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 001.灭门之祸 四月的大靖国都。 天色暗沉,云乌压压的罩下来,风骤然而起,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菜市口安安静静,只有浓烈作呕的血腥味,提醒着人,刚刚这里发生过怎样一幕。 穆慈笔直的跪着,看着台上的血水混着雨水泅开,像是幅浓墨重彩的画,她眼中除了此,再也看不下任何的颜色。 轻薄的夏日衣衫很快被打湿,服帖的粘在身上,衬的本就纤瘦的身体,越发的伶仃。 她睁着眼睛,始终望着斩首台上。 就在方才,她们穆家六十口性命,除了外嫁被免罪的她,以及身在千里之外的兄长穆齐,其他的如数在此。 她亲眼看着父亲死不瞑目,看着一夜白头的母亲默默流泪,看着年幼懵懂的妹妹发出凄厉惊恐的叫声。 看着他们穆家满门忠烈,却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永远的被钉在了大靖的耻辱柱上。 监斩台上坐着的,是同她日夜耳鬓厮磨,替她描眉簪花,与她举案齐眉的夫君。 他一身墨色长袍,神色寡淡,和她隔着人群对望。 他们曾经最亲密,这一刻最疏离不过。 穆慈闭了闭眼,薄削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往一边跌去,地上布满了混着血水的雨,瞬间沾污了她身上素色的衣衫。 王四午时酒喝的有点多,脚步踉踉跄跄的往家走,却在路过菜市口时,看到倒在地上的穆慈。 闭着眼睛,衣衫尽湿,显出她玲珑的身姿,即便是躺在血污里,也难掩她的貌美动人。 王四咽了咽口水,双眼冒着光,走的越近了,越能感觉先前饮的酒,不间断的往下腹走,催的他口干舌燥。 “这样的天气,小娘子怎么躺在这了?”王四面容猥琐。 穆慈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王四在她鼻下探了探,见气息虽然微弱,但人确是活着的,胆子越发大了:“小娘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哥哥我带你去看大夫?” 王四说着,伸手摸上穆慈的脸,温腻柔软的肌肤刺激的他浑身一颤,身体越发燥热了起来。 穆慈陡然睁开眼,定定的望着他,依旧不言不语。 王四被她盯的有些发毛,视线往下走,心内越发痒的厉害,便心一横,笑着道:“小娘子莫怕,跟了哥哥,以后哥哥定会好好待你。” 说完,就要去剥穆慈的衣衫。 外罩解到一半,露出她浑圆的肩膀和胸前的肌肤,在阴沉沉的天气里,白的发光,触手升温。 王四平时不过是这皇城根下最末等的人,连街上张屠夫那五大三粗的女儿都嫌弃的人物,见状,眸子里泛着猩红,手上兴奋的哆嗦了起来。 刚要去解肚兜时,却被人用力一脚踢开,整个人飞出去好几米远。 还没爬起来,脖子上架了把刀子。 王四抬头,见一个面色肃冷似阎王的英俊男人解了外袍,温柔的俯身,将躺在地上的穆慈裹得密不透风后抱了起来。 即便是隔着漫天雨幕,也能感觉到男人扫过来时,视线中淬着冰,吓的王四立刻瘫软在地上。 穆慈也不反抗,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男人坚毅的侧脸,绷紧的下颚线条,和紧抿着的薄唇。 娘说过,薄唇的人最是无情。 从前她不信。 现在—— “慕容烈,你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穆家余孽?” 002.苟且偷生 慕容烈手臂缓缓收紧,目光柔和的低下头,轻轻蹭了蹭穆慈的脸。 他素来爱干净,连她身上裹着的外衣,已不是他先前监斩时穿的那件,显然是觉得先前的那件沾上了血腥味,换掉了。 可此刻他却无视她浑身肮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甚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眸中更是冰雪消融:“婉婉,我带你回家。” 一个时辰前,他才面色沉静的看着她穆家那么多口性命,在他的命令下,一个个人头落地。 他的身上手上,还沾着穆家人的血。 转头却要带她回家。 穆慈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面上再也维持不了平静,在他的怀中笑了起来:“回家?我的家在哪里?慕容烈,你告诉我,我的家在哪里?” 她笑的越来越大声,笑的眼角沁出了眼泪。 