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仗剑行》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一章 远涉江湖 公元338年,洛阳城北,一个昌盛繁华的集镇。镇东十字路口有一家酒馆,唤做“壁虎馆”。这一日镇子上天阴气闷,路上也少有行人,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又一盏茶的功夫便风雨交加,黄豆般大的雨点倾斜而下,街道上渐渐的升起白朦朦的雾气。 壁虎馆里人声鼎沸,吆五喝六的好不热闹,原来行人都躲到了这里。馆内陈列着七八张枣色桌子,柜台前留着三五尺空地,摆着一张褪色的旧桌子。 店家只爷孙二人,老人家七十岁上下,衣衫单薄,须发皆白,双眼却是炯炯有神。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形容尚幼,不过举止间娴静雅致,虽衣着朴素,不施装扮,但眉目清秀,肤如凝脂,尤其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极为灵动。爷孙俩人守着这家小酒馆过活,日子倒也自在。今日又逢雨天,酒馆里人早已坐满,要酒要菜的呼声不绝于耳,老人家忙不迭地温酒烧菜,那小姑娘端着酒菜一一送上桌子。 渐渐的各人都开始吃喝起来,原来的吆喝嘈杂声也就慢慢的息了。酒馆里只剩下喝酒的咂嘴声和碗筷的碰撞声。 这时酒馆的门被猛然推开,霎时一阵寒风吹将进来,众人都冷不防地打个哆嗦,靠门口的桌子上一位黑脸大汉喝酒正在兴头上,突的被寒风一吹,气极之下朝着门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睛的龟儿子,坏了老子的兴头”。他这一骂,本来只怒不言的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门口。 就在众人恼恨之际,门外进来一个中年人,说是进来却也不是,只见他一只右脚先踏进门槛,身子微微前倾,朝酒馆内四周顾盼,然后又退了出去。紧接着一个小男孩昂首挺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适才那位中年人。二人进来后那位中年人把门关上,寒风悠地止住。 那位中年人先上前朝四下抱拳打礼,道:“我师徒二人赶往太原办事,路过宝地,适逢天公作美,得遇各位朋友。适才多有打扰,还请多多包涵”。众人直到此时才得以看清楚二人,那中年人大概四十岁左右,身躯伟岸,面目敦厚,腰间配着一把防身短刀。再看那小男孩,不过十五六岁,衣着简朴整洁,头上戴着紫晶发簪,浓眉大眼,气宇不凡。 就在这空当,那中年人又开口道:“今日相见,即是缘分。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若蒙各位朋友不嫌弃,今天这顿酒饭,在下请了,如何?”。此话一出,众人自然叫好。有的说:“兄台说哪里话,既是有缘,不妨过来一叙”;有的说:“兄弟如此慷慨,正和我等投缘,请过来喝几杯暖暖身子”;有的说:“此去太原路途遥远,不如先到寒舍屈尊几日,也好和兄弟畅饮一番”。那中年人向小男孩看去,那小男孩脸上并无任何神色。那中年人又向众人抱拳答道:“承众位朋友邀请,本不敢托大,但我师徒二人实有不便之处。就请诸位朋友自便吧”。众人见此也就不再说什么,好在有人请吃请喝,于是各人只顾自在去了。 那中年人径自走至柜台前,向店家那位老者打礼道:“烦请老人家给我二人温一壶上好的酒,再上两盘牛肉,一只烧鸡”。那老者答应了就去忙活。那中年人环顾四周,见四周桌子上都坐满了人,只柜台前空地上还有一张褪色的旧桌子。那中年人也不以为忤,上前摆好长凳,用手轻轻擦了擦旧桌面,转过身来请那小男孩先坐,然后自己在小男孩左首坐下。 只半柱香的功夫,一壶酒和牛肉并烧鸡都妥当了,端酒肉的正是店家那位小姑娘。那小姑娘轻轻将酒摆好,再把两盘牛肉摆好,再将那只烧鸡摆上,转身离开。那小男孩显是饿了,却不急着就吃,从怀里掏出一手帕,将筷子拭了拭,再端起酒壶往酒杯中倒了少许酒,然后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将酒杯中的酒倒在桌底,这才又倒了一杯酒,开始吃饭。那中年人见小男孩开始吃了,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酒馆内酒香四溢,人人得享惬意,这种温情场景在如今这乱世中当真是极为难得。 突然大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虽是雨天却也听得清楚,自远而近,顷刻间就到了酒馆门前。众人屏息凝神,再细听之马蹄声又早已远去。众人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有的低声说:“瞧,胡羯又出来抓羊了”,对方道:“嘘,低声,小心胡羯探子”;还有的说:“如今朝廷已迁到南边,留下我们这些人,无君无父,任人宰割”,对方道:“可不是吗,只恨我们汉人没有领头的,否则也杀胡人个鸡犬不留”。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声音虽不甚大,那中年人和小男孩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有人说“也杀胡人个鸡犬不留”这句话时,那小男孩怔了怔,将举起的筷子慢慢放了下来。那中年人见状也停下酒杯,向小男孩轻声道:“少主宽心,不必太在意这些人的话。中州人心多诈,不必理会”。那小男孩摇了摇头,道:“四叔有所不知,中州乃久沐教化之地,崇扬圣人之道,遵循礼义廉耻。虽有不少狡诈之徒,那也只是十之二三”。那中年人道:“是,少主自幼居于汉人家里,自然比在下懂得汉家之事”。那小男孩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听众人的议论。那中年人显是酒道中人,酒量极好,一大壶酒不一会儿已经喝完了。 酒馆外的雨声越来越小。原来那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只一顿饭的时间便渐渐的止住了。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下中年人和小男孩。便在此时,又听得一阵马蹄声急向酒馆奔来。这次马蹄声远不如前次密集,应该只有寥寥数人。马蹄声在酒馆门前莜的停住,只听得嘭的一声,酒馆门被一脚踢开,涌进来五个彪形大汉,个个面目狰狞。五人一进来便朝柜台大喊:“兀那老儿,快给老爷们上酒上菜,迟得一步,小心脑袋”!喊罢朝边上一张桌子坐下。 那中年人朝五人看去,见他们穿的是后赵国府兵官服,料是流窜于洛阳的游击散兵。 不一会儿那店家老者已将酒菜准备妥当,交由那小姑娘端着过去。那小姑娘走到五人桌子跟前,将酒菜一一摆放好了,转身正欲离开,不料脚下被人一拌,身子摔向左边一大汉,那大汉大笑一声,就势伸手把小姑娘揽向怀抱。那小姑娘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大喊救命。老者闻声赶来苦苦哀求道:“军爷饶命,小老儿孤苦无依,膝下只这么一个孙女。求军爷饶了小人一家,小人愿将所积银两全部奉上”。那大汉骂道:“银子老子当然要,这女娃娃老子也要。等老爷把她带回去过得三五天,自会送回来。识相的就给老子滚开”!说罢一脚踹中老者面门,那老者被这一脚踹倒退两三米处,爬起来已是口鼻流血,但那老者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一心要救孙女,扑上前去抱住那大汉双腿苦苦哀求。 那大汉双腿被老者紧紧抱住,上半身不由得摇摆不定,其余四个大汉见此情景滑稽可笑,不禁大笑起来。那大汉见同伴笑话,一时恼羞成怒,左手兀自抓着小姑娘,空出右手来,抓起桌子上的酒壶猛的砸向老者。休说老人家,就是壮年人,岂能受得了这一砸。酒壶碎处,只见那老者瞬时倒地,血流如注,面如死灰。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坐在旧桌上的那中年人和小男孩都没缓过神来。就在老者倒地瞬间,那小男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怒视着那五个彪形大汉,那中年人见小男孩怒视五人,站起身来缓缓走向那五人,嘴里吐出一句话:“放开这个小姑娘,都滚出去罢”。那五人自恃人多,其中一个大汉更欲上前抓他衣领,突然觉得不对,刚想缩手回来,已然晚了。只听得那人大叫一声,地上已多了半截胳膊。其余四人见状,立时大喊一声,纷纷拔出刀围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中年人的短刀就在四人向前挪步的一瞬间已经出刀入鞘,这速度如光似电。再看那四人时,早倒在地上,每人脖子上一道血痕,却哪里还有命在。先前断胳膊那大汉见状,连忙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那中年人原不想多有杀生,见他已断一条胳膊,从此不能作恶,也就罢了。那断胳膊的大汉如逢大恩,叩谢而逃。 那中年人救下那位小姑娘,小姑娘因适才突遭横祸,一时急火攻心,说不出话来。中年人看向那小男孩,小男孩轻轻点了点头,中年人于是将小姑娘扶坐在地,自己盘腿坐在小姑娘身后,只双掌贴在小姑娘大椎穴和肺俞穴,为她运功疗伤。 不一会儿小姑娘慢慢清醒过来,先是喃喃低语,渐渐开始意识到了什么,眼睛急忙朝那老者寻去。见老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忙跑过去扑在老者身上,大喊道:“爷爷,爷爷”!那老者原来是被砸昏死过去了,被人推搡之下,这时也幽幽转醒过来。 老者渐渐的睁开眼睛,看着中年人,似乎有话要说。那中年人就势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只听那老者断断续续的低声道:“多谢壮士相救。我怕是不成了,小老儿死不足惜,只是我这孙女.....”,说着连咳几声,大口呼吸。那中年人已然猜到老者的意思,转头看向小男孩,那小男孩走到老者身边,蹲下身子轻轻对老者说道:“老人家放心,从此她便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再让她受一点伤害”。老者闻言,微弱的点点头,道:“她父母原是宇文鲜卑人,给她取名一个迪字。在她八岁上,乡里被叛军攻占,父母为乱军所杀。老汉我本姓张,原来与她家同住一个村子,乱军过后,侥幸逃脱的我在一片废墟中听到哭声,便救出她来。好在废墟中还刨出一些细软,我便将她收养,辗转来到这里,开了这家小酒馆。咳,我老汉本该早死了,能在世上多活了这么多年,很知足”。说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显然这些话已经耗费了他最后的力气,但他似乎还有些话要说。老者停顿了一会儿,眼睛慢慢转向那小姑娘,小姑娘急忙侧耳在爷爷嘴边,那老者气若游丝的道:“好孩子,爷爷不能再陪你了。这些年里你多次问我当年那场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当年那支叛军是胡羯人,首领叫作.....石.....”。老者话未说完,一口气就再也没上来。那小姑娘趴在老者身上,放声大哭。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章 长河落日 那小男孩见小姑娘哭得甚是厉害,怕她甫遭横祸,再一痛哭,身体会吃不消,于是蹲下身子,低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妹妹节哀罢”。那小姑娘哭得更甚了。那中年人对小男孩道:“少主不必担心,她心里苦,哭出来也好”。小男孩点点头,不再相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小姑娘旁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皓月已经到了中天。那小姑娘经过半天伤心劳神,早已睡了过去。那小男孩也已沉沉睡去,只那中年人半靠在墙边,抱着那把短刀,眼睛半闭半睁,不知是睡是醒。 翌日,东方刚露出鱼肚白,那中年人早已起身,在一张长凳子上坐着。原来他昨晚一夜几乎不曾睡觉,到酒馆外后墙下挖了一个坑,将那老者用麻布裹了,葬在那土墙下。忙活完不久天色已渐蒙亮了,那中年人索性不再睡,坐在凳子上休息。再过得一会儿,天色已然白亮了,那中年人轻声叫起那小男孩。然后那中年人转身去后厨打来一盆冷水,请小男孩洗漱。那小男孩却不就洗,起身后轻轻走到那小姑娘身边,正欲叫醒她,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他蹲下来在她身边,细细瞧她。那小姑娘容貌清丽脱俗,一双柳叶眉下,排着两排长长的睫毛,眼角眉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柔情,那小男孩怔怔的看得痴了。这时那小姑娘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突见一个男孩蹲在自己身边正痴痴的看着自己。她下意识的“啊”了一声,急忙坐起身来,把衣服整了整,这才定下神来。那小男孩见唐突了她,忙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叫你起来的。你瞧,天已经大亮了罢”,说着忙转过身向后厨走去。那小姑娘见他走开,想起适才他痴痴瞧她的情景,不由得颊飞双晕,急忙转过脸去,心里道:“该死该死”。 那小男孩从后厨找来一些吃的,等小姑娘洗漱完毕后,小男孩和那中年人也洗漱了,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准备吃东西。那中年人将昨晚埋人之事告诉小姑娘,小姑娘忙道:“多谢大叔,全我孝道”,说着眼圈又开始微微泛红。那中年人道:“宇文姑娘,不必客气。我家少主既认你为妹,以后你就是我家小姐。昨晚区区之事,不足挂齿”。那小姑娘怔了一怔,道:“谁是你家小姐,再者,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中年人将昨日老者临终前如何向小男孩托孤,小姑娘的身世如何,以及小男孩又是如何答应那老者,一一和盘托出。 那小姑娘昨天原本也在当场,只是当时伤心欲绝,是以不曾听得他们的对话。而老者后来给小姑娘说的仇家之事,因为当时声音极低,也只有小姑娘听到,小男孩和中年人并不知晓。 这时听到中年人说起昨天与那老者相托之事,小姑娘这才明白过来。只是女孩儿家心思娇羞,不便就此相认,因此只是默不作声。那中年人见状,心下已知三分,笑道:“少主,宇文姑娘既然不说话,那就表示她同意了。那我们也该向人家表露身份才是”。那小男孩笑道:“是了是了,不然还等人家开口问吗”。言毕,向那小姑娘一打礼,道:“我姓张,单名一个闵字。这是我家四叔,外号快刀刘。说来惭愧,我与这位刘四叔也是初识不久”。宇文迪大惑不解,道:“你们二人不是师徒吗?怎么又说是初识?”,那中年人接道:“说来话长。我本是少主家一用人,十年前一个雨夜,少主家突遭不测,仇家将少主家上下七十多口人诛杀殆尽。幸得一老仆将少主藏于枯井,才逃的一命。仇家离去后,那老仆将少主救出,连夜逃出城去。后来那老仆护着少主辗转来到中州。一日来到一个村子,有位老人家见那老仆少主可怜,就施舍碗饭给他们。那老仆因背着少主长途逃难,形销骨立,已是奄奄一息,自知命不久矣。临死前那老仆请求老人家收留少主,并从衣内掏出半块玉玦,交给那老人家,就此气绝。那老人家本是庄家人,膝下又无子嗣,便将少主带回家抚养,老人本姓张,因悯那孩子孤苦,便给少主起名叫张闵。当年我因奉老爷之命出远门办事,回到家已是半月之后,是以免遭厄运。悲愤之下我四处打听仇家是谁,无意间却风闻少主侥幸逃脱,只是不知流落何处。我便打定主意,誓要找回少主。从此我便四海漂泊,遍寻天下。天可怜见,苦寻十年之后,终于三个月前在襄阳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少主。说来也巧,要不是看见少主脖子上系的那半块玉玦,我可能到现在还在四处寻访”。说到这里,那中年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似乎也在诉说着这些年的不易。那小男孩道:“四叔为了找我,遍尝艰辛。此恩此德张闵铭记于心”。那中年人闻言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宇文迪对张闵道:“这下我明白了。你们在外名为师徒,实为主仆。不过,刘四叔为寻少主,心如磐石,这份赤胆忠心当真难得”。那刘四听得宇文迪褒奖,虽是饱经世事的中年汉子,却也脸上微红,忙一笑带过。 三人经此长谈,不觉亲密很多。吃完饭后,三人俨然已似多年老友,犹如久别重逢。说起前途茫茫,张闵决定带宇文迪一起北上。宇文迪自知爷爷临终前已将自己托付给了张闵,以后只好追随张闵左右,因此也不说话。三人商量停罢,便收拾好行囊,出了酒馆,扣上门,毅然大踏步朝镇北走去。 出了镇北走了半日路程,来到了一片山岗。宇文迪毕竟蒲柳弱质,走了这半日路脚已经隐隐发痛,见了这山岗,心中暗暗叫苦。好在那山岗风景秀丽,其中鸟语花香,又有茂林曲水,端的是个避暑游玩的好去处。三人一边赏景一边赶路,心旷神怡间不觉已转过山头。这时日头渐渐西移,待三人下得冈来,那日头已是接近西山。三人再往北走了一阵,耳边渐渐传来水流奔腾之声,三人举目望去,只见前方一片竹林郁郁葱葱,竹林深处隐约有间人家。再往前行得一阵,那水势声音渐渐浑厚有力,原来三人已经来到黄河边上。只是眼前竹林茂盛,是以只闻其声,不见水源。 三人赶了一天路,腹中早已饿了,眼见日头西下,此时见到有户人家,不觉精神一振。宇文迪道:“四叔,闵哥,我们进去看看”。刘四看向张闵,那张闵本是性情恬淡之人,平日不愿叨扰他人。但又不好拂逆宇文迪之意,再者天色已近傍晚,说不得只好破例了,三人径自走向竹林。 那竹林既茂且工,显是有人常年修理。竹林间有一排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可谓曲径通幽。三人沿着小道徐徐走去,走得二三十步向右手侧拐了个弯,转过弯来再往前看时,一间竹屋现于眼前。那竹屋背水面竹,旁边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宇文迪走上前去,见那石上刻着有字,道: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再看那竹屋,门框两边也写有对联,宇文迪笑道:“此间必住着当世卧龙。你们瞧,这联上写着什么”。张闵上前看去,那上联道:非淡泊无以明志,下联道:非宁静无以致远。张闵自小恬淡平和,见此对联正合己意,心下暗喜此行不虚,若能得遇同道中人,畅谈一番,岂非一快。想到此处,便欲上前敲门。刘四忙道:“少主且慢。此间荒野,渺无人烟,这竹屋兀自在此,似有蹊跷。再者,我们几个擅进竹林,来到屋前,却一直无人应答,这其中必有缘故。少主且退回,等我进去探个究竟”。说罢刘四快步上前,走到竹屋门前,冲内抱拳打礼,朗声道:“山野人路过宝地,想讨口水喝。叨扰了”。过了半晌并无人应答。刘四略清了清嗓,再次朗声道:“槛外人冒昧打扰,请贵主人行个方便”。又过了半晌,还是无人应答。刘四向张闵看去,意欲强闯,张闵摇摇头。这时宇文迪走上前去,朝门口端详半天,突然一笑,朝门内清声道:“江湖同道拜访,请开门一见”。言毕只听得屋内一阵咳声,过得一会儿门慢慢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中年人,约莫四五十岁,一袭白衣,体态丰腴,只是一头长发凌乱的披在肩头。那人见三人站在门外怔怔的看着自己,微微一笑道:“既是故人来访,岂有不迎之礼,三位请进。” 宇文迪轻轻一笑,昂首走了进去。张闵见状也跟了进去,刘四略一思索,也垮了进去。 那白衣主人请三人入座,屋里却哪有椅子。刘四正纳闷间,宇文迪微微一笑,向那主人略一点头,便径直坐在地上,盘腿而坐。那主人向宇文迪微笑点头。张闵和刘四也只好依样坐于地上。坐定后张闵朝屋内左右顾盼,见右手边墙上挂着一幅前朝山水画,后题着“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再看左手边墙上挂着一裱,裱的是一行草书,上道“越名教而任自然,广陵绝响;非汤武而薄周孔,穷途一哭。” 那主人见张闵看的入神,便问道:“这位小友可认得此书?”张闵回道:“晚生汗颜。字虽认得,其中的意思却是不解。”那主人又看向宇文迪。宇文迪看了那幅字,心下已有计较,便道:“晚生斗胆直陈,先生见笑了。这幅字说的是前朝魏晋时期山阳竹林七位先贤的故事。七位先贤正是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时人谓之''竹林七贤''。七人皆是当世名士,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那嵇康反名教而崇老庄,后触怒权贵,临刑前弹奏一曲《广陵散》,传为绝唱。那阮籍非礼法而尚自然,曾驾着牛车,率意而行,每每走到路的尽头,便恸哭而返。这幅草字中说的当是阮籍和嵇康二位名士”。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章 燕赵悲歌 那主人闻言微微笑道:“想不到这位小友年纪轻轻,却博闻强记。既是如此,对面墙上那幅山水画中蕴含的深意自然也是晓得了,还请小友为我解惑。”宇文迪道:“解惑二字折煞晚生了。且容我细细观之。”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那幅画前,此时天色早已黑了,刘四摸出身上的火石,点起一盏油灯,举到那幅画前。宇文迪定睛看时,那幅画画的是西晋全舆图,山河锦绣多娇,画工精美绝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画中河北一带尽被墨色浓染。如此一来整幅画就如阙角玉玺、跛足美人,殊为可惜。 宇文迪正看得出神,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主人开门之时以''故人''相称,崇尚的又是疏狂名士,那他想必也是勘破俗礼、疏放不羁之人。只是这幅画中河北尽墨,那岂不是只剩下半壁江山?想到此处,宇文迪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转过身来,对那主人道:“晚生冒昧,唐突勿怪。先生既已归隐山野,又与嵇、阮二贤神交,理应修身养性,以清心寡欲为上。却又为何心仍挂碍、似有不甘?” 那主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对宇文迪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张闵道:“晚辈兄妹及家叔从洛阳来,路过宝地。因见天色已晚,是以想在贵府叨扰一晚”。那主人见张闵神色诚恳自若,不像滑嘴之人,微微点点头。过得良久,才开口道:“既入我门,便是我友。何况这位小友能勘破我意,实为难得。既是如此,我便实言相告。各位可知前朝永嘉年间怀帝蒙尘之事?”张闵摇摇头,宇文迪似乎知道一些,刘四毕竟年长,阅历丰富,但听刘四答道:“永嘉之乱,首罪贾后。”那主人闻言眼睛一亮,正色问道:“此话何解?”刘四道:“当年武帝驾崩,惠帝赢弱,朝政落入皇后贾南风之手。那妇人祸乱朝纲,秽乱后宫,是以酿出八王之乱。”那主人接道:“不错,妖后不仅大肆屠戮司马宗室,还设计害死先皇太子。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妖后害死太子之事,终于激起其余司马宗室诸王的共愤,赵王司马伦联合齐王司马囧发动政变,诛灭妖后。接着宗室诸王又陷入内讧,互相攻伐,有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史称''八王之乱''。”那张闵听得入神,两眼直勾勾看着那主人。那人接着道:“唉,八王只为一己私利互相攻伐,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方胡人趁八王内乱之机,大举南下。氐族人李雄攻占成都,自封成都王;匈奴人刘渊起兵于离石,自封汉王。刘渊手下大将石勒领军在苦县围歼晋军十余万。京师洛阳震动,百官纷纷南逃。不久后石勒攻破洛阳,屠戮百姓,掳走怀帝。晋室其余宗亲南渡,建国偏安。自此圣朝就只剩下江南半壁江山。”说到此处,那主人声音似乎微颤,停了下来。 但听得刘四昂然道:“天道轮回,神器更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想那石勒等人起兵,也是苦晋久矣,不得不反。” 那主人闻言大为不悦,正色道:“本朝自开国以来便以仁孝治天下,武帝天纵英才,惠帝仁爱宽厚,两朝轻徭薄赋,天下休养生息。朝廷开垦农田,大兴水利,百姓丰衣足食,国泰民安。何谓''苦晋久矣''?” 刘四正欲反驳,见张闵朝自己微微摇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过身去,背向那人。 宇文迪听到此处,心里早已猜出七八分缘故。略一沉吟,便向那主人道:“先生既对晋室宗亲之事了如指掌,又处处为二帝正名。晚辈斗胆猜测,先生应是当朝晋室宗亲后裔,适逢乱世,中州沦陷,是以避祸在此。不知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刘四猛吃一惊,细细一想果然不错。张闵也是一惊,不过转瞬即逝,只是对那主人更加好奇了。 那主人则微微一笑,对宇文迪道:“区区久居荒野,不问世事,当真是落于人后了。这位小友天资聪颖,机智过人,不知师承何人?”宇文迪道:“晚辈自幼受家严教诲,些须认得几个字。后来家逢剧变,便在酒馆谋生,时常听得说书人讲故事。不曾师从他人。” 那主人微微一点头,昂首道:“适才这位小友猜的不错,区区正是当朝晋室宗亲,宣帝四代玄孙、高密王嫡孙、东海王之子,单名一个流字。”张闵心道:“魏晋风流人物极多,但若与这位司马流相比,则又有所不及。他以皇室宗亲之尊,能放下尘世浮华,甘居荒野,这才是真名士”。刘四听他言毕,轻吃一惊,复又转过身来,朝司马流仔细端详。 宇文迪道:“晚辈有一事不解。先生既是东海王之子,却又为何避世野居?” 那司马流轻叹一声,道:“当年八王内讧,先父披坚执锐,终于剪灭群雄,勘平内乱。随着声威大震,家父日渐骄横。终于在永嘉五年,怀帝发布东海王司马越十大罪状,下诏以苟晞为大将军,联合各地讨伐。先父听后,急血攻心,病死于项城。部将商议将先父灵柩运回封国。我因久见杀戮,早就已经厌恶了随军征战的日子。在先父去世后,趁便只身逃出大军。辗转来到此处,见此地荒野偏僻,从此不得世俗烦恼,是以定居于此,算来已有二十一年了。” 张闵听完不禁心神一动,想到司马流最终得以归隐江湖,实为幸事。 过得良久,屋内数人无一说话,似乎都在回思往事。突然闻得那司马流一阵剧烈咳嗽,接着便张口大呕。张闵急忙上前以手抚拍其背,细看之下见那司马流嘴角鲜红,原来吐的是血。张闵大惊,急叫刘四帮忙为其疗伤。只听司马流轻声道:“多谢好意。不过已经太晚了。”众人正疑惑间,司马流又低声道:“我在此野居,以竹露为饮,以竹笋、野菜为食,二十多年来倒也逍遥。半月前我照例去那河边摘采野菜,见几颗灰白色野菜长得肥美,便采了回来。正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纵是平日百般小心,终究还是百密一疏。那几颗野菜原来是毒草,这些天来我一直饱受其苦。现在草毒四散开来,早已流遍全身。”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章 生死无常 三人闻言大吃一惊,刘四与那司马流虽有观点分歧,但此刻见他毒气发作,命悬一线,不由得也心急如焚,只是不知该当如何。略过得一时,张闵见那司马流脸色由青变紫,显是毒已攻心,想到人生际遇殊异、生死无常,心中一时酸楚莫名。 这时只听那司马流微微一笑,低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死生有命,那是不消说的。只是区区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殊为遗憾。”说毕大喘不止,神色甚是落寞。宇文迪轻声道:“先生有何牵挂之事,若不见疑,可说与晚辈,定不负重托。”司马流闻言心中一宽,过得半晌,低声道:“区区膝下有一弱女,年方豆蔻。两日前奉我之命去洛阳城中办件要紧事,料想今明两日就能归来。区区未了之心愿,到时她会详告”。说罢大咳不止,那吐出来的血沫已然发黑。司马流自知大限已至,提一口气,颤声道:“这个你们拿去,小女见了便知一切。”说着手微颤着指向一间木柜,接着微弱的说道:“众位切记''甲子易势''四字,切...记...”,言毕,双眼上翻,已然气绝。 张闵三人哀叹一阵,便动手将司马流遗体用粗布裹了,又在竹屋后边挖了一坑,将其掩埋妥当。三人再转回屋内,张闵打开那间木柜,见里面只有一个锦盒。张闵拿出来细细端详,那锦盒做工精细,小巧玲珑,凑近又有一股淡淡檀香,只是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物事。刘四道:“要不我们打开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古怪。”宇文迪道:“四叔不可,我们受人之托,便当忠人之事。岂可自食其言?”刘四听罢,略显尴尬,便不再说话。 此时天色微微发亮,已是破晓黎明。原来众人已经一夜未睡。经此折腾,那刘四早已困乏难耐,便倚在门边睡了。张闵倒是毫无睡意,见宇文迪在沉思什么,便道:“迪妹,这一夜折腾,你也快去睡一会儿罢。”宇文迪微一摇头,道:“闵哥,你说司马流临死前的那四个字会是什么意思?”张闵道:“我也猜不透。也罢,我们在此等候,等司马流那女儿回来了不就明白了。我在门口这里坐着,迪妹,你去歇息一下罢。”宇文迪听罢始觉困意袭来,便走到里间,靠墙睡了。 不知过得多久,那天色已经大亮了,张闵本在门口坐着,现下也早已睡熟了。 再过得一会儿,竹林外便有人声传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些急促。待得脚步声再近一些,张闵被声音一惊,猛的醒来。听见有人进入竹林,张闵推起刘四,又进里间叫起宇文迪,三人齐齐看向竹林道口。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只听见一个娇憨的声音朝竹屋喊道:“阿爹,阿爹,我回来了。”三人闻那声音入耳,均觉温软甘甜。一回神间,一个小姑娘已然出现在眼前。众人看时,那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穿着半旧小氅,头上绾着小发髻,用银簪簪着,眼若秋水,面似桃花,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张闵看的不由得一呆,只怔怔的发痴。宇文迪也暗暗心道:这位姑娘当真配得“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这句话。 那姑娘正自高兴间,突见自家门前立着三位陌生人,惊叫一声,不知所措。张闵见唐突了那姑娘,忙道:“姑娘勿怕,我们是令尊故人,”说着便走上前去,向那姑娘施一礼,接着道:“昨日冒昧拜访,与令尊畅谈一夜。令尊误食毒草之事,想必姑娘早有心理准备。” 那姑娘听他说起阿爹,忙道:“我阿爹他怎么样了?”见张闵神色凝重,那姑娘心里已知三分,却哽咽道:“不会的,不会的,阿爹前两日还叫我去城里买根大红色的头绳,说要给我扎辫子的。不会的!”说完便急要跑向屋内,跑得两步,脚下一个踉跄,便向前扑去。张闵见状忙跨上一步伸手将那姑娘双手一接,就势抱在胸前。这一抱原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但张闵已然又羞又怕:羞的是生平第一次与姑娘家有肌肤之亲;怕的是自己都羞成这样了,那人家姑娘岂不是要无地自容了? 张闵正暗自懊悔间,但见那姑娘趴在张闵肩头,双眼泪水打转,紧咬嘴唇,又过得一阵,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宇文迪见那姑娘哭的甚是伤心,同为姑娘的她感同身受,想起自己父母死于胡人之手,至今却只知当年那领头之人姓石,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线索。如此何能得报大仇?念及于此,不觉也眼圈一红。 过得良久,那姑娘显是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张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等那姑娘哭毕了,自己才得解脱。那姑娘抽抽嗒嗒,慢慢的走向竹屋。张闵随后跟着,四人先后进了屋子。 进屋后,张闵将自己三人与司马流之间的对话一一说给那姑娘。说到最后,张闵拿出那锦盒,道:“令尊临终前,让我们拿此物与你,说你见到自然明白。”那姑娘见了锦盒,睹物思人,不禁又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直过得半晌,才慢慢收住。 那姑娘知道自己阿爹的意思,阿爹把这个锦盒能给这三人,足以表明他们是值得托付的人。略一思索,便对张闵道:“这个锦盒是家传之物,原是当年东海王府中之物,后王爷爷又传给阿爹。”说着便道:“我复姓司马,名叫云衣。”说完头一低,脸上微微泛红。张闵三人也一一自我介绍一番。 接着司马云衣道:“这锦盒传到我这里,已是第三代了。”张闵问道:“云衣姑娘,这锦盒之中到底是什么物事?令尊又有何心愿未了?” 司马云衣顿了顿,娓娓道来。原来当年东海王勘平八王之乱后,聚天下黄金,溶成金块十万,将那些金块藏于一处极隐秘的所在。本欲为己所用,不料后来兵败身死,很多人便以为那十万金块的所在再无人知晓。岂知东海王临死之前将那极隐秘的所在画在一幅手绢中,将那手绢装在一个盒子里,亲手交给儿子司马流。希望儿子日后能利用那些财宝招兵买马,重整江山。东海王死后,司马流厌倦了杀伐征战的日子,便趁机逃出军伍,来到此处避世隐居。那盒子也随身带了出来,便是这锦盒。 众人听她说完后,都暗暗吃惊。这十万金块的宝藏,当年传的沸沸扬扬,这些年来多少英雄豪杰为此丧命,却仍是前赴后继。如今,这个大宝藏的地图就在自己手上,众人不禁都觉干系重大。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五章 风云际会 想那东海王司马越隐藏的十万黄金宝藏,天下谁人不欲得之?江湖上早就有传言道:得越王宝藏者,可得天下。是以这些年江湖各门各派都纷纷寻找宝藏下落,由此引发的纷争血案不知有多少。 此刻那越王宝藏的藏宝图就在众人手里,只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些宝藏不仅非福,反倒是祸。 张闵向司马云衣道:“那令尊临终前所说未了之愿,是否与这越王宝藏有关?”司马云衣道:“不错,阿爹一生屡历战乱,眼见百姓为兵祸所累,心常不忍。是以想找一个中意之人,将那越王宝藏托付于他,盼他日后能借宝藏兴起仁义之师,驱除胡虏,勘平四海,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张闵听完,不禁一怔,道:“当今世道纷乱,中州尽被胡人占有。晋室早已南迁,守着江南半壁,无心北伐。江北汉人纷纷南逃,世人称为''衣冠南渡''。留在江北的汉人尽遭胡人杀戮。”说着便长叹一口气,接着道:“''衣冠南渡''四字说起来轻松平常,其中包含着不知多少人的辛酸血泪”。说完又是一声轻叹,对司马云衣道:“令尊心系天下苍生,不惜毁财纾难,这份仁爱当真是菩萨心肠。只是,只是...” 司马云衣见他吞吞吐吐,便问:“只是什么?”张闵苦笑一声,道:“我本是乡野之人,苟活于乱世之中,生平只想安稳渡日。令尊将如此重任交付于我,只怕会负了他的一片赤诚。” 这时只听宇文迪道:“大丈夫立世,理当志存高远。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正是英雄用武之秋。何况我们既已受人所托,岂可反复?”说着便偷向张闵使个眼色,接着道:“闵哥,这趟差事我们既已接下,便无退回之理。” 张闵听她说完,又见她给自己使眼色,知道宇文迪心下已有计较,只好道:“也罢,我们就依令尊之意而行。”司马云衣听他应允下来,嫣然一笑,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打算?”张闵微一思索,道:“不如我们先去那藏宝之地,将宝藏取出来,再分发给当地穷苦百姓。如此便可活许多人命。” 宇文迪听罢险些失声笑出,不过想到此去那藏宝之地还不知有多远,等到了以后再从长计议也不迟。想到此处便道:“也好,事不宜迟,我们就此启程吧。”众人便将那锦盒打开,取出绘有藏宝图的手帕,将图上路线默记于心。便分头收拾好行李,又用竹子扎了一个筏子,四人划着筏子渡过黄河,来到北岸。 众人自来到黄河以北后,一路上所见都是盗匪流民,路旁时常有人横尸荒野。这一日,四人来到一个镇子,找到一间客栈歇脚。刚进得那店门,店小二忙招呼道:“四位客官里边请。小店今日有新进的牛羊肉,还有几样时令蔬果。几位想吃点什么?”张闵转头向宇文迪和司马云衣问道:“两位妹妹想吃什么?”那司马云衣见张闵如此称呼,不觉脸上一红,忙低头道:“随意就好。”宇文迪也微微娇笑,道:“听闵哥的罢。” 张闵只好对那店小二道:“给两位姑娘上几盘时鲜的果子,再来四碗面。另外,再上一坛好酒。”说罢,转头对刘四道:“四叔,今日可以好好畅饮一番了。”刘四大悦,忙道:“多谢少主。这几日不曾闻得酒味,心里早就耐不住了,”说罢咽了咽口水,神情顿时大振。 约莫过得半柱香的功夫,那店小二端着酒菜,唱个大喏,走将过来把食物摆放整齐。正欲离开时,宇文迪叫住那店小二道:“这位小哥叨扰了,请问这里是什么地界?”那店小二回道:“这里唤做龙王镇,属平阳府管辖地界。” 原来四人已来到山西平阳地界。此时黄河以北早已被胡人尽占,而在山西立国称帝的正是匈奴人刘渊之子刘曜。那刘曜生平刚愎自用,性情暴躁,登基不久后便将国都迁往长安,改国号为“赵”。由于刘曜迁都,山西境内另一股实力派迅速崛起,很快便与赵国分庭抗礼,这便是刘曜父亲昔日手下大将石勒。不久后石勒在山西建国,也称“赵”,自封赵王。那石勒本是羯人首领,羯人生性嗜血好杀,残忍非常。是以黄河以北地区汉人尽遭屠戮,十室九空。 张闵一听四人已来至平阳,便对刘四道:“四叔,你我原本打算回太原老家,却不意踏上了寻越王宝藏之路。这平阳离太原已是不远。我自幼年家逢剧变,被那老仆救出逃离家乡以来,在外寄居多年。今日终于将近家乡,我想先回去看看。”刘四道:“少主心系桑梓,老爷泉下有知,必当心慰。” 宇文迪见张闵意欲回太原探家,心知此趟寻宝之旅必定是经年累月、费事耗力,不如让他先回太原。否则即使迫他继续寻宝,他也是消极应付,反倒无趣。想到此处,便对张闵道:“不如这样,我与四叔继续赶往那越王宝藏的所在,闵哥和司马姑娘一起去太原。有司马姑娘陪着,闵哥这一路上也不至孤寂无聊。”张闵听完眼前一亮,忙道:“迪妹此法甚好。只是不知司马姑娘意下如何?”说完眼睛巴巴的看着司马云衣,生怕司马云衣会拒绝。司马云衣见大家都如此说,也不便反对,只好道:“悉听张闵哥哥的。”张闵闻言大喜,连连给大家夹菜,叫道:“多吃些,多吃些。” 正是无巧不成书。就在四人说话之际,旁边靠墙桌子上有两个人,一个长得獐头鼠目,一个生得尖嘴猴腮。二人正自喝酒间,恰好听到“越王宝藏”四字。二人再喝得两杯酒,互相使个眼色,便双双起身匆匆离去。 张闵四人酒足饭饱,便欲就此分手。宇文迪道:“我和四叔先行慢走,闵哥与司马姑娘快去快来。”张闵道:“迪妹放心,我们到了太原不会耽搁太久。”又对刘四道:“四叔一路辛苦些,烦请照顾好迪妹”。刘四道:“少主不必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宇文姑娘的。”宇文迪见张闵为自己真情流露,心中大为感动,眼圈微红,想对张闵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张闵见状,知道再纠缠下去,愈增伤感,千里送行,终须一别。抱拳道:“四叔,迪妹,我们就此别过。”说完一转身,大踏步走去。司马云衣也向二人道声别,便追了上去。 宇文迪看着张闵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路口。刘四轻声道:“宇文姑娘,我们走罢。”连说三声,那宇文迪浑似没听见,只呆呆的站在原地。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六章 长亭古道 过得半晌,刘四见宇文迪仍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怔怔的望着张闵远去的方向。原来这段日子几人朝夕相处,悲喜与共,那宇文迪此时已对张闵暗生情愫。虽说她生来性子坚毅果敢,终究是女儿家,于感情事上总是娇羞被动的。 刘四一个中年汉子,自然不懂得小女儿家的心事,见宇文迪站着不动,他也只好在一旁等着。正觉无聊间,忽听宇文迪轻声喃道:“燕燕子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刘四听罢,浑然不知所以。只是见那宇文迪神情落寞,想上前安慰两句,又不知说些什么,不觉手足无措起来。 刘四当然不晓得,宇文迪适才所咏的正是《诗经·国风·燕燕》之句。释鸟曰:“燕燕,鳦”。又有汉书中童谣云:“燕燕尾涎涎”。鳦鸟本名“燕燕”,不名“燕”,以其双飞往来,遂以双声名之。这几句话的意思是:燕燕往飞之时,必舒张其尾翼,以兴戴妫将归之时,亦顾视其衣服。既视其衣服,从此而去。是此去之子,往归于国,我远送至于郊外之野。既至于野,与之诀别,己留而彼去,稍稍更远,瞻望之不复能及,故念之泣涕如雨然也。 宇文迪咏罢轻叹一声,转过身来对刘四道:“四叔,我们走罢。”刘四忙道:“宇文姑娘不必过于感怀,我们与少主他们终究会重逢的。我们这就上路。”说完,二人便朝镇东走去。 却说张闵二人,自与宇文迪分别后,朝镇北大踏步走去。接连走得半日路,司马云衣便渐渐有些跟不上了。张闵回头看时,见司马姑娘粉脸泛红,口中微喘,额头微微有些细汗,显是走的累了。张闵见状忙道:“云衣妹妹辛苦。若不介意,我来背着妹妹走,如何?”张闵见她走的吃力,实想帮她,殊无他意。司马云衣闻言大羞,原本发红的俏脸此刻更红的甚了,低头道:“不必了,我可以的。”刚说完,脚下一扭,大叫一声“哎呦”,跌倒在地。张闵忙上前察看,原来是被路上石子一绊,把脚踝扭伤了。只听那司马云衣双手抱着右脚,神色痛苦,口中轻吟。 张闵将她双手轻轻挪开,细看之下,那脚踝已经发青,微微胀起。张闵心知这种情况只须用药酒擦拭,修养几日便可无大碍。只是这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不得只好背起她寻得药铺再说。想到此处,便对司马云衣道:“云衣妹妹,此去前方集镇还有些路程,还是让我背着你罢。”司马云衣娇羞难当,只是此刻也只好这样了,便鼓足勇气,微微点了点头。张闵见状将她扶起,再蹲下去将司马云衣背在身上,快步朝前走去。 此时正值中午,骄阳当空。再走得一阵,张闵便觉背上微微发汗,渐渐的走得慢了。又过得一盏茶的功夫,忽听司马云衣喊道:“张闵哥哥快看,前方有个亭子,我们到那里歇歇罢。”张闵闻言望去,前方果然有一个长亭。那长亭本是离人送别的所在,如今兵荒马乱,早已荒废。只是当作避暑歇脚,还可凑合。 张闵背着司马云衣慢慢来到这亭子跟前,张闵轻轻将她放了下来,再转身扶她慢慢坐下。自己也坐下歇息。此刻烈日炎炎,空气沉闷。二人虽在亭荫之下,也是浑身闷热。再缓得一会儿,才觉燥热稍减。 张闵想起当日司马流临终前说的那四个字,一直不解其意。这时便对司马云衣道:“当日令尊曾言''甲子易势''四字,并嘱切记。不知这四字到底什么意思?”那司马云衣听完也不明所以,道:“阿爹并不曾对我说过。”张闵道:“倘若迪妹在,也许会猜得。以她的聪明才智,即使一时不知,过得几日必会明白过来。唉,我就不如迪妹多矣。”说罢轻轻摇摇头,自嘲自艾。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司马云衣闻言大窘,心道与宇文迪相比,自是不如她聪明伶俐。想到此处,不觉心里一阵失落,低下头,不再说话。张闵见她良久不再说话,正自疑惑,见她低头垂眉,嘴唇微翘,显是黯然伤神。张闵见状,猛地反应过来,忙向司马云衣道:“好妹妹,你万不可误会,我适才并无他意。”见司马云衣仍旧低着头不理他,张闵着急起来,急道:“妹妹若是不信,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我...我...”情急之下,脸憋的通红。司马云衣见他赌咒发誓,急忙止道:“不许胡说,我信你便是。”抬头见他神情诚恳,知他确无别意。又见他脸色通红,显是着急所致,不觉心中又是一喜。张闵见她终于转意,这才放下心来。 就在二人耍性子的当口,忽见来路有一队人马飞奔而来,只一眨眼间,那队人马便已驰到跟前。当中一位领头的大汉,圆睁环眼,叫道:“呔,兀那小孩,你们可曾见到两个女娃娃、一个少年及一个中年汉子四个人从此过去?”张闵闻言一惊,见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道:“我们不曾看见有四人路过。”那领头大汉听张闵如此说,料想一个少年见到此等阵仗,必不敢撒谎。长啸一声,带着其他人马继续驰去。那大汉哪里知道,张闵原本就是个心性平淡之人,说话之际表情自然淡然。 待得那队人马飞奔而去,张闵忙道:“云衣妹妹,我们怕是被人盯上了,”说着举目远眺,见那前方恰巧有个岔口,那队人马在岔口处停了下来,过得一会儿,见那队人马朝岔口一条羊肠小道奔驰而去,心下一喜,道:“那领头之人一定以为四人不敢走大路,便朝小道追去。如此一来,刚好方便我们走大路。”说完便背起司马云衣,朝大路急走。 原来那队人马正是这一带的流寇。当初四人在龙王镇客栈吃饭之际,无意说起“越王宝藏”之事,恰好被旁边靠墙桌子上那两个形容猥琐之人偷听。正是那二人通风报信,招来这些流寇。 张闵心知那些人如若追不到四人,必定还会返回来沿着大路追寻。提一口气,背着司马云衣朝前方小跑而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七章 古刹晨钟 果如张闵所料,那队流寇沿着小道奔驰一阵,眼见并无一人,那领头大汉心道以那四人的脚力,无论再快,也绝无可能快过骏马奔驰,是以调转方向,复又朝大路追来。 张闵背着司马云衣向前急奔,奈何体力终究有限。再跑得一阵,便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就在此时,那队流寇已朝大路飞驰而来,司马云迪回头一看,见来路上扬起一阵飞尘,惊道:“那些人又追过来了。张闵哥哥,怎么办呀?”张闵一听大急,脚下飞也似的奔起。只过得片刻,那伙流寇已离二人只一二里路程,眼看就要追上二人。 就在此时,张闵心如火燎,举目望去,见路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道溪流,溪流对岸坐落着一座荒寺。那寺门斑驳陈旧,门前有两颗松树,长得古朴雄奇。张闵见状大喜过望,奋力向前冲去。 那伙流寇纵马追来,眼见就要追上二人,张闵猛吸一口气大踏步趟过溪水,咬紧牙关,直冲进那荒寺内。待得这些人马驰过溪水,奔到寺门跟前,见寺门紧闭,却哪里还有二人影子?那带头大汉分明看到二人躲进寺内,便朝门内大喊道:“呔,里面的和尚听着,快给老爷开门。” 张闵二人一进入寺内,便觉一股阴森诡异之气扑面而来。但见这寺内房间极多,只是均关着门窗,寺高有五丈,共分三层。整个寺院极其寂静,仿佛一片深渊。 那司马云衣此刻早已吓得屏住呼吸,趴在张闵肩头的双手微微发颤,只是咬紧嘴唇,不敢开口。张闵略定一定神,朝右边一个房间走去,走至那房间门口,张闵开口道:“槛外人冒昧打扰,请恕罪。”那房间内并无声音。张闵吞了吞口水,略提高一些声音,又道:“槛外人冒昧打扰,万望恕罪。”过得半晌房间内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张闵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门推开,见里面一片漆黑。这时只听寺外那伙流寇高声喊道:“再不开门,老爷便要闯进去了。”张闵闻言一急,横下一条心,背着司马云衣便朝房内走去。 寺外那带头大汉见半天无人应答,对一个喽啰道:“你进去看看,如果见到那两个人,立马报告。”那喽啰道声遵命,便下马朝门内走去。进了寺门,见寺内空无一人,静如死寂。那喽啰心中一慌,便提声大喊:“喂,这里有没有人呐,都死光了吗?”见还是无人应答,那喽啰心中一宽,正欲开口大骂,忽然一声及细微的破空之声从一间房窗激射而出,正中那喽啰眉心。只听那人闷哼一声,向后倒去。 张闵进得那屋,使劲眨得几下眼,却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张闵朝黑暗中喏喏道:“弟子张闵与家妹二人,受恶人追逼逃入宝刹,实在无意冒犯。”说完便摸墙慢慢向里间挪去。走了不知多长时间,那黑屋似乎没有尽头般,越走越远。再走得十几步,张闵手摸到墙上有一把铁环,触手冰凉湿滑。他再用手细细触摸,半天也猜不透是什么物事,便对司马云衣道:“云衣妹妹,你来摸摸看是什么物事。”司马云衣依言伸手摸去,黑暗中抓到那个冰凉湿滑之物,到底是姑娘家,心中一惊,尖叫一声便将那铁环使劲一甩。便在这时,忽然地板从中裂开,二人脚下一空,急向下坠。 原来那把铁环乃是这间黑屋的机关,只须有人一拉,便会立时触发机关。那司马云衣惊慌之下,手向外甩自然触动了机关。 二人齐声惊叫,只觉身在一条滑道,向下急冲。过得良久,二人终于跌入地底。张闵屁股着地,痛的龇牙咧嘴,司马云衣原本在他上面,跌下来时正好落在他身上,除手臂划破点皮,并无大碍,只是脚伤未愈,又添新痛。二人哎呦几声,睁眼看时,正自身处一个洞穴之中,前方一道光照射进来,显是洞口。张闵见有洞口,心下一宽,这时方觉得身上无处不痛。 却说寺外那伙流寇,见那喽啰进去半天没有消息,那领头大汉又命一喽啰进去察看。那喽啰进得寺内,便觉异样,再往下一看,见先前那名同伴早已死去,顿时吓得半死,发一声喊,拔腿朝门外逃去。出来将所见一说,众人都是一惊。这些流寇原本只是为了劫财,并不想为此卖命。那领头大汉心下一慌,知道寺中有古怪,调转马头,挥鞭一打,飞奔离去。其余人等也跟着逃也似的离去。 地底洞穴中,张闵二人经这半日波折,不觉困倦已极。司马云衣靠着张闵肩膀,不一会儿便已睡熟。张闵也渐渐沉睡过去。就在此时,洞外隐约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时而浑厚时而尖利,绝非人声。张闵迷迷糊糊之中,听见这些声音,不觉心中一紧,猛的清醒过来。轻轻叫醒司马云衣,叫她坐着别出声,自己起身慢慢走向洞口,想要看个究竟。 他蹑手蹑脚走到洞口,侧着身子向外偷看,这一看之下,被眼前情景大骇,险些失魂丧魄。 原来外面是一幽谷,谷内草木繁盛,其间竟有许多豺、狼、虎、豹,并许多蛇、鸟、虫、蝎,还有许多各色飞禽猛兽。 张闵一看惊的瞠目结舌,竟一时神思恍惚,如在梦中。过的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刚欲转身进洞,方觉得双腿打颤,脚下无力,却哪里还走得动路。 司马云衣见他脸色苍白,神色不对,知道必有古怪。她吃力的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到张闵身边,正欲朝外看时,张闵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颤声道:“别看。”说着拉着司马云衣回到洞内,将所见说与司马云衣,二人眉头紧锁,坐在地上思想如何逃生自救。 原来这深谷本是一座世外桃源,唤做百兽谷。这百兽谷是天然形成,谷前是山,谷后为崖,自成一体,与世隔绝,是以世人无一知晓。一百多年前,有一位僧人在此上方建了一座寺,后逢乱世,那僧人为了躲避兵祸,在寺内房间挖一隧道,原本预备不时之需。只是那隧道越挖越深,终于挖通到了这谷内洞穴。那僧人死后,百余年来再无一人进入此谷。三十年前,有一位云游僧来到此寺,见这寺风水大吉,便住了下来,一直到如今天下大乱,那云游僧从未离开。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八章 意乱情迷 张闵二人正在洞中苦思脱困之法,不觉间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那洞内更是幽暗。司马云衣本就胆小体怯,此刻更是心神惊惧,不由得靠在张闵身上,呜呜而泣。张闵忙温言抚慰。 就在此时,只听得外面一声长啸,接着便是群兽耸动之声。有狮吼虎啸,又有虫鸣鸟啼,那声音此起彼伏,恍若异世。 张闵大惑,起身偷移至洞口,向外察看。但见谷中群兽依次走到幽谷崖前,分列站定,均抬头上望。张闵顺着群兽抬头看去,只见崖前有颗参天古树,有合抱之围,树干上坐着一个人。适才那啸声想来便是这人所发。 此时夜色已然深了,张闵又离那人较远,是以并没有看清楚那究竟是何人。 只听树上那人清声连啸两声,顿时群鸟齐飞,翩翩起舞,须臾间便组成一道十字,再过得一会儿又组成一个八字,最后组成一个子字,随着那人一声短啸,群鸟瞬间飞散开去,齐齐落地。过得半晌,但听得那人长叹一声,声音甚是落寞,似有无限苦闷。 张闵躲在洞口偷看,听见那人叹声,心下稍安。转念一想,自己与司马云衣二人困于此地,终究无法逃出,如果再躲在洞中,只怕会被饿死。既然呆坐无望,何不冒险出洞,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倘有一线生机,或可逃离此地,岂非万幸?想到此处,张闵回头向司马云衣打个手势,叫她先别出声,自己先出去探个究竟。司马云衣点点头,示意让他小心。 张闵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壮起胆子迈步出洞。群兽忽见一个陌生人闯入,顿时躁动起来,嘶吼震天。眼见一头猛虎朝着张闵低吼一声,两个前爪趴在地上顿了顿,正欲直扑而起。只听树上那人轻啸一声,那猛虎疑了疑神,便转头走到一边。 张闵屏息凝神,心惊胆颤的一步步走到那颗大树前,借着月色,朝那人瞧去,这一瞧之下心中又是一惊。这一次不是惊吓,而是惊艳。原来树上那人是个年轻美妇,大约三十四、五岁左右,一头长发飘在肩上,月色下美艳不可方物。 张闵瞧着那美妇,心中既惊且喜,惊的是在这百兽谷中竟然有人,并能控驭群兽;喜的是在此能得遇如此美妇,而自己二人或能得救。正自想间,那美妇双手在树干上轻点一下,自树上悠然飘下。 张闵见那美妇正看着自己,忙低下头,双手作揖道:“姐姐勿怪,小弟因躲避恶人追逼,误入古寺,又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实无意冒犯。”说完心中疑惑那人久居幽谷,不知能否听懂人言,忽听那美妇掩嘴格格而笑,道:“你适才叫我什么?”那声音入耳温柔婉转,听之如沐春风。张闵呆了呆,忙道:“姐姐休恼,小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那美妇娇笑道:“说罢。”张闵道:“小弟自小流浪江湖,也曾见过许多自负美貌的女子,但与姐姐相比,则不及多矣。” 那美妇固是容貌艳丽,但张闵如此逢迎讨好,也是为了二人得脱困境,是以一改往日恬淡平和的态度,刻意讨得那人欢心。 果不其然,那美妇被张闵一夸,腰肢轻颤,笑靥如花,月色映衬下甚是妩媚动人。 那美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张闵答道:“小弟姓张,单名一个闵字。”只见那美妇脸色忽得一僵,只一瞬间便又恢复。但这一瞬间张闵已然注意到了,他心想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什么了,正自揣摩间,忽听那美妇发出一声轻叹。那叹声极轻,但其中似乎包含着极重的落寞。 张闵心猜这美妇必有隐晦之事,若能引得她说出来,或许自己也可为她开导一番,如此一来则她将有亏于自己,到时便可求她脱困之法。想到此间,张闵温言问道:“姐姐无故叹气,不知是否有恼心之事,说出来小弟或可为姐姐一解。”那美妇闻言,神色渐渐哀怨起来,只痴痴的发呆,过得片刻,但见一颗泪珠从脸颊划了下来。 张闵不敢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那妇人。良久之后,那妇人转头对张闵道:“随我来。”说着走向谷内深处,张闵忙跟在后面。约莫走了有五、六十步,一块巨石矗立于道,那巨石高有一丈,粗如人腰。石上有一个洞,显是人为凿刻而成。那妇人走到巨石之下,向那石洞看去,忽的脚在地上一顿,腾空而起,随即右手抓向石洞之内。待得飘将下来,手中已是多了一卷书册。那书册用白巾裹着,可见妇人将之视如珍宝。 那妇人取下书册,双手细细抚摸,神色深情款款。张闵料想此中必有缘故,但又不敢贸然相问,正疑惑间,只听那妇人轻声自喃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吟至最后一句,那妇人声音渐由温柔缠绵转至哀怨凄凉,双眼黯然低垂,显是用情极深。 张闵不知那妇人吟的是什么,只觉她声音委婉神色哀伤,心知其中大有深意,便柔声问道:“姐姐如此神伤,不知适才所吟的是什么?小弟才疏学浅,却也懂得这''放下''二字。姐姐如此执念于此书,只怕会徒增烦恼。”那妇人闻言,轻声道:“这''苦非苦、乐非乐''的道理我也知晓,只是情为何物,实是烟火人间的至深学问。我适才所吟的便是《楚辞·九歌·湘君》中的句子,其中的深意,你少年人是无法体会的。” 张闵知她此刻心中情思缠绵,不便拂逆她的意思,又不忍见她为情所累,便道:“姐姐勿怪,小弟从前曾听到一句谒语,一直不解其意,还请姐姐金针度人。” 那妇人道:“是什么?”张闵道:“小弟曾听一位大和尚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爱既是喜欢,又如何能生忧患怖惧?”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张闵原知道的,之所以故意问那妇人,便是想以此来提醒她放下执念。 那妇人听完已知道张闵的用意,心中虽有悲戚,此刻也渐渐释怀了。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九章 慧剑心魔 过得良久,那妇人心神渐定,对张闵道:“多谢慧言,这个你看看罢。”说着便将手中那卷白巾所裹之书交给张闵。张闵忙接了,打开白巾,但见那卷书册上写着《素心集》三字,又打开书册,见首页写着“竹叶落秋水,梅花开九天。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一行字。再翻开看时,里面俱是柔情蜜意的爱慕之词,有''诉衷肠''篇,有''颜如玉''篇,有''求不得''篇等等不一而足。张闵略看得几页,便觉面红耳热,忙交还给那妇人。 那妇人接过来,见张闵这等情状,也不由得含羞一笑,轻声道:“这本《素心集》原是李郎送与我的,唉,如今已经十几年了。”说着又是一声轻叹,接着道:“他叫李闽竹,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他待我...待我很好...很好。”说着便见眼波流转,神情荡漾,似是回忆起了以前的种种柔情往事。 张闵本是少年人,自幼流落在外,并未经历与姑娘交往的爱慕之情,是以听她说完后心中虽有一丝甜蜜之感,终究是少年情怀,浅薄之极。只静静地听她诉说。 那妇人顿了顿,昂首道:“我本是慕容氏鲜卑人,世居辽东。曾祖慕容涉归,祖父辽东公慕容廆,当今晋室燕王、幽冀都督、大单于慕容皝便是家父,燕王世子慕容俊乃是家兄。我叫慕容尚梅。”张闵闻言吃惊不小,心道难怪她容貌白皙,举止有度,原来是名门闺秀。只是不知何以流落此处。 正自纳闷间,又听那妇人幽幽道:“二十多年前,我因年少贪玩,自家中偷出一匹马,独自一人骑马南下游玩,途中得遇许多美景美食,好不逍遥自在。在外忽忽已是几年,我犹是贪玩不够。这一日到了中山,时值隆冬,北风朔朔,将近傍晚时分,天又下起大雪。我衣衫单薄,又兼腹中饥饿,正自懊恼,忽见前方有一客栈,我急催马上前。哪曾料得那竟是间黑店,专做没本钱的买卖。只见那店内冲出五六个大汉,将我围住,见我衣着光鲜,其中一个大汉便道''这个女娃娃肯定是个有钱人家的,不如将她绑了押到我的房间看管。等明日再问出她家在何处,好叫她家里拿钱来赎''。其实那个大汉是见我...见我生得好看,便起了不轨之心。”说到此处,那慕容尚梅一声长叹,渐而神色转喜,想是忆起了欢喜之事。 但见慕容尚梅嘴角浅笑,接着道:“就在此时,一匹黑马自大路远处急驰而来,一眨眼间便已奔到客栈门前。只听得马上那人吁的一声,手中缰绳一扯,那马嘶鸣人立,顿时停了下来。我定眼看时,那人不过十八九岁,剑眉星目,身躯挺拔,骑在高头大马上,甚是威武。他见我被一伙大汉围困,已知就里。只见他催马近前,双目紧盯那伙强人,待走到我面前,他俯下身子伸手向我。见他伸手过来,我也顾不得许多,便伸出手放在他的手上。”说着脸上早已绯红,张闵见她颊飞双晕,眼波荡漾,似乎有万种风情。 慕容尚梅柔声接道:“我将手伸到他手上,但觉他手掌宽厚温热,心中一荡,柔情百转。他就势一拉,我便已被他拉上马,坐在他身前。那伙强人起初被他目光所慑,一时势弱,待得见我被拉上马,这才反应过来,轰然大叫一声,正欲群起围攻时,那人马鞭轻挥,早已飞奔而去。我坐在他身前,只觉耳边呼呼生风。说也奇怪,当时却一点不觉得冷了。直奔得天色暗沉,人困马乏,恰好寻见一处荒宅。那人下马察看,见那宅中无人,显是兵荒马乱,此间主人弃家逃难而走。那人便回身接我下马,我们便在那间荒宅中度过一夜。那夜...那夜...”说到这里便再难启齿,纵是她年过而立,历经人事,此时也是面红耳赤,娇羞难当。 张闵见她这般情状,心下也已料得几分,只不过是以少年情怀度之,是以心生甜蜜,神向往之。所谓思无邪,正是如此。 过得半晌,那慕容尚梅才又轻叹一声,接着道:“次日醒来,天色早已大亮。那人爱怜的看着我,柔声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便将我如何私自离家,如何到得中山,又如何遇到那伙强人等等,一一对他说了。万不曾想,他得知我的身份后脸色骤变,眼神中渐渐充满痛苦悲伤。我大吃一惊,忙问他何以如此,却见他已是虎目含泪,悲痛欲绝。站起身来,双拳猛击墙壁,墙上血迹斑斑,他却只是默不作声。唉,后来我才知道,他确有难言苦衷,只是当时我却不明白。” 慕容尚梅神色渐渐转凉,慢慢道:“他猛击墙壁,似乎胸中有千般隐情,只是难以诉说。到最后,只听他大叫一声,夺门而出。从此天涯陌路,再也难以相见。”张闵听到此处,心中大感惋惜,不由得扼腕长叹。慕容尚梅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嘴角浅笑,凄然道:“你也觉得可惜么。旁人犹如此,你我何以堪?李郎,李郎。”说到最后两句,仿若自喃,其中情深义重,似乎已然痴了。 张闵被她言语带动,情思缠绵,也默然无语。过得一盏茶的时间,慕容尚梅才神色渐定,柔声道:“自他走后不久,我便得知自己已有身孕。我恼恨他弃我而去,是以待我诞下女儿后,便将她送入空门。终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想因她父亲而迁怒于她,实在不该。后来我偷跑回那庵中,以母乳哺育她。如此反复直到她两岁上,我因思夫成疾,又恐外面世道混乱,便狠下心来,离了那庵,四海寻夫。”说到这里,慕容尚梅声音哽咽,情难自已。 张闵心道也不知她的女儿现在怎样了,倘若还能寻见,如今也已和我一般大了。正想着,慕容尚梅道:“我将女儿送去空门时,曾嘱咐庵中老尼:这个孩子名字叫做慕容溶月,万望老师能以慈悲为怀,善待于她。末了我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一摔为二,将其中一半送给她,另一半便一直戴在我身上。辞别了那庵,我便决意寻夫。只是四海茫茫,却去哪里找他?我浪迹江湖,四处打听。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天我打听到他的踪迹。”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章 福祸难测 说到此处,慕容尚梅眼里黯然神伤,吃吃而笑,嘴角上扬,泪水下滑,实是情到深处自然痴。 张闵微微抬头,见此刻夜色阑珊,星云璀璨,心中却是怅然若失。慕容尚梅仿若自言自语,低声喃道:“那日在太原城南路过一家酒楼,我正欲进去歇脚,却听得一个人在二楼上喝酒吟诗,那声音入耳熟悉之极,我心中一惊,忙上楼去看,见靠窗桌上坐着一个人,神情黯然,眉眼如故,正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人。我霎时之间精神大振,正要上前,却见他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依然如初见时那般温暖,但只一瞬间,他身形微动,已然破窗跃下。我急到窗前看时,他早已消失在了街角。我一时之间竟悲喜交加,随即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积累日久的苦楚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桌上放声宣泄。却见地上有一本书册,想是那人跃窗时遗落之物。我捡起看时,上面写着《素心集》,打开里面均是相思切骨之辞,结尾署着''李闽竹''三个字。唉,原来他心里一直有我,只是...只是...,那是上一代人的事了,冥冥之中又把我们也卷了进去。这可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原来慕容尚梅捡起的那本书册上,记载着李闽竹自离开她以后的刻骨思恋。 书册前半部分俱是忧思难忘的爱慕之辞,后半部分则记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九年前在雁门的一个乡下,住着一位大乡绅,祖上原是汉朝时的云中太守,后来家道没落,传到这位乡绅老爷手上早已成为布衣。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是有些家业的。这位乡绅老爷已届半百,膝下只有一子,尚在襁褓之中。 那老爷老来得子,自是宠溺有加,待得那孩子长到五六岁时,那老爷不仅请来当地老儒到家日日为小儿讲学,还年年去当地名刹请大和尚为小儿作法祈福,当真是视若珍宝。 一家人虽非大富大贵,日子倒也逍遥快活。一转眼那孩子已至总角之年,一日那老爷欲带小儿去本地一处唤做虚空寺的庙内还愿。 清晨出发,至中午到得寺中,还完愿,那老爷与寺中主持和尚寒暄一阵,已是日暮西山。 老爷辞别了主持,便携小儿归家。父子二人出寺门走得约莫一柱香的功夫,眼见就要到家。 这时忽然一队人马自对面飞奔而来,却是一伙打秋风的乱兵。这伙乱兵见路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骑马的黑髯大汉也不搭话,张弓搭箭,只嗖嗖两声,那老爷和孩子便双双中箭倒地。 其余人见黑髯大汉箭无虚发,齐声喝彩,众人哈哈大笑间奔驰而去。可悲那父子二人,平白无故竟遭飞来横祸,实是不幸。 不过天可怜见,那小孩虽然中箭,终究未死。待得后来悠悠转醒,伏在父亲身上恸哭一场。 忍痛将自己身上的箭拔出,又将父亲额上的箭拔出。依稀见箭杆上刻着有字,急细看之下,上面刻着''幽州慕容皝''五个字。 那孩子悲愤交加,将两杆箭用半截衣袖裹了,藏在衣内。后来家人为了避乱,便将那孩子送去投靠虚空寺中。 寺内主持看在故人面上,又兼出家人慈悲为怀,便将那孩子收养在寺中,每日练武习经,至夜深人静时,便将那两杆箭拿出来,细细抚摸,心中暗暗发誓,此仇日后一定要报。 那孩子正是李闽竹,祖上乃汉朝名将、云中太守李广之后,他父亲本叫李义之,因为人乐善好施,乡里人称李大善人。 自父死后,李闽竹入了虚空寺,每日虽以佛经为伍,但心中报仇之念却与日俱增。 正所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转眼间便又过了几年,李闽竹已是舞象之年。 这一日,寺中如往常一样打坐诵经,李闽竹趁空偷跑出寺,欲四海寻仇。 刚踏入江湖的前半年,由于涉世未深,李闽竹吃了不少苦头,身上带的碎银子也被人骗光了。 说不得只好在街上卖艺化缘,讨得一贯半吊吃饭钱。他从雁门出发,一路南下,数月颠簸,这日便来到了中山。 时值隆冬季节,天又下着雪,李闽竹骑马赶路,忽见前方一间客栈,正欲进去歇脚,却见一伙人围着一个姑娘纠缠。 他虽非大慈大善之辈,终究在虚空寺中习得几年佛经,耳濡目染之下,胸中也有几分悲悯之心,便纵马上前将那姑娘救了出来。 这姑娘便是慕容尚梅,这才引出了后面的风流债。那夜过后,慕容尚梅将自己身份如实表白,李闽竹一听之下,霎时如五雷轰顶。 那慕容皝虽非亲手杀他父亲之人,但他父亲却是死于慕容皝的箭下,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也是大有干系。 这眼前心爱之人既是杀父仇人之女,他一时之间怎能接受。但大错已然铸成,自己若和她再有瓜葛,如何面对先父在天之灵? 激愤之下,他毅然转身离去。自此留下慕容尚梅孤儿寡母,后来慕容尚梅将女儿送入空门,千里寻夫。 直到在太原这家酒楼上遇到李闽竹,捡到他遗落的那本《素心集》,这才明白整个事情的原委。 慕容尚梅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此这般的说了出来。张闵听完默不作声,心中已是感慨万千。 只是仍有一事不明,既然李闽竹越窗而去,慕容尚梅何以来到这百兽谷中? 正欲相问,又觉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过得半晌,慕容尚梅才接着道:“自那日在太原酒楼匆匆一面后,我已是心灰意冷。原本打算找回女儿带着她一起回辽东老家。唉,家里有阿爹阿娘,还有兄长,他们都是极宠我的。自我离家出走,这些年浪迹江湖,所遇之事,实是叫我心寒。我在太原盘桓数月,正欲归家,一日在街中置买体己之物,遇着一个跛足老道。那老道一看到我便连连摇头,我初时不以为意,仍自往前走。却听那老道长叹一口气。我便回转过来,疑惑问道''这位师父,何故叹息?''那老道看着我,却不作声,只在我右手掌心写下一个''竹''字。我疑心大起,忙稽首作揖,道''我师究竟何人?既知我心,还请教我。''那老道却笑而不答,转身离去。约莫走得五六十步,忽听那老道唱起几句谒语,道''百年风云变,乱世人如彘。欲成春芳事,竹叶平阳落''。再细听时,那老道已然走远。我一时怅然若失,只把那几句谒语细细品味。”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一章 何以解忧 “我将那几句谒语反复品味,始终没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后来经过一家药铺,门口有几个小儿打闹嬉戏,忽然间我便明白了那几句谒语的意思。