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皞昭江湖之惊澜》 破霄卷 第1章 蜉蝣之羽(一) 身为一个杀手,伊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同一正派之主打交道。 虽然只是救人而已,算不上“打交道”。 虽然此行费了不少功夫救出来的这位……也实在难说是个一派之主。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时不时地看一眼对面正闭目沉思的男人,伊澜有几次想直接开口和他说几句话,就怕回应给自己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 毕竟眼前这位自己费劲巴拉偷出来的男人,正是中原七大正派之一、与国派昤昽庄并称正派之首的重霄阁阁主。 ……姑且算是。 倒也不是说人家身处武林之巅就恃才傲物、不屑同她这种不入流的杀手交谈一二,情况着实有些复杂。 何况,这人也恃不了什么才,更傲不了什么物。 大约是隔着车窗的帘子都感受到了正午的太阳惊人的热度,伊澜收了收心,起身掀开马车的帘子,对帘外正驾车的背影道:“先停一下,你去看看附近的街上有没有卖吃的的,简单买一些回来。” 马车正穿林而行,离街市较远,一来二去自然会费些时间,驾车的人便全当了耳旁风,甚至又甩了马屁股一鞭子。 速度骤然加快,伊澜险险地扶住车框,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车内的男人。 倒是还稳。 她松了口气,转过头再去看正驾车的男子,以为是自己语气不好惹了他不快。毕竟昨夜累了一整夜,现在仍是在逃跑的路上,提心吊胆了许久,谁的心情都难乐观起来。 更何况他们这一番折腾为的还根本不是杀手的本职工作。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她想了想,只能将语气放得更软。 “离帆,方圆十里内没有追踪者,我们可以先歇一下,吃点东西。” 本欲再补充几句,话音刚落祭离帆便问:“你饿了?” 伊澜眨了眨眼睛:“我不饿。” “只剩一个时辰的路,便是饿了,也忍着。”他说,声音冷硬,“未进入安全领域内,我可没有这闲心。你若实在忍不住,就自己去,自己追上来。”又说:“马我不停,反正你能飞。” 他的语气里颇有种她无理取闹的意味,伊澜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凑近了他几分,小声说道:“你我吃不吃都无所谓,主要是里面那位,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公子,跟我们不一样。” 祭离帆的脸有些黑,只听她继续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你也知道,他本来就……我怕他撑不住。” “正常人饿上一两顿都没什么事,何况堂堂重霄阁主。”祭离帆冷哼一声,“我还是那句话,要么自己去,要么忍着。” ……她怎么可能把车里那位重要人物单独交到他手里?来之前这家伙就是百般不情愿,这一趟亲眼见识了这位传说中的废柴阁主后就更排斥了。本性就是个杀手,又不是救世主,若是他真的不耐烦地给那位来上几刀,以重霄阁现在的状况以及渺茫的未来,又有谁能来找他麻烦? 伊澜咬着腮帮子瞪了他几眼,意识到眼神攻杀对他的后脑勺根本起不了作用后,干脆伸出手照着他的两只耳朵一顿猛掐,得到突然的回头外加一句愤怒的“你”后,快速闪回了车厢内。 心情稍稍纾解,伊澜拍了拍手坐回了原处,不由叹了口气。 离帆没有错,不如说她的想法与他一致。同为武林中人,他们敬仰强者,自然恨那些空有虚名、德不配位之人。 偏偏坐在车里的这位占着一个几乎与武林盟主同等地位的正派高职,在武学方面却是个实打实的废柴,自打三岁起便被重霄阁前任阁主夫妇手把手地带着,学武、练武,日复一日,绝对刻苦,却什么也学不会。筋脉没有受损,更无任何隐疾,可人家就是学不会武功,练不出内力,直到现在连个江湖混混都打不过。 偏偏这样的人,却是重霄阁唯一的继承人,可一个武学白痴担任阁主,又怎么能服众呢。别说重霄阁内部了,就连他们这些外人都看不惯。 是,武功不行,多半是人家天生就没有一副适合习武的体质,不是他的错。可既然不行,前阁主就不该固执地让他占着如此重要的位置,如今好了,看不过眼的人直接开抢了,活生生把正主给逼了出来,又是何苦。 马车还在持续加速,伊澜摇了摇头,再一抬眼,才发现对面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抬眸,视线对上他的,他也没有丝毫想躲避的意思,依然盯着她。 不得不说,虽然是个武学白痴,但宣氏一族的后人,相貌和气质皆是十分出众的。男人身着华服,虽然染了些尘迹,鬓发也有些凌乱,一看就是逃亡出来的,却是一点没有影响到那张如玉切磋过的脸,和周身一看便不同于凡人的气场。 ……软绵绵,毫无压迫感的气场。 被一双点墨的眼睛盯得有些不习惯,伊澜偏了头,拿过放在一旁的水袋冲他晃了晃:“喝水吗?” 他盯了她半晌后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伊澜松了口气,干脆再问:“饿吗?” 这一回他否定得很快。余光瞥见他又轻轻摆了几下脑袋,伊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毕竟是名门望族的子弟,家教好,怕是饿了也不会说的,估计是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可不是麻烦么,她身为杀手,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被指派了一个性质为“救人”的任务。 起因就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位重霄阁主——若是说得严格一些,他现在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阁主,虽然江湖人人皆知重霄阁只有他一人能够继承,凤凰总榭的继任大典也已经在筹备了,但大典未举行,他也未登上阁主的宝座,什么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 重霄阁有一总榭,八分榭;总榭凤凰榭位于灵州秋思海上,八大分榭遍布天下各州;阁主统领总榭,其他分榭亦有负责各榭和诸多小分支的榭主。 总体来看,各分榭距凤凰榭都不算近,所以这档子破事,就只能丢在浮沉南海分支的副首领她身上。 说来,也是挺简单的事。这内定的小阁主武功不行不服众,重霄阁内部自然有的是不满他继位的人,但多数都守着对宣氏一族的忠诚决心保护和辅佐这个废柴阁主,唯有八大分榭之一的彤鹤榭起了夺权之意。 彤鹤榭主成甫原本是前任阁主宣庭的拜把兄弟,从小看着小阁主长大,深知他这副老天都眷顾不了的身子是无法开辟奇迹了,不甘心自家兄弟从老祖宗手里延续下来的基业就这么毁在一个废柴的手上,便率门下弟子大老远地从越州而来,欲赶在四月二十日的继任大典之前劝他退位让贤。 ……凤凰总榭的继位大典是无需各分榭遣派任何人来参加的,只需武林各门派的重要高职人物在场见证即可。 今天,便是四月二十,而她和祭离帆将小阁主偷出凤凰榭,正是昨晚的事。 伊澜向后仰了仰,后脑勺磕在车厢的木板上,抬眼看着车顶。 与其说是劝,不如说是迫。据总部得到的消息,凤凰总榭的苍玄、坤仪、风月和水云四使已经被成甫幽禁了——凤凰榭四使可是重霄阁的门面,地位在八个分榭主之上,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存在。 成为新任阁主,必须得到重霄四使的承认。而历来出四使的程、慎、方、卜四家,与宣家都是百年的世交,生死相随,无论至何境地都不会背叛。别说小阁主真的有意让贤了,成甫想让重霄阁不再姓宣,凤凰榭四大使者这一关首先就过不了。 而成甫倒也心知肚明,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控制了四使并幽禁了他们,其余七个分榭主天高皇帝远,只剩一个武功废柴的小阁主,到时候挟持着他当着武林众派的面说是自愿禅让,本就对一个名不副实的阁主不满的武林众人又怎么会有异议呢。 将这小阁主救出来后,他们一路往浮沉南海分支所驻的山庄赶,特意避开了人烟,不出意外的话,一到南海,就能得到重霄阁主继任大典延期举行的消息。正牌阁主都被他们偷走了,若是找不着本尊或是一个能将本尊扮演得像模像样的人宣布“让贤”,成甫便不算重霄阁的阁主,至少名分上不是。 ……当然,虽然没那个名头,但如今的凤凰总榭早已全然掌控在了成甫手中。而她眼前这位衣裳楚楚的正牌阁主,却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 其实从昨晚到现在,她跟他说过很多次话,虽然都很短。他人也很有礼貌,都答了,只是不用嘴,仿佛只会点头和摇头一样。伊澜也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心情肯定不会好,若非必要的情况下,便尽量避免跟他说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叫他“宣阁主”——且不说他现在根本不是重霄阁内操控大权的阁主,如此称呼实在容易让人觉得是讽刺;单说他自己,自幼习武却天资有限,却又是宣家的独苗,不得不背负着光耀重霄阁的责任,他又是心甘情愿的吗?若是他如宣庭阁主一般武功盖世也就罢了,偏偏天不遂人愿,现实如此残酷,他就不疲惫、不难过吗? 伊澜想,如果是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一定会厌倦,会自暴自弃,更心知肚明自己不配占这阁主的宝座,把这个位置让出去算了。可据他们所知,那成甫与宣庭阁主之间可不仅仅是简单的兄弟情意,小阁主真的退位让贤后,一定是没有活路的。 宣家在把控重霄阁大权之前就是武林望族,重霄阁彻底姓宣后,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每代单传,宣氏一族人数大幅度减少,至今差不多就只有重霄阁这一条主支了。而这一代又只有一个男子……便是这一代不行,也能留着培养下一代,没准下一代就又是个盖世高手了呢。 至于重霄阁为什么非得姓宣,也是说来话长了。 如此一想,这句“宣阁主”实在是叫不出口,伊澜便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他了。只是此行的任务不只是要救他出来,在凤凰总榭的境况发生转变之前她南海山庄还必须一直收留着他,也就是说日后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会有很多,总不能一直忽视这么重要的问题……着实不礼貌。 不知第多少次的叹息自喉间逸出,伊澜在心里挣扎了一番,终于肯抬头再次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他是一直在看她,还是预知到了她即将要看他,她抬眸便对上了他的双眼,不由一愣。 “宣?。” 他先开了口,目光有如在审视她一般,一时竟让她产生了“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竟有如此锐利的眼神”的奇怪感觉。 我当然知道你叫宣?啊,这不是没经过同意不能乱叫堂堂一派之主的大名么。 ……声音还挺不错的。她轻咳了两声,郑重地点了点头,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白纱的裙衫。 “宣……?,你好。”她的心跳得怦怦的,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怦怦地,“我是浮沉南海分支的副首领伊澜,以后请……相互关照了。” 破霄卷 第2章 蜉蝣之羽(二) 之所以跟他说“相互关照”,纯粹是为了照顾他那颗即将在别人家蹭吃蹭喝无限期而不好意思、随时有可能羞愧爆破的小心脏。他一个废柴到了南海能关照她什么呢?空有一张脸还不能摆在山庄门前当吉祥物,只是给分部送了个白吃白住不干活的闲人而已。 心跳平缓后,伊澜却又收回了以上心思。 不知为何她总会将他想象成四肢不发达头脑也甚是简单的智障,可人家到底只在武学方面是白痴而已,并未失智,甚至聪慧过人,读心更是过人。 她方才并未对他说心里的那番纠结,他却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从而直接报出了名字。 伊澜不禁一抖,下意识地又向对面看去,宣?已然又合眼静坐了。 她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之前心里的那番腹诽怕不是都被他看去了罢。她是有些反感像他一般德不配位还霸占着高职的武林人士,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就这么被腹诽的对象看穿也太尴尬了。 一紧张就习惯抓耳垂,下意识地又做出这般举动时,指尖传来薄纱清凉柔软的触感,伊澜才发现覆面纱一直好好待着。 覆面白纱和五瓣红梅一直是浮沉杀手伊澜的标志,且这两样标志都处于可移动及变换的状态,她在外一定会好好将这两样标志挂在脸上。 也就是说他方才并没有看到她的脸——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未见过,那都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了? 不觉想起昨晚和离帆潜进凤凰榭内他的房间,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后拉起他就溜。那时带着他的是离帆,她在一旁看着他那双波澜不起的眸子,尚以为是无力抵抗的妥协和顺从,可现在瞧着,他这副平静的样子一点没有颓废的感觉,反而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稳? 还记得分部在接到这个任务时只被告知了凤凰榭的护卫轮值情况和宣?的居处位置,总部那边没有说委托人是谁,可会是谁呢?谁能预料到成甫的异心和宣?的危机,借这一委托解决了他的安全问题顺带以后的生活问题? 伊澜不禁又看向对面轻合双目的男人,觉得他实在太稳了,委托人该不会就是他自己罢。 这件事毕竟是重霄阁的内部矛盾,让武林任一门派掺入其中都等于是宣扬给了整个江湖,更可能给某些心怀不轨的人趁虚而入之机,将一百多年前的历史重新上演一遍。另外七大分榭怕是早已混入了成甫安插在其中的眼线,虽是自家的,却也成为了最危险的地方。 要想选一个保密性强且不容易被成甫掌控的援助,就只能是闻名江湖的杀手组织“浮沉”了。 作为有史以来最光明正大的杀手组织,浮沉的每一个杀手都不在委托对象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行动,从不穿夜行衣,杀人前先自报家门、暴露标志,有些实力逆天的甚至会提前下好战书提醒对方做好准备,一场决斗便是生死殊途。 浮沉高手众多,亦坚决抵抗七星魔教的入侵,由此在江湖间的风评比七大正派之一的碧落宫和琼华楼还要好上许多,若不是自始至终都打着杀人的旗号,便会被归为中原八大正派之一了。江湖人提起这个杀手组织,首先是会带着赞叹和憧憬的目光的。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杀人”的旗号,才不会被联想到“救人”。即便成甫能猜到宣?此次脱逃是有别派相助,也难以想到相助的会是一个杀手组织。 浮沉总部位于崇州,四大分部各在中原四方。作为分部副首领之一,伊澜所掌管的南海分部离重霄阁的凤凰总榭最近,此次的任务便落到了她身上。虽然总部没规定必须由谁来执行任务,但只考量宣?的身份和凤凰总榭的防卫,也得由她这个“谁都抓不住”的亲自上阵。 ……大智慧啊大智慧。 伊澜边看男人边点了点头,若是考虑到这方方面面都是他,这个阁主之位由一个武功废柴来坐也不是不可以。 鬼知道她是怎么看出他很稳,又是怎么通过他很稳而臆想出这一堆的。 下颌突然收紧,双眉也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伊澜转身掀开了车窗的帘子向外看去。 转身的那一刻宣?也抬了眼,先是凝神看向了一旁,似乎在感受什么,而后看向了背对着自己的伊澜。 马车正在减速,很快停了下来。伊澜放下窗帘重新坐好,没去看宣?,先转向了车门口。 下一刻祭离帆的声音便从车外传来:“成榭主还真是滴水不漏。” 七里之外迅速靠近的脚步声声势浩大,这林子又这么难走,绝不会是什么行人或是赶路的车队,只能是有目标而来。 除了几条官道和平坦的小路,这林子是从灵州秋思海到湶州觅灵海,也就是浮沉南海山庄所在之地的必经之地。觅灵海比秋思海更靠南——昨夜他们将宣?带走时没有惊动任何守卫,就算成甫在他们走后便发现宣?失踪,却也没有一整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到前来援助的是他们南海分支、还派人从南边堵了过来,是不是也太不可思议了。 马车已然停住,少了嘈杂的踏蹄声和风声,人的气息和声音便越来越清晰。 很多,至少有三十。 伊澜只感觉头疼,车外的祭离帆还补充说:“这架势不是来抓人的就是来杀人的,没准这破林子里还有另一辆逃亡的马车呵?” 伊澜有些绝望:“重霄阁的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祭离帆只是翘着腿,一指在低头吃草的马身上戳来戳去:“凤凰榭在灵州,你还不许人家在隔壁的湶州做点生意了?” 浮沉无法归入中原正派,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像另外七大正派一样广布分支。虽然哪儿的人都能杀,但总部外加分部就只有五个,只驻在东西南北中五个点上,多少人求个委托都得大老远地去寻目的地,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服务都十分不便利。 浮沉又不像七大正派一样在各地都有自己的产业,平日里的周转只靠委托资金和顾氏一族的支持。灵州与湶州同属湘南道,有了个重霄阁凤凰榭,其余几大正派便不会在附近州县安放任何产业。按照江湖规矩,差不多整个湘南道都是重霄阁的,自然哪个州县都有人。 成甫料定短短半日他们也跑不远,一只飞鸽传书,整个湘南道的重霄分支草木皆兵,这儿来一堆那儿来一堆,还怕堵不到他们么。 这么一说伊澜才想起山庄里的许多生活必需品都是在重霄阁门下的产业购置的……家门口就是敌人,把一个阁主放在这里,到底是不是个好决策? 行罢,这宣阁主也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终究成不了什么大器。 正头疼着,就见祭离帆甩了缰绳,跳下了马车。伊澜看着他这副要把身体活动开、等人来全了就要上去一顿乱揍的架势,忙道:“不能杀他们!” 祭离帆的身体僵了一瞬,转过身投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我不记得首领指示过,要你把身份暴露给成甫看。”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些人已经成为了成甫的爪牙,如果他们只是被利用、根本不知道成甫夺权的实情怎么办?”她道,“如果他们只是分布在湶州的弟子,就很有可能不知道凤凰总榭的内乱,只是一心想找出宣?的下落而已,这样的人如何能杀?” 何况,你当着人家正牌阁主的面杀了人家弟子,真是一点都不怕事后被找麻烦啊。 然而一直就没将宣?放在眼里的祭离帆自然懒得想那么多,只是又抓住了往她脸上踩的机会,就一顿猛踩:“你这脑子真是长了还不如不长。好,就算他们不知道成甫的叛乱,如今阁主不在,凤凰榭又只有成甫一个榭主,且这榭主还与前任阁主是好兄弟,你说他们听谁的?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将今日遇见你我的事情告诉成甫,你觉得成甫会猜不到偷了傀儡阁主的是浮沉的南海?” 伊澜皱了皱眉:“只要不被怀疑随身带了可疑人物,装作出任务的样子就可以了。” 她凝眉想着,脸也凑了出来,祭离帆冷哼一声,一个脑瓜嘣就弹在了她的前额上:“除非你让这座马车凭空消失——哪个杀手出任务还金贵得要用马车了?”更不必说是驾着马车走在这片诡异的林子里。 除此之外,他二人同时出现也是不妥的。一个副首领,一个最强杀手,一起出任务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漏洞太多,想必用不着成甫,重霄阁的那些小弟子就能看出端倪了。 南海山庄就在重霄阁的眼皮子底下,是最容易被怀疑的,这件事如果不解决好了,以后可是难有安生的时候。 伊澜捂着脑门不说话,祭离帆耸了耸肩,摊开手来依旧坚持道:“封荷带着人就在出口等着,你我在这里解决了他们,让手下的人来这里处理现场就好。只要不被人知晓这林子里发生过一场激战,成甫就不容易怀疑到我们身上。” 顿了顿又补充:“若想直接消除顾虑,借着此事祸水东引,将嫌疑引到别家去也是可以的。”毕竟新阁主即位,其余六大正派都会派人去灵州观礼,最近这几天就住在灵州,有的是能背锅的。 “无辜之人不该杀。”她还是皱眉说,“杀了,岂不是在变相削弱重霄阁正派的力量。” 祭离帆笑了:“我们的任务似乎只是保证宣阁主的安全,重霄阁现在如何,以后如何,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了。”伊澜兀地抬头瞪向他,“总部让我们接了这个任务就已是表明了立场,无论其他门派如何,在重霄阁的这场内乱中,浮沉必然是支持宣氏正统的。既然支持了,就要全力助宣?夺回阁主之位,不然这次任务的酬金谁来给,把你卖了吗?” 祭离帆愣了一愣,伊澜已然跳下了马车,抬起手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他一掌:“这次任务我连定金都没拿到,甚至不知道委托人是谁。南海第一次接到这种放长线的任务,就是为了谨慎绸缪吃苦耐劳之后大赚一笔。山庄上上个月底就没后备金了,你是想下半年都吃草吗?” 才被推远,还没稳住身形,祭离帆就又被她的掌风吸了回去,再一转眼已经又坐在了马车上。 还未转身,脸上就是一痛。 “进去,护好他,剩下的我来应付。”难得用恶狠狠的语气说话,伊澜一手叉腰一手捏着他的脸道,“最好祈祷这次能万无一失,不然我就抓你去水镜轩卖身。” 破霄卷 第3章 蜉蝣之羽(三) 矮身掀了门帘走进车内,祭离帆直接坐在了方才伊澜坐过的位置上,手肘支在车厢内壁,一脸不情愿地合上了眼。 宣?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自然被他注意到,于是嗤笑一声:“阁主觉得,这些人该不该杀?” 宣?不说话,祭离帆也没指望他说什么,接着道:“某人的正义感又莫名爆棚,打着缺钱的幌子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却忘了杀手就是杀手,无论浮沉在江湖上的名头有多正派,我们这些人同你们这些真正的正派人士始终是不一样的,以杀戮为生,终究遭人唾弃。” 转头时,正好对上了宣?似乎一直盯在他身上的视线,祭离帆轻勾唇角:“宣阁主就这么确定,选择南海,是正确的么?” 不知伊澜是不是在车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就在他这边扬声道:“离帆,你去,跟宣?坐一侧。” 祭离帆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干嘛?”刚下完马威,尴不尴尬? 伊澜似乎懒得解释,一掌就拍在了马车上,险些让他呕出一口血。 看来她是死活不打算让他坐在这边了。祭离帆叹了口气,再看向宣?时,发现他已然很主动地向里挪了挪,给他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成罢。 祭离帆认命地坐去了对面,双手环胸,特意坐在最外面,同宣?隔了一段距离。 “坐好。” 沉稳的女声再次从车外传来,依旧不留任何反应的空隙,紧跟着传来的就是“砰”地一声。 祭离帆霎时睁大了双眼,感觉整个身体向后仰去,离地的双脚立刻踩回地面,用内力吸住,再抬手按住了身旁人的肩膀。 下坠感结束时,又是伴随一声轰响,震得人臀部发麻。祭离帆呼了一口气,大约能猜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望着马车顶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也不断抽搐着。 “这车,就不要钱了吗?” 已经恢复平静,他的手还是未拿开,依旧在身旁人的肩上扣着,传递着足以让人在这场混乱中纹丝不动的内力。 宣?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外面的人没回话,祭离帆感觉她轻轻跳上了车顶——在这之前已经拿好了缰绳。 不详的预感立时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声轻轻的“驾”传入耳中时,他下意识地“嚯”了一声。 被抽了一鞭子的马儿就这样载着他们往前跑了一会儿,一开始速度很快,但跑着跑着就因为身后拖着的大型阻碍慢了下来。走了差不多的距离,伊澜施力勒紧缰绳,马儿才渐渐停下。 回头见地上已经留出了一大截车厢的刮痕,伊澜丢了缰绳,轻轻落了地,绕到不知怎地少了个轮子的马车那侧敲了敲车厢壁:“你没摔着他罢?” 如今的马车一只轮子已不知去向,摔在地上的一部分车厢正是他们二人坐的那一侧。 里面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她不过是卸了个车轮又让马儿拉着这一个轮子的车厢跑了一段路而已,离帆不可能护不好自己和宣?吖。 又敲了敲车厢,里面还是没动静。伊澜微微蹙眉,想掀开窗帘看一看,却已然看见了前方正朝这边跑来的一群人。 她耸了耸肩,只能嘱咐一句“一会儿可别出声”,随手拍了拍衣服,慢慢走到了马儿身旁。 车内,感觉屁股已经被颠碎了的祭离帆无语地支着下巴,透过掀开一角的门帘看着那一抹白影。 他其实是想骂她,一直在努力忍着才没出声的。鬼知道她把这车搞废了以后该如何跟那群重霄阁的弟子掩饰“是来出任务的”,真是喜欢将能简单解决的问题复杂化。 身旁的人动了动,他感觉手里一紧,意识到还拽着宣?的手腕,连忙头也不回地丢了开。 马车外,大老远就被听见动静的那几十个重霄阁弟子已然赶到了近前,见面前的女子一身白衣,薄纱覆面,眼角的五瓣红梅正如从心尖上刺下来的那一滴血,自然立刻认出了身份。 “原来是伊澜首领,吾辈这厢有礼了。” 浮沉四个分支的副首领,分别以梅兰竹菊作为标志。 东荒牧鹰,陨星白叶菊;西城单峣,凤羽虎头兰;北原项祭,碎河罗汉竹;南海伊澜,七弦五瓣梅。 四人的标志都会见于武器之上,项祭和伊澜又分别在腕间和眼角做成了文身,如此不用亮武器就可表明身份。虽然这样也容易被冒充,可这里是湶州,本就是她伊澜的地盘,相信不会有人敢如此大胆地冒充本尊。 伊澜点头示意后,为首的人又很快将注意放到了歪歪斜斜的马车上,有些纳闷:“伊首领这是……” 合上双眼,伊澜轻咳一声后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任务途中,跑着跑着车轮子就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去,我已经在这里纠结半天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特意望了一眼车后的泥土上拖拽的痕迹,大略一看,确实像她说的那么回事儿。 也有人一看见她和那辆半残的马车就想起了什么,向为首的人道:“这车是从咱们这里租出去的。” 昨天白天,祭离帆和伊澜在出发前便就近租了辆马车,毕竟是在夜间行动,等到时候再租根本什么也租不到。那时他们谁也没多想,根本不知道那租铺是重霄阁的产业,自然没想过会不会有武林人士认出他们来。 伊澜一个激灵,只觉得天助我也,当即就蹙起了一双细眉:“是么,你们重霄阁出租的马车就是这样的货色?如果租的是普通百姓,岂不是早已遇了险!” 为首的人还没来得及怀疑什么,就被突然厉声起来的女子吓得一颤,连忙道:“这,这不应该啊,我们的轮毂非常结实,不可能会脱落的。” 伊澜在心里来回道了三遍歉,咬了咬牙,面不改色道:“可它就是脱了,总不能是我故意卸了然后来讹你们的。我租这马车本就是有重要的事,现在可好了,任务都没法及时交了。” 有几个人已经上前去查看轮子脱落的那部分了,伊澜没有阻止,只是抱着手臂严肃地看着一脸焦虑的领头人。 他还在为难,一旁心思更细腻几分的弟子就上前道:“伊首领方才说出任务,可你昨日是同一男子到我们店里来的。不知是什么任务需要伊首领用……马车?” 离帆的标志不像她这么明显,他们只听过他的名字,却都没见过他,自然认不出来。伊澜没想到这一点,早知如此就无需这么麻烦了,直接装成“南海首领与一陌生男子在密林中幽会”的样子不就行了吗。 她揉了揉脑袋,来回在心里唉声叹气,瞬间忘记方才被问了什么。 见她犹豫了,那人便接着道:“昨日同伊首领在一起的……少侠?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一个人根本是没必要驾马车的,除非…… “蠢货。” 见外头的伊澜明显应付不过来,祭离帆淡淡道了一句。这一句恰好让正蹲在他们这一侧检查马车受损处的重霄阁弟子听见了,不由面面相觑,咽了咽口水后跑回了大队伍中。 那几人回去后并没有说什么,伊澜就道:“那人是我南海的弟子,随我一同出任务的,方才马车坏了,他已前去寻求帮助了——与诸位来的方向一致,你们竟不曾遇到?” 为首名为安宴的弟子对她拱了拱手,有些抱歉地回道:“未曾。” 刚刚发问的安止则看着她挑了挑眉:“请恕在下多事,伊首领看起来并未受伤,那么这马车……” “这马车,自然有别的用处。”伊澜很快接道,眉目间已经有了些不自然,“这次的任务有些特殊,委托人要求死要见尸,不然我也不会多带一个人过来。” 所以这车里运的实则是尸体?有人已经惊得后退了几步,安宴也微微蹙眉。 这时检查完马车回来的弟子凑到安宴耳边小声道:“轮子是被强行卸掉的,人……是活的。” 伊澜听见了,不由一吓,有些惊慌的双眸对上了安止眯着眼投过来的视线。 安宴抿着唇点了点头,和安止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眸中的深意后看向伊澜道:“不知吾等能够帮伊首领做些什么?”而后补充:“这马车既是出自重霄阁,出了问题自然该由我们来负责。” 伊澜有些尴尬地道了句“不好意思”,接着说:“我那门下弟子办事有些不靠谱,去了许久都不见人影,车里的东西也不能晾太久,诸位能够帮伊某这个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止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南海首领满口谎言,车上还藏着不能见人的“活人”,昨日租车和今日出现在这林中的时间与阁主失踪一事的前后关联还如此吻合,若说与他们重霄阁无关,怕是没人会信。 浮沉南海山庄就位于湶州,离总榭所在的灵州本就近,来回线路短又明确,出任务是再容易不过的。他们又是杀手,收人钱财替人卖命,以杀人为生,实在没有将阁主偷出来的理由——但也正好以此掩人耳目。 看来他们特意选择堵在这个林子,还真是没漏掉这么一条大鱼。 “因为此次任务的特殊性,除了我和南海的一个弟子,还有其他人接应。按照我们事先确定好的路线,我的护卫统领封荷此时应该带着人守在树林出口处。” 伊澜边说边低眉从宽袖中抽出了一根带着梅花装饰的银针,缓步走了过去。 “我那弟子就是去寻他们了,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到现在都还未回来。如果可以,你……”走到安宴前面,伊澜递针的手微微一顿,认真地看向他问,“我该叫你什么?” “在下安宴,凤凰榭湶州分部的负责人。”安宴苦笑,顺便说,“这是我兄弟安止,与我一同负责分部。” 伊澜呼了口气,将针交到他手上:“如果可以,安统领能否派人帮我跑个腿,去看看他们是什么情况。见到封荷,将此针交与她看,她便会相信是我叫人来帮忙的了。” 封荷人如其名,就像她一样将荷花刺在眼角做了文身,应该是容易认的。 与天下皆知的七弦琴一样,针、镖和袖剑都是伊澜出任务时常用的武器,且都有五瓣红梅的标志。 见手中血色的梅花着实刺眼,安宴微微皱眉,有些犯了难。 他们是看穿了她在说谎、以及她隐瞒的事与失踪的阁主有关没错,但也仅仅止于如此。 瞥了眼身旁的兄弟手中独属于浮沉杀手伊澜的暗器,安止不动声色地又看向了她。 可就算看穿了她,他们也无法动她。 世人皆知杀手伊澜的轻功已经到了封神的地步,而卓越轻功的基础是更加强大浑厚的内力。 无论哪个,都斗不过,即便他们的人数占绝对优势。 如果那马车中的人真的是阁主,封荷带人赶来之后,他们势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她多此一举又是为何?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所有人灭口,却故意损坏了马车,还忽悠他们去找南海的封荷统领帮忙…… 最重要的是腹背受敌的他们一个小小分部,又该如何将阁主的消息传达给总榭呢。 安宴与安止同时叹了口气,相互对视时仿佛是看对方的最后一眼,还是叫人拿了针掉头去找人了。 人家实力摆在那里,却还拐着弯地忽悠他们,到底是想把他们怎么样啊。 太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不过是找个阁主而已,摊上这种事的为什么会是他们,太惨了。 破霄卷 第4章 蜉蝣之羽(四) 伊澜特别尴尬。 枉她费了半天劲才想出这么个借口请他们帮忙,再顺势把他们所有人都带到南海去,甚至不惜担着会被罚钱的风险弄坏了人家的马车,却因为那么一句“活人”全给暴露了。 用小拇指想都知道绝对是离帆故意出声捣乱的。 不过,他们就不尴尬么,都知道她没打算干什么好事了还替她去请帮手。 反正已经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了却依旧在强行演戏的她尴尬到想飞走。 于是她打算在人来之前在心里痛骂祭离帆一通,刚骂了一句就听见马车里传来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声。 “……” “……” 她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都往马车那里看了一眼,后头的弟子们有胆小得又后跳了几步的,有激动得拔刀就想上前的,她只感觉脸都丢没了,转身朝着歪斜的车顶一跃而上。 双脚一前一后踩在最高的那个沿上,伊澜垂眸看着车顶,却犯起了难。 她实在想一掌拍下去给祭离帆一个教训,却不知道他和宣?两人此刻在车厢里的位置是怎样的,误伤了可就麻烦了。 那丝毫内力都没有的小阁主即便是受她隔空一掌,也一定是会当场去世的。 于是她只能死命握紧蠢蠢欲动的那只手,抬起头冲对面又是一个尬笑:“我可以解释的,你们想听么?” 伊澜的轻功与其说神,不如说魔幻一词更为准确——她似乎无需借力,自身更无需发力,而是被一股不知何来的外力支撑和拉拽着,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从天边落下束到她身上,由老天施力,将她吊到了想达到的高度。 方才她跃上车顶——根本是飘上去的,就像是被一阵风吹了上去,若非亲眼所见,还真难相信以前见过她的人对她的各种夸张描述。如今一看,说她就是个鬼魂毫不为过啊。 安宴连同安止都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摇了头。 而后他们看见那鬼魂杀手的眉间似乎掩着一丝……挫败的神情?安止狠狠晃了晃头,叹出一口气后向前一步道:“伊首领有什么条件不妨直接提,马车的祸算我们的,会全额退租金和一笔赔偿,其他的条件也会尽力——不,绝对满足,只求伊首领莫要伤害我们阁主。” 你看,几十个人就是不好骗过去,基数太大,聪明的人自然就多。 她真傻,真的。 好在有面纱掩着,被来回戳穿后臊得通红的脸不至于被看去,伊澜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后广袖一甩,直接给众人带去了一阵压迫感极强的风。 “安统领想得不错,宣阁主如今的确在我手上。” 看着绝大部分人大惊失色的模样,她又补充说:“不过各位也无需急躁,伊某不会对宣阁主做什么,前提是……”直接看向正凝眉看着她的安止,不自然地勾起了唇角:“诸位须得一个不落地,随我去南海。” 安止似乎没有其他人那般震惊,眯起眼笑道:“在下以为,以伊首领的武功,若想置我等于死地,不需要等到了南海再行动手罢。” 伊澜亦轻笑了一声:“伊某也以为安统领是明事理之人,应该晓得我请诸位去一趟南海无非是因为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安统领不该不赏脸的对么。” 安止又看了一眼被她踩在足下的车厢,与安宴对视片刻后轻轻点了头。 站得高看得远,伊澜微微眯起眼睛,已然看到了不远处赶来的熟悉的身影,正打算跳下车,就听见安止说了一句:“我们每个分部都被安排了搜寻阁主的地点和范围,也必须在指定的时辰内完成任务、向总部汇报情况,逾期即被视为任务失败,亦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何止这么简单,哪个地方逾期不报,还容易让人联想到分部在任务途中出现了什么状况,成甫只要稍一联想就会猜到最有可能带走宣?的是谁。 安止接着便问:“算时辰,我们的期限也该到了。请伊首领示意,在下应该如何答复总榭。” 他一说完伊澜就不想下去了,还是站得高更有气场一些。 她不就方才被猪队友卖了才失了个策么,至于如此将她当傻子看么,试探谁呢。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咬牙切齿:“我都说了宣?在我手上,怎么回你们总榭还要我来教么,他的命在我手上,在我手上啊???”不赶紧过来讨好我,问啥呢问??? “……”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祭离帆第一次看到智商高过一派副首领的正派打杂弟子。 也对,毕竟不是凤凰榭的直系弟子,都被安排到分部从商了,武功肯定不怎么样,这四肢不算发达,头脑自然就不算简单了。 那女人费了老大劲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呢,便是不想杀人,直接拦路威胁,把最后那番话说了不是很简单粗暴么?还要把人带到南海去,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然而他刚一转头,却发现有人好像不这么认为。 眼前这个男人长得是给人一种一眼望去满目惊艳的感觉,此刻正微微仰头,目光十分温和地看着前上方的车顶——伊澜在车外就站在那个位置,虽然她正用内力托着身体,但还是会留下些许重量,而这男人就仿佛是在透过木质的车厢壁看她一样,不知从何时起视线就一直未离开过。 祭离帆又仔细看了半晌,发现他真的不是在无意识地发呆,而且嘴角那一抹诡异的弧度……是微笑吗??? 按理说是挺好看的,可不知为何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又往外挪了挪,一个没坐稳险些摔出帘子。 注意到他那边的动静,宣?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由于勾起的唇角还没来得及放下去,又让他浑身一颤。 他这一颤还没控制好力道,整个车厢都跟着震动了。车顶的伊澜被震得向上飘了飘,又轻轻落回原处,看着方才还鼓起一个包的门帘,不由轻轻皱了眉。 见他如此,宣?收了笑容,狐疑的视线丢了过去。 意识到失态的祭离帆及时坐好,握拳的手放至嘴边轻咳了一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宣?道:“你……咳,宣阁主该不会是看上那死女……不是,看上我们副首领了罢。” 祭离帆知道宣?肯定不会说话,所以特意睁了一只眼去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以及那头等下是左右摇的还是上下点的。 他保证刚刚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绝对没有认定的意思!!!不想眼前这位从昨晚被救出来后就没同他们说过一句话的重霄阁废柴阁主竟是轻轻点了头,还张开了那张高贵的嘴:“我是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这话出口的前一刻伊澜就飘下去了,故而那死女人应该是没听见,倒是结结实实地惊掉了他的下巴。 听外头的动静,封荷应该赶到了,他们此时大概是在集体商议着什么,也没人注意这废了的马车里还有两个大活人。 看着宣?颇为认真的神情,祭离帆下意识地就道:“昨天晚上背你出阁的,好像是我罢。” 宣?瞥了他一眼。 “不是,背你出重霄阁。”祭离帆忙摆了摆手,十分认真地在疑惑,“而且进去救你的也只有我啊,伊澜全程都在做掩护,也只有到了马车里你们才见上一眼……不是罢,这就磨出火花了。” 宣?微微皱眉:“宣某对男人无感。”顿了顿又补充:“足下不该仗着身为男子的力量优势否定她,我对她的感情与她是不是背我离开凤凰榭的人无关。” ……我怎么觉得你的脑子还与“正常”二字无关呢。 第一万头神兽从内心飞驰而过后,祭离帆稍稍平复了受到惊吓的小心脏,对这废柴的印象唰地又下了一个梯度。 亏他还以为四肢不发达的人头脑都复杂得很,怎么这个废物阁主看起来还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在心底叹气,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很快抬头又问:“这次行动的委托人是否是宣阁主本人?” “是。”不太聪明的阁主倒是很痛快地承认了,还又弯了弯唇角,“我是为她来的。” 第两万头神兽轰轰烈烈地留下满地的蹄子印时,祭离帆还是想不明白他这一出究竟是事先预料到了成甫会造反,还是因为纯粹不想当这个阁主而是想泡妹子才会以这个作借口给南海下委托,结果却歪打正着的。 伊澜在外有什么事都会同他们几个关系亲近的人说,更多的是因为她不太聪明,所以需要时时征求他们的意见,可也没听说她曾与重霄阁的这个废物有过交集的事啊。 他更是想不明白这段孽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不太想直接问,便接着试探道:“……你是因为感激她不杀外面那群人么?” 又恢复了只会点头摇头模样的宣?很快给了否定。 “那——”祭离帆微微皱眉,“一见钟相?你也没见过她的脸啊。她看上去是很仙,但是脸长得一般,真的一般。” 宣?想了想,确实没有见过伊澜的全貌,又摇了头。 “听过她的传说,羡慕她的功夫?” 摇头。 “感激她有如老母亲一般对你的同情和关怀?” “……”依旧摇头。 “喜欢她没读过几本书一副傻里傻气没头脑的样子?” 只见宣?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思考,但最终还是摇了头。 又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把伊澜贬了个遍,祭离帆不知该问什么了,竟有些泄气:“她哪里温柔又温暖了你了,别看平时像个人一样,杀起人来一样是眼都不眨一下呵。” 宣?只是淡然地道:“都是凭实力立足于江湖的武者,宣某对杀手一职并无偏见。”偏头看了看祭离帆抽搐的嘴角,却是又一次皱了眉:“你也有意于她。” 这肯定又充满危机感的语气吓得祭离帆差点跳了起来,连忙道:“我不是我没有别瞎——”想了想记起这好像是变相承认的意思,连忙打住,思虑片刻后突然阴恻恻地弯起了唇:“我可不敢。” 宣?的注意再次成功地被吸引了过来,阴谋得逞,祭离帆心里“嘿嘿”一声,笑得更加阴险:“宣阁主不知,可整个浮沉都知道,伊澜和我们总首领是自幼共患难的情谊,首领至今未娶,伊澜亦是至今未嫁,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在等对方迈出第一步。或许过不了多久,伊澜就不仅仅是南海的副首领,而会是整个浮沉的女主人了。” 眼瞧着宣?虽然神色淡定,脸色却是不可抑制地越来越黑,祭离帆心中一片舒爽,也有那么一点同情,却毫不留情地又说:“可惜了,灵州与湶州毗邻,近水楼台虽然得利,阁主却是晚来了十年。”而后冷哼:“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我还就向来不信这个邪。” 破霄卷 第5章 蜉蝣之羽(五) 马车是被封荷带来的护卫队一路扛回南海山庄的,车厢里面的人自然就从祭离帆换成了伊澜。 宛如驱赶被流放的罪犯一般骑于马上的封荷边看着前头耷拉着脑袋走的重霄阁弟子,边听祭离帆言简意赅地说完了方才在马车里的事,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我去,不会罢。” 刺在眼角处半开的白荷仿佛下一刻就会盛开,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明亮。 “没有啊,澜澜绝对没跟我说过她认识宣阁主的事。” “连你都没说,可见这份孽情她是想对所有人都保密了。”祭离帆轻笑,“左右知道说出来了,也是不会被看好的。” 封荷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死结,凝想片刻后道:“你别孽情孽情地总挂在嘴上,澜澜不会是那种人,她说过至少不会误了别人。”犹豫着说:“也许就是那宣阁主单方面对澜澜……”虽然也不知道这单方面是怎么开始的。 “那这么说,他真的是个白痴?”祭离帆不禁咋舌,眉头皱得也解不开了,“身体废倒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承认他智商方面也是个蠢货,就是不愿意承认。” 车内,重新坐回宣?对面的伊澜大概说完了自己的计划后,诚恳地询问他的建议。 “……我知道这样太过兴师动众,只是现在我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你有好的提议的话就说出来,毕竟他们都还是你的弟子。” 说话的时候伊澜一直没有去注意宣?的神情,说完了才去看他,见他又开始盯着自己了,等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就又问了一遍。 按说他就是不想出声也可以用眼神和动作示意,可这回就好像没听见她在问什么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 对上那两道看得人浑身发冷的视线,她发现他一直很淡定从容的面色此刻变了样,眉宇间还隐隐透出烦躁感。 伊澜被惊到,身体下意识地贴紧了车厢壁,忙道:“不行你就说,我会改的!” 他一直很沉默,但之前只会让她感到同情和可怜,现在却莫名让她害怕。 车厢内又冷了将近一刻,一头雾水的伊澜也被他阴沉沉地又盯了一刻,虽然不懂但是好可怕的样子,已经转身撩开了门帘,打算直接飞出去。 而见她想跑,他总算开口了:“你喜欢易风桓。” 她的身形顿住,虽然他这语气不算好,但总算说了话,只是…… 放下帘子,她转头看他:“易风桓是谁?” “……” 在他第二轮盯她的漫长过程中,她真的很努力地在想易风桓是什么人。 这名字她绝对听过,十分熟悉的感觉,没准人也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别说脸长什么样了,连身份地位都一点思绪没有——但这是什么重点吗,她方才在跟他说什么,怎么突然转了个话题。 你就是转也转个我知道的好叭,你们重霄阁上到阁主下到打杂的都太擅长让人尴尬了。 几乎是抓耳挠腮地在想,拽掉了一把头发也没想出来,伊澜只能笑眯眯地又望向他,语气弱弱地道:“你要是没意见,那咱们就商量商量别的事。因为我们这边还没接到后续的任务安排,所以只能暂时将你安置在南海。虽然我们山庄的条件比不得凤凰榭,但你且安心住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都会尽量满足。 “鉴于你在南海算是长期居住,有些基本的东西我还是需要知道一下的。比如你的衣服尺寸……当然到了山庄可以再量,不过你要是记得的话可以现在告诉我,我也可以立刻安排他们去做。你对衣服的料子和颜色款式什么的都有要求吗,有就说。 “还有忌口,什么不能吃,或是喜欢吃什么,也可以说。 “你是喜欢住在阳面还是阴面,对房间的陈设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用什么材质的枕头和被子?还有你要是想出门的话——” 他闭眼了。 闭!眼!了! 还向旁边挪了挪,离她远了些,一副生人勿近的厌烦表情。 ??? 她不甘心,甚至觉得委屈,停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宣??” 听到她唤他的名字时,他的眉很明显地蹙了一下,满脸都写着“离我远点”,挪到马车最旮旯的地方了。 心碎成渣渣的伊澜愣了片刻后接受了这个凄凉无助的现实,掀开帘子灰溜溜地飞了出去。 她转了个方向,翻身跃上了车顶,还未从打击中醒过神来,怔怔地盘腿坐下了。 扛着车厢的几个护卫队弟子仰头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问:“副首领怎么了?” 伊澜摇了摇头,又愣了好一会儿后定神一看才发现竟然还没有走出林子。 视线放在前面不远处祭离帆和封荷的背影时,她咬了咬唇问道:“还有马么?” 护卫道:“属下们都是骑马出来的,您去后边找一匹罢。” 目前的队形是,重霄阁凤凰榭分部的弟子在最前面,祭离帆和封荷跟在他们之后,被带出来的护卫队分成三部分,前面一队跟在封荷他们后面,中间四个扛着车厢,另外一队则护在最后。 都是骑马出来的,有四个人下了马,就还有剩。 离开车顶,去后面找了多余的马后,伊澜追上了前面的祭离帆和封荷,走到他们中间。 “怎么样,都问完了。”看她出来了,以为是都办妥了,封荷便先道,“有什么需要指示的吗?” 伊澜叹着气摇了摇头,反问:“‘易风桓’是谁?” 她看见封荷的脸僵了一下,不明所以,又转了个头,不想祭离帆也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祭离帆忍着没笑,眼神示意封荷先别说话,想了想说:“咳,让你问什么去了,驴唇不对马嘴地。” 提起这个伊澜又蔫儿了不少:“没问到,不知道他怎么了,说我喜欢易风桓,也不搭理我,我就出来了。” “那你怎么说的?” “我就问他喜欢穿什么吃什么住哪里,衣食住行不该面面俱到的吗。” “不是,我是说。”祭离帆捂着嘴,也是一副不想看到她的样子,“他说喜欢易……咳,那个人,你是怎么回答的。” 伊澜又是摇头:“我真没想起来是谁,就没说,他就不理我了。”顿了顿后猛地抬头看向正在憋笑的祭离帆,咬着牙说:“之前他对我态度还挺好的,怎么你进去跟他待了一会儿他就这样了?” 忍不住了,祭离帆把脑门抵在马脖子上开始狂笑。 伊澜有些莫名,见他笑得气都不知道喘也更加心烦意乱,从袖子里抓了一把针就准备丢出去。 封荷及时拽住了她的袖子,想笑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了,但直接说:“方才离帆跟我说宣阁主喜欢你。他说你喜欢别人你也没有否认,自然会生气。” 她一本正经地却把伊澜整懵了,下意识地就问:“为什么?” 封荷苦笑着耸了耸肩:“这种事怕是连琼华楼都打听不出来,我们哪里能知道。”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倒是你,以前就见过宣阁主,还俘获了人家的心,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说,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没有呀。”伊澜连连否认,“昨天和离帆去凤凰榭救他就是第一次见面,俘获什么?” “你就别装了,人家都承认了。”“哈哈哈”的劲儿过去了之后祭离帆笑得也没那么大声了,“这次的任务就是他委托的,人家还说是为你而来,随便预个言成甫就真造反了,这阁主的脑子还真是没白长你说是不是。” 见伊澜的脸也僵了,封荷看了祭离帆一眼示意他及时收住,拽着她的胳膊让她看着自己,语重心长地说:“澜澜你也是,都不知道是谁,肯定是不喜欢,他这么说的时候你否认了不就行了吗。这下把人家阁主惹得不高兴了,你最记挂的委托金还怎么拿。”顿了顿补充:“委托里也含有好好伺候宣阁主这一项,咱们要是做得不好,人家还是会扣钱的。” “……我觉得这不是重点。”伊澜再次转向了祭离帆,看着他凶巴巴地说,“肯定是你说了什么才让宣?误以为我喜欢那个什么易风桓的。你到底还想不想好了,挖自己组织墙脚那么开心呢吗?卖身没商量!” 祭离帆耸耸肩不置可否。伊澜看得牙根痒痒,但也没有管他,掉头就往回跑。 没跑几步就停住,在他们二人又是想笑笑不出来的注视中回头,犹豫着问:“那易风桓到底是谁?” 祭离帆转回头去继续笑了,封荷也保持着礼貌又不失尴尬的笑容说:“澜澜,这不是重点。” 伊澜却坚持:“你告诉我他的身份,我才能想出一千个理由去跟宣?解释我不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刚才特别肯定,我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脾气,我怕我哄不好。” 封荷有些为难,笑容已经变了意味:“这……” 祭离帆笑中抽闲,摆了摆手说:“别问,问就是首领。” 伊澜重新飞回车厢里的时候,除了被下属戳穿不记得自家首领大名的尴尬,还发现从方才起就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 关于前者,她很抱歉,首领当年将她从地狱里救出来,还教会她如何控制内力,又破格提拔她当了浮沉的副首领,这些恩情每一个都是她勤勤恳恳为他效命一辈子也还不完的,而她居然连人家大名都不记得了。 她才想起易风桓接任浮沉首领之前她从来没唤过他什么,之后就一直首领首领地叫,这些年她也只在别人口中听过几次他的名字而已。被分到南海后又两年多没见过,整个南海都是他的下属,自然也叫他首领,她就连从别人口中听到他名字的机会都没了,就容易记不清。 好叭好叭,都是借口,尴尬就对了。 至于被忽略的那个事是,她好像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宣?“喜欢她”的事实,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鬼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理所当然,鬼知道她当时脑子里一片乱只想着要把他哄好把他哄好就根本没多想别的,第三次进了马车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她动作轻,落地几乎无声,只是在掀开帘子时带进了些刺目的阳光。 不知有没有感受到又有人进来了,宣?的表情都没有变动一下,她看着他的身体都放松了不少,许是睡着了。 一想起昨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她竟也有点困了,想打个呵欠。 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对面一拳捶了过来:“你想好没有,喜不喜欢易风桓。” 打到一半再憋回去的感觉也太致命了,太致命了呜呜呜。 破霄卷 第6章 蜉蝣之羽(六) 伊澜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看宣?时自己就怂了,甚至心虚,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明明不会武功的是他。 可他一出声,她就下意识地将双腿都缩了起来,蜷在一旁小心地看着他说:“不,不喜欢啊。” 大约是方才见证过她一套一套编瞎话的本事,宣?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眉心又皱了起来。 伊澜眨了眨眼睛,放下腿道:“你别乱想,那是我们首领,而且我一直是站他和铃铃的。” 一边盯着她一边回想她口中的“铃铃”是谁,见她说得还算认真,宣?微微松了口气。 浮沉总部三大护法之一的郁倾铃,极通药理,是易风桓走到哪儿都会带去的人。 目光却还是冷的。 ……所以,她还是喜欢每天都黏在一起的那种模式? 他张了张口,先把最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你喜欢的是谁。” 她就又摇头又摆手地:“不喜欢谁,也没喜欢过谁。”好在及时刹住了车,不然那句“你放心”就紧跟着脱口而出了。 放什么心放心,勾搭上一个正派首领也不是她的目的啊。 宣?闭了闭眼,想是真的放下了心,深吸一口气说:“伊澜,我喜欢你,想娶你做妻子。” 由于方才就知道了,伊澜毫不惊讶地点头:“你喜欢我哪点,我改。”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话音落下后,他的目光就有如两把架在她脖子两侧的刀,吓得她瞬间又缩回了腿。 “你,你不能喜欢我。”伊澜抱着自己的腿往外蹭,边咽口水边道,“我也不能喜欢你。” 她也看得出他不是不想问原因,只是现下可能是被她气得不想说话了,只是在微微咬着唇瓣,绷紧了下颌的线条,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心里想的可能是一刀一刀把她给剁了。 他是一派之主,宣氏在接手重霄阁后,到了他这一代还是单传,如果她把自己的问题同他说明的话,不管他是真的认真还是只是玩玩,都一定是会放弃的。 只是……他们到底是没有熟到能让她把那个秘密直接告诉他的地步,毕竟昨晚才认识。 对哦,是昨晚来着。 想起封荷的话,伊澜向他道:“你我以前不曾见过罢?” ……受不了了,为什么他一个毫无内力又不会武功的人会有戾气这么重的眼神啊。这样以后就算是真的在一起了,她也会是被家暴的那个罢。 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偏偏她还看不出来他这表情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伊澜深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睛强行尬笑:“咱们才相处了一天不到,感情还不到结为夫妇的地步。” 又想起像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结亲看重的似乎不是感情,便道:“你要是想让重霄阁与浮沉联盟,娶顾家的女儿才算保险。我虽然是一方副首领,但其实……呃,怎么说呢,也只算是不稳定的因素。副首领谁都可以当,顾家人却不是谁都能当的。 “虽然这样说不厚道,但我们首领当年如果没有得到顾家的支持,也是当不了这个首领的。跟琼华楼和碧落宫不一样,浮沉没有顾氏一族就无法存在,你应该做对你最有利的选择。” 她还来了劲,仰起头思考着顾家现在还有哪些年龄和地位都适合他的未婚女子,想着想着就想哭。 ……她连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人的名字都记得住,却把自家首领给忘了,简直就是一头蠢得要死的白眼狼。 车厢内又冷了几分,伊澜一吓,偏头见他还是一副不满意的模样,慌忙打住了思考。 “我说了我是喜欢你才想娶你为妻。”难得他有心情开口了,语气听着还有那么点委屈,“你这是在作践我。” “昨天才见今天就说喜欢,我信你个鬼哦。” “……” 见他的脸瞬间由青转黑,意识到刚做了什么的伊澜也兀地变了脸色,立刻站起了身。 糟了糟了,怎么还把心声说出来了。 结果忘了这车厢的高度根本不允许一个成年人立直身体,头顶毫不含糊地与车顶来了个相撞。 原本这也没什么,只是不巧的是与此同时车厢也剧烈地晃了一下,她没反应过来,更是没站稳,就直直地向对面扑了过去。 混乱中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将她的身体往上带了带,还在疑惑着是否是自己无意识地释放出了内力,伊澜眼皮一抬看见的就是宣?放大的面容。 她难免被吓到,不自觉地往后仰,在意识到这么大的车厢也不允许她翻个跟头之前就发现他的双手已经把她的腰扣住了,她一后仰他就把她往前面扯,她的下巴就磕到了他的肩上。 