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酒肆》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壹) 草屋前,一盏清茶,幽香漫漫。 “小城,过来。” 捋着长须,老者眯着眼,岁月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痕迹,可慈祥与宠溺的笑容却是让他看起来神采奕奕。 “师傅!” 小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蹦跳着跑了过来。 女孩一身爽利的衣裳,星眸黛眉,鼻梁高挺,嘴角勾起了大大的弧度。扑闪着眸子,她望向老人。 “尝尝师傅煮的淡茶。”老人微笑着,倾起壶罐,女孩有些笨拙的捧起一旁的茶杯,递向了老人。 “傻姑娘,茶哪有你这么个喝法?”老人轻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从她的手中拿过茶杯放在茶案上,从壶中缓缓倾倒出茶液,待杯中七分满,老人双手托着茶杯递给了小女孩。 “茶哪有你这么个喝法?”旧城说着,从甘芜手中拿过茶杯放置于案上,正如当年师傅倒茶那般,有条不紊地倾倒着茶水。 “旧城,你怎么了?” 甘芜的话语将旧城惊醒,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方才为甘芜添的茶水竟早从杯中满溢到了茶案上。 “抱歉。”旧城说道,并未多加解释。 “无妨,“甘芜摇了摇头,“还有半日光景应该就可以到杭州了,”她望向四周,“你到了杭州有何打算?” 旧城并未答话,只是再次为甘芜添上了茶。 “我呢,是投奔亲戚来的。”甘芜说道,见旧城仍旧没有答话,也便不再说话。 甘芜是旧城在去往杭州路上为旧城所结识,不过两人交流却一直不多。六年前,师傅让旧城外出游历,六年来,她已经走访了安西中原大部分地区,现在,她准备去往江南地区。 半日光景很快便过,天色已微微暗了下来。 “吁。” 车夫轻喝了一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旧城,到了。” 甘芜说着,掀开车帘率先走了出去,旧城也随后下了马车,入眼的,正是灯火万家的城池,城门威耸,上刻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杭州城”。 “就此分别吧。”甘芜说着,还未等旧城开口,便转身走向了城门。 “……”旧城微微一愣,向车夫道了声谢,也走向了城门。 “师傅说过,如若到了杭州,定不能错过杭三鲜,只是一直不知这杭三鲜为何物,今日倒有机会来品尝一二。”旧城心中暗自思忖着,过了城门。 “小城啊,这天下广阔无垠,美食更是不计其数,作为厨师,如何做出真正的珍馐佳肴?”老者看着篝火跳动的火苗,问道。 “师傅说过,若想做出佳肴,必须先尝遍天下珍馐!”小女孩朗声答道,说罢小嘴一咧,对老人展露了大大的笑容。 “没错!若想做出佳肴,必先尝遍珍馐,可小城你知道这天下美食有多少吗,何能尝遍?”看着小女孩极力想表现自己的样子,老人微微一笑。 “不知道。”小女孩仍是大大咧咧地回答。 “若想要把世间所有美食尝遍,这定是不可能的,我们所需要的,只是品尝不同地域的不同味道而已。” “嗯?”小女孩不解的目光在老人身上打转。 “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不过你且记住,到了江南,一定得尝一尝苏州蜜|汁火方,杭州杭三鲜,这两味美食,倒是师傅我极喜欢的,易做,且好吃。” “还是先找家客栈住下,再做其他打算好了,” 旧城思忖道,“不知何处有好些的客栈?” “卖烧饼咯!好吃的烧饼!” 街旁的叫卖声拉回了旧城的思绪,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她走到了摊前。 “走了这么多地方,烧饼倒是都有在卖,不知道各个地方的烧饼味道是否一样?”她如此想着,“大娘,来一个烧饼。” “好嘞!”卖烧饼的大娘显得十分热情,“姑娘,趁热吃,给,拿好。” “谢谢,”旧城拿过烧饼轻轻咬下,“果然味道都差不多,”她暗道。 “姑娘,大娘这烧饼味道怎样啊?”大娘露出了朴实的笑。 “一般吧,”旧城如实答道,也不管大娘有些尴尬的脸色,“大娘,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好一点的客栈吗?” “客栈啊,你往南走,到第二个路口再往东,那里有家不错的客栈。”大娘依旧很热情。 “山高水长?这分明是家茶馆,哪来的客栈?” 旧城走到了大娘所告知的地方,不过眼前却只有一间快要打烊的茶馆。 “不管了,先进去看看。” 馆内有着淡雅的茶香,借着烛火的光,旧城发现店内空无一人,只有寥寥几张木桌,以及一个柜台。与外边的热闹不同,这里显得十分安宁。 “掌柜的在吗?”旧城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茶馆,问道。 “掌柜的暂时有事,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随着低吟声响起,旧城这才发现一旁角落的桌前坐着一位男子。 此人身着一身素白儒袍,眉目柔和,颇有几分书生气息。 “掌柜何时回来?” 旧城问道,她也懒得去问男子是何人了。 “掌柜的或许还有盏茶的时间回来,姑娘要是不急的话,可否让小生为姑娘沏一壶茶?” “不必了。” 旧城说罢,转身便走。 旧城走出茶馆还没几步,便听得馆内隐隐约约传出了乐声。“嗯?”旧城回身,又走进了茶馆。 馆内依旧空空荡荡,只是方才角落里的男子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琴,此刻正是他在弹奏。 “何为缘,何为道?” “曾经,我说心入凡尘,身在大道,此缘也,道也;后来,我说身在凡尘,心入大道,此缘也,道也。” “姑娘,你说呢?” “曲水流觞,执笔画棠。” 磁性的嗓音唤醒了沉醉在乐曲声中的旧城,抬眸望去,男子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弹奏,正微笑着望着她,见旧城似乎愣住了,男子又道,“若姑娘有兴致可来小生的酒肆看看,掌柜的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小生还有事,便先行离去了,姑娘请便。” 男子说着,也不待旧城回话,起身对着旧城再次笑了笑便离开了茶馆。 “姑娘来喝茶吗?” 几乎是男子前脚刚走,茶馆柜台后的一扇门就打开了,一位女子紧接着走了出来。 “你是?”旧城这才回过神来。 “我是山高水长的掌柜。”女子微笑道。 “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本是客居此处,正在找寻一个客栈好住下,方才有人为我指路,没曾想却是到了这间茶馆,”旧城平淡的脸上似乎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掌柜可知这附近何处有客栈?” “客栈倒是有,不过离此处稍远了些,不若姑娘暂且在我茶馆里稍作休息,待我打烊了我领姑娘前去?” “如此,麻烦掌柜了。”旧城道。 “掌柜的,可否问一下,方才有位男子在此品茶,你可知此人是?” “姑娘见到他了?他是我兄长,这几日我有事外出,才让他过来帮我照看一二,”掌柜说道,“对了,姑娘来杭州是有何事吗?” “……”旧城沉默以对。 “不便说就算了,”掌柜稍显尴尬,“好了,我们走吧。” 说着,掌柜将茶馆门栓插上,吹灭了烛灯,带着旧城从后门走了出来。 “姑娘可是对客栈有何要求?”到了街上,却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清静便可,”旧城道,“没曾想杭州城到了晚上还如此热闹,你们没有宵禁么?” “宵禁啊,”掌柜笑了笑,一边将引着旧城走着一边说道,“以前是有的,不过新来的城主似乎很是享受杭州城夜晚的繁闹景象,宵禁也便取消了。” “掌柜的一直在杭州城?”旧城问道,想到自己或许会在杭州城待上一些时日,便准备向掌柜了解了解杭州城的情况。 “我与兄长从小便相依为命,之前也一直是在四处漂泊,直到来到杭州,兄长开了间酒肆,我们才在此安定下来,”掌柜风轻云淡地说着自己的过往,“不过我们在此生活也有好些时日了,姑娘若是想了解杭州城情况的话,我倒也可以向姑娘介绍一二,”掌柜笑了笑,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姑娘唤我小玥就好。” “多谢,”旧城道,“我叫旧城。” “话说回来,”小玥又道,她打开了话匣子,“方才我兄长有对姑娘说什么吗?” “说什么?唔。。似乎说欢迎我到一个叫什么棠的地方。” “执笔画棠?”小玥问道。 “似乎,是的。”旧城迟疑道。 “旧城,我知道哪个地方最适合你落脚了。”小玥一笑,加快了脚步。 “……”旧城微愣。 见不到一颗星子的天空除了孤苦伶仃挂在那里的残月一无所有,冷寂的月光打在地上,冷风吹过,月下的树木微微打着冷颤。 “就是这里。”小玥停住了脚步。 “什么?”旧城有些不解,她们来到了城门的位置,此刻城门紧闭,守夜的卫兵们站在高高的墙上,旧城已经感到了卫兵们投射过来的目光。 “城门已闭,两位若是想出城的话,明日再来吧。”一名卫兵走了下来,神情严肃地打量着两人。小玥只是一笑,手里递给了卫兵什么东西。 卫兵接过,对着月光看了看,神情也渐渐发生了转变。 “你们是去那里的?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你们独自出城的话怕是有些不妥吧。”卫兵神情柔化了下来,说话的口吻也带着几分担忧。 “这个就不劳费心了。”小玥又是一笑。 “……”卫兵注视两人片刻,拿着小玥给他的牌子转身向着墙上的其他卫兵道,“开城门!” 旧城虽疑惑不已,却也没有开口询问,沉默地跟着小玥走出了城。 “有没有期待早点到呢?”小玥向旧城问道,“你看,那里可是有城主批准的特权哦,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随意进出城门哦。” “……”旧城没有说话,一手却是悄悄伸向一直栓在身上的包裹,包裹里有着师傅给她防身的匕首。第一次见到这对兄妹,两人的行为举止却是让她心生警惕。 “表情干嘛如此严肃?”小玥依旧是笑道,说着抛给了旧城一个东西,旧城下意识接过。 “这就是刚才给卫兵看的东西吧,”她如此想着,低头望向手中的那块牌子。 牌子是铜制的,没有任何纹路,只有四个古朴大字被镌刻在其上。 “执笔画棠。” 旧城轻声念道。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贰) “这是?” 旧城问道,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这是我兄长酒肆的牌子,拿着这个牌子不管是何时都能够自由进出杭州城。”小玥笑道。 “我们要去的是你兄长的酒肆?”旧城黛眉微蹙,“掌柜,我要找的该是客栈才对,你这是在拿我寻开心么?”说罢,旧城凝目盯着小玥,伸进包裹里的手将匕首握得更紧。 “啊,抱歉抱歉,没有向你解释,我兄长的酒肆在杭州城可是出了名的,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酒肆倒也正常,”小玥解释道,“执笔画棠,是杭州城众人皆知的一个名字,不过世人只知此名,却并未知晓酒肆所在之处,我兄长说,执笔画棠只待有缘人,所以能够到酒肆的皆非常人,”小玥说着,一边观察着旧城的反应,“至于这能够进出城的牌子,是城主给的,城主与我兄长关系一直不错。” “……” “至于这住处,执笔画棠虽不是客栈,但空房却有很多,”小玥见旧城并未答话,便继续道,“旧城你是外地女子,不了解这些抱有戒心也正常,不过方才出城一事我想应该可以证明我所说话语的真伪了罢。”小玥道,也不再继续说话。 月光微凉,夜虫啁啾此起彼伏。 “走吧。”两人对视片刻,旧城如是说道。 月华洒向池塘,池水波光潋滟,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长出了些许青苔,一株株海棠树栽在庭院四周,它们的枝叶随着夜风簌簌轻响,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挂着一盏盏灯笼,灯笼里是一簇簇跳动着的火苗。 “来客人啦!” 进了庭院,小玥便扯着嗓子喊道。 “……”旧城一眼不发,细细打量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哥!”小玥再次大喊。 “我听到了!” 声音从一旁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先前在茶馆弹奏的男子从楼房后面饶了过来,与他一起走近的还有一位男子,此人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真容,面具之下凌厉的眼光却是穿透了夜晚的昏暗打量着两人。 “姑娘,又见面了,”男子向旧城说道,“舍妹让姑娘见笑了,还望姑娘见谅,”说着他又转向戴着面具的男子道,“这位嗓门大的姑娘便是舍妹,曜兄兄称呼她小玥即可。” 看着此人的从容不迫,旧城有些愣神。 “旧城在杭州城正愁找不到客栈落脚,正好你先前邀请过她,所以我便把她带到这里了。”小玥如是答道,一边打量着带着面具的男子。 “如此,也罢,姑娘名唤旧城?若姑娘不嫌弃的话便在我这里住下吧,执笔画棠虽不大,住下姑娘倒是绰绰有余,”男子道,“姑娘可称呼我海棠。” “……多谢了,钱我会照付的。”旧城道。 闻听此言,带着面具的男子却是轻笑了出来,海棠也笑道:“房钱啊?以后再说吧,丫头,你先带旧城去住下,曜兄,我们继续?” “好嘞!”小玥答道,说着也不管旧城是何反应,抓住她的手大步迈向楼房。 风大了起来,虽是夏夜,却让人感到了丝丝凉意,远处的天空凝起了一团乌云,似是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在原地站了片刻,带着面具的男子道:“棠兄,此事就这么定了?” “好。”海棠笑道。 “……我该不该相信你呢?”男子喃喃道,眼里闪过一丝阴厉。 “曜兄若是不信的话,尽可一试。”海棠道,话语中,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月光下,两人对视着。 翌日,阴沉的天。 旧城缓缓睁眼,捋了捋思路,这才翻身起床。 待她来到酒肆大堂,却是发现小玥和海棠已经先她一步起来了。 “旧城你起来啦,”小玥趴伏在一张桌前,看着旧城下楼的身影道,“还没吃早点吧,我兄长做的吃食很美味哦。” “小城,来,坐。”海棠正从后厨端来餐盘。 “谢谢。”旧城面色不变,如是说道。 “杭州城里可有知名的饭馆?” 正吃着,旧城向两人问道。 小玥咽下了嘴里的吃食:“杭州城啊,有名的要数醉歌轩和九重楼了,这两家饭馆已经开了很长时间了,虽然价格较贵,口碑却是出奇的好。” 海棠有些疑惑:“小城,你问这些是何用意?” “不瞒两位,我本是从师学厨,如今正是外出游历之时,到了杭州,想找家有名的饭馆做工,同时也好了解此地的食物种类以与做法。” “不知尊师是何名讳?”海棠微眯着眼。 “抱歉,师傅不让我在外提起他的名字。”旧城冷漠道。 “无妨,”海棠笑了笑,“若姑娘想要提升厨艺或者尝遍杭州美食,大可不必去寻其他饭馆,就在我这酒肆落脚便好,正好酒肆缺后厨,我这个人生性较懒,以前都是我自己做的,小城来了我也可稍微放松一二。” “抱歉,我想找的是正宗的饭馆,掌柜的这是酒肆,似乎有些……”旧城语气依旧没有变化。 “无妨无妨,小城若是想要寻家饭馆做工,可以去醉歌轩一试,至于九重楼,还是不去的好。”海棠道。 “多谢,我今日便去看看。”旧城也不多语。 “何时动身?”海棠问道。 “此时,”旧城道,“多谢款待,味道不错。”说罢,旧城微微向两人点头致意,转身就欲离开。 “小城,稍等,”海棠叫住了她,“这个给你。”说着,海棠向旧城抛去一块牌子。 旧城接过,再次向两人点头致意后,这才离去。 “兄长,旧城好没礼貌哦,你为什么昨日要邀请她呢?”待旧城走远后,小玥向海棠问道。 “此人性格便是如此,”海棠微眯着眼,“小城也是一个苦命人。不过,至于为什么邀请她——我这里有属于她的东西。” “什么?”小玥一头雾水。 “好啦,丫头你还好意思说为兄,在人前表现得如此天真活泼,又是何必呢,其实你若像小城一样不管面对何人都露出真面目,我倒是欣慰得很。”说着,海棠伸手刮了刮小玥的鼻子。 “……”小玥沉默了片刻,开口岔开了话题,“九重楼怎么了,还有昨天你称为‘曜兄’的那人怎么不在?” “九重楼嘛,我想你今日去茶馆之时便知道了,至于昨晚那人,他有他的事要做,”海棠道,“帮忙准备一下,今日酒肆该开业了。” 执笔画棠到杭州城距离并不远,片刻后,旧城便来到了城外,却见今日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卫兵比昨夜多了许多。 “抱歉,杭州城戒严,姑娘择日再来吧。” 一位士兵在城墙上喊道。 旧城一愣,随即拿出了先前海棠给她的牌子。 “……姑娘从执笔画棠而来?还请稍等,我这就来为姑娘开门。”卫兵看到旧城手里的牌子,立刻转变了态度,话语中有着淡淡的羡意。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倒是热闹得紧。 “请问你可知道醉歌轩在何处?”旧城拉住一位路人问道。 “你连醉歌轩在哪都不知道,不是本地人吧,”路人有些不耐烦,“那边,直走第二个路口左拐再直走就是。”路人说着,也不待旧城回话,摇着头走开了。 旧城摇了摇头,往路人所指方向走去。 “姑娘,姑娘!” 正走着,旧城听到了熟悉的嗓音,转身看去,正是昨日卖烧饼的大娘。 “姑娘抱歉啊,昨日我指反了路,”大娘颇不好意思,“姑娘找到客栈了吗?” “找到了。”旧城淡淡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大娘长舒了一口气,“姑娘现在是要去何处啊?” “醉歌轩。”旧城道。 “醉歌轩啊,”大娘重复道,“对了姑娘,你知不知道,听说昨夜九重楼那边死人了,”大娘似乎很是喜欢与人交谈,“听说啊,九重楼的掌柜,一家老小全被人杀了,那个惨样哟,现在正全城戒严呢……”大娘闭着眼,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旧城却已悄悄走开。 “不要去九重楼么……”她喃喃道,不知不觉,已是到了醉歌轩门前。 醉歌轩的装潢颇为大气,门前的牌匾上龙飞凤舞镌刻着“醉歌轩”三个大字。 “客官可是要吃些什么,不过这一楼二楼已经没位置了,客官还请移步三楼,不过三楼这价格嘛会贵一些。” 刚进店,就有小二迎了上来。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请问掌柜在吗?”旧城回道。 “这个……”小二一愣,“我们掌柜的忙得紧,姑娘若是有事的话可以给我说,我有机会会转告掌柜的。” “……”旧城听出了小二的拒绝之意,摇了摇头正欲离去,又想起那块牌子,只是不知凭此能否得见掌柜。 “我有这个。”旧城说着,拿出了牌子。 “有什么也见不——”小二不耐烦的话语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姑娘从执笔画棠而来?”小二嘴巴大大张开,脸上激动之色尽显。 “嗯。”旧城冷淡道。 “姑娘稍等,我这就去请示掌柜。”小二说着,像是生怕旧城扭头走开似的,飞也似的冲向了后厨。 “这执笔画棠到底有何神奇之处,让得整个杭州城如此待它?”旧城疑惑丛生,“九重楼,还是不去的好”,她低声重复着海棠的话,陷入了沉思。 “姑娘,有失远迎,还请随我到四楼一聚。” 一个声音打断了旧城的思绪,却是见得一位中年男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好。”旧城说道。 醉歌轩四楼并无其他人,空旷的大厅内只设置了三两桌椅,中年男子引着旧城走到一张桌前坐下,道:“姑娘来自执笔画棠?找赵某可有何事?” “我自幼学厨,想在掌柜这里找份工做。”旧城有条不紊的答道。 “姑娘想来醉歌轩做厨子?”掌柜有些惊异,“敢问姑娘师从何人?” “抱歉,师傅不让我提他名讳。”旧城答道。 掌柜皱了皱眉:“即便如此,姑娘为何不在执笔画棠做厨子,非要跑到我醉歌轩来?” “执笔画棠不过是一间酒肆罢了。”旧城如此说着,同时暗自观察着掌柜的神色。 “姑娘真是自执笔画棠而来?”掌柜的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旧城,旧城也不多话,再次拿出了那块牌子。 “既然来自执笔画棠,姑娘何出此言?”掌柜的看了看牌子,道。 “实不相瞒,我刚来杭州不久,对很多事都并不了解,来醉歌轩也是执笔画棠的掌柜建议的。” “这样啊……”掌柜沉思片刻,“你先暂且在此稍作休息,待会儿做几道菜让我们的厨子品品,是否留下来,让我们的厨子决定,如何?” “如此,多谢掌柜了。”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叁) “姑娘随我来后厨吧。” 片刻后,先前引旧城进店的小二上了四楼,对着旧城谄媚道。 旧城点了点头,起身随小二一路走下楼去。 “姑娘,掌柜说你想要在醉歌轩做工?”小二笑着说道。 “……” “嘿嘿,”见旧城并不答话,小二有些尴尬,又道,“姑娘,不知道可否为我解惑一二,这执笔画棠店内可有何玄机?” “……”旧城斜着眼目光扫过小二谄媚的脸。 “嘿,嘿嘿……”小二挠了挠头,“要不,我为你介绍介绍醉歌轩的情况?” “……” “……”小二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到了后厨,只见掌柜正在此处与一位厨子交谈着,见旧城走了进来,便领着厨子走了过来,道:“姑娘,这位便是我醉歌轩最好的大厨。” “见过前辈。”旧城对厨子恭敬道。 对于这样的称呼,厨子似乎很是受用,不紧不慢道:“姑娘小小年纪,却有这番气度,不错,”厨子细细打量着旧城,“这样吧,你就做一味最简单的食物,要求是这味食物众人皆知,做法简单,而正因众人皆会做,才能品出你所做的与他人有何不同之处,姑娘做的时候还请将你的方法步骤说出来,食材器具这里都有,姑娘可以开始了。” “好。”旧城答道。 茄子350克,瘦肉60克,香菇5朵,红枣4个,生姜2片,”旧城一边说着,一边翻找着食材。 “先将瘦肉洗净切成细丝,然后干香菇用清水泡发,去蒂挤干水,切成细丝,红枣也用清水泡发,去核切成细丝,姜去皮亦切成细丝,”旧城说着,与话音同步的动作行云流水,“茄子去头尾洗净,切成5厘米长的细条,放入沸水中烫1分钟,捞起沥干水,”待茄子沥水时,旧城又道,“将瘦肉、香菇、红枣和姜丝置入碗内,加入1汤匙油、半汤匙白糖、1汤匙鸡粉、半汤匙汤匙盐、1汤匙酱油和半杯清水拌匀,此为酱料,”说着,她拿过酱料与沥干水的茄子,“将酱料放入焯过水的茄子条中,拌匀,或者取一深盘,以铺一层茄子条,舀入一层酱料的方法,将茄子条叠加,淋上1汤匙油,盖上盖烧开锅内的水,放入茄子以大火隔水清蒸一刻钟,即可出锅 。 旧城行云流水,完成了这一套|动作。 “不错 ,不错,”厨子此时眼里满是赞赏,“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不拖沓,想必姑娘是师出高人。” “……” 旧城沉默以对。 约摸一刻钟后,旧城起锅摆盘:“民家小菜,蒸茄子,”说着将餐盘放在厨子一旁的桌上,“请。” 厨子搓了搓手,对着餐盘看了看,又嗅了嗅,这才拿过木筷,夹起一块茄子放入嘴里。 “不错,不错,茄子入口即溶,肉|丝为辅料,和着调制的酱料更是香气四溢,此道菜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厨子似乎很享受。 “张师傅,你看?”掌柜向厨子问道。 “让她留下吧,这小姑娘虽年纪尚小,却是已经有了这般造诣,属实不错。”厨子笑道。 杭州城外,执笔画棠,庭院。 海棠与戴着面具的男子坐在池塘边的石桌前,两盏清茶置与石桌上,两人对视着,目光交错。 “如何?”海棠开口问道。 “你说得没错,不过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们不过也是见财起意,贪图几个臭钱罢了。”男子有些愤怒。 “事情当然不可能如此简单,”海棠拿起手边的茶轻抿了一口,“所以你才需要我的帮助。” “棠兄,你我虽是一见如故,不过我却对你知之甚少,而如此隐秘的消息你都知道,我是真不知能不能信你了。”男子苦笑道。 “如何获取你的信任吗……”海棠喃喃道,而后又加大了声音,“曜兄信与不信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能说,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至于这帮助你要是不要,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男子用狠厉的眼光盯着海棠澄澈的双眸,片刻后如是说道,“棠兄,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请问。”海棠波澜不惊。 “第一,我能信你吗?” “能。” “第二,你为何知道是岑家搞的鬼?”男子说着,目光陡然更加尖锐了起来。 海棠不语。 “真不能说?”男子又问。 海棠摇了摇头。 男子也沉默了,低头沉思着,半晌后,男子咬着牙,猛然抬头:“好,我信你。” “接下来你可以多加注意醉歌轩和城主府的情况。”海棠说着,“我先回去了,曜兄请便。” “小城,听明白了吗?”张厨子向旧城介绍了醉歌轩的情况,而后笑眯眯的问道。 “明白了。”旧城说道。 “今日是你做工的第一日,你先帮我打打下手熟悉熟悉,从明日起正式开始做厨。”张厨子说着。 “好。”旧城说着,“前辈,我能否问几个与醉歌轩不相干的问题?” “与醉歌轩不相干的问题?”张厨子一愣,随即又道,“没问题,你问罢,反正现在也过了饭点,没什么要紧的事。” “执笔画堂在杭州何来这么大的名气?”旧城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小城你不是来自执笔画棠吗?”张厨子有些惊愕。 “实不相瞒,我刚到杭州不久,对于这些事情都不知晓,至于在执笔画棠落脚也只是个巧合罢了。” “这样啊,”张厨子似乎在酝酿措辞,“执笔画棠这个地方说来也怪,大家都知道就在城外不远,却极少有人能找到它的所在,据执笔画棠掌柜说,那里只待有缘人,此消息刚在杭州城传开的时候,如此神秘之处,自然是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大批大批的人去寻执笔画棠无果,而又有极少数人寻到了执笔画棠,”张厨子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向往,“后来就有人说是执笔画棠故意如此,使出这样的招数让酒肆名声远播,不过嘛,这样的声音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听说是城主刚上任不久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烦事,官位可能不保不说,连家人可能都会受到牵连,这时执笔画棠的掌柜却帮城主完美解决了这个麻烦,城主还因此受到了上面的奖赏,后来城主亲自证实了执笔画棠酒肆的真实性,还给了执笔画棠好些特制的牌子,说是可以随时进出城门,而且似乎还有其他用处,不过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张厨子这般说道,“也正因城主见了执笔画棠掌柜都要礼让三分,这么好些年来,执笔画棠自然在杭州城有了这样的名声。” “多谢前辈解惑。”旧城说着,心里的疑惑却是不减反增。 “小城,你跟着我学厨这么些年来,觉得自己的厨艺如何?”老人微眯着眼,靠在一株古木上,甚是悠闲。 “师傅,小城觉得还是您做的美味!”小女孩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笑眼莹莹。 “就知道耍滑头,”老人摸了摸少女的头,“我是问你觉得自己的厨艺如何?” “嗯……”少女沉吟片刻,“比起师傅差远了,明明做法用料都一般无二,却总差了点什么。。” “小城你自幼随我,虽也是走过了不少地方,却是从来没有独自去体会过什么,”老人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对上了女孩地目光,“小城你也到了及笄之年,待行了笄礼之后,小城也得自己去闯荡了哟。” 旧城从床上坐起,一抹阳光透过窗户打在脸上,揉了揉脸,旧城缓缓起身。 “又梦到师傅了……”一边想着,一边做了简的洗漱下了楼,和昨日一样,海棠正在后厨做着早点,小玥慵懒地趴伏在桌上。 “早!”小玥对着旧城喊道。 旧城只是稍微点头向小玥致意,如今在她心里,“执笔画棠”这四个字被浓雾层层包裹,虽然似乎执笔画棠不是什么邪魔的聚集地,不过对她来说,依旧是一个需要小心谨慎的地方。 “小城,”海棠端着餐盘走了出来,坐到了小玥对面,“过来吃点东西吧。” “嗯。”旧城回答着,也坐了过来。 “海棠,我能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 饭后,海棠正在收拾碗筷,旧城如是说。 “当然,乐意之至,”海棠笑着,“丫头,你去庭院逛逛。” 小玥一愣,也是没想到竟然会被支开:“好好好。”说着,她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执笔画棠,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她如是问道。 “问这个问题吗,”海棠笑道,“你觉得是个什么地方呢?” “在杭州城有如此大的名气,似乎所有人都以能来执笔画棠为荣,却说寻不到执笔画棠到底在何处,这便是外界给我的感觉了,”旧城皱了皱眉,“我却感觉似乎一切没这么简单,所以我才来问你,与其自己盲目猜测,不如直接问你。” “这样啊,”海棠眨了眨眼,“执笔画棠,就是一间酒肆而已嘛。” “……” “小城想知道为什么我会邀请你吗?” “……”旧城依旧没有说话。 “因为我这里有你的东西。”海棠不紧不慢的说道。 “什么意思?”旧城黛眉紧蹙。 “有人将你的一件东西放在我这里,让我转交给你。”海棠说着,面上波澜不惊,“不过你也毋需问我此物为何物,是何人所交与我,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既然你已在醉歌轩做了工,那么就专心做好你所需要做的,”海棠吁了一口气,“今日似乎是杭州城一个重要的节日,你倒也可以凑凑热闹。” 说罢,海棠不再理会旧城,端着用过的餐盘走进了后厨。 旧城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向外走去。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肆) “小城,来了啊。” 张厨子站在醉歌轩门前伸着懒腰,见旧城走近,笑眯眯的喊道。 “前辈,”旧城回应道,“今日还未开业?” “今日当然……哦,瞧我这记性,小城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些,是这样的,每年的今日,杭州城这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要休业一日。” “休业,这是何故?”旧城扬起了眉毛。 “七年以前,咱们城主就是在今日上任的,故而城主便有了这么一个规定:每年的今日所有店铺休业一日,同时城主府会设宴,不论贫富贵贱,皆可入宴,只是这宴席席位有限,很难抢到就是了。” “哦……”旧城应道 “怎么,小城可有何想法?”张厨子笑道。 “倒是想去见识见识这所谓的城主宴。”旧城老老实实答道。 “那就走吧,”张厨子的嘴裂出大大的弧度,“每年的城主晏醉歌轩都有几个预留名额,不用去和其他人抢得头破血流,掌柜的其实已经去了,我呢,其实也是在这里等你。” “麻烦了。”旧城客气道。 “哎,小城你这就生分了啊,不麻烦,不麻烦,”张厨子大笑着,脸上的肥肉颤颤巍巍,“小城,我们走?” “好。” “今日,是城主上任第七个纪念日,与往年一般无二,还是老规矩,无论你是何人,你有何身份,只要你来,那便是客!” 刚走到城主府大门,便听得里面传来这样的声音。 “欢迎两位,”见两人走近,门口一名侍卫迎了上来,“不过好像席位已满,两位怕是来得有些晚了。” “啧……”张厨子沉吟片刻,“我们是从醉歌轩来的,里面应该留有我们的空位才对。” “这个……两位可有何证明?” “你要我如何证明?”张厨子似乎有点生气,“前几年来都没这破事,今儿个怎的还不让进了是吧?” “两位,我也是公事公办,还请谅解。”侍卫淡淡地说道。 “这个呢?”旧城打断了侍卫和张厨子地对话,从怀里拿出了那块写着“执笔画棠”的牌子。 “这是?”侍卫疑惑着,接过了牌子,“你是来自执笔画棠?里面请,宴席前面的专座。”侍卫说着,态度立刻转变,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将牌子递还给旧城。 “谢谢,”旧城说着,望向张厨子,“这位师傅也确实来自醉歌轩。” “这都什么侍卫,真是的……”进了大门,张厨子骂骂咧咧抱怨道,“小城你自己四处逛逛吧,我去找我几个老朋友去了。”说罢,还不等旧城回话,已经自顾自走开了。 旧城四下打量着,城主府此刻虽是人海涌动,却依旧显得十分大气,方形的庭院里摆满了桌椅,还搭了一个戏台子,戏台子周围的几张桌椅也是被搭上了台子,庭院边缘,几条蜿蜒的小道通往主殿后的后院,隐约可以看到,后院那边也是人头涌动。 “下面,我宣布,早宴,开始!” 戏台子上,一人大喊。 “噢!”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接着就是杯盘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旧城静静观察着,只见戏台子周围那几张也在台上的桌前人并未坐满,“这就是所谓的‘专座’罢。”她如是想着,一边朝台子走去。 “他也在?”旧城看到了台上一张桌前就坐了两个人,一位锦衣加身,身形魁梧,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而另一位,赫然就是海棠。 旧城又扭头望向旁边的几章桌子,也是在其中看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醉歌轩掌柜,另一个是满脸横肉的张厨子。 “小城。”旧城刚登上台,就听得海棠的声音。 “海棠。”她也是淡淡回应了一句,转身向醉歌轩掌柜的方向走去。 “小城,不介意的话就坐在此处吧。”身后传来海棠的声音。 “多谢。”旧城说着,却是并未回头,她向醉歌轩掌柜打了个招呼,这才回到海棠所在的桌前坐下。 “这位是杭州城的城主。”海棠笑盈盈的为旧城介绍着。 旧城微微一愣,而后起身行礼道:“民女见过城主。” “哎,今日无需多礼。你既是海棠的朋友,那便也是黄某的朋友。”城主哈哈笑着。 “敢问姑娘芳名?”城主捻着自己的胡须。 “旧城。”旧城如是说道。 “黄某单名一个毅,”城主道,“我便同海棠一样,就唤你小城了罢。” “嗯。”旧城道,她觉得坐在此处有些不自在。 “老黄,刚才说的那事……”海棠对着城主说道,一边示意旧城不用在意他们两个。 “哦,对……”城主对应道。 旧城觉得有些尴尬,自顾自吃着食物,一边细细打量着台下的热闹景象。 “嗯?”某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 “是他?”旧城思忖着。 江南,苏州,黄昏。 淅淅沥沥的雨点拍击着大地,一层朦胧的雨幕细细密密遮住了视线,清冷的空气中透出了几分凄凉。 “吱——”客栈房间的门被缓缓推开,来人取下斗笠放在一旁,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坐到桌前,烛光将他脸上那道深深的疤痕映照得有些瘆人。 “怎么,躲着不见我?”来人嗓音低沉而嘶哑。 “怎敢。”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随即一道佝偻的身影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此人似是上了年纪,戴着面具,全身都裹在斗篷里。 “既然到了苏州,怎么也得见上一面才是。”疤面男说着,眼神有些狰狞地望向裹在斗篷里的那张面具下的脸。 “皇上如今怎样了?”老人并未接话,如是问道。 “托你的福,皇上如今还吊着半条命,”疤面男别开了脸,望向跳动的烛火,“怎么,事到如今,还这么关心皇上?” “我不是你。”老人说道,在男子对面坐了下来。 “我也不是你,所以我到了如今的的高度,而你却……”疤面男不屑的声音在房中回荡。 “我要见皇上。”老人沉默片刻,如是说道。 “见皇上?”疤面男一愣,“事到如今你还痴心妄想要见皇上?” “我要见皇上。”老人盯着疤面男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疤面男讥讽的话语落在老人耳中,“不可能,你见不到皇上的,皇上也不会想再看见你。” “我知道你有办法。”老人仍旧盯着疤面男的眼睛。 “你觉得我会帮你?”疤面男嗤笑道。 “你会的。”老人的话语很是肯定。 “……”疤面男和老人对视着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到了窗边,“你为什么如此肯定?”说着,他打开了窗门,淅沥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随着雨丝一同涌进来的冷空气让两人都打了个冷战。 “……”老人沉默了半晌,“不知道。” 江南,杭州,黄昏。 城主府灯火通明,嘈杂的人声远远传出。 旧城在城主府后院缓缓踱步,这里有着一方不大的池塘,池里的荷叶层层叠叠。 “城主府的食物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旧城思忖着,“感觉也不过如此,反倒是醉歌轩的食物更有特色,待我明了了此处食物的特殊之处,或许也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些年,不知师傅过得怎样了。至于执笔画棠,虽似是一个神奇之处,我却也不想多做了解了,只是不知海棠所说的我的东西到底是何物?” “嗯?”某一刻,旧城兀的惊醒,眼角余光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抹有些熟悉地黑影。 “是他吗?”旧城想着,摇了摇头,走向前院,这个点,已经快到了晚宴的时间了。 “海棠。”旧城这次是主动向海棠打了个招呼,准备反身走向张厨子。 “小城,就坐在此处吧。”海棠又如此说道。 “啊?”旧城一愣,“不了,我还是去醉歌轩那边好了。” “哎,小城啊,就坐在这里吧,你看这桌,明明可以坐上六七人,却一直只有我跟海棠两个人,你坐在这里,也多个人不是?”城主在一旁帮腔道。 “既然城主都如此说,我自不会再推辞。”旧城说着,一脸冷漠地坐了下来。 说话间,一道道食物已是端了上来。城主微眯着眼,片刻后他站了起来。 “咳咳,”咳嗽声不大,却是让偌大的庭院都安静了下来。 “欢迎大家参加黄某所举办的第七个杭州宴,黄某不胜荣幸,按照惯例,对于这一年以来对咱们杭州城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二。”城主不紧不慢的说着,却是气势十足。旧城只是越发觉得尴尬,这一桌只有他们三人,城主和海棠大家自然也都认识,而旧城对于他人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众多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让她甚至觉得有些反胃。 “下面是铁匠铺的刘占,然后是。。”随着城主所念到的名字,一个个相应的身影也站了起来。 “然后是咱们城主府的大管家,赵启,再然后是。。” 城主慢悠悠念着,名为赵启的管家自然也是随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到而站了起来,而后,赵启皱了皱眉,摸向自己脖子的手停留在了半空,血光崩现,整个人头歪歪扭扭,从脖子上半滑了下来,只有最后一丝皮肉勉强连接着头颅与身体,紧接着,他缓缓倒了下去。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伍) 庭院忽地一片寂静,而后不知是何处何人,尖叫声划破了夜空。 “这……”城主也是愣住了片刻,“有刺客,立刻封锁城主府!” 江南,苏州,夜。 雨仍旧在下着,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男人从客栈走出,再次压低了斗笠,他大踏步迈入雨幕中,在湿润的空气中留下的只有淡淡的血腥味。 “棠兄可是好本事。”城主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的海棠说道。 “老黄,你此话是何意,难道还怀疑是我在动手脚不成?”海棠讶异道。 “是与不是你心中自有数,城主看着四下奔走的人群和侍卫,“在我的杭州宴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死的还是我的人,此事我定是会追查到底。” “你自请便,若是有何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海棠附和着,“现在也弄得我甚没食欲了,我就先走一步了啊,小城你也随我一起走吧。”海棠说着,就要领着旧城离开。 “棠兄且慢,今日之事任何人都有嫌疑,棠兄与这位姑娘也一样。”城主大声道。 海棠斜着眼瞥向城主,转而摇摇头,拉起旧城一步步朝庭院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城主剑眉倒竖,大喝道。 海棠转身,只是静静地盯着城主。 两人僵持着,却是引得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愣住了。 “你确定,要拦我?”海棠开口,嘴角勾起了一个有些玩味地笑容。 “今日我还非拦不可!”城主怒喝,大手一挥,一群侍卫已是围了前来。 “那你便试试吧,我等你的一声令下。”海棠说着,拉起旧城缓缓朝庭院之外走去,却是丝毫不在意周围的侍卫。 “……”城主愤怒不已,而后面上又有些狰狞,扭曲了片刻,他终究还是眼睁睁看着两人走出了城主府大门。 “今日事情没有个着落之前谁也别想走,给我加大戒严力度,实施宵禁!”城主对着下属大喊。 “够了!”海棠带着旧城一路走到城外,旧城终是忍不住了。 “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东西,城主府也好执笔画棠也罢,还有前日你让我别去九重楼,这一切的内因你都是知道的对吧?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是来杭州游历的不是来参和到你们这些事里面的!” “小城,我对你没有恶意的。”海棠解释道。 “你不值得我信任。”旧城冷哼。 “我或许不值得你信任,那么你师傅呢?”海棠直视着旧城的眸子。 “我师傅?!你认识我师傅?”旧城黛眉上扬。 “赵无崖,前宫廷御厨,后因故被罢黜出朝廷,离了朝廷后开始周游四海,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捡到了你,后来的事,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吧。”海棠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你究竟是谁?!” “小城,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恶意的,我也算是受人之托将一物交与你。” “我师傅现在何处?”旧城换了个问题。 “来我酒肆,我会将一切向你解释清楚。”海棠稍作思考,而后如此道。 “……”旧城没有说话,却是率先朝执笔画棠的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没有多做交谈,似乎都是在各自作着盘算。 “兄长,你来啦!” 远远的,小玥的声音便已传来,待两人走近,只见得小玥一声白衣,站在庭院外看着两人。旧城并未理会小玥,径直走过进了庭院,海棠也只是回应了下小玥,便随着旧城走向了酒肆。 “说吧。”刚走进酒肆,旧城就如是说道。 “小城,没必要如此着急,”海棠说着,领着旧城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这事说来话长,其实我与你师傅早些年就已经认识了,这次你游历之初,你师傅便找到我让我照看你一二,我先前不也说过你有东西在我这里吗,其实这就是你师傅让我给你的,不过他却是说过,要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给你。”海棠说着,对上了旧城的眸子。 “……”旧城没有接话,似是等待着海棠得下文。 “不过显然,这个时机未到,”海棠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且先不论时机为何未到,我先说一下小城你一直比较疑惑的几件事情,首先,我这里真的只是一间酒肆罢了,虽然确实有些特殊之处,却绝不会是什么邪恶之地;其次,说回今日之事,执笔画棠与城主的关系其实很是复杂,近来一段时间,城主似乎将我们视为一个很大的隐患,似乎会觉得我们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近来处处提防,今日叫你与我们同桌,其实也是让他没有针对你的理由罢。” “……”旧城依旧一言不发。 “我知道我这么讲其实你还是有很多疑惑,本来一切不该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这酒肆来了位客人,此人你也见过一面,正因为他的一些事情所以才造成了如今的景况。” “九重楼,还有今日死的那人,都是他杀的?”旧城打断了海棠的话。 “不错,”海棠坦然承认,“是他杀的没错,不过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这些人都有取死之道。” “……”旧城又一次沉默了,半晌,她问道,“你如何证明我师傅认识你?” “这个。”海棠说着,向旧城递去了一样东西。 “信?”旧城接过,“这是,这是我师傅的字迹!” 旧城一愣,急忙撕开信封朝信纸上看去: “小城,当你看到此信之时,想必已经到了杭州地界并结识了海棠了。 不知道你的游历之行是否顺利呢?以小城你的本事,我想定是可以将这四海之内的美食都尝个遍吧,师傅我很是期待小城游历归来大展身手的时候。 最近师傅也有些私事要处理,小城你可以暂时先在执笔画棠落脚等我消息。 执笔画棠的掌柜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平日若有是那么事情尽管找他,他总会帮衬一二的。 还有很多事情小城你并不了解,师傅身份你也知道,有些事很复杂,所以师傅希望你不要听风就是雨,行事之前三思,在我主动联系你之前你不妨就在海棠那里待着,平日多听听他的话。 切记,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证明事态已经比较严重,这时候师傅希望你万万不可冲动,一定要听从海棠的安排。” 信纸上,是旧城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你,你……”旧城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城,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受人之托,怎么也得忠人之事,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会告诉你更多情况。” “……你说吧。”旧城轻咬着嘴唇。 “我就从你游历开始讲起,你师傅其实是为了不波及到你,故而以让你外出游历为借口,实质上却是在保护你,因为他要去做一些他不得不做的事情。最近呢,关于你师傅,事态确实比较严重,不过也还没严重到将这一切向你坦白的程度,反而是曜兄因为他自己的缘故在杭州城杀了人,导致本就对执笔画棠图谋已久的城主想方设法想以此为突破口,找到足以毁掉执笔画棠名声的证据,经城主这么一闹,想要获知你师傅的情况着实是有些困难,方才在宴会上带着你离开,也是为了表明我的态度,我并不怕他城主府。” “那我师傅他,现在究竟在何处?”旧城颤声问道。 “具体地点不得而知,不过大致也是在江南地域。”海棠眯起了眼。 “我要去寻我师傅。”旧城咬牙道。 “不可,你师傅说了让我照看你一二,我希望你可以听从我的安排。”海棠反驳道。 “我师傅或许是这么说了,可我不信任你,说到底你所做的这些事情到目前为止都只能让我更加厌恶你,”旧城嗤笑,“我凭什么得听你的?如果你真是我师傅的朋友的话,我想你也知道我师傅的身份,虽然师傅具体是要做什么我并不知道,可你是知道的,若师傅真的有了危险,你应该是站出来帮助我师傅度过难关才对,既然杭州民众们都把你捧上了神坛,你就证明给我看啊,用你无所不能的能力去帮助我师傅啊!如果你做不到,请不要挡我的路。” 江南,苏州,午夜。 夜空中偶有电闪雷鸣,斗大的雨珠随着凌厉肆意的风猛烈地拍击着地面。 客栈的门再一次被推开,木门尖锐刺耳的吱嘎声被淹没在雨幕里,裹在斗篷里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呵。。”他撕下了面上戴着的面具,苍老的面容上却是有些神经质的表情,他的左眼已经没了,眼眶深陷,鲜血汩汩涌出,“你果然还是心软,你果然还是心软……二十二年了,呵呵,哈哈哈哈……” 老人走入雨幕,任雨点沾湿了衣裳,枯槁的手摸向自己褶皱的脸,摸向那深陷的眼窝。 “一只眼睛而已,算得了什么呢?”他呢喃着,神情有些狰狞了起来。 老人身体歪歪斜斜,蹒跚着消失在了雨幕中。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陆) “哥,你就这样让她走了?” 小玥站在桌前,有些不解的望向一旁的海棠。 “她总会回来的。”海棠眉头微蹙,有些无奈。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杭州宴上这么一闹,很多人都知道旧城与执笔画棠有关系,黄毅也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瞅着我们,你就不担心她?”小玥眉头上挑,有些薄怒。 “怎么着,你还会关心其他人不成?”海棠笑了笑,“再怎么说也算是答应了赵无崖那老家伙,我自然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小城出什么事的,你呀,也不要瞎担心了。”海棠说着,摸了摸小玥的头。 “我才没有担心她!我和她才认识多久,她又整天扳着个脸,使眼色给谁看呢,我怎么会担心她?”小玥扭头躲开了海棠的手掌,“不过,哥,你居然都不提前告诉我你和旧城她师傅认识,我还一直在猜测你为什么对她另眼相看呢,原来只是因为赵无崖呀。” “本来我确实没看出此女有何特殊之处,不过现在看来却是未必了,小城身上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哦,有何不一样的?” 小玥一愣,随后问道,不过不待海棠回话,一道身影却是突兀的出现在了酒肆大堂里。 “多谢棠兄。” 此人说着,兀自在一旁坐了下来。 杭州城主府。 “此消息确认无误?” 黄毅坐在大厅上座,神色凝重。 “回大人,这是我亲信亲眼所见,消息一定准确无误,那女子此刻正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出现在城北郊外,看上去似乎是要远行。”佝偻着身子半伏于地上的一道身影回道。 “把她带来。” 黄毅淡淡的说道。 城郊。 旧城背着行囊一步步走着,神色有些凝重,杭州城戒严,本想找辆马车去她此番游历的最后一站——苏州——可城门紧闭,她根本无法联系上马车夫。 “得想想办法才是。” 她思忖着,走到了一旁的树下坐下。 “师傅的目的看来并不是单纯让我外出游历这么简单,或许也是以此为借口支开我,去办理一些自己的事。” “不过既然师傅给说我游历的最后一站必须是苏州,那么在苏州或许会有师傅的消息。” “算了,多想无益,还是先行动起来吧。“ 树林中,一队蒙面人马正急速奔走着。 “方向不错的话,那小姑娘应该就在前方不远了。”其中一人笑道。 “嗯,不要掉以轻心。”领头之人严肃的回复。 “老大,其实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我们何必大动干戈,不是我自吹自擂,这中事情,你让我一个人来那都是绰绰有余。”另一人不屑道。 “闭嘴,”领队喝斥道,“那姑娘和执笔画棠那地方有瓜葛,要想抓到她,一切得小心为上,狮子搏兔亦需全力,况且是人。” “是是是,老大说的是。”先前说话的一人回应道。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好好的听你们老大说的话。” 一个声音突然在那人耳边响起。 “谁?!”那人猛地停下,神情凶狠。 “你干嘛?”随着他停下了脚步,其他人也陆续停了下来,其中一人不满的问道。 “你们没听到?刚才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你在说什么胡话,”领头之人道,“这里哪有其他人?” “可是我方才分明是听到——” 此人话音未落,一颗人头却是飞了起来,在一众惊愕的眼光中,一道裹着黑袍的身影似是凭空出现在了他们跟前。 “你是何人?”领头的向后急退几步,“管你是谁,兄弟们,杀了他!” “杀!”蒙面人们口中大喊着,扑向了黑袍男子。 “没想到这半山处还有间破寺,先在此歇息片刻吧。” 旧城抚了抚额上的汗,走进了这一间破寺,寺庙里空无一人,陈旧的设施上落满了灰尘,地面上杂物横陈,撑起大厅的几根柱子歪歪斜斜,堂前的佛像也挂上了厚厚的蛛网。 借着从外面打进来的日光,旧城找了个空地,靠着一根柱子坐了下来。 定了定神,她将肩上的包裹取下,拿出了还是外出游历之时师傅给她的地图,仔细辨认了起来。 “我应该……是在这里,锻灵山……然后过了山再往北……太湖……苏州……”旧城呢喃着,“啧……如果靠走过去的话,得花费不少时间,路上的吃食也是个问题……” “不管怎样,必须得尽快赶到苏州才是。” “哥,你真的想好了?”小玥蹙着眉。 “嗯,就当作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海棠微眯着眼。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有了出去的打算了……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小玥又道。 “也好,”海棠忽略了小玥前半句话,“近期城主的举动着实对我们不利,酒肆也没有‘真正’的客人,我们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哥,”小玥忽然又开口道,“咱们这次就这样走到苏州好不好?” “走到苏州,你不会觉得太远了吗?”海棠微愣。 “可是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出过远门了。” “……”看着身旁的丫头似是有些委屈的样子,他忽地笑了,“好,依你。” 片刻,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离开了执笔画棠,夕阳西下,傍晚的霞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夜,寂静的夜。 只有天上的残月在散发着清冷的光。 微微拨弄着柴火,将自己的身子尽量的蜷缩在一起。 旧城依旧在待寺庙里,她打算今晚在此歇息。 虽然面对着火堆,但透过破败寺庙打进来的月光,依旧让人感到有些寒冷。 “哥,”海棠听到了不远处女孩的叫喊声,“你过来看看!” “来了。”他答道,待确认了刚升起的火堆不会熄灭后,向着女孩的位置走了过去。 “哥,你看天上。”小玥拉着海棠的手向上指去。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幽深的夜幕中,仅有一轮残月孤零零的悬挂在其中。 “怎么,丫头睹月思情了不成?”海棠打趣道。 “哥!”小玥有些不满,“我是在想,这样的景象,我们一起看到,上一次已经是七年前了吧。” “……”海棠微微偏头看着女孩,“嗯。” “……” 两人依偎着望向清冷的夜空。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良久,小玥打破了沉默。 “当然可以。” “哥,为什么你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呢?”小玥一字一顿的道。 “……”海棠自然懂得她所说的“这个决定”是何意,“大概是因为……有些事情想通了罢,”海棠宠溺地摸了摸小玥的头,“曜白的到来是一个契机,小城是另一个,我想,过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重新振作起来了,不瞒你说,曜白是最近我接的第一位‘顾客’。” “再说,这些年受苦的不只有我,还有你呀,”海棠又补充道,“我这个哥哥已经失职了七年了,再这么下去我自己都原谅不了我自己了,对我来说,丫头才是最重要的人。” “我也是。”小玥低声呢喃着,拉着海棠的手更加用力了些,也更加柔和了些。 孤寂的夜空,清冷的残月光,此刻似是有了些许暖暖的温度,两人相互依偎着,感受到了这份共同的温暖。 江南,苏州。 苏州的雨季已近尾声,雨点稀稀疏疏三三两两,出门的行人相较前些日子变得多了些,集市上的铺子也相继重新开始了营业。 “哟,两位客官,来的可真早,今儿我这小店也才刚刚开始营业,两位里边请。” 有些发福的憨厚老板说着一口流利的客套话,一边躬着身子将两人引进店内。 “二位想吃些什么?” “丫头,你点吧。”海棠说着,微微伸了个懒腰,而后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茶水。 “两碗馄饨。”小玥说着,似是有些生气。 “好嘞,两碗馄饨。”老板笑着走进了里间。 “丫头,还生气呢。”海棠似笑非笑。 “没有。” 分明是生气了的表现。 “丫头你想啊,若我们真的一路走过来,那是要等到何时?待我们走到苏州,怕是很多事都成了定局了罢。”海棠循循善诱。 “可你也不该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小玥愤懑道。 “还说没生气?”海棠笑了,“我要是在你醒着的时候和你商量,你还不得闹上天?” “我是那么不明理的人吗?”小玥怒目圆睁,“你要是和我说清楚缘由,我肯定会理解的嘛。” “好好好,下次不会了。” “那我们说好了,此间事了,咱们不着急回去,你得陪我好生逛逛。”小玥赌气道。 “没问题。”海棠道。 “两位客官,你们的馄饨。” 老板端着两碗馄饨走了过来。 “老板,我能否问几个问题?”海棠接过了馄饨。 “问问题?”老板一愣,“没关系,客官你问。”老板笑着,也拉过一张椅子在一旁坐下。 “请问这苏州城,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海棠吃着馄饨,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 “听客官这话,您二位不是本地人?”老板有些讶异。 “我兄妹二人外出游历,今日刚到苏州城。”海棠答道。 “这样啊……”老板点了点头,“要说什么奇怪的事儿,我还真不知道,最近也是雨季,前些日子大雨就没停过,集市上商铺大都关了门,就算有什么事儿也不一定传得开,若两位想知道什么奇闻异事,可以多到别家问问。” “多谢老板了。”海棠说着,一边站起了身,“馄饨味道不错。”说着,他抓出一把钱票递给了老板,“丫头,走吧。” “客官等等,要不了这么多!”老板一愣,随即说道。 “无妨,多的算是打听消息的费用了。”小玥说着,跟着海棠走出了小店铺。 “哥,如果旧城师傅到了苏州,苏州城一定不会这般平静,咱们不若再去打听打听?”小玥说道。 “不必了,苏州若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场大雨再怎么凶狠也不会阻碍消息的传播,”海棠稍顿,“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做其他打算比较好。”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柒) 清晨的辉光轻柔的打在脸上,一缕发丝滑落到睫毛处,睫毛微微耸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唔……”旧城缓缓坐起了身,看了看不知何时燃尽,尚留有稍许温度的火堆。 “随便吃些什么,然后继续上路吧。”她苦笑道。 “哥,你说旧城要何日才能到啊?”客栈客房里,小玥皱着眉。 “小城的话,怕是还要些时日,不过如此也好,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做些准备,一路上有曜白跟着她我也放心。”海棠缓缓地说着。 “那位曜白,”小玥眉头皱的更厉害了些,“不过也只是顾客而已,我们为他提供信息助他完成他自己的事,他也会付出相应地代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又有何理由反过来帮助我们?或者说,我们又如何知道他会不会在这一路上出什么差错?” “曜白的话,很不巧,他自己想完成的事与小城师傅有些关联,若小城出了什么差错,他自己的事情也不会得到圆满解决。”海棠笑道。 “噗……”小玥突然大笑了出来,“哥,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像是老谋深算的奸人?” “行啦,问题问完了的话,就该办正事了。”海棠神情严肃了起来。 “嗯。”小玥闻听此话,也是乖巧了起来。 “不知道还能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海棠沉吟了片刻,“丫头,你去帮我联系一下以前那帮老朋友,不知道他们得知我们还活着会是什么神情,让我们看看还会有谁依旧站在我们这边吧。” “好!”小玥知道,沉寂了七年,这一刻,海棠终于决定回到曾经的生活中去了,说着,小玥带着一丝欣慰与期待的笑容,轻巧的走出了房门。 “……”海棠望着小玥离去的方向,沉默了下来。 良久,一声长叹。 “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不过,这次,我们不会输了。” 如是想着,海棠取出笔纸,沾了沾墨,微微沉吟,在纸上写了起来。 苏州,翌日,晚,沧浪亭。 无云的夜空,一连几日以来,月光依旧有些惨淡,凉风习习,风刮过的地方,连原本偶有响起的虫鸣也完全寂静了下来。 “哥,你说有多少人会来啊?”小玥一袭长裙,脸上带着期待的神色。 “谁知道呢,”海棠的话语平平淡淡,“该来的总会来。” “也是。”小玥应和道,随即两人陷入了沉默,只默默看着沧浪亭外的河水汩汩奔涌。 片刻。 “棠兄,玥丫头,我就知道你们福大命大,等了这么久,我算是终于等到你们回来的这一天了。” 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裹在深蓝色斗篷里的人影大步走近,正欲开口回话,却又是接连几道身影到来。 海棠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一旁的小玥看着这一幕,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人似乎来齐了,或者说没有人再来了。 “诸位,我们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请诸位都摘下面具吧。” 海棠接着说道。 “什么?” “棠兄此话何意?” 众人却是有些讶异。 “七年了,我相信愿意等我们七年的各位,我希望你们也能彼此信任,”海棠解释道,“或许正是因为过去的相互猜忌才会让我们最后溃不成军。” “……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人率先站了出来,放下兜帽,去掉面具,露出了一张精干英武的脸。 “竟是梁将军?” 片刻,其他人也是相继站了出来取下面具,众人互相望去,惊异声不断响起。 “海棠,看来这么些年,你变了很多。” 那位梁将军忽然说道,众人也是一片附和。 “吃一蛰长一智罢了,”海棠淡然道,“今日让大家前来,就是为了告诉诸位,我们回来了,曾经的一切,我们会找回来的。” “还有一事,”小玥眸光微闪,接过了话头,“今日既然大家都已坦诚相见,我想有些事情,也该告诉各位了,曾经的一切的背后,并不是那么简单,”小玥微微眯起了眼,“当然,我想关于这些大家也应该有所猜测才是,”她又稍微顿了顿,“今夜到来的其实远不止现在的诸位。” “不过在请出其他人之前,我想先拜托诸位帮忙做一件事,”海棠道,“二十二年前,羌国皇上被刺,穆王爷家被满门抄斩,御厨赵无崖以及一干官员被罢黜朝廷,此事我想大家都知道才是,个中内幕,至少在场的诸位或多或少也应该能够看出稍许蹊跷,今夜本来赵无崖也应该到场,到了此时还没来,应是事态着实有些严重了。 “我知道诸位此时一定十分疑惑,不过,且听我慢慢道来,”海棠似是在想着说辞,“二十二年前,皇上被刺,后查出穆王爷勾结御厨赵无崖意欲谋反,遂将之满门抄斩,皇上念在与赵无崖多年感情,只是将之罢黜了朝廷,而与此事相关的人员,不是被砍头就是流放外地。 “此事乍看之下是穆王爷狼子野心,可细细瞧来,穆王爷素来与皇上交好,他本人也是憨厚耿直,心性淡薄洒脱,我是想不出穆王爷为何突然对这个王位有了兴趣。 “至于赵无崖就更不可能了,就凭他与我们同一阵营这一点,他也不可能这么做,我与赵无崖私交甚好,他也是少数知道我这些年下落的几人之一。 “二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此事应该涉及到皇后以及皇上的外戚,穆王爷只是个替死鬼而已,至于为何会把赵无崖牵扯进去,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前些日子,赵无崖启程来到苏州,似乎是有什么契机能够让他平反,同时找出当年的幕后黑手。 “我希望各位做的,便是与我一同助赵无崖一力。” “棠兄,恕我冒昧,”其中一人微微皱着眉,“你为何要插手此事,只是因为赵无崖与你私交甚好,还是说有其他的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赵无崖拜托我照顾他收的徒弟,我不会这么早开始重新接客,我或许也不会这么早回来。” 海棠淡淡的说道。 “我等明白了,棠兄有何地方我们能帮上忙的,我等定会尽力。” “多谢诸位了。”海棠终是微微笑了笑。 半月后。 马车缓缓停在了城外,旧城跳下马车,长舒了一口气。 大约十日之前,旧城遇到了前往苏州跑商的商队,一番磋商后,便随着车队一同来到了苏州。 进了苏州城,旧城一直以来紧皱着的眉头终是放松了些,她知道,这座城里,一定会有关于她师傅的消息。 “先找个地方住下才是。” 心中思忖着,她寻找起了客栈。 “虽然一路思考过很多次了,不过还是想知道为何一路来得如此顺利,杭州城主应该对我很不友好才是,或许真的是执笔画棠那边帮我解决了这些困难吧……” 心里想着,她走进了一家客栈,与掌柜商量好后,被小二一路领着到了二楼一间客房住定。 “总算可以稍作休息了。” 长舒一口气,将包裹放下,旧城伸了伸懒腰,正欲下楼找些吃食,一道人影却是从窗外翻了进来。 “你是何人?!”旧城一惊,伸手便去拿包裹里的匕首。 “姑娘莫急,请看此信。” 来人说着,伸手将一封信抛向了旧城。 旧城拿出匕首,任由信封飘落在地并未接信,她后退几步,打量着此人。只见此人将身子裹在深蓝色斗篷里,脸上带着面具,看不见真容。 “姑娘,我并无恶意,你来苏州所为何事我已知晓,我是帮你的人,”此人说着,“或许我说出一个名字你会相信我,海棠。” “……”旧城眉头紧锁,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捡起了信封。 “小城,一路来到苏州,辛苦了。 虽然对于你没有听从我的建议有些不满,不过你会如此做也是情有可原。 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我会帮助你的,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应该信任你师傅,你就当作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答应了你师傅,我怎么着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你师傅的事情我虽然知道一些,不过也不是全部了解,依然有着谜团待我解开。 以下便是我所了解的部分: ……” 旧城看着信上所诉的关于二十二年前所发生的事,神色有些复杂。 “最后,我说过你师傅将某样东西让我转交给你,现在看来,时机已经到了。” 信的最后如此写着。 “姑娘,这个。”深蓝色斗篷里的人说着,掏出了一个木盒子,旧城接过,一股淡淡的檀木香传入鼻中。 “谢谢。”旧城说道,来人微微点头,接着毫不犹豫地如来时那般翻窗而出。 旧城走到窗前,却是没有在下方地街道上看见斗篷的身影,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她走回桌前放下匕首,缓缓打开了盒子。 盒内躺着的,是一把簪子,以玉雕刻,形似凤尾,细细看去,簪上有着一行小小的刻字:栀缘尘落。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捌) “哥,”小玥望着窗外的朦胧细雨,“你说赵无崖按理早就该到了苏州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大动作呢?” “……”海棠摇了摇头,也看向了窗外。 雨幕中的苏州平和而美丽,只是不知这平和的背后,有着多少暗流涌动。 “这是最后的平静了罢,”海棠说着,“丫头,这几日我陪你好好逛逛这苏州城吧。” “好啊。”小玥浅浅一笑。 说笑着,走出了客栈,撑起油纸伞,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中。 小桥流水,雨丝清扬。 “曜白来了,”海棠撑着纸伞,低头望向小玥,“稍微等等。” “嗯。”小玥乖巧的点了点头。 片刻 “棠兄,旧城已经在苏州城内找了客栈住下,不过立刻便有人找上门来,我观其并无恶意便没有多做干涉,不过那人穿着斗篷看不清真容。”曜白裹着黑斗篷,缓步从桥头走来。 “辛苦曜兄了,那人是我让他去的,”海棠道,“接下来的时日,还请曜兄就在这苏州城住下,同时也继续帮忙照看小城一二,大概要不了多久,你所寻找的谜底就会揭晓了。” “明白,多谢棠兄,在下暂且告辞了。”曜白说着,对着海棠微微示意,有向小玥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城那边暂时不用我们担心,相信了解了赵无崖来此的目的后她自己也会有所准备与决断,至于我们,我想还是先更多的了解内幕在做打算罢。”看着曜白的身影消失不见,海棠开口道。 “嗯。” “哥,我们还是快些结束这里的事吧。”小玥忽然道。 “哦,为什么?”海棠看向了小玥,“我认为让一件事情顺其自然的发展下去比被人强行提前使之发生会更有趣也说不定?” “我是想你早点结束这里的事,到那时我们才是完完全全的闲暇下来,才能够安心的去散心嘛。” “……”海棠有些无奈的笑了笑,知道这丫头是憋坏了,“好,依你。” “那么让我们去找找赵无崖的踪迹吧。” 苏州,城郊,密林。 雨丝细细密密,透过树叶的层层阻挡,最后滴下来的只有寥寥几滴。 “我等你多时了。”裹在斗篷里的佝偻身影发出了苍老的声音。 “皇上两日后便会来苏州。”来人嗓音沙哑,取下了斗笠放在一旁,露出了哪张有着狰狞疤痕的脸。 “你确定?”斗篷里的人声音有些激动了起来。 “自然确定。”疤面男不屑的哼道。 “如此,便好。”斗篷里的人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赵无崖,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多年了,皇上早忘了你,你还真以为皇上会挂念你这个只会烧饭做菜的厨子?”疤面男耻笑道。 “这个厨子救过你的命!”赵无崖有些愤怒,他伸手摘下了兜帽,用仅剩的右眼怒视着疤面男。 “是是是,您老的恩情我都铭记在心,不过这次你见到皇上之后,咱们互不相欠。”疤面男讥笑道,拿起斗笠,最后又瞥了赵无崖一眼——看着那深陷的眼眶,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一声冷哼,断然离去。 “唉。。”待疤面男离开后,赵无崖长叹一声,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靠着树缓缓坐了下来。 “皇上,恩情?”他的声音似乎更加苍老了,“其实,哪有什么恩情,我怨他还不及,怎会有所谓的恩情?” “赵无崖,许久不见。” 一个声音却是在此时响起。 赵无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放松了下来,站起了身,虽然知道这样只是徒劳,可他还是重新戴上了兜帽,道:“好久不见,棠兄。” 海棠微微笑着,带着小玥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棠兄是如何寻得此地的?”赵无崖微微有些惊讶。 “我原本只是陪丫头四下逛逛,却无意中见得左宗明鬼鬼祟祟,一路跟着他,便寻到了此地。”海棠淡然道,他知道赵无崖不会相信他的话,可他依旧这么说了,赵无崖也是识趣,并未点破,反而是应和道:“亏得棠兄遇见此人,不然我还不知去何处寻你。” “……”小玥微微蹙着眉。 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她兄长之前所说的只是很好的朋友那般简单。 “棠兄,我且问你,你可见到了我那徒弟?”赵无崖就地坐下,问起了旧城。 “小城已经来过我的酒肆了。” “那她现在何处?”赵无崖微微有些激动。 “她为了寻你,不顾劝阻,如今已是来了苏州,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早到苏州来。”海棠显得十分平静。 “小城她知道我的事了?”赵无崖又问,眉头已是微微皱起。 “嗯,我告诉她了。”海棠不咸不淡。 “棠兄,你这做法未免太过鲁莽,”赵无崖沉声道,“如今一切还未解决,我身处险境,你又何必让小城牵扯进来?” “这是旧城她自己的决定,”小玥听出了赵无崖口中的质疑,登时有些不悦,“若不是一路上我们护着她,她根本来不成苏州!” “你这话是何意?有人想对小城不利?” “倒不是对小城不利,”海棠示意小玥不要发声,而后自己答道,“准确的说,是针对我。” “……”赵无崖沉默以对,似乎是在等着下文。 “只能是说小城来杭州的时间太巧了,刚好撞上了一些事儿。”海棠道,“不过若不是小城刚好撞上这些事儿,我也不会这么早决定复出。” “……”赵无崖依旧沉默着。 “此事揭过,”赵无崖瓮声道,“不若说说棠兄来找我是有何打算吧。” “你把兜帽摘了再说话。”小玥插话道。 “……兜帽摘与不摘有什么影响吗?”赵无崖道,将兜帽下的头颅压低了一点。 “我看着膈应。”小玥提高了声调,似乎对面前这位老人有些不爽。 “……”见得海棠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赵无崖缓缓地摘下了兜帽,用着仅剩的一只眼睛望向二人。 “左宗明动的手,”海棠说道,不是疑问,是肯定,“这是你付出的代价吗?” “是啊,一只眼睛,换来一次见皇上的机会。”赵无崖恢复了平静。 “能具体跟我说说吗,二十二年前所发生的事。”海棠微微眯起了眼。 随着风掠过树林,树的枝叶相互拍打,发出了“簌簌”的声音,雨势似乎开始逐渐加大,树叶间的空隙愈发无法阻挡冰冷的雨滴下落。 “四十五年前,我与雪玲相识,”赵无崖深吸了一口气,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抬头望向了无边无际的雨幕,“雪玲是一个很美的人,不只是生得娉婷婀娜,她最美的,是她的心。 “我刚与她相识的时候,我无亲无戚,独自在外闯荡,那年也是在如这般雨季的苏州,我经营着一家饭馆。 “那天清晨,我刚开业不久,她是第一个走进我饭馆的人,在那个时候,我就沦陷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我都能看到她走进我的饭馆,我们每天的对话也仅仅只是客人与掌柜之间的寥寥几言而已,可我已经满足了。我就这样想着,想着,直到那天,我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告诉自己,或许是今日她有事耽搁了,明日就好了……而后,一连多日,我都没能看见她。 “难道是吃腻了我做的饭菜了?我开始胡思乱想,给其他客人做饭也总是出岔子。我开始告诫自己,她只不过也是一位客人,仅此而已。 “又过了些时日,我上街去买食材,却是无意间看到有人结亲,我随便瞥了几眼,准备凑凑热闹,但是我发现结亲的人竟是雪玲! “就算她戴着红头纱,可我不会认错,那个身影,那种仪态,就是雪玲没错!” 赵无崖仅剩的独眼眨了眨,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滑了下来。 “我截亲了,我不管不顾地跑上前去抱住雪玲,雪玲的头纱也被我摘下。 “雪玲哭着对我说,‘我等了好久,为什么你今日才来’?那时我才知道,雪玲原来也一直喜欢着我。 “在场的人很多,幸而我也会些拳脚功夫,虽然身上也是伤痕遍布,但我们还是勉强逃了出来。 “我带着雪玲东躲西藏总算是离开了苏州,我们一路向北。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这辈子能和雪玲走到白头,我也无怨无悔了。可世事难料,哪有那么多好事等着你。” 赵无崖顿了顿,苦笑着继续道,“三十余年前,我们到了太湖,游历了这么些年,我们准备在太湖安家。 “可谁知,到了太湖却是遇上山贼作乱,我和雪玲走散了。 “再次见到雪玲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我寻了雪玲两年,没曾想再次见到她时,还是在苏州。后来她告诉我,她与我走散,也是一路寻我,但雪玲毕竟是女身,独自一人着实难以坚持下去,不得已回了苏州岑家。 “岑老爷子向来是极为喜爱雪玲的,力排众议再次接纳了雪玲,不过雪玲的一举一动也一直是被岑老爷子监视着。 “不过再次见到雪玲,没有欣喜,没有欢乐。 “雪玲告诉我,她要进宫了,这是岑老爷子的决定。”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玖) 雨丝微凉,这片树荫已经渐渐抵挡不住雨势,雨点濡湿了赵无崖的白发,也浸湿了海棠和小玥的衣裳。 老人惨咧咧张开嘴:“雪玲要进宫了,我能做什么?我去求岑老爷子,岑家的人撵走了我,他们跟我说,我去一次岑府就打我一次,我根本就见不到岑老爷子,更不用说雪玲了……后来雪玲让她的侍女偷跑出来告诉了我她进宫的日子,我呢?我只能在那天眼睁睁看着岑老爷子将她送进宫…… “我发了疯似的闯进岑府,可我被他们打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他们丢在了荒岭,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在山中浑浑噩噩过了好些日子,偶然从采参人那里听闻皇室贴出布告,太上皇大寿在即,宫廷会在各地设置‘白衣房’,经过白衣房筛选的厨子可以进京再试,然后会选出十名厨子同十名筛选出的御厨比试,而后选出十人为太上皇寿宴主厨,其中最优者更是能得到丰厚的奖励。 “如果我能拿到最后的十个名额之一,我岂不是有机会与雪玲再见? “我成功通过了白衣房拿到了进京的名额,在皇宫比试的时候,更是瞧见了雪玲!她,她……” 赵无崖有些激动起来的神色忽的黯淡了下去:“她站在皇上身旁,皇上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柔情,而我呢?我得到的只是一名侍卫‘眼睛不要乱瞟’的呵斥。 “但就是那一刻,呵斥声响起的那一刻,雪玲看到了我,我确信我们在那一刻对上了视线,但,雪玲她……仅仅只是轻描淡写的瞥了我一眼,仅此而已……她的眼睛里,只有冷漠! “这才仅仅过了几月而已,雪玲居然就对我冷眼而视,我不敢相信…… “我开始更加卖命的钻研菜谱,最终,我成功跻身最后十个名额之列。我知道上一次一定是我眼花,雪玲怎么可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呢? “太上皇寿宴将近,我们十人着实是忙活不过来,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探听雪玲的消息,只是从一些侍卫宫女那里得知,雪玲如今是皇上的妃子,皇上自从在宫里遇见了她,就再没有正眼瞧过其他女子。 “直到寿宴那日,太上皇提出让我们十个人也参加寿宴,皇上也没有反对此事,如此,我才得以又一次见到雪玲。 “也就是在这次寿宴上,皇上选定了雪玲为皇妃,说要尽快择一个良辰吉日与雪玲举行婚宴……” 三十一年前,皇宫,太上皇寿宴。 “借今日之机,朕欲立清玄为皇妃,择个良辰吉日,朕便与她完婚!” 龙座之上,黄袍加身的男子眉目刚毅,此刻却是有些微醺,一口酒水入喉,拉起身畔服侍他的女子,如是说道。 女子也是一愣,不过片刻便回过了神儿,望向身旁这穿着龙袍的身影的目光,温婉如水。 宴席的末端,赵无崖脸色蓦地苍白了起来,遥遥望向远处的龙座,张张嘴,却是发不出半点声响。 全场皆寂,而后山洪一般的贺喜恭维声从大厅各处爆发开来。 赵无崖摇摇晃晃起了身,向着厅外走去。 听着身后不属于自己的喧哗,赵无崖自嘲地笑了笑。他又想起了那日雪玲的冷漠眼光。 “众人皆醉我独醒?呸!是众人皆醒我独醉……费劲心思好容易来到皇宫,呵,至始至终都是我在自欺欺人罢……” “无崖哥哥?” 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赵无崖的身体猛地一颤,转身就要抱向那人。 “你干嘛?!” 不料那人却是一把推开了他。赵无崖望向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佳人,嘴唇哆嗦着挤出了几个字:“雪玲,你……” “无崖哥哥,”岑雪玲脸色有些纠结,“你,你还是尽快离开吧。” “雪玲,雪玲!我们这才几月不见,我……你跟我走,跟我走好不好?” “无崖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无崖哥哥’了,”岑雪玲说着,神色很快便恢复了冷漠,“曾经,我们确实相爱过,可来了宫里我才发现,以前我是多么的无知。 “我在这里得到了全天下女人都想得到的男人,他甚至不在意我并非处子,平日更是对我百般呵护,我不用再受曾经的风餐露宿之苦,可以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雪玲,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雪玲不是这个性子……”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我认为苦中作乐就是我们的幸福,现在看来,那只是你的,不是我的。” “难道十二载寒暑的共度还抵不过这来到皇宫的寥寥几月?”赵无崖嘶哑的嗓音中透出了绝望。 “确实是抵不过,”岑雪玲冷哼一声,“我说了,你最好尽快离开皇宫,以前的事,本宫不再与你纠结,今后的日子,本宫与你,互不认识。”说罢,岑雪玲便欲转身离去。 “雪玲……岑雪玲!”赵无崖忽地大吼了起来: “我赵无崖虽然没甚本事,但待你始终如一,我一直以为天地不及你大。我们一同度过十余载春秋,没曾想最后却是如此结局!是我瞎了眼,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放心,今天过后,我赵无崖不会认识什么岑雪玲这个人,我只知道有一个与我不相干的岑雪玲,她是我羌国未来的皇后娘娘。我只是一个在梦中徒增了十余年岁的江湖浪子罢!” 在岑雪玲的注视下,他迈着歪斜的步伐,跌撞着走进了远方的阴影中。 “后来,我还是留在了皇宫,”赵无崖甩了甩头上的雨滴,“我就是贱,我舍不得她,觉着留下来,哪怕能远远的看看她,也便知足了。 “我成为了宫廷御厨,待遇也算可以,有一次无意中遇见皇上,他与我相谈甚欢,对我的厨艺也是大为赞赏,当然这只是对于他来说……从那之后,他时常会主动与我交谈宫内的一些事……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在其他人眼里,我跟皇上关系还不错的缘故,”赵无崖不可置否的哼了一声,“什么狗屁皇上,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跟雪玲分开……在之后过去了好些年,直到那日的宫中事变,穆王爷妄图谋权篡位,我被牵连其中……” 二十二年前,夜,皇宫,乾坤殿前。 “站住!”殿前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我给皇上带的吃食,这是他今日的宵夜。”赵无崖微微一愣,他记得皇上应该是打过招呼,侍卫见到是他应该不会阻拦才是,不过既然这么问了,他还是如实答了出来。 “哦?”一名侍卫走上前来,“把盒子打开让我检查检查。” “这位大哥,这饭菜没见到皇上之前可开不得……”赵无崖解释着,确实愈发感到疑惑。 “既如此,你把东西留下,我们会送进去的。” “可皇上有过交代,他的宵夜必须是要我亲手制作再亲自给他送过去的,这……” “让你给我们就给我们!”侍卫低声呵斥道,“你的如此做派,莫不是想反了天了?!” “不敢不敢,几位大哥,我这就把东西给你们,劳烦各位了。”赵无崖说着,一边将饭盒递了过去。 “无事的话,你可以回去了。”侍卫接过饭盒,一边道。 赵无崖虽感疑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递了饭盒后遍兀自离去。 深夜。 赵无崖是被吵醒的,迷糊中他听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开了不真切的叫喊声。 “无崖,无崖!” “谁?!”赵无崖翻身坐起,却见得同为御厨的张铁林满脸惊慌。 “无崖,出大事了,皇上,皇上他出大事了!” “什么事?”赵无崖一愣,“皇上怎么了?” “我方才去给太上皇送宵夜,路过乾坤殿的时候却被拦下不让送,我才知道似乎是皇上遇刺了,现在整个皇宫都乱了,还在到处抓刺客呢!” “皇上情况如何了?”赵无崖问道。 “……”张铁林正欲开口,房门却是突然被人打开,十来个拿着长枪的禁卫军冲了进来,月光下,枪尖泛着清冷的幽光。 他们一言不发,待看清了房内情形后,直接是在张铁林惊恐的目光中带走了赵无崖。 “你们干什么?”赵无崖被驾着,一边反抗一边大吼着。 “莫要反抗,你与穆王爷勾结妄图刺害圣上,如今东窗事发,不光是你,穆王府也难逃一劫!” “冤枉!你们冤枉我了,我没有加害圣上!我没有!”赵无崖大声叫喊着,挣扎得更加用力。 “就是这样,穆王爷试图造反,我只是一个被牵连进去的无辜者而已,后来说是我送的饭菜里有毒,皇上吃了我做的饭食,又遭到穆王府的刺杀,不过最后还是被御医给救了回来。之后穆王府满门抄斩,后来事情查清之后,虽然他们明白了我是冤枉的,却还是将我逐出了皇宫……” 赵无崖说着,无声的笑了起来,惨烈烈的笑容加上空洞的眼窝,竟是看得海棠心中一颤。 “那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要去再见皇上一面呢?”小玥在一旁问道。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拾) “我离开皇宫也已经二十二年了,却是始终放不下,前些年收了旧城这个徒弟,直到那时才算是想开了些,而今小城也算是得了我的真传,她自己也有些本事在羌国立足了,我这辈子一直让我挂念的只有两件事,如今了了一件,自然我也有精力去了却最后一件了。” 赵无崖说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仅剩的那只浑浊的独眼绽放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光华,“棠兄,玥姑娘,相处这么些年,我是个怎样的人想必两位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此一次,在这件事上,我希望能够得到两位的帮助。” “……”海棠沉默了片刻,道:“无崖老哥的这个忙帮是肯定要帮的,不瞒你说,来苏州这几日,我已经做了好些准备,既然决定要复出,不如就趁着帮老哥你圆了这个夙愿的机会向世人宣告我们的回归。” “多谢棠兄了,还是那句话,这次希望棠兄能够尽全力帮助我,这……这也算是对我这么些年对你们照顾的还恩了,此间事了,你们大可不必再与我有什么联系。” “无崖老哥说的哪里话,”海棠笑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了,我们也先回去了,无崖老哥若要找我们,来苏州无垢客栈即可。” 说罢,海棠与小玥微微欠身示意后便转身离去。 “雪玲,我在这也算是自讨苦吃,一厢情愿罢……不过再最后见你一次,我也就可以真正放下了吧……” 老人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任由下得愈发猛烈的雨丝不断浸湿自己的衣裳。 苏州,无垢客栈。 “丫头,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话吗?” 海棠倚靠在客房窗前,歪着头望向窗外的雨。 “哥,你每天都在跟我说话,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句?” 小玥坐在一旁的床沿擦拭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一把小小的匕首。 “那句守则。” “生意是生意,我们不能在其中代入自己的个人情感?”小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了海棠,“这我又不是不知道。” “嗯,我也只是随口一提而已。”海棠也望向了小玥。 旧城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绪有些复杂。 虽然她知道师傅曾经是宫廷御厨,却是不知师傅为何要离开朝廷。她出来游历这么些时日,也是有打听过师傅当年的事迹,可打听到的零星碎片拼凑出来的消息却是师傅被牵扯进了一桩刺杀皇上的事件里,因为皇上念旧情才留他一命,仅仅是将他逐出了朝廷。 旧城向来对这些说法就持有疑虑,在她的印象里,师傅是个非常温和的人,除此之外,也仅仅是有些老顽固罢了。如此一人,怎可能牵扯到刺杀圣上这种逆天大事里来呢? 直到来到了杭州遇见海棠等人,她才发现师傅的过往远没有那么简单,她道听途说的这些消息,也不见得全是妄语。 终于赶到了苏州,海棠派来的使者给她带来的真相令她明白,师傅还是她心中的那个师傅,只是被他人坑害才牵扯进了当年的那场劫难里。 可,海棠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旧城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迷茫。 “……” 看着窗外的夜幕,她再一次紧紧的攥住了那支名为“栀缘尘落”的簪子。 她深切的感受到了,师傅不愿她所卷进来的,这场暴风雨到来的前夕是多么的寂静可怖。 营地外,守夜的兵卒们用锐利的眼光扫视着四周的景象,想要不被他们发现而靠近这座营地,显然是痴人说梦。 某座营帐内,朦胧的雾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木桶里,女子正在享受着微烫的水温。 “百闻不如一见,皇后娘娘果真是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一个声音似是在远方穿透了层层薄雾而来。 “何人?!” 木桶中的女子一惊,还没待她有其他反应—— “皇后娘娘不必如此惊慌。”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却是直接在皇后的耳边响起。 来人伸手在木桶中捞出一片花瓣,紧靠着木桶坐了下来,只留给皇后一个背影。 “民女只是久闻皇后娘娘大名却始终未得一见,有些遗憾罢了,如今有这么个机会,定是要来见上一见皇后娘娘,以了却我的心愿。”来者笑着说道,“不过我也劝皇后娘娘不要大惊小怪的大喊大叫,虽然就算你叫得在大声也没什么用罢了。” “你,你到底是何人?”皇后有些惊恐。 “开个玩笑而已,怎么,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了罢?” 来者说着,站起了身转向皇后:“此次来找皇后娘娘,与曾经皇后娘娘来找我们一样,都是受人之托……”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皇后大惊,“我从来没有去主动招惹过谁,从来没有跟人结过仇怨,你们为何还来找我?是谁让你们来的?” “皇后娘娘别着急呀,我们也没说谁跟你有仇怨呀,皇后娘娘莫不是认为谁都跟您一样,找我们只是为了杀人放火杜绝后患?”来者有些不屑的哼了一声。 皇后闻听此言,身子似乎稍微放松了些,道:“既然不是,那又是谁让你们来找我?”接着她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急切的问道,“你们,你们不是已经——” “我们似乎从来没有泄露雇主身份的习惯,”来者提高了音量打断了皇后没有说得完的话语,“至于你的疑问,哼……能真正将我们的存在抹杀干净的,这个世间,至少你羌国还没那个本事。” 皇后蹙起了眉头:“那你找我所谓何事?” 来人轻轻笑了笑,并没有急着回答。 皇后见状,一时间有些手无足措。 “怎么,皇后娘娘这是怕了我了?”来人嗤笑出声,“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求我们帮忙的时候皇后娘娘可不是这副神情。” “……” “能与我再说一说,二十二年前穆王爷刺杀皇上一事吗?”来人轻轻开口。 皇后一愣,随即答道:“此事我已经与你们说过了,果然你们这次找上我是因为那件事吗?”皇后似乎是有些愤怒,“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说什么欠我们家一个人情,帮忙只是为了还清人情,呵,这么多年了,你们果然还是来收债了。” 来人似乎是猜到了皇后会说什么,不紧不慢的说道:“皇后娘娘莫要误会,一码归一码,这次来找你的确是受人之托,我们没有必要也没有兴趣骗你,问你二十二年前的事情,只是我个人对当时的真实情况抱有疑虑而已,皇后娘娘若是不想回答便不回答了罢。” 皇后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此人又接着道:“真假是非,不是你我两张嘴就能够判定的,我也懒得再听你解释了,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临走之前看在曾经你也是顾客的份上,我便给你一个忠告,”来人再次伏到皇后耳边轻声说道,“莫要忘了初心罢。” 此人说罢,却是如同来时那般,在皇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消失了。 “那么,皇后娘娘,咱们后会有期。” 空气中残余的,只有这句淡淡的话音。 账外兀的响起了叫喊声,这账内却是听不太真切。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一群侍女急冲冲的走了进来,神色看上去极为慌乱,“皇后娘娘,赶紧更衣,营地里闯进了刺客!” 据说皇上近年带着皇后想要览遍山河,而今日,便是驾临苏州城的日子。皇上说过,皇后不喜欢看到万人迎接的景象。 或许正因如此,在这个本就叫人苦不堪言的雨季里,他们即将的到来并没有让苏州城死气沉沉的景象有所改变。 在这样的日子里,唯一诚惶诚恐的等着皇上驾临的或许就只有苏州城主府了罢。 赵无崖早在前一日深夜便来找到了海棠与小玥,在无垢客栈也找了间房住下,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用独眼望着屋顶的木板,神情阴晴不定。他知道,他离实现他的最后一个夙愿——或者说是解开这个心中一直搅成一团的结——只差最后一步了。 海棠一把掀开了小玥的被子将这懒虫叫醒,也算是对前几日小玥的行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小玥醒后有些恼怒,咿咿呀呀扑向了海棠。兄妹俩在这样的日子里似乎依旧是轻松无比。 雨势愈发的大了,在这个清晨,街上的行人比起之前几日更加稀少,原本应该是热闹无比的苏州城在此刻看来,竟是有着几份死寂。天空阴沉得过分,厚重的黑云低低的压下,放远了看,小小的苏州城完全是笼罩在昏暗之中,虽然此云非彼云,却真是有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味道,暴风雨的前夕是如此的寂静昏暗,不过对于此地的百姓来说,这只是一个连绵雨季中的一天罢了。 旧城紧了紧了身上的衣裳,将斗篷披在了外面,拉低兜帽,站在窗前望向街道尽头的昏暗处,兜帽下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拾壹) “微臣参见皇上!” 大门缓缓开启,看着在连绵的阴雨里驶入城中的车队,苏州城主行了跪礼。 “参见皇上!” 一众兵卒也跟着行礼。 “免礼。”龙车内传来了皇帝威严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疲乏。 苏州城主起身上前,却被撵车前的侍卫拦下,城主尴尬一笑,向着侍卫说道:“圣上这一路舟车劳顿,现在还请随我到城主府上歇息一二。” 侍卫点点头,向着撵车内转述了城主的话,待听得撵车内传出回复后,侍卫道:“你且在前引路。” “遵命,”城主应道,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我已经叫人备好了宴席,只等圣上的到来。” 说罢,城主骑上了兵卒为他牵着的马,再次回头向侍卫报以一笑,便向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城主有些懊恼,本想着借此机会给皇上留下个好眼缘,哪知见这第一面并没那么容易,不过他转而又想,皇上在苏州城应该会待些时日,他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城主府,膳房。 此刻的膳房内,人声嘈杂,众多厨子正在为皇上的接风宴做着准备。赵无崖赫然也在其中,显然,这便是他以一只眼睛的代价在左宗明那里换来的机会。 此刻的他正在娴熟的做着饭食,他的动作倒是引得周围不少厨子啧啧称奇,不过,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他的心中这么想着,紧张的情绪稍稍有所缓解。 “你们给我听好了,”膳房的门突然被打开,管事急匆匆走了进来,“城主已经接到了圣上,正在回城主府的路上,接风宴的进度给我提起来,要是圣上到了宴席的饭食还没做好,到时候你们哪怕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 闻听此话,一众厨子自是连连应答,赵无崖甩了甩有些疲累的手,深吸一口一,再次操起刀朝着砧板上的食材落下。 半个时辰后。 城主将皇上一行人安顿下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虽然没和皇上说上几句话,但他却也感觉足够了,毕竟马上还有接风宴,跟皇上套近乎还有的是机会。 “城主。”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怎么?” 他并未转身,只是如此问道。此人是他的心腹,身法了得,藏匿的本事也是一流,早在皇上还未抵达苏州城时,城主便已经将此人派出去提前观察皇上一行人的行程,教他做好迎接的准备。 “有些奇怪,先前我去查看皇上行踪之时,车队虽是在按照正常速度在走,但当时车队的马匹皆是在喘着粗气,似是刚经历了一场狂奔。我刚才又去看了看他们交由我们照看的马匹和车辇,马匹们大都是精疲力尽,车辇的话,几乎所有的车顶都被泥水给溅到了,毫无疑问,在我看到车队之前,他们几乎是驱策马匹在极力狂奔,应该是接近苏州城才放慢了速度。” “如此说来……”城主思忖道,“怕不是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无垢客栈。 兄妹两正在下着棋。 “丫头,你又输了。” 海棠笑道,一边将白子落下,封死了黑子的最后一角。 “不玩了不玩了,”小玥有些恼怒,“你分明就是欺负我。” 海棠失笑,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哥,我们也该出发了吧。” “这个时间的话,确实差不多了,”海棠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色,“老朋友们差不多也都到齐了,我们走吧。” “哥,旧城那边呢?”小玥眉头微皱,问道。 “小城那边我会让人去的,好戏上演,小城当个观众就好。” 再次拉低了兜帽,旧城走进了雨幕中的街道。 她知道今日皇上会来苏州城,但是她并不知道皇上几时会到,纠结了这么些时日,她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 她没有目的地,但是她知道海棠肯定一直派人看着她,她的目的便是将这人引出来。 “我知道你在的,”她尝试着对着空气开口,“可以出来一见吗?” 空荡的街道,只有雨点拍击地面的声音。 旧城蹲了下来,看着不远处地面上的一个小水坑。 “你之前告诉我皇上今日会到苏州城,可是纵使我知道这个消息又如何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四周依旧只有哗哗的雨声,旧城也依旧盯着小水坑。 “皇上到苏州城的话,想必我师父也一定会出现吧,我只是想为师傅做点什么而已。” 旧城停顿了片刻,仍旧是盯着水坑,只是眸子里的神采似乎渐渐涣散了。 “我自幼无父无母,如果没有师傅,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她自顾自的述说着过往,“是师傅捡到了我把我拉扯大,还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旧城沉默了,片刻后再次开口,却是有了些许哭腔:“我只是,想帮帮师傅……” “旧城姑娘,”一道话音响起,旧城循声望去,一道裹在深蓝色斗篷里的身影从雨幕中缓缓走来,此人有些无奈的说道,“在下梁智,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你的师傅,我想此刻你该做的不是冒冒失失的去找你师傅……棠兄也有过交代,今日你可以与我一起行动,我可以带你去城主府,不过,我们只能是旁观者,你我都不能影响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 “如此,已经足够了。” 城主府,某庭院。 雍容华贵的女子站在阶前,注视着屋檐上滑落的雨水,虽然已经到了苏州,已经在城主府安顿了下来,可是她的心中始终有这一抹阴翳,她不相信前日的刺杀和他们没有关联,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们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事情,可这一切,她不能对其他任何人说,哪怕是她的夫君——羌国皇帝。 “皇后娘娘好生雅兴,”此刻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却是突兀的响起,“为你们准备的接风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不去好好准备准备,在这里观雨作甚?” “拜你们所赐。”她淡淡的答道。 “怎么,怪到我们头上来?”女子走到皇后身侧,“我本还以为皇后娘娘是睹物思情,怀念过往呢。” “你什么意思?”皇后转向女子。 女子淡淡一笑,缓缓地开口道:“那年,你与他诀别的夜晚,也是下了好大的雨呢。” “你?!”皇后身体一震,“你们到底为何而来?” “如果皇后娘娘愿意告诉我当年事情的真相,或许我就愿意告诉你,”女子笑得有些夸张,不等皇后开口说话,又道,“我说的真相,可不止是二十二年前刺杀皇帝一事哦,大概,再之前还有一些事,也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吧。” “……”皇后陷入了沉默。 “哎呀呀,”女子似乎十分得意,笑容有些妖媚了起来,“皇后娘娘不说话,这是默认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何事。”皇后冷淡道。 “真的吗?可是从我得知的情报来看可未必呢,”女子说着,搭上了皇后的肩,“皇后娘娘啊,你说,好好的一对神仙眷侣,怎的就落得如此下场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皇后声音有些尖锐了起来,想要甩开女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丫头,别胡闹了。” 又是一个声音响起。 “哥,我才没有胡闹!” 女子闻言,眉头微蹙,撤开了搭在皇后肩上的手臂。皇后转身望去,却是有些愣住了。 “怎么,看我哥看呆了不成?” 一旁的女子嗤笑道。 “你,”皇后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子,这才发现一个被自己忽略了七年的问题,“你们的相貌,为何——” “是我们在问你问题呢。” 女子打断了皇后的话,皇后看了看女子,却是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 “皇后娘娘,多年不见,您依旧是如此迷人,” 男子开口了:“我们此番找你,想必前日我家丫头已经跟你说过了,受人之托,老规矩了。” 皇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也不绕圈子了,估摸着接风宴差不多还要小半个时辰备好,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就直入主题了。 “我们向来不会泄露雇主身份,这一点还请皇后娘娘谅解。 “不过嘛,若是事情的真相真的如我们预料的那般,破个例也无妨。我们想知道的只是二十二年前刺杀皇上这件事的真相,当然,正如丫头先前说的,或许不止这一个真相。” “你们,是他派来的吗?”皇后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 “皇后娘娘,请回答我们的问题。”男子淡淡道,虽然他的行事作风看起来颇为有理,但在皇后看来,此人比一旁的女子更加危险。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皇后并没有回答男子的提问。男子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正欲开口,却是被一旁的女子抢了先:“你说呢?” 男子微微皱眉,随即又道:“你便当这是对我们雇主身份的一个提示了罢,还是那句话,请皇后娘娘回答我们的问题。” “……”皇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答道,“好。” “那么,我们洗耳恭听。” 再次转过身,皇后又望向了雨幕,深吸一口气,她缓缓地开口道: “二十二年前,想要刺杀皇上的人并非穆王爷,而是我。”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拾贰) 天色渐暗,雨下的更大了。 长长的宴桌尽头,皇帝正坐在首座,皇后贴于身侧,两侧分别坐着城主府的人以及皇帝的诸位亲信。 “此番离开皇宫览遍天下美景,也是随了皇后的心愿,本来朕还有些不情愿,哪知这一路走下来,却也是发现了诸多平日体会不到的乐趣,”皇帝说着,脸上有了些许笑意,“这第一杯,朕敬清玄皇后!”说着,他举杯向了一旁的皇后,不过还未等皇后有何动作,他又说道,“不过皇后今日身体抱恙,这一杯朕就自作主张替她饮了。” 说罢,皇帝举杯,一饮而尽,旋即又道:“这第二杯,朕要敬先辈打下来的这江山社稷,没有先辈的努力,何来今日的和平?” 语毕,他环视了席上众人一遍,再次举杯,道:“敬先皇!” “敬先皇!”众人立刻反应过来不,也是举杯说道,随即跟着皇帝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朕要敬苏州城主,”皇帝顿了一顿,“得知朕要来苏州,有劳城主,做了这么多的准备。” 说着,他举起杯子,遥遥对向侧座的苏州城主,城主反应倒也不慢,跟着皇帝喝了这一杯,看上去颇有些受宠若惊。 “接下来朕也不多说了,诸位爱卿,今日不必拘束,”皇帝又开口道,正襟危坐的他说着这样的话,却是让其他的人绷紧了精神,“吃喝尽兴就好。” 语毕,他也不再多语,自己和皇后小声聊了起来,证人见他这般,也是慢慢放开了手脚,开始吃喝了起来。 正当气氛正酣时—— “皇帝陛下,七年未见,您笼络人心的手段倒是愈发纯熟了。” 如此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厅内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大厅阴影处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人正闲庭信步般悠闲的朝着席桌走去。 “大胆!竟敢对皇上不敬!” 宴席桌上先是一愣,随即怒喝声起此彼伏,侍卫们也是冲上前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怎么,皇上你是贵人多忘事,七年不见或许忘了我们罢。”男子说道,话音很轻,却是让这大厅内每个人都能听得真切。 “你们,你们?!”皇上却是一惊,手上端着的杯子一震,酒水洒到了桌上也浑然不知。 “看来皇上还是记得我们这些个‘跳梁小丑’的嘛”,女子开口道,“怎么故人相见,都不请我们坐下来喝一杯?” “……”皇上阴沉着脸注视着两人,随即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请。” 两人便这般在众人注视下大咧咧坐下,旁边的侍从也是给两人端上了杯碗在盛上了酒水,男子拿过杯子嘬了一口,意有所指的道:“酒虽是好酒,可惜这在场的人呐,不全是好人。” 此言一出,大厅内的温度却是骤降一般,众人皆是默不作声,只是眼光都是悄悄瞥向了皇帝。 “你们所来何事?”皇上却是直接问道。 “皇上放心,我们不是来找您麻烦的,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我们这次是来为您排忧解难的。” 皇上闻听此言却并未开口,只是微眯着眼,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海棠却也是遥遥举杯向皇上示意了一下,又说道:“这件事请虽已过去多年,可我好友却是一直蒙冤到现在,为了我这友人,我定是要讨个公道回来。” “你说的是何事?”皇上依旧是阴沉着脸。 “二十二年前,皇上您被当时的御厨赵无崖下毒,随后穆王府对您进行暗杀,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料到您身边还有一群只有您自己知道的暗卫,下毒虽成功了,刺杀却是失败了,”小玥在一旁说道,“我没说错吧?” “确有此事。”皇上不咸不淡的说着,脸色在慢慢的舒展开,似乎是恢复了镇定。 “可是皇上您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真是要杀了您,为何不直接在饭食里下致命的毒药呢?”海棠结果小玥的话茬,“给您下一些让人精疲力尽的药,再派人刺杀,虽然刺杀者对付这样的人确实付不了什么力气,可是不下致命毒药转而下这样的药再派人来刺杀,不是显得多此一举吗?反而还徒增了风险。” “……”皇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似是在思考。 “说来也是可笑,整整二十二年,偌大的皇宫,文武百官你,竟没一个能人想到如此简单的缺陷。” 海棠说着,又是端起酒杯嘬了一口,微眯着眼享受了片刻入喉的醇香。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皇上道。 “皇上您些别急,”小玥嗤笑道,“且听我们慢慢道来呀。” “我相信在场的诸位,也是知道此事的,”海棠颇为悠闲的说着,“二十二年前,御厨赵无崖勾结穆王府妄图刺杀皇上,谋权篡位……” 二十二年前,夜,穆王府。 “王爷,万事已准备妥当。” 穆王爷坐在桌案前,听着下人的报告。 “如此便好,记住,今日之后,若成,我们便是这羌国的主人;若不成,我们便是丧家之犬,猪狗不如!”穆王爷说着,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了起来,“所以,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下明白!”下人答道。 偏安殿。 这里是御厨们休息的地方,此刻,某一个庭院内。 “准备好了?”黑衣人问道。 赵无崖微微一笑,道:“万事已俱。” “不成功便成仁,你可知道此事轻重?”黑衣人再次问道。 “自然。”赵无崖应道,并不多语,提起身边的箱子再向黑衣人微微点头之后,便大踏步离开了院子。 箱子里是给皇上准备的夜宵,这段日子以来,皇上似乎是养成了每天晚上都要吃赵无崖做的饭食的习惯,而此次的饭食里,却是下了些许毒药,此毒药并不致命,只是会让人精疲力尽而已,刺杀皇上并不是他赵无崖的任务,他只需要让皇上没有反抗的力气以防万一而已,皇上身边的验毒官也早被穆王府收买,赵无崖只要把饭食送到即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他无关了。 一切如同计划中那边顺利进行着,饭食送进去了,赵无崖长舒一口气后回到了偏安殿歇息。 深夜,从穆王府闪出了一道身影,他裹在黑斗篷里,借着月色在阴影中穿梭奔走着。 “就是这里了。”此人喃喃自语着,眼前便是皇上批奏折的乾坤殿了,近日皇上每晚都会忙到很晚才去歇息,这也给了他们下手的机会。 此人身形一闪,借力几步垫到了房顶,沿着房顶走了一段路后他停了下来,他知道从此处直接下去,便是皇上所在的房间。 蹑手蹑脚地挪开了几片瓦,此人小心翼翼的从缺口跳下,正好是落在皇上身后,此时皇上似是虚弱之极,趴伏在桌上,微弱的喘着气。 黑衣人从腰间摸出了匕首,蹑手蹑脚得靠近着皇上。 “狗贼,受死!” 一声低喝,黑衣人手起刀落—— “噗……” 黑衣人的脑袋被切了下来。 皇上艰难的撑起身体,向一旁杀了黑衣人的暗卫问道:“查出来了吗?” “回禀皇上,此人从穆王府而来。” “给我……给我把穆王府围了!” 皇上恨恨道。 “遵命,”暗卫答道,“至于那个厨子,禁卫军已经出发了去捉拿了。” 十日后,乾坤殿。 “启禀皇上,穆王府逃走的那些人也尽数杀尽,穆王府,已经一个人不剩了。” 皇上微微点头,对着暗卫说道:“辛苦你们了,那个赵无崖……便放了吧,以后不许他再踏足皇城。” “皇上,就这么轻易的放了他?”暗卫有些难以置信。 “放了罢,”皇上有些疲倦的说道,“对外就说事情查清,他与此事没有什么关联。” “可是——”暗卫还想说什么,却是被皇上在次打断: “朕这么些年以来,没几个真正的朋友,他虽只是一个厨子,但却与朕相谈甚欢,也算是朕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了。放了,放了罢。” “属下明白。”暗卫不在迟疑,如是答道。 “这就是你们所了解的‘真相罢’,”海棠嗤笑道,“虽然外人都以为赵无崖是无罪的,可你们或多或少还是有人明白,他也参与了刺杀,只是皇上念及旧情才饶了他一命。” 海棠微微一顿,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头,似是在嘲笑着什么:“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皇上可以杀了亲兄弟全家,却是要放过一个来路不明的厨子,还是说你们其实已经有了怀疑,只是不敢说出来?” “让我来告诉你们真相罢,”海棠说着,遥遥望向了皇帝。 “……”皇上并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何时又阴沉下了脸。 “让我告诉你们,包括皇上在内都不知道的事实吧。” 海棠淡淡的,一字一句的说着,他似乎对于这样的氛围很是受用。 “给皇上下毒的人,虽是御厨,却并非赵无崖;刺杀皇上的人,也并非什么穆王府。”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拾叁) “你此话是何意,怀疑我们之中有人会谋害皇上不成?” 大厅内有一人出声质问道,闻听此言,海棠却是微微一笑,也不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而是直接开口道:“此话倒是说的不错,看来朝廷里也并非都是废物,”旋即他又望向皇上所在的方向,有些戏谑地说道,“只是此话从你左宗明口里说出来,不知是证明了朝廷百官并非全是废物这一说法呢,还是对朝廷的另一种嘲笑呢?别人或许不知,可你左宗明肯定是再清楚不过了。” “你休要胡说!”左宗明怒斥道,“我对皇上一片赤诚,忠义之心苍天可鉴!” “我的说法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明白,我来这里也不是和你对质的,你还没那个资格,”海棠说着,打了个哈欠,“我这么说只是想嘲讽嘲讽你而已,毕竟你刚才的一通言语令我见识到了无耻这二字该如何书写。” “闭嘴。”左宗明还想说什么,皇上却是直接开口打断了他。 海棠有些玩味的一笑:“那么,让我来说明真实的情况吧。” 二十二年前,夜,偏安殿。 赵无崖将刚做好的饭食盛到了盘子里,微微打了个哈欠。对于皇上每晚都要吃他做的宵夜一事,他却是有些无奈,不过无奈归无奈,吃食还是得做的。 今日不知怎的赵无崖有些腹泻,做个饭食却老想去茅房,好容易撑到了将饭食做完,赵无崖也不拖沓,拿个盖子盖住盘子,转身寻茅房去了。 回来之后再检查了一遍饭食后,赵无崖将它们装入篮子里朝着乾坤殿走去,乾坤殿,便是皇上近日夜间批阅奏折的所在地了。 夜,很静,月,很圆,无风,无云,天上的星子与圆月交相辉映,洒下的月华将赵无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到乾坤殿前,却是遭到了侍卫的阻拦,无奈之下只得将饭食交给侍卫后离去。 哪知回到偏安殿歇息,却是在睡梦中被吵醒,莫名其妙被禁卫军带走关到了大牢。 皇上遇刺了,吃了他送去的食物中了毒。 这便是他得知的消息,可他也知道,他并没有下毒,若他做的饭食里真的有毒,他所能想到的,只能是那两位守着乾坤殿门的侍卫罢。他每日备受煎熬,在每天的拷问之下,他不知道他在宫里为数不多的好友们是何感想,他也没有精力去想这些,向着拷问他的人说出了侍卫的嫌疑后,却是得到了“侍卫是清白的”这样一个答案。 十日,只是短短十日,他却是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一般,生出了满头白发,而熬了十日之后,面容枯槁的他终于不用再受牢狱之灾。 他被告知皇上念及旧情对他不再过问,不过却是要他离开皇宫,永世不得踏进皇城一步。 “或许你们认为我是在胡编乱造,”海棠又嘬了一口酒,“不妨让我们先假设我说的没错,这样看来的话,饭食里的毒,会是谁下的呢?” “是侍卫吗?”小玥接过来话头,“可是侍卫已经被证明了清白,如果不是侍卫的话,又会是谁呢?” 大厅里的众人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如果你们所言正确,对朕下毒的并非赵无崖也并非侍卫的话,能够接触到饭食的只有同住偏安殿的厨子了罢。”皇上开口了,目光锐利,转向了一旁的左宗明。 “没错,正是同住偏安殿的厨子,当时赵无崖在皇宫里最亲近的朋友便是同为御厨的张铁林,而张铁林此人,后来被护国大将军左丘收做义子,改名为左宗明。” “什么?!” “竟是……竟是左小将军?!” 大厅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你血口喷人!”左宗明涨红了脸。 “诸位且听我讲完,”海棠笑了笑,又道,“若是左宗明下的毒,他的动机何在呢,杀了皇上对他似乎也没什么好处,事情败露反倒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如此说来,下毒的是其他厨子了?”大厅内一人问道。 “不,下毒的正是左宗明。”小玥微微扬起了眉毛,斩钉截铁道。 苏州城主微微皱眉,试探着答道:“难不成,左小将军是受了何人收买不成?” “不错,左宗明自身没有任何刺杀皇上的动机,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受了他人的收买,”海棠赞许道,“至于这收买之人是谁,我想诸位已经有所猜测了罢。” 大厅内,众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人开口,倒是皇上眉头微皱,而后说道:“你是想说,此人受到了左将军的收买?” “正是如此,左将军让他在饭食里下毒,给他的好处便是认作义子。我想当日左宗明先是给赵无崖下了泻药,在赵无崖去茅房的时候给饭食投下了毒药。” “你可要想清楚,你质疑的是我护国大将军!”皇上正色道。 “护国大将军?不,我们质疑的可不是他,”小玥轻哼了一声,“或者说,我们质疑的不只是他。” 此言此处,大厅内又是响起了一片低声窃语。 “你之所言,可有证据?!”左宗明此刻显得颇有几分色厉内荏。 “证据自然有,我们且先不谈证据,只说穆王府下了毒又派去了刺客这一点,便是已经有理由怀疑是暗中有人故意栽赃的穆王府了,”海棠道,“我家丫头刚才说,我们的质疑对象并不只是左将军一人,我们的质疑对象,是一堆人。” “按照刚才的逻辑,左将军就算杀了皇上,怕是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罢,所以左将军又何尝不能被他人收买呢?若是左将军也是被他人收买了,在场的诸位应该好生想想,皇宫里可以把左将军收买的能有几人,再者说,若是此人连护国大将军都能收买,你们又如何保证他没有去收买其他人呢?至少我认为他收买的远远不止左将军一人。”海棠说道,大厅里众人的神色却是变得越来越迷糊了起来。 海棠看着众人的神色微微一笑:“这股收买了左将军的势力,才是真正想杀掉皇上的人,收买左将军就为了让左将军去收买当时的一个小厨子?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收买左将军显然是另有目的,让左将军去收买张铁林只是顺带的而已,就算左将军没去收买张铁林,那么自有其他的人去。 “张铁林收到好处,给赵无崖饭食里下了泻药,趁其不备在给皇上的宵夜里下了毒,皇上吃了饭食变得虚弱无比,这时再由安插在穆王府的暗线在穆王府留下种种证据后出发刺杀皇上,杀了皇上后朝廷自然不可能群龙无首,奈何当时皇上膝下只有一众公主,让女人做一国之君显然是滑天下之大稽,此时能够接替皇位成为一国之君的,自然只有皇上唯一的兄弟——穆王爷了。穆王爷这人生性淡寡,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收买的,收买不了,那便只有抹杀了罢。 “而这股势力收买左将军的原因便在此处,不过显然他们收买的不只是左将军一人。他们在暗中收买了皇宫内诸多势力,待得皇上被刺杀后,合力抵制穆王爷的上位,抵制的原因便是种种将凶手指向穆王府的迹象,若是穆王爷在宫廷内稳不齐人心,反倒是诸多官员一同抵制他,再加之这穆王爷的势力也被皇上多次消减,显然穆王爷是只能吃到苦头,而这羌国,自会大乱。 “解决之法是什么呢?”海棠顿了顿,望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皇上,“我想诸位或多或少已经明白了,接下来不如由皇上来为大家讲明罢。” 皇上阴沉着脸,他自是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开口道:“先清剿最有刺杀朕可能性的穆王府,不过要为其留个火种,清剿完后推举留下来的这人为帝,不过显然,此人只是一个傀儡罢。” 皇上说完,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他向海棠问道:“可是留下的这个火种就一定会对幕后黑手言听计从?” “所以他们收买不了穆王爷,但是收买了他的某一个孩子,按照穆王爷子嗣的品性来看,此人应是穆王爷次子穆纪,至于他们要如何确保穆纪是留下来的火种……我想皇上你应该知道了他们收买的势力有么庞大繁多了。” “可是,可是你这些都只是口头假设……证据,证据在何处?!” 一旁的左宗明气急败坏的吼叫道。 “我说了我有证据,既然你这么着急想让自己的身份早点被识破,那我就遂了你的愿罢。”海棠摇了摇头,拍了拍手,声音并不大,却是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拍手声落下,大厅门外却是走进了两个裹在斗篷里的身影。 两人各自扛着一人,被扛着的两人皆是被五花大绑,眼睛也是蒙上了黑布,嘴里也塞着烂布。 斗篷里的两人将被绑着的人放下,其中一人微微向海棠跟小玥点头示意一二,便又离去了,而另一人却也是在席桌旁坐下,微微揭开兜帽喝起了酒。 被绑着的两人虽然蒙住了眼鼻,嘴里也塞着烂布,且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拷打般看上去鼻青脸肿,可还是有些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这是,这是……”一位大臣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的另一位大臣给拉住了,两人环顾四周,却发现不少人都向着皇上看去,于是他们也是望向了首座上的皇上——准确的说,是皇上身畔的女子。 皇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半晌,他看向了席桌上优哉游哉喝着酒的海棠三人,又缓缓转向了身侧的女子。 “是……你吗?”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拾肆) 大厅里一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众人都朝着皇后望去,皇后的神色阴晴不定,没有说话。 “曜兄。” 海棠突然开口轻声道。 坐在一旁喝着酒的斗篷人点了点头,放下酒杯,上前将被绑着的两人口中的烂布取下。 “说,怎么回事。” “这,这……” 两人支支吾吾,看上去颇为紧张。 “朕让你们说!” 先前一直沉着的皇上突然一声大喝,厅内一众官员皆是不住的颤了颤。 “是,是,”两人中的一人不住的向皇上磕着头,“启禀皇上,我就是岑府一个管事而已,我知道的也,也不多,不过据我所知,当年对圣上的行刺,确是我们岑家所为……”此人说着,声音确是渐渐小了下去,也不敢抬头看其他人,只是一个劲的磕着头,他身旁的另一人似乎是吓傻了,一动不动,直直的盯着前方。 大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有异议!”这次是左宗明打破了沉默,“此等下人,一身贱骨,或许是被你们威胁了,才说出此番话来!” 此等言语听得小玥一笑,正欲反驳,却是被海棠拦了下来。左宗明的话音落下,一时间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接口。 “皇后娘娘,您说句话,您快告诉他们,我们是被冤枉的!”左宗明涨红了脸,又向着皇后喊道。 “当年之事……”皇后神色有些迟疑,顿了顿,终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确实是我做的。” “什……”虽是提前有了些许准备,可亲耳听到这番言语,皇上还是龙颜失色,“你,你……” “当年我入宫被皇上你看中,岑家就已经开始计划了。” 皇后说着,声音很冷,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岑家自祖上便是靠着做生意发家,虽然商人没甚地位,但我们有财,有了财,自然就有了收买人的资本。 “虽然皇上你是明君,但是重金面前多莽夫,只要有钱,答应给他们一些比现在高的官位,自然就有人愿意同我们合作,跟我们合作的人多了,就更容易说服一些难以说服的对象,比如左将军。 “先前此人的推理着实精妙,”她说着,看向了海棠,“没甚错误,事实如此, “只是唯独有一点没有解释,”她自嘲的笑了笑,“没想到啊,我自作主张的这一点却成为了疑点之一, “先说一下左将军,岑家跟左将军接触得很早,左将军一开始倒是没有答应我们,可是后来我们摸清了他想要的,可笑皇上你却不知左将军虽然心系朝廷,但他却不满于皇上你的治理方式,只是一味的偏安一隅,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这乱世已经持续多年,固守一隅在他看来迟早会成为他国附庸,他想要的,是征战沙场,开疆辟土,我们答应他岑家如果执政,一定会去这乱世搅|弄风云。 “左将军被收买了,剩下的很多势力收买起来就简单的多了。 “左宗明此人,是我拜托左将军去收买的,这般厨子有甚见识,收买起来倒是容易的很,收买左宗明,也只是我为了在除掉皇上之时顺便除掉一个人罢了,只可惜皇上没除掉,那个人也没除掉。” 皇后说完,自嘲的笑了笑。 “皇上你知道我非完璧之身还愿意接纳我,着实令我很感动,也是随着这些年在宫里长了眼界,我才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竟会看上那般俗人,以前不光彩的事,能抹掉的自然会去抹掉。”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皆是瞪大了眼,皇后入宫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听闻皇后竟非完璧。 “如此说来,你以前的情郎却是那姓赵的厨子不成?” 皇上沙哑着声。 皇后并未回答此文,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刺杀失败以后,我们便将穆王爷当做了替死鬼,同时为了防止某些势力摇摆不定走漏风声,我们也暗中清洗了一部分人,而剩下的,比如左将军,对于他来说,合作结束了,仅此而已。” 随着皇后话音落下,大厅再次陷入了沉默,一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言语,皇上也只是阴沉着脸并未发话。 “仅仅,是这样吗?”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大厅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有一人全身裹在斗篷里,兜帽低低的遮住了脸,只是不知此人是何时来到了厅内。 皇后有些错愕的看了一眼此人,道:“事实就是如此。” 赵无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轻轻晃了晃脑袋,蹒跚着走到了桌边坐下,缓缓揭开了兜帽。 “雪玲,多年不见了。” 看着兜帽下那张沧桑的脸,那个空洞的眼眶,众人没来由都打了个寒颤。 “雪玲,等了这么多年,曾经的过往我历历在目,但是现在,我终于放下了,我不怪你,我也没有什么资格怪你,毕竟我只是个厨子,是个目光短浅的莽夫,你却是天下人的皇后娘娘,”赵无崖沙哑着声,“张,不,现在叫左宗明了,我倒是要谢谢你,帮助我伪装成下人混进城主府,让我得见这么一出好戏,只是你这人着实天生反骨,当初我从野兽口中救下你让你也跟着做个御厨,你背叛了我,甚至还背叛了皇上……” 左宗明此刻面上已是一阵青一阵白,而后突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吼叫,猛地向海棠扑来,只是还未等他扑到,一旁的曜白却是已经后发先至,一手抓住左宗明右肩,一手抵住他的胸口猛地一扯,左宗明的肩部立刻发出了“咔嚓”的一声,左宗明登时惨叫出声——他扑倒在地,晕了过去。 海棠带着小玥起身,对着赵无崖说道:“无崖大哥,我们走罢。” 赵无崖也不多语,默默点了点头,跟着海棠一行人走出了大厅。 大厅内飘荡着海棠的最后一句话:“闹剧该收场了,我们也该走了”,而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日后,杭州,执笔画棠庭院内。 “棠兄,这次多谢你的帮助了,让我看清了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庭院的一张木桌旁,赵无崖颇为诚恳地向海棠答谢着。“不必多礼,”海棠叹了口气,“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此一生我心愿已了,以后也可安心的当个闲云野鹤了。”他却像是松了口气。 “你不恨她吗?”小玥看到了赵无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 “恨,当然恨,不过更多的是恨我自己,毕竟更多的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也看开了”他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小城,这次的游历收获如何?” “收获颇丰,不过这都是师傅的功劳。”旧城在一旁答道,看向赵无崖的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担忧。 “小城啊,为师给你的簪子还在吗?”赵无崖又问,却是不待旧城答话,继续说道,“好好收着它吧,此物原本是岑雪玲的,我与她曾在一片长满了栀子花的山林里生活过,我们又都十分喜欢此花,便给簪子刻上了‘栀缘尘落’四字,前二字意为我们在栀子花下结缘,后二字则是象征我们的爱情坚固如斯,如同尘埃落定的事实无可更改,可现在看来,这后二字却是在诉说着这段感情的结束一般……不论如何,这个簪子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与她的故事已经尘埃落定了,我捡到你却也是在一片栀子花海下,这或许才是这个簪子今后存在的目的吧。 “而且,你也是时候出师了,今后为师就继续当个闲云野鹤,你也是时候真正的进入这个嘈杂纷乱的世界了,这个簪子,就当做出师礼了罢。” “师傅,您不要我了?”旧城一愣。 “怎么会,你陪我走走吧,也就当送行了”赵无崖笑道,又转向海棠,“棠兄,多谢了,我也是时候离开了,今后有缘再见吧,小城还望你多加照看。” 小玥看着旧城追向赵无崖佝偻着走向庭院外的身影,轻叹了一口气:“哥,这样好吗?” “不论是对于赵无崖还是岑雪玲来说,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罢,终归都是痴情人,终归都被痴情困。” “可是,就这样草草收尾了吗,这样,这样真的好吗?” 小玥又问道,她似乎有些难过。 天空渐渐阴沉了下来,似乎又是一场大雨来临的前兆,赵无崖与旧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内,小玥神情有些落寞的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出了神。 “傻丫头,”海棠轻轻揉了揉小玥的头,“这么多年过来了,这么多事都经历了,你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说到底,这些都是别人的生活,我们能做的,只是在其中留下一抹淡淡的不起眼的却又是至关重要的痕迹……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明白,”小玥强笑几声,“我们本就不该参杂个人的情感在其中,或许只是时隔多年重操旧业有些不适应而已。” 小玥站起身跳了跳,长叹了一口气,笑着对海棠说:“好了,让我们期待接下来的生活吧!” 海棠也轻轻笑了笑,配合着小玥,眉眼间笑意盎然,与她嬉闹了起来。 可很快二人便停了下来,海棠也是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赵无崖这一生最后一个心愿就这么了却……或许我也有些不适应了罢。” 二人坐在桌旁,皆是有些愁眉不展。 他们还记得,宴会开始之前——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爱着他。” 皇后如是说道。 卷一·七情 序章·栀缘尘落(终) 雨丝淅淅沥沥,皇后望着屋檐上挂下来的水线出了神,半晌,她轻轻的开口: “我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但相应的,我要再当一次客人,你们必须得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是何愿望?”小玥并未觉得惊讶,反而是颇有兴趣的问道。 “我希望你们知道全部真相之后,帮我隐瞒其中的一部分事实,”皇后微微皱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但我知道今晚恐怕要出大事……指不定多年的伪装就要被你们拆穿了罢。当年……” 二十二年前,清音宫。 此时正直晌午,天气有些烦人的闷热,岑雪玲正坐在桌前绣着花,一旁的几位侍女手持扇子正在给她不断的扇着风。 “皇后娘娘。” 岑雪玲循声望去,只见从殿外跑来了一个侍女,她神色似乎之间有些紧张。岑雪玲见状微微皱眉,而后对着在一旁给她扇风的侍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说吧,慌里慌张的发生何事了?” 待扇风的侍女全部离开了殿厅,岑雪玲望向那位神色紧张的侍女。 “禀皇后娘娘,是您父亲的消息,”侍女有些急促地说道,“这是他的手信。” 岑雪玲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纸条,只见其上写着一首小诗: 皇恩浩荡护天下,必有天下记皇恩。上仙亦得敬三尺,亡者且需让三分。 岑雪玲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正如诗中所说:皇上必亡。 “小青,”岑雪玲缓缓开口对着侍女说,“将它抄录几份,送给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人。” “是。”名叫小青的侍女咽了口唾沫。 两日后。 “皇后娘娘,”小青神情慌张,“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小青你记着,你在无意中窥见了我们的秘密,我没有取你性命已经是对你极大的宽赦了,让你为我们办事你就安心办事,再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你还没死,你那在乡下的娘亲可能就要死了。” “奴婢明白。”小青连连点头。 “那御厨的身份可好?”岑雪玲有问道。 “皇后娘娘放心,岑家的人并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此人身份并未泄露。”小青如是答道。 “行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青如获大赦。 “啧,”岑雪玲咋小青走后也是重重地喘了口气,看着手中的字条,紧紧地皱起了眉。 雪玲,穆王府的眼线已经深埋,随时可以运作,只待那昏庸老儿殿前侍卫轮班到我们的人,一切就可按照计划进行,若是此计成功,那么这天下就是我们岑家的了,哪怕计划失败了,也有穆王府做我们的替死鬼,你且记着,虽然左将军明面上已经答应与我们合作了,但你务必也要让左将军也参与到刺杀计划中来,只有将所有人都真正拖下水,才能保证这些人不会临阵倒戈。 字条上不过这么寥寥几句。 岑雪玲笑了笑,看着一旁沉思的小玥,接着说道: “计划周密详实,只是谁也没有料到皇上竟然瞒过了所有人,养着一支暗卫,而我也料不到,我手下那名叫小青的侍女背叛了我。我让她以我的名义暗中对无崖的身份进行了保密,这个做起来倒是不难,毕竟没人会关心一个厨子的身份。 小青倒也聪明,大概是觉得我如此煞费苦心的向岑家瞒着这人的身份,这人对岑家一定有特殊意义,所以她瞒着我向岑家透露了无崖的身份,后来我接到岑家的消息,说让原本在刺杀计划之外的左将军也要参与到刺杀之中来,我去联系到了左将军,左将军倒也答应了……可我就是没料到他们通过我之外的其他渠道已经联系过了左将军,然后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害了无崖……” “所以你所知道的计划是左将军让左宗明对皇上下毒,然而你却是没料到左宗明还顺手陷害了赵无崖?”小玥问道。 “对……我入宫这么多年来,没有哪一天不想着他,可是我又不能接触他,我的一言一行都在岑家的监管之下,万一将他的身份泄露,岑家一定会想办法除掉这个‘不安定因素’,为了他的安全,我只能尽量的不去接触他。”岑雪玲叹道。“这些年以来,我也切身感受到了皇上对我的情愫,他不在意我的过往,能够接受我并未完璧,他对我一心一意百般呵护……我,我也一直活在对他的愧疚之中,因为我并不爱他,我甚至还在谋划杀了他……” “对无崖也是,我辜负了他对我的情谊,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我决定索性让他对我死心,哪怕让他恨我也比爱我好……” “那你为何要帮助岑家谋反?”海棠皱着眉头,如是问道。 “因为他们说,如果我不配合他们,他们就会去查找无崖的下落,然后杀了他。”岑雪玲一字一顿的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赵无崖对岑家一直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哪怕十分配合岑家,他们也仍旧很有可能还是会去查找赵无崖的下落。” “我知道,可是我别无他法。”岑雪玲苦笑着。 “……过了这么多年,就算你这般冷落赵无崖,如果我告诉你他仍旧爱着你呢?” 海棠沉吟片片刻,又这般说道。 岑雪玲一愣,旋即说道:“你们果然是他找来的……他真的还在在意我吗?我,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爱我也罢恨我也罢,都该放下了……” “可是你都没有放下他,怎么就觉得他能放下你了呢?”海棠摇了摇头,“因为你对他冷漠,因为你想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坏女人的形象?你却不知,正是这些让他更加的放不下你。他在疑惑,疑惑你为何性情大变;他也在不甘,不甘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有的这些让他做出了抉择,他决定弄清这一切。” “你们就是他的抉择?”岑雪玲问道。 “这一切说来巧合,我们当年落魄之时恰好是他帮助了我们兄妹,如今恩人有想要弄清的东西,我么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海棠道。 “他,今日也来了?”岑雪玲有些紧张的四下望了望。 “来了,不过不是跟着我们来的,是左宗明带他来的。当初他救了左宗明一命并将他带到皇宫也跟着做厨子,虽然左宗明此人一身反骨,但救命之恩总归还是有些分量的,这样的忙左宗明到底还是帮了。”小玥在一旁说道。 “以左宗明这人的性格——”岑雪玲微微皱眉。 “他付出了一只眼睛作为代价。”海棠淡淡的说着,看向了一旁身子一颤的岑雪玲。 “……”岑雪玲沉默了片刻,“我的愿望就是,在你们将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隐瞒关于我对无崖的感情,最好是能够让他对我真正的死心。” “……可是这样,对你公平吗,”小玥说道:“说到底你也不过也只是被岑家的人利用了,你一味的向他丑化自己的形象让他死心,就算他释然了,你呢?” “我……”岑雪玲苦笑着,看向雨雾中的庭院,“一个人难过总比两个人都难过要好,再说,我也命不久矣了。” “命不久矣,此话怎讲?”海棠微微皱眉。 “你知道为何皇上这次要陪我览遍河山吗?因为我就快死了,”岑雪玲自嘲一笑,“前不久我患上了重病,御医束手无策,后来皇上说要以最美好的方式度来陪我过余生……既然我都是个将死之人了,哪怕真的能够回到他身边又能怎样呢?若能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了结无崖对我的情谊,我也能够安心了,哪怕他恨我,也总比爱我要好。” “我们答应你。” 海棠做出了决定。 执笔画棠,庭院。 “其实,大家都是可怜人啊……”小玥感叹道,“而赵无崖,或许才是最幸福的那个吧。” 海棠揉了揉小玥的头。 在皇上看来,自己对岑雪玲一心一意,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居然就是曾经刺杀自己的主谋;而岑雪玲,她不得不配合岑家刺杀皇上的计划,同时每天又要以愧疚之心面对深爱自己的皇上,还要违背自己的内心给赵无崖一个“无情冷漠”的印象,反观赵无崖,对岑雪玲彻底死心的他,今后的生活或许反而会轻松不少吧。 可是,就仅仅是这样了吗? 海棠发现,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岑雪玲本就是个将死之人,皇上这次回去能够彻底清除内患,赵无崖也终于放下过去,站在这个角度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淅淅沥沥的雨丝从天际拉下,啪嗒啪嗒的拍击着庭院的地面,仿佛是听到了方才海棠的内心所想,这场不大不小的雨,就像是谁流下的眼泪。 “世事无常,人心难料,哪有什么故事的结局是真正完美无缺的,何况我们的经历不是故事,而是人生。” 海棠说道。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新客】 这里仿若仙境——或者说这里就是仙境。 暖阳间,阁楼宫阙鳞次栉比,往来之人黄发垂髫,仙鸟悦耳长鸣不止,远处是奇骏山石,在飘渺云雾之间若隐若现。 在某座山巅盖有几间茅屋,此刻屋外正站着四个人。 “你我师徒情缘已了,从此应是陌路人,走之前,我可以最后满足你一个愿望。” 老者容颜虽老,却精气十足,他说出这样的话,眉目间透着些许惋惜, “……既如此,那我想要师傅手里的一件物品。” 老者对面,有一位青年模样的年轻人沉吟片刻后说道。 杭州,执笔画棠酒肆。 清晨的阳光洒下,接连下了好些时日的雨终于停歇,朝阳照射在剔透的晨露上,微微反射出好看的光。 自从旧城送别师傅赵无崖已经过了约莫两月有余,在海棠的帮助下她在杭州城开了家小饭馆,紧邻着小玥的茶馆。 海棠仍是成天待在酒肆甚少出门,每天除了小玥与旧城会往返与杭州城跟酒肆之间以外,就只有行踪莫定的曜白会时不时在酒肆现身。而当初一行人从苏州回到杭州至今,执笔画棠的牌子还能继续用,城主黄毅那边却是毫无动向。 “丫头,今日这么早就出门了?”海棠正在院子里观察那株古树,却见得小玥急匆匆出了门。 “旧城的店铺刚开业没多久,这几天茶馆也没甚好忙的,我早点过去也能帮帮旧城的忙,”小玥顿了顿,“现在先不说了,今晚我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说罢,这姑娘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时间到了傍晚,两位姑娘结伴回了执笔画棠吃晚饭,饭后小玥便拉着海棠到了荷花池畔坐下,有些不满地嘟囔道:“哥,说好了之前的事情结束了就陪我出去转转的嘛,这都好几月了,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成天待在店里……” “我这不是在为我们动身做准备吗,”海棠揉了揉小玥的头,“既然说了要重操旧业,又不是出去闲逛,肯定得做些准备呀。” 小玥顶着海棠翻了个白眼:“知道啦知道啦,你总是这套说辞,我不管,明天你得陪我去茶馆,哪怕你去了什么也不做,你也得去。” 翌日,仍旧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已入初夏,杭州似乎是要迎来一段时间的升温。 海棠随小玥一起来到了茶馆,茶馆的生意倒是一直挺不错的,每日从日中开始便会陆陆续续有三两客人结队而来喝上几盅茶,或是闲谈着一些琐碎小事,或是听着说书先生说上一段桃园结义,待到日落,这些人便也三三两两的回家了。 他们这样的生活,倒是过得优哉游哉。 小玥跟海棠交代了几句,便离开茶馆去不远处旧城经营的酒肆了。海棠倒也乐得清闲,坐在台前慢悠悠喝起了茶。 “掌柜的,来一盅上好的茶!” 从店门突然传来了一声吆喝,海棠循声望去,只见三人鱼贯而入,他们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又有一人向着柜台喊道:“快快,上茶,上茶!” “来嘞,”一旁的小二弓着身子快步上前,“各位对茶的种类可有何要求?” “只要能解渴降热,什么都行,你们快些弄就是。” 三人中看上去似乎是领头的一人挥了挥手道。 “好嘞!”小二笑着应答一声,又急匆匆进了后厨。 “那边那个,”那人又指向海棠,“你是这里掌柜的吧,你过来,我且问你些事。” 海棠微微点头,走到了桌边坐下:“看样子几位客官应该都不是本地人吧,不知你们从何而来,我又能帮到各位什么忙呢?” 领头的那人沉吟片刻,道:“我们确实是从外地来的,至于我们从何而来,来做什么就不是你一个茶馆掌柜能知道的了,我且问你,听闻你们杭州有一神奇的店铺,那里可以帮人实现任何愿望?” “这位客官,不瞒你说,我们杭州确有这么一家酒肆,好像叫什么执笔画棠,只是这店铺所在何处我却不得而知,”海棠微微眯起了眼,“我能好奇问一句吗,你们是从何得知此店铺的存在的?” “我们问你问题你怎的还反问我们来了?”三人中另一人瞪了海棠一眼。 “掌柜经营着一见茶馆,按理说这样的地方应是往来之人混杂,我想掌柜你应该也听过各种各样的传闻吧,若是你告诉我们关于这酒肆的消息,好处少不了你。”领头的人皱了皱眉。 “客官,不是我不说,这,确实我也不知道呀。”海棠道。 “掌柜,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是有我们的消息渠道的,我知道你这茶馆跟那什么破酒肆是有关系的。”领头的人压低了声音。 “客官,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听到的消息,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再怎么问我我也不可能给你把酒肆变出来,”海棠微不可觉的皱了皱眉,“怕不是客官你的消息来源出了问题罢?” “你!”领头的人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找死不成?!” “大哥!”另一人也随之站了起来,“大哥息怒,莫要冲动,莫要冲动。” “你给我等着,我们走!”领头的人怒哼一声,带着另外两人走出了茶馆。 “如果真想找到酒肆,下次让你们主子亲自来。”海棠看着离开的三人,微微眯起了眼,最后说了一句。这时小二也端着茶水走了过来,看着已经离去的三人有些发愣。 时间又过了大半月,这些时日以来海棠每日都在小玥的茶馆待着,却并未再见到之前的三人。旧城的饭馆虽小,但她从赵无崖那里学来的手艺却总能让饭馆人满为患,而小玥见旧城的饭馆已入正轨,便也回到了自己的茶馆。 依旧是晴朗的天,空气里已经隐隐有些燥热。 茶馆里已经有了好些客人,说书的先生也坐在一张桌前,正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故事。 “掌柜的好生意!” 随着一声大喝,从大门处走进了十来个人。小玥正在跟海棠说着什么,听闻此声,两人都停下了聊得话题,扭身朝这一行人看去,只见为首的一人挺着个大肚子,一张圆脸上满是虚伪的笑意。而他身后的人看上去皆是此人的护卫,身着朴素的衣衫,腰间挎着刀剑。 在茶馆里诸多客人异样的眼光中,海棠引着这一行人到了茶馆二楼的厢房里。 “听闻杭州有一酒肆甚为神奇,掌柜你如今要我亲自来,我也来了,掌柜可否将这酒肆的消息给在下透露一二?”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笑着说道。 “你倒是单刀直入,”海棠微微笑道,“可否先告诉在下,看上去你也是有权有势之人,你们找那酒肆是有何事?” “掌柜倒是见了我这架势还淡定如斯,怕也是个见过大世面之人吧,”挺着大肚子的男人语速很慢,“告诉你也无妨,我想请这酒肆帮我寻一物品。” “物品,什么物品?” 小玥在一旁问道。 “什么物品,这就不是跟你们能说的了,”挺着大肚子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掌柜的让我亲自来,我来了,掌柜的又问我找这酒肆作甚,我也说了,现在该掌柜的告诉我这酒肆的消息了吧?” “没问题,你且先在这里喝茶,等我这茶馆歇业,到时我领你去罢,不过只能你一个人去。”海棠淡淡地说着,也不再管这一行人有何动作,带着小玥走下了楼。 “本官倒是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海棠二人下楼后,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冷哼一声,如是说道。 到了傍晚,茶馆里的客人已经开始渐渐减少了,夕阳西下,太阳不甘心的将最后的残辉染红了大片天,而另一边,月牙也已经微微露面。 杭州的傍晚依旧不减白日的热闹,集市上一些小店铺的大门也是在这时陆续打开迎客,街上的人群依旧很多。 茶馆终于歇业,海棠带着那人跟小玥还有赶来的旧城一块出了城,朝着执笔画棠走去。 进了林子,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接下来是月的主场,清辉洒向大地,稀稀疏疏的星子挂上了天。 “说是找酒肆,可我看掌柜的把我尽往这林子里带,你这是何意?” 那位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开口道。 “怎么,你还怕我带些人在这林子里把你杀了不成?” “那倒不是,”那人说道,“如果这酒肆真的能帮上我的忙,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 说话间,眼前却已经豁然开朗,密林深处的空地上,酒肆静静的立在那里。 月辉为酒肆蒙上了一层银色的朦胧纱雾,酒肆的院墙上爬满了植物,有溪水从旁引出流向另一边的林子,泉水汩汩奔涌,两三层楼高的酒肆伫立在院中,而最引人注目的不过于酒肆楼前的院子中那株历经了沧桑岁月的海棠树。 “欢迎来到执笔画棠,我便是这里的掌柜,你可以叫我海棠。” 走到院门前,海棠如是说道。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窃鼎】 “我叫段启,”一行人坐在荷花池边,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此刻还有些发懵,“你说,你就是这个酒肆掌柜?” 海棠微微一笑,看了看四周的景象,最后又将目光转向这位自称段启的男人:“没错,我就是这里的掌柜。” 段启微微一愣,随后突然瞪圆了眼睛,眼眶里血丝崩现,堆满肥肉的脸上竟被他生生挤出了几条偌大的青筋,他仿佛见了救命稻草似的颤抖着声说:“帮帮我,帮帮我!” 几人被他这突然之间的转变吓了一跳,海棠朝着小玥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转身朝着酒肆走去。 “你不要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在海棠朝着小玥使眼色的同时,旧城也在一旁劝慰着段启。 段启却似乎没有听到旧城的话语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帮帮我,求你了,帮帮我!” 海棠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管旧城在一旁如何劝慰段启都是毫无意义——此人只是急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你若是想让我们帮忙,那便清醒点,一个劲的神神叨叨,我们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玥这时端着一杯清茶走了回来,一边有些不耐烦的说着,一边将茶杯放到了段启神身前。 段启还是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不过见到面前被人放了个杯子,他似乎是习惯性的拿起茶杯猛地灌下一大口,然后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刚煮好的茶,很烫的!”小玥瞪大了眼。 “没事,”似乎是经过茶水这么一烫,段启终于是冷静了下来,他又是猛地咳嗽了几声,最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叫段启,我是番禺人士,几月前……” 五月前,番禺。 此时正是严冬,番禺此地虽说不是四季如春,但即便在严冬,温度也不是那么令人不可接受。 若要细细说起番禺此地,不论是规模海还是繁茂程度自然都是不及杭州等地,此地在羌国版图中较为偏远,往来的行商之人也较之其他地域少了许多,若是朝里哪位官员犯了什么事,被贬谪到此地的可能性倒还不小,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朝廷对此地的监管也有些松懈,这倒是令得此地盗贼猖獗,再加之近些年番禺的城主又不得力,剿寇一事是指望不上了,百姓们对城主府的哀怨倒是一直只增不减。 段家是番禺最大的一个商家,他们常年行商,自番禺往返于杭州,金陵等地,只是这些年来,段家跑商的路子似乎也越走越窄,颇有几分低迷不振的样子。 “你们谁偷了我的宝贝?!” 大院里,段启涨红了脸,他身前是一众下人,从管家到看门的侍卫,大院里拥挤不堪,塞满了人。段启此话一出,一时间倒是无人应声,别说是谁偷的,就算自己没有偷,在这种情况下也没人敢做个出头鸟给段启撒气,他们知道,自己这老爷脾气可坏得很,要是惹他发起疯来,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说话啊,都哑巴了?!”段启怒不可遏,“老子问你们是谁偷了我的宝贝!” “不是我……” “我,我不知道。” “也不是我……” 见到段启似乎真的要发疯了,院子里的一干下人这才嗫嚅着开口。 “李成,你跟我进来。”段启似乎是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怒意,对着管家说道。管家诚惶诚恐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地跟着自家主子进了段家的大厅,只留下一大群人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大厅内此时并无一人,段启走到主位前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道:“李成,你以前跟着我爹,现在又跟着我,我思来想去至少你是我可以信任的。” “老爷英明,”名叫李成的管家赔笑道,“我李成为段家万死不辞,万死不辞!只是不知老爷您被偷的宝物究竟是何物,我之前从未听您讲起过什么宝物?” 段启看了李成一眼,眯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那日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了仙境,那里草木繁茂,万物共存……我还看到了鸿均道祖跟他的四个弟子。” 段启说着,脸上的愤怒却似乎减少了几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沉醉神色:“都说鸿均道祖座下三弟子,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可世人不知他还有一个小弟子,只是因为这小弟子不守门规,早早的被鸿均道祖逐出了师门。” 段启的神色已经越来越飘忽了,愤怒一扫而空,留在他脸上的是一抹与愤怒完全相反的恬静笑容:“鸿均道祖答应满足小弟子一个愿望,小弟子便向鸿均道祖要来了一件名为‘乾坤鼎’的神器。后来这小弟子改名换姓游走于人世间,凭借着乾坤鼎很快便拉扯起了自己的一方势力,或许是在仙境的生活让他无心与人动刀动枪的争斗,所以他的家族一直以来都是行商,虽然商人向来不得待见,但是他的家族却十分富有,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到现在,这个家族也依旧存世。” 段启的这一番话让李成直接听懵了,段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这倒是让他有时间消化消化这短短几句话中巨大的信息量,随后李成终于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老爷,这些,是您的梦吧?” 段启微微一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先听我说完。这个家族姓氏为‘段’,而我,正是这个家族的后代,我们段家,其实一直有着这么一件代代相传的神器在手,只可惜我爹走得突然,没能把关于这个神器的消息告诉我。好在我梦到了先祖得授神器的画面,这才知道这个神器的存在。” 段启看着李成脸上的惊愕似乎很是受用,他带着傲人的笑容,目光缓缓环视了大厅一遍,最后收回目光望着一个似乎只有他能看到的地方:“我知道你在怀疑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但是,虽然不容易,我还是找到了这件被我爹放在密室里的神器,后来我就一直把它放在卧房里。此物甚为神妙,它有着点石成金之效,前些日子我不是平白变出许多金子让你们去帮我购置物品吗,这些金子就是这么来的,说起来我记得我还赏了几块金子于你,你可有好生收着?” 李成脸上的肉抽动了几下,随后回应道:“老爷赐给我的那几块金子我都好好收着呢,老爷如此慷慨,倒是让我等下人受宠若惊了。” “你倒是会说话,”段启笑道,“我凭着这乾坤鼎的点石成金之效,弄出了诸多的金子,可谁知——”说到这里,段启的神色蓦然冰冷了下来,他紧咬着牙,牙齿之间相互摩擦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刺耳声,“乾坤鼎竟然被贼人偷走了,今日我使用乾坤鼎的时候发现它不再能够点石成金了,它肯定是被人掉包了。” “要让我知道是谁竟敢打我的主意,我定让他全家不得好死!”末了,段启又恨恨地补充了一句。 李成听完段启的话也是皱起了眉头,他摸着有些花白的胡子:“段家戒备向来森严,更何况是老爷您的卧房,想要偷走老爷卧房里的东西,那行窃之人怕是对段家极为熟悉,说不定就是段家的人,还不是段家的一般下人,因为普通的侍从可没那个本事对段家如此了解——所以老爷您才会突然把我们召集起来,您是怀疑是我们之间的谁偷了您的宝物?” 段启重重的点了点头。 “李成,你有什么办法吗?” 老管家微微沉吟:“若盗贼偷到了您的东西,一定是会立刻逃跑的,此刻大院里的人反而嫌疑更小,我应该可以先从今日没到场的人着手,”李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先想办法封城,然后细查吧。” “所以你们这一查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查到?”小玥掂了掂她从地上随手捡起来的一颗石子,而后斜着向池塘扔了过去,石子在水面上接连弹跳了好几下才沉入水中。 旧城迟疑了片刻,也说到:“这么玄乎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存在呢,你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幻觉?”段启勃然大怒,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你觉得是幻觉?!” “且不论是不是幻觉,”一直沉默的海棠插口了,“你们封了城,而后查了几个月,结果毫无结果,这是事实,对吧?” “没错,”段启回答着,一边又不忘对着旧城怒目而视,“因为已经毫无办法,一直封锁城门显然也不现实,我本来是已经彻底绝望了,可后来我的一位朋友说有一个地方可以满足客人的任何愿望,而他自己也在那个地方受益良多,所以我便跟着朋友所说的,一路找到了这里。” “你希望我们帮你寻回你的宝贝,”海棠微微眯起了眼,看了看身旁一脸委屈的旧城,又看了看还在把玩着石子的小玥,“这倒是不难,可是你可知我这执笔画棠的规矩?我们可不是白白帮人办事。” “我知道,我知道”段启一听海棠说帮自己寻回乾坤鼎不难,立刻满脸笑意的应道,“我朋友跟我说过,你们帮人只帮有缘人,而你们要的报酬是客人一定能支付得起的东西。若是真的帮我寻回乾坤鼎,不论你们要什么,我一定都能给你们!” 看着段启满脸殷切的期待,海棠跟小玥对视了一眼,后者又是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在抛出石子的同时说道: “你口中一直提到的那位朋友,怕不是杭州城主,黄毅罢?” “扑通扑通”,石子在水上又弹跳了几下,而后落入了水中。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番禺】 “你怎么知道?!”段启惊呼出声,惊疑不定地瞪圆了眼睛盯着小玥。 “我们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海棠接过了话头,看着段启那张圆脸,“你的事情。” 段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也不去想眼前的人是从何得知他的消息来源的了,此时此刻,他只想知道眼前这些人该怎么找回自己的宝贝。 “乾坤鼎,你们要怎么帮我找回乾坤鼎?” “照你所说,你们家戒备很严实,而乾坤鼎是在你的卧房被盗的,你是在第二天醒来才发现乾坤鼎被掉包了,是吧?”海棠问道。 “没错,就是这样。” “你在醒来到接触乾坤鼎的这一小段时间内可有离开房间?” “没有,我通常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确认鼎有没有什么异常。” “那么你们查了这么几个月,可有怀疑的对象?” “说来奇怪,”段启深深皱起了眉,“按理说只有我们本家的人有可能偷到乾坤鼎,可我们本家的人被重头到尾彻查了好几遍,倒是查出了一些平日没有注意到的小问题,可跟乾坤鼎相关的消息却是什么也没有查到。” 段启又沉默了一下,用希冀的眼光在眼前几人身上扫来扫去:“不若你们随我去一趟番禺?” “随你去番禺吗?”海棠轻轻摇了摇头,“我手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怕是暂时出不了远门。” 段启顿时急了:“只要你们肯跟我去,只要你们能够帮我找回乾坤鼎,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我有的是钱!” “那如果我们要你的命呢?” “呃……”段启一下子答不上来。 “放心,”小玥摆了摆手,“我们拿你命来又没什么好处。” 海棠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且先回番禺,你再好好查几遍你们家的人,同时我有个建议,你去找找你们段家先人留下来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与乾坤鼎有关的信息。我们等处理完手里的事便会来番禺找你。” 段启脸上有些纠结,可是不管他再怎么劝,海棠都只是表示“等处理完手里的事情就去找你”,无奈之下,他只得接受了这个安排。 一夜无话。 第二日,只有旧城去了杭州城经营自己的饭馆,海棠和小玥都留了下来。段启在这里休息了一晚,也准备去跟留在城里的手下们汇合,然后回番禺去。 “你们可一定要尽快来啊,”临走时段启还不断地朝着海棠兄妹二人重复着这样的话,“我可就指望你们了,你们可一定要尽快来啊。” “小玥,此事你怎么看?” 待段启走后,海棠在酒肆里喝着小玥刚煮好的茶,缓缓问道。 小玥端着另一杯茶在海棠对面坐下,放好茶杯以后双手交叉着在桌子上拖住自己的脸:“我感觉……这件事情似乎没有那个胖子描述的这般简单,我对这个所谓的‘神器’倒是很有兴趣。” “对了哥,你为何要拒绝跟着他一起去番禺调查?” 海棠摇了摇头:“段启知道我们的存在因为黄毅告诉了他,黄毅此人颇有几分忘恩负义,想来他敢于泄露我们的消息,一定是另有所图,”说到这里,海棠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我倒是想看看这黄毅在打什么主意……” “哥,你也不夸夸我,”小玥撅起了嘴,“昨晚可是猜出了他的消息来源!” “傻丫头,”海棠没有机会小玥的抗议,他伸过手去胡乱地揉着她的头,“我怎么会猜不到呢,我不点明自有我的想法,你倒好,把我的计划给打乱了。” 