我想这''竹叶平阳落'',当是说李郎去了平阳。念及于此,又是一阵欣喜,便决意赶往平阳寻找他。我骑马日夜兼程,几日便到了平阳。果不其然,在平阳府龙王镇北的这座荒寺内,我找到了日思夜想的他。岂料他早拜寺内一老僧为师,已然遁入沙门。我见到他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位女施主,贫僧法号上空下竹。今日有缘既已惠临,日后再也不要见面''。我当时万念俱灰,经年相思之苦,累月满腔热枕,竟尽东流。千万悲伤一时化为两行清泪,我心如死灰,转身离开。出了荒寺,举目四顾,天地之大,竟无我一片立锥之地,凄凉之感油然而生,悲怆之余自思命中该有此劫。在平阳待了三日后,正欲北归,忽闻街上风言四起,俱道龙王镇北的那座荒寺出大事了。我一听之下,挂念李郎安危,只是踌躇不定。待要去救,念兹负心之伤;待要北还,复又悬心不已。思之良久,终究情难自已,决意赴寺与他共渡患难。不意俟我赶到,那寺果然出了一桩大祸事。只见寺内满目疮痍,院内尸横遍地,我大吃一惊,急进各房内察看李郎的下落。等我推开第三间房门时,见房内地上血迹斑斑,再看墙壁时,上面写着一行字,昏暗之下看不清是什么。我便壮起胆子,慢慢走将进去,一步步挪向那面墙。待走得进些,再一看时,那墙上血淋淋的写着''屠寺者,大赵天王也''八个大字。我因陡遭奇变,又兼心焦气急,本已六神无主,待见到那八个血字,一时心力憔悴,再也忍耐不住,双腿一软,便向身后墙上靠去。万不曾想,我一靠上墙,头顶便似乎触碰到一件硬物,刚喊声痛,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掉了下去。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这谷中。我见谷内鸟语花香,又有飞禽走兽,便取名叫“百兽谷”。初到此谷时百兽生疏,又与外间隔绝,不免有孤寂后悔之心。待得一两年后,渐渐发觉此地清静幽雅,更无外间负心薄幸之事,又与百兽朝夕相处日益融洽,是以便在此留了下来。四五年前,因一时百无聊赖,我便训练百兽群鸟依样摆阵飞舞,渐渐的竟越来越纯熟了,在这无人绝谷中,也可稍慰我心。我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外人了,没想到在此竟遇见了你。”说到这里,慕容尚梅轻轻一笑,不知是开心,还是伤心。 张闵听她说完,才明白原委。心想慕容尚梅际遇堪奇,她虽出身鲜卑胡人之后,终究是良善之辈。只是未免太痴情了些,平白苦了自己。 二人经此长叙,彼此熟悉增进不少。此时天色已渐渐微亮,原来两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聊了一个晚上。张闵想起司马云衣尚在洞中,不觉担心起来,不知她昨晚有没有休息好。 慕容尚梅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一夜不曾睡觉,有些困了?”张闵见问,心知此事瞒不住,便直言道:“姐姐休怪,我还有一个妹妹也随我一起困于此地,此刻便在那洞内。”慕容尚梅道:“既如此,那更好了。我以后便有可以倾吐心声的人了。”话刚出口,忽然觉得欠妥,自己甘愿待在谷中,却不知人家喜不喜欢。想到此处,脸上一红,便低下头来。 张闵知她心意,忙打岔道:“姐姐说的正是。我妹妹若得结交姐姐这样人物,也定然开心。” 二人说着来到洞外,张闵忙叫司马云衣出来相见。不一会儿,司马云衣便走了出来,只是脚伤未愈,走得甚慢。刚走出洞口,慕容尚梅朝她上下打量一番,喜道:“天底下竟有如此标志的姑娘,我今天也算是见识了。”说着便上前一步,拉住司马云衣的手,笑问:“妹妹芳龄几何,乡关何处?”司马云衣见问,忙低头欲回,张闵笑道:“正是我糊涂了。与姐姐聊了一晚,竟忘了介绍我们兄妹二人,该死该死。我这位妹妹复姓司马,名叫云衣,我们原是洛阳人氏。后路过平阳,因躲避恶人追逼,这才来到此处。”说着便朝司马云衣道:“妹妹,这位姐姐便是此间主人。她原是名门之后,复姓慕容,芳名尚梅。”司马云衣闻言,抬起头来,朝慕容尚梅微笑致意,见慕容尚梅明眸皓齿,肤泽白皙,心下也是暗暗赞叹。 三人寒暄一阵,张闵正色对慕容尚梅道:“不瞒姐姐说,我兄妹二人身有要事,误至此间,实非本意。请姐姐指教一条出路,若得脱困,当感大德。”说着便朝慕容尚梅深深一揖。司马云衣见状,也向慕容尚梅福了一福。 慕容尚梅忙道:“二位折煞我了,快快请起。这百兽谷虽是世外绝境,却也并非没有出路。两位既是决意要走,我也不便强留。我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一生注定孤寂无依。”说到最后两句,声音哽咽,情难自已,显是想起从前往事,悲从中来。 张闵见状,忙道:“姐姐千万安心,别误会了我兄妹二人的心意。这百兽谷风清气幽,实是人间胜地,若得长住此间,福分非浅。”司马云衣也道:“其实我们二人之事也非十分紧迫。此地幽谷兰香,若姐姐不嫌弃,我们便在此陪姐姐游玩几日,也无妨碍。” 慕容尚梅笑道:“二位美意,我心领了。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两位既有要事在身,我怎敢相留。请随我来。”说完转身走向谷内深处,张闵二人随即跟上。三人走了百余丈,转过一个弯路,在一棵古藤树下站定。 慕容尚梅道:“此树乃千年古藤,高逾百尺。数年前我因见一只老猿从此树攀岩而上,始终未回,是以判断沿此树可以离谷。至于那上面究竟怎样,我实不知。二位若想出去,不妨一试。”张闵闻言,抬头望去,见那树高不见顶,仿入云端,不由得倒吸口凉气。只是若要脱离此地,只有此法。说不得只好一试。 正欲攀爬,慕容尚梅道:“二位稍慢。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两位能否成全?”张闵道:“姐姐但说无妨,我二人若能办到,定赴全力。”慕容尚梅眼圈一红,顿了顿,道:“二位出去以后,请去中山走一遭。”张闵二人闻言疑惑不解,不知她为何要让自己去中山。此时只见慕容尚梅神情温柔,满眼慈爱,接着道:“到得中山,去找一座镜花庵。庵中有位老尼,法号上静下慈。我的女儿便托于这位静慈师太照料。二位找到她后,将这半块玉佩交给她,就说...就说为娘的很想念她,为娘当年错了,请她原谅...”说着便已声泪俱下,只是强忍呜咽。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二章 碧水云天 张闵闻言忙答应下来,见她哀伤不已,又温言抚慰一番。过得半晌,慕容尚梅道:“我这一生,就在这谷中待着了。这里离李郎所住荒寺近在咫尺,有若比邻。余生能在李郎左右,已是莫大福气,我很知足。”说完淡淡一笑。张闵二人听完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俱替她深感惋惜。及至转念一想,却也颇为钦佩。 慕容尚梅将半块玉佩交在张闵手中,道:“这半块玉佩你拿着,到了镜花庵,交给静慈师太,她一看便知。二位,外间险恶,请多保重。咱们就此别过。”说完转身离去。张闵二人也道声保重,便攀树而上。 且说宇文迪和刘四二人,自当日在龙王镇与张闵、司马云衣一别,劳苦奔波,这时已经来至邺城。 此时正值秋夏之交,余热尚盛。这一日,宇文迪与刘四二人正自赶路,出了邺城东门,走了二十余里,来到一处山坳。这一路上天热气闷,二人早已口干脚软,正欲找处地方歇息,见前方山坳林荫葱郁,便上那里歇脚。 刘四见宇文迪脸色绯红,额上微微有些细汗,便道:“宇文姑娘,我去打些水来。这天气躁热,着实让你受苦了。”说着便拿着葫芦瓢去山涧泉中舀了大半瓢水,端来递给宇文迪。宇文迪道声谢,接过水一饮而尽。刘四又去打了水自己喝足。二人坐在林荫下,闭目休息。耳边只听得蝉鸣鸦噪,愈发显得林中幽静。 这时忽听有人说话之声自山后传来,刘四站起身朝山后举目望去,见有几个人骑着马慢跑而来,不一会儿便已来到跟前。刘四见对方共有五位,四人骑马在后,中间一人跃马在前。那五人见到他们二人,也颇为惊讶。其中那为首之人勒住马,朝刘四抱拳道:“这位朋友,幸会了。请问二位欲往何处?” 宇文迪抬头看时,见那人不过二十多岁,鲜衣怒马,英气勃勃。身后四人俱是锦帽貂裘,精神抖擞。 刘四回道:“我二人欲往河间府,因天气炎热,在此歇脚。不知这位朋友如何称呼?”那为首之人道:“在下山野闲人,不过籍籍之辈,何足道哉。寒舍就在前方,若二位不嫌弃,请到敝处把酒一叙。未知意下如何?”刘四看向宇文迪,请她示意。宇文迪见那人态度真诚,言辞恳切,知无歹意,便清声道:“既是如此,那就叨扰了。”那人闻言一喜,回头微一示意,身后其中两人便即下马,请宇文迪二人上马。宇文迪也不推辞,径自跨上马。刘四见状也上了马。那人朗声一笑,催马前行。余人紧随其后。 众人走了约二里地,转过一座山头,便见眼前出现一片大湖。那湖面甚广,举目望去,水天一色。原来这湖唤做大镜湖,方圆百里。因湖水清澈,犹如明镜,是以得名。 宇文迪见那湖景壮阔,不由赞叹。为首那人笑道:“此湖名曰大镜湖,寒舍就在湖边。”说着用手一指。宇文迪朝他所指之地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排柳树,柳枝风舞,郁郁葱葱,柳树后面矗立着一座庄院,白墙黑瓦,好不气派。宇文迪心中不禁称奇。 众人来到庄院门前,早有下人开门迎接。众人下了马,那人向宇文迪和刘四抱拳道:“二位请。”宇文迪回礼道:“主家请。”那人便与宇文迪、刘四一同入内。 进得大门,绕过玄关,宇文迪四顾看时,只见院内建筑精巧,布局宏大。屋舍俨然,错落有致,院子中间一座假山,泉水漱漱,别致逼真。宇文迪见了暗暗心惊。 过了前厅,众人进入正厅,分宾主而坐。那人吩咐下人置备酒菜,随即朗声道:“二位朋友光临寒舍,实是蓬荜生辉。在下略备了些薄酒,为二位洗尘。”宇文迪道:“多谢。”转头见厅内大堂上高高挂着一幅字画。宇文迪定睛看时,那上面写着一行草字,书法平和自然,笔势遒美健秀。正欲细观,下人已将酒摆了上来。 那人自端起一杯酒,站起身笑道:“区区薄酒,聊表心意。在下先干为敬。”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宇文迪亦站起来回道:“主家如此好客,当浮一大白。”说完也豪饮一杯。刘四本是嗜酒之人,多日不饮,此刻见了酒,早就垂涎欲滴,对那人道声谢,便举酒连饮三杯。 众人酒尽后落座。那人看着宇文迪道:“这位朋友豪气干云,当真是巾帼气概。不知对这幅字画有何评价?”说着一指适才那幅草书。宇文迪笑道:“承蒙谬赞,实在惭愧。这幅草字笔力苍劲雄浑,字体行云流水,实属上乘之作。”那人朗声笑道:“不错,这幅草书正是当世名家王右军之作。”宇文迪闻言钦佩不已,道:“素闻王右军乃书法大家,世称''书圣''。今日能一睹真迹,实为一大幸事。” 原来那幅草书正是当世书法大家王羲之的作品,名为《长风帖》。其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冥冥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如流风之回雪。世人誉之曰“书圣”,可谓名副其实。 宇文迪见那人谈吐不凡,气度恢弘,心下疑其来路。那人见她眼神闪烁,已猜得一二,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这靖北庄庄主,姓祖,名克北。生平只爱结交江湖朋友,因见二位路过敝地,是以相邀一叙。”宇文迪闻言笑道:“庄主盛意,十分感激。小女子复姓宇文,单名一个迪字。”刘四见状也道:“在下刘四,多谢庄主盛情。”那祖克北微笑点头示意,举起酒杯,道:“既然相聚,便是缘分。来,咱们今日一醉方休。”宇文迪和刘四俱都举杯回礼。 三人觥筹交错,不觉已至旁晚。那祖克北酒量甚豪,喝了约有三四十杯,竟自不醉,只是双眼微红。宇文迪原本甚少喝酒,今日盛情难却,便也喝了几杯,此刻已是眼神迷离,娇嘘兮兮。那刘四素喜饮酒,这半日连喝了几十杯酒,肚腹微微鼓起,却也毫无醉意。 再过得一会儿,那祖克北酒劲涌将上来,便渐渐开始有些放浪形骸。只见他端起酒杯,走至大厅中间,高声道:“当今天下纷乱,海内沸腾。河北俱为胡羯占据,百姓尽遭屠戮。朝廷却仍偏安江南,醉生梦死。先父为解苍生倒悬之急,锐意北伐,克复中原。不料却遭朝中奸人挑拨,被罢兵权。先父眼见北伐功败垂成,忧愤之下,吐血而亡。”说到此处,不由得悲怆填胸,将手中酒猛得一饮,掷杯于地。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三章 山河入梦 这一变故事发猝然,宇文迪被他一激,清醒了许多,自思他适才所说的话。只见祖克北又道:“先父临终前对我言到''纵然朝廷负我,我总不负朝廷''。他老人家给我取名克北,就是叫我继承遗志,克复北方。可如今朝廷奸臣当道,阻塞圣听,只图偏安一隅,享受富贵,直叫天下反胡义士寒心。夫复何为,夫复何为?”说完便跌足叹息。 刘四见他如此这般,正不知所以。宇文迪心下已猜得几分,只见她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朝祖克北道:“尝闻二十多年前,晋室奋威将军率部曲千人渡江北伐,攻无不克,威震华夏。后为奸人所害,遂使大业未竟。小女子冒昧揣测,这位奋威将军便是令尊,官拜豫州刺史,名讳上祖下逖。不知是也不是?”祖克北闻言傲然道:“不错,奋威将军正是先父。” 原来这祖克北便是使得晋室得以苟存江南的功臣名将祖逖之子。史载祖逖乃范阳人氏,少有大志。与刘琨俱为司州主簿,同寝,中夜闻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后率部北伐,逖将其部曲千余人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其言壮烈,众皆慨然。 宇文迪正色道:“令尊当年北伐中州,驱除暴羯,实是吊民伐罪。天下百姓闻祖大将军之名,无不称颂。后大将军蒙难,河北义士闻讯痛心疾首,如丧考妣。庄主既是将门之后,定然胸怀大志,非同常人。”祖克北闻言,胸中豪气顿生,昂首道:“非吾托大,我欲效汉高祖事,手提三尺剑,替天下百姓扫除奸凶,廓清宇内。奈何势孤力薄,心愿难遂。”说至最后两句,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宇文迪见他志存高远,豪气满怀,言辞间与己颇似,心中顿生倾佩之感。正欲开口,忽见一位下人匆匆赶来,伏在祖克北耳边窃窃低语。待那人说完,祖克北脸色大变,急对那人吩咐道:“千万不可放过他,速派庄客把守大门。令镜湖双蛟快马速速去追,定要将他带回庄中。”说完便要走,忽觉尚有客人在此,略松口气,对宇文迪二人道:“实在惭愧,在下有些事情要处理。怠慢之处,还望海涵。我已吩咐下人为二位准备了两间上房,两位请便。在下失陪了。”说完一抱拳,便匆匆离去。 刘四正自纳闷究竟何事,宇文迪见那祖克北神色凝重,料想事出非福。微一沉吟,对刘四道:“四叔,走,我们去看看。”说完便朝外走去。刘四见状忙大步跟上。 此时已是深夜,皓月当空。二人出了庄院,见前方许多人举着火把围成一圈,中间一人骑马而立。二人再往前走近一些,月色下见那人正是祖克北。过不多时,忽听有人骑马飞奔而至,到众人跟前,飞身下马,向祖克北报道:“庄主,镜湖双蛟已将那人追回,此刻正在路上。”祖克北闻报,大笑道:“这贼人好不晦气,直碰上镜湖双蛟二兄弟,合该倒霉。”众人听罢,皆哈哈大笑。 众人笑声未歇,只听一阵更大的笑声自远而近传来,俨然将众人笑声压了下去。宇文迪正纳闷间,那笑声犹如雷鸣海啸,顷刻间已来到众人跟前。宇文迪定睛细看,火光下一个汉子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身旁分别站着一胖一瘦两个人。 只听祖克北道:“本庄主待你向来不薄,你这贼厮竟敢擅离本庄,着实该死。幸得有双蛟二兄弟将你擒回,否则岂非贻害无穷?”说着便对那一胖一瘦两人道:“镜湖双蛟果然是名不虚传,本庄主定然重重有赏。”那一胖一瘦两人躬身道:“多谢庄主。”祖克北令人将那被绑的汉子用木枷枷了,由两个健壮庄客押着,率众人返回庄院。 宇文迪与刘四躲在一旁暗处,待众人走近时,宇文迪朝那被绑的汉子看去,见他面目粗豪,头发散乱,浑身衣服虽已脏污,面料却是上好绸缎。此刻被绑,竟无惧意,昂首向前走去。宇文迪与刘四等众人都过去了,二人悄悄跟在后面,混入庄内。 入得庄内,祖克北吩咐庄客将那被绑汉子押入密室,待明日再理会。宇文迪与刘四暗地商量明日如何如何,便各自回房安歇。 翌日清晨,刘四睡得正酣,忽听窗外吵闹声起,忙起身出房察看。见众庄客皆往大厅跑去,似有重大事宜。刘四忙跟了过去,到得大厅一看,厅内早已水泄不通,后来的人都只好站在阶下。刘四正踮起脚看时,见宇文迪也早已到了,便走至宇文迪旁边,问道:“宇文姑娘,这是何故?”宇文迪道:“应是与昨夜那被绑汉子有关。”话刚说完,便听厅内一人高叫:“带上来。”宇文迪引颈翘首,朝内看去,见两名庄客押着昨日那汉子从后堂来至厅前。厅前大堂正中坐着一人,威风凛凛,虎目圆睁,正是祖克北。 那汉子被押至祖克北面前,竟自不跪,任人如何殴打,始终面无惧色。待打得半晌,那汉子后背和双腿衣物上渐渐血渍斑斑,却仍是坚韧不屈。 祖克北抬手道:“罢了。阁下不愧是赵国平原公,胆略过人。闻人言道平原公乃赵国神机军师,深得赵王宠信。今日才知,阁下不仅深谙军机韬略,更是不辱大节的硬汉子。”那汉子开口道:“呸,下贱奴才,竟敢犯我大赵虎威。我父必会踏平你这庄院,再南下荡平江南,杀尽汉羊。” 这汉子正是赵国君主石虎之子,官拜大赵平原公,名叫石智。其时河北尽入羯人之手,其首领石勒建国称王,国号曰赵,自称大赵天王。后石勒死,其弟石虎篡位。石虎残暴更甚其兄,曾于行军途中,因军粮不继,竟令兵士杀汉人为食,称为“两脚羊”。石虎共有八子,皆封公侯,此为其六子。 那石智话一出口,厅内众人顿时喊声震天,皆骂羯胡禽兽不如。祖克北见他出言不逊,顿时大怒,指着石智厉声喝道:“尔曹羯胡,人面兽心!我汉家百姓无辜受戮,天理难恕。总有一日,我江南汉家子弟定会北伐中州,光复旧物。”说完怒气未消,接着道:“本庄主听闻你颇有韬略,本想抬举你做个幕僚。岂料你执迷不悟,本性难移。既如此,便将你囚入庄内,何时说出那个大秘密,再酌情处理。”说完一挥手,两个庄客便将那石智押了下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四章 魔尺道丈 宇文迪听祖克北言到要石智说出一个“大秘密”,心下狐疑道:那石智乃赵国平原公,身份显赫,如何却被祖克北所擒?那个大秘密究竟是什么?正思索时,刘四暗道:“厅上人已散开,我们也走吧。”宇文迪一时也难以明白,见众人散去,只好与刘四先回各房。 待得厅上众人都散去后,祖克北将一名管家叫来,低声吩咐几句,那管家便匆匆离去。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只见一个方士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大厅。那方士五短身材,圆脸鼠目,约莫五十多岁,头上戴着玄色角巾,腰间系一把桃木短剑。见了祖克北,忙跪下道:“小人黄有道,拜见庄主。” 祖克北觑了那人一眼,悠悠道:“素闻先生道术高明,人称''黄半仙''。今日请先生来,是有件为难之事,欲借先生道术成之。”那黄有道忙道:“庄主言重了,小人不过略懂些医术药理。半仙之名,实不敢当。庄主若有差驰,定竭全力。”祖克北双眼微闭,沉吟不语。半晌后,将黄有道叫到面前,低声面授机宜。那黄有道听完,嘴角微微扬起,道:“庄主放心,此事包在小人身上。” 宇文迪回房后心思不宁,自觉有什么事情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在房中踱了一会儿步,便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这时想起张闵来,不知他现在何处,心中柔情百转,相思难表。 不觉天色已黑了下来,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整个庄院安静祥和。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院中,那黑影左右顾盼,辨清了方向后朝东厢房方向匆匆而去,脚步轻盈,如魅似鬼。 这一夜无事,待得清晨时分,庄内忽然喊声大作。宇文迪忙起身出房察看,喊声自东厢房传来,此时许多庄客已纷纷涌向那边。宇文迪跟了过去,见众人拥在一间厢房门前议论纷纷。过不多时,祖克北亦闻讯赶来,众人见状忙让出一条路。祖克北走至众人中间,问明缘由后眉头紧锁,道:“那贼厮得脱,定是守卫大意所致。也罢,他既已吐露出了那个大秘密,就由他去罢。”说罢便令众人散去。 祖克北正欲回房,一转身见宇文迪也在这里,便笑道:“此等小事也惊动了宇文姑娘,实在惭愧。今日在下心怀舒畅,酒兴大发,想邀姑娘把酒一叙。不知姑娘肯否赏脸?”宇文迪有心打听那石智之事,便道:“既是庄主相邀,岂敢违意。”二人回至大厅,祖克北命下人取上好的酒来。 宇文迪见此刻无人,微一沉吟,道:“庄主莫怪,我有一事请教。”祖克北闻言微微一怔,笑道:“宇文姑娘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就直说罢。”宇文迪便佯装道:“适才在东厢房那边听庄客言到,那逃脱之人与贵庄有莫大渊源,又闻听庄主言道那人已吐露出什么大秘密云云,不知此中有何事故?”祖克北清了清嗓,便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半个月前,祖克北接到庄内探子急报:一伙羯人自南而归,行迹十分可疑,带头之人服饰华贵,举止粗豪,似是羯人大官。祖克北接报后,便命镜湖双蛟二兄弟率众人伺机捉拿那伙羯人。镜湖双蛟领着三十多人埋伏在那伙羯人北归必经之地,经过激斗,几个羯人终因寡不敌众,力竭而亡。只剩下那带头之人拼死抵抗,只一顿饭的功夫便也被擒,双蛟二兄弟命人将他五花大绑着带回庄内。 那带头之人便是石智。后被带至祖克北面前,昂扬而立。无论怎样威逼利诱,始终不开口说一句话。祖克北无奈之下便说要将他囚禁在庄内,至死方休。石智似乎归心似箭,见自己要被久禁于此,便开口言道若能放他北归,便可说出一个与靖北庄大有好处的大秘密。祖克北答应只要真能说出大秘密,便可放他。石智担心自己将大秘密和盘托出后,万一祖克北出尔反尔,岂非大亏?便只说出一半秘密,而另一半须等庄客护送自己走出靖北庄二十里后,方才会吐露。 听到这里,宇文迪问道:“那石智所说的大秘密,不知究竟是什么?”祖克北见她急切想听,得意道:“江湖上传言,二十多年前东海王司马越曾将大批黄金藏于一处极隐蔽的所在,后司马越身死国灭,那宝藏便没了下落。这二十多年间,不时有人寻找那越王宝藏,最终都不得而终。那石智所说的前半个秘密便是这越王宝藏。”宇文迪听到越王宝藏四个字,心中一惊,忙举杯借酒掩过。 一杯酒喝完,宇文迪接着问道:“那后半个秘密想必庄主也是知道的,可否相告?”祖克北摇摇头,道:“今日被那贼厮逃脱,实在狼狈。在下实言相告,那后半个秘密我并不知道。适才在众人面前,不得已而佯言,乃为尊者讳也。”说罢讪讪而笑。 宇文迪这才明白,原来祖克北只知道越王宝藏之事,却不知宝藏所在何处。心中一宽,便举杯畅饮。 宇文迪借酒装傻,欲探得越王宝藏的秘密,这其中的关窍,祖克北怎会不知?于是他便将计就计,只说宝藏已现江湖,并不说宝藏所在何处。其实他却不知,宇文迪正是手握越王宝藏藏宝图之人。 酒过三巡后,宇文迪已经有些醉意,便告了别,自回房中歇息了。 日子不觉如流沙,此时已到了深秋,宇文迪与刘四来到靖北庄也有些时日了。这一日,二人向祖克北辞别。祖克北挽留再三,实在拗不过,便着人送了些细软盘缠。宇文迪执意不肯收受,终于盛情难却,只好接了。祖克北将二人送出庄外十多里,在路边一棵柳树旁停了下来。 三人依依话别,祖克北伸手在那颗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枝,分送与二人。宇文迪与刘四俱为所感,向他抱拳道:“庄主厚款月余,深感恩情。他年江湖重逢,再与庄主把酒畅叙。咱们就此别过。”说完二人转身大踏步走去。 自离了靖北庄,二人北折而西向,走了约有三四天的路。这日来到一座小镇,二人刚进镇中,却发现镇上各处贴着缉拿告示。刘四见其中一个告示前站满了围观之人。他走近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那缉拿告示上画着宇文迪之像,旁边写着:缉拿要犯,凡遇此人皆须报告,窝藏隐匿者连坐诛杀。刘四大吃一惊,急忙对宇文迪道明情况。二人均是大惑不解,宇文迪道:“目下之计,先找一藏身之处躲起来,再做道理。” 说罢宇文迪撕下一块衣布,以黑纱蒙面。二人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房。二人便在房子商议对策。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五章 李代桃僵 刘四道:“我们自来河北,一路小心谨慎,并无与人交恶。不知何故要将姑娘通缉?”宇文迪沉吟不语,过得半晌,道:“四叔,你注意到没有,那榜文虽是汉字写成,落款印信却是赵国王印。”刘四一听,拍腿道:“正是,我匆匆一瞥之下,心慌意乱,不及细想。姑娘怎会得知?”宇文迪道:“我也是远远的看了一眼。我们与羯人素无瓜葛,却不知何以要通缉我?”二人面面相觑,均感不解。 此刻靖北庄内,祖克北正与一位姑娘相坐对酌。这位姑娘相貌形容与宇文迪极其相似,甚至一颦一笑之间,亦是一般无二。 只听祖克北笑道:“此番事成,多亏有先生相助。料那石智此时已经命丧黄泉,也算是他罪有应得。”那姑娘抿嘴一笑,娇声道:“庄主英明神算,妙计百出。小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祖克北点点头,满意道:“先生不仅精通医学药理,这乔装易容之术也是鬼神莫测,实令在下佩服。”那姑娘哈哈一笑,随即将脸上面皮一撕,露出真容。原来这姑娘正是那方士黄有道所扮。 祖克北道:“先生此番劳苦功高,在下定然兑现前诺。距此百里之外,有座龙虎山,山中有座道观,唤作''紫云观''。那道观主事乃是先父故交,我已吩咐下人将我的亲笔书信带往紫云观,内中俱已说明原委。先生可于彼处谋个差事,亦足以享乐终身。”那黄有道忙叩首道:“庄主大恩,小人铭刻五内。”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祖克北叫下人将他扶起来,又送上一包银子作盘缠。黄有道接了银子,再三道谢,出了大厅,不及耽搁便赶往龙虎山。 且说宇文迪与刘四正在房中商议,忽听窗外喊声大作。刘四推窗望去,见街上一大队兵马在到处张贴告示,不时有百姓被抓住细细盘问。刘四转身回道:“这伙羯兵想必定是在缉拿搜捕姑娘。”宇文迪点点头,眉头微簇,低头沉思。不知何处得罪羯胡,以至招致羯人大肆追捕。 原来当日那石智自逃离靖北庄,一路向北奔逃,这一日来至一片郊野。石智举目远眺,四野茫茫,不知前路何方。他连日奔逃,本已疲惫不堪,此刻身处荒野,更兼心焦气急,激怒之下,仰天长啸一声,便向后倒去。 等他悠悠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草屋之中,身旁站着一位妙龄少女,正悉心照看着自己。石智一惊之下,忙要起身。那少女见状笑道:“别乱动,我刚喂你喝下汤药,才好了些。你晕倒在野地里,要不是我好心救了你回来,此刻怕是早成野狼的腹中餐了。”说完嘻嘻而笑。那少女英姿飒爽,眼波流转,正是宇文迪。 石智见她笑靥如花,便放下心来。宇文迪转身出去,为他熬制草药。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月,在宇文迪的悉心照料下,石智身体已然恢复如初。为报答照顾之恩,石智便对宇文迪道明身份,请她跟自己回赵国,共享荣华。那宇文迪闻言,竟抽泣起来。石智大奇,再三追问下才得知,她父母均遭汉人杀害,自己在此种田为生,想起身世坎坷,不觉悲从中来。连日来石智被她悉心照料,此刻又见她楚楚可怜,心下便有了亲近之意。 那宇文迪见他神色柔和,料知对己已生好感,眼珠一转,便道:“公子既是赵国平原公,想必权势滔天。我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身无所依,此生怕是报不了父母之仇了。”说完又呜呜而泣。石智闻言忙道:“姑娘不必悲伤。我大赵兵甲百万,猛将如云,又兼有宝藏无数,想那汉人积弱,怎是我赵国对手。待我回到赵国,定会提兵攻杀回来,为姑娘报仇。”宇文迪忙道:“公子说什么宝藏无数云云,不知是何宝藏?”石智回道:“这宝藏乃是当年南朝东海王司马越所有,那司马越死后便将宝藏藏于一处隐秘地方。数十年来江湖上流传得越王宝藏者可得天下,引得无数人为之疯狂。去年我与十数个随从南下打探南朝军情,无意中得知越王宝藏的消息,便准备北归告知我父王。不想路经一座庄院时,被人使计捉拿。万幸我命不该绝,得以逃离那庄院。后来便逃至这里,得你相救。” 宇文迪闻言忙问道:“那越王宝藏既是人人欲寻而不得,想来应是极为隐蔽。公子虽贵为赵国王公,却也难辨那消息真伪。”石智见她少女心性,天真烂漫,便得意道:“实不相瞒,我已探得宝藏下落,此刻就在一个少年手中。在平阳府龙王镇北,那少年与一位姑娘同行,我曾派人追拿那二人,却在中途一座荒寺内吃了闭门羹。我便想先回大赵,再率大军回来围剿那荒寺,抓到那两个人便可得到越王宝藏。”说完甚是得意,哈哈大笑。 宇文迪听完便道:“恭喜公子,得知宝藏秘密。为今之计,还请公子赶紧归赵,好早早率军南下,我在此处等公子来接。”石智见她执意要在此等候他归来,也不再勉强,便道:“姑娘既不肯随我一起去赵国,那就在此等候,我定会再回来找你。”说完二人依依惜别,石智转身向北离去。 眼见石智已走得远了,那宇文迪转过身嘿嘿一笑,进草屋收受了行囊,便即匆匆离去。这宇文迪正是方士黄有道乔装改扮。 黄有道离了草屋便赶回靖北庄,将事情一一回复祖克北。祖克北得知越王宝藏下落,心内大喜,便将黄有道发付到龙虎山紫云观谋事。 那石智自离了草屋,不两日便到了赵国。第三日忽然肚腹大痛,才惊觉是中了那少女所下之毒。临死前挣扎着将宇文迪的相貌形容画了下来,叫人为他报仇。刚画完便吐血身亡。赵王石虎得知儿子被害,震怒之下派出大批人马缉拿画像之人。 此刻宇文迪正在房子自思羯人为何通缉追拿自己,思前想后总无一点眉目。刘四见她神情黯淡,便道:“姑娘不必过虑,有我刘某在便不会让姑娘有恙。姑娘且去歇歇罢。”宇文迪本已有些倦意,见他劝说,便道:“四叔为我劳苦奔波,也去休息罢。等明日再做道理。”二人便各自歇息了。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六章 彼岸花开 且说那黄有道自离了靖北庄,一路风尘仆仆赶往龙虎山。不几日便到了龙虎山下一个小镇。那镇虽处偏远之地,却是喧华之乡。街市中贩夫走卒吆喝声此起彼伏。黄有道见前方有座茶肆,便走了进去。茶博士见有客人来,高声唱个喏,端上一壶茶来。黄有道稽了稽首,坐下慢慢品茗。 此时已是秋冬时节,万物萧索。这日又是阴云密布,一阵北风吹来,不觉已有几分寒意。 黄有道将身上道袍裹得一紧,满满的倒了一碗浓茶,喝了一口后,双手抱着茶碗,望向窗外。那茶博士见他衣着朴素,其貌不扬,便走上前来,道:“这位道长形容落拓,想必是初来本地罢。”黄有道闻言,微微皱眉道:“正是。贫道本是咸阳人氏,欲往龙虎山紫云观去。” 那茶博士笑道:“正不出我所料。道长相貌惊人,倒也颇有些仙风道骨。”这一句显是在挖苦他鼠目圆脸,长相丑陋。黄有道怒气上涌,正欲发作,见那茶博士嘴角微微扬起,得意洋洋。他将手中茶碗举到嘴边微微抿了一口,稍顿了顿,将茶碗慢慢放下。那茶博士看了一眼茶碗,忽然脸色大变,低着头匆匆离去。原来那碗茶水已由先前的淡绿色变为赤红色,犹如一碗鲜血。 黄有道望着慌忙离去的茶博士,轻轻笑了一声,将那碗血色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掸了掸袖口,扬长而去。 不过半日功夫,就已到了龙虎山脚下。黄有道举目望去,半山腰一片树林,林子后隐约有一杆旗子,那旗子随着北风猎猎作响。黄有道细看之下,见那杆旗上写着“紫云观”三个字。他心中一喜,忙加快脚步,朝山上走去。 那上山之路本是自然形成,婉婉转转甚是崎岖。那黄有道走了一阵只觉腰腿酸痛,终究是年过半百之人,不多时已然大喘不休,汗流浃背。见前方路旁有一块巨石,便上前坐在石板上歇息。 这时忽听石板后似乎有人说话,黄有道侧耳细听,说话的有两个人。他偷眼瞧去,见其中一人忿忿道:“老贼太也欺人,直把我二人权当猪狗。若非尚有高堂须奉养,我早已下山去了。”另一人接道:“师弟低声,莫要让人听了去。唉,不瞒你说,我又何尝不想弃他而去呢?不过是忍辱度日罢了。”那师弟接道:“师兄也忒软弱了些。只是一味忍让,终究不是办法。再者,那老贼半月前就命我等务必采办几件青色花石,如今已然误了期限。此番又教你我来此拦杀一位方士。莫说寻不到那人,就是遇见杀了他,那花石误期之罪,也非小可。” 黄有道闻言大吃一惊,忙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动作。 只听那师兄喏喏问道:“依师弟之意,我们该当如何?”那师弟沉吟不语,过得一阵开口道:“事已至此,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那师兄道:“你我一走了之,那老贼盛怒之下定然不肯甘休。只怕会祸及家人。”那师弟接道:“我早有准备,这些年悄悄存了些体己。我们一下山,便直去接我娘亲和你老父。我们远走他乡,另谋生计。”那师兄沉吟半晌,最终狠下心来,与他师弟商议已定。二人直奔下山。 黄有道闻得那二人走的远了,大舒一口气,心中既惊且喜。惊的是那祖克北吩咐自己来紫云观,原来是要杀他灭口;喜的是万幸在此撞破了这桩阴谋,自己才得脱险。他思前想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黄有道略施手段,顷刻间便将自己乔装成适才那位师兄模样。他本是易容高手,这点微末道术于他不过是雕虫小技。 主意既定,黄有道沿着山路徐徐前行。待得到达紫云观时天色已晚。 走了一日路,只觉腿脚酸软,此时来至观门前,更觉浑身上下疲惫已极。 他强打精神,叩开观门。开门的是一个道童,见他孤身一人,问道:“王师兄怎么一人回来了?刘师兄呢?”黄有道眼珠一转忙道:“刘师弟尚有要事在身,我便先回来了。”见那道童浑然无知,便问道:“师父歇着了罢?”道童回道:“师父每晚睡前都要在天师堂打坐练功。师兄怎么忘了?”黄有道忙笑道:“我怎会不知,不过是戏言耳。你在此好生当值,莫要偷懒。”说完便直奔观内而去。 那紫云观乃是前朝魏武帝所建。武帝雄才大略,戎马一生,晚年时尊儒崇道,便命人选了两处风水宝地,并于两处分别修建了一座楼宇。其中一座在邺城,唤做“铜雀台”,而另一座便是龙虎山这座“紫云观”。 黄有道进得观内,见四处廊桥台榭,错落有序。正不知如何前行,抬头见右手前方一座抱厦,上有一对大灯笼高高挂着。他快步朝那边奔去,走至近前,定睛看时,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灯笼映照下见其上写着“天师堂”三个大字。黄有道心中砰砰直跳,他深吸一口气,略定了定神,便上前轻轻叩门。 过得半晌,那堂内一人道:“是绯仁、楚升两人回来了吗?”黄有道忙答道:“是,师父。我与师弟已办完事情,回来复命。适才师弟忽然肚腹大痛,说去如厕。弟子便先来给师父问安。”堂内那人道:“进来罢。”黄有道答声是,便推门而入。 那堂内烛火摇曳,甚是昏暗。堂前正中一张方桌,摆着许多贡品,其上供奉着三清画像。方桌前坐着一个老道,须发皆白,横眉立目。 黄有道忙上前跪地叩首,道:“给师父请安。”那老道瞧了他一眼,复又闭上眼睛,徐徐道:“我吩咐你二人的事情,如今办的如何了?”黄有道回道:“师父吩咐的事情,弟子哪敢不尽心竭力。都已妥当了。”那老道冷笑一声,道:“数天前本座收到靖北庄祖庄主传来书信,说有一个方士前来投靠,信中叫我伺机杀之。想不到那贼厮连一口饱饭都没吃上,便被你二人结果了性命。唉,此等造孽之事,实违道法。你二人既已犯下戒律,便须受罚。去悔过楼面壁三日,不得进食。”说完长吁一口气,宣声“无量天尊”。 黄有道听他言道杀己之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见那老道兀自闭着眼,便抽出防身短刃,猛的扑上前去朝那老道当胸刺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七章 含冤莫白 那老道忽觉有异,急睁眼看时,见徒弟持刃刺来。老道大惊之下身子急向左闪,黄有道趁势以左手揪住老道衣领,右手举起短刃,朝着他胸口用力刺去。那老道急向后仰,却哪里躲得过?说时迟那时快,只一刀便正刺中心脏。老道口鼻流血,不一会儿便即毙命。 黄有道等他气绝得透了,拔出短刃,在老道衣服上擦拭干净了,收回衣内。随即出了天师堂,反手将门带上。 此时已是夜深,皓月当空。黄有道出了紫云观,踏着月色直奔下山。 此刻在客栈内,宇文迪翻来覆去夜不能寐,正苦思羯人何以要捉拿自己,思前想后总不得要领。她想起当日爷爷临终前曾说,自己生身父母死于非命,仇家是一个姓石之人。而羯胡占据河北,立国称号,其首领正是石智之父,姓石名虎。如今羯人大肆追捕自己,莫非是要斩草除根,杀己以绝后患?念及于此,她猛的热血上涌,心中暗暗发誓,待父母大仇查清之后,定要手刃仇人。正胡思乱想,不觉天已微亮。 窗外刘四轻轻叩门,道:“姑娘,是我。”宇文迪应了一声,过得半晌,打开房门,请刘四进来。刘四道:“姑娘,如今羯人追拿得紧,我想这北上之计已然不通。目下该当如何,还请姑娘拿个主意。”宇文迪道:“四叔言之有理。由此往北乃是羯胡腹地,我们自然去不得。那寻索宝藏之事,只好作罢,待日后再相机而动。”刘四道:“也只好如此。” 二人正商议着,忽听门外有人道:“客官,叨扰了。有位爷托小的给客官送样东西。”刘四开门见是客栈小二,手里托着一个盒子。那小二将盒子递与刘四,便转身离开。刘四将盒子拿进来,放在桌上。宇文迪见那盒子小巧玲珑,色质暗沉,乃是名贵檀木所制。刘四好奇道:“何人送这物事给我们,不知里面装着什么?”说着便伸手要将那盒子打开察看。宇文迪忙叫声:“四叔,不可。”却哪里来的及?那刘四早已将盒子打开。忽闻一阵极细微的破空之声自盒中发出,刘四心知不好,急把身子一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枚银针噗噗噗从刘四耳边飞过,射入后面墙壁。刘四闷哼一声,将手中盒子一扔,便倒了下去。 宇文迪大吃一惊,忙将他扶起坐在床边,只一眨眼间刘四便已不醒人事。再仔细一看,见他左肩上中了两枚银针。 那银针喂了剧毒,见血封喉,端的十分厉害。宇文迪见刘四眉宇间隐隐已有青色,知是毒已攻心。若不加以急疗,须臾便死。她心中一急,不知如何是好。转眼瞥见那盒子中还有一封信,料想信中应有线索,忙将信拿出,打开看时,见信中写道:“闻君有越王宝藏之下落,实为欣喜。古人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在下循礼先送五枚银针予君,再取越王宝藏于后。若欲自救,可暂封膻中、云门二穴。再赴河东银蛇寨一叙,彼时自当奉上解药。银蛇夫人敬上。”宇文迪看罢,伸手将刘四膻中穴与云门穴封住,吩咐小二去雇了辆马车。她负起刘四出了客栈,将刘四安顿上了马车,自己坐于辕头驾车。二人朝着河东方向驾车疾驰而去。 那河东地处山西境内。黄河流至蒙、晋交界的老牛湾,便一路自北向南奔去。至秦、晋交界的大峡谷复又东折流向大海。河东因处黄河以东,是以得名。 宇文迪驾着马车星夜兼程,一路风餐露宿。这一日已来至河东地界,距那银蛇寨不足三十里路。 宇文迪拦住一个路人,打听清楚方位,便驾车赶往银蛇寨。不过半日功夫,来至一处山涧。那涧高逾百丈,两边均是峭壁,抬头可见中天一线。涧内溪水潺潺,清澈见底。 再往前走得一阵,道路渐渐崎岖坎坷,车马已然难行。宇文迪勒住马,将车内刘四负起,弃了马车,径自向前赶去。走了约莫两里地,见前方半山腰处木屋幢幢,其间炊烟袅袅,显是有人居住。宇文迪正张望时,忽从道路两侧树林中涌出众多喽啰,将宇文迪二人围在中间。 宇文迪见这些人个个面目狰狞,脖颈处俱着银白色饰物,料想必是银蛇寨之人。 过不多时众人分列两旁,中间让出一条道,宇文迪看时,只见一位姑娘款款走来。那姑娘体态轻盈,容貌俏丽。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些煞气,与她娇怯怯的形容一相结合,倒也相得益彰。 那姑娘走至宇文迪跟前,细细瞧了一番,嘴角似笑非笑。转头微一示意,便有两名喽啰将刘四抬起。那姑娘蜂腰轻扭,缓缓而去。众人跟在那姑娘后面,向银蛇寨走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来至银蛇寨寨门外。那姑娘命喽啰将宇文迪与刘四带入议事厅内,自己便转身离去。宇文迪跟着带路喽啰进入一间大厅。 那厅内幽暗潮湿,墙上挂着两排火把,两边摆着几张座椅,厅前正中位置摆着一座方形卧榻。宇文迪细瞧那卧榻,见床头上盘着一条银蛇,昂首张口作欲咬状。再细瞧之下,才看清那银蛇是雕刻而成,其神形栩栩如生,几可乱真。卧榻之上侧躺着一个人,此刻正缓缓转过身来。 宇文迪朝那人看去,见是一个中年美妇。那美妇五官精致,体态丰腴,虽近中年,风韵犹存。只是长发一泻如注,却是鹤色。 那美妇见宇文迪正瞧着自己,笑道:“小姑娘在瞧什么?”说话声音温柔甜腻。宇文迪道:“想必夫人便是这银蛇寨之主罢。你我素昧平生,不知何以要设计相害?”那美妇正是银蛇夫人。见问便答道:“你我可不是素昧平生,我们曾见过的。你便是宇文姑娘罢。”宇文迪一怔,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她。那银蛇夫人咯咯笑道:“宇文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罢了,打这闷葫芦作甚。”说完便吩咐下人置备宴席。 那银蛇夫人之意是自己贪恋越王宝藏,急欲得宝,朝思暮想以至做梦梦见了宇文迪二人。宇文迪却哪里晓得她的心意? 不一会儿宴席摆置已定,银蛇夫人请宇文迪赴席。宇文迪挂心刘四伤情,忙问道:“我刘四叔被你银针所伤,性命垂危。还请夫人赐还解药,余事无不奉命。”银蛇夫人娇笑道:“宇文姑娘大可宽心。二位既赴我银蛇寨,便是客人,我岂敢怠慢?刘先生此刻已无大恙。”说罢便拉着宇文迪之手,与她共赴宴席。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八章 祸起萧墙 宇文迪要看她究竟如何,便也不再推辞。二人在席间只顾言笑自若,并不提及越王宝藏之事。酒过三巡后,那银蛇夫人显是兴致极佳,转头对下人吩咐道:“去请念奴姑娘来,为此宴助兴一曲。”下人忙答应着去了。银蛇夫人回过头来,对宇文迪笑道:“姑娘不知,我这山寨虽是偏僻小寨,却有一样皇宫内苑也不及的,便是这念奴的舞曲。”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厅外有人高声道:“念奴姑娘来了。”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妙龄少女款款走了进来,体态婀娜,如弱柳扶风。走至近前,宇文迪看时,这少女正是此前于半道上接她的那位姑娘。 银蛇夫人笑道:“念奴,且上来吃杯酒,再唱不迟。”那少女娇笑道:“谢夫人美意。既有客人在此,容念奴先舞一曲,为夫人和贵客助兴。念奴献丑了。”说完向二人福了一福,转身飘然起舞。那舞姿曼妙飘逸,翩若惊鸿。歌声婉转悠扬,清如莺啼。厅内众人皆为她惊艳舞曲所倾倒,暗自赞叹不已。 一曲舞罢,银蛇夫人拍手称快,那念奴颔首微笑。银蛇夫人命她坐于席间,三人共饮玉液。 再喝得几杯,宇文迪暗暗担心刘四伤情,又想银蛇夫人引他二人来此,不知得越王宝藏下落意欲何为?便开口道:“夫人邀我二人来贵寨,不知究竟何事?我刘四叔现下如何?”银蛇夫人笑道:“姑娘不必多心,刘先生正在敝处疗养休息。二位既赴我银蛇寨,吃喝游玩,悉从尊便。既已来之,则请安之。”宇文迪见她不肯吐露实情,自己已入虎穴,只有向死而生,便直言道:“夫人若欲得越王宝藏,实在是找错了人。况且贵寨酒肉充足,绵帛有余,而那越王宝藏人人欲得,夺宝之人往往相攻相杀,夫人何必冒险劳神要那劳什子。” 银蛇夫人闻言轻轻一笑,举起酒杯道:“今日贵客临门,理当一尽地主之谊。来,我们满饮此杯。”说着将酒昂首饮尽。那念奴自然也饮了一杯,只是不胜酒力,略过得一会儿便已脸色绯红,双眼迷离。宇文迪喝了一杯后,便起身道:“多谢夫人琼浆,我酒量甚浅,恕不能奉陪。”银蛇夫人见她如此,也不以为意,笑道:“姑娘自便。我已安排好了客房,姑娘累了便去歇息。” 宇文迪见她毫无谈及越王宝藏之意,只好道声告退,出了大厅,由喽啰带路回到客房。 她坐在房内椅子上,以手托腮,自思那银蛇夫人故作轻松,不知究竟有何图谋。 且说靖北庄内,此刻正在密谋策划一件大事。自当日送别了宇文迪二人,祖克北回至庄内,便遣一名精壮庄客,带着自己亲写的一封密信,骑着良驹疾驰南下。昨日那名庄客已然归来,祖克北急将他叫至自己房中,二人密语半日。 此时祖克北正与几位得力属下在自己房中议事,房内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几盘肉食和鲜果,却并无酒。 祖克北望了一眼在座的人,坚毅道:“诸位俱是先父旧部,也是我的叔父辈。眼下靖北庄遇到一件非常之事,需要诸位叔伯助我一臂之力。小侄在此拜托了。” 座中几人都道:“庄主不必客气。我等昔日追随大将军,誓死以报。如今匡扶少庄主亦当尽心竭力。”其中一位中年汉子站起身,道:“庄主有何为难之事,但说无妨。我张无伤无不奉命。”其余众人亦俱称是。 祖克北站起身,道:“张二伯赤诚之心,一如昔年。诸位叔伯肝胆相照,小侄铭刻于心。”说罢向众人一抱拳,接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传言越王宝藏,得之如得天下。后来此事便销声匿迹,无人知晓它的所在。不久前,小侄抓到一个羯胡细作,偶然得知越王宝藏的消息。”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均想那越王宝藏名闻四海,若能得之,则天下可定。 其中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忙道:“庄主既已得知越王宝藏之所在,这就下令派人去寻回宝藏罢。”另一位手摇羽扇的汉子清声道:“庄主若能得到那越王宝藏,则进可扩充实力,复兴先将军北伐大业;退可固守靖北庄,以利持久。为日后计,庄主应即刻派人去寻那宝藏。” 祖克北望了一眼二人,慢慢道:“赵三伯和吴六叔所言极是。不过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南边有位贵客驾临,不日即到。”众人闻言,神色凝重起来,凝神倾听。祖克北低声道:“这位贵客身份尊崇,在南边素有威名。此次亲临本庄,不知有何用意。我们只管小心逢迎,且看他究竟如何。”众人点头答应,心中都暗暗揣测到底是何人。 祖克北向那手摇羽扇的汉子道:“幸苦吴六叔这就去准备好迎客的礼仪饮食。”那汉子道:“庄主放心,包在吴清风身上。”说罢便起身离开。祖克北又向那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道:“辛苦赵三伯去安排好几间上房,房内须有沐浴之物。不可怠慢了那位贵客。”那汉子道:“赵天雷领命。”说罢亦起身离去。祖克北向张无伤道:“烦请张二伯即刻操练庄内兵丁,以向贵客展示本庄雄风。”张无伤亦领命而去。 此时房中只剩下两个人。祖克北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二伯、三伯、六叔他们已经走了,七叔有什么话请直说罢。”对面那人沉吟半晌,慢慢开口道:“庄主是不是将那越王宝藏的所在消息传到南边去了?”说话之人声音浑厚,显是有极深的内功修为,此人便是靖北庄神算军师,姓丁名献策。 祖克北闻言哈哈一笑,道:“七叔机智过人,不愧为神算军师。”说罢正色接道:“不错,小侄将越王宝藏重出江湖的消息,已告知南边。”丁献策微微一笑,道:“只有这些?”祖克北眼珠一转,语气坚定道:“不错。我对南边赤胆忠心,这一点七叔素来知晓。”丁献策微一点头,不再说话。 祖克北见他神色有异,心中略微一慌,双手抱于胸前。丁献策见此情景,心知僵持下去必然难堪,便起身道:“庄主还有何任务,请示下。”祖克北忙道:“任务都已分配完了,七叔便回去歇息罢。”丁献策闻言只好告退。 祖克北见他走得远了,长呼一口气。随即命人将庄中管家叫来。不一会儿功夫,管家来至祖克北房内,请了安,站在一旁。祖克北道:“曹管家,目下庄中还有多少存银?”那管家忙道:“托庄主洪福,本庄今年新增了好几处进项。光是半年前那次打秋风,就一次带回来好几辆马车满载而归,足足有两千多两银子......”话未说完,只听祖克北厉声喝道:“住嘴!胡言乱语些什么。”管家吓得急忙跪下,诚惶诚恐。过得半晌,祖克北又问道:“镜湖双蛟二人去洛阳办差,已有月余。不知归来没有?”那管家回道:“本庄凡外出办差之人,归庄时必先告知我一声。双蛟二兄弟自上月离庄,至今尚未归还。”祖克北听罢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过得半晌,见管家仍跪在地上,便朝他摆了摆手。管家叩了叩首,便起身退了出去。 此时在银蛇寨中,宇文迪正思索救刘四的对策。自她走后,银蛇夫人与念奴继续把酒对酌。 那念奴开口道:“夫人将那二人引至寨中,究竟如何处置?”银蛇夫人微微一笑,道:“我接到密报,已得知越王宝藏的消息。”念奴惊讶道:“素闻得越王宝藏者,便可得天下。夫人吉人天相,洪福齐天。只是那宝藏关系重大,江湖中人人欲得。夫人何以得知此消息?” 银蛇夫人邪魅一笑,不再说话。她举起双手轻轻拍了三下,只见屏后转出两个人来。 此二人一胖一瘦,正是镜湖双蛟。双蛟上前朝银蛇夫人跪道:“夫人万福金安。”银蛇夫人笑道:“罢了。”双蛟二人道声谢,立于一边。 念奴看了一眼双蛟二人,道:“此二人是谁,怎么未曾见过?”银蛇夫人道:“他们便是给我报信之人。能抓到宇文迪和刘四,多亏了这二兄弟。高个子的是侯翻江,矮个子的是侯过海。二兄弟在江湖上人称镜湖双蛟。”念奴闻言,朝二人点头微笑示意。 银蛇夫人向双蛟二人道:“此次辛苦二位了。若能得到越王宝藏,以你二兄弟为首功。”二人忙抱拳道:“我二兄弟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银蛇夫人微笑点头,道:“你们自从靖北庄出来已有月余,为防见疑,还是早日回去罢。再有任务,我会另行告知。” 双蛟道:“谨遵夫人之命。”说完并不就走,唯唯诺诺,似有话说。银蛇夫人道:“还有什么事?”侯翻江忙赔笑道:“夫人答应我二兄弟之事,不知现下如何了?”银蛇夫人笑道:“本夫人已经通报上去了,二位耐心等候,不必心急。王爷日理万机,军务庞杂,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侯翻江忙道:“夫人说的极是。那我二兄弟静候佳音。夫人,念奴姑娘,在下告辞了。”说完朝夫人一拱手,与侯过海一同离去。 待二人走后,念奴问道:“夫人答应他们什么事?”银蛇夫人冷笑一声,沉吟不语。 双蛟二人刚出了银蛇寨,侯过海似乎心有不满,道:“那蛇妇定是在戏耍我们。这都等了两年多了,至今丝毫没有一点消息。”侯翻江道:“兄弟再忍耐些,也许马上就有消息了。”侯过海忿忿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也只好认命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赶往靖北庄而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十九章 大道无间 宇文迪自来银蛇寨,每日只能困守房中无所事事。这一日,忽听寨中热闹起来。宇文迪便趁喽啰来送饭的时候,问那喽啰道:“寨中如此热闹,所为何事?”那喽啰道:“今日是夫人寿诞,因此寨中大摆筵席,为夫人祝寿。”说完便退了出去。宇文迪因连着几日都闷在房中,早已耐不住烦。又闻今日寨中大摆筵席,终究是少女心性,便想去凑那热闹。于是将自己重新梳妆,绾起一头长发,装扮成喽啰模样,溜了出去,混入筵席所在大院内。 只见大院中摆着三十多张桌子,俱都坐满了人。她便趁人不备时,寻了一处空座便坐了下来。过不多时,忽听众人安静下来。她顺着众人所望之处看去,见前方台榭上出现一个人,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银蛇夫人。 众人见夫人亲至,均跪下磕头,齐呼:“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银蛇夫人笑道:“都起来罢。大家尽情吃喝,不必拘礼。”众人道:“谢夫人。”都起身坐下,开始吃喝谈论。筵席间渐渐愈加热闹非凡。 宇文迪低着头,侧耳倾听别人聊天,聊以取乐。不知不觉间已至午后,众人皆都有了几分醉意。 忽见一名喽啰疾跑过来,俯在银蛇夫人耳边窃窃低语。银蛇夫人听完站起身笑道:“今日双喜临门,实在可喜可贺。众位,共饮此杯。”说着端起桌前酒杯,一饮而尽。众人俱陪饮一杯。一人问道:“我等只知今日是夫人寿诞,却不知另有何喜?”银蛇夫人道:“我闻越王宝藏已重现江湖,久欲求索而不得。今日天赐良机,要我成功。据报有个老道来拜我寨门,自言知晓越王宝藏之下落,此刻就在寨外。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罢掩嘴咯咯而笑。众人也都齐声高呼,恭祝银蛇夫人。 银蛇夫人命人将那老道请进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一个喽啰跑来道:“禀夫人,来人已请至寨中,就在院外等候。”银蛇夫人道:“快请道人进来,共享筵席。”说完只见一个老道缓步走进院中,朝银蛇夫人稽首礼道:“贫道见过夫人。”银蛇夫人忙起身笑道:“道长远来,辛苦劳顿。请上坐。”说着命人在自己桌子旁边新添一座,请道长坐至贵宾位置。那老道又施了一礼,便走至贵宾位置,面朝众人而坐。 宇文迪向那老道偷眼瞧去,见他圆脸鼠目,其貌不扬。此人正是黄有道。 原来他自那日杀了紫云观主事道长,便一路奔逃下山。因为害怕事发被祖克北追杀灭口,是以打算远赴他乡,暂避锋芒。不意下得龙虎山,走至集市中,却发现各处张贴着通缉宇文迪之画像。他左思右想,自己为祖克北打探出越王宝藏之消息,却反遭祖克北暗害,心中忿恨难平。欲报祖克北忘恩之仇,自己势单力薄,势难成功;欲就此罢手,又实不甘心。恰巧此时看到通缉宇文迪之文告,突然想到自己何不去投靠河东银蛇寨,以自己掌握有越王宝藏之消息,何愁不被重用?如此一来,则可利用银蛇寨之势力,为自己报仇雪恨。因此他便昼伏夜出,一路颠沛流离终于赶至银蛇寨。 此时那黄有道坐在台榭之上,与银蛇夫人谈笑自若。只听银蛇夫人道:“道长良苦,远赴敝寨。不知有何见教?”黄有道颔首微笑道:“贫道不辞辛劳,特来为夫人送上十万黄金。”银蛇夫人闻言咯咯而笑,道:“道长果有仙风,气度恢弘。若真能得那十万黄金,敝寨定感道长大德。” 黄有道朝众人看了一眼,不再说话。银蛇夫人见状,知他心意,便道:“道长,请随我来。”说着起身,出了大院。黄有道躬身跟在后面。 宇文迪料想二人不便于众人面前说话,是以离开,必是去私会。事关越王宝藏,不可不察。她随即溜了出去,悄悄跟在二人后面。 二人过了长廊,转过一座亭子,进入一间石屋子。那石屋孤处此间,四周环栏,门窗之上隐隐有斑斑血迹,殊为古怪。 宇文迪不禁暗暗心疑,蹑手蹑脚地走至那间石屋窗后,躲在墙脚之下,侧耳倾听。 只听屋内二人寒暄几句后,银蛇夫人笑道:“道长所说十万黄金之事,可否详告?”黄有道低声道:“夫人且听贫道说来。当日我在邺城靖北庄曾遇到一位赵国大官,姓石名智,乃是赵王石虎之子。从他口中得知越王宝藏在两个少年人手中。”银蛇夫人微微一惊,道:“越王宝藏乃江湖极为重大之秘事。却如何落到两个少年人手中?”黄有道接道:“听那石智言道,他曾南下刺探军情,在平阳府龙王镇无意中得知有人在酒楼谈论越王宝藏的消息,他随即便派人去追捕。追捕之人只发现其中一个少年与一个年轻姑娘,眼看就要追上时,被他们逃进一座荒寺内,得以逃脱。石智自知势孤力薄,便决意先回赵国,再领人马来寻那两人。谁知路经靖北庄时,与贫道相遇,便将此消息告之于我。” 宇文迪闻言暗暗吃惊,心道那两个少年人不正是闵哥与云衣妹妹么?没想到我们自龙王镇分别以后,闵哥他们竟遇到如此之事,幸而得以脱险。不知闵哥此时在什么地方?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得一荡,似乎已经看见张闵站在面前一般。 只听屋内银蛇夫人道:“道长此番际遇,当真堪奇。只是越王宝藏之消息实为机密大事,那石智又岂会轻易将如此重大之事告诉给你?”黄有道嘿嘿一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贫道虽是穷酸腐道,却有一样傍身之术,谓之移花接木。” 银蛇夫人闻言道:“素闻移花接木之术乃是东海蓬莱岛摘星道人的生平绝技。那摘星道人易容遁隐,无所不通。道长怎会此术?”黄有道笑道:“摘星道人便是贫道之师。当年我曾东游蓬莱仙岛,拜在师父门下,习得易容之术。”银蛇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 黄有道接道:“当日遇到那石智,贫道以移花接木之术,易容成一个彼时做客庄中的美貌少女模样,那石智见色起意,便将越王宝藏之消息一一告诉与我。那石智因喝了我下药之汤,我料他回去后必定有死无生。如此一来,知晓越王宝藏消息之人便少了一个。”说完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他有意隐瞒了自己乔装易容是受命于祖克北,以及后来杀紫云观老道之事。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章 舍身成仁 宇文迪听完,心中猛然醒悟过来。当日自离了靖北庄后,自己就一直遭到羯人大肆追捕通缉,原来是这恶道化装成自己模样,从石智口中骗得越王宝藏之消息,又杀他灭口。石虎自然认为是她杀了石智,是以要追拿她。想到此处,宇文迪不禁反松口气,自思自己没有杀人,也就问心无愧。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埋在心里的疑惑,此刻终于解开了。 银蛇夫人问道:“此刻那两个少年人在何处?”黄有道回道:“据那石智当日所说,应在平原府龙王镇北那座荒寺中。”银蛇夫人闻言脸上微有愠色,心道那二人当日逃入荒寺内,难道会一直躲在那里不成?怕是此刻早已不知所踪。不过转瞬之间,她又微笑道:“道长为我远道报喜,实为感谢。想必长途跋涉,定然乏力。我已命人在后院为道长预备了间上房,这就请道长稍歇罢。”说罢站起身来,意欲出屋。黄有道忙起身道声谢,跟随其后。 宇文迪听见二人欲出屋,急向屋后躲去。刚俯身藏好,只听屋门已然关上,二人一前一后离去。 宇文迪躲在屋后,等二人走得远了,慢慢站起身。经过这半日折腾,不觉有些累了。心道赶紧回自己房间,以免被人发觉。 刚要离去时,忽然听见一声细微低沉的嘶吼声。那声音极其沉闷,仿佛是从地底传出一般。如不细听,实不易发现。她心下大奇,四顾周围并无人迹。正自疑心是否听错了,忽然又听到一声闷喊。这次因是刻意倾听,是以听得真切。那声音显是从石屋中发出。 宇文迪疑心大起,慢慢走至石屋门前,贴耳细听。不一会儿又听到一声,而且这一次听得让她心中毛骨悚然。因为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以至于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鼓起勇气将门推开,走了进去。见里面摆着一张小桌,两个矮凳。小桌上油污不堪。除此以外,别无异样。就在此时,又听到一声喊叫。这一次声音比前几次更加清晰。宇文迪料这声音是从地底下发出,忙低头察看,见屋子中间地上几块石砖微微凸出一些。她俯身将那几块石砖轻轻扳起,发现地底下有个洞,洞口宽可通人,并有爬梯垂向洞底。那声音正是从那洞下传出。 宇文迪决意一探究竟,搬开砖石,进入洞中,沿着爬梯慢慢下去。 下探约莫十尺,爬梯就次停住。宇文迪掏出火石,点起火一看,四周宽阔方正,犹如四堵墙;再往下一看,地底似乎仍有一丈多深。而此刻她就悬于这地底方室之上。 忽听地底有人破口大骂,那声音悲壮不屈。宇文迪一听之下顿时惊住了。只一刹那间,宇文迪大喊道:“是四叔吗?”那地底之人顿了一顿,似乎在确认什么。宇文迪又喊道:“四叔,是你吗?我是宇文迪。”声音已然发颤。 那地底之人终于听清楚了,大喊道:“宇文姑娘,真的是你吗?”这人正是刘四。他见宇文迪没死,心中大喜;随即又焦急道:“你也被关进这蛇窟了吗?”声音甚是急切,满是关怀之意。宇文迪哭道:“四叔,我是来救你出去的。你别怕,我这就下来背你离开这里。”原来这地底便是蛇窟,内有成千上万的蛇蝎。被弃于此地的人,会身受蛇蝎日夜噬咬之苦,当真是人间炼狱。 只听刘四急道:“不,宇文姑娘。你快走,快离开这里。”随即哈哈大笑,道:“我刘四一生忠心事主,问心无愧。后又得遇姑娘,实属幸事。此刻就是死在这蛇窟,又有什么大不了?”说罢纵声大笑,只须臾间,笑声甫断,就此气绝。 宇文迪放声大喊,终究是无济于事。她呆呆的望着地底,眼泪簌簌而下。 哭得一阵,悲戚之余心知银蛇夫人为了得到越王宝藏之消息,对刘四百般折磨,而刘四为人忠义刚正,绝不会吐露半点消息。于是便被扔进这蛇窟之中,任其自灭。四叔既死,接下来就会针对我。想至此处,她决意先回自己房中,以免被人发现。于是顺着爬梯上来,爬至洞口,忽又停了下来,朝着地底瞧了瞧,不禁眼圈又红了。 过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出了地洞。将原先地板石砖重新铺好,出了石屋,带上门,转身离去。 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宇文迪趁着月色悄悄溜回自己房中。 躺在床上,她想到刘四为了保住宝藏秘密,守口如瓶,宁死不屈,心中一时悲愤交加。刘四惨死蛇窟,让她真正体会到了江湖险恶。而此刻自己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不知闵哥此时在什么地方?不由得想起自己幼年时孤苦无依,亦是这般感觉。只是不知闵哥是否也会想起自己? 且说靖北庄内,此时灯火通明,议事大厅内热闹非凡。 厅内左右两排位子上坐满了人,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英气勃发,遍身罗绮。此人左手边首位坐着祖克北,右手边首位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只见祖克北站起身,朝那年轻人躬身道:“桓大人屈尊驾临,敝庄蓬荜生辉。北地荒凉,不比南边丰饶富庶,怠慢之处,桓大人千万海涵。”说着朝外面拍了拍手,只见下人端着早已备好的各色美食酒菜鱼贯而入。一一端到众人桌前,摆放整齐。 那年轻人开口道:“祖庄主客气了。我此次奉命北来,虽是公务,亦有私心。便是来看望故人,与克北兄把酒叙旧。” 祖克北闻言忙陪笑道:“桓大人身居庙堂之高,军机繁忙。仍记念旧时交情,此等仁者风范,实是大器大量。”说罢举起酒杯,道:“温兄既然抬举,愚弟也不敢与兄生分了。此杯酒算是属下敬桓大人。”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又举起一杯酒,笑道:“此杯酒算是愚弟敬温兄。”说完又饮一杯。 那年轻人笑道:“祖庄主豪气云天,果有乃父遗风。”说罢转头微一示意。只见手下一人捧着一个玉盘,上盖以方巾,走至祖克北面前。那年轻人笑道:“这是给贤弟的见面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一章 金蝉脱壳 祖克北接过玉盘,掀开方巾,见是一个纯金打造的精致笔筒。笔筒内隐隐泛着白光,祖克北朝内一瞧,不禁暗吃一惊。原来笔筒内藏着一颗小儿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通体乳白,内含青色,显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祖克北收起礼物,拱手道:“温兄如此抬爱,令愚弟惶恐不安。”说罢转身对众人道:“今日有幸得桓大人亲临,合庄上下俱感荣幸之至。来,我们共敬大人一杯。”说完众人皆起身敬酒。 那青年人正是当今晋室琅琊太守,官拜驸马都尉,迁任徐州刺史,姓桓名温。此人英姿伟岸,腹有远图,实为晋朝一位青年才俊。 桓温见众人皆起身敬酒,微微一笑,道:“我平日俗务缠身,素来不喜饮酒。今日诸位盛情邀请,我便破例一次,也无妨碍。”说着举起一杯酒。众人见状都叫声好,纷纷举杯豪饮。 酒罢众人坐定。桓温朝右手边那位年轻姑娘轻轻一点头,那姑娘起身环视四周,朗声道:“诸位,小女子姓楚,名落雁。此次随桓大人北来,奉命督察河北诸军事。王命在身,不敢懈怠。自今日起,本庄大小事务皆须报我知悉。违令者,按律处置。”此番言论一出,语惊四座。众人皆为她气势所慑,不敢作声。 祖克北朝她瞧去,见她眉目如画,冰肌玉骨。顾盼之间风姿绰约,却又带有几分凛栗威仪。心知此人虽是女流,必非常人。忙赔笑道:“楚大人能屈身督察敝庄,实是合庄之福。不知大人现居何职,如何称呼?”最后一句看似逢迎拍马,实则是探听虚实,以利应付。 楚落雁正欲开口,只听桓温笑道:“落雁姑娘此次北来,身负重任。只对朝廷负责,并无官职,临事可相机自专。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众人闻言皆暗暗吃惊,心道以她如此人品样貌,却担负军机重任,真可谓是英雄出少年。 楚落雁见众人皆不敢作声,随即变脸一笑,道:“诸位谨记就是了。日后落雁还要仰仗各位,大家同心戮力,共克时艰。”说着举起一杯酒,道:“诸位满饮此杯。”说完先自喝完。众人见她以情晓理,哪敢不识抬举?忙都举杯附和。 当晚众人尽情把酒畅谈,直至天色微亮时方才散去。 第三日清晨,祖克北正在房中与张无伤、赵天雷、吴清风、丁献策四人密商私事。只听张无伤道:“桓温几人此次北来,究竟所为何事?”祖克北道:“他们名为替朝廷视察北方军情,实则暗藏私心。我料定与越王宝藏之事有关。”吴清风接道:“庄主已将越王宝藏之消息通报南边,朝廷理当将此差事交由我们去办。却为何又派别人来横插一脚?”祖克北冷笑一声,道:“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廷内有人对我们不放心,所以派那楚落雁来节制我们。”赵天雷怒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何不如......”话未说完,只听门外有人道:“丁七爷,桓大人有请。此刻正在书房候着。” 丁献策闻言淡定自若,其余四人均微微一怔。祖克北抬头瞧了他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感觉。丁献策起身道:“庄主,在下先告退了。”说完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祖克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心中平静如水。这时庄内管家匆匆赶来,说在庄门外接到一封密信,要交给庄主。 祖克北叫他进来,接过那封密信,打开一看,上面写道:“英雄勋鉴:天命轮回,神器更易。当今天下纷争,四海沸腾。伪朝司马氏昏聩无道,暴殄天物。伪王司马越曾大肆搜刮民脂,铸以为金砖十万。幸蒙皇天垂怜,半月前敝寺在机缘巧合之下偶得那不义之财。目下暂存于敝寺,分文未敢染指。待天下英雄咸集,再共商良策。太原摩坷寺,谨拜以闻。” 祖克北看罢,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暗吃惊:素闻摩坷寺高手云集,势力庞大,只是从未与之有过往来。我近日刚得到越王宝藏的消息,正欲去找回宝藏,却被摩坷寺捷足先登。且不管此消息是真是假,如此重大之事无论如何也值得去一遭。 想到这里,便对吴清风、赵天雷二人道:“六叔、三伯,这趟差事就烦劳你二位去走一遭。若是越王宝藏果真在彼处,可急回来报信。若此消息是假的,也可顺便打探一下彼之虚实。以便日后与其打交道时知己知彼。”吴清风与赵天雷站起身道:“领命。”随即告退,出去准备。 与此同时,银蛇寨中也接到同样一封密信,银蛇夫人看罢,知道事关重大,便命人叫来念奴姑娘。 不一会儿念奴来至房中,银蛇夫人将信交给她读罢,然后道:“此事真伪难辨,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想让你去太原亲自看看,到时再相机而动。”说完看着念奴,微笑道:“此次北去太原,着实辛苦。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对我说。”念奴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为夫人办差自是理所该当。只是为防不测,我想再多带些人马一起去。倘若真有越王宝藏,也好伺机下手。”银蛇夫人道:“全凭你做主。”说罢命人下去准备好车马及一应物事。念奴告退而出,命人挑选十数名精干队伍,即刻出发。 宇文迪忽听寨内人马嘈杂,似有什么事发生。她出门偷偷察看,见许多人聚集在寨门处,人群中见银蛇夫人正与念奴道别。她眼珠一转,心知此时众人都聚在此处一一告别,无人会注意到自己。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将自己长发绾起,又在地上抓一把灰土胡乱涂在脸上,便趁机悄悄溜至人群其中,见无人察觉,又悄悄挪至念奴身后站定。 只听念奴对银蛇夫人笑道:“夫人就此留步。此次太原之行,定会马到成功。”说完躬身行一礼,转身上了马车,率领众人离去。 宇文迪藏身于众人其中,亦随之离去。念奴乘坐马车在前,众人骑马跟在后面。一行人向太原方向逶迤而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二章 孤雁北飞 且说自吴清风、赵天雷二人走后,房内只剩祖、张两人。祖克北对张无伤道:“此次摩坷寺之行,吉凶未卜。三伯、六叔二人武功虽自不弱,但摩坷寺高手如林,况我们又是深入彼境,难保不会吃亏。”张无伤道:“依庄主之意,该当如何?”祖克北微一沉吟,道:“那楚落雁初来乍到,便以皇权节制我们。她前日不是说本庄之事皆须报她知晓吗,我们就将此封密信交给她。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可借摩坷寺之手,给她一个下马威。”张无伤闻言道:“妙计妙计。庄主料定她心高气傲,为了树威,看完信后必定会去摩坷寺,而摩坷寺藏龙卧虎,必会给她难堪。到时就可以煞煞她的威风。”祖克北点点头,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就有人将那封密信送至楚落雁房中。楚落雁打开信看完,眼珠一转,早已明白一切。她对来人笑道:“回去告诉祖庄主,越王宝藏既已现身太原摩坷寺,我们便绝无袖手之理。本督察虽初来北方,不谙实情,但事关重大,不可不当机立断。本督察将亲赴太原走一趟,庄内若有任何事,祖庄主可与桓大人多多参详。”说罢一挥手,那来人低着头退了出去。回去将原话一一说与祖克北。祖克北暗暗得意。 他这假借摩坷寺之手,给楚落雁难堪的计谋,若是旁人或可上当,但楚落雁是何等样人?她年纪轻轻便奉命督察河北诸军事,此等心机智谋岂会是等闲之辈?当楚落雁将那封信看完之时,便已猜到祖克北的用意。而她仍然坚持北上太原,乃是另有原因。 