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了首辅夫人》 第一章 重生 上 已经是辰时,窗外的天光云影褪去了灰蒙蒙的雾蓝,变得澄澈分明起来。院子里的花影映在纱窗上,从屋子里往外瞧,依稀可窥得三分春色。 云淮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 侍立在床榻边的红袖见她醒了,忙道:“姑娘,今日是个好天,外边儿花都开了,不若奴婢扶您出去走走?” 云淮想了想,道:“也好,将箱笼里那件红石榴裙取出来吧。” 她病了许久,有些时候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红袖委实没想到她能答应下来,一时险些喜极而泣,但终究忍住了泪意,将压在箱底的石榴裙取了出来,捧到云濯面前。 看着面前颜色鲜妍的石榴裙,云濯眼里闪过一丝怀念,她掀开锦被,来到红袖面前,轻声道:“为我更衣吧。” 红袖低声应是。 当年合身的罗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衣带渐宽。看着红袖为她系上腰间绸带,云濯唇边忽然噙了些笑意:“看来这几年,我倒是清减了。还以为日日汤药养着,会丰腴些。” “姑娘华彩照人,不减当年。” 这话却是不假。 云濯未出阁前,可有艳绝京都的名头。那时因她喜穿红裙,故而饮宴集会,凡有她在,无人敢着红裳。而后嫁了端王做续弦,虽再未出席过各种花宴诗会,但因着京都中有这么个人,竟还是无人敢着红。 而今纵是久病缠身,清减许多,她那张芙蓉面也并未因此有损丝毫美貌,反而中和了她过于凌厉的艳色,使她顾盼凝睇间更多了些惹人怜爱的清丽。恰便似金堂玉阶下一枝经了宿雨的病牡丹。 云濯听了,眸子里也染上两分笑意。她坐到梳妆台前,泛黄的菱花铜镜里映出她瘦削而姝艳的面容。她唤红袖上前来为她挽飞仙髻,又对着铜镜描眉,抹口脂。 妆成之后,她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股如潮水般的,掺着无望的悲哀从她心底涌上来。红袖说她华采不减,偶尔她精神头好些,坐在窗下,也会听见窗外廊下走动着的小丫鬟闲谈,说她虽在病中,但仍有倾城之姿。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子已经亏损得厉害,怕是熬不过这个春了。待她身死,这艳绝京都的容色,也不过是她墓碑下一抹沉沙罢了。 “扶我到湖边去罢,这时候,湖边的桃花应当开了。”她起身对红袖道。当年她初入王府,裴宴便着花匠在府中的蕊雪湖边植了一片桃树,细算此时,想来还未到落花时节。 她对自己说,再去看一眼,一眼便足矣。 旧梦不复,花树犹存,也是很好的。 红袖眼底闪过一抹不忍之色。她紧着声音道:“宁侧妃……喜爱梨花,如今湖边的桃树已经尽数砍了……” “砍了?”云濯重复她的话,眸子愈发清明起来,语调仍然平和:“砍了也好。朱颜辞镜花辞树,都是些不长久的东西,留着也没用。去湖边吧,桃花梨花,最终都是一样的。” 红袖垂眸,为她披上白狐披风,这才搀着她出了院子。临到蕊雪湖时,云濯忽然停住脚步,她按捺住喉间的痒意,对红袖道:“去请裴宴过来。他若不肯来见我,你便问他,可还记得当年围困宫中,云濯舍身相救的恩情?他听了这话,会来的。” 红袖心里忽然慌乱起来。然而她捉不住这慌乱从何而来,只能重重点头:“奴婢这就去,一定将王爷请来。姑娘您在这里稍等。” 云濯点头,在红袖走后,先前按捺住的痒意再次袭来,她捂着胸口,一口鲜血猛地喷落在地上,很快又浸进泥土里,只剩下铁锈似的红浮于表面,一眼看过去,也瞧不出什么不一样。 暮春的风从湖面缓缓吹拂过来,带着些微的寒意。恍惚间,云濯想起来,那年她与裴宴初见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风,将她手里的那枝桃花吹落。 …… 裴宴到蕊雪湖边时,便见云濯穿着大红的罗裙,外面披着一件白狐披风,春风将她的罗裙吹得翩迁起舞,她就站在那里,背影清瘦,好像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 只差一点,他就要上前去将她拉住。 但她转过头来。他于是又清醒过来,冷着声音对她道:“暮春风寒,你早些回去。” 云濯在心底叹了口气,对红袖道:“你先回去。” 待红袖福身退下后,她才认真看向来人,半晌,她唇边忽然绽开一抹枯败的笑意,声音却轻快起来:“裴宴,我想通了。” “如今种种,俱是我强求得来,所以你冷落我,放任府中侍妾欺侮我,构陷我,甚至毒害我,都是我应得的;你始终不信我没有害宁侧妃的孩子,也不信我对你是真心,我也无话可说。” “可你不该害我云家百条性命,我一人所作所为,我一人全力承当,你为何要连累我的家人?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裴宴皱了皱眉,温声道:“你身子骨弱,这些话留待回屋再说不好么?我送你回去,嗯?” 云濯微微闭了闭眼,叹息道:“你永远都是这样。” 无论是喜是怒,永远都这样温柔,教人看不分明,他心里究竟是作如何想。倘若不是这样,当年她也不会百般谋划,只为嫁他。 君子如玉,温润端方。终其一生,她未曾见过这样的人,眉眼间仿佛蕴着一江温柔的春水。一双眼看过来,便带了倾国倾城的深情。 在小时候,她常常想,一定要快些长大,长大了之后,就能嫁个好人家,不再受欺负。可从见裴宴第一眼,她就觉得,她这半生坎坷荆棘,淡薄亲缘,或许就是为了遇着他。她不想嫁个好人家了,她只想嫁他。 所以她为他舍了锦衣玉食,亲自跪在漫天秋雨的僧庐前三天三夜,终于求得谋士出山;为他单枪匹马出入军营,说动拱卫京都的御林军统领出兵,才将围困宫中数日的他救出;又为他闯大理寺斩杀宵小,满身血污也要护他衣上无尘,尊荣不改。 她真的错了,倘若她早知道因为她的任性,竟会害了整个云家,她一定,一定不会嫁他。 “裴宴,有一句话我未曾问过你,今日却想问一问,你这样的人,有过真心吗?”云濯解下披风,惨然一笑,“我既盼你有,又盼你没有;我怕你有,却不愿给我,又想你能明白我,明白我这些年来是如何热切而无望地爱着你。” 云濯又问:“还记得么,当年我第一次见你时,便穿着这一件红裙。” 裴宴默然颔首。 如何能不记得。那时桃花树下,满座衣冠胜雪,唯她一人,红衣绝艳。那时候身旁好友见他眸中惊艳,与他道:“这位可是云尚书的爱女,不光生得艳色无双,还下得一手好棋,喏,方才胜了济明大师一局,这会儿估计是出来赏花吧。” “记着有什么用呢?”云濯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头,迎着浩荡的湖风,淡声道,“还是忘了吧。” “若有来生,我唯愿你百般所求转瞬空,荣华富贵作囚笼——”语罢,她纵身一跃,身体顷刻间便沉入冰冷的湖水。闭上眼,最后想起的竟是当年出嫁前,嫡母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人生于世,便如湍急的河流,永不停息地往前奔袭。无论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你都要记得往前走,只有往前,你才能懂得,被留在过去的人事,都是不必挂怀的。” 可她已经没力气往前了啊。 这一世,终究是她走错了路。 第二章 重生 下 云濯觉得很冷。 和病重时候仿佛从心底浸出来的寒冷不同,她现在只觉得身上冷得像冰一样,心里却仿佛有火在烧。 耳旁声音嘈杂,有红袖的哭喊声,还有裴宴悲恸的呼唤声。云濯疑心自己没死成,但又觉得像是在做梦。否则她怎么会听见嫡母询问大夫的声音? 她将眼睛闭得更紧,可是眼皮的颤动却没有瞒过身旁一直关注着她的红袖,几乎是同时,红袖惊喜的叫声便在她耳边想起:“姑娘,姑娘?” 云濯不堪其扰,紧闭的双眼偷偷睁开一条缝,但很快她就震惊地不知所措,眼睛呆呆地盯着屋子里的陈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裴宴。 这里是她的闺房?她还活着? 她回过神来,看着红袖尚带着稚气的面容,隐隐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浮现,为了印证这个想法,她问道:“如今是乾元几年?” 红袖笑了笑:“如今是乾元十九年呀,姑娘您就是睡了一觉,怎么就糊涂了?” 云濯看着她,眼底发潮:“是,我睡糊涂了。” 乾元十九年啊。 原来,她真的重生了。 真好,这一年,她还没有遇见裴宴。这一次,她还有机会好好活自己的人生。 “我这是怎么了?”极度的喜悦之后,云濯才感觉到头有些疼。 红袖见状,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又把迎枕垫在她身后,好让她靠着,末了,才道:“您被卢三姑娘失手推下了水,昏睡了好些天了,大夫说,您要是再醒不过来,恐怕这一劫就熬不过去了。可是万幸,您还是熬过来了!” 听她说到卢三姑娘,云濯便想起来了,前世在她十三岁时,确有落水这么一桩事,始作俑者是工部侍郎府上的三姑娘,卢清竹。可笑那时她还以为卢清竹只是不小心,居然就那样大度地原谅了她。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礼部尚书府上的大公子在宴席上多看了她几眼,卢清竹又爱慕他多时,于是心生嫉妒,趁她在池边看鱼时,将她推了下去。 云濯有些想笑,她前世怎么会这么傻?这样昭然若揭的事实,她居然因为卢清竹掉了几滴泪便信了她的说辞。而后卢清竹数次害她,她居然也没有将怀疑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反而一如既往以诚待她。真是可笑可悲。 “你既然醒了,那就好生养着,不要再劳神。院里有什么事,俱可请人来寻我。”将大夫送走后,温氏回到屋子里,对云濯说到。 她声音冷淡,面容也是一贯的肃穆。然而在云濯看来,却是再亲切不过。她前世实在太蠢,将居心叵测者如卢清竹视为至交好友,却以为真心待她者如嫡母心怀鬼胎。 那时候她总觉得嫡母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甚至几次三番护持她,都只是她有心做给世人看的样子,看似贤良淑德,实则绵里藏针。而今再看,方觉当初的自己有多浅薄。 嫡母出身世家大族,若非打心底里怜惜她的身世,完全可以对她不管不顾。反正在这个权势便是天理的世道,无人敢说她温家嫡长女一句不是。 云濯点了点头,眼里满是孺慕之色,看着面前身着丁香色襦裙,端庄清雅的嫡母,道:“多谢母亲。冬来天寒,母亲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温氏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要知道这个庶女对她的态度可一直不怎么热络,甚至是有些冷淡,怎么今日就一反常态了?不过念着云濯尚在病中,她便将心中的疑虑压了下去,没有再说什么,微微颔首便出了门。 第三章 卢三姑娘 门打开的一瞬间,院外天光从门外泄进来,将昏暗的厢房照亮。云濯这才发现屋子里的门窗都用厚重的帘子挡住了,这般布置让云濯想起前世,她被宁氏下毒,身子亏损后,厢房里便始终是这样密不透风的模样,她有些喘不过气,对侍立在床榻边的红袖道:“去把帘子卸下来,换轻薄一些,透光的纱帘吧,再开两扇窗,没有风进来,总觉得有些闷。” “可是您的身子……”红袖迟疑地看着她,“这时候换纱帘,怕是有些不妥?” 云濯捡起从前娇纵的做派,睨她一眼:“你家姑娘难不成是那等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不成?