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芽》 第1章 她是个瞎子 十一月的舒城,又潮又冷。 即便屋里的暖气打的足,汤妍的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血色。 高跟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按理说触感应该不错,汤妍每一步却虚虚实实摸索着前行,像踩在布满荆棘的泥路上。 她走的很慢,慢到前面领路的服务生都有些蹙眉。 服务生本想催促一句,回头,女孩子一身月白色窈窕旗袍,清艳的面容上那双眼睛又黑又大,上面像是蒙着一层极薄极轻的水雾,走廊上的灯光映照其中,反射着点点星光。 很漂亮。 但…… “怎么了”察觉到前面的人停下了,汤妍轻声问。 “没事,您这边请。”服务生忍住话头。 那种赏心悦目的美,是没办法令人苛责她一分的。 “小姐,709包厢到了。”服务生终于把人领到门口。 “诶——” 汤妍有些紧张,想说点什么,面前的包厢门已经被打开,热闹的音乐声、人声混着酒气一股脑朝她砸过来。 卷长的睫毛轻颤,她如往常一般睁着眼睛往里瞧,视线却被一团总也去不掉的黑雾笼着。 高跟鞋摩挲着地毯往后退了半步,她本能地感到怕。 “嫂子!你终于来了!” 里边有人眼尖,喊了一声。 默了一两秒,人声又炸开。 “臣哥结婚三年,终于见到嫂子真人了!” “也就是臣哥从国外回来,我们才能有幸一睹真容!” “嫂子快进来啊!别干站着!” 汤妍脚下的裸色高跟鞋往前挪了几寸,终归还是慌张,又把脚缩回来。 她问:“他,不在吗” “在!哪能不在!”挨着汤妍近点的一个男声说,“刚出去接人了,马上就回来!” 汤妍点头,可就这么站着确实不是个事,她两手伸出去试着探了探,指尖触到一片温热,心慌地缩手,腕上却一紧,被一只大掌给抓住了。 面前的人似乎喝高了,笑嘻嘻地说:“嫂子,你往哪儿摸呢” 汤妍的听觉和嗅觉极其敏感,那人的酒气喷出来,浓得让她反胃。 “麻烦你松开。” 她有极好的教养,即便生气,也是温声软语。那人却以为她是在纵容,毕竟本来就是汤妍先摸他肚皮的。 包厢里其他人也没当一回事,都喝的有点多,而且灯光太暗,看不清。 “嫂子,我扶你啊。” 那人拽着汤妍的手往里面带。 陌生人的触碰让汤妍呼吸急促,却说不出狠话,脚下踉跄,身子忽地往前倒去。 她认命地以为会摔个狗吃屎,却没想到腰上被一股大力箍住,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拉回去,并且后背撞上一堵温热的肉墙。 一股极淡的类似皂香的味道飘进鼻腔,汤妍心跳漏了半拍,本能地两手圈上他的胳膊,指尖紧抓。 酸涩漫上心头,声音也跟着有些委屈,“哥哥……” “你怎么来了” 她话未说完,发顶上方传来男人沙哑冷硬的嗓音。 明明,是他发短信叫汤妍过来的。 汤妍被他吓得肩膀一缩,眼睫惊慌地颤了两下。 却硬是忍住没作声,她往旁边跨一步,本意是和男人拉开距离,却没料到撞到一个人。 她猝不及防地往后倒,屁股着地之前还存有一点侥幸心理——小哥肯定会拽住她。 尾骨结结实实地撞在地上,汤妍愣了一下,还不肯相信,直到前面传来易显臣和另一个女人的对话。 “没事吧” “没。你怎么先管起我来了汤小姐才是你太太。” 女人热情且嗔怪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还顺势弯腰朝汤妍伸出一只手,“汤小姐,别见怪。没事吧” 尾骨上的痛意这才针针儿地往神经里钻,汤妍吸了下鼻子,固执地不作声。两只皓白的手掌哆哆嗦嗦地四周乱摸——她想起来,靠自己站起来。 原本热闹的包厢因为这点儿变故,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汤妍身上,眼神都带着狐疑。 易显臣过来抓住汤妍的小臂,轻轻一拎,就把汤妍给扶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男人不变喜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汤妍僵直着手臂地推开他,“不用。” “别闹。”