小玥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望向海棠面无表情的脸,海棠回望过去,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不管段启跟黄毅是什么关系,看他昨天的样子,应该是不打算将他的消息来源暴露出来的的,可经你昨天那么一说,他本不想暴露出来的消息来源暴露了,他绝对会去联系告知黄毅,这样黄毅也就知道我们已经知道是他给段启透露的消息了,原本我的想法是暗中看看黄毅想干什么,可是现在他绝对会谨慎很多了,甚至有可能把手头的事情给停下,”海棠用指节敲打着桌面,“不过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凭他一个黄毅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话虽如此,可海棠还是有些好奇黄毅的打算。当初在他们的帮助下黄毅当上了城主,又在他们的帮助下解决了一些麻烦,黄毅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背景,可他还是知道他们的本事的。 黄毅答应了不顾对外泄露他们的身份,前者更是向杭州城的居民下了命令,不许在杭州以外的地方提起执笔画棠。其实对于杭州城的居民来说,根本就不知道执笔画棠在哪,甚至都有好些人在怀疑这个酒肆存在的真实性了。 但是黄毅不同,他不仅知道执笔画棠在哪,他还知道山高水长茶馆跟执笔画棠酒肆的联系。所以一个外地人能够到茶馆来打听酒肆的消息,只能是黄毅那边泄了秘。 海棠虽然甚是好奇黄毅哪里来的勇气跟底气来驱使他作出这样的举动,但就如他说的,他并不担心黄毅能够对他做什么,他担心的是,黄毅有没有向更多的人泄露他们的存在。 “丫头,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也去番禺。”海棠突然说道。 “什,什么?”小玥愕然。 “黄毅的事情用的回来再说,你刚才也说了,段启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我想自己去番禺调查一番之后再去找段启。“海棠思忖着。 在海棠看来,段启的话里有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若他的宝贝真的是被段家的人偷了,不可能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而如果是外人偷的,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海棠知道这里面定有蹊跷,段启追查盗贼到现在都无果,那位盗贼必定也在关注着段家的动向,而他们若是随着段启一起去番禺,盗贼也必定会注意到他们,但显然,在盗贼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况下去调查会更加容易一些。 数日后,番禺。 番禺的冬日虽然温度不低,但相对的,夏日的温度却很高,在杭州还只算是不怎么热的初夏,在这里却已经算得上是温度足以让田土皲裂的盛夏了。 番禺的城门终究还是开了,正如段启所说,一直封城是不现实的。 在那偌大的城门底下,守门的人数似乎多到了不正常,海棠跟小玥远远的排在进城的长队里,队伍前段的人一个个接受着严格的检查,检查的速度也似乎慢得不正常。 “哥,热死了,”小玥用手不断扇着风,“这段家倒是好本事,可以让官府出面封城,还能弄这么大阵仗欢迎我们。” 海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他望向守门的士兵:“这种欢迎的方式可没几个人想要。”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用小玥的话来说,这队伍就像一条巨大的蚯蚓。这条“蚯蚓”缓慢地蠕动前进着,从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队伍里了,现在太阳已经快要沉下远处的小山头了,他们还在队伍里。 “你们两个,过来。” 终于到了兄妹二人,在配合士兵进行了一番繁琐的检查后,他们进了城。 “哥,好险,我们是今天最后一个进城的。”听见身后守城士兵们似乎在吼着让其他人明天再来,小玥笑嘻嘻地说道。 “老样子,先找个客栈,明天再上街打探消息。”海棠说着道。 “哥,你说番禺如此偏僻,为何城门那里还有这么多人等着进城呢?”小玥有些不解地问道。 “平日肯定不会像样,”海棠随口答道,“你想啊,番禺在之前连续封城了好几个月,不管是进是出都得等重新开城门的那天,城门又是直到最近一两天才开,这人数自然就多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了好些时间了,这时也终于看见了一家牌匾上写着“太平客栈”四字的店铺。 “客官,来住店?” 店门口有个小二正拿着扫帚扫着地,见不远处走来一男一女两人,便咧出笑脸迎了上去。” 海棠点了点头:“你这里可还有空房?” “有有有,客官随我来。”小二说着,将二人引进了店里。 这家店似乎已经准备歇业了,大堂里,好些人在打扫着卫生。柜台那边的账房似乎就坐在那核对着今日的进账出账,看上去似乎是掌柜模样的男子在一旁看着账房先生那在算盘上灵活拨动的手指。 “掌柜,有人来住店!”带他们进来的小二朝着柜台喊道,正在看账房算账的男子抬起了头望向海棠二人:“这么晚了还来住店,两位是刚进城?” “是,”海棠走上前去,“掌柜的,请给我们两件空房。” 掌柜微微一笑:“好嘞,我记得我们这正好剩俩空房,还是挨着的,我看看……你们去二楼往左,最里面两间就是了,”他顿了一下,上下打量着这兄妹二人,又开口道,“你们排队怕是受了不少罪,我估摸着你们也还没有吃饭,城里马上要戒严了,我们也正好准备歇业了,不如待会儿跟我们一起吃一顿吧,”末了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这顿就不收你们钱了。”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烂葵】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平安客栈对外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客栈大堂里点燃了有些昏暗的灯,店里的小二将两三张桌子拼到了一起,现在是他们的用餐时间。 “你们二位是从何而来啊?”桌席上,掌柜向着海棠跟小玥问道。 “我们兄妹二人现在并无定所,只是在到处游历而已。”海棠笑着答道,这个理由是他早已想好了的,毕竟从段启口中也能听出段家在番禺的势力有多大,要瞒着段家,也要提防着盗贼来调查东西,自然是隐瞒身份的好,“我叫穆清,这是舍妹穆洛。” 掌柜听着海棠的话连连点头:“我倒是一直羡慕你们这样的人,四处游历,可以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可以经历我们这等平凡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情。” 小玥淡然一笑,带着有些玩味的目光看向掌柜:“掌柜的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出去四处走走?” 掌柜连连摆手:“姑娘说笑了,我可吃不了那个苦,”他环视着客栈大堂,“对我来说,经营这个祖上传下来的客栈,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已经很满足了,锦上添花虽好,可我却不想为了摘一朵玫瑰把手弄的伤痕累累。” “对了,掌柜的可知番禺此地——”海棠拖长了音节,试探着问道,“有没有什么独特的风光,或者特产?” “若是说独特的风光,番禺这天气算不算独一份?”掌柜似乎是开了个玩笑,“说起来番禺往南靠着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泽,而且那里的水是咸的,这个该算是独特的风光了吧?”掌柜摇了摇头,又说道,“不过番禺附近多山贼,往来行商的车队都是有好些人护送才敢进出此地,本地的人也甚少出远门,你们二位看样子这一路过来应该是没有碰到山贼,我给你们一个建议,来番禺若是没什么事情,还是尽早离开的好,这里可不太平。” 海棠微微皱起了眉头:“山贼这么多,官府不去剿寇吗?” 掌柜嗤笑一声:“官府去剿寇?我倒是觉得这官府跟山贼蛇鼠一窝,早就达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共识。” “此话怎讲?” “二位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山贼猖獗到什么程度,我记得前年有一个从长安来的商团被截了货,商团的人全死了,”掌柜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据说这个商团当家的在朝里有人,还是个大官——可最后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反倒是我们这贫穷城池从未遭到过山贼的洗劫,山贼从来只出没在城池十里之外。” “所以掌柜的觉得这山贼跟此地官府达成了协议,官府不去剿寇,山贼不扰城池?” “可不是嘛,”一直沉默的账房先生开口了,“什么狗屁官府,自己治下的老百姓一直在哀声怨道却不闻不问,反倒是一直想方设法来压榨百姓。” “段狗迟早会自讨苦吃!”一个小二也插入了话题,他有些激动地说道,“之前莫名其妙封城几个月,宵禁时间也一再提前,我还在想段狗发了什么疯,后来听说是他的什么宝贝被偷了,偷的好!” 海棠跟小玥闻听此话都愣了愣,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而后小玥开口问道:“段狗是谁?” “他是番禺城主,名叫段德,是个贪得无厌的的家伙,他为了一己私欲经常肆意的烧杀抢掠,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少受他欺负。”掌柜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段德……”海棠沉吟着。 “哎,对了,两位客官,今天这些话,听听就得了,可千万别在外边说。”掌柜又提醒道。 说话间,一桌子的饭食已经被吃了个七七八八,海棠跟小玥再三谢过掌柜的好意后,来到了他们定下的房间。诚如掌柜所说,这两个房间在二楼左手边最里侧,透过房间的窗户向外望,这里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哥,这段启到底是何用意,他不是说丢了东西的是他吗,怎么又出来个城主段德?”小玥坐在窗前看着无人的昏暗街道,街道上的冷清与杭州城的繁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段启邀请我们随他一起来番禺,若丢了东西的不是段启而是段德,我们一来他这谎言就不攻自破了,他没道理撒谎啊。” 海棠绝了撅嘴,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上了一杯茶:“段德段启,这两人怕是一家人,段德当城主,段启操持段家,所以段启才有这么大本事封城。段启没理由欺骗我们,东西应该确实是段启丢的,段德只是以自己丢了东西为借口来封城罢了。” “哥,不管是段德还是段启,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人吧,我们真要帮这种草菅人命的官府的忙吗?”小玥看上去似乎有些纠结。 海棠笑了笑:“做生意的哪有挑剔顾客的份。” 小玥沉默地看着窗外的街道,海棠见状走上了前去揉了揉她的头,而后递给了她一杯茶。 “这么冷清的街道,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啊。” 小玥浅浅地喝了一口茶,如是说道。 翌日。 海棠跟小玥在客栈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便上了街,他们准备四处打听打听关于段德的消息。 即便是在白天,番禺街道上的行人也不是那么多,而这些为数不多的行人看上去也是有着强烈的目的性,不像是在杭州,漫无目的闲逛的人也颇多。 两人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家茶馆前。 “我还以为番禺这种地方没有茶馆呢。”小玥似乎有些惊讶。 “茶馆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掌柜应该是知道不少事,我们正好可以去打探一番。”海棠说着,率先迈步进入了茶馆,可眼前的景象却是让他一愣——只见这偌大的店铺里只有零星两三张破旧的桌子,更多的是空地。茶馆的内设简单且陈旧,木头的柜台甚至有些皲裂,几根梁柱上也满是灰尘,在两张桌子之间,海棠还看到了一张残破的巨大蛛网。 “哟,”柜台后边有个老头正吧嗒着旱烟,他的半个身子都藏在了烟云之中,“今天居然有客人来?” “嗯……您是这里的掌柜吧?”海棠有些尴尬地问道。 “不错,”老头站起了身,“我就是掌柜,你们二位可是来喝茶的?可惜我这地方没什么茶了。” “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本想找个地方喝口茶休息休息……” “怪不得,”海棠看着那位瘦弱的老头向他们走来,老头一边吐了个烟圈,一边说着,“我说怎么突然来客人了,原来是从外地来的。” “您这里,平时没有客人来的吗?” “以前这里也是有好几家茶馆的,不过现在嘛……就剩老头子我这一家咯。” 老头说着摇了摇头,看着这落满灰尘的陈旧茶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好的城主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原本还算开明的他突然变得残暴不仁,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没少吃苦,苛捐杂税越来越重,城里的一切东西都在涨价,这年头还有几个人能吃饱饭?“番禺此地偏僻且贫穷,朝廷对这里几乎不闻不问,城主成了这里的土皇帝,跟城主府走得近的人也在肆意为非作歹……最后苦的只是我们这些百姓啊…… “而百姓们连饭都是有上顿没下顿,怎么可能还有闲心来喝茶嘛……我这店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我本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只有这店舍不得关,所以才一直开着呐。” 海棠又跟茶馆掌柜寒暄了一阵后,带着小玥重新回到了街上,他们准备最后去集市看看。 番禺的集市小且少,这里的商贩不多,他们贩卖的东西也不多,但是价格却是有些昂贵,若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显然是不会到这样的集市上来的。 两人到了集市,这个集市在一条阳光照不到的街道上,行人较之外面的街道还要多一些,小玥不由有些惊奇:“怎的这里的人还要多些?” 海棠却是想通了个中原因:“大多数的人是贫穷且受到压迫的,可总有少数人是站在高处的,他们或许有钱,或许有势,这些是他们可以区别于大多数人的资本。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应该都与城主府带点关系。” 小玥听到这个解释撇了撇嘴,有些鄙夷。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葵花永远向阳,它绝大多数的美好都展露在阳光下供人观赏赞叹,可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死角中或许已经长满了蛀虫,蛀虫在缓慢的撕扯啃噬着葵花的根茎,等到这些令人作呕的浑浊阴暗见光的那一天,葵花的根茎叶都已经被蛀虫啃噬得支离破碎了,也正是因为葵花已经毫无生机,所以蛀虫们才有了勇气出来直面阳光。” 海棠感慨着,站在集市的一头遥遥望向另一边,集市里的商贩们脸上堆着虚伪而狡猾的假笑,往来的行人们三五成群,穿着颇为讲究的衣衫,在不同的摊位左挑挑右拣拣。 看来番禺终究还是有一些人过的挺“精致”的嘛——海棠这么想着。 小玥想起了茶馆掌柜的话,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小声感叹道: “若阳光都不去照射葵花的向阳面,恐怕葵花会腐朽得更快更夸张吧。”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探闻】 “你走路没长眼睛啊?!” “啊,抱歉——” 海棠满脸歉意的看向面前的女子——他刚才“无意中”撞到了她。 “这么宽的路,你也能撞到我,找死啊!” 女子怒叉着腰,看向海棠的眼里满是怒火。 “抱歉抱歉,我们刚才没注意到”小玥在一旁解释道,“这样吧,小姐你有看上的东西,我们帮你付钱就是。” 女子又瞪了海棠片刻,而后说道:“好,看在你们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们了,不过这里的东西可不便宜,你们买得起吗?” “没问题,您尽管挑,”海棠陪笑道,一边暗中超小玥竖了个大拇指,“对了,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段莉,”女子有些不屑地在两人身上瞥过,“走吧,我去挑东西。” 自称“段莉”女子带着兄妹二人在摊位间挑挑拣拣,在海棠试探性的交谈中,他得知她乃是段德的独女,不过她并不喜欢跟那些所谓的公子小姐混在一起,她喜欢写诗,喜欢收藏一些手工制作的精巧小玩意儿。 “不过我倒是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到过父亲了,”随着三人不断的交谈,她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也不是说完全没有看到过,只是那时候都是远远的看着,没有机会上前与他讲话。” 海棠跟小玥静静的听着,只是偶尔插几句话,这姑娘也不介意。在小玥看来,这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姑娘本性并不坏,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她只是有些大小姐的娇蛮罢了。 “抱歉啊,拉着你们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段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应该是外地人吧,我本就不喜与那些公子小姐在一起玩,平日上街其他人看到我都是远远的绕开,根本不会同我讲话……” “没事没事,”小玥连连摆手,“对了,不管你父亲再忙,至少你们应该还是能时不时见个面吧,怎么你说很久没有见面说话了呢?” “虽然我父亲是城主,但是他向来是只在城主府工作,除非有什么特殊原因,否则他每晚都是回到段家的宅子就寝的,可是约莫半年前,父亲突然说因为工作原因以后就在城主府就寝了,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段家,我也没有再跟他说过话……”段莉的眼里闪过一抹黯然,“也是从那时起,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的他对任何人都很温和的,可是现在……百姓们都在怕他,连我也有些怕他了……也正是因为他,所以我才会不招人待见。” 海棠挑了挑眉,并未答话,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段莉也只是顿了顿,低沉着声继续说道:“我想一定是二伯的错,父亲现在很二伯越走越近……” “二伯?” “啊,没什么……”段莉突然一惊,有些慌乱地说道,“抱歉,我说了些胡话。” “没事没事,”海棠笑着,“这条街我们已经反复逛了好几遍了,你有看中什么东西吗?” 段莉闻听此言也是一笑:“不用了不用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听我说这么久的胡话我都要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能让你们给我买东西呢?” “一码归一码,我撞了你,这是我的过失,说到做到,你尽管挑吧。” “那——”段莉四下看了看,“就那个吧。”她伸手指向身旁摊位上的一个雕刻的木制小玩意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道上本就不多的行人现在更少了,街上的店铺也陆续关门歇业。兄妹二人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哥,我觉得那个段莉似乎有点可怜,”小玥抽了抽鼻子,“她应该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表面的娇蛮怕是她自己强装出来的吧。” “我倒是对段德住进城主府之后性格发生的变化挺感兴趣。”海棠说道。 “段德是约莫半年前住进的城主府,段启的东西被盗是五个月前,你说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小玥歪着脑袋思考道。 “或许有,或许没有……”海棠缓缓地说着,“现在我们掌握的消息太少了,没有证据能够支撑这两者之间有联系的假设……不过段德能够为段启封城数月,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好的,段莉口中的二伯应该就是段启了,按她的说法,似乎段德段启两人的关系也是从段德搬进城主府以后开始好起来的……” 两人思忖着,已经来到了客栈门口。 在吃过一些简单的饭食后,两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们准备明日再去打探消息。 窗外的天空澄澈清亮,星子繁复,一轮弦月高悬,明月透过窗户将光华投入房间,正好打在了坐在桌前的海棠身上,将他半个身子染上了一层银辉。 海棠整理着目前的情报。经过这短短一日的打探他可以得知,段启似乎一直不受百姓待见,而且他能够肯定段德的转变与段启一定有着关联,而段德搬进城主府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节点,在段德还住在段家宅子里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段启应该还没有得到乾坤鼎,段德当时的性格平易近人,而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现在这么好。当段德搬进了城主府之后,两人关系突然变得十分要好,而且段德性情大变,段启拥有了乾坤鼎,但很快他就丢失了它,然后段德便以自己丢了东西的名义封城好几月。 ——至少这番禺因为段家兄弟遭了不少罪。 翌日。 海棠的计划被打乱了。本来兄妹二人是准备今日再去打探打探消息的,但今日段启回到了番禺。 “本来还以为我们能快他们五六天的路程,没想到只有这么短短一两天。”小玥有些抱怨,两人刚在客栈结完帐,此刻正在去往段府的路上。 这座城池可以大致分为四个部分:城北,城南,城东,城西,四个部分的交界处就是城主府。段府在城里的最南边,它几乎占据了整个城南区域的一半。 远远的,两人便看到了段府大门,在小玥“好气派”的感叹中,两人走近却被看门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你去通报一下吧,我们是你们老爷的朋友。”小玥有些不满,对着侍卫嚷嚷道。 “我可不记得老爷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一个侍卫皱着眉,“你们两个哪来的回哪去,别在这儿挡道。” 看着侍卫那挥手驱赶的动作,小玥瞪大了眼:“我都说了我们是段启的朋友,你这人怎的不讲道理?” “放肆!”那个侍卫大喝,“老爷的名字也是你们能随便叫的?!” “你们真不让进?”小玥提高了音调,“不让我们进可以,我们这回头一走,只怕你们段启的大事就成不了了!” “哪里来的混账!”那侍卫也怒目圆瞪,抽出了腰间的刀就走了过来—— “什么事情在吵吵嚷嚷的?!” 大门那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个大汉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先是一愣,而后盯着海棠二人又看了几眼,皱了皱眉,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冲上前来对着那个拿着刀的侍卫怒吼道:“你他娘的不长眼睛啊,谁你都不让进?!” 侍卫被这一声吼给震得有点懵,一时间却是没能反应过来。 “还不快道歉!”大汉一巴掌扇向侍卫,随着“啪”的一声响,侍卫低下了头,对着海棠二人接连说着对不起。 “两位,请随我来,老爷要是知道二位这么快就来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大汉微微躬身,对着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在前面为两人带着路。小玥看着此人的侧脸,想起了这人是那日随段启来茶馆的侍卫之一。 “老爷还未从城主府回来,你们不如先在这里歇息片刻,老爷回来了我会告知他的。”两人随着大汉一路走到一处庭院,大汉向着两人问道。 “好,”海棠随意答道,“我们就在这庭院里随便看看。” “那我先告辞了。”大汉说着,又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快步离开了庭院。 段府确实很大,从大门进来之后就是一片广阔的校场,经过校场之后是栽满了草木的林园,过了林园才能看见那一片楼阁,林园似乎环绕着中间的这些楼阁,楼阁之间铺就着石板路。此刻海棠二人就在一座楼阁的庭院里,庭院四周的墙上爬满了植物,院子中间有片花圃,花圃旁边放着几张桌凳。 两人便在这桌凳上坐下,小玥啧啧叹道:“想不到这段府还这么气派。” “这里环境复杂,关卡重重,”海棠回忆着一路过来看到的景象,“偷东西的那人怕真的是段家本家的人,而且这人身份在段家一定不低。” “哥,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小玥皱着眉,“我还记得那晚旧城也说过——乾坤鼎什么的,真的存在吗,我是说,鸿钧道祖的徒弟后代什么的,真有这么玄乎的事?” “是不是鸿钧道祖的徒弟后人我不知道,但段启手里的鼎,至少肯定不是传说中鸿钧道祖的乾坤鼎,相传女娲补天炼石的鼎就是此鼎,此鼎神妙至此,怎么可能就只会一个点石成金……”海棠又顿了顿,看着一本正经听着他讲话的小玥,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再说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传说,你不会还真的相信了吧?” “所以你认为段启关于鼎的描述是在骗我们吗?”小玥朝着海棠翻了个白眼。 海棠收敛神情,颇为正经地沉吟道:“他说的话不假,但是也不全是真实的。”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猜想】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玥有些不解。 海棠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小玥正要继续追问,只听得庭院之外远远的就传来一个大嗓门: “两位久等,久等了!” 段启匆匆赶来,额头上正往外冒着斗大的汗。 “段家主。”海棠点头道。 “两位怎的这么早就到了?”段启问道,“我也是今日早晨到的番禺。” “应该是我们来的速度比你快吧,我们解决了手里的一点杂事,比你晚出发两日,”小玥笑着应答道,“我们早点到,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段启嘿嘿一笑,丝毫看不出什么家主的架子:“那是自然,两位今后就现在这院子里住着吧,我那宝贝的事还望两位多多操心,不管是要人力还是物力,我这里都有!对了,你们的身份需要我保密吗?” “不用,哪怕整个番禺的人都知道我们是来为你找回乾坤鼎的无所谓。”海棠微微沉吟道,他有些惊讶的发现,短短数日不见,段启的身材似乎又肿胀了一圈。 “呃……”段启一愣,又很快反应了过来,“好……二位能告知我你们要如何来帮我找乾坤鼎吗?”段启站在那里,臃肿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斜,面上堆满了笑容。 “说到乾坤鼎,我倒是有一事不解——段家主你之前说你丢了鼎所以封了城,可我们今日来的时候听闻封城的原因是城主丢了东西,所以这鼎到底是你丢的还是城主丢的?”海棠并没有回答段启的提问,反而是问了段启一个问题。 “鼎是我丢的……我大哥只是以他的名义帮我封了城而已。”段启立刻答道。 海棠点了点头:“你带我们去你卧房看看吧,我也想看看那假鼎的模样。” 段启闻言也不啰嗦,带着二人便来到了自己的卧房。他的卧房差不多是在段府的正中单独修筑的一层楼阁大院,外面侍卫众多。进了院子,里边也是有好几个花圃,栽着众多不同的花,楼阁内大体分成了两个部分,靠门的这个部分摆放着一张檀木桌,旁边还立着好些木架,架子上摆满了物品。靠里的那个部分就是一张大床,以及一个上着锁的大箱子。 “我平时就将乾坤鼎放在这里面,”段启手指着箱子道,“它有好几层锁,只有我能解开。” 海棠跟小玥对视了一眼,小玥心领神会,走到了院子里四处探查了起来。 “我可以看看假鼎吗?”海棠转向段启问道。 段启连连点头,熟练的解开锁,从箱子里颇为费力地捧出了一尊小鼎。 此鼎是为铜制,鼎身呈圆形,其表面上刻着诸多奇珍异兽,甚至连鼎的内壁也刻着许多图案,奇怪的是,鼎耳上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刻,光滑得令人生疑。 海棠抚摸着光滑的鼎耳,又看了看鼎的内外,向段启问道:“怎么这鼎内的实际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小些?” “这应该是此鼎的底部太厚了,”段启答道,身子在凳子上扭了扭,“我倒是觉得鼎耳其实最奇特,我一直不知道为何鼎耳会没有任何雕刻痕迹。” “是啊,这鼎耳与整个鼎身格格不入,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物品上的东西。”海棠赞同道。 “我一直在想,或许乾坤鼎的力量就来自于这个奇特的鼎耳。” “段家主,你那个真鼎外形跟此鼎一模一样?” “对,分毫不差。” 海棠闻听此言,微微皱起了眉。 显然,段启拥有乾坤鼎一事,他是瞒着所有人的,可这真鼎假鼎一模一样,证明盗贼不但知道段启拥有乾坤鼎,而且此人还对乾坤鼎的构造十分熟悉——熟悉到已经可以制作一个样貌与真鼎分毫不差的假鼎。 “你可有把乾坤鼎显示给他人看过?”海棠问道。 “怎么可能给其他人看,我拥有乾坤鼎的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段启又是扭了扭身子,这般说道。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海棠说着,“你以为乾坤鼎的事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实不然,一定还有除你之外对乾坤鼎极为熟悉的人——甚至此人比你对乾坤鼎的了解还要多,”海棠顿了顿,他想起了段莉说过的一些话,“你可有想过,或许你大哥也知道乾坤鼎的事?” “你在怀疑我大哥?”段启一愣,“不可能,不可能是他的。” “哦?”海棠有些意外,“你对你大哥如此信任?” “反正不可能是他,绝对不是他!”段启有些强横地说道。 海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向着段启道:“我想看的东西已经看完了,我这便与舍妹先回去了,最迟三日,我们一定会找到真正的鼎。” “啊……啊?”段启有些发愣,“就这么看看假鼎就能找回真鼎?” 海棠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再次向段启告辞之后,便带着小玥回到了段启给他们两个安排的庭院。 “哥,我看了看周围的情况,段启那个大院,应该是无时无刻都被侍卫保护着的,按理说不管是何时何人从何处想溜进院子都会被发现——别说是人,就是只灵活的老鼠也会被发现的,在这种情况下东西还被偷走调包了,简直匪夷所思。”小玥皱着眉头。 “我也看了看那个假鼎,做工十分精致,据段启所说假鼎真鼎看上去一般无二,”海棠也说道,不过他一直皱着的眉头却开始一点一点松开了,“假鼎也是全铜制的,十分笨重,盗贼想进去院子本就是天方夜谭,更不用说他还带着一个铜制的鼎了……我有一个想法……丫头!”海棠突然提高了音量,“趁现在天色尚早,你再多走几个集市看看,昨日我们是同段莉一起的,估计那些商贩也不敢当着段莉的面说什么,这次你就自己一个人去,或许能打听打听那些商贩对段家的看法……而且段启说过他曾经让下人拿着乾坤鼎变出的金子去买东西,如果能找到这些商家就更好了。” 小玥听完点点头,也不废话,只留下一句“我回来你要补偿我的辛苦费用”后便离开了。 海棠在庭院里来回踱着步,关于段启的乾坤鼎是怎么被偷的,被谁偷的,他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一个大胆,且具有颠覆性的想法。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已经是夕阳西下。 段启特意让厨子做了好些菜肴,又召集了段府的诸多人来为海棠跟小玥摆了个接风宴。 段府大堂里,段启坐在主位上,而他的侧方两旁分别坐着的就是海棠跟小玥,接下来才是段府的其他人。段府的这些人对自家家主身边凭空冒出来的两个人自然是十分好奇,而其中神色最为精彩的,自然就要数段莉了。 海棠看到段莉望向他们的目光,也是暗呼一声“不好”,而后朝着段莉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段莉似乎心领神会,将滚到口中的疑问又压了下去。 “诸位,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两位朋友,”段启见人都来齐了,便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向着一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海棠,这位是他的妹妹小玥,他们二人是我从杭州邀请来的,”说到这里,他望向了海棠,见到海棠轻轻点了点头后继续说道,“他们是来帮我找回我几月前被偷走的宝贝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而后便纷纷小声议论了起来。 段启并未立刻阻止众人,他等了一会儿,又说道向着海棠说道:“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其他人……” 从海棠往下,这边坐着的分别是段启的几位长辈跟他的两个兄弟还有在一旁服侍他们的妻妾。,而对面的小玥往下坐着的就是段府的一众小辈了。 宴席间气氛倒是颇为活跃,只是所有的人似乎都有些刻意避开了海棠跟小玥的话题,只有段莉仍旧时不时往这边瞥上一眼。 待到宴席散尽,众人已经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开,海棠跟小玥也谢绝了段启提出的送他们回庭院的好意,在向在场的众人告别后,他们离开了大堂。只是出了大堂,却发现段莉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海棠又朝她使了个眼色,并没有开口|交流,而是装作并不认识的样子,与小玥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你们到底是谁?” 段莉远远的跟着两人,见走到了并无他人的林子里,便匆匆跑了上来。 “我倒是忘了你也是段家的人了……”海棠有些尴尬,“正如你们家主所说的,我们是他找来的帮手,目的就是帮他寻回他的宝贝。” 段莉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可你们此二伯还要先到,而且你们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想啊,”小玥在一旁回答道,“要是我们跟你二伯一同回来,就他今日这个阵势,明日怕不是整个番禺的人都知道他找帮手来了,那个盗贼肯定也知道了——而我们早一点来,隐瞒身份还能多查探一些消息不是吗?” 段莉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两人,歪着头,手指抵着嘴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不对!你们先前给我使眼色让我不要出声,可是如果真的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提前来这里是为了能够多查探一点消息,你们能查的已经查了,刚才我就算是说出了我昨天遇见过你们也没什么事才对。” “你讨厌你的二伯吗?”海棠低声问道。 “……”段莉并未说话,只是一脸警惕地看着两人。 “放心,我们不是你二伯的朋友,他拿钱,我们办事,仅此而已。” “我……讨厌他。”段莉低声嗫嚅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一想到昨日海棠给她买东西的情景,总体有种或许眼前的二人此自家二伯更可靠的感觉。 “我们怀疑你二伯东西被偷这件事另有蹊跷,所以才要瞒着他提前来番禺。” 海棠说道。 段莉一听此话,先是一愣,而后音调猛地拔高了一些,她满脸惊讶地叫道: “你们也觉得他是监守自盗?!”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金石】 “监守自盗?”海棠一愣。 “啊……”看见海棠的反应,段莉也是一愣,“好像你们没这么想啊……”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在监守自盗呢?”海棠饶有兴趣地看着段莉。 段莉挠了挠头,颇有几分尴尬地说道:“我也说不上来……二伯说他的宝贝被人偷了,然后又让我父亲封城,又提前宵禁的时间,查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段府守备这么森严,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这么久还是查不到哪怕一点消息……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二伯在监守自盗,看上去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就当做我在胡思乱想吧。” 段莉这般说着,看着面前这两人的眼光中依旧有着警惕。海棠倒是看出眼前这姑娘眼中的警惕了,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要这姑娘答应他们不要将他们提前来到番禺的消息暴露出去就好了。 至少在海棠看来,虽然段启是客人,但是这位客人却不是那么值得信任。 在跟段莉又交谈了片刻后,这姑娘总算是答应了不会将他们的情况暴露出去,于是海棠二人便告别了段莉回到了他们暂住的庭院。 “哥,你说这段启操持这么大一个家族,他的这些做法家族内就没有人反对吗?”小玥蹲在花圃前,借着月光看着花圃内栽种的花草。 “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很简单,”海棠轻笑了声,“你还记得我们跟段启在山高水长的第一次接触吗,他得知我们身份前后的态度可是大转变,然后到了番禺,从我们得知的消息看来,在民众眼中他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角色——可是在我们面前却表现的如此谦逊平和,丝毫没有一点架子。” 说到这里,海棠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小玥皱着眉想了想,也是想通了个中道理:“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家族里其他的人关系都搞得很好?这……解释有些牵强啊。” “牵强吗?”海棠摇了摇头,“不,这就是最好的解释了,他只需要跟家族里最有发言权的几个人打好关系就好了,只是这个‘打好关系’的方式仅仅是因为他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为人处事八面玲珑,还是说其实另有他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宴会上许多人都不会主动甚至是避开与海棠他们二人接触,从这一点不难看出段家也有很多人,甚至是大部分的人对段启的做法并不满,但是对于段启来说,他只需要掌控有实权的少部分人就够了——这便是海棠现在的想法。 “对了哥,我今日后来去集市查探消息的时候还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事?” 几个时辰前,番禺某集市。 小玥微微有些出汗,她忍受着有些毒辣的太阳以及令人感到烦闷的干燥空气,看似漫无目的地在集市里走着。 一手挡着太阳,有些烦躁的摇了摇头,小玥锁定了她的目标:这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年迈的女子,她的两鬓已经有些花白,脸上也沟壑纵横满是皱纹,她守在一个煎饼摊前,用长满了茧子的手正不断给自己扇着风。她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有些格格不入,她的摊位前更是无人光顾——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屑于光顾她的摊子。 “大娘,你这煎饼怎么卖?”小玥走了过去。 那大娘也是一愣,似乎她自己都没想到会有人来光顾她的摊子。 “哦,不贵不贵……”大娘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她眼前的这位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姑娘。 “我跟我的兄长现在在四处游历,这两日刚到番禺,”小玥接过了大娘递过来的煎饼,在大娘身旁蹲了下来,“现在我兄长在客栈歇息,我本想着可以来集市看看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小玩意儿,可到了这里发现也没什么稀奇货,现在正准备回客栈,这肚子却是有些饿了,所以看到大娘在卖煎饼便过来充充饥。” 大娘叹了口气:“你跟你兄长还是尽早离开番禺吧。” 小玥嚼着煎饼,有些含糊地说道:“离开番禺,为什么,还有大娘你煎饼这么好吃,怎么没人来买啊?” “煎饼好吃是好吃,可那些富家公子千金又怎么会看得上这种东西呢?”大娘有些自嘲,“番禺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还是尽早离开吧……段家已经疯了,打压百姓,税务繁重,之前拿着石头来买东西不说,现在又是封城又是提前宵禁,我看呐,朝廷如果再不出面,这番禺迟早毁在段家手里。” “拿着石头来买东西?”小玥心中一惊。 “对,”大娘叹了口气,“拿着石头非说是金子,可我们这些商贩又不敢跟段家作对,他们说是金子,就只能是金子了……” “这段家居然这么可恶?!”小玥故作惊讶地惊呼道。 “嘘——”大娘连忙制止小玥的惊呼,“不要这么大声,被其他人听到了就完了……来番禺这些集市的,基本都是跟段家沾亲带故的富家公子小姐。” 大娘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她这里,微微松了口气:“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城主对我们都很好,但是约莫半年前,他突然就像变了个人,变得狂暴残忍,也甚少再在百姓面前露面了。” “把石头当做金子买东西……这所谓的‘金子’应该就是段启用乾坤鼎点化的了。”小玥说道。 海棠眨了眨眼睛,思考了起来,小玥见状也没有去打扰,她伸了个懒腰,有些疲惫地在在庭院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丫头,之前段启说过他有将金子赏赐给段府的人,明天你去问问段启这些人都是谁,我再去找段莉谈谈,她父亲跟段启的关系恐怕不止兄弟这么简单,”海棠开口了,“今日我看你也这么累了,我们就先歇息了吧……对了,明日告诉段启,让他不要再派人偷听监视我们了。”末了,海棠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小玥看了看从一开始就被捆缚在一旁的两个黑衣人,笑着点了点头。 杭州,执笔画棠。 月光下的水面泛着银辉,波光潋滟的池塘边,站着的是长发及腰的佳人。 旧城这时才发现,自从师傅走了以后,自己似乎已经将酒肆的这对神秘兄妹当成了家人,那日他们留下字条便离开了,虽然只是短短几天没有见面,她却是觉得有些孤单了。 “小城,海棠不在吗?” 身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旧城吓了一跳,她转身望去,只见一道裹在黑斗篷里的身影正站在一旁。 “你是,曜白大哥?”旧城认出了此人,“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海棠跟小玥有事情出了趟远门,估计还有些时日才会回来。” 曜白略微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前些日子有客人上门,”旧城还是有些不习惯这兄妹俩的工作,“他们去了番禺。” “番禺啊……”曜白重复着,“你跟我详细说说情况吧。” 此刻正是日中,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庭院内,海棠为身前的姑娘斟上了茶。 “你叫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海棠看着段莉喝着茶,微微笑了笑:“恐怕你父亲跟段启的关系有些复杂,我是想在你这里多了解了解你的父亲。” 段莉闻听此话一愣,而后看向微笑着的海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自己不也应该有所怀疑了吗,在旁人看来他们两个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但对于作为段德女儿的你来说,对自己父亲身上的出现的反常变化一定有着你的看法。” 海棠此刻的微笑在段莉眼中看来有些渗人,她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往后挪了挪:“我父亲一直是一个正直的人,直到几个月前搬进了城主府,二伯便经常在那里出入,而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非常要好,同时父亲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段莉咽了口唾沫,“我父亲一定是被二伯蛊惑了才会这样的,我甚至有时会想……我父亲看起来都不再是我父亲了……你们,你们能帮帮我父亲吗?”段莉说这,已经有了些哭腔。 “我明白了,”海棠说着,“不过我们是来帮段启找东西的,你父亲的事情恐怕我们无能无力。” “你,你为什么能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段莉看向海棠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惊恐了。 “因为事实如此,这是生意,段启支付我们报酬,我们帮他找东西,生意之外的事情便与我们无关了,我找你只是想了解你父亲会不会跟段启被偷的东西有关,仅此而已?”海棠微笑着。 “那,那我也想当你们的客人!”段莉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朝海棠说道。 “且先不说你能不能支付起我们要的报酬,我们帮段启是来找东西的,你让我们帮助你的父亲,这可不是像找东西这么简单,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能力呢?” “这……”段莉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还好,我们要的报酬你刚好可以支付,而且我们确实有这个能力,”海棠又说道,“你父亲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谈,我今日找你来还有一事想知道——听说段启之前给段府里的一些人赏赐过金子,这事你可知道?” “啊,”段莉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呃……我好像有所耳闻,之前我好像听到有长辈私下说过什么‘把石头当金子打发我们’之类的话,你问的是这个吗?” 闻听此言,海棠微微一笑,他心中的那个想法已经越来越清晰了,现在只差两步——准确的说是一步半,就能够找出真正的盗贼,也能够解开乾坤鼎真正的秘密了。 不过如果他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乾坤鼎或许只是一个由引子堆积起来的爆发点而已,真正的重头戏,并未到来。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盗贼】 一日后。 番禺,段府,段启卧房。 天气依旧十分燥热,那怕是在房间里,也总会不住的流着汗。 段启擦了擦脸上的汗,熟练的解开了箱子上的几重锁,将假鼎拿出来递给了海棠。 海棠捧着鼎,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又示意段启跟小玥坐下。 “段家主,你的鼎我已经帮你找回来了。”海棠笑着对段启说道。 段启一愣,而后有些发懵地问道:“在哪呢?” 海棠笑而不语。段启见状有些急了:“大师,我的鼎在哪呢?” “你看这是什么?”海棠举起了一旁小玥递过来的东西。 “这是石头。”段启如实答道。 “好,”海棠说着,将石头扔进了鼎内,“段家主,请闭上眼睛。” 段启闻言闭上了眼,他额头上冒出的汗越来越多了,不过他现在显然没有心思去擦汗——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的微微发着颤,强烈的兴奋和期待感笼罩着他。 “请睁开眼睛吧。” 听到此言,段启连忙睁眼朝着海棠望去,只见海棠从鼎里拿出了那块石头。 “段家主,你看这是什么?”海棠问道。 “这,还是那块石头啊。”段启懵了。 海棠笑了笑,又将手里的东西在段启眼前晃了晃:“你再仔细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段启盯着海棠手里的东西,眼神慢慢发生了变化:“这就是块石……不对,它,”仿佛妖术一般,这块石头就在他的面前慢慢染上了金色,“它是金子?!” “没错,”海棠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就是你的乾坤鼎,我们把它找回来了。” 段启杵在了那里,呆滞的脸上缓缓地勾起了欣喜若狂的笑容:“我的鼎,我的鼎!” 他嚎叫着,站了起来将小鼎紧紧抱住。 “那么,”海棠提高了音量,“我们的工作完成了。” 段启似乎还没有从巨大的喜悦中缓过劲来,根本没有理会眼前的另外两人。 “段家主。”海棠再次压重了声音。 “啊,抱歉抱歉,”段启猛地惊醒,“谢谢两位大师,谢谢两位大师,”说到这里,段启终于是慢慢恢复了理智,他咳嗽了几声,“不知二位是如何找到我的鼎的,那尊假鼎呢,它在哪里?” 是的,此时桌面上只有一尊鼎。 “假鼎的去向嘛,我们帮你处理了,”海棠说道,“至于是怎么找到你的宝贝的,这个过程恕我要向你暂时保密了,总而言之,鼎找回来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了。” 段启听闻此话脸色一黑,不过他又很快的调整了过来,将满是笑容的脸对着两人问道:“那么我这宝贝是被哪个贼人偷的呢?” “抱歉,这个人的身份我们依旧暂时不能告诉你,”海棠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过只是暂时,等到你支付报酬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揭晓。” “对了,报酬,报酬是什么,你们要什么?” “报酬先不急,今日还不是支付报酬的时候,到了那日我们自会联系你。如果段家主没有其它的事,我们就告辞了。”海棠风轻云淡地说着,拉起旁边的小玥又朝段启微微点头致意后便离开了段启的卧房。 段启想让两人留下,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走远,然后脸色变得阴沉了下来:“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哥,那个段启就这么让我们走啦?” 走出了段府大门,小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是个聪明人,”海棠说道,“我们刚帮他找回乾坤鼎,他一时间也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他是有心想留人,可是却不敢轻举妄动。” “就是这里,”两人走到了城主府前,“段莉让我们在这里等她。”小玥如是说道。 城主府修筑得颇为威严,四面院墙高耸,几个门前都有兵丁把守,从大门外向里望去,也是一个宽大的校场,然后几幢楼阁相连。 不过城主府只有院门是开着的,里面那些楼阁的门全都紧闭着,校场上的来回巡逻的兵丁身穿甲胄,人数众多。 “两位,我来了。” 从兄妹二人身后传来了段莉的声音。 海棠看着城主府的样子,向段莉问道:“怎的这城主府这般模样,巡逻守卫的人也太多了吧?” 段莉摇了摇头,不过她摇头的动作站在她身前的两人并未看到:“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是自从我父亲搬到了这里才开始的,除了二伯,外人根本进不去,”她有些苦涩地说着,“我也进不去。” “这倒是有些意思。”海棠眯起了眼睛。 “听说你们已经帮二伯找到他的宝贝了?”段莉却是对这事比较好奇。 “是啊,找到了,”海棠说着,在“找”上面压重了声音,“这些事情先不提了,我们准备离开番禺了,”海棠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而后又说道,“我们已经答应了帮你的忙,不过有句话我先告诉你,你父亲现在情况肯定十分不妙,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我们手里的线索也太少了。段启这个人身上秘密太多,现在段启一定不会希望我们兄妹俩在番禺呆太久,所以我们要先离开番禺一阵。” “你们要去哪里?”段莉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我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小玥开口了,“接下来就凭我跟我哥两个人的话想要查清你父亲的事情恐怕够呛,我们回去找点帮手再来。” 段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你有什么想法?”海棠见状问道。 “我,”段莉有些支吾,“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这恐怕不妥吧,”小玥说道,“万一打——” “没事,”海棠打断了小玥的话,“你如果真的想跟来 也可以,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之间其实并不熟悉,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走呢?” “我,我母亲走得早,在段家,除了父亲以外我没有亲人,”段莉本来听到小玥的话一愣,而后听到海棠的话后这般说道,“虽然我们都姓段,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亲情,就连下人们都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生活在那种环境下本就是一种煎熬,我也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们可以这么短的时间内帮二伯找回他的宝贝,我相信你们一定有办法可以帮到我的父亲,所以与其待在段家,还不如跟着你们。” 看着眼前的姑娘脸上浮现出的与这个年龄不符的悲恸神情,海棠叹了口气:“那你便跟着吧。” 海棠让小玥跟段莉在城门等他,他先是去找了个马车夫,可哪知那马车夫见没有护卫死活不肯走,无奈之下海棠只好花重金买下了三匹马,然后牵着马来到了城门处,因为已经不再封城,所以除了速度很慢之外,出城倒是不成问题,守城的士兵们看见城主女儿也要出城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并未阻拦——他们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拦。 顺利的出了城,段莉却有些发怵。 “怎么了,”小玥熟练地翻身上马,一边向着段莉问道, “不会骑马?” 段莉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就这样走吗?” “担心山贼?”小玥立马反应了过来,“没事,有我们两个保护你呢。” “可是……”段莉还想说些什么。 “没事的,我们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来的,几个山贼还拦不住我们。”海棠也说道。 段莉叹了口气,认命般的上了马。 某山地。 “老大,动不动手?” 这群在此占山为王的山贼已经埋伏了有些时间了,对方只有一个人,那人骑着马,远远看上去腰间似乎带着剑。 山贼们没有对那人动手的原因是那人看上去像是一个探路的斥候,他们准备等对方的大部队到了之后再动手——可是这一连等了这么久,斥候依旧没有返回的意向,而他们派出去寻找对方大部队的斥候也完全没有找到任何队伍,似乎他们闹了个乌龙,那个看似斥候的人,只是在独自赶路? “他娘的一个人还这么嚣张,浪费老子这么多时间,”为首的山贼骂骂咧咧,“操家伙,把那人给我抓过来!” 闻听此话,周围的一众山贼不再躲藏,纷纷现身嚎叫着朝着那人奔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莉终归是个大小姐,跟着海棠兄妹在马背上颠来颠去赶了大半日的路已经十分累了,海棠见状便也决定今日就在这里歇息,等到明日再赶路。 段莉坐在营火边上,看着海棠跟小玥一个在附近拾捡柴火,一个在周围撒着像是雄黄粉的东西。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跟着海棠他们离开番禺的做法是错是对。 “人啊,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小玥看见段莉一副纠结的样子,这般打趣道。 段莉听到这话,脸上微微一红。 待海棠跟小玥走到了营火边坐下,段莉开口问道:“我还是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找到二伯找了好几个月都没找到的东西的。” 海棠跟小玥对视了一眼,笑了笑道:“本来这些事情我们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告诉你的,不过你现在都跟着我们要去杭州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其实你之前的猜测虽然没有什么道理,却是跟真相有些沾边——根本就没有盗贼,段启压根就没有东西被偷。” “什么?!”段莉一惊。 “具体的事情请恕我先卖个关子,”海棠说道,“我现在有一个猜想,关于你父亲跟你二伯的猜想。原本这只是我一个有些大胆的想法,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搞清了段启的宝贝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我那个想法恐怕十有八九就是正确的了。” “什么想法?”段莉连忙问道。 海棠看向段莉的眼光严肃了起来:“如果我的猜想没错,”他缓缓地说道,“恐怕你的父亲已经被段启完全掌控了,甚至有可能更糟。” 还未待段莉有何反应,随着一阵飘忽的脚步声,一个歪歪斜斜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不严谨的分割线—————— 似乎没什么人看呢,有人在看的话哥哥姐姐们吱个声儿提点建议呗? 乾坤鼎这个故事的精彩部分就要到来了。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回程】 (各位大哥大姐,我现在头痛得快炸了,今天这个状态着实写不了了……而且写出来的肯定毛病很多,我明天会修补这一章的毛病并且把今天欠的补上的,抱歉啦qwq) “好巧,能在这里遇到你们。” 那道歪斜的身影向着三人开口了。 段莉一愣,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应该是是海棠兄妹的熟人。 “曜兄,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海棠问道。 曜白苦笑了下道:“别提了,我听小城说了你们的事,从那天晚上我便开始赶路,本是准备到番禺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们什么忙,哪知今日遭到了附近山贼的埋伏,我这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曜白叹了口气,“原本就那么二十来号人,可后面那个山贼头子好像生气了,我被一大群人追杀了整整一天。” 小玥听闻此话噗嗤一笑:“我还以为曜白大哥可以万军丛中过,然后取人首级凯旋而归呢,没想到你也会这么狼狈。” 虽然小玥是这般反应,可是一旁的段莉却是已经听呆了——她还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够一个人独自在山贼的埋伏中成功逃跑的。 不过曜白此刻着实十分疲累,他并未理会小玥的调侃,也没有注意到一旁呆滞的段莉,只见他自顾走到营火旁一屁股坐下,掏出了背上行囊里的水壶猛地喝上了水。 海棠一拍掌道:“对了,介绍一下,”他对着段莉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叫做曜白,武功高强,是个剑客,”然后他又转头对着曜白说道,“这是我们现在的客人,名字叫做段莉,我们此刻正在启程回杭州的路上。” “你们为何要回杭州,事情解决了?”曜白有些疑惑,“而且我听小城说你们的客人应该是个叫段启的中年男子才对,怎么成了这个丫头?” “这事说来话长了,”海棠深吸了口气,“简单来说,我们已经帮段启找到他被偷的东西了,但是段启这人隐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这些秘密又牵扯到他的大哥段德,这位段莉姑娘便是段德之女,我们现在是要帮她搞清这一切。” “哦?”曜白来了兴趣,“据小城所说,那段启被偷的是个什么乾坤鼎对吧,还是他们段家祖传下来的神器,可以点石成金,这东西真有这么神奇?” “乾坤鼎,祖传的神器?”段莉却是抢先在海棠之前开口了,“二伯只说他宝贝被偷了,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宝贝是什么,乾坤鼎……这就是二伯被偷的东西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我们家祖传了这么一个东西?” “据段启所说,这些消息只有家主才能知道。”小玥回答道。 “我们倒确实是帮段启找回了他的鼎,不过这点石成金的功效嘛,因人而异吧,”海棠也在一旁说道,“对了,曜兄,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继续赶路回杭州吧,接下来的事情,说不定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好,”曜白说道,“除此之外,我查的那些事情有线索了。” 海棠盯着曜白的眸子:“等到段莉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再谈吧。” 又是好些时日过去,一路急行军的海棠四人终于回到了杭州。 看到阔别已久的杭州城,小玥有些感慨,杭州与番禺的差距着实有些明显,不管是繁闹程度还是在官府的治理方式上来说,杭州都要比番禺好了太多——更重要的是,接连被太阳暴晒这么久,杭州的温度让终于是让小玥舒了口气。 段莉却是有些惊讶,虽说她是城主之女,可是她从未远离过番禺,杭州城的热闹景象让她有些震惊。 “哥,为何不直接回去呢?”小玥有些不解。 海棠笑了笑,看向了一旁仍旧处于震惊中的段莉:“先陪段莉在杭州转一转再回去也不迟。” 于是几人又带着段莉在杭州城转了好些时间,待到太阳都快下山了,他们去饭馆叫上了旧城,然后一同回到了执笔画棠。 看到这座在林中空地上伫立着的庭院,段莉又是一愣:“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 “没错”,海棠轻笑道,“这里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同时也是我的一家铺子,我们平日便是在这里接客的。”海棠向段莉指着庭院大门上那块写着“执笔画棠”四个大字的匾额。 回到庭院中,旧城熟练的去了酒肆后厨做饭,剩下的几人便坐在庭院那张在荷花池畔的石桌旁品着茶。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现在的情况吧,”海棠率先开口了,“首先,关于段启的乾坤鼎,我们已经帮他找回了真鼎,不过事实上假鼎其实也并不存在就是了,这个问题的原因我先暂且卖个关子,总之——在我们去番禺的这段时间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番禺实际上是一个类似于三角的形态,段家在最顶层,底下依次是与段家交好的其他家族,以及百姓们。段启段德两兄弟一个是家主一个是城主,但是段德为人正直,向来对段启的做法比较厌恶,所以两兄弟的感情并不和睦——直到大约是五个月前的某日,段德说要搬去城主府住,从那之后,段启也经常出入城主府,却不见段德离开过城主府,两人的关系也在这几个月中变得亲密无间。 “根据我们对段启的了解,此人是一个贪欲十足的精明人,他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肆意烧杀抢掠,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宝贝对人谦卑自觉,最可怕的是,他的手里一定握着段家的绝大部分权利——或许对他不满的人有很多,可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蛊惑的那少部分掌握着一定权利的人才是他所在意的。 “现在我们能够了解到的有效情报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一旁的曜白听完,沉吟了片刻后说道:“那么棠兄打算如何来查清这件事呢?” 海棠微微一笑:“既然城主一直待在城主府不会出门,那么我们就自己去城主府看一看就是,只是想要进去城主府可不容易,我想先让人去城主府打探打探情况。”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荒诞】 曜白一愣,随即说道:“棠兄可有合适人选了?” 海棠笑了笑:“原本是准备找其他人帮忙的,不过现在你来了,那么自然是要麻烦你了。” “可以过来吃饭啦——” 这时,旧城的声音从酒肆里传来。 “先吃饭。”海棠说着,率先起了身,朝着酒肆走去。 饭后,众人又探讨了一番,最终决定多找点人,扮作跑商的商队先进入番禺,再让曜白等人去城主府打探消息搜集情报。 之后嘛,用海棠的话说,就是揭露真相的时候了。 翌日,杭州城郊外。 此刻还是清晨,朝阳斜斜的照射下来,沐浴着晨辉的大地看上去生机勃勃,站在空地上的众人也是朝气十足—— “棠兄召集我等前来,不知是有何事?” 梁智对着他们面前的几人问道,他的眼中隐隐透着一丝激动。 还在昨夜的时候,海棠便让小玥去联系了包括梁智在内的四人,今日一早海棠便叫上段莉跟曜白,和小玥一同来到了与梁智等人约定的地点。 此刻段莉已经看呆了,就算她自幼便待在番禺不曾远离,但是眼前的这四人,她还是认识其中一位的——正是刚才说话的这位羌国将军。 海棠先是将情况跟众人讲清,而后又说道:“梁智,王权,我想让你们跟曜白一同潜入番禺的城主府,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周子恒,陈文,你们随我一同打扮成商队去番禺。” “好。”被点名的几人毫不犹豫地回答到。 “那就明日正午在这里集合,然后我们便出发去番禺。” 众人将事情定下,梁智四人决定就在杭州暂住一日,海棠则跟段莉等人回到了酒肆。 在回酒肆的路上,段莉却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海棠大哥,刚才那些人都是你的手下?那个梁智,就是羌国的那个梁将军吧?” 海棠看了一眼神情激动的段莉:“梁智应该就是你口中的那个梁将军,不过他们并不是我的手下,他们是我以前的一些客人跟朋友。” 段莉咽了口唾沫,她的关注点在于海棠所说的前半句话:“那这么说来,跟梁将军在一起的那三人,也应该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 “有什么好惊讶的,”小玥在一旁道,她的语气却是有些低沉。 段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海棠拦住了,突然冷下来的气氛包裹着众人,而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到了酒肆。 小玥似乎心情有些不好,到了酒肆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便去了后院,今日旧城也没有营业,她也跟着小玥一同去了后院。 段莉有些尴尬:“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海棠笑了笑:“没事,她只是想起了以前一些不好的事,”而后他又对着曜白说道,“曜兄,我再强调一遍,你们去城主府打探消息一定要隐蔽,你们要把段启每次进入城主府跟离开城主府的时间记下来,而段德在段启走之后走之前所做的事是什么也要尽量查清。” 曜白点了点头:“我明白的,棠兄大可放心。” 半月后,番禺。 这个时候的番禺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灼热的温度让人眼前的景象都是微微晃动了起来。 众人成功以商队的形象进了城,他们先是在平安客栈住下,而后曜白等人便离开了客栈前去城主府了。经过了这么一两个月的相处,段莉跟众人已经熟络了起来,虽然对曜白三人的身手感到敬佩,但城主府的戒备之森严让段莉还是有些担心,不过看到众人都不为所动,她只得将这份担忧放在心里。 “客官,”客栈掌柜还是那么热情,“一两月不见,你们这次来的人有点多啊。” “掌柜记性可真好,我和舍妹加入了商队,这不,这次正好是来番禺,所以我跟队长说,来你这里住店嘛,”海棠笑着回答道,“掌柜的,这一两个月,番禺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哟!”掌柜一拍手掌,“您别说,据说前些日子城主的女儿不见了,守城的人说她好像是跟一男一女离开了番禺——这不会说的就是你们兄妹俩吧?” “怎么可能,”海棠打着哈哈,“我们可没那本事,再说我们要是把城主女儿拐跑了,还会回来?” 掌柜也哈哈一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依我看啊,那是活该,这就是段家遭的报应!” 海棠又跟掌柜闲聊了几句后,回到了订下的房间,此刻,除了曜白三人以外,剩下的几人都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我问了问掌柜,”海棠一边说着一边关上房门来到桌子前坐下,“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番禺没有发生值得注意的大事——段启依旧每日都往城主府跑,段德还是很少露面,而且段启又开始用石头买东西了。” “棠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周子恒问道。 海棠想了想道:“先等等曜白他们,如果我的预料没错,城主府一定可以打听到很多有用的消息,到时候如果要去查证什么消息的话,恐怕还要麻烦你们两位了。” “那是我们的荣幸。”陈文笑着说道。 “既然是商队,为了不让人起疑,这几日我们便做些商队该做的事好了。”海棠又说道。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好几日,曜白三人每日往返于城主府跟客栈之间,海棠等人便整理他们所探听到的消息。 段启每日正午会前去城主府段德的房间,待到接近日落,他方才会离开——期间段德偶尔会露面,不过剩下的时间他俩都是待在房间里——待他离开后,城主府的巡视会加重许多,段德也便不再露面了,接连几日,每日都是如此,可惜的是段德那个房间周围的守备太过严密,想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靠近那里偷听两人的谈话显然是不可能的。 海棠在了解了这些情况后,让曜白等人继续查探,同时让陈文周子恒两人去城外查探一些情况,他跟小玥以及段莉则是继续待在客栈等消息。 直到—— 五日后,段家。 海棠兄妹跟段莉站在段家的大门外,他们这一行人来到番禺的时候段莉便带着伪装,此刻她依旧是全身裹在斗篷里,将脸深深埋进了兜帽中。 “我们来见段启,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海棠来了。”小玥走上前去,一边拿出了上次来番禺时段启给他们的一块刻着他名字的牌子,一边对着守门的侍卫说道。 “稍等。”侍卫看了看小玥手中的牌子,恭敬地说道,而后他转身向里跑了进去。 片刻之后,段启挺着大肚子,一颠一颠地走了过来。 “两位大师,我可等你们等得好苦,”他大笑着说道,又看向了他们旁边裹在斗篷里的段莉,“这位是?” “不如我们进去再说,你想让你的秘密被其他人听到吗?”小玥没有回答他的话,挑了挑眉,指着一旁的侍卫说道。 “哎,”段启拍了拍手,“好,各位请进,我们进来再慢慢说。” 三人跟着段启又来到了段启的卧房,众人在木桌旁坐下,段启搓了搓手,开口问道:“这位是?” “我叫阮鲸洛。”段莉说着,摘下了兜帽,“阮鲸洛”,这是她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她已经决定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就在执笔画棠生活了。 “你,”段启一愣,随后大惊,“你怎么?!” “让我们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的说,”海棠咳嗽了一声,“首先,让我来揭晓你的宝贝是被谁偷的,我们又是怎么帮你找回来的。” “……”段启看了看一旁自称阮鲸洛的段莉,又看了看一旁的海棠,选择了沉默。 “段家主,你可以把箱子的锁打开吗?”海棠笑着问道。 段启一言不发,走过去打开了锁,将乾坤鼎放到了桌上。段莉——或者说阮鲸洛,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尊小鼎。 “段家主,你仔细看看,”小玥说道,“这鼎是你的乾坤鼎吗?” 段启皱了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的还是你们的不成?” 海棠摇了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段启闻言,瞪着眼睛端详了片刻:“这,就是我的鼎啊?” “那你觉得这尊真鼎跟假鼎有什么区别呢?”海棠眯上了眼睛。 “区别?”段启一愣,“假鼎自然不可能帮我把石头变成金子。” “除此之外呢?”海棠又问。 “这……”段启皱起了眉。 “是不是发现除此之外它们二者并无不同了?”海棠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慢慢将身子压向段启,“你之前说过,你每天都会确定乾坤鼎有没有异样,也就是说你每天都会接触乾坤鼎,乾坤鼎的重量你已经习惯了,可是当你捧着假鼎的时候你却并没有感到重量上的差异——你是发现鼎不能再帮你点石成金了才知道鼎被调包了,而且,你说过假鼎与真鼎看起来一般无二,没有任何差别,这说明那个盗贼对乾坤鼎的熟悉程度说是每晚抱着它睡觉都不为过,可是乾坤鼎这东西你说过只有历代家主才知道,旁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么这个人又是如何知道乾坤鼎如此详尽的消息的呢?” “或许你会觉得是段家你的某个长辈或者兄弟,”小玥也站了起来开口道,“他们或许在你之前就知道了乾坤鼎的消息,可是这么一来他们为何不在你之前就将此鼎拿到手呢?” “或许他们先拿了,是怕我得知乾坤鼎消息后找他们算账。”段启有些勉强地说道。 “可是你说过你父亲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去世了,而你,你是通过做梦才去查证乾坤鼎的消息的。”海棠回答道。 “再说了,哪怕是铸造一尊品质不高的鼎,所需要的人力物力以及时间都是很夸张的,更何况是这么一尊精致的鼎了,而且如果我是盗贼,我偷走了就偷走了,何必还要给你留下一尊假的呢?”小玥又说道。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想说,”小玥跟海棠对视了一眼,“根本就没有盗贼,从最开始,你的鼎就没有被盗。” “胡说!”段启先是一愣,随后大喝道,“乾坤鼎可以点石成金,我还将这些金子拿去买过东西,还赏赐过下人!” “扪心自问,”海棠轻笑了声,“如果我是某个小商贩,得知是段家的人来买东西,哪怕明知道是石头也得硬着头皮承认是金子,而你的下人们自然也不会当着你的面说这是石头——毕竟,他们可不想葬送自己的人生。” 段启面上鼓了几条粗大的青筋:“可是我亲眼看到了,而且,而且你们不是帮我把真鼎找到了吗,我亲眼看到你们手里的石头变成了金子!” 小玥坏笑道:“是啊,你亲眼看到了,可是也只有你‘亲眼’看到了,事实上,那日让你闭上眼睛以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数了几秒钟,然后便让你睁开眼睛而已,那块石头还是那块石头——至少在我们的眼里它一直是那块石头。” “可是,可是——”段启急了,双手在空中毫无意义地需抓了抓。 “在说出最终结论之前,我先说一下我们的思路吧,”海棠打断了段启的话,“一开始我们确实对乾坤鼎的神妙非常好奇,也相信你的鼎是被人所偷——我们其实比你提前一两天到番禺,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有的商贩抱怨段家的人拿着石头来买东西还非说它是金子,也有段家的其他人在抱怨你送石头来打发他们,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已经对这个乾坤鼎的功效产生怀疑了。后来我索性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东西被偷,这也是我那日跟丫头来找你说帮你找回鼎了的原因——事实证明,你的鼎确实没有被偷,而这个所谓的乾坤鼎也根本就没有点石成金的效用。” “那为什么我看到的都是金子,而且,偌大一个番禺,怎么可能我会听不到哪怕一点说我的金子是石头的声音?”段启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第一,你看到的金子不过只是你的幻觉而已,第二,就凭你们段家对番禺这种不人道的治理,谁敢明说你们的坏话?”小玥不屑地哼了一声。 “或许你觉得不可思议,”看着段启脸上的神色,海棠冷淡地说着,“这也正是你不体察民心的证明。”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我为何会出现这般荒谬的幻觉?!”段启的脸惨白一片。 “你急了,”小玥看着段启的脸色以及他颤抖的身体,“你的内心深处或许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可你在自欺欺人,现在被我们点穿了,你急了。” 海棠也看着段启那惨白的脸色,缓缓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你的贪欲、你的欲求不满、你的不知足催生了你的幻觉,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我们的想象是可以极尽荒诞的,但它终究有着边界——我们无法想象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东西——然而现实是没有边界的,它往往比我们最恶毒、最残忍的想象更加荒诞。”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鸠雀】 “总之,你所谓的可以点石成金的乾坤鼎,只是你的一个臆想罢了。”海棠在最后这么说道,段启此刻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想反驳,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海棠所说的话恐怕才是对的,他最终只能无力地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海棠跟小玥见此,对视了一眼也都坐了下来。 一旁的阮鲸洛看着这一幕,先是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忍,但随后她便清了清嗓,说道:“我们今天还有一件事情找你。” 段启僵硬地将身子转向阮鲸洛所在的方向,呆滞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疑惑。 “我想知道我爹在哪里。”阮鲸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说道。 段启仍旧是将那张僵硬的脸对着阮鲸洛,他又一次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 “你到底把我爹怎么样了?!”阮鲸洛猛地拍桌而起,怒目注视着段启。段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了过来:“大哥?他在城主府啊。” “洛洛,你别急。”海棠拦住了还要开口怒吼的阮鲸洛。 “段家主,城主府旁人无法进入,不知你是否可以为我们向城主引荐一二呢?”小玥开口问道。 段启的手抚摸过乾坤鼎的表面,他的理性告诉他乾坤鼎的点石成金确实是他的妄想,而他的感性却还未接受这个事实。半晌,他低着头,开口回答:“抱歉,大哥决定的事情我做不了主。” “是吗?”小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不再多语,看向了窗外,枝头上刚飞来了几只鸟,此刻它们正低着头叽叽喳喳相互嬉闹着。 “不知段家主——”海棠这时开口了,“你可知道鸤鸠这种鸟?” 段启看着手里的乾坤鼎,摇了摇头。 “吴代陆玑撰《毛诗陆疏广要》有云:‘鸠,鸤鸠也。今谓布谷'',”海棠缓缓地说着,“那么我再说一个东西,看看段家主能不能猜出我们到底想说什么——《诗三百》有云:‘鸤鸠在桑,其子在梅。鸤鸠在桑,其子在棘。鸤鸠在桑,其子在榛’。” 段启听完了海棠说的话,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乾坤鼎,似乎还在为它而感到伤感。 “段启!”阮鲸洛此刻有些克制不住了,她的大吼让段启一震,段启颤颤巍巍抬起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来段家主是不想承认了,鸠占鹊巢的典故,段家主怎么也该听过吧?”海棠微微加重了音量。 段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城主在所有人眼中向来体恤民心,为人正直平和,而他搬进城主府之后完全变了个人——他开始自私自利,开始压榨百姓——也恰恰是在他搬进城主府之后,你几乎每一天都会出入城主府,在旁人看来你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倒是深重,不过阮鲸洛告诉过我们,城主向来对你的行事作风嗤之以鼻,跟你根本没什么兄弟交情,你们这么恶劣的关系,你竟然还会每天出入城主府?这些线索联系起来,不得不让人生疑啊。” “明眼人大概都能猜出城主的转变与你有关,但是他们都没有证据,只能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小玥在一旁补充道。 段启脸皮微微抽了抽:“你自己都说了没有证据,你是想凭借这几句话来污蔑我不成?!” 海棠笑了笑,继续淡淡地开口:“你且先听我说完。最开始我还在怀疑可能是你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让他不得不听命于你,不过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根据我们在城主府打听到的消息,你每日都是正午时候去城主府,待到日落方才回段府,而且你去了城主府之后便一直跟城主待在一个房间内,从未走出过房间,直到你回段府时方才离开那个房间,我们观察多日都是如此。你这段时间跟城主到底在房间内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但这个现象本身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你虽然进入那个房间后从未出来过,但城主倒是在这期间偶尔会离开房间,而且一天之中他也只有这段时间才会偶尔离开房间,其他的时间,他都在房间内待着。” “你,你怎么知道?!”段启一惊,他终于不再有刚才那般平静了,下意识地如此说道。 “你承认就好,毕竟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只是自己知道,但是却没有证据能够向他人证明。”海棠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 段启一怔,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仅凭这些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不过它却让我们知道,自从城主搬进城主府以来至今,你跟城主从来没有两个人一起出现在其他人的面前——换句话说,你在人前现身的时候,他从来没漏过面,而他在人前现身的时候,你又不知在何处了,一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一连大半年都说是巧合,怕是有些不可能吧?” 阮鲸洛听到这里已经渐渐明白海棠的意思了,她颤着声,难以置信地向段启说道:“难道你把我爹……” “洛洛。”小玥见状,握住了阮鲸洛的手。 “不管是阮鲸洛所说的自从城主搬进城主府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与城主说过话,还是城主府那戒备森严生怕被人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的样子,都加重了我的怀疑——我怀疑在半年前城主便被你囚禁或者杀害了,而后你自己便扮成了城主,这样一来,刚才我说的那些些现象便都能说的通了。” “滑稽,”段启听完这话哈哈大笑了起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知道空口无凭,你是不会承认的,”海棠说着,清了清嗓对着窗外喊道,“曜兄,你们进来吧。” 随着话音落下,从屋外陆续走来三人——正是曜白,梁智,以及王权。段启看到这一行人走进来,已经愣住了:虽然他不认识曜白,可曜白身边的这两位羌国将军他还是认识的,特别是梁智,毕竟梁智就坐阵在江南一带,他自己也见到过几次。 “见过两位将军。”段启慌慌张张向着梁智等人行了个礼,但梁智等人并未理会段启,他们只是默默走到了海棠身后站定。 “城主府的消息我就是拜托他们去查探的,”海棠也没有机会段启的举动,他自顾说着,“如果你真想要证据,面对我们可能还会撒谎,可面对两位将军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去撒谎——曜兄他们已经带了几个城主府的侍卫过来,他们对于城主府的了解的总比我们更详细罢?” 段启似乎是乱了阵脚,他显然没有料到羌国的两位将军会参与到这件事来。 “还有你的管家,他辅佐了段家两代家主,你也说过他是你在段家最信任的对象,若是我说梁将军已经前去找过你的管家了,你还会抵赖吗?” “忙就把证据拿出来啊,把我杀了段德的证据那出来啊!”段启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好啊,”海棠说道,“不知段家主可还记得几月前我跟丫头第一次来到段府的时候,我们在庭院等你,你的侍卫说你刚从城主府回来,当时我就有些在意,你的身子为何看起来隐隐鼓起来了一圈,在我们的交谈中你还时不时的扭动身子。本来我没当回事的,可是结合现在这些情况来看,我猜测你当时的衣裳下藏着的是段德的衣物——至于你当时为何不先藏好他的衣物就来找我们了,我想一个是因为你刚回段府,另一个就是对我们的警惕,你前脚刚到我们后脚便至,你在怀疑我们是不是在打探你的情报,情急之下你便直接来找我们了。顺着这个往下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将冒充段德的衣物带回来而不是就放在城主府,但是既然你带回来了,我们便有迹可循。昨日王权将军便一路跟着你来到了段府,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段德的衣物你就藏在你的卧房——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里,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房间找到那件衣物的话,你又要作何解释呢?” 段启一愣,顿时没了声儿。 “如果段家主还是不承认的话,不妨让我们带来的那几个城主府侍卫还有管家进来对质一二,然后也不妨我们找找你这房间里到底有没有段德的衣物吧。”小玥冷笑着说道。 “……不必了。” 段启说完这句话,整个人便瘫软在了椅子上,似乎一瞬间全身没了力气,当他今日看见阮鲸洛跟海棠等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感觉不妙了,而后又看到羌国的两位将军,他便知道自己今日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一切是我做的,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吗?”段启瞥着海棠。 “因为你的贪欲,以及恐惧。”海棠回答道。 贪欲,从段启对待乾坤鼎的态度就能看出,正如海棠之前所说的一样,因为他的贪欲,因为他的不知足,因为他的欲求不满——他产生了幻觉,他想着能够点石成金,于是便做了这样的梦,然后他自我催眠相信了这样的梦境。 恐惧,因为段德向来不屑于他的行事作风,段德成了城主后,对他来说总归是个眼中钉肉中刺,而且同样因为他的贪欲,城主的位置意味着他能够得到更大的权利,更多的收益。 所以他便这么做了。 “没错,因为我的贪欲,因为我的恐惧。”段启惨烈烈笑了起来。 “听起来你还真是有些可怜啊,”小玥不怀好意地说道,“可是你现在再怎么装可怜也没用了。鸤鸠这种鸟类,它们并不是中途去抢喜鹊的巢穴,而是直接将自己的蛋放到喜鹊的巢穴|里孵化,孵化出来的后代喜鹊会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鸤鸠会抢食其他小鹊的食物,抢占它们的生存空间,或许这一个巢,到了最后便被它给毁掉了。你说是吧——” “段德。” ————不严谨分割线———— 你以为乾坤鼎跟阮鲸洛父亲的事真相大白了就要尾声了?不,精彩部分才刚刚到来!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嫡庶(上)】 兄弟萌,我头还是在痛,今天下午又喝了点小酒,现在真的撑不住了……老样子,明天把今天欠的补上吧。抱歉了各位,等到周末我屯点稿子,以后尽量不会这样了…… ————分割线———— 四十七年前,番禺,段府。 这原本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冬日的草地上没有虫鸣,没有夜鸟偶尔的啼叫,甚至无风,无月——直到那两声啼哭传来,段启和段德,在今夜诞生了,然而可惜的是,段启的母亲也在这一夜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去世了。 段德作为大哥,自幼就对丧母的段启万分照顾,据说两人在儿时关系非常要好,甚至还闹出过其中一个嚷嚷着要嫁给另一个的笑话。后来随着两人慢慢长大成人,他们的一些想法开始了分叉,最后他们因为理念不和大吵过几次,每次吵完架没多久便和好,和好没多久又吵架,直到那一次段德一怒之下误伤了自己的母亲,他们的关系终于彻底破裂了,段德的母亲却在之后一病不起,没活多久便撒手人寰了。段德在此后一直不屑于段启的行事作风,段启也不屑于跟段德计较——最终却是一人成了家主,一人成了城主。 在所有知情人眼中看来都是如此。 “段家主,你这身份可隐瞒得够深啊。”海棠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之人。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位身形臃肿的中年男子怒喝着。 “我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我的道理,”在海棠看来眼前之人的这般举动显然是慌了,“段德,你与段启身份互换过了这么多年,可真是好心机呀。” 此刻的阮鲸洛已经如同雕塑一般杵在了那里,她的脑袋嗡嗡直响,她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思考了。 还未待段启答话,从门外便响起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声音:“老爷,你,你真的?” 段启抬眼望去,只见管家李成颤颤巍巍从门外走了过来,他的神色复杂而悲伤。 “李成,你休完听这些人胡说!”段启向着李成喝道。 “段家主,”海棠开口道,“你不如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反驳我?” 段启脸色阴沉至极,他紧闭着嘴唇,眉头拧成了一股,放在乾坤鼎之上的双手不住的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于是他甩了甩手,索性将它们从鼎面上挪开放到了桌下。 “早在四十四年前,在你们出生的那晚,你们的身份就已经被互换了,段德顶着‘段启’这个名字活了下去,段启则是顶着‘段德’这个名字活了下去,可惜那真正的段德,恐怕知道被你杀死的那一刻,他还不知道其实他才是段启吧。” “且不说你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哪怕我们真的换了身份,可这有什么意义?!” “虽然你们是兄弟不假,可终究嫡庶有别不是吗?”海棠笑着说道,“段启是嫡子,段德是庶子,你的母亲在你们刚出生的那晚变让人将你们的身份互换了,从此你便名叫段启,你从庶子变成了嫡子——”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嫡庶(下)】 “真正的段启的母亲在生下他的时候便死了,而你的母亲将你们身份互换,可怜那段启,一直蒙在鼓里。小的时候他对你百般照顾,或许也有他以为你没有娘亲这个原因在里面吧——可他却不知,他每天口中自己的娘其实是你的母亲。”海棠挑了挑眉,他知道,面前的段启已经是强弩之末。 “嫡子可以继承家业,我想你母亲就是怀着这个想法,才换了你们的身份,只是你们也没想到,段启自幼勤奋好学,而今居然当上了城主,他成了城主之后,对你来说自然是个眼中钉,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段家也是在城主的管辖之内的。” “空口无凭!”这位胖子脸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按你的说法,此事只有我与我娘知道,可是我娘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你又是从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死人自然不可能开口告诉我们什么消息,你跟你娘的计划好是好,不过百密终有一疏——你想想,你们的身份是在你们出生当晚互换的,你娘刚生下你,你觉得那个时候她还有空余的机会跟力气去做这些事吗?”小玥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着眼前面无血色的男子说道。 “你是说?!” “没错,此时除了你们娘俩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而且这个人正是那晚将你们两个刚出生的婴儿调换的人,”海棠肯定道。 “胡说八道,”那胖子咬咬牙,冷哼了一声,“若事情真像你说的这般,为何此人我却是一点都不知道,为何我娘没有告诉我还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 “因为你娘觉得没有告诉你的必要,”海棠说着,“这个人一定是深受你娘信任的人,为什么她又一定要告诉你呢?” 那胖子一时语塞,海棠见状,向身旁的梁智微微说了句什么,梁智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又被小玥叫住,也是对他低低耳语几句后,梁智带着有些奇怪的笑容快步走出了房间, “我已经让梁智将那人带来了,我想有这人作证,你总该不能抵赖了罢。” 海棠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一旁的李成跟阮鲸洛都处在震惊之中,他们一时也说不出话,小玥则是面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那胖子此刻也是低着头怔怔地盯着乾坤鼎没有言语。片刻后,梁智率先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周子恒跟陈文,以及一众段家的人。 “我顺便让他们过来了解事情的真相,你不介意吧?”小玥这般说道,那胖子此刻竟像是恢复了平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这些人——有他的长辈,也有他除了城主之外的其他兄弟,他们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震惊,而震惊之中隐隐有着一丝愤怒。 “那么,你要的证据也来了——” 海棠如是说道。 一日前,段府某地。 根据曜白梁智等人在城主府查探到的消息来看,城主恐怕是已经遭到了段家主的毒手,所以海棠在让曜白等人继续在城主府查探消息的同时也让陈文周子恒两人来段府找找线索,他们的任务是寻找一切能够证明段启对段德下手的证据。 “陈文,你能把这个锁打开吗?” 这是段启一个叔伯的卧房,通过他们半日的观察,发现这人在段府地位应该极高,而此人待在卧房的时候却总是时不时瞥向房间的一个角落,于是他们待他外出之时潜进了他的卧房,从那个角落的暗格里找出了这么一个上着锁的箱子。 “我看看,”陈文从周子恒手中拿过了箱子,箱子大概只比巴掌大上那么一点,它是木制的,但在箱子的开合处别着一把大大的铜锁,“没问题,给我一点时间。” 周子恒点了点头:“我再看看其他地方。” 片刻后,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锁解开了。陈文叫回了在房间里其他位置寻找线索的周子恒,两人将箱子打开,而箱子内躺着的,是一摞已经泛黄卷起的字条。 忠正大哥: 我相信你打开这封信的时间,是如我将这封信给你的时候说的那般,在我将孩子生出来的当天打开它。 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想法,我出生贫贱,只是靠着一张脸蛋被段忠心看中,他虽待我不薄,可是我只是他的小妾,我即将要出生的孩子也只能一辈子带着“庶子”的烙印,嫡庶有别,我的孩子注定无法走到人前。 忠正大哥,我知道你深爱着我,比起段忠心,你知道我也爱着你,为了我孩子的未来——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我,我跟段忠心正房生孩子的时间绝对相差不了多久,到时候,等我们两个的孩子都出生之后,我想请你找机会在他们还没有自己的记忆之前,在其他人还不能很明显的区别开他们之前——将他们身份相互调换。 我知道这很困难,甚至有些不切实际,但是…… 忠正大哥,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东西,就这一次,好吗?我求你了…… 看完了第一张字条,陈文与周子恒对视一眼,他们都有些震惊,原本只是想找段启对段德下毒手的证据,却没曾想在此处看到了这么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段府的消息。 两人思忖片刻,决定将木箱上好锁放回去,他们继续隐藏起来观察观察这段中正。 “你们是什么人?!”突然从身后响起的一声大喝让两人一惊:两人都暗叫不好,竟然被眼前的消息所震惊——然后忽略了周围的动静。 周子恒在转身的同时便抽出了腰间的细剑,而陈文则手一挥,一团粉尘立刻洒在了身后之人的脸上。 那人捂着眼睛猛烈的咳嗽了起来,周子恒趁势便将细剑架到了那人脖子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那人一动也不敢动。 “现在的段启真实身份是不是段德?”周子恒问道。 “你们,咳咳……你们在说什么?”段中正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别耍滑头,”陈文在一旁说道,“你箱子里的信我们都看到了。” “你们,是家主派来的?” 周子恒又将细剑往里压了压,细剑的剑刃已经接触到了段中正的肌肤,他低声问道:“我们不是家主的人,你跟现在的家主是什么关系?实话实说!” “我,这……家主是家主,我是家臣,仅此而已!”段中正身子已经不停地颤抖了起来。 “你在房里的时候总是时不时望向你那箱子所在的方向,这是为何?”陈文也在一旁问道。 “我,”段中正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你们问什么我都说,能不能先把剑拿开?” 周子恒微微撇嘴,跟陈文又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将细剑从段中正的脖子上挪开:现在你可以说了。 “现在的家主,真实身份确实是段德,我受他母亲之托,在他们出生的当晚便将两人的身份调换了……不过这么些年以来,段德越发贪婪,段家的财力也在逐渐缩减,整个段家对他的做法不满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没人敢反抗他。而段启虽是城主,但是对段府的事情他也插不上手,我想他只能尽量的对番禺的百姓们好一点,以此来抵消自己的不安感……直到半年多前,段启突然搬进了城主府住,而之后段德几乎每日都要去城主府,段启的性子也在那之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其实明眼人已经看出了此事的蹊跷,可是没人敢说。” 段中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子恒跟陈文两人,见两人神色无异,又接着说道:“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要不要曝光段德的真实身份,那箱子里装着他娘亲给我的信件,虽然信件曝光后我跟他娘亲的事也会曝光出来,但这些信件我想已经足以证明如今的段家主其实才是那个庶子,这样一来,或许家里还会以此为借口强行推选出新的家主。” 周子恒挑了挑眉:“或许当下正有一个好机会让你曝光这些信件。” 看着段中正从箱子里拿出的那些泛黄信纸铺满了桌子,那胖子终是忍不住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小玥冷哼一声:“段德,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我……”段德看着眼前的信纸,每一封信上,都是自己母亲留下的字迹,他终究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他进入坟墓,本以为段启是他的唯一威胁而他已经杀了段启,本以为乾坤鼎也找回来了一切尽在掌握——可谁知,一切都是假象。 他失败了,他的乾坤鼎是他的幻觉,他杀了段启,但此刻他暴露了身份——最重要的,他的恶行暴露在了两位羌国将军面前。 “梁智,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处理吧,我先回客栈了。”海棠向梁智说道,后者听闻此言点了点头。 海棠带着小玥离开了,阮鲸洛此刻还在呆滞之中,她下意识跟了出来,而曜白也是跟梁智等人打了个招呼后跟着海棠等人走出了段府。 “恐怕这番禺要变天了,”曜白感叹道,“原本就一个破鼎,扯出这么多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便响起了大哭声——阮鲸洛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在短时间内得知的消息太多了,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父亲死了。 小玥见状,赶紧走过去抱住了哭喊中的阮鲸洛。 ————分割线———— 本来想写五千字的章节来补足昨天的字数的,但是转念一想也就多一千多个字,不如直接写两章好了。此时此刻我正在努力码字,哪怕写到十二点一点都还要再写一章发上来! 卷一·七情 七情之二·乾坤宝鼎终章【活下去】 一月后,杭州,执笔画棠。 他们从番禺回到杭州也有好几日了,今日难得的是个天气不怎么热的日子。 “洛洛,”海棠对着蹲在荷花池畔的阮鲸洛说道,“好些了吗?” 阮鲸洛自从那日得知自己父亲已经死了之后便一直萎靡不振,在回杭州的路上她也几乎一言不发。 对于她来说,不论是自己父亲被人杀死,还是自己父亲自幼就被人跟段德换了身份,或许都是极大的打击吧,她对段德的怨恨也在无限的放大着。 阮鲸洛站了起来,对着海棠露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洛洛,等下午丫头跟小城从杭州回来之后给你看点东西,”海棠走了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其实关于段家的事,还有一点东西被我们隐瞒了。” 阮鲸洛一愣,苦笑着说:“你们总是带来不断的反转,你说的这东西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看了。” 微风吹过荷花池,荷花已经开了,它们随着摩挲过它们的清风,舒服地摇曳着自己的身子。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着脚步声逼近,曜白也来到了荷花池边。 “棠兄。”他说道。 海棠向阮鲸洛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跟着曜白回到了酒肆大堂。 “有眉目了?”海棠给曜白斟上了一杯茶。 曜白拿起冒着热气的茶杯,神情凝重:“有一些线索了,上次一路查到羌国朝廷,却在岑家那边差点断了线索,只能说明岑家跟他们有牵扯,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岑家恐怕只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子是不可能知道棋手的想法的。”海棠挑起了眉。 “不过岑家或多或少留下了一些棋手的痕迹,”曜白喝了一口茶,“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发现他们或许在金陵现过身。” “金陵,”海棠有些惊讶,“那之后你去了金陵吗?” 曜白摇了摇头:“并没有,虽然可能他们已经不在金陵了,但是我还是怕打草惊蛇。” “等我们这边闲下来,便陪你走一遭金陵吧,”海棠想了想道,“正好我跟丫头可能也找他们有事。” “那我就多谢棠兄了,”曜白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我这边还不能放松警惕,明日我便走了,恐怕得等些时间才能回来了。” “好,今晚我们一起吃顿饭,就当做是欢迎洛洛,也给你送行了。” 傍晚时分,在夕阳下,小玥跟旧城终于结伴回来了。 海棠叫上了众人,一同到了酒肆大堂,此刻大堂里正摆放着那尊乾坤鼎——段家的人将此鼎送给了梁智,而梁智又把它交给了海棠。用小玥的话来说,这个鼎就算是段德给的报酬了。 “我这几天一直在研究这个鼎,”海棠率先开口,“最后终于发现此鼎暗藏的乾坤了。” 他说着,抚摸着乾坤鼎那光滑的鼎耳:“这个鼎耳如此突兀,我就想着会不会有什么机关。不过想找到机关不难,难的是破解这个机关。” “那你解开了?”旧城有些好奇地问道,这姑娘并没有跟着海棠他们去番禺,虽然已经听众人讲过他们在番禺的经历了,不过显然她仍旧是所有人中对乾坤鼎最感兴趣的一个。 “嗯,”海棠说着,在两边鼎耳处捣鼓了几下,众人只听得“咔哒”一声,而后便没了响动。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这个鼎的时候就问过段德为什么感觉鼎内实际空间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小,当时他说是因为底座的厚度关系,”海棠伸手从鼎内拿出了一块铜片挡板,“现在看来,是因为这鼎内暗藏玄机。” 众人站起身来朝鼎内看去,只见挡板被取出后,鼎的底部空空如也,并未藏有什么东西。 “这底下没东西啊?”旧城一愣。 “不,你仔细看看下面的鼎壁,”小玥瞪大了眼睛,“有字。” 是的,有字。 “勿贪,勿恶”。 寥寥四字。 “这……”曜白欲言又止。 “这里还有一些小字,”海棠说道,只见那四个大字旁边还刻着几行小字,“此鼎,乃家主段葛所铸,望世代相传。乾坤,可含世间万物,望后世家主谨记,有容乃大,勿贪勿恶,此乃立人之本,成家之基。”海棠念了出来。 “……”曜白沉默了片刻,“还真是讽刺,段德以为乾坤鼎乃是鸿钧道祖那乾坤鼎的复刻,他靠着点石成金去填补他心中的贪欲——可这鼎上的‘乾坤’二字的含义却是有容乃大,勿贪勿恶。这两者正是恰恰相反。” “好了,原本我也在想会不会是段家先人们给后代留下的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虽说这几行字值不了什么钱,但这或许正是段家起家的倚仗,”看着一旁若有所思的阮鲸洛,海棠说着,“洛洛,这个东西是我们离开番禺时段中正给我的,说起来,我们算是被他摆了一道。” 海棠伸手拿出了一张纸条,这张纸条看上去并不像当时拿去充当证据的那些一般陈旧泛黄,相比之下看起来要新上不少。 段莉伸手接过,纸上的,是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忠正伯伯: 在此我想向确认一件事情:我跟二弟的身份是不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被你调换了? 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或许你们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但是我这个受害者却一直很敏感,最开始我也只是怀疑,直到后来当上了城主我才有能力瞒着你们去调查当年的事,你们做得确实很隐蔽,瞒过了所有人——但是二弟他自己却不一样。 他花天酒地,恣意妄为,竟然在烟花之所醉意之中模模糊糊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也就是那次,我知道了其实父亲突然的死,也是二弟谋划的——二弟当真是个可怕的人。 往事已成了往事,仅凭他的酒后言语,根本不可能当做证据,我也无心再去追查这些事了。 我只是想过好未来的日子——你们有想过吗,在二弟的治理下,段家根本就没有未来。 最近或许二弟要对我下手了,我能感觉到。 这些事情我已经看淡了,若无事发生最好,只是若有一日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请你想办法戳穿二弟的真面目,这也是为了段家着想。 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话——请把这封信给我的女儿,请告诉她,不必去怨恨谁,她从小就跟我说想离开番禺去外面看看——我从未答应过她,但是现在,我想让她好好的走出自己的路,以她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夜,今夜十六,圆月高悬在天上,周围是点缀陪衬着她的万千闪烁着的星子。 荷花池将酒肆的前院后院隔了开来,从酒肆中穿过便到了执笔画棠的后院,这里绝大部分的空地是草地,它们将另一部分以青石板铺就的小小空地围了起来,空地周围围着院墙栽种着几排竹子,一条小溪从草地中穿插而过,一直连接到荷花池里,自小溪与荷花池的连接处修筑有一道木板拱桥,拱桥的另一头是一个修筑在池中的亭子。 众人坐在草地上,围着草地中间那个由青石板铺出的不规则的圆——那里正生着火烤着肉。 众人已经在这里吃喝好一会儿了,连从不沾酒的旧城与阮鲸洛都喝得微微有些醉意。 架上的肉也没剩下多少,身旁壶里的酒也不剩几滴了,众人此刻皆是还有些意犹未尽。 曜白突然站了起来,竟是有些红了眼睛:“棠兄,玥丫头,”他的身子有些摇晃,“自我父母去世以后,我从来没有向谁敞开过我的心扉,直到遇见了你们。我漂泊这么多年,这里就像是家一样,真正的家。” “好啦好啦你别煽情了,这话你今晚都说了好几遍了,”一旁的旧城也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想拉住曜白坐下,“平时那么严肃,你现在怎么像个姑娘一样絮絮叨叨……” “不一样,”曜白轻声说着,“不一样的。” “我明白!”旧城一拍胸脯,“说实话啊,我也是很庆幸的,能够来到这里。最开始还在担心海棠是不是个江湖骗子,可直到师傅走之后……我发现这里就是我的家了。”说着,她竟然也是微微红了眼眶。 “行了行了,你俩赶紧坐下,”小玥有些不耐烦地说着,“要吃吃要喝喝,曜白你明天还要走呢。” “我去拿酒!”曜白说着,在旧城的搀扶下歪歪斜斜地朝酒肆走去。 “海棠大哥,”看着远去的两人,听着火堆里枝条燃烧发出的噼啪声,阮鲸洛开口了,“你们是为什么要开这么一家酒肆呢?” 海棠笑着说道:“因为我父母以前就是开酒肆的。” 说话间,曜白已经一左一右抱着两大缸子酒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身后的旧城也奋力抱着一罐酒在艰难地走着。 “你喝这么多,明天还走得了吗?”看着曜白一股子兴奋劲,小玥有些无语。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曜白哈哈一笑,将一罐酒递到海棠跟前,这一罐是兄妹俩的。等到旧城走过来坐下——她抱着的那一罐是她跟阮鲸洛的——曜白便端起了自己的那罐酒对着旧城跟阮鲸洛一晃,“岑夫子,”而后又转向海棠兄妹晃了晃,“丹丘生,”他站了起来,“将进酒,杯莫停——” 说罢,仰头又是一口烈酒下肚。 他们吵吵闹闹的吃喝着,直到午夜,众人终于是有些意兴阑珊了。 阮鲸洛摇晃着脚步走到了荷花池的亭子里,听着身后众人嬉闹传来的声音,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向着身边的海棠说道:“刚才听着他们说的话,我倒是想了好多事请。” “想了些什么?”海棠此刻也是有些醉了。 “我想通了,我就跟他们一样,我的前半生糟糕的人生结束了,我要带着我爹对我的期许活下去,”阮鲸洛看着闭拢的荷苞,“虽然对段德的恨意不会衰减,但我是阮鲸洛,今后也只是阮鲸洛……我现在似乎有些理解了,为什么他们都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两人看着月色下的荷花,一时间没人再讲话,片刻后,阮鲸洛打破了沉默:“对了,还没给你们报酬。” 海棠莞尔一笑:“报酬?你都把自己当给我们了,还找你要什么报酬?” 月夜下,荷花池水面泛着波光,一阵清风吹来,她伸手拂过花间,摩挲过阮鲸洛微红的脸颊,擦过海棠的耳尖,又调皮地在远处空地上曜白几人的身旁打了个旋,最终在漫天繁星的指引下,翻过了执笔画棠的院墙,掠过了密林深处,向着更遥远的前方奔去了。 ——————分割线—————— 啦啦啦,说好的哪怕写到一点也要再写一章! 乾坤宝鼎的故事结束啦,主角团再添一枚小可爱阮鲸洛——请期待下一个更加精彩的故事吧。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痉挛】 《礼记·礼运》载:“麟凤龟龙,谓之四灵”。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伤痕累累。 站在门外,仰头望着与她阔别已久的太阳,她近乎是贪婪地享受着灼日给眼睛带来的强烈刺痛,酸涩的眼角滑下了两行清泪,在污浊的脸上滑过,淌下时已经被污垢染成了黑色。 很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向她叫嚣抗议,但是她却浑然不觉。当疼痛成为每天的必然,她早已习惯了接受痛感。 她尝试着迈开脚步,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却猛烈抗议着让她迈不开脚,巨大的反胃感冲上胸腔,她摔倒在地,痉挛着向外呕吐了起来——不过除了一些酸涩的唾沫以外,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痉挛终于慢慢停歇,她已经咬破了嘴唇,鲜红的血液被唾沫冲淡,两者夹杂着从嘴里流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幕深深的铭刻在她的身体里,同时又被她早已遗忘的画面: 火光冲天,眼及之处只有滚滚的烟雾跟灼热的火焰。只有半截身子的男人艰难地从燃烧着的房屋往外爬着,他的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所有的五官似乎都融在了一起。他的下半身已经不见了,半截肠子从他的身子里拖了出来,突兀的露在外 面。他所过之处,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他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嘴”的器官一张一合,一些碎裂的内脏随着那道裂缝的张合被他不断往外喷出。 男人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不再爬动,他停了下来,奇迹般的,那道裂缝居然还能勉强吐出最后几个正常的音节:“婉儿,快走……” 随着一声巨响,整个屋子终于向下垮塌,一根燃烧着的粗大横梁朝着男人砸了下来,男人的身影埋没在被火海浇灼的断壁颓垣与刺鼻的烟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房屋之外,一道娇弱的身影断断续续地啜泣着向远处跑去。 她又开始痉挛了起来,眼珠向上翻起,只剩下眼白的眼眶布满了血丝,毫无意义的音节从她紧咬着的嘴唇缝隙隐隐传出。 她终于晕了过去。 杭州,执笔画棠酒肆。 自阮鲸洛正式在这里住下已经过了十来天了,酒肆的众人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去: 旧城每日一大早便会去杭州饭馆,小玥则是在日中的时候出发前往茶馆,待到日落,她们便会结伴回来。曜白早已离开,酒肆里剩下的只有海棠与阮鲸洛,阮鲸洛似乎自从那日大家一起吃了顿烤肉狠狠的醉了一场之后,心情便恢复了很多。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酒肆待着,每天或是帮庭院栽种的花草修剪修剪枝桠,或是操起从小玥那里拿来的紫毫笔坐在荷花池畔画着画。 在旧城还没有来到执笔画棠之前,一日三餐,做饭的任务一直是海棠在做,而如今海棠虽不用做晚饭了,可早饭与午餐的任务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毕竟旧城这个时候还在饭馆。 “海棠大哥,你看看,我这画如何?”阮鲸洛终于勾完了最后一笔,先是自己端详了片刻,而后向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海棠问道。 海棠笑了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不懂绘画,只能算看看热闹了,以我的眼光来看……”他也仔细端详了片刻,最后在阮鲸洛期待的目光下严肃地吐出了两个字,“甚妙!” “噗。”阮鲸洛顿时笑出了声。 “你这画虽然看起来甚为生动,将这荷花池的每一个细节都囊括了进去,但我总感觉还缺点什么东西,”海棠不再打趣,一本正经地说着,“我也说不好……” 阮鲸洛听闻此言皱了皱眉,思忖了片刻道:“我不太懂。” 海棠打了个哈哈:“我其实也不懂,我只是觉着一般被画手问的人都会这么说来显得自己比较高深而已。” 阮鲸洛画这幅画已经好些天了,对着荷花池,她尽可能的将整个荷花池完完整整地搬到了画中。 正在两人交谈之时,却是听到身后传来了“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物体掉在了地上。 两人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黑糊糊的物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好像是个人?”阮鲸洛惊道。 海棠快步走了过去,那漆黑的斗篷下裹着一个已经昏迷过去的人。 “洛洛,来搭把手。” 海棠说着,将此人扶了起来,阮鲸洛也放下笔走了过来,与海棠一起将这人抬到了酒肆的空房里。 将这人放到床上后阮鲸洛便出门打水去了,海棠坐在床边,伸手揭下了此人的兜帽,一头长发也随之散落下来。 “竟然是个姑娘?”海棠也愣了愣。 随着兜帽不再遮住她的容颜,一张消瘦的,没有丝毫血色的惨白的脸便展露在了海棠眼前。原本面容娇好的脸庞在此刻看来竟是颇有几分渗人的意味。 此人身上的斗篷看起来并不陈旧,也没有沾染太多的泥灰,显然此人穿着这件斗篷并没有走太长的路。 “海棠大哥,”阮鲸洛提着一桶水走进了房间,看到床上的女子样貌也是一愣,不过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将水桶放在一旁,拿起已经浸湿的帕子放在了女子的额头上。 “她的额头在发烫,”阮鲸洛说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海棠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她似乎是得了温病,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东西了。洛洛,丫头懂医,我去杭州带她回来,你在这里看着,我们尽快赶回来。” “可是……如果她醒了我该怎么办啊?”阮鲸洛有些迟疑。 “短时间内应该是醒不过来的,”海棠说着站起了身,“你可以去熬一点热粥,如果她醒了就给她吃一点,然后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说罢,海棠走出了房间,房间里只留下有些忐忑不安的阮鲸洛守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阮鲸洛有些犯怵,去煮上了粥以后,她只得回到房间里小心翼翼地守在床边。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了,女子始终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阮鲸洛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去,但同时,她也在担心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再也醒不过来了。 就在她心中不安感越大浓烈的时候,海棠总算是带着小玥赶了回来,小玥先是替此人把了把脉,又看了看她的眼球,而后对着海棠说道:“哥,把她斗篷脱下来,然后把她扶起来。” 海棠闻言照做,小玥则将从自己房间里带过来的一个袋子打开,里面别着的是各种型号的细针。 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又看了看手里的针袋,小玥又说:“洛洛,帮她把鞋脱一下,哥,你扶稳啊。” 见阮鲸洛已经把此人的鞋脱下,小玥深吸了一口气,从针袋上取下了一根针,朝着足心缓缓地扎了过去,而后又如法炮制,另一只脚的足心也扎进了一根细针,再之后,小玥分别在此人两只手腕、鼻尖、头顶都分别扎上了一针。 “涌泉、内关、素髎、百会,”小玥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收回了针袋,“可以了。” 片刻,随着一声叮咛,女子终于是缓缓转醒了过来,小玥见状大喊一声“别动,”而后将几根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 女子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四周:“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软弱无力。 “先别说话,你缓一缓,吃点粥,”小玥说着,拿过了阮鲸洛端来的热粥,“你在我们院子里晕倒了,所以我们把你抬了回来,刚才我给你把了把脉,你现在身子很虚,而且得了温病,你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女子伸手接过小玥手中的粥,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你且就在我们这里休息,等身体稍微恢复一些了再与我们说说发生了何事。”海棠也在一旁对着女子说道。 “谢谢。”女子虚弱地说着。 “哥,没事了,”小玥对着一旁的海棠说,“你跟洛洛如果有什么事要忙的话你们去忙你们的吧,这里我守着就行了。” 海棠点了点头,又对着那位女子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之后,带着阮鲸洛离开了房间。 傍晚,旧城终于从杭州城回到了酒肆,她得知今日酒肆发生的事后有些惊讶,本想去看看那女子,不过被小玥阻止了,“她现在在睡觉,别打扰她了”,小玥这么说道,旧城也只得作罢,她在给其他人都打了个招呼以后,便钻进了后厨去为众人做晚饭了。 片刻后,摆在桌上的,是种类丰盛的菜肴,油灯的光照亮了整个大堂,众人坐在桌旁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 今日——不管是对谁来说,都是劳累的一天。 “哥,”在吃饭的时候聊天,这大概是华夏子孙自祖辈便传承下来的优良传统,而桌前的这些人,显然是把这个传统发扬光大了,小玥吃着饭,率先开口道,“还好你今日没有听我的话和我一起去杭州城,不然洛洛一个人在家怕是不知道怎么应对那个奇怪的女生。” 海棠撇了撇嘴:“所以你以后最好也不要强迫我陪你一起去杭州。” “想得美。”小玥哈哈笑着,又是一口饭被她咽了下去。 一旁的阮鲸洛夹起一块肉片,也说道:“不知道曜白大哥什么时候才回来……” “他啊,”旧城有些无奈,“他一直这样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众人说话间,海棠却是像听到了什么,扭头望向了大堂那连接着二楼的楼梯,不知何时,那个瘦弱的女子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此刻她正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你醒了,”小玥一惊,“之前明明跟你说过醒了不要乱动的,怎么还自己出来了。”说着,她快步走过去扶那瘦弱女子。 “我没事的,”瘦弱女子说着,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的虚弱沙哑,“谢谢你们。” 这位瘦弱的女子穿着小玥的衣裳,望向餐桌旁的众人,歉意地一笑。 旧城这时有些疑惑,她总觉得眼前之人在哪里见过,想了半晌,她猛地一惊: “你是,甘芜?!” 而回应她的,是一句疑惑中似乎透着些许恐惧的话语: “你是谁?” ——————分割线—————— 新的故事来临——这次的故事名字叫做“麟凤龟龙”,在现代汉语中它是一个成语哟。 甘芜其实以前有过出场打酱油。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甘芜】 “你们认识?”阮鲸洛愣了愣。 众人惊讶间,小玥已经扶着那位被旧城称作甘芜的女子走到了桌前坐下,那女子愣了愣神,摇摇头道:“你是?” “我是旧城,来杭州的时候我们坐的同一个马车。” 那女子又想了想:“啊……我好像记起来了。” “我记得你是来杭州投奔亲戚的,怎么会晕倒在这里?”旧城有些疑惑。 甘芜低着头,她在努力的回忆过往,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她回忆起来的过往都十分的模糊。 “对,”她开口了,“我大伯在杭州,我本是来投奔他的,可是当我来了以后却没有找到他,我四处打听之下听人说他已经离开杭州了。我已经回不去我来的地方了,在杭州又无依无靠,无奈之下只得在城外搭了个草棚子,靠着我仅剩的一点钱财就这么撑了几日,后来跟着一个大娘在城里卖烧饼……至少这样我不至于挨饿。” 在她说话间,小玥已经从后厨端来了一碗热粥,她把热粥放到甘芜面前的桌上,道:“你现在身子虚,还不能吃我们这些菜,喝点粥吧,小城还帮你熬了鸡汤,待会儿好了我再给你端过来。”说着,小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谢谢你,”甘芜对着小玥说了一句,捧起粥喝了一口之后她又继续道,“后来我知道我得离开我搭的那个草棚子,我很饿,但是我知道我必须立刻离开那里,不是去杭州城——是离杭州城越远越好——所以我往林子深处走,再后来我便恍恍惚惚走到了你们这里晕倒了。” 甘芜身旁的众人听得都是有些云里雾里,而说完此话,甘芜自己也是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你回不去你原来的地方了呢?”旧城捋了捋思路,如是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了。”甘芜摇了摇头,她皱着眉,想了半晌却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旧城又问道:“你又为什么要离开你在城外的住处呢?” 甘芜还是摇了摇头,她拼命的在回想,可是脑袋里的一切似乎都融在了一起,仿若一团浆糊。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的海棠开口了。 “明日我便离开了,”甘芜想了想道,“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但是至少我知道我必须远离杭州城,越远越好。谢谢你们今日为我做的一切,只是我却无以为报……” “没事没事,”小玥挥了挥手,“不过我劝你还是多在这里休息几日,你现在身子还很虚弱,如果下次再晕过去,恐怕就没这么好运遇到其他人了。” 甘芜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 看着她那依旧毫无血色的面容,阮鲸洛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小玥从桌底下拉住了。 “那我们也就不强留了。”海棠如是说道。 此后,小玥又给甘芜端来了鸡汤,虽然甘芜身上应该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可见她本人都想不起来,也并没有深入讨论这些事情的意愿,海棠等人也便不好继续向她询问什么了。饭毕,旧城去后厨刷碗,小玥扶着甘芜回房,而其他的人也各自散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夜已经很深了,众人都已歇息,只是夜虫的叫声让这个夜并不怎么宁静。 “怎么样?”现在挺院那株海棠树下,海棠问着小玥。 “我倒是找到了一个草棚子,离酒肆确实不远,那周围也没有其他房屋农田,我估计十有八九就是甘芜说的那个了,不过里边除了件很脏的破布衣服跟一个草席子以外什么也没有。” “你最近多留意一下那个棚子的情况吧,”海棠听完小玥的话后这般说道,“幸苦你了,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先去休息吧。” 此后,一夜无话。 甘芜很早就醒了,准确的说,她昨晚几乎没睡。 看着太阳光渐渐照亮这个世界,其他人似乎都还在睡,她决定离开了。 穿过大堂,走过庭院,身后的酒肆被密林所遮住再也看不见,她一直往前走着,直到筋疲力尽——她终于停了下来。 苍白的脸上冒出了斗大的汗珠,虚弱感不知从何处蔓延向了四肢百骸。她喘着粗气,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却猛然一愣:她一直戴着的项链不见了。 掉在了哪里? 她十分惊慌,这条项链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她的,对她来说这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存在。 她四下找了起来。 “这里没有,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到底在哪——难不成,被我落在那酒肆里了?” 甘芜喃喃自语着,最终又只得踏上了返回的路。 她从酒肆出来之后所走过的路似乎比她印象中的还要长很多,待她走回酒肆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 视线逐渐模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感觉无法呼吸,胸腔违背了她的意志,自顾自地胡乱运作着,她猛地闭上了眼。 ——睁开了眼,眼前是熟悉的用来防尘的平棊。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今日我们起来的时候便发现你已经走了,没曾想到了中午你自己又回来了,而且又晕过去了。” 是啊,我又晕过去了。 甘芜的思绪慢慢活络了起来:“你们可有看见我的项链?” “那链子我帮你收起来了,”小玥说道,“它对你很重要?” “嗯,”甘芜回答着,得知自己的项链不是丢在野外而是在这里找到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们了,我稍微休息一下就走。” “你先别说这么多话,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把项链拿过来。”小玥说着,起身离开了房间。 甘芜看着小玥的背影在房门外消失不见,她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几下,而后她便如同昨夜那般,开始小声的干呕了起来。 听到脚步声逼近,她喘着粗气停了下来,看向门口,只见小玥走了回来,而小玥手里拿着的,豁然就是她的项链。 “想拿回项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小玥把玩着项链站在一旁。 甘芜眉头皱了皱:“我没有什么给得起你们的。” 小玥摇了摇头:“我们并不是要你的什么东西,我只是想让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在你身体没有恢复之前老老实实在我们这待着,等你身体恢复了以后你要去什么地方我们都不拦你。” “可是,我真的必须离杭州城越远越好,我得尽快上路——” “反正想拿回你的项链你就得按我说的做,想要早点拿到项链离开的话你就老老实实恢复身体,等你身体恢复了我自然会把项链给你。”甘芜虚弱的声音被小玥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小玥最后再看了甘芜一眼,留下了一句“好好休息”后,便又带着项链离开了。 甘芜呆呆地盯着小玥离去的方向,或许是真的太过于虚弱,她渐渐昏睡了过去。 冲天的火焰,倒塌的房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男人…… 男人被火焰啃噬着,一根粗大的梁柱倒下,男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火焰继续肆无忌惮地撕扯破坏着一切,最后向她奔涌而来—— “婉儿,快走!” “啊!” 甘芜猛地睁开了眼,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起伏不已。她全身早已被冷汗浸透,眼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缓缓将手举到面前,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原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她这么想着,任由双手垂落到床上。 她又进入了睡梦之中。 女子一身破布衣裳,蓬头垢面。 她的五官并不存在于脸上,那张本该长有五官的脸看上去就是一个平面,而整个头部就像是一颗长着头发的肉瘤。 女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天上的烈日灼烧着她,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 天亮了。 众人在酒肆大堂里吃着热粥——甘芜也在。 “怎么看上去愁眉不展?”海棠端着热粥吹了吹气,瞥向甘芜的方向。 甘芜勉强笑了笑:“做了几个恶梦而已。” “虽然你似乎并不想谈论这些事情,不过若你想起了什么,可以随时告诉我们,我们说不定能够帮上你的忙。”小玥喝尽了碗里最后一口粥。 甘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别不当回事呀,”小玥见甘芜是这反应,于是凑近了甘芜的脸说道,“我们这可是杭州城人尽皆知的执笔画棠,有什么事我们帮不了你?” “执笔画棠……”甘芜呆愣了愣,随后反应了过来,“你们这里就是执笔画棠?” 来杭州大半年了,这执笔画棠的传闻她到是听过不少。不过她虽然来到酒肆一两天了,却从未注意过院门上的牌匾——毕竟两次进入酒肆都晕倒了,而离开的一次也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她根本就没机会也没时间去注意这些东西。 “对,我们这里就是,”海棠笑着回答道,“如果你还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比如我知道姑娘你昨夜做恶梦的时候梦到了一个叫做婉儿的人。” 甘芜顿时一愣,惊疑不定地看向笑着的海棠,又看向了一旁十分淡定的其他人:“你怎么知道?!” “比如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之前住的那个草棚子已经被人烧了,或许有人正满山在找你的下落。”海棠没有回答甘芜的疑问,而是自顾自的这么说道。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胎记】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甘芜颤着声问道。 看着她那强作镇定的样子,海棠笑了笑说道:“我们自有我们的方法。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我们或许真的能帮上你的忙。” 甘芜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她抬头缓缓说道:“谢谢了,我会考虑的。”说罢,她便站起身缓缓地走上了楼。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二楼的转角,小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拿别人喊出来的梦话去唬别人,真有你的。” “我又没有说瞎话,”海棠淡淡地笑道,“只要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她能够来到酒肆,就说明她就是那个有缘人嘛。” 饭桌前几人的这些谈话甘芜自然是听不到了,她此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她终于忍不住,低下身子干呕了起来。 她有些厌恶,可是她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什么感到厌恶——她只是,似乎发自本能的感到厌恶。 甘芜一头扑倒在了床上,天气很热,此时的她终于发觉自己经过几天的折腾,现在自己全身都是黏糊糊的汗液。 于是她又去向小玥问了浴室之所在,想着先去沐浴一番,虽说《礼记·聘礼》有云:“三日具沐,五日具浴”,可此时的她显然不会去讲究这些礼节。 “哟,”小玥在院子练剑——不过用海棠的话来说,她只是拿着从曜白那里骗来的剑胡乱地戳着空气而已——看到甘芜从大堂里走了出来,便打了个招呼,“怎么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甘芜挤出了一个笑容:“没事。” 小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那就好,”说罢,她放下了手里的剑,走到甘芜身旁道,“一起走走吧。” 甘芜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马上就回房了。” 说罢,她又转身走进了酒肆大堂。小玥挑了挑眉,继续舞起了剑。 头顶的烈日炙烤着大地,灼热的温度似乎可以融化一切。 女子拖着疲累的步伐蹀躞蹒跚,她的口角已经微微有些皲裂——而其它本该长着五官的位置却依旧是光滑的皮肤。 她一次次的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来继续向前,本就破旧的衣衫又新添了些许伤痕。 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将要去往何方——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朝前走着,走着,走过草地,穿过林地,跨过溪流。 她只是这么走着。 画面突然变得很暗,不知何时视线所及之处已经被阵阵烟雾笼罩。 刺鼻的气味从浓雾中传来,远处传开了巨大的声响。 烟雾变得淡了一些,一座火海中的房屋出现在了眼前——又是那个画面,半截身子的男人向外爬着,最后被掩埋在一片废墟之中,只是这一次他喊出的话语多了几个字: “婉儿,走,快走!别过来——快走啊!” 猛地惊醒,又是一身的冷汗,甘芜揉了揉发痛的眼角,却发现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有些湿润了。 歪着头看向窗外,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甩了甩发痛的头,将梦中的场景抛之脑后。 她走下了楼,却发现大堂已经点燃了灯,原来是旧城已经准备去杭州城了。 旧城见到满头大汗的甘芜也是一愣,不过她很快便反应过来,说道:“又做恶梦了?” 甘芜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尴尬。 旧城最后整理了一遍自己要带上的东西,对着甘芜说道:“甘芜,海棠兄妹很可靠的,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可以对他们说一说。我当初刚到杭州也是他们帮助了我,我现在能开一家自己的饭馆也是多亏了他们。” 说罢,她又朝甘芜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甘芜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没有再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在大堂找了个位置坐下。 等到海棠下楼,已经过去了约莫两刻钟。 “甘芜,你已经起来了啊,”海棠看到坐在大堂里的甘芜,打了个招呼,“昨晚睡得如何?” 甘芜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海棠见甘芜这般样子,如是说道。 甘芜纠结了片刻,终于是开口说道:“我有事情想请你们帮忙。” “什么事?”海棠问道,一边走到了甘芜对面坐下。 “我做的那个梦,”甘芜小声的说着,“我每一天都会梦到两个场景。” “每天都会梦到两个相同的场景?” “也不是相似,”甘芜斟酌着说辞,“先说其中一个吧,我每天都会梦到一座倒塌在火海里的房屋,还有一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男人,他在努力的往门口爬,但是他总会停下来,对着门外大喊‘婉儿快跑’,而后这梦境便会结束。” “前几次我听到的那个男人喊的都是‘婉儿快跑’,但是昨夜我听到的多了几个字——而另一个梦境,则是一个没有五官的女人在烈日下行走,最开始的时候她是离开了什么地方,然后晕了过去,醒过来后就一直朝前走,一直走,一直走……” 说着,甘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不如说,每一次做的梦都是上一次的延续。”最后甘芜如此说道。 “这样啊……”海棠思忖着,“你认识这个婉儿吗?” 甘芜摇了摇头:“我的记忆很乱,我似乎记不起以前的很多事了,不光是婉儿,还有那个没有五官的女人我也想不起她是谁。” “那个没有五官的女人会不会是你自己?”海棠问道。 “不可能,”甘芜肯定道,“我也这么想过,虽然有些记忆我想不起了,但是我的大体经历我还是记得住的。我自幼与父母生活在外地,我来到杭州以后就住在那个草棚子里,每天跟着大娘卖烧饼,一直是这样的。” 说着,她沉默了下来。 “怎么,想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了吗?”海棠问道。 犹豫了片刻,甘芜缓缓摇了摇头。 “你在犹豫。”海棠倒是一眼看出了甘芜的犹豫。 “确实没有。” “好吧,”海棠道,“不过能确定的是那个婉儿或者说那个没有五官的女人一定都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哥,”楼道处传来了小玥的声音,她正快步走下楼梯,“甘芜你也在,出了什么事吗?” 海棠看向甘芜,后者则是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海棠拉过小玥坐下,又将甘芜方才对他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小玥。小玥听罢,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甘芜说道: “你刚来酒肆的时候我哥便让我去找你说的那个草棚子,找是找到了,最开始还没有什么,可是过了两天我再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被人烧了。之前你说你知道自己必须离开那个草棚子,甚至是离杭州城越远越好,或许就是因为烧你草棚子之人的原因吧,你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甘芜摇了摇头。 “你在杭州的时候每天就只是跟着那个大娘卖烧饼吗?”海棠又问道。 “对,每天很早就去大娘家里帮她一起做烧饼,然后我们就出门,到了晚上我便会在关城门之前回去。”甘芜说道。 海棠闻言点了点头,看了看小玥,又向甘芜问道:“那个大娘长什么模样,你可记得清楚?” “我记得清。” “好,等洛洛下来,你来说她来画,我跟丫头去一趟杭州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大娘。”海棠这般说道。 “你们能帮到我吗?”甘芜语气有些迟疑。“现在的情况是,”小玥道,“我们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知道的仅仅是自己必须远离杭州城,以及每天做两个奇怪的梦——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没有任何理由,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该怎样帮你,所以我们这不是去找线索了嘛。不过你放心,在酒肆里,绝对没人来找你麻烦。” “我想知道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甘芜听罢,虽然还是有些迟疑,不过她也只得承认,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阮鲸洛每日向来是起床最晚的一个,有时甚至到了中午才会醒,不过今日还好,众人并没有等太久便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 “洛洛,来帮个忙,”小玥朝着楼梯大喊,“过来画幅画!” 阮鲸洛有些迷糊,似乎还没怎么睡醒,摇摇晃晃走到众人身旁坐下:“怎么了,画什么画?” “画人像,”海棠答道,“甘芜说,你画。” “啊……”阮鲸洛一愣,“我不知我能不能画好。” “没关系,”甘芜捋了捋头发道,“尽力就好。” “你手肘那里有块疤?” 小玥突然开口说道,甘芜这几日穿的都是旧城的衣裳,旧城比甘芜更高,而且甘芜身形太过消瘦,伸手捋头发的时候衣袖便滑了下去褪到了手肘处。 众人望去,只见她手肘处有着一块淡紫色的痕迹。 “这是胎记。”甘芜放下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正午,日上三竿。 小玥跟海棠已经拿着阮鲸洛画的画去了杭州,阮鲸洛本人也在院子里画着画,甘芜则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她又是一通干呕,脸色苍白的她坐到了床上,撩开衣袖看着那块“胎记”,自言自语的呢喃着:“这说不通啊……我一定是忘记了一段经历……” 她手肘上那哪是什么胎记,那分明就是被烙铁烙上的痕迹! 昨日。 甘芜问清了浴室的所在,来到了浴室的前室。 脱下了衣衫,看着自己消瘦的身体,她却是大吃一惊——不是因为身形消瘦,而是被自己身上那一道道可怖的伤痕所震惊。 自胸部往下,一直到膝部,看上去满是被鞭子抽打的痕迹,触目惊心。 除此之外,两个手肘,以及两个膝盖上,都有着深深的三角烙痕。 一时间她有些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身体,而后她又有些恐惧,她竟然对自己这一身的伤痕毫无印象。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梦碎】 太阳正烈,走在杭州城的街上,小玥觉得微微有些发热。 海棠兄妹从阮鲸洛那里拿到人像后,便来到了杭州城。根据甘芜所说,那位卖烧饼的大娘一般就在城门附近的街道上摆摊,所以想找到她并不难。 “哥,你看那个大娘是不是?” 海棠循声望去,只见街边烧饼摊旁坐着一个拿着草扇正不断给自己扇着风的大娘,与人像一对比,还真有七八分相似。 “大娘,”海棠向小玥点了点头,走近了摊位,“给我来两个烧饼吧。” “好嘞!”那大娘一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扇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来开始给海棠做烧饼。 看着大娘娴熟的动作,海棠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进城出城的人每天都很多,大娘你生意应该还不错吧?” 大娘手上动作没停,她歪过头对着海棠笑道:“是啊,这里的生意确实不错。” “您一个人忙的过来吗?”小玥在一旁问道。 大娘咂了咂嘴:“一般情况下虽然累了点,但还是忙得过来的,不过有时人太多了,我一个人显然是不行的。” 看着大娘似乎很是健谈的样子,海棠微微放心了一些,他又问道:“那您没有想过找个人一起跟您卖吗,两个人的话也就不会那么累了呀?” “以前我家老头子和我一起卖,可现在他已经去世两年了,我也就只有自己来卖了……给,你的,”大娘说着,递给小玥一个烧饼,然后又转身开始做另一个,“几个月前倒是有个小姑娘跟着我一起卖,那姑娘待人挺客气的,她那客气的劲反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也就跟着我买了一个月的烧饼,后来我也就再没见到过她,说起来我工钱还没给她结呢。” 海棠挑了挑眉:“所以这之后的几个月就是您一个人在卖了?” 大娘点了点头,将做好的烧饼递给了海棠:“拿好。” 海棠一边道谢着,一边跟着小玥离开了大娘的摊位。 毕竟一个烧饼可不管饱,所以这两人准备先去旧城的饭馆吃个饭之后再回酒肆,不过走了一会儿海棠却突然一拍额头:“我们忘了给那大娘烧饼的钱了。” 小玥也反应了过来:“这样吧,我回去给大娘付钱,你去店里等我吧。” 又是那个熟悉的场景——一片火海,火海里倒塌的房子,以及那个男人。 “婉儿,别管我,别管我……你快跑啊——他们……他们来了……跑啊——” 她睁开了眼睛。似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呢? 当女子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全身湿透了。 现在是夜晚,没有了太阳的炙烤,温度已经降低了许多。冰冷的雨点拍打在她的身上,身上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夹杂着雨水,从伤口流下的血液染红了破旧的衣衫。 她颤抖着,蜷缩着,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的感情波动,仿佛这些动作只是遵循本能做出来的一般。 良久,她站起了身,在雨幕之中,又一头扎进了前方的森林。 森林里混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有些厚重,她艰难地走着,双腿已经满是泥浆。 她不知道她还要走多久,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去想自己还要走多久。 她只是走着。 走到了天亮,走到了森林里的一片空地,这一场雨已经停歇,地面上的草木沾着雨珠,太阳斜斜地朝这里洒下光华,有一层淡淡的雾气浮荡在空气中。 在美景中,她又一次的,晕了过去。 然后她醒来了,不知道是昏睡了一天,还是两天,或是更多。她醒来的时候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此刻已经是深夜了。 似乎自她昏睡过去之后便一直没再下过雨,虽然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草木已经不再湿润,泥土已经凝固成型。 她尝试着站起来,身体却违抗着她的命令。 全身都在发痛——更要命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也很久没有饮过水了。 于是她一寸一寸地往前爬动着。 然后在不知何时,再一次的昏睡了过去。 梦,碎裂了。 甘芜睁大了眼睛喘着粗气,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 女子的面目终于不再模糊,梦里的那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另一边。 海棠先小玥一步来到了饭馆,此刻饭馆生意正好,旧城见到海棠来了,不由分说直接把他拖进了后厨,对着海棠一通交代后便让他打起了下手。 “小城,你这店里就一直是你一个人,”海棠一边切着菜一边说着,“我觉得你可以考虑找几个厨子小二来帮忙啊。” “不用,”旧城在一旁炒菜,“我的手艺来自师傅,我的客人也是为了我的手艺而来,不用找其他厨子,至于打杂的小二我也考虑过,”说到这里,她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我还特地跟店里的常客商量过,结果他们都说不用找小二来打杂,他们还说我也不用太急,他们可以慢慢等。” 海棠有些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毕竟咱们旧城做的菜是一绝,人又这么好看,”旧城还没说话,外面已经传来了小玥的声音,“与其让那些点头哈腰弓着身子的小二给他们上菜递茶,他们当然更喜欢一个看起来是个冰山美人的旧城给他们做这些事了。” 看着大大咧咧走进后厨的小玥,旧城用一种有些奇怪的声调说道:“要你管……” “害羞啦?”小玥揶揄着。 海棠又等小玥跟旧城闲聊了几句之后说明了他们今日到这里来的原因,哪知旧城听罢也决定提前打烊,跟着海棠他们一起回酒肆。 不过想想也是,说到底旧城与甘芜还算是认识的,对甘芜感到关心也正常。 “哎,玥姑娘,你刚才那么大声嚷嚷的话我们可都听见了啊,”等三人将最后一批顾客的菜上齐,自己也开始吃起来的时候,从一张桌上传来来一个大嗓门,“都说看穿不点穿,你这……点穿就点穿了,还不考虑考虑把你那茶馆的小二辞退了,学着人家小城掌柜自己来帮我们上茶?” 旧城的饭馆与小玥的茶馆隔得很近,这两姑娘又经常两个店铺互相窜,两个店铺里的常客自然是都记住了这两人,到了后来,甚至有那么一批客人,先到茶馆喝茶聊天听书,到了饭点就去饭馆吃饭——或者反过来。 久而久之,这些人与两位掌柜也算是熟人了,小玥性子活络,又有一股大姐大的劲头——当然在家里是个只负责吃和玩的懒鬼——她能够跟这些客人打成一片;而旧城比较腼腆,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就是“生人勿近”般的冰冷,不过接触久了以后便会发现,她内心细腻,有着一切小女生所具有的感性。 而且这两位姑娘看起来年纪本都不大,客人们更多是一厢情愿的把她们当成妹妹来看待,再加上他们的手艺属实一流——自然而然,这两家店铺的生意便越来越红火,顾客回头率也越来越高了。 “去去去,”小玥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我记住你了,下次一定会给你少放茶叶的。” “哎,玥姑娘,这就是你度量小了啊……” 看着自家妹妹和偶尔插话的旧城跟这些顾客们聊着天,海棠微微笑了起来。 “对了,这位是?” 有位顾客望向了海棠,海棠一愣,不过马上反应了过来。他很少在茶馆和饭馆露面,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酒肆里,所以这些顾客们不知道他是谁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正欲答话,另一个顾客却已经开口了:“这就是你没见识了,你肯定以前不常去茶馆,”那位客人拿着筷子敲了敲碗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海棠大哥,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啊。这位海棠大哥呢,是咱们玥姑娘的兄长,同时咱们小城掌柜这家店也是他办忙置办下来的。” 他说着,又咳嗽了几声:“所以啊,如果在坐的各位要想跟两位美人家里提亲的话——” “吃你的饭,闭嘴!”小玥眼睛一瞪,那人顿时蔫了声。 “你还笑,不许笑了!” 走在回酒肆的路上,海棠一直在笑着,似乎心里很是开心,而一边的小玥见状,眉眼一凛,有些不满。 “我以前在你店里的时候从没发现你跟这些客人关系这么好,我这是在为你感到开心呀。” 海棠挑着眉毛说道。 “就那些人,一群只知道喝茶的懒汉,谁跟他们关系好了?”小玥嚷道。 这下,一旁的旧城都看出来了小玥拙劣的演技,她也掩嘴笑了起来。 “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玥收敛了神情,看着海棠认真地说道“你放心,我早就从那些事里走出来了。” 旧城有些奇怪:“‘那些事’,什么事啊?” “没什么,以前的一些往事而已。” 小玥说着,又看向海棠,后者也是点了点头,由衷地笑了出来。 待这三人回到酒肆时,阮鲸洛正在庭院里对着花圃画着画,见到三人回来,她收起了手里的紫毫笔,走上前来跟众人一起进了大堂。 “甘芜姐姐刚才在睡午觉。”阮鲸洛对着众人说道。 “那就等她醒了再说吧。”小玥说道。 旧城正要点头附和,楼梯那里便传来了脚步声——甘芜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下了楼。 “又做了那个梦?”看着她满头的汗,海棠如是问道。 甘芜面无血色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是哪一段时间的记忆有所缺失了。” “我知道梦境里那个没有五官的女子是谁了。” 然后,海棠跟甘芜同时开口说道。 ——————分割线—————— 最近期末考,今天把时间调整回来了,恢复正常更新。 周末会把前面欠的两章补上。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厌恶】 大厅内一时静了下来,甘芜笑了笑,道:“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糟糕的事情了,所以再多一点也无所谓,海棠大哥,你说吧。” 说罢,甘芜叹了口气,晃悠悠走到桌前坐下,海棠示意小玥去端茶,一边说道:“我先问你,在你的记忆中是不是一直在杭州跟着大娘卖烧饼?” 甘芜点了点头:“没错。” 小玥端着茶水走过来放到甘芜身前,一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一边问道:“那后来是何时想要远离杭州城?” “具体哪一天我记不太清了,但是绝对没有太久……大概就是某天突然觉得我必须要远离杭州城,所以就没有再去烧饼摊了,而那之后,我应该就是来到了你们这里……”说到最后,甘芜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似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我要告诉你的是,”海棠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那位卖烧饼的大娘说,你在好几个月前便跟着她卖烧饼,但是你只在那里卖了一个月而已,剩下的几个月她便再未见过你——也就是说,后面的几个月你在哪,你做了什么,你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没有记忆。” 甘芜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沉默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海棠见状,便问道:“你方才说你知道那人身份了,那人是谁?” 甘芜闻听此言,神态有些凄凉地咧开了嘴,嘴角的弧度弯得有些吓人:“那个人我认识,可我忘了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认识她。” 海棠微微皱起了眉:“你是在什么地方与她相识的?” 甘芜笑得越发诡异了:“我们是在一个佷暗很暗的地方认识的,那里没有光,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我们两个人……剩下的,我记不清了,应该是在……我,我记不清了……我记不清了!”甘芜突然大叫着,有些癫狂的捶打着自己的头,旁边的几人都是一惊,连忙上前止住甘芜的动作,她却依旧在毫无意义的嚎叫着,海棠见状只得伸手切向她的脖子将她击晕了过去。 一旁的阮鲸落有些惊慌,慌乱间说话的声调都高了起来:“甘芜她怎么了?” “应该是想起了一些对她来说很痛苦的事情吧,”小玥说道,“我们先把她扶回去歇着,再来商量一下对策。” 旧城点了点头,与阮鲸落一起将昏睡着的甘芜抬上了楼,大堂里一时间只有兄妹两人对视着,两人都在思索着什么。 “哥,你说会不会是这样的,”小玥率先开口了,“甘芜她来杭州投奔亲戚,但是亲戚已经不在杭州了,所以她无奈之下在城外搭了草棚子,跟着大娘卖了一个来月烧饼之后出了什么事,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这可能是被关起来了,在牢里,还是被囚禁在杭州的什么地方?总之在这里,她认识了那位梦中经常出现的无面女,然后那段与无面女有关的梦境,是她们被放出来了,还是说逃出来了……总之是之后的经历,再后来,我想她们可能回到了那个草棚子躲着,但是显然那里并不安全,可能是那个无面女又被捉住了,她一个人逃了出来,跌跌撞撞到了我们这里,晕倒醒来便忘记了那段经历。” 海棠朝着小玥竖了个大拇指:“你这个想法倒是有些道理,不过也有很多东西没有解释,比如她们是被何人所囚,又是因何事被囚,又是被囚禁在何处?” 小玥翻了个白眼:“我都说了是我的猜测,这些具体的东西除了甘芜本人谁能知道?” 海棠打了个哈哈,也是思忖着道:“你说的确实是一种可能,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甘芜的记忆是缺失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度混乱的,我们不能保证她刚才的那番言语的真实性,有可能她刚才所说的话,也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种自我保护——或许那些她想起的记忆并不是真实的,真相可能仍旧在更深层的地方。” “啊……好麻烦,这些需要动脑思考的东西好麻烦……”小玥揉了揉太阳穴,如是抱怨道。 