雨水顺着流进嘴里,灌进喉咙里,逼得她弓着身体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慕容烈温柔的轻抚着她的背脊,轻声道:“婉婉,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是大靖的三皇子妃,你的家自然是我的皇子府。” “你别叫我婉婉,我不是你的婉婉,我叫穆慈。” 婉婉是慕容烈给穆慈取的小名,大靖风俗,女子的小名不是小时候家里长辈取的,而是出嫁后由夫君来取。 床笫亲昵间,更增些情趣。 “好,阿慈,我们回家了。”慕容烈笑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恼意。 慕容烈将她抱进马车里,临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屁滚尿流的求饶着的王四,眸中笑意瞬间敛去,点了点头。 再回头时,眸中又全是温和。 穆慈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身上的衣衫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水,盘好的发髻也散开,整个人狼狈不堪。 外头已经没有了王四的求饶声。 慕容烈取了干净的帕子来,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低头细致的给她擦拭,一边擦着,一边顺着他擦过的地方,落下一个又一个细细密密的吻。 “别碰我!”穆慈望着他,厉声道。 “婉婉,我给你换一身干净衣裳,不然会生病,婉婉不是最厌恶吃药了吗?”慕容烈抱着她,哄道。 穆慈视线对上他,却见他眸中是她熟悉的情意,穆慈死死的盯着他,却见他始终温和的卷着嘴角笑着。 她忽然觉得好冷,即便是这六月的天气,和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量,也没能让她暖和过来。 “慕容烈,穆家已经没了,我也不再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了,你再在我面前做出如此情深义重的姿态,只会令人作呕!” 穆慈说着,就要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却因为跪了太久,两条腿早就已经麻木,整个人滚到了地上,头撞在马车壁上,撞得她眼前一黑。 慕容烈叹了口气,重新将她捞回怀里,眸色黑沉,耐心的给她擦拭,只是这次再没有吻她。 “婉婉,我知你记恨我,但我答应过穆大人,会照顾你一辈子。” “况且,穆齐尚在千里之外,圣瑜未达——” 穆慈暗淡的眼神忽然亮如白昼,她伸手攥着慕容烈衣襟,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你什么意思?” “婉婉,只要你乖,我保穆齐一命,如何?” 说完,慕容烈将穆慈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低头找到穆慈的唇咬住。 马车里的气氛登时火热了起来。 这一次,穆慈所有的反抗,悉数土崩瓦解。 003.真想将我的婉婉藏起来 三皇子府。 清风端着水盆进来,脸上带着忿忿不平。 细雨接过她手中的盆子,搁在洗漱架上,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又怎么了?” “还不是府里那群人逢高踩低的,一个个见咱们穆家——” “清风——”细雨瞪了她一眼,小声打断了她剩下的话,看了眼穆慈的方向,见她依旧闭着眼睛躺着,才松了口气,“王妃近日已经够难受了,你切莫招惹她。” “我没有,我还不是为了王妃,晚上殿下在的时候,一个个往前凑,白日里殿下不在府上,便狗眼看人低,还在背后说咱王妃早晚被厌弃。”清风嘀咕道,“可殿下每晚都来咱这玲珑苑,王妃为什么一句也不提起?” 细雨摇了摇头:“王妃自有她自己的考量,咱们现在只要照顾好王妃,其他的事莫要多管,给王妃添麻烦。” “知道了,对了,我还听见一件事——”清风凑近了细雨的耳朵,小声的说道,“听说圣上有意立三殿下为太子,以后咱这三皇子府就要改为太子府了。” “细雨——” 先前在床上躺着没动的穆慈,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细雨应了一声,赶紧拧了帕子,走到床边,递给穆慈:“王妃,前几日一直在下雨,我昨儿路过水榭,发现荷花都开了,恰好今日天放晴了,要不要我做些糕点,王妃去水榭那里坐坐,赏赏荷?” 