易显臣只给了两个字。 汤妍瞬间委屈地扬起脸,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对着男人的方向,瞪圆了。 她闹 领证三年,易显臣也走了三年。 汤妍接到他的短信,没有半分犹豫就赶来了。 却换来一句冷冰冰的“你怎么来了”以及“别闹” 包厢里的人开始打和场,说些什么“大好的日子不能吵架”、“夫妻拌嘴是情趣”之类的话。 那个一直陪在易显臣身边的女人也参和进来,说:“汤小姐,阿易一直挂念你,你就别在大家面前让他下不来台了。” 好像都是汤妍的不对。 汤妍咬住下嘴唇,没回一句。 甩开易显臣的手,抬脚就往外面走廊去,可她忘了,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是没办法来去自如的。 “咚!”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用力撞上门框。 这一声很响,汤妍的脑门和整个头皮都发麻。终于有人回过味来。 “啊,她眼睛……看不见” 声音不大,但足够所有人听见。 汤妍给自己围挡起来的保护墙在瞬间瓦解。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第2章 哥哥,你还走吗? 易显臣拦腰抱起汤妍,这次她没再挣扎。 包厢里的人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都面面相觑。 怎么是个瞎子,不该啊。 汤妍的眼泪簌簌掉落,却倔强地没吭一声。被易显臣抱着,背脊挺得很直,两只手也不肯触碰到他半分。 这个样子在别人看来,就像她是被强迫的。 又在“烟淮”这样的夜场,男人和女人,一个冷面强势,一个倔强不屈,还流着泪,很容易引人遐想。 因此从三楼乘电梯,从一楼大堂出来,引来不少注目,还有好事者拿起手机拍照。 当然,汤妍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 易显臣把她塞进副驾,动作算不得温柔。 汤妍赌气去抠车锁,“卡塔”一声,易显臣按下中控开关,关了车门。 “送你回去。”他的声线还是那么冷。 汤妍不作声,把脸偏向车窗这边。 虽然无论偏向哪边都看不见,总之就是不想对着旁边驾驶座上的易显臣。 车厢里静默无声,汤妍下意识地紧抓安全带不放——眼睛看不见总是让她没有安全感。 感觉到车速变缓,应该是停下了。她的心快速弹跳一下,因为害怕,所以不得不转过头对着驾驶座。 易显臣却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快速下车,落锁。 就剩汤妍一个人,黑暗中,死寂四面八方朝她袭来。 眼瞎的人没了视觉,其他感官都很敏感,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她吓得肩膀一抖。 后背紧贴座椅,下意识去摸手机,可垮在肩上的包包怎么也打不开,扣袢磕到手也顾不上。 “卡塔”又是一声脆响,车门猛地被拉开,十一月的冷风灌进来,汤妍被冻得小脸一颤。 “谁——” “别动。” 男人那并不算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汤妍松了一口气。 随即感到脑门上一阵冰凉,她仰着头往后躲,易显臣一手拿着冰袋按住她的额头,另一手绕过后面托着她的后脑勺。 “不处理明天就会肿。”还是冷到让人打寒噤的低沉嗓音。 汤妍被他接二连三地凶,本来已经堵回去的委屈,又一股脑地倒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以为我想吗你凶什么这么烦我,又为什么发短信叫我来” 眼泪决堤一样往外流,一边哭一边说,两只纤白的手还死死按住皮质座椅。 活像六月飞雪的窦娥。 易显臣蹙眉,“什么短信……” 话说一半,忽然明白应该是手机落在包厢,有人用他的名义发信息给汤妍——大家都想看看传闻中舒城第一旗袍美女的真容。 汤妍看不见易显臣的表情,他又不解释,就以为易显臣是故意引她来让她出洋相,现在又不认。 