他的手再按住她的背,她的上半身就动不了了。 那就动腿,却又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身上,两条腿就跨在他的双腿两侧,整个人都压着他。 ??? 她刚才摔得那么魔幻呢吗,还跳了一下跳到他身上来了。才戳了人家的小心脏,现在尴不尴尬啊。 尴尬中她就扭了扭身子,无声地示意他把她丢开。就这小身板还没有内力,她简直怕方才那一扑直接把他给压死。 可他抱着她就不打算撒手了,她无可奈何,刚要开口就听外面扛着车厢的弟子道:“副首领,刚才不知道哪里冲出来一股气流,吓得我手一哆嗦就没抬稳,颠了一下,没摔着你罢。” 伊澜愣了愣,回了一句没事,却蹙起了眉。 这几个扛车的弟子的内力在南海都是数一数二的,一只手扛鼎过天灵盖一只手空出来跟别人打架都没问题,什么气流能在他们未防备到的情况下冲出来、还打破了他们内力的稳定? 话音落地没多久,方才那个弟子犹豫的声音就再次传来:“那您能不能……坐回到另一边去,让我们几个都平均分担一下重量,我这边着实有点累。” 伊澜这才想起到自己仍魔幻地跨在宣?身上,连忙道歉:“咳,不好意思,我这就下去。” “……‘下去’?”响起的又是另外一个弟子的声音了。 “下,下车。”伊澜擦了擦额上的汗,用力拍了一下宣?的肩膀,在周遭重新扩散了不至于泄露他们说话声音的内力后,才压低嗓音说,“别抱着了,你也不嫌沉。” 他没说话,更没撒手,对此顽童般的态度伊澜只好恶声威胁:“你可别惹毛了我,我一掌能拍死你的你信不信。” 许是这威胁有了用——有个鬼用啊,他还是锢着她,只是开口说了话:“伊澜,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信。” 她感觉好无力,甚至身体都已泄了气:“我信了好叭,你先放开我。” “说谎。” “……” 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伊澜微微垂眸看着一双自由的手,想着用多少力道能够成功地推开他又不至于给他打出血,一时间觉得太难了,她对体内的力量根本还无法控制到如此精准细微的程度。 叹了口气,伊澜干脆从袖中拿出一根针,稍微抬一抬脑袋就可以扎到他的肩井穴上。力道得稳,不然就上肢不遂了。 她慢慢仰起下巴,眼睛还得往下瞅,小心地抬起捏着针的那只手在他的肩膀部位来回试探,却发现根本连针都看不到。 呜呜呜他不遂还是我丢人,狠心选一个罢。 挣扎间似乎听到了他的笑声,从来没见过他有别的表情的伊澜怔住了,一时竟想把他的脑袋掰过来看一眼。 回过神来时手腕却不知被什么震得一麻,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针从指间滑落,一瞬之间产生了身体被莫名的力量从四面八方钳制住、一点也动不了的错觉。 “……” 再察觉不出异样可就不止是蠢的问题了。 伊澜轻轻眨了眨眼睛,想要开口。 “重霄阁历代阁主所修功法‘九霄七日华’,你可曾听过。” 结果先出声的却是他,她就顺着他走了,点了点头:“自然。” 九霄七日华在当今武林的内功榜上能排进前五,甚至前三都没问题,与历代琼华楼主必修的功法“鬼死局”一样能够将内力存储在非身体中心源的各处,想用时可以随时拿来用,而无需波动护体的那部分内力。只是鬼死局只能将内力存在身体之内,九霄七日华却是可以储存在体外。 听起来有些魔幻,那些离开体内的力量无需任何外物储存,而是……飘在了空中,或者说储存的媒介就是空气。 一般来说发功时,功力在发出去的过程中都是在寻找一个目标点,只有碰到某一实物才能彻底消失或是扩散,否则根本停不下来。可九霄七日华却能做到让发出体内的功力暂时停止寻找这个目标点,在第二遍明确的指示下达之前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半空,最后听从指示发挥作用。 也就是说,如果面对的是一个练成九霄七日华的人,就几乎是走进了一个不可逃脱的囚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储存在哪片空气里的内力打个措手不及,毫无主动权。就是能够提前感受到那片气流有异样,也无法同时应对那么多份力量,只能乖乖地受打。 这功法过于玄幻,自然不是谁都能修炼的。当年重霄阁的第一任宣姓阁主宣风穷尽一生研究成这个功法并落于文字后,没来得及修炼就过世了。从第二代开始,每代阁主都会尝试修炼,却不曾有一人完全练成,几乎每一个都是练到第九式便再难突破,故而无法达到“化力于无息”的最高境界。 ……其实也有一个人练成了。 伊澜偏了偏头,突然想看他一眼。 百年来唯一突破九霄七日华第十式的武者便是重霄阁的前任阁主宣庭,也是宣?的父亲。 只可惜宣庭阁主三个月前猝然长逝,不然撑起重霄阁的重担也不会落到他这废物儿子的头上。 刚至不惑便与世长辞,原本还能拥有更加巅峰的武学造诣,实在可惜。 宣?接着道:“在我父亲之前,从未突破第十式的重霄阁先祖,并非是‘功力不够难以练成’,而是干脆放弃了修炼。” 伊澜自然纳闷:“为什么?” “七日内无法练成,代价是已修炼完好的全部内力,和再生内力的无尽潜力。”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原来‘七日’是这个意思。”顿了顿低声说:“七天确实是有些短……” “不是时间短不短的问题。”他沉声纠正道,“一日,两日,没有利用完完整整的八十四个时辰练成,便是失败,多一时少半刻都是失败。” 所以难的是在这八十四个时辰里精打细算地规划好每一瞬都该走到哪步心法,练到什么程度。但即便是真地完美地规划好了一切,现实也不会总是那么符合人意,任何细微毫末的差错都会带来满盘皆输的后果,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 她更是震惊:“怎么可能掌握得那么准确?”宣庭阁主当年是怎么做到这么精准的,宣风阁主当年又是怎么设计得这么精准的……都是魔鬼。 他没再接话。她沉思片刻后恍悟,忍不住道:“所以你的内力是因为突破失败……” 宣?的武学废柴之名似乎是几年前才传遍江湖的,虽然几乎所有人都在说他天生“骨骼惊奇”、从小就什么也不会,但人云亦云,传的人多了,时间久了,就难免有夸张的成分。 生父就是个武学奇才,生母也曾是名动江湖的侠女,有多大的几率能生出一个废柴来?宣?必然也是个天才,那么年轻就突破了九霄七日华的前九式,想当年宣庭阁主都没有这么快。 只是或许太过急于求成,没有准备好就去修炼第十式,才造成了这般无法挽回的后果。 宣庭阁主都是将至而立才突破完整的十式,且突破第九式与第十式的时间相隔了整整七年。宣?今年才二十一,几年前不过十几岁,又何必着急呢。 本也是个奇才,最后却落得人人喊“废柴”的地步。 呜,她也说过。 不得不说,对于宣?,伊澜不仅觉得可惜,还甚是心疼。不晓得当年得知自己失败了的他是如何接受一夜之间从顶峰坠落至深海的现实的,且是一直溺在深海里,无法自救更无法被拯救,只能越坠越深。 就这样还被整个江湖诋毁,双亲早逝,原本属于自己的阁主之位还被父亲的好兄弟抢了,只能独身流落到别的门派,低头在别人的屋檐下。 太惨了,呜呜呜太惨了。 母性霎时泛滥成汪洋,伊澜的眼眶瞬间红了,吸了吸鼻子,刚想为自己之前的“凶狠”道歉并决定等到了南海以后一定要更加用心地关爱他,就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失败?” 有些疑惑,还甚是好笑的语气。 “我没有失败。” 她兀地睁大双眼,脑海中一团乱时,已经被他推到了身前。 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他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让她回神。 伊澜的视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了一会儿,慢慢抬头对上他的双眸。 她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伊澜,我成功了。”他很郑重,落在她眼中的眸光终于温和了许多,“方才说会一掌拍死我,现在要不要试试?” 破霄卷 第7章 蜉蝣之羽(七) 车厢落地的那一刻,伊澜也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偏生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一点面子也不给地往后看了一眼,亲眼见证了她几乎连滚带爬地逃出车厢的一幕。 ……按照设定,她怎么也该飘出来罢? ……逃啥呢? 当然,她反应得也快,只狼狈了一瞬就立刻站直了身子,惯性一般往一旁飘了好几步,而后顺下一口气,抬头看向众人。 自家弟子还好,那些像赶犯人一样被带到这里的重霄阁弟子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对上她的视线后,几十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转了方向相互尬聊。 她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看出她的疑虑,一旁的封荷道:“怎么这么快便把面纱摘下来了?”看样子他们两人在车里谈得还挺顺利?都直接看脸了。 可见她像是才察觉到脸上的面纱不见了,还抬手摸了摸,面色更是一变,封荷又奇怪得很——这姑娘在亲耳听见美男子的告白后不至于激动到连面纱掉了都浑然不觉的地步罢? 别说,方才脑子里一片乱——或者说从半路遇上这些重霄阁人士起她的思路就没清晰过,面纱什么时候丢的根本不知道。这面纱不容易掉啊,可什么时候被扯下来的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更不用说,现在肯定在车厢里,在那个魔鬼手里。 长叹一声,伊澜又看向那一众不知所措的重霄阁弟子,煞是好笑地说:“我这张脸跟你们风月使和水云使比起来定然是差了许多,但不至于丑得让你们惊出一身冷汗来罢?” 听见祭离帆笑出了声,伊澜斜过去一眼。 众人又开始面面相觑,安止连同安宴都不说话,过了片刻才有一个不知名的弟子弱弱地说:“伊首领,我们……看到了你的脸。” 咋,能一口气说完吗。 “会不会被灭口啊。” ??? 见她一副震惊的样子,又有几个胆大的弟子跟着开口了。 “不是说南海伊澜从不摘面纱就是因为不能让人看到容貌吗?” “对啊,只有死人才能看的那种。” “伊首领,我们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自己不遮好的。” 另有几人还自以为不会被听到地肆意讨论她长得如何,评价最多的就是“一般,真的一般”,伊澜扶额叹息:“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不允许你们有这么多戏。” 正想着要不要把“这遮面的人设又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当初总部所有人投票决定的”事情原委告诉他们,伊澜一震,下意识地转向了山庄大门口。 对哦,到家了,这里是她的地盘。 ……“她的”? 见她望着门口的目光中带了些惊恐,还守在车厢周围的南海弟子纳闷道:“副首领可是在路上遗落了什么东西?” “……你,你们。”伊澜看了看敞开的大门,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车厢,来回几个回合后几乎快要哭了,“你们怎么直接把他抬进来了?” “那不然呢,你是想要宣大阁主亲自迈进这道门的庄重感,还是所有人不干活也不练武都跑来迎接他的仪式感?”祭离帆挑了挑眉稍,看着她这副莫名其妙地惊慌起来的样子只觉得欠怼,“你怎么了,现在这副样子就跟刚刚被强/暴了一样。” 反正目前她自己是没发现她的头发和衣服都乱了一点,眼睛还瞪得特别大,平日里虽然不是特别稳,却也没像现在这般神经过。 封荷瞪了祭离帆一眼,仍在惊吓中的伊澜却觉得他说得特别对,她的大脑的的确确是被强/暴了,世界观都碎成渣渣了!!! 想当年他们无聊时也曾围炉夜话,对江湖上盛传的流言各抒己见。她记得很清楚,确实有人对“宣庭阁主与薄晚女侠唯一的儿子是个武学废柴”的流言提出了质疑,但最后还是被大多数人以“如果真是谣传早出来澄清了”的观点反击了回去。 没错啊,一大正派的唯一继承人在继任前就被传成是个废物,多影响这个门派的风评和他以后的道路?正派一向最是要面子。 可谁能想到,就是有这么个魔鬼,明明年纪轻轻就练成了被公认为“神功”的功法,却低调了整整三年。关键问题是这三年里宣?是低调地默认了遍布江湖的有关他是个废物的言论,还任成甫将他软禁并控制了整个重霄阁,他是想闷声干什么大事??? 其实他干什么事都与她无关,他爱怎么作就怎么作,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都行,但是偏偏把南海也掺和了进去。当年宣庭阁主练成九霄七日华后,在琼华楼所作、江湖中公认的武林高手排行榜中从第十三一下跃到了第五,仅次于皈依门门主靖业大师。饶是宣?现在年轻、所练功法尚且逊于众位前辈,练成这神功后怎么也能进前二十了罢。 排行榜前二十的哪个不是魔鬼?可这个魔鬼不好好收拾自家已经着火了的后院,跑来她一个小小的南海做什么?她寻思着她南海也没藏什么值得世人觊觎的宝物或是武林秘籍啊,不至于招惹进来这么一个魔鬼…… 可他还是进来了呜呜呜!还是她南海的弟子一路保护着扛进来的!大门都进了,谁还能把他扔出去!!!众所周知南海在浮沉总部并四个分部里的总体战力是最弱的,首席杀手离帆在排行榜上也才将将挤进前八十,不然总部高层怎么会轻易同意让她这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弱鸡来带这里。 伊澜欲哭无泪地懵了许久,直到脑门被狠狠地一推才回了神。 空间足够宽敞时,她的身体在不经意地受到外力作用后总会飘起来——是真的飘起来,飘起来再落地,落地了再飘起来,来回几次之后才能彻底稳住身形。 南海的人都见怪不怪,倒是重霄阁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干正事,吃饭,睡觉。” 祭离帆言简意赅地说完后便拂袖离去,身形彻底闪远前还大有深意地瞥了那早已落地的车厢一眼。 众人都反应过来,安宴也看了看那应该装着自家阁主的车厢,上前一步道:“吾等已经听从伊首领的安排向总榭回了讯息,也到了南海,伊首领能否让在下看一看阁主是否安好?” 伊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时视线在车厢门帘上落了一刻,而后猛地转头:“不能!”又转回去,凶巴巴地对自家弟子说:“抬到该抬的地方去,按我之前的吩咐安排好,谁也不许怠慢!” 南海的弟子也是难得见自家最和顺不过的首领如此疾言厉色,忙又扛了车厢走远了。 安宴见状有些着急:“伊首领为何不让我等看一看阁主?” 伊澜皱眉说:“看了又如何,你们又没见过,我便是抓来了个假的你们能认识?” 鬼知道这人为何突然暴躁了那么多,安宴有些懵,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阁主的美貌武林众人皆知,在下亦有阁主的画像,足以辨认……” “安统领别忘了宣阁主如今是在我手上,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才能做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要求?”语气中有些恶狠狠的意味,话锋又毫不违和地一转,“美貌什么美貌,一点都不好看!” 黑心的人最丑,那么一副皮囊有个鬼用。 “……” 安氏兄弟再次默默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她莫不是真地抓了个假的”的字样,一时无言。 “我废话不多说,今日将你们所有人带过来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在路上泄露消息、给我找麻烦。诸位听好了,若宣阁主被浮沉救走并住在南海山庄一事,除了我南海的所有弟子以及你们三十七个人以外另有人知道了,你们分部的所有人,包括家眷在内,都将是我伊澜的剑下亡魂。” 倏忽有风袭来,所有人都缩了缩身子。 她冷了声音,抱起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安止和安宴的表情。 “至于这件事的原委,你们一个小小的凤凰榭分部无需知晓,只需做好分内的事,不多听不多看更不多问,等这件事结束了以后自然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她道,“除此之外,凤凰总榭有任何消息或是指示传来,必须第一时间报来南海,且内容只有你们二人才能知道,不得泄露给任何人。” 被点名的安止和安宴咽着口水下意识地点了头。见一直被她掩着的气场暴露出来了,被震得一动不动的重霄阁弟子也是略带惊恐地看向她,不断地点头。 伊澜合上眼叹了口气:“重霄阁在湶州的每个产业附近都会有我安排的弟子,你们几人更是逃不了监视。不要想着耍小聪明‘为总榭效命’,一个人出差错,遭殃的会是所有人。我是个杀手,最是不惧因果轮回,区区几百口人还杀得起。” 见她的语气已然弱了下来,就知道她横也横不了多久的封荷在一旁补充:“原本我和离帆的建议是把各位都杀了,让三十七个南海的弟子挨个将你们扮演,这样不仅不用担心泄密问题,重霄阁在湶州的产业还会全部纳入我们囊中,可谓是一举两得的事呀。” 众人只感觉浑身汗毛一竖。 江湖人都知道浮沉的杀手最是全能,谁不会个易容变声都不配当。浮沉杀手杀人也不算完全光明正大,虽然大部分人都是自报家门后对着委托对象就是干,但还有一部分沉迷于角色扮演,化装成委托对象身边的人进行近身刺杀。虽然刺杀时也是会自报家门,但就是不现出原形,极易给委托对象带来视觉上的迷惑干扰,从而更顺利地解决。 一般来说做任务时玩角色扮演都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对委托没有绝对的把握,或是尽最大的力量排除可能干扰任务进度的不确定因素,一种是实在无聊想换个杀法,顺便体验一下不曾体验过的生活。 目前琼华楼所公布的浮沉完成委托任务的方法就只有这两种,除却杀手必备的“快、准、狠”,角色扮演必需的易容和变声以及缩骨等技能也不能落下。 杀手终究以杀人为生,即便每个人的性情都有所差异,每个人都不是天生冷酷,与正常的武林人士相比,仍旧是异类。他们不能因为觉得南海这位副首领的性格亲切可人,就忽略了她是个骨子里多少流着冷血的杀手的事实。 ……虽然大部分人都能看出来她这一出是装的,无非是想用武力震慑他们让他们屈服而已。有多少事好言相劝是没用的,不用暴力根本行不通,他们亦表示赞同。 他们都十分清楚自己在重霄阁不过是最末等的弟子,很少有人,尤其是江湖上的知名人士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今日他们不走运地碰上了正带着阁主赶路的南海副首领,本来都已做好了被灭口的准备,却不曾想过她的第一反应是要与他们商量着解决,甚至白费了那么多工夫。 真的尊重他们这些不起眼的小弟子也好,另有打算也好,都还挺令人……感动? 就是有一点实在不对。 接受了南海这边的安排后,安止和安宴留了一步,拱手向封荷和伊澜道谢。前者没什么反应,后者却是有些莫名。 临走前安止还特意留了一句“伊首领,我们阁主是真的好看,你再好好看看,一定会觉得好看”,最后叨叨着“一百年前起每一任宣阁主的容貌都是咱们重霄阁的脸面,可不能让别人看轻了”走远,终于让伊澜又想起了方才被魔鬼支配的恐惧。 破霄卷 第8章 蜉蝣之羽(八) 一个杀手的最高原则便是誓死守护有关委托人的一切秘密,自带一副铁骨,认输不认怂。 不知道那些反杀过的委托对象有没有这种感觉,杀手们一般都很刚的,齿间藏毒刀抹脖子之类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被抓住了想都不想就赴死,多硬气啊! 只是他们的设定就不是什么好人,没有光环,自然不会被人记住,更不会被歌颂。 人死了,连名都没留下个好的,多失败吖。左右他们这类人就没什么好名,还不如在遵守原则的同时更加珍惜自己一些。 自从接任南海后,伊澜便会时不时地给手下的弟子洗脑:命最重要,别那么刚。意识到打不过了就赶紧跑,别在那里硬扛,不然想跑都跑不了啦!!!这次杀不了还有下次呢,委托时也没有规定过必须一次搞定,不怕不怕啊。 几乎是每个人出任务之前她都会进行一到两遍洗脑,两年过去,也算是洗得非常成功了。浮沉有四大分部,每个分部平均一年都会在外面死上百十来个人,总部更多,但近一年里南海却没有牺牲过任何一个杀手,自然有她的功劳。 凭着“我们身在同一个组织,所有人都是一体的,一个人失败了还会有另一个人补上,只要死不绝,就一定能完成任务”的信念将南海搞成了一个亲密和谐的集体,伊澜觉得这是她人生中到目前为止做得最成功的事,不论被别人吐槽多少遍“真是把杀人看成了一件多么高尚的事呢”,都是坚定不移。 其实重点不是这个,而是她如此给南海的众杀手洗脑,潜移默化地便教会了他们一个名为“认怂”的技能。 作为杀手界认怂技能的开山鼻祖,某南海副首领自然是最会了。 ……会什么会什么?那么大一只魔鬼窝在你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吃人和拆房子,你能不怂敢不怂吗! 偏偏这只魔鬼还得到了总部那里发放的特权,基本上可以在她家里为所欲为了呜呜呜。 第一万遍将宣?腹诽成“最丑陋的人”后,伊澜移到了在去重霄阁之前就给他准备好的院子门口。 为了让他住得舒服,以及事先不知道他喜欢住阳面还是阴面,还特意空出了一整座院子让他自己选择房间,她现在只觉得魔鬼是她。 半个时辰前,车厢里。 她的手放在很尴尬的位置,手心抵着他的胸口,手背覆着他的手掌,果真是前后夹击,逃无可逃。 “现在……要不要试试?” 抬头看了看他笑意温和的双眸,她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遵从本能,唰地一下抽回了手。而他没想过她会抽手,疏于防备,竟真的让她逃了。 ……逃?不存在的。 在她真的准备在这狭窄的车厢里翻个跟头之前,他便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往自己身前砸,另一只手也锢紧她的腰身。与适才不同,这一次没有再给她丁点“我能跑”的侥幸心理。 脑门磕在他胸前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跑不了了,干脆直接求饶,两手按住他的肩膀就道:“我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你你你别杀我。” 什么不知哪里窜出的一股气流吓到了扛车的弟子,什么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把她推到了他身上,敢情都是他的!!! 怪不得,怪不得她和离帆谁都没感受到他的内力,原来是全都放飞自我了,全飘出体外去了!!! 这波操作也太魔鬼了,这根本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好不好?像他们这些基本独立于江湖上各种排行榜之外的吃瓜群众,像九霄七日华这种传说级的盖世神功都只是听个乐子,没亲眼见过根本不敢想象,内力居然可以离开体外到处乱飘?像她一样??? 他要干嘛,他想干嘛?!二十出头的岁数盖世神功都练成了,装什么废柴任别人抢了工作还渗透进了浮沉? 一想到有人要在浮沉搞事,她的胆子就立刻大了起来,咬着牙蓄力。 只是还未等他发作,她就又怂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这人神功练成之前,她一点不觉得周遭有哪里怪异。可一旦知道了,心就吓得哆嗦,就仿佛看见无数鬼火不停地在半空中嗖嗖地围着她转,虽然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杀你做什么。” 她听出了他的一点不满,还有一丝疑惑。 可这人疑惑能不能带个问号,没看见她都带了仨吗??? “我离开凤凰榭之后的第一件事,本就是将实情告知与你。”他温和地说,“等到你能够接受的时候便说。” “……我不能接受啊。”她下意识地丢出了一句实话,反应过来又道,“没必要,你完全可以不说,我不想知道的。” 若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栽了,至少还能做个心里安慰。什么都知道却无可奈何,这种感觉真的太让人崩溃了。 “我想与你坦诚相见。”然他却不知她的一颗小心脏到底在惊慌什么,直白得让人想拒绝,“希望你能明白,我是认真的。” 把那句“我不”死死地咬在了牙根,伊澜深吸一口气,声音都是碎的:“明白。” 宣?的声音立刻就沉了下去:“说谎。” “……”你这样我没法接话。 伊澜现在懵得很。她发现她突然有点搞不清宣?的脾气,最初的最初他真的是一个好有礼貌的纯良少年,怎么她下了一趟车,就变成了……她也形容不出来的样子呢。 有没有搞错啊,你一上来就莫名其妙地喜欢我,我“接受”不行不接受也不行,你直接给我一掌让我原地去世好不好? “那我,我就说实话。”她无意识地抓紧了他肩部的衣料,咬了咬牙,“我觉得你不行。” 原本满意于她即将展现的“坦诚”的宣?霎时黑了脸,十指不自觉地扣紧了她的背,唇角的笑容僵在了一个要起不起要落不落的弧度。 都已经告诉她,他不是练不出内力的武学废柴,她怎么还能抱有这种想法? 宣?轻轻吸了口气,在她耳边缓缓道:“那要不要……试试,现在。” 伊澜一下扬起了眉:“试什么试?是你要听实话我才说的。你说你想与我坦诚相待,还特别认真,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可你一个身体和大脑都健全的成年人一天到晚就只想着这些合适吗? “宣庭阁主,你的父亲,三个月前不明缘由地离开了人世,你的母亲随后也殉情而死。守孝还要三年呢,这才百日不到,你就想着要娶娶娶娶什么妻子,你有没有良心?你这是不孝。” 她顿了顿接着控诉:“你亲耶将阁主之位传给了你,你却不顾重霄阁众多支持宣氏的弟子,将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拱手让给一个有不轨之心的榭主,自己委托了浮沉逍遥了出来,完全不顾重霄阁和门下诸多弟子即将面临的风险,作为一个掌门,你这是不仁。 “还有呢,你明明就练成了盖世神功,却瞒过了天下人,默认自己是个废柴。天地风水四使都是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朋友,现如今他们因为维护你被成甫囚禁,你不顾他们的死活,第一个想的居然是要与我坦诚相待???你这是不义。 “综上,你觉得你哪里行?你是与我坦诚相待了,也就对我诚实一点而已,但我觉得不行,就是不行,你自己看着办罢。” 说完这一大串,伊澜赶忙闭上了眼睛,身子一个哆嗦后立刻绷紧。瞎说大实话就得做好承受魔鬼的怒火的准备,只希望到时候她来得及给外边的孩子们传个信号让他们赶紧跑之类的。 常言道,知道了人家的秘密却不肯配合的下场就是重新投胎。宣?如此对她说定然是想利用她做什么事,而她犹豫了一下就拒绝了,不杀还留着过年吗? 虽然她现在还跨坐在他的腿上,但没准下一刻就会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着她的领子把她提到半空,再来两只,一只掐住她的脖子,一只捂住她的口鼻,让她死于无声,真是干得太利落了。 只是他的手扣在她背上的力道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松了,她一瞬间只以为自己真的要被他那飘浮在外无处安放的内力杀于无声,吓得险些将他肩膀上的衣服扯下来。 “……我那亲娘,是个临到天地崩塌都会举着我阿耶给她挡石头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为他殉情。”宣?松了口气,轻笑道,“他们都还活着,只是不想再管阁里的事,抽了个签决定向天下人宣布双双而亡,便去云游四方了,如今应该已经到了江南。” 他停下来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至于程煜他们……” “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好在她及时意识到了双手还是自由的,连忙捂住了耳朵来回摇头,“你爱干啥干啥我都不想知道。” 你们重霄阁太会玩了,我一个小组织出来的小虾米死都不想介入你们这些大门派的纷争,求您闭嘴。 “那就先不说。”他倒也不勉强,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先来说说眼前的事。” 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两只手都拿下来,宣?沉声道:“伊澜,太过和善,却没有足够高的实力和地位,会被人看轻。你好言好语地与他们商量,他们或许只会听从一时,等意识到自己真正属于的是重霄阁、而重霄阁总榭在江湖上的实力与地位都远远高于浮沉的南海,就会倒转矛戈,将实情转报给凤凰榭不说,还会在江湖上散布谣言,届时‘夜袭重霄阁并劫走了阁主’的南海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受各大门派的围攻了。” “……你要是不搞这一出,南海连成为众矢之的的机会都没有。”伊澜垂着头小声哔哔。 宣?愣了一下,毫不在意地笑了,抚着她的头发说:“所以我这不是在尽力弥补,不给南海这个机会么。” 伊澜认命地叹了口气:“那我就对他们凶一些。” 他点了点头:“还要威胁他们,不是拿我的命威胁,而是他们亲人的命。一个非亲非故的阁主到底比不上父母妻儿,没有人不会妥协的。都说浮沉的杀手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绝对相信你能够掌握所有人的命运。” “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啦。”伊澜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听见外行人夸浮沉的孩子们就是开心,转而又想到什么,偏了偏头,“那你不见见他们么,都是些很忠心很卖命的孩子,他们见到你了,也能完全相信我的话。” 宣?默了半瞬后却是问:“伊澜,你多大了。” 你看,他真的从来不加问号,一种上位者笃定一切的高慢姿态,啥都能笃定。 伊澜眨了眨眼睛:“十八九的样子,二十几也有可能,反正肯定超不过三十。”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应该。” “以后别总把自己说得那么老气。”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便不见了。见不到本人他们还会有几分顾虑,不会想着将这件事到处乱说。” “那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变通的。” 得到他轻轻的一声“嗯”后,伊澜还特意多等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道:“那我能不能下车了?” 他一时没说话,她就一直紧张着。 “我再抱一会儿,等到了南海就放你下去。”他歪了歪头枕在她的肩上,在她准备辩驳前就道,“如今在你弟子心里,你已经丢了脸,不在乎多丢这一时半刻,就不要提前出去现眼了。” 破霄卷 第9章 蜉蝣之羽(九) 虽然早已意识到已是自家地盘没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到了暮归院门口,伊澜还是贼头贼脑地先向里望望,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这个院子三面都有屋子,尚不知宣?选了哪间的她就先走到了院子中央,停下后闭上眼静静感受着什么,又抬起了一只手。 宽袖只是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摆了摆,风都不曾拂过,更不用说别的气流。 伊澜睁了眼,两只手都抬了起来,而后在空中一通乱抓。这个地方抓不到就换个地方,直到已经绕着院子走了大半圈,才泄气地垂下了手。 她还是望着半空,微微颦眉。 宣?用九霄七日华将全部的内力都放了出来,那这些内力应该不能离他本身太远罢。如果是分成一份一份地,彼此离得太近,很容易发生碰撞被别人察觉到异样,所以应该是分散的。 他现在就在这院中,屋子本不算宽阔,肯定不会让内力都挤在里面,又不能离太远,那就只能放在院中了。 不过她丝毫感觉都没有,霎时羡慕得想哭。 这是什么功法,简直就是天神的恩赐,要是她能学个一招两式该有多好。 别说臻于化力于无息的境界了,能将她身体里过剩的内力放一点出去都是好的。 而从西屋推开门出来就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又蹦又抓、好容易停下来后又摆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的男子抽了抽嘴角,从廊下走出,开口道:“你是不是饿了?”饿得上蹿下跳,还要哭。 伊澜转身,见他正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的衣服有点像之前宣?穿在身上的那套,便也走近问:“你怎么过来了?” 南海——整个浮沉,无论总部还是分部的人都不全是杀手,还有一大批武功甚至高于十席杀手的护卫守护山庄,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来据点寻仇。封荷便是南海众护卫的统领,而眼前这个,则是专门训练十席、同时也是南海的杀手统领常青。 呼了口气,常青道:“好歹是一派之主,我总得亲自过来安排一下。” “安排归安排,有必要动手吗?”伊澜伸手掀开那衣服看了看,发现确实是宣?的,心里难免有些不适,“就算他是阁主,可你又是什么身份,好歹算是浮沉的高职人员,用得着亲自伺候他?” 常青咳了一声,却是不以为然,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说:“你一个副首领都要舍身伺候人家,我是你的下属,更该如此。” “我跟你能一样吗,我那是……”对他话中的意思后知后觉,伊澜瞬间瞪大了眼睛,差点一巴掌呼过去,“你别听离帆瞎说,谁失身了!” 早就预料到的常青很快退后几步,耸了耸肩:“我没说你失身,我是说你辛苦了,别人不体谅你,我总该是为你分担一些的。” 见她气得身子都在上下起伏,他仍是接着说:“我看宣阁主人挺温和的,你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更重要的是宣家有的是资产,给南海的聘礼一定不会少,到时候不用顾家,我们也养得起自己了。” 伊澜本是咬牙切齿地在看着他,不免又是一怔:“聘礼?给南海?” “浮沉便是你的母家,这聘礼自然是给首领的。首领见你为浮沉做了这么大的贡献,怎么也会支出一部分给南海。”常青笑眯眯地道,“伊澜,这波不亏。” “……我觉得你真的没有必要把我当猴子耍,南海哪天若是真的缺钱到了这种地步,我就卖你了。” 最后瞪了他一眼,伊澜转身打算进屋,常青“哎”了一声直接叫住:“你冷静一点,宣阁主在沐身。” 她从车厢里“爬”出来之前,宣?让她解决完重霄阁那帮弟子的事后去找他。那他现在在沐浴,她不就有借口不去找了? 伊澜立马刹车,一个激动跳出了长廊,头也不回地向院门口跑,还不忘嘱咐道:“他洗完了你就让他先吃饭休息,别的事先不着急。找人把他伺候好了——跟他说我来过,绝对不是故意走的!” 跑出暮归院后,伊澜回到拂桐院,就见封荷似乎是特意等在院门口。她身旁是千童,日常随行的护卫之一,手里还拿着两个蓝本本。 意识到那应该是什么后,伊澜的脚步就慢了,在他二人似笑非笑的神情中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好了,傻不傻,忘了你前几天刚核查过上一季的账本了?”封荷干脆笑着上前将她往院子里拽,“这是一部分新人的考核记录,昨天刚整理完,我拿过来给你看看。” “我知道。”伊澜沮丧地摆了摆手,“还不如是账本。” 封荷挑了挑眉,知道她是在丧什么,想了想便道:“你实在不必如此勉强,若是常青安排他们几个人在同一日出不同的任务,你还能每个都跟去不成?” “所以我让他别安排得那么紧凑啊。” “他可是早就有这种想法了,正准备拿这一批试呢。”封荷拍了拍她的肩膀,“澜澜,每个人的想法都是强求不得的,有些人做杀手就是因为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期望,才选择了危险,听天由命,得过且过。更有人将此当作尊严,输了便认死,比起苟活,更愿意将赴死当做解脱。” 千童默默瞥了一眼自家统领,这话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他都能完整地背出来。再看副首领,果然也是一副听倦了的模样,冲过来抢了他手里的蓝本本就逃命似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伊澜一向闪得快,虽然没上武功榜,但江湖上公认最权威的情报中心、七大正派之一的琼华楼曾说武林中没人能抓得住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目前看来的确是如此。 屋门砰地合上,千童淡淡地道:“统领,人的想法强求不得,你也不该强求副首领的想法。” 封荷掐着腰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呀,这不是不希望她难过吗,你看她为了这事,怀疑人生都成习惯了。” “副首领跟我们都不一样,她想做的事,统领顺着她鼓励她才是首要的。”千童垂下头,“反正乐意也好,难过也罢,都是她自己的,她觉得有意义就好。” 拂桐院是伊澜、封荷跟常青的住处,三人分别占了东南西三间屋子。 沐浴完又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外衫,洗完之前那件衣服并晾晒好后,伊澜终于得以坐在了床上。 刚想往后躺,又猛地想起还有重要的东西没看,只能苦着脸磨磨蹭蹭地移到书案前落座,拿起一根笔,翻开方才抢过来的蓝本本,撑着下巴就开始看。 看着看着头就开始疼,空空的胃也不合时宜地提醒她已经快一整日没吃过东西了。她伸了伸懒腰,想着看完一本再去吃饭,便迅速一目十行起来。 而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意识重新恢复,是因为感觉到身体被触碰、且诡异地移动了起来。 伊澜微微蹙眉,揉了揉眼角,睁眼时感觉身体又坐了下去。与椅子的触感不同,这一处更柔软些。 抬眼望去,面前确实有个人影,她看不太清,才意识到已经天黑了。要入夏了,天黑得晚,如今至少到了戌正罢,不过应该比戌正更晚。 眼睛还有些疼,神识也不算特别清晰,还是没睡醒。 她打了个呵欠,顺势掀开叠在床里的寝衣,腿也往里缩了缩,随口问:“你怎么来了?” 自上方传来一声叹息,随后是无可奈何的温润语气:“抱你到床上去睡。” 伊澜一愣,转头望回去:“宣??” 煞是疑惑的语气瞬间让来者敛了眼眉,下一瞬她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气,身影很明显地俯了下来,冷气冻得她发抖。 他沉声问:“还有谁能进你的卧房。” “我以为是……”也对,不管是封荷还是常青,见她在桌子上睡着了定然都是不管的,实在有急事就拍醒她。 伊澜垂下头呼了口气:“我觉得你这样不行。” 宣?的眉立时皱得更紧了,直起身俯视她,声音更是不悦:“以后别总是对着男人‘不行不行’的。” 伊澜挑了挑眉稍,抬起头望向他在暗中的面孔:“就算我没什么可贪图的姿色,却也好歹是个女人,你不经过我的允许进我的房间还碰我,就是不行。” “……”宣?抿了抿唇,“你不来找我,只能我来找你了。” 是有这个事来着。白天他抱了她一路,却一句多余的话不再说,快到南海的时候才命令她之后去找他一趟。 鉴于这人练的功法有点魔幻,就算整个南海的弟子一起围攻他也还是难保证没有死伤,更不用说这庄子会不会被迫拆迁了。为了她这个刚管了两年的小破庄子,必须顺了他的心、防止他一个不乐意就放飞自我才行。 好在睡了半觉,差不多做好了与魔鬼做交易的心理准备,当下又未完全清醒,胆子比平日里更大些,趁热打铁,正好。 舒了口气,伊澜干脆起身,自我鼓舞似地振了振双臂,决绝地道:“那走罢,出去切磋!”自家弟子的日常台词。 宣?无语地看着她大义凛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又不知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了身、慌张地手舞足蹈:“不是,不是切磋,咱们出去谈。我刚好饿了,顺路去东厨拿点东西吃,别打我啊求你了。” “……” 出了拂桐院后,伊澜带着宣?直奔东厨,撬锁之前特意先问他饿不饿,而后关上门进去待了不到一刻,便精神十足地出来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正想着山庄哪里都不太适合谈话,要不干脆去房顶上,那厢宣?就开口了:“你们南海的东厨竟没有守卫。” 伊澜偏头看他:“南海的护卫都守在山庄外围,里面是没有的。”又耸耸肩:“都是自己人,何须防卫。” 浮沉总部及各分部之所以需要组建专门的护卫队,就是为了抵御委托对象的“寻仇”之举。浮沉杀人向来光明正大,自报家门刺杀委托对象。这样一来,已死的委托对象若存在欲为之报仇的亲族,不知晓委托人的身份,有极大的概率会将仇寻到浮沉。 ……这当然不是臆测,多久以前南海就真的被寻过仇。那时候浮沉还没有专门的护卫队一说,就是因为有了这一回先例,总部并四大分支才建起了专门守护据点的护卫队,都是浮沉的弟子,但区别于专职杀手。 浮沉五个据点,“战绩”最少的便是南海,至于为什么当年被寻仇的也是南海…… 南海最弱,众所周知。 当然,那个时候管南海的不是她,她才几岁。就算是,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据点又未被攻破。 故而这护卫防的终是外人,山庄里人人会武,无需特意防备。 然宣?却道:“暗箭难防,一旦有人混进来,欲用毒将整个南海一网打尽,最好的选择是水井,其次便是东厨。”而南海用的井在山庄之外,附近都有护卫。 她似是不屑地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会有人混进……” 兀地打住,不知为何落了冷汗,僵硬地转着脖子看了看身旁似笑非笑的宣?,咽了咽口水,转回去道:“有道理,明天我就找一队人把这里围起来。” 破霄卷 第10章 蜉蝣之羽(十) 最后还是选择在屋顶落座。 宣?本想直接切入话题,不想特意坐得离他两丈远的伊澜张嘴更快:“关于白日里你说的要娶我那件事,我已经深思熟虑过。”在梦里。“我现在就给你简单分析一下。” 纵然料想她说不出什么好话,宣?还是叹了口气示意她开始表演。 “第一点,我觉得也是最重要的那点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们名门望族之间结亲不是只看个人的心意,所许婚姻都应当是对各自的势力有所助益的,你与其娶我还不如娶顾氏女。正好我们首领最近要来南海,你刚好可以同他商量这件事。” 他本是在配合地保持微笑,听着听着神色却又敛了起来:“易风桓要来这里?” 伊澜微微抿唇:“……对,有些私事,应当在下个月到。” 宣?皱眉思虑了片刻,觉得自己终是还没有立场去问人家具体是什么事,只能做了几次深呼吸。 伊澜接着说:“第二点也很重要,你们重霄阁到底算是七大正派之首,阁主夫人的身份必然也该同阁主相配,至少出自武林名门或是其余几大正派,好处除了第一点,更能扬名呀。强强联合才是正道,一派之主若娶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会被认为是不靠谱的。” 他立刻接道:“你该知道我亲娘在江湖上只是个独行者,无门无派,更无有名望的母族。” 暗自窃喜着“就等着你说这句”的伊澜掩饰住笑意,正色道:“世人皆知宣庭阁主的夫人是劫富济贫的侠义之士,说到底薄晚女侠自己就是一个‘名’了。身为正派,扬的自然该是善名,而我作为杀手,无论多光明正大,行的都是杀人之举,背负的也永远都是恶名。” 顿了顿她还补充:“宣阁主,娶一个杀手,可是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你纵是不在乎你自己的名声,难道还要置整个重霄阁于不顾吗。” 他一沉默,伊澜便觉得是说到点子上了,一时激动就刹不住,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说:“还有,你们重霄阁太看脸了,跟皇室应家人没什么区别,就因为自第一代起便是个翩翩君子,以后每代都必须是天人之貌,不然就是丢了自家的脸。世人皆知重霄阁主的脸就是整个门派的脸,绝对不能有一丝瑕疵,有了就比打了败仗还难堪。 “宣?,你的脸在江湖上排第七,我就一般了,连你们总榭分部的弟子见了我都说一般。而你们重霄阁历代阁主夫人都是上过榜的,薄女侠还是上届前五,不然也生不出你这样的来。你是长得不差,可你我结合,下一代就难保能够完美继承你的神颜了,如果是完全随我就更可怕了…… “总之我一个人不仅能毁了你们重霄阁的外在,还能毁了内核,怎么看与你都不是良配,所以你……慎重?慎重。” 说完她满意地舒了口气,不想这次宣?回应得更快,语气里还有笑意:“你想得倒是远,都已经考虑到下一代的问题了。” “……”伊澜翻了个白眼儿,“您别给根棍子就往上爬行吗,我是不想直接说我对你一点想法都没有才绞尽脑汁帮你认清现实的。你就直接说你把南海搅和进重霄阁内部的夺权纷争里是为了什么罢,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亏一点也没事,只求最后全身而退。” 宣?轻笑:“你不信我对你的情意,无非是觉得所谓的一见钟情不靠谱。”又是无奈地轻叹,转头,正好对上她也转过来的视线,正色道:“伊澜,我们第一次见面并非是在昨日,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他这么一说她也来了兴趣,身子都转向了他:“可在这之前我真的不曾见过你吖。我还想过是不是哪次陪孩子们出任务就顺手来了个‘英雄救美’,后来才想起我根本是从来都不救人的。” 至少她不再一口一个否定,宣?的心情便愉悦了许多,眉眼也弯了起来,看着她认真地道:“去年七月十四至九月初八,你都在何处,可还有印象。” 她想也不想就说:“我从来不记具体时日的。” 他便提醒:“你不在浮沉。” 她只想了片刻便恍悟:“朝月海!”甚至有些兴奋,微微勾起了唇角面向他:“对,就是去年七八月的时候,那回我是去陪昭皙出任务,然后内力失——”兀地顿住后改了口:“反正就是出了些意外,我的意识一直不算清醒,就走错了方向,跑去了朝月海。” 湘南道三大名湖——秋思海、朝月海、觅灵海,自北向南,分别位于灵州和湶州,其中朝月海跨灵湶两州的部分县城。她当时就是跑错了方向,生生拐去了北边,却也没有太北,止步在了朝月海的灵州境内。 止步也是被迫的,对于那日是怎么翻上了朝月海边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怎么闯进了一片雾蒙蒙的林子,被设在其中的阵法困得一动也不能动了之后又是怎么出去的。只知道醒来时是躺在榻上,在一个装潢简单但不粗陋的小屋里,衣服除了之前被划破的地方以外都好好地穿在身上,就连面纱都不曾掉落。 伊澜感觉得出来,她刚一起床就从屋外冒出来的那个婆婆武功高深得很,绝对是她这种弱鸡望尘莫及的。婆婆给她简单地解释了是她冒冒失失地闯入了人家隐居的地界、还触动了阵法,但是人家一下就看出她并非恶意、且有些走火入魔,便好心将她从阵法中解救了出来。 她接着被告知,救她的是婆婆的老伴,不止是带她出阵,还暂时控制了她体内紊乱的力量。她想要亲自向那位老先生道谢,可在她停留于那处的五十多天里,那位先生却从未见她。 老先生会接受她的道谢,会同她说话,也会教她如何稳定时不时就会失控的内力,可就是不见她。 都在一个院落里,她感受不到那位老先生的存在,但他的声音每次都能清晰地出现在她耳边,像是从天边传来,又恍惚只在身畔。开始她还觉得很别扭,想着这世上怎么有比她还像鬼魂的人,久而久之却也习惯了,同他谈天说地更是变得无比自然。 虽然每天只能见到婆婆一人,但说话最多的却是那位连面都未见过的老先生。她会在帮婆婆干活的时候同老先生说话,奇怪的是,似乎从未见婆婆单独与那位老先生在一起过,至少白日里婆婆都是同她在一起的。 一个月过去,老婆婆也不见了,说是自家一直自作清高的孙子着了一个妖精仙女的道、堕入红尘为情所困了,她须得去挽救。 伊澜便提醒:“婆婆,妖精和仙女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婆婆笑着撸了把她的头发:“傻孩子,妖精是爱称,仙女也是。” 婆婆走了,老先生却仍旧在,她还特意问他为何不同婆婆一起去拯救他们唯一的孙子,他不理她,她也不好再问。 之后的二十几天,在她身边的就只有老先生一人。从前是婆婆做饭她打下手,那之后因为一直待在人家地盘蹭吃蹭喝而不好意思的她便主动提出给老先生做饭。每天做好两份,一份她带去自己的卧房,另一份就留在东厨,等她吃完了前去东厨收拾,就正好能收拾两个人的碗筷。 失踪将近两个月,一直没有联系山庄——那位老先生隐居的地方设了阵法,飞鸽传信行不通,觉得这一次差不多恢复好了的伊澜便同老先生告别了。 因为她的情况常青和封荷都知道,所以一开始他们便说好了,两个月内玩失踪只当玩玩,第六十一日辰时起再去寻她。 她一早便同那对老夫妻表明了身份,他们也都没表示什么,估计是根本不知道江湖上还有她这号人。毕竟浮沉算是后起之秀,十多年前才开始扬名江湖,而这两位高人显然已隐居多年。 虽然她不认为自己能帮上他们什么,但“大恩大德没齿不忘”的客套话还是许下了,指路觅灵海浮沉南海山庄,万一有困难可以找她挡麻烦什么的。 对于这样的老神仙,她实在不知他们需要什么,死皮赖脸地追着人家问有什么想要的更不合适,她一套感恩告别的流程做得很是潇洒,头也不回——反正回了也看不到人地走了。 那老人家自打她说出第一句“打扰多日,晚辈合该告辞了”之后就再没搭理过她,一声不出,让她以为他是不是已经不在那院子里了。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就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差不多三日,终是离开了。 虽然半路又折了回去,红透了脸请老先生暂时将设在出口处的阵法撤掉。她没有把握确定那人还在,但再一出去,阵法确是撤了,又在她刚迈出一只脚时迅速布起,险些又将她困住。 老先生始终未再同她说一句话,这是她无比遗憾的。 此刻宣?一提起,伊澜便全想了起来,毕竟那位帮了她许多的老先生对她的影响还是很深的,她也是第一次体验到“意外摔落悬崖后得到世外高人相助”的狗血传奇桥段。 她简单地同他说了说那时的经历,他不惊讶不好奇也就算了,紧跟着竟说出了一句惊掉她下巴的话:“那个‘看上去只有四十岁’的婆婆,是我祖母。” 看了看她已经僵住的表情,宣?转了头。 伊澜张了张嘴。 他的祖母,也就是宣庭阁主的母亲,那不就是宣殊阁主的夫人、鸷鸳盟朱雀坛上上上任坛主薛寄意???上天,当年超越琼华楼的青黛女君荣登江湖美人榜第一的大美人呵,难怪都六十多岁了一眼看去还是能看出曾是美人胚子。 她也顾不得曾同昔日的武林第一美人同吃同睡一个月的惊喜了,捂住砰砰跳的小心脏就向宣?确认道:“那,那那位老先生,就是你的祖父,宣殊阁主罢。” 当年宣殊阁主同寄意夫人撒手不干了,可不像宣庭阁主和薄晚夫人一样装死,而是直接宣布退隐。重霄阁历代在任掌门的最高年龄不超过四十五岁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到了这个年纪,儿子也长成大人了,刚好可以放手历练。 重霄阁由年轻一辈主宰,武林周知。 而她,真的是三生有幸,竟能遇到当年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和第一美人,这一波失控真的太值了。 难得在问他的时候没有用问号,她只是客气地确认一遍而已——这可是小娃娃都能捋清的关系,那位老先生与老婆婆是夫妻,老婆婆是他的祖母,老先生就只能是…… “是我。”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在宣示主权一般,很有力,亦郑重。 她不断乱跳的心霎时就绷住了,不知缓了多久才见鬼一般地向他望了过去。 破霄卷 第11章 蜉蝣之羽(十一) 伊澜反复张了张嘴,半晌后才下定决心质疑道:“那位先生……明明就是位老先生。” 宣?微微扬唇,低着头不去看她:“伊澜,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浮沉的弟子才会变声。”又补充:“你不曾见过我的面容,所听声音都是被内力影响过的,自会苍老一些。” 瞪大眼睛看了他不知多久,伊澜默默地转回了脸。而在她转头的那一刻宣?也看向了她,见月色下她甚是不自然的表情,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又过了片刻才听到她轻声念叨:“为了女子抛弃事业的孙子……” 他轻笑出声:“妖精是你,仙女也是你。” 伊澜兀地打了个寒颤,麻利地站起身看向他:“那宣殊前辈呢,既然不是为了寻你,婆……寄,寄意夫人又干嘛去了?” 宣?不太清楚她是故意找偏重点还是脑回路一直这样,静默片刻回答:“你闯入客衣居的时候,我祖父正巧去了归元谷,只有我祖母和我留在了那里。他回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你,见你我投缘,便同祖母暂时离开了。”顿了顿:“至于去了哪里,我不清楚。” 伊澜皱着眉,仰头看了看天,又舔了舔唇:“投缘是没错,可那个时候我只当你是个老前辈,还喊了你差不多两个月的‘先生’,没有……没有那种喜欢的意思。” 他便道:“不着急。” 伊澜一愣:“我没着急,我就是觉得——” “伊澜,”他当即打断了她,曲着一膝,手臂搭在膝头,向她道,“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并非一见钟情,更不是心血来潮,我对你的喜欢和想娶你做妻子的欲望,都有这五十五日的感情基础,我是认真的。” 伊澜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硬着头皮听他继续:“至于你在那五十几日里将我当成什么,这不重要。左右你当下没有心悦的男子,而我早已心属于你,此番委托亦是为你而来,你大可以先同我相处一段时日,试着喜欢我。届时若是日久却仍未生情,我必不会再打扰你。” 说这话时宣?没有看她,待说完了,又想着应该没什么补充的,才认真地对上了她愣怔的双眸。 他之所以这般说,是知道她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更不在意皮相,只认定被时间打磨过的感情。 极少有见他一面而毫不关注他的容貌的女子,她的感情观他已然看透。 而伊澜也必须承认,在他说完的那一刻,她心动了。 她霎时大骇,惊慌地捂住了心口,发现心跳竟真的比平时快了许多,甚至打了一架后都没有这么快过。 直到他说完的前一刻,她还以为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可他说得确实真诚,他亦看透了她,话中无一丝纰漏。 “可是……”她垂着头不敢抬起,双眉仍是紧蹙。 宣?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想说什么,先她一步道:“第一,以重霄阁如今的权势和实力,早已无需通过结亲这种变相结盟来巩固武林中的地位。无论是我的祖父祖母,还是我的阿耶和亲娘,他们能够成为夫妻,都不曾有感情之外的因素。 “第二,这三年我虽待在朝月海的客衣居,江湖上的流言也尽是知晓,没有出面澄清,除了门派内部的原因,亦是因为不在乎。 “树正何愁月影斜,重霄阁几百年的正派之名,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毁得掉的。除了昤昽庄,另外五个正派里,没有敢正面同重霄阁对着干的。正派不兴风浪,别人不过是轻易便能涸尽的溪河。若是真有宵小之辈存心将不堪之名挂在重霄阁身上,重霄阁也会让他再无命挂起。” “至于第三点,”他收敛了语气中的沉重感,轻轻笑了,“伊澜,我觉得你很美。” 她再一次受到了惊吓,脑中瞬间只有他这一句话,忙抬起脑袋反驳:“情人眼里出美人,你说的不算。” 他也愉悦了,笑出了声。 伊澜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尴尬道:“我不是说……” “祖母与你相处了那些时日,对你很满意。”宣?道,“祖父回来后也是待了几日才离开的,走之前特意观察你了几天,与我祖母的看法一致。” 伊澜愣住,见他眉眼舒展得恣意,仿若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竟是不忍伤他的心。 “至于我父母,他们已经‘过世’了,碍不着我的生活,你嫁给我后无需侍奉尊章,更无需打理重霄阁的内务,若仍想杀人,尽管去杀就是了。” 那都是工作,你这……也别把我说得跟杀人狂魔一样啊。 伊澜合上眼叹了口气,不忍也得忍,这份孽情绝对不能继续下去,便打着哈哈说:“你想得有些远了。”这阁主之位可还在别人手里呢。“我还是不能……” 她一怔,竟真的说不下去了。 倒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知怎地,喉咙仿佛被一只手掐住,她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窒息,只是再说不出话了。 伊澜愣了片刻,抬眸向他那边看去。 她只觉得他的面容应是一如平日般的平静,只是被夜色掩着,几分月光洒落了半面,让人看不出情绪。 “不能?” 一开口她便知道他生气了。 虽然他用了一日便看出了她的爱情观,但她也用一日就琢磨出了他的脾气。 好叭,其实还要加上以为他是“老先生”的那些时日。她发现他从不掩饰心情,不知是故意暴露给她看还是真的不会掩饰,生气就是生气,高兴就是高兴,让人一看便知。 他一生气就不说话,紧绷着一张脸令人看得难受,极力以危险的眼神告诉她自己的内心想法,若是觉得她实在不懂才肯开口一说。 就比如去年在宣殊阁主夫妇隐居的那片院子里,她对着空气说她要走了,他便气得三日没同她说话。 也比如现在,他之所以亲口问了一句,又是阴阳怪气地,大约是觉得她实在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不知预备好了多少反击的话让她难堪。 不敢再与他对视,伊澜垂下头叹了口气。 她也不能太急了,他到底是一派之主,更是浮沉的重要委托人,她作为他的负责人,纵是不能令他事事如意,也须得将他稳住。 这才到了南海多久,才半天,为了组织,她可不能这么快就把他惹毛了。 伊澜咬了咬唇,将十指扣在一起前后晃了晃,砸着下巴,尽量郑重地说:“我先考虑一下行不行?” “考虑。”他冷笑着重复了一遍,见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心里更是烦躁,但还是顺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伊澜,你在顾虑什么,难不成还要等到易风桓来了,你需要得到他的允准才行?” 她没有双亲,浮沉就算是她的娘家,首领跟父母也差不多,这个理由好。 伊澜有些欣喜地抬了头,刚想肯定他的话,又被他的眼神吓得一缩。 “也,其实也不是。”她立刻怂了,差点踢翻屋顶上的瓦片,“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太过郑重了,成婚是件大事,你总应该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她越说声音越小,明显是没底气,宣?自然也没个好气:“我只是让你先同我尝试一段时间,又没说立刻让你嫁到重霄阁。凤凰榭的事还需要一段时日解决,你有的是时间考虑。” 就是不能尝试啊!她现在就心动了,没准过不了几天就真的爱上了! 伊澜咬着牙,一边挠着腮帮子一边往后退,视线转来转去就是不看他的脸,恍然间落到他的身上,又愣住了:“你这是……只穿着里衣出来了?夜里冷,你这样容易着凉吖。” 