穆慈沉默着抹了把脸,没有回答。 细雨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她殷切的望着穆慈,换了个称呼:“小姐,我知道这些天来,您的心里不好受,其实我和清风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是老爷和夫人他们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旁边的清风也跟着细雨跪了下来,泪眼朦胧的看着穆慈。 清风细雨都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她俩都是穆家的家生子,老子娘也都在这次清缴中死了。 穆慈知道,许多天的深夜里,她俩也是在噩梦中哭湿了被褥的。现在却要忍痛劝她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活着真的太痛苦了。 她这些天,几乎是夜不能寐。 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满目的鲜血,那血那么红,那么浓稠,滚滚而来,将她没顶,而后便会在这样的窒息中惊醒过来。 很多个夜里,她望着枕边慕容烈的脸,咬碎了牙,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双手掐住他脖子的欲望。 穆慈伸手,轻轻的抚着细雨的脸,之后又温柔的给清风擦掉眼泪。 她笑了笑:“我出去逛就是了,你们给我挑件好看的衣裳,可好?” 时隔多日,清风细语终于见到了穆慈的笑容,赶紧抹掉眼泪,用力的点点头,欢喜的伺候着穆慈换衣。 慕容烈回府,将马交给小厮,问道“王妃呢?” “王妃带着清风细语在水榭赏荷。” 慕容烈脚下未停,径自往水榭走。离的远远的,便能听见笑声隐隐约约传来,走得近一些了,依稀能在穆慈脸上看到浅淡的笑意。 慕容烈站在原地,原本冷厉的表情逐渐的软和了下来,安安静静的看着水榭凉亭里,一身素白的穆慈,侧耳听着清风说话,身后细雨站着给她打着扇子。 不知清风说了句什么,穆慈倒在细雨身上,搂着细雨笑成一团。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穆慈露出这样的笑容了,穆家出事以来,穆慈总是苍白着脸,每次他要同她亲近的时候,她便浑身发抖,露出痛苦绝望的表情来。 慕容烈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人下去,自己悄声走到穆慈身后,细雨见他,脸上笑容凝住,刚要请安,被慕容烈制止住。 他接过细雨手中的团扇,顶替了她的位置,无声的站着,目光贪婪的看着穆慈。 凉亭的四角摆着冰,穆慈却脸色红润,鼻尖沁着细微的汗。 让慕容烈想起了穆家还没出事那些日子,穆慈虽然是个细弱女子,但因出身在武将世家,平时身体较一些寻常的闺阁女子更为柔韧一些。 所以皇兄给他的那本册子上,许多其他女子做不到的事情,穆慈皆能与他品鉴一二。 被欺负的狠了,穆慈便是如现在这边,脸颊通红,鼻尖带着微微汗意,圆润的眸子里沁着水,小巧的嘴娇娇软软的唤着他的名字。 许是慕容烈的目光太过灼热,穆慈觉察到不对,转头,对上他一双墨黑的眸底,燃烧着火焰。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冰,脸上的笑意甚至来不及收起,就那么尴尬的僵在脸上,眼神也冷淡了下来:“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 慕容烈低下头,在穆慈唇上啄了一口:“不回来的早些,怎能看到王妃笑的如此开怀的样子。” 说完,又亲了一口,道:“真想将我的婉婉藏起来,让你只笑给我一人看。” 004.太子之尊 慕容烈话里浓郁的占有欲,让穆慈不舒服的蹙起了眉。 不过她没有推开慕容烈,反而直勾勾的望进他眼睛里:“殿下,如今可有我兄长的消息了?” “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婉婉放心。”慕容烈搂着穆慈纤细的腰,直视她回道。 穆慈不言语,只是眉间却没松开,似云拢雾罩,竟比这荷花池里盛开的荷更加风流,叫他怎么也看不够。 两个人气氛难得静谧,没有剑拔弩张。 二九硬着头皮走进来,弯腰给俩人请安:“主子,刘公公带人已经过了前大街了,您看?” “知道了,下去吧。”慕容烈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眼神却冷冷的扫过二九。 