之前好那么一点点,男客面前,不便久待,便向公公和客人告别,令着仆人们出去修整。 万客舟先给淳于泽说了一会儿话,都是万客舟在讲,淳于泽点头听,无非是叙说自己这十多年来的修行感悟,得道感言,后来想不出更有趣的话题来了,万客舟又从他家书架上找来一本《道德经》念给他听,以尽陪伴之情。 万客舟本来打算在淳于家府上住上两三日跟老友叙叙旧,了却老友生前心愿之后便往回赶,回家陪伴女儿的,并无逗留之意,哪知淳于泽老先生一见到忘年交的小友竟然如回光返照一般,万客舟赶到的那日早上他还躺在床上喝一点汤汤水水得以续命,晚上居然坐起来嚷嚷着肚子饿要粥喝,要吃蒸水蛋,家里头人都思忖着第一日回光返照,第二日必定要办丧事了,各个揪着个心,一副大事临头的样子,等着第二天开始操办葬礼一事。 淳于彬知府晚饭后来到客卧里悄悄跟万客舟说:“世叔,小侄见父亲今日甚是反常,恐怕明日起来家父必有不详,世叔可以在我家多住几日,等得丧事全都礼毕再行回京。” 万客舟想想也是,千山万水地都走过来了,不差这几天的,于是赶紧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说回去的日子要比原定的晚些,让她耐下性子等待,不要牵挂。 淳于家上上下下等着第二日起来四处奔走报丧呢,不料第二日早上淳于泽老先生比头一天晚上状态更好,不但要粥吃,还要吃酱菜,众人心里嘀咕:“回光返照能持续这么长时间么?敢情真的要有奇闻怪事发生?” 到了当日傍晚时分,家里人请来大夫给老太公把脉,大夫一边把脉一边皱眉头,把完后连声称奇,起身作揖对淳于彬说:“知府大人,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奇观,前几日来给太公把脉,老太公的脉搏一次比一次微弱,今日一诊,却是又稳又有力,看来,太公这一劫马上就要过去了,可喜可贺啊。” 淳于知府和万客舟听了这番话大喜过望,当即安排家人做一桌好酒席款待郎中,还不忘给淳于泽的晚饭稀粥里添了一点点肉汤。 第三日早上淳于家更加欢喜了,老太公不但多吃了一碗粥,吃完粥还要下床,下床来在屋里走了一个来回,还要再走,被家人强行扶回床上。这府里头就开始议论纷纷,说老太公的病魔肯定是被新来的客人万客舟先生驱赶走的,这万客舟先生必定是一个得道之人,再加上跟在老太公身边的一些老人早年间见过年轻时的万客舟,出于哗众取宠的心理,便向周围的人说当年的万客舟便是现在这番相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儿不见衰老,如今说是年近不惑,真实岁数还不知道有多少春秋了呢,他必定是炼出了长生不老的丹药无疑了......这些虚实参半的话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日便传遍了半个台州城。 这两日不但有淳于泽老太公的亲戚本家、好友故交前来贺喜,连台州城的大小道观得知知府家来了这么一位得道高人,纷纷派人来请万客舟到各处道观给道友们授课,传授修道心得,养生之道,益寿延年之法。 万客舟没有料到他来到台州后会有此番奇遇,真是哭笑不得,常常对来人推脱:“哪里有什么养生之道,益寿延年之法,都是些不明就里的人言过其实,万某实在是盛名之下,其实难负。” 这些人浸淫仙道之说已久,怎肯轻易相信万客舟的谦逊之词,只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请求高人指点。 与此同时淳于家老太公在鬼门关上逛了一遭,安然返回,身体康复的速度让人啧啧称奇,万客舟来后四五日,淳于泽竟能在院子里练五禽戏了。 他和万客舟一样,都是喜爱四处游历之人,如今缠绵病榻半年之多,好似做了半辈子的监狱,见日日有人来请万神仙去授道,耐不住诱惑,也煽风点火一般撺掇着万客舟带他出去走走,见见各位曾经道过别的同道中人。 万客舟禁不住老友的软磨硬泡,只得一一答应了各处邀请,少不得又修书一封寄给女儿,诉说这边发生的事情,延后返程的时间。 冬儿连续收到两封来自台州的信件,每封都做了回复,嘱托父亲在外保重身体,不必太过牵挂她,实际上父亲一再延后归期,她心中还是很不开心,这天吃完午饭,又给父亲写信,写了没几句,顿觉头脑困顿,又懒得去床上歇卧,直接趴在案桌上睡着了,小荷过来给她披了件衣服,便出去了。 季卿走进来,发现冬儿睡着,便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稍稍给她提了一下有些滑落的披褂,然后轻轻搬来一个凳子,和她紧挨着坐下,也趴在桌子上,却是不睡,只是趴着枕着胳膊侧着脸看睡梦中的冬儿。 冬儿瞌睡了一会儿就醒来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正看到季卿那明亮澄澈的眼神一直在注视着她,见她醒了,这双眼睛立刻就弯出温柔的弧度,满是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你怎么不去床上睡呢?这些趴着多不舒服!” 冬儿虽然醒了,却没有改变姿势,还是侧着脸那样趴着,说道:“上床睡还得脱鞋,麻烦。” “既然你嫌弃麻烦,那就我给你脱吧。”季卿说着就要弯腰去给对方脱鞋。 冬儿推开他的胳膊,讥讽道:“我都睡醒了你又跑来献殷勤,真是马后炮,还是明天吧。” 杨季卿坐回凳子,问道:“我看见你又给万叔父写信,不是马上要往回走了吗?还写信做什么?” 想到父亲比原先计划的要晚归,冬儿的心里便蒙上一层灰蒙蒙的不悦,她闷闷不乐地说道:“我爹原本以为淳于老伯父不日即将归西,想参加完葬礼再回来的,每想到淳于老伯父自从见到我父亲之后竟然神奇地康复了,那边的同行们以为我父亲是得道高人呢,到处有人请他去讲道。他也经不住别人苦苦哀求,到处都应了。” 杨季卿倒是喜欢万叔父晚回来,这样的话冬儿就能多在杨家住些时日。他刚露出一点儿开心的笑容,因见冬儿满面乌云,赶紧藏起自己的心情,也不太开心地问道:“多在我家住几天就是了,难道你不喜欢吗?” 冬儿叹息道:“此处虽好,终非吾家。” 杨季卿小声提醒道:“等你嫁过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冬儿深情地望着杨季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说道:“我不想住在你家,我怕你欺负我,仗着你是这个家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欺负我这个外来人。” “冬儿,看着我。”季卿掰过冬儿的肩膀,面对着她,眼中微微泛红,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举起自己的右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杨季卿以我的身家性命发誓,如若有一天,我做出对不起万冬儿的事情,我便不得善终。” 冬儿怕他发出毒誓来,已经是抬手去捂他的嘴了,却被季卿的左手给拦住了。他紧紧抓住她抬起的手腕,发完誓,放下右手,得意地微笑着看着她。 冬儿无奈地看着他,埋怨道:“我又没有逼迫你,你何苦发这么狠毒的誓,我父亲教过我,不要随随便便发毒誓,万一兑现不了,真的会反噬自身的。” “我这不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吗。”季卿解释说。 冬儿想了想,说道:“季卿,陪我到花园里走走吧,我父亲说,不开心了就多出去走走,天高地阔,心胸就能开阔。” 杨季卿点了点头。 这是八月末的一个午后,杨府后花园里的金桂花开得正浓烈,一对少年少女并肩走在金色的花丛中,秋风乍起,枝摇叶晃,如同他们第一次相逢时鹤鸣山上春风中的山草,低沉地呜咽。 第19章、黑衣少年 九月初三日是杨伯卿的生日,家中有老人,不宜大操大办,和往常年一样,杨伯卿只是邀请了年少时在同一个学堂念书的一班弟兄来家里吃茶饮酒,这帮弟兄都是他尚未考取功名之前在学堂里结拜的同窗,共用九人,按照年龄排序,杨伯卿最长,再往下依次为李滋省、刘肖成、柳西爵、范修远、林可立、于平光、丰进哲、李铭硕。 这九人中仅柳西爵和丰进哲中过举人,托杨伯卿关照,分别弄了个六七品的御史和给事中做;李滋省、范修远只考了个秀才,仍然在家苦读,期待来年中举;刘肖成、于平光厌倦了八股取士,选择了寄情山水,吟诗作赋,誓要做个作诗的风流名士;排行第六的林可立最不成器,这厮既不参加科考,也不玩弄风雅,家风又不好,前几年他父亲与一个小康人家争抢一个买卖中的婢女,指使儿子及家丁打死了竞争对手,惹上了一场官司,从此家道中落,生计困难。 杨伯卿自忖这林可立无才无德,长得还尖脸猴腮,鼠头鼠脑,做什么都上不了台面,不好给他在官府里寻个差事干,只能托他采购一些工程用料,吃点回扣,混碗饭吃,即便是这样,他也是个烂泥糊不上墙,好多土木商人也不肯跟他来往,到后来就靠打点杨伯卿的秋风过日子了。 这一伙富家子弟中除了杨伯卿的地位举足轻重外,还有一个身份略微尴尬的,也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名叫李铭硕的,时年二十四岁,其家世代承袭武职,其父现任宣府总兵官,常年在外带兵,两个儿子在家陪伴着母亲。 李总兵本指望两个儿子读书能读出点名堂来,家里能出个文官,所以从小把两个儿子当作读书种子好生培养,不料两个儿子完美地继承了父亲读书不好的基因,全都把书读得一塌糊涂。这李铭硕乃是李总兵的大儿子,书虽然读得糊涂,人长得却是器宇轩昂、仪表堂堂,只是不可以听他开口说话,他一开口便是兵油子、将痞子的味道,人高马大、英姿飒爽的俊伟姿颜瞬间破功。 在学堂的时候,李铭硕就是这帮大哥哥们的开心果,大家都喜欢拿他寻开心,直到今天状况也没有改观。 有一个光宗耀祖的爹,再摊上一副好皮囊,李铭硕的婚姻大事好得不能再好,娶的乃是当今皇上嘉靖帝最宠爱的妃子曹端妃所生的女儿宁安公主,虽说曹端妃因为独得圣宠,被皇后嫉恨,最终含冤而死,嘉靖皇帝对曹端妃的情谊却始终未减,怀着对爱妃的无限愧疚,给爱妃所生的女儿找了一个在他看来地位相貌都属于上乘的夫婿,或许在诸多的青年才俊中李铭硕并不出彩,可是在公主只能下嫁平民,不可嫁入侯门的大明,李铭硕算是有点超出标准了。 杨伯卿年少时结交的朋友就是这么一群素质高低不等、气质形形色色的家伙。 人都差不多来齐了,杨伯卿招呼着大家落座,因见林可立还未到,便把心腹田耕叫过来问道:“你林大爷怎么还没到,快出去看看迎接一下。” 田耕比主子势力,他不太情愿地嘟囔道:“我前几日去给林大爷送帖子,家里头只剩一个看家老头,说林大爷带着家人去乡下变卖田产房舍去了,还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从乡下赶回来呢。” 杨伯卿听了田耕的话,皱眉道:“这个林老六,手里头有一份生意做着,却还混不够家里人嚼裹,还要变卖乡下的田地房舍,这是烂泥巴糊不上墙。” 田耕顺势说道:“是啊,老爷,要不您和诸位爷就直接开席吧,不用等他了。没准他正在乡下点钱呢。” 杨伯卿摇头道:“不可不可,你快打发人去他家看看人到底回来没有,若是没回来就罢了,若是回来了赶紧让他骑马过来。”一面又对来了的客人们说道:“诸位兄弟先吃着茶,我们等等林兄弟。”大家唯杨伯卿马首是瞻,纷纷点头答应。 田耕耷拉着脸,不情不愿地出去找小厮跑腿,尚未踏出门槛,边听门外林可立大声喊着:“各位兄弟得罪了,林某来迟了,让各位久等。”一边说着一边踏进门来。正好与走到门前的田耕四目相对,这田耕表情甚是奇怪,又是惊讶又是厌烦,赶紧躬身给林可立做了个揖,又回到杨伯卿身边。 林可立看田耕的眼神也是怪异得很,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屑,这都是一闪而过的事情,他很快就走到了伯卿身边给大哥作揖并递上生日礼物。 杨伯卿让着林可立落座,这下人齐了,吩咐厨房上菜上酒,一桌人吃吃喝喝,谈笑风生,所言无非是一些科考举业,官场致仕,时下新作的风雅诗词之事,两个举人、两个秀才,两个名士都能切磋一二,只有李铭硕、林可立才情最差,插不进几句嘴去,便闷头吃菜喝酒,林可立酒量不行,喝酒很有节制,李铭硕却是放开了喝,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醉醺醺的了。 柳西爵见李铭硕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有心要捉弄捉弄他,便说道:“踪潜兄(李铭硕字踪潜),前几日令堂大人差人来我家寻找你,一同失踪的还有你的跟班墨戈,说你俩已经好几日不着家了,问我有没有见到你,收留你,我说没有,令堂大人不肯相信,你那几日到底上哪儿逍遥快活去了?也给我们推荐推荐呗。” 李铭硕喝得脸红脖子粗,憨呼呼、醉醺醺地笑着说:“弟前几日挂念国家边防形势,带着我们家墨戈出居庸关走了一走,看看边防无事便回来了。” 那个写诗的名士于平光为之一晒:“踪潜兄的瞎话是随口就来呀,我的家丁前几日还见你在武生街的擂台上跟人打擂呢,一连赢了好几个人,还居庸关,做梦去的吧。” 众人听了捧腹大笑。 被人戳穿,李铭硕也不懊恼,只是笑骂道:“你个死鱼头,你不当锦衣卫真是可惜了。我跑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你的眼线。” 刘肖成也来补枪:“我怎么听说咱们的驸马爷两口子吵架,踪潜兄怕公主府的管家妈妈着人来打他,吓得连自己母亲家都不敢回了,在外头东躲西藏,可有此事啊?。” 除杨伯卿外,其他的人都纷纷举手,七嘴八舌道“我也听说了。” 杨伯卿忍着笑,替李铭硕解围,笑骂这些昔日同窗:“你们这些下三滥的,从哪儿听说这些小道消息,快打住,别糟蹋了我们家李贤弟的一世英名。” 李铭硕也醉醺醺地辩解道:“没有吵架,没有吵架,借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跟公主吵架,我只是气公主的奶妈,那个老不死的管家婆,平时见不得我和公主亲热也就罢了,连我屋里的丫头她也容不得,好不容易有一个丫头敢跟我套近乎,这死老太婆还撺掇着我们家老太太把我那小丫头嫁给她患麻风病的穷亲戚,害得我那个小丫头洞房花烛夜便撞柱身亡,我那个小丫头才十七岁,活生生地就被她给逼死了,你们说这老太婆是不是欠骂?是不是老而不死是为妖。” 这李铭硕说着说着,情绪便有些激动,喝红了的眼睛里竟然泛出点点泪光。 众人不言语,唯有杨伯卿劝他:“踪潜兄,公主奶妈纵然是做的不对,她也应该由公主来教训,你只管让公主去训她便是,你若直接跑去呵斥她,那就是不给公主颜面了。公主自然会跟你闹不愉快。” 李铭硕对着最大的哥哥喊屈:“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打狗还得看主人,这道理我知道,公主也是这么训斥我的,可是我实在是在气晕头了,没管住自己的嘴,顶撞了公主,我说她虚情假意,只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舍得管教自己的心腹。为了这句话,公主也生了我的气,竟然让宫人把我给轰了出去,我怕回家再被我家老太太骂,索性在外头玩了几天才回去。” 老秀才李滋省道:“踪潜兄好福气,娶了一个温婉贤惠的公主,若是别的公主让你这么顶撞,只怕当时就屁股开花了。” 李铭硕承认:“是啊,我那公主老婆那真的是没得说,对待下人宽厚温和,她不是个多事的人,就是那个管家婆奶妈,无风也要掀三尺浪出来,打着公主的名义做了不少缺德事。” 刘肖成道:“总之还是踪潜兄命好,生在明朝当驸马,万一要是生不逢时,赶上汉唐,那些汉唐公主们各个彪悍无比,天天给你带绿帽子都不带重样的,你还不敢醉打金枝。” 众人又是一顿哄堂大笑。 李铭硕哭笑不得,向刘肖成道:“哎---吆,看不出这里还有个羡慕我的,你若羡慕我,我还真想跟你换换个,你去当驸马,我去搂着嫂嫂过日子如何?” 刘肖成气得跟伯卿告状:“宦成兄你快管管他,你看他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杨伯卿再次忍着笑,训斥李铭硕:“踪潜兄这句话的确是混账,还不赶紧自罚三杯向兴典兄赔罪。” 李铭硕真是好说话,赶紧自斟自饮向刘肖成赔罪。 其余的人还是拿着李铭硕寻开心,一直找历朝历代公主驸马的典故出来逗乐。 一直话语不多的林可立目光却一直往杨伯卿的身上瞟。 宴席才进行到一半,其他人还只是微醉,李铭硕的肚子就已经撑不下去,他起身口齿不清地说道:“诸位同窗们先喝着,李某出去醒醒酒,小个便,去去就回。”说完便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他刚一出去,林可立站起来说自己也要出去小解,顺便扶扶喝醉了的李铭硕,也跟着走出了屋子。 李铭硕是真得去了茅厕的,这林可立却翘手翘脚地朝杨伯卿书房溜去。 第20章、终身误 李铭硕释放完毕,摇摇晃晃地从茅厕里晃出来,像是鸟儿要振翅飞翔一般,举起两只胳膊原地转圈圈,他想驱驱身上的酒气和茅厕气息,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吹在他因喝酒而发烫红热的脸上,中秋的风极为凉爽,吹在他脸上十分舒服,他使劲吸一吸鼻子,微风中居然还有金桂花的香气,他便像狗一样,抽抽着鼻子,循着这香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杨家的后花园里头,走到了花园里的湖边。 “杨伯卿家果然是有钱,这金桂花本来是南方园林才能养得活的花草,北京气候这么寒冷,也不知这些花草如何过冬。“李铭硕思忖着。经过微凉的风一吹,他的酒醒掉不少,只是脸还烧烫,腿也发软,远远地看到湖里的水还算清澈,他便思忖着到湖边鞠把水洗洗脸,去去脸上的烫热。 湖边围着很多的太湖石,李铭硕寻了一块离水面最近的石头下脚站上去,刚迈上去第一只脚便听到有个女孩子在焦急地喊:“不要踩,那块石头不结实。” 他回过头来,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一位身段窈窕的姑娘在十几米开外的一株金桂树下朝他呼喊,然而此时他的第二只脚已经抬起来,迈到了那块石头上上,并且喝酒喝得腿软发飘,走路如同走在云团里,根本反应不过来,石头在他脚底下便开始摇晃,他慌张地想到了后果:“完了,今天要淹死在杨家的后花园里了。” 就在李铭硕摇摇摆摆,连人带石头马上就要落入水中的时候,姑娘跑到了湖边,抓住他空中乱舞的胳膊,使劲向后拖拽,把他拽了回来,那块晃动的石头“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李铭硕顺着姑娘拽他的方向倒过来,把姑娘重重地压在了自己身下,两个人的额头对着额头,嘴唇压着嘴唇。 姑娘的手背硌在一个小石子上,硌破了皮肤,吃痛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被他的嘴给堵住,成了一声低闷的呜咽声。 他听到姑娘的呜咽声,赶紧抬起头,撑起上身,看到的是一张如玉一般精雕细琢的面庞,修长的眉毛,水晶般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里全都是羞惭和慌乱。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过这样一双眼睛,没有泪水却像是含着泪水一样晶莹闪亮,一时间看呆了,就这样压在姑娘身上目瞪口呆地看着。 “小姐,你怎么了?”从远处慌慌张张跑了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你在喊什么?” 冬儿顾不得检查手背上的伤口,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酒气熏天的醉汉,她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和草屑。 小荷刚刚发现小姐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然而此时冬儿手背上伤口流出来的血拍在了白色的裙子上,显得十分触目惊心,吓得小荷惊呼道:“小姐,你的手的受伤了,你别拍了,我来。” 经历了差一点溺水的惊心动魄,还有男女身体的相互触压,异。性。口。唇相碰的亲昵暧昧,李铭硕已经被刺激到完全清醒,刚想对救命恩人的伤情表示一下震惊和关心,忽然肚子里一阵猛烈的翻江倒海,一股带着酒糟味的呕吐物从他口出喷薄而出,他被一小块呕吐物呛住了,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难受地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拼着老命要咳出那块卡在他嗓子眼的东西。 冬儿见他咳得十分痛苦,怕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顾不上自己手背上的伤,赶紧扶着他,用力拍他的后背,一面焦急地催促小荷:“快去舀一瓢水来。” 小荷赶紧抛开,等她端着一瓢水跑回来的时候,李铭硕刚刚咳出卡在他嗓子眼里的异物,尚未直起腰来。小荷把水递到他面前,看都不看,一把拽过来赶紧漱口。 冬儿看见那瓢水里居然还有干枯的树叶,知道小荷偷了懒,把院子里不盖盖子的,用来浇灌花草的大瓮里的水舀来糊弄醉汉了,她又气又笑,隔着一个李铭硕低声训斥小荷:“你舀的水可真干净。” 小荷不服气道:“我可是撇了好几撇才舀这么干净的。” 李铭硕漱干净了口,冬儿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拭嘴边。那个手帕原本包了一团金桂花瓣,冬儿是来金桂花林中采集金桂花瓣拿回去填充香囊的,采摘的时候看见李铭硕站到了最危险的石头上才奋不顾身地跑过来救他,这时,她的脚疾已经完全康复了,采摘来的金桂花瓣也在二人倒在地上的时候撒了一地,紧接着李铭硕就在那一层金桂花瓣上吐了一滩饭糜。 李铭硕擦干嘴角的水滴,刚想对两个姑娘说声谢谢并且慰问一下恩人手上的伤情,便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冬儿,小荷,你们俩在那里干什么?” 杨季卿原本是在花园的房间里等冬儿采花瓣回去的,久等不见人回来,便走出来寻找,他看见冬儿和小荷站在这里,只是认不出另外一个人是谁,便朝他们走来。 李铭硕看见杨季卿走来,赶忙把手绢塞到自己袖子里给杨季卿行礼。 “这不是李家大哥吗?你不是和哥哥他们在吃酒吗?怎么跑着这里来了呢?”杨季卿和小荷一样,都不曾看见刚才两个人摔在一起的一幕。 李铭硕一面心说原来这个姑娘叫冬儿,一面跟杨季卿解释:“打扰四公子了,我方才喝多了,出来醒醒酒,闻着桂花香味便走到了这里来,本来想捧点着湖水洗把脸凉凉血呢,没想到踩到一块不稳的石头,要不是这位冬儿姑娘拉我一把,我恐怕此时此刻就已经喝了一肚子鱼汤了。” 杨季卿赶紧看向冬儿,万分紧张地问道:“你跑着救人,脚没有事吧?好不容易医治了半年,刚刚和常人一样了,可不要再出意外了。” 冬儿伸出手来,把被小石子硌伤的手背给他看,委屈地撒娇道:“脚没有事,手被硌伤了,疼。” 季卿端起冬儿受伤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心疼地皱着眉头,对李铭硕说:“李大哥你先回吧,我带冬儿去清理伤口,这上面全是泥和草。”说罢托着冬儿那只受伤的手,扶着她后背离开了。 小荷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小姐身后也离开了。 李铭硕痴痴傻傻地看着两个人亲亲我我地相伴而去,心中怅然若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位姑娘因为救我而受伤,我连声谢谢都还没说呢,我也跟着过去帮帮忙吧,不行,我也要去。” 正要拔腿去追季卿和冬儿两个人,又听到有人大喊:“驸马爷,你怎么跑这个地方来了。真是让我好找。” 李铭硕回过头,却是田耕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气喘吁吁道:“驸马爷,您怎么回事?上个茅厕上到我们家后花园里来了,林老爷说他上完茅厕出来就找不到您了,还以为您先回去了呢。” “是田耕啊,你先回吧,本大爷还有点事,忙完了再回席上。回吧回吧。”他一面摆着手驱赶田耕,一面朝杨季卿他们去的方向走。 “您可省省吧,驸马爷,我们家的后花园里能有你什么事啊,您看您现在这个样子,脸红脖子粗的,又穿着这么一身黑衣裳,就跟一头烧着了的黑木炭一样,满院子里乱窜,别把我们家小丫鬟们给吓着,赶紧的,上饭了上饭了。”田耕不由分说,跟屠户从猪圈里往外拉猪一样,生拉硬拽给拽走了。 李铭硕回到席上落座后,范修远打趣他说:“踪潜兄,你去了这么久,我们还都以为你掉茅坑里了呢,正合计着拿竹竿子捞你还是拿笊篱捞你呢。” 李铭硕笑着说:“没有掉茅坑里,倒是差点掉在宦成兄家后花园的湖里,幸亏一位仙女从天而降,把我拉回了岸边。” “仙女?”杨伯卿惊讶道:“踪潜兄是不是喝多了,做了个黄粱美梦啊。” 众人纷纷打趣道:“驸马爷喝多了酒就吹牛,你闻闻你自己这一身酒糟味,就算天女下凡,也能让你给熏跑了。”说完便哄堂大笑。 李铭硕见众人不信他的,懒得跟他们解释了,直接询问寿星大人:“宦成兄,我方才上完茅厕,闻着桂花香味走到你们家后花园里,见着了令弟和两个姑娘在一起,其中一个姑娘喊另一个姑娘小姐,那个小姐是你们家的亲戚住在你们家里的吗?” “啊----”提及这个事情,杨伯卿便有点难为情了,硬着头皮解释给大家听:“实不相瞒,那个被唤做小姐的姑娘就是舍弟半年前认识的恋人,为了她,舍弟还解了与舅父大人家表妹的婚约,闹得我们与舅父大人两家很不痛快。” 柳西爵和丰进哲知晓杨伯卿的舅父高大人最近半年在官场上发生的一些事情,安慰杨伯卿道:“年轻人嘛,总是会感情用事一点儿,宦成兄年轻的时候不也闹过这么一出嘛,令弟也算是学到你的精髓了。” 杨伯卿羞惭地一笑,刚想自嘲一下。李铭硕径直问道:“你们已经娶进门来了么?怎么她已经住在你们家了呢?” 话已至此,杨伯卿不得不把冬儿的家世,冬儿的足疾,冬儿父亲的远行,以及自己和母亲对于杨季卿婚事的计划对这些同窗们和盘托出,末了,他愁眉不展道:“我原以为像我家夫人马氏那样出身好,性格好的姑娘不难寻到,等到四处打听起来才发现,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一听说舍弟尚未正式婚配便有了心心相印的妾室,竟然没有一个肯与我家结亲的了。在座的各位仁兄如果有认识像我家夫人马氏一般性情的姑娘还请为我家引荐引荐。杨某先替家母和舍弟谢谢诸位了。” 柳西爵不屑一顾道:“宦成兄,你和令堂怎么舍本逐末起来,那姑娘不过是小家碧玉罢了,岂有让大家闺秀给小家碧玉让道之理。” “对呀,对呀。”众人附和道。 为着谢兰音,柳西爵这番话杨伯卿也十分不爱听,他刚想为冬儿争辩几句,又听刘肖成自作聪明道:“宦成兄,这正室的问题不好解决,何不多给那跛脚姑娘一些钱,打发她离开令弟就是了,宦成兄谋得工部这么个大肥缺,还能差得了银子吧,使劲拿钱砸。” 一听到“肥缺”,“捞油水”这些字眼,杨伯卿更加反感,又不便于发作,只是分辩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半年多了,就算一条小猫小狗都能处出感情来舍不得抛弃,更何况是个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杨某不爱听,大家也不要再出这样的主意,只管打听大户人家的姑娘小姐推荐给我老杨家就是了。” 众人见寿星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了,于是全体噤若寒蝉,只有李铭硕嬉皮笑脸地推荐道:“我有人选。” 众人齐齐地将目光转向他,等着他说出是京城哪户人家的姑娘呢,这家伙扑哧一声笑道:“就是我呀。” “嗨.......”众人异口同声地晒他,纷纷摇头晃脑,举起酒杯要继续喝酒。 李铭硕见众人大失所望地样子,笑嘻嘻地说道:“宦成兄不如和舍弟商量商量,把那万冬儿转介绍给我也行,我虽然有妻室,可是一年到头没有几天能到一起的,我是守活寡的人呐,不对,是活鳏。” 大家又齐齐地来取笑他:“你家公主的乳母那么厉害,就算杨家小公子把恋人转给你,过不几天就让公主的乳母给折腾死了,你还是少糟蹋人家家的女儿吧。” 杨伯卿看着脸红脖子粗的李铭硕直摇头。 面对众人的嘲笑,李铭硕还是傻呵呵地笑着说:“不会了不回了,吾若得阿娇,必筑金屋以藏之。” 大家都以为他在说醉话,没有人再理会他,杨伯卿更是没有拿他的话当回事。 李铭硕难以忘怀那个美丽窈窕的姑娘为了救他,和他摔抱在一起,两人口。唇相碰、面红耳赤的瞬间,众人再次行令饮酒的时候,他开了小差,兀自回想着那个情景,发着呆,傻傻地笑。 别人没注意到李铭硕的异常神态,只有在他身后也出去过一趟的林可立看在了眼里。 第21章、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李铭硕回到自己家中,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如同着了魔怔一样,一动不动,只管咧着嘴,傻乎乎呆愣愣地笑,一副痴痴呆呆的傻样儿。和他从小相伴长大的心腹常随李墨戈进来看到他这个样子,忍俊不禁,问道:“爷,您这嘴这是怎么了,从杨府出来,我就没见它合上过,您不累,您也得让它歇一歇啊。” 李铭硕先是一乐,然后感慨:“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竟然心甘情愿给人家做外室。” “爷,您说的哪位姑娘啊?” “就是今天我在杨家花园里看见的那位,我差点跌入杨府后花园的水池子里,拉了我一把,救了我一命的那个姑娘,我就不明白了,杨家老四有什么好的,细胳膊细腿的,瘦得跟泡椒凤爪似的,居然得了一个这么好的姑娘,还不要名分地也要跟他。” “那是杨四公子的造化好啊。”李墨戈说道:“我常听杨府里的老丁头说他们家四公子人品是再好不好的,又温和又纯良,对谁都是一片驰赤诚之心,虽说有些呆傻幼稚,可是在富家子弟之中这份禀性真的是非常稀罕。杨公子配什么样的姑娘能配不上?” 李铭硕听到墨戈夸杨季卿,心中很不自在,无理取闹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样的在富家子弟当中一抓一大把的么?” 墨戈见他又犯浑,赶紧拍马屁:“哪有啊,大爷,您也是非常稀罕的,你要不是这么稀罕,哪能当上当今圣上的女婿啊,皇上统共才几个女儿,还嫁给您一个,您比杨家四公子更加稀罕。”李墨戈说完,还冲主子竖起了大拇指以资鼓励。 李铭硕认为李墨戈的理由相当有说服力,于是乎有些飘飘然,笑眯眯地自夸道:“是啊,按理说我比杨家老四更加优秀啊,那那个万冬儿给我做外室的话不比给他做外室好么?她给杨老四做外室还得排队等正房进门,给我做的话都不用排队,直接来我这里报到就行了。” 李墨戈恍然大悟道:“爷,我说您怎么跟魔怔了似的,合着您一直在做白日梦哈。” 李铭硕教育李墨戈道:“你是不是对白日梦有什么偏见?” 李墨戈不假思索道:“我当然有偏见了,纯属浪费时间嘛。” “不对不对。”李铭硕摇头撇嘴道:“所有让人快乐的事情都不能叫做浪费时间。” 李墨戈也教育他:“等你梦醒的时候也快乐那才叫不浪费时间。” 李铭硕老脸一红,难得羞惭一次,因又想起冬儿为了救他,手背上还受了些伤,便吩咐墨戈找出他日常用的上好的金疮药,寻来一副雕工精美的红木匣子装了,绞尽脑汁,披星戴月地写了一封文笔优美的感谢信放在里面,第二日一早安排家里跑腿的小厮松竹送到杨府万冬儿姑娘哪里去。 杨家小厮松住把这红木匣子送到的时候,季卿正在冬儿屋里检查冬儿手背上的伤口结痂情况,小荷引着小厮松竹走进来,先后给季卿冬儿行了礼,自我介绍一番,口中说道:“我家李大爷万分感谢姑娘昨日的救命之恩,因惦记姑娘手上的伤口,特地把府里最好的金疮药送来给姑娘用,希望姑娘的伤早日恢复,姑娘如果还有其他身体不适,只管告诉小的,我们家大爷将尽快找最好的医生给姑娘诊治。” 冬儿昨日被李铭硕压在身下,夺了初吻,心中其实羞愤难当,只是当时接二连三地有人赶过来,手上的伤又钻心地疼,没顾上羞愧。后来回想起来,又不好意思告诉季卿和小荷,只好闷在心里,试图慢慢淡化、忘记,同时也即希望与被救的人酒醒之后能彻底忘掉这件事,只她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她有些后悔救那个醉汉,心中暗暗埋怨自己:“我为什么要去救他呢,只管让他掉在水里,让家丁们来捞就是,想必他在湖里扑腾半天,一时半会也淹不死的。” 这已经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二日,冬儿的情绪好不容易有些稳定了,那个曾经的醉汉居然又派家里小厮来叨叨这件事,真是添堵有术,道谢无方,她心口不自在,对松竹敷衍道:“这位小哥有礼了,我手上的伤其实并不严重,这会儿都愈合结痂了,已经用不上膏药了,这匣子还有这药你都统统拿回去吧。你家主人的情谊我心领了。” 松竹迟疑了一下,可怜巴巴地说道:“姑娘还是留下吧,我家大爷吩咐了,万姑娘如果不收下这些东西的话,小的回去便打断小的的腿,请万姑娘不要为难小的。” 冬儿匪夷所思道:“你家主人这么凶残吗,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也会打断下人的腿?” 松竹忍不住笑着说:“那倒不是,我家主人也就是一张嘴厉害,他这么说就是为了让姑娘不要推辞。” 季卿也劝她道:“冬儿,李家大哥是习武之人,身上常有一些皮外伤,估计他用的金疮药真的是见效最快的,既然他一片好心,那我们就收下吧。” 杨季卿发话了,冬儿便不再坚持拒绝,她忽然想起一样东西来,吩咐松竹:“昨天我的手绢借给你家主人用,他忘了还给我,我也忘了向他索要,你回去帮我问问他,若是还能找到的话,就还给我吧。你给我送来,我答谢你辛苦费” “好的,万姑娘。我这就回去给你找找。”松竹说完,拜了两拜,便回去了。 松竹离开后,冬儿看了一眼红木匣子,没好气地吩咐小荷:“把它放到柜子顶上去吧,我用不上它了。” 季卿看着冬儿生气的样子,纳闷道:“冬儿,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呢,就好像李家大哥得罪你了似的。” “他没有得罪我,不过他昨天脸红脖子粗的那个醉汉样子十分讨人,又呕吐在我收集好的金桂花瓣上,实在是恶心的很。” “哦,原来是为这个啊,他当时是个醉汉嘛,你就不要跟醉汉计较这些了,不过说实话我倒挺喜欢李家大哥的,他跟宁安公主结婚的时候我跟哥哥去喝喜酒,我当时拿酒杯的手错了,别人都是右手拿,我左手拿,幸好没有人发现,李家大哥悄没声地把我的酒杯从左手倒到右手,然后附到我耳边悄悄告诉我,今后喝酒要是让别人逮住拿酒杯的手和人家不一样,肯定会被罚酒的,一定要记住,说完了拍拍我的肩膀就走开了。所以我觉得他这个人挺好的,并不坏。” 冬儿不屑道:“就这么一点点小事你就评断他为好人。你这叫妄下结论。” 季卿笑道:“你那是没见过李家二哥,和李家二哥相比,李家大哥真得好出去十八条街。” 冬儿被十八条街给逗乐了,逗弄季卿:“既然你的李家大哥比李家二哥好出去十八条街,那你又比你的李家大哥好出去几条街呀?” “这个嘛?”季卿故意装作认真思考状,然后盯着冬儿的眼睛认真回答:“我比他好出去了一个你呀。” 冬儿一听,立马“生气”了:“好你个杨季卿,竟然拿我去置换大街,看我今天不打得你满大街找牙。”说着便去打他,季卿就笑着赶紧逃跑。冬儿勒令小荷堵住他,小荷赤胆忠心,一副拼了命的样子堵住季卿的去路,季卿只好束手就擒,乖乖等着挨打。 谁知冬儿上来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一下就收手了,季卿又惊又喜地问她:“不是说好了要打得我满大街找牙吗,怎么就不打了,是不是舍不得自己家相公?” 冬儿哼了一声,说道:“反正我再过几天就要回家了,不住在你们家了,为了给你留个好印象,手下留情罢了。” “叔父不是月底才回来吗?这才月初啊。”杨季卿又震惊又失望。 “可是刘伯说我的脚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又不是没有家,干嘛要一直赖在你们家,我的脚好了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再说家里还有宋婶子和小莲,我们娘儿四个好好收拾收拾家里,等着我父亲来家。”冬儿憧憬着父亲进家门的样子,眼睛里闪闪亮亮的,仿佛都是星星。 杨季卿哑口无言,末了赌气似的来了一句:“也好,你们走了我再去你们家住上一个多月,这叫作礼尚往来。” 冬儿和小荷对视而笑,都没有摆他。 却说松竹从杨府回来见过主子,禀告主子东西已经送到,李铭硕问他:“万姑娘收到药品可还高兴?那信她看过了吗?可有说些什么?” 松竹这小厮十分机灵,眼见得万姑娘听到他家主子的姓名就不甚耐烦,又见自己家主子这番上心的样子,心里已十分明白,说道:“回大爷的话,万姑娘收了药,又看了信,直夸您老人家心细体贴,为人和善,还说她的伤已经结痂了,不需要大爷您如此挂念,您又是送药又是写信的,她着实是受宠若惊了。” 李铭硕听了小厮一番话,也不辨真伪,全盘相信,他满心欢喜,赏了松竹几钱银子,让他下去。 松竹拿了赏银,磨蹭着不肯离开。李铭硕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松竹吞吞吐吐道:“万姑娘说昨天她的手绢借给大爷您用,您忘了还她,这手绢属于贴身用品,男女之间不好随便收授,万姑娘强烈要求您把手绢还给她。” “这个嘛-----嗯----”李铭硕摁了摁袖中叠放着的冬儿的手帕,欺骗松竹说:“我---我也记得我没有还给她,可是我回到家找了又找,就是没有找到,她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过来搜身。你要是不相信的话,你也可以过来搜身。” 松竹也晓得主子在骗他,只是不愿意戳穿它,说道:“那我就去杨府回了万姑娘,就说您已经给她弄丢了,还不了了。可好?” 李铭硕想了想,点了点头,却吩咐松竹去柜上领些银子,出去买一匹白绢第二日去杨府上还给万姑娘,就说手绢找不到了,拿一匹白绢来顶替,绝对有诚意。 第二日,松竹抱着一匹崭新的白绢去杨府回复万姑娘,冬儿听说她的手娟被弄丢了,气得眼前一黑,浑身直哆嗦,小荷听松竹说丢掉的手绢拿一匹白绢来偿还,便安慰脸色铁青的冬儿:“小姐,想来那个李驸马是真得弄丢手绢了,不然这么赔本的事情谁肯做,姑娘把心放宽一点儿,找不着就找不着吧,不要为了一方手卷生气。” 冬儿指着那匹白绢对松竹说道:“好吧,那手绢丢了就丢了吧,我不为难你们,但是这匹白绢实在是太过贵重了,不值当得拿他来顶替一方旧手帕,你且拿回去吧。” 松竹又诉苦道:“姑娘,我家大爷说了,他的命绝对值得上这一匹白绢,如果姑娘不收的话,我家大爷就让我送到杨家老夫人那里去,给全府的人做手帕用。” 冬儿的头还在眩晕,听松竹这么说,冷笑道:“我还真没有看出来,你家主子除了狂饮滥醉,居然耍赖的功夫也如此之强,好了,白绢我先收下,倘若你家主子找到了我的手绢,我再拿这批白绢赎回来可好?” 松竹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姑娘,他故意昧下了你的手绢,恐怕这辈子你是见不到你的手绢了。” 松竹再次回到家中,主子问他万姑娘拿不到手绢却得到一匹白绢,本人可还高兴,松竹还是欺哄他:“高兴,万姑娘可高兴了,说这一匹白绢都做成手绢的话够她用一辈子了。” 李铭硕幻想着万姑娘一辈子都带着用他送的白绢做成的手绢,一辈子都保有和他牵在一起的缘分,心里美得又开始发呆,低着头,傻乎乎地笑着。 李墨戈见自己家主子又在那里下神,试探着问道:“爷,你这是在窃喜么?” “切洗?”李铭硕愣了愣,旋即明白了,笑骂道:“狗奴才,我说我这几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原来都读到你这猴孙的肚子里去了,我警告你,以后说话少用这么偏僻的词儿,大爷我反应不过来。” 李墨戈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也警告爷几句,别人家的媳妇,你少惦记几回吧,那东西儿越惦记越香,光天化日的,一天您就窃喜两回了,我给你数着呢。” 李铭硕冷笑一声,不屑地嘟哝道:“别人家的媳妇,她还没出嫁呢......” 第22章、与虎谋皮 松竹去杨府给冬儿送白绢的那天晚上,李铭硕与二弟李重郡、弟妹苏紫英陪母亲任氏用晚膳,饭后,李重郡苏紫英两口子先行告退,李铭硕多坐了一会儿,也要准备道个晚安然后走人,任氏却留住他,说有要事与他商量,李铭硕以为母亲仍然为了他和公主吵架一事还没有训够他,心里的火还窝着,再要训他第二局呢,索性厚起脸皮,耐起性子,扮演死猪,等着老母亲的开水来烫。 这李母任氏等着周围的仆妇收拾完杯盏,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便撵走了身边的贴身丫头,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两人,李铭硕心说这是要给我留点面子吗,把丫头婆子们遣散干净再训我?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偷觑母亲的脸色。 李母脸色凝重,长叹了一口气,却许久没有言语。李铭硕等不及想离开,便先开了口:“母亲,我已经知错了,等明日我就买一堆鲜花送到公主府上,再写一封忏悔信,告诉公主,她是鲜花,我是牛粪,让她千千万万不要和我计较,让她多多念念我的好,不要老是计较我的色香味.....” 李母并没有被儿子的言语逗笑,只是打断他的话,哀声叹气道:“今天不说公主的事情,今天我要说的是你父亲的事情。” “我父亲?”李铭硕纳闷道:“我父亲不是一向身体硬朗吗?他能有什么事情?” “你父亲当然身体硬朗了,就算你和你弟这种二十露头的大小伙子,一对一地打都不是他的对手。”想到自己家夫君的身板,李母真得是满高兴的。 “那父亲既然身体安康,母亲还有什么好哀声叹气的?” “前日你去杨府吃酒的时候,我收到了你父亲从宣府寄回的信件,心中说上月工部给事中卢迪上奏弹劾你父亲,列举了你父亲的几大罪状,其中最重的一条是不听上峰指挥,刚愎自用,贪功冒进,折损士兵,靡费钱粮;次之是乱修工事,账目混乱,任意浮开,剩下的若干小罪状我就记不清了,总之是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怕是过不几日你父亲便要被革职查办,押解回京,关入大牢,听凭发落。” 李铭硕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卢迪这个官场老流氓真是死一千次都不足惜,自古将帅出征,哪有不损一兵一卒,不花一分银子的,乱修工事也是血口喷人,非得要亡羊补牢或修一个豆腐差城墙他们才高兴吗。母亲,你看看吧,这都是圣贤书读得好,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烂文人干的好事,自己一点儿实事干不了,对这些干实事的人还巧言构陷,待我明天堵在他们家门口揍他一顿他才能老实。” 李母气得骂道:混账小子,你活了二十多年全都是白活的吗?你怎么不用脑子做事情呢。为了冬梅那个二等丫头,你跑去跟崔妈妈吵架,害得公主到现在都不能释怀,我们本来还能指望公主替她公公说几句情,现在看是不能够了。你弟弟也是个不成器的主,成天熬鹰训犬贩桃花,害得外头人笑话我教子无方,明天你跑去把那个卢迪揍了,你父亲少不得又背上一个纵子行凶的罪状。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生两个儿子都不长脑子,不能为我解忧。“一面说着一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李铭硕被母亲训斥一顿,头脑冷静下来,挖空心思去想文明一点的对策,好在菩萨开眼,给了他一点灵光,让他想起来一个人,兴奋不已:“母亲不必忧虑了,现今果然有一个人能帮上我们的忙,这人还是我的铁杆兄弟。” “你是指?” “就是杨宦成杨伯卿啊,前天孩儿刚去给他做过寿。” “杨伯卿?”李母念着这个名字:“可是当年与你一同读书的那些孩子中最有出息的那位?” “是啊,母亲,可巧的是,杨伯卿也在工部供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杨伯卿和卢迪好像还是同一年考取的进士,我和宦成兄是同窗好友,宦成兄和卢迪又是同年,此事由宦成兄露个面,让卢迪撤一下折子,不愁缓和不了。” 