也不对,他可不是那一点内力都练不出来的废柴了,晚上吹点寒风也没什么事。可他怎么就穿着里衣出了院子?哦哦也对,原本穿在他身上的那件洗了,她和离帆把他偷出来时也没想着拿衣物,他的新衣服又还没做完,只能暂时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 南海那么多弟子,总有一个跟他身材差不多的,借穿一件中衣也不是难事哈。 一着急思路就跑偏,恍惚间听到一丝吸气声,她还没来得及看过去,身子就先飘了起来。 现在没风,那就是他四散而飞的内力把她捧起来了,捧到一定高度就往前推。她嘴角一抽,干脆闭了眼,待感受到他的触碰时再睁开来。 他的力量将她送到了他怀里,她一落在屋顶上,他便扣住了她的腰背,就跟白天在车厢里一样,她根本跑不了,不如放弃挣扎主动示好。 ……咋示吖?他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她连一丝缝儿都找不到,难道真的要将她最后的秘密全盘托出、告诉给他一个别派之人? 偏偏他又是一派之主。她的秘密说小点儿只是简单的正派秘闻,说大了可是关系到整个江湖。她一直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证据”的重要性,更答应过首领有朝一日定会奉献所有。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可若现在就让七大正派之首的重霄阁阁主知道,会是首领所愿么? 原本她还怀疑宣?说要娶她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想要加以利用,可他的表现未免太过认真了,那将近两个月的相处也不是假的,娶她这么个人只为利用,有些可惜了一桩婚姻。 如果他是真心的,就一定无法承受那个事实,或许现在将一切告诉他了,也能早一点断了他的念想呢。 长痛不如短痛,他若是一片真心,就是个难得的良人,她无法成全他,却也不能一直拖欠他。 至于总部那边……首领还没有告诉她宣?此次的委托之举是否代表重霄阁同浮沉结盟,而且……而且他现在自己家里的事还没搞定呢罢???直接告诉他信息量会不会太大点了,给他添麻烦怎么办??? 他把她抱高了一点,她甚至脚都没沾地,就干脆趴在他肩上,咬着手指头想到底该不该直接说。 见她有些老实,宣?便稍微松了环着她的力道,也垂头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 “伊澜。”他在她颈间呼出一口气,她立刻抖了一下,挣扎着要跑,他便顺势将她锢紧,像是不管不顾了,“你赤身裸体的样子都被我看过了,只要我放出话去,也没别人敢娶你。” ??? 她还在瞪着眼睛怀疑人生,又听见他更为强硬的补充:“我本想与你好好商量,你却如此坚决又无理。”说着还叹了口气:“我若一定要娶你,你不愿,我直接把你抢回重霄阁便可。如今只是想你尝试着与我相爱,你却想也不想便拒绝,我——”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赤身裸体了,你这个人没有证据怎么能瞎说呢???”伊澜赶忙把他扒拉开,近距离看着他的脸,竟捕捉到了他面上的一丝尴尬,“你——” 宣?快速眨了眨眼睛,突然不敢面对她,便看向了一旁:“就是在客衣居的时候,偶尔见过你……”抿了抿唇:“换衣服。” 想当初她也是误闯进了重霄阁前任阁主夫妇的隐居之地,自然没带自己的衣服,只有那么一套穿在身上的破破烂烂的白衣,只能借穿那位老婆婆——寄意夫人的。 薛寄意曾是鸷鸳盟朱雀坛的坛主,大约是年轻时同各种飞禽走兽玩惯了,年纪大了还喜欢穿带各种条纹和羽毛的衣裙,花花绿绿的,她看着都眼晕,却也不能嫌弃,只得挑了两件最浅色的。 按照南海副首领的人设,她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白的,一下子穿了个别的颜色的,还戴着白面纱,看着水里的自己都觉得别扭得很。 不过……按说她换个衣服……也没真的赤身裸体过啊……里衣也是在床帐里换的……他能看到啥…… 伊澜晃了晃头,眸中带了些惊恐:“你的内力除了能传音变声,还能长眼睛看到床帏里来吗?何况我就是换里衣也没全裸过吖。” “……”宣?无力地叹了口气,“没有,我只是偶尔撞见你换过几次外衫。” 伊澜轻笑着耸了耸肩。 这是自然的,你要是看到了全裸的还嚷嚷着要娶我,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破霄卷 第12章 蜉蝣之羽(十二) 而感受到她心跳又恢复正常的宣?不免有些奇怪,低下头问:“我说我看过你的身子,你怎么这么冷静?” 难得见他有加问号的时候,伊澜也微微抬眼看他:“又没什么好看的,你高兴就好。” 宣?只觉得话不对味,猛地捏了一下她的腰,她又颤了。 “你的意思是没什么好看的,随便一个人便都能看?”他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眯着眼道,“你的卧房也是,睡着了不知锁门也就罢了,还将门大敞着,是巴不得有谁能进来看一眼?” 伊澜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得顺着他说:“我发誓除了你就没人看过我换衣服了。” 也不知他消没消气,盯着她又不说话了。 伊澜想了想还是抿唇道:“反正,看过了还告诉我的就你一个,别的有没有我真不知道。” 话还是该说得老实点,她的武功又不算强,鬼知道有没有在某次极巧合的情况下露了肉,还被人看去过。 总之眼前这位惹不得。 宣?看了她片刻,竟是笑了,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伊澜,你真可爱。”他轻声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还是第一个说我可……”她笑了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而后一顿,立马跟落水后抖落毛的猫一样猛地摇头,“不是,我是想跟你说——” “说。” “……”说,还是不说呢,“你再让我想想,这个事我一个人还做不了主。” 宣?轻叹,不知怎地也不气了,垂下头摸兔子一般抚了抚她的头发。 “那咱们先回去罢?等下守夜的弟子发现了,你的秘密就全暴露了。” “无妨,他们看不见。” “……” “你说不说。” “……我困了,今天晚上想不出来,你等我清醒一点再面对你行吗?求你了呜呜呜。” 翌日。 伊澜又开始怀疑人生了,听完守在暮归院的打杂弟子的报告后,干脆把脑门磕到了桌子上。 虽然跟宣?才认识了一天,可再算上朝月海的那五十五日,她觉得自己怎么也该……看透他了。 有些事实证明她看得不错,可今天早上这事就让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看守暮归院、顺便服侍里面那尊大佛的弟子来报说,宣?病了。 懂医术的弟子帮他看了看,确认是着了凉伤了寒没多大问题,按时吃药休息过几天就能恢复。 于是弟子们都开始谈论这身份高贵的阁主身娇体弱这啊那啊的,开始为他们副首领未来的幸福担忧。 伊澜觉得孩子们平时压力也不小,如果开她玩笑就能放松的话,玩笑就玩笑了。 她更是没空搭理他们,从晨起得到消息到正午都只在纠结一件事。 他是怎么病的? 像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染上寒气是多稀奇的事啊,更遑论他一个能操控内力到处跑的绝世高手。 伊澜微微皱眉。 ……到处跑? 尚未到中食时间,就有好几个看护暮归院的弟子撞开了她的门,说宣阁主病糊涂了,说梦话要见她。 她也一点没有矜持,二话不说便去了,丝毫未发现几个弟子脸上得逞的诡笑。 一路飘到暮归院门口,伊澜向里一望,见一个端着药的弟子正在宣?的卧房门口打转,一看到她,立马两眼冒光,但随后又跟没看到她一般,转过身继续跺脚。 南海的所有弟子,无论是杀手、护卫还是做杂事的,她都认得,也记得名字,顺势一闪到了那人身前:“杵在这里干什么呢赤叶?还不进去送药。” 赤叶装模作样地吓了一大跳,还真敬业地跳了跳,险些打翻了药碗。 伊澜也吓到了,眼疾手快地将托盘接到了自己手里,旋了个身跃到廊下的栏台上,见碗里的药汁丁点没洒出来,才松了口气。 见她小心翼翼地迈到了平地上,赤叶才跑过去说:“副首领呀你总算是来了,我这不是进去送药了嘛,可是宣阁主说……不喝……” 伊澜愣了愣反应过来:“是不是还没吃饭呢,不吃饭就喝药会不舒服啊。” “……”赤叶默叹,面上却急色更重,“宣阁主说,如果不是您亲自去喂,他就饭也不吃,药也不喝。” 出人意料的是伊澜没惊讶也没娇羞,只是面色平静地将托盘又递给赤叶:“他不喝就倒了罢。”不吃饭也省粮呀。 “?”赤叶瞪圆了眼睛,手上托着药丢也不是给也不是,“副首领,做人咋能这样呢,人家宣阁主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能如此冷酷无情?” 伊澜微微皱眉:“着个凉也没必要非得吃药,他不想吃总不能逼他,过几日自会好的。”何况他的内力也不是空架子。“至于饭,少吃一顿又饿不死。” 说罢摆了摆手示意他倒掉,越过他要进屋去。 赤叶愣了一瞬,又很快转身叫住她:“不对啊,宣阁主说你亲自去喂他就喝了,副首领,你应该把这药倒进自己嘴里,然后嘴对嘴地喂给他。” 伊澜在原地僵了片刻才转身看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才一天,离帆是怎么做到让整个南海都知道这件事的?” “不止如此呢,副首领,我们可是昨晚就全都站好队了。”赤叶得意地扬了扬眉,“您放心,站您和宣阁主的,绝对比站您和首领的多得多!” 眼瞧着脑袋上扎了几根梅花针的赤叶端着药离开暮归院,伊澜才叹了口气进屋。 绕过屏风,就见宣?正合着眼躺在床上,寝衣只盖在胸口,两只胳膊还放在外面。 伊澜皱了皱眉,边走边说:“你是不是醒着的?寝衣太薄,你生病了,我给你找床厚被子发发汗。” 她刚一转身,就听宣?在背后道:“无妨,过几日自会好的。” 一听这带笑的声音,伊澜也不抱着“方才在门口他没听到他没听到”的侥幸了,转身见他正倚着床头起身,连忙跑了过去。 跑到床前她又刹了车,看着他微微抬起的双眸,不由问:“昨晚我送你回来,是帮你把门窗都关好了才走的,你在哪里受了风?” 宣?忍着笑,垂眸咳了一声:“你离开后,我又独自在屋顶上坐了一夜,今晨回来才发现受了凉。” 不对吖,他的内力那么深厚,就是在冰窟里待上几个日夜也染不了寒气的。 伊澜一愣,脑子快速转了转,突然震惊:“你故意的?”为了受寒,故意把内力全给放跑了? 宣?轻笑出声,抬眸看了她一眼:“我故意的。” “……” 任性哦。 伊澜撇了撇嘴,还是转身去柜橱里找出了厚被子,直接砸到了他的脑袋上,才慢慢抖落开为他盖好。 觉得她似乎是生气了,宣?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解释:“我答应你会给你思考的时间,却没有说这段时间里不会勾……咳,靠近你。”又补充:“我没有说让你来喂我吃药这种话,是你门下的弟子自作主张。” 伊澜露了一双死鱼眼,也不看他:“我知道,你也别放在心上,他们每天都过着重复的生活,难得找些乐子。”又好笑道:“除了首领,还有站我跟荷荷的,也是平时吃得太饱了,等到了夏日我便给他们减点伙食。” 宣?僵了一下。 记得昨日在马车上,那南海的首席杀手祭离帆曾同他说易风桓和伊澜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时,他是真的信了,且有了危机感。 至于为什么会有危机感,除了他们两人认识得早,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易风桓在江湖美人榜上的排名比他高。虽然容貌这种东西一个人看是一个样子,但琼华楼的榜单是江湖公认且最权威的,一放出去便是代表了整个武林。 在榜单上,易风桓排第五,而他排第七,就代表了整个江湖都认同他在容貌上比易风桓略逊一筹。 说真的,本来他不在意,但自从听说了易风桓和伊澜的关系后,满脑子只觉得她若是看惯了易风桓的脸、再见他觉得不惊艳了,就看不上他了怎么办。 好在她不看脸,对易风桓也并无男女之情。 可易风桓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一个封荷? 他甚是纳闷。 封荷不是女子么? 把厚被子沿着他的脖子围了一圈,伊澜起身问他:“你真的不吃饭吗,那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做给你。” 宣?回过神,见伊澜要走,连忙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不愿意同我相处,是因为喜欢封荷?” 伊澜只觉得从遇见他起自己受的惊吓就一筐一筐地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震惊的了,干脆坐回床沿,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前额:“是烧得有些厉害了,要不你还是吃点饭,把药喝了罢。” 宣?没松开她,微微垂眸,有些咬牙切齿:“我不甘心,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是你自己说的,你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不相信所谓的‘感觉’,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我说了吗?”伊澜一愣,见宣?兀地睁大了双眸,又被吓到了,忙道,“本来我今天就打算同你说了的,谁知道你还故意把自己弄病了,我怕,我怕说完了你一时承受不住,病情又加重了。” 宣?微微蹙眉。 伊澜闭了闭眼,笑着说:“等你的伤寒好了,我再与你解释,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哈,到时候也别太难过了。” 估摸着他是生气了,话都不说又开始盯。 伊澜浑身发冷,但这种时候也不敢跑。这人想病就病不想病就不病的,到时候真把自己搞出了什么好歹,锅还是得她背。 见她出神,宣?眸光微凛,手上用了力。原本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容易受外力支配,这一下就扑了过去,还扑得远了些,直接趴到了床的里侧。 她像条鱼一样扑腾了一会儿,没起来,就被宣?扣住肩膀翻过了身。 被子被扬手扫到了地上,宣?翻身压住了她。 被抓着一对手腕往头上一扣,伊澜眨眨眼睛,试着挣扎一下,动不了。 抬头看向宣?冒火的目光和一肚子气没处撒的表情,伊澜一吓:“你你你你冷静一点,你还病着。” 宣?垂眸看着她,眯了眯眼,冷声说:“若是一早知道你会拒绝得如此坚定,我便不费这个口舌,也不费这个功夫了。” 伊澜的大眼珠子里只能映出他放得越来越大的面容。 “我本不善言辞,一向以行动为先。”宣?低下头碰了碰她的鼻子,轻声说,“是你自己不吃敬酒的,等一切变成了事实,便由不得你拒绝了。” 破霄卷 第13章 蜉蝣之羽(十三) 他的鼻尖就停在她的颧骨上,像是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半晌都未有别的动作。 她眨着眼睛,他也眨着眼睛,二人的睫毛交缠在一起,有些发痒,就不停地眨,眨来眨去还是难受。 他的一只手扣着她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却也没有要扒衣服的意思,连象征性地扯一扯都没有。 不知她是看出了他根本就不敢有下一步的举动还是认了命,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偶尔眨眼眨累了就闭一会儿,不累了再继续眨。 僵持到最后还是宣?抬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宇微颦,语气沉冷:“你能不能稍微挣扎一下?” 伊澜也皱了眉,最后却只是动了动手指,在他的注意都被她脑袋上方的手吸引过去后闷声说:“挣扎了,动不了。” 宣?吸了一口冷气,松开她的手腕,一只手滑上她的领口,看着她道:“我真脱了。” 伊澜一脸“有种你就脱”的挑衅之意。 但是她发誓她真的没有胆子挑衅他。 然他却一脸被挑衅到了的表情,一双桃花眸几乎瞪圆了,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完了,又不说话了。 伊澜咽了咽口水,弱弱道:“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我这不是在顺着你吗?” 宣?更加不可思议:“你既对我无情,为何不排斥我这么做?” 伊澜的表情也莫名地迷惘:“到时候排斥的还说不定是谁呢。”见他又愣了,还一副被她惊到想要跑的架势,干脆自己抚上领口:“你脱不脱?你不脱我……脱了。” 他连忙捉住她的手,用力让她坐了起来,自己也翻身坐到了床边。 伊澜晕乎乎地起了身,见他坐在床沿似乎是在发抖的背影,抬起手想要碰,后又缩了回来。 她呼了口气。他这副样子怕不是将她想成水镜轩的北里女子了,不过这么想也好,估计能一下子降不少好感。 这波操作有些顺利,都不必费力气“解释”了。 伊澜晃了晃脑袋,准备下床,抬头却见他的背影有些不对,低着头,手上的动作似乎是在……解里衣的盘扣? 第不知多少次受到惊吓,伊澜不小心出了声,眼瞧着宣?解开了里衣右侧的盘扣、舒展身躯将这唯一一件衣裳褪了下来。 墨发散在他的背上,一时不知是衬得他的长发更黑,还是皮肤更白。 跟前阁主夫妇在一起隐居,养得就是好啊。 伊澜咂了咂嘴,又见他偏过了头,余光扫了她一眼,竟是道:“怎么还没脱好。” 说着就随手把上衣丢在了地上,又垂了头,想了想还是没有再解裤子,转身先上了床,抬手一挥:“来,发汗。” 见他顺手将床帐也扯下来了,眼前顿时黑了几度,伊澜不由一惊。 宣?顺势将她再度压在身下,垂眸道:“你不脱,那还是我来。”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胸前,他伸手轻轻将它们拨开,长指渐渐下滑落在腰带上,慢条斯理地解开:“天不冷,你穿得却有些多。” 他的头发垂下来微微遮住了面孔,伊澜抬手将他垂落的几缕发丝挽到耳后,看着他的双眼认真道:“你真的想清楚了?” 宣?伸出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背,将她的腰带层层扯下:“你大约不知道,我阿耶和亲娘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不会那么早成婚。” 伊澜感觉身子一松,见他已然将腰带完全扯下丢出了床帏之外,听了他的话不由眨了眨眼:“竟然是这样么,江湖上一直说他们是真爱吖。” 宣?轻笑:“真不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从生下来,在他们两人之间就是多余的那个。” 伊澜睁大了眼睛。 见她震惊,他还以为她又是在可怜他,便转了语锋:“我一直不认为他们二人奉子成婚是什么好事,但如今看来,这法子于我来说也算是值得借鉴了。” 他还是没有立刻动手,手指就在她的腰腹上点来点去,目测她里里外外穿了多少层衣服,衣服都是些什么料子,只觉得纳闷。 穿这么厚看起来都很瘦了,不穿得瘦成什么样。 她轻功卓越,内力也深厚,没有寒气侵体的征象,缘何穿这么多件衣服? 去年她闯进客衣居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内力不太对劲,帮她稳定失控的内力时还发现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将她的力量带到自己体内。好在他的内力可以离开身体自由操控,才不至于吸进她的内力。 内力失控大多是因为无法驾驭所修功法而走火入魔,可她曾坦言并未修过什么特殊的功法,对于内力为何失控也是缄口不言,他一个连面都没有露过的外人自然不好再追问。 她离开客衣居后,他还特意回了重霄阁一趟,遣人去查她的身世,却也没查出什么。最后只能去琼华楼买消息,唯一一条有用的,便是她当年是与易风桓一同从碧落宫离开的。 碧落宫…… 这牵扯就有些大了,有些秘密和情报琼华楼自然是知晓,只是不卖。 譬如曾立誓效忠碧落宫的武林望族易氏,这一代主支最优秀的三个子弟,当年为何跑了两个。 伊澜的轻功在江湖上封了神,但也有很多人能看出她的步法没什么特殊,之所以如此厉害,还是源于内力的深厚。 可她年纪轻轻,又没有像他一般修炼特殊的内功,这般浑厚的内力又是如何练出来的?去岁一见可以看出她明显没有完全掌控这些力量,那这力量是否是她的,也是未知。 她的内力诡异得很,一般人探不出什么,还会吸收她的力量。但九霄七日华赋予了内力极强的自由性,不易被外界的力量感染,或许可以探查清楚。 去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足够的把握,现在已经可以一试了。 不过这衣服穿得太厚,还是先脱两件比较好。 他正要下手,这一回她却抓住了他,他才发现她的身子是发颤的。 抬眸看她,竟难得在她眼中看到了恐慌,更是隐隐闪着泪光,眼睛都红了。 他也慌了。 “伊澜,你别哭。”他连忙将手挪开放到她眼角,“我没有想对你做什么,只是看看你的身体。” 伊澜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未说话,只是有些可怜地盯着他的眼睛。 宣?更慌了:“我脱衣服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不会真的强迫你,你别害怕。” 说着就赶紧一只手理好她的衣服,才想起腰带被自己扔下去了,不由尴尬,欲翻身下床。 她将他拽了回来,干脆道:“宣?,我的身体有问题,不能与你‘奉子成婚’。” 宣?身体一僵,转头见她正苦笑着,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伊澜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说:“我就是要同你说这件事,我的身体有些特殊,不能像正常女子一样怀孕生子。你若是只想与我简单地相处一段时日也就罢了,可做妻子,我无能为力。” 宣?蹙眉:“那又如何?” 伊澜有些惊讶,也皱了眉:“那你是要纳妾?妾室生的孩子会不会被外人看不起?若是到时候江湖上有人说他不配继承重霄阁怎么办?” 宣?震惊地挑了挑眉梢,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语气有些发狠:“重霄阁由我们宣家掌管以来哪一任阁主不是只有一任夫人?伊澜,宣氏一族有些族规同应家人一样,更多的却是不一样的,不该学的不会去学。” “那我都无法生育,你还娶我做什么?” “你无法生育跟我娶不娶你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就开始惊讶来惊讶去没完没了了。 愣了半天,明明是在被这么一具火热的躯体罩着,伊澜却只感觉到了冷意。 她只能先抬手抚上他的额头:“是烧得厉害了。” 宣?将她的手拽下来扣住,语气有些恶狠狠地:“伊澜,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作践自己。” “这不是我作不作践我的问题罢,你自己什么身份真的不考虑一下么?”伊澜纳闷地道,“作为阁主,没有子嗣,岂不是断了重霄阁的继任人选?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宣家就只剩这一条主支了,还是单传,你如此任性,是要让武林一大望族就此断子绝孙吗?” 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一个天大的阴谋,看向宣?的眼神不由更加惊恐:“你该不会是假宣?罢,其实是昤昽庄派来的卧底???” 宣?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平复一下心情,盯了她半晌,最后只沉声说:“这些事你无需考虑。” “你看,你一面说要娶我,一面又不让我考虑这么重要的事。”伊澜耸了耸肩,“到时候我就算真成了阁主夫人,也是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你是答应了。” “别不加问号!!!不许你给根棍子就往上爬!!!” 伊澜稍微大声了一点,嚷完后似乎听到门口有响动,不由向外望去。 床帐都拉上了,什么也看不到,可她记得进屋之后是关了门的。 本想凝神静听一番,宣?就先道:“从你关门的那一刻起就有人将耳朵贴门上了。” 伊澜一个哆嗦,咬牙切齿:“都什么毛病,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上心,偏偏好奇别人家的事。”顿了片刻转头问:“你故意的?” 宣?依然毫不掩饰地承认了,眉宇间的愁虑相较之前却是多了不少:“很快整个南海都会知道你我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伊澜,你不嫁不行。” 当事人之一只感觉甚是无力,叹了口气后接着道:“宣?,我是说真的……” “如果只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你大可不必忧心。”宣?起了身,从她身上下来,坐到了床尾,“你的那些顾虑,日后我会慢慢同你解释清楚。若无其他缘由,便安安心心做我的妻子即可。” 伊澜放松了身体,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帐顶,半晌后又开口问:“宣?,如今你对我的感情在一个怎样的程度上?除了想要成婚。” 眉头从一开始就未松过的宣?抿了抿唇:“我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那大约是你见过的人不多,视野过于局限。等你真正当了阁主、重返江湖以后,一定会遇见更多能够吸引你的人。”她说,闭上了眼,“而我,不值得。” 指骨作响的声音在安静又密闭的小空间里显得极为突兀。 宣?咬了咬牙,刚要开口,就听她释然一般地道:“宣?,我的生命很短,短到不知是不是下一刻就会结束,短到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变故都能彻底消失。 “你喜欢我,我很高兴,可我不想等到你我真的在一起了,你会因为我的突然消失而难过。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究竟已经深到了怎样的地步,但不管多深,都请你就此打住并且放弃,否则会越来越痛苦的还是你。 “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故意令重霄阁易主,又为何低调行事这么多年、连江湖上盛传那般的谣言都不出面澄清一下,但我想你应该没有错,你是个好人,不该承担我给你带来的负担。” 伊澜呼了口气,顿了顿又道:“凤者求凰,凰者可浴火涅槃,光芒四射,万世流芳,你应该寻觅的便是能同你并肩和相伴一生的凰者。 “而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蜉蝣,朝生暮死,弹指即逝,注定不能与你共白首。如此一来,你会遗憾,其实我也是会的,所以我宁可这遗憾从未出现过。” 慢慢地她虚合上眼,声音虽低,一字一句砸在他心里却异常清晰。 “宣?,你不能喜欢我,我也不能喜欢你。一切就此打住,在你我都还未深陷的时候结束最好。 “今后无论遇到怎样的人,你都是值得的。而我这一生遇到了真心喜欢过我的你,也是值得了。” 破霄卷 第14章 东方之日(一) 帐内安静没多久,甚至伊澜还自我沉浸在方才那一番坦白中没缓过神来,宣?就道:“你为什么短命。” 伊澜只觉得脑袋像被打了一棒子,一时间什么气氛都没了,瞬间拉下了脸:“这个我真不能跟你说。” 宣?顿了顿,转身又覆上了她,单手撑在她身侧:“你不说清楚,我便当你是在随意编个借口糊弄我。”另一只手伸出捏了捏她的脸:“你编瞎话的本事不怎么样,却好歹能编出一两个。” 她的脸瞬间皱成了包子:“你别为难我了,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的,等首领来了我问问他,或者你亲自去问他,呜,他应该会跟你说的。” “易风桓。”他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咬住了牙根,“又是易风桓,只半日没在我面前提他,你就难受了。” 伊澜一脸无奈:“我没提易风桓,我提的是首领。”说完就是一愣,眼睛眨来眨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红了,眼神闪烁,还尬咳了两声:“就算他们俩是同一个人,可我又没强调名字,你这么大戾气做什么。” 宣?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抬眸看她:“我如今深刻怀疑,你昨日与我说不喜欢易风桓,是在蒙我。” 伊澜震惊:“阁主大人,我还这么高的时候,首领就已经这——么高了。”边说边抬手比划:“如果我今年真的是十八岁,那他就大我六岁,当年我还是个娃娃,跟他走之后又很少同他单独在一起过,怎么喜欢啊。” 宣?微微勾唇,却立刻收敛了神色,盯着她依旧不悦:“他当年是将你从碧落宫带到了浮沉?” 伊澜兀地睁大了双眼。 眼瞧着下一刻她那双哆哆嗦嗦的唇间又会吐出一句“你故意的”,宣?缓缓弯了唇,面上却无笑意:“你便是不说,以重霄阁主在琼华楼的驻客等级,早晚也会查出来。” 话被塞回了嗓子眼儿里,伊澜又咽进了肚子里,咬着腮帮子说:“你查出来的跟我说出来的能一样么,我是杀手,原则一不叛主二不泄密,我就不说。” 宣?也不再说话,唇抿成了一条线,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饶是伊澜被盯习惯了,此时此刻也颇为不自在,不由移开了视线,却发现他上身没穿衣服,无论看哪里都能瞥到一眼。 她叹了口气抬头:“你——” “要我亲自去问易风桓。”宣?挑了挑眉,难得笑出了一丝痞气,“你信不信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伊澜僵了半晌,弱弱地“啊”了一声,又愣了半天才完全回神:“你这是流氓行为!” 这咋说呢,如今易氏主支最有名的三兄弟,她家首领排行第二,这颜值和功夫也都排第二。但说实话,易家三兄弟的脸相互之间差不了多少,但武功可就差得十万八千里了。所以首领这个“第二”,其实也没比她强多少。 宣?甚是愉悦地揉了揉她的脸:“在他来之前,你不故意躲着我,随唤随到,我就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伊澜一怔,合上眼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 甫一说完就发现床帏在动,伊澜偏过头,就见有什么活物正要从帐子的缝隙间钻出来。 她吓得“咿”了一声,缩着肩膀向里挪,见那活物冒出了一角、整个钻了进来,才看清是—— 他的衣服??? 与此同时宣?也直起了身,拿过衣服慢慢穿好。 伊澜反复眨了眨眼,刚要感叹“这功力也太方便了,惹不起惹不起”的时候就听他说:“只要易风桓在这个山庄里,我就能把他那张脸从美人榜第五打上丑人榜第五,你想清楚。” 可琼华楼也没发放“丑人榜”呀。 伊澜咽了咽口水,不敢再说,在他系好盘扣朝她这边看过来时捣蒜般点头。 她赶忙坐起身要下床,又被他一掌推了回去。 宣?也躺在枕上,静了片刻侧过身冲着伊澜,伸手:“过来给我抱。” 不敢反抗,更不能反抗。 伊澜带着一双死鱼眼挪了过去,微微偏头枕在他胸前。他的手在她背上抚了抚,声音放低:“就在这里陪着我,明天再离开。” ……??? 伊澜差点炸了毛,仰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你是什么都不用干只躺着就好,我可是很忙的啊。” 宣?轻轻勾起唇,将她抱紧,低下头埋在她颈间:“伊澜,如今南海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我屋里,同我睡了一张床,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 伊澜不情不愿:“我已经给完你了,你现在可以让我走了。” 宣?舒了口气,合上眼不再理她。 伊澜想了想,最终还是妥协于那句“满地找牙”,原本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 “我就没见过这么自找难受的。”伊澜小声哔哔,也无奈地合上了眼。 ……自找难受? 宣?微微颦眉,收紧了手臂的力度。 三年前。 犹记修成九霄七日华的那一刻,他的神识被抽去,而后昏迷了三个日夜。醒来后就见一群人排排站在他床前,男默女泪,仿佛此刻的他是躺在灵床上。 “……” 他扶着床头坐起身,有人想上前来扶他,却不知为何顿在了原地,又是一脸不忍的样子。 三日未进食也不曾活动,他缓了一会儿才完全恢复神智,看向这一群似乎巴不得他去世的亲朋好友:“我死了?” “你胡说什么呢!别说了呜呜呜。”为首的那个卜淙淙抹泪抹得最欢,“小哥哥,你节哀,节哀呀。” 他在这一群人身上打量了一圈,没谁穿着丧服,见方逐景那张对谁都冷漠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了忧色,皱了皱眉:“你们阁主夫人又断了条腿?” “哈,你这不孝子,又咒你老娘啥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薄晚怒气冲冲地走到众人身前,见他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又很快收了火气开始假哭,“算了,我儿也是苦命,亲娘这回就不同你计较了。” 此时众人从中间分成两拨,让出了一条路来。他抬眸,见正慢慢走来的是父亲,脸上闪过了一丝欣慰的情绪,转瞬就变成了同所有人一样的悲悯。 ……? 宣庭走到他床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对视是对视了,却丝毫没什么有意义的眼神交流,尬咳了一声后扶着薄晚走去了一旁。 所有人见阁主都这样,不由得更加悲哀。 他想打人了。 见他眼神变了,还是程煜最先道:“你……突破失败,内力已经全部消散了。” 程煜的声音落到耳中,他的反应却有些迟滞,怔怔地看了对方好一会儿,又看向自己的双手。 众人看得清楚,他眼中充斥的不可思议绝不是装出来的。 放下手,他却仍是没缓过来,僵硬地转着脖子看向宣庭,仿佛在说“这不是真的”。 人群里就有人哭出了声。 他额角一跳,攥紧了拳就要起身。宣庭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忙抬起手对众人道:“煜儿,梓梣,小景和淙淙留下,其他人都先退下罢。”又补充:“此事万不可对外胡说。” 众人望了一眼未来的重霄四使后行礼告退。房门合上,宣庭又甩出一道真气,将外界彻底隔绝之后,才放开了抱着薄晚的手。 卜淙淙跑到宣?床头跪了下去,扒着床沿哇哇大哭:“小哥哥,小哥哥你想哭就哭叭,你心里难过千万不要憋着,你打我叭,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呀哇哇哇哇。” 一向遇事面不改色的方逐景也红了眼眶,双目肿着,显然是哭了很久。两个大男人虽不至于哭,但此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甚至不敢看他。 五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宣?的资质和潜力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此番因为九霄七日华的最高式突破失败而内力尽失,除了宣?自己,最能感同身受的便只有他们四个了。 宣?被小丫头哭得脑壳疼,但还是象征性地抚了抚她的发髻。 抬头看了一眼另外几个发小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瞪向笑出花儿来的宣庭和薄晚:“他们感觉不出来便也罢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薄晚眯着眼“嘿嘿”一声,走过去将哭得怀疑人生的卜淙淙拽了起来,用袖子在花脸上一通乱抹:“我的小可爱千万别哭了,你小哥哥呀身心都好着呢,现在起来拆了这栋楼都没问题。” 几人均是一僵,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发不出来的宣?,而后转向宣庭。 宣庭垂眸一笑,宽袖一扬,屋内的气氛霎时紧张了起来。 数道乍现的真气转瞬间满屋乱窜,除了卜淙淙,三个人都下意识地抽出了武器,待意识到这些不知何来的力量没有逼近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凤凰榭,甚至整个江湖,能做到将体内力量引出体外的就只有如今的重霄阁主宣庭。 卜淙淙眨着眼睛向屋内望了望,吸着鼻子先一步开口:“宣叔,你怎么突然把内力弄得这么满屋都是呀?” 宣庭轻笑着摇了摇头,负手看向床上一脸阴沉的少年:“这些不是我的力量,是?儿的。” 几人俱是大惊。 卜淙淙张了张嘴,很快道:“你是把小哥哥消散的内力都给抓起来了吗,那你能不能再给他塞回去吖?” 程煜先反应了过来,面色稍缓:“他这是——练成了?” 宣庭点了点头:“不错,只是?儿在昏厥前将内力都放了出来,才像是内力尽失一般。”顿了顿补充:“他无意识的时候难以保证散出去的内力无声无息,我便出手将这些力量都掩盖住了。” 复又抬头看了看他们:“如今?儿方突破十式,对于体外之力的掌控还不熟练,我便与夫人商量,将他送至客衣居潜心修炼几年,等到力量完全稳定了再回来继位。” 他一说完,满屋子窜的内力就消失了一半。 宣?沉着面容看了宣庭一眼。 几人都松了一口气,慎梓梣闭了闭眼,先开口道:“宣?既已练成,阁主却瞒着所有人说他突破失败,不知是在顾虑什么。” 卜淙淙也不满道:“是啊,害我以为他真的废掉了,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要哭瞎了。” 宣庭笑道:“这便是我叫你们留下来的原因了。” 卜淙淙抹了抹鼻子,推开薄晚的手跑到方逐景怀里蹭:“连夫人都瞒着我,故意看我难堪。” 方逐景摸着怀里人的头长叹了一口气。 薄晚笑眯眯地:“只有你们几个都信了,这凤凰榭的所有人才都会相信呀。凤凰榭的人都信了,八个分榭,另外六个正派,整个江湖也都能信呀。” 方逐景看向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夫人怎么突然开始关心门派的事了?” 薄晚噎了一下,心虚地看了看就没停止过微笑的宣庭,最后转向别处:“为了老娘的晚年幸福。” 破霄卷 第15章 东方之日(二) 一个月后,宣?就被宣庭和薄晚亲自送到前任阁主夫妇所在的重霄阁禁地客衣居,开始了与祖父祖母一起养生的隐居生活。 在这一个月里,有关他的谣言也开始由湘南道向中原各地传开了。与宣庭和前任四使推测的一样,已经有人在暗暗布局,最终目标就是下一任阁主之位。 而他不仅有安静清幽的修炼环境,更有祖父母的提点,隐居期间不仅完全掌控了九霄七日华的十式功法,还对驭兽术掌握了一二。 可以说藏起来的这几年,除了在外的名声变成了一个废柴,别的都大有收获。 就比如,收获了一只误闯禁地的白兔子。 兔子在望夕林一通乱窜,被薛寄意设下的阵法困住,衣服也被守阵的鸷鸟啄得乱七八糟,他那看完了热闹的祖母才颠儿颠儿地跑来找他救人。 “乖孙唉,你猜大母发现了个什么宝贝?你快过来看看,大母给你找到媳妇啦。” “……” “想当年你阿耶十八岁就娶了你阿娘,十九岁就生了你,你如今都比当年的他年长一岁了,却还同我们两口子在这朝月海上养生,你这是要让我们宣家绝后的节奏啊。” “……” “哎呀呀,小乖乖轻点啄,别一下就把人家姑娘的衣服都啄烂了呀。哎呀这姑娘怎么穿这么多衣服。” 那时祖父宣殊正巧应邀去了归元谷,祖母薛寄意以“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出面”“人家姑娘连这里都能找到,还是在你被整个江湖认定为废柴的时候出现了,这不是天降真爱是什么”为由踢了出去,被迫入阵将那只白兔子抱了出来。 结果发现白兔子内力失控,他一碰就会将外溢的内力吸走,吓得他又将她扔到了地上。稳定好她之后才将她抱回客衣居,还被薛寄意指着脑门埋怨“你那是扔鸟呢???” 白兔子就是一身白,还戴着面纱,未经过允许,他自然不能随意窥探雌性的容貌。 内力暂时恢复正常后,白兔子很快就醒了,他藏在别处暗中观察,兔子果然是兔子,一苏醒发现身在陌生的地方,立刻大受惊吓,瞪着眼珠子就是一通乱窜,而后靠在墙角缩成了一个球。 ……这窜得也未免太诡异了。 薛寄意憋着笑进屋安抚了白兔子一番,白兔子就什么都坦白了。 白兔子说她叫伊澜,是浮沉南海分支的副首领,此次出任务不小心受了伤,神识不清才误闯进了这片禁地,并连连道歉。 他刚隐居的时候,南海的副首领还不是这只叫伊澜的兔子,先前也未听过她的名字。他那时只想感叹,为何浮沉一个分支的首领会是这么弱鸡的女子,这几年前刚上任的首领易风桓可真不是什么有眼光的角色。 只是不知道薛寄意的脑回路究竟是怎样的,偏生认定这只白兔子就是他的真爱,主动让伊澜留在客衣居养伤。伊澜犹豫了很久,婉拒过几次,最后留下来了。 薛寄意让他同伊澜面对面互加好感,他觉得有毛病,死活不露面。薛寄意抓不住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他好歹出个声帮帮人家姑娘,毕竟白兔子还是力量不稳的样子。他同意了,与兔子交谈时却变了音色,薛寄意一气之下就对伊澜说他们是夫妻,他也没法解释。 而后他就变成了“老先生”。 不得不说他这个祖母也是真狠,见他不情愿,就干脆从白兔子那边下手,彻底断了她会对他产生绮思的可能——哪家姑娘会对一个有妇之夫、而且还是一个老头子有想法呢。 薛寄意:“我的乖孙,等哪天后悔了,可别来大父大母这里哭。” 宣?:“我就是被你养的鹰活活啄死,死外边,从朝月海上跳下去,也不会后悔。” 后来? 后来当然是真香了。 不得不说这只兔子真的有点好吃,也或许是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一只白色的母兔子,一时新鲜,总之就像是被种了蛊,情不自禁,一切随心。 白兔子虽然里里外外穿了很多件衣裳,但外面几层都破了,只能暂借薛寄意的衣物。 白白的兔子穿得花花绿绿的,面上却还戴着白纱,他还有些好奇那面纱下究竟有什么秘密。 ……很久之后才知道根本没什么秘密,纯粹是为了不崩人设。 其实说来,伊澜待在客衣居的第一个月里,他们几乎毫无进展。毕竟薛寄意也在,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更多,他除了指点她控制内力以外根本说不了别的。 祖母自然是故意的,因为看出他早已动了心。 至于因何动心,可能是在她毫无防备地与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侃侃而谈的时候,也可能是在她每日三遍地对着空气说“先生,吃饭了,婆婆让我过来送饭,我给你搁哪里吖”的时候。 “孙媳……小澜澜,你们杀手平时不杀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吖,给婆婆讲讲。” “跟普通人差不多,每天也要吃饭睡觉,洗衣服打扫房间,按时练功特训。除了练武,浮沉的孩子还会易容,变声,还有演戏。婆婆,我们浮沉的孩子跟别的组织的杀手不一样,真的可厉害了。” “那你作为一个副首领,每天也是这样过?” “其实我一般都不接任务,除非是委托人指定一定要由我来接。但因为指定杀手会加钱,很少有人会真的指定。” “所以你这一回就是被那些‘很少’的人指派了任务?” “……” “?” “嗯……不是。” “那算啦,我老婆子虽然是隐世之人,但也不能窥探人家组织的秘密啊。” “没有,婆婆,不是秘密,只是说来话……长,我笨嘴拙舌地一时也说不清楚,我怕,我怕你不喜欢听。” “傻兔子。” “兔子?哪呢兔子?” “啊,没有。我是说……咳,婆婆的老头子,还有孙子,最喜欢兔子。” “说起兔子,据说昭和帝的恭宜皇后特别喜欢养兔子,许多人就趋之若鹜也养兔子,前些年整个皞昭的兔子都涨价了。山林里也几乎找不到兔子,全被捉去卖了。” “这件事啊,这事我知道。不过婆婆觉得,与其在深山野林间当野兽的食物,还不如被那群喜欢模仿皇家的傻子当成祖宗供着,也是享福了呀。” “这……我觉得还是看兔子自己的意愿罢。” “噗。” “不过兔子本就弱小可怜,弱者的意愿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只能受人支配。聪明的兔子会选择在被别人支配的同时寻求自己的快乐,只有傻兔子才会去做微不足道的抵抗。” “那兔子会不会因为不甘,而决心变强?” “可是兔子就是兔子,咬人都咬不死,本身的能力和潜力都有限,又能变得多强?婆婆,这个世上不是所有有意愿的人都能做到变强的,不是不够努力、不够拼命,而是无能为力呀。肉体凡胎始终不是神仙,又能超越多少极限。” 薛寄意轻叹着笑了笑,日常撸了把伊澜的头发,转身去做饭。 “婆婆,刚吃完呀。” “……老头子说他又饿了,我去给他烤个兔子。” 薛寄意从伊澜身前闪走,就闪到了他面前。 “乖孙,你听见没有,这个孙媳妇是一只有故事的兔子,你只要把她的故事了解清楚,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剖心挖肝,再用爱的烈火热情地烤一烤,就能吃啦。” “……祖父何时回来?” “当初走的时候说是三个月就回,也快了罢。” “等祖父回来,就请祖父祖母暂时离开客衣居一段时日,同样,三个月后再回。” “乖孙砸,要不要跳一下朝月海呀?” “……” 就是可怜他的祖父宣殊到了客衣居门口,刚要大声说一句“我回来啦”,就被他捂着嘴拐跑,而后偷偷摸摸地过了几日,被迫带着薛寄意离开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盘。 临走前薛寄意把伊澜叫过去又是好一番撸毛。 “澜澜呀,婆婆要走了,婆婆唯一的亲孙子出了事,婆婆得赶去拯救他。” “?那,晚辈也告辞了,叨扰这么多日,大恩不言谢,晚辈的家就在湶州觅灵海南海山庄,先生和婆婆若是需要,可以随时来寻我。” “?不是不是,哎呀呀你别飘得那么快,就婆婆一个人去,?……我家老头子还会留在这里。” “那晚辈也不再多留了,已经叨扰多日……” “傻兔……孩子,你可不能走,我家老头子现在都气死了,你可得留下来替婆婆好好安抚他。” “?” “唉,是这么个事情,我那孙子,二十年了都没想着娶个妻成个家,说是要专注事业。本来我家老头子和我亲儿子还蛮欣慰,谁想他最近着了个妖精仙女的道,被人家勾得魂都没了。这下事业也不要了,耶娘也不要了,谁都劝不住,儿子儿媳就请我们来了。这死老头子死活不愿意去,但我不能不去呀。他又是头倔驴,我也劝不动。我怕他气急了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这人年纪也大了,要是有个万一……” “?婆婆,妖精是妖精,仙女是仙女,这两个不能混为一谈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找重点呢。算了,妖精啊是爱称,仙女也是。” “……” “澜澜,你看,我这老头子好歹救过你,我们夫妻俩没要求你报什么别的恩,可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先生气急了,多半会打孙子一顿、给他长教训叭。婆婆,这是好事呀,到时候孙子救回来了,你们不就都能安心了?” “……” 没办法,薛寄意扭头冲着里屋大喊:“老头子,你要不要澜澜留下来,要不要啊?” 整座客衣居安静了好久,安静到伊澜松了口气准备再告辞一番,那个沧桑的声音出现了。 “……要。” 那个时候伊澜是真的懵了好久,以至于宣殊和薛寄意都跑出几里地去了才反应回来,看着眼前“老先生”有可能在的屋子,陷入了有意识的沉思。 破霄卷 第16章 东方之日(三) 薛寄意还在客衣居时,伊澜就会帮她做诸如挑水、洗衣服、叉鱼、收菜、浇花、收拾房间之类的杂活。客衣居依山傍水,住在此处完全不愁吃穿,更能享受一份难得的静谧,一直生活在乱世喧嚣中的她其实也是不愿离开的。 他觉得,她应该这么想。 只是地方再好,一个人生活也未免寂寥。即便每日都在做两个人的活计,累又充实,没个人陪着说话也难免孤单。 他觉得,她也该这么想。 可她为什么就不这么想呢。 薛寄意一走,她这一天到晚就不闲着了。 她看着瘦弱无力,却是个特别勤劳能干的。日常做完了活,觉得闲得发慌,就没完没了地收拾院子。 劈树干落树叶,再拿笤帚扫树叶,一日扫三遍,扫得虫子都不愿出来爬。要么反复打水擦家具,不厌其烦,日常两遍。其他的还算正常,懂得适度,比如做饭一天只做三顿,大概是知道做多了也会浪费。 是啊,也就是在祖父母离开的那天,她对着空气说“先生,今后就由我来做饭叭”,他回了一句“好”,两人就再没有交流过了。甚至她做好了饭只把他的那份留在东厨,都不像以前一样边嚷嚷边送饭。 她的内力又再没出现过异常,就更没有主动同他说话的理由了,每日只是乐此不疲地干活,吃饭,睡觉,循环往复,像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忘了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就这样过了七日,她没嫌烦,他却沉不住气了。 “……咳。” 他本是想故意发出声音引起她的注意,又想着不能太像故意的,就轻轻咳了一声。院中一片寂静,他的咳声其实很清楚,可那时她正在书房低着头擦桌案,似乎……没听到? 他又像这样短暂地咳了几声,她还是低头做事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便有些恼了,一着急,火气攻心,竟真的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伊澜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手不停地转着脑袋:“先生?先生你是不舒服吗?” 他及时收住,深吸了口气:“无妨。” 因为将薛寄意的话都放在了心上,伊澜想了想还是劝说了一句:“先生既是为小辈操心才如此上火,为何不去看一看令孙的真实情况、救一救他?” “……”你这让我如何接话。 他一沉默,伊澜便知是自己一个外人多嘴惹人家不快,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继续擦桌案了。 宣?叹了口气:“你不用日日做这些事。世上不存在一尘不染之物,过于纯净也易失了本真。” 手上的抹布被吓掉了,落进水桶里溅湿了下裙,她连忙捞出来,边鞠躬边说:“对不起,我这就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很怕他,明明同祖母在一起时不是这样的。 伊澜拎起水桶、提着裙子就要走,宣?出声拦住:“我见你最喜欢收拾这间书房,打扫的时候更会有意无意地看几眼书橱里的书。” 伊澜立时刹在原地。 “既有兴趣,便去读罢。”他说,“空出来的时间,与其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不如去多读几本书。” “……长得丑就要多读书?”伊澜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你是从我说的哪句话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过她看上去比适才心情好多了,放下水桶,回头看着书柜道:“不瞒先生,我是……有些想看,先生既然开口了,晚辈自是却之不恭。” 其实她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拘束和客套。 由此终结了扫院子和擦屋子的日常,每日做完该做的事,伊澜便跑去书房看书。 她说:“我识字晚,直到现在,结构稍微复杂一点的字都认不全。我也不是特别想学,所以平时看带图的比较多。不过一下见到这么多书,也难免有些好奇。” 大约主动的是他这一方,让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不速之客没有给这里的主人带来什么困扰,她才渐渐放开了。 她确是,几乎将每本书……的名字,都看了一遍,可真正拿出来翻看的,却只有一本诗集。她说她从前就看过这本诗,虽然里面都是先朝的百姓编成的歌谣,却有很多复杂的字,很是有趣。 她将书摊开,从第一首开始,低下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只要发现她中途停顿的时间长了,知道是遇上了不会读的,他便会开口告诉她那字怎么读。起初她还会被吓到、很是不习惯,但只过了两日,便将他教她读诗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了。 除了读,还要写,和彻底记住。看得出她腹中的墨汁的确少得可怜,头脑也不是特别聪明,但是肯用功。字写得不算漂亮,却很工整,一看便知是用心练过的。一首诗写上几遍,读上个几十遍才能完全记住,笨笨的,却是可爱。 因为知道她是个杀手,他便觉得她从小就处于强度极大的特训中,书读得晚、读得少都是很正常的事。 虽然能够看到她的一举一动,但他毕竟隐在一旁,并不能将细枝末节都看得清楚。一次她熬了鱼汤,因为熬制时间久,等待过程中便到书房来写字记诗。 估摸着时间到了,她撂下笔迅速跑向了东厨,他得以提前看一看她写了一半的作品。 方走到桌案旁,西风卷着残叶穿过无纱的窗格,拂乱书页和晕着墨迹的纸张。他抬起一只手按住了她还没抄完的诗,却未来得及阻止书页的翻飞。 他眯了眯眼,看着每日都有在进步的字迹,余光瞥到停止纷乱的书页上,微微一愣。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这首诗排得比较靠后,她还没有看到,甚至不知这三个月的时间能否足够她看完前面剩下的那些。 不过—— 他偏头看着透过绿叶在地上洒满树影的日光,轻轻扯唇。 却是应景。 她虽然是兔子,却很喜欢吃鱼,同样喜欢做鱼。朝月海里那些鱼,即便薛寄意总换着口味给他做,将近三年他也吃腻了。 其实她做饭也算一般,比薛寄意做的差些,他乍一换口味还有些不自在。 ……可现在就嫌弃了,以后谁还愿意给他做。 他虽然不是难伺候的主,但自小也算养尊处优,习武吃得了最苦的苦,日常就该享最好的福,所以在吃穿住各方面都还有些挑剔。来朝月海隐居只有祖父母陪伴,其实已经改了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恶习,何况这里环境清幽,本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第三次从她熬的鱼汤里喝出鱼刺来时,他发现他的心境变了。 只要是喜欢的人做的事,什么都是好的。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只兔子,他也曾静坐,怀疑过人生。 想来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聪明,还特别喜欢一惊一乍,凭那句“长得丑就要多读书”推测相貌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到现在与他都是“老先生”和“晚辈”之间的相处模式,他怎么就还对她—— 他暂时把原因归结为从小到大自己都没见过什么女子。除了亲娘和祖母,似乎只有方逐景和卜淙淙两人。 方逐景一直在为重霄阁未来的风月使立“冰山美人”的人设,从来都冷着一张脸生人勿近,最重要的是已经与慎梓梣私定了终身。 卜淙淙就完全是方逐景的反面——太咋呼了,闹腾起来会让人感觉像是养了一屋的鸭子。记得有一次被问到为什么管他、程煜和慎梓梣都叫“小哥哥”,而不分别叫名字,她便道“都只是朋友,加上名字叫哥哥显得婊里婊气的”,合着对他也根本没想法。 对,就是因为见到的女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还都彼此熟知、熟知到谁的黑历史都历历在目的程度,自然难以动情。 对没错就是这样,所以遇见并喜欢上这只兔子是他亏了,江湖这么大,一定还有更好的等着他去喜欢。 算了这旗还是以后再立罢,这脸再打就真没法要了。 “先生,听婆婆说你喜欢兔子?” 难得她主动同他搭话不是在读书写字的时候,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也必须说。 “……还可以。”溥天之下,唯此一只。 “兔子好养活么?” “嗯。”何止是好养活,还能养活他。 “唉我一开始也建议在山庄里养兔子的,不管怎样兔子只吃素啊,就是荷荷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只猫,现在整个庄里的人都在养它,根本没有心思养兔子。” “……你们山庄几百人,只养一只猫?” “因为不好养啊,我就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猫。长得是还可以,脾气却太大了,见人就挠,给它喂食喂水都炸着一身毛。好容易不挠人了,却谁也不亲近,每天吃完就睡,一有人靠近就警觉地再炸毛。”她歪着头想了想,“都快一年了罢,山庄里都没人能抱一抱它,见着它在院子里走都要绕行。” “……”不炖留着过年? “后来大家就开了场赌局,赌谁能第一个抱上它。山庄里所有人就都开始好吃好喝好伺候着,一闲下来就去围着猫转,几乎没有因为‘恶意接近’而不被挠的。一回项大哥顺路过来看看,还说‘你们南海缺祖宗’。”她甚是无奈地笑了笑,“赌局也有三四个月了罢,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赌赢了。” 浮沉北原分支副首领项祭他还是听过的。 不行,他不能像她一样这么不会找重点。 话音刚落,他心里就咯噔一声,果不其然她停了片刻就说:“……已经这么多天了。” 多么?哪里多?他跟祖父祖母约的时间可是三个月。 “先生,晚辈已经在此处叨扰了许多日,合该告辞了。” 不许走。 “感激的话晚辈就不多说了,但先生和婆婆的大恩伊澜没齿难忘,只要二位遇到了难题,就可以去觅灵海南海山庄寻晚辈,晚辈誓死效劳。” 破霄卷 第17章 东方之日(四) 不管他说了多少遍“不行”“不准”“不许走”,最后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是,她是听不见,可他已经用了长达三十六个时辰的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她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成罢,应该是有的。 她告别的第一天,因为他没搭理她,她就没敢走,但也没敢再说别的。第二天起就开始跟他解释,说她跟南海的朋友有“失踪两个月不寻人”的约定,现在都过了五十几日了,虽然还有几日才到期,但既然能动身了,就不该踩着时间线回去、让他们多担心几日。 她肯定觉得自己十分有理,诚然客观上来讲她确实是十分有理,但他还是没表达赞同,一声不出,仿佛不存在。 她无奈,就又多留了一日,第三日开始没完没了地道歉,说应该等婆婆回来再正式告别的,“是晚辈太无礼了”“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只红眼儿兔子,着实让人可怜得紧。 他是很心疼,但依旧没出声。 他不出声是因为没理的是他,心里想想让她不要走不要走也就罢了,真说出来就太不要脸了。 唉人为什么非得长脸呢。 距离父亲和几位四大世家的叔伯所研制的“计划”还有一段时日,他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客衣居,她却要走了。 这么可爱的兔子,看着年纪不大,言语之间也不像已有了心仪之人的模样,万一离开他就被危险的肉食动物拐跑了怎么办。 来,让小哥哥抱一抱——万一有人这么诱骗她怎么办?! 不过先不说这些,如今他确实是,已经无法停留在“每日只要能看一看便心满意足”的层面上了,他想动手,想抱她,甚至想动嘴,想得要疯了。若不是见她特别容易被吓到,他还计划着每天夜里偷溜进她的房间、趁着她睡着了抱一抱…… 但无奈此刻的他就是一个隐世多年的“老”先生,想起刚把她救回来时薛寄意对他的警告,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自己作出来的,能赖谁,赖这只兔子感受不到一个“老头子”对她的欲望么? 