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渡》 第一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明嘉靖年间 宁波 林府 夜 今年的梅雨甚是绵长,时进八月也未见消退迹象。 而随着雨水落得久了,人的情绪就不免会变得烦闷起来,就像此时的周楚清,糟糕的情绪已满斥他的胸腔,令他坐立难安,就连呼吸都不如往日顺畅了。 林府大厅门前,周楚清正立站于屋檐下,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雨打石阶,整个人兀自愣愣出神,显然还在回忆着下午发生的那件事儿。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着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先生,眼下雨势正盛,实在不宜出行,若非是紧要之事,不如等到明日天明雨开再去可好?” 周楚清听到了声响,回过神来,缓缓转头回望,只见年轻的家仆张合正担着蓑衣斗笠,冲自己匆匆走来。 然而张合万没想到,他此刻的殷切关心却并没能获得眼前这位大管家的丝毫好感,反倒惹得对方皱起了眉头,并被呵斥道:“你这小厮不要烂言多事,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 张合受了训斥,当下不敢再言,可心里却暗生疑窦,毕竟眼前这位大管家往日里温润如玉,平易近人,重言怒语更是从未听他说过,怎么今日里竟会如此呵斥自己? 但疑惑归疑惑,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先麻利儿地伺候周楚清穿戴好雨具,又打起照明灯笼,便要走下台阶去开院门。 这时,周楚清突然伸手将他拦了下来,说道:“你未带伞具,就不要出去淋雨了,把灯笼给我罢。” 张合不敢有违,只得把灯笼递了过去,口中不忘关心道:“夜间路滑,先生此去可千万要小心慢行呐。” 周楚清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后迈步向院门口行去,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又猛然回转过身子,沉声说道:“夫人带少主去‘云坛寺’上香还愿,需在寺里住上个三五日,期间你不必派人去寻。此外,去把府中所有房屋的灯烛点亮,彻夜不熄;‘万书塔’上也要派人整夜巡逻,每一层楼至少安排五人值守,期间若是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不必声张,也不可轻举妄动,只需暗中差人速到城外的‘清露寺’请惠林禅师到府便可。”顿了顿,又补充道:“出城时向城官报了我的名号,他们自会放行。” 张合大吃一惊,脚下不自觉地追上前两步,急声问道:“先生,府里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周楚清并不解答,只是沉声叮嘱道:“小心戒备,勿忘我言!”言毕,抬脚便向院门走去。 但见往日里稳重如山的大管家面色竟是如此凝重,张合断定府里必然是发生了重大变故。可眼下大管家既不明言相示,他自然也不敢急追紧问下去,当下应喏一声,转身退回厅中,下去安排了。 院门外,专管马厩的仆人早已守等多时,当见到周楚清踏出门槛后,连忙将已备好的专跑六百里加急的好马牵上前去。 周楚清冲那仆人点首示意,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又把照明灯笼固定于鞍座上,随后扬鞭打马,沿着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飞来峰山麓 灵隐寺 同泽大师自五年前辞去了灵隐寺主持一职后,便搬离了正院居所,独自寻到寺后的北峰半山上搭建起了一间简易禅房栖身,自此过起了隐居避世的日子。 他每日里只管诵经礼佛、抄写注释,于凡尘俗事已全然不理,便是日常饭食饮水,也全由寺内专职僧人每日送往,本人已是轻易不下山去。 平日里若是有人要想前往拜访,也必须先行拜帖通禀,得他本人允许后方才能见。不过一些与他私交深厚的密友则不必多行通禀之举,往往都是直奔上山与他相见。而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周楚清在内。 周楚清自戌时末刻从林府出发,一路上打马狂奔,期间驿站换乘时也均是选择一百八十两一匹,专跑六百里加急的骏马。如此奔驰过大半夜后,终于在寅时初刻赶到了北峰山脚。 他勒马停足,抬眼望向上山去的小道,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上山的路他极是熟悉,但碍于此时天黑路滑,也不便驱马上山,只好翻身下了马背,又将马儿牵至道旁的一棵槐树上栓好,随后疾步往山上行去。 久受雨水冲刷的山道上泥泞湿滑,人行其上,稍不留神便有跌跤之险。不过此类意外却不可能出现在周楚清的身上,只见他使出了轻功,当下身轻如燕,脚下步履如飞,不过片刻功夫便来到了坐落于半山腰的禅房门外。 此时的禅房里尚还亮着烛光,但见烛影透窗,映出了一个正在伏案写字的身影,瞧那轮廓,赫然就是同泽大师。 周楚清见同泽大师还未休息,先是一愣,旋即大喜,一刹那间,那股缠聚于心头的焦躁情绪也莫名舒缓了许多。 他长出了口气,欲要提步上前敲门,可恰在这时,却见窗上的影子先动了。 随着“吱呀”一声响后,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旋即便见同泽大师那矮胖的身躯从屋里跨步走了出来。 这老和尚生得一副慈眉善目,加之其下一个胖身躯,倒确有几分佛像,若非是下颌留了一绺长及胸口的花白胡须,就真是像极了庙里的“弥勒佛”。 等老和尚定睛看清了立于门外之人是周楚清后,面上微露诧异之色,转瞬又化作了和蔼笑意,当下快步迎上前去,笑问道:“原来是楚清啊,可你怎会深夜来此呢?” 周楚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不作答,跨前一步,纳头便拜。 他此举甚是突兀,饶是同泽大师定力匪浅,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抢身上前去将他扶起,问道:“楚清何故如此?可莫要折煞了老衲啊!” 周楚清道:“府上遭遇了危难之事,求大师发慈悲心,救一救我家夫人和少主!” 同泽大师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宗汜的妻儿怎么了?” 周楚清脸颊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起来,似是又回忆起了什么,片刻后才咬牙狠声道:“我家夫人和少主在今日傍晚时分,被一个倭寇从府里劫走了!” 同泽大师吃惊更甚,失声问道:“倭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倭寇,竟能有如此大的能耐?难道宗汜不在府里吗?” 是时,江浙一带的百姓苦受倭寇荼毒久矣,然近年来朝廷庸腐,边防废弛,加之海盗王直、徐海等人与海上倭寇内外勾结、沆瀣一气,使得倭患之害愈演愈烈,俨有侵入内地之势,此也属实情;但若要说敢有,亦或是说能有倭寇浪人从当今武林第一人,且又是“江浙抗倭同盟”掌舵人的林宗汜家中将人掳走,这等消息实难让人相信。 可紧接着就听周楚清恨恨说道:“那贼倭寇就是趁了家主离府赴京述职的空子!哼!若是家主尚在府中,又岂会让那贼人得逞!” 他说到此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又摇了摇头,叹道:“唉,也不知这倭寇是何来路,竟能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一身功夫更是鬼魅莫测。我与他仅过手三招,便被他制住了穴道动掸不得,夫人和少主也就此被他给劫了去。” 同泽大师神情一滞,再一次被震惊到了。周楚清的一身武功修为别人或许不知深浅,但他同泽大师却是深知根底的。 周楚清虽为林府管家,但一身功夫却绝不会落出当今武林前二十之外,便是当世绝顶高手中,也未必有谁能自信在三招之内便将他制住。 同泽大师想到此处,遂又问道:“那倭寇的武功竟有如此卓绝?” 周楚清略一思索,缓缓道:“只怕与家主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话到此处,目光骤然一凝,又斩钉截铁说道:“但他绝对不会是家主的对手!” 同泽大师惊嘘一叹,要知道林宗汜的一身武功修为,放眼当今天下实难有出其右者,而那倭寇竟能得到周楚清如此评价,实力可见一斑。 但他惊叹之余,又不禁寻思道:“这倭寇如此行径,却不知怀的是个什么目的?此事只怕还另有玄机吧?” 正当两人说话之时,本已停歇许久的细雨复又袭来,雨势也从最初的淅淅沥沥逐渐变得似箭如芒,俨有渐猛之势。 借着屋中透出的温黄烛光,同泽大师抬眼看了看天空落下的雨滴,然后招呼周楚清道:“咱们先进屋里避雨,至于其中经过,待会儿再与老衲细细详说罢。” 周楚清点头称是,跟着同泽大师走进了禅房。 这是一间极为简朴的禅房。进门正中是一张四方桌,桌上居中摆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旁侧放有一把茶壶,两个杯子;桌子两侧各有一把长背靠椅,靠里的桌脚旁正燃着一个小火炉,其上置有一把褐铜水壶正煮着茶;再往里去,在北角处搁有一张单床,其上置一个打过补丁的破旧蒲团。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周楚清脱了斗笠和蓑衣搁到门后,又走到桌旁拉张椅子坐了下去。 同泽大师提过茶壶,斟茶一杯递到周楚清的手里,说道:“来,先喝口热茶驱了寒气。” 周楚清连夜兼程赶路,此时口中也着实燥渴,当下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杯子一口饮尽,随后又连饮过四杯,方解口中的燥渴。 同泽大师放下茶壶,落坐椅上,续问道:“你将此事的详细经过与老衲说上一说。” 周楚清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傍晚恰巧雨停,夫人见天色放晴,心情大好,于是就抱着少主到花园里闲步游玩,彼时我也陪在旁侧说话。 “可等我们走进东园时,却突然见到正有一人背面我们坐在了‘雨花亭’里。见到此人,我和夫人都是一惊,东园系属府中内园,外人轻易不得进,但此时竟有一个陌生人在此,怎能不叫人惊疑。随后我快步走上前去,想要质问他是如何进入内园的。却不料还不等我开口发问,那人便说道:‘世人都说林家的藏书是天下绝品,却殊不知他家里窖藏的‘夕花露’才最是珍贵。’,听到这番言辞后,我立时移目向他手里握着的瓶子看去,而这一看之下,又叫我大吃一惊。” 同泽大师疑道:“莫非真的是‘夕花露’?” 周楚清点头道:“‘夕花露’是家主先辈独创的滋补药液,此药必须以羊脂玉瓶储藏才可养其药效。而那贼人手中所握的瓶子,也确是装呈‘夕花露’所用的羊脂玉瓶…” 他说到此处,目光忽然一沉,缓缓续道:“大师不是外人,自然知道府里什么地方用于藏放‘夕花露’…” 同泽大师沉吟道:“这‘夕花露’除了需用羊脂玉瓶封存外,还需贮藏于阴凉避光之所,而这些玉瓶向来都是存放于‘万书塔’下的秘室里…” 他说到此处,身形一震,当下话锋急转,忙问道:“难道那倭人已经进到了密室里?可密室的钥匙向来是由宗汜亲自保管啊!莫非…莫非是钥匙失窃了?” 但不等周楚清接话,他又自摇头否定道:“不对,不对。以宗汜的本事,绝不可能会让旁人盗走了随身携带的钥匙!可要是不凭钥匙开锁,那倭人又如何能进到由陆远怀亲手打造的密室里呢?” 周楚清叹气道:“我彼时的心思也和大师一般,我当即喝问他是如何进到楼里的,此番行径又究竟欲意何为。” 同泽大师道:“那倭寇又是如何回答?” 周楚清道:“那贼人只说是为了找一本书。” 同泽大师奇道:“找书?‘万书塔’不是有‘以书易书’的规矩吗?当今天下竟还有人不晓得这个规矩?” 话到此处,略一迟疑,又续道:“即便他是倭寇浪人不能与之交换,他也只需使些手段让旁人帮他即可,又为何要如此行事呢?莫非他还另有所图?” 周楚清的神色陡然怪异起来,眼神中透出了犹豫不定之色,过了半晌才嗫嚅道:“大师所言不错,只是…只是这贼人所要的书乃是一本不换之书。” 同泽大师眼中更露奇色,问道:“‘楼中书籍皆可换’,这一条规矩是林宗汜白纸黑字写在《万书塔书籍兑换册》里的,怎么如今又出了一本不可换的书来?” 第二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二) 林家乃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藏书世家,历代的先辈们也都穷尽了毕生精力与财富广罗天下之书。经代累积之下,林家的藏书数量之多、门类之广,当比官家藏书院更甚。是以林家亦有“江南书院”的别称。 但藏书似如积财,怀财过多就不免要遭贼人惦记,更何况林家的藏书中还不乏一些记载着武学功法的奇书秘籍,如此一来,自然愈发惹人眼红,于是抢书、盗书之事也就频有发生。是以如何能保住家中藏书不被抢盗,也着实令林家历代的掌家人大为苦恼。 在这期间林家人虽也费尽心力想了许多应对之策,却怎奈这些策略都不甚周全,收效甚差,以至林家的藏书之业俨有倾颓之势。 然古语有云:“乐极而生悲,否极则泰来。” 诸天神佛们兴许是被林家爱书、惜书的赤诚之心打动了,于是乎大手一挥,赐给了林家一个震古烁今的旷世奇才。而伴随着这个奇才的到来,那个折腾了林家几代人的棘手问题也最终得以完美解决了。 自不待言,这位旷世奇才便是林宗汜。 林宗汜其人,当可称得上是林家两百年来第一聪明人,他三岁开蒙读书,八岁便能贯背各家经典,到得十岁时又开始习练武艺:起头三年遍览家中所藏武功秘籍,将上百种武技尽数记忆胸中;中三年则勤练筋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尽苦头的同时也强壮了筋骨,并把胸中所记武技尽数化作了筋肉记忆,达到了百套功夫瞬间切换也毫不生涩的境界;后三年便是坐悟升华,通过冥想与顿悟,将前六年所学所练熔于一炉,从而聚百家之长成一家之技,悟创出了一门全新的功法。 不得不说,林宗汜仅用了区区九年时间便完成了旁人需要数十年甚至是百年才能达到的成就,实在称得上是惊才绝艳,便是放眼当时整个武林中,也绝无可望其项背者。 家族中既有如此绝世英才,那家族的新一代当家人也自然不会旁落于他人。等林宗汜到了二十七岁那年,林家长辈们一致决定,将整个林家正式交由他来掌管,并许他对林家的所有家业动以大刀阔斧,推陈出新。当然,也正是因为上一辈人的这个明智决定,才使林家终得以步入了鼎盛辉煌的时代。 林宗汜不负厚望,初出茅庐的第一功便是彻底解决了家中藏书的安全问题。他自掌家后,审时度势,客观分析,又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权衡酝酿后,终于构想出了一个既可防抢盗,同时又可省时省力广罗群书的绝妙办法,那便是日后闻名遐迩的“以书易书之法”。 他先是委托世称“鬼斧圣手”的机关巧匠陆远怀建立起机关重重的“万书塔”,以作存书和防盗之用;接着又立出了“以书易书”的榜告,即——只要价值相等,楼中藏书皆可换。 其中规矩也极是简单,就只以书籍本身的价值做评定,并不论书籍是何种类型;此外所有的书籍也均可一换一,或是一换多,亦或是多换一。并且所换书籍除名人字画外,也均可用拓本换拓本,但若是换书者所携书籍楼内已有收藏,则不再与之进行兑换。 除此之外,林宗汜为明确书籍的价值,除了特定的武学典籍由自己亲自评定外,其它各门类的书籍评定则是定期邀请各行业内的泰山北斗到“万书塔”来,让他们对新入楼的各属门类的书籍做出价值评定。之后林家再以此为据,详细列出每本书籍的价值等级与兑换条件,并定期更新于《等值易书对照册》中,以方便换书之人查阅后准确备书来换。 至于那些受邀前往“万书塔”作评的泰山北斗们,也因能得览楼内稀世孤本之故,无不欣然前往,同时又极为敬服林宗汜流转藏书的广博胸襟,因此在评定书籍时无不允公允正,全不以自己的偏好喜恶为准。是此,天下人众皆服此册,凡想易书者,也都遵照此手册准备相应价值的书籍前往兑换。 此举一出,效果立竿见影,自此往后的十年里,林家的“万书塔”里再没有盗书和抢书之事发生。此一来是因为“鬼斧圣手”陆远怀所建的“万书塔”实在是天衣无缝,让人无从下手;二来众人既知有此妥当的交换之法,也就无需再行盗窃的愚蠢之举。即便是无法从“万书塔”里换到自己想要的书籍,也大可私下去寻到已换取过此书之人,再用其他的手段与其交换得到。 如此一来,林宗汜仅用了短短十余年的光景,便将“万书塔”打造成了民间最大的书籍集散地。在“万书塔”前,无论酷暑还是寒冬,换书者均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那场面好不兴旺! 而林宗汜也凭借此番开创之举,在广聚了世间书籍的同时,也博得了天下名望,便是当今天子也曾慕名前来兑换过书籍。 是时,当朝礼部侍郎受皇帝委派,携带了整整三辆马车的书籍前来换书,但其中需换的一本道家古籍实在是珍贵无双,侍郎大人翻遍了三辆马车也未能寻出可以等值兑换的书籍来。只可怜了这位侍郎大人在“万书塔”前急得是抓耳挠腮,叹气连连,却又无计可施。在焦急恐慌的煎熬下,三伏天里的他居然浑身冷汗直溢,面上骤起寒霜,到得最后竟气息难续,居然当场昏死了过去。 眼看侍郎大人恐惧如斯,林宗汜体恤他为官不易,便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坐拥天下之物”为由,将此书无偿敬献给了天子。 林宗汜的此番慷慨大度,对于侍郎大人而言无异于是一场救命的及时雨,直令侍郎大人对他感恩戴德,此后的一通千恩万谢也自不必说。 待到侍郎大人携书回朝复命时,便在皇帝面前对林宗汜盛赞不绝,直把他夸做了近百年来第一奇人。 皇帝得了古籍后自是龙颜大悦,又听得这位侍郎大人对林宗汜极尽吹捧,不由就对林宗汜其人产生了极大兴趣,于是传下了谕令,让林宗汜进宫觐见。 皇帝此举的用意一来是封赏赐恩,以示皇家对民无所欠;二来也确实想亲眼见一见林宗汜其人,看看此人到底有何独特之处。 林宗汜收到谕令后,也如期北上觐见,并与皇帝同游御花园中。在游览其间,林宗汜的谈吐举止不卑不亢,言语逻辑缜密却又不失谦卑,在谈及皇帝挚爱——道家秘术时,他的一番真知灼见也令皇帝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过林宗汜为防皇帝爱才将他留下,也在不触怒天威的情况下,故意发表了一些与皇帝认知相悖,却又不甚重要的观点。如此几番后,皇帝也就慢慢对他失去了兴趣,但末了为示皇恩浩荡,仍是赐下了南京礼部仪制主事的官身予林宗汜。 此旨一下,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之间,林宗汜上可达天听下能接草猛的消息瞬间遍传了整个武林,他也因此声名更盛,风光无双,俨然坐上了武林第一人的宝座。自此之后,更是成为了天下各路人士争相结交的人物,并一直保持显赫声名直至今日。 第三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三) 话回眼下。 周楚清在短暂犹豫过后,还是说道:“大师与家主乃是至交,我不敢相瞒。却不知大师可曾听闻过《素经》一书?” 同泽大师点头道:“曾有耳闻,相传此书乃是活了八百余岁的彭祖所著,书中记载有一套神奇的养生功法,若习得此功法者,不但能增寿延年,更可青春常驻。但此书向来只留传于口耳之间,时至今日也未曾听闻有人确切见过此书…” 他说到此处,身子忽然一震,惊道:“啊?难道说…” 周楚清沉声道:“没错,确是此书。今日的祸端也正是起源于此书。” 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同泽大师面色骤变,心中既惊且奇。 林宗汜自立出“以书易书”之举后,也确实收罗过许多的稀世孤本。同泽大师与林宗汜系属莫逆之交,又均是爱书成痴,脾性相投,是以每当林宗汜获得珍贵书籍时,也定会邀请同泽大师共享喜悦,两人秉烛共赏奇书的次数更是多胜枚数。但没想到林宗汜这一次居然能收罗到堪称旷世奇书的《素经》,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想到此处,同泽大师又不禁暗自感叹道:“也不知宗汜是遇有何等机缘,竟能访到这本旷世奇书,不过以他博古通今的学识,若是确定下了此书的身份,定是让人信服的。唔,要是此书真如传言所说,其上记载有一套神奇功法,那么少一人知道便是多一分安全,不告我知晓也就不奇了。可那个倭寇又是从何处得知了此书的身份与踪迹呢?” 周楚清见同泽大师频频皱眉,立时猜到他心中所想,当即坦诚解释道:“此书获得实属机缘巧合。那是在三个月前,我陪同家主前往华山参加落云道长的封刀大会,待到结束返程之时,我们便取道开封而回。 “等我们到了开封城外,在离城还有六七里地的半道上,突然遇见了一伙盗墓贼。彼时这群贼人正因分赃不均在窝里斗狠,场中局面是六人围攻其中一人。我仅看一眼便知这伙人都不是练家子,使的拳脚功夫全靠一股子蛮力。被围攻的那人只坚持了片刻功夫便已不敌,被众贼乱拳打倒在地,痛苦哀嚎不止,眼看着再挨上几拳几脚就要断送了性命。 “家主本来是不欲管这种刨人坟墓的缺德事儿,但当时的场面又实在太过惨烈,家主终究心生不忍,于是便出面喝止那几人住手。岂料那伙贼人仗着人多势众,非但不听家主的劝告,反而还出言恫吓。我见他们如此无礼,便出手将他们尽数打发了,等再回头想要去查看那倒地之人的伤势时,只见他的面色已然蜡黄如纸,顷刻又转作了苍白,并且一直呕血不止。 “我急忙俯下身去为他查看伤势,可刚一搭指探脉,便发现他的脉象已然细若游丝,再查看他周身四肢,方才发现适才有人对他下了重手。对方先是将他的左胸肋骨打折了一根,然后又反复捶打那根断骨,直至断骨插入了他的心脏之中…唉,面对如此重伤,便是华佗在世也绝无救活可能,我辈自然也无计可施。 “我虽救他不得,却又不忍看他疼痛时的惨状,便想输送一道真气给他缓解疼痛,正当我探手过去时,他突然大力抓住我的手伸进他的怀里,我顺势一摸,便将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本米白色的锦书。那人口不能言,只是使劲冲我眨眼,似是有托付之意,我不忍他受苦,也只得点了点头,那人见我应承下来,立时就咽了气。 “彼时我与家主身处异乡,实难妥善处置他的尸身,我只好寻到附近馆驿,找人带了口信给开封的朋友前来妥善处理。待将这些琐事处理妥当后,时已入夜,我和家主便匆匆赶进城去投了家客店。等到了晚间,横竖无事,家主便开始翻阅起这本锦书。不过很奇怪,这书里并未书写文字,仅是简单画了些比划着动作的人像…” 同泽大师听到此处,不禁打断问道:“咦?《素经》就是这个样子的?” 周楚清点头应道:“正是。” 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蓝布包来,随后轻轻展开,便见里面一本米白色的锦书显露了出来。此书约半指厚,材质似绸似锦又自带光泽,乍看之下虽蕴古意,却也算不上如何显眼。 同泽大师惊呼道:“这…这就是《素经》?楚清你…” 周楚清不等同泽大师把话说完,便即抢道:“家主本就欲同大师共赏此书,只是因事耽搁了,此刻换我代劳自也无妨。再者说,那倭寇便是为了此书而来,我敌不过此贼,此书留在我的身上反而不妥。想我堂堂天朝上国的宝物,又岂能落到倭寇浪人手中,想必大师也不愿见到此幕发生吧!” 同泽大师何等慧通人物,话及入耳,立时就听出了周楚清话外有音,知道他确有将此书交予自己保管之意,但同时亦是以此作为试探,想要看一看自己是否会应承下解救林宗汜夫人和幼子之事。 有此判断后,他缓缓移目望向了周楚清,但见对方此刻目光闪动,眼神中满含着期盼之意,当下便报以微微一笑,却又含笑不语。 不得不说同泽大师确实惠目如炬,周楚清此举的目的正是如此,但他之所以要行如此试探举动,也确实是他心有顾虑。 他为人向来谨慎,处事又极尽平和,这一来也就导致了他的行事作风并不极端,就算眼下已然事急万分,他也依然要为同泽大师留出选择的余地。毕竟那倭寇的一身功夫神鬼莫测,且又有备而来,此番营救必定会凶险万分,便是为此丢掉性命也大有可能。 虽说同泽大师与家主林宗汜属莫逆之交,但他是否会舍身冒死去救援,周楚清的心里也实在没底,更何况林宗汜贵为武林至尊,若是直言相求遭到婉拒,也难免会颜面受损。是以基于这些复杂考虑,周楚清才要使用言语试探,以保话语间能有回旋的余地。 可看着眼前这位含笑不语的同泽大师,周楚清一时间又有些猜不出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心中忽感忐忑不安,可偏偏又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声询问,只得紧紧按压住因紧张而极速狂跳的一颗心,静静等待着对方的最终答复。 好在同泽大师也并未让他等候太久,片刻后便色归正传,坦然道:“楚清的心意老衲知晓,此书你且好生收妥,至于营救宗汜妻儿之事,无论境况何等凶险,老衲都会全力以赴。” 他说这番话时语速虽缓,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让人听了不觉就生出信赖之感。 其实同泽大师自得知林宗汜的妻儿被俘后,便已暗暗下定了救援的决心。先不论其它,单凭着“武林抗倭同盟”前盟主的这层身份,他就对解决此事责无旁贷,更何况此事还是发生在他的至交好友林宗汜的身上,他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以眼下周楚清对他使出的试探之举,就不免显得有些小气了。 果然,当周楚清感知到了同泽大师的坚定决心后,心中立觉惭愧难挡,暗里大骂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下猛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大师的恩情天高地厚,楚清无以为报,他日但有差遣,楚清定然万死不辞!”说着又要跪拜行礼。 同泽大师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温言说道:“此乃老衲分内之事,楚清不必多礼。”等将他重新扶坐下去,又问道:“刚才只顾谈论《素经》由来,却不知那倭寇的后续举动又是如何?” 第四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四) 周楚清先前为示坦诚,便细说了书出由来,眼下既已得同泽大师承诺,也就不再絮叨,接着说道:“那倭寇摆出了如此架势,我自不敢大意,当即抢身上前将夫人和少主护到了身后,可与此同时,那倭寇也转过了身来,笑着问我为何要把换书的筹码藏到身后去。他这话显然就是告诉我,他要挟持夫人和少主做人质了。 “我见这倭寇言谈举止从容不迫,心想他定是有备而来,当下便想出其不意攻他不备,看能否一击得手,将他迅速制住。于是我抢身跃到了他的跟前,欲使一招‘反背擒拿手’去钳他。可我右手刚及探出,他整个人居然凭空消失不见了!正当我惊诧莫名之时,忽又有一只手掌轻飘飘落到了我的左肩上,我稍稍偏头,便见那贼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我的身后。危悬一发,我也不及多想,右掌向后猛拍一掌,可这一掌竟然再次打空。等我再转回眼时,他又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前。但这次不等我再出招,他已弹指戳中我胸前的‘中庭穴’,将我制住动弹不得,又见我张口欲喊,再伸手点了我的哑穴。 “将我制住后,他转身望向了夫人,彼时夫人已被吓得目瞪口呆,等她反应过来再想要张口呼喊时,那贼人已抢到她的近旁点了她的穴道。 “随后这贼人便将夫人扛在肩上,再一把抱起少主,又施展出那鬼魅的身法遁出了院去。我看他出了院子,心急如焚,本想聚力冲穴,怎奈他点穴的手法极是怪异,我只要稍一调动丹田内力,周身便如针扎蚁咬一般痛苦。 “我无计可施,便欲使出两伤功法冲穴解禁。可就在这时,突有一枚蜡丸从院墙外飞进,不偏不倚打中了我上腹的“巨阙穴”,顿时就解开了我的穴道。我得了自由,立马跃出院墙去追寻他的踪迹,可放眼院外,却已是空空如也,那倭寇早已没了踪影,便是少主的啼哭声也听闻不到了。 “我又围着院子里外里寻了好几遍,可恨都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懊恼已极,正往回走时,猛然想起那贼人给我解穴的东西好像是一枚蜡丸。我急忙回到院中寻找,也果然在亭子里看到了那枚蜡丸。等捡起细看后,发现竟是一枚藏心蜡丸,捏开以后,里面裹了这张字条。”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同泽大师。 同泽大师接过字条凑眼看去,只见上面仅写有“八月八日,南湖,星涯台”几个大字。 他反复看了几遍后,口中喃喃念道:“南湖?星涯台?” 片刻之后,他面色忽然一沉,叹道:“这个倭寇不简单呐,真是好心机!” 周楚清见同泽大师若有所悟,忙问道:“大师莫不是看出了什么诡计?” 同泽大师目光闪动,沉吟道:“这《素经》乃是不世出的奇物,若是此书出世的消息被公之于世,势必要引得天下人瞩目,到时拥有此书者也必定会被推至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到时难免怀璧其罪。” 他说到此处,蚕眉一锁,声音更沉道:“而挟持之事又与此书互为牵连,露此必现彼,是以他料定你肯定不愿声张此事,因此也才敢肆无忌惮的犯下劫持之举。更何况此事处置的妥当与否,也关乎着林宗汜的一世声誉…” 他话音到此,戛然止住。 周楚清自然知道同泽大师余下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一个倭寇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林府将人劫走,虽说是趁了林宗汜不在的空当,但这也可算是林家的奇耻大辱,若此事再为外人知晓,势必会对林宗汜的声名有损,要是再因此影响到了林家基业,那就更加得不偿失。想到此节,他急忙应道:“大师慧眼,我确是有此顾虑,所以才深夜叨扰大师。但此事也确得谨慎处置,不可为更多人知晓,以防生出变节。” 同泽大师微微颔首,忽又想到一个问题,遂问道:“可这倭寇又是如何能进到了‘万书塔’里呢?老衲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周楚清摇头叹道:“我也想不出他是如何潜进‘万书塔’去的,所幸《素经》是由我贴身保管,这才幸免落入此贼之手。但此时想来,多半是楼里的机关有破绽之处吧。” 说着端起桌上茶杯再饮一口,缓解了口干舌燥之后,又道:“陆神医携夫人于半月前去了台州采药,来此之前我已差人前往找寻,只等陆先生到府之后,定要让他查找出楼中机关的漏洞所在。” 同泽大师缓缓点头,又接着沉声问道:“楚清,你觉得这件歹事可会是家中出了忤佞小人与那倭寇勾结而为?” 周楚清神色一滞,愣了片刻,瞧他那副模样,显然是从未考虑过此种可能。但他略一思索,便摇头说道:“家主但凡谈及《素经》时,都极其警惕周遭环境,定然不会走露了风声。至于奸佞小人嘛…家主对待家里的佣人极是宽厚,想来不至出现这等忘恩负义之徒。” 同泽大师闻言,初时只觉周楚清的笃定不免武断,但稍一寻思,又觉以林宗汜之谨慎,确实不至让家中出现此类人物,于是点了点头,叹道:“看来这其中种种谜团,还得要着落到那倭寇的身上啊。” 周楚清道:“大师所言甚是。不过我眼下最担心的却是此贼是否团伙作案?若真是团伙作案,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同泽大师眼眸微沉,渐渐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半晌,才重新抬眼望向周楚清,缓缓说道:“你所虑之事老衲也已想到,但老衲以为他多半是一人作案。毕竟这《素经》乃世间奇物,一人独享总是比一群人瓜分要好,况且从往昔经验来看,真正的倭寇大多都桀骜不驯,也向来只喜独来独往,鲜有与他人合作之例,便是成群出动劫掠百姓,也大多都是自顾自身不管旁人。更何况这倭寇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只怕桀骜也更甚于常人…” 他说到此处,忽又沉吟不决,良久后才续道:“但为保万全,咱们还是要把团伙作案的可能考虑其中。况且依你先前描述,老衲也自觉胜不得这个倭寇…此事攸关宗汜妻儿的性命,实在轻率不得,所以老衲还想再请一人同行助拳。” 周楚清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大师想请谁同去?” 看着眼前满面谨慎的周楚清,同泽大师忽然报以微微一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慕北亭”三个字。 周楚清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立马就从椅子上跳站起身来,惊呼道:“原来大师知道慕大哥的踪迹啊!这实在是太好了!天可怜见啊!夫人和少主可算是安全了!” 其实在挟持之事刚发生时,周楚清心里想到的第一人选便是慕北亭,却只恨慕北亭已远迹江湖久矣,实难寻其踪迹,也只得叹息作罢,于是退而求其次,寻到了同泽大师相帮。毕竟当今武林中,要论起武功、胆识与智计都并重者,同泽大师当属其中翘楚,若是能请得他出手相帮,便是为夫人和少主的安全多添了一分保障。 却不想同泽大师竟然知道慕北亭的踪迹,如此一来,倒让周楚清如了心愿。至此,那块始终重压于周楚清心头的大石也在此刻稍稍上悬了几分,令他瞬间轻松了许多。 同泽大师颔首道:“是啊!有北亭在侧,确是让人安心不少!” 周楚清长舒了口气,身子不再笔直紧绷,当下慢慢后挪瘫靠到了椅背上,面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笑意,附道:“我虽已数年未见慕大哥,但每每念及,我的眼前还是会不自觉地浮现起那一届洛阳花会上,家主和慕大哥的潇洒英姿。” 同泽大师颔首赞同,嘴角也泛起了轻松笑意,眼神开始变得迷离飘渺起来,最后遥望向周楚清身后的“远方”,感慨道:“是啊!至今想起,那一届花会的所有景象就恍在昨日呀…” 第五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五) 十二年前 洛阳 若要说当今世上最受武林中人看重的盛会,那就当属是五年举办一届的“洛阳花会”无疑。 “洛阳花会”举办之初,旨在让天下的能人义士们定期聚于洛阳赏花饮宴,在联络感情之余也共商武林大事。 但既是能人聚会,期间就免不了有人技痒难耐,要相互切磋武艺比个高下。然此风气一经兴起,不过几届下来就演变成了习俗惯例,再到后来,比武切磋俨然反宾为主,成为了每届花会的重头戏。 眼见比武切磋已成人心所向,武林名宿们也就合议商定,并立书写规,在每届“洛阳花会”召开时均设立比武擂台,凡与会之人也皆可参与比试。若是能夺得前三甲者,更可获得特殊荣耀一份,即留名于洛阳“万花庭”中的“尚武碑”上,意为传檄万世,供后辈之人景仰。是此,每逢与会时节,天下习武之人无不纷至沓来,均想借此机会一展身手,扬名天下。 而慕北亭与林宗汜名震江湖的开始,也正是自“洛阳花会”的比武擂台上拉开了序幕。 时年正值第十七届洛阳花会召开。在这一届花会上,有一位名叫慕北亭的少年以初出茅庐之势,仗一柄“墨雨”石剑在手,一日四场,两日里连胜了八人,而败于他手者,也无一不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大人物。 锋芒乍现,必要引得众人瞩目,更何况彼时的慕北亭还是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郎,自然愈发惹眼,与此同时,与会众人也对他的身世起了好奇,更有一些好事之徒已开始对他明察暗访打探起来。 只可惜一番查探之下,结果却不免令人失望。慕北亭乃是孤儿出身,师父则是一位无名隐士,并且常年云游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闻其师名,竟无一人知晓是何许人也。于是乎众人的心思又开始转移到了他所修功法之上,毕竟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进晚辈,若无绝妙功法加持,又如何能胜得这许多高手。 面对着周遭众人的好奇,慕北亭却坦荡得异乎寻常,竟直言相告众人自己所修的功法名叫“清瑞鈭星诀”。可听到答案后,众人又不禁面面相觑,均想何为“清瑞鈭星诀”? 慕北亭见众人失望,当下爽朗一笑,并不立即解释。但隔了一夜,翌日天明,会场的告示栏中便张贴出了“清瑞鈭星诀”的心法口诀。与会众人闻讯,争相抢至栏前观阅,可细看之下,又无不败兴而归。 原来这“清瑞鈭星诀”是一套好功法不假,但也并非是人人都能习得,因为要想修习这套功法,必要满足一项先决条件:凡想修炼此功法者,自身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必须能容受得了阴阳两属真气。 这项条件虽只是短短数十字,但其中门槛却如隔云泥之遥。 凡世间人众,无不是肉体凡胎,自来就有雌雄之分,也有高矮胖瘦之别。但除此之外,人体还另有一项体质之异,即阳体与阴体。 此一属性于常人而言可谓是无足轻重,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此属就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因为它能直接决定一个人适宜修习什么样的内功心法,或是阳属内功,或是阴属内功。 若是有人不辨体质强行修炼了相悖的内功,除了事倍功半之外,更易损伤自身本元,就是因此走火入魔也属屡见不鲜。 所以似如慕北亭这种内体阴阳两属平衡一致者,实乃天赐之躯,就算万万人中也无一。甚至在慕北亭出现之前,众人都未曾听闻过有此等天赋之人。 至此,众人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之所敢将旁人视作绝顶机密的武学秘籍公之于众,乃是因为有了这个特殊限制条件的原故。他的这套功法于他自己而言可谓是无上至宝,可对于旁人来说却是废纸一堆,不名一钱。 在了解过此节以后,大部分人也就对慕北亭的功法再不眼红,反倒是对他的身子多了几分羡慕。在路上遇见时,也都要盯着他多看几眼,就仿佛他长有三头六臂一般。 当慕北亭见到众人或是羡慕,或是失望的表情后,方感如释重负,暗里长长舒了口气。他心中所想要的,就是让众人对他修习的功法绝了念想。因为他很清楚,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和倚靠的初出之辈,在“洛阳花会”这样的盛会上太过耀眼也绝非好事,难保不会有一些心术不正者觊觎自己所修的功法秘籍,就是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是以思前虑后,他才最终想出了这样一个极端的方法保护自己。 诚然,他的目的大致是达到了,但也仅是“大致”。不得不说,他那时的心思还是太过愚幼了些。他虽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也自认为想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应对之策,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心,他不知道他的坦诚并不能令所有人都信服,一些心思深重的人反而对他的举动起了怀疑之心,更有甚者已开始聚集密谋,只待花会一结束,便将他劫住盘问,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得到他真正修习的内功秘籍。 暗里事入危急,可他却尚在自得意满,对将要到来的危险茫然无知,每日里就只顾交友饮酒,谈笑风生,过得好不自在。 不过庆幸的是,就在他将要遭临迫害之际,武林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用一句“师侄”将他及时庇护羽下,终令他化险为夷,平安解脱。而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见他竟得了这位武林泰山北斗撑腰,本已为他设计好的所有阴谋诡计也就立时消失殆尽,此后也再无一人敢对他轻举妄动。 而这位好心的泰山北斗便是当今的武林至尊,喝号“化无手”的易亮文。 易亮文此人,一身本领通天彻底,曾以一双肉掌打遍天下无敌手,任你来的是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他就只用一双手掌相抗,数十年下来无一败绩,故而被世人尊为了“化无手”,实在是神话般的人物。 毫不夸张地讲,易亮文对于慕北亭这个后进晚辈的喜爱当比亲传弟子更甚,他自看过慕北亭的一场比试后,往后数日里但凡再有慕北亭的比试,他一场都不落下,每每见到慕北亭亮出精彩招式时,也必定会领头叫好,便是慕北亭往后的一世名号,也是由他亲口赐下。 那是慕北亭的第二场比试,在此之前的一场对阵中,他仅以七招便将崆峒派的名宿资同延击败,战果传出,会场一片哗然,均觉不可思议。要知道这资同延非是寻常之辈,想当年他也曾是留名于“尚武碑”上的主儿,实力可见一斑。可就是这等强者,竟然被他这个后辈以七招击败,这等消息实在是骇人听闻。 于是当众人得知了慕北亭将要开始第二场比试的消息后,均是纷至沓来,谁都想要亲眼瞧上一瞧这个后进晚辈的一身武功究竟强至何境。 这回在围观的人群中,此届花会的主会者易亮文也赫然在列。他虽未亲睹慕北亭此前的两场比试,却听得旁人盛传慕北亭如何了得,便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位后起之秀的武功究竟如何了得。 比试开始,此次与慕北亭比试的乃是青城派的长老傅直凯。这位傅长老也算是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双手参差剑使得是出神入化,在盛年之时更是凭着这两柄双剑打遍云贵川三省无敌手,如今虽至暮年,但一身功夫却只进不退,剑法造诣也愈发精纯卓绝。是以此番比试,众人无不看好这位傅长老,均想看他好好教训一下慕北亭这个后进晚辈。 可最终的结果却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可怜这位六旬老者亦如前一位败北者一般,都成了慕北亭扬名的垫脚石。双方仅过手区区二十招,慕北亭便用“墨雨”指住了这位傅长老的后心,令他动弹不得。 围观众人见状,无不咋舌惊叹,立于人群之前的易亮文更是闭目回味起慕北亭适才所使的绝妙身法,只觉他那脚步似如漫步云端般轻盈灵巧;又似闲庭信步般平缓稳重,心中越想越觉赏心悦目,不禁脱口赞了一句:“好一个‘云踏清风’!”。 他此话一出,立时就被近旁一人听了去,那人也立时跟呼一句,随后一人呼起百人应,这一句“云踏清风”瞬间在整个比武场中高呼不歇。也自此一役后,受易亮文赐号为“云踏清风”的慕北亭就此名扬天下,人尽皆知。 可以说那一届“洛阳花会”俨然成了慕北亭的扬名场,数日下来,竟无一人的锋芒可出其右,一时之间他风头无两。到得花会的后几日,与会众人感兴趣的话题也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谁会是那个将慕北亭拉下顶峰的人。 但也恰在这个时候,这届花会上另一个光耀醒目的新人林宗汜总算是赶到会场了。 第六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六) 时年的林宗汜二十有二,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辈青年。 这一年他随父亲林熙一同前往洛阳参与花会,只是父子俩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以至到得洛阳时已是花会的最后一日。 林熙此次赴会的最大目的,是要把已苦修武功十余载的林宗汜隆重推出,要让独子在这届花会上大展身手,博取名望,以一个后生可畏的姿态步入武林中。 可他刚一到场,就被相熟的朋友告之,已有一位名叫慕北亭的俊秀青年先放异彩,成了此届花会上最闪烁耀眼的那颗星。 听到这个消息后,林熙哪还能坐得住,为了不让独子落于人后,当即便向慕北亭发出了邀战。 彼时的慕北亭气势正盛,但有人约,哪有不应,于是想也不想就满口应下。 随后消息传出,立时就在会场中激起了大波澜。众人闻讯赶至,霎时便将比武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均对这场比试充满了期待。 一边是这几日里独占风头的武学奇才;另一边是武林豪门里深藏不露的公子哥。两人的这场比试实在令人兴奋,直叫众人觉得酒席里的美酒佳肴也不及这场比试来得诱人。 随着鼓声落下,比试双方齐上擂台亮了相。众人看着台上的两个俊小伙儿,也不等比试开始便先叫上了好。 今日的慕北亭身着一袭灰色长衫,后背缚石剑“墨雨”,长身玉立于擂台北首位,姿态潇洒飘逸,任谁看了都不免要在心中赞一句:“好一个俊秀青年!”;反观居于南首位的林宗汜,今日则着了一身素布白衣,此时正面上带笑,负手而立,气度温文尔雅,似如饱学多识的文士书生,但眉宇间却又隐透豪迈之气,一望而知必非是等闲人物。 眼下两人同立台上,竟给人以锋芒毕露、相应生辉之感,顿令在场众人都失去了颜色。 比试开始,慕北亭起招先攻,其势大开大合,如黄河奔流,一泻千里;林宗汜则张弛有度,且战且避,身形如轻羽飘曳,从容潇洒。 二人一攻一守,你来我往,喂招拆招,斗得是天昏地暗,直看得周围人众眼花缭乱。只区区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便已拆过了百余招,却始终未能分出个高下胜负。 围观众人看着场中两人的对招如水银泻地般流畅,也无不大呼过瘾。就连林熙也开始对慕北亭大加赞赏起来,先前的小觑之心尽逝。 林熙自身修为已然极高,是以对场中两人的过招看得极是深刻,也自知林宗汜能有眼下的表现,固然有武学天资不弱之功,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倚仗了自幼便开始博览家中万卷武学典籍之故,且又兼得家中长辈尽心相助之力,终才有此功力;再反观慕北亭的武修之路,却是与林宗汜的博学广纳之法迥然相异,他行的乃是专精独一的法门,虽说他所学的武功心法也极为高明,可要想将一门内家御气之法修至如此地步,非是有卓绝天资与勤修苦练并重而不可至。 他念及此处,捻须颔首,看向慕北亭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心头爱惜才俊之心大起,心想无论比试的结果如何,往后定要让林宗汜和慕北亭结下朋友,好好相交。 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两人已拆至整两百招,却仍是分不出孰高孰低。 这时场外的易亮文见他二人斗得实在难分难解,心知这两人的功夫处于伯仲之间,就算放任他俩再斗上个三五百招也未必能分出胜负。况且眼下天又将黑,于是纵身一跃进到了场中,伸双手同时阻住了二人攻势,并就此宣布了比试结果为平手。 围观众人虽觉意犹未尽,但也实感这两人的实力旗鼓相当,就算再斗下去也不过是虚耗光阴,又兼腹中都已饥饿久矣,于是纷纷响应起易亮文的裁定,随后各自散去进入酒席。 林宗汜未能得胜,心中大感遗憾,可对眼前的这位对手生出了相惜之情。正巧,慕北亭对林宗汜亦是一般感受。两人虽未言语,却已然心生亲切。 慕北亭天性豪爽,张口便道:“你我武功不分胜负,不妨择日再比过,但眼下却有另一件要紧之事需得马上分出个高下来。” 林宗汜一愣,问道:“你要分何高下?” 慕北亭大笑道:“我今年二十有五,若是年长于你,那我便是大哥;若是比你小了,那你就是大哥。” 林宗汜闻言,不禁莞尔,只觉此人当真是豪爽之辈,此时心意一起,便要与初逢之人结为金兰兄弟,也不带询问对方愿意与否,举止不免有些突兀失礼,当下便欲推辞。可话到嘴边,忽又忍住,心想自己对此人也极具好感,同时又颇为佩服其武功修为。当下也心生豪迈之气,抱拳一笑,应道:“小弟日后必当再讨教兄长高招!” 慕北亭见林宗汜爽快应下,心中喜不自胜,立马拉了林宗汜并肩跪下。随后二人撮土为香,向天八拜,一个唤贤弟,一个称大哥,均是欢喜不已。 自此以后,慕林二人情好日密,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寝则同床,俨如亲生兄弟一般。此后更是相扶相携走过了十余载风光岁月。 当世的武林中人但凡提起他二人的这份情谊,也无不肃然起敬,都倾羡他二人之幸运。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遇到一个同生共死的知己兄弟。 不过共生死的兄弟情意虽能长存,但两个大男人的朝夕相伴却总有离散之时。 大约距今五年前,本就积怨已久的南北两股势力因一点儿小摩擦便大打出手,局势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随后便爆发了数场血腥惨烈的内耗战,致使整个武林骤然陷入了危局之中。 彼时的林慕二人已是天下公望,肩上自然担负着稳定武林局势的责任。于是他俩责分南北,慕北亭取道秦岭北上去交涉;林宗汜顺流淮水南下沟通。两人竭力居中调停,以期能平息纷争。 但这一次的南北交战,实为新仇加旧恨所致,又岂会因一两人的言语调停就轻易平息下去。是以任凭他俩如何奔波折腾、殚精竭力,斗争的局面却始终不见缓和,并且打斗场次,伤亡人众,都还在不断增加上升,局势已濒临失控边缘。 眼看着局面已非他们兄弟二人所能解,他俩也唯有扼腕叹息,痛心不已,暗里已开始准备起善后事宜。 可就在武林将蒙浩劫的前夕,突有一个破局者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硬生生把这个困局给破开了。 而这一个“救苦救难”的破局者,便是从海上突来犯境的三千倭寇。 要说此番参与南北之争的众人,那也个个都是热血汉子,本来正相互杀得昏天黑地,可一听到了倭寇来犯的消息后,南北两方竟在一瞬间默契地秦晋归好,并开始通力合作,前往台州共御外敌。 当然,合作的结果也自不用说。那三千倭寇刚即上岸,连东西南北都还没分辨清楚,便又被漫天飞舞的各式兵刃、暗器给赶下了海去,实在是苦不堪言。 经此一役之后,南北双方的戾气也通过砍杀倭寇泄去了大半,彼此间的仇视亦是消弭许多。林宗汜窥得其中变化,心知化解双方仇怨的机会来了,便借以凯旋得胜为由,大摆了庆功宴。席间更是借着两方尚处同仇敌忾之际,强行做了中间和事佬,又佐以一帮前辈高人相帮,终是将两方撮合至握手言和。 此事获得圆满解决,众人自然皆大欢喜。但慕北亭却因此事奔波劳碌,身心俱疲,久久也不能缓过劲来。再加之他在前一年刚娶了亲,心思早已偏移,于是便借口身体抱恙,开始躲避起武林中的纷纷扰扰,平日里深居简出,搞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如此过了小半年后,他索性借了妻子患病之故,清理掉所有家当,中断了所有江湖关系,只身带着妻子退隐到山林之中,从此过起了隐居避世的神仙日子。 而他为防外人打搅,隐居之所也仅是告知了寥寥数人知晓。那些知他踪迹者也都严守诺言,从不对外人泄露他的隐居之所。 林宗汜自然知道慕北亭的隐居之所,但他为守承诺,倒也没把这个消息告诉过周楚清,以至挟持之事发生后,周楚清苦于寻找慕北亭不到,才转而求助于同泽大师。 却没想到同泽大师竟知慕北亭踪迹,那此番解救便如门栓上了锁——把稳十足。毕竟慕北亭与林宗汜是八拜之交,在营救之事上必定会全力以赴。 想到此处,周楚清笑了起来,说道:“只要能得大师与慕大哥相助,对方就算是有千军万马,咱们也无可惧!” 同泽大师却摇头道:“话也不可说得太满太过。眼下敌暗我明,咱们还得再详加商议。” 周楚清连连称是,又问道:“却不知慕大哥隐居在了何处?” 同泽大师并未明说,只道:“北亭的隐居之所离此甚远,咱们需得即刻赶往,如此才能不误了后日之约。” 两人说走便走,可正待起身出门时,却听得门外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大师父,请用早善。” 屋中二人这才发现,原来在言谈之间,天已蒙蒙发亮,也正好到了沙弥送饭的时间。 同泽大师重又坐下身去,笑道:“古人有云:‘皇帝不差饿死兵’,咱们先用上一些早饭,再备一些干粮,如此也可省去了路上打尖的时间。” 此刻的周楚清已恨不得立马就能见到慕北亭,哪里还定得下性子吃饭。只是同泽大师既如此安排,他也只得应道:“大师所言甚是,那咱们就吃过饭再走。” 同泽大师唤了送食的小沙弥进屋,等他摆放好饭食后,又对他交代道:“我因事需出一趟远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八九日,圆慧主持处你去帮我知会一声。另外你再帮我二人准备一些干粮和清水,马匹也需一匹,置办好后就在山脚下等我。” 那沙弥领了吩咐便即退下去做准备。周楚清和同泽大师在分食了送来的稀粥馒头后,也出门向山下行去。 到得山脚时,只见先前那小沙弥也已备好了干粮和马匹在等。 同泽大师紧步迎上前去,接过包袱,牵过缰绳。小沙弥在合十施过一礼后便即退下。 同泽大师翻身上马,向周楚清招呼过一声后当先引行,周楚清则紧随其后跟着。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向着出院的方向疾驰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消失了身影。 第七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 “于渊谷”位处于杭州郊外,乃是深山里一处地势颇为奇特的小山丘。 彼时,慕北亭因动了隐居之念,于是遍访了江南一带的高山绿林,以期能寻觅得一处栖身良地。 这一日,他与林宗汜巡游至杭州郊外,但见此地风清水澈,树木茂盛,便即动了心思,当下四处转游起来。两人均想若能在此地寻得一处定居之所,当是妙不可言。 可一番寻游之下,两人还尚未寻得满意之地,便先把自己迷失在了茫茫林海之中。 然“祸兮,福之所倚”,他二人此番迷途,倒也非是坏事,反倒让他俩寻到了一处绝佳的隐居避世之所——于渊谷。 那是一座孤悬于苍翠绿海中的小山丘,遥遥望去似是一座小岛,亮眼显赫;待到得近前,跃上山巅,方才发现这座小山丘原来内有乾坤。在它的四周均是悬崖峭壁,就如同城墙一般将整个内里山心团团环绕起来,底部则似如一只平底大碗一般宽阔平整。 他二人眼望此景,均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心中无不感慨造物主之鬼斧神工。但与此同时,也均是欣喜不已,因为他们总算是看到了一处颇为心仪的隐居之所。 两人迫不及待地纵身跃下,开始在山心中漫步游览,细细勘探。但见这谷底遍布奇花异草,美不胜收,顶上翠树藤蔓交错相结,生出片片凉荫,飞禽走兽更是多不胜数,而最令人称绝之处,则是北面高耸岩壁中渗出的一股清冽山泉,泉水飞流而下,形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瀑布,待水流落地,又沿着地上岩缝缓缓流淌至南面的积水潭中,之后再经由别处暗道泄流不见。 林宗汜环望这秀美幽谷,胸中大感畅快,又见此时群鸟受惊飞腾而起,在空中犹如万蜂狂舞,心里莫名就想起了诗经《旱麓》中的两句,当即脱口诵念道:“‘无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咱们就为此地取名叫‘于渊谷’吧!” 慕北亭抚掌大笑,应道:“好,好!林弟满胸文墨,倒是为我解决了个大难题啊!” 自此以后,慕北亭便携夫人荀黛儿隐居于此。夫妻二人就地取材,因势利导,在谷里建起了居住的木楼、蓄水的池塘、圈养牲口的围圈,此外还开垦出一片种植粮食的田地。如此经营过数年后,全家人的衣食用度已能实现自给自足。 山中不知岁月逝,转眼已是数年过。不知不觉间,夫妻二人已在“于渊谷”里度过了平淡而温馨的五年时光。 在这期间他俩也终偿所愿,喜得一子,而随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更为两人的生活增添了许许多多的欢乐。 这不,今日正值两人爱子慕荀的满岁生日,刚好天也放晴。趁着这明媚阳光,慕北亭一早就带了渔具到池塘边垂杆下饵,势要钓起一尾大鱼去为爱子做上一碗“米露鱼羹”。 只可惜慕北亭的垂钓技法实在太过憋足,忙活了一个上午,挨到午饭时分也未能钓起一尾像样的大鱼来。 他望着竹篓里的那两尾小鱼,心中叹息道:“唉,早知如此,我就不夸下海口,这钓鱼确实非我所长啊!要不…要不我还是动点手脚,像往常一样用石子将鱼打晕后再拿上来吧。” 他心念一动,右手悄悄摸向了脚边的石子,同时缓缓转头,欲要望向身后的木楼。 “君子大丈夫,言出必行哦!荀儿可是在等你的鱼下锅呢。”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忽然从木楼里传出,飘进了他的耳中。 说话之人正是荀黛儿,也不知她是何时竟已站在了木楼露台之上。 此时的她正逆光而立,徐徐清风吹乱了她鬓角发丝,也扬起了她的绣花裙摆,遥遥望去,竟是秀美不可方物。 慕北亭右手立时一哆嗦,悄悄从石子上挪开了,暗里苦笑道:“黛儿当真是住在我心里的两心知啊。也罢,言出必行。”当下讪笑道:“那是自然,必不辱命!” 荀黛儿举手挽起鬓间发丝于耳后,柔声笑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吃午饭吧。”说完转身进了楼去。 慕北亭抖抖手中的鱼竿,无奈感叹道:“鱼儿啊鱼儿,今日我的午饭是荤是素,可就全指望你啦!” 不料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就传来了同泽大师的声音:“阿弥托佛,北亭今日里只怕是要与老衲同食素斋咯。” 慕北亭一怔,猛然回身,只见同泽大师和周楚清正并肩站在四丈开外的地方。 旧友相逢,他顿时喜上眉梢,随手将竹竿往脚边地上一插,起身迎向二人,大笑道:“原来是同泽大师和楚清到访啊,难怪我没能发现有旁人气息。不过大师确实是好耳力,哈哈,佩服,佩服啊!” 慕北亭脚步奇快,说话间已行到了两人跟前。 同泽大师也迎上前一步,笑道:“只怪刚才的那一阵风把北亭的话吹进了老衲的耳朵里,可不是老衲要故意偷听哦。” 同泽大师与慕北亭交情深厚,是以话语间也往往会搭有一些小玩笑。 慕北亭佯装正经,板起了脸孔,摇头道:“不对吧,这风只怕是从灵隐寺方向吹来的,否则怎么把大师都吹到我这来了。” 说话间目光一转,又冲周楚清说道:“还把楚清也一并吹来了,可真是难得,却不知我那兄弟近来可好?” 周楚清道:“承蒙慕大侠记挂,家主一切安好,只是…” 还不容周楚清把话说完,慕北亭就摆手打断道:“楚清怎会这般见外,什么大侠不大侠的?莫不是数年未见就与我生分了?” 周楚清与慕北亭年岁相仿,昔日里他二人一个称大哥,一个唤楚清,关系颇为亲密。可眼下周楚清的言语竟是如此生分,着实让慕北亭心生不快。 周楚清看着慕北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这也并非是他有意为之,而是他自身的性格使然。他自觉但凡有求于人,语气用词都必需带有敬意,是以眼下话语出口,不觉便带有些客套意味。 但见慕北亭竟是如此反感,他也自觉言语有失。可转念一想,心头忽又一暖,连忙说道:“大哥说的对,倒是我多心了,那我就直明来意了。我家夫人和少主于昨日被一个倭寇劫走了,请大哥出手相助,解救夫人和少主!” 其实慕北亭心中早已猜测到他俩多半是有事相找。可当听到了这个消息后,还是不免大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倭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倭寇,竟能有如此手段?难道当时宗汜不在吗?” 还不等周楚清出言解释,便听得荀黛儿的声音忽然传来:“北亭,你在跟谁说话呢?呀!原来是大师和楚清啊…北亭,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请二位进屋来。” 原来荀黛儿在屋里听到了外面有人交谈,却又听得不清楚,于是便出门来看。这一看竟是旧识到访,她心中也颇为高兴,等招呼三人进屋后,又小跑着奔向厨房沏茶去了。 屋里三人分自坐定,慕北亭问道:“楚清,你快将此事经过讲予我听。” 周楚清又把事情经过详细跟慕北亭讲了一遍。慕北亭越听越是心惊,待到周楚清全部讲完,他仍是低眉沉默。过了片刻后,他忽又抬起眼来,同时猛然出掌,直取周楚清的面门而去。 慕北亭拍出的这一掌虽是突兀,但周楚清还尚能在下意识间抬起右手往上托举,立时便把慕北亭的手掌拨开了。可刚解得此招,慕北亭的下一招又接续而到,这次是左手换做爪状冲他心口抓去。 慕北亭这一招又快又凶,爪过之处竟带起了疾风,居然是使出了全力一击。周楚清双手回挡不及,只得纵身后跃,这一来坐下的椅子也被就势掀倒在地。哪知慕北亭却不依不饶,身子也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离开了座椅紧追周楚清而去,并不给予他喘息的机会。 两人在半空中又过手两招,慕北亭手下毫不容情,凡是招式落下,内力也紧随而至,并且每一招都势大力沉。周楚清虽能勉强接住,却也耗尽了浑身大半气力,顿时汗流浃背,气喘连连。 待过到第六招时,慕北亭忽然侧身一闪,陡起左脚截住了周楚清走势,先逼得他后背贴到了墙壁上,同时右掌前袭,直拿他“玉堂穴”而去。 周楚清见避无可避,反倒迎将上来,左拳转刁手,直奔慕北亭右掌心。 慕北亭毫不避让,只等两手相碰的一瞬间,他忽然圆转手腕,手心立时就滑到了周楚清的手肘处。周楚清见状,心中大是惊骇,连忙起另一手连拍出三掌,欲要将慕北亭逼退,同时左手极速回收。 却只见慕北亭脚步不动,仅是身子左挪右闪,瞬间就避让过了这三掌。与此同时,他那只始终搭在周楚清手肘处的右手也顺势跟了回去,只等近到周楚清的胸前,便见他身影一闪,瞬间侧身向右,一招“月出惊山鸟”挺直而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瞬间就点住了周楚清颈下“天突穴”,将他身形定住。 第八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二) 周楚清被制住了穴道后,终得以分出神来,急忙问道:“大哥,你这是何意?” 慕北亭歉意一笑,先为他解开了穴道,又安顿他重坐回椅子上,说道:“楚清见谅莫怪,我只是在试一试那倭寇的身手如何。” 周楚清奇道:“试那倭寇的身手?这…这如何试得?” 慕北亭问道:“你跟那倭寇交手时是你先出的手,没错吧?” 周楚清道:“确是我先手发难。” 慕北亭又问道:“也必然用尽了全力,对吧?” 周楚清道:“当时情况危急,我自然不留余力。” 慕北亭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了。我适才突然对你出手,你在不备之下还能接我全力六招而不败,可那倭寇却能在你的全力攻击之下,仅用三招便将你制住。如此两相比较之下,大致可以瞧出一些道道来。那倭寇的身手确实有过人之处,他于招式上或许要强我一些,至于内力和韧性嘛…那就得真正交上了手才可知晓…”顿了顿,又道:“不过有此身手的人物,想来内力也必不会弱。” 周楚清听了慕北亭的分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那块重石复又压到了心头上。他颤声问道:“竟连慕大哥也…这可如何是好啊?莫非…莫非真的只能交出《素经》才可救得?” 看着眼前惶惶不安的周楚清,慕北亭忽然猛一拍桌子,朗声说道:“楚清怎可自折了锐气,就算那倭寇武功高强又如何,咱们何需惧他?昔日里咱们遇到的辣手人物也算不少,可最后得胜的不还是咱们吗。或许我的武功修为稍逊于他,可真要交起手来,我未必就会输他。此次赴约营救,我定会力战此贼,以卫中华之正义!”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义凛然。周楚清闻之顿觉心神振奋,当即连连点头称是。就连一向性稳如山的同泽大师也不由在心中感叹道:“北亭果然是慷慨侠义当先,以整个武林荣辱为重,真不愧是受世人敬仰的一代豪侠。唔,如此一想,慕北亭与林宗汜虽是当世瑜亮,但宗汜与他相比起来,气慨上就不免要输了些许豪迈和广博。” 正在这时,突有瓷器打碎的声响自屋外传来,跟着又是一声轻呼声响起。 屋中三人闻声,齐齐起身冲出门去,却见荀黛儿正在门外的走道上捡着破碎的瓷器。 原来荀黛儿早已沏好了茶水,刚要送进屋去,却正好遇见丈夫在与周楚清交手,只好停在屋外等候。待到比斗结束后,又听得屋中三人的言谈,当听到丈夫决意要去面对武功高强的强敌时,她心中不由一颤,手里不自觉打起了哆嗦,接着手上一滑,顿时就打翻了盘中的所有茶具。 慕北亭蹲下身扶住荀黛儿的双手,温言道:“小心划伤了手指!我来捡罢,你再去重沏一壶来。” 荀黛儿抬头看了看丈夫,秀眉微锁,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向厨房走去。 待她走远后,同泽大师缓缓移目望向慕北亭,询问道:“北亭,此番营救未知情况太多,只怕多犯凶险,夫人这里是否需要…” 他本想说是否需要自己去陈情劝勉一番,可话到嘴边,又觉自己此念实属恶念。毕竟要劝一个妻子同意自己的夫君去做舍生犯险之事,实在是个非分要求,也实在难以启齿。 慕北亭捡完了碎瓷站起身来,正色道:“大师的心思我懂,但大丈夫立身世间,当知有可为,有可不为。此事于我而言责无旁贷,我必去之。” 他转面望向厨房的方向,又道:“二位请放心,内人那里我自有办法安顿。还请二位先回屋中稍坐,我去去就来。”说完抬起托盘向厨房走去。 周楚清跨步上前还欲叮嘱两句,不料却被一旁手疾眼快的同泽大师一把拦住。 他冲周楚清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屋里,当先迈步进了屋去。周楚清稍一思索,便即会意,也跟着进了屋去。 慕北亭进到厨房时,入眼便见荀黛儿正扶着桌案轻声啜泣。他慌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桌上,疾步上前双手成环将妻子紧紧抱入怀中,柔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不就是打破了几个杯子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待我明日再买来就是…不哭了啊。” 荀黛儿听了他这番胡扯八道的话,不由被逗乐了,当下“噗嗤”一笑,啐道:“呸,谁心疼那些东西了。你这人最是没正经,我担心的是你呀!”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又变得低沉起来。 慕北亭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可这件事攸关弟妹和侄儿的性命,更关系到我大明武林的声誉,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荀黛儿摇头道:“你去解救香娸和呈儿,保卫武林正义,那都是正义之举,我自不会阻拦你。只是…只是听得你亲口说出那歹人的武功尤胜于你,我实在很怕…”说到此处,又不禁流起泪来。 慕北亭低下头去吻了吻妻子的面颊,瞬间显露出了自信气势,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入世以来,经历过的恶战多不胜数,又有哪一次不是逢凶化吉,凯旋而归。更何况此次还有同泽大师和楚清两位强援在侧,必不会出现危险局面。” 荀黛儿猛然转过身去,与丈夫四目相对。但见她贝齿紧咬朱唇,美眸中显露出了坚定光彩,旋即斩钉截铁说道:“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不管你去到哪儿,我总是要跟到哪儿。这次你去应敌,我也要随你一同前去!” 她说到此处,神色突然又变,竟显出了落寞忧伤之色,当下缓缓低下头去,轻声又道:“何况荀儿还没见过外公外婆呢,我想借着这一次出去,咱们也顺道去姑苏老家看一看…” 听到妻子此时的话中竟含请求之意,慕北亭的心中波澜大起,本已久沉心底的愧疚之情霎时复现。 在这一瞬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妻子,只好将她紧紧抱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齐腰秀发,良久后才涩声说道:“黛儿…我对不起你啊…” 他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就回忆起了那段从前往事… 第九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三) 说起荀黛儿,就不得不先提及她的家世。 她乃是姑苏丝绸业巨头荀樾的独女千金。只因天生丽质,性情知书达理,又兼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以向来最受荀樾宠爱。 荀樾也逢人便要炫耀家中有两宝:一为正德皇帝御赐的一支狼毫笔;二来便是这位待字闺中的荀黛儿。 只不过狼毫笔好见,这位荀黛儿却是难谋一面。众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中不免好奇,可每每求见,又都被荀樾婉言谢绝。 如此一来,荀黛儿的芳容究竟如何,就不免引得猜测纷起。有人猜她是貌若天仙的美女,也有人说她其实是黄皮卷毛的丑八怪,更有人猜她是身体残缺的病秧子。 然而面对流言猜测,荀樾却不置可否,仅是淡然一笑了之。岂料他越是这般讳莫高深,众人就越发难耐心中好奇,甚至有一些好事之徒已开始上门提亲,甘愿用毕生幸福去换睹一眼荀黛儿的芳容,并且这些人中还不乏有名门望族之后、商贾巨户子弟。 但荀樾爱女之心笃深,轻易舍不得将她托付于人,于是就以荀黛儿尚未到婚配年龄为由,拒绝了所有的提亲者,此后又陆陆续续拒绝了更多的上门提亲者。 时间一晃,转眼就是三年后。此时的荀黛儿已进桃李之年,到了瓜熟蒂落之际,荀樾才不得不下定决心,动了为这颗掌上明珠择一佳婿的念头。 这机会也是说来就来。 时年正值姑苏丝绸行的百年庆典,这一年的荀樾也正好坐上了姑苏丝绸行主事的位置。既是新官上任,又恰逢此等盛事,自然免不了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一番。 于是他山南海北地广发邀请函,宴请天下各路名士前来姑苏参与庆典,共襄盛举。至于宴会的举办地点,便设在他的荀园里。 到了庆典当日,整个荀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府内府外尽皆人山人海,一片繁盛景象,好不热闹! 这日清早,荀樾也早早起身爬上了府里的高楼。他俯瞰整座府院,但见下面人头攒动,喧声鼎沸,心中大感欣慰,得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其实他之所以要将此次盛典弄得如此声势浩大,除开营造庆典盛况之外,却还另藏了一层私心,便是要借此次机会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荀黛儿寻到一位如意郎君。 正宴当晚,那些被精挑细选过的适龄未婚的名士们受邀进到了正厅前席。随后荀黛儿也被母亲带着悄悄来到了正厅,并躲身到了大厅角落的帷幔里,暗中观察着这些名士。 荀黛儿本来对此举极是反感,但又拗不过父母之命,也只得跟着到场。不过她全程都闭着眼睛,不论母亲问起哪个人物如何,她都始终不发一言。 看到女儿如此“矜持”,荀夫人也无可奈何,唯有苦笑摇头。这一来倒是叫她犯了难,她是看谁都顺眼,看谁都喜欢,到得后来已然是挑花了眼,再顾不上询问女儿意见如何,满脑子都在比较着谁比谁更优秀。 没人陪着说话的荀黛儿只待了一小会儿便觉索然无味,于是对母亲说道:“娘,我困了,想先回去休息了。” 荀夫人立马回头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咱家弄出这么大的排场,你道是为了谁?还不全是为了给你寻到一位如意郎君!你就乖乖听娘的话,好好看看这厅里的人。这些位公子可全都是你爹爹精挑细选过的,各个都是现今天下的有名之士,任凭你挑了谁,往后的日子可都是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快看看,谁上了你的眼,跟娘说。” 荀黛儿急道:“娘!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想要的是我喜欢的人,若不是我喜欢的,便是皇帝我也…呜呜…”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荀夫人急忙伸手去捂住了她的嘴,同时低声喝骂道:“这等话也敢乱说,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听了去,可是要引来杀头大祸啊!” 荀黛儿也自觉言语有失,当下连连点头表示知错。荀夫人见状,也就松开了手掌。 恰在此时,厅外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接着又响起了锣鼓喧嚣之声。 霎时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给吸引了过去,就连正欲起身举杯祝词的荀樾也被弄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原本也是安排了热闹的,但那是定于晚宴过后的连本昆曲《浣纱记》,眼下明显还不到点,怎么就会锣鼓齐响,鞭炮喧天了?再细听之下,他又发现这动静哪里是昆曲开场的调子,分明就是舞狮、杂耍之流的开场前奏。 还不等他叫过管家询问,就听得外院声响顿歇,接着又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说道:“感谢荀主事和诸家业主仗义疏财,资助我‘江浙抗倭同盟军’。我等无以为谢,正好借此庆典之机,献上舞狮表演,为大伙儿助助兴!” 荀樾因身处厅内最里座,并不能看到院中情况,不过话倒是听得清楚真切。可听过这番话后,他忽又皱起了眉头。 他素来对这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少有好感,总觉这些人煞气太重而斯文不足,因此也很少结交这类朋友。 然江浙一带的武林人士自发组建了抗倭同盟,并以打倭寇、守海防、保民众为责任,他又对此心生敬重与佩服。是以他每年也都会在姑苏城里牵头募款,再将募到的辎重尽数送往前线战场,支援那些浴血奋战在前线的抗倭义士们,但大家彼此间的来往也仅此而已。 至于今日的庆典,他虽也在数日前向“江浙抗倭同盟”递送了请柬,不过此举仅是为了顾全礼节,对于后续的安排他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随便交给下人去处置。但他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在今日此刻送上这样一份略显突兀的大礼来。 不过突兀归突兀,殷切盛情却是不能怠慢。荀樾急忙站起身来,快步穿过席间过道,来到了厅前台阶上,随后抱拳团团拱手,也不待看清场中谁是谁,便朗声说道:“诸位大侠这般厚礼相赠,可真是折煞了荀某人啊!” 他说到此处,神色也庄重起来,又快速环视场中一圈,深情感慨道:“诸位大侠都是当世一等一的热血义士,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民族大义,甘愿抛家舍业,义无反顾奔赴战场,这等胸怀与担当实在令人钦佩! “我荀某人本也有心追随众位豪侠义士同去疆场杀敌保民,立下万事功勋,却怎奈我这矮墩胖子又最是没用,平生并不曾习得可御敌伐罪的本事,若是去了只怕帮忙不成,反要拖累。思来想去,也就只好尽我所能,组织一些财帛辎用聊表心意…唉,可要与诸位大侠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去拼杀相比,那些钱财又何足道哉…现下还要烦动诸位在此献艺,荀某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他话音刚落,周围立时就响起了拍掌叫好之声,显然是有许多人对他的这番说词极为赞赏。不过他自己却不为所动,毕竟说此类官话套词于他而言可谓是驾轻就熟,心中并不会荡起任何波澜。可等他定睛看清楚了立于院中的一众人物后,面色瞬间一变,竟失口惊呼了一声。 第十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四) 此时站在院里的人约莫有十余位,其中几人持锣鼓,几人拿钹片,更有一口大鼓已落架在院心正中,旁边也正有一人手持鼓槌蓄势待发,场面极是隆重。 不过真正吓了荀樾一跳的,却还是居中而立的那两人。 这两人乃是他的旧相识,左边举红黄狮头的是“万书塔”主林宗汜;右边持蓝黑狮头的则是有“云踏清风”慕北亭。 但见眼前这两位当世豪杰竟要亲自上阵舞狮,荀樾瞬间失了稳重,脱口惊呼道:“啊!怎么…怎么会是林大侠和慕大侠?你们…哎呀!怎敢劳动您二位大驾,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林宗汜哈哈一笑,道:“有何使不得?平日里我等多受荀掌柜恩惠,常叹此恩难以还报。恰逢今日值此盛典,我等自然是再重视不过了,更何况…” 他说到此处,有意地顿了一顿,忽然缓缓转头扫视过周遭一圈,讪笑续道:“更何况能在这宏丽轩敞的内园里舞上一场,也实在是我辈粗人的荣幸啊!” 林宗汜的这番话似是在说玩笑,可听到荀樾的耳里,却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听出了林宗汜此时是话里有话,表面上似是在恭维,但话外之音却是在表露不悦之意,暗示他荀樾轻慢了抗倭同盟一众,只将他们像寻常宾客一般安排在外园接待。 想到此处,荀樾又不禁暗骂起自己疏忽大意,怎的就把抗倭同盟易帅的事给忘了个干净,直至此刻见到林宗汜才猛然想起。 原本抗倭同盟的主帅是同泽大师,但在两月前同泽大师便将盟主之位让贤于林宗汜。而林宗汜接替帅位实属众望所归,世人都觉得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是以此事也就没在江湖上掀起太多热议。 本来嘛,帅位易主之事荀樾也曾听人说起过,但问题在于“江浙抗倭同盟”的所在地本就距离姑苏颇远。他除开每年一次的募款捐资以外,平日里并不太关注其动向,因此也就没把这个讯息记在心上,时间一久竟给忘了个干净。 况且他身为大商巨贾,宴请宾客时自然是多侧重于达官显贵之流。除此之外的其他宾客,他就再不上心去接待,全都交由下人代为安排。更何况同泽大师又属方外之人,也不便到荤腥酒席落坐,是此,他就愈发不留心在意了。 然眼下看着林宗汜竟当众表露出不满之意,荀樾自是懊悔万分。虽说他是因为疏忽大意才导致的无意待慢,但在外人看来,却难免要认为是他有意为之。毕竟以林宗汜声名之盛,威望之高,竟未被邀请入内厅,除了有意的轻疏怠慢之外,也实难再有其他解释。 如此一想,荀樾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粒粒汗珠。要是换在平日里,他也算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可面对眼下情境,却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神情茫然地站在台阶上,不知所措。 这时场中也开始骚动了起来,有的人已在低声责怪着荀樾的轻疏怠慢,也有人离席出来向外观看,更有甚者则跑到了林宗汜和慕北亭的跟前问好交谈,那场面真叫一个乌烟瘴气。 但在这些喧嚣声中,却有一人并无半分快意,相反还蹙起了一双剑眉,暗暗恼怒起林宗汜来。此人却并非是站于台上的荀樾,而是站在林宗汜身旁的慕北亭。 今日晚宴上的舞狮表演本是盟里众人在来时路上便已商定好的,当初选定的舞狮人乃是“南华刀”崔成和“木铁笛”杨和生。 他二人少年未名时,曾搭伴在街头卖艺讨生活,是以舞狮杂耍之流的表演自不在话下。他俩在被众人怂恿过几句后,便应下了舞狮的差事,计划只等晚宴上酒过半酣便起身鸣竹献艺,以示对荀樾资助的感谢。 岂料变化总比计划快,等“江浙抗倭同盟”的众人入席外园不久后,林宗汜忽用胳膊去蹭了蹭一旁的慕北亭,说道:“今日你我兄弟难得脱了俗事,定要好好放松一番,不如我二人去舞狮以作消遣如何?” 对此提议,慕北亭略感惊讶,当下皱眉反问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去为众人做舞狮表演,这恐怕不妥吧?” 林宗汜哼了一声鼻音,不屑道:“这有何妨,往日里你不是总说为人要不拘于形,才算是潇洒大丈夫么,可眼下又怎的这般畏首畏尾起来?你到底去是不去?” 慕北亭看着眼前跃跃欲试的林宗汜,心中大感奇怪,暗忖道:“林弟平日里最是沉稳,怎么今日的性子却如此反转?莫非是因为喝过酒的缘故?” 林宗汜的酒量向来极差,平日里只要能不沾酒就坚决不碰,但今日里却是大反常态,竟主动喝了几杯,故而才引得慕北亭如此猜想。 不过猜测归猜测,既然好兄弟有此兴致,慕北亭自然也不会拂了他的心意,当下豪爽应道:“去,去。林大盟主都能去得,我又怎会去不得?咱们去便是了。” 商定妥当,二人当即找来了崔杨两兄弟讨教了些舞狮的规矩与技巧,随后又带上了道具行头进到了内园。 但直到此刻,慕北亭才终于知晓了林宗汜的真正用意,原来他提议的舞狮助乐是假,羞辱他人才是真。而这一切的原因却仅是因为荀樾未安排众人入席内厅,欠失了礼数。 想通此节的慕北亭是越想越气,可当他欲要发作质问林宗汜之时,忽然转念又想:“宗汜毕竟是自家兄弟,在外人面前无论如何都要对他护短。我不如先想个办法化解了此时尴尬,待晚间回屋后再跟他理论是非。”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朗声说道:“荀主事,在下适才一时大意,竟把舞狮用的绣球给遗漏了,不知府上可有此物?” 荀樾也正愁没有话头可以缓解此间尴尬,不料这时慕北亭就递上了话头。他心中大喜,连忙应道:“有,有。府里此物甚多,我这就去取来。” 说完转身欲走,可他刚提脚,忽又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算是一方名望,就算是因为疏忽而导致了礼数未尽又能如何,又有什么好自责的;何必当此大庭广众之下卑恭示弱,失了颜面,再遭了旁人的异眼相看。 如此一想,他立时稳住了身形,但心思却还是来回摇摆不定,始终都下不定决心去开罪林宗汜。 正自踌躇间,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了此时正站在一株盆景后的妻子和女儿。他心中又猛然闪过了一道灵光,立时就生出一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来。 第十一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五) 荀樾快步向妻女所在的位置走去。等到得两人跟前,他探过头去对着妻子贴耳细语一番。 荀夫人闻言,眼中立时闪烁起惊喜之光,当下连连点头称是,末了还神色欢悦地瞥了身旁的女儿一眼,旋即匆匆向厅中后门走去。 荀黛儿虽是站在父母近旁,却怎奈此时厅中人声嘈杂,是以父母的贴面耳语她竟一句也没听到。眼下又见母亲匆匆离开,她不禁满面疑惑地望向了父亲。 荀樾慈爱地笑了笑,柔声道:“黛儿,你随为父来。” 荀黛儿迟疑道:“爹爹这要带我到哪里去?” 荀樾笑道:“眼下院里准备表演舞狮,只是还缺了一颗绣球,为父见你平日里练习绣工时也绣得一些成品,所以便让你母亲去取来。等待会儿取来之后,便由你到台上抛下绣球,开启舞狮表演。” 荀樾说这番话时好,心中生得意。他的“一石二鸟”之计便是要以女儿抛绣球为引,一来借此缓解自己的尴尬处境;二来也让在场的众青年俊杰们见识见识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的风采。否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倒叫旁人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徒有虚名之辈。 荀黛儿闻言,却是连连摇头。她只因先前听闻院中热闹,又见父亲移步出门,便和母亲一起寻到了一处角落里围观。却不料父亲竟想要把自己推至台前,她不由得心生怨气,蹙眉嗔道;“爹爹怎可让女儿如此抛头露面,我…我要回去啦!” 荀樾哪容她走,当即沉声呵斥道:“你要到哪里去?为父一番苦心孤诣,还不全都是为了你!你莫要不知好歹!” 荀家慈母严父,荀黛儿向来畏惧父亲,此刻被他这么一唬,脚下竟不敢再挪动分毫,接着又见她眼圈儿一红,瞬间泫然欲涕。 荀樾见状,心中忽生不忍,叹了口气,又道:“待会儿你只管把绣球抛出去,余下的事为父自去应付。” 荀黛儿见父亲是铁下了心意,自知拒绝已无意义,也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她心里终究是抗拒的,于是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绣花绫布挡住面容,以作无声抗议。 荀樾见她如此扮相,倒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此时的女儿更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之感,不由得会心一笑。 过不多时,荀夫人也取了绣球回到厅中。荀黛儿心中虽有千般不愿,到此时也只得把绣球接在手里,跟着荀樾移步到了门外。 荀樾当先走到台阶前,站定脚跟后,朗声说道:“承蒙各路朋友对我丝绸行的抬爱与关照,荀某实在不胜感激,期间若是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朋友海涵。” 他说到此处,目光落到了林宗汜的身上,随后微微躬身以示歉意,接着又道:“方才慕大侠让荀某寻一枚绣球来,以做开狮之用。现下绣球已经取来,却不知舞狮可否开始?” 林宗汜见荀樾已当众向自己致歉,心下舒坦,也就不再继续纠缠怠慢问题。转头望向了慕北亭,笑问道:“大哥可有准备好了?” 慕北亭哈哈一笑,朗声道:“今日舞狮,总不免要分个胜负,你我不如再下些彩头可好?” 林宗汜一愣,旋即问道:“大哥需要什么彩头?” 慕北亭眯起了眼睛,笑道:“我要你坐下的那匹高丽马。” 林宗汜道:“大哥所说的可是这几日驮我行脚的那匹白马?” 慕北亭道:“不错,就是它了。” 林宗汜爽朗一笑,道:“大哥怎的不早言语,你若喜欢只管拿去便是,何须以此为彩头。” 慕北亭摇头道:“非也,非也。我这叫做君子爱‘马’,取之有道。” 林宗汜不禁莞尔,心想:“若是一会儿你输了,我倒要看你如何‘取之有道’。”口中却笑问道:“那小弟就应下了,却不知大哥的彩头又是什么?” 慕北亭神色一滞,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后才嗫嚅道:“我的彩头吗?彩头…这样吧,若是我输了,便罚我一个月内不得饮酒,你看如何?” 慕北亭孑身一人,平日里并无珍宝财帛伴身,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做彩头。只是他平日里太爱饮酒,一日无饭食可以,一日无酒就万万不行,是以他自觉用不喝酒做彩头,那也算得上是一份极重的彩头了。 围观众人闻言,均觉好笑,可又碍于慕北亭威名赫赫,谁都隐忍不发。只有台上的荀黛儿“扑哧”一笑,心中暗想:“这算什么彩头呀?怎可与人家的高丽骏马相比,他这人可真是有趣得紧…” 可她刚想到此处,浑身猛然一颤,一双妙目中骤现出惊喜之光,目光也就此定格在了慕北亭的身上,再也移转不开。 不过慕北亭的这句话落到林宗汜的耳朵里,却令他兴奋莫名,当比许了他奇珍异宝更为欢喜。毕竟他也很想瞧一瞧,一个视酒如命的人如何能挨得过一个月无酒的日子,更何况此个人还是自己的义兄慕北亭,那就更有意思了。 他连忙应承道:“好!这个彩头小弟就接下了。”言罢,忽又探身凑到慕北亭近旁,小声说道:“大哥若是输了,可得到小弟的府上待足一个月哟。”言毕,又迅速收回身子,挑眉笑了起来,竟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慕北亭不甘示弱,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笑道:“那是自然,我也正好着落了食宿之处。” 林宗汜朗声大笑,旋即转向荀樾说道:“烦请荀掌柜请出绣球来。” 荀樾口中称是,回身将身后的女儿引上前来,笑道:“这绣球乃是小女亲手所绣,便由小女为二位大侠开球吧。” 不等他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便已齐齐落到了荀黛儿的身上。 今日的荀黛儿着了一袭云水纹的月华百褶裙,衬出清秀脱俗之气度;腰间缠一条云丝束带,既显出纤腰一搦,也勾勒出曼妙身姿;又见她青丝如瀑,柔柔搭在月色云肩之上,一双美眸含羞带怯,叫人只看一眼便要生出爱怜之心。 只可惜她面上遮了绫绢,不得见其面容,又叫人好生惋惜。不过众人此刻的心思却也如出一辙,均认为能有如此身段的女子,也必定会有一张绝色面容相配。 荀黛儿平素最怕被别人注视,此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更觉如坐针毡。当下素手一扬,也不管方向,径直将绣球抛了出去,紧接着转身便想往厅内奔去。 可她刚即转身,立马就被一旁的父亲一把拦住。 荀樾怒目相对,目光中透出了警告之意。荀黛儿也从其中读了“不许走”三个字,当下也就不敢再走,只得唯唯诺诺跟在父亲的身后,不过一双美目却有意无意地偷偷瞟向了场中的慕北亭。 第十二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六) 此时那枚绣球也已落地,但位置却是偏得离谱,竟落到了慕北亭身前一丈处。 林宗汜与慕北亭对视了一眼,均是面面相觑。台阶上的荀樾更是尴尬不已,正寻思着该如何化解尴尬。却只听慕北亭朗声一笑,说道:“林弟,看来咱俩的反应都慢啦!” 他说话间已跨前一步,伸出右掌使出“探水擒龙”的本事,用雄浑内力将地上的绣球稳稳吸到了手里。 围观众人见慕北亭展露神通,无不惊叹欢呼。荀樾感激他两次解围之情,更是卖力叫好,口中连声喝彩道:“慕大侠真是好功夫!” 慕北亭微微一笑,并不被外界干扰,转眼望着林宗汜,笑问道:“准备好了吗?” 林宗汜抖擞了一下手中狮头,应道:“请兄长赐教!” 慕北亭右手一扬,将绣球抛向了空中,旋即套上狮头,又与狮尾之人同时纵身一跃,直向空中绣球奔去。 林宗汜心明眼亮,哪肯让他抢了先机,也几乎与他同时纵身而起,跃向了高空。 他二人从前都不曾有过舞狮经历,眼下仗着先前所学的三两式舞狮套路,倒也有模有样地比划起来。可门外汉终究是门外汉,舞到后来就难免黔驴技穷,动作也开始走了样,慢慢的竟变作了拳脚搏击。 他俩是越斗越觉酣畅淋漓,却苦了那两位摆狮尾的兄弟。这两兄弟费尽了浑身气力,跟着前面舞狮头的两位辗转腾挪,仅过片刻的功夫就已体力不支,于是大口喘着粗气退出了斗场,寻到一旁空地上休息去了。 这一来,场中就只剩下了红蓝两个狮头在围着那颗自从抛上天去,就再也没落下来过的绣球争夺不休。 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慕林二人已斗至酣处,索性抛开了狮头束缚,转而伴随着锣鼓之声,完全换作了拳脚切磋。 他二人的功夫旗鼓相当,十余年来都不曾分出过高下,是以各自心里始终都憋着要胜过对方一招半式的劲头。眼下交上了手后,更是心无旁骛,再也不管周遭环境如何,心念全都用到了喂招拆招上,至于舞狮表演,更是忘到了爪哇国去。 围观众人看到此处,也无不大呼过瘾,毕竟似这等绝世高手的比武过招,当比舞狮精彩过百倍千倍。就连荀黛儿这等端庄闺秀也不免看得入了神,心中只觉从前看过的任何表演似乎都不及眼前的比武好看。 等到过出百招之后,林宗汜忽觉眼前一花,整个人竟有昏沉起来,真气也开始变得时断时续,难以为继。虽说眼下在招式上还暂时能跟慕北亭斗个有来有回,但局面上已然是强攻不足,偏于防守。 他手上吃紧,暗里已在大呼“糟糕”,心知必定是因为先前喝过那几杯水酒之故,此刻酒劲发作起来,才令他反应变得迟缓,内力也不如平日绵纯。 再反观慕北亭,情况却正好跟林宗汜相反,他是越喝酒越有精神,身形移动也愈发迅捷,丹田里的真气更是源源不绝生出。 只是这内园里的人物多是官员商贾,偶有个别习武之人,修为也并不高,因此也瞧不出其中端倪。 慕北亭自觉察出林宗汜手上力道有变后,心中暗生欢喜,他自信只要再过手个五十招,就必定能胜得林宗汜一招半式。 须知凡高手过招,只需胜出对方半招,就可算是强弱已分。 他与林宗汜相交十数载,平日里相互切磋不下百余场,但结果均是以平手告终。如今得胜契机就在眼前,实在千载难逢。他当下更无迟疑,立即催运起周身真气至顶峰,旋即挥拳带风,踢足化影,冲着林宗汜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但林宗汜对慕北亭的功夫套路还是太过熟悉了,他虽阻止不了慕北亭欺近身前,却也没让慕北亭轻易就占了便宜。 慕北亭未能马上得手,心中也不沮丧,反倒更觉畅快无比,暗想:“要是真这般容易就让我赢了,倒是没意思了!”当下便欲再加力一把。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嗅到自林宗汜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浓浓酒气,他心头猛然一震,也立时明白了过来,当即寻思道:“林弟不善酒力,此时酒劲发作起来,必定会令他的内力不纯,功夫也必定会较之往日大打折扣,我若此刻胜了他,岂不是趁人之危?” 他想到此处,手上力道瞬间松了两分,跟着又起了另一个念头,暗忖:“如今林弟的身份贵为盟主,实乃群望所属,观瞻所系,若是此时落败于我手,只怕江湖舆论会于他不利…唉,罢了。做哥哥的就该当为他着想,逞他威名。” 心念如此一动,他手上的劲力再收三成,又在暗里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来。 然高手过招,哪怕是再细小的破绽也能成为胜负的关键。此刻的林宗汜虽受头脑昏沉连累,但犀利眼光却是不减,瞬间就抓准了慕北亭显露出的破绽,也立马做出了准确应对。 其实他的胜负心也与慕北亭别无二致,一旦见到破绽,心中自是大喜过望,当下也忙不及细想,立马调整了手上功夫,直攻那个破绽而去。 慕北亭早有准备,当即假作败退之势,连连纵身后跃,直至落到了数丈之外,方才停住了身形。而随着他这一闪躲,那枚绣球也终得以落了下来,正好被林宗汜稳稳接在了手里。 围观众人见绣球既已落到了林宗汜的手里,自然就认为他的功夫要更胜一筹。 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众人纷纷拍掌叫好,齐齐向林宗汜报以欢呼雷动,心中对这位武功高绝的抗倭盟主又多添了几分信服与期许。 林宗汜得胜之后,自是欣喜若狂,但稍过片刻后,心思就逐渐冷静了下来,也立马发现这其中大有蹊跷,于是转头望向了慕北亭。但见对方此时也正望着自己,面上还带有淡淡笑容,全无落败后的失落之色。 眼见如此,他心中顿时明了,不禁感叹道:“大哥真不愧是恢廓大度的真汉子,竟甘愿逞我此刻一分浅薄虚名,而折了自身威名。唉,似他这等胸襟,实在胜我数筹啊!” 想通此节,他迈步走上前去,把手中的绣球递到了慕北亭手里,笑道:“大哥可得愿赌服输哦,这往后的一个月里就辛苦你啦。不过嘛,小弟也不能白受了大哥的好。喏,这美人亲绣的花球就送给你了,也算是我还过礼咯。” 他说完又冲慕北亭眨了眨眼,便转身迎上了那些蜂拥而来,或是来结交,或是来叙旧的众人说笑陪话去了。 第十三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七) 慕北亭看着手里的绣球,愣站在了原地。 先前他只顾动手,并未细看过这绣球的模样,此时得了空,方才仔细端详起来。只见这绣球上绣有蓝紫两只蝴蝶围花而逐,其形栩栩如生,描金走线又极为灵俏,颜色搭配更是相得益彰,实在是精品之属。 他翻过来转过去来回看过几遍后,又在手里轻轻颠了颠,心道:“这绣球确实精美绝伦,可我是堂堂男子汉,留着它也无甚大用。再说先前只说是借用,眼下还是该把它还回去的。” 他心里如此想着,便移步向内厅走去,待行到荀家父女跟前,先抱拳笑道:“多谢荀掌柜的盛情款待。至于这舞狮表演嘛…哈哈…倒是让荀掌柜见笑了。” 荀樾也学模学样地抱了抱拳,笑道:“哪里,哪里。林盟主与慕大侠都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武学高人,荀某有幸得睹二位神功,实在是快事一桩。两位的比试也确是精彩绝伦,精彩绝伦呐!”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得极尽真诚,倒不似在客套恭维。 慕北亭含笑点头,转头又对荀黛儿说道:“姑娘真是巧手无双,这一颗绣球华美玲珑,着实精巧。不过有借有还,也该把它物归原主了。”说着便将绣球递了过去。 此时的荀黛儿正望着慕北亭愣愣出神,突然见他转面冲自己说话,不禁失口“啊”了一声,瞬间六神无主,呆站原地不知所措。 慕北亭是个粗条汉子,见她如此反应,只道是自己嗓门太大吓到了她,心中颇觉尴尬,当下抬手搔了搔后脑勺,歉意一笑,自责道:“瞧我这大嗓门,是不是吓到姑娘了?” 荀黛儿正双眸含羞,却见慕北亭此刻的窘迫之态甚是好笑,当下素手一抬,捂嘴轻笑了一声,旋即又轻轻摇头示意没有。 慕北亭却突然呆住了眼,只见眼前这女子的一颦一笑虽是隔了面纱,却挡不住眉宇间透出的柔情无限。他仅看一眼便觉魂飞天外,心底深处似有某种东西在一瞬间炸裂开来,令他整个人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酥麻感觉,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荀黛儿见慕北亭此刻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当下不敢再抬眼看他,脚下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头也垂得更低了。 眼见她如此动作,慕北亭也回过了神来,当下干笑两声,急忙转眼望向了别处,但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早已离不开荀黛儿分毫,眼中所见的景象也全都变幻成了她刚才的那温柔一笑。 说来也怪,这样的奇怪感觉是慕北亭此前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他本是一个孤儿,幸蒙一清道人收养,并传艺授业,直至步入江湖。可以说在他生命的前十八年里,除了练武就是师父,鲜有遇见过生人,也更没有见到过女人。 等到出师之后,他又一头扎进了热血江湖之中,生活里只有豪情侠义,从不闻风花雪月。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对于男女之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至今三十有三也未能婚娶。 当然,也并非没有人替他操心过终身大事,他的一些近朋好友也曾为他张罗过几次,却怎奈他就如同那坐江磐石一般,任由你波高浪涌,我自岿然不动,凭谁的安排都不予理会。 而这些好心人在吃过了几次闭门羹后,热情就此消弭殆尽,各个心灰意懒,从此再没有人去花费心思关注这块“顽石”的终生幸福。 慕北亭见众人热情散去,倒也乐得清静。他生性本就散漫,也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独身生活,自身对婚姻也并不向往,就连林宗汜也曾拿此事打趣,说他是个带发修行的和尚,叫做“木头和尚”。他听过之后,倒也不以为忤,还颇觉恰如其分,心中只想余生就这样独身一人也无甚不好,潇潇洒洒,快意逍遥。 却不料他三十余载的静若止水,仿佛只为等待这一刻的怦然心动。他看着眼前的荀黛儿,脑中开始“嗡嗡”作响,一颗心也在“砰砰”乱跳。在这一刹那间,对男女之情的渴望瞬间侵蚀了他的内心,他生平第一次对异性有了心动的感觉。 “老爷,太原来的徐三爷请您过去叙话。”就在这时,荀家的家仆李锆急步赶到了荀樾的身旁,喘着粗气禀告了这一消息。 听到了旁人的说话声后,慕北亭也立马回过了神来,可脸上却不觉一阵发烫,目光也开始躲闪起来,再不敢去看荀黛儿一眼,只得微微侧头望向了别处。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又开始矛盾起来。本想要告辞先走,可双脚却偏偏不听使唤,内心深处渴望着留在她的身边多待上一会儿。在迟疑过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呆站片刻,心想就算是说不上话,能多感受一会儿她的气息也是极好的。 此前荀樾跟慕北亭的话未说完,便被经过门口的其他客人给截了过去,因此并未注意到身旁两人的异样,直至此时听得李锆的通禀后,他方才抽出身来,当下应了一句:“知道了。” 等打发李锆退下,便转身冲慕北亭拱手赔笑道:“有位旧友寻我,只好失陪片刻了,慕大侠见谅。” 慕北亭也连忙还礼道:“好说,好说。荀掌柜请。” 荀樾转面对荀黛儿说道:“黛儿,你若是累了,就去寻你母亲罢。” 荀黛儿轻轻点头,随后侧身一旁,静待父亲先行离开。荀樾又冲慕北亭微笑示意,便即走开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荀黛儿也缓缓转身欲走。慕北亭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上前去,脱口说道:“姑娘,你…你的绣球。” 荀黛儿略一迟疑,还是停住了脚步,低着头伸手去接过了绣球,然后细语轻声地问道:“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她声音清脆细腻,入了慕北亭耳里,顿叫他浑身一阵酥麻。他慌忙答道:“我叫做慕北亭,倾慕之慕,北方之北,亭阁之…” 他话到此处,忽又停住了,只觉面上再度升起了火辣之感,并开始发红发烫。心想自己说话实在啰唣,便转而问道:“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荀黛儿忽然“噗嗤”一笑,当下也学着他的口气介绍道:“我叫荀黛儿,青黛之黛,女儿…” 她话没说完,脸上也同样飞起了红晕,所幸她面上有绫绢遮挡,才不至让慕北亭看到。但此刻她的心里却在默默想着另一个问题——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慕北亭自然猜不到姑娘家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夸赞道:“好名字,好名字…” 而他此时说话时所显露的表情,也实在是愚钝木讷得紧。 “黛儿,黛儿,你在哪里?”这时厅内忽然传来了荀夫人的呼唤声。 荀黛儿急忙转身往里眺望一眼,回头对慕北亭说道:“我娘寻我了,我得走啦。” 慕北亭本欲挽留,可在这须臾之间又找不到恰当理由,也只得说道:“哦,那…那你去吧。” 荀黛儿轻轻颔首,转过了身去,刚走出了一步去,突然又转回过身子,伸手取下了面上绫绢,冲着慕北亭嫣然一笑,随后又将这块绫绢轻轻递了过去。 第十四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八) 慕北亭却在此刻呆住了,脑中陷入了一片空白,面对着荀黛儿递过来的绫绢,也仅是下意识伸手接住,随后又呆愣愣地目送着她转身离开,直至不见。 又过了好半晌,慕北亭才终于从呆愣的状态里缓过神来。他缓缓低下了头去,心中感慨万千,暗忖在过往的岁月里,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张容颜能令他如此心动。 细长匀称的凤眉,如皓月明星的双眸,玲珑琼鼻,粉腮微晕,一张樱唇小口红润亮丽,整个人清丽绝俗,却又不失温柔绰约。 想到此处,他的心情愈发激荡难平,暗道:“只怕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罢!” 再移目望向手中的绫绢,又兀自揣测道:“她对我展露了真容,又赠以绫绢,莫不是对我…对我有了情愫?” 一念及此,他只觉一股热血瞬间涌上心头,当下只想放声长啸,以抒发此刻欢喜之情。 但他终是忍住了,只因此刻又有另一个念头跃上了他的心间:“可我身无长物,又非官非商,有的仅是一点江湖中的虚浅薄名,但这点虚名又何足为道呢?她是名门闺秀,我…我如何能配得上她啊?何况她父荀樾素来对江湖中人轻疏排外,即使她有心意待我,只怕她父荀樾也容我不下…” 他如此想着,忽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兴奋的劲头也瞬间低落了下去。 正自恍恍惚惚之间,他忽觉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顿时吓了他一跳,急忙回头看去,却见来人乃是盟中兄弟单于山。 这单于山是因走货姑苏时碰巧遇见了林宗汜一众,于是也就跟随着一同前来参加庆典。他五短身材,大大的脑袋上长了一对细眼,但见慕北亭回头,当即眯眼成线,讪笑道:“北亭兄是在等人吗?” 慕北亭一惊,只道先前的一幕已被他撞见,眼下是要来戳破自己心思,当下也不敢冒然转身,而是暗翻手掌,先把绫绢握于掌心,随后慢慢缩入袖中,然后才转过身来,笑问道:“于山兄,你…你是寻我有事吗?” 单于山忽然露出一个无奈笑容,叹道:“这院里的各路朋友多到咱们席位上拜会敬酒,可你二位当家人倒好,舞狮一结束就全没了踪影。大伙儿眼下没了主心骨,拼起酒来就不免弱人三分,你要是再不回去,众兄弟们只怕坚持不住啦!” 慕北亭见是虚惊,暗里舒了口气,笑道:“此次与会的众位兄弟都不甚酒力,倒是难为他们了。走罢,咱们这就回去把场面找回来。”说完拉起单于山就往酒席走去。 可这回入席再饮,慕北亭却已然不在了状态,往日里可十数坛不倒的他,今日只喝过了四五坛后便觉头昏眼花。又坐等半晌,仍是不见林宗汜归来,便托词寻人出了园去。 他信步而出,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荀府的前园花池处,此时众人均都聚在了中园和内园饮宴,前园倒是难得清静了下来。他寻了一处台阶坐下,静静看着呈于眼前的夜景。 今夜院内处处张灯结彩,明亮的烛火之光将园内照得似若白昼。先前他与众人兼程赶路来的匆忙,并未细细品赏过此园景色,此刻有闲坐定,方才上心观赏起来。 姑苏园林甲于天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荀家是姑苏大户,园林的品质也自然不会失了水准。慕北亭坐于台阶之上,眼前便见月榭星台轩宇玲珑,近旁盆栽盈庭花团簇簇,两侧梅兰竹菊相应成趣,池塘中屈曲流波交相辉映,即便在这夜晚观赏,也属一派仙境美景。 他看得是心旷神怡,心里由衷赞叹不已,心想此园就算与王御史的“拙政园”相比,只怕也是不遑多让。赏看了一会儿,心中又莫名想起了荀黛儿,当下伸手入怀掏出了那块绫绢,凑到眼前细细端详起来,心想:“她是不是已经休息了?我应不应该去找她呢?我…唉,也不知明日别后,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问道:“慕大侠,你怎么在这里呀?” 听到了这声呼唤,慕北亭瞬间呆住,胸膛里骤起一股热血上冲至顶心,惊喜欢愉之情瞬间跃上心头,但紧接着又慌张失措起来,匆忙站起身,手里的绫绢也急忙藏了起来,语无伦次道:“我…我在…我在看绫…啊!不是的,我在看园中美景。” 来人正是荀黛儿,其实她早已躲在门后悄悄观察了慕北亭许久,他的一举一动自是一眼不漏都瞧在了眼里。 她见慕北亭此时的窘态着实有趣,不由就起了要捉弄他的心思,于是故意蹙起了眉头,抬眼看向园中,好奇问道:“天都黑了,园里的鲜花绿树都辨不出颜色来,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慕北亭连忙解释道:“树木花草确实是难辨色彩,但这婆娑树影配上奇山异石,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荀黛儿见他回答的一本正经,先前的窘迫姿态也全无,心中更是好奇。当下也想仔细瞧一瞧他口中的美景,于是移步上前,调整了视野位置,再次放眼园中。 慕北亭见她靠近,一颗心乱跳得厉害,再闻到她身上飘散过来的淡淡清香,更觉目眩神迷,一时间整个人就此呆住了。 荀黛儿游目园中片刻后,赞叹道:“我自幼在这园中长大,白日里的景色自是日日得见,只是爹爹对我管教甚严,每日一过黄昏便不让我出房门,是以这园里的夜景倒是从未得见。嗯,此时看来,这夜景倒也另有一番别致之美。” 她又看了一会儿,却始终听不到慕北亭答话,当下便侧目向他看去,却只见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 她脸上顿时飞上了红晕,轻声薄怒道:“慕大侠怎的这般无理?为何老盯着我看呀?” 慕北亭受了“斥骂”,立时回过神来,连声解释道:“啊,对不起,对不起,你…你很美,我…我喜欢看…” 他虽不是口才上佳之辈,却也算不得嘴笨,但他此刻心中慌乱紧张,赞美的词句一时之间竟忘了个一干二净,想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了一个“美”字。 荀黛儿实在喜欢看他窘迫之下的模样,又听他称赞自己长得美,心中甚是开心,更兼他又说出了“喜欢”二字,不由愈发欢喜,微笑道:“好啊,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慕北亭被眼前美人儿说破了心事,神态更是忸怩不安,往日里气宇轩昂、豪情潇洒的大侠气概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半晌后才惶恐问道:“你…你都知道了?” 荀黛儿点了点头,说道:“先前是不知道的,不过眼下我知道啦。” 慕北亭忙问道:“那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荀黛儿嫣然笑道:“不会啊,其实…其实我也很喜欢让你看的…” 她说完这一句话,两颊不由泛起了红晕,被此时明亮火光照耀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 慕北亭喜不自胜,也终于肯定了心中所想,知道荀黛儿确实对自己有了心意,当下便想冲上前去握住她的双手。可他犹豫片刻,终究没敢冒失上前,又兀自平息两个弹指后,才道:“我…我可以叫你黛儿吗?” 荀黛儿含羞点头道:“嗯,不过有旁人在侧的时候就不能这般称呼…你也知道的,我爹爹向来不太喜欢舞枪弄棒的武林人士。” 慕北亭连连点头,口中说道:“此节我知道,可…可你为何会对我….” 荀黛儿见慕北亭欲语还休,立时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当即接住了他的话,解释道:“我知道你心中疑惑,其实…其实咱们在三年前就遇见过啦。” 慕北亭奇道:“啊?三年前?可为何我全无印象呢?似如黛儿这般美貌,我从前若是得见,定然不会忘记的。” 荀黛儿听他又夸自己美貌,心中极是受用,微笑答道:“说来也不算是真正见过面…嗯,你可还记得五里桥?” 慕北亭皱眉回忆片刻,猛然想起大约在三年前,自己确曾在余姚县外一个名叫五里桥的小镇上待过几日,便道:“记得,我曾在那里住过几日…” 可刚说到此处,他的双眼骤然一亮,惊呼道:“莫非你就是那轿中之人?” 荀黛儿含笑点头,应道:“没错,就是我了。” 慕北亭长吁一声,感慨不已,思绪也不自觉就回到了那一日。 第十五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九) 那一日慕北亭因事出到镇外,等行到半路山道上时,碰巧遇见了一伙匪徒正在打劫。 不过当他撞见的时候,地上已经卧尸四具,而行凶的匪徒们正手持着染血兵刃,缓步向着场中的一顶蓝呢软轿逼去。 彼时轿前仅剩下一位花甲老者还在持刀护卫,双方虽是拉开了架势,但匪徒们似乎并不着急动手,只是把轿子团团围住,随后面带戏谑表情,静静等待着老者先动作。 慕北亭仅看一眼便知那老者并无功夫傍身,却又见老者面对如此危局还能面色不改,眼神笃定,大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他不由就对这位老者生出了敬佩之心,同时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也由然生出,当即大喝了一声,纵身上前拦住了这群劫匪。紧接着就是一通拳打脚踢,不过片刻功夫便把这伙匪徒尽数揍趴在地。 那老者见路遇善人解围,急忙上前拜倒要谢。慕北亭哪肯受他这一拜,连忙将他扶起,口中连连推辞不受。老者见他态度绝决,也就不再坚持,转而求问起了名讳,以图日后回报救命恩情。慕北亭行侠仗义乃是尽本分之举,又哪里会去图别人回报,于是再次婉言谢绝了。 老者求知不得,只好连连作揖称谢,旋即又说起先前被劫匪杀死的那几人乃是轿夫,而眼下前不着村后不接店,没了轿夫实在难以成行,是以想烦请慕北亭帮忙去寻几名轿夫前来抬轿。 彼时的慕北亭急事缠身,也多耽搁不得,于是灵机一动,当下就打起了就地取材的主意。只因眼前这伙劫匪也正巧是四个人,倒正好让他们担下了这档差事。 打定主意后,慕北亭快步走上前去,先挨个点了他们胸口的“膻中穴”,随后又避开了他们的视线,从一旁地上取了些湿润的泥巴搓成药丸状,再逼迫他们将这些泥丸服下。 随后又厉声告诫众匪,自己先前所点的穴位乃是人身死穴,眼下给他们服下的泥丸则是独家秘制的穿肠毒药,若想活命,便要老老实实做上一回轿夫,把轿中之人和老者平安送达目的地。只等完成了这项差事后,再返回到五里桥的“和记当铺”寻自己取解药。说到最后,他还不忘板脸厉声威吓了一句:“若有违逆,必死无疑!” 这伙劫匪倒也各个都是惜命之辈,闻言能逃活得小命,哪会不从,纷纷赌咒发誓,表示一定会将老者与轿中之人平安送抵目的地。而此后的路途之上,众匪也履诺而为,对主仆二人照顾有佳,直至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 不过此事从头至尾,那轿中之人都未曾露过面,慕北亭虽也有过好奇,但仅过一个弹指的功夫,他的那点儿好奇心就被别的事给带过去了,直至此刻听得荀黛儿说起,方才知晓原来那轿中之人便是她。 如今想来,这段经历可是奇缘可叹,慕北亭的心里亦是感慨万千,暗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嘴上不由又重复了一遍,道:“原来那轿中之人竟是你啊!” 荀黛儿微笑点头,说道:“我的祖母住在五里桥,每年我都要随爹娘去探望一回。那一年只因爹娘有事分不开身,便让于伯伯陪我同去,也碰巧那时家中二叔刚去了临县渔阳城做主簿,我和于伯伯便私下商议,准备顺道过去拜访他。 “可哪曾想,路程刚过一半,便遭遇上了劫匪。那伙劫匪可真是穷凶极恶,上来不由分说就把轿夫们都杀死了。当时我虽躲在轿中没有瞧见血腥场面,可轿夫们的惨叫声还是把我吓得半死。我大气也不敢出,心中惊恐已极,只想自己就要丧命异乡,做了可怜的孤魂野鬼。却没想到我竟会在那般绝境中遇见了你,并得了你的解救。 “我那时身处轿里,虽未能看见你的模样,可你说话的声音我确是记得清楚真切。后来我本想要出来谢你,可是被于伯伯拦住不让,说是怕那些劫匪见了…见了我之后半路再起歹意…”说道此处,脸上又泛起红晕,显然是害羞了。 慕北亭连忙接道:“小心谨慎自是不错,若换做是我在侧,也必定是如此安排。” 荀黛儿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当日给那些匪徒吃的是什么毒药?后来可有为他们解了毒?” 慕北亭大笑道:“他们吃的可不是什么毒药。嗯,至多算是泻药吧,不用解毒的。” 荀黛儿心中更奇,一双妙目直勾勾地盯着慕北亭,追问道:“什么泻药?你快说给我听。” 慕北亭见她美目晶亮,眼波流彩,心头不自觉又是一阵激荡,当即柔声说道:“其实那药丸并不是什么毒药,我当时只是避开了他们视线,寻到一旁泥地里取了一些湿润的泥巴,再把这些泥巴搓成了药丸的模样,然后就蒙骗他们,说这泥丸就是毒药。 “他们畏惧我手上功夫,自然对我的话深信不疑,至于那些泥丸嘛。哈哈,吃下去顶多会闹肚子,并不会伤到他们的性命。不过被我点了穴倒是真的,我点过他们的穴道,限制了他们的气力,抬个软轿倒是不成问题,若再想使用蛮力干别的歹事,那就不成了。”顿了顿,又道:“至于回来解毒嘛,嘿嘿,我倒是不等他们,等待他们的却是官府里的衙役。我那日到了余姚后便托朋友带信给当地的衙门,告知了这伙歹徒的踪迹,让衙门里的官差到五里桥的‘和记当铺’去等他们。如今想来,这伙劫匪只怕都还在边关干着苦力活儿呢。” 荀黛儿听完之后,乐得娇笑连连。慕北亭见她此时笑靥如花,心神不由得荡漾起来。 过了半晌,荀黛儿终于停下了笑声,说道:“今日爹爹叫我去抛绣球的时候,我心里是极不愿意的,他只盼着我能…” 她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原本是想要说“寻到一个达官显贵的郎君,便要叫我抛头露面。”可又恐此话会伤害到慕北亭,于是便咽下不说,轻咳了一声,续道:“可是眼下…眼下我的心里却是欢喜得很,我站到台阶上,一听得你开口说话,便知道了你就是当年救我性命的人。可我也不敢在那个时候便与你相认…不过你往昔的事迹我也时常听旁人提起,人人都夸你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堂堂大侠呢。” 慕北亭见她真情流露,心中更是激动,当即暗忖道:“只要能得你垂青,漫说是大侠,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决计不做!” 荀黛儿接着说道:“回来以后我时常念起你的救命恩情,也曾向于伯伯打听过你的相貌身材,又依照他的描述为你画了一幅肖像。我本意是想凭借此画寻到你,只可惜依画找来的人,声音却总跟我记忆里的对不上。不过今日见到了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画像里的你和真实的你实在大相径庭,也难怪寻你不到了。” 慕北亭心想:“原来她这般辛苦寻过我。哎,也不知我祖上积了何等功德,竟能让我得此福报,真是苍天厚爱呐!却不知那幅画中的我又是个什么模样?”想到此处,便脱口问道:“黛儿,那幅画改日可否让我看上一看?” 荀黛儿粉腮微红,犹豫了片刻后,缓缓探手摸向腰间绣袋,随之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锦缎,递给了慕北亭。 慕北亭见状,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颤抖着手接过了画像,暗想她既然随身携带着自己的画像,那就证明她确实对自己投下了真感情,当下欣喜若狂,只觉此生再没有比眼下更幸福喜悦的时刻了。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锦缎,只见其上绘有一幅半身人像,但细看之下,却又发现画中之人的相貌与自己相去甚远。画像里的人长有一张国字脸,五官端正,眉宇之间更透出一股慷慨激昂的英雄气概,实在英俊威武得紧;再反观自己,虽也说得上是英俊挺拔,但相较于画中之人,英武之气却是不及甚多。 看到此处,他不由暗忖道:“定然是那老者对我心存感激,是以把我的模样美化夸大了许多,以至黛儿最终落笔纸上,就成了这般模样。”将锦缎还给了荀黛儿,又道:“黛儿妙笔丹青,画得…画得…哎,惭愧呐,我的真容不免要让你失望了。” 荀黛儿忙道:“没有,没有。你…你很好的。” 慕北亭受宠若惊,眼看着身旁娇羞欲滴的荀黛儿,心中柔情大作,直欲伸手过去将她挽入怀中。可他胆气不及心意足,终是没敢动作,不过一双眼睛却再也不能从荀黛儿的身上移开。 第十六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 有道是:“有缘何须久相识,相逢便作藤丝缠。” 当荀黛儿说出了这一个“好”字后,两人的心意就此交织在了一处,从此心心相印,难分难离。 在这暧昧的气氛里,他俩真情流露,彼此互袒心意,又说了一会儿情话。 突然间,只听凭空里响起“砰”的一声,紧随着便见一颗金星扶摇升空,待升至与月平齐后,又炸出“啪”的一声响,金星瞬间炸裂开来,散出了漫天的灿烂金光。 原来是晚间的烟花表演正式开始了,仅过弹指的功夫,便见各色烟花相继升空。一时之间,苍茫夜空仿佛化身成了巨大的画布,一颗颗五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烟花纷纷呈画其上,直叫人看得是目不暇接。 慕北亭看着漫天烟火,也不知怎么的就鼓起了勇气,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了荀黛儿那柔若无骨的白皙手掌。 荀黛儿身子微微一颤,但终究不再躲闪,任由慕北亭握住,随后又与他相视一笑。 慕北亭心情大好,抬眼望了望璀璨夜空,说道:“此处有树梢遮挡,实在碍眼,要不咱们到露台上去观赏可好?” 荀黛儿含羞点头,然后跟着慕北亭走下台阶,寻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观赏起这漫天的绚烂烟花。 这场烟火燃放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停歇下来,在这期间他俩谁也不说话,就只是默默牵着彼此的手,静静感受着自对方掌心里传出的温暖。 待到烟花散尽时,荀黛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哎哟”叫了一声,忙道:“糟糕,只顾着看烟花,倒把时间给忘记了!我得走啦,不然我娘去屋里寻我不见,可就大大不妙了。” 慕北亭这才知道她是偷偷跑出来与自己相会,心中又是一阵感动,眼下虽是不舍与她分开,但一想到她被责骂时的场面,心中又生不忍,只得温言说道:“那你快些回去,否则受了责怪,我心不忍。” 荀黛儿温柔一笑,抽出了手掌,旋即小步快跑,向着另一个园子奔去。 慕北亭望着她离去的倩影,脑中一热,脱口问道:“我明日还能在这里等你吗?” 荀黛儿脚步不停,也不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慕北亭内功修为奇高,目力耳力远胜常人,虽只是轻轻的一声“嗯”,他却听得极是清楚。 得到佳人回应,他顿感心花怒放,喜出望外,直欲振臂高呼两声才算痛快。可又恐会因此招引来旁人,也只得把这个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只觉精气神瞬间满溢,酒劲也散去了大半。转念又想自己已经离席许久,若是再不回去,只怕盟里的弟兄又要出来寻找,于是提步向中园行去。待回席间,只见林宗汜已然在席,此时在他的旁边还空有一个位置。 慕北亭知道这个位置必是特意留给自己的,于是径直走了过去,大大咧咧坐下身去。 林宗汜见自己这位大哥满面喜色,心中好奇,当下凑过头去,笑问道:“大哥这是到哪里去了?” 慕北亭不善说谎,但也不想当众透露秘密,只是支支吾吾说道:“遇…遇到个朋友,说了会儿闲话。” 林宗汜对慕北亭的性格知根知底,一听他说话含糊其辞,便知他有所隐瞒,只是此间嘈杂也不便当场细问,便想等待会儿清静之时,定要向他问个清楚。 此时的慕北亭心情大好,酒量也就跟着长了不少,在跟旁人推杯换盏时也毫不含糊,任谁敬来都是一口饮尽,直看得一旁的林宗汜越发起疑。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宴结束,众人依照着荀府管家的安排,纷纷回到各自的客房歇息。 林宗汜和慕北亭自然是同住一间厢房,只等进了门去,林宗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急忙问道:“大哥先前是遇到了谁?” 慕北亭也满腹心事,正想和林宗汜说上几句,于是便把今晚遇见荀黛儿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林宗汜听完之后,立时从椅子上跳站起身来,拍掌笑道:“妙啊!实在是妙不可言!我本以为大哥就是石头一块,不料今日竟是铁石开花,可当真是喜事一桩啊!” 慕北亭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制止道:“你莫要大声嚷嚷,要是被外人听了去,只怕不好。” 林宗汜嗤鼻道:“姻缘天赐,又与旁人有何相干?就算被听去了又有何妨。再说了,我自为大哥高兴,旁人还管得了我吗?” 慕北亭酒劲上涌,心思忽然变得深重起来,当即摇头苦笑道:“话虽如此,只是…只是荀主事对我辈中人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自古父母之言,子女之命,我和她的这段姻缘只怕是困难重重啊!” 林宗汜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似如荀樾那种迂腐成见之人,若不是他与我抗倭同盟有些恩惠,我可是瞧他不上…” 可他刚说到此处,猛又觉得有些失言,心想若是日后慕北亭与荀黛儿事成,那荀樾也就成了自己的长辈。眼下自己当着这位“姑爷”的面大放厥词,委实不妥,于是话锋一转,又道:“大哥乃是当世无双的真英雄,才干品性俱是上佳之属,在这世间上不知有多少女子眼巴巴盼着得你垂青,又有多少世家望族渴望与你结亲,你可不能妄自菲薄,丢了信心。这段姻缘或许会有些坎坷之路要走,但往后之事,也未必就不会峰回路转。” 慕北亭叹息一声,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但愿如此吧。” 林宗汜见慕北亭还是一副英雄气短的模样,心中莫名气恼,当即不屑地冷笑了两声,突然喝问道:“仅这些许感情之事,怎么就让大哥唉声叹气起来?你可还是那个挥斥方遒、壮志凌云的慕北亭?” 林宗汜之言,犹如当头棒喝,顿令慕北亭的心神为之一振。他心想:“是啊,我为何会变得如此失魂落魄?男欢女爱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只要彼此间互为真爱,便算是美满姻缘,又何必顾虑那么许多!”想通此节,心头豁然开朗,笑道:“林弟说的是,倒是愚兄庸人自扰了。” 林宗汜伸手拍了拍胸脯,正色道:“大哥放心,小弟也定会全力玉成此事,毕竟你的婚姻大事已久悬于我心头多年,若是这一次能助你圆满成婚,也算是我夙愿得偿!” 慕北亭闻言,心中不胜感动,只是二人管鲍之交,道谢之言倒也无须多说。 两人话至此处,也都打开了心扉,瞬间睡意全无。随后又闲话了许久,直到更敲丑时末刻,他二人才觉困意上涌,方才各自回床歇息。 第十五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一) 翌日清晨,与会的宾客们大多用过早饭后便告辞离去。 林宗汜一众原本也该如此,但眼下既有了慕北亭的姻缘大事,林宗汜便开始寻思起拖延盘桓的借口,以期能让慕北亭和荀黛儿多相处些时日。 经过了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心里总算有了主意,接着他便以要撰写一部《丝绸工艺递变史》为由,正式向荀樾提出了需在荀府多叨扰数日的请求。 能得“万书塔”主亲自为丝绸行撰书立作,荀樾自然不胜欣喜,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当然,盟里与会的众兄弟除了慕北亭之外,其余人众则各自告辞散去。荀樾素知林慕二人的金兰之义,所以见到慕北亭留下陪同,倒也并未多想其他。 此后林宗汜为给慕北亭创造与荀黛儿单独见面的机会,每日里除开吃饭睡觉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缠着荀樾夫妇问东问西,美其名曰:收录写作素材。 头前几日,荀樾夫妇还饶有兴致地详细讲解,可到得后来,关于丝绸纺织的话题已然是讲无可言,兴致也就慢慢低落下来。 林宗汜见这个话题已经干涸,便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园林景观上。可惜荀樾夫妇虽世居姑苏,但自身学识不渊,鉴赏能力薄弱,在园林赏析方面,又会哪及博学多才的林宗汜有见地。是以更多的时候都是林宗汜在讲,夫妇二人在听,如此折腾之下,倒也多挣出了七八日时间。 在这期间,慕北亭每日都借口出门,或是拜会朋友,或是游览名景,但不论是什么样的借口,最终都是自门出,翻墙进,见的人也从来只是荀黛儿。 几日下来,他二人彼此了解更深,均是生出了相见恨晚之心,感情也日愈紧密,如胶似漆,倒没白费了林宗汜的一番苦心。 另一边,林宗汜为了能玉成自己大哥的终身幸福,除了帮他拖延时间外,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对荀樾夫妇进行旁敲侧击。 他言谈高明,凡起话题必是由他来主导,有几次绕言说到荀黛儿时,他均以清风拂柳般不着痕迹的言辞,向荀樾夫妇推荐慕北亭。 但荀樾的态度却始终晦暗不明,往往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搭话茬;荀夫人则以丈夫马首是瞻,也不表露丝毫痕迹。 林宗汜鉴颜辨色,知道荀樾多半是对自己那位大哥不甚满意,当下唯恐言多有失,反倒要引起荀樾夫妇的疑心,于是也就不再提及。 然常言道:“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慕北亭和荀黛儿的地下恋情,终究还是被旁人给撞破了。 那一日,荀家的一个家仆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却在无意撞见了正在幽会的慕北亭和荀黛儿。 本来以慕北亭的内功之强,莫说的五丈之内有个人,便是有只兔子,他也能觉察得一清二楚。只是彼时他的心思已全都投注到了身旁的荀黛儿身上,因此警觉性不免大大下降,以至被人窥视了也全然不知。 那仆人得了如此重磅消息,自然不敢耽搁,当即拔腿便跑,忙向荀樾禀告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荀樾正在喝着茶,他端着那只已凑到唇前的茶盏楞了片刻,待缓回神来,瞬间暴怒如雷,立马就把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并嘱咐仆人闭嘴保密,随后又寻到妻子的房里告知了此事。 荀夫人看着满面愤怒的丈夫,不由得一阵好笑,劝道:“男欢女爱本就是应运而生之事,往日里你对女儿的婚嫁之事终日忧心忡忡,可如今女儿遇见了真爱,你怎么又要摆出一副横眉瞪眼的模样来?” 荀樾重重“哼”了一声,不屑道:“我哪里是担心女儿找不到夫家,我担心的是女儿找不到好夫家!亏得我费尽苦心为她甄选出那么多贵胄子弟,可到头来,她却给我选了这样一个飘风浪荡的武夫!” 荀夫人白了丈夫一眼,笑道:“依我看呐,这慕北亭就挺好的呀!我听人说此人为人极是正派,又怀侠义心肠,并且身负高绝武功,在江湖上也颇有地位,很受世人敬仰爱戴。对了,那晚宴会上他不是还帮你屡屡解围吗?” 荀樾怒道:“妇人之见!什么江湖?难道你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一个居无定所的武夫,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吗?有高强的武功有何用?当今太平盛世,能寻到一个稳定富裕的夫家过日子才是正紧!” 他说到此处,心中越发忿忿不平,不觉就提高了嗓音说道:“你说解围?哼!还不都是他那个义弟林宗汜闹腾出来的。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切只怕都是他们事先谋划好的阴谋,一个企图接近黛儿的阴谋!” 看着眼前情绪激动,言辞离谱的丈夫,荀夫人当即温言劝说道:“你也莫要揣测臆断,咱们黛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纵使他二人生出了情愫,也必定是在那日晚宴相识以后的事。” 荀樾瞪了妻子一眼,狠声道:“林宗汜以收集素材为由,每日里把我俩缠得死死的,如此一来,慕北亭就有了机会去接近黛儿,你说这不是阴谋又是什么?可恨我还尽心竭力相助他收罗素材,却万没想到竟是被当猴耍了一回,当真是可笑至极!” 荀夫人忧心道:“你可莫要开罪了林宗汜,这人既是官身又有侠名,无论在哪一道上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再者说,他收罗了如此多的素材,也未必不会写出一本书来,我听闻他的文笔也是极好的…” 荀樾又冷哼了一声,心中虽是恼怒,口中也牢骚频发,但若要他真的去跟林宗汜撕破了面皮,他却也是不敢的。 荀夫人见丈夫的怒气稍减,又接着说道:“往日里我们物色的那些人物,黛儿是看都不看的。依我看呐,她这次只怕是动了真感情…嗯,其实我真觉得这个慕北亭挺不错的…”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荀樾便即打断道:“婚姻大事哪由得她做主,这个慕北亭是万万要不得,我意已定,你不必多言。” 荀夫人见丈夫态度如此决绝,也自知多说无益,只得叮嘱道:“你这般强势武断,可不要伤了黛儿啊。” 荀樾道:“这次伤她的心只怕是在所难免了,但时日一久,她自然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荀夫人本欲再说些什么,可嘴唇翕合半晌,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荀樾却不理会妻子的反应,兀自低头思忖了片刻后,嗫嚅道:“就算是送行也不能失了礼数…” 荀夫人一时没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便问道:“你说什么?” 荀樾猛然抬起头,说道:“你去吩咐厨房,晚饭时多烧几样菜,咱们今日就为他二人送行。” 荀夫人惊“咦”了一声,踌躇道:“这…你是要逐客?” 荀樾并不否认,只道:“到时我自有说词,你不必担心。” 荀夫人犹豫道:“这样做只怕不好,要不…” 荀樾摆手打断道:“这件事不商量,就按照我的意思办,你下去安排吧!” 荀夫人心有犹豫,还欲再劝,可抬眼看去,丈夫那决绝的眼神又令她打消了念头。她只得服从于丈夫的命令,缓缓起身出了门去,下去安排了。 第十六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二) 时间一晃,转眼就到了晚饭时分。届时,荀樾先寻到了慕林二人的下处,并盛情地接引着他俩到了内园的饭厅里。 进到厅内,大家分自坐定,荀樾高声喊过一句“上菜”后,家仆们便陆陆续续将菜肴端上桌来。 林慕二人已在荀府住了约莫一月光景,可进到这内园饭厅里用饭,却还是头一遭,又见今日上桌的菜品尽是珍馐美味,林宗汜的心里顿时就起了疑惑,当即打趣问道:“嘿嘿,荀主事,今晚可是大手笔呀,这满桌的丰盛菜肴…莫不是特意为我们兄弟俩准备的送行宴?” 荀樾知道林宗汜聪慧过人,定然会瞧出其中蹊跷,好在他此前已做好应对说词,于是哈哈一笑,说道:“林老弟这话可就冤枉老哥哥我啦!怎么?往日里的饭菜不甚合意吗?” 林宗汜笑着摆手道:“那倒不是,只是这‘水晶鲙’、‘黄雀馒头’、‘蜜酿蝤蛑’、‘醆蒸鹅’可全都是姑苏名菜,通常只有正宴才可得见,为何今日…” 荀樾佯装不悦道:“老弟可莫要疑心呀!我府上今日刚换了个新厨子,这新入厨的师傅自然是要露两手看家本领出来,否则不是白瞎了我那些银两吗?”说完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又续道:“来,来,二位请动筷尝一尝,也顺便帮我评一评这厨子的手艺如何。” 慕林二人心中虽是疑惑,但主人既未表露真言,已方也不便多加深究,只好提筷吃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荀樾端起了酒壶,起身去为席上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斟满了酒,随后又高举起酒杯,说道:“这几日来可真是辛苦林老弟了,待到大作著成之时,老哥哥我定要好好答谢你一番。” 林宗汜举杯应和道:“荀主事说的哪里话,倒是我兄弟二人多有叨扰啦!待到此书写成以后,必先寄与老哥雅正。” 林宗汜和荀樾只顾着互相恭维,倒把慕北亭和荀夫人晾在一旁。不过慕北亭和荀夫人也正各怀心事,都不愿参与搭话,只是各自闷头吃饭饮酒。期间荀夫人倒是忍不住偷偷瞄了慕北亭几眼,心中莫名又是一阵惋惜,暗叹道:“这般标致的人儿,怎的就没有一个相称的家世,若是能如这林宗汜一般,那不就…唉!” 慕北亭自然能感受到荀夫人投来的灼灼目光,他浑身不自觉地拘谨起来,菜也不吃了,酒也只是随意喝上几口。 正在这时,突有一人自门外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神色慌张,手里还紧握着一个封信,进门之后也顾不得拜礼,径直奔向荀樾而去。 荀樾见状,眉头立时一皱,喝骂道:“李归,怎的如此不懂规矩!没看到我正在招待贵客么?” 李归连忙躬身施礼,解释道:“老爷夫人息怒,二位大爷莫怪,实在是此事太过急迫,小的才会如此猛撞。” 荀樾奇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儿,竟令你如此慌张?” 李归舔了舔嘴唇,涩声道:“山西的马大爷出事儿啦!这是马家差人带过来的书信,请老爷过目。”说着将信递给了荀樾。 荀樾闻言,神色一紧,接过信来也不避讳,当场便拆开看了起来,但见他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功夫便将整封信看完。 在这期间,他的面色却随着目光的下移,而逐渐变得悲伤起来,到得最后,竟然开始抽噎落泪。 一旁的荀夫人见状,急忙将信取过,凑到眼前看了起来。片刻过后,便听她失声惊呼道:“啊!马大哥过世了?这…这怎么可能?两月前咱们还与他照过面,那时的他身体健硕,神采奕奕,怎么突然就病故了呢?” 荀樾垂泪道:“人有祸夕旦福,咱们又不在近旁,怎会知道马大哥到底是害了什么要命的病…唉,马大哥啊!我的好哥哥!怎么就…呜呜…” 慕林二人看着如此场景,均觉如坠云雾,半晌后林宗汜才轻声询问道:“荀掌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荀樾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幽幽叹道:“老弟有所不知,我这位马大哥本名叫做马友三,早年间我曾追随他学过做买卖的本事,他对我这一生都极有恩惠。当初我本欲尊他为师,可他不愿,说是虚长了我六岁,不足以称师,但又问我可有心与他义结金兰。对于这个提议,我自是求之不得,当即便与他向天八拜,结为了金兰兄弟。不违心地讲,我和马大哥之间的情谊,便如同你和慕老弟的情谊一般,别无二致。唉,只可惜往后余生,我与他竟是阴阳永隔了…”说到此处,又不禁流起泪来。 慕林二人见他悲痛如斯,不由同声安慰道:“荀主事,还请节哀顺变。” 荀樾摆手摇头,竟伤心得再难说出一个字来。荀夫人也正自垂泪不止,但见丈夫伤心欲绝,急忙起身站走到他的身后,双手扶住他的双肩,低下身去贴面耳语道:“我知你心中殇痛,要不你就到后堂去休息一会儿?” 荀樾摇了摇头,平息片刻后才缓缓说道:“你快去安排车马,告诉马夫即刻就要出发,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去送马大哥最后一程!” 荀夫人蹙眉犹豫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一早再走可好?” 荀樾面色一沉,瞬间横眉怒目,大喝道:“你想要害我做一个不仁不义之徒吗?莫说是明天,就是再多等一刻,我也决计等不了了!” 荀夫人见丈夫大发雷霆,当下不敢再耽搁,向慕林二人欠身施礼后,匆匆下去安排了。 慕林二人眼见如此变故,心中均是大感意外,相互对视过一眼后,目光中均是流露出了同情之色。 慕北亭轻声劝道:“荀掌柜也莫要伤心太过,以免伤了身子,此间若有什么需要我兄弟二人出力之处,还请吩咐便是。” 荀樾低下头去,长长叹息一声,片刻后才自言自语说道:“我这位大哥对我恩重如山,在往昔岁月里,我俩风雨同舟,若是没有他的扶持,又哪会有今日的我。本来我已跟他商定好了,只等今年岁末,便让他的公子跟我的女儿完婚,以了却我二人心中夙愿,可哪知…哪知…” 他说到此处,又是一阵哽咽,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十七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三) 慕北亭闻言,顿觉眼前一黑,脑中立时“嗡嗡”作响,浑身发汗发凉,双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直过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心里不禁生出了一连串疑问:“黛儿的未婚夫?为什么从未听她提起过?难道是她对我故意隐瞒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若是真有此事,那我…我又算是什么?” 一旁的林宗汜也同样吃惊不小,但他身处局外,头脑还算清醒冷静,震惊之余,又强自冷静思索起来:“奇哉,这一连串的意外来得甚是突兀,莫不是大哥和荀黛儿之事被荀樾知道了?今日之事会不会是他预先计划好的?” 他念及此处,便抬眼仔细打量起荀樾的神色变化,但见他此时正伤心欲绝,神情模样均是真情流露,不似造假,一时间倒也瞧不出有何端倪,当下又转眼看了看慕北亭,却见自己的义兄正自愣愣出神,显然已是心神不定。 林宗汜见状,心下暗忖:“大哥此刻正黯然神伤,多半已失去了思辨能力,看来只能由我来探一探此事真伪。”于是便向荀樾说道:“似马大哥这等侠肝义胆之士,我等竟未能在此次庆典上相识,实在是憾事一桩啊。” 荀樾叹息一声,哽咽道:“原本马大哥是要亲自前来的,可彼时的他正被琐事缠身,实在脱离不开,只好托人捎信予我,遥相祝贺。可谁能想到,这封信竟然就成了他的绝笔信…” 林宗汜顺势问道:“这位马大哥的公子也未能前来吗?” 荀樾道:“马大哥的公子年前接管了家中生意,彼时正在西京与人商议生意之事,也未能前来,倒是遣人送来了墨宝一幅。喏,就挂在这面墙壁之上。”说着用手向厅内西面墙上一指。 林宗汜移目看去,果然见到墙上挂了一幅字。他先前进屋时只顾注目饭桌上的菜肴,倒是不曾留意过周围陈设,此时得荀樾引导,方才得见,只见其上题了一首唐代诗人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目光再往下移,又见落款处题了“小侄马黎”四个蝇头小字。 林宗汜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原来此人叫做马黎。” 接着又通篇细细品鉴一番,只觉此作字体端庄宏伟,气势开张,运笔间架颇有几分颜体味道。 林宗汜书学极博,五体并能,对字画的喜爱已入痴境,眼下看到这一幅作品,不免就要品评一番,心想:“要想学得清臣楷体精髓,非耗数十年功力不可得,而此人尚未婚配,想必年纪不大。唔,想他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功力,当真是天赋异禀呐!” 但转念又想:“古人云:‘以诗见性’,此人题写这一首《登科后》,多半是要借此表露自己的进取之心,这一来倒是合了荀樾追名逐利的心意。” 他想到此处,瞥眼看了慕北亭一眼,却见自己的这位大哥仍是神情呆滞,正自出着神,心中不由叹道:“哎,可怜我这大哥,竟遇到了此等对手,却该如何是好啊?” 正在这时,忽听慕北亭出声询问道:“荀主事,可否告知这位马公子的名讳?” 荀樾忙道:“单名一个‘黎’字。” 慕北亭眸光微闪,微微点头,说道:“逝者已去,还请荀主事节哀顺便。”顿了顿,又道:“荀主事既要远行奔丧,我兄弟二人也不便再留府上叨扰,待会儿我们收过行李便走。”说完站起身来,抬手向荀樾抱拳行了一礼,再道:“多谢荀主事款待多日,告辞了!” 荀樾急忙起身还礼道:“实在惭愧!未能尽全地主之谊,便要让二位佳友离开,也只怪事出突然,此间怠慢之罪,只好容荀某他日再来补过。” 林宗汜见义兄已递辞言,当下也跟着站起身向荀樾话别辞行。 随后两人便离开了内园回到客房,各自收拾起了行李。 林宗汜却越想越觉蹊跷,便把收好的包袱往床上一丢,抬眼望向窗外,沉吟道:“大哥,这件事你怎么看?” 慕北亭将收拾好的包袱打上绳结缚到背上,无奈道:“还能怎么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横刀夺爱又岂是君子所为!” 林宗汜皱眉摇头道:“不,不,我的意思是,大哥就不觉得此事来的太过突兀了吗?” 慕北亭“哼”了一声,说道:“如何突兀?哦,对了!这未婚夫确实有些突兀。” 林宗汜眉头更皱,当下伸过手去,一把扯下了慕北亭肩上的包袱,沉声道:“大哥莫要灰心丧气,此事疑点颇多,咱们再将此事从头捋上一捋。” 慕北亭强压下了心气,说道:“好,那你且说说看。” 林宗汜道:“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与他们夫妇俩朝夕相处,期间说过的话车载斗量,但却从没听他俩提起过此事,怎么今日就会突然提及?况且我曾向他俩暗示过你与荀黛儿很般配,那时候荀樾的反应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若是真有那媒妁之言,他何不以此为理由来搪塞我,又何必要支支吾吾呢? “再说今日的宴席,自打一开始便处处透着古怪,搞得就似是送行宴一般。我猜想极有可能是你和荀黛儿的事被荀樾知道了,是以他才会做出如此举动,其用意也不过是想婉拒你对荀黛儿的心意!” 慕北亭听过这番分析后,也蹙眉寻思起来。他先前只顾心伤,并未细想过今日发生的事,此时静下心又把这些事在心中细过一遍,果然也发现了古怪之处,当下暗想:“这几日相处之下,黛儿对我情义不似有假,她也应该不会瞒我…莫不是真如林弟所说,我和黛儿的事被荀樾知道了?不行,此事我定要亲去找黛儿问个清楚明白才算心安。” 他打定了主意,便对林宗汜说道:“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一跃出了门去,随后纵身上到房顶,向着荀黛儿的房间疾行而去。 等林宗汜追至门外放眼看去,却只见慕北亭的身影在夕阳下几个兔起鹘落,就再没了影踪。 看着天际残阳如血,林宗汜双手缓缓环抱到了胸前,身子斜斜倚靠到了门扉上,长长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大哥至情至性之人,可莫要为情所伤啊!” 第十八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四) 慕北亭心中焦急,脚步不自觉就快了许多,仅过片刻功夫便到了荀黛儿所在房间的屋顶之上。 他扫眼四周无人后,当即飘身落地,投眼看去,却只见屋中昏暗一片。他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敲门唤道:“黛儿,你在屋里吗?” 等待半晌,却不见屋里有动静回应。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廊传了过来。 他听声辨人,发现来人并不是荀黛儿后,便即纵身跃上了房梁。 那脚步声渐近,待到得屋门口时,他再定睛一看,原来来人乃是荀黛儿的贴身丫鬟翠玉。 这丫头是他相识之人,前几日里也多亏得她每日掩护荀黛儿出来与自己相会。见是放心之人,他当即跃身下地,落到了翠玉的面前。 翠玉心中无备,忽见从天而降一道黑影,立时被吓了一跳,失口“啊”了一声。 慕北亭忙道:“翠玉,是我,莫要惊慌。” 翠玉定了定神,等看清楚眼前之人是慕北亭后,不由举手拍了拍胸口,说道:“原来是慕大哥呀!你从天而降,真是吓了我吓一跳。你…你是来找小姐的吗?” 慕北亭道:“是啊,可是屋里没人,她到哪里去了?” 翠玉道:“小姐…小姐她…刚刚被夫人叫过去了,好像说是要到山西去一趟,还命我过来为小姐收拾一些换洗的衣物。” 慕北亭神色一紧,急声问道:“有没有说去干嘛?” 翠玉摇头道:“具体的不太清楚,只说是去拜祭故人。” 慕北亭眸光一凝,遂又问道:“那你知道马黎此人吗?又见过他本人没有?” 翠玉忽然垂下了头去,低声道:“马黎?哦,知道的,马黎的爹爹与我家老爷是结义金兰的兄弟,不过…” 慕北亭见翠玉欲言又止,连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翠玉踌躇半晌,声音更低沉道:“马黎和小姐…在娘胎里便被指腹为婚了…” 在听到“指腹为婚”四个字后,慕北亭只觉得眼前瞬间一片昏黑,胸口也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石,令他几乎窒息,直过了好半晌后才渐渐缓过了劲来。 