二九心内叫惨,赶紧退了出去。 换做是从前,被人撞破了她俩如此亲昵的画面,穆慈总是会羞恼的红了脸,现在却剩下一腔冷淡。 从他怀里起身,刚打算从他身边走开,却被他握住手。 穆慈任由他握着,面色淡淡的问道:“殿下有事的话,自去忙着,叫清风细雨回来便是。” “婉婉难道不问问我,是什么事吗?”慕容烈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穆慈的手背。 穆慈难堪的咬着下唇,撇过头去。 慕容烈低沉的笑声缓缓入耳:“婉婉不想知道,可我偏偏只想与你分享。” 慕容烈微微笑着,眼角眉梢都是难得在他身上看见的意气风发。 他一边牵着穆慈的手,一边细细的跟她讲,今日皇帝是如何在殿堂上夸赞他,散朝后,在御书房又是如何与他密谈,力储的旨意已备好,放他归家做准备的。 他平时在人前大多沉稳,唯独在她面前,会露出些许的情绪。此刻他不过是微微扬眉,穆慈便知道他这是心情极好的。 穆慈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会是今天?” 慕容烈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很快压了下去:“自然是水滴石穿,日积月累,父皇终于觉察到我的好了。” 从水榭一路走到玲珑苑,府里上上下下早已忙碌了起来,每一处都被打扫的纤尘不染。 皇子府管家福叔远远的见到慕容烈和穆慈,小跑着上前,请安后,恭敬的说道:“爷还在这闲庭信步的,可把老奴急坏了,圣旨已经快到大门口了,殿下还是赶紧跟王妃去焚香沐浴吧。” 可在沐浴后,问题又来了。 穆慈看着端着王妃服饰的嬷嬷,跪在她面前,眼里不甚恭敬。 “请王妃换上衣裳。” “怎么?我现在竟是没穿衣裳的吗?”穆慈忍不住心底的戾气,迁怒道。 慕容烈早就在人的伺候下,穿上了他的皇子服,金黄色的皇子服前后绣了蟒纹,衬的他越发的英俊挺拔,金尊玉贵。 在穆慈跟人僵持间,走进屋内,见屋子里跪了一地,便沉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启禀殿下,王妃她坚持不肯换上品级服。” 嬷嬷说道,面上全是幸灾乐祸。 毕竟这样大好的日子里,哪个男人能容忍一个女人坏了好兆头,况且还是一个家门没落的女人。 谁知等了半晌,却没有等到慕容烈呵斥穆慈的声音。 嬷嬷微微抬头,却迎面被一脚踹开,手上捧着的衣裳散落在地,嬷嬷被踢的倒在一边哎呦哎呦的叫唤着。 福叔跟在慕容烈后头,赶紧示意其他人将她堵了嘴拉了下去。 慕容烈眸中阴沉,酝酿着风雪:“福叔,平日我不在家时,下人就是这么对王妃说话的?” 他的目光所至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只有穆慈立在人群最中央,冷静的看着这一切。 慕容烈似乎气极了,脸色越发不好看:“好,好得很,一个下人竟就敢踩着主子的脸说话了,就统统给我拉出去发卖了,换一批懂尊卑的进来。” 所有人噤若寒蝉,穆慈却反而笑了笑。 “你笑什么?”慕容烈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觉得皇恩浩荡。”穆慈说道。 福叔看了穆慈一两眼,其实对她这个主母,福叔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她毕竟是穆家人,若是之后知道了她们穆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怕是,这个皇子府,永无宁日了! “圣旨到——”从大门处传来的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僵局,慕容烈亲手越过人群,走到穆慈面前站定。 他的语气温柔,不复先前的冰冷:“不过是一身外皮罢了,婉婉不想换便不换,父皇若是申饬,便来申饬我好了。” 005.尚书之女 晋封太子那日三皇子府发生的事情,很快在都城传开。 哦,不,现在已经是太子府了。 所有人都说穆家肯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不然一个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女,怎么能稳稳的坐在这太子妃位置上? 何况这都城里,穆慈的美貌是排不上名号的,倒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才能迷的太子爷七荤八素的,夜夜宿在她房里。 