太变态了。 他收了这一系列的想法,决定等她走了以后偷偷回一趟凤凰总榭,叫人看着她,护着她,不许让这么美味的兔子肉被其他心怀不轨的禽兽叼走。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兔子只有他一个人惦记,但对于这种事,花多大力气都是不为过的。 至于他仍然留在没有她的客衣居的这些日子,就通过她留下的东西来睹物思人罢。他本想着她在书房写了半个多月的字,写字用的纸肯定不会拿走,谁想她临走前偏偏以“这宣纸晚辈已经用过,先生肯定不能再用,晚辈就不留着这些垃圾给先生添乱了”为借口,把那么多沓她用过的纸全拿走了。 全拿走了! 还是用两根绳子绑着背回去的。 还有她穿过的衣服,之前祖母说送她,她的衣服又破了几件没法再穿,那两件衣裳也都穿走了。 屋子院子又是一遍遍地打扫,力求一尘不染,连根头发丝都找不到。 …… 等她回了南海与朋友再见,热闹就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 说老实话,直到四月十九那一夜、她和南海的首席杀手祭离帆冒险潜入凤凰榭“营救”他,他都还在生“那只兔子蹦跶走了就连根兔子毛都没留给我”的气,忍了一个晚上都没特意去看她。 就与重霄阁和琼华楼提供给他的情报一样,伊澜作为浮沉一方的副首领,不常接杀人的任务,所以并不冷血,甚至同情心和正义感极其旺盛。自从她接手南海,南海就渐渐变成了无人伤亡的杀手组织,而最大的原因便是她的“指导思想”。 觅灵海南海山庄是一个极富温情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杀手是冷漠的。就是有,到最后也会被她暖化。 接手南海两年,伊澜一直坚持着“生命至上”的原则给每个杀手安排任务和训练,甚至会暗中跟着许多初出茅庐的杀手一起出任务,救过很多次任务失败的小雏鸟,其封神般的轻功才被世人皆知。 去年误闯望夕林,就是因为援救中了埋伏的南海杀手昭皙而用力过猛,导致内力失控、神识不清,若不是误打误撞地跑来了朝月海,还不知会怎样。 什么都不说了。 感谢昭皙。 在宣庭和薄晚双双“去世”前他回了凤凰榭,被祖父母告知了一切的亲娘就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儿,你追我儿媳妇,可不能像你耶一样满嘴瞎话,不然我儿媳妇会受伤的。” 想当年亲娘是名震江湖的侠女——主要是因为脸好看,其实武功很一般,与阿耶偶遇再到互相倾慕,整个过程阿耶一直瞒着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来又是因为偶然,两人提前行了周公之礼,不久后发现亲娘已经有了身孕,阿耶请示了祖父祖母后便娶了她为妻子。 ——以重霄阁少阁主的身份。 因为知道亲娘天性不羁、最不喜欢被束缚,二人成婚后,即便她都显怀了,阿耶还是纵着她出去“行侠仗义”。而转机发生在他六个月的时候,亲娘在大展身手时被恶意偷袭,一下就扑在了地上,正好肚子朝下。 那时都已见了红,阿耶被吓得魂都散了,干脆把她软禁在了凤凰榭里,任她每日暴躁地踢桌子砸茶盏,几乎半日就要换一间新屋子安置,对着他也是各种拳打脚踢。最后亲娘因为拧不过狠起心来六亲不认的阿耶,也因为肚子里的他越来越大,闹到第八个月的时候就消停了。 所以他出生后,很不受亲娘的待见。 说来亲娘在嫁给阿耶之前根本没考虑过生孩子,一怕麻烦二怕疼,同阿耶说的时候阿耶也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可最后既然怀上了,就不允许她再打,毕竟生了也是伤身体不生也是伤身体,两者相权还是前者更靠谱。 生完他,再坐完月子,重获自由的亲娘又出门行侠仗义去了。偶尔回来想亲近亲近他,却不知为什么死活学不会抱孩子,抱三次他有两次都能从襁褓里出溜出去,摔在地上,再哭两声,她就更烦了。 就因为她的种种后娘行为,凤凰榭的仆从都怀疑他不是她亲生的。有一次她听见下人们嚼舌根,气得七窍生烟,撸起袖子走过来抓过他的小肩膀就恶狠狠地说: “真是反了天了,老娘怀了九个多月拼死拼活生出来的崽儿竟然被说成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以后你不许叫我‘娘’,要叫我‘亲娘’,老娘为了你受了四个多月的囚禁之苦和那一天一夜的地狱之痛,你必须挺起胸膛信心满满地告诉天下人你是我亲生的!” 他那时正在运功,突然被打断,兀地呕出了一口血,闭了闭眼缓了缓神后日常认命:“知道了,亲娘。” 之后再长大些,听阿耶笑着侃完了亲娘怀孕时的事,他突然觉得他就算真的是一个废柴也算是极为正常的一种情况。还在她肚子里时就被那么折腾,遗传偏了,天赋散了,甚至傻了,都没什么可质疑的。 亲娘就是想告诉他,她这二十多年吃的所有“苦”全拜阿耶所赐,如果当初阿耶就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说什么都会跑路的。 江湖众人羡煞七大正派的基业,可相反,又无人愿意牵扯进他们的纷争里,尤其是自由惯了的人。 “当初故意给我下药的肯定是宣庭那混蛋,他嘴上说什么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却是说一套做一套,可害惨老娘了。?儿,你看亲娘待在凤凰榭这么多年,哪一日幸福过?你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可不能坑害人家姑娘吖,一定要对人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能有一丝欺瞒,否则即便一时将她抱在了怀里,日子久了她也还是会跑的。” “没一日幸福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阿耶轻笑着道,“晚晚,你每天夜里躺在我身下时,可都不是这么说的。” “宣庭!!!老娘要你死!!!” “别急,就快到日子了,马上咱们就一起去死。” 其实亲娘是很容易被搞定的,阿耶的武力和智商双双一碾压,她就不会蹦跶了。 不过虽然亲娘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个不怎么靠谱的女人,可许多话都让他觉得有理。 爱人彼此之间是该坦诚,就是有所隐瞒,也该坦诚地隐瞒。 他不需要担心身份的事,但瞒了天下人的那个秘密必须得同伊澜澄清。还有重霄阁此次内乱的真相和后续谋划,都要一一同她说清楚,不仅是因为他笃定了她会是他的妻子,更因为他诚心喜欢她。 只是兔子胆小,他坦白了一切她却拒绝知悉,这就让人很无奈。 不过还是有收获——总算是抱到她了,他想得真是要疯了。 兔子的衣服穿了那么多,软软的,抱着太舒服了。 可他却是未想到他的追妻之路比父亲坎坷得多。 ——“我的身体有些特殊,不能像正常女子一样怀孕生子。做妻子,我无能为力。” 他没想过她会如此卑微,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除了与宣氏相关的人,所有人都以为宣家每代必须有儿子来继承重霄阁的大任。这件事有些复杂,他须得组织清楚语言再同她说明。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她说她自己是短命之人,甚至以蜉蝣自比,不愿答应他是为了他的未来考虑。对于一段可能因为一人的消失而随时消逝的感情,注定无法长久的感情,她选择不去开始。 他必须承认,那时他慌了,甚至不知所措。 他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却也从未意识到自己能如此地恐慌。 可是说白了,又有什么可慌的呢,决定给她承诺的人是他,高调地闯进她的生活的也是他,他既认定自己是在深爱,又凭什么因为她的一句“短命”而害怕退缩。 ——“过来给我抱。” ——“就在这里陪着我,明天再离开。” 可他到底还是怕的,还是没有足够的底气,必须抱着她来平静已经开始动摇的心。他必须感受着她的体温,想着在朝月海时有故事却不愿讲出来的那只兔子,想着此刻在南海说着因为遇见他而觉得此生值得的这只兔子。 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床上,她以为他睡着了,还在小声说“你是不是傻”“你值得最好的姑娘”“如果那日我没有跑去朝月海……”。 原本他的心还算平静,可一听到她说这话,一颗心瞬间就紊乱了。 剧烈的心跳声似乎吓着了她。 与此同时他也将她锢得更紧。 不能没有那一日。 她必须去朝月海,必须误闯望夕林,必须遇见他。 她是他的美人,若初出的白日,不仅入了室,更入了心。 痛苦一生算什么,她什么都值得。 破霄卷 第18章 东方之日(五) 不止是昭皙自己,就连伊澜也没想到这次任务会失败,甚至还被反杀。 明明应该乖乖受死的人像是提前知道了大限之日已到却不甘就此往生,这一次应对未知的危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浮沉的确有高手,诸如东荒首领牧鹰、西城首领单峣、总部护法宫野这些榜上排名已然进入巅峰前二十的杀手会在出任务时提前下好战书约定时日。 但昭皙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杀手,虽然天资卓越、能力更是远远甩出众人一大截,可新手就是新手,不曾有过实战,初次连任务都不能安排困难级别的,更别说下战书这种整个浮沉都超不过十个人才会玩的操作。 浮沉的杀手很少在夜间杀人,也从不穿夜行衣,向来是大摇大摆、来去自如。可当不知何时埋伏在周遭的提刀者从四面八方袭向刚落在委托对象身后的昭皙,伊澜便知是他们中了圈套。 毫无准备的也是他们。 不只为了保命,更要将欲取之性命的人赶尽杀绝,这些突然出现的武林高手个个都是将他们往死路上逼。 犹记伊澜方加入困兽场、抓住昭皙的手臂,那孩子就如失去理智一般对她吼:“死就死了,不用你管!” 伊澜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一批最优秀的新人甘心坠落,可她自然不能听他的,虽然被吼懵了一瞬,却也恰好更坚定了她要带他逃出去的心。 那日她没带琴,几乎丢完了所有的针和镖,衣服都被砍破了一层,才终于带着昭皙逃出生天。 那群不知名的高手不是她能对付的,甚至认出她的身份后更是毫不顾忌地痛下杀手。她的轻功的确称得上是武林第一、甚至是足以封神般的存在,但面临着重重围剿,亦不是那么自如。 所以她体内已稳定了多年的力量失控了,在她被困时就已然失去控制,她更是借着疯狂外溢的力量才奇迹般地逃了出去。前来围剿他们的有三十多个高手,她杀了一大半,最终从包围圈的隙口逃脱。 她一直没有放开昭皙的手臂,可不知为何,他就如同被她摆布的人偶一样,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拼死拼活地,最后被她带出去了,更是一脸不忿地险些将她推倒。 如果有他做战力而不是累赘,她也不至于那么惨。 那是伊澜生平第一次想骂人,可彼时力量失控得过于疯狂,她只怕一旦释放,他的下场就会跟那些惨死在她袖剑之下的人一样。 如果可以做到,她如何会愿意这些力量失控,毕竟内力流失的同时也带走了她的生命力。 可这熊孩子简直太欠打了,张嘴就是“愚蠢的女人,你是不是以为你能救所有人”“别再自以为是了,谁稀罕你来救,你凭什么强求我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苟活在这世上”“你当杀人是什么高贵的事,杀手凭什么配得到温暖,凭什么拥有活着的欲望”,她也是十分佩服当时快完全失去意识的自己仍保持着一丝理智。 她气笑了,为了不发作,特意一步一步远离他。 “什么‘凭什么’,只有会说这三个字的人才什么都不配。 “浮沉何曾接过滥杀无辜的单子,哪一个委托人不是将所有底细暴露在浮沉眼下的,哪一段恩怨情仇不是被浮沉调查得清清楚楚,哪一单恶意寻仇的任务不是被浮沉拒绝得彻彻底底的,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这天下没有该杀的人! “多少人来当杀手或是为了生计,或是因为曾被抛弃,你又有什么资格否定他们想要得到温暖和想要活着的欲望?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拼命抓住一丝丝能够活着的机会有什么错! “我不信,我不信有人生来便渴求死亡,我不信你们只是为了死才来做杀手。你们,你们都曾被亲人抛弃,却是很可爱的孩子,活着,得到温暖,都是值得的。我想让你们知道你们不是不配拥有家,你们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都应该在此刻努力活着。 “不要以为你自己有多可怜,你们是幸运的,这世上还有更多……想要长命百岁却无能为力的人,他们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可他们的命却是生来就注定的,他们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不被施舍。 “而你呢,你自幼被至亲抛弃,是顾氏一族救了你的命。你虽然必须成为为他们效命的杀手,可他们却不曾限制你的一切。你是一个杀手,但你同时也是一个健康完整的人,明明可以另创新的人生,却只因为这个身份、一次失败而自暴自弃。 “呵,呵呵,你说得没错,昭皙,你是不配,多少与你身处同样位置的孩子,他们会选择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只有你,甘心自己堕落。 “我强求了你这么久,可你至今仍作此想,我便也不再厚着脸皮求你活着了。是我没资格,是我太过自以为是,我不会再管你了,你去死罢。不是觉得此次任务失败是莫大的耻辱,加上我又把你救了出来,你不该羞愤自尽?你去死,现在,立刻就去,去死!” 她一口气嚷完便不再看他,转身飞去。 那些话是她确实想说的,可她也实实在在地在愤怒和悲哀,剧烈波动的情绪刺激体内的力量更加难以控制。或许她都已经波及到他了,可他仍是直挺挺地在原地站着,直到最后她也没去看他的表情,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迅速离开。 她是不敢。 封荷也好,常青也好,离帆也好,都不止一次地劝过,甚至骂过她,不要去管别人的事,她的本职工作只是南海所有人的总指挥,只管大方向的行动和奖赏及惩处,教育别人如何做人,根本不是她该做的事。 她只是不甘,她的命已经注定,天神都无法改变,可那些孩子不一样。他们叫她一声“副首领”,就是她的家人,他们都还小,拥有能力和潜力,最重要的是拥有旺盛的生命,他们该好好活下去。 活着总比死了好,他们又都还不到生不如死的程度。 确然是她多管闲事,确然是她在干涉别人的生命,可她到底无法收起自己的那份私心。 离开昭皙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脑中只有一个强烈的意识:或许今日就是死期。 她自己很清楚,死亡对南海的那些孩子来说从来不是最好的选择,对她来说却是唯一的。 只是答应了首领的还没有做到,就这样死在陌生的地方,着实有些可惜这副尚且有用的躯壳。 不知她死后是会变成烟,还是会变成从她身体里爬出来的蛊虫的食物——其实她知道会是后者。 说不在乎了都是假的,说不会不甘都是假的。 她何尝不想活着,她一定是天底下最想活着的那个人。 为了消耗内力,她特意往地势高的地方飞,恍惚间似乎爬上了一座小山,还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一片林子。 结果不知这地方是有主的,还特意留了阵法,她一只脚刚刚迈进,就有几只鹰向她猛冲而来,尖锐的喙直接往她身上啄。 说实话,不疼。 并不是她失控了也同时失去痛觉的原因,是这些鹰真的没有想伤她的意思,只是希望她快些离开。 它们不曾伤她,她自然不愿伤害它们,就一直往后退。但它们的攻势太猛,更重要的是与她的身体有接触,若那些力量不受控制地爆发,她已经消散不多的意识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她想离开,却无法离开。 本以为要跟这几只无辜的鹰同归于尽,最终却是有一人将她带出了深渊。 不知为何她不难受了,意识更是回来了,也看清了握着她的手带她见到光明的那个人。 是个男子,有些眼熟。 借着光,她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惊讶:“宣??” 而他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她总觉得他不该以这样的神情面对她。 ……那该是什么样? “既醒了,便离开,别再出现。”他说,“本座不需要短命之人做本座的妻子。” 他将她的手轻轻松开,就将她放在深渊边上,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想起自己曾亲口跟他承认过,她是短命之人,注定无法与他天长地久,要他放弃。 果然他放弃了。 这是好事,她想,至少他不会承担充斥着余生的痛苦,她也不必再感到愧疚。她自己的生死无所谓,却不能拖累一个真心喜欢她的人。 ……是好事。 可她却发现眼中蓄了泪水,双眸轻轻一眨,立时决堤。 她将此定义为欣慰的泪水。不然,还会是悲伤么? 他放开了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好事。他已将她从深渊里救出过一次,便由她自己慢慢沉回去,而他还是那个足以站在武林之巅的重霄阁主。 他们都很好。 她自然,不会悲伤。 …… 伊澜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时只感觉眼睛发痛,落在面上的泪痕甚至还未干涸。 她缓了好久才差不多能看清一些东西,发现眼前是染着大片水迹的白色里衣,才想起睡着之前是在宣?怀里,醒来也应该是。 “……” 不,不该是。 伊澜仰了仰头,见宣?正合着眼,面色平静,应是未醒。原本他是很用力地抱着她的,应是睡着了,力气也放松了,如今只是虚虚地环着她,她抬一抬手、稍微动一动都是被允许的。 她便抬了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额头,片刻后松了口气。 果然是想不病就不病。 已经不烧了,她也不用再待下去了。 身上感觉十分松懈,她怕不是已经从“今天”睡到了“明天”。 晃了晃脑袋,伊澜刚要抬起身,腰上的力道却是一紧,又将她拽了回去。 她栽回了枕上,有些惊讶地对上宣?的双眸——有些血丝,该不会是没睡? 伊澜皱了皱眉,刚想开口问他,他却先一步抚上了她眼角残留的水迹,声音听不出喜怒:“做噩梦了。”却还是一样笃定。 伊澜这下是真的愣了。 怎么会是噩梦呢,他们两人本就不该有交集,是她拖累了他。梦境将她最想要的未来展示了出来,怎么会是噩梦。 她张口就道:“刚打了个呵欠。” 她只觉得眼睛疼,自然不知道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红眼儿兔子。而他倒也没拆穿她,只是不自觉地用了逗兔子的语气:“你这呵欠的威力也是颇大,眼泪能将我的心口弄湿那么一大片。”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了他里衣上的水迹,偏过头心虚地说:“那是口水。” 他微微勾唇笑了:“你竟是流了这么多口水?” 伊澜眼神闪烁:“就是口水,你把衣服脱了,我去帮你洗。”顿了顿又道:“你的衣服今天也该做好了,你先放开我,我出去给你拿。” 她虽傻但不白更不是个甜的,方才那个梦昭示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她已然也对他动了心,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宣?渐渐收了笑容,停在她眼角红梅文身上的手指慢慢划过她的脸庞,而后抚过起了皮儿的唇瓣,就停在那里。 伊澜望过去,发现他眸色转暗,立时大惊,扭着身子想跑。 宣?很轻松地将她扣好,看了一会儿她的嘴唇,最后看向她的眼睛,和声说:“伊澜,我想亲你。” “不你不想。”真是奇了怪了,她差不多什么都跟他说了,他怎么还是没完没了,“你快放我出去,我饿了要吃饭。” 然他却不停了,像是突然卸下了一直掩饰得极好的伪装,骨子里的兽性再也掩盖不住,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俯下头慢慢与她贴近。 破霄卷 第19章 东方之日(六) 按照一般的剧情规律,男女主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一定是会被打断的。且打断的人一定会大剌剌地推门而入,再被眼前暧昧的景象吓退,临走前还不忘补上一句“你们继续”。 这种时候还能继续下去,心态未免太好了。 而伊澜不求山庄里的弟子能狗血地来上这么一段,只要有一个人能在外面叫她一声、让她出去办事就好。 不想人品太好,求仁得仁,就在她努力将头往后仰的时候,窗户外传来了离帆的声音:“伊澜,你醒了没有?” 伊澜霎时两眼发光,连连道:“醒了醒了,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说完她还颇为得意地看向宣?,“听见没有还不把我放开”的眼神还没露出来,就又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像是对窗外人的声音恍若未闻,动作依然未停,甚至眸中带了几分……阴谋得逞后的愉悦?手上的力道也丝毫没有放松,她的脖子就快仰断了,还是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刚才回应了离帆,这要是再与他亲上,说不了话,那他们在做什么岂不又得闹得人尽皆知。 太坏了这人。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别,你先等下,等下,停,呜呜呜停停停。” 窗外祭离帆的声音再次响起:“收拾一下出来,有人找你。” 伊澜的注意瞬时有一半都被吸引了过去,偏了偏头:“谁呀。” “我若知道是谁,方才不就说了。”祭离帆嗤笑一声,依旧是对着傻子说话的语气,“你还是快些出来,不然封荷就要跟他打起来了。” “荷荷打人?” 仿佛发现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伊澜的双眼又亮了起来,但很快就瞥见宣?马上要亲到她脸上了,连忙转头,两只手叠在一起,啪地一下就捂住了他的嘴。 相当于打脸的举动做出来后,伊澜一时都不敢去看宣?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转向他,却发现他眸中倒是没有怒意和惊讶,反而是早已料到一般的……逗兔子的神情。 但他还是不放开她的身体,她无奈就只能先说:“等下,等我先去处理完事情,回来再给你亲好不好。” 他只是神情柔和地看着她,并未说话。 是哦,嘴都被她捂住了,能说什么。 伊澜立刻将手拿开,边咽着口水边盯着他:“求你了。” 他将她垂下的一只手握在手心,再贴在自己面上,轻轻勾唇:“好啊。” 她刚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他却紧接着又道:“欠了这一回,等下便要连利息也一并给了。” “……” 管你呢,我就厚着脸皮说不给,你还能打我不成。 被放出来前还被提醒了一下腰带在地上,慌慌张张地系好,也不顾头发乱成什么样了,伊澜逃也似地夺门而出,还咬着牙将门狠狠撞上。 祭离帆倚在一旁看着她一副兔子炸毛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她的全身,看不出什么,便先好心提醒:“要不要先去沐浴?” “啊?不用。”伊澜抚了抚发丝散开的鬓角,叹了口气,“我回去梳个头,马上去……” 又转过身看他:“那人是在待客厅还是——” 突然从祭离帆身后冒出来的小杀手摇苍回答道:“封统领堵在门口,谁能进得了山庄。副首领你快去看看,母猪上树了。” 伊澜被吓得后跳了几步,捂着心口说:“母猪上树有什么稀奇的,以你现在的功力就能把一头母猪扔到树上去。” “此猪非彼猪,此树也非彼树。”摇苍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副首领你不知道,那位大哥一过来,团子就跟见到一片死在湖边的鱼似地,直接扑上去了。岂止是封统领想打人,山庄里的哥哥姐姐们哪一个不想动手吖。” “团子?”伊澜惊了,南海山庄每一个人的名字她都是记得的,连外号都清楚,怎么就没听说过谁叫这个。 “那只猫,溜跶到大门口时看到那人就两眼放光,摇着尾巴跳到他身上去了。之后就一直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又舔又蹭,封荷看着便眼红了。”祭离帆轻笑道。 离帆是山庄里为数不多的和她一样都对那只被全庄奉为公主的猫没兴趣的人,原话是:“上司都懒得伺候,何况一只连张好脸都不给的畜生。” “或许有些人天生自带吸猫体质,我们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小团子的一个眼神罢。”摇苍耸了耸肩,“那位大哥看着是个很低调的高手,团子或许被他的力量吸引过去了也说不定。” 听见“高手”一词,伊澜下意识地看向了祭离帆,对方则耸了耸肩:“不是我能对付的。” 伊澜皱了眉。 “不能对付”,可不是离帆经常形容别人的词。就是武功比他高出一些的人,他也没有过“不能对付”的时候。 一个高手来南海找她做什么,如果是下委托,肯定会直接说啊。 不知为何伊澜转头看向了刚被撞上的房门,莫不是跟宣?有关? 见她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某阁主的房间,摇苍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笑嘿嘿地凑到她身边问道:“副首领,宣阁主他……怎么样啊?” “怎么样?”伊澜转头看向他,思考了片刻答,“他是很好的人。”不该被她拖累的人。 又皱了皱眉开始教育:“他如今就住在山庄,你们私下里探讨都注意一些,别说得太过分了。” 摇苍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副首领感觉好吗?” ? 伊澜假装听懂地也点了头:“怎么不好?” 摇苍一时无话,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再问:“宣阁主毕竟……不会武功,是不是……比较吃力?副首领真的好吗?”又低下头自言自语:“从昨天中午开始,到现在才出来,似乎还挺行的样子。” 伊澜自然听见了他的小声哔哔,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偏头对上祭离帆似笑非笑的神情,才恍然领悟了什么。 她已经成年了,什么都懂,何况刚……吔,昨天差点就真那什么了。 祭离帆笑眯眯地开口:“你还是去沐个身罢。” “……我劝你们善良。”伊澜咬出了几个字,对祭离帆横不起来,就对小摇苍耍横,“若是让我听到庄里有什么风言风语,你的舌头就会喂猫了。” 摇苍无辜地退远了些:“天地良心,副首领你现在就出去听听,什么‘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昨天你正午前就进了这间屋子,到现在才出来,难不成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我们就是有些惊讶,你和宣阁主才认识几天进度就这么快,买你和首领的股都跌惨了。” 回南海的那天,宣?先同离帆坦言他喜欢她,要的就是现在这个效果罢。舆论一展开,给她来一波“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不嫁我不行”的攻势,婉转又温柔地来“逼嫁”。 可笑,她是那种因为承受不了舆论压迫就会将别人都认定的“事实”变成真的事实的人么?当然是了。 只是他看着挺像个人的,她还与他交过心,更觉得他是个好人,竟不顾她的意愿,做出这种事来逼迫她。 自我矫情一下感觉舒坦多了。 不过她无话可说,只能跳出长廊就走,边走边嘱托:“找弟子打水给他洗漱,衣服应该做了几件了罢,也送过去,都好好伺候,别怠慢了贵客。” 回屋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又换了几身衣服、戴了面纱,伊澜才赶到“荷荷要打人”的现场,顿时吓了一跳。 她是真没想到平日那么稳重温柔的封荷会因为一只……猫,真的上手打人了。 此时此刻封荷手里拿着作为武器的长棍,时而双手紧握时而换成单手,一个人就将那个身上挂着猫的男子围了起来。那男子一身藏蓝色的劲装,看着像个面瘫,随身也没佩戴什么兵器,只是抱着手闪避,根本不还手。 那只被全庄人当成小公主的猫坚定地抓着他的衣服,几次都险些被快速躲闪的他甩出去,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主动跳下去,而是抓着他不放。 伊澜换上了一对死鱼眼。 它要是不那么抓,荷荷也不至于这么愤怒。 自己好生养活、日常热脸贴冷屁股的猫丝毫不感念她的付出也就罢了,竟转脸就对一个陌生人投怀送抱,还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换了她估计也接受不了。 这猫也真是……个谜。 定睛一看,周围除了来看热闹的护卫和杀手,还有一辆马车,应该是男子驾驶过来的。 男子很明显能轻易制服封荷,却很有礼貌地只闪不攻,却也一句话不说。想来荷荷除了因为猫气他,还因为他的从容和放水罢。 袖中滑出几只红梅镖,伊澜对着两人的方向直接甩了过去。 同封荷的攻击一样,这几只没什么力道的镖男子也能轻易躲开,甚至那镖根本不是对着他发的,可他看见了,竟箭步上前全部收在了手里。 见她过来,封荷也停了。 更累的猫也终于能稳稳地挂着,三两下爬上了男子的肩膀。 封荷眼睁睁地看着,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不过男子不在乎猫,也不在乎封荷,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还站直了身体,毕恭毕敬的样子。 白衣,面纱,红梅,是南海伊澜没错。 伊澜上前把封荷护在了身后,礼貌地朝着男子点了点头,尽量声音平静地开口:“不知这位……” “属下见过夫人。” “……” 竟真是宣?的人。 身后的封荷惊了,刚赶到的常青和祭离帆也惊了,围观的南海弟子更是夸张地“哇”了一声。 见气氛不对,男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忙低头道:“不是,见过伊首领。主子说不能暴露身份,故某不能报上名姓,还请伊首领谅解。”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怎么办?” 男子一惊,双目睁圆,僵了片刻才答:“那请烦伊首领转告阁主,不是属下说的,是伊首领冰雪聪明自己猜到的。” 身后的封荷突然就不气了。 这两三句话就将自己和自家主子的底儿全给揭出来了,傻子也不会这么干罢。 跟大傻子斗气,她也真是可笑。 那只死猫那么喜欢傻子,怪不得都不搭理他们,也没什么养的必要了。 心里瞬间平衡,封荷收了棍子,走去同常青和祭离帆站到了一处。 伊澜轻叹,转头看向南海众人:“你们回不回去?” 伊澜几乎没有过绝对命令的语气,一般下个命令,为了表达强烈的感情,通常都会变成问句,如此一来下一句就会变成“不回去,找打”。 众人心知肚明,忙点头走开了,只留下他们四人和眼前的男子。 “我会转告。”见人都走了,伊澜哄孩子一般安慰男子道,“只是不知阁下为何来南海寻我。” 男子闻言,郑重地拱了手:“十九那晚伊首领将阁主救走,走得匆忙,有些阁主的物件没有一并拿去。对此阁主早有预料,便命属下几日后将东西拿来交予伊首领,还望伊首领收下。” 破霄卷 第20章 东方之日(七) 男子最先递过来的是一支紫竹长笛,不知上面又镶了什么看不见的特殊材料,竟是触手生凉,像是寒玉。 男子道:“此为阁主爱物,还请伊首领务必亲自交给阁主。” 伊澜点头,看了一眼停在他身后的马车,问:“还有什么?” 男子舔了舔唇,低下头说:“属下还带了些阁主的衣物过来。” 虽然他们也给宣?做了衣服,但毕竟没有按照他的喜好来做,亦不知他愿不愿意穿,还是他自己的衣服穿着最合适。 伊澜笑道:“那太好了,他的衣服和以前习惯用的东西,你带来了就一并给我,也省得我们忙活了。” 男子顿了顿,抬头看她:“其实,阁主说这些都不重要,还有一特殊的礼物要给伊首领。” “礼物?”伊澜皱眉,不禁开始疑惑起眼前人的身份。据说整个凤凰榭都被成甫控制了,天地风水四使也被囚禁,怎么现在还能出来个给宣?送东西的下属? 记得宣?有要跟她解释如今重霄阁的真实情况,她因为不想介入正派纷争便拒绝去听。可现在看到这个人,就突然好奇了。 不行,跟她没关系的事,不能去招惹。虽然宣?以“把易风桓打得满地找牙”来威胁她,但她终究也只是配合他而已,又不是真心愿意做阁主夫人的,不可以好奇人家的事。 她没有说话,身后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的常青突然上前来对男子道:“羿涟阁下?” 被叫了名字的羿涟一愣,其他几人亦免不了惊讶。 重霄阁前任阁主宣庭三年前新提拔的凤凰总榭的首席护卫之一,江湖武功榜排位第三十四的羿涟。 捋了一下重霄阁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几人也想明白了。 宣庭阁主与薄晚夫人三个月前“与世长辞”,灵体被运至重霄阁无人知晓的禁地下葬,身边重要的人都需要前去守灵百日。 宣?和天地风水四使都要负责凤凰榭的事务,无暇守灵,便只有宣庭阁主的贴身护卫代之前去。 重霄阁两大首席护卫,前往禁地的那个便是羿涟,如今百日未到,羿涟按理说还应该在禁地守灵,自然不在凤凰榭内,同时也成了凤凰总榭唯一一个没有被成甫控制的高职。 他不在重霄阁,自然不知道成甫作乱的事,但只要听到前日起便开始传向江湖的“新阁主即位延期”的消息,就一定会回凤凰榭查看情况。 一回去,自会落入成甫的网中。所以即便成甫在羿涟回来之前便开始行动,也是不怕他一个单枪匹马又……智商不高的首席护卫的。 只是看羿涟的样子,必然是早就知道了宣?会来南海。封荷、常青和祭离帆还不知道宣庭和薄晚没有离世的事,就有些无法理解本应在禁地守灵百日的羿涟是从哪里接到宣?“早有预料”的命令的。 伊澜大概懂了,但事关重霄阁的绝密,宣?只同她说了又没让她告诉别人,她自然要守口如瓶。 于是先开口打断本不应有的沉默:“是钱吗?” 羿涟一愣,另外几人都笑了出来。 “这,不是。”羿涟不解地眨着眼睛看着她,“阁主怎么会用这种俗物来侮辱夫人?” “俗物是没错,怎么还侮辱了。”伊澜不高兴地敛了眉,“人已经救出来了,以南海的力量也一定会把他保护得好好的,就问你们委托金什么时候给?定金都省了,是不是该加钱?” 其实这些话早就想同宣?说了,不就是一对着他就没胆子吗。 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好欺负,可以耍耍横。不过说来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配武器,一双手掌、一身内力走天下的重霄阁羿涟,居然是个憨憨。 “这……”羿涟为难地蹙了蹙眉,正经道,“等夫人过了门,我们重霄阁给的聘礼,一定是全天下最丰厚的聘礼。” 祭离帆已经大笑出了声。 伊澜嘴角抽搐,强行尬笑:“当我没问。”又丧气道:“那我等着聘礼,这礼物就不要了,你把衣服给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说完转身就走。 羿涟见状,也没有喊她,而是迅速掠至马车前,钻进去,很快抱着一个木箱子跳了下来。 挂在他身上的猫险些又被甩下去。 封荷拽了拽伊澜的袖子示意她回头。 “夫人——伊首领,请留步。”怀里抱着的像是什么稀世珍宝,一不小心怕碎了一样,羿涟走得极慢,“这些礼物只是哄夫人开心的,夫人一定会喜欢。” 见他是个难得正经但让人看着却想笑的大老爷们,伊澜默默咽下了“我只喜欢钱”,很给面子地又转了回来。 对他抱着的箱子产生了好奇,见他走上前来轻轻放在地上,四个人都围了过来。 放下箱子,羿涟又小心翼翼地把箱子盖子抬了起来。讲真的,箱子里面并没有冒出金光,几人凑上前一瞧,却是呆住了。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封荷,捧着突然变红的脸弯起了眉眼:“呀,小白兔。” 还愣着的常青僵硬地点了点头:“……一箱子。” 祭离帆大概数了数:“大概二十五只。”又顿了顿,眼里渐渐泛了光:“……有点少,怎么分?” 只有伊澜还愣愣地盯着那铺满软垫的槐木箱子底、二十多只毛茸茸白花花只有手掌大小的兔子,有的在低头吃放在箱子里的小麦菜叶和芹菜叶,有的因为见了光便仰起了小脑袋。 其中一只正好对上了她呆滞的目光,眨了一下眼,蹭了蹭身旁兔子的毛,又低下头吃草了。 兔子本身就小,又缩得小小的,趴在自己的小领域睡觉吃东西,太乖了。 是心动的感觉。 宣?好会。 她还呆着,常青和祭离帆已经自顾自地将箱子搬走了,封荷也欢快地跟着离去。 直到羿涟唤了她一遍又一遍,她抬起头才发现兔子早就被人抱走了。 “阁主说,这些白兔不仅是送给夫人的礼物,更是送给整个南海的‘孩子们’的。”羿涟道,“阁主还说,希望夫人告诉‘孩子们’,不要为了爱一个冷漠的生物而低微到尘埃里,世上还有很多真正值得喜欢的,值得付出的小家伙。” 趴在他肩膀上的冷漠生物刚见到了兔子,似乎也是一副傻眼的样子。 伊澜点了点头,突然一个激灵,又问:“他这话没什么深意罢?” 羿涟笑了笑:“自然不是在说夫人和阁主。阁主和夫人都不是冷漠的人,谁又会低微给谁看呢。只是阁主知道夫人不喜欢猫,便叫属下送来了这些兔子,方便杀之而后快。” 他肩上的猫抖了一下,一个没站稳滑了下去。他倒是顺手接住了,弯下腰将猫搁在地上再直起身,而猫也突然不敢再粘着他。 “没有不喜欢,更无所谓杀不杀的。”伊澜皱眉道。 “是,只是夫人必然不喜欢难伺候的主,兔子的智商相对于猫来说比较低,而且温顺,知道别人对它好自己也会依赖别人,夫人应该会感到欣慰。”羿涟顿了顿,“阁主只是想让夫人开心。” 该说的话说完,羿涟也不打算再逗留,又返回马车里拿来了衣服,便驾着车告辞了。 伊澜一手抓着紫笛,一手将宣?的衣服环在胸前,默了片刻后回了山庄。 果然山庄炸了。 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对美丽的事物产生好感,所以孩子们很喜欢那只猫。又因为很少出去、没有见过更好看的猫,便愿意去为了那一只猫付出。 只是猫的脾气过于诡异,似乎只喜欢享受众人捧着自己的感觉,只觉得所有人的付出都理所应当,而自己不接受、甚至伤害他们也是没错的。 时间长了,无论多大的热情都会渐渐熄灭,孩子们仍将那只猫放在眼里,只是因为没有新事物出来刺激。但新事物一来,那份残存的热情就自然而然地彻底破灭了。 猫毕竟没有给他们带来实际的利益,更没有深厚的感情,只有一张皮囊值得喜欢,终究不会长久。所以兔子一来,他们的热情就全都转移了。 兔子不算漂亮,但比猫温顺乖巧得多,养它们至少会得到温柔的回馈而不是一脸的抓痕,可以抱,可以亲,甚至能睡在一起,比养猫治愈太多。 宣?说,这些兔子都没多大,南海的孩子们完全可以自己训练,不像封荷抱回来的那只显然已经“历经沧桑”的猫,桀骜不驯,肆意张扬。 封荷、常青和祭离帆把兔子们搬回去后,庄里就掀起了认养狂潮,基本上十多个小杀手养一只,封荷和常青养一只,以祭离帆为首的十席养一只,一眨眼就分完了。 伊澜看着时不时跟她打个招呼的孩子怀里都抱着兔子,回到暮归院后不由向宣?道:“就算现在很有热情,时间一久,还是会厌倦的罢。” 宣?已经换上了南海做的新衣服,接过她递来的笛子,看着她十分自然地抱着他的衣服踏进了屋、直接就往衣橱里放,俨然一副贴心妻子的样子,心情很好地笑了:“他们会这么快地抛弃那只猫,是因为本就无情。这些兔子不像猫,养着养着就会产生感情。感情有了,又岂会倦。” 将衣服一件一件摆好,伊澜发现宣?很喜欢穿紫衣服,轻轻点了头:“以色事他人,自然好不了几时。” 转头才注意到宣?穿的新做的衣袍,想起方才让人送了好几套来,果然他挑了一件与深紫色最接近的。 “无论身份贵贱,地位高低,谁的真心都不容践踏。”宣?微微抬眸对上她的眼睛,缓缓道,“伊澜,你说是不是。” 虽然觉得这眼神也好,语气也好,都是在警告她什么,可她却觉得这算是间接地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 他对她真心,她将这些真心践踏,他不就不会再搭理她了? 想着想着还点了点头,接着思考如何践踏他的真心,丝毫没注意到他离她越来越近的身影。 直到察觉不对,一抬头,腰身就又被扣住了,她有些惊慌的眼神对上了他宛如点墨的桃花眸。 一手揽着她,一手捧住她的后脑勺,宣?看了她片刻才轻笑着出声:“伊澜,如果你践踏我的心意,我自然也是会生气的。” 伊澜只感觉背后发冷,一动不敢动。 宣?捧着她的脑袋,让她的下巴抬高,接着道:“只是你没这个机会,我也并非什么君子。” 她还在想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系,腰身就被他锁得更紧,被迫将头仰得更高,眼瞧着他低下了头来。 “先收点利息,去了床上再好好教育你。”完全覆上她的唇之前,他如此道。 破霄卷 第21章 东方之日(八) 宣?给予的侵略感极强。 终于被亲上时,伊澜只能作此想,往后便什么都想不了了。 明明他不锁得那么紧,她也跑不掉,她甚至用挣扎来提醒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他却依旧固执,似乎希望彼此之间,可以嵌入肌骨。 他扣着她的腰,让她的双脚离了地,同时唇也狠狠攫住她的,还未用牙齿,就已经发红发痛。 推他是没用的,放在他肩上的手就渐渐放松,渐渐地,在她意识混乱的情况下主动环住了他的颈项。 她觉得这样搂着他腰就没那么疼。 所以他的兽性第二波爆发,还是欲用牙齿将她撕扯见骨、食血入腹的凶狠,都是她自己作的孽。 她的“回应”自然令他兴奋了起来,依旧扣着腰,扶着头,咬着唇,却是走了起来。 伊澜一个激灵,回过了些神。 亲娘,千万别是床呀,他这回来真的,可我我我我还没准备好。 宣?倒是没抱着她往床上放,而是走到窗边的桌案前落了座,将她放在了腿上。 腰间一松,唇也与他的分开,伊澜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但也只是一瞬,两人的唇瓣很快又磕在了一起,腰亦被锢紧,只是换了个姿势、坐在了他腿上而已。 他扶着她腰身的手时而会抚上她的肩颈,轻轻压着,却是在配合扣着她后脑勺的那只手来肆意摆弄她的头,或是往这边扭一下,或是低一些,怎么亲着舒服怎么来,简直禽兽不如。 对于这种人,伊澜就只会用这么一个词,从他开始摆弄她的脑袋起就在心里不停地腹诽。实践证明她挺行的,这么亲都没被彻底亲晕,还能意识到窗户是开着的。 “……” 好像发现了什么华点。 恍惚间耳边滑过两丝吸气声,伊澜下意识地睁开双眼,虽然只有一只眼睛没有被挡着,但也足以看清正呆呆地站在窗口、就这样看着他们亲亲的是山庄里两个做杂事的弟子。 绿槐,深竹。 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们的名字,二人也意识到自己被发现,立时瞪圆了眼睛,直接扔掉了手里的托盘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啦,副首领要灭口啦!!!” 灭什么口,灭什么口?!哪里来的熊孩子! 伊澜愤怒得眉毛都倒竖了起来,下一刻就又被咬了一下唇。他终于舍得浅浅地离开她,只轻轻触碰着唇瓣,怨气甚大地道:“你的心可真不小。” 窗户砰地合上,连同外间的门一起。与此同时她又被宣?抱了起来,离开了书案边。 ……这回真的是在向着床走了。 伊澜刚想挣扎,就活活被宣?扔在了床上,一瞬之后整个世界都被罩了起来。 她抬头,发现本已钩好的床帐又被放下来了。她被摔到了床里,他也跪了上来,直接伸手将她按在床榻上,俯了下去。 她连忙道:“你就是,就是真,那什么,也等到晚上行不行?” 宣?停了一下,轻轻笑了,再次覆上了她,喘息微微粗重,唇齿间逸出听得人心痒的字句:“不做别的,只亲一下。”舌尖探入她的口中前还补充:“不让人看。” 一下?都几下了自己心里没点一三数吗?! 而且就凭你那能到处跑的内力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附近有人?还偏偏跑去窗边,我敢说你就是故意给人看的! 她自然没机会说出口,心里哔哔“这人只亲一下都要没完没了地换姿势”,但这回不同于前两次,或许是因为待在一个黑暗密闭的环境,她真的没心思想别的了,又下意识地环住了他。 伊澜对时间不是很敏感,根本不晓得宣?到底强行亲了她多久,只是在想多亏自己是个学武的,多亏自己曾经还是个苦练运气的,不然真的要被他一个内力深不见底的高手给亲死了。 当他总算将她放开、且不再有要继续亲的趋势,她终于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臂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又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宣?将头垂低,停在她耳畔,尽量不去看她此刻满面通红的样子。 咬着她的耳廓,他轻轻说:“我开始威胁你了,你听好。” 伊澜迷迷糊糊地闭了闭眼,想着“这得是憋了多久啊”,顺着他点了点头:“你说。” 宣?缓缓勾唇,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她鬓边的发丝,沉声道:“你若是绞尽脑汁地要推开我,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伤害我,我便让这整个山庄的人都为我的真心陪葬。” “……”伊澜被吓醒了,愣了愣,认真思考了一下,最后皱眉说,“我觉得你不会这样。” “你是想试试。”他冷笑,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伊澜,你不知宣家人骨子里一直流着冷血,为了欲望,亲族尚可残害,何况无关之人。” 伊澜咬了咬唇:“我没有想多余的,真的只是为了你好。”眼睛一酸:“你不该与我作纠缠。” “那是你的想法,并非我的。”他道,安慰似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还未过门便替我做决定,你可真是嚣张坏了。” 伊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对你无意,你何必执着。” 宣?轻轻一哼:“如果时刻在意你的想法和态度,回回顺着你,我还如何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人。” “可是——” “伊澜。” 他突然冷声打断,刻意收回了大部分内力。整个帐间都充斥着来自于他的压迫感,她被压得喘不过气,动一动手指都是为难。 她缓缓睁眼,见他微微抬起身注视着自己,面色冷凝,周遭的力量也像是特意在告诉她,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宣?捏住了她的下巴,神色沉冷,语气却是尽量放缓:“琼华曾放言,世上无人困得住你,无论面对多强的武者,你都可以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飞走。 “但我不一样。 “溥天之下,只有我能困住你,锁住你。只有我一个。无论你飞得多远,九霄七日华赋予我的力量,都能重新将你带到我的怀里。” 他轻轻抬起她的身子,而后环住她,抱着她,郑重又有些发狠地道:“无论是人是鬼,是生是死,你都永远别想逃掉。” “……” 不用事实,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他是对的。 她之所以在江湖上被公认“无人抓得住”,正是因为内力再深厚的高手,力量都只能从自身单方向发出,她往别的方向飞,只要飞得快,就不会被困住。 可他不一样。 练成九霄七日华之后,他便可以自由地控制内力到任何地方,更能控制已经释放出的力量前进的方向。她向上飞,头顶上就能有力量将她打下来,内力从四面八方而来,为她造就一个不留罅隙的囚笼,她还能往哪里逃。 她确实逃不掉。 所以说他魔鬼呀。 被各种威胁了一通,当天中午伊澜就收拾衣物搬到了宣?所住的暮归院,且是与他同一间房。 眼睁睁看着她无力地背着自己的包袱从拂桐院往暮归院挪,周遭来看热闹的弟子便用自以为她听不到的声音开始窃窃私语。 “你见过宣阁主没有,长得到底有多好看啊,这么快就能让非颜狗的副首领成为他的‘袍下之臣’?” “宣阁主在美人榜上到底算是进了前十的,那就是巅峰颜值啊,虽然没首领高,但……或许他们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呢?首领妖一些,而宣阁主清新一些,副首领看惯了首领的妖颜,再乍一看宣阁主,嗯,对比一下就出来了。” “可他都说‘袍下’了,厉害的自然不只是脸。” “嚯呀,你怎么可以公然开车呢?但宣阁主连武功都不会,体力又能好到哪去,怎么会把副首领……” “车门焊死了是哈?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不过我觉得不会武功和体力不好不能完全等同,宣阁主是没有内力,但架不住人家平时锻炼身体啊。” “太过分了你们几个,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种事,你们不要脸副首领还要脸呢。唉就是副首领这回也太不矜持了,我以前怎么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我们几个更惨好叭,我的‘首领组’啊……青梅竹马生死与共,副首领的武功和资历都不够高,首领还破格将她送到了南海来掌事,这不是真爱是什么?输得我下半年连开小灶的钱都没有了。” “得了罢你们,他们哪里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顶多算是恩情。何况副首领自己都是站首领和郁护法一起的,你们就别闲得没事拉郎配了好伐?” “求别说话了,我们这些站副首领和常统领的说什么了?” “还有祭大哥,我一直觉得他们的夫妻感太强了,‘互怼组’高能不断啊。” “噗,这里还有个站昭皙的。话说回来每一个副首领救过的人我都站。” “说个人话叭,和副首领说过三句话以上的你们就站,不站自己站旁边的,相互意淫完都不用吃饭了。” “谁说的,只要副首领看一眼的我就站!” “邪灵退散!那边凉快去罢。” “那封统领呢?封统领对副首领绝对是真爱啊,整个南海除了她们两个谁还天天‘荷荷’‘澜澜’地叫?‘荷澜组’一直最稳了,谁想半路杀出个……重霄阁阁主,嗷嗷嗷嗷,副首领真是太渣了。” “那北原的项首领和副首领之间的‘兄妹组’其实也可以……” “要是这么说的话牧首领和单首领也可以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关系如何。” “这二位都差不多是副首领耶耶辈的了罢……‘父女组’???” “不是更刺激吗?” “我求求你们闭嘴叭,副首领不是小聋瞎啊。” “……” 这边这一位刚提醒完,路过的伊澜就停了脚步,带着一双死鱼眼望向他们。 众人皆是一个激灵,有人怀里的兔子都被连带着吓了一跳。 伊澜垂眸看了看存在感极强的兔子,想起不久前宣?的话。 “那些兔子,每一个身上都被涂了无色的毒物,人的皮肤一碰就会沾上,苟延期最多两个月。” “?”伊澜惊讶了一瞬,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拉下了眼皮,“你瞎说。” 宣?轻轻笑了,捏了捏她的脸:“你若乖乖听话,我方才自然是瞎说。如若不然,我所说的,都会变成现实。” “……” 伊澜坚持了一下就放弃了,合上眼叹了口气:“你说什么我就会做什么的。” 她自己好说歹说完全无用,又没有不讲理的资本,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首领。 等首领来了,完整地告诉他她的真实情况,她就不信……算了,立旗会倒,他要是还能坚持,就算他狠。 到时候他若仍是执意如此,她自然再没有不情愿的理由。 宣?看上去满意了不少,笑意却半是真心半是勉强,想了想说:“我不怪你偶尔会蹦出一句惹我生气的话,只是你见我生气了,必须第一时间来哄我。” 伊澜温顺地点头。 “不只是‘别生气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这般简单地说说,你必须……”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见她好奇地睁开了大眼睛眨着,才接着说,“亲我。” 伊澜早已料到,没什么惊讶和羞赧,只认真地问:“我若总是不小心惹你生气,都是亲一下就好了吗?” 她故意咬重了“不小心”几字,算是讨好,不过其实她也没有“故意惹他生气”的本事。 宣?一怔,心里不由念叨了一句“真可爱”,更是忍不住地抱起了她,贴在她耳边轻轻说:“没什么是你一个吻消不了的气,如果有,就两个,三个——直到亲得我气消了为止。 破霄卷 第22章 东方之日(九) 看着眼前的“亲”弟子们各种针对于她的嘴脸,伊澜缓缓露出一个遭到了全世界背叛的僵笑,突然庆幸当时是戴着面纱去的暮归院,被一番猛亲后还能再戴出来遮一遮不忍直视的嘴唇。 合着我成天成宿地为你们操心,又当耶又当娘偶尔还当个保镖,这回更是为了保住你们的命才去出卖肉体和色相,你们这些家伙当着我的面就敢这么哔哔我。 “不去吃饭吗?” 她说,日常以问句命令。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又看了一眼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成群的南海弟子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最后一人做代表说:“这就去了。” “别吃了。”伊澜瞬间拉下了脸,阴沉沉地说,“现在,立刻,马上,后院花丛前面,站好队,午时二刻开始,倒立半个时辰。” 众人闻之色变,有人立马作出了反应,赔笑道:“副首领,其实我们只是——” “一个时辰。” 几乎将路堵了个遍的小杀手们立刻作鸟兽散,飞奔时激起来的尘土呛得伊澜咳嗽了好一会儿。 再回暮归院,却不见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伊澜没多想,先去衣橱里放衣服。 记得刚刚还同他争辩来着,她说她可以搬到暮归院,但不用非得同他一个房间。 同一个房间可就是赤裸裸地同床的意思吖。 她甚至想说“这床太小了两个人睡不够大”,最后脸皮还是没有厚到能睁眼说瞎话的地步,艰难地咽了下去。 他说:“晚上我要抱着你睡。” 她舔了舔唇,不和氛围地问:“我压着你的胳膊,你不难受么?” 他微微一笑:“不难受。” 她本也想说“可我难受”,最后胆子还是没有大到敢违逆他的意愿的地步,又一次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太难了。 刚把两个人的衣服整理好,伊澜就感觉有人出现在了背后,虽然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她确确实实是在他已经站定时才感受到人的气息。 她一怔,缓缓回头,松了口气。 宣?抬眸看了一眼还未合上的衣橱,问她:“只带了衣服?” 伊澜也转头看了看叠在里面的衣物,关上了门:“桌椅之类的没必要搬罢,每天该看的东西我也拿过来放书案上了。”想了想补充说:“如果你也要用书案,我就叫人再搬一个过来。” 见她还戴着面纱,宣?抬手扯了下来,看着她红了一层同时肿了两层的嘴唇,心情好了不少,便随口道:“没见你拿书过来。” 她张口就来:“我不怎么看的,平时太忙了。”忍不住小声哔哔:“就是因为你,我这两天什么都没干。”不是睡就是……睡,太堕落了,还崩了她每日必去训练场闲逛一个半时辰逮着一个人就嘘寒问暖问长问短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老妈子劳模人设。 所以孩子们那么说她,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道理。 是她的错。 抬头看向宣?,刚想说话,就发现他脸色不对,怎么有点…… 伊澜吓得一哆嗦:“你不会生气了罢?” “……” 宣?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他其实是有些不顺意,特意提醒她“书”,就是想让她想起去年在朝月海上客衣居的时候、他教她念诗的那段平静温馨的时光,谁想她连脑子都不过一过就瞎说大实话。 不过又听她说自从他来了之后她就什么都没干,便难免有些愧疚,确实是他扰乱了她在南海的日常,无理的也是他,不能为了让她同自己多待一会儿便干扰她原本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不至于。” 伊澜先是如获大赦般放了松,接着又想他哪里来这么多气,莫名其妙,但自然不能说出口。 低垂眉眼,见他手里握着刚从她脸上摘下的面纱,伊澜眨了眨眼睛,想到什么,“噢”了一声说:“前两天在车上,我的面纱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宣?回过神,好笑地看着她:“听重霄阁的人评价你的容貌,不高兴了?” 瞎说,她对自己的相貌很有一三数,一般就是一般,还非得让人吹出个天花乱坠的神颜来? 伊澜摇头:“你拿它做什么,那东西我只备着两件,丢了还得另做,费工夫。”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还我罢。”主要是费钱。 他不说话,就盯着她,眉目间虽说没有生气的前兆,却也不打算还她。 “……” 不还就不还罢,现在唯一这件面纱还在他手里,可别惹得他两件一起吞了。 伊澜觉得憋屈死了,不由分说就将面纱从他手里抽了出来,还往一旁挪了两步,生怕他又抢了去的样子。 满脑子飞速旋转着“他拿我面纱做什么”,想着想着突然怔住,内心竟燃起了邪恶之火,嘴角也挽上诡异的笑容,悄咪咪地凑到宣?身前。 “……?” 见她一脸……不知该如何描述的表情,眉毛都挑起来了,宣?先是一愣,很快也有了兴趣。 她这副样子摆在他面前,他还是第一次见。 “宣?,你……”伊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有胆子在他面前用如此欠揍的语气说话的,意识到了危险后已经收不住了,“该不会是前两天亲不着我的时候,都在亲面纱罢。” 她居然连问号都没用,说完自己都愣了。 什么鬼?什么玩意控制了她的意识崩了她的人设,她怎么可以调戏男人??? 宣?显然也愣了,却是反应得快,在她流了浑身的冷汗转头就想跑之前一下子揽过了她的腰,让她撞在自己身上,连捂脸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捏住她的下颚抬起来。 她的表情又恢复了面对着他时惯有的惊慌,却突然让他感到惋惜。 原来她也是会生气的,他拿了她“费钱和费工夫做的面纱”,她生气,却不敢直接对他发作,就情不自禁地阴阳怪气地来挖苦他,想看他难堪的样子。 只是她的气生得还是少,这么一下就慌了,连人都不咬,还是个兔子命。 他便顺着小兔子自己“难堪”一下,笑着说:“被你发现了。” 然兔子只觉得瘆得慌,不停地哆嗦和摇头,就是不知如何答话。 他也不让她看着他的脸了,将她拥紧,附在她耳畔说:“明明人离得这么近,我却两日了才亲到,是不是很可怜?” 真是信了你的鬼了。 伊澜口是心非地捣蒜般点头:“可怜,你真可怜。”说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说完就立马发现了不对,身子溘然僵住。 果然他下一句就是“那你可要好好补偿我”,话音刚落就咬住了她本已红肿的唇瓣,她差点疼哭了,下意识地扳上了他的肩膀。 而后她就又被扔到了床上,床帏一拉,身上一重,时隔不到半个时辰再次与光明隔绝。 这人真是,知道的自然习以为常地认定他们只是拉着帘子在床上亲亲,不知道的还不脑补出各种活春宫。 她也太难了。 又一个上午浪费了过去,她被亲得完全缓过来已是申时,因为饿得难受,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吃饭了。 虽然她这副身体不管怎么吃、吃什么,营养都不是给她自己的,从某种方面来说还算是变相地让她离死亡越来越近,但终是会饿吖。 宣?