让你去你就去,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的。” 红袖拗不过她,只得应是,很快便支使院子里伺候的下人来换上纱帘。 眼见着屋子里敞亮起来,云濯这才觉得心里也敞亮了起来。 她靠着迎枕坐了一会儿,又想躺下,红袖却拦住她:“姑娘,您还没喝药呢。”她将在桌上放凉了些的汤药端过来,看着只一会儿功夫就缩在被子里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云濯,好笑地问道,“您看是您自己喝,还是奴婢喂您?” 云濯在床上滚了几圈,最终还是认命地起身将药喝了。红袖知她怕苦,又将早就准备好的蜜饯奉至她面前。 捏着蜜饯,云濯眼眸颤了颤,倏然间,一滴泪砸下来,落在红袖掌中。 红袖低头去看她,心急地问:“姑娘您怎么哭了?莫不是这药太苦?都是奴婢不好,非要逼着您喝药,您要打要骂奴婢也都认了,可您别哭呀!” 云濯拽着她的一角擦了擦眼角:“我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 她真的没想过,她居然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还能回到青春年少最肆意的时候,这时候,她是云府最宝贵的明珠,无人再敢欺侮轻贱她;她还是京都最耀眼的女子,万人都要为她的姝色动容。 她要把前世那些人欠她的债,一一地讨回来。卢清竹心慕礼部尚书之子,她便要夺那人的注意;宁氏害她一条命,她便取她一条命;裴宴要皇位,她便谋了这江山! “有什么事值得您这样高兴?”红袖很有些不解地问。 云濯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额心:“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我现在,终于摆脱了以前的境地。挺高兴的。” 她这样说,红袖就不说话了。她是知道自家姑娘以前过得有多苦的,被夫人派来伺候姑娘那会儿,她还担心姑娘会不会是唯唯诺诺的性子,但是后来见着面之后,她就放心了:姑娘虽然平日里不声不响,但也着实聪慧,知道自己处在什么身份便该是什么样的性子,从前不得看重时,虽内敛却不轻卑;而今养在嫡母名下,虽娇纵但不跋扈。 “您这样好,以后的光景还会比从前好许多许多倍的。”红袖宽慰她道。 云濯看她神色,便知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过这也正合她意。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院子里就响起了小丫鬟欢喜的呼声:“下雪了!好大的雪呀!” “下雪了,出去瞧瞧吧。”云濯道。红袖笑着点头,为她捧来厚重的妆花缎袄裙换上,又取来披风给她披上,一番收拾后,方撑着二十四骨纸伞扶着她出了门。 主仆俩走在铺了雪屑的青石板路上,有下人见了,连忙站在一旁低头行礼,待她们走后方敢起身。如今谁人不知,云濯小姐虽出身卑贱,但因着容色过人,又聪慧非常,文章骑射都远胜京都贵女,连老爷夫人都十分看重她,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要恭敬一些。 不过说起来还真是时也命也运也,换作当年,谁敢想一个在烟花之地长大的庶女也能有如今的风光呢? 云濯并不知她们心中所想,她和红袖这会儿走到了揽月亭,再有数十步,便是父亲的书房。她正踌躇着要不要去向父亲问安,却见一个清萧疏朗的身影从书房中出来。 那人身姿挺拔,穿着一身青衣,在这样的雪天里,显得有些单薄,但更多的,却是飘逸与风流。这种风流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独属于世家大族的气韵与风采。 但这身影,无端地令她觉得有些熟悉。 第四章 谢玠 “公子?”云濯下意识唤他一声,见那人果真停住脚步,她转身对红袖道,“你且在此处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便撑着伞出了揽月亭。待离得近了,她方看清那人究竟是何模样: 乌发用雪青的绸带束着,松松散散地垂下来,眉目清俊得仿佛是春风词笔写就,偏又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与冷意,唇色殷红如朱砂。在他身上,世家大族数百年来的风流蕴藉,与身为权臣该有的威严之势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他光是站在那里,便自带着风清月白的矜贵与沉冷。 她是认得他的,当朝首辅,谢玠。 谢是陈郡谢氏的谢,天下第一等贵姓。 更重要的是,他是当年裴宴始终想要却未能拉拢的人,也是他,使裴宴几次三番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云濯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她从来没有哪一刻有着像现在这样清醒的认知——倘若她要断裴宴前程,眼前人便是她最好的选择。她前世虽身困后宅,然而始终关注着朝堂政事,而今重生到十三岁,便有了先知之明;何况她并非普通的闺阁女子,教导她的先生是琅琊名士,除了诗书礼乐,亦有教她兵法谋略,和她合作,于谢玠而言也不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然而这事不能着急。她平复了下心情,听见谢玠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姑娘唤某何事?” 云濯福身行了一礼,垂首时乌发落在襟前,露出一片瓷白的后颈。 她起身,将手上的伞递给他:“落雪了,公子衣衫单薄,不若撑伞归去。” 谢玠望着她,却不动作。 他是谨慎惯了的人,虽然知道此时在云桓府上不会出什么事,但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他仍然放不下戒心。见她似乎也没有收回手的意思,他微微一笑,婉言谢绝道:“伞给了我,姑娘呢?” 云濯不容分说地将伞塞到他怀里,而后翻手将披风上的帽子拉起来,盖在头上。帽子有些宽大,罩下来将她的半张脸都遮住了,她仰起小脸,看向谢玠笑道:“我有帽子呀!” 谢玠的手摩挲着尚有些温热的伞柄,看着她圆滚滚的一张小脸,忽然觉得自己的防备心有些好笑。他略一颔首,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云濯摆了摆手:“小事一桩,当不得谢。”她又眯着眼睛,歪头想了想,道,“何况你长得这样好看,一把伞而已,送你也无妨的。” 她这话说得坦荡,谢玠也不是第一回听这样的话了,年少时他步行上街,有大胆的女子甚至直接往他怀里扔香囊手帕,是以这时听了她的话,他也只当她是小姑娘习性,并不放在心上。 他不理会她的话,撑着伞,又拱了拱手,方转身离去。 见着他走了,红袖才从亭子里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喘着粗气问云濯:“姑娘您将伞给了他,那您怎么办?” “几步路的功夫,不碍事。”云濯摆了摆手。 最后红袖还是不放心,让她在亭中稍坐片刻,去附近找了把伞这才扶着她回了院子里,她刚坐下,红袖又去厨房里将出门前就煨在炉子上的参茶端来,让她喝了暖暖身子。 …… 一晃几天过去,云濯的身子也养得好了些,她坐在窗下,以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梅树。这几日都下着雪,时间一长,连这梅树枝梢上都堆了厚厚一重,眼见得今天难得放晴,树梢的雪便开始化作了水淅沥沥往下滴着。 红袖捧着黑漆托盘进得屋中,见她坐在窗下,知道她是憋得久了,于是上前对她道:“顾府的丫鬟过来问您身子如何了,说是府上得了个新厨子,会做南地那边当下时兴的糕点,顾姑娘请了相熟的几位姑娘过府一块儿吃糕,您在府中养了许久,若是能吹得风,不妨也过去与她们说说话。” 云濯侧过头来:“顾府?” 不就是礼部尚书顾大人府上?那想必卢清竹也会在。 她起身拍了拍手上先前吃完糕点还没有来得及擦的碎屑,道:“也好,正好我还想请教一下阿绮那副梅花图要怎么绣呢。” 想到顾绮如,她眸子暗了暗。 前世她与顾绮如算得上是至交。可是在她嫁给裴宴之后,与她的来往便少了许多。因为裴宴说,她如今是端王妃了,而顾绮如也嫁了锦衣卫指挥使燕昀,实在不宜深交。 可后来她在府中被宁氏为难,为她出头的却还是顾绮如。她当然知道,只要她低头,她们就能重修旧好。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堪破裴宴意欲谋取皇权的狼子野心,又怎么敢将顾绮如扯入端王府这个泥潭。 前世的阿绮,若是知道她死了,想必会很难过吧。 红袖听了,将托盘上的檀木盒打开,对她道:“姑娘既要出门,正好可以戴这一对明月珰。方才老爷命人送来的。” 云濯“嗯”了一声:“那便听你的,你眼光一向好。”这样说着,她的心思却是又转到了别处。 平心而论,云桓待她虽不亲厚,甚至在她十二岁之前对她一直不闻不问,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可他后来为她所做的一切,也是煞费苦心。他为她遮掩出身,令京都中无人再敢非议她的身世;又为她延请名师,使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就连她平日吃穿用度,也关照了下人要十分精细。 虽然他的目的,仅仅是想用她的亲事换云家一个更光明的前程。 想到这里,云濯有些头疼。她前世便是因着这件事,才迫不及待筹谋一切想要嫁给裴宴,而今自然也不可能为云家牺牲自己的亲事。可她确实该报答云桓。 红袖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认真为她挽髻,然后是描眉,末了,又问:“姑娘要换哪件衣裳?” 云濯一边抹口脂,一边道:“选件红的就行。” 说着,她又想起谢玠,那个清冷矜贵的世家公子,旁人穿白衣,便显得寡淡,可换作他,却只会让人觉得孤雅高洁,是位持心清正的君子。然而世人或许不知,她却深谙他才不是什么君子。他有着这京都最狠厉的手段,最凉薄的心肠。 不过这也没什么,身居高位的人,哪一个手上能干净?干净的人,掌不住权势,也只能任人宰割。 第五章 顾府 红袖选了件红色绣缠枝梅花的袄裙为她换上,又挑了件蓝色有白兔毛滚边的织锦披风,这才对云濯道:“姑娘,可以走了。只是,倘若卢三姑娘也在……”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将话说完。 她始终觉得,那天卢三姑娘并不像是失手才推了自家姑娘落水,反倒像是蓄谋已久。只是这猜疑无凭无据,她一个做下人的,委实不好开口。 云濯拍了拍她的手背,冷声笑道:“若她也在,怎么也该教她领会一下这冬日里落水的滋味才是。” …… 门房得了姑娘要出门的吩咐,自然早已经备好了马车停在府门处。车内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厢壁内设了暗格,其中放着几卷她常读的书,与一副白玉棋盘。壁角处置一鎏金小炉,马车行进时,便有袅袅淡香飘摇而出。 云濯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辘辘的声音响起,间或掺杂着小贩的叫卖声,与远处锣鼓声,猜想这会儿应当是到街上了。这样想着,她将帘子拨开,果然看见拥挤的人潮,与旗幔招摇的茶寮酒肆。 