先前冷清了好一阵的太子府,一时之间,宾客纷至沓来,后宅之间的帖子也雪花片似的飞进了玲珑苑。 而太子府所有人的态度,都因那日慕容烈的态度,重新变的友善谄媚起来,甚至其中夹杂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 穆慈这些日子,又重新缩回了房间里,如无事,怕是连院门都不出的。 自从慕容烈成了太子,阖府上下挂满了红绸,竟是比这夏日艳阳更灼眼,烧的穆慈心里寸草不生。 她记得在家时,每逢父亲打了胜仗,母亲也总会吩咐管家将家里装扮的喜气洋洋,看得人心花怒放。 可是现在她身处在烈火烹锦的太子府里,想到的却是穆府的破败荒凉,或许爹娘住的园子,野草都有人高了吧。 “太子妃,给林姑娘的添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细雨走到穆慈身边,“王妃也有好一阵子没见过林小姐了,可想她了?” “好。”穆慈淡淡的回道。 慕容烈一下马车,入目的是身着浅粉色的穆慈,款款朝他走来。 已经许久没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了,慕容烈眼里露出温和的笑意,迎上去:“婉婉这是打算去哪?” “回太子爷,林尚书的嫡女今日添妆,给太子妃下了帖子。”清风蹲身回道。 慕容烈点了点头,眸中笑意未散,吩咐道:“出去走走也好,可惜孤今日有事,你们护着太子妃先去,等孤这头事毕,再去接你回府。”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穆慈说的。 穆慈点头,起步要走,却被他拦住,他俯身,凑在穆慈耳边,小声的又说了一句。 “婉婉今日甚美。” 穆慈愣了一下。 她并非一个冷心冷情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慕容烈对她的一举一动,穆慈也并不是看不到。 他知道因为穆家叛臣的罪名,他们穆家的人便只能曝尸乱葬岗,不能入土为安,不能风光大葬,甚至不能为他们披麻戴孝。 所以她这三个多月来,几乎没有出过府邸,终日里着素衫,要么是白色,要么是淡青色,食物上也只吃素食。 对她的这些行径,慕容烈从未说过她半句不是。 她着素衫,他便看着;她食素宴,他也陪着。 可穆慈没办法,她日日躺在他身侧就已是煎熬不过了,再让她若无其事的朝他敞开心扉,穆慈真的怕,怕自己死后,面对不了穆家那些冤死的性命。 一路上,穆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撕扯成了好几块。 直到清风开口叫她,她才回过神来:“太子妃,尚书府到了。” 细雨仔细的给她整理了衣衫头饰。 穆慈扶着清风的手,缓缓的下了马车,外头是林尚书的夫人带着人等在门口处,见着穆慈后,林夫人上前,恭敬的蹲下身:“给太子妃请安。” 穆慈一个个看过去,那些夫人们,大多数都是认识的,从前她娘还在的时候,都有些往来,只是许久没见,面目都都写陌生了。 “起吧。”穆慈冷淡道。 林夫人赶紧起身,替了清风的位置,清风便后退了一步,跟细雨并排走着,对细雨努了努嘴,极轻微的瞥了瞥嘴。 细雨对她摇摇头,笑了笑。 林夫人笑着道:“先前知晓太子妃最近闭门谢客,原是不想打扰了您的清净,只是萍儿她不懂事,说不管如何也想试试,这不帖子递出去了,她今儿一大早便开始差人问您到了没有。” “我出嫁前与她关系是最好的,这添妆总是要来的。”穆慈态度说不上热络。 林夫人见她如此,心内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这样的话,只是捡着好听的好玩的事情,小声的说给穆慈听。 穆慈时不时的应一声,算是听见了。 林萍儿老远便听见了穆慈的声音,等穆慈进她院子时,看到她身形憔悴的立在门口,目光殷切的望着她。 一见穆慈,林萍儿眼泪刷的往下落:“阿慈——” 穆慈见她如此,赶紧快步上前,掏出手帕给林萍儿擦着眼泪,温柔的笑着说道:“这样大好的日子,怎么见到我,反而哭了起来?” 林萍儿死死的握着她的手,眼泪掉的越发厉害了。 林夫人面露尴尬,刚要上前,却见穆慈转头,看向她:“林夫人,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萍儿姐姐聊,不知可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哪怕林夫人心里清楚她们要聊的是什么话题,也不敢大庭广众的驳了穆慈的面子。 只好笑的有些勉强的说道:“太子妃能看上小女,是我们林家的福气。” 