此时他心中酸楚难言,悲愤难泄,口中只是嗫嚅自语道:“原来是真的,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翠玉见他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身体也不停地摇晃着,就似是要摔倒一般,当下急声问道:“慕大哥,你…你没事吧?” 慕北亭身形一滞,旋即抬眼望向翠玉,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冷冷问道:“为何我从未听她说起过此事?你为什么也不跟我说?” 翠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颤声说道:“我…我…不让说的,呜呜…”话还未说完,就已哭了起来。 慕北亭见她瑟瑟落泪,心中的怒气也稍稍消减,说道:“对不住了,我不该用这般语气跟你说话。你走罢,今晚之事你也不必说与你家小姐听,就当我没来过。” 他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等翠玉反应,就径直走到院中纵身跃上了房顶,然后疾步向客房行去。等他行出两间屋的距离后,又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翠玉的声音喊道:“其实不…” 只可惜此刻的他去意已决,脚下又走得太快,仅听过这三个字后,余下的话就再也听不清了。 此时留守屋里的林宗汜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双眼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漫天红霞,当他见到自己的义兄神色黯淡地归来后,立时便知情况不妙,急忙坐起身来。 果然,慕北亭并不言语,只是拿起包袱便走。林宗汜大概猜到了结果为何,当下并不多问,也拿了包袱紧跟出去。 二人出了荀府,又到马厩处取了马匹,便直奔出城,往后昼夜不歇赶路,仅过了三日时间就回到了宁波林府。 经此一事后,慕北亭大受打击,整个人也开始变得颓靡不振,自打回到了林府后,每日里就只做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睡觉。至于其他的事,已全然打不起精神去理会。 林宗汜看着这位被情伤重创的义兄,心中也大感痛惜,初时还变着法的去劝解他,岂料他并不领情,始终不发一言,酒倒是越喝越快,无一日不酩酊大醉。 到得后来,林宗汜只觉束手无策,便不再多费口舌劝他,只是整日陪着他一同饮酒,一同歇,不过他酒量极差,多数时间都是以茶代酒替过。 如此过了没几日后,他二人的怪异举动便引起了阖府众人的瞩目,大伙心里均感好奇,可又没人敢去寻问,不过私下里的揣测和议论却是传得光怪陆离,沸沸扬扬。 而林宗汜顾及到慕北亭的体面,也并不辟谣,只是任由众人去说去谈,便是近仆周楚清前来相询,他也未曾告知其中原由。 往后又过了十来日,待到这一日清晨时分,尚在沉睡中的慕北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过来。他起身去开了门,只见是林宗汜正喜眉笑眼地站在门外,便问道:“怎么?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吗,竟把你乐成这个样子?” 林宗汜笑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并且于你于我都是一件大好事!” 慕北亭没好气道:“别卖关子了,你要说便说,不说我去睡觉了,我很困。” 林宗汜狡黠一笑,随后摇头晃脑说道:“不急,不急。我且问你,那个让你每日里牵肠挂怀的人是谁?” 慕北亭闻言,身子猛然抖了个激灵,原本耷拉着的双眼也瞬间睁得溜圆,急声追问道:“是不是跟黛儿有关?你快说!” 林宗汜大笑数声,打趣道:“你不是很困吗?怎么这么快就不困了…哎哟,你别动手啊!你这人怎么不识逗呢?嘿嘿,告诉你吧,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眼下正候在大门外呢,你还不快把自己收拾收拾,好出去迎接啊!” 收到如此好消息,慕北亭只觉喜从天降,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可转瞬间,他又突然变得局促不安,整个人都呆愣住了,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林宗汜看着眼前这位如同呆头鹅一般的义兄,心中不由好笑,叹道:“唉,我的好大哥哟!你一旦遇上了这儿女情长的事儿,那颗脑袋马上就变成了木鱼脑袋…”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有两个家仆分别端着脸盆和干净衣服走了过来。林宗汜吩咐他二人先端进屋去,随后又对慕北亭说道:“大哥快去把脸洗了,换上新衣服,胡须倒是不用刮,也好让你那心上人瞧一瞧,你只因思念她之故,才落得如此憔悴颓靡。” 慕北亭却是充耳不闻,所有的心思都已飘到了荀黛儿那里,当下只依言进屋去洗面更衣,待将一切收拾妥当后,便既闪身出了屋去,向着府门方向疾奔而去。 林宗汜并不跟随而去,而是缓缓倚靠门上,默默注视着义兄离去的背影,良久后才苦笑一声,叹道:“唉,总算把我解脱出来了,要是再陪你呆坐上几日,我只怕是要闷死咯…” 第十九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五) 等慕北亭跑到府门口时,果然见到门前停了一辆宽轴马车。 此时驾车的马夫已经不见,车厢的四周也都被帷幔遮得严严实实,瞧不见内里分毫,但一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就在车厢里,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当下便欲迈步向前。 可他刚跨出一步去,心里又没来由地犹豫起来,暗道:“她不是该去往山西吗?怎么又到了这里来?她是偷偷跑来与我相会的吗?那她的未婚夫…” 这些念头一经蹿起,令他原本激荡的心情瞬间就冷却了下去,脚下也开始踌躇不前。 片刻后,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暗骂道:“慕北亭啊慕北亭,黛儿就在眼前,你居然还有心思去胡思乱想,当真是混蛋透顶!” 挨过了这一记耳光后,他整个人就变得清醒不少,当下再不迟疑,赶忙下了石阶来到马车旁,然后轻声唤道:“黛儿,是你吗?” 车厢里的人听到呼唤后,缓缓将门帘掀了起来。慕北亭连忙投眼望向车厢,只见坐于正位上的那个人,赫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荀黛儿,在她的旁边则坐了丫鬟翠玉。 看着眼前的如玉容颜,慕北亭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狂喜,失口惊呼道:“黛儿!真的是你!” 荀黛儿的一双秋水美眸也同样望向了慕北亭,但见他胡子邋遢,神情激动,她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幽怨:喜的是终于得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怨的是眼前这人不辨事情真伪就不辞而别。念及此处,她眼圈一红,立时就流下了泪来。 慕北亭见她梨花带雨,心中好生疼惜,温言道:“黛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你别哭呀!” 可还不等荀黛儿说话,忽听得翠玉“哎呦”了一声,紧接着又听她说道:“夫人让我给林大侠带了句话,适才全给忘记了,我得赶快去告诉他。还请慕大侠先陪着我家小姐,我快去快回。”说完也不等旁人反应,径自跳下了马车,快步向府里行去。 翠玉走后,荀黛儿方才抽泣道:“谁能欺负我?还不都是你这个负心人伤透了我的心肝五脏,你不辨言语真伪,不念我俩情义,竟是不辞而别,狠心离我而去,你倒是洒脱离开,我…我却是难舍于你,也只恨我是个没骨气的女子,竟千里迢迢寻你来了…” 慕北亭闻听此言,胸中霎时了然,此前自己和林宗汜的猜测是对的,荀樾的确是说了谎言。想到此处,他又悔恨起自己当初瞎目盲心,对谎言不加辨认,以至让黛儿伤心至此。 他心中愧疚难当,涩声说道:“千错万错全是在我,我就如同那蠢驴木牛,不辨真假,也不知你的心意,只求你别恼我愚钝,嫌我粗鄙,我向你保证,自此往后,就算再有什么荆棘险途,都再不能让我俩分开了!” 荀黛儿脸颊一红,啐道:“谁要和你在一起,我才不要和蠢驴木牛的人物在一起呢。” 慕北亭见她情绪稍缓,心中也跟着一松,笑道:“是,是。蠢驴木牛最是该死,往后你持了鞭子,我要是再走错了方向,你就用鞭子狠狠抽打我。” 荀黛儿摇了摇头,嫣然笑道:“你是武功卓绝的武林高手,我哪里敢打你呀,只盼往后你能一心一意待我,也就不枉我…” 她说到此处,不由就想起自己为了能和眼前这人在一起,不惜惹怒了父亲,辞别了家人,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眼泪复盈眼眶,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慕北亭不知其中经过,见她又自伤心起来,只道是自己伤她太深,于是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如此待我,我也必定会全心全意待你,若是我日后对你不起,就让我死无葬身之所…” 荀黛儿慌忙伸手去捂住了他的嘴,说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不许你再起这样的毒誓。” 慕北亭被荀黛儿温暖润滑的小手触碰,心中激动万分,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连连点头示意。 荀黛儿收回了手掌,微笑道:“坐了几天的马车,身子骨都僵了,我想下去走走。” 慕北亭连连称是,旋即将车上的马凳取下放好在地,然后扶她下了车来。 荀黛儿站定脚跟,先举目四望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慕北亭身后的台阶上。只见朱红漆的大门正敞开着,顶端悬挂一块黑色的匾额,其上以方正楷体写下“林府”两个銮金大字;门口两侧各立一尊栩栩如生的石狮,顿令整个林府显出了端庄大气。 慕北亭看着荀黛儿,忽然一拍自己脑门,自责道:“哎哟,我这人真是愚钝,就只顾着跟你说话,都忘了请你进去。” 荀黛儿笑道:“这林府果真是恢弘壮阔得紧…不过嘛,我想到外面走走,我还没来过宁波城呢。” 慕北亭道:“那好,我就带你到西市去逛逛。嗯,现下正值饭点,你俩还没用过饭吧?咱们就先去尝一尝宁波的美食。” 荀黛儿拍手笑道:“好啊,正好我也饿了。” 慕北亭道:“那咱们就等一等翠玉,她传句话的功夫,想必一会儿就出来了。” 荀黛儿突然白了慕北亭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是怕那鬼灵精被饿着吗?” 慕北亭一愣,问道:“她不是去送口信么?只怕一会儿就回来了。” 荀黛儿佯装不悦,轻哼了一声,啐道:“你可真是一头大木牛。”说完这一句后,再不理会慕北亭,径自顺着大道向西走去。 慕北亭心中一动,蓦地反应了过来,当下自嘲道:“黛儿说的不错,我当真是个木头脑袋,竟没能听出翠玉所说的话是托词,她本就是故意离开,以留给我和黛儿单独说话的空间,又哪里会再出来打搅。不过她既进了府去,饭食自会有人照管,倒也不用我去操心。” 想通此节,他急忙追上了荀黛儿,赔笑道:“嘿嘿,黛儿,那个…确是我愚笨了,你别生气啊。这个…府里的伙食也是不错的…” 还不等他说完,荀黛儿又“哼”了一声,同时侧目白了他一眼,脚步又快了几分。 慕北亭却脚步迟了迟,暗里大骂自己是个笨蛋,居然连句讨她欢心的话也说不好,一时又感手足无措,只得先硬撑着脸皮“嘿嘿”傻笑了一会儿,借以缓解尴尬。 荀黛儿见他没脸没皮地凑到近旁,心中一阵好笑,又见他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实在搞笑,当即捂嘴轻笑起来,自此也再板不起面孔佯装生气,只好说道:“好了,咱们走罢。” 第二十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六) 他二人此番小别重逢,心中均是不胜欢喜,本欲借着行路之际交谈一番,却无奈这一路上不断有路人在向慕北亭招呼问好。 而这些人在见到他身旁的荀黛儿时,又无不驻足侧目,心中均在猜测着这个女子的身份。 慕北亭并不理会这些目光,更不出言解释,只是向众人报以微微一笑,便引着荀黛儿快步离去。 宁波城分有东西两市,东市多店铺,西市多酒楼,而慕北亭最为熟悉的一市,恰巧就是西市。 他引着荀黛儿穿街过巷,很快就来到了一家酒楼前,然后抬手遥指酒楼正大门上高悬的招牌,介绍道:“要说起宁波菜呀,还得是这家店里的最为正宗。” 荀黛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块陈旧的金字招牌上用隶书笔法写了“百迎楼”三个大字,旁侧的落款则因漆色败衰之故,并不能看清全部,独有“宣德”二字却是清清楚楚。 看到这两个字后,荀黛儿不由吐了吐舌头,转面向徐澈感叹道:“没想到这间酒楼竟已立了百年光景,这可真是少见呐!” 慕北亭竖起了拇指,赞道:“黛儿可真是好眼力,咱们这就进去尝尝罢。” 两人迈步进了门去,迎面便是一股菜肴香气扑鼻而来,紧随着又听得厨子的刀勺声和跑堂伙计的吆喝声混响成一片,那场面好不热闹。 这时楼里的跑堂伙计也迎了上来,当看清来人是慕北亭后,连忙殷勤陪笑道:“哎哟!原来是慕大爷驾临呀!可是许久没见到您啦…呀!这位…这位国色天姿的美人儿是…” 慕北亭是这里的熟客,他与眼下正在搭话的伙计也甚是熟稔,但见这伙计竟是看得呆住了,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店里拿手的菜全都送上来,酒倒不用上了。对了,我常坐的桌位可还空着?” 伙计回过了神来,心中只想:“自古英雄配美人,当真是所言非虚啊!这女子容貌之美,实乃我平生仅见!嘿嘿,慕大侠可真是好福气!”口中却答道:“空着呢,慕大侠的临窗雅座,不论什么时候来都是空着的。二位请先上楼稍座,饭菜马上就来!”说完又看了荀黛儿几眼,终才转身吆喝着菜名进了后厨。 荀黛儿虽不喜这个伙计老是盯着自己看,但她涵养向来极好,此时面上倒也没有表露出反感神色,转身紧跟着慕北亭上了二楼。 二楼是阁间雅座,每一个桌位都在隔绝开的房间里,慕北亭引着荀黛儿一路走到了西边顶头的房间里。分自坐定后,慕北亭又提壶为荀黛儿斟了一杯茶水,笑道:“众人此刻只怕都在猜测你是何方神圣呢。” 荀黛儿脸颊微红,心想:“众人对我如此瞩目,看来传言不假,他果真不曾有过相好的女子。” 慕北亭见荀黛儿良久不语,以为她是害羞了,连忙解释道:“众人只是惊你容貌无双,此外并无其他的心思。” 荀黛儿听得慕北亭夸赞自己美貌,心里很是受用,却又似笑非笑地问道:“当真没有其他心思吗?” 慕北亭想了想,又笑着解释道:“也有,也有。恐怕都是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不免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牛头上之嫌。” 他本是想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但转念一想,若说自己是牛粪,那岂不是要玷污了荀黛儿,于是才赶忙改口为“牛头”。 荀黛儿看着眼前这个笨嘴拙舌的慕北亭,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碎道:“木牛,大木牛。” 慕北亭举手搔头,只是“嘿嘿”傻笑,暗里却想:“只要你喜欢,就算真去做牛做马,我也都心甘情愿。” 两人浓情蜜意,彼此间正想说些情话,不料一个极煞风景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先前的那个跑堂伙计,只见他端着托盘近到桌旁,一边往桌上放着菜碟,一边报起了菜名:“‘全虾仁’、‘虎皮全鸭’、‘清蒸河鳗’、‘彩熘黄鱼’…” 听到他报起菜名,荀黛儿便用心听着,发现这其中有几味菜自己也曾吃过,但终究不是正宗,此时见到了正品,当即食指大动。 那伙计报完最后一道菜名后,冲着慕北亭和荀黛儿躬了躬身,说道:“您二位慢用,有事儿只管唤小的!”言毕,侧身退了出去。 慕北亭望着满桌菜肴,又看了看对坐的荀黛儿,心想:“嘿,眼下此幕,当可算是对‘秀色可餐’一词的最好诠释了吧!” 荀黛儿只顾看着桌上的菜碟,倒是没有注意到慕北亭此刻的怪异眼神,过了半晌,她才轻声问道:“我可以开始动筷了吗?” 慕北亭回过神来,忙道:“你先尝尝这个!”说着起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她面前的碗里,可还不等她动筷品尝,接着又夹起了另一道菜送了过去,如此往复几次,不过片刻功夫,荀黛儿的碗里便已堆积如山。 她抬眼瞪了慕北亭一眼,嗔怪道:“我能吃得下这么多吗?” 慕北亭这才反应过来,也发现了自己的举动实在,愚蠢,一时之间尴尬不已,还夹着菜的筷子也就此停在了半空中,当即讪笑道:“我…我这不是想着你路途辛苦,应该多吃一些嘛,所以就…” 荀黛儿打断道:“那也不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呀。”说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又道:“我曾听于伯伯说过,宁波城隍庙的小吃也是一绝,你还要带我去尝一尝呢。” 慕北亭满口应承道:“那是自然,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可心中却想:“她此番来寻我,只怕是背着父母所为,也不知这中间都有些什么经过,需得先问上一问。”于是问道:“黛儿,你此番到宁波来,你家里人…知道吗?” 荀黛儿闻言,陡然色变,手里的筷子也缓缓放了下去,整个人骤然变得忧郁起来。 慕北亭心头一凛,急忙问道:“黛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快跟我说啊!” 荀黛儿避开了慕北亭的灼灼目光,慢慢垂下了头去,旋即贝齿轻咬朱唇,似是起了犹豫,但片刻之后,她又抬起了头来,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的疑惑,那我就从你们离开的那一晚开始说起吧。” 慕北亭连连点头称好,同时倾身向前,驻耳聆听。 第二十一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七) 荀黛儿抿了抿唇,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父亲向来不喜欢武林中人,所以当他知道了我俩的关系后,就必定会全力阻止,但他也不愿向你和林盟主正面交涉,于是便设下了一个计谋,想让你对我彻底死心。 “父亲知道你是一个极守仁义礼法的人,所以只要让你知道我已经和旁人定有婚约的消息,你多半就会抽身离去。有了这个主意后,父亲便自演了那一出戏,就连母亲也被他蒙在了鼓里。果然,父亲的判断是对的,你也果真如他所料,于当日便离开了。” 慕北亭忙道:“我当时也曾起过疑心,只是那位马先生病故的消息传来后,荀主事所展露出的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委实不似惺惺作态,所以我也就对此事信了大半。” 荀黛儿道:“父亲在商海浮沉多年,对人心秉性看得最是透彻,而你却是个坦荡汉子,平素里谋划算计自然是弱势,所以父亲只需稍用计谋,便能将你请进瓮中…唉,说来也只怪我对你有所隐瞒,否则你也就不会轻易上了当。” 慕北亭奇道:“你…你瞒了我什么事?” 荀黛儿道:“其实父亲在筹办这一次庆典大会时,还存了一份私心,他想要借此机会为我寻到一位夫君,一位能让他满意的夫君。” 慕北亭惊呼道:“啊?竟有这种事?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荀黛儿低下了头去,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的心思在父亲面前就如同白纸一张,他知道我必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所以才敢设下此计骗你,而我之所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只因我怕你会就此…就此…” 慕北亭见她迟迟说不最后那句话,便问道:“你想说的可是‘退却’两字?” 荀黛儿缓缓点头,示意慕北亭所言不错。 慕北亭无奈苦笑,叹道:“没想到啊!你父对我辈中人的成见竟是如此之深。”顿了顿,又郑重其事道:“不过你放心,你待我如此,我也定不负你。自此往后,不管再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休想让我退却,谁都不能做到!”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容不得荀黛儿不信。她轻舒了口气,说道:“唉,看来是我自己多心了。” 慕北亭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此时想来,若不是因为这个插曲之故,咱俩也不会如此肯定彼此嘛。” 荀黛儿想了想,深以为意,顿时展露笑颜,轻轻“嗯”了一声。 慕北亭又问道:“那你父口中的马黎又是谁呢?还是说并无此人?” 荀黛儿笑道:“倒是有此人,但并非是我的未婚夫,却是我的好姐妹,她年长我一岁,是我的好姐姐。” 慕北亭大惑得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得安,却也不禁莞尔,摇头苦笑道:“原来如此,后来我也曾去寻过你,却只是遇见了翠玉。等我询问之后,她也亲口告诉我那位马黎就是你的未婚夫,至此,我终才深信不疑,可如今看来,翠玉也早就被你爹爹事先收买了。” 荀黛儿点了点头,说道:“父亲知道你定会去寻我求证,于是他算好了时间,等你去时,我早已被母亲唤到了她的屋里,如此一来,就正好与你错开了。然后他又让翠玉假装去帮我取衣物,实则却是为了去遇上你,以便向你证实我确有一个未婚夫的消息。” 她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旋即露出了一个苦笑表情,续道:“本来嘛,那丫头是有心向着我的,可她又向来胆小,终究还是屈服在了父亲的威严之下,也只得向你撒了谎。不过后来她见你心灰意懒离去,又想告诉你实情,只可惜那时候你已经走的远了,再听不到她的话。” 慕北亭细细回思,猛然想起自己离开之时,也确实听到翠玉喊过自己一声,可彼时的自己正心烦意乱,也就并未折返,以至错过了真相。 荀黛儿又接着说道:“等你们走后,父亲便来到屋里向母亲和我坦露实情。我听完之后,心里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当时就跟父亲大吵起来,可父亲却怒斥我不知好歹,还要将我禁足屋中。面对发怒的父亲,我已无计可施,可突然又想起你曾经救过我性命的往事,于是急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本想借此恩情说服父亲同意你我之事。哪曾想,父亲听过之后却大发雷霆,硬要说我的话是胡编乱造,最后还是将我锁在了屋里,门外也日夜派人看守着,便是母亲和翠玉也不得见我。唉,那几日里,我都快要把眼泪哭干了。” 慕北亭心中柔情大作,立时伸出双手去紧紧握住了荀黛儿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温言道:“黛儿,真是难为你了,可你又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呢?” 荀黛儿道:“是母亲放我出来的。那一天夜里,我正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将欲睡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等我起身去开了门,只见是母亲站在门外,而那些守门的仆人们却不知道都去了哪里。母亲冲我竖起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悄悄领着我出了院子来到了大门外。 “彼时门外早已备好了马车和车夫,翠玉也已坐在了马车里。这时母亲才对我说:‘黛儿,娘知道你是真的爱上了慕北亭,看着你为了他渐变得消瘦憔悴,娘的心里好生痛惜,可怜娘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时候娘不成全你,谁又来成全你?你这就去找他罢。我跟了你父亲这么多年,看人的本领也学得一些,我观此人秉性正直,脾气也不差,想必不会亏待了你,至于你父亲那里,我会寻机会慢慢劝说,只等他心意回转时,我再捎信予你,到那时你再带着慕北亭回来。’ “我一想要离别家人,心里极是不愿,可再想到你时,我又开始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母亲把我赶进了车厢,之后经过了几日车程,终于在今日早间到了宁波…” 她说到此处,忽然情难自已,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慕北亭见她投以如此深情相待,心中既是激动,又是愧疚,一时间热血涌上心头,大声说道:“请黛儿放心,我此生定不负你,若违誓言,有如此椅!”说着猛起右掌劈向一旁的椅子,只听得“咔擦”几声脆响过后,那把椅子瞬间崩裂开来,碎屑散落一地。 荀黛儿望着慕北亭,眼波流转,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否则我也就不来寻你啦!”顿了顿,又道:“可打坏东西就不好了,店家可是要让你赔偿的。” 果然,她话音刚歇,先前的跑堂伙计立马就从屋外冲了进来,当看到碎裂在地的椅子后,整个人不由得愣了一愣,旋即赔笑道:“慕大爷息怒,可是小的哪里照顾不周了?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慕北亭略感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没有,没有。都很好,我只是…只是见到一只苍蝇落到了这椅子上,便想将它拍死,只怪我没掌握好力道,以至拍坏了这把椅子,实在是抱歉得很。这样吧,你去把这张椅子折算成现钱,一起算到饭钱里,等结账时我一并付了。” 那伙计吐了吐舌头,心中震惊不已,嘴上却忙道:“不可,不可,罪魁祸首是那只无头苍蝇,又怎么能算到慕大爷的头上,小的这就把椅子收拾了,免得拦碍到您二位。”说着转身出门,又高声招呼了两个伙计进屋,把破椅碎屑全都清理干净。 经过了此前的一番讲诉和眼下的这个小插曲后,这对情人的心结就此解开,彼此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随后两人一边互诉柔情,一边吃吃喝喝,倒是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末了慕北亭去结饭钱时,店家却不肯收椅子钱,慕北亭哪里肯依,坚持要给,一番推让之后,店家最终败下阵来,也只好伸手接过了银子。 第二十二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八) 出了酒楼,慕北亭取选了另一条路回府,并为荀黛儿介绍起沿途的风景。 这一条路径颇为僻静,行人稀疏,倒是少了诸多打扰,两人就这样走马观花,停停走走,一路上极是惬意。 待近到了林府时,慕北亭侧头对尚处意犹未尽状态的荀黛儿说道:“你此来舟车劳顿,今日便先回府去休整歇息,等明日咱们再去钱湖逛一逛。” 荀黛儿目露欢喜之色,点头应道:“行,都依你。” 进了林府去,林宗汜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荀黛儿和翠玉被安排到了内院的西厢房里落脚。 内院设计奇巧,满院遍布奇花异草,假山莲池,倒与荀黛儿在荀府里居住的环境有几分相似,此外杂役仆人也一应俱全,让她大有宾至如归之感。 时年林宗汜已婚配三载,其妻名唤罗香娸,乃是这宁波城里的名门闺秀,当她见到家里来了这么一位标致的美人儿,心中也甚是欢喜,立马拉着荀黛儿问长问短。 荀黛儿见罗香娸和善温婉,心中也极是高兴,交往不过半日功夫便已亲密有加,二人论了年岁,荀黛儿虚长半岁,便称了姐姐,罗香娸则做了妹妹。 慕北亭和林宗汜见她二人交好,心中也均是欢喜,往后数日,五人结伴同行,共游了宁波周边诸多名胜美景。 在这期间,起初的几日里,荀黛儿尚还兴致满满,欢心愉悦,可到得后几日却渐渐展露出了愁容,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显然是因家中之事羁绊于心所致。 对于这些变化,慕北亭是看在眼里,愁在心头,于是在一日傍晚时分找到了林宗汜商议,说道:“林弟,黛儿这几日里总是忧心忡忡,多半是在担心我与她的姻缘之事,想来此事若是得不到她家人的首肯,终究是她的一块心病啊。” 林宗汜点头道:“她到宁波已有七八日了,也不见她家人来寻,如此一来倒是不好猜测对方是个什么心思。”顿了顿,又道:“不如我派楚清陪翠玉去一趟姑苏,荀夫人既能暗助女儿到此,想来要从她那里了解到荀樾的态度也不会太难。” 慕北亭踌躇道:“可翠玉就此回去,又会不会受到责难?” 林宗汜道:“这个倒是毋须担心,翠玉此番回去,就只让她在暗地里与荀夫人接触,并不回荀府去住,只等她探明了情况,便由楚清将消息带回,到时咱们再据此消息做打算,大哥看如此安排可好?” 慕北亭连连点头,说道:“你所言极是,只是要辛苦楚清走一趟了。” 林宗汜道:“这倒无妨,我这就下去安排。” 翌日清晨,周楚清早早备好了马车等在府门口,临行送别前,荀黛儿又哭成了个泪人儿,双手紧紧拉着翠玉依依惜别,随后又是一番叮咛嘱咐,翠玉也自垂泪不已,对眼前的小主子好一番劝慰之后才上了马车。 此后无话,又平淡度过了旬日余,这一日清早时分,周楚清总算是携了消息赶回府中,他进府之后立马就寻了林慕二人到僻静之处,然后喘着粗气说道:“慕大哥,此事恐怕不妙啊。” 慕北亭闻言,心中立时“咯噔”一响,急忙问道:“她爹爹是个什么态度?” 周楚清道:“荀夫人在女儿离开的第二天便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告知了荀主事,而荀主事在知悉其中经过后,自是勃然大怒,对慕大哥破口大骂不止,就连公子爷也被捎带着骂了一顿。” 慕北亭听到此处,转面望向身旁的林宗汜,苦笑道:“没想到把你也给拖累了。” 林宗汜却嬉笑道:“咱们兄弟俩荣辱与共,骂你就等同于骂我,让他多骂上两遍又有何妨。”顿了顿,又道:“楚清,你接着往下说。” 周楚清续道:“荀掌柜发过这通火后,自己也落得大病了一场,不过在我返程之时已经好转过来了,想来并无大碍,可他恼怒难消,倒是说了一些狠话,说是…说是自此往后再也不认这个女儿了,既不来寻她,也不让她再回去,全当没了这个女儿。” 听过这番话后,慕北亭的神色愈发黯淡,同时也垂下了头去,半晌无语。 林宗汜则问道:“那翠玉呢?你将她安顿在了何处?” 周楚清道:“原本我是将她安顿在临近荀府的一家酒楼里,可等她夜里去荀府探寻消息回来以后便告诉我说,荀夫人让她回荀府去住。我想荀夫人既然主动要她留下,想必是已经跟荀樾知会过了,我便同意她回去。说来这也是一件好事,若是日后事有转机,由她跟我们联络也会更方便顺畅一些。” 林宗汜点了点头,又望向慕北亭,正色道:“大哥,眼下的这个消息确实不妙,嫂子那里还得你去多多宽慰才好。” 他心知以眼下的情境来看,荀樾何时会改转心意实未可知,荀黛儿如今是有家归不得,往后的日子也就只能靠慕北亭相伴在侧了,于是便改口称了嫂子。 慕北亭摇头叹息道:“是我对不起她,我心有愧啊!”说完这一句后,谁也不理会,兀自转身走开了。 周楚清见状,欲要追上前去劝慰一番,一旁的林宗汜却伸手把他拦了下来,同时连连摆手,示意他别说话,只等慕北亭走得远了,才说道:“此事眼下看来虽是形劫势禁,但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周楚清奇道:“公子爷的意思是…” 林宗汜举目望向慕北亭离去的方向,缓缓说道:“只有经历过波折的感情,才会愈久弥坚啊!” 周楚清想了想,连连点头,赞道:“公子爷言之有理。” 林宗汜笑道:“你一路奔波幸苦,就先下去歇息吧。” 周楚清也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倒还真觉得有些乏了,那我就先下去了。”说完行了一礼,便即退下。 在目送周楚清的背影离去直至不见后,林宗汜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来,只见封面上赫然写有《丝绸递变史纲》五个大字。 他看着书封,伸手轻轻摩挲着,摇头苦笑道:“唉,也不知道此书还要在我这里存放多久啊…” 第二十三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九) 慕北亭离开了林周二人后,一路走得很慢,心里苦思措辞,以求能让荀黛儿的伤心难过少一些。 可他胸中墨少,还不等想到好的说辞,双脚就已在不知不觉间踏进了内院。 此时的荀黛儿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教授着身旁的罗香娸刺绣,这两人一个教得认真,另一个看得仔细,谁都没能发现慕北亭的到来。 慕北亭就此停住脚步,呆呆地看了她俩一会儿,过了好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唤了一声:“黛儿…” 荀黛儿正在全神贯注地走着针,乍听得慕北亭的呼唤,心头一惊,手上一抖,左手食指瞬间就被扎了一针,伤处也立时溢出了一朵血珠,等到她抬头之时,顺势把伤指放到唇上吮了一下。 一旁的罗香娸极善察言观色,在见到慕北亭满脸愁容后,便知道他有正事要告知荀黛儿,于是起身对二人说道:“荀姐姐今日所授,我也看得差不多了,该得回去练上一练。慕大哥,你来陪姐姐坐一会儿吧。”说完起身施过一礼,快步回屋去了。 慕北亭一直目送着罗香娸离去不见后,才缓缓挪步走到荀黛儿身旁坐下,又伸手去握住了她被扎破的左手,柔声说道:“又是我害的,还疼么?” 荀黛儿不置可否,低声问道:“家里…有消息了吧?” 看着荀黛儿晶莹闪烁的双眸,慕北亭一阵心虚气短,立时移目别处,缓缓点头道:“是,楚清刚回来。” 荀黛儿鉴颜辨色,心中已猜到了结果如何,便幽幽问道:“爹爹多半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吧?” 慕北亭身子一震,回过了头来,惊讶道:“你…你怎会知道?” 荀黛儿美目紧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流下,哽咽道:“知父莫若女,爹爹向来刚愎,又最是爱面子,我这个不孝女儿不顺从他的心意,听从他的安排,还跟着他最不喜欢的武林侠客走了,怎能不让他恼羞成怒?常言道:‘爱之深,恨之切。’,爹爹必定对我恼恨已极,我…我很难再回去了。” 慕北亭急忙安慰道:“不会的,你别多心乱想。这天底下哪会有父母当真怨恨自己的儿女,只等过些日子他气消了,我俩再去登门谢罪,肯定会得到他的谅解。” 荀黛儿摇头道:“你不了解我爹爹,当年我的二哥也是因为在婚姻大事上不顺从他的安排,便被他逐出了家门,时至今日也不得回去,眼下我的处境与当年的二哥如出一辙,我…我…”说到此处,心中一寒,抬手掩面而泣。 慕北亭本就不善开解安慰,此时见她哭得伤心,更是慌了手脚,也愈发埋怨起了自己,猛然抬起左掌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下手之时毫不留力,霎时间,那张刚毅的脸上立时就显出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荀黛儿急忙去抓住了他的手,劝道:“你别埋怨自己,我之前未对你说这些事,只是因为我心存幻想,本想着爹爹爱我笃深,此事或许会有转机,但眼下我算是死心了,只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些结果也都是我愿意去承受的。” 闻听此言,慕北亭感动不已,一把将荀黛儿搂入怀中,感慨道:“有你如此,夫复何求啊…” 半年以后,慕北亭在钱湖畔购置了田地房产,待一切归置妥当后,又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在林宗汜的主婚下,他与荀黛儿终得喜结连理。 慕北亭本欲暂借林府做为荀黛儿的娘家,待成婚之日前往迎亲,但与荀黛儿商议时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只需从偏厢房迎娶到正房便可,慕北亭不愿拂逆她心意,便依从了她的建议。 待到结婚当日,两人都不愿过分张扬,邀请的宾客只是少数几位交往深厚的朋友,此外荀黛儿也在数日前托人将这桩喜事告诉了母亲。 荀夫人得了消息后,心中极为高兴,可思虑再三,终究没敢把这桩喜事告知丈夫荀樾知晓,不过她却精心备置了一套嫁妆,让翠玉代往祝贺。 翠玉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婚礼当日的清晨时分赶到了宁波。荀黛儿在接到翠玉后,直接将她迎进了闺房,两人小半年未见,再次相逢不免相拥而泣,直过了良久,她二人才平复下了心情。 翠玉当先安慰道:“小姐莫要悲伤,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可是天大的福气,这是件大喜事,夫人也为你欢喜得紧呢。” 荀黛儿抽噎道:“娘是最疼我的人,可如今我出嫁了,她却不在我的身边,我怕她伤心难过,还有爹爹…” 翠玉笑道:“哎呀,一见到你就只顾着哭了,差点把夫人交代的话都给忘记了。” 荀黛儿急忙问道:“我娘说什么了?” 翠玉轻轻拉起荀黛儿的手,说道:“夫人让我告诉你,老爷是最爱你的,只等你和姑爷有了孩子就回姑苏去,到时老爷见了自己的小外孙,哪里还能硬得起心肠来怨你?只怕要比从前更疼爱你们呢!” 荀黛儿陡然色喜,连忙问道:“我娘真是这么说的?爹爹真的会接受我们吗?” 翠玉点头道:“这是夫人让我带的原话,一字不差。而且老爷虽然面上倔强,但我却看得出来,他其实也很想念你呢!我私下里还见过他独自一人到你的房间里去,并且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所以呀,你只要按夫人的安排去做便是了,赶紧生一个大胖娃娃出来。”说完对着荀黛儿一番挤眉弄眼。 荀黛儿含羞带笑,双颊也红润了起来,斥骂道:“就你多事,待我寄了书信给娘亲,让她随便找个人家把你给嫁了,免得你再来戏弄我。” 翠玉板起了面孔,佯装生气道:“那我只好趁眼下还没被赶出门去,先把这仇给报啦。”说着伸手过去哈起了荀黛儿的痒痒来。 荀黛儿和翠玉名为主仆,实则却是姐妹,往日里无旁人在侧时也经常嬉笑打闹,她向来最怕翠玉搔她痒痒,此时见她“来势汹汹”,直吓得连忙闪身躲避,两人就在这屋里追逐嬉闹起来。 玩闹了一会儿后,翠玉突然“哎哟”了一声,忙道:“夫人交代的事还有一件呢!就只顾着玩闹,差点误了大事,小姐快来坐下。” 荀黛儿奇道:“怎么啦?” 翠玉把荀黛儿拉到桌旁坐下,说道:“夫人说你出嫁了,她却不能亲自为你盘发梳妆,只好让我替她代为行妆,为此她还亲自教了我两天呢。” 荀黛儿眼圈又是一红,半晌才道:“翠玉,还好有你。” 翠玉微微一笑,将她头上的发簪取下,散开了发丝,随后又取过包袱打开,拿出象牙梳子为她梳理起来,待盘好了发丝戴上凤冠后,又取出霞帔为她穿上。 待到一切整理妥当,翠玉这才把铜镜递到荀黛儿的手上,笑道:“小姐天生丽质,今日换上了这身新娘装,更可说是冠绝群芳呀!” 荀黛儿看着镜中的自己,美颊微红起来,半晌才说道:“谢谢你的巧手啦!只是这世间比我貌美的女子又何止千万,这‘冠绝群芳’可是万万说不得。” 翠玉正欲搭话,门口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她便高声问道:“是谁呀?” 门外之人答道:“黛儿姐姐,是我。” 荀黛儿一听来人是罗香娸,连忙让翠玉去开门。罗香娸进得屋来,只见荀黛儿已然妆扮妥当,便笑道:“哎呀,我这一路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来晚啦。翠玉妹妹好巧的手,新娘子今日可真是漂亮得紧。” 荀黛儿看了看罗香娸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面放置了新娘用的衣物配饰,显然是要来帮自己妆扮,心中一暖,谢道:“妹妹有心啦,可真是谢谢你了。” 罗香娸放下托盘,走上前去拉起荀黛儿的双手,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我姐妹自然是要互相照应的。” 荀黛儿连连点头称是。罗香娸松开了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绸缎小包,解开系带后,从中取出了一只白玉镯子,说道:“小妹前些日子得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便找来巧手匠人改了两只镯子,一只小妹自己戴了,这一只就送给姐姐做新婚礼物啦!这是小妹的一点儿小心意,姐姐可千万要收下呀!” 荀黛儿见罗香娸情真意切,也就不多推辞,道谢后接过了镯子。此镯入手温润,糯白无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之品,当即右手握镯,左手缩掌入腕,尺寸大小正好合适。 翠玉在一旁羡慕道:“小姐可是好福气啊,到哪里都有人关爱着,真是谢谢香娸姐姐啦。” 罗香娸笑道:“你也是我的好妹妹,待你出嫁的时候,姐姐也有一份好礼物送你。” 荀黛儿也在旁帮腔道:“是啊,待我寄信给母亲,让她也为你张罗张罗。” 翠玉满脸娇羞,佯装不悦道:“姐姐们再拿我取笑,我可要出去啦。”说完便欲开门而出。 可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紧随着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之声,显然是娶亲的队伍来了。 荀黛儿闻声,忽然心慌起来,急忙问道:“他们来了,我…我该怎么办?” 罗香娸安慰道:“姐姐莫慌,你只管稳坐牙床,其它的事都由妹妹来应付便是。”说完唤了一声翠玉,又道:“快取‘障面’来给姐姐盖上。” 翠玉应声照做,随后又扶了荀黛儿到床边坐下。 屋外慕北亭穿红戴花,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门外。林宗汜向众人打了个静音手势后,噪声顿歇。 慕北亭立定脚跟,清了清嗓子,举手叩门,同时朗声说道:“新郎慕北亭前来迎娶新娘荀黛儿,劳驾屋内贤人开门呐!” 罗香娸在屋里应道:“良时未到,新娘子还不能出门。” 慕北亭道:“吉时已至,就等新娘拜堂啦,还请贤妹行个方便。” 罗香娸道:“方便好行,就不知我这好姐姐日后若是受了委屈、糟了罪又该怎么办?” 慕北亭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爱她胜过这世间一切,往后只会全心全意待她,绝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在场朋友均可作证。”末了瞟了旁边的林宗汜一眼,又说道:“对!我的贤弟林宗汜可做我的保人,日后我若是有违誓言,便由他来惩戒于我。” 林宗汜瞪了慕北亭一眼,心想:“你可真会选人,把我也给绕了进去…”不过面上却是堆起了笑容,应道:“那个…这个差事我就应下了,他日后若是胆敢食言而肥,我便当众打他的屁股。”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慕北亭并不以为意,也跟着“嘿嘿”傻笑,屋里三女更是娇笑连连。 罗香娸听得丈夫应承后,也就不再为难慕北亭,开了门将众人迎进屋去。 偏厢房到正屋只是过一个走廊的距离,花轿、仪仗自是省去了。慕北亭背上荀黛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到得正厅里正式拜堂成亲。 二位新人跪拜上香后,先一拜了天地,等到二拜高堂时,只因慕北亭本是孤儿,授业师父又云游四海不知踪迹,而荀黛儿的双亲也未到场,两人便先向姑苏方位拜了一拜,然后再向着慕北亭学业的北方拜了一拜,之后夫妻对拜,至此礼成。 看着这对郎才女貌的新人,众人无不欢呼雀跃,也纷纷向这二位新人祝贺道喜,新郎新娘也一一还礼奉酒。接着便是饮喜宴、闹新人,这喜庆的气氛直至一个月后才稍归平静。 婚后,荀黛儿终日挂怀翠玉之言,急欲怀上孩子,却怎奈慕北亭始终被江湖俗事所扰,终日走南奔北,两人倒是聚少离多,至于生育孩子之事,也就成了求之而不得的事。 荀黛儿心愿难了,加之忧愁过度,渐渐就害上了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竟至一病不起。 不过这一来倒叫慕北亭幡然醒悟过来,于是他心一横,立马就做出了隐退江湖的决定,之后为了昭告天下众武林人士,并于林府“万书塔”前召开了金盆洗手大会。 待肃清了一切江湖关系后,慕北亭又把钱湖畔的田地房产尽数变卖,然后带着荀黛儿到了早已选好的“于渊谷”中隐居度日,自此过起了神仙眷侣的日子,而身心愉悦的荀黛儿也很快就调养好了身子,两人终于得偿所愿,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第二十四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二十) 慕北亭缓缓收回了思绪,抱着荀黛儿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柔声说道:“黛儿,这些年可真是辛苦你了。你说的对,咱们是该回去拜一拜二老,也让他们瞧一瞧慕荀这个小外孙。” 荀黛儿眸光骤亮,喜道:“爹和娘见到了荀儿以后,一定会很欢喜,对吧?” 其实慕北亭的心中仍有顾虑,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连忙点头肯定道:“荀儿如此招人喜爱,他们也一定会很欢喜的。” 听到慕北亭的话,荀黛儿心里就更有了底气,忙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当下挣脱了慕北亭的怀抱,欲要回屋去,可她刚走出去没两步,忽又回头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要在家里用过早饭再走吗?” 慕北亭道:“此事急迫,只怕马上要走,吃饭就着落在路上罢,你简便收拾一些行李就好了。” 荀黛儿略一犹豫,缓缓说道:“这几年闲暇时我为爹和娘做了一些衣服,此番回去,我想带上几件,就少带一些,可以吗?” 她自幼贤孝,往日里父母衣物都是由她亲手缝制,这些年来虽是远离双亲,但还是坚持缝制,到得今日已然积攒了许多。 慕北亭微笑道:“这是你对父母的一片心意,有何不可,全都带上罢,等出去以后我到附近的村镇上雇辆马车装载就好。” 荀黛儿笑着“嗯”了一声,随后神情欢愉地跑了出去。 慕北亭则重新沏好茶,端上托盘后回到了正厅,刚欲跨进门去,便见周楚清迎了出来,并急声问道:“慕大哥,大嫂那里可需要我做安顿?” 慕北亭笑道:“楚清不必担心,解救之事于公于私我都义不容辞,只不过我夫妻二人本为一体,此次她也随我同去。”顿了顿,又道:“二位车马劳顿,便先喝杯茶水解解乏,只等黛儿收拾些行李就可以出发了。” 周楚清心中稍安,便坐了回去,慕北亭摆好茶具斟满茶水,说道:“这山谷北面崖壁上天然生得四株茶树,名字唤不上,但炒制出来的茶叶还算不错,二位请尝尝。” 同泽大师本就是爱茶之人,听了慕北亭的介绍,立时就起了兴致,当即端起杯子凑到面前先闻了闻,然后送到嘴边小抿一口,闭目细品半晌后,说道:“香气淳郁,入口绵厚,回甘有劲,嗯,确实好茶,北亭好福气啊!” 慕北亭扬眉一笑,心中颇为得意。而坐在一旁的周楚清却没有他二人这般兴致,只是扬杯入肚,口中也辨不出滋味如何。 三人又喝过了三五盏后,周楚清终是按耐不住心中焦虑,又说道:“也不知这贼人是否会有帮手相助,咱们可要先商议出一个对策来,以保得夫人和少主平安无恙。” 慕北亭放下了茶盏,说道:“楚清稍安,眼下情况晦暗难明,实难做出有效应对,也只有和那倭寇接上了头以后,咱们才好相机行事。”说完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续道:“此事当以我弟妹和侄儿的性命为重,必要时那本《素经》也可先予之那贼人,等到救出弟妹和侄儿后,再设法去夺回。” 周楚清垂目想了想,也自觉想不出更好的对策,虽说心里并不愿将《素经》交给歹人,但慕北亭的本事他又素来信服,眼下慕北亭既有如此安排,他也就点头应下,同时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包裹着《素经》的蓝色布包,伸手递给了慕北亭,说道:“此书便交由大哥全权处置,只求能保得夫人和少主平安归来。” 慕北亭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却也不打开看上一眼,手臂一弯直接揣进了怀里,又说道:“到时我先行去与那倭寇交涉,楚清在旁观察,大师则寻个隐蔽处暗中策应,若有变故发生时,大家相互应援。” 对于如此安排,同泽大师和周楚清均无异议,都点头赞同。 慕北亭起身说道:“还请二位在此稍坐片刻,我得再去请位老朋友。” 周楚清奇道:“咦?慕大哥竟还有别的朋友在谷里做客?” 同泽大师也微微皱眉,但旋即又反应了过来,笑道:“老衲也有多年未见这位老朋友了,不知可否与北亭一同前去?” 周楚清被他二人的这番对话弄得云里雾里,连忙问道:“难道大师也知晓这位朋友?” 同泽大师解释道:“这位朋友便是石剑‘墨雨’,想必楚清也不陌生吧。” 周楚清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一松,笑道:“怎会不识,慕大哥往昔仗剑走江湖的伟岸英姿,可是深深映在我的脑海里呢。” 他说完这句后,三人相视一笑。慕北亭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同前去吧。” 慕北亭自隐居以后,只觉余生不会再让“墨雨”剑重现于世,于是便将它沉藏于瀑布之下。然此番再出山去,又怎能不携了这件神兵傍身,以应强敌。 三人到得瀑布脚下,慕北亭纵身一跃,踏进入瀑布中,仅过瞬息功夫,又见他一跃而出,同时手中也赫然多了一柄三尺石剑。 一旁的同泽大师和周楚清看得清楚分明,果然就是石剑“墨雨”。 这“墨雨”乃是慕北亭的师傅用一块上古奇石雕制而成,整剑一体成型,样式打造得古朴雅致,黝黑的剑身两侧还各有一道由宽渐窄的白线自剑柄延伸至剑尖,模样甚是好看。而此剑除开材质特殊以外,更有一个特殊之处,便是它的剑刃未曾开锋,以至好多人初见此剑时,都会把它误以为是一件摆设用的玩物。不过此剑在同泽大师和周楚清的眼里,却是一件足以令人身颤胆寒的神兵利器,也只有手握此剑的慕北亭,才是真正的“云踏清风”慕北亭。 这时的慕北亭右手横剑胸前,左手探出两指抚刃而下,眼中渐渐闪烁起兴奋光芒,待到左手离开剑身的一瞬间,他丹田中的真气也随之流动开来,瞬间运转至全身。仅一刹那间,他因入水而浸湿的衣服便被灼热的内力烘干,紧接着头顶也开始升腾起缕缕白烟,数个弹指之后,湿润的头发也干了。 旁侧的周楚清瞧见此幕,心中暗暗叫好,自忖道:“似慕大哥这等雄浑内力,我便是终其一生也实难望其项背啊!” “我已经收拾好了,咱们何时出发?”这时荀黛儿已抱着孩子来到了三人身后,轻声问道。 慕北亭转身笑道:“马上出发,还请楚清搭把手帮我带些行李。” 周楚清连声应是,便跟着慕北亭去取行李。 荀黛儿等他二人走远后,忽然转面向同泽大师说道:“大师,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言谈,知道这次的对手着实厉害,我心里很是担心,荀儿还小…还望大师能尽力相助北亭。” 同泽大师颂了句佛号,微笑道:“还请夫人放心,老衲定会竭力护守在北亭左右,凡有人要想伤他,就必需先伤了老衲。” 荀黛儿连连摇头,忙道:“不,不。大师也要平安无恙,只愿佛祖保佑,让大家伙都平安归来。” 同泽大师道:“夫人福至心灵,佛祖定会玉成你的心愿。”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慕北亭和周楚清已各自拎了两个大包袱从屋里走出来。 慕北亭朗声招呼道:“大师,黛儿,咱们走吧。” 荀黛儿见他二人各挂两个似有人高的大包袱,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迈步向前走去,但在移步之前,口中细细说了一句:“谢谢大师。” 同泽大师闻言,并不回应,只是微微一笑,也跟上了她的步伐,向着前方两人走去。 第二十五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 四人出得“于渊谷”来,先沿着小路寻到了栓马处。由于此前并未料到荀黛儿也会同行,周楚清就只备了三匹骏马,眼下只得让慕北亭夫妇共骑一匹,他与同泽大师各骑一匹,至于那四个大包袱,自然也就着落到了他二人的坐骑上。 在树林小道上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四人终于上到了官道,又行过半个时辰,周遭渐现人迹,也开始出现了稀稀落落的小村庄。 周楚清驱马先行,到前方寻了一个近道的馆驿,先进店点了一些饭菜,同时也为同泽大师单要了几样素食,随后又托驿长去雇了马车和车夫来。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来的三人也刚好进了店来。此间无话。四人用过饭后也不休息,立时起程再行。 这回荀黛儿坐到了马车里,慕北亭也终得以放手扬鞭打马了,这一来,众人的行进速度就明显加快了许多。此后经过了几个时辰的马不停蹄,他们终于在半夜时分赶到了宁波城下。 此时城门早已紧闭,不过城楼上却亮着明煌煌的火炬,将四周照得亮若白昼。在城头值守的兵头老远就见到了周楚清一众,只等他们到得近前,便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到此?” 周楚清驱马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回兵爷的话,我是林府周楚清,这几位是随我到府上做客的好朋友。我等只因路上有事耽搁了脚程,以至误了入城的时间,还请兵爷通融则个,放我等进城去吧。” 还不等兵头出声回答,在他身旁的一个矮胖兵卒已抢声大叫道:“深夜不得进城,这是规矩,你们要想进城,就等明日天亮再来。”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屁股上立时就挨了狠狠一脚,整个人瞬间往前踉跄了几步,若不是仗着身宽体胖之故,这一脚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 踢他这一脚的人,正是那个被他抢了话的兵头。那兵头似乎还不解气,又喝骂道:“谁让你小子多嘴噪舌,你可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还不快滚到一边去!” 那兵卒挨了踢,心中大感委屈,可又不敢还嘴,只得悻悻走开了。 兵头教训过这个不懂事的手下后,再转过脸时已是一副殷切嘴脸,同时讪笑道:“原来是周大哥啊,失敬,失敬!我这小兄弟刚从北方过来不久,不识得眼前真神,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您见谅呐!” 周楚清道:“兵爷询问乃是职责所在,何来冒犯之处,倒是我等冒失叨扰了。” 兵头笑面可掬,连连点头称是,又道:“还请周大哥稍等片刻,我这就来开门。” 周楚清抬手一拱,应道:“那就有劳官爷了!” 在等待开门的间隙,慕北亭勒住缰绳侧过坐骑,开始游目四顾,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城池。 他发现一切都没改变,这座城还是本来的样子,城门左侧旁的那半截石碑还在,依旧歪歪斜斜楔在土里,不移分毫;城头上的旗幡也似乎没有换新过,近杆一侧的幡布上还是照旧缺了一角。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小印记,他感到十分的舒服,就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可等到目光缓缓下移到城门洞上方的“宁波”二字时,那斑驳的字迹又突然令他陡起万千思绪。他心中不禁感叹道:“兜兜转转,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只听得城门处突然响起了“咯吱”几声,旋即便见一扇城门就从里面缓缓打开了,先前那兵头满面堆笑地迎了出来,同时高声喊道:“周大哥路途辛苦,快请进城去吧。” 周楚清微笑抱拳表示意谢意,道:“有劳兄弟了!”随后又侧身向后说道:“大师请,慕大哥请。” 那兵头本欲向周楚清套上几句近乎,可当他听到后一句话时,整个人不由得一怔,急忙向旁侧看去,只等看清了同慕二人的模样后,立时失声叫道:“同泽大师?慕…慕大侠?” 同泽大师和慕北亭的名头响震中原,极少有人不知,此时他二人见被眼前这个兵头认出,均都报以微微一笑,但谁也不开口说话。 周楚清见那兵头还在发愣,也就不再等他回过神来,当先进了城去,在他身后的同泽大师和慕北亭也随之跟上,齐齐走过了城门洞。 一旁的兵头却只是愣愣地目送着这几人穿过城门,又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直到身旁有人叫唤他时,方才缓回神来。可紧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道:“可真是奇了,这几日来,城里一连进了许多波江湖中的大人物,还全都是奔着林家去的,莫非这林家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他的这番话立时就被近旁的一个兵卒听了去,那兵卒有意要讨好他,便接话道:“大人要是好奇,待我明日前去林府问上一问。” 岂料兵头却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骂道:“呸,你算是什么人物?还去问问?还不快去把城门给老子关上!” 那小兵见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敢往下再言,只得唯唯诺诺说道:“那也请大人先进了城去,小的也才好关门啊。” 兵头冷哼一声,同时翻起白眼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城去。 周楚清一行走得极快,穿街走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林府门外。 可等他们看到府门的景象时,却又不禁傻了眼,只见此时的林府灯火通明,宛若白昼,门口还有两个刚刚送走客人,正欲回府的家仆。 周楚清心中纳闷,只等辨清眼前两个仆人的身份后,立马唤道:“秦凯,赵生。你俩在这里做什么呢?” 两人闻声转头,见到是大管家周楚清后,连忙迎了上来。 秦凯笑道:“大管家,您总算是回来了,这几日里可真是把我们忙坏了。” 赵生连忙接话道:“就是,就是,一会儿还得再送走几批客人呢!” 周楚清奇道:“送客?这是怎么回事儿?府里来了客人?” 秦凯见大管家满脸诧异,不禁失口“咦”了一声,问道:“不是主人散出了请柬,邀请诸位武林豪杰到府上做客的吗?” 周楚清只觉一头雾水,急忙问道:“什么请柬?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儿?” 他说话间回头望了同泽大师和慕北亭一眼,但见他二人也正自凝眉猜测,于是回头再问道:“因什么事发的请柬?又是什么时候发的?都来了些什么人?” 秦凯心中更奇,说道:“大管家真的不知道吗?哦,也难怪客人们都在找主人和您呢,他们都说做客的人已经到了,可请客的人却不见了…” 赵生的性子向来急躁,眼下见秦凯说话拖沓,有问不答,便出言指责道:“哎呀,你这斯说话真是啰嗦,大管家要是知道这件事,还用得着问你吗?”随后转面望向周楚清,说道:“大管家,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三日前‘关中大侠’马凌风手持家主的手信到府上拜访,说是应家主的邀请,前来府里欣赏一本奇书,我等见那封信确是主人字迹无疑,也就让他住下了。可自那日之后,府上就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手持主人亲笔请柬的侠客,也都说是受邀前来欣赏一本奇书。算到得今日为止,已有六十一人到府了。” 第二十六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二) 周楚清闻言,大惊失色,急声问道:“来人有没有说欣赏一本什么样的书?” 赵生摇头道:“所有来宾的信笺上除了名字不同以外,内容都是一样的,但奇怪信上却并未写明欣赏一本什么样的书。” 这时一旁的秦凯突然插话道:“不过近几日里我常听有人提起《素经》,想来多半就是这本书了吧!” 周楚清心中一凛,握着缰绳的手也在此刻微微发起颤来。 慕北亭驱马走到了三人的身旁,又向赵生问道:“你身上可带有邀请函?” 赵生自然认识慕北亭,只是他先前只顾注视眼前的周楚清,并未留意后面的人,此刻突然得见,心中欢喜莫名,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口中寒暄道:“慕大侠!小人可是有许多年未见到您啦!” 秦凯也喜道:“就是!家主也常常念起您呢!要是家主见到您风采如昔,肯定高兴的不得了!” 慕北亭伸手接过信封,对他二人报以微微一笑,说道:“劳烦二位将后面的马车牵到后院去,再将我的夫人安顿到北院厢房。” 赵秦二人领命应诺一声,便向后走去,等来到马车旁侧时,又见到了正处在暗影里的同泽大师,当即欢喜更增,也齐齐向大师行礼问好。同泽大师也同样微笑着合十还礼。 随后他二人引着车夫向侧门行去,待马车经过慕北亭身旁时,荀黛儿突然掀开车了门帘轻唤了慕北亭一声。 慕北亭侧目望去,微笑道:“你先把荀儿安顿睡下,我稍后便到。” 荀黛儿目露关切之色,欲言又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放下门帘。 慕北亭打开信封取出信来,借着门梁上灯笼发出的光亮看了起来。信书内容极简,只写道:“凌风吾兄:见字如面。吾蒙上苍厚恩,得临幸运,受赐绝世奇书一卷,实感福报至焉。然欣喜之余,吾又自心惶惶,自觉不可独占此幸,该当与贤兄共享之。遂定八月初七于敝府设宴置席,邀兄共赏此书,万望贤兄不辞驾临。林宗汜亲笔。七月二十七日。” 慕北亭将此信来回看了三遍,在确认是林宗汜的笔迹无疑后,心中惊疑莫名,转眼望向已然在侧的同泽大师,说道:“大师,楚清,二位请看。”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同泽大师伸手接过,周楚清也凑上前来,二人借着光亮细看过一番后,均是吃惊不已。 周楚清急道:“此信定然是假,此书在府上虽已有些时日,但其身份却一直悬而未定,直到七月二十七日的夜里才算确定下来,而当时屋里仅有家主和我,这…这肯定是有人模仿了家主的字迹伪造出来的!” 同泽大师皱眉疑道:“真是奇哉怪也,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呢?” 周楚清脱口道:“莫不是那贼寇所为?”可话刚出口,又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肯定不是那个贼寇所为,他若能知道这些消息,又何必再行劫持之举?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慕北亭缓缓低下头去,看着信笺上的字在摇曳的光亮下明暗不定,心中忽然生出了不详之感,沉声道:“或许府里真的出了奸细宵小之辈…” 周楚清又连连摇头,笃定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府里的每个人我都知根知底,他们没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个本事!” 眼看周楚清如此笃定,慕北亭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此事雾隐踪迷,且敌暗我明,想要在短时间里捋出个头绪只怕是不容易了。”说着隔衣摸了摸怀里的《素经》,又道:“咱们自此刻起,言行举止都得慎之又慎,万不能让此事引起武林动乱!” 同泽大师深以为意,颔首道:“《素经》之事已然天下皆知,想要避人耳目已绝无可能。咱们倒不如坦然处之,先将此间的实情告之到访众人知晓,想来大伙也必会同仇敌忾,一起齐心协力去营救宗汜妻儿。” 慕北亭翻身下了马背,赞同道:“大师所言甚是。咱们这就进去会一会到府的各路英雄,以便再对请柬之事详察一二,到时再相机行事!” 同泽大师和周楚清自无异议,也翻身下了马背。三人将坐骑牵到大门旁的栓马桩上栓好,然后迈步进了府去。 刚即进院,便听得阵阵喧闹之声自东面远远传至。周楚清自然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动静,当即皱眉道:“他们在‘芫花厅’里!”说完头前先走,疾步往“芫花厅”奔去。慕北亭和同泽大师也紧步跟了上去。 “芫花厅”是丰府最大的宴客厅,能容纳下两三百人同场开席。最近几日来,“芫花厅”每日三开席,接待着“受邀”前来赏书的各路武林豪侠们。 眼下虽已是半夜时分,但厅中仍是热闹不减,六七桌人还在喝酒耍钱,玩得不亦乐乎。林府的佣人们也极具涵养,对这群留席熬夜的英豪依旧礼数有加,也并不上前劝退,而是派了专人在旁伺候,添茶加水,取酒热菜,样样不落。 穿径过廊,转眼周楚清三人便到了宴厅门口,可还不待周楚清发声,便听有人惊叫道:“啊!慕大侠?同泽大师?周先生!快…诸位快看啊!” 慕北亭寻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自己的旧识,此人名叫程海群,江湖喝号“洛阳双刀”,常在中原一带走动,倒也颇有些名头。 厅中众人闻声向门口看去,也都是一愣,旋即就是嘈杂声起,也纷纷起身相迎,七嘴八舌地向门口三人行礼问好。 慕北亭和周楚清一一拱手还礼,同泽大师则是合十示意。待众人稍安,慕北亭才朗声说道:“没想到今夜竟能在此得见诸位佳友,真乃人生幸事啊!” 站在人群之前的洛阳“千秋指”樊余军与慕北亭是旧识,两人曾拜过把子,此时兄弟得见,樊余军自是欢喜无限,连忙搭话道:“慕老弟,你我多年未见,可真是想煞老哥哥啦!” 他说到此处,忽然又咧嘴坏笑起来,挑了挑眉,续道:“想来若不是因为《素经》之故,你我兄弟何时得见那就未能可知咯。来,来,趁此机会,快快过来与老哥哥喝上几杯。” 慕北亭见樊余军主动提及《素经》,心中大喜,当下却故意长叹一声,缓缓道:“承蒙老哥挂念,小弟深感五内,本来你我兄弟相见,确该把酒言欢,直喝上个三天三夜才甘罢休。可兄弟此番前来却并非是为了赏《素经》而来,而是为了另一桩大事。此事若是不了,我实难把酒喝得畅快啊。” 樊余军听闻此言,胸中豪气顿生,当即伸手拍了拍胸脯,朗声道:“今日当着众位英豪的面,老哥哥我放话在此,无论北亭老弟遇有何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樊某人也决不推辞,必要与你共赴之!”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引头叫了声好,跟着便是叫好之声迭起不断。 慕北亭抱拳躬身,感谢道:“樊大哥古道热肠,侠肝义胆,那自不用说。只不过我所说的那件事,却也和《素经》有些关系。” 众人一听与《素经》有关,目光霎时间都变得灼热了起来,而在被这些目光盯上后,饶是性稳如山的慕北亭也不禁感到了心头一凛。但在深吸过一口气后,他便恢复如常,旋即坦坦道来,从《素经》的由来讲起,又到林宗汜妻儿是如何被倭寇挟持,再到自又为何出山,全都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其中略有不详之处,则由周楚清与同泽大师出言补充完整。 第二十七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三) 众人得知其中经过后,无不惊呼失声,旋即就有义愤填膺者当场咒骂出声,更有甚者已开始主动请缨,誓要跟随慕北亭一同前往助拳。 然而在此同仇敌忾的气氛中,樊余军却一改此前的豪迈态度,并未随众附和,反倒皱眉思索起来,过得片刻后,忽然沉声问道:“若说那倭寇是为夺取《素经》而挟持宗汜的家眷,这倒也说得过去。可依老弟所诉,林府并不曾散发过请柬给各路英雄,这又是怎么回事儿?我看那信上的字迹确是宗汜亲笔无疑啊。” 慕北亭点头道:“老哥所言不错,我刚见此信时也大感震惊,可此请柬也的确不是林宗汜所寄。” 周楚清连忙证实道:“我日日陪在家主近旁,他若有此举动,我又岂会不知?” 众人转眼看向了周楚清,心中均生疑窦,而其中又数程海群最为性急,他抢先问道:“如此说来,是有人仿了林大侠的笔迹伪造此信?咦?此信莫不是那倭寇所为?” 慕北亭摇头道:“只怕不是,那倭寇若要夺取此书,就必定会谨慎小心行事,行迹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搞得人尽皆知,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想来他不会行此愚蠢之举。” 程海群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暗骂自己愚钝,怎会连这层厉害关系都看不出来,可还不等他再发声,樊余军又冲慕北亭询问道:“那依老弟之见,此事会是何人所为?有没有可能是府上之人?” 周楚清抢道:“绝无可能!此书的身份就只有家主和我知晓,此外绝无第三人知道。” 樊余军皱眉奇道:“真是奇哉怪也,这信究竟是何人所写所寄?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此刻众人的心头也同是此问,但又均是毫无头绪。正在这时,突听得同泽大师开口问道:“老衲听说诸位所收信件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却不知诸位又是从何得知所赏之书便是《素经》?” 樊余军回道:“当今武林泰斗易亮文老前辈的信与我等不同,上面清楚写明了所赏何书,咱们大伙儿也是到了府后才从易前辈处得知的。” 慕北亭三人互望一眼,心头俱是一怔。周楚清脱口惊呼道:“竟连易老前辈也来了吗?!” 慕北亭则冲樊余军问道:“大哥可知易老前辈下榻在何处?” 樊余军道:“易前辈就在府上客房落脚,约莫在一个时辰前回房歇息去了。” 慕北亭心念一闪,暗忖:“易前辈阅历极丰,想必处理起这等棘手问题要比我辈老辣许多,我何不去向他讨教个主意来?” 他心中打定主意,当即便向众人抱拳说道:“眼下宗汜不在府上,我这做大哥的便代行其事,诸位在此间吃好玩好,但有需要,只管吩咐仆人便是。我三人还得到易前辈宿处拜安,就先行告辞了。”说完转身要走。 可就在这时,突听得角落里一个尖脆的声音喊道:“那共赏《素书》之事还做不做数了?” 这一句自人群后面传来的喊声犹如一记惊雷,顿令场中鸦雀无声,旋即众人开始纷纷回首后望,都想要瞧一瞧是哪一位高人在此刻发此一问。 只见喊话之人是个相貌极其猥琐的中年汉子,他似乎没想过这样的一句话竟会引来如此多的注目,当下不禁气怯地缩了缩脖子,口中含着的鸡腿也立马拔了出来,跟随而出的唾液也在半空中牵出了一条长长的丝线,望之实在令人作呕。 这时也不知是谁先出声叫道:“咦!这人不是詹可与吗?”话音刚落,立马有人应道:“这个臭名远扬的毛贼可是来了有几日啦,怎么?前几日你没瞧见?”又有人道:“你老兄倒未必是没瞧见,只怕是全当眼不见为净罢了,哈哈哈…” 周楚清却无心参与众人的笑闹,他此刻正死死盯着詹可与,双目几欲冒出火来。他万没想到似詹可与这等恶劣盗匪竟也会“受邀”到此,心中顿时无名火起,再加之这几日来心情本就烦闷火躁,眼下遇见了这等跳梁小丑,哪还有不把火气撒泄到他头上的道理,当下怒喝道:“是谁让你进来的?!” 詹可与见周楚清爆发出雷霆之怒,立时被吓得魂都丢了一半,蹲在凳子上的两只脚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瞬间把持不住重心,整个人就此往后摔去。 周楚清盯着哆哆嗦嗦爬站起身的詹可与,厉声喝骂道:“且不说此信是妄人伪造当不得数,就凭你这等奸佞恶徒也想赏书?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詹可与被周楚清横眉怒目的模样吓得又抖了几抖,他也确实不曾接到过请柬,只是近来他恰巧盘桓于宁波城里,又见这几日里有诸多武林名家到访林府,心中就不免生出了好奇。 他本就是好爱热闹之人,正所谓有热闹要凑,没有热闹就自己创造热闹去凑,更何况这个热闹还是出自于当今天下公望的林府,他就更不可能错过了。于是他蹲守在林府附近,之后借了个空子,趁着府上家丁不备,也就混进了府里。 这期间倒也有许多真正受了“邀请”的人注意到了他的出现,对此大伙儿也均感诧异,可又因都是客居林府之故,谁也不好越俎代庖去对他出言质问,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在府里窜上跳下。 要说这詹可与的脸皮也实在厚实,面对旁人的鄙夷目光,竟能泰然自若处之,就好像是真的携柬而来一般从容,每日里只管混吃混喝,倒是过得十分舒坦。 众人虽是对他厌恶已极,但又不见他有出格举动,也就权当看他不见,几日下来也算处得相安无事。 而他刚才的这一问,倒也并非是揣了什么具体目的,毕竟他也知道就算是真能赏书,那也肯定是没有他的份。他之所以会如此一问,纯粹是怀揣着起哄的心态,只为了瞧一瞧大伙会有如何反应。 可他万没想到旁人的热闹没瞧成,竟还把本家惹得暴怒如雷,倒是先瞧了自己的热闹,心想混吃混喝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只怕一顿毒打也是免不了了。 好在此时众人都只顾去注意发怒的周楚清,倒也没几人去留意他。他战战兢兢地瞟了周楚清一眼,但见他并无实际举动,当下便一猫腰躲到了桌下,然后灰溜溜地从偏门遁了出去。 周楚清倒也没真想和这等小丑为难,眼下见他知趣溜走,也就当看他不见,任由他走了。 可闹过了这一出后,众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厅中霎时间安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 这盗贼詹可与虽是让人厌恶,但他的提问却不叫人反感,毕竟这也正是众人心中所想,却又不敢轻易问出口的问题。 照理说来,既然证实了所有请柬都系属伪造之作,那众人就不该再惦记着赏书之事,却只怪这本奇书中所记载的无双功法实在太过诱人,众人也不肯轻易错过了机会,可又都碍于脸面,且又畏惧林宗汜威名,是以都不敢冒然提起。然而此时既有人代替发问,也正好称了众人的心意,此刻就只等周楚清的答复。 周楚清环视众人一眼,心里明白大家的心思,胸中顿时怒火中烧,立时便要发作。 慕北亭察觉到周楚清神色有异,连忙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臂膀,随后手指微微上力,示意要他克制,同时心里也在暗想:“此事虽非正主本意,但到此之人各个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辈,也轻易怠慢不得,眼下需得先缓住他们,至于《素经》之事,就等到明日解救出林弟妻儿后再做打算吧。” 当下便拍了拍周楚清的肩膀,又向众人抱拳笑道:“我这兄弟逢此突变,心中郁结难平,还望诸位莫怪。至于这《素书》嘛,还请诸位稍安,只等明日解救出宗汜妻儿后,我定会给大伙儿一个答复。”说话间侧脸向樊余军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忙圆场。 樊余军毕竟与慕北亭私交深厚,也不愿在此时令他为难,当下微微点头,旋即转身面向众人,朗声说道:“在座诸位都是侠义之士,此间事情孰轻孰重想必大伙儿也都能分得清楚,此刻林大侠妻儿还尚在那贼寇手里受苦,我等又岂能坐视不理?”顿了顿,又调高了嗓门,续道:“想我堂堂中华上国,又岂能容番邦倭寇作威作福,大家说是不是?” 在场众人均是热血汉子,听了他这句鼓舞之言后,心中的豪情仗义之情瞬间被激励起来,也纷纷豪言迭出,诸如“势要手刃此贼”、“为解救林大侠妻儿万死不辞”之类的话语立时不绝于耳。 慕北亭看着樊余军的背影,心中感慨道:“多年未见,樊大哥还是这般慷慨激昂,依旧是善鼓人心的一把好手…” 待到众人声响稍歇,慕北亭又团团抱拳,说道:“诸位侠肝义胆,义薄云天,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慕某在此先代宗汜谢过诸位了。不过明日赴约时的详细应对之策,我等还需去跟易前辈仔细斟酌商议,便请诸位明日卯时到前院集结,到时咱们再做统一部署。” 众人齐声称是,慕北亭三人向众人告辞后匆匆走出了“芫花”’,迈步又向易亮文的下处奔去。 樊余军虽与慕北亭交厚,但见对方并未邀自己同往商议,也就不跟随出去,当下一转身,又招呼众人去继续先前未完的赌局。 第二十八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四) 出得门来,周楚清先唤来仆人问了易亮文的宿处,然后便引着慕北亭和同泽大师疾步赶往。 三人穿廊过院,很快就来到了客房门前,此时屋中尚还亮着烛光,透过窗格,也清晰可见一道人影正在手持书卷秉烛夜读。 慕北亭见状,心头一喜,当下快步走上台阶凑到门前,随后轻声说道:“晚辈慕北亭敬问易前辈安好!” 屋内并未立即传出回应,但那道身影却在一瞬间闪到了门口,在响过“吱呀”一声后,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之人中等身材,着一袭旧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药斑布长衫,模样鹤发童颜,倒是让人难辨年岁几何,但此老者却正是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易亮文。 慕北亭三人见易亮文迈步走出,立时齐齐行礼。易亮文则爽朗大笑,摆手道:“三位莫要多礼,还请到屋来罢。” 三人进到屋中分自坐定,同泽大师率先感叹道:“多年未见,易老还是健朗如昔,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易亮文摆手笑道:“哪里,哪里。承蒙大师挂怀,老朽这把身子骨倒还算硬朗…”说到此处,转头看了慕北亭一眼,又问道:“大师和北亭已做避世隐士多年,怎么今日里却突然齐聚到此呢?” 可还不等旁人答话,他突然扬手一拍大腿,自嘲笑道:“嘿哟,我当真是老糊涂了,你二位也必定是被奇书《素经》召来的吧?” 在与同泽大师对视过一眼后,慕北亭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等深夜来扰,确是为了此事,同时也是想向前辈讨个主意。” 易亮文鉴颜辨色,知道慕北亭接下来必有要事相告,便道:“愿闻其详。” 随后慕北亭便把林宗汜妻儿被掳走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说明了《素经》的出世经过。 易亮文在听过这番讲诉后,不由得连连咋舌称奇,半晌才道:“眼下这等怪事,老朽还从未遇见过,是以一时间倒也说不上有何主意…”在短暂沉吟过后,又道:“但眼下当以人命为先,一定要确保明日能够顺利解救出宗汜的妻儿。” 慕北亭点头道:“前辈所言极是,届时还望前辈能同往助拳。” 易亮文道:“这个自然,待会儿老朽就去召集宁波城里的众英豪们,争取能在今天夜里散出一批暗哨到南湖四周警戒,以作明日策应。待到明日赴约之时,你和楚清先行去与那倭寇接触,老朽和同泽大师则隐于你二人身后,以应突变。至于《素经》嘛…唉,这倒真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眼下该如何处置,老朽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应对之法…” 慕北亭也叹气道:“唉,确实是个天大的难题,此书藏于林府的消息恐怕早已传遍了整个武林,眼下就只怕此书会诱起武林纷争,到时后果必然不堪设想啊!” 周楚清闻听此言,急声问道:“散发请柬之人的目的,会不会就是为了要引起武林大乱呢?” 易亮文皱眉道:“也不排除会有此种可能,但此事谜团太多,咱们在此胡思乱想,闭门造车也非是益举。以老朽之见,咱们的心思还是应投注到解救宗汜妻儿上,至于到府的众英豪们,老朽也会先设法稳住他们,一切就只等宗汜回来后再做商议吧。” 慕北亭三人自无不允,当下同声称是。易亮文站起身来,又道:“老朽这就去安排暗哨,三位还请早些回去养精蓄锐,明日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咱们呢!” 眼见有了易亮文坐镇指挥,慕北亭终得以长舒了口气,当即起身拱手道:“一切全凭易前辈调派。” 同泽大师和周楚清也同样起身行礼。 辞别了易亮文后,三人便各自散去。慕北亭回到宿处时,远远便见屋里还亮着烛光,他知道这是妻子特意为他留着灯,当下轻轻推门进屋,只见妻子此时正在灯下缝制什么东西,于是悄步凑上前去,柔声问道:“黛儿,你在缝什么呢?荀儿睡下多久了?” 荀黛儿微微脸来,轻声说道:“都睡下大半个时辰啦。我适才见你的佩剑没有剑鞘,总是这么拎着也不雅观,便想给你缝制一个。” 慕北亭落坐到妻子身旁,笑道:“干嘛费这个力气,能不能用上都还不一定呢。” 荀黛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笑道:“它好容易得见天日,也总该好好归置打扮一番。” 慕北亭又看了看妻子手里的剑鞘,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朵显眼的小黄花上。他苦笑一声,旋即伸出双手去捧住了妻子的脸蛋,笑道:“兵刃乃是凶器,要透出霸道凌厉之气才好,若是把它们打扮得漂亮了,恐怕威力也就会跟着大减…” 他说到此处,却见妻子面上渐渐现出忧虑之色,于是改口说道:“黛儿,只等此间事情了结,咱们立马起程去姑苏,明日你就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荀黛儿面色转喜,柔声道:“你可得多加小心,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呢!” 慕北亭右手食指微曲,轻轻刮了荀黛儿的粉鼻,说道:“你就放心吧,今日府里来了许多高手,大伙儿明日里一同前往营救,到时人多力量足,肯定不会有事的。” 荀黛儿疑道:“不是只有你们三人前去么?怎会又多出这许多人来?对了,刚才你们在府门前商议什么呢?” 慕北亭担心多讲此事细节会令妻子多增忧虑,于是含糊道:“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安全嘛,你不用担心。”唯恐妻子再追问下去,紧忙又道:“我先去休息了,只有养足了精气神才好应赴明日之约。” 荀黛儿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等伺候他睡下后,又自忙活起来。 一夜无话。翌日寅时刚过,慕北亭便既醒转过来,他悄悄起身穿衣,同时侧目向临床看去,但见妻儿此时正自睡得香甜,他便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路上顺手将放在桌上的“墨雨”抄起带走。 “墨雨”此时正严丝合缝地躺在剑鞘之中,慕北亭将它拿在手里看过一眼后,微微一笑,反手便将它缚到了背后,随后轻轻取门而出,直奔易亮文的房间而去。 待近到了易亮文宿处,他远远便见到昨夜在府的众人已经齐聚于院子里,放眼瞧去,这些人也各个都是身手了得之辈。他心头大喜,暗道:“有了这些好手相助,对方便有千军万马也不惧了!” 这时有几人也见到了慕北亭远远走来,当下也不等他靠近,便急忙凑上前去寒暄,毕竟眼前这位慕大侠可是远迹江湖了许多年了,今番得见,也可算是幸事一桩了。 慕北亭嘴角挂起微笑,向众人频频抱拳示意,随后开始寻找起易亮文的身影,只可惜环视一圈下来,终是未见。 而此时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周楚清也同样在寻人,不过他寻的却是慕北亭,等他远远见到同样在角落里东张西望的慕北亭后,急忙迎了上去,说道:“慕大哥,易前辈已派人带了话回来,说是暗哨已经撒开了,让咱俩先行去与那倭寇交涉,同泽大师会率领诸位英雄隐随其后,以作策应。” “咦?原定的计划改变了吗?”慕北亭皱眉问道,“易前辈呢?他又在哪里?” 周楚清道:“易前辈已先行一步,说是要去寻个有利位置,以便更好做到及时调度众暗哨位。” 慕北亭这才恍然,赞道:“易前辈果然思虑周密,我等便按他的计划行事…”正说着,却猛然发现周楚清双眼赤红,眼圈周围也泛着暗沉的黑晕,显然是一夜未眠,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也不必忧心太过,我等人多势众,且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必不惧那宵小倭寇。不过待会儿见到了那倭寇,我自去与他交涉,你在一旁可千万要耐住了性子。” 周楚清点头应道:“一切全凭大哥安排,我自会小心谨慎处之。” 慕北亭道:“这就好。对了,厨房可有为众人备下干粮?” 周楚清道:“清水和干粮都已备置妥当了,待会儿会有仆人挨个分发下去。” 慕北亭满意点头,旋即纵身跃上身后屋顶,在抱拳环视过众人一圈后,朗声说道:“诸位,我慕北亭是个口舌粗笨之人,道谢之言就不在此多说了,但庆功的酒席早已摆下,只等咱们凯旋归来之时,定要痛饮他三百杯!”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声音顿时变得嘹亮高亢,直入人心。 众人闻之,立时就被激荡得热血上涌,当下也纷纷出言附和,齐声叫好。 慕北亭再度抱拳,又道:“诸位请听从同泽大师安排,我和楚清就先行一步,咱们南湖再见!”说完纵身落地,携着周楚清便要离开。 这时同泽大师急步上前拦住了他二人,说道:“且慢,请北亭带上这枚信号弹,危急之时放出,老衲便率众人冲锋而至。”说着从僧袍下取出了一枚竹节弹递给慕北亭。 慕北亭接过信号弹收入怀中,大笑道:“大师虑事周详,这后援之事就有劳大师了。” 同泽大师微笑点头道:“北亭只管放心先去,老衲率了众人随后便到。” 第二十九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五) “星涯台”是坐落于南湖北面凹口处的一座二层楼阁,此处地势极高,登楼远眺,便可尽揽南湖美景于眼底,实在是观览湖光的最佳去处。 等慕周二人到得“星涯台”时,天刚放亮,可奇怪的是今日整个南湖竟被一片迷雾笼罩着,放眼望去,只能看清身前两丈之内的景物,周遭也不见丝毫人迹,便是偶有声响传来,也只是鸟雀飞腾起落之时所发出的声音。 周楚清四下查探一番,并无异常之处,当下皱眉向慕北亭问道:“慕大哥,你说这倭寇会从何处来?” 慕北亭虽不像周楚清那般奔走查勘,但也在转眼打量着四周,目光最终落到了迷雾茫茫的湖面之上,缓缓说道:“必定是从湖上来。” 周楚清奇道:“湖上?可走陆路不是更宜应变吗?” 慕北亭道:“可走陆路目标太大,容易引人耳目,而南湖却四通八达,极易隐藏,更何况南湖八月起雾…实属难遇啊。” 周楚清应道:“确实是难得一见…啊!你…你是说这贼人知道今日南湖有雾?” 慕北亭眯起了眼睛,点头道:“看来这倭寇的本事可是不简单呐…” 周楚清突然凑到慕北亭近旁,悄声问道:“也不知易前辈所布的暗哨都放到了什么地方?” 慕北亭也压低了声音回应道:“现下还未见那倭寇现身,咱们所有举动都应谨慎小心,话也不可再多说,就先到亭中静坐等候吧。” 两人迈步走进亭子,分坐两侧,慕北亭屏气凝神,静坐入定。周楚清也想打坐养神,却怎奈心中杂绪太多,始终不能定下心境,于是起身四处观望察看,楼上楼下一连走了许多遍。 在煎熬中度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突听得湖面上传来群鸟飞腾之声。慕北亭猛然睁开双眼,微微侧头望向周楚清,眼神微微往下一瞟。 周楚清见状,立时会意,身子仍是端坐不斜,目光却落到慕北亭的右手之上。只见慕北亭右手食指微动,在虚空写下了“后援已至”四字,随后又重新闭上了双眼。周楚清心下顿明,原来那群鸟飞腾之声便是后援暗号,当下心中稍安。 此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时间已离约定的期限渐近,盘踞于湖上的浓雾也渐渐散去,露出了碧波湖水。周楚清凭栏眺望湖面,心中越发紧张起来。突然间,一艘篷布小船不疾不徐地从余雾中窜了出来,映入了他的眼帘中,他当即惊呼道:“慕大哥,你快看,出现了,出现了!” 慕北亭猛然起身,眺目望向湖中,果然见到一艘小船正缓缓向“星涯台”方向行来,待行得近了些,船上的景象也依稀可辨,只可惜船舱四周被遮了帷幔,却也瞧不出舱中有何端倪,唯一的显眼之处,就只有立于船尾穿戴蓑衣斗笠的那个撑杆人。 周楚清盯着那撑杆人,目呲欲裂,恨声道:“没错,就是他了!这恶贼的身姿我记得极是真切!” 慕北亭则提醒道:“待会儿你切莫出声,一切全由我来周旋。” 二人正说话间,那艘小船已在离岸十余丈的地方停住了。那船尾撑杆之人纵身一跃到了船头,朗声说道:“敢问亭中之人可是慕北亭,慕大侠?”这句喊话中蕴含了内力,声音传得极远,直把亭子附近的飞鸟惊扰得四下纷逃。 慕北亭大吃一惊,暗想:“我与他相距如此之远,便是目力再好之人也实难辨清面容,为何这人张口便能唤出我的姓名?莫非他早就知道我今日会来?” 但此疑尚未想通,转念又觉此人内力之强不弱于己,心中豪气顿生,势要与他比上一比,于是也气出丹田,款款说道:“正是在下,却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周楚清在一旁恶狠狠道:“倭寇也配有名字么?”不过他说话倒不以内力输送,船上那人自然听不到这一句咒骂。 那人却只是随便打了个哈哈,解释道:“慕大侠的威名环震海内,我自然识得。至于我的名字嘛,慕大侠倒不妨猜上一猜。” 慕北亭一愣,旋即又道:“恕慕某眼拙,未能辨出阁下身份,还请把船摇近一些,再取下斗笠蓑衣,也好让我仔细认上一认。”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那待会儿再猜也无妨。你们把《素经》带来了吗?” 慕北亭从怀中掏出蓝绸布包裹,打开后将《素经》取出,向那人扬了扬,说道:“《素经》在此,林宗汜妻儿呢?我也需得先见上一见。” 那人伸手拍了拍身后船舱,道:“林宗汜妻儿便在这船舱之中。” 慕北亭冷笑道:“我已将《素经》真迹相示于你,阁下若有诚意,还请掀开帷幔,将林宗汜妻儿请出来让我见上一眼。” 那人嘿嘿一笑,道:“慕大侠忒糊涂了些,你我离得这么远,我又不是千里眼,怎能看得清楚是一本什么书。所以嘛,既然我看不清楚,慕大侠也自然不用看得太清楚。” 周楚清听着船上之人说话磨磨唧唧,心中极不耐烦,脱口喝问道:“那你欲如何?不妨明言直说!” 那人道:“既然大家都想看个清楚,那就得离得近一些,可我又恐船靠了岸后再难护得舱中二人周全,所以只好劳驾慕大侠过来了。” 周楚清猛一拍身旁立柱,说道:“好,我这就过来!”说完作势便要纵身向那人奔去,可又见此间距离足有十数丈远,心想以自己的功力若无外物借力,只怕过不到一半路程便要落水,心中顿时又踌躇起来。 正在此时,又听那人说道:“周大侠且慢,莫要听错了,我请的只是慕大侠一人,并未让你前来。”顿了顿,又道:“今日我是孤身赴约,慕大侠不也该如此么?” 慕北亭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周楚清的肩膀,说道:“我堂堂中华上国,怎能让这番邦夷人小瞧了,你就在此等候罢。” 周楚清犹豫道:“慕大哥的功夫我自是信得过,只是这…这距离也太远了些,慕大哥可有把握?” 慕北亭道:“我自有办法,无需担心。” 那人又喊道:“慕大侠,还请你点了周大侠的穴道,只要让他一个时辰里动不得便可。” 周楚清转头怒喝道:“你这是何意?说好一人过去便是一人过去,你还怕我食言不成?” 那人道:“慕大侠是江湖中闻名遐迩的坦荡汉子,我自是敬佩。至于旁人嘛…我就未必信得过。” 周楚清暴怒难遏,正要出言反击,却又被慕北亭拦下。慕北亭道:“我等受制于人,万不可猛撞行事,只能先委屈你了。”转身又向那人问道:“还请阁下报出穴名,我定依言出手。” 那人大笑道:“那也不必,慕大侠的为人我是极信得过的,还请自便。” 慕北亭闻言伸指点了周楚清穴道,在扶他坐下后,又问那人道:“阁下可还有其它要求?若是没有,我可就过来了。” 那人伸掌做请状,说道:“慕大侠请!” 周楚清身不能动,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慕北亭,叮嘱说道:“此役全仰仗慕大哥了,那贼人武功极高,大哥可千万小心呐!” 慕北亭点头说了句“放心”后,转身走了出去,等到得亭阁匾额下,立时气沉丹田,纵身一跃,只等身体上升至于悬挂的匾额平齐时,突起右掌对着那匾额下端一拍,悬挂匾额的扣子瞬间断开,随后又起左手顺势握住匾额的顶端,旋即暗翻手掌,便将整块匾额夹到了腋下。 慕北亭这取匾、携匾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喝成,着实赏心悦目,周楚清看在眼里,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好。 而此时的慕北亭上蹿余劲不减,等身经二层时,左足轻点栏杆,借力往上再跃,整个人在空中陡然翻转过一圈后,便已稳稳当当立身站在了阁顶之上。随后他长吸了口气,右臂瞬间暴涨张开,接着扭腰蓄力,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张匾额向小舟方向掷出,随后他双足猛蹬上劲,身子似如离弦之箭一般,紧追着匾额飞跃而去。 第三十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六) 那块匾额在半空中极速旋转向前,直飞出六七丈远后才斜斜插入水中,数个弹指后又浮出水面。 而此时慕北亭也正好赶到,只见他整个人身轻如燕,双足如履平地般稳稳站到了匾额之上,但他触匾之后的前袭余力却并不消减,于是匾额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距离。至此,他距离小舟的距离就仅剩下了三丈之遥。 那人始终盯着慕北亭的一举一动,但见他仅用十数个弹指的功夫便到得近前,当即拍手赞道:“好一个‘云踏清风’慕北亭,果然名不虚传,好内力!好轻功!好手段!” 此刻慕北亭也终得看清此人真容,只见他的年纪约莫三十不到,高鼻圆目,浓眉阔口,皮肤白净似雪,虽说不上仪表堂堂,但也算是清秀俊朗,但寻思片刻后,却自觉平生并未见过此人,心中不由暗自奇怪道:“我并无此人印象,为何他却让我猜他姓名?” 可正当他揣测之时,又听那人问道:“慕大侠可是在想我是谁?” 慕北亭本想点头称是,但转念又想:“他是什么人倒无关紧要,还是先见到弟妹和侄儿要紧。”于是说道:“恕慕某眼拙,并不能认出阁下身份。不过我已到此,还请阁下将舱中的两人请出来让我见上一见。”说完伸手入怀,将《素经》取出举至身前半空。 可那人并不向《素经》看去,而是眯起了眼睛,狡黠一笑,问道:“今日到南湖之人,难道就只是慕大侠与周先生二位么?” 慕北亭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莫不是得知了什么风声?还是他已经发现了其他人的踪迹?”但稍一寻思,转念想道:“易前辈布局高明,又岂会被旁人轻易识破,这贼人多半是想言语试探。”于是反问道:“此刻在这湖面之上,除了舱中两人和你我之外,难道还有其他的人吗?” 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慕北亭,面上似笑非笑,却并不言语。 慕北亭毫不示弱,直迎那人目光,不避不闪。过得片刻后,那人忽然大笑起来,笑罢,陡然喝问道:“那在暗处呢?” 慕北亭目光一紧,旋即沉声道:“既然你已猜到,那我便直言相告,阁下今日若是把舍妹和侄儿交出,我可担保你性命无虞;但若是顽拒不还,那你今日就休想再从这南湖走出去!” 那人面色骤变,又换作了先前的嬉笑之态,缓缓道:“慕大侠就这般自信吗?” 慕北亭还欲出言警告,却猛然发觉那人的身子矮下了一截,他立时投目下望,竟发现眼前的小舟居然吃水越来越深,霎时间一个念头在他心头蹿起:“莫非船漏水了?” 但这个疑问转瞬即逝,他立时明白了过来,这倭寇竟想要沉船!有此发现,他立马暴喝道:“恶贼敢尔!”言毕右足一点,飞身向前,右手做爪状直取那人面门而去。与此同时,那块匾额也因受他起身之力,瞬间直没水中数尺,直过了许久才缓缓浮上水面。 虽说慕北亭的动作已然不慢,可那人的反应却更快,只见他瞬间翻身后跃,落到那船舱顶上,立时就化解了慕北亭的雷霆一击。 慕北亭一招攻空,但人却落在了船头之上,当看到舱门已近在咫尺,他心头大喜,再也顾不上舱顶上那人,急忙伸出手去欲要扯开遮蔽船舱的帷幔。 那人瞧出了慕北亭的意图,目中精光一闪,猛抖右手袖袍,瞬间便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太刀赫然出现在他的手中,又见他长臂一扬,手中太刀立时在舱门前划出了一道银色弧光。 慕北亭也立时就被这道凌厉刀光逼得向后仰去,如此才算堪堪避过了这一击,但锋刃带过的森森寒气,却还是把他的脸颊刮得一阵生疼。他心中大骇,仅凭着适才这一刀之威力,便可瞧出对手的武功必不弱于自己,当下再不敢大意,急忙右手探往背后一握,旋即“墨雨”出鞘,等再直起身子之时,已挺剑而出,直刺那人的腹部而去。 那人急忙横刀格挡,刀剑相碰,顿时溅出火光一片。慕北亭救人心迫,所出的招式,招招刁钻,式式出奇,但求能得速胜;再反观那人,却是见招拆招,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两人就此缠斗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他二人越斗越难罢手,灌入船舱里的湖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眼看着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会整船倾覆。 慕北亭速胜他不得,心中大是焦急,趁着格挡间隙,厉声喝问道:“你为何要沉船?《素经》你还要不要了?” 那人只是阴沉着脸笑了一笑,也不答话,手中太刀却是挥舞得更快了,力道也越发猛烈起来。 两人又斗了二十余招,但仍是旗鼓相当,而此时湖水也已漫过了整个船舱,又因受他俩武斗的影响,整个船体已开始向左快速倾斜着。 慕北亭眼看船将覆没,心急如焚,心知自己就算再跟这人拆上百余招,也未能胜出一招半式,更不要说是制住他。 他念及此处,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自心底瞬间生出,就好像自己已经注定要目睹此幕惨剧的发生。 可就在他恍惚意疏之际,耳中忽又听得一阵鸟鸣声响起。他瞬间精神一震,又想:“啊哟!怎么把易前辈的暗手给忘了!他们定然看到了我与这恶贼打斗的场面,所以才鸣声示我!嗯,我便先将此人引离船上,也好让易前辈他们前来营救!”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当下招式立变,剑锋急转,直迎着那人刀锋而去,待得剑刃贴住了那人的刀锋之后,他立马调起周身内力,经由右臂传至剑刃之上。霎时间,那人手中的太刀便被死死粘锁在了“墨雨”上,随后慕北亭双足一沉一蹬,身子就猛然向后跃去。 慕北亭此招实在突兀,那人猝不及防,立时便被他牵引着离开了船上。在飞跃出四五丈远后,两人终才落了下来,也正巧落到了那块匾额的附近。 慕北亭撤走了内力,左足微一点水,借势向匾额掠去,待到得匾额的上方时,又挥手划出一剑,利用锋锐的剑气将那块匾额一破为二,然后自己迅速落脚到其中一块上,顺势又用剑尖一勾,立时便将另半块挑飞半空,送到了那人落脚处。只见那人轻身如燕,匾到身落,也稳稳当当站在了匾额之上。 第三十一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七) 此时的慕北亭面朝小船而站,那人则与他对面而立,两人之间的相隔足有一丈远。 慕北亭的视线穿过了那人,看向那只将要沉没的小船,寒声问道:“阁下好生狂妄,是自信能杀人取书离去吗?” 那人却不置可否,反倒笑了起来,说道:“若只是将自身的内力引出体外,倒也只是一门稀松平常的本事,可要像慕大侠这般做到虚空抓物,以虚锁实,那便是世间罕见的绝顶功夫了。想来当今世上能拥有此等能耐者,也不过是寥寥数人尔。” 慕北亭见他竟然称赞起自己的功夫来,心中顿生疑惑,暗想:“此人的行为举止好生古怪,此刻离了船上的‘护身符’,竟也不见他有所慌乱,到底是他处事向来泰然自若呢,还是其中另有猫腻?”正自揣测间,眼角余光忽然瞟见湖面上出现了两艘快船,正快速向沉船驶去。 眼见此幕,慕北亭心中顿时大喜,知道这两艘快船便是易亮文撒下去的暗哨,又见两船行进的速度奇快,必定能赶在小船沉没之前到达,心中又是一松,但面上却并不显露颜色,又自寻思道:“眼下我先用言语缠住他,只等救出人后再动手不迟。”于是淡淡问道:“阁下武功之强,也实乃我平生仅见,却不知阁下师承何处?” 那人似乎对身后的情况全然不知,面上笑意依旧不减,答道:“我得慕大侠金口赞誉,可真是荣于华衮。不过要说起我的师父嘛…嘿嘿,慕大侠与他的关系倒也不错。唔,不对,准确说来,应该是很亲密才对。” 慕北亭闻言,只觉如坠云雾,不明所以,急忙追问道:“是谁?” 那人却在此刻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实在抱歉,慕大侠,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慕北亭心中疑惑更增,忙道:“你说什么…”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听得那两艘快船上的人喊道:“慕大侠,船是空的,舱里没人!” 慕北亭心中一凛,面色陡变,旋即长剑前挺,寒声喝问道:“林宗汜的妻儿究竟在何处?” 那人又叹了口气,说道:“古语有云‘狡兔三窟’,我若是不如此行事,慕大侠的诸多帮手又怎会现身出来?我又如何能自保周全?” 慕北亭冷笑两声,沉声道:“阁下真是好心计,那你欲如何?不妨明言直说!” 那人道:“此湖的南面有一处‘无锋崖’,便烦请慕大侠与诸位移步前往,我就先行一步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凭空消失,转瞬又出现在了湖面南侧的另一处,跨距竟有四五丈之远,随后又是几个闪现,便再没了影踪。 慕北亭眼看着他消失不见,心中大骇莫名,整个人顿时呆愣在了原地,过了良久才自言自语道:“这…这是轻功吗?他怎会如同鬼魅幽影一般,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了?”想到此处,背上骤起一层薄汗,又道:“先前他若是使出了这般身法,我只怕数招之内便要落败,可他为何不露出这一手功夫呢?” 如此愣愕了好半天,他才渐渐缓过了神来,可心里又不禁暗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看来已非我所能应付,看来要救得弟妹和侄儿,也只能和众人之力一起上了。”心下打定了主意,急忙抬头冲两船之上的那四人喊道:“此贼到了南面断崖之上,你们快去告知易前辈,请他率众位英雄前来助阵,我就先去一步了!” 船上四人也正被那人的鬼魅身法惊呆,此刻听得慕北亭喊话方才回过神来,当下齐齐应了一声,又匆忙驾着船向北岸驶去。 慕北亭探身向前,手腕一抖,剑尖一挑,立时便将漂浮在水面之上的那半块匾额挑飞至半空中,又见他扬手挥剑如风,瞬间便将匾额割作了八块接到手中,然后转身面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先将一块碎匾投掷到身前三丈处,随后纵身跃向碎匾,只待足尖触板,第二块碎匾便既出手,也同样是投掷到了身前三丈处,接着落于板上的足尖再一借力,迅速纵身跃踏到了第二块碎匾之上,往后如法炮制,待到八块碎匾用完,也刚好到达了岸边。 南湖南侧有山一座,其势不高,却是当地有名的秀美山峰,由南湖向山而去,是一路平坡直上,山坡上树木茂盛,百花丛生,景色着实绚烂;而在此山的另一侧,景象却与之迥然相异,乃是一面似被刀切斧劈过的险峻断崖,其势笔直而下,极为险峻,世人便据势取名曰‘无锋崖’。 慕北亭从前也曾到此山游玩过,是以上山之路也算熟悉,只见他施展起轻功,脚下生风,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山顶。 山顶之上是一块天然的开阔平坦空地,人立空地之上,举目四望,一侧可饱览南湖全景;另一侧则可俯瞰断崖之下的云海森林,实在是一块赏景宝地。 但此时的慕北亭却并无闲心去游目四顾,因为他的目光早已落到了断崖一侧。 只见那人正襟危坐于一块大石之上,衣服也换作了一身纯白,在他身前还架有一张古琴,旁侧则放了一把正燃着香薰的香炉,乍看之下,倒颇有一副儒雅名士的派头。 慕北亭看着眼前的奇怪景象,心中猜疑不定,他虽不知此人这般行径有何寓意,但由于先前已然吃亏不小,他当下不敢大意,缓缓伸手从背后拔出了“墨雨”挺在胸前,做出凝神戒备的架势。 那倭寇抬头瞟了慕北亭一眼,微笑道:“慕大侠不必如此紧张,咱们在此间不动手。”顿了顿,又道:“眼下其余人众还未到来,不妨先听我弹上一曲,亦算聊以解忧。” 慕北亭蹙眉暗道:“此时向他质询,他必不会说,若是上前动武,我又无胜他把握,倒不如先韬养气力,待到后援来时再做打算。” 他心中有此计较,当即收剑入鞘,盘膝席地而坐,应道:“愿赏阁下琴艺。” 那人含笑点头,旋即闭目调整起呼吸,等过了数个弹指后,又猛然睁开了双眼,并探指抚到琴弦之上,说道:“那就献丑了。” 第三十二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八) 琴音乍起,飘渺悠扬,在听过小段开指之后,慕北亭识出此人所奏曲目乃是《聂政刺韩》。 慕北亭虽不弄乐,但往日里却常听林宗汜弹奏古琴,是以也识得一些曲目,而眼下这一曲《聂政刺韩》恰巧就是林宗汜平日常奏曲目之一。 此曲曲风婉转雄奇,化态强烈,令听者忽觉冰雪骤下;又忽感灼日炎炎,自有升天坠地之感受。慕北亭平素也最喜此曲,当下闭目静赏。 待曲过半章,他心中忽有所感,只觉此人奏曲的韵味比之林宗汜所奏,当有天差地别之感。林宗汜演奏此曲时,常以细腻、婉转取巧,但雄浑之处却往往略显薄弱;然眼下此人所奏却与之截然相反,他只以大开大合之势一顺而下,便是需低沉委婉之处,也全是用重声雄奇演奏之法,而此种乐音初闻时虽有一番别味,但久闻之下,就不免有噪心之感。 曲入中章,奏至“取韩”之处,琴声陡然翻高,竟突然出现了杂乱余音。慕北亭张目望去,只见此时那人面上竟现出了潮红之色,双目也开始向外突出,嘴角勾勒出无声狞笑,双臂也似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鼻息更是粗壮可闻,整个人就似中了魔怔一般。 可还不等慕北亭细思,又听得“啪,啪”几声响起,那张古琴居然断弦数根;转眼再看那人,可谓断弦醒神,他也立时就从入魔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神态渐复如常,兀自呆坐片刻后,忽然苦笑自语道:“我终究还是弹奏不完此曲,直至今日今时也是不能…唉,也或许过了今日就可以了吧?”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似是在自问,又似是在询问。 慕北亭垂目想了想,旋即抬眼沉声道:“阁下若是真心喜爱抚琴弄乐,便该先学会静心平性,我听你这一曲《聂政刺韩》,通章尽是悲壮之势,不免显出悲愤有余而慷慨不足。若你始终以这般心境习乐奏曲,只怕终其余生也再难进前一步。” 那人闻言,面色骤变,横眉怒目厉喝道:“你懂什么,我今日只需…”可说到此处,又戛然而止,面色忽又转晴,笑道:“如此看来,慕大侠也是懂乐之人。但这《聂政刺韩》向来有两个不同典故,却不知慕大侠更倾心于哪一个?” 慕北亭道:“我是不通乐理的,只是听人弹奏得多了,也就能识别出一些曲目。至于这《聂政刺韩》的典故,我也仅知一个,乃是记载于《史记》中,说是聂政为报答严仲子的恩情,甘愿为他去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至于另一个典故,我就不知了。” 那人目露失望之色,但转瞬即逝,仍是笑吟吟道:“那我便为慕大侠讲上一讲,我向来最信此典故为真。” 慕北亭本无心思听他讲诉,只是无奈后援众人此刻还未赶到,也只得淡淡说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我知慕大侠心思,但还请稍耐片刻,待把这个典故讲完,我便让你见到你想见之人。” 慕北亭心下暗想:“这人行事举止处处透着诡异,此话未必是真,我且先听他如何说词。”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请讲。” 那人坐直了身子,侃侃而谈道:“这个典故的主角也是聂政。他本是一个剑客,只因父亲被昏庸的韩王杀害,他便立誓要为父报仇雪恨。随后聂政便独身来到了韩国行刺韩王,可惜他寡不敌众,刺杀也以失败而告终。但庆幸他武艺尚佳,总算是侥幸杀出了重围,得以逃脱活命,可未能报得杀父之仇,也实在令他骨鲠在喉,寝食难安。 “好在苍天保佑,竟让他遇到了一位世外高人,这位高人怜他仁孝忠心,便收他为徒,并倾囊相授他武艺与琴技。十年光阴转瞬即逝,聂政在习得一身高绝武艺的同时,亦练就出了当世无双的琴艺,这时他自觉报仇时机已至,于是辞别师父回到了韩国。 “但因他此前行刺时容貌、声音已被韩王记下,为了能保此次行刺成功,他不惜毁去了自己的容貌,又寻来药物弄哑了嗓音。如此一来,就算是与他再亲近之人也认他不出了。待做完这一切准备后,他便每日上街抚琴奏乐,只因他奏出的琴声实在美妙无双,闻者无不惊叹其为天籁梵音,便是家畜动物听了,也都能瞬间停止了嘶吼吵闹,变得安安静静。如此时间一久,街上有这等奇人异士的消息也自然就传到了韩王的耳中,韩王自是心生好奇,加之又临近自己寿辰,他便派人去招揽聂政入宫演奏古琴。 “聂政受了邀请,欣然前往。在赴约当日,他暗里将匕首藏在古琴中,待入宫拜见了韩王后,他便开始专心弹奏,只等韩王听得如痴如醉之时,他忽然破开琴身拔出匕首刺向韩王。韩王无备,当场便被刺杀身亡,而庭上众人也因痴醉琴音,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已然援救不及。随后聂政立于殿前痛斥了韩王罪行,末了又说自己心愿已了,虽死无憾,说完便挥动匕首,先挖了自己双眼,又割掉耳朵,最后再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终才割喉自尽。 “朝堂诸臣因他自毁容貌而无法查清他的身份,只得将他的尸身悬挂于城门前多日,以期能有亲人前来认领,到时便能确认他的身份。果然,聂政的尸身还是被他的母亲认了出来,但老母亲见儿子已死,心中已万念俱灰,也跟着他自尽身亡了…” 他说到此处,神色忽然暗淡了下去,就此住口不说,片刻后又问道:“慕大侠,你是喜欢刺韩王的典故多一些呢,还是刺韩相的典故多一些?” 慕北亭读书不多,对于这些历史典故也不甚了了,他只听林宗汜讲起过聂政刺韩相的典故,至于这聂政刺韩王的典故,他也是初闻。 但眼下细细回味起来,一个典故展现的是士为知己者死;另一个则讲诉了卧薪尝胆为父报仇。两相比较之下,倒也难说得上哪个更让自己喜欢,只得道:“这聂政是有情有义的真汉子,无论是对父慈孝,亦或是对友仗义,我都是极为钦佩的…” 他话刚即此,心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暗道:“他为何要说这典故给我听?杀父之仇?唔,他是倭人,莫非…莫非他的父亲是被我辈武林中人所杀,此刻借喻聂政不过是要告诉我,他此番是来寻仇的?” 转念又联想起此人先前的种种古怪行迹,心中骤然一凛,一股不详之感顿上心头。 那人见慕北亭的面色变得复杂起来,知道他正在揣测着自己的言行举动,当下便冷冷一笑,沉声道:“慕大侠,你也不用暗自猜测了,我的真正目的就是来寻仇的。” 他说完这一句后,抬眼望向慕北亭身后的茂密树林,朗声又道:“诸位即已到此,便请现身出来吧!” 第三十三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九) 他话音刚落,只见慕北亭身后的树林中立时就冲出了三道灰影,转瞬便已来到场中,这三人分别是易亮文、同泽大师和周楚清。 此三人前脚刚到,后面乌泱泱一群人也紧随而至。慕北亭起身回望,只见樊余军一众也悉数到场,粗略估算之下,足有六七十人之多。 再反观那人,当他见到如此场面后,非但不露惧色,反而显露出了欢喜笑容,同时站起身来,抚掌大笑道:“好,好。人叫人千声不应,货叫人点手自来,这《素经》可真是件称手的法宝。” 易亮文跨前一步,沉声问道:“听阁下之言,我等收到的请柬便是出自于你的手笔?” 那人坦然道:“不错,在场诸位所收到的请柬,确是我所写所寄。”说到此处,忽然嘿嘿一笑,又道:“我若不如此,又怎能同时请得诸位到此处来呢?” 周楚清再也按压不住心中怒火,当即暴喝道:“你这恶贼!我家夫人和少主到底在哪里?” 那人并不忙答话,而是徐徐走下了石板,然后冲着周楚清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感谢周先生十年照顾,当年若不是您亲赴火场冒死相救,我恐怕早已变成了一团焦炭,此等恩情,我没齿难忘!” 闻言,周楚清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在场众人也纷纷侧目望向了周楚清,心中也都觉莫名其妙。 那人微微一笑,瞬间变换成了另一个腔调,说道:“哦,是我欠虑了,先生所熟悉的,应该是这副面容和口音。” 他说着右手衣袖往面上一遮,过了片刻,再放下衣袖时已然换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只见他细眼塌鼻,面皮微黄,外加一对招风大耳,模样甚是难看,与之先前那副样子相比,当可谓是天差地别。 看过眼前这幕大变活人的表演,周楚清的眼珠子几乎就要崩眶而出,同时失声惊呼道:“啊!你…你是…你是刘福!这…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慕北亭也同样大惊失色,也急声喝问道:“刘福,怎么会是你呢?你…你怎么会是倭寇呢?!” 在人群中不乏有与林家交厚之人,对于眼前这个在“万书塔”上扫地多年的傻小子刘福自也见过,眼见竟是此人作恶,众人无不惊愕失色,一时间场中变得静寂无声。 原来此事源起于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时年江浙倭患严重,当地百姓久受倭寇浪人荼毒,民生凋敝,实在苦不堪言。彼时林宗汜身为“江浙抗倭同盟”的盟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召集起众多武林豪杰,共赴江浙沿海抵御倭患。 有一日,林宗汜接到线报,一群倭寇正在宁波附近的青龙镇肆虐。得此消息后,林宗汜立马组织起武林义士们赶赴青龙镇救援,只可惜一路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迟了半日,等他们到得青龙镇时,镇甸早已被洗劫一空,残垣断壁之下随处可见横卧的残破尸体,惨状实在可怖。 眼看着如此惨景,众人无不怒火中烧。林宗汜差人去辨明了倭寇撤走的路径后,当即猛追而去,在追了一日一夜后,终于在一个荒村里截住这群正在歇脚的倭寇。 两相交遇,自无多言,立马就动手火并,只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那群倭寇便已死伤过半,余下几个倭寇只得退守到村中残破的房屋里避战,并用萃过毒的暗器负隅顽抗。 林宗汜为防众人遭暗器之害,便命人取了硝石火药来投放到荒村附近,准备用一场大火将众倭寇们一焚而烬。点起火势,荒村顿时化作火海,可正当火烧得红旺之时,火场里竟响起了一个呼救之声。 众人初闻之时,均不以为意,只道是有倭人不耐灼烧之痛而发出的哭嚎,可这呼救之声一经开始便不间断,如此时间一久,林宗汜就不免起了疑心,要知道但凡是真正的倭寇,向来只会力战而死,从没有退缩议和一说,也不会因为忍受不了伤痛便哀声求饶,况且这呼声还是以字正腔圆的汉话喊出,就愈发叫人心中生奇。 林宗汜心有所疑,便越发留意起那呼救之声,进而又发现那声音似是孩童发出,而自己先前却并见到那伙倭寇中有孩童在内,莫不是废屋之中还另有无辜之人? 他想到此处,为防误伤了良人,当即便向众人言明心中所虑,然后转身便欲冲进火场将人救出。 可一旁的周楚清却哪愿让自家少主去亲身犯险,急忙将他拦住,随后又取过了几个装水的皮囊,待将自己周身淋湿后,便一跃冲进了火场。过得片刻后,果然见到周楚清抱了一个周身黢黑的男童冲将出来。林宗汜抢上前去察看,却只见那男童已被浓烟熏得昏死过去,又急忙对男童的身体细查了一番,在确定这男童身体并无大碍后,终才长舒了口气,紧接着便抬掌向男童体内灌输了一道真气。 男童得了林宗汜的真气,不过多时便悠悠醒转过来,众人见状,立马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对他进行起盘问。但这男童似是被大火灼傻了一般,无论旁人如何询问,他均是答非所问,口中只是来回来去说着“羊、余家庄、死了”这三个词。 林宗汜见他的症状乃是神志受损所致,便知再问下去也是无益,于是便向众人摆手示意不要再问了。但眼下既已将他救出火场,林宗汜自然也不会将他随意遗弃,便将他带在了身边照应。不过秉承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宗旨,林宗汜始终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童心存怀疑,于是便按照男童口中所说的地名,派出了几人寻到余家庄去做打探。 打探之人倒也极具效率,用了不过两日的功夫便带着消息回禀,附近确实有一处村庄叫做余家庄,只不过这个村庄在半年前曾遭受倭寇袭击,因彼时乡民们奋起反击,便被倭寇实行了残忍的屠村,整个村庄被毁于一旦。但庆幸的是,彼时有少数几人离村在外,终得以幸免于难,而这些幸存者中,便有几个是放羊娃。 得此消息后,林宗汜疑心稍减,但却并未全然打消,心想等到男童神志稍微恢复一些后,再对他做详细询问,当下便将他带回了家中抚养。只可惜日复日,月复月,这男童痴痴呆呆的症状却始终不见好转。初时林宗汜还频繁过问他的状况,可时间一久,也就把此事忘至了脑后,倒是周楚清却因涉险救他性命之故,总还想起他来,平日里对他也颇为照顾,还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刘福,寓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三十四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几年过后,而刘福也已长成了一个精壮的年轻小伙儿。虽然他还是一如往昔那般木讷呆愣,但与旁人做些简单交流已然不成问题。只不过对于他的那些从前往事,他的记忆也仍旧只是那几句话。 然时过境迁,过了这么多年后,那些往昔旧事也早就没人会去在意,更何况在刘福的身旁还有一个周楚清时时关护着,就更没有人再去盘问刘福的身世过往。 说来也怪,周楚清对这个痴痴傻傻的刘福似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愫,可谓是视若己出,平日里也多将他带在身旁,便是远行外出也常常携他同行。 但随着刘福年岁渐长,周楚清也渐渐觉得老是让他终日无所事事也非长久之计,可又碍于他痴傻之气颇重,能做的事也并不多,于是在经过了一番思量之后,最终决定让他到“万书塔”去打扫卫生,毕竟这种活儿极是简单,就算是傻子也能做得来,更何况也只有傻子才不会对那些奇书秘籍生出贪婪歹心。 可周楚清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他曾经无比信任的人,竟然是在假痴假呆,扮猪吃老虎,在骗过自己的同时更是利用了自己,最终得以稳稳扎根在了“万书塔”里,并习得了一身神通,又在今日反过来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想到此节,周楚清顿时惊怒交集,只见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双眼睛瞪得几欲脱出眶来,但他怒极反笑,在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后,又森然笑道:“当年我为你取名刘福,本是想着借名寓意,求老天让你多福多寿。可我万没想到,当年的刘福却变成了今日的留祸!我对不起家主,是我有眼无珠,是我养虎为患…” 说着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可刚哭过没两声,面色就骤然变紫,嚎哭之声也瞬间停滞,待到他脸色变至暗紫色时,突然张口“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到身前地上,立时染红了地上一片。 同泽大师见状,急忙伸手去扶住了他,同时安慰道:“这一切都是因果业障,此番该当林家有此劫难,即便不是眼下这个祸害,也必会从别处生出,楚清万不可自责太过啊!”说着连点了周楚清胸前三处大穴,然后将他搀扶到一旁盘膝坐下,又道:“你快意守灵台,老衲来助你疗伤。” 随后便见同泽大师双掌贴到了周楚清的后背上,旋即内力运转,真气开始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周楚清受创的心脉中。 众人见到周楚清怒极损身,瞬间就炸开了锅,纷纷七嘴八舌声讨起刘福来。有人在斥责、有人在谩骂、更有人在厉声恫吓,一时之间,场面变得喧噪起来。 但刘福却不为所动,只是目不斜视地默默注视着周楚清,眼中渐渐流露出了深深的关切之色,再过片刻,又兀自流下了泪来。 易亮文敏锐地将刘福的神态变化尽看眼中,他鉴颜辨色,心知眼下正是契机,于是猛然喝道:“刘福!周楚清待你深恩厚意,可你此刻却要将陷他于不义之地,你良心何安?你若不想他殒命在此,就快快说出你家夫人和少主的所在!” 易亮文在说话的同时,体内雄浑内力也随之散向了四周,霎时间,在场众人均觉一股气势瞬间压迫胸口,更有几个内力稍弱之人已开始神摇意动,意识在现实与恍惚间来回拉扯着,只待时间一久,必然会心神受创。 同样,此刻已正魂不守舍的刘福亦不能免,只见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起来,神情也渐渐变得呆滞了,口中不自觉地喃喃说道:“在…在…湖里的…” 可他刚说完这断断续续的一句后,身子猛然一抖,紧接着闭目大吼了一声,整个人立时清醒了过来,同时目光也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寒声说道:“易先生好眼力!好内力!只是杀父之仇焉能不报?我自知对不起先生,也知该如何偿罪,只待此间事了,我便以死谢罪,不劳你来多心。” 易亮文见此人竟能从自己强横的压迫之势中醒转过来,心下大为吃惊,暗道:“此贼内力之强,实是当世罕见…”可转念又想:“他打扫‘万书塔’十余年,想来楼中的武功绝学自然偷学得不少…不过要想修炼到此等功力,若非是天赋异禀之人,也万不可至。” 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你不是要以死谢罪吗?眼下就正当时候,此刻不死更待何时?”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当世武林名宿,“洞庭五侠”之一的吴亭墨。 此人年逾古稀,生得矮小身材,但面色红润,目蕴光彩,显然内力极为深厚,而此时他说这段话时也以内力送出,是以调门极其洪亮。 众人被他调动起了气氛,虽不信刘福所说的“以死谢罪云云”是真,但能以此讥讽他几句倒也颇为快意,于是连连出声附和,声势也立时壮大了起来。 有人道:“我听说日本武士在自尽时都是要切腹的,却不知你的兵刃可还称手?刀刃还锋利么?” 这个话音刚毕,立马又有人接话道:“这位兄台此言差矣,正真的倭人武士在切腹自尽之时,还需要有一名介错手在侧,但我看阁下并无帮手在旁,这可是要坏了规矩咯。不过嘛,阁下若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代劳,毕竟我手里这把鬼头刀可是屠猪杀狗的利器,一刀砍下,保管你狗头落地,不痛不痒!”说着还扬了扬手里的那柄钢刀。 这人的插科打诨顿令场中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此间本已紧张的气氛也在瞬间缓和了不少。 但此刻的慕北亭却无心发笑,他心中正寻思道:“今日之事波云诡谲,处处都透着古怪,也不知这倭寇还会干出什么歹事来。”于是扬手止住了众人的笑声,开口向刘福问道:“这么说来,你父亲就是当年被焚倭寇中的一员?” 刘福原本正含笑面对着众人的嘲讽与谩骂,可在听到慕北亭的这一问后,神色陡转,眼神也立时变得寒光闪闪,旋即冷冷说道:“不错,我父亲就是被你们给活活烧死的!” 慕北亭有心要激怒他,以诱使他说出接下来的计划,于是也同样还以冷冷一笑,朗声又问:“你既是为了寻仇断恨而来,就该把其中的恩怨说个清楚明白,难道在场众人都是你的杀父仇人不成?” 刘福却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先慢慢环视了场中众人一圈,方才咬着牙狠声说道:“好!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们都该死!” 第三十五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一) 易亮文也曾参与过当年那场剿倭之役,此时听了刘福的这番话后,心中顿时明了,当即冷笑道:“时年你至多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而你竟能在那般年纪便坦然面对生死劫难,并用计谋自保下了性命,可当真是叫人佩服得紧!也难怪周楚清会着了你的道!” 刘福立时移目望向了易亮文,森然道:“你懂什么!我之所以能活命,既是父亲舍命相救,也是我命不该绝!当日父亲怜我幼小,便将我寄藏在那荒村之中,可等我再见到他时,便是被你们这伙人逼得退无可退。更可恨的是,你们这群混蛋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竟不敢以刀剑直面相搏,就只敢放火围烧…” 吴亭墨听到此处,立时跳脚骂道:“呸!好不要脸!那你们倭人当初为何要躲起来使用萃毒暗器?怎么不见你们出来应战?” 刘福却置若罔闻,继续说道:“当时浓烟滚滚,火舌燎人,我已经万念俱灰,心想此次已是必死无疑。可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向我扑来,竟用他的身体挡住了熊熊烈焰,将我整个人庇护于身下,再也侵害不到我分毫,可父亲却被烈火活活烧焦…” 他说到此处,忽然抬头望天,在长长叹息过一声后,又道:“当日父亲那刚毅的面容,坚定的眼神,我至今历历在目,我也自那时起便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父亲报仇。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求生欲骤起,心想一定要活下来,要向那些害死我父亲的人报仇,于是我开始出声呼救。但我也深知,若是被救出后你等必要对我盘问一番,到时不免会被看出了破绽,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好在苍天佑我,让我突然想起了半年前到过的余家庄,那时我们曾放脱了几个在外牧羊的少年,此时也正好让我有了新的身份。我虽为日本人,却是在大明出生,自幼接触的便是汉文化,是以能说得一口流利汉话,对汉人的生活习性也知之甚深,是以冒充起汉人来并不成问题。只等周先生将我救出火了场,我又假装被大火损伤了神志,并借以伪装成一个傻子,如此一来,也就让我免去了自证身份的麻烦。 “果然,一切都如我所料,你等虽心存疑虑,但终究还是让我活了下来,不过更让我感到喜出望外的是,林宗汜竟然把我带回了林府,而周先生对我更是照顾有加,后来竟又派我去打扫‘万书塔’。那‘万书塔’里所藏的武功秘籍何止万千,我得进楼后,自是欣喜若狂,于是我每日都从塔楼中带走一本秘籍回屋,然后在夜里偷偷勤修苦练,只为能练就出一身盖世武功,报得父仇。 “也总算是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八载寒暑不休,我终于习得了一身好功夫,也自信不会弱于当今武林中任何一人。可到了这时候,我却又发现我还是报不了仇,只因当年参与焚烧我父的仇人共有七十一人,我若是一个个杀去,虽也能做得到,但其中风险太大,只怕我还没杀死几人,就会先暴露了身份,到时肯定就会遭到江湖通缉令,令我功败垂成。于是,我再度强压下滔天仇恨,只为寻到一个能一举全灭你们的完美计划。 “好在机会也是说来就来,正当我苦思冥想之时,竟偶然得知了《素经》的消息,而更巧的是林宗汜将要赴京述职,会离开林府一个月的时间。有此条件,我便知这就是最佳的机会,心中也立时生出了计策。首先,我模仿林宗汜的笔迹写下了那些书信,并按地址的远近依次寄给了你们,邀你等前来共赏奇书《素经》;之后我再当着周先生的面掳走了林宗汜的妻儿。如此一来,只等你们到得林府后便会得知林宗汜妻儿被掳的消息,然后你等必会竭力营救。这一来,我就无需再多费功夫,只要在此等候你们便可。”他说到此处,眉毛微扬,脸上显露出了得意之色。 易亮文冷笑了两声,怒喝道:“好韧性!好心机!亏得林家人如此厚待于你,你便是这般回报恩人的?” 周楚清在得了同泽大师的数道内力后,身体状态已然回转过来,此时听得刘福言毕,他不禁闭目长叹了一声,幽幽说道:“刘福,你若还记我这点微薄情义,便请你把夫人与少主还我。如此,咱们往日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保证你可以安全离开此地,日后也不会有人因这些旧事去与你为难,如此可好?” 刘福也同样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会宽恕任何人。周先生待我的恩情,我此生是难以还报了,但我已有言在先,只待此事一了,我便在先生面前以死谢罪,决不食言!” 一旁的慕北亭见他如此镇定自若,心中隐忧顿生,心想:“此贼既敢邀众人到此,就必定是做足了准备,只是不知他到底藏了什么样的暗手,眼下需得先探一探他的口风如何。”于是沉声问道:“如今我等已悉数在场,却不知你要如何报仇?你就自信能胜得过这么多人吗?” 刘福冷冷一笑,不屑道:“告诉你也无妨。”说着用手指了指地上,又道:“在这片土地之下,我已埋了三百斤的硝石火药,引线便在我那古琴之下,现下我只需过去引燃它,嘭…” 他说到此处,双手一扬,做出了一个爆炸的手势,续道:“当年我父所受的烈火焚身之苦,便也让诸位也尝上一尝。当然,是除开周先生之外的诸位。” 吴亭墨性急语快,还不待旁人发话,便即骂道:“呸,呸!你这恶贼也忒天真了些,难道我们会如同那木头桩子一般,呆站在原地等着你去引燃火线么?” 刘福又是轻蔑一笑,说道:“是吗?我这就要去引燃火线,你若有本事,便上前来阻止我!”说完转身便向那张古琴走去。 此时慕北亭和易亮文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心思瞬间想到了一处,均想合力出手截住刘福。他俩身随意动,同时气出丹田,作势便要扑向刘福。却不料他二人刚一调动内力,丹田之处顿时就如针扎火灼一般痛楚,周身的气力也仿佛被瞬间抽走,霎时间都动弹不得,并且越是想用力,那股灼热疼痛之感就越发强烈。顷刻间,两人额头上的汗水顿如雨下,心中满是骇然,也均知自身已中毒颇深。 慕北亭心忧身后众人,于是咬紧牙关回头喊道:“大家万不可动用内力,我们都中毒啦。” 众人闻言,均是大惊失色,跟着便有几个人突然痛苦呻吟起来,显然此前已调用过内力。但紧随着,又有更多的人开始痛苦哀嚎起来,场中局面就此乱成了一团。 第三十六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二) 易亮文忍着痛大声吩咐道:“大家莫要慌乱,都盘膝坐下,静顺心气,万不可再调用内力!” 众人对这位泰山北斗的话极是信服,都依他之言,盘膝坐到了地上,场面也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这时慕北亭心头猛然一跳,蓦地想到了同泽大师,急忙转头看去,只见此时的同泽大师正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如纸,嘴角已有一缕鲜血溢出。 见此情景,慕北亭心中更惊,脱口叫道:“大师,你怎么样了?” 众人之中,同泽大师是使用内力最久者,先前或许是毒性尚未完全发作开来,他在调用内力时虽也隐隐感到丹田处微有异样,但却并未多想,只道是自己用力过猛所致,可哪知这轻微的不适之感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变得强烈起来,等他再想开口提醒众人之时,丹田处的疼痛却已折磨得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直疼得他几欲昏厥过去,周遭的动静变化也再难入了耳目。 可就在他神志恍惚之际,慕北亭的这一声呼唤就如同当头棒喝,顿令他身子一颤,神识也瞬间归了位,当下暗想:“北亭他们只怕也着了道,我绝不可让他分了心。”于是勉力点了点头,示意自已无恙。 慕北亭见到同泽大师有了回应,心中稍安,又想:“我们是如何中的毒,怎么全无感觉呢?此贼真是好辣的手段。”举目望向刘福,问道:“阁下好手段,却不知你是何时下的毒?”他说话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那只搁在大石板上的焚香炉,心念陡然一动,失声叫道:“啊!莫非毒药是这香炉里散发出来的香烟?” 易亮文闻言,立时伸掌测风,在辨出了风向后,皱眉暗道:“先前刮的是南风,此刻刮的却是北风,而烟随风动,毒药也就此飘到了我们这边…此贼好深的心计!” 在经得慕北亭点明后,众人顿时哗然一片,均想原来这毒药竟是在空气中传播开来,难怪适才会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原先还只道是这倭寇在附庸风雅,焚香抚琴,也就并未在意,却哪知这恶贼就是利用了这个疏忽,在无声无息中施了毒。 刘福却不置可否,当下负手背后,缓缓踱步到慕北亭的跟前,然后俯下身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慕大侠与‘鬼斧圣手’陆远怀是拜过把子的结义兄弟,对吗?” 慕北亭冷冷道:“我的江湖关系,你倒是打探得清楚,可这与你下毒有什么干系?” 刘福微微一笑,道:“其实陆远怀也可算是我的师父…” 这回还不等慕北亭出声,一旁的樊余军便已大喝道:“呸,陆大侠仁义无双,刚正不阿,又怎会收你这个恶贼为徒?你莫在此诡言诈骗,毁人清白!” 刘福直起了身子,咋舌叹道:“你这个人的耳朵可是不太好使,难道‘可算是’和‘是’竟是一样的意思吗?只不过我向陆先生偷师了一剂毒药,也算有了师徒之实,是以这一声‘师父’倒也喊得。”说完转面望向慕北亭,又问道:“慕大侠,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 慕北亭在听过他这番东扯西拉的歪理邪说后,心中正犯迷惑,但片刻后猛然一惊,寒声问道:“你所下之毒可是‘返身香’?” 刘福双眼骤亮,赞道:“没想到陆先生竟把这种绝密的毒剂也告诉了你,看来你俩倒是真兄弟无疑了。”赞许过后,又肯定道:“没错,便是‘返身香’了。” 慕北亭心中一凉,面上也首次现出了惊慌之色。旁侧的易亮文见他面色陡变,心知不妙,急忙问道:“北亭,那是什么毒药?” 慕北亭叹气道:“我曾听远怀说起过一剂毒药,名唤‘返身香’。这种毒药的药性颇为特别,若是不会武功的寻常人中了此毒,倒也无妨;可若是身负内力的习武之人中了此毒,那就是无解的毒药了…” 他说到此处,心头一震,猛然抬头瞪向刘福,喝问道:“陆远怀夫妇现在何处?是否已被你杀害了?” 刘福淡淡道:“陆先生与我并无仇怨,我为何要杀他?说来他也算帮了我的大忙,我就更不会杀他了。” 闻听此言后,慕北亭报以一声冷哼回应,心中对陆远怀夫妇的担心却也大为消减。 这时又听易亮文问道:“北亭,此毒为何于我等是无解之毒?你快说说看。” 慕北亭续道:“此毒的威力,想必先前动用过内力的各位也已尝过其中滋味,此毒最为厉害之处,便在于中毒者内力越强,所遭受到的反噬之力也就越发强烈。” 易亮文皱眉道:“难道就没有解药吗?” 慕北亭缓缓摇头,说道:“远怀已钻研破解此毒久矣,可经年累月下来,却始终没有进展,是以…”说到此处,却只是无奈摇头。 在场众人均是习武修行之人,各个也都禀赋着深厚内力,是以此时听过慕北亭的解释后,人人心中惊恐交加,均想若是连陆远怀都解不了的毒,那这世间上只怕就再也无人能解了。 易亮文也同众人一般心思,当下缓缓环视场中众人一圈,但见此时众人面上尽皆惊恐愤怒之色,不禁暗道:“此贼步步设套,必定筹谋已久,看来今日多半是要凶多吉少了。唉,我垂垂老矣,死已无惧,可眼见这么多青年后辈也要枉死在此,实在叫让人痛心呐!” 可他刚想到此处,脑中又猛然生出了另一个问题,当即转面望向刘福,脱口问道:“这毒药即是以焚香产生的香烟为引,那你也肯定是闻过的,可你为何没事?莫非你有解药?” 此问一出,场中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投射到了刘福的身上。只见他微微一笑,应道:“不错,我确有解药。” 得到肯定答复后,众人无不惊呼失声,但慕北亭深知此毒的厉害,自不相信眼前这个倭寇能制出解药来,当下疑道:“莫非是远怀已配制出了解药?” 刘福坦然道:“不错,陆先生十年心血,也总算是没有白费。”稍顿,又自顾感叹道:“唉,苦熬过十年废人岁月,也确实难为他了。” 看到刘福此刻竟显露惋惜神色,易亮文不由眉头更锁,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一拍脑门,懊恼道:“哎哟,我倒是忘了,这可是陆先生的秘密啊。” 易亮文本无意去打探旁人私密,但此刻为求拖延时间,也只得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再问道:“哦,那是个什么秘密?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刘福饶有意味地看了易亮文一眼,眼神中透出了鄙夷之光,冷哼道:“易先生泰山北斗之重,怎么也会对他人的隐私起了好奇?” 易亮文正色道:“陆远怀乃是我师兄座下最小弟子,也就是我的亲师侄。请问师叔关心师侄,又有何不可?” 刘福狡黠一笑,说道:“你心里的算盘我可是看得清楚,不过嘛,这也无妨,我就说予你听吧。” 第三十七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三) 易亮文被他说破了心事,面上也并不浮现波澜,只是淡淡说道:“阁下这剂毒药如此霸道,我又怎敢轻举妄动。” 刘福不屑道:“反正你等今日必死,动了也无妨。”说完瞥视了场中众人一眼,目中满露轻蔑之色,又接着说道:“大约是在十年前,陆先生在云贵两省的交界处采药时,因琐事与当地人士发生了摩擦,双方言语不合,立时就动起手来,期间陆先生因大意不慎而着了对方的道,在中了‘返身香’之毒后被擒住。好在其妻白氏不愧为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在施巧计救出陆先生后,又杀了下毒之人替夫报仇。然而她当时并不知道丈夫已身中怪毒,解药需要着落到那仇人身上,是以杀死了仇人后,也就没了解药。 “此后,陆先生为寻得解药,便携妻游历于云贵川三载,遍访了当地名医与学识广博之士,只盼有人能识得此毒药,但可惜这毒是独家秘制之物,三年寻访下来竟无一人能识得此毒。三年寻访未果,陆先生也渐渐对这种大海捞针式的询问心灰意懒,于是开始凭借自己的学识与经验独自揣摩解药。好在天不负有心之人,就在半年前,陆先生总算是寻对了毒药的配制方法,并且又据此制出了解药。嘿,说来也巧,这毒药和解药面世的当天日,正巧就让我给赶上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祭蓝釉的瓷瓶,举在身前扬了扬,似是炫耀又似是诱惑,得意道:“这就是解药!” 霎时间,场中众人的灼灼目光都被他手里的瓷瓶给吸引了过去。 慕北亭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立时冷冷回呛道:“陆远怀的生平经历你倒是了解得透彻,但最让你感到高兴的,只怕还是能获得这剂毒药吧。” 刘福面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旋即又从袖中滑出一个鸡油黄的瓶子,举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眉飞色舞道:“这是自然,若没这剂毒药的帮忙,我又如何能让诸位在此乖乖听我说话呢。” 慕北亭又是一声冷哼,正欲再言。可就在这时,场中突然站起了两个人来,其中矮个子壮汉高声叫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要寻仇,就得寻对了正主,十年前焚烧荒村时是我引燃的火,放下火药的是我胞弟。你要想报仇,就直管冲我兄弟二人来,与旁人又有何相干?” 他话音刚毕,旁侧的高个子弟弟也跟着瓮声瓮气应和道:“你的仇人是我们哥俩,你要报仇只管找我俩便是,勿要伤了旁人。” 刘福面上微露赞赏之色,但转瞬即逝,只是冷冰冰说道:“刀剑无罪,杀人诛心。你们兄弟俩既有此要求,待会儿我便先送你二人上路。” 这时坐于两兄弟身旁的樊余军身手去拽了拽矮个子哥哥的衣袖,说道:“何奎,何淼。你兄弟二人也忒糊涂,此贼若只是寻你们兄弟俩报仇,又何须摆出今日架势?你俩快坐下罢。” 何家兄弟的此番举动只是一时热血激昂所致,此刻听过樊余军的话后,胸中的热血劲头也瞬间消去了大半,两人开始冷静下来,随后又相顾对视了一眼,齐齐坐了回去。 却不料这边两人刚即坐下,场中南侧又突然站起三个人来,只不过在这三人的面上却并无愤慨之色,反倒是各个都荡漾着谄媚笑意,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在干咳过两声后,居然向刘福深鞠一揖,笑道:“这…这位兄台,当年我兄弟三人确曾参与过焚村之事,可当时我们三人也是碍于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啊!好在我等只是随行壮势,倒并无实际举动,还望兄台明鉴呐…” 他说话之时,眼睛始终盯着刘福的表情,但见刘福眼里闪过了一道犹豫光彩后,他顿时喜上眉梢,笑容愈发谄媚,又道:“兄台若是能留得我等性命,那我等日后必对兄台感恩戴德,但有所遣无所不从…就算是为兄台引路打援亦无不可啊!”他此言刚毕,站在他身旁的两人也跟着连连附和。 这突来的汉奸言论犹如粪坑里掷重石——分量十足,顿时就激起众人一片哗然,而其中那句“引路打援”的卖国言论,更是引得众人破口大骂起来。 吴亭墨第一个跳起身来,冲那三人破口大骂道:“三个杂鸟真是枉为了炎黄子孙,竟敢说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下贱话来,老子这就宰了你们三个畜生,也免得你等愧对了祖宗!” 他言罢,作势便要向三人扑将过去,可还不等他跨出脚步,忽听得“嗖”的一声,紧接着便见一枚核桃大小的石子破空飞来,直击他的脑门而去,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响,吴亭墨当即惨叫一声,瞬间跌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樊余军抢上前去将他扶起,但见他脑门上鼓起了好大一个血瘤,急忙细查一番,在确定并无大碍后,终才暗自松了口气,旋即抬眼恶狠狠瞪向了投掷石子的刘福。 刘福却不看他,只是笑眯眯地向那三人招了招手,温言道:“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三人若是真心降我,便跪下向我磕上三个响头,我也就信你们所言是真!” 那三人顿时一愣,旋即对视相望,彼此的目光中都透出了询问之意,毕竟这一跪之后,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在犹豫过数个弹指后,那书生模样的人忽然向另两人低声说道:“他娘的,命可只有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至于死后那点虚名,人都死了,还去管他做甚!” 另两人被他说动了心思,当即重重点头,但身子却不动分毫。书生模样的人见状,又冷哼道:“好,我就给你俩打个样!”说完“噗通”跪倒,冲着刘福磕头三次。至此,另两人终才跪下身去,各自磕头三次。 刘福看着匍匐在地的三人,大笑道:“三位所言不错,日后我国武士要想驰骋在这大明的土地之上,也确实少不得你等引路之人。你们过来罢,只待此间事情一了,我便给了你们三人解药。” 那三人欢喜雀跃,急忙站起身来,然后挪步绕开了人群,想经由旁侧空地向刘福奔去。 可他们刚走出去没两步,便听得慕北亭冷声喝问道:“且慢,你三人可是铁了心要去给倭寇当鹰犬走狗?” 他说完这一句后,并不等三人回答,反而声音更沉了几分,再道:“若只是一时犯了糊涂,此刻坐回去倒还来得及。” 那三人闻言,立时就停住了脚步,又开始对视起来,面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胆怯犹豫之色,显然是对慕北亭颇为畏惧。 双方就这样僵持过几个弹指后,那领头的书生忽然猛一咬牙,别过了脸去,小声说道:“慕大侠,我…哎,我余事未了,心中尚有牵挂,是以不得不为啊!” 慕北亭面若寒霜,又转眼望向了另外两人,问道:“那你们二位呢?” 那两人被他炯炯目光盯得脊背发凉,呆立半晌不置可否,末了相互鼓励过一眼后,方才下定了决心,齐声说道:“慕大侠,对不住了…” 慕北亭冷笑了两声,猛然喝道:“刘竹溪,何左堂,段云山!你三人求生惧死,旁人本无权责怪,可你等铁了心要去助纣为虐、卖国求生,那就莫要怪我无情了!”言毕身影一闪,同时“墨雨”出鞘,还不待众人还看清阵仗如何,便见那三人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又见他们三人面容均未显露异样神色,显然是因死得太快,面上还来不及恐惧变形。 第三十八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四) 再看慕北亭,只见他长身玉立,挺剑身前,此时疾啸而起的山风正刮得他衣袍“嗡嗡”作响。霎时间,一股苍苍莽莽的英雄气概自他身上陡然生出,整个人就如天上下凡的战神一般,威风凛凛,光耀夺目。 众人将此幕看在眼里,心中既惊且奇,欢心除去了奸佞小人之余,又同是疑惑道:“慕大侠已能使用内力了吗,莫非他体内的毒已经解开了?” 然此刻人群中就只有易亮文看出来了其中奥妙,他知道慕北亭之所以能斩出适才的雷霆一剑,并非是动用了内力之故,而是仅靠着迅捷身法与绝妙剑术的完美配合所致。 若在往常,凡是交手动武,招式和身法虽也重要,但能够决定最终胜负的因素,就只看双方内力孰强孰弱,是此,武林中人多是重修内力,而轻疏招式与身法。然眼下慕北亭能仅凭着身法与剑招的合击,只在一瞬间就击毙了三人,足可见其武学根基之扎实深厚。 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慕北亭,易亮文忽觉心潮澎湃,不禁暗赞道:“北亭果真是天纵奇才,放眼当今天下能够与他比肩者,恐怕过不去三两人,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想到此处,一道灵光骤亮心头,不禁又寻思道:“这毒药实在霸道,只要稍一催动内力,便能叫人疼得劲力全失,眼下再想要动用内力已是无望,倒不如像北亭一般,用奇招攻其不备,或能有意外收获。”