原来楚落雁早在江南时,便闻人言道,河北尽丧于羯人手中,而羯人首领大赵天王石虎乃是不世出的一代奸雄。其人狡诈如狐,残暴如虎。汉人皆为其屠戮,以至十室九空。楚落雁有感于河北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心中尝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要诛杀石虎,为汉人雪恨。此次正好借这封信,亲自去石虎老巢太原走一遭。 桓温听闻楚落雁要亲赴太原,不免为她担心。便去楚落雁房中探视,顺便商议一下庄内之事。楚落雁见他有些不放心,便道:“桓大人不必过虑。落雁此去已有对策,即便不能夺回宝藏、诛杀石虎,也绝无不能脱身之虞。”桓温闻言点点头,道:“我素来相信你的实力。江南楚家的残月剑法名震岭南,谁敢小觑?令尊七十二路残月剑法,你尽得真传。正所谓楚家有女初长成,剑法绝伦世无双。这句童谣,江南谁人不晓?只不过那摩坷寺势力滔天,威震三晋。传言寺中住持灭法和尚武功修为极高,座下四大护法弟子追风、踏月、如影、摄魂个个身怀绝技。我怕你一时势孤难以应付。” 楚落雁轻轻一笑,道:“那摩坷寺纵然是龙潭虎穴,落雁岂会惧它?大不了一无所获,全身而退。对我们来说,也没损失什么。倘若天可怜见,让我们侥幸得到那宝藏,岂非大功一件?”桓温笑道:“果然是女中豪杰。以后你我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抗衡?”说罢哈哈大笑。 楚落雁亦知他素怀大志,非泛泛之辈。便笑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便是落雁之福。”二人会心一笑。桓温正色道:“据我冷眼观去,那祖克北绝非甘居人下之辈。这靖北庄乃是当年祖逖大将军北伐时所创,传至祖克北之手,已历两代。祖克北经营此庄亦有数年,在庄内威望极高。朝廷派我们来此,虽有猜忌你我之心,但也有遥制靖北庄之意。” 楚落雁闻言蹙眉微皱,点头道:“桓大人所言不错。朝廷中那帮老臣个个家中良田千顷,妻妾成群。整日纵享富贵,无心国事。圣上偏听偏信,不纳忠言。满朝文武只有你我寥寥数人主张整顿军备,充实江防。不料却遭王良、吴德二奸臣排斥,圣上听信馋言,一怒之下将你我发付至此。”说着柳眉微立,美目如矩,坚毅道:“总有一日,落雁誓要铲除王、吴二奸,还政于圣上。”桓温道:“还政圣上还不够。还要北伐中州,迎圣上还于旧都洛阳。” 二人正说着,只听有人报祖庄主驾到。桓温笑对楚落雁道:“说客至矣。”说刚说完,祖克北已来至门外。 楚落雁将他请了进来,三人寒暄几句,祖克北道:“楚督察亲赴太原,以身犯险,这份大勇实为惊人。不过大人身负督察重任,不可轻离职守。况那摩坷寺藏龙卧虎,素与本庄齐名,在下为大人计,还是不要强捋虎须。”楚落雁闻言微微一笑,道:“祖庄主遇事谨慎小心,却也难得。靖北庄这些年来的发展一直稳扎稳打,这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呢。”祖克北闻言霎时脸色微红,过得半晌,干咳两声,道:“既然督察大人去意已决,在下也只能祝大人马到功成。大人此去还有什么须用的东西,尽管开口。” 楚落雁道:“需要什么东西本督察自会命人去办。”祖克北道:“那在下就不越俎代庖了。”说着朝桓温、楚落雁二人一拱手,告退出来。 桓温道:“那你凡事小心。我在庄中等你凯旋。”楚落雁道:“桓大人放心,落雁自有分寸。”说完便着手准备北上的一应物事。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万物渐渐复苏。但太原乃朔北苦寒之地,是以仍是一片肃杀景象。 自摩坷寺广发英雄帖以来,至今已三天有余。各路英雄陆续赶至,几家原本离太原较近的门派已经到了摩坷寺外的知客亭,暂坐歇脚。其中有太原西郊鸡鸣山黑风帮帮主刘世理、副帮主周自欢,还有太行山大刀门二当家陈大发及其随从。 众人挤在知客亭内,絮絮叨叨议论起来。只听一人大声道:“大家来这摩坷寺,都是觊觎那越王宝藏罢。依我看来,这宝藏十有八九会成为我黑风帮的囊中之物。”说完哈哈大笑。此人正是周自欢,平日极爱自吹自擂。这时另一个高声道:“我看未必。摩坷寺势力庞大,岂会轻易将那宝藏送予别人?再者,此次天下英雄齐聚这里,万一有人擅自寻仇,引起各帮各派相激相荡,则大大不妙。”众人闻言皆吃一惊,暗思此话确实不错。这说话之人便是大刀门二当家陈大发。此人心思细腻,文武俱佳。 这时只听那周自欢笑道:“陈二当家真是多虑了。摩坷寺既然能请我们来,必然会尽地主之谊。况且我料它为了在天下英雄面前展示自己,定会极力款待客人。这样才会显得它摩坷寺领袖群伦,是江湖中的泰山北斗。”陈大发闻言微微一笑,不再答话。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三章 英雄大宴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摩坷寺寺门微微打开。只见一个小和尚走了出来,站在石阶上朝众人施礼道:“各位英雄,我家住持有请。”说完躬身站在一旁。 周自欢高声道:“兄弟们,大家跟着我和刘帮主一起进寺内开开眼界。”说完便与刘世理并肩入寺,身后众人都跟随一起进了寺中。 这摩坷寺建筑极广,一进寺门便看到有座佛龛,仿如玄关。绕至后面,但见院中空旷豁达,不时有鸟雀扑棱落在地上觅食。院子正后方是一排红色房屋,供寺中僧人居住;院子东北方另有许多房屋,则是会客之所。红色房屋后面是一片空地,两边摆着各色兵器,显是练武校场。练武场西南角有一座木楼,分上下两层,本寺住持灭法和尚与四大护法分住其间。木楼后则是一块菜园子,此时只有稀疏几颗绿芽,尚无蔬菜瓜果。 众人进了寺门,绕过佛龛,来至院中。只见数十名和尚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个和尚朝众人施了一礼,清声道:“各路英雄赏光,敝寺实感荣幸。大家远来,不免劳顿。且先在敝寺会客房休息一两日,待天下英雄到齐之后,再开英雄大宴。到时本寺住持会与大家一起商议处置越王宝藏之对策。各位且随我来。”说完便带众人去院子东北方那排房中,安排妥当。 第二日一大早,摩坷寺外知客亭中已人满为患。俱是江湖中各门各派的人,有晋西黄河帮的帮主马德彪一行人,雁门铁枪会的大当家胡三枪及带领的数十人,亭中众人当中就有吴清风与赵天雷。他二人因一路快马加鞭,是以今日已赶到这里。众人进寺内后,在那位知客僧的带领下,照例去房中休息,等待其余英雄到来。 这日下午,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至,在寺外停了下来。马上那人威风凛凛,英姿勃发,正是楚落雁。 知客僧见来人气宇不凡,忙至跟前牵过马来,请楚落雁入寺。 至傍晚时分,寺外又来了一行人马。其中一辆马车行在前面,后面十数个蒙面人骑着马跟着。那马车内坐着的人便是念奴。而宇文迪亦蒙面混在十几人中。 知客僧迎了上来施了一礼,正要开口,只见众人下了马,簇拥着念奴径自入了寺门。那知客僧忙从后面追了上来,说明原委后,领着一行人去了会客房中休息。 又过了两日,来赴摩坷寺之宴的人渐渐少了。方圆百里能来赴宴的都来了,寺内的所有房屋俱住满了江湖各门各派的人,共计约有一千多人。 至第五日下午,寺内各路英雄接到通知,明日将大宴群雄。 翌日清晨,群雄受邀来至屋后的练武校场。那校场早已布置好了约有一百张桌椅,每张桌上俱有几样时令蔬果。群雄入场分列坐定。 半柱香过后,只见一位中年僧人走至群雄中间,朗声道:“众位江湖同道共赴盛会,本寺荣幸之至。今日住持大师吩咐贫僧定要招待好各位朋友。”说着只见一众小僧手提许多木桶走进场内,将桶内各色美味佳肴取出一一摆上各桌。 那中年僧人接道:“众位尽情享用。本寺住持灭法大使现下正在房内打坐,稍后即出来与大家会面。”群雄也没人搭话,只自顾自地吃喝起来。 过不多时,只见一位青年僧人匆匆赶来,对那中年僧人嘀咕几句。中年僧人朝群雄道:“各位朋友,本寺住持临时起了禅心,需与几位护法参详。待参详完以后便来与诸位会面。主持大师特意吩咐贫僧务要招待好各位英雄。” 群雄闻言议论纷纷。人群中只听一个人高声喊道:“摩坷寺虽是江湖名门,但住持和尚如此推阻,未免太也托大。”这说话之人正是黑风帮副帮主周自欢。此言一出,众人忽然安静,继而引发出更热烈的议论声。帮主刘世理见他出言引起众人热论,便使眼色制止他。 那中年僧人闻言也不以为忤,朝众人微笑道:“住持大师素来醉心禅机,平日常有妙语释道。今日既然偶起禅心,定要参详明白不可。怠慢之处,还请各位多多见谅。” 话刚说完,又有一位僧人快步走至跟前,对中年僧人耳语一阵。中年僧人脸色微便,过了半晌才道:“奉本寺住持法旨,现将一首谒语公布出来。天下英雄能领悟禅机者,可进住持禅房共享越王宝藏之密。不能答者,也无防碍,本寺将有其它小礼相赠。” 此言一出,群雄顿时聒噪起来。尤其是周自欢之流,皆大骂上了摩坷寺的恶当。更有几个性子粗暴的汉子,已然起身准备退场。 此时忽听一人娇笑一声,道:“素闻摩坷寺乃是河北第一大寺,寺内住持灭法大师更是一位人人景仰的得道高僧。今日天下英雄聚与此地,便是受了灭法大师之邀。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入乡随俗。何况谒语禅机者,不过游戏耳。不如这样,若有人慧根深具,得享越王宝藏之密,则须当众说出来。灭法大师与人共享秘密是他的事,那人说与众人,则是那人的事。到时灭法大师也不能加以阻拦。众位英雄,如此可好?” 众人听完这一席话,均感在理。不禁朝那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削肩蜂腰,容貌俊俏。众人皆想如此一位娇弱婀娜的姑娘,竟能说出这样有理有节的话,不禁都呆呆的望着她。这姑娘正是念奴。 那中年僧人道:“这位姑娘所言极是。若有人能领悟禅机,那么他将得到的越王宝藏之密再吐露出来,自是他的事。本寺绝不干涉。” 群雄见如此,也只好罢了。 那中年僧人道:“既然再无异议,那就开始公布谒语了。众位细听。”说着向前一步,提一口气,朗声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原来退步是向前。” 吟罢问道:“天下英雄谁能领悟此中禅机妙理,可站起身作答。各位所作之答,会有僧侣及时传回住持房中,得住持点头者,即为获胜之人。” 群雄听罢,皆默念那几句谒语。其中有些自觉聪慧之人,站起身洋洋作答,原以为必会语惊四座,不料却遭众人轰笑,只好讪讪坐下。 宇文迪细思那谒语,越想越觉得蹊跷,其中似有一股极强的煞气。表面上看起来冲虚淡泊,实则内含一股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凌厉桀骜之气。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四章 变生不测 此时在一间禅房内,有四位僧人在低声细语。其中一僧年过花甲,须眉皆白,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另外三僧不过中年,俱都面色黝黑,目光坚毅。 其中一中年僧道:“师父出此谒语,必能引得群雄内讧。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到时我们坐山观虎斗,便可轻松渔利。”另外一中年僧道:“三师兄所言不错。此刻大师兄在外寻机分化离间群雄,好引起众人内斗。待群雄互相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来劝和,收拾残局。到时本寺收得各方人心,便可一举成为武林盟主。” 只听那老僧连咳几声,幽幽道:“此次邀来天下英雄聚会,其实另有原因。本座以越王宝藏诱来群雄,是要将他们一举铲除,诛杀殆尽。” 那三僧闻言大奇,其中一僧不解道:“群雄若真能诚服,尊本寺为武林盟主,岂非师父多年夙愿?” 那老僧朝他瞧了一眼,冷道:“本座的夙愿,当年他们没有成全,如今已不必了。时过境迁,本座已无当年心境。”说着便朝另一僧道:“踏月,你与摄魂师弟二人分别带领三百弓弩手,将群雄从前后包抄围住,一旦众人内斗得两败俱伤,便万箭齐发,将他们尽数射杀,一个不留。”两僧齐道:“谨遵法旨。”老僧又道:“如影带领一百人马分别把住各寺门路口,若有逃出寺外的漏网之鱼,就地诛灭。”一僧道:“弟子领命。” 四僧暗中密谋,沆瀣一气。其中那老僧便是摩坷寺住持灭法和尚,另外三僧俱是他的得意弟子:踏月、如影、摄魂。而在外面给群雄说谒语那位中年僧人则是三僧的大师兄,法号追风。四人正是灭法座下四大护法。 四僧商议已毕,灭法轻轻挥了挥手,三个弟子便告退出来,分头下去准备。 而此刻练武校场上,群雄争论的沸沸扬扬。那些自恃有点才学之人纷纷站起发言,但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辞。更有许多人言不及义,徒增他人笑料。 过了半日,已至晌午时分。群雄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个争先恐后地抢答,整个校场一片乱哄哄。 眼见众人争相抢答,其中有些性急之人已是争的面红耳赤,大有动手互殴之势。那追风和尚站在场外,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冷笑。 过得一会儿,见众人仍是只管争吵不休,却无动手之意。追风心中烦躁起来,暗想如此拖延下去,何时是个了局?说不得只好再用言语激众人一激。想到这里,他踏前一步,高声喧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众人正自争吵纷纷,忽听追风发声,齐都停下看他。追风双手合十,低眉垂目道:“在座各位都是当世英杰,其中更有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大家的观点都有可取之处,只是个别朋友仍似六根不净,再兼略逊一些文采,观点不免有些差强人意。大家且依次作答,自认能勘破禅机者,亦可率先抢答。”说完命人取来一沙盘,将一炷燃香插在沙盘中,道:“若有人在这一柱香的时间内作出勘破禅机之谒语,便可胜出。” 群雄听罢都暗暗心道,绝不甘在天下英雄面前自认逊色于人,况且事关越王宝藏,自要尽力争取。纵然最后不能胜出,也不至落人耻笑。眼见那柱香燃得不息,群雄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宇文迪在座下细观那追风,见他言语古怪,神色有异,心知此事必有蹊跷,只是到底有什么内情,却猜不透。 此时群雄已然爆发大争吵,人人抢先发言,个个面目狰狞。似乎一场群殴内斗已是箭在弦上,不可避免。 再过得一会儿,其中一个性烈汉子一怒之下抽出大刀,他对面那人不甘示弱,也拔出长剑。二人怒目相对,正待火并。一旦二人厮杀起来,必将瞬间激起群雄大乱斗。 就在此时,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摩坷寺素来自视甚高,不屑与江湖中小门小派来往。怎么今日反倒大宴江湖群雄?既然要宴请朋友,却又为何摆下一场鸿门宴?” 此言一出,群雄皆大吃一惊。众人纷纷朝那说话之人看去。 宇文迪顺着众人目光看去,这一看之下不禁呆了。那人长身玉立,浓眉大眼,正是张闵。 只听张闵站起身,朝众人抱拳道:“诸位英雄,这场宴会其实是一个阴谋。摩坷寺以越王宝藏为诱饵,引来天下英雄。又以言语挑拨,欲使大家内斗。如此一来,摩坷寺便可坐收渔利。” 众人一听,顿时议论四起。追风见形势突变,忙道:“众位英雄,休听此人胡言乱语。”说完朝张闵怒道:“小子,不得放肆。你一个小小少年人,怎敢如此血口喷人?” 张闵微微一笑,道:“我是不是血口喷人,等会儿自会真相大白。”说着朝众人道:“大家都罢手,莫要中了他人奸计。” 话刚说完,只听一人道:“你说这是鸿门宴,只是一面之词,又怎么能证明?”另有几人也点头称是。 张闵道:“摩坷寺广邀天下英雄来此聚会,自称得到了越王宝藏。试问这位大师,那越王宝藏是如何得到的?”说着望向追风。 追风道:“本寺在半月前得到越王宝藏埋藏之地的密报,住持师父即命贫僧带领僧众去取来。至于那所在之地,恕不能告。” 张闵道:“当年东海王司马越的封地在齐鲁一带,他外出远征战死后,手下部将曾将他的遗体运送回齐鲁封地,其所搜刮的宝藏亦一起运回。是以越王宝藏当在司马越的封地某处埋藏。” 众人听完都觉所言不错。追风见状,干咳一声,道:“不错,贫僧正是在齐地一座荒山中找到宝藏的。” 张闵笑道:“大师可是糊涂了?本寺所在太原距离那齐地千里之遥,常人往返一趟少则半月,多则数月。况越王宝藏乃是十万金砖,你从齐地带回太原,没有两月时间,焉能到达?” 众人纷纷点头,朝追风怒目看去。追风被问的窘迫无语,见众人已起疑心,心知此事已然败露,他恼羞成怒,大叫一声:“众僧听令,将校场层层围住。”言毕只见校场外涌进许多带着弓箭的僧众,迅速将整个校场围的水泄不通。 直至此时,群雄才明白原来这是一场阴谋。于是纷纷破口大骂。 追风命众僧张弓搭箭,加强戒备。然后朝其中一个带头僧人低声嘀咕几句,那僧人点点头,追风便匆匆离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五章 邪不压正 众人被围困于校场中,自知硬闯必然不行,大家一时之间一筹莫展。 此时只见宇文迪呆呆的望着张闵,对刚才发生了什么竟似浑然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回思自从平阳府龙王镇分手以来,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自己时常想起张闵,盼望能早日相见。此刻他就在眼前,而自己却不敢上前。 她对张闵芳心暗许,已是情根深重。此时甫遇情人,自然害羞胆怯。 张闵正忙于四处安抚他人。转身之间,见一个姑娘正痴痴的望着自己。他定睛一看,霎时之间也呆住了:那姑娘神情依旧,眉眼如故,不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迪妹么? 二人不觉在这剑拔弩张的校场中,互相凝望着对方。仿佛时间停止了,危险消失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张闵望着宇文迪,眼圈微红,过得半晌方才木木的朝她慢步走去。 宇文迪双眼噙满泪水,望着闵哥走来,始终一言不发。 待张闵走至跟前,将她抱在怀里,宇文迪再也忍耐不住,靠在张闵胸前,双眼一闭,眼泪簌簌而落。 张闵柔声道:“迪妹,你还好吗?”宇文迪哽咽道:“我很好。愿你游历四方,归来仍是闵哥。”张闵知她心意,轻轻点头道:“我永远是你的闵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二人在天下英雄面前相拥相抱,互诉衷肠。全然不理会这校场中千钧一发的重重杀机。 这时忽听一僧高声道:“住持大师来了。”众人都朝那喊声之处看去,只见十几个手持戒刀的武僧与追风簇拥着一个老僧而来。 老僧正是摩坷寺住持灭法和尚。原来追风因见形势突变,急去将师父请来坐镇主持大局。 那灭法来至跟前,一僧忙将一把交椅放在住持大师背后。灭法和尚坐在椅上,持刀武僧分站其两侧。 灭法微微抬起双眼,朝场内扫去。过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个少年何在?”追风忙俯身答道:“就是那个人。”说着用手指向张闵。 灭法顺着他所指看去,冷冷一笑,低声道:“竖子可恶之极。”眼见场内群雄人人同仇敌忾,心知原先挑拨众人内讧的计划已然行不通,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只见他提一口气,朝场内群雄道:“天下英雄都在诸位当中,本座有一句话相告。如今海内大乱,豪杰并起,河北已尽为赵土。大赵精甲百万,虎将千员,赵王更是当世英雄。本座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加诛于人。若诸位江湖英雄能诚心归顺大赵,则可荣华无虞,富贵永享。倘若顽冥不灵,则为大赵之敌。如何抉择,诸位好自为之。”说罢朝身旁追风微一示意。 追风会意,命围困校场的弓弩手让开当面,只围其余三面。只见灭法当面的弓弩手迅速分撤至其余三面,留出一面。追风接着朝群雄道:“诸位有归顺大赵的,就请走出校场,余事都与自己无干。” 这一招分化瓦解群雄之计,看似简单平常,实则极为狠辣。人性中的种种阴暗往往都会在这种情况下显现出来。 果不其然,追风话刚出口,就有一个瘦高汉子犹犹豫豫的朝场外走去。另外一些人见有人先走,也开始朝场外移去。 这时忽听一人叱道:“投降胡羯者,杀无赦。”那人说完追上瘦高汉子,手起剑落,将其斩杀。众人吃了一惊,朝那人看去,见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手中长剑犹自滴血。 那姑娘朝众人道:“胡羯乱我华夏,杀人如麻。赵王石虎更是衣冠禽兽,残暴非常。凡我汉人,皆应驱除胡虏,光复旧地。岂能投靠奸贼,变节求荣?今日大家团结一致,共同进退,纵他摩坷寺高手众多,也奈何不得我们人多势众。” 群雄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其中有个别想投降变节之人,此时慑于同仇敌忾大势所趋,也只好随从众人。 眼见自己分化离间之计就要凑效,却被这位姑娘横加制止。灭法顿时大怒,正欲发作,到底是久历江湖之人,想到自己身份尊崇,不便与一个姑娘计较。他随即微微一笑,道:“这位姑娘杀伐果敢,口若悬河,不知芳名叫什么?师承何人门下?” 那姑娘见问,昂首道:“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邺城靖北庄督察使楚落雁便是。素闻摩坷寺住持灭法大师之名,今日一见,落雁也算是得偿夙愿。只是大师粉饰赵胡,实乃南歧之见。”这姑娘正是楚落雁。 她这几句话说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众人为她豪气所激,不禁都振作起了精神。 灭法瞧着她,一时不语。过得一会儿,开口道:“本寺与贵庄素无往来,楚督察使何以与我为敌?不如请出校场,本寺定会以贵宾之礼相待。如督察使想回贵庄,本寺也不敢强留,随时欢送。如此可好?” 楚落雁道:“大师言重了。落雁不过是一介女流,怎敢充当摩坷寺贵宾?大师若真有好生之心,请将此间众人都放了,落雁定感大德。” 灭法冷笑道:“楚督察使高风亮节,本座佩服。不过诛灭这些江湖群雄,乃大赵天王的旨意。楚督察使以一己之力救回群雄,本座如何给天王交差?依本座之见,生老病死,实乃四苦。四谛得证,方悟大道。众生皆有一死,何必垂死挣扎枉费心机,再多生那''求不得''之苦?” 众人闻听此事原来是赵国设计所谋,欲一举铲除江湖群雄。 楚落雁见他言辞坚定,心知此事绝无回转余地,既然冲突不可避免,那就先下手为强。想到这里,她转身对群雄道:“大家团结起来,随我冲杀出去。”说罢,手中长剑一抖,在空中挽个剑花,朝当面一个弓弩手刺去。那弓弩手大吃一惊,正欲拉弓放箭,已然被长剑刺中胸口,当即毙命。 众人见状,发一声喊,顿时冲杀起来。 灭法叫声:“放箭。”只见霎时万箭齐发,群雄冲在外围的人纷纷中箭倒地。内圈的人随机又冲杀过来,前赴后继,绵绵不绝。 楚落雁手握长剑,施展开家传绝学残月剑法,只见剑花翻飞,翩若惊鸿。剑气将她罩住,射过来的飞箭纷纷被挡落在地。 混乱中张闵将宇文迪与另外两个姑娘护在身后,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奋力挥刀挡箭。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六章 久别重逢 众人杀的天昏地暗,校场内尸横遍地。再过得一柱香的功夫,众弓弩手已经伤亡惨重,而群雄亦是死伤过半。双方杀红了眼,势如疯虎。 此时灭法在追风等人的护送下,早已不知所踪。 渐渐的群雄冲开一个缺口,后面的人随机涌来,终于冲破了围困。众弓弩手见群雄突围而出,纷纷弃了弓箭,抽出戒刀,再次扑上前去与群雄厮杀。眼见刚冲开的缺口又被众僧堵上。 此时楚落雁纵身向前冲去,手中长剑左右翻飞,挡者立死。群雄跟在她身后奋勇拼杀,终于又出破围困。 经过这一阵拼杀,群雄虽已突出重围,但只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人都死在校场内。 趁众僧败退之机,楚落雁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恋战,随我杀出寺外。”说罢率先冲向寺门而去。群雄跟在后面,一起杀出寺外。 众人刚冲出寺门,却见寺门外站着许多骑马武僧。其中为首一僧目露凶光,正是四大护法之一的如影。 他受灭法之命,带僧众把守寺门路口,若有逃出寺的人,便就地诛杀。 此刻忽见寺内冲出这么多人,又见众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不待与人搭话,便命人冲杀。 群雄刚冲出寺外,原以为得脱大难,不料寺外还有人马围困,不禁都泄了力气。 就在群雄泄气之时,忽听响起一阵悠扬的笛鸣。那笛声时而婉转绵长,时而尖利高亢。众人大奇,不知何人吹此笛声。 如影略一停顿,便即大声呵斥催进。众僧正欲扑杀上来时,忽听一僧惊叫一声,颤声道:“蛇,好多蛇。”众人往地上看去,不禁都变了脸色。原来地上出现许多蛇,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爬在地上窸窸窣窣而来。 就在众人惊讶之际,群蛇已将众僧包围起来。如影大骇,慌乱间见群雄之中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正自吹奏一把短笛。笛身通体幽绿,形如蛇状。吹笛的姑娘便是念奴。 不一会儿,只听笛声越来越尖利,群蛇也越发围的紧了。众僧被群蛇围困,纵然平时凶煞猛恶,此时也毫无应对之策。 群雄见此情形,忙趁机逃离摩坷寺,走了约莫三里路,在一个分岔口,群雄一一道别。 经此一劫,来赴英雄大宴的天下英雄已有大半命丧此地。其中包括黑风帮的副帮主周自欢,黄河帮的帮主马德彪,以及铁枪会大当家胡三枪等众英雄。逃出来的人也大都负了重伤,狼狈不堪。 群雄感激楚落雁带头之恩,一一上前道谢。其中有人见一个姑娘独自立在众人之外,仔细一看,想起是那位以笛声驭群蛇解众人之困的姑娘。便纷纷走至她跟前,抱拳道谢。念奴蜂腰轻扭,转过身去背对众人,淡淡道声客气,便不再言语。众人也不以为忤,大家一一抱拳道别,各自离去。 待众人走后,只剩下楚落雁、念奴、宇文迪、张闵及他身后另外两个姑娘。 张闵因见楚落雁剑法不凡,胆略过人,心中便有结交之意。于是上前一步,作揖道:“楚督察使剑法精妙,豪气凌云,实为女中豪杰。在下张闵有礼了。”他因先前听灭法问她时,她自称靖北庄督察使,是以得知。 楚落雁见他以身护三女,虽身处险地,却并无丝毫惧意,本对他颇为欣赏。此刻见他主动相问,便道:“张公子过誉了。落雁不过稍尽绵力,何足道哉。不知公子是何派中人?”张闵笑道:“在下山野闲人,无门无派。不过姑娘剑法绝伦,当是师承名门。”楚落雁笑道:“落雁自小跟家严学习武艺,些须会几招防身把戏。公子见笑了。” 二人正说着,忽听念奴在一旁轻轻娇笑。楚落雁知她驭蛇之术非同寻常,便转身朝她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念奴瞧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银蛇寨念奴,久仰楚督察使大名。幸会了。” 楚落雁闻言脸色微便,不过随机恢复正常,笑道:“原来是银蛇寨的朋友,幸会幸会。” 张闵见二人寒暄,朝念奴看去,却发现念奴也正瞧着自己。他忙把头一低,佯装若无其事。 念奴朝张闵道:“这位张公子好生福气,能有宇文姑娘这等美女相陪,也不枉此生了。” 此言一出,宇文迪大吃一惊。不知自己何时露了马脚,被她识破。其实念奴早在进摩坷寺之时便已察觉她有异常,只是当时已至摩坷寺,无暇顾及此事。待到后来看见二人在群雄面前真情流露,这才明白过来。 张闵并不知此中内情,见她夸赞宇文迪,便笑道:“多谢念奴姑娘惠言。” 念奴朝宇文迪瞧了一眼,转头对张闵娇笑道:“张公子,我们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离去。 楚落雁见众人都走了,上前对张闵道:“今日得遇张公子,实属幸事。他日江湖重逢,再当畅谈。落雁告辞了。”说完亦转身离去。 此时就只剩下宇文迪、张闵及另外两位姑娘。其中一位姑娘便是司马云衣,另一位姑娘却不认得。 宇文迪上前拉住司马云衣的手,笑道:“云衣妹妹,别来无恙。这一年我可是日日想念你呢。”司马云衣亦非常高兴,笑道:“我也时常想起你,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二人手拉着手,笑说个不停。 忽然瞥见旁边那位姑娘,宇文迪脸色微沉,看向张闵。 张闵忙道:“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宇文姑娘,单名一个迪。”接着又道:“这位是慕容姑娘,名叫溶月。” 宇文迪扭头朝慕容溶月上下瞧去,见她穿着一身浅朱色的印花锦缎旗袍,围着红狐围脖,外罩一件银白色的兔毛风衣,头上绾了个少女发髻,簪着支八宝翡翠菊钗,犹如流云浮雾般柔美委婉。手如柔荑,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宇文迪不禁暗暗赞叹,世间竟有如此气质脱俗,柔美如玉的姑娘。慕容溶月见她不住的瞧着自己,脸上一红,低头笑道:“姐姐便是宇文姑娘,妹妹早就听闻姐姐之名。今日一见,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宇文迪奇道:“你如何听过我的名字?”慕容溶月笑道:“张闵哥哥常常提起你的名字,说不见姐姐,思之如狂…”话刚出口,忽觉害羞,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宇文迪闻言脸色微红,忙转过身去,嘴上却是挂着笑容。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七章 初入虎穴 四人正自互相玩笑,张闵问道:“迪妹此次来太原,怎么是一个人?四叔现在哪里?”宇文迪闻言脸色黯然,哀伤道:“四叔,四叔他...”张闵见她神色凝重,语气悲伤,心中一惊,忙问道:“四叔他怎么了,你快说呀。”宇文迪哽咽道:“四叔遭人暗算,不幸身亡了。”张闵闻言犹如晴天霹雳,不禁呆在原地。 宇文迪正欲安慰他,只见他轻轻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就在转过去的一霎那,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过了半晌,张闵渐渐回过神来,他强忍悲痛,问道:“害死四叔的是谁?”宇文迪道:“河东银蛇寨寨主银蛇夫人。”张闵一怔,不再说话。宇文迪便将她与刘四如何到靖北庄做客,自己如何被羯人通缉,刘四如何中毒针,他们二人如何去银蛇寨之事,一一说了。说到刘四惨死蛇窟,宇文迪不禁又悲从中来,轻轻抽泣。 张闵听完,想起刘四与自己情若父子,如今却阴阳两隔,心中既悲且恨,咬牙道:“四叔之仇,我一定会报。”说完眼眶又湿润了。 四人絮絮叨叨的说了这半日话,张闵忽觉肚中甚是饥饿,想起已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便与三位姑娘一起沿着大道离去。 四人走了半日,来至太原一处集市。见前方有间客栈,便进去坐了下来。张闵叫来小儿,要了四碗阳春面,几盘蜜饯。小二答应着去了。 宇文迪问起自当日在平阳府分别后的情况,张闵便将他与司马云衣闯进荒寺,又误入百兽谷之事说给她听。 说到在百兽谷与慕容尚梅分别后,他顿了顿,将自己与司马云衣攀树离谷后的种种境遇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他二人沿着那颗古藤爬上谷后,便依慕容尚梅之言来到中山,四处打听后得知镜花庵的所在。于是二人便赶往镜花庵,庵中老尼将他们带至静慈师太房中。二人对静慈师太说明来意,并将那半块玉珏拿出来,静慈一见玉珏,知是慕容尚梅让他们来的无疑,便将慕容溶月唤出,与二人房中见了。初时慕容溶月不肯离开师太,说道动情处不禁哭了起来。静慈师太虽也心有不舍,但终究不能让她在庵中待一辈子,便以好言相劝。后经司马云衣讲述慕容尚梅之言,慕容溶月才勉强答应跟张闵离开镜花庵。 自三人离了庵后,便在中山各处山川游玩了数月。一日,张闵互听人说太原摩坷寺广邀天下英雄去赴会。他因好奇便与二女一起来至摩坷寺,后来发生的大战之事却是始料未及。不过却在此遇见了宇文迪,可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说道这里,张闵瞧着宇文迪,神情甚是欢喜。宇文迪听完这才明白原委,抬头见张闵正瞧着自己,不禁笑道:“闵哥在看什么?”张闵憨笑道:“我要把一年来欠下的思念都补上。”宇文迪闻言不禁颊飞双晕,忙低下头去。 正说笑间,小二已将酒食端了上来。四人吃着面,不觉一扫饥饿之感。 宇文迪问起下一步该当如何,只听慕容溶月道:“我想先回辽东看看家里。”三人知她自幼便在镜花庵,从未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张闵便道:“我们陪你一起去。”司马云衣于宇文迪均点点头。慕容溶月感念众人对自己好,满脸欣喜。 四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队人马奔来,将客栈围了起来。宇文迪刚道声:“不妙。”只见几个胡羯官兵冲了进来,四顾张望后慢慢走至四人桌前。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黑脸大汉从怀中拿出一张图,对着宇文迪一看,大声道:“此人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给我抓起来。”说完几个羯兵扑上来,讲宇文迪连同其他三人一起抓了起来。 那黑脸军官大喜过望,忙将四人带出客栈,命人牵过一辆囚车,将四人押入囚车后,一路向北而去。 不过一两日的时间,四人已被押至赵国都城。黑脸军官将四人交接给几名内侍,由内侍将他们带至宫内。 又过了半日,四人被押到赵王石虎御前。 张闵抬头朝石虎看去,见他生的黑胖,眉目凶煞。宇文迪想起自己父母当年死于乱兵之手,其首领便是石姓之人。她心中隐隐觉得那人便是石虎。因此望着石虎,眼中满是憎恶。 石虎见了杀子之人,分外眼红,又见她怒视自己,顿时大怒,道:“你这奴才,为何害我孩儿?”宇文迪怒视他道:“石智不是我杀的。害死他的另有其人。”石虎怒道:“你还敢狡辩,我儿临死前曾将你的样貌画下,现在这里。你何敢抵赖?” 宇文迪虽恼怒他,但那石智实非她所杀,如若不加以分辨,只怕会惹来无妄之灾,更会连累了其他三人。于是便将黄有道易容成自己模样接近石智,并套取出越王宝藏之秘密后,以毒汤药害死石智等等,一一说与石虎。 石虎听完,不禁站起身大骂黄有道,问那贼道现在何处。宇文迪道:“那老道现已投靠河东银蛇寨。”石虎随机命人赶往银蛇寨,务要抓回黄有道。那人忙领命而去。 石虎见错怪了四人,忙笑道:“诸位勿怪,都是那贼道安排下如此毒计。”说着命人给四人松绑,并带回客房好生招待。 四人跟着带路之人来至王宫中一处阁楼,安排他们住进楼上。不多一会儿,有人端着四盘饭菜送来。 四人在房中低声商议,张闵道:“赵国兵精将猛,不愧为北方一霸。”宇文迪道:“羯人生性好杀,残忍非常。石虎更是无道昏君,肆意屠戮我河北汉人。似这等暴君,实该天谴。”说完仍愤愤不已。张闵道:“既然迪妹如此厌恶此地,那我们过几日便去向石虎辞行。”宇文迪道:“如何还能再忍几日?今夜便趁机离开这地方。” 张闵闻言只好答应下来。四人皆无心吃饭,便在房中休息片刻,待天色黑了再出去。 过得许久,便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再等得半晌,至夜已深了,四人打开房门,见四下无人,便沿着来路悄悄溜出王宫。 四人出宫后,在城中转了一圈,见几处城门都已关闭。宇文迪怕天亮以后石虎发现四人已逃走,恼羞成怒之下会加害他们。于是便与三人商议先找个隐蔽之处躲起来,待天亮城门打开后再出城。 就在四人商议之际,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深夜空旷的街中显得分外响亮。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八章 故园此声 四人正疑惑间,那队人马已奔至跟前。其中为首一人少年模样,头戴峨冠,身披白氅,腰间系着一把长箫。见到四人,下马抱拳道:“四位可是从赵王宫中出来?” 张闵正欲说话,见宇文迪朝自己使个眼色,便不再言语。宇文迪向那少年瞧了一眼,道:“不敢请教公子大名?”那少年笑道:“在下柳别离,乃赵王军中参将。昨日因见四位被押入宫中,原想你们必死无疑。不意竟能全身而退,实为罕见。” 张闵苦笑道:“我四人吉人天相,福大命大。难道惹老兄不开心了?” 柳别离道:“此话从何说起?在下虽身在赵国,却也懂得这''胡汉不两立''之理。四位既非羯人,即是在下之友。我柳别离愿与四位共同进退,生死相随。”说着便朝四人作个大揖。 四人吃了一惊,不知此人何以要跟随自己。张闵道:“柳兄既为赵国参将,尽享富贵尊荣,我们四人不过是江湖闲人,无权无势。柳兄为何要背叛故主,跟随我们?” 柳别离闻言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只听他道:“四位有所不知。在下本是将门之后。先父柳炎章乃是赵国前军先锋将军,曾跟随赵王四处征战,屡立战功。一次征战中,家父不幸中敌奸计,虽奋死冲杀,终究折损兵士大半,只极少数人护着家父冲杀出来。回到赵国后,那石虎盛怒之下将家父赐死。”说到这里愤恨之情已然溢于言表。过了一会儿接着道:“家父虽一时战败,但罪不至死。那石虎赏罚不明,喜怒无常。我堂堂大好男儿,岂能效命于这等暴君?” 张闵闻言,念及他身世凄苦,不觉动了慈心。宇文迪道:“恕我直言,得罪勿怪。并非我们狐疑,柳公子一面之辞,实难信服。” 柳别离见她仍不相信,将衣领解开,露出胸口。宇文迪见状忙转过身去。柳别离道:“这道鞭痕就是拜那石虎所赐。柳某与他既有杀父之仇,又有鞭痕之恨。万望再勿见疑。” 张闵朝他胸口看去,见当胸数道伤痕,触目惊心。心道若拒绝了他,恐伤了别人的心。于是便道:“柳兄既然不愿事赵,那就跟我们一起浪迹江湖,做个纵情山水的闲散之人,也没什么不好。” 柳别离闻言大喜,道:“多谢。”宇文迪见张闵已答应下来,也就不再说什么。 柳别离笑道:“这位宇文姑娘我是认得的。还没请教三位高姓大名?”宇文迪的通缉画像到处都是,他自然认得。其余三人见问,便都一一答复了。柳别离分别施了礼,以闵弟、司马姑娘、慕容姑娘称呼。 张闵道:“柳兄,这些人如何安置?”说这一指柳别离身后那些人马。柳别离笑道:“这几个兄弟都是在下的心腹,在下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张闵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这就出城。” 此时天色微亮,城门已然打开。众人一起出来城,朝北而去。 他们是陪慕容溶月去辽东燕王府。自当年慕容尚梅诞下溶月后,便把她一直寄养在中山镜花庵中。十几年来,慕容溶月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从未见过自己的亲人。直到跟随张闵离开镜花庵,她对亲人的思念之情便与日俱增。张闵等人为了成全她的愿望,便决意一起陪她去辽东燕王府。燕王慕容皝是她的外公,燕王世子慕容俊是她的舅舅。但在慕容溶月的心中,他们只是一种模糊而浓烈的牵挂。 众人一路观光游玩,不觉已过了月余。这日来到辽西蓟州,见城中昌盛繁华,与河北中州兵荒马乱的景象大不相同。众人在城中找了家酒馆,吃饱喝足后,在酒馆客房歇息了一天。 第二天清晨,众人早早用过饭后,便又启辰赶路。 走了半个月后,这一天终于来到辽东龙城。 此城北依燕山,南临东海,东连幽冀,西接辽东。咸通四海,雄踞一方。 众人进了城,见城中景象与辽西蓟州城又有所不同。其昌隆鼎盛更甚于别处多矣。 张闵打听清楚燕王府的所在,便与众人一起寻去。城内车马喧嚣,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才找到燕王府。 众人远远看去,那燕王府围墙高耸,好生气派。走进一看,王府门前两个白玉雕狮蹲在两侧,威武雄壮。朱红色的大门上左右各挂着一个大红灯笼,门上正中高高悬着一块匾额,上题着''燕王府''三个斗大的金字。 正是“近乡情怯放慢脚,蹉跎岁月催人老”。慕容溶月此刻心中既喜且怯。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轻轻叩响门上铜环。 过不多时,只听大门吱吱呀呀的开了。一个圆脸仆人探出头道:“你们是何人?”慕容溶月轻声道:“我原是王府之人。自幼流落在外,今日特地回家仿亲。”那仆人见众人衣衫朴素,又听她自认王府中人,不禁哂笑道:“哪里来的破落户,也敢在王府门前戏耍,真是吃了熊心豹胆。去去去,老爷可不是你们能撩拨的。”说完将门重重一关。 众人见状无不好笑。宇文迪道:“此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等我去敲门,且吓他一吓。”慕容溶月道:“姐姐不可,那仆人也是忠于值守罢了。我再去敲门。”说完又扣了扣铜环。 这一次等了半天门也没有开,显是那圆脸仆人不肯搭理他们。 就在众人又气又恨之时,忽听距离大门旁边两丈远的一个侧门打开,只见一个妇人手提竹篮走了出来。 众人见那妇人出来,便过去叫住她。慕容溶月朝妇人福了一福,轻声道:“这位老妈子,我们是府中故人,特来拜访府上。还请进去通报一声。” 那妇人闻言亦感疑惑,但见她说话举止之间娴静雅致,大有名门遗风,便道:“你们从何处来?与府中何人有瓜葛?”慕容溶月道:“燕王便是我的外公。我今日特来拜望他老人家。”那夫人吃了一惊,忙低声道:“小姑娘不可胡言乱语,小心被府中人听了去,轻则打骂一顿,重则把你关入大牢。” 慕容溶月见她关心自己安危,心中一动,从怀中拿出一个手帕,打开后里面有一块玉珏,只是玉珏之间已经中断,裂成两个半块。 那妇人一见玉珏,顿时脸色大变。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十九章 王府家风 那块玉珏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当年这块玉珏就在幼年慕容尚梅的脖子上戴着,而慕容尚梅小时候就是由这位妇人奶大的。 妇人望着玉珏,老泪纵横,颤声道:“小姐她还好吗?” 慕容溶月闻言不禁眼圈一红,道:“娘她很好。” 妇人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梅儿现在应该已经出落成大美人儿了罢,她从小就很好看。从小就...”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又笑道:“你看我这老糊涂,只顾在这傻站着。小郡主,快随我进去。老爷见到你必定大悦。”说着便携着慕容溶月之手,请众人一同进府中。 众人一进入府门,待绕过翠幛大假山,穿过抱厦,走了五十多步又经过一间大厅,来到一座峰腰桥上。众人往桥下一看,流水潺潺,清澈见底。过了桥往前又走了一射之地,来到一垂花门前。 那妇人笑道:“小郡主且稍等片刻。待老仆进去通报一声。”说完便走了进去。过不多时,那妇人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妇人笑道:“小郡主,快进去罢。老爷夫人都等着你呢。”说罢引着其余众人去了旁边耳房先自歇息。 慕容溶月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地上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再往前走,便见一间正堂。婆子走至跟前,便躬身站在两侧。慕容溶月上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字:浩气长存。她正踌躇间,忽听一人笑声连连,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慕容溶月定睛看时,那人须眉皆白,英姿魁梧,满面红光,一脸福相。正不知如何称呼,只听那人笑道:“你就是月儿?我的乖外孙都这般大了,你娘可还好吗?”说到最后一句,不禁神色悲伤起来。 慕容溶月知是外公,忙上前拜倒在地,道:“外公在上,不肖孙女给您磕头了。”那老者忙将她扶起来,携手拉到自己座位上坐了。慕容溶月道:“我娘现在平阳一处幽谷之中,虽无锦衣玉食,却也逍遥自在。外公不必牵挂。”那老者闻言不禁感叹一声,似又想起陈年旧事。 这老者正是当今晋室敕封燕王、幽冀都督、大单于慕容皝。此人雄才大略,戎马半生,开基拓土,端的是燕国一代雄主。 此时闻听自己爱女孤身一人流落江湖,不由得感伤起来。 慕容溶月见外公神情哀伤,怕老人家劳神伤身,忙又开解道:“外公不必悲伤,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也是勉强不来的。”慕容皝闻言,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也懂得这许多道理。”说着将她揽入怀中,爱怜不已。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刚一进堂屋,便笑道:“外甥女儿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刚听下人说起,我才赶来。”说着快步走至慕容皝跟前,躬身道:“给父亲请安。”慕容皝道:“罢了。”转过头对慕容溶月笑道:“快见过你舅舅。”慕容溶月忙起身下拜,道:“溶月见过舅舅。”那人笑道:“快快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说着俯身将她扶起。 慕容溶月起身复又坐至慕容皝身边。三人说起相聚之事,俱是非常欢喜。 这慕容溶月之舅便是燕王世子,乃是慕容氏一位杰出干才,单名一个俊字。此人年近不惑,雄姿勃勃,杀伐决断,大有其父之风。 只听慕容俊道:“既然已知妹妹行踪,何不派人将她接回府中?。”慕容皝道:“罢了。她既然喜欢,就随她去罢。一个人的欢喜忧愁,自己最明白,旁人是无法体会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慕容俊道:“父亲说的也是。” 三人正说着家事,忽听一人在堂外道:“禀王爷,蓟州刺史府上内侍姚大人前来拜府,请求一见。” 慕容皝闻言,朝慕容俊使个眼色。慕容俊会意,告退出来。随着下人一起朝会客厅而去。 来至会客厅,见一人正在厅内坐等。那人一见慕容俊,忙满脸堆笑道:“下官拜见世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慕容俊道:“姚大人不用多礼,都是自家人。”说着已坐于一梨花椅上。 那人笑道:“王爷贵体可还安康否?”慕容俊道:“多谢姚大人挂心。家父不多偶感些微漾,现已大好了。姚大人此次来龙城,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道:“世子有所不知。半月前段刺史得到密报,石虎派兵攻打洛阳不成,现又折西去了长安。”慕容俊闻言吃了一惊,不过转瞬间又镇定自若,道:“领兵之将是谁?”那人道:“正是石虎本人。”慕容俊不禁站起身,道:“石虎素来自负之极,此次攻打洛阳受挫,必然恼羞成怒。为了提振军心,便又去劫掠长安。只是长安守将王善信也非泛泛之辈,我料石虎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他。”说着顿了顿,又道:“段刺史意欲何为?”那人道:“我家刺史之意是想与世子连手,共取赵国,平分其地。” 慕容俊笑道:“段刺史自在蓟州,多年来与石虎眉来眼去,如今怎么又要灭其国呢?”那人笑道:“世子岂不闻魏武帝之言乎?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慕容俊闻言哈哈大笑,道:“好,你回去告诉段刺史,我即刻起兵赶往蓟州与他会和。再一举攻入太原,灭了赵国。”那人道:“遵命。在下这就告辞了。”说完朝慕容俊一作揖,转身离去。 慕容俊见他走了,忙起身回到后堂,将事情一一禀告给慕容皝。慕容皝道:“你既为燕军大帅,可便宜行事。不必事事报我。”慕容俊道:“是。”随即起身出去。 慕容溶月见舅舅要出征,问外公道:“我们地处辽西,与那太原相隔千里。况且又与其人素无怨恨,舅舅何以要攻打它呢?”慕容皝闻言一怔,过了许久仿佛自言自语道:“倘若这世上没有怨恨就不互相攻伐,那这万世基业、锦绣江山又从何而来?”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章 礼教之虞 慕容溶月虽不懂外公所言何意,但见他神情恍惚,似乎又陷入了昔年往事。 不觉天色已晚,慕容皝道:“月儿,今日随外公一起在这吃饭罢。”慕容溶月道:“外公,我还有几位朋友也在府中。叫他们一起来吃罢。”慕容皝一怔,随即笑道:“一从你心。”慕容溶月喜道:“多谢外公。”说完便命人去将张闵众人请来。 她自不知,其实王府不比寻常人家,府内规矩甚严,饮食起居俱有章法,上下尊卑极为严谨。在这诺大的燕王府中,还从来没有人敢说和王爷一桌用餐。她自幼长在沙门之中,自然不懂得这些礼仪规矩。幸得慕容皝疼爱她,也不以为忤。 不一会儿就见张闵众人来至堂内,见了慕容皝,均以礼相拜。慕容皝手一挥,道:“你们众人既是月儿的朋友,便在此用餐罢。” 说完只见众下人端着檀木盒子进来,早有人将桌椅摆放整齐。众下人将盒中饭餐一一取出摆上桌子,低着头退了出去。 慕容皝携着溶月的手,一起坐在首位。张闵众人也纷纷告了座。 直到此时,慕容皝才正眼瞧了瞧众人。道:“月儿能回到燕王府,多亏了各位一路护行。不知众小友如何称呼?” 众人见问,便都一一回复了。听到柳别离说自己曾是赵国参将时,慕容皝轻轻一笑,道:“羯人自以为得了河北之地,便可称雄中原。当真是痴人说梦。石虎小儿有勇无谋,不过一介武夫。老夫视之如塚中枯骨,早晚必擒之。”众人见他谈吐不凡,不禁都暗自敬服。 慕容溶月撒娇道:“外公,说这些干嘛。快吃饭罢,我都要饿扁了。”慕容皝笑道:“当真是糊涂了。把我的小月儿饿着了。快吃罢。”说着伸筷夹了一块鲜藕片,放入溶月碗里。众人随即用起餐来。 菜过五味后,张闵道:“王爷勿怪,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慕容皝道:“但说无妨。”张闵道:“当今天下纷争,百姓流离失所。晋室偏安江南,河北俱为羯人占据。王爷尊号晋室燕王,何不起兵驱除羯人,还迎圣上北归?” 慕容皝闻言大笑道:“这位小友说的当真是孩子话。老夫虽名为晋室燕王,实则统领辽东十万鲜卑铁骑,乃慕容鲜卑大单于。晋室既已南迁,纵声犬马,又何必再北还?” 宇文迪道:“王爷之论,在下实不敢附会。自两汉祚终,魏武披坚执锐,一统华夏。后神器易于圣朝司马氏手中,乃为正朔。羯人原居西域,后经辗转迁至河套。本该安分持已,感恩于怀。不料其狼子野心,反噬华夏。似此虎狼之族,凡我晋室忠义之士皆应讨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张闵忙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可造次。只听慕容皝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却是伶牙俐齿,此番高论,实不逊于须眉。只是这世事沧桑,朝代更替,谁又能说得清何为正朔,何为篡僭?” 宇文迪正欲反驳,张闵于桌下急用脚踢了下她的脚,示意她点到为止。宇文迪心想如此争论,终究也无意义,况且自己此时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便一笑而过。 慕容皝又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华夏久沐孔孟之道,尊儒崇文,然则教化甚而民愈黠,人心不古,以至天下大乱,其实首罪礼教。倘若汉武昔年废儒尊道,顺其无为而治,天下小国寡民,则汉祚可传之万代,岂有后世之患乎?” 众人闻言,皆为之一怔,细思他话中之意。 且说慕容俊自提了五万精兵,连日赶往辽西,不过十天左右便已兵临蓟州。蓟州刺史段辅臣亲自出城迎接慕容俊。燕军在城外扎下营寨,慕容俊及几位亲随跟着段辅臣一起入城。 段辅臣早安排下筵席,要在刺史府中为慕容俊摆酒接风。众人进了段府,分宾主坐下。一阵寒暄后,段辅臣道:“世子今次自领数万铁骑,雄赳气昂,你我两家共取太原,势在必得。” 慕容俊道:“段刺史雄才雅量,在下久有耳闻。今日一见,果非虚言。只是赵国兵马强盛,猛将如云,虽然石虎征战在外,但太原守将乃其义子石云。此人精通兵法,谋略过人,非等闲之辈。我们须想一计,除掉此人,方能有破赵之机。” 段辅臣道:“世子所言不错。我亦素知那石云善兵。只是如今该使个什么计,才能除掉此人呢?”正自踌躇间,身后一人笑道:“大人,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消大人手书一封密信,由在下带去太原,事便成矣。” 慕容俊闻言看去,此人正是前日拜访燕王府的姚大人。只听段辅臣道:“知远有何妙策,不妨直言。慕容世子亦非外人。”那姚知远轻轻一笑,道:“大人岂忘了昔年魏王''一书间叔侄''之事乎?”段辅臣一愣,慕容俊大笑道:“妙计妙计。姚大人此计甚合我意。倘能如此,破赵必矣。”姚知远笑道:“在下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东施效颦罢了。” 段辅臣此时才恍然大悟,连忙拍手大笑道:“果是好计。” 当下便命人取来纸笔,段辅臣沉吟一回,写下一封书信。信中言道:“石云吾弟勋鉴:自昔年同窗一别,尔来二十有三年矣。吾弟还记旧年郊外牵黄逐兔事乎?我与贤弟手足情深,交谊匪浅。不意造化弄人,你我兄弟际遇分迁,各事其主。此实天意,非人力可强也。今欲与弟会猎太原,重拾昔日情谊。弟可稍候,兄即来也。” 写完交由慕容俊和姚知远看罢,三人同声大笑。 姚知远随即将此书信揣入怀中,告别而去。 不过数天功夫,姚知远快马扬鞭已来至太原城北。在城下说明来意,早有人飞奔报与石云。 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只见吊桥放下,城门打开。姚知远微微一笑,骑马入城。 到了石云府中,二人寒暄几句。姚知远便将书信交给石云。 石云打开看罢,笑道:“段兄好雅致,不忘旧时交情。不过我与他如今各事其主,眼下太原军情繁杂,实在脱不开身。若段兄真有此心,可待两月之后,我在太原城外设坛焚香,再与他围猎叙旧,把酒言欢。” 姚知远闻言笑道:“石将军待故人如此,此番高风实令在下倾佩。似此便无姚某之事,在下还有俗务在身,就先行告辞了。”石云也不相留,道声慢走,那姚知远躬身作揖,转身离去。 待姚知远走后,石云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冷笑。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一章 兵临城下 那石云素习兵法,深谙韬略。这反间之计,他岂会看不出来?所以没有当着姚知远的面戳破,乃是要将计就计。 待那姚知远走后,石云便即又另修书一封,将那段辅臣之信一起装入锦袋,命人即刻送往长安。 石云那封信中写道:“义父在上:蓟州段辅臣似有攻太原之迹。彼特与儿密书一封,暗通款曲,实则包藏祸心,欲使当年曹操离间马超、韩遂叔侄之计,来离间我父子之情。儿臣对来使虚与委蛇,许其两月后再来太原。长安实属是末,太原乃我根本,父王宜即发兵回援太原为要。段之密书一并呈上,父王明鉴。儿臣百拜。” 原来石云看完姚知远送来的密书后,已料知段辅臣必以为此书会被石虎得知,如果自己不加以分辨,必遭义父见疑。于是当时默不作声,待姚知远走后,随即又写一封信说明此中原委,又将那封段书也一并交与义父,如此一来,则段辅臣之计不但难遂,更将反中自己缓兵之计。待两月后太原城防已固,更兼父王援兵早至,彼时若那段辅臣不来还好,一旦敢来,必叫他有来无回。 且说姚知远自出了太原城,便快马加鞭一路奔向蓟州而去。此趟差事顺利完成,自己在刺史面前又立一功,日后加官进爵自可无忧矣。他自想着,又加快了速度。 数日后便已至蓟州,进了刺史府,将石云所言一一报与段辅臣与慕容俊。 段辅臣笑道:“好极好极。石云已中吾计,我们且休整两月,养精蓄锐,两月后我们便去太原。只不过他决不会想到我们是带着数万铁骑而来的。”说完与众人一起大笑。并命人设宴,要与慕容俊大醉一场。 将夜时分,慕容俊在几位亲随搀扶下回到城外燕军大营。 一到中军大帐,慕容俊立马召集军中将领。待众将领皆至中军大帐,慕容俊退去左右侍从,密令道:“众将听令,即刻启程前往太原。全军全速前进,五日之内兵临太原城下。怠慢迟缓者,军法从事。” 众将齐呼:“遵令。”随即各回本部,准备拔寨启程。 待众将出去后,慕容俊对左右亲随道:“吾料石云已看破离间之计。之所以让段辅臣两月后再去太原,乃是其缓兵之计。段辅臣一将之才,实不足以统御一方。且不理他,待我们先去太原。石虎闻讯必然分兵回援,如此一来,纵然我们攻不下太原,亦可解长安之围。王善信必会感激于我,若能与其约为兄弟,以后他在长安,我在辽东,双方东西钳制赵国,则我大燕去一心腹之患矣。彼时退可保辽东无虞,进可取河北中州。如此才是长久大计也。”左右亲随皆敬服。 是夜燕军悄悄拔寨向西而去。大军一路奔向太原,至第五日清晨,前军先锋已能远远看到太原城上大旗。前军哨兵飞马回身报与慕容俊,慕容俊命前军在太原城外三里处扎住阵脚,后军赶上亦就地安营扎寨。 此时太原城上早有人飞身报与石云。石云吃了一惊,呵斥来人道:“胡说八道,敌军此刻还在蓟州,怎会如此神速?”那喽啰道:“千真万确。将军若不信,可去城上一看便知。”石云慌了手脚,忙披挂奔上城头。往城外远远望去,果然见黑压压一片大军。那中军大营处高高竖起一杆大旗,上书“慕容”二字。 石云大惊道:“原来是辽东燕军到了。”忙一面命人整顿城防,提高警惕,一面遣使去燕军游说。他料想慕容俊必是受了蓟州段辅臣之蛊惑,才来攻打自己。如若能以说辞劝其放弃攻太原,转而去攻蓟州,便可与其立约,两家以后永不互犯。 那使者到了燕军大帐,拜见慕容俊后,将石云之意告之。慕容俊大笑道:“我慕容氏在辽东一隅之地,实在委屈。闻听河北地广物博,意欲南下立足。太原乃我南下第一关,如若不能突破,又何以攻取三晋、饮马黄河?”账内燕军众将皆哈哈大笑。那使者闻言脸色苍白,告了辞急忙回身就走。 使者回城将慕容俊之言回复石云,石云大怒道:“匹夫安敢如此小觑于我?”说完命人取来自己那杆赤羽长枪,披挂上马,点起三千兵马,直杀出城外。 出到距燕军一里之外,石云命后军立住阵脚。他手提长枪,骑马向前走了一射之地,朝对面燕军阵中高声叫道:“辽东竖子,安敢犯吾太原?” 燕军阵中冲出一将,朝石云高声喊道:“贼将休得猖狂。待我刘国柱取你狗命。”说完拍马直取石云而去。 石云怒道:“无名鼠辈,真不知死。”挺枪迎面直刺。 二人只打个照面,那刘国柱被石云一枪刺中左肩,翻下马,被赵军生擒。 慕容俊在军中远远望见,暗暗吃惊。顾左右道:“石云果是勇猛。谁敢出战?”身后闪出一将道:“大帅,末将愿往。”慕容俊一看,乃是刘国柱胞弟,唤做刘国栋。 慕容俊微一点头,那刘国栋纵马跃出,朝石云怒道:“狂徒看斧。”奔到跟前,伦起一把宣花斧,朝石云门面直劈下来。石云也不搭话,举枪架住大斧,腿下一踢,将刘国栋坐骑踢得一个跄踉,石云看准时机,把枪横扫出去,正中刘国栋脖子。那刘国栋闷哼一声,一头栽倒马下。赵军见状齐声欢呼。 慕容俊见己军锐气已挫,心中不免慌了。就在此时,石云返回本部,率军回到城内。 此后一连数日,无论燕军如何在城前挑衅辱骂,赵军只在城上张弓搭箭,坚守不出。 慕容俊召集众将于中军大帐内商议对策。座下一员大将道:“那石云有万夫之勇,强攻定然不行。不过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我闻得石云有一老母,住在太原城北一座庄院。大帅何不将其老母取来,押在阵前。不怕石云不降。”慕容俊闻言脸色一沉,道:“如此龌龊之事,我堂堂慕容氏怎能为之?若传扬出去,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那大将闻言悻悻退回。帐中一时无人说话。过得片刻,只见一人微微一笑,上前躬身道:“大帅休急,在下有一计,可破石云。”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二章 刁奴欺主 慕容俊看时,那人油头粉面,细眼薄唇,正是帐下说客,唤做钱文进。 那钱文进接道:“在下愿亲去太原城中,以三寸之舌,劝那石云倒戈来降。” 慕容俊道:“若果如你言,本帅重重有赏。”钱文进道:“多谢大帅。在下这就去准备。”说完便退出帐外。由两名军士陪同着,去了太原城中。 到得石云府中,钱文进拜见了石云,便开口道:“某今次来非为说客,乃是要给将军指一条活路。”石云闻言大笑道:“此话当真古怪。我连破燕军两员大将,兵锋正盛,如何却没了活路?” 钱文进眯着眼睛,轻轻一笑,道:“我闻将军尚有一老母,现就住在城北。如今兵荒马乱,我怕将军老母恐受贼人误伤,因此已派人将老人家接到敝处暂居。待将军考虑清楚后,可随时将老人家送回城中。” 石云闻言脸色大变,站起身指着钱文进面门,厉声喝道:“尔等若敢动我老母分毫,我石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踏平辽东。” 钱文进笑道:“将军不必动气。在下以名节担保,令堂绝无丝毫损伤。只要将军肯降大燕,不但老母奉还,还不失封候之位。如此岂不两全?” 石云怒道:“家慈固要奉还,但投降之事,石某绝不会做。如果慕容俊肯退兵,我可将汝方败将刘国柱纳还与他。除此之外,要战便战。” 钱文进原本因他素有孝名,料若以其母相要挟,彼必会妥协。不曾想他却是个既有孝心,更有忠心之人。此刻见他态度坚决,料想必不能动其心。好在若能赎回刘国柱,亦是功劳一件,回去也能交差。便只好笑道:“既如此,那就请将刘将军交还给在下带回罢。” 石云道:“明日午时,双方在阵前交换人质。到时自会放回刘国柱。” 钱文进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好讪讪告辞。回到燕军阵中,将事情一一回报给慕容俊。 慕容俊闻言后脸色铁青,心中恼怒钱文进事又不成,反遭石云所笑。当下挥了挥手,教他退下。 第二日午后,双方在两军阵前交换人质。燕军将石云老母奉还对方;赵军将刘国柱送还对方。 此时燕军兵临太原已有五六日。这一日,慕容俊在中军大帐中暗思攻又攻不下,退又不甘心,如此下去,再过十几日军中粮草不继,必出大乱。 慕容俊正自烦恼,忽然一人报道:“大帅,据探子回报,昨夜太原城中增加了许多兵马。” 慕容俊闻言大喜,道:“我无忧矣。”帐下众人皆不懂其意。均想此刻两军对峙,而彼方新添许多援兵,此乃于己不利之事,大帅何以反倒大喜? 慕容俊见众人不解,笑道:“彼之援兵必是从长安来。石虎怕他的老巢太原有失,因此分兵回援石云。如此一来,长安之围必解,王善信定会感恩于我。以后只要两家联手,则我无赵国之忧矣。” 众人闻言皆欢喜拜服。慕容俊道:“我们在此再坚守两日,待长安转危为安后,便可班师辽东。” 过了两日,果有探子回报道石虎因兵力不足,久攻长安不得,已打算撤兵回太原。 不过一日功夫,又有探子带回一封书信。慕容俊打开一看,是长安守将王善信亲写的感谢之信。信中言道,双方实应结为兄弟,以后协防赵国,共同进退。 慕容俊大喜,随即写了一封回信,信中欣然接受王之建议,以贤弟呼之。并命人将信带给王善信。 至此,围太原救长安的计划便已圆满结束。慕容俊便下令燕军拔寨班师。 且说那蓟州刺史段辅臣,本以为石云已中了自己的反间计,因此一直按兵不动,等待两月后再与燕军一同进攻太原。没想到第二天便闻慕容俊已领兵先自出发了。初时他还笑道:“慕容俊轻敌冒进,必败无疑。到时我再出兵帮他一起攻下太原,他必会对我感激涕零。”直到两日前,得知慕容俊已解长安之围,并与王善信结为兄弟,他心中便有了几分怨气。 这一日,段辅臣召集手下部属来刺史府商议军机。众人到后,段辅臣道:“诸位知道,不久前我们与燕军约好一起攻取太原。不料慕容俊私自领兵先行一步,全然不顾我蓟州之利益。既然他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在后。” 众将皆纷纷出言责怪燕军背信。那姚知远自因反间计不成,这几日一直受到段辅臣的冷落,于是渐渐起了背段之心。此时见段辅臣似有怨恨慕容俊之意,心念一动,便进言道:“刺史大人也不必动气。那慕容俊虽解了长安王善信之困,但此次燕军千里远征,后勤粮草、兵马器械等等必然消耗巨大。这对我们蓟州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段辅臣闻言不禁怨怒更盛,骂道:“我蓟州地处燕国与长安之间,如今慕容俊和王善信结为同盟,以后我蓟州恐永无宁日矣。” 姚知远见他怒气上涌,眼珠一转,又进言道:“慕容俊乃当世英杰,多谋善断,鲜有匹敌,刺史万不可图之。” 段辅臣正在气头上,闻听此言,怒火攻心,道:“我不负慕容,是他慕容自负我也。此贼背信弃义,又阴谋串通王善信,日后必要取我蓟州。即如此,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命道:“众将听令,即刻率军出城,全军埋伏在蓟州城外黑山谷,待燕军进入谷中后,一起杀出,将慕容俊给我生擒活捉了。”众将齐道:“遵令。” 此时慕容俊率领燕军东还龙城,大军已至蓟州城西五里处,再走半日路便可到达黑山谷。 慕容俊因想起之前与段辅臣有约在先,而自己此次独揽全功,料那段辅臣心中必然有气。于是便想先遣一使去蓟州城中安抚一下段辅臣。他正想着,忽闻帐外人报:“大帅,蓟州有一故人求见。” 慕容俊一怔,道:“请进来罢。”说完只见一人笑眯眯的走了进来。 慕容俊一看,见是姚知远。便道:“我大军马上就至蓟州城下,我正欲进城拜访诸公,姚大人如何此时来我军中?” 那姚知远眯着眼,笑道:“大帅还蒙在鼓里,岂不知危险将至矣。”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三章 姚家有女 慕容俊道:“什么危险?请姚大人明示。” 姚知远低声道:“大帅凯旋归来,有人欢喜有人忧。” 慕容俊脸色一沉,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姚知远收起笑脸,冷道:“段刺史已于城外黑山谷埋伏下大军,正等着大帅往里钻。” 慕容俊闻言,大惊道:“有此等事?莫不是你居心叵测,胡言乱语?” 那姚知远道:“大帅若不信时,可派探子前去察探。”说着朝慕容俊面前一跪,叩首道:“姚知远择主不明,有眼无珠。今后追随大帅,愿效犬马之劳。” 慕容俊见他如此,已知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一边派人前去打探,一边将姚知远扶起,笑道:“此次多亏姚大人报信。今后就在军中领个参将之职罢。” 姚知远大喜,忙又要跪下谢恩。慕容俊挥了挥手,教人带他下去歇了。 待姚知远一走,慕容俊即刻命人召来前军将军,命他率领本部兵马继续前进,直入黑山谷。那将军领命而去。随后又召来中军将军,命他率领本部兵马,分为两路,从黑山谷两侧包抄蓟州兵马。那将军亦领命而去。 慕容俊安排部署完后,自领后军,就地扎营。等待两军战事一起,他便率领后军直捣蓟州。 当下燕军前部径直赶往黑山谷,待深入谷中后,忽听两侧山上林中喊声震天,冲出无数蓟州兵马来。燕军前部将军立即率军反抗。 直过了一两个时辰,蓟州兵马竭力拼杀,谷内燕军已渐渐支撑不住。 就在此时,忽见谷外南北两侧各又冲出一队人马。正是燕军中军将军率领的本部兵马到了。 如此一来,蓟州兵马被燕军内外夹击,顿时乱了阵脚。 慕容俊料时机已至,下令后军直取蓟州城。此时蓟州已是空城,只有数百老弱兵丁守着城门。哪里挡得住燕军? 慕容俊毫不费力的攻进蓟州城。命将士分守各处,自己带着十几名亲随直奔刺史府。 刚一进刺史府中,就见那段辅臣正歪坐在一张太师椅中,低垂着头,面如死灰。 慕容俊走至段辅臣跟前,瞧了他半天,道:“辅臣何苦如此?太原之行,我本欲亲来谢罪,奈何你竟不容我分说。” 那段辅臣闻言不语,顿了半天,苦笑一声,道:“罢了。天日照尔不照我,怨不得人。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言罢抽出袖中短刀,朝自己当胸猛力回刺。 慕容俊一惊,忙要上前制止,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那刀尽已入胸,直没至柄。 慕容俊看着他的尸身,叹息一回,命人将其厚葬。随即出了刺史府,调遣兵马接管城中各处。 此时黑山谷内蓟州军听闻蓟州城失陷,段辅臣已死,便无心再战,纷纷投降。慕容俊将降兵尽收于麾下。燕军势力由此更盛。 又过了半月,慕容俊留麾下大将张成芳镇守蓟州,自己率领大军回归龙城。 至此月底时,燕军已至龙城。燕王慕容皝亲自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儿子凯旋归来。 慕容俊远远的望见父亲亲至,忙翻身下马,谦恭而行。至父亲跟前,拜倒在地,道:“父王万金之躯,如何亲自出城?儿臣实不敢当。” 慕容皝笑道:“吾儿英雄非常,此次伐赵灭段,劳苦功高。为父有子如此,何愁大燕不兴?”说罢扶起慕容俊,二人携手入城。 此后三天,燕王府大摆宴席,为慕容俊庆功。慕容溶月和张闵等人也受邀参加宴会。 席间张闵等人与燕王府众人免不了推杯换盏,互相结交。 其中有一人见张闵与慕容溶月关系甚好,便有意接近。走至张闵身边,趁隙举起酒杯,对张闵笑道:“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一看就是少年英雄。适逢庆功喜宴,大家同乐,老夫敬你一杯。”说完先干一杯。张闵朝他看去,见是一位圆脸含笑的长者,忙起身笑道:“先生屈尊敬酒,晚辈愧不敢当。”说完也饮了一杯。 此人正是姚知远。他因见张闵颇得燕王赏识,便有心结交于他。 二人酒罢又寒暄一阵,姚知远笑道:“公子若肯赏光,今晚请来敝宅一叙。寒舍就在府外北墙下,门前有棵古槐的便是。” 张闵见他盛情诚意,也不好拒绝,便笑道:“晚辈能得先生青眼相加,甚感荣幸。”二人又谈笑一阵,便各自散去。 到了这日晚上,张闵悄悄出了王府,走至北墙下一条小街上,见有一排房舍。他沿着小街走了一阵,见一屋门前果有棵古槐树,便上前敲门。 不一会儿便有人把门打开,张闵一看正是日间敬酒那人。那姚知远将他请进屋内,二人坐定。姚知远道:“公子少年持重,非同常人,令人十分敬佩。老夫姓姚,名知远。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张闵忙道:“在下张闵,得先生抬爱,惭愧惭愧。” 姚知远道:“我日间观王府中人,皆是附炎趋势之辈,实不足以交往。只公子举止得当,言辞中正,乃是敦厚可交之人。” 张闵谦道:“先生过誉了。晚辈性情如此,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姚知远笑道:“世间多有欺世盗名之徒,皆以性情淡泊为任,不知骗了多少无涯过客?然公子之性情淡泊,乃是天生一段痴处,自与那些人不可同日语。” 张闵闻言笑道:“先生此番高论,令人耳目一新。然如此抬爱,晚辈当真有不虞之誉。” 姚知远道:“公子不必过谦。”说到这里,瞧了张闵一眼,干咳一声,道:“其实请公子来敝宅,是有一事相求。” 