说完,引着其他的女宾去了花园:“恰好今日荷花开了,不若大家随我来,我命人在那准备了糕点招待各位。” 等人走光了,穆慈打发了清风细雨在门外守着,自己扶着哭成泪人的萍儿进了屋。 “阿慈,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穆齐哥哥,穆伯伯刚出事那会儿,我求过我爹,让他替你家在圣上面前求情,可是我爹却——”林萍儿眼泪簌簌的掉,几乎词不成句。 “我爹却打了我一巴掌,命人将我软禁了起来,不允许我再与穆家有任何的关系,等我被放出来时,你家早已——” “阿慈,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你们穆家怎么会通敌叛国?”林萍儿哭倒在穆慈怀里。 穆慈被她哭的心酸极了,忍着眼泪抱住林萍儿,小声的在她耳边说道:“连萍儿姐都不肯相信的事情,上面又怎会不清楚?可君要臣死,这是我们穆家人的命。” “命?什么是命?”林萍儿仰头,视线完全被泪水糊住。 林萍儿凄风苦雨的哭了一顿,穆慈被她招惹出了伤心,索性这里也没有外人,她便放纵自己,压抑的掉着泪。 林萍儿见她哭了,反而反过来搂住穆慈,等两个人情绪都平稳了。 林萍儿才哑着嗓子说道:“阿慈,先前我爹娘怕被连累,所以逼着我远着穆家,你千万别怪他们,他们其实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 “还有阿慈,穆齐哥哥去北边前,曾来见过我一面,他说过,等这场战事平息了,就会来娶我,从今往后,我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林萍儿笑了起来,脸上的胭脂因为念起了穆齐,更红了几分。 “可我没想到,我们那次见面,竟是死别。” 穆慈愣了一下,心骤然紧缩:“死别是什么意思?” 林萍儿站起来,看向北方,那是穆齐在的方向:“前段日子,我娘逼我嫁人,我同意了,换来我爹他派人去打听穆齐哥哥的消息。” 林萍儿回头:“后来我从我爹那得知,穆齐哥哥他在穆家出事后不久,带人从侧翼追杀敌军时,被人全军覆灭了,尸骨无存。” “你说什么?”穆慈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我原本想着要不要瞒住你这个消息,可是阿慈,我不想你做个耳聋目瞎的傻子,你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你有权知晓此事。可我往太子府送过几次消息,没等到回应。后来我应了我娘给我找的婚事,就是为了等你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穆慈猛的站起,因动作过大,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 林萍儿扶稳她,穆慈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踉踉跄跄的往门外走。 清风细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穆慈面无人色,吓了一跳,伸手要去扶她时,却被她推开,她就这样不顾形象的拎起裙摆往外奔去。 “阿慈——”林萍儿站在房门口,突然大声叫住了穆慈。 穆慈回头,看到却是林萍儿身上红色的袍子被风吹的鼓起来,猎猎作响。穆慈此时才发现,林萍儿身上的衣裳,倒不像是平日的穿着。 更像是嫁衣。 林萍儿笑了起来:“你向来比我要坚强,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再痛苦,再绝望,也要活下去。” “你不能让穆家断了香火,不能让穆齐哥哥他们死不瞑目。” 而我,素来胆小懦弱,最是吃不得苦。 我怕我再不去找穆齐哥哥的话,他会不等我,自己先轮回转世去了。 我娘一直跟我说,这世上的女人,谁不是将将就就,庸庸碌碌的过完一辈子。 如果没有遇见穆齐哥哥的话,也许我也是其中一员。 可在我被穆齐那样的人那么热烈的爱过之后,我不愿意,不愿意这么平凡庸碌的过一生。 没有他,于我而言,便是煎熬,我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006.婉婉,你要做娘了 穆慈此时耳中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她带着清风细语,迅速上了马车,一路上,无论她们说什么,穆慈都恍若未闻。 回到太子府后。 