尚值深冬,这时节的风仿若刀子一样,一吹到人身上,就带着坚硬的冷意割进人心里。 在车下走着的红袖抬头看见自家姑娘将帘子拉开,顿时眉心一跳,劝说道:“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前些日子落水养了许久才见好,待会儿若又受了寒该怎么办?” 云濯应了一声:“我有分寸的。”却还是没有将帘子放下来。直到手有些僵了,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不多时,从前方传来车夫悠长的吁声,马车渐渐平稳下来,红袖低声道:“姑娘,顾府到了。” 穿着短褐守在门外的家丁还在想这又是哪家府上的马车,下一瞬便见得一只瓷一般白的,有些圆的小手伸出来,而后是一张有些稚气,却很是姝艳的脸,鬓边斜插一支金步摇。随着她下马车的动作,步摇与耳珰都轻轻摇晃起来,交映生辉。 竟是户部尚书府的四姑娘! 他们这些高门权贵府上伺候的下人,探听消息的途径数不胜数,自然知道这位三姑娘虽是庶女,但在云府可是位同嫡出,云大人与云夫人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 有眼色的已经去后院通传了,今日他们姑娘请了相熟的手帕交来府上玩,他们也是知情的,云四姑娘想必也是来见他们姑娘的。 又有一人下得阶前,来到云濯面前,躬身道:“小人见过云姑娘,我们姑娘此时正在后院,已经有人去通传了,还请云姑娘稍等片刻。” 云濯站在马车前,任红袖为她将披风系上,过了一会儿方看向那家丁道:“卢三姑娘可来了?” 家丁笑道:“刚来不久。”他说完,便听见身后一道清脆如环佩叮当的声音响起,“我还当你今日不会来了呢,本还想问问你身子如何了,但是想着你既然来了,估计养得也差不多了。” 他连忙退至一旁,声音恭谨:“姑娘。” 来人正是顾府嫡出的二姑娘,顾绮如,她一边说着,一边亲切地来挽云濯的手。 云濯笑着道:“阿绮聪慧。” “就你嘴甜,丫鬟都跟你说了吧,请你来是因为府上得了个新厨子。”顾绮如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京都里不少人都看不起阿濯的出身,说她虽然如今身份尊贵,但仍然改不了骨子里流淌着的卑贱血脉。可她却觉得这京都里,再没有哪个小姑娘比得过她家阿濯。 阿濯总是香香软软的,脾气也好的不得了,她每次见了,都想抱一抱她呢。 “说了。”云濯点了点头,又问,“那这个厨子做的糕点是甜的还是咸的啊?长这么大了我还没出过京都呢,南地又是什么?一个地名吗?长什么样子啊?” 说起来,云濯是不记得前世有阿绮请她过府吃糕这一回事的。她也不清楚是曾经有过,只不过她忘了,还是因为她如今重活一遭,一些曾经没有发生的事情也发生了。 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因为旁人而放弃她与顾绮如的友谊了。 重活一遭,才对以前的事情感到后悔。想想她前世过得也太糊涂,未出阁前,总忙着谋划嫁给裴宴的事情;出阁之后,她的生活重心也始终放在裴宴身上,裴宴多看她一眼,她便欢欣鼓舞,裴宴冷待她,她便顾影自怜。等她终于想通之后,却已经晚了。十九年的人生,她竟没来得及好好为自己活一天。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等她将这些人欠她的债都讨回来之后,她便要离开京都,去看看这人间山河,天地春秋。 “是甜的,我知道你不吃咸的。南地也不是一个地名,是南边的统称,我外祖家便在南地,那里处处小桥流水,画舫船舸数不胜数,有悠扬婉转的笙歌,四时盛开的花木,还有风情万种,腰肢婀娜的美人。” 顾绮如说着,笑了笑,又去捏云濯的脸:“当然,等小阿濯长大了,那些美人俱不能及你万一。” 云濯低头看了看有些圆的身子,忽然意识到现在她还没有到一袭红衣动京都的时候,今天她还穿了条红裙子,简直就是一个福娃娃!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她想起那天夜里给谢玠送伞,按照她的设想,她应该是清瘦纤瘦,娇花照水一般的姝艳美人,然后谢玠见了,就算不起什么旖旎心思,想必也不会舍得拒绝她。她就说呢,谢玠当时怎么不动摇,原来她那时的形象就是个团子? 不,不是当时,她绝望地看着自己肉肉的小胖手——她现在也是个团子。 “那……那我想快些长大!”她握紧小拳头,决定今天糕点也不要吃了。 顾绮如笑了笑,不将她这样孩子气的话放在心上,挽着她的手往前走,道:“咱们快去后院吧,清竹这会儿该等急了。” 云濯的脚步顿了顿,面色也有一瞬间的晦涩。她看向顾绮如,问:“阿绮知道我前些日子落水的事吗?” 第六章 质问 “当然知道。” 顾绮如正想着好端端的云濯怎么会说起这事,紧接着就听见她声音微冷:“若我说,是卢清竹蓄意推的呢?” 顾绮如愣了愣,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她存心推你?为什么?” 云濯张了张嘴,又闭上,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当时跌入池子里,便看见她得意地笑了笑。” 顾绮如想起卢清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咬着牙恨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又原谅她不成?” “又?”云濯眨了眨眼,看着顾绮如,颇为不解。 顾绮如一见她这迷糊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把以前那些事放心上,于是恨铁不成钢地道: “我以前就瞧着她有些不对劲,旁的不说,单就上回我们出去玩她踩坏你珠花那件事。那串珠花我明明看着是在桌上的,怎么会掉到地上又恰巧被她踩着了?还有上上次,你们一同看中一张面具,后来你说要让给她,她拿在手里却又不乐意要了,直接扔到了河里,你还记得吗?” “我总跟你说别挨她太近,你从来不听我的,这回好了,遭了这样大的罪!这回你要还想饶她,我可是不许了!” 云濯听着她数落,心下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原来居然这么蠢吗?不过仔细想了想,那时候她也并非对这样的事没有察觉,只是珠花也好,面具也好,她虽然喜欢,但都觉得不及卢清竹来得重要,所以即便是被她毁坏,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待顾绮如说完,她老老实实地耷拉下来:“这次不会了。她险些害得我丢了性命,阿绮,我不要和她玩了。” 顾绮如看着她小脸都皱成一团,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我帮你教训她。” 她原本就不太喜欢卢清竹,虽然她对她们表现出来的模样素来都是柔弱婉约的,但她总觉得她很虚伪。那种虚伪像总是藏在暗处吐信的蛇一般,虽然看不见,但仍然教人心生寒意。 可无奈云濯喜欢同她玩,是以大多数时候,她虽然不耐,但也忍了下来。 但如今知道她居然这样害云濯,顾绮如这可忍不住了。 云濯握住她的手,道:“这事阿绮不用管,我能自己解决的。” “真的?”顾绮如半信半疑地问? 云濯重重点头:“真的真的,咱们快进去吧。” …… 两人到后院花园中时,卢清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终于见着顾绮如将云濯带过来,她登时便从去了锦缎的石凳上站起来,紧着步子来到云濯面前,蹙眉嗔道:“都等了你好久了,怎么才来呀!害我好一阵担心,生怕你路上出什么事了!” 她长得清丽,眉似远山,目若秋水,尽管皱着眉说着这样一番话,仍然是美的。 云濯听了,心里却只想笑,她将卢清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拂开,温声问她:“卢三姐姐心里,恐怕是巴不得我出事才是吧?” 卢清竹面上神情一滞,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样的话她也不是第一次说了,但是每次云濯都只会害怕让她久等,反过来向她赔不是,这样直截了当地质问她话里的意思还是第一次。虽然她这样说着的时候,是真心觉得,云濯要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就好了,可被她质问着,她又难免有些慌乱。 “四妹妹怎么会这样想呢,你……你知道我只是开玩笑的呀,我怎么会想你出事呢?我们俩这样要好,我宁肯自己出事也不会想要你有事啊!”她抓着云濯的手辩解,神情恳切。 这时候她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她只知道她不能和云濯翻脸。她想更接近顾衡一些,便只能从顾绮如这边入手,京都中谁人不知顾衡最宠这个妹妹,可偏偏顾绮如又不喜欢她,反而与云濯走得十分近。她想要搭上顾绮如这条线,离不开云濯。 云濯似乎被她的诚恳打动,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听卢姐姐这样说,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顾绮如刚想说话,抬眼却看见她眼里的冷色,于是又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卢清竹却以为她又和以前一样,任她说两句话便消了气,于是破涕为笑道:“不是的,都怪我说话不妥当,教四妹妹误会我了。” “卢姐姐说得很妥当了,宁肯自己出事也不想我出事是么?”云濯复述了一遍她的话,问道。 卢清竹不解她什么意思,但是这话确是她说出口的不错,于是颔首道:“我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天地可鉴,这些天晚上我一直没能睡好,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那天你落水的画面,我真的很后悔,即便可能会跌进池塘,但我也该拉住你的。四妹妹,你怪我吧。” 说完,她又是一阵梨花带雨地哭。 顾绮如对天翻了个白眼,不明白她怎么戏这么多。但回过神来,扪心自问,她倘若不知道事情原委,却是极容易被她这一番哭诉蒙骗过去。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这卢清竹更可恨了些!蓄意害人也便罢了,居然还在这里不知悔改地做戏! 云濯却是知道她这一番话是在以退为进,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落的水。 看着不远处的池子,云濯忽然想了想,道:“我怎么怪你呢,都是我自己不小心罢了,怪不得你的。诶,卢姐姐,我方才瞧着你头上有一支银簪,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卢清竹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鬓边,簪子果然不见了,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珠,抽噎地道:“我……我一直都在这里,哪儿也没去啊,怎么会不见了呢?” 云濯摸了摸下巴,沉思一会儿,忽然指着前边,大喜道:“你看,那是不是你的簪子?” 前几日落的雪铺在地上还未消,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卢清竹一眼望去,什么也没望见。