李母听了儿子这番话,愁颜顿展,叮嘱道:“那你明天就赶紧去拜见拜见这个杨大人,需要银子的话直接从我这里拿,万万拜托杨大人要保你父亲一个周全。” “母亲放心,父亲的事就包在儿子身上了。”李铭硕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 李母甚是欣慰,笑着对儿子点头。 第二天上午,李铭硕从母亲那里支了两千两的银票,揣在身上,带着墨戈再次前往杨家,拜会杨伯卿。 杨伯卿前日喝多了酒,身体十分不舒服,今日没有出门,早饭也吃得十分清淡,李铭硕赶到的时候,他刚刚用完饭,见到李铭硕走进来,十分惊讶:“贤弟前日不是刚来过吗?怎么今天一大早又跑过来做什么?” 李铭硕满志踌躇,笑道:“前日见了,今日就不能见了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然是想哥哥了才跑来看哥哥。” 杨伯卿暗暗想了想,大致猜出了来者意图,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驸马爷这嘴真是越来越贫了。”说话间已经让着客人落了座,吩咐下人上茶。 李铭硕等杨家的下人奉完茶退下,左右张望一番,见没有其他的闲杂人等,只有彼此的心腹田耕和墨戈在旁边,便起身,单膝着地,跪在杨伯卿面前,抱拳央求:“宦成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小弟有一事相求,万望宦成兄救我一救。” 杨伯卿故作惊讶万分状,赶紧起来扶他,口中说着:“贤弟可不要折杀我了,我可担不起你如此大礼,有话好好说,我能帮助你的自然会不遗余力帮助你,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行此大礼。“ 李铭硕重新回到座位上,叹口气道:”这话说起来原是我父亲的事,他被给事中卢迪弹劾,即将获罪,押解回京,听候处置,我这做儿子的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含冤喋血,宦成兄位至人臣,又写得一手好文章,你我彼此还是多年的同窗,还望宦成兄高抬贵手,为我父亲写一份陈情的奏折,保我父亲周全。”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两千两的银票递至杨伯卿面前:“这是给宦成兄润笔的费用。我听说卢迪大人与兄还是同年进士,还请兄长向同年求个情,饶我父亲一命。” 杨伯卿看都不看那张银票一眼,兀自说道:“令尊大人的事我也听说一些,贤弟不在朝堂之上,不知道这朝堂之上的水深火热,波诡云谲。不瞒贤弟说,卢迪大人背后的台面和我亲娘舅高大人获罪的根源同在一处。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都是得罪了这个人。 李铭硕心领神会,杨伯卿暗示的乃是当朝权臣严嵩。那个严嵩,别说是杨伯卿乐,就算是当年的夏言还有现在的徐阶都不是他的对手,如果父亲得罪的人是他的话,事情还真得不好办了。 他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自己家父亲向来看不惯严嵩父子的所做所为,说不定还真得是被严党给黑了呢,想及此事,来时的满志踌躇渐渐褪去,代之以茫然。 杨伯卿把那银票推回李铭硕面前,冷冷地说道:“高大人什么下场贤弟想必也有所耳闻,那可是我的亲娘舅,我尚且救他不得,贤弟还是上宁安公主那里想想办法,或许皇上念在亲家名分上,从轻处置也说不定。” 李铭硕万分沮丧地说道:“宦成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我娶宁安公主,朝中有一批老臣就叫嚷着要拿掉我父亲的官职,把我们家削为平民,说本朝公主只能下嫁平民,不可嫁与王公贵族,我若生在汉唐,公主的裙带便是麻绳做的,可惜我生在大明朝,公主们的裙带便是纸做的,关键时刻,一拽就破。” 杨伯卿安慰道:“好在贤弟家终究是皇亲国戚,宁安公主又是皇上最最宠爱的孩子,就算为了公主,皇上也不会惩罚过重的,贤弟还是回家多哄哄公主吧。从公主那里想想办法吧。” 李铭硕刚想说说自己和公主吵架还未和好,走公主的门道胜算不大,就听得杨家下人进来汇报,说有个外省客人来求见杨大人,杨伯卿便让下人赶紧领进来,李铭硕无心逗留,赶紧收回银票,踹在怀里,跟主人告了辞,带墨戈走了。 客人未至,杨伯卿去内室更衣,田耕在旁边边伺候边说:“老爷,看来这个李大公子是真的不知道您和李总兵大人的那些过节啊。” 杨伯卿冷笑一声说道:“既要做皇亲国戚,又要建功立业,加官进爵,还摆出一副廉价奉公的样子来博取好名声,李总兵大人怕是过于贪心了。” 田耕附和道:“对呀,他不买老爷您的账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您给告到皇上那里去,他也不想想您跟严公子是什么关系。” 杨伯卿瞪他一旦,低声训斥道:“你少拿严家出来显摆,我成日里小心翼翼地伺候他们父子两人,不是为了人前显贵的,我是为了活下去,你懂吗?” 田耕见主子声色俱厉,吓得赶紧检讨:“老爷教训的是,是小的眼光浅薄,今后再也不敢了。” 话音未落,客人已经来到,主仆二人赶紧出去迎接。 第23章、推波助澜 从杨府出来后,李铭硕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骑在马上,垂着脑袋,哭丧着脸,怕母亲听说结果后失望伤心,不敢回家,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信步由缰,满街上瞎转悠,李墨戈骑马跟在他后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宽慰他,眼见得快到午饭的时间,墨戈肚子里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叫,暗忖这么瞎转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得找个吃饭的地方呀,于是指着前方对主子说:“爷,前边就是林文典林老爷家,我们何不去林老爷家跟他商议商议这件事,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三个人凑在一块,指不定能想出一个办法来救救咱们家大老爷呢。” “林可立?”李铭硕念叨着这个名字:“他能有什么好办法?他要是有办法就不至于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了。前几日还邀着我陪他去看房子,要把大房子变卖了换个小点儿的房子,手上变换些银子花。” “爷,你千万不要这么气馁。我小时候听你讲鲍叔牙与管仲的故事,那管仲乃是千古名相,没想到和鲍叔牙在一起的时候居然干什么不成,别人都说管仲没有本事,唯独鲍叔牙不这么认为,所以啊,这人呐,我感觉他这方面不行,指不定别的方面人家能独挡一面呢,咱们就试试运气,看看在林老爷家能不能攒出一个办法来。” 李铭硕没有抱很大希望,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亦无处可去,心想着:“权且去蹭他一顿饭吃吧。”于是主仆两个抽打着马匹,去往林可立家。 两个人赶到的时候,林可立家正准备开饭,见有客人来,林可立忙吩咐家仆再添两个菜,又沽来酒,家眷回房去吃,主人客人在饭厅用饭,墨戈也上桌陪着倒酒。 饭菜上齐,墨戈给两位老爷倒上酒,林可立问李铭硕:“昨日兄弟们刚刚见过面,贤弟今天来见我有何贵干?” 李铭硕咂了一口酒,皱眉嘬嘴道:“这心境不同,酒的味道居然也就不同了,今日这酒喝着有点苦啊。” 林可立笑道:“看来贤弟今天心情不太爽啊,有什么悲苦的事,可否说来与愚兄听听,就算我帮不上忙,能宽慰宽慰贤弟也是可以的。” 李铭硕又咂了一口酒,眉头紧皱:“全都是为我父亲一事,前几日一个给事中弹劾了家父,皇上要把家父押回京来受审,我方才去拜会杨伯卿,本指望能求着他上道奏折为家父申辩冤情,开脱罪责,谁知道这老小子明哲保身,不肯替我提笔陈情,还开导我说我父亲性命无忧就是好的,林兄你说说看,我父亲就算是无性命之忧,这口冤气岂是说咽就能咽得下的,况且我们做儿女的,眼见的父母要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又岂能放任不管,任由父母去住那黑漆漆的牢房。” 林可立听到杨伯卿名字,微微一笑,确是颇有意味,笑眯眯地对李铭硕说:“贤弟可真是不操心惯了,你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令尊大人与杨伯卿大哥之间的那点儿小嫌隙吗?” “我父亲还与杨伯卿有嫌隙?我没有听我父亲讲过这件事啊。” “所以我说贤弟万事不操心嘛,我也是听闻道中的木料商人们说的,令尊大人修建防御工事,杨伯卿负责采办运送工程材料,令尊大人发现采购的材料价格偏高,材料的质量却是不敢恭维,于是就同杨伯卿交涉起来,硬是逼迫杨伯卿换了一批质量过关的工程材料,把杨伯卿以及笼络他的那些商人们折腾得也没挣到钱,令尊大人现在有难,不为别的,就为这些过节,那杨伯卿是那种廉洁奉公、刚正不阿之人吗?” 李铭硕如梦初醒,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与这杨伯卿今后是做不成兄弟了。纵然强行来往,彼此也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罢了。” 墨戈插嘴道:“虚情假意倒也没什么,他们做官的人一贯如此,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我们家老太爷,只要我们家老太爷不出事,其他都是次要的。林老爷,我一直觉得您是个不凡之人,最近几年只是怀才不遇罢了,您可以帮我们家公子支个招救救我家老太爷吗?” 林可立故作深沉地一笑,说道:“小大哥可真是问对人了,倘若你们主仆二人前天来的话我还没有这个办法,但是你们今天来了,我便已经有这个办法了,可见老天开眼,不忍心降祸与忠臣之家啊。” 李铭硕主仆二人听主人如是说,不由地又惊又喜,忙问是什么妙计? 林可立神秘一笑:“解铃还需系铃人,二位稍等,我先去取那锦囊妙计。” 不一会儿,林可立拿着两本书回来,坐回座位,将上面那一本递给李铭硕,另一本依然在他手中捏着。 李铭硕接过那本书,墨戈也伸过脑袋来看,这一看不要紧,两个人的脸都红了,原来那是一本页页尽是春宫图的淫书,墨戈使劲憋着笑,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李铭硕则红着脸,努力地想要合自己合不上的嘴,笑骂道:“你个老淫虫,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要是它也算锦囊妙计的话,我家老二房里有一堆呢,都是精装版的,没得别带坏我们家墨戈,我家墨戈还是个纯情处男呢,是不是啊?墨戈?” “爷说是那就是,不是也是。”李墨戈已经笑得浑身乱抖了。 林可立扬扬手中的书道:“那只是块砖,玉在这里呢,你先翻翻看,里边有什么玄妙之处。” 李铭硕红烫着一张老脸,翻看里面的图片,寻找玄妙之处,只见每一页春宫图上的男人旁边都写着题目,有此乃田耕,田耕耕田,田耕偷香,田耕窃玉,田耕推车,田耕戏凤等等等等,看来这图片中尽享鱼水之欢的男人名叫田耕是也。 “田耕!”李铭硕质问林可立:“杨伯卿的心腹不就叫田耕吗?” “你以为还有第二个田耕吗?”林可立阴恻恻地笑着。 “你为什么要捉弄田耕呢?”李铭硕质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呗,这个田耕,向来是狗眼看人低,看人下菜碟,平素里就没少给我下绊子,使手腕,这不昨日杨伯卿的生日他来我给下帖的时候使劲嘱咐我家看门老张九月初四日把这贴子交给我看,幸亏我发现了老张兜里有东西,方没误事。” “那你打算怎么捉弄他,把这本淫书扔到杨家大院里去不成?” “贤弟真会说笑,他既然常因为他家主子虚张声势,那我就让他在他主子那里丢一把人,于是-----”林可立上身向前倾斜,靠近李铭硕,压低声音说道:“昨天我去杨府的时候带了这本书去,那杨伯卿身上有一把钥匙是他书房的钥匙,我偷了来借口小解离开酒桌一会,我就是想把这本书放到杨伯卿的书房里去的,谁知我在他书房里东翻西找想要找放书的地方,竟然意外发现了这个东西。说完,林可立把一直捏在手中的第二本书推送到了李铭硕眼前:这就是能救令尊大人的锦囊妙计。” 李铭硕定睛一看,是一个笔记,或者说是一个账本。他接了过来,翻看里面的记录,一笔一笔记录的皆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奉金多少两,所求何事。原来这杨伯卿收取贿赂金颇有原则,不想干的不愿干的,风险过大的,利益空间小的差事,他俱不应承,贿赂金自然也就不收;只要是收了钱的,他便会不遗余力地去给贿赂人跑办,保证给贿赂人一个满意的答复,高价格高服务,款到开工,绝不拖延。 为了防止自己记错记混这一桩桩事情,杨伯卿特意做了这么一个笔记,平时都藏在书房里比较隐蔽的位置,谁知道有朝一日会落在了鸡鸣狗盗之徒林可立手中,从昨日被窃到今日出现在李铭硕手中,时间勉强够十二个时辰,杨伯卿也不是日日拿出来看,李铭硕去杨府拜访的时候,失主尚未发觉自己丢失了一件要命的东西。 李铭硕捧着一个贪官的账本,如托千斤之物,喃喃自语:“我老丈人的江山,居然让这些国家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倘若让我老丈人看到这些东西,不喷出一口心头血来才怪。” 林可立笑道:“贤弟现在就不要操心圣上的江山了,还是抓紧解救令尊大人吧。” “你的意思是这个账本可供我所用?” “当然了,我说过解铃还需系铃人嘛,谁给令尊大人制造的麻烦谁来解决。”林可立的眼光落在这个账本之上。 李铭硕想了想,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那张两千两的银票,放至林可立面前:“文典兄,多亏你胆大心细,我方才能拿到这救我父亲与危难之中的锦囊妙计。这两千两银票算是我的谢礼,我们家没有干肥差的人,希望文典兄不要嫌弃我出手寒酸。” 林可立见到那张银票激动不已,为了不失态,强按住心中的喜悦,推脱道:“贤弟真是太客气了,自己兄弟有难,我岂有坐视不管之理。”一面拿起这张银票,紧紧捏在手里,假意体恤道:“令尊大人的事恐怕还要花费银子,贤弟就先拿回去紧着救令尊,我家里典当点东西就够吃一阵子的了。” 李铭硕把账本揣在怀里,对林可立大手一挥,又指着胸口放账本的位置说:“不妨不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有了这个东西,还愁没有银子使吗?” 林可立讪笑着说道:“也是也是,这本书放在我这里也是个烫手山芋,我一时恍惚,顺了出来,回到家左想右想,竟想不出如何处置它了,还回去吧,我没有那个胆,拿它敲个竹杠吧,我又怕某人心狠手辣,把我给做了,希望贤弟不要提及你是如何拿到这个账本的,也护我一个周全吧。” “那是当然。”李铭硕脸转向墨戈,笑道:“这位纯情处男,你今天只看到了春宫图,别的书本一概没看见知道吗?” “知道知道,不瞒两位老爷说,墨戈今天才知道这男女之事居然还有那么多讲究,今天这本小人书对我来说真的是启蒙之作啊,感谢林老爷为我发蒙。” 李铭硕和林可立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第24章、事不宜迟 从林家出来后,李铭硕主仆两个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家中,先是告诉母亲此事杨伯卿已经答应替他们摆平,只是资费上面还少些银两,从母亲那里又支取了一千两银子,紧接着来到前几天陪林可立看过的一处三进三出的房子那,那处房子虽然地段荒僻,却十分宽敞雅致,里边的花草树木也修建得十分有趣,家具也较为齐全。 这所宅院的房主据说原本是个京官,坏了事被贬去了外地做官,这房子也委托了房牙子对外卖,以求度过饥荒,因为林可立出价太低,交易没有达成,李铭硕看着倒是很入心入眼,况且那几日回家总是被母亲训斥,公主那边又总是被公主奶妈刁难,三天两头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无处可去,便惦记上了这个房子,只是苦于不当家,手上没有大钱可使,便徒有临渊羡鱼之情,望洋兴叹之意。 李铭硕如今发了爹难财,手上有钱花了,找到房牙子,八百两银子全额付款,立刻拿到了全套钥匙,主仆两个进院溜达了一番,看到桌名几净,地面清洁,如同一直有人在住一般并无颓败之感,心情格外舒畅。 李墨戈问:“爷,我们买这个房子干什么呀?理财么?” 李铭硕一瞪眼,不屑道:“理什么财?这房子现在是我的私人会所,今天晚上,本公子要在这里设宴款待杨伯卿杨侍郎他老人家。” “款待他也不用现买一套这么大的房子啊?我们去酒楼开个包间不就行了。大不了您开个最大的包间。” “你懂什么,包间的私密性能好么?万一隔墙有耳,还是个千里耳怎么办?” “那也不至于买呀,租它一天两天的也比买下来省钱吧?” “可怜,可怜。”李铭硕拍着李墨戈的肩膀,摇头晃脑地叹息道:“你小子跟着我真是穷出毛病来了,视野狭隘,一点儿联想能力都没有。” 李墨戈“毕恭毕敬”地请教道:“那就请爷明示吧。” 李铭硕神秘兮兮地提示道:“你今天在林家不是号称启蒙了吗?你蒙到什么了?” 李墨戈想起在林可立受到的启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不会吧,爷,难不成你要金屋藏娇?” 李铭硕得意洋洋地拍着自己胸脯,那里放着杨伯卿的账本,吟诵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黄金屋到位了,就差颜如玉了。” “爷,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看上的是哪家勾栏院的花魁啊,我有没有见过?”李墨戈一脸贱兮兮地崇拜主子的样子。 李铭硕看着李墨戈那副笑咪咪的十足狗腿的脸,又气又乐,骂道:“我看上哪家的姑娘和你有什么关系吗?赶紧给我找一副纸笔来,我要给杨伯卿写一幅请柬。待会你给他送过去,回来的路上去酒楼定一桌子好酒好菜,傍晚时分送到这里来,我今天哪里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等着他,我要想想这笔买卖该怎么谈。” 话说当日下午,杨伯卿去书房处理公文,发现那本见不得光的账本不见了,虽说那要命的东西他从来不会到处乱放,可是他还是抱着一丝一毫地希望翻箱倒柜、角角落落搜索了一番,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他恐惧得浑身冷汗直冒,把个贴身衣服湿得透心凉,正欲拉过在书房周围伺候的家仆来问问什么人进来过,李墨戈的帖子就送来了。 杨伯卿强忍住手指的颤抖,打开请柬,只见请柬上写道:“宦成兄亲鉴:愚弟今日得一奇书,其上数字多,汉字少,类似天书,吾百读不得其解,遂令家仆备得酒席一桌,设宴于落花巷四号居,望贤兄今日晚移步寒舍,我兄弟二人秉烛夜谈,正所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望兄不吝赐教。” 知道了账本的下落,杨伯卿先是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不禁破口大骂:“李铭硕你个鸡鸣狗盗之徒。” 李铭硕在新居里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笑着说:“必然是杨伯卿那老小子在骂我了。呵呵。” 傍晚时分,杨伯卿带着心腹田耕前去李铭硕人迹罕至的“寒舍”赴宴,李墨戈引他们到前厅,李铭硕笑呵呵地迎上来,给杨伯卿行礼,伯卿也是“春风满面”地还礼,彼此看起来如同久别重逢地亲兄弟一般亲热非常,私底下恨不得把对方给撕了。 伯卿落了座,墨戈就赶紧布置酒席,从酒楼送来的食盒里取出各样菜肴往桌子上放,田耕打下手。 伯卿环视房间一周遭,见这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来回走动,只有两对主仆在此,不由地疑惑,问李铭硕:“驸马爷这房子是自己的么?怎么如此清冷,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个清幽所在。” 李铭硕一边给杨伯卿斟酒,一边乐滋滋地说:“前几日跟人在教坊司开赌局,赢了几百两银子,那人没有现钱给我,便拿这套房子来抵债,我觉得挺划算的,就笑纳了,今天才刚刚拿到钥匙的,没想到立刻就派上用场了,宦成兄可是我入住这个房子以来的第一个客人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呵呵呵呵。” 伯卿故作惊讶道:“驸马爷可真是好手气啊,你若早这么说我必然会带着贺礼过来给你温居了,不过常言道,劝赌不劝嫖,赌可是一个无底洞生意,还容易痴迷上瘾,驸马爷还是及时收手为好,免得财物两空。” 李铭硕敬了一个酒,两人一饮而尽,方才笑嘻嘻地望着杨伯卿,暗藏机锋地接话:“我们这种赌场过客,手气好也只是一时一次的罢了,比不得宦成兄流水一般地进账啊,您这一笔就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愚弟看在眼里,妒忌在心里啊,都是男人,为什么你就这么会养家糊口,我怎么就穷得裤子里光剩两个蛋,晃来晃去,叮当乱响?” 杨伯卿尴尬地笑着,反过来给李铭硕斟了一杯酒,假意安慰道:“驸马爷最近不是得了一本奇书吗?可以卖给我发一笔大财啊。” 李铭硕冷笑一声,更正道:“我倒是没有指望着那几页纸发什么财,我就是希望我父亲能度过此次难关,安然无恙。在钱财和父母之间,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父母平平安安。” 杨伯卿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驸马爷一片孝心,可为天下典范,我若是再明哲保身的话,老天爷也会迁怒与我了,驸马爷请放心,待我回家后一定赶紧写一封奏折报于皇上,杨某宁肯得罪奸佞之人,丢了这个乌纱帽,也要护令尊大人一个周全。” “宦成兄,有你这句话,我这心真的是宽慰了不少,来,愚弟再敬哥哥一杯酒。” 杨伯卿喝了这杯酒,便试探地问:“驸马爷不是要跟愚兄奇文共欣赏吗?咱们趁着现在酒少,脑子还算清亮,赶紧看两眼吧?” 李铭硕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差点把杨伯卿气得吐血。 他垂着眼皮,嘟嘟囔囔道:“放在那边家里了,没往我这别院拿。” 杨伯卿扯着脖子硬硬地咽下这口恶气,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踪潜兄,我承认我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大清官,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从来都会说到做到,如果我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优点的话,言而有信就是我唯一的优点了。” 李铭硕撅着嘴打官腔:“话是不假,但是做交易嘛还是要有个做交易的样子,订金、尾款这一套套的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我要的价码你全都付清了,我才能把你想要的东西交到你手上。” “驸马爷的订金、尾款怎么个讲究法?愚兄不太明白,愿闻其详。” “这尾款呢便是我父亲的官位安稳,这是个大头儿,料你一天两天的时间也不可能操办周全,我什么时候收到我父亲涉险过关,平安无事的消息,这尾款便算是你已经付清了,尾款付清,我便把这账本归还于你,这个也请你放心,我若是食言,你的那些朋党恐怕也不会让我安生。” “那订金又怎么讲究呢?” 李铭硕看了墨戈一眼,示意他带着田耕到外边去,墨戈赶紧让着田耕到外间听候差唤。 见两个下人回避了出去,李铭硕贱兮兮地笑着,靠近杨伯卿,笑嘻嘻地说道:“其实吧,这订金还真没什么道儿道儿,只不过是我内心比较焦虑,想从你那里提前拿点什么安抚一下自己,相信你回家之后肯定能开工罢了,这也算是你们买家对我们卖家表示的一点儿诚意。呵呵。” 杨伯卿舒一口气说道:“这个嘛,自然好说,我看驸马爷这新居啊甚是清寒,家具都残破不全,仆人也尚未配备,我明日派人送一份贺礼过来,驸马爷手头也好宽敞些,物品该置办的置办,下人呢该雇的雇,该买的买,再好的房子也得人丁兴旺才能生机勃勃。” “宦成兄说的是,只是我跟你要的定金可不是银子-----”李铭硕捏腔拿调,故意卖关子 “不是银子,那是什么--------”杨伯卿紧张地望着李铭硕。 “是你们家的一个姑娘。” 杨伯卿迷惑不解:“驸马爷可是看上我们家哪个丫头了么?” 李铭硕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人既不是你们家的丫头,也不是你们家的主子,而是客居在你家的。” 杨伯卿已经猜出是谁了,然而还是难以置信,确认道:“驸马爷所说的难道是我弟弟那个心上人,那个为了医治脚疾寄居在我们家的万姑娘。” 李铭硕微微一笑,承认道:“对,就是她。” 杨伯卿发愁道:“可是这个万姑娘是我弟弟的心上人,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如胶似漆,你想要横刀夺爱,莫说是我弟弟不会同意,人家万姑娘也未必愿意啊。” 李铭硕开始耍无赖:“管她愿意不愿意的,先弄过来再说嘛。我们这种人,巧取豪夺的事儿办得还少吗?我就不信宦成兄一向文雅端庄。” “驸马爷,不是我推脱你,这万姑娘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情你也是听说过的,我常想: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母亲的气性那么大,这女儿的气性必然也不会小了,你若是巧取豪夺也能把人夺来,可是然后呢,这姑娘会让你有消停日子过吗,这姑娘到你身边算是你什么人呢?奴婢还是妾室?公主那边你又如何交代?” “宦成兄你多虑了,兄弟我可是敖鹰驯马的高手,性子再烈的马到我手里都能被驯服,更不要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了,我吃过的盐真的比她吃过的米还多。倒是兄台应该多考虑一下自己,倘若明晚亥时我这宅子里依然不见万姑娘的影子,焦虑之下,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把那本书送到公主处,让公主呈报给皇上,说不定皇上念我检举有功,还会赦免我父亲的罪责呢,不过就算是不赦免,我们家是皇亲国戚,按照宦成兄的说法,性命之忧应该是没有的,倒是你们杨府上上下下,一家老小的未来堪忧啊。” 此时此刻,杨伯卿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这个鸡鸣狗盗之徒,他冷笑一声,夹了一小箸炒鲜笋放在嘴里,咬牙切齿地嚼着,含混不清地嘟哝道:“明晚亥时?踪潜兄当真是要逼我和我弟弟兄弟反目啊!” “兄弟反目也比阴阳两隔强吧?前者好歹还有和好的机会,后者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李铭硕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第25章、世间安得双全法 杨伯卿回到家中,夜色已十分深沉,家人仆从们基本都睡了,他心事重重地走到季卿房门前,本想敲敲门,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打扰,和弟弟说几句话,举起手来却犹豫不决,一直就没能敲下去,最后想了想还是离开了,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不曾入眠,却也想出了第二日的计划安排,只待天亮吩咐田耕去办理。 第二天一整个白昼,杨伯卿都按部就班,不动声色,只是身边缺少了田耕,傍晚时分陪母亲用完饭,华灯初上时候,他滞留在母亲房中,命令仆妇们退下,房中只剩母子二人,他便把账本丢失,李铭硕敲诈勒索一事告诉母亲,这杨母听到账本一事还惊恐不已,后听到李铭硕所要冬儿做定金反倒是有些释然。 杨伯卿问母亲为何如此不担心季卿的反应,杨母解释道:“这个冬儿虽然没有做正室的野心,可是外头大户人家的小姐以及小姐的长辈们一听说咱家小公子已经有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谁还肯委屈自己家的女儿与我们联姻呢,季卿想学你的样子,把自己最稀罕的女人养在外头,那也得是娶了正室之后才有这个念头方才好说话,他现在天天和冬儿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样子,怎么可能找到一门好的亲事。如今这个李铭硕点名要要了她去,却也正好随了我的心意了。等那个账本拿回来,我们不但没有亏损什么,反倒趁此除掉一块心病。” 杨伯卿暗想:“幸好幸好,我是在娶妻之后遇到小云的,倘若和季卿一样,尚未婚配就遇到自己心上人的话,事情反倒难办了。” 他向母亲禀告:“不瞒母亲说,今晚我已经安排了人将那孩子药翻了给李铭硕送过去,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季卿扛不住这个打击,母亲没有听说过吗,越是心思单纯的人受了打击越容易犯痴。倘若弟弟为了冬儿的事情犯了痴病,这将来也是一个愁。” 杨母皱起眉头,思忖片刻,站起身来说道:“走,我们去季卿的房间会会他。” 杨伯卿昨晚就想从弟弟那里探点口风,此时此刻也有些按耐不住,便同了母亲一道去季卿房间,然而季卿并不在自己房间里,问屋子外边伺候的丫头兰心,这小姑娘本来是季卿的通房丫头,由于冬儿的存在,自己从通房丫头的位置掉下来,在外间伺候着,心里一直愤愤不平,如今老太太和大老爷问她话,便撇着嘴说:“四公子还能去哪儿?无非就是后花园万姑娘那里,每天晚上若不是我过去叫他回来就寝,还不知道会在万姑娘那里呆到几时呢?” 杨伯卿命令道:“你现在就去把他叫回来,就说大老爷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一会儿,季卿就回来了,一进房间发现不单是哥哥在自己房中等着,连母亲也在,格外诧异:“母亲,哥哥,你们怎么来我这里了呢?如果有事的话,让丫头把我传到母亲房间就可以了,儿子怎么敢劳母亲的大驾。” 杨母得知他每日里在都在后花园留恋往返,心中便十分不自在,算是借题发挥,把外头大户人家的女儿们不愿同他结亲的事和原委说给他听,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季卿无言以对,只好硬着头皮任凭母亲发牢骚,抱怨。 母亲说完结亲的事,杨伯卿也把账本一事缓缓地告诉了他,只是暂时未提及李铭硕索要冬儿这件事。 那杨季卿听言这账本不但能要了哥哥的性命,还能置整个杨家于万劫不复之地,自然也是惊恐无比,免不了抱怨:“哥哥清清白白地做官不好么?你一个人营私舞弊、贪污纳贿,连累一家老小担惊受怕,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了今日,也瞒不了明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杨伯卿不吭声,杨母愤愤不平道:“你哥哥做这些事情还不都是为了养活家里人,就凭他明面上那点俸禄,养活他自己的老婆孩子尚且艰难呢,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你进门有人伺候,出门有车代步,难道这都不用银子吗?自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挣钱不知道谋生艰辛,你长这么大,可曾出去历练过一回,可曾拿回家一钱银子过,这家里谁都有资格说你哥哥,偏你没有资格说你哥哥。” 杨季卿哑口无言,伯卿倒是替弟弟辩解:“母亲莫要责怪弟弟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们不满足李驸马的条件,被他捅到皇上那里去的话,恐怕接下来的哪一天就是我明年的忌日了,明年的清明节,弟弟扶母亲去我坟头烧纸的话,千万要扶好母亲,莫让母亲伤心过度,伤了身子,母亲康健,哥哥我在黄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杨伯卿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哽咽,最后竟滚下泪来,不慌不忙地拿袖子去擦试。 季卿怔住了,他从小到大可是从来没有见哥哥哭过,今天不但见到哥哥热泪滚滚,还听哥哥提及身后之事,不由地心如刀绞,颤抖着问:“母亲和哥哥来我这里想必就是与我商量李驸马要挟事情的,那李家大哥到底了什么条件?如果我能帮什么忙的话,哥哥只管告诉我,哪怕只是为了母亲,我也必然万死不辞。” 杨伯卿扭头看着母亲,示意这件事由母亲来讲。 杨母叹了口气说道:“你哥哥能不能躲过这一劫也只在你了,只要你舍得,他便能活,你若不舍得,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母亲,我与哥哥乃是一母同胞的弟兄,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母亲只管讲,孩儿舍就是了。” 杨母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最小的儿子,冷冷地说道:“李驸马爷看上了你的冬儿了,他要让你哥哥拿冬儿去换回账本,今天晚上亥时便是最后时间,到时候他见不到冬儿,便要把这账本递给公主,再由公主呈给皇上。” 这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季卿给震得身子晃了晃,直觉得呼吸困难,透不上气来,身体也瘫软在椅子上,脸色更是白纸一般,眼前一阵一阵眩晕。 这时候外头忽然起风了,开始还只是刮起一阵小风,不一会儿,风便开始大起来,院子里也起了嘈杂声,一开始只是瓦罐枯枝在院子里滚动的声音,紧接着人们都出来,赶紧收取放置在院子里的东西---花盆,衣物,扫帚等等禁不起风刮的物什。 有的人被风吹起的东西打到头上脸上,吓得直叫,也有人看到风刮起来的东西朝另一个人身上飞去,大声喊叫提醒对方躲避,短短几分钟之内,这风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顷刻之间,飞沙走石,如同季卿听到的噩耗一样,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按照伯卿的吩咐,杨母身边的老仆人孙妈还有一个三十五六的年轻寡妇仆人薛婶已经把季卿房间的所有窗户都关上了,孙妈守在前门,薛婶候在屋后,不让他人贸然闯进季卿房间里来,杨府的三位正经主子都在里头说话。 风大起来之后,薛婶见后窗户的两扇窗被风刮得时而吸进去,时而鼓出来,晃动甚是严重,发出的声音也很大,她便走过去趴在窗户上,用手摁着,不让它因为晃动发出巨大声响,影响了主子们谈话。 季卿瘫坐在椅子里,呆傻了一般,许久说不出话来。 杨伯卿劝慰杨母:“母亲,四弟难以割舍就算了,我也有心尖上最嫩的那块肉,我知道那块肉被人动一下有多疼。我已经打算好了,给他俩一些盘缠,今晚就让四弟领着冬儿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得的地方,改名换姓,安居乐业,但是四弟你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回头,哪怕家里血流成河你都不要回头。你一回头的话我们家真的就无后了。” 杨母低声呵斥道:“伯卿,你说的什么话,他俩的命是命,难道咱们杨府其他几十口子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伯卿辩解道:“母亲,四弟和冬儿还年轻,他们的路还长着呢,拿我们全府几十口子人的命运成全他们这对佳偶,成全他们的良缘,这也未为不可。” “不可。”杨母斩钉截铁地低吼,她的眼睛已然红了,还泛出了泪花:“今天若是保全不了杨家,我就算是死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们。”她指着小儿子,手指和胳膊不停地颤抖,对大儿子咒骂道:“就让这个痴情种子把我扔到乱坟岗子里去做一个孤魂野鬼去吧。反正我们也不得好死了。” 第26章、生人做死别 季卿澄澈的眼睛里含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静静地落在胸襟上,没有任何声音,也许有声音,都被屋外的狂风给淹没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哥哥和母亲,说道:“母亲,哥哥,容我过去跟她送个别。” 伯卿也站起身来,走到弟弟面前,扶住他的肩膀,劝阻道:“季卿,不要这样,此时相见,不如不见,她终究不姓杨,不会心甘情愿为了我们家的生死安危做出牺牲的。就让她保留着对你的好印象离开咱们家吧。” 杨母也站了起来,帮着大儿子说话:“季卿,听哥哥的话吧,何况你刚刚从她那边回来,也算是见过最后一面了。” 伯卿招呼杨母:“母亲,我们走吧,田耕一切都准备好了,让季卿自己呆一会儿。” 伯卿扶着母亲离开了弟弟的房间,他们刚一走出门去,田耕就领着几个家丁给季卿的房间上了锁,几个人前前后后,把所有的门和窗户都钉上了木板,锤子砸钉子的声音,不绝于耳,就这样堵死了季卿房间的所有出入口。 季卿一听到家丁们钉门板的声音就赶忙跑过去撞门,要夺门而出,奈何他们人多手快,顷刻之间,所有门窗都被钉得结结实实。他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被钉牢了的门板,一次又一次,终究徒劳无益,最后他绝望地顺着门板滑下来,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呢喃:“冬儿,你快逃吧,你快逃吧,求你了,快逃。” 此时此刻,后花园的屋子里一地狼藉,冬儿和小荷把花园里所有不经风刮的东西都暂时搬进屋里来,还没来得及好好摆放,因为屋门被风刮得框框乱响,两个人拿了一个条凳,两张椅子抵在门板上,好让门板晃得轻些。 小荷索性坐在条凳上,笑着对冬儿说:“小姐,你说这风刮得真奇,好似妖怪要来了一样,我看房顶上都有瓦被揭下来了,今天晚上估计这京城的人都睡不着觉了,一晚上都在惦记自己家房顶上的瓦被揭下来几块。” 冬儿拎着自己的裙摆,左看右看,嘟哝道:“我手上裙子上全都沾上泥巴了。我还从来没有招惹过这么多的泥巴。看起来好脏。” 小荷安慰她:“小姐先忍耐这一晚上,明天我给你洗,泥巴好洗。” 冬儿搓着裙子上的干泥巴,还在嘟哝:“我怎么感觉杨公子一走,妖风便刮起来了,这风来得叫人猝不及防。也不知道能糟蹋多少东西。” “小姐,他也该走了呀,洗澡水我都给你弄好了,他再不走水就凉了。我还得重新加热。” 冬儿无论怎样搓都搓不干净裙子上的泥巴,索性不管了,嚷嚷着:“好吧,我先去洗澡,你把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整理,这屋子里乱得我都下不去眼。” 小荷犟嘴道:“整理什么呀,明天风停了就搬回院子里去了,先将就这么一晚上呗。小姐看着不顺眼,索性两眼一闭,我扶着您,下得去腿,能走来走去就行了。” 冬儿瞪她一眼,揭穿她:“我看你是欺负杨公子欺负惯了,只要是脏活重活都留着等杨公子来了再干,只要能挨到明天,这些脏活累活都是他的了。” “嘻嘻,小姐,我的心思还真让你猜中了。不过小姐的心思是不是心疼自己的夫君啊,脏着我累着我没关系,可别脏着他累着他。”小荷摆出一副小赖皮的样子来。 冬儿脸红了,嗔怪道:“小荷,你再这么又奸又懒的,明天我可要换丫头了。我一定要换个说话少干活多的丫头。” 小荷装作害怕的样子连忙说:“小姐不要啊,我整理就是了。您千万不要辞了我-------不过整理这些花盆之前我得先伺候你洗澡洗头,免得我手弄脏了再来伺候你,你又嫌弃我手上不干净了。” 冬儿洗完澡洗完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眼见得天色不早了,把头发擦干,准备熄灯休息,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荷跑过去趴门缝上一问,原来是老太太身边的薛嫂。 小荷赶紧撤凳子,拔门闩,门外风超级大,薛嫂与小荷两个费力地把住门,露出一道空隙来让来客闪身进来,赶紧再把门给关上。 冬儿十分疑惑:“薛嫂,这么晚了,风还这么大,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过来说呢。” 薛嫂神色慌张,说话直打哆嗦,她惊慌失措地说道:“冬儿姑娘,快没有时间了,你赶紧走吧,现在就走。去城东石门里村找我的侄女薛秋桂家中躲避几日,等过了风头再去你的亲戚家躲避,真得没有时间了.......” “薛嫂,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石门里村薛秋桂家的,我又不认识他们,您要我去那里干什么?”冬儿万分不解。 这时小荷顶好了门,走过来问:“薛嫂,你这是被谁吓着了吗?跑我们这里来胡言乱语。这样恶劣的天气,石头和瓦片都在天上飞着呢,坐在屋里的都保不定安全,谁敢出门?” 见两个姑娘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薛嫂急得泪都要留下来了,对冬儿道:“姑娘啊,你要大难临头了,我们家大老爷被人要挟,要拿你去赎回什么东西的,他们一会儿就要来人抓你走了。你得赶紧离开杨家。” 冬儿不知前因后果,依然云山雾罩的,怎肯轻易相信薛嫂的话,况且小荷插嘴:“薛嫂,我知道你们家老太太近日给四公子提亲事,因为四公子心都在我家小姐身上,这亲事说得并不顺利,可是想赶我们走也得挑个时候啊,这样月黑风大的晚上把我们赶出去,就算不遇到歹人的话也有可能会被屋顶上掀翻的瓦给砸着,我们不给他们家添堵,我们明日一早走还不行吗?” 薛嫂情知自己是杨老太太身边的人,这两小姑娘不敢贸然相信她那是肯定的,无奈之下,流下两行清泪,叹口气说道:“事到如今,也不怕两位姑娘笑话了,我是一个命苦的寡妇,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满世界也只有我侄女一个亲人了。我的男人生前性情暴烈,动不动就打得我死去活来,幸好结婚没几年他就死了,我也算解脱了,本来我对男人都没有任何奢望了,一心一意想一个人苟且偷生,过完这一辈子。那次万姑娘的父亲来杨家,是我给令父大人奉的茶,令父大人接过我手中的茶,竟然对我笑着说了声谢谢,从此我心里就有了一个男人,就是姑娘的父亲,倘若这次姑娘逃出生天,再见到令父大人,请务必告诉他我的心意,纵使这辈子我与令父大人无缘无份,能让令父大人知道这世界上有我这么一个女人,心里爱慕着他,想念着他,曾经帮过他的孩子,我能在他心里占据一点点地方,我这辈子便死而无憾了。” 冬儿多么希望薛嫂所说的都是假话,就像戏子们在戏台上念戏词一样,那样关于她的劫难也能够是假的,然而薛嫂的情真意切让她决定了相信她,她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哭声问道:“季卿知道这些事情吗?他现在在哪里?” “万姑娘,我们家小公子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情,就在刚才老夫人和大公子跟他商量你的事情时我偷听来的,为了你的父亲我才选择冒险过来帮助你,姑娘,趁着他们派的人还没有来到,你赶紧离开。你越早动身,逃脱的希望也就越大啊,姑娘。” 冬儿哭着问道:“既然他也知道,那他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来帮我?” 