穆慈随口问了一个侍女:“太子呢?” “太子在书房里。” 穆慈推开她,径直往书房走去,她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像是随时都能倒下来似的。 清风细语跟在她身后,生怕她出什么事。 二九在书房门口蹲着,见到穆慈脚步极快的走了过来,他刚要出声,却被穆慈一个厉色制止住。 他从未见过穆慈如此凶狠的眼神,一时间被震慑住,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穆慈站在书房门口,刚要破门而入,却听到里头的人提到了穆齐的名字,穆慈动作顿住,朝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耳朵凑近了去听。 “太子,先前微臣还担心皇上若是知晓了您派人去寻穆齐的事,会起疑心。”一个略微有些苍老的声音徐徐说道,“现在穆齐死了,反而解决了咱们一个心头大患。” 慕容烈眯着眼睛,坐在书桌前,转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先前一行人谈了些关于北方的战事,到最后话题才转向穆家。 另一个身着暗红色官服的人站了出来,说道:“郑老说的在理,说起这个,下个月宫里会举办中秋宴,届时所有三品以上同僚均需携家属入宫。众所周知,中秋宴又称月老宴——” 他话还没说完,慕容烈眯着的眸子缓缓睁开,深冷的盯着说话的人:“此时莫要再提。” “可是太子,穆家已经没了,现在的太子妃对您毫无助益。” “周大人——”慕容烈松开扳指,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神色不虞的开口。 “微臣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可现如今,天家沉迷炼丹,身体每况愈下,活着的皇子里,太子你自成一派,素来不爱与人来往。可六皇子抱着八皇子,有皇后帮扶,朝堂上的势力不容小觑。” “还望太子三思,切勿因儿女情长,坏了千秋大业。” 说完,周大人苦口婆心,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慕容烈笑里带着阴沉:“你们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立孤为太子吗?” “愿闻其详——” “因为父皇觉得自己春秋鼎盛,可朝中众臣却逼着他立储,若是穆家还在,这个储君之位落不到孤头上。”慕容烈笑着,将他揣摩出来的圣意,如实说给这些心腹听。 “即便是如此,太子妃的正妃之位留着,太子可找些家世式微的家族,充盈太子府,为太子开枝散叶。” 后面的话,穆慈都没有听进去,她只听到了穆齐确确实实是死了。 可是慕容烈却骗了自己。 他说,他将穆齐好好的保护起来了。 而她就这么一无所知的被瞒在了鼓里,她就像个傻子,是个笑话。 穆慈突然伸手推开门。 慕容烈眸里划过狠戾,见到穆慈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温软了下来。 屋子里的众人不知道穆慈到底听到了多少,但也有种在人背后说人闲话,却被人当场抓包的尴尬。 赶紧弯腰给穆慈行礼:“见过太子妃。” 穆慈也不叫起,直勾勾的望向慕容烈。 慕容烈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一直绷紧的下颚松开,起身往穆慈的方向走,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清风细雨。 清风细雨吓的连连摇头。 慕容烈收回目光,对穆慈笑道:“婉婉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林尚书的女儿是你闺中旧友,怎么不多陪她聊一会?” 穆慈冷冷的笑着,道:“若不是提前回来,怎能从太子口中听到实话呢?” 慕容烈走的近了,眸子盯着她的脸,细细的打量着她,见她双眸泛红,便知她哭过了,原本温和的眸色陡然变深变沉。 他伸出手,温热的指腹缓缓抚上她的眼角,动作温柔:“婉婉哭过了?” 穆慈抬手将慕容烈的手从自己脸上拍开:“你别碰我,慕容烈,我问你,为什么要拦住萍儿姐给我递的信?若不是今日我去给她添妆,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慕容烈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原来是因为这事,孤从未想过隐瞒你,只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机。” “是吗?”