如此一想,他的目光立时就转移到了刘福身上,只待对方稍有松弛,便行出击。 此时,慕北亭已用凌厉目光扫视过场中众人一圈,然后朗声说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世间,于国家、于民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今日的局面已然如此,我等就算是身死在此,也万不可丢了名节,此节还望诸位心里能拎个清楚明白,千万莫要错做了愧对家国之事!” 他说完这一句后,再次环视场中众人,当见到还尚有几人面露犹豫不决之色时,陡然沉声再道:“我慕某人今日放言在此,诸位若是还有谁再想学此三人行径,那就莫要怪慕某手里的这柄长剑翻脸无情了!”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其中既有激励又含威胁,场中众人听了,尽皆动容,便是有个别心志动摇者,也当即暗下了决心,只想今日便是身死此地,也绝不可让死后声名受损。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拍掌叫好声突然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刘福正在拍掌。他面上挂笑,冲着慕北亭朗声说道:“慕大侠说的好!实话讲,在我心中向来无家无国,我又要他三人有何用,待他们到了我跟前,我也一般把他们杀了。至于我刚才的那番话嘛…嘿嘿,我只不过是想要欣赏一下,所谓的英雄豪杰们在面对死亡时都会生出怎样的嘴脸来。” 慕北亭怒瞪了他一眼,同时大声喊道:“诸位都是明辨是非的好汉子,可再不能受了这人的蛊惑诱导!” 刘福面上的兴奋之色斐然,正欲接上慕北亭的话再说些什么,可这时他的眼角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瞟见了正在一旁疗伤的周楚清。在看过这一眼后,他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去,整个人立时变得死气沉沉,又过了片刻,才喃喃自语道:“我死志已明,此生余愿唯有‘报仇’二字,你们可有准备好了?” 樊余军冷笑抢道:“什么死志,放你娘的狗臭屁!你道我们会相信么?” 刘福却只是沉默不语,兀自低头沉思着,片刻后,他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于是缓缓移目望向周楚清,低声说道:“我此生最是愧对周先生,以至于我常常在想,我若真是那个牧羊童该有多好…只可惜我终究不是啊…终究不是啊…” 他说到此处,突然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终才幽幽续道:“我此生背负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你们是不能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的…” 周楚清已静坐了许久,心绪也早已平静了下来,此刻听得刘福感情流露,又不禁想起了许多从前往事,心里对他是既怜又恨,只得摇头说道:“往日的恩情也不用再提了,我只想知道我家夫人和少主现在何处?” 刘福侧头避开了周楚清的深邃眼神,淡淡说道:“已经被我杀死,并裹了巨石沉到南湖之下。” 听到如此噩耗,众人无不惊呼失声,周楚清更是悲愤难抑,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少顷,只听他咬牙怒喝道:“你为何要下如此杀手?你就算是要报仇,难道不知祸不及妻儿的道理吗!?” 刘福自始至终都不敢去与周楚清对视,仍是侧着头说道:“当年林宗汜害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我便要他也尝一尝这失去亲人的滋味如何!” 易亮文一直紧紧盯着刘福的举动,但见他始终眼望别处,恰是一个突袭的好机会,于是他双掌猛一撑地,身子笔直前冲,空中双掌化爪,直取刘福的胸口而去。 慕北亭见势,立时猜到了易亮文的心思,当下身随意动,瞬间挺剑身前,也同样化身成一道光影,直逼刘福而去。 可就在这两道身影将要击中刘福之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刘福的身影就此凭空消失不见,而紧接着,慕易二人便感觉到身后陡然出现了一股霸道气势。 慕北亭心中暗叫一句“不好”,正要回身格挡,却已然迟了。只听得“砰、砰”两声响后,慕北亭和易亮文的后背上已各挨了一掌,两人的身子也立时就飞出一丈开外,并重重摔落到了地上。 刘福这两掌的力道不俗,直把他二人打得眼冒金星,呕出鲜血。慕北亭只觉胸中气血一阵剧烈翻涌,周身就如同被活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疼痛,眼前昏黑不能视物,整个人已然魂飘体外,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可正当他恍惚之时,耳中忽又真真切切听到了妻子的惊呼之声,他心中一凛,想道:“我这是死了吗…不对,不对!若是死了,又怎会听到黛儿的呼唤声呢?”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中忽又听到来自妻子的两声叫唤,就似近在跟前一般。至此,他终才肯定自己并未死去,于是重重喘息了数口,慢慢睁开了眼睛。在经过短暂的视线昏花不清后,他的眼睛终于能看清了周遭景象,当下急忙转眼四望,这才发现适才耳听不虚,因为此刻立站于人群之前的那人,赫然就是荀黛儿无疑! 第三十九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五) 两人四目相对,荀黛儿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瞬间决堤,两行泪珠扑簌簌地自她脸颊滑落到了地上。 慕北亭见妻子落泪,心中大是疼惜,但同时又惊讶于她的突然出现,于是忍痛咧嘴问道:“黛儿!你…你怎么来了?” 可还不等荀黛儿开口,便听一旁的刘福冷哼了一声,不屑道:“真是自不量力。” 慕北亭看了刘福一眼,猛然想到了易亮文,于是侧目望向身旁看去,只见此时的易亮文已经坐起身来,但他面色苍白,嘴角正挂着血迹,显然受伤不轻。慕北亭忙问道:“前辈,你可有伤到要害之处?” 易亮文摇了摇头,叹息道:“不妨事的,只是…唉,可惜了!” 他本想此击必中,却不料反而是己方吃了大亏,至此心中设想也已成为泡影,不禁大感失望。 慕北亭见易亮文并无大碍,稍稍安心,急忙又转头看向荀黛儿,问道:“黛儿,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荀黛儿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哽咽道:“我…我…你的伤怎么样了?” 此时忽又得刘福嘿嘿一笑,说道:“如此也好,倒叫你死生路上不寂寞了,去吧。” 说话间他已闪身到了慕北亭身旁,随后伸手抓住慕北亭的衣领往前一送,慕北亭就此被扔到了荀黛儿的跟前。 荀黛儿失声惊呼,急忙扑到慕北亭身旁,哭泣道:“北亭,你怎么样了?”旋即又转面冲刘福喝骂道:“你这人好生恶毒,你…你不得好死。”她本想恶语咒骂,可她自小到大从未说过粗言秽语,此刻急怒悲愤,蓦地就想起翠玉骂人时常用一句“不得好死”,于是也就照此脱口而出。 刘福却只是冷冷瞪了荀黛儿一眼,并不搭话,慢慢负手背后望向别处,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慕北亭此前已然受伤不轻,眼下又被重重一摔,险些背过气去,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强撑着坐起身来,勉力冲荀黛儿咧嘴一笑,安慰道:“我皮糙肉厚,不妨事的。” 荀黛儿见丈夫到了此刻竟还嘴硬,本想责骂他两句,可心中又觉不忍,只得含泪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为他轻轻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慕北亭又短暂调息了数个弹指后,气息渐平,遂又问道:“黛儿,到底是谁带你到这里来的?” 荀黛儿幽幽道:“今早我醒来之时,屋里早已没了你的踪影,我便到院子里看了看,却正巧碰上了迟来的马大哥…” 慕北亭闻言,立时寻眼四顾,只见有着“霸王镔铁枪”之称的马维本此时正站于樊余军的身旁,而恰在此时,马维本也正投目望向慕北亭。 两人目光相碰,马维本眼中顿生歉意,可紧接着又转为了担忧之色;慕北亭却渐渐皱起了眉头,心里对马维本的草率举动颇为不满。 荀黛儿见丈夫神色异样,连忙解释道:“马大哥在得知你们已经出发的消息,便要急追你们而来,我心忧你安危,于是上前将他拦下,央求他带我一同前来,他本是不愿的,但经不住我再三哀求,也只得带我同来。你千万不要怨他,是我求他的!” 她说到此处,又伸手去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续道:“可我刚到了这里,就见到你被别人打倒在地…我,我…”说着又兀自垂泪不止。 慕北亭的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忧虑,暗道:“黛儿不惧危险到此,足见待我情深似海,可今日的情境危急万分,我要如何才能护得她周全啊?哎,慕北亭啊,慕北亭,你需得尽快想出个办法来啊!” 他当下环顾四望,却只见众人也正望着他,只是投射过来的眼光中皆是失落、绝望之色。他心中愈发焦急起来,一时间竟然没了主意,只是强撑着说道:“既来之,则安之。黛儿,你快到马大哥身边去。” 荀黛儿连连摇头,说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我哪儿都不去。” 慕北亭蹙眉道:“即已到了此地,一切就都要听从我的安排,你快过去!”同时又抬头冲马维本喊道:“马大哥,内子便拜托你代为照顾了!” 马维本在来此之前,并未料想过此间局面竟会如此凶险,等到得此地,经由樊余军的一番简短节说后才知情况危急,眼下的他早已懊悔至极,心中千百个后悔当初不该答应了荀黛儿的央求,同时也开始寻思起该如何弥补这个错误。 是以此刻在听到慕北亭的委托后,他心中顿时大喜,也连忙应承道:“请北亭兄放心,我马某人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定会护得弟妹周全。” 他说话间已闪身到了慕北亭的身前,然后躬身伸手,一手扶住慕北亭的胳膊,一手拉住荀黛儿的手腕,欲要将两人带走。 可正当他要挪脚之时,一旁的刘福突然阴沉下了脸色,大喝道:“站住!你要当着我的面把人带走,是不是也该问过我的同意与否?” 马维本立刻冷声回应道:“笑话!我立足于大明国土之上,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又何需去问你这个倭寇浪人的同意与否,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刘福脸色更沉了,立时就要动手,可就在这时,忽听周楚清冲他喊道:“刘福,你过来。” 刘福先恶狠狠瞪了马维本一眼,旋即转身面向周楚清,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周楚清干咳了两声,说道:“我没力气大声说话,你走近些,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刘福略一犹豫,但终究还是向周楚清走去,等到得近前,又道:“先生,请问吧。” 周楚清道:“夫人过世时,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刘福摇头道:“林夫人走的快性,不曾留下有用言语,至于咒骂我的话,那也不必说了。”稍顿,又道:“不过遗物倒是留有两件,还请先生转递给林宗汜,叫他做个纪念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玉镯和一把长命锁,接着抬手一抛,丢到了周楚清的面前。 周楚清仍是盘膝端坐,也不伸手去捡,只是将目光缓缓沉落到了两物之上。这两个物件确是出自于林宗汜的妻儿,周楚清自然识得,但他还是盯看了半晌,方才木讷说道:“我受伤已重,无力捡起这两件东西,你过来把它们放到我的怀里。”他说这一句话时,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倒似是在命令一般。 刘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照做了,他走近几步,然后弯腰把东西捡起,接着又走近了两步,伸手便要把东西往周楚清的怀里送去。 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刘福伸出手的一瞬间,周楚清原本呆滞的双眸中突然精光乍现,随即又暴喝一声,双掌齐向刘福的丹田处拍去。 此举实在突兀,刘福回护不及,小腹处立时就被周楚清的双掌结结实实拍中,而他的身子也在顷刻之间向后疾飞而去,同时口中鲜血飞涌,并随着身体飞行的轨迹,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雾弧线,最后重重摔落到了两丈开外的空地上。 第四十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六) 众人眼见此幕,均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场中也立时变得落针可闻。 如此过了半晌后,却始终不见刘福爬起身来,至此,人群中也渐渐响起了议论之声:“这倭寇是死了么?”、“周楚清杀了这倭寇?”、“嘿呀!真他奶奶的解气,这可真是报应不爽啊!” 慕北亭也被适才那一幕惊得呆住了,直至此刻听到周围的欢呼声后才算回过神来,当下移目看向周楚清,却只见此时的周楚清正匍匐在地,口中呕出的鲜血已染红了地上好大一片,显然受伤不清。他心中大惊,高声疾呼道:“楚清!你怎么样了?” 众人在听到慕北亭的呼喊后,也立时齐齐看向了周楚清。马维本眼疾手快,一马当先冲到了周楚清身旁,并将他扶起查看,在探指摸脉后,只觉他的脉象已细若游丝,显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慕北亭此时行动不便,只得坐在原地问道:“马大哥,楚清怎么样了?” 马维本摇头叹道:“气脉细弱,内伤极重,很是危险啊!” 听闻此言,慕北亭蓦地想到了一件事儿。昔日里他曾听周楚清说起过一套异术功法,说是此套功法可在身体行动受限时,譬如被人点穴掣肘、下毒重伤等等危难情境下使出,立时就可解除周身所有禁制,并获得短暂的行动自由与磅礴内力。 他想到此处,又寻思道:“楚清适才必定是使出了这套功法,当日他虽未说明施用此功法会有何种后患,但古语有云:‘强招必损身。’,眼下他的身子肯定受到重创无疑,看来需得先设法护住了他的心脉不断才行。” 于是扭头冲众人高声喊道:“谁有护心胆的药物,快送来给楚清服下。”顿了顿,又对马维本说道:“马大哥,我们大伙儿都受毒所限,使不出内力来,就只能劳你先用内力护住楚清心脉了!” 马维本连连点头,当下也不迟疑,立马盘膝坐到周楚清身后,旋即双掌抵住他的后心,内力源源不断输入,而与此同时,那些怀揣疗伤药物之人也陆陆续续起身前去送药。 慕北亭见周楚清得了照应,心中稍安,转头又冲樊余军喊道:“樊大哥,劳你去取了兵刃斩下这倭寇的脑袋,以防再生出变故!” 樊余军连声应承,起身向旁侧使刀的豪杰借了一柄单刀握在手中,缓步向刘福走去。这时又有三人站起身来,其中矮个汉子沉声说道:“樊大侠小心,此贼狡诈异常,就让我等陪你同去吧。” 樊余军回头看了三人一眼,见是相识之人,自然应允,于是四人各自手持着一件兵刃向刘福逼近,等到得近前,樊余军双手握柄,作势就要向刘福的脖颈上劈去。 却不料,本已趴卧地上许久的刘福忽然沙哑着嗓子嘶吼了一声,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四人见状,俱是大惊,也急忙往后退开。 然而站定身形后的刘福却并不动作,只见他双目赤红,面上一阵翻白,一阵潮红,鼻息之声则粗壮如牛,久久不息。 众人再次被眼前的异状惊呆,就连正在为周楚清疗伤的马维本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而他这一分神,内力顿时不纯,也险些因此岔过气去,幸得他生性稳重,内力雄厚,稍一调整后便既稳定了下来。但在此之后,他不敢再出全力为周楚清疗伤,而是分出了大半注意力去关注着场中的变化。 众人之中,就数易亮文阅历最丰,当他看过刘福的面庞后,心中顿时明了,急忙提醒道:“诸位不必惊慌,此贼已被楚清击中要害,眼下不过是走火入魔,大家只要不近到他身旁就好!”转面又对樊余军吩咐道:“你四人分列方位,只需围住了他的走势便可,切记不可冒然上前交手。” 樊余军四人点头照做。易亮文又对场中其他人吩咐道:“大伙快去取绳索来结成大网将他锁住,待到他真气耗尽,自会毙命!” 众人对易亮文的话极是信服,立马照做执行,可猛又发现此地哪有什么绳索可寻,一时之间,急得众人是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然就在众人犯难之时,荀黛儿的心头却是灵光一闪,她脱口说道:“大家快把身上的长袍脱下来凑到一起,再把这些袍子拧成条状,然后挨件头尾打结,如此就能凑出一条大绳来!” 众人得她点拨,顿时豁然开朗,也立马脱下长袍扭成条状,不过片刻功夫,众人便已结出了五条长绳。 慕北亭见状,大喜过望,盛赞道:“好啊!黛儿,你可真是搭救大伙儿的活菩萨啊!” 此时众人也都向荀黛儿投去了感激目光。荀黛儿见丈夫竟当众夸赞自己,脸颊瞬间飞红,也立马低下了头去,但心里却极是欢喜。 易亮文见绳已结成,当下不敢再耽搁,高声吩咐道:“请练外家功夫的朋友上前牵绳,每条四人分持,首尾各两人,之后四条绳索分从东、西、南、北四面合拢,待四绳将他缠住后,最后一条绳子撂他双足将他放倒!”转头又冲樊余军喊道:“余军,你们准备撤开!” 引绳众人依令而行,井然有序,毫不错乱;反观刘福,只见他形若癫狂,怪吼连连,虽然声势吓人,却也没有实际攻击举动。 慕北亭看着眼前走火入魔的刘福,心中暗自感叹道:“丹田乃是习武之人的命门,没想到此贼受此重击后,竟未立时毙命,可当真是强悍已极了。” 这时又听得易亮文高喊了一句“收网”。他话音刚落,刘福瞬间被绊倒在地,樊余军一众立马将五条大绳相互打起结来,直将刘福勒得动掸不得,方才罢手。 刘福被缚在地,却仍是嘶吼不止,身子动不得,就以脑袋猛撞地面,不消几下,额头便已磕破,随着鲜血流出,立时就染红了半面孔,那模样看起来极是恐怖吓人。 这时又听易亮文吩咐道:“余军,你快取柄快刀结果了此贼性命!” 樊余军点头领命,接过旁人递来的单刀,作势便要砍下。可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却被一声“且慢动手”的怒喊给拦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七)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吴亭墨。 他刚从昏迷中醒转过来不久,又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事态的发展,虽然欢心贼寇将被伏诛,但先前挨打的那口恶气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心里始终愤恨难平,是以不假思索就叫停了樊余军的快刀。 此时见到众人投来询问目光,他便解释道:“这畜生害得大伙儿如此惨痛,咱们又岂能轻易饶过了他?眼下他已走火入魔,正好让他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若在此刻就将他的脑袋砍下,也未免太便宜了他,不如就让他遭罪至死,岂不大快人心?” 经他这么一说,场中倒有一大半人随了他的心思,也跟着附和起来,霎时间,人群中开始喧噪起来。 慕北亭却唯恐拖延生变,于是朗声说道:“大伙儿稍安勿躁,且先听我一言,咱们今日自到南湖伊始便被这贼寇连连算计,已然吃亏不小,是以众位的心思我亦明了。咱们眼下虽是擒住了此贼,但却不知他是否留有后手,是以此一节不可不防,更何况咱们身中奇毒,就更应加倍小心,以防突变。”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转眼环视过众人一圈,在见到已有不少人开始颔首同意自己的观点后,又续道:“依我之见,该当谨慎为先,毕竟大伙儿的周全才是重中之重,咱们应该立刻杀了此贼,以绝后患!” 众人在听过这番话后,均觉在理,便齐声同意了。吴亭墨却是恨得牙痒难受,于是一瘸一拐走到了刘福面前,本想上前狠狠踹上几脚解恨,可又恐再吃了暗亏,只好冲着刘福的面上大吐了几口浓痰,接着又“呜哩哇啦”咒骂了一通。 慕北亭看着吴亭墨的举动,心中暗道:“这吴亭墨也算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人物了,怎的还这般没有气度。”本想出言阻止,但转念又想:“他今日被这倭寇辱了面子,自是恼羞成怒,我若再出言相劝反倒不好,就随他去罢。” 等到吴亭墨骂歇,樊余军举刀上前,说道:“还请吴前辈往后靠一靠,免得被这贼人的脏血沾污了衣服。” 吴亭墨出过了气,便依言退后了三步。樊余军扬起手中大刀,作势就要向刘福的脖颈砍下。 可就在这时,刘福突然仰面朝天长啸了一声,旋即身形暴胀,直比原先体态胖了两倍有余,而众人在见此突变后,也都被惊得愣愕当场。 慕北亭眼疾口快,见势诡异,便连忙喊道:“樊大哥,快退后!” 可他话音刚落,场中又立时炸出“嘭”的一声巨响,只见刘福急剧膨胀的身体已把缚在身上的绳索全部绷裂开来,随之便有一股强大的气浪以刘福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出,直把周围人众击打得人仰马翻。樊余军靠得最近,受到的冲击也最是严重,那气浪直把他击飞出一丈开外,手中的单刀也因捏握不住掉落一旁。 慕北亭连忙侧身将荀黛儿护在怀中,以背相抗,待到气浪消散后,他先看了一眼怀中的妻子,在确认无恙后又转身望向刘福,却见此时的刘福正披头散发,垂目望地,面部虽然看不真切,但喘息之声却是浓烈可闻,身上衣裳也多处破裂,露出了赤红色的皮肤。 樊余军干咳了两声,强撑着坐起身来,哑着嗓子说道:“真他娘的邪门,这不是个人,是他娘的怪物!” 慕北亭也自惊疑不定,暗自寻思道:“此贼丹田受过重击,必然经脉受损,真气乱流,可他为何还能聚散出如此强劲的内力气浪来?莫非…莫非他并未伤及根本?”想到此处,心中陡然一寒。 正当众人惊骇猜疑之时,又见刘福忽然张开了双臂,脚下开始缓缓挪动,整个人竟在原地慢慢转起了圈来。他旋转的速度逐渐由缓入快,到得后来,双脚竟离开了地面,整个人缓缓飘悬到了半空之中。 众人被他的怪异举动震住,目光也随之望向了半空。慕北亭屏气凝神,目光紧紧盯着刘福的面部,却见旋转中的刘福始终双目紧闭,面上并无任何表情显露,可就在他双目被晃得酸痛难耐之时,却忽然瞥见刘福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竟现出一个狰狞笑容。有此发现,他心头顿时一凛,可待要出声警示众人时,却只见阵阵寒芒光彩忽自刘福周身射出,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场中众人。那寒芒到处,哀嚎之声骤起,足见这寒芒威力之猛。 慕北亭眼疾手快,立时仗剑身前,右手快速抡剑成圆,形成了一块屏障,将这些寒芒尽数格挡开来,同时大喊道:“诸位快退出这暗器覆盖的范围,越远越好!” 场中众人被他喊声提醒,顿时蜂拥而起,纷纷向身后树林奔去,仅过数个弹指后,场中就只剩下慕北亭夫妇、易亮文、马维本、周楚清、同泽大师六人。 此时马维本正挡在周楚清和同泽大师身前,以手中单刀抵御着寒芒;易亮文则取下衣袍,在手中抡成伞状抵挡。 马维本见这寒芒始终不显衰退迹象,心中着实焦急,侧头低声问道:“大师,你可能抵挡这寒芒片刻?” 同泽大师沉声道:“先前服用了些灵药,气力已然恢复许多,想来抵挡片刻不成问题。” 马维本道:“那就烦请大师把楚清移到你身后护住,我这就去取了那狗贼性命。” 同泽大师脱下僧袍,又将周楚清移到身后,说道:“马大侠,望你一击得中。” 马维本微一点头,左足一挑,将一片被震碎的衣襟挑握手中,随即暴喝一声道:“狗畜生,纳命来!” 话音未落,便见他左手旋转起衣襟格挡住飞来寒芒,同时又手横持单刀,双足一顿,整个人径直向刘福飞去。 然而刘福却似是没有察觉到马维本的举动,仍自快速旋转着,便是马维本到得他身前也不停歇。 马维本见他孰无反应,心中大喜,当下将左手抓着的衣襟向前扔去,在挡住寒芒的同时,也赢得了数个弹指的空档,随后双手握刀,祭出了一记威势极猛的“力劈华山”,朝着刘福当头劈下。 第四十二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八)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半空中刀光如影掠过,紧随着就听到“砰”一声巨响,刘福的脑袋瞬间就被马维本手中的长刀一劈为二,霎时间,鲜红的血液并着洁白的脑浆自半空中纷落而下,染红了地上一片。 马维本也随着刘福的尸身一齐落到地上,可他的面上却毫无欢喜之色,只是神情愣愕地望着地上血迹淋淋的刘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听得周围响起了惊呼声后,方才缓回神来,但口中却喃喃自语道:“这…他就这样死了吗?他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可转念一想,又自寻思道:“哦,原来此贼已是强弩之末,适才的举动不过是回光返照所致…不过仅这片刻功夫就能造出如此声势,此贼的修为当真是世所罕见呐!” 一旁的慕北亭初见此幕,也被震惊得愣了一愣,但紧接着就长舒了一口气,转面看了看身后的荀黛儿,柔声问道:“黛儿,你没事吧?” 荀黛儿也同样被刘福的死状惊得呆住了,此时面色苍白已极,在听到丈夫的问话后,也仅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并不答话。 慕北亭伸手过去握住妻子的小手,手掌相触,只觉她手指冰冷发颤,心中大是疼惜,又温言道:“黛儿,莫要看了,不然夜里要做噩梦的。” 荀黛儿移目望向丈夫,颤声说道:“北亭,我们…我们回去罢,我看得害怕,我…我好冷…” 慕北亭只道她受不了眼前的血腥场面,当即微笑点头,握着她小手的手掌也紧了一紧,示意她安心,随后撑剑起身,向众人说道:“诸位,适才可有人被那些寒芒射中,眼下身体又有无异样感觉?” 吴亭墨在刘福被杀后最先进到场中,此时听到慕北亭问起,便狠声啐道:“他奶奶的,这寒芒原来是一些短细小针,被射中之后除了有些痛痒外,眼下倒也没有异样之感。只是真他娘的晦气,临要走时还被这条死狗咬了一口!”说完操起地上旁人遗落的长剑,上前狠戳起刘福的尸身。 慕北亭环视众人,只见人群中倒也没人显露出异样,心中的隐忧稍稍消减,又道:“此贼狡诈异常,咱们还是得小心为上,还请在场诸位都到林府去,我会请来妙手郎中为诸位详查一番。” 众人对此自无异议,齐声应是。这时同泽大师也跨步上前,说道:“此间险地不宜久留,大伙儿这就下山去吧。” 易亮文站起身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到了何家兄弟的身上,当下吩咐道:“先前听这倭寇说地下埋了硝石火药,咱们需得将其妥善处理掉,以免日后误伤了旁人。何奎、何淼,你兄弟二人善弄火药,这件事就着落到你二位身上了。” 何家兄弟连忙拍着胸脯应承下来,又向众人说道:“还请诸位快快下山去罢,也好让我兄弟二人施展手脚。” 至此,众人开始陆陆续续向山下行去。周楚清昏迷不醒,马维本便将他缚在背上,转面向垫后而行的同泽大师、易亮文、慕北亭夫妇四人说道:“楚清伤重,我带他先行一步去疗伤,此间善后之事便劳各位费心了。” 易亮文道:“该当如此,你去吧。” 马维本颔首告辞,急步往山下冲去,在经过几个纵跃后,便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易亮文又回头看了刘福的尸身一眼,向远处正在刨引线的何奎喊道:“何家大哥,这倭寇的尸身就烦劳你放上一把明火烧了吧。” 何奎回头连声应下。这时慕北亭也正望着刘福的尸身,忽然心念一闪,暗想:“也不知他怀里那瓶‘返身香’的解药还在不在。”如此想着,当下迈步向刘福尸体走去。荀黛儿见状,急忙伸手去拦他,失声说道:“你…你别过去。” 慕北亭微笑道:“放心吧,这人已经死透了,我就上前去看一看,不碍事的。” 荀黛儿拗不过他,只得放行。 慕北亭走到尸体近旁,右手“墨雨”一翻,将尸身衣襟挑开,再用剑尖拨弄查找一番,果然见到了先前那个祭蓝釉的瓷瓶,心中大喜,当下手腕一抖,剑尖微挑,那瓷瓶应力飞起至半空中,也不待它落下,慕北亭立马伸出左手隔着衣袖接住,手掌肌肤并不接触瓶身,随后再翻找另一袖中的那只鸡油黄瓶子,扒开衣袖,却见那只瓶子已破碎在袖中,液体也已流尽。 易亮文看了看慕北亭手中的瓷瓶,沉吟道:“如此也好,便带回去让陆远怀认上一认。” 此间事毕,四人寻路下山,待走到得半山腰时,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地面巨颤阵阵,犹如忽发大地动一般,遍山树木也随着这阵巨震枝叶摇颤,顷刻间,断枝枯叶纷如雨下。 慕北亭左手怀抱妻子稳住身形,右手格挡住落下的树枝,同泽大师和易亮文也各自移身躲避落枝。过了片刻之后,摇颤稍减,又见两道身影从山顶之上冲将下来,正是何家兄弟。 他二人到得易亮文面前,拱手施了一礼。老大何奎道:“易前辈,这倭寇埋下的火药实在太多,我兄弟二人一来是中毒之躯,不敢冒然使用内力进行挖掘;二来身旁也无顺手工具,不便土工作业,是以只好寻个便宜法门,将这些火药就地引爆了。”顿了顿,又道:“那倭寇的尸身也并着这些火药一同处理了。” 一旁的何淼则愤忿道:“咱们这样处置他的尸身,倒也算是还治其人之身了。” 易亮文看了看山顶扬起的烟尘,皱眉道:“可莫要让爆炸之后的余火点燃了这片树林啊。” 何奎忙道:“易前辈请放心,我在引爆之前已经勘察过火药埋设的范围,确定不会波及旁余后才敢引爆的。” 对于何家兄弟使火药的本事,易亮文自然信得过,又见他俩人均是自信满满,当下也就不再多言,右手一挥示意大家下山去。 第四十三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九) 可众人刚走出去没两步,荀黛儿忽然有气无力地对慕北亭说道:“北亭…我…我好累,力气也使不上来…手脚好冰啊…” 慕北亭急忙望向身旁的妻子,只见此时的她面色苍白如纸,呼吸也骤变得急促起来,身子开始不住颤抖起来。 他心中惊慌已极,急忙问道:“黛儿,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说着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然入手寒凉异常,只觉比之先前在山顶所握时更凉了数倍不止。 荀黛儿只觉自己周身如坠冰窟,那股透体冰寒就似由体内迸发而出一般,浑身哆嗦得愈发厉害了,颤声道:“冷…好冷啊…” 还不等慕北亭发声,易亮文便抢上前说道:“且让我看一眼。”说罢探手搭脉,细细检查起来。 慕北亭看着妻子,急声问道:“前辈,内子是受伤还是中毒?” 易亮文并不答话,但面色却越来越凝重,两片眉毛皱得都快要接在了一起。 慕北亭见状,心中愈发慌乱起来,连声追问道:“前辈,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话啊!” 易亮文却不答话,过了半晌后才收回了手指,叹道:“北亭,夫人中毒了,而且是中的极寒恶毒,但我不能确定是何种毒药。不过据表征看来,似是西北洛家的‘霸王霜’,却又不完全相像,此毒的毒性当比‘霸王霜’更为猛烈。” 慕北亭身子一震,失声叫道:“中毒?怎么会中毒呢?” 洛家的“霸王霜”,他自然识得,这剂毒药在发作之时,会令中毒者渐觉周身麻痹,直至不能动弹,而与此同时,周身的血液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凝固起来,待到两个时辰过后,中毒者便会气绝身亡。在这期间,中毒者不单要承受毒发过程中的无尽痛楚,更要经受着无比巨大的精神折磨,毕竟眼看着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消逝却又无能为力,这样的绝望感受当比肉体上所受的折磨更为痛苦难耐。 所以在得知自己的妻子竟中了比‘霸王霜’还要厉害的毒药后,慕北亭的脑中只觉一阵晕眩,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心中暗想:“我不会让黛儿有事的,我一定要寻到解救之法!” 他心念及此,立马转头向易亮文问道:“前辈,对于此毒,你可还有些头绪?” 易亮文只是摇头叹道:“不知毒性,何知解毒啊!”心中却暗道:“今日到场的众人中,并无一人通晓医理、药理。唉,若是陆远怀在此就好了,他定有办法破解此毒…可远水不解近渴,眼下也只能姑且试一试这个办法了。”于是又道:“这毒虽不是‘霸王霜’,但其表征却极为相近,所以既然都是寒属毒,便当以阳刚克制。北亭,把‘返身香’的解药给我吧。” 慕北亭知他心意,当下连连摇头道:“这解药的真假与否尚不可知,万不能让前辈冒了险。我所修习的‘清瑞鈭星诀’就属阳刚路子,况且此举是为救我的妻子,是以无论如何都该由我来一试。”说完左手一翻,拇指一弹,那祭蓝釉瓷瓶的塞子顿时飞起,随后一扬手,将瓶中液体尽送口中。他这套动作一气喝成,丝毫不留给旁人阻拦的时间。 荀黛儿见状,急呼道:“你…你别…”只说完这句后,余下的话就再没力气接上了。 慕北亭服下药液后,腹中顿觉一股暖流陡然升起,转瞬间就游遍了四肢百穴。他心中大喜,知道此药确是“返身香”的解药无疑了。又过了片刻,已能开始调用内力,在盘运过小半个周天后,自觉已然无碍,当下便把怀中的妻子放坐于地,自己也盘膝对面而坐,然后伸出右掌贴到妻子的小腹上,便要传送内力到妻子体内。 可就在这时,忽听得同泽大师惊呼道:“北亭且慢,你快看。”说着弯下腰去伸手指向了荀黛儿的脖颈。 慕北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妻子左侧脖颈处竟扎有一根极细的小针,赫然就是先前刘福发出的寒芒细针。他心中瞬间颤栗不已,脱口惊呼道:“这…这细针上喂了毒!我当时已全力格挡,怎么还会如此…” 还不待他说完,何家兄弟已齐声叫道:“哎哟,糟糕,我们也中了这毒针。” 何奎看着左掌,何淼则望向右臂,显然便是受扎之处。 易亮文抢到何家兄弟面前,忙道:“你二人可有感觉到伤处有麻痹之感?对了,那毒针呢?” 何奎苦着脸说道:“我先前防备不及,就挨了一针,那毒针早已被我拔出,只因伤处并无特殊感觉,我也就没有在意…”转面又向何淼问道:“你可有什么不适之感?” 何淼皱眉道:“这手臂倒与往常无异啊…”说话间还提起胳膊抡了两圈,可当他抡到第三圈时,顿时“哎呦”叫了一声。 易亮文忙道:“何兄弟,你怎么了?” 何淼面色骤然变白,面庞也开始扭曲起来,痛苦道:“我…手臂好麻…身子…身子也好麻!我中毒了!” 紧接着,一旁的何奎也捂着手掌痛苦呻吟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兄弟两人相继倒在地上,翻扭着身子痛苦挣扎起来,其状甚惨。 三人见状,大惊失色,慕北亭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将妻子脖颈上的毒针取出,右掌抚到她小腹上,体内纯阳绵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妻子体内。 一旁的易亮文和同泽大师也各自扶起一人,但碍于不能使用内力,也颇感无奈,只好在他二人身上分点了几处大穴护住心脉,以止住毒性的继续蔓延。 可饶是如此,何家兄弟仍在痛苦挣扎着,那惨状真叫个生不如死。 易亮文心中不忍,暗想:“哎!若是何家兄弟的毒发时间能提早片刻,我就能和北亭分服了那瓶解药,此刻也就能让他们兄弟二人少遭一些罪…” 可刚想到此处,又不禁脱口叫道:“不好!先前场中已有很多人中了这毒针!我需先行一步去看看山下众人,大师就留在此处做个照应,待我看过山下局面,再差人上来接应你们。”说完也不等同泽大师回应,急步快跑往山下奔去了。 第四十四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二十) 同泽大师点头应是,并一直目送着易亮文离去直至不见,随后才转眼望向慕北亭,却只见此时的慕北亭面露痛苦之色,额头上冷汗直溢,显然是内力催用至极限所致。 同泽大师颂了句佛号,沉声问道:“北亭,夫人的毒性可有被遏制住了?” 慕北亭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黛儿体内的气血流动越来越慢了,气息也弱了,她…她会不会…”说到后来,已然带有了哭腔。 同泽大师立马抢上前去,探指搭到了荀黛儿的手腕上,在短暂切脉过后,发现荀黛儿的脉象已细弱游丝,就似是随时都会停止一般,再观其面色,只见她本已白如蜡纸的面上又敷了一层薄薄白霜,鼻息也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同泽大师缓缓收回了手指,叹气道:“北亭,夫人恐怕是…”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慕北亭突然睁大了双眼,抢声道:“大师!黛儿有救的,你说是不是!” 同泽大师不敢去与慕北亭那满含期盼的目光对视,只好垂目望地,低声道:“旦尽人事吧!” 慕北亭置若罔闻,只顾将周身的内力催运至另一个高峰,然后一股脑儿地自双掌传出,直奔向妻子的体内。 如此过了片刻之后,荀黛儿的面色渐渐转红,竟奇迹般地睁开了双眼,并出声唤道:“北亭…” 慕北亭心中大喜,只道是自己的内力已起了作用,连忙应声道:“是我!是我!我在呢!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说话间,内力也不敢有丝毫撤泄,周身真气仍旧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妻子体内。 荀黛儿冲他微微一笑,温暖得犹如春暖花开,慕北亭看在眼里,心中更喜,几欲欢呼出声。 然而此时守在一旁的同泽大师却只想到了“回光返照”四个字,他再次去为荀黛儿切脉,也果然发现荀黛儿的脉象有异,她的脉息虽已变得弹指有力,却并不稳固绵长,同时还伴有间歇性的“隐断”。 得此脉象,同泽大师愈发肯定心中猜想,也不由暗叹道:“当真是回光返照啊!唉,北亭心中也肯定知晓,只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 他本欲再劝慰慕北亭几句,却又见此时慕北亭的面上满是希望与欢喜之色,当下心生不忍,竟不愿去破灭这个希望,心中暗道:“唉,罢了,我还是先把何家兄弟带下山去,就让他在此处陪着爱人走完最后的时光吧。” 他起身向何家兄弟走去,待弯腰搭住二人时,却发现此两人早已气绝身亡,他心中大骇莫名,暗自惊呼道:“此毒可真是霸道啊!仅毒发片刻功夫,就能取人性命…” 想到此处,他猛然转头看向荀黛儿,又想:“慕夫人若非是得了北亭的真气续命,恐怕也早已香消玉殒…唉,可续命容易救命难啊!”当下悲悯之心骤起,口中下意识就默念起了《地藏经》,随后将何家兄弟俩一手一个担起,沿着下山小径慢慢走去。 慕北亭对同泽大师的离去浑然不觉,他只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妻子,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外物。 荀黛儿也同样含情默默地看着慕北亭,却并不言语。两人就这样相视对望着,都甘愿就此相守到海枯石烂。 忽然间,一缕鲜血毫无征兆地自荀黛儿的嘴角流了出来,并很滴落到她胸前衣襟之上,仅过数个弹指后,便已染红了胸前一片。 而这道血迹也犹如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慕北亭的心窝,他慌忙伸手去为妻子擦拭着血迹,同时哀声乞求道:“黛儿,你…你别吓我,你快告诉我,你好好的,你什么事都没有…” 荀黛儿却只是轻轻摇头,眼中的光彩也极速暗淡了下去,她缓缓张口,有气无力地说道:“北亭,我…我要…走了…” 慕北亭心头巨震,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将妻子紧紧搂入怀中。其实他早就知道,仅凭他之所能,是绝对压制不住那道寒气的,同时也知道只有得到解药才能真正挽救妻子性命。可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妻子会死,他在心里不断暗示着自己,妻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就算适才已显出了回光返照的迹象,他仍在麻痹着自己,只是暗暗告诉自己,妻子已经好起来了。 可那一缕鲜血终究还是击溃了他的幻想,他哽咽半晌,颤声道:“黛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但你放心,生死路上你必不寂寞,我始终会伴你左右,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走的!” 荀黛儿连连摇头,在喘息过片刻后,艰难地说道:“你…你莫要犯傻,你若随我走了,荀儿该有多可怜啊…” 慕北亭的一颗心早已似被刀割斧劈一般疼痛,几乎令他窒息昏死,可紧接着,又有一股怨恨恼怒之气陡然涌上心头,他哭喊着咒骂道:“贼老天,为何要如此对我!这是为什么啊…” 他边喊边用右掌猛拍地面泄恨,不消几下,地面便已被他砸出了一个大坑。 荀黛儿已无力气去劝阻他,只是摇头说道:“你…你不要埋怨,今生能与你结成夫妻…我心满意足…为你所做的一切,我也从未后悔过,但你要答应我…答应我带着荀儿好好活下去…”说话间,更多的鲜血已不住地从她的口中涌出,以至后面的话已然说不太清楚了。 慕北亭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本想陪荀黛儿同死,但听过这番话后,又蓦地想到了幼子慕荀,若是自己就此死去,孩子从此就要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独自一人受尽世间疾苦。想到这些,他的心头阵阵绞痛,最后只得咬牙点头道:“好,我…我答应你,我会陪着他长大成人,看他娶妻生子…” 荀黛儿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又道:“日后…若是遇到一个肯对你和荀儿好的姑娘,你就娶了她罢…” 慕北亭流着泪连连摇头,口中却斩钉截铁道:“黛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从前是,此时是,将来也是!我一生也只爱你一个人,心里不会再住进另一个人…” 荀黛儿叹道:“我想…回家去看看爹娘,我想让他们看看荀儿,我想…” 她说到此处,身子忽然一颤,声音也戛然而止,随即头微微侧偏,就再没了动静。 慕北亭颤抖着手去探了探妻子的鼻息,在确定妻子已经咽气后,眼前顿时昏黑一片,过了好半晌后才又复明,口中木讷自语道:“黛儿,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只要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了,我们也就到家了…” 他这般说着说着,竟又呆住了,可在下一个弹指里,悲愤、愧疚、绝望等等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几乎要把他压得吸不上气来。 片刻之后,他忽然仰面望天,并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那吼声悲痛欲绝,震彻云霄,立时惊起了林中飞鸟无数,就连树木枝叶也被他的这声悲鸣震得枝叶摇颤,可紧接着又见他身子一颤,口中立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身子也在揺颤过几下后忽然往前一栽,整个人就此晕死过去。 第四十五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 幽幽黑暗,无垠茫茫。 慕北亭已在这片无尽黑暗中待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就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心中仿徨已极,不知何处可安。 突然,在他身前不远处骤然亮起了一团光亮,并且越来越亮,待到亮如白昼之时,一道人影轮廓缓缓出现在了光影里,渐渐的,这道人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慕北亭看着这道熟悉的身影,一颗心瞬间狂跳不止,激动得几欲惊呼出声。这道身影赫然就是他深深爱着的,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妻子荀黛儿。 此时的荀黛儿正含笑看他,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他也立马回以咧嘴傻笑,脚下疾步快走,想要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从此再不分离。却不料,他伸出去的手指刚一触到妻子,妻子的身体就在一瞬间崩裂成了片片碎屑,慢慢飘散开去。 他惊恐已极,慌忙伸手,想要去抓住那些飘散的碎片,可他越是用力去抓,那些碎片就越是分裂得厉害,到得后来,空中已无一片完整碎片,尽皆消散于虚无之中。至此,他也终于从这个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此时窗外阳光明媚,鸟雀叽喳之声不绝于耳,似处清晨时分。 他又闭了闭眼,并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随后才开始转眼四顾,只见同泽大师闭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捻着念珠,口中正念念有词。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唤道:“大师…” 同泽大师立马睁开了眼睛,急忙凑身向前,问道:“北亭,你醒啦,身子感觉怎么样了?” 慕北亭道:“还好…我…我这是在哪里?” 同泽大师道:“这里是灵隐寺的僧舍,前日你在‘无锋崖’上内力消损过度,进而昏厥过去,至今日已过去了两日一夜。” 慕北亭猛然坐起身来,双手抓住了同泽大师的肩膀,急声问道:“黛儿呢?黛儿在哪里?” 同泽大师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轻声说道:“在后面法堂里,主持正在为她诵念超度经。” 慕北亭颓然坐回了床上,可转瞬又翻身下了床,欲要冲出屋去,同泽大师连忙将他拦下,说道:“法事庄严,北亭不可冒然冲撞。” 慕北亭身形稍顿,点头道:“大师放心,我只在外面守候。” 佛堂离僧舍不远,两人快步疾走,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此时大堂里正有一群僧人分坐四周,居中正坐的是主持圆慧,他正引着众人诵念超度佛经。 慕北亭站在门外向内张望,却不见棺椁灵台,便低声向旁侧的同泽大师询问道:“大师,黛儿在何处?” 同泽大师道:“夫人的棺椁被停放在了后堂,先前你昏厥不醒,老衲便自作主张,向陆远怀讨要了一株‘玉肌草’放到夫人口中,以保得她肉身半月不腐,随后又将她装到金丝楠木的棺椁里带到此地,待一会儿法事完毕,你就去看看罢。” 慕北亭缓缓点头,慢慢跪到了地上,又问道:“大师,我那日昏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会到了灵隐寺里?” 同泽大师也盘膝坐到了慕北亭身旁,叹道:“那日老衲携何家兄弟的尸身到得山脚时,只见也有多人毒发身亡了,山脚下卧尸遍地,场面着实惨烈,可就在我等收挪亡人尸身之时,忽又听到你的悲啸之声,老衲便即冲上山去,等到了半道上,只见你已昏厥倒地,在你身旁的荀夫人也已咽气…” 慕北亭听到此处,蓦地又勾起了那日记忆,顿时泪如雨下,抽噎不止。 同泽大师感同身受,当即伸出右手去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生死轮回,各自有命,还请节哀顺便,更何况你体内余毒未净,切莫再因悲痛损了身子啊。” 慕北亭伸手抹泪,摇头道:“大师,你接着说下去。” 同泽大师续道:“后来老衲将你和夫人带下山去,也正好遇上了林家派来的接应马车,于是大伙儿便上车回了林府。等到了林府后,易前辈便差人分头去给在此役中背世英烈的家人们报信,陆远怀也于当夜赶到了林府,并为大伙制药解毒。至于北亭与夫人,便是老衲自作主张带回到寺里来,只因彼时宗汜不在府中,若是你在林府醒转过来,那你这做兄长的不免又要被琐事烦扰。亲人的离世已让你悲痛欲绝,老衲实在不忍再让其它琐事去损耗你的心神,况且夫人身亡,也该及时为她诵经超度,送她走好这最后的一程。” 慕北亭感激同泽大师的用心良苦,哽咽道:“大师思虑周全,处置甚妥。此番大伙儿都是为了营救宗汜的妻儿而去,却不想遭遇到了算计,以至伤亡如此惨重,这往后的善后事宜,还得烦请大师多多照应,我已是心力交瘁,再无精力去替宗汜分忧了。” 同泽大师道:“北亭放心,老衲此前已跟易前辈商议过,只等你醒转过来,老衲不日便启程赶往林府。” 慕北亭微微点首,又问道:“大师,我的孩子现在何处?” 同泽大师道:“荀儿也在寺中僧舍,现下正由寺里的僧人看护着,北亭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对了,那日你所服用的解药剂量不足,体内尚有余毒未清,可彼时你正昏迷不醒,也不便喂服解药,是以远怀就让老衲把解药带在了身上,只等你醒转过来,便让你尽快服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灰白釉的细颈小瓶子递了过去。 慕北亭缓缓伸手接过了瓷瓶,又摊在手心呆看了许久,随后取下了塞子,竟将瓶中的药液尽数倾倒于地上。 同泽大师惊呼道:“北亭这是为何?”同时伸手去夺过了慕北亭手中的药瓶,只可惜等他拿到药瓶时,瓶中早已空空如也。 慕北亭的面上却毫无波澜,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也不搭同泽大师的话,只是自言自语道:“黛儿特别喜欢花,各式各样的花都喜欢,从前在‘于渊谷’里,她种了好多好多的花,等到了花开时节,也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笑得好美。可到了花谢之时,她又会随着逐渐凋零的花瓣而渐变得郁结寡欢,那就是我最不喜欢的时节…我曾在心里暗许过,将来会带她去一个鲜花不坠的地方,如此,她也就会笑颜永驻…但我终究是失言了…” 同泽大师见他神色哀伤已极,连忙劝慰道:“亡人已逝,生者更当珍重,北亭切莫…”可还不等他说完,慕北亭已摇头打断道:“大师的心意我知晓,只是我余生已不再需要这身功夫了,这解药吃或不吃也都是一样的了。” 同泽大师心中一凛,急问道:“北亭这话何意?” 慕北亭忽然抬眼眺望寺后天穹,目光闪烁不定,良久后才幽幽叹道:“我此生余愿唯有两件,其一是将荀儿抚育成人,为他娶妻立室,让他过上平凡日子;其二便是带着黛儿寻到一处四季花开的地方,然后陪伴着她莳花弄草,度此余生。”说到此处,又移目看向了佛堂,续道:“只待此间法事完毕,我便要带着黛儿和荀儿远迹江湖,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世事。” 同泽大师沉默半晌,知他心意已决,就算再劝也是无益,当下只得又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以示理解。 第四十六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二) 两人又静坐了片刻,等到佛堂内的诵经声结束后,圆慧主持起身出门,对着他二人合十行了一礼。 慕北亭急忙起身还过一礼,说道:“有劳主持师父为我的妻子圆经,若是没有其他仪式,我想进去看看我的妻子。” 圆慧颔首侧身,回道:“法事已经完毕,慕居士请罢。” 慕北亭又行礼一遍,快步向后堂奔去,同泽大师刚想抬脚追去,但转念一想,又自忍止住,同时转面向圆慧主持说道:“师弟,你去吩咐僧众们都散去罢,让北亭独自待上一会儿。” 圆慧点头应是,转身吩咐去了。 不消片刻,堂中僧众便既散尽,同泽大师望着堂中佛像,正了正身形,在行过恭敬一拜后,也走开了。 慕北亭进到后堂,只见一具棺椁居中而放,在一旁的案台上则置有一鼎香坛,此时坛炉中正燃着几炷清香。 他看着眼前景象,脑中蓦地就泛起了阵阵眩晕,脚步也就此顿住,一直过了半晌才勉强缓过劲来,随后托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了棺椁旁。 他颤抖着双手抚向棺盖,眼中的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流落了下来,胸中本有千言万语,但此刻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只得任由泪水肆意横流,心中绞痛阵阵。 过了良久,他才猛然下定了决心,双掌猛然上力,一把推开了棺盖,艰难地将目光移向了棺椁中。 棺椁里,荀黛儿的姿容与往常并无二样,就连脸上的红润气色也似乎并未消去,整个人就像是在沉睡一般,唯有一身衣裳已换作了入殓的白绸裙衫。 一时之间,慕北亭竟看得有些痴了,良久后才自言自语道:“昨日尚是同枕眠,今日阴阳作离人…黛儿!是我害了你啊!”说到痛处,情难自已,又扶棺痛哭了许久,直至泪水流干,周身麻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伸手抹去了脸上泪痕,对着荀黛儿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花开满园的景色,只可惜我一直没能帮你实现,不过如今我已想好了去处,咱们就到云南去,那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必定能有四季花开,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只等到了云南之后,咱们一家人从此再不会分开,也再不会有人打搅到我们!黛儿,你再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取了马车来接你。” 他说到此处,反手便将棺盖合起,随后向正堂飞奔而去,待到了正堂里,却不见有人,遂又冲出了佛堂,这回再一抬眼,便见同泽大师正站在佛堂前的空地之上。 他心知同泽大师就是在等待着自己,当下迎上前去,问道:“大师,可否帮我雇一辆马车?我今日要走!” 同泽大师一愣,眼中立时现出了犹豫之色,问道:“北亭,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慕北亭道:“黛儿生前…”刚说到此处,忽又停住了,他本想将去云南的决定告知同泽大师,但转念又想,自己即已决定躲开江湖纷扰,隐迹度日,那行踪也就不用再告知旁人了,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同泽大师却是慧目如炬,立马就猜到了慕北亭心中所想,只是他对慕北亭早已有怀愧疚之心,当下也并不去追根问底,只是关心道:“车马倒是好寻,此外可还有其它需要?” 慕北亭摇头道:“没有了。哦,对了,还有荀儿,烦请大师带我去把荀儿接到这里来。” 同泽大师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向北,引着慕北亭向北面山脚的僧舍行去,可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忽又停住了脚步,转身问道:“北亭,你向来与荀家关系不恰,此番夫人逝世,你再带着遗体前去,不知可会…” 慕北亭摇了摇头,说道:“黛儿是因我而死,她的家人无论怎样责罚于我,我都是心甘情愿接受的,就算是要把我杀了,我也欣然接受。” 同泽大师口颂一句佛号,愧疚道:“其实追根溯源,这一切的苦果都是因老衲而起,不如就让老衲与你一同前往…” 慕北亭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即打断道:“大师不可自责,那罪魁祸首已被炸得灰飞烟灭,余下的就全都是我的家事,我自会处理妥当,大师不必忧心我的处境。” 同泽大师见他态度绝决,便不再多言,继续引路前行。 北僧舍距离佛堂不远,两人疾步快走,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这时的慕荀还尚在酣睡中,旁侧有两个僧人正在小心照看着。那两个僧人见到同泽大师和慕北亭进了屋来,连忙起身行礼,同泽大师在一一还礼后,便打发他二人下去了。 慕北亭走上前去,将慕荀从床上轻轻抱起挽在臂中,默默看了许久,忽然幽幽问道:“大师,你说此时的荀儿是不是幸运的?” 同泽大师一愣,一时间没能理解慕北亭话中的含义,只好支吾道:“这个…这个…” 慕北亭又道:“至少此时的他幼不知事,对于亲人离世的痛彻心扉自然也就体尝不到。” 同泽大师垂眉沉默片刻,然后伸手取下了脖颈上的那一串佛珠,再将其盘成一团状后,又将这团佛珠放到了慕荀的怀里,说道:“这串佛珠是老衲剃度之时师父赠予的,至今日已有四十一年,往后便让它陪伴着荀儿罢。”接着双手合十,神色庄重地续道:“愿佛祖慈悲,怜悯荀儿,保佑他一生平安,健康幸福,阿弥托佛。” 慕北亭微微欠身,谢道:“多谢大师赐福。” 两人出了僧舍,同泽大师先去前院取了车马,慕北亭则向佛堂行去,在路过先前落脚的僧舍时,又进去收拾了东西,等再来到佛堂前,只见同泽大师已远远地赶着马车行来。 待马车停稳,同泽大师跳下驾位,说道:“这车便是前日从宁波赶过来的,车厢极大,能装载棺椁,车上也已为你准备了一些干粮,其中有一包是研磨过的碎米面,荀儿若是饿了,你就烧了热水冲成米糊喂他。” 慕北亭点头道:“大师考虑周全,多谢了。还请大师抱着荀儿,我去后堂把棺椁取来。”说着将怀中荀儿递了过去。 同泽大师将婴孩接到怀里,低眼望去,只见慕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正盯着自己打量,突然又“咯咯”笑起,随后伸出两只小手凭空向自己胡须抓来。 眼见此幕,同泽大师的心中忽有一股暖意升起,怜爱之心大作,不自觉就探出右手两指去轻轻刮了刮慕荀的粉嫩小脸,心里却在自责道:“他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全是我的罪过啊!” 正自感叹间,却见慕北亭已扛着棺椁走到了车旁,说道:“大师,你先将荀儿放到驾位上去,我这里需要你搭手帮忙。” 同泽大师把慕荀放到了驾座上,又配合着慕北亭将棺椁装放进车厢。 慕北亭又向同泽大师说道:“大师,我还有两件事需请你帮忙。” 同泽大师正色道:“北亭请说,老衲一定做到。” 慕北亭道:“其一件,我弟林宗汜亡了妻儿,《素经》之事又闹得沸沸扬扬不易收拾,我恐他连受打击之下,身心难承重压,是以还望大师能从旁开解与照拂。” 同泽大师应承道:“此事就算北亭不说,老衲也定会全力去做。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慕北亭从车厢中取出“墨雨”递了过去,说道:“烦请大师将这柄‘墨雨’转交给林弟,让他留作纪念。” 同泽大师伸手接过了剑,说道:“北亭放心,老衲定会亲手转交给宗汜。可除此之外,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要带给宗汜了吗?” 慕北亭垂首沉吟片刻,说道:“那就请大师告诉他,我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尚在好好活着,希望他也能挺过来,走下去。” 同泽大师犹豫道:“北亭…其实你可以见宗汜一面,毕竟这些话由你亲自和他说,当可胜过旁人的千言万语啊。” 慕北亭摇头道:“我已下定了决心要走,可若是再见了他,我不免会于心不忍,到时就再也走不了了。” 同泽大师叹道:“此话倒也在理…唉,罢了,这往后的事,就由老衲与宗汜共同承担吧。” 慕北亭抱拳行礼道:“大师,此番别过之后,也不知此生还能否相见,我唯有在此祝愿大师身体安康,福寿延年了。” 同泽大师也还礼道:“北亭去意已决,老衲也不能强留,此去山高路远,愿君一路走好!” 慕北亭转身上车,扬手挥鞭,头也不回地打马驱车向寺外行去。 同泽大师目送着马车渐渐驶离,眼眶没来由一酸,脚下不自觉就朝前走了几步,大喊道:“北亭,若是哪天想老朋友了,就到灵隐寺来!” 他声音落下,便见马车的行进速度忽然迟了迟,旋即又见慕北亭扬手挥了挥,接着马车再次恢复到了疾驰状态。 同泽大师就这样目送着马车离去直至不见,又不禁一阵唏嘘感叹,随后抬眼望向远山之后的苍穹碧空,幽幽叹道:“云踏清风绝尘去,从此江湖隐慕郎…” 第四十七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三) 这日清晨时分,天刚蒙蒙放亮,位处于宁波城北的两扇巨大城门正在缓缓打开着。 突然,城外忽现一骑青色骏马,一路卷风带尘,直冲城门洞而来。 在马背之上,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此人年纪约莫三十开外,身形瘦削,容貌俊朗。然此刻在他英俊的面庞之上,正满布焦急神色,显然是正为某事忧心忡忡。 他频频扬鞭打马,马儿吃痛,越发撒腿疾驰,仅数个弹指的功夫,一人一骑便已进到了城门洞下。 眼看着就要经过门卡,但他的速度却丝毫不减,瞧那架势,似是不准备下马受检便要冲入城中。 守城的官兵们见状,哪里肯依,当头的一个胖官兵立马喝骂道:“他奶奶的,你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进城需要下马受检么!” 他说话间,手中的长矛已横插递出,作势要阻拦住那书生的去路。却不料那书生竟视他手中的长矛如无物,当下右手马鞭一扬,立时便卷住了刺来的长矛,随后手腕陡翻。 霎时间,胖官兵只觉双手犹如受了电击一般,再也握捏不住手中的长矛,只得撒手弃矛,任其被马鞭卷去。 如此一来一去,那书生已也驱马穿过了城门洞,随后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我是林宗汜,只因家中事急,不便拖延,此间越法之处,还望海涵。” 话音未落,众官兵们又见一物自半空袭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此物正是先前被马鞭卷走的那柄长矛枪,又听得“铮”一声响,长矛枪已不偏不倚地插到了胖官兵的脚边,并且整个枪头直没入地上的青砖之中,仅余木柄枪身还在兀自震颤不止。 在场官兵均被林宗汜的这手功夫惊得目瞪口呆,那胖官兵更是惊嘘不已,感叹道:“妈耶!没想到这人竟是林宗汜!可似他这般清瘦模样,又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呢?” 然此时的林宗汜却无心去猜想这群值守官兵们的心思如何,他的一颗心早已焦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就能回到家中,同时也一直在向诸天神佛们祈求着,只希望众位神仙能保佑自己那独苗儿子平安无恙。 周楚清此前送去的加急信中只说是小少爷病危,望其速归。林宗汜这一支血脉香火不旺,人近中年才得此独苗,是以向来爱若明珠,在得此消息后,他又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便取了快马往回赶。 他一路上昼夜不歇,中途已换过了十六匹好马,如此奔驰过四日三夜后,总算是在今日天明时分赶到了宁波城里。 他驱马穿街过巷,等到得南街路口时,老远便见到自家府门口正在治丧,府门前一片哀沉气氛,门梁上的大红灯笼也已换作了白色的招魂灯,两旁立柱上都贴上了挽联,偶有进出的佣人均是披麻戴孝,面色肃穆。 看到眼前此幕,他的心中骤然一凛,颤声自语道:“我…我来迟了?莫非…我的孩子…”想到此处,眼前立时一黑,险些坠下马来。 可就在他气短难续之时,忽听得旁侧传来了一声惊呼,接着便听有人喊道:“啊!是家主回来了!真的是家主回来了…” 那声音稍一停顿,片刻之后又从极远处传来,显然是跑进府里报信去了。 林宗汜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心神,随后翻身下了马背,快步走进院中,欲要寻个仆人问个究竟。可他刚一抬眼,便见乌泱泱一群人正向大门口聚来,走在最前头的那两人,赫然正是易亮文与同泽大师,跟随在他二人身后的众人,也各个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宗汜看着这群人,心中更生不详预感,暗忖道:“怎会有如此多的大人物在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心中虽是疑惑,但面上却不失礼数,当下团团抱拳,说道:“在下刚即归府,不知诸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莫怪。”说话间目光急扫,却始终寻不见周楚清的踪迹,于是转面又向易亮文问道:“易前辈,楚清在何处?” 易亮文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楚清他受伤了,不过性命并无大碍,只是他使用的乃是两伤功法,反噬之力实在太过霸道,以至此时还处昏迷之中,不过陆远怀夫妇已在为他诊治,想必不日便会苏醒过来,宗汜不必担心。” 林宗汜惊道:“啊?他为何要使用两伤功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易亮文走上前去拍了拍林宗汜的肩头,说道:“此间事由实在太多,便由老朽一一说与你听罢。”接着便将南湖之役的经过细细详说了一遍。 林宗汜听完之后,险些晕厥过去,好在被易亮文从旁扶住,才不至摔倒,又兀自平复了半晌,才颤声问道:“这么说,我的妻儿都已经死了?” 易亮文道:“刘福说夫人和孩子都已被他杀死沉尸南湖,老朽已派了三百余人去湖中打捞,只是南湖广阔,又不知确切沉尸地点,是以直至今日也还未打捞到尸身。” 林宗汜陡然色喜,忙道:“既未找到尸身,那就不能坐定人已被害是事实,也或许只是那贼人的谎言圈套呢?”说着转面望向一旁的家仆,喝骂道:“还不快去把衣服换了!门口这些丧气的东西也都给我撤了!” 家仆们受了呵斥,口中连连应是,慌忙退了下去。 同泽大师在与易亮文对视过一眼后,迈步上前,说道:“宗汜,你的心境老衲感同身受,只是那日我等着了恶道,随时都会丢掉性命,在那等情境之下,想来那倭寇也不会说谎骗人。夫人和孩子自被劫持之日算起,至今已过七日,老衲唯恐耽误了亡灵超度,便擅自做主,在府里举丧做了法事。” 林宗汜斜眼看向同泽大师,沉声道:“那我还得谢谢大师代我发号施令了!”他在说这话时,语气颇冷,俨有指责之意。 同泽大师闻言,心头一震,他平素与林宗汜也算感情交厚,此时却被当众冷言指责,心里不免生寒,但转念又想,林宗汜遭此横祸,情绪焦躁也是在所难免,于是又平缓下了心境,歉疚道:“是老衲不该了,还望宗汜见谅。” 林宗汜话即出口,也自觉言语有失,但此刻的他并没有心情去照顾旁人情绪,只是淡淡说道:“大师所言也不无道理,但只要尸身还未被寻到,我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我的妻儿已经死了。”说到此处,环视众人一眼,又道:“我会马上带人去南湖寻找,诸位还请自便。”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第四十八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四) 可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喧哗之声自门外传来,紧跟着便见三条大汉冲将进来,其中一人还连声叫嚷着:“找到了!总算是找到了!” 林宗汜心头一凛,颤声问道:“你们…找到什么了?” 当头那个大汉见问话之人竟是林宗汜,不由得愣了愣,但紧接着便匆忙施礼,回答道:“回林盟主的话,是您夫人和孩子的遗体打捞到了。” 听到这个噩耗,林宗汜只觉眼前一黑,浑身立时酸软无力,一连往后踉跄了数步,眼看着就要摔倒,好在一旁的同泽大师手疾眼快,立马伸手去扶住了他。 在过了数个弹指后,他总算是缓过了劲来,也立马吩咐道:“快…快带我去看。” 那大汉应诺一声,扭头便往外走,林宗汜紧跟其后跨出门去,院中众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到得门外,只见一辆宽轴马车已经停在了石阶之下,林宗汜将挡在身前的大汉一把推开,一跃冲到了车厢旁。 他颤抖着手探向门帘,可手指刚触及门帘,动作却又停了停,眼中竟显露出了古怪的胆怯之色,但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掀起了帘子。 车厢里是一大一小两具遗体并列摆放着,两具遗体衣着整齐、干净,显然已被旁人打整过,但裸露在外的肌肤却是发白浮肿,明显是久浸水中所致,其中左首那具婴孩的遗体也因皮细肉嫩之故,肉体已开始呈现出溃烂之状,右半张脸上已脱落了大半皮肉,乍一看去,狰狞可怖,可饶是如此,林宗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的孩子无疑。 看着妻儿的遗体就在身前,林宗汜心中的那一丝侥幸与希望也终是溃灭了,他的意志再也撑持不住,只觉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双膝瞬间一软,立时就跌坐到了地上。 易亮文抢上前去将他扶起,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宗汜,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呐!” 林宗汜却沉默无言,只是呆呆地看着车厢中妻儿的遗体,期间任凭谁来安慰都毫无反应。众人无计可施,也只好静静陪在一旁,默默等待着他自己恢复过来。 好在林宗汜也并未让众人久等,过了半刻钟后,他忽然举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恙,接着缓缓站起身来,面向同泽大师说道:“请大师为我的妻儿入殓超度。”说完这一句话后,也不等同泽大师答话,径自分开围观众人,独自向府中走去。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均觉林宗汜的举止实在奇怪,更有人已在小声议论道:“林盟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走了呢?”也有人猜测道:“林盟主莫不是伤心过度而损了神志?” 易亮文也觉奇怪,便踮起脚尖,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望向林宗汜,问道:“宗汜,你到哪里去?” 林宗汜头也不回,沙哑着嗓音说道:“我去看一看楚清…” 众人纷纷转过身,目送着林宗汜离去,但见他背影萧瑟,步履迟迟,又不禁一阵长吁短叹,也无不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与同情。 待到林宗汜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易亮文便向大伙儿招呼道:“大家先回去休息罢,若是有事,我会再差人通知大伙儿。”转面又对同泽大师道:“至于后事料理,就由咱俩来张罗吧。” 同泽大师自无异议,当下伸手放下车厢门帘,又走上前去牵住了缰绳,向着偏门方向慢慢走去。易亮文又向还不愿离去的众人摆了摆手,接着紧步追上同泽大师并肩而行。两人边走边谈,似是在商谈着善后事宜,不过多时也消失了身影。至此,众人也才纷纷收回了目光,随后各自散去。 府中,林宗汜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了周楚清的厢房门前,也不敲门,伸手便推门而入。屋中陆远怀夫妇二人正守坐在床前,床榻上的周楚清仍是昏迷不醒。 林宗汜看了他三人一眼,涩声问道:“楚清的伤势如何?” 陆远怀回头看了林宗汜一眼,犹豫道:“伤及心脉,短时间内恐怕是难以恢复了。”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妻子白凤仪却叹道:“你又何必隐瞒呢。”抬眼望向林宗汜,又道:“宗汜,楚清此生还能否醒转过来,已非是人力所能及,只有老天知道了。” 陆远怀瞪了妻子一眼,连忙说道:“宗汜切莫灰心,我必定会竭尽全力医治楚清的。” 林宗汜走上前去,盯着床榻上的周楚清呆看半晌,忽然问道:“我听说,此番前往南湖的众人都中了一种叫做‘返身香’的毒药,对吧?” 陆远怀点头道:“不错,确是此毒。” 林宗汜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沉声又问道:“刘福是如何从你这里得到的毒药?” 陆远怀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一旁的白凤仪见林宗汜出言不善,心中微恼,说道:“林盟主此话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夫君与那贼人有勾结?” 陆远怀急忙解释道:“我怎会做出这种事来?那日在‘无锋崖’上,那倭寇可是说得清清楚楚,这‘返身香’是他暗地里盗走的,我全不知情啊!” 林宗汜的面上阴晴不定,过了好半晌后才平静下来,又淡淡说道:“我并无责怪陆兄之意,只是这毒药害人匪浅,还是趁早毁掉的好。” 陆远怀连声称是,说道:“确该如此,确该如此。待我回去之后便将这害人的毒药全都毁了。” 白凤仪却冷“哼”了一声,可正要出言时,却又被丈夫的眼色给拦住了,只好白眼一翻,望向了别处。 林宗汜全当不见,只道:“二位辛苦了,还请到客房歇息,我想和楚清单独待会儿。” 陆远怀道:“好,那此处便交由宗汜照应了,但有需要,随时唤我。”说完拉着妻子便往屋外走去。 白凤仪心中憋了气,刚一出门便向丈夫发泄道:“这林宗汜也忒无礼,竟阴阳怪气的怀疑起你来,真是气人!” 陆远怀急忙竖指唇边示意妻子住嘴,又回头向房门处看了一眼,才低声责怪道:“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宗汜家中逢此劫难,心情难免悲愤,语气不好也是难免。再说了,事发之时他不在场,所以把事情的原委经过查问得清楚一些也是应该,你就不要多想了。” 白凤仪撇嘴道:“我哪会不知其中道理,只是他的语气实在令人着恼,我这般直性情的人向来受不得气,也就不免要回顶他两句。” 陆远怀叹道:“你呀…唉,不说了,咱们也该去看看孩子了。” 一提及孩子,白凤仪顿时精神一振,急道:“哎哟,光顾着照看楚清,竟连自家孩子都给忘了,快走,快走。” 陆远怀看着妻子飞奔的身影,不由苦笑道:“哎,还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汉子啊…”随即也迈起大步跟了上去。 第四十九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五) 时近下午申时末刻,超度法事也已完毕,就只差送亡人入土为安,但入葬事宜又需由林宗汜决定,于是同泽大师便寻到了周楚清的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问道:“宗汜,你在屋里吗?” 片刻之后,林宗汜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大师请进。” 等到同泽大师推门而入,林宗汜便即起身施礼,说道:“先前我情绪极坏,言语上多有得罪,还望大师莫怪。” 这突如其来的致歉倒是令同泽大师为之一愣,不过更让他感到好奇的,却是林宗汜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平静情绪。他心中暗奇道:“宗汜为何如此平静?与此前相比起来,可真是判若两别。” 但他也不会在此时出言询问,只道:“老衲理解得,宗汜不必介怀。”顿了顿,又道:“灵堂法事已经完毕,夫人和孩子的遗体已显腐坏迹象,还是宜早入土为安,但落葬于何处,还需宗汜来定夺。” 林宗汜闭目沉默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就葬在‘万书塔’旁罢,这样我也就能与他们日日相见,再不分离。” 同泽大师蹙眉道:“这…这只怕…”他本想说此举不妥,可话到嘴边又自忍住,改口说道:“如此也好,老衲这就下去安排。不过你也该去换身衣服,毕竟一会儿的葬礼还得你来主持。” 林宗汜随口应了一声,缓缓转头望向床榻上的周楚清,似乎不愿再多作言语。 同泽大师见状,也就不再多言,起身退出屋去,下去安排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林宗汜和同泽大师一同出现在了停棺的正厅里。厅中众人早已等候多时,棺椁旁也早备好了抬杠,就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即起棺。 林宗汜环望厅中众人,眼前尽皆哀容,似乎都在为他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 然而这样的场景却没能让林宗汜生出感激、感动之情,因为他忽然发现,并非所有的哀容都是真情流露,许多的面孔虽在扮着哀容,但眼睛里闪烁的却是幸灾乐祸的欢愉光彩。 对于这些虚情假意,林宗汜也仅是默默看在眼里,并不发作,他抱拳团团示礼,说道:“林某家逢不幸,却牵累诸位好朋友同悲共悯,实在抱歉。”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的慷慨陈词,却也无非是说一些“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云云。 林宗汜又道:“多谢诸位关怀,但眼下还是让亡者尽快入土为安吧。” 众人纷纷称是,同时已有几人抢上前去抬起棺椁,随后燃香引路、打幡招魂、垫尾扫尘的人手也相继跟上,浩浩荡荡护送着棺椁去到了“万书塔”旁的空地上。这时又有几名大汉抬着锄头走了出来,在询问过林宗汜下葬位置后,便开始抡起锄头刨坑,仅用一炷香的时间便刨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坑位。 一旁的林宗汜已抚棺良久,心中思绪万千,眼里的泪水也在强忍过数次后才最终没有落下,他不愿旁人看到他的脆弱,更不想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得逞,是以他强自镇定,不显于形,不露于色。 可一旁的同泽大师却只道他因伤失神,于是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宗汜,落棺吧。” 林宗汜这才点了点头,随后亲自将两个棺椁分别放入坟坑之中,期间有人要来搭手帮忙,也全都被他拒绝了。只等他出了坑来,那几名大汉便挥铲扬土,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墓坑掩埋起来,不够的填土也有专门的几人用土筐抬来。 林宗汜看着渐渐高起的土堆,泪水几欲奔出,他急忙侧身平缓心绪,然后对身旁的仆人吩咐道:“去把石碑取来。” 那家仆应声退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又背着一块一人来高的白玉石碑回来了。 林宗汜接过石碑,将其杵于地上并用左手扶住,随后一道真气直灌入右手食指,当下以指尖做笔,径直在石碑上书写起来。 但见他指尖划过,石碑上立时飞起白烟阵阵,待烟过尘落,碑面上便显现出了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来。他此番举动也自然引得众人瞩目,其中又以同泽大师距离最近,是以碑文字迹看得最是真切,他也情不自禁地顺着林宗汜已写出的碑文念道:“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可他念着念着,却慢慢没了声音,因为他从这段悼文中感受到了林宗汜深藏于伪装之下的悲痛欲绝,他不愿再念下去,就只是静静看着,默默陪伴着。 林宗汜书写极快,待落完尾笔后,双手握碑猛力往下一戳,石碑便稳稳当当地嵌入坟前地上。这时另一块石碑也已送来,他依旧以指为笔,款款写下了儿子的墓志铭。 待到两块碑石都落入土中,他忽然转身向在场众人团团抱拳,说道:“林某家逢不幸,丧妻亡子,心中悲痛莫名,也再无精力陪同诸位,就只想独自一个人在此处静上一静。诸位在府上有任何需要,都可去寻张合交代,他可全权处理。”顿了顿,又道:“感谢诸位先前仗义相助,此番恩情,我林宗汜铭记于心,多谢了。” 场中众人也纷纷拱手还礼,出声安慰,然而这时却忽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叫道:“林盟主且慢,我有话说!” 众人闻声,立时寻眼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站于人群正当中的一个中年汉子。 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听声音年岁不小,但容貌却极显年轻,倒叫人难辨年岁几何。林宗汜自然识得此人,他就是“洞庭五侠”中的老二许江奎,此时站在他旁边的那人则是老三戴士春。 眼见是这位名宿出声阻拦,林宗汜也不好失了礼数,便道:“原来是‘洞庭’许二侠和戴三侠驾临到府,林某未克远迎,还望勿怪。”顿了顿,又问道:“却不知许前辈有何见教?” 许江奎却只是连连叹气,片刻后才哀叹道:“唉,此一役我们‘洞庭五侠’损兵折将,往后就只剩下‘洞庭四侠’咯。” 第五十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六) 林宗汜也同样叹息一声,郑重说道:“吴老英雄古道热肠,却不幸罹难遇害,归根结底祸因在我,我心里也着实歉疚,好在那罪魁祸首现已伏诛,亦算是为吴先生报了大仇,还望前辈节哀。” 许江奎道:“生死富贵,那是老天爷管的事,岂是人力所能及,我等唯有顺受之;不过这祸起的原因嘛,却不该本末倒置了。” 林宗汜听出许江奎话里有话,便问道:“那依许前辈高见,却是为何?” 许江奎转身面向众人,朗声说道:“当日诸位齐聚林府,想必都是因为收到了林盟主发出的请柬而来,虽说此请柬是那贼寇设下的套子,但追奔朔源,若是没有《素经》的召唤,恐怕诸位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赴约吧?” 他说到此处,环视众人一眼,只见其中已有不少人深以为意,也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他乘热打铁,接着说道:“所以嘛,大伙既是为了《素经》而来,那负伤送命的祸因也自当着落到那本《素经》的头上,又岂能归结到林老弟的身上。” 林宗汜听他言语说词实在牵强附会,但话里话外却始终紧扣《素经》不放,显然是对这本奇书有所企图,当下便冷冷问道:“那依许老英雄高见,此事又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明言直意。” 许江奎道:“既是如此,那老哥哥我就直言不讳了。”当下轻咳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续道:“还望老弟能将《素经》请出,以做祭祀之用,如此方可告慰在此役中丧生的诸位亡灵。” 他此言一出,场中众人轰然躁动,紧接着便有人开始出言附和,纷纷要求林宗汜“从谏如流”,把《素经》取出相见。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喧嚣,几乎就要失控,同泽大师忧心忡忡地看向林宗汜,心中暗想,林宗汜向来受人尊崇爱戴,又何曾受过这等逼迫,眼下许江奎竟当众逼迫要挟于他,那接下来的局面恐怕是要难以收拾了。 然而出乎同泽大师预料,此刻林宗汜的脸上却并不显露颜色,他只是在心里冷笑道:“只怕告慰亡灵是假,你趁机阅览是真。哼,好个‘洞庭五侠’!也亏得你们还算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些下作胚子,手里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噼啪作响,只可惜你还不配看!” 但他自然不会把心里的这些话说出口,当下稍一寻思,心中便即有了对策,于是面上露出了为难神色,口中连连叹息,说道:“许老英雄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只是…”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许江奎眼中精光骤亮,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林宗汜摇头道:“《素经》出世的消息已经通天,皇帝陛下也已差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来取,我若此时再将此书取出祭奠亡人,万一被皇帝知道了,必定会引得龙颜大怒,到时天威降临,岂不是要祸殃了在场诸位?” 此言一出,许江奎顿时哑口无言。天子之威,实非常人能触,他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辈,但在朝廷面前终究不过是一介草民,又如何敢去触了龙威,更何况此番前来取书之人又是号称“铁面阎王”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他就更不敢造次了,毕竟在他看来,陆炳之可怕,当比天子之威更为骇人可怖。 不过他怕归他怕,不怕的人自然也有,此时站在他身旁的老三戴士春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主儿。 这楞种还不等旁人接话,便已叫嚣道:“那又如何,只要在场诸位不说出去,那皇帝老儿又怎会得知?” 他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瞬间便将在场众人惊呆,场中气氛也骤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敢再往下接话。 林宗汜却怒不可遏,冲着这个楞种怒目喝道:“放肆!竟敢对天子出言不敬,你难道不知这是要杀头的死罪吗?” 这一声暴喝顿令一旁的许江奎醒过神来,他急忙止住了身旁欲要接话的戴士春,又转面向林宗汜赔笑道:“老弟莫怪,我这三弟是个草莽汉子,平素最不识礼数,眼下不过是胡言乱语,当真不得。至于《素经》嘛…它既已是皇帝钦点之物,我等又怎敢再用它来祭祀…”说到此处,语气陡转,呜咽道:“只可恨我的大哥…呜呜…我的大哥死得冤啊…”说到后来,情难自已,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林宗汜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许江奎,不禁一阵愕然,旋即又暗暗冷笑,心想,此人逼迫不成便做煽情转移,此番做作表演,实在是令人生厌作呕。 当然,这逢场作戏的本事也并非只有他许江奎一人会得,林宗汜久居官场,对于这门本事的造诣只比他许江奎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面色一转,也同样露出了悲痛神色,做出一副与君同悲的模样。 场中众人没料到局面竟然会如此反转,不禁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之后,同泽大师忽然颂了一句佛号,也总算是打破了此时场中的僵凝气氛,又见他上前一步,与林宗汜并肩而立,然后朗声说道:“诸位的心情,老衲感同身受,在此役中丧生的各位英烈,老衲也一一铭记在心,只等老衲回到灵隐寺后,必定为他们起灵台,竖牌位,日日焚香诵经,以求佛祖慈悲,渡他们通往西天极乐净土。” 林宗汜感激同泽大师解围之情,立时侧目递去一个感谢眼神,同泽大师则微微点头示意。 许江奎正为自己三弟的鲁莽而懊恼着,眼见有了话头,正好借坡下驴,居然也双手合十,冲着同泽大师欠了欠身,说道:“大师慈悲,我代亡人谢过大师了。”说着引着戴士春向同泽大师鞠了一躬。 同泽大师还礼道:“这是老衲的分内之事,诸位不必多礼。” 这时久候一旁的张合也适时地走上前来,朗声说道:“诸位大侠,天色不早了,宴厅里的饭菜也都快凉了,还请诸位移步用膳罢。” 易亮文性情超然物外,他早已难受此间尴尬氛围,这时正好借着张合的话往下说道:“大伙都先去用饭罢,老朽我饿得厉害,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也不看众人反应,当先迈步向饭厅走去。 众人见易亮文领头离开,都纷纷跟了上去,许江奎和戴士春也紧随在人群之后,但在临走之时,许江奎忽然对着林宗汜笑了一笑,方才转身离去。 第五十一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七) 人群散尽,诺大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了林宗汜和同泽大师两个人。 同泽大师看向林宗汜,试探着问道:“宗汜,你真的已经把《素经》敬献给了天子?” 林宗汜仰面望天,却又闭上了眼睛,无奈叹道:“是啊,消息马上就会送去…” 同泽大师心下恍然,原来这个决定只是林宗汜的临时起意,于是又问道:“那书里记载的功法可是真能让人延年益寿、常驻青春?” 林宗汜冷哼了一声,说道:“试问这世间上又哪会有人延活数百岁而不亡?那套功法只不过是高明一些的导引之术罢了,并无传闻中的玄妙高绝。” 对于林宗汜所下定论,同泽大师自然信服,可他又好奇道:“那你何以不向众人言明?只要此功法不如传言那般玄妙,旁人自然就会无欲于它啊!” 林宗汜又冷笑了两声,旋即睁眼望向同泽大师,目光中竟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与愤恨,同时寒声说道:“就算我直言相告,他们就一定会相信吗?所谓三人成虎,更何况这《素经》还是一条流传了近千年的传说,众人都只愿相信《素经》里真的记载有无上玄功,所以即使我说了真话,也肯定不会有人相信,相反还会徒增出更多的猜疑和祸害!” 同泽大师沉吟道:“这…只怕也没那么糟糕,老衲相信…” 林宗汜摇头打断道:“大师,这一回我是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先前虽只是他许江奎一人发难于我,可他的心思又何尝不是旁人的心思?常言道:‘不怕贼盗,就怕贼惦记。’,无论这本《素经》价值几何,然而它之重,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是真的不能再强留此书了。环视当今天下,也只有天子才能坐拥此物而无人敢觊觎了。”说到此处,又无奈叹息一声,声音中满透着无奈与无力,但他还是强自定了定心神,又接着说道:“物本无罪,怀璧其罪。此书虽非害我丧妻亡子的真正原因,但也是极大的诱因,我已经不能再为此失去更多了!” 同泽大师看着眼前神态倾颓的林宗汜,知道这一回自己的这个老友是真的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又见他此时尽丧往日那股睥睨群雄的英豪气势,心中顿时嘘唏不已,对他的厄运遭遇也愈发同情起来,当下悲悯之心大作,安慰道:“宗汜切莫灰心丧气,这几日老衲就住在府上,将来无论遇有什么事,老衲必定与你一肩相担!” 然而面对着同泽大师的一片热诚,林宗汜却不置可否,反而缓缓闭上了眼睛,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压抑情绪,如此过了许久后,方才沉声问道:“大师,我自问平素待人以正心诚意,亦多怀善念、多为善举,可为何到头来竟会沦落得如此结局?难道这世上真的是善无善报吗?” 面对这样的询问,同泽大师一时难以回答,但又隐隐感觉到林宗汜的话中蕴含凶戾之气,心头不由得一凛,急忙思索起措辞,半晌后才道:“世间人众,颇多慧心蒙尘,以至苦受贪、嗔、痴、慢、疑,五毒之害,也就不免要犯下恶行。但宗汜你却不同,你已具灵根慧心,就应常怀菩萨心肠,于众生所犯之错恶,也要给予怜悯与原宥…”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林宗汜忽然寒声打断道:“大师可真是好姿态!那我倒要再向大师讨问一句。我怜众生苦,谁又怜我苦?” 同泽大师再度语塞,他本欲借用佛法大义劝慰林宗汜,却没想到此举反而越发激起了他心中的仇戾之气,当下心急如焚,忙道:“佛曰:‘存善心,结善果’。你怜众生之心,佛陀明鉴之,亦会以此心待你,就算是天下人负于你,佛必不负你!” 林宗汜不屑一笑,显然是不信同泽大师所言,但嘴上却淡淡回道:“大师慈悲,多谢了。” 见此情形,同泽大师知道自己此时的任何劝慰都已苍白无力,于是也不再多费唇舌,心想等过些时日再对他慢慢劝解,便转而说道:“宗汜,你还是先去用些饭食罢,往后几日可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去操持,可不能再损了身子啊!” 林宗汜叹道:“我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啊…大师先去罢,我想独自在这里待上一会儿,我还有许多的事想不明白,需得一个人静静的好好想上一想。”说完转过身面坟,盘膝坐到了地上。 同泽大师也不好再劝什么,只得双手合十颂了句佛号,便转身离开了。 而林宗汜则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坐便是一日一夜,即使周遭人来人去也丝毫不觉。期间张合虽有按时送来饭食,但他并不动一筷一勺,张合唯恐出事,连忙去寻了同泽大师告知。同泽大师却只是吩咐张合告知众人不要再去打扰林宗汜,让他自行恢复便可。张合依言照做,自此往后一日,就再无闲杂旁人出现在林宗汜的近旁。 待到了第三日清晨,张合依旧去到坟旁,但这回却不见了林宗汜的踪影,他略一思索,便向林宗汜的寝室疾奔去,到了门前也不通禀,直接推门而进。 进到屋里,果然见到了林宗汜正在伏案书写,张合心中稍安,可猛又想起家主两日未进食物,便轻声询问道:“家主,您可要用饭?” 林宗汜并不去理会张合的冒失举动,仍是低头伏案写字,片刻后才吩咐道:“出去,把门带上,若要吃时自会唤你。” 张合不敢多言,转身出门,再反手将门轻轻关上,之后便立站在屋门旁,随时等候着屋中之人的吩咐。 时至下午时分,屋里终于传出了林宗汜的声音:“张合,你进来罢。” 张合立即推门而入,躬身问道:“家主有何吩咐?” 林宗汜将一封信递向张合,说道:“你将此信送到城南‘乘风’镖局去,然后找到镖头冯三,告诉他我要他亲送此信。”稍顿,又道:“切记,要亲手交给冯三。” 张合看了信封一眼,却见封面上并未落有字迹,当下疑道:“家主,这收信人的名字可是要小的亲口告知冯镖头?” 林宗汜道:“不必,他知道将此信送往何处,你只需把信交给他就行了。” 张合点头应是,当下举步要走,林宗汜又把他喊住,继续吩咐道:“让厨房送些饭食过来,要素斋。此外这几日我要闭门修行,谁也不见,饭食汤茶就让厨房顿顿送来。” 张合躬身应道:“请家主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吩咐。”说完躬身退出了屋去。 第五十二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八) 往后无话,平静度过了三日,到得第四日清早时分,林府的仆人刚及打开大门,宁波府衙的差役也正好到了门口报信,说是陆炳的锦衣卫队稍后便会到达林府。 林宗汜得此消息后,立马差人通知府上众人赶到府门口等待迎接。 不过多时,府上人众悉数迎候门口,又等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见东首大道上出现了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蓝缎软轿向林府缓缓行来。 林宗汜快步走下台阶迎将上去,在他身后的众人也紧步跟上。那顶软轿在距离府门一丈处停了下来,林宗汜抢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下官林宗汜,携府中众人恭迎指挥使大人驾临。” 在他身后的众人也纷纷躬身行礼,惟有同泽大师双手合十,低首垂目。 少顷,软轿挂帘被一旁随从掀起,轿中之人起身跨出,说道:“诸位免礼罢。”这声音切冰断玉,不带丝毫情绪,听之不觉令人心生敬畏。 马维本从未见过陆炳,心中大是好奇此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于是微微抬眼瞟去。只见轿前那人瘦削身形,着一袭红缎面蟒绣华服,四肢修长,一绺整齐漂亮的长须平齐胸口,棱角分明的脸颊上一双鹰眼炯炯有神,一睨一瞥极尽威严,乍一看去,果真非凡人物。 马维本呆看了半晌后,心中不禁暗赞道:“有如此气势,也当真配得上‘铁面阎王’的名头!” 林宗汜直起身子伸手做请状,说道:“陆大人远来辛苦,还请移步正厅用茶。” 陆炳微微颔首,说道:“有劳林大人了。” 林宗汜连道:“不敢,不敢。陆大人请。”说着头前带路,引着陆炳向府中行去。 等到得院中正厅前,林宗汜回身冲众人朗声说道:“在下与陆大人有公务要谈,还请诸位到侧堂奉茶…” 可还不等他说完,陆炳突然打断道:“且慢。” 林宗汜躬身问道:“陆大人有何吩咐?” 陆炳望向易亮文与同泽大师,拱手行了个江湖礼,笑道:“易老英雄和同泽大师是本指挥使的旧识,平素朝堂远离江湖,大家也难有机会相见,眼下想来,本指挥使已有多年未与二位亲近了,正巧今日二位都在,便请一起入厅,大家先品茶叙旧,公事往后再谈不迟。” 易亮文和同泽大师相互对视一眼,同声说道:“全凭陆指挥使安排。” 陆炳微笑颔首,接着又环视周遭一圈,等目光扫见一旁的许江奎和戴士春时,面上忽然露出一抹喜色,又道:“哦?原来许二侠和戴三侠也在啊。甚好,甚好!那就请一同入厅吧。” 然而面对邀请,许江奎却是一愣,他心中大感奇怪,暗自寻思道:“我与陆炳虽有过数面之缘,但并未有过实际交往,眼下又有何旧可续?真是奇哉怪也。”当下便想出言推脱,可转念又想:“也或许是这锦衣卫的头把子对我们兄弟几人青眼有加呢?嘿嘿,若能借此攀上这个大靠山,倒也是好事一桩…说不定还能借机探一探《素经》敬献之事的虚实…” 本来他在得知林宗汜将《素经》上献皇帝以后,便对阅览此书不再抱有念想,可就在他将要离开林府之时,却又在不经意间撞见了手持信封疾奔出府的张合。在见到此幕后,他不禁心生疑窦,猜测此信当与《素经》之事有关,于是便暗中尾随,想要寻个机会截住此信看个究竟。 却不想张合自出门后便一路顺大道而行,沿途上路人繁多,许江奎始终没有寻到合适机会下手,只得目送着张合进了“乘风”镖局。 这“乘风”镖局在江南地界赫赫有名,镇局镖头冯三更是威名在外,他一身外家功夫已修炼至化境,据说浑身上下刀枪不入。有此强横人物在内,许江奎也自然不敢冒失闯入镖局,只好远远寻了个茶摊坐下暗中观察。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张合和镖头冯三一起出了镖局,两人又在门口拱手告别,之后冯三便取了快马向城外疾驰奔去。 许江奎看在眼中,心中越想越觉蹊跷,但他忌惮冯三武功高强,也不敢冒然上前截信,只得悻悻回到了林府,又借故盘亘至今,便是想要确认林宗汜的言行是否属实。 是以面对眼下这等难得的机会,他再不犹豫,当即抱拳应道:“承蒙陆大人抬爱,我兄弟二人真是荣幸之至啊!” 陆炳看着许江奎,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再不言语,当先跨步进厅,一直跟随在他身侧的三名锦衣卫也紧步跟了进去,其余的几名锦衣卫则分别列于厅门两侧,那场面颇为威严。 进了厅去,陆炳居上位而坐,那三名锦衣卫则分列在他身后。林宗汜一众进到厅中,却不敢冒然落座,倒是那戴士春就近捡了个座位,大大咧咧坐了下去,还连忙向许江奎招呼道:“二哥,你也坐啊。” 许江奎心中暗骂自己的三弟“猪脑子”,同时慌忙转身向陆炳拜了拜,赔笑道:“我这三弟是个山野村夫,向来缺少教养,也不太懂得仪制礼数,还望陆大人莫怪。” 陆炳摆了摆手,笑道:“此乃真性情之人,有何可怪?诸位也请坐下罢。” 众人谢礼后纷纷落座,林宗汜与易亮文则依照陆炳之意分坐在他的两侧。 陆炳见众人坐定,便道:“咱们先叙一会儿闲话,只论江湖事不谈朝堂话。” 易亮文笑道:“如此甚好,若是要规规矩矩坐着打官腔,老朽只怕坐不过片刻功夫便要借尿遁溜走咯。” 众人哈哈大笑,先前拘谨的气氛顿时消散,只有林宗汜并无笑意,仅是微微扬了扬嘴角示意。 陆炳注意到了林宗汜的异样,当下关心道:“林老弟的面色可不太好啊。哦,对了,先前本指挥使进门时曾瞥见中门处贴有半张挽联,莫非此前府上正在治丧?” 先前接到陆炳到访消息,林宗汜便命家仆将治丧家事全都撤下,以免冲犯到了陆炳,却不料有人粗心大意,还是留下了些许余迹被陆炳看到。眼下既已被他察觉,林宗汜也就不再硬撑,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半晌才道:“下官家中遭逢不幸,我…我的妻儿死了…”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起来,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陆炳皱眉奇道:“咦?怎会发生这种事情?莫非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易亮文看了看林宗汜,但见他此时正处情难自已的状态,知他再难继续讲诉,于是接口说道:“唉,指挥使有所不知,此番劫祸全因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而起。” 陆炳更感好奇,便道:“哦?愿闻其详。” 第五十三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九) 易亮文向陆炳简短解说了事情的起因经过。陆炳听后,长吁一声,感叹道:“此贼好韧性,好心机!”转面又向林宗汜安慰道:“好在此贼现已伏诛,林老弟也算是大仇得报。” 林宗汜不愿当众多谈伤心之事,在举袖抹干了脸上泪痕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呈到陆炳面前,说道:“陆大人,这便是《素经》了,还请大人查验。” 陆炳将盒子接到手中,打开盒子锁扣,只见里面放了一本米白色的素锦古书。 霎时间,厅中众人的目光也都被吸引了过去,戴士春更是站起身来探头前看,丝毫不理会身旁使劲拽他衣角的许江奎。 陆炳却只是随意看过一眼,便迅速合上盖子上好锁扣,又反手递给身后一名锦衣卫,说道:“上漆封盒。” 那锦衣卫领了吩咐,从怀里取出漆蜡和明火折,点燃漆蜡后沿着盒缝滴入,将整个盒子的缝隙严实封住。只等封盒完毕后,旁侧的另一名锦衣卫立马接手过去,将盒子放入已准备好的精致檀木箱中锁好,再缚到背上系好。 戴士春见《素经》被收起,顿觉索然无味,慢慢坐回了身去,不过口中却在小声嘟囔道:“也不知这东西是送给皇帝的呢,还是送给他陆炳的。” 却不料,这一句小声嘀咕全都落到了陆炳的耳里。陆炳立时转面望向戴士春,眼中寒光凛凛,厉声问道:“戴三侠此话何意?莫非是怀疑本指挥使假传敕令?” 戴士春顿时大惊失色,他自觉说的极是小声,却不料竟被陆炳全都听了去,此时面对突来的质问,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坐他旁侧的许江奎见陆炳生出怒气,瞬觉后背发凉,如坐针毡,心里直把戴士春的祖孙三代痛骂了个遍,同时也恼恨起自己来,只想自己为何要带这个蠢货进到正厅来,以至无端开罪了陆炳,可眼下事已发生,就算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也只好搅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又听得陆炳说道:“本指挥使有心先与诸位叙旧,然后再请出敕令禀办差事,可眼下既有人疑心本指挥使,那就请诸位一同接敕令吧。”说完向后一挥手,先前那名背负锦盒的锦衣卫立时跨步走上前来,又从背后盒中取出一个角轴卷,说道:“命南京礼部仪制主事林宗汜上前听敕。” 林宗汜急忙起身,面向角轴卷行跪拜礼,口中高呼道:“臣,林宗汜接敕!” 这时厅中众人除开同泽大师外,也纷纷跪身接令。戴士春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同泽大师,竟还有闲心向身旁的许江奎询问道:“二哥,同泽大师怎么不跪啊?难道他不怕皇帝么?” 此刻的许江奎早已怒火中烧,但又不便立时发作出来,只好低声解释道:“同泽大师是有德高僧,便是见了皇帝本人也可不跪。”顿了顿,又狠声吩咐道:“自此刻起,你不许再多言说话,听到了没有!” 戴士春向来畏惧他这位二哥,连忙点头示意知晓。 那锦衣卫展开敕令,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爱卿林宗汜,国器栋梁,卿具贤良忠厚之德,又秉举公忘私之心,实为朕之幸矣。而今获卿上献奇书《素经》一卷,朕心甚喜,特命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代朕亲取,钦此!” 林宗汜拜倒在地,高呼道:“臣接旨,圣上万岁,万万岁!” 厅中除同泽大师合十诵念佛号外,其余人也跟着林宗汜齐声高颂“万岁”。 接完敕令,众人又各自坐定,陆炳瞥眼看向戴士春,问道:“戴三侠,你可还有质疑之处?便是需要亲自看上一眼敕令也无不可。” 戴士春实在是个愣种,几乎就要脱口应“好”,可突然又想到二哥此前的叮嘱,于是强忍住不言,转头向许江奎望去,以眼神求指示。 许江奎急忙站起身来,赔笑道:“大人见谅,小人的这个二弟就是个愚蠢夯货,说话向来是颠三倒四,没遮没拦,可要说他有怀疑大人之心,那是万万不会的,还望大人明鉴呐!” 陆炳只是轻笑一声,又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并不置可否。 许江奎见陆炳并不表露出心思,心里越发惊疑不定,也更加埋怨起自己来。本来他也只是想证实《素经》确实是上呈给了皇帝,却不料自己这个愚蠢的三弟竟然触怒了陆炳。世人都知道,陆炳冷血铁腕,向来不会轻易饶人,若他真的动了报复心思,那自己几兄弟可就要大吃苦果了。想到此节,他只觉如芒在背,心中惶恐已极,望向陆炳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怯懦躲闪。 然而陆炳却突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旋即伸出手去拿起桌上的茶盏把玩起来。 许江奎见状,更觉心慌气短,可又不敢出言询问,只好在煎熬中静静等待。 过了片刻后,陆炳才笑问道:“素闻‘洞庭五侠’各个都是求真鉴实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此秉性确实难得…正好本指挥使眼下就有一桩旧事需向许二侠求证一番,还请许二侠实言相告呐。” 许江奎心生不详之感,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后,回道:“陆大人但有所问,小人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炳微笑颔首,身子微微前倾,左手肘杵到了椅子把手上,随后又将下巴缓缓垫到了拳面上,才慢慢悠悠说道:“二十年前,西京,陈家关。” 许江奎听到这个地名后,周身立时一颤,瞬间就惊出了一身冷汗,片刻后才颤声问道:“这…这,陆大人想要问小人什么?” 陆炳忽又改变了坐姿,双手慢慢环抱于胸前,身子缓缓后靠到椅背上,叹道:“看来是本指挥使提示的还不够清楚啊!”说着端起茶盏轻呡一口,又道:“那好,本指挥使便多提一句。‘式月拳谱’和八十六条人命。” 这一回,许江奎再也站立不住,脚下瞬间一软,重重摔坐到了椅子上,脸色骤变成死灰一片,而一旁的戴士春也同样显露了惊恐、愧疚之色,显然对陆炳所说的那件事极为恐惧。 第五十四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 “式月拳”乃是“洞庭五侠”的成名绝技,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然此刻陆炳忽将这拳谱与人命同时提及,其间就必然有着某种牵连,这一来,自然就引得在场众人纷纷猜疑起来。 林宗汜皱眉问道:“‘式月拳’?八十六条人命?莫非…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许江奎见众人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顿时心慌如麻,下意识就站起身来,想要找个借口遁走。可等他环视过周遭一圈后,整个人又立时冷静了下来,也瞬间打消了逃走的念头,颓然坐回身去,心中思绪流转,既震惊陆炳居然会知晓自己兄弟五人的龌龊往事;又是悔恨今日为何要偏执留下,以至引出了眼下祸端。 思前虑后一番,他长长叹息一声,暗道:“陆炳既然当众提起此事,就必定不会轻易作罢了。唉,天理昭彰,从前铸下的大错终究是要偿还的。也罢,也罢,是该给那八十六位亡人一个交代了。”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深深吸气一口,大声说道:“大丈夫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欺瞒度日终究良心难安!我说!” 戴士春急忙伸手去拉住了许江奎,惶恐道:“二哥,你不能…” 许江奎一拂袖袍,打断了戴士春的话,问道:“三弟,大丈夫做了错事该不该认?” 戴士春神情一滞,旋即低下了头去,嗫嚅道:“该…” 许江奎轻轻点头,又向众人说道:“当年我们兄弟五人初入江湖,一身本事稀松平常,数年闯荡之下也未能打响名头,于是我们五人便日找夜寻,只盼能拜得名师,访到高人,习得一身上乘功夫,进而名震江湖。 “可天不遂人愿,经年之下,我等始终未能得偿如意。直到有一年,我因事路过西京时,偶然得知了一个消息,说是在双龙山脚下的陈家村里藏有一本极为厉害的武功秘籍,但凡修成此功法者,必能名噪天下。我得此消息,大喜过望,心想既然拜师无望,那便自修成才,于是我兼程赶回老家,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四位兄弟,大伙儿听完后,也都与我一般心思,当即便拍板决定,一起去寻到此秘籍。 “等再到陈家村时,我们几人便化装成出卖苦力的行脚汉子住下,白天在村里寻些苦力差事干,夜里则四处查探。在经过了半个月的明勘暗查后,我们终于得知那本武功秘籍藏于村中一位先祖的墓中…”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顿,面上显露出惭愧之色,又说道:“本来刨坟盗墓这等缺德歹事,我等是绝不敢做的,可当时我们兄弟五人鬼迷了心窍,一心只想寻到秘籍,于是便横下心干了这下流的勾当。那夜我等刨开坟墓下到墓室中,经过一番搜寻后,果然在棺椁之下寻到了一本盒装古书。我们五人迫不及待要看个究竟,便匆匆出了墓室,再也顾不得填埋盗洞。却不料我们的这一纰漏竟被两个巡夜的村民给发现了,他俩顺着线索找到了正藏在山包后看书的我们,然后就高喊起了‘抓贼’。我等惊慌之下,立时乱了方寸,最后还是我率先回过神来,匆忙追了上去,并将那二人杀死于刀下…” 他说着说着,积郁心中多年的愧疚情绪陡然爆发出来,竟当众失声痛哭起来。 一旁的戴士春急忙站起身来,冲众人叫嚷道:“那两个人不是二哥杀的,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许江奎摇头道:“你当时只是把人打晕了过去,致命两刀却是我下的手啊!” 他话音刚落,厅中立时哗然声起。“洞庭五侠”在江湖上的名望颇高,平素又多行侠义之举,是此在中原一带极负盛名,然而眼下突然听得许江奎亲诉出他们五侠血腥残忍的发迹史,在场众人无不惊愕失色。 经过一段短暂的安静过后,易亮文猛一拍桌子,怒喝道:“当年的这桩惨案我也曾有耳闻,却不想竟是你们五兄弟做下的恶孽,这么多年来,你等良心何安!?” 许江奎的额头上汗如雨下,眼睛不敢再看向厅中任何一人,只得紧紧盯着地面,颤声说道:“我…我是…” 陆炳冷笑一声,打断道:“这余下的话便由本指挥使替你说罢。你们把那两人草草掩埋后,本想就此离去,可你那大哥吴亭墨却说斩草除根,除祸务净,以防拳谱踪迹败露出去,再引得旁人来抢,于是你们五人一合计,便干下了这桩丧尽天良的歹事,将全村八十六口人悉数杀死,之后又纵火焚村,做成了强人烧杀抢掠的假象。是也不是?” 许江奎抬头望向陆炳,瞠目结舌,半晌才结巴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陆炳厉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这天底下从来只有锦衣卫不想知道的事,没有锦衣卫不能知道的事!” 许江奎颓然低下了头去,喃喃自语道:“一朝错为,朝朝耿耿…朝朝耿耿啊…” 陆炳接住了他的话头,问道:“好,你即已知错,又该当何为呢?” 许江奎沉默了片刻,正欲开口时,却听戴士春抢道:“姓陆的,你为何要来揭我等老底?可是因为先前我言语得罪了你的原故!” 陆炳身后的三名锦衣卫立时抢上前来,寒声喝道:“放肆!你竟敢如此跟指挥使讲话。” 陆炳并不动怒,只是摆手示意锦衣卫们后退,随即冷笑道:“得罪?拿八十六条人命得罪吗?” 许江奎猛然回身,扬手给了戴士春一记耳光,喝道:“谁让你说话的?滚一边去!”转面又向陆炳说道:“陆大人,此事确是我等错了,这二十年来,我夜夜被噩梦侵扰,就算睡着入梦,也时常被那些枉死之人的哀嚎声惊醒…唉,是我们错了,是我们不该。” 陆炳又问道:“既然知错,那该当怎么个偿还法?” 许江奎一心想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以求能为身旁的这个傻三弟留条性命,于是横心咬牙道:“自古规矩,杀人者偿命,当年杀人纵火的恶行是我和大哥吴亭墨所为,如今我大哥已遭遇横祸中毒惨死,也可算他赎了罪过,至于我…”说到此处,幽幽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道:“我会即刻启程前往陈家关,在当年村庄的废墟之上横刀自刎以赎罪过。我的另三个兄弟虽也有罪,但好在我并未让他三人的手上沾有血腥,还望陆大人能酌情处置!” 陆炳知他心意,缓缓点头道:“情深意重,倒也是条汉子。至于如何处置,你大可放心,锦衣卫办案向来公正,余下的三人会由锦衣卫秉公察查,然后依罪定罚,此一节且请放心。” 这时戴士春忽然怒吼道:“二哥,我不准你死!”转面又冲陆炳大喝道:“姓陆的,你居然设套害我们!老子宰了你!”言毕,一柄鱼刺短剑自右袖中滑落至手心,随后双足一顿,立时化成一道灰影,飞身向陆炳刺去。 第五十五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一) 戴士春此举实在突兀,又兼身法奇快,令人错愕不及。等到众人反应过来后,许江奎当先大叫道:“三弟不可!”同时抢身上前拦截,却怎奈终是迟了半拍,只看戴士春手中的短剑距离陆炳的胸膛仅余一寸之遥。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忽听得“噌”一声响,便见一名锦衣卫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戴士春面前,又见他手中绣春刀顺势横挡,立时就把汹汹刺来的短剑隔开。 戴士春一击不中,也不迟疑,手腕瞬间翻转,短剑再次向陆炳刺去,然而此时众人也已反应过来,都纷纷起身向陆炳护去。 陆炳忽然咳嗽了一声,护在他身前的锦衣卫立时会意,当即分开众人,直迎戴士春而去。 长刀短剑相触,那锦衣卫招式陡变,在错开戴士春的短剑后,长刀顺势而下,竟直取戴士春手腕脉口处。 戴士春心中一惊,连忙收剑回护,却可惜他招式已经用老,再想变招已然不及,手上的筋脉也在一瞬间就被绣春刀齐齐割断。他手上吃痛,急忙纵身后跃,可那锦衣卫却丝毫不让,又抢身上前,长刀挥动,直取他另一只手的脉口处而去。 许江奎眼疾手快,立时滑步上前,右掌向那锦衣卫拍出,左手也同时向戴士春衣领抓去,以期能躲过这一刀。却不料那锦衣卫的身形丝毫不变,左掌也迅速拍出,并与许江奎对了一掌,他这一掌势大力沉,许江奎吃力不住,身子瞬间向后退去。那锦衣卫则是勇者得前,余力不减,身形再度暴涨向前。 众人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紧随着便听到了“啊”的一声惨叫,戴士春左手的脉口处又现一道创口,跟着又是两声哀嚎,那锦衣卫竟顺势把戴士春双足的足筋也割断了。 断人手脚筋,就无异于是要毁了此人的毕生修为。此时场中旁观众人均是惊呼一声,都觉陆炳此举太过狠辣,但转念再想到“洞庭五侠”犯下的滔天杀孽,心中就突然不觉此举有多毒辣凶狠了,不过这锦衣卫的武功之强,倒也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毕竟仅用区区五招便将成名已久的戴士春打成残废之躯,这等身手便是放眼当今武林,也可属绝顶高手之列。 戴士春倒在地上痛苦扭曲起来,口中也开始怪吼连连。一旁的许江奎早已惊慌失措,此时跌跌撞撞奔到了戴士春面前,跪地俯身将他抱在怀中,泣声问道:“三弟,你怎么样了?” 戴士春强忍疼痛,大叫道:“他断我经脉,毁我余生,我…我要杀了他!” 许江奎转面怒视那锦衣卫,大声喝问道:“你制住他便可,为何非要断他手筋脚筋?” 那锦衣卫却如冰山寒雪,面上不露丝毫情绪波动,更不应答,只是默默收刀回鞘,又快步回到了陆炳的身后。 陆炳端起茶盏浅呡一口,随后起身走到许江奎面前,淡淡道:“在这世间上,向来只有不能动弹的废人才最能让人安心,对吧?” 许江奎悲愤已极,但仍强自镇静,右手暗使劲力点住了戴士春的哑穴,以防他再胡乱说话,然后才说道:“陆大人说的是,我这三弟只因气迷了心窍才会犯糊涂攻击大人,但眼下他已受到了应得惩罚,还望大人能开恩赦免他的罪过,放他一条生路吧。” 陆炳咂舌道:“先前若不是本指挥使的护卫出手及时,恐怕本指挥使早已命丧他手。唉,此时再想起先前险境,本指挥使仍是心有余悸啊…” 许江奎鉴颜辨色,知道陆炳并不愿轻易宽恕,于是便放下了怀中的戴士春,冲着陆炳跪倒磕头不止,说道:“陆大人一身武功已至登峰造极之境,便是世间一流好手也轻易近不得大人身侧,大人又如何会被区区一个戴士春伤到!” 这番恭维的话对陆炳极为受用,他扬了扬剑眉,说道:“此话倒是不假,不过这意图刺杀朝臣的罪过也不是轻易就能赦免的。” 许江奎缓缓抬起头来,环视场中众人,眼中满露哀求之色,众人见状,心中也都生出了同情之意,虽说大伙儿都愤恨“洞庭五侠”草菅人命的恶行,可又想起往昔交情,终是不能袖手旁观,于是纷纷向陆炳求情。 陆炳见众人相求,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念在他是神志混乱导致犯错胡为,本指挥使便饶过他行刺之罪,再不予追究。但他从前犯下的杀人焚村之罪却是不能赦免,本指挥使会先将他收押到诏狱内,待取证审明以后再做定判。” 许江奎在听到“诏狱”二字后,顿时面若死灰。要知道,锦衣卫的诏狱也别称为“人间地狱”,狱中刑罚之残酷血腥,实在令人发指,凡是入狱之人,便算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里,更何况眼下的戴士春已形同废人,若是进去了,只怕就再没有命能活着出来。 许江奎越想越是绝望,缓缓抬眼望向陆炳,欲要再哀求一番,可他刚一抬头,却见陆炳的面上正似笑非笑,竟给人以一种说不清的诡异感觉。他心中猛然一凛,暗道:“陆炳与我兄弟几人往日里素无交往,为何今日又要邀我兄弟二人进来?之后又仅因三弟的一句话便对我二人不依不饶,难道仅是因为我们屠村之故?不对,不对!听他话语,似是知道那桩旧事已久,若想要捉拿我兄弟几人归案,又何必偏偏等到今日才动手?更何况今日仅有我和三弟在此,他若是把我们一抓,岂不就给另外两人放出了消息?” 他越想越觉奇怪,心中疑团也越来越多,可就在这时,又听到陆炳向身后的锦衣卫吩咐道:“去把戴士春绑了。” 许江奎立马回过神来,急忙把戴士春护到身后,同时急声叫道:“且慢动手!” 陆炳面色一沉,问道:“许二侠,你欲如何?” 许江奎情绪激愤,心知今日再无退路,于是大声道:“我兄弟二人当年做了错事,确实该死,但也不劳你锦衣卫动手,待会儿我兄弟二人自会了结!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你实言相告!” 陆炳点了点头,说道:“你可是想问本指挥使,这桩二十年前的血案我是从如何得知?” 许江奎摇头道:“你先前所说不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我要问的却不是这个,我只想问你,你们锦衣卫直至今日才追责起此事,难道就只是想要讨一个公理吗?” 陆炳正色道:“若不为此,还能为何?” 许江奎在盯着陆炳看过一会儿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就要弯下了腰去,但他的笑声中却满含凄惨与悲凉,众人闻之,无不动容。 半晌后,他渐渐停住了笑声,并反手拍开了戴士春的哑穴,问道:“三弟,做了错事该不该偿还?” 戴士春虽然傻愣了些,可心里也知今日横竖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于是朗声说道:“该!这辈子哥哥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不离不弃!” 许江奎泪流满面,哽咽道:“好兄弟,你且先上路,哥哥随后便来。”言毕,陡起右掌,猛然向戴士春的心口拍去。 第五十六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二) 一掌拍下,戴士春立时闷哼一声,面色骤变赤红,双目也因充血而鼓起,紧接着口喷一大口鲜血,脑袋一偏,便即死去。 许江奎紧紧闭上了双眼,但两行泪水却早已从眼角滑落下来,他颤抖着手为戴士春合上眼,又扭头怒瞪陆炳,眼神中满是愤恨与不甘。片刻后,他猛一咬牙,抬掌便向自己的天灵盖拍去,只听“嘭”一声响,他整个人瞬间瘫软倒地,就此一命呜呼。 厅中众人看着倒地身亡的两人,心中各是一番滋味,易亮文与同泽大师虽是愤怒他们几兄弟做下的血腥惨案,但此刻见他二人毙命眼前,心里又觉不忍,于是双双背过身去,不愿再看;林宗汜却是面不改色,惟有眼中微微闪烁着一丝奇异光彩,但也转瞬即逝,又马上恢复如常态。 在短暂的安静过后,林宗汜站起身向陆炳行礼道:“还请大人移步到偏厅小憩片刻,待下官将此间收拾妥当后再去向大人请安。”转面又向易亮文与同泽大师说道:“易前辈和大师也请同去罢。” 陆炳却缓缓坐回了身去,淡淡道:“不忙,不忙…”说话间又端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续道:“林大人,‘鬼斧圣手’陆远怀夫妇也在府上吧?” 林宗汜一愣,旋即回道:“他们夫妻俩确在府中,先前也曾到府门前迎接大人驾临,眼下应该是在为我的管家疗伤。” 陆炳道:“你差人去将他二人请到此处,本指挥使有件事要当面告知他俩。” 林宗汜迟疑道:“却不知大人寻他二人是所为何事?” 陆炳目光一沉,冷冷问道:“你这是在质问本指挥使吗?” 林宗汜急忙解释道:“下官不敢,便请大人在此稍憩片刻,下官这就去将他二人唤来。”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且慢!”陆炳再次出声拦住了林宗汜,“差个下人去唤便可,你不必亲去。” 林宗汜轻轻皱眉,面露疑惑之色,但也只得照做,于是走到在门口唤了个家仆过来,吩咐几句后又返回到厅中坐下。 过了片刻之后,那家仆便引着陆远怀夫妇来到厅门外。陆远怀跪拜在地,高声道:“草民陆远怀携内子白凤仪拜见陆大人。”白凤仪见丈夫跪拜在地,稍一迟疑后,也欠身施礼。 陆炳微笑道:“陆神医不必多礼,请进来叙话。” 陆远怀谢礼后,起身跨步进厅,白凤仪也紧随其后进到厅中。林宗汜则向那跪在地上的家仆摆了摆手,示意他自行退下。 陆远怀夫妇俩刚进到厅中,入眼便见卧地身亡的许江奎和戴士春。夫妻俩脚步齐齐停住,心中均感震惊,白凤仪脱口问道:“这…他们俩怎么会死在了这里?” 陆炳随口解释道:“这两人昔年里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歹事,适才被本指挥使揭破后,自觉良心难安,便自裁谢罪了。” 白凤仪对陆炳轻描淡写的解释并不怎么相信,便继续问道:“‘洞庭五侠’的声名向来极好,怎么会做出伤天害理的歹事呢?会不会是弄错了?” 陆远怀心中也是既惊且奇,抬眼看向陆炳,等待着他出声解疑。 陆炳却不置可否,先慢慢悠悠举盏呷了一口茶水,才淡淡问道:“夫人是在怀疑锦衣卫查案的能力吗?” 陆远怀心头一跳,连忙欠身说道:“陆大人慧目如炬,麾下锦衣卫也各个精明强干,自然不会枉断了是非,草民又怎会有疑!” 陆炳又笑了笑,说道:“好了,这些杂事二位不用去理会。眼下本指挥寻你二人前来,却是另有大事相告。” 陆远怀道:“请陆大人示下。” 陆炳道:“三个月前,二位奉皇帝谕诏前往宫中为淑妃娘娘治病,当时陆神医在断症之后,曾开出一剂‘雪晴散’给娘娘服用,可是如此?” 陆远怀点头道:“彼时淑妃娘娘体内邪火正盛,草民便依症下药,配制了清泻邪火的‘雪晴散’让娘娘服用,娘娘当日服用此药后,病症就大为好转,只是这邪火易压难灭,草民便将此药方交予宫中御医,让御医每日配药给娘娘服用,如此持续三月必能根除掉体内邪火…”说到此处,略一迟疑,又问道:“莫非娘娘体内的邪火还未能根除?” 陆炳并不回答,但锐利如刀的目光却紧紧盯着陆远怀细看了半晌。陆远怀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下意识便移目别处,不敢再与他四目对视。 片刻后,陆炳忽然叹息一声,缓缓说道:“陆神医的药是极好的,娘娘再也不受邪火困扰了,因为娘娘死了。” “什么?娘娘死了?”闻听噩耗,陆远怀夫妇同时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呢?” 白凤仪与这位淑妃娘娘颇为投缘,在宫里那几日也多受她照顾,就此结下了一些交情,却不想仅仅三个月后便已是天人永隔,白凤仪的心中一阵痛惋,急忙问道:“娘娘可是又害了什么别的病?” 陆炳道:“并未害了别的病,仵作验看过遗体后,确定娘娘是因为服用‘雪晴散’致死的。” 陆远怀失口惊呼一声,面上顿失颜色,旋即急声辩解道:“这‘雪晴散’乃是调和内体的药物,怎么可能致人死亡呢?肯定是那仵作弄错了!” 白凤仪也同样急呼道:“那仵作当真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这剂‘雪晴散’我夫妇二人已用了十余年,服用过此药的人也不下千百人,可到如今也不曾听闻有谁因服用此药而送了性命,娘娘之死肯定是另有所因!” 陆炳长叹息道:“唉,莫说是旁人,便是本指挥使也曾服用过这剂‘雪晴散’,是以对于此药的秉性,本指挥使心里也是知晓的,只是…”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口中又是一声叹息。 陆远怀急忙追问道:“只是什么?还请大人直言相告!” 陆炳摇头道:“只是圣上偏听一言,心中已认定娘娘暴毙身亡便是服用了‘雪晴散’的原故。唉,圣心难易,本指挥使便是有心为你俩辨解,也是力不能及了。” 陆远怀忙道:“这个容易,就有劳陆大人带我进宫面见圣上,我愿与那仵作当场对峙,以证我夫妇清白!” 白凤仪也从旁附和道:“就是,你带我们前去面见皇帝,到时是非曲直自会明了!” 陆炳皱眉道:“带你二人进宫去?哼,真是糊涂啊!只怕到时你们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说话间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褐色折子递向陆远怀,又道:“陆神医且先看看这份折子罢。” 陆远怀上前接过,展开看去,白凤仪也急忙凑上前来阅览。陆远怀一目十行,等看完之后,不禁失声叫道:“啊!这…就地处决?皇帝要陆大人差锦衣卫来杀死我们夫妇二人?” 第五十七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三) 此言一出,立时就引发数声惊呼,林宗汜脱口问道:“不对啊!往常便是犯了死罪的十恶不赦之徒,也需交由三法司定罪判决后再行秋后问斩,可为何这一次竟是就地处决呢?” 陆炳叹道:“老弟有所不知,近年来淑妃娘娘最是得宠,眼下娘娘突然暴毙,圣上自然悲伤动怒。唉,老实讲,本指挥使在接到了这道谕令后,心中也是两难呐!” 白凤仪突然冷笑道:“这皇帝老儿也忒糊涂,漫说是娘娘的死因不明,即便真是为人所害,也当察明真相找出真凶,再行杀伐之举。可现如今娘娘的真正死因尚未察明,这倒霉替死鬼的活儿就想要找落到我夫妻二人头上…嘿嘿,如此草菅人命,也不问一问我愿是不愿!” 陆炳脸色一变,目光一沉,寒声道:“你道本指挥使为何要把这道圣谕给你二人看?哼!本指挥使本是有心想要救你夫妇二人的性命,可你若是再说污蔑圣上的话语,那就休怪本指挥使翻脸无情了!” 白凤仪生性泼辣、偏激,向来是不惧权贵,此时听陆炳说完,心中怒气更盛,当下便要回怼过去,可正欲张口时,却又被一旁的丈夫死死拦住。 陆远连忙怀欠身赔礼,说道:“陆大人深情厚恩,我夫妻二人铭记肺腑,可是…可是我们也不能蒙受了这等不白之冤呐!” 陆炳见陆远怀神情恳切,心中怒气大为消减,又语重心长说道:“可眼下事态危急,又哪里还顾得上冤不冤呐,现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寻到一个能保住你夫妻二人性命的法子!” 一旁的林宗汜深以为意,点头接话道:“指挥使大人所言甚是,远怀兄也不必心急,咱们大伙儿先寻个法子保住你和嫂嫂性命,至于如何辨明清白,就等往后再从长计议。” 陆远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眼下阵脚已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啊。”说到此处,抬眼扫视厅中众人,目光最终还是落到了陆炳的身上,问道:“陆大人,你可有什么好办法能保得我夫妻性命?” 陆炳略一沉吟,说道:“万幸圣上将此事交予我来处置,倒也挣出了回旋余地,眼下倒也有一个法子,只是你夫妻二人就得遭些罪了。” 陆远怀大喜,连忙说道:“只要能保全我夫妻性命,遭罪、吃苦并不妨事,只待他日我夫妻冤屈得伸,定不忘陆大人的大恩大德!” 陆炳道:“言恩道谢却是不必,本指挥使当年身患恶疾,若非得你救治,只怕早已性命不保,此番能救你夫妻二人,亦算是本指挥使还报了昔日救命恩情。”顿了顿,又道:“本指挥使所想出的法子,便是找两个替死鬼做成自焚假象带回宫中复命,你夫妻二人则乔装改扮,即刻遁出中原腹地,先寻个偏辟之处隐匿度日,待日后事有转机,再图重回中原。” 陆远怀一听要远离中原腹地,神色顿时就暗淡了下去,也开始低头沉默不语。 白凤仪却摇头说道:“不行的,不行的。如此一来,既使他日我二人得还清白,恐怕也是回不来了。” 陆远怀“咦”了一声,侧头问道:“为何会回不来呢?” 白凤仪骂道:“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若是回来了,那陆大人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陆远怀神色一滞,脱口道:“是啊,这样一来,就必定会拖累了陆大人!不妥,不妥,此法不妥!” 陆炳也是一愣,此时白凤仪陡然转变的态度令他有些琢磨不透,但略一迟疑后,还是微笑道:“此一节二位不必忧虑,到时本指挥使自有说词应对。” 话到此处,也就到了做最终决定的时候,可陆远怀却又开始犹豫不决起来,他只要一想到将要背负不白之冤离开中原腹地,心里就千百万个不愿意。可世事强人,飞来的横祸又岂会受人力所控,一时之间,他只觉茫然不知所措,脑中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在短暂的迷茫与犹豫过后,他缓缓抬眼环视厅中众人,只见易亮文、同泽大师、林宗汜三人均是向自己点头示意可行,于是就此下定决心,猛一咬牙便要答应,可这时却又听身边的妻子说道:“我夫妻二人遭受不白之冤,却幸得陆大人仗义相助,此间恩情言谢太轻,就容我夫妻二人日后还报吧!”欠身一拜后,又续道:“我夫妻二人此去未知归期何时,这洗刷冤屈之事,就只能劳烦陆大人多多费心了!” 陆远怀见状,也连忙跟着拜倒行礼。 陆炳摆手道:“不必多礼,你二位即刻去收整行李,也顺便商议个去处,稍后本指挥使会派锦衣卫护送你俩前往目的地。” 白凤仪向来英决果敢,胸中早已有了计较,当下脱口便道:“我们到贵州平遥山去,那里人烟稀少,最是适合隐匿踪迹。” 陆远怀侧目望向妻子,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心中虽是不喜妻子所选之地,但又不敢当面反驳,唯恐会因此引来妻子责骂,也只得应和道:“如此…如此也好。” 陆炳道:“好,既然有了下处,那你二人便去准备准备,稍候会有锦衣卫陪同你们启程。” 陆远怀夫妇又向陆炳施礼一拜,随后又向易亮文、同泽大师、林宗汜一一话别。 陆远怀心忧周楚清伤势,便对林宗汜叮嘱道:“楚清身体上的伤势已无大碍,往后只需喂他服用一些滋补的药物便可。至于他何时能醒过来…我也实难预知,或许明日便会苏醒,也或许此生都不会再醒转过来,宗汜还是得有心理准备啊!” 林宗汜的眼眶瞬间湿润,哽咽道:“只愿老天有眼,让他早日苏醒过来,我已不能再失去他这个亲人了…” 陆远怀与妻子回到屋中,白凤仪立即收拾起行李来,陆远怀则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默想过半晌,才幽幽问道:“你说,那仵作为何要诬陷我们?我思前想后,自觉平日里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 白凤仪一边收拾,一边回道:“此事确实匪夷所思,可咱们远迹朝堂,又怎会得知其中猫腻。算了,此时多想也是无益,还是先保得安全要紧,至于其中是非曲直,也只好先寄希望于这位锦衣卫的把头去察查了。” 陆远怀伸手扶住额头,叹道:“若是能尽快洗刷冤屈,那就再好不过;可若是过个十年八年也查探不清,那可怎么办啊?” 白凤仪回头瞪了丈夫一眼,说道:“我往日里说你是个木头脑袋,你还要与我争辩,你也不想一想,他陆炳又不是日日守着咱们,只等风声稍过,咱们便悄悄回来,平日里只要易了妆容,行事作风偃旗息鼓,还不是照样可以走南行北,旁人又怎会辨得出来?”放下手中衣物,又道:“更何况那皇帝老儿日日服用催命的丹药,保不准哪天便一命呜呼,到时我便…呜呜…” 她刚说到此处,陆远怀急忙起身去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小声呵斥道:“你可莫要胡言乱语,这锦衣卫无孔不入,你这话要是被他们听了去,还要命不要了!” 白凤仪扳开了陆远怀的手掌,骂道:“你这人最是胆小没用,我若不是顾及你和慎儿周全,如何肯千里迢迢躲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又怎会委曲求全向他陆炳示弱…哼!我可不怕什么锦衣卫,我此刻只恨不得飞到皇宫里去,先找到那个仵作把他一刀杀了,如此才可解我心头之恨!” 第五十八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四) 陆远怀慌忙站起身去拉住妻子的双手,紧张道:“陆大人此番违抗皇命救了咱们夫妻,咱们可不能令他难做,往后擅自回来的话不可再提,只等他日水落石出,咱们举家堂堂正正归来!” 白凤仪点了点头,说道:“这些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不然刚才在正厅中我也就不会说出那番话,更不会摆出一副忧心他陆炳处境的模样?” 陆远怀摇头叹道:“唉,都怨我,是我拖累了你们母子俩…” 白凤仪见丈夫自责难受,心中不忍,便温言劝道:“好啦,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何处不可为家啊,我可从没有生出过埋怨你的心思!” 陆远怀缓缓点头,小声又道:“那些辱没皇帝的话语也不可再说了。当然,等咱们到了僻静之处,你便是骂他个三天三夜,我也绝不会拦你!” 白凤仪白了丈夫一眼,啐道:“呸,我才没有那闲工夫。你快去把慎儿唤醒,咱们得立刻出发,以免再旁生枝节。” 陆远怀来到床前,看着正处熟睡中的婴儿,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暖意,暗道:“此番虽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好在有贵人援手,也得以免去家破人亡之祸。陆慎啊陆慎,待你日后成人,必要厚报咱们的恩人呐!” 白凤仪见丈夫呆立床前不动,心头顿时来气,喝道:“你杵在那里干嘛?还不快走!” 陆远怀听到呵斥声,立时被吓得抖了个机灵,也瞬间回过神来,当即挽臂将婴儿抱在怀中。 这时白凤仪已取过挂衫,并用它将孩子固定在丈夫怀里,接着再取来披风、毡帽为丈夫穿戴完毕,随后她自己也披上了披风,戴上面纱,再将桌上的行李缚在背后,当先推门而出。 两人刚一出门,迎面便见一个锦衣卫迎将上来,抱拳说道:“在下何元展,见过陆神医与陆夫人。” 陆远怀夫妇也立时还礼。 何元展又道:“指挥使大人和林大人一众本是要亲来为陆神医送行的,可又恐会引人瞩目反倒不好,于是便命我代为传话,祝二位一路顺风,归期可期。” 陆远怀道:“境况特殊,理当如此,也劳烦何兄弟代我转达谢意,便说陆某对各位恩情深感肺腑,只待他日归来,定要把酒言欢!” 何元展点头应下,再道:“这是林大人让我转交给陆神医的一些盘缠,他要你一定收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踏银票递了过去。 陆远怀稍一犹豫,还是伸手接住揣入怀中,反手又把腰间的随身挂佩取下,递给何元展,说道:“烦请何兄弟将此玉佩交给林宗汜,便说等我归来之日,再向他赎回此佩。” 何元展伸手接过,说道:“指挥使大人已安排了锦衣卫互送二位上路,请二位随我来。” 陆远怀道了一句“有劳了”,便跟着何元展向后门行去,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又自回头四望,心头感慨万千,暗叹道:“此番别去,也不知何日可再归来,还望天可怜见,早日还了我夫妇二人的清白之身!” 白凤仪见他停住,便催促道:“还不快走,又不是不回来了。”说着当先侧身越门而出。陆远怀又叹息过一声后,也紧步跟了出去。 正厅中,陆炳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说道:“好了,此间事情已了,本指挥使也该回京复命了。诸位,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说完分别向易亮文与同泽大师抱拳行礼,那二人也连忙抬手回礼。 林宗汜则道:“下官恭送大人出府。” 陆炳并不忙答话,反倒是饶有深意地看了林宗汜一眼,随后淡淡说道:“不必了,林老弟家逢不幸,该当先处理家事,只等你下次进京时,定要到本指挥使府上一叙。” 林宗汜躬身应道:“待下官再进京时,必定到陆大人府上拜访。” 陆炳望着林宗汜,忽然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跨步走出了厅外。 等陆炳走后,同泽大师和易亮文也双双上前向林宗汜道别,林宗汜诚心挽留他二人,但他二人去意已决,就只是连声道别。林宗汜便道:“还请大师多留片刻,我还有些事需向大师请教。” 易亮文向两人抱拳道:“那老朽便先行一步。青山不改,来日再聚。” 送走了易亮文后,林宗汜与同泽大师缓步到了“万书塔”前,两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走了一阵,林宗汜忽然幽幽问道:“大师,我做了一件事,可我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该是不该。” 同泽大师奇道:“什么事?” 林宗汜忽然又沉默了下去,同时也停住了脚步,开始举目望天。 此时已是晦暗黄昏,天空中开始有乌云随风翻滚起来,似乎又要下雨了。 同泽大师也跟着抬起头眺望天际,可等了好半晌,却始终没等到林宗汜的下文,于是侧目旁望,却只见此时的林宗汜面色阴郁深沉,眼中目光绽放着古怪光彩,似是在犹豫,又似是在下着某种决心。同泽大师久等无果,只得开口询问道:“宗汜,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宗汜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容却是极端苦涩与勉强,叫人看得一阵心酸。 又过了片刻,他笑声渐歇,又自叹道:“即已为之,何问对错。我没事了,我先前不过是在庸人自扰罢了。” 同泽大师见他不愿说出真心话,当下也不追问,只是跟在他身后无言走着。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到了客房门前。林宗汜迈上了台阶,再次真切挽留道:“大师若无别事急归,便在我这府上多住些时日罢。” 同泽大师只是摇头道:“此后宗汜定有许多事要去奔忙处理,也就不便有旁人在旁多叨扰,老衲待会儿收拾过东西便回寺去了。”顿了顿,又诚恳说道:“不过宗汜若是有何需要,可随时差人到老衲的禅房来,老衲一定尽力为之!” 林宗汜微微颔首,当下再不做挽留,抱拳说道:“多谢大师这几日来的陪伴与照拂。”说着欠了欠身子,再续道:“大师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假作客套强留,待会儿我会让下人帮大师备置好车马用具。我有杂事纷扰,就不亲送大师了。” 同泽大师合十道:“宗汜自管去忙,不用多礼。” 林宗汜也跟着双手合十,随后转身离去了 同泽大师慢慢扭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脚步突然迟了迟,不禁又想起了那日慕北亭离去时的身影,心中怜悯之意骤起,口中嗫嚅自语道:“只愿佛祖发大慈悲,赐予他们苦尽甘来罢…” 林宗汜本已走出去了很远,但当同泽大师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他竟似是听到了一般,脚步顿时停住,头也微微右偏,但最终还是没有回过头,随即又迈开了大步向前行去,身影也最终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第五十九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 云南府 昆明县 初春三月 清晨,朝阳初升,碧空无云,忽起的微风已不再带有刺骨冰寒之意,不消多时,明晃晃的阳光便已洋洋洒洒铺满了整座昆明城,温暖了这一片大地。 此时,位处于城心位置的“八方云楼”门外,跑堂伙计徐澈正斜靠在门前立柱上,身披着暖融融的阳光,舒舒服服地打着盹。 可正当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际,鼻孔处忽觉一阵痒痒,那感觉就似是蚊虫飞落搅扰,又似是丝毛轻抚撩拨。 但他此时困意正浓,也就懒得睁开眼去看,只是抬手搔了搔鼻子,又接着冲盹,可手刚落下,鼻孔处的酥痒之感复又再现,这一来,他便知是有人在故意与他逗闹,心头顿时恼火起来,猛然伸手向鼻前一抓,触手竟摸到了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他猛然睁开了眼,喝骂道:“竟敢拿我寻开心,你怕是吃了…”可刚说到此处,余下的话却戛然而止,原来此时正在戏弄他的人,乃是一个长相秀美水灵的姑娘。 这个姑娘他自然是认识的,但他又惊讶于这个姑娘的突然出现,便问道:“孟月,你…你怎么来了?” 孟月把狗尾巴草往徐澈的胸前一扔,嘟着粉嫩的小嘴说道:“我来看你呀,哪知道你却躲在这偷懒困觉。哼,待会儿我就去向掌柜的揭发你,看他扣不扣你工钱。” 徐澈被她嗔怒之下的娇美容态迷住了,半晌才傻笑道:“别呀,我心下还在暗许呢,只等这月结了工钱,便邀你去王婆的点心铺里打牙祭,这要是被掌柜的扣了工钱,那就只能请你去城隍庙吃烧饼咯。”说完,嬉皮笑脸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孟月那糯白腻滑的小手。 孟月任由他牵住自己的手,柔声问道:“你昨夜可是又到李大娘家的豆腐坊干活了?” 徐澈点头道:“可不是么,我爹前几日又犯了病,我只好去林郎中药铺里赊了几副药回来,答应今日要去还钱的,正好昨夜李大娘寻我去帮她磨了一宿豆子,挣得八个大钱,也刚好够还了药钱。” 孟月轻轻捏了捏徐澈满是茧子的手心,叹道:“唉,徐伯伯一病十年,可真是苦了你啦!” 徐澈抽回手去拍了拍胸脯,笑道:“那有什么的,我这一身力气没处使,正憋得难受哩。” 孟月瞪了他一眼,佯怒啐道:“你呀,可真是一张倔驴嘴。” 徐澈咧嘴傻笑,可旋即又皱眉问道:“对了,你今日怎会有闲空来看我?不用到茶馆去说书吗?” 孟月捂嘴笑道:“谁来看你呀,真是臭美得紧。”可在环顾过四顾一眼后,又立马凑到徐澈耳旁小声说道:“是这么回事儿,昨日府衙刘师爷的母亲做寿,请了爷爷和我去家中献艺,在席间,我听到一位公子哥说,沐家公子爷今日要到‘八方云楼’来尝一道名叫‘炙凤尾’的新菜,我便把这话记在了心里。晚间回去后我便把这事跟爷爷说了,爷爷说这沐家公子出手阔绰,打赏极是大方,于是我们在商量过后,便决定今日到这里来试试运道,看能不能挣到这沐公子的赏钱。” 徐澈微微蹙眉,说道:“咱们卖艺之人,逐利而行倒也不奇,只是我家掌柜的向来不许艺人到店里卖艺,这规矩你也是知道的啊。”顿了顿,又问道:“莫非你们已经跟掌柜知会过了?” 孟月摇头道:“还没有呢,所以我这不是来寻你帮忙了嘛,你能帮我们向掌柜的讨个情面吗?” 徐澈面上立时露出了失望之色,撇嘴道:“我还以为你是特意过来看我的呢,原来只是有事相找啊…唉,害的我空欢喜了一场。” 孟月又嘟起了小嘴,同时伸出双手去挽住他的右臂,撒娇道:“哎呀,近来茶馆里的生意可是难做了,我和爷爷也是有心要到贵宝地来讨生活。何况若是能在这‘八方云楼’里长久说书,咱们不就天天得见了吗?你可得帮帮我呀!” 徐澈哪经得起她这般娇声央求,心头一热,当即拍胸说道:“好啦,好啦。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啦!” 孟月见他爽快答应下来,顿时欢呼雀跃道:“真是太好啦!你可一定要说服掌柜呀,咱们能不能天天相见,可就全靠你啦!” 徐澈看着孟月的明媚笑脸,越发心神荡漾起来,当下只顾连连点头。孟月忽然又“哎哟”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向腰间绣袋摸去。 徐澈见状,问道:“你怎么啦?” 只见孟月从绣袋中掏出了一个雪花梨来,递向徐澈,说道:“昨晚刘老夫人赏给我两个梨,我把一个大的给了爷爷,这个是留给你的,先前只顾着说话,都忘了给你,你快尝尝,很甜的。” 徐澈心头大暖,却连连摇头道:“你都没吃过,怎么知道很甜?还是你吃吧,我在这里做跑堂伙计,偶尔也能吃到的。” 孟月撇嘴道:“你道我不知道么?你吃的可都是别人剩下的,掌柜的哪有那般好心给你吃好的?你快拿着吧。”说着便将雪梨塞到了徐澈手里。 徐澈感动莫名,眼眶中不自觉就满噙热泪,低声道:“你…你待我可真好。” 孟月劝道:“好啦,好啦,咱们不说这话了。你快尝尝。” 徐澈这才重重点头,先把梨凑近闻了闻,只觉扑鼻清香,除开梨子本身的香气之外,竟还隐隐带有一股少女体香;张嘴咬下,脆爽多汁,果真是香甜可口,当即咧嘴笑道:“真甜,你也尝尝。”说着将未被咬过的一面向孟月送去。 