但她也不觉得云濯会骗她,于是走向云濯指的地方,低下头来想仔细找找。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她背后发力,她一个趔趄,竟是直直栽倒在结了薄冰的水池里! 第七章 兔子 卢清竹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是会洑水的,因此并不像云濯当初落水那样惊慌失措。只是,她迷茫地看着被冰碴子划破的手臂,再抬眼时,面上便带了泫然欲泣的委屈:“四妹妹缘何推我?” 云濯莞尔一笑:“昨日种因,今日得果。你问我缘何推你之前,怎么不先问问自己,当初为何推我?” “哦,或许你又要说,是我误会你了。那好呀,你在这池子里泡上一泡,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了,你就再起来。这样我就相信你。对了,我上头只有三个哥哥,可没有像你这样笑里藏刀的好姐姐,你可别再叫我四妹妹了,我当不起。” “当然你执意要叫也没关系,只是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不小心再失手推你一次了。” 说完,她脸上终于漫上畅快的笑意,然而下一瞬,她便愣住了——池边廊下对面站着,正拿一双眼眸幽深地望着她的人,不是谢玠又是谁?!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也不知道他究竟看见了多少,她忽然一把扑在顾绮如怀里,眼底两行泪滚滚而下,抽泣地道:“阿绮!卢姑娘怎么摔下去了!呜呜呜我好害怕,她先前摔下去的时候还想拉我下水呢!幸好我躲得快呜呜呜呜!” 她的哭不是像卢清竹那样梨花带雨的哭,而是小孩子的哭法,嚎啕不绝,顾绮如虽然不知道云濯为什么忽然哭起来,但也知道她是装的,因为她刚扑进她怀里时,便小声央她挡着些,这时候自然是陪着她做戏,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云濯嚎得累了,便停下来,打算歇一会儿,同时又悄悄从顾绮如怀里抬起头来看谢玠,却看见他面色不改,仍然冷淡。 她皱了皱眉,觉得不对。按理说她哭得这么大声,谢玠应该听得到啊?难不成是她哭得太假了? 这样想着,她又悄声问顾绮如:“阿绮,你说我哭得惹人怜吗?” “哭得我心窝子都软了,你说呢?”顾绮如也学着她的模样,悄声回应她。 “那我今日可爱吗?” “冰雕玉琢,可爱至极。” “那难不成这个谢玠当真是没有心的么!”云濯恼恨地小声嘀咕道。 从意识到她现在还没有长到可以用美色动人心的时候之后,她就重新制定了计划。总之不管怎么样,她是要和谢玠打好关系的,否则,倘若她贸贸然找上谢玠要谈合作的事,谢玠不仅不会信她,说不定还会觉得她是受人唆使要来坑他。 可她今日这一番又哭又闹,谢玠居然也还是不为所动? …… “先生在看什么?” 那边顾衡从书房取了文章过来,便见他立身廊下,于是好奇问道。问完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对面池边还有两个女孩儿,正是他妹妹与云家那个粉团子似的小姑娘。 至于卢清竹——听见顾衡的声音的背后响起,而且听起来在场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她纵然极想用落水这事唤起顾衡对她的怜惜之心,但也不敢赌上自己的清誉,是以只能闭着眼睛屏息潜入水下。 如此一来,顾衡自然没能看见她。 见顾衡来了,谢玠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是只兔子罢了。” 原以为人畜无害,没想到还会咬人。倒也还算有趣。 兔子? 顾衡摸了摸鼻子:“舍妹顽劣,说不定又在哪儿捉了兔子当作新鲜玩意儿养在府上,先生见笑了。” “无妨。”谢玠看向他手上一卷宣纸,道,“听闻近日顾府事忙,难为你还有心做文章。” 顾衡得了他的夸奖,忙道:“先生曾教过我们业精于勤,荒于嬉,平虚不敢或忘。” 待两人走远,云濯方从顾绮如怀里出来,她拍了拍胸脯,朝池中的卢清竹道:“卢姑娘起来吧,当日推我入水之事,今天便两清了。” “不过卢姑娘知道出了顾府该怎么说吧?今日这园子里可只有我们三人,你自己不小心跌进池塘,若是将这事推到我身上,我可不会认的。” 卢清竹躲在池子里,听了她的话险些羞愤地哭出来。然而她还是没想通,这才半月不见,往日里任她摆布的云濯怎么会忽然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直到听着她和顾绮如交谈的声音渐渐远了,她才敢从水里浮出来。出了园子,一直候在园外的丫鬟见她浑身滴水,连忙迎上去,关切地问:“姑娘,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 她一问,卢清竹又想起来方才在园子里云濯对自己的百般羞辱,她扬手一巴掌扇在小丫鬟脸上:“平日养着你就是为了让你在这时候问我怎么回事吗?还不快去给我找件干净的衣裳让我换上!” 云濯与顾绮如两人对园外发生的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两人眼下正坐在顾绮如的闺房里闲谈。 “你怎么知道她的簪子丢了,我都没有留意到。”顾绮如觉得今天这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云濯也能有这样厉害的一天。从前她总担心,以后云濯会受欺负,那时候若自己不能在她身边该怎么办?但是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自己那些担心都是杞人忧天。 云濯歪着头冲她笑了笑,摊开手心,一根银簪赫然出现。她解释道:“她低头哭的时候,我顺手拔下来的。” “那你怎么又断定她会为了这根簪子四处翻找?”顾绮如仍然没有明白这其中的关联,毕竟卢清竹虽然身份不算多高,但好歹父亲也是正二品的工部侍郎,犯得着为根丢了的簪子心急吗? 云濯拿起一块糕点吃了两口,方道:“阿绮你不知道她心慕顾哥哥?她今日来顾府肯定是觉得或许有见顾哥哥的机会,当然要把喜欢的首饰戴上,这根簪子我们虽然觉得普通,但或许于她而言举足轻重呢?” “不过我今日虽然算是解了气,但对她却更放心不下了。” “为何?”顾绮如追问道。 第八章 云桓 “她落水那会儿你可看见了?”云濯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糕点吃完,方道,“若是寻常人被推下水,第一时间定是慌乱不堪的,可她居然一霎时便整理好了心情,继续装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问我为何推她,这般心计,实在可怕。” 她这样说,顾绮如也想起来了,她感到一阵后怕,又想着今天的事,问云濯:“那你今天这样做,岂不是就与她撕破脸皮了?” “我与她交好时,她对我下手亦未曾留情;而今撕破脸皮,她反而会有所顾忌。阿绮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须得注意着她,她心慕顾哥哥,我怕她会算计到顾哥哥身上。” 顾绮如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又听见云濯问:“我方才看见顾哥哥在廊下,他身旁还有个年轻的男子,阿绮可知道他是谁么?” 她一说,顾绮如便想起来了,道:“是当朝首辅大人,谢玠。与哥哥有师生之谊。不过他这人怪得很,不喜欢旁人到他府上,所以今日过来,想必是为了指点哥哥的文章。毕竟哥哥明年就要下场。” 她说着,忽然福至心灵,指着云濯的鼻子问道:“之前在青荷池,你就是见着他,才忽然装哭的?” 云濯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是,前些日子我在府上也见着他了,怕他认出我来,这才借着阿绮你挡一下。” 将卢清竹的事掰扯清楚后,云濯又惴惴不安地问顾绮如:“今日之事,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顾绮如性子良善,而云濯今日表现出来的狠厉与算计也与往日大相径庭。 她怕顾绮如因此疏远她,又怕她畏惧她。 无论如何,她是不想失去顾绮如这个朋友的。 如果说前世困囿与端王府后宅,还有什么人事是能令她怀想起来心生暖意的,也只有顾绮如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顾绮如的神情,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地逡巡着,不肯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比起畏惧与疏远,她更怕她从此不愿坦诚待她。 想到这里,她又急忙道:“我虽然算计卢清竹,但全因她算计我在先。若你觉得我行事太过狠毒……” 她本来想说她可以改,但在这个时候她却又忽然意识到,她不会改的。 她就是这样霸道的人,谁欺负了她,她便要十倍百倍欺负回去。 顾绮如挑眉笑着问:“怎么?我若是觉得你行事太过狠厉,你就要改不成?” 云濯艰难地摇了摇头。 顾绮如不说话。 云濯站起来,抹着泪就要走。 顾绮如一把将她拉住:“你做什么啊!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别哭了,我向你赔不是好不好?我们小阿濯最好看了,可不能哭,你一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云濯这才倔强地望着她:“是你吓我!” “对对对,都是我不好,我吓着小阿濯了。”她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云濯脸上的泪痕,末了,认真道,“我很开心。真的。阿濯,我从前总担心你性子太软,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可怎么办,现在见着你这样聪明,我真的很开心。” “你也不用去想我会怎么看你,不,不只是我,任何人的想法你都不要在意,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你开心,喜欢你的人也会开心。这就够了。”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眼见着天色将晚,顾绮如才将她送到了府门前。 待云濯回府时,夕阳已经落了下去。京都的冬天便是这样,夜晚总会来得早些。 天是幽深的蓝,伶仃的星子散在天边,一弯弦月孤悬。云府门口点亮了红绉纱糊着的灯笼,仔细看能看到小小的蠓虫绕着灯笼飞舞。 云濯刚下马车,就有下人来请她,说是老爷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失神片刻后,云濯方带着红袖往书房的方向去。 算起来,今天应该是她重生一来第一次见云桓。 九岁那年,她独自拿着莲青给她的信物到云府时,说不期待是假的。小时候,她坐在街边望着货郎叫卖的糖葫芦眼馋时,时常看见气派的马车从街上驶过。 有人告诉她,那里面坐的是贵人。 她一直以为,贵人就是大官,是王公贵族。可是风将帘幔吹起,露出马车里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她才知道,原来小孩子也可以坐那样的马车。 可后来在云府两年,她吃的是残羹冷炙,枕的是硬木床板。这样的日子,渐渐地,就将她曾经的期待磨平了。