穆慈看向慕容烈,“那太子殿下打算时候时候告知于我?” “孤确实早就知道穆齐带领的部队被人全军覆灭的消息,可并没有人找到过他的尸首,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孤一直在派人寻找他的下落。” “所以,我哥他还活着,是吗?”穆慈心里升起希冀。 慕容烈转身从书桌上拿起一块玉佩,递给穆慈:“你看看这块玉佩,可是穆齐的?” 穆慈接了过来,只看一眼,便确认这就是穆齐的东西。 她突然有些不敢再问下去了。 慕容烈却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结果:“孤在你身上见过玉佩的另一半,现在问你不过是确认一下。” “婉婉,孤不想隐瞒你,这块玉佩是我的人从一块腐烂的尸体上找到的,这个消息孤也是才收到,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腐烂的尸体?” 穆慈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她看着眼前的慕容烈张了张嘴,好像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见。 她的哥哥,大靖最年轻的将军,最后却落的客死他乡的下场。 他们穆家,从先祖皇帝开始,就忠心耿耿追随着慕容家的人,南征北战,最后却被满门抄斩。 不过也好,至少她哥哥最后是死在了战场上。 而不是像穆家的其他人,死在了断头台上。 穆慈觉得她脑子里闹哄哄的,有声音在内里声嘶力竭的嘶吼着,她捂住耳朵,不想听,声音却越来也大。 脑袋疼的像是随时会裂开似的。 穆慈突然蹲下身,发出痛苦的吼声。 之后,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的朝后倒下去。 穆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面一片暗红。 她惶恐的到处跑,却怎么努力,也跑不出那片红。 越跑,身体越沉重,像是不停的有人在往下扯她的脚,要将她淹没在这片红里。 穆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体越陷越深,她的意识越发的清醒。渐渐的,那片红没过了鼻子。 穆慈以为自己会死,可在窒息之前,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趴在床边的细雨见她动了动,立刻面露惊喜:“太子妃醒了,太医,太子妃醒了!” 穆慈视线能看到东西时,发现她正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床边围了好几个人,手腕被人捏住。 过了一会,穆慈听到有人说道:“太子,太子妃先前是伤心过度昏厥了过去,现在醒来就没事了,之后只要好好养着,不再受刺激,就好了。” 慕容烈颔首,迫不及待的走到床边,握住穆慈的手,低沉的嗓子里带着几分沙哑:“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怎么了?”穆慈只记得她晕过去之前,脑子涨疼的厉害。 “太医说你太累了,睡了几天,醒来就没事了。”慕容烈动作里透露出几分小心翼翼来,头也不回的吩咐着细雨:“先前备好的粥,让人送进来。” 穆慈想要坐起来,浑身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小心些。” 慕容烈扶着她坐起,给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 穆慈缓缓的环顾四周,发现大家的情绪皆有些异常。 她蹙眉,还没开口,慕容烈的手却覆上她眉间,轻轻的给她揉开。 “太医说了,你现在情绪不能起伏,就算是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慕容烈的话,宛若一道惊雷,炸开在穆慈头顶,炸的她魂飞魄散。 穆慈蓦然睁大了眼睛,张嘴好几次,才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太子说什么?” “婉婉,你要做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