也差不多,她多久没吃饭他就多久没吃,虽然有内力护体不容易饿,但也不能一辈子靠着内力就不吃饭了。 从床上下来,她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没忘把面纱戴好,回头看了看正支着侧额看她笑话的宣?,自以为他听不见地冷哼了一声,又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门。 一出门,被太阳一晒就精神了。伊澜伸了个懒腰,跺了跺脚,尽量以一副让人看着精神抖擞的模样迈出步子。 这个时候早就没有现成的食物了,她自己不按时吃饭自然不好意思再麻烦专门负责饮食的弟子,只能自己动手去做。 刚一迈出暮归院,就发现一只兔子从面前跳过,身后还跟着一个护卫队的弟子。 护卫看见她,打了个招呼,意味深长地朝院里看了看,继续追兔子去了。 她没太在意,继续朝前走,心里稍微想了下那小兔子怎么还突然活泼起来了。 只是一直走到东厨,上述景象她见了不下五次,便是再傻也能感觉出不对劲。 那可不是“小”兔子。 且刚刚追着那些兔子的,全都是护卫队的弟子。 记得封荷、常青和离帆在同孩子们分兔子时,她还特意去看了一眼,知道得到兔子的都是身为杀手的弟子,没有护卫队的。 护卫队的作息同杀手不一样,值日班的白天在山庄外围,值夜班的白天在睡觉,所以同杀手们的训练场和住处也是分开的。杀手需要保证日常的训练,而护卫们则是必需的睡眠。 所以护卫队的弟子们基本上是不会出现在山庄内的公共场所的,值日班的就连用餐都是在守卫的地方,值夜班的现在应该在房间里睡觉,按说应该不知道兔子的事。 羿涟送来的都是些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兔子,可她刚才看到的那些兔子明显大了好几圈,绝对不是他送来的那些。 伊澜停在东厨门前,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便转身去了护卫队所在的院区。 ……可真是大开眼界。 原本该在屋子里休息的护卫队弟子几乎全都出现在了院子里,除了他们,还多了数量同他们差不多的—— “大”兔子。 她这些可爱的弟子们,有的怀里已经抱着了一只正在顺毛,有的还在追满院子跑的兔子,几个院子都是这样,而他们沉浸其中,全部的心都给了兔子,甚至没看见她来。 这时日常跟在封荷身边的千童过来了,见到她不免一惊,连忙跑到她身边低声打着哈哈:“副首,副首领怎么来了?” 为什么低声,她一个副首领来了,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啊。 因为怕打扰了他们撸兔子。 伊澜深吸了口气,吃力地将诸如震惊、愤怒以及怀疑人生等的情绪咽到肚子里,笑眯眯地看着千童说:“不解释一下?” “咳,咳。”看出她生气了,千童忙道,“副首领息怒,其实就是,吔,您的宗旨就是对山庄里的弟子平等对待的,无论杀手还是护卫,这一边‘有’一边‘没有’,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没有什么?兔子?”伊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羿涟带来的那些只给杀手组分了,护卫组就不平衡了?” 千童有些尴尬:“就是不平衡啊……” “不平衡,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人手一只???”伊澜瞪着大眼睛看了看千童,又看了看被来回窜的兔子充满的护卫队院区,“我太好奇了,距离羿涟送来那些小兔子才三个时辰不到,你们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堆已经成年了的兔子的?” 千童尬笑着抓了抓头发:“世上无难事……” “在外面买的?哪家铺子那么缺德抓这么多只兔子卖?!” “……”千童默默叹了口气,“凤凰榭的铺子。副首领不知当今皞昭的阮贵妃也喜欢养兔子,所以卖这个能发家致富……” 伊澜感觉心口被刺了一剑,险些喷血,表情仍是不可思议,缓缓摇着头说:“养就养了,你们何必买……这么多。” 果然副首领是个好说话的,千童也不拘谨了:“不多不多,是照着一人三只,啊呸,三人一只的数量买的。副首领你现在看着人跟兔子一样多,可别忘了山庄外还有一部分人呢,大家可以轮班养,多好的安排吖。” 伊澜感觉心口又被刺了一剑,火气已经冲上了心脏:“你们不值班的时候……不睡觉,居然在这里……养兔子。” 千童则摆了摆手:“瞧您说的,也不能睡六个时辰吖,除去吃饭和干活的时间,每天养大约一个时辰也就够了。” “……谁干的。”伊澜彻底垂下了头,沉声道,“兔子送来的时候你们这边应该在休息,杀手组那边的事是怎么传到这里来的?” “……” “不说就切了你喂狗!!!” “副首领,息怒,息怒,别动气。”千童吓得后跳了好几步,纠结了一会儿才咽着口水说,“统领她,她有些兴奋,就……不过副首领你要相信我,统领绝对没有故意打扰弟子们休息。是大家伙都寂寞了太久,然后,然后对兔子有着衷心的热爱之魂,所以熟睡中就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就都起来围观了。” “……” “然后就,吔,心里不平衡,就去买了。只是小兔子没剩那么多,所以买回来的很大一部分已经成年了。这些成年的应该也是憋久了,一放出来就撒欢儿似地跑。咳,本来可以直接捉住它们的,但大家都不想用武功,怕伤了兔子们,又怕惹它们不高兴,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 “唉,副首领你别气了,统领和兄弟们都不会乱来的,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兔子可爱就玩忽职守。您相信我们,无论如何护卫队都一定尽职尽责地守护山庄,也会尽职尽责地休息睡眠,您就……大发慈悲,让我们……养罢。” 破霄卷 第23章 东方之日(十) 从护卫队所在的院区回到东厨时,伊澜没了做饭的心情。本是要直接回暮归院去找“罪魁祸首”算账的,最后意料之中地怂了,还是折了回去。 虽是想着“如果还有剩的就端到院子里去,没剩就是他的命了”,伊澜还是希望能给她留下一点吃的,不然空着手回去,她也无法想象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第三次走到东厨门前时,负责膳食的弟子正好向她走来,说知道副首领一天没吃饭了,见她方才两次三番地过来逗留,就煮了米,又现炒了几个菜,等过一会儿就能拿去吃了。 一刻钟后,伊澜婉拒了东厨弟子帮她送餐的请求,手上端一个托盘,脑袋上再顶一个,半飘半走地终于回到了暮归院。 宣?又不在。 这回伊澜多想了点什么。 等她将菜碟碗盏都摆好,他的气息也凭空出现在了她身后。伊澜一顿,慢慢放下握着筷子的手,没有回身:“羿涟若是要留在湶州保护你,住在这里比较方便。” 宣?微微一愣,缓缓笑了:“无妨,他已经在附近的客馆里订了房间。” “可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来附近晃悠,而你感受到他来了,也会时不时地溜出去看。”伊澜直起身,“今天羿涟驾了一辆马车来山庄,之所以没有被拦,是因为潜在暗处的护卫队从来不拦光明正大地来南海的人。” 顿了顿,她垂眸补充:“可如果他只在山庄附近晃荡,却不进来,就会被当作可疑人员。纵是他武功强,内力深厚,驻守在附近的一百多双眼睛也不会个个都看不见。” 她没再继续说,直接走到圆桌另一边坐了下来,支着下巴仔细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拿起了摆在对面的碗和汤勺先舀了半碗鱼汤。 宣?与她面对面落座,接过她递来的汤水,先饮了一口,才说:“怎么,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她的语气不对得太明显了,显然是有气,却不知道怎么发或者说不敢发,气着气着自己就奇怪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变了。 然而他一开口她就破了功,还怔了好久,面容才显出了憋屈又无奈的神色,抓起筷子开始戳米饭:“我觉得羿涟待在外面不安全。”咬了咬唇补充:“……对你来说。” 宣?挑了挑眉,放下已经喝干净的汤碗,心情甚好地瞧着她:“如何不安全?” 伊澜思虑了片刻,把午前在山庄大门口发生的事说了,并强调:“武功很强,就是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一开口就叫我‘夫人’,只说了两句话就暴露了自家主子。如果不见人,只安排个打手的任务还好,别的……就不太安全了。” 见他只是低着眉,似乎还在忍笑,也不发表言论,伊澜就接着说:“如今各大门派都在灵州附近,湶州也不是没有,他住到山庄里来,至少不用担心你在这里的消息被泄露出去。”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不信任你的人是我不好,可是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不怎么靠谱。” 宣?终于笑出了声,抬头看着她道:“我没有说不让他暴露身份的话,是他自己加戏。” 伊澜一愣,僵了片刻问:“为什么?” 宣?耸了耸肩:“因为我说‘夫人比较傻,也喜欢傻人’,他或许只是想逗你开心。” 她细眉倒竖,当场反驳:“我不傻。” “你当然不傻。”他说,眉眼柔和地弯起,“是我既可爱,又聪明的美人。” 伊澜像是失神一般与他对视了片刻,难得红了脸,赶忙垂下头往嘴里送饭粒。 她害羞了,他却没有趁机欺负人,并不准备顺势调戏一下,而是突然正经:“他在外面,可以帮我打探各门派的实时消息,顺便探清成甫的下一步动向,更可以遣人联络另外七个分榭的高职预备战力。让他留在这里,反而误了作用。” 伊澜不小心咬着了舌头,眯着眼点了点头。 也罢,什么人该怎么用他自己心里最有数,又不是废柴,更不是智障。 就是感觉人人都深不可测吖,表面一个样子实际一个样子,或许就她是真的傻。 宣?也拿起筷子,看了她一眼,又想起方才她不太对劲的语气,还是问:“到底怎么了?” 伊澜几口气吞下了半碗白米,才把护卫队捅了兔子窝的事告诉他,更特意强调“买的是你们重霄阁的兔子”,还咬着腮帮子瞪了他一眼。 她本以为他让羿涟送来那些兔子宝宝,要的就是整个山庄都掀起养兔子狂潮的效果,然后再看她的笑话。谁想他应是真的没想到会到如此地步,明显愣了,片刻后才合上眼笑出声:“你说得不错,南海的人确是同你差不多可爱。” 去年在客衣居时,一提起她的职业,她便会反复地跟“老婆婆”和“老先生”说“我们南海的孩子都特别可爱”。 他笑了一下,又抬眸看她:“你之前说过想养兔子,还说你们南海的人都在舔一只猫,你很无奈,我便让羿涟找了这些小家伙送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没想到,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 伊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斜了他一眼:“护卫组养的兔子几乎全是成年的,活泼得很,他们还就喜欢追着它们玩,这下连休息都不得安生了。” 宣?笑着摇了摇头,夹了片菠菜送到她碗里:“我让人查过,南海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比你年纪大,护卫队更是没有一个比你小的,自己的事自己捋得清楚,你实在不必将日常的琐碎之事也放在心上。” 虽然还在气,但他夹来的菜她也不敢不吃,于是赶忙放到嘴里,而后搁下筷子支着下巴,郁闷道:“以后这里就不再是‘南海山庄’,直接变成‘兔子山庄’了。” 宣?一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唇齿微张:“……很适合。”你。 伊澜的不高兴瞬间就爆发了出来,拧着眉道:“下个月首领过来看到满庄跑的兔子会怎么想吖,这不是没事给我找事吗。” 他一向脾气不差,却不知为何,一从她口中听到这个人,就不悦地拉下了脸。 明明她亲口承认过对易风桓并无男女之情,可他却不知易风桓的想法,只能一直抱着“若是真的喜欢,一定要日日看见,又怎会将她丢到南海来,一丢就是两年”的侥幸心理,“祈祷”他们二人除了上下级以外什么关系也没有。 可她丝毫没发现不对,口中还是首领长首领短地,直到感觉到寒气,才颤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头向对面看去。 一见他的面色,她立刻慌了,他立即道:“你就这么在意易风桓的看法。” 一开口她便知道他又在强行误解什么,不由无奈,知道自己绝不能悖着他说,此时此刻就应该立刻否定三连,可还是忍不住辩驳:“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怎么总是乱想,首领偶尔会到四个分部例行检查,这次来南海虽不算检查,但他人还是来了呀,若是看见我这里的孩子都在养兔子,我就该被吊起来打了。” 宣?扬了扬眉,眸光还是有些危险,抿了抿唇问:“你们浮沉的惩治措施,就是把人吊起来打?” “……”伊澜在心里唉声叹气,垂下头闷闷地说,“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若是负责人不称职的话,稍微受些皮肉之苦,在地牢里关一关,再引咎辞职就行了。” 偏偏孩子们个个都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绝对不会因为兔子而耽误了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及精力,他们平日里也确实很辛苦,重复的生活更是枯燥,她真的不好狠下心夺他们所爱。 何况那么多只兔子要是全部没收了,又能往哪里放。都是家养的兔子,直接丢到树林里去任之自生自灭也太丧病了。 只要她发现他们精神不对,只要发现一个,哼,就都别养了,说到做到。 好在宣?多半是良心发现,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便也没再为难她。 两人的后半顿饭吃得比较顺利,等伊澜站起身收拾碗筷时,抬头一看外面的天色,申正都已经过了两刻了。 将碗筷茶盏都收拾回东厨,回去的路上伊澜一直在心里默默打气。今天一天又浪费过去了,就算是搬来跟魔鬼一起住,还睡在一张床上,她明天也必须恢复那个正常的“副首领”的状态。 结果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一只不速之客。 伊澜垂眸,发现正是今天上午之前还被整个南海奉为小祖宗的那只猫。通体浅灰色,绘着深黑色的条纹,爪子是雪白的,说是叫团子,但其实是正常体型,面部生得的确精致,确是让人单单望着就能生出好感。 只是团子平常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山庄门口,离所有人都远远的,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发现驾车而来的羿涟,然后…… 她真是不清楚,羿涟是哪里吸引了它,这前后差别不管怎么说都太大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内力,羿涟的内力异常深厚,且能运用自如,所以是潜藏在身体里的力量吸引……了团子? 那这只猫未免有些厉害了。 只可惜羿涟不是个吸猫的主,直接丢下它就扬长而去了,而后它回到山庄里,嗯……就跟她一路走过来所看到的的场景一样,几乎人手一只兔子,又抱又亲又蹭地好不快乐,连一眼都不瞥给它,所以这平日里倍受瞩目的小猫八成是受伤了。 此时团子正坐在地上,留给她一个侧影,她顺着小家伙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它此时正在跟宣?大眼儿瞪小眼儿。 说来,如果团子真的只亲近内功极强的武者的话,宣?应该也会像羿涟那样被扑个满怀。他现在大概是将内力放出去了些,只是团子仍能感觉到他的深不可测,又不敢轻易上前,就眼巴巴地看着。 宣?正倚在院中的女贞树前,抱着手臂静静看着团子,不喜不怒的样子,直到她向他走近,才偏过头对着她露出笑容来。 她走到他身边后,团子也挪了视线向她看了过来。明明猫是没什么表情的,可这一眼却看得她心都碎了,就跟方才一群大男人泪眼朦胧地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收了他们的兔子一样,她承受不了这样的眼神,险些滑了一跤。 宣?抬手稳稳地抓住她的胳膊,不由皱了眉,再看向猫的眼神已然掀起了些波澜。 伊澜呼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说“没事”,表情不忍地回看向那只如今只盯着她看的团子。 虽说脾气是有点大,也很是没良心,但久久被人捧着,如今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亲眼看着所有宠过它的人转头就将爱送给了另一只生物,甚至看也不看它一眼,这种落差也是挺难接受的罢。 虽然也算是它自找的,按宣?的话来说就是不值得同情。 不过到底只是只猫而已,能懂什么大道理,没必要如此苛刻。 “唉,真可怜。”尤其她还最看不得小可怜,就跟遭受这一切的是自己一样难受,煞是不忍,就蹲下身来朝它张开双臂,“来,过来。” 她分明看到,团子已经向前迈出了一只爪子,却不知为何又抬眼看了看她的右上方向,停在原地不动了。 伊澜转过身,皱着眉抬起头,也看向宣?。 宣?也望向了她,眉间的笑意显得有些假,见她的神情似是颇为不满,便轻声问她:“怎么了?” “它只是只猫而已,同你没法比。”她还是决定讨好着说,“我抱过它后,睡前一定会沐身的,不会让你抱着抱着就沾上猫毛,也不会让你闻到……猫的气息。” 造孽啊,她绝不是打从心底就觉得自己该被他抱,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认个怂而已。 果然他一时有些愣。 她这么上道,他以前怎么会认为她不够聪明呢。 宣?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视线慢慢转回团子身上,竟让它打了个激灵,还后退了两步,目光十分警惕又有些畏惧地注视着他。 而后他便毫不脸红地满口胡说:“我可没威胁它什么,方才更没有亲口说不让它给你抱的话,是它自己没胆子过来,你怎能怨我呢。” 破霄卷 第24章 东方之日(十一) 伊澜翻了个白眼儿。 她的同情心和怜悯心若是爆了棚,可不管什么怕不怕的,便不再看他,直接站起身朝猫走过去。 团子还惊悚地躲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如愿被她抱在了怀里。 入了她的怀,小家伙也什么都不管了,干脆闭上眼睛,将整个头都埋在她胸前蹭,不去看方才的的确确给过它眼神威胁的人。 宣?的脸色微微一黑。 “从前对你好的人明明有那么多,早这样乖一点不就好了。”见小猫可怜地依偎在自己怀里,伊澜抬手挠了挠它后颈的毛,有些惋惜地说,“你就是实在不喜欢大家,也不至于欺负人呀。” “吃着嗟来之食,享受着无关之人的侍奉,即便是有张像模像样的脸,也没有说‘不喜欢’的资格。”宣?压低声音,同时低垂眼帘盯着伊澜怀里的猫,“人尚且如此,何况畜生。” “你都说它是畜生了,还跟只畜生计较干嘛。”伊澜不为所动,只看着他轻声怼了一句。 “……”宣?暗暗咬了牙,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不仅流露出了反感,更反抗饲主,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是它自己活该,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伊澜发现他在抖,仔细一看才知抖的只有他身后的那只手臂,怕不是在攥拳头。 她皱了皱眉,又有些纳闷地看了看他甚为僵硬的笑容。 生气就生气,生气了她还能去亲一亲,他这么端着是做什么呢,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是在吃一只猫的醋? 她微微垂眸,摸着猫思虑了片刻,转身走了。 他的笑容也僵在了嘴角,整张脸都在发白,被她的“决绝”震惊得手足无措,完全愣在了原地。 走到院门口,伊澜蹲下身将猫放在地上,对着它摆了摆手道:“你先去自己玩,待会儿我再找人给你送吃的。” 团子其实不想走的,无奈院子里面还立着一尊更大的佛,而自己的地位如今已一落千丈,只能耷拉着脑袋默默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猫慢腾腾地走远,伊澜起身,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两只手上来拍灰尘一般扑了几下,又甩了甩袖子、抖了抖,才转身朝宣?的方向走去。 他抱着手,皱着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抿着唇走向自己,还是一脸的“决绝”。 走到他近前,伊澜又抬起手闻了闻袖子,才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 她明显感觉他的身体在她完全抱住他的那一刻僵住了。 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伊澜缓缓呼出一口气。 “你别生气。”别杀人,“我以后都不抱猫了,只抱你。” 老天明鉴,在遇见宣?之前,她是真没想过自己还有一个狗腿的技能。认怂好歹是顺着自己的良心,没皮没脸语出惊人不择手段地哄人可完完全全是昧着良心呀。 但人若是生气了却只憋着不发作,一定是会出事的。于她来说南海山庄众人的安危是头一位,宣?的身心健康是第二位,两者都很重要,出了事也都会给她带来致命的打击,绝不能让他憋着。 她轻叹,合上眼,手臂的力量收紧了些。 静了一会儿,宣?才抬手也抱住她。 她的腰又快断了。 仿佛就是想把她揉碎一样紧紧抱了将近一刻,他才将在这一刻里不止一次地怀疑人生的兔子松开,唇角终于挽起了纯粹的笑容:“‘别生气’?我是不是说了,只有亲我才能好。” 兔子的耳朵无力地耷拉着,环着他的爪子也松开了,欲哭无泪道:“晚上,晚上行不行,连带着‘利息’一起,大白天地你就先放过我的嘴罢。” 他倒是没有不依不饶地,还贴心地在她腰间轻轻揉着,以舒缓她的酸痛。 贴心个锤子,打只兔子给根萝卜,可偏偏还是有不少人吃这一套。 不吃也没法子。 她在他身上趴了一会儿缓着气,刚想松开就听他说:“我以为你更喜欢兔子。” 在客衣居时她就说他们南海养的这只猫过于不知好歹,所以即便长得好看她也不喜欢,他就觉得她可能压根儿对猫这种生物没兴趣。毕竟猫有天生的形貌优势,真正长得丑的不多,一般人应该都不会不喜欢。 她也说过想养兔子,所以他叫羿涟送了兔子来,还是那种小小的、可以自己训练的兔子,想让她开心。 可见她方才又对那只不知好歹的猫亲昵地又抱又摸的,怀疑人生的就是他了。 她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便答:“没有‘更’喜欢谁,人都是人,可所谓的‘喜欢’要分人,自然也分猫,分兔子。” 宣?微微抿唇,片刻后道:“你过于同情弱者,怜悯心太强,于一个领导者来说不是好事。” “……我也是弱者呀。”伊澜不由道,“如果当初没有‘被同情’,如今枯骨成沙,被吹到哪里去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感觉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伊澜一愣,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所以我还是劝你想清楚。”想清楚什么,她也不敢直接对他说。 又抱了她一会儿,宣?将她放开,抬头看了看天色,垂眸对她认真地说:“帮我沐身。” “噢。”伊澜一时也没觉察出什么,晃了晃脖子和关节,转身要走,“我先去叫人来烧水,然后找人服侍你。” 皇室和富贵人家的公子姑娘们沐个浴也要一群人在旁边看着伺候着,反正她是一想到自己赤身裸体,尤其还带着各种不能入目的印记的身体被一群人看去,就十分膈应。 南海山庄从来没有“服侍”一说,更没有下人,所谓“做杂事”的弟子有负责做饭的,有负责采买的,也有运送废物的,但都只是各司其职,只存在“为整个山庄服务”,而不存在“为山庄里的人服务”。 无论护卫杀手,还是他们几个高职,除了吃别人做的饭喝别人打的水以外,自己的事都是自己做,房间是自己收拾,院子是自己打扫,衣物更是自己手洗。 但宣?是实打实的名门望族家的公子哥儿,自小也是被伺候习惯的,既来了她这里,她就必须尽自己所能给他提供最好的,于公于私都不能怠慢了去。 然他却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一下没稳住,直接后仰,后背磕在了他的胸前,下一瞬就又被他的双臂锁得紧紧的。 她微微偏头,以眼神示意身后的他“又要干嘛”。 余光能瞥见宣?笑得甚是舒心,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轻说:“我是说,你来‘服侍’。” “…… “???” 一个时辰后,伊澜就一头栽在床上不想起来了。 好嘛,虽然被人看着沐浴很羞耻,但看着人沐浴也一样羞耻呵,可他就是耶耶,他说服侍她就必须服侍。 烧水的时候她就故意在磨蹭,等将准备好的浴桶抬到里间去时,宣?身上已经只着一件里衣,正坐在桌前边喝茶边等着她。 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步一步地用力走过去,告诉他水已经准备好了。 他抬头看她一眼,放下茶盏,轻轻笑道:“作为今后夫妻生活的第一个试炼,你来帮我洗如何?” “好啊,没问题。”她很快回道。 然他面上的笑意却有些凝固,看着她的眼神更带了些狐疑,默了片刻后不确定地问:“这么爽快?” “又不是什么难事。”她脸上没有羞赧的表情,很随意地摆手说道,“山庄外围跟护卫队一起护院的狗一见人就凶神恶煞地,谁都不能近身,只对我亲近,平时也都是我给它们洗身子的。人和狗都是一个脑袋一个身子四只爪子,这么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噢,没有尾巴,还更省事。” 他愣了一瞬,眸光霎时暗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 之后她又被抱起来往死里亲了将近两刻钟,他才终于放过一抽一抽的她,自己去里间沐身了。 伊澜缩着身子蜷到床的最里面,一动不想动。 ……成罢,她必须承认她绝对不是没心没肺的人,那些话就是为了气他才故意说的,虽然料想过事后会遭殃,但至少能过一过嘴瘾。 却是没想到这瘾过得真是要炸了。 又虚弱地躺了一会儿,伊澜刚要起身,就听见屋外有弟子在喊副首领。她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手忙脚乱地赶紧将面纱戴在脸上,哆嗦着腿下床。 必须开门,必须出去见人,不然这群成日闲得长草的家伙还不对她指指点点得更加嚣张。 伊澜尽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步伐平稳地走到书案旁开了窗,伸出头去让方才喊她的弟子过来。 结果虽然遭了这么多罪,但人品还是铁打得坚硬不摧,得到了一个足以令人惊喜的消息:“郁护法传信来说,首领五日内到。” “这么快?” 她先是惊讶了一番,毕竟当初商量好的是下个月才来,他们似乎出发才没多久,竟这么赶。 而后点了点头,能够想到首领此番前来必然不止是为了她的事。如果真的有意与重霄阁合作,定然是要早早地来见宣?的。 是好事,首领一来,将一切都坦白了,她也不用日日都违着心地受某人的压迫了。 不知不觉心情好了不少,她的眉眼都弯了起来,笑着同来人说:“知道了,你回去罢,我会好好准备的。” 弟子点了点头,又僵了一下,目光看向了她身后。而她还沉浸在“首领终于要来了奴隶终于翻身自由啦”的喜悦里,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 来人告退后,伊澜将窗子关好,一转身,吓得“噫”了一声。 正缓步朝她走来的宣?见她转了身便停住了脚步,长发微微蜷曲,湿漉漉地垂在胸前、肩颈和背后,仔细一看被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的白色中衣也是湿漉漉的,肌肤都能透出来。 他怕不是还在沐浴的时候听到了什么,比如“首领”二字,就随便擦了擦身子,甚至没擦,直接穿上衣服出来了。 伊澜一怔,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不敢去看他的脸,微微偏头说:“我帮你擦头发。” 可她有什么好心虚的,明明就是他防首领跟防贼似地,明明还没见过面,只听离帆瞎扯了几句就一直记挂到现在。 从他身侧走过,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她去里间拿手巾的时候坐了下来。 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伊澜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将他垂在身前的长发捋了过来,全部裹在手巾里开始擦拭,擦了一会儿才听他说:“易风桓对你有救命之恩。” 伊澜手一停,点头:“嗯。”继续擦。 “两年前南海的上任副首领离开,原本定的新首领并不是你。”宣?道,长指搭在桌沿轻轻敲打,“最后是易风桓力排众议,将武功和资历都不算出挑的你派到了南海,才让你得到了这个位置。” 知道他心里在别扭,却不知他到底在别扭什么,伊澜叹了口气说:“是呀,我这辈子只欠过他一个人的恩情,莫大的恩情,永生永世都还不了呢。”来吖,来造作吖,我看你能别扭到什么程度。 宣?额角一跳,忍着体内暴动的力量,继续说:“那你准备,先如何将这一世的还了?” 伊澜抬起头鼓了鼓腮帮子,“认真”思考了片刻,犹豫着说:“曾经有人跟我说,报答一个异性大恩的最好方式是以身相许,不过就我这个鬼样子首领也不会要呀。” 他缓缓笑了,不看眼睛的话不觉得瘆人,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几乎咬牙切齿:“你还真敢想。” 话音刚落,脸就被手巾遮住,头顶也被一只小手按住,开始毫无章法地揉来揉去。 她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首领是我最敬重的人,我自然不敢……不敢成为他的拖累。其他人也就罢了,或多或少的感情无法说磨灭就磨灭,但我自问不亏欠于任何人,所以不会有愧疚的情绪。 “只有你不一样,你对我付出的感情,我注定不会,也不能回应。我在这个世上活了一回,最后的最后不想带着遗憾和歉意离开,我不想对不起你,不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但你的任何选择我都会尊重,我不是在给你施压,也不是在劝你,只是告诉你我心里的想法。无论最后你怎样做选择,我都会记得你对我的这份恩情,我会力所能及地补偿和感谢你,直到那一日的到来。” 破霄卷 第25章 东方之日(十二) 宣?并未沉默多久,开口问:“为何只有我不一样?” 听他的语气里还带了些莫名的笑意,伊澜又将方才说的话回忆了一遍,叹了口气答道:“我已经想好怎么报答首领了,唯不知如何报答你。” “你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便算是报答了。”他顺着势头张口就来。 “……”倒是伊澜沉默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才有些沉重地问道,“如果……如果我根本不是‘人’,你仍会执意与我相爱么?” 不想他丝毫不觉惊诧,轻笑出声:“果然是只小兔妖。” “?你是从我说的哪个字里得出这个结论的?”伊澜低头,瞪着大眼睛看了看他唇边的那抹笑意,“妖怪好歹也能长生,而我的命数就像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虫子那样短。” ……“虫子”? 宣?不动声色地颦了颦眉,笑容依然摆在面上:“我说了,无论是人是鬼,你都别想从我身边逃离。” 伊澜合上眼轻轻摆了摆头:“成叭,反正我心善,就算到时候你的脸被打得啪啪响我也是不会嘲笑你的。” 宣?微微眯眸,薄唇轻抿,长指停止了敲动桌沿。 将手巾从他脑袋上拿下来,伊澜去一旁取了木梳,将他还湿滑的黑发轻轻梳理好。又打量了一下他的里衣,伸手摸了摸,还是湿的,便开口劝:“你方才急着出来,没有仔细擦净身子,再去擦一擦,换件衣服罢。” 说完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门口,心里念叨着“他要是敢说出让我帮他擦这种话我就立马跑路”,双脚已经向一旁挪了挪,蓄势待发。 幸好宣?向来不按套路出牌,永远跟她的想法相悖,只点了点头,接过她半丢半递到他手里的手巾,起身进了里间。 伊澜如临大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脱了线般趴到了桌子上。 晚上二人没有吃正餐,只一人饮了半碗粥,又各自看了看书和材料,磨蹭到山庄的每个院子都熄了灯的时候才准备就寝。 主要是她磨蹭,宣?早早就上了床,闭了眼安静地躺着,等她洗漱完、再吹熄蜡烛的时候估计都已经睡了一觉了。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午后宣?可能是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生了些疑虑和为难,一直到入眠都没再同她说过什么话。 不过也好,加上首领没几天就要来了,他虽为难,可她的为难却会很快结束了。 每晚睡前她都会想想对今日工作的总结和翌日的计划,一想起护卫组几个院子的兔子就开始头疼。也罢,反正首领过几天才来,就再纵容孩子们几日,让他们先与兔子快乐地玩耍几天再把兔子藏起来一部分,绝对不能给首领看到那么多只。 另外夏日即至,孩子们的食谱也该改改了。 做完打算后,伊澜伸了个懒腰走向床边,在黑暗中看到床上的人,半个呵欠立时憋了回去。 他怎么能这么没有自觉地睡在外侧呢,不是说夫妻同床,都是妻子睡在外侧嘛。 想着想着她愣了一下。 呸呸呸,她是怕等下爬进去再惊醒他,又得被抱着睡一晚上。吸取了上一回的教训,她发现被他抱着的时候就特别容易睡着,一睡就是好久,耽误事,太耽误事。 做了几次深呼吸后,伊澜先轻轻跪上了床沿,再缓缓抬起一条腿,逐渐加大幅度迈过他的身体,同时一只手也伸过去按在床上,另一半身子顺势过去了,一气呵成。 上了床并挪到床的最里侧,伊澜才松了口气瘫在了床铺上,转身面向墙壁。 结果刚一转过去,腰身就被一双手捏住,猛地向后扯。 她被吓得差点反手就甩出几根针,直到后脊磕在了某人身前,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和触感,才呼了口气。 宣?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从身后抱住她,大手在她身上摸了一通,语气有些怨念:“我若是想碰你,你穿得再多,也不过是弹指间的碎布。”边说边一只手去扯她的腰带。 伊澜赶忙解释:“没有,我是习惯,睡觉也不脱衣服的。” “穿得比你自己都厚。”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两三下就摆布着她将最外边的腰带和几件衣服都扒了下来,却发现就跟没脱过一样,瞳孔微缩,很认真又不解地问,“你并未学冰寒之法,穿这么多竟不觉得热?” “……还行罢。”身体被他捏来抬去,不一会儿几层衣服就没了,伊澜瞬间丧失了大半的安全感,忍不住一颤,忙抓住他作乱的爪子,“别呀,别脱了,脱干净会吓着你的。” 宣?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腕都钳住,不甘心地又连续扒了五六件,直到感觉她终于只剩了一层衣服,才叹了口气,紧紧将她抱好。 “这全身上下,也就一张脸看着最正常。”他轻轻说,在她身上抚摸的手都觉得硌得慌,突然语锋一转,“是怕内力外溢随风飘走,才尽可能地增加体重?” 伊澜眨眨眼睛,点了点头。他是什么人,肯定能想到她身体里如此深厚、然自己却控制不住的内力本不属于她本身。 他与她面颊相贴,继续道:“所以这些力量,是有人为了保住你的命而传与你的?” 伊澜没有表示,更不再说话,默默合上了眼睛。 宣?不再追问,也合了眸,放松了身体,拥着她睡去了。 …… 又一次事实证明,跟他睡在一起,她不仅不能自然早醒,还睡得心安理得,直到外面有弟子隔着门来报都还迷迷糊糊地,甚至还有些不满,凶巴巴地问:“干嘛?!” 宣?垂眸看着她跟睡醒后开始洗脸的兔子一样揉眼睛,还甩了甩头,极力想清醒过来的样子,不禁笑了:“小懒兔子,已经睡了六个时辰,还不愿起。” 伊澜还是没醒过神来,一点没有对自己跟只猪一样睡了这么久的事实感到震惊,十分淡定地回道:“还不是你非要抱着我,你抱着我我就不想醒。” 宣?不以为然,一本正经地胡说:“是你平日里过于操劳,太累了。”又补充说:“自己睡的时候不踏实,便睡得浅,在我怀里能够安心,身体也就放松了。” “虽然你说得是有点道理,可这并不代表我以后都会心甘情愿地让你抱着睡。”揉完眼睛,伊澜使劲晃了晃脑袋,也不看他,“一起睡可以,不许抱了,不然我还要不要工作了。” 宣?不再说话,微微勾唇看着她从自己怀里钻出来、抬起身伸了伸懒腰,在昏暗的帐内来回望了望,才想起方才是有人来叫,可不知为何不说话了,便大声道:“外面的,有事说呀。” 窗外自然是被她凶巴巴的语气吓到了的弟子这才回过神,先是对屋内两人间的对话表示了一番无言的震惊,瞬间觉得接下来要通报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了,原本严肃的语气随意了不少:“噢,我想想。” 伊澜一下子皱了眉:“没想好你过来吵我,是不是想挨打?” “呃不不不,弟子想想措辞。”门外的人慌张道,最后还是直接说,“禀副首领,有客至。” “委托人?” “……应是。”弟子犹豫道,“来人并未报上名姓,只说要副首领亲自前去。” “什么样的人呀?” “美人,大美人。”弟子突然激动,“副首领,好大的美人。” 一听工作来了,伊澜基本上已经清醒。又听他说山庄里来了个漂亮的小姐姐,更是好奇,连忙越过已经毫无存在感的某人,扯开床帐要下床。 结果又立马被扯了回去,这回直接摔在了宣?身上,面对面地压住了他。 “……” “副首领,你听见了吗?” “……你先去让常统领帮忙接待一下,我一刻钟后便到。”看着身下的宣?透露着不满的双眼,伊澜咽了咽口水,“好好招待着,我就到,就到。” 她一紧张就将一句话重复个没完的特性几乎全庄人都知道,房间外的弟子也大概知晓了屋里是个什么情况,不由露出了姨母一般的笑容,恭声告退。 感觉弟子已经离开了长廊,伊澜当即一个亲亲印在了宣?额前,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连连道:“我现在真有事,有正事,你生气了也先缓一缓,等我忙完了再算账,怎么算都行好叭好叭?” 还没说完,就因为怕他不满意而又连着亲了好几下,“木嘛木嘛”地,而后闪着水光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可怜得要哭的样子。 宣?愣了一会儿,才仔细对上伊澜那双快溢出水来的瞳眸,脸上竟是微红,偏头轻咳了一声:“……去罢。” 伊澜垂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 嘿嘿,傻了罢。 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们浮沉的杀手是全能的,谁还不会演个戏,抹个泪吖。 她算是看出来宣?的色厉内荏了,平时一副拈花老手的样子,其实自己才是一朵小白花。 趴在他身上的伊澜轻手轻脚地爬下他的身体,再掀开床帏下了床。 一落地,看着铺了满地的衣服,笑容瞬间消失。 …… 着急忙慌地穿好十件衣服,洗漱完毕,再将面纱的两端挂在耳朵上,伊澜飘去了山庄大门前的待客厅。 一进门,左右望了望,除了几个日常给接待委托人的弟子立在里面之外,并未见什么漂亮的小姐姐。 伊澜眨眨眼睛,还未开口发问,一旁极有眼力见儿的弟子就说:“副首领,常统领带着人去护卫区了。” “常统领?护卫区?”伊澜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什么东西,浮沉的护卫区是能轻易让外人窥探的?还是常青带他去的,没睡醒吗???” “副首领说的是。”由于先前就被去暮归院通报的人警告了一番,知道她今早被打搅了与宣阁主的温存所以起床气重,便一个个都诚惶诚恐地,“一开始客人说要去护卫区看看,弟子们也是如此说的,只是后来常统领来了,就带着去了。” 伊澜听见自己脑中轰隆一声,冷汗霎时落了满额,反复咽了咽口水,不甘心地又问:“不是说来的是个姑娘?” “是有个姑娘,副首领。”方才通报的弟子立刻道,“但弟子说的美人,是一位公子。一共来了两人。” 刹那间晴天霹雳,伊澜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见她大睁着眼睛,嘴唇微张,面容僵滞,身体更是像被定住了一样,如被勾了魂一般呆呆地立着,竟有些吓人。 不知她是怎么被吓傻了,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决定问一下,嘴都没张就惊奇地发现她竟开始上窜下跳,边窜还边念叨着“完啦,完啦,完啦”。 “副首领,你别激动啊,若是来人有意窥探咱们南海的机密,您上去揍他们一顿就是了。”弟子们慌忙摆手劝道。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真是不够要她命的。 眼瞧着伊澜不仅没有冷静下来,还窜得更欢了,弟子们纷纷护住头想逃。 恰好听说有个必须要亲自见她的委托人来了,祭离帆也来到了待客大厅,正看见她疯了一样地到处乱飘。 昨日听说护卫组买回了一堆成年兔子,他好奇去看了一下,发现兔子不愧是兔子,实在擅长闪现。小小的一只就窜得那么快,别说更大只的了。 这死女人某些方面还真跟只兔子差不离多少。 他抬手,吸住她外溢的力量直接将她抓到自己面前,扣住她的肩膀,对上她惊慌未定的眼神:“你又在作什么死,这么快就不想要命了?” 伊澜怔了一下,合上眼睛,慢慢恢复平静,内力也稳了下来。 祭离帆松了手,挑眉看着她方冷静了一会儿便恢复惊慌的双眸。 伊澜仰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两手一抬,用力砸在他肩膀上,一脸悲痛地道:“首领,首领来了,去护卫组了,我要死了呜呜呜。” 所有人俱是震惊。 祭离帆微微皱眉,扶住她的胳膊,下意识地道:“昨天不是说五日……”突然顿住,望了望厅内,发现那日来报的弟子正在一旁站着,便眯着眼将他盯住。 那弟子若有所感地抬头,不觉一颤,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没,没错啊,郁护法说五日内到,今天……也是五日内吖。” 祭离帆嘴角抽搐,觉得这理也挺直的,竟无话反驳。 垂眸看了看一脸生无可恋的伊澜,他叹了口气,调笑道:“你这是还没准备好,将你和那废物阁主的事如实禀告给首领?” “……不是。”恍惚间像是真的有一双长在脑瓜顶上的长耳朵垂了下来,伊澜无力地说,“护卫组全是兔子,他们要是不务正业……” 这个时候距两队换岗已过了一个半时辰,如今在山庄内的护卫们理应是吃过饭正在休息的。不是怕他们在睡觉没法拜见首领,就怕他们亢奋到睡不着满院子追着兔子跑。 “……”祭离帆被说得竟也有些心惊,但还是安慰道,“不至于的,他们都多大了,还能因为几只兔子连本职工作都忘了?” 伊澜皱起眉抬头望向他:“你哪里来的大脸说他们,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看兔子吃东西就乐得跟傻子一样,捧着捏着不撒手,九席可是挨个跑我这里来让我劝你把兔子给他们玩一玩,自己心里能有点数吗???” 若不是明令禁止护卫区闲人进入,怕是所有人都要去看大兔子了。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超凶,祭离帆悻悻地松开了她,有些僵硬地转身想走。 结果一转身就像看见了怪物,面部表情扭曲了一瞬,而后认命般地合上眼叹了口气:“属下见过首领。” 伊澜脑中又是轰的一声。 破霄卷 第26章 东方之日(十三) 南海的护卫从不拦光明正大地接近山庄的人,这点与浮沉总部和另外三个分部都不同,虽说减轻了护卫队的负担,但也等于少了一道屏障,潜在的风险还是存在的。 只是南海的护卫相对浮沉另外四个地区都少,人数都不够一日换三次班,分成两队,一队一值就是六个时辰,属实辛苦。考虑到这点,伊澜还是将护卫队的身心健康和精神状态放在了第一位,去掉了“只要来人便由护卫队首先检验一番”的常例,两年来也没出什么岔子,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不过来到南海山庄大门前,看到第一个迎接自己的是一只猫,易风桓还是颇感意外的。 那模样生得极为精致的小灰猫慢悠悠地朝他走来,在他微微垂下的目光中蹭了蹭他的靴子,又绕着他整个人走了一圈,便又走回了之前趴着的地方继续趴着,就算是在表示对他的欢迎罢。 身旁的郁倾铃有些好笑地说:“这是不是就是项大哥之前去总部述职时说的,封荷带来南海的那只祖宗?”又歪头看了看已经蜷在一处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小猫,不由疑惑:“不是说对谁都爱答不理么,我家公子的魅力果然无懈可击吖。” 易风桓轻笑着摇了摇头。 同郁倾铃迈入敞开的大门时,不知之前藏在哪里的一个少年突兀地落在他们身前,低着头道:“客人可是有委托?” 易风桓停住脚步,不置可否:“我要见你们副首领。” 许是被他的声音触动,少年竟抬起了头,下一刻便两眼放光:“美人?大美人!” 郁倾铃一怔,捏紧拳上前一步恶狠狠地道:“放肆——” 易风桓抬起折扇挡住了她要抡上去的拳头,依旧好脾气地微笑道:“不知这位少侠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 “当然当然。你,你,你,都来。”少年很快点头,转身朝几个方向各唤了一遍,立时又有几个身穿同样制服的少年从天而降,也垂着头,“给贵客带路大厅。” 说完他便要离开,易风桓想了想,先一步叫住他:“不急,还请少侠先带在下去护卫区巡游一圈。” 少年一怔,再转过来看他时已然拧起了眉头:“我们南海可没有让一个外人参观机密区域的规矩。”顿了顿,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两个。” “嘿我这个暴脾气——”郁倾铃咬牙切齿,撸起袖子就准备上。 易风桓及时挡在她身前,略有歉意地朝少年笑了笑:“是在下唐突,那烦劳少侠向伊首领通报。” 少年这才收了情绪,点了点头,叫人带他们去了待客厅。 路上,看了看郁倾铃气鼓鼓的模样,易风桓用折扇戳了戳她的腮帮子,轻笑道:“方才还说你家公子的魅力无懈可击,怎地又生气了?” 郁倾铃瞪了一眼前面带路的两个南海弟子,小声哔哔:“提起‘美人’,谁最先想到的不是女子?一个小虾米都敢当面管一条大锦鲤叫‘美人’,谁给他的胆子?!” 易风桓却未顺着她说,只道:“伊澜在这里过得不错。” 郁倾铃一怔:“这都能看出来?”虽然按照项祭之前所说,也确实没错罢。 易风桓点头,打开折扇:“不会有人舍得对她不好的。” 郁倾铃似懂非懂地跟了上去。 在待客厅坐了一会儿,甚至刚上的茶都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人就被请了过来。 来的却不是伊澜。 “统领,客人便在此。”方才的少年一路将来人引到了大厅中央,而后转身向他们拱手道,“客人见谅,副首领尚有‘要事’在身,即刻便至。” 常青看了看他们二人,突然一怔,皱眉对少年道:“‘客人’?” 少年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句是。 郁倾铃这时开口道:“常统领,我家公子想去你们南海的护卫区看一看呢。” 原本不知该不该行礼的常青听了这话才确定了什么,呼了口气,微微勾唇,眉眼却是低垂:“常某为公子和姑娘引路。” 刚以“机密区域不能给外人看”为由拒绝了二人的少年霎时大惊失色,另外几人也都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一脸得逞”的易风桓和郁倾铃,又看了看一脸谦卑的常青。 “……统领?” “不妨事,等下你们副首领来了,如实告知于她便是。”常青和声对几个弟子说,最后转向已经站起身的两人,微侧过身,抬起手臂指向门口,“公子请。” 离开待客厅已有一段距离,走在最前面的常青慢慢退到了易风桓身侧偏后、与郁倾铃平行的地方,微微低头:“望首领恕属下方才礼数不周之罪。” 易风桓摇着扇子,低声道:“南海平日里和谐的氛围,勿要因为我的到来而打乱。” 常青微微一笑:“谢首领体恤。” 郁倾铃笑呵呵地道:“澜澜来南海的这几年,常大哥和祭大哥都没有欺负她叭?” 常青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互相欺负,还算愉快。”又抬头看向易风桓,顿了顿问:“首领此行如此之快,可是因为宣阁主?” 易风桓不置可否,稍稍放慢了脚步,偏头问:“你可能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 常青想了想,沉声道:“绝世无双。” 易风桓双眸微睁,突然停在了原地,后面的两人也都停了下来。 显然对他这个评价有些震惊,郁倾铃眨了眨眼问:“你这么说,显然不止是因为容貌罢?” 天下皆知重霄阁的继承人虽是武功废柴,相貌却是能在琼华楼所作的美男榜上排第七的。其实说真的,男版美人榜的前十,一三五六九位她都见过,若是要她来排,也实在难分高下,许多人都是一样。 所以这十个人的容貌高低几乎无差,只是琼华楼有自己的审美,才如此排了一排。 至于琼华的审美……不提也罢。 “是,如首领所想,这位废柴阁主并非像江湖中所传言的那般简单。”常青合上眼道,将昨日本该去重霄阁禁地为已过世的宣庭夫妇守灵的羿涟突然来南海的事简单说了。 “按照常理,羿涟不该得知宣阁主如今是在我们这边,且一派从容,仿佛对重霄阁内部已经乱成一片的事实毫不在意,想来……必有后招。”常青说,“而他的主子是谁——似乎也不能是宣阁主以外的人了。” 溘然想到了什么,常青看向易风桓的背影:“南海此次任务的委托人,可是宣阁主本人?” 易风桓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常青微微蹙眉:“如此说来,首领对宣阁主的底细应该知晓大部分了。”所以才急着前来欲与之商议大计。 郁倾铃抿了抿唇,迟疑道:“是呀,他既能预知彤鹤榭主有心夺位、并提前一个月便下好了委托,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能说明此人绝不简单。 “江湖上对他其实还有一种小众说法,说是他其实天资聪颖,故而年纪轻轻就练成了九霄七日华的前九式,只是因为太过急功近利,修炼第十式时乱了分寸、突破失败,才导致内力尽失,沦为‘废柴’。” 她接着补充:“近些年来,宣氏主支每一代都只有一个独子,怎么可能不会用心培养。宣?如果真的是因此才导致武功尽失,倒也不算配不上那重霄阁主之位。何况此人心智超常,便是没有武功也不是轻易能被看穿的,凡事必然知晓轻重缓急,谨慎周密。首领正愁找不到盟友,他此番送来一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利用的。” 常青想了想,点头道:“如此,浮沉在重霄阁的这场内斗中充当支持正统的角色,也算是变相与之结盟,一切自然好说。”微微停顿又道:“这点是好,只是宣阁主并非普通人,无法被‘操纵’,所以结盟还是有相当大的风险。” 郁倾铃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惊讶:“重霄阁可是七大正派之首呀,这种事都不积极主动,还配当什么正派?” 常青一时无语,想辩驳却又不知该不该说。 倒是易风桓回道:“魔教也好,正派和其他的门派及组织也罢,最看重的都是自身的利益。对所谓的‘江湖大义’诠释得最佳的,却是那些无门无派的真正侠义之士。” 郁倾铃撇了撇嘴,常青则跟着点了点头,兀地想起什么,猛地看向她:“你方才说,宣阁主是因为九霄七日华最高式突破失败才失去了全部内力?” 郁倾铃有些吓到:“确实有这种说法,总部高职也差不多都这么认为。” 他的眉头突然拧成了结:“如果是这样,不仅内力尽散,自身还无法再生?” 郁倾铃点头:“这个倒是真的。” 大约是听出了他的语气有些不对,易风桓偏头看了他一眼。 常青微微咬牙:“首领可能确定,伊澜的情况就连琼华楼都无法知晓,或是即便他们知晓了、也不会将这个情报卖给任何等级的驻客?” 易风桓转过了身,面上带了些寒霜:“怎么了。” 见他沉着脸一时也不说清楚,郁倾铃亦急道:“是呀,怎么啦,关澜澜什么事?” 常青思考良久才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异常严肃:“有一件事确是同伊澜有很大关系,不该由我来说。”不过才这么两天山庄里就传得沸沸扬扬,整日当瓜来吃了,她似乎也没有隐瞒的打算。 易风桓微微颦眉,语气不变:“无妨,你说与她说都没有分别。” 常青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打算直说了:“宣阁主在被伊澜救出来后便对她告了白,并说要娶她为妻。” 易风桓和郁倾铃皆是面色骤变。 “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首领还是直接问伊澜。只是方才倾铃所说的那番猜测,属下以前也曾有过,如今见了宣阁主本人才更加肯定。”他说,“首领与我们几个都知道伊澜的身体便是一个储存内力的活容器,可如果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尤其是被无法再生内力、将来却要承担大任的宣阁主所知晓,那他接近伊澜的目的又是否真的只如‘想要娶之为妻’这般单纯……? “首领真的疼惜伊澜也好,还是只将她当作工具也好,属下都希望您来插手这件事,至少不要让她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因为这种事受伤。” 易风桓微微睁大双眸。 郁倾铃也是一愣,不禁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自然是可怜她的意思。首领不拿伊澜当家人,南海众人可是不一样。就算知道她的结局已定,也希望首领信守当初的承诺,让她不留遗憾、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为了那个大计不惜利用别人将她的灵魂也摧毁干净。” 常青眯起双眼,笑着说。 “若宣阁主当真只是将她当作一个随时可吸收内力的容器向首领要了去,还望首领拒绝。毕竟以这般的手段去实现所谓的大义,与碧落宫一众丧心病狂的疯子也无甚区别,首领觉得可是?” 破霄卷 第27章 投我木桃(一) 进来的明明有四个人,伊澜却一下子就对上了自家首领那双狭长的丹凤眸,顿时吓得心脏剧颤,没出息地将整个身子完全缩到了祭离帆身后。 易风桓一愣,想起她方才惊慌地望向自己的那一眼,不由纳闷:“我吓到你了?” 伊澜不敢说话。 屋内的几个小弟子也赶忙行礼,封荷先走上前叫他们退下,而后抓起伊澜的手臂扯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了,别害怕,我从护卫组出去的时候首领和常青正在来的路上,我们就一起过来了,首领没进院子,放心罢。” 伊澜感动至极,几乎是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封荷,又看了一眼常青。 常青微微眯眸回以一笑。 终于放下心来,伊澜松开了扒着祭离帆衣服的爪子,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袖后从他身后走出来,微微弓身拱手:“见过首领。” 易风桓还未说什么,郁倾铃挑了挑眉,先调笑道:“澜澜近来是换了暗器?” 伊澜眨眨眼睛:“没有呀,还是那些。”又补充:“也没怎么用。”主要是总在针镖上镶嵌梅花饰,用掉一只就要重镶一只,梅花也得重做,太过麻烦,能不用她便尽量不用,或是那些撒出去的暗器能拿回来的就都拿回来,省的重做。 “那怪了。”郁倾铃故作夸张地捂住嘴,却是笑得诡异,“方才我跟公子打算去护卫区巡视一圈,走到半路竟被一白花花毛茸茸的大物袭击了,抓到一看才发现是兔子。” 伊澜脑中宛如晴天霹雳。 “我还以为是澜澜新培养的‘活物暗器’,不成想居然不是。”郁倾铃颇觉可惜地唉声叹气,又双眸亮起,“说来,澜澜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兔子灵敏,虽然比起一般的暗器来说过于庞大,但也能起到‘浮云遮望眼’的效果,莫不失为一个良器呀。” 心脏一抽一抽地,伊澜刻意避开易风桓的目光,僵硬地再次转向封荷。 封荷有些尴尬地笑着说:“我就是因为有只兔子蹦跶出来了才跟着出来的,没想到迎面遇上首领。” 伊澜耷拉着眼皮苦大仇深地望着她:“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你以前不这么不靠谱的。” 祭离帆在一旁幸灾乐祸:“若要人不知。” 伊澜瞪着眼珠子就朝他看了过去:“你哪里来的大脸说我,看着兔子笑得流哈喇子的是我吗,捅了兔子窝的是我吗???” 祭离帆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轻挑眉梢:“若不是某人开始带头,能发展成现在这样?”又突然想到什么,不知是在问谁:“说来,那只猫还活着么?” 易风桓轻轻一笑,终于开口:“活着,方才在大门前已经替你们迎接过我了。” 伊澜差点跳起来,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命地垂下了耳朵:“首领,我错了,你罚我罢,兔子都是我让养的。” 郁倾铃走过去捧起她垂下的脸,左看右看,又是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澜澜认错的样子跟方才我抓住的那只兔子那么像。” “你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我若是真罚了你,怕是整个南海都会冲我翻脸。”易风桓轻轻动了两下折扇,瞥了一眼常青。 常青默默回以赞同的微笑。 一场只有某人自以为“天崩地裂”的闹剧告一段落后,六个人分别在大厅里落了座,却谁都不说话。 常青看了看正轻轻打着扇子、垂眸想着什么的首领,又看了看“首领不开口我根本不敢说话”的白兔子,想了想道:“不如我去把宣阁主带过来,众人当面商议。” 伊澜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事实上已经站起来了,也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见孤独无助的自己又成为了目光聚焦点,伊澜这回想着硬气一点,干脆打气一般地咳了两声,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易风桓:“首领,我有话说。” 易风桓点了点头,伊澜又看了看郁倾铃,抿唇道:“铃铃先来帮我看看罢。”说着伸出右手,将宽袖从腕间撩开。 郁倾铃眸光微暗,走到她身边与封荷换了座位,轻轻搭上了她的手。 所有人的情绪都紧绷着,直到看着郁倾铃的手从伊澜手腕间离开、转过头来对他们、主要是对易风桓说:“上限两年,无下限。” 却又不知该如何释放。 伊澜自己倒是意料之中的平静,一点惊讶都没有。 郁倾铃又转过来看着她,微微皱眉:“我说的‘两年’是你要几乎一动不动地只待在南海,不浪费内力,甚至不费力气,才能保证撑过这七百多日。” 伊澜摆了摆手:“怎么可能,就算不管这些孩子了,我自己也是要出去溜跶的。”想了想又说:“你看看能不能在我身上装个什么东西,时限一到就能有提示,我再到崇州总部去。” 郁倾铃合上眼苦笑:“……澜澜。” “等这半年过去罢,我就离开南海。”伊澜耸了耸肩说,“高职安排,常青和离帆都往上调一阶,我建议总部再送个人过来充当首席,帮离帆带带新人。” 她又看向易风桓:“首领,那件大事也不能再拖了,宣?现在就在暮归院中,如果可以,还是尽可能地与重霄阁结盟,他们的话语权和号召力可是另外几个正派加起来都及不上的。” 