她不敢再将云府当成自己的家,也不再奢求宝马香车,她认命了。 然后云桓偶然见了她一眼,从此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曾经所渴求的一切,悉数被人送到面前。 对云桓,她始终怀抱着复杂的心绪,直到今天,她也还是无法将他单纯地视作一个父亲看待。 她叹了口气,眼见书房就在眼前,转身对红袖道:“天冷,你先回去吧。” 说完,不管红袖作何反应,她便推门踏了进去。 书房里的壁上挂着前朝文人的山水画,一旁的博古架上摆着的也都是些古玩珍宝,书案上文房四宝俱是上品,身后几座书架上陈列的书大致是经史子集之类,种种摆设足以看出书房主人严谨古板的性子。 云桓身着月白长袍,负手站在窗前,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似的。 云濯也就没有做声,低眉垂眼地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云桓方道:“跪下。” 他声音微沉,掺杂着淡淡的威势。虽然时隔许久,在云濯听来,仍然熟悉。他是一贯用这样的语调与府上人说话的,在她上头三位兄长,都对这位家主又敬又怕。 她听话地跪下。 前世里她也经常被罚跪,虽然她有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但是云桓总能寻着她的错处敲打她。被敲打之后,她就长了记性,曾经犯过一次的错再也不会有第二回。 然而她忘了,这时候的她还不是前世那个对罚跪一事颇有心得的云濯。 云桓转过身来,看着她不作辩解的模样,皱了皱眉。 第九章 辩驳 他凝视着这个女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审视的目光在云濯的脸上逡巡着。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当初那个歌姬长什么样了,他这一生,少有行差踏错之时,临到老了,却没想到冒出来这么一个女儿污了他半世清名。 半晌,他终于发话:“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跪?” 云濯垂首低眉,老实地跟个鹌鹑一样:“不知。但是您既让我跪,便自有您的道理。” 其实也不是没抗争过。 前世云桓也这样把她叫到书房,不由分说地就要让她跪下,她那时候已经被娇养了许久,自然不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故而云桓要她跪下,她就梗着脖子据理力争。 然后怎么样了呢? 云濯的眼神有些恍惚,时至今日,她想起来那天的场景,仍然忍不住心底发凉。 因为她不肯听话,云桓当着她的面将整个院子里伺候她的人全部处以杖刑,有些熬不住的,就当场毙了命。 莲青爱美,就算死时也是干干净净,妆容精致的。所以她从来不知道,人命原来是这样轻贱的东西,像一蓬蒿草一样,说折就折了,毫无体面可言。 从那之后,她就病了,病来如山倒,险些让她去掉半条命。然而即便是日日昏昧着,不知今夕何夕,那些哀嚎声仍然在她耳边经久不息地响着,甚至一闭上眼,下人们或惊惧或不甘或痛苦万分的面容也在脑海中浮现。 云桓用这样的手段告诉她:他能捧她至云端,也能推她入泥潭。她抗争不了。 所以病好之后,她就主动找到云桓认了错。 云桓听了她的话,冷哼道:“巧言令色。”但终究眼中的神色柔和了一些,“你今日在顾府将卢三推下了水?” 若是换成前世,云濯或许会惊讶于他的消息灵通,但是如今,她却早已对这件事习以为常。她点了点头:“是。” 她不知道云桓手下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物,但是却深刻地明白,她身边一定有人在监视着她的言行举止。今日在顾府的园子里,连红袖也未曾在她身边,所以可想而知,那人应是极擅于隐匿身形。 “愚蠢!”云桓振袖怒喝道,“当初她推你下水,你要报复回来情有可原!可你万不该如此行事,意气之争,终究失于浅薄!” 云濯抬眼看向他,书案上一盏烛火燃着,有风从窗下吹进来时,黯淡的光亮便轻微地跃动起来,将云桓映在墙上的身影照得高大而扭曲,她叹了口气,平静地问: “依您的意思,如何能不浅薄?仔细谋划,妥帖安排,将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不浅薄了?朝堂政局当然应该如此,但是我与卢清竹之间,并不用这般大费周章。” “面对巨兽是要细致布置陷阱,可是换成一只蝼蚁,倘若也要瞻前顾后,这样才是失于浅薄。” 其实云濯又何尝不明白,面对云桓她完全可以阳奉阴违,左耳进右耳出,反正云桓大不了再多让她跪上几个时辰,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但是她想,如果她永远想着以前的事,对云桓始终心存畏惧,那她就永远是当初那个小女孩,长不大了。 一个人若是连心里的槛都跨不过去,又要怎么样面对将来的风波呢?何况从她重生伊始,就注定了她要走的路不会平坦宽阔。但她已经没有退路。 云桓又背过身去,望着窗边横斜一截梅枝,语调软了些,道:“我看你那先生,旁的没教会你,这诡辩的本事倒让你长进不少!” 雾蓝的夜色里,梅枝仿佛蘸了墨一般,在冷月与烛火的辉映下显现出深沉的乌青色,树梢栖居的鸟儿忽然有所感应一般,振翅从老瘦稀疏的花叶间飞出,窗前梅枝上一捧雪也被惊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云桓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想法。他挑了挑眉,不曾转身,但话却仍然是对云濯问道:“你不怕我?” 他终于找到从一开始见着这个女儿他心底那点怪异从何而来:她从进门见着他,到后来镇定地辩驳他关于“失于浅薄”的话,始终神色镇定。她对他没有尊敬他可以理解,但是他在府中积威已久,就连膝下三个儿子,见着他时也是怕甚于敬。 可云濯,怎么会不怕他。 云濯垂眸。怎么可能会不怕呢?但她仍然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您请暮先生来教导我诗书礼乐,却唯独没有告诉他要教我怕您,我自然是不怕的。” 云桓不再说话。他挥了挥手,示意云濯可以下去了。 云濯起身,从书房里推门出去。 红袖回院子里放下顾绮如令人交给她的食盒后,便提了灯等在书房外,这会儿见云濯出来,自然是连忙迎上前,刚虚扶着云濯的手臂,她便感觉到人软了一下。借着灯笼看见小姑娘裙子上两团灰暗的印记,她不免担忧地唤道:“姑娘?” 云濯面色有些苍白,但仍然笑着将食指竖在唇边,摇了摇头,慢行数十步后,转头看见书房掩映在一团墨影似的紫竹林下,她方弯腰揉了揉膝盖。 多少年来,对云桓的惧怕如一只被铁链拴缚的巨兽一般蜷缩在她心中。但是今天她能感觉到,她正在一步步,亲手杀死那只巨兽。 “回去给我再按按吧,跪了许久,怪疼的。”她吸了吸鼻子,道。 “好。” 两人走着,过了一会儿,云濯想起来顾绮如拿给红袖的食盒,于是又道:“阿绮给我的糕点你拿下去分了吧。我就不吃了。” “可是不合姑娘口味?”作为云濯的贴身丫鬟,红袖致力于为自家姑娘排忧解难,“那姑娘喜欢软馅儿还是硬馅儿的点心,表皮呢?要硬的还是软的?奴婢在街上去给您买。” 云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胖了——有这样的贴心人在身边,谁瘦得下去? 她想了想:“我喜欢吃李记的糯米糕,还有驴打滚,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再去买吧。” 第十章 暮归柳 说是让红袖去李记买糕点,但最后红袖也没去。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云桓便着人来传话,说是姑娘既然身子见好,那么也该去霜见馆了。治文习武,最忌惫懒。 霜见馆是琅琊名士暮归柳在京都的住处,平素无事,他便在霜见馆喂鱼,莳花,逗鸟,自弈。 他本是个闲散的人,年少成名后,几番辗转终于明白自己心之所向:既不耐烦朝堂中权势倾轧,也不喜欢经营商户。他就想有闲心时游山玩水,写诗作画;没闲心就醉倒蓬门,一觉睡到大天明。 幸而暮氏一族在琅琊也是名门望族,养他这么一个闲人还是养得起的。何况他也不是一般的闲人。 他入过朝堂,早年间甚至还主持过科考,如今大邺往上数两届考生,俱要唤他一声“老师”;也曾经过商,因着心思活泛的缘故,初入商行便倒腾了一桩生意,刨除本钱,盈利三十万两,震惊四座。当朝圣上听了这事,都曾笑夸他有一双点石成金手。 这样的人,暮氏上下只怕哪里伺候得不够周到,哪里会嫌弃他无所作为——他只要好好活着,对暮氏而言就已经是做了大奉献。 云濯虽然如今说出去也算高门贵女,但要想做他的学生,还是不够格的。只是不知云桓用了个什么法子,居然让暮归柳欠了一个人情,这才让云濯能有资格称他一声老师。 但也有条件,从来都是别人迁就他,所以教学生也不例外。云濯想跟在他身边学习,须得日日亲上霜见馆,而不是他到云府为她讲学。 云桓自然是答应下来。 让红袖打发了来传话的人,云濯叹了口气,又起身收拾书箱。这一连休养了快大半个月,她竟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书箱里还放着她落水前装着的书本,她拿出来看了看,是《晋史》,翻开来,也不知道讲到了哪里,反正处处都是干净的,连一滴墨也没有。 想想她前世确实不喜欢听老师讲史,总觉得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实在没必要为那些古人旧事叹息或是骄傲。 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当初有多狭隘。她该听一听的。 若是听了,想必当年出嫁那日,老师与她说“如若心有悔意,尚能转圜局面”时,她就能明白老师话里的意思,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悲剧了。 收拾好书箱,云濯便让红袖提着与她一道出了府门。 不多时,便有马车自云府从乌衣巷驶出,行经朱雀大街,转向清平巷内,停在一座精致的小院外。 从外看只见小院黛瓦白墙,颇有几分南地水乡的情调与古意,仿佛这院子也不该在寸土寸金的京都,反而应坐落在青山下,绿水边。 入得院内,便见院墙下闲闲一株梅树枝干遒劲,花疏叶小,恰便似文人风骨,清寒高雅,不沾染半分红尘。 云濯从红袖手统领书箱接过来抱在怀里,径直往平日里先生讲学的屋里去。红袖则按规矩在外守着。 进屋时,暮归柳已经在了。 云濯抽了抽嘴角,没有问安,反而先开口劝他:“您能不能把墙上那些金砖抠下来?” 外人都道琅琊名士暮归柳性情淡泊,超凡脱俗,有幸能访得其居的人更是恨不得拍胸脯保证其人安贫乐道,品味高雅。 她只知道从她初次看着这面金砖砌成的墙壁之后,她就再也无法直视“清贫”“淡泊”这几个词了,并且始终想要努力劝说老师能将这墙上的金砖抠下来,堆在床角也好用来垫桌子也好,总之别让她看见,太晃眼睛了。 未进门前满腹的追思与怀想,在见着这一面金墙之后,也都化为了乌有。 暮归柳“啧”了一声:“你懂什么?你当它们只是普通的金子吗?我告诉你,不是,这可是我的命啊!” 他生得眉眼疏朗,面容端方,颔下一把胡须,看得出来年轻时必定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无双人物,而今便是老了,也只是使他身上气质更为沉稳了些。 云濯忽然想起前世宁氏在她面前趾高气昂地嘲讽:“如今你在这王府中苟延残喘,想必还不知道云家勾结太子意欲谋反,如今已经被圣上下旨,满门抄斩了吧?