孟月也不拒绝,小口咬下,随后两人目光相碰,孟月“噗嗤”一笑,徐澈则是“嘿嘿”傻笑回应。 孟月抿了抿唇,说道:“爷爷在隔壁街买东西,我得去找他啦。你这边若是有了消息,便过来寻我们罢。”说完蹦蹦跳跳地向邻街跑去了。 徐澈望着孟月离去身影,心中甜蜜无限,又将雪梨举到眼前,对着被孟月咬过的地方狠咬了一口,暗道一句:“嘿,可真甜啊!” 第六十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 吃完了梨,徐澈起身走进店中,抬眼便见李掌柜正伏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挂账,也马上就想起了先前应承孟月之事,心想自己若只是用平淡言辞陈情此事,那就绝无说服李掌柜的可能,是以需得想出一套戳人心底的说辞才有希望。 想到此处,他又悄步后撤,缓缓退出了店门,在门口石阶下来回踱步,心中开始翻转起无数个念头,在经过了一番冥思苦想后,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主意骤上心头,于是迈步进门,凑到了李掌柜的身旁,讪笑道:“掌柜大人,小的跟您说个事呗。” 李掌柜也不正眼瞧他,眼睛只顾盯着柜台上的账本,口中不耐烦地说道:“若是要讲赊欠工钱的话,那就不必开口了。” 徐澈立马正色道:“掌柜大人对我恩深意重,我又怎会提那等非分之想!” 李掌柜道:“你知道就好…”可话刚出口,又觉有些不对劲,旋即扬眉喝道:“臭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澈急忙解释道:“掌柜大人多次解我燃眉之急,这等恩情,我是没齿难忘呐!” 李掌柜没好气道:“别在这里与我胡诹,你有屁快放,我忙着呢!” 徐澈咳嗽一声,赔笑道:“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店的生意近来不是被南城的‘云客来’抢去不少嘛,于是我便暗中到他们店里查探了一番,想要探寻他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抢走咱们这么多老主顾,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我的这番明察暗访,这原因还真被我给寻到了!” 一听这话,李掌柜顿时就来了兴致,双手离开算盘,转身望向徐澈,说道:“哦,你倒是有心了,那你且说说看,这其中是何原因啊?” 徐澈一本正经道:“要说起这菜品的种类和味道,那‘云客来’差了咱们‘八方云楼’何止十万八千里,再说这环境,您看咱们这里,那真叫一个清素淡雅,别具一格…” 李掌柜见徐澈又开始胡扯一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即打断道:“这色香味的优势何需你来说。你少啰嗦,快捡重要的说!” 徐澈道:“掌柜大人莫要着急嘛,我这不是在陈情优劣么…”又见李掌柜眉头渐渐皱起,他只好简短节说:“至于这原因嘛,便是咱们店里缺少了些花头。” 李掌柜奇道:“花头?什么样的花头?” 徐澈又开始装出一副讳莫高深的模样,煞有介事道:“这花头嘛,便是在客人吃饭时提供消遣的节目,如唱戏、杂耍、说书…” 听他说到此处,李掌柜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顿时就眯起了一条缝,“嘿嘿”一笑后,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咱们也该请些耍把戏的来帮场咯?” 徐澈立马竖起了大拇指,盛赞道:“掌柜大人果然英明!” 李掌柜却陡然色变,喝骂道:“呸!我‘八方云楼’自起店至今,已立有百年光景,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靠的便是菜品丰富、味道多滋。难道传至我的手上,就已落魄到需要靠那些旁门左道来存续了吗?” 面对呵斥,徐澈并不气怯,他等的就是李掌柜这个反应,眼下时机恰好,他便娓娓说道:“掌柜大人莫急,且听我说几句。从前咱们‘八方云楼’在这昆明城里,那可是独占鳌头,披靡群雄,可现如今的地位呢?想必掌柜大人心里也是知晓的。近来新起的酒楼如雨后春笋,咱们从前的老顾客都不知被分流了多少出去,眼下咱们的处境已是强敌环伺,局势严峻呐!” 他说话间,眼睛一直在盯着李掌柜的神色变化,但见李掌柜眼中闪烁起犹豫之色后,又接着说道:“古语有云:‘圣人不能为时,而能以事适时,事适于时者,其功大顺势而为。’面对如此困局,咱们又怎能不据势变阵,以迎变局呀!” 李掌柜听过这几句话后,缓缓垂下了头去,他虽是个谨慎循旧之人,却并不蠢,这些道理他也都懂得,也曾动过变革的念头,可等到要付诸于行动之时,他又猛然觉得此举似有辱没先人之嫌,毕竟自己的先辈们都是靠着本本分分做菜,以诱人美味留住回头客,难道轮到自己掌店时,就只能靠着旁门左道去吸引客人?如此一想,他愈发觉得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失体面,愧对于先人,是以,变革的念头也就此被他革除脑中。 然而眼下徐澈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变革举措,不禁又勾起了他的心思,寻思道:“这小子的想法虽算不得高明,但话却不错,若是把这店折在了我手里,那才是愧对祖宗。不妨就先试上一试,我并不亲自去掺和,只交由他去料理。若是行了此举后生意有所起色,我再去插手不迟;若是收效不佳,我就狠狠责骂他一顿,如此也算是对祖宗有了交代…”如此自我宽慰过一番后,抬头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 徐澈心中大喜,还不等李掌柜把话说完,便接话道:“掌柜大人若是有心,我这就去寻个花头来,且先试他几日,若此举收效甚好,咱们后续再详细安排。” 李掌柜问道:“你可有门路?” 徐澈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咱们‘八方云楼’的名头,在这昆明城里可是当当响,多少卖艺人都眼巴巴盼着来呢,我今日便先去寻个拔头的说书匠来试试反响。” 李掌柜犹豫片刻,沉声道:“不忙安排,你且去把人找来,我需先过过目再做计较。” 徐澈鉴颜辨色,知道掌柜已动了心思,心中更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应道:“掌柜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寻人过来。”说完转身出门,走下台阶,等避开掌柜的视线后,终才喜形于色,欢呼蹦跶着撒腿往隔壁街道奔去。 他一口气跑完了整条长街,终于在转角处遇上了孟月。两人相望一眼,孟月面上顿现喜色,抢问道:“怎么样?掌柜的同意了吗?” 第六十一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三) 徐澈点了点头,回道:“算是同意了,只是需给他先说上一回,让他验一验成色如何。” 孟月拍手笑道:“这个自然,只要掌柜认可了,那咱们就可以把场子搬到‘八方云楼’啦。” 徐澈也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也希望能天天都见到你呢!” 孟月粉颊染霞,笑道:“这回可真是谢谢你啦!” 徐澈连连摆手道:“不谢的,不谢的。我心里也欢喜着呢。” 正当两人浓情蜜意时,忽有一个苍老厚沉的声音从孟月的身后传来:“月儿啊,你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就忍心把所有东西都交给我这个老头子拿,自己却是乐得清闲。” 孟月对着徐澈吐了吐舌头,回身撒娇道:“爷爷,您是老当益壮,站着说一天书都不喊累,怎么拿了这一点东西就喊累呢。” 徐澈迈步越过了孟月,行到那鹤发童颜的老者面前,笑道:“爷爷老当益壮不假,可月儿也该尊老爱幼才是。”说着顺手把老者手中的包袱接到自己手里。 老者望向徐澈,咧嘴“嘿嘿”一笑,说道:“还是徐小哥懂礼。今日之事,可真是让你费心啦。” 徐澈道:“区区小事,何足道谢。不过待会儿见了掌柜,您老可得先露一手绝活儿出来。” 老者道:“既然是新拜了码头,自然是要纳投名状的,却不知你家掌柜好的是什么调调?” 徐澈想了想,说道:“这李掌柜最是尊崇岳武穆,您不妨投其所好,就为他说上一段岳武穆的故事。” 老者抚掌大笑道:“这不是巧了吗,老夫也最善讲精忠岳武,这一回倒是撞到了老夫的拿手好戏上。咱们这就过去,如何?” 徐澈做个请的手势,道:“您老这边请!” 随后,徐澈引着他二人到了‘八方云楼’,在见到掌柜后,又分别为双方做了引荐。 李掌柜道:“二位想要到我这店里卖艺也无不可,只是老丈需得先露一手绝活儿让我长长眼,以免大家互相砸了招牌。” 老者连忙说道:“李掌柜所言极是,理当如此。” 李掌柜道:“那咱们便到仓房去罢。”转面又对徐澈说道:“你就不用去了,在这里候着客人罢。”说完引着爷孙二人向后堂走去。临走前,孟月调皮地冲徐澈做了个鬼脸,徐澈也同样挤眉弄眼回敬了一个。 直等到他们三人的身影从后门消失不见后,徐澈这才转身出门去迎客。刚到得门口,他右肩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急忙扭回头看去,发现拍自己之人原来是自己的邻居兼好友,也同是这家店里的伙计陈皑。 陈皑身形矮胖,一张圆脸上蒜头鼻,黄豆眼,平时只要一起笑容,那双眼睛就会变成两条缝隙,而此时的他似乎要比往常更加高兴,因为那两条缝几乎快要合在了一起。 徐澈伸出双手,将食指和拇指分别贴到了陈皑的上下眼眶上,努力要把他的眼皮撑开,同时故作正经道:“好你个陈胖子,来的可是一天比一天晚了,你还想不想干啦?” 陈皑急忙挥手打落了徐澈的双手,说道:“不还有你掩护我嘛,再说了,我晚来可是有原因的。” 徐澈乜斜着眼睛把陈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不就是赖床起晚了嘛!” 陈皑啐道:“你才赖床呢!”他在说话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四顾环视了一圈,然后一把拉起徐澈的手,不由分说便往二楼奔去,路上边走边说道:“我今日可是得了个好宝贝,走,上楼去让你开开眼界。” 徐澈打趣道:“你能寻到什么好宝贝?莫不是别人吃剩下的半串冰糖葫芦?” 陈皑又啐道:“呸!你才拿那破烂玩意儿当宝贝呢。” 两人到得楼上,陈皑伸手入怀,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八哥来,旋即眉飞色舞地介绍道:“我今早在来店的半路上遇见了这只八哥,这鸟儿可是厉害,已经能说六个词了,我这就让它说给你听。”说着连连逗弄手中鸟儿。 徐澈却是大皱眉头,喝骂道:“你又乱花钱!这鸟花了多少钱买的?” 陈皑一边捣弄着手里的八哥,一边含糊道:“不贵的,就花了…花了十个大钱。” 徐澈一见他支支吾吾,便知他并未说实话,于是趁他不备,突实冷手,一把夺过了八哥,并威胁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可就把这鸟儿丢到窗外去!” 陈皑看着已身处窗外的八哥,当下急得直跺脚,但他向来视徐澈如亲哥哥一般,轻易不敢违逆,只得老实说道:“花了…花了四十个大钱。”旋即又道:“不贵的,已经能说六句话了!” 徐澈恨恨道:“你可真是大方啊!你把那四十个大钱给我啊,我给你说六十句话!” 陈皑嘟囔道:“你又不是鸟儿,不值那么多钱的…” 徐澈举手狠狠敲了他的脑门一下,喝道:“你还敢犟嘴,这钱拿去买块布料给你娘不好吗?她可是好多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陈皑小声道:“我知道错了,你…你先把那鸟还给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乱花钱了。” 徐澈瞪眼道:“待会儿我陪你去把这鸟儿还了,把钱要回来。你若是真喜欢这八哥,改日我陪你去抓几只回来便是,犯不上乱花冤枉钱。” 陈皑急道:“不能还呀,要教会这鸟儿说话可是不容易呢!唉,早知道就不给你看了。” 徐澈瞪了他一眼,忽然摇头叹道:“你爹爹临终之际托我照顾你,可我无能啊!没能引你向善,以至于让你迷上了这些个玩物丧志的东西,我…我…”说到此处,已然带有了悲腔。 陈皑见状,心中一慌,忙道:“澈哥,你…你别哭呀!都是我不对,我答应你,待会儿收工后便把这鸟儿退还回去。” 徐澈闻言,神色瞬时恢复如常,微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鸟儿在没还回去之前,便先由我代你保管着。” 陈皑见他喜怒顺转,明白上当了,顿时涨红了脸,说道:“你…你诈我!” 徐澈也不看他脸色,说道:“送菜的张老伯快到了,你还不快去后院帮忙下货。” 陈皑一双黄豆眼瞪得溜圆,心里直恨得牙痒痒,可那一句咒骂的话终究不敢说出口,只得重重应道:“好!我知道了!” 第六十二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四) 时近正午,店里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徐澈在安顿完几桌客人后,稍得空闲,而此时李掌柜也引着孟月爷孙俩回到了正堂里。 徐澈急忙迎上前去,冲着李掌柜笑问道:“这可是咱们昆明城里响当当的说书艺人,掌柜大人可还满意?” 李掌柜微笑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就让他们爷孙俩在这大堂里说上几日吧。” 徐澈应了一声,但眼角余光却瞟见孟月正面露焦急之色,同时对着自己连连挤眉弄眼。徐澈不明其意,便趁着李掌柜侧目与人打招呼之际,以嘴型向孟月问了一句:“说什么?” 孟月也以嘴型还了一句:“楼上。” 徐澈立时心领神会,向孟月点了点头示意知晓,只等李掌柜送走一波客人后,他急忙凑身上前,附耳小声说道:“掌柜大人,我看不如让他二人到楼上雅座试试反响。” 李掌柜微微皱眉,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往门外走去。 徐澈小步快走跟了上去,等到得门外,李掌柜便问道:“你这是何意?” 徐澈故作神秘道:“偃旗息鼓,暗渡陈仓。” 李掌柜目光一凝,顿时会意,点了点头,回道:“如此也好。”旋即转身进门回到爷孙俩面前,笑道:“就请二位到楼上待客罢。” 老者躬身行礼道:“多谢李掌柜。”孟月也跟着盈盈一拜。 随后徐澈便把爷孙俩引上二楼,并让两人落坐于楼头客座上。 孟月冲徐澈甜甜一笑,说道:“可真是谢谢你啦。” 徐澈挑了挑眉毛,口中却正色道:“大家彼此彼此嘛。” 一旁的老者被徐澈的话语弄得有些糊涂了,于是转眼看向孟月,却只见自己的孙女正一脸含羞带笑。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催促徐澈的呼唤声,徐澈只得苦着脸说道:“我得下去干活了,否则又该被掌柜责骂了。” 下得楼来,徐澈便被吩咐到店门外邀客,迎来送往小半个时辰后,忽见老远处正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粉面油头的公子哥向店门走来。 徐澈眼尖,自然识得这人便是沐家公子哥,当即走下石阶迎将上去,满脸堆笑道:“哎哟,原来是沐公子大驾呀!您可是好久没到咱们这‘八方云楼’来了,今儿个想吃点什么呀?” 沐公子瞥了徐澈一眼,手中折扇“哗啦”一声打开了,轻摇两下后,说道:“听说你们‘八方云楼’近来出了一道新菜,叫做‘炙凤尾’,我今日便是奔着这道菜来的。” 徐澈早已知道沐公子来意,但此刻仍是做出了惊讶之状,旋即又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沐公子可算是来着了,店里半个时辰前刚到了新鲜的‘凤尾’,现下正在后厨伺候着呢,小的这就去吩咐厨子做来让您尝鲜!”说完侧身伸手做请状,同时高声喊堂道:“沐公子驾临,楼上雅间伺候,好茶随上来嘞!” 他喊过这一嗓子后,便当先引着沐公子一众上到了二楼。此时整个二楼还未有客人,孟月与爷爷正端坐在楼头处,但见有人上了楼来,便起身迎接。 沐公子乍一见有人迎道,愣了愣,旋即眯眼打量起眼前二人,当目光移转到孟月身上,便再也挪不开了,心中暗呼道:“没想到这昆明城里竟还有这般水灵可人的姑娘,怎的从前也没见到过呢?”于是笑问道:“请问姑娘也是到此处用饭吗?” 孟月低下了头去,小声道:“小奴家是借店家宝地说书的艺人。” 沐公子奇道:“向来只知有说书先生,这女子说书我倒是头一回听闻,可真是稀奇。” 孟月浅浅一笑,回道:“说书的是爷爷,奴家只是在间隙里弹奏些乐曲为客人解乏。” 沐公子拍掌笑道:“有趣,有趣。那便劳驾姑娘和先生移步雅间为我奏演一段。”说完转面又对徐澈吩咐道:“我要临街雅座。” 徐澈见孟月心心念念的生意有了着落,心中也替她开心,当下便引着沐公子一众进了临街雅间。 屋里,沐公子背窗落坐,其余人也依次寻了空位坐下,沐公子又对徐澈吩咐道:“主菜要‘炙凤尾’,至于其它的配菜,便由你看着安排,此外再来好酒一坛。” 徐澈高声应“是”,便退下去安排了。沐公子又捻开了折扇,慢慢摇起,同时转目望向孟月,问道:“不知姑娘使的是什么乐器?” 孟月道:“奴家使的是琵琶。” 沐公子眼中一亮,手中折扇又“唰”的一声合了起来,问道:“那姑娘可会得《昭君出塞》一曲?” 孟月点了点头,身后的爷爷立马取过凳子让她坐下,随后又把缚在背后的琵琶取了出来递到孟月手里,孟月拨弦正音后,对着沐公子嫣然笑道:“那奴家就献丑了。”言毕,秀指抚琴,轻拢慢捻,乐声顿时飞扬了起来。 一通忙活儿后,徐澈端着托盘把酒菜送到了雅间里,此时孟月已奏过了三曲,眼下正在演奏第四曲《梅花三弄》。徐澈在搁完菜碟和酒坛后,终于得空投眼望向孟月的爷爷,那老者感觉到了徐澈的目光,也同样抬眼望向了徐澈,两人打过对眼后,便前脚后脚出了房间。 徐澈问道:“沐公子没听您说书吗?” 老者摇头道:“这沐公子多半是不喜听书,就一直在点着曲目让月儿演奏呢。” 徐澈小心探身,向雅间里的沐公子看去,但见此时的沐公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孟月,两只眼珠子正泛着异样的光彩。徐澈眼见此幕,心中猛然一凛,暗道:“糟糕,这沐家公子哥的眼神不对劲啊!他看孟月时的神采似是带有情意,莫非…” 他想到此处,猛然收回身子,接着猛拍自己脑门一巴掌,心中暗骂道:“徐澈啊徐澈,你真是个混蛋,怎么就做了这等送羊入虎口的蠢事!月儿天生丽质,常人见了都不免要多上两眼,更何况这姓沐的公子又是个潇洒多金的风流主儿,万一他对月儿起了歹心,我可如何是好啊!” 第六十三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五) 一旁的老者见徐澈举止怪异,急忙问道:“徐小哥,你这是怎么了?” 徐澈被他喊回神来,口中应付道:“忽犯了头痛的毛病,拍上一拍就没事了。”心中却想:“月儿将来可是要做我的媳妇,万不能让这姓沐的搅了浑水,我得想个法子把月儿弄出来。”老者见徐澈的神色愈发古怪起来,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再问道:“徐小哥,你真的没事吗?” 徐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事的,您老先请进去罢,我得下楼去了。” 老者见他不说,也只好点点头,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徐澈却并未下楼去,而是背靠着墙壁,闭目思索起办法来。然事急时少,仅这片刻功夫又如何能想得出什么好主意来,他急得是抓耳挠腮,坐立无措。然而就在无计可施之时,忽然从他的怀中传出了“笨蛋,笨蛋”的叫声,他低头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只八哥发出的声音。 徐澈伸手摸出了八哥,恶狠狠地瞪着它,小声咒骂道:“你这畜生居然也敢来嘲笑我?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揪出来…”正咒骂间,一道灵光忽然闪过脑海,心中霎时就有了主意,脸色也立时转晴,好言好语道:“好鸟儿,今天可得让你帮我一个大忙啦。”说完手掌一松,将八哥掷向了空中。 这八哥在他怀里早已憋得难受至极,此刻得了自由,立时扑腾起翅膀,欢愉地在空中飞旋起来。 徐澈见状,急忙跳跃起来,向八哥做出了扑捕姿态。八哥难得重获自由,又哪肯再被人捕获,立时上下飞窜,躲避追捕。徐澈则借机明捕暗赶,不过几个起落便把八哥赶进了沐公子所在的雅间里。 此时屋内众人正痴醉于美妙乐音,当见到这只扑腾而进的八哥后,都不由得愣了一愣,可还不等有人反应过来,徐澈已急匆匆冲进了屋来,同时讪笑致歉道:“对不住各位啦,也不知这瞎鸟是楼下哪位客人带来的,竟飞闯到了这里,真是搅扰各位大爷啦。”说话间又跃起身向空中的八哥抓去。 孟月被他这么打搅,也立时停止了演奏,沐公子看着徐澈在自己眼前跃上跳下,也觉大扫兴致,当即喝骂道:“你别跳了,老子都快被你晃花眼了。”转面又吩咐身旁的家仆道:“你去把窗子打开,让这鸟儿飞出去。” 那家仆领了命,起身便要去开窗户,却又被徐澈及时喊住了。徐澈赔笑道:“沐公子,这可使不得,这鸟儿想必是店里某位客人的,若是开了窗放任它飞走,到时鸟儿的主人怪罪下来,小的可是吃罪不起啊!就烦请各位大爷移步屋外稍候,让我把这畜生擒住了。” 沐公子眉头一皱,阴沉着脸质问道:“那你就不怕我怪罪吗?你们这店家是干什么吃的?竟连只鸟儿都看不住?” 徐澈连连鞠躬打揖,恭维道:“沐公子向来是大人大量,在这昆明城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还求沐公子行个方便,让小的也好交差。” 沐公子冷哼了一声,只道:“你这话倒是不假,那我就帮你一回。”说完,转面向左首座上的一个灰衣中年汉子吩咐道:“阚四,你就帮他把这破鸟儿抓下来罢。” 阚四微一点头,双掌猛一拍座椅扶手,身子立时腾空而起,但见他右掌化作抓状伸出,向着眼前的八哥迅猛抓去,那八哥躲闪不及,立时就被他抓了个正着,随后又飘然落身,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而他此番起、抓、落、坐,四个动作行云流水,直叫人叹为观止。 沐公子大声喝彩道:“阚四,你这手功夫可真是漂亮!”他话音刚落,其余同来之人也跟着连声叫起好来。 阚四得了众人赞赏,面上也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可就在这时,已被他握在手里的八哥突然尖声叫道:“笨蛋,笨蛋…” 阚四眉头一皱,低眼看向了手里的八哥,目中凶光陡现,旋即又抬眼望向徐澈,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旋即右手猛一用力,只听八哥立时惨鸣一声,显然已被他捏死在了手里。 徐澈立时愣住,面上渐失血色,他原本的设想是利用八哥制造混乱,再趁机让孟月离去,却不曾想,沐公子居然会让阚四出手捕鸟,更想不到这鸟竟会在此刻说出“笨蛋”两字,以至被阚四当场捏死。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所措,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已被摔在桌上的八哥的尸身。 场面就此僵住,除了沐公子正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徐澈,欲要瞧他如何收场。 “啊!” 伴随着这一声惊呼响起,便见一道黑影从门外一跃而入,直奔向桌上的画眉鸟奔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路经门口的陈皑,他此时正巧上楼送菜,刚巧路过了雅间,又正好见到阚四出手捏死了自己的八哥,他顿时悲怒交集,再也顾不上去送菜了,当下把托旁往地上一搁,便直奔八哥而去。 阚四见到陈皑来势汹汹,只道他是这八哥的主人,眼下是要来向自己寻仇,于是便出左掌一拍,猛击到了陈皑的胸口上。 “砰!” 陈皑挨了结结实实一掌,身子瞬间往后飞去,直撞到门旁的墙壁后才弹落到了地上。 这时在一旁目睹了全部过程的孟月被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一声后扑进了爷爷的怀中。 徐澈急忙上前去抱起了陈皑,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陈皑只觉眼前一片昏黑,想要说话,喉头却是一甜,张嘴便喷出一大口鲜血来,随后剧烈喘息几口,忽然头一偏,顿时昏死过去。 徐澈见状,脑中立时“嗡”一声响,旋即颤抖着手去探了探陈皑的鼻息,竟发现气息全无,他猛然抬头瞪向阚四,大吼道:“他死了!你…你,我跟你拼了!”说着便向阚四扑了过去。 第六十四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六) 阚四也正自错愕惊疑,他自觉手上并未使上多少力道,怎么就把人给打死了呢?而趁着他这一分神的间隙,徐澈袭去的这一拳也正中了他的面门。 吃痛之下,阚四立马回过了神来,也本能地反手便向徐澈的胸口回了一拳。他这一拳力道十足,直把徐澈打得飞出了门外。徐澈踉跄着想要爬起,却发现眼前金星乱撞,周身也像是散架了一般,酸痛无力,他不敢再动弹,只得老老实实躺在地上,但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了孟月的尖叫之声;又似是听到了沐公子的谩骂之声。等到脑中稍微清醒一些后,却又发现自己的后背正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撑持着,并且还隐有一股热气从这只手掌的掌心散发出来,传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急忙回头望去,只见扶住自己的人原来是一个明眸皓齿,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抬眼望着阚四,淡淡问道:“习武之人最忌恃强凌弱,难道你的师父就没告诉过你吗?”说完,又移目望向了徐澈,微笑道:“不用担心,你并未伤及要害,只需静坐片刻即可,眼下就不要着急起身了。” 直至此刻,徐澈方才完全清醒过来,可身体的疼痛还是令他咧嘴哼哼起来,但面对关心,他又咬牙回道:“多谢公子救我。” 男子微笑示意,随后又走到陈皑的身旁,弯下腰去把他扶坐起来,随后又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两掌,转面对徐澈说道:“这位小哥胸口受了重击,以至体内的气血岔道,从而引发昏厥,但也不必担心,只要等他体内的气血复归原道之后,自然就会醒转过来。” 果然,男子的话音刚落,陈皑便悠悠醒转过来,他茫然望向四周,神情呆滞,显然还未真正清醒过来,可等他见到不远处地板上那只死去的八哥后,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当即挣脱了那男子的怀抱,直扑向八哥而去,可他刚一起步,便又一头栽到在了地上,口中哽咽喊道:“我的鸟儿…” 阚四见陈皑死而复生,那颗久悬半空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当下转眼望向那年轻男子,细细打量起来。在短暂的观察后,他忽然发现眼前的男子气韵悠长,屏息律动似徐似紧,眼瞳中精光内蕴而不泄,便知此人乃身负高强内功的高手。 有此判断后,阚四心中顿起疑窦,暗想:“听此人口音,必是此地人士无疑,可这昆明城里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号人物来?” 他思前想后,却始终猜不出这个年轻人是何来路,当下也不敢拖沓怠慢,毕竟能有此功力者,就必定不是一般人物,于是正了正身形,正色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方才是我鲁莽了。”随即又抱拳施了一个江湖礼,又问道:“却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又师承于何处?” 那俊秀男子站起身来,先抱拳还礼,说道:“我叫慕荀,至于我的师父嘛…那就是家父了。” 阚四心中惊疑:“此人姓沐?难道他也是沐家子弟?可是不对呀!我在沐家已有三年之久,他若真是沐家子弟,那我定然是认识的。呃,莫非他是沐家的远支旁系?”想到此处,急忙回头望向沐公子,却只见沐公子也正一脸诧异地看着慕荀。 阚四见状,又想道:“看来沐公子也不认识他…唔,我在居为客,倒是不能干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儿,还是得谨慎为上,再仔细问他一问。”于是又转面望向慕荀,问道:“敢问沐公子的沐字,可是左边带有三点水之沐?” 慕荀摇头道:“不是,我的慕字乃是仰慕之慕,并非三点水之沐。” 阚四恍然道:“原来是这个慕啊…”旋即又问道:“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令尊名讳?” 慕荀皱了皱眉,再次摇头道:“家父不让我随便道出他的名字,所以我不能说。” 阚四还想再细问几句,可这时却听得沐公子猛然喝道:“他娘的,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 慕荀听到沐公子呵斥自己,面色陡然一沉,也同样大声回应道:“狗杂种打人还打得有理了?哼!你今日若是不向这两位小哥好生赔礼道歉,那我便把你打上一顿,教你也尝一尝挨打的滋味如何!” 一旁的阚四闻言,不禁皱眉暗道:“这打人的人分明是我啊…”又想:“这年轻人也真是胆肥,他恐怕还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吧,竟敢如此威胁沐公子…” 果然,沐公子顿时勃然大怒,他自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从来只受阿谀奉承之言,又哪里会受过这等恫吓。他的一张圆饼脸涨得通红发紫,立时拍桌而起,大吼道:“你竟敢威胁我!好啊!你倒是打我一下试试看啊!” 慕荀也不多言,当下猛一拍桌子,直震得桌上碗碟齐跳数尺高,紧接着他猛起右掌拍向了身前的一个菜碟,那菜碟受了力,立时便向沐公子的面门疾飞而去。 这菜碟去势迅捷,沐公子本身不会功夫,既挡不住,又躲不开,只听“嘭”一声闷响过后,沐公子应声捂脸躬下了腰去,随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之声响起。 众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直过了数个弹指之后,方才缓回了神来。 按说以阚四的本事,想要出手截住这一个菜碟也并非是什么难事,他只需一侧身一伸手便能将其抓住,可他并没料到慕荀居然真的敢出手袭击沐公子,并且还用了这样一种出奇的方式攻击。无想则无备,于是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菜碟打到了沐公子的面门上。 当然,周遭众人也都与阚四一般心思,是以直至沐公子哀嚎过数声后,众人才反应过来,也纷纷七手八脚将沐公子扶坐到了椅子上。 阚四急忙凑到沐公子身前查看,只见他的鼻子已然破了相,两只鼻孔里正血流如注,一旁的几个家仆正手忙脚乱地用手绢帮他堵塞出血的鼻孔。 第六十五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七) 这时,剩下几个没能抢上帮忙止血的家仆已开始向慕荀叫骂起来,更有几人挽起了袖子提拳打来。慕荀见状,当下右手一抓,先把趴在地上的陈皑往门口一送,转面又对徐澈说道:“带他出去!”随后飘身后跃一步,侧头又对一旁的孟月爷孙俩喊道:“你们俩也快出去!” 徐澈哪敢多呆,急忙搀起陈皑退到门外,抬眼见到已退至门口的爷孙俩后,又伸出两手去一把拽住一个,把他俩都拽到了门外。 转眼再看屋里,那几个扑将上来的家仆并不会武功,打斗全凭着一身蛮力,可这等角色又岂会是慕荀的对手,不过三两招之后,便被慕荀尽数打到在地。 此时沐公子的鼻孔也已经止住了流血,但他的两只鼻孔正被碎布手帕撑得奇大,那模样也实在是太过滑稽好笑。 慕荀仅看过一眼,不禁失声大笑起来,而他这一笑,也立时诱得门外几人凑上前去瞧个究竟。 沐公子看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慕荀,勃然大怒,瓮声瓮气吩咐道:“阚四,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教训这个狗杂种!” 阚四口中应是,但身子却迟迟不动,眼下的他心中颇感为难,反复犹豫着是不是该出手,因为先前众人围攻慕荀时,他已在暗中仔细观察,却发现慕荀此人不仅内力惊人,手上的功夫也是高得出奇,暗下比较一番后,发现自己多半不是此人对手,若是在此刻冒然出手相斗,也必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败于此人之手,到时就难免要折了自己威名,是以,对于沐公子此时的命令,他进退维谷,兀自犹豫不决。 沐公子见阚四不为所动,又大声催促道:“我家里是白养你的吗?还是说你打不过这个狗杂种?” 他话音刚落,只见凭空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就响起“嘭”的一声,他的脑门再度被一个菜碟击中,而这次的撞击明显要比之先前那次来得更加迅猛,他只闷哼了一声,立时就昏厥过去,脑门上被击中的地方也瞬间肿起好大一个血瘤。 自不待言,这次出手的人依旧是慕荀,而此刻他的脸上正满布愤怒之色,显然是被那一句“小杂种”给触怒了。 这回阚四再也坐不住了,他跨步走到慕荀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均是怒气冲冲,场面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打斗。 可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即又询问道:“这…这是怎么啦?哎哟!沐公子…您没事吧?”李掌柜人随声至,一跃进到屋中,双手急忙分开众人,直奔沐公子而去。 由于李掌柜的到来,本已剑拔弩张的两人也瞬间就缓和了下来。阚四当先冷哼了一声,低声问道:“你可知被你击伤的人是谁?” 慕荀淡淡回道:“知道。” 阚四大感意外,急声问道:“那你还敢出手?还下这般重手!” 慕荀嗤鼻不屑道:“有何不敢?这天底下的事儿,总是抬不过一个‘理’字,他既不讲理在先,那我自然也不用跟他讲礼,更何况他先前还辱骂过我,我就更不能轻易饶他。” 阚四脸色阴晴不定,在沉默过片刻后,沉声道:“好骨气!若在平日里,我定要交下你这个朋友,只可惜你今日打伤了我的雇主,此事就不能善了了。” 慕荀颇不以为意,当下一扬嘴角,问道:“那你欲如何?” 阚四道:“你既尊礼,那你我之间就先订下一个君子协定如何?” 慕荀道:“那你且说说看,是怎样一个君子协定!” 阚四侧目看了沐公子一眼,道:“我受雇于人,自然要以雇主的安危为先,所以我得先带沐公子回去疗伤,至于今日的仇怨,你我暂且罢手。等到三日之后,碧鸡山脚下桃树林里,我会于未时初刻在那里相候,到时你我再一较长短!” 慕荀剑眉一挑,抱拳应道:“好说,我定如期赴约。” 阚四点了点头,侧脸向身后的众家仆们说道:“背上公子,咱们走!”说完当先跨步出了屋去,门外徐澈一众人连忙退避到一旁让开过道,沐家家仆们也跟着挨个走出,个别家仆在经过徐澈和陈皑身旁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上他二人几眼,眼神中也都满含恐吓威胁之意。徐、陈二人见状,连忙低下头去,避开了这些恶毒目光。 待沐家一众走完,李掌柜也紧随其后走了出来,他侧目瞟向徐澈一众,寒声说道:“你们都别走开,就在此处等着,我待会儿回来有话要说。”言毕又急忙追向沐家一众,赔礼道歉去了。 陈皑小声向徐澈问道:“我们…是不是闯祸了?” 徐澈瞪他一眼,反问道:“难道没闯么?” 此时,慕荀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接住徐澈的话说道:“你这小哥好不辨是非。抗拒淫威,惩治恶霸,那是大快人心的事,又怎么能说是闯祸呢?” 陈皑连忙附和道:“对,对!这位大…大侠说的在理,是他们打人在先的。” 慕荀低声向陈皑喝道:“住嘴,你不许多话。”随即又向慕荀作揖行礼道:“感谢慕大侠先前的解围之恩,小人名叫徐澈,他是陈皑,这位姑娘叫做孟月,老先生是孟月的爷爷。” 陈皑和孟月爷孙三人也齐齐向慕荀行礼道谢,慕荀则一一回礼,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诸位莫要多礼。” 徐澈道:“理当如此,慕大侠不必谦让,不过小人还想劝慕大侠一句,先前阚四提出的碧鸡山之约,慕大侠可是千万去不得!” 慕荀奇道:“哦?为何去不得?” 陈皑抢道:“咦,慕大侠难道不知沐国公的名头吗?莫非慕大侠不是本地…” 徐澈伸手拉了陈皑一把,将他的话打断,同时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自己则转面对慕荀说道:“这沐公子乃是沐国公的亲孙,在沐家最是得宠。今日慕大侠让他栽了个大跟头,他又岂会善罢甘休?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慕大侠虽有一身好武艺,可好汉架不住人多,双拳也难敌四手,若是孤身赴约,只怕要吃大亏啊。” 第六十六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八) 慕荀自幼长在昆明城中,虽说对外界少有接触,但沐老公爷的名头也是听说过的,而他之所以会爽快答应阚四的约战,也不过是一时豪气上涌的原故,至于这其中的利弊关系,倒也不曾细想过,此时突然得了徐澈提醒,方才思量起来。 可稍一寻思,心中又觉有些为难,自己若是赴约,难不保就会陷入遭众围攻、处身不利的境地;可若是不去,又不免食言而肥,显得自己胆小心虚。可一番思忖过后,却始终不能有所决断。 这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众人侧目看去,只见是李掌柜正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徐澈给李掌柜惹了麻烦,心中正满含愧疚,于是急忙迎将上去,小声道:“李掌柜,给您惹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啊。” 李掌柜适才已向沐家仆人探知了事情原由,心中早已忿怒难遏,此时又见徐澈迎上前来,扬手便给了徐澈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毫不留情,且又势大力沉,徐澈被打得晕头转向,脚下一阵虚浮,立时打了个踉跄跌坐到地上,左半边脸上也高肿起来,五个鲜红的指印瞬间显现。 慕荀见状,扭头冲李掌柜大声喝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干嘛要打他?” 趁着两人说话之时,一旁的陈皑和孟月急忙跑过去将徐澈扶站起来。 李掌柜望着徐澈高肿的右脸,心里也自觉举止过分了些,胸中怨气就此消去大半,可眼下被慕荀一声大吼,一股无名怒火复又重燃起来,也冲着慕荀骂道:“你还敢来问我?你可知道你此番大打出手会祸害了多少人?” 慕荀一愣,问道:“我如何害人?你说清楚!” 李掌柜冷笑道:“哼哼,你是遇见不平便要行侠义的英雄好汉,快意恩仇好不威风!但你又想过没有,你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沐公子多半奈何你不得,可要是沐公子连坐寻仇找上了其他人的麻烦,到时候又该怎么办?你能护得他们一世太平吗?”说着抬手一指徐澈和陈皑,又道:“今日之事,他二人只要挨过些皮肉之苦,便算是断了祸根,日后也就不会再有麻烦。可你这一出手,他们在这昆明城里就呆不下去了,便是我这‘八方云楼’也逃不脱麻烦!” 慕荀听得目瞪口呆,心头一片混乱,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自己先前的行为真的会贻害了眼前的这些人吗? 他环顾四周众人,目光到处,除开李掌柜外,其余人都纷纷低头避开,不敢与他对视。 “从前父亲教诲我的那些道理难道都是错的吗?难道遭遇恃强霸权便该忍让屈服吗?”慕荀不禁低下了头去,喃喃自语着。 李掌柜深吸了口气,叹道:“唉,并非是所有人都具备正面对抗霸权的本事。这世间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求的只是一个平安度日,哪怕是受了些委屈、遭了些劫难,也大多只愿息事宁人,保得太平无恙…” 慕荀心头大震,李掌柜此刻所言是他前所未闻过的震撼观念,这样的观念与他自小受到的刚正不阿,从正从义的理念大相径庭。一时间,他呆住了。 李掌柜见慕荀愣愣出神,也不管他,又转面对徐澈说道:“那只八哥是怎么回事?为何会飞上二楼来,又怎会进到了沐公子的雅间里?” 徐澈神色扭捏,犹豫过片刻后,忽然大声说道:“我见他看孟月的眼神不纯,怕他会起了歹意,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昏招来,目的不过是想借机让孟月离开他的雅间…” 他话音未落,孟月的脸上顿时就飞起了红晕,搀扶着徐澈的手也急忙缩了回去,头也深深垂下。 李掌柜顿时瞪大了双眼,涩声道:“好你个徐澈,没想到你竟也是个色利之徒…” 陈皑急忙解释道:“不是徐大哥的错,是那个叫阚四的人捏死了八哥在先,我见到后才冲进屋去抢鸟的。若是我不进去,也就不生出后面这许多事…” 李掌柜啐道:“呸!你倒是仗义,可仗义又有什么用?我就问你一句,要是沐公子前来寻仇报复,咱们又该怎么办?” 徐澈更觉惭愧难当,涩声道:“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不该。我今日就收拾了东西离开酒楼,若是日后沐公子前来报复,您便告诉他,我已经被您辞退了,以免他寻了您的晦气。”说完看了身旁的陈皑一眼,又道:“陈皑也会随我一起走的,我们哥俩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您。” 李掌柜幽怨地看着徐澈,心里又是可气,又是可怜,在重重叹息过一声后,缓缓说道:“你帮了我这么多年,你的人品秉性我是极为欣赏的,只是今日里发生了这种事,我也不敢再留你。这样吧,我在南边的临安府有位拜过把子的兄弟,也同是做酒楼营生,他为人极是可靠,你要是愿意,我可修书一封予他,你就带着陈皑到他那里去避避风头吧。”说完又望向孟月和老者,说道:“今日之事虽非你二位挑起,但追根溯源,起因却是与这位姑娘有关,小店也就不能再供场地给二位卖艺了,还请二位另寻宝地发财罢。” 孟月脸上一红,心中满是歉疚,当即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看李掌柜;老者则连连向李掌柜作揖致歉道:“搅扰了贵店清净,实在是抱歉,还望掌柜的海量宽恕…” 李掌柜却摆了摆手,示意老者余下的话不必再说了。 这时,忽听慕荀朗声说道:“你这掌柜也太过胆小怕事,你先前说我顾不了他二人周全,可我偏要顾上一顾。”转面又对徐澈说道:“我家在城西经营一间茶坊,二位若是不嫌弃,可到我家茶坊去做工,此处付给二位多少工钱,我翻两倍给二位便是。” 他此言一出,顿令在场众人吃了一惊,李掌柜心中更是疑道:“原来此人是城里人,却不知他家的茶坊唤作什么招牌?” 然而面对如此丰厚的条件,徐澈却显出了犹豫不决,口中嗫嚅道:“可…可是我从未做过茶匠啊。” 一旁的陈皑却对这个邀请极为心动,连忙向徐澈劝道:“澈哥,咱们有一膀子好力气,便是去做苦力活儿也好啊!再说了,我可不想到南边去,我娘也肯定不会让我去的。” 徐澈看了陈皑一眼,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他猛然想到家中还有瘫痪在床的父亲,若是自己到了南边去,就势必要举家南迁,可路途遥遥,久病虚弱的父亲又能否承受得起路上辛苦?即便最后能顺利到得临安,可面对全新的环境和关系,自己又该如何融入?栖身之所又要怎样着落? 这些疑问一经兴起,更多的顾虑就如同沸水泡似的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而其中最牵动他心绪的,便是此一去将会离开孟月百里之遥,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第六十七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九) 慕荀看出了徐澈心有顾虑,当下伸手猛拍到他的肩头上,然后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宽慰道:“一味逃避终究不是上策,到底何去何从,还是应当早做决断才是。” 李掌柜看着慕荀,冷笑嗤鼻,却也不说话,只是冷眼观之。 徐澈的心头却是猛抖一个激灵,顿时就下定了决心,沉声说道:“那好,承蒙慕大侠青眼相待,我兄弟二人跟你走便是!” 孟月见徐澈决心留下,心中也极是高兴,但她羞于表达,仅是看着徐澈浅浅一笑,不过其中情意却也透过柔情似水的目光递了过去。 慕荀拍掌大笑,说道:“那好,咱们这就走罢。” 徐澈冲李掌柜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掌柜的,我们兄弟这就走了,愿您生意昌隆,财源广进。日后酒楼里若是遇到抓打不开的忙时,您随时言语,我兄弟二人但有空闲,定会前来相帮!” 陈皑跟着鞠躬行礼,也同样说道:“我们一定会来帮忙的!” 李掌柜心中暗叹道:“唉,你俩能否渡过眼下关卡都尚未可知,还如何能谈再来帮我?” 他缓缓伸手将二人扶起,说道:“若是没有今日之事,我又怎愿让你俩走啊…唉,我也只能在此祝愿你俩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安稳太平了!” 徐澈是个重情之人,眼下即将离开这个待了四年的地方,心中不免就勾起了各种回忆,鼻子立时一酸,眼眶也湿润起来。 陈皑却是个既往不恋的性子,乐观的他已开始在心里憧憬起在茶坊干活的日子,整个人兴奋已极,急忙拍了拍正愣愣出神的徐澈,说道:“澈哥,咱们下楼去收拾东西吧。”说着拽起徐澈的一只手便向楼下走去。 众人下得楼来,便各自散开了。李掌柜自忙去招呼客人,陈皑直奔向后堂收拾东西,徐澈和慕荀则并肩走出店门,立于门前台阶之上,孟月和老者也紧随其后走出店门。 徐澈凑到孟月身旁,小声说道:“我晚些时候去寻你,有话对你说。” 孟月点了点头,轻轻应他一声。等送走了孟月和老者后,陈皑也正好拎着行李走出门来。 慕荀道:“二位小哥请先随我到家中一趟,等认准了门路,再回家去报信不迟。” 徐澈点头道:“慕大侠说得是,该当如此。” 陈皑也跟着出声附和。 慕荀又道:“二位小哥既已决定到我家里帮活,也就不用跟我见外了,日后便直呼我的名字罢。” 徐澈也不是拘谨谦腐之人,见他满脸真诚,也就答应道:“那好,咱们往后就直唤姓名罢。” 慕荀爽朗一笑,便引着二人向城西方向行去。三人穿街过巷,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进到了城西的边角地带,又过了一道弯后,一栋简朴的小院就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慕荀冲着院门口抬手一指,说道:“这便是我家茶坊。” 徐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朱红的院门紧闭着,门头处携了一块褐色匾额,其上书有“韵海茶坊”四个行楷烫金大字。 慕荀走到门口,伸手推开了门,转身冲徐澈和陈皑招手道:“你们俩还杵着干嘛?快进来啊。”说完当先跨进了院去。 徐澈和陈皑也紧随跟上。进到院中,只见此院不大,院中除了留有一条供人通行的过道外,其余空位都摆满了置物木架,在木架上则搁满了晾晒着茶叶的笾盘。此刻忽起一阵微风,一股浓郁的茶香立时席卷而来,徐澈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清新茶香包裹了起来,心中也莫名就生出了清爽愉悦之感。 此时院中正有两个中年妇人在翻晾着茶叶,当见到慕荀三人进院后,先是一愣,旋即同声惊呼道:“啊!少爷,你…你回来啦!” 慕荀连忙迎上前去,笑道:“王大娘,张大娘,我回来了。” 两位妇人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也快步走到了慕荀的身边,在上下打量过片刻后,左首边微胖的王大娘喜道:“哎哟!我的小少爷哟,您这一走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害得我们整日提心吊胆,老爷更是托了走商的朋友到处寻你的下落呢!” 一旁的张大娘也同样急声道:“就是,就是。真是叫人担惊受怕呀!”说着转面望向王大娘,悄悄使了个眼色,又道:“王姐,你在此处陪着少爷,我去请老爷过来。”说着便冲庭院后面的厢房跑去,又因跑得太急太快,竟连路撞翻了好几个笾盘。 慕荀见状,便要上前去捡,王大娘连忙把他拦住,说道:“少爷不用去管,待会儿我自会打理。”说话间,眼睛瞟向慕荀身后的徐澈和陈皑,又问道:“这二位公子是少爷新结识的朋友吗?怎的从前没见过呢?” 徐澈闻言,心中苦笑不已,暗道:“就我和陈皑这副模样,又哪里会像是什么公子哥啊…” 慕荀正式地向王大娘分别介绍了他二人的姓名,徐澈和陈皑也连忙向王大娘行礼问好。 王大娘笑道:“二位公子谦和有礼,也难怪少爷会请二位到家里来做客。” 徐澈摇头道:“不是的,其实我们是…”可还不等他说完,慕荀已出言打断道:“大娘,我渴了,想喝你亲手沏的茶。” 王大娘猛一拍额头,又“哎呦”叫了一声,忙道:“看我这个笨脑瓜,就光顾着高兴,都忘了上茶啦!你先带两位公子到正厅稍坐,我这就去烧水沏茶。” 送走了王大娘后,慕荀便引着徐、陈二人进到了正厅中。慕荀大咧咧地坐到了正坐之上,徐澈和陈皑则分坐到了两侧。三人刚落身坐定,便听得门外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呵斥道:“你这浑小子!这些天都跑到哪里去野了?为何也不向家里捎个口信?” 说话之人人随声至,只见门口一道灰影闪过,厅中便现出一个人来。 来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身着一袭青衫,笔直而立,此时一双深目中正愠两分欢喜、三分怒意与五分担忧,但其光彩射出,却又让人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与安心之感。而这个人,也赫然就是已绝迹江湖近二十载的慕北亭。 第六十八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 或许是时光对眼前的这个人有所偏爱;也或许是身怀绝顶内功的人要比常人更能经受得起岁月的侵蚀。二十年光阴匆匆掠过,却并未在慕北亭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体态模样与往昔并无太大变化,还是那般精壮健朗,神采英拔,仅有的细微改变,就只是鬓发间爬上了几屡银丝,眉宇上多添了几分沧桑。 慕荀见到父亲进屋,连忙起身迎了上去,伸手去缠住父亲的右臂,就如同小姑娘向长辈撒娇一般,嬉笑道:“我这不是遵照您的吩咐,出去闯荡历练,增长见识了嘛。” 慕北亭猛一甩手臂,震开了慕荀的缠绕,沉声道:“我何时吩咐过你的?明明是自己偷溜出去,还敢在此油嘴滑舌,我今日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说完扬手便向慕荀的屁股打去。 慕荀眼疾身快,立马向后一个纵跃,堪堪躲开,同时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说道:“爹,家里还有客人在呢。”说着向徐澈和陈皑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 其实慕北亭自打见到慕荀的第一眼起,本已久积心中的恼怒之气便已消了大半,眼下打他也只不过是佯装动作罢了,否则真要动手,他又怎会让慕荀轻易逃脱,此时见慕荀努嘴,也就转身向客人看了过去。 徐澈连忙起身施礼,微笑道:“慕老爷好!” 陈皑也紧跟着起身问好。 慕北亭同样微笑示意,可当目光落到徐澈身上时,面上的笑容突然凝固,转瞬又显露出了惊骇之色,紧接着快步抢到徐澈的身前,对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不可置信地自语道:“这…怎会如此相像?” 徐澈只觉莫名其妙,也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便小声问道:“慕老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慕北亭急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士?” 徐澈道:“我叫徐澈,是昆明本地人…” 得到答复后,慕北亭的面上顿时显露出了失望之色,犹豫片刻后,又问道:“令尊和令堂也是本地人士吗?他二位又怎么称呼?” 徐澈道:“家父名叫徐清蔚,早年曾在台州做过几任小官,后来仕途遇坎,被罢官贬到了云南戍边,至于家母…在我出生之时便死于了难产…”说到此处,缓缓低下了头去。 慕北亭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解释道:“徐小友的模样与我一位故旧十分相像,是此多问了几句,还望莫怪。” 徐澈连连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慕老爷但问无妨。” 慕荀鲜见父亲如此失态,当下好奇问道:“徐澈像您的一位朋友?那是谁啊?” 慕北亭瞪了慕荀一眼,喝道:“少来刨根问底。你这些日子究竟到了哪里?你快老实说来!” 慕荀撇嘴道:“城门处的守关士兵都被您给收买了,我还能到哪里去,还不尽是在这昆明城里瞎转悠。” 慕北亭哼了一声,说道:“你浑身好本事,区区城门还能拦得住你?你今日老实交代还自罢了,若是再敢隐瞒骗我,你且试我饶不饶你!” 慕荀无奈苦笑道:“我真的没有出城去,您大施神通,知会了各路朋友,我若是出过城去,您又岂会不知?” 慕北亭也知道慕荀并未出城,眼下之所以如此一问,不过是想借此岔开先前的话题罢了。 只听慕荀又道:“我一直都在‘立山书院’听教书先生讲课呢,直到今日才去了市集。” 慕北亭满脸不信,问道:“我从前为你请了那么多满腹经纶的先生授课,都不曾见你用心学习过,怎么就突然想到要去‘立山书院’听课?” 慕荀不屑道:“什么满腹经纶?全都是些迂腐先生…” 慕北亭扬眉怒目,喝道:“放肆!自古便有一字为师之理!你若敢再出言不逊,看我不收拾你。” 慕荀吐了吐舌头,讪笑道:“您莫生气嘛,这‘立山书院’新来的先生可是有真学问呢,他所授内容乃是阳明先生的‘心学’,我听过之后,可真是受益匪浅啊!” 当听到“心学”二字后,慕北亭的神色顿时一振,脱口问道:“这位先生姓甚名谁?又是哪里人士?” 慕荀道:“听说是从北方来的,大家都管他叫张先生,至于他的全名嘛…好像没人知晓。” 慕北亭微微皱眉,低声轻疑道:“这倒是怪了…” 慕荀道:“您说什么?” 慕北亭从思忖中回过神来,回道:“没什么。不过改日得空了,咱们得去拜访这位先生。” 慕荀奇道:“咦?莫非您也对‘心学’感兴趣?” 慕北亭沉吟道:“先师有幸,曾跟随阳明先生平定过宁王朱辰濠的叛乱,也自那以后,先师便对阳明先生推崇备至,更把先生视作了毕生之楷模。我每当听起先师谈及阳明先生的丰功伟绩,就只恨自己晚生无缘,不能亲睹阳明先生之风采,实为平生遗憾,却不想近日竟有‘心学’门人到了此地,我又岂能不去拜访?” 一旁的徐澈眼眸骤然放亮,小声问道:“慕老爷要去时,能否带上小人同往?小人对‘心学’也是极感兴趣的。” 慕北亭望向徐澈,微微一笑。老实说来,慕北亭自打见到徐澈的第一眼起,便对这个长相与林宗汜极其相像的年轻人生出了莫名好感,当下更没有拒绝他的理由,点头应道:“我看你的气质倒也像是个读书人,同去听上一听,必定会受益匪浅,到时咱们一起同往便是。”说到此处,又笑了一笑,温言再道:“还有,往后就莫要再用诸如小人、大人之类的称呼。只要进了我的院门,大家都平等相对,再不必用谦词称呼!” 徐澈见慕北亭和蔼可亲,也就放松了下来,只是听到他称自己为“读书人”时,脸上不禁一红,心中暗叫惭愧,涩声道:“不敢瞒慕老爷,我并非是什么读书人,在今日之前,我仅是一个酒楼里的小伙计,只是家父从小教我识文断字,倒也助我养出了读书的习惯。” 慕北亭惊“咦”了一声,问道:“你是酒楼伙计?”转面又冲慕荀问道:“荀儿,你们是最近才结识的吗?” 慕荀点头道:“是,刚认识不到两个时辰。” 慕北亭微微蹙眉,心中暗想,慕荀从前带回过家里的朋友屈指可数,并且那些朋友各个都是与他相交十数年的老朋友,而眼下这个叫徐澈的人跟他相识不过区区两个时辰不到,便被他带回家里,这其中一定是有着某种蹊跷。想到此节,又冲慕荀脱口问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 第六十九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一) 慕荀一愣,心中暗道:“老爹还真真是惠目如炬啊!”当下也只得点头应道:“确实是遇了件事儿。”于是便把在酒楼里发生的事情向父亲讲诉了一遍,但碧鸡山之约却是隐去不提。 慕北亭听完,眉头愈发皱起,问道:“那沐家公子的伤势如何?” 慕荀道:“我在出手之时扣下了些许力道,只是将他打得昏厥过去,不碍事的。” 慕北亭心中稍安,旋即又责备慕荀道:“那李掌柜的话极是在理,你如此行径,又与草莽愚夫有何两样?” 慕荀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不乐意,当下挺直了腰板,反问道:“你往日里可都是教导我,为人应当刚正不阿,锄强扶弱,为何我今日行了正义之举,却反要被你责骂?” 慕北亭一时语塞,心中暗自忧虑道:“这傻孩子秉性纯良正直,遇事就只顾求直求理,于圆润、迂回之法则全然不通。唉,似他这般性子,若是日后独立于世,只怕是要吃大亏啊!”想到此处,便欲说些什么,可转念又想:“唉,也只怪我往日里给他灌输了太多的侠义之道,才令他养成了今日的性子…” 慕荀满脸忿忿之色,一屁股坐到了徐澈身旁的空椅上,又道:“何况我是在践行阳明先生所提的‘知行合一’之谕。阳明先生是震铄古今的大圣人,我照着阳明先生的教诲去做,自然错不了!” 慕北亭向来不善口舌之辩,此刻见慕荀说得头头是道,一时竟无言可对。 这时,一旁的徐澈却皱起了眉头,问道:“这样的理解,是慕…慕少爷自己悟到的呢,还是从那位张先生处听来的?”他本欲直呼慕荀的名字,可转念想了想,还是加上了“少爷”两字。 慕荀道:“自然是张先生亲口所授。” 闻言,徐澈大感失望,当下嗫嚅道:“唉,看来那位张先生也未达究竟,如此诠释‘知行合一’四字真谛,也未免太过肤浅…” 慕荀耳尖,徐澈的这番话被他尽数听了去,他当即横眉一挑,不满道:“哦?那依你的高见,这四字又该当作何解释?” 徐澈看了慕荀一眼,不由陷入了沉思中,竟丝毫觉察不出慕荀言词中的轻蔑之意,过了良久后才兀自喃喃说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做到心所知,鉴于行,这并没有错,可阳明先生还说过‘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所以我觉得知与行的关系应该是一个不断转换的过程,即先行而得知,后知而鉴行,再行再得知,得知复鉴行…” 慕荀听得一头雾水,不禁打断道:“你这话似是而非,实在叫人费解,你再说得清楚简单些。” 徐澈仍处于自我思考之中,是以对于慕荀的询问,过了许久后才答道:“唔…心学之妙向来是见仁见智,能体悟出何种精髓全凭个人悟性,我所悟到的…还很凌乱,更不知正确与否,就连我自己也不太能说清其中感受…” 慕荀冷哼一声,脱口说出“故弄玄虚”四个字。 然而徐澈的这番见解却令一旁的慕北亭大感吃惊,他盛赞道:“徐小哥好见地,莫非你也是‘心学’门人?” 徐澈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只因家父收藏有阳明先生的几部著作,我也时常翻阅,是以习得一些,但要说是‘王学门人’,那也是万万不及的。” 慕荀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可再要说话时,却听门口处传来了王大娘的大嗓门:“少爷,茶来啦!” 王大娘刚进了门来,迎面便见慕荀正一脸愤懑之色,只道他是被父亲训责了,当下急忙向慕北亭求情道:“老爷,小少爷正值贪玩好动的年纪,性子野些也是在所难免嘛。好在眼下他平安回来了,您就消消气,饶过他这一回罢。”说话间已把手中托盘放到了茶几上。 慕北亭苦笑摇头,无奈道:“这臭小子都被你们给惯坏啦!他但凡犯了错,还不等我出手惩治,你们就一拥而上来求情,只惯得他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慕荀抬起茶杯轻呷一口,露出惬意表情,嬉笑道:“要是家里的婶婶伯伯们都像您一样,那我可就惨咯!” 慕北亭看着眼前肆无忌惮的儿子,一时无计可施,也惟有再度苦笑摇头。其实在慕荀离家出走的头几日里,他极是愤怒,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渐渐变成了担心,虽然心里还是在暗下决心,只等到把慕荀寻回来时,定要狠狠给慕荀一顿鞭子才算解气,然而在暗地里,对儿子的思念与忧心却已然占据了上风,此刻的他早已狠不起心肠去惩戒慕荀,况且慕荀这几日里是到书院里听书学习,就更是不好出手责罚,于是温言劝道:“为父并非不许你出门,可你要去往何处,也需得向我先知会一声,也免得我心忧挂怀啊。” 慕荀感受到了父亲的深深慈爱,当即站起身来,郑重说道:“爹,我往后再也不会擅自离家出走了…” 虽然这样的话慕荀已经说过许多次,但一见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慕北亭也就再次相信了他,当下微笑点头,摆手示意他坐下。 正要说些别的话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旋即便见一个家仆一跃进门,直冲慕北亭而来,慌张道:“老爷,不好了!门口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要捉拿少爷去官府!” 慕北亭吃了一惊,问道:“官兵?可有说所为何事?” 那家仆道:“说是少爷打了人,眼下要拿少爷去衙门里问罪。” 慕荀猛一拍大腿,叫道:“肯定是那沐家公子哥来寻仇了!咦?可我并未说过家里的地址啊,他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徐澈接话道:“你先前自报过家门,那沐家公子又是官家子弟,所以想要寻到你并非是什么难事。” 慕荀忿忿道:“这群人好不要脸,不是约好了三日之后到碧鸡山脚下…”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心里已在暗叫大意。 果然,慕北亭见他话有隐瞒,当即喝问道:“你和别人定下了什么约?为何要瞒我?” 慕荀吐了吐舌头,只好老实交代道:“那沐公子的身旁有个习武汉子,他要为主子报仇,便约了我三日后到碧鸡山脚下的桃花林去比试拳脚。” 慕北亭寒声问道:“若是今日对方不找上门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把此事告诉我了?” 慕荀见父亲眼神凌厉,心中更是发虚,当即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第七十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二) 慕北亭怒目圆瞪,又要发火,却被身旁的家仆劝住:“老爷,那群官兵可正在门口守着要人呢,咱们需得先把他们打发走才是啊!” 慕北亭瞪了儿子一眼,说道:“你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转面又对徐、陈二人说道:“二位小哥也在此等候罢。”三人齐声应是。 慕北亭迈步出了正厅,行到院门外,入眼只见门外已乌泱泱站了好一群官兵。 人群之前,一个身着官袍的精瘦中年人见到慕北亭现身出来,当即走上前来,厉声喝问道:“好个大胆刁民,竟敢拒门不出!如此轻慢无礼,你可知是何等罪过?” 慕北亭微微一笑,不忙答话,而是先打量起居前而站的几人来。只见当中位置停了一把软轿,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此时他的头上正缠有厚厚的纱巾,鼻子和嘴角也都挂着红肿,明显就是被慕荀教训过的沐家公子,在他左右两侧,各立两人,那说话的官员便是左侧其中一人,另一人则是一个满脸皱纹的黑瘦老者,这老者目中精光外露,一双环抱于胸前的手掌奇大且厚实,一看便知是修习外家功夫的好手;居右侧的两人则是阚四和一个鹤发童颜的高个老者。 慕北亭的目光在那高个老者身上多停了两眼,心中暗惊道:“此人气息悠长,内力必然不弱,没想到在这昆明城里居然还有这等高手!” 那官爷见慕北亭只是四下打量,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当即心生恼怒,喝问道:“你是耳朵聋了吗?本官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慕北亭这才回眼望去,歉意地笑了一笑,随口应道:“草民从未见过这等架势,因而有些慌神,还望官爷见谅。” 还不等那官爷接话,坐在软轿里的沐公子再也按压不住心中怒火,张口便骂道:“慕荀那小畜生呢?快叫他出来!” 在听到“小畜生”三个字后,慕北亭的面色陡变,两道夺人心魄的凌厉目光瞬间射向了沐公子。 四目相对,沐公子立时就败下阵来,不敢再与慕北亭对视,只得侧眼望向了别处,但嘴里仍是倔犟道:“你是什么人?是他老子吗?” 慕北亭不置可否,反而明知故问道:“却不知沐公子这般兴师动众而来,却是所为何事?” 沐公子指向自己头上缠裹着的纱巾,说道:“看见这里没有?我今日便是来讨个说法的,你若是识相,就快把那小杂毛叫出来,否则我一声令下,大家伙破门而入,到时…”说到此处,阴仄仄地哼了两声,语气中的恐吓之意溢于言表。 慕北亭仍不动声色,又问道:“哦?却不知犬子是因何跟沐公子起了冲突?沐公子不妨告知在下,若是犬子有不对之处,在下定让他向沐公子负荆请罪。” 这时,站在沐公子身侧的黑瘦老者忽然哑着嗓子干笑了两声,说道:“沐少爷,这人说话啰里啰嗦,多半是想拖延时间,好借机让那小杂毛逃走,咱们可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沐公子心中一动,只觉此话大是在理,于是便向老者吩咐道:“陈爷爷,便劳烦你进院去把那小杂毛拎出来吧。” 陈姓老者又是干笑两声,随即迈步走到慕北亭的身前,厉声呵斥道:“你若是识相,就快快让到一边去!” 慕北亭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问道:“阁下都已活到了这把岁数,难道还不懂得礼数么?我这个做主人的还没许你进去,你便要擅自闯进去吗?” 陈姓老者目中凶光乍现,破口大骂道:“混账东西!你竟敢教训老夫,可是活得不耐烦了?”言毕,右掌成爪,直冲慕北亭胸口抓去。 哪知慕北亭连眼都不眨,长身屹立,岿然不动,硬生生接下了这一爪。 眼见此幕,阶下立时响起数声惊呼,可正当众人以为慕北亭就要被利爪拍断胸骨之时,忽听得‘嘭’一声响,随即便见那陈姓老者的身子竟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下了石阶,重重摔倒在地上。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在场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那鹤发童颜的老者眼中更是露出了惊疑之色。 片刻后,陈姓老者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他心中既惊又怒,心想自己修习的“阎罗爪”已有数十载功力,往日与人动手时,再不济也是平手收场,至今已有十数年未尝败绩,然而眼下这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丢光了面子,这又如何能忍,当下暴喝一声,双掌成爪,作势又要向慕北亭攻去。 慕北亭却在此时淡淡说道:“你年岁长于我,先前我已礼让你一招,可你若是再进招犯我,我就不再客气了。” 阚四闻言,猛然想起先前在酒楼时,慕荀曾说过他的功夫是父亲所授,如此想来,他父亲的功夫自然要比他高上许多,想到此节,连忙劝道:“陈前辈且慢动手,待我先问他几句话。” 陈姓老者丢了面子,心中怒意滔天,又哪里肯听旁人劝阻,一双泛着凶光的眼睛只顾狠狠盯着慕北亭,咬牙切齿道:“老夫已有许久未与人动手,今日便拿你来试功夫了!”说完手起招式,脚迈弓步,作势便要向慕北亭攻去。 可就在他攻势欲发之时,那鹤发童颜的老者忽然闪身挡到了他的身前,说道:“陈老弟莫要冲动,且容我和他聊上几句。” 陈姓老者见是这位老者阻拦,当即罢手,心中虽有千般不甘,却也不敢违逆,只得以凶狠目光瞪了慕北亭两眼,慢慢退到一旁去了。 鹤发童颜的老者转身面向慕北亭,抱拳道:“老朽冯一山,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慕北亭想了想,自觉从未听过此人名号,但稍一犹豫,还是抱拳还礼道:“原来是冯老前辈,在下…在下慕北亭。” “啊!慕北亭!?”冯一山失声叫了起来,面上神色陡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旋即再次颤声确认道,“你…你就是慕北亭?” 慕北亭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冯一山的目光在慕北亭身上打量过数遍后,终才喃喃感慨道:“没想啊,原来竟是‘云踏清风’慕北亭…” 第七十一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三) 他虽偏居远疆,但对中原武林里拔头人物的名字却也各个知晓,慕北亭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只是江湖上已有二十余载不闻慕北亭的消息,没承想竟会在此刻得见,他的心情不免激动起来,等到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然堆起了笑意,温言道:“原来是慕兄弟啊!难怪老朽未能在你的身上察觉出任何内力波动。”顿了顿,又问道:“我猜慕兄弟的这一身内力,只怕已达返璞归真之境了吧?” 慕北亭见对方识得自己,心中暗想:“那沐公子虽是嚣张跋扈,但眼下看来,这冯一山才是众人马首是瞻的人物,若是能搭上了他的线,说不定荀儿打人之事便会好处理许多…” 他心起此念,语气也就谦逊起来,微笑道:“晚辈也只是初窥门径罢了,还算不上入境。日后若有机会,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冯一山闻言,大喜过望,慕北亭的一身武功高深莫测,内力与招式都造诣深厚,自己便是穷尽一生的努力也实难望其项背,眼下虽知他说的讨教不过是谦词而已,但若是能借此机会与他结交为友,往后必定会受益匪浅,于是连声应允下来。 然而一旁不明就里的众人却是惊诧莫名,心中均想此人竟能得到冯一山如此亲睐,难不成这人是隐居于此的方外高人么? 沐公子也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大仇能否得报,于是急声问道:“冯爷爷,此人是你的故旧之友吗?” 冯一山回头笑道:“老朽与慕大侠虽非旧识,却也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实在是倍感情切啊。” 沐公子闻言,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心中立马升腾起不妙之感,又问道:“那我挨打的仇还要不要讨个说法了?” 冯一山温言劝道:“先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自家兄弟,就莫讲什么仇不仇的,都是误会而已。这样吧,待会儿就由老朽做东,大家寻个场子好好喝上几杯,就此消弭了误会,如此可好?” 沐公子哪里肯依,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他此番登门寻仇,全是仗了云南武林界泰山北斗冯一山的威势,然此刻这位“倚仗”竟然临阵倒戈,也全无维护自己的意思,心头不由来了怒火,当即大声问道:“误会?我的脑袋瓜都被开了瓢啦!冯爷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怕了这慕北亭,所以才不敢帮我报仇的?”说完重重哼了一声鼻音,又冷冷补充一句:“哼,可别忘了是在吃谁家的饭!” 此言一出,冯一山的面色骤变,但旋即又恢复如常,只是摇头叹息道:“唉,我垂垂老矣,已不堪大用,待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向国公爷请辞回乡,也免得误了小少爷的大事。” 他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平平淡淡,可听到沐公子的耳里,却犹如天降惊雷,直吓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这位冯一山自二十岁起便追随在国公爷的左右,至今已有四十余载,在漫长岁月的相伴中,两人的主仆关系早已升华成了接续骨肉的兄弟,因此冯一山在沐府里的地位极高,也备受众人尊敬。然眼下沐公子一时脑昏,竟对这位“功勋”家仆说出这般无理言词,当下懊悔已极,心知若是让家里的长辈知道了这件事,便是被责打一顿也算是轻饶了自己。 阚四见局面僵住,连忙凑到沐公子跟前,小声说道:“冯前辈久历江湖,阅历何等丰富,处事何等老辣,眼下他既如此行事,就必定有特殊用意,更何况这慕北亭只怕是来头不小,需得小心应付。还请少爷稍安勿躁,一切都听从冯前辈的安排罢。” 阚四一搭话,沐公子正好借坡下驴,连忙抬头对冯一山说道:“冯爷爷,先前是我鲁莽无礼,还请您原谅,往后之事全凭冯爷爷安排,我全都听您的。” 冯一山见他服软,便也不与他多做计较,点头道:“既是如此,那老朽便大胆做主了。”抬眼扫视身前官兵一眼,又道:“诸位辛苦了,此间事情已了,还请各自回去罢。” 那官员侧目望向沐公子,眼中露出了询问之意。沐公子凑上前去,小声说道:“辛苦刘大哥陪我跑过这一趟,待会儿我会差下人送些茶水钱去给兄弟们,刘大哥可千万不要推辞。” 刘姓官员本欲推辞几句,可又碍于周遭人多耳杂,不便多言,只好作罢,口中低声应道:“沐少爷有心了,我代众兄弟们谢过沐少爷。”说完又正了正身子,向冯一山说道:“冯老爷子,那我们就先行回去了,若再有事,您只管差人再来知会。” 冯一山含笑道谢几句,随后便把这官差送走了,回身又向慕北亭笑道:“我年长于你,便妄称你一句慕老弟罢。” 慕北亭道:“前辈言重了,理当如此。” 冯一山道:“我家少爷与令公子在此前虽是小有误会,但也不伤大雅,就算是他俩不打不相识嘛!” 慕北亭还是点头应是。冯一山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年轻人嘛,总不免心高气傲,依老朽之见,为防他俩日后再有摩擦,不如你我两家寻个时间和场地,共饮一杯消弭误会可好?”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慕北亭也只得再度点头,应道:“前辈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 冯一山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正巧明日就是国公爷的寿辰,老哥哥我便代国公爷递邀,请慕老弟携令公子于明日到沐府赴宴,还望老弟不吝赴约呐。” 慕北亭犹豫道:“这…这只怕不妥吧?” 冯一山爽朗一笑,问道:“老弟莫不是担心此宴是鸿门宴?” 慕北亭道:“不,不。既是前辈相邀,我又怎会生疑,只是…只是我一介草民,怎敢冒昧前往叨扰…” 冯一山摆手打断道:“老弟多虑了,国公爷生性豪爽洒脱,平生又最爱结交江湖异士,更何况我此番所邀之人还是名震江湖的“云踏清风”慕北亭,到时国公爷见到老弟,定然是欢喜无限,也肯定会夸我两句嘞,慕老弟就不要推辞了吧!” 慕北亭犹豫片刻,只觉盛情难却,当下只得点头应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冯一山见他答应,心中大喜,连忙说道:“请老弟明日正午便来,到时老朽定在府门前恭候老弟大驾。” 慕北亭抱拳道:“怎敢劳动前辈迎接,在下定会如期赴约。” 冯一山也抱拳回礼道:“甚好,那老哥哥便先行告辞了!” 慕北亭道:“在下家中琐事缠身,难行远送,前辈慢行,告辞!” 第七十二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四) 送走冯一山一众后,慕北亭回到了院中正厅。 慕荀见父亲进屋,连忙从椅子上跳起身迎上去,问道:“爹,外面都是些什么人?你可有把他们打发走了?” 慕北亭没好气道:“你呀!尽给我闯祸,这回连官府都被惊动了。” 慕荀撇了撇嘴,满脸不屑道:“原本说好是碧鸡山之约,如今却上门寻仇,这沐家公子可真是卑鄙无耻得紧!” 慕北亭道:“世道凶险,人心不古,你这次没吃大亏,已是神明保佑了。” 慕荀奇道:“您又是怎么应付门外那伙人的?” 慕北亭道:“说来也巧,那主话的老者竟识得我的名头,或许是有所忌惮,亦或是有心结交,总之他把你打人的事给平息了下去,同时还邀咱们爷俩明日到沐府去参加国公爷的寿宴。” 慕荀讪笑道:“哟,没想到啊,您的名头这般好使,那这个寿宴咱们去不去参加呢?” 慕北亭无奈道道:“我已经应承下来了,要去。” 慕荀道:“可我看您的样子似乎不太想去,若是不想去便不去了,何必为难自己,反正我是不去的。” 慕北亭摇头道:“我向来只求躲开世俗纷扰,平淡度日,可那老者既平息了你打人之事,就算是卖了一份情面给我,如此一来,我就不得不去了。不但我要去,你也得去。” 慕荀见父亲为难,心中忽生惭愧,小声道:“爹,是我让您为难了,我…” 慕北亭不等儿子说完,便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之前不思虑周全,事后再来自责懊恼又有何用?望你以此事为戒,日后行事之时谨慎多思,再做决断!” 慕荀道:“您教诲的是,我记下了。” 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俩真情流露,徐澈忽然在心里暗想:“慕叔叔言行举止气度不凡,想来从前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不知他为何要藏居在这淡俗的茶坊里,甘愿平凡度日…” 慕荀侧头看了看徐澈和陈皑,又对父亲说道:“爹,我还有件事要和您商量。” 慕北亭道:“什么事?” 慕荀道:“我的这两位朋友因为我的鲁莽而受了牵连,如今已丢了酒楼里的差事,我就想让他二人到家里帮忙做活,不知您意下如何?” 慕北亭看了徐澈一眼,爽快道:“说来也巧,前两日刚走了两个运送茶包的伙计,正好缺人手,二位小哥若是愿意,便留下来帮我吧。”顿了一顿,又询问道:“只是这运送的差事难免繁累了些,二位小哥可否愿意?” 徐澈道:“承蒙慕叔叔收留,我们哥俩正有一膀子力气没处使呢,不管是什么粗活、累活,我们都干得。” 慕北亭笑道:“这就好,不过你俩如今改换了营生门路,还请各自回家知会长辈一声。至于工时、工钱以及其它事项,就等你们明日到茶坊时咱们再做详谈。” 眼见慕北亭如此爽快答应下来,徐澈心中好不激动,眼中顿时噙起泪水,他自父亲患病后便开始承担起养家重任,十年间全靠卖工出力挣些辛苦钱,其间吃过的辛酸苦辣,受过的冷眼刁难,不胜枚数,又何曾听到过如此温言暖语,当下情难自抑,冲慕北亭深深鞠了一躬,颤声道:“多谢慕叔叔不嫌弃我二人是累赘,多谢,多谢了!” 慕北亭上前将他扶起,说道:“不必如此,都是背井离乡之人,理应相互照应,只等过些时日,还要你引路带我去拜访令尊呢。” 徐澈欣然应道:“家父若是见到了慕叔叔,也定然会欢喜不已!” 说完了正事,几人又闲话几句,不过多时,徐澈便适时地拉着陈皑起身告辞。慕北亭父子见状,也不多留他俩,遂起身相送。待四人到了院门处,陈皑忽又望向慕北亭,小心问道:“慕大叔,那沐公子会不会在暗里寻澈哥和我的麻烦啊?” 慕北亭笑了笑,宽慰道:“这倒无需担心,想来那位冯姓老者定会约束好沐家公子哥。不过嘛,若是真有意外之事发生,你们速来寻我便是。” 陈皑吃了这颗定心丸,心情大为放松,拉着徐澈拜别了慕家父子后,便一阵风似的向回家方向奔去。 另一边,沐公子一众四人也向着沐府方向行去。路上,冯一山因与慕北亭结识而大感身心愉悦,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起来,走着走着,就超过了另外三人,独自到了前头而不自知;再反观沐公子,却越走越慢,他没想到此番寻仇竟会落得个铩羽而归,此刻心情烦闷已极,积蓄在胸中的怨气也越发汹涌,若非是有一道名叫“冯一山”的闸阀在前阻拦,他定会立马重整队形,再杀将回去,为自己讨回“公道”。 这时,一旁的阚四见沐公子脚步越落越远,便小心问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沐公子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道:“我心头不痛快的原因难道你会不知道?又何必来明知故问。”可嘴上却胡诹道:“我好着呢,舒坦得很!” 他这话说得很大声,也传得很远,当冯一山听到这一句略带抱怨的话语后,立即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沐公子说道:“我是沐家仆人,为你出头报仇本是我的本分,但你既然唤我一声冯爷爷,那我就不能盲从行事,为你留下遗祸。”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只觉满头雾水,不明所以。沐公子连忙问道:“你的话让人好生糊涂,能再讲得清楚明白些吗?” 冯一山看了阚四和陈姓老者一眼,问道:“你二位都是行走江湖之人,难道就没听闻过‘云踏清风’慕北亭的名头?” 阚四和陈姓老者对视过一眼,面面相觑,显然均是不知。阚四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我等确实不知此人,还请冯前辈告知。” 冯一山似是若有所感,颔首自语道:“唔,云南乃是边陲之地,此地武林人士向来与中原武林少有接触,加之慕北亭在今日露面之前已绝迹江湖二十余载,你们不知倒也不奇…”顿了顿,便介绍道:“慕北亭此人早在二十多年前便是中原武林中的翘楚人物,他那一身绝世武功可谓是神鬼莫测,就算到得今日今时,天底下能出其右者也不过寥寥数人尔…” 第七十三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五) 在听过此番介绍后,陈姓老者深以为然,当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先前虽是被慕北亭折了面子,但心里对慕北亭的功夫却极是佩服,此时也附和道:“此人一身浑厚内力实是我生平仅见,确实了得。” 沐公子奇道:“难道他竟比冯爷爷还要厉害吗?” 冯一山摇头笑道:“唉,我在有生之年若能达到他一半的功力,当可说是此生无憾了。”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心头均感震惊。冯一山已可算是云南武林中的第一号人物了,而慕北亭竟能得他如此评价,可见此人武功之强,实在是骇人听闻。 沐公子咋舌问道:“那冯爷爷先前拦我便是为了避免与他冲突,以免动手不敌吗?” 冯一山点头道:“此为其一,不过更为重要的,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沐公子连忙问道:“是什么原因?冯爷爷快说给我听。” 冯一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信封,立于众人眼前,只见封面上书“云南沐家老公爷亲启”旁侧落款则是一行小字,上题“薛十行”三个字。 沐公子奇道:“这薛十行是何人?信中内容又写的是什么?”说着便要伸手去取信。 冯一山急忙一缩手,躲开了沐公子伸过来的手掌,同时解释道:“国公爷交代过,此信不可让旁人阅览,少爷莫要好奇。”说话间已将信收回了袖中,又续道:“不过倒是可以给你讲一讲其中故事。这薛十行乃是国公爷年轻时结下的一个仇家,当年国公爷因事到了贵阳,期间在城中一家酒楼吃饭时与这薛十行相遇,以后便因一件小事发生了口角,那时双方均是年轻气盛,几句吵嚷下来,便大打出手。彼时薛十行的功夫稍弱于国公爷,交手不过数十招,便被国公爷打倒在地。国公爷得胜离开之时曾自报了名讳与家址,让薛十行若是不服,可日后练好了功夫再来寻仇。哪曾想这薛十行也是个顽固的楞种,近四十年间,已来过昆明十一次,算上还未到来的这一次,便是第十二次了。” 沐公子惊叹道:“真是奇了,为什么这件事从并未听爷爷提起过呢?”侧头望了望阚四与陈姓老者,又问道:“你二人知晓此事么?” 阚三与陈姓老者对视过一眼,缓缓点头,示意知晓。 沐公子立时皱起了眉头,喝问道:“你俩既然知晓,为何不告诉我知道?” 冯一山接话道:“沐家代天牧狩西南,责任何其重大,这些江湖上的恩怨自然不宜外露,便是沐府之中也仅有寥寥数人知晓。” 沐公子道:“我是沐家子弟,难道也不能知道吗?” 冯一山摇头道:“国公爷曾交代过,这件事是他的私人恩怨,不可牵涉到旁人,更明令禁止我等知情者向外泄露出去,便是嫡系子孙也是不许告知…”顿了顿,又道:“我今日违逆国公爷的叮嘱,将此事告诉你知晓,也实在是迫于无奈,但望你守口如瓶,莫要再泄露出去。” 沐公子疑道:“迫于无奈?此话怎讲?” 冯一山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到了路旁的一间茶摊铺子,然后举手向茶摊一指,说道:“此处不宜多话,咱们先寻个僻静之所再说。” 于是四人便进了茶摊,寻到个僻静座处分自坐下,再向店家要了些茶点,等伙计送完茶点离去后,冯一山方才接着先前的话头说道:“当年薛十行曾与国公爷立下过一个约定,若是他薛十行胜了,那国公爷需向他下跪谢罪;反之若是国公爷得胜,他薛十行便自削一截手指留下。” 沐公子惊呼道:“这人此前已败了十一次,那他岂不是已丢了四根手指?” 冯一山点头道:“起头的十年间,他来的最是频繁,那十年里他便丢掉了两根手指,余下的三十年里来的间隙便隔得远了些,到得这次接贴,距离上次已相隔有五年之久。” 沐公子嗫嚅道:“五年?不对啊!爷爷十年前就患上了腿疾,平日里走动都要靠轮椅代步,又如何能与那人动手?” 冯一山道:“这十年里是由我跟薛十行进行比试,国公爷只在一旁观战。” 沐公子道:“这薛十行是找爷爷寻仇的,又怎会跟你动手呢?” 冯一山道:“说来话长,其实早在起头的十年过后,国公爷便被此人的韧性与毅力折服,也曾设宴向他赔罪,却哪知这人是个冥顽不化的榆木脑袋,定要国公爷下跪谢罪以作了断。但国公爷何等身份,又岂能随便下跪,最后大家商谈不拢,便只得照旧比试下去。一直到了十年前,此人再到府时,只见国公爷患疾已重,再无力与他比试,他便提出可从府上寻亲属或家仆代替比试,但输赢后的规矩依然照旧执行,于是自那一次开始,与他比试的任务就交由我代劳了。” 沐公子听完这番讲述,当即冷哼一声,说道:“这人可真是不知好歹,阴魂不散,待我寻些帮手安排下去,保管他这次有来无回,也算还了爷爷一个清净!” 冯一山面色一变,急忙劝道:“小少爷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你若真把他谋害了,只怕国公爷第一个饶不了你!” 沐公子大惑不解,急问道:“这人不是爷爷的心头大患么?为何又杀不得?” 冯一山摇头道:“小少爷你不懂的,经过这四十余年下来,国公爷对此人早已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愫,非但不想伤他,有时甚至还会期待着他的到来,所以小少爷千万不可动了害他的心思,否则后果极是严重。” 沐公子心中好笑,只想这算是哪门子的狗屁情愫?可眼下冯一山既郑重其事的告诫,他也只得将心中所想作罢,说道:“知道了,我绝不会自作主张,冒失行事的。”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问道:“冯爷爷先前说的第二个原因,莫非就与这薛十行有关?” 冯一山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这薛十行前三十年里的武功只算是稀松平常,但近十年的功夫却是突飞猛进。在上一次比武之时,我仅是险胜于他,但这次能否胜他,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万幸今日会突然遇见了慕北亭,这次若是能请得他出手相帮,要胜那薛十行也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沐公子略一思索,恍然道:“冯爷爷先前拦我,莫非是为了卖个情面给慕北亭,好借此由头让他相帮?” 冯一山笑道:“小少爷果然聪慧,正是这个道理。我今日之所以要告知你这桩往事,便是要你以大局为重,勿要因小失大。” 沐公子顿时色喜,道:“如此说来,我这顿打不是白挨的,竟还帮到了爷爷?嗯,既是如此,那我挨打的仇便先搁到一旁罢。” “可似他那等绝世高手,白驹空谷隐于此地,多半是真的有心远离江湖,冯老哥真有把握能说服他相帮吗?”这时,一直在旁饮茶的陈姓老者忽然开口问道。 冯一山沉吟道:“仅是比武一场,想来不难说服,就等明日他到了府上再做计较罢。” 阚四附和道:“不错,眼下多想也是徒劳,咱们还是先喝茶罢。”侧身又冲门帘外喊道:“伙计,换茶!” 第七十四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六) 翌日清晨 徐澈早早起床,像往常一样煎药、做饭,又服侍父亲徐清蔚用饭吃药后才出门去到陈皑家中。 陈皑母亲见徐澈进屋,连忙招呼道:“是小澈啊,来,快坐。陈皑还在睡着呢,我这就去唤他。” 徐澈阻住了陈母,笑道:“您不去,我去叫他。”说完也不等陈皑母亲反应,一猫腰便钻进了卧室去。 屋里,陈皑正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那浑圆的肚皮裸露着,口中正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似是在梦中吃着什么美味佳肴。 徐澈见状,眼珠一转,举手到屋顶抽出了一束茅草握在手心,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床头坐下,再将手中的茅草分根塞到陈皑的嘴里。 陈皑口中有了东西,下意识便咀嚼起来,徐澈乐不可支,不由笑出声来,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喊道:“开饭咯!” 陈皑顿时惊醒过来,张口便喊道:“吃饭?在哪里呢?”他这一说话,原先衔在嘴里的那些茅草就尽数掉落下来,他低头看了看,又抬眼望向正在一旁坏笑的徐澈,霎时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当即侧脸冲屋外吼道:“娘,你怎么又把他给放进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在我睡觉的时候不许让他进来!” 徐澈抬手敲了陈皑的脑门一下,喝道:“怎么跟你娘说话呢!还不赶快起床,整天就只想着吃饭,你要是再不起床干活,明日里就真得吃草填肚了!” 陈皑口中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慢吞吞地起身穿好了衣服,跟着徐澈出了卧室。 此时,陈母已做好了早饭端到桌上,见到两人出来后,便招呼道:“快过来吃早饭。” 陈皑顿时两眼放光,快步上前,却又被徐澈一把拦了下来,只好哭丧着脸问道:“澈哥,你这是干嘛呀?” 徐澈板着脸说道:“忙什么?去洗漱干净了再来。” 陈皑只好咽了咽口水,极不情愿地朝屋外水井处走去。 等他出了门去,徐澈才笑着向陈母眨了眨眼。 陈母也笑道:“我家这个小猴子呀,也只有你能降住他啦。” 徐澈嘿嘿一笑,伸手掀开了桌上盛装着早饭的土陶碗盖,凑前瞅了一眼,却只见里面装着的是夹杂着菜叶的稀粥,他立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吃这个有多久了?” 陈母面色一紧,难为情道:“已…已有两个多月了…” 徐澈眉头一皱,嘴角微微抽搐几下,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来,递向陈母,才道:“这里有三十个大钱,您拿去买些吃的,这每日里只吃稀粥哪成啊。” 陈母急忙摆手道:“不,不。你爹爹身子带着病,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不能再接你的钱了,你快收起来。” 徐澈将钱袋硬塞到陈母手里,笑道:“您就快收着吧。这钱呐,是我和陈皑的遣散钱,我们俩寻了个新的活儿,今早便要去上工了。新雇主人很好,他答应了我俩,工钱一定会比先前酒楼里给的多呢。” 陈母奇道:“咦?这件事我怎么没听陈皑提起过呢?” 徐澈无奈叹气,说道:“这家伙,昨晚肯定是玩得野了,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 陈母点头道:“可不是么,他昨天确实是回来得晚,到家倒头就睡,也不曾与我多说一句。” 徐澈侧眼向屋外望去,只见陈皑正摇摇晃晃向屋里走来,他急忙侧身挡住了陈母握着钱袋的手,说道:“您快收起来,别让他看见了。” 陈母稍一犹豫,还是依言将钱袋收入腰间袋中,小声说道:“小澈啊,真是谢谢你啦,等这月陈皑结了工钱,我便还给你。” 徐澈笑道:“好说,好说。”心里却暗骂道:“陈皑这家伙,胡乱花钱的毛病可是一直改不了,看来还得寻个时机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只等陈皑吃过早饭后,两人便告别了陈母,迈步向茶坊行去。此去离茶坊倒也不远,两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此时时间尚早,茶坊的院门还未打开,陈皑老远见到院门紧闭,便开始抱怨道:“澈哥,你这人最是心急,你看,咱们这不是来早了么。”说着便要上前去敲门。 徐澈连忙拦住了他,说道:“不可敲门,慕叔叔他们兴许还没起床呢,咱们就在门口候着罢。” 陈皑唉声叹气地走到石阶前,大大咧咧坐了下去。 徐澈见陈皑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心中顿时来气,伸脚去踢了踢陈皑的屁股,斥骂道:“你道这是在家里吗?快起来,站到我身边来。” 陈皑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回到徐澈的身边站好。徐澈沉声道:“咱们初来乍到,你就这般懒懒散散,成何体统?若是惹得东家不满意,到时辞退了你,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陈皑撇了撇嘴,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嘴上却转移话题道:“澈哥,为啥你的精神总是这么充足,到底有什么秘诀?你快教教我。” 徐澈看了陈皑一眼,轻声一笑,旋即缓缓抬头遥望天际,可立马又被朝阳的明艳逼得低下头来,叹道:“其实,我也会累的,只是…”说到此处,忽然又咧嘴笑了笑,伸手去拍了拍陈皑的肚子,戏谑道:“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我比你瘦啊,瘦人的精力自然会更旺盛一些,你应该减肥啦。” 陈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但旋即又摇头道:“那算了,我还是愿意做一个快乐的胖子…” 正当两人闲话胡侃之时,忽听得身后院门响起了“吱呀”一声,随即门便缓缓打开了,慕北亭从门里跨步走了出来,冲徐澈笑道:“徐小哥的这番话极是在理,陈小哥是该减些体重啦。” 见到慕北亭现身,徐澈急忙拉着陈皑冲慕北亭行礼问安。 慕北亭则挥手笑道:“在我家里不兴有这许多的繁文缛节,你们既是我家里的佣工,也是我的小友,日后若是再多行礼数,我可就不高兴了。” 徐、陈二人见慕北亭如此随和亲切,心里也极是高兴,口中连连称是,对他的亲近之情又多增了几分。 第七十五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七) 慕北亭将他二人迎进院中,又问道:“你二人到此多久了?怎么也不敲门?” 徐澈道:“我们刚到不久,但不知院中诸位起床没有,是以不敢敲门打扰。” 慕北亭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二人今日便搬到这里来住罢,这样无论干活或休息也会方便许多。” 徐澈稍一犹豫,试探着问道:“慕叔叔,我和陈皑可以回家去住吗?” 慕北亭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但说无妨。” 徐澈道:“此处甚好,只是我父亲患病在床,离不得人伺候,若我搬到此处,实在多有不便。”说着指了指一旁的陈皑,又道:“陈皑是跟寡母相依为伴,也着实不便到此居宿,还望慕叔叔通融则个。当然,我俩都能保证,绝不会影响到日常干活的。” 慕北亭笑道:“你倒是个纯良孝子,不过我邀你二人到此居宿也只是提议,并非要求。这样罢,此处的房间我还是给你二人留置着,有需要也可使用,全凭你二人自行安排。” 徐澈和陈皑相视一眼,均是欢喜不已,当下连声道谢。 慕北亭走上前两步,伸出手去慈爱地拍了拍徐澈的肩膀,问道:“你父亲患了何病?有多久时间了?” 徐澈轻轻了叹气,目光瞬间暗沉了下去,说道:“家父年轻之时曾受过一次重伤,自那之后,身体便积弱多病,大约在十年前,他又因一次意外摔了一跤,从此之后就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卧榻在床上。” 慕北亭道:“原来如此,我看你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如此算来,你在十岁之时便要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这些年过得只怕也不容易吧?” 这一问顿时勾起了徐澈的思绪,他神情一滞,旋即苦笑摇头,感叹道:“谁说不是呢,可谁人在这世上会不受苦呢,或许只是老天爷让我多承受了一些,可我也相信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慕北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徐澈的这番话也同样勾起了他的思绪,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从前往事,眼神也开始变得有些迷离了,口中喃喃自语道:“谁人不受苦…是啊,谁人会不受苦呢?” 徐澈见慕北亭出了神,便小声问道:“慕叔叔,你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慕北亭回过神来,笑道:“不,不。你没说错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有些出神了…”顿了顿,又道:“你是个赤诚孝子,老天爷定然会回赐恩泽于你的。” 徐澈举手搔头,嘿嘿傻笑起来。却不料一旁的陈皑却在此刻显露出了满脸怨气,恨恨道:“澈哥待他爹是仁至义尽,可他爹待他却是无情无义,坏得很!” 慕北亭转头看了陈皑一眼,奇道:“哦?徐父对徐小哥怎么个坏法?你且说说看。” 徐澈急忙抢话道:“慕叔叔,您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家父只是对我严厉了一些,并非待我不好。”说完侧过脸去狠狠瞪了陈皑一眼,陈皑见他目光凌厉,当下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地低下了头去。 慕北亭见状,心知陈皑所言非虚,只是眼下徐澈不愿提及,他自然不便多问,于是笑道:“你二人今日新来,我先带你们到后院作坊去熟悉一下环境。” 两人齐应了声是,紧跟着慕北亭的脚步向后院行去。三人来到后院,入眼便见一人正在院心处的高大银杏树下练武,再定睛一看,发现原来竟是慕荀。 徐澈见他身影灵动,英姿潇洒,心中钦羡不已,由衷赞道:“慕少爷这身功夫可真是厉害啊!” 一旁的慕北亭却面露惊异之色,皱眉自语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小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可不见他如此用功…”正自猜测间,心中忽又窜出了一个念头,当即闪身到了徐澈的身后,伸出两只手掌迅速在徐澈的身上摸索、拍打起来。 此举突兀,徐澈被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轻易动弹,只是问道:“慕叔叔,您这是在做什么?” 慕北亭也不回答,双手仍是摸索不停,只等将他全身上下摸过一遍后,才赞叹道:“你天生一副练武的好材料…唔,难得,难得啊!”顿了顿,又郑重问道:“你若是有心学武,我可以授你一些功法。” 听闻此言,徐澈整个人瞬间呆愣住了,待反应过后,欣喜若狂,颤声问道:“慕叔叔,您…您是说真的吗?” 慕北亭点了点头,笑道:“习武讲究天资与勤奋,老天爷在天资方面待你不薄,给了你一副上佳的躯体,若是有心,加之后天的勤修苦练,日后成就定不可限量。” 徐澈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天上掉馅饼的事,意外和惊喜使得他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后才清醒过来,急忙应道:“我有心!我有心!求慕叔叔教我!”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颇大,原本正心无旁骛练功的慕荀也被搅扰到了,于是停下了手上动作,走到他二人身旁,问道:“爹,你们在说什么呢?” 慕北亭慈爱地帮慕荀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笑道:“徐小哥有心学武,我正打算教授他呢。” 慕荀惊呼道:“你…你要收他为徒?” 慕北亭颔首道:“不错,你意下如何?” 慕荀的眼中顿时露出了不悦之光,支支吾吾道:“学武需要有功底,能自幼学起才最好不过,他此时才开始学起…会不会晚了些?” 慕北亭大笑道:“此话不错,可他天生一副上乘的习武之躯,就犹如一块绝世璞玉,见而不琢岂不遗憾?再者说,勤能补拙,只要能勤学苦练,也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慕荀面色变了变,蓦地拉起慕北亭的衣袖,将他引到一旁,小声问道:“你自见他伊始便对他青眼有加,却是为何?” 慕北亭坦然道:“我确实对他有莫名好感,甚至…嗯,甚至是有一种亲情的错觉…” “我不许你授他武艺,你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徒弟,那就是我!”慕荀不等父亲说完,已没来由地大吼起来。 慕北亭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不禁吓了一跳,但稍一寻思,便问道:“你可是见我待他不错,心有不快?” 慕荀直言不讳道:“不错,我确实不痛快,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慕北亭面愠怒色,几乎就要爆发,可他又咬了咬牙,还是强行忍了下去,叹道:“唉,罢了,此事就等日后再说吧。” 慕荀却不依不饶道:“日后也休要再提,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允的!” 慕北亭嘴角抽搐了几下,终是没能忍住,脱口喝道:“你的心胸怎会如此狭隘?枉我费尽苦心,请了城中最博学的先生为你授业解惑,却没想到你竟学出这等出息来,你真让我失望!” 第七十六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八) 徐澈耳力颇佳,对于此刻慕家父子的交谈依稀能听到一些,也知道了这对父子正为传授自己武功之事争执不下,于是疾步走到两人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慕叔叔,慕少爷,二位请息怒,且听我一言。” 慕荀气头正盛,哪里肯听,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慕北亭则是点了点头,示意徐澈接着说。 徐澈恳切道:“感谢慕叔叔和慕少爷在我落魄之时收留下我,并给我活路,这等深恩厚泽,我深感五内,没齿不忘。但眼下我只愿勤奋干活以还报两位大恩,至于习武之事,一来我并无根基,就算勉强修习,只怕也是难成大气;二来我也并非是心怀大抱负之人,即便是习武有成也无甚大用。还望二位莫要再因我习武之事而争执下去。” 慕北亭移目看向徐澈,心想:“这徐小子倒是机敏圆润,也罢,此事就等他日再论,免得在此徒增争吵,闹出笑话来。”当下便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此事咱们就不提了,我先带你和陈小哥去见一见工头刘师傅罢。”转面又对慕荀说道:“饭厅里给你留了早饭,还不快去。” 此时的慕荀怒气稍消,也开始觉得适才言语失当,全无君子风度,心中懊恼已极,忽听到父亲跟自己说话,连忙应了声是,便低头跑开了。 慕北亭看着慕荀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叹息一声,然后带着徐澈和陈皑来到了后院西侧的作坊门口,待站定脚跟,便冲着门里喊道:“刘师傅,我给你带了两个小伙计来,你快出来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道人影从作坊里冲了出来。 来人年岁约莫五十出头,普通相貌,身材瘦削,满头花白发,着一身灰色短衫,脚下套一双黑色白底素布鞋。 慕北亭也适时地介绍道:“这位便是我的作坊管事刘师傅。” 刘师傅微微颔首,开始眯乜着眼睛打量起徐澈和陈皑,片刻后忽然咧嘴笑道:“这两个娃儿倒是长得精神,想必力气也不小,眼下来帮我正合适哩!” 慕北亭也开怀大笑道:“合你的心意就好,你可得好好操练他俩,制茶的手艺也不许藏私,要有问必答才好。” 刘师傅却突然面色一变,鼓起了那双鱼泡眼,没好气地问道:“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慕爷莫不是嫌弃老头子我费饭,要赶我走了?” 慕北亭又是一阵大笑,随即伸手去拍了拍刘师傅的肩膀,说道:“就你老头子爱犯疑心病,你说你孑身一人,无牵无挂,又能到哪里去?你就安心在我这里待着吧,我还得为你养老送终呢。” 刘师傅闻言,复又咧嘴大笑不止,神情极是愉悦,显然对慕北亭的承诺颇为满意。 徐澈见状,心中暗想:“慕叔叔跟下人的关系竟是如此融洽,全无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子,这可真是少见呐。” 慕北亭言归正传,分别为三人做了介绍,末了又叮嘱道:“刘师傅,他二人便交由你来安排了,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说完望向徐澈,又道:“你二人便听从刘师傅的安排做事,若是另有他需,可晚间再来寻我。” 三人送走了慕北亭后,刘师傅开始盯着徐澈上下打量起来,面上露出复杂神色。 徐澈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便轻声问道:“刘师傅,我可是哪里有不妥之处?” 刘师傅摇着头收回了目光,啧舌叹道:“慕爷对你可是另眼相待啊,你老实交代,你和慕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澈苦笑道:“我和慕叔叔只是初识,从前并未见过,不过他这般对我…哦,对了,或许是因为我跟他一个故旧样貌相像的缘故吧。” 刘师傅焕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既到了我手下干活,那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得卖力气,若是敢跟我偷奸耍滑,我可是不会轻饶的。” 徐澈拍着胸脯保证道:“还请刘师傅放心,我兄弟二人都不惜气力,也定会听从您的安排,决计不会耍滑头的。” 刘师傅点了点头,负手身后,当先向作坊里走去,边走边说道:“你二人随我来罢。” 徐澈和陈皑连忙追了上去,跟着进了作坊。 慕北亭从后院回到正厅,又唤了个家仆到跟前,吩咐道:“你到库房去取些上等的茶叶,封装好以后再送过来,我待会儿要用。” 那家仆领命便走,慕北亭想了想,又把那仆人的脚步叫停,续道:“这些茶叶要做贺寿之用,需得收拾得吉庆些。” 那家仆稍一犹豫,问道:“老爷,咱们的茶叶虽好,可要做贺寿之用难免…难免轻薄了些,您看是不是另外置办一份?” 慕北亭笑道:“礼轻人意重嘛,聊表心意而已,用不着大费周章,你只管照做便是。” 那家仆见慕北亭心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做准备去了。 这时,另一个仆人已沏好了今年的新茶送到厅里来,慕北亭举杯轻呷一口,品味半晌,心道:“唔,今年可真是好年月,这新茶不腥不腻,难得,难得。”正欲再饮,门外突然传来了慕荀的呼唤之声,紧接便见人影一闪,慕荀已经进了门来。 慕北亭抬眼笑道:“荀儿,快来尝一尝今年的新茶,滋味极好。”说着提壶向桌上空杯里斟满茶水。 慕荀快步上前,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咂巴着嘴巴回味起来,赞道:“不错,不错。确实好茶。” 慕北亭大笑道:“似你这般牛饮,又如何能辨出好坏来,真是信口开河。” 慕荀放下杯子,说道:“于我而言,只要是能解渴的便是好茶,至于品茗茶味嘛,那就是您的事儿啦。” 慕北亭摇头苦笑道:“让你学君子之道,你是学之甚少,一身的江湖侠气倒是锋芒毕露。” 慕荀的面色忽然变了变,涩声道:“爹,先前是我失态了,还望您莫要记在心上。” 慕北亭知他是在说先前争论徐澈学武的事,当即宽慰道:“你的心意为父知晓,为父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我也有不该之处,此事…就不要再提了罢。” 慕荀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决定,片刻后,目光一沉,缓缓说道:“若是您真有此意,教授他武艺也无不可,只是往后论起辈分来,我得是大师兄!” 慕北亭眼中一亮,道:“哦?这么说来,你想通了?” 慕荀点了点头,道:“您一身绝世武艺,便是开山立派,广收门徒也是应该,先前确实是我狭隘了。” 慕北亭摆手笑道:“你莫要胡说八道,要知道但凡具备开山立派之能的人物,各个都身负磅礴气势与卓绝武功,又岂是我这点微末道行能与之比肩的?不过你能自省己身,倒是令我心里十分宽慰啊。” 第七十七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九) 慕荀举手搔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旋即又问道:“之前您说徐澈的容貌跟您的一位故旧十分相像,可我问您这位朋友是谁,您却不愿告诉我…” 他说着,脚下挪步坐到了慕北亭身旁的椅子上,黯然道:“对于您的从前,您从未跟我提起过,我不知您从前都经历过什么,也不知您为何会带着我背井离乡来到此地,甚至…甚至我都不知道我过世的母亲是哪里人士…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知道关于您从前的一切,您能告诉我吗?” 慕北亭静静听儿子说完,缓缓低下了头去,似是要故意避开儿子的灼热目光,半晌后才幽幽叹道:“我之所以不告诉你那些往事,确实是我有心隐瞒。一来是我实在不愿提及伤心往事;二来我也不愿让你去承受那些往事带来的痛苦…”说到此处,终于抬眼望向了慕荀。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目光诚挚热切;一个目光慈蔼忧伤。 在对视过这一眼后,慕北亭又闭上了眼睛,叹道:“也罢,你终究是要知道的…” 眼见夙愿就要得偿,慕荀只觉心头热血狂涌,一颗心开始狂跳起来,急声催促道:“您快说!” 不料慕北亭却在此刻掐断了话头,说道:“容我把话说完,不过知道那些往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就等今日赴约归来后,你到我书房来,到时我再慢慢告诉你。” 慕荀心想父亲既已答允,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于是点头应道:“那咱们何时赴约?” 慕北亭道:“我已让人去备置贺礼,待会儿就走。” 二人正说着,只见先前那家仆两手各拎一盒包装精美的礼盒走了进来,说道:“老爷,这是您让准备的贺礼。” 慕荀起身上前接住,在手里掂了掂,笑道:“您这贺礼倒是精简,是茶叶么?” 慕北亭挥手示意那家仆退下后,问道:“怎么?难道自家的茶叶便送不出手吗?” 慕荀狡黠一笑,说道:“那倒不是,只是一想到这些茶叶将要被那个沐公子荼毒,我心头实在不快。” 慕北亭收敛起了笑意,正色道:“我也正要叮嘱你,待会儿到了沐府里,你只管做个哑巴,无论什么事都全由我来应付,知道了没有?” 慕荀抿紧双唇,瞪大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慕北亭被他滑稽的表情逗乐,失声笑了起来,骂道:“你这臭小子,跟我走罢。” 慕荀仍是不出声,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慕北亭无奈,抬脚轻踢了儿子一下,当先出了屋去。 一路无话,等到慕家父子俩临近沐府时,只见府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等待进府的贺寿之人正肩并肩,个挨个的排队进门。 慕北亭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心里无奈苦笑,但紧随着也拉起慕荀融入这一股人流之中,他刚走出没两步,又急忙回身瞟了慕荀一眼,示意慕荀跟紧自己。 等走得再近了些,慕北亭便清楚看到了正站在府门口迎客的冯一山,而此刻的冯一山也似是察觉到了慕北亭的目光,他猛一偏头便向慕家父子看来,旋即扬眉一笑,快步走下了台阶,双手分开众人,朝着慕北亭所在的位置走来。 三人刚一碰面,冯一山便爽朗笑道:“慕老弟呀,你们总算是来了,可真是让老朽一番好等啊!”转眼看向慕荀,又道:“想必这就是令公子。嗯,果然是英俊潇洒的少年郎。”说着伸手做请状,再道:“二位这边请。” 慕北亭抱拳行礼道:“敢劳冯前辈相候,实在于心惶惶。前辈请!” 随后冯一山在头前分路,慕家父子则紧随在他身后,三人就这样在旁人惊愕的目光中走进了沐府。 正当慕北亭要跨进府门之时,耳中依稀听到了一句小声的抱怨:“这两人是谁啊?竟能劳动冯老英雄亲自迎接,真是好大的面子!” 这句话若是换作旁人听到,肯定免不了要自我骄傲一番,毕竟能得到沐家的礼重,当可算是一份了不得的荣誉。 然而这话落到慕北亭的耳里,他却惟有苦笑不已,心中暗忖道:“唉,若是有得选择,我倒宁愿在家中闲坐也不要到此处来…” 进到院中,冯一山马不停蹄地引着慕家父子向北边僻静之处行去。 慕北亭见路越走越偏,心头生疑,便脱口问道:“冯前辈,咱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冯一山回身笑道:“慕老弟的侠名威震环宇,远播万里,国公爷得知你要来,可是欢喜得很,让老朽只要候到你来,务必要第一时间把你引去相见。” 慕北亭道:“我一粗鄙庶人,竟能得国公爷青眼待重,实在是惶恐啊。” 冯一山道:“以老弟之才,当为人中龙凤,可莫要妄自菲薄啊。”顿了顿,又道:“咱们快走罢,别让国公爷久等了。” 三人又行一阵,在穿过一段长长的伴水走廊后,最终停在了一幢朱甍碧瓦,画栋雕梁的二层阁楼前。 冯一山举步上前,朗声道:“禀国公爷,慕北亭大侠及其子已到!” 他话音刚落,阁楼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跟着就从门里走出一个家仆来,在对着冯一山施过一礼后,说道:“国公爷请诸位到楼里叙话。” 冯一山侧过身做请状,道:“二位里边请。” 慕北亭连忙回请,一旁的慕荀也跟着父亲的样子欠了欠身,但心中却想:“这官宦之家的繁文缛节可真是让人好不自在,我待会儿可得寻个空子先溜走…” 三人进了楼去,慕家父子的目光便迅速四下打量起来,只见整个一楼开阔无比,四条醒目的汉白玉撑柱矗立于楼中四角,其上满刻绚丽花纹,气派端庄;布置于楼中各个位置的各类装饰品也搭配得相得益彰,既显清丽高雅,又不失奢华尊贵。地上还铺就了描画地毯,行步其上,每一脚下去都软绵绵的,极是舒服。 在匆匆扫视过一圈后,慕家父子的目光最终都落到了坐于东首圆桌旁的一位老者身上。 只见这位老者须发皆白,容貌甚伟,一袭绣面紫绸杉着身,彰显出华贵气度,虽还不曾言语,但豪迈之气却已透过他眉宇间的笑意显露了出来。 第七十八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 不用多做介绍,慕北亭知道眼前这人便是坐镇云南的黔国公沐朝辅,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拉着慕荀上前一步便要拜倒。 可还不等他俩跪下,沐朝辅已抢先说道:“慕大侠不可,今来咱们只论江湖交情,不行官民之礼。” 慕北亭一愣,身躯尚在半曲半跪之间,心思兀自犹豫不决着。 这时,一旁的冯一山急忙伸手去把他二人搀扶起身,说道:“二位就莫要拘谨了,只管听从国公爷的安排便是。” 慕北亭依言起身,心里对沐朝辅的好感倍增,当下抱拳道:“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敢称国公爷一声沐前辈。” 慕荀也跟着行礼,一句“沐前辈”都已到了嘴边,可终是觉得不妥,便改称道:“沐爷爷好。” 沐朝辅还礼笑道:“如此甚好。老夫腿脚有疾,难以起身相迎,二位便各自寻位坐下罢。” 等慕家父子道谢落座后,冯一山便回到沐朝辅的身后,垂手而立。沐朝辅则吩咐候在门口的仆人看茶。 慕北亭听到“看茶”两字后,猛然想起一直拽住慕荀手里的那两包茶叶,当下便把慕荀拉到近旁,接过茶叶后往桌上一搁,说道:“晚辈在城里经营一间茶坊,这是前几日刚制好的新茶,自觉味道尚可,便带些过来送前辈尝鲜,只是此物贫贱不成敬意,还望前辈莫要嫌弃。” 沐朝辅喜道:“老夫平生最好饮茶,慕大侠可是送了老夫一份好礼啊。”说着举手一挥,身后的冯一山立马上前将茶包拿起,也对着慕北亭道一句“有心了”,随后转手又递给了一旁的仆人收下。 沐朝辅仔细打量起慕北亭来,并问道:“慕大侠来到此地有多久了?” 慕北亭道:“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了。” 沐朝辅咋舌感叹道:“唔,竟有这么久了…却不知慕大侠为何要辞别了中原繁华之地,到这云南边塞来?” 慕北亭支吾道:“晚辈是…是…” 沐朝辅见他支吾半晌,却始终说不出原因,便知他必是有难言之隐,于是又岔开了话题,说道:“老夫先前听一山说起,令郎和程儿好像有些误会…不过这年轻人嘛,总是血气方刚,与人相处时也不免会发生一些磕磕碰碰,说来他俩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说到此处,抚掌大笑了两声,又道:“只等待会儿入了酒席,老夫定要让他二人共饮一杯,毕竟这也算是一段难得的缘份啊!” 慕北亭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此事,眼下听到沐朝辅主动提及,心中一松,也陪笑道:“是犬子行事鲁莽了,待会儿定要让他自罚三杯,以谢前辈和沐公子海涵宽容。” 慕荀适时地笑了笑,故作惭愧地低下了头去,只是在沉首的一瞬间,却又做了一个不易旁人察觉的厌恶表情。 这时府上仆人已端了茶水上来,又分别为桌上众人添杯斟满。 沐朝辅举杯道:“老夫能在垂暮之年与慕大侠相识结交,实乃余生一桩快事。来,咱们就以茶代酒,同饮此杯。” 慕北亭口中连道不敢,同时右手一扬,举杯一饮而尽,慕荀与冯一山也同样举杯饮尽。 沐朝辅放下茶杯,笑道:“世人皆知慕大侠善使剑,剑术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正巧老夫前几日里刚悟出一套剑法,自觉剑意尚可,便想借今日之机,请慕大侠指点一二,不知可否?” 慕北亭闻言,大吃一惊,心中对沐朝辅的话不禁起了猜疑。要知道,独创招式实非易事,非是有深厚武学功底者不可为之,就算是强如自己,也不敢言能创出一套传世剑法。 但怀疑归怀疑,他并不露出声色,只是谦逊道:“前辈所创招式,必是苦心孤诣之式,我一后进晚辈,又怎敢妄谈指点…”但又见沐朝辅神情诚恳,不似在说笑,也只好改口道:“不过能得赏前辈高招,也确是晚辈之幸,还请前辈上招。” 沐朝辅笑道:“老夫行动不便,便由一山代劳演示罢。”说完举手打出手势,示意屋中众仆人退下。 待仆人退尽,冯一山后退三步,来到厅中空处,旋即右袖一抖,一柄长剑便自袖中滑落到手心,随后手掌一翻,负剑贴于身后。 沐朝辅见状,沉眉问道:“你杵着干嘛?难道是忘记招式了吗?” 冯一山也不答话,只是微笑望向慕荀。 慕北亭立时会意,转头冲慕荀说道:“你到外面去。” 慕荀一愣,旋即也明白了过来,心中顿时不屑道:“你们道我稀罕看这平庸剑招么?”于是站起身来,便要向外走去。 这时沐朝辅的脸色骤然一变,冲冯一山喝道:“慕贤侄非是外人,有何看不得?” 慕北亭连忙抢道:“犬子年轻识浅,看也无益,便让他到外面候着罢。” 沐朝辅本就有意支开慕荀,当下便借坡下驴道:“西边露水台上搭了戏台唱戏,慕贤侄若有兴趣,可以过去凑个热闹。” 慕荀在心中暗笑道:“这沐老头和冯老头当真是一对唱双簧的好手。”面上却喜道:“有戏可听?那真是太好啦!二位爷爷,告辞了。”说完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只等慕荀出了门去,冯一山这才握剑抱拳,冲慕北亭道了一句“献丑了”便开始施展起剑招。 此套剑法自起招到收招,用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期间冯一山使得认真,慕北亭看得仔细,待到最后一式演完,冯一山收剑负于身后,向慕北亭询问道:“慕老弟以为如何?” 其实慕北亭在看过起手的两招后便已感失望,在他看来,这套剑法不该以“创”字做前缀,而是该用“拼接”两字冠前才更为准确,因为这套剑法从头至尾,全是从世间已有的各路剑法中摘取出一些招式拼接而成,虽说通套剑法并无生硬破绽之处,也算得上是衔接流畅,但这样的一套剑法仅有剑形,却无剑魂,实在称不上是一套正真意义上的剑法。 然而眼下面对冯一山的询问,慕北亭又不禁为难起来,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敷衍叫好呢?还是该直言相谏。正自犹豫不决间,忽又听沐朝辅说道:“此间只有我们三人,慕大侠大可直言卓劣。” 慕北亭闻听此言,方才正色道:“二位前辈既有心垂询于晚辈,那晚辈就直言不讳了。” 沐朝辅笑道:“理当如此,恭闻方家之言。” 第七十九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一) 慕北亭本欲直言拙劣,可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稍稍寻思后,另起措辞道:“此剑法共计二十六式,起头十二式攻守兼备,变化颇妙,可自第十三式开始,往后的剑招便与前面的十二式有所赘同,及剑招虽是有变,但剑意却是相同,是以持此剑法与人交手,第十三式便是一道坎。若是对方挨不过前十二式,那使此套剑法者必会胜得干脆利落;可若是对方能挨过前十二式,那自十三式往后,便是对方的胜算要更大一些。” 听过这番分析后,沐朝辅和冯一山相互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均都流露出了钦佩之色,可紧接着沐朝辅的脸色就暗沉了下去,并显露出一副愁苦之容,叹道:“可惜,可惜了,终究是差了一些…” 慕北亭看着沐朝辅陡然转沉的面色,猛然想道:“沐老公爷想‘创’剑法的心思只怕与文人著书的心思如出一辙,其目的无非是想让自己的声名能流传得更久远一些…”想到此处,便安慰道:“前辈也莫要灰心,此剑法当是上流之属,那些许瑕疵不足为道,仅需稍加打磨,删繁去赘,便可趋近于完美之势。” 然而面对宽慰,沐朝辅却连连摇头,半晌后才摆手叹道:“老夫倒不是在遗憾这剑法的不完美,而是另有所憾啊。” 慕北亭奇道:“前辈此言何意?” 冯一山走上前几步,坐到了慕北亭的身旁,说道:“慕老弟有所不知,国公爷创此剑法并非是为了流传后世博取虚名,而是为了做御敌之用啊。” 慕北亭惊道:“御敌?沐前辈是世袭勋爵,身份何等尊崇,又怎会有人敢来造次呢?” 冯一山苦笑道:“老哥我知道慕老弟有一位身份亦官亦侠的义弟名唤林宗汜,而咱们国公爷的身份也正与你这位义弟一般。所以嘛,既然是江湖儿女,也就免不得会结下些江湖仇怨,有道是‘江湖事江湖了’,国公爷自然也是这个心思。” 慕北亭一时愣怔住了,他已有许多年没听到过“林宗汜”三个字,此时忽然听闻,顿时心头大震,万千思绪也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对于冯一山后续所说的话,竟再没有一句入耳。 冯一山察觉出慕北亭神色异样,于是问道:“慕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慕北亭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儿。”旋即又问道:“那对头是什么人物?使的又是什么手段?” 沐朝辅抬手打断了正要说话的冯一山,说道:“便由老夫自己来说吧。此事说来话长,至今算起,已是一段纠缠了近四十年的恩怨…” 随后,沐朝辅便把自己和薛十行的恩怨过往细细向慕北亭说了一遍,末了长叹一句:“老夫若不是领受皇命的封疆之臣,膝下轻易弯不得,否则就凭着他薛十行的这股子韧劲,老夫便是拜他一拜又有何妨!” 慕北亭也连连点头,蹙眉道:“此人竟有这等韧性,倒真是罕见人物,只是前辈也曾屈身求全示好于他,可他竟如此不通人情,就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沐朝辅无奈苦笑,自嘲道:“唉,如今看来,这套剑法是难胜于他了,只怕三日之后想不下跪都不行咯。” 慕北亭惊道:“三日之后?他三日后便来么?” 沐朝辅点头道:“他此次来距离上次已隔了五年之久,上一次一山跟他过手了三百余招,最后是凭着一山的耐力更胜一筹才得以险胜,可眼下这一次恐怕是难胜于他了。” 冯一山也适时地接话道:“说来惭愧,我自觉武功修为于五年前并无太大长进…” 他说到此处,忽然话锋一转,望向慕北亭问道:“慕老弟可愿为国公爷解此燃眉之急?” 他这话问得太过突兀,慕北亭猝不及防,不禁愣了愣,可转瞬又心头锃亮,暗道:“难怪要这般礼遇待我,原来便是为了要在此时询问我能否相帮啊…”但转念又想:“荀儿毕竟也打了沐公子,我们本就理亏,国公爷既不予追究,这就算是我欠下了他一个人情,如今帮他应付一个仇敌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嗯,就权当是我还了人情罢。” 如此一想,当即起身抱拳,正色道:“前辈身有不便,由晚辈代为出战也无不可,只是不知那寻仇之人可会同意跟我比试?” 冯一山见他答允,顿时喜上眉梢,笑道:“近来几次都是我替国公爷应付下来,想来此次换作老弟前去也不会有问题的。” 沐朝辅却连连摇头道:“慕大侠所虑也并非没有道理,一山与老夫算是手足,是以代老夫出战,那薛十行倒也默许,可老夫与慕大侠这层关系…若是他薛十行真要较起真来,倒也不容易糊弄过去,还是得想个稳妥的说词出来。” 当下三人便各自寻思起来,可各自所想出的说词还不及说出口,又均被各自在腹中否定。一时间,屋中静寂无声。 突然,沐朝辅猛一拍桌,朗声笑道:“慕大侠可以跟老夫结为异姓兄弟啊!咱们若成了拜把兄弟,那代行比试之事,想来薛十行便无话可说了。” 沐朝辅一提出此议,冯一山立时拍掌附和道:“此法甚妙,国公爷先跟慕老弟假作结义兄弟,然后咱们再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到时那薛十行定然无法拒绝…” 沐朝辅却摆手道:“不是作假结义,老夫是真有心要与慕大侠焚香相结,却不知慕大侠意下如何?” 慕北亭连忙摆手道:“若作权宜之计,假行结义之举也并无不可,可要是真与国公爷结义,那却是万万不可。晚辈不过是一介草民,岂敢高攀前辈,晚辈心中实在惶惶啊…” 面对拒绝,沐朝辅并不以为意,反而笑了起来,旋即望着慕北亭言恳意切说道:“老夫自见你伊始便倍感亲切,实是有心与你交厚,眼下提出与你结义,也并非是违心之言。再者,两人交往,重缘分相交是为情谊,重身份与地位相交则为利益。想来你甘愿隐居于此,心性定是淡泊名利之属,因此你与老夫结义也必无所求;反之,老夫代天牧狩西南,自负也算有些权势,是以对你也并无所图,就算是你今日拒绝代老夫应战,老夫也不愁寻不到合适人选。所以结义之事,你不用心怀疑虑,只需问心而定,愿是不愿。” 第八十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二) 沐朝辅在说这番话时,神色极尽温和,语气又真诚坦率,倒是让慕北亭心头为之一热。 慕北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热血澎湃的感觉了,眼下与沐朝辅接触虽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但沐朝辅的坦诚热情却已深深打动了他,令他倍感舒服,是以此刻面对结义提议,他虽觉有些突兀,也感有些措手不及,但扪心自问,却无半点排斥之感,于是心思也开始动摇起来,不禁又回想起当年与林宗汜结义时的情景。 念及往昔,他的心头更是一阵激荡,当下再不犹豫,猛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承蒙前辈不弃,晚辈也就抖胆高攀了。我慕北亭愿与前辈结义为异姓兄弟!” 沐朝辅见状,心中欢喜无限,大笑道:“没想到老夫晚年得幸,竟能有这等机缘得到一位好贤弟!”说完开怀大笑数声,又问道:“贤弟年岁几何?” 慕北亭听对方已改口唤自己贤弟,当下也跟着改口道:“小弟刚过知名之年。” 沐朝辅笑道:“看来老哥哥我也太老了些,整整长你三十二岁。”随即又冲冯一山吩咐道:“你去取了香烛来,我此刻便要与北亭贤弟相拜行礼。” 冯一山也正为他二人欢喜高兴着,听到吩咐,连忙起身到二楼去取。不过一会儿功夫,他便端着香烛和香炉回到了桌旁。 沐朝辅取香三炷,亲自引燃后置于香炉中,转面又对慕北亭说道:“老哥哥我腿脚患疾,如今只能以轮椅代步,已是难行跪拜礼节,咱们二人便以鞠躬代替罢。” 慕北亭移步到他身旁,说道:“虚礼为轻,此心为重。但教我们兄弟情谊长存,又何需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国公爷痛快大笑,朗声道:“好个‘此心为重’!我能在垂暮之年与贤弟相识结义,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此间真情流露,三人相视大笑,随后他二人便在冯一山的见证下完成了结拜之礼… 慕荀自出了阁楼,便信步在沐府里游逛起来。 先前来时步履急促,他并未得空观赏沐府景色,现下停走细赏,方才得览沐府之恢宏大气。 当穿过一片静谧花园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嚣叫好之声从远处传来,等辨清了方向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搭着戏台的露水台附近。 他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行去,先走过了一段悬建于水上的花廊,再跨过一道绿藤缠绕的月亮拱门,抬眼便见一座诺大的木刻雕楼矗立于荷花池上。 此时木楼上唱戏的艺人正演到精彩之处,台下人们的喝彩声也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徐澈正值好热闹的年纪,眼见如此阵仗,哪里还愿独赏美景,立马便向人群中奔去。他穿过拥挤人群,趴到正对戏台的花池围栏前,放眼向台上望去。 可还不等他看清场上人物谁是谁,眼中目光立时就被站在戏台一侧的沐家公子哥给吸引了过去。 “看戏的位置讲究适宜为佳,这沐公子哥倒好,都跑到台上去坐观了,看这架势难不成是想掠阵么?”他想到此处,自觉一阵好笑,不由就乐出了声来。 他一边乐,一边细细打量,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在沐家公子身旁的那个黄衫女子极是眼熟,定睛细看半晌后,猛然想起这女子竟是那日在酒楼里见过的孟月,当下不禁又想道:“咦,她为何会跟沐家公子哥在一起呢?莫不是受邀前来献艺的?” 正自猜想着,忽又见到孟月举止亲昵地拉了拉沐家公子的衣袖,随后两人贴面交谈了几句,孟月便捂嘴轻笑起来。 慕荀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由生出了厌恶之感,喃喃自语道:“好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怜徐澈对你痴心一片,却没想到你竟会是这等从魅权贵的货色,若是此幕被徐澈撞见,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一旦有此碍眼之景在侧,那台上的戏就算再精彩,慕荀也无心再看下去了。他缓缓退到了人群之后,漫步行向了别处,可心中所想,却都是在为徐澈打抱不平,走了不一会儿,眼下忽见石阶,抬眼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府门处。 此时还在等待进府的宾客仍是络绎不绝,但比之先前摩肩接踵的景象却已大大不如,显然是已过了宾客入府的高峰期。 慕荀转身望向先前冯一山引着走过的那条路,心中暗道:“也不知父亲那边完事了没有?是不是该过去寻他呢?”正自犹豫着,忽听得身后门口处竟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慕荀猛然回身,只见徐澈正站在大门口,眼下正冲着自己挥手呼喊,在他旁侧的沐府家仆却是奋力将他拦住,不让他进到府里来。 慕荀暗奇道:“他怎么会寻到这里来?莫非是为了孟月而来?”当下快步赶到府门口,冲那两个家仆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好兄弟,只因先前有事耽搁了,未能与在下同来,不知二位大哥能否通融则个,放他进来?” 那两个家仆识得慕荀是冯一山亲自迎进府里的客人,当即脸色一转,齐声向徐澈赔笑道:“先前是小的们有眼无珠,还望公子莫怪啊。这位公子快往里边请!”这回再向徐澈时,已满面堆笑。 慕荀抱拳道谢,随后便引着徐澈进到了府里,又向僻静处多行了几步,方才回身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你…你是不是来找人的?” 徐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道:“我就是来找你的啊,可真是跑死我了。” 慕荀松了口气,暗道:“原来他还不知道孟月的事…”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慌忙着急的寻我?” 徐澈吞了口唾沫,哑着嗓子回道:“还有慕叔叔呢?也要找他。” 徐澈皱眉道:“你这人真是啰嗦,到底是找我,还是找我爹?” 徐澈道:“你们父子俩都找,但不是我找,是你娘家里的人要找你们俩。” 慕荀一愣,面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那是一种既有惊愕,又有欢喜的奇怪的表情。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徐澈的肩头,用一种已经变了调的声音问道:“我娘家里的人?是…是谁?是我的外公或外婆吗?还是其他什么人?” 第八十一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三) 徐澈见慕荀神情激动,心中略感诧异,说道:“只是一个送信的仆人,我问他是何事,他并不说与我听,只说是要亲自告知你们父子俩,我看他神色着急,唯恐是有大事,于是就跑到沐府来传讯。” 慕荀难抑欢喜之情,拉起徐澈就往阁楼方向跑去,边跑边说:“我爹在前边阁楼里,咱们快去寻他!” 慕荀脚下生风,跑得极快,徐澈跟不上他的步伐,才跑出去没几步竟被他拽到了半空中,就似是被放上天的风筝一般,那场面极是滑稽。 不过片刻功夫,他二人便跑(飘)到了阁楼门前。然而此时阁楼的门依然紧闭着,楼里倒影影约约传出了笑谈之声。 慕荀把徐澈抛在一旁,迈步上前敲门,徐澈则龇牙咧嘴地站在一旁甩着酸痛的手臂,心中暗骂道:“你跑的快就了不起么?你咋不上天呢?痛死我了…” 阁楼的门应声而开,慕北亭当先走出,后边跟着坐在轮椅上的沐朝辅,以及推扶着轮椅的冯一山。 慕荀见父亲出门,连忙迎上去报信:“爹,家里…有人找咱们,咱们快回家去!”他本想直言相告,但见有旁人在侧,便只说了“有人”代替。 慕北亭奇道:“有人找我们?你是…”他本是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可转眼便见到一旁的徐澈,心中顿时明了。 沐朝辅见状,笑道:“贤弟家中既然有事,便先回去看一看,不过晚间开宴之前务必赶回,愚兄可是等着你向大伙宣布喜事呢。”说着看了慕荀一眼,又道:“令郎也请一并到场。” 慕北亭点头应道:“那小弟便先行告退,等晚间再来拜见兄长。” 待到沐朝辅和冯一山退回楼里去,慕荀急问道:“沐公爷怎么称你贤弟?难不成是你和他拜过了把子?” 慕北亭也不回答话,只问道:“家中是何人相找?” 慕荀小声道:“是娘家里的人来了,说是有事要告知咱们父子俩…” 慕北亭身子一震,神情紧张地问道:“送信的人呢?现在何处?” 慕荀道:“现下正在家里等着咱们呢。” 慕北亭再不迟疑,道过一句“快走”后,人影闪动,转瞬间便行到了水廊入口。慕荀也急追了上去,可刚跑出去没两步,又猛然转回身来,冲着徐澈喊道:“我们先行一步,你随后慢来。”话刚说完,人影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徐澈目瞪口呆地望着转瞬即逝的两人,心头满是羡慕,半晌后才叹道:“你们都能腾云驾雾,就只有我要一步一脚印的走,唉…”兀自苦笑摇头,也开始快步向府门口行去。 慕北亭最先回到家中,他刚一迈进门去,便被已守等院中多时的王大娘迎面拦住,她急声说道:“哎哟,我的老爷哦,您可算是回来了,送信的阿刘大哥正在大厅里候着您呢!” 慕北亭脚步不停,侧身闪了过去,同时顺口应了一声,径直向正厅奔去,他前脚刚走,紧随其后的慕荀也赶到了,也同样直冲向正厅而去。 正厅里,阿刘正在来回踱着步,面上满布焦急之色,此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急忙抬眼向门口望去,但见门外灰影一闪,慕北亭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阿刘望着慕北亭,一时呆住了,在仔细打量过一番后,眼睛忽然一酸,哽咽道:“姑爷,老爷他…他重病在床,只怕时间不多了!” 在来的路上,慕北亭也在心中有所猜测,眼下虽已证实自己所猜不错,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便问道:“岳…他老人家的身体向来健朗,为何会突然病危?莫不是患了什么急症?” 他话刚出口,猛又自觉失言,毕竟自己和这位岳父已有二十余年未见,又怎能妄谈“向来”二字。 阿刘却似不觉,忍住了泪水,摇头说道:“倒也不是忽患恶疾所致。那是前年冬天,老爷在花园闲步时不慎踩空失足落水,因此冻伤了肺叶,也自那以后,身子就开始变得虚弱乏力,有时在三伏天里也会发寒觉冷,夫人也曾遍访名医为老爷会诊开方,只可惜收效甚微,随着日子拖得久了,老爷的身子也愈发孱弱了。 “到了上月初四,老爷早起时忽在房中意外昏厥,也幸得家里丫鬟发现及时,在一番施针给药之后总算是救活了过来,可经此一事后,老爷便丧失了行动能力,神志也是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此后夫人花费重金聚齐了整个江南的名医给老爷会诊,可诊断之后均是一致意见——老爷已是濒临蜡尽烛灭之际,就算是勉力用药,也至多能活上一年半载。所以夫人便命我前来送信,恳请姑爷务必带上小少爷回姑苏一趟,让老爷见上小少爷一眼,以便了却老爷余生心愿。” 当慕荀来到正厅门前时,正好听到阿刘开始讲话,于是便停住了脚步在门外静听,可当听到末了这一句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担忧与感动,立时跳进厅中,急声说道:“爹,咱们快走罢,兴许还能多陪上外公几日!” 阿刘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少年,先是一愣,旋即大喜道:“小少爷!你…你都这么大啦,你可还记得我?我从前抱你的时候你才有这么大一点儿呢。”说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 适才等在门外,慕荀并未得见阿刘容貌,此时转眼看去,只见此人正处壮年,身形虽然矮小削瘦,但却生得一副慈眉善面,一眼便让人立生好感。 可还不等慕荀回话,阿刘忽又猛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说道:“我真是糊涂,那时你刚满周岁,又怎会记事呢…” 慕荀转面望向慕北亭,目中露出幽怨之色,显然是在抱怨着父亲瞒了自己太多的事。 慕北亭却不去理会慕荀的眼神,只是沉声吩咐道:“你快去备些细软,待会儿就和你阿刘叔先出发。” 慕荀奇道:“怎么?你不一起去吗?” 阿刘也是一脸诧异地望向慕北亭。 慕北亭解释道:“你俩先行一步,我三日后有件急事需得处理,待完事后我便来追赶你们。” 慕荀顿时面色不悦,怨声道:“是一件什么样的急事儿?竟比去见一个病危的至亲之人还要紧急吗!” 慕北亭皱了皱眉头,悄悄迟疑一下,旋即还是解释道:“我答应国公爷在三日后要代他与别人比试一场拳脚,等到完事后我即刻寻了快马日夜兼程,不过一两日便能追上你们。” 慕荀忽然冷冷一笑,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难怪那沐老头一口一句贤弟,那真叫一个亲热啊…原来还真是拜了把子,做了兄弟呀!你还真打算去替他卖命吗?” 一听这话,慕北亭顿时怒上心头,立马喝道:“沐公爷与我有了结拜之义,自然就是你的长辈,你不许出言不敬!” 慕荀冷哼一声,说道:“你道他是心甘情愿与你结拜吗?依我看呐,他只不过是瞧上了你这身好武功能为他所用,说不好让你去为他看家护院的心思也是有的…” 慕北亭一见慕荀板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嘴脸,顿时盛怒难遏,当下跨前一步,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这记耳光势大力沉,慕荀猝不及防,左边脸上立时就现出了五个鲜红指印。 慕荀捂着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转瞬间又泪光隐现,在狠狠怒瞪过慕北亭一眼后,猛然转身夺门奔出。 第八十二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四) 慕北亭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立时懊悔起来。 虽说自己与沐朝辅的结拜确是仓促意外了些,但扪心自问,这次结拜并不违心,更何况自己是江湖儿女出身,素来就有一骨子豪迈洒脱的劲头,与人结交也向来是随心随性,只要是缘份使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然而这种豪迈气概却在此刻被儿子曲解成了利益驱使下的情义交换,他心里自然是恼怒异常,一时气恼不过便打了儿子一巴掌。 等怒气稍消,再抬眼望向门外时,院里却早已没了慕荀的踪影,他只得转面向阿刘说道:“阿刘哥,你在此间稍坐,我去去就来。” 阿刘也被慕北亭的那一巴掌给惊呆了,直到此时听他说话,方才缓回神来,忙道:“姑爷莫要与小少爷置气,他也是探望心切,才至说话没了轻重,您可千万别责怪他。” 慕北亭摇头苦笑道:“我也只是一时怒起,等再见到他时,我自会向他道歉。”说完迈步出了正厅,向院门口行去。 另一边,慕荀奔跑着出了院门,心中越想越气,最后又把这些怨气都尽数归结到了沐朝辅的头上,心道:“都是这沐老头引出的祸事,我这就去跟他说三日后的比试作废了,我们父子俩今日便要启程去姑苏!”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提脚就往沐府奔去,可刚跑过一个胡同拐角,迎面就撞见了正走回到此处的徐澈。 两人刚一碰面,徐澈的目光很自然就落到了慕荀脸上那五个红指印上,当下惊咦了一声,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慕荀回应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随后微微侧身,欲要从旁穿过。 徐澈连忙伸手将他拦住,又问道:“你到哪里去?” 慕荀瞥了他一眼,脚步不停,没好气道:“到沐府寻晦气去。” 徐澈吓了一跳,转身追了上去,问道:“什么寻晦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慕荀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身望向徐澈,冷笑道:“凭什么只有我要受气?哼,我告诉你,你那个相好的那个姑娘此时此刻正陪在沐家公子的身旁,你要不要去沐府里看看她笑的甜不甜,玩的开不开心?”说完却不等徐澈反应,又径自向沐府方向奔去。 徐澈只觉他的话莫名其妙,可一时间又难以辨他所言真假,只得追赶上去,问道:“你说得清楚些,是孟月吗?她真的在沐府里?” 慕荀道:“你有几个相好的?若是只有这一个,那就没错了,都是我亲眼所见,你自看信不信吧。” 徐澈缓缓停下了脚步,略一思索,心道:“他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要赶去沐府,只是孟月当真在沐府里吗?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且跟着他去看上一看。”心里如此想着,当下快步跟上,侧头道:“我陪你一块去!” 过不多时,两人便前脚后脚到了沐府门口,此时门口的几名家仆见是他二人,立马迎上前,恭敬的把二人请进了府门,不过家仆们在看到慕荀脸上的红印时,眼中均露出诧异神色,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慕荀感觉到了这些异样的目光,他心头愠怒,目光骤然凝寒,缓缓扫视众人一圈,那些家仆们也立时就被他此刻的凌厉眼神震慑住,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他二人又走了一段,等到周围人众稀少了些,徐澈又小声询问道:“你先前是在哪里见到的孟月?” 慕荀忽然大声说道:“你何必小声细气,他们就在西边戏台处,你自去看罢。”他这话说得极是大声,周围的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也纷纷寻声望了过来。 