易风桓兀地一怔:“……‘宣?’?” “宣?呀,宣阁主。”伊澜有些不明所以,见易风桓只看着她不说话,想了想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尴尬,“咳,他说他要那个那个什么我,我就这么叫了。” “为何?”易风桓微微颦眉,“只因你去救他,他便对你生了好感?” “这个事其实有些复杂,我现在不太好说。” “我是你首领。” “我也知道我是你的下属呀,可这是别人的秘密,告诉我了,无论谁我都不能说的。”伊澜道,“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让你们两个面对面,可这件事我只能暂且置身事外。” 郁倾铃无奈地笑了:“难不成是宣阁主说要娶你,你便动心了?还没嫁过去就这般护夫,别说公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伊澜也有些无奈:“真对不起首领,这事确实是我一个人里外不是人,都是我的错,可你也得帮属下摆平了。”语气又严肃起来:“他必须亲口同你说了,我才能补充解释,同样首领你也必须亲口告诉他我的情况,劝他不要再对我有任何执念,不然最后受伤的是他。” “……受伤。”易风桓有些失神,“他会受伤——你竟这么想?” “虽然我不值得,可他真的很认真,他会受伤。”伊澜微微垂眸。 郁倾铃有些不满地道:“你怎么知道他的‘认真’到底是因为什么,又怎么会知道最后受伤的到底是他还是你?” 伊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了。”易风桓突然开口打断,声音难得掺了些冷意,“不必说了,我去见他。” 他站起身,所有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伊澜见他快步走下主位,先道:“首领,我可以陪同的。” “你待在这里。”易风桓看了她一眼,而后转向郁倾铃,又转头看向常青,“带路。” 他合上扇子负手在身后,大步离开待客正厅,郁倾铃和常青也跟着走远。 见人走没影了,祭离帆转头看着伊澜大松了口气瘫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倒是没见过你面对首领时的样子,却是想不到你也会这么大胆。” “没有,其实我是真的敬畏首领的,真的。”伊澜无力地仰着头说,“但是我又想了想,反正也快走了,不最后得罪他一下都对不起我在南海当牛做马的这两年。” “可以啊,表面上是只无怨无悔心甘情愿什么苦都肯吃的小白兔,实际还是个切开黑。” “你们到底为什么都说我像兔子?哪里像了,我明明吃肉吖。” 封荷从原本郁倾铃的位子前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垂下去的脑袋:“澜澜,其实我是没想到你对宣阁主……”措辞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吔,你竟真的相信他的‘真心’。” 伊澜有些尴尬:“其实我也真的不想相信的。” 祭离帆轻轻“呵”了一声:“才见一日就陪吃陪喝陪住,清白都拱手送出去了,你便是已然看破红尘,或是只想替首领‘抓住’这个盟友,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罢。”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法跟你们说。”伊澜露出死鱼眼,心里哔哔着“不然呢,看着你们所有人被魔鬼虐吗”,不再回应。 封荷一吓:“你真的从了他了?”绿槐和深竹亲眼看见他们两个亲亲的事早就在半个时辰内传遍了整个南海,他们几个本也不愿意相信她会生米煮成熟饭的,只是纳闷早已决定不把心交给任何人的她是怎么被那个废柴勾了魂去的。 见她没话说,封荷只当是默认,又急了起来:“澜澜,你能想开是好事,如果能找到真心待你的人,我们也都为你高兴。” “……”总觉得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宣阁主他是身份高贵,权力无上,可他……我们也不是歧视他不会武功,毕竟他如果真的是因为修炼九霄七日华才失去了内力,也是值得敬佩的。”封荷干脆将她的脑袋抬起来,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直到那双死鱼眼被吓没了,“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早就从琼华楼、或是别的地方得知了你的情况,那他说想要娶你,究竟是为了你这个人还是为了你身体里的力量,你可清楚吗?” “……?” 祭离帆也皱了眉,难得正经地道:“那日他第一次说想要娶你为妻的时候,我也曾试探过——他甚至说不出究竟喜欢你哪点,这样的人如何靠谱?” “可不是吗,常青都与我说了,原本首领是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同重霄阁结盟的,可听说了这件事就已经犹豫了。如果——如果宣阁主纯粹是想吸取你的内力来代替他体内已经散去的力量、纯粹是想拿你来练功的话,首领说什么都是不会答应的。” 祭离帆听明白后便冷笑了:“若真是如此,倒不如现在就将他解决了,为成甫清除上位的障碍,换一个结盟者,总归得到的也是重霄阁的力量,反正中原武林有的是不想这个废柴登位的人。” 封荷点头:“对。”又颇为疼惜地抚了抚伊澜的脸,语气苦涩:“澜澜,你别难过,也放下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让渣男打着‘真心’的幌子来欺负你的。” 伊澜简直目瞪口呆。 之前项祭来南海,亲眼见她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忙得要死要活还动不动就被自家弟子各种八卦各种怼后,说“看到所有人都这么宠你,我就放心了”,她还想回一句“大哥你是不是瞎了,还是反语欺负我智商低啊”来着。 结果没想到还真是,就连平时怼她怼得最欢的离帆都如此向着她,更不用说那些孩子们了,她竟真的是个团宠。 听着他们一口一个“搞死他”“剁了他”“乱棍打死”,伊澜不停地打着激灵。 宣?是不是也太惨了,起初他对她什么都“招”的时候她还想像个老母亲一般教育他“直接揭了自己的老底可是不容易追到妹子的,要保持适度的神秘感懂不懂”,现在想来他的“坦诚相见法”可真是太过明智了。 这要是什么都不说,像个变态一样对她动手动脚,莫名其妙地说喜欢她,就连她自己都会想到他是不是想拿她练功,没准最先“搞死他”的就是自己。 现在好了,他一下就暴露了全部,且不说她根本搞不死他,还必须乖乖听他的,甚至还会在好友们各种诋毁他诅咒他的时候为他打抱不平。 她本想忍着来了,可没忍住,张口就道:“你们别瞎说呀,不可能的,他是很好的人,不许你们这么说他,再说我打人了。” 封荷和祭离帆都是一惊,看怪物一样低头朝她望了过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原来胳膊肘真的是能朝外拐的。 见二人像看着不成器的孩子一样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伊澜有些怂,垂下头缩了缩脖子:“反正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许你们这么说他。” 破霄卷 第28章 投我木桃(二) 往暮归院的路上,常青开口问:“首领是如何得知此次凤凰榭行动的委托人便是宣阁主本人的?” 易风桓微微垂眸,展开的扇子轻轻敲打着衣衫,沉声道:“来下委托的人是重霄四使。” 常青微讶,脚步停了一瞬。 新一代重霄阁四使——苍玄使程煜、坤仪使慎梓梣、风月使方逐景和水云使卜淙淙是在一年前上任的。年轻人接替了守护凤凰总榭和阁主夫妇的重担后,老一辈,也就是程慎方卜四家的家主们便提前退隐。 宣家和四世家有百年的交情,每一代年纪也都差不多,基本上阁主和天地风水四使都是同时更替的。只是这一代的阁主是个不会武功的废柴,五人的登任便不是同时。 江湖上亦是猜测纷纭,说四使提前上任是为了摆平总榭内反对宣?继任的势力、为他铺好接任掌门之位的路。只可惜他们四人的上位却是大大惊动了那股反派势力,不仅宣庭阁主意外身死,就连正统继承人也被逼出了凤凰榭,使重霄阁的权力完全落在了举旗造反的成甫手中。 在南海接到这个任务时,他们四人就是如此想的。 只是不知这份直接下给总部的委托是重霄四使亲自送的?按说浮沉四个分支同总部的性质差不多,完全可以直接负责涉及正派的委托,若是宣?此次直接向南海下委托,伊澜也是有权力直接做主接下或是拒绝的。 浮沉总部位于河清道崇州,距湘南道灵州有七百多里地,快马加鞭也要七八日才能到。宣?不直接在隔壁的湶州下委托,反而折腾四使跑那么老远,常青便有些看不明白这番大动干戈究竟意在何为了。 “何为?就是要同我们结盟罢。”郁倾铃冷哼一声,“正派内斗的丑事传到江湖上也太没面子了,某阁主定是不想让其他几个正派知道,才欲让浮沉出手帮他夺位。”最后还道:“呵,正派。” 常青眨了眨眼睛,又看向易风桓:“首领也是这么想的?” 易风桓轻轻点头。 常青笑了笑,却又说:“宣阁主既已提前预知到有人要造反,甚至派了四使亲自前去总部——”话锋一转:“可如今,本也应该提前知晓此劫的四使却被成甫囚禁在了凤凰榭,这难道不是悖论?” 易风桓自然已经意识到了,英眉越蹙越紧。 郁倾铃想了想,不由道:“你是说四使是奉了宣阁主的命令,故意跌在成甫下的圈套里的——他对这一切都早有准备?” “如果宣阁主真的想借用浮沉的力量夺回掌门的位置,完全可以在委托那日便将一切计划全盘托出。”常青微微眯眸,“可他没有这么做,似乎只是借着总部这个媒介将委托传递到了南海——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南海,只是涉及了总部,便也加重了他这个委托人的份量,只因为总部的命令,整个南海都会奉他为最尊贵的客人,尤其——”他顿了顿,咽下了那个名字:“我们四个。” “你的意思是,他根本不需要浮沉的帮助,反而是为了得到——”郁倾铃的脸色瞬间白了,几乎咬牙切齿,“果然他是知道了澜澜的身份,就是为了得到她才不怕麻烦地折腾这些的!” 常青不置可否,目光再次游移到易风桓身上,却发现他的神情掩在了一片日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真该死,澜澜居然还信他的鬼话,信他的‘真心’。”郁倾铃捏紧了拳头,“我看就该直接弄死他,助成甫上位。让公子与这么个掌门结盟,我都觉得恶心。” ……确是失策。 易风桓轻轻咬着下唇,捏紧了扇骨。 本以为宣?让重霄四使亲自去总部下委托就是为了借助浮沉的力量,他才接受了,甚至庆幸,被正派之首欠了这么大一份情,那份大计划的结盟者首选便已经算是定下了。 却是不想这个年纪轻轻的阁主是个老奸巨猾的,扮猪吃虎,故意认输被“救”了出来,实则不知在凤凰榭内安排了什么招数对付成甫,重霄四使又会在其中充当怎样的角色。 更是没有料到他的胃口更大,大到想要借助碧落宫的秘密武器来恢复因为练功突破失败而丧失的内力,且已经盯上了伊澜。 易风桓慢慢松了几乎将扇骨捏碎的力道,轻轻笑了。 引狼入室的,居然是他这个首领。倘若真的让宣?得了这个逞,他可不仅仅是失去了伊澜这个“证据”,更是收获了方开始谋划便已一败涂地的大计。 但想起方才伊澜一脸笃定的样子,易风桓又有些疑惑,那丫头虽然看起来不太聪明,其实是很敏感很心细的性格,最是看重经历过时间磨砺的感情,不应该会如此轻易地被刚遇见几日的陌生人蛊惑。 盯着手中的折扇,听着郁倾铃嚼穿龈血的诅咒,易风桓若有所感地抬头,对上了常青的目光。 常青突然道:“首领即便是为了留住伊澜这颗可用的棋子,也不会向宣阁主妥协罢。” 易风桓愣了,又是郁倾铃先忿忿地开口:“你别总是这么说,公子答应过澜澜的,难道会说话不算话吗?” 常青低头笑了:“属下只是提醒首领,现如今发现这些还不算晚。宣阁主如今就在南海,与其说他掌控了所有人,不如说被掌控的只有他一个而已。羿涟虽在附近,却也不能这么快赶到——若谈不妥,直接除掉,是没问题的。 “只是这样一来就算是与重霄阁正统彻底对立,便是只想单纯地继续存在下去,也必须站在反叛者的成甫一方——端看首领愿不愿与四大世家、不知如何站队的另外七个分榭,和重霄阁一派的归元谷及鸷鸳盟作对了。” 说得好听些是提醒,其实就是反复在戳他的痛处罢了。 易风桓轻叹,重新将折扇展开,继续向前道:“无论如何做决定,都先去见一见这位宣阁主。”虽然形势不妙,但好歹这个废物目前还在他们手中,还受他们支配。 谈不妥就除掉——的确,他也是这么想的,至于除掉后需要面对什么,便交给未来。 如果堂堂一大正派的掌门只为恢复功力而甘愿与魔教邪众为伍,也实在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了。 …… 南海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宣?游弋于各处的内力都能感知到与平日的不同。 其实他只要稍一用心,便能通过内力听清所有人之间的对话,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打喷嚏,半个时辰里就打个没完了,真是打得他怀疑人生。 没着风寒,更没什么别的病,他这到底是被什么人念叨了这么半天,甚至恶劣得已经开口大骂了? 这种孤独无助的时候就特别想伊澜,也不知这回来南海的是个什么委托人,能将整个山庄搞得这么乌烟瘴气。 好容易缓了下来,意识集中,宣?便感受到有人正在朝这间院子靠近。 不是伊澜。 三个人,有见过的也有未曾见的。 想到昨日自己吃得飞起的醋,宣?突然意识到来的会是什么人,而后不屑地笑了。 总算是来了,他倒要看看易风桓那张脸究竟比他的好看到什么程度。 片刻后房门被缓急适中的力道敲了三下,没有得到回应便被推开来。 宣?想了想,最后还是坐在内室的圆桌旁等着他们进来,而不是可以待客的外厅,为的就是给某人带去“我十分不想看见你”的错觉,给人难堪。 外间的人似乎早有预料,直接朝里面走来,而后抬起一只修长如竹的手将珠玉为饰的帘子撩开,出现在了他面前。 宣?的面色在看到那只嫩如春笋般的手时便有了些变化,直到看见易风桓的脸,怔了半瞬,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才偏头轻哂:“长得跟女的一样,竟有脸排第五。” 跟进来的常青和郁倾铃皆是额角一跳,后者因为觉得“反正这个渣男马上就要遭殃了”,便忍着暴脾气没有出手。 易风桓的脸色也有些变化,却不发作,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向他见礼:“今日得见宣阁主天人之姿,是易某之幸。” “你的确幸运。”宣?也不起身,只微微抬眼看着他,“除了此次委托的谢礼,易首领的这份人情本座也算是欠下了,今日便于此许君一诺,只要不违背武林公道,本座愿为易首领做一件事。” 三人俱是一惊。 宣?不再看他们,轻轻颦眉说:“这一诺许下,也请易首领看在宣某的面子上,割一爱物予我,宣某必定另以厚金相赠。” 常青皱了皱眉。 他的自称突然换了,是想表达许诺者和赠金者并不都是以重霄阁主的身份来担任的意思? 敌不动,己方自然不能动。 尚未探清宣?的意思,易风桓只好微微垂眸,顺着他说:“不知阁主想要何物?” 宣?眨着眼睛想了想,唇角轻勾:“一只兔子。” 三人又是一惊,易风桓和郁倾铃同时看向了常青。 说来,之前要去护卫区巡视,结果途中被一只白兔子“袭击”,追出来的封荷就什么都坦白了,说护卫组养了一堆兔子,还说为了首领的身心健康还是不要去亲眼看一看的好,便将那只蹦出来的兔子抓回去、而后出来将他们赶回了待客厅。 只有常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易风桓实在不知是什么意思,便回道:“易某来时的确听说护卫队养了几个院子的……兔子,阁主竟有兴趣?若是如此,易某愿亲自去陪宣阁主挑一只。兔子而已,实在不必相赠万金。” 宣?抬眸看智障一般看了他一眼,沉声开口:“我说的是伊澜。” 虽说早已有心理准备,听他这么干脆地说出口,易风桓还是微微色变。 郁倾铃听罢几乎是跳了起来,手往袖子内伸去,一下抓了三瓶药出来,抬手就要撒过去。 常青及时将她拦住,面无表情地看向宣?。 怕误伤了自己人,郁倾铃停下,几乎捏碎手中的瓷瓶,咬牙瞪着他:“混蛋!” “……?” 饶是宣?有心理解他们不会轻易同意将伊澜嫁给他,却是无心想到这人的反应有这么大。 抬头见易风桓也是一脸高深莫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宣?耐心地补充:“我自当明媒正娶,六礼为聘,昭告整个武林,伊澜是我唯一的妻子。” 不得不说,他这么认真的神情,认真的话,还有颜值加分,正在怒火中的郁倾铃都有些被触动。 明媒正娶,六礼为聘,昭告武林——娶回去之后呢?吸干她的内力,再随便寻个由头宣布她病逝,他既恢复了功力也恢复了自由,整个江湖还有谁能说他的不是! “不要脸,道貌岸然,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郁倾铃忍不住又骂了几句,宣?难免更懵了。 不是说易风桓身边的这个郁护法最是机灵么,怎么是个憨憨? 讲真的,他想打人,但转念一想,眼前这几个好歹都算是伊澜的“娘家人”,他今天是来口头下聘的,再看不顺眼也得忍着。 宣?便不再管气得莫名其妙的这个女人,看向两个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男人。 常青——据说上任南海副首领离任后,浮沉总部原本定的新副首领是他,结果伊澜一来,他就由副首领直接降到了杀手统领的位置,调查清楚这层关系后,宣?还是挺担心这男人会不会因为被截了胡而给他的小兔子找各种麻烦的。 可或许是因为像伊澜这种蠢了吧唧的兔子很难被人发自内心地讨厌,她一个从天而降的副首领到了南海,竟是意外地把这个分支建设得很和谐。分支除了她之外的另外三个高职都把她当成妹妹看,山庄里的弟子也都喜欢她,一只呆里呆气的兔子倒是活成了团宠。 不过她对南海的人都是真的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威胁”才能管用。 刚到南海时宣?与常青碰了一面,当时就觉得这个面相十分柔和的男人心思绝对浅不到哪里去,身为统领竟还亲自伺候他沐浴,十分尊敬他这个武林皆知的“废柴”,不是好心给他面子,就是另有图谋。 看了常青一眼,宣?最后对上易风桓那对狭长的凤眸,难得在这张近似妖女的容颜上看到了冰寒的影子和一丝戾气,突然来了兴趣。 他们三人的表情都十分不好,分分钟想撕碎他的样子,或许都已经想要动手了。 宣?轻挑眉梢,双唇轻启。 “不行。”最后却是易风桓先一步开口,音色沉冷,眸光中也尽是冷意。 宣?怔了一瞬,眸光也黯淡了下来,唇角缓缓地压了回去:“你再说一遍。” “我说不行。”易风桓微微眯眸,看着他冷笑道,“伊澜,不可能给你。” 宣?默默看了他片刻,余光扫到了另外两人眼中已然凝聚不散的杀意,也是笑了,终于站起了身。 破霄卷 第29章 投我木桃(三) 一时间,风流动的方向都被打乱,压迫感迎面压下,如同透明的砵罩将逼仄的空间完全笼住,空气也被渐渐抽走,呼吸凌乱破碎,甚至气若游丝。 最先发现这股无形的力量从何而来的是常青,看向宣?的双眸不由缓缓睁大。 郁倾铃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只有脖子和眼球能僵硬地转动,便费力地看了一眼另外几人。 公子虽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的姿态,却也看得出此时此刻一样无法自由行动,紧紧捏着扇骨的手青筋暴起,额角也滴落了汗水。 常青也是如此,只是目光中带了些难以置信,而他看向的则是—— 郁倾铃才意识到不知被从何而来的力量充斥的这个空间里,几个人中只有那个禽兽不如的废柴阁主是真的从容淡定,甚至打量着他们几个人的目光都带了些鄙夷。 “想杀我。”很笃定的语气,更是不屑,“若来的是宫野,尚可与我过上几招。你们几个是来送人头的?” 看着那双突然涌上杀意的桃花眸,郁倾铃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哇”了一声:“你到底是不是废物?” 宣?眯了眯眼,又一股无形的内力便游移到了她的肩颈,而后化作一只大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 郁倾铃咬紧牙关,不再说话,也没有求饶。 宣?见状倒是收了力量,好歹是兔子总挂在嘴边上的朋友,稍微给个教训便算了。不过压迫感还是未撤去,只是有些好笑地看着易风桓愈发阴暗的脸。 “当年这个‘废物’的消息也算是从重霄阁传出去的,你诋毁本座,本座的确怪不着你。”宣?微微扯唇,语锋陡然一转,“可若因此将伊澜从我身边带走,你便是找死。” “我呸,你是个什么睿智,澜澜本来就是浮沉的人,什么时候在你身边了!”恢复说话能力的郁倾铃又开始大叫,“流氓,混蛋,假装自己是个家破人亡的废物来博取澜澜的同情,你还配娶她!” 宣?微微颦眉,余光扫了郁倾铃一眼,知道了她是要做什么,不禁冷笑,虽是看着易风桓,却是对她道:“再妄图激怒我,转移我的注意,我便第一个碾碎你的公子。” 郁倾铃一哽,慌张地望了易风桓一眼,而后继续咬牙瞪着宣?。 常青阖眸静静感受着空气中的异样,却发现那股力量不流动的时候根本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便抬眸向宣?道:“原是阁主神功既成,在下应当贺喜阁主才是。” 宣?不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执着地盯着易风桓的双眼。见这长得跟女的一样的男人也只是静静地回看他,即便身体已经很难受,但还是强撑着没有暴露一丝异样,亦不打算最先开口。 宣?眸光微凛,便见易风桓抿紧的唇隙间淌出了几缕血色。一直注意着他的郁倾铃不免震惊,恶狠狠地想把宣?盯出个窟窿,更想开口骂人,但念及方才的威胁,终是忍了下去。 宣?心里舒服多了。 常青也眯了眯眼,突然叹气道:“阁主既要求娶伊澜,却又在这里伤了她的首领和同伴,这让我等如何相信阁主对伊澜的真心?” “你们相不相信,与我娶不娶她有何干系。”宣?一时无动于衷,但想了想还是慢慢将力量从他们周遭撤了开。就是打人也不能打得太明显了,被伊澜发现搞不好他真的会凉。 仿若从身上卸下了千斤重担,郁倾铃大松了口气,刚想去扶站在她不远处的易风桓,却见宣?突然闪身到他们身前,抬手直接扼住了易风桓的颈项,狠狠地将他砸到了承重柱上。 “……公子!” 郁倾铃赶忙跑上前去,却又在接近他们的那一刻生生刹住了脚步,啮紧牙关对宣?道:“你是个什么流氓,道理都不讲,只知道动手吗!” 眼见一直故作平静的男人脸上终于有了些苦色,宣?心里更舒坦了,便满意地将他松开,转身轻轻拍了拍手,重新坐回了桌前。 郁倾铃得以前去查看易风桓的状况,常青却是突然有些看不明白,于是在他们二人自我治疗的过程中向宣?道:“阁主究竟是何意,可否说个明白?” 宣?微微抬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已然不耐烦,但想着这终究是重要的事,便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要娶伊澜为妻,谁不同意便去死。” 正在给易风桓把脉的郁倾铃忍不住又凑过来一句:“我呸,澜澜自己就不同意好嘛,你以为是谁让公子过来劝你死了这条心的!” 虽然早就知道伊澜一直有这样的打算,亲耳听见她不愿意嫁给他这种话宣?还是不免一怔,心态瞬间爆炸,从敲着桌沿的手指便明显能感觉出烦躁,甚至游荡在周遭的力量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袭击谁。 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常青立刻挡在他们身前,僵硬地笑了笑:“还望阁主仔细思量一番,首领是伊澜最‘亲近’的人,一直待她如亲姊妹,长兄为父,这件婚事若没有我们首领的认可,伊澜也是不会嫁的。” 宣?冷哼一声,手支着下颚,翘起了一条腿,仍旧盯着他身后的二人似笑非笑道:“不答应?打一顿就老实了。” 那边的两人大概已经调息好,易风桓轻轻呼了口气,抬起头走到了常青身前负手而立,微微俯视着宣?:“阁主既知伊澜是我的‘爱物’,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给了别人去的。” 宣?面色微变,一脸“你又找死”的表情,捏紧了拳。 与常青一样,他也想明白了,伊澜必然早就知道了宣?已练成九霄七日华全式的事实,心里清楚宣?并非是想用她练功,或许还被用“武力”威胁了一通,才会顺着他的。 方才他们也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了,便可以排除那个猜想。可除了用伊澜身体里的力量恢复内力,宣?想要娶她还能是因为什么? 因为爱情?太扯了,伊澜又不是什么才华绝艳容貌绝世的女子,何况她自己都决定了不会去“爱”人,自然不可能主动撩拨他,那他对她的爱情是怎么在短短几日里生出来的? 伊澜还说“他很认真”,如此莫名其妙的“认真”当真是今年一整年的迷惑行为。 虽然易风桓也觉得伊澜不会看错人、他们二人之间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故事,只是开口问宣?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句“与你何干”,这还让人怎么接话。 他还说:“易风桓,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该说的便说,不该说的就闭上嘴。你若是顺着她的意思拒绝我,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宣?又突然停住,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放什么自己能够为了不怕伊澜伤心而如实做到的狠话,最后就道:“你自己看着办。” 易风桓微微眯眸:“若阁主与伊澜两情相悦,易某自然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 宣?冷笑着看着他:“她纵是对我无意,你插个手试试?” 郁倾铃在一旁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把常青挤了下去,对着宣?道:“你是个什么憨憨,澜澜张口闭口都是为你好才让我们过来劝你放手的,你根本不晓得她的痛苦,何苦这样逼迫?” 在宣?恍神时,常青也道:“宣阁主可知自己想娶的是一个既无法为你生儿育女,又短命的女子?” 宣?皱眉,目光有些狠戾地看着他:“如果所谓的‘痛苦’只有这些,免开尊口。” 郁倾铃冷冷一哼:“说得好听,你若真的知道了她短命的原因,再看见她只会觉得恶心。” 宣?突然瞪向她,郁倾铃吓得一哆嗦,后退了一步,半个身子掩在常青身后小声说:“破罐子破摔罢,别再让澜澜烦心了。” 常青向易风桓看去,得到首肯后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转向了宣?。 一见常青淡漠的眼神,宣?一时有些心慌,徘徊在体外的力量都有些不稳。 ——“如果……如果我根本不是‘人’,你仍会执意与我相爱么?” ——“妖怪好歹也能长生,而我的命数就像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虫子那样短。” “重霄阁与归元谷自成一线,想必宣阁主对乐正一族的‘药人’所知颇多。”常青道,“同样,碧落宫的‘毒人’也早已被整个武林晓谕,我等便不作过多解释。” 以身体为容器储藏药性和毒性的人类分别被称为药人和毒人,大多是在试过各种草药和毒药之后对大部分药性免疫的人,有些在吸收不同的药性或毒性时身体还会产生不同的反应,可以用于试药和试毒,甚至血液都会成为良药或邪毒。 从某方面来说,药毒不分家,药人和毒人是同样的性质,只是放在不同的人手里,也产生了不同的作用。于归元谷来说便是救人的良药,成为药人的过程会温和一些,看起来与普通人差不多;于碧落宫来说便是杀人的毒药,最终成为毒人的试验品也都难再说是正常人。 将这两种人制作出来,虽说有违人性,可到底不算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更是对各自门派的发展和整个武林对魔教的抵御大有助益,很少有武林人士会坚持不懈地去谴责。自这两种行走的良药和毒药兴起于江湖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所有人都将此当作再正常不过的事,甚至许多人会为了一些“福利”而自请成为实验品。 毕竟是正派,不会强迫任何人成为毒和药的试验品,所以变成毒人和药人都是当事人自愿的,有的是迫于生计,有的只想寻个归宿,生命还可能因为对药性和毒性的抵抗而持续更久,对于许多可怜的人来说,去归元谷和碧落宫试药试毒都未免不是个好去处。 宣?缓缓点头,示意他继续。 “碧落宫创造毒人的历史由来已久,武林众人也都逐渐接受了一大正派这般非人道的行为,我等对此没什么可评判的,毕竟……一切都是为了中原武林。” 常青合上双眼,继续说:“不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是,数年前碧落宫蛊仙一派创制出了一种名为‘写尽缃’的虫蛊,可以像人一样自行炼化出内力,且能将这些内力转移到人体。碧落宫高层为了修炼需要大量耗费内力的蛊功,自身无法炼化,便制作了成百上千万只这样的虫蛊,而后将其送入人体——别人的体内,用来储存这些被虫蛊炼化而出的力量。 “这些吸收了虫蛊力量的人,便被称为‘蛊人’。其实碧落宫的蛊人与毒人一样历史悠久,只是为众人所不知,许多具有急剧的毒性和传染性的蛊人以毒人的身份出现,也难有人看得出来。 “只是被注入写尽缃蛊的人与普通的蛊人和毒人都不同,必须用刚出生不足百日的婴儿来做试验品,只因新生儿生命力旺盛,日后进化为少年、青年、中年甚至老年的生命全部可以提前‘借’来使用——用来养虫蛊所给予的内力。虫蛊进入人体后的内力自然不是白给的,必须以人的精血来养,这也是碧落宫高层不愿以自身来养蛊的原因。 “从婴孩时期起,身体里被注入不计其数的蛊虫,以命养蛊,每年亦会新增蛊虫入人体,大概算下来,一个被种入写尽缃蛊的蛊人活不过十年——除了会渐渐流失尽精血而虚弱至死,其实大多数蛊人是因被身体里膨胀的内力冲破了五脏六腑而死的。不论生的也好,还是死的也好,内力在彻底消失之前都会维持原身,直到生命随着内力彻底消散,或是整个人被吸干,体内的蛊虫就会爬出来啃食已然成为干尸的躯体,血气食尽,骨肉不剩,再继续转移到另一蛊人体内。 “当然,毕竟是正派,与毒人一样,蛊人也不强求。只是因为写尽缃的蛊人需要不满百日的婴孩,所以很难找到。或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或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孩子,基本上只有这两种——自然了,在确定为人父母不是自愿抛弃和卖掉孩子之前,碧落宫是不会直接给孩子喂蛊的。” 几乎一口气说完,常青轻轻呼了一大口气,而后抬眸去看宣?。 易风桓和郁倾铃也一样,双眸几乎一眨不眨地从开始就盯着他的反应,看得见他越发沉暗的面色,越发寒冷的目光,脉络红起、几乎将桌沿扳碎的手掌,亦感受得到周遭盘旋着的不知是否要在某处落脚的内力。 “在下讲了这么多,宣阁主必然也猜到了。” 常青微微咬了一下牙根,缓缓放松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唇角的弧度却是冰冷僵硬。 “这样的蛊人,伊澜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她在成为蛊人的第八年,被离开碧落宫的首领和易三公子救了出来,学会了自己控制内力,才一直活到了现在。虽然自那之后便不再被喂蛊虫,但精血仍然一直养着它们,养得旺盛了,内力便会外溢,生命力亦会随着外溢。” 他一字一顿沉重地道:“她的确想活下去,并以此为信念坚持到了现在。可无论她的意志有多坚定,天行有常,已经走到了她的生命力即将耗尽的那一天。或许是明年,下个月,甚至是明日,她即便离开这个世界,也是毫无征兆。 “因为相信你的感情,不希望你会因此受伤,又因此事涉及我派内部的秘密,伊澜才没有全部告知于阁主你。 “在下不知宣阁主对伊澜的感情究竟如何产生、如今又到了怎样的程度,只是这样一个爱人,一个随时可能因为生命力流尽而倚靠在你怀中再也醒不过来的爱人,一个身体里充斥着虫蛊、死后尸体会被这些爬出来的蛊虫吞噬殆尽的爱人,宣阁主真的能接受么? “重霄阁与我浮沉本无瓜葛,今日道出这一隐秘,除了解释情况,其实更是希望宣阁主能够同我方结盟,共同抵御已侵蚀进碧落宫的魔教爪牙。不过如今这些也不重要了,首领答应过会让伊澜毫无遗憾地离开,不对任何人产生特殊的眷恋,更无愧于任何人——宣阁主,便就此放过你自己,也放过她罢。” 破霄卷 第30章 投我木桃(四) 距首领他们进暮归院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未时将至,南海的杀手都已在午睡,出去给护卫组做饭的弟子们也都回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如深夜一般平静的山庄,今日却多了一只不知为何急得跳脚的兔子。 兔子的两只爪子就扒拉在院门的门框上,兔头时不时地朝院里望一眼,两条短腿又因为什么都望不到而急得乱动,虽说没挪过地方,让人看着却异常闹腾。 封荷都不忍心碰一碰她,只是不知第多少次地劝道:“首领和常青都是文明人,就算倾铃性子急,也能被他们拦住,你不用担心那个渣……咳,宣阁主会被他们虐。” “……”你猜,你再猜我担心的是谁。 祭离帆没有封荷的好性子,忍得眉毛都快挑上天了,终是不耐烦地道:“是你要盯梢,自己一个人盯着就罢了,还把我拉过来,你不吃饭我也不吃吗?” “不懂就别乱说。”伊澜一个眼神儿也不给他,死死地盯住宣?的房间所在的方向,咬着腮帮子说,“我怕一会儿打起来,屋子给拆了,我一个人顶不住,你们得帮我。”想了想又补充:“不管怎么样,不能让首领受伤啊。” 方才他二人好说歹说,这傻子就是死活不信那废柴阁主对她另有所图,没过一会儿就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守着,他们还以为她是担心那废物,不想还算有点良心。 见封荷冲他摇了摇头,又想起方才过来时她小声地对他说的那句“算了,恋爱中的女人智商都是为零的,她本来就傻,如今自然为负了”,觉得还是应该体谅一下,硬生生将怼人的话憋了回去。 于是陪着兔子又等了两刻,房门终于开了。 见首领、铃铃和常青依次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又将门关好,伊澜总算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上去。 封荷和祭离帆也跟上前,就听那刚跑到易风桓身前的兔子不过脑子地开口问:“首领,他打你了么?” 常青和郁倾铃不免讶异,祭离帆和封荷则在身后投去了看傻子的眼神。 易风桓的脸色僵了一瞬,微微眯眼,笑得也有些勉强:“他打我做什么?” “……”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那天离帆在马车上不知同宣?说了什么,宣?就开始对首领意见特别大,日日一副“最好别让我看见他,看见了就打”的样子,她偶尔一不小心提上一句他都能醋得几乎变了形。 不过见首领哪儿哪儿都是正常的,跟从待客厅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那估计是谈得还算顺利罢。 她便直接问:“如何,他同意结盟了吗?” 易风桓点了点头:“不算结盟,只是宣阁主义薄云天,自愿为整个中原武林铲除魔教的大计尽一份力。” “……” 怎么还尬夸上了。 站在后面的郁倾铃微微蹙眉,上前一步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常青扯住了袖子,转头便见他轻轻摇着头。 不管怎样都是个好结局,至于首领为什么成这样了她也没必要在意。 算是放下了大半的心,伊澜抿了抿唇,头抬得十分艰难,再次对上易风桓的双眸,沉声问:“他知道了我的身世,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易风桓也静静看着她,一时并未开口,只是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别的东西。 是真的松了一口气,还是会失望? 兔子眼睛大,也挺纯净,他暂时看不出什么,便微微扯唇,一字一句道:“是,放下了。” 不知她的惊讶是源于什么,那一瞬确确实实地是愣了,很快也弯起了唇角,垂头说:“那就好。” 郁倾铃歪着头看了看她的神情,上前一步道:“澜澜,你是不是也喜欢上宣阁主了?” 伊澜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认真地在思考,静了片刻才开口:“还……行,他救过我的命,我对他更多的是想要报恩的心情。” 祭离帆有些懵:“他?救你?一个废物?” 常青也走上前来道:“宣阁主什么都说了,唯独不肯说他对你的感情源自何处,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了?” 既然宣?将那个瞒过了世人的秘密都坦白了,她也没脸再对自家人隐瞒,便点点头:“我们出去说。” 走出暮归院去好远,伊澜才简单地解释了一番:“去年七月份、我陪弟子出任务的时候,中了委托对象的埋伏,内力失控跑到了别处,将近两个月才返回。” 封荷先是一愣,而后叹了口气:“是啊,那次真是快把我们吓死了,就是因为在两个月内完好地回来了,才没有将此事上报总部。” 祭离帆皱眉:“你说你是跑去了朝月海上一片神秘的树林里,而后被两位隐世的前辈救了性命,为表达感谢才在那里陪了他们五十多天。”顿了顿补充:“是一对老夫妻。” 伊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其实那个地方叫作望夕林,是重霄阁的禁地。至于那对老夫妻……婆婆是昔日鸷鸳盟的朱雀坛主薛寄意,先生是……”尴尬了一下才接着说:“宣?。” 另外五个人的脚步同时停住了,伊澜也不好再走,只得也停住,转过身来面对他们。 “……什么鬼?”最先瞪大眼睛开口的是祭离帆,“薛寄意是重霄阁上上任阁主宣殊的夫人,这伦乱得是不是有点太刺激了?” 伊澜也一脸无奈,想当初听宣?说出真相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只是没胆子跟他说。 看了看几个人皆是震惊的眼神,不知为何伊澜感觉没脸的是自己。她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受到暴击才特意没说薛寄意的另一个身份,怎么这群人这么不会找重点。 不过看样子不会找重点的应当只有离帆一人,封荷反应了过来,看着她道:“我记得你说是那位老先生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又说老先生其实是宣阁主,可他——他不是?” 常青叹着气摆了摆头:“我大概懂了。”又对祭离帆和封荷说:“你们两个同我来。” 三人走后,伊澜才向易风桓道:“是不是很奇怪?我什么都没做,他便无缘无故地喜欢我。” 易风桓轻轻摆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种事应当是难以用言语解释清楚的,你不是他,自然不懂他的乐。” “是不懂。”伊澜耸了耸肩,而后欣慰地笑了,“不过还好,及时止步,一切都不算晚。我又欠首领一回了。” 易风桓轻叹,合上扇子敲了敲她的头说:“伊澜,你从不欠我任何事,此后……亦不会再欠别人了。” …… 原本伊澜以为易风桓这回来了总得住上一两日,何况同宣?也谈妥了事情,却不想连饭都不吃就走了。 又一次耽误了饭点的伊澜跑去东厨随意对付了一下,吃着吃着想起宣?应该也没用过,不过这种时候再去见他是不是有些尴尬,便拜托了东厨做事的弟子送到暮归院去,而后回到了与常青和封荷共住的拂桐院。 讲真的,她这几天几乎都围着宣?转,每天一大堆的工作早就忘到了二门后。虽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工作,不过马上就到仲夏了,新一批入南海训练的杀手也该开始陆续被分配任务。虽说任务分配都是由作为统领的常青来安排的,但每回她都必须亲自过目一遍。 护卫组还好,但杀手组每个人的性格她都几乎一清二楚,浮沉杀人不同于一般的杀手组织,安排任务也要针对每个人的性情。 浮沉平日里没有外部委托时,便只能靠内部委托来攒业绩。所谓的内部委托就是从顾氏一族送来的一系列可杀名单里选择委托对象出任务,这些对象非富即贵,更多的是地方官,大多只行恶举,无人吭声,就只能由顾家人来替天行道。 话虽这么说,其实这些人的存在若不是威胁到了顾家的利益,也是没人管的。顾家是个很神奇的家族,并非以血亲为联系构成,而是凭……缘分?不知多久以前,一群志同道合的武林众人聚到了一起,有些不甘仕途遇阻,有些期求轰轰烈烈,便共同组建了“顾氏一族”,分别将手伸向了朝廷和武林。 之后,志同道合的人越来越多,顾氏一族也越来越庞大,加入顾氏一族的门槛自然越来越高。浮沉最初是顾氏一族为了铲除宦海中的异己而建立的暗杀组织,时至今日变成了几乎完全活跃于江湖上的“明杀”组织,这其中有什么契机也很少有人知晓。 不过浮沉作为顾氏一族旗下名声和实力都最为优秀的杀手组织,偶尔亦是会涉及官宦之事,只不过都是在地方,很少同京官交手。浮沉总部并四个分部中,只有北原分支在京畿道永州,离帝都所在的昀州近些,但也不会牵扯进朝廷的纷争中。 如今顾家有心将浮沉培养成完全江湖向的组织,甚至打算在此基础上光明正大地建一个门派,近来便很少下内部委托了。 当然内部委托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对新一批杀手的检测。顺带一提,如今顾姓在江湖上亦属于武林望族般的姓氏,被赐予了顾姓便是天大的荣耀。如今浮沉有不少杀手姓顾,都是因为自身优秀而被主家看重的,日后定也不仅仅是杀手这么简单。总地看来南海的顾姓杀手算是最少的,当然也有像离帆这样不屑改姓的人。 正是因为内部委托涉及的多是与江湖无关的富贵人,这些富贵人个个七窍玲珑心,知道自己造孽定有无数人盯着,故而防备完全不比各大门派差到哪里去,甚至还会反杀。这反杀的亏南海的弟子吃过不少,她吃过的和他们所有人加起来的一样多,不好好安排就是去送人头,便不能不仔细。 常青的看法与她的不同,认为完不成任务固然有对手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自身过于弱小,不知变通,败就败了,死就死了,无需可怜和同情。所以这种事她不能劝他,包括封荷跟离帆,谁都对她的“生命至上说”表示反对,她更不能找他们帮忙,只能一个人改计划。 好在如今她还有个副首领的身份,能多救一个人便救一个人。 不过如果有人不愿她救,她自然不会再勉强了。 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审阅新一批杀手所分到的内部任务,渐渐弦月升至抬起头都无法从窗格看到的半空,才终于有人敲了门。 “进。”她头也不抬地说。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说话的虽是常青,伊澜的余光却瞥见了三个人的身影,抬起头一看,顿时愣了:“天不是还亮着么。” 祭离帆走上前来嗤笑一声:“是亮着,可这蜡烛莫非是鬼给你点上去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桌上快燃尽的烛火,伊澜咳了一声:“是我点的。”又抬头看他们:“就算不睡,你们几个也没必要一起来找我罢,有事吗。”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封荷笑着说:“就是觉得这几日你也怪累的,还是早些休息罢。” “得了罢,都快睡成猪了。没事就走,我看完这个就睡了。” 她或许还未注意到自己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了些,别人却是感受得分明。封荷走上前去,直接将她手中的笔抽了出来。 伊澜微微蹙眉,抬头却听她问道:“澜澜,你在难过?” 她一愣:“难过什么?” 封荷轻轻笑了:“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在难过什么。”看着她发怔的双眼,顿了顿补充:“首领说,宣阁主放下了对你的感情——你是因为这个在难过?” 伊澜眨了眨眼睛,垂下了头去:“为什么这么说。”又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没有,我很高兴。” 封荷却又问:“这几日你顺着他,与他同吃同睡,还甘愿被亲被抱,真的只是为了整个南海的安危?” 伊澜抿了抿唇,不敢去看她:“……也不全是,他对我有恩,他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去做的。” “那还是‘被迫’的了。”封荷眯了眯眼,微微扬唇,“如今反应过来,是不是很讨厌这种感觉?甚至恨他不由分说闯入了你的世界,闯入了你的心,最后得知了真相,却头也不回地离开。” 伊澜终于惊讶地看向了她:“你别这么说,宣?他又不欠我的,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演戏配合他,配合而已。” 封荷不再说话,三个人又开始静静地看着她。 伊澜被看得浑身发麻,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去。 “罢了,你也别看了,快睡罢。”最后常青说了这么一句,几个人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轻轻关上了门,让人不知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 伊澜深深地呼了口气,瞬间没了工作的心情,起身收拾好了桌子,随便洗漱一下,穿着厚厚的衣服倒在了床上。 ……“难过”吗。 她想,翻了个身冲向床的里侧,闭上了眼睛。 破霄卷 第31章 投我木桃(五) 第一次睁开双眼、见到光明时,不算清晰的视线里是一个扭曲的人像。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晓“人”的存在。 苏醒时,只听周围的人在发出声音,却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为什么,便听懂了。 “你们是‘人’。”一直照看着她和她的那些同类的女人对他们说,“同我一样,我们都是人。” 她低头看着被一片黑压压的生物覆满的自己的身体,感觉着它们撕咬她时的痛楚,有些迷茫,抬头对女人说:“不一样。” 女人循着声音看向她,脸上的笑容不再像方才那么自然。 “它咬我们,不咬你。”指着蛊池里几乎看不出形状的虫子,她很认真地看着女人,尽量发出自己能够控制的声音,“我们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她说了那句话,也或许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女人待她也特殊了些。 比如教她说话,教她识物,会摸她的头和脸,但不会对别的泡在蛊池里跟她一样的“人”这样做。 “这是虫子,会咬人。” “为什么只咬我们,不咬你?” “因为我已经老了,没有过多的生命,它们便不会咬我。” “什么是‘生命’?” “你现在睁开了眼睛,正同我说话,便是拥有生命。” “我为什么会拥有比你多的生命?” “因为你刚来到这个世上不久,而我却已经很久了。”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 “因为有人——有两个你最亲近的人,创造出了你。” 女人费了很大的工夫同她讲清楚了所谓的人伦关系,而后对她说:“你的父母,你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亲手将你卖到了这里来。” 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许久之后才知那名为悲戚。 “因为他们不喜欢我?” “因为他们没有钱,不但无法将你养大,甚至无法让自己的生命再继续下去。他们抛弃了你,便换来了自己的存活,甚至是更美好的生活。” “那我是不是该高兴?”她直直地看着女人的眼睛问,“给了我生命的人,也因为我而得到了新的生命。” 女人安静地笑了片刻,才问:“你真的高兴吗?” 她垂下头看着一点一点地融进自己身体里的虫子,也静了好半晌,最后说:“我不高兴。” 女人便说:“但你没有选择,弱小的生物,只能由强大支配。” 她眨了眨眼睛:“我怎样才能变强大?”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努力就一定会变强’——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你的命从生来便已经注定,如今的你,早已失去了‘变强’的资格。” 她又垂下头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说:“因为他们给了我生命,所以能替我做选择?” 女人摸了摸她的头:“不能,但他们在你无法做选择的时候替你做了选择,你这一生便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那我该恨吗?”她又问。 “你想恨吗?”女人看着她清澈的双眼反问。 她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没有意义”,重新躺回了蛊池里。 上半身也浸在了紫黑色的蛊池中,原本聚集在她腿脚处的蛊虫便立刻分散开来,向她的其他部位进军。 她是疼的,久而久之疼得麻木了,只有面部的感觉最为清切。她身体的每一寸几乎都被蛊虫入侵过,甚至眼皮,唯独眼睛没有。 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在一片蠕动的漆黑中,似乎是在发光。 后来偶然间接触了清水,她第一次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身为一个“人”的模样。 却如女人所说,她们是一样的,该有的器官都有,唯独蔓延了她全身上下的紫黑色花纹是女人没有的,她看着,自己都吓到了。 脸上也爬着怪异的蛊印,唯独眼睛始终那么明亮。 之后,越来越多同她一样浑身长满蛊印的人开始开口说话,女人单独陪她的时间就少了。 那是她第一次有了时间的概念,便问女人:“我在这里待了多久?” 女人似乎怔了一瞬,而后回答:“七年了。” 她皱皱眉:“七年是多久?” 女人又费了好大工夫同她讲清楚了一年是多久,一日是多久,她懂了之后就道:“不可能,明明要更久。” “你觉得应是多久呢?”女人笑着,耐心地问。 她就说:“十年,几十年,几百年,很久很久。” 女人没有反驳她,最后只说:“是啊,你已经活了这么久,真好。” 话虽如此,她却知道自己不能活得再久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感到身体有些不对劲,除了被蛊虫撕咬的痛感,更多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仿佛要从内部将她的身体撕裂开,内脏被挤压揉捏着,无法呼吸。 她记得女人告诉过她,一旦有了这样的感觉,就到了该被带出蛊池的时候。她确实很想离开这个满是虫子的地方,可离开了,也代表着她的生命会彻底结束,她不想如此。 身边的人都相继告诉女人自己身体的特殊状况,也很快被带走并再未回来过。她知道他们是自由了,却是以结束生命为代价得到的自由。 她想活,想活着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宁愿不自由。 于是她一直忍着,没有告诉女人,在女人问她的时候也是摇头否定,默默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被从蛊池带出。 不知女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有一回突然问她:“你想离开这里,却也想活下去?” 正泡在蛊池里闭着眼的她被吓了一跳,依然故作镇定。 “即便只有很小的几率,也愿意试一试?” 她其实在心里应答了,只是不敢说,唯有睫毛在不断地颤动。 女人却是很满意地笑了:“会伪装,有自己的思想,你确是越发地像一个‘人’了。” 即便从未见过正常人,从未经历过尘世悲喜,在这片只有蛊虫的池子里,却生出了人的本性。 女人说:“真好。” 那之后,不晓得女人对她做了什么,她竟不感到难受了,只记得在那异样的感觉消失之前,女人将她抱在怀里,从女人的身体里缓缓流进她身体里的力量,令她感觉安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将她从蛊池里拽出来,拨掉了还爬在她身上的蛊虫,为她披上了一件衣裳和斗篷。 那亦是她活了“几百年”以来第一次穿上衣裳。 斗篷将她的头遮住,也遮住了半张脸,女人就这样将她横抱在怀中,转身一步一步走远。 她看着那一大片离她越来越远的蛊池,下意识地往女人的怀里靠了靠。 不知女人带她走了多久,又走到了什么地方,只听见“轰”的一声,她被吓得睁开了眼睛,向前望去。 她看见了两个人,那是除了女人和同在蛊池里的同伴们以外,她唯一见过的人。 那两个人一见到她——应该是一见到抱着她的女人,很是惊讶,其中一个开口叫女人“师父”,声音明显与她和女人的不同。 她知道,他们是男人,或者说是少年。 “要走了?”女人冷冰冰地开口,完全不像是同她说话时的样子,“抛下了生父和长兄,两个人一起跑,真是好儿子和好弟弟呵。” 那个叫她师父的少年不说话了,倒是旁边那个道:“阁下是要将我们兄弟二人再抓回去?” 她看见女人摇了摇头,突然抱紧了怀里的她:“要我放你们走,便应我一个条件。” 之前的少年率先道:“师父请讲。” “将她也带走。” 女人边说边扯掉了她的帽子,她看得分明,应是被她脸上的蛊印吓的,两个少年都睁大了眼睛。 之后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她没注意听,满脑子都是“我要离开了,她放我离开”,回神时才勉强听见对面少年的一句:“平白无故丢了个蛊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你。” 另一个少年面上就有些焦急:“师父,如今归海一族眼中的你只是个失了神智的普通人,若因为你的疏忽而让他们失去了一个蛊人,他们是不会顾忌你的身份,一定会杀了你的。” ……杀? 她晓得的,被杀就会死。 女人放她离开,自己就会死? 可女人似乎并不在意,话也说得随意:“之后的事无需你们操心。”又似乎是为了坚定他们的决心,补充道:“空口无凭,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足为信,如今有个现成的‘证物’摆在眼前,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最后两个少年都被女人说服,唤女人师父的那个向她伸出了双手:“我来罢。” 女人将她递了出去。 被另一个人抱在手上的瞬间,她失去了方才一直有的安全感,突然开始扑腾,着急地向女人望过去。 “你放我离开,去外面的世界?”她问,看着女人离她越来越远的身影。 女人对她笑得依旧温柔:“当然不是无条件的。你即便是到了外面的世界,也不会轻易活下去。” “那你还放?”她煞是不解,双眼瞪得老大,“我出去了,我会死,你也会死。我不出去,我会死,你不会死,为什么你还会放我出去? “我的亲生父母都会用我的生命换他们的生命,为什么你和我非亲非故,却还会用你的生命换我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转身,为什么不看我? “你回来,把我带回去,我不走了,我不想活了,我想死,但我不想你也死。 “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为我失去生命,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她何其短暂的一生,不庄重,不伟大,不轰轰烈烈,只是从苍天运转的失误间偷了几千日苟且,没有任何意义,不值得任何人的付出。 感情,生命,时间,精力,无论什么都不值得。 只是幸运,她为着想要活下去、替那个女人活下去的欲望保留住了这几千日,成功地变成了女人口中真正的“人”。 首领对她说,会利用她的身世和死亡掀起江湖各大门派对碧落宫的讨伐之潮、揭开除魔帷幕的第一步,她同意了,毕竟这也是女人当初放她离开的目的之一。 她让她的弟子们惜命,毕竟生命对于太多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拥有却不珍惜,是辜负上苍的美意。 并不是所有人肯“努力”便能达成目的,有些人生来便被代替了做选择的权利,意志再强硬也终是无力逆天。 如果这是神明存在的世界——即便是神明存在的世界,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都被神明可怜。 更改不了,违逆不了,反抗不了,与其鲜血淋漓,一败涂地,不如乐在其中,得过且过。 于她来说,也算是满足过的。 知道她真实身世的人不多,但无论知是不知,她与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上面没有桥梁,别人走不过来,她更不会飞过去。 她控制着体内随时可能爆发的内力,又算是被它们控制着,总是在一望无际的虚空里飘浮,飘得远远的,高高的,无人抓住,无人走近。 直到铺天盖地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都裹得紧紧的,落在一个人面前。 她面无表情地对那个人说:“我不是‘人’,只是一只被数万只小虫子咬过的大虫子,也许下一刻就会死,死后变回原形,很恶心,很吓人。” 他没有惊讶,没有犹豫,没有失望,没有难过,很快说:“我放下了。” 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酸了,眼泪克制不住地落了下来,就如许多年前看着女人决绝离开的背影时,第一次因为眼睛流下了莫名其妙的东西而感到惊讶。 感到悲寂如死。 只是这一回她没有让他像那个女人一样为她付出一切,及时拉住了在深渊边徘徊不定的他,是他幸运,更是她幸运。 她笑着对他说:“走罢。”想了想还是觉得挺对不起他,又道:“如果上天愿意赐我一个来生,我会求他让我转世成一只你所希望的兔子。到那时我再陪着你,永远不离开。” 破霄卷 第32章 投我木桃(六) 伊澜睡得很浅,是感觉到身体周围不太对劲才醒过来的。腰间有些硌得慌的感觉太令人熟悉了,显然是被人从身后抱着、侧躺在床上,顿时惊了。 她先是僵硬地眨着眼睛看了看墙,而后缓缓低首看向扣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难以置信地咽了咽口水,想要转过去。 大约是发现了她的举动,身后抱着她的人立刻靠近了些,更为熟悉的气息化作吹拂在颈上的热气,他的下颚贴在了她的颈侧,更是轻柔地蹭了蹭。 那一瞬间,伊澜紧忙忍住眼泪,咬了咬牙,语气生冷地问他:“你怎么又来了。” “胆子大了。”宣?像是有些累,方才或许是真的抱着她睡着了,如今醒来还尚未摆脱一丝倦意,“昨天刚答应与我同床共枕,今夜就不声不响地溜了回来。”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些:“我等你到子正,见你还不回,便过来找你。你也真是敢做,就把我一个人鸽在房里眼巴巴地等你,自己跑到这个有人的院子倒头就睡。” 伊澜咬着唇瓣,冷笑了一声:“宣?,你就是这么一个情愿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人?” 他没出声,但被分散在周遭的力量已然隐有压抑之感。 似乎听见了他在她身后咬牙的声音,伊澜张了张口,终是一狠,猛地拨开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走开,走远些,我一个人好得很,不需要爱情,更不需要同情。” 她用了力,他又一时疏忽,竟真的被迫松开了她。 