海棠笑了笑,接着说道:“其实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你的推测是正确的——至少大方向是正确的——那么我们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甘芜为何不再去大娘那里卖烧饼了,是她主动还是被动的,如果是主动的,那为什么她不去了,如果是被动的,又是因为什么去不了了。在搞清这些之后,我们才能去做下一步的猜测与行动,”海棠又喝了一口茶,“今日得知了这么多消息,我也得好好消化消化,况且当事人现在也昏着,不如今日此事就先这样了,我们自己再多想想。” 小玥点了点头,忙活了一天,她也有些乏了。 夜深。 今夜的月亮只有一个小小的弯角,周围的星子倒是挺多的,乍一看都有些分不清哪个是月亮,哪个是星星了。 清风徐人,海棠站在庭院门前微微平静了一下呼吸,甩了甩手,踏出了庭院。 说来也怪,这海棠平日看似平平无奇,这脚下的步伐却是出奇的稳,只是三五步,却已经跨出去好一段路。 他就这么走着,朝向杭州城走着。 今日小玥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甘芜被囚禁的可能性并不小,他此时想去找城主黄毅问问城里的大牢最近都关押了什么人。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就算甘芜确实是被囚禁了,也不应该是被关押在大牢里,毕竟如甘芜所说,大牢并不是一个整日都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 他也在不断地思索着,甘芜此人身上的疑点其实远不如此,甘芜还有一个关于半截身子男人的梦境不知是何意义,除此之外,其实海棠一直最为关心的是被众人都所忽略掉的一点:甘芜为何要只身一人来杭州投奔亲戚,据他了解,甘芜家中父母俱在,突然来杭州,是家中出了变故还是怎样,来投奔亲戚总要有个理由不是? 如果说无面女的梦境与甘芜缺失的记忆有关,那么半截身子的男人这个梦境,海棠认为恐怕就和甘芜来杭州投奔亲戚的原因有关。 视线渐渐明亮了起来,眼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片灼眼的红。 还是那座被烈火舔舐|着的房屋,那位半截身子的男人奋力的向前蠕动着,他气喘吁吁,嘴角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泡。 “快……”男人艰难地,打开了碎裂的喉道,“快跑……” 男人依旧缓慢地向前爬着,身后拖出的长长血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婉儿,快跑……他们来了,婉儿,他们来了,再不跑……你,你会被抓住的……” 男人最后的话语被轰然倒下的木梁所掩埋,一同被掩埋的,还有他仅剩的那截破破烂烂的身子。 最后的最后,一声似有似无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视线渐渐暗了下去,粗重且急促的呼吸声是此间唯一的声响。 眨了眨眼,那片被火舌吞没的废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又眨了眨眼,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她是被天上的烈日晒醒的。 浑身酸痛,莫大的饥饿感让她差点再次晕过去,想吐,可胃里却空空如也,她干呕着,痉挛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温度太高,斗大的汗珠已近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她忍受着强烈的不适,一寸一寸往前挪动着,她不知道这次昏迷了多久,她只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如果再不吃东西,下一次晕过去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的五官不知何时已经长到了那片光溜溜的皮肤上,只是整个面部似是被一层朦胧薄雾遮住了,看得并不真切。 恍惚间,她的五官似乎全部纠缠在了一起,做出了不似人样的表情,右手在旁边扯住了一把草叶,却死活无法将草叶扯断。 她已经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了。 身上的伤口已经有好些开始皲裂,随着她每一次身体的移动,伤口都在往外溢着血,再这样下去——或许血液会在她吃到身旁的草叶之前流干。 而另一些已经腐烂发臭的伤口更是爬满了蚊虫,在它们眼中,她已经与一具尸体无异。 忽的,她的身体抖动了起来——她笑了出来,在这具干枯的,已经开始散发出死人的臭味的,生理和心理都已经破破烂烂的身体深处,居然发出了绵长的,一阵高过一阵的,沙哑而刺耳的笑声。 笑着笑着,她睁开了眼,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甘芜抹去了额上的汗,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整个人蜷缩着,又小声的,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她感到了厌恶,这是在执笔画棠醒来以后,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到了厌恶: 她知道那个无面女并不是她先前所说的在那个漆黑的地方认识的友人,所以她厌恶着无面女; 她知道旧城对她的惺惺作态与居高临下般的假意关心,所以她厌恶着旧城; 她知道阮鲸落令人反感的不谙世事与无知蠢笨的行事作风,所以她厌恶着阮鲸落; 她知道小玥那种狗眼看人低的强硬态势与装模作样的为人之道,所以她厌恶着小玥; 她知道海棠温文尔雅背后的龌龊与清高自傲的卑劣性格,所以她厌恶着海棠。 每当面对他们时,她还得违背内心装出一副和善亲人的态势,只有自己独处时才能将这些堆积在心中的恶心与反胃感发泄出来。 她决定了,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哭泣】 杭州,醉歌轩三楼雅间。 已是深夜,醉歌轩本也已经打烊,奈何此刻来者身份并不一般。 黄毅与海棠正坐在雅间靠窗的桌旁,从这里向窗外望去,正是一方沐浴在粼粼月光下的荷花池。 “多日不见,不知棠兄深夜前来找我所谓何事?” 黄毅的话语虽然听上去颇为客气,但其中却隐隐有着一股不耐烦的意味。 海棠倒像是没听出个中意思,打了个哈哈,道:“黄兄,你我自上次城主府一别便再未见过面,这多日不见,在下却是有几分想你了。” “行了,客套话就不用再说了,”黄毅闻言眼角微微抽了抽,“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以你的手段,能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 “你是一城之主,我在杭州做事既然需要你的同意。” “哦?”黄毅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这句话怕是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说罢,黄毅端坐起身子,冷眼看着对面的海棠,海棠却是有些若无其事自顾说道:“对了黄兄,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在你们杭州宴上作乱的贼人你们可抓到了?” “贼人,”黄毅脸色顿时一沉,“自然是被我们抓到了。” 海棠点了点头,轻轻笑了起来:“那便好,不过也是,黄兄作为一城之主,总不会连一个小小贼人都抓不到。” “你到底找我有何事?”黄毅不耐烦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海棠看着那张阴沉的脸,砸了砸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知道杭州城大牢的一些情况。” “你问这个干什么?”黄毅有些不解,心中却是暗自有了些防范之色。 “我是生意人,这不过是我的生意而已。” “生意?你这生意这次是问大牢的情况,下次怕就不是这么简单了罢?!”黄毅冷哼一声。 海棠摇了摇头:“黄兄,我可以保证,我并不会做什么对杭州城不利的事,也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 黄毅依旧不依不饶:“棠兄,我称你一声棠兄,是因为你确实在以前给了我很多帮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私大于公,我已经给了你的酒肆很大的特权了。我奉劝你一声,我知道你有本事,但这里终归是我的地盘,现在,我是城主,这里是我说了算!” 说罢,黄毅站起身来,他并未理会海棠,直直的走出了雅间。 “唉,”听到身后雅间的门开启又关上的声响,海棠轻轻叹了一口气,“庸者自庸……” 海棠微微摇了摇头,也是站了起来。 这一趟来找黄毅问情况,海棠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黄毅对他们忌惮已久,而那日在杭州宴上出的事故黄毅也自然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后面的段启一事算是黄毅的试探,这么长时间未见面,恐怕黄毅私底下一直在想着如何应对他们,如今主动找黄毅帮忙,黄毅会答应才怪。 不过相应的,这次的事又何尝不是海棠对黄毅的一种试探呢——至少,黄毅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在暗中堆积不满了,他已经主动利用自己城主的身份算是带着威胁的警告海棠了。 走出醉歌轩的大门,海棠微微伸了个懒腰,他准备回酒肆了,至于杭州城大牢里的情况,他准备明日让小玥来查探一二。 可他也没料到的是,回到酒肆,甘芜却不见了。 他本是准备看一眼甘芜此刻的情况,怎知推开甘芜歇息的房门,房里却是空无一人。 他叫醒了其他人,可是不论是小玥还是旧城亦或是阮鲸落,她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甘芜是何时离开的。 “要我说,”小玥有些不满地敲打着面前的桌子,“这人如此顽固,我们帮她她也不领情,不如就当这事没发生罢。” 海棠瞪了她一眼:“甘芜应该是又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所以才突然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样,丫头我们去再找找,看能不能在周围找到她,小城,洛洛,你们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的话我会再叫你们。” 找寻了一夜,兄妹却并未找到甘芜的踪迹,无奈之下两人只得先回到酒肆。 旧城已经去饭馆了,阮鲸洛还在睡觉,海棠跟小玥随便吃了点东西后,海棠道:“丫头,你今日去打听打听杭州城大牢最近都关押了些什么人,我要去看能不能查清甘芜是从何地来杭州的。” “好。”小玥也不啰嗦,瞪了海棠一眼后,晃悠悠出了酒肆。 “唉……”海棠轻轻叹了一声,“在这个当口跑掉了,这甘芜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他又在酒肆慢悠悠喝了一盅茶,这才起身稍作打扮,而后离开了酒肆。 片刻后,海棠又一次站在了醉仙楼前。 此时的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个斗笠,将自己的容貌隐藏在斗笠之下,虽说这样的打扮有些引人注目,但是至少能够让其他人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进了醉歌轩大门,一个小二便立刻上前引着他到了一张空桌前坐下。 “客官想要些什么?”小二熟练地将肩上搭着的抹布取下擦了擦桌,一边问道。 “随便上点热粥吧。”海棠粗声答道,压着嗓子的发音与他平日完全不同。 小二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海棠望向大厅四处,此刻天日尚早,三三两两的人散坐在四处,乍一看,大厅显得有些空旷。 “客官,您的粥!” 小二吆喝着,将一碗热粥放到海棠身前,又是向着海棠躬了躬身,便欲离去。 “等一下,”海棠对小二说道,“我想问几个问题。” 小二一愣,随即说道:“没问题,客官想问什么?知道的我一定说。” 海棠微微一笑,并未开口,他伸手摸出了几块碎银,悄悄地放下了小二手中,见小二将银子收下,这才开口说道:“像醉歌轩这样的地方,每天来往的人身份混杂,你这个当小二的每天也在接触不同的人,想必知道的事情一定也很多了……你可知道这杭州城有哪些出了名的恶霸?” 小二又是一愣,先人没料到眼前这个带着斗笠的奇怪男子会问这样的问题。 “恶霸吗……”小二思索着,“杭州城治安向来很好,这一时我倒还真想不出什么臭名远扬的恶霸……” 海棠微微挑了挑眉:“那我换个问法,也不一定是仗着身份欺负人的恶霸,哪怕就是些无赖小混混,你知道的有哪些?” “嗯……”小二皱着眉想了片刻,“这么说的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我没记错的城东有个姓韩的人,据说此人是凶命,克死了自己好些朋友不说,还坑死了自己的父母,他平日就跟着几个狐朋狗友混,无所事事,也不知是哪来的银两,倒是时不时回来我们这里吃上一顿,那人长得凶神恶煞,有一次来这里想吃霸王餐,还打伤了好些人,”说到这里,小二偏头露出了自己耳后的一道疤痕,“这就是那次他给扯的,后来官府的士兵抓走了他,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他了。” 海棠点了点头:“还有其他这样的人吗?” 小二摇了摇头:“我的话,就只记得这人了,应该没……不,这样的还真不止他一个人,我没记错的话以前九重楼那边有个当厨子的,虽说做得一手好菜,但是性格却十分卑劣,颇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后来九重楼被人烧了,那厨子后来怎样我也就不知道了,只是后来我似乎听人说过九重楼被烧那晚,那厨子也受到了波及,不过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再后来好像是说,他回家种田去了……” “嗯,”海棠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消息,这是饭钱。”说罢,海棠在桌上放下几块碎银,然后朝着小二微微点头,起身便离开了。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打了下来,甘芜坐在树下,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昨夜她偷偷的离开了酒肆,想着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奈何身体依旧虚弱无比,没走出多远便晕了过去,说来也奇怪,她就昏倒在离酒肆不远的森林里,海棠兄妹却愣是找了一晚都没有找到她。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醒来后她也未做停留,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就这么走走停停,现在竟也是走出了不少的距离。 她并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她仅仅是随便选了一个背离杭州城的方向。 至于她的链子,虽然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链子对她很重要,但细细想来,却是完全想不起这链子对于她的意义是什么,索性也就不要了罢。 走啊走,走啊走,她就像是一具没有意识的傀儡,双脚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走过了哪些地方,踏过了多少里路,她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某一瞬间,她意识到,此刻的她与那个无面女所做的事情何其相似。 她们都是伤痕累累疲乏至极,都是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都是这样,总是这样。 她蹲了下来,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泪从眼眶里不断地滑落。 “为什么……都是这样,总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也是……” 她嘶吼着,意识到虽然也低声啜泣过,埋怨过,但像这样放声大哭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或者说,她已经忘记了放声大哭的意义何在了。 所以,为什么会忘记这样哭泣的意义呢? 她不禁想着。 然后她想起了,那段经历——原来她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绝望地哀嚎,每天都在放声大哭,可是后来她发现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她便不再哭泣。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囚笼】 暗无天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只记得她被抓到这里来应该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一个月,半年,一年,还是更久? 这里终日不见一点光线,始终被无尽的黑暗所笼罩着,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的空间并不大,这是她一寸一寸摸过四周的墙壁得出的结论。她隐约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她一直在挣扎嚎叫,可是她的嚎叫换来的只是被绑起来接受鞭挞以及很多次饿晕过去的经历,所以后来她不再反抗,反正只要顺着囚禁她的人的意愿,虽然填不饱肚子,可好歹偶尔还能吃上点东西,也不会再被绑起来吊个一天一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十分安静,逆来顺受,似乎打心底就没有反抗囚禁者的想法,反倒是她,虽然身体已经麻木了,可内心深处却始终有着一缕光芒没有熄灭。 她们要做的,就是听从不定期前来的囚禁者的指令,接受凌辱。 囚禁者,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次囚禁者来的时候,就是她们最痛苦的时候——这么说不对,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接受疼痛,倒不如说,她的心底也在隐隐的希冀着囚禁者的到来,因为这意味着她可以吃到囚禁者带来的食物,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是填补她空瘪肚子的唯一来源。 身上的旧伤往往还未结疤,就又添上了几道新伤,她甚至都能隐隐闻到从几个伤口处散发出的腐臭味。 她心底的光终于也开始一点一点的消散开来,在这个过程中,她竟然有些羡慕另一个女子,至少那人没有她这么多的情绪,就像是一头家养的牲畜——这么说也不对,毕竟猪被杀还要惨叫,而那人不会——可以做到坦然接受一切。 可她做不到,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在麻木的身体深处那一缕光芒渐渐消散的痛苦。 痛苦? 已经习惯了痛苦的她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痛苦的滋味,这滋味是如此浓烈,她近乎贪婪地享受着它。 她不想失去它,所以她想到了反抗。 又能如何反抗呢? 手无寸铁,遍体鳞伤,虚弱至极。 不知道又是过了多久,那人喉咙发出了听不懂的声响,她循着声摸过去,那人似乎是想要杀了她。 那人手上拿着一块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尖锐的东西扎进了她的手臂,但是她成功的反制了她。 她把那东西抢了过来。 这是一块被那人磨得很尖锐的石块,那人似乎是不知何时生生从墙角扣下了一小块石头。 一定是在地上或者墙上磨了很久才有这般尖锐吧。 为什么她从未发现呢?她没有精力去猜测了。 囚禁者又一次前来,趁着囚禁者在享用她的时候,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石块插入了囚禁者的脖子。 她有些吃惊,囚禁者就这么顺利地被她杀死了? 那一刻,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气,她插得很深,似乎不光是石块,连带着她的手也一并插进了囚禁者的脖子。 另一个人似乎没什么动静,她也并未理会那人。 她成功地逃了出来。 她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蓝天白云,以及灼热的太阳。 甘芜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她的眼神空洞无神,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她先前似乎是又晕倒了,浑浑噩噩中却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境。 梦境里的人每一分每一秒的的感受甘芜都能体会。 那种痛苦到麻木的滋味,那种无尽逼仄的黑暗,那种令人作呕的腐臭。 甘芜能够一点一滴,完完全全的感受到。 “这就是……我丢失的记忆吗?” 她想着,突然一股莫名的反胃感袭了上来,她无力的张了张嘴,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另一个人,就是无面女吗?” 她想到。 她定了定神,支撑着身体勉强站了起来。 她准备继续往前走。 可还未待她走出多远,一群人却是围了上来。 杭州,执笔画棠。 小玥去打听的杭州城大牢最近关押了什么人的事情已经办妥,她已经回到了酒肆。 “玥儿姐,”阮鲸洛还是在庭院里对着荷花池画着画,她眼角余光看到小玥回来,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笔,有些焦急地问道,“你们找到甘芜了吗?我起来的时候你们全都不在酒肆,我也只能干着急,本想着画点东西平复下心情,可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连画出来的东西都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劲。” 小玥歪着头看了看阮鲸洛的画,又看了看那只笔头已经有些分了叉的紫毫笔:“我们没能找到她。” “那她?”阮鲸洛一惊。 “也不一定会出事,她本来就很虚弱,总归是走不远的,这附近我们又很熟悉,待会儿我再去找找看。”小玥安慰着阮鲸洛。 阮鲸洛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玥儿姐一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海棠大哥呢?” “我跟我哥今早兵分两路,我去查了查杭州城大牢那边你的情况,我哥应该是去查探其他情报去了,”小玥道,“我哥对甘芜的过往也比较在意,应该也是让人去查探甘芜的过去了吧。” 阮鲸洛点了点头,又跟小玥闲谈了几句,反正现在画东西也静不下心,索性她就跟着小玥一起去后厨做饭去。 待海棠回到酒肆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他与小玥交换了情报,小玥那边打探的情况显示杭州城大牢最近并没有关押甘芜这么一个人,且甘芜所描述的环境也与大牢不尽相同,所以若是甘芜丢掉的记忆真的是被人囚禁,那么显然不是被官府关押到了大牢。 “这么说来,”小玥沉思着,“甘芜是被其他人擅自关押囚禁了不成?” “若你昨日的猜测是正确的,恐怕就只有这一个可能了,”海棠道,“我也去打听了一些事情,杭州城的治理倒是不错,那种像番禺段家一般仗势欺人的大家族应该没有,不过我这里也是打听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城东的韩姓男子,一个是九重楼以前的厨子。” 小玥挑了挑眉:“他们两人怎么了?” “前者无所事事跟着狐盆狗友鬼混,颇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感觉,而后者以前是借着九重楼的势欺压他人。”海棠道。 阮鲸洛此刻从后厨端来了她们早先做好的饭食,小玥一边起身接过,一边道:“你的意思是说,以这两人的赫赫臭名,他们是有可能做出囚禁他人这种事的人?” 海棠接过阮鲸洛递来的碗道:“谢谢,”,随即又转头对着小玥道,“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是在想,如果不是官府关押的人,那么囚禁甘芜的人总归是在杭州城居住的,既然是在杭州城居住,不可能做事完全滴水不漏,所以就去打听了下按理说是最有可能的人,接下来我们再慢慢排除就是。” “海棠大哥,”阮鲸洛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开口道,“那甘芜现在何处,你有头绪了吗?” 海棠闻言轻叹了一声:“说来也奇怪,昨夜我们并没有寻到她的踪迹,不过她总走不远,待我们吃了这顿饭,小玥你再去找找她,我就去杭州城继续摸清那两人的底细好了。” 小玥扒拉了一块肉片到自己碗里,点了点头。 一顿饭的功夫很快便过,小玥对着阮鲸洛又是一番安慰,随后跟着海棠出了门。 如先前之言,海棠准备去杭州查探那二人底细与行踪,而小玥则是准备再去找一找甘芜的踪迹。 小玥出了酒肆,沿着朝杭州城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次却是有了些发现。 “这是?”小玥在一株树的跟前蹲了下来,这里的生长着的草叶都朝同一个方向趴伏着,似乎是被重物压过一般。 小玥思忖片刻,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 太阳在天上工作了一日,此刻似乎也是有些疲惫了,微微朝着西边倾斜了下去,留下的,是撒落在地的一片昏黄。 海棠依旧是那一身打扮,就这么到了杭州城,按照打听到的情报,从杭州城东门进来,那韩姓男子就住在这附近的某条街道上。 在又询问了几位附近的居民后,海棠锁定了那韩姓男子居住的大致范围:就是此刻他身前的这条街道尽头那座院落。 那韩姓男子应该名唤韩天华,是这附近出了名的无赖混混,按照几位附近居民所说,此时此刻他还并未归家,现在要么在跟着他的几位朋友在某处喝酒,要么就是在哪个风月场所逍遥快活。 海棠并不着急,毕竟不管再晚,这人也总要归家不是? 这周围的饭馆酒楼并不多,规模也不大,就算每家都去看一看,也花费不了太多时间。问清了韩天华的一些容貌特征后,海棠决定先去找找看,若是没找到,再回来等也不迟。 逛了一圈下来,意料之中的,他并未发现韩天华的踪迹。 “韩天华并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倒不如说他为什么会有收入都是一个挺大的问题……这样的人,喝酒吃饭只能去那些价格便宜的小店不说,去青楼的选择面就更窄了。” 海棠想着,又向附近的路人打听了一下周围“物美价廉”的风月场所的所在地后,在那人异样的眼光中走向了那家名为“思春院”的青楼。 思春院,是城东这边一家比较有名的青楼,据说这里的姑娘长得水灵,且价格比起其他地方更是要便宜不少,特别是这里的花魁,一手古筝绝活,引得多少男人倾倒。 “哟,官人,这边请,这边请~” 思春院大门的两旁都点着几串灯笼,门前更是站着好几个穿着有些暴露的女子,见得海棠走过来,女子中分出了一位有些发胖的妇人,她捏着嗓子,尖声向着海棠如是说道。 海棠微微点了点头,微微避开了老鸨伸出来想要挽住他的手。 “小哥,还害羞呢,”老鸨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不在意,笑着说道,“像你这样的小哥,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是喜欢得不得了。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姑娘,你想要的,我们这里绝对都有!” 进了院门,各种脂粉的味道夹杂着汗味和饭菜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有些令人作呕。海棠吸了吸鼻子,微微皱起了眉:“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我是来找人的。”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无面】 思春院内,听闻海棠此言,老鸨神色顿时变了几分,这烟花之地相对来说本就不甚平静,隔三差五有人上门找事也是再正常不过,思春院本在杭州就排不上什么名号,这种事情出现的次数就更多了,不过嘛,多是哪家娘子哭啼着上门闹事,像海棠这样一个大男人,穿着黑衣戴着斗笠来的却很少见到。 想到这里,老鸨又微微打量了海棠几眼,道:“小哥,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你来了是客人,我们欢迎,可你不跟我们做生意,我们这里也就不留小哥你了。” 说罢,老鸨迈开脚步走到海棠身前,不知从院内何处跑来了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眼神有些凶恶地看向海棠。 “老板娘,”海棠十分平静,摸出了一个鼓鼓的钱袋微微摇晃,银子碰撞发出的声响让老鸨神色好看了不少,“我来找人,不是来闹事。” 老鸨接过钱袋掂了掂:“哦,小哥找谁?我可丑话说在前面,我们这里可不一定有你找的人。” “此人应该名唤韩天华,不知此刻可在你们这里?”海棠问道。 老鸨神色有些诧异:“你找他?那姓韩的混账可是这周围出了名的无赖,他倒确实常来我们这儿,如果不是看在他每次拿来的钱都管够还有余的,我们也早懒得搭理他了。他在三楼,雪股。要打要闹你们出去闹,别在思春院闹。” 说罢,老鸨似是有些晦气,向着围过来的几个汉子招呼了声便离开了。看样子这老鸨似乎是想继续讹上一笔,可听到是找这韩天华,却是懒得管了。那几个汉子瞪了海棠一眼,也是相继散开。 海棠迈步到了楼梯前,沿着楼梯往上走去。 飞琼道、红浪涌、烛影低、问东风…… 海棠这一路看过去,这些房间的名字虽然单看看不出个什么,可合起来看,却都能在什么《风月十绝》这类诗中有所考证——虽然这些诗词也颇为大胆就是了。 令他有些膈应的,有个房间名字叫做“透海棠”,那房间正巧就在楼道不远处,经过这里的时候,海棠还隐约听到了些里面的声响。 “那想必方才老鸨所说的‘雪股’也是一个取自某首诗的名字了。” 到了三楼,恰如他所想的,这楼房间的名字都是“云鬟、凤眼、玉笋”之类,正是出自那《芳闺十胜》。 到了名为“雪股”的房门前,还未进屋,便已经听到了里面的嬉闹声。 海棠并未在门前多做停留,一口气推开了门,只见屋内正有着一男子坐于桌前,男子身旁还围着三个搔首弄姿的女子。见到有人擅自闯进来,那男子想也不想,破口大骂:“那个不长眼的敢来坏老子的心情?!” “你是韩天华?”海棠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是又如何,”那人醉醺醺站了起来,伸手朝海棠推去“你是哪个,滚出去,不要坏了我的好事!” 海棠一笑,微微扭身避开这一推:“是就好了。” 小玥已经回到酒肆有一会儿了。 旧城也关了铺子回到了酒肆,此刻三人已经吃了晚饭,正坐在大堂里等待着海棠,旧城和阮鲸洛看上去都有些焦急,反倒是小玥一脸平静。 小玥先前沿着踪迹一路找下去,却是无功而返。 “玥儿姐,你说海棠大哥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阮鲸洛有些紧张,时间越是拖下去,找到甘芜的可能性就越小。 小玥摇了摇头:“不知道,你们先别急,再等等吧。” 又是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海棠终于是回到了酒肆。 见到三人都在大堂里等他,海棠微微有些错愕:“你们等我干什么?” 小玥有些没好气地道:“没有找到甘芜,我这边无功而返,不就得看你那边了吗?” “我这里倒是有些情报,”海棠说着,走到桌前坐下,“我找到了那韩姓男子,据他所说,他是在帮人做事,且说来奇怪,他帮人做事也有好些年了,但是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谁做事。” 海棠喝了一口阮鲸洛端过来的热茶,正准备接着说,旧城却插话道:“海棠,你就这么问他他会老老实实说真话吗,而且如果小玥的推测是对的,这事又真的跟他有关系的话,这么做不就是打草惊蛇了吗?” “首先,那人不会是无辜的,”海棠倒是不惊讶旧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之前我调查他的时候就发现他成天只是跟着狐朋狗友鬼混,他明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可为什么他能够经常去饭馆跟春楼?” “这说明他明面上虽然没有收入,可暗地里怕是有着自己的途径。”小玥点了点头,接口道。 海棠赞扬地看了小玥一眼:“没错,而且这个途径一定上不得台面,若是在旁人看来,他确实只是一个游手好闲之辈,”海棠顿了顿,“不管他是暗地里做什么,至少我能肯定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所以说啊,他不可能是无辜的。再说我可没有像朋友闲聊那么随意温和地问他,至少他当时定是不敢说谎的,至于打草惊蛇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有后手。” “那人名唤韩天华,据他所说,他帮人做事已经有十来年了,这十年以来,他并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谁,但他只要为主人做一件事,就会得到一些赏钱,而他也正是靠着这些赏钱过活的。” 阮鲸洛咽了咽唾沫:“他都做些什么事啊?” “什么都做,只要是上不得台面的,不管是杀人放火这样的大事还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甘芜的事与他可有关系?”小玥问道。 海棠轻轻叹了一声:“说不准,为他主人做事的不止他一个人,而他们底下这些人又都不知道对方身份,一些比较重要的大事又往往是主人安排下来分成很多份让不同的人去做,如果要确定甘芜与他们有没有关系,有点麻烦。” 小玥有些惊讶:“我们来杭州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我就说组织吧。” “不论如何,查是要查下去的,这个组织背后一定有个大人物,”海棠说着,“对了,你那边情况是完完全全的一无所获?” 小玥咳嗽了几声:“倒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我觉得甘芜应该是被什么人抓走了。” 看着旧城跟阮鲸洛变得十分惊愕的神情,小玥对着她们说道:“先前跟你们说没有找到她倒不是谎话,我确实没能找到她,”说着她的视线又转向了海棠,“我今日往正对着杭州城的反方向走,在一棵树下发现那里的草木有被重物压过的痕迹,我觉得应该是甘芜在那里休息过。我沿着踪迹一直走,发现了好几处这样的痕迹——可是到了某处,那里地上的草叶被压过的痕迹突然变得很多且杂乱,我想应该是甘芜在那里被其他人抓走了,而且前来抓她的人还不止一个两个。” 海棠皱了皱眉,看来还是得找黄毅帮忙。 甘芜再一次醒来时,周围是一片漆黑。 她知道,她回到了那个逼仄的暗房里。 她感受不到身体与实地的接触,能够感受的只是绳子对身体的束缚,以及刺鼻的血腥味。 她被捆绑着吊了起来。 身体很痛,她轻哼出声。 随着突然响起的话语声,她才知道暗房里还有其他人。 “怎么,醒了,你不是很能跑吗,现在你再跑啊?” 这声音有些妖媚,但总归能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甘芜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呲——”男人点燃了一盏烛灯。 甘芜第一次看清了这个暗房里的景象,她干呕了起来。 借着昏暗的烛光,能够勉强看清暗房四面的墙上尽是一层一层的暗红色,似是不止一次被溅上血液又干涸的痕迹,而暗房的地面更是渗人,整个地面爬满了红黑色的血污,不知是不是错觉,甘芜似乎隐约能看到某个墙角堆叠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内脏与肉块。 “你是第一个从我这里跑出去的人,”男子瘦瘦高高,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他将烛灯举到甘芜面前,“虽说当时是手下违背命令擅自进来了,但是你是第一个从我这里跑出去的人,”男子重复着,“第一个,你应该感到很荣幸。” 男人说着,将一直吊着的甘芜放了下来,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男人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甘芜勉强停止了干呕,看着男子面上戴着的面具,瞳孔逐渐失去了对焦——她再一次晕了过去。 还是那片火海,还是那座不断垮塌消融的房屋,还是那个半截身子的男人。 没有什么新意,还是那几句话。 然后,再一次的,那个五官已经逐渐清晰起来的无面女出现了。 无面女能够勉强站起来,是因为那只兔子。 兔子似乎是被什么动物啃食过,只剩下了小半截身子。 应该是刚死不久,在这么热的温度下,兔子的肉还很新鲜。 她像个吸血的怪物,吸尽了兔子最后一滴血,这才勉强有了些力气,又生生吃掉了剩下的兔子肉,终于,她可以扶着树,勉强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发现兔子到站起来这个过程,她用了三天时间。很幸运的,那个杀死兔子的动物在这期间并没有回来找它剩下的半只兔子。 她走啊走,越是往前,心里就越是有些悸动。 终于,又跨过了两条小河,走过了一片林子,一座草棚子映入眼帘。 “啊……” 刚饮过河水的喉咙依旧是如此嘶哑,无面女发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音节——这次已经不能说她是“无面”了,因为她已经长出了清晰的,完整的,和甘芜一模一样的五官。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记忆】 杭州城,醉歌轩。 “这次又有什么事?” 黄毅颇为不耐烦地斜睨着海棠。 “黄兄,”海棠毫不在意黄毅的神情,“我这次找你,可是为了你好。” 黄毅冷哼一声:“有什么事直说,甭跟我玩这一套。” “不知黄兄你可知道这杭州暗地里都有些什么奇怪的组织?” 黄毅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海棠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愣住:“我说过,杭州城治理向来很好,我确实不知道你口中的‘奇怪组织’是什么,因为根本就不会有。”黄毅显得颇为自信,这杭州城在她的治理下,跟上任城主比起确实是好了不少。 海棠淡淡一笑:“黄兄,话不能说太满,”说着他手指向雅间的窗外,“就像这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到你我无法想象。你能保证说你见过杭州的繁华,就了解了外面的一切吗?”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黄毅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海棠砸了砸嘴:“或许是吧。我是想说,我发现杭州暗地里有一个组织,他们已经存在很久了,甚至于在你上任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黄毅一只眉毛撩了起来:“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自然是有的,”海棠不咸不淡地说道,“就算你对我不满,但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我不会开玩笑。” “把证据拿出来!”黄毅闻言,心中顿时一紧。 海棠却是笑了笑道:“黄兄,我是生意人。” “你休要忘了你我身份?!”黄毅也是把眼一瞪,站了起来。 “是啊,你也休要忘了你我身份。”海棠轻飘飘瞥了黄毅一眼,依旧坐在位置上,不咸不淡。 黄毅眼角抽了抽,额上似乎有几根青筋鼓了又鼓,最终她还是坐了下去:“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至少在未来一年内,不要再告知他人我那酒肆的任何消息。”海棠说着,眼神也认真了起来。 黄毅顿时冷笑一声:“又?答应过你的就是答应过你的,我可从未向他人提起你们的任何信息。” “是吗,”海棠努了努嘴,“但愿如此——总之,这就是我的条件。” 黄毅不语,冷笑着点了点头。 “城东有一个叫做韩天华的人,他就是这个组织中的人,不过这个组织十分神秘,哪怕是一道十分简单的命令都,是由上面一层一层传下来的,下层不知道任何上层的人的消息,而一些比较重要的任务,更是被分成了很多份,不同的人只完成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而且就连同一个层级的人也不会知道相互的身份。这样既保证了任务的严密性,也保证了成员的身份很难被查到,哪怕有人暴露,他也无法说出其他人的身份。” 黄毅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组织都做些什么?” 海棠摇了摇头道:“具体是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什么干净的上得了台面的事。”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组织的,那个韩天华又是怎么暴露的?”黄毅接着问道。 海棠砸了砸嘴,道:“韩天华此人牵扯进了我的一桩生意里面,我查了查,又去接触了一二,最后发现了他身份的疑点,至于这个组织——自然就是韩天华告诉我的咯。” 黄毅闻言,本来还想接着追问一些疑点,但终究是忍住了,他开口道:“那韩天华此人现在何处?” 海棠想了想道:“大概就在门外吧。” 黄毅一听,立马站了起来转向雅间的门:“什么意思?” “我把他给你带过来了。”海棠答道。 随着黄毅一声命下,雅间的门被侍卫打开,韩天华的身影赫然就站在门外。此刻韩天华被绑着,嘴里塞着一团布,眼睛也是被蒙了起来。 “把他带过来。”黄毅沉声道,随即两名侍卫便立刻上前去,押着韩天华走了过来。 海棠取下了韩天华口中塞着的布团跟面上蒙着的黑布。 “偶错了,别杀我,别杀我!” 韩天华口中的布团刚被取下,他便放声大叫了起来。 “闭嘴!给我抬头看清楚你面前的人!”一位侍卫呵斥道,但是这显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依旧大声叫嚷着,面上的表情十分扭曲。 黄毅眉头紧锁,正欲对一旁的侍卫吩咐什么,海棠却开口了:“住口。” 说来也奇怪,这韩天华听到海棠这么一说,竟真的就此打住了叫喊,瞪着一声惊恐的眼睛,无神的四处张望着。 “我问你,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黄毅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韩天华的手在空气中胡乱挥了挥:“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我说,”黄毅加重了语气,“你所在的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 “什么……什么组织?”韩天华逐渐冷静了下来,有些发懵。 黄毅又准备说什么,海棠却赶在他之前开口道:“黄兄,这韩天华背后的势力是什么我并不确定,有多少人,具体是怎样的运转模式我都不清楚,说是‘组织’吧,也只是我擅自这么称呼了。” 韩天华微微愣了愣:“那这韩天华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海棠笑着答道,“我现在的想法是,韩天虎背后的势力能够存在这么多年,那势力首领身份肯定不一般,怕是明面上在杭州也是能够排的上号的角色,甚至有可能,你跟那人经常能够见面也说不准,只是你不知道他的身份罢了。” “如果仅凭这些消息,这股势力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查到的。”黄毅沉吟道。 海棠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不知道准不准确。” “谁?”黄毅一身一凛。 海棠眯起了眼:“以前九重楼的赵厨子。” “他现在在何处?” “这就要靠你去找了。” 无面女——那个长着和甘芜一模一样五官的女子,此刻来到了草棚子前。 无面女宛如一潭死水般死寂的内心散开了一圈圈涟漪。 无面女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甘芜本人。 甘芜想起了,无面女就是甘芜她自己。 哪里有什么两个人,分明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 无面女这个人不过是她的臆想罢了。 在被囚禁之初,她尝试过反抗,可反抗换来的只是更严厉的惩罚。 渐生绝望的甘芜崩溃了。 她的大脑下意识的选择了自我保护,保护这个崩溃的女子。 她的意识仿佛分成了两个人。 一个就是她一直以为的自己,在绝望的表面下内里却始终留着一分清明,而另一个便是无面女。 无面女代表的是她心中的痛苦与绝望。 正因为有着臆想出的无面女为自己分担了大部分的痛苦不安与绝望,她才能在心中始终保留一丝清明。 而无面女从墙角扣下的那块石头,也是她自己无意中扣下来的,哪怕有着臆想出的无面女为之分担,可长期在这逼仄黑暗的狭小房间里被囚禁着,她的潜意识还是濒临崩溃了——万幸的是,最终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缕柔光还是战胜了这种种阴暗的情绪。 梦中的无面女跌跌撞撞走着,爬着,一寸一寸挪动着身体,不知用了几天,亦或是几月,下意识的,终于来到了她亲手为自己搭建的草棚前。 她也是在这时,终于想起了这一切。 虽然不清楚原因,可是自己当时确确实实是被人盯上了。 最后在自己的家里被打晕抓住,醒来后,已经是来到了这个逼仄黑暗的囚笼里。 那么,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是怎样,就会盯上自己的呢? 她不禁想到。 意识逐渐清晰了起来。 瘦瘦高高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她已经被松了绑。 在一片黑暗中,她理好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这衣服还是旧城的”,她想到。 就是这个男人囚禁的自己吗? 他是谁? 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还好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了。 甘芜意识又开始有些迷糊了起来,她又一次晕了过去。 睁开眼睛,她又回到了那座燃烧着的房屋前。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她不再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身处火海,她感受不到一点半点的灼热。 她试着向前走去。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点点火星停留在半空,男人伸出的手也悬停在半空。 房屋里十分杂乱,哪怕是在一片火海之中也不难看出,在火焰燃烧起来之前,这里恐怕是经历了一场洗劫。 已经燃烧着的,还没有烧起来的东西混杂在一起,散落满地。 —————————— 说点话。。。 这太忙忘了来更新了。 。。。。。。。 对不起各位,今天事情太多了没来得及准时更新。 估计会有很多差错,我会补上的。 剧情已经渐渐到了高潮,麟凤龟龙本是一个褒义词,在这个故事里,它所代表的含义也即将浮出水面。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暗房】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海棠等人依旧没有找到甘芜,且黄毅根据从海棠那里得来的消息暗中进行的查探也没什么进展,一时间似乎事情陷入了僵局。 事情是在那时开始有所突破的。 韩天华被黄毅关了起来,虽然对他的审讯一直没有停过,但是却始终问不出什么新的东西。在海棠的提议下,黄毅将韩天华放了回去,同时让人在暗中看着他。 韩天华回去以后倒也机警,似乎是猜到了自己一定被人监视着,他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直到那日。 有个看上起约莫十来岁的孩童出现在了韩天华的家门前,那孩童在这里徘徊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了个物件,不过还未待他有下一步的动作,便被黄毅安排在周围的人给制住了。 从孩童口中得知,他只是帮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送信过来而已,至于那个男人是谁,他并不知道。 “就是这个了,”醉歌轩雅间,黄毅指着放在桌面上的一张纸条说道,“这就是要给韩天华的纸条。” 海棠拿起纸条看了看,上面只写着三个字: “东城门。” “东城门……这是什么意思?”海棠问道。 黄毅摇了摇头:“当时我们的人暗中跟着那小孩回去,但是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这东城门的含义我们问了韩天华,他说意思是今晚要他去东城门,他们一直是这么发布任务的。” “今晚几时?”海棠又问道。 “不知道,韩天华说他们从来不会写上具体时间,错过了就错过了,任务自然会有其他人做。想要接到任务,就得去早一点,”黄毅如此说着,“我已经派人埋伏在东城门周围了。” 海棠点了点头:“我也去一趟。” 说着,他便是要起身离开,可黄毅却是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棠兄,莫急呀,我的人可不是吃素的,真有什么情况有什么人,他们可以应对的,你我不如就在这里喝喝茶,等上一等?” 海棠闻言微微皱眉,他知道这是黄毅防着他,想自己得到第一手消息掌握主动权。 “黄兄,你放心,我不放心。”海棠摇着头笑道,还是起了身,刚要迈步,身旁却是围过来了几个侍卫。 “你这是什么意思?”海棠微微颔首。 黄毅哈哈一笑:“没什么没什么,这几个兄弟应该是太紧张了,”他说着挥了挥手,那几名侍卫便又退了下去,“既然棠兄执意要去,我便陪着棠兄走上这一遭吧。” 说着,黄毅也站起身来,对着海棠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也不待海棠有何反应,自己先一步迈了出去。 海棠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多说什么,跟着黄毅一路来到了东城门之上。 “那里,那里,还有那个铺子,那边……”城墙之上,黄毅给海棠指着他埋伏的人都在哪里,“都有我的人悄悄看着呢。” 韩天华在黄毅的压迫下,也是不得不来到了这里,此刻他正假意在悠闲的散着步。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了深夜,集市最热闹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人群开始三三两两的散开了。韩天华也开始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就是那个人!”城墙之上,海棠突然一声大喝,手指遥遥指向人群中的一人,“那个戴着草帽的,刚才假装撞到了韩天华,他应该悄悄塞了什么东西到韩天华身上!” 说罢,海棠率先冲了出去。 黄毅先是一愣,随后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也是招呼上身旁的几个侍卫冲了出去。黄毅此时心中微微有些苦恼,他派了人来守着,却是下意识以为那人会跟韩天华当面交谈,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现在如此隐秘的行为虽被海棠发现了,他却不能保证他埋伏下来的人也发现了。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要打信号让他的人暂时将现场封闭下来捉拿那人,可是这样显然就会打草惊蛇。 无奈之下,他只得跟着海棠冲上去抓那人——事实上,更加让他不舒服的并不是自己的安排除了岔子,而是海棠比自己先一步发现那人这个事实。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被发现了,此刻他正混迹在人群里随着人群慢悠悠地走着。等到他意识过来时,已经是被追上了。 没有费太大的力气,海棠制服了他,他和黄毅将这人带到了城主府的一个偏院,一并前来的,还有韩天华。 那人长相颇为凶悍,横眉倒竖,眼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 “你是谁?”黄毅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被绑着的大汉。 大汉只是瞪着黄毅,并未开口说话。海棠见状,从韩天华身上摸出了一张字条,这就是大汉塞进去的那张。 “六日后,去暗房换班。” 也是这么简短的几个字。 “暗房是是什么,换什么班?” 海棠挑着眉毛问道。 大汉看了一眼海棠手中的纸条,依旧是沉默不语。 “混账,老子让你说!” 黄毅顿时一声大喝,拍案而起,随即大手一挥,几个侍卫便拿着一套刑具走了过来。 “棠兄,我做城主这么些年,其实平日也堆积了不少的压力,你知道对我来说最有效,也是我最喜欢的排解方式是什么吗,”说着,他在侍卫带了的刑具中挑出了一根鞭子,“就是审问犯人。” 海棠并未答话,他盯着那个面目狰狞的大汉,似乎是要从大汉脸上看出什么花来。 黄毅也并不在意,他拿着鞭子走到大汉身后:“最后的机会,你说不说?” 大汉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了起来,可他依旧是一言不发。 “啪!” 黄毅猛地挥动鞭子,一声鞭响,这一鞭子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大汉身上。 “嗯,唔——”大汉咬着牙关,并没有发出黄毅料想中的惨叫。他举起鞭子,口中说着“是个汉子”又是一鞭就要挥下—— “黄兄且慢!”海棠突然出声,黄毅的这一鞭子停在了半空,他有些不解地望向海棠。海棠对着他摇了摇头,几步走上前去,又盯着大汉的脸看了半晌,突然伸出双手掐住了大汉的脖子。 “你干什么?!”黄毅一惊,正要上前阻拦,只听得“呲啦”一声,海棠撕下了大汉的面皮——准确的说,是大汉的人皮|面具。 “我就觉得你这脸看上去有些僵硬,”海棠说着,转向了黄毅,“黄兄,他不讲话,被抽了一鞭子也忍着不喊出声,并不是因为他是个硬汉子,而是因为他戴着这个面具,”海棠说着,将面具扔向了黄毅,“这面具质量不太好,表情几乎是固定了的,一旦开口说话或者表露出什么强烈的情绪就会暴露,所以他才一直忍着,”说着他蹲了下来,伸手抬起了那人低下去的头,“黄兄你看,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黄毅听闻此言,也放下了面具跟鞭子走了过来,仔细一看,这人豁然就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找的九重楼赵厨子! “赵志明,”黄毅低声开口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居然主动送上门来,省得我去慢慢你找你。” 赵志明左眼眼皮在不断地抖动着,看上去他似乎很是紧张。 “老实交代,这纸条上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又是如何跟这个组织开始有牵连的?!” 黄毅大喝道,赵志明顿时颤了一颤,他结结巴巴的开口了:“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嚯,”黄毅有些被气笑了,“真会睁眼说瞎话,你不老实没关系,我可以让你变老实,”说着,他又看向海棠,“棠兄,今夜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你要不先回去?我会在明日你来之前让他老老实实的开口。” 海棠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那就辛苦黄兄了。” 他知道黄毅是想支开他,但是他无所谓,毕竟他要了解的只是跟甘芜有关的消息,至于这个组织本身——他对这个组织并不感兴趣。 翌日,海棠来到城主府的时候黄毅已经将赵志明放了回去,他准备向对待韩天华那样,顺藤摸瓜。 他告诉海棠,赵志明级别比韩天华高,他手底下除了韩天华还有几人,这些人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但是就像韩天华说的那样,赵志明不知道跟自己同一个等级或者比自己身份等级更高的人有多少,他们又都是谁。 赵志明口中的暗房并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片区域。那里具体有多大,是干什么的,他都不知道,他只是去到一个地方,然后就在那里放哨,仅此而已。 而韩天华五天后要去的,正是那个地方。 在黄毅这边准备顺藤摸瓜的同时,他也准备五天后和海棠一起跟着韩天华去暗房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什么重要发现。 海棠隐隐觉得这“暗房”或许跟甘芜的事情有所关联。 甘芜站在那座被火舌尽情舔舐|着的房屋前,看着那个男人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 “婉儿……快……” 男人又开口了,甘芜却是突然有什么触动似的,随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或许是错觉,或许却是如此——她似乎在跳动着的火焰间看见了一个泣不成声的女子。 眨了眨眼,那女子却不见了。 “轰——” 身后的房屋轰然倒塌,男人的发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甘芜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她醒来了。 远处不知识什么地方的地方似乎有些吵闹,叫喊声隐隐约约传进了她的耳朵。 ———————— 虽然这两章节奏略慢,但麟凤龟龙这个故事的高潮即将到来。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过往(上)】 五日后。 杭州城郊外。 执笔画棠酒肆在杭州城的北面,而此时此刻,海棠跟黄毅随着韩天华走的方向是往南。 今日天气依旧很热,抬眼望去,远处的空气都已经微微扭动了起来。 万里无云,夏虫不知在何处,总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三人就这么走着,韩天华似乎有些紧张,不过也是,毕竟暗中还跟着一大批士兵呢。 三人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韩天华终于是停了下来,他转身对着两人说道:“这里就是暗房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里?”黄毅有些惊讶,四下望去,这里是一小块林间空地。 韩天华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 “你们说的‘换班’,跟你换班的人呢?”海棠在一旁开口问道。 韩天华摇了摇头:“每次换班,前一个人会提前走,这样就不会互相碰见了。” 黄毅有些诧异:“可这样的话,如果有人在你们交接的间隙来了怎么办?” 韩天华又摇了摇头:“往里走,还会有其他人在守,只是我们不允许私自走动,所以也就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 “就不会悄悄去看看?”黄毅有些好奇。 韩天华苦笑:“我以前倒是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那晚吃饭的时候莫名其面的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伤痕,全身上下无处不疼。后来接到通知警告我,在那之后我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了。” 海棠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黄毅说了一声:“黄兄。” 黄毅倒也是心领神会,大手一挥,立刻从林中出来了几人。 “把这周围每一寸地都给我查遍!”黄毅下令道。 几个士兵应了一声,转身回到了林子里,片刻,一队一队的士兵散开,朝周围探去。 出乎意料的,派下去的士兵很快便有了消息。 他们在一片空地找到了几间房子。 待海棠跟黄毅来到此地的时候,士兵们已经抓住了好几个人。 房子由石头堆砌而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大大的铁门。 打开铁门,眼前的景象却是让人大吃一惊。 墙上跟地上不知是被泼洒溅射到了多少次的鲜血又干涸凝固下来,整个房内都是一片浑浊昏暗的红,不过除此之外,倒是空无一物。 海棠眉头紧锁:“恐怕这‘暗房’不止这一处。” 黄毅眉头一凛:“此话怎讲?” 海棠深吸了一口气:“我说过我调查韩天华此人是因为他牵涉进了我的一桩生意里,其实我那生意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现在应该就是被囚禁在暗房里,但是我们在这里有没有找到她的踪迹,我只能做出暗房不止这一处的猜想了。”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黄毅问道。 “黄兄,”海棠沉声道,“若是慢慢审讯抓到的这些人,恐怕要花费的时间太久了……黄兄,我看不若对杭州城周围来个彻底的清查,或许还能更快的发现些什么,而且今日我们这么做,已经是打草惊蛇了,所以我们动作要快。” 黄毅微微沉吟片刻后,同意了海棠的说法。 此刻,海棠已经确定了甘芜就是被这个组织的人抓走了,而囚禁她的地方,应该就是一处暗房。 黄毅将命令吩咐了下去,几个士兵立刻快马加鞭回城里召集人马,要对杭州城周围来一次彻查。 一天下来,被抓捕的人数竟然达到了几十人之多,而甘芜被找到时,也已经是傍晚了。 士兵们在西城门外的一处僻静之处发现了暗房的存在。 昏迷中的甘芜被士兵们带了回来,黄毅想找杭州有名的大夫为其医治,却是被海棠拒绝了,海棠将她背回了酒肆。 ———————— 今天太忙了,先写这些,明天双更奉上。 麟凤龟龙的高潮来了。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过往(下)】 视线清晰了起来。 她又一次来到了那座被熊熊火焰包围着的房屋前。 火焰肆掠,热浪一阵猛过一浪,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里走去,她知道这些火焰对她造不成伤害。 跨过半倒塌的大门,那个半截身子的男人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男人虚弱地往前一寸一寸地挪动着。 “婉儿……婉,婉儿……”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 她走上了前去——她知道男人口中的婉儿另有其人,但她还是凑了上去,想要听清楚男人的话语。 “婉儿……快走啊……” 男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准确来说,是穿过了她盯着她身后的某一个方向。 火势越发大了起来,已经开始不断有木块燃烧着滚落砸下。 她抬头望去,那根即将将男人掩埋在废墟下的横梁也开始摇摇欲坠了起来。 男人停了下来,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残破的喉咙里挤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横梁倒下。 与先前不同,此刻的男人眼中没有一丝的惊恐与痛苦,更多的,是一抹淡淡的解脱与不舍。 最后一刻,他似乎是想从已经被鲜血浸透,又被火舌灼烧得黏在皮肤上的衣襟里拿出什么,她只是看到一缕淡淡的银光闪过,而后便是横梁砸下,将男人彻底的掩埋在了废墟之中。 待甘芜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小玥在医术上面颇有造诣,虽然甘芜伤情有些严重,但还是稳定了下来。小玥这几日没有再离开酒肆,她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甘芜。旧城因为在城里还有店铺要照顾,每天的作息还是跟往常一般无二。阮鲸洛倒是很急,经常在甘芜门前转悠,可她又帮不了什么忙,画画也静不下心,最后索性就跟着旧城一起去杭州城的店铺帮忙了。 最闲的人倒要数海棠,这几日他在酒肆待着,也不用多做什么,每天就只是为众人做做饭之类。 甘芜醒来了,但是她暂时还下不了床。 “感觉怎么样?”海棠坐在她的床边问道。 甘芜抬眼看了看,她似乎对自己是何时又回到了酒肆并不感兴趣,听到询问也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海棠见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杭州城周围所有的暗房都已经被我们找到了,囚禁你的人身份应该不一般,我们虽然抓到了不少人,但他们都只是这个组织最底层的人,暂时我们还没有得到关键性的信息——不过这些事情是我们需要考虑的,对你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以后也不会有人再对你做这样的事了。” 甘芜平静的点了点头,随后她缓缓抬眸望向坐在床边的众人,终于是开口讲话了:“谢谢你们……” 她的嗓音听起来异常沙哑。 “你没事就好。”阮鲸洛有些激动。 “你之前……”旧城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又顿了顿,“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甘芜看向了旧城,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关系,我告诉你们。” “那个无面女,其实就是我自己,我被他们囚禁的时候意识非常混乱,无面女就是这样被我虚构出来的产物,她为我分担了很多的痛苦……她的经历,正是我的经历。” 海棠闻言点了点头:“果然如此,”说着他转向了小玥,“你还记得当时我让你去查探甘芜的草篷子时你说的话吗,那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人用的,而且那里有且只有一件很脏很破旧的衣服,后来甘芜告诉我们无面女的时候我就有再想,即便她们是一起逃出来的,也应该没有一起躲在草篷子里,但是那件衣服又让我觉得很奇怪,它应该就是无面女在梦境里穿着的衣服,所以我一直有些怀疑无面女的真实身份,只是没有证据,证明不了什么,不过如今真相大白,”说到这里,他又转向了甘芜,“你跟她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甘芜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不想再麻烦你们了,所以我离开了酒肆,我本来想着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可哪知……”说着,甘芜捂住了嘴,开始干呕了起来。 阮鲸洛急忙拿起一旁为甘芜准备的温水递过去:“慢慢说,没事的……” 甘芜接过水微微抿了一口,不再说话。 “关于你的另一个梦境,你有什么发现吗?”小玥问道。 甘芜缓缓摇了摇头:“很少,那个男人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刚才醒来之前还做了这个梦,那个男人说着‘婉儿快跑’,跟以前一模一样,我看着横梁倒下,他被埋在了废墟里,银光微微一闪后,我就醒来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海棠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可以跟我们讲一讲你过去的事吗?” “过去的事,”甘芜有些讶异,“什么过去的事?” “我可能知道那个婉儿是谁了,不过这需要你告诉我们你的过往才能验证,”海棠微眯起了眼,如是说道,“你的,童年,一直到你来杭州之前。” 甘芜盯着海棠看了半晌,有抿了一口杯里的温水,终于是开口了—— 十五年前。 这是一个小山村,村子规模并不大,不过十来户人家而已。村里的人大都靠种地自给自足,山村离城镇并不远,所以也经常有人会拾捡采集山药之类的东西去不远处的城里换东西。 甘芜就生活在这里。 山村很少会有外地人来,就这么十来户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的关系倒是一直很好。 甘芜的父母每日都回去干农活,甘芜很喜欢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跑,不过父亲偶尔会进山采药材拿到城里去卖,每次回来时,他总能给甘芜带来许许多多的新奇故事。 这年甘芜四岁。 ———————— 跟昨天的合为一章,新的章节正在写,正在写……稍后发出来。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伪装】 虽然山村里的这十来户人家都算不上什么富裕,但他们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日子倒是一直过得清静平和。 甘芜在闲下来的时间里喜欢跟朋友们去后山里那一方被村民们称为“林水”的小池戏水,或者是盼着父亲每次将草药拿到城里去卖后回家带来的那些新奇的故事。 她几乎每天都会跟三两个小伙伴去林水玩,林水最深处也不过刚好没过她的头,这里的水毫无杂质,非常清澈,水底还有好些不怕生的小鱼,每次她们来的时候,小鱼们都会围着她们游来游去,甚是神奇。 而在父亲的故事里,有金陵某家的千金小姐,也有如她一般的小小村姑;有达官显贵们的奢华生活,也有得过且过的平凡人家;有牵动人心的凄美爱情,也有平庸无奇的惨淡人生;有超凡脱俗的飘逸仙人,也有蠢笨呆滞的凡夫俗子。 她觉得父亲很厉害,因为父亲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甘芜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年,她十九岁。 一切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却见到本应在城里卖草药的父亲提前回来了,正愁眉苦脸的坐在木桌前叹着气,母亲也是一脸严肃的站在一旁。 她有些疑惑,因为她很少能在向来乐观开朗的父母身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啊……”我想起来了,甘芜身体一震,看了看眼前的几人,“我想起来那个婉儿是谁了!” 父亲这晚十分严肃,他说:“丫头,你听我讲了这么多故事,想不想出去真正的见识见识呀?” 她有些疑惑,但还是认真的回答道:“这个……倒确实是有些想的。” “那好,”父亲怕了拍手,“我以前跟你说过,你大伯在杭州那边安家,不如你就去你大伯那边见见市面如何?” “啊?”她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跟你娘也商量过了,”父亲祥和地笑了,“出去见见世面,对你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 “那,你们不跟我一起去吗,我什么时候回来呀?”她又问道。 “我们就不跟你一起去了,”父亲答道,“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这有一封信,你过去交给你大伯,听他的安排就好了。” 就这样,在甘芜十分不解的情况下,她带上了盘缠,走上了向杭州进发的路。 不过她始终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父亲跟母亲用了一个有些蹩脚的理由让她去找大伯,他们似乎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她。 在出发的第二日,她又偷摸摸倒了回来。 还未进村,便远远地感受到了一股又一股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头燃烧的味道。 她远远地看见隔壁老张家的房子被大火吞噬,一些像是她在父亲故事里听到过的士兵一样的人在村里来回跑动,村里的人都被聚集在了一起。 半晌,那些人才陆续离开。 她有些发懵,呆愣地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跑回了村子。 村里的人们都在忙着灭火,并没有没有人在意到她。 “丫头!”她的父亲倒是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女儿。 “爹,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的追问下,父亲告诉她,前几日有几个人从他们村路过,为首的那人看上了隔壁老张家的女儿,说是要拿钱买下她,老张他们不同意,便跟那边的人起了冲突,那边只有两三个人,想要强抢老张的女儿,被老张他们打跑了,临走时他们放话说要把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带走。 父亲叹了口气,他曾经在城里见到过那人,那人是城里某个家族的公子哥,据说那个家族在这附近颇有权势,仅凭他们村里这些人,无法与之抗衡。可他又不想让女儿担心,所以才跟妻子合计了这么一出“去感受外面的世界”的计划。 “那婉儿名字就是张婉儿,正是我隔壁老张家的女儿,我跟她,还一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来着……”甘芜回忆到这里停了下来,如是说道,“她没有被抓到,所以那些人杀了她的爹娘,又烧了她家的房子……后来她怎样了我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听完,都沉默了下来,似乎是各自在思索着什么。 “海棠,你查到的消息是什么?”甘芜咳嗽了几声,开口问道。 海棠听到这话,清了清嗓子说:“其实吧……我打听到的事情都被你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他似乎有些尴尬,“我查到的你的过去跟你自己回忆的一般无二,甚至还没有你自己回忆的这么细致。” “果然……”甘芜低低地自语着。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旧城话还未说完,甘芜便打断了: “我现在好累,你们可以先出去吗?” “啊,”旧城一愣,“抱歉,你身体这么虚弱还跟我们说中了这么多话。” 说着,众人纷纷起身离开了房间。 “哥,你说?”房门外,小玥似乎是想问些什么,不过她这一句话也被海棠打断了。 “嘘!”海棠低声斥了一声,从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干呕声。 “她没事吧?”阮鲸洛脸上的神色还是很担忧。 小玥要了摇头:“没事,多休息休息就好些了。” 众人一路走到大堂里,阮鲸洛看了看众人,有些犹豫。 “洛洛啊,你想说什么直说,别憋着。”小玥翻了个白眼。 “我感觉,感悟的状态有些奇怪。”阮鲸洛吞吞吐吐地说道。 海棠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去揉了揉阮鲸洛的头,率先走到一张桌前坐下:“她确实有些奇怪。或者我应该说,对于一个有着如此遭遇的人来说,精神上的状态一定是非常糟糕的,可甘芜似乎并没有。” 旧城听得有些发懵:“什么意思,你是说暗常理来说甘芜现在的表现不应该这么平淡?” 海棠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旧城的说法:“没错。” “也有可能是她的心理承受力确实就这么好呢?”小玥又翻了个白眼。 “不对,”海棠否定了小玥的话,“首先,在被囚禁的时候她就已经崩溃了,从她的描述来看,那个无面女就是证明,我觉得恰巧相反,她的心理非常的脆弱,比如她从暗房逃出来后,大脑便自己选择丢掉了这段时间的记忆,在那之后,她还经常反复做无面女跟张婉儿的梦,你们想啊,这些不都是脆弱的表现吗?”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些奇怪……”小玥微微皱起了眉。 海棠叹了口气道:“其实她还有一段非常重要的经历没有告诉我们:她是怎样从哪个小山村来到杭州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话说回来,如果她的心理真的非常脆弱的话,她迄今为止在我们面前如此镇定的表现有可能都是伪装出来的,她的真是面貌,我们可能并不知道。” “这么说来的话,”阮鲸洛若有所思地道,“我也感觉甘芜有些太有礼貌了……” “所以我有一个猜想,”海棠接着道,“你们说,当一个人面对自己极不喜欢的东西时会是怎样的感受?” “极端厌恶?”小玥回答。 “如果是你的话,你面对一个自己极端厌恶的东西,你会有什么感觉?”海棠微微眯起了眼。 小玥想了想道:“恶心,想吐,想尽快离开那东——你是说?!”小玥说着,也是反应了过来。 看着小玥恍然大悟的神情,又看了看一旁依旧有些困惑的两人,海棠道:“大家会议一下,我们见到或者是听到甘芜干呕的时候,她都在干什么,或者说,她在那之前都干了什么?” “啊……”旧城也反应了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了楼上甘芜房间的方向。 阮鲸洛愣了愣,她还有些发懵。 “我们能够听到或者是见到的,每次甘芜在干呕之前基本上都跟我们接触过不是吗?”小玥此刻充当起了解说员,“她在跟我们打交道的时候装得十分平静温和,可实际上,她的内心里对我们却是反感得不得了,所以很多次,她跟我们交谈完后回房都会克制不住的干呕。” “这——”阮鲸洛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今日我们说的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想,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真的,”海棠拍了拍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至于到底是怎样,或许得等甘芜身体恢复了才能揭晓吧,这几日大家都很累,今晚可以好好放松休息休息了。” 说着,海棠跟众人大了个招呼,率先离开了大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玥见此,也是对着旧城跟阮鲸洛两人打了个招呼后跟着海棠上了楼。 “哥,你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小玥追上了海棠,如是问道。 海棠摇了摇头:“我说过了,都只是猜测而已。” 翌日。 天上的云层压得很低,如果是三三两两的云零散瓣还好,会给人一种仿佛触手可及的美感,可此刻的云层却是厚厚的一片,压得人有些窒息,隐天蔽日—— 说是“隐天蔽日”并不恰当,因为第一缕晨曦勉强穿过了云层洒向了大地。 晨曦带来的光线有些暗淡,不过温度还是那么高,加上这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云层,虽是早晨,却让人有股莫名的闷热感。 准备出门去杭州城的旧城在酒肆院门外发现了一个躺在哪里的人。 那是甘芜的尸体。 甘芜死了。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死亡】 甘芜死了。 旧城的尖叫声划破天际。 她慌慌张张跑回酒肆叫醒了其他人。 甘芜是自杀的。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痛苦,双眸紧闭,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掐死了自己。 众人将甘芜的尸体抬到了酒肆大堂,一时间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甘芜她,死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有些难以置信的,阮鲸洛颤着声开口了。 海棠叹了一口气:“丫头,你去甘芜的房间找找看。” 小玥闻言也不多语,立刻起身上了楼。 旧城看着海棠跟阮鲸洛,一字一顿地出声道:“她一定有心事没有告诉我们。” 海棠望向旧城,后者似乎隐隐有着一丝懊恼。 “事已至此,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了。”海棠缓缓说道。 阮鲸洛终于是缓过了劲:“那,我们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白费了吗?我昨天还在庆幸甘芜终于逃离了泥淖可以过上全新的生活——可谁知……我昨晚睡觉之前还跟她打了个招呼的……” 阮鲸洛说完,低低的啜泣了起来。 大堂内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 “哥,我找到了这个。”小玥打破了沉默,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执笔画棠的诸位: 谢谢这些天以来你们对我的照顾。 或许你们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没错,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还是选择去死。 我不想再装下去了。 其实啊,我一直非常讨厌你们。 我厌恶小玥你高高在上的态度;厌恶阮鲸洛你的装模作样;厌恶海棠你的端腔作势;更厌恶旧城你狗眼看人低的恶习。 你们或许很可怜我,但是抱歉,我不需要谁的可怜。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能够因为别人的可怜而获得救赎,那这个人一定是个活在童话里的天真的笨蛋。 可惜我不是。 你们知道我在来杭州的这一路上经历了些什么吗? 我看到了太多太多残忍的,血腥的,令人发指的场面。 以前一直向往着村子外面的世界,因为爹带给我故事中,外面的世界总是那么的奇妙,哪怕有悲痛,也都是甜蜜的。 其实我早应该在张婉儿家被烧的时候就知道这世界并不美好——可我并没有。 当我真正踏上来杭州的路途时,虽然心底是一片离开爹娘的悲凉与恐惧,但仍旧隐隐在心中保留了一份懵懂的好奇。 我没有走出多远便遇到了强盗,他们抢走了我的盘缠,我没有钱赶路了。 有一个女人告诉我,她可以为我提供挣钱的路子。 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可我天真的选择了相信她。 于是,我就这么出卖了我的身子。 我找那女人算账,却被一群人拳打脚踢,我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睡在一片山林里。我的身边有一个钱袋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好自为之”。 我知道这是那女人给我卖身的钱。 我去找官府,却没有人理会我,我连官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别无他法,我只能继续赶路。从那以后,我没有再相信过任何一个人。 女人给我的钱并不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已经离开了家乡两三月了,但我离杭州仍旧有很长的一段路。 我的衣裳破了好几个洞,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很久没有洗浴,没有人收留我让我做工。 我去河里洗净了身子,又用仅剩的钱去买了件衣裳,无奈之下,我只能再一次的出卖了自己的身子。 我能感受到那些男人粗重下流的呼吸,以及他们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就像是一只畜生,一只任人宰割的畜生。 临走时男人将一把钱票甩到了我的脸上,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我吐了出来,然后捡起钱票继续赶路。 这一路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见到了太多人性的阴暗面,好多的人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为人和善,可暗地里却是一只穿着衣裳的禽兽。 他们把我当成泄|欲的玩具,我也随着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人见到了一些丑陋的场面,他们私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癖好与行事作风,令人作呕。我厌恶他们。 终于到了杭州,可大伯却早已不在此地居住了。 我唯一的希望也没有了。 有位卖烧饼的大娘见我这般可怜,便帮着我在城郊搭了一个草棚子。 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知道每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有着他的目的。没有人会真正的做到无私的帮助他人。 我并不信任大娘,可我已经不堪重负,很累很累了。 我不想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就这么睡下了。 我想我第一次的失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一觉醒来,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一切,我只记得我来杭州投奔亲戚而亲戚已经不在此地了,幸得一好心人相助,搭了这么个草棚子做我的容身之所。 我进了城,在城里又遇到了那个大娘。 之后的日子我便跟着大娘卖起了烧饼。 可是好景不长,那日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敲晕,再次醒来时就已经到了暗房。 逃出来之后,我又忘记了暗房的事。 在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所以,我并不信任你们,因为你们不可能仅仅是出于好心来帮助我。 当我看到你们的惺惺作态时,我对你们表现得越平淡和善,我的内心就越发的感到恶心厌恶。 或许你们是真的想帮我,但那又如何呢? 接近我的人从来都对我抱有各自的目的,所以我无法接受他人对我的善意。 而你们的行为,更像是一种对待卑贱者的施舍。 你们不是说这间酒肆可以实现任何人的一切心中最迫切的愿望吗? 我的愿望很简单。 我想抹灭一切我厌恶的东西。 可我厌恶着逼我来到杭州的爹娘,厌恶着沿途看到的一切人和事,厌恶着大娘,厌恶着囚禁我的人,厌恶着你们——应该说,我厌恶一切。 你们又该如何实现我的愿望? 我尝试过去克服,但是到了此时此刻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最厌恶的是我自己。 不用你们的帮助了,如果说是要抹灭我最厌恶的东西,我自己能够做到。 对了,囚禁我的人有着瘦瘦高高的个子和阴柔的声音。 甚至到了这个时候,我仍旧无法强迫自己写下一句对你们的“谢谢”,所以,就用上面那句话来……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感受到真正的善意——可你们知道吗,像我这样的人,绝对远远不止我一个,就如那张婉儿,她也一定跟我一样,所以我才会梦到她吧。 所以,就这样吧,我要去实现我最迫切的愿望了。 看完了甘芜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大堂里的氛围有些压抑。 “甘芜她,一直活在这样的世界里……”阮鲸洛忍不住又一次哭了起来。 小玥抱住阮鲸洛安慰道:“其实对于她来说……与其带着对世界的厌恶活下去,这样的选择也是一种解脱不是吗?” 旧城将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里,咬着牙关,一步一步走出了大堂。 “我们给甘芜建个家吧。”海棠轻轻叹了口气,如此说道。 翌日。 甘芜被海棠等人埋在了后院的院墙外,这个位置是旧城要求的,她说,她是最先认识甘芜的人,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却可以说是最迟钝的一个。 “如果我能早点发现甘芜的异样,她或许就不用死了。”她这么说着。 旧城没精打采地去店里了,酒肆就只剩下了海棠三人。 阮鲸洛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海棠兄妹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一言不发。 半晌,小玥道: “哥,陪我走走。” “嗯。” 海棠说着,揉了揉小玥的头,两人就这么走出了酒肆的院子。 今日的天气依旧很热,太阳高悬在头顶,几乎没有一片云彩的湛蓝色天空一望无际。 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林间走着。 “哥。” “嗯?” “没什么……” 海棠瞥了一眼自家妹妹,他看得出来小玥的情绪也很低落。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小玥低声喃喃着,“明明昨日已经发现了端倪了的……” “你不要自责了,”海棠停下了脚步,在面前的小溪前拉着小玥坐了下来,“我们谁也没想到甘芜会这么决绝。” 小玥靠着海棠的肩,没有对焦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汩汩流动的溪水:“哥,你说,像甘芜这样的人,真的有很多很多吗?” 海棠轻轻地摸着小玥的头,他有些无奈地说道:“世界这么大,有多少绝望的痛苦的人都不为过,也正如甘芜写的,那么多看似和善亲人的人,有平民百姓,有达官显贵,他们在背地里都有着自己另一颗心,而那颗心,或许才是他们的自我。”海棠叹了口气,将小玥搂在了怀里。 小玥苦笑着:“是啊,况且这样的事情,我们不是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吗……” 海棠看着怀中人那脸上露出的一丝悲痛,手上的劲使得更大了些:“丫头,至少我们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不是吗?” “哥,关于甘芜说的囚禁她的那个人,你有什想法吗?”小玥突然生硬的换了一个话题。 海棠看着强行让自己脸色平静下来的小玥,叹了口气道:“如果那人是组织居高位者,恐怕在杭州城明面上的权势也不小,瘦瘦高高且声音阴柔……我倒是确实知道这么一个人,不过这些得联系黄毅让他去查了。” 海棠顿了顿,又说道:“其实甘芜有句话说的不错,在她的身边没有人是真心实意的主动接近她的,我前不久收到了黄毅的消息,那卖烧饼的大娘也是组织的一员,甘芜能被这个组织盯上,也正是因为那大娘的缘故。” “哥,”小玥突然说道,“你瞒着我们的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吗?” 海棠看着小玥,苦笑道:“原来还是没有瞒过你……不错,我是有事瞒着你们,甘芜的过往,其实并不像她自己说的这么简单。” “你还记得甘芜有一根链子在你那里吗?”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扑朔】 “链子?”小玥一愣,而后也是想起了那个东西,那根链子本来是甘芜戴在脖子上的,她第一次从酒肆出走的时候链子被小玥收着了,也正是因为这跟链子,甘芜当时才会主动返回酒肆,“那项链对甘芜来说应该非常重要才是,可为到后来她连提也没有提到过它?连临死前写给我们的那封信里也完全没有提及……” “走,回酒肆,你去把链子拿过来,”海棠说着,扶着小玥起了身,“其实我瞒着你们的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两人回到酒肆后小玥去楼上拿来了链子,海棠又叫了上阮鲸洛,三人在大堂坐下,小玥将链子递给了海棠。 “你们看。”海棠说着,将链子放到了桌面上。 那链子前面的吊坠样貌看上去像是个两瓣叶子的小草,通体银铸,做工精细,似乎颇为奢侈。 “哥,这个链子应该不是普通人能够戴得起的吧?” 小玥皱了皱眉。 “不,”海棠拿起了链子掂了掂,“丫头,你们仔细看,”还说着,拿起吊坠指着其中一处,“这里的银已经剥落了,里面是铜。” “这个吊坠是铜铸的,只是在外面裹了一层很薄很薄的银而已。我现在要说的重点也不仅仅是这个吊坠,”说到这里她轻叹了一口气,将吊坠又放回了桌上,“我之前去让人调查甘芜的过往,其实我查到的跟前几天甘芜说的并不一样。” “我就说那日甘芜问海棠大哥查到什么时候海棠大哥怎么感觉有些欲言又止,”阮鲸洛喃喃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啊,那,甘芜她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海棠点了点头:“甘芜当时的状态太差了,所以我并没有那时就把这些消息说出来。” 小玥在一旁皱起了眉头,冷哼了一声:“我们这么帮她,她居然还欺骗我们?” “玥儿姐,你别这么说,甘芜她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的……”阮鲸洛连忙说道。 小玥没好气看了她一眼:“你呀,就是心太好了。” “她确实没有骗我们,”海棠开口了,“她说的都是实话——或者说,她以为她说的都是实话。” “什么意思?”阮鲸洛听得有些发懵。 小玥拿起桌上的吊坠看了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是说,她当时依旧是处于失忆状态?” “没错,”海棠说道,“她自以为的过往,其实也是类似于无面女一样的,是她失忆之后自欺欺人的一种幻觉而已,”海棠说着,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曜白查到的消息。” 大半个月前。 金陵某地。 虽然金陵城十分的繁华,但是这种处于边界处的小山村,显然与“繁华”两字沾不上边。 曜白有些郁闷,自己刚来金陵这么点时间就收到海棠那边让他帮忙的信息。 海棠提供的信息并不多,只是给他了一个大致的范围:金陵地界,贫穷的小山村,以及一个离小山村不远的小城。然后是几个人名:甘芜,婉儿。 他已经找了好几日了,却是一无所获,根据他收集到的情报,这片区域或许符合条件的地方就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不过这次似乎他找对了地方,他面前的这个村子看上去只有十来户人家,从村后面有一条河引过,在村前不远处汇入了一条更大的河,而沿着这条河走不了多远,便是有一个小小的城镇——或者说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村庄。 这个小山村的村口正有几个孩童在嬉戏。 曜白看了看头顶的烈日,拉低了兜帽,走进了村子。 令他有些诧异的是,那些孩子一看到他走近,便立刻默默低着头走开了。 他微微愣了愣,继续往里走去。 村子并不大,十来户人家相互离得也不远,有些奇怪的是,在某两座房屋之间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没有声张任何植物,它仅仅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以及空地上的一座坟墓。 曜白走到坟墓前停了下来,他先是对着墓碑微微鞠了一躬,而后抬眼望向了墓碑上的字。 “邻人张氏夫妇之墓”。 寥寥几字。 曜白收回目光,又微微欠了欠身对着墓碑鞠了一躬,这才准备转身离开,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却是在转身的那刻瞥到了墓碑上的什么东西。 他又转回了身子,走近了墓碑。 那碑顶嵌着一个小物件,它形状有些扭曲,看上去应该是铜铸而成,不过在这铜的表面有着些许更加扭曲的黑色硬质的东西。 “这是……”他思忖着,“仔细看的话,是个带把的什么东西吧,这两边像两个翅膀……这是根茎,这是叶片……是株植物?” “没见过你,你是从外面来的,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曜白转过身来循声望去,只见身前站一个看上去颇为壮硕的大汉跟一个提着木桶的年轻女子。这两人都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没错,我自金陵城出来游历,今日刚好是到了此地,准备在这周围待上一段时间再去下一个地方。”曜白编了一个理由,他说着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曜白虽说老是板着一张脸,平日又是一副斗篷加兜帽的打扮,看上去颇为严肃威严,但他这一笑,那张俊朗的脸便立刻多了几分亲和力,而他又有着一双看上去历经沧桑的深邃眸子,这一对比,更是让人添了几分好奇。 那门边的女子对他的警惕立刻便像是少了几分似的,看着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一些。 “若真是这样,你最好尽快离开我们村子。”大汉往前踏了一步。 曜白挠了挠头:“啊……我出来前师傅说过,要我每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都待一段时间再走,那个……你们能不能——” “不行!”曜白的话被女子打断了,女子看向他的眼神重新充满了警惕。 曜白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又微微回头瞥了瞥身后的墓碑,思索着道:“我猜你们对我这么警惕,一定跟我身后的这个坟墓有关。村子里只有这坟墓周围的土地寸草不生,很不自然,所以我猜这应该是被火烧的,而且这火应该就是这一两年之内烧的。你们这个村子的房屋如此紧密,但这里却又空着这么大的一片地,所以此刻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前应该有过一座房屋,可后来这房子失火了,房屋里的张氏夫妇也葬身火海,你们便帮这对夫妇就在原地立了这么一个坟墓。但如果仅仅是因为村子里着过火死过人,你们也不至于对待外来的人如此警惕,毕竟这里离城镇并不远,你们与那个小城一定不会是毫无往来,我猜……这房子着火应该就是某个外来的人导致的,所以你们才会对外来人这么警惕,对吗?” 曜白说完,还未等面前的两人回话,又说道:“这对张氏夫妇的墓碑上嵌着一个东西,好像是个铜铸银漆的物件,应该就是这夫妇的东西吧,火没有将这东西完全烧化,它只是变形了,外边的银已经烧黑扭曲成了一团,而里面的铜相对来说要好一点,还能看出个大致样貌,应该是一个什么植物才对。” 大汉跟女子就这么沉默着,他们看向曜白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浓浓的紧张,他们显然没料到仅凭这么点线索,眼前这人就能推断出事情的大致情况。 “其实啊,如果是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们解决呢?我是学武的,武道中人,就应该护苍生才对。”曜白说着,掀开了斗篷的一角,露出了腰间别着的剑。 “你……”大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支吾着,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一旁的女子倒是比较冷静,她很快便回应道:“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必须答应我,我告诉你事情的原委之后,你要帮我们一个忙,哪怕这个忙或许会让你跟一些大人物作对。” “可以。”曜白答应得很爽快。 “爹,”那女子对着大汉说道,“我们不能一直这么窝囊,婉儿至今下落不明,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他们又回来找麻烦,与其就这么每天活得心惊肉跳,还不如赌一把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大汉听到这话,看了看自己身畔的女子,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曜白,重重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们这便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希望你真有那个本事,不要食言的好。” 曜白微微一笑:“我可不会食言,而且,恰好我特别喜欢去找‘大人物’的茬。” 女子深深看了一眼曜白,缓缓开口,说起了往事: “这里以前是张叔的家,他们家祖上是朝廷里的人,后来犯了事一路逃跑来了这里,那人在这里成家立业,到了张叔这一代,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张叔家的女儿名唤张婉儿,是我最好的朋友……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有一日从外面来了人说是路过这里,他们的少爷看当时看上了婉儿要带她走,张叔他们誓死不从,后来他们便杀了张叔夫妇,又烧了他家,所幸张叔他们已经提前让婉儿逃跑了,在大家的掩护下,婉儿倒是成功逃跑了……不过自从那晚开始,到现在我们也再没见到过婉儿了。当时那些人临走时说迟早会再来我们村子……我们每天活得很累,生怕什么时候他们又回来,其实我们也想过全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们村里有杖朝之年的老人,也有牙牙学语的孩童……离开了这里,我们又能在哪里生活下去呢?” 曜白听完,微微眯起了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有何打算?”大汉在一旁有些急切地问道。 曜白砸了砸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在你们这里住下,等下一次你们说的那人再来的时候,我去对付他。” “这……”大汉一时又语塞了,依旧是一旁的女子开口道:“没问题,你就先在我家住下吧,如果你真的能帮到我们,我们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曜白笑着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平日里绝对不会践行的准则:“匡扶正义这本就是我们武道中人该做的事,不遇上则罢,遇上了我自然不会撒手不管。”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叫曜白,不知两位是?” 大汉清了清嗓子道:“我叫甘仕,这是我女儿,叫甘芜。”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凤龟龙终章【迷离】 “等等等等!”阮鲸洛皱着眉头叫了起来,“我怎么没大看得懂曜白大哥写的这些东西?” 一旁的小玥也有些发懵:“甘芜……张婉儿……难不成她们的身份也互换了?” 小玥若有所思道:“我大概明白了……曜白打听到的消息至少不会有错,那么出了差错的就只能是甘芜她本身了——我想,或许我们应该称其为张婉儿才对。” “没错,”海棠附和道,“在确定曜白这边情报是正确的前提下我们再来推敲‘甘芜’本身:显然是她的记忆出了差错,我想恐怕与无面女类似,她给自己构造了一个身份,躲在这个身份之下——一直到死。” “看这后面,”海棠手指着那张曜白的纸条的后半部分,这部分描写了曜白在村里住下来解决那“达官显贵”的故事,“‘甘芜’也没有记错,被烧的那家确实是张婉儿一家,而一直与我们接触,自称甘芜的她,她的真实身份才是这个张婉儿。”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张婉儿跟甘芜是闺中密友,张婉儿家祖上如曜白所说,乃是被发配到此地的官员,张婉儿在梦里所见到的正是张父与张母,她是这个家的幸存者。一路逃亡至杭州,在路上她不知不觉给自己套换成了甘芜这个身份,以及一个来到杭州的背景——只是这个背景,这个原因,着实有些漏洞。不过我们一直以为是她记忆有缺陷所以忽略了这个漏洞而已。” 阮鲸洛听着,有些不忍道:“张婉儿好可怜……” 小玥却是在一旁微微皱起了眉头:“那张婉儿到了杭州以后,她所找的那位大伯又是谁呢?” “她以甘芜的身份来到杭州,找的自然也应该是甘芜的大伯了,”海棠指着那张纸条,“甘芜确实有一个在杭州的大伯,而她的大伯也确实已经离开杭州了,且不论他离没离开,就算没有,面对自称甘芜的张婉儿,他也不一定会相信她的身份,再者说,以甘芜的身份找本应属于张婉儿的大伯,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阮鲸洛眨了眨眼:“张婉儿为什么会知道甘芜有一个在杭州的大伯……而且为什么张婉儿会将自己替换成甘芜而不是其他人呢?” “这个问题倒是很简单,”小玥抢话道,“甘芜与张婉儿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她们相处时聊这些话也是再正常不过。而她将自己的身份替换成甘芜——毕竟甘芜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将自己的身份替换成甘芜也不足为奇。” “唉……”看完了曜白的纸条,小玥微微叹了一口气,而一旁的阮鲸洛也是心情十分低落。 海棠收起纸条站了起来:“所以啊,我说过我没有告诉你们的这些消息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东西。” 不知何时,大堂外的太阳已经微微西斜,染红了半片天。带着艳红色的稀疏晚霞暖洋洋的挂在天上,夜虫的叫声也三三两两响了起来。 小玥把玩起了桌上的链子:“那这个东西呢?” “这个东西,也从侧面印证了我根据现有情报所做的猜测,”海棠叹了口气,又缓缓坐了下来,“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甘芜——应该说是张婉儿——她说过,在她有一次的梦境里,她父亲临死前,在那根横梁砸下前,她看到了似乎有银光一闪,她父亲似乎是想从衣裳里掏出什么东西……本来我并没有将这个细节当回事,可直到我看到了曜白的这份情报我才知道,那一闪而过的银光应该正是一条链子,而这链子跟张婉儿身上那条正好成对。” 海棠说着,从小玥手里拿过链子,指着吊坠的叶片:“你们仔细看,这并不是普通的草叶,”海棠用手摸过一瓣叶片上的纹路,“想象一下,如果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吊坠与之合起来,像什么?” “合起来的话,这是……”阮鲸洛若有所思,“四叶草?” 小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曜白信中所提到的那镶嵌在墓碑上看上去有些像草叶的东西应该就是剩下的那个吊坠了吧,不过因为温度太高,外面漆着的一层银融化掉了,也被烧成了黑色,里面的铜还未完全烧化,所以它还勉强维持着草叶的样子。” “而四叶草也有着守护和幸福的含义。” 阮鲸洛接着说道。 海棠看了看有些萎靡不振的两人,将吊坠收了起来,他拍了拍手,道:“好了,你们也不要一直这么低沉了……这件事我们就不用让小城知道了,她一定又会多想的。” “你们说,”阮鲸洛咬着下唇,“如果张婉儿到最后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海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本来我是想着等她身体恢复再好些了告诉她真相的,可哪知——毕竟一切皆有可能,我当时若是告诉她了,她可能会选择活下来,但也有可能会更加坚定求死的想法。我们这些事后诸葛亮的人,最不应该的就是去想象那些已经不可能再发生或者挽回的事,小城她就是这样,所以才陷入了深深地自责里。我们能做的,只应该是为已经发生了的事好好收尾,不管是怎样的结局,我们都必须去接受它。” 海棠看着眼前感性的两人,换了个话题道:“黄毅那边的消息,他们已经大致确定了幕后黑手了,是前任城主留下来的祸患,苏家的大公子。现在黄毅就等那人露出马脚然后便有理由去抓捕他了。” “张婉儿的内心是很脆弱的,从小在爹娘身边长大,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就是和爹娘的生离死别……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出了很多自己从未想象过的决定,她厌恶着那些迫害她的人,厌恶着她周围的一切,甚至厌恶起了我们这样怀揣着善意的陌生人。她委托我磨消掉她所厌恶的一切,她认为如果能够让她感到厌恶的东西都消失的话,她或许便能好好的生活下去——即便她用封尘记忆的方式保护着自己,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受到了伤害,她一次又一次的忘记过往,可为了保护自己而高高筑起的城墙却也一次又一次的垮塌,最后她终于是厌恶上了自己——所以,她选择了抹消掉自己,一了百了。”海棠又将话题接了回来。 世上没有如果,”小玥叹了一口气,她似乎是已经想通了,“如果能有如果的话,那么一切坏事都不会发生,一切被人们用‘麟凤龟龙’这样的词语装裱起来的伪善者如那苏家公子也都会早早的原形毕露,一切的恶行都不会出现,不是吗?” “如果能有如果的话……”她低低地呢喃着。 ———————— 下一个故事:【化作青烟】,即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