张闵见他正色而道,心下知道必有要事,便道:“有什么事,先生不妨直言。” 姚知远迟疑一阵,终于道:“燕王世子乃当世雄杰,他日必将成就大业。我闻世子虽有正妻,却无妾室。正所谓''三妻四妾,英雄本色''。老夫膝下有一弱女,年方二八,正待字闺中。我想请公子帮我从中撮合,以成美事。若能成功,老夫愿以十金相谢。” 张闵闻言,心中暗吃一惊,不料此人谈吐斯文,却是人面兽心。为了攀龙附凤,竟将亲女献上。 正自暗想时,只听那姚知远笑道:“公子莫不是嫌少?也罢,若果能说成此事,老夫愿以百金相赠。”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四章 黄粱一梦 张闵道:“不知令爱是何心意?” 姚知远低声笑道:“不瞒公子说,此事是我之意。小女并不知情。自古男婚女嫁,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不遵之理?” 张闵不禁起了反感之意,但仍不露神色的道:“滋事体大,且容我回去慢慢考虑。” 姚知远听他话中似有几分活动之意,忙喜道:“多谢公子。” 张闵此刻已全无兴致,便要起身告辞。 姚知远忙笑道:“公子稍待,等小女出来相送一番,也是相识一场。”说着便进内屋去了。 只片刻间,姚知远笑眯眯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 那姑娘见了生人,怯怯的躲在父亲身后。姚知远转身笑道:“鱼儿,快见过张公子。”说着将女儿推到前面。 那姑娘羞红了脸,低头道:“沉鱼见过公子。”说着双手扶于右腰,轻轻屈膝,朝张闵福了一福。 张闵一看,那姑娘眉如翠羽,鼻腻鹅脂,齿如含贝,腮凝新荔,肌如白雪,腰如束素。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姚知远笑道:“小女闺名沉鱼。公子切记,也好便于行事。” 张闵道:“姚大人留步,沉鱼姑娘亦不必相送。在下告辞。”说完转身离去。 回至王府,他回思姚知远的话,不禁感叹起来。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博飞黄腾达,不惜牺牲骨肉至亲。正自辗转反侧,不觉天色渐渐亮了。 张闵一夜未睡,腹中早已饿了。待天色大亮了后,他起身洗漱完毕,便去前头餐房吃饭。 一进餐房,见宇文迪也在,便一起坐下。张闵将那姚知远之事一一说与她。 宇文迪听完眉头轻皱,道:“此人真是衣冠禽兽。然则我们寄居于此,时日一久,终究免不了纠缠上这些事。” 张闵道:“那依迪妹之意,该当如何?” 宇文迪道:“事已至此,我们不动声色,且看那姚知远接下来如何进退。” 张闵道:“也只好如此。” 二人又聊起一些儿女私语,只见那宇文迪不时掩嘴而笑。 一转眼又过了月余,这日午后,张闵闲来无事,便在房中读着一本《孙子兵法》。忽闻有人来访,他开了门,见是姚知远笑眯眯的站在屋外。忙请了进来,二人坐定。 那姚知远笑道:“多日不见,公子别来无恙。” 张闵道:“多谢先生挂心。这些天偶得一本闲书,看得不禁入了迷。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姚知远道:“下月初七是世子寿诞,届时王府将大排喜宴。老夫欲趁此机会,将小女献给世子。到时还望公子从中帮忙。” 张闵道:“要我怎么帮忙?” 姚知远笑道:“只须公子金口一言,将世子请至敝宅,余事全在我身上。” 张闵道:“在下客居于此,人微言轻。不过勉力一试,若不成功,还望勿怪。” 姚知远笑道:“公子太谦了。事成之后,老夫必兑前诺。” 张闵道:“只因先生再三相求,在下不忍拂逆尊意,这才答应帮你。那酬谢之言,休要再提。” 姚知远忙笑道:“公子果是淡泊之人,老夫先自谢过。”说完又寒暄一阵,便告辞而去。 张闵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转眼便至这月初七,一大清早,燕王府合府上下披红挂彩,喜气洋洋。众将士及府中家眷俱都为慕容俊贺寿。 张闵与宇文迪、司马云衣、柳别离四人一起拜叩慕容俊的寿诞。慕容俊命人赐座,并留四人共用府中内膳。 至这日晚上,来拜寿的人才慢慢少了。经过一天的应酬,众人也都乏了。慕容俊便教下人们都散去了。 此时张闵见屋内没有生人,便走至慕容俊跟前,道:“今日寿宴喜则喜矣,但人多事繁,不免让人有些倦怠。在下今晚设一小宴,只三五知己,共话闲情。不知世子肯赏光否?” 慕容俊喜道:“我正因诞辰只顾忙于应酬,竟没有片刻得以稍叙闲情。你既有此雅意,我自当前往。”说完便与张闵一起出了门。 张闵将他带至府外,径直去了姚知远处。张闵上前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就见姚知远开了门,忙笑眯眯的请二人入内。 屋内早摆好了酒席,三人坐定后,姚知远笑道:“世子肯赏光来敝宅,真是小人的福分。” 慕容俊道:“姚大人见外了。我们今日不论上下,只以朋友相称。” 姚知远忙道:“世子如此礼下,真是大家风范。”言罢三人举杯畅饮。 又过了一阵,姚知远见慕容俊已有些微熏,便趁隙站起身来,俯在慕容俊耳边,道:“今日适逢世子寿辰,小人特备了一份大礼,献给世子。” 慕容俊见他如此神秘,便道:“是什么大礼?” 姚知远笑道:“世子且随我来。”说着拉这慕容俊衣袖,走至一间内室门口。 二人在门口站定,姚知远一手按在慕容俊的背上,只轻轻一推。那慕容俊往前一倾,就被推入内室中。姚知远随即将门拉上,嘻嘻一笑,回身坐至张闵旁边。 那慕容俊被推入内室,见室中光线甚暗,稍定了定神,便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不过那床前隔着一层垂帘,是以只隐隐约约看到那人斜躺于上。 慕容俊好奇心起,朝床前走去,伸手掀开垂帘,见床上躺着一位姑娘,正沉沉睡去。他顿时吃了一惊,不由得心中砰砰直跳。正欲低头细看时,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原来慕容俊日间在王府中便饮了许多酒,夜晚来此又饮了几杯,此时酒劲涌将上来,哪里还站立得住?只觉一阵头重脚轻,便倒了下去。 姚知远见慕容俊入了内室,心知此事已成。想到日后自己父凭女贵,荣华尽享,不禁喜笑颜开。便邀张闵频频举杯畅饮。不多时二人也醉倒在地,昏昏睡去。 第二日清晨,张闵先自醒来,只觉口渴头晕。姚知远也醒了过来,嘴角犹挂着微笑。 又过了一会儿,二人便见内室门打开,慕容俊迷迷糊糊的走了出来。 姚知远一见,忙笑道:“世子昨晚安歇的可好?” 慕容俊道:“很好。这一夜睡得很香。” 姚知远闻言心中大喜,世子如此满意,实出所料。 其实慕容俊昨夜自入内室后,便即睡倒在地。自无任何事情发生。姚知远以为室内已成美事,便心下欢喜非常。 只见慕容俊惺忪着眼,道:“多谢姚大人款待。”便告辞而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五章 沧海月明 待慕容俊走后,姚知远眉开眼笑的朝内室走去。站在在门外敲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开门。 姚知远心道必是女儿害羞,便笑着朝内道:“鱼儿,你且起来。爹已为你备好早饭,收拾停当就出来吃饭罢。” 过了半天仍不见回答,姚知远便将门轻轻推开,屋内却哪还有人在? 姚知远大吃一惊,忙闯进屋内,见女儿早不见了身影。他心下一急,不禁惊叫一声,跺起脚来了。 张闵闻听,赶至屋内一看,见姚知远面色萎黄,呆立于地。 且说慕容俊自回王府后,酒劲依旧未消得干净,精神恍惚,正欲叫人做碗莲叶羹来喝。忽听有人来报:“禀世子,江南有使者到了。” 慕容俊闻言,说不得只好强打精神,命人请进来。 不一会儿,只见一人头戴峨冠,身穿璇麻长袍,走至慕容俊跟前,躬身道:“下官拜见燕王世子。” 慕容俊道:“大人远赴辽东,一路辛苦。”说着命人看座。 那使者道声谢,坐下后,笑道:“下官要恭喜燕王和世子双喜临门了。” 慕容俊不解道:“不知喜从何来?还请大人明示。” 那使者道:“圣上闻听世子大破赵军,又平定蓟州,龙颜大悦。特敕封燕王为太子少傅,世子加并州都督。” 慕容俊闻言喜道:“多谢圣上隆恩。请大人回禀朝廷,我父子定会忠心报国,鞠躬尽瘁。”说完命人取来一盘人事,递到那使者面前。 那使者一看,盘中装着满满的黄金,足足有三百两之多。使者接过后笑嘻嘻地道:“世子与燕王的美意,下官定会带给圣上。”说罢便起身告辞。 慕容俊待他走后,对左右道:“朝廷欲以一纸委任书,将我燕国推向火坑。那并州乃石虎之地,今我既为并州都督,岂非要与石虎争利?此等权谋诈术,也太小瞧我了罢?” 左右俱点头称是,其中一人道:“大帅,朝廷虽然不安好心,但毕竟敕封于我。我们似乎也应该派人去谢恩才是。” 慕容俊点点头,道:“不错,如此一来,既表人臣之礼,又可使朝中对我大燕心怀不满之人无话可说。”说完便思考该派何人去江南。 就在此时,忽听一人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慕容俊一看,正是自己的外甥女慕容溶月。 那慕容溶月见舅舅愁眉苦脸,笑道:“何事惹得舅舅如此沉闷?”左右便道:“大帅正在为何人出使江南发愁呢。” 慕容溶月一听,对舅舅道:“舅舅临军机大事都气定神闲,如今怎么为了这么件小事就犹豫起来了?” 慕容俊道:“你不晓得,这出使江南绝非小事。须有一个能言善辩之人,既要哄的皇上及满朝文武高兴,又不能堕了我大燕的威风。” 慕容溶月笑道:“这有何难?现下就有一人,不知舅舅敢不敢用?” 慕容俊道:“何人?” 慕容溶月道:“舅舅觉得我去江南如何?” 慕容俊闻言忙道:“不行,你一个小孩子家,涉世未深。那满朝文武人人都是老奸巨猾之辈,绝非你能应付。况且此去江南万里之遥,途中凶险万分。若有如何闪失,我如何给你外公交代?” 慕容溶月笑道:“舅舅大可放心。我与张闵等人一起同行,路上应无大碍。说到朝中文武大臣,见燕王派自己亲孙女来,我料他们绝不敢为难于我。” 左右闻言俱觉不错。慕容俊想了想,觉得派别人去恐遭朝中大臣刁难奚落,不免堕了大燕雄风。若派自己外甥女亲去,则既可震慑群臣,又可表达燕国对朝廷的亲切之情,实可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慕容俊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准许你去出使江南。不过要依我三言。” 慕容溶月忙笑道:“依得,依得。是什么三言?” 慕容俊道:“此去江南,面见圣上,你须有礼有节,此为其一;朝中权臣桓温等人不可不访,此为其二;其三便是往返途中,不可多生事端,早去早回。” 慕容溶月道:“此三件事月儿谨记于心。” 慕容俊又命人将南下所需的一应物事都备齐了,包括路上所用的、打点朝中大臣的、四处拜访名门望族的,等等东西都备好了。 慕容俊亲自送慕容溶月等人出了王府,在府门前停着数辆马车,其中有装着物事的,有空着的。 慕容俊道:“各位一路多加小心。到了江南,办完事情,及早赶回。本帅静候佳音。” 慕容溶月道:“舅舅放心。我们一定不负重托。” 众人又话别一阵,慕容溶月等人向王府中人道声告辞,转身上了马车,逶迤而去。 此时正值仲夏,辽东虽处北方,却也十分炎热。慕容溶月众人走了一日路,此刻已经远离龙城,来至一座山拗下面。 这座山拗乃是辽东第一大山的一条支脉,唤做白头山。此山虽不十分雄奇险峻,但其蜿蜒曲折,亦颇有几分赏心悦目之处。 众人再走得一阵,见前方有片松树林,那林中不时升起袅袅炊烟。 张闵道:“那林中必有人家。我们且去看看,讨口水喝。”众人便朝那林子赶去。 到得林子跟前,停下马车,众人将马栓好,便朝林内走去。 穿过树林,见前方有片空地,其中矗立着几间草房,那炊烟便是从这草房内飘出。 张闵正要上前去敲门,宇文迪道:“闵哥且稍等,待我喊他一喊。”说着便清了清嗓,高声道:“有人吗?请出来一见。” 不一会儿,只见草房的门慢慢打开,一个老头伸出半个身子,见门外站着许多人,忙将身子缩回,把门重重一关。 宇文迪奇道:“这位老人家怎么如此古怪。我们又非洪水猛兽,为何见了我们如此紧张?” 张闵正要说话,只听柳别离道:“我看此人必有蹊跷。不如我将门一脚踹开,进去看个究竟。” 慕容溶月忙道:“不可,我们一路上须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多生事端。我看还是由张闵哥哥前去敲门罢。” 张闵闻言便上前去敲了敲门,朝草房内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们是从龙城来的商贩,运些人参、鹿茸去蓟州贩卖。因路过贵地,口渴难耐,想讨口水喝。” 过了半晌,那草房门才慢慢打开,那老头见张闵眉眼之间诚恳自若,便疑心大缓,略顿了顿,请众人进了房内。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六章 无声告白 众人进入草房内,见还有一个老太婆。那老太婆忽见众人进了,忙想站起身来,却没有站立的住。 张闵上前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们是从龙城来的商贩。”说着从腰间取下一个干瘪的水囊,指着道:“因天气炎热,我们想来讨口水喝。” 见老头亦点了点头,那老太婆方才渐渐定下神来。随即便去后屋取来一些干粮和野果,又将众人的水囊都打满水。那老头则请众人围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坐了,然后自己怯怯的退到一边。 张闵见二人怯生,笑道:“敢问两位老人家高寿?不知如何称呼?” 那老头见问,忙回道:“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三,姓牛名老憨。浑家今年七十有一,我们都是本地人氏。” 张闵道:“老人家住在这荒芜偏远之地,又无子女照顾,岂非一生劳碌辛苦?” 老头憨笑一声,道:“自来便是如此,那也是无可如何了。我俩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不殷实富足,一日三餐却也吃得饱。只是没有传下来一儿半女,实在有愧先人。”说完那老太婆亦轻叹一声,二人垂头低眉,似有许多无奈之情。 张闵见二人神色黯然,想是回忆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他因不愿见旁人哀苦,便有意开解一番,正欲开口,忽见柳别离捂着肚腹,道:“老人家,这里可有净手之地?” 张闵笑道:“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柳别离也不答话,站起身就往一间屋内走去。 正欲推门而入,那老太婆大叫一声,道:“不可进去。”众人皆被她这一声喊叫吓了一跳。那老太婆瞧了瞧众人,随即干笑一声,道:“这房内不可有人进入。公子如肚腹难忍,可去屋外如厕。” 那老头亦忙道:“是的,是的。公子请随我来。”说着便领着柳别离去了屋外。 宇文迪见这两位老人如此这般,不禁起了疑心。趁那老太婆转身出去之际,走至那间屋门前,附身贴耳于门隙,朝内细听。这一听之下,果然有异。只听屋内有人似乎低声轻吟,断断续续。宇文迪朝张闵使个眼色,张闵忙过来一听,也听到了有人声音。 张闵疑道:“这间屋内怎么会有人低声哭泣?那老太婆不让别人进去,莫非此中有诈?” 宇文迪道:“我们初来时,这两个老人就疑神疑鬼,不愿开门。适才又极力阻止有人进入此屋。我觉得这其中必有古怪。”说完便示意张闵进去看看。 慕容溶月因不愿多生无谓,便道:“依我看还是算了罢。我们来此不过是讨点水喝,歇一歇脚。待休息好了,我们就继续赶路要紧。至于人家屋内有什么古怪,不干我们的事,也不必去理会。” 宇文迪道:“溶月妹妹,此事虽与我们无关,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如果遇上不平事,我便想管上一管。” 慕容溶月见她如此说,也不好再劝,朝张闵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张闵见二人意见有异,不知该听谁的,一时也不言语,呆立于地。 宇文迪素来直率豪爽,便一把将门推开,走了进去。见屋内有甚为凌乱,其中一张破旧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宇文迪再靠近一看,那人是个姑娘,正自昏睡,口中兀自喃喃低吟。 张闵见宇文迪进去半天也无动静,心中牵挂,便也走了进去。一看到床上那位姑娘,不禁失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宇文迪忙道:“闵哥怎么了,莫非你认得她?”张闵呆呆站立着,点了点头。 原来这姑娘正是姚沉鱼。当日姚知远将她献给慕容俊,只是慕容俊一入她房中便即醉倒于地。待得翌日清晨醒来,她见房中情景,心下已知原委。她一时愤恨交加,便伤心离去。出了家门便一路狂奔,实是伤悲已极,肝肠寸断。后来在外流浪数日后,这一日她饥饿难耐,见前方有座林子,内有人家,便走了进去,想讨些东西吃。刚到屋前,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幸得屋内两位老人家见门口有个姑娘昏倒在地,便将她救了起来。给她喂了些水米稀饭,过了半天,她才渐渐转醒。只是想起自己遭遇,又悲伤起来,哭得久了,便又沉沉睡去了。随后一连数日她都悲痛难解,忧伤过度,便生起一场病来,额上触手甚烫,一直昏睡不醒。今日早晨她额上烧热稍微好了一些,只是一直昏睡自语,就在两位老人家急得团团转时,张闵众人便来到了此处。 此时张闵见姚沉鱼正沉睡轻吟,不禁替她难过起来。宇文迪道:“这姑娘应是内热外冷之症。须先解内热,再祛外寒,方能病除。” 张闵忙道:“迪妹知道怎么做吗?”宇文迪笑道:“我试一试罢。”说完便抓起姚沉鱼一只胳膊,将衣袖褪到上面,然后自己蹲在地上,为她推拿治疗。 就在此时,那老太婆进了房内,一见张闵和宇文迪入了内屋,大吃一惊,忙进内屋一看,见宇文迪正在给姚沉鱼推拿治疗,不懂其意。急要制止时,张闵道:“老人家不要慌张,我们是在给她退热解毒。” 那老太婆闻言将信将疑,张闵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姓姚,名沉鱼?” 老太婆摇摇头,道:“数日前,我在屋外发现她躺在地上,便将她救了回来。后来她一直悲伤不已,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垂泪。直到生了这场病,她也没开过口。我也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说着疑惑地看着张闵,道:“你怎么晓得她的名字?” 张闵道:“不瞒老人家说,她是我的一位朋友。” 那老太婆这才放下心来,道:“原来如此。初时我与老头子以为你们是来.....唉,罢了,不说了。既然你们都是朋友,那我就放心了。这位姑娘挺可怜,也不知遇到什么伤心事了,等她醒了你们好好开导开导。” 张闵道:“多谢老人家相救。两位古道心肠,日后必有福报。” 那老太婆笑道:“见人危困,就该出手相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只见那老头亦走了进来。二人低声几句,便退了出去。 宇文迪将姚沉鱼双臂推得微微发红,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姚沉鱼身上已经出了细汗,额上烧热也退了大半。再过一阵,只见姚沉鱼轻轻转了转头,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七章 流年似水 张闵见她醒了过来,便俯身在床边,笑道:“姚姑娘,你终于醒了。还记得我吗?我是张闵。” 姚沉鱼微微睁着眼睛,瞧了他半天,似乎想起来二人曾经在自家里见过,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刚说了句“张公子,别来无恙。”便又红了眼眶,转过头去,暗暗啜泣。 张闵知她又想起了伤心事,便温言软语宽慰于她。过得半天,只见姚沉鱼渐渐哭得轻了,到最后就只是默默垂泪。 其实张闵不知那晚慕容俊进入姚沉鱼的闺房后,便即醉倒在地,二人其实并无私情。他见姚沉鱼逃出家来,以为是她与慕容俊闹了矛盾,是以任性离家出走。当日他亲眼见到姚知远将慕容俊推进了姚沉鱼的闺房,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直至第二日清晨,慕容俊才从房内出来。他哪里知道,慕容俊一进房内便醉倒在地,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才醒来。只是当时房内不见了姚沉鱼,他以为是她初经人事,不免害羞,或者与慕容俊起了矛盾,是以躲了出去。不曾想却在这里相见。 此刻见姚沉鱼强忍悲戚,默默垂泪,便安慰道:“沉鱼姑娘,这男女婚嫁之事,我也不懂。只是既已成为人妇,那也是无法改变的了。况且慕容世子人品高洁,雄姿英发,跟了他也是难得的好归宿。” 姚沉鱼浑似没听见一样,只是默默抽泣。宇文迪见状知道她已是伤心过度,有些神思涣散了。便对姚沉鱼道:“姑娘别太难过了,且好生歇着罢。”说完便一拉张闵胳膊,二人出了内室。 宇文迪道:“我看她脸色苍白,身体消瘦,这事怕是一时半会儿无法释怀。” 众人都在想如何开导姚沉鱼。张闵道:“我看我们在此再多待半月,等沉鱼姑娘好得差不多了再走不迟。” 慕容溶月道:“我们身负重任,不好耽误。姚姑娘有这两位老人家照顾,应该不会有大碍。” 宇文迪闻言,道:“南下千里之遥,必是旷日费时,非一两日就能到达。我们就在此多待半月也无防碍。况且姚姑娘抱病卧床,此时正是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慕容溶月道:“依姐姐的意思,南下之事是可去可不去了?” 柳别离见二人言语间似乎有些不睦,便笑道:“两位姑娘,且听在下一言。这南下之事确是重任,而眼下照顾好姚姑娘亦非小事。不如这样,我们在此再待五日,如此既能照顾姚姑娘,全了朋友之情,又不至耽搁太久,误了南下之事。” 众人闻言,都绝不错,便也就不再说话了。 过了两日,姚沉鱼的病已经好得大半,面色也多了几分红润光泽。众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得她反倒很不好意思。 又过了两日,姚沉鱼已然大好,精神也好了很多。在众人的感染下,话也渐渐多起来了。较之前灵动活泼了很多。 至第五日,姚沉鱼见张闵众人要走,便道:“张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公子答应。” 张闵道:“姚姑娘请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负期许。” 姚沉鱼呆呆的望着窗外,轻叹一声,许久之后,回过头来,看着张闵道:“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众人闻言皆惊讶不已,宇文迪道:“姚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不是应该回家与亲人团聚吗?” 姚沉鱼神情不禁黯然,道:“我没有亲人,已经无家可归了。”说完眼睛又红了起来,道:“我以后只能四海漂泊,浪迹天涯。” 张闵见她又伤感起来,忙道:“既然你愿意与我们同行,那也可以。不过我们此次是去江南,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不免会很辛苦。” 姚沉鱼道:“我不怕苦。这世上最苦的事都经历过了,就再也没有什么更苦的事了。” 张闵看向慕容溶月,请她示意。慕容溶月见事已至此,也不好拂逆张闵之意,便道:“既然姚姑娘肯与我们一起,那就等明日大家一起出发罢。”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便都去各处歇息了,等待天一亮就出发。 待众人走后,姚沉鱼叫住张闵,低声道:“多谢张公子照顾之情。沉鱼无以为报,今后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公子左右,以报恩情。” 张闵忙道:“姑娘千万不要客气。我们既然是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如果换作是我生病,姑娘也会悉心照顾我的。” 姚沉鱼闻言不禁一笑,低下了头。张闵见她笑靥如花,如沐春风,不觉看得痴了。姚沉鱼抬头见他正怔怔的看着自己,脸色更红了,忙垂下头不再说话。 且说第二日清晨,众人早早起来,收拾停当,准备出发。那两位老人家取出许多野果,洗得干净,端至众人面前,送给大家。 姚沉鱼拉着两位老人家的手,只说了一句“阿公,阿婆,多保重。”便即哽咽起来。两位老人家忙安慰道:“好孩子,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就很高兴了。以后江湖路长,可别再委屈自己了。有什么事,就回到这里来,我们再给你烧稀饭吃。”姚沉鱼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注般涌了出来。 过了半天,张闵上前道:“沉鱼姑娘,我们走罢。”姚沉鱼依依不舍的告别了两位老人,上了马车。张闵从怀中取出一些银子,递到老人手中,道:“这些天多有打扰,一点心意请收下。老人家多保重,我们告辞了。”说完也上了马车。两位老人望着众人渐行渐远,兀自挥舞着手。 众人坐在同一辆车内,其余车辆都由马夫跟着走在后面。车内众人显然兴致勃勃,一边说着奇闻逸事,一边品尝着野果。只听张闵道:“此去江南,须经过泰安府,我听说那里有座名山,唤做岱岳。山势雄伟壮丽,乃一名胜古迹。其中日观峰和百丈崖,尤为雄奇险峻。” 柳别离接道:“此山我亦多有耳闻。当年始皇帝扫和六国,一统宇内,便等此山而封禅之,以彰其赫赫武功。后来汉朝的武帝亦曾效之。” 司马云衣道:“我阿爹当年封地便在齐鲁,我幼年时也曾随阿爹去过岱岳。只是未曾登临其上。”说着不觉怀念起了父亲和幼年时的情景。 宇文迪闻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看向张闵。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八章 如花美眷 张闵见她看着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宇文迪之意是越王宝藏就在齐鲁之地,此次路过齐鲁,要不要取出宝藏。张闵思索半晌,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只听柳别离又道:“这岱岳乃历代圣贤帝王祭天大典之处,自然尊崇万分,非比寻常山岳。司马姑娘能身临其境,已是福分非浅。” 司马云衣笑道:“我也不过是随父外游,偶然得见其山。说来亦是有缘,我见岱岳多妩媚,料岱岳见我应如是。”说罢莞尔一笑。 众人闻言,亦皆开怀畅笑。 此时正值盛夏,北方热浪袭人,骄阳似火。众人一路南下,不觉已走了大半个月。这一日已来至沧州,众人见前方有座集市,便驾车赶去。 到得集市中,见路上行人稀少,街边店铺亦多关闭。 宇文迪道:“此地距邺城不过百里,而疏荒景象竟至于此。” 张闵亦道:“天下群雄纷争,只苦了平民百姓。” 柳别离笑道:“张兄宅心仁厚,不忍百姓遭殃。但那些达官显贵则不管这些,只要有富贵荣华,别说草菅人命,就是出卖骨肉至亲,亦无不可。” 张闵闻言想起姚知远奉献亲女之事,不觉一阵寒意袭背,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这时只见前方一家面馆门前,一个癞头小二端着一盆热水出来泼在当街。那热气腾腾,弥漫开来,众人闻了不禁都有了饿意。 张闵道:“我们先去这家面馆吃饭,吃饱喝足了再赶路不迟。” 慕容溶月笑道:“也罢,听张闵哥哥的。”说完众人便朝那家面馆走去。 待得进去后,张闵见面馆内摆着七八张桌子,柜台边有一楼梯,顺着楼梯望去,见楼上仍有客座。 宇文迪道:“不如我们上楼去坐,也安静些。” 张闵笑道:“我也有此意。楼上不似这般闷热,或许有风,还凉爽些。” 众人正要上楼,那癞头小二忙上前挡在前面,癞惫道:“今日这楼上不待客。诸位客官还是安心坐下面罢。” 张闵闻言,只好转身回来,准备就此找个桌子坐下。 宇文迪奇道:“莫非楼上座位已经满了?” 那癞头小二道:“却不曾满。” 宇文迪道:“既然没有满座,那何以不让我们上去?” 癞头小二轻笑一声,道:“不瞒您说,今日本店要招待一位贵客,这楼上座位便是留给他的。您几位若要吃饭,便在这里吃,若要上楼,恕不接待。” 宇文迪闻言,不禁动了怒气,正欲发作,慕容溶月忙道:“罢了,我们就在这里吃,也是一样。” 此时只见后堂出来一人,手摇纸扇,眉眼带笑,见了众人,拱手笑道:“诸位光临小店,荣幸之至。请就座。”说着朝癞头小二道:“还不快给众客人看茶。” 那癞头小二忙道声是,转身去给众人沏茶。 慕容溶月见他谦恭有礼,便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笑道:“敝人姓尤,名谦仁。江湖上朋友亦送外号鬼神通。这家小店便是敝人开的。有何需用,尽管开口。”说完朝众人又是一拱手。 慕容溶月笑道:“原来是尤老板,失敬失敬。” 宇文迪见店主人在此,适才心中之气不觉又勾了起来,便朝尤谦仁道:“尤老板为人如此谦恭,如何却调教出这等不懂事的店小二?” 尤谦仁笑道:“姑娘且请宽坐。不知小二如何得罪了姑娘,说出来敝人为姑娘分辨分辨。” 宇文迪便道:“你这楼上既然有座,现下又无客人,为何却不让我们上楼?” 尤谦仁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那姑娘可着实冤枉店小二了。本店今日确实要招待一位贵客,楼上已经给人全包了。实在抱歉,诸位只能屈尊在一楼这里了。” 宇文迪道:“果真是鬼神通,尤老板好生会算计。别人是能出钱包下楼上场子的尊驾贵客,难道我们便是可以糊弄打发的下里巴人?” 尤谦仁闻言,忙笑道:“姑娘说哪里话,敝人既然开店做生意,自然进来的都是客。只以先来后到为序,无关价钱高低。” 慕容溶月见此情形,有意为宇文迪开脱,便道:“尤老板能以公正待客,那再好不过。不如这样,我们就在此落座,但为了体现贵店的好客之道,是否也请尤老板拿出最好的酒菜来,为我等稍解乏意?” 尤谦仁闻言,笑道:“好说好说。如此甚好。”说着便请众人在一张靠窗位置的桌上坐了,自去后堂取酒。 众人刚落座,不一会儿就见尤谦仁亲捧一坛酒,走至众人面前,笑道:“诸位请了。这坛梨花酒乃是敝人多年珍藏的老酒,味甘而爽,入口醇厚浓郁,回味悠长。”说着将坛口封布打开,端起来倒了满满五碗酒,分别摆至五人前面。 众人低头一闻,碗中果有一阵清冽香气。柳别离忙端起碗来,轻轻饮了一口,只觉那酒入口清淡甘美,随即变得浓烈绵厚,待得一口咽下,喉头微感辛辣,满口却是余香缭绕,久久不绝。 柳别离大呼好酒,众人见他如此陶醉,俱都举起碗来,正要畅饮,忽听旁边的尤谦仁大笑道:“顾客驾临,不曾远迎,失礼失礼。”说着朝门口快步迎去。 众人看时,只见门外当先进来一个青年人,头戴金钗,身穿紫袍。他的身后又跟进来两个蒙面白衣女子。尤谦仁上前朝那青年人笑道:“王大人...哦不,王老板大驾光临,怎么也不让人提前通报一声,小人也好去接您老人家。”说着忙带着那人与两个白衣女子一同上楼。 宇文迪见尤谦仁撇下众人,去逢迎他人,不禁心生厌恶。便朝那青年人看去,就在此时,青年人身后那两个蒙面白衣女子也朝宇文迪瞧来,只呆了一呆,二女互相轻轻点了点头,便跟着上楼而去。宇文迪被二女这么一瞧,顿时感觉有种莫名的异样。 只见尤谦仁与三人上了楼后,在里间一张桌子坐下。 那青年人道:“此次会谈,多亏尤老板从中周旋。待事成之后,本大人绝不会亏你。” 尤谦仁忙笑道:“能得王大人抬举,小人万分感激。”说完朝青年人一躬身,便退了下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十九章 多行不义 此时只剩下青年人与两个蒙面白衣女子。 那青年人道:“二位不必担心,此处是我心腹之地,绝无外人打扰。还请二位取下面纱,以真实面目示人。” 其中一个较为矮的女子将面纱取下,另一个迟疑了一下,也将面纱取了下来。 青年人见二女以诚相待,便道:“在下王言章,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那矮个女子道:“在下乃河东银蛇寨寨主。不知王老板带我二人来此,有何见教?” 这个女人正是银蛇夫人。而旁边另一位女子,乃是黄有道所扮。 那王言章闻言,拱手道:“原来是河东银蛇夫人,久仰久仰。实不相瞒,我闻手下人报,在沧州城外杨树林中,有一群和尚围攻两位女子。因双方言语之间提及越王宝藏之事,手下人便即刻回报于我。后来的事,二位也都知道了。” 银蛇夫人道:“原来当时躲在树上以乱箭射退群僧的人是你。” 王言章笑道:“那人并非在下。乃是我手下一个仆人,唤做神箭穿心杨百步。” 银蛇夫人道:“多谢王老板的相助之情。”说着顿了顿,接道:“如此说来,王老板也是盯上了这越王宝藏?” 王言章笑着摇摇头,道:“非也,在下虽非富甲天下,却也有万贯家资。那越王宝藏于我来说如同鸡肋,要它作甚?” 银蛇夫人闻言,奇道:“天下之人皆欲得那越王宝藏,无非是为了金银富贵。王老板既然不图财富,那究竟为何救我二人?” 王言章略一思索,道:“在下其实是想做一桩大买卖。我料那伙和尚必是太原摩坷寺的人,此次被我乱箭射退,摩坷寺定然不肯罢休。” 银蛇夫人道:“摩坷寺势力庞大,江湖上寻常帮派均不敢招惹它。王老板何以主动与之结仇?” 王言章微微一笑,道:“在下正等一个机会。如若摩坷寺不来找我报仇,反倒不美。” 银蛇夫人此时愈发好奇,道:“这却是为何?王老板究竟在等一个什么机会?” 王言章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缓缓道:“一个让羯人南下的机会。” 此言一出,银蛇夫人和黄有道都不禁吃了一惊。 银蛇夫人望着王言章,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王言章道:“在下乃建康司隶校尉。” 银蛇夫人又是一惊,随即笑道:“建康城乃晋室都城。司隶校尉一职专掌京畿城防重任。王大人身负江南半壁的生死存亡,却欲引羯人南下,不知是何缘故? 王言章喉头闷哼一声,似笑非笑,低声道:“晋室主昏臣庸,司马衍生性暗弱,任用外戚庾亮,大肆迫害朝中重臣,早已人心尽失。如今大赵兵强马壮,雄踞河北。赵王石虎更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大英雄,我料其必能成事。况且自去年冬春以来,那司马衍得了一场大病,至今夏已经病入膏肓,我观他已命不久矣。一旦司马衍驾崩,晋室必然举国披麻,此时正是羯人南下的千载一时之机。到时赵王平定天下,这开国首功自然就是我的,加官晋爵自不必说,位极人臣亦非不可。”说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银蛇夫人闻言,心道此人不仅厚颜背主,更兼志大才疏。那晋室南渡立国已有二十四载,国险民附,颇得江南士族拥戴。就算司马衍驾崩,纵然晋室无心北伐,但若有人贸然南下,必遭致晋人拼死抵抗。赵国虽然有些实力,但从太原南下,千里远征建康,如此冒失之事,石虎绝不会为。王言章一心想要飞黄腾达,不惜里通外国,此人心术之邪,见事之愚,实是脓包之极。 正自暗想,见王言章犹自得意,银蛇夫人眼珠一转,便笑道:“王大人计谋深远,算无遗策。便是子房再世,孔明复生,亦不过如此。” 王言章见她将自己比作张良和诸葛亮,顿觉浑身畅快,心满意足,不禁得意洋洋,更甚之前。 银蛇夫人见他心性如此浅薄,心下已有计较。便笑道:“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王大人心怀大志,敢作敢为,实可称为青年俊才。只是羯人据守河北,东有辽东慕容氏,西有长安王善信,两家约为兄弟,联手对付赵国。似此不利局面,石虎如何肯大举南下?” 王言章微微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道:“辽东慕容皝名为晋室燕王,实则自立门户,不受朝廷节制,那也罢了。但王善信不过是当年祖逖麾下一个偏将而已,追随祖逖北伐时占据长安,朝廷敕封其为讨逆将军。祖逖死后,他便以讨逆将军之名在长安拥兵自立。这些年据守长安,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分明是养寇自重之计。此次趁司马衍驾崩而引羯人南下,乃千载良机,我绝不容有人阻挠此事。王善信在长安,石虎断不肯放心南下。既然如此,那就莫怪我无情了。”说完咬牙愤恨不已。 银蛇夫人闻言心中暗喜,如若王善信被他设计除去,羯人真的大举南下,则其必败无疑。彼时长安和河北之地岂非尽入燕王之手?想到此处,银蛇夫人不禁神情欢欣,随即又强作镇定道:“王大人计划周密,考虑详尽,真是有志不在年高。不过王善信据守长安,大人如何能除掉他?” 王言章冷冷道:“王善信自以为长安远在关中,朝廷鞭长莫及。不过他有一特点,素来爱惜名誉,自我标榜为忠臣良将,常以自己讨逆将军的身份自鸣得意。我若以皇上驾崩之由,再假以朝廷之名,手书一道圣旨命他回朝奔丧,必可诱其来至建康。彼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还不是任我处置?”说至最后两句,欣喜之情溢于颜色。 银蛇夫人见他已然成竹在胸,心知此事关系重大,须设法及早报与燕王为要。便朝黄有道望了一眼,不再说话。 黄有道知道银蛇夫人之意,便朝王言章笑道:“王大人计划周详,环环相扣,我料此事必能成功。只是大人既然要联手赵国,又何以在杨树林中射退摩坷寺群僧?摩坷寺乃是石虎网罗河北民间势力的左膀右臂,得罪摩坷寺岂非得罪石虎?”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章 文以载道 王言章笑道:“非也。我久欲联手赵国,只是一直不能得便。摩坷寺与赵国关系密切,若能与其沾上一星半点关系,打蛇随棍上,日后终究能得以结识石虎其人。到时面对南下占据中原如此一块肥肉,石虎必然欣喜若狂,谁还会记得当初是如何认识的?”说完便又哈哈大笑。 银蛇夫人道:“大人神机妙算,令人佩服。只是不知带我二人来此面馆,又所为何事?” 黄有道心中亦有此问,只是一时未得其便。此刻见银蛇夫人问了出来,双眼便直直瞧着王言章。 王言章见二人疑惑不解,笑道:“二位既然因我才得以脱困,是否也应该帮在下一个忙?” 银蛇夫人与黄有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将二人带至此处,是有求于二人。 银蛇夫人道:“我二人在城外杨树林中遭遇群僧围攻,确得王大人相助。不过容我说句大话,得罪莫怪。”言毕不等王言章搭话,冷笑道:“就算没有大人相助,区区一群和尚也非本夫人对手。” 王言章虽身在庙堂之上,但江湖上银蛇寨威名赫赫,他也是素有耳闻。银蛇夫人这句话,应该不错。想到此处,便笑道:“那是自然。夫人掌管堂堂银蛇寨,又岂是浪得虚名?在下之意是想和夫人做个交易。” 银蛇夫人见他态度暧昧,直道:“还请大人明示。” 王言章道:“在下这件事中已将每一步都算计在内,只是还少一个人。此人不除,整件事则有功败垂成之虞。” 银蛇夫人疑惑道:“究竟是何人,令大人如此难安?” 王言章轻叹口气,道:“欲使石虎南下,除了搬掉王善信这块石头,还有一人也不得不防。此人便是辽东慕容皝。” 银蛇夫人闻言倒吸一口气,心中暗想此人当真是愚不可及,燕王慕容皝戎马半生,功盖天下,寻常人等岂能望其项背?况且银蛇寨便是燕王布置在河东的一颗棋子,此人不明就里,竟在龙王面前骂河神,岂非愚蠢之余,又兼可笑? 王言章见银蛇夫人沉吟不语,以为她是听闻慕容皝之名,吓得不敢应答。便笑道:“夫人也无须太多顾虑。那慕容老儿虽有些虚名,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都是世人吹捧出来的。二位只须依在下之计行事,便可成功。” 银蛇夫人强忍着笑,脸上不露痕迹道:“大人有何妙计,可除此人?” 王言章嘿嘿一笑,得意道:“在下听闻慕容皝生平极爱骏马,每得良驹,必先自乘骑,或纵马扬鞭,或缓步而行,品评马匹脚力、形体,甚得其乐。在下去岁曾得了一匹大宛名驹,浑身血色,神骏非常。此马奔跑起来风驰电掣,有如肋生双翼。二位与杨百步兄弟带着这匹马进献给慕容皝,彼必大悦。待其试骑此马时,神箭穿心杨百步定会教他栽倒马下。”说完不禁又哈哈大笑。 银蛇夫人面无表情,望着他道:“大人此计甚妙。我二人既然受了大人相助之恩,理当回报。这件事就包在我二人身上了。” 王言章闻言,喜道:“夫人知恩图报,不愧为江湖上有身份的人。”说着双手轻拍三下,只听楼下阶梯登登作响,不一会儿便见一个人大踏步走了上来。 银蛇夫人一看,那人精瘦身材,面皮白净,只是一双眼睛却浑然无神。 此人走至王言章跟前,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言章笑谓银蛇夫人道:“此人便是神箭穿心杨百步。在城外杨树林中射退群僧的人就是他。” 银蛇夫人瞧了杨百步一眼,道:“杨英雄箭法绝伦,例无虚发,实在令人佩服。” 那杨百步朝银蛇夫人一作揖,道:“夫人过奖了。在下只不过奉我家大人之命办差,不敢居功。” 王言章笑道:“这次有劳杨兄弟随夫人一同去往辽东办差,事成之后本大人必有重赏。” 杨百步躬身道:“甘为大人驱驰。” 王言章道:“事不宜迟。既是如此,那三位就即刻起程罢。” 银蛇夫人道:“此次北上辽东,事必成矣。大人且请安坐,我等这就动身。”说着站起身来,朝王言章抱了抱拳,转身离去。黄有道亦道声告辞,跟着离去。杨百步一揖到底,辞别主人,亦随之而去。 三人下得楼来,银蛇夫人和黄有道不约而同的朝那张靠窗位置的桌子看去,却见桌上已无一人。想是宇文迪众人已经先行离开。 银蛇夫人与黄有道互相看了一眼,三人出了面馆,径自朝城外奔去。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三人来至城外一片田野中。杨百步指着田野不远处几间茅屋,对银蛇夫人道:“夫人请看,那便是我家大人在此地的一处临时据点。二位稍待片刻,在下去去就来。”说完便朝那几间茅屋奔去。 待他去得远了,银蛇夫人对黄有道低声道:“那宇文迪不知如何逃出我银蛇寨,今日竟在此地相遇。这小丫头古灵精怪,身上有越王宝藏的消息,我早晚要把她抓住。现下且不去理会她,我们先与杨百步一同去辽东龙城,将王言章所说之事一一禀报给燕王,这才是头等大事。” 黄有道眯着眼睛,笑道:“王言章自以为聪明,却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夫人将计就计,不仅将此机密消息及时通报燕王,更替燕王除去行凶恶贼,届时夫人在王爷面前又立新功,自然大有赏赐。” 银蛇夫人笑道:“借你吉言,若果能得王爷恩典,必有你一份。” 黄有道忙笑道:“多谢夫人,在下定然感恩于怀。” 二人正自说着,只见那杨百步已从茅屋折回,胯下骑着一匹血色高头大马,飞奔而来。身后跟着还有两匹黑马,想是为他二人准备的。 不过转眼间,那匹血色宝马已然奔至二人面前,杨百步手中缰绳轻轻一提,那宝马瞬时人立而定,昂首摆尾,神骏非凡。紧跟着那两匹黑马也随之而来,脚力亦是不凡。 杨百步请二人上了马,三人掉转方向,朝北一路飞驰而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一章 在水一方 且说宇文迪众人自离了面馆,便继续朝城南赶路。不过半日功夫,众人已经出了沧州城,沿着官道一路朝南逶迤而去。 路上众人自然都谈笑生风,说起即将到达泰州,司马云衣与柳别离甚是欢喜,讨论到时如何与众人游赏岱岳。只有宇文迪低头不语,似乎在默默沉思心事。 张闵见她沉吟不语,便侧着身子,朝她笑道:“迪妹怎么闷闷不乐,莫非有什么心事?” 宇文迪闻言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们似乎被人盯上了。闵哥,你还记得在沧州城那家面馆内的三个客人吗?那两个白衣女子与我素不相识,但二人看我的眼神却甚是奇怪。我隐约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我们怕是要遇上糟心事了。” 张闵笑道:“这世间之事本就难说的清楚。虽然各人的秉性有异,居心不同,但样貌身形相似之人却也所在多有,那也不足为奇。况且那二人又蒙着面纱,显是不愿以真相示人,其中的内情,外人又如何尽知?或许有甚难言之隐,也未可知。迪妹不必太过在意这些,凡事看淡些。思虑过度,恐伤了身体,那才是真的糟心之事。” 宇文迪闻言心中释怀了许多,又听他最后一句话中大有疼惜自己的深情爱意,不禁微红了双颊,脸上方始有了笑容。 不料二人的一番对话,俱为众人所听。只见柳别离打趣笑道:“正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闵兄人物轩昂,气宇不凡,自当配得窈窕佳人。然而宇文姑娘整日与我们在一起,却怎会有什么糟心之事?即便是有,有闵兄在,难道还等我们去排忧解难不成?” 宇文迪见他拿自己与张闵取笑,虽然俏脸已然绯红,仍抬起头笑嗔道:“柳公子好生博学,竟通晓《诗经》里的典故。我原是愚妄人,哪里配得柳学究谬赞?柳学究是白衣卿相,院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我等如何能比?” 柳别离闻言忙笑道:“姑娘舌辩之能,不在须眉之下。在下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言毕众人皆嬉笑而过。 只听慕容溶月轻声一笑,淡然道:“宇文姐姐自然是个不弱须眉的奇女子,平常人哪能与姐姐相提并论?张闵哥哥即便再心思细腻,也难及姐姐十一。人家一句打趣的话,姐姐如何就以''我等''自居了?我竟不知这''我等''究竟是谁?”她这几句话饱含酸意,显是见众人言语间拿张闵与宇文迪作比对,是以心有微恙。 众人闻言俱是一怔,柳别离微微一笑,转向姚沉鱼聊起闲话。张闵见慕容溶月脸色不善,忙低了头,不再说话。 宇文迪听她言语间对己颇有不忿,又见张闵因此低了头不敢说话,心中不禁也起了争风吃醋之意,便道:“慕容妹妹可别会错了意,我说的是我们车内几个人。若说到我和闵哥,自然不会是在这种场合。” 慕容溶月闻言,脸色愈发显得不悦,正要出言反斥,只听司马云衣忙笑道:“两位姐姐怎么这般迂腐起来?岂不闻世人有''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之句。两位姐姐俱是品貌一流,兼又各具风情:宇文姐姐英姿飒爽,果敢干练;慕容姐姐名门闺秀,端淑平和。要我说都是天上有对、人间无双的佳人,将来想高攀两位姐姐的公子王孙只怕能排到天边去呢。这天底下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迁客骚人多如过江之鲫,又岂是一个张闵哥哥比得了的?” 她这几句话本是为了平息二人争论,又兼言辞八面玲珑、两方讨巧,慕容溶月与宇文迪也就不再言语。其实司马云衣自己内心亦有计较:自当日在黄河岸边竹林屋中阿爹将越王宝藏交给张闵,自己此生就注定要跟着他了。后来在百兽谷中二人初同患难,情谊更坚;再后来于太原摩坷寺又共渡劫,期间张闵对自己百般呵护、照顾有加,自己已然心有暗动。北上辽东燕王府期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对张闵已经产生了依赖,这种依赖经时累月,如今早已化为了依恋。只是这份心思只能悄悄埋在心底。她怕万一说了出来,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答案,所以不如不说。此刻见宇文迪与慕容溶月因为张闵而起争执,显见二女亦对张闵心存爱意。虽说感情之事贵在缘分,实难勉强,但自己平添了两个潜在竞争者,终究是件不美之事。因此以“公子王孙”暗示二女罢手言和,另谋贤婿。如此自己便可去了两个对手,将心上人的爱意一人专享。 张闵见司马云衣一番话平息了二女的争论,不禁长舒口气,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云衣知他是为二女休战而喜,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脸上却仍佯装洒脱,亦对他报以微笑。 此时车内安静了许多,各人都不再说话,只剩柳别离与姚沉鱼仍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二人亦觉得无趣,便也不再说话。众人皆各自怀想心事,车内一时鸦雀无声。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远离沧州地界。又过了大半个月,这一日众人来至河北一处唤作孟家村的地方。此地去黄河岸边已不过数里,乃是当地闻名遐迩的天然渡口,村南建有数家客栈及酒馆茶肆,供南来北往的旅客在此歇脚。 张闵众人赶车至村口便停了下来。张闵下车前去察探路径,顺便找处用饭之地。 刚走入村内,他便觉得一股肃杀之气迎面扑来。整个村子一片死寂,各家各户皆是门窗紧闭,似乎空无一人。一阵风吹过,只有路上的落叶裟裟作响。他心中不禁一禀,暗想道:“此处屋舍俨然,此时又值正午,却如何不见一人?且白日里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不知有何古怪?”正自疑惑间,忽见前方一户人家阁楼窗户被人推开,张闵应声看去,正欲开口朝窗内人家打招呼,只见窗内伸出一只手,鲜血淋漓,五指张开,抓向天空。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二章 锦衣夜行 张闵吃了一惊,心道:“不好,此地必有事故。”忙向那家屋内奔去,推开门走入室内,赫然看到一家人东倒西歪,其中有一名老汉,一名老妪,两个孩童,各个七窍流血,早已毙命。张闵大骇,忙又奔上楼去,推开门见一个年轻人半跪在地,正自伸出一只血手推开窗户意欲求救。张闵疾跨上前,见他亦是七窍流血,受伤极重,忙扶他坐起,颤声问道:“小哥勿怕,我非歹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害你一家老幼性命?”那人闻言,悲愤更甚,昂首大喊数声,旋即萎顿在地,气绝身亡。只听内帐中一人微弱道:“笛......笛......是笛声......夫君……我们的孩儿......”说到此处,便再无声。张闵忙朝帐内看去,见一个年轻妇人亦是七窍流血,此刻也已断气。顷刻之间,眼见一家老幼皆离奇身死,张闵一时既惊且怒,胸中激起义愤来,不禁气血上涌,星目含泪,连声大喊道:“何人下此毒手?!为何对人满门灭绝?!到底是谁?!” 只听外间有人说话之声,张闵朝窗外看去,见是慕容溶月众人驾车入得村来。 张闵惊怒未定,下了楼来,出了那户人家,怔怔的站在当街。 众人见了他,忙赶上前来。宇文迪瞧见他神色有异,心知事有蹊跷,忙道:“闵哥没事罢,怎么了?”她这一问,众人才都收住谈笑,见张闵脸色苍白,神情异样,忙上前围住他问长问短。张闵只是发呆,不说一句话。 宇文迪刚一入村时便觉此地气氛有异,此刻见张闵如此,心内已知三分。她适才见张闵从那户人家中走出,便欲进去看看究竟。柳别离道:“宇文姑娘,我和你一起进去看看。”宇文迪回头道:“你在这里陪着闵哥,我放心。”说着便朝那户人家走去。 众人围着张闵,不知所向。只半盏茶的功夫,宇文迪已自那户人家出来,神色亦是凝重严肃,只是她却不似张闵那般惊怒痴呆。众人见她出来,忙欲问起缘故,宇文迪不待众人开口,疾道:“大家再去别处看看。我料此村之人已经皆遭噩运。”说毕,慕容溶月、姚沉鱼与司马云衣三人分别挨家挨户推门察看去了。果不其然,众人所见皆与张闵所见一样。此村合村人尽皆七窍流血,惨死家中。 众人惊惧之间,柳别离道:“依死者情况看都是七窍流血,应该是被人以内功震碎经脉而死。”宇文迪道:“如此杀一两个人倒是可能,但若想将合村人都一举震碎经脉,实难办到。除非此人内功之深,已臻化境。只是江湖上没听说过有此等内功之人,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又为何如此?”柳别离道:“在下曾经游历江湖,听闻世间有种武功叫做''祝由大法'',专以内功慑人心智,摧人入魔,甚至可断人经脉。其内功心法详载于一本秘笈之中,叫做《祝由十三科》。此书所载几门武功皆都阴邪非常,练者须立下毒誓,宁可断子绝孙,绝不外泄书中内容。外人问起,讳莫如深。”宇文迪道:“照你之意,凶手应当是以''祝由大法''将村民心脉震碎,进而七窍流血而死?”柳别离思忖片刻,轻轻摇摇头,疑惑道:“我也不能十分确定。再者,如此诺大一个村子,人口少说也有上千,且村民皆四散各处,或在家洗衣做饭,或出门耕地放牛,或在街头闲逛,或在巷尾游荡,各有各事,不尽相同。然而现在却是各家各户都闭门关窗,人人死在家中。凶手是如何做到能让所有人都死在自己家中?” 此时张闵渐渐回过神来,凄然道:“不管凶手是谁,只要我尚存一口气,便是天涯海角,我也定要让真凶伏法,为这些村民讨还公道。”宇文迪见他牙关紧咬,目眦欲裂,便宽慰道:“如此一件大案,我想本地官府必然不敢怠慢,亦会全力侦破实情,早日缉拿凶手归案。闵哥且少宽心,别太心急。”慕容溶月见状拉着张闵走到路边一处石阶上坐下,柔声道:“急怒最伤身的,咱们暂且稍事休息,平整一下思路。”说着又朝众人道:“依我看,如今兵荒马乱,世道离乱,官府早已成了空头衙门,对于没有油水之事,他们绝不肯为。这些村民之死,我想在官府老爷眼中,可能还不如一群蝼蚁。欲借官府侦缉凶案,只怕是白日做梦。但这些死尸又不可久搁,否则会有疫病传播开来。”司马云衣接道:“慕容姐姐说的是,为今之计是把这些死者都安葬了,再作道理。”张闵闻言神情感伤,过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于是众人点起一把火,从村北一户茅屋烧起,此时一阵风吹过,将那茅屋瞬间烧成火山,亦把旁边房屋连带烧起,如此接二连三将村中房屋俱都烧着,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间整个村子便已化为火海。 众人一点起火时便即向村南退去,待到此时,已退至河边渡口。此时众人转身回望,村中已然火势冲天,远远的亦能感到炙热难当。 张闵目视着眼前熊熊火海,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此村遭是噩运,人人死于非命,实是惨绝人寰。然而天网恢恢,终有一天能寻到真凶,为村民伸张正义,报仇雪恨。只是如今天下战祸连接,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横死乱世,又有谁能为他们伸张正义?”正暗自出神间,宇文迪道:“惨祸已然发生,死者已矣,咱们尽力了也就是了。”张闵缓缓点了点头,朝村中最后撇了一眼,转身走去。 众人走了半里之地,已至村南的黄河渡口边上。此处坐落着数间草棚凉亭,中间一座牌坊,虽不甚高大,但雕刻细腻精良,在这乱世中交通南北的渡口上,亦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三章 大川夜话 柳别离见此牌坊古朴典雅,便有心留意几分。忽见其上似乎刻着有字,仔细上前细看,却是一行蝇头小楷,道是“夜凉笛惊月,一曲蟾宫羞”。柳别离奇道:“这两句虽通俗平白,语中却大有深意。不知是何人所为?”众人闻言皆上前察看,司马云衣看罢,不禁呸道:“这不知是哪个下流胚子写的淫词艳曲。”姚沉鱼接道:“若单以辞藻韵脚来看,亦有几分可取之处。然而立意却低俗了,不免沦为下乘。”慕容溶月看罢微微一笑,转过身去不作品评。宇文迪奇道:“柳兄说此中大有深意,不知何解?”柳别离道:“这两句话看似轻佻,实则暗含一种极其自负的霸道气势。以笛声挑逗婵娟而致嫦娥含羞,可见此人不仅为人风流不羁,更是功力修为深厚。” 张闵忽然心念一动,大声道:“我明白了。当时那位小哥的内人临死前曾道''笛声......是笛声....'',显然他们之死与此有莫大关系。”于是将他入村后在那位小哥家中所见一切,俱都告诉了余人。众人听罢,皆心中一禀,宇文迪道:“如此说来,此村之人皆是死于一个内功深厚之人所吹奏的笛声?”柳别离接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于江湖上内功修为极深的高人来说,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倘若笛声音律以内功摧发出来,则闻者足以被其所伤。”宇文迪惊道:“你是说......”柳别离缓缓道:“不错,此人应当习练过《祝由十三科》中的邪门内功''祝由大法'',以此来吹奏笛声,村人被其强大内力所震慑,是以心神损伤,筋脉断绝,进而七窍流血而死。”司马云衣道:“此村虽是小地,然人口亦有上千,村内喧闹吵嚷、鸡鸣犬吠之声必是有的,此人笛声再高亢嘹亮,亦无法压制合村之声。即便有个别人闻得笛声,亦不足以让全村人尽死。而要说此人笛声竟能压住整个村子的声音,则实难相信。”众人心中皆有此疑问,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宇文迪正疑惑不解,一抬头恰好又看见“夜凉笛惊月,一曲蟾宫羞”两行字,她默念道:“夜凉笛惊月,一曲......”念至此处,突然美目一亮,喜道:“我知道了。此人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笛杀人的。”众人经她点提,才恍然明白过来。柳别离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简单的道理,只因我们先入为主,一时坠入迷思,竟都没有想到。可见世间事情都有多面性,不可抱定固有之见,一味执着其中。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是也。”宇文迪道:“既然凶手已明,我们只须按图索骥,便可早晚找到其人,为此村人报仇雪冤。”柳别离道:“不错,江湖上喜好笛箫音律之人原本不多,再兼身负''祝由大法''深厚内功,则更为极少。只要耐心寻找,假以时日,必定可以找到此人。”此时慕容溶月娥眉轻簇,道:“寻仇之事固然重要,但要想找到凶手,亦非朝夕之间便可办到。眼下我们还是以南下为要,待到建康面完圣上,再慢慢寻仇也不迟。”说罢瞧向张闵。 张闵听着众人一言一语,半晌道:“溶月妹妹说的是。找到凶手为无辜惨死村民伸张正义,是我等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此事急切之间确难办到。南下建康实不可耽误,当初我们既已承人之事,便当践己之诺。况且此行事关军机,倘若路上迁延日久,只怕会误了燕王大事,彼时我们自干其咎,倒也罢了,连带溶月妹妹一起受累,岂非成了既无忠心于人事,又无情义于朋友的宵小之辈?”司马云衣闻言,道:“张闵哥哥所言俱在情理之中。寻找杀害村民凶手之事,待我们南下办完燕王之事后,再从长计议。”姚沉鱼螓首轻点,赞道:“自当如此。”宇文迪见众人如此,也便不再言语。 当下众人牵马驾车走至渡口,见水边横七竖八摆着数条渡船。柳别离挑了两艘稍大些的船,解了缆绳,靠近渡桥下面。待众人上了船,张闵将马车一一赶上另一船,再将两船首尾连接,众人坐船在前,车马乘船在后。众人撑篙离了渡口,慢慢荡桨朝河对岸划去。 此时天色渐暗,众人边划船边聊着闲话。又过得一会儿,河面忽然明亮起来。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片浮云散开后,中天一轮皓月当空,明若灿然,照的大河之上直如白昼。柳别离不禁叫声好,笑道:“昔年魏武壮怀激烈,曾作《短歌行》,其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句。此时此刻,岂非妙合诗中?”慕容溶月道:“柳公子好雅兴。今夜月朗星藏,清风拂衣,真可谓韶华易逝,岁月难留。”张闵接道:“柳兄临川有感,足见亦是性情中人。只是曹孟德其人一生大伪似忠,挟主欺世,僭越尊号,在下颇恶之。莫若孔夫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句更似眼前。”柳别离笑道:“闵兄心怀忠义,嫉恶如仇,这份赤子之心当真令人佩服。”张闵谦道:“为人一世,自当以忠义为本。”言毕,又正色道:“《管子?牧民》言曰''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四维者,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人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武帝朝大儒董仲舒将''仁、义、礼、智、信''列为五常,作为人之根本。此二者虽表有不同,然理则一也。”众人闻言,皆为他浩然正气所摄,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只觉耳边川流之声滔滔不息,水面似乎更为壮阔了。 过得良久,只听一阵琴声传来,婉转低徊,温柔如诉。众人为这琴声吸引,不觉都闭上眼睛,陶醉在此妙乐梵音中。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四章 对酒当歌 过不多时,只听琴声之外又有歌声传来。那声音慷慨悲怆,显是歌者老成持重,中气充沛。仔细听时,那歌中唱的是:“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唱至最后两句,声音已然由悲转哀,落寞之情溢于语调。 众人闻之,不禁有感而发。张闵赞道:“此人心系故国,感时伤怀,歌声中不免流露出悲戚之意。如今天下纷扰,苍生离乱,可不就是''烟尘蔽野兮胡虏盛''么。可怜我汉家百姓,无端遭人蹂躏,只得衣冠南渡,忍辱负重。”这时只听柳别离干咳一声,道:“圣人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闵兄既然心怀苍生,不忍百姓流离,为何不投身军旅,以战止战?”张闵闻言,不禁一怔。宇文迪忙道:“柳公子此言差矣。闵哥宅心仁厚,不忍天下苍生受苦,乃是一片至仁。倘若叫他以暴制暴,那和残虐的羯人又有什么分别?”司马云衣亦附和道:“正是,世道这般纷乱,张闵哥哥绝不能从戎。”慕容溶月闻言亦暗暗点头。 此时那歌声甫歇,琴声却仍旧悠悠扬扬的传来。只是比之先前似乎更加听得清晰了。只见宇文迪侧身朝前一指,道:“快瞧,前方有座客船。想必这琴声和歌声就是从此船中传来。”众人顺着她所指看去,见下游处约莫半里之外,一座小船在河中顺流漂着。 张闵因适才闻得那歌中之意甚合己心,因此爱屋及乌,很想见一见这歌唱之人。于是众人调转船头,顺流而下,朝那小船驶去。 不一会儿功夫,已离小船不过一射之地。张闵站在船头,提一口气,朝小船喊道:“江湖竖子冒昧打扰,请赐一见。”只听那船中琴声攸得止住,少顷从船篷中走出一个中年汉子,头戴玄色方巾,身披粗布麻衣,身躯挺拔,神态肃穆。见有人打招呼,那汉子拱手回礼,朗声道:“足下客气了。萍水相逢,即是缘分。在下有礼了。”说着朝张闵众人一躬身。张闵亦作揖道:“我等自河北蓟州而来,欲往江南去投亲。不意在此大川上相逢,可是天意。先生若不嫌弃,请移步敝处,共叙一回。不知尊意如何?”那汉子道:“足下盛情邀请,敢不尊命?”说罢,将船摇至大船边上,自己站在船尾,右脚一点,身子轻飘飘的凌空飞起,于众人眨眼间已然落定在大船上。柳别离不禁赞道:“好功夫。先生这一手''扶摇直上''潇洒俊逸,好生令人佩服。”那汉子笑道:“区区拙技,让足下见笑了。”张闵道:“先生文武俱佳,可敬可佩。来,咱们对酌几杯,再复畅谈。”说着请那汉子一同进入船坞内。 待众人坐定后,张闵等人一一作了自荐。司马云衣取出一坛梨花酒,摆在桌上。张闵打开酒坛,倒了满满一大杯,摆至那汉子面前,又与众人一一倒了酒,自己端起一杯酒来,道:“今夜如此良宵,又在这大川之上得遇江湖同道,当真教人心旷神怡。正所谓''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则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来,咱们共饮此杯。”众人一起举杯同饮。一杯酒罢,张闵道:“先生适才所唱之歌,饱含家国忧思,足见先生是个忧国忧民的忠贞之士。只是不知尊驾如何称呼?”那汉子笑道:“在下浪迹江湖,四海漂泊,早已将名利生死看淡,说到家国忧思,实是抬举我了。在下姓李,名星河,这首《胡笳十八拍》是我少年时极钟爱之作,每常读之,往往黯然神伤。后与拙荆苏氏情投意合,偶然间将此大作谱成琴曲,余伉俪琴歌和鸣,顿悟世间镜花之理,遂携手寄情山水之间,放浪形骸之外。虽无锦衣玉食,华屋暖阁,然山水田园自有别韵。此中乐,不足为外人道也。”说罢哈哈而笑。张闵道:“李先生超凡脱俗,已将俗世堪破。在下惭愧,仍被俗务缠身。只恨此身非我有,不知何时才能似先生这般超然物外,忘却蝇营。”李星河道:“张兄弟过谦了。你等皆是青年才俊,风华正茂,正当纵马扬鞭驰骋四方。如今一介布衣,当知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倘若有朝一日为国效命,须知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如此也就罢了。”张闵闻言,肃然道:“先生教诲,在下铭记在心。”李星河哈哈一笑,道:“张兄弟不必如此。如今世风日下,还能心系故国之士已经不多了。唉,我这一生,坎坷颇多,现今参透道法自然,已无俗念。这锦绣山河,只能靠你们重整了。”说罢举起一大杯酒,朝众人一敬,昂起头一饮而尽。 张闵为他洒脱豪气所感,亦敬之几大杯酒。不知不觉间,那一坛梨花酒已经喝的涓滴不剩。张闵道:“云衣妹妹,烦你再去取些酒来。咱们与李先生再痛饮几杯。”只见司马云衣俏脸绯红,怯怯喏喏,却不起身。原来他们自燕王府出发时所带的酒早在南下路上已经喝完了,这最后一坛梨花酒还是司马云衣偷偷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也已经入了众人肚腹之内。 李星河见司马云衣颇有窘态,心下已料得几分。只见他哈哈一笑,站起身道:“在下船中有壶老酒,虽不敢说是琼浆玉液,却也是上等佳酿。既遇有缘人,自不敢藏私。众高贤少座,在下去去便来。”说罢出了船坞,一个箭步冲上船头,再一眨眼已经落回至小船上。 张闵众人坐在坞内正说着闲话,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只听坞外一人道:“众高贤久等了。”言毕只见外边两个人携手走了进来。张闵等人一看,见李星河一手捧着一个大酒壶,另一手携着一个美貌妇人。那妇人不过三十多岁,然而容颜绝丽,身形婀娜,宛如少女一般无异。那妇人见众人一时愣愣的瞧着自己,不由得低下了头,屈膝朝众人福了一福。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五章 长歌当哭 李星河笑道:“这位便是拙荆,姓苏,名清梦。我因不放心她一人待在小船中,是以携她同来。冒昧之处,还望海涵。”张闵道:“李先生说哪里话来?咱们既然有这一面之缘,也算是布衣之交,自是不须客套的。”柳别离亦道:“况且嫂夫人琴声绝妙,当是深谙乐理。这等风雅韵事殊难一遇,今日能得见此道中人,可谓大慰平生。”苏清梦闻言妙目含羞,浅笑道:“承公子谬赞,好生惭愧。说到乐理,清梦不过粗通一些罢了。”说着与李星河并肩而坐。 待众人复又坐定,李星河将自己那壶老酒摆上桌,笑道:“在下这壶酒香味俱绝,却有个名目,不知众位高贤能否猜到?”说着将酒壶木塞打开,顷刻间一股清香四溢开来。 众人闻之不觉都赞叹不已,张闵笑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我对美酒佳肴之类素来不曾着意。这美酒虽香,我却不识。”柳别离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皱,过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亦不识得。 司马云衣与慕容溶月二人亦都示意不知。李星河见无人识得他这美酒,不禁得意笑道:“此酒色赤而味甘,一口入腹,沁香入骨,余味绕齿,妙不可言。众高贤既然不识得,便容在下细细告之。”正要开口,忽听姚沉鱼轻笑一声,道:“先生这酒好则好矣,却也要配上烈士壮怀,方才能极尽其美。”李星河闻言不禁呆了一呆,随即抚掌大笑道:“我原以为无人能识此酒,没想到竟遇着酒道高人,可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却能贯通古今,真是令人刮目。”众人闻言,皆欲得知此酒究竟是何名目,纷纷催问道:“此酒到底有何故事,沉鱼妹妹快给我们说说罢。”姚沉鱼笑道:“各位可晓得前人有''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之句?”一句话未完,柳别离拍手叫好,道:“果然秒极。魏王一世英雄,当以美酒才可稍平胸中沟壑。而这杜康酒也只有遇上壮怀激烈之人,才够其味。”李星河闻言不住点头,十分称是。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此酒原来唤作杜康酒。这名目守拙而不拘泥,脱俗而不淫巧,细想其中蕴意,大巧若拙,颇有韵味。 张闵因素来不喜曹操其人,是以听闻此酒名目与之有关,只点了点头,便默然不语。 李星河将酒壶提起,为众人斟满酒,举杯道:“各位高贤且饮此杯。”众人皆举杯同饮。 酒一入口,顿觉唇齿之间甘洌缠绵,待得一口咽下,脏腑为之一颤,渐而神清气爽,始觉沁及肺腑。 柳别离大赞道:“此酒果非凡品。不仅香气袭人,更是健人心脾。昔年汉祚衰微,魏王以雄才大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等雄伟气魄,亦只可以美酒相衬,方显其英雄本色。如今我等虽无魏王之能,却也得以品评如此杜康美酒,实不枉了为人一世。”张闵闻言不禁眉头微皱,便只顾喝酒。 宇文迪亦不喜柳别离所言,见张闵脸色不悦,心中忽然一动,暗思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柳别离已然酒酣耳热,此时接道:“容在下冒昧直言,嫂夫人琴技虽绝,然在下亦闻到一丝弦外之音。这首''高山流水''曲意在于以心驭道,体任自然。而夫人琴声之中着意求达,便有了斧凿之嫌,似乎与此曲原意少有违和。”众人皆为一怔,司马云衣怕扫了客人雅兴,正欲出口调和,只听苏清梦笑道:“昔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说,这位公子博学多识,能闻曲而知意,当可比于江东周郎矣。这首''高山流水''乃是知音之曲,人生苦短,知音难觅,故有伯牙绝弦。而此曲为我夫妇二人浪迹天涯,寄情山水之倚凭,是以每尝抚之。今夜在这大河之上泛舟赏月,兴致所致,便抚琴献丑。不意竟为高人所闻,污耳之罪,万望海涵。”柳别离忙道:“不敢不敢,夫人太谦了。在下不过曾经听人奏过此曲,是以略懂一二,夫人以周公瑾比我,实在是折煞在下了。”苏清梦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李星河道:“适才听闻众位言道去江南投亲,不知是哪里?”说完顿了顿,略一沉吟,低声道:“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如今江南也不太平。”众人闻言,皆不解其意,张闵问道:“先生此言何意?自晋室南渡以来,在下只知江北兵祸相接,民不聊生,江南是何景象却倒不知,想来有朝廷统御四方,自当是世道太平,百姓安居。