薛嫂见冬儿不着急收拾东西,却还在惦记杨季卿的态度,她急得跺脚了:“啊呀,我的姑娘啊,我们家小公子虽然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孩子,可是到了这事上,他也只有干哭的份,我们刚离开他的房间,那些家丁就把他的门窗都给钉死了,怕他出来救你,我眼见得他从里边使劲撞那门,把门撞得一乎扇一乎扇的,就是撞不出来。姑娘你快不要犹豫了,赶紧把衣服穿厚实一点,把头包一包,逃出去吧,我先回去,你们赶紧走。” 说罢,薛嫂匆忙离开。 小荷又是一番费劲地开门关门,急匆匆来到冬儿身边,问道:“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冬儿紧张到心都要跳出来,她强装镇定,吩咐小荷:“赶快穿好衣服,包好头巾,拿一点银子,我们现在就走。” 主仆两个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倒是很快穿好了厚实衣服,拿了一点儿贴身细软,开门的时候,正好一阵大风吹来,两个人被门板击倒,摔在地上,小荷被摔得疼了,忍不住叫喊起来,声音被大风吞没。 冬儿爬起来得快,赶紧去扶她,两个弱女子在受了一点儿轻伤的情况下相互搀扶,顶着暴虐的狂风走出房门,走进暴虐的风中。 这大风在屋里听着的时候就已经是让人心惊胆颤,惶恐不安,钻入风中更是令人身不由己,举步维艰,主仆两个使出了吃奶的劲,顶着风往出口方向走,好不容易走到花园角门那里,正待打开角门出去,就听到背后一个男人喊道:“站住。” 冬儿和小荷回头来看,却是田耕带着四个黑衣大汉来到了他们面前,田耕指着小荷对其中两个大汉说:“带这个丫鬟去她该去的地方。” 两个大汉不由分说就上来抓小荷,小荷吓得赶紧往冬儿身后藏,冬儿护着小荷怒斥田耕:“她是我的丫头,她要去哪里是我说了算,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田耕冷笑道:“万姑娘,你也有你要去的地方,现在你们两个谁说了都不算了,只有我说了算。”言毕扭头又命令另外两个大汉:“动手吧。” 那两个家丁便上来钳制冬儿,小荷则被前头两个家丁拖拽着回园子里去了,她一路叫喊:“小姐小姐,救救我救救我。”肆虐的狂风碾碎了这个年轻的声音。 冬儿被两个男子摁在地上,田耕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瓶子,跪下来,跪在冬儿身边,强行往冬儿嘴里灌药。冬儿挣扎了一会儿,身体渐渐麻木,最终一动也不能动了,话也说不出来,意识确是清醒的。她看到自己被一个黑色袋子套起来,感觉到自己被抬进一辆马车,能听到外面的风声和各种器物相互拍打的声音,也听到一个男子问田耕:“田爷,这活怎么这么急呢,这么大的风还催我们出来忙活。” 田耕训斥道:“你们懂什么,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越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越方便我们干这种事。”又听他们念叨说这风邪了门的大,希望一路上不要被飞起的石头砸着之类的话,马车晃来晃去,她慢慢就昏睡过去了。 第27章、千古恨 落花巷,四号居。 李铭硕在灯前喝着小酒,自斟自饮,他穿着一件黑色绸衫,翘着二郎腿,翘起来的那只脚一会儿正着打圈,一会儿逆着打圈,十分逍遥自在。 李墨戈在旁边看着主子像一只身子长的大黑猫一样懒洋洋的样子,说道:“爷,您在这里过夜有什么意思呀,连个家院都还没雇来,一点儿都不热闹,等丫头护院雇来了之后我们再来住,也有人伺候您不是吗?” 李铭硕瞪他一眼道:“有意思啊,独自听风嘛,你听,外面的这个大风多带劲啊,跟神仙摇扇子一样。京城已经好多年没刮过这么大的风了。” “您这也不是独自听风啊,不是还有我在跟前吗?您若想独自听风的话,就应该让我和松竹一道回去,留您一个人在这深宅大院里听神仙摇扇子。” “混账奴才,你要是走了,我使唤谁去,赶紧给我倒酒。” 李墨戈刚举起酒壶,屋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他去把门打开,田耕领着两个黑衣男子抬着一个黑口袋进来。李墨戈惊奇地问道:田“爷,你怎么上我们家来了?这拎的是什么东西?” 李铭硕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这口黑布袋,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们家老爷怎么如此简单粗暴,一点儿花招都不耍,就不能体体面面地把人给送过来吗?” 原来是个人,墨戈看着这口黑布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田耕满脸堆笑地给李铭硕做了个揖,说道:“驸马爷,我们家老爷说了,他没能长个媒人嘴,无法劝说这姑娘欢天喜地地上你这地方来,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出此下策。还望驸马爷体恤我们。” 田耕解释完毕,转身吩咐身后两个黑衣大汉把口袋放到屋里床上去,然后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装了两根金条,放在李墨戈手中说道:“这是我们家老爷为了庆贺驸马爷乔迁新居,凑的份子钱,改日里有时间了,再和其他的好兄弟们一起过来给驸马爷温居。” 李铭硕冷笑一声道:“你们家老爷果然是有诚意的,告诉他,我相信他了,只是这尾款一定要催他快点支付才好,尾款付完,我们就两清了。” “那是那是,我们家老爷现在正在奋笔疾书,一刻都不敢耽搁的。” “那就好,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快点回去吧。”李铭硕下逐客令。 “好的,驸马爷,我们就先告辞了。您耐下心来,等着我们的信儿。”田耕说完扭头便走,还没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身来对李铭硕说道:“驸马爷,我们家老爷让我提醒您一句,一定要把人看牢了,千万不要让她到处乱跑,否则难办的事会越来越多的。” “知道了。知道了。”李铭硕不耐烦地敷衍道,他其实颇不以为然。 一口黑布袋静静地安置在床上,李铭硕站在床前怔怔地看着,李墨戈在他身后不远地地方,幽幽地问道:“爷,您这样子做真的好吗?” 李铭硕不服气地说:“有什么不好的,没有这定金,我着实是不相信杨伯卿那老狐狸的诚意。” “可您这样子跟强抢民女也没什么两样呀?” 李铭硕转过身看着李墨戈,赖皮似地声明道:“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又不是我嘱咐的杨伯卿用大麻袋把人送来的。” 李墨戈摇头叹息道:“好歹是个人,怎么能用袋子装来呢,您和杨大人都是读过书的人,你们两个人这事办的还真不像读书人干的事儿。” 李铭硕十分不悦,漠然问道:“墨戈,你知道为什么前两次我支使松竹去给万姑娘送这个送那个就是没有支使你去吗?” “为什么?”李墨戈冷冷地问。 “因为你太道学先生了,让你去的话我得让你烦死。” 李墨戈有点伤心,苦笑一声说道:“爷,恭喜你白日梦梦想成真了。” “你小子,我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一点儿也不欢喜呢?” 李墨戈不屑一顾道:“那是你自己的私人之乐,我有什么好欢喜的?” 李铭硕不想在这种时候和自己的跟班闲扯良知之类的话题,他颇不耐烦地对他说道:“墨戈,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良心包袱太重了,行了,你先回你自己的房间休息去吧,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哄万姑娘开心,她不开心,气氛就不好玩了。” 李墨戈对着那个黑色布袋投去最后一眼同情的目光,终于离开了。 李铭硕来到床边坐下,打开袋子,露出里面人的面目来。 冬儿的脸上有泪痕,嘴边有药汁干了的污渍,还有被人掐出来的青青红红的伤。 李铭硕把自己喝剩的酒蘸在衣袖上,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各种污渍。 冬儿被冰凉的酒汁弄醒,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俯在她上方的那个人,还有那张她努力去淡化去遗忘的那张脸,她已经彻底醒转过来,只是身体还是麻木的,不能动的,也无法说话。 李铭硕见她醒来,十分惊喜,他本以为她会昏睡一整个晚上,很快他就发现了异常:“原来他们对她下过药了。” 他对她极尽温柔,其实那并不是他擅长的,是他费很大的劲才能装出来的很尴尬很肉麻的温柔:“姑娘可还记得我吗?” 冬儿茫然着睁着眼睛,无法开口说话。李铭硕察觉出她连话也不能说,便自说自的,回忆两个人相遇的场景:“那天我去杨伯卿家吃酒,在后花园里碰见姑娘,如果不是姑娘拉我一把,我不死也得呛几口水了,算起来,姑娘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冬儿只能静静地听着。 “姑娘既然救过我一命,我就不能不思回报。那杨伯卿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是个巨贪,要不是我给他兜着,他们家现在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姑娘在那样的人家呆着,迟早也会殃及自身,不如赶紧抽身出来的好。所以呢,我这也算是以身相许了。”李铭硕握着冬儿一只手,轻轻地摇着。 冬儿静静地望着床底的帐子,仿佛在听。 李铭硕看她的眼睛含着泪光,闪闪亮亮,心生爱怜,用手去抚摸她乌云一般蓬松黝黑的秀发,这才发现她刚刚洗过头发,发根还是有点潮湿。 他从自己袖中取出对方曾经索要无果的白手绢,拿到冬儿眼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就是姑娘借给我用过的手帕,我天天揣在身上,根本就舍不得用,上面还带着金桂花的香味呢,我给你擦擦头发吧。” 他用左手挑开她额头上的头发,右手拿手帕去擦拭发根的氤氲潮湿,拨弄到她额头右上角发际线处的一绺头发时,发现她的发际线内侧竟然藏着一颗芝麻粒大小的鲜红色的痣,大惊小怪道:“姑娘这里有颗痣耶,真好看,红得像刚挤出来的血珠子一样----------幸亏是个平的,要不然我这贱爪子真想揪下来,呵呵。” 他撩。弄完头发,慢慢地把脸凑过去,闻到了女孩子洗完澡之后带着澡豆香味的体香。 苍天可鉴,他今天晚上原本是想做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给助人为乐、热心救人的万姑娘留一个高风亮节的伟大形象,好让她对他产生“此人乃正人君子”一类的崇拜之情的。 都怪这些该死的香甜气味,把他熏得完全忘记了一开始的打断。 他渐渐地把持不住了,浑身血脉喷张,下身又热又涨,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最终牙一咬,心一横,翻身压在冬儿身上,一如那天在杨家后花园那样,满嘴的酒气,双手捧着她的脸,先是疯狂地亲吻,然后脱掉彼此的衣物,闯入了对方的身体,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 屋子外面风声怒吼,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在天地间愤怒地咆哮,冬儿听到瓦片在房顶上滚动的声音,也听到大树像狼群一样发出悲哀的低鸣,她在想:“小荷,你在哪里?不要害怕,明天我就去救你........” 李墨戈回到自己房中,对冬儿和杨季卿的遭遇唏嘘不已,前半夜叹来叹去,竟是毫无睡意,天色渐亮的时候才头脑昏沉,进入梦乡,正睡得香,松竹在外面急吼吼地拍门喊他起床,这时天已大亮,风也停了。 墨戈松松地披了一件衣服,给他开门。松竹一见他就嚷嚷:“不好了,墨哥哥,你赶紧去叫大公子回家去吧-------” 墨戈见松竹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劝慰他道:“不要着急,你慢慢说,家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松竹喘了口气,从头说来:“昨天晚上刮大风,老夫人院子里的大树让风给吹折了一根大树枝子,这大树枝子倒在老夫人的卧房房顶上,竟把老夫人的房顶给砸透了,瓦都掉到老夫人床上了,老夫人吓得心口直痛,一夜没睡,拖到天亮,竟然疼得满床打滚了,这会子正请大夫呢,二公子和二奶奶都已经在老夫人屋里伺候着呢,赶紧让大公子回去表现表现去吧。” 墨戈一听,唬得手忙脚乱,赶紧将衣服穿好,来到主子门前,也不通报了,直接敲门,在门外边把松竹的话复述一遍。 李铭硕听完墨戈的话,也是一阵手忙脚乱,把衣服鞋帽穿囫囵了,打开门就往外走,刚走一步,想起自己床上还有一个人呢,遂命令墨戈:“你不要回家了,我和松竹回去,你在这里陪着她吧,她有什么事情找你就行。” “嗯嗯嗯。”墨戈连连点头。 李铭硕走后,墨戈在主子门口站着不知所措,心里直打鼓:“这可怜的姑娘,我该怎么陪她呢,进屋还是不进屋?进屋怕是不合规矩,不进屋又怎么听候差遣.........” 他正犹豫着,房门打开了,冬儿像是一个白无常一样出现在了门口。 墨戈抬头去看,只见这姑娘头发略有些凌乱,双眼无神,面容憔悴,呆呆地目视前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大活人似的。 墨戈赶忙躬身请示:“外头清冷,姑娘还是回屋里坐着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的。” 冬儿好像循声辨位一样,木讷地把目光转向他,痴痴地说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吃东西啊。”墨戈挠着头皮发愁道:“姑娘,这家我们也是搬进来没几天,下人都还没到,厨房里还是冷锅冷灶,姑娘先回屋里坐着,暖和着,我去街上给姑娘买点早点吧,姑娘想吃什么?您告诉我。” “有什么就买什么吧。”冬儿还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好的姑娘。”墨戈转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犹犹豫豫走到冬儿身边,小声嘟哝道:“姑娘,我给您透个底哈,我们家公子,他就是粗鲁粗俗了一点儿,其实人品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个好人,要不是真心真意喜欢姑娘,他断然做不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来,希望姑娘想开一点儿,别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好多男的都比不上我家公子呢--------” 冬儿还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好像没有听他说话。 他这个样子,墨戈怎么可能放心离开,他见冬儿呆呆傻傻的,索性半扶半拖地把她带回屋子里,摁在凳子上,干脆利落地嘱咐道:“我去给姑娘买点早点,很快很快就能回来,要不姑娘趁这个功夫洗洗脸,梳梳头,等我回来,姑娘就齐齐整整的了,好不好?” 冬儿还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搭理他。 墨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同情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走了。 第28章、物是人非 杨季卿倚着墙坐在地上,坐在冬儿、小荷“生前”居住的屋子里,茫然地看着这屋子里的一切,凌乱的一切。 屋子的地面上堆满了主仆两个抢救进来的大大小小的盆栽,冬儿换下来的带着干泥巴的衣服还挂在屏风上,似乎还等着主人来洗去泥污。人,却已经不在了。 杨季卿已经无泪可流,他心如枯木,面如死灰,兀自呆呆傻傻地坐着地上,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外面的世界比这个房间里还要混乱不堪,很多的树木被昨夜的大风吹折了枝干,甩将下来,砸坏或者砸漏了大大小小的房顶,地面上满是折落下来的枯枝败叶、瓦片泥砖,来不及收拾的衣物被风和土联手蹂躏,成了难以辨认的破布褴褛,没有顶好的门窗被风击打得快要从门框上脱落下来,杨府后花园的角门许是昨夜没有关好,已经被狂风拍打下来,尚未有人安排修理安装。 这场风来得极其邪性。事前毫无预兆,来时凶狠非常,就像杨季卿和心爱的姑娘所经历的悲剧一样。 门吱吱嘎嘎地被慢慢推开,季卿抬去望去,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被杨府宣称溺水身亡的冬儿。她站在门口的晨光中,寒光凛凛,虽然毫无生气,却显得身形十分高大,像一尊神像一般高大,高大到让仰视她的人感到压抑。 杨季卿悲喜交加,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她,激动地确认着:“冬儿,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对不起,对不起............” 冬儿丝毫不为所动,她依然冷若寒霜,只是坚定冷漠地问他:“小荷在哪里?我要带她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杨季卿看着面前这个仿佛没有了灵魂,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感情的冬儿,心如刀绞。 他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今天早上,家丁们从湖里打捞上来两具尸体,因为不见了你和小荷,府里头便传遍了你们两个昨晚上抢救盆栽,失足落水的事情,我也去看了那两具尸体,小荷的面目是完整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说是你的那具尸体却面容全然被毁了,他们说是被湖里的鱼虾所伤..........” 早上醒来的时候,冬儿还想着,找到小荷,带她离开,离得远远地,再也不见这些富家子弟,她可以用一生去遗忘这一夜的遭遇,这一夜的混乱和污浊,她可以不去追究杨季卿的软弱,杨伯卿的阴沉,李铭硕的以怨报德,只要小荷还活着,只要没有人因为她而死去,她可以选择原谅和遗忘。 然而小荷死了,冬儿所有的忍让,所有的妄图用屈辱来换取的妥协都幻灭了,她看向季卿,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她笑了,带着对自我的嘲笑,对他人的讽笑,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悲苦,笑了,边笑边哭。 季卿重新抱紧了她,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个少年温暖,干净,却也软弱无用。 外面传来踩踏落叶的脚步声,小丫头兰心的声音在屋外头响起:“公子,你有没有在里面啊?老夫人找你呢。” 季卿如同被惊吓了一样,赶紧松开冬儿,对外面喊道:“我在里面,你不要进来。在外面等着我。” 他扳着冬儿的肩膀,关怀地对她说:“这里对你来说不安全,快点离开吧,你先回自己家里去,我过两天去看望你。” 冬儿连看都不看他,也没有发声,外头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边。季卿赶紧走出房门,把门虚掩上,引着兰心离开。 兰心一边跟着杨季卿折返,一边念叨道:“公子,他们都说这主仆两个刚刚死掉,怕是魂魄还没有离开这间屋子,都不敢过来,我猜公子必定是思念冬儿姑娘,不怕冬儿姑娘的鬼魂,肯定在这里无疑,所以才斗胆来这里找你,我果然是没有猜错....” 声音渐渐远去。 第29章、生死迷局 十里街,万家的院子。 留守在家的老仆人周宁的妻女宋婶和小女儿小莲一早上起来也是好一阵收拾,她们家受风灾影响较轻,并没有树木被折断,房屋被砸压的状况发生,只是院子里的葡萄腾架子被吹歪了,母女两个忙忙碌碌,把木架扶正,挖土重填。 小莲打娘胎里出来便是个哑巴,耳朵倒是不聋,她今年十一岁,靠打手语与周围的人交流,然而懂她手语的人也只有五个,爹娘与姐姐小荷,还有万客舟父女。这孩子除了跟着母亲,平日里基本不出门,出门也无法与外头的人独自交流。 母女两个正忙碌着,听到有人敲门,宋婶过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相貌清瘦,一身素服的中年男子,留着山羊胡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身素服的小厮,胳肢窝里夹着一个木匣子。 中年男子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大嫂这里可是万客舟老先生家。” 宋婶点头说是,问对方是谁。 中年男子极为客气谦恭地答道:“在下乃是杨季卿公子家府上的管家,敝姓丛,大嫂叫我从管家便是。” 宋婶从来没有见过大户人家的管家如此谦虚客气的,忙让进院来说话。那从管家带着小厮进来院里,并不往屋子里去,执意要站在院子里同宋嫂说话,宋嫂客气不得,就让着他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石凳上坐下来说话。 从管家坐下来,立马换了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十分沉痛地安慰宋婶道:“大嫂,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传报不幸消息的,万望大嫂听了不要过于悲痛,一切以未亡人为重。节哀顺便。” 宋婶听他如此说话,不由地把心吊在了嗓子里,不敢想这消息是否是关于冬儿与小荷的,压制住恐惧和激动,让从管家说来。 从管家眉心紧锁,沉痛地述说道:“大嫂,是这么个事情:令府的千金万姑娘与丫头小荷一直在我家后花园住着,方便我家仆人老刘为冬儿姑娘医治脚疾,前几日里,我家老仆说冬儿姑娘的脚已经痊愈了,冬儿姑娘便想搬回自己家住,我家四公子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勉强姑娘,答应着就在这几日送姑娘回家的。今天早上厨房的人为两个姑娘送早点,屋里屋外都找不到两人,后来清理湖面的家丁发现两位姑娘已经失足落水,看那尸体被水浸泡,被鱼叮咬的程度,众人猜测必然是昨夜狂风暴起,主仆两人抢着搬运花园中被风蹂躏的盆栽时不小心失足落水了,也可能是被风刮进了湖里。昨天夜里,风声怒吼,或许她主仆二人也曾大声呼救,奈何没有人听到--------” 说着说着,从管家吭哧吭哧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讲:“我家四公子听到这个消息,哭得是死去活来,跑到她主仆两个生前住的房子里拿头撞墙,竟是把头都撞得又青又肿了。本该四公子亲自过来告诉万家人的,我家四公子现在悲痛不能自已,已经没法指望他亲自来告知了,只好委派小的过来----” 宋婶听到冬儿与小荷身亡的消息,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幸好从管家与跟班小厮赶紧扶住了她。小莲听明白大人说的话,张嘴便哭,她是个哑巴,哭起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宋婶左手扶住了桌子,右手握拳捶打着胸口,边哭边喊:“我家老爷回来我可怎么跟老爷交代啊,这两个孩子才十六岁,都才十六岁啊,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长眼,把我们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就这样带走了.........” 从管家示意跟班小厮把木匣子放在石桌上,对宋婶说:“大嫂万万要节哀,这匣子里装了六根金条,是我们家老夫人抚恤万客舟老先生失女之痛的,老夫人又另外包了二百两银子要我单独送与小荷姑娘的父母,老夫人说无论是丫头还是小姐,都是爹娘所生,万不可只顾着小姐,忘了丫头。” 宋婶沉浸在失女之痛中,哪有心情抬头去看从管家带来的金条和银子。 从管家又说道:“两位姑娘的灵柩现已经停放在我家祠堂里了,我家侍郎老爷说了,冬儿姑娘虽然没有过门,她与我们家四公子的婚约依然作数,现在要以夫人与侍妾的身份将两位姑娘安葬在杨家祖坟里,两位姑娘虽然年纪轻轻便不幸罹难,牌位却是正大光明地入杨家祠堂,身后也能千秋万代享受杨家后人的香火,大嫂作为小荷姑娘的母亲,想必也足以欣慰了吧。” 宋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确实略略有些宽慰,她没有儿子,平日里一直焦虑自己死后没人给她两口子烧纸上香,今日闻得自己女儿死后反倒成为了大户人家的姬妾,能入大户人家祠堂,和正牌夫人一样能享大户人家子孙的旺盛香火,仿佛这待遇是自己死后的待遇一般,真的略有活转。 从管家见宋婶神色略有释然,便知道她心中已经有些活泛了,接着劝慰:“万老爷出门在外,我家侍郎大人已经写信着人送往浙江台州府通报消息了,只等着万老爷来家再看望女儿棺椁最后一眼便让两位姑娘入土为安,大嫂这两日赶紧买白布裁衣裳,准备准备丧事所需的东西吧。在下府里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就不久留了,告辞。” 从管家走后,宋婶与小莲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哭了约有半个时辰,哭乏了,宋婶这才想起安修师太来,于是收了眼泪,对小莲说:“孩子,方才那个从管家没有说是否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家主母,我也忘了问,我想他们大多是不拿出家之人当家眷看待了,你先在家里看家,我去庙里告诉夫人去。” 小莲抹着眼泪,点头答应,母女两人把金条和银子收拾起来,锁在衣柜里。 宋婶换了一身素色衣裳,拢了拢头发,出门去,小莲送母亲到门口,刚打开大门,门前竟然静悄悄地站着鬼一样的一个人,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面如死灰,纵然宋婶一眼认出了这鬼便是自己家小姐万冬儿,她还是吓得惊叫一声,向后一闪。 冬儿历尽艰辛,回到自己家门前,看见家里人一眼,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一个字,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任凭宋婶和小莲怎样摇晃叫喊也唤不醒她。 宋婶和小莲把小主子安置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她们看她胸口一直在缓缓地起伏,昏睡得很沉的样子,两人面面相觑:这哪里是鬼,分明就是他们家小姐,可是杨府里淹死的那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从管家一口咬定淹死的两个姑娘就是万家的姑娘呢? 宋婶心中升起莫名其妙的疑虑和恐惧,她是一个不识字的普通民妇,搞不清杨府里到底在演什么戏,本就打算飞速赶到普照庵见见安修师太,如今更有充分的理由去见安修师太了,冬儿还活着,没有死,那么小荷呢,小荷会不会也还在哪个地方活着,再过一会儿也能回到家里来呢。 想到此,宋婶再次跟小莲交代:“孩子,好好在家陪着姑娘,或许你姐姐也还活着,我要去寺里找夫人,让夫人去杨府里要你姐姐。” 第30章、是骡子是马 却说墨戈跑出去给万姑娘买早餐,怕姑娘饿得紧,买了之后一溜烟往回跑,到了家里却发现万姑娘已经没了踪影,吓得他角角落落找了一个遍,也没发现冬儿的影子,他又赶紧跑到大街上各个主要道路上找了一番,也依然没有找到。 李墨戈猜测万姑娘可能会回杨府去找杨季卿,于是赶到杨府,找了一个平日里略有一些交情的看门小厮打听情况,问杨府今日有没有姑娘过来拜访,那小厮不知内情,扼腕叹息道:“李大哥,真像你说的,有姑娘来拜访还好了呢,我们府上今天早上没了两位姑娘呢,一大早棺材铺就送来两口棺材-,把她们俩给装起来了,从管家还去两个姑娘的家里送信呢,年纪轻轻的,真是心疼死人了-----” 李墨戈纳闷道:“一下子就没了两个姑娘吗?怎么没的?都是你们府上的普通丫环?” “那倒不是,她们俩是寄居在我们家的,其实就是我们家四公子自己相中的姓万的姑娘,还有她的丫头,她们主仆两个好端端的住在我们家府上,昨天晚上顶着大风出来收东西,让风给刮进了湖里,两个姑娘一个都没活下来----------” 李墨戈听到这死人的事情,唬得一愣一愣的,他也不知道杨府的内情,也不便细问,便告别了杨府的看门小厮,急急地赶回自己家要找主子汇报情况。 那李铭硕一大早赶回家中的时候,大夫已经给老夫人瞧完病了,说老夫人身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惊吓,心失所养,吃几付镇惊安神的汤药再休息几日就好了。 大夫临走前开了一付药方,李铭硕和李重郡两个孝子争先恐后地安排人去抓药,抓回药来又亲自盯着下人煎煮。 药汤煎好了,李铭硕端着药,李重郡端着漱口的水,李重郡的夫人苏紫英在背后扶着老夫人,还腾出一只手来给老夫人按揉胸口,服侍老夫人吃药。老夫人吃完药复又躺下,过了一会儿,疼得轻了,便停止了呻吟,眯起眼睛来仿佛睡着了。 这兄弟俩见老母亲不再哼哼了,都舒了一口气。李重郡习惯性地找他哥的不自在,笑嘻嘻地,不怀好意地招惹兄长:“哥哥昨天晚上又去哪里逍遥快活了?这一晚上飞沙走石,母亲害怕,想让两个儿子都陪着,竟然只能找到我一个,害得我一个儿子当两个儿子用,可累死我了。” 李铭硕懒得理他,随口扯谎道:“我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公主府陪伴公主去了。公主也害怕昨天晚上的大风。” “是吗?可我听说哥哥每次想去公主府过夜还得贿赂公主的乳母崔妈妈,哥哥也禁得起她敲竹杠,有的是钱买公主府的门票,哥哥还真是财不外露呢。” “你懂什么,公主府现在都可以赊账了,我去了只记个账就行了。”李铭硕边说边拿起身旁的茶壶给自己倒水喝。 “真的吗?不卖门票了呀?我说哥哥怎么红光满面的,原来有这么好的事。”李重郡一边说,一边贱兮兮地笑着看自己的妻子苏紫英。 苏紫英郁郁不平道:“哥哥既然是从公主府里来的,想必公主也知道母亲身体不好的事,虽说公主和公婆之间应循君臣之道,可母亲到底是个婆婆,公主为什么也不来看一眼呢?” 李铭硕吹着茶杯里的茶梗,事不关已一般说道:“公主来月事,腹痛难忍,不方便出门。” 李重郡故作惋惜状:“那哥哥岂不是白去了一趟。” 李铭硕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这个十分可恶的弟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公主身边不是还有小宫女嘛,弟弟就不用替我闲操心了。” 苏紫英言有所指道:“我也听说公主总是有腹痛的毛病,这病其实也不难治,生个孩子就好了,可惜公主出嫁这么多年,膝下还是一无所出,想想这公主府也真是清冷。” 李铭硕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只管一点一点啜饮杯中茶水。 李重郡接话道:“非但公主一点儿没有动静,便是哥哥收用过的冬梅小丫头跟了哥哥那么久,也没见着怀上,怕不是症结在哥哥这边吧,哥哥也不要抻着了,赶紧找大夫瞧瞧才好。不一定是妇人家的病因。” 李铭硕气得只想把碗里这杯茶泼到李重郡脸上去,只因母亲在旁边,不敢造次,只得压着性子说道:“我怎么能和弟弟你比呢,你是。种。马,我是骡子,这样总行了吧?满意了吧?” 当着周围一圈丫头仆妇的面,李铭硕此话一出,李重郡两口子的脸上都挂不住了,尤其是苏紫英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李重郡成日里寻花问柳、沾花惹草的行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就在这个尴尬的档口,大家都以为已经睡着了的李老太太忽然睁开眼睛,从枕头上撑起身来,呵斥道:“你们这是过来尽孝的吗?我才刚刚好受这么一会儿,你们就在我耳边胡说八道,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礼义廉耻呢?” 李铭硕一听这老太太训起儿子来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心里就乐了,陪着笑脸对母亲说道:“母亲,你只管训老二就是了,不干我事,是他先招惹我的,我一直在防守嘛。” 李母果然听大儿子的话,指着李重郡训道:“老二,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休要惹乎你大哥。我再听见你编排你哥哥,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母亲教训的是,孩儿再也不敢了。”李重郡熟练地回复道,他这句话只是用来终结母亲的训斥的,从来都没有什么实际应用价值,连仆人们听了都撇嘴的撇嘴,翻白眼的翻白眼。 李老妇人又训斥二儿媳:“还有你,今后少挑公主的不是,公主做什么事情,对与不对,都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能说道的,还大家闺秀呢,我看你这毛病跟没念过书的乡下妇人一个样,瞅着机会就要攀扯公主。” 苏紫英连受两辱,羞得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不敢说半个“不”字。 老太太训完儿媳妇,胸口又开始疼起来,捂着心口窝又开始哼哼。苏紫英又赶紧给她揉胸口。 李铭硕不慌不忙地对弟弟说:“看见了吗?少说两句,本来母亲都不疼了的,又让你三言两语给气回来了。都是你这张嘴。” 李重郡在众人面前受了训斥,本来就羞愧难当,哥哥又乘胜追击,他无心恋战,赶紧端茶倒水伺候老母亲。 李铭硕得意洋洋地笑着,无意之中扫了门口一眼,竟发现李墨戈正在探头探脑地扒着门缝往里看。他赶紧走出去,拉李墨戈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让你在家里陪着万姑娘的吗?你走了谁伺候她?” 李墨戈哭丧着脸说道:“爷,对不住您啊,我把万姑娘给看丢了。” 李铭硕压低声音呵斥道:“混账东西,连个大姑娘你都看不住,你都干嘛吃的?” 墨戈很委屈地解释说:“姑娘说她肚子饿了,让我出去给她买吃的,我就出去买了,大门钥匙您还没给我,我也不能锁门呐,等我回来,姑娘就不见了,我里里外外找了一大圈,连水井边都找了,也没有找到,又找到大街,最后找到杨府,杨府居然说昨天晚上,冬儿姑娘和她的丫头主仆两个落水而亡了,连棺材铺都送了两棺材进去,我也不知道杨府演的什么戏,所以赶紧回来跟你汇报。” 李铭硕这才想起来,冬儿确乎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贴身丫鬟的。他喃喃自语道:“杨伯卿嘱咐我要看好这个姑娘,防止她乱跑,我还真没有当回事,这个乌鸦嘴,果然什么都让他说中了。” 惦记着杨府里的说辞,他抬起头对墨戈说:“备马,我们去杨府。” 第31章、如此回门 杨府,杨伯卿的书房。 杨伯卿正在写帖子通知族人要给杨季卿的原配和侍妾牌位入祠堂的事情。 田耕忧心忡忡地问他:“老爷,您这样做会不会惹列祖列宗们生气?” “他们会什么会生气?”杨伯卿冷漠地反问道。 “因为万姑娘并没有死,还成了别人的女人,我们这样做是欺骗老祖宗啊。” 杨伯卿停下笔来,直直地盯着田埂,质问道:“如果不这样做,杨府便有灭顶之灾,我这样做和不这样做,你认为老祖宗们会支持我选哪一种?” 田耕不吭声了。 杨伯卿看了田耕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写帖子,边写边若无其事地问田耕:“老田,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神吗?” 田埂怯生生地回答:“以前还相信的,后来跟着老爷,发现老爷不信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我便开始不信了。” “好小子,是我调教出来的人。我便再告诉你一次,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这人一死了便什么都不存在了,没有什么天堂地狱,更没有什么阴司报应,所谓的冤魂戾鬼都是读书多的人编出来吓唬读书少的人,什么前生今世也全都是胡编乱扯,我们只管做好现世的事情,把现世的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即可,其他的顾虑那都是自己心中假想出来的鬼罢了。记住了吗?” “是的,老爷,我记下了,这世上没有鬼神,无论何时何地何人身上,都不会有鬼神。” “所以,这两个姑娘的牌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老爷。” 杨伯卿满意着点了点头,继续写帖子。 门人来报,杨伯卿一听是李铭硕主仆来访,脸色便变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李铭硕又给他捅篓子了。 果不其然,李铭硕一进来便拱手致歉:“对不住了,宦成兄,昨天晚上你叮嘱我看好那个姑娘,我没看住,她果然跑出去了,我猜她是跑回家了,就是不知道她家在哪里,特来打听打听。” 见李铭硕话儿说的这么轻巧,杨伯卿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个不成器的驸马爷呼到墙上去做壁雕,他气得直打哆嗦,指着李铭硕,咬牙切齿地说道:“李踪潜,你这是要成心给我捣乱的吗?” 李铭硕大大咧咧一挥手说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没看好罢了,又不是死了,不过宦成兄府上所谓的溺亡了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这两个姑娘里还包含万姑娘呢,万姑娘今天早上还饿着肚子点早餐吃呢,怎么昨晚就溺亡了呢,难不成昨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是个女鬼不成?还是个溺死鬼。” 杨伯卿心虚,不得不好言好语地解释:“驸马爷,我这番动作这都是为你着想啊。” “此话怎讲?” “驸马爷,这件事我们兄弟俩彼此都有苦衷啊。”杨伯卿一脸苦相。 李铭硕不解道:“我有什么苦衷呢?我都没有感觉到。” “哎-----驸马爷,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儿吗?您的妻子乃是当朝公主,按规矩你是不可以私自纳妾的,所以你这个姬妾只能是藏着窝着地养,万万不可公之于众,免得皇上和公主都责罚与你------” 李铭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我呢,顾忌她的父亲在南方游历,所结交的挚友乃是台州知府淳于彬的亲生父亲,我与淳于彬素来有些不合,如果没有淳于彬这层关系,万姑娘的事情真的是小事一桩。可她父亲手里有淳于彬这层关系,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你我如今做出这番强人所难之事,我怕万姑娘的父亲绝对不肯轻易就范,若是他把你强娶民女这件事告知淳于彬,我们两人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我就想干脆声称她们溺亡了,给她们个名分,给她们个牌位,多补贴千八两银子,从此事上就再无“万冬儿”这个人了。可是如今你把人看丢了,我恐怕此计又行不通了,我还需再作其他谋略。” 李铭硕摇头道:“宦成兄,我的家事我自然会去想办法解决,这你不用替我操劳。至于冬儿和她的丫鬟的你必须得做其他打算,万姑娘是有恩于我的人,我不可能对她始乱终弃,所以我也不会与万家不通往来。你务必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我今天就是来问你万姑娘家住何处,我得找到她,确保她平安无事。“ 杨伯卿说出了冬儿家的住址,李铭硕主仆片刻也没有耽搁,赶紧出发赶过去了。 小莲在家中守着冬儿,哪儿都不敢去,她也不懂如何服侍昏睡中的病人,几次三番地拿温水毛巾擦拭冬儿的脸、手和胸口,希望小姐能慢慢醒来。她正忙活着,打门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两个年轻后生,小莲吓得赶紧坐到床沿上,护住她们家小姐。 李铭硕看到冬儿直挺挺地如死尸一般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人事不醒,大吃一惊,他没有料到冬儿会成为这个样子,一直以为她这么能跑,想必此时正在家中因为饥饿而大吃大喝呢,放纵饕餮呢。 他视线往下移,又看到床前的凳子上有带血的手帕,心下骇然,赶忙跑到床边坐下来细细察看冬儿病情。 他攥得冬儿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绵软无力,又试了试她的鼻息,气息微弱,时断时续,心下着急,瞪着眼大声质问年纪尚幼的小莲:“这个小丫头,你是她什么人?家里还有没有大人了?有没有派人去请大夫?” 小莲见他怒目圆瞪,又大吼大叫的,更加害怕了,“语无伦次”地乱比划,先是摆摆手,意思是没有派人去请大夫,然后手抬得很高,代表个子比她高的大人,再把手指向大门方向,又做了一个拜佛的手势,意思是大人去庙里了。 “原来是个哑巴。”李铭硕和李墨戈心中同时惊呼。 李铭硕看不懂小莲的手语,他扭头看李墨戈,希望墨戈能看懂小哑巴说的什么话。 墨戈对小莲的手语也是一头雾水,主子看不懂啥意思,眼巴巴地指望着他来翻译,他只好硬着头皮上:“爷,我感觉这孩子是说她们家大人不在家,这么大的事他应付不了,求着我们把冬儿姑娘带出去赶紧医治,不要误了姑娘的病情。” 李铭硕对李墨戈的翻译才华深信不疑,赶紧抱起冬儿,抱在怀中,对李墨戈说:“我先把她带回家,你赶紧去请大夫到家里,如果大夫没有车马,你就直接让大夫坐你的马赶过去。” 小莲见小姐要被人带走,赶紧拽住李铭硕胳膊不让他带人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李铭硕又看向李墨戈求翻译,墨戈已然认定自己是个翻译奇才了,胸有成竹地安慰小莲:“小丫头你放心就是了,我们马匹不够用的,带不上你,你只管在家里等你家大人,等大人来家告诉大人,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给你们家小姐看病,救人如救火,小丫头你就不要纠缠了,我们走了。” 李墨戈一边说,一边掰开小莲抓着李铭硕的手,李铭硕赶紧抱着人飞快地出了门去。 小莲急得哇哇大哭,李墨戈心里惦记着离落花巷最近的医馆在什么地方,没有尽力去安慰她,待主子跨上马飞奔而去之后,他也赶紧奔出来跨上马疾驰而去。 小莲“啊啊”叫着追赶着,一直追到看不到李墨戈的马匹,方才停下来,站在大街上,“啊啊”地哭。 第32章、安修师太 宋婶出来家门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普照庵,等她赶到寺里已经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惊吓恐惧,见到安修师太竟然倏地一下瘫倒在地,呼吸急促短浅,半天说不上话来。 安修师太出家在外,身边并没有其他人服侍,只得亲自扶她起来,不停地抚摩她的后背,使其早些缓过劲来。 宋婶终于喘上一口长气来,她噗通一声又复跪在地上,哭着对昔日的主母说道:“师太,咱们家遭遇祸事了,男人们都不在家,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了,恳请师太下山主持一下家里的事情吧。” “什么祸事?