听闻你那老师知道你在王府中光景惨淡,打算投身靖王麾下效力,只求他能将你接出王府呢,姐姐不妨猜猜,誉满天下的琅琊名士暮归柳将自己置身这权势之争里,会不会引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呢?” 想到这里,云濯也不觉得那一面金墙闪眼了。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您喜欢金子,那我以后便努力经商,为您挣许多金子。” 暮归柳闻言,并没有被感动到,反而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疑惑道:“云桓不是说你好了吗?也没烧啊,怎么就在说胡话了?” 云濯收了脸上的笑:“那您还是把那些金砖抠下来吧。” 暮归柳横她一眼:“就是因为教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学生,天天看见你感觉自己气得心绞痛都要犯了,这才要看看这些金子愉悦一下心情,你知不知道,你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 云濯“哦”了一声,将《晋史》从书箱里拿出来,问他:“老师,开始讲学吧?” “今日这样积极,待会儿可是有事?” 云濯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事,就是还有点事想请教一下您。” “今日不行,我约了人,明天你再来吧。”暮归柳刚想问她什么事,又想起来约了人这回事,摆了摆手道。 云濯不死心,眼巴巴地盯着他:“就一件小事的时间也没有?” “今日课也停一天,他人快来了,待会儿若是见了你,恐怕会吓着你,你还是先走吧。”暮归柳说完,又摸了摸她软趴趴的苞苞头,“今天是我这个做先生的不好,害你白来一趟。不若这样,你喜欢什么,让红袖带你去街上买,我来出钱如何?” “出什么钱?” 门外一道身影迫近,云濯闻声望去,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怎么会是他? 第十一章 奂陵瓷 庭院外积雪还没有化完,偶尔有觅食的灰羽鸟雀拖着长尾低低地从院子这头掠到院子那头,最后又落到屋檐下歇脚。 说话的人将门推开,檐下的灰雀便落下一声啼鸣,倏地飞走了。 云濯眨了眨眼睛,颔首唤门前人一声:“公子。”她侧过头,用一只手托着腮,直直地望着他。 在他身前,是富贵逼人的满堂金玉;在他身后,是素雪白梅的幽深庭院。而他站在那里,身形清正,白衣飘然,仿佛这富丽堂皇的内室与清朴素雅的外院,都与他不相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呢?云濯百思不得其解。 谢玠听见她的声音,侧目看她一眼:“云四姑娘。” “是我。”云濯见他认出自己,霎时便眉眼弯弯地笑了笑,“还以为老师与谁有约,不曾想原来是你。” 说着,她又转过头来,看向暮归柳:“既然老师要等的人已经到了,那我便先走了。明日再来。” 暮归柳“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些,风冷,记得早点回去。” 直到目送云濯出了门,暮归柳才收回目光,面上的笑也敛了些,淡淡看向谢玠:“还以为你会吓着她,没想到她居然认得你。” 谢玠来到他面前,撩开用青色丝线暗绣竹纹的雪白衣袍,席地坐下:“我也没想到,琅琊名士暮先生居然会收名声不显的云四姑娘做学生。” 他对云濯如何自然是不关心的,可既与暮归柳有关,便又不同。 遥想当年,他尚在陈郡时,便已有少年才子的名声。十二岁时他作过一首诗,被父亲传书于那年主持春闱的考官徐鹤梦,徐大人当着天下举子的面直言,倘若他今年下场,京都举子当无立足之地矣。 其后父亲携他到琅琊,欲拜名士暮归柳为师,暮归柳却闭门不见。 当年看过他诗文,歆羡他文采出众的京都举子,在这件事后,开始纷纷质疑他那些诗文,是否有人捉刀代笔而成。 直到他十四岁参加春闱,一举夺魁,做了大邺最年轻的状元郎之后,质疑的声音才渐渐消弭下去。 听他这样说,暮归柳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那桩旧事,于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怎么又旧事重提?不是跟你说了,当初我也看过你那首诗,写得极好。也正因此我才没有收你做学生,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老师,而是要去官场上沉下来,历练一番。当年我若开了门,那才真是耽误了你!” “至于云濯么,虽然天真烂漫了些,但还算聪慧。说起来,当初我也是看她身世可怜,正好她又合我眼缘,这才答应了云桓,留在京都做她的老师。要真说有教什么,却也没有。” 谢玠垂眼看着桌上青釉印花童子采莲纹茶杯上的纹路,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你的学生,教或没教与我也没有干系。这次过来是想问你,临遥那边,你如何打算?” “你们暮家的人,这两年来,可是越发没有分寸了。” 临遥此地,有士族林立,又盛产茶叶井盐,是南北往来的咽喉要塞,历来富庶,堪比京都。如今的临遥刺史出身暮家嫡系,名唤暮归柏,已近知天命之年。 按理来说,只要他安安分分在这个位子上再多待两年,便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于子侄后辈的前程,亦能有所助益。 只可惜这人是个拎不清的,眼见要卸任了,却被有心人查出来他勾连士族,贩卖私盐的事。 从来盐铁暴利,虽然天家牢牢将这两桩生意抓着,但也知道防不住有人以权谋私,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是以只要不过分,上面的人也都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可若涉及到士族,这便犯了大忌。 而暮归柏做临遥刺史,又得益于当年谢玠的举荐,所以今日他才会来。 不过这事虽然牵连到他,但说起来时,他也只是寻常态度,并未抬眼,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曾重一些,可听在暮归柳耳中,却犹胜惊雷。 他心里明白,谢玠虽然是问他准备如何处置这件事,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谢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或者说整个暮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断尾求生。 “老二他私联临遥士族,欺上瞒下,确是有错。但他这些年也算辛苦,前些日子程儿传书过来,也说错在老二,可以随你处置,只有一点,但求你能留他一命。”暮归柳望着谢玠,恳切道。 他忽然想起春雨渺渺的那个下午,那时候,任谁也不会想到,被他拒之门外的少年,七年后会成为权倾朝野的首辅,就连暮家,也要仰他鼻息。 谢玠抬眼看了看他:“那么临遥?” 暮归柳闻弦歌而知雅意,哑声叹道:“出了这样的事,老二自然是不能留在那儿了,我去替你守着便是。” “暮先生喜好清闲,若是为了二爷这事搅入官场,退之心中过意不去。”谢玠叹了口气,身形微倾,话风一转,又道,“这杯子,是奂窰的吧?临遥春茶奂陵瓷,人间富贵第一枝,也是好词句。” 暮归柳听着他的话,思量半晌,明白了他的意思:临遥保不住了。 他抬手摩挲了一下杯身上触感细致滑腻的纹理,道:“哪有人真的喜好什么清闲,我也不过俗人一个,爱的都是些阿堵之物。听闻奂陵刺史一职如今尚有出缺,大人看我可堪赴任?” 谢玠喟叹道:“先生誉满京都,若真愿赴任奂陵,这天下悠悠万民,也无一人敢说先生不是。” “如此,此事还请大人运作。”暮归柳起身,朝他一拜。 谢玠抿了口茶水:“先生既有所托,某自当尽力为之。” 暮归柳呵呵笑了笑,按照他以往的脾气,这时候就该下逐客令了,可谁让他那个族兄不办人事,连带他在谢玠面前也不自觉矮了一头。 更何况……又想到一件事,他看向谢玠:“我若去奂陵,还有一人放心不下。” 第十二章 可怜 谢玠望向他,下一瞬便听他道:“云濯这姑娘,身世可怜,往日我在京都,贵女圈子里掂量着我这个老师的名声,也不敢多为难她。可我若不在,想来她的日子会难过许多,届时还请大人看顾她一二。” “人生于世,身微命贱者不知凡几,先生为何独独可怜她?” 他问这话,并非因他出身清贵,不知人间疾苦。而是因为在他看来,但凡有能力,有手腕的人,都不会落到被人可怜的地步。倘若没有那等能力或是手腕,更不值得被人怜悯。 暮归柳抬眼,道:“她这人,怠懒,好耍小聪明,也不太上进。但天底下勤奋,老实,一门心思想往上走的人多了去了。我看中她,只为一点,那就是她身上有一股劲儿。” “那种想做什么,一定要做成的劲儿,我见了就心里欢喜。大人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不明白高门贱命的悲哀,大多数人生来好像就接受了这样的悲哀,为家族牺牲,亦或者为世俗认定的功名、前程牺牲。” 说着,他笑了笑:“但是云濯没有,她知道她在我这里学得好,云桓才能重视她,但她还是任性,我讲兵法谋略,她就认真听,有不懂的回家还要仔细钻研;我讲诗词史书,她不耐烦,就坐在那儿打瞌睡。” 说着,他又想起当初第一次见云濯时的光景,小姑娘比起同龄的孩子实在瘦得过分,礼仪也欠缺,脸上的表情木木的,唯有一双眼,看人时亮得过分。 也就是那双眼睛,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说起来,当年我从族长手里,将程儿接过来养在身边时,他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劲儿。云濯和他,其实是一类人啊。” 这是谢玠在暮归柳口中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垂眸,想起来如今暮家家主名字里就有个“程”字。 只是,区区云氏庶女,也配与和王氏玉郎并称为琅琊双璧的少年家主相提并论?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暮归柳轻咳一声,道:“总之,待我离京,还请大人照拂云濯一二。” 谢玠颔首应下。 …… 云濯回了院子后便躺回了床上,她闭着眼,紧拥着锦被,却仍觉得不够。 太冷了。 记忆里,没有哪一年像乾元二十二年那样冷,大雪经久不息地落着,都城霜满鬓,山水俱白头。 她难得推开门,出了院子,想看看雪景。却没想到走到半路,便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放轻了脚步声,走过去看到前些日子在她面前盛气凌人的侍妾昏死在地上,脸上有血泪汩汩流着。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容色清冷,气度矜贵,手中一柄薄而窄的长剑正滴着血,泛着寒光的剑身倒映出侍妾血泪斑驳的脸。 而后,她听见那人说:“既然长了眼睛没用,想来剜了也不影响。听说这位便是你们王爷近来的新宠,依我看,比起云家四姑娘,可是差远了。” “起码云四姑娘不会这般……欲擒故纵地撞到本官身上。往日听说王府美人如云,今日见了,本官却觉得,若都是些这样的美人,你们王爷恐怕是脑子有病。” 