然此为一己之见,究竟如何,诚不知之。”李星河禀色道:“其实不然。江北纷扰离乱,江南亦然。”张闵大惑道:“当今圣上虽无汉高大才,然亦是聪慧仁爱之君。再者听闻近些年朝中颇有人才,譬如庾亮、王洽诸公,皆是治世之能臣。如此局面,如何会有动乱之祸?先生请详见告。”李星河道:“当今圣上自是守成之君,然朝政被奸臣窃取,蒙上欺下,遂使政失其当,人失其和。当年祖逖大将军锐意北伐,迭复故土,兵锋正盛,却遭朝中奸臣作梗,被罢兵权,祖将军忧愤成疾,含恨遗世。这些年朝廷无心北顾,便是这些人在从中使坏。”说着不禁长叹一声。 张闵闻言,怒气上涌,恨道:“这些奸臣祸国殃民,当真可恨之极。不知究竟是哪些人?”李星河苦笑一声,道:“自古以来,凡大真者必伪,大忠者必奸。赵高、王莽、吕布之流,皆是如此。当今圣上初即大位时,重用外戚庾亮等人,致使其权威日盛,终于不可遏止。近年庾亮、王洽结党营私,欺主弄权,不过短短数年间,朝政便即败坏不堪,更甚者乃在外边,江防懈怠,军事疏惫。如此即便江南半壁亦难保无虞,遑论北伐?”众人闻言皆长叹一口气,只见张闵脸色铁青,牙关紧闭,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六章 以怨报德 李亚儒2018/11/2023:05:17李星河举起一杯酒,昂首猛然喝罢,叹道:“奸臣当道,蒙蔽圣听,忠义之士难施抱负,宵小之辈附炎趋势,朝政不堪,国事日非。如此局面,岂不令天下义士痛心疾首?”言毕又举杯欲饮,张闵道:“先生且慢,我与先生共饮此杯,同消此恨。”说着举起面前一杯酒,与李星河推杯共饮。 酒罢张闵愤然道:“自古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庾亮、王洽如此这般,伦理已丧,纲常全无,自是乱臣贼子,必将引火自焚。唉,自八王之乱后,胡人大举南下,朝廷节节败退。元帝移都江南,河北中州相继沦入胡人之手。然我朝终究保有江南半壁,亦是劫后余生,为日后复辟江北故土保留下根据之地。只盼朝中能出一两位贤臣良将,整顿朝纲,肃立军威,内修明政,外抚南越,然后待北方有变,即派一支劲旅渡江北伐,先克洛阳故都,次再经略中州,徐图河北。如此则复国有望,大业可就。”宇文迪闻言暗暗赞叹,深以为然。 司马云衣虽听不甚明白,然见他神色慷慨,心中亦深为折服。慕容溶月心中却是又喜又忧:喜的是他能对故国心怀忠义,足见是个古道热肠的真心汉子;忧的是他对侵入河北中州、滥杀百姓的胡人深恶痛绝,自己身为辽东慕容鲜卑人,自然也是他们口中的''胡人''了,不知张闵哥哥心中究竟如何看待自己。 李星河见他慷慨陈词,也为其浩然正气所折服,不禁击案赞道:“张兄弟年纪轻轻却能有如此见识,可见有志不在年高。晋室倘若能广纳张兄弟这般义士,何愁故土不复?”张闵摇头苦笑道:“先生太抬举我了。为人臣者,自当以赤胆忠心为本。在下不过是尽人臣之义罢了。”言罢,一股傲然之气自胸中陡升,不禁站起身来,昂首挺胸道:“在下虽无韩信、李广之能,但若能教天下复归太平、百姓不再流离失所,我这一腔热血愿洒于故土万里边关,便是马革裹尸,又有何妨?”李星河道:“壮哉!屈夫子曾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大丈夫正当如此。”说罢哈哈大笑,站起身与张闵对酌一大白。 柳别离笑道:“闵兄能有这般决心,日后定当建立不世功业,富贵加身,青史留名。”张闵只顾饮酒,浑似不闻。 宇文迪心中十分不悦,暗思此人功名之心极重,不免以己度人,把闵哥从军报国的一片赤诚看作是建功立业、攫取名利之举,着实可悲可叹。 慕容溶月素来对于功名富贵看得甚淡,只是顾及张闵哥哥安危,心中便不愿他去从军。 张闵此时已然微醺,拉着李星河之手,走至坞外,二人望着大河北岸,胸中汹涌难平,却是沉默不语。 良久过后,李星河忽道:“张兄弟,你可知道我夫妇的真实身份么?”张闵转头道:“愿闻其详。”李星河沉吟片刻,慢慢道:“十五年前,在会稽山大禹陵青松亭外,也是这么一个朗月良宵,我与清梦初次相遇。彼时明月照人,清风拂衣,月色下的她宛如天女下凡般飘渺绝俗,我们互生爱慕,携手同游,自此情根深种。”说着双目紧闭,似乎回忆起过去的种种柔情蜜意,良久忽然睁开双眼,恨道:“我二人互相倾心,却不想竟招来一场横祸。”张闵见他愤恨不已,显是不堪回首之事,心知不好相问,便只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李星河才接道:“我虽不肖,祖上亦是官宦世家。曾祖乃本朝武帝太康年间黄门侍郎,祖父承袭此职。至先父一辈,北患日紧,山河破碎,元帝南渡十年后,先父忧虑成疾,不久便即驾鹤。成帝咸和元年,朝廷召我入仕,官拜扬州别驾从事。”听到此处,张闵才明白原来他出身世家大族,亦曾任扬州别驾之职。 只听李星河接道:“正所谓世事无常。先父年轻时曾遇一位落拓书生当街卖字,先父本是好书之人,平素喜好结交文人学士,见那书生衣衫褴褛却写得一手好字,不禁起了惜才之心,当即将他所写之字尽数买走,并请其一同回至府中,以好酒好食相待。那书生酒足饭饱之后,说起自己乃是姑苏人氏,姓王名恩,因家道中落,困顿潦倒之下只好以卖字为生。先父念其颇有些才学,便留其在府中做客三月,命人每日三餐好生招待。待三个月后那王恩执意要走,先父也不强留,临走之前助其百两银子作为盘缠。那王恩也不言谢,接了银子转身便走。先父曾言那王恩接过银子时面红耳赤,显是羞愤难当。先父当是不以为意,只道读书人皆看重礼义廉耻,轻易不愿受人施舍,是以如此。谁料那王恩原来是个极端乖戾、刻薄寡恩之人,他在府中做客期间,见府中日日珍馐美馔,处处香炉暖阁,心中便起了嫉恨之意。待到先父赠其银子时,他便存了羞辱之心,由是嫉恨之意便更甚了。”说至此处,谓然叹道:“世间事当真难说得清楚,人之性情更是难以揣摩。世人皆知''人若投我以桃,我必报之以李'',然又有多少人总是''人若有恩于我,我必报之以仇''?自古以来,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之人屡见不鲜,可见人心之诡。”张闵闻言,默默点头。 李星河接道:“那王恩自得了百两银子,便回乡去了。不过两三年间,鱼跃龙门,乌鸦成凤,已是颇有家财,大非昔比。原来他拿着银子贿赂了本乡当地县丞,于衙门内谋了个税吏之差。不过半载时间便置办了家业,娶了亲,还拥有许多田产。若以常理度之,从此该好生过日子才是。谁曾想那王恩竟对先父府中家产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占为己有。”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七章 巴蛇吞象 张闵暗思此人心术之邪,令人既怒且恨。忽闻坞内众人一阵哄笑,只听宇文迪笑道:“苏家姐姐既猜不着,就快些喝了这杯罚酒,妹妹我再告诉你是什么。”苏清梦求饶道:“好妹妹,饶我这一遭罢。”宇文迪笑道:“那却不能,你们众人既推我为监酒官,我自要一秉公心。倘这遭饶了你,下一回人人都来求饶,岂不是没了定例?俗言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姐姐快些喝了罢。”言罢坞内又是一阵哄笑。 原来众人在坞内行起了酒令。此时河面吹来微风,李星河抬头望向天空,朗月渐渐地隐没于重云之外,东方已经隐隐透出渔腹白。 张闵被风一吹,酒意清醒了不少,更觉身上一丝凉意袭来,将衣衫裹了一裹。 只听李星河缓缓道:“那王恩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先父家业,只是苦于无从下手。明帝太宁三年,先父应召赴建康任司隶校尉一职。临行前,先父将府内一应事务俱交由管家刘大,嘱其好生看家,待日后辞官回乡再复相见。那刘大本是老实持重之人,于府中服侍已有多年,见先父即将远赴外地任职,不由得老泪纵横,依依不舍,叮嘱先父世道艰险,在外一切小心谨慎,先父亦感念他忠诚为主,与其又私语一阵,便携了家眷与数十家丁,连带十辆马车就此启程。那建康去本乡数百里之外,其间山高水长,阡陌纵横,一路上甚是难行。待得先父到达建康,已是两月之后。新官上任伊始,自当勤勉谨慎,况且司隶校尉一职掌管京畿城防,责任甚巨,是以先父到任后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唯恐有负朝廷圣恩。不觉间又过了大半个月,这一日先父在府衙内处置各处公文,良久便有了倦意,正欲伏案小憩片刻,忽闻小吏上前报说府外有一人要见老爷。先父因连日忙碌,神思不免有些倦怠,便朝小吏挥挥手,示意不见,那小吏便即退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小吏又来禀报,说府外那人苦苦哀求,誓死定要见老爷,还自称是老爷府中家仆,有要事特来禀告。先父闻言,心知是家中奴仆来见,即命小吏将那人引来。那人一见着先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先父见此情景,料知家中有变,忙屏退左右,问他究竟何事。那家仆止住悲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先父。原来先父自离家赴任后,不过月余,府外忽然来了一伙公人,自称是奉了本郡太守之命特来府中搜查一名在逃钦犯。管家刘大不敢怠慢公人,但又情知实无其事,只好陪笑据实以报,言明合府上下俱是良民,府内更无此人。那伙公人如何肯听?大怒之下将刘大一通毒打,捆绑起来吊于院中古槐之上,强令抄查府内。其余家丁见状义愤难平,齐齐出声指斥蛮行,不料那伙人中为首一人自腰间猛然抽出一把大刀,朝其中一名家丁砍去,登时将其左臂斩断,掉落于地,那家丁断臂之处血喷如注,大叫一声便昏死过去。其余家丁大吃一惊,皆后退一步,朝那伙公人怒而侧目。刘大此时已料知这伙人绝非衙门公人,只怕是流寇盗匪打家劫舍,或是仇人冤家前来寻仇,当下朝那伙人道''你们尽管放肆胡为,待我家老爷早晚归来,必叫尔等加倍奉还,彼时后悔无及'',那伙人闻言互相使个眼色,忽然暴起大开杀戒,将府中奴仆一刀一个尽都杀死,刘大登时惊得目瞪口呆,须臾间回过神来,刚大喊一声,其中一人冲将上来朝刘大腹中一刀捅去,那刘大闷哼一声,就此毙命。那伙人随即将府内洗劫一空,但凡能搬走的全都搬上马车,不能搬走的俱都打碎砸烂。可怜诺大一座书香门第、诗礼之家,顷刻间竟毁于一旦,只剩下断壁残垣,一片狼藉。那伙人将劫掠的细软、书画、器皿等装了满满七八辆车,直至府内一物无存,方才驾车扬长而去。天可怜见,幸得一家仆躲于院前一枯井之内,方才逃过一劫,他于整件事的经过虽目不能见,却听得清清楚楚。待得那伙人走后许久,他才慢慢爬出枯井,看到眼前景状,大哭一场,将刘大尸身从槐树上解绑下来,与其他家仆死尸一起用破席一裹,推入枯井中掩埋了,便一路奔向建康来,将此噩耗传给老爷。”说至此处,李星河声音哽咽,眼中已然泛起泪水,只是他强忍悲痛,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过得良久,方才长吁一口气,接道:“那家仆将事情经过一一告之先父,未及说完,先父已坐倒在椅上,呆呆出神,一言不发。翌日清晨先父留书一封于衙内公堂之上,书中写道自己家逢变故,须告假两月云云,随即与那家仆马不停蹄赶回家中。待到得家中已是大半个月以后,先父一入府中便闻到一股腐臭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想是院中枯井内尸体已然腐烂发臭所致。面对昔日鼎食之家转眼之间而成破败荒场,先父痛心疾首,忽而大喊一声,终于支持不住,跌倒于地。待到醒来,便即大病一场,连日水米不思,竟渐渐露出了下世的光景。不久传来王师折戟河北,明帝卒然驾崩的消息,先父感念圣上厚恩,又忧伤国事不堪,遂更添了胸中郁结,不过一两个月功夫,竟撒手人寰,驾鹤而去。”说至此处,李星河低了头,以衣襟拭了拭双目,笑道:“这风直吹了一夜,到此时兀自不停。”他欲借风吹双眼来掩饰伤心落泪,张闵岂会不知? 只是有心安慰于他,一时却无从开口。此时忽听一人笑道:“闵哥,李先生,你们快来评评理。这云衣姑娘当真是呆了,联诗不成,竟怪起旁人来了。”言毕咯咯笑个不停。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八章 祸不单行 张闵与李星河回身看去,见是宇文迪从坞内出来,正倚着坞门俯身大笑。二人俱感诧异,正欲相问时,只见坞内众人亦皆走了出来,围着司马云衣嘻嘻哈哈闹得不住。张闵心知众人是在嬉戏玩耍,不待他开言,只听姚沉鱼笑道:“我们几人约定联诗,以五言排律,不限韵脚,为了应景,只须含''月、夜、云、水''其中一字便可。”话未说完,只见柳别离抚掌大笑道:“我因拈了头阄,便出了首句''夜笼无眠客'',苏家姐姐依次联了句''月照有情人'',云衣姑娘接着以一句''云外锦书来''起承转合,谁知宇文姑娘紧接着吟出一句''水上两依依''。你想,此船中谁可与''云''两相依依?”言毕众人又是一阵嬉笑,司马云衣急得俏脸绯红,只好低了头咬着嘴唇,摆弄衣襟。 张闵笑道:“你们可是专拿老实人欺负,若碰上那厉害人,再不能如此的。”说着走至司马云衣跟前,见她肩上那件野鸭绒水绿披风已滑至肩下,便伸手为她重新系了分扣,回身道:“昨夜良宵美景,实因彩云追月,方显苍穹幽幽。如今我们亦当众星捧月,才是道理。”众人听了越发起了戏虐之意。司马云衣听了他这番话,心中一动,俏脸更加娇羞无比,忙转过身去背对众人,只是嘴角眉梢却挂着温柔的笑意。 此时苏清梦走至李星河身旁,柔声道:“清晨寒气袭人,况且船外风也大,不如你二人进坞内再把酒畅谈,也能去去寒意。”李星河满眼柔情望着爱妻,微微笑道:“无妨,我与张兄弟意气相投,临水有感而发。你身子弱,快些进坞内去,倘受了风寒不是耍处。”苏清梦只得转身回去,余下众人也跟着回至坞内。 眼见众人都走了,李星河长叹一口气,接道:“先父临终前一直想要得知劫掠府上的那伙强人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要来害得我家破人亡。他老人家至死也不曾料到,这场祸事的幕后主使正是那王恩。”其实张闵早已隐隐觉得是他,但此刻由李星河亲口说出来,仍是感到背后一阵凛然寒意,不由得皱起眉头。 此时旭日东升,河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李星河转过身去,昂首挺胸,接道:“先父仙逝的消息传来,我忙弃了游荡赶回家中,遗憾终究没能见上老父一面,不由得大悲大痛,自此改了任侠游荡的习气。咸和元年四月,朝廷召我入仕,乃为扬州别驾。我本性不喜约束,是以几次委婉谢绝,然圣命终究难违,也只好勉为其难。正是老聃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于赴任途中经过会稽山大禹陵,因想着拜会大禹古迹,便上了山去游览胜地。彼时斜阳西下,晚照初上,那大禹陵周围青松翠柏,郁郁苍苍。我沿着小径拾阶而上,信步漫游,想起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功在当代,利达千秋,不由得心生敬佩。不觉间暮色四合,周遭渐趋静谧,我抬头望去,眼见前方不远处有座亭子,中有长明灯忽明忽灭,显是为游人休憩所置。我便移步走至那亭子下,正欲坐下歇息,转眼间瞥见亭子柱上写着有字,借着火光仔细看去,那柱上题着一首五言诗,道是:''东海有仙境,名曰蓬莱岛。真君居于此,神通可摘星。夜凉笛惊月,一曲蟾宫羞'',落款处题着摘星道人四个字。我想此人口气太也狂妄,自古以来于名胜古迹之处题书留墨者甚多,却俱是藏拙自谦之辞,似此忝颜托大之人实为罕见。”话未说完,只听张闵咦得一声,眉峰紧皱,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星河见他如此,便道:“张兄弟怎么了,如何这般模样?”张闵被他一问,回过神来,轻轻摇摇头,笑道:“我听先生述说的精彩,是以不觉入了迷。”略顿了顿,接道:“先生说那亭子柱上最后两句是什么?”李星河重复道:“我记得清楚,确是''夜凉笛惊月,一曲蟾宫羞''。此人自喻真君,又作如此轻薄之句,可见是个厚颜浪荡之徒。”言毕,见张闵仍在思索什么,旋即又回过神来听他叙说。 李星河微一停顿,眼带笑意,轻声接道:“我正俯身看那柱上之字,忽听一人脚步轻盈的走了过来,想是亦来亭内歇息。我直起身来朝那人看去,见是一个女子踩着碎步款款而来。待她走至近前,迫而察之,月色下见她灼若芙蓉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窈窕婀娜,温柔可人,我不由得便看得痴了。略呆了呆,她已走至亭外,见亭中有人,忙欲转身离去。我见她怯生要走,便上前以礼相问,万不曾想自此便情定三生。”说至此处,李星河满脸柔情,接道:“当时我二人便在亭中闲坐清谈,得知她芳名叫作清梦,乃是姑苏人氏,因父亲迁任会稽太守,便随之来此。我与清梦私定终身之事,不久即被苏父得知。老人家见我是真心待清梦,又是出自诗礼之家,便有意将爱女许配给我。我与清梦正自欢喜之际,忽有一日,苏父家中来了一个人,身后带了两三个脚夫抬着一担红木大箱,进了府中便贺喜太守大人。苏父一时不明所以,问道喜从何来?那人便自称是建康司隶校尉王大人府中管家,因奉了家老爷之命,特来苏府上门提亲,并将一封书信呈上。苏父接过书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建康司隶校尉亲书此信,信中言道''太守大人苏兄勋鉴:冒味唐突干请,惟望幸许。弟有一劣子,尚未成亲,听闻苏大人有一掌上明珠,亦未出阁。愚弟有通好之心,不知尊意如何?倘能结成秦晋之好,苏、王两家从此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奉呈薄资,聊祝吉安,幸乞笑纳。''信尾落款之字工整俊秀,张兄弟,你知道这人是谁吗?”说着转头看着张闵。张闵见他神色有异,心念一动,道:“难不成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李星河苦笑一声,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此人正是王恩。” 第一卷 余初度 第四十九章 三略遗书 张闵听他说出那提亲之人乃是王恩,心中已然猜到其后之事,只是碍于情面,不便直言。 只听李星河接道:“那王恩派人来苏家提亲,清梦自是百般抵制,苏父亦不愿拂逆爱女之意,便婉言谢绝了好意,并请来人将聘礼原封未动的带回。不成想那王恩听闻联姻无门,便即恼羞成怒,竟向其义父王洽写了一信诬告苏父据守会稽,意图谋反。那王洽乃是当朝宰辅王导之子,时年不过总角之岁,平素聪颖过人,智计百出,大有其父之风,只是心地忒奸邪了些。王洽接信后,为给义子出气,便以其父之名将苏父贬谪黄州。那黄州原是荒蛮之地,虫蛇横行,瘴气肆虐,苏父于赴任途中忽染恶疾,不久竟便去世。此事对我夫妇犹如晴天霹雳,清梦更是悲痛万分,几欲昏厥。待我料理完苏父后事,已是数月之后。我见上任之期已误,索性便辞了扬州别驾之职。那王恩先后害得我伉俪家破人亡,我夫妇与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本欲赴建康寻仇,然其人已是建康司隶校尉,位高权重,深居简出,我料以己之微末武功,必不能报得大仇,如若贸然行动,恐反遭其害。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们存得性命,日后总有机会,于是便决意先寻访高人,拜师学艺。从此携手清梦,寄情山水,泛舟江湖。半年前我二人赴华山拜谒妙济真君,寻访未果,下山时于坐参峰上一时大意,清梦不幸被毒虫所咬,当时情形甚危,我背着她急要下山寻医,半道上偶遇一位白发老道,他见了清梦伤情,立即从肩上取下背袋,从中倒出许多药草来,随即捡了几片草叶放入口中嚼烂,敷在清梦伤口处。不过半日功夫,那伤口处淤血便渐渐消退。我因感激他救急之恩,便将一把家传金柄短刀送与他,聊表谢意。他初时断不肯收,后经不住我再三恳求,便只好收下,待我二人转身走出数丈时,暮的被他从后叫住,我回转身来,见他神色庄重,凝思片刻后从道袍内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着的物事,走至跟前郑重其事的交到我手里,我大惑不解,正欲问其姓名,只见他已然转身离去,随之仰天大笑数声,消失于山峰之后。我与清梦均感奇怪,打开那油纸包,见里面包的是一部旧书,名曰【三略】。与那老道分别后,我二人不久便离了华山,辗转来至襄国逗留了数月。因一个月后是先父忌日,我二人决意回乡祭扫父墓,便动身离了襄国,直至数天前来至北岸一处唤作孟家村的地方,在村内盘桓数日,于前日日落时分坐船渡河,只因大河之上风景殊异,是以船行得甚慢,不想竟因此遇上你们诸位朋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说完朗声一笑,神态复归平静,一如初时那般。 张闵听他言道曾赴华山拜谒妙济真君,便道:“这妙济真君想必就是许旌阳许真人罢?尝闻许真人道法精深,宽仁济世,声名远播海内。我虽粗陋,亦素闻其名。” 李星河笑道:“正是此人。我初时不知,后下得华山,才醒悟过来,那半路遇到的白发老道便是妙济真君许真人。”说着,又长叹一声。 此时船已经渡过黄河,即将靠向南岸。 张闵举目望去,见南岸渡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其景象与北岸大相径庭,不由得感叹道:“一河之隔,而人事各异,羯胡为祸之烈,可见一斑。” 众人见已达南岸,俱从坞内出来,见张闵与李星河二人犹自站在船头谈古论今,苏清梦拿着一件长衫为李星河披上,宇文迪上前道:“闵哥好兴致,与李先生直谈了一夜,可见你二人是志趣相投的朋友了。”张闵闻言朝她微微一笑,心道:到底是迪妹知我懂我。司马云衣走至张闵跟前,低声道:“昨夜我们在坞内等你回来,外面夜凉如水,张闵哥哥,你......你没冻着罢?”张闵只她一心为己,温言道:“昨夜我预先多饮了几杯暖身,无妨的。”司马云衣这才放下心来。慕容溶月接道:“渡过黄河,我们便来至中州了。张闵哥哥,你说这河南之地会不会也似江南那般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张闵轻轻摇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但愿能如你所言,教中州百姓少受一些离乱之苦,就是莫大幸事。” 众人正说着,船已渐渐靠了岸边。众人收拾好行李,依次下了船,登上渡口。柳别离将另一船上的车马亦赶上渡口,众人重又坐入车内,驾车朝南而去。 至这日午后,众人来至一处小镇。张闵道:“我们且去吃些东西,顺便打听一下此处是何地名。”众人腹中早已饿了,纷纷点头称是,于是便驾车径往镇内走去。到得镇中,寻了一家小酒肆,众人便下了车,拴好马,走入酒肆内。 柳别离朝内朗声道:“店家何在?快出来上酒。”一眨眼的功夫,只听一人高喊声来喽,从后厨钻出一个精瘦小二,见店里来了七八位客人,忙赔笑的道:“各位客官请上坐,想吃些什么,尽管开口,小店今日新进几样时令鲜果,各位要不要尝尝?”柳别离道:“将你店内拿手好菜做来,鲜果蜜饯也挑最好的上。”说着取出一锭银子扔到那小二怀中,接道:“另外再上三坛十八年的女儿红。”那小二见到银子,满脸堆笑,但又忸怩作态,柳别离皱眉道:“可是这银子不够?”那小二忙道:“不是不是,大爷给的这锭银子足足有余,只是......只是小店内并无十八年的女儿红,七年的倒有一坛,如若大爷不嫌弃,就将就一下罢。”柳别离闻言不禁烦躁起来,正欲发作,李星河笑道:“无妨,七年的也成,聊胜于无。”柳别离见他如此说,也只好作罢。那小二忙转身回后厨去忙活。 众人围坐桌前,聊起中州风土人情,津津乐道。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五十章 南浦别君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小二便将酒肉饭菜端了上来,一一摆放整齐。众人看时,有炖鹌鹑汤一坛,烤獐肉丝一碟,煮牛肉片一碟,蒸鹿尾一盘,另有两尾清蒸肥桂鱼,并数盘蜜饯果脯。张闵笑道:“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这小店也能做出这等丰盛食物,倒是意想不到。”说着便与众人一同享用美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星河停下筷箸,正色道:“在下四海漂泊,今次能遇见诸位高贤,实在荣幸之至。我与张兄弟更是一见如故,恨不早逢。”说着从衣内掏出一个白巾包裹的物事,站起身道:“在下这些年游历四方,已然看破俗世,再者,不久前我听闻那王恩已于数年前染疾而死,仇人既死,此仇便再无得报之机,是以也便不用再寻访高人拜师学艺。此次回乡祭扫先父之墓后,从此便可与清梦安稳度日。”言毕,朝张闵道:“我与张兄弟虽聚首甚短,然相谈甚欢。张兄弟宅心仁厚,心系天下苍生,这份仁爱胸怀实为难得。我既无心入世,这本《三略》遗书便交付给你,愿你日后能以之造福百姓。”说完便将手中那白巾包裹的物事交给张闵。 张闵一时不知所措,怔了一怔,忙推辞道:“万万不可,此书乃是妙济真君送予你的,我怎能掠人之美?”李星河道:“张兄弟万勿推辞。这本《三略》乃道家兵书,为汉初黄石公所著,其中记载着古今兵略谋术,论兵机之妙、严明之决,军可以死易生,国可以存易亡。我既已决意不问世事,便留着此书,亦是埋没。倘或遗失于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岂非大大不妙?张兄弟乃忠贞之士,自当担起为民请命之重任,这本《三略》交由你正当其时,望张兄弟勿负天下人之望,当仁不让接下此书。”张闵看着李星河手中白巾包裹,心中仍犹豫不决。宇文迪见状,朝张闵笑道:“既然李先生执意相让,闵哥再不接受,岂不是坏了先生一片诚意?”她见此书乃兵家奇书,便有意要张闵得到。她这番心意,张闵怎会不知?只是与人相识不过一晚,如何便能接受人家如此厚重的馈赠?李星河见他如此,将手中包裹重重掷于桌上,朝张闵慷慨激昂道:“大丈夫处世临机决断,当有舍我其谁之豪迈气概。如今天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张兄弟虽有仁心,却是小仁,而非大仁。夫大仁者,不唯独善其身,更欲兼济天下。以此看来,是在下眼拙了。”张闵被他豪气所激,亦站起身道:“先生所言不错,张某若再推辞,倒显得器量狭小了。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拿起桌上包裹,收入衣内。李星河随即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张兄弟能以苍生为念,这份胸怀自是大仁大勇。”柳别离接道:“昔年黄石公曾授留侯一部《太公兵法》,留侯以之终成大业。如今黄石公这部《三略》又为闵兄所得,可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意要你成功,便非人力可强。”张闵闻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李星河笑道:“这位柳兄所言不虚。当年张子房游下邳,偶遇一老者赠其一部《太公兵法》,后来他便以此书助高皇帝一统天下。想那张良虽有百变之机,然若以仁爱敦厚论之,则不及张兄弟多矣。”张闵忙道:“先生此话太也过誉,在下何德何能,敢与留侯相提并论。”众人不待他说完,纷纷举杯畅饮,不再理会此事。宇文迪心下暗喜,便与张闵不住推杯换盏。 原来这部《三略》遗书乃汉初道家名宿黄石公所著,此人与高祖朝留侯张良有莫大渊源。据太史公于《史记·留侯世家》中记载: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疆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之,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又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当年黄石公所著有两部书,其中一部《太公兵法》授予了留侯张良,另外一部书终身不肯示人,死后当夜不翼而飞,便是这部《三略》。此书辗转流落民间,后为妙济真君许旌阳所得。在华山之上许旌阳将之赠予李星河,如今李星河又把它送与张闵。 此时众人酒足饭饱,李星河双眼惺忪,已然微醺,只见他一手扶着桌角,摇晃着站起身来,朝张闵等人抱拳道:“在下生平浪迹天涯,从未有如这两日之兴致,诸位朋友以诚相待,令在下感怀至深。得遇良友如此,人生更有何憾?本愿与诸位朋友长相聚首,奈何天意弄人,不容长聚。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日后江湖有缘,复与诸位把酒畅谈。”言毕,携了苏清梦之手,离了酒肆,与众人分别。 张闵一时怅然若失,只顾呆坐于桌,过得片刻,忽的赶出酒肆,朝南路望去,见李星河夫妇已走出里许。张闵心中不舍与他分别,不禁情难自已,高声喊道:“先生留步!”言毕便大步跑向前去。 李星河闻声回转身来,见张闵奔来,亦是心头一热,高声道:“张兄弟太也啰嗦,大丈夫快意恩仇,何必如此纠缠。”口中犹自说着,脚下却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朝张闵而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五十章 南浦别君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小二便将酒肉饭菜端了上来,一一摆放整齐。众人看时,有炖鹌鹑汤一坛,烤獐肉丝一碟,煮牛肉片一碟,蒸鹿尾一盘,另有两尾清蒸肥桂鱼,并数盘蜜饯果脯。张闵笑道:“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这小店也能做出这等丰盛食物,倒是意想不到。”说着便与众人一同享用美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星河停下筷箸,正色道:“在下四海漂泊,今次能遇见诸位高贤,实在荣幸之至。我与张兄弟更是一见如故,恨不早逢。”说着从衣内掏出一个白巾包裹的物事,站起身道:“在下这些年游历四方,已然看破俗世,再者,不久前我听闻那王恩已于数年前染疾而死,仇人既死,此仇便再无得报之机,是以也便不用再寻访高人拜师学艺。此次回乡祭扫先父之墓后,从此便可与清梦安稳度日。”言毕,朝张闵道:“我与张兄弟虽聚首甚短,然相谈甚欢。张兄弟宅心仁厚,心系天下苍生,这份仁爱胸怀实为难得。我既无心入世,这本《三略》遗书便交付给你,愿你日后能以之造福百姓。”说完便将手中那白巾包裹的物事交给张闵。 张闵一时不知所措,怔了一怔,忙推辞道:“万万不可,此书乃是妙济真君送予你的,我怎能掠人之美?”李星河道:“张兄弟万勿推辞。这本《三略》乃道家兵书,为汉初黄石公所著,其中记载着古今兵略谋术,论兵机之妙、严明之决,军可以死易生,国可以存易亡。我既已决意不问世事,便留着此书,亦是埋没。倘或遗失于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岂非大大不妙?张兄弟乃忠贞之士,自当担起为民请命之重任,这本《三略》交由你正当其时,望张兄弟勿负天下人之望,当仁不让接下此书。”张闵看着李星河手中白巾包裹,心中仍犹豫不决。宇文迪见状,朝张闵笑道:“既然李先生执意相让,闵哥再不接受,岂不是坏了先生一片诚意?”她见此书乃兵家奇书,便有意要张闵得到。她这番心意,张闵怎会不知?只是与人相识不过一晚,如何便能接受人家如此厚重的馈赠?李星河见他如此,将手中包裹重重掷于桌上,朝张闵慷慨激昂道:“大丈夫处世临机决断,当有舍我其谁之豪迈气概。如今天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张兄弟虽有仁心,却是小仁,而非大仁。夫大仁者,不唯独善其身,更欲兼济天下。以此看来,是在下眼拙了。”张闵被他豪气所激,亦站起身道:“先生所言不错,张某若再推辞,倒显得器量狭小了。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拿起桌上包裹,收入衣内。李星河随即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张兄弟能以苍生为念,这份胸怀自是大仁大勇。”柳别离接道:“昔年黄石公曾授留侯一部《太公兵法》,留侯以之终成大业。如今黄石公这部《三略》又为闵兄所得,可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意要你成功,便非人力可强。”张闵闻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李星河笑道:“这位柳兄所言不虚。当年张子房游下邳,偶遇一老者赠其一部《太公兵法》,后来他便以此书助高皇帝一统天下。想那张良虽有百变之机,然若以仁爱敦厚论之,则不及张兄弟多矣。”张闵忙道:“先生此话太也过誉,在下何德何能,敢与留侯相提并论。”众人不待他说完,纷纷举杯畅饮,不再理会此事。宇文迪心下暗喜,便与张闵不住推杯换盏。 原来这部《三略》遗书乃汉初道家名宿黄石公所著,此人与高祖朝留侯张良有莫大渊源。据太史公于《史记·留侯世家》中记载: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疆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之,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又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当年黄石公所著有两部书,其中一部《太公兵法》授予了留侯张良,另外一部书终身不肯示人,死后当夜不翼而飞,便是这部《三略》。此书辗转流落民间,后为妙济真君许旌阳所得。在华山之上许旌阳将之赠予李星河,如今李星河又把它送与张闵。 此时众人酒足饭饱,李星河双眼惺忪,已然微醺,只见他一手扶着桌角,摇晃着站起身来,朝张闵等人抱拳道:“在下生平浪迹天涯,从未有如这两日之兴致,诸位朋友以诚相待,令在下感怀至深。得遇良友如此,人生更有何憾?本愿与诸位朋友长相聚首,奈何天意弄人,不容长聚。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日后江湖有缘,复与诸位把酒畅谈。”言毕,携了苏清梦之手,离了酒肆,与众人分别。 张闵一时怅然若失,只顾呆坐于桌,过得片刻,忽的赶出酒肆,朝南路望去,见李星河夫妇已走出里许。张闵心中不舍与他分别,不禁情难自已,高声喊道:“先生留步!”言毕便大步跑向前去。 李星河闻声回转身来,见张闵奔来,亦是心头一热,高声道:“张兄弟太也啰嗦,大丈夫快意恩仇,何必如此纠缠。”口中犹自说着,脚下却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朝张闵而去。 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五十一章 英雄暮年 二人于路旁一棵柳树下站定,李星河大笑道:“人生苦短,知己难逢,然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既已狠下心来离开,张兄弟又何苦再惹人泪。”张闵知他口硬心软,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复能相见,先生千万保重。”说完伸手自那柳树上折下一段细枝,递与李星河,道:“但愿他年重逢,先生丰姿未减,更甚从前。”李星河心中亦是感慨万分,只是不似张闵那般将一腔古道热肠都心直口快的说了出来,只见他接过柳枝,笑道:“人生如月下酌酒,只须一二知己对饮足矣。今已得尝其味,夫复何憾?张兄弟就此留步。”言罢,作揖而去,携了苏清梦渐行渐远。 张闵望着二人远去,呆立于地,良久口中喃喃道:“南浦别君,伤如之何。”过得片刻,宇文迪追了上来,见他仍遥望远处,便道:“李先生与苏家姐姐勘破尘世,携手逍遥于江湖山水之间,这等自在快活,可谓羡煞神仙。”张闵道:“然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君子之交淡若水,如此便是长久之道,李先生浪迹天涯,随遇而安,这份洒脱超然已臻老庄化境。先贤庄周曾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见世间事殊为难辨,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实乃智者言也。”宇文迪闻言微微一怔,心道闵哥怎的说出如此超脱物外、体任自然之语,转念一想,必是因为甫与知己分别,以致心神动荡之故,便有意要开导于他,于是转面一笑,道:“圣人之言,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见张闵不解的看着她,笑着接道:“庄周确曾说过斯言,然其本意乃是教化百姓绝圣弃智,见素抱朴,以此达至天人合一之道家妙门。其见解与老耽之说一脉相承,俱是善之善言。不过老庄之道只可用于治世,却不能用于乱世。盖因老庄之说在于清静无为,是以汉初时文景二帝无为而治,遂使天下休养生息。现今天下大乱,四海纷争,只宜用王霸之道,方能廓清宇内,还百姓一个太平世道。”张闵闻言,微微点头,道:“你所言亦不无道理,不过自商周以绛,历来由乱入治莫不以尸骨盈野、流血千里而成,我观《孙子兵法》曾有言道: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可知用兵之道,首在谨慎,倘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天下传檄而定,便是善之善者也。”宇文迪见他如此说,心中暗暗感叹其宅心之仁,近乎童心,然而究竟是他太过天真纯朴,亦或是天下人太过残酷狡黠? 此中所蕴深意,实在值得把玩。她正自想着,忽听身后众人驾车亦都赶了上来,柳别离自车内笑道:“斯人已去,闵兄莫要太过伤怀,我们还是赶路要紧。宇文姑娘,快携了他上车内罢。”慕容溶月亦道:“张闵哥哥,快上来罢。”张闵望着远处叹息一回,转身与宇文迪一同上了马车,众人复向南方而去。 且说辽东燕王府内,这一日人声鼎沸,马嘶阵阵,原来老王爷慕容皝要去龙城北郊的围场狩猎,并吩咐與驾礼仪一概不要,只点起三百亲兵跟随,一行人出了城,狂风般卷向北郊而去。 慕容皝虽自年事已高,然体魄甚健,骑在马上雄姿勃勃,一马当先,气势丝毫不弱于亲随壮士,真可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那北郊围场乃是一片密林,鸟兽横行,渺无人烟,原本是鲜卑拓跋部的属地,自当年慕容皝起兵将拓跋部人赶走后,便将这片密林围起来作为狩猎之处。 此时老王爷慕容皝率领的狩猎队伍已经奔至龙城北郊,距离密林围场尚有两三里路。 慕容皝兴致盎然,不住价催马快奔,那座下良驹本就神骏矫健,此刻吃痛不过,发力狂奔,顷刻间便一骑绝尘而去。 身后众亲随担心王爷安危,纷纷催马跟上,只是众人所骑皆是凡品,眼见与慕容皝距离越拉越远,也只能干着急。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慕容皝已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一人一骑来至围场,他吁的一声勒住马,朝密林深处举目望去,见林中静谧如常,隐约可见斑鹿、野猪出没于间,慕容皝豪气陡生,到底是半生戎马之人,每每见到对敌便热血上涌,只见他自背上取下赤画雕弓,抽出一杆白羽长箭,双腿夹紧马腹,轻轻催动坐骑进入林中,搭弓张箭,拉满弓弦,觑着一只野猪,只嗖的一声,正中那畜生颈项之上。 那野猪嚎叫一声转过身来,慕容皝座下马匹一惊之下便不住向后退去,只一刹间,那野猪发狂似的朝慕容皝冲将过来,颈项上那杆长箭犹自上下摇晃,口中两颗獠牙好似两把匕首般狰狞可怖,慕容皝毫无惧意,迅即又抽出一杆箭,提一口气,看准时机,就在野猪奔至跟前不足二十步外,一箭激射出去,那畜生被这一箭自背至腹贯穿而出,扑倒马前。 慕容皝瞧着猎物正得意间,众亲随已追了上来,进入林中见老王爷已射杀一只野猪,不禁纷纷出言赞贺,慕容皝微微一笑,道:“你们各自散开分头行动,或三人一队,或五人一组,凡猎获最多者,本王重重有赏。”众人道声谢,遵命而去,只左右心腹者五六人跟随王爷,朝密林深处走去。 慕容皝老当益壮,不肯落于人后,便急于找寻新的猎物,不住催马向前。 此时日过中午,渐渐西移。林中深处光线斑驳,幽长深暗,地上亦腐叶叠层,潮湿不堪,慕容皝有意再深入其间,奈何座下马匹惊疑慌乱,不肯再向前走,慕容皝伸手拍了拍马颈鬃毛,笑骂道:“当年随我临阵杀伐,也不曾如此这般,可见你大不如从前了。”一语未毕,忽听身后窸窸窣窣作响,紧接一声长啸,犹如平地起了炸雷般,慕容皝一惊,忙欲回身,座下马匹被这一声长啸所惊发狂逃奔,慕容皝一时措手不及摔下马来,那马狂逃而去。 慕容皝急回首看时,见身后一只通体斑斓的大虫,正直勾勾瞧着自己。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一章 英雄暮年 二人于路旁一棵柳树下站定,李星河大笑道:“人生苦短,知己难逢,然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既已狠下心来离开,张兄弟又何苦再惹人泪。”张闵知他口硬心软,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复能相见,先生千万保重。”说完伸手自那柳树上折下一段细枝,递与李星河,道:“但愿他年重逢,先生丰姿未减,更甚从前。”李星河心中亦是感慨万分,只是不似张闵那般将一腔古道热肠都心直口快的说了出来,只见他接过柳枝,笑道:“人生如月下酌酒,只须一二知己对饮足矣。今已得尝其味,夫复何憾?张兄弟就此留步。”言罢,作揖而去,携了苏清梦渐行渐远。 张闵望着二人远去,呆立于地,良久口中喃喃道:“南浦别君,伤如之何。”过得片刻,宇文迪追了上来,见他仍遥望远处,便道:“李先生与苏家姐姐勘破尘世,携手逍遥于江湖山水之间,这等自在快活,可谓羡煞神仙。”张闵道:“然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君子之交淡若水,如此便是长久之道,李先生浪迹天涯,随遇而安,这份洒脱超然已臻老庄化境。先贤庄周曾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见世间事殊为难辨,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实乃智者言也。”宇文迪闻言微微一怔,心道闵哥怎的说出如此超脱物外、体任自然之语,转念一想,必是因为甫与知己分别,以致心神动荡之故,便有意要开导于他,于是转面一笑,道:“圣人之言,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见张闵不解的看着她,笑着接道:“庄周确曾说过斯言,然其本意乃是教化百姓绝圣弃智,见素抱朴,以此达至天人合一之道家妙门。其见解与老耽之说一脉相承,俱是善之善言。不过老庄之道只可用于治世,却不能用于乱世。盖因老庄之说在于清静无为,是以汉初时文景二帝无为而治,遂使天下休养生息。现今天下大乱,四海纷争,只宜用王霸之道,方能廓清宇内,还百姓一个太平世道。”张闵闻言,微微点头,道:“你所言亦不无道理,不过自商周以绛,历来由乱入治莫不以尸骨盈野、流血千里而成,我观《孙子兵法》曾有言道: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可知用兵之道,首在谨慎,倘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天下传檄而定,便是善之善者也。”宇文迪见他如此说,心中暗暗感叹其宅心之仁,近乎童心,然而究竟是他太过天真纯朴,亦或是天下人太过残酷狡黠? 此中所蕴深意,实在值得把玩。她正自想着,忽听身后众人驾车亦都赶了上来,柳别离自车内笑道:“斯人已去,闵兄莫要太过伤怀,我们还是赶路要紧。宇文姑娘,快携了他上车内罢。”慕容溶月亦道:“张闵哥哥,快上来罢。”张闵望着远处叹息一回,转身与宇文迪一同上了马车,众人复向南方而去。 且说辽东燕王府内,这一日人声鼎沸,马嘶阵阵,原来老王爷慕容皝要去龙城北郊的围场狩猎,并吩咐與驾礼仪一概不要,只点起三百亲兵跟随,一行人出了城,狂风般卷向北郊而去。 慕容皝虽自年事已高,然体魄甚健,骑在马上雄姿勃勃,一马当先,气势丝毫不弱于亲随壮士,真可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那北郊围场乃是一片密林,鸟兽横行,渺无人烟,原本是鲜卑拓跋部的属地,自当年慕容皝起兵将拓跋部人赶走后,便将这片密林围起来作为狩猎之处。 此时老王爷慕容皝率领的狩猎队伍已经奔至龙城北郊,距离密林围场尚有两三里路。 慕容皝兴致盎然,不住价催马快奔,那座下良驹本就神骏矫健,此刻吃痛不过,发力狂奔,顷刻间便一骑绝尘而去。 身后众亲随担心王爷安危,纷纷催马跟上,只是众人所骑皆是凡品,眼见与慕容皝距离越拉越远,也只能干着急。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慕容皝已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一人一骑来至围场,他吁的一声勒住马,朝密林深处举目望去,见林中静谧如常,隐约可见斑鹿、野猪出没于间,慕容皝豪气陡生,到底是半生戎马之人,每每见到对敌便热血上涌,只见他自背上取下赤画雕弓,抽出一杆白羽长箭,双腿夹紧马腹,轻轻催动坐骑进入林中,搭弓张箭,拉满弓弦,觑着一只野猪,只嗖的一声,正中那畜生颈项之上。 那野猪嚎叫一声转过身来,慕容皝座下马匹一惊之下便不住向后退去,只一刹间,那野猪发狂似的朝慕容皝冲将过来,颈项上那杆长箭犹自上下摇晃,口中两颗獠牙好似两把匕首般狰狞可怖,慕容皝毫无惧意,迅即又抽出一杆箭,提一口气,看准时机,就在野猪奔至跟前不足二十步外,一箭激射出去,那畜生被这一箭自背至腹贯穿而出,扑倒马前。 慕容皝瞧着猎物正得意间,众亲随已追了上来,进入林中见老王爷已射杀一只野猪,不禁纷纷出言赞贺,慕容皝微微一笑,道:“你们各自散开分头行动,或三人一队,或五人一组,凡猎获最多者,本王重重有赏。”众人道声谢,遵命而去,只左右心腹者五六人跟随王爷,朝密林深处走去。 慕容皝老当益壮,不肯落于人后,便急于找寻新的猎物,不住催马向前。 此时日过中午,渐渐西移。林中深处光线斑驳,幽长深暗,地上亦腐叶叠层,潮湿不堪,慕容皝有意再深入其间,奈何座下马匹惊疑慌乱,不肯再向前走,慕容皝伸手拍了拍马颈鬃毛,笑骂道:“当年随我临阵杀伐,也不曾如此这般,可见你大不如从前了。”一语未毕,忽听身后窸窸窣窣作响,紧接一声长啸,犹如平地起了炸雷般,慕容皝一惊,忙欲回身,座下马匹被这一声长啸所惊发狂逃奔,慕容皝一时措手不及摔下马来,那马狂逃而去。 慕容皝急回首看时,见身后一只通体斑斓的大虫,正直勾勾瞧着自己。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二章 伏虎屠彘 慕容皝心下暗吃一惊,就势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那大虫慢步走来,闷声低吟,所谓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它攫人噬人手段处。故君子须聪明不露,才华不逞,才有肩鸿任钜的力量,此为后话。 只见那大虫忽然俯下身子,两只前爪在地上按了按,一条尾巴铁鞭似的直伸开去,慕容皝悄悄伸手摸向后背箭筒,一抓之下却抓了个空,原来适才摔下马时已将箭枝甩落,心中暗叫不好,就在此时,那大虫大吼一声,后腿猛的一蹬,疾风般向慕容皝扑来。 这一扑之势直如排山倒海般汹涌猛恶,慕容皝急向右首一闪,那大虫一扑成空,怒吼一声,复又扑将过来,血口萁张朝慕容皝肩头咬去,慕容皝向后急纵两步,顺势伸手护住门面,终究是有了年纪之人,辗转腾挪间已不似年轻时那般敏捷矫健,这一伸手间便被大虫一口咬住手臂,扑倒在地,慕容皝情急之下伸出另一只手,朝大虫门面眼睛上重拳乱打,这一打反倒更糟,大虫吃痛怒不可遏,伸出一只利爪上五根倒钩,抓向慕容皝胸膛,登时将他衣服撕烂,胸口抓出五条血痕,慕容皝左右挣扎,奈何被这数百斤重的大虫压在身下,愣是挣脱不得分毫,不禁暗叫 “今日休矣”,慌乱中摸到腰间一把防身短刃,心中大喜,忙抽出短刀,朝大虫头颈猛力乱刺,大虫被这一刺,更激发起兽性来,大吼一声,朝慕容皝咽喉咬去,眼见这一口咬下去便是有死无生,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嗖的传来,那大虫应声倒下,低吟两声,四肢抽搐一阵,便即毙命,慕容皝顿时复萌生意,连忙伸手要推开身上大虫,一推之下才发觉手臂早已酸软如绵,哪里还有半分力道? 无奈之下,心道必是属下放箭射杀大虫,正要命人将大虫搬开,只听耳边响起脚步声,轻盈飘逸,大异于手下武士,慕容皝心下疑惑不定,就在此时,那脚步声已来至跟前,俯身将大虫尸身挪至一旁,慕容皝站起身定睛一看,见是一个精瘦汉子,面皮白净,只是一双眼睛却是黯然无神,慕容皝道:“壮士活命之恩,永不敢忘。大恩不言谢,请受老夫一礼。”说罢抱拳便朝那人行了一礼,那汉子面无表情,道:“我是为了获取此兽之骨,以泡药酒来医我眼疾,你不用感恩。”慕容皝道:“虽如此说,终究是得壮士相救,老夫别的没有,家财倒是颇有一些,此刻身上不曾带着拿得出手之物,如若壮士不嫌,可与老夫同去蔽宅,富贵荣华,任你挑选。”那汉子闻言,转过头去,轻叹一声,良久后,低低喃道:“倘若不能得见心爱之人,即便拥有富贵荣华,人生又有何趣?”慕容皝不知他说些什么,见他不愿接受邀请,反倒暗赞其风骨傲然,心中颇喜之,又见他箭法绝伦,便有意要笼络于他,于是笑道:“适才听闻壮士说要取此兽骨医治眼疾,恕老夫直言,你这眼疾要想痊愈,尚需一味药引子。”他见那汉子双目黑少白多,疑似中毒所致,须得用老山人参磨成粉末,再配以虎骨药酒,服之三月便可清除淤毒,不过百日即能恢复如初。 那汉子见说,精神一振,道:“尚需什么药引子?”慕容皝道:“便是上好的老山人参一株。”那汉子闻言顿感失望,道:“此方我亦知之,只是那老山人参乃天下奇珍,殊为难得,莫说我一个几盲之人,便是双目正常之人亦难寻得。”言罢,长叹一口气,苦笑道:“这一辈子就这样罢,目不能见也没什么不好,省去多少世间烦恼。”慕容皝道:“壮士此言差矣,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便当纵横四海,有所作为。倘若身负残疾,岂非虎失利爪、鹰折双翼?世人皆道: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殊不知《国语》之于左丘、《兵法》之于孙子,乃一时穷极之作,才力未全发挥,尚且如此,倘若二人健全无恙,安知不能著出更甚于《国语》、《兵法》之作?世事变化无常,人生际遇难言,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武略超群,太公曾钓于渭水;文章冠世,孔子尚厄于陈邦。可见花艳仍要叶衬、马骏尚需鞍配。壮士箭法精妙,身怀绝技,倘若受此眼疾之累而不能大展宏图,着实让人扼腕痛惜。老夫前年曾得故人相送一箱老山人参,中有一株丰腴饱满,极为罕见,若壮士不嫌弃,便送予你了。”那汉子闻言,脸现惊喜之色,不过转瞬即逝,冷道:“你我素不相识,又无深交,如何便将如此珍贵之物送予我?”慕容皝笑道:“实不相瞒,老夫平生最喜人才,适才足下那一箭自百步之外发来,一射即中,足见技艺不凡。如此一个神箭手,若双目不能远视,岂非人世间最痛苦之事?况且你射杀大虫,有恩于我,老夫怎会吝惜区区几株人参?便是更珍贵之物,只要足下开口,老夫亦可送上。”那汉子知他是诚心无疑,转过身来,心中忽然一动,颤声道:“老山人参于我而言犹如救命仙草,先生再造之恩,在下多谢了。”言毕双手抱拳,朝慕容皝一揖到底。 慕容皝忙伸手将他扶起,笑道:“不知壮士高姓大名,如何称呼?”那汉子道:“在下杨百步,江湖上朋友送个浑号,唤作神箭穿心。”接着躬身道:“不敢请教老先生名讳?”慕容皝笑道:“老夫不过是个风烛残年之人,不足道哉。天色不早了,杨壮士这就随我一起赴敝宅罢。”杨百步道:“多谢老先生盛意。”说罢,将地上虎尸扛上肩头,跟在慕容皝身后,向林外走去。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三章 医者仁心 原来自当日于沧州面馆内与王言章分别以后,杨百步与银蛇夫人、黄有道三人便一路奔向辽东,到得龙城后,银蛇夫人以杨百步眼疾发作不便行动,让他留在客栈内歇息,假意言道自己与黄有道同去燕王府内,寻机刺杀慕容皝。杨百步拗不过她,也只好同意,并将带来的那匹大宛良驹交给银蛇夫人,要她作为呈见燕王之礼,趁隙便好下手。银蛇夫人与黄有道走了以后,一连数日音讯全无,杨百步整日呆在客栈实在气闷,听闻店内小二说城北有片密林,野兽出没,人迹罕至,他便悄悄留了心。这一日,百无聊赖之下,决意去那密林中打几只野味尝尝鲜,也好解解闷,便出了客栈,骑上马来至密林之中。不久忽闻有大虫吼叫之声,急忙应声寻去,走至百步开外,听得真切,他随即猿臂轻伸,抽出一箭,搭上弓弦,侧耳细听,辨别方位后,只一箭射出,便将大虫射杀,这才得以见到慕容皝。只是此时他还不知眼前这个被自己所救之人,就是堂堂燕王。 不一会儿二人已出了密林,慕容皝撮唇长啸一声,半晌后林中陆续走出亲随壮士,众人一见老王爷衣服凌乱,浑身血迹,不禁大惊失色,忙围上来嘘长问短,慕容皝倒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道:“今日狩猎殊为酣畅,更要紧的是得以结识一位射虎英雄。”说着一指身后杨百步。众人见说,忙上前纷纷拱手问好,杨百步一一回礼,心中暗暗纳闷慕容皝究竟是何等样人。一名亲兵牵过马来,要扶老王爷上马,慕容皝将马让与杨百步,自己跨上别马,与众人呼啸一声,纵马朝龙城奔去。 到得龙城,慕容皝安排人带杨百步去王府后的一座别院歇息,自己与余人回至燕王府内。府内众人见了老王爷浑身血迹斑斑,皆惶恐失色,早有人报与慕容俊知晓。过不多时,慕容俊慌忙来至东堂,一入内房,拜见父王,道:“父王万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教做儿子的如何安心?父亲无恙罢?”言毕转身吩咐下人快去请御医来。慕容皝笑道:“吾儿不必担心,为父无有大碍,不过被那大虫伤了些皮毛,有甚打紧?”接着便将自己搏斗大虫并被杨百步所救之事,一一说与慕容俊。慕容俊“咦”的一声,道:“莫非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慕容皝道:“此话怎讲?”慕容俊道:“父王有所不知,前日河东银蛇寨循例来龙城拜谒父王,今年是银蛇夫人亲来。据那银蛇夫人所言,与她同来的有一个人精瘦干练,是个细作,意欲不利于父王,此人样貌与父亲所言那人似乎一模一样。”慕容皝闻言,沉吟片刻,道:“即便他果是细作,也无妨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既有一技傍身,留着他早晚便有用得着之时,我们只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便罢了。俊儿,你要记住,人心唯难看透,但为人君者,只须懂得驭人之术,功必赏,过必罚,也就是了。”慕容俊恭身道:“父亲教诲,儿子铭记于心。”末了慕容皝又将他叫至跟前,低声面授机宜,慕容俊不住点头称是。 那杨百步所在别院,乃燕王府御医集聚之所,唤作“杏林馆”。此馆坐北朝南,分为前后两院,前院住人,共有客房十数间,后院藏物,共有偏房三十间。杨百步自来至馆内,便与众御医郎中一一相认了,众人因见是老王爷亲自安排他来,俱不敢怠慢,亦纷纷笑脸迎逢。 一阵寒暄过后,为首一位矮胖身材的老郎中笑道:“杨公子初来乍到,且先宽心安住几日,待几日后初雪降临,再与公子畅叙。”说完转头微一示意,身后一个小厮忙上前躬身道:“请杨先生暂移贵步,到客房歇息。”杨百步心下疑惑重重,又不好出口相问,只好道声谢,跟着那小厮去了。待他走后,那矮胖老郎中道:“此人底细不明,我们先安排他好吃好住,静待王爷明示。”另一白衣郎中缓缓道:“据我看来,此人眼疾似是中毒所致,不过毒气阻于风池、大椎,只有一小部分侵入脑中,日久年深便损及双目。只要及时加以灸治,应能挽回十九。胡师兄平日治病救人唯恐不及,今日何以如此行事,迁延日久只怕会耽搁了此人病情。”那矮胖老郎中微微一笑,道:“徐师弟古道热肠,这份医者仁心当真令人佩服。不过师弟有所不知,此人来路不明,虽说是老王爷安排来此,然而终究没有明示何意。我们暂且让他安心住下,却不着急下手,只管好吃好喝的供奉于他,待老王爷明示其意,再作道理不迟。倘若擅自从事,会错了王爷之意,岂非大大不妙?”那徐姓白衣郎中闻言点头道:“嗯,还是胡师兄思虑周密。愚弟只懂医理,于这人情世故却是一概不知。此事全凭师兄做主,愚弟遵从便是。”那矮胖老郎中笑道:“如此甚好。”言罢众人便各自散去。 慕容俊自父亲房内拜退出来,随即命人唤来心腹管家拓跋承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拓跋承恩小跑而来,见到慕容俊,俯身跪拜了,满脸堆笑道:“主子唤我来有何差事?”慕容俊见他一副惫赖嘴脸,不禁笑道:“起来罢。你即刻去杏林馆走一遭。”拓跋承恩忙笑嘻嘻地站起来,见慕容俊朝他招手,忙将耳朵凑了过来,只听慕容俊低声道:“你带着好酒好菜,去馆内见一个精瘦汉子。见到他后,只管以美食美酒殷勤侍奉,其它一概不理,他若问起话时,你只作不知。”那拓跋承恩笑眯眯地点着头,满口答应,道:“主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慕容俊素来知道他办事机灵,便点了点头,道:“你这就去罢。”拓跋承恩恭敬道声是,转身快步流星走去。慕容俊望着他的背影,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拓跋承恩原是个孤儿,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战中得老王爷慕容皝所救,这才长大成人。当年慕容皝率军与拓跋部人作战大获全胜,清点战场时发现死尸堆中一个孩童哇哇大哭,慕容皝听得他哭声洪亮,又见他孤苦可怜,便命人将他带回军营,抚养成人。后来又给他赐名承恩,作了慕容俊的伴读,与世子爷同吃同住,二人关系非常深厚。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四章 杏林门户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拓跋承恩已来至杏林馆外。早有小厮报与里面知晓,不一会儿馆门打开,只见一位矮胖郎中走了出来,一见拓跋承恩,忙上前笑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今日是什么风把拓跋大管家给吹来了?快快请进。”说着携了拓跋承恩之手,二人一同入了馆内。此人正是杏林馆药食派首席太医,唤作胡庸。 进入会客厅落座后,拓跋承恩笑道:“多日不来这杏林馆,胡老太医近来可好?”那胡庸道:“托王爷、世子之福,老朽身子骨倒还硬朗,多谢承恩老弟惠言。”说着,身子微微前倾,道:“老弟今日惠临,不知有何贵干?”拓跋承恩轻轻一笑,道:“也没什么大事,世子吩咐我来给那位杨壮士送上几盒好酒好菜。”胡庸道:“辛苦老弟了。不知那杨壮士究竟是何许人也?”拓跋承恩道:“这却不知。咱们做侍从的只不过奉主子之命办差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管。人生在世,有酒就吃,有觉就睡,管他娘的许多闲事作甚。”胡庸知他惫赖少文,也便一笑置之。略过得半晌,拓跋承恩道:“主命在身,不敢久搁。请胡老太医这就带我去见杨壮士罢。”说着便起身欲走。胡庸道:“老弟且慢,我今日尚有一章医书没有抄录完毕,少不得要失陪了。待我唤徐师弟来,你随他同去罢。”说完便命人去请徐太医。 少倾来了一个白衣郎中,面相削瘦,颧骨突出,颌下三缕长须,颇有道骨仙风,正是杏林馆针砭派首席太医,姓徐,名济世。这徐济世一见了拓跋承恩,不禁喜笑颜开,忙道:“承恩兄弟多日不来,教我甚为想念。连日劳于案牍,不曾去府内拜访,该死该死。兄弟此来有何赐教?”说着走至茶桌边沏了一杯茶,端至拓跋承恩面前,笑道:“先喝杯茶再说不迟。”拓跋承恩接过茶,嘻嘻一笑,道:“兄弟特来借花献佛。”说着看了一眼胡庸,不再言语。胡庸知他二人关系匪浅,每次见面必要私语一番,此刻见自己似乎有碍二人叙话,便识趣地站起身来,道:“二位先叙,我失陪了。”拓跋承恩道:“有劳胡老太医,就请尊便。”胡庸道声告辞,转身离去。 徐济世见他走了,低声道:“世子近来觉得如何?”拓跋承恩见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还是未见好转。这几日夜间似乎咳的更重了些。”徐济世沉吟半晌,道:“无妨,这是不足之症,只需以越人针针其云门、中府二穴,便可培土生金,益气止咳。”拓跋承恩忙喜道:“既如此,徐兄这就随我回府为世子医治。”说着站起身来,欲与就走。徐济世笑道:“不急不急,待我备好医具,明日再去府内拜访。承恩兄弟适才说特来借花献佛,不知是何事情?”拓跋承恩方又坐下,顿足道:“哎呀,亏得你提醒,险些忘了正经事。也罢,明日徐兄再去府中也是一样。”说着便将慕容俊命他前来之意告之。徐济成道:“既是世子之事,自不敢耽搁,何况承恩兄弟亲来,我更当奉陪左右,咱们这就去罢。”言罢二人起身出了屋,抄过游廊,转个弯,径直往杨百步住所而去。 来至杨百步屋前,徐济世上前轻敲门道:“在下徐济世,冒昧打扰,壮士勿怪。”过得一会儿屋门打开,只见杨百步侧身立于门内,伸出右手作出请状。徐济世微微一笑,与拓跋承恩一同入内。二人甫跨进门,杨百步脸色忽变,手急按向腰间刀柄,沉声道:“一人通报,二人入内。另一位是何人?”徐济世正走着,不妨被他这一声惊了一下,忙欲解释,拓跋承恩朗声笑道:“杨壮士见微知着,果然英雄了得。在下拓跋承恩,乃家主老爷驾前仆从,奉主子之命特来问候壮士。”杨百步闻言微微一点头,转身走至里屋,不再语言。 拓跋承恩与徐济世入得屋内后落座,拓跋承恩道:“主子生恐壮士新来此处诸事不便,特命在下携了好酒好菜前来侍奉。”说着将食盒摆至桌上,笑道:“主子还说了,让杨壮士在此安心住下,且放宽心。倘若需要什么,只管对在下言语一声。医治眼疾之事,已全权托付馆中胡、徐二位太医,想以两位良医之妙手,定能使壮士恢复。”杨百步淡淡道:“请转告你家主人,多谢厚意。”顿了顿,又道:“在下一直以来有个疑惑,不知当不当问?”拓跋承恩道:“壮士但有疑问,在下知无不言。”杨百步道:“如此那就唐突了,敢问你家主人究竟是何人?”拓跋承恩心下暗思王爷和世子既然有意瞒他,必有原因,自己安敢造次直言?于是笑道:“我家主人乃是龙城大户人家,家老爷为人最是仁厚,时常周贫济老,扶危助困。你能遇上他老人家,实是幸事。”杨百步闻言面无表情,淡淡道:“你不便直言,那也无妨。这酒肉菜肴我收下了,再谢好意。二位请回罢。”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二人。 拓跋承恩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与徐济世一同起身告辞而去。 出了屋门,拓跋承恩道:“差事已然办完,我这就回府复命去,兄弟告辞了。”徐济世一把拉住他道:“且住,我送你一送。”说着二人并肩而行。徐济世见四周无人,低声道:“承恩兄弟,你可知世子所服之药究竟是哪几味药?”拓跋承恩道:“这却不知,那些药食皆是胡老太医亲配亲制而成,由专人送至府中。世子爷自服了那些药食,近来略觉得有了些食欲,不过仍是咳嗽不止。唉,如此下去,到底不是办法。我一个做下人的,也只能心里干着急。”言罢唉声叹气,心中甚为挂念。徐济世闻言凝思不语,过得片刻后,道:“承恩兄弟不必太过忧虑,明日我亲赴府中拜谒世子,到时自有道理。”说着二人已走至馆外大门前,拓跋承恩道:“徐兄留步,在下告辞了。”徐济世道:“承恩兄弟慢走。”拓跋承恩作揖而去。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五章 橘井轶事 徐济世望着他远去,心中暗思世子之病实在蹊跷,按说以杏林馆老太医之能,便是将死之人亦可妙手挽回,何况世子正当壮年,体魄强健,怎会医之月余,尚不能康复? 其中必有缘故,然而究竟有何隐情,现下着实不得其解,也罢,待明日去了府内一看便知。 想至此处,徐济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喉头微微一笑,转身回至馆内。 拓跋承恩回府拜见世子,将自己给杨百步送酒食之经过一一奏明。慕容俊点头微笑,道:“很好。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又道''士为知己者死''。我们以礼相待,假以时日,他又怎能不为我所用?”拓跋承恩道:“世子爷所见高明。怪道那杨百步向我打听老王爷是何身份,原来老王爷与世子爷早已胸有成竹,要网罗于他,是以刻意隐瞒身份,是要让他心悦诚服。”慕容俊笑道:“你果是猴精,不过也只猜对了一半。”拓跋承恩道:“小人愚钝,还请世子爷明示。”慕容俊道:“老王爷确欲笼络其人,这一点你猜的不错。然而我们向其隐瞒身份,却是另有原因。”说着低头大咳一阵,顿了顿,接道:“杨百步实为刺客,本欲行刺王爷,王爷见其箭术超凡,便起了爱才之心,意欲将其收归麾下,因此邀其来府,以礼相待,希望待医好他眼疾后,能招降此人。”拓跋承恩闻言,这才明白过来,不禁赞道:“原来如此。老王爷爱才之心一如从前,世子爷礼贤下士可敬可佩。”话刚说完,慕容俊又连咳数声,拓跋承恩忙上前轻拍其背,过得片刻,慕容俊咳声稍歇,轻轻摆了摆手,拓跋承恩忙去端来一杯热茶,服侍慕容俊漱口。 拓跋承恩道:“主子觉得身上如何?可比前几天好些了?”慕容俊道:“这两日胃口似乎比以前好了些,早上喝了两碗莲叶羹,中午还吃了半个烤鹿腿,精神也好了很多。只是这咳嗽却一直不见好。”说完又连咳一阵,胸口隐隐作痛。 拓跋承恩忙又倒了一杯茶来,道:“小人有句话,说出来主子莫怪。胡老太医这方子怕是不中用,不如换个人来瞧一瞧。”慕容俊沉吟片刻,道:“也罢,你明日就去馆内另请一位太医来。只是不可让胡老太医知晓。”拓跋承恩道:“主子都这般情形了,仍不忘体恤下情,小心嘱咐,唯恐伤了胡老太医面皮。得遇如此良主,实是三生有幸,那胡老先生若非祖上积德积福,怎能有此鸿福?”慕容俊干咳一阵,笑骂道:“你这猴儿,嘴上再没个把门的,多早晚在人前吃了亏才知道厉害。”拓跋承恩嘻嘻一笑,道:“我这一生一世就在主子身边侍候,主子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又不似那些外放之人,结识的人少,如何会吃亏?”慕容俊望着他,正色道:“你我自幼相识,算是总角之交,虽是伴读之名,却有兄弟之谊,近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办了不少事,亦得罪了许多人,其中有些人甚至恨你入骨,这些我都清楚。我在一日,你自无事,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彼时你当如何自处?”拓跋承恩闻言,脸上笑容陡消,大急道:“主子吉人天相,何出如此晦气之言?”过得片刻,郑重接道:“主子在一日,我服侍主子一日,有朝一日主子不在了,我亦追随而去。今日不早了,快些歇息了罢。”言罢侍候慕容俊回内室歇息了,自己轻轻退了出来,甫一出门,心中伤感难抑,眼圈一阵泛红。 翌日清晨,杏林馆太医徐济世晋谒王府,通报后不久,先由拓跋承恩迎了进来,二人来至世子所住之处。 拓跋承恩上前躬身道:“禀世子爷,杏林馆徐太医来了。”里面一人道:“世子爷吩咐来客稍等片刻,待处理些杂务,即刻便来。还请徐太医安坐稍待。”徐济世恭敬道声是,便与拓跋承恩在外间客椅上坐下。 拓跋承恩口中喃喃道:“世子爷身子欠安,仍不知自养,如此劳碌辛苦,何日方能康复。”徐济世道:“世子身负军国重任,每日面对的各方奏报,何止千万。这些奏报大则涉及军机,小则牵扯民生,哪一样不需要及时处理?再兼世子又是个事必躬亲之人,焉能置之不理?”拓跋承恩道:“政务固然要理,但自己的身子骨也该重视才是。”正说着,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里屋传来,拓跋承恩喜道:“世子爷出来了。”须臾间只见屏风后大步走出一人,雄姿伟岸,气定神闲,正是慕容俊。 徐济世忙起身向前两步,拜倒于地,道:“属下徐济世拜见世子。”慕容俊径直走向暖阁,脱了大氅,转身坐下,回身见他仍在地上跪着,忙道:“今日杂务缠身,一时竟忙晕了头。徐太医快快请起,不必拘礼。”说罢朝拓跋承恩稍一示意,拓跋承恩忙将徐济世扶起,请他入了座,自己退在一旁侍立。 慕容俊道:“许久未见徐太医,不知先生近来忙些什么?”徐济世恭敬回道:“属下这几个月在馆内参详一部医书,说来惭愧,这部奇书深奥玄妙,属下苦研数月,竟始终不能全然领悟。”慕容俊奇道:“是何等样书,能让先生如此执着。”徐济世道:“此书乃是半年前属下外出采药时从一老农手中得来,唤作《青囊经》。书中详细记载着许多疑难杂症的病理及其疗法,其中一些杂症之奇,疗法之妙,实是玄之又玄。”慕容俊道:“此书我亦有所耳闻。相传汉建安年间,沛国谯县人华元化精通医术,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后应魏王之召,为其医治头风,因言须以刀斧斫脑,遭疑而亡。此人生前曾将毕生所学著于一书,流传于世,便是这《青囊经》。”徐济世道:“世子洽闻强记,属下敬服。”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六章 四诊评脉 慕容俊道:“世人皆知此书玄妙,实乃活人宝典。今幸为先生所得,可是天意垂顾大燕。”徐济世闻言略一迟疑,忙躬身道:“世子所言极是。近年大燕国势日盛,虎踞辽东,此乃王爷、世子雄才大略,治国有方,亦是上天眷顾垂怜,佑我冥冥。属下定当苦心钻研此书奥秘,以期医术日益精进,好为我燕国征战将士稍尽绵薄。”慕容俊笑道:“先生聪慧机敏,当能成功。”说罢一阵干咳,一手轻按胸口,眉头微皱。 拓跋承恩急忙上前服侍茶水,徐济世道:“承恩兄且慢,容我看看脉象如何。”说着走至慕容俊跟前,道声请,慕容俊伸出一只手,拓跋承恩眼疾手快,忙把身子一屈,弯腰垂首立于二人之间,将慕容俊伸出的手臂托于其背。徐济世微微一笑,以右手食指轻搭慕容俊脉搏之上,独取寸口,闭目细诊。 过得良久,拓跋承恩见他仍不言语,心中甚为焦急,终于开口道:“徐太医觉得世子爷脉象究竟如何?快些给个痛快话罢。”慕容俊轻轻一笑,道:“不必心急,待徐太医细细诊完,再说不迟。”又过片刻,徐济世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朝慕容俊道:“且容属下为世子以针评脉。”见慕容俊轻轻点头,便将医具打开,取出三根寸许银针,分别针于其少商、威灵、合谷三穴,然后再次以指搭脉,凝神细诊。