徐澈皱了皱眉头,暗想:“不对劲,他怎会如此反常?莫不是真遇到了什么事儿?”于是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慕荀仍是大声道:“你自去寻你想见的人便是,又来管我作甚,我是来寻沐老头的。”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的眼光霎时间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人人都想要瞧一瞧,这个敢在沐府里大放厥词高声呼喊沐老头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在这时,远处也忽然响起了另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哎哟喂,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慕名而来之慕的慕少侠啊,是什么妖风把你给刮到这里来啦?” 慕荀一听声音便知来人是沐家公子沐程,当即寻声望去,果然见到有一群人正拥簇着沐程向自己走来,而周围众人见是沐程前来,也都纷纷闪身让到了一旁。 徐澈眼尖,一眼便见到了沐程身后的孟月,而孟月此刻也看到了徐澈,两人眼神刚一触碰,孟月便急忙避开,低下头去。徐澈心头一紧,暗自慌乱道:“慕荀没骗我,她确实在这里,难道…难道她和这沐小子在一起了?” 慕荀听沐程言语不善,也立即回讽道:“有道是‘妖风入妖穴’。只是不知此地又是什么样的妖邪洞府?” 他话音刚落,周围惊呼之声乍起,众人都没想到竟会有人敢在沐府里当面锣对面鼓地污蔑讽刺沐家的公子哥。 沐程顿时暴怒如雷,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杂种,竟敢到这里来放肆,你可信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慕荀不屑地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却不知被野杂种收拾过的人又该怎么称呼呢?是应该叫做次等野杂种呢,还是叫做不如野杂种?” “嘻嘻…”也不知场中是谁先绷持不住笑出声来,然此声一出,此间大部分人也都跟着笑了出来,不过却也有另一小部分人则是面露忧心之色,显然是在担心着眼前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沐程见慕荀当着众人的面旧事重提,戳了自己的伤疤,心中怒意滔天,当下横眼怒扫了周遭一圈,众人见他此刻目光凶恶,也立时就止住了笑声,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慕荀的身上,狞声说道:“看在你爹的面上,我本欲放你一马,可你硬要来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说完一挥手,他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便上前将慕荀团团围住了。 徐澈见状,忙向沐程身后的孟月招手喊道:“月儿,你快到这边来啊!” 孟月却默不作声,仍是低着头不为所动。徐澈热血上涌,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欲要去拉孟月,却不料孟月的身子竟在此刻往后缩了一缩,让他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 徐澈僵在了原地,颤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愿意过来吗?” 可还不等孟月出声,一个正在围堵慕荀的大汉突然回身飞起一脚,立时便将徐澈踢飞出了两丈开外。 第八十三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五) 徐澈跌撞落地,强撑着想要坐起身来,可刚一动弹,嘴里就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孟月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把他扶坐起身,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徐澈见她还是关心自己的,心头顿时一松,勉力说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昨日晚间李掌柜寻我去说事,等回来时再去黎桥下寻你,却不见你的身影…难道你昨晚就已经到了这里吗?” 孟月缄口不言,只是从袖中掏出绢帕,默默地为徐澈擦拭着下唇上的鲜血。 这时,忽听得慕荀暴喝一声,转眼便见他已飞身至半空之中,随即右腿斜出,狠狠踢向那个对徐澈动手的护卫。 那护卫见慕荀来势极猛,自不敢硬接,当即纵身后跃,与他拉开了两个身位,然而他这一退,原本在他旁侧的沐程便成了孤家寡人。 电光火石之间,慕荀强行收紧腰腹,硬生生将前冲之势化掉,随后又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轻身落到了沐程的身后,随即探出右手两指搭到他的脖颈上,冷冷说道:“沐大公子,我本无欲与你纠缠,可你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招惹我,那就怪不得我了!咱们今日便把新仇旧账一并算了。” 众护卫们眼见主子被制住,都不敢冒然上前,只是齐声大喝一句“住手!” 周遭人众也被慕荀此举惊住,旋即便有人叫道“好大的胆子!”也有人怒喝“放开沐公子!”,但也仅是喊声颇响,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上前去。 面对这些叫嚷,慕荀均是充耳不闻,只是沉着脸对沐程说道:“你我之间的过节暂且不提,眼下先把你两次纵使手下行凶伤人的事理论清楚。”说完侧目望向徐澈,喊道:“你到我身边来!” 徐澈却不理会慕荀的召唤,向身旁孟月问道:“你和沐家公子在一起,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无奈?”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到了孟月的身上,这时孟月猛然抽回了搀扶着徐澈的双手,缓缓站起身来,低头看地,半晌后才小声说道:“我…我是愿意的。” 徐澈只觉心里如刀绞火燎般痛楚,凄声惨笑过两声后,涩声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说话间已挣扎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慕荀的身旁,突然冲着慕荀和沐程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二位就莫要争斗了,这一切的不愉快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妄人痴梦,行了愚蠢举动,是我不该…” 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口中也开始来回重复嘟囔着最后那一句“是我不该。” 看着徐澈的怪异言行,在场众人均是不着头脑。慕荀更是皱眉喝道:“你犯什么迷糊,莫不是被摔坏了脑袋?” 徐澈直起身子,摇头道:“我喜欢孟月,而且我也自认为她是喜欢我的,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只是我妄猜了她的心思,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惹出了众多矛盾,以至让你二位两相交恶。所以,我该向你们俩道歉。” 慕荀愣了一愣,便喝问道:“放屁!难道你挨了打也是应该的吗!” 徐澈道:“是我庸人自扰,挨了打也是活该,不怨沐公子的。” 慕荀看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人,恨得是咬牙切齿,脱口便骂道:“你还真是个脓包,亏得我这般护你!”言毕抬起一脚,立时便把徐澈蹬翻倒地。 围观众人听着他二人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均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此刻又见徐澈被蹬翻在地,一旁的两个好心人便走上前去把他扶起,欲要问个所以然。 可就在这时,忽有两声“住手”传入场中,这两个喊声是同时从两个方向传来,众人寻声向两边看去,只见从近门一侧向场中疾奔而来的乃是慕北亭;相反方向行来的则是沐朝辅和冯一山。 慕北亭快步走到了慕荀身旁,铁青着脸,厉声喝道:“把手拿开,好好给沐公子赔礼道歉!” 国公爷则是微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好端端的怎么又打闹起来了。” 慕北亭急忙向义兄欠了欠身,歉疚道:“犬子又犯浑了,实在是对不住。”转面又向慕荀喊道:“还不收手!” 慕荀心头憋气,回头瞪了父亲一眼,但手上仍是不为所动。 慕北亭怒目圆瞪,当即左手一扬,又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他出手迅若闪电,力道十足,众人只见凭空一道灰影掠过,便听得“啪”一声脆响,慕荀应声倒地,等他再抬起头时,只见他左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两只鼻孔里也滚滚流着鲜血。 场中众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反观沐朝辅却是眼疾手快,立时驱动轮椅来到慕荀的身旁,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关切问道:“孩子,不要紧吧?”旋即又抬眼望向慕北亭,埋怨道:“你出手也太重了,孩子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何至如此。” 慕北亭看着躺在地上的慕荀,心里也好生难受。 他对这个独子向来溺爱,平日里莫说是动手打他,便是重言重语也轻易不会对他说上一句,却不想今日竟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动手扇过他两记耳光,心中大生愧意,急忙走上前去弯腰伸手,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 可他的手刚及伸去,慕荀忽然浑身一抖擞,避开他手的同时,也把沐朝辅搭放肩上的手给挣开了,随后踉跄着站起身来,瞪眼望着慕北亭,眼中满是委屈与怨恨。 慕北亭心中更是愧疚,不敢与他对视,微微侧头望向了别处,沉声道:“我下手重了些,你…你没事吧?” 慕荀回以冷笑两声,分开众人向门口跑去。 慕北亭急声追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慕荀并不回答,脚下却越跑越快,仅过瞬息便已闪出大门没了踪影。 徐澈见状,向慕北亭道别一声,抬脚也向大门方向狂奔,瞧那样子,必是急追慕荀而去。 慕北亭见徐澈追随慕荀而去,心中稍安,又回头望向沐程,关心道:“沐公子可有被他伤到?” 沐程摇了摇头,说道:“那小…他并未伤我。” 慕北亭又望向沐朝辅,躬身抱拳道:“犬子年轻气盛,行事莽撞,也怨我平日里教导无方,还望大哥见谅。” 沐朝辅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些脾性倒也正常,只是训教之法讲究因势利导,也不必过分折了他的锐气。育人路长,贤弟可莫要心急啊!” 慕北亭闻言知意,明白义兄是在委婉规劝自己的教导方式,于是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是我急躁了。” 在场众人听着沐朝辅和慕北亭两人此时的对话中,一个称贤弟,一个唤大哥,不由人人心疑,更有甚者已然小声议论起来。 沐朝辅见众人眼中满布疑惑,当即爽朗一笑,朗声说道:“还请诸位朋友稍安片刻,老夫有件喜事要向大伙儿宣告。” 众人闻声,立时安静了下来,都静静等待着沐朝辅的后话。 沐朝辅驱着轮椅来到慕北亭的身旁,说道:“老夫此生得幸,能在垂暮之年与慕北亭贤弟相识结义,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愣,但马上就是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响起,沐朝辅也笑着抱拳,频频向众人示意。 第八十四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六) 慕北亭本不愿抛头露面,却无奈此时被沐朝辅推向了台前公知众人,也就此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于是只得抱拳团团作揖。 一旁的沐程却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张口便问道:“爷爷跟他才相识不过一日,怎么就成了结拜兄弟呢?” 众人听得沐程这一问,霎时间哗然一片,目光纷纷投注到了慕北亭身上,议论开来,有人小声向旁人询问着慕北亭的来历,也有人假作高明,信口杜撰起慕北亭的身份来,一时间众说纷纭,一片嘈杂,不过众人的心里也都怀有一份共识,均都觉得既能与国公爷义结金兰,那此人就绝非是等闲之辈。 面对众人的纷杂猜测,沐朝辅大笑释疑道:“慕老弟与我秉性相近,脾性相投,这是难得的缘法。还请诸位朋友自想,在你们一生之中,是不是也曾遇有过一见如故之人?又会不会结识到相见恨晚的好友?” 这话说得在理,场中大半数人已开始点头附和,毕竟这样的经历并不少见,谁都曾经或多或少的遇到过。只需如此一想,众人也就不再觉得此事突兀稀奇,转而又向沐朝辅和慕北亭称喜道贺。 沐朝辅心情大好,又抱拳环顾一圈,笑道:“诸位就莫要在此处闲站误时了,北厅席宴已开,还请大伙儿速速入席去罢。”说完又向身后的冯一山打了个手势。 冯一山上前一步,客气地引着众人向宴厅行去,仅过片刻功夫,人群便已离去一空,诺大的场中就只余下了沐朝辅、慕北亭、沐程、孟月以及一众护卫。 沐朝辅望向沐程,吩咐道:“快来见过你慕爷…” 慕北亭却不等沐朝辅把话说完,打断道:“沐少爷若是不弃,称我一声叔叔便可。” 沐朝辅想了想,对沐程说道:“如此也好,便叫慕叔叔罢。” 沐程的心里虽是极不情愿,但迫于无奈,也只得乖乖喊了一声“慕叔叔”。 沐朝辅望着孙儿,忽然脸色一变,训诫道:“今日之事你不许记仇,往后见了你慕叔叔和慕荀哥哥也需恭恭敬敬,切记不可无礼,记下了吗?” 沐程低下头,应道:“孙儿知道了。” 沐朝辅颔首道:“很好,那你先下去罢。” 等到沐程领着孟月与众护卫退去后,沐朝辅忽然摇头叹道:“我这孙儿也是被我给宠溺坏了,平日里自恃有我做倚仗,行事不免嚣张跋扈了些,看来日后也得对他严加管教了。” 慕北亭点头赞同,心下暗忖道:“我对慕荀又何尝不是溺爱过头,才令他养出了骄横的脾性来…” 沐朝辅见慕北亭若有所思,半晌不语,知他必是在想着慕荀,便劝道:“积习养成,非是一日之功,要想将其转变,亦非一日能成。他们成今日之性,你我都有疏忽之责,也该努力将他们矫正,但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咱们都慢慢来吧!” 慕北亭点头道:“大哥所言极是,只是慕荀性子偏执,实在令我放心不下,我想先去寻他…” 沐朝辅摆手打断道:“他此时正在气头上,恐怕轻易不会让你找到,就算是让你找到了,也不过是徒增争吵罢了。不如等晚些时候,大家都平心静气了,再坐下好好谈谈。” 慕北亭想了想,觉得此话在理,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沐朝辅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咱们先到宴厅去罢,大伙儿都还等着咱们开席呢。” 慕北亭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推起沐朝辅座下轮椅,向着宴厅的方向缓缓行去。 另一边,慕荀怒气冲冲地出了沐府大门后,又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等到了一处无人的胡同后才停了下来。这时紧跟在他身后的徐澈也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他跟前,随后弯腰伸手杵住膝盖,上气不气下气地问道:“你…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啊?” 慕荀恶狠狠地瞪了徐澈一眼,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那姑娘你不管了?” 徐澈身形一滞,心中一阵绞痛,片刻后苦笑摇头道:“管?我怎么管?她心意如此,我又能奈何?” 慕荀冷哼一声,说道:“这倒也是,不过似她那等趋炎附势之徒,也不值得你再去为她耗费情感。” 徐澈猛然直起身子,双眼怒瞪慕荀,不满道:“她不是趋炎附势,她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慕荀冷笑道:“那她是哪样的?你都亲眼得见了,难道还不愿意相信吗?她若是真心待你,又怎会去跟那个富家公子打情骂俏?” 徐澈嗫嚅道:“她…她或许只是受了一时迷惑…过些日子…唔…”说到后来,已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荀不耐烦道:“你可真是痴人说梦…算了,此事就不要再说了,你也别再跟着我,自己回去吧。”说完迈着大步走开了。 徐澈却仍站在原地想着心事,口中喃喃自语道:“不会的,她只是一时糊涂…”正自说着,忽听身后一声娇呼传来,他急忙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正是自己此刻在念叨着的孟月。 孟月一路小跑到徐澈的身边,喘息几口后,问道:“你先前被打伤了吗?身子可有大碍?” 徐澈见她此刻满面关怀之色,并且毫无虚伪做作之态,情绪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心中大喊道:“她来找我了,她还是关心的我!”口中则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一直跟着我?” 孟月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我担心你身上伤势,一路问寻着路人才找到你的…可你真的没有被伤到吗?” 徐澈心中柔情大作,不自觉就拉起了孟月的双手,急声问道:“你先前在沐府里对我说你所说的话,都是迫于当时形势才说出来的,对不对?” 孟月蓦地抽回了双手,低下头去,迟疑过片刻后才缓缓说道:“澈哥哥,你是一个好人,待我也一直很好,只是…只是…” 徐澈追问道:“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孟月抬起头来,流着泪哽咽道:“我是喜欢你的,只是你给不了我衣食无忧的日子。我自小跟爷爷相依为命,早就尝便了这世间的种种苦楚,可我不愿一世如此,眼下沐公子愿给我名分,也能给我富足生活,所以…所以我就跟他走了,哪怕我心里是不喜欢他…” 徐澈顿时心若死灰,浑身发凉发汗,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险些站立不住,片刻后,他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凄苦悲凉,直听得孟月心碎身颤。 徐澈笑罢,又剧烈咳嗽起来,待稍稍平复后,才涩声说道:“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跟沐家公子相比确实是天壤之别,但我从没有因为家境贫寒就丢弃掉骨气和尊严,更不会违逆自己的心意!我也渴望富足日子,但我绝不会以丢弃尊严做代价去换取得到!” 孟月红着脸,哭喊道:“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做不了大丈夫,也不想什么骨气尊严,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安稳的环境,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徐澈渐渐沉默了,半晌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以己度人,况且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日子,你走罢,去追寻你向往的生活吧。” 孟月抹了抹泪,从腰间绣袋里取出了一个荷包递向徐澈,说道:“你我都知道人生多艰,只求你莫要怨我、恨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拿着,全当是我孝敬伯父的,希望你不要拒绝。” 徐澈深深看了孟月一眼,郑重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些钱你留着罢,若是日后发现自己所托非人,那你往后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这些银子了。”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而孟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慢慢蹲下了身去。 徐澈听到身后响起的哭声,只觉心如刀绞,也不自觉放慢了离开的脚步,好几次他都想要回过身去将她拥入怀中,但他终是忍住了这个念头,强咬起牙关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只等转过了胡同尽头的拐角,他再也强撑不住,猛然背靠到墙壁上,下一瞬间,他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肆意滑落,那股盘踞心中的难抑伤痛,也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脚下一软,立时瘫坐到了地上。 第八十五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七) 正在这时,慕荀突然自徐澈身后的屋顶上飘然落下,站到了徐澈的身前。 徐澈抬眼看向慕荀,伸手抹去了脸上泪水,问道:“你都看到了?” 慕荀点了点头,感慨道:“看得出来,你确实很爱她。” 徐澈沉默半晌,叹道:“那又如何?我终究给不了她想要的好日子。” 慕荀缓缓蹲下身去,抿了抿唇,说道:“我不曾有过喜欢的人,是以体会不到你此刻的感受,不过咱俩今日同是伤心人,虽然诱因各不相同,但心情终归是一样的糟糕。”顿了顿,又道:“我现下想到一个去处,你愿同我一起去吗?” 徐澈问道:“去哪里?” 慕荀悠悠念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徐澈皱了皱眉,犹豫道:“喝酒吗?可我从没喝过酒啊。” 慕荀奇道:“没喝过酒?你不是在酒楼里做伙计吗?怎么会没喝过酒呢?” 徐澈道:“一来是家父不许,二来我也没有闲钱买酒,所以我从未尝过酒味。” 慕荀看怪物似地把徐澈从头到脚打量了数遍,咋舌叹道:“你倒真是个听话的孝子。唔,不过人生在世,总得有些新尝试,你跟我走罢。” 对于眼下慕荀的这个提议,要是换作往日,徐澈定然是敬谢不敏,可他今日刚受了打击,心中的郁结正无处释放,于是豪气上涌,脱口应道:“好,我陪你去,不过除了喝酒之外,我还要吃美味佳肴。” 慕荀豪爽应道:“这个好说,咱们走罢。”他说话间已站起身迈步向正街方向走去。 徐澈也缓缓站起身来,可他没有立即跟上慕荀,反而是先走到转角处,背墙而立,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向先前孟月所在的位置看去,然而入眼却只见长长的胡同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孟月的身影。 至此,他才缓缓收回了身子,背靠着墙壁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向着慕荀行进的方向,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慕荀对这附近的酒楼如数家珍,毕竟对于他这样的饕餮客来说,若没有一套寻觅美食的好本事,就实在枉称了饕餮二字。 他带着徐澈穿街过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宝记”酒楼的门前。 进了店去,他先引着徐澈就近寻了一处安静角落坐下,然后唤来小二哥,说道:“要店里最上乘的酒,先打五斤上来,下酒菜你看着安排就好。” 小二哥领了吩咐转身要走,一旁徐澈却连忙将他喊住,然后张口便是一通菜名报出,直说了十数样才停下,末了问道:“这些菜店里都能做得出来吗?” 那小二哥早已是满面钦佩之色,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右手拇指,赞道:“客官可真是懂菜肴的行家,这些菜都是名肴啊!不过您放心,这些菜店里都能烧得出来,只是…您二位能吃得下这么多吗?” 徐澈道:“有就好,只管送上来。” 小二哥又咂舌感叹几句,便退下去吩咐厨房了。 慕荀瞥眼望向徐澈,意味深长道:“你倒还真不跟我客气啊。” 徐澈翻了个眼白,没好气道:“是你要我来的,眼下后悔了也没用。”说完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把玩片刻,忽然问道:“说来也怪,我虽与你结识不过短短两日,但却并无生分之感,反倒还觉得有些亲切,不知你有没有一样的感受?” 眼见徐澈突然真情流露,慕荀略感惊讶,但见他神情真挚,也就认真想了一想,然后赞同道:“不瞒你说,我也确有此感。” 徐澈咧嘴笑了笑,缓缓点头。 这时,那小二哥已端着酒坛和碗碟走到桌前,介绍道:“十年功力的竹叶青,请二位尝一尝。”说完打掉酒坛上的封泥,举起坛子斟了满满两碗,又分别端送到两人的面前,道一句“慢用”后,便退了下去。 慕荀端起酒碗,先闻了闻,旋即一饮而尽,然后咧嘴吹了口酒气,叫好道:“果然是好酒!” 徐澈也学着他的样子,先端起酒碗凑到鼻前闻了闻,只觉入鼻清香,浅呷一口,又感口中辛辣异常,可还是皱眉吞咽了下去,这回又觉有一股凶猛的热辣之气贯穿了胸腹,以至呛得他咳嗽不止。 慕荀见状,大笑不止。 徐澈急忙取了桌上的茶杯,并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至此,体内那股热辣劲头才算消散,随后长吁了口气,苦着脸说道:“这酒闻着香甜,入口苦辣,也不知有什么好喝的!” 慕荀摇晃着脑袋笑道:“有道是:‘饮酒初口辛,二口涩,三口自回甘,四口解忧愁,五口做神仙。’你今日是头次喝酒,肯定体味不到其中妙处,等你喝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知道它的妙处了。” 徐澈咋舌回味,口中倒确实有回甘之感,于是又喝一口,却仍觉辛辣异常,不过比之于前一口,糟糕的感觉已经大为削弱,当下又连喝了几口,也就渐渐适应了这股辛辣味道。 慕荀见他适应了酒味,便频频举碗与他对饮。只不过慕荀是整碗饮尽,徐澈则是小口浅抿。 又过了一会儿,菜肴悉数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徐澈也不客气,提筷便吃,慕荀却不动筷,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 两人安静地吃喝了一会儿,慕荀忽然问道:“你可愿陪我再去一个地方?” 徐澈口中正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只是含糊不清道:“我不是已经陪着你在这里喝酒了么?” 慕荀一愣,旋即哑然失笑,摇头道:“那是之前说的,我眼下所说的,却是另一个地方。” 徐澈咽下了口中食物,停筷问道:“要到哪里去?” 慕荀把碗中的酒一口饮尽,说道:“我要到姑苏去,路上缺不得朋友做伴,你可愿与我同去?” 徐澈奇道:“你到姑苏去做什么?” 慕荀道:“我外公病危,需赶去送他最后一程。” 徐澈恍然道:“哦,原来令堂家的佣人便是为此事而来啊,可你为何要独自前往姑苏呢?不跟慕叔叔一同前去么?” 听到徐澈提起自己的父亲,慕荀不禁冷哼了一声,说道:“我爹只顾为他的义兄排忧解难,又何能有暇与我同去。” 徐澈想起先前在沐府里确曾听到慕北亭和国公爷互称大哥与贤弟,想来既是如此称呼,那就证明必然有过结义之举,只是此事的前后经过自己并不知晓,于是好奇问道:“慕叔叔是因为何事要耽搁行程呢?” 慕荀不耐烦道:“我一想到此事心里就会恼火,你也莫要多问了,只说你愿不愿陪我同去吧。” 徐澈为难道:“本来陪你同去也无不可,可是我若走了,家中的病父便无人照管,所以…我恐怕是难以成行啊。” 慕荀道:“我倒是把这个给忘了。”想了想,又道:“陈皑不是与你家相邻么?可否请他代为照应些时日?” 徐澈摇头道:“陈皑哪有照顾人的耐性,指望不上他的。”稍顿,又劝道:“既是你外公病危,慕叔叔肯定是要去的,你应该再跟他沟通商量的。” 慕荀哪肯听劝,只是冷笑道:“我管不了他去或不去,以及什么时候去。反正我是决定要自己去了。” 徐澈见他如此决绝,知道多劝已然无益,也就不再多说,可心里却暗自盘算起来,寻思经历过这两日发生的事,自己已经欠他颇多,若是不陪他去这一趟,未免显得自己不够仗义,并且自己也确实担心他在路上出了意外,于是思前想后,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决定陪他走这一趟,便道:“我陪你同去也是可以的,只是你得借我些银两让我安顿好老父亲。” 慕荀道:“这个容易,也莫要说借了,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作为陪我去这趟姑苏的酬谢。”顿了顿,又道:“我此去可能会多待些时日,你也不用陪着我。等咱们到了姑苏后,我会寻人带你返回昆明,你也无需担心离家太久。” 徐澈点了点头,问道:“那咱们何时出发?我也好回家去打点行装。” 慕荀道:“什么何时?咱们即刻出发!” 徐澈一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应道:“也对,病不饶人,时不待我,那我这就回去打点。”说话间已站起身来。 慕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又从中摸出了一锭银子递给徐澈,问道:“你可知东市的‘云聚’商会?” 徐澈伸手接过了银子,同时点头示意知晓。 慕荀又道:“我和‘云聚’商队的把头有些交情,他常有商队去往江浙一带,我先到他那里去打探消息,看今日有无顺路的商队可带我俩同行,毕竟咱们没有通关路引,独自前行肯定会困难重重。你待会儿安顿好家里就过来寻我会合。” 徐澈点头应了一声,随即又提醒道:“咱们的这趟姑苏之行还是得跟慕叔叔知会一声,以免让他担心。” 慕荀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罢。” 徐澈刚离席两步,又突然回头看了看满桌菜肴,问道:“这些菜哪些是你不要吃的?我想带些回去给父亲尝尝。” 慕荀一愣,旋即说道:“你要是能带走就全都带走,我不饿。” 徐澈道一句“多谢”后唤过了小二哥,向他要了油纸,借了大盆,又把桌上的鸡鸭鱼肉分了干湿装陈妥当,然后抬头冲慕荀咧嘴一笑,便飞奔出了酒楼。 慕荀望着徐澈离去的背影,眼中竟流露出了敬佩之色,兀自感叹道:“徐爹爹真是好福气啊!”说完饮尽了最后一碗酒,起身到账台前结了饭钱,跨步出门向东市行去。 第八十六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八) 慕荀来到“云聚”商会的门口时,正巧见到商会的把头何耀诚正在门口清点着待装上车的货物。 何耀诚现年三十有二,生得高鼻深目,薄唇剑眉,身材健硕魁伟,整个人看上去虽算不得英俊,却也是精神挺拔。 此时的他正手持账本核对着上车货物,抬头瞬间,眼角余光正好瞟见了走到近旁的慕荀。 他立马转头望向慕荀,笑着招呼道:“哎哟,是什么风把慕少爷给吹来了,我可是有好久没见到你了…咦,你的脸是怎么了?” 慕荀与这何把头甚是熟稔,当下摸着脸颊走上前去,笑道:“遇到的那些杂事改日再与大哥细说。我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要求大哥帮我一帮。” 何耀诚奇道:“有事求我?是什么事啊?” 慕荀将头凑了过去,说道:“我需到姑苏一趟,今日便走,你这里可有顺路的商队,能否捎带我一程?” 这时何耀诚已嗅到了他满身的酒味,便只道他在说酒话,当即笑道:“你这是借着酒劲来与我瞎胡闹么?怎么就想着要到姑苏去了,你要去干嘛?” 慕荀瞪眼道:“谁有闲工夫来与你胡闹,我外公病…病重,我需得赶去探望,可我没出过远门,就只能来寻你帮忙了。” 何耀诚将信将疑,又问道:“你真是要到姑苏去探望外公?可从前也没听你提起过你的外公家在姑苏啊?还有你爹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慕荀懒得解释,当即白眼一翻,转身便要离开。 何耀诚连忙伸手将他拦住,说道:“真是好大的脾性,我也没说不帮你啊。” 慕荀这才转回身来,笑吟吟道:“我就知道何大哥是个仗义人,肯定不会不帮我的。” 何耀诚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颇感无奈,只得苦笑道:“你呀,可真是个难缠的主儿。我这里近几日没有发往姑苏的商队,不过今日倒是有一队人马要启程到开封去,你可随他们同去,我会跟领队的师傅知会一声,等到了开封后,他会帮你寻一支到姑苏去的商队,这样一来一往倒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慕荀咧嘴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多谢何大哥啦!” 何耀诚摆了摆手,又问道:“不忙谢,你还没告诉我,你爹怎么没来。” 慕荀信口胡说道:“我爹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让我先行一步,等到了姑苏再汇合。” 何耀诚听过这番话后,倒也没多想,毕竟生意人被琐事缠身那也是常有的事,便道:“商队再过一刻钟就启程,你快回去收拾行李罢。” 慕荀道:“行李倒是不需带的,若有需要,就在沿途的镇甸上采买一些便可。不过还得再等我的一位朋友,他与我同去姑苏。” 何耀诚道:“那你在此处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寻了领队的师傅过来叫你认识。” 何耀诚走后,过了不多一会儿,便见徐澈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小跑着来到了商会的门口。 慕荀侧头看向徐澈背后的那个大包袱,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带这么多东西去做什么,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徐澈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我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道需要带些什么,于是就把能想到的都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嘛。” 慕荀哭笑不得,伸手去抢过了徐澈的包袱拆开检查。 徐澈急忙伸手去挡,小声道:“你莫要把我的贴身衣裤都抖搂出来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慕荀却置若罔闻,仍是把包袱打开了,粗略扫视一眼后,发现他的这个包袱里除了一些换洗的衣物外,居然还有一只大海碗,他不禁哑然失笑,问道:“你带只碗去做什么?难不成是打了要饭的主意?” 徐澈搔了搔后脑勺,笑道:“天天捧着它吃饭,都习惯了,算是让它陪我出趟远门嘛。” 慕荀无奈苦笑,又问道:“家里可都安排妥当了?” 徐澈道:“我托了陈皑的母亲代为照顾,应该没问题的。” 慕荀道:“这边刚巧也有顺道的商队要北去,咱们待会儿就随他们启程。” 两人正说话间,何耀诚已带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等到得他二人近前,便介绍道:“这位是此次商队的领头师傅,名叫魏崇海,你二人在路上有何需求都可以跟他说。”转面又向魏崇海说道:“这位便是我的小兄弟慕荀,这位是…”他望向徐澈笑了笑。 慕荀接话介绍道:“他叫徐澈,是我的朋友,此次与我同去姑苏。” 徐澈也连忙向何、魏二人问好。 魏崇海道:“我们走商队的十日里有九日在风餐露宿,路途上肯定会幸苦一些,二位小兄弟可得有心理准备。” 慕荀道:“这有何妨,既然大伙儿都走得,那我俩自然也走得。” 魏崇海朗声大笑,口中连连称好。 何耀诚又向慕荀叮嘱道:“魏大哥是自家兄长,你二人路上有何需求都可向魏大哥明言,他会照顾你俩的。” 慕荀抱拳施礼道:“多谢二位大哥,此间不及,就等我再返回昆明时,必要请二位吃酒做谢。” 魏崇海与何耀诚同道一句:“好说,好说。” 四人又闲话了几句,一个马夫走上前来向何耀诚说道:“何把头,货已装好,车队可以启程出发了。” 随后三人便向何耀诚道别辞行,一一上了车队,开始往城门方向行去。 魏崇海乘骑一匹枣红骏马当先走着,身后跟着同样骑马的四人,再往后便是装呈着货物的马车,共计九辆,其上坐了车夫、护卫各一名,落在末尾的第十辆车则是一辆带篷盖的乘人马车,里面装着行商路上所需的杂货物件,慕荀和徐澈便是坐在了这辆车里。 商队缓缓行进,走过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城门口,马车也就此停住,魏崇海一众骑马之人也都下马受检。 徐澈掀开窗帘探头外望,只见正有一群武装全备的差役在挨辆搜寻着马车,他急忙收回头来,忧心问道:“咱们没有出城去的路引,若是被这些官爷搜到了咱们俩,又该如何说词?” 慕荀不以为意,懒洋洋道:“你怕什么,有魏大哥在,他自会应付。再说了,就算真询问起来,咱们便一口咬定是同行送货的伙计,难道他还能把咱们抓回官府不成?” 很快,两个差役就查到了最后这辆马车,可还不等他们掀开车厢帷幔,魏崇海已及时赶了过来,赔笑道:“二位兵爷,这车上装的都是行脚兄弟们的杂物,堆放的那叫一个凌乱不堪,真是不敢惹染了二位兵爷的眼睛。” 他说到此处,忽然压低了声音,续道:“不敢欺瞒官爷,我此行确实是夹带了些私货,可万不能在此露白,还望官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说着手掌暗翻,一个满装着铜板的钱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到了领头差役的腰间。 那差役自然察觉到了魏崇海的这个小动作,但他也不低眼去看,更不伸手去摸,而是很自然的把右手里的长枪换到了左手上,也仅用这一个动作,便巧妙地挡住了腰间上的钱袋,不为外人见,然后才骂骂咧咧道:“这城里有大大小小十数支商队,可就数你这支最为邋遢,往后可得注意了!” 魏崇海赔着笑脸,口中连连称是。 差役们得了好处,也就不再多啰嗦,当即开关放行,商队也就此顺利地出了城去。 第八十七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 刚出了城的车队行进缓慢,摇摇晃晃走过好一阵后才上了官道。 在感觉到马车提速后,徐澈才敢掀起一角窗帘向外看去,见此时已离开城关很远,终于深吐了一口气,感叹道:“做守城的兵卒可真是件好差事,不劳不做就能收到好处。” 慕荀嗤鼻不屑道:“就他们那伙人,全都是些不劳而获的蛀虫,要想靠他们守卫城池…哼!我敢断言,若是某日起了战事,最先开溜的必定是他们这一帮蛀虫。” 徐澈笑道:“你倒是正气凌然,可是莫要忘了,若不是这帮蛀虫帮忙,咱们可就难出城咯。” 慕荀瞪了徐澈一眼,徐澈连忙别过了头去,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商队就这样一路匀速行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下午时分,这时的太阳已开始往西偏去,渐渐失去了灼热霸道的气焰,存留天地间的热浪也随之慢慢消散着。 忽然,一股清风乍然吹起,吹散余热的同时,也送来了凉意。慕荀感受到这股凉爽气息,伸手去掀起了两侧窗帘,任由清风随意灌入车厢中,然后双手枕头,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一旁的慕荀见到徐澈如此舒坦,也学着他的模样,双手枕头躺了下去。凉风助眠,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就此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俩这一觉睡得极是死沉,此后的路途颠簸,漫天灰尘,都没能把他俩给唤醒过来,直至车队到了落脚之处,才被魏崇海唤醒过来。 慕荀揉着惺忪睡眼,看了看窗外的夜空繁星,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旋即问道:“魏大哥,咱们这是到哪里了?” 魏崇海笑道:“已经离开昆明城三十里地了,这里是咱们商队常歇脚的驿馆,你俩快下来,准备吃饭了。” 慕、徐二人赶紧下了马车,随着魏崇海进到了驿馆里。 这时大堂里已是座无虚席,东首三张桌坐的是魏崇海商队一行人。三人来到桌前,桌上菜饭已全,可是并没有人先动了筷子,显然都在候着他们三人。 徐澈瞟过一眼,心知是他与慕荀耽搁了众人吃饭,心中顿生愧意,连忙向众人致歉;慕荀则大大咧咧跟在魏崇海身旁说着话,并无表示。 魏崇海向众人一挥手,说道:“开饭。”说完又安排慕荀和徐澈落坐空位上。 慕荀看了看桌上的菜肴,素多荤少,且卖相不佳,也并无酒水,顿时就没了食欲,举目向柜台处看了看,凑到魏崇海耳旁问道:“魏大哥,咱们不喝酒么?” 魏崇海一愣,旋即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咱们出门走商时是不许饮酒的,这是规矩。不过老弟若是有酒瘾,待会儿回房休息时可以自己私下喝上两口,但在此间便要忍耐住了,莫要让我坏了规矩。” 慕荀点了点头示意知晓,又问道:“在这驿馆里吃饭的人,都是走商队的吗?” 魏崇海扫视四周一眼,恢复了正常音调,说道:“嗯,不错,这堂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南来北往的走商人。” 慕荀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起来,魏崇海见他迟迟不动筷子,心知定是菜肴粗淡不合他的胃口,于是说道:“老弟若是觉得饭菜不甚合口,可到厨房去看看,让炒菜师傅给你单做几样。” 慕荀闻言,本欲张口应“好”,可又见同桌众人均以怪异的眼神看向自己,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讪笑道:“魏大哥莫要多心,小弟午饭时吃了顿大酒,现下无甚食欲,并非是饭菜不合口味。” 魏崇海劝道:“多少也得吃上一些,这里晚间可没有夜宵供应。” 慕荀点头称是,提起筷子望向桌上菜碟。可眼前的这些粗浅菜肴又怎会对了一个偏好珍馐美食,浓油赤酱的人的胃口,他实是提不起食欲,就只是应付性的夹了些青菜豆腐吃。反观坐在他身旁的徐澈却是吃得口滑,一连吃了两大碗饭菜后才停了下来。 众人吃完晚饭后,魏崇海引着慕荀和徐澈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客房门前停下,说道:“先前并不知会有二位同行,商队预定客房时也就没有多要房间,现下店里的客房也全部客满,就只好委屈二位在我的房间住下了。” 徐澈忙问道:“魏大哥又住哪里呢?” 魏崇海道:“我去跟一个兄弟凑合,不碍事的。” 慕荀和徐澈连连向魏崇海道谢,魏崇海却摆了摆手,笑道:“无需道谢,过几日商队就要行到荒野之地了,不免要露宿在外,二位可得有些心理准备。”说话间,目光不经意地瞟了慕荀一眼。 慕荀被他这一眼瞧得别扭,大声道:“魏大哥也忒小瞧了我,待到露宿野外之时,小弟帮你值更护货!” 魏崇海没想到慕荀的反应竟会如此剧烈,当下尴尬道:“那倒不必。好了,你们进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赶路,我也得再去检查一遍货物。” 送走了魏崇海,慕荀转身推门而入,徐澈也紧跟着进了屋去,等反手关上房门后,两人同时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靠门左首有一置物架,上面放了脸盆面巾,正面是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已燃着油灯,但因油品之故,光亮昏暗了些,桌后靠墙处则放有一张大床,除此之外,屋里再无别物。 慕荀走到桌旁坐下,说道:“这驿馆可真是寒酸得紧,饭菜粗劣不说,这宿处更是简陋。” 徐澈苦笑道:“大少爷哟,咱们这是出门在外,就莫要太讲究了,话说这么大的床,我可是从没睡过呢。” 慕荀忽然皱起了眉头,沉吟道:“可这里只有一张床啊,我向来是习惯独自睡的,你又睡哪里去呢?” 徐澈道:“你只管睡在床上,待会儿我把四条凳子排好,可以在上面对付一宿。” 慕荀问道:“这凳子冰凉梆硬的,你可睡得下?” 徐澈道:“我在家里也是这般睡的,很习惯,不用担心。”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徐澈去开了门,只见门外是魏崇海,此时的他正一手提着酒壶,一手举着一个油纸包裹,探眼望向屋里,等见到了慕荀后,便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笑道:“我刚要出门去巡货,在路过厨房时正巧看到掌勺师傅在切烧鸡,就顺道带了半只来给你,喏,酒也给你要了半壶。”说着又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酒壶。 第八十八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二) 慕荀急忙起身把魏崇海迎进屋里,感激道:“敢劳魏大哥挂怀,真是叫小弟受宠若惊啊。” 魏崇海把东西放到桌上,摆手笑道:“你初出远门,路上自然是要多照应的。”指了指装裹着烧鸡的油纸,又道:“这只烧鸡新鲜出炉,滋味正好,你快些吃了早休息,我还得去看一眼货物。” 慕荀本想邀他同吃共饮,可听他说要去查看货物后,也就不敢挽留,只是连连道谢。 送走了魏崇海后,慕荀返回屋里,冲徐澈感叹道:“这魏大哥当真是古道热肠,等回到了昆明,我定要好好答谢他一番。” 徐澈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慕荀拆开了油纸包,里面是一只烤得焦香四溢,且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烧鸡,他不禁食指大动,立时掰下了一只鸡腿啃了起来,另只一手则拿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猛嘬一口,好不舒坦。 吃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身旁的徐澈,抬眼问道:“你也坐下来吃一些,酒还要喝吗?” 徐澈摇头笑道:“我晚饭吃饱了,你快吃罢。”说着转身去取了脸盆,又道:“我去打些热水来给你洗漱。” 慕荀吃得口滑,不一会儿功夫便把半只烧鸡都吃完了,酒壶里的酒也喝得一滴不剩,随后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站起身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口中大叫舒坦。 又过了一会儿,徐澈打了热水回到屋里,先让慕荀洗漱了,又端着废水出去,等他再回到屋里时,慕荀早已躺在了床上。 见到徐澈进门,慕荀开始抱怨道:“这床真硬,就像睡在地上一样。” 徐澈心想:“你都睡在床上了还挑三拣四,要是让你来睡木凳子,那还得了?”但嘴上却是说道:“我的大少爷哟,出门在外就只能将就对付了,要不,我再去向店家讨个褥子来?” 慕荀挺了挺腰板,双手垫到脑后,说道:“那倒也不必了,反正睡着以后也就不知道软硬了。” 徐澈笑着摇了摇头,又把四条凳子并排放好,随后吹灭了油灯,和衣躺倒在凳子上。 黑暗中,两人静默无语了好一阵,慕荀忽然出声打破了静默:“你在马车里睡了这么久,眼下还能睡得着吗?” 徐澈翻了个身,说道:“睡不着。” 慕荀又问道:“你和那姓孟的姑娘认识多久了?” 徐澈一愣,没想到慕荀竟会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至今已有五年了吧。” 慕荀道:“她如此待你,你的心里就真没有一丝怨恨?” 徐澈叹道:“唉,有又能如何呢?一切都是因我无谓妄念所起,怪得谁去?从前我问她对我心意如何,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心意始终让人捉摸不透。那时我只道她是在考验我,也就没有多想,可如今看来…她或许只当我是一个…一个好朋友吧。” 慕荀冷哼一声,沉声问道:“你可是还对她心存幻想?” 徐澈沉默了片刻,幽幽说道:“若说没有,那是违心之言,可是有幻想又能如何?我又有什么地方比得过沐家公子?别的不说,只说是财帛一项,我便要落于千里之外,更何谈其它?”说到此处,又长长叹息一声,续道:“我只希望沐家公子往后能善待她、爱惜她。” 慕荀猛然坐起身来,怒瞪向黑暗那头的慕荀,厉声道:“我此时提起这个话题,并非是要扣你伤疤,也不想听你妄自菲薄,人有高矮胖瘦,优势也各具长短,且不说别的,只说你的品格秉性一项,便要胜过那沐小子千百倍。还有,那种品行的女子实在不值得你为之付出心力,往后也不必再对她牵肠挂肚,你就忘了她吧!”说到后面,语气似是在下命令一般。 徐澈也知道慕荀是在关心自己,因此对于他命令式的话语倒也不以为意。可一个人的感情是经年累月构筑起来的,又岂是说断就断、说忘就忘,何况徐澈还是一个长情之人,就更不可能做到快刀斩乱麻。 慕荀见徐澈半晌不做表示,又道:“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应我?” 徐澈这才悠悠说道:“你先前也说过,你没有喜欢过任何姑娘,所以你不会理解我的感受。五年,五年啊!哪能是说忘却便能忘却的。” 慕荀正张口欲语,却又听徐澈继续说道:“也或许时间过得久了,我也就能慢慢淡忘了吧!” 慕荀想了想,觉得他这话倒也在理,于是再不言语,又缓缓躺下身去。 至此,两人又重归于静寂之中,都在黑暗里各自想着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顿时就从低沉的情绪中缓回神来,急忙问道:“光顾着说我了,倒是忘了问你,咱们此去姑苏的事,你和慕叔叔说了没有?还有,先前魏大哥说你是‘初出远门’,这话又什么意思?难道你从来没去过姑苏?” 慕荀干脆道:“没有说,也没去过。” 徐澈失口“啊”了一声,惊得坐起身来,急道:“可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你这不是骗我吗!” 慕荀不屑道:“陈皑不是知道咱们到姑苏去么,等明日他到了我家里,我爹自然就知道了。” 徐澈道:“这可不行,离门远行这种事,本是该由你亲自告知慕叔叔的,让旁人带话算怎么回事儿!” 慕荀嗤鼻不屑道:“他既然对近亲之人漠不关心,我又何需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他,就让他好好陪着他的义兄好了。” 徐澈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徐叔叔肯定是有不得已之处…” 徐澈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这话,慕荀气恼更盛,立马反驳道:“不得已?你知不知道他瞒了我多少事?他本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大侠,却为何要隐姓埋名到昆明?还有,我娘到底是因何丧生的?从前都发生过些什么事?这些疑团,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不愿跟我说,难道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需要不得已吗!” 徐澈被这一连串的问句给问住了,心道:“难怪我没在茶坊里见过伯母,原来是早已背世了。唉,他的这段经历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念及此处,心中顿生相惜之情,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和我是同病相怜啊!” 慕荀一愣,奇道:“你的经历又怎会与我相似了?” 徐澈道:“你我同是幼年丧母,也都随父亲迁居异乡,同样都对父辈的从前往事不甚了解,难道这样的经历还不算相似吗?” 慕荀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兀自沉默了一阵后,又道:“这样罢,等明日一早我就写信寄给父亲,告知他我们此去的行程。” 徐澈听他答应向家中报信,顿时松了口气,说道:“我想慕叔叔此刻只怕还在为你担心着呢。” 慕荀翻身面墙,嘟囔道:“我就是要让他担心,不然我这两巴掌不是白挨了么。” 徐澈心中一阵苦笑,暗自感慨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父亲要是能有慕叔叔一半好,我就知足了。”嘴上却说道:“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早起呢。” 慕荀随口“嗯啊”了一声,不再言语,过了不一会儿,就响起轻微的鼾声。 徐澈却毫无睡意,此刻他的脑袋里全是孟月,眼前不断闪过和她在一起时的快乐画面,思绪开始信马由缰,殊不知时间飞逝。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也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九十六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 慕荀赶走了马儿后,便把徐澈缚到了背上,随即快步向树林北边行去,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穿梭后,他果然见到了魏崇海描述过的那面山崖,当下快步向前靠去,边走边伸手摸着石壁。 徐澈小声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见了?干嘛要摸着山壁走?” 慕荀不耐烦道:“你懂个屁,这附近有个山洞,咱们得进到洞里才可逃生。” 徐澈闻言,也连忙伸直了脖子四下观望起来,想要赶快寻找到慕荀口中的那个山洞。 两人又走了一段,慕荀忽然“哎呦”叫了一声,徐澈急问道:“怎么样?是找到了吗?” 慕荀示意徐澈抱紧自己,随后伸出两手去把面前的藤蔓拨开,只见藤蔓下果然现出了一个约莫一人来高的洞口,稍进一步,借着月光向里看了看,可惜里面除了月光照映下的一小块空地外,其他的地方均是一片漆黑,并不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徐澈狐疑道:“这里黑漆漆的,咱们真能进去吗?里面不会有什么野兽吧?” 慕荀道:“既是魏大哥告知的,那就代表他肯定走过这个山洞,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了,若不进去,难道还在这里等着那群恶人来取命吗?” 徐澈道:“那咱们打个火折子再进去罢,免得脚下踩到了暗坑。” 慕荀道:“我身上没带着火折子,你有吗?” 徐澈突然惊叫了一声,急道:“糟糕!我的包袱还在车厢里呢,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啊!” 慕荀听出了他话中的心疼之意,但又不想搭理这个问题,便自顾自地说道:“那咱们就摸黑走罢。你搂住我的脖子,我得两手开道了。” 徐澈只好紧了紧双手。等两人进了洞去,慕荀又回手将藤蔓合拢遮住了洞口,如此一来,洞里就没了那一丝射入的月光,世间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随后,慕荀右手持刀向前探路,以勘前路是否有障碍,右足则紧贴着地面缓缓前滑,行了一段后,只觉地面还算平整,也并无明显的凹凸地形,当下便稍稍加快了脚步。 安全行过了一段距离后,徐澈忽然小声问道:“你说这洞里会不会有什么怪东西?” 慕荀虽是胆大,但面对眼前的这一片黑暗,心里也正在发着怵,此时忽听得徐澈的发问,顿感后背泛起了阵阵凉意,可还不等他出声,又听徐澈继续问道:“这洞有多长?咱们还得走多久?要是真有怪东西可怎么办…” 慕荀听他喋喋不休,本就烦闷不堪的心情更添几分恼怒,当即喝骂道:“我哪知道有多长?还有,一直都是我在走…” 他说到此处,一个回声突然响起,就是那一句:“我哪知道有多长,还有,一直都是我在走…” 这回声低沉幽魅,闻之令人汗毛倒竖。 徐澈又小声责怪道:“你这么大声干嘛?别真的把什么怪东西给招惹来,咱们还是别说话了,快走罢。” 慕荀低声骂道:“还不是你挑起的头,眼下反倒怪起我来了…” 但骂归骂,他脚下却是不停,又匀速行进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再向前探刀时,突然就戳到了硬物,左右滑动探了探,又收回刀伸出手去摸了摸,心道:“果然是石壁,只怕是第一个岔路口到了。”于是小声说道:“这洞里有两个岔口,这是第一个岔口,等过了这个,再过一个,咱们就能出了这山腹。” 徐澈小声问道:“可这岔口有几个口子?又该往哪边走呢?” 慕荀道:“有两个路口,第一个岔道是该走左边…” 他说到此处,忽然身子一颤,迟疑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咦,是该走左,还是右?” 徐澈问道:“魏大哥没说吗?” 慕荀急道:“说倒是说了,可我有些记不太清了。” 徐澈埋怨道:“两个路口也会记错的吗?”顿了顿,又道:“可惜这里黑暗阻道,不然可以任选一条走,就是走错了也无妨。” 慕荀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吗!这也用得着你来说?你先别跟我说话,我再好好想一想。” 黑暗中,两人静默无声,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可环境越是安静,慕荀的心里就越是烦乱不安,也越是把记忆搅得混乱难明,到得后来,他心头气起,猛然挥刀砍向了身前石壁。 “铛!” 只见黑暗中火光飞溅而起,随即又是尖锐回声飘荡环绕。 徐澈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沉声说道:“年初时有一位游方术士到店里用饭,我曾借机求他给我算过一卦,他算后只说“有利在右,发迹在北。”不如咱们就往右边走?” 慕荀想了想,说道:“游方术士的话未必可信,不过…罢了,就先往右边走一走,若是错了便原路返回这里,然后再往另一边走就是了。” 两人商定妥当,当即向右边的岔道走去。慕荀摸着石壁探步向前慢慢挪动着,等走过了五六十步后,只觉地面开始变得凹凸不平起来,心中不由生出了疑虑,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地形与先前迥异不同,我们只怕是走错了。” 徐澈已在慕荀的后背上下颠浮了好一阵,早就感觉出了路面不平,便道:“那要不咱们回去罢,再走左边那条道。” 慕荀稍一犹豫,还是说道:“都走过这么远了,再往前走一段看看。” 徐澈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于是两人又摸索着前行了二三十步,可脚下的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了,有几步还差点被绊了跟头,好在慕荀的韧性极佳,才不致摔倒。 徐澈问道:“魏大哥先前说过正确的岔道有什么特征没有?” 慕荀喘息道:“哪来得及说那么许多,不过…或许我们是真的走错了。” 徐澈道:“要不你先将我放下来,咱们稍作歇息再走罢。” 慕荀拒绝道:“我可不愿在这种鬼地方多待,咱们这就回去再走左边的岔道。” 他说着便要转过身去,可刚一挪步,脚下突然一滑,竟往后踉跄了两步,左脚忽又踏空,整个人立时往后跌倒。 第一百零六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二十) 这时已有几个位置居后的大汉使起了轻功向楼上跃去,慕荀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当下暴喝一声,以刀做剑,挥出了一记家传剑法中的“风卷残浪”,硬生生将身前的众人震退了回去,接着纵身一跃挡到了二楼的入口处。 而先前已到了门口的那两人见慕荀犹如天将临世般现于面前,都不禁吓了一跳,旋即又举起兵刃冲慕荀当头砍去。却见慕荀右手举刀格挡住,左手化掌拍出,但听得“砰、砰”两声响后,那两人瞬间撞破护栏飞出,坠落到了楼下地上。 解决了眼前这两人,慕荀又回身看向蜂拥而上的众匪徒,心中暗道:“若是如此死守,只怕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便会力竭不敌,得赶紧另想个法子退敌才是。”低眼看了看脚下木楼,心中一动,立时便有了主意,当即退到门内,举刀迅速将捆缚着楼梯的绳索尽数砍断。那些绳索一经断裂,整架楼梯立时摇摇欲坠,还不等楼梯之上的众匪徒们反应过来,慕荀又猛起一脚蹬向楼梯,只听得“咔嚓”几声响后,紧接便是“呯”的一声巨响,整架木梯轰然倒塌,此时尚在在梯上的众匪徒们也瞬间惊呼连连,紧跟着又见灰尘漫天飞起,哀嚎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慕荀回身进屋,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快步走到老者的房间里。此时老者与洛瑶正趴着窗缝往下看,在见到慕荀进来后,老者急问道:“这楼梯没了,咱们可如何下得去啊!” 慕荀喘着粗气摇头道:“哪里还能走什么楼梯下去啊!咱们得往这屋子的另一面跳窗出去啦!” 老者大感诧异,问道:“跳窗出去?可从这里到地上足有一丈来高,我和瑶儿如何能跳得下去啊!” 慕荀拉起两人的手便往隔壁房间赶去,边走边道:“我自有办法带你们下去,待到了下面,咱们就往后山坡里一躲,他们就再也寻不到咱们了!” 老者眸光一亮,点头赞同道:“对,对,咱们就往后山跑,那里地形我最是熟悉,只要能进了林子去,想要甩开他们就不成问题了。” 可正当三人欲要转进隔壁房间时,只听得“啪”一声响,正厅的木门瞬时被人撞开,灰袍大汉和另一个彪形大汉一跃而进,随即又有四条大汉跟了进来。 慕荀见状,连忙将爷孙俩护到了身后,手中长刀一横,便要准备厮杀。 灰袍大汉忽然笑了笑,将手里的兵刃递给了旁边一人,然后走上前一步,和颜悦色道:“小兄弟莫要冲动,老哥我有一言相劝,望你考虑。” 慕荀左手转到背后,向身后二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进到屋里去,然后冷冷说道:“哦?你有何话讲,且说来听听。” 灰袍大汉也不理会退到屋里的爷孙俩,两眼只顾紧紧盯着慕荀,扬眉笑道:“小兄弟这一身功夫之强,实乃我生平仅见,只是你拥有这等身手却藏居在此,未免暴敛天物,观之令人惋惜啊!” 慕荀道:“那依你之见,我又该到何处去才不算是暴敛天物?” 灰袍大汉道:“若你有意,大可到我们山寨来,我们大哥极是爱惜人才,就凭你的这身功夫,又何愁不受大哥重用?到时钱帛美女应有尽有,如此才不算委屈了这一身好功夫!” 慕荀心中不屑道:“先前是要抢人,此时又是招揽,好一张利嘴!可我又怎会随你去做了那杀人越货的歹毒勾当!”当下正欲拒绝,可心念忽然一动,又想:“若他真是有意招揽,那我便以放过洛瑶妹妹作为条件试他一试,若他答应下来,我便陪他到山寨走一遭,到时过个几日我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想来他们也追我不上。”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朗声笑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要我从你而去,你需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灰袍大汉面露喜色,说道:“是什么条件?” 慕荀道:“你们不可将我妹妹带走,并且日后也不可再打她的主意,你若是答应了,我马上就随你去。” 没想到灰袍大汉毫不犹豫,脱口便道:“好,我答应你,日后不再打她的主意!” 慕荀狐疑道:“此话当真?那你如何跟你家少主交代此事?” 灰袍大汉笑道:“千真万确,老弟不用担心,如何说词我自有计较。”说到此处,忽然望了望慕荀身后,又大笑道:“更何况,我答应的是日后…” 慕荀心头一凛,只觉他这话莫名其妙,当下凝眉向他瞧去,却见他正盯着自己身后,心中霎时惊醒过来,暗叫道:“不好!这恶贼是在拖延时间!”急忙回身看去,只见屋中窗口正有一人欲要翻窗而入。而此时屋里的老者与洛瑶也只顾着看慕荀和灰袍汉子交涉,对于窗口处的异动丝毫没有查觉到,直到此刻慕荀回身望向了窗户,他二人这才转眼看去。洛瑶见有人翻窗而入,不禁失声惊呼,老者连忙将她揽到怀中护住。 慕荀大喊了一句“卑鄙”,立马举刀向窗口那人攻去,可那灰袍大汉又哪里肯让,瞬间抽刀在手,一个箭步上前将慕荀拦了下来。 慕荀避让不开,只得与灰袍汉子先过手两招,到了第三招时,那灰袍汉子忽然闪身退后不攻了。 仓促之间,慕荀也不及多想,抢身欲要进屋去,这时也不知灰袍汉子从哪里又摸出了一把剑来,忽然挺剑上前,向着慕荀笔直刺来。慕荀哪会料到他有此一招,再回身接招时,已然晚了半拍,左臂上瞬间就挨了重重一剑,鲜血立时流出,很快就染透了他半臂衣袖。 老者和洛瑶惊呼着向慕荀靠过去,同时窗口那人也得以进到了屋里。 此时屋内屋外具有歹人,慕荀三人进退不得,只得守在屋门口。灰袍大汉笑道:“三位就莫要再做徒劳反抗了,不如乖乖让我把人带走,也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慕荀啐道:“卑鄙小人,你有何颜面与我说话!今日我便是卧尸在此,也定要拉上你同走黄泉路!” 灰袍大汉也不生气,仍是笑着说道:“若论单打独斗,我确实非你敌手,可我今日便是仗了人多势众,你又能耐我何啊?”说完仰面大笑起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第一百零八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 啊!” 伴随着这一声惊叫,徐澈终于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可他刚睁开眼睛,便觉天旋地转,就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只得又闭上了眼睛,并大口喘着粗气,一颗心仍不住地狂跳着,汗水溢如雨下,整个人几近虚脱的边缘。 在梦里,他一直在深渊中极速下坠,饱受着失重与恐惧的交相折磨,没完没了,令他精疲力尽。 好在经过了小片刻的喘息之后,他渐渐清醒了意识,身体的状态也渐复如常。他又睁开了眼睛,然而此刻眼前所见景象,却又令他愣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也终于相信自己确确实实是躺在一张床上。 “我这是在哪里?是幽冥地府吗?”他喃喃自问一句后,抬手揉了揉眼睛,缓了缓神,想道:“难道是阎王爷觉得我生前为人还不坏,特意赏赐了一间单房让我独居吗?” 在胡思乱想过一会儿后,他慢慢坐起身来,寻眼四顾,仔细打量起周边环境。 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屋子,四面的墙壁上除开一门一窗外,其余的墙面均被设做成了书架,从上到下满满齐齐都是书籍。 看到此幕,他又不禁奇道:“咦?莫非阎王爷是想让我做个读书鬼?还是说要我做个守书小鬼?” 他正自狐疑间,忽有一束光线透窗而入,不偏不斜地照射到了他的脸上。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只觉这束光暖融融的,很是舒服,当下转眼望向窗外,入眼便见一棵叫不上名来的苍天大树立于窗外不远处,此时西偏的太阳也正好从一朵白云里跳露出来,万丈光芒洒下,立时就被树叶间的缝隙切做一束束光斑,照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心头大震,开心狂呼道:“地府里怎么可能会有阳光呢!我没死,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啊!” 正在他欢呼庆幸之时,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接着便见一个跛脚的中年汉子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徐澈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急忙转头看去,但见来人身长六尺有余,年岁估摸五十开外,长得一张国字脸,其上高鼻阔口,浓眉大眼,其貌甚伟;身上则着一件打满补丁,但却浆洗得极为干净的灰色袍衫,可再往下看去,那一条曲卷离地,已然萎缩变形的左腿又着实扎眼。 徐澈看着眼前这个大汉,不禁为之一阵惋惜,甚至都来不及多想其他,便在心里替大汉可惜道:“这般英伟的大汉,怎么就瘸了腿呢?唉,美器生瑕,实在可惜,就不知他是先天有残呢,还是后天遇故所致。” 而那大汉见徐澈只是盯着自己残废的左腿发楞,当下目光一沉,重重“哼”了一声。 徐澈也被这声冷哼叫醒过神来,猜想眼前这人多半就是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急忙下了床来,赤脚走上前两步,双膝一弯,当即跪倒在地,说道:“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说完连叩了三个响头。 中年大汉却对他的举动不予理会,径直杵着仗走到了他的面前,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澈初闻此声,只觉这声音实在粗涩尖锐,就好似是坏了嗓子一般,可他又不敢据此多想,只是恭敬回答道:“小人名叫徐澈,是云南人…” 岂料那大汉还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道:“不对!你为何不是姓林?你是在故意欺瞒我吗?” 徐澈只觉一头雾水,急忙抬起头来,惶恐说道:“小人子承父姓,并未欺瞒恩公啊!” 那大汉的面上顿时现出惊疑不定之色,半晌后才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可你二人的相貌又怎会如此相像呢?” 徐澈小心问道:“恩公可是在说小人的相貌与他人相像?” 那大汉将目光再次转回到了徐澈的脸上,却不回答,反又问道:“你是如何到得这里的?” 徐澈道:“小人本是陪同一个朋友前往姑苏探亲,却不料在路上遭遇了歹人劫道,之后为了躲避歹人追杀…” 那大汉面色微变,沉声打断道:“你说那么多不相干的干嘛?我只问你是如何到得此处来!” 徐澈见他面色不悦,顿时畏惧得缩了缩身子,连忙说道:“小人之前在一个山洞里失足坠入深坑,而在坠落之时小人便被吓得昏死过去,所以并不知道是如何会到了这里来。” 那大汉沉眉看着徐澈,缓步走到桌旁坐下,又问道:“你可是走了右侧的岔道?” 徐澈惊呼了一声,忙道:“啊!恩公怎会知道的?” 那大汉微微颔首,略一思忖,说道:“将你落入深坑之前的事细细说与我听罢。”说完抬起手杖指向床上,又道:“你坐下说罢。” 徐澈又叩一头拜谢,然后起身坐到了床上,接着便把商队一行的遭遇原原本本向大汉说了一遍。 那大汉听完之后,对徐澈在深坑中的抉择倒是颇为赞赏,也不吝赞美道:“你有舍生成仁的义气,倒也难得,那慕姓小子好…”他说到此处,身形突然一震,眼中骤起一道光亮,竟自言自语说道:“这慕小子要到姑苏去探亲?莫非他是…” 徐澈见他神色变转不定,便问道:“恩公是在与我说话吗?” 那大汉猛然抬眼望向徐澈,急声问道:“那慕小子的父亲叫做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徐澈连忙答道:“我知道啊,他的父亲名叫慕北亭,现下在昆明城中经营一家茶坊,小人便是他家茶坊里的一个伙计…” 此话一出,只见那大汉的神情愈发激动难抑,忽然伸手一拍自己的瘸腿,朗声大笑不止,可笑着笑着,面色又逐渐变得失神落寞起来。 徐澈见状,心头也是一震,但又不敢确定心中猜想,便小声询问道:“恩公莫非与慕叔叔相识?” 那大汉似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片刻后才说道:“岂止是认识啊,慕北亭与我是有过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我年岁稍长是哥哥,他是弟弟…” 他说着说着,眼眶突然就红了,似乎想要流泪,可他仰了仰头,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幽幽感叹道:“没想到啊!天可怜见!我此生居然还能听到故人的消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 陆远怀听到“咚咚”的叩头声后,立马回过了神来,连忙将徐澈扶起,微笑道:“不必如此,快起来。”随后又盯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我虽授你医术,但你却不必对我行师徒之礼,往后咱们还是以叔侄相称便可。” 徐澈一愣,心中虽有疑惑,但也不及多想,当下连连点头称是。 陆远怀拉着徐澈一起坐下,说道:“修习医术并非一日可成,当从基础坚实打起,那屋里北面墙上放着的全是医术书籍,从低向高内容渐深,你明日便开始从低看起,切记不可贪功冒进隔行翻阅,若是遇到不解之处可随时来问我。”顿了顿,又道:“至于屋里的其它书籍,你若有兴趣也可以随意翻看,但要记得原位放好;南面墙壁自下往上第四排,左首顶头有五本讲机关术的书籍,你若有兴趣也可研习,有不明白之处也同样来问我。” 徐澈惊呼道:“啊!机关之术您也会得?” 陆远怀笑道:“我平生机关术当排第一,医术排第二。” 徐澈赞叹道:“陆叔叔既有这两门好手艺,想必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啊!” 陆远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旋即双手环抱胸前,举目望天,说道:“你不是好奇林宗汜是何等人物吗,我这就给你讲一讲我们几人的从前过往…” 水帘洞里,慕荀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他一睁眼便见自己正趴卧在一块垫了柔软青草的青石板上,抬眼四下张望一番,却不见洛瑶的身影,心头猛然一凛,大声疾呼道:“洛瑶妹妹,你在哪里?” 他这一嗓子喊得实在太过用力,立时就扯拉到了背上的伤处,剧烈痛感瞬间袭来,直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又昏死过去。 缓了好半晌后,疼痛感渐消,他急忙伸手向后背伤处摸去,入手却摸到了敷在伤口上的湿湿粘膏,凉凉的,似是治伤膏药,手指轻轻拨开药膏,便摸到已经结起疤的伤口,微微挤背活动片刻后,自觉已无甚大碍,再看向手臂伤处,也是与后背伤口一般情况,并无大碍。 正在这时,忽听得洞口处传来“噗呲”的声响,随即便见一道人影钻了进来,而来人正是洛瑶。 洛瑶见慕荀正趴着身子看向自己,连忙凑上前去问道:“你醒多久啦,身体感觉怎么样?要吃些东西么?” 慕荀见她因趟水弄湿的衣服还在滴着水,发丝鬓角也湿漉漉的,便道:“你上前来,靠我近一些。” 洛瑶忽地脸上一红,稍一犹豫后还是走到了慕荀的面前。慕荀缓缓爬起身来,盘腿坐定,伸出右手去抓住了洛瑶的左前臂。 洛瑶一惊,不觉往后退了半步,但左臂却是被慕荀牢牢钳住,动弹不得,只好轻声询问道:“慕大哥,你…你要做什么呀?” 慕荀此刻正盘膝闭目,犹如老僧入定,也不答话,但体内的真气却是快速运转了起来,而后又顺由右臂缓缓送入洛瑶的体内。洛瑶立时感到正有一股温暖热浪从自己左臂流向全身,那种感觉实在舒服,不一会儿的功夫,身上的衣物也被这股热劲给烘干了。 至此,洛瑶也终于知道了慕荀的用意,当下轻轻摆了摆手臂,示意慕荀停下来,说道:“谢谢慕大哥!”。 慕荀松开了手,缓缓收回真气,睁眼问道:“我昏迷多久了?” 洛瑶道:“有大半天了,眼下已是未时。” 慕荀身子一滞,问道:“你…你去过竹楼了?” 在听到“竹楼”二字时,洛瑶瞬间泫然欲涕,呜呜咽咽说道:“我不敢靠得太近,只好藏在草丛里偷偷看了看,可…可竹楼已经被那群歹人烧了,爷爷…爷爷也不见了…” 慕荀连忙安慰道:“也或许爷爷只是受了点轻伤,随后又被他们给掳走了…你也别太难过,一会儿咱们就下去查探,不用太担心。” 洛瑶连连点头,但还是颤声问道:“他们没抓到我,就一定不会杀害爷爷的,他们只是把爷爷抓走了,对吧慕大哥!” 慕荀先前所说全是安慰她的自欺之言,但见她此刻眼神殷切炽热,显然是当了真,一时间,他也不忍心否认,就只等含糊地支吾了一声。 洛瑶举袖擦了擦泪水,忽又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慕大哥,你肯定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拿吃的来。”说着便向洞里的另一角跑去。 慕荀心中暗自责怪着自己,骂道:“慕荀啊慕荀!你可真敢信口胡诹啊,为何要说那种话给她错觉呢?”可顿了顿,又想:“罢了,罢了,只要能让她不伤心难过,我也只好假装轻松了,暂且骗得一刻算一刻吧。”心中如此计较,于是回身望向洛瑶,笑问道:“洛瑶妹妹做了什么好吃的?” 但见她已提着一个小竹篮走了过来,掀开布盖后从里面摸出一张饼递给慕荀,说道:“我不敢升火烙饼,怕再把那些歹人引来,所以这些饼只是在太阳底下晒了晒,味道不太好,你将就吃一些罢。” 慕荀伸手接过,入手确实有些松软,但此刻肚里早已饿得“咕咕”直叫,又哪里还管什么口感味道,当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洛瑶怕他噎着,又拿着竹筒去水帘处取了些水来给他喝。 两张饼垫肚后,慕荀也就不觉饿了,当下起身跳下石板走到洞口处,探头向外望了望,然而洞内外被这道水帘遮挡着,并不能看清外面的景象如何,便回身对洛瑶说道:“咱们这就出去看看罢。” 洛瑶点头答允,将竹篮收好后也来到了洞口处。 慕荀道:“我背你出去罢,这样也免得趟水湿衣。” 洛瑶忽然低下了头去,不置可否。慕荀只道是昨夜把她摔出了阴影,便笑道:“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番出去再不会摔个狗吃屎了,若是这回再摔,到时也会有我垫底的。” 洛瑶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轻声道:“我游水出去就好,外面有太阳,不消一会儿衣服就会干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 话说徐澈在无名谷里待过数日之后,对谷中的环境也渐渐熟悉适应了,于是每日里除开伺弄庄家、烧水做饭外,便是一刻不闲地翻看着木屋里的各类书籍。 陆远怀见他勤奋好学,又听话懂事,心中大感欣喜,只想此人必是老天爷赐给自己的补偿,以弥补自己这二十多年来所遭受的凄苦孤寂与不公,于是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侄子一般,全心教诲,尽力指点。而此二人一个愿教,一个乐学,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这日清早,徐澈早早起身做好了早饭,却迟迟等不见陆远怀前来,他自然不敢先吃,于是便照例去到那位无名高人的墓前祭拜。 那高人的坟墓立于林中深处,说是坟墓,其实不过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小土堆。徐澈行到墓前,跪下身去重重磕过三个头后缓缓起身,正欲离去时,忽听得有一阵“吱,吱”声响起,当下便回过身去寻找,在绕坟两圈后,也终于发现了那声音原来出自于坟墓的左后方。 他弯下腰去细细观察,只见竟是一个老鼠洞,此时也正有一只灰毛老鼠蹲在洞口向外张望着,当见到徐澈恶狠狠的眼神后,立马转身钻进了洞去。 徐澈失声叫道:“好你个畜生,竟敢把恩公的阴宅当窝了!” 他咋呼着,连忙去一旁树上掰下了一杈树枝来,又摘去了树叶,然后直接捅入那鼠洞中搅动起来,仅过了片刻功夫,那洞中的两只老鼠便遭受不住他的这通搅弄,一前一后溜出洞来。 徐澈也立马抽回了树枝,猛力向两只老鼠追打去,可他的动作还是稍慢了些,只一转眼的功夫,那两只老鼠便已溜得无隐无踪了。 眼睁睁看着两只“罪魁”溜走,他只得丧气地将树枝丢到一旁,暗叹道:“灭鼠不成,终是留了祸患,还是得再想个法子,以防这两个畜生再来搅扰恩公安宁。” 他思量半晌后,猛然一拍脑门,失声笑道:“啊哟,我怎么就把石匠的这门手艺给忘了,我可以为恩公重修一座石头坟啊!” 他心中有了计较,立马便向厨房奔去。等到了厨房时,只见陆远怀已坐在厨房里吃饭,于是便落坐到他的身旁,并把自己的修坟计划说了出来,以征求他的意见。 陆远怀听过后,连连点头称好,说道:“南边的崖壁下有大片青岩,采来改整成规则的石块做镶坟之用倒是最合适不过,可问题是你有改石的手艺吗?” 徐澈一拍胸脯,笑道:“我从前在打碑的作坊里当过伙计,修石刻字倒也不成问题,只等吃过饭后我便去采石。” 草草吃过了这顿早饭,徐澈出门取了柄柴刀斜插在腰间,拎了锄头和竹背篓,回头向陆远怀招呼过一声后,又到木屋去取了工具匣里的改锥,随后便往南边的崖壁行去。 到得崖壁前,果然见到一片裸露的青岩,他也说干就干,先举锄顺着石路纹理挖下,等挖过一会儿,攒够了一小堆石块后,便取出柴刀和铁锤,开始对地上的这些石块进行修整改造。 又过了一会儿,陆远怀杵着仗来到了徐澈的身旁,他低眼见到地上已放着几块改整好了的石块,当下弯腰捡起其中一块看了看,笑道:“你这手艺可真是五花八门啊!嗯,这倒也好,等我死了以后,也就能有一座像模像样的坟墓了。” 徐澈苦笑摇头,经过这几日的自我调节后,他对能否出去的问题已经看淡了许多,情绪也不再如最初那几日般悲观,抬眼望向陆远怀,说道:“陆叔叔若是走在前头,那一应后事自当由我来安排,就请放心吧。” 陆远怀见徐澈神情真挚,立时放声大笑起来,而这笑声虽是豪迈不拘,但细闻之下,却又隐约透露着些许悲凉凄苦之感,笑罢后,他又静静看着徐澈修整了两个石块,随后一言不发地默默离开了。 徐澈则抬眼望向他离去的背影,本欲张口喊他一声,但稍一犹豫,又把口中的话给咽了下去,心头突然就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悲观情愫,兀自呆楞了半晌,手里的活自然也停了下来。 不过这低落的不良情绪也并未在他的心头持续多久,他突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沉声自勉道:“劫后余生,定有后福,你瞎想这么多作甚!”于是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往后一连三日,徐澈早出晚归,整天只忙着置备镶坟用的石块,就连书也不看了。到了第四日的午饭前,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整改完成了。他站起身舒展了下身躯,便欲抬脚去寻找陆远怀,可刚一偏头,便见到陆远怀早已到了近旁,于是笑道:“我刚要过去找您呢。”顿了顿,又道:“石头都已备好了,待会儿我再去和些稀泥,便可以着手去镶坟啦。” 陆远怀看着地上整齐堆放着的匀称石块,面上露出了赞赏之色,但稍一沉吟,又道:“就只差了一块墓碑。” 徐澈一愣,旋即猛一拍脑门,笑道:“哎哟,我怎么就把这件大事给忘了,等我再去挖一块来。”可刚抓起锄头握在手里,又不觉起了犹豫,蹙眉问道:“可这墓碑上又该刻什么呢?” 陆远怀略一沉吟,缓缓说道:“那位高人的姓名是不得而知了,不如就刻上无名谷主之墓吧。” 徐澈道:“无名谷?这个地方的本名就叫做无名谷么?” 陆远怀摇头道:“我也不知此地叫做什么,既然不知,那叫它无名谷也是不错的。” 徐澈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低头想了想,又道:“前天夜里我因无眠,便起身到水潭边凉风,正巧见到了皎洁月光洒在水面上,整个水潭就犹如一面玲珑玉镜一般,那景色极是漂亮。咱们不如就以景命名,叫此地为镜月谷罢。” 陆远怀将“镜月谷”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随即笑道:“好名字,那就依你,往后咱们便叫它镜月谷罢。”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 数个弹指之后,店里已然空空荡荡,就只剩下了慕荀一众,以及还躲在柜台后的掌柜和两个伙计。 短暂安静过后,店中掌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然后轻步悄声走到了杨三爷跟前,赔笑道:“二位大爷且慢动手。我这店里极是狭窄,恐怕是要拦碍到二位施展手脚,不如二位…啊!” 岂料这掌柜的话还尚未说完,立时就被杨三爷一掌拍得昏死过去,躺到在地上,而躲在柜台后的两个伙计见状,哪里还敢再留店中,连忙钻出身来,拔腿便向门外冲去。 只见杨三爷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支筷子,也不往后去看,信手便往门口掷去,只见那支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仅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要插到一个伙计的后背上。 这时,凭空又见一道黑影闪过,竟抢到了筷子的前头,硬生生将筷子拦住接下。 接筷之人自然就是慕荀,他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夹停了急速飞掠而去的筷子,可那股前冲的劲力实在太强,还是震得他手指发麻,进而连整条手臂也不住颤抖起来,但他立马负手背后,并不让旁人看出来,口中则大喝道:“好不要脸的手段!” 杨三爷却是一脸赞赏之色,抬手捻着污脏的胡须说道:“唔,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功力,不错,不错!若是再练上个一二十载,当可与我在伯仲之间。” 慕荀心中顿生豪气,冷笑道:“何需一二十载,我今日便要将你踏于脚下!”言毕,身形一闪,右掌化爪向着杨三爷的胸口抓来。 杨三爷见他来势汹汹,当下也不敢去硬接,而是侧身滑步闪到了店中的空地之上。 慕荀见他闪躲,也急忙转变了招式贴将上去,也不知这一回是杨三爷躲得慢了,还是他攻得太快,这一击竟然得手了。 慕荀右爪拿住了杨三爷胸前的衣襟,也不及多想,左手立马作刀状直取他脖颈处砍去,此招虽是狠毒了些,但若是击中,定能将其一招制服。 杨三爷丝毫不露慌忙之色,嘴角竟还似有似无地扬起了一丝笑意,就这样纹丝不动地站着,硬生生接下了慕荀的这一劈。 两相接触,各是一惊。 慕荀惊诧地发现,自己铆足了内劲砍下去的这一掌竟犹如砍到了一块铁板之上,反倒是把自己的手掌磕得生疼,心中大是惊骇;反观杨三爷,此刻神色却是喜怒交集,面上竟然闪过了奇异光彩,当下反手便将慕荀的左手隔开,拉开了身位,急声问道:“小子,慕北亭是你什么人?他眼下又在什么地方?” 慕荀听他道出了自己父亲的名讳,不由一愣,但又见他满面怒容,孰无善意,心中便揣测道:“我们家的内功心法颇为特殊,只要施展出来倒也极易辨认,眼下他与我交过了手,自然就会知晓,这倒不奇,只是看他目露凶光,想来不会与我父是朋友。唔,待我先问他几句再做打算。”于是沉下了声问道:“你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杨三爷咬牙切齿道:“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最好老实说出他的下落,不然你今日也休想好过!” 慕荀心道果然,暗道:“我爹的仇人自然也是我的仇人,又何需让你去找我爹寻仇,便着落在我身上又如何!”当下便朗声说道:“慕北亭是我爹!不过就凭你这身稀松平常的功夫也想去找我爹寻仇?依我看就不必了吧,免得到时再自取其辱!” 这回换作了杨三爷一愣,脱口问道:“你…他是你的老子?”说话间,目光已在慕荀的身上来回打量着,片刻后又鄙夷道:“我看你年岁也不小了,怎地干出这等辱没祖宗的事情来?难道说做他的义子干儿是一件很长脸面的事么?” 慕荀顿觉有些错愕,但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自己先前改扮过妆容,眼下已是一副中年汉子的模样,也就难怪对方此刻会有如此言辞。但他也不解释,只是沉声喝道:“你能胜过我再说!”言毕双腿微分,丹田引气聚于右掌,一记“巫山出云”冲着杨三爷的面门拍去。 这招“巫山出云”乃是寻常的江湖掌法,并无出奇之处,而慕荀此时之所以要祭出这一招,其目的就是在向杨三爷示意:咱俩来比斗内力! 杨三爷见慕荀起手此招,不由得微微皱眉,心中立时暗生疑怪,只是还不容他多想,慕荀的手掌就已经劈到了他的眼前,他也只好伸出左掌迎将上去。 “嘭!” 一声大响过后,便见他二人的手掌已经对在了一起。 杨三爷立马就摸清了慕荀的修为深浅,暗想:“这小崽子的内力虽是凌厉,却并不雄浑,与我比之相去甚远,只等时间一长,他必然落败。呃,可他为何要与我比斗内力呢?难道他不知这样是必败无疑吗?还是说…他另有诡计?哼,也罢,想要拿下他易如反掌,就等待会儿再好好盘问他!” 要说慕荀行此以短击长之举,也却是别有心思,在先前交手过后,他便知自己的功力弱于对方实在太多,即便再加上巫汐紫相助,也还是敌不过此人。 至此,他想要胜过对方的心思也立时断绝,转而又思量起如何才能护得身后二女平安退去。 在经过短暂的思索之后,他心头猛然灵光一闪,突然就想到了父亲曾教授过他一门绝技,而将此技用在此处,也再合适不过。于是他才做出了先前举动,其目的就是要引诱对方上钩入套。 所谓人心隔肚皮。 杨三爷虽也是精明人物,可要想准确猜到旁人心思,那也是绝无可能的。他此刻只求速胜,当下内力自是源源不断地聚往掌心,再向慕荀压制过去。 但这一来就正好称了慕荀的心意,他先放任杨三爷的内力侵蚀至自己的小臂处,随后猛然气聚于臂,立时就把杨三爷侵入的内力牢牢锁在了自己小臂上。 杨三爷察觉不妙,可再想要收回内力已然不能。此时他的内力已被慕荀牢牢吸住,犹如托坠了千斤巨石一般,轻易动弹不得,若是在此刻强行收回了内力,就必然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是以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二十) 慕荀见她心灰意懒似要放弃,急忙打断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也万不可轻言放弃。这里距昆明城不远,咱们日夜兼程赶路,想来三日内便可到达,只要见到了我父亲,便能保你性命无虞!” 他说到此处,急忙伸出双手去紧紧握住巫汐紫那冰凉的双手,继续温言鼓励道:“我父亲很厉害的,他一定会有法子为你解毒,你也一定会平安无事!你要相信我!” 巫汐紫见他满面关切,言语又极尽诚恳,心中不觉升起了一股暖意,周身的恶寒也似乎在此刻消退了许多,当下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全听你的安排。” 慕荀顿时松了口气,又问道:“你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巫汐紫本无食欲,但又想到他多半是饿了,于是抽回右手,从腰间摸出钱袋递了过去,说道:“我想吃葱油饼,你去看看可有的卖。” 慕荀伸手接过钱袋,说道:“你稍等片刻,我速去速回。” 这合阳镇乃是官道上的一处驿馆,虽名为镇,但并非是村落镇甸,是以道上除驿馆外再无其它房舍店面,不过倒也有一些扁担贩子聚在驿馆周围做着小买卖。 慕荀一路走去,将街面上的所有摊面都转了个遍,却并未见到有售卖葱油饼的摊子,当下便寻思道:“驿馆里烧着灶火,不如到那里托厨子做上一些。”想到此处,便移步走向驿馆。 这时正值饭点,驿馆里早已塞满了南来北往的行脚商人。慕荀前脚刚跨进正堂,便见一个伙计迎上前来询问打尖或住店。可当慕荀说出要些葱油饼后,那伙计的面上顿时露出了难色,旋即赔笑道:“客官要的葱油饼,掌厨师傅倒也做得出来,只是现下腾不开锅烙饼,只能让您多候片刻啦。” 慕荀闻言便知这伙计是在嫌弃这单买卖不挣钱,但他也不当面点破,只是微笑道:“我着急赶路,多等不得,便劳烦小哥去与掌厨师傅说个缓急,请他先给我做上二十张饼。”说着伸手摸到钱袋里,从中取出了五两银子递到伙计手中,口中又连道几句“有劳”。 伙计见慕荀一出手便是五两白银,顿时惊得呆住了,待回过神来,再不多言,先引他到桌旁落座,又伺候上茶水,这才急急忙忙退了下去。 慕荀闲坐喝茶,期间也瞅瞅堂中众生相,如此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便见那伙计端着一个灰白布袋走了过来,并满面堆笑道:“小的看客官急于赶路,便擅自做主,帮您把这些油饼装了袋。” 慕荀满意地点了点头,暗道:“这伙计倒是机灵得紧,我先前都忘了做此交代。”当下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小哥有心了。” 那伙计将布袋放到桌上,又道:“这些饼刚出的锅,色香味正是旺时,您要不要先尝上一张?” 慕荀隔着布袋便闻到青葱香气,食欲也立时就被勾了起来,正欲伸手入袋抓饼,却又想到车厢里的巫汐紫还在饿着肚子,于是摇头说道:“不必了,我带走便可。”说着抓过布袋拎在手中,便要起身离开。 可他刚即起身,心头忽然一动,又连忙喊住了那个伙计,问道:“店里可有暖炉和棉被?” 那伙计一愣,随即笑道:“倒是有,不过眼下天气当热,不知客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慕荀心中大喜,忙道:“我自有用处,烦劳小哥为我找来!”稍顿,又补充道:“那暖炉也请帮我烧上,再多备一些炭火燃物。” 那伙计虽觉慕荀的要求奇怪,但又想到他出手大方,便也不长舌多问,只道一句“您稍等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伙计双手环抱着一条捆扎好的棉被走回到厅中,同时两只手里还分别抓着一个烧上了火的小暖炉和一个旧麻布袋。他这一路穿堂而过,立时就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众人的面上也均是露出了奇异神色,随之议论之声也陆续响起。 慕荀并不理会众人目光,又给了伙计五两银子,然后拿起东西,顶着异样的目光迈步走出了门去。回到马车旁,他掀帘而进,先将暖炉递到巫汐紫的手里,又把手中其它东西放下,再拆开了棉被为她严实盖上,笑道:“你体内寒盛阳弱,这样揣着暖炉盖上棉被,肯定会暖和不少。” 巫汐紫见他竟如此用心,心头大暖,眼中不由蒙起了一层青雾,柔声问道:“这么热的天,你到哪里去寻到的这些东西?” 慕荀抓起装饼的布袋,伸手摸了一张饼出来,递到巫汐紫嘴边,笑道:“只要兜里有钱,又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来,快尝一口这葱油饼,可香哩!” 巫汐紫先不忙吃,待问清楚了花费的银两后,顿时就来了精神,只见她面上瞬间换作了扬眉嗔怒之态,原本那副孱弱模样霎时全无,开始痛心疾首道:“你花出去的银子可都是我的呀!不行,这是你乱花的钱,可不能算到我的头上,这笔账只能记到你身上,回头可得还给我!” 慕荀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巫汐紫,不禁莞尔,暗想:“都到了如此境地,你竟还有心思记挂这个。”正欲露出个苦面笑容,却忽又想道:“咦!不过瞧她眼下的模样,倒似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嘿,看来让她心有牵挂倒也是良药一剂啊!”当下急忙点头道:“好,便算是我向你借的,等到了昆明后我一并还你便是。” 巫汐紫得了允诺,这才张口吃起饼来,但她食欲极差,一张饼只吃了小半张便觉吃不下了。慕荀也不强迫她多吃,又喂她喝了些清水后便扶她躺下休息,直守到她睡着之后,方才退身出了车厢,然后又重回街上买了些瓜果干粮。 驱车再行,这一次慕荀打马愈发频繁,速度也愈发快了,不过每过小半个时辰,他就要回身掀帘查看一次,在确认过车厢中的巫汐紫孰无异常后才算放心,而以如此行进速度,马车倒也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天将日暮,人倦马乏之时,速度终才放缓了下来。 慕荀眯眼看了看斜落夕阳,心下暗道:“起程至今已走了近三个时辰,也该让马儿休息一会儿了。”他念及此处,当下勒马转向,缓缓将车停到了路旁,随后跳下车去,又取了清水草粮喂给马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着实是一个晴朗好天气。 这时忽起了一阵清风,轻轻拂过慕荀的脸庞,将他唤醒过来。 可他刚一睁开眼,立马就被刺目的阳光逼得再次闭上了,待平缓过片刻后才复又慢慢睁开,他坐直起身子缓缓看向四周,只见自己座下的马车此刻正停靠在了一棵大树下,前面的马儿正兀自低头啃食着周遭草皮,在左侧两丈开外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道路,延绵通至不知何处的远方。 他举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意识也逐渐清醒起来,可还来不及思考此地为何处,心里猛然就想起了车厢里的李汐颜,急忙转过身去掀帘里望,但见车厢里的李汐颜此时尚在酣睡之中,心下稍安,轻唤道:“巫汐紫,巫…呃,我都忘了,应该叫李汐颜。” 其实李汐颜在他掀起门帘的一瞬间就醒了过来,但她却不忙睁眼,而是静待他的下一步动作,随后又听得他的自言自语,不由微微一笑,睁眼应道:“你叫我巫汐紫也挺好,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顿了顿,又道:“咱们到昆明城啦?” 慕荀摇头道:“我昨夜里睡着了,眼下也不知是到了哪里。不过一旁有条青石板铺筑的道路,看样子应该是官道,想来咱们离昆明城也不会太远了。” 李汐颜笑道:“你连夜驾车也真是辛苦啦。”说着坐起身来,又道:“那咱们还是下车去看一看路罢。” 慕荀点了点头,翻身跳下车去,李汐颜也跟着他出了车厢下到地上。 两人前后脚行到官道上,四目环顾,但见此处前不着村后不接店,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往来的车马。慕荀又从怀里掏出地图来查看一番,却也辨不出个方向来,当下苦笑一声,叹道:“也不知这马儿把咱们带到了何处。” 李汐颜道:“咱们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有过往行人,再等下去只怕也是徒耗时间,不如取个方向走一走?” 慕荀举目望日,辨出了东南西北,又看了看道路两头,嘀咕道:“昆明城在西南方,咱们是不是该往南边走?” 李汐颜忽然弯下腰去,驮着背踱步两圈,随后直起身,说道:“咱们往北边走罢。” 慕荀奇道:“这是为何?” 李汐颜指着地面石板说道:“你仔细看这石板路面便知。” 慕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细看之下果然见到在自己身后有两道不甚明显的车辙印,由南向北到了此处,心头顿时明白过来,可随即又问道:“这是咱们马车留下的么?你便如此肯定?” 李汐颜笑道:“我这辆马车的轮毂刻了花纹防滑,留下的印记我一看便知,定然是错不了的。” 慕荀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咱们便往北面走罢。”说完到路旁将马车赶到路上,载上李汐颜,顺着北边行进。 驾车走了约莫七八里地后,却仍旧不见有过往行人,慕荀心头暗暗生疑:“可真是奇怪,照理说官道之上不该如此冷清啊,莫非是走错了?”心中越想越觉奇怪,行进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李汐颜卧靠车厢,正自闭目养神,忽觉马车行得慢了,便坐起身掀帘问道:“咱们到城门关口啦?” 慕荀摇头道:“只怕是走错道了,咱们这一路上从未遇见过往行人,若是入城官道,又怎会如此冷清?” 李汐颜四下看了一眼,蹙眉说道:“要不咱们就折返回去吧。” 慕荀心中也正有此意,当下便要勒转马头,可还不等他勒紧缰绳,又听到李汐颜惊呼道:“你快看!前面有人家!” 慕荀立时停手,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入眼果然见到在路的拐角处有一间宅院半隐半现。 李汐颜喜道:“咱们快过去找这家主人问一问路吧。” 慕荀点头道:“正好,这样也免得再多走了冤枉路。” 当下扬鞭驱马,急急向那间宅院奔去。马车刚一转过弯,便见此路已至尽头,原来这条路竟是通往这座宅院的。 慕荀心道:“这路果然不是官道。不过能修得如此长的一条青石板路到此,想来这家的主人必不简单。”心中如此想着,便抬眼打量起眼前的这间宅院来。 只见这宅院是青砖黛瓦搭韵筑成,属朴实格调,在台阶两侧分立一簇翠竹,正中是紧闭着的朱红大门,其上楔了两只鎏金门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慕荀看到此处,心中微奇,暗道:“这家主人怎地也不挂块匾额?”可转念又想:“唔,能到此处建房安居之人,多半是心性淡泊之流,不留显露身份的匾额倒也不奇。”当下勒绳住马,回身说道:“你在车上稍等片刻,待我去问上一问。”说完跳下车,迈步向门口走去。 李汐颜也紧跟着下了车,追上前道:“咱们同去罢,坐了这么久的车,我身子都快僵直啦。” 慕荀微微颔首,当先引头上前,待走完石阶后伸手便要去抓门环叩门。 可就在这时,李汐颜忽然急步上前将他拦住,双眸紧盯着那对闪亮的门环,沉声道:“且慢,这门环上有古怪!” 慕荀一愣,脱口问道:“古怪?哪里古怪了?你瞧出什么名堂来了?” 李汐颜也不急于答话,兀自上前盯着门环细看一番,然后冷笑道:“此间主人可真是心肠歹毒,居然在这门环上涂抹了剧毒!嘿嘿,看来这家主人也非是善类啊!” 慕荀惊道:“你又是如何看出这门环上喂了毒呢?” 李汐颜笑道:“这个不难。你且看看这大门可有突兀之处?” 慕荀抬眼细细打量着,缓缓道:“这大门的漆色败颜衰,显然是许久未被打理过了。嗯,但这门环却是闪亮干净,一眼看去最是惹眼…可这门环是常触之物,是以明亮一些也属正常,你又如何能瞧出其上有古怪?”。 李汐颜摇头道:“你眼力不济,瞧得不真切,这门环是被打理过的。” 慕荀只觉李汐颜的此番结论颇有牵强附会之嫌,心中半信半疑,又问道:“你便如此肯定?”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 等到慕北亭迈进屋去时,清创已经结束,慕荀的双肩也已裹好了纱布,只不过人却还是昏迷不醒。 慕北亭分开众人走到床边,对李汐颜轻道了一句“多谢”,然后坐下身去,探出两指摸向慕荀的手脉口。 李汐颜连忙让到一旁,说道:“他是因失血过多而引起的昏厥,体内倒是并无暗伤,兴许过了今夜便会醒来。” 慕北亭探脉知情,点了点头,表示李汐颜所言不错,说道:“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并无大碍。”回首望向众人,又道:“大伙儿放心吧,慕荀没事的,都散了罢!”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也都挨个退出屋外。制茶的陈师傅却心有顾虑,只等众人退尽,方才凑到慕北亭近旁,小声问道:“当家的,那些锦衣卫…” 慕北亭却不等他说完,便即摆手打断,微笑道:“陈老哥勿需担心,那些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了,你只管照常做茶出货,至于其他的杂事,一概不用去理会。”稍顿,又道:“这件事你们私下里也不要多作议论,就照过平常的日子便是了。” 陈师傅轻轻点头应了一声,跟着也退了出去。 李汐颜见众人散尽,急忙小声问道:“慕叔叔,那人…您是如何打发走的?” 慕北亭也不瞒她,直言道:“我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有些故旧之情,也就借此震慑住了陆琰,将其劝退,但过些时日咱们还得到京城去走一趟。” 李汐颜奇道:“进京?我也去吗?” 慕北亭点头道:“你也要去,若是不将这一身嫌疑洗去,日后如何能过得了安宁日子啊!” 李汐颜面色斗转,先是飞起潮红之色,旋即又转为寡白黯淡,随后轻叹一声,半晌无言。 慕北亭见状,奇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汐颜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这京都我是去不了了,我中了那锦衣卫的阎王令,性命只在旦夕之间,是以去或不去都无甚影响啦。” 慕荀闻言,瞬间大惊失色,这“阎王令”的名头他自是知晓,从前也曾听陆远怀提起过寥寥数语,只说是此毒的辣处便在于毒药唯一,解药也唯一,若非是下毒之人给出解药,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难解此毒。而看着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姑娘竟中了如此邪毒,他心中大是焦急,忙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要知如此,我便将那人扣下,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给出解药来。”说到此处,猛然站起身来,又道:“不行!我得去找他讨要解药回来!”说着迈步要走。 李汐颜急忙站起身来,劝道:“叔叔不可,您或许还不知道这陆琰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心思鬼魅,阴狠残忍,实非善类,况且他刚才又在您手里栽了跟头,现下若冒然去向他讨要解药,他又如何肯给?便是给了,多半也是假药。” 慕北亭停住了脚步,又缓缓坐了回去,满面忧虑,叹道:“怎么会这样啊,这可如何是好?” 李汐颜见他竟为了自己焦心如焚,心中顿生暖意,暗道:“他都还不知我根底,竟愿为了我去得罪锦衣卫,慕叔叔可真是个好人。”正欲再说些宽慰的话语时,又听慕北亭说道:“我有一位朋友,世称医圣,尤善解毒治杂症。待我马上修书一封予他,请他西来为你解毒!” 李汐颜心中大喜,可转瞬又摇了摇头,道:“不行的,这毒药发作的时间或许就在下一刻,远水不能解近渴,我…我只怕是等不到了。” 慕北亭皱眉问道:“此毒可有拖延之法?譬如说服用某种药物,亦或是以旁人的真气克制之类的法子?” 李汐颜再度摇头,说道:“此毒不似寻常毒药,发作之前并无任何征兆,但到了发作之时,瞬间便会在体内化作洪荒猛兽,立时取人性命,是以并无防范与拖延之法。” 慕北亭缓缓垂下了眼帘,沉默过片刻后,方才问道:“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士?” 李汐颜心头一阵难过,知他这一问是有询问自己后事之意,于是低声说道:“我叫李汐颜,是贵州人,我…我…”话到此处,却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而低声抽泣起来,良久才哽咽道:“您都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慕北亭一愣,随即将她扶坐对面,笑道:“你甘愿冒险将荀儿带回家来,足见你俩交情匪浅,却不知你和他是如何相识的?” 李汐颜伸手抹去脸上泪水,轻叹了一声,开始娓娓道出自己是缘何与慕荀相识,而后又是为何跟他同道赶往昆明,以及在这一路上遇到的种种人和事儿。 慕北亭越听越是心惊,直至李汐颜说完半晌后也没能回过神来。过了良久,他才渐渐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没想到在这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竟会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伸手去抓过了慕荀的左手,对着他的断指处细细看了半晌,叹道:“杨三卿么?唉,可真是时隔久远啊!” 殊不知李汐颜此时却正自战战兢兢,她对慕北亭无任何保留,便是自己身份之事也坦然说出,只是话刚说歇,又自懊悔起来,不断在心底询问自己:“我干嘛要说这些话呢?”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站起了身来。 慕北亭察觉到她站起身来,立马抬眼望她,只见此时她的面上竟然流露出了羞愧自惭之色,心中立时明白过来,再度将她拉坐下来,笑道:“不有有失,焉知有得?他能得你相待如此,也就不枉他遭罪一场了。” 李汐颜刚坐下身去,在听过他这句话后,又惊得慌忙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问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北亭皱了皱眉头,反问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慕荀吗?” 李汐颜顿时失声惊叫起来,跟着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北亭。 慕北亭仍是微笑看她,眼中满是慈爱,却也透着询问之意。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 慕家茶坊 慕荀一觉醒来,已时近正午,他轻轻活动了双臂,只觉双肩上的疼痛之感大减,但也不敢冒然用劲,仅以腰腹之力缓缓坐起身来,冲门外喊道:“有人在吗?” 少顷,门外便有人应声道:“哎哟,少爷醒啦!”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年迈的老仆推门而入,站到了慕荀的跟前,急声询问道:“少爷的伤处可有好些了?还疼不疼?” 慕荀被此刻门外射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刚欲举手遮蔽,伤处立时便被扯动,一阵钻心痛感立马升起,只好放弃了举手遮阳的动作,闭眼说道:“黎叔,你快把门合上,我都睁不开眼了。” 黎叔连忙回身关上了门,歉意道:“我也真是老糊涂咯,都忘了这里是客房…” 慕荀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问道:“我爹呢?他可在家?” 黎叔道:“慕爷天刚朦朦发亮就出去了,眼下还没回来呢。” 慕荀又问道:“这期间可有人来找过我们父子俩?” 黎叔摇头道:“并没有人来过。” 慕荀沉吟了片刻,说道:“劳烦黎叔为我准备一辆马车,我得出去一趟。” 黎叔奇道:“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好好卧床静养,又想要到什么地方去?” 黎叔在慕家为仆二十余年,是慕家最老的仆人,可以说慕荀是他一路看着长起来的,两人感情颇为亲密,而他也一直都视慕荀为淘气的小孙儿,并非是小主人,所以关心之下,言语不免越位。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若是有什么急事要办,直接吩咐我去便是了,就不要亲自出去啦!” 慕荀苦笑道:“若是能让旁人代劳,我又何需自找罪受?你就快去帮我安排吧,我速去速回。” 慕荀性倔,黎叔知道往下再劝也是无用,只得说道:“慕爷特地吩咐厨房里做了药膳鸡汤给你喝,就先喝过一碗再走罢。” 一听到有鸡汤喝,慕荀立马就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此前他如追星逐月一般兼程赶路,也确是好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了,于是点头道:“也好,让他们送过来罢。” 随后黎叔助他穿好衣服后便退出房去。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里的仆人便端着杯碟碗盘进到屋里,慕荀因伤受限,只得在旁人的伺候下吃了这顿饭。 吃过饭后,他缓缓移步院中,等见到正在树荫下候着的黎叔后,便问道:“黎叔,马车备好了没有?” 黎叔上前搀住他,说道:“在门口等着呢,不过我得和你一起去。” 慕荀苦笑道:“我只是去见一个朋友,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黎叔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说道:“原本是不该让你出门的,但我也知道拦你不住,所以就只能你到哪儿去,我便跟到哪儿。” 慕荀无奈道:“那就走罢,咱们到云聚商会去。” 很快,马车就缓缓行驶在了街道上,黎叔特意叮嘱了车夫,车子不许走的太快。车厢里,慕荀默不作声,兀自出神想着心事,黎叔本欲问一问他离家这些日子里所遭遇的种种经历,但见他此时一副出神的模样,便知自己就算问了,他多半也无心回答,当下也只好忍住不问。 在慢慢悠悠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停在了云聚商会的门口。车夫掀起帘子,冲车厢里的慕荀喊道:“少爷,咱们到了。” 慕荀回过神来,对黎叔说道:“您在车上稍候,我寻何大哥说几句话便回。” 黎叔迟疑道:“这个…我还是和你一起去罢。”稍顿,又补充道:“你们说话我不听,我只候在门外等你。” 慕荀微笑拒绝道:“我此番与何大哥见面,实不宜有旁人在侧,您老就在车上安心等着我罢。” 黎叔又坚持了两遍,却还是被慕荀拒绝了,于是也只得点头答应了,待将他搀扶下车后,又叮嘱道:“有事就出门来唤我!” 此时商会门口正站着三个人,当他们见到自马车上下来之人是慕荀后,均是一声惊呼,其中一个矮胖汉子连忙迎上前来,问道:“慕小哥?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受伤了吗?” 慕荀识得此人,这汉子乃是商会里负责搬运货物的工头,名叫卢力山,为人极是幽默,平素相遇时也常会说些玩笑话,算是有些交情,于是便自嘲道:“得幸死里逃生,赶紧来向何大哥报个信。” 听到这句话后,卢力山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回头向门里看了一眼,小声道:“此处不宜说话,咱们到后门去。” 这时不远处一直在竖耳倾听的黎叔立马问道:“为何要走后门?”旋即又对慕荀说道:“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罢,有什么事就等慕爷回来以后再做打算。” 慕荀也正好奇着卢力山的古怪行径,正欲发问,却又听卢力山冲黎叔说道:“老丈莫慌,慕小哥与我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我既如此安排,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还请不要疑心有他。”转面又对身后那两人说道:“你俩还不快把老丈的马车赶到隔壁院里去,再好生伺候老丈去用茶。” 那两名大汉上得前来,对黎叔打了个请,瓮声道:“老丈请随我们来。” 黎叔摇头道:“不行,你们这伙人古里古怪的,我可得陪在少爷身边。” 慕荀虽知黎叔好心,但也实在觉得他啰唣碍事,不由皱眉道:“我就进去一炷香的时间,若是到时不见我出来,您再寻进来就是。” 黎叔想了想,这才同意,于是跟着那两名汉子去了隔壁院子。 卢力山引着慕荀快步向后门行去,进门穿院,又过了一段绿廊,最后来到了一间堆置着杂货的房间里。 看着卢力山警觉地关上了门,慕荀奇道:“卢大哥,这可不像是你平日里的风格,怎的这般鬼鬼祟祟的,究竟是怎么了?” 卢力山兀自缓了口气,说道:“你可知眼下谁在商会里?” 慕荀心下好笑,暗忖:“你这话问的,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哪里会知道来了什么人物。”嘴上却问道:“来了谁?” 卢力山顿时鼓起了一双大眼,一字一句说道:“贵州!翁家!” 慕荀瞬间惊呼道:“啊!他…是翁字…” 还不待他说完,卢力山立马伸手去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叮嘱道:“你可小点声,他们就在隔壁!” 慕荀屏气点头示意知晓,卢力山这才松开了手掌,指向北边隔墙,说道:“这间屋子的隔壁便是正厅,眼下他们正在厅里会话,咱们得小心轻语,万不可被他们发现了。” 慕荀震惊未平,小声急问道:“这伙人怎还敢到此处来?他们就不怕被大卸八块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五) 既已约定妥当,两人当即桥上道别,冯一山返身回到阁楼;慕北亭则疾步快走出了沐府往家赶去。 慕北亭心中有事,脚下步伐不自觉就快了许多,仅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家门口,正要抬脚上阶,只听门里黎叔急声喊道:“慕爷,您可算是回来啦!”话音未落,人已站到了门口。 慕北亭极少见到黎叔如此慌张,便脱口问道:“怎么了?你为何如此慌张?” 黎叔迎将出来,面上的焦急之色愈发浓郁,急道:“今日我陪着少爷去了云聚商会一趟,可少爷再出来时旧伤重裂,眼下正昏迷卧床,您快去看一看啊!” 慕北亭急问道:“可有找郎中来看过伤?” 黎叔道:“已经请过了,伤口也已处理了,可少爷还是昏迷不醒,这可怎么办啊?” 慕北亭听已请过郎中来看,心中稍安,又问道:“他去找何耀诚做什么?又怎会受了伤呢?是又跟人动了手吗?” 黎叔摇头道:“少爷不让我跟随他进去,我只得在门外等候,至于他在里面到底遇见了些什么事,我并不知道,只是他再出来的时候便已衣襟染血,上了车后也不及让我询问便昏了过去。不过他在进去和出来时都和一个叫卢力山的人有过交谈,那卢力山在我们离开时还对少爷说了对不起和偷听云云,想来少爷此次受伤,定和那个叫卢力山的人脱不了干系!” 此时的慕北亭暂无心思去追究其中曲折,又问道:“慕荀是在自己的房间吗?” 黎叔道:“是的,慕爷还是先去看一看少爷吧。” 慕北亭点了点头,迈步向慕荀的房间走去,黎叔也紧跟其后。 两人到得房间门口,慕北亭忽又问道:“今日可有人来寻过我?” 黎叔道:“倒是来过两个谈买卖的生意人,但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人来过了。” 慕荀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罢,我想和慕荀单独待上一会儿。” 黎叔道:“那我在外屋候着,慕爷但有吩咐,直接唤我。” 慕北亭随口应了一声,便推门跨进屋去,反手又合上了门,随后悄步轻声走到床旁缓缓坐下,默默看着慕荀那略显苍白的脸庞,良久后突然苦笑叹息一声,说道:“你随随便便出了一趟门,可是给我惹了好一堆麻烦回来啊!” 说着伸手去摸了摸慕荀的额头,又道:“我曾立誓要让你此生过得无忧无虑,不受任何苦难,可我终究没能做到,是我食言了。”又闭目深吸过一口气后,续道:“你一直都在追问我,关于你娘的过去,其实我很想告诉你,但又苦于没有一个契机,这些事已埋在我心底很多很多年了,直憋得我欲疯欲狂,可我始终都鼓不起勇气跟你说,我怕你知道了会伤心难过,更怕你会怪我、埋怨我,从此不再理我。” 他说到此处,摸着慕荀额头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又道:“可我不该这么自私,这对你不公平,从前的那些旧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慕北亭便把自己是如何与荀黛儿相遇相识后相守的点点滴滴都说了一遍,但在这其中又隐去了灵隐寺之后的一段经历不说。 他回思过往,不免勾起了万千心绪,积攒了数十载的泪水也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流了个干净。 在短暂平复了片刻后,他又想起了冯一山的约定,自觉也该抽身去做准备了,于是站起身来,挪步欲走。 可就在他转身要走之时,忽听身后的慕荀颤声说道:“爹,您说的我都听到了。我…我不怪您,更不会怨您。” 慕北亭身子一震,惊愣当场,半晌后才缓缓回转过了身子望向慕荀,问道:“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此时的慕荀已然睁开了眼睛,眼角兀自挂起泪痕,哑声说道:“你第一次哭的时候我就醒了。” 慕北亭没来由地笑了起来,恨恨说道:“你小子肯定是在躲着看我的笑话!” 慕荀摇头道:“我知道你往下要说很重要的话,是以忍住了不动作,等着你说余下的话。” 慕北亭的神色瞬间又黯淡了下去,轻声问道:“你…你真的不怨我害死了你母亲吗?” 慕荀道:“若是我没有出去走这一遭,那我多半是要怨恨你的。可走过了这一趟,我也有过一段与你一般的经历,所以我能懂你的感受,因为她也曾这般待我。” 慕北亭望着慕荀,眼中光彩闪烁不定,早已止住的泪水复又流下。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今日会有想要一吐为快的念头,或许是压藏心底太久需要宣泄之故;也或许是借着慕荀昏迷不醒而起了倾诉之意。但此刻听到了儿子的诚心之言,那把久扼于心底深处的沉重枷锁也终得以解脱。他心神一松,又缓缓坐到了床榻上,面上露出一抹庆幸与落寞交织的古怪表情。 慕荀看在眼中,轻声劝道:“其实最不容易的还是您啊,我和娘都是深爱你的!” 慕北亭咬齿抿唇,重重点了点头。 此刻父子情融,无言更胜有言! 在平复过片刻后,慕北亭又问道:“你怎么又受伤了呢?在商会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荀道:“商会里发生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您不是要出门去吗?就等您完事回来以后咱们再说罢。” 慕北亭道:“也好,那就等明日再说。”说着起身要走,慕荀又急忙将他喊住,问道:“爹,李汐颜找到了没有?” 慕北亭忽然笑了起来,反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个她,就是指李汐颜了吧。” 慕荀轻轻点头,正色道:“不错,就是她了。可有她的消息?” 慕北亭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但你也不必担心,就只管好好养伤,等过了今夜后我便能抽身亲寻,也一定会让你见到她的。” 慕荀道:“解药可有到手了?” 慕北亭笑道:“放心吧,解药今晚便到手,绝对保你的李姑娘毫发不损!”。 慕荀面上泛红,含糊道:“什么我的,她又不是个物件…” 慕北亭爽朗笑道:“可她却是你心里的姑娘呀!”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九) 沐朝辅摇头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庆幸是此事并未波及无辜,如此…如此亦算聊以了罢。”可话刚出口,心念猛然一动,又急问道:“那姑娘的解药可有到手了?” 慕北亭皱眉道:“昨夜便已拿到了,只是…只是那姑娘却不见了。” 沐朝辅奇道:“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慕北亭解释道:“那日事发之后她便失踪了,我托朋友在城中寻觅了两日也未有她的消息,也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出了城去。” 沐朝辅道:“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件事怎么不跟我说呢?要在这云南地界找个把人,只怕没人比我更方便了吧?” 慕北亭歉意道:“说来也怨小弟并未将此事太放心上,然而眼下看来,却是我思虑不周,太过轻心了。” 沐朝辅道:“那姑娘长的什么模样?可能作出画像来?” 慕北亭点头道:“我前日便托一位画师做过那姑娘的画像,待会儿可以再去请他画上几幅。” 沐朝辅转面向冯一山吩咐道:“你去安排,务必要将这位姑娘找到。”顿了顿,又道:“咱们已经对不住姓夏的朋友了,可再不能对不住那位姑娘了!” 冯一山点头应下,侧首又向慕北亭说道:“老弟待会儿作好了画像,便送几张过来给我。” 慕北亭抱拳道:“那就辛苦冯大哥了!” 冯一山摆手示意不谢,又转向沐朝辅施礼告退。待他走后,沐朝辅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张空椅,说道:“你过来坐,我有话与你说。” 慕北亭依言过去坐下。沐朝辅问道:“你可是要准备北上一趟?” 慕北亭道:“不错,我确是要北上一趟,但眼下慕荀伤势未愈,只怕还要耽搁些时日。” 沐朝辅点头道:“你出发之前先到我这里来一趟,有件东西需让你带去。” 慕北亭奇道:“是什么东西?又要带到哪里去交给什么人?” 沐朝辅却讳莫高深道:“先不忙问,到时我自会告诉你。” 可越是如此故作神秘,慕北亭的心里就越是好奇,但他还是忍住了不刨根问底,只是点头应下。 沐朝辅缓缓落靠椅背上,说道:“好了,你去忙罢,可莫要忘了把画像送过来。” 慕北亭起身告辞,可临走前略一犹豫,还是小声说道:“大哥,夏兄之死,我…我…对不起了…” 沐朝辅闭目摆手打断道:“咱们大伙儿都各有难处,此事往后就不要再提了,你去罢。” 慕北亭看着义兄面上露出落寞的神色,心中也不甚好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劝解,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后走向楼口,拾阶而下。 沐朝辅在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后,双眼猛然睁开,望向了楼口方向,眼中骤然闪烁过一道狠戾之光,但转瞬又闭上了眼睛。 慕北亭回到家中便直奔慕荀的房间而去,跨进门去,只见慕荀已然起身,一旁是黎叔正在为他穿衣。 慕荀见到父亲,笑问道:“您这一大早到哪里去了?” 慕北亭打量了慕荀一眼,不满道:“你伤口未愈,是不该起来的。” 慕荀讪笑道:“您还别说,我功夫虽然不高,但这身子骨却是皮实得很,上过了药,睡了一宿,您瞧…” 他一边说着,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以示自己已然无恙。可哪曾想,这一动弹,立时牵动了痛处,直疼得他龇牙咧嘴,失声“哎哟”了一句。 慕北亭看着眼前这个耍活宝的儿子,不由摇头苦笑,不过他也知道,但凡是修炼过“清瑞鈭星诀”以后,身子的自愈能力也会较之于常人快上许多,是以对他的伤口愈合倒也不甚担心。当下便说道:“国公爷寻我去问了一些事儿。” 慕荀的脸色忽然一变,嗤鼻道:“怎么?您认了这位权贵义兄便要每日都去朝见一回吗?” 慕北亭也陡然色变,喝道:“你这浑小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往后再说这种话,看我不教训你!” 慕荀忽又做了个鬼脸,笑问道:“他这么早寻你过去问什么事啊?” 慕北亭冷哼道:“不该你问的就别问。”转面又对黎叔说道:“你先下去罢,我再给他看看伤。” 黎叔自是知趣,连忙应声退下。 慕荀凑过身子,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那我小点声问总可以了吧?” 慕北亭看了看他,不禁莞尔,长长舒了口气,正色道:“那锦衣卫已经打发走了,总算是得了个清静。” 慕荀双眼一亮,急问道:“那解药呢?可有拿到?” 慕北亭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祭蓝釉的瓷瓶,说道:“解药在此,却可惜李姑娘还未能寻到。不过国公爷已答应帮忙找寻,想来不日便能找到她。” 慕荀虽是不喜沐家,但此时听闻沐朝辅肯出手相帮,心中也稍松了口气,真诚说道:“但愿借了国公爷的神通,能早日找到她啊!” 慕北亭道:“这些事都有我去盯着,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快把伤养好,老是起来折腾,终究于伤无益,快去躺下休息罢。” 慕荀摇头道:“老是躺着也难受啊,我只是起来随便走一走。” 慕北亭还是放心不下,又对慕荀的双肩伤口仔细查看了一番,但见他的伤处已好了五六分,心中稍安,却仍是叮嘱道:“只可稍微走动,时不可长,更不能出门去。”稍顿,又道:“我待会儿还有一件事要去处理,得再出门一趟,一会儿便回。” 慕荀点了点头,望向父亲,欲言又止。 慕北亭蹙眉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慕荀缓缓道:“你若不着急走,我想给你讲一讲昨日在云聚商会里发生的事儿,不然憋在我心里堵得慌。” 慕北亭颔首示意可以,便把慕荀扶坐到桌旁的椅子上,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道:“我的事晚一点去也无妨,你就先说一说罢。” 接着,慕荀便把昨日在商会里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愤忿不平道:“何大哥已被利益熏黑了心,我实在是替魏大哥他们不值!”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十) 慕北亭静默了半晌,缓缓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也认同。但何耀诚的做法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他被身份所缚,凡遇事时,自然会以商人的身份去权衡利弊得失,是以做决定时有所权重也无可厚非。在此事上,我若是他,只怕也会如他一般作为。” 慕荀猛然站起身来,面上满是惊诧之色,惊道:“爹!您…您怎么能和他一般作为!” 慕北亭微微仰首看他,语重心长说道:“但凡遇事,不仅要会以己度人,更要学会以人度己。何耀诚的话已然说得透彻,你怎么就不去尝试着理解他呢?” 慕荀冷笑道:“以己度人?哼哼,不错,我是能度他,可你们又想过没有,那些血淋淋的经历所带给我的是什么感受?你置身事外,话自然能说得轻松平淡,可要是那些事落到了你的身上,你就能心安理得吗?我不管旁人如何,可我自己心里的复仇之念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打消的!” 慕北亭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上儿子的话。 慕荀见状,又道:“我在心中立过誓要为魏大哥他们报仇,这个心意是决计不会改变的。听你言语多半是不愿帮我了,不过我也不强求,便请你将清瑞鈭星诀的后两章口诀授给我吧。” 慕北亭轻轻摇头,说道:“别的且不忙说,单是要练成清瑞鈭星诀的最末两章,非得花费一二十年的光阴不可成。可是以你眼下的心境,又如何能修炼得成?” 慕荀正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既已起过誓言,自然也不怕花费造刀磨枪的时间!” 慕北亭低头默想,要说以慕荀的天赋,若是肯下苦功夫,修炼这清瑞鈭星诀的后两章至多不过五年时间便可有所成就。自己先前说的一二十载不过是误导之言,意在让他动摇报仇的心思,毕竟连本家都不愿再去追究的事,旁人若再去紧咬不放,就不免有越厨代庖之嫌了,若是再因此生出别的事端,只怕到时本家会更不乐意。 慕荀见父亲半晌不语,冷笑道:“您若是不愿意,那也就算了,他日这仇我能报则报,若是技不如人丧命敌手,我亦算于心无愧了!” 慕北亭立马喝骂道:“你莫要胡说八道,也不许以死相讹!你需得明白一点,并非是习得一身好武艺便能闯荡南北而无恙,空有一身蛮力也不过是一介莽夫,能得智慧与功夫并重者,才可称得上是真正的有能有为之人!” 慕荀见父亲动了真怒,当下也就把执拗之气稍稍收敛了些,正色道:“您说的确是不错,可我现下武艺尚不如人,连自己近旁的人都保护不了,更何谈并重?” 慕北亭紧锁着眉头,暗自寻思道:“这小子锐气太盛,戾气太重,又太过执拗,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啊!唉,也怪我往日里对他太过迁就,以至养成这般性子…” 慕荀见父亲此时的眼神奇怪,只道他有质疑之意,急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您放心,我定会在学有所成后才去寻仇。” 慕北亭摇头叹道:“你怀着这般心境修武,只怕仇还未得报,自己就先走火入魔了。” 慕荀道:“不错,我心境确是失衡,可这些日子来的遭遇,又叫我如何能平复下心境?” 慕北亭绝决道:“你收拾不好自己的心境,这清瑞鈭星诀的后两章我也绝不授你!”顿了顿,又叹息道:“你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魏崇海他们能活转回来吗?亡者入九泉,生者当珍重…” 慕荀在听到“魏崇海”三个字后,整个人猛然一哆嗦,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急声道:“哎呀!怎么把洛瑶妹妹给忘了!”旋即抬眼望向父亲,又道:“洛瑶妹妹还在杨三卿的手里,她可是不能等,您得先去救她回来!” 经他这一提醒,慕北亭也想起了此事,不由蹙眉道:“你若不说,我倒是快把这件事给忘了。”稍顿,又道:“这件事我自会去处理,只是我该如何找到那杨三卿?” 慕荀道:“我与他有个十五日之约。唔,算起来,到今日已过了…啊!不好,今日已是第九日了!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咱们得快些启程啊!” 慕北亭在心中盘算起了路程和时间,片刻后又问道:“你与他是如何约定的?” 慕荀道:“我和他约定了十五日后在霸关镇上的一间废屋里做了结。” 慕北亭道:“废屋?那是什么地方?” 慕荀解释道:“是镇上西边的一处废弃房舍,门前有棵大树,极易找到的。” 慕北亭点了点头,心下暗叹道:“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啊!但人命要紧,营救洛瑶姑娘也刻不容缓,看来这贵州无论如何都得去走一趟了,至于其余的事也只好暂且缓上一缓了。”打定主意后,说道:“好在地方不算太远,我明日便动身前去,定不会了误期限。” 慕荀道:“我陪你一起去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慕北亭摆手拒绝,说道:“你伤势未愈,去也无用,就不必去讨这趟辛苦了,只管在家里好好养伤便是。” 慕荀欲言再要坚持。慕北亭又道:“我独身一人,再不济也能全身而退,若是有你在旁侧,就不免要让我分心,到时再拖累了我反而不妙。何况夕颜姑娘还未找到,你也该在家里守候等她消息。” 慕荀稍一寻思,便点头答应道:“杨三卿可是个下作之人,您遇上了他可要千万小心!” 慕北亭微笑道:“他是什么路子,我清楚得很,你不必担心。” 慕荀缓缓落坐,说道:“眼下最为要紧便是把洛瑶妹妹平安接回来,至于我先前说的那件事…就等往后再说罢。” 慕北亭站起了身来,伸手去轻抚了慕荀的头顶一下,说道:“我去准备明日路上要用的东西,你就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慕荀起身送走了父亲,随后又回屋重卧床上,在经过了片刻的心神放空后,不由得再起了心思,牵挂了一会儿李汐颜和洛瑶的安危后,又转而忆起了洛瑶的爷爷,跟着也想起了徐澈、魏崇海以及商队众人,再过一阵,又回思起先前与父亲的争执。 他的心思如此交替着来回倒腾了不知多久,终是心神俱疲,困意也渐渐上涌,不知不觉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风起助波澜 别过了黎叔,慕北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简单收拾过一些细软用物后,便熄灯上床。这几日来他杂事缠身,也确是没怎么合过眼,好在现下所余的事已不多,心中稍有松脱之感,此时静卧床榻,不多一会儿便觉困意上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沉眠无话,等到街上的更夫敲过寅时初更后,慕北亭便即醒转过来,但他并不急于离床,而是坐起身来打坐运功,直到打过五更后方才睁目收功,随后起身穿衣,快速洗漱过后,拎起收拾好的包袱出了房间。 此时尚早,天未放亮,院中静谧一片,除了偶有的虫鸣外再无别声。他悄步轻声出了院子,再到马厩里牵了枣红马,便向着东面城门行去。 今日值守城门的兵头是慕北亭的旧相识,但他见慕北亭这么早便要出城去,也不免心生好奇,于是上前搭话询问起来。 慕北亭急于赶路,并无心与他过多交谈,只是简单解释说要出趟远门做客,望请行个方便。 兵头见他行色匆匆,当下也就不再多言,回身挥手示意手下放行,便是路引也都免查了。 慕北亭刚一迈过了城门洞,便即翻身跃上马背,他昨日已熟记了前行路径,此刻扬鞭打马,沿着官道向东面急行而去。 这枣红马果真是一匹宝马良驹,脚程极快不说,便是耐力也属一流。慕北亭驾此宝马行进,心中大是畅快,沿路除了打尖休憩过一次外,均是步履不停,快速行进。一直行至日暮时分,他才寻思今日已走过了不短一段路程,于是就近寻了一间驿馆住下。 他安顿好枣红马后,又到大堂里吃过晚饭,等回到房间时天已全黑了下来,打起火折燃亮灯烛,从怀里掏出地图摊在桌上看了看,又不禁赞叹道:“真是匹良驹好马!不过一日的功夫便走完了一小半的路程,以如此脚力,看来再过三日便能到得平关镇了。” 收起地图,熄灯上床,这一路上的日晒风吹倒也让他觉得有些乏了,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翌日,他早早起身下了楼来,又向伙计要了些干粮和清水,再要了碗素汤面吃,结了房钱,又到马厩取了枣红马。起程再行,依旧通畅无碍,又行过一日,待到傍晚落脚歇息时,他再度查看起地图,发现余下的路程只需再行过半日便可到达。 眼看着目的地是越来越近了,他的心思也开始起了变化。虽说杨三卿当年的人品秉性也还算是坦荡磊落,但时过境迁,谁又敢保证此人的心性不会随时间而改变呢?他不禁又起了猜想,杨三卿此次会不会在暗里设下埋伏等待着自己呢?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心生谨慎,也暗自寻思起对策来。在默想了一阵后,暗道:“官道是不宜再走了,得另寻一条小道出来。”当下拿起地图再细看一番,倒也真让他发现了几条可走的小道,一翻比较之后,他选取了其中一条相对较近的路线熟记心中,放下地图后,暗忖道:“我这身行头也该换上一换。”忽又想起先前路上曾经过一个村庄,据驿馆也不太远,于是揣起地图出了房间,到楼下牵了枣红马,便向那座村庄赶去。 彼时正值傍晚,村里各家各户都开始生火做饭,村庄的天空上也渐渐升腾起了袅袅青烟,此时倒正是一个寻人的好时候。 慕北亭刚一走进到村里,迎面便见一个穿着灰布衣,头戴半新斗笠的农家汉子迎面走来,再一打量,发现这人的身材与自己相当,正好可以借了他的这身行头来用。于是迈步上前拦住了这个汉子,说道:“叨扰兄弟片刻,在下有件事想与你打个商量。” 那汉子闻言,开始对慕北亭上下打量起来,随即又问道:“你有什么事?” 慕北亭直言道:“我想和你交换衣物,头上的斗笠也要。当然,我会给你五两银子作为补偿,你看如此可好?” 那汉子闻听这样的要求后,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居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要知道眼前这人的衣服乃是绸衫,比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要贵上百十倍不止,并且还不止如此,另外还能再得到额外的五两“补偿”银。短暂惊讶过后,他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当即忙道:“我跟你换,我跟你换!”说着便要宽衣解带,似乎是怕慕北亭会突然反悔。 慕北亭连忙将他拦住,笑道:“哪有人会在大街上脱光衣服的?咱们到路边树林里去换罢。” 那汉子只好又把已滑到膝盖之下的裤子重新拉了回去,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两人迈步走进了一旁的树林中,开始交换起身上衣物。等换过衣服出得树林,慕北亭又摸出五两银子递了过去,道一句“多谢”后,翻身上马再向山坡行去。 那汉子望着慕北亭离去的背影,呆愣了片刻,旋即又高声喊道:“往后要是还有这等需要,只管再来找我啊!我叫…”可还不待他报出名字,便已看不见了慕北亭的身影,余下的声音已变成喃喃自语:“我叫柯老二…” 慕北亭回到宿处,先不忙去吃饭,又赶到马厩里找到了管马的伙计,说道:“我明日要借一匹马,劳烦小哥今夜为我备好,我明日一早便用。” 那伙计奇道:“客官怎么放着自己的好马不用,反倒要来租借这里的驽马?” 慕北亭并不言明,只是笑道:“我那匹马需寄存在这里几日,得劳烦小哥好生照管啊。”言毕又摸出十两银子塞到了伙计的手中。。 那伙计得了这一大锭银子,哪还有心思再问其它,直乐得合不拢嘴,当下一个劲地拍着胸脯向慕北亭打保票。 慕北亭自觉受人恭维时最是别扭难受,连忙脱身离开了马厩,到了大堂去,又随便吃了一碗面后,便回房歇息去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起助波澜(五) 原来,在方苑荨攀爬的路径上,居然生有一块块向上延伸而去的凸起石块,如此一来,但凡是耐力厚足之人,均可以极快的速度顺利到得瀑布顶端。 有此发现,慕北亭大是欢喜,伸手抬脚便欲跟上。可他刚摸到石块,忽又转念一想,自己与一个小姑娘家比试,若是照着她的路子前行,最后赢了也当算是输。 有此顾虑,他当即决定放弃眼前之路不用,仍旧挪步回到了自己先前所在之地,随后提气丹田,双掌化爪,右手猛力抠向岩壁,霎时间五指如刀入豆腐一般,瞬间就插入了岩壁之中,接着收臂上提,左爪又以相同力道抠入岩壁收臂上提,愣是以这般硬功夫登壁而上。 另一边,方苑荨虽是前行在先,可终究敌不过慕北亭的浑厚内力,不消多时,慕北亭后来居上,最终在距离终点不足两丈处超过了她。 在模模糊糊间,方苑荨看到了一个身影从自己的身旁疾掠而过,心中大惊,也立时知道自己败局已定,当下柳眉一蹙,心念一横,猛然伸出右掌拍向了慕北亭。 可她哪知慕北亭的一身内力已近化境,但凡有外力袭来,必定会激起护体真气抵抗,如此一来,她偷袭不成反遭殃,立时就被慕北亭的护体真气震得打了个踉跄,左手立即抓握不住,脚底一滑,惊呼一声跌落坠下。 慕北亭见状,也大呼糟糕,方苑荨坠落下的位置水浅石多,一旦落地非死即伤,心中又想若是她摔死在此,那这仇怨可就真解不开了,于是也急忙松开了手,双足借势一蹬,纵身跃下。 好在慕北亭在下坠过程中使了手段,使得自身的下坠急剧加快,终得以抢在方苑荨坠地前一刻,将她揽入怀中,最后再强行扭转身形,抱着她落到了一旁的深水域中。 彼时那苗寨头领心忧女儿安危,是以领头站在了瀑布顶端,也正好将此景此幕看得清楚真切。但见两人坠潭后,他急忙呼号着,引着众人赶往瀑布脚下,待将俩人从潭中救起,他也再顾不得面子尊严,对着慕北亭就是一通千恩万谢。而经此一事之后,两方恩怨自然也就一笔勾销,可谓是化干戈为玉帛。那头领对慕北亭更是青眼有加,一路拉着他手率领着众人回到了苗寨,随后宰牛杀羊,开席饮宴,好不热闹。 席间,方苑荨因此前偷袭过慕北亭一掌而心中有愧,是以只要见到慕北亭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红着脸躲了过去。但慕北亭却对她先前的举动不以为意,反倒还寻了个机会去开导她。好在方苑荨也是个性直豪爽的女子,经过慕北亭的一番开导后,也就放开了心扉,再不拘束,往后两日的宴席上也频频去给慕北亭添酒敬酒。慕北亭见她酒量极佳,性格直爽,倒也来着不拒,大碗迎来大碗喝,着实痛快。 宴席一直持续了三日,待到第四日清早,慕北亭一众便托词有事要走,那头领自然是一番挽留,但该走还得走,头领见挽留不住,也只得送行,慕北亭一众则在出了苗寨后便各自散去。 是时慕北亭刚新婚不久,是以此间事毕,归心似箭的他便日夜兼程往家赶去,过了约莫一个月后,终于回到了家里。 往后又过了小半月,这一日,慕北亭闲来无事,便出门走走,不知不觉就逛到鼓楼附近,在转过一个街角后,突然见到路旁的一棵柳树赫然站着方苑荨,他震惊之余,急忙迎上前去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她是暗里跟了自己一路,也同自己一道进了宁波城里,再问她来做什么时,她竟一把将自己抱住,并说爱上了自己。 慕北亭震惊不已,但他已成家室,自然婉拒了方苑荨的爱意,同时又费尽口舌说明劝导一番,这才算将她的心思拦下。但末了方苑荨却提出要见慕北亭的妻子一面。慕北亭心中坦荡,欣然应允,于是带她回家见到了荀黛儿。 荀黛儿心思灵窍,刚一见方苑荨便猜到了几分,当即就把慕北亭支开了,随后拉着方苑荨回到屋中聊了许久,直到挨近晚饭时分才出了屋来。在吃过晚饭后,荀黛儿又留她在家住了一宿,并跟她连床夜话。 翌日天明,方苑荨早早起身拜别,慕北亭本要亲自送她南回,但她却坚持要自己走,慕北亭拗不过她,只得将她送到相熟的商队处托人照应南下。 临行时方苑荨哭成了泪人,慕北亭心中惭愧难挡,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正巧那时见到路旁有一片盛开的芍药花,于是便寻了最鲜艳的一朵摘下送给她,并说她正如这娇艳欲滴的芍药花一般,日后定会遇到一位如意郎君。 是以此刻慕北亭再见到这朵芍药花时,不由惊得呆住了,可震惊之余,又不禁脱口问道:“这…这是当年那朵芍药花?” 方苑荨面色潮红,眼中流露出了奇异光彩,点头道:“为了能让它永不枯萎,我可是花了许多的心思和气力!” 慕北亭待要再问,瞥眼忽又见到正卧倒地上的杨三卿,转而问道:“他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里?眼下又是死是活?” 方苑荨面色陡寒,沉声道:“你不愿听我提起芍药花吗?” 慕北亭摇头道:“我并非是不愿听你说,只是今日里我所遇之事太多,眼下我就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方苑荨犹豫片刻,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大约是在半月前,我因事路过此地,期间便寻到一家酒楼里打尖,也正好撞见了这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坐在我邻桌。当时我仅看他二人一眼便觉不对劲,照俩人年岁看,当属是父女,可这男人模样粗鄙丑陋,而姑娘却生得水灵清秀,一眼望之,全无父女模样,并且我还发现那小姑娘似乎对这男人颇为畏惧。 “此幕实在奇怪,我顿时心生好奇,于是便移身坐到了他们桌旁,面上假装吃饭,暗里则是静静听他俩说话。可等我再次坐定后,却再也没听到他俩开口说话。又坐了一会儿,我也就失去了兴致,欲要挪身离开,可就在这时,我忽又听那男人瞪眼向小姑娘说了几句,其中竟听到了慕北亭三个字…你可知道当我听到的你名字时有多欢喜?我直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就快要蹦跳出来啦!”说到此处,眼波如水,直透出含情脉脉,温柔无限。 第一百九十二章 风起助波澜(六) 慕北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急忙侧头望向了别处,心里暗叹道:“唉,你怎么这么傻呢!”口中却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 方苑荨抿了抿唇,接着说道:“随后我仍是假装吃饭继续往下听,可那小姑娘任凭他如何询问终是不发一言,被他逼问得急了,直吓得浑身不住打颤。见此情景,我心知久等也是无用,于是便使了个手段将他拿住。说来这人也算剽悍,愣是熬过了我九条蛊虫后才勉强开了口。” 慕北亭心头一震,暗想:“她会使蛊?可这手功夫只有苗寨首领才能会得,莫非…莫非她已经做了苗寨的头领?” 方苑荨的一双妙目始终盯看着慕北亭,但见他此时眉头微蹙,立时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我阿爹在五年前过世了,现下我便是苗寨的头领。” 慕北亭缓缓点头,说道:“你爹爹可是雄武了得,他昔年的英容笑貌至今犹在眼前。嗯,他得你继承衣钵,也当是含笑九泉了。” 方苑荨得他称赞,心中大喜,立时神采飞扬起来,可转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慕北亭急忙扯正了话题,又问道:“再后来呢?那小姑娘眼下在哪里?” 方苑荨的眼神骤然幽怨起来,冷冷道:“你可知当他说起那小姑娘是你的女儿时,我整个人犹如受了五雷轰顶一般?我只知你丧妻归隐时仅带有独子慕荀,可如今又怎会多出了一个女儿来?只可惜我当时为了擒住这汉子,不得已误伤了那小姑娘,以至她到今日仍是昏迷不醒,我也就无从求证此事真伪,好在后来这汉子说出了你会到此赴约的消息,于是我便命他先问了你几个问题…呵,幸好,如若你续弦再娶的人不是我,那我就一定会去把你续娶之人杀死!” 慕北亭闭目苦笑几声,摇头道:“你既知我要到此,直接问我便是了,又何必如此折腾。” 方苑荨怨叹道:“我若是亲自问了,难不保你会骗我…”说到此处,面上忽又转变作焦急之色,温语哀求道:“慕大哥,我非是有心设计你,我只是怕再找你不见,所以…” 慕北亭见她吞吞吐吐,终是说不出余下的话来,于是转面看了一眼横卧在地上的杨三卿,说道:“他也算是我的旧友,于我无害,不如就放过他罢。” 方苑荨也转眼看向了杨三卿,却冷哼道:“他已经死啦!” 慕北亭惊道:“死了?你…你干嘛要杀他!” 方苑荨道:“他曾断了慕荀一指,自然该死!”稍顿,柔声又道:“你的孩子我也视如己出,但凡是伤害过他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慕北亭心道:“杨三卿虽是对慕荀下了辣手,但终归还是饶过了他的性命,若仅是因这一截断指便要结果了杨三卿的性命,却也是不该啊…唉,苑荨啊苑荨,你行事也不免太过偏激了些!”可心下也知再继续纠结于杨三卿之事已然无益,于是转而又问道:“那小姑娘现在何处?” 方苑荨道:“这个你放心,眼下她正好吃好喝待在我的营寨里,我也召回了寨子里的神医为她疗伤,想来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慕北亭从前听陆远怀讲过苗医之神奇,当下自无不信,微微点头道:“这就好,那小姑娘也是个苦命孩子,慕荀曾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将她平安带回去。” 方苑荨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慕荀只怕是看上那小妮子了吧!嘿,也好,叫他遭受这一段失而复得的经历,以便日后更能懂得珍惜二字!” 慕北亭见她说这话时面上带笑,眼波如水,知道她这是在一语双关,当下急忙岔话道:“他俩并非是情侣,而是认作了义兄义妹,不过你的话倒确是在理,待我回去以后一定转授。” 方苑荨摇头道:“待这小姑娘伤好之后,我自会差人送她回去,不过你就不必回去了。” 慕北亭心头顿生不详之感,沉声问道:“你…你是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方苑荨看着慕北亭,突然毫无征兆地梨花带雨,落下泪来,泣声道:“你可知在不得你消息的这二十多年里我是如何度日的?每日唯有看着这芍药花才能稍解忧思,而如今你活生生站在了我的眼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和你分开啦!”抹了抹泪,又转笑道:“从前你有黛儿姐姐相伴,我不会去争、去抢,可黛儿姐姐走了,你就是我的啦,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慕北亭大摇其头,喃喃自语道:“唉!彩蝶何苦依枯枝…我已年近半百,你却正盛风华,何必要…” 方苑荨急声打断道:“我爱你无关年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慕北亭正色道:“可我不爱你啊,我待你从来只有兄妹之谊,全无男女之情!” 方苑荨听到这句话后,浑身不住颤抖起来,脚下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芍药花竟也握捏不住,掉落到了地上。她目光散漫地环视了四周一圈,忽又笑道:“不,不。只要咱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你自然会转变心意的。” 慕北亭道:“我此生唯爱黛儿一人,自她走后,我的心里就再也住不进其他人了。”说到此处,忽又叹息一声,道:“你这又何苦呢?” 方苑荨顿时怒目圆睁,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骗人!你…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她此生情路窄闭坎坷,唯爱慕北亭一人,可也因此受尽了委屈与苦楚,但她痴心不改,终是一生情思仅系于他一人,却怎奈初逢君时君已娶;待君身孤,君无意。 慕北亭道:“其实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不然你也不会将我囚在这铁笼里。” 方苑荨并不搭话,而是蹲下身去捡起了芍药花,又缓缓站起身来,斩钉截铁说道:“不错,我知道,可那又如何?今日你的人我是要定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起助波澜(七) 慕北亭摇头道:“你如囚兽一般将我困住,又有什么意义?” 方苑荨咬了咬牙,狠声道:“我倾情于你数十载,难道就不该有个结果吗!”说着疾步上前,伸手抓住了横在两人之间的铁栏杆,柔声又道:“北亭哥哥,我从来只会爱你敬你,决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你只要顺了我心意,等回到寨子里我便将你放出来,自此往后咱们朝夕不离,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打扰到咱们啦!” 慕北亭急道:“我不愿随你去,你若是再执意强求,我便自绝于此!” 方苑荨不急不躁,轻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的,也包括你自己。” 她话音刚毕,慕北亭顿觉周身一阵酸软,心中惊道:“不好,多半是被她下毒了!”当即提气一口,小腹处立时如针扎火灼般疼痛,心头震惊更甚,急问道:“你…你怎么会有返身香?” 方苑荨把手伸了笼子里,摸了摸慕北亭的脸颊,愈发温柔地说道:“我要的是一个看得见也摸得着的慕北亭,可你武功太过高强,我斗你不过,就只好先将你困住,再让你没了武功,如此一来,你就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慕北亭冷笑道:“难道你要终日面对着一个木头桩子吗?那样会有乐趣么?” 方苑荨温言道:“你这根木头桩子,我便是伺候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 慕北亭一连后退了数步,心想今日横竖是摆脱她不掉了,也只好先随她摆布一阵,往后再相机行事,于是沉声道:“你就算能困得了我一时,也难困住我一世,只要过个十天半月,自然就会有人寻来,到时只怕你便留我不住了。” 方苑荨却不应答,只是举掌轻拍了三下。掌声刚歇,便见四条黑衣大汉冲进屋来,她随即又吩咐四人道:“将铁笼抬到车上去。” 慕北亭做出迎敌之势,口中冷冷警告道:“我不想伤人。” 方苑荨忽然素手一扬,一片粉雾立时跃进笼中,慕北亭见势,急忙抬手掩住了口鼻。 方苑荨笑道:“你该把眼睛也闭上的。” 她话音刚毕,慕北亭立觉双眼一阵酸痛,心中暗叫了一句不好,忽然眼前一黑,顿时就没了知觉。 场中四条大汉见状,连忙各自移身到了铁笼一角,随后搭手合力抬起了铁笼,接着破门而出。 方苑荨却不忙出屋去,她先走到杨三卿的尸体旁,从腰间绣袋中摸出一个黑色瓷瓶,打开瓶盖后将瓶中墨绿色的液体倾倒在尸身之上。 那液体渗透极快,浸过衣物与皮肤两相交触,瞬间便燃起了诡异的蓝色火焰,只过瞬息功夫,那团蓝色焰火便席卷了整个尸身,就连衣物也被燃着了,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火烟渐熄,杨三卿的尸体就此化作了一地灰烬。 方苑荨站起身来,环看四周一眼,忽起左足轻挑,将地上一盏油灯踢向墙壁,接着右足向后一点,便飘身后跃出了废屋。 只见那盏油灯在撞到墙壁之后立马破裂,灯盏中的水油淋落在墙面上,灯芯明火以油迹为引,上窜下跃,顿时便将整间屋子点燃起来。 转眼再看放火的方苑荨,此时的她已稳稳立站在了废屋对面的房顶之上。看着身前的熊熊火光,她的面上似笑非笑,那红黄相织的焰苗倒映进她带着欢喜光芒的双眸中,竟折透出了一片奇魅璨烂的光亮来。 她就这样呆呆看了一阵,直到听闻有人叫起“走水”后,终于回过了神来,随后嘴角忽起甜蜜一笑,转身施展出几个纵跃,身影也就此隐没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一个月后 云南沐府 鉴心阁 算上眼下这一次,慕荀已在短短十日里拜访了沐府三十三次,而他如此频繁的拜访倒并非是为了向沐朝辅请安问好,而是为了能打探到自己父亲的消息。 此时的沐朝辅正斜靠在轮椅上,手中轻轻摩挲着一把玉骨折扇,两片刀叶眉忽紧忽弛,其下目光游离不聚,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出神。 一旁的慕荀等了许久不见他发声,再也耐不住性子继续等下去,急声问道:“沐爷爷,您可还能想到别法子?便是让我到平关镇上走一趟也好啊!” 在半月前,慕荀久等父亲不归后便开始跑到沐府寻求帮助,沐朝辅得知此事后也立即撒出了人手去寻找,在过了几日后,散出去的斥候便带着废屋被烧的消息回来了,好在废墟中并未寻到尸身残骸,倒是令众人松了口气。 可自那日以后,就再没有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回,慕北亭似是人间蒸发一般,这世间上再无他的半点消息。 时间日复日过,慕荀愈发心焦如焚,几次动念要到贵州亲寻父亲,可每次提及,又均被沐朝辅以安全有虑为由而拒绝,此时复又提起,顿时引得一旁的冯一山瞪眼连连。 果然,沐朝辅停住手上动作,转眼望向慕荀,叹道:“你去了又有何用?是自信能查出个究竟吗?”顿了顿,又道:“远乡险地,吉凶难测,我如何能放心你去,你若是再有个好歹,叫我日后如何向你爹交代?” 慕荀站起身来,急道:“可我们也不能只候着官家去找啊!这都等了十余日,还是没有消息啊!”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冯一山也站起了身来,劝道:“我们又何尝不急啊!国公爷已亲自捎了信过去,当地的官府肯定是不敢怠慢的,咱们再多等两日罢。” 慕荀望向冯一山,突然冷哼一声,说道:“冯爷爷这话昨日就已经说过了。哼,我当初就不该到此求助…” 这时沐朝辅猛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沉声打断道:“我和你父是结义兄弟,他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此间情义容不得你来质疑!” 慕荀被吓了一跳,顿觉自己失言,毕竟自己还得靠眼前这位大人物寻找父亲,于是急忙赔礼道:“沐爷爷息怒,我只是心忧父亲安慰,以至失言,还望见谅。”。 沐朝辅面色稍缓,抬眼望向冯一山,微微点首示意。 冯一山见状,立时心领神会,侧首向慕荀说道:“国公爷该休息了,你随我来罢。” 第一百九十四章 风起助波澜(八) 慕荀本欲再向沐朝辅托求几句,但转眼却见对方已经缓缓闭上了眼,全无与自己再交谈的意思,当下只得躬身祝安,跟着冯一山走出了亭阁。 两人前后脚走着,通过一段绿廊,到了一片花园中,冯一山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可在他身后的慕荀却是心中有事,只顾低头走着,此时冯一山的这一停脚,险些被他撞了个满怀。 慕荀急忙站定了脚跟,问道:“冯爷爷,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冯一山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该用那种语气跟国公爷说话,他对你父亲的情义丝毫不假,这一点你不用去质疑。” 慕荀歉疚道:“冯爷爷教训的是,适才是我鲁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此类坏毛病。” 冯一山拍了拍他肩膀,又道:“其实国公爷已差了自己的亲信前去调查,只是路途遥遥,便是有信息捎回也得三五日时间,你这般日日来询,国公爷又如何能次次都有新消息告诉你。” 慕荀叹道:“确是我心急了,可这般等候也实在是煎熬,我是怕父亲会遭遇不测…” 冯一山打断道:“你父亲一身功夫神鬼莫测,又兼有灵窍心思,便是遇有危险,也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慕荀却只是苦笑摇头,因为这些天来,他也正是用着冯一山所说的这套看起来并不像是理由的理由来不断暗示着自己: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可问题在于,这样的自我安慰又如何经得起亲情的考验?只要是还没有真正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担忧与猜测就始终不会断绝,当下不禁自言自语道:“您到底在哪里啊?” 冯一山忽然凑身上前,低声道:“或许还有另一个法子能很快寻到你的父亲。” 慕荀眼眸一亮,急忙问道:“是什么法子?您快告诉我!” 冯一山道:“在说这个法子之前,你需得明白一点,这个法子是我私授于你,与国公爷并无干系。” 慕荀点头道:“此节我知晓,还请冯爷爷快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 冯一山忽然苦笑一声,自嘲道:“国公爷对你是护犊情深,凡有危险之事都禁止你去沾染;可我眼下却要叫你去行风险之举,实在是违背了国公爷的意愿啊!” 慕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沉声道:“冯爷爷的话进我耳,入我肚,往后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冯一山就等慕荀如此表态,当下颔首说道:“所谓江湖远朝堂。官家与江湖向来是泾渭分明,少有交集,是以此番用官家之力去寻找你的父亲,实在是没借对了力。” 慕荀略一思忖,点头道:“冯伯伯的话确实在理,可我并不认识江湖中人,又该去何处求援啊?” 冯一山奇道:“你怎么就把你的那位林宗汜叔父给忘了呢?似他那般泰山北斗的人物,又有什么事是他不能解决的?” 慕荀忆起那夜父亲也曾提起过林宗汜的名字,他二人既是结义兄弟,那林宗汜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叔父。可林宗汜是何身份,又有何本事,他却从未听父亲讲过,不过眼下看冯一山对他如此盛赞,想来定非是等闲之辈,心中也不禁大喜过望。可还不等这股喜悦发酵成主意,他又自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林宗汜是我叔父不错,可我们并未相见过,更不相识…”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爹极少向我提及往事,便是我的这位林宗汜叔父,我也是在一个月前才得知,是以我对这位叔父的生平也不太清楚。” 冯一山吃惊更甚,但转念又想,慕北亭既然隐居到此,那定然是不愿再继续过从前的日子,是以不向自己的子嗣后辈提起从前旧事,倒也不奇怪,于是点头道:“你这位叔父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接着,便择了林宗汜生平最为显赫的几件事迹缓缓道出。 慕荀听过之完后,只觉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大呼痛快过瘾,心中也立时就把林宗汜塑做了英雄楷模,自己的人生偶像,暗道:“没想到我竟有这位一位超然卓绝的叔父,可真是三生有幸啊!我爹既与他其名,那就说明我爹从前也是如他一般的英雄人物!” 冯一山见慕荀已想入非非,不由笑道:“傻小子,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若有心,日后多得是让你扬名立万的机会!” 慕荀心中更是激昂慷慨,对英雄豪杰的生活更是心驰神往,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可忽又想到自己父亲身死未卜,他猛然收起了心神,问道:“冯伯伯的意思,可是让我去求救于林叔父?” 冯一山道:“不错,林宗汜与你父亲兄弟情深,若得知此事,又怎会坐视不理?只要能得他相助,想来不日便能寻到你的父亲!” 慕荀心头大喜,急道:“不错,这个法子甚好!”想了想,又道:“我这就寄去书信求援!”言毕拔腿要走。 冯一山连忙将他拦下,说道:“且慢,寄去书信只怕不妥。” 慕荀奇道:“这是为何?” 冯一山沉吟道:“照你所说,你和你的林宗汜叔父从前并不相识,那你寄去书信予他,试问他又会作何感想?若是他不信你再要求证,如此一来一往岂不白耗了时间?” 慕荀深以为意,连忙点头道:“不错,冯伯伯说的极是。嗯,要不然就这样罢,我将信件并着父亲的一些物件同时寄去,到时林叔父见了,就必然不会再疑心。” 冯一山捻须思索片刻,沉吟道:“不如你亲自前往吧,如此一来,就可保万无一失!” 慕荀想了想,只觉此话在理,反正横竖都是要等,不如自己亲往求助,如此也能安心得多,当下打定了主意,点头应道:“如此也好,我便亲自去请罢。可沐爷爷不许我离开昆明城,我又该如何跟他说呢?” 冯一山笑道:“这个无妨,我自有办法为你遮掩过去。另外,我会差人陪你同往,以保你路上畅行无阻。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快回去准备准备,今日就出发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起助波澜(九) 慕荀的心里既是感激又有感动,对着冯一山躬身行了一礼,真诚说道:“谢谢冯爷爷恩惠,此时不及,待我日后还报。” 冯一山摆手道:“我能有何恩惠予你。你只需记得国公爷的恩情便是了。” 慕荀连连点头称是,随后辞别了冯一山,奔家而去。 冯一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长舒了口气,转身急步快行,回到了“鉴心阁”去。 此时的沐朝辅正在喝茶,见到冯一山进门后,忙把茶盏放下,急问道:“你是怎么跟他讲的?” 冯一山道:“就是照着先前商定好的说词跟他说的,他也同意了。” 沐朝辅心中稍安,点头道:“林宗汜是北亭的义弟,得知此消息后定不会坐视不理,到时由他亲自去查探,肯定比旁人稳妥得多。” 冯一山皱眉道:“只是没想到,这慕荀居然跟林宗汜并不相识,若是以书信相邀不免要耗时释疑,是以为防延误时间,我便擅作主张让慕荀亲自东去,当面请林宗汜南来。” 沐朝辅愣了一下,旋即又无奈苦笑道:“如此也好,也免得他日日来扰,亦算还我几日清净。” 冯一山走上前去,拎起茶壶将茶盏添过水后递向沐朝辅,说道:“他一日来寻三遍都到不得晚,也是仗着您温和慈善不与他起脾气,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是门都不会再让他进了。” 沐朝辅呷茶一口,缓缓道:“自己唯一的至亲生死未卜,他心焦慌乱也属正常,是以行为举动急躁一些也可以理解,不过…”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再次举起茶盏将剩余茶水一饮而尽,方才叹道:“唉,途远路遥,又非是咱们的地头,这次确实是有劲使不上啊。” 冯一山劝道:“您派人到贵州地界进行查探,此举已属僭越,若是再有其它动作,就不免要遭人口舌。在此事上您也算尽心尽力了,往后的事便由林宗汜去做罢。” 沐朝辅摇头道:“话虽如此,但北亭是我义弟,我见他有难却帮忙不上,思之惭愧啊!”顿了顿,又问道:“昨晚我俩商议要将此事推给林宗汜去处理,事后我心里始终耿耿,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在推卸责任啊?” 冯一山顿时哭笑不得,他昨夜就因此而开导了沐朝辅许久,此刻见他复又重提,只得换着花样再劝道:“您这就是在钻牛角尖了。且不说别的,您和林宗汜对慕北亭的情义肯定别无二致,是以谁去解救不是解救呢?只是您跟他各具了优势,而眼下此事又最宜让林宗汜去处置,若是换作了旁人去,必然不及他去处置得利落稳妥。”说到此处,靠前一步,俯下身去贴耳说道:“再者说,要是让慕北亭知道了您因为深涉此事而遭受了不良影响,他也定会愧疚难受的,所以您就不必再纠结此事啦!” 沐朝辅闻言,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说道:“陪慕荀东去的伙计你要亲自去挑选,所行线路也必需是最安全的路径,还有,银子也一定要备足给他。” 冯一山应道:“我待会儿就去安排,计划是吃过了午饭后就让他们起程出发。” 沐朝辅摆手道:“别等,你快去安排。另外,捎信给咱们在平关镇上的伙计,叫他们务必尽心尽力,只要能寻到哪怕一丝一毫有关慕北亭的消息,我均有重赏!” 冯一山不敢怠慢,躬身领命,随后退出阁楼,下去安排了。 另一边,慕荀已疾奔到了家门前,刚欲进门时,只见黎叔已抢先走了出来。 黎叔看了看慕荀,问道:“怎么样?有慕爷的消息吗?” 慕荀摇头道:“目前还没有。” 黎叔闻言,眼中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叹道:“要不咱们自己去找罢。” 慕荀道:“对,咱们是要自己去找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去宁波一趟。” 黎叔愣了愣,奇道:“宁波?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慕荀懒得多费唇舌解释,只是含糊说道:“去找一位厉害的人物来帮忙寻找我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次是国公爷派人陪我同行,只等我收拾了东西便走,你不必担心。”说完迈步便要进门。 黎叔连忙将他拦住,说道:“不行,这次说什么也得让我跟你一起去。” 慕荀停下了脚步,正色道:“非是我不带你去。咱们且不说别的,单是快马加鞭的赶路你就肯定受不过,到时你再拖累了我们的行程,岂不糟糕?” 黎叔觉得这话倒也在理,但仍是犹豫道:“可我看不见你,总是会担心啊。” 慕荀温言再劝道:“有沐府的差兵陪在旁侧,您就放放心心守在家里,过不了多久我和我爹就都回来了。” 黎叔这才打消了陪同前往的念头,还是叮嘱道:“那你路上多加小心,生水莫喝,衣服适温增减…” 慕荀见他又要开始对自己唠唠叨叨个没完,当即满口应好,然后闪身冲进了门去,直奔向自己的卧房。到了房中,随意收起几件衣物打成包袱背在背上,再到床下暗格里取了些银子揣进怀中,正欲出再出门时,心念猛然一动,忽然想起了正厅房梁上的那本清瑞鈭星诀,于是快步走到正厅里,纵身将那布包取下塞到了怀里,至此一切准备妥当,便迈步走到大门口,静静等候着沐府的差兵到来。 慕荀干等了片刻,忽见黎叔从远方的巷子里钻了出来,手里正拎拽着大包小兜,向着自己走来。见到此幕,慕荀无奈地苦笑摇头,脚下立时开拔迎上了前去,帮他拎起了手中的东西。 黎叔气喘吁吁道:“你喜欢的干果甜点我都买了一些,你就带着路上吃,到时也分给同行的沐府差人们一些。这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总算是份心意,他们受了你的好,路上也自然会多照应你一些…” 慕荀不禁莞尔,心想这老头儿倒是圆滑世故,可自己眼下又怎会有心思去理会这些东西。但他即已买来了,自己也不能驳了他的心意,只得顺口应了一声。 第一百九十六章 风起助波澜(十) 等到把这些大兜小袋规整妥当缚到背上后,慕荀忽又想起来一件事,急忙伸手摸向腰间,掏出了那支装着解药的瓷瓶,递向黎叔,说道:“这解药你帮我收着,我此去也不知需要多久时间,若是在这期间找到了她,还请你一定将她留住,也告诉她…告诉她…”定了定神,沉声道:“就告诉她,我喜欢她!” 黎叔面上立时堆起了笑容,应道:“好,好!我会告诉她的,也一定会帮你将她留下来。” 慕荀面上一红,急忙抬眼望向别处,正巧这一转眼,便看到了冯一山一众骑马行来。 冯一山与慕荀遥相对视一眼,当即夹马快行,随后翻身下马抱拳道:“让二位久等啦。” 慕荀忙道:“没多久,没多久。”说话间眼睛扫过了冯一山身后的三人,又问道:“不知这三位大哥该怎么称呼?” 冯一山回身介绍道:“左首高个子叫做阎鼎贤,站中间的叫傅炎杰,右边这矮子叫刘醒添。”转回身一指慕荀,又向那三人说道:“你们唤他慕小爷便是了。” 介绍两相认识过后,冯一山又把他原先乘骑的那匹骏马牵到慕荀面前,说道:“时不待我,你们快些出发罢,若有消息互寄书信!” 慕荀也不多啰嗦,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随后对着同行三人抱拳道:“劳驾三位大哥陪小弟走一遭,小弟在此多谢了!” 那三人齐齐拱手还礼,冯一山却摆手道:“再多言谢字可就生分啦!快走罢!” 慕荀又望向黎叔,说道:“黎叔,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黎叔连连点头,对着沐家四人长鞠一躬,说道:“多谢四位大爷!”直起时,又向马上三人说道:“我家小少爷从未出过远门,路上就烦劳三位多多照应了。” 慕荀见黎叔唠叨之势欲起,连忙调转了马头,当先奔往城门而去,马上三人见状,匆匆向冯一山拜别后,也扬鞭打马急追而去。 冯一山望着四人离去背影,心中顿觉一阵轻松,吁了口气后辞别黎叔离开了。 四日后 沐府 是日天朗气清,微风不燥,用过午饭后的沐朝辅心情颇佳,独自一人驱动轮椅到了“尊经阁”里,正欲到书架前取书翻阅时,忽听得门外的冯一山喊道:“国公爷,有大消息!” 沐朝辅心头一跳,急忙驱动轮椅迎到门口,问道:“是不是北亭有消息了?” 他话音刚毕,便见冯一山冲跃进屋来,手里还扬着一个信封,叫道:“不错,有人送了书信来!” 沐朝辅眉头一紧,急问道:“是什么人送来的,可有将他截住了?” 冯一山摇头道:“送信之人是一个小孩儿,家住城郊外的村子里,他收了正主一钱银子后便把信送了过来,至于正主是谁,眼下已经察究不到了。” 沐朝辅抬眼望向那个信封,伸手道:“快给我看。” 冯一山将信递了过去,可手刚伸到一半时忽又起了犹豫,随即将信收了回去,说道:“我念给您听罢。”说着便撕开了封口,探手伸入将信笺取出,跟着再伸一次,又取出了一块玉牌。 沐朝辅一望那枚玉牌,顿时大惊失声道:“这…这是我给北亭的腰牌!” 冯一山自然识得这块玉牌,点头道:“不错,正是您的腰牌。” 沐朝辅催促道:“快看看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冯一山捻开信笺,逐字念道:“为父…”他话一出口,立时一怔,旋即抬眼望向沐朝辅,慌忙解释道:“这话是信里写的…” 沐朝辅并不以为意,摆手道:“你直管往下念便是。” 冯一山吞了口唾沫,往下再念道:“已有归宿,吾…吾…”念道此处,又一次戛然而止。 沐朝辅心中猜到后面定是一个“儿”字,是以冯一山才不敢往下再念,于是说道:“不必念了,你看完再给我讲罢。” 此信极短,冯一山扫过一遍后,说道:“北亭信上说自己己经找到了归宿,要与相爱的人远走天涯,让慕荀不必担心,更不用去找他。” 沐朝辅奇道:“这就完了?”在得到了冯一山的肯定答复后,他不由皱起了眉头,疑惑道:“此信写得好生古怪,莫不是旁人伪作的?” 冯一山摇头道:“我未曾见过北亭笔迹,真伪确是分辨不出,不过待会儿可去他家中寻一份笔迹来做比对。”低头看向手中的玉牌,又道:“可此信是并着您给他的腰牌一起送来的,且信中又提到了慕荀,若说此信不是他所写,那也说不过去啊。” 沐朝辅低首沉吟道:“你这话倒也在理。可这信上内容我实难信其是真,难道遇到心爱的人不该是带回家来吗?何以要放下所有去浪迹天涯?北亭是个重情顾家之人,想来断不会行此荒唐举动。” 此时冯一山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峰一凝,奇道:“不对啊!看这信似是写给慕荀的私信,却又为何要送到您这里来?这不合理啊!” 沐朝辅缓缓点头,垂下眼帘去思忖起来。忽然,一个猜想猛然跃上了他的心头,本来半闭着的眼睛也顿时睁大骤亮,当下笑而不语,从袖中抽出折扇捻开,轻轻摇了起来。 冯一山奇道:“您瞧出什么来了?” 沐朝辅笑道:“嘿,我想北亭多半是被哪个野婆娘给缠困住了,轻易脱身不得,于是便寻了个法子捎信回来。至于寄信给我却又不提及我的用意,只怕是写信之时有人守在他的旁侧,是以不便在信中提及我的名号;至于寄信到我府上嘛,多半是想让我约束住那个急性子的慕荀小子,以免他冒失前去营救。” 冯一山闻言,初觉有些荒谬,可稍一思索后,又觉得有些道理,恍然道:“嗯,难怪那个送信的小孩儿竟会站在门口处大呼慕荀的名字,肯定是把咱们这里当做了慕家,若非是当时我在附近,那小孩儿只怕就被门卫给轰走了。想来真如您所言,这信确实内有玄机。” 沐朝辅道:“不过这也仅是我的猜测之言。你还是马上到北亭家里去一趟,先确认了信上的字迹再说。” 冯一山领命赶往茶坊,进门后便直抒来意,要向黎叔讨要慕北亭的亲手笔迹。黎叔疑惑冯一山举动,频频向他询问此举何为,冯一山却因尚不能确定字迹真伪,便仅以“有用处”三字唐塞过去。黎叔频问无果后,也只得作罢,又对冯一山托求了一番。 冯一山怀揣着这些纸张赶往城中的纸墨店,寻到装裱师傅让其帮忙验别;一番比对后,装裱师傅给出了肯定答复,确认那封信上字迹确是慕北亭所书无疑。 冯一山收好了信,小步快跑,赶回了“尊经阁”。沐朝辅早已久等得不耐了,见他进门后,急忙问道:“怎么样?是北亭的字迹吗?” 冯一山点头道:“找明眼师傅看过了,确是北亭字迹无疑。” 沐朝辅这才长舒了口气,自言叹道:“那就好。如此也可知北亭应该性命无虞,只是处境却不甚好。” 冯一山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沐朝辅要过了信笺细看几眼,说道:“这信上言不真诚,词不实切,一望便知是违心所书,咱们还是得把他找回来。” 冯一山皱眉道:“可此事咱们真的是鞭长莫及啊!前两日刘布政使刚来过书信询问咱们的人为何会在贵州地界活动,如若再动作下去,只怕就要引人疑心了。以我之见,眼下最为妥当之法,还是等待着慕荀的消息吧。” 沐朝辅缓缓点头,沉吟道:“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倒也等得起。”抬眼望向冯一山,问道:“慕荀出发距今,已有几日了?” 冯一山道:“算起来已过四日了。” 沐朝辅吩咐道:“你差一骑快马去追,把今日之事告知他,也好叫他放心,不过找寻之事还是得让他北上请林宗汜相助。” 冯一山应声领命退下。沐朝辅目送着他离去直至不见后,缓缓转动着轮椅行至另一侧窗前,投目望向窗外的青葱翠竹。 这时忽有清风乍起,透窗而入送来丝丝凉意,沐朝辅只觉心神瞬间就松弛了下来,周身百穴也似乎通透起来,当下闭目享受了片刻,忽又自言自语道:“北亭啊北亭,也不知你是遇上了什么样的人物,若真是遇得一个好女子再造一段美满姻缘,倒也不失为幸事一桩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 宁波 林府 自当年南湖一役后,周楚清便因伤变成了一个活死人,气息不断,却也再难动弹,终日躺在床上,时至今日都没能醒转过来。自此,张合便上位接替了周楚清的位置,摇身变作了林府的大总管,总览府中日常事务,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时光流逝,岁月如刀,从前的那个青葱少年转眼不见,如今的张合也已变成了一个鬓角夹白的中年人。 这一日,他正在临门前院里修剪着花枝,眼下正瞄准了一段枯枝欲要下剪,可就在这时候,却突然听到大门处传来了一阵势大力沉的敲门声,那声音急促如响雷狂作,瞬间就响彻了整座府院,就连停息在树枝上的鸟儿们也被惊得四下分逃。 在听过数声敲门声后,张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到了嗓子眼,急忙把手里的枝剪扔掉,快步向大门口奔去,但到得门前却又不忙开门,只是隔着门问道:“是何人在外敲门?” 门外响起了一个粗犷的声音,答道:“石头岭邵子鬯前来拜谒林前辈,还请老兄行个方便,为我开门引见!” 张合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此人的名号他从未听过,自然也就不在林宗汜所罗列的可与之相见者的名单中,当即高声道:“家主正在闭关潜修,谁也不见,请邵大侠回去罢。” 门外的邵子鬯大声叫嚷道:“林前辈这般托词已用了近二十年,难道他这二十年里就没有出过关吗?” 原来,自打妻儿离世后,林宗汜的意志便逐渐消沉了下去,先是上表辞去了官职,不久之后又卸下了所有的江湖责担,就连易书的家业也废弛了,之后他又罗列出一份可与之相见者的名单交给张合,自己则搬离了北院,迁移至“万书塔”中深居简出,到得今日已有近二十年的光景。 不过相对于林宗汜的遁隐,更令世人感到惋惜的却还是他林家“以书易书”之业的关闭,可也正因此业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万书塔”虽已关闭了近二十载,但前来求换书籍之人仍是络绎不绝登门拜访,从不曾绝断过,却可惜这些人的请求又都以被拒而告终,是以二十年来还不曾有一人得偿所愿。 在这期间,张合也曾应付过许多上门求书之人,他们虽然手段五花八门,理由也千奇百怪,但总体言之,这些人都行得是正当手段,也极遵礼法,所以在被拒绝之后也少有急眼红面者,更不会有胡搅蛮缠、出言不逊之人出现。 可眼下这个邵子鬯却是如此厥词不敛,张合也自然不会生出好感与耐心,当下冷声喝问道:“怎么?难道你还想闯进来不成?” 门外的邵子鬯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就进来,我只等你这句话呢!” 张合怒道:“你敢…” 可他余下的话尚未出口,忽又听得门外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说道:“你这厮真是无理取闹,本家都已将你明言拒绝了,你还想如何?” 话音刚落,只听邵子鬯喝骂道:“我自与本家说话,又碍了你什么事儿?嘿嘿,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老子!” 又听那人冷笑了两声,道:“好个不知礼耻之徒!今日既然被我撞见了,那我也只好越俎代庖教你一教,但在此之前,你需得知晓其中干系,本来教你知礼识节的人应该是你的老子,不过眼下换了我来代替,那我就算是你的老子了!” 邵子鬯勃然大怒,暴喝道:“你这小杂毛竟敢占爷爷的便宜!且先吃爷爷一掌!” 但听得“砰”一声响,紧接着又听邵子鬯大笑道:“小杂毛,就你这点能耐也敢出来现眼?哈哈,可莫要说是我欺负了你小子,就叫上你身后那三个帮手一起上罢!” 那人也大声说道:“龟儿子莫要猖狂,只因这里太过狭窄不便施展开手脚,你要是有胆子,就随我到街上去比一比!”稍顿,又听他续道:“我要与他公平比斗,三位大哥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邵子鬯狠声道:“且慢!我邵子鬯从来不打无名之辈,小杂毛快快报上名来!” 那人大笑道:“那小小杂毛可得记住了,老子的名字叫做慕荀!” 张合听到此处,心头一惊,暗道:“慕荀?慕大爷家的公子不也是叫的这个名字吗?莫非…莫非来人是慕少爷?”想到此处,急忙移步凑到门前,眼贴门缝向外看去。 而门外一众也正是慕荀一行人,他们一路行来,幸得借了沐朝辅的光,凡是在落脚馆驿里更换马匹时,均可换得馆中头马,再加之三人快马加鞭不停赶路,硬是将三个月时间的路程缩短到一个半月,到得今日一早正好进城,眼下刚刚来到林府门口。 邵子鬯当先下了石阶,慕荀正欲拔腿跟上。就在这时,张合急忙隔门喊道:“慕荀小兄弟慢走,你且过来,我有话问你。” 慕荀见门里有人呼唤自己,不由得愣了愣,但还是步上前去近到门前,恭敬道:“您请问吧!” 张合从缝隙中窥得慕荀长相,只觉他的神貌确与慕北亭有几分相像,心头顿时一喜,当即对他的身份肯定下了七八分,可正欲伸手开门时,手上猛又忍住了,略一沉吟后又问道:“慕北亭是你什么人?” 慕荀隔门应道:“正是家父,小侄千里而来,乃是有一件紧要之事求林叔父帮忙,还请这位叔叔通融则个。”他虽不知张合年岁,但听音猜岁数,心想此人年龄应该不小,是以便称呼了一句“叔叔”,想要先拉个近乎。 张合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取下了门栓,拉开门迈步走了出来,笑道:“家主可是常常念起你父亲,要是让他知道你来了,定然会高兴的不得了。” 慕荀见走出来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当下长鞠一礼,问道:“敢问叔叔怎么称呼?” 张合走上前去,亲昵地携住了他手,笑道:“我叫张合,你若不嫌弃,只管叫我一声张叔便好。” 慕荀连忙再叫一声,接着又向张合引荐了同来的三人,大家复又寒暄一遍。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二) 然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场景,站立于街道上的邵子鬯却是傻了眼,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叫嚣的毛头小子竟会如此受待见,当下急忙跑上台阶,冲张合质问道:“你这管家好没道理,先前我言诚意切地求你开门,你就是死活不开,可这贼小子来此大吵大嚷一通,你反倒还与他亲近?这是何道理?” 张合厌恶地瞪了邵子鬯一眼,冷冷反问道:“他是家主的侄儿,你是么?” 邵子鬯又是一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了。 张合请慕荀几人先进到院里去,可慕荀却不动身,而是转面望向邵子鬯,挑了挑眉,示意要不要继续比试。 哪知此刻的邵子鬯却是大摇其头,瓮声道:“不比了,不比了。我有求于林大侠,又怎敢再与你打斗。” 张合拽了慕荀一把,催促道:“莫要跟他置气,你们先进去,我跟他说两句话就来。” 慕荀又瞪邵子鬯一眼,然后跨步走进了院去,在他身后的三人也紧步跟了进去。 张合这才走到了邵子鬯近前,说道:“今日横竖是被你撞到了,你求什么书可先说给我听,等待会儿见到家主时,我便伺机帮你问上一问。” 邵子鬯顿时大喜过望,忙道:“我要朝山派的同义五合拳,喏!这些做交换用的书我也全都带过来了。”说着伸手指向堆放在一旁角落里的一大堆布袋子。 张合看了一眼那一团嘟嘟囔囔的布袋,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万书塔里再无以书易书的规矩。我也只能帮你问上一句,至于家主肯给与否,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你就先回去罢,待傍晚时分再过来听消息。” 邵子鬯面露憨笑,起手对着张合打拱作揖,但他武人干文活儿,这打拱作揖实在是没做对样子。不过张合也不与他计较,轻轻点了点头,又再次叮嘱道:“此外还有两件事你需谨记。其一是今日换书之事无论成或不成,你都万不可向旁人提及;其二是你不可跟家主的侄儿记仇,往后也不可去寻他晦气。这两件事你依不依?” 邵子鬯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半个不字,只是一个劲地连连点头,赔笑道:“此节我知晓,决计不会向旁人提及,至于那位…嘿嘿,我要是早知道他是林大侠的侄子,我又怎敢与他犟嘴…” 张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走。邵子鬯也很知趣,当下弯腰探手,露了一手“穿堂葫芦”的功夫,将地上的布袋全都拽挂到了手臂上,随后脚底生风,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 再回到院子里,张合见慕荀一众正四下打量着院中景色,几人观赏之余还不忘连声赞叹叫好。 慕荀暗道:“沐府虽也算是恢弘壮阔,绮丽重彩,但要比之林叔父的家,却还是少了几分清秀雅致之美…嘿嘿,两相比较之下,沐府可是大大输了韵味咯。” 张合走到慕荀近旁,笑问道:“慕大爷呢?他没同你们一起前来吗?” 慕荀收回了目光,转眼望向张合,叹道:“唉,我便是为了父亲的事前来求助于林叔父的。” 张合一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慕荀又长长吸了口气,随后便把自己父亲失踪的事向张合大致讲了一遍。 张合听完后,惊叹道:“原来慕大爷是隐居到了云南啊!” 慕荀奇道:“张叔叔,你关心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张合回过了神来,歉意笑道:“对不住啊,常听家主感叹慕大爷久寻不见,是以心里就多留意了一些他的去向,勿怪,勿怪啊。” 慕荀点头道:“不知林叔父眼下又在何处?可否带我去见一见他。” 张合道:“这个不忙,我先将你的三位朋友安顿好后再去不迟。” 慕荀心中虽急,但也只能听从张合的安排,毕竟自己初来乍到,确实不便带着外人去面见叔父,于是点头称是。 张合唤来佣人,将另三人带下去用饭,转面又对慕荀道:“我先带你到“万书塔”与家主相见,到时吃饭便在楼里解决吧。” 慕荀早已迫不及待想要跟林宗汜见面,又听能与他边吃边聊,顿时喜上眉梢,当下连连点头同意,随后便跟在张合的身后往“万书塔”行去。 走在路上,慕荀游目四顾,视野所及之处,均觉新奇,忽然又想起一事,遂问道:“张叔叔,我听闻府里不是有以书易书的规矩么?又何以要拒绝先前那人?” 张合摇头苦叹道:“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自从家主的妻儿亡故后,他整个人就开始变得一蹶不振,漫说是打理家业,便是日子也不再好好过了,就算用颓废二字来形容家主的状况也不为过。” 慕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缓了脚步,问道:“难道就一直如此了吗?” 张合道:“倒也不是一直如此,在起头的几年里,家主的状态确实最为颓废落寞,但随之时间的推移,后来也就缓和了许多。不过经此一事后,他的性情也大为改变,说是天翻地覆之变也不为过。他从此深居简出,笑容全无,就连话也懒得多说了,有时甚至一两个月也不见他走出塔楼来,就算是出来了,也绝不会跟我说超过三句话…” 慕荀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张合诉说辛酸苦楚,期间也频频游目四顾,但见这林府里处处都清秀干净,全无破败落寞之相,心里又不禁感慨道:“这位张叔叔也真是不容易,竟以一人之力撑持起了林家这一大片家业,委实是不容易啊!” 张合平日里也难有倾诉对象,此时遇见了慕荀,自然是要一吐为快,随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最终感叹道:“唉,人已如此,物又何如?如今呐,这偌大的林府里就只剩下几个老仆人了,气氛凄凄惨惨,与从前辉煌鼎盛时的风光相比,已是隔了云泥之遥咯…” 通过他的这番讲述,慕荀也大致了解到了近二十年来林家的起伏变化,对此也大感惋惜,唏嘘道:“没想到亲人的离世竟会对叔父造成这般打击…不过也足可见叔父还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三) 张合摇头苦笑,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却是加快了几分,向着远方的“万书塔”走去。 两人再行一阵,等穿过了一片花园绿廊,又过了一道太湖石搭建而成的月亮门后,来到了一块空旷的广场上。 这时张合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指了指脚下的这片广场,感慨道:“遥想当年,在这块广场上,等待换书的人可谓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那场面何其壮观!可如今…唉,也就只有你和我咯!” 慕荀缓缓挪动着脚步,环顾过四周一圈后,心头莫名就变得激情澎湃起来,暗道:“这块空地里足可站下一两千人。啧啧,那一幕人潮涌动的景象,仅是在心里想上一想就能感受到何其壮观气派!” 张合又抬手指向了远方,说道:“家主就在前面的万书塔里,咱们这就过去罢。” 慕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正北方向赫然立有一座巍峨高耸的塔楼,而此塔也正是昔日里闻名遐迩的“万书塔”。 慕荀有生至今,还从没有见到如此高大的塔楼,当下凝目细数起塔层,只见此塔共记九层,其上为青墨黛瓦覆顶,往下是滚圆朱红擎柱,再辅以凝雪白墙,上嵌檀色门窗,虽不能清楚看到其上所雕花纹,但想来也绝不会是寻常样式,定然是美仑美奂。此刻遥遥望去,整座塔楼恢弘壮观,却又不失朴质简雅的韵味,实在吸人眼目。 张合见慕荀呆停下了脚步,便提醒道:“咱们快走罢。” 慕荀回过神来,又不禁感叹道:“在今日之前,我见过的最高楼阁就是昆明城里的四层鼓楼,可没想到林叔父的家里竟有这样一座九层高楼,可真是厉害啊!” 张合却只是苦笑摇头,又慢慢望向了塔楼,眼中的光彩却渐渐黯淡了下去,半晌后才说道:“可惜啊,从此也只能孤芳自赏了…” 慕荀初来此地,也不好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得含混支吾了一声,又迈步跟着张合向塔楼走去。等到得楼门前,张合转身对慕荀说道:“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先去禀告家主。” 慕荀微笑道:“有劳张叔叔了。” 张合轻手轻脚拉开了一道门缝,旋即闪身入内,反手又迅速将门合上,速度之快,令人惊讶,就仿佛是怕被慕荀窥见了门里的景象。 慕荀皱了皱眉,旋即不屑地转眼望向了别处,可当目光扫过塔楼的左侧时,却见平地之上突兀地立有两座坟堆。他大吃一惊,当即好奇心大作,当下移步碑前,凝神注目细看起来,等将碑文看过一遍后,他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惊呼道:“原来这两座坟墓里居然是埋葬着林叔父的妻儿!” 可转念又想道:“这碑文里仅写了名字和生辰,至于生平却是一笔未提,这倒是有些奇怪…”稍想了一会儿,突然退后一步立定身子,先对着夫人的墓碑拜了一拜,接着又冲那块稍小的墓碑再拜一拜。 正在这时,楼门忽又打开了,张合从门里跨步出来,当见到慕荀正站在坟墓前,不由一愣,旋即说道:“家主请你进去,快来罢。” 慕荀也不迟疑,道一句“多谢”后,闪身进了门里,可还未站定脚跟,便听得身后传来了关门声,他急忙回头看去,却不见有人,原来是张合已经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慕荀心中好奇他为何不陪着自己一起进楼,但想了想,又觉这个家仆极懂事故,当下轻轻一笑,转回眼再打量起楼里的景象。 然而眼前所见的室内布局陈列,却又令他大感失望。其实在来时路上,他就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万书塔”里的景象,在他的想象里,“万书塔”里应该是整齐排列着许多高大的书架,其上满满码放着各类书籍,此外还会有一块采光极好的空地,其上布置桌椅板凳,供人们停留阅书,当看书看得累了,还能到楼外的观景道上凭栏远眺,放松心情,舒缓双目。 可此刻眼前所见景象,却与之想象中的那幅画面天差地别,他此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开阔大厅,在中央的位置摆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慕荀感到有些失望,可还不容得他多想,眼角的余光就忽然瞟见一道灰影自楼头处飞掠而下,等他转头看去,却只见竟是一人一掌直取自己的面门而来。 他心中大惊,本能地欲要闪身避让,可那道灰影转瞬即至,丝毫不让他多有动作。眼见避无可避,他也只得硬接,右掌做攻势向前拍出,左掌则矮了攻掌半寸,守护住胸口的位置。 光影迫近,慕荀只觉右掌心被一股急射而来的气浪刺得生疼,吃痛之下竟难以自控,右掌不由往回缩了缩,可他手掌刚一退缩,那气浪更往前侵,只要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便会被撞到胸口上。 电光火石之间,慕荀心念一闪,猛然矮下了身去,滚地前躲的同时,左掌迅速往后拍出,欲以攻代守,拦住对方的片刻攻势。 但可惜意不如人愿,他左掌刚及拍出,背上的“肩井”穴便被点了一指,好在对方用力并不重,自查之下,只觉背部除了少有酸麻之感外,倒也并无异样,不过仅这一指点中,便已高下立见,慕荀急忙高喊道:“多谢叔父手下留情!” 声至人停,那道幻影终于落到了地上,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而此人也正是林宗汜,却只见他摇了摇头,幽幽说道:“遥想当年你爹似你这般年纪时,早已是名噪天下的大人物,可眼下的你却连他彼时三成功力都不及,却不知是你学艺不用功呢,还是他不愿授你真功夫?” 慕荀也不起身,顺势转身面对林宗汜,低头面地,说道:“叔父在上,请受侄儿一拜。”言毕连叩三首。 林宗汜却波澜不动,只淡淡说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慕荀听他语气冷淡,当下不由得有些拘谨起来,但总跪在地上也不成,只好慢慢站起了身来,同时也抬眼望向林宗汜。 第两百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四) 慕荀在来时路上,除了构想过“万书塔”里的景象外,更无数次地设想过林宗汜的模样,而此时真人近在眼前,却又令他再度感到了些许失望。 此时在他眼前的林宗汜须发尽白,面上眼窝深陷,眸光深邃,隐隐透出了沧桑之色;身形虽不至用枯瘦嶙峋来形容,但也确实瘦削单薄,再加之穿了一袭宽大且陈旧的灰白衣服,一眼望去,竟给人以莫名的消靡之感。 而如此形象,也实在与慕荀想象出来的那个威武挺拔,气宇轩昂的林宗汜大相径庭。 但失望的念头在他心里转瞬即逝,因为他突然又有了另外的发现,不禁失声惊呼道:“啊!他…他怎么会跟您如此相像!”言毕,猛又想起那日自己父亲初见徐澈时,也曾这般惊叹过,当时自己还为此狭隘过一番,而眼下见到了林宗汜,心中顿时明了,暗道:“难怪我爹会对徐澈青眼相待,原来如此!” 林宗汜眼中露出了诧异目光,显然是被慕荀的这番话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什么相像?” 慕荀收回神来,答道:“那人名叫徐澈,他的模样与您极是相像。”对着林宗汜又上下再看一眼,补充道:“喔,身形也极是相近。” 却不料,林宗汜那苍白的面上陡然生出了潮色,他似乎很激动,也似乎很欢喜,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徐澈的跟前,随即双手齐出,紧紧抓住了慕荀的双肩,急声问道:“那人多大年纪?现下又在何处?可知他父母是谁?” 慕荀见他如此激动,心中大感诧异,可嘴上却不敢怠慢,急忙应道:“徐澈的年纪嘛,约莫和我相仿,但要说起他的身世,那就很惨了。他本出身于官宦之家,却可怜他母亲在生他之时死于难产,但这还不算完,他的遭遇可说是祸不单行,仅过了半年后,他的父亲又被贬官到了昆明,于是父子二人便在昆明城里安下了家。至于他现在何处…”他说到此处,那日山洞里的景象瞬间重浮于眼前,心里瞬间一酸,竟再难叙说下去。 林宗汜急声追问道:“他在哪里?”说话间,抓着慕荀的双手也不自觉地用上了力道。 慕荀肩头吃痛,整个人顿时抖了个激灵,颤声道:“他…他死了!” 林宗汜双目圆睁,竟隐隐透出凶戾之光,又问道:“如何死的?你快说!” 慕荀苦苦熬着从肩头上传来的痛楚,却不敢御起真气相抗,只得咧嘴哀求道:“啊!叔父,您…轻点劲儿…” 林宗汜像是被喊醒过来一般,双手立时一松,随即又转过身子,说道:“过去坐下说罢。” 慕荀交叉起双手揉着双肩痛处,跟着林宗汜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林宗汜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却孰无歉意,只顾询问道:“你再把徐澈此人的详细情况说予我听,我对他很感兴趣。” 慕荀心里暗暗疑怪道:“他不就是和您模样长得相像么?何至于这般上心?” 不过他心中虽在犯着嘀咕,面上却不敢显露颜色,随后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徐澈生平,以及自己和徐澈在一起时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对林宗汜详细说了个一遍。 林宗汜静静听完,缓缓闭目静默了半晌,片刻后猛又睁开了眼睛,喃喃自言道:“不对,全然不对…” 慕荀好奇欲问,可还不等他张口,却又听林宗汜问道:“你爹遇上了什么事儿?” 慕荀暗想,总算是说到了正题,忙应道:“我爹在贵州平关镇被人困住了,性命虽是无忧,但却寻不到他的人,是以我北上到此,便是想求您帮忙寻到我爹。” 林宗汜奇道:“贵州?他去那里做什么?你又何以得知他性命无忧?” 慕荀苦笑道:“您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也确实不利于做出判断,只是这件事说来话长,您得久坐一会儿了。” 林宗汜轻轻颔首,正色道:“你爹是我的大哥,他的事在我这里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儿。我也曾寻找你们父子俩多年,却始终不得踪迹,以至我常自兴叹,唯恐此生再难与你们父子俩相见了。好在今日见到了你,也总算予我一些慰藉,你就把所有的事都说给我听,也包括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都遇有些什么经历,一丝一毫都不要落下。” 其实在来时路上,慕荀一直都惴惴不安,他虽知父亲与林宗汜旧日里情谊非凡,但他却不知此情有多深、多厚,更何况他俩已有近二十余载未有联系,感情是否如昔也未可知,是以他心中不免忐忑,唯恐时过情迁,以令此番求助无果。 但在此时听到林宗汜这番言诚意切的话语后,他心中的疑虑与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同时也对这位初次谋面的叔父骤增了亲近之感,当即连连点头,忙道:“多谢叔父挂怀,只要您愿意听,我一定仔细讲。” 但就在这时,楼门外突然传来了声响,随后门便被打开了。只见张合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又径直到了桌子旁,将盘中的菜碟碗筷尽数移到了桌上。 慕荀望着尚冒热气的五个菜碟,顿时口舌生津,肚子也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张合放完菜碟后,也不言语,端起托盘就出去了,瞧这熟练模样,显然是每日必要如此往返几趟。 面对着桌上菜肴,林宗汜却并不动碗筷,只是伸手拿起了白瓷酒瓶,问道:“能喝酒吗?” 慕荀素来好饮,又兼此刻心神松弛下来,便笑道:“这么小的瓶子,只怕喝不尽兴。”。 林宗汜掰开了塞子,倒酒两杯,先递放一杯在慕荀的面前,说道:“只为高兴,不求尽兴。来,先喝一杯。” 慕荀忙举杯迎上,随后一口饮尽。甘酒入喉,温润顺下,但数个弹指后,他便觉口里渐渐回升起了清冽熏香,心中喜道:“这等绝世佳酿,难怪不能尽兴,确是得慢慢品味。”正自想着,心头又猛然起了一念,顿时暗骂自己道:“慕荀啊慕荀,父亲安危不明,你却在此贪图口腹之欲,可真是没心没肺!”当下缓缓放下了酒杯,等再看向桌上菜肴时,也再没了食欲。 第两百零一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五) 林宗汜将慕荀的神色变化瞧在了眼里,但并不相劝,仍是自顾自地轻呷了一口杯中美酒,才说道:“起筷吃饭罢,我还等着你那些没说完的话。” 慕荀这才拿起了筷子,但他心境已变,眼前菜肴虽好,却已是食之无味。林宗汜就只是自斟自饮,不过却喝得极慢,期间时而抬眼看一看慕荀,时而又垂目沉思冥想,完全沉浸到了自我的世界中。 慕荀见他久不动筷,又频频望向自己,不由得拘谨起来,放下了筷子,问道:“您…不吃一些吗?” 林宗汜为他再添一杯,说道:“你若是吃饱了,就开始说罢。” 慕荀只得陪他再饮了一杯,随后用力捏了捏手里的空酒杯,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决定。林宗汜瞧出了他的犹豫,却也不点破,只是静静等他。片刻后,慕荀诚恳说道:“在我讲述之前,我还想再求您一件事。” 林宗汜道:“但讲无妨。” 慕荀道:“我爹对他的往事向来讳莫忌言,虽然我频频问及,但他始终语焉不详,在此前不久他虽有提及,却也只是浅涉皮毛。您与他从前相交甚厚,所以我想请您在我讲述过后,也给我讲一讲他的从前往事,可以吗?” 林宗汜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那你又是在何时得知了我与你父亲的关系?” 慕荀道:“是我爹告诉我的,不过他没提及您的生平,而我此次前来,乃是受了国公爷沐朝辅的指点…哦,对了,我爹和国公爷做了拜把兄弟…” 林宗汜嗤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淡淡道:“这沐朝辅年纪一大把,心思倒是不少…”顿了顿,又道:“你就先把你们父子俩在云南的经历细细讲与我听罢,至于你父亲的从前往事,之后我也会慢慢讲给你听。” 慕荀点头应是,随后稍整思绪,便开始讲述起自己与父亲的一些重要经历。 一旁的林宗汜边听边饮,待到慕荀讲完时,他杯中的酒也刚好饮尽,反手将酒杯扣于桌上,叹道:“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了…”随即站起身来,又道:“你先去歇息罢,张合会给你安排。” 慕荀一怔,也连忙站起身来,急道:“叔父,您不给我讲一讲…”心念一闪,又改口道:“那找寻我爹的事该怎么办?” 林宗汜摆手道:“这些事我自有计较。眼下天色已晚,你又远来辛苦,就先下去休息,至于其他的事,等明日一早再过来找我。” 慕荀移目望向了窗外,方才发现此时楼外已暮色沉沉,心中感叹道:“唉,当初过时无感,此时回忆起来,不知不觉就花费了这许久时间。”当下望向林宗汜,躬身再拜,说道:“那我先下去了,等明日再来拜见叔父!” 林宗汜微微颔首,又道:“你我叔侄不必如此生分,日后也不需再多行客套礼数。” 慕荀自见到林宗汜伊始,便感觉这位叔父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然而此刻忽然见到他面容稍有舒缓,瞬间轻松自在了不少,又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问道:“您的晚饭可需要我送来?” 林宗汜道:“不必,我的饭食自会有人送来。你待会儿就去找到张合,他自会安顿你住下。” 辞别了林宗汜后,慕荀转身走出楼门。他跨出门去,抬眼便见日暮西沉,红霞漫天,无所不在的温黄红晕遍染了整个天地间,就连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也似是被镀染上了一层亮蜡。眼望此景,他顿觉周身一阵舒畅,脚步也似乎轻快了许多,当下踏着余晖光晕,迈步向正院走去。 一路之上,慕荀的思绪信马由缰,先是想起了父亲,随后又想到了今日对话,再过一阵又想到徐澈和李汐颜,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也就走到了正院,也正巧碰见了刚从饭厅里走出来的张合。 张合当先喊道:“慕小爷快来,屋里三位正候着你起筷呢。” 慕荀回过神来,忙应道:“好嘞。”等看到张合手里的托盘后,又问道:“您这是要去给叔父送饭吗?” 张合点头道:“正是。你也快进去罢,别让他们等急了。” 慕荀进了饭厅,只见阎鼎贤三人正相谈甚欢,再移目看向桌上,菜肴丝毫未动,果然是在等着自己开席,当下心生歉意,急步走到桌前,笑道:“让三位大哥久等啦!” 阎鼎贤一众起身迎他落座到自己身旁,笑问道:“找寻令尊之事,林大侠可有主意了?” 慕荀道:“林叔父只说他自有安排,至于如何行事,倒是没有明说。” 阎鼎贤闻言,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说道:“看来林大侠已经有了安排,那找寻令尊之事便算妥当了。” 刘醒添接道:“先前我们商议,慕小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们三人明日也该回去向国公爷复命了。” 慕荀看向三人,心想这一个多月来,这三人陪伴着自己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孰无怨言,并且这一路上对自己也极尽迁就与照顾,便是路途用资也均是他们支出,此刻听闻他们要走,心中难免不舍,但自己在此地也只算是客居,不便出言挽留。于是起身团团拱手一圈,说道:“我此番初出远门,幸得三位大哥一路照拂,实在是感激不尽。只待此间事了,我回到昆明时,一定要向三位大哥敬上谢意!” 傅炎杰忙摆手道:“慕小爷就不必多礼言谢了,送你到这里,乃是我们三人的分内之事。不过等你他日归来,咱们四人定要痛饮上几杯。” 其余两人闻言,也均是同声附和。 慕荀见他三人均是这般心思,便点头应下,笑道:“这个自然,那咱们吃过这顿,就等昆明再见啦!” 四人相视而笑,随后起筷朵颐,但因第二日要早起赶路,众人均是滴酒未沾。等吃过饭后,天已全黑了下来,随后四人出了饭厅,站于院中凉风,又相互闲话了几句,随后便按照着张合此前的安排,各自回房去歇息了。 第两百零二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六) 翌日,天刚蒙蒙发亮,阎鼎贤三人便即起身出门。 慕荀也早早起身出门相送,只是临别之言昨夜也已说尽,此刻相送惟余挥手告别,随后又目送着他三人乘马离去,直至不见身影。 送走了三人后,慕荀返身回到院中,刚下得石阶远远便见张合正冲着自己小跑而来,于是大声问道:“张叔叔,可是有急事寻我?” 张合点头道:“家主在楼里等候,让你快些过去。” 慕荀不敢怠慢,拔腿便往“万书塔”奔去。来到楼门前,正欲推门而入,可忽又起了犹豫,随即站定了身子,朗声喊道:“叔父,我到了!” 在等待过片刻后,方才听到林宗汜的声音从高处传下,说道:“你到顶层来!” 慕荀跨前一步,伸手要去推门,却又听得林宗汜说道:“从楼外上来!” 慕荀顿时皱起了眉头,暗道:“叔父这是何意?莫非是要考一考我的轻功和内力?”心中虽是疑怪,却也不敢怠慢,当下移步往后,直至退到了楼檐之外,仰头往上望去,心里暗自度量起来,默想道:“这塔顶距此只怕得有九丈高,以我如今的功夫,要想上去倒也不是太难。” 心里有了底气,当即提气一口,双腿微分前后,轻叱一声后弹跃而起,等到得第二层时左足伸出一点瓦片,借了力道再往上窜,如此往复数次,终是到得了顶楼,随后伸手抓住了露台外的栏杆,一个侧身跨过护栏,稳稳落到了地上,也正巧就站在了楼门口。 此时楼门大开,林宗汜正负手站于门内,在见到慕荀气喘吁吁地杵站门口时,不禁摇头道:“常言道:慈母多败儿。但今日看来,慈父亦不能免!” 慕荀脸上一红,忙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非是我爹不授之过,实在是我不用功之故。” 林宗汜冷哼一声,随即一正身形,喝道:“你跪下磕头!” 慕荀被这一声大喝震得心头发懵,双腿也不自觉就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过身子却没有弯,头也没有磕下。 林宗汜见他面上满布疑惑,不满道:“怎么?我收你做个徒弟,你不愿意?” 慕荀这才回过神来,但心中震惊更甚,颤声道:“可…可您是我的叔父啊!” 林宗汜问道:“谁人规定过,叔叔就不能收了侄儿做徒弟的?” 慕荀闻言,陡然惶恐起来,一时竟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林宗汜,半晌无言。在他看来,林叔父此举太过突兀,既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也不给他选择的空间,此时定神略一思索,只觉若真要做出选择,那自己更倾向于不做师徒,毕竟叔父是亲人,感情上更为密切;而师父却会多了一层授业关系,在情感上就不免要差上几分。 林宗汜又道:“你爹空赋了一身傲世本领,却没能把你教好,这是他的失责;既然他做不好,那只好由我这个做叔叔的来代劳了!你快磕头吧!” 慕荀又被他最后这一句“你快磕头吧”喝住,心头一阵浑噩,当即腰腹一软,狠狠磕头在地。 林宗汜见他只是叩头不起,又道:“还有两个呢?” 慕荀急忙直起身子,再叩头两次,末了跪坐在地,还是有些不能缓过神来,心中只想:“我这是怎么了?叔父就这样变成了师父?” 林宗汜冷冷道:“小子,你可知在这世间上想要拜我为师的人何止万千,你却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还不自知,还不快站起来!” 慕荀缓缓站起身来,霎时清醒了许多,这才想起问道:“叔…父,您为何要收我做徒弟呢?” 林宗汜眼睛一眯,奇道:“怎么?你不想出人投地,名满天下?” 慕荀又是一愣,他因自小所受教诲之故,向来只求安稳度日,倒是从未生出过闻名天下的念头,是以此刻听得林宗汜提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林宗汜又喝道:“大丈夫立身于世,若是不想建功立业,扬名万世,那可真是枉为了男儿身!遥想当年,你父与我洛阳初聚首,便已名震天下,可你小子都到了这般年纪,竟还是碌碌无为,当真是辱没了你爹一世侠名!” 慕荀此时虽被训斥,但却毫不在意。他眼看着面前这位瘦削的林叔父竟然一扫昨日的颓萎之态,整个人自内而外地迸发出了盖世豪气,霎时间也受到了感染,心底也跟着生出了振奋之气,于是重重点头道:“叔父说得极是!” 林宗汜面上略显出宽慰之色,但转瞬即隐,又道:“你且放心,咱们师徒如父子,我定会将毕生本领尽授于你,到时定叫你名震天下!” 慕荀被林宗汜此时豪迈而粗犷的气魄激得浑身燥热起来,心里那股振奋之气也渐渐化做了迫切渴望,同时也在寻思道:“对啊!我从前要是有了过人的武艺,又何至于救不得徐澈与洛爷爷的性命,又岂会护不了李汐颜与洛瑶妹妹的周全?哼!似从前那种窝囊日子有什么好过,我定要做一个强者!就算不能扬名立万,至少也要拥有能护得身边人周全的能力!”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当下正了正身形,恭敬喊道:“师父在上,再受徒儿一拜!”言毕跪下身去,连叩三首。 林宗汜倒也坦然受之,末了淡淡说道:“你此番再拜我,才不似受迫为之。” 礼毕起身,慕荀又问道:“那我往后便一直称您作师父吗?” 林宗汜道:“在家里随便你怎么称呼都无妨,不过切不可在外人面前透露了这层师徒关系,就你我两人知道便好。” 慕荀大惑不解,奇道:“这又是为何?” 林宗汜不耐烦道:“你哪来那么多为何?只管照做就是了。” 慕荀吐了吐舌头,讪笑道:“那我就一直叫你叔父好了。”心里却道:“还是叔父来得亲切,师父什么的,总是要差了一筹。” 林宗汜不置可否,转身向里走去,说道:“你进来罢。” 第两百零五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九) 慕荀信手翻看过了几页后,不由大失所望,摇头叹气道:“这本拳谱寻常易见,叔父怎会将它收到这楼里来存放,也不嫌它占地方吗?” 遂又起身将此书重塞回书架上,顺手再从旁边抠出一本看了看,但见乃是一本华阳剑经后,又自摇头道:“华阳?那不是一个地名么?唔,名字不好听,改日粗略翻看便可。” 于是又塞了回去,再取了另一本。这本仍是剑谱,名叫罗刹剑法。他顿时皱起了眉头,不屑道:“一望而知不是什么正经剑法,改日再看。” 随后再看五六本,仍是不满书名,直到抽出了第八本时,终才满意。此功法的名字颇有诗意,唤作断雨残云,乃是一本记载掌法的书籍。这回他倒是认真翻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锁起了眉头,原来这书上所载乃是一套女子专修的掌法,系属劲取巧力之流,并不宜男子练习,于是只好遗憾地将此书塞了回去。 待再要取书时,他忽又想道:“我只顾看眼前之书,也不知架子顶上可有好书。”心起此念,便即转身去取了梯子,可当他拿到梯子时,眼睛又在不经意间瞟过了放着内功心法的书架,不禁又想:“叔父虽是不让我学这些功法,但看上一眼总是无妨的吧。”于是伸手便掏出了正对自己眼前的一本,投眼看去,只见封面上书“潭影镜空别”四个大字,他当即喜道:“这名字好听,想必功法也定然不错,我且看上一段再说。” 他拿着书落坐椅上,先喝了杯茶水,便开始翻阅起来,而此书内容也颇为引人入胜,他这一看之下竟入了迷,毫不觉时光流逝,直至天色昏暗下去,影响了视觉后才自收回神来。 合上书页,他长吁口气,叹道:“此书真是好啊!不仅记有内功心法,更写有一套绝妙鬼魅的身法轻功,当真不错!”将书拿在手中摩挲片刻,又不禁暗想道:“据此书所载,这套功法修炼至极境后的威力非同寻常,就算与我家的清瑞鈭星诀相比,只怕也是不遑多让,可为何叔父却说这里的内功心法都不及清瑞鈭星诀厉害呢?” 正自揣测间,忽听得楼口传来了脚步声,急忙起身迎去,可刚迈前一步,猛又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那本潭影镜空别,而眼下再想还书上架已然不及,只得一把将书揣进了怀里。等他这边动作刚完,林宗汜也正好跨进了楼来。 慕荀的一颗心砰砰直跳,暗自庆幸着,若是自己动作再迟慢上半分便要露了馅,又见到林宗汜正一手担着一个食盒,另一胳膊腋下则夹抱着一卷被褥,急忙迎上前去,伸手接过了食盒与被褥,说道:“真是辛苦叔父啦!” 林宗汜径直走到桌旁坐下,问道:“今日有何收获?” 慕荀先将食盒与被褥搁到桌上,说道:“倒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林宗汜道:“哦?说来听听。” 慕荀道:“我在修炼纯阳真气时,丹田内难以聚集成气,今日尝试了数次,仅有一次生出细弱真气,却也是转瞬即逝,是以想请教叔父,以您对这套功法的了解,可有什么法子能助我快速聚气成型?” 林宗汜看了慕荀一眼,突然右拳挺前袭出,直奔他的面门而去。 慕荀没想到叔父会在此刻突然出手,不由吃了一惊,好在此一拳来得不算太快,是以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也尚能及时接上招式化解。只见他左手化掌,自下往上推去,意在将林宗汜的拳头格挡向上空。 然而林宗汜却并不等他招式接到,当下又起左拳,直冲他当胸打去。 慕荀见招,大是惊奇。照常说来,但凡赤拳与人相搏时,若是要起攻势,均是以一手主攻,另一手佯攻,两手交相切换,如此攻守兼顾最是得宜,而似眼前林宗汜这般两手用同样招式攻敌,实是大忌。只是那铁拳转眼便至,也容不得他再多想其它,只得右掌伸出仍以同招应对。 可就在双拳两掌正要相触之时,林宗汜的双拳忽然往外一阔,旋即翻拳为掌,兜到了慕荀双掌之下,随后猛力一拍。 慕荀看在眼中,急在心头,怎奈他此前招式已然用老,此刻再想要变换招式已然不能,只得硬生生接住了林宗汜猛然袭来的两掌。 只听得“啪,啪”两声响后,慕荀只觉自己两只手掌的手背手心都如针扎火灼般疼痛,直疼得他龇牙咧嘴,两手痛处不停地往衣服上蹭去,好半晌都疼得说不出话来。 林宗汜趁着他搓手的功夫,又伸出两指探入他的怀里,将那本潭影镜空别夹了出来。 慕荀皱眉暗道:“糟糕,还是被叔父给看到了!” 林宗汜瞥眼桌上,问道:“我今日递给你的那本少林拳谱呢?” 慕荀心中大叫不妙,支吾道:“那个…被我放回去了?” 林宗汜摇头叹道:“可惜,可惜啊!” 慕荀奇道:“您可惜什么?” 林宗汜道:“你今日若是看了那本少林拳谱,眼下就不必挨这两巴掌了。” 慕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叔父是在检查自己今日所学,他那两拳要不就是出自少林拳谱,要不就是能被拳谱里记载的招式所克,自己若是看过了拳谱,那多半就能应付过去,此时再转眼望向他,只见他那深邃双眸中也正闪烁着锐利光芒紧紧盯着自己。 一时间,慕荀心中不住发虚,急忙移转了目光望向别处,讪笑道:“呃…那个…小子愚钝,没能领会到师父的良苦用心,真是不该,往后我一定遵师父安排,再不怠慢。”。 林宗汜轻轻点头,随即又扬了扬手中的潭影镜空别,问道:“那这一本书你又要作何解释?” 慕荀顿时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道:“这个是…是我一时心生好奇…”定了定心神,又大声说道:“叔父,是我错了!” 第两百零六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 林宗汜颔首赞许道:“好,你这个态度我认可。看在你今日是初违我言的份上,我便再向你重申一遍规矩:第一,往后这些记载内功心法的书一律不许再碰;第二,我每日让你看什么书,你便看什么书,如若往后再犯了今日的毛病,我决计不会轻饶!” 慕荀心中长舒了口气,忙应道:“我保证往后不会再犯了!” 林宗汜将手中的书本准确无误地塞回了它本该在的地方,又道:“今晚你就不用睡觉了,明早天亮我会来检视你所学成果。”说完捻指燃火,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慕荀本欲讨饶几句,但见林宗汜突然露了这么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出来,他瞬间就被震惊得目瞪口呆,本想要说的话也就此忘了说。 这手功夫已然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此刻萦绕在他心头的就只有一个疑问:“这世间上竟有这等神功吗!”愣怔半晌,直到林宗汜拎起食盒欲走时,方才回过神来,惊叹道:“您这是什么神功?竟能凭空燃火?” 林宗汜回头问道:“怎么?你想学?” 慕荀心下大喜,正欲点头,忽又到这等绝世神功只怕不会轻易授予别人,当下便想摇头,可旋即转念又想,他既已收了自己为徒,那又有何授不得,于是重重点头,说道:“求叔父教我!” 林宗汜径直向楼口处走去,边走边道:“待你出师之日,我便授你。” 慕荀虽对出师才能学到这手神功略感失望,但转瞬又想,叔父既金口银牙应下,那这件事便算是没跑了,急忙冲到楼头处高声喊道:“多谢叔父!”然而再寻眼望去,却哪里还见得到林宗汜的身影。 他等待了半晌,并无回音,便欲转身回去,可就在这时,忽又听得林宗汜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心火烛,莫要大意失了火!” 他赶忙回身对着楼口再喊道:“知道了,叔父!” 等回到桌旁坐下,他眼盯着灯芯火苗,心情尚不能平,再次惊呼道:“这等功夫,我爹定然不会。嘿,叔父果然是个绝世高人!” 他又坐了一会儿,这股子兴奋劲儿渐渐消退了下去,随之一阵饥饿之感也自腹中升起。他伸手摸了摸肚子,方才想起先前见到的那个食盒已被叔父给带走了,于是摇头苦笑道:“哎,犯了错,连饭都没得吃,还得熬夜看书…”想到此处,忽又陡起一念,暗道:“不对啊!我平日里最恼被旁人约束,便是我爹也不能够强迫我,可为何我一见到叔父便甘心情愿地受他约束呢?”自省一通,却无结果,末了也只得自勉道:“叔父是身怀大本事的人,我听他的教诲总是不会错的。” 他将桌上放着的被褥撂搁地上,起身关了门窗,又走到书架前重新翻找出那本少林拳谱,随后走到被褥旁大大咧咧地席地坐下,背靠着松软被褥翻看起那本少林拳谱。 常言道:“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而今夜里的慕荀不仅有“心”,还更有着一份在今夜之前便已具备于身的卓越天资。经过了彻夜翻阅少林拳谱三遍后,他已将书中的所有招式都尽数熟记在心,虽还不能娴熟地使用每招每式,但也自信能对使此套拳法者见招拆招,应对无碍。 暑日夜短,等他再合上书页时才发现天色已亮,几缕温黄的阳光正透过格子窗照射进屋来,在他抬头之时,刚巧就有一束阳光正正映到了他的额头眉心处。 晨光正眉心,阳气始燃。慕荀当即一跃起身迈步上前,伸手去拉开了楼门,将被阻隔门外的阳光悉数放进了楼阁中,随后闭目深吸了一口。 清晨凌冽且略带湿润的空气令他精神为之一振,沐浴温暖晨光则令他顿扫熬夜后的倦意。可正自舒坦间,身体某处却忽起了一股不适之感,他猛然睁开了眼,随即纵身而起跃下楼去,在空中施展过几个落缓后,便稳稳落到了地上,随后左右巡视一眼,拔腿便往塔楼西边的密林里奔去,奔跑间隙,心中所想仅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昨日怎么就忘了问茅厕所在,快要憋死我了…” 等林宗汜拎着食盒上到顶楼时,正巧遇见了方便归来正在跨栏而入的慕荀,两人对视一眼后,慕荀忙道:“叔父早!” 林宗汜将食盒搁于桌上,淡淡道:“茅厕在北苑,多走几步便到,别再去糟蹋西林里的花草了!” 慕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嘀咕道:“我在哪里撒了尿,这您都知道啊…” 林宗汜捡起搁在地上的少林拳谱,说道:“我还知道你尿手上了。”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又道:“切记要对书籍怀有敬畏之心,似这种置书于地的事,往后不可再有。” 慕荀面上却是一红,暗道:“他怎么连我尿手上都知道…”嘴上却忙应道:“谨记师父教诲,我往后定会注意!” 林宗汜点头道:“洗过手就别再傻站在外面了,过来吃早饭。”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双湿漉漉的手把自己给暴露了,当即将手伸到后腰处摩挲着蹭干了水渍,随后抬脚跨过了门槛走到林宗汜的跟前,正欲伸手去取桌上的食盒时,眼角余光忽然瞟见林宗汜的右拳已迅速袭来。慕荀不敢托大,本已伸出去的手又急忙收了回来,跟着便是闪身后退,拉开了半个身位。 林宗汜见状,滑出弓步向前压去,拳头又长了几分,仍是冲着慕荀的胸口迅猛击去。。 慕荀见林宗汜此招与昨日招式孰无变化,暗道:“又来考我功夫!嘿,今日不同昨日,且看我这一招!”当下不再向后退身,右手运起少林拳经中的“苦谛爪”迎了上去。 这时林宗汜左拳也接续跟进,双拳做参差状打出。慕荀就等他这一拳打出,左手也几乎同时前迎,待到与右爪齐平时又微微向上一抬错位其上,双爪陡然变作了交错之势。 第两百一十一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五) 此前他虽是记了口诀,也曾在闲暇之时默默勾勒过行步图,却始终不得要领。但他又不敢冒然去向林宗汜询问,只好将此事暗藏心底,暂不理会。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这“云梭浮游步”竟会在此绝境之时在他的脑海里豁然贯通,令他突然就领悟到了这套轻功身法的奥妙之处。 他喜不自胜,也不管这轻功能否救得自己性命,当即扭转过身子,挺直了身板,左脚探向了虚空星芒中的“无妄”位,只等脚尖落下,竟有坚实之感,随即脚掌落定,如踩平地,一步踏实,右脚急忙跟上,落踏于“中孚”位,可这一脚踏去竟是踩了个空,整个人又往下急坠而去。 不过因此前左脚已成功踏出过一次“云梭浮游步”,先前从高空坠下的千斤力道也就此卸去了六七成,眼下踩空倒也无碍,待要落地之前,他又将“墨雨”迅速插入后背衣襟内,等落地之时双掌两脚齐齐触地,随后借力向前使了一个地滚,再将余下的力道全部卸尽,至此,整个人总算是平安落地了。 就在这时候,一楼的楼门也突然打开了,林宗汜从楼里缓缓走了出来,在见到正坐在地上发愣的慕荀后,便喝问道:“你抽什么羊角风呢?大呼小叫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慕荀正自回想着先前成功的那一脚“云梭浮游步”是如何使出的,此时却冷不丁被林宗汜喊了这一嗓子,顿时吓得抖了个激灵,急忙抬眼望向这位叔父,木讷道:“没…没怎么啊!” 林宗汜见他一副傻愣愣的模样,顿时气起,又骂道:“没事儿?那你大呼小叫做什么?” 慕荀这才缓过神来,连忙讪笑道:“我这不是着急下楼撒尿嘛,落脚四层时不慎被飞檐翘脚给绊了一下,一时惊慌失声,叔父莫怪啊!” 林宗汜的一双冷眸在他的身上来回扫视着,几次动唇欲语,但终究没有发出疑问,转而淡淡问道:“那你还杵在这里干嘛?不去干正事儿了?” 慕荀被林宗汜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当即脚底抹油,边跑边喊道:“叔父对不起啊!让您担心啦!” 林宗汜也不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目送着慕荀离去直至不见,方才转身回到了楼里。 但慕荀在方便完后并不忙着回到塔里,而是拐到了花园里兜起圈来。不过他兜圈子倒非是为了偷闲游玩,纯粹是为了躲避自己的那位林叔父,唯恐回去得早了再遇见时又要被他盘问一番。 在花园里漫无目的走着,他不自觉地又回想起先前叔父扫视自己时的目光,那凌厉的目光中竟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丝戾气,此刻思之,只觉脊背生寒,一瞬间里,他忽然觉得这位叔父兼师父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与神秘,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又走了一会儿,情绪稍稍缓和,于是寻到花廊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双手撑膝,寻思道:“叔父只怕是猜到我已经偷学了“潭影镜空别”里的功夫,是以才用那般眼神看我。唉,也确是我不该了,待他下次再问起,我便如实相告,免得再受这份煎熬之苦。” 坐了片刻,起身欲要回楼,可就在这时候,他耳边忽然听到了几声痛苦的吼叫声,可等他驻足细闻,却又没了动静,当下转身团团看过一圈,既不见有人,更不见有何异样,不由疑惑道:“我莫不是出现了幻听?”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声响,于是苦笑自嘲道:“哈,还真是出现了幻听!”说着拔腿欲走。 可就在他迈步之时,那声音复又传来,并且这一次是清清楚楚听在了耳朵里。他再次停住了脚步,当下闭目闻声,细辨方位,却只觉这声源竟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并不能准确辨出发声点在某个方位。 既然辨不出来,也只好放弃,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想要就此离开。却不料,他这一睁眼,立马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吓得往后踉跄了数步。 吓到慕荀的人并非是别人,乃是林宗汜,他见到慕荀竟恐惧如斯,不禁皱眉问道:“何至如此?你就这么怕我吗?” 慕荀连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是您无声无息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我觉得有些意外。” 林宗汜道:“你武功尚浅,感知不到我的气息和脚步也属正常。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 慕荀突然竖指唇边,小声问道:“您刚才有听到嘶吼的声音吗?就是那种…唔,就是受到痛苦时发出的那种吼声。” 林宗汜张口骂道:“胡言乱语,我怎么没听到。你只怕是出现幻听了!” 慕荀急忙解释道:“初时我也以为是出现了幻听,可就在刚才,我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一次。这两次听到,总不能算是幻听了吧!” 眼见慕荀坚持,林宗汜倒也不再喝斥他,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这个时段正值家里的仆人在准备饭食,或许是屠杀牲口时弄出的动静吧。” 慕荀转眼望向位于东首方向的厨房,那里据此也确实不远,是以林宗汜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正欲点头认同,可转念又寻思道:“可那声音也不像是牲口发出的啊…” 但还不等他多想,又听林宗汜骂道:“你少在这里疑神疑鬼,难道我这家里还有妖魔鬼怪不成?” 慕荀摇头道:“叔父的家里自然不会有妖魔鬼怪,只是这声音也太过怪异了些…” 林宗汜再次打断道:“既然没有,那你还在这里闲逛什么?莫不是我对你的要求太低了些?” 慕荀脸色一变,忙道:“不低了,不低了,我已经是很努力、很用功在学习您安排的东西了!” 林宗汜道:“很好,那你就回去继续努力,我晚些会来考你。” 慕荀躬身道:“是,叔。!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着抬脚便走。 林宗汜则负手与他背向而行,在走出两步后,忽然又说道:“那些不让你学的东西,你就不要再学了,莫要害了自己。” 慕荀闻言,身子一震,脚步迟了迟,但转瞬又觉顿释重负,轻松地吐了吐舌头,应道:“是,谨遵叔父教诲!”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可方思 时入六月天,江浙一带也就此踏入了雨季。而宁波雨季的开始,是自六月的第一天里就悄然落下了。 在林府里,最早发现这场雨的人,大概就是林宗汜了。他昨夜耗尽了全身真气助慕荀将内功提升至第六层境,直至寅时初刻才算大功告成,等托着虚弱的身体回到二楼时,雨滴也正好开始落下了。 经过大半夜的打坐静养,近到天明时分,他体内的真气总算是复归如常了,缓缓睁开眼睛,听闻楼外仍是雨声不断,于是收功起身,出门观雨。 此时天际刚刚泛起白光,远山云雾飘渺,楼下空旷无垠,淅淅沥沥的绵针细雨打落在瓦片之上,汇聚成了涓涓细流,再顺着瓦沟滴落下去。 林宗汜看着眼前的雨景,心中微起波澜,不自觉就吟诵起了宋人陆游的两句诗:“微雨轻云已入梅,拾陆萱草一时开…” 可他刚吟诵过这两句,便见一道身影从门里闪了出来,瞬息之间,便见一人已站在了他的身旁。 来人身形不高,着一袭宽大的黑色连帽斗篷,瞧不出是胖是瘦,头上的帽檐拉得极低,面上又罩了黑色镶银边的面巾,整个人从上到下仅露出一双深邃且阴沉的眼睛,寒气逼人。 他对着林宗汜稍稍欠身,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嗓音问道:“主人急招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林宗汜目光不斜,但视线已从瓦檐移至远方,半晌后才答非所问道:“光阴如梭啊!再过两月,又到了我妻儿的祭日…” 黑衣人轻轻点头,也不再追问先前的问题,转而问道:“这次又需要什么祭品?” 林宗汜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抬头望向自瓦檐上低落而下的连串水珠,吩咐道:“我之所以急招你回来,是要你到昆明去一趟,帮我细查一个叫做徐澈的人,关于他的一切信息我都要。”转面看了他一眼,又道:“眼下他父亲徐清蔚正居住在我义兄的家中,你可以先从这个徐清蔚查起。” 黑衣人眼中微起波澜,问道:“义兄?莫不是慕北亭?”他说到“慕北亭”三个字时,音调不由得高了几度,显是颇感震惊。 林宗汜点首道:“不错,正是他。” 黑衣人震惊未平,喃喃自语道:“原来他去了边陲之地,难怪,难怪…” 林宗汜侧首望向黑衣人,又道:“记住,你此番去是暗里摸底,切不可露了行踪被人发现。” 黑衣人微微抬头,显是对这“暗里摸底”的安排大为不解,可稍一犹豫,还是忍住了不问,只道:“主人既然重视此人,我便直接将他带来便是。” 林宗汜哼了一声,说道:“你若真能将他带回来,那你一直想要的那件东西我也马上就会给你。” 黑衣人听闻此言,身子猛然一颤,双眼中立时迸发出了明亮光彩,声音也因此激动高亢起来,忙道:“便是有千难万险,我也定会将他带回来!” 林宗汜淡淡道:“只怕阎王爷手里的人,你是带不来的。” 黑衣人一愣,旋即干笑了两声,语调恢复如常,道:“原来如此…” 林宗汜转眼再看天空,见此时的细雨已有停歇之意,当下侧目看向那黑衣人,又道:“雨停了,你该起程了。” 黑衣人微微躬身,应道:“主人保重,我去了。”言毕便要跃身下楼。 可就这时,林宗汜忽又出声将他拦住,问道:“叶展,你说…”停顿了良久,闭目续道:“你说若我那孩儿还活着…他的模样会不会很像我?” 叶展身子一震,双眼在林宗汜的身上打量了片刻,缓缓点头道:“或许吧!”说完身形一闪跃下楼去,随即又在空旷广场上施展过几个纵跃后,最终隐没在了花园里。 林宗汜始终盯着叶展前行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后才慢慢将目光收回,随后跨前一步,伸手扶栏,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此时凌冽的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再张开眼时,他的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神态。恰在此时,只见楼前广场上张合正小步快跑着向楼门奔来。 不多一会儿,张合便进到了楼里,他拾阶而上到了二楼,急向林宗汜奔去,到得近前,躬身问道:“家主昨夜受累,今日怎的也不多休息一会儿?” 林宗汜道:“不碍事的,你不必担心。” 张合道:“那您可要吃点东西?” 林宗汜轻轻摇头,跟着转身向楼里走去,边走边道:“我要出趟门…” 可还不等他说完,便听得张合失声叫道:“什么?您…您要出门!” 林宗汜回头看他,皱眉道:“怎么?我不能出门吗?” 张合伸手猛掐了大腿一下,在感觉到疼痛后终于确定自己并未听错,急忙移步至林宗汜的跟前,关心道:“您可是有二十年未曾踏出过这万书塔啦!怎么今日会想起要出门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林宗汜哼了一声,又重复道:“难道我不能出门?” 张合连忙赔笑道:“看您这话说的,哪会不能啊,我只是…只是有些震惊过头而已。”顿了顿,又问道:“您去的地方是远是近?需要什么样的车马?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林宗汜道:“车就不必了,只需给我备匹好马,我此去是为了会个老友,至多两日便回。” 张合应道:“是,我这就去安排。” 林宗汜忙将他喊住,又吩咐道:“这两日里慕荀都会处于昏迷状态,期间你不必上楼去,等到第三日早上,你便熬了这剂汤药给他送去。”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纸包裹着的药包递了过去,叮嘱道:“切记,此药需在头天夜里用冷水泡发。” 张合伸手接过药包,看也不看就揣进了怀里,笑道:“您对慕少爷可真是舔犊情深啊!等他醒了,我可是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宗汜稍一思忖,颔首道:“倒是可以说上一说,但切记不可太过言重,要掌控好尺度。”。 张合略感惊愕,他本是随口这么一说,却没想到林宗汜竟上了心思。但家主既有吩咐,他也不敢怠慢了,连忙应道:“家主放心,我自会把握住火候。” 林宗汜道:“我半个时辰后出门,你下去安排罢。”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可方思(二) 盘踞于宁波城顶的这场细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两日,到得入夜时分也不见停歇迹象。 张合站在窗前,听雨声,望雨势,心想这场雨只怕还得下个十天半月。他心里如此想着,又回头看了看一旁小火炉上的药罐子。明早要给慕荀送去的药已经煨上了,就只等这一夜文火的威力逼出所有药效。 说来也怪,这药罐子自上了火炉后,就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但这种香气又并非是药草的清香,而是一种在他认知之外的香气,甚至在一恍惚间,他竟觉得这药罐里在煨的并不是药,而是某几种香料的混合物。 不过既是家主给的药,那必定大有来头,他也并不多做纠结,反倒是闻着这股奇异的香气,听着淅淅雨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出乎意料,竟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万里无云,明媚阳光不燥,伴着新雨之后的清冽空气,着实令人身心愉悦。 张合起了个大早,按照林宗汜之前的吩咐,端着那碗煨了一夜的汤药往万书塔赶去,来到楼下正欲推门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了慕荀的声音:“张叔早啊!” 被冷不丁叫唤了一声,张合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手上端着的托盘也险些侧翻了过去,连忙正住了身形,回身看去,只见慕荀此时正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嗔怪道:“我还以为你没清醒过来呢,没想到都能躲起来捉弄我了!” 慕荀苦着脸摇头道:“张叔可是冤枉我了,我哪有那种心思。我是刚从茅房里回来,就碰见你在这里…咦,对了,我这一觉睡了多久啊?” 张合走到慕荀近前,将手里的托盘向前递去,说道:“都有两天了。喏,这是家主吩咐我给你熬制的汤药,快趁热喝了罢。” 慕荀伸手取过尚在冒着热气的药碗,凑到鼻下闻了闻,只觉异香扑鼻,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药?怎么会这么香啊?” 张合也摇了摇头,笑道:“家主吩咐我便照做,至于是什么药我又不问。不过既是让你喝,那你喝便是了,肯定是好处多多。” 慕荀又闻了闻,心想:“这么香的药我倒是头一回见到,就算说它是一碗香料也不过,可…可要是把这么一碗香料喝进肚里去,只怕放个屁都是香的吧?”想到此处,又被自己的这个恶俗念头给逗乐了,当下笑道:“真是幸苦张叔叔了,我这就喝。”言毕一饮而尽,可转瞬又龇牙咧嘴叫道:“哇,好苦的药!” 张合笑道:“良药苦口嘛,越苦的药,药效才越好哩!” 慕荀皱眉道:“这药闻起来香,可喝道嘴里的感觉却比生嚼黄连还要苦。” 张合劝道:“你就别多心了,家主还会害你不成?这多半是助长功力的好药呢!” 慕荀想了想,觉得确有几分道理,于是又问道:“对了,我叔父他人呢?我先前在门口唤过他好几声都不见有回应。” 张合道:“家主出门会友去了,算起时间,到今日已走了两天,今日里应该是会回来的。” 慕荀“咦”了一声,奇道:“叔父他不是不出门吗?怎的又想起来出门会友了?” 张合道:“我心里也在奇怪呢。不过嘛,自打你来了之后,家主可是大有改变啊,我私下里都见他笑了好几回!” 慕荀身子滞了一下,显然对张合的话感到吃惊,遂问道:“可我跟叔父在一起时从未见他笑过啊?他高兴只怕不是因为我罢。” 张合讳莫高深道:“这就是你不懂啦!家主是极看重你的,所以对你自然也就会严厉一些。其实有你这么一个好侄儿,家主可高兴着嘞!” 听过了张合的解释,慕荀骤起受宠若惊之感,不由举手挠了挠头,笑道:“是这么回事儿啊!嘿嘿,能让叔父开心,我也是很高兴的!” 张合腾出手去来拍了拍慕荀的肩膀,郑重说道:“你们叔侄俩都是有心人,他待你有情义,你对他亦是一般心思,真是难得!”顿了顿,又道:“家主妻儿早亡,他孤身孑立这么多年委实不易,不想竟还有你这么一个好侄儿,往后你可要多关心他啊!” 慕荀重重点头,沉声道:“张叔便是不做交代,我也定会将叔父视如父亲一般对待!” 张合满意点头,跟着接过慕荀手中的碗,问道:“睡了两天肯定饿了罢?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我去给你弄来。” 被他这么一问,慕荀也立觉腹中饥饿之感陡然升起,舔了舔嘴唇,讪笑道:“我想吃重油鳝鱼羹、清炖鲈鱼、七钱八宝蒸、冬雪煎春芹…” 张合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菜名一个个从他嘴里蹦出来,不禁额头冒汗,见他还欲往下再报,当即干咳了两声,打断道:“那个…慕少爷,你说的这些菜我也不知府上的厨子做不做得出来,不如这样吧,我让厨子把拿得出手的菜都给你来上一份可好?” 慕荀看出了张合的为难,便笑道:“我也只是顺口一说,张叔叔可莫要当了真,就随便给我来几样能填饱肚子的小菜就好了。” 张合道:“当初我还向你夸口府里的厨子如何了得,眼下看来,倒是我盲目自大了,哈哈…”笑罢,又道:“那我就先去安排了,待会儿就给你送来。” 慕荀道:“那就有劳张叔了!” 两人话别后,慕荀纵身上了楼去,他自得林宗汜相助,此时的“清瑞鈭星诀”已踏过了第六层的门槛,今日之功力已非昔日可比,眼下上到顶层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等进到了楼里,他立即盘膝坐下,自苏醒至今,他一直都在应付杂事,还尚未细致地查探过自己的体内是个什么情况,此时得空,当即定气凝神,内视自查,审视起自己体内的诸般变化。 在经过一番内审后,他不由大喜过望,丹田内的寒属真气已荡然无存,眼下充盈满溢的都是强壮而精纯的炽热真气,并且这股真气还把他周身的经脉与丹田串联在了一起,循环罔替,生生不息。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可方思(十) 慕荀心事一起,跟着就联想起了李汐颜,接着便是洛瑶、徐澈一众。 起了这些心思,他又哪里还能定的下心来看书记东西,不自觉就在楼里来回踱起步来,随后或坐或站,却始终都不能静下心来。 好在很快就到了饭点,张合应时送来饭食,刚一进门,便见慕荀正在桌上闭目倒立。他大感惊奇,忙问道:“慕少爷,你这姿势可是稀奇呐!不知又练的是什么神功啊?” 慕荀闻声睁眼,也立马翻身下桌,却苦笑摇头道:“哪有什么神功,仅为静心尔!” 张合只道他是在烦心与林宗汜闹别扭的事,便微笑劝道:“家主爱你如子,又哪会与你真做计较,你就去跟家主好言好语说上几句就没事啦!” 其实在最近四五日里,他每日都必对慕荀说上一遍,只是他还不知慕荀今日已去见过了林宗汜,是以眼下逮住了机会,就复又重说了一遍。 慕荀微微一笑,他也不嫌张合唠叨,相反还颇为感激张合向自己讲诉了林宗汜的所有遭遇,否则自己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系。当下伸手接食盒时,又笑道:“我今日去见过叔父了,他已经原谅我了。” 张合大喜,伸手拍了拍慕荀的肩头,大笑道:“我说的不错吧,家主是真心疼爱你的,所以你日后可不能再鲁莽伤他心啦!” 慕荀举手搔头,歉意地笑了笑,点头应下了。张合心情大好,又陪着慕荀闲话了几句后才起身下楼。 经张合这一打岔,慕荀的焦躁情绪也在不知不觉间就平静了许多。 吃过饭后,慕荀又把桌上的翙羽剑诀揣入怀中,随后出了门去,翻身上到塔顶,借着黄昏光亮快速翻阅默记着书里的所有招式。 待到戌时初刻,林宗汜如约到来。而此时的慕荀也早已回到阁楼里等候多时,在见到林宗汜后,立马就迎上前去问安。 林宗汜瞟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翙羽剑诀,问道:“看完了么?” 慕荀点头答是。 林宗汜再问道:“第二十四式是什么?又该如何使出?” 慕荀道:“第二十四式叫做铩羽涸鳞乃是绝境一击的招式,但此招伤敌不成便伤己,是以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使出。”顿了顿,又开始描述起施招过程:“欲用此招,需先卖出自身后背破绽,近而诱使敌人转到自己的后背方向进行攻击,如此一来,就可将剑紧贴自己腰部,然后回斩至后背。若此时敌人已贴近自己后背,那这回斩一剑就一定会重创敌人的腰腹部位;但若是被敌人看破了招式,避让开去,那这一招便会伤及到自己的后腰。”说完,抓起桌上的“墨雨”使了一回。 林宗汜轻轻颔首,道一句“很好”后便要转身离开。 慕荀一愣,急忙问道:“您就只考我一招吗?” 林宗汜道:“此一招是翙羽剑诀里最难施展的一招,你既已领会了其中真谛,那其余的招式也就无需再考了。” 慕荀心头大喜,可旋即又忐忑不安起来,他隐隐觉得叔父似乎是还未完全原谅了自己,当下便诚恳说道:“侄儿愚钝,还望叔父对我严管勤查!” 林宗汜转回身来,看了慕荀一眼,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我说的话也一句不假,你眼下所欠缺的,就只是与人动手的经验了。” 慕荀闻言,心头疑云顿消,忙应道:“叔父说的是,叔父说的是!” 林宗汜道:“不过这楼里该看、该学的书仍是一本不能落下,往后我便每月末与你过招一次,看看你所学可有错谬之处。” 慕荀在听到“每月”两字时,心头骤然一紧,蓦地就想起了一直要问的事,当下脱口问道:“叔父,我爹可有消息了?” 林宗汜道:“事发之地据此路途迢迢,消息一时半会儿也传递不回来,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焦急,想来再过个三五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慕荀缓缓点头,小声问道:“叔父,您说我爹他会不会有事?” 林宗汜正色道:“你爹他英雄了得,断然不会有事,你只管好好练武便是了!” 慕荀微笑道:“叔父说是没事,那便是没事了!” 林宗汜鼻子哼了一声,随即抬脚下了楼去。 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三五日。 这几日里慕荀除开吃饭睡觉外,其余的时间倒也都花费在了学习武技上,不过练武间隙,他也频频翻上塔顶遥望院门方向,只盼着能见到打探消息的人归来,自己也好第一时间就知道关于父亲的消息。 只可惜他日日守望,却始终不见有一人冲着“万书塔”走来。时间一久,他也觉得有些累了,毕竟每日里顶着个大太阳坐在塔顶上苦等,任谁也是吃不消的,于是过了五日后,他选择改变了策略,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去到楼外看上一眼。 如此又过了六日,待到第七日的清早,他先到塔顶打了一套“散雪尽云掌”活动筋骨,随后回到了楼里准备用早茶,可还未来得及送茶入口,便听到楼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约莫两个弹指后,便见林宗汜迈步走进阁楼来。 慕荀看着林宗汜,心头猛然一跳,心中只想以林宗汜之定力,若非是遇有紧急大事,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有如此急促的脚步声。慕荀赶忙把杯子一放,起身迎上前去,问道:“叔父,是不是我爹有消息了?” 这回林宗汜倒是没有让慕荀失望,点头说道:“不错,刚得到了消息。” 可慕荀却又在此时想到了另一件事,便脱口问道:“我刚在塔顶练功时并未见到有人到楼里来啊?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林宗汜眉头一锁,说道:“带信回来的人就一定要让你看见吗?好了,那些小事不用去理会,你爹的事才是要紧!” 慕荀忙道:“是,是。叔父您快说!” 林宗汜道:“你爹眼下确是被人囚禁了,至于先前那封寄给沐朝辅的信,也系旁人伪造…” 慕荀失声打断道:“那我爹眼下怎么样了?又是什么人囚禁了他?有没有具体的囚禁位置?” 林宗汜道:“先不急,等我把话说完。” 慕荀只得暂且压住了心中焦躁情绪,继续听着林宗汜往下说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不可方思(十四) 慕荀将这块面目不清、分量不小的铜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皱眉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张合道:“这个呀,是家主从前的盟主令,后来就被弃置到了花园的水坛里,等被我发现并打捞起来时就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不过这块令牌是白云间的主人所制,他必然能认得出来。” 慕荀又问道:“那这白云间又是个什么地方?是什么帮会组织嘛?” 张合皱眉道:“好像是个专门制作精工器具的地方,又好像是某个人的江湖名号,我也仅是偶然听家主提过一二,至于其中详情却是不甚了了。” 慕荀把令牌揣进了怀里,笑道:“这倒无妨。常言道:京城就在嘴底下。我一路问去,肯定是能找到的。不过眼下还要再劳张叔给我弄把伞来,这天气时晴时雨的,若是没个遮拦,实在不便赶路。” 张合一听这话,猛一拍脑门,自责道:“哎呦,我怎么就把这件重要的东西给忘了,你且先吃着饭,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张合走后,过了一会儿,饭菜便齐齐送上了桌来,慕荀端碗便吃,等吃喝完毕后,张合也刚好进到了厅里。 慕荀看着额头满溢汗珠的张合,只见他手里多了一把尚还散发着漆油气味的新伞,心知他定是现成去买的,心头不觉一暖,又觉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起身迎上去,说道:“家里的旧伞随便取一把来照般能用,张叔又何必亲去买新的来。” 张合笑道:“不妨事的,何况家里人不常用伞,只怕取了旧伞来也是坏的。” 他说话间,先将雨伞递到慕荀的手里,随后又往怀里伸去,掏出了一块叠好的灰色葛布,说道:“出门不露财,行路不显凶。待会儿记得把你背后的宝剑包裹好了再出门去。” 慕荀伸手接过,笑道:“张叔知道的可真多,你从前在江湖上闯荡过么?” 张合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我在林家待了大半辈子,各色人物也见得多了,是以江湖上的规矩礼节也识得一些…” 他说到此处,忽然叹了口气,惋惜道:“唉,遥想当年,咱们万书塔是何等辉煌耀眼,可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随即又是一声叹息。 慕荀劝道:“张叔也莫要灰心丧气嘛,说不定哪天叔父又将万书塔重新开启了呢,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啊。” 张合勉强笑道:“你说的不错,或许真的会有那一天吧…” 慕荀反手取下了“墨雨”,展开葛布将其严严实实包裹住,随后与油布伞并在一起缚到了背上,接着再取过包袱挎过肩去,抖擞了一下身子,说道:“张叔,我这就出发了,你多保重!” 张合道:“不急,车夫已候在门外,我送你出去吧。” 慕荀稍有犹豫,他心里本是想着就自己只身一人前往姑苏,可转念又想,这张合和黎叔就是一类人物,想要让他放任自己独行只怕是不容易,于是便放弃了原先的念头,暗想:“当以救人为先,有个识路的车夫带路倒也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嗯,就随了张叔的安排吧。”于是点头道:“如此也好,那咱们出去罢。” 两人出得门去,只见已有一辆大顶黑漆的宽轴马车在阶下相候,前首驾车的马夫是个矮个子的健壮汉子。他肤色黝黑,面相老实,着了一身青布衫,脚上套黑面布鞋,倒是标准的车夫打扮,整个人精神抖擞,叫人一看便觉莫名的放心。 这马夫见雇主出了门来,连忙下车迎上前去,躬身道:“张先生好,慕少爷好!” 张合微微颔首,慕荀却是张口回礼问好,还反问了马夫名讳,马夫则答姓张名成兴。两相认识后,慕荀跃身进了车厢,但见地上铺就了毯子,于是席地坐下,身上包袱也褪脱放在一旁,但“墨雨”却是贴身不离,还有那把雨伞也因与剑有缠连,也就一同缚在了背上。 张合走到车厢旁,伸手掀帘,叮嘱道:“你此去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当以自己的周全为先,切记!切记!” 慕荀笑道:“张叔的话我谨记在心头,你就放心吧!” 张合这才放下了帘子,又走到马夫身旁,吩咐道:“你此去就做好我家少爷的车夫,等你们平安归来后,我还另有重赏!” 车厢里的慕荀闻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暗道:“糟糕,看样子这人不仅是个车夫,还是个盯梢的眼睛,我若是带他去了南京,岂不是要露馅了吗?不行!等到了姑苏城里,我可得使个法子把他支走才好。” 张合交代完毕,拍了拍车厢,说道:“慕少爷,路上小心了!” 慕荀在车厢里顺口应了一声,心里还在想着摆脱掉“眼睛”的事。 张成兴见两人话别完毕,当下扬鞭打马,驱车往出城的方向行去。 片刻后,慕荀透过车厢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但见张合正遥遥相送,心中不由暖意融融,感叹道:“张叔待我很好啊,嗯,叔父也很好!” 他就这样在暗处呆呆地看了张合许久,直到转过了街角后才放下了窗帘,收回了目光,随后倚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一阵后,缓缓停在了城门处,车子刚即停稳,慕荀便睁开了眼睛,然后掀起窗帘递出通关文书让守关士兵检查。 那守关士兵见到其上应有林宗汜的印章后,顿时就赔起了笑脸,躬身探首,对着慕荀使劲恭维了一番,欲要拉个近乎。 慕荀素来不善应付此道,只好微笑相对,等到那官兵口中吐出“行声”两字后,他急忙催促着张成兴打马快走,直到马车穿过了城门洞,他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时又听张成兴说道:“慕少爷可以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了打尖的地方我再叫你。” 慕荀却是充耳不闻,他已在“万书塔”里待了几个月,此时得以出行,心情大好,就像是是脱笼的鸟儿,索性掀起了门帘坐到了车外,同时振臂大呼道:“姑苏!我来啦!” 二百二十八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二) 此后双方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刘啟以四百两银子的价格买下了位于商道中段,靠近伏齐山一侧的一块开阔空地建盖酒楼,同时他还跟强匪们定下了垄断协议:在此道内仅允许他一家酒楼存在,而作为代价,则是两伙强匪到酒楼里吃喝均是免费,并且每年还抽给两位大佬浮动分红。 商定妥当,双方皆大欢喜,接下来该做的便是起土动工,开门营业。 果然,酒楼自开业之后便客源不断,财源滚滚。而强匪们也因有了这个免费饭点的缘故,对刘啟也颇为尊重,不仅每日派人护门看店防人滋事,便是刘啟外出采买时也要派上五六人供其使唤。如此时间一长,双方情投日密,刘啟心想自己反正是指着这间酒楼吃上一辈子了,此生已再无别念,于是索性一横心,就此纳了投名状入了匪伙,做了这“裂天道”上的第三把交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是刘啟经营这间酒楼的第十个年头,他自过了起头三年后便不再亲自打理酒楼里的日常经营,而是全权交给了手下去料理,只有到了每日晚间关门时才亲自记挂当日的流水账。等到了两年前,他那儿子已堪大用,于是他便将手头上仅剩的这点记账活儿也交到了儿子手上,自己则做起清闲的甩手掌柜,每日只管端壶茶水闲坐门口,轻呷一口茶,佐以道上的人来人往,只觉人生圆满,好不惬意! 这日正午,刘啟亦如往日一般,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拿着凳子出门晒太阳去了。 在这“裂天道”里,能被太阳照到的时间极短,刘啟在此生活十年,这道上的哪一个位置最能享受到暖暖的阳光,他是再清楚不过。 可他今日刚及出门,抬眼便见自己最心仪的那个位置竟然被旁人给抢了去,但见那人席地而坐,弯着腰以背相示,似是故意如此,又似不是。 刘啟眯起了眼睛,心想:“那个位子除了我日日去坐,平素也不见有人去啊!唔,看这背影像是个小崽子,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竟敢占了我的位置!” 他自入了强匪的伙后,日日受强霸之气“熏陶”,脾性也不免被带过去了几分,当下脚步不停,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去,冲那人喝道:“小子!本主来了,你快挪位吧!” 那人闻言,直起身子转头回望,同时笑道:“这是你的位置吗?可有什么凭证能证明?” 刘啟这才看清了此人的面容,他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模样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此时面上堆笑,更显英气勃勃,只是自己从未有过此人印象,当即断定此人必是外来的人物,于是挑眉呛道:“我刘某人在此生活了十年,后面那酒楼就是我的家业,难道这还不足以自证么!” 刘啟欲以此话挑明自己身份,只要常走此道的人,就算是没见过自己,也肯定听过自己的名头,如若此人识相,自然会立马起身相让,保不齐还得向自己赔上一句不是。 却不料他的如意算盘竟被这个年轻人的下一句话给打落了。只见小伙子的面上挂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说道:“哦?那你回你的楼里去啊!那里不受风吹日晒,多好啊,你又何苦要来与我争这四面透风的位置?” 刘啟见他胡搅蛮缠,顿时火冒三丈,正欲发火怒斥,可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了下来,正色道:“好,咱们先礼后不争,先前也怪我没有说清其间缘由,我这就跟你说明白了。眼下你所坐的这个位置,我每日里都要来坐上一刻钟的…”说着将凳子丢在地上,举手指了指天上,又道:“这里的日头最好,我每日都来晒上一晒,你若喜欢这位置,待过了这一刻钟再来,到时你爱待多久便待多久,没人拦你!” 年轻人却摇头叹道:“唉,正巧了,我在这个位上也是为了晒太阳,要不,你过一刻钟再来?到时你爱待多久便待多久!” 刘啟一听这话,便知这人是在故意找茬了,也就不再忍耐,喝道:“小子!你是来故意寻我晦气的吧?你可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年轻人道:“知道,知道。不知道我还不来了。” 刘啟眉头一皱,暗忖道:“这人话里有话,果然来者不善,待我先问他一问!”于是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想干嘛就请明言吧!” 年轻人拍掌笑道:“刘掌柜果然是个爽快人,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说着站起身来,跨前一步站到了刘啟跟前。 刘啟本也算是个高个子,但在这年轻人的面前却足足矮了两个头,眼下只得抬首望他,又连忙退后两步拉开了距离,问道:“你…你想干嘛?” 年轻人笑着举手搔头,另一手则伸向怀里。 刘啟见状,急忙再退后两步,两眼警觉地盯着他那只已伸入衣襟里的手。然而年轻人却毫不在意刘啟的反应,自顾摸索片刻后,又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刘啟寻眼看去,只见在他手里捏着的,竟然是一沓厚实的银票! 年轻人笑道:“这里是三千两足银,各地宝字号的钱庄里都能兑换,还请刘掌柜先收下了!” 刘啟肯定了心中猜想,当即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道:“我家掌柜的看上了这条道上的买卖,想要花钱倒手过来经营,所以这三千两银子便是给刘掌柜的易手钱,保管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刘啟本已猜到了六七分,现下又听他言明,不由冷笑道:“嘿嘿,你家掌柜也未免小气了些,区区三千两银子就想买我十年家业?劳你带句话回去,便说若诚心要买我刘某人的酒楼,非有十万两银子不必开口!” 年轻人略感惊讶,但马上就哑然失笑道:“刘掌柜哟,我敬你平日多行善举,便好心劝你一句,趁眼下我家掌柜的还愿意花钱买你的酒楼,赶紧拿了钱走人,若是迟了,只怕就要落得个人财两空咯!” 二百二十七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 贵州境北有山两座,巍峨高耸,其形相若,比邻而立,均成南北走向,且延绵出数十里。其中居东一座名叫伏齐山;居西一座则唤宕岩山。 然两山形势虽大,但姿色平平,即无奇峻外形,也不蕴珍贵绿木,是以在贵州境内的群山中只算是名不见经传之属。不过山虽无名,两山之下的“裂天峡”却是赫赫有名。 这“裂天峡”乃是两山脚下褶皱出的一条狭长通道,贯通南北,其长约有十余里,因自底部抬首望天仅见一缝,遂得名“裂天”二字。 然此道之妙,却还不只是地势奇特,风光独秀,更为重要的还在是穿过此道,便可由贵州的北部直达中部腹地,比之寻常路径所耗时间,足足要快上一倍不止。 俗话说:“效率便是收益,时间就是金钱。” 是以,此道也慢慢就演变成了一条商道,但凡是南来北去的商人们也都会选择此道穿行而过,一时间,商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好生热闹! 不过在商贾多行的道路上,就不免会有强人以暴生财。他们在路上设拦,或是勒索威胁,或是恃强动蛮,总之在此道上来往的商人要想平安通行,就非得买了他们的账不可。 但有利益可图的买卖也从来不会缺乏竞争者,更何况“裂天道”的地理位置处于群山腹地,向来是天高皇帝远,当地官府也就将此地默许为法外之地,并不介入管理。如此一来,此道的归属权也就全凭各方势力的武力比拼,只看最后是谁的拳头硬,这条道就归属于谁去管辖。 面对这块大馅饼,三伙强人闻讯赶来,在经过一番火并之后,其中势弱的一伙率先被淘汰出局,余下的两伙人则是实力相当,也就此陷入了鏖战之中,双方都憋着一股气,即要分出个胜负高下,也要定夺出商道的归属。 其间双方各有胜负,得胜者自然就掌持了商道,同时也开始收取过路之人的买路费。但往往好景不长,不过多久,失败的一方又会重整旗鼓杀将回来,到了那时,守方往往又会不敌,只得把还没捂热乎的商道再让了出去。 如此争夺过数年后,两伙强人都发现了一个共同问题,因为双方在争夺商道时不免要在道上大打出手,其间多有误伤无辜的事情发生,是以行脚之人为保安全,宁愿绕道远行也不愿再从此道通行,于是选择“裂天道”通行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而由此引发出的后果也极其糟糕,因为就算是费尽辛苦从对方手里争夺到了“裂天道”,其收益也不足以弥补在争夺过程中所花费掉的损耗。 随着时间日久,两方的大佬都觉吃不消了,毕竟干强匪营生的人也是要核算成本账的,大家都觉得再这么争斗下去只怕会鹬蚌相争,到时再白白便宜了旁人。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方大佬在中间人的撮合下终于会面了。 所谓野蛮孕育文明,此话一点不假。两方大佬一经见面,难得不红眼相对,反倒是互诉起苦水来,各自谈起了自己的不容易,最终也都共叹一句:这年头,当个大哥着实不易! 经过此番交流之后,双方大佬竟然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于是往后的会谈就在和谐的氛围里继续了下去。随后又经过了几轮推心置腹的磋商后,两方大佬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联起手来共同经营“裂天道”。 于是乎,在热烈又和谐的气氛下,两位大佬携手向众手下们宣布了商议决议:“裂天峡”从此为大家共有资源,自此往后亏盈与共,同心同德云云。 至于具体的管理规矩也极为简单,既然道分两口,那就各守一头,并实行单向收取保路费,无论是在哪一头缴了过路费,出到另一头时只需出示过票据,便能畅行无阻;而为了防止某一道口因出多进少而引起利益不均再起争执,双方还另做了规定,要求每月一换口,实现和气生财,利益共享。 协议一经达成,双方共同令行禁止,商道里再见不到往日里的厮杀景象。此外强匪们也齐齐放下了刀剑棍棒,弯腰扛起了锄头泥铲搞起了基建工程,先将道上不平之处修整平齐,再把狭窄之处开宽加阔,最后又排除了一些隐藏的危险障碍。最终,在众匪的一番努力之下,“裂天峡”也得以呈现出了新的面貌。 不过多久,行商路人们陆续得知了“裂天道”已然安全的消息,也就渐渐有人回流至此道上通行,毕竟随意花上几个钱便能免了绕行远路之苦,任凭谁也不会吝啬不给的。 至此,行人们也与强匪们达成了一个默契共识,大家各取所需,秋毫无犯,时间一久,强匪们守规矩的口碑也慢慢传扬了出去,又引得更多的人取此道通行,自此,“裂天道”现出了更为繁荣的景象,并且长盛不衰,直至今日。 然常言道:“道傍道生财。”,若要说谁才是这条繁荣商道上的最大受益者,那强匪和行人都只能排居于次位上,坐得头位的当是在此道上经营“独一家”酒楼的刘啟,刘掌柜。 刘啟现年五十有一,是个北方汉子,长了一张国字脸,模样极是周正,加之生得一副魁梧身板,无论谁人遇见,都不免要在心底叫上一句:“好一条大汉!” 但刘啟此人不仅只是模样生得周正,头脑更是活络。他在经营“独一家”酒楼之前本是做着倒卖南北货物的小生意,只因一次走货贵州时,他由朋友带路走了一趟“裂天峡”,期间他发现此道因远离镇甸的原故,方圆数十里内竟无一间酒家可供人补给休憩,当即便动了心思,知道自己发迹的机会就要来了。因为他想要在此道上建起一家酒楼。 可要想在此道上讨生活,就必需先征得道上两伙强匪的同意,于是他便使了些手段,跟两方大佬都搭上了线,并最终见了面。 二百二十九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三) 刘啟心头一凛,厉声问道:“难道你们还敢硬抢不成?你只怕是不知道我那两位兄弟的厉害吧!” 年轻人轻蔑一哂,说道:“对我家掌柜而言,想要的东西从来就只用一个拿字!” 刘啟怒道:“好大的口气!可否道出你家掌柜的名号来?我倒要瞧一瞧他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年轻人道:“我家掌柜的名讳不便说,不过我的名字倒是可以告诉你知道…”说到此处,身形一闪,转眼便贴到了刘啟的身旁,贴耳对他说道:“我的名字叫做锦衣卫!” 刘啟见他突然迫近,先受了一惊,此时又听闻“锦衣卫”三个字,脚下立时一软,当即跌坐了下去,手中拎着的茶壶也瞬间摔碎在了地上,片刻后才缓过神来,又抬眼看向身前的这个年轻人,颤声问道:“你…你是锦衣卫?” 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怎么?刘掌柜不相信我是锦衣卫?” 刘啟瞠目结舌,猛然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曾在南京得见过一次剐活人,被剐那人就是因为冒充了锦衣卫行歹,正巧被正牌的锦衣卫抓了个现行,随后也不经审查便直接绑到菜市口受刑,那人被足足割了三千刀才死去,过程之血腥恐怖,此刻思之仍觉毛骨悚然,心有余悸。一瞬间,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由就信了五六分。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又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道:“你…你如何能证明?” 年轻人也不说话,微微一笑,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块象牙令牌递到刘啟手里。 刘啟投眼看去,只见腰牌上书“百户”、“叶寒”等字样,便知道此人名叫叶寒,官职为百户。眼下既有腰牌作证,这人当是真锦衣卫无疑了,得此定论,刘啟心头一凉,手中的腰牌也就此滑落了下去。 叶寒眼疾手快,那腰牌刚从刘啟的手里滑落下来,他已伸手在下方等着,顺手又塞回了腰间,然后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刘掌柜在此经营了十载,想必也攒有些积蓄,眼下再拿了这三千两银子,天南海北任选一地舒坦度日,岂不快哉?” 刘啟咬了咬牙,说道:“我十年心血就仅值这三千两银子吗?”忽然眼珠一转,又小声问道:“要不然你开个价吧,花多少银子能让我保住这间酒楼?” 叶寒一愣,旋即大笑道:“看来我还是没把话给说清楚啊!”于是沉声又道:“我家掌柜不只是要你的这间酒楼,而是要整条裂天道!我之所以会对你好言相劝,全是看在你平日里对路上遇难之人多施援手之故。你还算是一个好人,我并不愿看你遭罪,但听我言,你绝对不吃亏,否则以锦衣卫的手段…”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眼神中却闪烁起冰寒凌厉之光,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谕。 刘啟的心里方寸大乱,瞬间气血上涌,几欲晕厥过去,兀自咬牙强稳住了身形,闭目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若是我那两位兄弟允了,我也自无二话!” 叶寒乜斜起眼睛看了刘啟一眼,含笑不语。 刘啟解释道:“我在这里待了十年,与他俩朝夕相对,如今早已是同气连枝,无论遇有何事,我三人都会统一了意见后再做决策。” 叶寒面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怪异起来,过了半晌才道:“刘掌柜可知我为何只给你备了银票?” 刘啟惊呼一声,心中若有所悟,但又有些不敢确定,便问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叶寒低声道:“因为他俩活不了!” 刘啟惊得连连后退,结巴道:“你…你要杀了他俩?” 叶寒竖起手指凑到嘴边,做了一个收音的手势,说道:“你可不能走漏了风声哦,否则我就连你也一并杀了!” 刘啟定了定心神,问道:“要杀他俩,是你家掌柜的意思吗?” 叶寒只是微笑不语,不过意思却显而易见。 刘啟却对此疑惑不解,又问道:“那独留下我也是你家掌柜的意思?” 叶寒道:“我家掌柜不想杀你,我也不想杀你。因为你是个干净的生意人,而非是强匪盗徒。” 刘啟非是三岁小孩,自然不会轻信了这般牵强的理由,当下暗忖道:“不对,他话语间大有破绽,单是那三千两银子的事就说不通。这银子是白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他眼下肯卖这么大个便宜给我,必然另有企图!”于是直言问道:“你可是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吗?” 叶寒拍手笑道:“刘掌柜果然上道!不错,本来我家掌柜只许给你一千两,这多出的两千两银子是我私自给你的,就是要买你一个相助。” 刘啟是心道一句“果然”,当下也不接话茬,只是自顾自摇头道:“我只是一个粗鄙凡人,又如何能帮得到你啊!这些钱我们也都不要了,我这就去劝那两位兄弟和我一起走。劳你回去复命吧,便说我们愿意让出裂天道里的所有生意。” 叶寒冷冷一笑,问道:“听刘掌柜这话的意思,是想要保下两位兄弟的性命咯?” 刘啟确是这个意思,他知道这条道上的生意既然被锦衣卫盯上了,那不管自己想不想给也都得给了。先前推说要去商议,不过是想找借口遁走,好把眼下这个坏消息尽快告诉自己的两个结义兄弟,同时再商量出一个多争一些补偿的办法,毕竟每人仅得一千两银子,也实在是太低了些。可不曾想,眼前的这锦衣卫却是想要结果了自己那两个兄弟的性命,如此一来,哪还能再争什么条件,只求能速速离去,先保住了性命再说。当下连忙点头道:“我代他们做主了,你速去回复你家掌柜吧!” 叶寒嘴角微扬,笑了笑,摇头道:“你可以选择不帮我,但他俩的命,我无论如何是要定了。”顿了顿,又道:“当然,你不愿帮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这三千两银子你是一分也得不到;其二,我只杀了他俩,其余人众,我盖不牵连,但我会把他俩的死嫁祸到你的头上,让他俩的门徒子孙个个找你寻仇,叫你下半生不得好过!” 刘啟闻言,惊惶失色,举手指着叶寒颤声道:“你…你好歹的心!你是故意刁难我的!” 二百三十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四) 叶寒欺身上前,沉声道:“不错,我就是要你一定帮我!你若依我言,钱能拿,命能保;若是不依,便叫你人财两失!” 面对威胁,刘啟顿时心若死灰,心中一片茫然,半晌后才渐渐恢复了心思,但念头刚触到“出卖”二字,浑身就陡起凉意,急忙摇头道:“不!不!我做不到!” 叶寒缓缓将银票塞到了刘啟的手里,淡淡说道:“你会同意的,银票先收好,我明日此时再来听你的答复。”站起身时又补了一句道:“两道口、两山顶都有锦衣卫设下的暗哨,你可不要犯了傻哦!” 过了良久,刘啟才算缓过神来,抬眼再看向身前,却哪里还见得到叶寒的身影,又低头看向手里的那一沓银票,立时打了个寒颤,急忙左右顾盼,唯恐被旁人看了去。但见四下无人后,又连忙将银票揣进了怀里,然后颤巍巍站起身来,小步快跑往酒楼的方向奔去… 镜月谷 话说徐澈自打跨进了武修之门,开启了修武之道后,随着修行时间的累积,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轨迹似乎开始发生了变化,仿佛跨入了另一种境地里。 他爱练功,特别是练内功,每当他盘膝打坐养育浩然之气时,心底深处都会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妙感觉,他有无数次想跟陆远怀分享自己的这种感受,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自忍住,因为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所有感受。 但陆远怀是何许人也?看破徐澈这点心思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很遗憾,陆远怀虽是能感知,但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出来。不过陆远怀对这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也无甚在意,因为他有了更为重大的发现:徐澈真的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按照原本的推测,到了这个月底,徐澈只要能修成“显星”境,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亦不枉费了那些名贵药材。可哪曾想,徐澈的修行进度简直突破了他的想象极限,令他惊为天人也! 徐澈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入了“显星”境,三个月后又进“成渠”境,到得第四个月时已达“潆洄”境末期,眼下到了第六个月的第一天,虽说他还不至夸张到半年便达到“汇海”境的地步,但照此发展下去,至多不过三五个月的时间也就能达成。而这样的修行速度,任凭谁人见了,都不免要惊呼一声“天纵奇才”! 此时的陆远怀缓缓收回了搭在徐澈手腕上的右手,咋舌叹道:“从前我所遇之人中,当数慕北亭的天赋最高,但眼下看来,你比之他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嘿,天赋,天赋异禀啊!” 徐澈微笑道:“陆叔叔过奖啦!都是您栽培有方的功劳。” 陆远怀颔首笑道:“你一会儿收拾了行李,准备出谷去吧。” 徐澈闻言,不由愣住了。他自内功修至“显星”境后,登壁出谷已非难事。而他有此本领后,也立马就起了奔赴归家的念头,于是忙去寻了陆远怀表明心意,可他话才出口,立马就被陆远怀驳了回去,只说时机尚未成熟,还不可走。 既然陆远怀如此说了,徐澈自然不敢违逆,只好先压住了似箭归心,一面努力修炼着;一面静静等待着陆远怀的点头允许。却不想,竟会在此刻等到了这句话,于是在短暂的愣怔过后,他缓缓站了起来,再次确认道:“您…您是说真的吗?” 陆远怀瞪眼道:“你小子什么嘴脸?好像我是故意要囚困你似的。实话告诉你,我留你自有留你的道理。” 徐澈满面堆笑道:“我自然知道陆叔叔的良苦用心,只是我离家日长,对久病在床的父亲也实在挂念,是以归家心切,难以自抑,以至有些忘形了,还请陆叔叔谅解!” 陆远怀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留你?” 徐澈一时语塞,呆立当场,他此前也曾向陆远怀问起过这个问题,但陆远怀当时仅是笑了笑,并不作答,于是只能自己暗下猜测一番,可思量之后,却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先前说是知道,也只不过是顺口一说,眼下真正被问起,自然不知如何作答。 陆远怀道:“知道就说是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妄装什么高明!” 徐澈轻咳了一声,讪笑道:“那个,陆叔叔教训的极是。小子确实不知其中三昧,还望您教诲!” 陆远怀沉吟道:“我把你留下来,目的有二。其一是想护你修行期间的周全,毕竟你修炼这套功法如摸石头过河,其间会有怎样的风险谁也预料不到,是以我需从旁观察照应着,以便在出现不测之时能及时拦截住…” 徐澈心头恍然,暗想难怪自己但凡修炼时陆远怀必定守在旁侧,起初只想是他为人严厉,要监督自己不许偷懒,但此刻听他解释方才明白其间深意,当下感激道:“陆叔叔一番良苦用心,是小子愚钝了!” 陆远怀颔首轻笑道:“不过以目前的境况看来,修习这套功法的路子咱们多半是走对了,你只要照此修行下去,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徐澈喜道:“全仗陆叔叔持助,否则以我的见识,又怎能参透其中奥妙。” 陆远怀摆了摆手,叹道:“至于另一个目的嘛…唉,就是我私心作祟了,想要留你多住些时日…” 徐澈本就是个重情之人,此刻见陆远怀对自己真情流露,忍不住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正欲出声应话时,忽又心念一闪,急问道:“您不出谷去吗?” 陆远怀只是苦笑摇头,并不出声。 徐澈又问道:“您是不愿出去吗?” 陆远怀仰头望天,叹道:“怎会不愿啊!我受困二十余载,没有一日不想出去啊!” 徐澈有些糊涂了,奇道:“既是如此,那我就背您上去啊!您放心!无论您要去哪儿,我都一定送您去!” 陆远怀静静地看了徐澈半晌,忽然笑道:“你的心思我明了,可我的心思你却不懂啊!” 徐澈猜不出陆远怀话里的含义,只得小心寻问道:“您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二百三十一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五) 陆远怀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我当年曾允诺过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只等将枉加于我身上的冤屈昭雪之后,我才会重入俗世,而眼下我尚不知冤屈是否得雪,若是冒然入世,那就是我在失言毁诺了。” 徐澈闻言,只觉这位陆先生好生迂腐,心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劝道:“这件事都过去了二十多年,说不定您的冤屈早已经昭雪了呢!我看您也不必以此为缚了,就随我一起出去罢。” 陆远怀连连摇头道:“臆断之事不可为,我决计不会做此贻害朋友,又自坠声名的举动。” 徐澈哭笑不得,他实在想不通陆远怀为何这般古板固执,只是又不好当面驳斥他,只得接着劝道:“咱们此番出去,并不是为了到世上做掀风鼓浪的举动,又如何会去贻害了旁人?何况您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又何必要用旁人犯下的错误来惩责自己呢?陆叔叔真的是多虑了。” 但见他面上仍有犹豫之色,于是又补充道:“难道您就不想去寻找您的妻儿吗?说不定他们此时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您呢!” 陆远怀但听得“妻儿”两字,眼中骤放光彩,浑身激动得颤抖起来,一句“咱们走!”便欲脱口而出,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强行给咽了下去,低头看了看那条跛腿,悲凉一笑,说道:“我家遭遇变故全是因为我之过,我对不起他们母子俩!我确实想见他们母子俩,可…可我又没脸见呐!” 徐澈看着陆远怀愧疚自责,心中也感慨万千。在这短短半年的交往中,陆远怀对于妻儿的思念与爱意,徐澈已深深感受到了,但他万没想到的是,眼下有了去寻找妻儿的机会,陆远怀却又生出了怯懦心思。他急忙再劝道:“您这二十余年来的咬牙坚持,不就是为了能跟家人重聚吗?怎么到了这时候却又要打起退堂鼓呢?恕我直言,您的这些担心只不过是在庸人自扰罢了,毕竟一个妻子怎会去怨恨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呢?一个儿子又岂会去责怪一个时时挂念着他的父亲?” 陆远怀闭目沉思半晌,忽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心不安,我心不安呐!” 徐澈看陆远怀露出为难神色,心下寻思道:“唉,陆叔叔的心思可真是难琢磨,看来只好由我先到外界去探探消息,等把他的冤屈是否得雪弄清楚后再回来接他。”于是说道:“那您就留在谷里等我几日,先容我去外界打探一下消息,看看您的冤屈是否得以昭雪,然后我再回来接您。” 陆远怀猛然睁眼,接着徐澈的话往下说道:“此为其一,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徐澈忙应道:“您只管吩咐!” 陆远怀道:“我要你帮我去查找出我妻儿的下落,如若他们还活着,你就帮我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原谅我这个罪魁祸首,若是原谅了,你便回来带我出谷去与他们相见;可若是他们怨恨我,那就…那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 徐澈一愣,但旋即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您放心罢,但有消息我即刻回来见您!” 陆远怀忽然伸手抓住了徐澈的左臂,似是叮嘱又似是祈求地说道:“你…你带个好消息回来给我!” 徐澈看着陆远怀,重重点头应下。 陆远怀这才缓缓松开了手掌,说道:“天色不早了,你去收拾行李罢,这谷里的东西,除我之外,你想带走什么就带走什么。哦,险些忘了,桌案下的暗阁里放了些银子,你去取出来做路上盘缠。” 徐澈心有不舍,还欲再多说几句,只是还不待张口便被陆远怀拦住了。他大骂徐澈矫情,并举起手杖驱赶。徐澈无奈,只好起身告退,移步回到木屋里收拾东西。 进了木屋,徐澈先取了暗阁里的三十两银子揣进怀里,随后想了想,再将一本名叫百病杂记贴的手抄书收入怀里。 这本书乃是陆远怀幽居谷中二十年的心血之作,书中记载了他平生所遇过的所有病症,以及治好这些病所用的办法与药方。 当陆远怀动了授医术给徐澈的念头后,便开始命徐澈抄写此书,每日里抄写出十个病症后交予他过目,在检查书文期间,他又以这些病症为具体点,向徐澈展开授业,如此日日不怠,到得半月前终是将此书抄写完毕。如此一来,徐澈也算得了陆远怀的七八分真传。 眼下徐澈带走此书,是为了能温故知新,以防所知医理有所退步和遗忘。 拿过这两样东西后,徐澈环眼屋内,只觉再无需要带走之物,于是走出了屋来直奔汤行慎的墓而去,到得近前弯膝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直起身来,沉声道:“望师父英灵保佑,让弟子带得好消息归来!”言毕再叩首三次,又道:“此外弟子还有一事需向师父禀明,是关于师父的神功命名。弟子思虑过良久,也曾想出过一些花俏名字,可思前想后还是不甚满意,弟子便想用师父的名字来命名,叫它作行慎决。如此一来,即可让往续后辈们缅怀师父恩情,亦可将师父的声名流传千古,更不负此功之卓绝耀眼!” 等告师完毕,他又叩首三次,随后起身缓步走出了林子,等来到木屋前,又见陆远怀正杵仗立于潭边,急忙迎了上去,轻呼道:“陆叔叔,我已经准备好了。” 陆远怀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好。”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蓝色布包递给徐澈,又道:“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东西,你带上罢。”。 徐澈知道是那本秘笈,当即摇头道:“就让它留在这里再遇有缘人吧。若是以后再有人落到此处,也算是咱们留了一条出路给他们。” 陆远怀沉吟道:“也好,待我再设个机关,把它重新葬回汤前辈墓旁。”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六) 徐澈抿了抿唇,忽然“扑通”跪倒,然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朗声说道:“您授业予我,我本该尊您为师,但您有不允,我也不敢妄念强求,只是您对我的深恩厚海,我没齿不忘,眼下三叩首仅当离别之谢,待他日我带得好消息归来时,再谢陆叔叔恩情!” 陆远怀坦然受之,也不忙扶他起来,只是颤声说道:“你有此心,我心甚慰!”说完这句话后,方才伸手去把徐澈扶起。 徐澈站定了身子,说道:“陆叔叔,那我就走了。” 陆远怀再度转过身去望向潭面,摆了摆手,说道:“你去罢!” 徐澈猛一咬牙,转身向北面崖壁走去,到得近前,提气上跃,接着真气流转至手掌上,使了一门壁虎游墙的功夫贴壁上行。 仅过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攀爬到了崖顶处,接着双手再加一道劲力,身子便在半空中轻盈地转了个空翻,随后双脚稳稳踩到了空地之上。 徐澈到得此处已非一两次,他自从有了能攀爬至顶的内力后,便将这崖顶周圈都转了个遍。 此地位于一片原始森林中,也不知造物主是于何年何月,又因何原由,竟让此地下陷了百余丈,最终变成了徐澈口中的“镜月谷”。 徐澈也曾沿着四周向外探查过,却怎奈这片森林实在大得惊人,他曾花了一天的功夫往一个方向行走,可惜翻山越岭走到天晚,仍是不见边际,一路上即不见道路痕迹,又不见有人活动的迹象,于是只好顺着做下的记号沿路返回。 然此番再出来,定然是要走出这片森林的,于是徐澈决定顺着此前曾走过一次的那条道再往前行去碰碰运气。好在上一次在树上做下的路引标记此时还能看清,当下他便顺着这条道走了下去。 由于此前曾走过一次,此次再走,就算是轻车熟路了,上次走了一日的路程,此次就只用了半日的功夫,等走到了上次标记过的最后一棵树下时,日头刚刚西偏。 他倚树靠坐下去,休息过片刻后,纵身跃上了树梢举目四望,只见眼前还是一片起伏连绵的碧波绿海,遥遥望去,不得见其边际。等落身回到地上,他不禁摇头苦笑道:“唉,从前曾听人说起过十万大山何等壮观,没想到我此生也有幸能见到,可…可我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啊?” 但无奈归无奈,该走的路还是得走,好在如今的他心气很足,毕竟有艺傍身心不慌,更何况此艺还是武艺。虽说他眼下学到的武功招式并不算多,可就凭着他如今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便足可以胜过这世间许多好手,是以面对眼下这密林里的飞禽走兽,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又行过一阵,天色更暗了,他本欲打只野味来果腹,但一想到烤肉需要升火,又唯恐火烬不灭引发森林失火,于是只好作罢。 好在这森林里并不缺乏果树,他从前又常常采摘野果饱腹,是以寻找起来也不费劲,仅一会儿的功夫便采摘到了许多甘甜可口的野果食用。 待到填饱了肚子,天已暗了下来,要想前行赶路已然不成,当下只好盘转起来,想要寻个好地方以做今晚的歇脚之处。 经过了一番转寻之后,他选定了一棵苍天大树,随后攀爬而上,再寻了树上的一支分叉躺下,准备就这样在树上对付一晚。 彼时已近秋天,夜晚骤然的清风已非祛热之效,反倒会让人感到阵阵寒凉之意在周身侵肆。 但好在如今的徐澈已修得一身卓绝内功,此时体内应激而流转起来的温热真气,对抗起这风中带来的丝丝凉意倒也绰绰有余。 眼下他正惬意地卧靠在宽大的树杈上,双手枕着头,目光远眺,望向浩瀚星空。他此前在“镜月谷”里,每日里除开吃饭和睡觉外,其余的时间均都是用在了练武和看书上,此时偶得这闲暇时光,心情莫名大好,闭目躺了一会儿,就开始想入非非,先是想念起父亲和陈皑母子,接着思绪蔓延,又联想到了慕家父子,进而又想到了孟月,可念头刚触及到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接着猛一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我已习得医术在身,往后再也不惧旁人看轻。只等帮陆叔叔全家团聚之后,我就立马回到昆明城里开间医馆,到时也就能有了财源,我也就可以去挽回月儿了!” 他想到此处,兴奋不已,当即振臂高呼了一声。而他呼出这一声时,不自觉地动用了内力,那声音顿时就撕破了暗夜里的静寂,传透到了远方,惊得林中栖鸟纷飞而起,随后又成群结党地漫天飞舞盘旋,其势之盛,直把繁星皎月都给遮挡住了。 徐澈被眼前的壮观景象给震住了,直到有一坨鸟粪自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方才缓回神来,当下急抓了一把身旁的树叶凑到额头上一通猛擦,同时咧嘴自语道:“报应啊报应!这缺德事确实是一件都干不得。嗯,也更不能得意忘形啊!” 又过了一会儿,群鸟们渐渐安静了下来,复归树栖,天空也重新归于了平静。徐澈见状,又再度躺下了身去。这时的他心情已平复了许多,不过思绪却是不断,先前迎回孟月的念头又重回心头,当下喃喃自语道:“算起来,我离开昆明至今已有大半年了,她只怕早已做了沐公子的小妾吧?”苦笑了一声,又想:“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舍弃沐府里锦衣玉食的生活重来与我和好呢?