伊澜立刻起身,赶忙垂下头想越过他爬下床,又见床帐并未被放下来,便想直接跳到地上去。 然他立时反应过来,狠狠地拽住她的手肘,浮在周遭的内力也瞬间扯下了床帐的钩子,彻底将二人与外界隔绝。 伊澜大惊,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宣?按在了床上,他又覆在她身上,膝盖拨开了她的双腿,直接跪在了她的双腿之间、巧妙地将她制住。 双腕分别被他的两只手扣在枕头两侧,看着居高俯视下来的宣?,伊澜不免睁大了眼睛。 她的两条腿被迫曲在他的腰侧,这样的姿势未免太过危险,他莫不是真的打算—— 她吓得发抖,他也并没有给她冷静下来的时间,双眸淬寒,唇齿微启,盯着她沉声道:“自前日在床上你第一次拒绝我,此后的每一次我都不是在跟你商量。”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声音带了些狠戾:“你若乖乖听我的,待在我身边,我就不动南海的任何人,这是那次之后我便同你说好的。” 原本她应有所顾忌,并再次妥协,此番却不知被触到了哪里的逆鳞,完全没有被吓到,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要动便动,爱动谁动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杀我便杀,不杀就离我远远的,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宣?静静看了她片刻,想了想,放缓语气说:“你不必反应这么激烈,我又不曾承认今生非你不可,只是目前只对你有兴趣,你便一直配合我,配合下去,又有何不可。” 她的眼睛快速眨了一下,面相却仍然凶狠。 “之前我不知道,那次在望夕林救了你,于你来说是救命之恩。”他说,似是有些讨好地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这份恩情你至今未还我,便在此刻以身相许,你我也算是两不相欠了,可好?” “不好!”她甚至想都没想,突然在他耳边大嚷,震得他浑身一颤,“救命之恩也好,救什么之恩也罢,这恩我就不还了。我就是不想与你牵扯上任何关系,你让我当你的偏房,当你的外室,当你的宠物和玩具,想都别想,死都不可能,什么都不可能!” 什么不承认,什么只是一时的兴趣,什么配合,他以为这样的缓兵之计能让她上钩、心甘情愿地靠近他。可她人是要死了,脑子却还是能够完全清醒的。 她不敢说完全懂他,却绝对懂他此刻是如何想的。或是早已情根深种,或是感情一般却加上对她的同情,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在得知了一切后放她不管,即便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他自己的良心,也一定会执着下去。 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发疯的模样,宣?先是愣了许久,刚恢复柔和不久的面色很快又沉了下去,手上不自觉地用力,疼得她感觉腕骨都要裂开。 …… 夜色深重,帐中连月色也不会赏光,伊澜却觉得他的双眼便是光,漆夜里蛰伏的鸷鹰之眼般明锐如刃,却是欲将她一片一片割碎的阴狠。 “果真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他不冷不热地道,唇被血色浸染,难得笑出了一丝妖调。 她想回话,却突然哽住——他的双手向上一抬,捏着她的两只手腕举到了头顶交叠而放,而后将自己的手撤开。 伊澜惊愕地瞪圆了双眼,明明他的双手已经在她的视线之内了,她被举到头顶的手腕却依旧被什么锢着,动不了分毫。 伊澜几乎啮碎牙根,抬腿想踢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双腿也像是被许多只无形的大手握住,要么不动,要么不按照她的意念动,只是为了方便他扯她的衣服。 她被吓得浑身是汗,身体忍不住发抖,他却甚是从容,根本不用空出手来制住她,就仿佛她此刻手脚被钉在木板上一般的模样是老天在相助。 “宣……?,宣?!”她忍不住开口了,“你停下,别看,很可怕!” 她又语无伦次说了几句,妄图唤回他的注意,他却像根本不知道她在大叫一般,只是揽起她的身子,沉暗的眸光只对她的躯体感兴趣。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好言相求求不出效果,伊澜便破罐子破摔,先大骂一通,“你有病吗,你要这样一具身子,你,你变态!你禽兽!” 宣?甚至未当耳旁风,只是见她的衣服就快剩下一件了,有如死水的眸子才宛如突然被注入了一泉活水般。 求不通也骂不通,伊澜被吓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滑了下来。 之前他在床上动手动脚地吓唬她的时候,她是不怕他会来真的的,但凡是人,一见她浑身有如藤蔓般蜿蜒根种紫黑色的蛊印,一定会被吓到,何况是男人。 可首领对他说了一切后,他便提前知道了,心里有了准备,更是下定了决心,又如何会怕。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想用最传统最古板的肉体结合的方式确定她的归属,就像他所说的,当年宣庭阁主与薄晚夫人的婚姻一样,一旦彼此交付了身体,就会定下不离不弃的契约。他要了她后,她便是他的人,甚至成为他的妻子,他便能够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再不给她抗拒的机会。 可这样一副身体,这样一副依靠着蛊虫而活的身体,这样一副几乎由黑压压的虫子构成的身体,怎能与他完成那个重要的,任何人无法代替的—— “宣?,你别脱了,别脱了,求求你。”她没办法,只能开始大哭大叫,“我刚才说的都不是真的,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我不犟了,你别生气,别看了,别做了,好好地珍惜你自己行不行?” 他的手停了一瞬,眸光凝滞了。但也只是一瞬,手上依旧不停,也不去看她一眼。 “别看,别看。”她用力地摇着头,希望身体恢复些力气,“我求求你了,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一生,不然我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只是他的力量将她层层叠叠地包围住,如他曾经所言,她永远逃不出他的领域。 她机械般地重复着“别看”,才突然意识到即便是从不在意外表的自己,也是不想被看到丑陋的一面的。 别人都无所谓,唯独不想让他看到。 犹记初次被他认真告白时的那种感觉,那是她永远无法否认的惊喜,和跃跃欲试的心情。她自然清楚自己也想被爱,更想去爱,想像一个真正的人那般去寻求一段亲人和朋友都无法给予的感情。 只是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讲,她已经不能被定义为“人”了。 天知道除了随时会化为尘埃,她还可能在苟活的这些时日里变成什么鬼样子。 与爱人彼此的灵肉结合又是否能被允许,便是能生,又会生出个什么鬼东西。 她从未这么哭过,然一直很关注她的情绪的他这一次却像是丝毫不在意。 终于只剩下最贴身的里衣,她能感受到他的手在掀开那最后一层布料时是轻微地发抖的,更停顿了片刻,五指才将衣服扣紧。 伊澜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她清楚这具身体上的蛊印是怎样蔓延的,知道他是在沿着纹路抚摸她。他一时不再有别的动作,一直在发抖的她以为他是看够了,想松一口气,却发现更加温热的触感贴了上来。 “宣?!”她的眼泪都被吓了回去,又开始大叫,“你别——!” 蛊虫融入体内后会在皮肤表面留下印记,她目前只知道这蛊印不会腐蚀衣料,也不会腐蚀她自己的皮肤——毕竟她已经是一个“蛊”了,却不知道对一般人会不会有伤害。 她就这样叫着,他还是不听,看着她挣扎挣不过、躲也躲不过的样子似乎很愉悦。 她看了一眼他乐在其中的表情,顿时无语。 好好的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偏偏搞成了强迫,虽说都是因为她,但她都哭得这么厉害了他就不能退一步吗。 也不知她是不是无意识间将这话说了出来,宣?一怔,放下了她的腿:“你也心悦于我,便只有水到渠成,不存在强迫。” 他依然用内力锢着她的手脚,又在她的肩头吻了吻,而后凑到她耳边:“无论你在不在乎,此夜过后,世俗眼里,你便是我的,我亦该对你负责。” 伊澜只是张了张嘴,发出了呼吸声。方喊了那么久都没用,现下他已经在试着探索和开拓她,再说什么都亦是无用了。 …… 她无力再去推搡他,只能被他握着手攀上他的颈项,松松地环着,闭上眼睛。 “不要去顾虑以后的事,伊澜。”他吻去她的泪水,用气音说,“‘现在’改变了,‘以后’也一定会改变。” 破霄卷 第33章 投我木桃(七) 宣?一直是极温柔的,虽然不停,但都很慢很慢,也总是浅浅地,以至于那一瞬即逝的痛感早已无法回味。 时而被扣着手指,伊澜便试探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发现他自己的筋脉几乎要穿透皮肤爆出来,握着她手的力道却很轻,她想,再这么忍着怕是会原地爆炸,于是猛地将身子蜷了起来。 原本稳步发展的节奏瞬间被打断,他立时像被吓到一般地僵住,直到意识到方才的石火电光间发生了什么,才微微垂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伊澜咳了一声,抬腿蹭了蹭他,结结巴巴地说:“机,机缘难得,你真的不用那么克,克制。”又小声补充:“以后再想为所欲为,就没有那么多机会了。”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以为她如此打击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会导致他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释放本性,压着她好一顿教训。 预想着接下来要遭的罪,想着想着她打了个冷战,却一直未等到他的审判,只是听见一声无奈的轻叹散在空气中,而后他便离开了她,再将放在床里的寝衣铺开盖到她身上。 伊澜甚是惊讶地睁了眼,见他已然侧躺下来面对着她,伸手一捞让她靠在他怀中,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合上了眼睛:“睡罢。” 伊澜僵了好一会儿,也纠结了好一会儿,面上又红又尴尬,但也没想好适当的措辞,干脆直接问:“你不是要……么,怎么不……了。” 宣?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听了她的话不免笑了,语气遗憾道:“你身子弱,能少费气力便不要多费。左右你我已经完全属于彼此,确认这一点落到实处便足够了。” 伊澜张了张嘴,眼眶瞬间转红。 感觉她放在身前的手正不受控制地抓着他的皮肤,宣?摸了摸她的耳朵,又俯下身亲了亲:“不打算赶我走了?” 伊澜吸了吸鼻子,点头说:“我说过,无论怎样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那方才凶什么?”他问,捏了捏她的腰。 她一个激灵,抓住他的手,偏过头去咳了一声:“如果我说是‘欲迎还拒’,你信不信?” 宣?微微垂眸,知道她是不打算再谈那个过于沉重的话题,便也顺着她:“信。” 伊澜松了口气:“那便是。” 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面上很是自然的眉眼,她嘴上是向他妥协了,可心里真的甘愿如此么? 看来他是半步不能离开她了,免得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将她抱紧些,又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他最后说了一句“我会陪着你”,便不再开口,只当是已经入睡。 她不再有什么反应,只是在他胸前枕久了,眼泪又无法控制地打湿了他的心口。 依如前日夜里做了噩梦,梦中还喃喃着“谢谢”“不见”。 …… 对面屋顶上一直死死地盯着伊澜那间房门的三个人,在一个人影潜进去后便松了一口气。 封荷打着呵欠,对两个仍旧警惕认真的男人道:“人来了,放心了叭,回去睡罢。” 常青点点头,余光瞥见祭离帆依然严肃的表情,笑问道:“怎么,还不放心?” “……再等等。”祭离帆眯了眯眼,“现在去见她说明不了什么,一夜不走才算是彻底定了下来。” 常青也看向伊澜房间的门窗,若有所思地眨眨眼:“也是。” “不是罢,你们两个还打算在这里守一夜不成?”封荷的呵欠被惊了回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俩。 祭离帆挑了挑眉回看她:“这就受不住了,塑料姐妹情还真是不假。” “我呸,人家两个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宣阁主要是真的在知道了澜澜的身世以后转头离开,你还能打他一顿不成?”封荷无语地看着他,又补充说,“你够得着人家么。” 祭离帆似乎被呛了一下,倒是常青笑着看向她道:“看来你是对宣阁主颇有信心。” 封荷轻笑:“既然他都已经当面跟首领说放下了澜澜的过去、执意要娶她为妻,堂堂正派掌门,还能说话不算话?” 祭离帆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掌门?现在叫他‘阁主’只是客气客气,这掌门之位最后是不是他的还未可知。” 常青也有些不确定地道:“他在同意帮助首领完成大计之后,提出的唯一的条件便是将伊澜正式许给他做妻子,自称皆是‘我’,并未提到重霄阁的字样。首领提出以浮沉的力量助他夺回掌门之位时他也拒绝了,或许是根本不想要那个位置。” 封荷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这些都无所谓,就算不是掌门,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人会是他的对手,澜澜跟在他身边不会受伤就行了。” 常青点了点头,祭离帆亦不再说话。封荷又打了个呵欠,随意地望了一眼下边的门窗:“回去叭,我都能猜到等下会发生什么。” 祭离帆嗤笑:“会发生什么,你倒是说说?” 封荷挑了挑眉,刻意等了一会儿,直到两人已向她看来,才清了清嗓子说:“澜澜睡眠浅,就算现在已经睡着了,感觉还有一个男人在床上,也一定是会醒的。 “她醒来发现床上的是宣阁主,就一定会猜到他的选择,然后——” “然后?”祭离帆好笑地看着她问。 封荷又看了一眼伊澜的房间门口,在心中默默计了个数,卖了个关子后才说:“放狠话,让宣阁主受刺激、气冲冲地离开。这样他就有了不对她“负责”的借口,是对方先赶他走的,他真走了也不是他的错咯。” 祭离帆一脸不信的样子,就连常青都有些诧异:“她也会……放狠话?” 封荷歪了歪头:“我以前还认定她绝对不会对自家弟子下狠手来着,可去年害昭皙落入陷阱的那个小叛徒,不就是她亲手杀的?” 去年算是为宣?和伊澜牵了红线的那个失败的任务,归根结底是一个名叫素书的小杀手的祸。素书与昭皙同时入南海见习,据说自幼也是一同在顾家的训练基地长大的,从小竞争到大,却始终比不过他,就连被顾家赐姓,都只有昭皙一个人的份儿。 而后昭皙被分配了刺杀湶州大户米商乐长天的任务,素书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这个消息提前传给了乐家,才直接导致昭皙任务失败、伊澜也因救他而内力失控。 彼时他们三人是在伊澜失踪的一个月后才查明了一切真相,因为尊重她副首领的身份,才一直留着素书等她发落。等她回来后,他们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了她,那时能够想到的她的最狠的处决方式也就是让素书受尽皮肉之苦,再上报总部和顾家将他驱逐出南海及整个浮沉,或者会因为不舍直接把这个事交由两大上级处理也十分可能,毕竟她对每一个“孩子”都有很深的感情,何况素书与她的关系还很不错。 然而她听罢后,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又再三确认了几遍事情是否属实,便让他们把素书带到她身前,再将除了护卫以外所有在山庄里的弟子都叫过来,而后当着他们的面,用她的袖剑割下了素书的头颅。 说真的,当时没有人不被吓到,就连他们三个都是瞠目结舌,可她却十分淡定地用白衣的宽袖擦拭着袖剑上的血,头也不抬地对众人说:“我杀他,不是因为他背叛了浮沉,而是因为他陷害了与他同甘共苦过的伙伴。 “不管之前的首领是如何给你们立规矩的,在我这里,生命与同伴为先。我要求你们尽可能地保住自己的性命,无论你们怎么想,该救的我都会救。等我救完了,你们谁再想死,就自己去死,我决不拦着。 “可如果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只是因为嫉妒和虚荣陷同伴于险境,无论多惜命,我都会亲自送了他的命。” 她看似随意地让素书的血染透了半只袖子,袖剑都没擦净就离开了。只是他们知道,那件外衫她再也没有穿过,却也没有扔,更没有洗,而是就那样挂在了衣橱的最外边,如此几乎日日都能看到,更是在时时提醒她,是她亲手杀死了她视若珍宝的弟子。 有时候他们也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明白她那般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一阵子,山庄的弟子们,尤其是新来的杀手也都挺怕她的。割颅一事留下的阴影太大,他们看着她亲切的面容,就总觉得那张和蔼的画皮之下便是魔鬼的髑髅,不知何时便会将他们同化。 弟子们都对她既敬畏又疏离,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一直用行动去表达对他们最真诚的关爱,渐渐地他们虽然没有忘记那日的事,却也不再怕她了。 那之后他们便都知道,伊澜做事很有原则,不是狠毒的蛇,却也不是单纯的小白兔。原则打破了,她的善良和温柔也会被打破,只是真地触破她的原则的人少之又少罢了。 就比如于她本身来说,最大的原则就是不因为自己的身世将别人拖下水,尤其是对她好、同时她也喜欢着的人。宣?的突然闯入打乱了她的心,也打破了她的原则,她由此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也是不奇怪的事。 祭离帆和常青都是似信非信的表情,但没过一会儿,屋里就传来了伊澜的喊声。 “……离我远远的,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想都别想,死都不可能,什么都不可能!” 两个男人一愣,见鬼一般地望向了一脸得意的封荷。 “我去,这都行。”祭离帆的眼珠子就快瞪出来了,“我嘴贱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她炸毛的样子,那个废——这人也太强了罢。” 封荷闭上眼睛“嗯哼”一声,摇了摇一根手指说:“宣阁主要是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就绝不会在此时赌气离开。我看他话不多,瞧着也还算温和,钟情了澜澜这么久,平日里应该挺宠的,首先应该会好言相劝。劝不动,就只能来硬的了。” 常青和祭离帆都凝神去听,果然屋里静了一会儿,但不久又传出了伊澜的叫声。 叫得甚是惊悚和凄凉,喊的话中信息量也是颇大,听着听着两个人便都惊掉了下巴。 “宣?!你别——” 祭离帆差点喷出一口水:“来真的?这是什么迷惑行为???” 不知是不是他的声音太大,让屋里的人听到了,突然一阵强烈的风袭来,风过后,屋内便什么动静也传不出来了。 常青叹了口气:“是内力将我们隔绝在了他掌控的领域之外。”转向祭离帆,眼神和语气都有些埋怨:“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我看他早就知道我们几个在,故意让我们见证了一番他对澜澜的真心,该做正事了,自然就踢人了。”封荷一脸没兴趣的表情,慢慢走到了屋檐处,转头对二人说,“赶紧洗洗睡罢,趁着这段时日留足精力,等澜澜离开南海去重霄阁了,整天累成狗的就是你们两个了。” 从屋顶上跃下后,封荷转身看了看伊澜的屋子,站在原地似乎怔了一瞬才离开。 犹记去年伊澜失踪回来后,好长一段时间喜欢忙里偷闲读诗经,一次她路过她的房门口,便听到她在一字一顿地念:“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呃,不认识读半边,居?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憋着笑走到她身旁,揉了揉她的脑袋:“澜澜这是有心上人了,怎么都读起爱情诗来了?” “爱情?”伊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书,微微皱眉道,“是哦,这是爱情。” “莫不是首领?”封荷故意调笑道,“还是易大侠易三公子?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投瓜报玉呀。” 对于山庄里漫天的八卦,伊澜早已无心理会,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一般,只是看着书郑重地点了点头:“……有理。” 封荷一愣:“什么有理?” “如果有人对你好,你一定要对他更好,这样他也会对你更好,你再对他更好更好,如此循环,一定会永远好下去。” 见她笑得很天真,封荷也说不出什么血淋淋的事实来打击她这颗从未动情从未经历过的小心脏,便没接话。 但很快伊澜又道:“不过对我来说,投瓜报玉只是为了减轻愧疚而已。如果真的有谁那么不长眼看上了我,我一定会对他特别特别好,这样就算我以后把他给甩了,也不会那么难受。” 封荷笑出了声:“是有理,只是澜澜也别总想着别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以美玉相赠的。” 没有人会轻易接受她的身世,更可能会因为某种私欲欺骗她、榨干她的价值,一朵烂花,一颗烂果子,不值得倾心,更不值得以一切相赠。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关系。对于我而言,‘有过’便好,即便是利用和欺骗,也是在这世上活过一遭而难得经历的事。”伊澜却笑了,“即便会‘后悔’,也是值得的。” 而如今送上来的本就是一块美玉,甚至完全贴在了她掌心、让她根本反抗不得,这丫头又会怎么做呢。 如果真的能让她因此打消那种消极的感情观,抱着与爱人共白首的希冀努力地活到最久,这宣阁主便可谓是他们所有人的大恩人了。 破霄卷 第34章 投我木桃(八) 宣?醒的时候,就见伊澜正鬼鬼祟祟地要从他怀中爬出去。 她的衣服昨夜都被他扒干净了,寝衣随着低头伸胳膊的动作滑下躯体,爬在上面的黑紫色蛊印比夜晚更加刺眼。 他眯了眯眼,翻了个身仰躺在枕上,顺手将寝衣重新给她披好,再将她抱到了身上来。伊澜一吓,反应过来时已然是将他压在身下了。 她呼了口气,双手撑着他赤裸的胸膛,刚想去看他的眼睛,就感觉肚子被硌了一下。 脸上突然就有些烫得慌,伊澜小心地抬眼去看他,抿了抿唇问:“你……难受么?你难受的话,我……我可以的。” 宣?微微颦眉,捏着她的腰将她往上带了带。伊澜只感觉到两个人危险的部位险险地擦过,而后她就跨坐在了他的腰上,不由松了口气。 宣?握着她的后颈让她低下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样子,不自觉地弯了唇角:“我昨天忘了问,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该知道的怎么知道这么多?” “什么不该知道?” 伊澜眨了眨眼睛,见他眉梢轻挑,感觉到他的一双腿慢慢屈了起来,她的臀部顺势又被硌到,顿时明白了,却有些不解地问:“不该么?我今年都十八了。” ……何止是不该,这个“积极”的态度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假的。 宣?叹了口气,觉得没必要同她理论这种事,又想起昨天晚上自己这个雏完全败在了她这个雏下,心里自然不可能不在意,便问:“这些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伊澜日常尬咳了一声,看向一旁说:“水……镜轩。以前在总部当杀手的时候,也是会出去出任务的,不像现在在南海。” 宣?轻咬着牙根咋舌。 中原七大正派之一的琼华楼,在以昤昽庄为首的朝廷势力和以重霄阁为首的江湖势力中处于中立一方,乃天下情报中心,线人、卧底遍布整个中原,故而能够在第一时间获得最一线的情报。 其实说起来,每个门派,包括叱咤江湖的另外六大正派内部都有原本属于琼华楼的卧底,分分散散,隐匿极深,确然不好彻查,但肯下力度查也并非查不到。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无论大门派还是小门派都有不为人知却欲让人知的“隐秘”,自身不好发作,便只能拜托一个情报收集和发散的中心地向整个江湖宣扬。 各派将情报卖给琼华楼助之成为中原最权威的情报中心,琼华楼也借权威之最的身份扩大中原甚至边地少数民族的情报网,将有价值的情报出售给整个江湖,相辅相成,事半功倍,故而对于琼华楼潜伏在各派的假弟子真卧底,只要不触及门派利益,高职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琼华楼八大分轩,各自经营人流经手最多亦是最复杂的八大产业—— 河清道商州,妓馆水镜轩。 鲁阳道临州,邸店流金轩。 湘北道莘州,客馆沐思轩。 河中道阴州,布庄纺鸿轩。 江南道淳州,茶馆景谙轩。 鲁阳道霞州,文玩斋百绘轩。 江南道清越,书舍绝雅轩。 鲁阳道青州,赌坊扇俣轩。 水镜轩主主掌的妓馆位于商州,与浮沉总部所在的崇州同在河清道,两个地方也都离得不远,的确可能有接触。 ……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见他面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地甚是精彩,一向有眼力见儿的伊澜立刻知道了他在别扭什么,赶忙解释:“是这样,当时伏轩主给总部下了个委托,说要找一个实力尚可的女杀手去协助他们刺杀隔壁岚州的一个刺史,我,我就去了。 “咳,不知道你们重霄阁有没有这种情况,七大正派里,至少我知道的,昤昽庄、琼华楼、碧落宫和鸷鸳盟都有专门的暗杀机构,只是不摆在明面上而已。水镜轩的那次刺杀其实就是他们亲自动手的,只不过要浮沉在名义上替了他们、宣布人是浮沉杀的,不关他们的事而已。” 宣?听着倒是觉得新鲜,一时也不别扭了,眉梢轻挑:“浮沉竟还接这样的委托?” “当然啦,亲自委托浮沉杀手的情况不算多,毕竟据点太少也太分散了不够方便,所以就会有打着浮沉的名义自己动手杀人的人。只要事先跟我们说一声,把钱给了,都是没问题的。” 见他心情好了,伊澜也讲得起劲,眉开眼笑道:“虽然我武功不怎么样,但因为首领早知道这次的任务根本不用我亲自动手,就让我去了,这样一来那个刺史就算是我杀的,我的名头打出去了,总部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我来管南海。” 宣?一怔,张了张口,终还是先听她说了下去。 “我去水镜轩其实就是作为一个监督者,盯着的是水镜轩的人,不能让他们以太过——嗯,不符合浮沉杀人的手法杀死委托对象,顺便联个谊?把两个门派的关系搞好了,以后还可以继续合作呀。” 她用了一种颇为自豪的语气,觉得自己好生伟大的样子。宣?就喜欢兔子的这副傻样,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说:“所以水镜轩的那些妓人,就将她们所擅长的一切都传授给了你?” 伊澜瞬间怔了,低了低头,不知为何觉得宣?笑得十分恐怖,话更是恐怖,就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宣?突然想起什么,神情严肃地看着她:“你那时多大?”她今年十八,掌管南海两年多,之前一直是在总部,所以她是才那么大一点儿的时候就被??? “十五,十五,就快十六了,那次任务结束后没过两个月我就来了南海。”伊澜慌张地摆手,又紧忙说,“水镜轩的小姐姐们也问过我多大,说我已经成年了,又作为一个女子,有些事情还是早知道得好,有助于保护自己。” 宣?不太高兴地敛了眉,笑也笑不动了:“有些是该早知道,可有些是你该知道的么?” 伊澜浑身冷汗尽落,连忙狗腿地赔笑道:“小姐姐们懂得都多,一不小心就……”声音越来越小:“说多了。” 他眯了眯眸,口中喃喃着:“水镜轩……”伊澜听着只觉得不妙,吓得手舞足蹈起来:“小姐姐们都很可爱很善良,再说只是说说而已,又没真的做,你别想着欺负人家。” 宣?微微睁大眼睛,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你还想真做?” “……” 正常对话肯定是行不通了,须得机智又毫不违和地转移他的关注点才行。 伊澜反复咽了几次口水,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警告的眼神,眼一闭,心一横,张嘴道:“想,想啊。” 宣?震惊地睁大了双眼,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扑了一下。 伊澜完全贴到他身上,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就是因为她们早就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你……你难受。宣?,你真的不用顾忌我的身体,我不想你现在就因为我而痛苦。 “如果是因为这具身子上的蛊印实在难以入目,我也……无话可说。可若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叭,我都可以的,我都愿意。” 伊澜吸了吸鼻子,双手扳在他的肩上撑起身子,而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低声说:“宣?,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更好。” 最后她闭上了眼,贴在他的耳边不再出声。她在他身上坐了那么久,方才又说了些情话,他的反应可以说是十分真实了,身体都克制不住地在抖,捏着她腰身的一双大手亦是越来越用力,她都能听见他紧咬牙关的声音。 可终究他也只是抚了抚她的背,和背上的长发,身体松懈了下去,环抱着她而已。 “这便难受,十几年的内力岂不是白练了。”见她闭着眼睛紧张地发抖,宣?凑到她耳边安抚地说。 “?”伊澜睁开眼睛,反复眨了眨,发现他真的用内力强行改变了身体状态,不由震惊,“你的内力是厉害,可也不全能啊,这些都是人类的本能,一味地抑制,不管多厉害也是会坏的。你总不能因为内力深厚就不吃饭?” 宣?的嘴角抽了抽,内心长叹一口气,诱哄道:“你既知道我牺牲了这么多,就乖乖听我的话,待在我身边,不许想傻事。” 伊澜一愣:“我没想——” “悲剧也好,不幸也好,都不是你现在需要担心的。”宣?握着她的后颈,微微抬起她的脑袋,而后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她的鼻尖上,与她面颊相贴,和声说,“伊澜,如今你只要想着我喜欢你,无论如何都喜欢着你这个人,便足够了。 “你欠我一条命,欠我一份情,便是只因为这些,也要用你全部的感情来爱我。其他的都由我来想,而你只能想着爱我,日日想,刻刻想,只能想着我,想着我如何爱你,你也要为此努力活下去。 “即使不能共白首,也要相携到尽头。我不会后悔,你也……不许。” …… 虽然不到卯正就醒了,收拾完再起床后却已入巳时。经宣?提醒,伊澜才想起昨夜他们二人都是在拂桐院住的,洗漱完后便一起回了暮归院。 难得这一路上十分平静,没什么吃瓜群众在附近晃悠。快走到暮归院门口了,伊澜想到什么,转头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重霄阁?” 宣?倏然停在了原地。 伊澜没有察觉地继续走了两步,发现视野里没了人,才停下来回头看他。 “怎么啦?”原谅她这次是真不明白他怎么又开始别扭了,只能假装轻松地笑眯眯地问。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就是有脾气也不会对她发作的。 宣?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有些沉闷地说:“易风桓已经同意将你许给我,我离开了,你也会跟着我离开。” 伊澜愣了一下,觉得他怕不是误会她方才是在赶他,紧忙道:“我,我知道,我就是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宣?闭了闭眼,走去她身边牵过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在这里可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伊澜想了想,摇摇头说:“本来我就是打算下半年便离开的,所以早在年初就规划好了一切,没什么需要费心的,随时可以抽身。” “离开?”宣?微微蹙眉,捏着她小手的力道紧了紧,“你想去哪里?” “去……看看这个世界?”伊澜握着拳的手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想趁着还能走的时候多出去游历一番,到处看看,等首……等总部叫我回去了,再回崇州去。” 宣?垂了眸。 昨天同他讲明了一切后,易风桓还说作为唯一流落在碧落宫外的蛊人,伊澜原本就是被浮沉当作“证据”存在的——向整个江湖证明碧落宫勾结魔教、豢养蛊人修炼邪功的非人道之举,以联合众门派铲除碧落宫内部的魔众势力。 作为除魔行动的序幕,若要让所有人都相信蛊人的存在违背了武林正道,伊澜就必须亲自证明自己的身体是一个储存内力的容器。至于如何证明,自然只有她死,让原本融入她体内的蛊虫重新化形爬出来,再将那蛊虫的作用调查清楚,江湖人才都会相信。 易风桓说,当年他同易家三公子,也就是如今四侠之一的易风枢将伊澜从碧落宫带出来,就是为了将她当做证据的。他教她掌控内力,努力让她活到现在,尽量完成她的所有心愿,都是为了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地为武林正道而死。 而她也愿意了,却是说武林正道同她没什么关系,之所以愿意,只是为了报答他们当年救她离开那片蛊池、又让她多活了十年的恩情而已。 “宣阁主想要娶的人,是易某人为这筹谋了多年的大计铺路的第一枚棋子。阁主觉得,在下会这么轻易地将人交给你么?”那时,他这样挑衅似地问他。 “……重霄阁。” 宣?突然道,易风桓似乎没听清,便问:“阁主说什么?” “你想要的力量,重霄阁会给你。”宣?沉着脸看向他,“重霄阁给了,鸷鸳盟,归元谷,甚至琼华楼和皈依门,都会给你。作为交换,把伊澜从你的计划上除去,她将是重霄阁的女主人,不是可任你随意摆布的棋子。” 易风桓展开扇子,轻轻笑了:“阁主现在未免思虑得有些远,别忘了,您现在可还不是真正的‘阁主’。” 宣?也气笑了,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易风桓,我能给你的耐心只有这么多,再跟我打太极,你们几个,就只能从这间屋子里横着出去了。” 一旁的常青道:“阁主别急,我们首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果阁主回凤凰榭需要借助浮沉的力量,我等自当是在所不惜的。” “不需要。”宣?眯起眼说,“我不过在等一个时机,碧落宫如今仍是江湖人眼中的‘正派’,要除掉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等你们什么时候需要这份力量了,我自然有把握能及时给。” 他顿了顿,看向易风桓的目光越来越不善:“但我现在就要伊澜,除了让重霄阁参与进你的‘大计’之中,若还有别的条件,你也可以随便提,算是我提前将她带走的补偿了。” 易风桓没有应声,最后只是问:“宣阁主究竟为何钟情于伊澜?要知道,她的身体无法像一个正常女子一般为你生儿育女,甚至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情都难保证不会出什么意外,更何况她自身本也不剩多少寿命。” 宣?眼皮一跳,瞪了他一眼:“与你何干?” “我答应过伊澜,会让她毫无遗憾地离开,可你的出现已经打乱了她的心。无论阁主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已然陷入其中,无论结果是悲是喜,直到最后那一刻,也一定不会是毫无遗憾的。 “如果你能够改变她的命,我想这份感情也算是有存在的意义。如果不能,宣阁主何必为了自己一时的痛快,而让她连离开这个世界时都抱有痛苦呢。 “其实我对她……也是由衷佩服的,更不仅仅是将她当作棋子来看。如果她还拥有能够活下去的机会,我自然不会利用她至死。当年若无人相助,我根本无法将她从那个地狱里带出来,她一直觉得我对她有恩,我自然也要对她负责——” “易风桓,从现在开始,她曾欠你的一切,都由我来还。”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对她的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完全可以用她最后的价值抵消,如今这一份‘价值’被我拿走了,相应地,无需她这个棋子,我也会更快地让你想要的力量介入这场除魔纷争中。” 易风桓冷笑道:“宣阁主便如此有自信,能够以己身之力带动整个江湖么?” “没有。不过我虽没有带动另外几个正派对付魔教的自信,却有自信让他们想对付也对付不了。” 易风桓面色倏然一变。 “易风桓,你没有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趁我现在还未坐上那个位置,能做给你的让步也只有这么多。再得寸进尺,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前功尽灭。” 宣?轻轻笑了,重新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从此以后,她便与你两不相欠,只欠我一个人的。无论我对她做什么,都与你,与浮沉,与其他所有人没有半点关系。谁若要自讨苦吃,我自然也不会吝惜。”他说,唇角压了下去,“记住了,滚罢。” 破霄卷 第35章 投我木桃(九) 天色已然大亮,易风桓和郁倾铃在南海附近的客馆住了一夜,跟该见的人见了一面后,又吃过早食,才动身离开。 方才吃饭的时候易风桓便注意到郁倾铃的脸色不太好,如今到了街上,没走几步就能看出她的体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干脆合上折扇,当街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在众人突然看来的诧异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大步向前走。 被抱着走了一会儿,郁倾铃才反应过来,吓得一伸腿:“公子?!” “抱歉,我忘了你从未出过远门,到湘南来自然会水土不服。”易风桓轻轻笑了笑,“以前便是同我出去,也都只是在北方,南海还是第一次来。” “不要紧的,还能走。”郁倾铃慌张道,却也不敢用力挣扎以怕伤了他,“公子你这像什么样子,下边的人知道了,以后还不都骑到你头上去。” 易风桓并未在意她的紧张,只道:“宫野和蔚绝在崇州无法分身,的确该寻几个随时可用的新人了。” 郁倾铃一愣,有些落寞地垂下了头,咬了咬唇说:“是我没用,护不好你。” 她的武功只算中等水平,按说不该只她一个人随时护在浮沉总首领身侧,但她极擅长药理,更擅长以药物作为武器,平日里遇上紧急事件,基本上撒几瓶药粉就解决了,所以易风桓才会放心只带她一人随侍。 可就在昨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个伪君子的阁主欺负,却什么也做不了。若是宫野或是蔚绝在,一定不会让这种极端的情况发生。只是他们二人除了担任首领护法以外,还一个是杀手统领一个是护卫统领,都不能离开总部。这些年过去因为没出过什么大事,易风桓便一直未将他们二人护法和统领的职务剥离开、分到别人身上一个,如今风险已出现,自然该寻能代替她的更有用的护法了。 易风桓本是想着总部高职分配的事,突然听出她的语气不对,低头看了一眼,想了想微笑道:“别乱想,你是不能被任何人代替的。只是这世上还可能有很多像宣阁主这样扮猪吃虎的人,总要以防万一是不是?” 郁倾铃只是稍微矫情一下,听了他的话后脸就红了,默默点了头。 她就缩在他怀里任他抱着又走了一段路,突然问:“公子可是要去一趟基地?”若依他的意思,是要挑新人的话,最好的就是从顾家训练杀手的基地中选,刚从那里出来、还未侍奉过任何一位主子的人才容易被培养成为心腹。 易风桓点了点头,淡淡道:“既然重霄阁这边不急,我们也不必过于急切。如今大哥和三弟那边的进度都不容乐观,太过急躁,反而容易败露。” 如今归属于碧落宫的武林望族易氏,这一代主支的三个子弟,都是江湖上百年难遇的奇才,武功、智谋和容貌皆是远出众人。虽然她家公子在容貌上不比美人榜首位的碧落宫主,实力也不比武功榜第十八位的四侠之首,却绝对是最最厉害的。 郁倾铃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 十年前与三弟易风枢分开后,易风桓孤身一人在浮沉起步。他武功平平,离开碧落宫后更没有家世倚靠,却只用短短几年的时间成为了浮沉总首领,且所有人对于他这个外姓且实力平庸的年轻首领都是心服口服的。 顾家掌权者之所以会扶他上位,正是因为他那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尤其是人的潜力和极限,都能准确地看出。 如今总部,包括四大分部不少已然闻名天下的杀手都少不了他的引荐和提拔,其中最厉害的当属如今在整个江湖的武功榜上排位第十六的宫野和第四十五的蔚绝,以及如今的北原副首领项祭。他们在入浮沉成为高职之前就完完全全是无人问津的“普通人”,也正是因为被易风桓看中和引荐,才心甘情愿地推举他成为新首领。 不切实际地反抗强者只有死路一条,而有了这些强者的拥戴,顾家才会将整个浮沉交予易风桓,并相信他一定会让浮沉盛放出更明亮的光辉。 就像昨日他们同宣?商议的“大计”,也是顾家人认为有利于巩固浮沉在江湖上的地位,才能被允许策划执行的。 而她会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边,不是因为她也是他发现的什么璞玉,只是在听说了他的大名后,一时好奇想去探究一下,结果就陷了进去,再凭着特殊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他也无法拒绝。 记得最初到易风桓身边时,便听总部有人说他当年是带着一个小姑娘到浮沉来的,且对那个姑娘异常特殊,似乎是二人曾共患难过,且彼此定情了。她那时虽被安排在离易风桓最近的位置,却只见过他几面,一时只被他的盛世美颜所折服,一听他还有个定了情的姑娘,便怀揣着莫名其妙的醋意去找了那姑娘。 但说真的,她也不知道找到那姑娘后她又该做什么,用自己的身份威胁人家离易风桓远一些,还是直接揍一顿再逼人家走? 而那个时候,伊澜脸上的蛊印也还没有被她用药掩盖住,她一看见这“与他定了情的姑娘”,不免有些吓到,但还是强撑着面子凶巴巴地,甚至忽虑了姑娘的年纪有些小的事实:“你就是那个,跟易风桓定了情的姑娘?” 正在练功的伊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顾家派到总部来的新护法,自己的地位自然在她之下,就没有不理。只是想了想还是纳闷,问道:“易风桓是谁?” 郁倾铃尴尬死了,却仍在苦苦挣扎,觉得这姑娘莫不是在忽悠她,更凶了:“你连新首领的名字都不知道,在这里做什么的?!” 伊澜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想明白后“哦”了一声,转回头去闭上了眼:“练功。” 看这样子,郁倾铃已经能够认定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没有总部弟子说得那么严重了,但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弄清就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欺负一个小姑娘过于没脸,便走向伊澜试探地道:“听说易风桓来浮沉的时候,你是跟着他一起的?” 伊澜像是仍对那个名字感到陌生,皱了皱眉,眼睛也不睁开:“是。” “你觉得他怎么样?” “……是个好人。” 郁倾铃一怔,觉得这好人卡发得未免太过令人措手不及,更觉得像易风桓这样优秀的人就该被女孩子往死里追,不甘心地又问:“你不喜欢他吗?” 像是听见了一个更为陌生的词,伊澜一顿,睁开了眼睛,默默想了片刻:“不喜欢。” 伊澜说得认真,不像是为了敷衍她而说假话,却把她气着了,当场就抓住小姑娘的胳膊教育她“不能这么有个性”“也不算小了,眼睛怎么还不好使,易风桓那种人你怎么能不喜欢呢”“你必须喜欢他,只有所有人都喜欢他,才能证明我选的是对的”。 因为她是高职,伊澜就没反抗,默默听着,但也没耽误练功。等她说完了,伊澜也已经把那一日的进度练得差不多,而后站起身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应该没什么要补充的,转头走了。 很久——在伊澜已去了南海之后,郁倾铃将这件事玩笑般地同易风桓说了,并打趣他“想不到这世上竟有澜澜这样一点不为公子的魅力所动的女孩子”,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说:“她自然是一早便明白,我对她的好,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利用她。” 那时她已经知晓了伊澜的身世,默了一瞬,努了努嘴小声说:“或许她是自卑,不敢喜欢公子呢。” 易风桓合上眸摇了摇头:“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原则便是不愿欠任何人的情。她心中对于我和三弟的恩情仅仅在于表面——真正对她有恩的人她再也无法见到,只能将这份‘恩’转移到我和三弟身上。” 郁倾铃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啊,利用也好报恩也好,‘喜欢’一定要拘泥于一种毫无杂质的感情吗?” 易风桓一怔,眯起凤眼看着她,抿了抿唇开口:“你心里一直有数,我愿意留下你只是因为你是顾深冥的女儿,便是这样,也心甘情愿?” “有什么关系。”她笑弯了眉眼,打了个哈哈,“我就是自个儿送过来给公子利用的呀,不管是出于什么,只要公子肯分出一点点心意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默了默,不再看她,沉声说:“铃儿,无论身份和能力,感情都应当是平等的。” 她笑得更是得意:“想当年我是利用特权来到了公子身边,公子才顺便利用了我,我们之间难道不平等嘛?至少我现在还是顾家家主唯一的女儿,有这个身份,公子一辈子也不能摆脱我——本就是我先缠上公子的,公子再不借机利用一下,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公子?” 易风桓静静看了她许久,倏而笑了,将扑过来的她抱在怀里。 定情之后,他们私下里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只是当着人前装着首领和护法的样子而已。这事四个分部的高职都知道,总部的知情人却是最少的。 “无论公子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做做样子,我都在公子身边,公子身边也只能是我。”她枕在他的膝头,对上他微微垂下的眉眼,“除非有一天顾家灭了,浮沉完全是公子一人的,那个时候公子若不要我,我也没办法。” 她眨眨眼睛,歪了歪头问:“不过公子与顾家应该无冤无仇,就是有,也不至于到了灭族的地步罢?” 纵然顾氏一族在中原的势力分布已然空前强大,她还是觉得只要他想,让他们灭族也不是不可能。 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或许就曾被神明亲吻过,是一双能够验证过去与未来的神瞳呢。 他垂着眸缓缓抚着她的脸廓,轻轻笑道:“自是无仇无怨。”而后俯下身吻上了她的唇。 ……吔,本来是在想什么来着,怎么越想越歪了。 还被易风桓抱在怀中的郁倾铃猛地甩了甩脑袋,他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微微皱眉看着她额上新落下的汗水,“头也疼?” “不是不是,我是想……”郁倾铃呼了口气,认真地看着他,“回去再抱,现在还在外面,被看见了不好,我真的可以自己走的。” 易风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未听话,只是转了视线说:“一直以来都未正式给你名分,是我委屈了你。” “不委屈呀,不委屈。”郁倾铃连忙摆手,又想到什么,红着脸咳了一声,“再说第一次本来就是我‘霸王硬上弓’的,要给名分也该是我给你……” 易风桓笑了笑:“原本我也不觉得委屈了你,倒是宣阁主的所作所为点醒了我。” 郁倾铃看着他。 “他是真的对伊澜好。”他闭上双眼,“我看得到。” 虽然对宣?一点好印象都没留下,但向来能看透一切的公子都这么说了,澜澜自己也明白得很,她也就不杠了。 说来,易风桓能看透一个人的武功潜质,主要是因为能看透每个人身体里储存的力量,也就是内力。想起这点,郁倾铃便问:“公子刚见宣阁主的时候,竟没看出他的武功么?” 易风桓点头道:“九霄七日华属于技术型的内功,特殊之处便在于能将体内之力自由地操控于体外。宣?如今的状态显然已经如当年的宣庭阁主一般练成了全式,若将内力放在身体里,我可以看见;放出去、融于空气中,便是我也感觉不出了。” “呜嗯怎么说呢,感觉是个狼人。”郁倾铃仰着脖子看天,摆着腿说,“搞不懂他们那些站在武林之巅的人成日里都在想什么,好好的名声和掌门之位不要,偏要装废搞幺蛾子。” 她想了想,突然一个激灵,赶忙看向易风桓道:“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当那个阁主呀?”却发现他的目光正注视着前方,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郁倾铃眨了眨眼,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发现了人群中那个一看就能看出气场不凡的男人。 武林中有多少能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高手的武者?最多是排名前五十的人。想必易风桓也是看出了那个男子体内异常深厚的内力,注意才被吸引了过去。 郁倾铃心里有些窃喜,还以为这么快他就又在茫茫人海之中发现了一块蒙尘的好玉,却见那男人越走越远,而他也没有去拦,只是看着人走远。 “……公子?”以为他是看傻了,郁倾铃揪了揪他的衣襟。 “没事。”易风桓很快道,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消失在远处的背影,抱着她继续走,“那是个有主的人。” 郁倾铃听罢,也伸着脖子回望了一眼。 说来,那好像是南海山庄的方向罢。 那人莫非是……? 破霄卷 第36章 投我木桃(十) 伊澜是真的饿了,几乎将脸埋到了粥碗里,感觉脑袋上方一直有两道视线盯着,便头也不抬地说:“你别看我。” 宣?一边漫不经心地搅着盏中没动过几口的白粥,边撑着下颚看着她,眉眼微微弯起:“没看。” “睁眼说瞎话。”她也不管了,迅速消灭完一碗后又站起来盛,“我吃东西一向这样,所以一般都是一个人吃。反正尝不出什么味儿来,纯粹是为解饿。” 前日他们同桌共进中食时,其实她也已经很饿了,就因为是跟他一起吃才吃得极是斯文。 宣?知道她在离开碧落宫之前是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的。那时单凭她本身的生命力便完全可以养活体内的蛊虫,蛊虫也可以养着她,碧落宫的人自然不会再浪费财力物力给他们本身提供什么养料。 之后她的身体不再融入新的蛊虫,也就无法再拥有新的内力,便不得不进食了。同样从外界摄食也可以养蛊,相对减少生命力对蛊虫的供养,让生命延续得更久一些。可让它们活着就等于是将更多的生命送出去,所以这点“延续”也相当于是在加速消亡了。 不过也可以说,她感到饿了,却不及时吃饭,生命力流失得就会快许多。 宣?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根,面上依旧自然,微笑着问:“想不想去西边看看?” “西边,岭西吗?”伊澜仰起头想了想,盛好粥后坐回绣墩上,“听说那边很冷呀。” 宣?轻轻摇头:“不是岭西,是西蜀。”而后对上她的视线:“闻名天下的顾兔峡谷,想不想去看看?” 伊澜一下子就敏感了,直接问:“怎么又是兔子?” 宣?一愣,垂眸笑出了声:“不是兔子,是月亮,就是痴蟾谷。那里周边风光都不错,你若想出去看看,可以先去那里。” 伊澜没说话,垂下头默默喝了两口粥,想到了什么,抬头问:“你不会不知道痴蟾谷还有第三个名字罢?” 宣?轻轻“呵”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调羹起了身。 明明桌子就这么大,两人间的距离一步就能迈过来,他来她身边时却是磨蹭得很。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觉得他这是在故意给她压迫感,只能老老实实地被他扶着脑袋靠在他身前。 摸着怀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的兔子,宣?微微勾唇,抬手挑起了她的一片发丝:“去吗?” “必须去。”她想也不想地就说,虽然早已经想过了。 心满意足地又摸了她一会儿,宣?转身回到座位上,就听有人在敲窗子。 伊澜纳闷地偏头看过去,什么毛病,门开着呢都不直接进来。 窗子响了片刻后传来试探的男声:“副首领,您现在有空吗?” “有事进来说。”伊澜扬声道,下意识地说,“又谁来了?” 在南海生活两年,除了有外人指明要见她时手下弟子才来传个信儿,基本上是无人来主动找她的,从来都是她颠儿颠儿地围着他们转。 这么想着,伊澜悄悄看了一眼已垂下头进食的宣?。 只是不想生活中突然闯入了这么一个人,她就要放弃他们所有人,只围着他一个转了。 “是前两天来过的一个男子。”门外的弟子回答,“说是来找您的。” 前两天,男子。 伊澜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惊讶地望向宣?:“羿涟?” 宣?倒仍是一派自然:“我叫他过来的,你先吃完饭,再将他带进来罢。”话音落地片刻,余光瞥见她仍是在张着嘴盯着他看,便解释说:“你之前说得不错,与其总是鬼鬼祟祟地在周遭晃荡,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地进来。” 然伊澜显然不是在意这个,小小的脑袋里依旧充满了大大的疑问。 她忍着没问,迅速吃完了这一餐,将东西都收拾下去后,面纱都没戴就赶忙跑去了山庄门口。 羿涟的身形很高大,比宣?都高上几分,也十分壮实,她一眼便看见了。 视线下移,日常盘在山庄门口的团子此时正同他大眼儿瞪小眼儿,估计是上次被吓怕了,如今见着他也不敢扑上前去。 羿涟大约是个温柔的人,见猫一直仰头盯着他,便也低下头盯回去,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伊澜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才赶忙抬了头,上前几步拱手道:“夫人,夫人好。” “虽然觉得你可能吃过了,但我还是再问一遍你用过早食没有?没用的话东厨还有剩的,你先去吃一些,再去见他。” 羿涟瞧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慈爱的老母亲,十分感动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客气了,属下已经吃过,烦请夫人带属下去见阁主。” 他现在连“伊首领”都不叫了,不知道已经将宣?和她的事知道了个怎样的程度,加上还有很多很多想知道的,进了山庄后伊澜就试探地问:“呃,阁下是怎么确定我一定是你们阁主夫人的?” 羿涟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属下惶恐,夫人直接唤属下的全名即可。” “是这样,因为我自己平时就不太能找对重点,所以希望跟我说话的人能聪明一些。”伊澜礼貌地笑着回望。 如宣?所说,羿涟的确不是真傻,一听她说完就收回了故作震惊的表情,咳了一声说:“去年,一直在禁地修炼的阁主突然回了总榭一次,叫人去查有关夫人的全部,便是由属下和离潇全权负责的。” 沈……离潇?凤凰榭第二高手、武林榜第二十七?宣?也太彪了罢让这等高手去探查她这只弱鸡的情报,这都不是大材小用的问题了。 “之后没过多久,阁主身边的近侍和四使大人便都知道了。夫人,您早已在毫不知情的时候便成为我们重霄阁所有人心目中的夫人了。” “……” 你还好意思把我“毫不知情”的事实放在嘴上提一遍呵。 伊澜晃了晃脑袋,又问:“宣?一直是这么干事的么?八字都没一撇就搞得众人皆知了。” 羿涟又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阁主自然是有绝对的信心和把握能将夫人娶回家的。” “话是这么说,可这信心未免太大了些。万一我早已心有所属,甚至都定亲了,或者我就是怎么都不喜欢他,那怎么办?” “夫人这话就是在玩笑了,这不是五天没到,您已经不反对属下唤您‘夫人’了么。” “……你是在说我脸皮厚还是没底线?” “自然是在说您没底……咳,属下不敢。” 伊澜半晌不再说话,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穿羿涟这个人。 于是气氛尴尬了片刻,伊澜终于想起还有重要的疑惑没解开,又问道:“他是昨天叫你过来的吗?” 羿涟摇了摇头:“是方才。” “从昨晚到方才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没见他消失过,他是怎么叫你的?”伊澜眨了眨眼睛,“或者说我该问,他的内力覆盖范围到底有多大,以至于你能……呃,听到他的心声?” 羿涟微微皱眉:“属下也不太清楚,只是感觉阁主或许是唤属下有事,便过来了。” “……”不想说就说不想说,能别哄傻子吗。 伊澜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夫人”却连点面子都没有,心态瞬间爆炸。 “不过阁主的内力覆盖范围,属下还是知道一二的。”羿涟又突然开口,神秘莫测地看了身旁耷拉着脑袋的兔子一眼,“至少,在这个山庄里,只要阁主想,就没有不知道的事。” 伊澜似乎一时没察觉到他在说话,动作表情都没有变。 羿涟便补充说:“就比如方才和现在,夫人与属下的对话,阁主定然是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进了心里去的。” 伊澜迟钝了片刻,忽觉心脏剧跳了一下。 刚好暮归院也到了,看着羿涟走进去,伊澜只是在院外顺手给他指了房间的方向,便头也不回地跑远。 羿涟回过身,看着她慌张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消失在了原地。 跑着跑着伊澜刹了个车,急忙掉了个头跑回去,轻手轻脚地飞进院子,飘到宣?的房门前落下来,直接贴在了上面。 屋内静了有小半刻钟,静到伊澜以为他们是在用意念说话、揉了揉脖子想走时,羿涟的声音传了出来:“夫人已经在外面贴了有一会儿,阁主真的不叫人进来?” “……” 宣?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伊澜,进来。” 