这次徐济世越诊越觉蹊跷,只见他面色渐渐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半刻后终于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朝慕容俊拱手道:“世子寸脉滞涩,关脉洪博,似是肺气失宣之症。据《素问·脉要精微论》记载:夫脉者,血之府也,长则气治,短则气病,数则烦心,大则病进。世子脉象显示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浊气归心,淫樟于脉,脉气流经,经气归于肺,肺朝百脉,肺气失宣,则百脉滞涩,病人食物无味,就寝难安,干咳不止,久则伤及肺腑。”拓跋承恩急道:“先生满口奥言,终究不知何意。还请先生直言明示。”徐济世轻捋髯须,慢慢道:“世子这病应是风寒引起,又兼饮食不当造成的。”拓跋承恩奇道:“如今正是暮春之初,气候寒热不调,世子偶感风寒确是有的。说到饮食不当,却是难解。世子爷每日膳食俱是御膳房亲供,有专人负责,世子喜欢吃什么,甚或什么天气该吃什么,都是有定例的,怎会有饮食不当一说?”徐济世双目微闭,捻须不语。 拓跋承恩见他如此,急道:“先生究竟何意?似此踟蹰不决,莫不是要急煞兄弟?”徐济世心知时机已成,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敢问世子最近所服何药?”慕容俊道:“这大半月来每日午间饭后服一剂安心散,乃川贝、当归、丹参、天雄各一钱,龙葵、白微各半钱,再加些许白矾,以文火煎熬而成。”徐济世听完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心头扑扑乱跳。拓跋承恩见他神色有异,忙追问道:“怎么了?”见他只顾低头凝思,一言不发,心头闪过一丝不安,急道:“莫非这方子有问题?”说完便意识到不妥,自己言语太过冒失,忙看向慕容俊,想请他示下。慕容俊平静的看着徐济世,道:“请先生直言罢。”徐济世上前一步,躬身道:“属下从医多年,自信未有错诊误断,但今日一事,兹事体大,属下心内虽然已有分教,却不敢武断直言。”慕容俊听出他话外有音,缓缓道:“你只须放胆畅言,余事与你无关。但若有丝毫隐言瞒语,便只惟你是问。”徐济世忙跪倒在地,正色直言:“世子深察明鉴,属下便斗胆直陈,此药方看似无误,实则暗藏机锋。”此言一出,拓跋承恩大吃一惊,忙道:“此话何意?这药方乃胡老太医亲自配制而成,难不成......”一语未毕,急忙住口,不敢再说下去,只偷眼瞧向慕容俊。只见慕容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作为燕王世子,慕容俊自幼便生长在波云诡谲的复杂环境中,平素耳濡目染之下,深受其父雄伟诡黠之影响,早已练就一身王霸之气术,城府深不可测,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见徐济世说药方有异,心内虽不无惊,但表面上却气定神闲,古井无波。 略顿片刻,只听慕容俊轻轻道:“此药方有何不妥,还请先生详述。”徐济世道:“世子先前所患风寒,实乃微疾,以川贝、当归、丹参、天雄为药服之,并无不妥。然龙葵、白微乃祛热滋阴之药,于世子之病大相违背,再加以白矾相辅,乃是变药为毒之术,长期服食,积微成著,便与温性毒药无异。世子近来咳嗽不止,食欲却有好转,乃是掩人耳目之处,实则病症已然更甚从前。”慕容俊听完,暗想近日之况,果如他言,心下便已猜得七八分,却仍不动声色,缓缓道:“既然先生识得此药方,便有破解之法。还请先生费心了。”说完轻轻闭上双眼,不再说话。徐济世见说,哪敢不识时务?忙道:“世子放心,此事包在属下身上。我这就去另配一方,待药煎熬好了再送上来。世子谨记,先前那药不可再服了。”慕容俊轻轻一挥手,平声道:“辛苦先生了。”徐济世忙叩谢了,站起身朝拓跋承恩作个揖,转身离去。 待徐济世走后,拓跋承恩忙上前服侍询问,轻声道:“世子爷觉得身上如何?”言毕又恨道:“胡庸蓄意害主,其罪当诛。世子爷这就下令将他正法了罢。”慕容俊仍旧闭目不语,似乎在沉思什么。拓跋承恩不敢搅扰,便在一旁默默侍立。良久之后,忽听慕容俊轻叹一声,道:“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父王先时谓我斯言,今日方才领悟。”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七章 兵贵神速 拓跋承恩不懂其意,默然侍立一旁。半晌后慕容俊接道:“此事绝非如此简单。一人不成众,孤木难成林,胡庸不过一介郎中,岂敢有此逆谋?其人背后必另有主使。”拓跋承恩道:“主子之意是暂不杀他,然后顺藤摸瓜,待到时机成熟,再将其及背后主使一网打尽?”慕容俊嘱道:“此事不可声张出去,那胡庸每日送来的药食亦照常接下,不可稍露异常,使其起疑。”说完微微一笑,继续闭目养神。 至这日黄昏时分,徐济世将新配的药汤亲自呈上,待慕容俊喝完药后,徐济世又从医具匣中取出数枚银针,以越人针刺入其云门、风池、太冲、足三里等周身要穴,为他针灸祛病。初次医治,便有立竿见影之效,慕容俊的咳嗽明显改善了很多。如此接连数日,徐济世每日如法炮制,慕容俊的咳嗽已经大好了,至大半个月后,便全然康复了。在此期间,那胡庸所送来的药食,府内下人一如往常一样收下,转交到拓跋承恩手里便悄悄倒掉,慕容俊自是一滴未服。 这一日,慕容俊心情舒畅,又兼久病初愈,兴致勃勃之下,便欲去城外军营巡视军情。正要出门,只见一人小跑而来,见了慕容俊,拜倒在地,低声道:“世子吩咐之事,小人已经查明。”慕容俊朝他轻轻一招手,那人匍匐至跟前,直起腰杆,道:“那胡庸确是奸佞小人,他与赵国暗通款曲,已有二载有余。这是小人在他房内枕下搜到的通敌书信,还有一个小瓶,不知是何物事。”说着从腰间掏出几封书信并一个翡翠小瓶,呈给慕容俊。 慕容俊接过书信,打开一封看时,那信上写道“中山侯云将军勋鉴:顷接大示,甚以为慰。谨蒙诲教,疑或冰释,自当依约而行。料至杏、桃二月间,应当有机可趁,一俟梅月,将军便可发兵来辽。届时自当箪食壶浆,影从左右。春寒料峭,善自珍重。临书仓促,不尽其言。老叟胡庸谨奉。”慕容俊读罢,心头一惊一寒,又打开一封看时,其上写道“胡老先生惠启:前上一函,谅已入鉴。欣闻老先生耳顺高寿将至,遥祝松鹤延年,福禄双盈。前约之事,乞费神劳办,不胜感荷,事成之后必兑前诺。日来事冗,恕不多叙。秋色宜人,望养志和神。晚生石云奉上。”看罢此书,慕容俊勃然变色,心中既悲且怒,悲的是自己一直信任的家臣太医竟会卖主投敌,怒的是赵国竟暗地勾结燕臣阴谋侵辽,好在万幸识破此人奸谋,否则大祸至矣。眼下梅月将至,我不待彼来,先自攻彼,来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想至此处,慕容俊眉头一皱,心中已有计较。又接过那翡翠小瓶来看,原来是河北名具,乃奇珍异宝,殊为难得,想是那石云赠予胡庸之礼。慕容俊暗暗苦笑一声,叹道:“如此之物,先生只须开口,想要多少不可得,何苦劳神要去河北求之?”他这话自是感伤之言,门下臣子弃己而去,着实让人失落挫败。世间大凡才高略雄之人,必定恃才傲物、自诩清高,只许弃人,难容人弃。胡庸弃主投敌,实是伤了慕容俊的自尊心,因此寒心之余,更多愤恨。 良久之后,慕容俊将那翡翠小瓶还给那人,道:“将这些东西都放回原处,不可让胡庸知晓。你继续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人叩首道:“遵命。”带着书信小瓶拜退而去。 慕容俊随即命人传令城外燕军大营整装待命,自己随后直奔内府面见慕容皝。 到得内府寝居,行了父子之礼,二人坐定后,慕容俊便将事情一一报与父王。慕容皝心知此乃攻赵之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沉吟片刻,感慨道:“亚圣曾言''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我慕容氏偏居辽东,近些年虽有兴旺景象,然始终不能向外扩张半步,如此终究难成霸业。只有奋力开拓,方能基业长青。此次对赵用兵既师出有名,又料敌先机,应当马到功成。吾儿放心去罢,为父在家静候佳音。”慕容俊道:“父亲一言,为儿决断帷幄,儿再无忧矣。”言毕,又恭敬请教道:“此次伐赵,父亲以为该用何种方略?”这自是他恭谦之语,盖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观念已然深入人心,辽东虽处蛮荒之地,慕容氏原属化外之民,然到底久沐中原文化伦理,因此风物人情与汉地日趋。慕容俊深谙世事,故有此问。慕容皝闻言摆摆手,笑道:“昔年魏武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吾儿文韬武略,不下东吴孙权,吾复有何言?俊儿,你既为燕军主帅,伐赵之事,一任你决。”慕容皝戎马一生,阅历极丰,早已洞明世事,深知为将之道首在后顾无忧,只有充分赋予前方主将杀伐决断的独立权力,方能掌握主动,临机应变。慕容俊见父亲如此说,心下已有分寸,正暗思他事,慕容皝问道:“何日启程?”慕容俊回道:“五日后乃黄道吉日,届时大军拔寨西进。”慕容皝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局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岂容迁延耽搁?吾儿似应及早出发,以期攻敌不备。”慕容俊忙回道:“父亲教诲,儿如醍醐灌顶。两日后,儿臣即率军出征。”慕容皝微微一笑,道:“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兵贵神速,大军宜即日出发,刻不容缓。”慕容俊闻言,忙站起身恭敬道:“父亲深谙兵法韬略,便是太公在世、孔明复生,亦不过如此。儿臣谨遵父命,即刻动身。”说着跪拜于地,朝慕容皝叩首道别。慕容皝笑道:“为父静待凯旋捷报,为汝庆功。”说罢挥挥手,目送慕容俊离开。 待一出内府,慕容俊随即骑马直奔城外军营。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八章 两翼合围 到得军营,众将早已集结在此。原来慕容俊心内已然决定今日出征,正所谓知子莫若父,料父莫若子,慕容俊料知以父亲秉性,定然希望出征宜早不宜迟,是以提前派人来城外军营传其将令,然后自己才去内府面见父王。 众将见了慕容俊,齐行参拜之礼。慕容俊高坐于虎皮帅椅上,笑道:“众将军免礼。”待众将立定后,慕容俊道:“自蓟州之战后,段辅臣既灭,我大燕以仁义之师主动罢兵,故而河北休战,民众安居。我燕王大单于意欲保境安民,休养生息,奈何赵国蓄意挑起事端,致使燕赵陷于激荡之境。树欲静而风不止,赵国屡次三番犯我大燕虎威,你们说,我们该如何应对?”帐内众将齐声道:“伐赵!伐赵!伐赵!”慕容俊轻轻一挥手,众将安静下来,慕容俊接道:“赵王石虎残暴不仁,祸乱天下,天下义士人人可讨。我们曾与长安王善信将军约为兄弟,相约协防赵国。如今可派一人前去长安,与王将军商定共同伐赵事宜。” 言罢帐下一人出列,躬身奏道:“属下愿使长安。”慕容俊看时,乃是门下宾客,唤作南乡子,此人身形五短,面目粗鄙,一双招风耳,几垂至肩,一眼望去,甚为不堪。慕容俊见他自荐请缨,本欲驳回,又恐伤其面皮,但若允诺,又怕被王善信笑话,不免堕了大燕威风,是以一时踟蹰不决。 那南乡子见状心知其意,只见他昂首四顾,朗声道:“昔年晏婴善言辞有辩才,齐灵公不以其身材短小而轻视他,命其使楚,终于不辱使命。孔丘亦赞其曰''救民百姓而不夸,行补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可见人不可以貌取之,否则便有明珠暗投之悔。”慕容俊闻言击掌而赞,笑道:“先生博才雅量,自当做得使者。”言罢环视帐下,又道:“史载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此匈奴使不以相貌取人,独具慧眼,可佩可敬。倒是魏武慕名虚荣,反而弄巧成拙。如今以南先生雄辩之才出使长安,谅来定能不辱使命,犹胜床头捉刀人。”南乡子随即跪拜道:“主公放心,臣定当不负重托。”慕容俊道:“先生此去长安,需用何物?”南乡子回道:“臣只需伴僮一名,别无他求。”慕容俊笑道:“先生若能说得王善信发兵,本帅定有重赏。”说着走至帐下,亲扶南乡子起身,转身为他斟满一杯酒,道:“此酒为先生饯行,来,饮了此杯。”南乡子受宠若惊,忙躬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拜别而去。 慕容俊复又坐于帅位,庄严道:“此次伐赵,事关我大燕国运兴衰,自本帅以下,人人皆当全力以赴,以效死命。”接着环顾众将,命道:“周定国、赵大海!”帐下二将出列,参行军礼道:“末将在。”慕容俊道:“命汝二人为正副前锋将军,率前军先行。军情紧急时可相机专断。”二将齐声道:“领命。”拜退而去。慕容俊又命道:“武云山、林中虎!”帐下二将出列,参行军礼道:“末将在。”慕容俊道:“命汝二人为正副后军将军,率军殿后,负责运输供应全军辎重粮草。如遇紧急情况,亦可相机专断。”二将齐声道:“领命。”亦拜退而去。慕容俊站起身来,接着命道:“本帅亲领中军,依次西行。三军出征!”众将齐声道:“领命。” 不过半个时辰,燕军前锋已然集结出城,军中高高竖着一面大旗,上书“慕容”二字,大军浩浩荡荡朝西而去。一个时辰后慕容俊亲率中军依次出征,待行了约莫十数里路后,后军亦拔寨尾随而去。 且说燕王府内,自慕容俊率大军西征去后,府内复归平静,一如往昔。不过这表面上的平静,总是显得令人不安。 这一日风和日丽,算来已是慕容俊出征后的第四日了。至午后狂风突起,片刻之间便已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骤雨倾泻而下,仿如瓢泼盆倒。 大雨中两个人步履匆匆地朝内府走去。二人一前一后,身形迅捷,不过前面那人迅捷中带着纤柔婀娜,而后面那人迅捷中却透着矫健刚毅。只片刻间二人便已深入内府后堂,在一间雕梁画栋的房屋面前停了下来。前面那人上前恭立通报,后面那人立于其后。不一会儿屋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仆人,只请前面那人一同入内,然后将屋门重归关上。只剩后面那人独立于风雨之中,却垂手恭立,丝毫不敢擅动。 屋内昏暗晦沉,烛台上几支烛火明灭不定,烛台后墙上挂着一幅猛虎图,图下摆着一张虎皮大椅。那人向前走了两步,恍惚间见虎皮大椅上歪坐着一人,再走得两步,看得清楚,忙跪倒在地,俯首叩拜,道:“属下银蛇老妇,拜见王爷。”良久后,虎皮大椅上那人沉声道:“罢了,起来罢。”此人便是慕容皝,而地下跪拜那人,正是银蛇夫人。 银蛇夫人道声谢,起身恭立一旁。只听慕容皝道:“河东距此千里之遥,夫人辛苦,远涉江湖。自来府中,已有月余,不曾召见,实是事冗。不知近来河北、中州形势如何?”银蛇夫人忙回道:“属下奉命经营河东银蛇寨,按期觐谒王爷,实属本份。近些年河北战祸不断,石虎父子暴虐无道,早已民心尽失,不过关陇一带强人辈出,除去长安王善信,还有陇西姚弋仲,皆是当世之枭雄。此外据属下安插在邺城靖北庄的两个密探报告,关于越王宝藏的消息似乎又重现江湖了。”慕容皝轻笑一声,道:“王善信不过是祖逖手下一偏将而已,而姚弋仲乃是石虎用来看家护院之恶犬罢了,二者皆不足为虑。倒是越王宝藏之事,却非等闲。世人皆道得越王宝藏者可得天下,却不知这不过是一场鸿门宴。摆宴之人以此宝藏为珍馐美馔,引来天下饕餮之人,其意不可测也。”说着喉头挤出轻轻一笑,闭目沉思起来。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五十九章 媚骨奴颜 银蛇夫人闻言若有所悟,见慕容皝闭目沉思,便悄立于地,不敢稍动。一阵沉寂后,慕容皝开口道:“我有一事,请夫人为我试解之。”银蛇夫人忙道:“王爷倘有疑问,属下知无不言。”慕容皝幽幽道:“当年魏、蜀、吴三国争雄,而独以曹魏国势日盛,终于一统江山。试问夫人,曹魏何以昌隆?蜀吴何以倾覆?” 银蛇夫人思索片刻,回道:“属下愚鲁,不过依我看来,蜀亡于后继无人,吴灭者于地理不利,曹魏则以父子相继,渐出于众。曹孟德数子皆是人杰,曹丕隐忍雄毅,曹植文采斐然。曹彰勇武过人,孟德有此三子,何愁身后之事?” 慕容皝闻言,不置可否,沉吟不语。半晌后,喃喃低语道:“众志成城,众口铄金。”银蛇夫人正疑惑间,慕容皝站起身来,低沉道:“是时候让恪儿、垂儿出来了。”说罢朝银蛇夫人微一挥手,银蛇夫人忙趋步上前,躬身听训。慕容皝道:“你速去辽东城走一遭,面见吾儿慕容恪,将这道旨意亲手给他。”说完从背后取出一密封方盒,银蛇夫人忙双手接过。慕容皝又对她低语一阵,面授机宜,银蛇夫人不住点头答应。 末了,慕容皝道:“此事干系重大,你这就去罢。”银蛇夫人道声是,却不就走,犹豫半晌后躬身试探道:“禀王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属下安插于靖北庄内的那两个人冒昧斗胆,欲向王爷讨个赏。”说完心中惴惴不安,偷眼瞧向慕容皝。慕容皝道:“哦?那两个人是何来历?想讨何赏?”银蛇夫人忙回道:“那二人是靖北庄祖克北手下得力干将侯翻江、侯过海昆仲,那越王宝藏之消息便是得此二人报之。二人素喜为官做宰,对权力近乎痴迷,平日只要得个委任,便把鸡毛当令箭,当真是个有权在手,便把令行的主。他二人也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只欲讨个诸州县主簿,甚或征司郎、兵曹等职亦可。”慕容皝闻言哈哈大笑,道:“此二人太也窝囊,大丈夫胸襟开阔,志存高远,要讨便讨个正经官做做,也能光大一族门楣,如此不入流的小吏执事,岂是好男子所屑?这样罢,赏他们二人旅威校尉一职。此恩由你去施,也好让你在他们面前树权立威。”银蛇夫人大喜,忙回道:“王爷恩威并重,属下等心悦诚服,甘效犬马。”慕容皝道:“罢了,你这就动身去罢。切记吾八字箴言。”银蛇夫人叩首答应而去。 此时门外那人仍恭立于地,浑身早已湿透,却一动不动。银蛇夫人出门见他如此模样,笑道:“道长太也谦卑,如此大雨,何不至屋檐下躲一躲雨。”那人回道:“小人仰慕王爷虎威,甘愿冒雨表忠。”此人便是黄有道,他跟随银蛇夫人一前一后入府觐见王爷,银蛇夫人先被邀请入内,自己只得立于屋外等待。此时见银蛇夫人出来,心头扑通扑通乱跳,不知王爷此刻喜怒如何,却又不便相问,只得勉强一笑。银蛇夫人道:“我与道长一路奔波,本欲寻访越王宝藏之事,不意遇到王言章之流,因此北来这燕王府,蒙道长不弃,始终追随左右,实在感激。如今我奉王爷旨意,要去辽东城办差。道长身负异能,可堪大任,我已奏明王爷。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黄有道感激道:“夫人拔擢之恩,贫道永不敢忘。他日相逢,再谢大德。”银蛇夫人微微一笑,作别而去。 黄有道望着她远去,正暗喜间,那屋门重又开启,出来一仆人道:“王爷宣道长入内奉茶。”黄有道忙把衣袖整了一整,跟其步后进入屋内。此时屋内烛台多添了几支烛火,是以比之方才亮堂不少。 黄有道心内诚惶诚恐,一见了虎皮大椅上坐着的人,也不知是也不是,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恭敬道:“山野道人黄有道拜见王爷。”慕容皝微微睁开眼睛,朝他瞧了一眼,道:“听闻道长精通易容变幻之术,本王颇为好奇。”黄有道心知其意,便道:“小道粗蠢,略懂些雕虫小技,不过是消遣自娱而已,入不得流。”说着口中默念口诀,手上略施小计,顷刻之间已将自己易容成银蛇夫人模样,抬起头来,接道:“区区拙技,让王爷见笑了。”说话声音亦与银蛇夫人一般无二。慕容皝见他易容技艺高超,笑道:“道长果有本事。”黄有道谦恭道:“小道清贫之人,初见王爷,未有进献之物。这杯浊酒奉上,聊表寸心。”说话间已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壶和一个小杯,从壶中倒出一杯酒,拱手奉上。慕容皝微笑道:“好本事,道长辛苦。”却不接酒。黄有道已知分教,笑道:“小道久慕王爷威名,今天得见真身,实是幸事。这杯酒先敬王爷。”说着举起酒杯畅饮而尽。 慕容皝哈哈一笑,道:“道长诚意来归,真心可鉴,请上坐。”黄有道忙叩首谢恩,推辞道:“小道不过草莽之人,卑微粗鄙,岂敢在王爷面前安坐?”慕容皝道:“道长此言差矣,道家乃天下正宗,便是孔丘万世圣贤,亦曾请教于老聃,可见道门至正至玄。道祖老聃曾作《道德经》凡五千言,中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聃智慧明澈,体任自然,故而悟透世间机理。道长身居道门,自然是玄门正朔,不可与草莽粗陋之人并论。还请道长不必谦逊,上座安坐。”黄有道闻言,心中略为镇定,忙道:“蒙王爷青眼相加,小道汗颜。”说完站起身来,趋步走至一旁的座椅,怯怯地坐了一半。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章 运筹帷幄 慕容皝道:“道长技艺惊人,不知投身何派,师承何人?”黄有道回道:“小道乃混元门劣徒,尊师是东海蓬莱岛摘星道人。”慕容皝微一点头,道:“道教自汉末以来,有太平道和天师道之分,经黄巾之乱后,太平道式微,而天师道以济世救民之宗旨为百姓喜闻乐见,故而广为流传。自魏晋时,天师道又分为若干门派,其中以混元门及净明门最为昌隆兴旺。不过我听闻近些年净明门摒弃传统,不再以门户之见自囿,门人以本门秘籍学成本事后行医务农,自给自足,将门中财物尽皆施舍穷人。不知此事是真是伪?”黄有道回道:“王爷通贯古今,令人敬佩。不过此事却难辨真伪,据小道所知,净明门一向自封自闭,门人亦行事乖张,因此江湖中人皆称其为妖道,其掌教许逊虽然道法高深,却是我混元门死敌。”慕容皝闻言不语,只细听说,黄有道接道:“说起那许逊,亦是个传奇人物,太康元年,举孝廉,出任旌阳令,人称许旌阳,又因斩蛟龙治水,被江南朝廷嘉奖册封,号为妙济真君。此人深得罗天大醮之妙旨,又可役使六丁六甲,本事非同小可,实乃江湖一大隐患,须及早铲除方可。”慕容皝道:“此人我亦有耳闻。却不知因何缘故与你混元门结下梁子?”黄有道思量片刻,终于道:“此事本是敝门私事,原不与外人说的,不过王爷如此推心置腹,小道也便坦率直言了。十数年前,天下道门中人咸集于江南龙虎山庄举行福天法会,旨在为天下苍生祈福。法会主持乃是天师道嫡派传人清净道人,他已年过期颐,自知来日无多,便在法会结束当日,宣布要把天师道数百年以来的镇教之宝传给后人,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激动万分,均想得到那镇教之宝。清净道人随后取出一个紫檀木匣,言明镇教之宝便在这木匣中,不过据教中历代规矩,只可传于道德俱佳之人。众人闻言都屏气静待,人人皆以为便是自己。过得片刻,只见清净道人将木匣捧起,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至许逊跟前,将木匣交给了他。净明门人人欢喜雀跃,那许逊倒是谦逊,不住推辞,只是清净道人一定要他接下。此时众人里有个别不服气之人,意欲争夺那木匣,然又不敢贸然行动,便推举家师为带头人,家师本不欲参和此事,但经不住那些人恭维吹捧,便站出来与清净道人商量是否可以公平比试一番再择优而传,不料却被清净道人冷言驳回。在天下同道面前受辱蒙羞,家师岂能干休?一怒之下竟将其失手打死,家师当即懊悔不已,站在清净道人尸身旁低头悔罪,谁知那许逊蛮横无理,居然揪住家师衣袖,要他跪下磕头认罪,家师堂堂混元门掌教,岂能任他胡搅蛮缠?二人便大打出手,各用法术,最终许逊败下阵来,落荒而逃。家师与众人也都离开龙虎山庄,各自散去。从此以后,我混元门便与净明门势同水火,直至今日。”慕容皝闻言,眉头微皱,随即恢复如初,道:“如此说来,倒是那许逊技不如人,输给尊师了。”黄有道得意道:“那许逊虽也有些本事,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终究还是家师技高一筹。据师父后来回忆,当时许逊虽然失败而去,但自己也被许逊施术伤了心魄,此后数年才渐渐恢复。不过如今家师早已修成三清正气功和祝由大法,道法已非昔年可比。”慕容皝笑道:“尊师既已功力大成,高徒自也不会太差,请问道长功力几何?”黄有道眼珠一转,似有所悟,便回道:“家师道法已臻化境,小道望尘莫及,不过若说从师多年竟一无所能,却也小瞧了小道。除了易容变幻之术,小道亦略懂些《祝由十三科》中的功夫,虽不敢说难逢敌手,但若自保则是绰绰有余。”说着偷眼瞧向慕容皝,随即又低下头来。 慕容皝闭目不语,似在沉思什么,半晌后,微微睁开眼,道:“道长既然诚心来投,本王岂能不为国揽才?道长有何需求,尽管开口,本王无不应允。”他心中已有计较,因此故作姿态。 黄有道果然感激万分,忙回道:“小道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能在王爷座下谋个差事,便知足了。”他这话既是自谦之词,亦是以退为进,意欲求得大赏。 慕容皝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他那点小心思?只不过眼下真有件事需他去办,因此哈哈一笑,道:“以道长之才能,在本王跟前跑腿当差岂不是大材小用,平白埋没了一身异能。这样罢,本王现下有一重要事宜,须得一个机敏干练之人去办,道长若不嫌劳苦,可为本王走一遭。”黄有道心内大喜,道:“蒙王爷抬举,小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是何要事?”慕容皝道:“本王要你去江南走一遭。”黄有道奇道:“去江南办何事?”慕容皝道:“你去建康城面见司隶校尉王言章,不过在见他之前,你要易容成杨百步的模样。”黄有道已知其意,笑道:“王爷是要小道易容成那刺客杨百步的模样,然后回建康城复命,向王言章报告燕王已被刺杀。”言罢似觉不妥,忙又低下头去。 慕容皝笑道:“正是如此,那王言章信以为真,必会出昏招,到时本王便好走下一步棋了。”黄有道忙恭首回道:“王爷智计百出,实乃当世雄主。此事包在小道身上,定不负重任。”慕容皝道:“此是第一件事,此外还要先办一件事。你南下路过中山府时,去面见吾儿慕容垂,把这个盒子给他。”说着拿出一个精巧木盒,交给黄有道,接道:“此盒中装着本王秘旨,你须亲手交给他。”黄有道忙起身恭敬接过,回道:“王爷放心,小道一定亲手交给殿下。”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一章 狭路相逢 慕容皝又低声嘱咐数语,黄有道一一答应了,叩首而别。出了燕王府,黄有道快马加鞭朝西而去。 此时已是梅月之初,山河大地万物复苏,秦淮以北俱已春意盎然,花红柳绿。 慕容俊西征大军自离了龙城,连日行军,已至蓟州东郊。蓟州守将张成芳早已出城五里设宴迎接,慕容俊见了他欣喜有加,也不顾鞍马劳顿,携着他手上了與车,率军一同入城。张成芳亦知大军出征贵在神速,因此也不预备夜晚宿营事宜,只好生伺候世子及诸军一顿饮食。果不其然,至午饭后,慕容俊便命大军开拔,临行时,慕容俊叮嘱张成芳道:“此次西征石虎,必是一场恶仗,蓟州是我后方,干系甚巨,你留在蓟州须小心提防。”张成芳久随慕容俊,乃是其心腹之将,心知慕容俊之意是要他提防辽东城四王子慕容恪和中山城五王子慕容垂,防止此二人趁世子领军在外之机暗中捣鬼,张成芳恭首回道:“世子放心,属下定会鞠躬尽瘁,为世子守好后方。”慕容俊笑道:“我有将军坐镇蓟州,诚无后顾之忧。”二人又叙些别话,慕容俊便上马率军离城而去。 半个月后前军已至雁门郡,前锋将军周定国下令兵分三路,从北、东、西三面围住城,意图将敌军赶往南面云中城,副将赵大海谏道:“此举太过冒险,倘若敌军坚守不出,而我分兵三路,兵力不足势必影响攻城。”周定国笑道:“此城被我三面合围,我料定彼必南逃,赵将军不必多虑。”赵大海仍觉不妥,道:“即便敌军弃城,亦可能逃去中山城,倘若被五王子所歼灭,岂不是坏了世子大计?”周定国脸色一沉,道:“你休拿世子压我,此次出征,我为正前锋,你是副前锋,如何排兵布阵由本将军作主。”赵大海见他如此说,只好道:“既然将军执意不肯听劝,那请拨给我三千兵马,由我先去埋伏在城南五十里外,相机行事。”周定国冷道:“便给你三千兵马,不过待我攻取雁门后,功劳须全是我的。”赵大海告辞,领三千兵马朝城南而去。周定国遂命大军分成三路,分别从三面环围城墙,只留下南面城门。 那雁门城守将乃是石虎麾下大将章晋安,此人骁勇善战,又多良谋,堪称文武双全。他见燕军来势凶猛,一时难以寻找战机,因此坚守城池,避其锋芒,待机而动。忽听兵士报道城池被燕军三面合围,章晋安初时一惊,待稍过片刻后,眼珠一转,笑道:“如此甚好,敌军之将如此脓包,真是天助我也,看我如何破之。”言罢命城中守军一小部分继续在城头虚张声势,其余兵马趁夜深时一起向南门突围而出,直奔南方百里之外的中山城而去。 至第二日,周定国正在帐内思索军情,忽闻探子回报雁门守军已经从南门逃走,不禁大喜道:“我早已成竹在胸,料定敌将定会向南逃往云中城,果如我言。那云中城距雁门不过数十里,乃是距离雁门最近的城池,敌人不去此处,难道会舍近求远,去别处不成?”说罢哈哈大笑,道:“既然大军南逃,城内必定空虚,此时正是攻城良机。”随即命大军合力攻城。 此时雁门守军不过区区数百,岂是燕军对手?经过一番激战,燕军顺利攻入雁门。周定国志得意满,即教人写封捷报,详细备述战情战果,快马送往中军大营。 与此同时,章晋安率领雁门守军正全速赶往中山城。不曾想在半道上遇到一队人马伏击,正是赵大海所率燕军。两军狭路相逢,激战正酣时,章晋安身先士卒左突右冲,直杀得难解难分,血染甲胄,奈何燕军是以逸待劳,此刻士气正盛,在主将赵大海的指挥下人人拼死杀敌,形势逐渐变得对章晋安不利。再过得片刻,燕军越战越勇,章晋安眼见不妙,忙调转马头朝西杀去,随后数十人跟在他身边且战且退,最终杀出血路,仓皇西逃,余部见主将逃走,也便无心恋战,纷纷弃械投降。燕军大胜,赵大海一面派人传信给慕容俊,一面将降兵编成三人一伍、五人一队,押解回至雁门城。 慕容俊正在中军大营商议军情,听闻前军有捷报传来,忙命来人进帐。那人见了慕容俊,跪下报道:“禀大帅,前军已破雁门城,周将军特派小人前来报捷。”说着将捷报双手奉上。慕容俊喜道:“此次伐赵,首战告捷,着实可喜可贺。”说罢接过捷报,展开看时,欣喜之色逐渐隐去,随即面色凝重起来。众将见他如此,皆不知何意,忽见慕容俊将捷报重重摔于桌上,道:“周定国误我大事矣。”众将一时茫然不解。慕容俊心中暗思那雁门城守将章晋安与云中城守将素来不睦,章军定然不会去彼处,而雁门周围除了云中城,便只有中山城可去,以区区章晋安之能,在慕容垂面前便如蝼蚁一般,如此一来,我那五弟岂不是又立一功?想至此处,慕容俊站起身来,命道:“我军虽拿下雁门城池,然并为歼灭敌军主力,雁门守军从南门突围而出,为我下一步进军太原造成极大困难,因此必须将其截住,就地歼灭。”众将闻言纷纷请缨,忽听帐外又有人报说捷报传来,众人疑惑不已,慕容俊命其进了大帐,将来人捷报接过一看,未及看完,不禁哈哈大笑,此刻众将更加不知所以。待看完捷报后,慕容俊笑道:“我原以为帐下诸将军皆是当世人杰,没想到更有胜似人杰者。赵将军有勇有谋,可堪大用。”言罢将两封捷报传与众将参阅。随后慕容俊即刻手书一封信,教来人送回雁门。 周定国命人在雁门城内张贴安民告示,听闻赵大海大胜而归,不禁嗤笑道:“我已攻占雁门,守军也已溃逃云中城,他尚在去往中山城的半道上守株待兔,何来大胜?”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二章 晓以利害 不过半个时辰,赵大海率军已回至雁门城南门外,见周定国已经占领城池,赵大海颇为兴奋,命手下官兵就地扎营,自己纵马进城去见周定国。 周定国见他果然大败章晋安,心中嫉恨不已,又想起他料敌谋略胜己一筹,更加激起妒能之心,只是不好现于颜色,只好勉强笑道:“赵将军时运亨通,立此大功,世子定然重有嘉奖。”赵大海笑道:“在下不过仗着世子虎威,不敢居功。倒是将军勇猛善战,攻克此城……”话未说完,周定国忙道:“我们事前已有约定,你负责半道伏击敌军,我负责攻城。”说着呵呵一笑,言外之意攻克雁门城乃他一人功劳。赵大海见他如此说,笑道:“攻克此城当然是赖将军之功。此战为伐赵第一仗,首战告捷令我军心大振,将军居功至伟。”周定国不禁飘飘然乎,不知所以。 章晋安自突围而出后,领数十残兵败将一路向南奔向太原。他自知丧师失地,罪无可赦,至太原城下便将衣服尽脱了,背上荆条进宫请罪。赵王石虎早已接到战报,此刻见他跪于殿下满面惶恐双股战战,因想燕军倾巢来袭,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便欲免其死罪,不过丢失城池终究是重大过失,因此活罪难逃。想至此处,石虎大怒道:“你丢城失地,怎敢回来见我?左右武士,将此败军之将拖出去斩了。”他料知文武大臣必会劝谏,因此故作姿态。果然众人皆劝留其一命,让其戴罪立功,石虎沉吟片刻,厉声道:“今日看在众人面上,暂且饶你性命。”章晋安忙叩首谢恩,石虎怒道:“赏罚分明,乃掌兵第一要义。你既有过,便须受罚。责你杖八十军棍,即日回云中城破敌,再有失误,两罪并罚。”说完一挥手,左右武士随即将章晋安当堂拖走。 石虎接道:“慕容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屡次犯我,我本不想轻启战端,然彼嗜贪好战,我又岂能示弱?为保河北一方安定,誓要与其拼个你死我活。”殿中众将齐声喊道:“愿为大王杀敌立功。”石虎道:“雁门已经失守,燕军兵锋直指云中,云中乃太原门户,断不容再有失误。”说完命义子石云率军疾驰云中城。石云道:“父王安坐太原,待儿臣前去将慕容俊生擒来献给父王。”石虎笑道:“我儿有万夫之勇,必能大破燕军,待你凯旋归来,为父重重有赏。”石云拜谢而去。 慕容俊此时驻扎在雁门城东三十里外,与周定国、赵大海互为犄角之势。这一日,慕容俊在中军大帐与众将商议下一步行动,正欲计划攻取云中城,听闻石云已经驰援云中而来,慕容俊道:“那云中守将吴德本是无能之辈,又与章晋安素来不和,如今章晋安已溃逃而去,云中已成孤城一座,我原以为攻取云中城可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石虎派来一员虎将,那石云猛如虎狡如狐,诚乃劲敌,如此一来,我们便须重新商议计划。”众人闻言皆默然不语。此时一人进言道:“依在下拙见,不如放弃攻取云中城,大军绕道而行,直扑太原,则大功可成矣。”慕容俊一惊,抬首看时,此人便是姚知远。 那姚知远微笑接道:“此乃直捣黄龙之策,那石虎万料不到我军会兵行险着,用此奇谋。”慕容俊沉思片刻,摇头道:“我一向用兵谨慎,从不弄险,此计太过冒险。倘若太原久攻不克,届时我大军困顿城下,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延宕日久,粮草不继,该当如何?”姚知远道:“此计之要旨便是一个快字,大军一路向南疾驰,不与沿途敌军纠缠,星夜兼程直趋太原,如此则敌绝无喘息之机,石虎濒于绝境,岂不束手就缚?”慕容俊闻言眉头微锁,暗想书生之见实是百无一用,道:“太原乃石虎老巢,必然城高池深,我大军千里奔袭太原,本是疲惫之师,而彼以逸待劳,太原焉能立克?只须稍假时日,各地赵军便会以勤王之名汇集太原,我们岂不是陷于重重围困?”姚知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慕容俊道:“为今之计,只有据守雁门,以待时变。”众将不解其意,纷纷道:“更有何变?”慕容俊心中早有计较,笑而不语。 此时长安城大将军府内人声嘈杂,众人正在争论不休。正堂之上高坐着一位豹眼髯须的将军,神情严肃地盯着堂下一矮短粗陋之人,而那人则昂首挺胸,神态自若的环视四周,面对众人议论时而点头称赞,时而摇头叹息。过得片刻,那将军大手一挥,众人瞬时安静下来,那将军开口笑道:“燕王世子派阁下来我长安游说,可知燕国无人矣。”言毕众人皆作笑声。那人横眉一扬,朗声道:“将军睿智机敏,岂不闻晏子使楚之事乎?再者,我闻将军先时曾随祖逖北伐,而祖大将军威名赫赫也不过身长六尺,却仍不失为一代名将。祖逖如此,将军敬之如父,在下亦如此,将军何以偏而见之?”一言未毕,众人纷纷出言指斥,其中一人高声道:“祖大将军乃天下擎柱,天神似的人,我等皆敬若神明,岂是阁下能直呼其名,妄自比肩的?”那人笑道:“祖将军名动天下,在下实无不敬之心,亦不敢恬颜相比,适才不过是借以明理罢了。”那将军道:“阁下巧言善辩,无愧使者本分。”说着命人为其设座。此人正是燕军使臣南乡子,而那将军便是王善信。 王善信接道:“慕容世子兵精粮足,伐赵不过举手之事,又何必要我们也出兵参战?”南乡子道:“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赵国屡次进犯你我两家,其意昭然若揭,长安与燕国互为唇齿,所谓户破则堂危,唇亡则齿寒,我主慕容俊奋起反击,顺天应人,将军宜同时出兵,保人以自保。石虎暴虐无道,人神共愤,天下义士皆可讨之,万望将军勿再犹豫。”王善信亦深明其理,又念及与燕国早有兄弟盟约,因此已决意出兵攻赵,先前之所以佯作推诿者,乃故意相试耳。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三章 煮豆燃萁 此刻听完南乡子一番微言大义,更坚其心,他环视堂下,正色直道:“长安乃朝廷西京,社稷重地,昔年我随祖大将军北伐胡虏,誓言要驱除北胡,光复故地,然时光荏苒,转眼间已过数十载,世事几多变迁,祖大将军也早已薨没,万幸西京尚在,我等皆盼有朝一日能还迎圣上,回归故都。可恨赵国霸道无理,屡次狼顾关中,去岁更是劫掠边关,祸乱百姓,我身为朝廷敕封讨逆将军,焉能任由羯胡肆虐河北?”说着望向南乡子,接道:“辽东属地乃朝廷分封于燕王,当今燕王父子亦遥尊江南朝廷为华夏正朔。石虎目无礼法,觊觎辽东沃土,数次侵犯燕国,肆意践踏朝廷威仪,此等逆贼合当天谴。”南乡子附会道:“正是此理。”堂下众将皆欲伐赵雪恨,因此人人争先请缨,王善信道:“此次联合燕国共同伐赵,乃我等廓清河北、匡扶朝廷之重大举措,为慎重起见,本将军亲自领兵去太原。”众将齐声道:“愿随将军出征荡寇。”王善信不作置理,却朝南乡子笑道:“先生此行功德圆满,无负燕国众望,可恭可贺。请先下去歇息,待明日再为先生饯行。”南乡子眼见如此情形,心知他要与众将商议行军布阵事宜,自己在此不便听闻,因此才下这 “逐客令”,于是微笑道:“在下使命已达,自该即刻回去复命。将军保重,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向王善信及众人作个大揖,健步离去。 待南乡子走后,王善信道:“我们与燕国虽有盟约,然一纸协议可有可无,作不得数。当今乱世只宜左右逢缘,实力雄厚者才能立于不败。慕容俊甫克雁门,兵锋正盛,何以止兵不前,徘徊观望?”众将疑惑不解,议论纷纷,一黑面将军道:“石虎派出虎将石云去守云中城,慕容俊料知不是石云敌手,因此据守雁门不敢擅动。”王善信微笑摇头,道:“慕容俊足智多谋,手下猛将林立,那石云虽是万人敌,也不一定就能挡得住慕容俊。此时燕军按兵不动,乃是要我从背后出手袭取太原,吸引赵军主力回防都城,彼时石虎必然与我拼死相搏,待我们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慕容俊便会趁隙攻取云中,进而叩关太原。”众将皆恍然醒悟,不禁踟蹰起来,另一长髯将军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要不要出兵攻赵?”众人亦纷纷附问。 王善信低笑一声,道:“自然要出兵,不过是以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雁门城内集市路口,此刻有两位将军正在当街骑马武斗,二人刀来枪往,打得好不热闹。 而周围早已围满人群,却无一人敢上前制止。那二人一个目光如炬,一个面色铁青,全然不顾城中军纪和周围民意,斗得难分难解,势同宿敌。 斗至酣处,只听其中一个骂道:“本将军原以为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没想到你却是个口蜜腹剑的宵小之徒。”另一个毫不示弱,回敬道:“呸!你这忌贤妒能的小人,心胸阴暗,器量狭窄,怎配做得前军主将?”骂声甫歇,二人斗得更凶了。 围观人群逐渐积增,开始纷纷议论指点起来,这武斗二人正是燕军正副前锋将军周定国、赵大海。 原来二人刚刚接到围攻雁门城之时慕容俊手书的回信,打开看时,信中对周定国放跑章晋安南逃一事颇有责备,又对赵大海料敌先机阻止章晋安逃往中山城大加赞赏,并在信尾叮嘱周定国须向赵大海多多请教。 周定国看罢书信,怒气上涌,认定世子乃是受了赵大海之佞语谗言,才会对自己语出责备,因此大动肝火。 而赵大海自认直陈事实,是以问心无愧,看罢书信后神情自若,泰然处之。 周定国本已怒气勃发,见赵大海如此模样,更加激起了无名之火,终于不可遏制,站起身来厉声斥责赵大海,道:“我奋不顾身攻克雁门,世子何以反倒出言责备?你究竟对世子进了何言?”赵大海一愣,暗思人正己副,不宜闹僵,于是客气道:“当时在途中杀退章晋安,我便给世子写了一封书信,乃是报告军情之捷报,并无他事。”周定国闻听他确曾给世子写过书信,便更加笃定其心中有鬼,于是破口大骂道:“贼厮,休得瞒我!若非你私下写信编派我,世子焉能责我?你定是妒我攻克雁门,心怀不忿,才用此伎俩害我。”赵大海见他不分是非,恶语相加,也不禁动了气,不过仍以大局为重,便冷冷道:“清者自清,我问心无愧,不须多言解释。”周定国见他不加辩解,更认定确有其事,上前一把揪住赵大海衣领,手指门面,恶狠狠道:“你这奴才,合该千刀万剐!何时栽在我手上,必教你认得爷爷。”说罢抡起巴掌,直呼其面。 就在一瞬间,赵大海向后微微一侧,将他呼落下来的手掌一把抓住,冷道:“将军请自重,以免想激相荡,影响观瞻。”周定国啐道:“你这阴险小人,还敢口出狂言?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输了的是娼妇养的。”说着一把拉住赵大海衣袖,要往屋外走。 赵大海不禁勃然大怒,一把将其推开,怒道:“你三番辱我,我一忍再忍,你竟是个泼皮似的无赖之徒。今个不打服你,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说罢挽起袖口,走至屋外,抄起长枪,跨上马背,怒视周定国,周定国也不示弱,拿着大刀骑上马,二人便斗将起来。 一开始在将军府前大院内恶斗,不多时便打至当街路口,路人纷纷驻足观望,直至打到集市口,围观人群越来越多,这才将二人围在大路中间。 此时二人正斗得性起,哪管旁人议论指点。就在此时,一人冲进人群,大喝一声,将马头一分,站于二人中间,大声道:“二位将军快住手,城外出大事了。”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四章 王戏高僧 周、赵二人住手看时,这人是军中一偏将,见他满头大汗,赵大海道:“出了何事?”这人道:“城外来了许多兵马,似乎是从云中而来。”赵大海心知不好,忙弃了争斗,纵马出城,来至护城河前,果见对面尘土飞杨,当先一队人马高举大旗,上书“赵”字,旁边另有一旗,上书“章”字。 赵大海知是章晋安率部前来,便命本部人马随自己杀出城外,在城前布好阵脚,严阵以待。章晋安远远看见城门前乃是赵大海,不禁摧马上前,急于拼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章晋安想起兵败他手,以致被赵王石虎斥责仗脊,因此怒气勃发,命身后大军压住阵脚,自己拍马奔至两军阵间,朝赵大海叫道:“无耻鼠辈,前次安敢设伏偷袭于我?今日与我明刀明枪决一雌雄!”赵大海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上次让你侥幸逃脱,今日来得正好,看我拿你!”说罢挺枪朝章晋安刺去,章晋安一惊之下忙举刀相迎。赵大海招数陡变,改刺为削,朝他肩膀直扫而去,章晋安叫道:“好枪法!”猿臂一伸,一手抓向枪头,赵大海见他竟徒手接招,心中亦暗暗钦佩,手中枪头一抖,朝他手腕反砸,章晋安忙将手臂一缩,举刀回砍。二人你来我往杀得酣畅性起,两军将士看得无不紧张刺激,均盼己方胜出,又不想过早分出胜负,终结了视觉盛宴。 就在二人酣斗时,城上突然响起鸣金之声,燕军将士闻得鸣金,不禁泄了锐气,军阵顿时动摇起来,赵大海一惊,稍不留神,被章晋安一刀横砍过来伤了臂膊,他奋力回杀数招,瞅准时机,虚晃一枪,趁隙拍马便走,率军回至城内,城门随即关闭。赵军齐呼万岁,章晋安得意回营。 赵大海甫一进城,即刻唤人来问:“我正与敌将厮杀,何人鸣金乱我军心?”那人回道:“小人真正城上为将军呐喊助威,谁知周将军上了城头,朝城下看了半晌,突然命小人鸣起金锣。”赵大海大怒道:“泼贼好不歹毒,欲置我于死地!”言罢忍着臂膊剧痛,便欲去找周定国算帐。忽闻世子派人来城中宣读紧急命令,原来慕容俊已然得知他二人内讧武斗,为大局计,便要将周定国调离前军,与后军将军林中虎互调。周定国原本便对赵大海心存不满,此刻见世子调离自己去后军任职,当即随来者一同回去赴任。赵大海报仇不得,忿忿不平,但世子有命,也便无可如何了。 章晋安得胜归来,云中城兵将欢欣鼓舞,石云道:“章将军旗开得胜,为我赢得先机,可喜可贺。本帅即刻表奏大王,为你记功嘉奖。”章晋安道:“末将不过是将功赎罪,不敢居功。”石云笑着点点头,接道:“慕容俊败此一阵,必然龟缩城内,不敢轻动。我奉父王之命,来此收复失地,然彼若不应战,如之奈何?”章晋安道:“燕军远来河北,后勤供应延绵百里,一旦后勤粮草有失,彼必溃败无疑。”石云道:“此计我亦有所考虑,不过慕容俊深谙兵法,定会派重兵防守后勤供应,不会重蹈当年袁绍乌巢之覆辙。”言罢沉思不语。 南乡子自离了长安,一路兼程赶往雁门,至雁门城下,不及进城便去城西燕军大营面见慕容俊。慕容俊闻得他凯旋归来,亲自至营外迎接,南乡子远远望见世子亲自来接,心下一热,忙趋步上前,拜倒在地,道:“在下何德何能,教世子屈尊降贵亲迎出营。”慕容俊伸手将他扶起,笑道:“先生此行不虚,劳苦功高。来,我们进帐说话。”说着携了南乡子之手,于众人簇拥下大步回营。至营帐内,慕容俊高坐帅座,笑道:“今日喜事临门,咱们畅饮一回。”随即命人摆酒设宴,大会群臣。不多时酒宴已就,慕容俊自斟满一杯酒,起身道:“自伐赵以来,我军力克雁门,遥制中山,赵国定然朝野震动。待长安王将军率军北上,我们再攻取云中城,云中一克,太原石虎便成瓮中之鳖诶。”众将齐声道:“世子多谋善断,伐赵必竞全功。”慕容俊笑道:“此次多亏南先生巧言善辩,促成我们与王善信联军攻赵,这伐赵首功,当是南先生的。”说罢举杯庆祝,众将亦纷纷附和,举酒畅饮。 石虎自派石云去守云中城后,便一直疑虑重重,他与燕王父子争战数十年,深知慕容氏人才辈出,燕王数子皆是当世雄才,尤以其五子慕容垂为最,而此次燕赵之战,驻守中山的慕容垂至今仍未动作,这才是最可怕之事。 就在石虎陷入沉思时,忽闻人报:“禀大王,摩坷寺主持灭法和尚求见。”石虎先是一愣,接着笑道:“这老秃驴许久不见,本王以为他圆寂了呢。也好,本王正有事要他去办。”说罢便命人传他进殿觐见。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老僧飘然而来,见了石虎,躬身合十,低眉垂目道:“阿弥陀佛,老衲参见大王。”这老僧正是太原摩坷寺主持灭法和尚。石虎望了他一眼,撇嘴道:“你多时不来朝拜,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免礼了,请坐下说话罢。”灭法宣道:“阿弥陀佛。”入了座,道:“老衲此番觐见大王,确是有要事相禀。关于越王宝藏之下落,已经有了新进展。”他原以为石虎定会大喜过望,因此只说至此,便闭目不言,等待石虎开口相询。不料石虎此刻忧心前线战事,对越王宝藏之事已无先前那般热切之意,因此听他说完,只轻轻点点头,无有任何表示。灭法等了半晌,不见石虎发话,不禁好奇起来,睁眼瞧去,见石虎也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不觉尴尬无比,局促道:“大王忧心忡忡,所为何事?”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五章 棋逢敌手 石虎道:“实不相瞒,此次燕军大举来攻,慕容俊已占据雁门,以致云中门户洞开,云中乃我龙脉之地,断不容失。更有甚者,云中城百里之外尚卧着一只猛虎,令我日夜忧心。”灭法笑道:“大王所谓猛虎,可是那慕容垂?”石虎道:“正是,此人智勇超绝,犹在其兄慕容俊之上。”灭法道:“如今慕容氏昆仲虎视河北,大王有何退敌良策?”石虎眉头微皱,道:“我有义子石云,虽是世之名将,然双拳难敌四手,他在云中对付慕容俊尚可,如若再加上慕容垂,云中绝无不破之理,届时我大赵危矣。”灭法道:“似此则如之何?”石虎闭目不言,嘴角紧撇,似在沉思什么,半晌后忽然一声冷笑,恨恨道:“本王戎马半生,致有河北,靠的便是嗜血杀戮,对付汉人以此方法,对付鲜卑人亦要用此方法。古今成大事者,必是杀人无数,冷酷无情,才能树威于人。慕容氏不让我安生,我亦不让他好过。”说罢目露凶光,道:“慕容皝数子此时皆在外领兵,辽东老巢龙城必然兵力空虚,本王欲派一支天狼卫潜入龙城燕王府,寻机屠尽王府,如此一来,慕容俊、慕容垂必会回府奔丧,燕军便可自退。”灭法闻言暗吸一口凉气,心道:“世人皆言赵王阴鸷嗜杀,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石虎瞧着他,道:“本王听闻你座下四大弟子,个个身怀绝技,就请大和尚举荐一位,来做这支天狼卫统领。”灭法闻言,心下盘算道:“我摩坷寺素来与辽东慕容氏不和,今次去围剿燕王府那也罢了,但若推诿不去,则必失宠于赵王,以后在太原便无法立足。”想至此处眼珠一转,笑道:“大王明鉴,老衲那四个劣徒虽有些微末本事,但常年深居寺内,不谙军事,恐怕误了大王计划。”话未说完,石虎挥手打断,不耐烦道:“老和尚休要推诿,你只须举荐一位,余事与你无关。”灭法暗暗一笑,佯作无奈道:“既然大王有命,老衲只好遵办。那四个弟子各有所长,追风轻功了得、踏月工于城府、如影点穴妙手、摄魂催人入眠,若以大王计划而论,倒是追风符合适宜人选。”石虎大笑道:“很好,你速招追风进宫,本王还有些事对他说。”灭法道:“遵命。”起身朝石虎合十作礼,转身离去。 出了王宫,灭法暗暗欣喜,此次追风带领天狼卫远赴辽东剿杀燕王府,一旦成功则是惊天之举,从此摩坷寺不仅在赵王跟前有功可恃,而且在河北声名大振,人人仰慕。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出声来,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支短小鸣箭,一张精巧细弓,张弓搭箭,朝摩坷寺方向射去,伴着尖利破空之声,瞬间隐没于空中。 那摩坷寺位于太原西北一处松林,距离赵国王宫不足数里,灭法这支穿云箭构造奇巧,再兼他内力雄浑,箭支去势极大,直至飞过摩坷寺上空,钉入寺后一棵苍松深达寸许。 寺内众僧闻得破空之声,均知何意,此刻摄魂、踏月外出办事不在寺中,只有追风和如影在戒律堂打坐练功。二人闻声已知师父之意,如影道:“师父唤我们进宫,想是有要事相商。”追风道:“你在此练功,我去见师父。”如影知他轻功卓绝,来去如飞,便点头答应。追风随即出了寺,展开“达摩飞渡”轻身功夫,直奔王宫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来至王宫门前,见师父在此等候,忙迎上去道:“师父唤我来,有何差事?”灭法将事情一一告知,接道:“你进宫见过大王时,只须满口答应,不必有任何顾虑,待你出发后,为师必有对策。”追风道:“弟子知道了。”随后进宫去见赵王。 却说长安王善信率军伐赵,大军自长安出发,一路向北而去。太原位于黄河以东,伐赵须东渡其河,长安军却沿着河西岸缓缓北上。原来王善信自有一番打算,他名义上出兵联合燕国一同伐赵,实则与赵军隔河对峙,这样便可一举两得,既履行与燕国之约,又可保存自己实力。 此时雁门城下战鼓雷鸣,石云持坚披锐,目光炯炯,他身后赵军威武雄壮,严阵以待,石云举目望向城头燕军大旗,冷笑一声,道:“区区鼠辈,也敢来犯我虎威。”言罢拍马纵出,朝两军阵前奔去,对面正是燕军守将赵大海。二人一见面,赵大海道:“来将报上姓名,本将军不杀无名之辈。”石云冷笑道:“凭你也配听得本帅大名?你可速速回去,教那慕容俊亲自出城来降,本帅或可饶你们不死。”赵大海道:“好大口气。看枪!”说罢挺枪朝石云刺去。石云身子微侧,躲过枪头,一手抓住枪杆,猛力一拉,赵大海被他这一拉,长枪险些脱手,心中大吃一惊,忙双手紧抓枪尾,运足力气,向回猛拉,不料那枪竟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拉回半分,赵大海心知遇着高人了,忙弃了兵器,调转马头奔回城内。石云也不追他,骑在马上冷眼看他逃去,叫道:“回去带话给慕容俊,教他早早来降,亦不失富贵。”身后赵军齐声呐喊欢呼。 赵大海回城惭愧不已,见了林中虎面皮紫胀,垂头不语。林中虎于城头已看见二人争斗情景,心知石云乃有昔年温侯之勇,不可等闲视之。这倒激起他好勇斗狠之心,于是牙关一咬,道:“赵将军不必气恼,我去会会他。”说着便要披挂上马,赵大海道:“林将军千万当心,那石云骁勇善战,极难对付。”林中虎血气上涌,道:“他若是等闲之辈,我还不想会他。既然是世之勇将,此等比武良机,岂可错失?”说罢抄起大刀,拍马出城。赵大海知他亦是勇冠三军,心知稍安,赶忙登上城头为他擂鼓助威。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六章 将遇良材 石云得胜回阵,正思破城之策,忽听城门大开,一队人马呼啸冲出,为首一将一马当先,威风凛凛,石云见状又纵马出阵,迎战来将。 林中虎命军士立住阵脚,自己拍马走至阵前,觑着石云上下打量一番,道:“足下便是赵国中山侯石云?听闻你是石虎义子,爵封中山侯,想来亦是位高权重,我有一言,欲奉送将军。”石云见他气势恢弘,举止有度,知是一位雄毅达礼之人,便道:“足下请说。”林中虎昂首道:“自晋室南渡以来,河北战祸连接,赤地千里,赵王石虎残暴无道,杀人如麻,早已尽失民心;我主慕容俊宽仁刚毅,乃当世明君,足下何不弃暗投明,效力大燕?”石云冷笑道:“此话当真可笑之极,我大赵雄踞三晋,河北群雄诚心臣服,何言民心尽失?况且我主赵王乃是一代霸主,武功赫赫,又何言无道?”林中虎正色道:“足下此言差矣,三晋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荒芜,实处水深火热之中,赵王杀人为食,人性尽泯,此乃天下共知,将军何必自欺欺人?似此无道昏君,早晚必将自毙。将军武艺超群,难能可贵,若能弃恶从善,投奔大燕,我主必以礼相待。”石云闻言大笑一阵,道:“我原以为你是个通晓事理之人,没想到你竟颠倒黑白,满口谎言。世人皆知赵王雄才伟略,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因此才成就这大赵伟业。说到杀人,自古成大事者,必定以武安邦,杀人那是自然之理,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秦皇、汉武、光武、魏武等人,皆是一代雄主,然他们便没有杀人吗?秦、汉、魏之疆土,不是以武力开拓出来的吗?”林中虎连连摇头,正色道:“你久居无道之地,耳濡目染之下,已深受其害,却仍不自知,可悲可叹。”石云闻言,若有所思,随即昂然道:“你说赵国无道之地,而我不自知,安知燕王亦非善类,你亦身处其中?”林中虎闻言不语,片刻后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我燕国正义之邦,岂是你赵国能相提并论?”石云道:“传闻之事,恒多失实。我主开基拓土,必然树敌众多,一些宵小之徒便以流言毁谤中伤我主,亦是难免之事,足下岂可轻信谣言,以讹传讹?”林中虎心知他一派谬论,却又难以反驳,便只不住摇头。 石云与他舌战一阵,已然有所感触,便道:“足下可回城休整,今日我自罢兵。待明日再来,届时须不留情。”林中虎亦道:“好,明日我们以刀论理。”说完二人调转马头,各回本阵。 至翌日清晨,石云果又叫阵,城头燕军飞报与林中虎。林中虎早已整装待发,随即领军杀至城外。 二人再次见面,更不搭言,俱是心照不宣地在马上拱手打礼,石云叫声:“看枪!”拍马直取林中虎而去,林中虎横眉冷对,待他及至跟前,双手一翻,举刀挡过长枪,随即砍向石云肩头,石云侧身一避,长枪直刺出去,眼见便要刺中林中虎胸口,忽感枪头一滞,原来在须臾之间林中虎迅疾横刀当胸,护住要害,那长枪便刺中了大刀之上。 石云暗暗赞道:“好刀法。”手中长枪一转,使出 “子龙枪法”来,只见他舞动枪花,那长枪便如灵蛇般矫捷迅猛,上下翻飞,一瞬间便将林中虎逼得只有守势,没有攻势。 再过得片刻,石云越功越猛,那长枪舞的虎虎生风,将林中虎团团围于枪花之中,林中虎一时左支右绌,颇为吃力。 二人又战得片刻,林中虎大喝一声,激起性来,不顾长枪刺来,横刀劈向石云,这一招两败俱伤的刀法使出,石云一惊之下忙撤招回防,林中虎瞅准时机,突破枪花围困,使出家传绝学 “劈空刀法”,奔将上去激战石云。二人皆是武艺超群,在两军阵前纵马厮杀,人既勇猛,马亦矫健,两方兵士看得俱都热血沸腾,齐声呐喊,为各自将军助威。 只见他二人打得难解难分,不可开交,却又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再过片刻,已是金乌炎炎,烈日当空,二人大战已逾三百回合,此时均感口渴难耐,石云虚晃一枪,叫道:“且住,此刻炎日灼心,我们先回营休整一番,待日过中天,再决高下。”林中虎亦早有此意,便道:“好,我们暂且罢手,待午后再来较量。”说完二人分拨马头,各自回营。 石云甫回阵中,便命人取来一大坛酒,他接过来一掌拍开坛口封泥,举起酒坛,微微倾斜,一股白酒倾泻而下,他张嘴大喝,顿觉神清气爽,血气蓬勃。 此时副将章晋安走至跟前,低声道:“将军与那燕将一时难分高下,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在下有一计,可助将军擒住敌将。”石云皱眉道:“说来听听。”章晋安道:“午后再战时,将军先与他大战数百回合,待他困乏疲倦时,将军假意亲近交好,将此葫芦中酒与他解渴,此乃鸠酒,一旦喝下立即毙命。到时我们再一起掩杀过去,必可克复雁门城。”说罢取出一个酒葫芦,奉与石云。 石云闻言,顿生厌恶之意,冷言道:“如此勾当,岂是大丈夫所为?你且下去罢。”说完,转过头去,闭目不语。 章晋安自丢失雁门城,朝夕不安,处心积虑要夺回城池,因此出此下策,他见石云凛然拒绝,也便讪讪一笑,转身离去。 这边林中虎回城休整,早有人取来清水备上,林中虎端起大碗痛喝不已,不觉喝了十数碗水,肚腹微微鼓起,却是十分受用。 他喝罢意犹未尽,忽将身上甲胄卸下,扔到一旁,又将坐骑背上马鞍卸下,众人大惊,赵大海忙道:“将军万万不可如此,甲胄离身,凶险万分,况且没有马鞍,如此骑马厮杀?”林中虎大笑道:“你等岂不闻当年许褚裸衣战马超之事乎?昔年盛况,今日教你们亲见。这马鞍实在累赘,大战持久难决,须拖累了马儿体力,不要也罢。”众人闻言皆吃惊不已。 赵大海一再劝谏,林中虎主意已定,执意如此。午时三刻甫过,二人复于城下排兵对阵,双方兵士俱都争相引颈翘望,要看二人精彩酣斗。 林中虎赤裸上身,手提大刀,双腿一夹马腹,纵马出至阵前,两军顿时呼啸一片。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七章 释道之争 石云见他如此,不禁叫声好,高声道:“林将军赤膊上阵,欲自比昔时虎侯耶?既然你如此坦诚相见,石某亦非投机取巧之辈。”说罢,于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亦卸下甲胄衣物,除去坐骑马鞍,赤身跨上马背,与对方等齐无二,以示自己光明磊落。 林中虎叫道:“中山侯雄姿坦荡,名不虚传。在下再来领教将军枪法。”说罢纵马来战石云。 石云举枪回防,二人短兵相接,复又激斗起来。两军将士人人翘首以望,看的目瞪口呆。 不觉之间日头渐渐西移,二人已然又斗了数百回合,仍未有丝毫倦怠之意。 至申末酉初,暑气已散,再过得半晌,凉意渐起,日头已经落近山巅了。 二人斗了这半日,渐渐都有了不支之意,却谁也不愿先开口叫停,又斗得半刻,已战了千余回合,终于人困马乏,石云坐骑马失前蹄,一个踉跄栽倒在地,石云率下马来,仍不服输,挺枪便要步战。 林中虎见状翻身下马,道:“罢了,我们今日到此为止。你因坐骑不济,才落下马来,非关武艺高下。”石云闻言,心存感激,又兼这一日畅快酣斗,对他早已惺惺相惜,于是笑道:“足下不仅武艺卓绝,更是武德高尚,我石云敬你是个英雄。”林中虎亦早对他心生折服,暗暗引为知己,于是哈哈大笑,道:“中山侯之勇,不减温侯吕布也,在下佩服至极。”石云被他豪气所激,大踏步走上前去,将手中赤羽长枪双手奉上,道:“今日一战,大快生平。石某无以言表,唯将这杆长枪送与足下,聊表寸意。”林中虎本就豪迈大气,见他推心置腹,不避疏亲,亦热血陡升,爽快道:“在下这把大刀也送与足下,以记今日一战。”两人互相接过对方兵器,相视大笑。 且说赵王宫内,追风奉石虎之命前往龙城行刺燕王府,追风亲自挑选了十六名精干天狼卫,拜别了石虎,率领众人出了宫门。 正要向东而行,忽见眼前人影一动,原来是灭法闪了出来,追风忙参礼道:“师父有何指教?”灭法道:“你此去辽东,务必小心谨慎。燕王府乃龙潭虎穴,必定高手如云,你若遇见急难之事,可发这支鸣箭。”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对精巧弓箭,交给追风。 追风接过道:“多谢师父。”灭法又低声道:“为师听闻河东银蛇夫人亦在燕王府,你若遇见她时,须远远避开。那蛇妇本事极大,你不是她对手。”追风一一答应了,灭法又嘱咐一阵,便飘然而去。 追风望着师父远去身影,合十作揖,然后率众人向东而去。此时已至孟夏时节,河北久未下雨,天干物燥,甚为沉闷。 追风一行人为隐秘起见,避开云中,绕道中山,一路折而北上,行程匆匆。 这一日,来至中山城北一条官道上,众人行了半日路,俱觉腹中饥饿,再走一阵,眼见前方有间客栈,追风喜道:“正是运开时泰,咱们就在此将息一阵,解解饥乏。”众人快步入内,追风高声叫道:“店家,快些上酒来。”他自不饮酒,只喝茶水。 只听后堂一人应道:“来喽。”出来一个跛足小二,手捧一坛酒,见了众人,忙笑道:“众位客官稍坐,上好佳酿来了。”说着一瘸一拐地走至众人跟前,将酒坛封口打开,又摆出十数个大碗,一一倒满了酒。 那十六天狼卫早已口渴难忍,纷纷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吵嚷继续倒酒,跛足小二忙又捧起酒坛来,倒了七八碗,酒坛已空,未得酒的几个人纷纷大骂,催促快去取酒,跛足小二陪笑道:“实在抱歉,这是小店最后一坛酒了。”那几人大怒,一人 “嗖”的一声抽出袖中短剑,抵在那小二面门上,恶狠狠道:“你这跛足东西,胆敢怠慢大爷们?”说着手起剑落,削下他一只耳朵,那小二痛喊一声,面颊顿时血流如注,店家主人闻声出来,一见这般情景,吓得哆哆嗦嗦,一边给众人赔罪,一边忙将那小二扶起,拿布巾给他止血。 跛足小二痛得龇牙咧嘴,越想越气,不禁低声抱怨道:“这客官太蛮横霸道了。”没想到这句话被那人听到,大怒之下手臂一扬,手中短剑飞向跛足小二,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忽从门口一张桌上飞来一根筷箸, “叮咚”一声,将那短剑打落在地。众人吃了一惊,朝那桌上看去,见桌角坐着一个落魄道士,低垂着头,只顾自饮。 追风不欲多生事端,正要出言打圆场,十六天狼卫互相使个眼色,一起奔至那道士桌前,其中一个天狼卫喝道:“臭道士多管闲事,莫非是要找死?”那道士却充耳不闻,仍自顾自吃菜。 那天狼卫一看,发起狠来,抽出短剑刺向道士,那道士不躲不避,神情自若,直至剑尖触到肩头,仍是无动于衷,只是那剑触到道士肩头衣襟上却就此止住,再刺入不得丝毫。 那天狼卫大吃一惊,忙运力再刺,仍然刺不穿衣,他不禁面如土色,叫道:“这道士会使妖术。”众人大惊,忙四散逃开。 追风眼见这一切,心知道士必非常人,便站起来,身形一晃,已来至道士跟前,他稽首打礼,道:“适才下人多有冒犯,道长勿怪。”说着俯身合十,口宣佛号。 这一招 “移形换位”的轻功飘逸洒脱,殊为罕见,那道士仍不抬头,口中却道:“江湖中会此轻功者寥寥无几,你是太原摩坷寺的和尚罢?”追风闻言微微一笑,道:“贫僧追风,正是摩坷寺灭法大师座下弟子。”那道士道:“灭法老和尚自诩高手,如何教出这般不中用的弟子来?”说着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众天狼卫。 追风见他出言不逊,本欲发作,心道:“这牛鼻子道士既然大言不惭,必然有些真本事。况且适才眼见他刀剑不入,似乎是个前辈名宿。”于是暂忍口气,道:“这些下人并非师尊弟子,他们学艺不精,自是活该。师尊久居寺中,潜心修炼,神功早成,如今已是出神入化。敢问道长是否识得家师?”他这一番话既维护了师父体面,又暗含威慑之意。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八章 盘龙山庄 那道士冷冷一笑,道:“太原摩坷寺在江湖上素有威名,灭法老和尚更是大名鼎鼎,小道虽不曾见,亦早有耳闻。不过空门弟子在外欺压弱小,胡作非为,可也是灭法老和尚教的?”追风听得他辱及师尊,无法再忍,向前踏上一步,道:“道长再三诘问,倨傲无礼,想必亦是江湖耆宿。贫僧不学无术,倒想请教请教。”说罢忽的伸手,去抓他面前茶杯,这一下出手迅疾无伦,那道士猝不及防,追风已然抓到茶杯,他微微笑道:“这杯茶水苦不可言,不喝也罢。道长,得罪了。”说着翻过茶杯,欲泼于地,那茶水却犹如漆黏胶粘,丝毫未倒出半点,追风心知他施了道术,微微一笑,手中暗暗运功,只见茶杯渐渐滴出水来,那道士微吃一惊,面上却无波澜,口中默念口诀,那茶水虽滴出得慢了许多,却仍未止住。道士心知他亦非俗手,眼见对方势众,不宜闹僵,于是收了口诀,笑道:“素闻摩坷寺高手如云,今日一见,果不虚传。天下释道本是一家,贫道还有一手拙技,请师兄指教。”说罢,自怀中取出一支短笛,幽幽吹起。追风凝视静气,暗自戒备,忽见众天狼卫紧捂双耳,面目狰狞,似是痛苦万分,追风心念一动,恍然记起师父曾经说起过世间有种武功可以摄人心魄,中招之人轻则心神荡漾难忍,重则心脉寸断而亡。他急忙收气敛神,运功抵抗,那笛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高亢激越,不一会儿众天狼卫俱都神情呆滞,双目翻白,眼见再过片刻便要疯傻不治,追风忙合十打礼,道:“道长功力深厚,请高抬贵手,放过这些下人罢。”那道士悠然止住,见追风面色红润,吐纳恒常,似乎并无大碍,心中暗自钦佩,道:“贫道这笛声可摧心裂肺,常人闻之非死即伤,师兄能安然无恙,可知内功亦甚了得。不知师兄可识得贫道这首曲子?”追风道:“道长深得祝由十三科之要旨,可敬可佩。尊师摘星道长可还好罢?”那道士闻言一怔,随即哈哈笑道:“承师兄吉言,家师他老人家精神矍铄,现在蓬莱岛安享清福,颐养天年。”这道士正是黄有道。 原来他自离了燕王府便一路南下,奉慕容皝之命来中山拜会慕容垂。他日夜兼程,这一日终于赶至中山境地,长途跋涉,正觉饥渴,眼见路旁有家客栈,便进来歇脚,不料却遇见了追风等人。 黄有道瞧了一眼众天狼卫,道:“赵王竟会派出近侍天狼卫,想来师兄要办之事定是十分要紧。未知众位要去何处?倘或同路,也可作伴而行。”他不过是好奇心起,随口一问。一天狼卫忿忿道:“我们此去龙城,要做一番大事,没有功夫与你闲扯。”他因被笛声摧扰的头痛欲裂,是以对黄有道心存厌恶,想以此言加以炫耀。没想到话未说完,追风急忙喝止,却为时已晚,黄有道心思缜密,心知事有蹊跷,转面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搅众位朋友了。贫道亦要赶路,咱们后会有期。”说罢站起身,朝追风及众天狼卫一稽首,告辞而去。 追风见他走得远了,才道:“此去龙城之事万分机密,决不可泄露半分出去。再有人犯,断不轻饶。”众人诺诺称是。追风原本疑心黄有道从中多生事端,又觉不会那么凑巧,于是也便一笑而过,不再去想。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便即启程继续赶路。 黄有道离了客栈,连忙奔赴中山城内,入城问明方位后径直奔向城西一座庄院。那庄院座北朝南,不甚宏伟,却古朴雅致,别有一番风味,黄有道来至院前,抬头一望,院门匾额上写着“盘龙庄”三个大字,门上铜环锈迹斑斑,显是鲜有访客。黄有道掸了掸衣袖,上前轻扣门环,然后躬立静侯。不多时大门吱呀作响,一个仆从打扮之人自门缝伸出头来,瞧着黄有道,问道:“你是何人?”黄有道陪笑道:“贫道黄有道,奉老燕王之命,前来拜会殿下。烦请通传一声。”那人惊奇的打量了他一番,道:“请稍待片刻。”说完便又关上门。 又过得半晌,大门再次打开,那仆人道:“请进来罢。”黄有道忙跟着入内,见院内绿竹成荫,当中一条甬道蜿蜒曲折,二人沿路走去,忽闻一阵琴声幽幽传来,穿过竹林,尽头处一座亭台,亭上坐着一个,峨冠博带,眉清目秀,正自悠闲抚琴。二人走至亭下,那仆人轻道:“主人,客来了。”黄有道忙上前一步,一揖到底,道:“小道奉老王爷旨意,前来拜会殿下。”那人便是慕容皝五子、燕国骠骑大将军慕容垂。黄有道偷眼瞧去,见他面如冠玉,阴柔俊美,不禁一怔,随即低下头来,高声道:“老王爷有道密旨,要小道交给殿下。”那琴声微微一顿,接着复又悠悠响起,过得半晌后,慕容垂轻声道:“小馗,将王爷密旨接下,请客人下去罢。”说罢闭目凝神抚琴。那仆人道:“是。”转身接过密旨,双手捧着放于亭台案上,然后作状请黄有道离去,黄有道颇为诧异,又不好说什么,便与那仆人一同返回院中,至一间偏房内歇息。 慕容垂双眼微睁,瞧着那道密旨,默默冷笑一声,继续抚琴取乐。 黄有道见庄内清冷异常,好奇心起,问那仆人道:“殿下尊荣无比,何以居于此处?”那仆人道:“主人性情恬淡寡欲,平素不愿与俗人同流,是以此庄如此清幽。至于主人何以居于此处,小人亦不得而知,三年前随主人从龙城迁来此处,便一直在此。”黄有道暗自猜测或许与世子慕容俊有关,然究竟如何,亦不了然。忽然想起一事,急道:“小道还有一事,须禀报殿下。事关重大,请再代为引见。”那仆人道:“主人每日此时都要去亭中抚琴,非要事不可打扰。请尊客稍待片刻,主人自会召见。”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六十九章 将门虎子 过得半晌,未见有何动静,黄有道不禁心焦起来,笑道:“殿下恐已入琴附音,怡然忘我。小道之事确是要紧,实难耽搁,不如你我同去面见殿下,待小道奏明情由后,再谢大德。”那仆人见他面色焦急,确系实情,又见此时已过抚琴时辰,料想慕容垂适逢空闲,心念一定,道:“也罢,既然尊客事急,暂且破例一次,请随我来。”说罢起身朝竹林走去。 黄有道忙跟在后面,二人一同穿过竹林,来至亭台。黄有道环视四周,满面狐疑,那仆人亦颇为吃惊,原来此刻亭台之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一具瑶琴兀自摆在亭中案上。 黄有道不禁奇道:“殿下神龙见首不见尾,当真令人难望真身。”那仆人亦感莫名,正四顾张望时,忽闻一阵咆哮声起,犹似平地起了炸雷一般。 黄有道陡逢奇变,不惊反笑,神情闲定自若,只是心内暗暗留神,只听那仆人笑道:“原来殿下去了逐鹿台。”说罢转身沿着亭旁一条石阶向外走去,黄有道随即跟于身后,二人下了石阶,登上一座浮桥,朝着亭西一处沟壑而去。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只听咆哮之声愈发清晰,再走一阵,那声音震耳欲聋,犹在耳畔,黄有道不禁疑惑不解,又不便开口相询,只好跟在那仆人身后,亦步亦趋朝前赶去。 二人穿林打叶,片刻之间来至一片莲叶池边,黄有道举目瞧去,那池虽不甚阔,却莲叶簇拥,满眼郁郁葱葱,望之心旷神怡,只听那仆人笑道:“此池只宜远观,不可亲近,尊客务必谨慎跟随,免出意外。”黄有道心中愈加疑惑,终于道:“此莲叶池大有诗情画意,何以不能亲近?”