沐公子又愿不愿放手呢?”。 他又寻思了一阵,猛然坐起身来,用双手大力抚搓着自己的脸颊,自嘲道:“徐澈啊徐澈,空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月儿还愿意跟你在一起,又何必去管旁人以何眼光相看!”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胡思乱想,当下抱守合一,运过一遍内功心法后,便昏昏睡了过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七) 翌日清晨,明媚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直射到了徐澈的脸上,温柔地将他唤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后,跃身落到了地上,顺手又捡起昨日剩在地上的几枚野果,在衣服上擦了擦,边吃边走,继续往北边行去。 此后一路无话。 等走到了第三日的日暮时分,他终于是走出了这片森林。不过虽是出了森林,但在森林之外,仍是渺无人踪,不可见边际的绵绵高山险壑。 徐澈望着眼前的群山峻岭,心里一阵感慨,又忍不住庆幸起自己因机缘巧遇而学到的这身功夫,眼下面对这巍峨群山倒也无惧,当下仍是守住“利在北方”的信念,坚持往北方行去。 此后翻山越岭又过了四日,待到第五日正午时分,他终得见到了这大半年来除开陆远怀外的第一个生人。 那人是一个放羊的小牧童,徐澈在半山上就瞧见了他,而彼时的小牧童正赶着一群黑山羊往山脚走去,速度极快。 但见得活人,徐澈顿时激动得振臂高呼起来。可他不呼喊还好,这一呼喊倒是闹出了乱子,山脚下的羊群被他这一声惊雷吼吓得四散分逃,那牧童也同样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摔坐到了地上,等缓过神来,也顾不得去寻找声源,而是疾声呼起号子,想要聚拢受惊的羊群。 徐澈见状,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心中暗叫道:“为何我每次高声呼喊时,都会不自觉就用上了内劲?难道是我御气不当所致?” 兀自思忖了好一阵,却始终不得头绪,当下也只好先搁下心思,提脚便往山下赶去,想要去帮那牧童把受惊的羊群找回。 到得山脚,他先去追上了小牧童,赔笑道:“小弟弟,刚才是我不好,乱吼乱叫惊了你的羊群。你快把你唤羊使的号子教给我,我去帮你赶南边的羊回来。” 那小牧童回过头来,徐澈见他约莫十一二岁,大眼蒜头鼻,一口龅牙,身着破旧汗衫,脚蹬芯草鞋,裸露在外的黝黑皮肤正被阳光照得闪光发亮。 牧童翻眼看了看徐澈这个罪魁祸首,嗤鼻道:“我的号子你也使得来?你快快走开,别耽搁了我,不然羊进了山涧可就回不来了!” 徐澈仍是笑道:“不就是圈羊打圆子嘛,就你会得?你快教给我吧!” 小牧童听他话里带有术语,便知他多半也干过牧羊的活儿,眉头不由一动,又见山羊已走得远了,也就再不藏私,当下右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环状放于唇上,随后鼓起腮帮子,吹出了“卟”的一声。 徐澈有样学样,也用右手两指曲成环状搁于唇上,再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声,只不过他吹出的声响并不是“卟”声,而是“噗”的一声。 小牧童见他是熟手,当下再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北边奔去,口中连呼“卟”声,邀赶着四周的山羊聚拢。 徐澈再试两次,待到了第三次时便已掌握了发声技巧,当下也吹起号子往南边奔去。 经过两人一番追赶后,羊群终于再次聚集起来。徐澈看了一眼羊群,问道:“可要数上一数,看有无遗漏?” 小牧童摇头道:“这倒是不用,我着急把羊找回来,只是怕这些羊误入了红毛猴子的地盘,要是进了他的地盘,那我的羊可就回不来。” 徐澈“咦”了一声,奇道:“那红毛猴子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是野兽吗?” 小牧童摇头道:“红毛猴子不是东西…”忽又瞪大了双眼,惊呼道:“你…你不是本地人吗?竟然连红毛猴子都不知道?” 徐澈笑道:“我是云南人士,名叫徐澈,也是第一次到得此处。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小牧童恍然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听你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刘十一好了。” 徐澈皱眉道:“你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刘十一道:“我没爹没娘,刘十一是雇主给我起的,反正能叫应我就行,有名字和没名字一样,不打紧的。” 徐澈缓缓点头,心道:“这人身世虽是可怜,但性子却是洒脱。嘿,我如他这般岁数时,心境可大不如他嘞!”微笑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想要回云南去又该往哪条道走?” 刘十一道:“我们这里叫做丘北村,村子在那边…”说着举手遥指东边。 徐澈顺眼看去,果见东首那座大山的脚下有人家,不过遥遥看去房屋并不算多,想来也不过是个小村庄。 刘十一又续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昆明是哪个地方,不过我可以带你去问一问雇主老爷,他去过好多地方,肯定知道你说的昆明在哪里。” 徐澈喜道:“真是谢谢你啦!那咱们这就过去罢。” 刘十一摇头道:“我的羊还没吃饱呢,不能回去,否则去了是要被雇主老爷一顿打呢!” 徐澈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你家雇主老爷的名讳,我自己去寻他问路便是了。” 刘十一还是大摇其头,说道:“这里同往外界的唯一道口在北边,今日是红毛猴子拦道口的日子,所以你便是问到了路径也是出不去的。” 徐澈听他三番两次提及“红毛猴子”,心中好奇已极,急忙问道:“你所说的红毛猴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莫非是个长了红色毛发的猴子吗?” 刘十一道:“我说的红毛猴子是个强盗,只因他红发红须,模样又有几分猴样,所以大伙儿就都管他叫红毛猴子。”。 徐澈听完这番描述,心里暗补想象,对这红发红须的红毛猴子不禁起了兴趣,毕竟天生红毛的人可是不多见。 刘十一见徐澈在兀自出神,于是唤道:“我看你也懂放羊的门道,要不今日就帮我一起放羊罢,等到了晚上再跟我一起回去,到时我会求雇主老爷收留你一晚,等到了明日红毛猴子不守道口了,你再出山去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八) 徐澈自有了武功傍身后,胆气也比往常壮了不少,此刻听得居然有强盗为害乡邻,当即热血冲涌,朗声说道:“不就是区区一个强盗嘛,我去替你们除了便是!” 刘十一连忙拦住了徐澈,说道:“你别去,他很厉害的,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去了肯定会被他打伤的!” 徐澈见这小小牧童居然小瞧自己,也不以为意,弯腰伸右手捡起一枚可一掌握住的石头,笑道:“你可瞧好啦!”言毕用力一握,但听得“咯吱”一声闷响,再伸展开手掌时,只见原来的那块石头已然变成了粉末状,翻掌抖掉石粉,扬眉笑问道:“怎么样?以我这手段,对付个把强匪不成问题吧?” 刘十一猛然见到徐澈展露这样一手功夫后,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直到听得询问声时才缓过神来,当即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成的,这样一来,他肯定会被你打伤的,你不能打他!” 徐澈奇道:“他不是强匪吗?你干嘛又要护着他?” 刘十一道:“因为他是我们丘北村人啊!你若是把他给打伤了,村里的人可不会与你干休。” 徐澈心头更奇,追问道:“你都把我给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刘十一解释道:“红毛猴子是咱们村里的人,他从前可是一个很厉害的强匪呢!他手里有一本土豪劣绅的花名册,凡是这名册里的人物路过他的地盘时,都必要被他劫掠一番,而他每每得手后,也都会匀出一些钱帛分给村里的村民,是以大家都很佩服他。可后来他在与别人争夺距此四十里外的“裂天道”时,不幸被人用铜锤打坏了脑袋,自此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也不记事,唯一不忘的只有他的强盗身份,于是每月里总有那么几天,他会提着砍刀去北边道口守着打劫。初时大家还去劝他,但被他误伤过几个人后就再无人敢去劝阻,也就只好随他去折腾。后来村长觉得老是让他守在道口处也不好,于是就想出了个法子,每逢他拦道时,就会故意放一些牲畜经过道口,他一见有牲口上门,就会挥刀杀了带走,如此一来,道口就让开了,旁人也才得以通行。” 听过了解释,徐澈这才明白刘十一为何会对往北边跑的那几只山羊格外紧张,此刻想来,多半是因为那红毛猴子今日里还未得手“货物”,当下又问道:“这人可有家眷?” 刘十一沉吟道:“他的父母早已过世了许多年,至于子女嘛!倒是听旁人说他好像是有个儿子,不过谁也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徐澈暗忖道:“唔,这红毛猴子是因头部受伤而导致的疯癫…我倒是有兴趣去看上一眼,若是能医得他止住了疯病,倒也不失为一桩善事。”心起此念,便对刘十一说道:“走,你带我去见一见这红毛猴子,或许我能治得他不再犯疯病。” 刘十一先前见徐澈露了一手功夫,心里对他早已生出了佩服与敬意,此刻见他有要求,又哪会有不从,急忙点头应下,说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带你去。”说着作势便要走。 徐澈连忙拦道:“那你的羊怎么办?” 刘十一笑道:“这些羊听话着呢,吃饱了自然会到山脚下喝水,到时我去了,只需打个号子,它们就会乖乖跟我走啦!” 徐澈摆手道:“这个手段我自然知晓,我是怕有人偷你的羊!” 刘十一一愣,旋即又笑道:“这里除了红毛猴子外,其他人都不会打羊的主意。” 徐澈缓缓点头,心下暗道:“看来此地民风淳朴,倒是我多心了。”口上则应道:“那就好,咱们下山去罢。” 言甫,刘十一引着徐澈向山下行去,走了一段后,渐渐听到有流水的声响,再走二十余步,便见陡崖之下是一条分割两山的狭长溪涧。 这条小溪南起连通着两山的断崖瀑布,流水激涌而下,穿石过隙,沿着嶙峋路径奔北而去,一眼观之,竟不可见其穷尽。 徐澈眯眼看了一会儿,伸手遥指溪涧北边,问道:“你说的出路可是要顺着这条溪涧往北走到头?” 刘十一道:“正是,所以红毛猴子只要占住了这条道,旁人就轻易通过不得。” 徐澈点了点头,伸手示意刘十一接着往下走,但又因地势过陡之故,往下再行便是走的“之”字路线。 刘十一当先在前面走着,徐澈跟了几步后心念一动,当即抢上前去伸右臂夹住了刘十一,随后施展起轻功纵跃下山。刘十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得不轻,一路上怪叫连连,待到得山脚被放下时,面上早已血色全无,双腿也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徐澈自打学会了武功后,可以说是有机会就要施展,就算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施展。不过他借机使用功夫倒也不是为求什么实质目的,更多的却是为了图一时之快感,便如眼下这次下山,就算是照着正常的路径走下来,也不会比施展轻功多花费上多少时间,但他就是乐意跳上一跳,以满足自己飞上跃下的欢乐瘾。 但此时见到刘十一吓得不轻,他心里又有些不好意思,当下歉意一笑,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刘十一摇头道:“还好,还好。比之上一次好多了!” 徐澈奇道:“咦?难道此前还有别人带你这样走过路吗?” 刘十一道:“有啊,去年我失足坠落下了鹰眼崖,叶寒大哥也是如你先前那般救我下崖的。”。 徐澈顿时来了兴趣,忙问道:“你说的叶寒可是你们村里的村民?他本领怎么样?” 一提起叶寒,刘十一顿时就来了精神,原本还在打着哆嗦的双腿也不抖了,昂首挺胸站得笔直,面上眼中齐齐露出了崇拜之色,大声说道:“叶寒大哥可是我们村里的骄傲呢!他可是一名锦衣卫!”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九) 徐澈心头一凛,锦衣卫的名头他自然知晓,只不过更令他感到震惊的,却是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居然能出了一个锦衣卫,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好奇问道:“你说的这位叶寒大哥是什么来历?你快跟我说一说。” 刘十一得意道:“叶寒大哥也跟我一样,是个没爹没娘的娃儿,他是被村里叶大娘捡回来的。可在他五岁时,叶大娘因病过世了,他又变成了孤儿。后来村里人可怜他身世,便一家一顿饭把他养活起来。直到他十岁那年,在一次出山卖干货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一位锦衣卫大人。那位大人瞧他顺眼,于是便把他收做了义子干儿,也自那时起,他就再没回过村子。直到三年前,他忽然又回来了,还带了许多东西来给大家,足足驮了五匹骡子,我也分到了一块布做了一身新衣裳…”说着拉起自己的衣襟抖了抖,向徐澈示意就是这一件。 徐澈暗想:“这人倒是摆了一副官老爷衣锦还乡的架势。嘿,不过若换做是我,五匹可不够气派,起码得来上十匹才算威风呢!” 刘十一接着说道:“大伙儿后来才知道,原来叶寒大哥子承父业,也做了一名锦衣卫。也自那次以后,叶寒大哥每年都会回村一次,来时也都会带许多的东西送给大家。哦,对了,叶寒大哥就是在去年回来路过鹰眼崖时救了我的命!” 徐澈笑道:“那他可是送了你一份大礼哟!” 刘十一得意道:“叶寒大哥可是我的榜样,他也答允我,等我到了十五岁时就带我出山去长长见识!” 徐澈点头道:“那可好得很啊!”心里却暗自寻思道:“这人发迹不忘本,倒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若是有机缘,定要和他结识一番。”又问道:“你的叶寒大哥今年回来过没有?” 刘十一摇头道:“没呢,叶寒大哥每年都是挨着年关回来,算起时间来还早着呢。” 徐澈略感惋惜,轻叹一声后伸手拍了拍刘十一的肩膀,说道:“咱们走罢。” 两人沿着溪边小道往北继续行进,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溪道渐渐收窄,等走到最窄处时,两岸的间距已不足两丈远。 这时候,刘十一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身小声说道:“到了,他就在这附近,我怕见他,就先到树林里等你啦!”说完一溜烟儿跑进了道旁的树林里。 徐澈四下扫眼,却不见有人的踪影,当下皱眉自语道:“也不见有人啊?莫非他已经走了?” 可他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绿林中突然跃出了一个人影来,跟着一个粗犷声音也随之而来,喝道:“此路是我的买卖,若是识相的,快快留下钱财来!” 待人影落定,徐澈寻眼看去,只见挡于自己身前之人相貌倒是平平无奇,不过那一头红发和络腮红须却颇为惹眼,再加之长了一副魁梧身躯,一眼望之,倒也足可让人生畏。 若是换在从前,徐澈见了他这副彪悍模样,多半是要腿打哆嗦的。但今非昔比,此时的徐澈看着眼前手拎锋利砍刀的“红毛猴子”,却显出了底气十足的样子,当下轻咳了一声,嬉皮笑脸问道:“却不知要想过你的路,得花上多少钱啊?” “红毛猴子”一时愣住了,张口结舌,“嗯啊”过半晌也吐不出一句话来。不过看他此时这副模样,倒并非是在考虑要索要多少钱财,却是因为他往日里在此道上能劫到的大多都是鸡鸭鹅一类的家禽,但凡遇见,只需手起刀落肉带走就可以,但不想今日里却是意外地截到了个活人,并且还被对方问了句话,他那受过伤的脑袋里一时间转不过来了,呆呆地看着徐澈,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徐澈见他傻愣呆住,又笑道:“呐,是你自己不开价的哦,那我可就过去了。”言毕,迈步款款向前走去。 “红毛猴子”似是没听到徐澈的话,口中仍兀自喃喃不绝,直到徐澈将要经过他身旁时才算回过神来,当即大喝道:“快…快把…把钱留…留下来!”说着扬起手中砍刀作势要向徐澈劈砍而去。 徐澈到底是没有实战经验,原本在心里设计好的招式动作却在见到“红毛猴子”挥刀砍来的瞬间全忘了个干净,一双眼睛就只顾死死盯着那把明晃晃的砍刀,心头发懵,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听得远处刘十一的喊叫声时方才醒转过来,却见那刀刃已离自己的脑门不过一寸之遥,心中一凛,急忙往后闪身避让,如此方才堪堪避过了挨刀之险。 反观“红毛猴子”动武时的脑子却是一点不笨,但见一击不中,手腕陡然翻转,砍刀立时横握,接着再往徐澈的胸口大力平挥过去。 徐澈吸取了前一招的教训,不敢再托大,立时后跃一步避让开攻势。“红毛猴子”见再击不中,大喝一声,又换作了双手持刀,而后将刀举过头顶,右腿滑步向前成弓字,卯足大力朝徐澈的面门砍去。 徐澈见他挥刀出招全无套路可言,仅是仗着一身蛮力向自己刀刀砍来,当下便有了对策,于是等他下一刀再砍来时毫不避让,只等刀刃几欲砍中自己的前一刻,才陡然侧开了身子,旋即探出右手五指去捏住了刀背,往前猛送了一道力。 “红毛猴子”虽是扎着弓步前砍,身形可谓是四平八稳,但徐澈的内力又岂会是寻常力道,这一牵引之下,顿叫“红毛猴子”重心不稳,立时就往前跌了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扑到在地。 这时徐澈迅速追到他的身后,右手探出两指戳到了他后背的“巨阙”穴上,接着右臂一涨,再扶到他左边肩头,立时稳稳当当地停住了他前倾的身子,随后又将他扶坐在了原地。 “红毛猴子”被制住穴道动弹不得,只好怒目瞪眼相对,也仗着生得一副古怪模样,徐澈倒真被他这一瞪眼吓得后退了一步。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十) 这时刘十一也从树林中冲了出来,跑到徐澈身边,一脸崇拜地赞叹道:“徐澈大哥,你好厉害啊!你可是对红毛猴子使了点穴的功夫?” 徐澈此刻还在暗骂着自己胆小无用,竟被一个受缚之人吓到,是以对刘十一的问话也并未入耳,直到刘十一第二次问起时方才听见,当下苦笑道:“不错,正是…”说到此处,眼中忽然一亮,转头望向了刘十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点穴功夫?” 刘十一笑道:“我听叶寒大哥说的,他也会呢,只是我求他教我时他却不答应。”说到末了,面上现出了失望之色。 徐澈道:“他或许是想等你年纪再大一些又教给你。唔,他不是说过等你到了十五岁时就带你出去么,或许那个时候他就会教给你啦!” 刘十一轻轻点头,正要张口应是,忽又改口问道:“那…你可以教给我吗?” 徐澈一愣,旋即默想道:“这…这算是要拜我为师吗?”但此念刚起,又自否定道:“徐澈啊徐澈,你都是个半吊子的主儿,凭什么能做得人师啊。” 他想到此处,瞥眼看向刘十一,但见小牧童正满面期待之色,心下又想:“我对这小牧童倒也很有好感,教他一套点穴的手法倒也无妨…”正欲张口答应,可猛又想道:“这点穴的手法倒是简单,可他没有内功也无法施展出来啊!难不成我还得再授他内功心法?不行,这个不行。师父的这门行慎决可不能轻易就传授出去,这内功是万万不能教的。”也只好婉拒道:“你的叶寒大哥先前已答应过你,等你到了十五岁时就带你出去,那时多半是要授你功夫的。授人功夫的事儿向来讲究先来后到,我不能坏了规矩,你就安心等他教你吧!” 刘十一的神情略显失落,但也只得点头应道:“嗯,我知道了。” 正在这时,“红毛猴子”忽然闷哼了一声,跟着身子不住颤抖起来,双眼立时翻白,口中不住吐出白色唾沫。 徐澈见状,大吃一惊,急忙抢上前去大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红毛猴子”没有答话,身子却抽搐得更厉害了,口中流出的白沫也越来越多。一旁的刘十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当下膝盖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徐澈也慌了神,急忙解开了“红毛猴子”的穴道,紧接着再将他放卧地上,心中只想:“他这是一种病吗?我该怎么办啊?” 好在他并未慌乱太长的时间,旋即就恢复了镇静,心下开始揣测道:“他从前伤过脑袋…呃,莫非是癫痫?” 他心中有了计较,当下再不迟疑,立马对身后的刘十一吩咐道:“你快来帮我把他扶坐起来!”言毕,当先盘膝坐下,周身的内力也瞬间调聚至双手上。只等刘十一把“红毛猴子”扶坐起身,他立马伸出左手两指点向“红毛猴子”脑后的“风池穴”;又出右手拇指抵住了他额头的“印堂穴”,中指则跃到顶心处,点住了“百会穴”,随即内力溢出体外,缓缓探入到“红毛猴子”的体内。 果然,徐澈的内力一经探入,立时就发现了“红毛猴子”这几处穴道里均有一股浊乱之气流过,再深探一步,吃惊更甚,原来在他的“百会穴”下竟有一根短针深陷。 这根针极是毒辣,它如断水截流的闸阀,将通往此处的精血生生隔断,以至外气不得进,内浊不能出,如此一来,不犯失心疯之症才叫奇怪! 刘十一见徐澈的脸色阴晴不定,便小声问道:“他…他犯了什么病?” 徐澈缓缓闭眼,轻声说道:“你不要说话,我得安静的想上一想。”言甫,快速地在记忆里检索起来,以期能寻到一个解救“红毛猴子”病症的办法。 但很可惜,他冥思苦想了许久,也没能寻到个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毕竟人的头颅何等重要,要想在其上动手脚极为不易,只要稍有差池,便能把整个人都毁了。他想到此处,不由佩服起行凶之人,抛开凶行恶毒不谈,单是这一手拍针入脑而又不至人身死的手段,就不可谓不高明,行凶者必定是即通高明医理,又怀高超内功的人物,是以眼下单凭自己这半吊子的医术想要出办法来实非易事,一些闪烁脑海的办法到了最后又都被自己给一一否决了。又想了一会儿,仍是没有头绪。 可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忽觉有一股凌厉之气正向自己的面门疾速射来。这股气息越来越明显,他大惊之下,急忙睁开了眼睛,然而刚开眼的一瞬间,便见一柄长刀正冲着自己头部飞驰而来,相距已不过三寸之遥。 若以徐澈目前的本事说来,就算这柄长刀再贴近两寸,他也可以轻松容易避让开来,可眼下的他正自心烦意乱,此刻心中虽惊,却并不慌乱,当下也无心侧身避让,只是收回右手至面前,等到那柄长刀飞至仅余一寸不到的距离时,方才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刀尖,将这柄长刀稳稳停在了面前。 却不料这时站在一旁的刘十一突然惊呼了一声。徐澈听他语气中竟无惊慌恐惧,反倒是透出了欢喜之意,心下大是诧异,于是将手中的长刀掷到一旁,先转眼看向了刘十一。 刘十一的脸上正现出欢喜雀跃之色,同时颤声喊道:“是叶寒大哥!他…他回来了!” 徐澈闻言,急忙转回头去望向正前方,入眼果然见到一个黑衣人正冲自己急奔而来,其势之快,转眼将至。这一回徐澈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身来往后急退,再施展过两个纵跃后,足足退出了三丈距离。 岂料叶寒更快,他在掠过刘十一身旁时,左手顺势一揽,便将斜插地上的长刀重新握在手里,跟着脚下再卯上几分劲力,身子顿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出,一柄长刀直取徐澈面门刺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 叶寒盯着徐澈,眉头大皱,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徐澈既然拥有这般强悍的内功,何以眼下又会对自己显出惧怕神色,想了片刻,不得头绪,也只好先放下了这个疑问,转而又想,自己若是此时再攻,必然要失手,可要是就此放他走掉,心中又极是不愿,毕竟眼前这人内功了得,且又来路不明,天知道他是不是来坏自己好事的,所以也只能错杀,不可错放。 但叶寒还算是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是此时冒然上前搏杀,占不到便宜不说,只怕还要栽到对方手里,于是心中计议起了阴诡手段,想要策划出一个一击必杀的办法。正自盘算着,忽见徐澈衣角有血珠滴下,当即想起先前他背上已挨了自己重重一刀,此时看来,只怕所伤不浅。 眼见如此,他眼珠一转,心中立马有了主意,暗想自己只需拖延住时间,待到徐澈因失血虚弱时再猛力出击,到时必能手到擒来。 叶寒有此计较,当即缓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此处又有什么目的?” 徐澈咬牙道:“你这恶人,既不信我,又何必再问!” 叶寒道:“将你的经历细细与我说上一遍,若是无疑,我自然信你,也肯定会让你离开。” 徐澈正张口欲语,却猛然感到背上的伤处正火辣辣作痛,急忙伸出右手向后背摸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整个后背已经全部湿透,手指轻捻衣裳,更有沾粘触感,他心头顿时一凉,暗道:“糟糕,怎么会流了这么多血!”抬眼瞪向叶寒,又想道:“这人好生歹毒,我万不可在此处逗留太久,不如先往树林里钻一阵,看能不能将他摆脱!” 他打定了主意,左手轻轻收回,眼角余光瞟向右边山坡,暗里做起了路径规划,口中则应付道:“我是行医兼采药,而有的药材非得在深山茂林里才能寻得…” 当说到最后一个“得”字时,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顿足跃上高坎,接着撒腿便往山上奔去。 叶寒没料到徐澈竟是这般动作,稍一迟疑后也立马跟了上去,可惜他这一慢,两人就落下了五六丈远,再追一段后只见徐澈已经到了森林的边缘,随后一头扎了进去,顿时就隐没了身影。 叶寒追至森林边缘,缓缓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又抬眼望了望茫茫林海,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这人古怪得紧,我且不忙深追下去,免得在林子里着了他的道。”于是守在原地向里张望,但见树林间蕴有轻薄瘴气,欲要寻进森林去的心思又减了几分,暗自疑心道:“此时想来,这人倒是不像要与我为难得样子,莫非真是我过于敏感了?”想到此处,心中稍安,便欲返身下山,可刚要转身时,猛又想道:“不行!他先前挨了我一刀,又怎会与我善罢甘休,为绝后患,我还是得趁着他受伤的当口把他给杀了!”于是反手抽出绣春刀挺在身前,顺着地上的血迹悄步走进林中。 再说此时的徐澈,他已发足狂奔出了一里地之远,不过他这一跑却是牵动了后背伤处,滚滚流出的鲜血已浸透了他的整件衣服,染做了一件血衣,一眼看去甚是可怖。但更为糟糕的,却是他因失血过多之故,此时已然视物不清,挪步时已有头重脚轻之感,又踉踉跄跄地勉力走了几步,终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里,把自己的身子整个摔进了一堆灌木丛中,随后白眼一翻,立时昏死过去。 裂天道 刘啟自与叶寒别过后,等回到酒楼便把自己锁在了卧房里,期间任凭谁人来敲门请见都一概不理,便是饭也不吃了。 他如此自锁房中从早至晚,心中在想的就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该不该听从叶寒的话,出卖兄弟换取平安。 可这一整日纠结之下,他却始终下不定决心。一边是他交往了十数年的好兄弟,大家彼此间已有了深厚的感情基础,他实在是狠不下决心去出卖兄弟讨得自己活命;可另一边又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他也鼓不起胆子去开罪,一时之间进退维谷,全无了主意。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扯搅了一整日,直至黑夜降临,他终觉头痛欲裂,于是从椅上缓缓站起身来,撑扶着桌椅走到床旁和衣卧下,只想着闭目养神片刻,待头痛之症稍减后再做决定。 正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跟着又就有一个女声响起:“哎哟,你都睡下啦?难怪没点灯呢!” 刘啟正闭目静心,闻声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关艾进了屋,当下侧头睁眼看去,借着门外射进的光亮见到了站在桌旁的妻子。此时她正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到桌上,很显然,她是来给自己送吃的。 只听关艾继续说道:“你呀!心里面藏了事儿,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快起来吃东西罢。”说话间也打起火折点燃了桌上油灯。 刘啟伸手捏了捏额头,淡淡说道:“我没胃口,吃不下。” 关艾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把丈夫的手拿开,然后轻抚其上,过了片刻后,笑道:“也没生病呀,快起来吃了东西,顺便也跟我说一说你的心事。” 刘啟这才坐起身来,但也不挪身离床,伸手去拉住了妻子的手,正色道:“我确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本来我是不该与你说的,可我又实在拿不定主意,也只好说与你听,咱俩看看此事该当如何抉择。” 关艾见丈夫神色凝重,心头一跳,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 刘啟压低了嗓音,把今日早间发生的事向关艾详细叙说了一遍,末了又询问道:“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办?” 关艾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我倒是觉得叶寒此人的身份大有可疑。” 刘啟奇道:“此话怎讲?” 关艾道:“我也说不上具体的理由,仅是觉得此人的行径有些古怪。” 刘啟追问道:“怎么个古怪法?把你的感觉说出来!” 关艾蹙眉道:“他的举动是不是太过低调了些?平日里锦衣卫办事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二百四十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二) 刘啟心头一震,只觉妻子的话着实在理。锦衣卫办事素来都是张扬跋扈,要拿下区区一个“裂天道”,又何需使出这等分崩瓦解的手段,此时再回思叶寒的举动,也确是有违于常,当下暗自惊疑道:“莫非他真是假冒的?”可话才出口,又自摇头否定道:“不对!我见过他的腰牌,他不会是假冒的!” 关艾道:“眼珠子是黑的,银子可是白的!何况这裂天道可是块大肥肉,他为了这口肥肉犯点险又有何不可?” 刘啟仍是摇头道:“还是不对,假冒锦衣卫的后果你也是见过的,何况我与他交谈时,他神色从容淡定,看之不像是假冒。” 他说到此处,眼前又不禁浮现出了叶寒的模样,迟疑片刻后又自顾自地重重点头,肯定道:“嗯,他一定是真的锦衣卫!” 关艾忽然“噗嗤”一声笑起,说道:“你可真是被锦衣卫吓破了胆。依我看呐,这人只怕就是吃准了你恐惧锦衣卫的心思,在给你下套子呢!” 刘啟连忙伸手去捂住了妻子的嘴,然后压着嗓子叮嘱道:“你可别乱说话!只怕这附近都埋伏着他们的人呢!” 关艾见丈夫如临大敌,只好点了点头示意知晓,不过她心底却始终不信叶寒是锦衣卫之说。 刘啟放开了妻子,低声说道:“此事可是玩笑不得,你快说一说你的主张。” 关艾想了想,沉声道:“咱们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两位哥哥知晓罢,毕竟出卖朋友的事轻易做不得。再者说,人多主意多嘛,把两位哥哥都请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也好啊!” 刘啟盯着妻子看了半晌,也不支声。 关艾被他看得脸上挂红,啐道:“看什么看!老夫老妻的,你想干嘛?” 刘啟却没心思和她调笑,而是低声说道:“我不瞒你,我心里其实是不愿意告诉他俩的。” 关艾惊呼道:“啊!你要背弃兄弟…”说到此处,又自伸手捂住了嘴巴,急忙转头看了门口一眼,才回过头小声说道:“你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刘啟摇头叹道:“唉,久居此地,倒是让你也沾上了一身的江湖义气,可你想过没有,咱们要是真的招惹上了锦衣卫,那往后就不会再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关艾急道:“可两位大哥向来待我俩极好,若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俩,我…我心不安呐!” 刘啟瞪眼道:“便是告知了又有何意义,他们能斗得过锦衣卫吗?咱们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到时再被锦衣卫追究起来,咱们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关艾渐渐被丈夫说动了心思,心想这天底下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计不能把自家人的性命推入危险境地,于是小声嘟囔道:“那…那咱们就不要告诉两位哥哥了?” 刘啟闭目思忖良久,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不可说!” 关艾顿时抖了个寒颤,问道:“那…那咱们往后该怎么办?” 刘啟低声吩咐道:“你今夜就到密室去收拾细软,待我明日去会过叶寒后再做定夺。” 关艾点头应是,再站起身时眼中已然噙泪,她迈开步子欲要向门口走去,可忽又被刘啟一把拉住。 关艾哽咽问道:“怎么啦?” 刘啟眉头耸动半晌,终是没说下文,只是叮嘱道:“等夜深了再去密室。” 关艾又点了点头,提步往门口奔去,等一出了门去,立时轻泣出声。 刘啟隔门听到了妻子的哭声,心头也不禁跟着发颤,但长叹一声后复又躺下了身去。 密林中 徐澈清楚记得,自己是将身子摔进一片灌木丛后才昏厥过去的,可眼下醒转过来的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身处于那片灌木丛中,而是光着膀子趴在一块大青石板上。 还容不得他多想,忽有一束阳光从左侧射来,位置不偏不倚地投到了他的面上,阳光刺眼灼目,立时逼得他闭上了眼睛,同时转头面向了另一侧。 他又睁开眼打量起周遭环境,但见此处高树密林环绕,耳旁又闻鸟虫脆鸣,便知自己仍在森林里,又四下张望一圈,直至确认周围并无人踪后,才算放下了心来,暗自庆幸道:“老天保佑,让我免遭了那恶人毒手。” 可担心稍减的他却又立马起了疑心,因为眼前的景象他此前并未见过,不由疑惑道:“却不知是谁救了我的性命?那恶人又去了哪里?” 他猛然想到了那本杂病论贴和三十两银子,急忙探手摸向腰间挂袋,入手发现东西仍在,心中立时一松,喜道:“当真是遇到好人了。” 只不过他这一动弹,立时就牵动了后背伤处,牵伤引疼,顿时令他龇牙咧嘴轻哼起来。他咬牙忍痛,欲要探手摸向后背查探伤处,可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清脆冰冷的声音喝道:“趴下去!别动!” 徐澈闻声辨出了说话之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急忙转头向声音传来的左侧看去。只见阳光下,一个身着湛蓝衣裳,脚穿素布青鞋,身材高挑丰盈的女子正冲自己疾步走来,可惜她的头面被一块白巾蒙住,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等她又走得近了些,人还未至,眼神先到,那晶透明亮的双眸突然射出一道凌厉寒光,戳入了徐澈的眼中。 徐澈这才看出,原来这个女子也是个高手。她此时疾步带风,但地上却不落印,足见内功非浅,但更为厉害的却还是她那一道眼神,饶是徐澈内力已然不弱,仍被她这一眼瞪得打了个哆嗦,暗道:“这姑娘好强的气势!是她救了我吗?”当下陪起笑脸,问道:“敢问是姑娘救了我吗?” 那女子冷冷道:“闭嘴,闭眼!”。 徐澈不假思索应道:“是!” 立马紧紧闭上了双眼,可刚闭上了眼,他又不禁奇怪道:“咦?我干嘛要这么听话?她又要对我做什么?”想到此处,左眼微微露出条缝来,转眼向上瞟去,也正巧看到了那女子正掀起一角面巾,露出了一张殷桃小嘴,那唇色红润光泽,吹弹可破,此时又见她左手轻抬,迅速将一物送进口中咀嚼起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八) 屋里,紫衣女子笑罢,忽然问道:“做梁上君子观我沐浴,岂非是在隔鞋搔痒?你就不想到屋里来看个真切吗?” 唐光北见自己的行迹被发现了,先是惊慌,后转惊奇,暗想:“这娘们儿是怎么发现我的?莫非…莫非她会功夫?” 紫衣女子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我都从镜子里看见你啦!” 唐光北寻眼看去,果然在她澡盆旁的小桌上见到有一面小圆镜,而此时镜面的方向正是冲上,也刚好能从其中看到自己。他皱了皱眉,暗呼道:“妈的,疏忽了!” 这时又听紫衣女子说道:“你就不想看看我长的是美是丑吗?还是说你的胆量就只够做个梁上君子?” 唐光北瞪目圆睁,他平素最恶旁人说他胆小,因此但有胆大可为之事他必做之,更何况他此番复返本就是为了瞧这女子容颜,眼下目的未达,自无退缩之理,于是大声道:“有何不敢!我这就下来!” 紫衣女子急道:“且慢!” 唐光北大笑道:“怎么?你这是后悔了?那可不行!” 紫衣女子笑道:“哪里是后悔呀!奴家是要提醒你,先将瓦片盖上,免得便宜了后人!” 唐光北奇道:“这里哪还有什么旁人在侧?”他话虽如此说,却仍不免警觉地转眼看向四周,但见无人后,又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紫衣女子道:“奴家仅是提醒而已,你快下来吧!” 唐光北将瓦片盖上,随后起身跃下瓦顶,待落身至窗口处,左手急出扣住了窗外护栏,右手探前推开悬窗,一个鱼跃进到了屋中。 他站起身来,寻眼向浴盆看去,可这时的浴盆里已然空空,紫衣女子早不见了踪影,又寻眼扫视一圈,仍是不见,当即喝问道:“你躲哪里去了?快出来!” 他话音刚歇,便见那紫衣女子忽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仅这一瞬间的功夫,她便已重新穿整好了衣服。当然,帽子和面巾也一样不落,将头部包裹得不露分毫。 唐光北见状,心头莫名一凛,他为人虽是鲁莽草率,但却不傻,心想这女子必不简单,于是后退一步挨近窗口,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紫衣女子轻声一笑,跟着挪步走到桌旁跃身坐到桌上,双腿开始一前一后轻轻荡着,偏头问道:“那你想我是什么人呀?” 唐光北不由得愣了愣,他原本对这紫衣女子怀有一份美好遐想,甚至还在幻想着能否与其结成良缘,但眼下见她言行举止浮荡露艳,便猜想她多半是个风尘女子,心中的遐想瞬间破灭。可遐想虽破,欲望却是不易消弭,他转而又想,即是风尘女子,那能与她有一夜风流倒也快意,是以才不做多想便跃下房来。 但此时忽被她这么一问,唐光北心中疑窦顿生,稍一犹豫,又自鼓气道:“就算她身份古怪又有何妨,终归是个女流之辈,难道我会降不住她?”于是挺了挺腰板,喝道:“我管你是什么人呢!你快把真容露出来让我瞧瞧!” 紫衣女子道:“大爷要瞧奴家的脸倒也不难,只是得花费些代价。” 唐光北心头一松,暗道:“他娘的,吓了老子一跳,到底还是个风尘女子嘛!”当即咧嘴笑道:“这个好说!老子不单是要看你的脸,就连你的身子老子也要了!” 紫衣女子却只是嗤笑连连,身子不动半分。 唐光北听她笑声酥软绵缠,体内更觉燥热难耐,问道:“你是怕老子不给钱么?”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蓝色荷包丢了过去,又催促道:“你先把脸露出来,待会儿再把老子伺候的舒坦了,老子还另外有赏!” 紫衣女子接住了荷包,轻轻掂了掂,估摸出约有二十两银子,当下轻轻摇头道:“大爷也忒小气了些,仅花这区区二十两银子,可是连三流姑娘的房门都休想进去呀!” 唐光北嗤鼻道:“你且打开看看再作言语!” 紫衣女子依言将荷包打开,然后凑到帽檐下,旋即惊呼道:“啊!是金子!” 唐光北得意道:“这点本钱够不够瞧你面容了?” 紫衣女子笑道:“足够啦!”将荷包揣进腰间绣袋中,又道:“你转过去吧!” 唐光北眉头一锁,寒声道:“不行,老子就得这么看着你!” 紫衣女子也不多作坚持,抬起右手向他招了招,说道:“那你就靠近一些罢。” 唐光北嘴上叫嚣得厉害,可真等紫衣女子招他上前时,他又变得迟疑不决起来,虽说他对眼前的这个女子似是着了魔一般迷恋,但又隐隐间觉得这个女子并不简单,是以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脚下踌躇不前。 紫衣女子“噗嗤”一笑,问道:“大爷不是还想要奴家的身子吗?难道说…你只是用看的?” 她这话明显就是在质疑唐光北是不是男人。唐光北果然暴怒如雷,他哪受得了这等轻蔑,当下抢身近到紫衣女子身前,探手就向她那高挺傲人的胸脯抓去,同时狠声道:“你竟敢怀疑老子是不是真男人!?那就先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只可惜唐光北探出去的右手并没能落到紫衣女子的胸脯上,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居然不能动弹了,仅一瞬间的功夫,就觉舌头麻木,张口欲语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以全身唯一能动的一双眼睛瞪向眼前女子,目光中既蕴惊恐,又含疑问,但更多的却是滔天怒意。 紫衣女子并不去与他对视,当下让开他的身子跳落地上,随后又围着他转了个一圈,说道:“你这个人呀,看看就好了呀,干嘛非要动手呢?我的身子早已许给别人啦!旁人可是轻易碰不得哟!” 唐光北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不过仍倔强地以眼神问候着紫衣女子的一家老小。 紫衣女子见他眼神恶毒,自然猜到他的心思,于是抬起脚尖踢向他腰间的“阳关穴”。她这一脚毫不留情,唐光北顿时疼得口中连发“呜呜”之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十一) 紫衣女子沉默了片刻,颔首道:“这一条我自然是答允的,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说来还是二爷仗义帮我,是以此事无论成败与否,我也决计不会害了你俩性命。” 刘定安没想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微微一愣,旋即补充道:“当然,我既答应帮你,自然会尽心竭力行事,必不敷衍!” 紫衣女子笑道:“二爷一诺千金,小女子自然信得过,否则又怎敢冒昧前来叨扰。” 刘定安被她这几句话恭维得有些飘飘然,不过稍顿又道:“那好,此外还有一条…” 紫衣女子知他心事,当即打断道:“次一条也请刘二爷安心,我只请二爷出山一次,此事完结后,咱们往后余生再无交集,更不会有人从我这里得知二爷的无双手艺。” 刘定安点头道:“很好。那你先把我身上的毒解了。” 紫衣女子轻笑道:“可你根本就没有中毒呀!” 刘定安奇道:“怎会没有?那桂花香气我明明是闻到过的,何况我的腿也有麻木之感…”说到此处,心头一凛,惊呼道:“你…你在诈我!” 紫衣女子解释道:“单纯的桂花香气并不蕴含毒性,但若是并着风玲花的香气一起闻,那便是能让人周身麻痹的毒剂。说来也怨你这位大哥心性太急,也不等我身上的香气散尽便要抢上前来欺负我,眼下落得如此处境,也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至于你腿上的酸麻感嘛…你都在房顶上趴了那么久,气血淤塞之下,自然是会生出酸麻之感呀...” 刘定安愣顿时无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自己吓了自己了?” 一旁的唐光北则是瞪眼哼声弄出了动静,显然是对紫衣女子说自己“自作自受云云”极是不满。 紫衣女子却不理会他,径自站起身来,解下腰间挂着的荷包,打开后看也不看便从中掏出一沓银票,随后走到刘定安身前双手递上,诚恳说道:“这里是二百两银票,二爷且先收着,待明日事成之后,小妹再奉上余下的三百两酬谢!” 刘定安想了想,到底是桩买卖,那就买卖归买卖,于是伸手接过了银票,低眼瞟了一眼,见是大钱庄的票号,当下也不数,反手就揣进了怀里,又问道:“今日之举,你恐怕早已谋划许久了吧?” 可还不等紫衣女子作答,他又续说道:“可我从前的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言甫,目光灼灼地盯着紫衣女子,这个重要问题自一开始便萦绕在他心头,先前因言语不及,只好暂且搁下,但眼下却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如此方能心安。 紫衣女子也知他在意这个问题,笑道:“看来二爷对这个问题很在意呀!不过你的身份并非是旁人告诉我的,而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刘定安奇道:“猜出来的?你如何能猜得出来?” 紫衣女子故作神秘道:“昔年二爷突然从江湖中销声匿迹,委实是当时的一桩大事,我也是在多年之后才偶然从一位高人口中得知,二爷曾在贵州地界出现过…”她说到此处,忽然抬手指了指刘定安那双柔嫩细长的手,续道:“所以当我见到了二爷的这双手以后,我就知道有幸遇见本尊了。毕竟能把一双手掌保养到如此地步,除开盗圣门人之外,我也实在想不出还会是什么其他人物。” 刘定安静静听她说完,眼中精光不住闪动,心下暗忖道:“听她的声音想必年纪不大,只怕我收山之时她都尚未落生,又怎会对我的往事知悉得如此详尽?”正想出声再问心中疑惑,可忽又转念想道:“她的这番话语焉不详,且没头没尾,必是故意作成虚实参半,我就算再往下问去,她多半也不会实言相告。” 他想到此处,猛又抬眼望向紫衣女子,但见对方帽檐下眸光清澈如水,孰无杂色,并不能从中瞧出什么异样,当下又想:“看她作为倒也足有诚意,想必也不至使了坏水…罢了,多问也无甚意义,何况除了她之外,又有谁会为一个销声匿迹二十余载的人上心思。”于是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说道:“请把我大哥放了罢。” 紫衣女子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白瓷瓶递了过去,说道:“回去让他服下,过了这一宿就没事儿了。”说完紧走两步凑到唐光北的面前,娇声说道:“大当家看我容貌的钱,我就先收着啦,待过了明日便让你如愿以偿。” 此时的唐光北模样甚是难看,因为是张着嘴,弓着身,是以口中吞咽不下的唾液就只能垂落下去,在空中拉出一条延绵不断的丝线,一头在他的口中,另一头则连在地板上,一眼望去,着实恶心。但饶是如此,他也不放弃以怒目圆瞪以及厚重的鼻音“咒骂”着紫衣女子。 刘定安不愿看唐光北再遭罪,当即矮身将他缚在背上,走到窗口,回头说道:“明日清早,我请姑娘吃早茶。” 紫衣女子笑道:“那就多谢二爷啦!不过,你们不必跳窗出去,还是走正门出去罢。” 刘定安皱眉道:“不可,若叫旁人见到我大哥这副模样,往后我等颜面何存!” 紫衣女子摆手道:“放心罢,这店里的人都闻过了我的安神香,睡得死沉着呢!” 刘定安乜斜着眼睛看她,半晌后微微点头,调转方向拉门而出。过不多时,又响起一声极大的关门声,显然他二人已出了酒楼去。 留在屋里的紫衣女子缓步走到窗边,投目望外,一直目送着他二人身影直至不见,方才收回了目光,又取下窗杵合上了窗,缓缓走到桌旁椅子上坐下。 此时桌上正有一面圆镜矗立于她的面前,她寻眼望向镜中蒙头遮面的自己,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也迅速游离到了镜外。又兀自静坐了片刻,她忽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放到桌上,随后又将面上的纱巾层层取下,待摘下最后一层面巾后,一张奇怪到可以称之为恐怖的脸蛋,就此显露了出来。。 照理说来,这本该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蛋,它白皙、水嫩、精致,当可称得上美艳无双,可就是在这样一张美丽的脸蛋上,竟又布满了沟壑不平的细碎皱纹,乍一看去,竟比八旬老妪的脸庞更为瘆人。是以,任谁拥有了这样一张恐怖脸蛋,都必定会想方设法将其遮掩起来,不让外人看到一丝一毫。 不过,若是慕荀此刻在场,他必定能一眼认出,眼下这个满面褶皱的女子,就是他一直苦苦相思的李汐颜! 第二百五十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 徐澈笃信的“利在北方”之论总算是灵验了一次,他往北走过半日,渐觉周遭景色有些眼熟,仔细勘察过一番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曾经走过的道上。 可再度到此,徐澈却又不敢急行,反而愈发警觉起来,他唯恐又在此间遇见了叶寒那恶人,于是稍一思量后决定夜间再走,当即便退身到树木密聚之所,寻到了一棵茂盛大树藏身其上,又选了根粗壮树枝盘膝坐下,然后调动内力运起心法,既养伤,也养神,同时也静待着黑夜的降临。 打坐运功者,殊不觉时间之流逝,待到徐澈再睁开眼时,天已夜幕。他缓缓站起身来,举目望天,这晚的天空中圆月高悬,皎洁月光洒下,将周遭树梢照得清晰明亮;低眼再望向身下林中,却见林间是乌漆墨黑一片。他心中大喜,暗道:“下面这么黑,叶寒那恶人便是本事再大,也决计寻我不见了!”当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抖擞起精神悄然下树,然后依照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进。 徐澈自从习“行慎决”入了“潆洄”境后,便开始变得耳聪目明,在走夜路之时,仅需有晦暗月光便可如昼前行孰无阻碍,而此时他的脚步更可用步履如飞来形容。 在一通疾奔狂跑之后,不觉便到了半夜时分,他也再次来到了丘北村下的溪涧小道旁。不过这一回他不敢再冒然上道,只是隐身于树林之中,暗里观察半晌,但见无人踪迹后才蹑手蹑脚下到路上,随后卯足狂奔,憋住了一口气直冲过道口。等过了道口,他仍觉不安全,依旧是速度不减地顺道跑出了约莫两里地,最后自觉安全了,方才停下了脚步。 可此番奔跑实在太过激烈,他背上原本已愈合起来的伤口复又裂开了,鲜血正自伤处不断溢出,顺着脊柱急速流向腰间。他忙转过手去掬住流血,旋即快步向道旁的一颗大树下走去,近得树旁,在不经意的瞥眼间居然见到在树脚下长有几颗治外伤的草药。 他心头大喜,龇牙咧嘴忍着痛弯下腰去将这几颗草药连根拔起,然后又凑到眼前细辨片刻,最终选出其中的一株药草塞到嘴里使劲咀嚼,待嚼至叶碎根烂后吐出用手接住。 他并不急于将手中的这团草药敷到背上,反而是调运起了内功,先以真气将背上伤处的流血止住,随后才翻转手臂将药物涂抹其上,待完成这些步骤后缓缓盘膝坐下,双手环抱太极运起内力,以期内外兼治,令伤口早愈。 不过他的这次打坐入定却并未持续多久,刚闭眼没一会儿,困意立时汹汹上涌,只过片刻的功夫,就此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眠逝时无痕,等徐澈再度醒转睁眼时,天色已然大亮。他鼻吸清凌空气,耳闻虫鸣鸟叫,心神顿时为之一振;环顾四周一眼,但见远方是青山一片,左右两侧各是密树茂林一笼,身后十丈开外则是一片开阔平地,其中更有一条小路延绵至远山深处。 看清了周遭景象,他缓缓站起身来,旋即张开双臂欲要活动一下筋骨,可刚直起了双臂,猛又想起背上的伤处,只好将高举的双手又放了下来,同时又探出右手摸向后背伤处,刚及摸到,不禁一愣。原来他背上的伤口已然结起了硬疤,扭腰活动片刻,也孰无疼痛之感。 他心头大喜,心想这伤愈之快实在超乎想象,只怕再过个三五日便会疤落伤愈。欣喜之余,他转而又想:“我昨夜用的那味草药仅有止血功效,又何以能治得我的伤口至结疤地步?”沉吟片刻后,猛然醒悟,一拍大腿,大笑道:“我可真是笨蛋得紧!必是先前那位恩人姑娘所赐之药的余劲未消,才令我的伤口愈合得如此之快!”想到此处,心里对那姑娘的感激之情又多增了几分,同时对她所用的药物又是好一阵猜测。 不过徐澈终究没能窥得此间真谛,其实令他伤愈如此之快的首要功臣还并非是那姑娘使用的药物,而是在于他所修习的心法“行慎决”。 汤行慎创出的这套功法有个极为独特之处,那就是能改变修习之人的自愈能力。但凡是修习此套功法者,无论所受的创伤是外伤还是内伤,自身的真气都会自行涌向伤处,然后和气散瘀,凝气收溃,从而达到快愈之效。但在这个神奇现象发生的时候,徐澈却正好在睡觉,自然也就见证不到其中玄妙。 只不过眼下徐澈既把所有的功劳都归结于那位姑娘,自然也就不会再多费心思去深究其它,当下迈步向身后的小道路走去,此时他的心里就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得先弄上一件衣服遮蔽羞体才最为紧要。 他沿路往北走去,脚下的路倒是越走越宽敞了,畅行无阻走到了正午时分,在穿过一道狭长隘口后,至此始见人烟。 眼下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对长相颇为丑陋的姐妹。这俩姐妹体型颇为有趣,一人极胖,另一个却极瘦,但容貌却极是相像,一望而知必是俩姐妹无疑。 而此刻这对姐妹刚一见到赤裸着上身的徐澈,非但没有露出惊慌神色,反倒是眼中迸发出了灼热光彩,那神情模样,便如同徐澈见到了美女时的反应是一样一样的。 她二人抢步凑到徐澈近前,四目围观打量起来,胖婆娘边看边咋舌,还不忘频频点头,显然是对徐澈这一身古铜色的健硕肌肉极为满意。她看过一会儿后,忽然转头望向同样在咋舌感叹的瘦婆娘,说道:“这俊小子…可真是不赖呀!”。 瘦婆娘吞了一口口水,应和道:“不错,不错。可惜就是皮糙了些!” 徐澈早已被此二人的言语举动惊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她俩欲要伸手摸向自己健硕的胸肌时,方才回过了神来,急忙闪身避让开来,心中惊奇道:“这两个婆娘是什么路子?难道是没有见过男人吗?”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三) 王二花起先也跟着笑,可笑过没两声后便即明白了过来,当即脸色一沉,呵斥道:“我们姐妹俩当你是好弟弟,可你却不拿我们当好姐姐,哪会有人的名字叫做没钱花?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名!” 徐澈就算是脾气再好,也再难忍受眼前这对奇葩姐妹的行径,当下也沉声说道:“我就没打算当你们的好弟弟,识相的快快让开!” 王一花见徐澈神色不对,当即便向王二花使了个眼色。王二花立时会意,下一瞬间,两姐妹同时伸手向徐澈的两肩抓去。 这两姐妹配合之默契,动作之迅捷,可谓是天衣无缝,竟不给徐澈留有丝毫的反应时间与空间,只见她们身形一闪,下一弹指便已分自钳住了徐澈的一臂。 徐澈突然被擒住,一时间难作反应,不由脱口惊呼道:“你们俩想要做什么?”但喊过这一句后,转瞬清醒,又想:“我会功夫啊!干嘛要怕她俩?”当既真气涌至双臂,欲要挣脱开她二人的束缚。 王一花被这一股陡然生出的真气震得双手发麻,几乎就要脱手失控,她惊呼道:“哎哟!大妹,没想到好弟弟还是个练家子!” 王二花也是一般感受,只是她内力不及王一花,眼下不敢分神应话,只得眨巴眼睛示意知道。 三人僵持过片刻,两姐妹先近力竭,王一花人胖汗软,只见她额头上的汗珠溢下如雨,其中一股汗液顺着她的眉心缝隙流下,在经过鼻夹梁后又分别侵入到两只眼窝里。她只觉双眼一阵刺痛,旋即视线模糊,到得后来,就只能眯起眼睛视物,可如此咬牙强撑过片刻后,她终于坚持不住了,于是哑着嗓子喊道:“好弟弟,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徐澈一听她服软,也就卸下了真气,说道:“你们早该如此…”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王一花又向王二花打了个眼神。她二人心念相通,王二花立时会意,遂既两人几乎是同时探指点到了徐澈的“肩井穴”上。 两姐妹先前虽然已耗费了太多内力,但此时使出的这两指力道却是不浅,在戳到徐澈的穴位后,徐澈立马觉得后背一阵酸胀刺痛,但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它收效。 徐澈吃痛,顿时恼怒至极,急忙转过了身子,又连连后撤出两步,怒目大喝道:“你们俩也忒卑鄙了!” 王氏姐妹花惊骇不已,两人互瞅几眼,又转而望向徐澈,过得半晌,才听王一花吃惊地问道:“好弟弟,你…你会妖法?” 徐澈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可紧接着又是一怔,因为他也对自己何以会不受点穴控制而百思不得其解。 王一花见他自顾出神,又要追问,在她身旁的王二花连忙将她拦住,摇了摇头,拽着王一花便欲走开。 徐澈回过神来,大声喊道:“你们俩都给我站住,不许走!” 王二花心头一跳,回头小声问道:“你想干嘛?” 徐澈忽然皱起了眉头,旋即龇牙咧嘴问道:“你俩带有创伤药没有?我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王一花不似王二花那般畏萎,当下大手一拍王二花腰间的绣袋,得意说道:“有,好药都在这儿呢!” 徐澈伸手讨要,说道:“给我一些,如此,咱们也就算是两清了。” 王二花眼珠一转,满面堆笑凑上前来,同时右手也摸向了腰间荷袋,说道:“好弟弟,咱们不争不闹了。你的伤,咱们姐妹俩负责为你治好,还有去昆明的事我们也给你包办了。”说到此处,抬手遥指徐澈的身后,续道:“往前再走一段便是裂天道,那里姐姐有熟人,想要打听西去的路很是方便。” 徐澈低眉寻思,眼前这对姐妹花的言行举止虽是怪诞了些,可一番接触之下倒也不似是坏人,更何况自己先前已露了一手浑厚内功,想必也已对她二人形成了震慑之威,当下稍放心宽,问道:“你说的裂天道距此有多远?” 王二花眼珠一亮,又向徐澈凑近了两步,笑嘻嘻道:“不远,不远,从这往南边走上四五里便是。”说话同时伸手入袋,掏出了一个深紫色的小盒子,又道:“好弟弟,这可是姐姐新炼制的治伤圣药,保管你药到伤好,肯定比那瞎婆子的护心胆要好上千倍百倍!” 徐澈听了她的自吹自擂,心中大是不信,他尤记得自己学医的第一天,陆远怀起头第一课不讲医理、药学,反而是讲了一个中庸之道即:世间之事,凡两头极端者均不可取,医道亦是如此。是以他此刻看着满面得意的王氏姐妹,心中大是不信,不过还是伸出了手去,说道:“把你的灵药给我看上一看。” 王二花毫不犹豫,立马将药盒递了过去。 徐澈接过盒子,不着急打开,先移至鼻下三寸隔盒轻嗅气味,仅是轻轻一吸,鼻腔中立时就被一股淡淡的花香气所充盈,除此之外,并无别味;轻轻打开盒盖,只见盒中储满了白似油脂的膏药,探指轻触,竟无想象中的滑腻之感,倒似有霜雪初融的冰冽。但有此触感,徐澈不禁心头一震,脱口叫道:“这…这药竟是云水禅心!” 王一花吃惊不已,急声问道:“你咋知道这是云水禅心的?” 一旁的王二花也同样是震惊莫名,复又将王一花的话重复问了一句。 徐澈大喜过望,他曾听陆远怀列举过各类药物的排名,其中便有提到过“云水禅心”,此药在治疗外伤的药物中当居前三甲之列,也素有“一盒禅心,一盒金”之说,由此足可见其何等珍贵。 而眼下这姐妹俩居然舍得拿出这等疗伤圣药来让自己使用,徐澈大是感激,对她俩的敌意立时减去了大半,当下微笑道:“这药可是珍贵啊!真是多谢两位姐姐啦!” 两姐妹见徐澈此刻笑若灿阳,顿时心花怒放,先前所提的问题也在这一瞬间里完全忘了个干净。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 起程再行,这一回三人的脚步都加快了不少,其间徐澈几次想问她俩要赶去与何人相见,他实在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物竟能让这对奇葩姐妹花如此上心,但又见她俩面色凝重且又行色匆匆,也只好忍住了没问。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终于进入了“裂天道”。徐澈从小到大还从未见过这等景观,是以自打进道以后,他的头就始终仰着,游目遍览一番后,口中连连称奇。等隐隐绰绰见到有一家酒楼后,他又不禁惊呼道:“这里面居然还有酒家?” 王一花道:“很久以前就有了,咱们正是要到酒楼里见个买家。” 徐澈奇道:“买家?你们要卖什么东西?莫非是卖药?” 王一花正要开口,王二花却抢道:“好弟弟,做的什么买卖就不告诉你了,待会儿进了酒楼去,你只管到房里待着,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让小二给你送去。只等买卖做完了,我和姐姐再去寻你。” 徐澈轻轻一笑,也不追问,只是点头应下。说话间三人已近到酒楼门口,王一花当先迈步进门,王二花紧跟而进,徐澈则落在了最后。 这时正当未时,午饭时间已过,晚饭尚早,眼下大堂里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这其中便有小二哥福生在列。 此时的他正趴在近门口的第一张桌上打盹,在感觉到有人进门后,立马抖了个激灵,整个人顿时就精神抖擞起来,赶紧起身迎上前去,笑问道:“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徐澈看着眼前的福生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心头骤起感慨万千,曾几何时,自己也如他这般问话,也驾轻就熟地对客人迎来送往,而这一切就恍如昨日一般,令他有些恍惚起来。 王一花却看也不看福生一眼,径直往前走去,吩咐道:“先来间上房给我的这位好弟弟住下,他要的饭食汤饮做好后给他送到房里,完了之后再来伺候我们姐妹。” 福生手疾眼快,抢在王一花落坐前将桌子和凳子都擦了一遍,随后才应道:“好嘞,客官请稍坐,待小的去取了房门钥匙来。” 徐澈始终微笑看着福生,等他路过自己身旁时,微笑着向他道了声谢。福生却是一愣,但旋即也呲着暴牙笑了笑。 过得一会儿,福生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挂着一串钥匙回到了桌旁,先给俩姐妹上了茶水,再引着徐澈上了楼去。 今日酒楼里空房颇多,福生便让徐澈选房。徐澈倒是随意,就近选了楼头左去的第二间房,等进了房去,福生突然悻悻地看了隔壁一眼,低声叮嘱道:“客官可得小心了,住在您隔壁房的可是个恶婆娘,千万招惹不得!” 徐澈大感诧异,心想对面住了什么人物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当下抬眼望向福生,却猛然发现他的腮帮子隐约肿着,顿时若有所悟,笑道:“小哥先前可是吃过她的亏?” 福生脸上一红,不置可否,咳嗽一声遮掩过去,叮嘱道:“总之您要是撞见了她便躲上一躲。对了,您想要吃点什么?” 徐澈道:“能垫饱肚子的随便来点就行…”他说话间寻眼打量起眼前的福生,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可否把你的衣服卖件给我?” 福生奇道:“您要我的衣服做什么?” 徐澈指了指自己的裤子上的大洞,笑道:“都破口了,你要是有多余的衣服就匀件给我,钱不会少给你的。”说着从腰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碎银递了过去。 福生的眼睛顿时一亮,这块银子的分量足够他再另买两身新衣服了,当即应道:“我刚有一身没穿过的新衣,客官稍等,我这就给你取来!”说话间已伸手接过了银子,随后欠了欠身出了门去。 等福生走后,徐澈环顾起屋内陈设,待见到置放脸盆的架子设在北角后,便抬脚走了过去,伸手入盆掬水洗脸。正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说道:“小二,给我上半斤酱鸭,一斤花雕,送到房里来。”跟着便是福生的声音应道:“客官稍等片刻,我先把这身衣服给另一位客人送去,随后就给您送来。” 徐澈听得分明真切,这声音竟然是叶寒! 他顿感不寒而栗,惊恐之下险些把脸盆给打翻了。等强自镇定下心神后,他悄步退到床上坐下,心中暗想怎么会在这里遇到这个恶魔,并且还住在了自己的隔壁房间里,当真是阴魂不散啊!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接着福生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客官,您要的衣服给您送来了。” 徐澈不敢出声应答,急忙悄步跑到门口,隔着门缝看了看,但见只有福生一人后,他迅速伸手开门,将福生一把拽进房里,又赶紧关上了门,立马做出一个禁言的手势。福生倒也伶俐,连忙点头示意知道。 过了良久,徐澈方才小声问道:“楼下有房间没有?我要换房。” 福生也同样小声问道:“换房?您干嘛要换房啊?况且楼下也没有客房啊。” 徐澈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住在哪里?” 福生道:“我倒是住在楼下…” 徐澈一拍他的肩膀,说道:“那我就住到你的房间里去!” 福生奇道:“啊?这是为何呀?” 徐澈四下顾盼一眼,又扮出一副神秘模样,随后指了指隔壁,以更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先前说隔壁住了个恶婆娘,我起先是不信的,不过后来我信了,只要有她在,这二楼是不能再待了。你就让我到你的房间去避一避,钱也不会少给你的。” 福生闻言,大以为然,面上露出了一副同仇敌忾的表情,慷慨道:“钱倒是不需要的,我带你去便是。不过仅这片刻的功夫,你怎么就招惹到她了?”。 徐澈又做了一个静音手势,说道:“恶人在侧,不可多言!” 福生连连点头,赶紧引着徐澈蹑手蹑脚出了屋去,再屏气凝神快步穿过走廊到了楼下。 第二百六十六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六) 叶寒躲无可躲,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绝决之色,咬了咬牙,大声道:“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听到这个答复,场中众人皆是一愣,刘定安抢先喝骂道:“我们如何成了你的仇人?你可别想以此为理由为自己开脱!” 陆琰面上闪过了好奇神色,问道:“你且说说看。” 叶寒伸手拉住栏杆站起身来,但身子却不住颤抖着,似是惊恐所致,又似是欢喜所致。他酝酿半晌,抬眼望向刘定安,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与你们争夺裂天道的红胡子?” 刘定安目光下沉望地,略一思索后猛又抬了起来,沉声问道:“你…你莫非是他的后人?” 叶寒挺起了胸膛,大声道:“不错!我就是他的后辈!” 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刘唐二人不由对望了一眼,可转瞬又见刘定安摇头叹道:“当年我们在争夺裂天道时曾立有君子协定,大家只明争,不暗取,最后谁能守得此道不被夺走便为得胜,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这个规矩吗?” 叶寒冷笑道:“好个君子协定!那你俩又为何要在他失败以后将一根钢钉扎进他的脑袋里?” 刘定安皱起眉头轻“咦”了一声,又转面望向身旁的唐光北,却只见唐光北也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却均感诧异不已。不过站在一旁听了许久的徐澈倒是若有所悟,他昨日为“红毛猴子”检查过身体,自然知道叶寒所说的那枚钢钉,但他此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叶寒刚才只说是“红毛猴子”的后辈,那两人多半就不是直系血缘关系,那这个叶寒和“红毛猴子”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叶寒见他俩不言语,只道他们心亏,当下气盛更盛,咄咄逼问道:“你俩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敢承认吗!” 刘定安大笑一声,并不作答,反而喝问道:“且不细论你那漏洞百出的说词,我且先问你一句,你适才为何要对我三弟下了杀手?他当年可没有参与过裂天道的争夺!” 听此一问,叶寒顿时语塞。刘啟确实是在“裂天道”归了刘、唐二人的三年后才入的伙。了解到这层关系,在场几人又不禁揣测起叶寒杀人的真正目的。 陆琰忽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叶寒的肩膀,问道:“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那掌柜先前曾在言语中暗示过我,似乎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不过眼下看来,你好像并不愿意让他说出来。” 叶寒冲着陆琰单膝跪下,正色道:“那刘掌柜世故圆滑,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再说卑职本就要杀了他们,但适才杀这刘掌柜时确是借了他靠近大人时的契机下的手,还望大人莫怪!” 刘定安见叶寒对陆琰竟如此敬畏,先前疑心复又生出,当下急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陆琰微微扬起嘴角,抬手便把镇抚使的腰牌抛向了刘定安。刘定安伸手接住,可当他看清手中的腰牌后,顿时大惊失色,失声惊呼道:“你…你就是陆琰,陆镇抚使?” 陆琰反手接住了腰牌,笑道:“不错,正是本镇抚使。” 霎时间,除开已知陆琰身份的王家姐妹和李汐颜外,其余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都想不到眼前之人竟然就是堂堂锦衣卫的镇抚使,并且居然会孤身一人寻到这偏僻的“裂天道”来,都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刘定安很快从震惊中醒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叶寒,又抬眼望了望正笑意吟吟的陆琰,终是长长叹息了一声,绝望与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陆琰笑道:“阁下也不必失望,如你所言,眼下的这件事咱们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到此处,伸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叶寒,又道:“既然是你们从前的恩怨,我好像也没什么兴趣。自此时起,你俩杀了他不算犯法,他要杀了你俩也不担过错,总之大家就各凭本事寻仇断恨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叶寒大声应道:“谢大人成全!” 唐光北见势,举刀便要上前,可他刚迈出了一步去,立马就被刘定安给拦了下来。 刘定安冲唐光北轻轻摇头,随即又望向陆琰,说道:“还望陆大人莫要秋后算账!” 陆琰扬起嘴角笑了笑,径直走到一旁,寻了条凳子坐下,说道:“即是寻仇,那你们三人就得各凭本事,谁要是没本事被对方杀死了,那也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死了也是活该。所以二位只管动手,陆某答应你们,事后必不追究。” 刘定安面色大定,冲陆琰点了点头,接着侧身贴耳对唐光北言语了几句。 唐光北闻言,神色一滞,但旋即又重重点头。陆琰望了楼梯上的三人一眼,又看了看徐澈,沉声道:“四位也请过来做个见证罢。” 王家姐妹对望一眼,又都转面看向徐澈,同时向他轻轻点头示意照做,随后三人走到了陆琰对桌坐下。王一花见徐澈极是紧张,当下低声安抚道:“好弟弟莫怕,有我在呢!” 这话被一旁的王二花听了去,她立时瞪了王一花一眼,不满道:“干嘛不说我们?我不也在这里吗?” 徐澈悄悄抬眼望向陆琰,但见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显然是听到了王家姐妹的对话,当即脸上一红,心想此人必是误解了自己三人的关系,于是低声喝道:“你俩都闭嘴!” 两姐妹悻悻然互瞪了一眼,又自转头望向了别处。 李汐颜此时已系好了面巾,落落大方地走下楼来,寻到陆琰身后的一个角落里坐下。陆琰仅回头瞥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回目光望向叶寒和唐、刘二人。 唐光北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将手中钢刀一横,抬脚踢开拦在身前的凳子,疾步向叶寒冲去。刘定安也大喝一声,右手猛一抖擞,一截褐色短棍立时滑落手中,跟着双足一点,挺棍向前,也直取叶寒的胸口而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九) 刘定安听到此处,心中已信了大半,此时猛又想起刘啟在断气前确实跟自己说过一句没头没脑的对不起。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此看来,刘啟多半是应了他的这笔交易无疑了。想到此处,刘定安只觉心落谷底,神情极尽落寞,再看向身旁的唐光北时,只得痛苦说道:“或许咱俩真是傻子,被旁人给出卖了还尚不自知。” 唐光北瞠目结舌半晌,许久后才道:“不可能,这小子肯定是在说谎,他多半是想要离间咱们兄弟间的情义!” 只听得“唰”一声响,陆琰忽然收起了折扇握在手心,同时大笑道:“我就说嘛,这世上永恒不变的也唯有利益二字!你们俩这脑子也太笨了些!” 刘定安拍了拍唐光北的手臂,冲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刘啟在临死前之所以要跟咱俩说上一句对不起,正是因为他此前出卖了我们的原故啊!” 唐光北愕然无语,看了看叶寒,又看了看刘啟的尸身,忽然暴跳起来,转身将陈放刘啟尸身的桌子一脚踢碎,再对着地上的尸体吐了几口浓痰,如此还自觉不足泄愤,又挥舞起手中钢刀对着桌子、凳子一通乱砍,倒是没动刘啟的尸身分毫。 刘定安也已愤怒至极,但他不像唐光北那样即刻便要发泄出来,此时的他正在懊悔着先前的鲁莽举动,同时也在思索着该如何处置眼下局面。 陆琰又向叶寒问道:“如此说来,只要你的计划得逞,这条裂天道往后就得易主姓叶咯?” 叶寒道:“不错,只要成功,裂天道确实会落到我的手里。不过我收了此道后断不会如他们一般,自肥私囊,我会像我大哥那样,做一个真正的侠客,救苦济贫!” 一旁的徐澈忽然想起刘十一曾说过“红毛猴子”当年经常接济村里的贫民,心下便想:“在这一点上,叶寒倒是颇有红毛猴子的遗风。不过嘛,也正如他自己所说那样,人嘴两张皮,还得要看实际行动才能明鉴人心。” 陆琰对“救苦济贫”云云并不感兴趣,却对裂天道的收益极感兴趣,又问道:“这条道上一年能有多少收成?” 叶寒毫无迟疑,张口便道:“并无恒数,但一年的过道费最少也能有小五千两银子保底,再加上这间酒楼的全年营业收入,那少说也得有近万两银子的入账。” 刘定安大吃一惊,叶寒所言确实无错,“裂天道”上的收成也大抵如此。他心中暗想,那死人刘啟可算是将道上的信息统统出卖了个彻底,否则叶寒又岂会知道这种隐秘的信息。想到此处,更为先前的举动感到大大的不值得,不由得又把自己给臭骂了一通。 陆琰听完后,双眼顿闪光芒,立时就来了兴致,又对这道上的各项信息细细问了个便。而叶寒对这些问题的答案竟如数家珍,也丝毫不做隐瞒,都一一答出。 这一问一答的两人直让在场众人完全看呆了,先前那紧张肃杀的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便是一直在挥砍泄愤的唐光北也停住了手上动作看向他二人。 陆琰在听完叶寒的最后一个解答后,忽然笑道:“这么说来,这裂天道似乎也有点意思。” 叶寒心头一动,急忙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陆琰道:“这样吧,我入了你的伙,你想杀的这两人我帮你杀,往后这条道上的日常管理也归由你来管。不过你每年得把道上的九成收入给我。不知如此要求,你愿不愿意呀?” 叶寒瞪大了双眼,颤声问道:“大人…不杀我?” 陆琰大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想让我杀了你?” 叶寒急忙摇头否认,虽说他不隶属于陆琰一系,但平日里也多有接触,是以对陆琰的古怪脾性也是知之甚详,更清楚当他要杀人时必会显露出来的一些小变化。而在此刻,叶寒感到很庆幸,至少他并未发现陆琰有展露那些小举动的迹象,如此一来,那就证明自己多半还是安全的,于是忙道:“不,不。大人之恩,如同再造,卑职自即刻起全凭大人差遣!” 陆琰扬了扬剑眉,干脆利落道:“那就动手吧!” 叶寒自然知道陆琰这句话的意思,当即右手下沉,瞬间摸出了腰间匕首,转眼便向刘定安扑去。 刘定安放声大笑道:“世人都说干强盗的人心狠手辣,可他们却不知这锦衣卫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他说话间手也不闲,两袖一抖,两截短棍赫然落到手中,站起身的同时左脚一勾,将先前落坐的那条凳子踢向了急冲过来的叶寒。 叶寒毫不避让,匕首前挺正面迎上了飞驰而来的长凳。也不知这柄匕首是何等材质所铸,叶寒只是轻轻一划,立时就将一条长凳齐腰切断,而那断面整齐划一,便如被锯子锯断一般。 刘定安见叶寒握有这等神兵利刃,当下不敢大意,急声招呼道:“大哥,那姓陆的就交给你盯住了,我先解决了这个杂碎再来帮你!” 唐光北应一声好,张口大喝一声,举刀便向陆琰砍去,不过他暗里却耍了个心眼,钢刀只以右手单持,左手则贴到腰间摸向了那柄贴身携带的鱼肠刺上。 陆琰见唐光北来势汹汹,却也并不慌不忙,任由他欺近前来,只等看清他手里是一刀一刺袭来时,方才纵身跃起,紧接着身子前袭凌空翻了个跟斗,避开了唐光北兵刃的同时,也落身到了王家姐妹的身旁。 王一花见陆琰到了跟前,忙道:“陆大人,你如此行事,只怕是有违侠义之道啊!” 陆琰笑道:“我又非是江湖人士,你说的侠义之道与我有何相干?”。 王一花无言以对,却听陆琰又以命令的语气吩咐道:“你们姐俩快帮我打发了眼前这人。” 王一花忽然白眼一翻,冷哼道:“我又不是你手下的虾兵蟹将,凭什么又要听了你的差遣!” 第二百七十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 听闻此言,陆琰顿时愣住了,他万没想到王一花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瞬间面色一寒,沉声道:“你居然敢违抗我的命令?” 王一花不顾王二花的拉扯,大声说道:“我们的药再不会卖给你这样的小人了!” 可容不得陆琰多想,忽又听得唐光北喝骂声响起,道:“狗贼,你不是想要我的性命吗?怎么就只敢躲躲闪闪去求娘们儿庇护,难道是怕了我不成?” 陆琰先瞟了站在台阶上唐光北一眼,又望向王一花,问道:“你俩知道违抗我命令的后果吗?” 王一花怒目圆瞪,正要说话,一旁的王二花抢上前来将她拉开,忙道:“大人需要的药我们留下便是,不过杀人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说话间已将栓在腰上的神农袋拽了下来,放到身后桌上,又道:“祝大人旗开得胜,我们…我们就先走了!” 直到此刻,那始终挂于陆琰脸上的戏谑神色终于褪去,霎时间变换作了满面的愤怒之色。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两姐妹不过是卑贱下人,她们天然就该服从于自己的命令,但有差遣,无所不从。可眼下的情况却与他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他顿觉颜面尽失,心中恼怒难遏,一股激愤情绪从心底油然升起,杀戮之心也应激发作起来,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凌厉异常,一双眼睛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腥红透亮,似要溢出鲜血一般。 王二花眼瞅着陆琰的变化,心中大叫“不好”,她很清楚,陆琰的眼睛一旦变作了腥红之色,那就代表着他要大开杀戒了。 果然,陆琰再不言语,左手起掌便向王二花当胸拍去。好在王二花已有防范,立时双手伸出,结出一记“佛印掌”相抗。三掌相触,只听得“砰”一声响,王二花整个人瞬间就被陆琰的掌力震飞了出去,直至撞倒多张桌椅后才停落下来,但也自此倒落在地,一动不动。 王一花惊呼一声,急忙抢上前去查看,然而这时陆琰身形再动,右手化爪,直取王一花的后心而去,他去势如破空之箭,转眼便要得手。随着距离迫近,王一花也察觉到了身后危险,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要做出回护已无可能,她只得依靠着本能反应,身子猛然向前扑倒,以期能避过背后危险。可就在她将要卧倒的一瞬间,忽然听到徐澈的声音喊道:“你快住手!”紧接着又听到“啪”的一声响。 匍匐在地得王一花急忙回头看去,只见徐澈已和陆琰接上手了,两人刚对过一掌,眼下已然分开。趁着这间隙,王一花慌忙站起身来,走上前一步将王二花揽在怀中,待查出她仅是被浑厚内力震晕后方才放下心来,等转眼再看向陆琰时,眼中已然满露汹汹杀意。要知道,她们姐妹俩平日里虽然多有吵嚷,谁也不肯轻易吃了对方的亏,但那是性格使然,并非是她二人感情不好,可若是她俩中谁遇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那另一人又会甘愿为了对方周全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搏杀。 不过此时的陆琰却无心去理会王一花的眼神,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个更大的威胁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先前的那一掌,犹在眼前,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全力击出的一掌竟会被眼前这个邋遢小子随意甩出的一巴掌给打落化解。此时震惊之余,陆琰也再不敢轻举妄动,仅以一双腥红血眼直勾勾地盯着徐澈。 刚才的这一幕正巧也被站在台阶上的唐光北瞧了去,他忽然心头一喜,猛想起曾听闻过的一句话,即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朋友”还是一个身怀大神通的人物,更是不可错过,当即高声喊道:“朋友!你前我后,咱们合力宰了这个恶贼!” 然而面对唐光北的提议,徐澈却半晌未有回应,仍是呆呆地看着陆琰,无所表示。这倒不是他在权衡利弊得失,而是他压根儿就没听到唐光北的喊话。 王一花在旁瞅出了端倪,忙喊道:“好弟弟,眼下可不是分神的时候,你…啊!”她末了发出的这声惊呼,只因看到陆琰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绣春刀握在手中。 徐澈这才回过神来,又见眼前的陆琰正手握绣春刀,眼中凶光大作,几乎就要扑将过来。他愈发慌乱无神,连忙摆手道:“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打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徐澈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叫陆琰愣了楞,可转瞬又激起了陆琰心中的滔天怒意,他厉声喝问道:“你是在看不起我吗?” 徐澈往后急退,直至后腰被桌子顶住才停了下来,急忙解释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啊?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可徐澈越是摆出这副无辜模样,陆琰就越是生疑,心想眼前这人定是在戏弄自己,想要耍扮猪吃象的把戏。他想到此处,厉喝一声,同时抽刀出鞘,抬手便使出“翙羽剑决”中的招式,直向徐澈刺去。。 要说陆琰此人也真算得上是个武学奇才,他自打拿到了慕北亭的“翙羽剑决”后,匆匆闭关了三个月的时间去研磨学习,待将所有剑招吃透摸熟后,又凭着自己的悟性,以一人之力把所有剑招改化作了刀诀,再佐以手中绣春刀施展出来,亦是一套当世无双的刀法。而眼下他刺出的这一招,名叫“深藏若虚”,乃是“翙羽剑决”中凌厉霸道的一记杀招。想要施放此招,就要求施招者必须以绝对的速度将兵刃刺出,要快到即便对方能看到自己的出招,却也来不及做出格挡的地步。 然此招刚及出手,陆琰又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刚刚刺出去的这一刀竟是如此之快,足足比往日训练时最快的一次还要快上几分。有此速度作保,陆琰自信就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当世一流高手,也决计躲不过去。眼下他就等着刀尖刺入,随后再横拗一拉,便能立马结果了眼前这人的性命。 第二百七十二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二) 徐澈心中愧疚已极,连忙说道:“你快席地坐下,我帮你看伤!”说话间也不等李汐颜动作,先伸过手去将她强行扶坐地下,随后探指轻轻摸向她的断臂。 李汐颜被他一碰,立时疼得直吸凉气,失声叫道:“啊!好疼!你别碰我!” 徐澈立马将手缩了回去,张口连赔了几句对不起,随后又试探着问道:“我能接骨,你就忍痛让我给你看一看吧!” 李汐颜稍一犹豫,还是轻轻点头同意了,徐澈这一次查看比之刚才更为小心了,他并不着急动手去触碰她手臂伤处,而是倾身上前,先用眼睛细细观察一番。 可他刚一凑上前去,鼻中便嗅到了一股淡淡花香气,他不禁愣一愣,旋即侧眼瞟去,目光正巧就落到了她丰满的胸脯上,霎时间恍然大悟,惊呼道:“你…你是女人!?” 李汐颜见被徐澈识破了,也就不准备变声伪装了,冷哼一声后,啐道:“既然知道我是女人,那你刚才还下此狠手?” 徐澈直起身子,急忙摆手道:“我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啊!”想了想,又道:“不对,不对。我只是一时慌张了才打的你,我…对不起,对不起!” 李汐颜颤声说道:“你这人真是啰唣,谁要听你说对不起,我都快疼死啦!你到底会不会治伤?” 徐澈忙道:“会的,会的。我这就帮你把断骨接上。”说话间已将丢在地上的长凳拿起,接着抬掌拍下两条凳脚,又道:“待会儿接骨会很疼,你要是忍耐不了,我可以点了你的穴,让你先昏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时也就接好了。” 李汐颜道:“你这人看着机灵,却怎么净说胡话,这里都打成这样了,我还敢睡过去?” 徐澈正色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毕竟你也是我打伤的…” 李汐颜再也忍受不了徐澈的啰嗦,娇声喝道:“你老是磨磨唧唧的干嘛?你要真能治就赶快动手,我能忍住!” 徐澈这才住嘴,伸过手去将她的衣袖小心掀起露出了前臂。只见她的一只手臂已然肿胀似圆木,皮肤也是乌黑一块,青淤一块,显然是两骨都已折断了。徐澈眼望此幕,心中愈发愧疚难挡,侧头望她,说道:“我这就帮你把断骨复位,你忍一忍!” 李汐颜重重点头,说道:“你快动手…啊!”还不等她说完,徐澈已趁着这瞬息间的功夫为她正骨复位,其速度之快,只怕连久经事故的老郎中也要自愧不如。 等断骨复位后,接下来就该稳固伤处,徐澈先从衣服上撕下两条布带,又将先前卸下的两条凳腿附到李汐颜断骨处,再用撕下的布带捆绑固定妥当,等做完了包扎后,方才长长舒了口气,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李汐颜已疼的冷汗直溢,咬牙坚忍片刻,终于缓过劲来,颤声道:“我没事儿。” 徐澈道:“你先忍一忍,我待会儿就寻个机会出去给你弄点止疼消肿的药来。” 李汐颜心中苦笑,现下都什么境地了,待会儿是个什么阵仗都还说不准,怎么还能再想什么寻药的事。可她刚想到此处,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忙道:“这里就有药呀!你何必要出去找,再说我都眼前发黑了,哪还能等得到你去找啊!” 徐澈忙问道:“哪里有?你快说,我这就去找来。” 李汐颜抬起左手指了指他身后,说道:“你身后桌上的那个神农袋里就有。” 徐澈大喜,起身伸手抓过袋子,正要探手入袋,可猛又想起,眼前的这女子不就是奔着这个袋子而去的吗?想到此处,又不禁警觉起来,蹲下身迟疑道:“你刚才就是要找这个袋子?” 李汐颜吃准了徐澈对自己心怀愧疚,当下也不回答,只是口中哼哼唧唧,将痛苦姿态表现得更加明显。 果然,徐澈也再不多想,伸手入袋掏摸起来,最后将袋中的五个瓷瓶全都拿了出来,可他挨个开瓶闻过后,又不禁傻了眼,心道:“这些药瓶里的药并不是治断骨的药啊,其中有两瓶还似乎是某种毒药,这药不对症,又如何能给她服用?” 李汐颜虽然口中哼哼唧唧,可两只眼睛暗里却紧紧盯着徐澈面上的表情,但见他此时面露犹豫之色,她妙目立时一转,忽露惊喜之态,急声道:“啊!你醒啦?” 徐澈见李汐颜正眼望自己身后,只道是身后的王二花醒转过来,也急忙回转身子看去。就趁着他转头的这一瞬间,李汐颜猛一咬牙,身子前倾,探出左手去迅捷抓过放在地上的一个大肚瓷瓶,随后扯下了面巾,将瓷瓶送到嘴边,一扬脖,几粒药丸立时入口。 这时受了骗的徐澈也已转回身来,但见她正往口中倾倒药丸,急忙喊道:“你怎么能乱吃那些药啊!”说话的同时伸过手去将药瓶夺下。 此时远处的王一花本来正打的兴起,忽听得徐澈来了这么响亮的一嗓子,急忙回头看去,待看清了徐澈手中所握药瓶后,一双大眼瞪得更圆了,急声道:“这是个贼婆娘!好弟弟,你赶紧把她制住,可不能让她…”可还不容她把话说完,一条凳子就迎着她的面飞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挥刀迎上,再度投入到了厮杀战斗中。 徐澈将瓶口凑到眼前,在见到先前装存满满的灰褐色药丸已所剩无几后,不由惊忧交集,他先抬头望了望王一花,接着又低头望向李汐颜,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汐颜道:“我的手好疼…” 徐澈道:“我知道你手疼,可我眼下没问你的手,是问你吃了那些药后可有哪里难受?” 李汐颜奇道:“你…你不怪我吃了那些药丸?” 徐澈将手中瓶子重重放到地上,反问道:“你这人真是奇怪,药丸没了可以再做,可你要是因为吃下这些药而丢了性命,那请问谁又能把你的性命给你还回去?” 第二百七十七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七) 倒卧地上的徐澈只觉天旋地转,在平复了半晌后终于勉强稳住了心神,随即强撑着坐起身来,先运功封闭了自己周身的几处大穴,以减缓毒素侵入心脏的时间,待到收功之时,脑中又清醒了几分。他摇晃了几下脑袋,将胀痛感觉暂时甩开,心中暗想:“我怎么就中毒了?噷,肯定是她下的毒手!可她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手呢?”正自猜测间,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一旁蜡烛上的外焰火苗居然呈现出诡异青光,他心头一凛,急忙屏住了呼吸,又赶紧伸过手去将蜡芯掐灭。 原来这根蜡烛就是毒药,只要一经点燃,散发出的青烟便是毒药,到时飘散开来,何愁徐澈不中毒。 不得不说,李汐颜此番以有心算无备,确实把徐澈引入了她所设计好的诡计中,她又根据从酒窖中传出的一连串声响,精准地判断着徐澈的每一步举动,在听到了最后的摔倒声时,她终于松了口气,疾步走到那只大酒缸旁,只等将其复置原位后便及离开。 就在这时,忽又听得徐澈的声音传来,喊道:“你走了没有?” 李汐颜心头一跳,暗想:“难道他没燃烛?不对啊!我明明听到了打火折的声音…还是说他中毒未深?”心有猜疑,当即试探问道:“你…你要说什么?” 徐澈见她没走,当即怒喝道:“没走就好!你这个皮泼恶女,竟敢如此作祟作歹,就算将来成亲了也必做寡妇…不对!似你这样的人,必定是孤独终身,不得好死。就算死了,也要被割鼻挖眼点天灯…”只听他口若悬河,诅咒谩骂之语接续不叠,直把李汐颜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汐颜起先还尚能自抑而不动怒,可徐澈久居市井,什么样的粗言鄙语不曾听到过?虽然他平素从不用这些言语骂人,但今时不同往日,面对这个要谋害自己性命的人,他也终于不再忍口,污言秽语张口就来。 如此骂过一会儿,李汐颜也终于忍无可忍,心中暴怒难遏,猛然伸手从腰袋里摸出一个小黑瓶,快步走近地窖口,狠声道:“趁眼下还骂得动,你再多多骂上几句,否则一会儿死了可就没得骂了!” 徐澈冷笑连连,狠声道:“没想到啊,你居然会提出这般下贱的要求来,也算是我平生仅见了。那好,我就满足你的要求!”接着又是大段污言秽语脱口而出。他口中虽是咒骂不停,手上却也不闲,强撑着站起身来,摸索着把缚在陆琰身上的绳子快速取下,又找到那一小截被削断的竹梯,将其用绳子栓牢,再将余下的绳子收整成环掐在手里,于黑暗中做好了抛绳的准备。 其实徐澈之所以要如此激烈的辱骂李汐颜,一来确是有发泄心中怨气,但更重要的目的则是想借辱骂为引,诱得李汐颜再次打开地窖的顶门。他的猜想是,李汐颜适才设下的燃烛施毒之计已算失手,若她真要致自己于死地,那最安全、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再次投毒。到时就等她掀盖放毒的一瞬间,徐澈便飞身而起将手中绳索甩出,就算是卡不到门口自救,也要把这个恶毒女人拉下来一起陪葬。 窖顶之上的李汐颜倒也真如徐澈所设想那般动作,仅过了一小会儿功夫,地窖的门忽然缓缓打开了,但也仅仅只是露出了一小线缝隙来。徐澈借着门缝透下的那道光亮,清楚看见了一只手探了进来,他心中狂喜,暗道:“果然来了!我看你这次还能得手!”当下心随意动,立时将手中那半截竹梯抡圆抛出,直插向那道光亮而去。 他二人此刻分在明处与暗处,于视觉上便有差异,又因为隔着一块门板的原故,徐澈居下瞧得见李汐颜的动作,可李汐颜在上却是看不到暗处徐澈的动作。直到她听得有破风呼啸之声传来,才终于反应过来,当即大呼不妙,慌忙要将门板合上。只可惜她此刻再想关门已为时过晚,只见眼前有一道灰影掠过,那半截断梯已在这一瞬间冲出了缝隙到达门外,紧接着又见拴在断梯之上的那根麻绳猛然一紧,那截断梯霎时应力回撤。等到李汐颜再反应过来时,那断梯已然稳稳卡在了门板与地板之间。 与此同时,在绳子的另一端,徐澈已经吊坠在了绳子上,刚才那股拽绳卡位的力道,便是他利用了自己身体的下坠之力迅速完成的。眼下绳已卡稳,他再不耽搁,咬紧了后槽牙,卯起最后的力气攀绳而上。 通常身处于绝境之中的人,往往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此时的徐澈自然也不例外,这一段一丈多长的距离,他仅用了两个弹指的功夫便已攀完,眼看着探手便能摸到门框。可就在这时,暗门忽被李汐颜一脚踢开,如此一来,那截断梯瞬间没了支撑点,立时就往下坠去。 徐澈好不容易才到了门口,又怎肯轻易放过这个逃生的机会,当下手臂一长,只求能触到门框的边缘。他心想只要手有了着力点,便能有机会再借力出去。 李汐颜自然知道徐澈的心思,又岂会让他如了愿,于是抬起脚就往徐澈探来的手掌踩去。电光火石间,徐澈只见有一道黑影袭来,他也不来及辨清来物为何,只顾长臂一张,伸手便抓,却不料这一抓之下,竟又引出了一声惊呼。。 李汐颜万没想到徐澈竟会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她瞬间就失去了重心,踉跄着向前跌倒,整个人就此被徐澈拖拽着跌进了地窖里。 遇此突变的李汐颜顿时慌乱失神,她在下坠之时慌忙伸出左手向四周乱抓,以期能抓到两边门框,止住了下坠之势。只可惜,她的这一抓非但没能抓住门框,反倒是一把勾到了门扣环,拉扯之下,又借着下坠力道,竟把暗门给关了起来,随后门扣又因承受不住他二人的重量而崩然断裂,两人也就此坠落直下。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八) 伴随着“噗通”两声响后,徐澈和李汐颜一前一后摔落在了地上。从这样的高度摔下来,若非是两人都有内功护体,只怕是非死即残。不过这一摔却也让已是强弩之末的徐澈瞬间心神涣散,他在此刻已几近神志不清的边缘,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强努着聚起最后一丝精神,哑声说道:“你若要想活命,那我和他就都不能死!”说完这句,头一歪,立时昏了过去。 一旁的李汐颜也被摔得七荤八素,眼下正自气息难平,好在她摔下来时并未再伤到断臂,是以平息片刻后已能缓缓坐起身来。但她也不忙站起,而是在心里揣摩着徐澈刚才说过的话,思忖了片刻,衡量过利弊,也终是觉得既然落身在此,也只好先把徐澈弄活过来,之后的事再另做打算。 打定了主意的李汐颜当即探手进了腰袋,摸出了火折和蜡烛,燃起了火光。但火光乍亮,眼前的景象却把她吓得跳站起身来,她匆匆后退数步,整个人惊慌恐惧不已,身子也不住瑟瑟发抖,良久不能自已。 只见在她的正前方,陆琰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看那模样似是在打盹睡觉,又似是在低首沉思,总之就是不抬头看上她一眼。 李汐颜当然也不敢冒然去招惹他,当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是静静观察着。对峙良久后,两人谁也不动作,最终还是李汐颜鼓起了勇气慢慢向靠上前去,她走近两步,就停下观察一会儿,接着又靠近两步,又停下观察一会儿,如此三次后,终于近到了陆琰跟前。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再想要瞧出其中端倪就轻而易举了,在经过一番细细观察之后,李汐颜心中渐渐有了计较,当下鼓足了勇气,抬脚踢向陆琰的右肩。 事实也果然如她所料,陆琰的身子应踢而倒,顿时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了地上。原来陆琰自被徐澈击伤后便一直未醒,而他之所以会坐起身来,全因徐澈先前为方便解开他身上绳子,才将他扶坐起身,却不曾想,这样一个无心举动,倒让李汐颜担惊受怕了许久。 李汐颜长舒口气,旋即又抬脚踢向躺在一旁的徐澈,恶狠狠道:“好你个…”本欲说他名字,可猛又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好又踢了两脚,恨恨道:“让你使坏!让你吓我!” 踢过了这几脚后,李汐颜总算是泄下了心头的火气,情绪也复归了平静。她又将目光转到了陆琰身上,面上忽然闪过一抹决绝之色,藏于袖中的那支黑瓶子也慢慢滑落手中,随后目光飘动,在陆琰的身上和手里的瓶子之间来回切换着,显然是动起了杀心,却又下不定决心。 这个黑瓶里面装着的,乃是一种名叫“锥心蜂”的毒蜂,它个头不大,可尾上的毒刺却是剧毒无比,但凡是被它用尾刺扎到的人或动物,都会被噬心刮骨之痛折磨至死,但这还不算是此毒蜂最为厉害之处,更让人惊奇的则在于被它蛰死的人或动物,尸身的体貌特征与生前相比不会产生丝毫变化,更不会呈现出任何中毒症状,死了便如睡着了一般,就算是请来再厉害的仵作验尸,也很难从死者遗体中检查出丝毫端倪。 手握这样一件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李汐颜实在很心动,因为她是真的是很想杀了眼前的陆琰,毕竟要不是因为这个人,她也不至于吃了这几个月的苦头,也不用整日担惊受怕,更不用离开心上人的身边… 她念及此处,心头忽又升起一丝欢愉之感,但转瞬又生出了莫名的归心似箭之感。面对这种复杂且奇怪的感觉,她不禁愣住了,在她此前的人生中还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可惊诧之余,李汐颜却又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怪异感觉,当下缓缓闭目,静静享受着眼下的美妙时刻。 过了片刻后,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也终于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原来此时让她产生出这欢愉感觉的原因就只是因为慕荀,她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男子,心里也不知不觉间便有了一份归宿感,而这种归宿感就像是叶落根、鸟还巢,既自然,又欢愉,更有言不清道不明的温暖,这种感觉,若非是切身体会过的人,实难想象出其中的美妙。 想到了慕荀,李汐颜心中的杀意顿时就消散于无形,手里的黑瓶子也在不经意间重新放回了腰袋里。她再度望向徐澈,轻轻叹了口气,又从腰袋里摸出了一个棕色盒子,打开后取出一枚灰褐色药丸,接着伸手去捏开了徐澈的嘴巴,可正要将药丸投进他口中时,她忽又起了犹豫。她重新将药丸收于手心,又将徐陆二人的身子挪到一处,随后抓起地上的绳子将二人团团捆在一起,又反复确认了几次绳结已打牢固后,最终才将那枚药丸投到了徐澈嘴里。 药入口后,没过多久便起了效果,只听得徐澈轻哼过一声后,便悠悠醒转过来。 李汐颜见他苏醒,立马抽出了匕首抵到他脖颈处,寒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锦衣卫吗?” 徐澈尚未缓过神来,见到脖子上架着明晃晃的匕首也丝毫不惧,良久才喃喃问道:“那你又是谁?又为何一定要他死?” 李汐颜秀眉一挑,喝道:“是我在问你!快回答我!” 徐澈被她这一喝总算是清醒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脖颈处的匕首,又看了看身上绳索,忙道:“咱们还是先想到办法出去要紧,至于其它的问题,等出去以后再谈可好?” 李汐颜目光闪动,又问道:“你保证不会报复我?”。 徐澈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伤害,我只想快快离开这里,之后大家就各奔东西,往后再不相见,如此可好?” 李汐颜始终盯着徐澈的眼睛,但见他目光坦荡,也渐渐放下心来,缓缓收回匕首,问道:“如此最好。那眼下我们该怎么出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九) 徐澈听她口说“我们”两字,便知先前的恩怨已算暂时和解了,于是抬头看了看地窖的门,说道:“要想从门而出多半是不行了,眼下也只有先观察四周环境,看一看有没有暗门出去。” 李汐颜奇道:“你怎么就知道从上面出不去了?” 徐澈道:“唉,我自问是没有滞空停留的本领…咦,你对这里不熟悉吗?” 李汐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自然不熟悉,我也是偶然得知了这个地方,但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下到这酒窖里。喏,你刚才也瞧见了,我连钥匙都是现取的呢。” 徐澈沉眉暗想:“这女子的手段真不简单,眼下跟她在一起,我可得提起一百二十个小心!”嘴上却说道:“更何况这是一扇单锁门,就算是能摸到它,但要想从这一面将门打开,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李汐颜好奇问道:“什么是单锁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徐澈道:“就是只能从一个面打开的门,眼前的这道门就只能从上面打开,若要想从下面打开,那就只能破门了。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嘛…因为我从前做过锁匠。” 听了徐澈的介绍,李汐颜对他更感兴趣了,遂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徐澈略一迟疑,说道:“我叫徐二小。” 李汐颜忽然笑了笑,说道:“这必不是你的真名,不过也没关系。我叫巫汐紫,巫山云雨之巫,潮汐之汐,万紫千红之紫。” 徐澈被她戳穿了心思,略感尴尬,本想举手搔头,却又发现自己还被绳子牢牢锁住,只得讪笑道:“那个…其实我的名字叫…” 李汐颜打断道:“无妨,无妨。先前你打断了我的手臂,之后我也对你动了杀心,咱们半斤对八两,就算是扯平了。眼下在这地窖里,咱俩是同舟共济,谁也别再对谁起了歹心,先合力寻到个出去的办法,至于往后的事,就等出去了再说吧。” 徐澈巴不得如此,连忙点头应道:“如此最好!” 两人达成了口头协议,李汐颜便为徐澈解开了身上绳索,但反手又把陆琰给缠了个结实。 徐澈瞧在眼里,不禁感慨道:“你跟他还真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啊!” 李汐颜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倒是要奉劝你一句,这人可是个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人物,就算你救了他的性命,他也未必会领你的情,弄不好出去之后他还要反摆你一道,到时你只怕就要为今日之举悔青了肚肠!” 徐澈摇头叹道:“其实我也不想跟他搭上关系,可他是真的死不得啊!这其中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 李汐颜素手一摆,打断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这个话题咱们就暂且搁下不论,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的问题罢。” 徐澈点首赞同,随即拿起地上蜡烛,团团走过一圈后,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酒窖有些古怪?” 李汐颜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皱眉道:“我也是初到这里,可眼下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啊。” 徐澈道:“难道你就没发现,在这样一个酒窖里竟然闻不到一丁点儿的酒味?这不是很奇怪吗?” 经他这一提醒,李汐颜立即深吸了几口气,果然没闻到丝毫酒香,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潮湿的霉味,不禁疑惑道:“莫非是酒坛子封固的太好了,以至没有味道飘散出来?” 徐澈连连摇头,说道:“不可能的,这些土陶罐子就算密封再好,也决计是挡不住酒香的散溢。”他说完抬脚走向酒窖的边缘,到了一个酒坛面前,先伸手敲了敲坛壁,只听得回声清脆,当即心中一动,抬手便打掉了泥封,举烛凑眼看去。这一眼看去,顿令他吃了一惊,原来这个酒坛里竟满满藏放着一个个闪亮的银元宝,看其大小,一锭足有二十两。 这时李汐颜也凑上前来,当见到这么多银锭后,两眼顿冒精光,惊呼道:“啊!是银子!” 徐澈又连续打开了几个酒坛,里面无一例外都是大小一致的银锭。李汐颜跟在他身后,激动得几欲欢跳起来,喜道:“这一坛银子少说也得有二三百两,如此算来,这里的银子总数…只怕得有万把两!” 徐澈这辈子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他的心情自然也是激动加震惊,但仅过了片刻功夫,他便平静了下来,暗自寻思道:“这个酒窖果然不简单,原来是为了做存钱之用,难怪要设这样一道单门。不过建造这么重要的地方,必然会遵循机关术中“围师必阙”的准则,这里一定还另外建了别的出口!” 他念及此处,急忙转过身去,欲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汐颜,可入眼却见李汐颜正在往腰袋里猛揣着银锭,看她那副贪婪模样,直恨不得将这酒窖里的银子尽数带走才好。 仅片刻功夫,李汐颜便将自己的腰袋揣得满满当当,于是又将目光望向了徐澈的腰间,说道:“快把你那只腰袋给我。” 徐澈连忙摆手拒绝,说道:“不,不,我从不取无义之财。” 李汐颜啐道:“呸,就你爱假正经,你道这些银子就来路干净了吗?还不都是恃强凌弱得来的。所以嘛,反正都是来路不正,又何必去管它是有义无义。”说完白了徐澈一眼,又道:“再说我也没让你拿呀!我只是要借你的袋子一用,待会儿出去了就还你。” 徐澈心道:“这人还真是好一张巧嘴,要黑人财帛还不忘给自己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这样就能够心安理得了么?” 他心中虽如此想着,口中却劝道:“那也不行,我劝你最好也别取这无义之财,孔圣人曾曰…” 李汐颜最烦别人在她面前掉书袋子,急忙打断道:“别说了,你的那只袋子我不要了。”顿了顿,又问道:“对了,你可有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第二百八十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三十) 徐澈道:“我能肯定这里确实有道暗门出去,只是还不知道这道暗门究竟设在了什么地方,还得花费些时间仔细找上一找。” 李汐颜道:“那你就快找啊,我可只剩下你手里的那一根蜡烛了。” 徐澈看了看手里的半截蜡烛,也感到了时间紧迫,当下集中精神辨清了方位,心道:“这酒楼前临路后倚山,若要做退路设计,必不可能再将出口设在裂天道里,否则便是违背了机关秘术里“忌阴阳重门”的原则,所以这酒窖里的暗门最有可能设在了靠山一侧!”他心下有了判断,立马奔向近山一侧,随后举烛挪步细细观察起这一面的石壁。 李汐颜见状,也凑到了他身边,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了什么新发现?” 徐澈也不理会她,只是竖起食指比了一个静音的动作,示意她别说话。李汐颜瞧他摆出了一副讳莫高深的模样,不由得轻哼了一声,撇嘴嘟囔道:“哼,装腔作势。”说完了这一句,见他还是不理自己,也只得悻悻走开了,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她的注意力又转到了那些酒坛之上,心想既然有银子,那会不会还有金子呢?一想到此处,她愈发兴奋起来,再不理会周遭如何,一门心思开坛寻金去了。 没了李汐颜的打扰,徐澈开始聚起精神来。他眼观心想,对着这面石壁来回细勘了三遍,也查遍了酒坛与石壁间的所有缝隙,只可惜还是一无所获。眼看着手中蜡烛即将燃灭,他心里又急又恼,急的是没了光明再想寻出路就是难上加难;恼的是自己竟连一道暗门也找不到,实在是愧对了陆远怀的苦心真传。 他越想越气,猛然伸手拍向了身前酒坛。他这一拍没有掌握力道,那酒坛应声碎掉,藏于坛里的银元宝也立时洒落一地。 正在寻宝的李汐颜听到了动静,匆忙赶到了徐澈的身边,急声问道:“怎么啦?还没有找到吗?” 徐澈摇了摇头,却不理会李汐颜,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道:“这机关秘术不是应该照典遵章而建吗?” 李汐颜奇道:“你在说什么呢?” 徐澈仍旧是喃喃自语道:“若是你来修建这个地窖,需要留有一道暗门时,你会怎么做?” 李汐颜听他似是自问,又似是在询问,也只得答道:“既然是用做存钱的地方,那设计时自然要以转移便捷最为重要…” 徐澈猛一抬头,喜道:“不错!法门便在于此!” 李汐颜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喝问道:“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跟我说话?” 徐澈将她的手隔开,说道:“你别捣乱,快过来帮我一起找。”说着转身走向了对面。 李汐颜虽不明所以,但看到他手里那截越来越短的蜡烛,不敢再耽搁了,匆忙跟了上去。 徐澈回头对李汐颜说道:“咱们得先找到暗门的位置,之后再找机关消息。你先用手掌抚摸这面墙壁,如若感觉到墙面上有气息流动,就马上告诉我。” 李汐颜依言照做,探出单掌去仔细摩挲着墙面,同时又问道:“你让我这样做,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徐澈也正举烛对着墙面上下观察着,半晌后才解释道:“我猜那暗门肯定是设在墙壁上的,只不过它伪装的太过隐蔽精妙,轻易不会被发现。但它也并非没有破绽,而我之所以要你摸墙,道理则在于就算隐蔽再好的暗门也绝不可能没有缝隙,只要有了缝隙,就必然会有气流穿过,也自然就会形成如鼻息一般的弱风。所以呢,咱们只要发现了这种风,也就离找到出口不远了。” 李汐颜恍然大悟,赞道:“嘿,没想到呀,你倒还挺聪明的。” 徐澈道:“你可别忙着夸我,要是最终没能找到,你又得骂我了。” 李汐颜啐道:“何止是要骂你,我还要骂得很难听呢!” 可她话刚说完,便自感震惊,近而又发现了自己的状态也很奇怪,就仿佛此时的自己并未身处困境之中,心底反倒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轻松感觉。 徐澈倒不去理会她的玩笑,只顾对着墙壁仔细排查,好在他运气不差,终于在蜡烛燃尽的前一刻发现了暗门的位置。 蜡烛熄灭,酒窖立时就陷入了深深黑暗中,李汐颜惊呼了一声,急声问道:“徐…小二…你在哪里啊?” 突来的黑暗使她此时心中惊恐慌乱,是以连徐澈的假名都叫错了。而此时的徐澈正为找到了暗门高兴着,忽听得李汐颜这颤巍巍的声音,当下心中一动,暗道:“你先前对我使了这么多坏心眼,眼下也该让你尝点滋味了!”于是也故作慌张道:“糟糕!你那边有发现没有?” 李汐颜急道:“我没有发现呀,你呢?你也没有找到吗?” 徐澈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没有找到,看来咱们只能在此处等候别人的救援了。” 李汐颜颤声道:“你…你能离我近一些吗?” 徐澈警觉道:“你要干嘛?” 李汐颜道:“我怕黑,真的很怕,求你了,离我近一些吧!” 然而面对李汐颜的强烈要求,徐澈竟又开始有些迟疑不决,因为他对李汐颜始终不放心,虽说两人先前已有口头协约,但人心隔肚皮,他始终觉得存一丝防人之心总是不错的。 李汐颜见徐澈迟迟不应,也不由警觉起来,心思渐渐变得如他一般猜疑,同时也后悔起刚才说的那一句话,因为那句话也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了出来。 不过徐澈倒是没把她的话多加揣测,只是一门心思在防她偷袭。 两人就在黑暗里静静对峙了片刻,李汐颜心知再如此耗下去,最后就算不想动手,都只得动手了,可她不想让局势发展到那步田地,于是冷笑道:“亏你还是个堂堂男子汉,就这么怕我吗?” 徐澈也不客气,老实说道:“当然怕你,谁知道你此刻又起了什么心思。” 第二百八十三章 我行其野 这一次合上了两人之力,大石终于转出了一个缺口,李汐颜瞟了一眼缝隙,在估摸这个宽度已勉强能让自己贴身通过后,当即松手撤力,娇喘连连地说道:“哎呦,不行啦,不行啦!我没力气啦!” 徐澈也跟着撤了力,关心道:“怎么样?要不然先休息一会儿?” 李汐颜大口喘着粗气,点头应道:“也好,那咱们就先缓口气,待会儿再挪。” 徐澈长出了口气,缓缓坐下,抬头正要说话时,只见一团粉雾劈头打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猝不及防,再想要闭住口鼻时已然迟了,他的口腔与鼻腔里立时被一股腥咸苦涩的怪气味所充斥,整个人也变得晕晕乎乎起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此番又着了身边这个蛇蝎美人的道。 果然,只听李汐颜笑道:“你这个人呐,还是太笨,我刚才都已经跟你推心置腹说了箴言,可你到底还是没学会呀!” 徐澈只觉周身气力全无,紧接着整个身子再不受控制,斜斜倒在了地上。但他神志尚还清醒,急声问道:“你这么做究竟图的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向你寻仇,只要能出了这里,你我各走一方,往后再不相见,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李汐颜摇头道:“其实你这人不坏,我也并不想杀你。唉,要怪就只怪你做错了决定,非要保一个不该保的人。” 徐澈心头一凛,颤声问道:“你…你要杀了我吗?” 李汐颜闭目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本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总要有人陪他一起死的。放心吧,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她说完这一句后,慢慢走到徐澈身旁蹲下身,但眼睛却望向了别处。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忽然抬右掌向徐澈的脑门猛劈而去。 徐澈怒目圆瞪,死死盯着她的手劈落到了自己的脑门上,接着便是一阵剧痛袭来,周遭一切似乎都变成了腥红色,再然后,世间就再度陷入了茫茫黑暗之中… 姑苏城 一进姑苏城,慕荀便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目光所及,处处皆是美景,样样尽是新奇。 此时的他正与张兴成并肩坐在车厢之外,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心中感慨良多,当下信口吟道: “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 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 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 张兴成听慕荀摇头晃脑念完诗,赞道:“没想到慕公子竟还能作诗,真是好文采啊!” 然得到旁人喝彩的慕荀却是面上一红,连忙摆手道:“我哪有能耐作出这么好的诗句来,此诗乃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所作,名唤正月三日闲行。从前我读此诗时,并不能得其妙处,只等今日亲眼见到姑苏旖旎景色,方才得尝其中真味啊!” 张兴成是个粗糙汉子,对文墨一窍不通,但此刻听慕荀说得头头是道,当下也频频点头附和称是,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意。 慕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莞尔,大笑道:“你这大汉,不懂就说不懂,装什么识文知墨呢。” 张兴成撇嘴道:“我话少了,你嫌我无趣乏味;我话多了,你又老是取笑我,那我到底该不该说话啊?” 慕荀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我那不是在路途上枯燥无趣才和你逗着玩嘛!怎么还计较起来了?喏,为了感谢你为我驾车,待会儿我还要请你去喝好酒呢!” 张兴成听闻此言,顿时吞了口唾沫,他平素也是好酒之人,但自行路开始便滴酒不沾,尽责尽职做好车夫。此时已到了目的地,他的精神也就松懈了下来,肚中的酒虫也立时就被慕荀的这一句话给勾了起来,不过他仍自镇定说道:“咱们得先寻到下处,待一切安置妥当后再去。” 慕荀点头赞同,但立马又想起一事,伸手摸向怀里掏出了那块绿锈斑斑的铜牌,问道:“对了,这白云间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张兴成摇头道:“我也是初到此地,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慕荀惊呼道:“那前几日里你还说曾到过姑苏?” 张兴成道:“是来过啊,但每次都只到城门口便返程了,这次进到城里倒还是头一遭。” 慕荀顿时无语,片刻后才问道:“如此说来,当时张叔叔找你的时候,也只问了你到没到过姑苏来?” 张兴成坦诚道:“是啊,张先生确实不曾问我有没有进过城。” 慕荀苦笑一声,可转瞬又寻思道:“如此也好,反正都是要把他甩掉,他对城里不熟悉倒也最好不过。” 张兴成见他只笑不语,唯恐是对自己不满,急忙又道:“还请慕少爷放心,等待会儿寻到了下处,你先稍作休息,我很快就能把地址寻来。” 慕荀道:“不急,不急。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就先住店吃饭,休整一晚,待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张兴成见他说得真诚,也便放下心来,应道:“全凭慕少爷安排。” 两人又在宽阔的石板路上行了一阵,周遭渐渐热闹了起来,这时也不知自何处跳出两名官差将车拦住。其中一个精瘦官差当先喝问道:“你二人好大的胆子,难道不知过了申时便不准在此道上纵行车马吗?” 慕荀和张兴成同是一愣。张兴成率先反应了过来,急忙跳下车去,躬身拘礼,赔笑道:“二位差爷,小的们是打帝都过来省亲的,初到此处,不识规矩,还望差爷通融则个。” 慕荀听张兴成此时居然操起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回答,不由大为惊奇,心道:“这家伙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瞧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竟还能说得这一口流利的官话。” 果然,那两名官差立时对望了一眼,随后又望了望慕荀和车厢,其间望到慕荀时,慕荀也仅是还以一个微笑,却不挪身下车。 那精瘦官差的语气也就此和缓下来,说道:“谅你等是初犯,便不予追究,不过不可再往前走,沿路返回时也不可惊扰了周遭百姓。城关岔路往北走,顶头就是城里的马驿,把你们的车停到那里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我行其野(二) 张兴成又陪着笑脸将两名官差送走,随后跳上马车打马转向,又沿来时的路缓缓折返。 慕荀饶有深意地盯着张兴成的侧脸看了看,笑道:“嘿嘿,没想到你竟是个老江湖啊,看来张叔叔让你陪我同来倒也颇有深意。” 张兴成轻轻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还没有一些应付官差的手段。刚才我要是不说起官话来,那两个差役必要欺负我俩是外乡人,不依不饶;可我一说起官话来,再说是从帝都来省亲的,他们自然就要掂量掂量,万一这车里坐着的真是此地的名门大家之亲,事后他们可就要倒大霉了。” 慕荀拍掌笑道:“好一出空城计,这车厢里哪还有人呐!不过你说是省亲倒也不错,毕竟我的外公家就在这姑苏城里。” 张兴成瞪大了眼睛,问道:“咦?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呢?” 慕荀忽然翻起了白眼,撇嘴道:“你一天才说几句话,我跟你说得着么?” 张兴成歉意地笑了笑,说道:“这也是我性格使然嘛…” 慕荀摆手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咱们快点走,我的肚子都快饿瘪了。” 张兴成道:“那你要先回去吗?” 慕荀道:“回去哪里?哦,不去,其实…其实我从没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我也还没想好该不该去。” 张兴成又是一愣,旋即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说道:“黑发见日长,白发离日短。我不知道慕少爷从前经历过些什么,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趁着长辈尚还健在,多给他们一些陪伴,只有如此,你日后的懊悔也才会少一些!” 慕荀闻言,如受惊雷,脑中被震得“嗡嗡”作响,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忙问道:“张大哥莫非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吗?” 张兴成缓缓低下了头去,也不答话,只是凄凉一笑,然后摇了摇头。慕荀见他此刻的笑容里竟流露出无尽的苦涩与无奈,心中便知他也是背负故事之人,但事牵旁人隐私,慕荀也不好深抠细问,于是真诚致谢道:“不过也得多谢张大哥点拨,你的这番教诲在情在理,往后我自会好好把握。” 张兴成只是心不在焉地支吾了一声,随后再没跟慕荀说活,显然是想自己的事去了,便是坐下的马车也全是凭着本能反应在驱动。 慕荀见他这幅模样,也觉索然无味,便斜斜倚靠在车厢壁上游目四顾,再度欣赏起路边景色。 那瘦官差所说的马驿倒也不远,张兴成的马车晃晃悠悠走了没多久便到了。 这时正在门外候车的小厮见有马车行来,当下快步抢上前来,一把勒住了缰绳末端,稳稳当当停住了马蹄,同时面上堆起笑容,脆声问道:“二位大爷可是要寄存马车?” 慕荀坐正了身子,应道:“不错,是要寄存。” 那小厮笑道:“好嘞,烦请二位大爷和车厢里的爷先挪身下车,大堂里早已为您几位备好了茶点,请先进去歇一歇脚。” 慕荀伸手拍了拍张兴成的肩膀,笑问道:“张大哥,还在出神呢?” 张兴成摆手道:“我哪有那么多心思可想,走罢,下车去。” 慕荀跳下车来,对小厮说道:“车厢里没人,就我们两人,待会儿你把车马安置妥当了便到大堂来,我有事要向你打听。” 小厮听说要向他打听事儿,眼中顿时一亮,讪笑道:“要说到寻人问事儿,那您还真是找对人了,在这姑苏城里,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您二位就先进去喝茶吃点心,我稍后就来。” 慕荀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然后携着张兴成并肩走进了大堂。 此时正当饭点,可马驿向来只管马的伙食,并不为人开锅做饭,是以眼下堂里只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再看他们的服饰打扮,显然也是从外乡到此,也同在等着寄存马匹车辆。 慕荀环视了大堂一圈,便引着张兴成寻到了屋子最北角的一张桌子坐下。他们刚坐定,便有另一个小厮端着托盘到了桌旁,接着摆上一壶茶水,两只杯子,再有两碟精致的小点心,然后道一句“慢用”,便退了下去。 慕荀看着桌上的两碟小点心,顿时起了兴趣,虽说他也吃过许多的美味点心,但要如眼前这两碟精致者,却是从来没有过。 左首一碟,白瓷盘上搁有四块荷花模样的粉色花糕,那形状似真无暇,正巧与盘子上的荷叶图案相衬一体,那荷花便如同从瓷盘里长出来一般,栩栩如生;再瞧右首一碟,瓷器是一片树叶状,从叶尖至叶尾放有六枚透明如水珠般的果点,似要做出树叶呈露珠的模样,只是做样容易做形难,这一碟的呈现效果就大不如荷花盘来得惊艳。不过在慕荀看来,这两盘点心之精美已算是他生平仅见了,他当即先抓了一颗“露珠”丢进嘴里,可刚一入口,他又急忙吐了出来,皱眉说道:“这东西怎么会是咸的?” 张兴成也拿了一枚丢进嘴里,旋即也皱起了眉头,但他并未吐出,只是声音含糊的说道:“可能它就是这个味道吧!” 慕荀又拿起了一块“荷花”,但这一回他并不急着丢进嘴里,而是先闻了闻,随后浅尝一口,面上顿时露出满意神色,赞道:“不错,这块就不错,你快尝尝。” 张兴成艰难地吞咽下了那枚“露珠”,又拿起了一块“荷花”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也同样露出了满意神色。 正在这时,先前接马的那个小厮已进到了大堂里,在见到慕荀所在后,径直走了过来。等到得近处,他当先笑道:“二位大爷,车马已安置妥当了,这是取车凭票,还请收好。”说着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递向了慕荀。 慕荀接过牌子,看了一眼后就递给了张兴成,又转眼望向那小厮,问道:“请问小哥,这一盘点心叫做什么名字?为何会是咸的?”说着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叶盘。 第三百零七章 望处云断雨收(三) 陆远怀也同样回以大吼:“真是笑话!那你告诉我,持刀剑杀人者,是罪在刀剑,还是罪在持刀剑的人?当年那倭人本就穷尽了心思要害你全家,所以有没有返身香都不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心思和举动!” 他说到此处,声音陡然转寒,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道:“可我曾经的好兄弟,却把这一切都怪罪到了我的头上,你可知道我此刻的心已在滴血!” 林宗汜却只是静静看着,不声不响,不置可否,过了片刻后忽然大笑了起来,而在笑过几声后,又仰面长啸了一声。 这一声长啸比之前一声更尖更厉,刺破幽谷空寂的同时,竟也刺破了许多飞鸟的胆,无数的飞鸟扑腾着翅膀掉落到了地上,此后就再也飞腾不起,挣扎过片刻后终是没了动静。 这两声悲鸣长啸早已积压在林宗汜的心底许多年。当年他初见自己妻儿的尸身时,整个人的精神意志在顷刻之间就崩塌破碎了,可他硬是凭着一身强横的真气撑持不倒,没有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丝毫脆弱。后来棺椁入土,他也强迫自己不过多显露颜色,并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依旧保持着那副风雨不侵的模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去独自疗伤,慢慢愈合心里的所有伤口。 可这种自闭的疗伤方法既没能让他心理的创伤得到愈合,也没能使他悲怆的心境得到改变,反倒是把他本就带有偏执的性格无限放大,整个人渐渐变得冷酷悍戾,那仅余不多的慈闵之心也随之时间的推移而消散殆尽,开始变得冰冷残忍,整个人一步步陷入了仇怨的死胡同,再也没能走出来。 都是因为你们的无能,才导致我家破人亡!我所承受过的所有痛苦,你们也都要一一承受,谁也躲不了,谁也免不掉!这是林宗汜在无数个深夜里,咬牙切齿说过无数遍的话,也是他此后人生里的行为导引。 自此之后,他的一切行为就都被那颗已然病态扭曲的内心所操控,逐步走上了一条残忍且血腥的报复道路。但他报复的对象却并非是倭寇浪人,而是当年参加过南湖之役的所有人。 拉开他报复序幕的起手第一章,便是利用陆炳嫉恶如仇的秉性利索解决了“洞庭五侠”。 当年他曾让冯三寄出书信一封,但内里却是一封两信。其中写明向皇帝敬献素经的一信,是由冯三亲呈给陆炳;而另一张信笺的送递,冯三则使了个手段。他把这张记载着“洞庭五侠”罪行的信笺悄悄放到了陆炳的书桌上,并在空白处署名“陈家庄幸存者”。 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收罗消息的手段可谓是五花八门,等见到了书桌上放着的信笺后并不惊奇,只道是锦衣卫里的消息暗桩递送上来的消息,当下便打开看了。等他看完这封记录着“洞庭五侠”血淋淋发迹史的信后,顿时勃然大怒。 陆炳虽为官身,但对江湖武林亦怀侠义之心,当年的这桩惊天动地的惨案他也是知道的,眼下既有如此线索,他又岂会坐视不理,当即便起誓要亲手将这五个丧心病狂的败类除去。 于是他先启折奏禀了皇帝献书之事,随后也不等皇帝降下谕旨,便亲率着随从起程奔赴林府,心想只等取了素经之后,立马改道湖南去寻那五个败类。 等他走到半路时,皇帝的加急文书也追了上来,内容只是两项,一是取书回禀;二是缉拿陆远怀夫妇回京受审。理由则是他夫妇二人用毒谋害了淑妃性命。 陆炳看过谕旨后,大吃一惊,他从前曾受过陆远怀夫妇的恩惠,也素知他们夫妇俩的医术高明,心中猜想这其中必有误会。可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也不易调查清楚,只能等自己回京后慢慢去详查,当下便想还是先保住了他二人性命再说,于是也才有了当年林府劝别的一幕。 其实林宗汜在行谋害陆远怀夫妇之举前也曾犹豫过,毕竟陆远怀夫妇与他的交情实在匪浅,若真要对他俩狠下杀手,也总不免有些于心不忍。但彼时他的心态已扭曲变态,只要一想起陆远怀配制出的那剂毒药“返身香”,就马上会联系到自己妻儿的亡故,他的心也就此慢慢冷了下来。终于,怨恨与报复还是吞灭了良知和情义,他的计划也就此开始了。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在陷害陆远怀这件事上他虽不没讲交情,陆远怀却讲了交情。这借刀杀人的事终究是没能做成。 可这些事陆远怀又怎会知道,此时的他却已无暇多做思考,只顾疾声喝问道:“你说话啊!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看着眼前怒发冲冠的陆远怀,林宗汜的内心渐渐冷静了下来,并并出了一个问题:“可当年抗倭时持刀剑的又岂止我一个人?为何到头来丧妻亡子的却只有我一个?” 陆远怀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个荒诞的理由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他整个人已几近失控边缘,当下大声吼叫道:“难道这就是你要毁掉我一切的理由吗?” 林宗汜冷冷道:“莫要怪我心狠,只能怨你们自己无能,若是当年你们能保得我妻儿平安,又何至落到今日境地?” 陆远怀顿时无言以对,此刻他的脑中已然混乱一片,他很努力去思考着林宗汜的言行举止,想要借以弄清楚林宗汜最深层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样的。可眼前这个冷血无情的林宗汜又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影子,他很想弄清楚林宗汜为什么会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但已然变态的心理又岂能用常理去揣度,他越是费尽心力去揣测,越觉心中混乱一片,到得最后也只得颓然放弃了。 片刻后,他又惨然一笑,问道:“说说看吧,你眼下想如何对付我这个漏网之鱼?” 林宗汜缓缓垂下了头去,似是在思考,又似是在抉择,过了好半晌后才抬头说道:“我从前很想要你死,但眼下我又不想让你死了。” 第三百零八章 望处云断雨收(四) 陆远怀冷冷问道:“怎么?想要对我大发善心?” 林宗汜垂眼看向陆远怀的瘸腿,叹道:“无关善心,只因为你欠我的就快要还清了。” 陆远怀想哭又想笑,心头一阵怅然,转身面向水潭,涩声说道:“没错啊,你也把我变得像你一样了,都是孑然一身,都是孤苦伶仃…” 林宗汜忽然打断道:“不,我们不一样,至少你还有个孩子。” “什么?!”陆远怀那本已晦暗的双眼瞬间骤现光彩,疾声问道,“我…我的孩子…他没死?” 林宗汜狡黠一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陆远怀抢步上前,伸手去抓住了林宗汜的双臂,颤声问道:“他…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林宗汜任凭他抓住双臂,也不反抗,仍是笑着说道:“他很好,有头有面,是方大人物。” 陆远怀将信将疑,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两手的手心不住溢汗,连忙追问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快说啊!” 林宗汜举手隔开了陆远怀的双手,说道:“他可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已坐到了锦衣卫镇抚使的高位上,说来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没给你丢了脸面。” 听到这个消息,陆远怀瞬间站立不稳,重重跌坐到了地上,但稍一思索,还是信了林宗汜的话,毕竟到了眼下境地,他也不必来哄骗自己。 想通此节,他心中既喜且惊,喜的是自己的孩子居然活了下来长大成人,也总算陆家香火未灭,后续有人;惊的则是这个苦命的孩子居然入了锦衣卫的队伍。毕竟在他的眼里,锦衣卫做的差事向来都不是良人可为,因此他也素来不喜锦衣卫。可造化弄人,到头来自己的孩子居然成了锦衣卫的高官,实在出人意外。 可还不等他缓过劲来,又听林宗汜续道:“哦,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的孩子名叫陆琰,还拜了陆炳做义父,说来他俩也算是父子情深,否则陆琰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得以坐到了镇抚使的位置上。” 陆远怀在听说自己的儿子竟然拜了陆炳做义父后,心中倒是升起了一丝庆幸,毕竟陆炳的为人还算得上是正派,也是他在锦衣卫里少数几个能瞧得上眼的人物,若自己儿子真能跟随在他旁侧,倒也能让人稍稍安心。 可这时又听林宗汜说道:“只可惜呀,陆炳并不知道陆琰就是你的孩子。唔,事实上,陆琰也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孤儿,若非是被陆炳收养了他,他只怕早已死上千百回了,所以他向来视陆炳为亲生父亲一般…”说到此处,会心一笑,又续道:“也正因他俩的这份关系,陆炳才放心将所有见不人的事全都交由陆琰去一手包办…” 陆远怀猛然跳站起身来,厉声质问道:“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你究竟让他去做了什么事?” 林宗汜摇头道:“不,不。他是堂堂锦衣卫镇抚使,身份何等尊崇,又岂是我一介布衣草民所能驱使得了?更何况这普天之下能让他言听计从的人物,也仅有陆炳一人而已!” 陆远怀怒不可遏,抬起右手欲要去抓林宗汜胸前衣襟。但林宗汜眼疾脚快,往后轻退一步避让开了,继续说道:“锦衣卫的手段想来你也听闻过,其中自然少不得要有一些残忍的缺德手段。说来也怪,你那宝贝儿子对于这些手段极为痴迷,几乎快要到了疯狂的地步,而他也实在太有天赋,各式拷问手段自他手里花样迭新,就算是老一辈的同行在旁观看,都不免要倒吸上几口凉气,无不自愧不如。” 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慢慢倾身靠近陆远怀,又道:“听说他生平有一项最为得意的绝技,名叫断水截流。此一招实在是血腥残忍得紧,乃是使用利刃尖刀将活人的喉骨生生摘下,意为断心脑之连,绝灭气血之系,即断水截流是也。当然,更绝的还不止于此,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却是他那个热衷收藏喉骨的癖好,并且他收藏的喉骨还必须是由他亲手摘下。我曾听有几个知情人说起过,说他收藏的喉骨已积满了整整两大个箱子。嘿嘿,如此数量,至少也得杀足了千百个人才有可能够数吧!” 听到此处,陆远怀突然悲吼一声,紧接着又剧烈咳嗽起来。顷刻间,他的面色骤然发白,旋即又转作潮红,最后竟听得他“哇”的一声,口中猛喷出一大口鲜血。 一旁的林宗汜却只是冷眼旁观,面上毫无情绪波动,瞧他这副架势,只怕陆远怀此刻气绝当场,也不能激起他心中丝毫波澜。 陆远怀大口喘吸了片刻后,内心稍得平定,当下举袖擦了擦嘴边血迹,颤声问道:“你费尽心思布局如此,究竟图的是什么啊?” 林宗汜道:“你自诩平生救人第一,可你的亲生儿子却是杀人第一,我助你们父子二人分占了两榜第一,岂不是趣事一桩?嘿嘿,要是让世人知道了那位受尽他们爱戴的陆神医竟生有一个嗜杀成性,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儿子,那你说自此往后,世人又该如何看你?” 看着林宗汜面脸狞笑,陆远怀也终于明白了他口中的“还清”二字究竟为何意。 林宗汜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陆远怀,想要瞧一瞧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可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他所期待看到的那个表情,只见此刻的陆远怀并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情绪,反倒摇头苦笑,那笑声中似有无奈,又似有惋惜,片刻后才叹息道:“如何看?呵,都随得他们去罢,我一点都不在乎。” 眼见陆远怀的态度竟如此淡漠,林宗汜不由愣了愣,面上也第一次现出了震惊神色。很显然,陆远怀此时的反应并不是他想要见到的。在他的记忆里,陆远怀是一个极其爱惜声誉的人,所以对于他这样的惜名之人,可谓是命可丢,声名不可毁,必要之时,就算是殒命保节也是在所不惜。 第三百零九章 望处云断雨收(五) 所以在此时看着陆远怀那不屑一顾的神情,林宗汜顿时就怒了。当年他花费重金买凶截杀陆远怀全家,但白凤仪的剽悍强横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至截杀之事办的实在不利落干净,前有陆远怀坠足失踪不见,后有白凤仪重伤之下抱儿跳河,虽然最后杀手三兄弟在河岸边寻到了襁褓中的陆琰,可陆远怀夫妇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之后,林宗汜越想越觉恼火,也牵连着把杀手三兄弟一同恼了,于是他出手把三人挨个结果了,其目的既有泄愤平恼的原因,也有保密封口的需要。 “既然不能亲手结果了你的性命,那就让你的亲生儿子去亲手毁了你的一世声名吧!”这是林宗汜对当时还尚不知事的陆琰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因为林宗汜接着便将他送到了一户农家当寄养子。 当然,这户农家自然也是被林宗汜精心安排过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陆琰按照他计划的方向去成长和发展。等到陆琰长至六岁时,林宗汜便每天半夜前往农家,然后趁着陆琰睡熟之际,用自身真气助陆琰打通任脉二脉,此后经过了三个月的坚持不懈,终得以成功了。 往后平静度过了一年,待到来年春发,林宗汜又开始将一剂能让人性格大变的奇药掺在饭食中投喂给陆琰,如此过得半年,原本爱笑爱闹的陆琰就逐渐变得阴郁起来,也慢慢丧失了爱心与慈悯。 这期间林宗汜为验证药效如何,便让农夫抓了许多可爱的小动物来供陆琰玩耍。若是换在从前,陆琰一旦见到这些小猫小狗,那就拔不开腿了,非得挨个亲昵一番,可今番再见,就再没了亲昵宠爱,凡是经过他手里的小动物,无不被折磨至体无完肤而死。 当见到有此成效后,林宗汜便知前序准备已经成功,下一阶段的计划已可以提上日程了。 等到了陆琰十二岁那年,在一天夜里,他正自睡得朦朦胧胧间,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喊杀之声,紧接着又响起无数个惊恐的哭泣声。 初时他还尚不以为然,毕竟在近一年多来,他每天晚上都会做着相同类型的血腥噩梦,而随着梦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他也就慢慢习惯了,到得后来,偶有一夜无梦,他竟会失眠至天明。 但这一夜的情况却又与往常大有不同,因为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股强烈到近乎刺鼻的血腥味道竟令他兴奋得跳下了床来,紧接着又自心底升起了一股渴望品尝鲜血的奇怪冲动,至此,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是一片明亮的火光,有无数道人影正从窗外急速掠过,其中有高的身影,也有矮的身影,更有手持刀斧兵刃的身影,看到此幕后,陆琰终才惊醒过来。 他跳下床来,疾步跑到窗前,踮起脚尖伸指戳破了窗户纸,凑眼往外瞧去。只见外面早已是火海一片,眼下正有几道熟悉的身影哭着喊着向村口奔去,他定睛一看,认出了正在疾奔逃命的这几人是自己相识的村民,可还不等他们跑出多远,忽有两道光影闪过,转瞬间便有两个持刀大汉现身拦在路前,然后不由分说,举刀便往这几个村民身上砍去,随着几声惨嚎过后,地上又多添了几具横卧尸身。 然而亲眼见证了这血腥一幕的陆琰却并未感到丝毫的惊慌与恐惧,反倒是激动得难以自抑,当下光着脚就冲出了卧房,欲要拉门出去身临现场感受一番。但他的这个大胆举动却被从另外一个房间里冲出的继父给及时制止住了,随后继父将他带回卧房塞入立柜中,然后隔着柜门告诉他今夜的一切都是强匪所为,这伙贼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只要他悄悄躲在柜子里不出声音就能平安避过。 彼时的陆琰虽不惧强匪杀人,但却对继父极为敬畏,于是依言躲在柜中不出声响。可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到自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大哥,你快来看,这家还没开过封!” 紧接着又是一个沙哑声音应道:“哦?差点丢了漏,还不快拆门进去!” 话音落下,便听得一阵砸门声响起,不过三五下后,家中的木门便被砸开了。 这时陆琰便听到继父“扑通”跪地的声音,紧接着就听他哀求道:“两位大王且慢动手,这是家里仅有的积蓄,还请笑纳。” 只听那沙哑声音冷哼了一声,说道:“才有这么一点儿?你当我们是叫花子吗?” 尖细声音也从旁帮腔道:“就是!单凭着你家这扇朱红漆门就不可能会是穷苦人家,怎么可能只有这点银子?难道说你是打算要钱不要命了?” 陆琰的继父忙道:“小人怎敢怠慢了二位大王,可小人家中也有妻儿需要养活啊!还望大王们高抬贵手,放小人一码,日后必定感恩戴德…”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沙哑声音断喝道:“他娘的!你们要死要活跟老子有何相干?识相的快把金银钱帛全都给老子交出来,否则老子手起刀落,保管让你全家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陆琰继父显然受惊不小,当即颤声哀求道:“我给,我给,只求大王们别伤害我的家人。” 随后,陆琰又听到了继父踉跄的脚步声响起,显然是到里屋取钱去了。这时又听得尖细声音说道:“大哥,我瞧此人心眼忒多,咱们不如跟将进去瞧一瞧,也免得受了他的蒙骗。” 沙哑声音立即应道:“不错,不错。他要是再敢耍花样,老子就一刀劈了他!” 在听到这段骇人的对话后,陆琰再也隐忍不住,只等听到了两个强匪的挪步声后,便即轻轻推开柜门走了出来,然后悄步轻声走出卧房,可他刚一走出门来,便见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身高六尺的持刀大汉。 