雪渐停了下来,城中的戏班子也从“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唱到了“则为他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而她,她便死在一个春水破冰的早晨。 死的那一年,京都春色与往年没什么差别,依旧是处处杨柳堆烟的好光景。 “这是谁的墓?”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这样问,只是努力睁大了双眼,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而后距离渐渐拉近,她才看见漫山遍野的草色间,有一人身着白衣,长发用一根雪青的绸带系着,眉若远山,眼眸幽深。 他身边立着的仆从闻言,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查看,拂去碑上风沙后,被岁月掩埋的字迹渐渐显现出来,他答道:“大人,是已故端王妃的墓。只是不知,为何立在这里。” 按照天家的规矩,王妃薨了,该葬在封地。 怎么会立在这里呢? 云濯蓦地想起,她从前与裴宴说过的一席话:“我这一生不是很快活的一生,从生下来,便鲜少能有自己做决定的事情。但我想,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随我的心意。待我死后,我想葬在城外青山上,山下要有河,夏天会有长在乡野的孩子采莲捉鱼;河边得有一条路,一年四时,渔人樵夫,车马辚辚,都从路上过。” “我想好好地,看一看这人间。季安,你能答应我吗?” 那时候,裴宴说,“何须待死后?我现在也可以带你纵马长歌,行遍人间。” 后来她没能等到裴宴带她游历山河,却等来了这一片墓地。 墓边杂草丛生,长得已有半人高,深深浅浅的脚印踩在周遭,看起来凄凉得很。 “也是个可怜人。”那人下得马去,又吩咐仆从去买一壶酒来。 他将杂草拔去,又用不染纤尘的广袖拂去墓碑上的尘埃,而后接过仆从买回来的酒,倾洒在墓前,用怀念而幽远的语气说道:“生前贪图利与禄,身后黄沙一抔土。当年你艳绝京都,名冠大邺时,可曾想过今日?” 云濯觉得这真不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她都这么可怜了,他居然还冷嘲热讽? 而后她又听见他道:“不过也无妨,人总是要死的。圣子神孙,贫民贱姓,终究要死。他日我到阴司黄泉里,只盼你已经托生而去,千万记得,下一回可别再爱人了,不值得。” 倏然,黄钟大吕一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天地轰然倒塌,春山,旧墓,雪景,美人的哀啼,全都由远及近地搅在一起,又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个穿白衣的男子,他执剑,他嘲讽,他倒酒,他叹息…… 谢玠,谢玠。 云濯坐起来,泪水披挂在脸上。 他可怜她啊。 这世人,利用她,嘲讽她,欺骗她,谋害她,可那个矜贵沉冷的权臣,可怜她。 但是云濯想不通,谢玠为何会与老师相识。 她心里忽然不安起来,眼见着窗外淅沥沥下起了雨,她也仍然擦了脸上的泪痕,唤红袖进来。 她要去找先生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三章 荒谬 红袖原先在屋子里,见她睡了,便搬了根小凳坐在门外,守着她。这会儿听见她的喊声,连忙推开门进去,问道:"姑娘,怎么了?" "为我更衣,我出去一趟。"云濯道。 "天正下着雨呢,姑娘有什么事不若明儿再去?"红袖劝她,"您这身子骨,真经不起折腾了,您不爱惜自个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在眼里,也心疼您呢。" "不行,我得今天过去,等不了明天。"云濯态度坚决。要是今天不去问个清楚,她晚上就睡不安稳了。 红袖见状,叹了口气,往箱笼处走去。 到霜见馆时,雨已经小了些,云濯吩咐红袖就在车上等她,自己则撑着伞下了马车,往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老师,你在哪儿啊!" 暮归柳摇了摇头,从屋子里踱着步子走到檐下,招了招手:"别喊了,声音怎么这么大?"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见着云濯一手提着裙子小跑起来,他又看得心惊胆战,连忙叫她慢着些,生怕她摔了。 来到檐下,云濯将伞放在地上。暮归柳道:"什么事值得你又过来一趟?" 云濯踮起脚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那是她平素听暮归柳讲学的屋子,也是暮归柳待客的屋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她才收回目光,问道:"谢公子走了?走多久了?" 暮归柳横她一眼:"怎么就学不会分寸这两个字?一天天没大没小的,谢公子也是你能叫的?人家位列百官之首,你该称他一声大人。" 说完,他点了点头:"刚走没多久,怎么了?" 云濯将兜帽取下来,福了福身:"老师说的是。只是老师怎么会和谢公子认识?" 暮归柳气得胡须一抖,方才说过的话她又忘了,只是都指着她鼻子了,训斥的话还是说不出来,于是只得作罢,回答道:"有些交情罢了。本来还想修书与你,也好,你既然来了,我便当面与你说罢。" "说什么?"云濯望着他,"有什么事您还得修书同我说?明天我不是还得来吗?" "明天你便不必来了。"暮归柳看着庭院里雨落到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笑着摸了摸云濯的头,"老师该走了。" "走?您要去哪儿?"云濯有些迷茫,但好歹还能抓住重点,"您不要*了吗?" 前世他们以师生的身份相处了四年,直至她身穿嫁衣,踏上花轿,最后看向的人也唯有他。虽然她从来没说过,但在心里,她一直是将他当父亲看待的。 他教她学识,也教她做人的道理,到后来她处境艰难,也是他为她四处奔走。 她以为这一世,他也会留在京都教导她,等她长大。 暮归柳含笑摇了摇头:"我到底是你的老师,怎么会不要你。只是我有些事情要办,不能留在京都了。" 他不愿意回琅琊的原因便是他不爱管事,只是他既姓暮,就注定不能像个普通人一般平淡度日。这些年来他将暮家交到程儿肩上,做个撒手掌柜逍遥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为暮家做些什么了。 "我已经与谢玠说好,待我走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他兴许不是个好人,但说出口的话从不会反悔,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你可以信他。" 云濯低低"嗯"了一声,又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暮归柳笑了下,避开这个话题,只道:"我有个养子,性子好,长得也好,待下回他来了京都,亦或者你有机会去琅琊,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云濯不说话,他又道:"好了,快回去吧,明日不用来送我。我年纪大了,可受不得送别这种事。" "回去吧。"暮归柳看着她,又道。 暮霭沉沉,他的面容也在这时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云濯忽然又想起来前世他送她出嫁的情形,她认真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师也已经老了。 他两鬓生了些白发,脸颊上长出了褐色的斑点,胡须像乱草一样蓬着,青衫穿在身上也变得宽大了。 云濯鼻子发酸,在他面前跪下,深深一拜:"您不肯说要去哪里,去多长时间,学生便不问了,万望您多加保重,天冷喝汤,热时也莫贪凉。" 暮归柳将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裙子上的灰尘,又把伞从地上捡起来递给她:"回吧。" 云濯伸手去拿伞,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直到行至院门处,回过头,暮归柳仍立身檐下。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的是,此去奂陵,恐与京都故人便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终究他还得回琅琊啊。回了琅琊,离京都就远了。 出了院门,云濯正想回马车上,却不料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云四姑娘。" 她转过身,看见谢玠。 "想必云四姑娘已经知晓尊师不日就要离京的事,此后在京都,云四姑娘若遇着事,可以来寻我。"谢玠撑着伞站在院墙下,有雨水从墙上的青瓦滴落下来,落在他的伞上,顺着伞缘继续滴落下去。 云濯看着那滴雨珠,想起的却是梦里漫山的春草,她平静地道了声谢,又问:"什么事都可以来寻你?" 谢玠想了想,道:"可以。" 他应承了她的老师要照顾她,便该事无巨细。 云濯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她以前听裴宴说起谢玠,说他忘恩负义,对昔日舍命相救过他的下属也能施以酷刑,连妻儿都不放过;对从前一心提拔他的上司也落井下石,丝毫不念旧情。 她便总以为他这人手段狠辣,心肠凉薄。可他却能待她如此。 可当年她视为明月般温柔澄澈的裴宴,后来却成了落在她心上的那把刀。 "如此,便多谢公子了。"云濯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合着雨声响起。 第十四章 怨 谢玠不与她多言,径自踏着雨水离开了。远天雨幕下,鸦青的天色渐与他雪白的衣袍混同成一色,绮丽又缱绻。 云濯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提了裙摆上马车。 马车驶回云府,云桓又派了人到府门守着,见着云濯的马车回来,连忙下到阶前,隔着纹花的绸帘对她道:"姑娘,老爷让您回府后去书房见他。" 云濯应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对红袖道:"这回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去吧。" 红袖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行至书房时,便改道去了厨房,吩咐婆子在炉子上煨一碗姜汤备着。 云濯进书房时,云桓正好看完暮归柳命人送来的信,他看向云濯,问:"你老师明日要启程离京了,过几日我会再给你另请一位先生,关于这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云濯默然片刻,道:"我想去章鹿学宫。" 前世卢清竹便在章鹿学宫读书,学宫内设数位先生,为贵族子弟讲授课业。她因为有老师教导,就没有去学宫。后来闲暇时说起这事,卢清竹总是十分艳羡。 那时候她还想要去求老师,让卢清竹也一道随她去霜见馆听学。只是后来被卢清竹拒绝了,这才作罢。当初她实在天真,还以为卢清竹是不想她为难,现在想起来,后来她名声大噪,京中公子贵女俱追捧她为才女,可不就是她在章鹿学宫里苦心经营的结果? 