那仆人道:“此池看似风光秀丽,实则凶险万分,靠近之人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黄有道奇道:“此话何解?”那仆人道:“此池水下有鳄鱼成群,性极嗜血,尤以人血为最,倘若有人不慎落入此池,顷刻之间便即葬身鱼腹,化为白骨一具。”黄有道朝池水瞧了瞧,道:“听你之意,莫非曾有人落入过此池中?”那仆人轻轻一笑,道:“岂止是有人,每隔三五日便有一人投入池中去喂群鱼。”黄有道心中一凛,问道:“却是为何?”那仆人笑道:“此乃殿下嗜好,以人血肉养此池中鳄鱼,聊以自娱。”黄有道暗暗吃惊,心道:“这慕容垂看似文弱俊美,却也有这般狠厉作为。”正暗思忖,那仆人手指前方一块巨石,道:“转过那石碑,便到了逐鹿台。此刻殿下尚在台上弈棋,正好有空,我们快些赶过去。”黄有道问道:“既然殿下正与人弈棋,小道怎敢相扰,我们在此稍侯片刻,待殿下弈棋完毕,再去禀告不迟。”那仆人一怔,笑道:“不相干,尊客既有要事,直去相禀便罢了。”说完径直朝那巨石走去,黄有道不明其意,只好跟随而去。 二人转过巨石,来至一处空旷之地,黄有道举目一瞧,见十丈开外有座楼台,台上昂然站着一人,背朝自己,因此瞧不见面目,但其背影修长挺拔,身姿桀骜,隐隐有傲世独立之气度,黄有道心道:“此人便是慕容垂殿下了,果然是将门之子,确有古之儒将风采。”只是楼台上并不见另有他人,这慕容垂又与何人弈棋? 正欲相问,只听那仆人轻轻一笑,道:“殿下便在逐鹿台上,尊客还不上前拜谒?”黄有道回过神来,忙道:“多谢指引。”说完朝那楼台大步走去,此刻那咆哮之声直如山呼海啸般袭来,高低交错,此起彼伏,似乎有万兽伏在附近,只待有人走近便齐奔出来将人撕碎。 黄有道心内颇感不安,只是四顾周遭,却不见有何猛兽怪力,只好壮胆提神,朝逐鹿台快步流星走去。 走至台下,黄有道恭肃站定,抱拳作揖道:“小道见过殿下。”过得半晌,只听慕容垂轻声道:“我父王那封密旨业已通阅,其中深意我已知晓,你还有何事?”黄有道忙回道:“小道有件要紧之事,须及早报与殿下,免遗大祸。”慕容垂双手背于身后,恍若未闻,只顾朝前聚目瞧着,片刻后,开口道:“说来听听。”黄有道忙回道:“小道在来访途中,曾遇见一众赵国之人,为首一人乃太原摩坷寺住持灭法和尚座下弟子,法号追风,余人似是赵王宫内禁军高手。小道与他们陌路相逢,便寒喧一阵,言语间打听得彼欲潜去龙城,并扬言要做一番大事业。小道顿起疑心,暗暗记下众人样貌,与其匆匆告别后,便来拜谒殿下,将此情由据实禀告。”慕容垂初时听他言及 “太原摩坷寺”时,眉头微微一扬,待听他说完前后事宜,心内已知深浅,略一沉吟,轻声道:“此事必是石虎主谋,却教属下妄自送死,此等龌龊手段,当真玷污了王之一爵。”说罢不再言语,仍只注视着前方,面无波澜。 此时黄有道只觉耳边咆哮之声直如奔雷,令人心神俱惊,周遭又不见任何异样,正自纳罕,忽闻慕容垂道:“请道长移步台上,共赏残局。”黄有道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忙垂首道:“殿下召唤,敢不遵命?”说完将衣襟略一整理,定了定神,抬步沿着竹梯拾阶而上。 片刻后到得台上,黄有道忙躬身施礼,朝慕容垂道:“殿下召小道来,不知赏何残局?”慕容垂仍不转身,背朝他道:“道长请看,这盘棋局小王究竟有无胜算?”说着左臂轻伸,手指台前不远之处,黄有道顺着他所指翘首望去,隐约瞧见台下地底有个大坑,却瞧不清楚,他不禁朝前连走数步,再举目望去,这一望之下险些叫出声来,原来距此逐鹿台十丈之外,有座巨大地坑,坑内赫然卧着一群斑斓大虫,约有十数只,正分食数块骨肉,坑底血迹斑斑,白骨森森,殊为血腥。 黄有道心内惊惧不安,须臾间稍作调整,笑道:“殿下这盘棋局所指何意,小道愚鲁,尚未领会。”慕容垂轻声道:“那些尸骨残骸便是世人棋子。小王为刀俎,世人为鱼肉,却不知何年才得剪灭群雄,一统大局?”黄有道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所说残局乃指天下纷争、尚未一统之局势,于是微微一笑,谦恭道:“殿下此时犹如猛虎卧丘,暂时潜伏爪牙忍耐,一俟时机成熟,则必是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章 故国神游 慕容垂听得他奉承之言,面无表情,淡然道:“道长久历江湖,必定见识不凡,小王有一困惑难解,还请道长不吝珠玉。”黄有道忙道:“殿下纡尊相垂,小道知无不言。”慕容垂沉默良久,道:“当今晋室偏安江南,朝政为权臣王导、庾亮把持,致有民谣道 “王与马,共天下”,司马宗室赢弱至此,社稷神器危在旦夕,依道长之见,倘若晋失其鹿,天下谁人可逐而得之?”黄有道闻言心中一凛,双目微转,回道:“晋室虽然昏聩,朝政大权落于外戚庾亮、宰辅王导等人之手,然此二人却非窃国之臣,不过是为了光大自己一门权势而已。晋室得以立足江南,乃是倚靠世族门阀之力,其中尤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及谯郡桓氏四大门阀最为重要,这四大世族功勋显赫,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布江南。司马宗室为了笼络士族人心,与各大门阀结成秦晋之好,庾亮、王导相继出将拜相,久而久之形成权臣干政之局面。晋室咸康五年,王导病死,翌年,庾亮亦死,朝政遂又落入谢、桓两家之手。近些年听闻江南朝廷中出了一位极有威名之人,名唤桓温,字符子,正是谯郡桓氏族人,其父乃宣城内使桓彝。桓温才高志远,屡次进谏朝廷北伐,俱被驳回,盖因祖逖北伐故事使司马宗室心有余悸,因此不准其奏。除了桓温之外,还有一人深具人望,亦是名动江南,此人便是陈郡谢氏族人,姓谢名安,年当弱冠,风度条畅,极有文采,晋室屡屡召其入仕,谢安假故以辞,终不出仕,每与王羲之、许询、支道林等名士名僧交游山川,兴之所至则挥笔撰文,或写景,或咏怀,才思敏捷,倚马可待,文就示人,众皆誉之。不过此人虽有才名,却不入仕,终非大丈夫所为。南朝除此以外,皆是碌碌之辈,便有一二有识之士,奈何主上昏庸,终难作为。司马氏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早晚必重蹈永嘉覆辙,届时神器更易,归于有德之人,此人必是当世英雄。依小道拙见,当今天下群雄并起,然俱是一时枭雄,割据一方犹尚可,席卷四海则不足,独燕王具雄才蕴大略,踞辽西而控河北,遥制三晋,虎视中州,晋鹿所归,当是不二人选。”他洋洋洒洒地说罢一通,自知颇为冗烦,偷眼瞧向慕容垂,看他作何反应。 只见慕容垂仍是面无波澜,昂然看向远方,静静出神,良久之后,轻声道:“以道长在野之人,能有如此见识,已属难能可贵。”黄有道闻言不解其意,正欲相问,见慕容垂朝自己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让他退下,黄有道不敢再言,忙躬身道:“小道差事已毕,尚须回去复命。殿下保重,小道告辞。”说罢转身下了逐鹿台,见了那仆人,亦抱拳道:“多谢管家接待之德,咱们就此告辞。”那仆人笑道:“道长客气了,一路平安。”见黄有道大步离去,他转过身来,面色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此时地坑内群兽耸动不安,不住吟啸,显是饥饿难耐。慕容垂悄然立于逐鹿台上,却对群兽视若无睹,举目遥望天际,只顾静静出神,片刻后突然轻声一笑,自言道:“父王来信中命我秘密准备举兵南下事宜,一俟二哥慕容俊攻克太原,我便可大举南下,彼时四哥慕容恪亦在辽东城起兵征伐高句骊,我兄弟三路出击,扫平四海势在必得,届时天下尽在我慕容氏掌握之中。不过世事无常,又有谁能预知以后之事?常言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兄弟三人倘若功成,取得天下以后,父王又该如何封赏?二哥向来对我颇多猜忌,我屡屡藏拙守愚,俱为不容,为大局计,这才来此蛰居以避猜疑。那道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又怎懂得我之心意?”说至此处,微一摇头,叹道:“枉自通晓兵机,空有经纬之能,奈何嫡庶有别,岂不教人悲夫!”说至此处,双目黯然,落寞之情溢于颜色。 许久后轻咳一声,复归傲然,扬眉昂然道:“昔年晋公子重耳为避骊姬之乱,被迫流亡在外,凡十有九载,后回归故国,终于克成霸业,大会诸侯,是为晋文公。夫英雄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不拔之志,流年不改其心,风霜难移其志,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如此便是大丈夫。二哥对我心存嫌隙,那又如何?你有开疆之功,我便没有拓土之能么?日后沙场建功,父王未必好薄待于我的。”言罢伫望云霄,眼神坚毅而自信。 此时斜照弄晴,长天空阔,几只白鹜排于云间,在落霞余晖映照之下美不胜收,令人心驰神往。 慕容垂望了一眼天际美景,委实无暇细赏,双手负背,踱步下了逐鹿台,那仆人忙迎了上来,跟在后面恭敬服侍,慕容垂道:“小馗,你速派人回龙城禀报老王爷,石虎派出一队刺客即将潜入王府,欲对王爷不利,请王爷务必小心,早做提防。”那仆人忙道:“小人这就去办。”说完便快步而去。 慕容垂道:“且住,今夜的两脚羊准备好了么?”那仆人忙回转过身,笑道:“俱已备妥了,共有三人,足够群兽今夜果腹之用。”慕容垂轻一点头,朝他一挥手,那仆人道声:“小人告退,”便飞奔而去。 且说太原城内,此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原来不久前自云中城传来消息称慕容俊命人偷袭了赵军后勤粮草营地,虽被石云及时击退,然亦损失大半粮草。 云中城此刻缺粮少食,已然动摇士气,石云一面加紧构筑城防,一面遣使至太原催要粮草。 这一日,石虎正与群臣商议前线战情,忽闻云中城又派来使者催促粮草,石虎不禁恼怒起来,朝来使喝道:“燕军先占雁门,又欲取云中,我军却一再失利,此次又被彼偷袭了后勤营地,粮草一失,如何再战?石云素称通晓兵机,竟被人抽了釜底之薪,何不把自己项上人头一并教人拿去?回去告诉阖城兵将,倘若云中失陷,本王绝不轻饶。”那使者吓得浑身颤栗,面无人色,只顾俯伏在地,连声道罪。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一章 祸从口出 此时正值季夏之初,骄阳似火,天闷气躁,雁门虽处朔北,亦是一般无二。 这一日,雨后暮色渐浓,城内静谧祥和,正是:月朗星稀,燕语风光浮草际;夜清云散,鹃啼银色映花梢。 城东一座府邸之内,烛光摇曳,灯火通明,中堂之上端坐一人,华服峨冠,英气逼人,正自低眉沉思,堂下站着一魁梧大汉,身披甲胄,神色凝重,不住看向堂上那人,面色颇为焦虑。 过得片刻,见那人仍在沉思,这大汉不禁开口道:“眼下正是千载一时之机,万望将军莫再犹豫,早下决心,免生枝节。”堂上那人深叹一声,道:“非是我不进兵,实乃时机未熟,倘若贸然行动,恐有不虞之失。”说罢眉头紧锁,微一摇头,此人正是燕军前锋将军林中虎,此刻正与堂下副将赵大海密议军机。 那赵大海闻言,耿直道:“我已断了赵军粮草供应,其军心必已动乱,此时不趁机攻打云中城,待其自太原重又运来粮草,即可恢复元气,届时便无此良机矣。”林中虎道:“云中城有名将石云坐镇,欲取此城,绝非易事,以我们现有之兵力,如若全力猛攻云中城,即便成功,亦是惨胜。此次伐赵,我们与长安王善信约定联合出兵,我意待长安军出至赵境,自南面威慑太原,从而牵制赵军一部,彼时我军再攻云中,则可一鼓而下。”赵大海闻言低沉不语,双目不禁朝堂侧屏风前处微微一瞥,那里摆着一架檀木兰锜,中无他物,只有一杆赤羽长枪,通体明净,分外醒目,显是有人常加拂拭之故。 他这一细微之举被林中虎看在眼里,林中虎心中了然,正色道:“军国大事,兹事体大,我既奉命忝任伐赵前锋,便会恪尽职守,奋勇杀敌以报国恩。赵将军放心,战场之上只有敌我之分,绝无私交之别。”赵大海被他窥破心思,面上不免有赧赧之色,又听他言辞之间大义凛然,心中亦感钦佩,转面笑道:“将军素来忠贞体国,自领前锋重任以来,更是夙夜在公,拳拳报国之情,末将向来深知。既然将军成竹在胸,那便依你之意,待长安王将军兵出太原,我们再作道理。”林中虎轻一点头,随即复又陷入沉思。 赵大海见此情形,亦感不好再说什么,便告辞而去。林中虎见他离去,想起前日他擅自率军偷袭赵军粮草营地一事,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得胜之喜,又兼惭愧之羞,思之良久,不禁轻叹一声。 石云自失陷了粮草,日夜忧心如焚,一面加强巡逻预防不测,一面遣帐下幕僚吴为作使急往太原搬运粮草。 自吴为去后,屈指算来,距今已是第四日了,石云心内甚为焦急,暗道:“即便粮草未能及至,先将快马奔回通报一声也是好的,直恁的教人心焦难安。”忽闻人道吴为已回,他忙命人传其前来,那吴为见了石云,将自己太原之行所见所闻委转以报,说至赵王盛怒之处,更是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将石虎所言曲意解之,大有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之势。石云听了又羞又惊,叹道:“此次失了粮草,确是我大意所致。未知父王可有宽宥之意?”那吴为回道:“大王盛怒之下,言明云中不容再失,否则对大帅严惩不怠。”石云闻言默然无语,吴为偷眼向他瞧去,略一思索,双目一转,上前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如何开口。”石云此刻心内烦躁,便道:“直言无妨。”吴为轻笑一声,低声道:“眼下我军粮草不继,战事绝难持久,倘若燕军大举来攻,云中如何保全?”石云闻言,面色阴沉冷峻,须臾间转面一笑,佯作不解,问道:“依你之意,该当如何?”吴为见他似有动摇之心,便放开胆来,直言回道:“既然云中难守,无论是战败而逃,或是主动弃城,俱是罪在不赦。赵王向来刻薄寡恩,臣子动辄得咎,此次云中若失,属下等自是死罪难逃,大帅亦难独善无恙。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不如我们倒戈相向,弃暗投明投奔大燕,想那慕容俊素以礼贤著称,必会以礼相待,对大帅委以重任。”石云待他说完,喉头挤出一声轻笑,道:“说完了?”吴为回道:“依我度之,降燕之益处不止于此。燕主远在龙城,即便慕容俊攻克赵国,燕国亦是鞭长莫及,慕容皝欲要统御三晋,仍需扶立一个赵人为王方能安抚赵国人心,届时大帅便是不二人选。如此一来,不但我等能得保全,大帅更可裂土为王,岂非皆大欢喜?” “住口!”石云不待他说完,早已睚眦欲裂,破口骂道:“背主求荣,天理难容!你这无耻之徒,安得潜身在我左右?来人,与我将此宵小拉出去乱棍杖毙!”吴为见状,心知闯下大祸,吓得魂不附体,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觳觫惶恐道:“大帅明察,属下所言并非出于一己私心,亦是为大帅前途着想。请大帅看在属下对大帅一片赤诚的面上,饶属下这一遭。”石云怒不可遏,喝道:“贰心贼子,何敢如此猖獗?!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骂罢朝左右武士一挥手,两名带甲武士大步上前,将吴为从地上架起来,拖拽而出。 那吴为面如死灰,两股战战,哪里还立得起?眼见被武士拖出,口中不住告罪求饶。 石云向来对此等人深恶痛绝,因此转过身去,闭目不言。吴为被两名武士拖至帅府东门外一处墙脚下,其中一人抬腿将他踢翻在地,另一人随即举起手中枣色大棍,使足了力气朝吴为面门砸下,吴为大骇之下下意识地举起手臂回挡,只听 “啊”的一声惨叫,只见他右手臂膀软绵绵的垂耸下来,再看其面门,早已血流如注,模糊难辨,整个人瘫倒在地,动也不动。 两名武士互相看了一眼,一人笑道:“这人太也脓包,大爷只打了一棍便呜呼哀哉了。不痛快,不痛快!”另一个笑道:“你这第一棍下手也忒重了些,似你这般,哪个人能挨得过一棍?”说罢朝吴为尸身踢了几脚,见他一动不动,二人收起大棍,说说笑笑回去复命。 此时日头渐渐西斜,再过得片刻,暮色降临下来。墙脚之下,吴为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二章 死里逃生 雁门城外三十里,燕军中军大帐内,慕容俊正与属下幕僚商议前线军情要务。慕容俊谓众人道:“前次赵大海将军奇袭赵军粮草营地,大获成功。目下云中城内缺粮少食,军心必然萎靡,我意欲命林中虎即日攻打云中城,众卿以为如何?”众人纷纷附和道:“大帅英明。”慕容俊轻一点头,道:“既然众卿无有异议,此事就这样定了。即刻传我将令,着林中虎即日攻取云中城,所部须当人人争先,不得有误,功成之时,本帅亲往道贺。”说着朝帐下一人看去,略一思索,笑道:“这道将令便由姚爱卿去传罢。”帐下那人颇感意外,随即连忙恭敬道:“大帅点将,属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人正是姚知远。 他自将亲女姚沉鱼献与慕容俊后,便一直翘首以盼,等着加官晋爵,青云直上,然而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慕容俊有何封赏,时日一久,他便渐渐心生不满,待得后来进献直捣黄龙之计,又被慕容俊驳回,因此愈加郁郁寡欢,便徐萌倦懒之意,于军中之事甚少过问。他哪里知道那夜世子与姚沉鱼并无何事。然而他倦懒事务之举却被慕容俊看在眼里,燕王世子何等样人,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于是有意抬举于他,此次特命其赴雁门城内传令。 姚知远接命后拜谢而出,即刻启程前往雁门城。这中军大帐本在雁门城外三十里处,不过半个时辰,他便已至雁门城下。城上守卫识得他是世子麾下之人,随即放他入城。 姚知远见了林中虎,将慕容俊将令传示与他,随即笑道:“将军立功之日,务请在世子面前提携提携在下。”林中虎不敢怠慢将令,躬身接了,将姚知远请入内室喝茶。二人坐定,姚知远见他面现难色,似有重重顾虑,开口道:“林将军莫不是有为难之事?若不相间,说与在下,或可为将军一解。”林中虎叹口气,道:“实不相瞒,正为那石云之故。”姚知远笑道:“在下不才,曾与那石云有过一面之缘。昔时大帅与蓟州段辅臣相约共伐赵国,在下曾献离间之计,这才有后来石云退兵之事。依小可浅见,石云勇则勇矣,却非将军敌手,为因赵军系残暴之师,彼乃失道寡助,而我燕军吊民伐罪,乃是正义之旅,故而得道多助。将军只须奋起虎威,则必克云中城,便是打入太原,捉了石虎,亦非难事。”他口若悬河,面色红润,言至末了,颇为激昂。 昔日慕容俊与蓟州段辅臣相约伐赵,姚知远确曾进献“曹孟德一书间叔侄”之计,然此计被石云及时识破,慕容俊独自率军攻赵受挫,进退两难之际,因与长安王善信约为兄弟,两家联防赵国,燕军这才罢兵班师。此中情由,林中虎久随慕容俊左右,早有耳闻,此刻听他大言炎炎,妄议军机,至于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云云,更是见仁见智之言,如何作得数?想至此处,心内暗暗苦笑,面上却道:“姚大人智计百出,诚乃世子肱骨之臣。在下若得侥幸破城,定会表奏大人献策之功。”姚知远不禁喜笑颜开,端起茶杯忙道:“喝茶,喝茶。”二人重又品评茗香,叙说闲话。 便在此时,忽见一军士匆匆来报:“禀将军,城外抓住一个赵军细作,自称是石云心腹之人,如今弃暗投明,特来投奔世子爷。”林中虎此刻正为战事忧心,因此心不在焉道:“此人必是前来探我军情,事败被擒,便转面反水,佯装来投。留下此等奸猾之徒,迟早遭其反噬,告诉执法军士,将此人就地正法了罢。”那军士道声:“是。”正要退下,只听姚知远道:“且慢。”随即朝林中虎笑道:“将军何必着急,不如将此人押解至此,当面询问一番,若果是细作,再杀不迟,倘若此人真心来投,岂非不虞之获?”林中虎不好驳他之意,又想他所言不错,便道:“也罢,便将他押解过来,本将军细细审问。” 转眼间两个健壮军士押着那赵军细作前来,那人见屋内高椅上端坐二人,忙跪倒在地,姚知远抬首瞧去,见他额头之上重重缠着玄色粗布,布上满是暗褐色斑斑血迹,双目滑碌碌地四处打量,神情颇为警惕慌张,姚知远心知有些蹊跷,道:“你是何人?如何伤得这般模样?”那人正要回话,林中虎喝道:“你来我雁门城意欲何为?”那人忙叩了叩首,道:“将军在上,请容小人禀告。我本是石云帐下幕僚,姓吴名为,尝闻大燕慕容世子英名,素来景仰,适逢近日赵军粮草不继,我便劝石云归降慕容世子,岂料我这番苦口良言竟劝不动那执迷之人,更被其处以杖毙极刑,天幸我命不该绝,因此前来投奔将军。”林中虎生平行事光明磊落,于奸猾讨巧之人深恶痛绝,听他说罢,不由得厌恶之极,皱眉道:“我与石云虽对战沙场,然此是各为其主,倘若阵前照面,必定拼死相杀。你本为石云属下,不思报效,反而背主求荣,似此无耻之徒,有何面目前来投我?”言罢沉下脸来,命道:“来人!拉出去斩了。”吴为闻言大惊失色,心内暗暗叫苦:“坏了,此人与那石云一般冷血无情。可怜我刚离虎穴,又入狼窝,命运何其多舛?罢了,罢了,今日休矣。”便在此时,只听姚知远笑道:“将军休怒,在下有一言相告,如今我燕军即将攻打云中城,而此人原是石云身边之人,对云中城内兵马布防诸事必定了如指掌,不如留下此人,为我燕军出谋划策,也好助将军早日攻克云中城。”林中虎道:“为将者,宜亲贤才而远宵小。此人背叛故主,卑劣至极,倘留下他,军中人心必然浮动,日后人人均思背叛之事,积微成著,流毒甚巨。”姚知远笑道:“将军所言极是,然大军即将攻城,当此关头,还是以稳妥为上,如杀了他,将军若攻城不利,那时世子追究下来,岂不无趣?”林中虎见他言及世子,道:“既然姚大人执意如此,便请将他带走,本将军麾下绝不留此等样人。”姚知远心道:“你不收留正好,待我将他带回献与世子,世子定然欢欣。”于是笑道:“将军为军心所碍,不便留下此人,亦在情理之中。也罢,那就由在下带他回去,杀他或者留他,全凭世子。”说着站起身,拱手道:“在下尚须回去复命,将军留步,在下告辞。”林中虎起身道:“姚大人慢走。”姚知远又作一揖,带着吴为离去。吴为死里逃生,对姚知远感恩涕零,紧跟其后,亦步亦趋,二人转眼出了雁门城,迅即赶往燕军中军大帐。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三章 君子之交 慕容俊闻得姚知远回营,唤其前来,欲询雁门城内情况。姚知远见了慕容俊,行罢礼,回道:“世子命林中虎将军攻取云中城之军令,属下已传示与林将军。”慕容俊点点头,道:“你此赴雁门,据你看去,城内军心士气如何?百姓安居否?”姚知远回道:“城内军心稳定,士气高昂,百姓俱都安居乐业。”慕容俊闻言默然不语,只暗暗点头。 姚知远见他似在沉思,便立于一旁,默默等待。半晌后,慕容俊道:“近年来我那四弟、五弟一直不安分,我这个做兄长的只好担起重任,为我大燕苦熬心血。林中虎将军忠正勇毅,治军有方,以后可堪大任。”姚知远回道:“世子乃当世英雄,林将军日后便是立下不世之功,亦全赖世子栽培。”见慕容俊微笑不语,趁隙又道:“属下此去雁门城,还为世子带来一人。只要此人能为我所用,伐赵必定成功。”慕容俊喜道:“是何人?快快请来见我。”姚知远忙朝账外一击掌,随即进来一人,见了慕容俊,倒头便拜,道:“小人吴为,叩见世子爷。”慕容俊笑道:“不必拘礼,快请起罢。先生是何方人氏?作何营生?”吴为谢了恩,站起身来,又朝一旁的姚知远躬身作了一礼,回道:“小人原是赵国中山侯石云帐下门客,只因仰慕世子风采威名,故而弃暗投明,甘为大帅驱驰。”慕容俊闻言面色微变,沉吟不语。 姚知远见状心知不妙,眼珠一转,忙道:“世子有所不知,吴为虽曾事赵,却一心向往大燕,对世子更是神交已久,只盼有朝一日能为世子效命,如今石云军中粮草被劫,他闻讯大喜,便寻机逃出云中城,日夜兼程赶来投奔世子。他对云中城内情况知之甚详,或可助我破城。”慕容俊瞧了他一眼,思索片刻后,笑道:“既然前来投我,便留在帐前听用罢。姚爱卿,此人所知赵国一应事情,俱须一一备述,由你书写成折,奏报于我。”姚知远道:“是。”吴为亦叩谢道:“世子所命,小人定当全力以赴。”慕容俊挥挥手,教他二人退下。 林中虎自送走姚知远后,即刻唤来副将赵大海,商议攻打云中城之事。 赵大海对此早已迫不及待,道:“云中粮草已无,赵军必定疲敝不堪,此时攻之,正当其时。”林中虎道:“我意亦是如此,不过世子曾与长安王善信相约共同伐赵,如今却丝毫未闻有长安军攻赵之消息,此中是否另有他故?”赵大海道:“且不管长安那起竖子辈,我们只须全力猛攻,便是没有他王善信,亦可拿下云中城。”林中虎道:“话虽如此,然《孙子兵法》有言: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弱则国必弱。你我为将,必须着眼全局,纵横捭阖,方是制胜之道。举我燕国一家之力,虽亦可灭赵,却不免使我大有折损,若有长安军从旁策应,赵国便须分兵迎战,如此于我裨益甚巨。你要知道,亡赵以后,大燕与长安之间便没有共同之敌了。”赵大海闻言不禁一愣,道:“将军之意是说赵国灭亡以后,我们便会与长安军为敌?”林中虎笑道:“我可未曾如此说。”顿了一顿,正色道:“兵者,诡道也。国事亦然。我们尽量使长安军深陷战事,最好与赵军两败俱伤,如此对我燕国最为有利。”赵大海若有所思,半晌过后,道:“那依将军之见,目下我们该当如何?”林中虎道:“世子之命,自当遵行。我率军攻打云中城,你可亲去王善信军中走一遭,告之云中战况紧急,催他速速围攻太原。”赵大海道:“也好,我立刻就去。”林中虎嘱道:“往回途中务必小心。”赵大海道:“将军只管全力攻城,我速去速回。”说罢,以军中之礼作别。 待他走后,林中虎即刻传令下去:“军中今夜丑时造饭,寅时出城,直趋云中城。”石云自失陷了粮草,又被赵王传言责斥,近来胸中甚为沉郁。 这一日,他正在帐中苦思御敌之策,忽闻燕军来攻,急忙披挂上马,点起数千兵马,出城迎战。 只见对面烟尘滚滚,旌旗猎猎,来的正是燕军,中军处高竖一面大旗,上书 “林”字。石云远远望见,心中一热,随即面色趋冷,顾左右道:“燕军犯我国境,其罪罄竹难书,赵国只须尚存一卒,必与之死战到底。”众人齐声呐喊:“大赵必胜!”石云激起勇武,挺枪拍马,纵骑出阵。 林中虎命大军扎住阵脚,摆开战势,旋即直奔出阵,与石云相距数丈之外,二人勒马止步。 林中虎抱拳道:“中山侯别来无恙?”石云回礼道:“在下尚可,多谢林将军挂念。自前次一别,思慕甚烈,屡次欲赴雁门讨教,不意今日将军亲来,如此甚好。”林中虎道:“中山侯出言责备,在下无话可说。你我各为其主,如之奈何?”石云道:“燕主自在辽东纳福,理当保境安民,与邻为善,何以欲壑难填,来犯我赵土?”林中虎道:“赵王以胡人入主三晋,不敬日月神祗,不礼圣人之道,燕王奉天子敕命讨之,顺天应人,正合天道。”石云道:“罢了,正邪之分,自古难辨,你我不必再作口舌之争。”林中虎亦道:“也好。咱们各回本阵,却再厮杀。”二人均顾念故交之情,不愿当面以死相拼,于是各自调转马头,回至本阵。 燕军部将眼见石云退回城内,俱道:“将军,此刻掩军杀将过去,必能大败赵军。”林中虎道:“我与石云约定整军再战,此时乘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此战如若攻城不下,我自向世子请罪。”石云回阵后命大军撤入城内,左右俱道:“兵马后撤,必然有隙可乘,万一燕军追将过来,我军定然大溃。不如就此冲杀过去,与燕军决一死战。”石云笑道:“我与林将军已有约定,他必不会食言。”说罢命大军依次撤入城内。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四章 兵不厌诈 直待赵军俱入城内,林中虎即命一部兵马分守四处城门,禁绝任何人进出,余下大军就地扎营,欲以久困雁门城。 石云回城便命章晋安率弓弩手于城上严密防守,又命人收集来合城食物以供军粮。分派停当,旋即秘召心腹前来,令其夜缒出城,急赴太原搬兵。 且说赵大海自别了林中虎,一路向西而去,绕开云中,至河左后顺流南向,亟欲寻得长安军之消息。 这一日,来至一处渡口,赵大海举目四望,见周遭渺无人烟,渡岸野草丛生,显是荒废已久。 他正感萧索,忽见对岸有人下河打水,似乎穿着官兵服饰,片刻后又来十数人,亦都相同装扮,人人手提木桶只顾打水。赵大海冷笑一声,道:“赵军已经做好放弃太原、西撤河西之准备,可见其国祚不久矣。”半晌后,忽然心中一紧,暗道:“莫不是长安军罢?”便在此时,又见对岸一队人马,约莫百骑,来至河边,纷纷下马解鞍,围坐于地,中有一人高举一面朱红大旗。赵大海定睛远眺,依稀可见旗上写着一“王”字,他暗吃一惊,道“果是长安军在此。我们两家相约共伐赵国,如今我燕军正与赵国殊死对决,长安军竟龟缩河西,作壁上观。好你个王善信,我且渡河当面质问,看你如何回复?”打定主意,随即寻到一面舢板,跳将上去,抄起手臂直朝西岸划去。 半晌后,堪堪将近岸边,赵大海看得真切,确是长安军在此安营扎寨,此时已聚集数千之众。他奋力向前,划至岸边,弃了舢板,急奔上岸,四下顾望,要寻找王善信说话。众军士见他孤零零一人自对岸而来,又兼面色匆匆,纷纷围将上来,问道:“兀那汉子,你是何人,来此何干?”赵大海昂然道:“请贵部王将军出来答话。”众军士见说,早有人飞奔而去报信。未几,只见一众将佐簇拥着一位白袍将军大踏步走来,见了赵大海,一将佐道:“足下是何人?来我长安军大营做甚?”赵大海道:“我乃燕王世子麾下偏将,姓赵,名大海。不知王将军安在?”那将佐道:“原来是燕军袍泽,幸会幸会。你找王将军有何贵干?”赵大海道:“贵部与我主早有协定,相约共伐赵国。此事可还作数?”那将佐道:“确有此事,我部向亦遵守约定。”赵大海道:“贵部既然信守承诺,便当直趋赵境,何故在此地安营扎寨?”那将佐支吾不答。此时白袍将军踏上前一步,笑道:“赵将军休要焦躁,且请这边安坐。”说着携了赵大海臂膊,走至一块巨石上,二人坐定。余人围坐四遭。 赵大海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居何职务?”身后一将佐道:“这位正是朝廷敕封讨虏将军、长安守备王善信大人。”赵大海忙以军中之礼拜见了,道:“在下眼浊,失敬失敬。”王善信笑道:“你我只论袍泽之情,不需这些俗礼,赵将军请坐。”说着回头命人取来好酒,道:“今日有幸得遇赵将军,此杯薄酒聊表浅意。来,大家共饮尽兴。”众人忙附声叫好。赵大海不得已饮了一杯,道:“王将军厚意,在下心领。非是我要见外,实因事在急切,在下不得不冒昧问上一句:将军率大军在这河西驻守,不知有何破敌良策?”王善信笑道:“赵将军有所不知,我部驻守于河西岸边,与河东赵军遥相对峙,石虎摄于我军威慑,必然分兵来防,如此便不能集中全力与贵军作战。此乃掣肘之计也。”赵大海道:“非也。尝闻人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你我两家共伐暴虐,将军欲分赵土,非趋兵其境不可得。此刻我燕军正在云中城下鏖战正酣,将军宜即东渡黄河,率军直取太原,石虎必然首尾不能兼顾,待我燕军攻克云中后,再与将军会师于太原城下,届时石虎便成瓮中之鳖矣。”王善信闻言哈哈一笑,道:“赵将军豪气冲天,果是铮铮汉子。不过这行军打仗终究不同于市井斗殴,排兵布阵首在做势,次则厮并,如此方是将兵之道。若依将军所言,我部进抵太原城下,一旦不能速胜,势必困顿于此,时日稍久,石云定然分兵回援太原,彼时我长安大军腹背受敌,将有覆灭之虞。作为长安守备,我须为麾下数万将士负责,不可不慎之又慎。”赵大海闻言眉头紧皱,道:“王将军休如此说。两军交战,死伤之事在所难免,为将者岂能以此为念致误战机?眼下我部围困云中,与城内赵军相持不下,值此燃眉之急,还请王将军为大局计,火速渡河,直趋太原。”王善信淡淡一笑,道:“我意已决,勿复再言。”赵大海一怔,随即直言:“将军莫欲失信于我主?”王善信艴然不悦,道:“赵将军好不晓事。我已言明再三,非是我不渡河,实因情势所迫,只在此处驻守方能遥制石虎。渡河之事,不必再提。”赵大海情知他已背信弃义,不肯渡河攻赵,心中一急,站起身来,道:“昔日你我两家约为兄弟之邦,共议伐赵事宜。今何背盟弃约,作壁上观?”王善信亦起身道:“你如此说时,那便随意。”说毕转过身去。赵大海气急之下,冷笑一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将军莫要自断前程。”这句话中语带双关,大有威胁之意,王善信如何听不出来?他见事已至此,挥手道:“我与慕容世子所立之约,自然作数。将军请回罢。”赵大海道:“既然作数,请即渡河,以证你心。”王善信勃然大怒,道:“如何行军,本将军自有主张。谅你是个小小偏将,也敢恁地托大!”身后一众将佐见状,纷纷赶道:“你这夯货,好不识抬举。快走快走,免得讨打!”赵大海怒骂众人:“人无信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王善信误以为他在骂自己,回过身来,厉声喝道:“若不看在世子面上,将你去喂了这河中之鱼!左右,与我将此人打去。”众将佐正欲动手,赵大海道:“且住!我有一言,说完自走。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将军好自为之。”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五章 驱虎吞狼 王善信待他走后,谓众将道:“此人一去,定然说动慕容俊恨我之心。”略一沉吟,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如此如此。”众将皆赞道:“将军高见。” 且说赵大海渡过黄河,快马加鞭赶回云中。见了林中虎,将事情一一回复。林中虎大惊,忙遣人报与慕容俊知晓。慕容俊闻得此讯,传命众将帐前听令。 少顷,众将咸集。慕容俊道:“云中传来消息称,王善信屯军河西,意欲坐山观虎斗。我军如何应付新局,众卿议一议。”众人听说,纷纷出言斥责王善信无信无义。只见帐下转出一人,奏道:“世子宽心,属下有一计可保我燕军无虞。”慕容俊看时,正是南乡子。慕容俊喜道:“先生有何妙策,快快说来。”南乡子道:“世子可修书一封给那王善信,佯言我军顿于云中城下,粮草日渐不继,熟筹后拟班师辽东,惟雁门既在我手,焉可拱手让与赵人?请长安军速来接收。一俟长安军渡河入赵,便由不得他了。”话未说完,慕容俊抚掌笑道:“妙极妙极。此乃驱狼逐虎之计也。”帐内众人皆点头称是。忽听一人高叫道:“万万不可!”慕容俊一看,见是钱文进,便道:“卿意若何?”钱文进奏道:“此计绝不可行。”说着一捋疏髯,上前一步,接道:“雁门乃河朔重镇,岂可轻予他人?王善信器狭志骄,难成大事,不若一并灭之,就此勘平河北。”慕容俊道:“说时容易,实则不然。”钱文进逞口道:“属下有一妙计,指日间可教长安军灰飞烟灭。”慕容俊道:“计将安出?”钱文进道:“王善信得以割据长安,所倚仗者乃是朝廷所封讨虏将军之名分也,若无此名分,其便成了贼兵流寇。王善信深知此点,故而晓谕部众每日礼朝天南,遥尊朝廷,以示谢恩。如今世子只须一封圣旨,去其封号,另施他人,长安军内讧必起,事便成矣。”慕容俊道:“何来圣旨?”钱文进笑道:“便是矫诏。”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慕容俊皱眉道:“我慕容氏虽远在辽东,却是晋室臣子。为人臣者,安敢如此欺心?!你且退下,勿复进言。”钱文进羞愧难当,怏怏告退。 慕容俊谓南乡子道:“先生可速动身,依计而行。”南乡子恭道:“属下领命。”正欲退下,只听慕容俊道:“先生且慢。待我为卿温酒一杯,以壮此行。”言罢命人温了酒来。他亲执酒盅,斟堪将满,走至帐下,递与南乡子,笑道:“先生劳苦奔波,请满饮此杯。”南乡子胸中一热,双手接过,谦恭道:“世子睿智礼贤,可谓孟尝再世。择主如此,属下定当衔环以报。”慕容俊道:“先生早去早还。”南乡子饮了酒,拜别而去。 待他走后,慕容俊接道:“目下云中城战事胶着,如何破局,众卿再议一议。”只见姚知远上前奏道:“世子容禀:前次所命之事,今已成矣。那吴为将所知赵事俱都详述,由属下一一记载明了,呈与世子。”说着自怀着取出书札,躬身献上。慕容俊接过看时,其上皆是赵国机密之事,更有云中城内布防情况。慕容俊看罢笑道:“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事遂所愿,当与众卿把酒同乐。”说罢一面命人摆酒设宴,一面遣人将此书札送去云中城下燕军大营。 林中虎围困云中日久,正自心焦,无奈石云守城有方,燕军一连数日猛攻皆不奏效,只得围住城池,待机而动。忽闻世子遣使而来,忙迎入内室。奉茶已毕,来使道:“林将军休急,在下奉命来为将军解忧。”说罢取出书札送上。林中虎接过看时,上面详细载明云中城内兵力部署及各门守备情况,其中北门有重兵防守,而西门防卫最为薄弱,且多由老弱残兵把守。概因石云料定燕军会重点攻打北门,不会舍近求远去攻西门,是以如此布防。林中虎看罢哈哈大笑,道:“世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是天意垂顾大燕。”来使道:“将军军务繁忙,在下不敢多有叨扰。”说罢起身告退,林中虎也不相留,送至门外。转身回来,面色晦暗,心道:“我与石云屡次交手,武艺可说旗鼓相当。而论到排兵布阵、攻防掩杀,我则不如他矣。此次不得已用计破他,可见高下立判。罢了,沙场相争,各为其主,说不得要分出胜负。我二人意气相投,日后定有言欢之时。”随即调兵遣将,重作部署,发起新一轮攻势。 不过半日,云中城西门洞开,霎时之间喊声震天,燕军鱼贯而入,攻克城池。 林中虎入城后严明军纪,加强城防,并派心腹人等去寻石云。那伙人搜遍城内皆无石云下落,只好回来复命。林中虎闻得此讯坐立不安,却也无可奈何。思索半晌,只好命人去慕容俊处报捷。 原来城破之时,石云本欲以身殉城,被左右及时救下,在众将拥护下杀出重围,自南门而出,奔向太原去了。 且说南乡子离了中军大帐,直奔河西,不出数日,已至长安军营中。王善信见他孤身前来,命人请入营内。南乡子见了他,施了一礼,道:“恭喜将军,喜从天降。” (王善信是要反戈,与石虎通好,联合攻燕军,慕容俊只好见好就收,回了辽东。那个老中医胡庸羞愤自杀。吴为把赵国许多机密事都说了出来,由姚知远写成奏折报给慕容俊,其中就有云中城军事布防情况,慕容俊据此而破云中城。此时传来王善信反戈消息,慕容俊只好做个顺水人情,将云中,雁门交给王善信,让其与石虎火并,自己退回辽东。胡庸羞愧自杀,慕容俊哀道原不想杀他。“”)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五章 驱虎吞狼 王善信待他走后,谓众将道:“此人一去,定然说动慕容俊恨我之心。”略一沉吟,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如此如此。”众将皆赞道:“将军高见。” 且说赵大海渡过黄河,快马加鞭赶回云中。见了林中虎,将事情一一回复。林中虎大惊,忙遣人报与慕容俊知晓。慕容俊闻得此讯,传命众将帐前听令。 少顷,众将咸集。慕容俊道:“云中传来消息称,王善信屯军河西,意欲坐山观虎斗。我军如何应付新局,众卿议一议。”众人听说,纷纷出言斥责王善信无信无义。只见帐下转出一人,奏道:“世子宽心,属下有一计可保我燕军无虞。”慕容俊看时,正是南乡子。慕容俊喜道:“先生有何妙策,快快说来。”南乡子道:“世子可传讯给那王善信,佯言我军顿于云中城下,粮草日渐不继,熟筹后拟班师辽东,惟雁门既在我手,焉可拱手让与赵人?请长安军速来接收。一俟长安军渡河入赵,便由不得他了。”话未说完,慕容俊抚掌笑道:“妙极妙极。此乃驱狼逐虎之计也。”帐内众人皆点头称是。忽听一人高叫道:“万万不可!”慕容俊一看,见是钱文进,便道:“卿意若何?”钱文进奏道:“此计绝不可行。”说着一捋疏髯,上前一步,接道:“雁门乃河朔重镇,岂可轻予他人?王善信器狭志骄,难成大事,不若一并灭之,就此勘平河北。”慕容俊道:“说时容易,实则不然。”钱文进逞口道:“属下有一妙计,指日间可教长安军灰飞烟灭。”慕容俊道:“计将安出?”钱文进道:“王善信得以割据长安,所倚仗者乃是朝廷所封讨虏将军之名分也,若无此名分,其便成了贼兵流寇。王善信深知此点,故而晓谕部众每日礼朝天南,遥尊朝廷,以示谢恩。如今世子只须一封圣旨,去其封号,另施他人,长安军内讧必起,事便成矣。”慕容俊道:“何来圣旨?”钱文进笑道:“便是矫诏。”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慕容俊皱眉道:“我慕容氏虽远在辽东,却是晋室臣子。为人臣者,安敢如此欺心?!你且退下,勿复进言。”钱文进羞愧难当,怏怏告退。 慕容俊谓南乡子道:“先生可速动身,依计而行。”南乡子恭道:“属下领命。”正欲退下,只听慕容俊道:“先生且慢。待我为卿温酒一杯,以壮此行。”言罢命人温了酒来。他亲执酒盅,斟堪将满,走至帐下,递与南乡子,笑道:“先生劳苦奔波,请满饮此杯。”南乡子胸中一热,双手接过,谦恭道:“世子睿智礼贤,可谓孟尝再世。择主如此,属下定当衔环以报。”慕容俊道:“先生早去早还。”南乡子饮了酒,拜别而去。 待他走后,慕容俊接道:“目下云中城战事胶着,如何破局,众卿再议一议。”只见姚知远上前奏道:“世子容禀:前次所命之事,今已成矣。那吴为将所知赵事俱都详述,由属下一一记载明了,呈与世子。”说着自怀着取出书札,躬身献上。慕容俊接过看时,其上皆是赵国机密之事,更有云中城内布防情况。慕容俊看罢笑道:“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事遂所愿,当与众卿把酒同乐。”说罢一面命人摆酒设宴,一面遣人将此书札送去云中城下燕军大营。 林中虎围困云中日久,正自心焦,无奈石云守城有方,燕军一连数日猛攻皆不奏效,只得围住城池,待机而动。忽闻世子遣使而来,忙迎入内室。奉茶已毕,来使道:“林将军休急,在下奉命来为将军解忧。”说罢取出书札送上。林中虎接过看时,上面详细载明云中城内兵力部署及各门守备情况,其中北门有重兵防守,而西门防卫最为薄弱,且多由老弱残兵把守。概因石云料定燕军会重点攻打北门,不会舍近求远去攻西门,是以如此布防。林中虎看罢哈哈大笑,道:“世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是天意垂顾大燕。”来使道:“将军军务繁忙,在下不敢多有叨扰。”说罢起身告退,林中虎也不相留,送至门外。转身回来,面含愧色,心道:“我与石云屡次交手,武艺可说旗鼓相当。而论到排兵布阵、攻防掩杀,我则不如他矣。此次不得已用计破他,可见高下立判。罢了,沙场相争,各为其主,说不得要分出胜负。我二人意气相投,日后定有言欢之时。”随即调兵遣将,重作部署,发起新一轮攻势。 不过半日,云中城西门洞开,霎时之间喊声震天,燕军鱼贯而入,攻克城池。 林中虎入城后严明军纪,加强城防,并派心腹人等去寻石云。那伙人搜遍城内皆无石云下落,只好回来复命。林中虎闻得此讯坐立不安,却也无可奈何。思索半晌,只好命人去慕容俊处报捷。 原来城破之时,石云本欲以身殉城,被左右及时救下,在众将拥护下杀出重围,自南门而出,奔向太原去了。 且说南乡子离了中军大帐,直奔河西,不出数日,已至长安军营中。王善信见他孤身前来,命人请入营内。南乡子见了他,施了一礼,道:“恭喜将军,心愿得遂。”王善信道:“喜从何来?”南乡子笑道:“我主欲回辽东,特来知会将军。”王善信道:“此事何喜之有?”南乡子道:“将军屯军河西,分明就是不想伐赵。若在下揣测不错,将军是恐负盟为人所笑,因此兵出长安;又恐伐赵不成,引火烧身,因此只在此地安营扎寨。既然如此,我主引兵班师,岂非正中将军下怀?”王善信笑道:“先生舌灿莲花,岂不闻圣人有言:''巧言令色,鲜矣仁。''”南乡子笑道:“将军身在行伍,当知兵无常势。我主即日便要撤军,将军也可领兵回长安。在下使命已达,就此告辞。”说罢转身便走。王善信叫道:“先生留步。”南乡子心中暗喜:“中吾计矣。”回转身来,佯作不解道:“将军还有何话,在下一并转与我主。”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六章 欲擒故纵 王善信道:“慕容世子既欲回辽,贵军所据雁门岂不复陷敌手?”南乡子闻言故作惊讶,顿足叹道:“噫!若非将军善言提醒,险误大事。似此该当如何?”王善信喜道:“你我两家早有誓盟,相约共同伐赵。如今慕容世子撤军回辽,留下千钧重任,长安军作为袍泽,自然责无旁贷。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雁门与其落入敌手,不如由我长安军接管。未知尊意如何?”南乡子连连摇头,道:“理虽如此,然兹事体大,在下实做不得主。”王善信心中暗道:“倘若让他回去请示慕容俊,一来路途遥远,往返费时;二则恐怕慕容俊狐疑不定。不如就此以言语赚他上钩,与他签作协议,定下此事,便待慕容俊知晓,也难反悔。”想至此处,满脸堆笑,道:“先生不必担心,你若心有疑虑,我可与你签一纸协定,待你回去也好交差。”南乡子面现难色,沉吟不语。王善信催道:“先生倘若促成此事,慕容世子定会嘉许。来人,取纸笔来。”须臾间纸笔已至,王善信提起笔来,写成条状,签了名讳,递与南乡子。南乡子佯作为难,踟蹰半晌,接过看时,其上写道:咸康八年,岁值壬寅。讨虏将军王与燕王世子慕容盟约如斯:燕军自河北班师,割雁门与长安袍泽,相约共防赵国。此约人神共证,日月同鉴。南乡子见他已签下名讳,心知计谋得遂,随即亦签了名讳,收起盟书,笑道:“如今盟约已签,在下即刻回禀我主。雁门交割尚须时日,将军宜早来接管,勿相负也。”王善信喜道:“先生大可放心,长安军三日后渡河,半月内定会赶至雁门。”南乡子轻笑一声,施礼告辞。 且说云中城破之后,石云被众将护拥着奔向太原。不过二日,已至太原。石虎闻得败讯,大怒骂道:“无能劣子,安敢回来见我?!”命人将其押赴座前,要当面问罪。石云自知丧地之罪,自缚绳索,进宫请罪。 见了石虎,跪拜在地,愧不可当,叩道:“儿臣兵败云中,丧城失地,罪在不赦,甘领责罚。”石虎怒道:“呔!你这败军之将,不必再以父子相称。本王问你,云中城高池深,以逸待劳。如何会败于燕军?”石云无意辩解,默然不语。石虎见状,愈发气盛,起身骂道:“平素闻得你通晓兵略,原来全无一用!前次雁门失陷,本王曾有言在先,命你坚守云中,不得再有闪失。如今果然失了此城,致使太原门户洞开,大赵岌岌可危。你该当何罪?!”石云伏地道:“罪臣守城不力,铸成巨祸,自当以死谢罪。”石虎怒道:“丧城之罪,百身莫赎。你死不足惜,奈何值此危难之际,尚有用得你处。且杖责你五十军棍,监押大牢,并削去爵位,充没家产。”石云叩谢了,由武士带下。 石虎余怒未消,自思破燕之策。忽闻人报:“长安军渡河入境,正向雁门而去。”石虎惊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是流年不利。”略一思索,忽又笑道:“来得正好。依本王看这破燕之事,当是落在王善信身上。”当下分派众将道:“如此如此。”众人领命而去。 王善信自与南乡子签订盟约,自以为雁门已是囊中之物,大喜之下率军渡河西进,日夜兼程赶赴其城。不过三日,大军已至赵境腹地,距太原不足七十里。王善信求成心切,浑然不知黄雀之祸已在不远。 原来石虎听闻长安军渡河入赵,随即计上心来。他命驾下大将乔威领兵先行截住王善信,又命大将范浩领兵从侧翼包抄,待其阵脚一乱,二人一起冲杀,将长安军一举聚歼。只待长安军一灭,慕容俊便断一臂,届时赵军挟大胜余威,可尽复失地。 乔威领兵直奔太原西北,只一日功夫便追上长安军。范浩领兵亦于稍晚时候赶至长安军侧翼。王善信忽遭大敌,不免有些慌乱,忙命摆阵迎敌。乔威、范浩看出长安军阵脚动荡,心知时机已至,二人同时率军冲杀,长安军顿时大乱。 只片刻间,王善信定下神来,指挥部众分别迎战,自己坐镇中枢,岿然不动。长安军将士望见中枢将旗高耸,不由得军心大振,渐渐扭转过了局势。再过半晌,长安军愈战愈勇,竟反败为胜,大有气吞如虎之势。又战一阵,已至日落时分。此时局面已定,长安军大败乔威、范浩,二人只领数十残兵奔回太原。 石虎闻迅,怒斩二人。随即焦躁起来,苦恼不已。只听身边一人道:“大王休急。事已至此,只需复启一人,方有胜机。”石虎道:“何人?”那人道:“便是大王义子石云。”石虎一愣,顿了一顿,道:“确是非他不可。不过本王与他已断父子之情,如今怎生开口?”那人笑道:“自古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大王位居人君,生杀予夺,全凭圣意,此乃自然之理。况那石云素以忠义自诩,眼见国难当头,其必不肯坐视。大王只须复其官爵,再以好言相慰,他必披挂出征。”石虎左思右想,实无他法,只好答应,命人去大牢传唤石云。 石云自获罪以来,每日在牢中潜心思过,琢磨败北缘故。他自觉云中城内工事坚固,布防得当,燕军若无神助绝难突破城防,然天意弄人,燕军竟会舍近求远攻打西门,致使自己精心布防之城一旦被破。此次云中之败,乃是他从军以来未有之耻,牢中数日时刻想起,每每痛心疾首,肝胆俱碎,非是为名为利,只为抱愧国家,有负君父。因此神伤难已,不过三五日,竟呕出一口血来,自此落下疾根。 忽然得知石虎召见自己,他胸中报国之念复又萌生,略一思索便站起身来,振作精神,走出大牢,跟着来人进宫面君。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七章 苟利家国 石云入了王宫,面见石虎,跪伏在地,道:“罪臣拜见大王。”石虎道:“前次之罪,暂寄于此。如今王善信渡河来犯,你可愿前去征讨?”石云回道:“罪臣一腔热血,只愿为国抛洒。大王有命,甘为驱驰。”石虎闻言,面色缓和下来,笑道:“将军忠贞体国,委实可嘉。待你凯旋,本王便复你中山侯之爵,更有他赏。”石云回道:“前方事急,罪臣意欲即刻出征。”石虎喜道:“甚好,本王将禁卫军交付与你,这便去罢。”石云拜谢而出,自去准备。 翌日清晨,石云点起大军,直奔太原西北。此时王善信率军北上已远,石云命大军急行百里,至第三日,终于追上。 王善信见有人追来,谓部将道:“前有乔威、范浩自来送死,如今又有人来纳命。不知这短命小鬼是何人?且不管他,看我如何破他。”命大军摆开阵势,迎战赵军。 石云先命一部自西向东包抄,又命一部自东向西包抄,自己率大部直捣长安军中枢。这大赵禁卫军战力果非泛泛,只见人人勇猛,个个矫健,冲入长安军中左突右杀,瞬间把其军阵冲得七零八落。石云更是如虎出笼,手中长枪上下翻飞,长安军将挡者立死。眼见片刻之间战局急转直下,王善信心知不妙,犹欲绝地反击,怎奈石云奋起神勇,直杀得长安军节节败退。又过片刻,赵军将长安军残部重重围住,已是胜券在握。 王善信自知大势已去,无奈之下罢战请和。石云不许,王善信以倒戈相诱,石云暗道:“自古以来,杀降不祥。此时灭了长安军易如反掌,然与我亦无余益。倘若纳其倒戈,教他去攻燕军,岂不一举两得?”遂许其降。 王善信劫后余生,大感欢愉,早已将与燕之盟抛诸脑后。石云命他率领本部人马转向云中,攻取此城,他信誓旦旦道:“将军放心,我长安军定会同心戮力,驱除燕军。”石云恐他降而复叛,取其贴身宝剑,质作信物。王善信当下重整部众,调转方向,朝东而去。石云率部尾随其后。二人合军一处,杀奔云中城来。 林中虎闻得石云卷土重来,不禁又忧又喜:忧的是大战甫毕,狼烟又起;喜的是石云无恙,悬心终于落地。旋即点起兵马,出城迎敌。 长安军先期到达城下,扎住阵脚。王善信自知理亏,不欲与林中虎见面,因此自压阵后,只派部将马越出前相迎。那马越祖上乃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可谓名门世家子弟,然其人志大才疏,与祖上盛名大相径庭。 此刻两军对垒,马越跨马出列,得意洋洋,叫道:“对面贼将,可识得本将军么?”林中虎瞥了他一眼,淡道:“无名之辈,可速回去,唤你家大帅前来。”马越怒道:“呸!贼奴才!好教你得知:本将军乃是汉朝伏波将军之后,累世公卿,天下名门。谅你一个村野匹夫,何德何能与我交手?快快下马就缚,免污我手中巨斧。”说着双手一交,将两把开山斧碰得铛铛作响。林中虎不觉哑然失笑,道:“昔年伏波将军勇猛刚烈,武功赫赫,光武皇帝甚为倚重,亲为调羹。不想祖上门楣,竟被不肖子孙辱没殆尽。马援将军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马越大怒,拍马来取林中虎。林中虎冷笑一声,全不睬他,直待其奔至跟前,骤然出手,大刀横扫出去,力道沉猛无伦。马越忙架斧格挡,岂料林中虎这一刀力逾千斤,仿佛排山倒海,又如车碾螳臂,哪里格挡得住?只听“砰”地一声,马越手中大斧飞脱而出。他大惊失色,慌忙调转马头,飞奔回阵。林中虎也不追他,只在原地等待。 此时石云率部亦至,得知马越败下阵来,他提枪上马,亲出迎战。 二人再次相遇,俱多感慨。林中虎道:“夺城之恨,事非得已。中山侯休怪。”石云道:“沙场征战,各凭本事,何来怪罪一说?林将军好手段,能破我城防,果是当世名将。”林中虎自知情由,心有惭愧,道:“中山侯谬赞,愧不敢当。你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说并驾齐驱。”末了,又道:“云中易主,中山侯可得其咎?在下素闻赵王刻薄寡恩,御下甚严,中山侯受苦了罢?”说至最后,殷殷之情,溢于颜色。石云自获罪以来,胸中块垒压抑日久,此刻被他一语点破,顿时大感欣慰,不禁长舒口气,笑道:“林将军关切之情,在下感念之至。我丧城失地,罪有应得,非关我主。”顿了一顿,接道:“在下大意失城,今欲重新取回,还请林将军赐教。”说罢,一拉马缰,坐骑人立而起,马嘶阵阵,威风凛凛。林中虎不敢怠慢,手中大刀一挥,破空之声嗡嗡作响,胯下坐骑翻动四蹄,作势欲冲。石云首先出手,挺枪纵马,直指林中虎而去。林中虎亦拍马来迎,把大刀斜劈过去。石云狼腰轻扭,侧身避开,以枪杆砸向林中虎肩头,林中虎虎背微伏,堪堪躲过,随即竖砍一刀,石云架枪挡回。二人刀来枪往,各逞本领,两军将士人人翘首以观,喝彩阵阵。 过得半晌,二人已战了数百回合,犹自未至分际。此时正值午时,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二人虽战正酣,却已汗流夹背,气喘吁吁。 又斗一阵,林中虎卖个破绽,引得石云举枪刺来,他俯身闪过,随即反手砍出一刀。以他二人武艺,原在伯仲之间,似此一招一式相攻相防,本属稀松平常。林中虎有心和他切磋技艺,故而未出全力。岂料这一刀砍出,石云架枪一档,忽感胸口大痛,喷出一口血来。林中虎大吃一惊,忙勒马住手,叫道:“何故如此?!”他深知石云武艺,绝非被己所伤,因此急道:“可是赵王所害?”石云拭去嘴角血迹,淡然一笑,道:“在下偶感恶疾,不想迁延日久,竟致如此。”说着收起银枪,抱拳道:“惭愧惭愧,在下技不如人,自当认输。不过两军阵前,国事为重,云中城明日再来讨要。”林中虎见他神色有异,心知事出有因,道:“你且好生养息,不要劳动身子。亦不必担心,在下安守云中,绝不出城。”石云抱拳道:“林兄厚意,在下心领。”说完拨马回阵。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八章 功败垂成 原来他自被石虎下入牢中,痛心呕血,已然伤及肺腑。此次获宥出征,愈加勤勉卖力,欲要将功赎罪,一雪前耻。因此接连大动,一战王善信,再战林中虎,终于牵动旧疾,在格挡林中虎大刀时,再也支持不住,喷出血来。他不愿吐露实情,是以推说偶染恶疾所致。 林中虎回城后,忆起二人打斗情景,断定石云非己所伤,而他自称恶疾所致,又难令人相信。左思右想,百思不解。只好先派人赶赴慕容俊处,报知王善信背信弃义,已然倒戈相向,与赵国沆瀣一气,反攻燕军。 慕容俊闻讯吃惊不小,谓南乡子道:“先生自长安军中甫归,彼即渡河西进,此乃先生之功也。然其临阵反戈,则是始料未及。”略顿了顿,接道:“王善信与我反目成仇,伐赵之势攻守易形。目下云中城虽在我手,实难久守,石虎必欲得之而后快。我千里远征深入赵境,后援补给不比赵军有近水楼台之便,如此局势,久恐生变。”南乡子道:“世子之意如何?”慕容俊沉思良久,道:“此次伐赵,王爷意图已经实现。所谓穷寇莫追,我意欲班师蓟州,徐图日后。”南乡子不解道:“伐赵未竟全功,半途而废,何谓意图已经实现?”慕容俊微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老王爷志在天下,早有席卷四海之意,此次伐赵乃是要牵制石虎,待赵国自顾不暇,王爷便可教我那四弟、五弟伺机出击,一举荡平宇内。如今我等大败赵军,石虎已是惊弓之鸟,只顾自保,不敢正视辽东。如此便是王爷意图已经实现。”南乡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近些年闻得四王子慕容恪在辽东城操练兵马,而五王子慕容垂在中山城潜心研习水战,实则是老王爷用意深远。”慕容俊微微一笑,道:“且不管他。如今我们决意撤军,如何善后,还请先生献策出谋。”南乡子笑道:“在下曾奉世子之命游说石云,据我冷眼观去,那石云虽自智勇兼备,然则赵王待其颇为刻薄。以在下拙见,不如将云中城还与石云,做个顺水人情,一来可离间他们君臣之情,二则为日后战端再起留下转圜余地。至于雁门城,便可予那长安军。王善信临大事而拘小节,见小利而忘大义,见风使舵,贪婪成性,我们将雁门给他,正好使他与赵军火并。”慕容俊哈哈大笑,道:“先生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南乡子谦恭道:“世子早已成竹在胸,在下钦服。”慕容俊随即命人传信给林中虎,俱述撤军让城情由。 林中虎接信后与赵大海商议对策,赵大海道:“既然世子去意已决,我等只好遵命而行。只是为克此城,颇费周章,一旦让人,甚有不甘。罢了,军令如山,如之奈何。来日便可知会赵军接收此城。”林中虎道:“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说罢回思石云吐血之伤,心有戚戚然。赵大海见他这般神色,已猜得八九分,自觉无趣,告退而出。 石云回阵休整两日,大感精神充沛,便要再去搦战。忽闻云中城内燕军派出使者前来,石云命人传入帐中。那使者道:“我家世子班师在即,特遣在下前来知会将军,明日午后你部便可接管云中城。”石云疑惑不解,道:“这却作怪!入嘴肥膏,岂有再吐出来的道理。此中莫非有诈?你且回去,告知上官,不必相让,我自来取。”那使者道:“并非相诈,实是我军回师辽东,故而将此城纳还你部。”石云狐疑不定,暗思:“燕军连侵我雁门、云中二城,此刻声威大振,兵锋正盛,如何却要退兵?莫非彼亦缺粮少草,事起肘腋之间,无奈之下只好如此?又或是王善信归顺于我,使彼失了臂膀助力,因此才要罢战?”一时之间踟蹰不决。那使者见他疑虑重重,笑道:“将军不必见疑。若不信时,明日午后可先遣一细作入城,察探一番后再做道理。”石云不愿教旁人轻觑,挥手道:“既然你主幡然悔悟,肯将云中完壁归赵,自是善莫大焉。你便回去,本帅自有道理。”那使者作别而去。却非回去复命,而是转道去了别处。 翌日清晨,石云点起本部兵马,整装待发。不久,闻得探子回报:“云中城头不见一人,燕军旌旗也已消失。”石云不禁有些失落,自觉此城复得非赖己力,乃是林中虎有意想让,因此颇感胜之不武。只片刻间,做定主意,即命大军直趋云中。此时燕军早已撤走,留下一座不防之城。石云入了城内,但见街道整洁,屋舍俨然,合城百姓丝毫未有伤犯,却哪里有燕军的影子。他暗暗点头,随即命人安抚百姓,整饬城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自赵军进入云中,长安军本应随之入城,然而王善信却趁机率军脱离云中赵军,急向北驰而去。原来日前那燕军使者作别了石云,转道去了王善信处,以雁门城池许之,说动他弃了赵军,北上接收雁门。王善信喜之不尽,早把与石云之约抛诸脑后,就在赵军直趋云中之时,秘令本部人马甩脱赵军,北上雁门。 雁门城内燕军早已撤离,长安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入了城。王善信自离长安以来,从未有如此斩获,不意时运亨通,竟能占取河北名邑,真可谓是福从天降。大喜之下,命人摆下筵席,大宴三日。 不过三五日,云中、雁门二城燕军俱至中军大营外驻扎。林中虎与赵大海数人晋谒了世子,慕容俊赐座,众人坐定。慕容俊道:“众卿幸苦,此次伐赵功德圆满,皆是诸位之功。”话锋一转,接道:“长安军背盟弃约,与赵军狼狈为奸,实乃一丘之貉。王善信异日必定引火烧身。石虎经此一战,亦是元气大伤,我料数载之内,赵人龟缩三晋,不敢越出雷池半步。此次班师回辽,老王爷面前,本帅自会俱陈诸位劳苦。”众人皆躬身谢恩。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七十九章 亡羊补牢 石云既复云中,更欲克复雁门,忽闻王善信已经占据该城,不禁勃然大怒,急待征讨,无奈云中城内诸事缠身,又兼旧疾复发,力不从心,只好暂压无名,遣使太原,回报实情。石虎闻报,当着使者面,骂道:“竖子不足成事!雁门乃我朔北重镇,岂可失于他人?回去转述石云,责他相机光复此城,不得有误。”句句苛责,声声俱厉,全然不顾他收复云中之功。那使者诺诺称是,落荒而逃,回至云中城,将石虎所言一一禀明。石云闻言,心寒如水,垂首长叹一声。自此加紧操练兵马,准备攻取雁门一概事宜。 且说慕容俊宣告三军班师蓟州,即命林中虎和赵大海率领本部人马断后,又命武云山和周定国率领本部人马先遣开路,自己亲率中军,启程回师辽东。 此时正值桂月时节,阴晴莫测,风雨如晦。燕军前锋开路,后军压阵,中军摆着一字长蛇阵,浩浩汤汤奔向蓟州。大军行了数十日后,已近蓟州地界,又过一日,前锋军士已能遥见蓟州城墙旌旗。慕容俊传令武云山在城外十里驻扎,待后军赶上,一起入城。蓟州守将张成芳早已大开城门,亲迎世子。 只见风云突变,几声炸雷过后,顷刻之间下起瓢泼大雨。慕容俊在众将簇拥下纵骑向前,远远望见蓟州城门洞开,城下列着一对人马,正自翘首以盼,慕容俊知是张成芳前来接驾,笑谓众将道:“天公不作美,教我众人遭这场雨,然而风云变幻在天,趋避张弛在人,我等正好借机饮上几杯,方才不负潇潇风雨。”众人皆笑而称是,正说着,已至城下。张成芳躬身趋至跟前,以军中之礼参道:“属下恭迎世子爷凯旋归来。”慕容俊在马上一摆手,笑道:“成芳守城幸苦,免礼了。”张成芳忙起身踱至驾前,亲为执马,引驾入城。慕容俊也不推辞,由他承奉服侍,自己安坐马上,率众人徐徐入城。 城内早已备下接风筵席,慕容俊与众人坐定后,张成芳忙命端上菜肴佳酿。未几,婢女捧着各色佳肴接踵而至,流水价般送至众人面前,陆续不断,绵绵不绝,众人看时,俱是珍馐美味,并时令鲜果,享用之丰,极尽奢华,不觉皆吞涎咂嘴,大赞蓟州物产丰饶,只待慕容俊先用,便即大快朵颐。只见慕容俊微笑道:“成芳有心了,守得好基业。美酒佳酿,不可轻负,众卿满饮此杯。”说罢举杯畅饮,众人忙陪饮一杯,各自遂开怀食用。慕容俊只就面前杯盘中捡些寻常菜蔬来吃,却对奇珍异味视而不见,箸不相加。酒过三巡,慕容俊道:“自古将无君命,不可轻赴京畿。大军且驻蓟州,待我数日后即赴龙城,拜谒老王爷示下。”众人领命,俱都自告奋勇,要护送世子回京。慕容俊只留下林中虎协守蓟州城,以他通熟赵军情况,可便宜行事,与张成芳通力合作,当保无虞。林中虎躬身领命。分派已毕,慕容俊再饮数杯,便与众人散去,由人服侍回房休寝。 片刻后,席间只余张成芳与南乡子二人,只见张成芳举杯笑道:“一别经年,乡兄风采卓然,更愈旧时。此杯薄酒,聊敬贤兄。”南乡子笑道:“将军今已统兵一方,犹记昔年同窗故交,可见足下是个真性情之人。”说罢与之对浮一大白。张成芳有意与他交厚,以为日后助臂,因此殷勤把盏,着意陪奉,与结欢心。南乡子窥破其意,只作不知,频频推杯,以掩观火。酒酣之际,张成芳醉意渐浓,拍案喧嚣道:“忆往昔寒微之时,我与贤兄种桑锄禾,寒窗借光,如今掌兵执权,富贵无虞,可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言罢洋洋得意,态为之失。南乡子微微一笑,道:“某有一言,料不中听,常言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将军可愿一闻?”张成芳酒气上涌,面红耳赤,志得意满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贤兄有何言语,尽管说来。”说毕又自饮一杯,双目愈见惺忪。南乡子笑道:“此番大宴,将军太过奢靡,恐已惹世子不悦。”言罢,一语惊醒酒中人,张成芳蓦然一怔,只觉背后一凉,醉意顿消,半晌后才道:“依兄高见,弟当何以补牢?”南乡子笑道:“今次之失,已然铸成,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张成芳此时早已酒醒,见他如此,忙起身离座,趋至其前,双手抱拳,一揖到地,恳切道:“兄随世子日久,必有良谋教我,不看同僚之面,只瞧同窗之情,请贤兄务要金针度人。”南乡子见他动了大礼,笑道:“欲圆此事,兀自不难,将军且请安坐。”张成芳心下稍安,坐回恭听。南乡子好整以暇,侃侃而道:“世子回京在即,临行之际必要整治献物进礼,以孝敬老王爷并犒赏府中人等,将军当用心体上,为主分忧。”张成芳闻言大喜,笑道:“果然如此,方是道理。兄之一语,拨云见日,愚弟深感大恩。”言毕复欲劝酒,南乡子盛情心领,作别而去。 转眼已过数日,慕容俊将要启程,行前唤来林中虎,嘱以机要之事,又道:“将军伐赵有功,老王爷定有嘉奖。我走之后,务必严防赵国,不可大意。”林中虎恭敬领命,道:“世子放心,途中万事谨慎,早至为安。”慕容俊一点头,又低声授以密事,林中虎不住顿首称是。自觉万事皆备,慕容俊便要动身,只见张成芳前来拜见,笑道:“自咸康三年离京,属下在外戍边已有数载,时常想念老王爷教诲,不能再似昔时承教麾下,每每想起,甚感落寞。今次适值世子爷回龙城,属下备了些薄礼,权作孝敬之意,请世子爷代为笑纳。”慕容俊知他积蓄甚丰,也不推辞,一挥手,命人收下。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章 午夜惊魂 一应事宜俱已备妥,慕容俊当下启程,率众将及数百亲兵离了蓟州城,朝龙城而去。正是:有事叙来流年浅,无话说时岁月长。转眼已过月余,乾坤萧索,万物枯寂,正是葭月时节。辽东地处苦寒北地,肃杀更甚,朔风袭来,已然冷彻骨髓。慕容俊众人昼行夜宿,徐徐赶路,这一日来至虎口关,距龙城已不足半日路程。燕王慕容皝早已得报,命人前去迎接,又命阖府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大庆世子凯旋归来。 慕容俊近乡情怯,与左右论及龙城风土人情,颇异三晋,一时感慨莫名,忽闻府中来人迎接,知是老王爷亲遣,忙与众人下了马,立地专侯。只见来人分列两队,前队高举幡牌,后队鼓瑟吹笙,中间一人手捧大红敕书,喜气洋洋迎至跟前,跪叩道:“世子远征凯旋,可喜可贺。下官奉王爷旨意,前来恭迎大驾。”慕容俊识得此人是老王爷心腹近侍齐福,笑道:“此次伐赵,一借王爷洪福,二赖将士用命,方才得以成功。齐大人快快请起。”伸手虚扶其臂,齐福忙道不敢,起身恭道:“王爷特命小人慰问众将劳苦,并请世子亲启狼毫,具名勋册。”说罢,将手中大红敕书恭敬奉上。慕容俊接过敕书,打开看时,其上曰:制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政有经,令行为上。孤尝闻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众卿伐赵讨逆,劳苦功高,不惟泽被黎庶,更且功及社稷,孤心甚慰,特为嘉勉云云。 慕容俊看罢,具上名讳,收起敕书,晓谕众人,咸以知悉,众将皆兴高采烈,簇拥慕容俊上马,逶迤入城。 龙城百姓闻得世子归来,人人欢欣雀跃,欲要一睹本尊风采,纷纷涌向街边巷口,片刻间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一时竟致摩肩接踵,当真是万人空巷。 未几,只听人群中发出一阵喝彩喧嚣,旋即遥见一队人马引前开路,随后紧跟四名牙门将军,俱都威风凛凛,众人见了,皆交口称赞。四将走过后,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昂首而来,人既英气勃发,马亦神骏非凡,众人不觉啧啧称奇。此人原是武云山,乃为引驾,作引玉之砖耳。须臾间,又来三将,一人在前,两人分列左右,拥着中间一匹赤鬃良驹,其上端坐一人,雄姿英发,气宇轩昂,正是慕容俊。众人见了,皆躬身行礼,山呼道贺,慕容俊在马上不时报以微笑。 一行人穿街过市,片刻后来至王府门前,慕容俊下马移步,见正门大开,早有人抢将出来,笑着牵过慕容俊座骑,恭请他入府,余下众人皆从别门而入。 慕容俊一入府后,即刻赶至后府正房浩气堂,拜见父亲慕容皝。慕容皝笑道:“吾儿千里远征,如今班师归来,为父殊为欣喜,特为你备下家宴,共叙天伦。”说着一指筵席,教他坐下。慕容俊忙道了谢,站起身来,坐于父亲左首,正欲询起家事,蓦然瞧见父亲额头添了一道疤痕,不禁吃了一惊,忙道:“父王贵体何以添恙?”慕容皝用手拍了拍额上疤痕,笑道:“无妨,这点皮毛之伤能奈我何?可恨那石虎老贼,竟出此等下流手段前来害我,他日假机,誓灭其国。”慕容俊忙问道:“此话何解?”慕容皝笑道:“吾儿新归,不知就里,待为父说与你听。”说罢,自呷一口清茶,将事情一一道出。 “自你率军出征以后,为父每日在家清心安神,怡情养性。一日傍晚,大雨滂沱,我正在书房潜诵《洛神赋》,有感于其华章绚烂,文采飞扬,不觉心驰神往,暗暗赞叹。”说至此处,慕容皝尚自意犹未尽,不住称颂。慕容俊接道:“尝闻人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陈思王才情横溢,声闻寰宇,可见盛名之下,确无虚士。”慕容皝点头道:“不错,正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读此妙章,甘之如饴,不觉间已至深夜,我因久伏案牍,正欲推窗舒目,忽闻屋顶窸窣作响,院中古槐之上亦有异声,心料必有古怪,当下推开屋门,走至廊下,待要出言喝问,只听一声胡哨,那古槐树上闪出四个玄衣蒙面之人,将我团团围住。”闻言至此,慕容俊不禁吃了一惊,眉头微锁,只细听说。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章 午夜惊魂 一应事宜俱已备妥,慕容俊当下启程,率众将及数百亲兵离了蓟州城,朝龙城而去。正是:有事叙来流年浅,无话说时岁月长。转眼已过月余,乾坤萧索,万物枯寂,正是葭月时节。辽东地处苦寒北地,肃杀更甚,朔风袭来,已然冷彻骨髓。慕容俊众人昼行夜宿,徐徐赶路,这一日来至虎口关,距龙城已不足半日路程。燕王慕容皝早已得报,命人前去迎接,又命阖府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大庆世子凯旋归来。 慕容俊近乡情怯,与左右论及龙城风土人情,颇异三晋,一时感慨莫名,忽闻府中来人迎接,知是老王爷亲遣,忙与众人下了马,立地专候。只见来人分列两队,前队高举幡牌,后队鼓瑟吹笙,中间一人手捧大红敕书,喜气洋洋迎至跟前,跪叩道:“世子远征凯旋,可喜可贺。下官奉王爷旨意,前来恭迎大驾。”慕容俊识得此人是老王爷心腹近侍齐福,笑道:“此次伐赵,一借王爷洪福,二赖将士用命,方才得以成功。齐大人快快请起。”伸手虚扶其臂,齐福忙道不敢,起身恭道:“王爷特命小人慰问众将劳苦,并请世子亲启狼毫,具名勋册。”说罢,将手中大红敕书恭敬奉上。慕容俊接过敕书,打开看时,其上曰:制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政有经,令行为上。孤尝闻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众卿伐赵讨逆,劳苦功高,不惟泽被黎庶,更且功及社稷,孤心甚慰,特为嘉勉云云。 慕容俊看罢,具上名讳,收起敕书,晓谕众人,咸以知悉。众将皆兴高采烈,簇拥慕容俊上马,逶迤入城。 龙城百姓闻得世子归来,人人欢欣雀跃,欲要一睹本尊风采,纷纷涌向街边巷口,片刻间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一时竟致摩肩接踵,当真是万人空巷。 少顷,只听人群中发出一阵喝彩喧嚣,旋即遥见一队人马引前开路,随后紧跟四名牙门将军,俱都威风凛凛,众人见了,皆交口称赞。