哪来的祸事?安修师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一副飘然淡泊的样子。 宋婶哭诉道:“师太,今天早上杨府派管家过来通知我说小姐和小荷昨天晚上在杨家后花园落水身亡,现尸体和棺材都停放在杨家祠堂,还说要按杨家四公子的正室与侍妾身份给她们列牌位,还送来的抚恤银子和金条,杨府的管家走后,我刚想出门来您这里给您通报两个孩子的死讯,谁知冬儿小姐居然一个人蓬头散发地回来了,一句话都不曾讲,吐了一口鲜血就晕过去了,现正在咱家中躺着昏迷,暂且由小莲照料着,我赶紧跑过来告诉您这个事,师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两个棺椁里都是谁,既然冬儿小姐活着回来了,那我们家小荷在哪里呢?拜托您去杨府问问,想必我家小荷也没有死,恳请师太去杨家走一趟,把我家小荷也接回来吧。” 安修师太闻得此言,脸色凝重起来,起身厉声说道:“竟有这种事,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然随意歪曲事实,编造谎言,若不是我们家孩子自己跑回来,当真不知道他们会干这种瞒天过海之事,你赶紧起来,我们先回家看看冬儿醒了没有,看看能不能从冬儿嘴中得知一些原委。快,快走。” 出家快十年了,安修师太自从进了这普照庵的庙门便从来没有出来过,此番出门,可谓是惊动了普照庵上上下下的一干大小尼姑。事出紧急又蹊跷,安修师太来不及与掌门师太细说缘由,便将衣帽穿戴整齐,出寺下山。 师太与宋婶来到阔别了近十年的家中,没有时间去感悟这些年来家中发生的变化,实际上变化也不大,自从她愤愤离家之后,万客舟便不准任何人挪动家中各家具各物件的位置,只为了哪一天她能回心转意,回到家中,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走时的样子,怕她感到生分。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她回来了,却回来得如此行色匆匆,心绪不宁,连感慨万千、细察秋毫都成了情感的奢侈。 小莲一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便冲出了房门,看到母亲和主母便一番手舞足蹈、指手画脚,宋婶明白了她说的意思,忙告诉师太:“小莲说我刚走不久家里就来了两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带走了小姐还安慰小莲说小姐不会有事的,他们会好好给小姐看病。” 师太忙问小莲:“那两个年轻后生你可认识,可有一个是杨季卿?” 小莲比划着,宋婶翻译着:“没有杨伯卿,两个年轻后生我都没有见过,都不认识。” 师太定了定心神,吩咐宋婶:“把杨府送来的金条和银子都收拾好,带在身上,我们全都还给杨家人去,我们不要钱,只要人。” 宋婶把从管家送来的钱全都打包在一块,依然吩咐小莲看家,她和师太一起去杨家要人。 虽然产生重大变故,形势尚在杨伯卿掌握之中,冬儿逃脱,他料定万家必定来人询问,便安排门房在见到安修师太和仆人的第一时间赶紧客客气气把人领到杨老夫人的房间,避免大声喧哗,惊扰众人。 然而安修师太五官姣好,肤白貌美,身材又高挑窈窕,脸色肃穆,宝相庄严,进府来一路上撞见她模样的杨府下人便一传二,二传三,很快就有许多人知道府里来了一个美貌的中年尼姑,神色肃穆,直奔老夫人房间而去了。 杨伯卿也在老夫人的房间等着,杨老夫人遣散身边众多丫鬟仆人,只留一个孙妈和薛婶在旁边听候差遣。 安修师太走进杨老夫人的房间,口出说着“阿弥陀佛”,从容不迫地以出家人的身份给杨伯卿和杨母施了礼,然后示意宋婶上前来把从管家送去的银子放在杨母面前的案桌上。 杨母心中有鬼,讪笑着问道:“师太这是干什么?既然银两都已经送到了贵府,收着就是了,怎么还能再送回来呢?” 安修师太镇定自若地回答:“我们不要钱,我们只是来领我们的两个孩子回家。” 杨母恭维道:“久闻安修师太意志坚定,从不眷恋前尘旧梦,世俗中事,出家近十年,从未出过普照庵一步,今日倒是为了孩子破了这个戒律了呢。” 安修师太冷笑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今日就算不为了我家的孩子,纵使是别人家的孩子在贵府出了这等生死蹊跷之事,作为贵府家庙里的修行人,我也欲一窥究竟。请问杨老夫人,冬儿与小荷现在到底在何处?” 杨母正欲回答,杨伯卿插嘴进来,他对着薛婶说:“这位大嫂想必就是小荷姑娘的母亲?” 薛婶连忙点头称是,仿佛这样的话小荷生还的几率就能大一点儿。 杨伯卿吩咐孙妈道:“孙妈妈,你可以领着这位大嫂去见见小荷姑娘了。” 孙妈来到宋婶身边,说了声请,便领着她走出堂屋,去往杨府祠堂方向去了。 安修师太目送宋婶离开,回过头来看着杨母,再次追问:“冬儿和小荷,她们主仆没有在一起么?” 杨母正迟疑间,杨伯卿骤然起身,快步走到安修师太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以头撞地,“砰砰砰”三声,接连给安修师太磕了三个响头,几不曾把自己撞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莫说是安修师太,就连杨母也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赶紧制止道:“伯卿,你这是做什么,快赶紧起来,好好跟师太说话便是。” 杨伯卿跪在地上答复道:“母亲,我对不起冬儿姑娘,也对不起冬儿姑娘的父亲和母亲,就让我这么跪着告诉师太事情真伪吧。” 安修师太坐在椅子上,俯视着杨伯卿,并不觉得这样一位朝廷大员给她跪着有什么不妥,她冷冷地望着杨伯卿,等他给她一个答复。 杨伯卿额头上粘着一些尘土,尘土中又渗出一丝鲜血,娓娓道来:“师太有所不知,我居于庙堂之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日日波诡云谲,瞬息万变,每日上朝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新近我有一位上司家的公子欲纳一房姬妾,也是机缘巧合,竟然见过冬儿姑娘一面,认定非冬儿姑娘不可,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偏偏又时运不济,差事上犯了一些错误,便被人拿住了把柄,迫不得已便只好把冬儿姑娘送了出去。小荷姑娘护主不成,气愤难当,竟然自己跳入湖中,以身殉主,方才孙妈妈领小荷姑娘的母亲出去便是去我家祠堂看望小荷姑娘的灵柩去了。” “所以呢,你把我的女儿私自送人,然后为了让我们不再追究这件事,便编派了我女儿和小荷都已经身亡的谎话,是不是这样的?”安修师太愤怒地责问。 “晚辈不敢欺骗师太。确实是这样的。” “杨大人,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为难你,但是请你告诉我那个强娶冬儿的朝廷命官是谁,本来冬儿已经回到了家,他们竟然上门再次抢走,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日去府衙告他未经女方父母同意,强行嫁娶,我就不信,这大明的天下,天子脚下,竟会没有我们老百姓说理的地方。” “禀告师太,这个看上冬儿姑娘的年轻后生乃是我大明内阁首辅严嵩严阁老的孙子,小阁老严世蕃的公子,严世蕃大人现任工部左侍郎,为我的顶头上司。我真的也是被胁迫的。” “严世蕃。”安修师太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心情开始沉重起来。出家近十年,虽然不问世事,但是世人相传的权倾天下、祸乱朝纲的严氏父子的种种恶劣行径她还是有所耳闻的,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女儿会和这种炙手可热的奸臣父子有所瓜葛,她真的有些害怕、顾虑了。 杨伯卿见师太似乎被唬住,心中不免洋洋得意,他小心翼翼试探道:“师太,现如今这个世道,真的不是有理就能赢的,师太不如想开一点儿,严大人家的公子也是风华正茂,相貌堂堂,年龄与舍弟杨季卿相仿,家世又在我杨家之上,冬儿姑娘嫁到他们家去真的不吃亏,只是苦了小荷姑娘,一时想不开,白白枉送了性命。” 安修师太经过短暂的害怕,顾虑,本性高傲、固执的她又恢复了勇气,她看着杨伯卿,目光是那样的坚定无畏,浑似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殉道者。 她对杨伯卿说道:“杨大人,我不敢妄言成败,但是告还是要告的,说不定我是压在骆驼身上的第一根稻草,有我身先士卒,方才有别人的前仆后继,一根一根的稻草轻若灰尘,却总有一根稻草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我就不信冬儿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严阁老的孙子。” 杨伯卿和杨母的脸色都相当难看。 安修师太起身告辞:“天色已晚,贫尼就不在此处叨扰两位了,明日府衙之上,必然难免提及贵府,还请杨大人舍身取义,为我等平民讨取一个公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杨伯卿慌忙答应。 安修师太走出杨府,在大门处等待了宋婶片刻,宋婶见过女儿的尸体,眼睛哭得如同肿桃一样出来,啜泣不止。 师太惦记明日公堂之上诉讼一事,并没有多说安慰之语,况且师太仍然要回庙里住宿,所乘车辆和宋婶并不同路,两下里道了个别便各回各处。 当夜,普照庵里着了火,火源出自安修师太房间,据说安修师太因为被浓烟熏晕过去,未能逃出,卒年四十。 万家老宅半夜有黑衣人闯入,威胁宋婶母女搬离万宅,回乡下老家守口如瓶,方能安然度日,不然性命难保。 第二天天未亮,仓皇失措的宋婶和小莲匆匆忙忙地收拾了家当,给万家宅院落了锁,急匆匆赶往乡下老家保命去了。 第33章、身陷囹圄 落花巷,李铭硕的别院。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大夫正在给床上昏睡的冬儿把脉,李铭硕、李墨戈紧张地在一旁看着,等着。 老大夫拿开手,颇为淡定对李铭硕说道:“公子,您这位夫人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这两日经历大怒大悲,心智失和,再加上过度疲惫,体力不支罢了,待会儿老夫给你们开付方子,你们照方拿药煎制,喂夫人服下,夫人年少,不出几日便可恢复如往初了。” 送走大夫,李墨戈赶紧抓药熬药,一边摆弄炭火一边向主子抱怨:“爷,我们请的人牙子办事可真不麻利,这都两天了,丫头都还没给送来,你看看我这两天日子过得,又当小子使,又当丫鬟用,我都搞不清我是男是女了。” 李铭硕不以为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你若是再小几岁就更好了,我认你当儿子,你认我当爹,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住在这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多么的岁月静好。” “爷,你怎么净想好事呢,白捡一媳妇不说,还想再白捡一个儿子,想要儿子,您自己生去呗,又不是没媳妇,成天想着不劳而获。” “好啦,我儿,给你娘的药熬好了没有,熬好了赶紧端过来。” 墨戈气得翻白眼。 “药熬好了。”墨戈用碗端来,李铭硕接过,尝了一口,龇牙咧嘴抱怨道:“怎么这么苦?你在里边下毒了吗?” “不苦还叫药吗?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吃过不苦的药。”李墨戈也是毫不客气地顶嘴。 李铭硕只好吩咐道:“那你再去泡一碗蜂蜜水过来,省得万姑娘还没有病死就被这苦药汤子苦死了。” 李墨戈打趣道:“爷,你可真上心,她都人事不醒的,你就算喂她黄连水,估计她都无知无觉的吧,喂什么蜂蜜水,吃了甜的就降低药效了。” “我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好来,都听您的,您是爷。” 墨戈泡好蜂蜜水送过来,放在刚才放药汤的床头小案桌上。李铭硕先把一口药汤含在自己口中,然后口对口地给冬儿喂进去,因为自己觉得苦,赶紧喝一口蜂蜜水,和喂药汤一样也是口对口喂进去,如此反复三次,竟然把药汤喂得一干二净,一滴都没有浪费,把个单身狗李墨戈看得是目瞪口呆。 李铭硕喂完药,从自己袖兜中掏出原属于冬儿的那方白色绢布手帕,先给冬儿擦了擦唇边残留的药滴,方才给自己擦,因看见李墨戈那副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的样子,十分不解,问他:“怎么这副表情?有什么问题吗?干嘛拿这样子来看我?” 李墨戈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赶紧否认:“没问题没问题。我只是万分感慨,我老娘说的话果然没有错。” “你老娘说什么了?” 李墨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老娘说这世上就属二杆子最会疼老婆。” 李铭硕一时真没有想自己身上去,只是笑话道:“哪有亲妈这么评价自己儿子的?” 李墨戈老老实实纠正道:“爷,我妈说的不是我,我妈说我像书生,说我温文尔雅。二杆子是我跟前那种人。” 李铭硕这才明白“二杆子”说的是他,气极而乐,指着李墨戈骂道:“混账东西,反了你了,居然学会拐弯抹角地骂主子了,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李墨戈赶紧向后退了两步,摆着手笑着说:“不敢不敢,借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骂自己主子,我只是打个拿你打个比方罢了,呵呵。” 李铭硕揍不着他,只好抹起一个靠枕用力砸在李墨戈身上,骂了一声:“滚。” 浙江台州知府大牢。 淳于彬身穿一身脏得发黄的有些过于肥大的不合体的囚服,与对面监房里同样身穿破旧肥大囚服的万客舟相对而望。 万客舟满腹惆怅地叹口气,幽幽地说道:“淳于贤侄,没想到我此次来南方探望令尊大人,却给贤侄你带来如此大的灾祸。早知如此,我见到令尊之后就应该立刻返程的,结果滞留了这么多天,到处抛头露面,参与贵家的事体,反而是自己学艺不精,给贤侄招来囹圄之灾。” 淳于彬是经历过数次官场倾轧之人,他对自己此次遭受的无妄之灾颇有一些不以为然的态度,劝慰万客舟道:“世叔千万不要这么想,我家那块老坟地本来就是着水淹了,早怕祖宗们怪罪,该另择佳穴的,世叔帮着家父挑选新的坟地这也是急我们家之所急了,谁能料到他们那些人会拿王气这种话题说事,判我淳于家一个图谋不轨的罪行,依小侄看来,王气这说辞纯属虚头八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借口,不过就是官场之上党同伐异、铲除异己的手段。今日这牢狱之灾说不定世叔还是被我所拖累,那些人以世叔为幌子来刻意打压我的。” 万客舟听淳于彬如此劝慰他,心中略略有一点儿释然,只是不敢全盘相信,小心谨慎地探问道:“那世侄能推测出此次变故为何人所为吗?” 淳于彬叹口气,很无奈地说道:“左右不过是严党那伙人做的,愚侄向来和他们那一伙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要有这么一个大对头,找到亲自操刀的人也没有多大意义,都是被人指使罢了,什么时候这一伙人大势已去了,这个世界就清朗太平了。” 万客舟焦灼地问道:“那我们就没有办法自救了吗?我们不能向上申诉吗?” 淳于彬垂下头,很是沮丧地说道:“世叔你有所不知,古往今来,这些做帝王的最忌讳的是什么,他们最为忌讳的便是有人动摇他们的皇位宝座,你贪赃枉法、办事不利这些过错他们都有可能放你一马,你若图谋不轨,觊觎皇位这便是逆了天子的龙鳞了。我们今天被人所冠的这些罪名其实是帝王们最为忌恨的。拿盘踞王气之地这种事情整我们,也算是出绝招了。” “那我们就只能在牢里等死吗?” 淳于彬摇头道:“那倒不至于,案子终究还是要审一审的,即便只是为了走个过场。只要操刀之人不急于取我的性命,我们恐怕就要在这大牢里多呆一些时日了。” 万客舟坦言道:“其实我自己在这里呆多久是无所谓的,只是我家中小女正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是把她嫁出去之后我再遭遇这场变故还好些,偏偏在她人生最重要的这几年我不在她身边,这岂不是误了她的终身大事,我实在是为我这个女儿担心不已。” “既然如此,世叔何不先打发你那个仆人老周先回家去帮衬着家里,据我所知您这趟出来,家里头一个男丁都没有了,家里只有女眷,到底是叫人不放心,我虽然坏了官,在这里毕竟还有族人姻亲照应着你我,不会无人关照,让老周回家去,家里有什么事还能找个人出来尽心尽力地跑腿照应,总比让他在这里日日耗着,空等你我出狱那一天好吧。这边的事情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贤侄此话也有些道理,明日周宁来送衣物,我便安排他回京照看家中,我这里与贤侄家同呼吸,共命运,若有何所需的话,一并交付你就是了。” 第二日周宁来狱中探监,万客舟果然就安排他回京城去照看家眷去。 半个月后周宁回到北京,听说家中发生了诸多变故,不胜胆寒,回到乡下老家找到老婆和小女儿,从她们口中知晓万家被人威胁一事,也猜出这诸多变故背后疑点重重,黑幕重重,万家和淳于家必然是互相被牵连了。 周宁一届布衣,人微言轻,即便他想救主人,也是有心无力,只好和老婆孩子一家三口谨慎地避居在乡下,四处打点零工,贫寒度日,一家人无不期盼主公早日出狱,回京之后再打听冬儿小姐的真实下落。 第34章、万事俱备 冬儿在昏睡中被带回落花巷的第二日,李铭硕找人牙子采买的丫头终于送来了,看大门的门房与收拾院子整理花草的杂使也一并介绍了来。 门房是个四十岁左右,身材短粗,老实木讷的汉子,姓曲,大家都叫他老曲;杂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面庞和善,言谈举止有分有寸,姓靳,自称有个十四五岁的儿子在离落花巷不远的福庆饭庄里给大厨当学徒,学习厨艺。 李铭硕见这位靳妈妈慈眉善目,抬头举手间不卑不亢,对她极为中意。 采买回来的两个丫头,个子高一点的原名叫玉凤,矮一点的叫桂英,李铭硕觉得俗气,重新给她们两个起了名,玉凤改名叫作寒花,桂英改名叫做雪英,都是依着冬儿名字的意境起下来的。 寒花活泼机灵一点,颇有眼力架,便让她在主母身边贴身伺候,人牙子说雪英嘴笨手巧,一手的好厨艺,便做个上灶丫头使唤。 “寒花,雪英。”李墨戈念叨着主子刚刚给新来的丫头起的名字,故意打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寒颤,呲牙咧嘴,吸着凉气说道:“好冷好冷啊,就不能起了春花,春兰一类的名字吗,听起来也觉得暖和一点儿。” 李铭硕白他一眼,想都没想,说道:“不能,主母名字里带冬字,奴才名字里带春字,想干什么,冬去春来吗?” “哎吆,爷,我发现您有了这个私人会所之后,这个人都学会附庸风雅了,要不把我和松竹的名也改了吧,我叫冰刀儿,松竹叫冻梨,咱们家大门口挂个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塞北寒天”,阖府上下,里里外外全都围绕着万姑娘的名字来,谁敢跟冬儿姑娘犯冲就灭了它。” 李铭硕蹙眉道:“一口一个万姑娘,以前行,现在可不行了,以后你们都得喊“夫人”,以正视听。” 李墨戈提醒道:“爷,说到以正视听,公主才是您正经八百的夫人呢,你多少也得区分一下啊,不能公主也是您的夫人,这个,嗯,这个万姑娘也是您的夫人,你最好在这个夫人前边再加个字眼,和公主区分一下。” 李铭硕仔细一想,点头同意道:“好说好说,就叫如夫人呗。” “爷,那是书面语,我们口头上叫怎么叫呢?” 李铭硕歪着头,仰着脸,皱着眉心,咬着下唇,翻着白眼珠子,想了半天,来了那么一句:“大老婆是大夫人,那小老婆就叫小夫人吧,反正小夫人也比大夫人小好多岁,叫起来也不冤。” 李墨戈等了半天还以为能等到一个和寒花、雪英一样颇有品味的别称呢,哪料到会这么通俗,他咽了口唾沫,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那以后我们都称呼万姑娘为小夫人好了。” 过了一会儿,李墨戈又提醒主子道:“爷,昨天小夫人娘家那个哑巴孩子比划的手势其实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胡乱给你翻译的。现在想来,人家好像是不想让我们带走小夫人的意思,我们要不要回去给人家说一声,好让她们娘家人安心。” 李铭硕皱了皱眉头,补充道:“不止是要回去说一声,我们还得买点东西去探望探望她娘家人吧,整了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大美人回来,一分钱的彩礼钱不出也不是个事儿。” “那,爷,我们这会子就去跟他们说一声吧,趁着小夫人还没醒,家里头也有人伺候了,我们早点告诉他们,他们也早点心安。” 主仆两人一拍即合,一人骑一匹高头大马,李墨戈的马匹上还载着几匹刚从丝绸铺子买来的上好布料,李铭硕则揣着杨伯卿送来的两根金条中的一根,快马加鞭地奔十里街而去。 万家的宅子大门紧闭,外头还落了锁,起初访客还以为家中人出去买菜了,等一会便有人回来开门,两个人便耐耐心心地等待。 等了约有一个时辰的光景,万家人还是没有一个回来的,主仆两人心中便有些犯嘀咕了,李墨戈见旁边有看孩子的老太太扶着刚要学走路的孩子路过此处,便下马去打听消息。 这老太太一听墨戈打听的是万家的消息,便抱起孩子来来回晃着哄着对李墨戈说:“这位后生啊,快别提这万家的事了,真真正正是祸不单行啊---” 李墨戈赶紧剥了一颗糖给老太太怀中的孩子,好让老太太畅通无阻地说下去。 老妇人痛心疾首地对李墨戈诉说:“前天晚上刮大风,他们家小姐和小丫头被风刮到了湖里,淹死在了别人家里;昨天晚上呢,他家那个削发为尼的大太太出家的寺庙里头着火,别的尼姑都没有事,偏偏就他们家的大太太睡得沉,没有逃出来,让烟给熏死在屋里了,今天一早庙里有人过来报丧,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这个事,偏偏他们家的下人锁了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怜他们家的大老爷去了南方才不多久,这家里头就乱成这个样子,竟找不到个苦主出来料理,幸好孩子们那边有寄宿的人家来安葬,大太太这边有庙里头安葬,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就没了,唉,造孽啊......” 李墨戈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边失魂落魄地回到李铭硕身边,将街邻的话复述给主子听,末了还追加了一句:“爷,我还从来没见过收定金收得如此腥风血雨、剑影刀光的,您这几天真是让我开眼了----” 李铭硕听到关于万家的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心下也是惊愕不已,待到回过神来,想到一切皆为杨伯卿所为,便一句话不说,调转马头,直接奔杨府而去。 到了杨府,门子要通报,李铭硕绷着一张脸,硬是不让门人通报,直接闯进杨家,直奔杨伯卿房间而去。 门人知道他是当朝驸马爷,不敢强行阻拦他,只得一边陪他往院里跑,一边在他身边苦苦哀求“让我们通报一声,让我们通报一声”。 李铭硕好像什么也听不道一样,只管绷着一张脸飞一般地往前走,就这样一直走到杨伯卿的书房。 那杨伯卿昨晚派了人去恐吓宋婶母女,待宋婶母女搬离万家,去了乡下之后,又派人在万家大门口附近守着,观看动静,他本打算如果李铭硕还看不住万冬儿,让她再次逃脱的话,他就直接把冬儿给做掉,省得节外生枝。 未曾想,这一日,冬儿没有回去,李铭硕主仆反倒大包小包地上门送彩礼去了,探子赶紧回去把这消息告诉他,他料定李铭硕还会来找他,便气定神闲地在家里等他上门。 第35章、截住杀伐 李铭硕怒气冲冲地闯进杨伯卿书房,杨伯卿却是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打趣道:“驸马爷这两日真是来得勤啊,我这门坎都快要被驸马爷给踩平了。不知今日驸马爷大驾光临又有何指教啊?”他边说边让这李铭硕落座。 李铭硕不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杨伯卿,眼里全是怒火,他直截了当地质问对方:“普照庵的安修师太可是你害的?” 杨伯卿死猪不怕开水烫,大大方方承认道:“驸马爷若是先入为主地认定是我干的,我再辩解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就顺着驸马爷的指控承认就是了。” “杨伯卿,我以为你做到三品大员,手段自然是十分高明,万万没有想到你的手段竟然如此粗暴血腥,早知道你只会用杀人这一招,我当初就不劳你动手了,我们这些舞枪弄棒之人也能做到,而且还不像你这么心狠手辣。“ 杨伯卿全然没有恻隐之心,内疚之意,他冷笑一声,说道:“驸马爷,本来这件事只需要牺牲一个小丫头就可以的,可是我让你把人看好了,你没有看好,很简单的事,由于你的疏忽大意,它就变得复杂了,安修师太知道女儿没死,跑来管我要人,我拿严世蕃的名号出来吓唬她,以为她能买严阁老的账,谁知那老尼姑根本不吃我这一套,只说是要告官,要把女儿要回来,她昨晚上如果不死,今天就得是我死了,既然我不得不死,那我还有什么要顾忌的呢?” 李铭硕见他视人命如同儿戏一般,气得说不上话来,只是胸口一起一伏得厉害。 杨伯卿见李铭硕接不起他的话来,他的气焰便上来了:“驸马爷聪慧过人,岂不闻人常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可驸马爷是怎么做的呢,你是偷来的锣鼓使劲敲,十几个时辰之内,你两次回门,你是生怕万家的街坊邻居不知道万家的女儿没有死,还被人强占了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如何收拾这破局面,既然你嫌弃我的办法简单粗暴,那你倒是想一个又仁慈又有效的办法出来呀。” 李铭硕回天乏力,不得不接受目前这个局面,他警告杨伯卿:“安修师太的事情是我知道得晚了,没能想出一个妥善的善后办法来,现在再怎么后悔都没有用了。可是万姑娘的父亲我会关注着他的,他远在江南,想必还未来得及遭你毒手,你现在放下屠刀,亡羊补牢,还为时不晚,倘若过几日我再听到我岳父的不祥讯息,我李铭硕当真要以死向万姑娘谢罪,向当今皇上谢罪。我不能再接受无辜之人接二连三地死去。” 杨伯卿试图给李铭硕洗脑:“驸马爷,那万冬儿不过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小家碧玉罢了,你若贪图她的美貌,像她这样的姿色,即便是十个我也能给你寻来,你又何必太拿她世上独此一份。这样的女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男人的祸水。私以为,驸马爷身份尊贵,这种平头百姓家的女孩,你就拿着她当个好看的小玩意儿,玩上个十天半月的,新鲜劲过去,赠与亲朋就是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乎她的身前身后事。” 李铭硕冷冷地看着杨伯卿,冷冷地问道:“那你对你那个出身低微的外室怎么就没有始乱终弃,你弟弟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心上人怎么就不肯始乱终弃,你们兄弟俩都没有做到的,凭什么就要求我做到的。” 杨伯卿想到这几日来弟弟因为万冬儿的事,不吃不睡,不眠不休,难受劲上来,一直拿头撞墙,撞床柱子,把个额头撞得头破血流的,幼弟如子,他也是心疼得厉害,如今听李铭硕提起,愈发怜惜,低声分辨道:“我们这种寻常人家,哪能狠不下心来做这种事情。我听说驸马爷的弟弟就洒脱多了,我以为驸马爷是有其弟必有其兄呢。” 李铭硕冷笑一声说道:“你们是寻常人家,不敢做那种天打雷劈的缺德事,难道我们这些皇亲贵胄就敢做了吗?杨伯卿,你不要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们兄弟二人有情有义。李重郡是李重郡,我是我,你没有看他李重郡儿女成群,我李铭硕却膝下一无所出吗,本来我是想着,只要生米做成熟饭,只要冬儿心甘情愿,哪怕让我给她的父母磕一万个头,我都愿意。可是如今我已经失去了奉养岳母的机会了,我不想再失去奉养岳父的机会。” 杨伯卿微微一笑,夸赞道:“踪潜兄果然是道德楷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只是孝敬自己的父亲,连冬儿姑娘的父亲都能得到你这一片拳拳孝心,在下真的是不胜钦佩。” “废话少说,告诉我你有没有想着打我岳父的歪主意?” 杨伯卿厚着脸皮说道:“驸马爷您请放心,万客舟老先生在浙江所犯的案子乃是为亲朋挑选了有王气的土地作为私人坟地,这种案子说实不实,说虚不虚的,我只是想让他在牢里安安稳稳地呆上他两三年,到时候,他出狱回京,莫说是你和冬儿姑娘生米煮成熟饭了,便是一儿半女估计也都有了,就算是他家女婢死了又如何,有个外甥外甥女叫他外公,只恐他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跟安修师太似的又要报官,又要要回女儿的,我这也是为驸马爷想出来的缓兵之计。” 李铭硕听到“一儿半女”这四个字,不由地脑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围着他这个爹爹追逐打闹的情景,心有点柔软了,再想到岳父的身体安康,心中又是一紧。 他口气十分强硬地警告杨伯卿:“我会时时关注浙江那边的消息的,你如果做什么手脚,折腾我岳父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真的不会放过你的,你脑子不好使,记性差,爱做笔记,可以把这句话写到一张纸上,等你的天书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再把这句话誊抄到你的天书上去。” 一提到那本“天书”,杨伯卿脸色微变,最终还是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那我也再次叮嘱驸马爷一句,看好你的金丝雀,一定要让它乖乖地呆在笼中,千万不要让它独自飞出去,外面很危险,这么娇嫩的鸟儿离开它的庇护所的话很容易被猛禽所伤,甚至被吞噬。” 李铭硕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茫然不解道:“你这么忌惮她吗?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她能威胁到你什么?” “她能迷惑我弟弟的心智,毁了我弟弟的一生。” 李铭硕黯然道:“好吧,为了令弟的人生,我辛苦辛苦。” 李铭硕走后,杨伯卿依然心绪难平,对田耕吐槽道:“这个李铭硕真的是不可理喻,公主都娶到手了,他居然还贪恋着这样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女孩,左一个岳父,右一个岳父的,叫得如此亲切,当今皇上就是他的正牌子岳父,也没见他跟皇上如此亲切过。” 田耕解说道:“老爷,其实这个驸马爷的名号也就听着风光,个中冷暖,只有李驸马一个人能感受到,他和公主的夫妻之情实可能比寻常夫妻还不如。” 杨伯卿挑眉问田耕:“你还有这方面的见地?” 田耕颇有见地地往下说:“寻常夫妻是夫妻关系,公主和驸马确是君臣关系,别人是夫为妻纲,到驸马爷这里是妻为夫纲,他想见公主一面还得看公主乳母脸色,公主召见他倒成了临幸与他了,大老爷儿娶老婆娶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情趣可言,况且我听人说宁安公主还比李驸马大几岁,性情还严肃老成,李驸马这种性情活泼佻脱之人和一个不苟言笑的大姐姐在一起,想必也是极其合不来的。倒不如男往下娶,女往上嫁来得合理,自古女强男弱,哪有几个郎情妾意,夫妇和美的。” “''嗯,倒有几分道理。杨伯卿听了不住地点头。 第36章、闻母死讯 长达一天多的昏迷中,冬儿做了一个梦,很压抑的一个梦,她梦到了天灾降临,这场天灾既不是狂风,也不是骤雨,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厚重的黑暗,不停地向大地沉降,向人世间挤压。 灾难来临的时候,她还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和别人一样,她也参与了混乱的逃亡,她寻求的避难所是自己的家,自己长大的地方。她很害怕,可是一直没有停下逃亡的脚步。 她的身边一直有人陪她逃颠沛流离,起初她以为这个陪在她身边逃亡的人是杨季卿,后来无意中的一个扭头,却发现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逃亡的竟然是她的父亲。 她十分的失落,她总以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陪她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的话,这个人一定是杨季卿,可是为什么在梦境中这个角色居然是父亲万客舟呢,她不太想和父亲在一起,她想和杨季卿在一起。 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她从昏睡中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还没有彻底看清眼前的事物,就听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欣喜地超外面大喊:“公子公子,小夫人醒了。小夫人醒了。” 李铭硕正在外头紧马鞭子,他的马鞭子用的久了,捆扎处有点松。听到寒花喊叫,赶紧扔下马鞭,跑进屋来,趴在床前,开心得笑着,毫不顾忌旁边的丫头,兀自兴奋地说道:“娘子,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我就得请人来跳大神了。” 初醒时,冬儿精神恍惚,以为服侍在她身边的年轻姑娘就是小荷,她以为这几日来的阴沉黑暗都是噩梦一场,电光火石之间,欢喜非常。 然而一待看清了身边的年轻女孩不是小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姑娘,她的欢喜转瞬即逝,紧接着便看到了李铭硕那张脸,还有他的声音。 冬儿慢慢地坐起来,寒花上来扶着她。 李铭硕心情甚好,指着寒花对冬儿介绍:“娘子,这个丫头叫寒花,是专门买来伺候你的,往后娘子有什么事情,使唤寒花就是了。” 寒花赶紧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奴婢寒花叩见小夫人,愿小夫人身体安康,愿小夫人与公子夫妻和顺,早生贵子。” 寒花这番恭维话李铭硕听着格外顺耳,冬儿听着却格外刺耳,冷冰冰地吩咐道:“寒花姑娘,你先去外面候着吧,我有话要跟公子讲。” 待寒花出了房门,李铭硕便笑嘻嘻地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说给小生听啊,小生的耳朵已经竖好了,娘子但说无妨。” 冬儿不为他的笑容所动,仍是冷漠地指责他:“李驸马,那日你在杨府后花园差点落入水中,还是我救得你,你为何要如此这般对我,你为何要做这怨报德,恩将仇报的事情。” 李铭硕还是笑嘻嘻地解释道:“娘子想错了,我并没有以怨报德,恰恰相反,我一直就是想报答娘子的救命之恩的,那日你救了我之后,我心中便搁舍不下你了,后来听说你居然是杨家小公子杨季卿的心上人,我便为你不值得,那杨季卿有什么好的。文不成,武不就的,长得还细胳膊细腿的,他那样的,你给他做正房夫人都委屈你了,居然还要排着队,等他娶完大房才能给他做妾室,他那面瓜一样的性情,倘若娶个母老虎似的大房,早晚得把你折腾死,恕我直言,娘子对待自己的姻缘也太马虎了,我唯一能报答娘子的办法也就是牺牲我自己,对娘子以身相许,救娘子与水深火热之前。” 万冬儿冷笑一声,继续指控:“报答我?害死我的丫头,把我一个活人的名字刻到牌位上放入祠堂,把我这个人拘禁在这不得见外人的偏僻小院里,不敢让你的公主夫人知道,不敢让你的皇亲父母知晓,这就是你所谓的报答吗?” 冬儿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里也带着颤声。 李铭硕愣住了,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哑口无言,沉默了片刻,强行分辨道:“我只是管杨伯卿要了你一个人而已,万万没有想到他能干出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来,倘若我知道他的手段如此血腥暴力的话,我也就不敢逼迫他了。 他坐在床边,拉起冬儿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窝,诚恳真挚地道歉:“前期是我考虑不周全,没顾上你周边的人,所以造成了无辜伤亡。娘子看在我诚心诚意待你的份儿上就原谅我过去的鲁莽吧,求求你了。” 冬儿反唇相讥道:“李铭硕,你若真是一个好汉的话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总拿杨伯卿出来替你挡剑,替你背锅,也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李铭硕这个人从来都经不住别人激将,冬儿这么挖苦他,他索性心一横,决意要把安修师太的事也说出去,免得今天这样的指控还要再来一遍。 “长痛不如短痛,这件事早让她知道就早一天翻篇。”他心里想。 他冷笑一声,从床边站起来,转过身去,背着手,厉声说道:“姑娘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瞒着姑娘了,前日里你母亲得知杨府发生的事情,便跑去杨府管杨伯卿要人,杨伯卿推说你是被严阁老严嵩大人的孙子要去做妾室了,你母亲便要去告官,因为当时天色已晚,你母亲便先回庙中过夜,打算第二日去衙门击鼓鸣冤,管严家要人,结果当天晚上普照庵发生火灾,你母亲被烟雾熏晕,未能从大火中逃出来,最终葬身火海,恐怕此时此刻她老人家早已是入土为安了,你不想让我把这些祸事的罪责推脱给杨伯卿,那好,我承认都是我干的行了吧,我才是杀人凶手可以了吧-------” “你给我闭嘴---”万冬儿声嘶力竭地冲李铭说的后背嘶吼。 “好,我闭嘴。”李铭硕赶紧打住,转过身来赌气似的看着冬儿。 “我的母亲-----真的也出事了吗?”经此打击,冬儿变得十分脆弱,她眼睛里汪着泪,小声啜泣着问对方。 李铭硕狠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万客舟的事情也和盘托出。 “是的,不但你的母亲死于非命,你的父亲也处境不妙,我听说----”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李铭硕你先停下来.......”冬儿捂住耳朵,哭喊着,她害怕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接二连三地听到父母双亡的消息,她想晚一点儿知道。 李铭硕果真不说了,他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冬儿哭泣,既不火上浇油,也不上前安慰。 后来冬儿哭累了,想起父亲的处境来,止住哭声,凄婉地问:“我父亲现在怎样了?他还活着吗?” “活着,活得好好的,正在台州府的大牢里吃牢饭呢。”李铭硕还没有解冻自己,还是冷冷地回复。 “是你做的还是杨伯卿做的?” “按照娘子的想法,当然就是我做的了,我一个三品大员,门生故吏满天下,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指挥几个手下人把你父亲给黑了,一个小小的云游道士能奈我何。” 万冬儿自然知道杨伯卿才是三品大员,李铭硕五官无职,除了驸马,他什么都不是。 她以为父亲落在杨伯卿一伙人的手里,自然是凶多吉少的了,便生了绝望之心,既不哭泣,也不流泪,只是倚在床背上,灵魂走失了一般呆呆地坐着,希望自己就这样坐死了才好呢,以死向父亲母亲赎罪。 李铭硕是喜动不喜静的,他宁愿看到冬儿骂天骂地,也不愿意看到她跟木偶一样毫无生气。 他心里一软,又换回那张嘻嘻笑笑的脸,重新坐回床边,攥住冬儿的手,安慰道:“娘子,岳母的事是我反应太慢,救驾来迟,事已成定局,我无力回天,但是岳父的事情我还算是及时出手的---” 他像是炫耀功劳一般得意地诉说着:“他们那些人给岳父定的罪名是替亲友挑选有王气的土地作为坟地,这件事涉及到皇室的利益,况且也是阴阳风水学上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辨不出个真伪来,岳父大人恐怕短期之内摆脱不了这场官司,我最最担心的便是杨伯卿耍诈,指使手下做点手脚把岳父整死在狱中,我所做的便是遏制杨伯卿那双黑手伸向岳父。娘子有所不知,家父现是宣府总兵官,多年前曾在浙江福建一带剿过倭寇,现在许多依然在浙江地面上留任的官员当年也是他的故交,这几日我写信嘱托父亲,让他与浙江方面的故交们知会一声,在这个案子上多留点心思,以保岳父大人在狱中安宁顺遂,早日平安出狱,早日回到京城来----” 这几日里,万冬儿经历了大悲大怒,神智确实常常恍惚,但有一件事她却记得十分清楚,那就是杨伯卿的确是有把柄落在了李铭硕手中,所以导致了现在这一连串的事故发生。 现在的形式之下,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选择相信眼前这个人,只能把保住父亲的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冬儿虽然不说话,李铭硕却能感觉到她不再是刚才那个生无可恋的姑娘了,她的眼睛里多多少少焕发了一些生机。 他巩固这来之不易的信任:“娘子思念故人,其心可鉴,如今那个唤作小荷的姑娘已经葬在杨家的祖坟了,我们没法去祭拜她;岳母大人的坟茔却是在普照庵后的荒地里,明日我陪娘子去给岳母大人上上坟,烧烧纸,以解思亲之苦。可好?” 冬儿还是怔怔的,即不言语,也不点头,李铭硕知道她心里还是别扭的,便 拥她入怀,下巴搁在冬儿的肩膀上,轻轻地摇晃着,说着:“好了娘子,过去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再伤心也无益。明日我们去上坟,岳母大人地下有知,看到你我夫妻恩爱,必然会含笑于九泉之下。” 冬儿嘴角泛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可惜李铭硕看不到。 第37章、已得安宁? 轿子离坟头还有一段距离,墨戈却吩咐轿夫停了下来,稍等一会儿,李铭硕不解其意,问他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墨戈靠近轿帘回道:“爷,我看有人正在师太的坟头上祭奠呢。” 李铭硕问:“能看清楚是什么人吗?” 墨戈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像是杨家的四公子和他的小跟班。” 李铭硕故意看向万冬儿,想观察她听到杨季卿在这附近有什么反应。 冬儿对杨季卿已经心如死灰,她只是低着头,并无反应。 李铭硕吩咐道:“再往前走一走吧,看看小杨公子在演什么戏?” 轿夫们又抬起轿子来往前走来一段距离,墨戈感觉差不多了又让他们停下来。这下不但能看清楚,由于风是往轿子这边吹得,听也听得很清楚了。 