伊澜立刻起身,转头朝着空无一人的院门口欢快地喊道:“呀,你们搬这些是不是很沉?我来帮忙啦。” 结果足尖刚一离地,就被莫名其妙的力量缠住,在身后的门砰地一声打开后,迅速后退进了屋里。 大门若无其事地合上时,伊澜已经被宣?抱在了怀里。兔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抬起脑袋看了看他垂下来的眸光后,才后知后觉地咽了咽口水:“我是故意的,但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说完,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宣?此时正坐在里间的书案前,与外间相隔的帘子还在噼里啪啦地响,她是真的没法想象自己是怎么拐着弯儿地飘到他怀里来的。 宣?站起身把她放到书案上,空出一只手将刚写好的信递给羿涟。 伊澜瞥了一眼那信封,看到了上面收信人的名字,内心一动,垂下头不吭声了。 羿涟接过信后没有多看,直接放进了前襟,只说:“属下这一去,往返再加上停留的时日,没有小半个月是赶不回来的。今天是二十四,三日后便是前阁主和夫人的‘百日之祭’,百日后,原本为前阁主夫妇‘送灵’的属下也该赶回总榭,这期间用不了半日。若属下没法按时回到总榭救援四使,成榭主必然……”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做好手头这件就可以了。” 羿涟点点头,想了想后问:“阁主……是要亲自去?” 宣?没有犹豫,直接做了肯定。 伊澜咬了咬唇。 羿涟微微抬眼看了那边的兔子一眼,又道:“早知如此,应安排锦逸留在灵州随时待命的,再不然烬落和闭云两人也能够应付。” 还没说完就感觉宣?在看他,一抬头发现一双充斥警告的桃花眼,羿涟不由退了几步,立刻道:“属下告退。” 他消失的瞬间,房间另一侧的窗户也打开了。宣?看了一眼,见窗户自动合上后,便转向了伊澜。 兔子已经从桌案上跳了下来,对上他的视线说:“你要回凤凰榭救四使,我可以帮忙的。” 宣?微微勾唇,看向她的眸光越发柔和:“别的呢?” “别的?”她皱眉。 他走到她身前,抬手揉了揉她的脸:“你之前不愿‘介入正派的纷争’,是抱着一种‘与我无关’的态度,如今既是我的夫人了,是不是也该知道一些我们需要面对的东西?” 伊澜叹了口气:“看你叭,你若想我知道便说,不想就不说,我都行的。”眨眨眼睛补充:“我就是觉得,虽然你是很厉害,但凤凰榭那日一定也会有重兵把守,你一个人应付那么多人——我不是说你不行,就是可能会比较吃力?没准还会暴露身份。这样人没救出来,计划也败露了……” 宣?似乎听得很认真,更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当初安排羿涟去救他们四个,就是为了引起混乱的,没打算让他全身而退。” 若是见人就杀的话,全身而退也是可以的,只是凤凰总榭有的是不知实情的弟子,总不能伤了那么多无辜,到时畏手畏脚起来,最后只能是束手就擒。 四使被软禁,如果有心出逃也做得到,正是因为不能随意伤害自家门派的弟子,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混乱一起,守卫松懈了,他们趁乱而逃还是很容易的。 “是叭是叭,他被抓了也就罢了,你不行呀。万一成甫知道这么多年你都是在装蒜,还不直接就把你杀了,再向整个江湖宣告你不小心死于非命,那不就坏了。” 她说得也认真,表情甚是凝重地看着他的眼睛。 宣?被她看笑了,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暴露身份不是什么大事,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必担心。” “你这么说就显得我真没心没肺了。”伊澜唉声叹气,换了个姿势枕在他身前,“这次救援你真的不用亲自去,再下个任务给南海,我让常青派一队弟子前去制造混乱就可以。你到时候给钱就行了。” 眼瞧她对钱都产生执念了,宣?额角一跳,将她推开些距离,抬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嘣:“我若是不给了,你能如何?” “……” 我能怎么样,你是耶耶呀。 她战战兢兢地踮起脚亲了亲他的额头表示自己“错了”,被他不满地捏住下巴说“以后亲这里”,与他贴着在原地纠缠了片刻,就再次被扔到了床上。 被按着双腕一动不能动时,他俯下身来贴在她耳边说:“早已心有所属?” 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甚至都定亲了,或者就是怎么都不喜欢我?” “……” 见她惊恐地咽着口水,他微微一笑,咬住了她的唇瓣。 她知道他一定是火特别大,但不舍得将火发在她身上,就只能让她的嘴受罪。 可亲着亲着他自己也会有不可抑制的反应,受罪的最终会是他自己,却依然乐此不疲地亲。 呵,男人。 她不懂。 破霄卷 第37章 投我木桃(十一) 确定与彼此的关系后又跟宣?腻歪了三日,二十七的晚上,临睡前,在床上,他从身后抱着她说:“明天一早我便会走,你不用担心,就在山庄里待着,该做什么做什么,二十九日晨起就能看见我了。” 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的她乖顺地点了头,被他拥着“沉沉”地睡去了。 说是明早,他却是趁着她“睡熟”后大半夜就离开了。她侧躺在床上又假寐了两刻钟,目测他应该不会突然折回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起了身。 被浓重的夜色浸染着,静悄悄的山庄里,伊澜小心翼翼地先溜回了拂桐院,半个身子埋在衣橱里好一通收拾,才背着个包袱飘出来。 没毛病,她就是想偷偷去凤凰榭帮一帮宣?,但不能动用浮沉的力量,自己一个人又势单力薄,必须得找个可靠的帮手一起才行。 说起帮手,离帆肯定是最好的选择——他是南海武功最好的杀手,又跟她一起去过凤凰榭,熟悉路线和那里的格局,只是那家伙上次就不是情愿去的,再加上又是高职,万一把这回的行动当成浮沉对重霄阁的援助,岂不是让宣?又欠了他们一个人情,不可不可。 这次完全是她自己的行动,不涉及门派,只关于私情,是她为了还宣?的情而迈出的第一步,自然不能动用组织的力量,何况上次行动就连钱的影子都没看到。 咳,要找的能陪她完成此次私人行动的好帮手,就必须是个欠过她很大人情的人,这样她才能厚着脸皮去恳请人家帮忙。 潜进杀手组的院子后,掠过离帆的房间,见到不远处的一抹亮光,伊澜只觉得自己人品炸了,十分窃喜。 这几天几乎没有离开宣?半步,就算是离开,她也没办法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提前与人商量好——满山庄都是他的内力,她起一点儿歪心思都会被他杀灭在摇篮里,只能等他走了才行。 好在那人一向有通宵的习惯,这个时候了仍在房间里点着蜡烛看书,不然她就真的要等到天亮,那不知会耽误多少事。 伊澜于是带着诡异的笑容几步掠至了那亮着光的窗口,伸手想敲一敲窗。 结果还没落地,几只捅破了窗户纸的蝴蝶镖就飞了出来,伊澜惊得“噫”了一声,用内力将它们卷入了袖中,怕他还来,便抽出几根梅花针从窗上的窟窿里丢进去。 屋内安静了片刻,窗子完全打开了。 伊澜呼了口气,几步掠至窗前,对上那人略显阴沉的眸光。 错的都是她,便立刻赔笑:“还不睡呀,再过一个时辰太阳都该出来了。” 他没理她,也没关窗,转了个身走了。 伊澜立刻跳进屋里,才发现他现在穿的是里衣,床也铺好了,应是正准备睡,连忙道:“昭皙,你是不是说过去年我救了你那一次便是你欠我的人情了?” 顾昭皙停住脚步,转身看她:“你要做什么?” 伊澜笑得阴惨惨:“我知道你最不喜欢欠人情,尤其不喜欢欠我的,这次帮我一个忙,就算是还了,可行吗?” 他将她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视线最终放到了挂在左肩的包袱上,唇角抽搐:“现在?” 伊澜点头:“现在就走,速度快的话,到了目的地还能休息大半日,行动是在明天晚上。” 顾昭皙看了她两眼,突然冷笑:“那宣阁主竟舍得放你出来?” “开玩笑。”伊澜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这不就是趁着他不在了才敢出来的嘛。” 顾昭皙叹了口气,转身背对她:“你出去。” “好哒,记得带好武器,再带一身夜行衣,我在门口等你哈。”伊澜便默认了他已然答应她的事实,丝毫不给任何拒绝的机会,跳出窗子后几下就蹦跶没了。 顾昭皙赶到时,见伊澜正蹲着身子抚摸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在摸那只向来高高在上的猫,不由一惊。 饶是他对猫也没兴趣,却是知道这猫在南海的地位是怎样的,更是知道几乎整个山庄的人都拿出了半副家当打一个赌——谁先抱到那只猫,就能得到所有的钱。此刻见着也对猫不感兴趣且没有参与这个赌注的她轻轻松松就把猫摸到了,心中一时竟产生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世事是否总是如此,结局永远无法令人猜到。 就像去年她为了救他而能力失控,他从常青和祭离帆他们那里听说了她的身世后,以为她再也回不到南海。 就像他从未想过像她这样一出生就被上天抛弃的孤儿,终有一日会遇到一个愿意与她相伴到尽头的人。 那猫察觉到他来了,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享受猫背上小手的抚摸。 伊澜把它摸舒服了,就站起身将它抱回窝里,对他道:“走罢。” 今年年初的晋升特训结束后,顾昭皙便成了去年才到南海的新人里唯一一个破格进入十席的杀手。 他的实力众人都有目共睹,甚至已经被内定为了高职、开始参与高职内部的事务,所以很多事都是知道的,比如她的身世、浮沉的除魔大计和宣?的真实实力。 路上大概问了伊澜几句,顾昭皙便知道了大概。 如今重霄阁凤凰总榭完全控制在反叛的彤鹤榭主成甫手中,凤凰榭的高职除了“废柴阁主”的宣?和“为离世阁主夫妇守灵”的首席护卫羿涟,其余所有不选择归顺的人都被软禁了起来。 宣?就要一直扮演不知被谁掳走、毫无战斗力的废柴阁主,百日过后、返回凤凰榭的羿涟却是有任务的。 首先,返回灵州后,羿涟会发现大量停留在城镇各处的其余几大正派的来访使,并听说阁主上任前夕被奸人掳走、彤鹤榭主暂代总榭事务的传言。 重霄阁新阁主上任是无需八大分榭遣人观礼的,何况来的是一方榭主,稍有脑子的人就知道成甫想干什么,更是知道宣?的此次失踪绝不是什么巧合。 不过即便猜到了,也没人会去管,无论另外六大正派还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门派,最初都是先抱着看戏的态度,想看看这中原武林的正派之首此次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便是与重霄阁交好的归元谷和鸷鸳盟,未确定好风向前也是不会轻易行动的。 其他人是这样,忠心于宣庭阁主的羿涟自然不是。他必定会猜到成甫的异心和总榭最有份量的重霄四使被控制起来的事实,为了向天下人拆穿成甫的阴谋,确保宣?登位,也定然会前去营救。 二十七是前任阁主夫妇的百日之祭,最早二十八,赶回重霄阁的羿涟一定会采取行动。他单枪匹马,又要引起不小的骚动,最好的行动时间自然是晚上,成甫料到这一点,亦会安排重兵把守,等待落网之鱼。 只是伊澜说,原本被安排好去当鱼饵的羿涟突然被宣?安排了去西蜀的任务,二十八日晚的行动就只能他这个阁主亲自前去。 顾昭皙便道:“西蜀痴蟾谷?果然还是要去归元谷搬救兵么。” 伊澜抿了抿唇,不知如何作答。 西蜀道以“百草千里”闻名天下的顾兔峡谷,又名痴蟾谷,是中原七大正派之一归元谷的所在地。与其他六大正派不同,归元谷属于家族派系,起初只是世代相传的行医世家,只因医术高深、悬壶济世者逐渐享誉整个中原甚至边地,家族支系发展越来越庞大,才自成一派,后又被归为了正派之一。 归元谷由乐正一族起建,定居于地势险峻、奇草绵延的西蜀痴蟾谷,算是半避世的门派。因从几十年前起便与重霄阁几大家族世代通婚,故而与重霄阁共同站在与国派昤昽庄完全对立的一方。 重霄阁与归元谷是友好的伙伴关系,此次宣氏正统遇难,乐正一族予以援助自是应该的。 伊澜却知宣?并不打算让任何门派介入重霄阁的此次内乱之中,让羿涟在这种关头携他的亲笔信前往归元谷,完全是为了她。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南海等他回来,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要帮他分担。 如果羿涟是明晚采取行动,一定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其他几个分榭找到帮手,必然是孤身一人的。就算成甫事先会在多处安排精英把手,一但引起混乱了,所有人都会朝着一个方向聚集,这时再来另一拨人分散兵力,救援四使就更显顺利了。 伊澜不知道宣?具体什么时候行动,只能天一黑就去凤凰榭附近等着,一旦他开始行动了,他们就能上阵。 因为不能暴露他们是浮沉的人,所以要穿上成为杀手以来几乎从未穿过的夜行衣。讲真的,她也就十九那晚和离帆去偷宣?那一回才穿过一次,浮沉就没有穿夜行衣去杀人的杀手。但饶是如此,这衣服也必须人手一件,以防特殊情况的发生。 除了夜行衣,伊澜还拿了当初离开总部时郁倾铃送给她的各种各样的药,其中有一部分便是迷药。 第二日不到巳时赶到灵州,又在凤凰榭附近寻到了可以落脚的客馆后,顾昭皙看了看她摊开的包袱中摆着的各种瓶瓶罐罐,眉头蹙了起来:“成甫既然早知今夜会发生动乱,定然会让所有人准备好以防意外发生的措施,难道想不到防备迷药?” “话不能这么说,须知迷药也分很多种,相对应的解药更是复杂多样的。”伊澜得意地炫耀了一把自己藏了两年多都没用的好药后,又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何况铃铃是什么人,最是清楚委托对象都会用什么手段来预防迷药,她制出来的药又怎么会让别人轻易破解呢。” “……”顾昭皙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说,“你就没想过,这药已经两年了,这两年里就真的没人用过这药,更没人破解出它们的药性来?” “……” 伊澜僵了片刻后恶狠狠地瞪向他:“这种时候心态乐观一点不会少块肉的,回你房间睡觉去。” 被赶出房门,顾昭皙不明所以地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刚想离开,就听见屋内传出伊澜有些惊慌的声音。 “坏了,我忘了他身上好像没有钱。 “要死了要死了,没钱住哪里呀,露宿荒郊吗,太惨了罢呜呜呜。” 顾昭皙愣了愣,想明白她说的是谁后,轻哼了一声走开了。 她不知道,他其实是见过那位宣阁主的。 就在两天前,山庄里,且是宣?主动来找的他。 开始他还很疑惑一个外人是怎么准确地找到这里来的,又想了想九霄七日华似乎将内力炼化得非常万能,便十分不愿意地接受了。 那是个正午,山庄众人都还未进中食,想必伊澜是去东厨了,他一个人才得空前来找他。 他看了看那人脸上莫名的……敌意?十分纳闷又很是敬畏地回看过去。 不想宣?一开口说的是:“宣某是来感谢阁下的。” 他没说话,只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宣?却强行以为他懂了,自顾自地说:“谢道完了,就请阁下回答我一个问题。” 讲真的,他是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自己其实十分吓人的一种意识,说得是很平静,实则暗涛汹涌。 宣?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向了别处:“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阁下如今活着出现在南海,是否当十分感激伊澜当初豁出自己的性命搭救阁下的恩情?”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好久,他终于反应过来,立时道:“阁主多虑了,这世上怕是只有阁主一人,才会对她那样的女子感兴趣。” 宣?微微颦眉,甚是不悦地看向他。 他垂下头,难得露出了笑容:“阁主不必将同她有关系的任何男人,甚至是女人都视为八公草木。如若彼此真心坦诚,外人岂能破坏。阁主与我们副首领之间最大的牵绊,难道不是你们自身?” “不会最好。”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宣?顿了顿,冷声说,“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说完便消失在了原地,留他一人看着前方出神。 那件事过后,他就挺好奇的,好奇宣?和伊澜之间的感情。虽说从常青口中得知,他们确实是在去年就相遇过,宣?也确实是从那时起便动了心,甚至此次给浮沉下委托就是为了她而来,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莫名其妙。 堂堂正派掌门,天之骄子,是如何接受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一个蛊人的事实的。他想了想自己,觉得不好接受,何况伊澜也曾那样奋力地拒绝和反抗过,宣?都不为所动。 疑惑着疑惑着,他就有点佩服。 世事总是无常变幻,所谓的“注定”也是在变的。 他想,或许伊澜便会因此得到他们所有人都不曾想过的,却是真正值得她的结局。 毕竟他们所有人,也都是如此期盼着。 破霄卷 第38章 投我木桃(十二) 因为担心宣?一个人在“野外”吃不好住不好,大半夜爬起来又赶了这么久路的伊澜死活睡不着,甚至一点困意也无。 现如今大中午的,客馆里大部分人都在午休,一楼大厅只有几桌人还在吃饭,前台也仅有两人当值。街上更是行人稀少,也不是适合出去走走的时间。 闲得没事儿干了的她一向是很难在屋子里待住的,于是伸了个懒腰,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好巧不巧,或者说她半辈子的人品就要在这半年用光了,刚下楼就看见了个熟人。 能帮她的熟人。 先是瞧着这背影就挺熟悉的,冷不丁被一串爽朗的“啊哈哈哈哈”震得蹦了三尺高,伊澜终于确信这就是自家大哥没错了,于是激动地扒在了栏杆上。 “可以可以,你这小哥太上道了,等哪日我再来湘南,一定顺道给你捎上京畿的特产,京畿的!一般人可是想吃都吃不到啊。” “客人您稍微小点声好伐?再说京畿能有什么特产,公侯王爵,王子皇孙,还是一揽子贪官污吏?” “小哥年纪轻轻地,怎么还忧国忧民起来了,皇帝小儿的事儿你操什么心。来来来我跟你讲,京畿的大米跟南边的可不一样,那口感是你想象不到的好,还有那大蒜……” “得得得,客人您不用在这里紧跟着小的,我们老板同意了就不会反悔,客人您自便罢。”跑堂不耐烦地掀开帘子往后厨走,想到什么又转过来嘱咐道,“求您小点声,惊着了别的客人,我们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伊澜见他嘿嘿了一声,吸了吸鼻子转身要走,赶忙隔着栏杆招手:“大哥,大哥,看这里!” 男人抬眼,分外明亮的双眸微微睁大,又憨厚地笑了起来:“这不是大哥的好妹子嘛,不好好在湶州待着,来隔壁串什么门儿来啦?” 伊澜翻身跃下了楼,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拽,还不忘提醒他小声一点。两人挪到了大厅最靠门的桌子前落座,伊澜就直接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罢,我出现在灵州有什么可奇怪的。” “害,还不是重霄阁,新阁主上任,哪家都得派人去凑个热闹,这不首领就选中你大哥我来了嘛。就是等了几天了也没个准信儿,这不还得在这儿待着。”男人摆摆手,突然觉得渴了,便探头向店里张望,又是大嗓门地一喊,“小哥,来壶茶!” 伊澜睁着大眼睛打量了他片刻,唇角抽搐:“首领怎么想的,五个据点里永州离灵州是最远的,就是选观礼使也该是选我吖???” 跑堂小哥一脸生无可恋地拿了茶壶和两个茶杯过来,项祭低下头自己倒了几杯,用内力凉了之后全部喝进肚中,觉得舒坦了后看了她一眼:“正主就在你南海坐着,你不好好伺候,跑来这儿干嘛。” 伊澜一噎,想起来项祭也算是易风桓的心腹,很多事都是知道的,就尽量挑重点简单地说了。 才二十几岁且容貌清秀的小白脸儿一天到晚地贯彻自己“糙汉子”的人设,其实内心是很细腻的,听她说了一半就懂了,也不是那么惊讶:“我就知道宣家人没那么简单,就是真废物也必须好好瞒着,重霄阁主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盯肥肉一样在那儿盯着呢,就这么给人轻易钻了空子未免太不聪明。” 宣庭阁主可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切开黑呵,一个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颗心眼儿,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家儿子是个废柴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除非这个“事实”本就是假的,捅出来了就是为了给人钻空子,看似引狼入室,实则关门打狗。 伊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有道理诶,怎么别人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项祭叹着气摇了摇头:“何必说别人,大哥我都信了。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传出的谣言是说重霄阁主的独子是个天生的废柴,而并非是练功失败所致。生来就不可造,十八年了才走漏了风声,自然会让人以为重霄阁已然将此事隐瞒了十八年,这一不小心出了岔子,也是没人会觉得可疑的,才更为真实。” 伊澜仰着头眨了眨眼睛,也叹了口气:“宣?也没说他们这么折腾究竟是要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目前能用的人手就只有羿涟一个,羿涟还走了,他如今孤身一人,我……我觉得风险很大。” “嗯?”项祭眉梢轻挑,手指沿着茶碗边沿敲了几下,“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帮’他了?” “还有南海一个弟子,进了十席了,很厉害的。”伊澜解释道,又很是纳闷地看了看他,“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至少也该奇怪一下像宣?那种人居然会想娶我啊。” “这有啥,我的妹子有哪里不好,依哥看那小子要是没两下子还配不上。”项祭一个没忍住,又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首领前几天不也过来了吗,跟我碰了面才走的,当时都惊讶完了,现在只能看破红尘了。” “……” 真邪门,一个总部首领,一个北原副首领,碰面居然要选在她南海的隔壁。 伊澜长长地呼了口气,又问道:“大哥,你这两日在灵州歇脚,可有听到些风声吗?”想了想补充:“比如其他几派的。” “害,无非都是看热闹心理,吃着瓜各种揣测,也不愿走。不过这么说来,灵州这两日的客馆酒楼可是真赚了不少钱啊。” “别的倒无所谓,昤昽庄呢?重霄阁主换任是武林大事,就算关系再不好,昤昽庄也会派人来祝贺一下罢?” 看着眼前的丫头着急地快要爬上桌子的样子,项祭眯了眯眼,调笑道:“你这丫头角色转换得也真是快,才这么两天,就真以阁主夫人自居了?” 伊澜噎了一下,咬着腮帮子瞪向他:“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过是想尽可能地帮他,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见她被说得有些难堪,项祭挑了挑眉:“这就是‘帮’?你若是被成甫抓着了,岂不是在变相给他添乱。” “这世上除了宣?,没有人能抓住得我。”她突然正色,握紧了放在桌子上的拳,“就算他不需要我的力量,可他既选择了我,我就不能让他独自面对一切。” 她甫一说完,就发现项祭十分震惊地看着自己,没过一会儿眼圈就红了。 伊澜吓了一跳,身子紧忙前倾:“大哥,有话好好说,你别哭呀。” “没,没什么。”项祭揉了揉眼睛,又吸了吸鼻子,莫名出现在眼里的水花倒是没掉下来,“大哥就是有些好奇,那宣家小儿是个什么神仙,能让我的妹子如此死心塌地。” “……你就比他大五岁,能不装耶耶么。” “大哥感动,感动。”项祭依然表情夸张地抹眼睛,眼睛也被抹得越来越红,“以前大哥看你对什么男的都没兴趣的样子,还以为你真的是喜欢女孩子。好在,总算是没长弯。” 伊澜决定不再搭腔,语锋转开:“昤昽庄!” “咳,昤,昤昽庄。”项祭立刻原地坐好,收了一脸悲痛的表情,闭上眼睛做出沉思状,“据我所知,这次昤昽庄明面儿上还真没派人来……” 伊澜一下子皱紧了眉头:“明面上没人,便是暗地里来了?” 项祭耸了耸肩:“就算他们本来明里暗里都没安排人,这回重霄阁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成甫之心路人皆知,又是个钻空子的好时机,他们还不派点儿人过来闹上一闹?” 伊澜抿了抿唇,想了想说:“你说得对,这下成甫除了找宣?,还要分心应对外部势力的挑衅,也是有的忙了。” “是吗,可不尽然。”项祭摇了摇手指,斜倚在椅子上说,“若这正牌儿的阁主继承人找不到,成榭主又必须坐上这个阁主之位不可,到时候天下人——不必说天下,就是单单归元谷和鸷鸳盟不同意,这个位置他也坐不成。 “如若所有人都反对,他急了眼,你说又会怎样?” 说完,项祭故作神秘地朝伊澜眨了眨眼,随即就是一吓。 伊澜几乎是面目狰狞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问:“我说?” “我说,我说。你想想哈,天下人都不支持他,这要是突然出现一个愿意支持的人,他不得为那人做牛做马言听计从?” 眼瞧着小丫头的表情恢复了自然,项祭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伊澜想了一会儿,正色道:“如果各大门派都不承认他,只有昤昽庄肯承认,但同时会附上帮助他上位的条件,他就不得不同意,这样一来,长久下去,重霄阁自会变成昤昽庄的囊中之物。” “皇家人可不就是想着把整个武林都握在掌心里才肯罢休?收了昤昽庄,再掌控了重霄阁,大半个武林都会姓应了。”项祭摆了摆手道。 伊澜又敛眉想了片刻,轻轻咬住了手指:“你都想得到的事,宣?自然想得到,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项祭又是很尴尬地愣住了,微妙的眼神慢慢地在她脸上游移。 感觉从对面看过来的视线过于诡异,伊澜抬眼望过去,一侧的眉峰挑了挑:“看什么?” 项祭咋舌一声:“怎么说呢,哥现在越来越想见见那位神仙了。今天晚上我就叫楚暮去帮你制造混乱,等出来了,把人带过来让哥见见呗。” 一时来不及感动的伊澜兀地愣住了,眼皮僵硬地动了几下,试探着问:“你要见宣??” “谁是我妹夫我就见谁啊。怎么着,那小子就这么娶了我妹子,都不用过哥这一关的?” “……”伊澜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别了罢,我怕——” “怕什么,放心,哥好歹是个副首领,是浮沉的面子,考验个妹夫不会动不动就上手打人的。”一个没忍住又哈哈哈哈了起来。 伊澜十分不忍地瞥了他一眼,支着下巴陷入了回忆里。 昨天,应当就是昨天,她和宣?在屋里吃饭吃得好好的,一放下筷子他就问:“你同项祭关系很好?” 她的脑子一下乱了,嗡嗡嗡地响了好久,才看着他小心地说:“在他去永州负责北原之前就结了金兰,我一直叫他大哥。” 见他眯起了双眼不知又在想什么,伊澜浑身发冷,舔了舔唇:“咱们能不能商量个事?” 宣?似乎没想搭理她,眼神都没给一个,但十分给面子地回了一句:“什么事?” 伊澜清了清嗓子,偏过头去没敢看他:“能不能别我一提个男人,你就一脸巴不得人家去世的样子。我见过的男人多了,但不管是谁都没有那种关系,你……冷静一点。” 宣?愣了一瞬,视线慢慢放回在她身上,唇角勾起:“我有么?” 伊澜坚定地点头:“你放心,我这样的女人也就在你眼中才是个宝,一般人是看不上的。” 宣?微微垂眸笑了:“这倒是好事。” “……”伊澜抿了抿唇,“我就是想说,你可以不用这么如临大敌,首领也好,项大哥也好,他们在我心里的地位与你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小心地掀开眼皮去看,发现宣?并没有被她取悦到,眉反而皱得越来越紧。 伊澜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那在你心里,我和项祭,和封荷,和易风桓相比,谁更重要?”不说就是冷冰冰的压迫感,说了就好像迎面给了一棒子,直直地将她锤到了火盆里。 宣?抬了头,微眯着双眸看着她,唇边的弧度有些诡异,周身的气流也随着诡异了起来。 伊澜在心里镇定一番,想好了该怎么对付他,也笑着问:“那在你心里,我和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你的青梅竹马们相比,谁更重要?” 然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被问住,没有愣神,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答:“自然是你。” 伊澜愣了。 “我为了你,去年在客衣居的时候将我的祖父母赶了出去;为了你,在我父母抽的签上做了手脚,让他们假死离开重霄阁,免去你日后侍奉公婆的辛苦;为了娶你,让程煜他们四个亲自去浮沉总部给易风桓下委托,其实就是在完成总榭四使替阁主迎亲的任务,想当年我祖父去鸷鸳盟娶我祖母时都不曾如此郑重过。”他轻笑着说,“只要是为了你,他们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我的工具,你说谁更重要?” 伊澜僵了一会儿,兀地只感觉晴天霹雳砸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给她理清思绪的时间,宣?起身抱起她,慢步踱回了床边,日常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撩开她的鬓发说:“伊澜,我也不想这样,只是现在还未正式将你娶回家,心里仍有不安罢了。 “你不用紧张,我亦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他们都认清自己的身份,不仗着你的首领、朋友或是大哥的关系来我这里找存在感,我就不生气,也不动手。 “反之……” “没有‘反之’,谁会那么不长眼来你跟前嘚瑟啊!”伊澜吓得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赔笑道,“我保证,谁都没有那种主意,你也放宽心,放宽心哈,么么哒。” 想着想着,伊澜一个激灵,只感觉对面哈哈大笑的男子印堂发黑,偏偏此人自己还一点没察觉。 算了,晚上行动应该不会那么巧碰到宣?罢,这要是让他看见她出来乱跑消耗体力,还不…… 不会不会,都安都安,一切顺利后就立刻赶回南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至于项祭,就更是不能让他见了。 她心里越来越乱,总算打算回去睡一觉,起身走了。 破霄卷 第39章 林有朴樕(一) 除了是浮沉北原分支十席杀手的第五位,楚暮还是项祭身边不可缺少的存在,原因是太会做饭。 其实若让别人来说,楚暮对于做饭烧菜仅仅是停留在“掌握”的水平上而已,唯北原的副首领项祭一人觉得她是神仙。 事情要追溯到三年前,北原不知道出门浪什么去了的超不靠谱副首领回来后一副饿死鬼的模样,见人就饿虎扑食一般扒拉上去说自己三天三夜没吃饭了,给口饭吃叭,不给就一剑捅死云云。 那是个深夜,北原山庄外围值夜的守卫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跑进庄里找吃的。虽说东厨一般都会剩一些吃食,那日却全喂了狗,一点不剩,所幸还在训练场练功的楚暮碰见了那个饿死鬼,不到一刻做了两道菜,又从狗窝里找出被啃了一半的馒头死马当活马医,由此拯救了一条人命。 由此,项祭也将楚暮奉为了神仙,平日里只吃她做的饭,出门在外能带着她就带着,即便是到了酒楼客馆也要她借人家的东厨给他做饭才行。 下午伊澜撞见项祭正和客馆跑堂的在商量什么,商量的就是借东厨的事。原本他们到灵州这家客馆已经待了几日,项祭也生生忍了这几日,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必须吃楚暮做的饭不可,才觍着脸去跟人家商量。 就是可怜楚暮一个天资优越武功高强的杀手,每日除了练功和训练北原的其他弟子,还要担任不靠谱副首领的“奶娘”,一日三次地往东厨跑,就连出门也不消停。 楚暮是个漂亮又寡言的姑娘,平时可能是因为嫌麻烦,才总是很迁就别人,尤其自家任性又不靠谱的副首领。楚暮今年二十有一,是很适合谈情说爱的年纪,事实上北原也有很多优秀的小哥哥追求她,但无奈有个不靠谱的副首领总是将她霸占着,就谁也没有胆子去迈出那一步。 之前项祭带着楚暮去南海时,伊澜还曾问过他对楚暮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真的只当人家姑娘是个工具人?结果不靠谱的大哥依旧贯彻自己没心没肺的糙汉子人设,说能有什么想法哈哈哈哈的。 沟通不顺,她就亲自去问了楚暮,不想这姑娘也是单纯得厉害,说做饭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不耽误练功和休息。 伊澜无语地擦了擦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如果大哥总是这么支使你,给你的……呃,私生活带来了困扰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去跟他说。” 楚暮默了片刻答:“真的不耽误练功和休息。” 祭离帆得知此事之后就开始怼她,说人家自己乐在其中,你瞎掺和什么。伊澜也知道自己错了,自扇了两巴掌,随便他们爱咋咋地叭。 不过说来,项祭也是真疼她的,连楚暮都舍得借给她参与重霄阁的行动,她总是找自家大哥的茬的确不是在干人事。 就这样,与顾昭皙和楚暮三个人,在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从客馆出发,很快就到了重霄阁凤凰总榭周边的小树林里。 一人占着一棵树,高高地俯视着整个凤凰榭,伊澜开始同他们二人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等宣?开始行动后,咱们紧跟着混进去就好。你们两个主要负责周旋外围的守卫,别让他们跑进去,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离开回客馆了。记得不要伤人,我给你们的迷药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 顾昭皙先道:“宣阁主如何行动?” 伊澜一下就噎住了。 像是早料到她这副样子,顾昭皙轻笑着挑眉:“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重霄阁总榭搞事情,项首领说你过来送人头哪里说错了?” 满头冒汗的伊澜先戴好了帷帽,遮住二人投递过来的视线,咳了一声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凤凰榭一乱就说明他已经行动了,我们只是辅助,趁乱而入即可。” 楚暮关心的则是:“伊首领是要独自潜入凤凰榭内部救援四使?” 伊澜点点头:“我能逃,就算被抓住也可以抽身,你们不行,我必须保证你们的安全。”又看向楚暮:“他年轻气盛的,我主要是怕他出岔子,你是前辈,届时请一定多关照他。” 顾昭皙不屑地哼了一声。 楚暮领了命,又道:“伊首领知道四使所在何处么?” 伊澜耸耸肩,语气里难得带了些得意:“这简单,成甫必然知道今天晚上会有人去救他们四个,等到时候重霄阁乱成一团,他们几个在的地方守卫一定是最多的,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嘛。” 楚暮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几乎能想象出帷帽下的兔子一脸自豪的样子,顾昭皙瞥过去一眼:“出于各方面的原因,重霄四使都一定是被分着关的,四个人四处地方,就已经是大麻烦了。” 楚暮赞同道:“且他们多半中了失功散,即便救出来了,也无法在突围时帮上忙。” “……” 伊澜幽怨地看了他们俩一人一眼:“都已经到门口了,你们能不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吗。” 顾昭皙丢过去一个嘲讽的眼神:“别到时候人家那边安排得一切顺利,偏被你给搅合了,届时宣阁主就是有心想娶你,人家其他高职也是不会同意堂堂一派之主娶一个傻子的。” 被帷帽遮住的兔子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恶狠狠的笑容:“那正好,本来我也不想他娶我。” 隔着纯黑的薄纱都能感觉到她的杀意,顾昭皙闭了嘴,转头接着观察凤凰榭。 这熊孩子跟离帆待久了,嘴都变得一样贱。 伊澜依旧咽不下这口气地死盯着他,忽而想到什么,松了口气。 好在她也没几天被怼的日子了。 楚暮这时看向她认真地道:“属下此行奉了我们副首领的命,也是要保证伊首领的安全的。” 伊澜微笑着叹了口气,正想着该怎么回话,便因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的乐声怔住了。 听音色应是笛音,时而如云蔽月,时而如月照床,像是随风而起,又像是携风而至。 顾昭皙和楚暮也愣了一下,同时望了望四周,笛声已经响了片刻,仍是不清楚从何而来。 “《梅花三弄》?”伊澜愣了一会儿喃喃道。 “……这不是重点罢,重点是这笛声就跟从四面八方吹来一样,完全无法听风识别方向。”顾昭皙微微蹙眉,扣在树干上的手指紧了些,“声音时大时小,一会儿在耳边一会儿又在天边,根本不知吹笛人在何处。” 楚暮抿了抿唇:“像是在用笛声控风一样。” 她这样一说,顾昭皙才想起什么,不由转向伊澜:“是……他?” 伊澜皱着眉,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现在被笛曲包围,她都要忘了,几日前羿涟第一次去南海,是为了给宣?送一支紫笛。 想来宣?的武功一直以内功为主,不善兵器,那笛子就应是他的武器了,正好配合他可以游走在体外的内力,通过曲调来更精准地操纵游移,甚至连带着控风。 此时再看向凤凰榭内,果然已经亮起了大片大片的火把,突然涌出来的守卫被诡异的笛声搞得晕头转向,各处都跑,人声嘈杂,显然已经乱了。 便是成甫,恐怕也不会想到仅凭“羿涟”一人之力能做到这个程度罢。 想着想着伊澜叹了口气,宣?这波操作也太不给人面子了,这下他们还来做什么。 紧接着就听顾昭皙抽着嘴角说:“乱死了,我们还有上的必要么。” “……”伊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又仔细看了看,想了想道,“虽然乱,不过可以看出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守卫放弃了外围、直接朝内部聚集了,为了顺利救援,还是将他们都分散一下比较好。” 她先跃了出去,在空中回身对他们道:“把人都赶到外面去,当心,不要伤人,也不要受伤。” 二人点头示意,戴好帷帽,也闪了出去。 外围人少,就代表着很容易翻墙进去。果然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墙里,伊澜打了个手势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灯火最旺的地方跑。 然而刚一迈步就险些直直地跪到地上去。 方才在外面丝毫感觉都没有,进了凤凰榭才能感受到那近乎从天边倾落的压力,伴着笛声时而压得人喘不过气,时而又抬起、放松,没松多久又压了下来,实在是折磨。难怪这些重霄阁的弟子一会儿跪一次地,当真是被这股力量压制得难以行动。 魔鬼,简直魔鬼。 伊澜欲哭无泪地撑起身子,双手合十将内力外溢一部分,在身体周遭形成了一个罩,可以稍稍抵挡这压迫感。目前还不清楚宣?的内力覆盖范围,但要压制这么多人,每一份力量应当都不会过于沉重,她还是可以挡住的。 稳定好状态后,伊澜也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楚暮和顾昭皙的情况,继续向前跑。 如果只是软禁,重霄四使最有可能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们的房间与阁主的同在一楼,她不久前刚去救过宣?,知道方向。 果然这栋名为“长生”的阁楼燃的火把是最多的,仔细一看还能看到每一层都守着不少人。长生阁数年前整修过一次,仿照皞昭建朝不久后修的江南一大名楼的样式而建,明三暗七,外观看上去只有三层,回廊围绕,实则内部有七层。 只是四使在长生阁,成甫也一定在,如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他们当晚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宣?相比难度过于大了,亲娘保佑她千万别跟那个叛徒正面碰上,她可刚不过。 跑到长生阁下,伊澜先借着夜色将自己掩饰起来,抬头观察整座楼阁。 最好是一下就能确定他们几人在哪一层,不然跑错楼不仅惊动了别人,还浪费了时间。 她眯着眼仔细看去,宣?的房间在第五层,是个明层,四使应该也差不离。 只是三个楼层人数都差不多,且不停地在移动,每个房间都明亮得很,实在难以让人看出需要重点保护的人在何处。 不过下一瞬,她倒是看见第三层的房间里出来了个一看就与周遭的守卫气质不同的男子。火光将那人的脸映照得很清楚,她眯着眼望去,见那人中年面向,气场十足,周围的守卫也是对他点头拱手的,便知那应是成甫。 说来这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见成甫的手搭在了三层的栏杆上向外望了过来,伊澜闪身到了树后,继续小心观察着三层的动静。 只见那叛徒的手渐渐握成拳,似笑非笑地望了望天,而后回头嘱咐了几句什么,直接跃下了楼。 好在宣?的内力能顺便掩饰住她的气息,成甫就这么气势汹汹地从她身边经过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待他率了几人走远,伊澜直接一跃到了三层。 虽说她一起跳就有人发现她了,不过她出手更快,用颈上围着的面巾蒙住口鼻,将提前准备好的几瓶各种各样的迷药对着向她冲来的守卫就撒了过去。 守卫们虽然没有立刻昏死,但行动已然慢了,她毫不费力地闪过所有人的攻击,待他们一个一个都心有不甘地倒在地上,才动用内力将仍盘旋在这一层的药气吹散。 行动就这么过于顺利地结束了,伊澜松了口气,但也没完全放下悬着的心,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推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 成甫方才不是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就是从重霄四使任意一人的房间里出来的。 他们,绝对在这一层。 果不其然,门才开了一条缝,就传来了活泼清亮的女声:“小哥哥你好速度呀,刚把人调跑了就过来啦。” 门完全打开,伊澜有些发愣地看着正厅里已经收拾好包袱的女子正激动地朝她跑来。 许是见她的身形与“小哥哥”相差太多,卜淙淙跑到一半就刹了车,眨着大大的杏眼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她也尴尬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卜淙淙依然迷惑地盯着她瞧,却是已经不自觉地从袖中抽出了常用的武器丝线,顶端还挂着尖利的针,边甩着线边慢慢朝她走:“小哥哥怎么矮了,是不是南海的伙食不好呀。” 她十分委屈地想喊一句冤枉。 “遮着脸做什么,莫不是变丑了?”卜淙淙仍是笑着,浑身散发的气息却有点恐怖,令伊澜不觉后退了两步,“摘下来给我看看呀,让我看看是谁冒充小哥哥来救我啦。” 这……这也不像是中了失功散的样子啊,释放出来的内力比她的强多了。 呜,她不该天真地以为宣?的青梅竹马们都是些会轻易中招的正常人的。 伊澜咽了咽口水,拔腿就想跑,却在此时听见了从另外几个房间传来的开门声,十分没骨气地愣住了。 余光中,另有三个身影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手里也都拿着武器。 见她似乎在恍神,卜淙淙立时闪到她身前,她一吓,下意识地向后空翻,稳稳地落在栏杆上。 居高临下,这时才将另外三人的样子也看得清晰。 他们先是垂眸看了看倒了一地但应该还活着的守卫,才抬头望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答应了宣?、变成了一个拥有情爱的女子的缘故,原本对容貌毫不在意的伊澜在看向方逐景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时,亦是呼吸一窒。 武林美人榜上排位第一的重霄阁风月使,仙姿玉貌,容颜倾世,果然不假。 虽说坤仪使慎梓梣在美人榜上也是排位第二、仅次于碧落宫宫主的美男子,她看着却没什么感觉,满心只想着宣?同方逐景这样的美人一同长大,看惯了那样一副倾世之姿,是怎么对她这么个样貌平平的女子动心的? ……羡慕,嫉妒。 她盯着方逐景那张冰玉般的容貌,忍不住越来越酸。 果然遇上宣?后,她再也不是那个“正常”的伊澜了。 然就在她沉浸于自己的一片酸海之中无法自拔时,程煜也跃上栏杆将她抓了下来。 落地时她一愣,还未抬头,就被扯下了帷帽。 她虽束着头发,但长相还是很容易能看出是个女人的,于是他们都愣了。 卜淙淙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很快注意到了她眼角十分明显的血色红梅文身,不由惊讶:“小……小嫂子?” 另外三人也都惊讶地盯着她,她觉得异常尴尬和丢脸,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颓丧地垂了头。 来之前睡懵了,若不是昭皙去敲门,她险些误了时辰,也将易容的事忘到了二门后。 伊澜欲哭无泪,几乎是无意识地任好奇的卜淙淙摆弄,直到程煜看了一眼外面后说:“宣?现在应该正在与成甫周旋,我们先离开,他赶过来后见我们已经脱身,自会来寻的。” 慎梓梣点头,抽出长剑在栏杆上刻了个记号,几人相互对视一番,又同时看了她一眼,便带着她跳出了长生阁。 破霄卷 第40章 林有朴樕(二) 不知道他们几个哪里来的自信,觉得隐匿在凤凰榭旁的小树林里就好。虽说伊澜有点担心会不会有人追来,但见他们都那么稳,又想着反正也都不是正常人,便不管了。 其实叭,此时此刻她不怕被抓,反倒怕被这四个好似眼睛在冒光的家伙抽筋剥皮。 亦不知道她有什么可看的,带她来到这片小树林后,他们四个就把她围了起来,个个抱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帷帽被扔了,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就这么被几个容貌惊世的人盯着,她觉得他们就好像是在看动物,自己也就差这一身衣服还未被完全剥光了。 目前在她的印象里,他们几个就是宣?的青梅竹马,他的朋友,且是重霄阁的高职,是完全有资格对她这个未来的阁主夫人从各方面品评一二的。可能当初宣?向他们提起她的时候把她说得跟仙女一样,毕竟他死活觉得她就是个美人。此刻见着了真人,感觉落差太大,怕不是会…… “你——应该不是跟宣?一起来的罢。”程煜见她可能是脸皮薄,先开了口。 伊澜抿紧唇点了点头,一副不敢看他们的样子。 卜淙淙眨眨眼睛后笑了:“小嫂子果真是个小仙女,小景你说是叭?” 伊澜听见一声很轻的“嗯”,依旧垂着头,咬着牙关,绞着手指,不为所动。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一趟“救援”本应是宣?一个人来,且以这家伙护妻的本性,必然是不愿让她掺和进来的。可她还是来了,还蒙着脸穿了一身黑,必然是想来帮个忙。 果不其然伊澜开口了:“我怕他一个人救你们会有些吃力,就想过来搭把手。”顿了顿小声哔哔:“没想到你们完全可以‘自救’。” 卜淙淙“哈哈”了一声,笑眯眯地上前说:“成大叔确实是为了以防万一下了失功散,不过我们都没有中招啦,只是白白享受了几天被人伺候的日子而已。” 伊澜小声“呜”了一声。 慎梓梣也道:“的确可以自救,只是为了营造出‘走投无路’之感,才安排了这场救援行动。”想了想又补充:“原本安排的人是羿涟,只是几日前玄云转告说宣?会亲自来,便临时改了计划。” 卜淙淙笑着歪头说:“原来是走投无路,如今是闹鬼了。” 被勾起了好奇心,伊澜终于抬了头,看了看他们四个,不知道应该与谁对视,就又低了回去:“闹鬼?” “若来的是宣?,必然不会像羿涟一样抛头露脸,只能在暗处动用功力。”程煜正色道,“笛声和风一起,成甫——应该说总榭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九霄七日华,而这世上唯一练成了这部功法的,是本该在百日前逝世的宣庭阁主。” “是呀,而且宣叔不会吹笛子,反而是晚晚夫人很擅长,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们夫妇合体变成鬼魂回来啦。”卜淙淙边笑边补充道,“世上为什么会有鬼,因为有人死得不甘心呀。前阁主夫妇为什么死得不甘心,因为他们的儿子被恶人赶跑了,恶人要勾结恶人一起霸占重霄阁啦。” 伊澜愣了片刻,眨着眼睛问:“所以这一次的‘救援’,实则是为了制造舆论?” 如今另外几大正派及一众小派派遣来的使者仍在灵州,凤凰榭那么多人,即便是无心说起,也会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传得整个江湖沸沸扬扬,成甫岂不是会难堪。 见卜淙淙笑眯眯地点头,伊澜想了想,又问:“可是这样做,不会逼急了他么?若是他只想当阁主而无心与昤昽庄勾结,这回的舆论反倒是将他推上风口浪尖,他一着急,真做了蠢事怎么办?” “证据确凿,他已经这么做了,只是行迹不明显。”慎梓梣微微皱眉说,“宣?就是在逼他狗急跳墙,趁早暴露与昤昽庄勾结的事实。” 程煜也点头说:“原本是想利用宣?的长时间失踪来做文章,并不着急,只是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了策略,决定速战速决了。” 伊澜兀地睁大了双眼,啮紧唇瓣,双手也不自觉地握拳,有些颓废地垂了头。 方逐景见她的样子有些奇怪,也不禁皱起了细眉。 “这有什么不好,早一天完事,就能早一天把小嫂子娶回家呀。”卜淙淙还是笑哈哈的样子,看着伊澜道,“小嫂子我跟你讲,小哥哥本来是怕搞不定你,打算在南海待三个月起步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拿下了,还冒着危险一个人跑来救我们,我真是太喜欢你啦。” 伊澜皮笑肉不笑地回望了她一眼,长长地吁了口气,并未察觉到周遭的空气突然诡异地流动了起来,重新抬起头来认真地对他们说:“是这样,我这次来是瞒着他的,他也……并不希望我过来,所以我就,我这就走了,还请你们不要跟他提起我来过。” 不知为何,已经站成一排的他们原本还在看着她,看着看着就看向了她身后。 似乎有谁轻轻落到了她身后的地面上,她也是在此刻才察觉到周边有风,更出现了熟悉的气息。 伊澜的脸瞬间青了,汗水霎时落了满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温和却很有压迫感的气息从身后徐徐接近,直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额前、拭去她的汗水,她的余光中才出现了他的身影。 宣?一手揽着她,微微偏头垂眸,用袖子擦拭她的冷汗,感觉她整个身体都僵得不行,就转向被晾在一旁的四人,眉头皱了起来:“你们吓到她了。” “是你吓的罢。”卜淙淙一点不给面子地耸了耸肩说。 宣?叹了口气,扣着伊澜的后脑按到自己身前,宽袖一抬就遮住了她的脑袋连同半副身子,对着他们四个单刀直入:“毕方,雪鸮,走。” 重霄阁八大分榭,亦是远离湘南道灵州的凤凰总榭分布在中原各地的。 湘北道容州,青鸾榭,榭主万俟禛; 河清道秦州,毕方榭,榭主颜栖; 西蜀道梓州,招风榭,榭主沈笑格; 渝北道越州,彤鹤榭,榭主成甫; 江南道汀州,雪鸮榭,榭主苏子谙; 鲁阳道归州,蓝凫榭,榭主虞明舟; 三江道朔州,百鸣榭,榭主怀碧; 江北道明州,紫燕榭,榭主闵月。 伊澜被宣?按着脑袋,正脸都贴在他的衣服上,看不见身后四人的表情。不过想想也不怎么好罢,毕方榭和雪鸮榭,一个河清一个江南,都那么老远,去的不是他,他自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可跑腿的几人不得炸了。 果然先炸的是卜淙淙:“这就走?不是,当初好歹是我们去浮沉总部替你下聘的,你这就连小嫂子的脸都不给我看了?” 伊澜的脸有点红。 宣?也并不搭理炸毛的小丫头,依旧冷冰冰地说:“你,你,毕方;你们,另一边。” 宣?好像也没抬手指人,不知是怎么传达的指令,这回炸的竟是慎梓梣:“你认真的?是什么让你选择拆散我和小景?” 程煜好像也有点慌,忙接着说:“……别了罢,我们也没同伊澜首领说什么,你这么分组会让我不好做人。” 宣?揽着她的动作突然用力了些,声音也有些狠:“你叫她什么?” 埋在他身前,伊澜似乎听见了谁咽口水的声音。 “……夫人。”先这么说的是程煜,而后剩下三人也连着唤了一遍,虽然不至于咬牙切齿,但听着总是有那么点委屈。 伊澜的耳朵又有点热。 宣?应该是满意了,但依旧没收回方才的指令:“就这么分,两个月不完事,去世。” 话音还未落地,应是不想给他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宣?横抱起她直接闪走了。 风在耳边呜呜地响,伊澜发烫的脸被吹得凉了些,才想起重霄阁的坤仪使慎梓梣和风月使方逐景本就是一对儿,是实实在在,一点都不水的,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宣?方才分组时应是把他们两个拆了开,才让两个男人都慌了。 想着想着她笑出了声,顿时忘了自己还处于怎样的境地,好笑地同他说:“你何必呢,就算刚才那么分了,等实际行动的时候他们也不一定会听你的呀。” 见她果真已经没心没肺到了一定的地步,宣?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来,唇角轻勾,凑近她阴恻恻地说:“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穿这套衣服,去偷我的那一晚穿了,今晚又穿,是还想去偷谁?” 大半夜地来了个霹雳,伊澜瞬间惊成了一幅画,张着嘴巴一动不动。 宣?冷哼一声,慢慢落到地面上将她放下,狠狠捏住她的肩膀,阴沉的双眸盯着她:“我让你乖乖在南海待着,你偏不听,一个人跑来就是为了救他们四个?” 伊澜一时抓不准他这句话的重点在哪里,只能先解释:“不是,不是一个人,我拽着昭皙陪我来的,还有楚暮,真的不是一个人。” 她算是找对了重点,只可惜说错了话,只见他眉梢轻挑:“北原楚暮?”唇角又勾得甚是瘆人:“项祭也来了?” 她当场就想去世,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宣?伸出拇指,很轻易地挑起了她的下巴,让她好好看着他的眼睛:“救他们,比听我的话更重要?” 人话说不出来,就只能说鬼话了。 伊澜不停地咽着口水,不知怎么地脸还红了,嗫嚅着说:“我……想见你,我等不到,等不到明天,今天就想见你,就,就来了。” 说完她还特意去注意他有没有愣一下,结果是没有,还笑得更冷:“那我方才怎么听见有人说,不要让他们跟我提起,某人来过?” 伊澜差点就哭了:“你方才耗费了那么多力量,肯定是累了,听岔了,绝对没人说过,我离他们那么近都没听见。” “是么?” “绝对是。” 说完,伊澜还挣扎着想要挣开他按在她肩上的手,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腰,因为没脸看他故而又将脸贴在他身前:“我喜欢你,我们现在又还在热恋中,一日不见自然如隔三秋,我真的特别特别想你,不骗人的。” 虽然是人都能听出来她说的是鬼话,但像宣?这样的,即便知道是鬼话也是会被甜死的。 果不其然,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冷风中逐渐发烫的体温了,那双手在半空张开合上了好几个回合,最终还是轻轻地放到了她背上。 他也低下了头来,与她面颊相贴,用力地拥着她,吸嗅她身上的气息。 其实,她也不完全算是在瞎说,她是实实在在地想了他大半天的。 ——想他是怎么身无分文露宿荒郊野岭的。 她眨着眼睛想了想,决定还是不问了,好容易将人哄好,不能再没事找事。 他们相互抱着,抱着抱着他就坐到了地上,她也坐到他腿上,轻轻搂着他的颈项,依旧不敢抬头,更不敢想象此刻他的脸是怎样的。 宣?背靠着树,缓缓抚着她的头发,溘然沉声说:“你就不曾想过我会有多担心。” 伊澜在他怀中一颤,有气无力地喃喃:“不用……不用那么担心,我现在感觉很好,就算……也没那么快。” 宣?只是更用力地抱了抱她,阖上眼说:“你不会知道。” 其实,她必须十分没良心地说一句,她知道。她绝对知道他不让她出来跑就是不想她消耗体力,或者说是生命力,就为了保护她仅剩的一点点生命力,他甚至在确认了她的身体归属后不敢多要她,就那么忍着,她却一点不听他的,偏要出来浪费生命。 可她就是因为心里清楚——即便他知道了,生气了,也拿她没办法,即便有心想惩罚她一二,也做不了什么,顶多是让她的嘴受罪而已,她都习惯了。 她是真的没良心,本来还只有一点点愧疚,方才听他们四人说他不知为什么变更了计划后就更加愧疚。 羿涟携他的亲笔信去了西蜀痴蟾谷——顾兔峡谷,另有一个名字是归元谷,中原七大正派之一,以医神在世般的医术扬名天下。他让羿涟去那里做什么?因为她。 原本采取消磨成甫耐心的计划让之暴露与昤昽庄勾结的丑事,最后提前不说,甚至加速了计划,让本该待在凤凰榭“享受生活”的重霄四使赶去两个分榭——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急着解决门派的事?因为她。 因为她是蛊人,药石罔效,唯有医仙世家的归元谷才可能创造奇迹。因为她未来的命数短不可知,他不敢赌,更不敢等,只能先将内部的麻烦解决,再付出全副身心陪她一起创造奇迹。 不知不觉又落了满脸的泪水,伊澜忙抬起手胡乱地抹掉。 这世上可以有奇迹,但肉体凡胎始终逃不过腐烂坏死的结局。 这世上亦可以有神明,但不是任何可怜可泣的生命都能得到神的垂怜。 她如今想得最多的便是,干脆现在就飞来一个横祸,尽快让她死掉罢,这样即便他会难过,会痛苦,却还有亲人,朋友,门派,至少不会因她误了一生。 她还会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大傻瓜,只因为那一个契机便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她,不愿放弃,更是用一切来呵护。 他这么傻,她又该如何回报他,如何守护他? 直到最后也没忍住,伊澜哭得一抽一抽地,埋在他身前不敢抬一下头。 看她哭得哇哇地,宣?不知怎么也没有安抚,就抱着她任她哭,等她哭得几乎没气儿了才低下头,边抹着她的脸边轻声说:“怎么回报?相信我,一定会带你重新回到这个江湖,看遍这个天下。 “相信我,伊澜,不是我陪你走到尽头,一定会是你陪着我。 “无论多少年月,几度春秋,你一定会与我……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