若她真说动了老师让卢清竹也能一块到霜见馆,才是让她为难了吧? 但这一次,若有她在,卢清竹想要才女的名声,可是没这么容易了。 "学宫内诸位先生授课,贵族子弟云集,恐怕不会对你上心。"云桓皱了下眉,虽然暮归柳来信说云濯天资聪颖,可他仍然不放心她去学宫,要知道,今年开春,谢家那位小少爷也会入学。 有那人在,云濯如何能拔得头筹?而对他来说,倘若云濯不能在那一众世家子里成为最夺目的明珠,那么去学宫这事,也就没有了意义。 云濯甚至不用探究他眼底的神色,就能明白他为何这样推脱。 有时候她虽然会想云桓究竟是如何看待她,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争强好胜,自负又高傲。 她嫣然笑道:"我若在学宫,先生眼中如何能看到旁人?" 云桓看着她,本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虚张声势的心虚,却发现她坦荡荡迎上自己的目光,神情沉稳。 但他更愿意相信这种沉稳只是由于她的不知事,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还不知道她在学宫中会遇到怎样的对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章鹿学宫中,聚集的是大邺的未来。 如今斗鸡走马的少年郎里,或许就有将来文采传世的文臣,亦或者勇冠三军的武将;而那些簪花描眉的贵女中,未必不会有他日母仪天下的皇后,亦或者令出法随的宗族主母。 虽然他对云濯的期望也十分高,但至少现在,他不放心让云濯去面对这样的人物。 "就这么说定了,我会为你另请名师,章鹿学宫的事,休得再提。"他不耐烦与云濯做口舌之争,挥一挥衣袖,将事情定下。 若是换在前世,他这样说,云濯纵使心里再不甘愿,也不会再多言了。 即便是现在,她也不敢忤逆他。 但是仅仅是一瞬间,她便下定决心,复又言道:"父亲以为,在听闻之前教导我的老师是琅琊暮先生之后,还有哪位敢来应我云府这西席之位?" 她看着书案上的铜制仙鹤烛台,两截蜡烛烧着,滚.烫的烛油便落在底下仙鹤擎着的莲花台里。似乎是觉得有这意思,她原本只是看一眼,现在却久久挪不开目光。 云桓坐在书案前,抬眼,便看见她眼里跃动着的火光,他沉思片刻,问:"你应当知道,我如今费尽心力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做个庸人的。不管在哪里,我都希望我的女儿,会是最耀眼的存在。" "我明白。"云濯收回目光,颔首答道。 "可在章鹿学宫,你或许并不能成为那样的存在。"云桓又道。 云濯垂眼,低声问:"可若是不能做到,便不去做了吗?父亲,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倘若去试一试,或许还有成功的机会;按捺不动,便永远只能停滞不前,这还是您教我的?" "我教你的?" "当年从那个破败的小院子里被您领出来时,您看着我的眼睛,说,想要永远摆脱这里,做云家最尊贵的姑娘,就要去学很多东西,或许会很辛苦,但若是能学会,摆在我面前的就是锦绣前程;学不会,我仍然要被打回原形,继续过这样下人都不如的生活。" 即使说着这样的往事,云濯语调仍然平静,仿佛是在说着不知道从何处听来的故事,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也不对,我曾经是想过的,我想在认祖归宗后,我会不会也想幼时看到的那些娇小姐一样,锦衣华服,仆婢成群。" "但您知道,当初您与我说那番话时,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想的是,怎样都好,先让我吃顿饱饭,别说是学东西了,刀山火海我也去得。" 她抬起头来,望着云桓露出一个笑来:"我自幼长在市井,生母只是一介歌姬。可想而知,那时候您要*学的礼仪规矩,于我而言简直难比登天。好多次我都想,我真的学不会,就算是过回以前那样的日子,我也认了。" "但我终究不甘心。后来您也看到了,我果然成为了京都最知礼仪,懂规矩的女子。太后寿宴上,曾经亲口夸赞过我,皇后也对云府的家教赞赏有加。" 云濯有些释然地道:"您不让我去章鹿学宫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不行呢?" 云桓听了她的话,忽然问道:"你在怨我?" 第十五章 大哥 云濯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感激您还来不及。" 云桓无心辨别她话中真假,只看着先前云濯注视着的那盏铜鹤烛台,火光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儿的野心,或许比他还要大。 但目前看来,仅限于闺阁后宅。他说不上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云家当然需要一个足够聪明而有野心的四姑娘,但是同时,如果一个人兼具聪明与野心这两个品质,就意味着她不好控制。 他抬起头,看向云濯:"你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我请人教你礼仪规矩,又教你诗书骑射,是为了什么?" "父亲自然有父亲的道理,我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不是吗?"云濯将话抛回去,又问,"父亲觉得,我去章鹿学宫如何?" "你既然想去,我自然不会拦你。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在学宫中,并不轻松。"云桓最终还是松了口。一方面是因为理智告诉他,到学宫中听学,确实好处颇多;然而另一方面,却是出自他的私心:他也想看看,若是没有他的护持,云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云濯颔首谢过他,却并未多言。 没有说出口的是,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是负重而行,难有成全。她从未放下过,又谈何轻松。 见云桓冷着脸,云濯候了会儿,没等到他说话,于是明白今天的谈话便到此为止,默然一福身,退了出去。 从书房出来,远天仍旧是鸦青的颜色,竹枝沉黝的紫与书房里浅浅透出来的烛火的暖黄含混在一处,多了几分凝重厚实的质感。 雨已经停了,云濯低头走着,想到的却是谢玠清隽的身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分明大权在握,但比起权臣,他却更像一个晴耕雨读,抚琴折花的读书人;这样的人,本该迷恋权势,可竟无端有几分堪破世俗的通透洒脱;她见过他心狠手辣的一面,但偏偏他难得的恻隐之心,居然也给了她。 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一双锦靴,她停下脚步,抬眼看向锦靴的主人,剑眉星目,玉冠束发,周身气度沉稳,又带着些文人的飘逸。 是她名义上的大哥,云宣穆,精诗文,通骑射,如今任职正五品左春坊左庶子。 二十五岁的五品官,莫说京都,便是放眼大邺也难见。 还有二哥云宣和,虽然性子纨绔,但每每在外有些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给她带一份;三哥云宣秩,最像嫡母,端庄严谨,镇日像个老学究一般,到哪儿都捧着一本书。 但是前世,他们都死了。 一桩罪案,牵连满门。 她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云濯正想着前世的事情,面前人却一句话拉回她的思绪:"方从父亲书房出来?" 云濯低低应了一声,又唤他:"大哥从哪里过来?" 前世,甚至到现在,她对整个云家的感观都很复杂。她从不认为云家人是她的亲人,但同时又清醒地知道,她属于云家。 何况云家待她不薄。虽然也有过苦难的光景,可她后来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云家赋予她的。 在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除了报复卢清竹,裴宴之流,除了遍历山河,她还想保住云家。 "去见了母亲。"云宣穆声音低沉,见她面色恹恹,皱了下眉,问,"父亲训你了?" "没有。"云濯否认道。 云宣穆眉头舒展开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点了点头,却又不想这样离去。他想再和这个妹妹说一说话。 约莫是四年前,知道自己除了两个弟弟之外还有个养在市井中,烟花地的妹妹,他是觉得很新奇的。虽然那时候他也终于明白,原来父亲母亲一直表现出来的恩爱不疑,相敬如宾,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不堪一击的假象。但那天她进府时,他还是偷偷去瞧了一眼。 真小啊,瘦得跟个猴似的。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身上穿着做工与布料都极其劣质的衣裳,但胜在干净整洁。这一切,都符合他对她的预期料想。 但是她不该回来。他想。 高门世家中庶出的姑娘,到最后不过是家族联姻,利益交换的筹码。 后来知道父亲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只随意安置在了府中之后,他觉得这样也很好。可是他没想到,再之后,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居然就成了养在母亲膝下的四姑娘。 他隐隐约约从她身份转变这件事上察觉到了她的宿命所归,虽然于他自己而言,为了家族兴盛,什么都可以牺牲,但如今牺牲的人换成云濯,他在觉得理所应当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不忍。 "你身子,好些了吧?"想了许久,他终于想起她前些日子落水的事,那时他身上公务繁忙,虽然忧心庶妹的安危,但也只是寻了上好的药材让人送回府里,连面都未曾露。 云濯点头:"好些了,谢大哥挂念。" 云宣穆沉吟片刻,忽然道:"听闻暮先生明日便要离京,那府上的西席先生,父亲可有物色好人选?" 提及这事,云濯的声音轻快起来,她说:"不必物色,父亲已经答应,让我可以去章鹿学宫。" 章鹿学宫? 云宣穆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他虽然不善言辞,但涉及到自己的知晓的一些东西,也总能说两句话:"也好,你去那里,想必能有所收获。我有一位好友的胞弟也在学宫,等过几日我去信与他,如此你去学宫之后,有人照料我也放心些。" "学宫中有位教术算的张先生,平素极为严苛,届时你上他的课,须得注意些,若是惹他不快,罚你在门外站着听学也不是没可能。" "还有……" 云濯笑着听他讲着这些事情,时不时点头附和。 红袖过来时,便见两人其乐融融地站在揽月亭里说着话,她走过去,朝云宣穆行了一礼,又对云濯道:"姑娘,姜汤已经命人端到屋里了。" 云宣穆这才停了下来,看向云濯:"可是方才出去时淋了雨?快回去喝了姜汤暖暖身子,晚间烧一炉银丝碳吧,我这边也还有些事,下回再同你说学宫的事情。" "好。"云濯谢过他,方携了红袖往卧棠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