李铭硕挑开轿帘一角,饶有兴致地看着杨季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冬儿依然是低头垂眼,不像他那样,偷窥外面的情形。 杨晨在帮着杨季卿烧纸钱,一张一张,耐耐心心地烧着。 杨季卿嘴里念念有词:“师太,季卿对不住您,更对不住冬儿,冬儿说的没有错,我家的香火庙香火就是不灵,不但保不了有情人的姻缘,连忠厚良善它都保护不了----------师太现在已经魂归九天,若您在天有灵的话,请保佑您的孩子,保佑冬儿,不要让她再被别人伤害--------如果保佑她需要代价的话,师太就直接从我这里取吧,不论是荣华富贵,还是平安顺遂,甚至是人生寿数,您从我这里取就是了,季卿已经不配活在这人世间了.......” “这小杨公子还是跟我结婚时一样,天真可爱得很。”李铭硕嘟嘟哝哝地评价,忽然想起来在冬儿面前提自己的已婚身份欠妥当,赶紧捂住了嘴,看向冬儿,冬儿还是跟个雕塑一般,无动于衷。 纸钱烧完了,杨晨又倒了一碗酒放在杨季卿面前,杨季卿望了这碗酒片刻,忽然挽起自己左手的袖子来,拿一把小刀就要往手腕上划。 杨晨赶忙阻止,大声说道:“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呀?就算您心里过意不去,那也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啊,您这般至真至诚,师太在天有灵,肯定会知道的,肯定会原谅您的,你就不要如此自残了,快,快把刀子给我。” 杨季卿使劲攥着那把刀子,死活不肯松手,杨晨只好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挥舞刀子。 季卿含着泪,可怜巴巴地对杨晨说:“就这一次,一次而已,杨晨,你就别挡着我了,我想释放的不是血,是我对师太的愧疚,是我对冬儿的辜负,这血不放出来,我对她们的愧疚就永远停留在我心里,永远折磨着我,你知道吗?求求你,让我把他们释放出来吧,我只放这一次,今后就再也不来了。” 杨晨也哭了,边哭边劝:“公子,您这两天撞破脑袋留的血也已经不少了,您就不要在师太坟前弄得这样鲜血淋漓的了,这样子不好,师太还要从这坟前走过,进入生死轮回呢,你撒的到处都是血,岂不是让师太的轮回之路充满血腥吗?” 主仆正在相持不下,李铭硕按耐不住了,对冬儿说道:“这个杨季卿还不如一个仆人懂事,娘子在里边坐着,稍安勿躁,我过去把这不懂事的孩子赶走,这样子等他要等到何时?” 说完他挑帘钻出去朝坟茔走去。 冬儿静静地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李铭硕走到杨季卿身边,拱手做了一个揖,大声说道:“我还以为谁在这里呢,原来是小杨公子,小杨公子你跑到这地方来做什么?我看这墓碑上的人与你也无亲无故的呀-------哎,杨公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拿刀来干什么?是要用来挖野菜的么?” 李铭硕叽里呱啦一大顿说,一边趁杨季卿丝毫没有防备,趁机把他手里的刀抢了过来,并顺手插在了自己的衣兜里。 杨季卿对李铭硕的出现感到愕然,待明白过来,又义愤填膺地指责道:“李驸马,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还有脸来师太的坟前,若不是你,这一切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李铭硕,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赐。” 李铭硕并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小杨公子,你还是回家去吧,我们现在比你更适合出现在这里。” 杨季卿缓缓扭地头,他看到了不远处停放的轿子,轿子里仿佛有个无声的声音在召唤他似的,他竟然像行尸走肉一般被缓缓地牵引着,走到那个轿子跟前,对着里边缓缓地问:“冬儿,你是不是在里面?” 轿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杨季卿笃定地说着:“冬儿,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有了复仇的资本,你就只管去做,我不会帮你,我也不会阻拦你,你也不要怜惜我,不管你做出了什么,那都是你应该做的,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轿子里还是寂静无声,好像里边根本就没有人。杨季卿注视着帘子,忽然伸出手去,想去挑开帘子,他的手都快碰触到帘子的时候,被另一只手给抓住了--------是李墨戈伸手制止了他。 李墨戈攥住杨季卿的手腕,坚定而又温和地劝说着:“杨公子,冤冤相报何时了,或许现在对于姑娘来讲,就是最终的安宁了,以前的事情,你就忘了吧。” “忘了?”杨季卿两眼都是怒火,他红着眼睛大声呵斥李墨戈:“我真是好佩服你们这些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两个活得好好的人莫名奇妙地就死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莫名奇妙地就被摧毁了,你居然好意思轻飘飘地让我忘了。” 李墨戈又尴尬又愧疚,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杨公子,是我用词不当,对不起,对不起--------” 杨季卿气愤地扭过头来看着坟茔跟前的李铭硕,却是对李墨戈说话::“告诉你尊贵的主子,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他造的孽,迟早是要还的。不要以为谁都肯轻飘飘地忘记。” 杨季卿诅咒完李铭硕,又看了静悄悄的轿子一眼,拱手做了一个拜别的姿势,接着转身,扬长而去。 李墨戈看着杨季卿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同情。 第38章、为子女计深远 冬儿在安修师太坟头前祭拜完毕,又提出要去看看母亲生前居住的禅房看一看,李铭硕都依了她,陪着她来到普照庵里头。 安修师太的房间只是家具床塌被褥书架等摆设被焚烧得严重,屋体墙身并无大碍,只是被烟尘熏得乌黑可怖,叫人不忍直视。 望着这些触目皆是的恐怖颜色,冬儿脑海里呈现出母亲在火海中挣扎的景象,不知道出家多年的母亲在面临这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的时候是不是和小荷溺亡的时候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颤栗、绝望与不甘,而这些可怕的事情都是拜自己身后那个鲁莽粗俗的李铭硕所赐。 如果,如果她现在手里有一把刀,她真的很想忽然转身,一刀捅入这个男人的身体,送他去黄泉路上为母亲为小荷殉葬,可是,然后呢,她和父亲的命运又何去何从。 还要等多久,才能等来快意恩仇的日子。 李铭硕站在冬儿背后,望着这间皴黑的被烈火贪婪地舔舐过的禅房,再看看身前这个柔弱的小姑娘,心中也颇多感慨。 “杨伯卿,你可真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我今后若保护不好这个姑娘,恐怕早晚也要被你坏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了。如此说来,我果然要着实费一番心思防着这些人的黑手了。” 冬儿正在母亲的房间里睹物伤怀,普照庵的小尼姑了尘在门口求见。 这个了尘原本是个弃婴,被外出化缘的老尼姑捡回寺庙中抚养,从小便是个剃发修行的小尼姑,她和冬儿小荷年纪差不多,安修师太思念女儿,常常唤了尘来禅房做伴,以寄托思女之情。 了尘举目无亲,生活贫苦,衣帽鞋袜、草纸药品常常缺这少那,安修师太便命冬儿为了尘置办,供应其生活所需,自从安修师太来到这普照庵修行,了尘便通过冬儿和外界有了些许的接触了解,也知道了师傅想让她了却尘缘的红尘世界既有冷暖,又有明暗,不必向往,更不必盲目地艳羡。 冬儿走出房间,走到门口,和了尘彼此施了礼,了尘指向自己的房间对冬儿说道:“万姑娘,安修师太遭遇不幸前曾有一封书信托我转交与你,请随我过来取了吧。” 冬儿点点头,跟在她后面走。 李铭硕拔腿也要跟上,了尘却转身阻止道:“这位施主请留步,我寺规距,男性香客不得靠近僧尼卧榻,请施主自重。” 李铭硕看了冬儿一眼,威胁了尘:“你要是敢剃了她的头发,我今天就敢费了你的手。” 了尘蹙了蹙眉,没有搭理这个粗鲁的纨绔公子。 冬儿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放一万个心,我就算是要削发为尼,也不会在他杨伯卿家的香火院里落这个头发的。我有记性。” 李铭硕改口道:“其实你落发了也没有关系,头发总会长回来的,我只怕你走到哪里,火烧到哪里,我须跟着你才放心。” 一面又对了尘说道:“这位小师傅也请放心,我不会跟着进师傅房间的。” 冬儿不耐烦跟他理论,便拉着了尘去取母亲的遗书。 李铭硕像万冬儿的影子一样,默默地跟在两个小姑娘后面。他倒是言而有信,真的没有跟进尼姑的卧房,只是在外边远远地候着。 了尘领着冬儿走进自己的房间,从被褥底下取出一个黑褐色的布包,里面叠放着几张文书,还有若干体己的遗物,交到她手中,对她说道:“师太出事的那天晚上,她似乎很有预感,便把我叫过去,给了我这包东西,说她日后如有不测,让我想办法把这个布包送到你或者你父亲的手中,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师太很快就出了事,而姑娘你很快就能来庙里祭拜,这几日来,我担惊受怕地保管着这些东西,都没有打开来看。我只知姑娘与杨府的小公子交好,怎么今日陪姑娘来的不是杨府的小公子,反倒是外头那个人了呢?” 冬儿看向了尘的目光十分悲戚,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解开布包看母亲的遗物:一只景泰蓝的镯子,一只烫金的银簪子,一枚纯金的戒指,一对金镶玉的耳坠,一只犀牛角的梳篦,一个绣着百合花的香囊,这些首饰每一件上都雕刻着或大或小的两个字----舟瑶,百合花香囊上锈着的也是这两个字。 冬儿的父亲名万客舟,母亲名茹梦瑶,冬儿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乱翻乱拨弄母亲的东西,见母亲的好多好看好玩的小玩意上都刻着或绣着这两个字,便问这两个字什么意思,母亲告诉她这是父亲母亲的名字合在一起,永不分开,冬儿便吵着让母亲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去,说自己也要和父亲母亲永不分开。 母亲满口答应了她,却只是在她从小带着的,已经变小了的一对银镯子上刻上了一家三口的名字,那还是请银匠把镯子拓宽的时候刻上去的,那一对银镯子后来被冬儿嫌弃图案幼稚,孩里孩气的,不肯带了,收在了首饰匣子里作为孩提的纪念,她还记得那三个字刻在镯子的内壁,内壁十分地光滑,她总担心那三个字会被慢慢地磨掉不见了。 文书有四份,一份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书信,一份是母亲写给自己的,一份是母亲隐藏了多年的房契,还有一份是房契上的房产租给一户姓冯的人家的租赁合同。 大致看完了这四份文书,冬儿才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 原来冬儿的外祖父母膝下无子,只有冬儿母亲一个女儿,冬儿母亲自小受尽宠爱,心高气傲,眼里揉不得砂子,冬儿外祖父母担心自己去世后,家中房产尽被子侄继承,万一宝贝女儿与夫君公婆有个争执冲突,被驱逐出去,无处栖身,便偷偷地以冬儿母亲的名义给她置办了一套房产,这套房产的外租租金也是茹梦瑶收入的一部分,另外给她置办的嫁妆也足够她一生衣食所需。 冬儿母亲因为夫君与道姑厮混,养下私生儿子一事,与夫君置气,没有出走到那处私宅,而是直接来到普照庵落发为尼,以彻底灭绝夫君妄图破镜重圆的希望。 前几日冬儿出事,做母亲的救女心切,欲与严家鱼死网破,以争一个世道公平,她怕自己凶多吉少,一去不回,便给夫君、女儿各写了一封绝笔信,并且将这房契作为私房遗产转给女儿。那些刻上名字的首饰体己便作为纪念留给万客舟。 在给万客舟的信中,末尾,茹梦瑶写道::“客舟,我其实已不再怨你恨你,你也不必惜我恋我,望你念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份上,救我们的孩子,护我们的孩子,不管她经历怎样的摧残和蹂躏,都不要放弃她.......” 冬儿读完所有的文书信件,早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曾经以为母亲是个自私冷血的妇人,这广袤的人世间,她只爱自己,不爱丈夫,也不爱女儿。她只找到坐枯禅,不知道回头是岸。 她还是错了,就像她一直以为当这个世界灾难来临的时候,杨季卿会是那个陪她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唯一人选一样,其实不是。 她错了,结结实实地错了。 母亲,对不起------母亲,谢谢你。 冬儿捧着母亲留给她的丰厚遗产,泣不成声。 院门外,李铭硕闲极无聊,看到路旁的菜畦里长了一株茄子,上面挂了一只绿生生青嫩嫩的小茄瓜,他便伸手去拽,瓜梗正硬着,拽不动,他便一圈一圈地拧那个小茄瓜,茄瓜梗的外皮已经破了,小茄子还是拽不下来。 李墨戈看不过去,说他:“爷,强扭的瓜不甜,你小时候大人们没跟你说过吗?” 李铭硕转够了圈数,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猛地一提,终于把那个绿生生的小茄瓜给拽了下来,他捏着那个小茄瓜得意洋洋地对李墨戈说:“甜不甜的不要紧,只要扭下来,爷就高兴。” “哎。”李墨戈无奈地摇着头叹了口气。 第39章、小禅房 从普照庵回来,李铭硕便安排松竹、墨戈两人布置落花巷主院里的偏房,就依着安修师太禅房里的摆设布置。 待到案几上摆放安修师太的灵牌的时候,李墨戈向主子提出异议:“爷,师太虽说是小夫人的母亲,但她去世前的身份是个尼姑,没有听说过还要给尼姑和尚供牌位的呀?” 李铭硕大手一挥,驳斥道:“不用顾虑这么多,只要是小夫人的生身母亲,我们便按长辈祭拜,这头七直到七七,一样都不能少,和普通人家父母去世一样祭拜便可以,免得小夫人留下遗憾。” 墨戈有些膈应主子的意图,故意问道:“那令岳母头七还魂来家是来咱们这里还是去小夫人家老宅子呢?” 李铭硕知道墨戈在捉弄他,索性假装上当,推断道:“应该是来咱们这里吧,毕竟咱们这里供奉着她的牌位呢。” 墨戈扭头问松竹:“松子,小夫人的母亲魂魄来咱们家过头七,你害不害怕?” 松竹狡猾地说道:“我要是撞见她就害怕,撞不见她便不害怕。” 墨戈又问主子:“爷,如果你能撞见令岳母的魂魄,你害不害怕?” 李铭硕不耐烦道:“你给我闭嘴,哪来那么多话,我从小到大也没见你怕过什。” 墨戈窝窝囊囊地说道:“你们的胆子都好大,我现在看到师太的灵牌就已经害怕得不得了,等师太头七的时候,我一定不在这边过夜,我一定要回咱们府里头睡觉。我不在这里陪你们练胆。” 李铭硕看他那个怂样,忍不住就讥笑他:“你怕师太干什么,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指不定师太的魂魄跟你擦肩而过,你还以为是新来的老妈子呢。” 李墨戈嘟嘟囔囔道:“我不管,反正师太头七那天我不在这个院里呆着,让松竹在这里听您差遣。” 松竹一听墨戈如此安排,也是不愿意,嚷嚷道:“我也害怕,我也不在这个院里呆着。” 李铭硕对这两个孬种十分无语,他气哼哼地说道:“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寒花雪英两个小丫头都没有说害怕呢,你们两个大小伙子反倒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我怎么就碰上你们这两个软蛋。” 李墨戈快言快语:“那两个小丫头不知道前因后果,自然是不害怕的。” 李铭硕听到前因后果这个词神色就变了,他铁青着一张脸,愤愤地说道:“休要再跟我提什么前因后果,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害怕你们遁了就是,谁再在我跟前提什么因果报应的事情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墨戈、松竹两人见主子确实是生气了,赶紧闭嘴不再声张。 师太头七的那天晚上,墨戈也并未离开落花巷回府里安歇。 收拾完偏房,李铭硕便殷勤邀请冬儿进屋观赏,冬儿见这间房子将母亲在普照庵的禅房还原了七八成,单人的卧榻,书桌书架,脸盆架,案几,蒲团,母亲牌位,她能想起来的东西这里几乎都有了。 李铭硕在她身边殷切介绍:“安修师太已经入土为安了,娘子可在这里为师太守一段时间的孝,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一过,师太投胎转世了,我们便撤了牌位,这个房间既可以作为我的书房,也可以作为娘子怀念母亲的故地,对我和娘子来说,也算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了。” 冬儿淡淡地问道:“你这是在将功补过,还是在安慰自己的良心?” 李铭硕很诧异:“补过?我有什么过错?” 冬儿不得不提醒他:“李驸马,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安修师太的死都因你而起,无论你做什么补救,那也只不过是你自己安慰你自己的良心罢了,与这些已经受到迫害的人来说,你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前有墨戈的“前因后果”,后有冬儿的“于事无补”,李铭硕又委屈,又气愤,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典型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上上下下的人见他不耍少爷脾气,都敢过来指责他。 老虎不发威,你们真的当我是病猫了----我他妈做个好事都落埋怨。 想到这些,他把冬儿扣在他背上的锅一下子又扔了出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万姑娘,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所有杀人灭口的事情都是他姓杨的一个人干的,与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不要把这些账都算到我头上来,老子不给人背这个黑锅,老子手上一滴鲜血都没有。” 冬儿情绪倒是镇定,只是还是冰冷:“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有的人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李铭硕满腔热情被冰水浇透,赌气说道:“好吧,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是错的,那我还留着这瘆人的木头牌子干什么,我现在就把它砸了,送给雪英去烧大锅。” 他边说边走到案几跟前要拿走牌位。 “慢着。”冬儿喊住他。 李铭硕心里一乐,收住了手。然而冬儿接下来说的话又让他后悔当初的好心好意了。 冬儿的口气极是客气又极是落寞疏离,她恳求道:“谢谢公子为家母置办灵位,家父家母膝下只小女一人,为感谢母亲养育之恩,小女想借此处为家母守够七七四十九天重孝,四十九日之内,昼夜歇卧在此,望公子不要来打扰纠缠热孝之人。” 李铭硕暗暗惊呼:“四十九天------不得纠缠,当真以为我是和尚了吗?我怎么可能做到?” 他笑嘻嘻地跟冬儿商量:“娘子,一般来讲,过了头七就没有那么讲究了吧,孝敬父母固然重要,可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是大事啊。” 冬儿反驳道:“驸马爷不要忘了,我可是你见不得光的人。这么重大的责任你可不要指望我这见不得光的人来给你完成。” 李铭硕吞吞吐吐道:“现在见不得光,不代表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娘子放心,夫君我其实是有打算的。” “你有什么打算?” 李铭硕有点不好意思,他红着脸,羞赧地说道:“娘子有所不知,我的弟弟小我两岁,他都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爹了,我却一无所出,了解内情的人知道我这个驸马爷做得跟光棍鳏夫无异,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不能行人道,所以现在能为我洗刷耻辱的也唯有娘子一人了,万望娘子体恤小生,还小生一个清白。等我的名誉得以恢复的时候,娘子不但能见到光,还能闪瞎那些人的狗眼呢。呵呵。” “要我给你一个清白也可以,只要这四十九日之内你能帮我弄到我父亲一封近日的亲笔书信,让我知道父亲平安康健的消息。” “那我若是弄不到呢?”李铭硕又开始不正经。 “那就保留耻辱一直到你弄到。” “成,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哦。” “李驸马,没有别的事情你就可以先出去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李铭硕踌躇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件事,叮嘱冬儿:“娘子,今后想要上街一定要我陪着,千万千万不要一个人跑出去,上次你若是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岳母大人也不至于惨死,有的人心有多黑,你根本就无法想象。你家的老仆人连夜逃往乡下,说明她们在京城真的是没有活路了,你一个纤弱女流,流落在外面,只能任人宰割,还是呆在家里或者是出去的时候有我在你身边最为安全。” “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冬儿还是一副淡淡的,情绪低沉的样子。 李铭硕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第40章、花好月圆 冬儿守孝守到二七上时,李总兵大人给家中来信,说朝中有正义之士为他陈情,皇上思量再三,收回了原来欲要处置他的成命,李家上下闻听此讯,欢心鼓舞,李老夫人还打开自己的小金库给全府上上下下的奴仆们发了喜钱。 杨伯卿前往李家道贺,李铭硕将那本“天书”裹得严严实实的交还给他,杨伯卿打开看了看,确保不是赝品,便重新裹严实了,塞到自己胸前。 李铭硕又向他讨要岳父的亲笔书信,须是近日的,杨伯卿满口答应着,却是回家命人从后花园冬儿曾经住过的地方找出万客舟以往的书信,找了一个擅长模仿他人笔迹的文书,学着万客舟同女儿讲话的口吻,再结合此时此刻万客舟所处的监狱环境,捏造了一封书信。 这封信写好后,田耕把它封起来,喷洒上一点水,晾干了又放到土里沾一沾,风里暴露几日,日头底下又晒几日,再着实拖延了一些时日,把一封书信整得如同走过千山万水一般方才派田耕送交到李铭硕手中。 李铭硕不曾见过万客舟的笔迹,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已经为此等了二十多天时间了,他从心底愿意相信这封信是真的,也愿意说服自己相信这封信是真的,他拿着这封信兴冲冲地去给冬儿看。 冬儿在供奉母亲牌位的小禅房里认认真真地读这封信,这封信虽然是别人模仿笔迹伪造的,信中所描述的事情却句句是实,包括案件目前的审理进度,万客舟目前的身体状况,以及牢狱方面出于对他的关照,并没有安排他从事苦役等杂活。 信的末尾还叮嘱冬儿脚治好了赶快回家居住,切莫忘了经常上山探望母亲,与季卿相处也要耐住自己的小姐性子,不可以随意发脾气,欺负杨季卿。还有自己的刑期预计是在两年到三年之间,让冬儿安心等待他出狱归来。 冬儿并没有发现这封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是最后看到父亲还要坐两到三年的牢狱,便忍不住心情极度沮丧,无论是身处落花巷的她,还是身处台州大牢的父亲,这两三年的时间都未免太长了,长到了她不敢相信她们父女能不能熬过这两三年,能不能活着见到彼此。 冬儿心里五味杂尘,悲喜交织,她看完信,把信折起来,收好,因见李铭硕还在那里杵着,想起之前的约定,不肯兑现,便借口自己身体不舒服,想早点休息,打发他走。 李铭硕紧张了半天,一直担心冬儿说这书信是假的,自己就白等了。 他万万没想到即便书信是真的,冬儿也会耍赖,他心里头这个憋屈啊:“老子熬了都一个多月了,居然像打发六七岁的孩子一样打发我走,真是抬头老婆低头汉,是不是个公主的都有公主的毛病。” 气归气,他还是压住性子劝说:“娘子既然身体不适,那就回堂屋大床上休息吧,这里的卧榻如此狭窄,翻个身就能掉下来,想必平时也是休息不好的,我扶娘子回堂屋休息。”他边说边伸过手来搀扶冬儿。 冬儿像个猫一样,灵活地一侧身子,躲过了他伸过来的手。 李铭硕抓了个空,手便停留在空中,尴尬地讥笑道:“娘子身手好敏捷,一点儿都不像身体欠安的样子。” 冬儿辩解道:“我心里头不自在,李驸马请回吧。”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只是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也不许宿在这间偏房里了。这里本来就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李铭硕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就揽住了她。 “李铭硕你放开我。”冬儿在他的臂弯里使劲挣扎,妄图挣脱出去。 “我便不放开又怎样,反正我们两个,要么你心里头不自在,要么我心里头不自在,总要有一个不自在的,这名额给你,我就不同你抢了。” 说着他把冬儿扛在肩头,踢开偏房的门,径直往堂屋去了。 冬儿一边挣扎,一边向丫头呼救:“寒花,寒花。” 这是个十月中旬的夜晚,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月明星稀,夜色清冷,寒花本来是侯在偏房门外等着服侍主母睡下,自己再去歇息的,忽然听到屋里头两个主子先是吵架,紧接着房门被踢开,主公扛着主母走出来,大步流星地往堂屋去了,主母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喊大叫她的名字,她急得只会跺脚,却不敢上前阻拦。 冬儿眼见得自己马上要被扛进堂屋的门了,寒花却一步也不敢上前,只得拼进最后一口气力朝着后院喊了一声:“李墨戈。” 寒花这才想起自己不敢去阻止主公,墨戈大哥或许有这个胆量,她便赶紧往外院跑,搬救兵。 墨戈听见前头院里吵吵嚷嚷,还听见冬儿呼喊他的名字,本已经钻进被窝了,赶紧披了件衣服出来看怎么回事。刚出房门就看见寒花急匆匆跑来求他:“墨戈哥哥,公子和小夫人吵架了,你赶紧去劝劝吧。” “为的什么吵架?”墨戈见惯了两位主子不对付的样子,倒也不稀奇。 寒花可怜巴巴地猜测道:“好像是公子让小夫人去堂屋休息,小夫人不肯去,然后两个人就争论起来,争论了没几句,我就看见公子踹开偏房的门,扛着小夫人就出来了。” 墨戈无奈道:“原来是这事啊,我还以为小夫人要砍咱们家公子了呢,多大点的事,值当得叫我?你没听说过吗,两口子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别担心,回去洗洗睡吧,我也赶紧回去睡了。外头这么冷,你当心感冒。” “可是墨戈哥,我还是害怕呀,我听到他们吵架了,公子不会打咱们家小夫人吧?” 李墨戈看着这个不通人事的小丫头,觉得很有意思,便逗弄她:“玉凤妹妹,你知道咱们家公子属什么的吗?” “不知道啊。” “咱们家公子啊其实是属狼的。”他指着天空中浑圆的月亮对寒花说:“平时他是个人形,一到这月圆之夜就变成了狼,你想啊,狼要吃肉呀,况且公子一个多月都没吃肉了,饿得正慌,小夫人呢,放着香喷喷一份肉就是不让他吃,他能不急嘛,所以啊,狼要吃肉,羊要吃草,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你就不要瞎操这份闲心了。” 寒花还是不太明白,皱着眉心自言自语道:“十二属相里有属狼的吗?我从来没有听大人们说过啊?” “怎么会没有呢,其实我也是属狼的,不行,我也要变身了。”墨戈说着就搂住了寒花,咬住她肩膀一块肉嚷嚷道:“我馋了,我也要吃肉。” 寒花又羞又怕,赶紧挣脱出来,离李墨戈远远的,抱怨道:“我明白了,你说的就是色狼,还有,我已经改名叫寒花了,你老喊我的旧名是什么意思?” 墨戈站在原地,笑道:“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觉得你这名儿叫着太冷,等明年夏天我再改口,好拿来镇暑嘛。” 寒花哼了一声,给他一个白眼,转身走了。 李墨戈缓缓地坐下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前方不远处是一丛开得正旺的月季花,月季花上方的夜空悬着一轮皎洁无比的圆月,堪称花好月圆之夜,然而想到冬儿最后呼喊他的名字,他却只能装作听不见,心中不免愧然,只得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对不起。” 第41章、重振夫纲 十月二十八日,林可立家刚生的小儿子摆满月酒,李铭硕那帮结拜过的同窗纷纷前去庆贺吃酒,因他家也不是第一次生儿子,人去的也并不全。比如杨伯卿,只是礼随到了,人家借口公事繁忙,没有前去赴宴。 李铭硕感激林可立赠送“天书”之恩,备了一份厚礼前去吃酒。 酒过半巡,客人们吃得正酣,林可立拉他到一处人少的角落,悄悄问他:“驸马爷,我怎么听说之前你陪我看过的那套落花巷的房子被你买了去了,可有此事?” “有此事,怎么了?你还惦记着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那房子地段偏僻,你买它做什么,将来出手也不好出手。” “哦,是这样的,我陪你看房的时候已然是相中那套房了,后来见你不买,我手上正好有一份闲钱,我便买了下来。” 林可立忽然发现李铭硕右脸颊靠近下颌角处有长约一指的伤疤,虽然已经脱疤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可是光线角度合适的话,可以看出那处伤疤的皮肤闪闪亮亮的,与别处不同,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什么,打趣道:“踪潜兄这处疤长得可真是小巧精致啊,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可是哪个姑娘所为啊?” 李铭硕一愣,摸了摸留疤的地方,老脸一红,笑道:“些许小伤,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咱们还是回屋吃酒吧。” 林可立是个好事之人,他不依不饶道:“不对呀,驸马爷可是学过一些武艺的,像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被娘们儿家挠了也就罢了,踪潜兄这种练家子也被挠了,那说明对方不是一般人啊。竟然还能给你破相,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李铭硕左右张望一番,发现没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便对林可立大吐苦水:“林兄啊,我最近也是十分苦恼,我都不知道该向谁讨教对策好了。“ “驸马爷要是信得过我,可以跟愚兄说一说。”林可立心里头憋着笑。 李铭硕再次确认了四周无人,放心地说了:“不瞒林兄说,我真的是个倒霉催的,娶个公主,天天作小服低,看老婆和乳母脸色行事也就罢了,如今偷偷摸摸弄了一个小的,藏在私人宅邸里,本以为自己这下能居高临下,扬眉吐气了呢,没想到这个小的居然是个愣头青,一点不比公主好伺候,公主起码还没有挠过我呢,她倒把我给破相了。” 林可立故意大惊小怪道:“不会吧,居然还有这种事?驸马爷从哪里弄来这种河东狮,咱们金屋藏娇也不是藏这种类型的呀,她这是把脑子里的精华都长到脸上去了吗?” 李铭硕尴尬地笑着说:“呵呵,呵呵,林兄,不怕你笑话,我这小的是跟别人抢来的,她一直跟我不对付,我要是弃她如敝履,这正好就中了她的下怀,马上就能兴冲冲地回去找她上一个主,所以她才对我有恃无恐的。” 林可立皱眉道:“驸马爷,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得想个办法镇住她啊,老是让她这样嚣张下去,她就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了。” “我也想镇住她啊,可是目前还没有想出个好办法来。” “驸马爷,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傲鹰驯马的那股子劲都上哪儿去了?” “林兄这话就不对了,人是人,马是马,马要是驯败了,折挫死了便是,人的命可比马金贵百倍千倍,万一驯出事故来就不好了。” 林可立急得一拍脑袋,愁得不行不行得,抱怨道:“我的好兄弟,你就不知道威震、恐吓这档子事吗?” “此话怎讲?” “就这么着跟你说吧,小时候我不听话,我爹就让我跪在地上,拿胳膊那么粗的一根木棍打我,把我吓得,以为自己小命不保,谁知那木棍打在身上,倒也不如想象中那么疼,后来才知道我爹让那棍子顺着我的衣服往下滑,看着吓人,实则伤不着人,可是那么多的家人围着看我挨打,我也是觉得丢人得很,所以就算是挨打不疼,为着面子,也为着心里头那份怕劲,我就是再不想听他的话也不敢忤逆他,凡事都顺着他,曲意逢迎,强作欢颜。” 李铭硕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这样子也行啊,我可以回去试一试。” 当天晚上,李铭硕喝得醉熏熏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水喝,寒花赶紧端来茶给他喝,他却不要,指着坐在安乐椅上看书的冬儿要她倒水给她喝,冬儿不想跟醉汉计较,便放下书起来给他倒茶。 茶到他嘴边,他又破口大骂:“你们都是聋子吗?我要的是水,不是这破树叶汤子,倒了,重新倒。” 冬儿忍气吞声,又去给他倒白开水。再送到他嘴边,喝了一口,又骂道:“老子喝酒喝得跟嗓子冒烟似的,你又端这么烫的水过来,想让我嗓子更难受吗?” 冬儿把温水倒掉,直接去厨房盛了一碗生水过来给他喝,这混帐舌头还挺灵,一尝是生水,又对着冬儿骂道:“什么意思,拿这个没煮过的生水糊弄我,你想让我拉肚子是不是?” 冬儿看出来这个混账今天晚上是故意寻衅滋事,目标就是冲着她来的,无论她倒什么样的水,他都不会满意,所以也不伺候了,冷冷地说道:“驸马爷想喝什么样的水自己去弄吧,我生性愚笨,伺候不了您,您请便。” “小贱人,敢跟我顶嘴了是不是?寒花,去把我的马鞭子取来,爷今天就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 寒花怕主子真的会被马鞭子抽,哪里肯去,只是吓得眼泪哗哗的,不肯挪步,壮起胆子来为冬儿求情:“公子,小夫人没干过这种下人干的活,您何苦要为难她,我去给您把热水弄凉了就是,您就不要为难小夫人了,求求您了,公子,您不高兴,就把气撒在寒花头上,寒花从小就常常被打被骂,耐得了这些,可小夫人耐不了啊。” 李铭硕凶神恶煞地说:“她耐不了那是因为没人教训过她,我今天就给她补上,让她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心里头有个分寸,别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去把门别上,不要让人进来。” 寒花还是不肯挪动身子,依然是啜泣着求李铭硕:“公子,小夫人第一次犯这种错,你说她几句就可以了,干嘛要动枪动棒的,太伤夫妻感情了。” 李铭硕喝酒喝得眼睛跟充了血一般,红通通的,大声吼着:“我待她好时,也没见她领过我情,她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寒花,我叫你把门关上,把我的马鞭子拿过来,听到没有?” “公子----”寒花还想规劝。 冬儿镇定地插嘴道:“寒花,你出去吧,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 寒花忽然想起李墨戈来,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出去搬救兵,她赶紧拔腿往外跑。谁知李铭硕呵斥道:“站住------到你主子跟前跪着去,爷今天整顿家风,就 需要一个见证人,你休想出去拉李墨戈来和稀泥。” 寒花无奈,只好走到冬儿身边跪下,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李铭硕亲自走到外间,把马鞭子取来,路过冬儿身边,趴她耳朵上悄悄说了一句:“宝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能保证今后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都对夫君我柔情似水,尽力逢迎,今天晚上这顿鞭子便可以免了,以后也绝对不会再有。” 说完这些,他又远离开一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以寒花能听到的声音问她:“能不能保证?” 冬儿很坚定地回答:“不能。” “好,很好,那就别怪我没有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铭硕拿着马鞭走到她们对面,阴阳怪气地吓唬道:“很疼的哦,最好咬点什么在嘴里,免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冬儿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里全都是傲慢和不屑。 第42章、一悲一喜 李铭硕捋捋马鞭,活动活动手腕,再比划比划冬儿所站的位置,缓缓地高高地扬起马鞭,向她抽去,冬儿下意识地扭过脸去,身体却毫无感觉,只听寒花惨叫一声。 原来那一马鞭抽在寒花身上了,冬儿定睛一看,寒花正抱着被抽中的上臂使劲揉搓呢。她再看李铭硕,那个混账笑道:“抽人和抽马果然不一样,爷居然打偏了,没关系,多打几次就准了。” 他重新整理马鞭,开始重复上一次的动作,冬儿却趁这个时间抓起身旁桌子上的茶壶,里面还有半壶茶水,奋力向他脑袋砸去,这一壶砸得非常准,毫不含糊地砸在他头顶右侧,疼得他大叫一声,丢了鞭子,捂住脑袋,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发丝,手指缝,额头,脸颊往下流,滴落在胸前衣襟上,头上的血本身就比别处旺,留的速度也快。 他捂着伤口,咬牙切齿地说道:“万冬儿,算你狠,等我包扎完伤口再来跟你算账。”说完就鲜血淋漓地出了门,向外院去了。 李墨戈在外头院里自己的房中,他正在跟松竹抹牌,忽然听到有人急促敲门,赶紧让松竹过去把门开了,李铭硕捂着鲜血淋漓的脑袋走进来,边走边吩咐松竹:“赶紧给我备马,我要去医馆包扎伤口。” 墨戈和松竹都被这颗行走的血淋林的脑袋唬得不轻,还是松竹反应过来得快,劝阻他:“公子,使不得,你这个头上的伤口比不得别处,一旦出去见了风,容易破伤风,后果相当严重,您还是在家里等着,我去医馆把大夫叫来给您在家里包扎。” 墨戈接着说:“是啊,爷,我在家里先给你压着伤口,止着血,让松竹赶紧去请大夫。” 李铭硕还没说什么,松竹就已经披上大褂跑出去牵马了。 墨戈先找了块干净布压在伤口上面,李铭硕接过手来,让他赶紧去打水清洗周边。墨戈去找雪英要了三盆热水,一盆换一盆地给他擦洗手上、脸上、衣服上的血污,快擦出个干净人样的时候,墨戈方才有心情询问:“爷,您这个脑袋怎么开的瓢儿?” 李铭硕大大咧咧地说道:“快别提了,今天有人给我支招,教我如何手段强硬,重振夫纲,我便拿着马鞭子去震慑那个小娘们儿,没想到我一鞭子都还没抽到她身上呢,她倒抓起茶壶来砸到我头上了,这小娘们儿小时候肯定没少拿石头砸了野狗,白发百中。” 墨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铭硕便骂他:“笑什么笑,不笑天灾,不笑人祸,你这么笑,一点儿都不厚道。” 墨戈笑得更加过份,合不拢嘴都,他笑着说:“爷,我从小看着您犯傻长大,您果然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今天晚上您傻出了新高度,傻到了新境界,我再怎么赶都赶不上您了,我只能仰着头看您的新高,远远地望你的项背了。” “混账东西,居然这么评价我,要不是我怕伤口崩开,我非抽你一顿不可。”李铭硕摁着伤口上的纱布,疼得挤眉弄眼。 墨戈饶有兴致地看着主子呲牙咧嘴的样子,认认真真地说道:“爷,你怎么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呢,这幸好不是在战场上,要是在战场上你也这么容易轻信别人的话,我们两个都不要活了。” “先不要说那么远,你先告诉我家里的这摊子事该怎么办?我不能老是这么被动呀?” “那你就主动一点儿,想办法投其所好嘛,万姑娘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她想听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 李铭硕又开始被李墨戈牵着鼻子走......... 李墨戈凑到主子耳边,压低声音,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神神秘秘地说道:“万姑娘最关心她父亲的事情,那爷就多给她讲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她保准喜欢听,而且听得高兴了,指不定还------” 墨戈正絮絮叨叨地说着,松竹推开门,急匆匆地领着大夫走进来,这大夫走进来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便马不停蹄地检查李铭硕的伤口。 伤者的脑袋上开了一条半指长的口子,大夫说为了防止感染,利于保持卫生,需要刮掉周围一些头发,伤口消消毒,再行包扎。 墨戈和松竹一听需要刮头发,气氛立刻变得兴奋活跃起来,好像要伺候他家主子出家当和尚一般。 松竹叫来了雪英,三个人手忙脚乱地给主子松发髻,找剪刀,找剃刀,烧开水,烫擦血布,收拾剃下来的头发,扫地拖地。 雪英进进出出的功夫还偷偷跑到前边院里堂屋中告诉寒花这边院里的情形。 伤口包扎好了,大夫给开了一些擦抹的药,叮嘱松竹:“贵家公子的伤口在头上,这头上的伤口最不容易保持清洁,最容易感染,伤口愈合之前,切勿外出上街吹风,万一伤了风就危险了。” 墨戈答应着,付了大夫诊费。 大夫收拾了诊箱,松竹打算送他回医馆,寒花忽然匆匆跑进房来焦急地告诉李铭硕:“公子,小夫人刚才忽然恶心不止,还说肚子有点痛,我听雪英说这里有大夫,能不能让大夫去给小夫人看看,可是吃了不合适的东西吃坏了肚子?需要吃什么药好?” 李铭硕一闻此话便有些焦灼,不待大夫应允,便催促大夫:“老先生,内人就在前头院子里,先生赶紧过去给她也看一看吧。”一面催寒花:“赶紧带老先生往前边去。” 冬儿半躺在床头,已经吐过一遭了,仍然恶心不止,一阵一阵地干呕。 大夫把手从冬儿手腕上拿下来,转身给背后的李铭硕拱手作揖,满面春风地恭贺道:“恭喜这位相公,你家夫人这是有喜了,我刚才给夫人把脉,竟是快两个月了。” 