四将走过后,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昂首而来,人既英气勃发,马亦神骏非凡,众人不觉啧啧称奇。此人原是武云山,乃为引驾,作引玉之砖耳。须臾间,又来三将,一人在前,两人分列左右,拥着中间一匹赤鬃良驹,其上端坐一人,雄姿英发,气宇轩昂,正是慕容俊。众人见了,皆躬身行礼,山呼道贺,慕容俊在马上不时报以微笑。 一行人穿街过市,片刻后来至王府门前,慕容俊下马移步,见正门大开,早有人抢将出来,笑着牵过慕容俊座骑,恭请他入府,余下众人皆从别门而入。 慕容俊一入府后,即刻赶至后府正房浩气堂,拜见父亲慕容皝。慕容皝笑道:“吾儿千里远征,如今班师归来,为父殊为欣喜,特为你备下家宴,共叙天伦。”说着一指筵席,教他坐下。慕容俊忙道了谢,站起身来,坐于父亲左首,正欲询起家事,蓦然瞧见父亲额头添了一道疤痕,不禁吃了一惊,忙道:“父王贵体何以添恙?”慕容皝用手拍了拍额上疤痕,笑道:“无妨,这点皮毛之伤能奈我何?可恨那石虎老贼,竟出此等下流手段前来害我,他日假机,誓灭其国。”慕容俊忙问道:“此话何解?”慕容皝笑道:“吾儿新归,不知就里,待为父说与你听。”说罢,自呷一口清茶,将事情一一道出。 “自你率军出征以后,为父每日在家清心安神,怡情养性。一日傍晚,大雨滂沱,我正在书房潜诵《洛神赋》,有感于其华章绚烂,文采飞扬,不觉心驰神往,暗暗赞叹。”说至此处,慕容皝尚自意犹未尽,不住称颂。慕容俊接道:“尝闻人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陈思王才情横溢,声闻寰宇,可见盛名之下,确无虚士。”慕容皝点头道:“不错,正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读此妙章,甘之如饴,不觉间已至深夜,我因久伏案牍,正欲推窗舒目,忽闻头上屋顶窸窣作响,院中古槐之上亦有异声,心下料想必有古怪,当下推开屋门,走至廊下,待要出言喝问,只听一声胡哨,那古槐树上闪出四个玄衣蒙面之人,将我团团围住。”闻言至此,慕容俊不禁吃了一惊,眉头微锁,只细听说。慕容皝接道:“我见来者不善,料不能以言语动之,正暗思应对之法,那四人互相对望一眼,齐齐挚出短刀,朝我砍杀过来。我急向后一闪,奈何手中没有兵器,只好赤手与其相搏,便在此时,忽听“嗖”的一声破空声起,其中一人中箭倒地,其余三人略一怔间,箭声复又连响,眨眼之间三人旋即中箭,俱都倒毙。这一变故猝然临之,我虽不知是何人相救,然彼既肯出手施援,定然是友非敌,因此放下心来,抽身回房自书架上取下一把长剑,欲再出门寻找是否还有其他之敌,刚走至门口,不想与一人撞个满怀,我惊疑间举剑欲砍,那人忙躬身参拜,口中道:‘属下救驾来迟,王爷休怪’。我定睛一看,此人面皮白净,精瘦身材,你道是谁?”说至此处,他瞧向慕容俊,笑而不语。慕容俊思量半晌,摇头道:“此人能于大雨之夜张弓搭箭,例无虚发,端的是个神射奇才,据儿臣所知,府中向来并无此等样人,不知究竟是何人?”慕容皝哈哈一笑,道:“正是当日我在城北密林狩猎时所遇之人。”慕容俊笑道:“原来是他,这可真是因缘际会,无巧不巧了。不过儿臣记得此人初来府中,又有眼疾在身,因此郁郁寡欢,不喜言辞,父王将其安置于杏林馆内暂住,不知后来境况如何,当夜他又何以适时出现?”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一章 天伦之乐 慕容皝笑道:“这杨百步原本是建康司隶校尉王言章派来龙城行刺本王的,阴差阳错之下与我结识,被我带回府中安置。自你率军出征后,我命人将调治眼疾所需之药酒、老参悉数送去杏林馆,教御医悉心加以治疗。不过月余,馆内针砭名手徐济世便来报称,杨百步眼疾已经大为:,几与常人无异。又过一月,徐济世又来报道,杨百步眼疾已然痊愈。过不多时,只见杨百步亦来晋谒,一见到我,‘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连磕数个响头,道:‘王爷再造之恩,犹似海深,小人愿诚心降服,衔环以报’。原来他在杏林馆中已经得知我便是燕王,因此感恩之余,更多愧疚,是以亲来拜谢,甘愿臣服。我见他如此,亦颇为欣慰,便将那张珍藏多年的‘鸟号弓’取出,送予了他。”慕容俊道:“据《韩诗外传》载:齐景公为弓泰山,鸟号之柘,燕牛之角,秦麋之筋,河鱼之胶。以柘为弓,弹鸟鸟号呼,因名鸟号弓。父王肯将此弓赠人,实有汉高遗风。”慕容皝哈哈一笑,道:“千金易求,人才难得。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为人君者,宜广纳天下英才而用之,岂可在乎钱帛器具之得失?”慕容俊点头称是,道:“后来如何?”慕容皝道:“杨百步见了此弓,大为惊喜,仔细端详,爱不释手,随即一手握弓,一手拉弦,朝空虚射一箭,声沉力劲,不禁大赞:‘果是世间名具,甚好。小人生平有两件心愿,一是身患眼疾,希望有朝一日得以康愈,再是喜好射技,希望集得天下各色弓器。不意与王爷相识,教我两件心愿俱得所偿,从今往后,小人追随王爷驾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见他确已心悦诚服,便以温言慰之,教他移出杏林馆,居住于王府正堂耳房,以备调遣。那夜四个蒙面刺客前来行刺,杨百步所居耳房距此甚近,因此闻风赶来,将其尽数射杀。”慕容俊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万幸此人及时赶来救驾。不知这伙刺客是何来历?”慕容皝道:“此事尚未了结,为父细说与你听。”慕容俊奇心大起,不知有何后续,凝神倾听。 慕容皝接道:“是时我定睛一看,见杨百步赶来救驾,便命他与我一同去寻余敌,他执意劝我安坐屋内不可外出,以防有失,自己则守在屋外门口,一面凝神戒备,一面朝两厢房处发出警讯,等待王府卫士前来救驾。我见外间复归平静,心下稍安,倚剑书桌,自坐椅上沉思。便在此时,又闻屋顶之上喊声乍起,随之传来乒乒乓乓之声,显是有人在上激斗。我欲出门察看究是何人,又被杨百步苦苦劝回屋内,要我静待片刻,一俟王府卫士赶来救援,再作道理。话音未落,只听屋顶有人‘啊’的一声惨叫,随即翻落地上,立时毙命,紧接着又有数人亦复如斯,不过片刻之间,喊声趋止,斗声渐歇,一人自屋顶翩然飘下,在屋外道:‘歹人午夜惊驾,属下来迟,乞请降罪’。我闻此声颇熟,推门一看,却是银蛇夫人。原来她自辽东城办差甫归,恰遇这伙刺客前来行刺,便潜随歹人至屋顶,看准时机,突施杀招,将众刺客尽都除灭,只剩一个重伤而逃。此时府中卫士赶来,我命他们将地上尸身清走,分守各处,加强警戒。后来知晓,这伙刺客乃是赵人,共有一十七人,除一人漏网之外,余人皆死。”慕容俊听罢,恨道:“石虎恶贼,焉敢出此毒计?我誓擒得此獠,为父王雪恨。”慕容皝道:“此事以后再说。今日这顿家宴,一来为你洗尘,二则要庆阖家之喜。”说罢哈哈一笑,抬起手来拍了两下,只见自堂后走出一人,衣冠肃正,身形矫健,面方口阔,剑眉星目,一入堂内,先给慕容皝请了安,转身朝慕容俊行礼道:“兄长远征在外,一别竟有数载,可想煞小弟了。”慕容俊亦喜出望外,笑道:“渥别以来,拳念殷甚,四弟俱都安否?”说着携其手臂,一同坐下。 此人正是燕王四子、燕国平虏大将军慕容恪。慕容皝笑道:“恪儿亦归来不久,与银蛇夫人一同抵达。今日我们父子三人得以聚首,实在快慰得紧。”慕容俊闻言,笑道:“四弟在外历练日久,如今举止之间怡然自信,隐隐已有古之大将风度。倘若假以时机,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慕容恪忙道:“世子太抬举愚弟了,这些年我在辽东城操练兵马,全仗父王苦心孤诣提携指点,方使军容稍振,高句丽人不敢北望。说到大将风度,倒是世子颇多具备,近年屡次伐赵,威加河北,赫赫大名,天下谁人不晓?”他秉性中正敦厚,这一番恭维之语,实出真心诚意。 不料言者无意,闻者有心,慕容俊见他早于自己回归王府,本已起了杯弓蛇影之疑,此刻又见他在父王面前刻意吹捧自己威名素著,颇有挑唆父王猜忌自己之意,因此面色似笑非笑,道:“四弟此话言过其实了,你我虽然在外统兵,却终是一将之才,若无父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焉有臣子寸功?”慕容恪见他说得大义凛然,不住点头称是,却哪里晓得他的一番心思。 正是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听完二人言语,慕容皝早已洞明一切,因此有心要疏导二子,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二人须知乱世出英雄,如今四海沸腾,我大燕又处四战之地,正需你等建立功业,光大慕容一氏,因此更要勤勉谦逊,戒骄用忍。”慕容恪恭谨称是,慕容俊听出父亲训诫之意,亦忙道是。 慕容皝说至此处,不由悲从心生,叹道:“如今你二人尚在我面前,垂儿亦在中山,却不知你们小妹此刻如何。唉,梅儿自幼贪顽,我又疏于管教,以致酿出日后之祸,教我日夜忧心。还有我的乖外孙月儿,南下建康千里之遥,不知此时走到什么地方了?”慕容俊忙道:“父王不必忧虑,尚梅小妹喜欢无拘无束,那也无可奈何。至于月儿众人行程,依我推算,他们应该已至江淮地界。”慕容皝温言,点头不语。 又过半晌,慕容皝笑道:“俊儿,你今日甫归,想必此刻已经累了,先回去歇息罢。”慕容俊只好起身告退,自回府邸去了。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二章 风云再起 世子府邸位于燕王府东街,与王府正房相隔一道窄巷,比邻而居。慕容俊刚出浩气堂,早有体己人来接着,服侍着他回至府邸。 慕容俊一入房内,顿感轻松释然,亦觉疲意袭来,随即除了腰间宝带,解下披衣,正欲挂起,忽觉身后有人接过披衣,他转头一瞧,顿时欢喜起来,笑道:“原来是你这猴儿。我走之时,教你务要多多读书,不知近来可有长进?”那人忙嘻笑道:“回主子,小人遵照嘱咐,读了《孟子》和《吊屈原赋》,虽不大通,略有了些体悟,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主子释疑。”此人正是慕容俊幼年伴当、贴身心腹拓跋承恩。 慕容俊听他说罢,笑道:“很好,贾太傅的文章辞赋颇多妙理,读之令人深思,看来你确是长进了。过些日子得空,你再陪我读一读贾生的《过秦论》、《陈政事疏》诸篇,教你受益匪浅。”拓跋承恩却面现难色,道:“主子所命,自是对我大有裨益,但我素来不喜读书,这也是主子知道的。前次主子出征时,命我多读圣贤之书,待你凯旋归来后,要考校我的功课,小人知道主子冀我成材的一片苦心,因此每逢思念主子之时,便找书来读,一来成全主子所愿,二来消磨挂念之苦。如今主子归来,我喜不自胜,正要时时陪伴服侍左右,哪里还有时间再去读书呢?”他对慕容俊赤胆忠心,为人却向来惫赖少文,油滑世故,尤恶读书。 慕容俊见说,不由得面色一沉,道:“胡说,读书乃开慧明智之不二法门,本该时时为之,岂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昔年东吴将军吕蒙,初时也似你这般,后来带兵打仗日渐觉得自己学识太浅,因此发奋读书,笃志不倦,这才有了东吴大都督鲁肃所言:‘吾弟今日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你我自幼同窗相伴,我岂不知你为人活络,办事机警,唯一缺的就是经纬学识,我教你读书,便是要你日后担负重任,你要好好体会我的心意,还不快弃了往日那些习气,从此把心放到读书正途上。”他这一番话,喻理于情,以情晓理,拓跋承恩既佩且感,躬身答道:“主子要我读书,原来大有深意,小人愚钝,没能及时领悟,也正印证了不读书之过。我以后定会痛改前非,用功读书,一定不负主子所望。”慕容俊这才笑道:“如此方是正理。”拓跋承恩见他转怒为喜,便嘻笑上前道:“主子此次远征,必然无往而不胜,不知王爷有何赏赐?”他一心爱护主子,期盼老王爷能对慕容俊大加封赏。 慕容俊道:“为国出征乃臣子之义,至于赏罚擢贬,全在人君圣断,你我岂可轻言妄论?此话不可再提。”他亦心知拓跋承恩乃是爱护自己之意,接道:“国事益烦,我们须谨言慎行,万事小心。如今四弟奉召回京,其中必有文章,我料王爷要改变军事战略,对赵国采取防御策略,对南朝继续臣服示好,然后集中全力进攻高句丽,为日后扫平天下解除后顾之忧。”拓跋承恩惊叹道:“老王爷志向远大,实在远非常人能及。依主子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变?”说着瞧向慕容俊,却见他闭目沉思,不发一言。 便在此时,忽闻通报杏林馆徐济世来拜,慕容俊命请进来。徐济世见了慕容俊,行罢礼,道:“世子凯旋归来,阖馆上下俱感欢欣,特遣下官代为问安。”慕容俊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快坐下说话。”说着朝拓跋承恩微一示意,拓跋承恩忙自内屋取出一把座椅,请徐济世安坐。 慕容俊接到:“当日若非先生之力,我嗽喘之疾又如何能得康复,此皆乃先生之功。不知那部《青囊经》参详的怎么样了?”徐济世略一思索,忙道:“此书要义已经颇窥其道,日后当有大成。”言罢,面色凝重,似有隐情,半晌后禀道:“世子尚未得知,那胡庸听闻世子凯旋回来,昨夜在居所自缢而死了。”拓跋承恩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此人暗害世子,卖主求荣,简直死有余辜。”慕容俊却微微一惊,片刻后摇头叹道:“胡庸里通外国,本来罪无可恕,我念及旧情,原想待伐赵归来,将他发配远恶军州,以惩其过,不意其竟畏罪自缢。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岂不悲夫?”徐济世忙道:“世子宽仁治下,虽是一番好意,却也不必对此自责。胡庸做下此等歹事,实乃咎由自取。”慕容俊点了点头,不再理会此事,随即问起馆内事宜,徐济世一一回复了,末了,慕容俊道:“这些年来,由于我操持国事,对馆内事宜疏于管理,以致酿出祸端。自即日起,杏林馆内一切事务俱由先生担负起来罢,如此便有了章法。”徐济世心内大喜,忙跪谢道:“世子如此抬爱,属下定会兢兢业业,重整馆风,提高术业,以报隆恩。”三人遂又叙起他话。 此时浩气堂内,慕容皝与慕容恪正密议一件要事。只听慕容恪道:“父亲攻取高句丽的三策,确是高明之至,我辽东城燕军亦士气高昂,枕戈待旦。不过尚有一事,亟待解决。”慕容皝道:“可是军饷之事?”慕容恪道:“正是,我军现时缺乏战马,正向代国购买,极缺冬衣,将士着薄衫单衣者,所在多有。这两件事若不妥善解决,恐对战事不利。”慕容皝沉吟不语,此次燕军大举伐赵,所耗钱银甚巨,此时国库财力已是捉襟见肘,只可勉强维持日常开支,哪里还拨得出军饷来? 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你只需好生练兵备战,军饷一事自会给你解决。”说罢教慕容恪下去,待他走后,随机命人召开银蛇夫人。 少刻,银蛇夫人来拜见了,问道:“王爷召唤,不知有何吩咐?”慕容皝笑道:“本王意欲扩招兵马,奈何所需钱银颇巨,府库虽有积存,却是为防不测之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因此,本王要你即刻抓紧寻找越王宝藏,此事关系重大,夫人务要勉力为之。”银蛇夫人忙恭敬回道:“属下谨遵所命。”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三章 草蛇灰线 且说自燕军班师后,赵王石虎整日无所事事,自在宫中饮酒作乐。忽闻追风回至太原,忙命其入宫觐见。 原来追风率领十六天狼卫,赶赴龙城燕王府行刺,万不曾想,在王府竟迭遭强敌,先遇上神箭穿心杨百步,将其四人射杀,后又遇上银蛇夫人,将余下众人尽除,只有追风倚仗轻功绝技,才得侥幸逃脱。 眼看行刺任务失败,追风只好狼狈逃回太原复命。此时赵王宣召,他硬起头皮上殿参拜,道:“属下追风,奉命刺杀燕王,不料遇上绝世高手,以致功亏一篑,属下只身逃回,乞请降罪。”石虎闻言,拍案大怒,骂道:“摩坷寺威名素著,原来尽是无用之辈。”本待将其押入大牢治罪,又顾及灭法面皮,厉声喝道:“你回去告之灭法老和尚,革去摩坷寺半年香火,以儆效尤。再者,如今战事已毕,也该追访越王宝藏一事了,你师徒人等即日便可行动,莫要误了本王期限。”追风道声是,拜退而出。 离了王宫,追风径直赶回摩坷寺。灭法及如影、踏月、摄魂四人俱至达摩堂迎接,追风见了师父,参拜道:“弟子无能,铩羽而归,令师门蒙羞,请师父责罚。”接着将自己在燕王府所遇之事如实告之。 灭法道:“起来罢,燕王府戒备森严,此行原本凶多吉少,你能全身而退,已属难得。”如影亦道:“师兄不必太过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平安归来,日后再报此仇也不迟。”踏月、摄魂忙将他扶起,请入了座。 灭法道:“你临行前,我曾告诫过你,如若遇见银蛇夫人,则须远远避开。那蛇妇本事极高,她的‘灵蛇缠丝手’变化多端,阴狠毒辣,连为师见了,也要忌她三分。”追风道:“不错,那蛇妇使的正是灵蛇缠丝手,众天狼卫皆被抓断脖颈而死,弟子亦被她抓伤胸口,危急之下,只好使出达摩飞渡的轻身功夫,方才得脱毒手。”说罢分开胸前衣领,露出五道血红抓痕,观之触目惊心。 灭法道:“那蛇妇还算留情,没有狠下死手。想必她也看出了你的武功路数,知道你是摩坷寺的人,因此投鼠忌器,才留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她的本事,追上你亦非难事。”追风闻言暗暗称庆,方才后怕起来,不禁捏出把手汗。 半晌后,追风接道:“如今赵王命我寺寻访越王宝藏,此事该如何处理?”灭法道:“既然是赵王所命,我们自要遵办,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与之相关的传言消息又纷繁杂乱,真伪难辨,想要办成殊为艰难。”追风道:“常言道,任它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江湖上的传言不管真假,一概不理,我们只须紧盯银蛇寨和靖北庄的一举一动,那便成了。”踏月忙点头道:“师兄所言不错,银蛇寨和靖北庄俱对越王宝藏垂涎已久,一旦宝藏有了消息,这两家必然闻风出动,而我们只要暗中跟踪他们,便可坐享其成,然后待其不备伺机除之,独得宝藏。”如影、摄魂皆赞好计。 灭法沉思良久,点头道:“除此以外,别无良法。”说罢即命踏月、如影分别赶赴河东和邺城,相机潜入银蛇寨及靖北庄内,打探宝藏之消息。 此时赵王宫内,石虎正与一伶官谈笑生风。那伶官姓裴名君欢,乃优伶世家子弟,生得柳眉杏眼,贯会逢迎作戏,石虎闲暇之余尝令作陪。 那裴君欢见石虎不住把盏自饮,兴致颇高,便趁隙笑道:“大王有何喜事,竟至如此欢愉?”石虎举酒豪饮一杯,咂嘴道:“你可知天下何事最让人欲罢不能?”裴君欢眉眼一挑,嘻笑道:“自然是为人君主,生杀予夺,乾纲独断,最叫人痴迷难拒。”石虎摇头大笑,不以为然。 裴君欢略一思索,又道:“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功成名就之后衣锦还乡,最是风光无二。”石虎闻言,喷出一口酒来,笑道:“此乃下等人久贫乍富之举。非也,非也。”裴君欢低眉沉思,半晌道:“莫非是致君尧舜,内圣外王,著书立说以显万世?”石虎摇头哂笑,道:“此酸腐儒生百无一用之明证矣。”裴君欢疑惑不能答。 石虎见状,又自饮一杯,得意道:“便是弈棋也。”裴君欢道:“弈棋?”石虎哈哈笑道:“不错,弈棋。人为棋子,我为弈者。”裴君欢听出他弦外有音,道:“大王究竟何意,还请明示。”石虎朝他一招手,笑道:“爱卿且过来坐,本王细说与你听。”裴君欢忙踩着碎步走至跟前,谢了座,端起酒壶,为石虎斟了满杯,又自斟一杯,嘻笑道:“小人先陪大王满饮此杯,再聆玉音。”说罢一手举酒,一手遮杯,细细饮了一杯。 石虎本就生得黑胖,又已饮了十数杯酒,此时黑脸泛红,油光可鉴,见他陪酒献媚,不禁哈哈大笑,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打个酒嗝,伸着懒腰,徐徐道:“天下人皆欲夺得越王宝藏,成就不世功业,数十载间掀起无数明争暗斗、血雨腥风,始终一无所获,殊不知矜功不立,虚愿不至,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越王宝藏即将为我所有,可笑世人尚在梦中,犹自未醒。”说罢,双眼猩红,满嘴酒气,却难掩枭雄粗豪本色。 裴君欢忙道:“那越王宝藏从来无人寻找得到,大王何以如此自信?”石虎嘿嘿一笑,欲言又止,终于摆了摆手,道:“时机未熟,此中原委尚不能泄露,总之,柳家父子之血不会白流。你且瞧着,看本王如何得那越王宝藏。”说毕一把抓起面前酒壶,昂首痛饮,直至壶中涓滴不剩,方才罢休。 银蛇夫人自受燕王所命以后,日夜思索寻找越王宝藏之法门,思前想后,决定先回河东银蛇寨,再做计较。 于是择机向慕容皝禀明己意,告退而回。河东地处秦晋交界之黄河以东,距离燕王府所在龙城相隔千里,银蛇夫人自龙城出发,途中须经中山、襄国、邺城、平阳等地。 银蛇夫人暗思慕容垂此时正在中山,既然途经此地,便去拜访一遭,一来权作礼数,二则顺道探听有无关于越王宝藏之消息,打定主意,她即刻动身赶往中山而去。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四章 行者无疆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又早已是杏月时节。银蛇夫人一路南下,此时距离中山已不足半日路程,至这日午后,寻了一间客栈住了。翌日清晨匆匆赶路,午时已至中山城内,辨明方位后,直奔盘龙庄而去。 这盘龙庄自黄有道拜访过后,一直鲜有访客。银蛇夫人在门外通报了姓名,片刻后庄门开启,庄内仆人小馗出来知客,引着银蛇夫人徐徐入庄。 不多时,二人来至逐鹿台,银蛇夫人远远瞧见一人于台上双手负背,迎风而立,知是慕容垂无疑,快步上前参拜道:“属下银蛇夫人遵王爷之命寻访越王宝藏,路经宝地,特来拜见殿下。”慕容垂知她与世子慕容俊关系匪浅,欲要煞其威风,因此冷淡道:“夫人拜庄,有何事故?”银蛇夫人回道:“越王宝藏踪迹难觅,属下才薄智浅,对此一筹莫展,特来请教殿下,若蒙指点一二,或可有些眉目,不惟属下感恩戴德,便是王爷亦觉心慰。”慕容垂听出她奉承之意,心内古井无波,冷道:“我并不知宝藏讯息,夫人此来盘龙庄,可谓缘木求鱼了。”银蛇夫人知他有意相试,笑道:“殿下毋需多虑,属下若无投靠之心,也便不来拜庄了,还请殿下坦率相待。”慕容垂眉头一低,道:“夫人此话,是前来投诚之意?”转过身来,面色淡然。银蛇夫人笑道:“能为殿下效劳,乃属下之幸。”慕容垂瞧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昂首道:“越王宝藏之讯息告之你亦无不可,只不过夫人两头下注,却是打错了算盘,盘龙庄岂是招降纳叛之所?”银蛇夫人陡然变色,不禁恼羞交加。她久历江湖,素有威名,自为银蛇寨主以来,更是权威益盛,河北三晋一带江湖人士俱捧其面。此时被慕容垂当面折辱,不觉触动怒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忍下来。 慕容垂见她沉默不语,复欲试其胆略,道:“夫人可上台来说话。”银蛇夫人不动声色,上得台来,朝慕容垂微一欠身,转眼瞧见台前地坑中圈有各色猛兽,或横行,或倒卧,不时发出阵阵咆哮,声若霹雳,闻之胆战。 慕容垂道:“素闻河东银蛇寨威名赫赫,耳目遍布三晋,如何却对越王宝藏一事束手无策?”银蛇夫人忍气吞声,回道:“小寨之微名皆是江湖朋友抬爱吹捧出来的,实在当之有愧,幸托老王爷之福,近年来寨中势力不断发展,如今已是颇为壮大,似当不惧赵国兵锋侵扰。至于宝藏寻而未果,或是时机未至亦未可知。”她这话中既含谦逊之意,又有桀骜之味,先抑后扬,亦是先礼后兵。慕容垂如何不懂,不过以他之自负,生平只受人恳求,绝不受人胁迫,因此冷冷一笑,道:“赵国素来尚武善战,石虎更非泛泛之辈,便是我大哥亲自率军伐赵,亦是无功而返,夫人所谓不惧赵国兵锋,当真是大言不惭。”银蛇夫人终于怒不可遏,却仍不形于色,右手在袖内暗暗运功,须臾间袖口轻扬,只听地坑传来一阵哀嚎,却是三头猛兽口鼻流血,已然倒毙。她这一招唤做“墙里开花”,运用内功发出袖中以蛇毒喂就的毒针,迅猛狠毒,中者立死。慕容垂见此情形,抚掌轻笑一声,道:“很好,如此方才不负我父王一番栽培。有夫人在,看来我以后再也不用顾虑摩坷寺和靖北庄了。”他相貌俊秀,身形清瘦,但有临风玉姿,却无缚鸡之力,然而权谋过人,极有韬略,至于用兵之能,更在其兄慕容俊之上,只是生性狂傲,目无下尘,以致招来父兄猜忌之祸,谪居于此盘龙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正是斯理。 银蛇夫人亦尝闻人道“燕国能军者,无出慕容垂之右”,对他素怀仰慕,此次动怒出手,实非己意,因此忙道:“殿下乃人中龙凤,志在天下,属下不过一介江湖武人,能得殿下青眼相加,实感荣幸。”慕容垂知她武艺非凡,心下略有悔意,暗道:“适才不该推绝于她,此人本事不小,却为世子所用,倘若日后我兄弟反目,她定会与我为难。”只片刻间,忽又冷冷一笑,心道:“丛然她相助世子,我又何惧哉?”一股傲气油然而生,转过身去,迎风而立,昂首道:“越王宝藏图正在一个少年人手中,此人已赴南朝,夫人欲得宝藏,可去江南一行。”言罢一挥手,示意退下。银蛇夫人只好躬身道:“多谢殿下赐教,属下告退。”下了逐鹿台,由小馗引着出了庄院,行至门外,道声叨扰,径自离去。 离了中山,银蛇夫人风尘仆仆赶往河东,半月后已至平阳府,距河东不过数日路程。她心中挂念越王宝藏之事,因此归心似箭,整日匆匆赶路,三日后终于回抵银蛇寨。 闻得夫人归来,寨内大小头目俱至寨门外接风参拜,为首一人身形婀娜,款款走上前去,蜂腰微伏,娇媚笑道:“念奴率阖寨人等,恭迎夫人归来。”身后众人皆应声跪拜。银蛇夫人笑道:“都起来罢。”上前扶起念奴,左右端详一番,道:“一时不见,愈发媚惑了,只是略少了些风采,可见是心里藏事了。”念奴忙道:“夫人观人入微,确是不错,自夫人走后,念奴日日牵挂,盼能早日相见,今日终于再见,真真教人欢喜不胜。”言毕,早已红了双眼。银蛇夫人见她真情流露,亦多感触,携了她手一起入寨,众人跟随而回。 寨中摆下大宴,丝竹悠扬,喜气洋洋,席间银蛇夫人将越王宝藏之事托出,道:“我奉老王爷之命,寻访越王宝藏,如今既已知道宝藏行踪,我意速战速决。”念奴道:“夫人是想让我去江南走一遭?”银蛇夫人知她冰雪聪明,也便坦率点头,“阖寨之人,数你本领最高,换作其他人去,我总不放心。”念奴道:“夫人有命,万死不辞。”银蛇夫人忙道:“什么死不死的?又不曾喝多了,如何胡言乱语起来。我要你平平安安的去,再平平安安的回来,倘若瘦了一点,我可不依呢。”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五章 醉酒伯伦 念奴笑道:“南朝物产富饶,水性养人,便是想瘦只怕亦不可得。”说着将二人酒杯添满,频频对饮。不觉已至旁晚,众人皆有了醉意,又过一时,暮色逐渐四合,银蛇夫人面色红润,肤泽泛光,瞧着念奴,缓缓道:“你我虽是主仆之名,实有母女之情,此去江南,山高水长,必是久别,望你马到功成,早日北还。俟你归来,由我作媒给你择一佳婿,好教你傍得良人,终身有靠,也是我的一番情份。”念奴娇容绯红,醉眼带羞,把玩着手中酒杯,低头道:“夫人待我向来宽厚,我这一生执意伴着夫人,哪也不去。”银蛇夫人笑道:“可是胡说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守着我一辈子的理?”念奴一急,眼圈泛红,不知如何开口,只觉泪水在眼眶打转,泫然欲滴。银蛇夫人知她心迹,忙道:“好好好,此事暂且不提。来,你再陪我饮上几杯。”二人又饮了一阵,外面皓月中天,已是亥末子初。银蛇夫人道:“今日到此为止,你且回去休息,明日也不必来辞行,径自去罢。”念奴起身行了一礼,道:“夫人善自珍重,念奴去也。”转身离去,刚出屋门,忽被银蛇夫人叫住:“且等一等。”念奴回身站住,只见银蛇夫人拢起一袭青丝,自脖颈解下一个项圈,走上前来,为念奴亲手戴上,笑道:“这个金锁项圈是我家传之物,自幼便戴在身上,至今已有三十年了,今日转赠给你,待你以后有了意中人,可以此作为信物。”念奴含羞带笑,低头看时,那金锁明若灿然,做工精细,锁上刻着一行小字,道是“子之于归,宜其室家”。她将金锁放入衣领内,朝银蛇夫人恭行一礼,恋恋而去。 翌日破晓,念奴离了银蛇寨,随行只有一个车夫赶着一辆马车,朝南而去。自她走后不过三五日,一日夜间,银蛇寨中潜入一个蒙面和尚,趁着夜色隐藏于各处暗角阴沟,探听寨中人闲谈议论,行动诡秘,如鬼似魅,这和尚不是旁人,正是摩坷寺护法弟子踏月。他奉师父灭法之命前来银蛇寨打探越王宝藏之讯息,潜心探听两晚后,终于得知不久前念奴离寨南下而去,他心下暗忖必与宝藏之事有关,于是复潜出寨,当即南下,寻迹追去。 他为人沉郁内敛,心机颇深,暗思念奴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出门在外必然不会抛头露面,多半是乘轿或者驾车,而南下千里之遥,乘轿太过费时耗力,似乎只有驾车才是首选,如此算来,她似并未走远,倘若自己乘快马追赶,十日之内当可追上。打定主意,随即在附近集市上买了一匹骏马,打马扬鞭,朝南一骑绝尘而去。 念奴自离了河东,一路沿着官道南下,此时已过黄河,来至东都洛阳地界。 洛阳乃中州名镇,前朝帝都。汉末初平元年,董卓播乱,胁迫天子迁都长安,尽徙洛阳人口百万众于关中,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于遗,又命贼兵发掘诸帝王陵墓及公卿冢墓,搜罗珍宝,以为己用。建安元年,杨奉、韩暹等奉帝还洛阳时,宫室尽毁,百官披荆,依墙壁间,昔日皇城已是瓦砾残垣,一片惨象。汉亡魏立,文帝曹丕大营洛阳,并迁都于此。魏咸熙二年,司马炎代魏自立,在洛阳即位,废魏帝曹奂为陈留王,改元泰始,是为晋武帝,武帝下传三帝,共计五十二年,皆定都洛阳,至元帝司马睿避五胡之乱,迁都建康,洛阳又成地方,东都复为故都。 这一日风和日丽,花明柳媚,念奴乘坐马车入了洛阳城,只见市井昌隆,人口繁盛,然百姓虽能安居,却多愁苦之色,显是饱经乱世流离,哀莫大于心死,但愿苟活于世,只要安稳度日。念奴坐在车内,掀帘望去,瞧见路边一家酒肆,门前柳树上高挑着一面杏黄酒幡,中间写着“醉伯伦”三个遒劲大字,左边题着“操卮执觚”,右边题着“挈榼提壶”。她轻笑一声,自道:“果是帝都所在,寻常酒肆尚有此雅,世族大家更不待言,可见昔年盛况何等辉煌。我倒要瞧瞧,这酒家卖得什么酒,如何便能醉倒了刘伯伦。”即命车夫停住,自下了车,缓缓走了进去。 原来这刘伯伦便是前朝名士刘伶,与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及阮咸七人,因常在山阳县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世谓竹林七贤。刘伶尝作《酒德颂》,中有“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之句。此家酒肆主人将此句化而用之,题在酒幡上,倒也贴切别致。 酒家小二见有客来,忙上前招呼:“姑娘里边请,需要点些什么?”念奴在一张空桌边上坐下,整了整云鬓,也不瞧他,道:“你这店既然号称醉伯伶,自然是有上等好酒,本姑娘路过此地有些口渴,烦拿出最好的酒来,我且尝尝。”那小二答应了便去。少刻,手捧一坛酒,走至念奴桌前,笑道:“上等佳酿来喽!姑娘慢用。”放下酒坛,又摆上两道下酒菜,自去忙活。 念奴解了酒封,自斟一杯,只觉香气浓郁,扑面而来,再看酒色,清厚明长,醇而不浊,不觉暗暗赞了一声,待得举杯细品,只觉唇齿之间酒香满溢,口腹之内甘之如饴,神清气爽,心怀大畅。 便在此时,只听那店小二朝门外道:“客官,里边请。”进来一个大汉,头戴毡帽,身穿长袍,低着头大步走至一张空桌边,沉声道:“来几盘下酒菜,酒却不要,再上壶好茶,一发算还你钱。”那小二怔了一怔,笑道:“客官不知,本店的酒可不比普通酒,所有客人喝了都要喝采呢,客官要不要尝一尝?”那大汉怒目一翻,喝到:“你这小二,好不晓事!休再啰嗦,快去上茶来!”小二被他怒目一瞪,不敢再言语,忙转身去了。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六章 如影随形 待得小二将下酒菜摆上,又端上一壶茶水,那大汉自顾自吃喝起来。 念奴朝他瞧了一眼,自斟一杯酒,心道:“这个汉子好生古怪,放着好酒不要,偏要喝茶,既然喜欢喝茶,何不去茶馆,却要来这酒肆?”忽然心念一动,将手中酒杯缓缓放下,悄悄转头,朝那大汉仔细瞧去,见他体格粗壮结实,举止沉稳有力,一碗滚烫的茶水,竟能端起来一饮而尽,且吐纳恒常,面不改色,显是内力深厚的练武之人。她正想着,忽见那大汉也朝自己瞧来,四目一对,念奴只觉对方目光锐气逼人,顿感一丝寒意,忙看向别处。待回过头来,暗道:“此人似非善类,倘是过往路人便罢,若是专意针对我来,则着实不妙,倒非惧他,只是不愿多生事端,徒增麻烦。”因此再饮两杯,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当下起身离去,出了酒肆坐上马车,自城南大门通过,继续赶路。 半晌后,离城渐行渐远,再走约莫十数里路,来至一片杨树林,官道自林中贯穿而出。林子静谧安详,偶有风过,吹得树叶婆沙作响,马车缓慢而行,念奴坐在车内百无聊赖,此时酒劲涌上头来,只觉昏昏欲睡。便在此时,忽听身后隐隐传来马蹄声,不疾不徐,跟在马车后面。念奴自车内后窗瞧去,见十丈之外跟着一人一骑,骑马之人正是酒肆内那个大汉。 她暗道:“此人鬼鬼祟祟,不知有何图谋。”即命车夫驾马快行,车夫道声是,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个鞭花,喊声:“驾!”那马奋起四蹄,奔跑向前,念奴只觉两边树木向后疾退,车窗风声呼呼作响,奔得片刻,她转头向车后瞧去,却见那大汉仍在十丈开外,紧紧相随。此后她慢走,那大汉亦慢走,她快行,那大汉亦快行,始终跟随在马车之后,如影随形。至这日午后,出了林子,前方一条大河,横亘面前,宽逾百丈,水流湍急,中无桥梁,亦无舟楫,官道至此,沿河东折,通往别处。念奴见他如蛆附骨,摆脱不掉,不禁激起争强赌胜之心,暗道:“你有尾随计,我有开脱策。想追上本姑娘,就看你有多大本事了。”瞧见面前大河,灿然一笑,“好,看你如何追我。”叱命车夫打马飞奔向前,势如投河自尽。那大汉亦快马跟上,面对大河,仿如不见。 眼见将要奔至大河岸边,马夫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要拉马缰绳,意欲停下,念奴杀心顿起,飞起一脚,将那马夫踢毙马下,自驾车前,一掌拍在马臀上,那马吃痛不过,发命狂奔,冲向河水,就在临近岸边瞬间,她玉足一点车辕,双臂轻展,身子凌空飞起,再看脚下时,那马带车早已掉下河去,她随即展开轻功渡河,衣袂飘飘,身形婀娜,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河之上,体静态怡,渺如宓妃,当真可谓“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与此同时,那大汉亦以轻功踏浪跟来。只见他身形魁梧,长袍舞动,袍底已被浸湿,在水面上终难如履平地,然则以他壮硕之体型,能踏浪渡河,已属不俗轻功。 念奴体迅飞凫,飘忽若神,渡至南岸,回头一瞧,见那大汉又追上来,微感意外,暗道:“此河不过百丈,未见本事。咱们再来比过,本姑娘定要教你心服口服。”心下一横,展开轻功,飘然而去。 那大汉追上南岸,口中微喘粗气,脚下鞋袜衣袍已经湿了一片,头上毡帽也已掉落河中,露出头顶两排戒疤,正是踏月和尚。他骑马南下追踪念奴,欲要得知越王宝藏之讯息,终于在洛阳城那家“醉伯伦”酒肆中追上她,于是一路紧随其后,意欲顺藤摸瓜。经此渡河,自知以轻功而论,逊彼不少,然则追寻宝藏乃极重大之事,即便力有不逮,亦要拼死而追,否则师父座前无法交差,更有赵王降罪之虞,因此提一口气,奋力追去。 念奴一心要与他见个高低,因此一路飞奔向南,彻夜不休,至翌日辰时,自忖与他拉开距离,一时追不上来,这才寻了块青石,躺下睡了。 踏月轻功本就不如她,再兼身沉力滞,追到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便倒地睡了半宿。至天明起来,再奋力追去,与念奴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 二人你追我赶,如此日复一日,至梅月初,俱已至江淮地界。 自古以来,神州南北以淮水而分,风物人情殊为不同。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确是如此。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淮水以南处处桃花映水,柳絮随风,荷盘立蜓,柳浪闻莺,当真是人间仙境一般。 这一日,念奴来至庐江郡临湖县,接连多日奔波,娇容不免多了几分风尘之色,然而终究再没有被踏月追上,一念及此,登觉满意,多日劳累之苦便即烟消云散。自思待他追来,少说也要两三日,这临湖美景数不胜数,不如在此休憩一两日,洗洗风尘倦姿,也可一览这异域风光。当下走到集市,寻了间客栈,进入房间关起门来,沐浴更衣,对镜梳妆,片刻后,娇颜如昨,俏眼似初,又回到了千娇百媚、媚惑无伦的状态。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呆呆出神,半晌后,喃喃低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念了一回,轻轻叹一口气,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摩坷寺一别,已经二载未见了,又当是几多月兮?”出了会神,即又欢喜起来,自襟内取出那圈金锁,细细瞧着,不觉间俏脸泛红,已经痴了。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七章 雾失楼台 半晌后,回过神来,想到将至建康,不由得精神一振,便欲出去走走,出了客栈,朝附近一片湖泊漫步走去。 那湖泊方圆百里,富产鱼米,庐江百姓倚为生活之资。湖边有座酒楼,唤做落潮楼,高逾五丈,登临远眺,湖边水天一色,颇为壮观。落潮楼前一座码头,横七竖八地飘着十数艘渔船,每个船头挂着一个斗大般竹篓垂入水中,中有捕获的鱼虾水产,几个渔家汉子正在船尾修撸补网,个个晒得肤色黝黑,面上却都挂着知足的笑容。 念奴信步至此,微风拂来,湖面水波不兴,码头几个渔家汉子忽然瞧见岸边站着一个娇艳姑娘,顿时交头接耳,相互挤眉弄眼,不时发出阵阵怪笑。念奴斜眼瞧了他们一眼,拂袖上了落潮楼。 只见楼上四面雕栏玉砌,中间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根金笛,一个道人正自饮自酌。念奴见有人在,也不及细看,便欲转身离去。忽听那人道:“这位莫不是银蛇寨念奴姑娘?”念奴回身仔细一看,忙上前行礼道:“正是奴家。想不到在这江南异乡,得见故人,真是意外之喜。不知道长何以至此?”那道人将桌上金笛收入怀中,笑道:“贫道奉命来江南办差,甫至此地,见湖景颇壮,特来一游,不想竟遇见稀客。姑娘快请坐,不妨共饮一杯?”念奴告了座,道:“道长与我家夫人自燕王府一别,忽忽已有数月,没想到道长脚力如此强健,悠然已至淮南。恕奴家冒昧,不知道长远赴江南要办何差?”这道人便是黄有道。他知念奴乃银蛇夫人体己之人,而银蛇夫人又是燕王心腹之人,因此对她心不设防,笑道:“贫道此来江南,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念奴一怔,道:“愿闻其详。”黄有道嘿嘿一笑,冷道:“老王爷欲平天下,必先使江南祸起萧墙,然后才好就中取利,因此特命贫道前来搅浑这趟水。”见她仍面带疑惑,接道:“建康司隶校尉王言章卖主求荣,有意勾结石虎,欲引羯人南下,因此曾指使我三人北上燕王府行刺老王爷。如今老王爷将计就计,反命贫道易容成其心腹杨百步的模样,回建康复命,佯言事已办妥,彼必上当无疑。”念奴娇笑一声,接道:“他大喜之下,定会催促石虎早日派兵南下,自己则在建康趁机作乱,以为内应。”黄有道哈哈一笑,道:“姑娘见事之明,不让须眉。”念奴垂首轻笑,道:“道长过誉了,奴家不过是以常理推测而已。” 黄有道笑道:“那请姑娘再推测一下,此事能成否?”念奴微微一笑,道:“道长所指何事?”“自然是王言章作乱之事。”黄有道心生异样,接道:“莫非姑娘觉得还另有他事?”念奴掩嘴娇笑,道:“道长心思缜密,鲜有人及,不瞒其情,确有他事。”黄有道敛去笑容,问道:“请姑娘明示。”念奴道:“王言章作乱之事必败,这是不消说的。还有另外一事,能成与否,却难推测。”“何事?”黄有道忙问。念奴道:“当日王言章遣你三人北上行刺,如今只有道长所扮杨百步一人回归复命,不见其余二人,恐难取信于他。”黄有道沉吟半晌,道:“此事贫道亦曾想到,只有杨百步回来,难免令其生疑。然贫道与贵寨夫人终究非他属下,不过是帮他做事,事既已毕,原当自去,亦在情理之中,想来王言章亦明此理,因此并不疑心,也未可知。”念奴螓首轻摇,笑道:“患生于多欲,害生于弗备。道长久历江湖,怎会不知此理?他若不疑,自然最好,万一起疑,岂非功亏一篑。届时老王爷面前,道长又当如何解释?”黄有道沉思不语,俄而问道:“依姑娘高见,此事该当如何?” 念奴笑道:“奴家一介女流,哪有什么高见,不过是妄自揣测罢了,倒教道长见笑了。”黄有道知她必有良策,起身作揖道:“姑娘不必过谦,还望念在故人面上,不吝赐教。”念奴见他如此,悄悄抿嘴一笑,道:“道长说哪里话。我辈行走江湖,济人困厄固是本份,除奸惩恶亦有责焉。王言章身为晋臣,却思逆举,里通羯人,引狼入室,此等奸佞小人,人人得而诛之,道长奉命南下除恶,念奴自当稍助一臂之力。”媚眼一转,娥眉微挑,笑道:“奴有一计,或可一试。道长仍易容成杨百步,而奴家则乔装改扮成我家夫人模样,见了王言章,只说在行刺燕王时,黄有道不幸重伤,被王府卫兵乱刀分尸,我二人刺杀燕王得手后,匆忙间只拾得他贴身一根金笛,回来复命。他见我等将燕王府中情形描绘的真切翔实,又见了这根金笛,再无不信之理。如此则大功告成矣。”黄有道面色微变,双目寒光一闪,片刻后随即大笑道:“如此甚好,我既是杨百步,自然看不见黄有道身上所带金笛,因此这根金笛还是‘银蛇夫人’拿着才合情理。”说罢自怀中取出那根金笛,递给念奴。 念奴仔细瞧去,那笛子通体金黄,竟是纯金铸就而成。心内甚喜,却不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故而推辞不受,笑道:“奴家一时兴起之言,多有不妥之处,此物乃道长随身之物,岂可随意让予他人。”黄有道笑道:“姑娘肯助我一臂之力,贫道感激不尽,便将此物赠予姑娘也是应该,只是此笛乃家师传与贫道的,因此不敢转增他人,姑娘既然喜欢,就先拿去把玩一些时日,待得办完王言章这桩事,再请完璧未迟。”念奴大喜,娇声道:“既然道长如此慷慨,奴家便却之不恭了。”纤手一伸,接过金笛。 此时日已过午,湖面波光粼粼,远处遥见几叶扁舟摇曳,犹如浮萍一般。原来码头渔家汉子们早已出舟湖中,开始了一日的忙碌生活。 念奴与黄有道在落潮楼上,赏光闲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虽是一骑,但声势之壮有如陷阵之军,似乎直奔落潮楼而来。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八章 月满则亏 念奴心中一紧,暗道:“莫非是他?依我推算,此人要赶上来少说也要两三日,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是了,我以比试轻功脚力而论,他则不管这些,只要能追上我便了,因此骑着快马赶来。”黄有道见她似有心事,道:“姑娘怎么了?”念奴微一沉吟,笑道:“有人前来寻我的晦气,道长帮不帮我?”黄有道笑道:“姑娘之事,即是贫道之事,我很久未与人动手了,正好舒舒筋骨。” 此时那马蹄声已奔至跟前,念奴朝楼下一瞧,见来人果是“醉伯伦”酒馆那个大汉,只是此刻他已除去头上毡帽,露出戒疤光头。念奴仔细一瞧,忽然冷艳一笑,道:“原来是摩坷寺踏月和尚。”踏月坐在马上,昂首道:“念奴姑娘轻功一绝,小僧佩服,只是不该如此冷落朋友,贵寨此等行径,实教我摩坷寺心寒齿冷。”念奴朱唇轻撇,道:“大师言重了,敝寨虽然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然而势单力微,岂敢与贵寺称朋道友。近些年摩坷寺在河北闯下诺大名头,想必早已不把江湖同道放在眼里了罢,大师千里尾随奴家,不知有何指教?”她这一番话既暗讽摩坷寺门风不正,恶名昭彰,又挖苦踏月行为鬼祟,暗藏鬼胎。踏月本是个长大汉子,若论城府深沉,可说万人难及,若论巧舌机辩,哪里是念奴对手,吱唔半晌,只好道:“小僧自去江南,正好路遇姑娘亦往南去,不过是凑巧同路,何曾尾随你了?难道这大路只许你走,不许旁人走么?”念奴轻轻一笑,道:“官道自然人人可走,如此说来,是奴家错怪了好人。大师既然急着赶路,那便请上路罢。”玉臂一展,作逐客状。踏月被她这一番挤兑,面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好说什么。 黄有道听了半晌,心下已明,见他窘态连连,笑道:“大丈夫本该磊落坦荡,大师又是空门中人,何故紧跟一位妙龄女子?定是见色起意,意图不轨。嘿嘿,摩坷寺声名赫赫,没想到门下弟子竟都是登徒浪子。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徒犹如此,师何以堪?哈哈哈,看来贫道要重新认识灭法老和尚了。”此话之毒,甚于鸩羽,一言未毕,踏月勃然变色道:“牛鼻子老道,怎敢如此无礼?”双足一点马镫,身子直冲楼上黄有道而去,左手作势礼佛,右掌击向他肩头。 黄有道轻蔑一笑,嵬然不动,待他掌到近处,身子轻轻一转,侧身躲过。踏月一击不中,随即登上楼头,双手化掌为拳,臂膊大开大合,舞得虎虎生风,直取黄有道面门而去,使的正是罗汉伏虎拳。黄有道见他这套拳法来势凶猛,不敢怠慢,亦以双手还击,斗得数个回合,心中已知自己武功虽稍胜于他,但若想杀他,却也不易办到,因此凝神相斗,不敢疏忽。踏月恼怒他出言恶毒,一心想教训他,因此斗至后来,出拳凌厉迅猛,招招直击要害,一时竟逼得黄有道攻少防多,颇感狼狈。念奴在旁冷眼观去,见踏月势若癫狂,似要以命相拼,暗道:“摩坷寺乃我银蛇寨宿敌,此人又暗随我后,不知有何图谋,不如今日乘机除去,永绝后患。”心念一动,觑准时机,趁他正面猛攻黄有道,背后露出破绽之隙,迅即合身攻上,以手中金笛直点他“大椎”、“肺俞”二穴。 踏月正全力猛攻黄有道,忽觉背后风起,知是念奴从后偷袭,忙欲转身回防,怎奈黄有道有意紧紧纠缠,不容他回护身后,情急之下踏月施展轻功纵身跃起,躲过二人前后夹击,不过胸口已中黄有道一掌。念奴见他跃起闪避,随即亦以轻功纵起,左手抓向他肩头,踏月伸手去挡,不料念奴右手轻扬,香袖微微一振,三根银针激射而出,这招“墙里开花”的暗器功夫正是银蛇夫人所授。踏月大惊之下避之不及,双目登时被银针射瞎。 念奴见他双目已瞎,媚眼带笑道:“哎呦,奴家出手太重,大师勿怪。”踏月以一敌二,本就落了下风,此刻双目又已失明,再战下去只有妄自送命,暗道:“今日权且认栽,须得设法保住性命,他日再思报仇良策。”昂首挺胸,阔声道:“小僧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自知败局已定,此刻欲要活命,只有向死而生,以凛然之态打动对方,或有一线生机。果不其然,黄有道见他双目已瞎,兀自神态慷慨,心下暗生敬意,道:“我辈行侠仗义,原不为多有杀伤,你既已得其咎,那便饶了你性命,日后好自为之罢。”念奴有心趁此机会除了他,笑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摩坷寺门人诡计多端,睚眦必报,道长莫要纵虎归山。”纤手翻作蛇形,瞬间抓向踏月咽喉,只要劲力一吐,立时便取了他命,黄有道笑道:“今日若是杀了他,实在易如反掌,然而此事如果传扬出去,说我二人倚多取胜,反为江湖同道所笑。此人若再行不义,他日必定自毙,姑娘何必自污玉手?”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念奴见他有所暗示,收回玉臂,转身走至一旁,笑道:“今日切磋武艺,多有得罪。大师请便罢。”踏月面色铁青,一声不吭,大步下了楼,骑马而去。 念奴瞧着他远去,道:“道长何故留他一命?”黄有道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很多时候活人比死人有用。”念奴不解其意,也就不再理会此事。二人相约翌日结伴而行,同往建康城去。末了,黄有道告辞而去,下了落潮楼,自回客栈去了。 此时已近黄昏,湖中渔翁钓月,岸边农夫耕霞,好似一幅水墨丹青。念奴凭栏远眺,想到建康近在眼前,不由得心神一荡。 第二卷 丧乱帖 第八十九章 江天暮雨 翌日,二人雇了车马,黄有道骑马在前,念奴乘车在后,向建康而去,一路上不住商榷欺骗王言章的行动细节,反复推敲,务使不出纰漏。 行了五六日,来至长江岸边,隔江相望,建康已近在咫尺。此时阵风袭来,江面铅云低垂,黄有道举目望去,对岸平畴万里,峻岭千重,不禁暗叹:“建康虎踞龙盘,真乃形胜之地。”二人走至渡口,弃了车马,转乘一艘客船,渡江而行。俄而下起细雨,念奴娇嗔一声,躲进船舱,黄有道倒起了兴致,双手负背,昂首迎雨,站在船头欣赏江景。 行船将至江心,遥见前方一座大船,船尾冒着阵阵浓烟,驶的甚慢。黄有道顿起乐祸之心,笑道:“不知这将覆之船上乘的何人,直恁地时乖命蹇。也好,葬身鱼腹,总强过苟活于世。”片刻后,逐渐靠近大船,这才发现那船所冒浓烟,乃是船客于船尾生炉烤鱼所致,仔细瞧去,那炉上尚架着鳜鱼、蟹腿等物,兀自流着肥油,滋滋作响,只是不见一人,想来都在客舱内把酒食鱼。黄有道不觉吞了吞口水,霎时觉得腹中甚是饥饿,想到这些船客坐享饕餮美食,自己却在寒风冷雨中茕茕孑立,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喝命船夫将船摇向那船,意欲登上大船拆毁炉架,夺过美味自享,且暗思如果船客胆敢稍有反抗,立时将他们都踢下江里喂鱼。便在此时,念奴自船舱出来,道:“何事如此急行?”黄有道回头笑道:“姑娘且安坐,贫道去讨些下肚之物。” 正说着,已至大船五丈开外。黄有道站上船弦,提一口气,正要腾起,忽见大船客舱走出一个姑娘,柳眉堆意,桃眼生波,仙资玉质,清丽绝俗,黄有道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忙跳下船弦,转身匆匆入了船舱。念奴亦瞧见那人,微微一愣,脱口道:“原来是她。”随即想起什么,不禁娇容泛红,媚眼如丝,怔怔地望向大船客舱方向。 只见那姑娘走到炉架旁,取下一条烧鱼和两只肥蟹,盛在盘子里,端向客舱而去,身姿仿佛曾见,眉眼依稀如昨,正是宇文迪。客舱内围坐着五人,便是张闵、柳别离、司马云衣、慕容溶月和姚沉鱼。他们南下建康,一路上且行且游,遇见名山大川,便要耽搁一两日,因此走的甚慢,直至此日方才开始渡江。 此时客舱内,众人长歌佐诗,低吟把酒,一时论及乱世纷争,群情激愤;一时谈到眼前景致,众口齐夸。见宇文迪又端来一盘鱼蟹,慕容溶月微微坐起,蜂腰轻展,笑道:“我已经饱啦,再吃不下了。”柳别离笑道:“你才吃了多少,不过两只蟹膏罢了,哪里就饱了。”司马云衣打趣道:“柳公子不知,慕容姐姐自惜自爱,生怕自己体丰身润,有意节食呢。不像我们这样人,胡吃海喝不忌口的。”慕容溶月见她拿自己取笑,正要笑骂回去,只听宇文迪道:“云衣姑娘这张嘴再不肯饶人的,大家听听她这话,似乎别人都是自惜自爱的美女佳人,自己是个贪嘴粗蠢的下里巴人。可大家再瞧瞧她这容貌身段,哪样不是万里挑一的,倘若放在魏武帝的铜雀台中,哪里还有大小二乔的容身之地?”一语未毕,众人大笑起来,再看司马云衣,早已羞得满脸通红,朱唇紧抿,用手指着宇文迪,只说不出话来。 张闵接过宇文迪手中盘子,笑道:“迪妹快坐下罢,刚喝了酒,又去外面一淋雨,当心寒气相激,伤了身子。”说着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喝。慕容溶月见状,瞅着他道:“咱们的酒都是我温过了的,你若觉得尚不够好,我再去热便是。”张闵一呆,不知如何应答,宇文迪笑道:“酒自然是好酒,闵哥不是那个意思。”慕容溶月不接她的话茬,瞧着张闵续道:“你说,这酒尚须温否?”张闵已知闯下口舌之祸,不禁暗暗叫苦:“她二人因我争风,由来已久,每有微隙,只苦煞我也。”司马云衣瞧出他的窘境,忙笑道:“大家既然酒足饭饱,不如去外面瞧瞧江景罢。”众人都道好,纷纷起身出了客舱。张闵心领神会,朝她微微一笑,司马云衣低头一笑,朝他摆摆手,示意莫教旁人看见,张闵忙向宇文迪与慕容溶月看去,见二人并未察觉,不禁转头朝她暗暗偷笑,司马云衣亦报以微笑,心中却五味杂陈,殊无乐意。 众人站在船头,临风远眺,大江之上,青烟袅袅,细雨濛濛。柳别离才情涌起,脱口吟道:“野渡西风莺穿柳,江天暮雨雁排空。”张闵赞道:“好,咱们一起联诗取乐,以言心志。”余人同意,慕容溶月抢先道:“蜻蜓乱点寒江水,蝴蝶横穿彼岸花。”司马云衣点头称赞,接道:“风前杨柳因风舞,雨后枇杷为雨愁。”姚沉鱼望着大江北岸,想起旧事,一时思绪飘零,低低吟道:“瑶草琪花空自许,玉润冰清为谁妍。”宇文迪闻言,暗暗皱眉,心道:“她这两句诗中饱含厌世自伤之意,与其花龄年纪殊不相符,不知心内究竟有何难言之隐?我且作两句明快之语,她若有意,自会领悟我的用心。”微一沉吟,笑道:“气朗风清会有时,风物长宜放宽心。”姚沉鱼闻言,杏眼一亮,转头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显已会意。张闵见余人皆已作出,心下微一思索,接道:“民安物阜余所愿,海晏河清换此身。”慕容溶月笑道:“张闵哥哥落在最后,应当罚酒三杯。”司马云衣道:“他只怕已经喝不了了。”宇文迪知他心意,暗暗点头。 天色渐晚,众人望着江南,各怀心事,一时默然不语。 此时大江对岸,一犁好雨,万盏华灯。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九十章 瞒天过海 黄有道瞧见宇文迪后忙躲入船舱,片刻后才心神安定下来,暗道:“当日我易容成她模样,害死了石智,惹得石虎大肆张贴她的画像缉捕捉拿。如今与她狭路相逢,如果被其发现,免不了要起一番争斗,他们人多势众,我如何能讨得好去?不如悄悄溜走,自办正事要紧。”正要教船夫调头,却见念奴犹自站在舱外,望着张闵,怔怔出神。 黄有道轻咳一声,道:“我看那船上所烤的也没甚好东西,好在我们即将抵达南岸,待上岸后再寻个客栈,好好吃顿大餐。”念奴浑似不闻,只是发呆。当日她与张闵在摩坷寺外初次相见,虽只一面之缘,但一见之下,已然暗自钟情于他,此后暗里相思,早已深溺其中。今日不想在这大江之上偶遇,实是意外之喜,然而看着他身边围着四个红粉佳人,她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黄有道见她神思恍惚,道:“外面下着雨,姑娘进来罢。”连唤数次,念奴才回过神来,入了舱内,懒懒的不发一言。黄有道随即教船夫调转船头,朝南岸疾行而去。 未几,抵达南岸,二人弃舟登岸,寻了家客栈打尖歇脚,出来时都已变了模样,黄有道易容成杨百步模样,又将念奴易容成银蛇夫人模样,二人吃饱喝足之后径直往建康城去。 行了半日,眼见将到城门外,黄有道抓住一个路人问明了每日城门关闭的时辰,再一看日头,笑道:“此时进城,正当其时。一切按约定的计划进行。”念奴答应一声,一起进入城中。 寻到司隶校尉署邸大门前,见有两个门僮,黄有道上前通报道:“烦请通传一声,杨百步与银蛇夫人北上办差已毕,特回来复命。”说罢立地等候。一门僮进去片刻后,出来引着二人入内,转过抄手游廊,来到正房大厅,道:“主人正在书房陪客,吩咐请夫人与杨爷稍坐,待事毕后便来。”黄有道点了点头,那门僮便自去了。 约莫一盏茶功夫,二人等得心焦,不时瞧向厅门外。不多时,王言章踏着大步而来,一进大厅,瞧见左右椅上分别坐着银蛇夫人与杨百步,忙大笑道:“夫人与杨兄弟终于回来了,教我等得好苦。”银蛇夫人起身道:“有赖王大人鸿福,所幸终不辱使命,特来见告。”杨百步躬身参道:“属下拜见大人。”王言章摆摆手,笑道:“二位快请坐下说话。”自坐中间,朝左右二人瞧了瞧,道:“如何只有两位回来,那位黄道长呢?” 银蛇夫人长叹一声,道:“我们深夜潜入燕王府,等了许久后,见那慕容皝老贼正好出了书房,我三人看准时机,自屋顶冲将下来,直扑老贼而去,黄道长一刀砍下他一条胳膊,那老贼大叫一声,忙向回跑,杨兄弟一箭射中其背心,我怕他一时未死,赶上前去又朝背后补了一剑。此时王府卫士闻讯而来,我想老贼既死,不必恋战,与杨兄弟纵身跃上屋顶,回头一看,众卫士已将黄道长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功夫甚是了得,一杆长枪竟把道长打翻在地,众人随即扑上,将黄道长乱刀分尸。” 王言章闻言,顿足道:“可惜可惜,日后的荣华富贵,黄道长是无福消受了。”银蛇夫人自怀内取出那把金笛,接道:“我二人伏在屋顶,直待众卫士四散而去,我又回到黄道长尸身边,探明他确已毙命,这才离去。临走时顺手带走道长这把金笛,以为证见。”王言章见了她手中金笛,心知燕王已死,暗暗狂喜,却道:“唉,当日我托你三人北上,如今只剩两人回来,教我如何不痛惋。”银蛇夫人道:“死者已矣,眼下最要紧的是办正事。”王言章忙笑道:“不错,如今燕王老贼已死,长安王善信又远在雁门驻守,赵王率军南下已无阻碍,此时起事,正是时候。”银蛇夫人起身道:“大人事忙,我就不打扰了。”王言章道:“好,夫人与杨兄弟长途劳顿,我已命人在城东鸿福楼安排下客房,二位且下去歇息。”银蛇夫人与杨百步告谢而去。 二人走后,王言章喜不自禁,急忙唤来府中清客白春秋。白春秋见了他,作揖道:“大人何事?”王言章笑道:“有劳先生写封文书。我来述说,你只照写。”白春秋摆开纸笔,边听边写,半晌后,终于写就。王言章拿过看时,其书道:“赵王殿下勋鉴:久钦鸿才,时怀渴谒。今四海沸腾,豪杰并起,纷纷有问鼎之心,急急如星火坠空。殿下以神武之资,廓清河北,百姓咸服,九州同仰。臣窃以为,殿下当秉魏武之志,挥鞭南下,以救斯民。谨布区区,尚希鉴明,叨在契末,斗胆直陈,伏维朗照,不尽缕衷。”王言章看罢,提笔在末尾署道:建康司隶校尉王言章叩首奉上。随即选了几个心腹干才,携了此书星夜赶往太原而去。 他料此书到达之日,石虎必会即刻起兵南下,待赵军饮马长江,途中少说也须走一月有余,在这一月内,自己必须断然举事。因此当下召集一众同谋,在后院密室商议。 那密室光线昏暗,墙上挂着几盏烛火,忽明忽暗。室内围坐着十数人,王言章端坐中间,道:“如今燕王已死,王善信孤守雁门,此乃千载一时之机,我们只要进宫软禁了皇上和群臣,然后封城自守,只待赵王大军一到,便可开城投降,届时我等皆是开国功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众人纷纷喜道:“只听大人号令行事。”其中一个副将道:“咱们筹划了三年,今日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我田荣愿率敢死营,冲入皇宫捉拿司马老儿。”另一副将道:“扣押各位王公大臣的任务,就交给我曹贵罢。”王言章笑道:“好,我亦有此意。”又朝曹贵道:“倘若哪位大臣不配合,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曹贵领命。白春秋捻须道:“还须有人负责安民,维持城内秩序。”王言章点头称是。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九十一章 史海钩沉 张闵众人弃船登岸,此时已朝建康城而去。途中张闵道:“咱们此次奉燕王世子之命,来建康面圣,一是为给燕王谢恩,二来也正好游览一番江南风物景致。”慕容溶月道:“今日进城后先寻处馆驿安顿下来,明日我去礼部衙邸拜上名帖,等待圣上宣召旨意。”司马云依关心道:“我们陪你一起入宫罢。”张闵耿直道:“咱们一介草民,又无功名在身,如何进得皇宫?”慕容溶月丹唇一鼓,瞧着他道:“怎么,你不愿陪我去?”张闵忙道:“我自然愿意,只是那堂堂皇宫,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慕容溶月笑道:“那又有什么打紧?依我的心思,这天底下,张闵哥哥哪里都去得。”言罢顿觉太过直抒胸臆,不禁低下头来。柳别离道:“既然咱们到了建康城,不去皇宫转转岂非买珠还椟,大虚此行?”慕容溶月喜上眉梢,道:“正是呢,明日待圣上宣召,咱们一起入宫。”众人说着,已至建康城下。 历代偏安江南的政权,皆以建康为都。此地控荆襄而带五湖,背山面水,虎踞龙蟠,自汉末东吴孙氏父子立为京畿之地,从此王气益盛。晋怀帝永嘉元年八王之乱后,元帝司马睿听从王导建议迁镇建康,后传位于明帝司马绍,绍传位于成帝司马衍,尔来二十有五年矣。 此刻建康皇城内,承平殿灯火通明,诺大殿内一片死寂,偶有一两声咳嗽响起,愈发显得大殿幽静阴森。一阵风吹过,殿内柱上两排烛火不住摇曳,几欲堙灭,昏而复亮。忽然间咳声又起,且大咳不止,兼伴呕声,半晌后才渐渐停住,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桓大人一干人等还在殿外候着,是否宣他们进来?”那咳声又起,断断续续,片刻后,微弱道:“不......不......不可,让他候......候着罢。”苍老声道:“是。”不再说话。殿内又陷入一片死静。 殿外游廊之上,数个华服之人,面朝承平殿躬身站着,为首一人目光如炬,雄姿英发,望着殿内不时轻叹一声,身后众人皆垂首屏息,不敢稍动。 半刻后,其中一华服之人诺诺道:“夜色已深,寒气侵衣,大人不如回府罢。”为首那人微一摇头,道:“此时此刻,天下人皆可不在,唯有我不可不在。”华服之人道:“大人千金之躯,怎可如此纡尊,倘若偶感风寒,岂不是令朝野震动?”为首那人笑道:“胡说,我不过是个带兵之人,如何便有恁大能耐。不必多言,好生候着。”众人齐道:“是。” 承平殿内咳声再起,旋即又陷入无尽的寂静之中。少顷,远处传来梆梆梆的声音,原来是打更之声,算来已是丑时。那咳声孱弱道:“岳......岳弟怎么还没到?”苍老声回道:“琅琊王尚在赶来的路上。”咳声道:“还需......几时?”苍老声回道:“当有三日便能到。”咳声轻叹道:“唉,不知......还能得见......见一面否?”苍老声沉默片刻,道:“圣上洪福齐天,自有上天持佑。莫要太过悲观,宽心养病要紧。” 殿外游廊上,为首那人道:“圣上二子皆在襁褓之中,因此欲传位于同母胞弟、琅琊王司马岳,命武陵王司马晞、会稽王司马昱、中书监庾冰、中书令何充、尚书令诸葛恢一并接受遗诏辅佐司马岳。兄终弟及自古有之,此事原无不妥。然而圣上命庾冰、何充、诸葛恢三奸臣辅政,显是受了歹人蒙蔽。我身为人臣,理当匡正朝纲,摈斥奸邪。圣上不宣召我等觐见,我们便一直等下去。”身后众人皆道:“大将军忠贞护国,实乃朝廷柱石,我等誓随左右。”一人上前恭道:“夜已至半,大将军要不要先用些茶?”为首那人轻一点头,转身朝游廊旁边三丈外一个亭子走去。那亭子里早已摆着一张桌子和一个大椅,周围站着四个仆人,一人手中提着茶壶,一人手中捧着茶具,还有一人手中拎着酥盒,最后一人手中拿着一件绸缎披衣。四人见大将军一来,忙倒了一杯浓茶,待其刚一坐下,又将披衣披在他身上。这大将军呷了一口茶,将身上披衣裹了裹,朝游廊上众人道:“圣上一刻不召见,我等便一刻不离;若三日不召见,我等便站三日。直到圣旨来宣方罢。”众人躬身道:“谨遵大将军之命。”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已是黎明时分。东方一轮旭日初升,照得金色满皇都。承平殿内咳声响了一夜,此时才停了下来,只听那苍老声道:“他们昨夜在殿外又等了一夜,这已是第七日了。”咳声冷笑一声,微弱道:“他......他们愿意等就......就等着罢。朕就不信,没......没有他桓温,这天下就倾覆了?”苍老声道:“老奴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咳声道:“你我虽......虽是君臣之属,实有师生之情,朕自幼跟......跟你学习孔孟之道,十多年来受益......良多。你有......有什么话,直言便了。”苍老声轻叹一声,道:“圣上待老奴隆宠有加,老奴却无以教陛下延年之术,实在有愧帝师二字。老奴想说的这句话,压在心里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再不说出来,只怕就没有机会了。”咳声道:“唉,你这......这又是何苦。朕是......天不假年,而你虽......虽当古稀,却身体健朗,精神矍铄,又......又何苦要为朕陪葬。”苍老声轻轻一笑,道:“老奴生为陛下之臣,死是陛下之鬼。此心坚愈磐石,百死不悔。”咳声道:“好......好......好......你要说的话是什么,便直说罢。”苍老声沉默半晌,终于道:“当年沁心湖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一语未必,忽听咳声厉道:“住口!”苍老声忙道:“老奴知罪,此事乃天大秘密,陛下多年来一直对此讳莫如深。然而如今陛下与老奴已经油尽灯枯,命在须臾,老奴只想在临终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就是追随陛下去了,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咳声不语,良久后,长叹一声,笑道:“不会有人知......知道真相了。很多事情,只......只有天知道,朕......不想翻案,也来不及翻案了。” 第二卷 丧乱帖 第九十二章 锋芒初露 这所发咳声之人,便是晋室咸康皇帝,崩后庙号显宗,谥号成帝的司马衍。他在位期间任用外戚庾亮,大肆排除异己,导致朝政动荡不安,庾亮死后,又重用庾亮之弟庾冰及何充等人,使得朝中朋党比奸。此时他已病入膏肓,膝下二子皆未长成,只好听信庾冰等人之言,拟传位给自己胞弟琅琊王司马岳。他身边那个苍老之声乃是授业恩师,亦是宫中宦官,姓蔡名允,服侍司马衍已有十数年。 蔡允知道圣上一生最忌讳的就是当年沁心湖之事,数十年来,宫内无论何人都不敢提及“沁心湖”三个字,但他已决意为圣上殉葬,因此才有此一问。他自不知,司马衍虽待他优宠无及,然而那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人说起,即使是至亲之人,亦莫能外。 殿外游廊,众人又站了一日,所盼宣召圣旨迟迟未来,其中有两三人渐渐有了懈怠之意。倚在亭内休憩的大将军瞧在眼里,心下暗道:“圣上行将大行,必须赶在御驾崩徂之前协迫圣上改变托孤之命,否则后患无穷。”这人正是桓温,此时已是当朝重臣,官拜征西大将军,兼领荆州都督。他听闻圣上病危,欲将朝政大权托付给庾冰、何充等人,立即率大将军府中众幕僚来至承平殿外,以谦恭之姿,行逼宫之实,要挟皇上收回成命,另择托孤之人。 桓温见众人有了倦怠之意,清了清嗓,朝众人道:“圣上受奸人蒙蔽,咱们便要做诤臣,只有......” “只有你们是忧国忧民的忠臣良将,其余满朝臣工皆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忽听廊下一人冷笑道,“在下奉劝桓大将军以及众位大人,还是早早回家去罢。迷途知返,金莫贵焉。” 众人看时,那人丰神足韵,风骨高洁,虽只弱冠之年,然而气度之恢弘,令人望之生敬。 桓温一瞧之下,顿时喜出望外,忙笑道:“我道何人,敢如此放诞无礼,原来是名动天下的大名士谢安,快请亭中一叙。”起身作揖,执礼甚恭。 谢安淡淡一笑,“桓大将军客气了,在下蒙召入宫,尚未面圣,恕不奉陪。”说罢飘然而去。 桓温望着他的背影,渭然叹道:“此人风度涤荡,绝非常人也。若能为我所用,日后必定成就一番大事业。” 众人在此候旨已有七日,没想到有人忽然前来,将他们一番奚落之后扬长而去,更没想到桓大将军竟然对此殊无恼意,不觉皆感诧异。 那谢安乃是陈郡谢氏子弟,与桓温所属樵郡桓氏同为江南四大门阀之二。他平素交游广阔,屡辞朝廷委任,因此至今是个白身,此次奉召入宫,乃是族人公推而来。 承平殿内,御榻阶前,谢安见了咸康皇帝,以礼参道:“陈郡谢安,叩见陛下。”病榻之上,司马衍闻声而起,蔡允忙上前搀扶着,司马衍半身微微坐起,气喘吁吁道:“卿家近前,朕......朕有话要与......与你说。”谢安道声是,趋步至御榻前,躬身道:“陛下圣躬欠安,未可大动。有什么旨意,臣洗耳聆音。”司马衍微一点头,又示意赐座。蔡允忙取来御驾尝坐的一张梨花椅,请谢安坐了。 司马衍双目微睁,口角流涎,已经油尽灯枯,忽然伸出一只手,抓向空中,似有无限遗愿要说。谢安伸出双手握住司马衍那只枯手,轻声道:“陛下,臣在这里。”司马衍精神一振,目光登时有了神采,瞧着谢安道:“朕命不......久矣,如今......内政不稳,外有权臣,朕遗世后,卿......卿当做当世周勃。”说到“外有权臣”时,以手指向殿外游廊方向。 谢安情知圣上是在向己托孤,暗示自己效法汉初太尉周勃,待皇帝大行后,翦除权患,安扶宗室。当下伏地顿首,道:“陛下春秋正盛,不过偶患微恙,当安心调养为要,便是顽疾杂症,亦当着医慢慢诊治,万不可因此自生轻念,说此不吉之言。” 司马衍微微一摇头,道:“朕是不......不行了,以后的事,只......只有天知道。”言罢大咳起来,面色晦暗无华,随即吐出一口血来。 蔡允忙上前扶着圣上躺下,又端来清茶润口,司马衍咳声逐渐平息下来,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片刻后,手指在床沿上轻轻敲了三下。蔡允会意,自他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按事前所约,走至屏风后一座书柜前,用钥匙打开第三层柜子,取出里面一个木匣,回到圣上身边。 司马衍用手一指谢安,再无力气,头一歪,沉沉睡去。 蔡允明白圣上之意,转向谢安,将那木匣双手举起,“圣上旨意,要老臣将此匣交予谢先生。” “臣以怖惧,谨奉圣旨。”谢安初时颇感意外,略一思索,躬身接过。 出了承平殿,想起适才情形,轻叹一声,正要走时,抬头远远瞧见游廊上众人犹在,他略一沉吟,大步走到众人跟前,笑道:“圣上星火召见,我当何事,原为垂询去岁陈郡田亩赋税一事。闻得如今徭役轻薄,圣心大悦,当即赐我一碗莲子羹,与君同食。此等浩荡天恩,实是臣子百死不能报于万一也。”说罢微笑而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登时议论纷纷。“你听,圣上不仅龙心大悦,而且胃口也不错。”“是啊,既然能吃能喝,又岂是将死之状?”“哎呀,不好!也许这一切都是庾冰等人布下的局,就等我们往里钻呢。”“定然是这样,我们中计了!快回府,快回府!”一时人心惶惶,慌作一团。 桓温望着阵脚大乱的众人,又转头瞧了一眼谢安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暗道:“好一张如簧巧舌,轻飘飘地三言两语,竟能当即惑乱这一众人心,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士。好,今日我且给你个面子,所谓逐鹿者不顾兔,决千金之货者,不争铢两之价。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当下率领众人离了承平殿,自回大将军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