两人四目相视之下,均把对方吓了一跳。 那大汉当先喝骂道:“他娘的!小杂种,可是把老子吓了一跳,你鬼鬼祟祟躲在哪里了?是不是去藏了什么宝贝?” 第三百一十章 望处云断雨收(六) 陆琰听他声音尖细,顿时就分辨了出来,又见他此时凶神恶煞,满面狰狞,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一丝惧意,但仅过了数个弹指,就自镇定了下来,当即点了点头,说道:“里面柜子里有东西。” 那大汉顿时喜上眉梢,连忙挥了挥手中的长刀,喝道:“小杂种,快带我去!若是真有好东西,你要挨的这一刀老子就给你免了!” 陆琰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屋去,那大汉也急忙跟了上去。两人进到屋里后,陆琰抬手指向虚掩着门的立柜说道:“柜里有暗格,你去吧。” 大汉正欲上前,却忽又眉头一紧,然后举刀指向陆琰,吩咐道:“你进去拿出来给我。” 面对停在眼前的钢刀,陆琰依旧淡定如常,说道:“暗格在柜顶,我拿不着。” 大汉奇道:“那你刚才又是怎么把东西放上去的?” 陆琰道:“我没放,只是来看了一眼。” 大汉顿时愣住了,但旋即又想道:“谅他一个小屁娃娃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我便进去瞧一瞧,若是被骗,我再出来一刀宰了他!” 如此一想,当下又狠狠瞪了陆琰一眼,随后用刀尖慢慢挑开了柜门,先探眼向里望了望,可屋里未亮烛火,仅凭着窗口投来的光线又无法看清柜中景象,于是他便拎着刀钻进了立柜。 说时迟,那时快。陆琰但见他钻入柜中,当下跨前一步,伸出双手立马将柜门关上了,之后上闩挂锁一气呵成。被锁柜中的大汉至此方知上当了,当即破口大骂道:“日贼娘的,小杂种,快放老子出来!否则待会儿老子破门出来时必定将你剁碎了喂狗!” 然而面对威言恫吓,陆琰并不为所动,他反而转身紧步跑到床头前,伸手将藏于枕头下的一把叶刃匕首拿了出来。这把匕首是他到村头王铁匠家里做客时顺手偷来的,之后就一直藏于枕下,只有到了夜晚睡前才拿出来把玩一阵。不过陆琰此番将它取出,自然不会是为了把玩,而是要用它去杀人,杀了立柜里的那个强匪! 虽说陆琰也曾在梦中杀人无数,但那终究是在梦境里,眼下要真正动起手来,又不免有些心虚胆颤。不过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他的冷酷决绝最终还是战胜了心虚气短,他再不犹豫,快步来到立柜前,又大致估摸出那大汉胸口的位置后,举起匕首猛戳了下去。他这一出手,立马收到效果,本来尚在柜中骂骂咧咧的大汉立时哀嚎起来,显然是被匕首戳中了。 一击得手的陆琰心中大喜,当下再接再厉,又顺着柜里声音发出的位置连连戳去。也幸得这把匕首锋利刃硬,且兼他体内两脉已通,是以每次戳去都能直没入柄。如此戳过七八次后,柜内渐渐就没了声响,那大汉已被戳中了多处要害,命不久矣。 正当陆琰要开柜查看时,忽又听得继父在房里发出了一声惨叫,紧接着又响起继母的阵阵惨嚎。他也再顾不得打开门柜检查,急急忙忙冲出了房间,欲要奔向继父房间。可他刚出了房门,来到堂屋里,只见那沙哑声音的大汉也正从继父房中迈步走出。 大汉乍见竟有个小孩子站在自己身前,不禁吓了一跳了,旋即又向四周扫视一眼,寻找起同伴踪影。先前他曾暗打手势让同伴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跟进了屋里去,待到钱帛尽数得手以后,再行了杀人灭口之举。期间屋外人声嘈杂鼎沸,加之他又只顾着翻箱倒柜,竟没听能到另一屋里发出的声响,可眼下忽见陆琰,却不见同伴,他心中顿起了不妙之感,当即寒声喝问道:“小孩儿,你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先前在这里的那个人呢?” 陆琰一脸茫然无措,过了片刻才抬手指了指大门外,木讷地说道:“他出去了。”但对于前两个问题却并不回答。 果然,这句不头不脑的回答顿令大汉疑心大作,他鼓起了一双牛眼,用恶狠狠的目光在陆琰的身上来回扫过几遍。突然,他长刀一挥,锋利刀刃瞬间就停架在了陆琰的肩上,但既不进也不退,纯粹是为了营造出压迫气氛。两人就以此姿势静默了片刻,直到大汉觉得恐吓的目的已经达到后,突然出声问道:“你想活命吗?” 陆琰点了点头,大汉冷冷一笑,寒声道:“那你就老实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言毕,目光如剑,冷冷盯向陆琰,就像是要从他的眼中得知答案一般。 陆琰却不为所动,目光平静如水,仍是伸手指向门外,依旧木讷地说道:“他出去了。” 大汉心头一凛,只觉眼前这个小孩子大不寻常,心想这世上哪会有这么处变不惊的小孩子,他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刚才进屋时没有见到他呢?想到此处,心头又忽闪一念,暗自惊呼道:“莫非他不是人?”但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转瞬即逝,他接着又想:“他娘的,老子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恶人,便是阎王亲来也要惧我三分,这无名小鬼又算得上是什么东西!” 如此一想,他的胆子也立时壮了起来,当即飞起一脚将陆琰踢到一旁,然后径直往陆琰身后的卧房走去。 陆琰被他这一脚踢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撞,过了好半天才渐渐缓过劲来。而这时大汉也瞧出屋中立柜里有蹊跷,当即便猜到自己的同伴定然已惨死在柜中,于是他大吼一声冲出屋来,长刀直指陆琰,大吼道:“小杂种!是你害了我兄弟?” 面对眼前凶神恶煞的大汉,陆琰丝毫无惧,踉跄着站起身来,说道:“就只许你们杀我们,却不许我杀你们吗?” 对于这样一个怪异的回答,那大汉一时无言以对,可还不等他说话,忽听得屋外传来了一声喝彩:“说的好!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颇有几分骨气。嗯,难得,难得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望处云断雨收(七) 大汉闻言,大惊失色,急忙扭头朝门外看去,却只见门外正有一道影子渐渐靠近,待来得近了些,借着屋外火光骤亮之际,终得以看清了来人的衣着容貌。但这一看清,却吓得他连连后退,面上也骤起惊恐表情,口中结结巴巴说道:“你…你是…陆炳!” 此时火光骤然暗了下去,来人又陷入了阴影之中,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问道:“哦?我就这么好辨认吗?” 这一句话虽是疑问,可入了大汉的耳里,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瞬间跌坐到了地上,但旋即又匆忙爬站起来往后退去,最后直至后背靠到了墙壁,才算是稳住了身形,然后颤声问道:“你…你要抓我进诏狱?” 陆炳走进门来,摇头笑道:“不,不。你还不配进去。” 要是换在往常平日,大汉听了这样轻蔑的话语,非是要亲手杀了说话之人才肯罢休,可今日却不如往常,他竟感到了一丝庆幸,毕竟似诏狱那样的人间地狱,还是够不上资格进去的好。他长长舒了口气,静静等待着陆炳紧接下来的话。 但陆炳似乎对他并不太感兴趣,反倒是走到了陆琰的身旁,蹲下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陆琰也瞧出了眼前这人非同凡响,当下老实回答道:“我叫陆琰,已经十二岁了。” 陆炳笑道:“哦,这么说来,你我倒还是算是家门同宗。”说完抬眼扫视了四周一圈,又问道:“家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陆琰转眼望向身后的大汉,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森然杀意,当下咬牙切齿说道:“他杀死了我的继父继母,家里再没别人了。” 陆炳奇道:“继父?继母?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陆琰摇头道:“我不知道。” 陆炳点了点头,又转而问道:“那你想亲手报仇吗?” 陆琰的面上顿时闪过了决绝之色,斩钉截铁道:“想!而且我在刚才已经杀死了一个,如果再能杀了他,那我继父继母的仇就算亲手得报了!” 陆炳听他说起已经手刃了一人,心中大吃一惊。他本是为追寻一个案犯才途经此地,可刚一落脚村里就遇上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此时的村庄已处于一片焦火之中,火场里声声惨嚎不绝于耳,地上遍布着死尸残骸,实在是一片人间地狱。 眼看着面前的惨景,陆炳又岂会坐视不理,当下强压住胸中的滔天怒火,一路寻踪追迹,找到了陆琰家里。适才他刚一靠近,也正好听到了陆琰用稚嫩声音说出的那一句:“就只许你们杀我们,却不许我杀你们吗?” 这一句话给了陆炳极大的震撼,他生平还从未遇见过这么有胆色的小孩儿,当下便想亲眼瞧一瞧这个小孩儿是个什么模样。等进了屋来,发现这小孩子果然不凡,此刻又听他说起先前已杀死了一个歹人,震惊之余却又不觉得他在说谎,只是心中不免好奇他一个小小孩童,又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能将穷凶极恶的壮汉杀死,于是问道:“你是怎么杀死那个歹人的?尸体又在哪里?” 陆琰指了指屋里的立柜,说道:“我骗他说柜里有钱,然后他就钻了进去,我顺势把柜门关上,然后就用这把尖刀戳进柜里将他杀死。”说着伸手摸到后腰掀起了短衫,将插在束带上的匕首拿了出来递到陆炳的面前。 借着火光,陆炳瞧见了匕首上还尚存血迹,转眼又望向立柜,只见柜门下正有液体流出,虽然辨不出颜色,但不用多想便知这些液体定是血液无疑了。 这时只听那大汉大吼道:“小杂种,老子杀了你!”说着举刀便欲向陆琰砍去,可他刚迈出一步,又被陆炳的一声冷哼喝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陆琰却并不在乎大汉的举动,忽然转正身子对着陆炳“扑通”跪倒,磕过一个头后,说道:“求恩人帮我,我想替继父继母报仇。” 陆炳一愣,旋即大笑道:“你这小孩子,倒还真有些意思。我且问你,若是今夜我没到此处来,你又打算怎么对付剩下的这个人?” 陆琰摇头直言道:“我不知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不怕死。” 陆炳哑然失笑,说道:“也罢,我就帮了你这一回吧!”言毕,猛然起身,脚下箭步一滑,立时奔向大汉而去。 那大汉也不愧是习武之人,一见到陆炳闪身,下意识就做出了防备招式。只见他踏步成弓,反手将长刀横挡于胸前,左手顺势抚上刀背,摆出了一记江湖上惯用的横卧为峰做防。 此一招之妙,在于防护范围极广,且兼得双手之力,是以无论来袭之物为重兵利刃,或是取巧机关,都能做到一体防御,确是应急守招中的上上之选。 但可惜招式的好坏却并不能弥补实力上的差距,所以这大汉在被制住了穴道许久后,还是不能想明白陆炳是如何出手的。 陆炳自然也没有那份闲心去给一个将死的恶人多言解释,他转过身望着陆琰,说道:“人,我已经帮你制住了,待会儿完事了就来村头寻我。”言毕,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竟不再望两人一眼。 出了门来,村中已然是火海一片,也再无活人迹象,陆炳看着眼前惨景,不禁长叹了一声,再不愿多看这人间地狱,于是施展出轻功跃身上房,择选那些还未被明火燎燃的瓦顶点步出村。到得村口,他并没有离得过远,而是寻到村口一棵大树下的一个石墩子上坐了下来,静静等待着陆琰的到来,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陆琰果然出现了,他急匆匆跑到了陆炳的跟前,纳头便拜,并磕头不止,口中连道:“谢谢恩公帮我。” 陆炳看着匍匐在脚下的陆琰,目光不停闪动,半晌才问道:“杀一个人需要这么久吗?” 陆琰直起了身子,却不抬头,只是将右手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摊开了手心。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望处云断雨收(八) 借着火光,陆炳只见眼前这只猩红色的手掌里正放着一块沾有些许血迹的洁白骨头,但是哪个部位的骨头却一时分辨不出。他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陆琰道:“是那人的喉骨。” 陆炳的眉头更皱了,心想自己见过的残忍冷血之人也算不少,但要似如陆琰一般年纪者却是绝无仅有,而要如他这般冷酷决绝者就更是没有。他唏嘘之余,不禁又对陆琰是如何做到割喉取骨大感好奇,正欲询问,忽又见陆琰的左手正成弯曲成握物状,于是转而问道:“你左手里握着的又是什么?” 陆琰将左手举高,缓缓张开,掌心里居然又现一块粘着血迹的洁白喉骨! 陆炳又吃一惊,问道:“这…这是另一个匪徒的喉骨?” 陆琰点了点头,应道:“是的。” 陆炳又问道:“你怎会想到要把他们的喉骨割下?又是如何割下的?” 陆琰道:“我曾听人说过,人死之时若是丢失了喉骨,那这个人的亡魂到了阎王爷那里就会直不起脖子,也说不了话,也就不能再乱讲是非,到时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就全凭阎王爷说了算。所以我才取了他们俩的喉骨。至于怎么割…也就是直接下刀割啊。” 眼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饶是陆炳定力匪浅也不由心头一跳,心想眼前这个小孩儿只怕是天煞星转世,否则这小小年纪又岂会如此嗜血残忍。不过这个念头在他心头转瞬即逝,他虽对陆琰的行为举止略感震惊,却也不觉有多意外,毕竟他自打见到陆琰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孩儿必不简单。 古语有云:“正邪看眼鼻,真假看嘴唇。” 陆炳自第一眼见到陆琰时,就发现此人居然色正而气邪,整个人明明是煞气满满,却又内敛而不外泄,此种迹象实在是令人难以琢磨明白。但越是这种不容易看清的人或物,陆炳就越是感兴趣,于是他才将陆琰独留屋中,想要看一看陆琰究竟有几分胆色,又有几分韧性。 却不想一试之下,陆琰给出的表现又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想太多。他素来认为,做极端之事,必用极端之人,而极端的人又必须兼具两种特质:一为冷漠,二为绝决。有了冷漠,才能无情;有了绝决,才得坚忍。若基于此二者作为择选特殊人才的标准,那眼前的这个小孩儿非但是达标,甚至都已经超出了基准线太多。 可万事也过犹不及,这类人物若是极端至满,就不免会失控;而极端之人一旦失控,必然会闹腾出极端祸害。 想及此处,陆炳又不禁犹豫了起来。起先时他极为中意陆琰的秉性,也有心将其纳入锦衣卫麾下,以备将来做或需之用,可眼下再一寻思,又觉风险实在太大,若是将来用人不成反为殃,那可就糟糕至极。 他心中开始犹豫不决起来,思忖良久无果后,竟向陆琰询问道:“你说我该如何安置你?” 陆琰道:“村里已经没人了,求恩公收留!”说完捣头如蒜,再不直身。 陆炳抬眼望向前方明火,恻隐之心大动,叹道:“你先起来吧!” 陆琰却不起身,只是大声说道:“我不怕死,也不怕杀人,我愿为恩人做任何事,只求恩公收留!” 陆炳耸了耸眉,寻思道:“好在他年岁尚小,若是调教得当,也未必不能全全掌控,不如…就收了罢。”当下伸出右掌抚到陆琰头顶上,说道:“也罢,往后你就…咦?怎么会这样?” 经这一摸,陆炳忽然发现陆琰头顶的“百会穴”居然隐有气息往返,而有此迹象者,赫然就证明此人督脉已开。 眼前这小孩儿竟然是个天成开脉之人!陆炳震惊之余,不禁喜上眉梢,要知道似陆琰这种天生开脉的人,就算是千百万人里也未必有一,而这个千万分之一居然就让自己给碰上了,当下忍不住暗呼道:“这等璞玉不入我手,岂非辜负了天意?好极,好极啊!”缓缓收回手掌,强压住心头喜悦,不露声色说道:“你先起来罢。” 陆琰年纪虽小,到但心智却不小,他已洞悉到陆炳已经动了收留自己的心思,当下也不追问陆炳惊叹的原由,只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同时手中的两块喉骨也顺势塞进了怀里。 陆炳看了看陆琰,又望了望正被浓烟笼罩的村庄,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糟糕,只顾着想事,倒忘了把你继父继母的尸身带出来。”说着站起身来,欲要进村。 陆琰急忙拦住了他,说道:“家里已经烧起来了,恩公去不得。” 陆炳遥望火场,摇头叹道:“你们这座村庄可真是离群索居,周边竟也没个接壤的村镇。看来咱们也只能连夜赶到县城去了,只等明日一早再领了县衙里的差役到此善后。” 他说到此处,缓缓收回目光望向陆琰,又道:“当然,我也会吩咐他们尽力找寻你继父继母的尸身。若是能找到,便将他们收殓装棺入土为安;可若是找不见,也就只能立起个衣冠冢作祭。此一节你需知晓,也得有心理准备。” 陆琰口中应是,头却缓缓垂了下去,眼中忽然流出了几滴清泪落到地上。 这一幕自然逃不脱陆炳的眼睛,他忽然轻轻颔首,似乎是对陆琰此刻的反应极为满意,但又不出声言语,只是自顾自地转身走开了。 陆琰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圆月下旷野中,只见两道身影踏着星月而行,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翌日一早。 陆炳寻到当地官府,在亮明了身份之后,便直接调拨人马前往村庄善后。当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村庄时,众衙役们无不被眼前尚冒余烟的废墟所震惊。 这时陆炳回头向陆琰看去,却只见他整个人并无异常变化,仅是眼神中微微透着一丝伤感,随后就径自走到了他家的那片废墟之上,徒手翻盘起在废墟之下继父和继母的遗体。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望处云断雨收(九) 只可恨这场大火实在凶狠,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焚之一烬,屋里的四具尸身也全都被烧成了漆黑枯骨,好在陆琰尚能辨别出继父和继母的遗骸是哪两具。随后他便抱着继父继母的遗骸寻到一旁未被大火侵害过的大树下,又在旁人的帮助下在树脚下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将两具遗骸掩埋其中,末了又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三次头。至此,他也算是将继父继母入土为安了。 至于其它村民的骸骨,衙役们就不一一安埋,而是将他们尽数带到村头空地上,刨出一个大坑后统一安埋。至于那两个行凶者的尸身,处理起来就极为解气,先由两个衙役负责敲碎压沫,然后又尽数丢进烂泥塘里喂了王八,即所谓挫骨扬灰是也。 料理完了善后事宜,陆炳便带着陆琰启程回了帝都,自此之后,陆琰也就跟在了陆炳的身边,接受陆炳的亲自授业调教。 一开始时,陆炳只视陆琰为一般弟子,授功管教都颇为严厉,平日里也多有打骂举动。然而陆琰对陆炳的所有行为都坦然受之,从无怨言,更无不敬,只是努力向着陆炳期待的方向进步。时间一久,陆炳也慢慢被陆琰的恭顺所打动,逐渐对他产生了信任感,待到他成年后,陆炳又分派了许多任务要他去做,而他也不论任务难易,接手便做,并且都能漂亮完成。 时光匆匆,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陆琰二十岁那年。这一年,陆炳给他立了一项终极考验,并许诺他,只要他能顺利完成了这项任务,就会将他收为义子,同时也会把他正式纳入到锦衣卫的编制里,同时还给他一个千户的职位;可他若是完不成这项终极考验,陆炳不仅要剥夺他现下已有的一切,而且还要将他赶出京城流放至南疆,永远不许再回来。 对于这一次的考验,陆琰也一如往常领命照做,只不过当他辞别陆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便即纵情忘形大笑起来,与往日那个冷静淡漠的陆琰判若两别,只因为陆炳终于在收他为义子这件事上松了口。 其实一直以来,陆炳就只是单纯想把陆琰培养成一件称手的工具,也从没有动过要收他做义子的念头。可陆琰却一直伺奉他以父亲之礼,并且是数年如一日,从不变样。以至旁人看得久了,都不由起了疑心,更有好事之人开始杜撰起陆琰的身世,一时之间假消息是漫天飞舞,一个比一个离谱。而陆炳也不得不费尽唇舌去澄清一番。 可在这世间上,总有一些事是属于越解释越混乱,越澄清越变质,即所谓真言无人信,谣言满天飞。 周遭的舆论越来越多,也有许多人开始相信陆琰其实就是陆炳的私生子。所谓的屠村余孤云云,都不过是陆炳为了掩人耳目而编造出来的谎话,要不然他俩又为何都是姓陆呢?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逃不过陆炳的耳朵,他听过之后,当即拍案而起,一面痛骂着造谣生事者,一面拔腿就往妻子的厢房奔去。 虽说这位陆大人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威风凛凛,极尽威严,可他内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惧内的人。有关于陆琰的来路,他从前也向妻子讲得清楚明白,但人言可畏,若是等到谣言传得有鼻有眼了,保不齐妻子的心思会有所变动,所以与其等到那时再去赌咒发誓表态澄清,还不如在此风未起之时就去做好预防准备。 庆幸陆夫人的反应还算冷静,非但没生疑心,还反过来宽慰了陆炳几句,说是与其有实无名惹得旁人胡乱猜测,倒不如真来个有名有实,也好堵住了悠悠众口,止住了流言四溢。末了不忘并叮嘱丈夫,可以寻个好的契机将陆琰收为义子,毕竟她也挺喜欢这个很会来事儿的陆琰。 陆炳的意志向来独立且坚定,但在妻子面前,他的意志就得让居次位,于是在这件事上,他也最终被妻子说动了心思。可他又不愿轻轻容易就将陆琰收下,于是便费尽心思设计出了一个终极考验,也只有当陆琰圆满完成了这项任务,他才会甘心情愿将陆琰收为义子。 话说陆琰自从跟着陆炳进到京城后,这几年间也见识了各种风云际会和各式声色犬马,那些尔虞我诈的秘术权谋更是令他大开眼界,他忽然发现原来拥有权势竟是如此的美妙。这是一种既可以用来改变自己的富贵生死,也可用以左右旁人的兴衰落败的磅礴力量,其威力实在是妙不可言。 但很可惜,这样的好东西他虽能体验,却并不拥有,同时他也很清楚,若是某一天他的身后没了陆炳的影子,那眼下所有的一切体验就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所以,他开始生出了忧患意识。而一个人若是起了忧患之心,也必定会引发出各种思考,进而去寻求破解忧患的方法,从而得到心中所想。 陆琰在京城的这几年里,也算见证过太多人的起起落落,然而他发现所谓的宦海浮沉,就是总有一些人可以做到任凭它山呼海啸,疾风骤雨,我自能始终岿然不动,屹立不倒;也总会有一些人今日还如旭日朝阳,明日却变月影星疏,犹如昙花一现,从此再没了影踪。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陆琰的心头挥之不去。初时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某一日里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那个最终的答案凡是参与到这场权势角逐中的人,能最终留下来的,无一不是因为跟对了人,站对了队伍所致。。 有此顿悟,陆琰只觉人生豁然开朗,同时也基于这个判断,开始规划起自己的人生之路。 陆琰在京多年,善于观察的他早已对当今朝局的人事关系洞若观火,同时也明白越靠近心脏的脏器就越容易得到血液的道理,而在当今世上,那个最接近心脏的人无疑就是陆炳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 陆炳与当今皇帝的关系,那可真是非比寻常。 陆炳的生母曾是皇帝儿时乳母,可以说君臣二人是自小就长在一起,玩在一起的发小,这等竹马之交的关系,实非一般人可及。除此之外,陆炳在朝中也颇受拥戴,与众多朝臣的关系也极为亲密,当可称得上是当朝的第一红人。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陆琰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追随了陆炳这么多年,也深知陆炳对待他的心思如何,更清楚要想以恳求之类的手段达成目标是绝无可能的,于是他转而选择了另一种办法舆论压迫。 自此之后,他便隐藏起了自己的所有好恶,只是一门心思去伺奉陆炳夫妇,比从前更殷勤、更恭敬,几乎到了但有所命,无所不从的地步。 果然,一切就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在大众舆论的变相帮助与陆夫人的直接帮助下,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并且他也拼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完成了陆炳设下的任务,名正言顺成了陆炳的义子,也最终得以入编锦衣卫,成了一名千户长。 自此之后,陆琰因有了身后义父的支持,仕途上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岁不至三十便坐上了锦衣卫镇抚使的高位,也算是得偿所愿,真正拥有了一直梦寐以求的权势与地位。 另一边,陆炳也渐渐反转过了心态,开始觉得认下陆琰做义子也还算一个不错的决定。因为他忽然发现,陆琰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妙用无穷,可以在明里暗里替他做许多他不便去做的事。 虽说他陆炳贵为锦衣卫的最高统领,手中权势滔天,但他终究还是身居于朝堂之中,朝局里的各种厉害关系也会束缚到他的手脚。 别的且不说,单是一群言官就让他吃尽了苦头,可他又轻易报复不得,也就只能一直吃亏隐忍,甚至还要赔笑自嘲,那口窝囊气实在憋得他难受至极。 可现如今他有了陆琰这个义子,局面可就大有不同了。 举个不恰当的比喻,如今的陆琰就好似守在陆炳家门前的一条恶犬,但凡是想要靠近陆炳家门的人,都必须先经过陆琰的审查,若是来者流露出意图不轨,陆琰便视情况轻重,或是直接咬死,或是咬个半死,并且他也不怕硬茬子,管你来的是什么人物,只要你敢上前来,我就敢下口去咬。 等被咬的人去找陆炳理论,陆炳便以御下无方为理由,同时也不痛不痒的责罚陆琰一番,就此搪塞过去。 如此几次后,众人也就都知道了陆琰的厉害,有再想要去寻陆炳麻烦的人,都不免要忌惮陆琰这个煞神的存在,毕竟挑起骂仗不过是为了要达成某种目的,可要是因为骂人而缺了胳膊丢了腿,甚是送了性命,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当然,陆琰的用处也还不止于此,他还如陆炳当年所设想的那样,成了锦衣卫里的一把利刃,负责包办了那些不可为人知的事。一时之间,陆琰声名大噪,成了京城一带人尽皆知的小阎王。 而陆炳之所敢放纵陆琰如此嚣张,全因他有自信能把陆琰掌控于手心中,就算日后遇有麻烦,想要做到弃车保帅也毫不费力,到时再向众人自责自己用人不当云云,也轻松容易就能推卸过去。 至于这层关系,陆家“父子”彼此间也都看得清楚明白,但两人又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去说破,毕竟大家也算是各取所需,只要并无利益冲突,也就可以把这份“情谊”相安无事地延续下去。 只可惜啊,陆家“父子”俩又岂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林宗汜精心设下的一个局,并且所有的发展轨迹也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陆琰的名声越来越坏,俨然成了令世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就等某一日他的名头可以被用来吓唬不乖的小孩儿时,林宗汜便会动手毁了他,同时也把陆远怀的一世声名一并毁掉。 可眼下看着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目的就要落空,林宗汜欲疯欲狂,他冲着陆远怀大吼道:“你怎么可以不爱惜自己的声名?你就这么无所谓吗?” 陆远怀呆呆地看着他,惨然一笑,摇头道:“你若是也在这幽谷里独居上二十余载,你也就不会在乎了。” 林宗汜一怔,旋即又斩钉截铁说道:“不对,你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其实是很在乎的,对不对!” 陆远怀道:“虚名如浮云,从来只见蓝天永驻,又哪见浮云长存?只望你能知我心,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算面天面地,我亦于心无愧!” 林宗汜喝道:“住口,你别说了!” 陆远怀道:“不,你要听我说完。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可我愿意接受你对我的所有报复,就算你此刻结果了我的性命,我也绝无不允。但我请你放过我的孩子,你也知道他是无辜的啊!” 对于此时陆远怀来说,虚名荣誉早已不值一文,陪伴他度过幽谷里悠长岁月的,就仅是一份信念而已。 一直以来,陆远怀都对自己的儿子陆慎报以很高的期许,他希望陆慎将来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医者,同时也成就一番属于他陆慎自己的辉煌,进而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虽然后来遭逢不测,夫妻俩也彼此失了联系,但他却始终坚信自己的妻儿已经摆脱了危险,并且到了一个安全的居所好好生活着。小陆慎也一定是在妻子的督促下努力学医研药,逐步向着自己所期许的方向稳稳前进着。 也正是凭借着这股信念,陆远怀才得以在心底生出了信心,长出了力量,去面对幽闭孤独的深谷生活。 可这一份信念支撑也随着林宗汜的到来几近戛然而止,虽然一切都与幻想大相径庭,但庆幸的是自己的孩子还得以好好活着,也总算是信念未泯,黑暗的心田上还留了一线光亮。 所以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就算这个孩子不是自己心里所期许的那个样子。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二) 过了片刻,苏紫叶又回到了屋里,她先瞥了徐澈一眼,又转头望向白凤仪,在听过几句吩咐后,说道:“你饭也吃过了,咱们该出发去找先生了。” 徐澈站起身来,应道:“是,是。可师娘真的不一同前去吗?” 苏紫叶断然拒绝道:“都跟你说过了,你和我先去。” 徐澈看着白凤仪,嘴角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再说话。 两人拜别白凤仪后出了茅屋,苏紫叶当先前行引路,兀自顺着南面的林间小道走去,徐澈则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可走了没多久,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白凤仪在山洞中遇险的画面。 在那个骇人的深渊前,白凤仪眼睁睁看着丈夫掉进深渊却无能为力,在那一刻里她几乎绝望,一心只想跟着丈夫一同被这深渊吞没。 可就在她将要跳下去的一瞬间,她怀里的陆慎突然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这声哭犹豫惊雷一般,重重击打在了白凤仪的心头上,同时也击碎了她轻生的念头。她立时就止住了脚步,耳旁忽然又响起了丈夫适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别做傻事!为了孩子,你千万要好好活着!” “是啊,我得好好活着,不只为了慎儿,更是为了报这血海深仇!”她在心底一字一句说着。 她猛然转回身去,又沿着先前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可她走到岔道口时,却正好遇见了杀手三兄弟正举着火把子从另一条岔道走出来。 仇敌相见,自然不会寒暄问好,白凤仪一挑手中钢刀,直取三人中间的林子霄而去。 经过此前一战,此刻的林子霄早已是惊弓之鸟,对白凤仪满心恐惧,但见她刀锋迎面劈来,当下不敢应战,只得向身旁两人高呼道:“二位哥哥,快助我拦住这婆娘!” 一旁的王千吀和严余庆也察觉出白凤仪此时的非凡气势,自然不敢大意,纷纷抽出兵刃,交错在一起后挡到林子霄的身前。 反观白凤仪,却不见她有变招迹象,仍是一柄钢刀直挺挺取向林子霄而去,似乎是非要将他一刀杀死才甘罢休。 借着火光,林子霄把白凤仪那双透着杀气森森的眼睛瞧得真真切切,当下便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至顶心,一时间心中只冒出了“快逃”两字。 但他的这个逃跑计划终究没能实现,因为白凤仪袭来的长刀居然震开了王千吀和严余庆的兵刃,距离戳到他的面门仅有三寸之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严余庆最先反应过来,扭头冲林子霄大喊道:“快坐到地上去!” 此刻的林子霄虽处愣怔状态,但对耳旁的吩咐却是言听计从,当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如此一来,白凤仪手里的长刀立时就劈了个空,不过以她彼时的武功造诣,应招变招的本事早已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只见她手腕一抖,长刀瞬间陡转,已然向下刺去,也再次冲着林子霄的胸口而去。 林子霄鼻中忽然闻到了一股刀刃散发出来的铁腥气味,急忙定睛一看,却见是一道寒光从眼前划过,眼看着就要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在这一瞬间,再想要避让已然不及,更来不及呼救,整个人立时呆坐不动,脑中就只剩下了无限的恐惧与绝望。 不过他反应不过来却并不意味着旁人也反应不过来,这一次是王千吀率先反应了过来。 只见王千吀猛然扭过身子,将左手上握着的火把子当做兵刃,直戳白凤仪握刀的手腕而去,意图以火燎之势逼得她收手。 但此时的白凤仪心意绝决,任凭眼前挡来的是何种兵刃,都不能阻止她的杀意。 王千吀见状,不敢再有所保留,手臂一长,火把又向前了两寸,也正好戳中了白凤仪手中的刀刃。 只见白凤仪手中刀锋一偏,立时就错让开了林子霄的胸口,刀尖直插到了他两跨间的空地上。 林子霄死里逃生,半晌才回过神来,可忽又发现自己的裤裆里竟有些湿乎乎的感觉,当即移目下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吓得小便失禁,尿湿了裤子。 他看着自己湿哒哒的胯下,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响,这种被吓到尿湿了裤子的行为对爱面子的他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并且吓尿他的竟还是一个婆娘,如此一来,就还得在“奇耻大辱”四个字前再加上一个“更”字。 怒极则无惧。 林子霄大吼一声跳站起身来,冲着白凤仪吼道:“贼婆娘找死!” 大吼间袖中已落下一把镔铁镰钩,冲着白凤仪的小腹就是一通猛刺。 白凤仪身手何等了得,又岂会被他轻易刺中,但见她手中长刀圆转过一圈,隔开镰钩的同时,也将两侧夹攻而来的王千吀和严余庆逼退。 林子霄的满腔怒气已充盈至顶心,他再不惧怕白凤仪丝毫,一心只想杀死白凤仪泄愤,于是高呼道:“二位大哥,咱们一起上,一定不能把这个贼婆娘放跑了!” 其实不必林子霄多言,王千吀和严余庆本就有赶尽杀绝的心思,否则他们也就不会摸黑进到这山洞里来寻找。 不过他二人却不似林子霄那般被怒火遮蔽了双眼,他俩瞧出了白凤仪的不同,也发现陆远怀似乎是消失不见了。两人对视力过一眼后,王千吀便厉声喝问道:“陆远怀,你他娘的躲到哪里去当缩头乌龟了?就只敢让个臭婆娘出来应战吗?你…” 他余话未完,便见眼前寒光一闪,一股凌厉杀气瞬间袭来。 依旧是白凤仪手中的那柄长刀,但这一次她出刀的速度更疾更快,角度也更为刁钻。王千吀若非是早有防范,只怕这一刀便可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可饶是如此,划过的刀尖还是割破了他的左肋,一道血迹瞬间显出,不过片刻功夫就染红了伤处的衣物,足可见这一刀的威力非不浅。 严余庆看着白凤仪近乎疯狂的攻势,便知事有不妙,心中寻思道:“这婆娘似是要不顾死活大干一场了,这一来再想要杀她倒是有些棘手了。” 可还不等他寻思出应付之策,便见又是一道寒光向他袭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望处云断雨收(二十一) 白凤仪用手指了指木板上那张已布满字迹的纸,示意苏紫叶再去拿纸。 苏紫叶的面色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小声说道:“家里…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纸了。” 白凤仪微微皱眉,伸手去摸了摸身旁的纸张,这才发现原来这些纸张竟然都是包药用的生纸,当下不禁寻思道:“这小姑娘家里竟穷困至此?” 也是她眼不能见,否则让她看到了眼前环境,必定会大吃一惊。 小姑娘的家是一间简陋破败的木屋。这间木屋由于年久失修之故,屋顶上已经破开了一个大洞,此时天光洒下,照亮了屋中大半面积,足可见这窟窿之大。但好在这个破洞的位置处于近门口,人居屋中倒也暂无暴晒淋雨之虞。 屋里除了此刻白凤仪塌下的这张简单木床之外,就只剩东首窗边还摆放着的一张书桌和木椅,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许多书籍和土陶罐子,显然都是苏紫叶平时常用之物。 而这间位于深山中的破屋,就是苏父留给女儿的最后遗物。 苏父本是北方大族子弟,靠着经营祖辈传下的八间药材铺子,日子倒也过得殷实。他本人也自小便被家人送至闻名遐迩的“道医馆”学习医术,到得二十岁那年,学艺有成,已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郎中。 可医者难自医,当他发现自身带有难以逆转的遗传病后,便辞别了家人,开始云游海内,其目的一来是想寻访隐士高人,以期能遇到能人异士为自己除病续命;二来则想就算最终没能祛病续命,自己也看过了大明万里大好山河,亦算是不枉此生。 八年间,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了整个大明版图,期间虽也遇有高人无数,却可惜并无一人能为他妙手祛病。 然而世事难预料,正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行过万千里路的他也终不至一无所获,就在他心灰意懒之际,人生竟另遇了曙光。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在他最为孤独困难之时与他不期而遇了。 彼时的他为了寻访一位隐士高人,正涉身于贵州群绵山腹中。面对着延绵不绝的高山绿林,他一个初涉此地的外人又岂有不迷路的道理。而正是这次迷路,才让他得以遇见了苏母。 苏母乃是当地农家女子,家世平平,相貌也平平。她遇见苏父的时候,苏父已中了瘴气之毒,正歪靠在一棵大树下,整个人奄奄一息。 苏母急忙把背上的背篓丢到一旁,将苏父背回了家中医治。所幸救治及时,苏父那一条已跨进了鬼门关的腿又被生生给拽了回来。 但活命易,养病难。在之后的半个月里,苏父都是在床榻之上度过,期间苏母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苏父,直至他康复下地。 病榻之侧,柔情易现。苏父被苏母一以贯之的细心和热情打动了,也渐渐对她起了心思,可他又恐自己短命误人,只得拼命压制住心里的妄念。等到得后来,实在情难自已,就只好托着病体逃出了村庄。 雨夜天,山路泥泞湿滑,苏父托着踉跄脚步在山林中缓缓前行。忽然间,他似有所感,当下猛一抬头,只见苏母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前。 两人对面而立,借着闪过雷光,彼此目光交错,竟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情意。原来苏母对苏父的情意亦是如他一般,可苏父心中仍有顾虑,于是便直言了自身隐疾。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苏母的深情一拥和定情一吻。 有妇如此,更有何求。 等苏父病好之后,两人便在村中长辈的主持下结成了连理。 婚后,苏父也并未携妻北上归家,他实在喜爱此地淳朴民风与秀美风景,于是选择定居下来,在村寨中做了一个治病的郎中。而他也凭着一手精湛的医术闻名乡里,周边四村八寨的村民有个大病小患也都来寻他帮助。 如此度过了平淡幸福的两年后,他们夫妻俩终于迎来了爱情的结晶苏紫叶。 可还没等苏父度过高兴劲儿,他忽然发现妻子产后的身体出现了大状况,与此同时,苏紫叶也显露出了遗传病的征兆。 噩耗接踵而来,苏父只觉天旋地转。但悲痛过后,他还是强自撑住了,毕竟怨天尤人无用,要想解决困境还得是靠自身。 为了能给妻儿一个静谧的养病环境,苏父毅然决然地辞别了居住数年的村庄,也搁下了郎中的身份,举家迁到了大山深处,从此一门心思为妻儿疗养身体。 然而命数如此,人力又何及。尽管苏父已穷尽心力去医治苏母,可一年之后,苏母还是撒手人寰,辞别了人世。 眼看着苏母的身子渐渐变得冰冷僵硬,苏父心伤欲绝,原本坚定如铁的心志也在这一瞬间崩塌倒下,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消沉起来。 自此之后,苏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若非是他心中还尚有苏紫叶这个牵挂,只怕在苏母辞世时他就要随之而去。只是这样的强撑终难长久,就在苏紫叶度过六岁生日的后一天,苏父那颗残破不堪的心脏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竟于半夜睡梦之中溘然长辞,永久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离开了他心爱的苏紫叶。 当然,对于这段悲惨往事,眼下的白凤仪却并不知晓。没有了可再书写的纸张,她缓缓闭目沉思起来。过了片刻后忽又睁眼,抬手提笔疾书,在木板之上迅速写出了一连串的药名,并在后面标注出了剂量。 苏紫叶静静看着她写完,问道:“师父,这是治伤的药方吗?” 白凤仪点了点头,接着又写道:“有吗?” 苏紫叶歪着小脑袋仔细又看了看,想了想,说道:“嗯,除了贯众和曼珠沙华两味外,其它的几味药材家中都有。”。 白凤仪想了想,又提笔把这两味改作了另外两味常见的药材,同时也写下了煎药方式。 苏紫叶接过木板,再次细细扫过一眼,说道:“这些药就都有了,我这就去煎药。”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 不一会儿功夫,屋中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与之伴随而起的,还有阵阵药草香气。 白凤仪深吸了一口药香气,又慢慢呼出。眼下化解“尸神钉”之毒的解药已在锅上煎制,接下来等待的时间里,她便开始策划起心中那个尚不明朗的复仇计划。 可正当她欲要躺下身去安静思考时,后背上的刀伤忽又剧烈疼痛起来,那痛感犹如洪水猛兽,顷刻间便将她的意识整个吞没,她动掸不得,也呼喊不得,甚至连呼吸都快要维续不了了。 昏昏沉沉过了片刻后,她只觉嘴里忽然流进了一股略带有苦涩味道的汁液,耳旁也响起了苏紫叶关切的声音,问道:“师父,你感觉怎么样了?” 白凤仪却哪还有力气去回应她,只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吞咽着进入口中的汁液。 苏紫叶见状,也不敢再问下去,手里的汤勺倒是递送的愈发勤快了。没过多久,一碗汤药便已见底,白凤仪喝过药后,就此沉沉睡去。苏紫叶为她盖好薄被,便端着药碗下去收拾了。 噩梦,还是无休无止的噩梦。 这一次白凤仪依旧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但催她醒过来的,也同样是自己在梦中发出的一声尖叫。 惊魂未定的她大口喘着粗气睁开了眼,可紧接着眼前的那片可怕黑暗又让她怒气顿生。她猛然抬起手掌就要拍下泄愤,这时却忽听得苏紫叶问道:“师父,你醒啦!” 白凤仪已高举起的手掌就此停住,随即又缓缓垂落下去,轻轻摇头。 苏紫叶又道:“你这一次又昏迷了两日,不过这期间药倒是没断过。一日四次,现下再吃过这一碗,正好就是第四次。” 白凤仪闭目静默片刻,再睁开眼时便想要从床上坐起身来。可她刚一动身,后背伤处传来的痛楚立时就止住了她余下的动作,直疼得她龇牙咧嘴。 苏紫叶瞧出她想要起身的意图,急忙劝阻道:“师父不可,您后背上的那个创口至今未能愈合,可千万不能再活动了。” 白凤仪皱了皱眉,伸手示意要纸笔。苏紫叶连忙从床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和小木板,随后帮她铺纸沾墨,再一一递到她的手里,说道:“师父,都准备好了,你吩咐罢。” 白凤仪颤抖着手在纸上写道:“我已错过了解毒的最佳时间,后背上的创口只怕是难以愈合了。” 苏紫叶失口“啊”了一声,略带哭腔急问道:“就没有挽救的办法了吗?” 白凤仪听她语气焦急,心中莫名一暖,写道:“或许会有,但我暂时还没有想到。” 彼时的苏紫叶年幼识浅,并没能辨出白凤仪此话的真正含义,但见有办法,当即破涕为笑,欢心雀跃道:“我就知道,肯定是有办法的,到时需要什么样的药材,我都去为你找来。” 白凤仪嘴角微微扬了扬,但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不过苏紫叶的真切关怀却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她遂既坚定了决心,要将自己毕生的本领都尽数传授给这个善良的小女孩。 不过她不忙于表露颜色,转而又问起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写道:“你平日以何营生?” 苏紫叶道:“我每日都到山里采集药草,带回家洗净晾干后,再送到市集药铺去换钱。” 白凤仪又接着问道:“收益如何?” 苏紫叶道:“勉强能糊口,但有时采到的药少了,我就顺道摘一些野菜回来,凑合着也不至挨了饿。” 白凤仪眉头微皱,写道:“那你为什么不售卖药方呢?” 苏紫叶叹气道:“从前也曾卖过一次,可没能把病人的病治好。于是他便到我家里大闹,要让我偿还他的损失,我没办法,只好把爹爹留下的一个紫铜熏香炉给了他。也自此之后,我就再不敢卖药方了。” 白凤仪嗤鼻冷哼了一声,写道:“自今日起,我便开始传授你大本事。你学成之后,既能解除短命之忧,又能得营生之术,便是名扬天下亦非难事。” 苏紫叶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磕头,口中连道:“多谢师父!” 白凤仪却不理会她的动作,只是用手指叩击木板,示意自己尚未言毕。 苏紫叶立时会意,急忙站起身,问道:“还请师父教诲。” 白凤仪又扯过一张新纸,续写道:“此外我有另有一个条件,你若不答允,亦或是做不到。那你我今日也就绝了师徒缘分,我也会即刻离开此处。” 苏紫叶抿了抿唇,也不忙着信口答应,当下恭敬询问道:“师父说的条件是什么呢?” 白凤仪又扯过一张纸,重笔深墨写下了“为我报仇”四个大字,随后一双盲眼转向苏紫叶,静静等待着她的答复。 看着白凤仪那双闪烁着凌厉目光的盲眼,苏紫叶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脑中慌乱如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自幼便受到父亲的严厉教导,大到伦理纲常,小到行止礼节,无一不是以尊礼守规为准绳。而眼下白凤仪提出了报仇要求,那往后的行为举动就不免要与父亲教导相悖,是以她左右为难,时过半晌也下不定决心。 白凤仪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回应,当下又换纸一张,提笔写道:“你道人生容易吗?人自落生那一刻起,便要开始面临各种选择与交换,直至终老入土方休。但在这其间,能真正改变你命运的选择与交换却未必会有许多次,难道你就不想珍惜眼下这一次吗?” 苏紫叶抿唇闭目,思忖片刻后猛然睁眼,应道:“师父,我愿意!” 白凤仪嘴角勾起一丝弧线,再抓过一张纸,写道:“你去做饭罢,我饿了。”。 苏紫叶应道:“是,师父。不过你得先把这碗药喝了。” 白凤仪点了点头,将笔放到一旁。苏紫叶矮身端起放在凳子上的药碗,正想要送上前去喂白凤仪服用,却又被她伸手拦住了,随后她伸手接过了碗凑到嘴边,猛一扬手,便将整碗药一口饮尽。 第三百二十九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四) 这一次再行,徐澈再没有想入非非,因为他忽然发现,此时行于眼前的师姐实在是一道漂亮的风景线,并且还是百看不厌的那种,以至他的目光再难移开,心思再难跑岔。 苏州城 荀府 慕荀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并且也没有身处于肮脏昏暗的地牢里,更没有凶神恶煞的官差狱卒守在旁侧。 但这一切对于刚醒转过来,尚还处在懵愣状态的他而言,除了发现自己没有死以外,对于其它的事物就一无所知了。 他使劲眨巴着眼睛,努力想让自己的意识变得清楚真切一些,以便尽快了解自己的处境如何。好在没过多久他便定下了神来,也开始能移目打量起周遭景象。 此时的他正躺在一间光线明亮,装饰考究的房间里,身下是一张精雕花梨木的大床,身上盖着绣满百花的丝绵被褥,头顶上空罩有一面藕色红的罗帐。 他看着眼前景象,暗奇道:“这分明就是一间姑娘家的闺房,我…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救了我?” 正在疑惑之时,耳中忽然听到了“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紧接着便见一个手端托盘,身着荔枝红凤尾裙的小丫鬟走了进来。 慕荀见状,张口欲喊。可还没等他出声,小丫鬟便已先惊呼道:“哎呀!小少爷你醒啦!” 慕荀一愣,暗忖道:“她叫我小少爷?咦?难道说…这里是我家?” 他想到此处,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可还不等这股兴奋的劲头上涌,他瞬间又清醒了过来,心想:“唉,我也真是糊涂,我身在姑苏,又哪里会…咦?莫非…莫非这里是外公家?” 小丫鬟见他神色古怪异常,急忙问道:“小少爷,你这是怎么啦?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徐澈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有些话我不怎么听得懂...” 小丫鬟轻“咦”了一声,但旋即又用标准的官话说道:“我是在问小少爷,你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徐澈这才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说道:“哦,我没有不舒服。” 听闻无碍,小丫鬟的面色瞬间一松,疾步走到桌旁将托盘放下,又举手拍了拍胸口,庆幸道:“可真是吓死我啦!你要是再有个好歹,老爷和夫人还不得着急死呀!” 徐澈嚅嗫自语道:“老爷?夫人?这里真的是外公家…” 小丫鬟走上前去,落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说道:“可不是么,你都不知道,前日你刚到府上时,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透了,人也昏迷不醒。夫人一连请了几个大夫来帮你治伤,可他们看过你的伤口之后,又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老爷差人携着重金连夜赶到了封桥镇,把镇上的大名医郝大夫请了来,这才把你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 徐澈目光一凝,问道:“你所说的这位老爷…可是叫做荀樾?” 小丫鬟愣了一下,旋即“咯咯”笑起,不解道:“小少爷,你这话可是问的奇怪…” 可她话到一半,神情骤然一滞,旋即又失声叫道:“哎哟,小少爷莫不是伤到了脑袋,怎么还说起了胡话来?” 看着眼前满面惊讶的小丫鬟,慕荀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毕竟他对于外公和外婆的认知也仅限在称呼的范畴内,即便是二老此刻就在眼前,他自问也未必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想了想,只好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道:“我叫小云…” 她说话的同时弯下了腰,一双明眸大眼在慕荀的脸上来回扫视过几遍后,又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伤到了脑袋?” 慕荀抬眼看向身前这个清丽可人的小丫鬟,摇头苦笑道:“我没事,你别多心。” 他唯恐小云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只好又问道:“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我是被谁送到这里来的?” 小云直起身子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是什么人送来的,听当时值门的大叔说,那日傍晚时分,他忽见一辆马车自行走到府门口停了下来,于是他便走上前去查看,却只见马凳上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有荀樾之孙四个字,他急忙掀开车厢门帘,便见到了满身血污的你。” 慕荀暗奇道:“救我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又为何会知道我的身份?” 小云见他又在出神,只道他是真的伤了脑袋,赶紧唤道:“小少爷,你除了记事不清之外,有没有头晕眼花的感觉?亦或者是别的不适之感?” 慕荀只得再次解释道:“我真的没事,只是刚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昏沉罢了,不碍事的,你不用担心。” 他话刚说完,紧接着一挺腰板,欲要坐起身来。可他腰上刚一用力,右肩的伤处立时剧烈疼痛起来,直疼得他皱眉咧嘴,再也不敢动弹。 小云惊呼一声,急忙凑上前去伸手扶住了他,同时埋怨道:“你怎么能坐起来呢?快好好躺着!郝大夫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静卧修养,等到伤口愈合结疤之后,才能起床活动。” 慕荀咧着嘴笑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 但犟嘴归犟嘴,剧烈的疼痛还是强迫着他重新躺好。小云见他听话照做,也颇为高兴,接着回身取了托盘里的青花瓷碗过来,躬下身说道:“你要是想早早下床呢,就得按时按量吃药。喏,快张嘴,我喂你吃药。” 慕荀微微一笑,依言照做,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那碗苦涩的汤药喝了个干净。 小云端着碗直起身子,笑道:“你这一次吃药倒是听话了许多,比之前好伺候多了。” 慕荀抿了抿嘴,想到喂食昏迷之人服用汤药定然不易,便道:“我昏迷的这些天可真是多谢你照顾了。” 小云嫣然笑道:“小少爷客气啦,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怎么能受谢呢。”顿了顿,又道:“好啦,我得赶紧去把你已经苏醒的消息告诉老爷和夫人,过不了一会儿啊,他们就都过来看你啦!” 第三百三十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五) 慕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我此番受了伤,外公…他很担心我吗?” 小云蹙起了眉头,反问道:“小少爷怎么会想起来问这样的问题?你是不知道,你刚来的那天,老爷可是在你的床边守了整整一夜呢!难道这还不算担心你吗?” 听到这番话后,慕荀瞠目结舌,此刻的他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忐忑不安,可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不安的情绪,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为何。 小云看着慕荀此时显露出来的古怪表情,自言叹道:“苦也,看来真得尽快去通知老爷和夫人了…” 她探出手去,在慕荀的眼前晃了晃,又道:“小少爷,你坚持住别睡过去,我这就去请老爷和夫人过来。” 慕荀正在想着事,早已是心不在焉,自然也没听清小云的话语,只是囫囵应了一声。 小云见状,更不耽搁,急忙端起桌上的托盘,急匆匆出了门去。 “岩花亭”是荀府众多亭阁中最为独特的一座,它是由造型各异的太湖石拼接搭建而成,在石壁之上,匠人们又赋以翠绿藤蔓和各色花枝做点缀,是以此亭阁无论是远观或是近看,它的雅致与奇秀都别具一格。 荀樾也素来最喜爱此亭阁,每次游逛到此园时,也必定要到“岩花亭”里小坐片刻。 不过今日他的兴致却比往日更浓,不但在亭下小坐,还让陪在一旁的荀夫人煮上了好茶,慢慢品茗。 突然,自远处花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丫鬟小云的身影窜了出来,待她跑进亭子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杵膝喘息不止。 荀樾看着她,心头蓦地一跳,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开口。这时一旁的荀夫人却是忍不住了,急声问道:“是不是慕荀醒啦?” 小云直起身子,深吸了口气,点头应道:“小少爷是醒了,只不过…” 她说到此处,又觉气息难续,只好先缓了口气,准备继续往下说去。 荀夫人却是等不及了,她伸出手去抓住了小云的双肩,催促道:“他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话呀!” 小云赶紧说道:“小少爷大概是伤到了脑袋,有些事他似乎记不得了。” 荀夫人奇道:“记不住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云抓紧空隙深吸了两口气,又道:“小少爷居然问老爷是不是他的外公,这分明就是伤到了脑袋嘛!” 还不等荀夫人接话,荀樾忽然吩咐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小云移目望向荀樾,小心问道:“老爷,您是不是过去看…” 荀樾眉头一皱,打断道:“我让你退下,没听到吗?还懂不懂规矩了?” 小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得打了个哆嗦,不由低下了头去,眼中瞬间噙泪,余下的话自然也不敢再说了。 荀夫人回过头去,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然后又对小云柔声说道:“好啦,乖,别哭。厨房今日做了你爱吃的雪晶梨花糕,还不赶紧去。” 小云这才转涕为笑,应过一声后,便小跑着退了下去。 荀夫人目送着她离去直至不见,方才转回身冲着丈夫说道:“你也真是的,干嘛对着孩子瞪眉毛吹胡子的,就不能和善一些吗?” 荀樾嗤鼻道:“怎么?难不成还要让我跟她说一说从前的丑事吗?” 荀夫人的脸色骤然一变,嘴角微微抽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荀樾摆手打断,只听他继续说道:“他既然醒了,你还是过去看一看吧。” 荀夫人奇道:“你不去吗?” 荀樾反问道:“我干嘛要去?” 荀夫人皱眉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从前不得见时,朝思暮想,可如今他来了,你却又不去与他相见,你到底是怀了什么心思呀?” 荀樾瞪眼道:“谁朝思暮想了,还不全都是你在自作主张…” 他说到此处,却见妻子神色古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老脸顿时飞红,但心里又不肯就此承认,便故意咳嗽了一声,说道:“我见过他就行了,不必他见我。待会儿你去看他的时候,他要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出门去了。” 荀夫人难得见到丈夫露出慌张神态,当下便想要逗他一逗,于是故作为难道:“可他要是问起你几时回来,并且一定要来见你呢?我又该如何搪塞过去?” 荀樾没能听出妻子话中的戏谑之意,竟对这个问题颇以为意,当下低眉寻思起来。可思忖过片刻之后,却没能想出一个满意的搪塞理由,心生不觉就有些烦闷起来,于是猛一挥手,没好气道:“那你就说我出门远游去了,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反正别让他来见我就是了!” 看到丈夫黔驴技穷,荀夫人心头更增捉弄他的兴致,便道:“那他若是一直等你呢?” 荀樾猛然抬头望向妻子,但旋即又低垂了下去。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着有意。” 其实荀樾自打见到慕荀以后,心情就一直很复杂。初见之时,他满心都是终偿所愿的欢愉之情,但紧随着又陡然变作了恶其余胥的怨憎,到了最后,却又都化作了爱屋及乌的舔犊深情。 但要说他不想见自己的外孙,倒是假话无疑,他只是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和慕荀相处,甚至不知道相见之后该说些什么。他自觉还没有完全做好接纳这个孙儿的准备,是以只得暂且躲避,以便留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思考。 不过他的心里到底还是关心着这个孙儿,于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缓缓抬起头来,说道:“等我准备好了,自然会去见他。今日就你自己一个人先过去罢,但切记要问清楚他是因何受的伤,又是什么人救了他。” 眼看丈夫面色凝重,荀夫人也就不再逗弄他,应道:“也罢,我就先去听一听他怎么说。” “岩花亭”距离“万花别苑”不算太远,荀夫人一路小步快走,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 这一园的景色比之先前两园就要明显清新淡雅得多。此园占地也不小,其中绿树亭阁、假山水池的建构布局就属典型江南园景,清秀中不失英气,内敛又不隐灵逸。不过此时的慕荀却无心去细品这其中韵味,眼下的他正一门心思寻觅着茅厕的踪迹。 他一路走走看看,却瞧不出哪一座建筑像是茅厕,想要找人询问,可一路之上又不曾遇见一个人。久憋之下,他也渐渐失去了寻找的耐心,当下暗忖道:“不是我不知礼义廉耻,实在是这茅厕太难寻到,这可就怪我不得了!”他暗念过这一句后,便欲找棵绿树“施肥”,可恰在此时,忽有一道人影闯进了他的视野里。 来人是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此刻的他正负手背后,低首前行,瞧那模样似乎心有所思,竟浑然不觉前方不远处慕荀的存在。 慕荀倒是大感高兴,毕竟总算是见到活人了。他连忙抢上前去,问道:“请问老伯,茅厕在何…” 他口中本还有一个“处”字要说,可当他看到老者的脸庞时,竟然忘了把这个字说出口。此刻他的心中忽有一个感觉油然生出,只觉眼前的这位老者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 说来也巧,这老者正是荀樾,他适才出饭厅后,就只顾想着心事,脚下不自觉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走着,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直至此刻忽闻人声,他才猛然醒转过来,可等看清眼前之人竟是外孙慕荀后,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此时两人已相互对视过一眼,但在下一瞬间,又几乎同时移开望向了别处。慕荀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着,几乎想要直言询问,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荀樾更是尴尬不已,心中暗忖道:“糟糕,谎皮子被扯破了…可这臭小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一时之间,两人各付心思,居然就这样相对无言了几个弹指。 最后还是荀樾率先打破了僵局,他抬手一指身后拐角处的一间小屋,说道:“那里就是了。” 慕荀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道:“谢谢老…老伯。” 他几乎就要脱口说出“外公”两字,可又想到对方似乎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他也就不敢冒然出口,只得改称为“老伯”。 荀樾并不表露丝毫颜色,只是微微颔首,旋即迈步离开了。 慕荀也向着茅厕的方向走去,可他的脚步就明显缓慢了许多,他微微侧头斜眼,用余光看向荀樾的背影。 虽然此时的他已接近了憋尿的极限,但他还是想看一看,外公是否会回头看他一眼。只可惜荀樾却没有回头顾盼的意思,一路大步流星走去,在拐过第一个岔口后便不见了踪影。慕荀大感失望,轻轻叹息一声,旋即也加紧脚步冲进了茅厕。 茅厕里,慕荀一边撒尿,一边寻思,他实在猜不透外公对待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何以要让旁人扯谎说他不在府中,又为何在此刻见而不认? 但对于这些问题,他又如何能从自已这里得到答案?思而无果,也只好不想。 他撒完尿,提起裤子系好腰带,转身出了茅厕,可刚一出门,便见外公荀樾竟然站在了门外,他顿时就慌了神,语无伦次道:“啊,您…您也亲自来上茅厕啊?” 荀樾看着满面震惊的慕荀,差点就被他的这句给逗乐了,好在荀樾平素就善于隐匿情绪,此刻面上倒也没有露出颜色,不过心里却在暗骂道:“臭小子,谁拉屎撒尿不得亲自来,难道还能让旁人代劳么?” 慕荀见他久久不语,又问道:“您…要进去吗?” 荀樾张嘴欲语,可忽然又忍住了,紧接着蓦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慕荀说道:“你跟我来。” 慕荀也不敢多问,只是提脚跟随着荀樾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着。 两人穿廊过巷,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又回到了湖塘水园。 荀樾脚步不停,径直走进了处于湖心位置的“息波亭”里方才停住脚步,然后转身面向慕荀,停顿片刻后沉声说道:“没错,我就是你外公。” 慕荀虽已猜到了荀樾的身份,但却没料想到对方竟会在此刻突然来上这么一句,顿时令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直过了半晌后,他才结结巴巴说道:“外…外公,可…您不是出远门去了吗…” 荀樾哼了一声,说道:“我就不能提前回来吗?”随便搪塞过一句后,上下打量了慕荀一眼,又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慕荀侧目望了望自己的左肩,应道:“除了还有些肿痛外,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荀樾微微颔首,再问道:“你…今年二十有二?” 慕荀应道:“是,正满二十二岁。” 荀樾缓缓点头,忽然转身面向荷塘,目眺远方,片刻后才幽幽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二十余载的光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听到这样的感叹,慕荀不禁皱了皱眉,他猜不出外公话中的含义,可又不好出言询问,只得附和道:“是啊,好快!” 荀樾侧目望慕荀,蹙眉问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慕荀被外公的举动吓了一跳,先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最后坦诚说道:“我…我不知道。” 荀樾又转回头去,缓缓说道:“我的黛儿已经离开我二十二年了…” 慕荀这才明白过来,眼眶立时一红,颤声说道:“我也想我娘…” 荀樾沉默时许,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说道:“好了,你先回去休息罢。” 慕荀顿时愣住了,他本以为话到此处,接下来就可以借此询问母亲的过往旧事,却没想到外公突然就终止了谈话,他不禁感到有些丧气。 但初次见面,他既不想给外公留下不好的印象,也不知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把外公留下,只好低声应了一句,便挪着缓慢的步伐往回走去。 荀樾独留亭中,送着慕荀离去直至不见后才挪动脚步,往着饭厅的方向赶去。 第三百四十二章 风雨满地花满枝(十七) 徐澈见王一花态度绝决,轻易劝不下来,便转而向王二花问道:“二花姐姐,你也是这个心思吗?” 王二花道:“好弟弟,就算我们肯住手,这死丫头也未必肯罢休,到时候我们姐妹俩岂不是要白挨了她的打?” 徐澈一时语塞,只好冲苏紫叶喊道:“师姐,那你先罢手,咱们有话好说。” 苏紫叶哪里肯依,当下也不应答,手里的双刺却越挥越快,招式也越发凌厉凶狠。 眼看左右两方都劝不住,徐澈顿感无计可施,只得猛一咬牙,滑步抢上前去,挡在了苏紫叶的身前。 此时苏紫叶右臂前探,正欲横刺上挑,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徐澈身影,她急忙高呼:“找死吗?快躲开!” 徐澈本就是要阻断她的招式,哪里会让,反倒是迎上前去。然此时苏紫叶的招式已经用老,再想收回已无可能,眼看着刺尖锋刃就要戳到徐澈胸口,她陡起一脚踢向徐澈小腹,想要借此一踢化解手中一刺。 却不料她踢出的这一脚居然落了个空,紧接着眼前一花,后背立时一阵酸麻,整个人就此动掸不得,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被徐澈点了穴道,当下怒不可遏,大声喝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快给我解开!” 徐澈闪身回到苏紫叶的面前,赔笑道:“师姐消消气,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犯不上一见面就拼个你死我活嘛!”说完扭头冲着身后的王家姐妹挤眉弄眼,示意她俩给个面子,陪着他说一些软话。 王二花似乎不愿如此,轻哼一声,别过了脸去。王一花倒是极为配合,在咳嗽一声后,便冲苏紫叶说道:“好弟弟既然发话,这个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对于你刚才的出言不逊,我们也就不计较了…” 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听苏紫叶啐道:“放屁!你有本事就再来跟我打过!”转面怒瞪徐澈,又叱问道:“你解是不解?” 徐澈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只觉焦头烂额,心知两边都不是轻易饶人的性格,想要劝解实非易事,可又不能不劝,只好再另寻措辞劝导。 就在这时,忽又听王二花惊呼道:“不对呀!好弟弟,你怎么会称她为师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旁的王一花也跟着追问道:“是啊,好弟弟,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认了这个臭丫头做师姐?是不是她威逼你的?” 徐澈正要张口解释,可忽又想到,若想解释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势必牵出诸多隐私秘密,而这些隐私又实在不便说予她二人听,当下只好含糊其辞道:“我的师父与她的师父有旧,故而我称她一句师姐也不算错。”说完这一句,为防她俩再继续追问下去,又转而问道:“两位好姐姐,我可是一直在担心着你们俩的安危,但眼下看到你们平安无恙,这可真是太好了,快跟我说一说,你们后来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儿?” 不得不说,王家姐妹对于徐澈祭出的这一句甜甜的“好姐姐”全无抵抗之力,王一花立时咧嘴笑道:“我们那一日…” 还是不等她说完,便又被苏紫叶厉声打断道:“徐澈!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我再问你一遍,你帮不帮我解穴?” 徐澈忙道:“解,肯定解!不过在此之前,师姐得先答应我不再跟她们俩动手打架。” 他说话的同时,右手放到了背后,冲着王家姐妹连勾数次手指。 王一花心领神会,清了下嗓子,说道:“呃,那个…咱们从前的过节,今日就暂且放下了,毕竟此地不甚安全,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罢。” 王二花也迎合道:“大姐说的不错,咱们就先不打了。” 徐澈回身冲她俩眨巴了下眼睛,同时长出了口气,再转面望向苏紫叶时,又换上了可掬笑脸,说道:“师姐,那我就帮你解穴啦!”说话间右手食指快速探出,分点了她的双肩上的两穴。 苏紫叶周身立时一松,瞬间得获自由,可接下来她飞起一脚,将身前的徐澈踹翻一旁,随后扬起双刺,再度奔向王家姐妹而去。 徐澈慌忙从地上爬起,再想去阻拦已然不及了,只好冲着苏紫叶的背影喊道:“师姐!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苏紫叶也忙里抽闲地回了一句:“我有答应过你罢手吗?” 徐澈不禁愕然,细细回想,发现苏紫叶果然没有出声应答过,等他再抬眼看去,只见眼前三人又交上了手。 王一花高声叫道:“好弟弟,我可是听了你话,真是有心与她罢手 9,可她非要寻我打架,我也不能做个木头桩子只挨打不还手,对不住啦!” 言毕,三人便“呯呯嘭嘭”打了个热闹。 徐澈知道劝也无用,于是就近寻了一个坐处看起热闹来,只等哪一边先吃了点亏,自己再上前去劝阻也不迟。 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三人下手都极重,就似是有血海深仇一般,不禁感叹道:“也不知她们从前结下了什么样的梁子,竟闹到了生死相搏的境地,待今日过后,可得向她们仔细问个清楚明白。” 这三人又斗了数十招,苏紫叶以一敌二竟丝毫不落下风,还隐有占了上风的势头。再过数手,当她使过白凤仪的得意招式“二月风剪”后,忽见王一花躲避稍慢,右臂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破绽,她当机立断,右手长刺直进,立时就把王一花的衣袖割破,同时也在她的臂膀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 王一花手上吃痛,瞬间往后跃出了两个身位,只等稳住身形,勃然怒斥道:“我是瞧在好弟弟的面子上才处处让你半招!可你却借机来伤我!”又转面望向刚好赶到身旁的王二花,说道:“大妹,咱们不再让她了!” 王二花应道:“好!咱们不让她了!” 徐澈这才恍然,原来苏紫叶之所以能占得上风,不过是因为王家姐妹碍于自己的情面之故,若她俩之后不再相让,那苏紫叶岂不是要吃了大亏? 第三百四十六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二十一) 王二花正准备措辞,想要反驳王一花一番,但在听到徐澈的询问后,立马答道:“就是他下的令,还不止如此呢!之后他又派了备寇兵来清剿此道上的所有匪徒。对了,先前说起过的那个刘定安也被他派人抓了去,据说被连夜抽筋扒皮了,死的那叫一个惨!” 徐澈听到“抽筋剥皮”四字,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后背立升起了一股凉意直达头顶,颤声问道:“这…这都是真的吗?” 王一花抢道:“千真万确,我早跟你说过的,陆琰这人心胸最是狭隘,且杀人不眨眼,但凡是得罪过他的人,轻则重伤,重则丧命。如今你也亲眼得见了,总该相信我所言非虚了吧!” 徐澈讷讷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心中骤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我…我是间接助他杀人的帮凶吗?” 王二花似乎瞧出了徐澈的心思,便劝道:“大姐的话是危言耸听,你别听她的。其实在这件事上你的选择是很正确的。” 徐澈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王二花解释道:“其实鉴于陆琰的生死与否,报复也会有两种局面。这第一种局面嘛,仅是寻常报复而已,结局也正如你所见;至于第二种局面,情况就会更糟糕,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徐澈心中更奇,追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王二花进一步解释道:“他的身份特殊,除了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外,更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义子干儿。所以他要是被人杀死了,那杀他的人也必定会被锦衣卫所有的府司和卫所追杀,到时在场所有人恐怕无一人能幸免了!” 徐澈皱眉想了想,说道:“照此说来,无论如何都是会死人的,而又因我之故,死的人反而还少了?” 王二花道:“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嘛,你也就不必苛责自己了,要怪就只能怪陆琰这人太坏、太狠!” 听过这一番解释后,徐澈的良心稍安,后背溢汗的情况也大为缓解,当下暗自祈祷道:“望诸天神佛保佑我,往后余生不要再遇见陆琰此人,就算遇见了也让他对我视而不见!阿弥托佛,无量寿佛,太上老君…” 王二花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大感好奇,便想询问,可猛又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哎哟,就只顾着说我们姐妹的事,倒是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把陆琰带走的?后来又去了哪里?” 她问完这几句后,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那小贼妮子呢?是不是和你一起走的?” 徐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可就在这时,忽听苏紫叶那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们该出发了。” 那语气就似是命令一般,容不得徐澈有丝毫的犹豫和迟慢,他回身望向苏紫叶,应道:“好的,我马上就来。” 王一花见徐澈竟对苏紫叶这般惟命是从,心里顿时气不过,猛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好弟弟,你别跟她去,干嘛非要听她的话!” 徐澈苦笑道:“这可不行,我有一件要紧之事需得和师姐一起去办,不去不可!” 王二花好奇道:“你们要去干嘛?咱们就不能一起去吗?” 王一花嗤鼻道:“谁要和那臭丫头在一起。好弟弟,咱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就让她自已一个人跟在咱们后面。” 徐澈苦笑道:“两位好姐姐,非是我不带你们去,只是这件事不便向旁人透露。你俩可以先寻到一处安全之所疗毒修养,只等我办完了事就来寻你们。”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二位好姐姐也知道我那师姐的臭脾性,所以嘛,我的两位好姐姐就不要再让我为难了,况且我此去三两日便回,你们就安心等我好了,到时我再跟你们好好讲一讲我的经历。” 王二花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同时也伸手去拦住了欲要再言的王一花,然后向徐澈说道:“那我和大姐就在这附近等你,你自己千万小心,快去快回!” 王一花赶紧从旁补充道:“也不许去而不回啊!” 徐澈笑道:“这个自然,二位好姐姐只管放心。” 辞别了王家姐妹,徐澈快步赶到苏紫叶的身旁,说道:“师姐,咱们走罢。” 苏紫叶面露厌恶,扭身走开的同时也不忘说道:“你别叫我师姐,我不是你的师姐!” 徐澈嬉皮笑脸地问道:“不让我叫师姐,那我该叫你什么呢?难道要我叫你好师姐吗?”说完又一连叫了几声“好师姐”。 苏紫叶猛然回身,美目圆瞪,眼看就要发怒,徐澈见状,赶忙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师姐,你走错方向啦!”说完也不去瞧苏紫叶的脸色,更不等她,当即脚底抹油,径自跑开了… 荀园 万花别苑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大清早便现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柔柔洒向大地万物,不刺不辣,那温软的感觉,就如同被少女软糯的手掌抚过一般温暖舒适,令人心生愉悦畅爽。 随着暖阳越升越高,阳光也慢慢越过了楼阁瓦顶,爬上了树梢藤蔓,最终穿过雕花窗格,轻轻抚摸到了慕荀的脸上,并温柔地将他唤醒过来。 他刚一睁眼,便见小云已坐在桌旁刺绣,桌面上则整齐摆放着杯碟碗筷。此时在碗顶上空还尚有热气萦绕,并随之散发出阵阵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小云似乎没有察觉到慕荀的苏醒,仍是专心致志地忙活着手里的活儿。慕荀也不出声惊扰她,更不弄出动静声响,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她那双白皙灵巧的小手在绣布上飞针引线,只觉好生惬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云似乎是感觉到有些累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绣布,撑直双臂伸展腰板,与此同时也偏头看向了躺在床榻上的慕荀。 两人就此四目相对,小云惊呼出声,一张俏脸立时就飞上了红晕,娇嗔道:“你醒多久啦?怎么也不唤我一声呀!都快被你吓死啦!” 小云此时说的虽是官话,但语气却是用的吴侬软语的温软甜糯,慕荀听着这样的话,只觉身子都有些酥软了,但又感到舒坦无比,一时间就只顾享受着这种感觉,连话都顾不上答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世事翻云覆雨 小云见他面色有异,只道他没听清楚自己说的话,于是又用平常语调说道:“小少爷,快起床用饭呀,再晚可就都凉啦!” 慕荀这才笑道:“小云,你的声音真好听,想必说吴语时更好听。” 小云道:“小少爷要是喜欢吴语,日后我可以教你学上一学。” 慕荀伸手掀开被褥下了床榻,走到桌旁坐定,郑重其事道:“好啊,那往后我就该称你小云先生啦!” 小云连连摆手道:“小少爷可不能乱喊,要是被老爷听了去,我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慕荀奇道:“外公平日里很爱骂人吗?” 小云忙道:“不,不,不是喜欢骂人,就只是…只是为人严厉了一些,其实老爷平日里对我们还是挺好的。” 慕荀回想起昨日与外公短暂接触过后的感受,也确实能从其中体会到一些严厉的味道,便点了点头示意赞同。 小云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请小少爷原谅。” 慕荀疑道:“原谅?原谅什么事儿?” 小云道:“就是昨日…你问我那些问题时我借故跑开了…所以我该向你道歉。” 慕荀沉吟道:“外婆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小云道:“夫人是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慕荀道:“那你来向我道歉也是她的意思?” 小云连连摇头道:“不是的,是我自己决定的。” 慕荀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你又没错,何来道歉一说,更何况我也从来没有生出过埋怨你的心思啊。” 小云见他说的坦诚,顿时如释重负,也笑道:“真的呀!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还一直在担心着你会埋怨我呢。”说话间摇手一指桌上的各色碗碟,“为了给你赔罪,我还特意做了这些茶果点心,你快起筷尝一尝!” 慕荀闻言,移目看去,但见桌上放着四碟、两碗、一盏。每碟分别放了一味精雕玉制的小食糕点,两碗中则分盛补气粥与补血汤,外加一盏香气四溢的鹿茸参茶,组成了丰盛早餐。 眼望桌上美食,慕荀大吞口水,盛赞道:“没想到小云妹妹竟还有这般手艺,可真是了不得!” 小云急忙递上碗筷,笑道:“那小少爷快起筷尝尝看,也顺便帮我把把关,看可还有不合口之处。” 慕荀连口应承,手下更不停闲,筷子飞起既落,不一会儿功夫便将所有的美食都尝了个遍,末了又是一阵心满意足的感叹,并对着小云竖起了拇指,夸赞道:“小云妹妹真是好手艺!这几味美食当算是我平生尝过的第一美味了!” 小云心里欢喜不已,可还是摇头说道:“小少爷也太抬举我啦,怎能说是第一美味呀!等小少爷改天尝过了这姑苏城里几位大家的手艺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 经她这么一提醒,慕荀立马就想到了“风崖闻铃阁”,于是问道:“你可有尝过风崖闻铃阁的手艺?又是不是真如传言那般美味?” 小云惊道:“呀!小少爷怎会知道风崖闻铃阁呢?” 慕荀道:“我进城时曾落脚城边的马驿,也就是在那时听驿馆里的小二哥说起过城中各家美食,而这其中又数风崖闻铃阁最受他推崇,所以我就暗暗记在了心里。” 小云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呀。唉,我就是个小丫鬟,怎会有缘得尝风崖闻铃阁的美味点心。不过小少爷你就不同啦!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去品尝。” 慕荀奇道:“随时能去?这…这是为何?” 小云道:“因为老爷和风崖闻铃阁的主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呀!所以你要想尝风崖闻铃阁的点心,也就是开口说句话的小事儿!” 慕荀惊嘘了口气,又猛然想起和那小二哥定下的约定,心中暗忖道:“没想到这个约定竟能有这般容易达成,可要让那小二哥对我刮目相看了。”当下没来由地热血上涌,冲小云正色道:“我跟你定个约定吧。日后我去风崖闻铃阁品尝美味时,若可以带你同去,我便带你同去;若是不便带你同去,我就设法捎一些回来给你尝尝。” 小云受宠若惊,顿时欢欣雀跃起来,连忙伸出右手小指探到了慕荀的面前,正色道:“那咱们就来打勾盖印,之后你就再不能食言反悔啦!” 慕荀大笑同意,也同样伸出了右手。随后两人小指挂钩,拇指盖印,就此订下了一个君子约定。 吃过了早饭,慕荀便想趁着好天气出去转转。小云本想劝他静卧养伤,可他坚持不肯,还在小云面前活动了下一下身体四肢,示意无碍。眼见如此,小云也只得同意带他在府里四处逛逛。 两人并肩出了门,小云先从脚下所在的这一园开始讲起:“这一园名叫万花别苑,曾是你娘亲的旧居,后来她辞世西归后,老爷便命匠人重新修缮此处,除开房间保持原样外,所有的亭阁、花园都是后来重建的。” 慕荀颔首道:“昨日里曾听外婆说过,不过重修园貌的事倒是未听她提起过。” 小云笑道:“荀府经过近些年来的扩建,可是多增了好个几园子呢!我今日就陪着小少爷挨个逛逛。” 慕荀自是求之不得,应道:“那真是太好了,咱们这就走罢。” 这一次小云头前先走做向导,同时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荀府的新旧对比。经过改建后的荀府比之从前的规模要大了数倍不止,风格韵味也更具鲜明特色。新荀府由九园组成,其中外围八园曲成环状,分自对应着文王八卦位的一个方位,并共同簇拥着中心一园“潮春湖”,而“潮春湖”又是联通各园的唯一纽带,但凡出园入园都必要经此园而过。 他二人此时所处的“万花别苑”位列正东,定震位,意为春居花满园。小云带着慕荀自此始发,顺位游逛了巽位“蓝夏园”、离位“扶风园”、坤位“箜篌园”、兑位“九皋园”、乾位“流夜园”、坎位“冬绿园”、艮位“疏风杏雨园”。 第三百五十章 世事翻雨覆雨(四) 荀夫人笑道:“我本就有意把这个小丫头送给你做个贴身丫鬟,如今看来你也挺喜欢她的,如此就最好不过,至于你认她做个妹妹嘛,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当然,你外公也不会有意见。” 慕荀得了心安,口中连连称谢,之后又行拜礼辞别,退出了“冬绿园”。 他进到“潮春湖”时,却并不见小云的身影,心想她多半是跟着那两个丫鬟去了别处,也就不再寻她,自行回了“万花别苑”。等到了屋里,横竖无事,又想起这几日都没有盘运内功,于是盘膝上床,老僧入定。 他这一入定,便不知时间飞逝,直到耳里听得一阵缓沉的脚步声响起时,方才睁开了眼睛。 此时天色将暮,屋里早已被斜阳镀上了昏黄一片,透过窗格,只见一个被暮光拉长的身影,正向着门口缓缓靠近。 慕荀定睛一看,心头一跳,暗忖道:“这人不是小云,是…是外公!” 有此判断,他自然不敢再怠慢,当即撇腿下床迎到门口,正要伸手拉门,却又忍住了,迟疑片刻后,又自落坐到桌旁椅子上,静静等待着外公敲门。 哪曾想,荀樾却并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等他见到正坐在桌旁的慕荀时,神色一滞,似乎感到有些惊诧,但他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慕荀急忙站起身来,拘谨地叫了一声“外公”。 荀樾哼了一声鼻音以示回应,随后便把手里拎着的食盒放到了桌上,问道:“饿了吧?” 慕荀道:“是有一点饿了。” 荀樾拉开近旁的椅子坐了下去,说道:“坐下罢,一起吃。” 慕荀略感惊诧,但还是应了一声,接着开盒取食,将菜碟碗盘一一端出,待取到最后一层时,他的双眸骤然一亮,里面竟然放着一个青花瓷的酒瓶。 荀樾道:“本是不该让你饮酒,但我见你已能到外面蹦跶,想来少喝两口也无大碍,于是就带了过来。” 慕荀对此深以为意,连连点头道:“外公所言一点儿不错,只是没想到您也好此道啊。” 荀樾轻咳了一声,不置可否。其实他并不好饮酒,但却深谙酒之妙用。酒这东西,不但可以迅速拉近人与人的情感距离,更能促进言谈交流的顺畅和深度,同样也能化弥尴尬氛围,而这些功用,也恰巧是此刻荀樾和慕荀迫切需要的。 菜上桌,人入席,酒满杯。 慕荀当先举杯起身,恭敬说道:“我祝外公身体安康,福寿延年!”说完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荀樾也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却莫名其妙地骂道:“你这臭小子,净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把式!” 慕荀愣了愣,一时猜不出外公所言何意,当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荀樾翻起眼看了看他,又道:“没礼没节,坐下吃饭!” 慕荀这才落坐椅上,却又不敢动筷,只是端着酒杯静候外公发号施令。 荀樾起筷夹了一块肥美的酱鸭递到慕荀碗中,说了一个“吃”字。慕荀应是,同时竖起筷子将鸭肉送进口中咀嚼起来。按说这块鸭肉的味道应该极为甘香肥美,可慕荀却没能尝出半点滋味,他的心思只顾盯着外公的言行举动,于身旁外物再无留意。 荀樾鉴颜辨色,猜出了慕荀此刻心思,不禁有些恼火起来,他此番亲来送饭,其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和这个外孙亲近一二,可没曾想却弄至眼下这个拘谨局面,这样的局面并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暗自思索起该如何作为才能将让此时气氛和缓一些。 在经过了短暂的思量过后,他决定像从前谈买卖那样,先选一个话题切入,再慢慢聊开,于是便问起了那日偷听时留下的一个疑问:“听你外婆说,你在昆明有一个相好的姑娘?” 慕荀忽然停住了咀嚼的动作,心中大感奇怪,他万没想到外公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不过既然有问,便要有答,他低声说道:“算是有一个,可…可后来就失踪了,至今渺无音讯,我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荀樾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哦,看来这其中还另有故事,可你怎么没告诉你外婆呢?” 慕荀在昨日讲诉时是有意隐瞒了这一段,眼下便道:“外婆并没有问起过这个问题,我也就没说。” 荀樾道:“那你就跟我说上一说,我很想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慕荀不忙答话,而是先抓过酒瓶自斟自饮了两杯,待到稍有酒劲上头,才道:“唉,如今回想起来,我能遇有这段缘份,还跟外公您有一些关系呢。” 荀樾更感好奇了,疑道:“哦?还有这等事?那你快说来听听。” 也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此时的气氛使然,慕荀竟没了昨日面对外婆时的犹豫与顾虑,想说的话脱口而出,把自己和李汐颜是如何相遇相识到相知的全部过程都向外公娓娓坦陈,中间竟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含糊。 荀樾听过之后,心中感叹这段缘份之奇妙,心里对李汐颜的坎坷身世大感同情,但同时也对她的身份颇感鄙夷,最后竟又欢心于她的失踪失联,毕竟他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孙儿取一个这种身份的女子入门。 然而此时的慕荀却无心去揣度旁人的心思,他正暗自神伤着,等眼角余光扫过桌上放着的那瓶酒时,当即抓过瓶子便往口中送去,不消片刻,整瓶酒就已落入了他的腹中。 荀樾瞧着眼前这个神色萎靡、失魂落魄的孙儿,忽然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要说他两句时,心头忽又升起一念,便骂道:“好男儿该当志存高远,建功立业,似你这般整日只知沉溺于儿女情长,又能有什么好出息!” 蓦地被这样拷问了一句,慕荀的身子顿时一颤,旋即满面茫然地抬眼望向外公。正所谓一语惊醒迷蒙人,此一问瞬间便引起了他的思考,他心中寻思起自己究竟有何出息,可经过短暂的自省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在父亲羽翼的庇护之下,除了习有一身武艺之外,竟再无长处,更谈不上有何出息与成就。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 苏紫叶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在吃完野果后,又强迫自己再次沉睡了过去。 此后一夜无话,苏紫叶在徐澈背上睡得无梦无觉,等她再次醒来时,周遭已天光四亮,她安安稳稳睡过了整整一夜。 她这一醒,就再不愿趴在徐澈的背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放我下来吧!” 背行了一夜,徐澈也早感体力吃不消了,便寻到道旁的一块大石上将苏紫叶放下,随后又把塞在腰间的素布鞋取下,刚想要弯腰帮她穿鞋时,却听她小声说道:“不用你来,把鞋给我。” 徐澈“哦”了一声,将鞋子递了过去。苏紫叶接过鞋子套到脚上,忽感脚心热热的,很是舒服,便想到鞋子是被徐澈的体温给捂热乎了,等落脚到了地上,却见徐澈还是盯着自己的脚在看,一时竟有些害羞起来,可猛又想起昨夜还在他背上睡了一整夜,那种感觉极是踏实安稳,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异感受。 徐澈见她落地并无异样,心下稍松,当即抬眼说道:“师姐,咱们快到崖边了,我轻功不好,仅能自顾,师娘那里就只能劳烦你啦!” 苏紫叶寻眼四顾,才发现果然已距崖边不远,回身又看了看正靠在一棵树下休息的师父白凤仪,走上前说道:“师父,咱们这就下去罢。” 白凤仪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又伸出手去拉住苏紫叶的手。 苏紫叶牵着白凤仪走向崖边,等路过徐澈身旁时,她脚步迟了迟,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徐澈道:“师姐放心,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这时白凤仪忽然停住了脚步,对着苏紫叶“嗯唔”了一声。 苏紫叶面色一变,旋即又点了点头,然后转面对徐澈说道:“你就别下去了,留在此处等候吧。” 徐澈奇道:“这是为何?” 白凤仪又发出一句声响,苏紫叶接着翻译道:“这是命令,没有为什么,你在此等候便是,该让你下去的时候,我自会唤你。” 徐澈本想继续坚持同往,可转念又想自己留在此处也并非是坏事,若是待会儿谷中有异常,自己留守在崖顶倒也便于居中策应,想通此节后,便道:“那好,我就听从师娘安排守候在此,若有需要,师姐只需大声唤我便是。” 苏紫叶点头应下,随后携着白凤仪纵身跃下,御风飘向了谷底。徐澈紧步跟到崖边,目送着她们离去,直至消失不见后才收回了目光,但他并不打算离开崖边,而是盘膝坐在了脚下的大石上,一面打坐调息养精蓄锐,一面静待着来自谷底的召唤。 岂料他刚即入定,还没来得及运转周天,便听一阵掠风破空之声响起,急忙睁眼向发声处看去。原来竟是苏紫叶踏风御空而来,她身姿曼妙,动作灵动,一纵一跃俊美如画,就宛如飞天仙子一般,直叫徐澈看得痴了。 片刻之后,苏紫叶轻盈地落身到了徐澈的身旁,但见他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后,问道:“你干嘛魂不守舍的?” 徐澈缓回神来,奇道:“师姐,你怎么就上来了?师娘呢?” 苏紫叶挪步到他身旁,缓缓落坐,随后双手环抱住双膝,移目眺望向远方,叹道:“师父要和先生单独待上一会儿,让我们一个时辰后再下去,我也只好先上来了。” 徐澈也移目望向了远方,沉声道:“师娘她…一定很伤心吧…” 苏紫叶缓缓点头,说道:“这是肯定的,不过…她在我们的面前,一直都很压抑自己的情感,并不会轻易显露出颜色来。” 徐澈暗忖道:“难怪要把师姐和我都支开,师娘此刻只怕早已哭成了泪人吧!”想到此处,忽然眼睛一酸,也流下了泪水。 听到哽咽声,苏紫叶扭头看向徐澈,蹙眉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徐澈抹泪道:“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最后的结局却还是天人永隔,我的心里好生难过啊!” 苏紫叶却狠声道:“我无论如何都要向师父问出凶手是谁!往后就算千难万难,我也定要报了此仇!” 徐澈附和道:“没错!除此之外,咱们还得再帮师父师娘找到陆琰,并告诉他这一切,让他们一家人能重圆团聚!” 苏紫叶道:“你可有办法找到他?” 徐澈想了想,沉吟道:“要想找到陆琰,只怕还得靠王家姐妹帮忙,她俩从前跟陆琰做过买卖,应该能搭得上他的线。” 苏紫叶听他又提起王家姐妹俩,面色骤然一变,阴阳怪气道:“你对那俩个丑八怪倒是挺上心啊!” 徐澈道:“我知道师姐跟她俩有过节,也不喜欢见到她俩。可问题在于就咱俩目前所拥有的人脉来说,想要快速接触上陆琰已非易事,更莫要说能跟他敞开谈上一谈。所以我觉得还是先去寻求王家姐妹的帮助,毕竟事急从权嘛,说不定咱们还能从她俩那里得到一些意外收获也未可知啊!” 苏紫叶被他说动了心思,低头想了片刻后,说道:“只要是为了师父,我让她俩一让也无妨,不过你我得事先约法三章,免得事后又说我翻脸无情。” 徐澈道:“如此也好,毕竟凡事都会有道底线,若是让师姐太过为难,那咱们也就另寻别路就是了。” 苏紫叶眸光闪动,缓缓移目望向了徐澈,问道:“你当真在乎我的感受吗?” 徐澈真诚说道:“肯定在乎啊!谁让你是我师姐呢?” 苏紫叶随口“哦”了一声,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但转瞬又恢复为常色,继续说道:“第一条,陆琰的真实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告知她俩。” 徐澈道:“师姐说的极是,这个消息实在敏感,确实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苏紫叶又道:“第二条,她俩的作用仅是媒介,至于决策计划,必须由我们来主导,绝不可让她俩插手干预。” 徐澈颔首道:“在理,必须如此,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二) 徐澈看向了白凤仪,满心疑惑,正寻思着该如何与她交流时,却又见她慢慢从身后拿出了一沓宣纸。 徐澈立时会意,但同时又在心里大骂自己糊涂,竟连这个也没能想到。他急忙把一旁的书桌搬到了白凤仪的身前,并开始研墨润笔,再把笔递到她手里,说道:“师娘,您请吩咐!” 白凤仪笔走龙蛇,在纸上写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绝对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徐澈奇道:“就连师姐也…”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白凤仪便举手打断,接着又在纸上写下了“小声”两个字 徐澈只好压低声音问道:“为何不能让师姐知道?” 白凤仪提笔写道:“她性子刚烈又急躁,而这件事又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所以只能你知道。” 徐澈的眼睛死死盯着“万劫不复”四个字,心中忽然就升起了莫名的恐惧之感。 只见白凤仪继续往下写道:“你不是一直想查出杀害你师父的凶手是什么人吗?我可以告诉你仇人是谁!” 徐澈失口惊呼一声,便要追问。白凤仪听他出声,也立马就停下了手中的笔。徐澈马上住嘴,小声道:“师娘请写。” 白凤仪扯过一张新纸,重笔写下了林宗汜和陆炳的名字,随后将纸张扭转了方向,凑到徐澈的面前。 徐澈看着纸上的两个名字,呆了半晌,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面色也骤然变得古怪起来,眼中满是困惑之色。 白凤仪虽然瞧不见徐澈此时的模样,但她却能感知到此刻徐澈心中的震惊,当下又扯过一张纸,写道:“他们其中一人就是凶手!” 徐澈心中的震惊依旧不减,嘴角抽动半晌,才颤声问道:“可…陆炳不是陆琰的义父吗?” 白凤仪又写道:“这件事情的诡谲之处甚多,许多线索都还待求证,更何况江湖上仇人养子的事也属屡见不鲜,所以还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都不宜枉下定论。” 徐澈缓缓点头,暗忖道:“看来师娘对陆琰是自己孩子的身份存有是疑心啊。不过在这件事上我的判断不免有先入为主之嫌,万一这又是另一个阴谋呢?” 白凤仪只顾继续写道:“初时我认为陆炳最具嫌疑,不过随着时间渐长,我又觉得林宗汜更有可能。好在紫叶此前已拓下了凶手的脚印,只要据此对比,谁的脚印能跟这块拓布对上,那他就是元凶罪魁!” 她写完后放下了笔,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手绢放到桌上,然后慢慢推到了徐澈的面前。 徐澈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苏紫叶用来拓脚印的那块手绢,于是伸出手去将它慢慢摊开,但见其上是一个轮廓清晰的脚印。这个脚印他此前已经见过,此时仅是匆匆掠过一眼,便把手绢叠好收入了怀中,沉声说道:“杀师之仇,不共戴天!请师娘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你们报仇!” 白凤仪却摇了摇头,拿起了笔写道:“那你且说一说心中想法,该如何察查?又如何报仇?” 徐澈立时语塞,他刚才所言虽是发自肺腑,但于计划谋算却是丁点儿没有,当下只好问道:“弟子并无头绪,还请师娘教我!” 白凤仪又写道:“我也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种报仇的方法,可到最后才发现,想要报得此仇,除了以命换命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方法可行。” 她写到此处,忽然顿笔良久,面上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既有失落,也含茫然。徐澈守在一旁,也不敢冒然催促,只好静静等待着。好在过了没一会儿,她就继续往下写道:“可我不愿再有人因此丧命,其实对我而言,能不能报仇已然无所谓了。而我之所以还要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你是我丈夫唯一的弟子,你有权知道这些事。我也并不奢望你能为我们报仇,更何况你也做不到,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为我查出真正的凶手是谁,这个真相对我们夫妻俩来说很重要,就算我们报不了仇,也总该落得个心里明白,你说是也不是?” 徐澈看着这些字迹,一时之间热血上涌,沉声应道:“我定会查清此事,以给您和师父一个交代!” 白凤仪换纸续写道:“但你记住,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一个人去秘密调查,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特别是不能让苏紫叶知道,切记!切记!” 徐澈道:“是,师娘,我记下了。可师姐要是事后问起我们之间的谈…对话,我又该如何搪塞过去?” 白凤仪写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说,她也绝对不会主动问起。” 徐澈奇道:“真的吗?那您要怎么跟她解释呢?” 白凤仪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徐澈的盘根问底有些不满,但她还是继续解释,写道:“我不许她问的问题,她自然就不会去问,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就是了。” 徐澈点头示意知晓,可又想起眼前的师娘眼不视物,急忙出声应道:“我记下了。”稍顿,又问道:“那两人的名头我也曾听说过,都是当世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如今要想察查他俩,我又该从何处入手?师娘可有什么好主意教我?” 白凤仪对徐澈的询问早有准备,立马写道:“明年开春时节,武林中将有一场盛会召开,那个时候就是你察查真相的最佳机会!” 徐澈蓦地想起曾听陆远怀描述过洛阳花会的繁盛景象,便问道:“师娘所说的盛会可是洛阳花会?”。 白凤仪颔首,继续写道:“若凭现如今你的本事和地位,想要直接接触上他二人绝无可能,但你若是能在洛阳花会上一举成名,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届时你就可以借用武林后进之辈的身份和他们交上朋友,进而察查真相!” 徐澈边看边点头,赞道:“师娘的计谋绝妙,如此一来,我的出现就不显突兀了,更不会让人生出疑心。”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月正西廊 慕荀摇头拒绝道:“不行!我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能自折了舌根子,我会努力学的!” 荀夫人又笑了笑,突然低声说道:“若真是遇到了难处,你就让小云来找我罢。” 慕荀咧嘴笑道:“还是外婆最好!” 荀夫人急忙竖指唇前,说道:“小点声,可别让他们听了去。” 慕荀也警觉地看了周围一眼,只见此时除了小云候在饭厅门口外,周围倒也不见旁人,便道:“外婆放心,咱们的秘密没人知道。” 荀夫人道:“好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就早些休息,明日清早小云会陪你去工坊。” 慕荀爽快地应过一声后便跑开了,在经过小云身旁时,还不忘冲她做了个鬼脸。小云见状,也冲他吐了吐舌头。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 慕荀因昨夜太过兴奋而迟迟未能入眠,好不容易睡了过去,不知不觉间就已天明,以至被小云进房唤醒后还尚处迷糊状态,好不容易穿戴整齐,又被小云拽行一路,到了“九皋园”里。 进到饭厅,只见宋成濂已经在吃早饭,一旁还有荀夫人正在品茶,却不见荀樾的身影。 荀夫人见慕荀还尚处睡眼惺忪的状态,便另取了一只杯子,又从自己的壶里倒了一杯茶亲自送了过去,递到慕荀手里,说道:“小猴子,让你不早休息!还不快把这杯茶喝了。” 慕荀扬手一口饮尽,精神也立时为之一振,整个人就此清醒了过来,笑道:“外婆可是错怪我了,我昨天夜里想了大半宿,就琢磨着怎么能不辜负了您二老的期望。” 荀夫人啐道:“油嘴滑舌,越来越不像样了。”顿了顿,又道:“快吃饭罢,一会儿你们就到工坊去了。” 慕荀四下看了一眼,问道:“外公呢?他去哪里了?” 荀夫人道:“你外公就不来送你了,说是等你成功归来之日再来迎你。” 慕荀抬手搔了搔头,笑道:“那就请外婆转告外公,我会努力的!” 草草饱腹后,慕荀便带着小云出了荀府,随后上了荀夫人安排好的马车,开始向工坊进发。 荀家的绸缎工坊位于城南的一处偏僻角落,但占地广阔,光是厂房就有数十间,若再加上库房,那就足有百十间开外。所以当慕荀站在工坊的门口时,他那大张的嘴巴足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一旁的小云见状,打趣道:“小少爷,怎么样?是不是被吓傻啦?” 慕荀木讷地“嗯”了一声,心想:“乖乖,我家的那点茶叶买卖跟外公的绸缎生意相比,就犹如隔了云泥之遥啊!” 小云见他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当下负手背后,脚步轻快地当先向前走去,并说道:“别呆站着啦,我带你进去转转。” 慕荀奇道:“你带我去转转?里面你很熟悉吗?” 小云回过头道:“我熟悉呀,否则夫人怎么就只让我陪你来呢!” 慕荀心下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这采办只是个闲差呢!” 小云急道:“什么闲差!我知道的东西可多着呢!” 慕荀道:“被你说的我都迫不及待想要长长见识见识了,咱们快进去吧。” 小云得意地“哼”了一声,便领着慕荀进了工坊去。 等跨进第一个院子后,小云回头向慕荀介绍道:“这里是初制坊,顾名思义,也就是把原料成形的地方。” 慕荀四下打量起来,但见这院里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水池子,但彼此间又都留有间隙,就像地里的水稻田一般。慕荀凑到一个池子前往里看去,只见池子里正用热水浸泡着无数白花花的蚕茧子。 小云解释道:“这些蚕茧子得先用烫水浸泡,之后才能抽丝成线。” 慕荀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当下好奇心大作,问道:“你说这一个小小的茧子抽开了,得有多长啊?” 小云道:“听老师傅讲,最长的可长达三里地,短的也能有两里地。” 慕荀咋舌叹道:“哇!就这么一个小团子,没想到竟能有这么长!” 小云笑道:“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慕荀也笑道:“是,是,弟子受教了。” 两人说话间,只见一个老汉自远处飞奔过来,到得近前,冲着小云咧嘴一笑,说道:“小云姑娘,你怎么来了?哟,这位就是小少爷了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小云连忙为慕荀介绍道:“这位就是专管浸丝的余伯伯,刚才的那个答案就是他告诉我的。”说完又立马向余老伯介绍了慕荀。 慕荀抱拳道:“余伯伯好,我今日是跟着小云来长长见识的。” 余老伯大笑道:“好啊,不过这泡蚕茧可没什么好瞧的,里面几院的那些大木头疙瘩才好看哩!” 慕荀奇道:“什么是大木头疙瘩?” 小云瞪了余老伯一眼,解释道:“余老伯就是爱乱起花名,哪里有什么大木头疙瘩,那些可都是宝贝,是纺织布料用到的各式器械!” 余老伯却摆手道:“嘿,哪里是我乱起的花名,老爷不也是这么叫的么…” 小云又瞪了他一眼,说道:“好,好,都是你有理,我不跟你说了,我自己带小少爷进去看。” 余老伯道:“不用我去帮你们做讲解介绍吗?” 小云连连摇头道:“不用,你就好好泡你的蚕茧子吧。” 穿越过一片水池后,他二人又进到了第二个院子,而这一院比之前一院就热闹了许多。人还未跨进院去,便听得机轴转动的声响并着清脆甜美的歌声传来。 “这里怎么还有人在唱歌呀?”慕荀大感诧异,问道,“莫非有人在偷懒?” 小云笑道:“你乱想什么呢,这里是纺织院,做活儿的都是些姐姐们,她们是一边干活儿,一边拉歌,才没人偷懒呢!” 慕荀奇道:“可干活儿不是讲究专心致志吗?怎么还能分出心思来唱歌呢?” 小云撇了撇嘴,拉着慕荀穿过甬道进了院子,这才说道:“我先带你去转一转,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月正西廊(二) 慕荀放眼看去,只见偌大的一个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机器,一眼望去不见尽头,而在每个机器的旁边,也都有一人或两人在操作着,大家都忙着手里的活儿,唱着想唱的歌,谁都没有注意到小云和慕荀的到来。 看着眼前的壮观场面,慕荀完全被震惊呆了,他吞了口唾沫,问道:“这…这得有多少机器啊?” 小云得意一笑,打趣道:“怎么样,我的小少爷,被吓呆了吧?” 慕荀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是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这个小丫头看了笑话,当下一扬脖子,不屑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是没见识过我家的茶庄,那晾茶的场面跟眼下这些木头疙瘩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小云吐了吐舌头,小声问道:“那你以后能不能带我去见识见识啊?” 慕荀笑道:“这个好说,只等…”他说到此处,心头忽然一跳,立马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去,余下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云察觉到了慕荀的情绪变化,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当下拉着他往前走去,说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位小姐姐。” 等挨近一架纺车时,小云忽然撒开拉着慕荀的手,然后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一把蒙住了纺机前那位姑娘的眼睛,并用沙哑的嗓音问道:“猜猜我是谁?” 被蒙住眼的姑娘笑骂道:“你这死丫头,还不快撒手,纺线要被弄乱啦!” 小云撇嘴道:“你又知道是我。”说着便撒开了手。 那姑娘回头看她,笑道:“除了你以外,又有谁会来跟我捣乱呢?” 小云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哪里跟你捣乱了,我这次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呢!” 这时那姑娘也瞧见了立于她身后的慕荀,便问道:“这位公子是?” 小云笑道:“喏,这就是我的任务啦,他是咱们家的小少爷,今日特地来工坊里监工视察。” 那姑娘立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冲慕荀甜甜一笑道:“小少爷好!” 慕荀看着眼前这个模样清秀水灵的姑娘,猜她年纪多半比自己大上一些,便回道:“姐姐好,不过你可别听小云乱说,我是来学习长见识的,可不是什么监工。” 小云冲慕荀做了个鬼脸,介绍道:“这位是巧儿姐姐,她可是咱们坊里的第一巧手,她不但能纺绸,还会织布、织锦、织缎等等一大堆手艺,在这姑苏城里可是大大的有名呢!” 慕荀也不吝赞美道:“巧儿姐姐真是厉害,竟会得这么多门手艺,实在是我们荀家的福气。” 巧儿笑道:“小少爷言重了,这纺织手艺大都触类旁通,只是多花费些心思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忽听得不远处有声音传来,说道:“啊哟,巧儿姐姐,这是谁来看你啦?莫不是你的相好?” 这话音犹如平地惊雷,立时就引得附近机位上的人跟风起哄,大伙儿也蜂拥而起,立马就凑到了巧儿的身旁。 巧儿的脸颊瞬间羞得通红,她急忙向众人解释道:“你们可别乱说话,这是咱们荀家的小少爷。你们还不问小少爷安好?” 岂料信她话者极少,大伙儿依旧在拿她打趣调侃。巧儿赶忙向小云求助道:“好妹妹,你快跟大伙解释呀!” 小云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他确实是咱们的小少爷,今儿过来就是为了来看看大家,你们可不能再乱说玩笑话了。” 小云一发话,众人这才信服,紧接着便山呼海啸地向慕荀问起好来。 慕荀看着眼前的这些姑娘,各个都长得如花似玉,娇美甜糯,心情也莫名就好了起来,见到稍大一点的,便道“姐姐好”;遇到稍小一点的,就回“妹妹好”。一时之间,他身旁如穿花过蝶,各种香气萦绕鼻尖,几乎令他晕头转向。 小云见慕荀此刻开心得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心中没来由一恼,当下伸脚重重踩到了他的脚背上。 慕荀脚上吃痛,也立马就从乐不思蜀的状态中缓回神来,转面向小云问道:“怎么了?” 小云小声啐道:“老爷是让你来这里看漂亮姑娘的吗?” 慕荀举手搔头,也小声回道:“顺道看一看也无妨嘛…” 小云忽然抬起头冲众人朗声说道:“小少爷说大伙儿都相互认识过了,就都回去干活儿吧!” 慕荀瞪眼道:“我没说…哎哟…” 这时小云的脚又踩到了他的脚背上,并且比上一次更用力了。 等大伙儿散去,小云又对巧儿说道:“巧儿姐姐,这纺织染布你懂得最多,就劳烦你为小少爷讲一讲吧。” 巧儿望向慕荀,轻声说道:“小少爷想知道些什么?” 慕荀笑道:“巧儿姐姐也别老是小少爷长,小少爷短的唤我,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叫慕荀。” 巧儿却坚持不肯,依旧要以“小少爷”相称。慕荀无奈,只得依她,又道:“我是什么都不懂,但又什么都想知道,巧儿姐姐若是不嫌我事儿多,就请讲的仔细一些。” 巧儿道:“小少爷说的哪里话,那咱们就从这纺织开始说起吧。”说完侧头唤过一个女工坐到了她的纺车前继续纺丝,然后说道:“我先给小少爷介绍丝纺的种类,这其中常见的就有纱、绢、绞、绫、罗、绸、锦、绮、绒、锁幅、织金、妆花等等,此外还是十数种不常造的,那些属小众,就不说它们了。” 慕荀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奇道:“这布料里居然还有这么多道道?” 小云接话道:“可不是么,而且在巧儿姐姐说的这些里面,每一项都还有很多细分呢!” 巧儿道:“没错,单拿罗来说,咱们姑苏就有花罗、素罗、刀罗、秋罗;绸又有线绸、绵绸、丝绸、杜织绸、春绸、捺绸…” 听着一个个名词从巧儿嘴里往外蹦,慕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恨不得手里立马就有纸笔能把这些东西通通都记录下来。 第三百七十八章 月正西廊(八) 宋成濂又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买卖呐,就和人的运势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咱们荀家这些年的生意已现出了西偏迹象。” 听闻此言,慕荀心头顿时一跳,他知道宋成濂口中的“西偏迹象”不过是“衰落”一词的委婉说法。由鉴于此,他心中暗忖道:“外公家业衰落的真正原因只怕是后继无人,看来叔叔伯伯的英年早逝确是给家族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唉,也不知…” 他想到此处,整个人忽然一怔,一个惊人的念头猛然自他心底升了起来,他暗自惊呼道:“难道说…外公是想把我培养成他的继承人?不对,不对,决不可能,且不说我的能力如何,就算我真有扶大厦于将倾的能力,但我终究不是家孙,何况外公又极不待见我爹,他如何能把家业传到我的手里?”又兀自想了一会儿,越觉自己脑中冒出的这个念头实在荒谬可笑,当下便不再细想深思。 一旁的宋成濂见他正在出神发愣,便问道:“少爷,你这是怎么啦?” 慕荀忙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些别的事儿。”为防宋成濂继续追问,他紧忙又道:“宋师傅,您刚才所说的一日两挂账又是什么意思呢?” 宋成濂道:“所谓的挂晨账,就是咱们荀家出货时特有的一个环节,因为咱们的货都是往西去,路途极远,买家也多,是以收账一直都是个大问题,出现烂账、坏账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其中最严重的一年,到了年关时收到的账仅有总额的三成,那一次咱们荀家也险些就此垮掉。” 慕荀皱了皱眉头,不满道:“对于这种不守信誉的买家,咱们就不要再跟他们合作了,再另寻一批守信用的人合作便是了。” 宋成濂苦笑摇头,说道:“关于这个问题呢…可没少爷想的这般简单,那些买家都轻易换不得。” 慕荀奇道:“此话怎讲?” 宋成濂沉吟道:“这其中牵扯了许多关系,头一样便牵涉着情面关系。咱们荀家立业已有数十年的光景,其中不乏一些交往了几十载的买家,若是我们因为一时气盛就和他们断绝了这段情分,结果必然是得不偿失,既丢了长远的利益,也自毁了经年树立的声名。” 慕荀咋舌叹道:“真有这么严重吗?” 宋成濂点头道:“确有如此严重,但这还不能算是最严重。” 慕荀紧忙追问道:“那最严重的又是什么呢?” 宋成濂道:“是竞争关系的恶化。我们这行买卖呀,历史以来都是有门禁的,因为垫本大,有专向,具风险,所以买家极为稳定,且大多都是家族产业,若是我们和这些买家断绝了买卖关系,那其他两家必定会借机趁虚而入,侵占了我们的地盘,到时再想要夺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听过这番解释,慕荀深表赞同,同时又感叹经营生意之不容易,对此事的后续解决之法也更感好奇,便接着问道:“那这个问题又是如何被解决了呢?” 宋成濂得意道:“就是用了挂晨账的办法来解决。” 慕荀疑惑不解道:“仅用挂账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宋成濂道:“当然不是,挂账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步骤,问题的最终解决还得是依靠沟通协商和订立规矩。在渡过了那艰难的一年后,老爷于次年元宵节前,以磋商新合作方案为由下帖请来了所有的买家,同时也把姑苏城里大小钱庄的掌柜们以及行脚走商的总把子们都请了来。待到大伙儿齐聚一堂,老爷便开门见山,直言陈情起从前买办的弊端: “往常买方购货,大多是当年的货物全额赊账,待到来年订货时再携带着差账前来补缺,并用相同的方式再续订下一年的货物;还有一部分买家,则是在提货之时先给定一部分款项,剩余的差额又在下次提货时再续补;还有一小部分买家则是现货现款。可现货现款的爽快买家毕竟只占了绝少一部分,大部份的买家还是选择了赊账的方式。 “但这样一来,垫本的压力就在无形间积压到了卖家的身上。若是卖家财力雄厚,倒也无妨,可以勉强支撑着这盘生意的运转,可要是卖家的资金出了问题,就必然会出现连带崩塌,凡是在这条线上讨饭吃的人也都要受到牵连贻害,到时谁都讨不了好过。 “其实大伙儿也都知道老爷所言是实情,但问题在于各家也都会有各家的难处。那一年咱们之所以仅收回了三成收入,直接原因是在于西部各府当年都遭遇了大旱,以致生意不景气,而各买家为防不测,也都选择捏紧了钱袋子,不予支付拖欠款项,也最终导致了咱们荀家过了一整年的苦日子。 “所以在讲过了弊端之后,老爷便提出了解决办法,他首发倡仪,提议由与会众人共同参与,组建一个丝绸买办的同盟。接着老爷又向众人阐述了这个同盟的作用与好处。这次新组建的丝绸买办同盟就不只有买方和卖方,还有提供资金的钱庄和提供送配的行商也会参与其中。。 “交易的方法也简单,买家需要定期在同盟的钱庄里存够一定数额的本金,然后钱庄就据此开出一定数量的出货票据给买家,等到每次出货时,买家就凭出货票据到卖家库房提货,然后卖家又将出货票据交到钱庄,而钱庄便凭此票据从买家的储备金中支付货款的三成定金给卖家,此后再由同盟的行商队伍到卖家接收货物,负责专职运送,待到货物送到之后,买家再把余下的四成尾款交由商队带回给卖家,余下的三成则在来年再补缺。” 慕荀听到此处,心下恍然,暗道:“原来我在库房里听到的唱货单就是出货票据啊,嘿,这主意可真是好,外公好聪明啊!”但紧接他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便打断道:“可如此一来,就不免就要分出一些利益给钱庄和商队,那咱们卖方的总收益不就降低了吗?” 第三百八十章 月正西廊(十) 宋成濂推门而入,在见到正闭目躺在床上的慕荀后,笑道:“少爷,我沏了一壶好茶,咱们喝几杯吧。” 慕荀眉峰一颤,立马睁开了眼睛,连忙坐起身来。本来以他的功夫,早该识出来人是宋成濂,但适才他正自心烦意乱,并无心留意周遭,以至误以为来人是小云,当下也只好赔笑道:“是宋伯伯啊!您快坐!” 宋成濂拉开桌旁椅子坐了下去,但手里提着的茶壶却不落桌上,而是起另一手指向壶身,炫耀道:“我这茶可是了不得,你来嗅一嗅这香气。”说着用手扇了扇,把自壶嘴升腾起的热气送到自己的面前,然后深深一吸,闭目细品,一脸的满足。 慕荀也同样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睁眼赞道:“果然好茶,必是明前龙井!” 宋成濂猛然睁眼,惊叹道:“咦!少爷果然有见地,没想到你也通茶道。” 慕荀一愣,心想:“他难道不知我家是经营茶叶生意的吗?还是说…嗯,一定是外公外婆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世,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向他言明了”于是含糊应道:“不敢说精通,只是喜好此道,也就略知一些。” 宋成濂平素就嗜茶成瘾,对茶道亦多学究,此时见慕荀是同道中人,一时便把此来的目的给忘了个干净,当即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又问道:“你入此道是受了谁的开蒙?” 慕荀将茶杯端在手中,说道:“陆羽的茶经、黄儒的品茶要录、大宋皇帝的大观茶论等等,这些位古人算是我的开蒙师父。” 宋成濂心头更喜,当下便拉着慕荀聊起了茶道,并且一聊就聊进了深夜时分。期间小云曾给慕荀送了洗脸水来,但见他俩相聊甚欢,便又端着盆出去了,不过那茶壶里的水倒是频繁来替他俩添过了三四次。 最后还是慕荀叫停了这次聊天,因为第二天一早便该由他亲自去挂晨账了,他可不想一夜不眠,然后头晕眼花地去看账本,要是再因此弄错了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宋成濂虽感意犹未尽,但也知道不能因此耽搁了慕荀,便要起身离开,可这时候才猛然想起此来目的没有完成,不由伸掌拍了拍脑门,苦笑道:“唉,只顾和你聊茶,竟然忘了正事。” 慕荀奇道:“什么正事?” 宋成濂歉疚一笑,说道:“我此来本是想鼓励你几句,可没想到却变成了聊茶,真是不该啊!” 慕荀大笑道:“宋师傅说的哪里话,咱们这不是相谈甚欢吗?我倒觉得这样的聊天要比单纯的鼓励好太多了!” 宋成濂颔首正色道:“不过我倒有一句话赠你。” 慕荀恭敬道:“请宋师傅教诲!” 宋成濂朗声念道:“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似有仇,仇必和而解。”念完之后,稍顿了几个弹指,又接着说道:“这段话出自北宋张载的正蒙乾称篇。此话虽是解释矛与盾的关系,但细思之下,不难发现此话也同样道出了处世之道的真谛!你把这段话好好参悟一番,必然会大受裨益。” 慕荀低下眼去,将这段话默念了两遍,忽感若有所悟,可再抬眼时,屋里却早已不见了宋成濂的踪影。 翌日一早,慕荀早早起身下了楼来,只见五个伙计已在拆卸着门板,却独不见宋成濂和小云的身影,便向众人询问起他二人下落。 罗进专当先抢道:“天还没亮老掌柜就走了,小云姑娘在后堂给您弄早饭呢!” 慕荀微微一笑,示意知道,随后便走到了柜台后,找起了清早送来的对账票。 这时小云也端着托盘自后堂走了出来,她一见慕荀,便加快脚步跑到了他的身旁,问道:“慕掌柜在找什么呢?” 慕荀见她此时模样俏皮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回道:“我得挂晨账啊。” 小云吐了吐舌头,说道:“我都已经处理好啦,各方的票单也都全部送出去了。” 慕荀皱眉奇道:“你怎么…”可他猛又想起这几日来小云也一直跟在自己的身旁学习,能处理这些账单倒也不奇。但他还是有所担心,毕竟这是他接手这间店的第一张单子,可千万不能出了差错,便问道:“那个…数目都对过了吗?” 小云笑道:“都对过三遍了,宋伯伯也帮我复查了一遍呢。” 慕荀这才放心,抓起了托盘里的饼吃了一口,又道:“以后挂晨账的事就咱俩一起做,这样就万无一失啦!” 小云爽快答应下来,同时放下了托盘,递上热汤。 时过正午,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他们都是城里人,够买料子的数量也不一而足,既有扯一块做衣服的,也有整匹买的,慕荀和小云也一起配合着店里的五个伙计干起了量布扯布,算账收钱的活儿。几人就这样一直忙活到了太阳西偏。 很快城里便响起了暮鼓钟声,宵禁很快就要到来,这时街上的行人们纷纷快跑起来,店里的客人也慌忙着或是匆匆结账,或是丢下一句明日再来,便挨个冲出了店去。 至此,慕荀也终得松闲,这一天下来他说了数不清的话,双颊也因始终保持着笑容而变得微微发酸。他揉了揉面颊,转眼看向店里的几个伙计,但见他们几人并无异常,显然是对这样忙碌的生意习以为常了,又转眼看向了小云,问道:“小云,你累吗?” 小云摇头道:“不累呀,我好喜欢这样的日子呢!” 虽然慕荀已经不太想笑了,但面对小云,他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你喜欢就好。” 正在这时,忽有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店里众人纷纷侧目望向了后堂。慕荀咽了咽口水,大手一挥,招呼道:“大伙抓紧收拾,我让霞姨加了菜,咱们改善伙食去!” 众人高兴齐呼,手上也多加了几分力气,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店里收整妥当关了门,然后团团簇拥着慕荀,欢声笑语地往后堂走去。 第三百八十二章 月正西廊(十二) 但慕荀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劝都不听,最后更是撂下了狠话,谁要是敢再劝,就立马收拾了铺盖走人。至此,众人也就不敢再言,只得照吩咐去做。小云本还想劝他至少去和宋成濂商议一二,但见他态度如此绝决,也只好作罢。 不得不说,慕荀这个主意的效果倒也是立竿见影,上午才散出去的消息,下午店里就人满为患。一整日下来,店面的收成就比往日足足翻了两个倍。 又过了两日,整个姑苏城就都知道了荀家绸缎在搞亲民大甩卖的消息。于是乎,如山呼海啸般的人流就全都涌到了慕荀的店门前,直到宵禁时分,店里才总算人去屋空。而几个伙计连同霞姨在内,也全都累趴在地,谁都不愿再动弹分毫。慕荀也因说话太多导致喉咙火辣刺痛,就连庆功鼓励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也跟着众人躺倒在柜台上。 不过等他看到柜台后面已被白花花的银子装得盆满钵满时,周身的不适之感瞬间就消散一空,又变得干劲十足,恨不得跳过眼下黑夜,直接迎来黎明白昼。 可正当慕荀踌躇满志,干劲十足时,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甩卖活动却在第四日清早便戛然而止了,因为荀家仆役带来了荀樾的口谕:自即日起,停止一切所谓的亲民甩卖活动,并且责令慕荀马上回到荀府说明此举原由。 荀府 疏风杏雨园 此时的荀樾正坐于大厅里的太师椅上,脸上满布怒容,在他身前的地上已有一个被摔得粉碎的茶盏,但一旁的仆人却不敢轻易上前去收拾,因为说不定自己还没打扫完地上碎瓷,另一个茶盏就会冲自己迎面打来。 还好荀夫人在听到动静后及时走了进来,她看了看地上的茶盏,又看了看一旁的仆人,随后摆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 待到仆人退出屋去,她才笑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干嘛要发这么大的火气?” 荀樾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那个臭小子!” 荀夫人奇道:“咦?前几天里你去偷偷视察回来,不还满意叫好吗?怎么好端端的又恼起他来了?” 荀樾怒道:“那是你还不知道他干了好事!” 荀夫人更感奇怪,问道:“什么好事?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满意?” 荀樾道:“这个小兔崽子,我只看少了两天,他就敢搞出扰乱格局的事情来!” 荀夫人眉头一蹙,恍然道:“哦,难怪今日一大早便见华彩斋的陈掌柜赶来见你…可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荀樾怒道:“他在搞降价抢食的勾当!就快要断了别人的生路,毁掉自己的财路了!” 荀夫人大吃一惊,问道:“他自己决定干的?事先谁都没有知会过吗?” 荀樾道:“他要是说了,我还能让他干成?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憨货!” 荀夫人也不急于表态,而是先倒了杯茶水递了过去,柔声劝道:“这孩子不也是急于立功嘛,想在你面前表现表现,以博得你一句认可。瞧在他初心不坏,你就别生气啦!” 荀樾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恨恨道:“那他也不能这样蛮干不是?你可知道这次的事又要费我多少精力去摆平?我真恨不得狠狠抽他一顿才算解气!” 荀夫人笑道:“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孩子,咱们不也没把这其中关系都说予他知道吗?说来咱们也是有些责任的。” 荀樾重重“哼”了一声,明显也有些理亏,但又不愿就此松了口,强自辩驳道:“我那不是想等时机再成熟一些…”他说到此处,却见荀夫人已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不再说下去,放下茶盏,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既然求了雨,这地上的泥泞湿滑就得自己承受着。就等他来了再说吧。” 荀夫人道:“这孩子做事也挺努力的,你可别折了他的上进心呀!” 荀樾不耐烦道:“我自有分寸,不用你多说。” 荀夫人也就不再多言,默默地走到那堆碎瓷前,低下了身去收拾起来。正巧她捧着碎瓷要出门时,便听得门外传来仆役的声音,喊道:“老爷,少爷他来了。” 荀樾站起身走前两步,也喊道:“叫他滚进来!” 仆役推门而进,入眼便见正手捧碎瓷的荀夫人。他紧忙上前,同时伸出手去,说道:“夫人当心割了手指,快把它们给我。” 荀夫人微微一笑,松了手。仆役接过了碎瓷,又对着两位主人欠身行了一礼,便返身下去了。 荀樾却瞪着尚站门外的慕荀,心头骤然气起,寒着脸喝道:“你还杵在门口做什么?我用不着你来做侍卫,滚进来!” 荀夫人回头白了丈夫一眼,又回过头冲慕荀笑道:“快进来呀,别在外面发愣了。” 慕荀应过一声后,迈步进到了屋里。荀樾冲着妻子说道:“你出去吧。” 荀夫人眉头一蹙,面上显出了诧异之色,可还不等她出言询问,荀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荀夫人虽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但临走侧过慕荀身旁时,不忘低低叮嘱了一句:“有话好好说,别着急。” 忽然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顿令本已满腹疑云的慕荀更生疑惑,他在来时路上就曾询问过引路的仆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但那仆役却并不知情,就是单纯来送个口信。不过眼下对自己又是喝骂,又是叮嘱的,显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果然,只等荀夫人出门后,还没过几个弹指的间隙,荀樾便抬手指着慕荀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混账小子,你不知天高地厚!” 慕荀只觉莫名其妙,但胸中恼火也瞬间升腾起来,张口回道:“糟老头子,你无理取闹!” 荀樾顿时怒不可遏,便想要上前去扇这个胆大妄为的孙儿一巴掌,可他的脚刚迈出去半步,又紧忙收了回去,厉声问道:“你可知道你干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情!?” 第三百九十章 月正西廊(二十) 空中白光闪过,转眼间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地划过了那倭寇握着火雷的手臂。人的四肢一旦吃痛,便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瞬间的松弛,倭寇不是怪物是人,自然也不会例外,于是那枚火雷也在一瞬间脱手掉落下来。 慕荀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火雷,当看到那根引线就快要没尽,他的一颗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当下再也来不及判断思考,手上立时一松,双足地上快速换点,右脚蓄力迅猛踢出,立时便将那枚火雷踢向了高空。 只听凭空炸出“砰的一声巨响,黑夜瞬间变成了白昼,紧接着便有一道凶猛热浪自天空降下,炙烤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慕荀被这剧烈的爆炸震得有些头晕目眩,摇晃过几步后才算稳住了身形,但紧接着他耳边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呼叫道:“公子!” 慕荀急忙寻声看去,只见顾颖烟已双脚悬空吊挂在了屋檐之下,幸得她奋力抓住了飞檐翘角,才得以暂保性命。但人在遭遇紧张与恐惧时,体力就会迅速流失,眼看她吃力的样子,显然快要坚持不住了。 慕荀忙道:“你千万抓稳了,我这就过来!”说着拔腿欲跑。可就在这时,忽有一道刀光掠过了他的眼前,若不是他眼疾身快,只怕面上鼻子立马就被削了去。 可与此同时,慕荀又听到顾颖烟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急忙抬眼看去,只见顾颖烟已经失了手,正急速坠落下来。 间不容发,危情已不容慕荀再多想一个弹指,可要想迅速穿越过身前倭寇的拦截去营救也绝非是易事。 “我该怎么办?”慕荀猛一咬牙,暗想,“罢了,就算挨刀也要硬冲过去!”于是便要不管不顾硬冲破身前防线。 可就在他欲要提脚前冲时,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瞟见了身旁的枪柄,一个念头立马在他的心中生出。他打消了猛撞硬冲的念头,但已微微抬起的右脚还是跃起横踢了出去,如此一来,立时就将身前倭寇逼退了一步距离,同时他也反手拔出了长枪,身子在空中调整出弓字步,握枪的右臂快速蓄力,只等脚尖落地瞬间,手中的长枪也已朝着顾颖烟坠落的方向急掠而去。 此时场中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众人的注意力已全被这柄长枪吸引了过去,谁都不知道慕荀想要干什么,也没有一人能看清楚是何物在飞行。 可紧接着众人便看清楚了,因为那一柄长枪已深深插入了一面墙壁之中,随后便见顾颖烟的身子坠落到了枪杆之上,旋即又被高高弹起。 原来慕荀在掷杆之时就已拿捏准了角度与力道,只等顾颖烟的身子在撞到枪杆之后,又再度被形变的枪杆高高弹起,如此一来,也就达到了慕荀此举的目的,多挣出了几个弹指的时间。他利用这挣来的短短瞬间,快速弹指点住了身前两个倭寇胸前大穴,令他们动掸不得,然后化身一道光影,奔向顾颖烟而去。 时间不早不迟,慕荀伸出双手,也刚好稳稳接住了正从半空中坠下的顾颖烟。 不料顾颖烟却早已吓得昏死过去,慕荀急忙伸手拍住她的后心,把一道暖融融的真气迅速送入她的体内。片刻之后,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随后悠悠醒转了过来。 她神情木讷地看了看慕荀,又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我…没有死吗?” 慕荀笑道:“你还活得好好的。实在对不住,要不是我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顶上,你也就不会被那记炸雷给震飞下来。” 顾颖烟摇头道:“不能怪公子,是我自己跑到了屋檐边,才失足掉落了下来。”说着露出了一个微笑,又道:“谢谢公子又救了我一次,不过…公子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顾颖烟还在自己的怀里,便慌忙把她放了下来。可她脚刚一触地,又惊呼了一声,顺势又靠倒在了慕荀的怀里。 慕荀这才想起她腿上有伤,便把她扶坐到一旁的台阶上,并叮嘱道:“你腿上有伤,就先不要走动了,等我去把那两个倭寇收拾了便送你回去。” 顾颖烟道:“有劳公子了。” 慕荀冲她微微一笑,起身便要向那两个被他点了穴的倭寇走去。可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小腹丹田之处忽然如针扎火灼,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动用内力的反噬之力也就此爆发了出来。他再难前进一步,就连身子也难以站直了,他缓缓蹲下了身去,单膝跪地,豆大的汗珠瞬间自他额头溢了出来,如雨水般落到了地上。 顾颖烟见状,急忙问道:“公子,你怎么啦?” 慕荀已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他又不愿在美人面前折了威风,便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由于顾颖烟瞧不见他的正脸,又被他此刻“讳莫高深”的表现震住,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而这时在慕荀的身前却是一片热闹,那两个倭寇在被他点了穴后就容易处置了,眼下这两个贼寇正被众官兵们按倒在地上拴着绳索镣铐。此时在众人当中,就唯有蔡光钭始终留意着慕荀的动静,在见到慕荀突然蹲下身去后,他便分开身前众人,朝着慕荀匆匆赶来。 这股剧痛一经发生,马上壮大,直疼得慕荀几乎要丧失了神志,杵于地上的手指竟深深扣入了青石地砖里。他耳中听到了蔡光钭的呼声,艰难地抬起了头来,可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在这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又听到了小云的呼唤声,紧随着便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身体,并急切地向他询问着什么,但所问的是什么话,他却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更没看清来人是谁,不过这声音他却认得,正是小云无疑。 知道身旁人就是小云后,慕荀整个人不自觉就松弛了下来,当下卯足了劲喘息两口,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我的药瓶!”后便两眼一翻,人事不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