这消息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冬儿震得不知所措:她居然这么容易就要做母亲了,半年之前她还是个懵懂无知、满脑子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浪漫情怀的闺中少女,半年之后她居然成了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孕妇。所谓的朝云暮雨、世事无常不过就是如此吧。 她不敢轻易相信大夫的诊断,痴痴地问道:“老先生,你确定你没有把错脉?” 老大夫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免不了得意地微笑着说:“不会的,不会的,这位夫人,老夫这把年纪了,行医足有五十年了,夫人的这个脉相老夫极为熟悉,错不了的,夫人放心便是了。” 李铭硕开心地跪在床前,攥住冬儿的手,眼圈红红地,毫不掩饰满脸的兴奋,说着:“娘子你可太厉害了,我被他们挖苦了这么多年,这下总算是一雪前耻了,娘子这么大的恩情,小生可如何报答你才好?” 冬儿望着他被白色的纱布包扎得有点臃肿可笑的脑袋,被纱布勒得有一点点变形的脸,赌气似的提醒道:“你不是有马鞭子吗?接着抽呀。” 李铭硕赶紧道歉:“对不起了,夫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不要跟小生我一般见识了,今天晚上是我不对,灌了几口黄汤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夫人那一壶砸得好,胜过十碗醒酒汤。” 他扭头吩咐寒花:“出去告诉松竹,明天上街买上两筐茶壶来家,给夫人练手用。咱们家夫人手一出,好事自然来。” 然后又对大夫说:“老先生,时间不早了,让我家下人送您回去吧。” 老大夫辞别了这家的主人,依然由松竹送了回去。 屋子里只剩下万冬儿和李铭硕两个人了。李铭硕把脑袋放在冬儿腿上,耳朵贴在她腹部,开心地问:“娘子,你能感觉到里边这个娃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吗?” 冬儿胡乱应付他:“我怎么会知道。” 她低头看到李铭硕脑袋上包扎得厚厚的纱布,脑子里开小差:“到底要用多大的力气砸一个人的脑袋才能把他彻底砸晕又不至于砸死呢?难道这种问题我得向我腿上这个人请教.......” 李铭硕丝毫没有被冬儿的敷衍浇灭热情,他自说自的:“我感觉是个男孩。” 说出这句话来他又怕冬儿认为他重男轻女,赶紧补充道:“不过就算是个女孩我也一样喜欢。娘子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天到来,只是我不知道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只有这一天来了我才能理直气壮地去跟公主跟我母亲说你的事情,要不然我怕她们知道你只是一个人,她们随时都可以撵你走,现在你是两个人了,她们不会不顾虑我的骨肉,毕竟我这把年纪了,子嗣上面完全是个零--------” “我困了。我想睡觉。”冬儿打断他的碎碎念。 “那我们就早点休息吧,娘子放心,我今天晚上绝对不会胡来了。” 李铭硕做了一晚上孩子满地跑的梦,睡梦中都喜不自胜。 冬儿看着睡梦中一会儿傻笑一下一会微笑一下的李铭硕,依然懵懂:“我和这个人的缘分有这么深吗?走在一起也就罢了,居然还和他成为同一个孩子的父母,真的打也打不散了吗?” 第43章、华诞前夕 头上的伤养过三日,李铭硕自觉无大碍,便唤着李墨戈出门回府,此时已是冬月初,天气寒冷,日常需披斗篷出门,他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使之不得见风,又坐马车来往,避免出汗感染伤口。 冬月初五便是李铭硕母亲的生日,家里上上下下为了准备这个寿辰已经是忙得喜气洋洋,人仰马翻。 李铭硕回家见到母亲和弟弟弟妹,少不得为自己包裹得如同粽子一样的脑袋解释。 他谎称前几日骑马去郊外游玩,不慎从马上跌落下来撞在一块石头尖儿上,脑袋上破了个小口子,登时血流满面,伤口新鲜的时候不敢出来见风,所以便连续几日宿在了郊外的朋友家里,现如今伤口牢靠一点儿了方才回家拜见母亲,问家里可有什么事需要他忙活。 李母看着他包裹得怪模怪样的脑袋,又心疼又生气,当着众人的面数落道:“我哪里敢有事劳烦你,你不把事情招惹到家里来就算是好的,现如今你弟妹紫英管着这个家,除了你这个孤魂野鬼之外,家里家外一片祥和安宁。” 李铭硕直来直去地说他母亲:“那您话里还带这么大的火气干什么?我哪儿又招您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我就是心烦。”母子两人像小孩子斗嘴稚气十足。 李铭硕皱眉道:“不高兴和心烦有什么区别?不都差不多嘛。行了,您也别跟我解释了,您就说您心烦什么吧?我能打倒的我就尽量帮您打倒。” 李母撅嘴道:“你可别给我南拳北腿的了,祖宗。我烦的就是你。” 李铭硕更惊讶了:“我有什么可烦的呀,我这么好的儿子,别人眼馋都眼馋不来-------” 李铭硕忽然瞥见弟弟在一边偷着乐,警觉道:“娘,不会是老二闯的祸栽到我头上来了吧?” 李重郡赶紧澄清道:“母亲,我最近可是乖巧得很,一点儿都没给家里惹麻烦。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乖巧得无聊透顶了。” 李母呵斥小儿子道:“你的账我自然有本子记着,过几天我再给你清算,今天我要教训一下你哥。你别插嘴。” 李重郡赶紧闭口不言。 李铭硕见李重郡也挨训了,幸灾乐祸道:“就是嘛,二弟的账比较多,算起来耗费时间,得专门抽出时间来清算,我的就不一样了,一两句话的事,对不对啊,母亲------母亲,请言简意赅地讲出来吧。” 李母愁眉苦脸道:“我这也是个心病,每年我寿辰临近,一想起你那些姑母,姨母,舅妈之类的,每年见了我就要问我为何长房长子到现在都生不出孩子来,我便心烦得很,烦得都不想过这个生日,不想见这些老姊妹儿。哪壶不开她们最爱提哪壶-------” 李铭硕听母亲抱怨他膝下无子的事儿,窃喜不已,表面上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咳,我还以为有多大的事惹母亲烦心呢,原来是这等小事----” 李母惊诧地反问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居然还说这种事是小事?你脑子里进水了吗?” “母亲这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变通呢,我便是一个孩儿没有,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二弟屋里头那么多的孩子,过继给我三瓜俩枣的便是了。他房里的孩子多的如同胡同道子里的白菜一样。我这个当大爷的又不会亏待他们。” 李重郡在一旁听到此话便不怀好意地笑着向李母说:“母亲莫要着急嘛,哥哥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调理,您切莫往紧里催他,只怕越催越往后倒退。” 李重郡又坏坏地笑着对哥哥说:“大哥,就算我孩子多得如同胡同道子里的大白菜,那也是我的菜,不是你的菜,我一颗都不给你,想要白菜自己去种嘛,没有耕耘,拿来的收获呀,呵呵。” 苏紫英对过继二房的孩子给大房的事十分动心,她轻声劝李重郡:“二爷您真是不识抬举,咱们屋里的孩子要是过继给大哥,那公主便是他们的嫡母了,指不定哪天皇上皇恩浩荡,还能封公主的孩子为郡主郡王什么的,这可是咱们孩子的福分,强似跟着他们没前程的亲妈们。” 李母假装没听见苏紫英对李重郡嘀咕的话,还是对老大训话:“前几日见了崔妈妈,她向我抱怨说你最近越发懒得往公主府里跑着请安了,纵使去一趟,也是去了坐坐就走,根本就不留下来陪公主吃顿饭,一副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一天到晚跟不着窝的老母鸡一样---” 李铭硕烦躁地打断母亲的话,抱屈道:“这个崔妈妈真难伺候,往常我跑得勤,他说我脸皮厚,败坏公主的名声,现在我跑得不勤了,她又出来这套说辞,我看她就是手头上缺钱花了,以往我想在公主府过夜还得经她同意,被她敲竹杠,她以为她是谁,把着公主府的大门收门票的吗?专摁着我一个人收---” 李重郡曾经招惹过公主府里的小宫女,被崔妈妈在公主和李母面前告过状,两人因此也结下了梁子。在痛恨崔妈妈这一点上,李铭硕和李重郡兄弟两人难得一见的统一。 李重郡插嘴道:“母亲,崔妈妈是个老寡妇,这种老寡妇最见不得年轻人儿女情长,她若嫌弃哥哥这样做也不好,那样做也不好,倒不如让她给哥哥定个规矩出来,哥哥依着她定的规矩办事,这样再不好也怨不得哥哥。” 李铭硕丝毫不领兄弟的情,瞪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打发道:“用不着你提建议,滚一边儿去。” 李母厉声道:“你让谁滚呢?难道你弟弟说的没有道理吗?既然你怎样做都不合她的心意,那你就索性让她做一套章程出来,你严格遵守便是了。反正你是个男人,也吃不了什么亏。” 李铭硕抗议道:“我要是让那个老宫女给我定章程,我岂不是受制于人了?时间一长,她指不定还以为她是我的老子娘了呢,越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李母一想,似乎大儿子说的也对,点点头道:“还好近日家中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忙的事情,你何不以商讨生辰寿宴的名义去公主府走一趟,别让那边觉得咱们侍奉公主的礼节不周全。” 李铭硕沉思片刻,拿定主意,站起身来,拱手给母亲作揖,口中辞别:“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现在就去公主府探视,儿子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晚上也不用等儿子。” 李母见大儿子一脸的严肃认真,不怀疑他有别的打算,点头嘱咐道:“你和公主在一起的时候专心一点儿,不要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叫崔妈妈说出人在曹营心在汉这种话来。” 李铭硕点头应诺:“母亲放心,我会把公主当亲娘一样伺候着,打骂都由她,你是我的老娘,她是我的小娘,这下行了吧。” 李母听儿子说话越来越不中听,赶紧驱赶他:“你别在我跟前说这些服软的话,没有用,要说就上你的公主夫人跟前说去。” 李铭硕如梦大赦,转个身一溜烟地就跑了。 李母看大儿子背影快速消失,叹口气对身边的老仆人赵妈妈说道:“都说孩子成家了,为人父母的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你看看咱们家这个老大,整个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活祖宗。” 赵妈妈安慰李母道:“老太太,你若是听听咱们家下人口中的大公子什么样,你便会欣慰了。他们都说,咱们家大公子虽然性情顽劣一些,为人确却是极为厚道的......” 李重郡又插嘴:“就是啊,母亲,您换个思路想想,大哥这个儿子多给你省饭啊,十天半月都摸不到他人,我都不知道他在外头住在什么地方,忙些什么....” 李母呵斥道:“他是你兄长,就算他做的再不对,也没有你评议他的份,我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你两口子可以下去了。” 李重郡、苏紫英夫妇两个见老太太下逐客令了,赶忙起身告辞出去了。 李母看着老二两口子的背影,又叹一口气,惋惜道:“可怜我这老大,虽然贵为驸马,还不如他弟弟娶个普通人家的闺女做媳妇来得实在呢。老二至少不用看他媳妇的眼色。这才是个大老爷们儿的活法。” 赵妈妈继续安慰说:“老太太,咱们家二公子处处留情,二奶奶背后也是落了不少眼泪的,你若是问这些丫头们愿意伺候哪位公子,她们都是说宁愿伺候大公子,从冬梅小丫头那件事上,大家也都看出大公子不是滥情之人,也不是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富家子弟。” 李母祈福道:“但愿菩萨能保佑我家老大夫妻和顺,子孙满堂吧。” 可能是心虚的缘故,李母总是感觉自己在许一个实现不了的愿望。 第44章、公主府 公主府的明间里笼着旺旺的炉火,屋里熏着香,刷得雪白的墙上挂了几幅荷花下面游锦鲤,石榴花开黄鹂登枝的字画,博古架上高低不平,错落有致地放置了形色各异的珍奇古玩,墙角若干花架,放置着枝繁叶茂,绿油油好似要滴下油水来的盆栽,是故外面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 宁安公主朱绮霞斜坐在小炕上,怀里还揣着一个暖炉,正在和一个大宫女名唤玉儿的下围棋,公主乳母崔妈妈在一旁观战。两人下得正津津有味,外头听差的小宫女进门来报:“公主,驸马爷求见。” 宁安公主命人带他进来,一壁让人收走了棋盘,整理整理衣冠,端坐好了等着李铭硕进屋。 李铭硕进了门,先行屈膝叩拜礼,公主示意他落座,他方才在小宫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说话。 公主见他落座,这才款款地问起他脑袋是怎么回事,在哪里磕碰的,怎样磕碰的。 李铭硕将方才对母亲所说的谎话又跟公主重复一遍。 公主听了笑着说道:“驸马爷,你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之人,怎么成日里放着书本不读,偏爱骑马弄枪,倒好似铁了心要学家父做武官一般。” 李铭硕赶紧恭维道:“还是公主独具慧眼,看出我的志向来了,实际上这几年我一直想把学给停了,去边疆跟随父亲建功立业,只是家母一直不肯,说我想去戍边可以,须得有个一儿半女,后继有人了才肯放我去边疆。” 公主出阁多年,一直没有过怀孕的迹象,平素最不喜别人念叨怀孕生产一事,便岔开话题说道:“后天便是母亲的寿辰,我正在发愁送母亲什么礼物好呢,可巧你来了,待会陪我到库房里挑一挑,帮我长长眼,这一年里父皇赏我的东西不少,只可惜我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竟看不出好坏优劣来了。” 李铭硕耷拉着脸道:“公主不用劳心费神了,我刚才从家里过来,听老太太言语,今年她竟像是不想过这个寿辰了。” “这是为何?老夫人的生日不是每年都过得吗?怎么今年就不想过了。”公主十分惊奇。 崔妈妈也追问道:“驸马爷,老夫人寿辰一年才过一次,大家都巴不得趁这个机会聚一聚,一块热闹热闹呢?怎么就不想过了呢?” 李铭硕看了一眼站在公主身边的一脸蜡黄色横肉的崔妈妈,十分严肃地对公主说道:“方才我也是这么问老夫人的----” “那老夫人是怎么说的?” “她说每年过生日,家里头那些姨母,姑母,舅母,各种母都扑头盖脸地追问老夫人咱们府上长房长子何时能生出孙子来,说每年寿辰跪在老太太面前喊祖母的乌压压一片小黑脑袋全都是二房所出,没有一个是长房的孩子,这些母们都七嘴八舌得催老太太想想办法,老太太不堪其扰,所以今年的寿辰便有些露怯,竟是不想办了的念头。” 公主脸上本来还挂着盈盈笑意,听他此番言语便笑意全无,面沉如水,不再说话。 崔妈妈愤愤不平道:“你家的那些姨母,姑母,舅母是不是背后还诬蔑我们公主乃是妒妇,不肯为了你们李家的子嗣着想,阻着拦着地不让你纳妾啊。” 李铭硕堆着一脸巴结的笑容对崔妈妈说:“毫无疑问呀,妈妈,你想想这些老太太们莫说是见世面了,有的连字都认不全,哪里像崔妈妈这样从宫里出来的,见多识广,气度雍容,您不和那些市侩一般的老太太们一般眼光。” 公主说道:“母亲也就是心中烦躁,说说气话罢了,这寿辰自然是要过的。你先不要忙着奉承崔妈妈,倒是帮我想想怎样才能止住那些姑母、姨母、舅母们的嘴,不让母亲烦恼才是正道。” 李铭硕从椅子上直接滑落到地上,顺势跪下,央求公主:“办法是有的,而且是可遇不可求,往常年想有还弄不到,今年也是公主洪福齐天,就有个这么一个好办法,但只求公主大人大量,能容得下这个办法。” 公主见惯了她这个夫君时而浑不吝,时而做小服低,轻浮佻脱,喜怒不定的样子,对他这一跪并不惊奇,只是淡淡说道:“你且起来,有话好好说,我们夫妇二人为了给父母解忧除闷,自然是要商量着来,这一坐一跪地成个什么体统。” 李铭硕不肯起来,仍央求道:“这件事情有个源头,是我不对,所以我还是跪着跟公主汇报完,公主听了若是生气,着人打我几板子,我便不用跪下去再起来,起来再跪下去了。” 公主见他又耍赖皮,懒得跟他纠缠,应允道:“也好,你先把你的不对说给我听听吧。” “是这样的,公主,前几个月我在外头赌坊里跟人赌钱玩耍,本来是想小赌怡情一场的,没想到那天我的手气十分之好,对方又不信自己的手气不好,结果他越押越大,到最后我竟然赢了他一套房子-----另外,嗯,另外还赢了他一个奴婢。” 驸马爷是个超级赌徒,这让公主感觉到十分羞耻,宁安公主阴沉着脸问道:“你怎么敢赌这么大的局,你就不怕父亲母亲知道了你混迹赌坊的事气坏身子吗?” 李铭硕愁眉苦脸道:“所以我一直瞒到现在啊,说都不敢说,惟恐老母骂我个狗血喷头。” “既然如此,那哄老夫人开心的办法又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想把你赌来的房子送给老夫人做寿礼吧。” 李铭硕不假思索地否认道:“怎么可能呢,那个房子既偏远又破旧,老夫人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那那个好办法到底是什么?” 李铭硕略微迟疑片刻,犹犹豫豫,瑟瑟缩缩,吞吞吐吐道:“办法在那个奴婢的身上。” 公主愕然。 崔妈妈则陡然紧张起来。 李铭硕娓娓道来:“那个赌徒输给我的那个奴婢,我本来是想赏给墨戈做老婆的,我都许了墨戈的,谁知接手宅院的第一个晚上我一高兴,喝多了酒,没把控住自己,竟然把那个丫头给忙活了,第二天酒醒了我懊悔不已,问墨戈介不介意吃我嚼过的饭,墨戈说介意。我也就不好意思强加给墨戈了,便打算把那丫头还有那套宅院寻个买家转卖掉,换几个钱放在手里花,结果还没有找到买家呢,那个奴婢居然怀上了我的孩子,将了我一军,我下一步竟不知该怎么走了。” 为了让公主心里好受一点儿,李铭硕摆出一副追悔莫及、如丧考妣的样子,仿佛这件事情,受到伤害的人是他一样。 自己的夫君在外面私养了孩子,让正室夫人颜面何在。 公主听完驸马爷的好似五雷轰顶,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崔妈妈谨慎,镇定地问道:“驸马爷,你怎么能确定那个贱婢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万一是她原来那个主子的,叫你这傻小子喜当爹了也说不定。” “崔妈妈真仔细,不过公主是我第一个女人,冬梅是我第二个,这个奴婢是我第三个,我知道女人的第一次什么样。” 李铭硕说这种话的时候毫无羞耻之心,可是宁安公主被他排上了名次,宁安公主觉得十分羞愤。 公主冷冷地说道:“休要拿我和你的梅兰竹菊相提并论,你只说一说,这个奴婢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想如何安置。” “公主,我们方才不是谈及母亲寿宴的事情吗,母亲一直为我膝下无子忧烦吗。我想待母亲寿宴那天,姑母们再谈论此事的时候,公主便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就说是公主为我家长房子嗣考虑,公主为我操办的这一切,紧接着公主再把那个奴婢带到老太太面前给她看看,这岂不就是公主献给公婆最好的寿辰礼物了?顺便也堵了那些市井老太太的碎嘴巴子。让咱们家老太太快快乐乐地过个寿辰。” 公主看看崔妈妈,习惯性地等待自己乳母的建议。 崔妈妈对公主点一下头,又对跪在地上的李墨戈说道:“驸马爷,你想让公主把那个奴婢推送到老太太面前,那也得把她带到公主面前让公主看一眼吧,公主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好说是公主为你精挑细选的呢?” “崔妈妈说的是,不过那奴婢就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没见过什么达官显贵,纵使见了也不会应对,若是一上来就见皇家贵胄,怕是吓也会把她吓晕过去,我早是想把她带来给公主瞧一眼的,偏偏她这几天呕吐严重,胎象不稳,医生吩咐要卧床静养,所以只在床上躺着,不敢下地。其实呢也没什么好见的,不过是个略有些姿色的穷丫头罢了,只有一点与人不同---” 公主见他顿下来,好似卖关子的样儿,便问:“哪一点不同?” 李铭硕略微迟疑了一下,回禀道:“这丫头不会笑,你若是强迫她笑一个,笑得比哭都难看,其他倒是普普通通一个小丫头了。公主,您听我的,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免得你见了她笑比哭难看的样子糟心。我都尽量的不去看她那张哭丧脸的。” “既然驸马爷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固执己见了,这件事情我答应你便是。崔妈妈,你可有什么别的想法?” 李铭硕获得公主首肯,先是高兴不已,忽又听公主要听崔妈妈的意见,便又开始紧张了,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盯着崔妈妈看,惟恐眨一下眼睛便遭她暗算。 第45章、我见犹怜 如果不是李母的寿辰就在眼前,崔妈妈真的不想这样轻易放过那个偷着养的贱婢,只是公主已经答应了,她也只好顺水推舟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人年纪大了,总是喜欢孩子,喜欢热闹,驸马爷想留住那个贱婢,那就等她生下孩子,送来我们公主府养着,这公主府没有一个孩子,总是冷冷清清,怪寂寞的,公主,你说是不是?” 公主经人点拨,恍然大悟,说道:“是啊,驸马爷,如果那个奴婢很会生养的话,头一胎无论男孩女孩我都要,再往后缺什么补什么,我只要足一儿一女便可。” 李铭硕有些犹豫,嘟哝道:“公主风华正茂,怎知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儿?” 崔妈妈说道:“驸马爷,公主与你结婚多年,始终没有诞下一儿半女,或许把那个贱婢的孩子抱来养着,养来养去自己就能怀上了,老身在民间时,见过不少这种情况,俱是结婚多年没有生养,抱养来别人家的孩子,没几年自己就有了,你说这奇不奇?” 李铭硕还在犹豫,崔妈妈不耐烦了,对公主说道:“公主,你看看您都能容下一个贱婢在他身边了,他居然连个孩子都舍不得给你养,要知道您可是那个孩子的嫡母啊。” 公主对驸马的犹豫也有些失望,抱怨道:“我堂堂一个公主,亲手抚育你和奴婢所生的孩子,难道还误了这孩子的前程不成。” 李铭硕牙一咬,心一横,认了:“公主说哪里的话,不论她生几个,孩子们的嫡母都是您,她本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所生子女能得公主亲手抚养,那便是她天大的造化了,哪里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这件事情我和公主说了算,不用问旁人。” 公主听闻此言,满心欢喜,赶忙安排下人准备饭食,中午要留驸马爷在这里吃饭,李铭硕推脱要回府里帮着弟弟弟妹准备寿宴的事情,不肯留下,公主也没有强留,任他去了。 李铭硕走后,公主开始憧憬着几个月后公主府里便有婴儿啼哭的声音,心中十分欢喜,赶着乳母问准备婴儿衣服的事情,崔妈妈却说道:“公主,驸马爷的话你能信他几分?” 公主不欲计较太多,说道:“只要这孩子是我夫君的,其他的真真假假我并不关心。” “公主,您还真是人善被人欺,依老身的意思,既然驸马爷要我们承认那个贱婢是我们给他选的,那我们必须得瞧上那个贱婢一眼,说上几句话,万一李老夫人寿辰那天,我们见到那个贱婢,她呆呆傻傻的,一副完全不认得我们的样子,岂不是丢公主的脸面。” “话虽这么说,可如今她抱恙在床,我们怎能强人所难。” “公主,她来不了,我们还不会去嘛,我们便做她个不速之客,看她个措手不及,也好一探真伪。公主闷在府里也已经有好久了,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何不借这个机会出去玩玩走走,给公主解解闷。” 公主让崔妈妈说得心动,便安排她全权负责这次出行。 李铭硕回到落花巷的宅子中,暗自思忖,虽说公主为人宽厚,不与他计较太多,可是这崔妈妈想起一出来是一出,就怕这老妖婆临时起变,搞得他措手不及,还是将计划及早告诉冬儿,免得彼此说法有出入。 第二日,寒花正服侍着主子换伤口上的药和绷带,冬儿歪在炕上看书,墨戈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他:“爷,不好了,妖婆来了。” 李铭硕便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他赶忙走到冬儿身边,附在她耳边,叮嘱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呢”。一面嘟囔着:“幸好是我在家的时候来,要不然你们可怎么应对。” 他扶着冬儿下床跪在床前等公主进门。 玉儿和崔妈妈簇拥着公主进了房间,原本在外头守着的雪英和松竹也跟了进来,见寒花和冬儿都跪着,赶紧也跪下了。墨戈赶紧给公主搬来一张椅子请公主坐下。 公主坐下,舒一口气,说道:“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今日出来透透气,顺道也过来看看驸马爷挣来的宅子。哦,这里人还挺齐全,这三个姑娘都是谁呢?” 李铭硕分别介绍了三个女孩的名字,崔妈妈听了她们的名字,戏谑道:“驸马爷本是六月里生人,怎么就和这些冬梅寒花雪英纠缠不清了呢。没得让人以为你是腊月里出生的人呢。” 李铭硕没有理会崔妈妈的戏谑,只是碰了碰冬儿胳膊,示意她跟公主请安。 冬儿规规矩矩地给宁安公主磕了一个头,低着头轻声说道:“民女万冬儿见过宁安公主。”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公主柔声说道。 万冬儿便抬起头,看到了当今皇上当年最宠爱的妃子曹端妃娘娘亲生的长公主宁安公主,只见这公主面皮白净,肌肤丰满,面若银盆,温柔端庄,眼角眉稍都透着荣华富贵,一身上下都是皇家的雍容典雅,一言一行,一颦一簇都是慵懒迟缓,从容不迫。 万冬儿听墨戈说过宁安公主是心性非常淡泊的一个公主,李铭硕与她不常走动皆是因为公主的乳母崔妈妈从中阻隔,宁安公主为着息事宁人,常常不跟崔妈妈计较,冬儿对李铭硕的话常常是打了折听,对墨戈的话却是深信不疑。 公主看冬儿的颜面,见她相貌清丽,俊秀脱俗,好似梦幻之中见到的天妃神女,大吃一惊,嗔怪李铭硕道:“驸马爷,你果真是诓我的,这个丫头哪里是姿色平平,分明是姿色过人过人好不好,我还想着是多么不起眼的一个丫头,今日一见,惊若天人,莫不是驸马爷早就相中她了,还假意说想要赏给墨戈,结果终究还是自己收入囊中了。” 李铭硕赶紧解释:“公主取笑了,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个丫头刚来我身边时随身没几件好衣裳,近日里说腰肢渐粗,旧时的衣裳都偏瘦了,方才给她做了几件新衣裳,这才能入公主眼了。不过人靠衣裳马靠鞍罢了。” 公主不理会驸马爷的说辞,只是问冬儿:“你家是哪里的?可还有父母家人?” “回公主的话,冬儿是城南乡下人家的女儿,早些年亡了母亲,父亲便跟人南下贩卖生活,我跟叔父住着,后来叔父叔母都没了,邻居做主,将我卖于殷实人家做奴婢,从此便无家可归了。”冬儿沉着脸,不慌不忙地说着。 “真是个苦命人。”公主哀叹道。 李铭硕和李墨戈却暗暗惊喜,他们一直以为冬儿会发挥不好这些临时编派的瞎话,提心吊胆地等着给她补漏子,没想到她发挥的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李铭硕惊喜片刻,回过味来,暗暗夸道:“好你个小丫头片子,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会演戏,难不成是在我手里浸淫已久,得到了我张口说瞎话的真传.......” 崔妈妈冷笑一声,嗫嚅道:“如此说来,姑娘攀附上了驸马爷,便是麻雀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回妈妈的话,公主才是真正的凤凰,民女不过是找了个吃饭的地儿罢了,民女就算不是跟着驸马爷,也终究是要找个人家寻一碗饱饭吃的,若不是当年邻居将我卖于富贵人家做婢女,民女现在已经是饿殍一具,白骨一堆了。” 墨戈端来一杯茶,递到冬儿手里,扶着她站起来,示意给公主送过去。 公主接过这杯茶,又对李铭硕说道:“驸马爷,你不是说这丫头没见过达官显贵,若我见她,她必然不会应对吗?我看她倒是挺落落大方的,如果不是我亲眼见这丫头一面,倒定然小瞧她了。” 李铭硕不吭声,他万万没有想到冬儿今天会如此配合他的演出,可见她与他的矛盾都是内部矛盾,一旦敌人从外边打进来,冬儿便坚定地跟他一个战线了,想到这些,他又颇感欣慰。 墨戈说话了:“公主,咱这边的房子地势低洼,冬天阴冷,要不要寒花雪英去给您弄个暖手炉,暖脚盆,公主大驾光临,若是在这里着凉了,便是墨戈做事不周了。” 宁安公主一向体寒不抗冻,况且这屋子里的炉火远不及她自己房中的暖和,坐了这么一会儿,手脚的确冰凉,便起来道:不用弄了,我今天出来就是要走走,透透气的,今日见了万姑娘一面,明日寿辰上便心里有数了,崔妈妈,我们还是回去吧。” 崔妈妈应着,便搀着公主往外走,李铭硕则习惯性地搀着冬儿推着她往外走,送公主出门。 公主忽然立住不走了,回身看他们两个,李铭硕吓得赶紧拿开搀冬儿的手,公主对着冬儿莞尔一笑,说道:“你有孕在身,不用出来了,在家好好养着,缺什么东西着墨戈告诉我,我给你备着。” “谢公主。”冬儿施了个谢礼。 李铭硕送公主出了门,折回来后取笑冬儿:“娘子今天怎么这么乖了呢,是不是明天要见公婆了,格外开心啊?” 冬儿早已经躺在安乐椅晒太阳了,她仰着脸,晃晃悠悠的,看都不看李铭硕,冷冷地说道:“我是同情你的公主老婆,如此上好的一块羊脂美玉,怎就掉进了你这样一团烂泥坑里。” 李铭硕丝毫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地弯下身去,嘴巴贴在冬儿耳边调戏道:“我这团烂泥坑放美玉的确是可惜了,但是娘子倒是越来越适应了呢,我记得娘子并不是属猪的呀。” 冬儿一把推开他,驱赶道:“走开,挡着我的阳光了。” 她的语气如此厌恶和不恭敬,对方却始终不生气,还是戏谑道:“不愧是两个人了,说话的底气都比以前足了,果然是母凭子贵啊。” “李铭硕,你要是再呱噪我,仔细明天我让你下不来台面。” 李铭硕猛地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拉到自己怀里,勾着她的脖子把她耳朵贴到自己嘴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警告你,你的父亲还在台州监狱里吃牢饭,你最好做事稳妥一点,不要想着放什么大招,明天公主说什么你都记在心里,免得以后跟别人解释的时候和公主的说法有出入,让公主不好看。” 冬儿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也警告你,我母亲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不知轻重,去拽马的缰绳,结果被那畜牲给抻了胳膊,然后------我一个弟弟就没有了。” 李铭硕听了这话,吓得心里拔凉拔凉的,他刚才就是毫无顾忌地猛地发力拽冬儿的胳膊把她从安乐椅上拽起来的。听到这话,搂她腰的手,掰她脖子的手都慢慢地收减了力道,放松开来。 冬儿趁机挣脱出去,仍旧坐回安乐椅里,沐浴着窗子里透进来的冬日暖阳,轻轻地晃着,不无得意地说道:“李铭硕,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个孩子能不能养下来都很难说,关键要看你的修为,哼。” 李铭硕看着仰卧在安乐椅里,闭着眼睛晃来晃去,晒着太阳好似无比惬意的年轻姑娘,不禁感慨,有句话说的真好:煮熟的鸭子-----肉烂在锅里,嘴还杠杠硬。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优越感。 第46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李母寿辰这天,李铭硕早早地把冬儿送到公主府,让她和公主一道赶过去,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回府里协助弟弟弟妹准备寿宴。 他脑袋上的绷带不再是从头顶勾到下巴那样搞笑夸张的包扎方式,而是绕头缠一圈,薄薄地裹了一圈黑色纱布,外头带上黑色方巾,倒是不容易看出来了。 宁安公主带着一众仆人赶到公婆家里的时候,李家的那些姑母、姨母、舅母一干人已经到了,另有一些和李总兵同朝为官留在京中任职的大小官员也前来祝贺,他们人数不多,一番寒暄之后管家便领他们到屋里头坐着喝茶聊天,其余的人都留在院子里的卷棚下面落席。 前头有人来通告宁安公主驾到,李母虽是寿星,也得领着上上下下的家人跪下来给公主行君臣之礼,公主让她们坐下,她们才敢坐回去。 眼见得本家亲戚基本上都来全了,管事的便安排着孝子贤孙们按辈分给李母磕头拜寿,拜到老太太的亲孙子这一辈,李重郡那五六个小娃都憨态可掬地给奶奶磕头,奶声奶气地喊着“奶奶长命百岁”,最大的小娃不过六岁,最小的还在乳母怀里吃奶,有的哭,有的叫,闹闹疼疼,乱乱哄哄,十分热闹。 李重郡的舅母首先犯嘴贱,这老太太如同表演固定曲目一般看着地上的一堆圆滚滚的小脑袋,摇头晃脑地叹息道:“嫂嫂啊,咱家这一帮小孙子小孙女们看是真是招人稀罕,眼见得他们一年比一年大,只可惜都是亲兄弟们,缺了堂兄弟们。要是大房和二房的孩子凑在一块儿才更好玩呢。你说咱们家大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当爹呢,真真是叫人望眼欲穿呐。” 姨母接过了第二棒:“是呀,旱涝不均也不能这么个不均法,二公子屋里隔三差五蹦出一个孩子来,大公子屋里一年到头冷冷清清,咱们家踪潜可是个好孩子呀,老天爷这么对他真是太苛刻了些。” 姑母第三棒,絮叨李母道:“姐姐,你这个做母亲的可得操操心,要不找几个尼姑道士的做做法,好歹让送子观音给咱们家李老大送上个一儿半女的也是个心意,不能说一个没有。” 李母抗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轰炸,无话可说,只有超级尴尬地讪笑的份。 公主听到老太太们叽叽喳喳,围攻寿星,她看向自己的夫君,李铭硕和她四目相对,微笑着点了点头,公主又看向崔妈妈。崔妈妈咳嗽两声,对大家说道:“请各位太太们安静安静,公主有话要讲。” 众人赶紧闭口不言,齐刷刷看向公主,平时这些老太太们背后没少笑话这位温柔娴静的公主,还给公主起外号------占着窝不下蛋的老母鸡。自己不能生还不允许驸马纳妾。 宁安公主雍容华贵地笑着,不紧不慢地对李老太太说道:“母亲,我方才送您的那件生日礼物其实只是个引子,我今日要送您的大礼还在后头呢。” “后头?”众人齐刷刷地地伸长了脖子往客人来的方向看:并没有什么大箱子大盒子的,哪来的什么大礼? 公主微微一笑,转身牵住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冬儿的手,授意她走出来,走到李母面前,跪下。方才指着跪在地上的万冬儿对李母说道:“母亲,这就是我给您的大礼了,母亲看着可还满意?” “民女万冬儿见过老夫人。”冬儿边说边给李老夫人磕头,态度恭恭敬敬的,好像被李铭硕下了降头咒一般听话。 李铭硕见冬儿如此听话,不由地长舒一口气,心中暗道:“还好还好,没有把对我的那一套带到老太太这边来,要是还跟在落花巷一样又臭又硬,我还真是没辙。谢天谢地。” 方才冬儿一直在宁安公主身后站着,一直低着头,没有人看到她抬头的样子。现在她来到李母跟前,纵然是不抬头,众人也从侧面见到了她玉一般的肌肤,花一般的容貌,心中不由地万分惊奇:“公主身边居然还有如此美貌的宫女,这么漂亮的小宫女怎么就没有留在皇宫里伺候皇上,反而伺候公主了呢。”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李母万万没有想到宁安公主会送个大活人给她这个婆婆做寿辰礼物,带着许多疑惑,特命令这个礼物抬起头来给她看分明。 冬儿机械地直起上身,虽然把头抬起来了,眉眼还是低垂着的。她只管木木地看向地面,丝毫没有兴致去看那些坐在椅子上的盛装华服出席寿宴的贵妇们。 在座的衮衮贵妇们看到跪在地上的雪肤花貌、玉人一般的年轻姑娘,全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哦”的惊呼声,纷纷私底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怪哉,这么漂亮的姑娘送给一个老太太算是干什么的?” 李母和那些交头接耳的贵妇们抱着同样的疑惑,她迷惑不解地问宁安:“公主啊,老太太我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的,你送我这么一个绝世美人干什么呀,难道我有江山社稷让你惦记着不成?” 公主莞尔一笑,摇头道:“罢了罢了,莫说是老太太了,连我们这些年轻人的眼力也不行了,倒是该让小叔子家的侄儿侄女们过来看看这位冬儿姑娘的肚子里怀的是个堂弟还是堂妹。都说小孩子会看。” 众贵妇们无不瞠目结舌,全都睁大眼睛扭着脖子去找李家的大公子李铭硕,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们两口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铭硕见那些母们纷纷望向他,赶紧走出来,跪在冬儿身边,向母亲禀报道:“母亲,还是儿子解释给您听吧。” 李母点点头。李铭硕便开始口若悬河:“早在今年春上的时候公主便想着今年要送母亲一个别出心裁的礼物,我也帮着公主精挑细选,后来崔妈妈提醒我们,说母亲一辈子金枝玉叶的,什么稀罕物什没见过,倒是长房长子的孩子还没有见到过,所以公主便和崔妈妈一道为我物色了这么一个命中多子的女孩来为我传宗接代,要说这公主和崔妈妈的眼光真的是一等一的好,这个女孩子跟了我三个月时间便有了身孕,不知公主和儿子准备的这个礼物母亲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李母高兴地眼角泛出泪花,眼睛也红红的,她抬起袖口来擦拭着眼角的泪花,激动不已地说道:“我太喜欢了,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喜欢的寿辰礼物。这个孩子,快站起来走我身边让我好好瞧瞧。” 冬儿慢慢站起来木木地走到李老太太身边,本来站在母亲身边的李重郡向旁边让了一下,腾位置给她,站在冬儿的身边。 冬儿听到她身边的李重郡咕嘟一声,使劲吞咽了一口口水。 李母攥住冬儿的手,笑呵呵地上下打量能生出长房长孙来的姑娘。 紧挨着李母落座的李氏兄弟们的姑母是实心实意地最心疼侄儿,最向着娘家人的长辈,她见大侄子熬靠了这么多年,终于踏上了当爹的日程,打心眼里替侄儿欢喜,又想起李铭硕的姨母当年做过的一些事情,遂一抬一踩,恭维宁安公主。 “你们大家都看看,我说过的吧,公主是帝王之女,那气度,那胸怀,绝对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比。我可记得前些年有一个官家的太太,自已不能生养,又不肯为夫君纳美妾,最后竟然给夫君纳了一个水缸精做妾室,那腰粗的呀,我头一次见的时候还以为她肚子里里边有三四个孩儿呢,原来还没有怀上,等后来怀上,直接都没个人形了,真不知道那官老爷是怎么熬下来的,呵呵呵呵。” 众位贵妇们自然都知道李家姑母挖苦的乃是李家的姨母----也就是李母同父异母的姐妹,于是都捂嘴笑得前仰后合。 李铭硕的姨母绝必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边的丫头仆妇们也不敢跟着周围的人笑,竟成了一小撮特殊的存在。 李铭硕的舅母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补充道:“孔姐姐的话也太过于夸张了,好似我们没有见过似的,依我看,是柳树精还差不多,虽说中庭那里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可人家底盘稳呀,更何况头脸打扮起来,再扭捏几下,也是颇具杨柳之姿的,你们这些人呐,不懂得欣赏。” 老年贵妇们又是一顿狂笑。连公主这边的人都笑得乐不可支。 冬儿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李母握着冬儿的手,看冬儿一脸的面无表情,关切的问道:“这个孩子,你今天是不舒服还是怎地?为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李铭硕赶紧解释:“她脸僵,大夫说这病还有另外一个名,叫面瘫,不好治。” “世上还有这病?我活这么大年纪了,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你们听说过吗?”李母半信半疑地问周围的贵妇们。 贵妇们纷纷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公主莞尔一笑,嗔怪李铭硕道:“驸马爷说话还真是直来直去,既是我送的丫头,驸马爷就不能卖我一个薄面,说她生就一张褒姒的脸,冰山美人一座,竟然说出脸僵面瘫这种话来。” 李铭硕赶紧改口道:“公主所言极是,只不过咱们这些姑母姨母们无才便是德,她们恐怕不认得褒姒是谁,说了还要给她们讲烽火戏诸侯的典故,还不如话怎么粗怎么说呢。” 李母有点小小的遗憾,仍然是半信半疑地问冬儿:“姑娘,你就从来没笑过吗?” 冬儿想起以前的时光,诚恳地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李铭硕再次补充:“她当然笑过,只不过她的笑比哭都难看,我觉得膈应得慌,就禁止她笑了。” 李重郡不以为然道:“褒姒笑起来必然是好看的,只是这位姑娘若是褒姒的话,那我哥哥岂不成了周幽王了,这比喻不吉利,不好不好。” 苏紫英扯了扯老公的衣袖,提醒他:“你就少说两句吧,这可是公主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李母试探宁安:“公主,那以后咱们府里的人该怎么称呼这位万姑娘呢?让大家喊她叫万姨娘吗?” 公主正在犹豫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崔妈妈说道:“立姨娘之事不宜操之过急,我看还是等长房长孙生出来再给她名分不迟。姑且现在还是叫她姑娘吧。能不能母凭子贵就看她的造化了,这也算是给她的动力。” 李母不敢得罪这位能跟宫里人说上话的乳母,只好噤若寒蝉。 此时门人又大声通报:“杨侍郎杨老爷来给老夫人祝寿。” 李铭硕暗暗叫苦:不好,杨伯卿来了。 怕勾起万冬儿的伤心事,他想拽着冬儿往后边去,可是来不及了,杨伯卿已经来到了李母面前。 杨伯卿春风满面地给李母作揖,恭贺老太太长命百岁,再抬起头来时,方才看到老太太身边花团锦簇,遍身绮罗的万冬儿,他惊得目瞪口呆,好在很快回过神来,装作不认识万冬儿的样子,跟李铭硕打了个招呼,这才没有引起周围人更多的怀疑。 即便有人已经察觉出他神色不对,也以为他和李重郡一样,没见过万冬儿这样天人一般的美女,一时间看呆了而已。 李铭硕即看到了杨伯卿的五雷轰顶,也看到了冬儿眼睛里满满的恨意。 他引着杨伯卿去后边小房间和那些官员们同坐,吃茶聊天。 安顿好杨伯卿,他赶紧找到李墨戈,特意嘱托他:“今天务必要看好万姑娘,千万千万不要让她靠近杨伯卿。” “爷,你有什么不详的预感吗?” 李铭硕忧心忡忡地说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不要问太多为什么了,我是没有时间盯着她,你只管看好她,千万不要让她冲动行事就行了。” 墨戈点点头。 第47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客人们基本上都到齐了,李母招呼着女眷们赶紧坐好,请来的戏班子马上要开戏。 冬儿推说要出去方便,离开人群,施施然来到一处花坛的假山石后面,左张右望,确认四下里无人之后,拔出头发上的簪子,寻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在上面使劲磨簪子的尖头,磨出一个尖锐的针尖来,重新插在头发里。 一开始她不熟悉李府的房间布局,游魂一般跟着满院子忙得团团转的下人们四处转悠,不多时便寻到了那些大小官员们所在的房间。 她见有两三个丫头进进出出给那些官员们上茶上点心水果,于是又暗暗地尾随那几个丫头来到茶水房。 茶水房正对着门口的中央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瓜子点心茶盘茶碗之类的东西。 她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摸了摸头上刚刚磨过尖头的簪子,最终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朝桌子走去。 刚往屋内走了两步远,一只手从敞开的门扇后面伸出来拦腰抱住她,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把她抱到了门板的后面。 未知的恐惧使得她本能地拼命挣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姑娘,别害怕,是我。” 辨认出李墨戈的声音,她立刻不乱动了,李墨戈也就松开了手,放任她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门后的空间并不宽敞,两个人几乎是零距离的接触。冬儿努力让自己的后背紧贴着门后的墙壁,然而还是拉不开太多的距离。 “李墨戈,你怎么会在这里?”冬儿对于李墨戈的出现和干扰十分恼火,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愠怒。 李墨戈微微一笑,温声说道:“这句话应该我问姑娘的,这里是安座男宾的地方,姑娘一个女眷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冬儿吞吞吐吐道:“我看见一个人似曾相识,我过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李墨戈盯着冬儿的头发说道:“姑娘,你的发簪歪了。” 冬儿一愣,伸手去拔发簪,想要拔出来重新戴一下。 发簪的末端刚刚从头发中彻底抽离出来,李墨戈一把抢过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忧虑道:“姑娘的簪子另一头太尖了,恐怕会不小心伤着人,我还是想办法给你整理整理吧,这簪子我先拿着,回头处理好了再还给姑娘,好不好?” 冬儿就这么一件称心应手的兵器,还面临着被李墨戈收走的境地,怎可能同意,摇头道:“不好。你主子会怀疑我们两人之间有私情,还给我。”说完便要夺回来。 李墨戈把簪子藏在身后,坦诚地交待道:“姑娘,我看见你磨刀霍霍了,我知道你想针对谁,听我一句劝,现在的你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且忍一忍吧。” 冬儿不再隐藏自己的意图,她悲愤地控诉道:“他杀了我的母亲,害了我的姐妹,把我的父亲投入大牢之中,把我送到这给人当母猪一样下崽的地方,李墨戈,你告诉我,凭什么他这种人犯下的罪孽要让我们这些无辜的人付出代价?凭什么我们没命的没命,失去自由的失去自由,他却还在那里谈笑风声,卖弄风雅。李墨戈,你今天不要拦着我,否则我会和痛恨你主子一样痛恨你。” 墨戈坚定地说道:“姑娘,你可以痛恨我,可以痛恨驸马爷,但是你今天绝对不可以如此莽撞地去刺杀朝廷命官,你相信我,我这是为你好,姑娘。”说到最后,墨戈已经近乎于苦口婆心地哀求了。 “为我好?”冬儿眼含热泪,苦笑着,颤声道:“为了保全你们两家的荣华富贵,我们万家几乎被灭门,你还还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李墨戈,你也和你那个混账主子一样不可理喻了吗?” “姑娘,你们家已经有两个人遭遇了不测,你若是为了这个胜算不大的刺杀枉送了你自己的性命,那就是越来越得不偿失。” “你怎么知道我胜算不大,只要你不拦着我,我今天定能让那个贪官血溅三尺,魂归西天,李墨戈,你快走开,不要让那个贪官的血溅你一身。”冬儿说着便伸手到李墨戈背后夺簪子。 李墨戈刚要躲闪,屋外走来两个丫头,这两个丫头一边聊天一边走进屋来。 李墨戈怕被人发现自己和万姑娘在门扇后面藏着说话,解释不清这里发生的事情,遂靠紧了万冬儿,把她紧紧地夹在自己和墙壁中间,万冬儿的脸便完全埋在他怀里。 冬儿也是怕被人发现,不得不配合这有些暧昧的藏匿。 一个丫头吐槽道:“这一帮大老爷们还挺能吃,我还以为他们都不爱吃点心果子,只等着上酒上菜,不料一盘子贡橘,很快便没了。” 另一个丫环便说:“但凡好吃的东西也就不分男女谁更贪嘴了。说来也怪,我方才明明看见有个丫头进这个屋,我还以为是临时调用的丫头过来伺候这一桌客人呢,谁知里边的人还是说橘子没了,催着赶紧送一盘过去,刚才那丫头到底去哪里了呢?难道我眼花了不成?” 先说话的那个丫头说道:“我也好像看见了,不会是哪个馋嘴的丫头过来偷果子吃吧,你我进来的时候没再看见她出去,一定还在这附近藏着,我们找找。若是叫咱们揪出来,咱们可得好好地教训教训她,免得管家大人以为是咱们偷吃的。” “嗯。这些新来的小丫头们不懂规矩,我们净给她们收拾烂摊子,我也真是够了。”两个丫头彼此点点头,开始蹑手蹑脚地搜索这个屋子。 冬儿和墨戈两个人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墨戈感觉到冬儿身体明显得在发抖,同时也不由自主地使劲抱紧了他的腰,他怕殃及门板,被两个丫头发现门板无缘无故在晃动,只得越发用力地抱着她,恨不得把冬儿揉进自己怀里去,不让她发抖太厉害。 两个丫环快要搜到门后边的时候,一个管事的男仆经过门口看见了两个动作诡异的丫环,呵斥道:“金凤,玉华,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在里边瞎转悠什么,屋里都催了好几遍果盘了,怎么还不快送进去,这么简单的事也要我催。真是欠收拾了。” 两个丫环玩躲猫猫的游戏,玩性正浓,冷不丁挨了一顿吼,赶紧灰头土脸的,一人拿了两个果盘,离开了这间屋子,送客人房间去了。 见两个好事的丫头离开,李墨戈舒了一口气,后退一步,释放了对冬儿的挤压,扶着冬儿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苦口婆心规劝她:“姑娘,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身世飘零,自身难保,你父亲也还在狱中,你若想为你家人讨一个公道那也要等你父亲安全了再图大计,并且姑娘复仇之前需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即不再牺牲你和家人的性命,也能在大仇得报之后全身而退,不伤自身.......” 冬儿不死心,辩解道:“我其实并非想刺死他,我只是想通过自己的举措发出自己的声音,让外头的人知道世上有我这个人,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情,知道我父亲蒙受的冤屈,知道我所受到的禁锢。” “可是他们那一桌都是官员,他们官官相护的呀。姑娘。” “他们不是相互倾轧的吗?”冬儿天真地问李墨戈。 墨戈看着面前这个比他还要年轻若干岁的姑娘,悲悯地告诫道:“我知道姑娘的心,可是他们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事情的。他们总要看到是有利可图,有名可钓的事情才会出手,姑娘把平反昭雪的希望寄托在那一桌人身上,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我该怎么办?” 墨戈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要靠姑娘自己,别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姑娘自己若是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根本就不用指望别人什么了。你方才若是真的闯进了那个屋子,那里边的男人,哪怕是最瘦弱的那个,你都不会是他的对手。想要上战场,姑娘总要有本事在身上才行。” 冬儿望着李墨戈的双眼,感到这个年轻人十分地熟悉,又十分地陌生,熟悉是因他眼中有着与杨季卿一模一样的诚挚与良善,陌生是因为他终究还是李铭硕的心腹。 李墨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是敌还是友。李铭硕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是仇人还是路人。 她有点儿摆不正这对主仆的关系。 墨戈见她眼神有些飘忽,确认道:“我说的话,姑娘可听进去了?” 冬儿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好,姑娘头里走,赶紧回老夫人身边,我给你断后。” 冬儿出来屋后,见亭廊中无人,赶紧往前边走,在屋里头伺候大小官吏的李家男仆走出屋来看到冬儿的背影,认不出是谁来,遂呼喊道:“那个丫头,你是哪个屋里的?” 冬儿站住,摒气吞声,正犹豫着该不该回头的时候,墨戈从屋里走出来对男仆说道:“素坤,这是老太太跟前刚来的小丫头,因为茶水房太忙,被临时征用过来帮忙,现在老太太有事要叫她回去,差我过来叫她的,你若有事就找别的丫头吧,她现在不属于你调遣了。” 叫素坤的仆人一看是李墨戈,赶紧拱手致歉:“原来是墨戈小爷,既然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那我可使唤不起,墨戈小爷就赶紧领着丫头回老太太身边伺候着吧。” 墨戈答应一声,上前拥着冬儿赶紧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48章、空缺的十年 冬儿在李墨戈的陪伴下,重新回到李老太太身边坐下,李母一看到她就笑得合不拢嘴,仿佛那个还是胚胎的长房长孙立等可取了一般。 冬儿今天是一份能喘气的生日礼物,是所有生辰礼物里最最特殊的存在,她知道能坐在寿星身边这种待遇也就是今天这一次,她心一横,暗暗告诉自己:坐在这里的你只是一个物件,你不用张口说话,不用应酬她们,只管面瘫脸僵就是了....... 宁安公主坐在李母的另一边,这一桌子在座的除了李母、长媳宁安公主,二儿媳苏紫英、万冬儿之外就是李铭硕那些上了年纪的舅母姨母姑母了,真的是一群标准意义上的婆婆妈妈们。 李母今天忽然得知自己的大儿子也快要当爹了,欢喜不已,往常厌烦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问长房何时能养出孩子来的事,今天巴不得她们每个人都来再问一遍,谁也不准疏漏了。 她一门心思在行走的生日礼物身上,见冬儿回来,赶紧拉她的手坐在自己身边座位上,对一桌子的女人们笑道:“我们家老大居然也能沉得住气了,两口子合计了这么贵重的寿礼都不露一点儿口风给我,真是瞒得我好苦,往常他若是碰上什么好事,不用他开口,我们就能从他那得得瑟瑟的臭样儿上看出来,今年居然愣是没让我们看出来,真是沉得住气了。” 宁安公主接过话头来,说道:“母亲,驸马爷常说,他的兴趣和志向从来都不在笔墨纸砚上,而是在金戈铁马之上,对他来说,弃笔从戎不过是个早晚的事情,我也有意要成全他的雄心壮志,可惜我与他成婚多年,一无所出,所以在他继承公公的衣钵之前,得想办法让他有个一儿半女,好了了公公的后顾之忧,也了了驸马爷这个心结,男人这辈子,终于还是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光宗耀祖为重。” 李老太太点头同意道:“还是公主深明大义,胸怀高远,换做常人,断然没有如此高的境界。只知道有家,不知道有国,只知道光宗耀祖,不知道报答圣恩。踪潜能得公主为妻,实在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宁安公主望了冬儿一眼,说道:“还是驸马自己有理想,有抱负,一直念念不忘家国情怀。” 见公主夸赞自己的儿子,李母受用不尽,欢喜溢于言表,几乎都不想说几句客套谦虚的话来做做姿态。还是李铭硕的姑母客气了两句。 李母扭头看着冬儿,越看心里越高兴,体贴地问道:“丫头啊,你自怀孕以后口味有何变化没有?喜欢吃酸的还是喜欢吃辣的?” 姑母对宁安公主和苏紫英笑道:“你们的婆婆呀,这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大儿子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了?” 宁安公主和苏紫英只是笑,并不言语。 冬儿老老实实地作答:“回老夫人,奴婢和往常比起来,更加喜欢吃咸,并没有喜欢吃酸和辣。” 李母一愣,竟然不知道吃咸该如何诠释了。 苏紫英劝告婆婆:“母亲,这些民间俚语都靠不住的,慧儿(李重郡长女李容慧)她娘怀着她的时候,又是喜欢吃酸,又是进门先迈左脚,做梦也梦到大老虎大蟒蛇,全府上下都说他娘怀的是个男娃,你看看,慧儿终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就算是流传了上千年的古训也是总有说不准的时候。” 众人纷纷议论道:“是啊是啊,这些民间俚语真的只是图个乐呵,就跟小赌怡情一般,准不准的是另一回事。” 李母有点儿扫兴,她想要一个肯定的说法。 听到众人对民间俚语的吐槽,她点点头,忽又想到一件事,谨慎地问宁安道:“公主,这位万姑娘可是一直在公主府上住着的?” 公主笑了笑,说道:“没有,她是我从外边找来的,我怕公主府的规矩太大,吓着她,特拨了一个外宅让她住着。我和驸马爷还有崔妈妈经常过去看望她。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张口就是了。” 李母和苏紫英对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为何大公子这两个多月在外头呆的时日比在家里呆的时日多远了去了,原来除了李府和公主府,他还有一个更加自在的去处。 只要是这个姑娘不在崔妈妈的管束之下,李母便放了心,同时她也更加相信冬儿是宁安公主一手准备的好礼物,不是儿子作妖弄来的。 李母总是忍不住询问宁安公主有关于冬儿的事情,她和老姐妹们谈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一件事,问宁安:“公主,你说你给冬儿这孩子算过命,那算命先生可曾掐算出你和驸马能有几个孩子?” 宁安公主把事后发生的事情当作事前发生的事情讲,她会心会意地笑着说:“我是拿着冬儿姑娘的生辰八字找相士掐算的,那位相士说这个姑娘是多子多福的命,如果驸马爷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话,她就能一直有孩子。” 一听这话,冬儿的脸都变了,铁青煞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宁安公主,不知道宁安公主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手段得到的她的生辰八字。 李铭硕的姨母看到冬儿的脸色变得难看,笑着打趣道:“看把人家孩子给吓得,你们还真把人家当成传宗接代的家什用了。” 宁安公主细看冬儿的脸色,果然变得比之前难看,她又补充道:“不过因为驸马爷一心想要上战场建功立业,所以相士还说冬儿姑娘前头生的孩子和后头生的孩子会年龄相差很大。” “能差出几年?”李铭硕的姑母又关心,又好奇。 公主想了想,说道:“相士说得十几年吧。” 李母自言自语道:“这么说的话我们家老大还有个老来得子的福分了不成?” 公主仔细回忆了一番相士说过的话,有点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不太确定地说道:“要是孩子们相隔十几年的话,差不多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她又宽慰婆婆道:“不过母亲放心,相士还说了,驸马爷奔赴疆场之前,儿女双全是准了的,只要咱们这些人尽心尽力,不出岔子的话就错不了。” 冬儿隔着李老太太,怔怔地问宁安:“公主,您当真算过我的生辰八字?” 宁安公主尽量在冬儿面前保持惜字如金的状态,端稳正室夫人的范,她不说话,只是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冬儿认真又迷茫地问道:“那我中间没有孩子的这十几年我都忙些什么呢?” 此话一出,不光是闲得冒油的老贵妇们,连宁安公主都忍不住“吭哧”一声笑了。 她们都觉得宁安公主精挑细选的礼物像个漂亮的笑话,又傻又楞,迷迷糊糊。 大家只顾着笑,没人惦记冬儿迷茫的表情。 公主忍住笑,拿出正室夫人训斥妾室的范儿,义正言辞道:“我怎么可能会问这种问题呢,妇道人家,不专攻针线女红,你还想去忙些什么?” 冬儿不再吭声。 仆人们开始上菜,自怀孕以来,冬儿的鼻子变得比猫都灵。她闻到饭菜里的油和肉的味道忽然就十分恶心,又要呕吐,她赶忙起身离席,李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杏儿赶紧扶她去偏僻地方呕吐。 过了一会儿,杏儿忧心忡忡地跑回来回复老太太:“老夫人,万姑娘呕吐得太厉害了,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她说她一闻到这桌子上的饭菜的味道就受不了,所以她让我回来告诉公主和太太们不要等她了,她不想吃东西了。” 李母十分担心,便问宁安:“公主,这孩子跟前可有什么可靠的人服侍着?” 宁安公主想了想,说道:“现在只有两个年纪小的丫头伺候着,母亲不要担心,回头我再找个年纪大点的过去伺候。我这边有的是人。” 李母说道:“还是不劳烦公主了,这个年纪大点的下人还是老身亲自寻一个吧。” 言毕李母招呼一桌子的女眷道:“我们就不等那个丫头了,大家赶紧吃菜吧。” 大家暂时忘却了那个充当生日礼物的年轻女孩,开始用餐。 李墨戈抽空来女眷处看了一眼,没有找到和大家一起用餐的冬儿,怕她意难平,再试图去接近杨伯卿,到处打听,到处问,方才在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芳草的房间找到了暂时安歇的她。 那时候冬儿已经躺下有一会儿了,大丫鬟芳草见她停止了呕吐,又开始犯困,于是安排了一个年龄小的丫头在屋里伺候着,芳草又折身回去伺候老太太去了。 李墨戈本来想敲敲门,把小丫头叫出来,把他带来的东西送进去。 冬儿五感灵敏,辩认出墨戈的脚步声,抬起头轻声试探道:“墨戈?” 李墨戈不得不回答:“是我,姑娘。我听说你没有吃饭,所以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姑娘,你一点儿都不饿吗?您饿了的话告诉我就行。” “墨戈,我想吃桔子还有山楂糕。” “我都带来了。” “我还想喝笋菇汤。” “是不是要又酸又辣又咸的那种?” “是的。” “姑娘,你等一会儿,我现在就去给你端一碗。” 小丫头把李墨戈端来的笋菇汤送到冬儿面前的时候,那枚被李墨戈没收的簪子已经被放置在托盘里的勺子旁边,它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平滑簪头,不会伤着人了。 第49章、忆往昔 杨伯卿回到家中,先去母亲房中拜见长辈。 这个时候,季卿本来也在母亲房中汇报这一天的功课,看见哥哥进来便要离开。 自从冬儿出事之后,哥俩儿之间一直不说话,伯卿知道弟弟心中怨恨他,总是想方设法躲着他,他毫不介意,反倒是经常伙着田耕装作没看到弟弟的样子,不和他碰面交谈。 杨母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兄弟不和的现状十分着急,三番五次催杨伯卿拿出大家长的姿态来好好开导或是训斥一下重色轻友的不肖弟弟,杨伯卿每每都是不以为然地回绝:“母亲莫要着急,再给四弟一点儿时间,只要时间足够久,他一定会淡忘的。时间是一道很有用的药方子,关键你得耐心等待。” 今日却是不同,他见季卿又要躲避他,便叫住他:“四弟留步,我今天有话要在母亲面前跟你讲。” 季卿只得收住脚步,又走回刚才坐着的座位,他面无表情,不悲不喜,好似一个木偶人一样坐在那里,等着哥哥把话说完再拔腿走人。 杨伯卿坐下来,望着母亲,话却是说给季卿听的:“母亲,舅父大人倾家荡产,置办了一份极为厚重的礼物,贿赂了严阁老的夫人,可谓是兵行险招,好在这招凑效了,严阁老不但没有追究舅父大人的无心之过,反而还提拔了舅父大人。舅父大人家现在钱财上十分吃紧,如果舅父有什么钱财方面的请求,我们就尽力帮扶他们好不好?” 杨母岂有不答应之理,赶紧点头同意。 伯卿接着十分严肃地说道:“凤仪表妹与四弟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母亲可以赶紧为他们选个好日子,争取今年年底之前娶凤仪表妹进门,表妹的嫁妆我来准备,明面上是舅父大人为女儿置办嫁妆,暗地里我们出这份嫁妆,不要让舅父在钱财上为难,也不要让表妹丢了面子。” 他转向杨季卿,再次确认:“四弟,哥哥这样安排你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意见?” 杨季卿不冷不热地说道:“我有意见又能怎样,还不是哥哥一个人说了算。” 杨伯卿丝毫不计较弟弟的阴阳怪气,他见弟弟心如死灰,形同枯木,便别有用心地同杨母说道:“母亲,我今日去李铭硕家给他家老太太送贺礼,母亲猜我看见谁了?” 杨母心中早没万冬儿这个人了,猜都不猜便问:“你看到谁了?” “万-冬-儿。”杨伯卿怕弟弟听不清楚,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同时拿眼去斜觑弟弟。 果然,杨季卿一听到这个名字,马上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盯着哥哥,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 杨母也察觉到了小儿子的神采有了变化,装作没看见,不理他,问道:“你不是说那个丫头一直被李驸马藏着养的吗?怎么还出现在了他家府里头了?” “母亲,我一开始也很纳闷,我见她的第一眼,她正站在李老夫人身边,宁安公主都比她离得远,李铭硕、李重郡兄弟两个都围着她站着,和宁安公主相比,她反倒更像是李家的媳妇。后来开席了,我偷偷问李铭硕,他是怎么把万冬儿的身份公开的,这小子说这丫头怀上了,公主马上要做嫡母了,高兴之下,不计较驸马爷金屋藏娇的事情,把万冬儿介绍到李老夫人跟前,当作是公主献给李老夫人今年寿辰的最出彩的生日礼物,搏公婆一个开心,就这样,这个丫头的身份就彻底洗白了。” 杨母警觉地问小儿子:“季卿,冬儿这小丫头才跟了李铭硕两个月就怀上了,你确定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吗?” 杨季卿阴沉着脸说道:“我倒希望这孩子是我的,这样我和她之间便永远有割舍不断的关系了。” “母亲,你看我说的对吧,咱们家季卿果然是个正人君子,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好人。”杨伯卿满面笑容,一副为弟弟而骄傲的神情,好像弟弟是他的亲生儿子一般。 杨母却不认为这值得骄傲,惋惜道:“我还指望公主亲手抚养我的孙子,这孩子长大后再认我这个祖母呢。” 杨伯卿笑道:“母亲您这是话本看多了吗,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们可不去沾别人那样的便宜。” 他又语重心长地对杨季卿说道:“四弟,我觉得冬儿那个丫头跟了李铭硕倒比跟了你强一些,宁安公主温柔敦厚,能容下她在李铭硕左右,凤仪妹妹生性好强,未必能容下冬儿在你身边,更何况你性格柔弱,莫说是冬儿,就连你也未必能压得住凤仪。如今,冬儿也算是安得其所了,今后你们便遥相祝愿,各自安好吧,可否?” 杨季卿不置可否,只是站起身来说道:“哥哥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弟弟这就告辞了。” “四弟莫急,最后一件事情,我今日在李家宴席上和到场的各位同僚聊天,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李铭硕往常就是一个混世魔王,几日不见,居然熟读了几本兵书和我等中过科举的人聊起边防战事,颇有见地,我观其兴之所致,似乎颇有继承其父李总兵之伟业的志向,并且他还拜了一位武林高手为师,日日去跟师傅练习剑术、棍法及拳脚功夫,端的是一个一心向上、锐意进取的好男儿,不似那个李重郡,依然满口的淫词艳曲,恬不知耻地炫耀自己的娇妻美妾数目繁多,愚兄以为,大男人必须要有自己的志向,自己的事业,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成日里沉迷于郎情妾意,儿女情长,实乃男儿之耻也。万望四弟以学业仕途为重,不要学李重郡,眼里只有女人,背地里惹人耻笑而不自知。” “哥哥的话弟弟都记在心里了。”杨季卿依然面无表情。 伯卿走到弟弟的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重心长:“季卿,我们本来是兄弟四人,如今只剩你我二人,我又比你年长许多,我对你的期待不亚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所有期望,即使你放弃你自己我都不会放弃你,我知道你秉性纯良,难以跨过万冬儿那道坎儿,可是哥哥相信你会长大,会变坚强,会跨过这张心坎,你会成为一个好男儿,成为杨家的好儿郎,好子孙,答应哥哥,忘掉她,振作起来好不好。” 杨季卿看着哥哥,看着这个在他生命中如父亲一般存在的哥哥,他不知道该向谁控诉:为什么他不能像做一个好哥哥一样做一个好官,为什么走出这个家,他的哥哥会是一个与奸臣同流合污的坏人,为什么对待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的哥哥会毫不迟疑地牺牲掉对方,为什么? 杨季卿沉默了许久,最后可有可无地答复道:“我尽量吧。” 杨家后花园的耳房里,双目失明的刘伯正在屋里坐着擦拭修剪花草的器具,听到有人走进他的房间,转过身来,一双无神的眼睛好像能看到对方一样看着人来的方向,他能听出那是四公子杨季卿的脚步,忙问:“小公子,真的是你吗?” 杨季卿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步履蹒跚地走进耳房,走到刘伯身边,把箱子放在刘伯的桌子上。 刘伯摸着那个箱子,问道:“小公子,这里面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季卿把箱子打开,明明知道刘伯看不到,还是挪到他面前,对他说:“刘老伯,这箱子里面都是冬儿的一些遗物,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母亲说新娘子看到这些东西会不高兴的,所以我把她的东西寄放在你这里好不好,以后我若是想她了,就来你这地方看看她的遗物,好不好?” 刘伯空洞无物的眼眶里翻出了泪珠,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小公子不嫌弃我这里拥挤龌龊我就已经很开心了,你放心,只要是冬儿姑娘的遗物我都会给你好好保管的。” “刘伯,你想不想念你亲手医治好的那个丫头?” 刘伯的声音里呆了哭腔,伤心不已地回答:“那么知恩图报的孩子,我岂能不想,我现在床铺上的被子、褥子都是那个丫头给我絮了新棉花做出来的,老夫现在穿的衣服、鞋子也都是那个丫头亲手给我做的---” “她活着的时候总说我治好了她的脚,与她有再生之德,她会尽她一切所能来报答我,谁知道老天爷会这么不长眼睛,居然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收了去,小公子,不瞒您说,直到今天老夫都不肯相信这孩子已经死了,我总是觉得她没有死,她还在别的地方活着,哪一天她还能走进我这个小破屋,过来跟我抱怨小公子你最近又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惹她不开心了。以前你们两个一闹小别扭,这丫头就跑来跟我诉苦......” 杨季卿凄然一笑,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他用极为温柔的声音安慰这个什么都看不到却好似洞悉一切的老人家:“刘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说不定你真能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等她回来向你告诉我做错的事情-------” 刘伯以为杨季卿说的是玩笑话,没有应对,只是摸索着把季卿带来的箱子合上,搬到了自己的床头,好好的安置下。 季卿痴痴地望着那个箱子,好似要努力把它记录到脑海里。 第50章、移府 将军夫人的寿宴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阖府上下都洋溢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鼎盛氛围,李氏宗亲们的心情格外舒畅。 借助公主之手,之前一直处在金屋藏娇状态的冬儿身份顺利得到洗白,李铭硕心中的喜悦更是溢于言表。 心情亢奋的他与来贺的各位男宾交谈甚欢,不知不觉喝多了酒,散席的时候已经醉得东倒西歪,走路两条腿拧麻花一样,依然不顾家人和客人的再三阻拦和尽力推辞,亲自送各位男宾出大门,送完这个送那个,忙得不亦悦乎。 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他跟墨戈说要去上个茅厕,墨戈原地等着,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跑到茅厕一看,这位大哥正跪在茅厕门口,抱着茅厕的门框呼呼大睡。 李墨戈哭笑不得,还好这样的情形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应付起来得心应手。 他带了几个家丁用担架把主子抬回他自己的房间,李母指挥着小丫头们给这位大爷脱衣服换衣服,他亦浑然不知,睡得如同死过去了一样,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方才醒转过来,嗓子如同冒烟一般干疼,他习惯性地叫喊:“寒花,寒花,快给我倒碗凉茶来,我快要渴死了。” 呼喊声很响亮,可是根本没有人答应他。 他翻了个身,半爬起来,刚想提高嗓门,再来一通,忽然发现周围的气氛有点怪异,于是搓搓眼睛,再次观察周围的景象。这才发现自己这条烂醉如泥的身体还在李府,并没有飘回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的落花巷。 他的房间里站着的全都是母亲身边的丫头仆妇,母亲则一直坐在一边等着他醒来。 李母看见儿子醒了,立马换了一张阴沉脸,抱怨道:“你可真是睡得一场好觉,你孩子和他妈到现在一粒米都没有吃上呢。” 李铭硕这才想起来他曾经叮嘱过公主,只管把冬儿捎来,不用把冬儿带回去,他非常担心崔妈妈出什么损招,把冬儿带到公主府里去上规矩。赶紧坐起来问道:“万姑娘呢,她人现在在哪里? “在芳草的房间里卧着呢,丢不了。” 李母慢慢悠悠地吩咐身边的小丫头:“云儿,赶紧给大公子看茶,热的,不要凉的,这大冷的天喝凉茶,谁惯得你这个毛病。” 李铭硕终于放下心来,他也不下床,盘着腿坐在被窝里,如同病人接待探望者一般,问候母亲今日过寿辰累不累,可曾休息过了。 李母作态道:“我哪有心情休息,自从午宴时万姑娘离开座席,我便茶饭不思,她今天中午吐得好生厉害,吐完后又说肠胃好生难受,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只想半躺着歇一歇,到现在为止也只是喝了一点点水而已,她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李铭硕不以为然:“母亲只管放心,说到底她还是不饿,饿了的话自然会找东西吃的,你以为她傻嘛。” 李母气愤道:“混账东西,你就是这么伺候孕妇的?我说她怎么还没有咱们府里的丫头身上有肉,敢情一直让你饿的。” 李铭硕看到母亲真的发火了,赶紧陪着笑脸说道:“母亲,万姑娘在那边宅子里饮食比较清淡,可能是今天寿宴上的饭菜太过于荤腥了,所以导致她今天呕吐这么严重的,我忘了告诉您她忌什么口,是我疏忽了。” “我不知道你给那边人点了什么眼药水,他们不但给你找了一个贴心人在身边,居然还找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其中缘由如何,我不跟你细究了。不过我听公主说你们是在外边的宅子里单住着的,那边也没有年长的奴仆照应着,总归叫我不放心,你和万姑娘索性不要回去了,就搬回府里头来住吧,方便我和冯妈妈这些老人照顾她。”李母苦口婆心地说着。 李铭硕自然是不愿意回这人多嘴杂的大宅门里住,想都没想,直接推脱:“母亲的心意我们领了,这万姑娘从小出自乡里,吃苦受穷长大的,皮实得很,没有那么娇弱的,母亲放一万个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儿子啊,为娘不是不相信你,实在是你成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为娘打心眼里又高兴又放心不下,就想着天天能看万姑娘一眼,便如同看到长房长孙一般高兴,况且你的性格太过粗枝大叶,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这个做祖母的如何向他祖父交代,你说是不是?” 李铭硕发愁道:“母亲说的也很有道理,但是这个万姑娘吧,成天拉耷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一般,我怕母亲一天两天地看着不烦,时间久了你便觉得丧气,往外赶又不好意思赶,请神容易送神难,整得你进退两难了反倒是我的不孝了。” “我的儿啊,你也太小瞧你母亲我了,我活偌大年纪,什么样的脸没见过,她不爱笑就不爱笑吧,公主面前她都不给个笑脸,公主也不跟她计较,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必须笑脸相迎。” 李铭硕只好再换一个角度决绝李母的热切之意:“母亲,这只是其一,我其实最最担心的还是其二,咱家老二那样的货色您又不是不清楚,但凡平头正脸的丫头他都不会放过,万姑娘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就更不用说了,你能跟我打包票老二不给我戴绿帽子吗?” “你你你---”李母气得拿手指着大儿子,手都打哆嗦,呵斥道:“你这是侮辱你弟弟的人格?” “老二有人格?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不知道。”李铭硕发自内心的惊讶。 “哎吆,哎吆。”李母又捂着胸口疼痛起来,李铭硕猜她八九成是在装,也不着急,还是盘着腿在床上的被窝里坐着,目瞪口呆地看母亲的前戏。 李母身边的冯妈妈看不下去了,训斥他:“哥儿,你赶紧答应老夫人吧,老夫人这也是为了你好呀,接万姑娘来咱们府总比被公主府里的崔妈妈接去好吧,更何况公主也说过万姑娘是公主送给老夫人的寿辰礼物,既然是老夫人的礼物,那就应该放在老夫人身边,谁的礼物谁不好好收拾起来呀,放在外面算怎么回事----” 李铭硕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苦笑道:“你们这些老太太怎么这么没有情调呢,礼物只是一个委婉的说法,一个生动的比喻罢了,公主给老夫人的不过就是一个天大的惊喜,你们总不能把个大活人当成一份物件放到老夫人的箱笼里去吧。” 李母见自己费劲巴哈地表演,儿子却不为所动,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被窝里跟冯妈妈磨牙,这下是真的生气,心口是真的有些疼了,索性顺势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呻吟不止。 “老夫人,你疼得紧不紧?要不要喊大夫......”丫头仆妇们乱做一团。 李铭硕看着眼前这一窝老老少少的女人,着实心烦,只好勉强答应道:“好了好了,那就先搬回来住一段时间看吧,可是咱们丑话说前头,万一有什么不顺遂的地方,您老可千万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您。我们在外头可是住得好好的,比你们这里要清静得多-------” 李母听儿子一口一个说你们”“我们”的,感觉格外刺耳,口里也不喊疼了,又骂道:“你们是谁?我们是谁?老娘把你养这么大了,你分得倒是清楚。” 李铭硕看母亲带病战斗,轻伤不下火线,他忍俊不禁,笑嘻嘻说道:“这里是你们,公主府是我们,母亲若是不喜欢听,那就跟皇上写封信,请求我们府与公主府并府呗,大家就不要分这么清楚了嘛!” 李母胸口疼得轻了,着人扶着,坐回椅子上,安排道:“既然大公子同意万姑娘搬过来住了,那今晚万姑娘就不回去了,明天把她那两个使唤丫头也送到这里来,冯妈妈,照顾万姑娘的事就拜托给你了,我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肚子赶紧打起来。” 冯妈妈跪下给李母磕了个头,自信满满地说道:“老夫人尽管放心,大公子二公子都是我看大的,老夫人如此信得过老身,老身定当尽心尽力地保着长房长孙平安落地。” 李铭硕看着这两个一唱一和的老搭档,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说:你们这些人要是知道我这个脑袋是怎么开的瓢,恐怕你们就不会如此热烈欢迎那个小妖精了。 他忽然想起来细节上的一件事,提要求道:“母亲,我既然答应了您搬回来住,您也得答应儿子一件事情,要不然儿子不甘心。” “你说?” “这不需要您做什么,您只要点个头就行了。” “您赶紧说。” “您先答应我你能点这个头我再说。” “你确定我点个头就行了吗?用不着我掏银子?” “用不着您掏银子,谁的银子也不用掏,实际上我的建议还能省点银子。少费点事呢。” “那我就能点这个头,应允你,您赶紧说吧。” 李铭硕望望屋子里的其他人,竟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挠了挠后脑勺,红着脸,嘟哝道:“冬儿姑娘搬过来后要和我住在一起,住在我的房间里,不能搬到你那边去住-----------我会想的。” 此话一出,全屋子的人脸都红了,尤其是年轻的小丫头们,都不忍直视大公子。 李母和冯妈妈仗着自己年纪大,脸皮厚一点,最先调整过来,尤其是李母,仗着自己是老母亲,憋着笑,训斥道:“没出息,我竟然没想到你会提这样的要求。” 李铭硕撒娇道:“我不管,反正您已经点头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您不能言而无信。” “好好好,我同意你这个要求,但是你得有分寸,不能放任自己。”李母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难堪的事情 “母亲放心,我不但有分寸,我还有轻有重呢,出不了叉子的。”老母亲不觉得难堪,李铭硕也就不觉得难堪了。 反倒是冯妈妈见这娘俩个认认真真地探讨这种问题,屋子里的其他人羞赧得低着头,好似脖子断了一般,冯妈妈看不下去了,赶紧催促道:“老夫人,天色不早了,您赶紧让芳草带万姑娘过来吧。” “好好好,这就去,这就去。”李母美滋滋地带着自己的人马撤出了儿子的房间。 第51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落花巷的人搬家了,这个地处偏僻的宅子,除了留下门子老曲看宅,留下老妇人靳妈妈料理房屋和花木,其他的人员都搬进了李府。 其实和往常比起来,李府也就是多了三个年轻姑娘而已,一个冬儿,一个寒花,一个雪英。李墨戈和松竹原本就是府里的人。 自从万冬儿住进来,立下军令状的冯妈妈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每天盯着厨房的厨娘们做各种补品药膳,流水一般地往冬儿房间里送,她也不问姑娘喜欢哪样,不喜欢哪样,只管大补就行。 寒花见厨房那边总是跟喂猪一般大量地往这里送饭食,当真是苦笑不得,每每告诫冯妈妈:“万姑娘饭量有限,吃不了这么多的东西。妈妈告诉厨房,少做一点儿,免得吃不了,都浪费了。” 冯妈妈从来不拿小丫头们的话当回事,寒花说的话她全当耳旁风,依然一江春水向“冬”流,后来寒花便懒得说了,冬儿也懒得吩咐了,喝不了的十全大补汤便让寒花和雪英喝掉,她们两个喝腻了便偷偷倒进痰盂里,晚上天黑的时候拿出去倒掉。 不料有一次雪英去倒痰盂,被别的小丫头发现她们屋里的痰盂里倒出的都是弥漫着肉汤香味的大补汤,别处的丫头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口的好饭食,她们反倒像倒垃圾一样扔出去,丫头仆人们一传二,二传十,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冯妈妈耳朵里。 冯妈妈以为是原先的补汤味道不好,所以万姑娘才大量剩下的。于是逼迫厨娘们大力改善提高补品的味道,怎么可口怎么来,谁知被伺候的人依然不领情,一个月下来,人家屋里的痰盂里往外倒的还是十全大补汤,成为李府的一桩笑谈。 这下冯妈妈的积极性大受打击,老人家便跑到李老夫人面前去告状。 “老夫人,老身每天兢兢业业地伺候万姑娘,为她熬药做汤,万姑娘却丝毫不领老身的情,还让手下的两个丫头偷偷把汤给倒掉,惹得满府的仆人们都看老身的笑话,说我一把年纪了,还把一张老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 “老夫人,其实老身倒不怕别人笑话,左右老身都是在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只要大公子的孩子能平安降生,老身就算是累死也毫无怨言,只是万姑娘也太不领老夫人的情面了,老夫人您得亲自出马来说说她,这也是对咱们大公子负责啊。” 李母听冯妈妈如此汇报,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孩子来咱们府上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看都是一斤肉也没长的样儿,原来是这般的挑嘴。” 李老夫人说这话时李铭硕恰好在一旁立着给母亲读总兵父亲寄回来的家信,老夫人便质问大儿子道:“你不是说这个孩子出身贫寒,小时候都吃不上饭吗?怎么口味如此刁钻,不像是饿着长大的孩子啊。” 李铭硕撇嘴道:“母亲是没有看到厨房里的人往我房里送汤水的阵仗,知道的人知道我房里养的是人,不知道的以为我房中养的是猪呢。” 李母絮叨道:“吃不了就告诉冯妈妈减量就是了,何苦这么铺张浪费,叫外人说了咱们家穷奢极欲,家风奢靡。” “说过几次,冯妈妈不听,冬儿只好摁着我们替她喝,我还被她逼着喝了三天呢。”说到这,李铭硕抬起两只手来摸着自己的两个胸,低着头看着,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忽然觉得我这里涨得慌。” 李母叹息道:“冯妈妈还是减量吧,别拿着她当水缸精养,她哪有那么大的肚子。” 冯妈妈委屈道:“我听老夫人派过去的小丫头讲,那万姑娘根本不是吃得了吃不了的事,大多数时候她一口都不吃,每天吃饭跟喂小猫的一样,舔两下就饱了,就舔那么两下,怎么可能饱呢,你看她都快四个月的身孕了,哪里显出肚子来了?” 李母想想万冬儿那变化很小的肚子,心中也是郁闷,这婆婆做得丝毫没有成就感,她又数落大儿子:“你和那个姑娘每日里同歇同卧,你倒是劝劝她,现在又不是她自己一个人过活,她可是肩负着公主交给她的重任。” 李铭硕很不服气地说道:“早跟你们说过这孩子的脾气特别扭。一般人受不了她的。你们就是不听。现在郁闷了吧,郁闷了也别来找我,什么不顺遂的事情也不要来麻烦我。你们上赶子追着请家里来的活祖宗,含着泪也得伺候下去。我才不要夹在你们中间受这夹板气---不管。” 李母在儿子那里吃了个闭门羹,又转向冯妈妈:“冯妈妈,我知道你尽心尽力了,要不这么着吧,你每次给她少做点,盯着她吃下去,我们不逼迫她多吃,但是一口不吃是绝对不可以的。” 冯妈妈巴不得逮个机会在那个姓万的小丫头跟前抖抖威风呢,听得李老夫人让她监督冬儿用饭,好似拿到一柄上方宝剑一般,喜滋滋地磕头下去了。 第二天中午冯妈妈端着一碗补药去冬儿房里,放在冬儿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道:“姑娘,老夫人说了,这大补的汤药不吃是不行的,您不把它给喝下去,不光老身不愿意,老夫人那里我也没有办法交待,姑娘还是忍忍自己的口味,把老身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汤都喝下去吧。” 冬儿也不想刻意跟她作对,她拿勺子搅了搅汤水,闻闻味道不算很差,当着冯妈妈的面,一汤匙一汤匙地也就喝干净了,接下来几天彼此都相安无事。 又有一日冯妈妈端来一碗热热的鸭血豆腐汤,冬儿闻着这鸭血的腥味十分严重,试着喝了一两口实在是喝不下去,于是将碗往前一推,对冯妈妈说道:“对不住妈妈了,我今天胃口实在是不好,况且这鸭汤我从来都喝不上它的味道来,妈妈要是不嫌弃我喝过了就请妈妈用了吧。” 冯妈妈哪里顾忌她怎么想,她以为头几天这小丫头乖乖喝汤吃饭是因为怕老夫人责罚,时间一长又开始松懈罢了,就又拿出老夫人来说事:“姑娘不要这般拿架子了,其实老夫人关心姑娘,根本不是关心你这个人,只不过是关心你肚子里的孩子罢了罢了,哪里就轮得到姑娘隔三差五的捏腔拿调,挑三拣四的。” 冬儿分辩道:“冯妈妈错怪我了,我是真的不喜欢鸭汤的味道,不是不给妈妈面子,不信你可以问问寒花,我这屋里什么时候要过鸭肉鸭汤,便是鸭蛋,他们也都没有跟着我吃过一回。” 寒花也赶紧对冯妈妈说:“果然是这样的,妈妈,我们家小夫人,不,我们家姑娘一闻到烤鸭的味道,就说这味道香得让人恶心。前几天二公子让人给大公子送来一盘烤鸭肉,说是给大公子做下酒菜用的,因为小,因为姑娘闻着恶心,大公子就让墨戈拿到外头给小厮们吃去了,原先大公子是最喜欢啃着鸭脖子喝几杯酒的,姑娘讨厌鸭子肉,大公子也就不再吃鸭肉了。” 冯妈妈以为寒花是在拿大公子来震慑她,心中不服,冷笑一声说道:“姑娘还是醒醒吧,别以为大公子是在宠着你,不过是前头他相中的那个小丫头冬梅嫁人死了,大公子想念冬梅,便弄了姑娘你来顶冬梅的窝,姑娘的名字怕不是大公子给你起的吧,冬儿冬儿,那冬梅小丫头活着的时候大公子天天都这么喊冬梅的,姑娘自以为天天霸占着公子在自己屋里头,就看不起我们这些下人,其实姑娘能比我们好哪里去,不过就是一个死了的丫头的替身罢了,还是一个三等丫头的替身.......” 寒花见冯妈妈说话越来越难听,赶紧阻止:“冯妈妈你就少说两句吧,要不这鸭汤我们再多加一些胡椒,压一压姑娘不喜欢的血腥味,姑娘一仰脖子也就能喝下去了。” 冯妈妈伸手给了寒花一巴掌,骂道:“好死不死的小丫头片子,你妈教你的孕妇多吃胡椒吗,要不是老娘在这里伺候着,大公子的孩子还不知道让你们祸祸成什么样子的呢?” 寒花捂着被冯妈妈打肿的脸伤心得哭了,冬儿望着气焰嚣张的冯妈妈,一脸无情地说道:“冯妈妈,我屋里的人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面子我也给足你了,从今以后我们不欠你什么了,这个屋,这个院子今后你再敢靠近半步休怪我不给你面子,端着你的这碗臭汤,赶紧给我走人。” 冯妈妈斗志昂扬,丝毫不在意冬儿的威胁,依然嚣张地说:“姑娘,这个府里头没有半寸土地是你能说了算的,尤其是在你这个院子里,老夫人把权力都交给我了,我让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我让你吃多少你就得吃多少,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第一,你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第二,你就是个死了的丫头的替身;第三,主子、仆人、丫头、姨娘,你什么都不是,你硬要给自己争取一个身份的话,也就是给我们家大公子暖被窝的小姘妇罢了......” 冯妈妈骂得正起劲,冬儿端起那碗汤来泼在她脸上,接着把碗扔出去,砸在老妇人胸膛上,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她的眼睛里全都是怒火,紧接着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疼得脸色白中带青,弯下腰去,捂着肚子,痛苦呻吟。 第52章、 本尊?替身? 冯妈妈虽然披着一头一脸一身的汤汤水水,看见冬儿痛苦万分的样子也是被吓住了,她顾不得擦洗自己的头脸,赶紧上来搀扶,同时命令寒花跑出去找大夫。让其他的小丫头赶紧去叫老夫人和二奶奶。 方才冯妈妈辱骂冬儿的时候,雪英和几个小丫头趴在窗户外边听墙根,听到里面出了大事,赶紧一拥而入帮着冯妈妈忙活。 冯妈妈又害怕又紧张,小丫头们来回乱窜又让她眼晕急躁,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指挥小丫头们干活,自己则不停地给万姑娘道歉。 “姑娘对不起,姑娘我老糊涂了,姑娘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不要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姑娘我真的错了,我真的错了-----” 不一会儿,老夫人和苏紫英那边得到消息也全都赶来了,她们早已经听小丫头们详细地学舌,说冯妈妈是如何如何列出个一二三四五来辱骂万姑娘,把万姑娘生生地给气出病来了。 少顷,大夫也赶到了,在冬儿手腕上扎了几针,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众人方才慢慢地散了去。 李母对冯妈妈大失所望,她气呼呼地将冯妈妈带回自己院里,让她洗了头擦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再来自己跟前领骂。 天色微黑的时候,李铭硕和李墨戈回到家里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又听爱学舌的小丫头一五一十地学冯妈妈所说的关于万姑娘身份定位的一套说辞。 李铭硕和李墨戈听到冯妈妈对冬儿身份的各种评价和归位,气得脸都白了。尤其是李铭硕,他和冬儿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有吵架,更没有动过手了,他一直以为他和冬儿的关系正在朝着非常良好的方向发展呢,辛辛苦苦这么长时间才改善好的二人之间的关系,不到半天就让这个老太婆彻底毁了,不要说是前功尽弃了,两个人再次翻脸都有可能的。 李铭硕气得恨不得撕了冯妈妈那张嘴,他气冲冲地跑到老夫人那里强烈要求要把冯妈妈赶出去。 冯妈妈听到大公子要撵她出去的消息,赶忙跑到老夫人屋里跪在李铭硕跟前苦苦哀求,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大公子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今后再也不胡说八道了,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再有下一次您把我腿打折了再把我撵出去我也毫无怨言,求大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铭硕想到从这个老妇人口里蹦出来的诸如“生育工具”,“替身顶窝”,“小姘妇”这些字眼,心里头难受得很,恨恨地说道:“冯妈妈,不是我绝情,而是你把万姑娘的身份说得如此不堪入耳,我若不把你撵出去,教她以后在府里头如何抬起头来做人,你在这个府里头呆一天,这些下人们看到她便想起你说的那些作践人的话,又想到你这个样子都不会有事,教她如何存身,所以,我今日必须断绝这个言路。叫人知道说这种话的下场。” 冯妈妈看大公子恨不得要杀了她的样子,心里畏惧万分,又掉头求李母:“老夫人,求求您看在我带大两个公子的份上,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吧,我保证今后再也不对万姑娘说半个不字,便是别人说万姑娘半个不字,我也会向着姑娘说话。帮姑娘正名。” 李母已经痛骂过冯妈妈一回了,况且这次冬儿有惊无险,大夫亦夸赞是冯妈妈处置得当,她见儿子怒火中烧,料想也该给他泼泼水了,便发话道:“行了行了,冯妈妈始终都是一片好意,今天不过是见你屋里头那个又挑嘴,还动手打人,冯妈妈一时着急恼怒说错话罢了,人嘛,年纪大了都好犯点糊涂,老糊涂老糊涂嘛,人越老越糊涂,我已经骂过她了,这次就算了吧,下不为例。” 李铭硕见母亲又在和稀泥,更是生气,反驳道:“母亲,照你这么说的话,您也是老糊涂一个,我们在外头住得好好的,您非得要把我们拉回来住,你可知道我出这一天门在外头有多担心家里,担心万姑娘性格怪癖,惹您生气,担心你看她不如意,担心下人们背后议论她,更担心老二那个花花太岁偷香窃玉,几碗破汤药而已,谁还不会熬似的?偏偏要跑到这里来被人胁迫着喝,我也真是够了你们了。” 李母一听儿子说自己和枕边人是“我们”就来气,打断他的话,呵斥道:“李铭硕你给我闭嘴,为了那个冬梅小贱人你跟公主反目,现如今为了这个万冬儿这个穷鬼生的女孩儿你要和我反目不成?冯妈妈虽然说话不好听,可是话粗理不粗,她一个出身穷苦的丫头片子,能来我们府上做个丫头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现在还享受着主子的待遇,凭的什么,不过就是凭着你在她那块地上播了种儿而已,公主府凌驾于我们之上,我想给她争取个姨娘的名分都争取不到,不是我们无情无义,我们已经对她够好了,她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连你也是,生生一个我亲手养大的白眼狼。” 墨戈在一旁看到这一家人乱成这样,自己再不出手,这母子二人马上就要反目了,赶紧跪下劝慰老夫人。 “老夫人明鉴,公子也是听说今天万姑娘差一点出事,后怕不已,跑到这里来呵斥闯祸之人,冯妈妈是好心做了坏事,幸亏补救及时,没有酿成大错,不至于就被赶出府去,托老夫人的福,万姑娘现在已经平安无事,但是冯妈妈的言辞的确是太过伤人了,老夫人必须要严厉处置此等大放厥词之人,不得满口胡言乱语,任意诋毁主子,依我看就罚冯妈妈几个月的薪资,以儆效尤,同时也是正我府视听,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李母听了墨戈的话,十分受用,便顺水推舟道:“墨戈所言极是,那就罚冯掉冯妈妈一个月的薪水,今后再让我听见有谁诋毁主子,我便直接哄回家去,再也不准回来。” 冯妈妈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谢老夫人恩典,然后又对李铭硕磕头,谢大公子不追究之恩,谢墨戈调节之德。 李铭硕看冯妈妈捣蒜一样给他磕头,余怒未消,还是恶狠狠地说道:“老冯你给我听着,你一个人糊涂也就罢了,你若是把这毛病传染给老夫人,叫老夫人也说出糊涂话,做出糊涂事来,老夫人会饶你,我不会饶你的。” 冯妈妈赶紧表态:“不敢不敢,大公子,老身以后多喝几碗清凉油,清亮清亮脑子,再也不满口胡邹了。” 李铭硕目露凶光,环顾了一屋子的丫头仆妇,威胁她们道:“以后谁敢再提冬梅的事情,但凡让我知道,我便把她的舌头给拔了,让她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众仆人无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低声答应着。 只有墨戈和老夫人没有吭声。 从母亲的院子里出来,李铭硕回到自己房间,看见冬儿正卧在床上,面朝里,仿佛睡着了一般,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他能感觉出她没有睡着,于是走到床边,坐下,朝里面侧着身子,抚摸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今天冯妈妈来这里之前偷偷喝了几杯果酒,脑子有点糊涂了,她瞎说的那般话你不要往心里去,都是醉话罢了。老夫人已经责骂过她还扣了她一个月的月银。” 冬儿果然是在假寐,她一动不动,驳斥道:“你们这些惯常喝酒的人不是常说酒后吐真言吗?怎么这会醉话又当不得真了。” 李铭硕哑口无言。 冬儿乘胜追击:“冯妈妈不过是趁着酒劲把别人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罢了,这样也好,一语惊醒梦中人,要不然我到现在还自作多情,还不知道自己只是个替身呢。” 李铭硕本来是担心冬儿误解他和冬梅是否有旧这件事,想要解释给她听的,这一会儿又觉察到一点冬儿为了他吃冬梅的陈年老醋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十分受用,窃喜不已,索性不愿意解释了,就由着她误会吧。 他趴到她背后,笑嘻嘻地说道:“娘子听到这话不应该高兴才是吗,这说明你夫君我是一个长情之人呐,不像大部分男人一样,今天爱桃花,明天爱杏花,你夫君我只爱名字里带“冬”字的女人。”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挑起她背后的一缕头发来像狗嗅骨头一样吸着鼻子嗅。 冬儿丝毫不领情,她幽幽地说道:“你长情是你和她的事,和我本人是丝毫没有关系的,只和我的名字沾了一个字的关系罢了,纵使有一千一万个我,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无数的替身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先入为主的本尊。你放心,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大有特有的。” 李铭硕鞋也不脱,直接躺在床上,从后面抱住冬儿,脸贴在她后背上,一只手在她身上到处游走,乐滋滋地说道:“可惜啊,本尊的命太薄了,与公子我是有缘无份,倒是娘子你命硬得很,不但捡了我这么一个绝世好男儿,还收获了一个儿子,嗯,也有可能是个千金,反正落到好处落到实处的那个人是你。我若是你的话,我倒宁愿做替身。不去做那个福薄命浅的本尊。” 他嗅着冬儿的体香,欲望越来越强烈,喘息声也越来越重,冬儿在他快要把持不住的时候来了一句:“今天大夫嘱咐过了,我们两个人最好分开房间睡,要不然这个孩子养不下来。” 这句话像是一桶冰水一样,瞬间把身后那个人浇了个透心凉。 一会儿从身后传来一句闷闷的抱怨:“从哪儿请来的大夫,管得这么宽。” 第53章、花花太岁 自从万冬儿搬进了李府,李重郡感觉自己在哥哥面前维持了多年的优越感开始动摇,开始消退。 母亲的寿辰上,他第一次见到万冬儿,从那之后,他便觉得自己那一屋子的娇妻美妾全都成了庸脂俗粉、残花败叶、万般不入眼。 冬儿刚刚刚搬进李府的那段时间,李重郡成日里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寻找契机靠近这个美丽得不可方物的“生辰礼物”,想方设法一亲芳泽。只是那段时间冬儿每日呕吐严重,一天到晚病恹恹的,冯妈妈则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天天往大公子屋里头跑,他始终找不到人少的时机靠近新来的小嫂嫂。 母亲寿辰过后一个多月左右,他那一帮狐朋狗友过来告诉他说丽春苑新来了一个绝色佳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趁新鲜赶紧占着去,要不然去晚了就被别人捧了去了。这一班纨绔子弟伙着李重郡一同去丽春苑鬼混,成日里在那里花天酒地、追捧新妓,嫖资轮流出。 临近年关了,家里头事物多,李总兵大人在外驻守边防,不得回家省亲,李家来往应酬的事情都落在两个儿子身上。 李重郡在风月场所玩腻了,人回到家中,心也收了回来。他在人群之中远远地见过冬儿几次,每见一次,骨头便酥一回,一双眼睛如同被风筝线拴住一般直往冬儿身上瞟,口水流出来,又被他咕咚一声吞回嗓子眼中。 他那色中厉鬼的眼神全都被自己那一屋子姬妾看在眼中,那些姬妾们见怪不怪,不甚在意。独有一个姓柳名青的姨娘是个爱揽事加爱拉皮。条的,她见夫君情有所指,意有所图,为讨夫君另眼相看,便在一次翻云覆雨后劲吹枕边风:“二爷是不是对宁安公主送给老夫人的生日礼物也青睐有加啊?” 李重郡在刻意讨好他的姬妾面前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承认:“那是当然得啦,我眼睛又不瞎。” “二爷可真是不顾礼仪廉耻啊,那可是你的嫂嫂呀,还怀着你的侄儿。”柳青故作惊讶地嗔怪。 李重郡冷笑一声,不屑一顾地说道:“她算哪门子的嫂嫂,我的嫂嫂可是当今皇上的亲生闺女,尊贵无比,老夫人寿辰的时候你又不是没看到,老太太想给她讨个姨娘的身份,给哥哥固定下一个伺候被窝的人来,都被崔妈妈给拦了回去,说来我哥哥也真是个苦命人,满京城里那么多的青年才俊,怎么别人都没事,就我哥哥摊上了当驸马这回事,娶个公主来家如同娶回来一个祖宗,全家人都得给这个祖宗磕头行礼。” 柳青柔声道:“二爷,咱们不谈论公主,也不谈论驸马爷,咱们就谈谈老太太的这个寿辰礼物,您天天偷偷摸摸地瞧来瞧去,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我都想钻到你的脑子里看一看。” 李重郡贱兮兮地笑着,抓着柳青的胸部又揉又捏,满口淫。言秽语地说着:“我还能想什么,无非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罢了。” 柳青扭捏作态地躲闪着,嗔怪道:“二爷,你可真是大写的衣冠禽兽,人家还怀着长房长孙呢,怎么能禁得住你这种狂蜂浪蝶的扑棱。” “这个你放心,我可是温柔乡里温柔客,极尽温柔之能事,你二姐姐怀着老三的时候,我还不是跟她常常挑灯夜战,也没有出什么事嘛。” 柳青故意哀婉叹息道:“话是不假,可惜老天不肯从人愿,人家身边天天有一堆人围着,二爷也只能远远地看看,过过眼瘾,这一辈子恐怕都是有缘无份的。” 这个柳青往常一向是极力迎合夫君的,李重郡看上哪个丫头,想要收用一番,往往就借柳青的房间办事,他见今天柳青故意吊他胃口,便知道她必然有成全他的意思,便低声追问道:“宝贝,你可有什么妙计帮我达成这个心愿吗?” “没有。”柳青不假思索地说道。 “果真是没有?” “果真是没有。” “确定没有?” “确定没有。” 李重郡知道她在卖关子,又问道:“现在没有,那以后能有吗?” 柳青转着眼珠子说道:“以后有还是没有那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李重郡暗暗在估算柳青这个妙计的价格,绝对比收用普通丫头的价格高。 柳青一笑,说道:“二爷你真是好记性,每年的正月十五,七夕这种合该两口子在一块过的节日,大公子都会去公主府陪公主过,墨戈小爷也会回自己家陪他家长辈过佳节,现在正是大过年的,眼见的还有半个多月元宵节就要到了,你给我一些银子,我买通一下他院里的丫头仆人,到时候我把她屋里的丫头往我屋里一梳拢,请客吃饭,只留她一个人在那边院里,到时候........” 柳青把话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眨巴着眼睛让李重郡自己去脑补。 李重郡听了这个计划高兴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恨不得明天就是十五。 他抱着柳青额头猛亲几口,称赞道:“五儿,还是你心疼我,除了你,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设身处地地替我着想,替我筹划了,此等大恩大德,教我如何报答你是好呢。” 柳青趁机提要求:“我这里倒没什么缺少的,除了办事的银子得领出来讨好大公子屋子里的那些丫头们,剩下的就是我家哥哥的差事,二爷还是拜托夫人把采买府里花草树木的活给我哥哥干吧,他原来那个营生被别人给挤了,断了活路,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李重郡痛痛快快地答应道:“好说好说,救急不救穷,都是自己家亲戚,哪有什么求不求的。” 第二天,一大早,李重郡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拿出十两银子给柳青,由着她去铺排套路,设局猎艳。 柳青拿到银子,借着过年的名头,买了不少花翠首饰之类的闺阁用品,让自己房里的小丫头送到长房大公子的院子里,给寒花那些小丫头分了分,说是柳姨娘的娘家人发了点小财,给丫头们的一点儿心意。 大年初一,主子们给下人们发红包,李重郡这边给兄长院子里的丫头们悄悄发了比往年数目多的红包。于是,两边房里的丫头们感情迅速升温,又是个大过年的,两下里时常相互走动。 李铭硕李墨戈每天忙着打发来来往往的亲戚本家们,或是来拜年的,或是来打秋风的,根本没有发现二房这边的异常之处。 李重郡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深山出太阳,终于左顾右盼盼来了正月十五。 每年的正月十五还有七夕节、公主的生日等重大日子,李铭硕都要跑到公主府里陪公主过。 元宵节与其他节日不同的是,元宵节这天李铭硕不但要去公主府给公主请安,还要陪公主和崔妈妈去灯会看灯,看完灯再回公主府歇着。 这一天李府里有不少丫环仆人若有家离得近的,主子也会放他们一天假,容他们回去跟家人团聚,李墨戈就是这种家离得比较近的,元宵节那天他无需陪伴主子,自己回家去陪依然健在的祖父祖母过节。 今年的元宵节,李铭硕琢磨着自己得去陪公主看花灯,那谁来陪冬儿看花灯呢,他不想让她跟苏紫英以及李重郡的那帮姨娘们混在一起,于是去求母亲,希望母亲能带冬儿出去逛逛灯会,走走玩玩。 李母呵斥小孩子一般训斥他说:“玩玩玩,就知道玩,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你看看她那个肚子,已经跟揣了个西瓜一样不方便了,去到那人山人海的地方,万一挤着碰着,让钻来钻进的小孩子撞着,我找谁算账去,你只管去陪公主,让她在家里呆着就是了,我看你不出门的时候,净和她腻歪在一起,跟让她下了降头咒霸占了一样,难道缺这一天她就能吃了你不成,幸亏她是个不爱说话、不爱多事的主,若她是个一肚子心机的小贱人的话,你早晚成个宠妾灭妻的主儿------” 李铭硕被母亲没头没脸地骂了一顿,心下不服,嘟哝道:“不同意就不同意嘛,哪来这么多话,年纪大了,一点儿也不知道攒点口德,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李母当仁不让:“我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不孝子呢,大过年的你也不装一装孝子的样子,还敢跟我顶嘴,还得罪你们两个人,我真是上一辈子造孽----” 李铭硕无心恋战,他灰灰溜溜地从母亲的屋里退出来,回到自己院子里,赌气一般给了松竹几两银子,吩咐松竹出去采买了二百个红灯笼,卖灯笼的人家乐得屁巅屁巅地拉着一车灯笼给他送货上门。 他亲自指挥着一帮小厮和小丫头们把他的院子扯上绳子,挂上一排一排的灯笼,清一色的红色灯笼,红彤彤,红艳艳,好像要结婚一般喜庆。 装点完院落,他走进屋来,含着歉意告诉冬儿:“娘子,今晚上我要去公主那边例行公事了,你就不必等我回来了,等天黑了,让下人们把灯点上,你们就在家里开灯会吧,外头还冷,你挺着半大不小的肚子也十分辛苦。” 冬儿不置可否。 他看着冬儿揣了一个大西瓜一般隆起的肚子,摸着那个肚皮笑着说:“等这个小兔崽子出来,今年的中元节,我带你们娘俩儿去看放河灯,也挺好看的,那时候天气还不冷。” 第54章、调虎离山 过晌午早些的时候,墨戈已经告了假回祖父祖母家过节去了,只留松竹一个长随听候主子差遣。 自打墨戈走之后,李铭硕心中莫名奇妙地惴惴不安,总感觉自己哪里还有纰漏没有补上,可是又想不到这纰漏是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扪心自问。 跟冬儿道过别,他又嘱咐寒花千万不要贪玩,看完灯早早伺候姑娘休息,也嘱咐了雪英一定要看好院子里的灯笼,切莫发生火灾。嘱托完这些便带着松竹骑了马去公主府上了。 夜晚来临,丫头们把灯笼点上,寒花扶着冬儿出来赏灯,几个会写字的丫头写了一堆灯谜,念给众人听,猜对的人去寒花那里领奖品,或是一根簪子,或是一柄扇子,或是一方手帕,虽然因为伺候姑娘,不得出去玩耍,倒是在家里也玩也十分开心。 冬儿在院子里游览了一会儿,累了,想坐着看灯。 寒花把太师椅从屋里搬出来,放在廊檐下,扶着主子坐下,又给她腿上披上厚厚的毛毯,防她腿冷。 她在廊檐下的太师椅上,静静地坐着,不说话,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看那些天真烂漫的小丫头玩猜灯谜领奖品的游戏。 她和她们的悲喜从不相通,虽然在一个院子里,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丫鬟们正玩得尽兴,柳青领着几个小丫头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大声地打着招呼,冬儿不得不起身迎接。 柳青来到廊檐下,拉住冬儿冻得冰凉的手,打量着这一院子的大红灯笼,艳羡道:“万姑娘,真没想到你这里如此的喜庆热闹,就跟娶媳妇办喜事一般,早知道我就早过来跟你们玩了。” 冬儿客气道:“姐姐现在过来也不晚,我听丫头们说二公子领着夫人和孩子们去街上看灯会了,怎么姐姐没有去呢?” 一提这事,柳青皱着眉头叹息道:“我本来也打算去的,可是走的时候忽然感觉肚子疼得紧,想是身上来好事的缘故,于是就没跟他们出去,这一会儿我肚子又不疼了,听到妹妹这里欢声笑语的,十分热闹,我就心里头好奇,特意过来瞧瞧,没想到你们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挂了这么多的大红灯笼,就像是大公子新婚之夜一般。” 冬儿想到宁安公主跟李铭硕才是光明正大的一对,自己只是他们二人的一个补丁,解决子嗣问题的补丁,心下凄然,丝毫没有欢喜可言。忍着不悦,尽地主之谊道:“既然姐姐喜欢这里的气氛,那就留在这里玩一会儿吧。” 寒花给柳青也搬来了一个凳子,柳青略略坐了一会儿,邀请冬儿:“万姑娘,我来的时候吩咐我那边的厨子置办了一桌好酒席,这会子应该都准备好了,知道姑娘这边院子里的人都没有出门,所以按照咱们两个院子的人头数置办的饭菜,咱两下里都是些女孩子,姑娘如果瞧得起姐姐我的话,就带着这些丫头们上我那边屋里聚一聚吧,咱们或是饮酒作乐或是小赌怡情,过了今天,明天就不是年了,大家赶紧再聚一聚。” 冬儿这边的小丫头们听到柳青说那边有酒席,还可以小赌,纷纷馋得不行,齐齐望向冬儿,目光热切地看着主子,希望主子同意她们参加这次聚会。 冬儿早就听李铭硕提醒过,李重郡那边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千万不要往他那边迈近一步,免得脏了自己的鞋底。 和瞧不上李铭硕一样,她也同样瞧不上李重郡,本是不愿意过去的,可是看到这些小丫头期盼的目光,不忍心让她们失望,便对柳青说:“多谢柳姐姐的美意,我这个样子不方便饮酒,真要饮了,老太太那边也会生气,况且我睡得也早,这些丫头你就领着去你那边玩一玩吧,只是别让她们喝醉了,叫她们早点回来,别叨扰了你们休息。” 柳青假装很扫兴一般撇撇嘴,点点头,又看向寒花,问道:“那寒花姑娘呢,能放她过去吗?她可是这些小姐妹的头头儿?她不去,其他人恐怕不敢去。” “寒花你也想过去玩吗?”冬儿很好。性子地问自己最贴身的丫头。 寒花羞赧地低下头,想过去玩又不好意思说。 冬儿看她这个样子,便替她答应着了:“你过去吧,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一场饭局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你们都走了我也清静一下,玩够了赶紧回来就是了。” 寒花如蒙赦令,欢欢喜喜地就跟着柳青去了。 到了那边的房子里,柳青让二房的丫头们使劲劝酒,劝得寒花几个长房的丫头早早地就醉了,横七竖八地睡了一片。 丫头们离开后,只剩冬儿一个人坐在廊檐下的椅子上发呆,须臾,她裹好猩红色织锦缎字面的貂皮斗篷,缓缓踱步至院子中央,置身与红色的灯火阑珊之中。 今年的正月十五打从白天就天色阴沉,众人走后,天上竟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她抬起头仰望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灰蒙蒙的天空,抬起手去接这些孤零零的雪花,忽然一阵非常熟悉的感觉袭来,很安静很美好,曾经在别处出现过的感觉。 她一时半会想不起这种感觉是在何处出现得了,好一阵冥思苦想,终于回忆起来,是和杨季卿在十里街的街心凉亭里,那个晚上,天色阴沉,夜色无边,凉亭外飘着毛毛细雨,无声无息,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一个凉亭,人也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个合家团圆的晚上,她孤身一人,守着一片寂静的喜庆,世界仿佛只有这个挂满红色灯笼的院子,只有她一个人。 在灯笼阵里站了一会儿,浑身冻透,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院落,回到房间,房间里的炭火依然很旺,屋子里烘得暖融融的,她找出那封父亲自台州大狱写来的信,妄图从父亲的信件上感受亲人的气息,感受元宵节亲人团聚的味道。 她逐字逐句地读,逐字逐句地念,最后竟一笔一划地研究起“父亲”写字时的力道来,然而看着看着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万客舟写字时撇划一般都写得较短,这封信上所有带撇的字都撇划偏长,不仔细观摩真的是察觉不出来。 随着字迹的越来越生疏,她又渐渐觉察到这封信的纸质越来越熟悉,非常像杨季卿家书写文函所用的纸张,厚实坚挺有质感,纸上的页边框线也略粗一些,处处均匀整齐,之前父亲寄来的信件用纸都较为绵软,框线也细,并且不整齐。李铭硕家的纸也不如杨季卿家的纸质量好。 她心中渐渐涌起了不安的推断:“他们骗了我,他们假冒了父亲的笔迹骗了我,我的父亲或许已经不在了,我的父亲难道也人间消失了.......” 她捏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抖,愤怒、恐惧、焦虑、被人欺骗、被人戏弄这些让人激动的情绪都涌上了心头。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以为是寒花回来了,平复了心情,收敛心神,让她进来。 门轻轻地被催开,走进来的却是一身华服、身材和李铭硕一样高大的李重郡,只见他笑嘻嘻地走进来,给冬儿作揖问安:“重郡见过嫂嫂。” 冬儿没能把情绪隐藏得很好,她把信件折起来,收进衣袖中,冷冷地问道:“二爷,你来我这里作什么?你没有去看灯?” 李重郡恭恭敬敬回答:“重郡见嫂嫂屋里的丫头都到了柳青屋里喝酒玩耍去了,独不见嫂嫂一人,我质问她为何单单把你落了,那小娼妇说你人尊体贵,她请不动你,我便骂她没有诚心,她便赌气让我来请请试试,还望嫂嫂给重郡个面子,去我们那边坐坐吧。” 冬儿丝毫都不想给他留情面,说道:“你那边太热闹了,我不喜欢,避之唯恐不及。” 李重郡道:“今日是元宵节嘛,热闹是应该的,我哥哥还陪着公主去逛灯会去呢,他两口子亲亲我我的,留下小嫂嫂一个人独守空房,说起来我哥哥的心还真是狠。” “我昨晚休息得不好,今晚要早点睡,二公子请回吧。”冬儿起身送客。 “嫂嫂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帮嫂嫂捏一捏。”李重郡说着就要上来动手。 冬儿闪了个身,走至窗边,她想着万一一会儿喊叫起来,窗户边传出去的声音会更远一些。 李重郡扑了个空,讪讪地笑着,也踱到了窗边,俯视着冬儿的脸,喃喃自语道:“像,真是太像了。” “像谁?之前那个冬梅吗?” “嫂嫂果然聪明,一点就透,依我看,冬梅是有些像你才对,她的姿色和您的比,还是颇有差距的,嫂嫂有所不知,冬梅本来是我院里的丫头,我倾心于她,她却倾心于我哥哥,恰好,我哥哥看她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为了我的哥哥,我便只好忍痛割爱,把她让给了哥哥,谁知他们俩个过于招摇,惹恼了崔妈妈,所以崔妈妈才勒令她出府嫁人的,早知道她跟了哥哥的命运会如此悲惨,当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她走........” “你不用跟我说这么详细,我没有兴趣知道她和你哥哥的恩爱史,更何况我也累了,不耐烦招待你,二公子,您请回吧。” 第55章、大错铸成 李重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扶着冬儿的腿,神情款款地倾诉道:“嫂嫂不想知道我哥哥和冬梅的过往也就罢了,可是重郡对嫂嫂的一片痴心嫂嫂不该熟视无睹。” 冬儿真是厌恶透了这狗皮膏药一般黏人的哥俩儿,她低头俯视着李重郡色迷迷的眼睛,冷笑道:“二公子,怒奴婢眼光不济,我是真的没有看到你的那一片痴心,况且我现在挺着个肚子,自己看自己都丑陋无比,公子还是回你自己院里好好疼爱你的莺莺燕燕吧。” 李重郡搂住冬儿两条腿,脸贴到衣裙上央求道:“嫂嫂,哦,不,万姑娘,重郡不是不知廉耻之人,重郡只是想到冬梅的悲惨遭遇,十分痛心,怕姑娘重蹈她的覆辙,所以想跟姑娘商量一个完全之策,免得姑娘生产完后便被崔妈妈那个老变态逼着家母叫人牙子来变卖了姑娘出去,或者许配给哪个歪瓜裂枣恶心姑娘.......” 冬儿立在窗前,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能听出那脚步声是什么人的,不论他踩在草地上、泥地上还是石板地上,她都能听出来,不为什么,就是能听出来。 她本来就是个耳朵好使的,况且一直在听外边的声音,期待着小丫头们赶紧回来,她不想和李重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李重郡专心于编纂甜言蜜语,竟然丝毫没有听到外边的脚步声。 听到外面传来那个人的脚步声,想到那封伪造的信件,冬儿心中悲愤交织。她俯下身,抓住李重郡的衣领使劲往上提,李重郡顺势爬起来,冬儿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扑到他怀里,两个人抱搂着,拥吻在一起,室内的灯光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窗户上。 李铭硕本来是规规矩矩、例行公事地陪着宁安公主逛灯会,猜灯谜,崔妈妈一如既往地领着几个小宫女在后面跟着伺候,灯会和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他看灯会的心情变了,看见灯会上两两成双的年轻夫妻或者情侣在身边来来往往,他的心里不再空荡荡的,而是装着另外一个人,让他舍在家中的那个人。 人在灯会,心在家中。 想着那个人在家里单影对孤灯,他心中生起愧疚和不忍,随着时间的推移,路程的增多,眼里见到的恩爱也就越多,心中的愧疚与不安便越来越强烈。 逛到城隍庙那一片区域的时候,他看见苏紫英正领着李重郡房里的几个姬妾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欢声笑语,偏偏就不见了李重郡和他那个最不省事的姨娘柳青。 他刚想领着宁安公主上去跟她们打招呼,苏紫英就发现了公主一行人,连忙带领众姐妹上前给公主请安,公主免去她们的礼节,见少了两个人,问她们:“二公子和柳姨娘今日怎么没有出来呢?” 苏紫英回答道:“二爷说他可能感染了风寒,头重脚轻鼻子也不通气,难受得很,我们出门的时候他刚喝了一些姜汤钻进被窝里捂汗,柳姨娘脚都出来门了,忽然闹肚子疼,又折回去了,就剩我们几个出来玩了......” 李铭硕听到苏紫英的一番话,心中陡然紧张起来,况且心中一直惦记那个人,便决意今晚的公事不例行了,还是要回家守住那个人才放心。 苏紫英一行人离开后不久,他跟宁安请辞:“公主,晚生不才,书房里的老师前几日给我布置了题目,要我正月十六日交文章出来,我前几天忘了这件事,方才忽然想起来了,恕晚生无礼,我想今晚回家熬夜将那片文章赶出来,请公主恩准。” 天上开始飘雪花,很多游人怕过一会儿雪下大了,纷纷掉头往回赶,他们形色之匆匆,宛如归心似箭的驸马爷。 宁安公主抬头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空,还有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又低下头来看看几个月以来一直对她恭敬有加的驸马爷,她听很多人说这半年来驸马爷表现出了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景象,夜晚读兵书,白日练拳脚,日日不虚度,再也不往勾栏院和赌坊跑了。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曾经的混世魔王怎么就变成了一心向上的有志青年?后来是李母告诉她:驸马爷闻鸡起舞是为了投奔战场做准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个万冬儿,也是为了诞下一男半女,赶紧心无旁骛地上战场做准备的。 总之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理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驸马爷不可能是个痴情种子,他没有那个天赋。 公主欣赏浪子回头的驸马爷,鄙夷之前那个。 驸马爷拿文章来请辞,宁安公主没有为难他,况且天也开始下雪,她便和他一道往回走,到了岔路口,各回各的府邸,松竹一直在他身后跟随着。 李铭硕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院子,来到屋外的时候发现了窗户上的灯影,清晰得如同皮影戏一般专门给人看的灯影。 一腔怒火拥上心头,他粗暴地拿脚跺开了房门,原本是紧紧拥吻在一起的两个人因为李重郡诈尸般的一跳而分解开。 “哥-------你你你,你怎么----回回回----来了?”李重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吓得快不会说话了。 “滚。”李铭硕对着弟弟咆哮道。 李重郡一边沿着屋子里最为安全的逃生路线,逃离这个屋子,一边试图解释:“哥,不是我主动的,是万姑娘一把把我拉过来抱着我亲的,真的不是我主动,我本来是想请万姑娘去柳青那边玩耍的,谁知道万姑娘会这么做,我也很紧张.......” 他边说边移动位置,终于蹭出了房门,撒腿就跑,李铭硕反手扔出去一枚飞镖,把弟弟的发髻连根就给他割断了,李重郡惨叫一声,摸着自己的头顶,顾不上捡自己掉在地上的落发,蓬头撒发地飞奔着离开了这个罗刹场。 松竹捡起那团乌黑的头发,追到院子里想去送还给二公子,可是再一想又有什么用呢,掉了的头发又没法安回去。他便揣着这团头发来到主子房间外面听候差遣。 李铭硕看着方才他还在心疼和惦记的那个人,压抑着心中的痛苦和愤怒,恨恨地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说!” 冬儿捏了捏袖笼中杨伯卿和李铭硕联手伪造的信笺,挑衅一般面无表情地说道:“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么回事,可惜你回来得太早了,若是晚一会儿会更加精彩。” 他脚步沉重地走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腕,恶狠狠地威胁道:“跟我说实话,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如同贞洁烈妇一般,为何和他在一起就如此投怀送抱,不顾礼仪廉耻呢?到底是为什么?” 冬儿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冷言冷语道:“他说他忘不了那个含恨而死的冬梅,他痛恨自己没能保护好那个柔弱的丫头,把她给了你,他请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当我是冬梅,他再疼我一次。” 李铭硕冷笑道:“你以为你很了解冬梅吗?我告诉你,万冬儿,冬梅虽然出身比你贫寒,但是她的冰清玉洁、她的自尊自爱远远在你之上,她就算是死,也不会跟李重郡同流合污的。” 冬儿苦笑一声,自嘲道:“她是烈妇,我是荡妇,我当然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了,我若是冰清玉洁之人又怎有机会享受女人的齐人之福,一个人包揽你们兄弟两人呢-----” 李铭硕怒不可遏,扬起巴掌来狠狠地打在冬儿脸上,他那一掌抡得过狠,冬儿整个人被扇飞出去,人摔倒在桌凳上,肚子撞在桌沿上。 他听到她惨叫一声,看着她扶着桌子,痛苦万状地想要站直身体,想要重新站好,然而她没能站起来。 她痛苦地佝偻着身子,捂着肚子,慢慢地慢慢地倒在地上,像死了一般定格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神智才逐渐地清醒。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不要。”他绝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扑倒过去,抱着昏死在地上的冬儿,像疯了一般崩溃地哀求着:“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求求你,不要.......” 松竹听到屋子里混乱的声音,不顾一切地闯进来,然而,一切都晚了。 一片殷红的鲜血像一朵悲哀的沉默的花朵,在万冬儿身下慢慢地绽放开来,血泊中的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的那个人被这朵触目惊心的花映衬得格外绝望,格外凄凉。 李府里的下人们议论纷纷。 大公子真可怜,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没能养下来。 就是啊,还是个男孩,我见着了,有胳膊有腿的,面目都很清楚了,是个很漂亮的男孩,让老齐拿破棉被抱着,扔到下水沟里去了。 公主敞敞亮亮,贤良淑德,送给老夫人这么一个贵重的礼物,竟让他们兄弟二人联手给毁了,这下公主那边可怎么交待啊。 真是作孽啊,当初大公子不想带万姑娘来家住,老太太非要坚持她能管好--- 再有一个月出这个事的话,这孩子指不定能活,不是说七活八不活嘛--- 你们看见二公子那个脑袋了吗?跟秃尾巴鸡一样,梳都没法梳了,扎不起来-- 二公子怎么就那么变态的,这下这顿打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