两边粉白色的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瞪得老圆,眼眶下面还挂着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痕。 殊不知暖黄色的车顶灯照下来,她这个表情一点也没达到狠的效果,反而很软,很惹人怜爱。 易显臣垂眸,撇开视线,握住汤妍的手,让她自己按住冰袋。他打开刚从药房拎出来的塑料袋,拿出一包湿巾纸,抽出两张,抹掉汤妍脸上的泪。 这回动作没那么重了,曲起的指节偶尔会碰到汤妍小而翘的鼻尖,那股禁欲风的皂香味随着夜风一起钻进汤妍的呼吸道。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一颗在半空中飘荡震颤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汤妍鼻子一酸,“哥哥,你还走吗” 易显臣停下替她拭泪的动作,默了几秒,冷声问:“你想让我留下” 汤妍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见他问:“跟我结婚,是你想要的吗” 汤妍的瞳孔不自觉放大,话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说出来。 这话她没法答。 就算答了,易显臣也不信。 她自己更不信。 三年前,汤爷爷用雷霆手段逼迫汤妍和当时的男友分手,并勒令她和易家长孙易显臣结婚。 汤妍不愿意,哭过闹过,甚至连离家出走的招数都用上了,还是被找了回来。 汤妍没办法,最后找到易显臣,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说服他和自己一起反抗。那时汤妍的眼睛还没生病,她永远记得易显臣一语不发、看着自己的眼神有多冷,又有多沉寂。 汤妍和易显臣还是领了证,因为汤爷爷快死了,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后来,爷爷去世,汤妍的眼睛慢慢看不见,一直到彻底失明,她才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 可是,为什么是易显臣 就算易显臣小时候在汤家住了十年,也不代表他就能像爷爷希望的那样做个好丈夫,保护汤妍一辈子。 汤妍很清楚,她和易显臣之间撑死了说是亲情。 爱情,半点没有。 第3章 没办法陪你一辈子 车厢里彻底陷入沉默。 两人都没再开口。 汤家别院位置偏僻,车进不去,只能停在狭窄的巷口。汤妍不等车停稳,就解了安全带。 易显臣偏头睨过来,“别动。” 汤妍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知道一定很冷,很凶。 她没听易显臣的话,右脚先落地,没估摸准车底盘的高度,鞋跟偏了一下,但还是扶住车门站稳了。 易显臣关车门的声音很响。绕过车头,伸手托住她的手肘,汤妍往旁边挪了一步。 男人那只线条匀称的手掌就那么落了空。 “你——” “阿妍,你跑哪儿去了啊怎么都不事先说一声!急死我……哎呀!头怎么啦磕到了” 赵姨发现汤妍不见,打了一圈电话,这会站在门口看见了人,踉跄着跑过来。 “对不起。”汤妍握住赵姨的手,才感觉到踏实。在外头受的委屈再次浪潮般席卷而来。 “别说这些了,我看看。疼不疼”赵姨扶着汤妍进去,着急忙慌地打电话请家庭医生来。 回过头,才发现身后跟了个年轻男人。 “你是……”赵姨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易显臣看。 易显臣从烟淮出来的急,没穿外套,身上只一件白衬衫配灰色休闲裤,衬衣两只袖口挽到小臂处,身高腿长,肩宽腰窄的,极其养眼。 但他留着非常桀骜不顺的寸头,鼻梁极挺,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看人时没什么温度。他往满是古典家具的客厅一站,十分格格不入。 赵姨福至心灵,忽然将眼前的冷峻男人和记忆里那个同样冷漠的少年对上号,惊喜喊道:“你是……姑爷!!” 汤妍摸着桌上的茶杯,正小口地抿,赵姨这一声“姑爷”出来,她直接呛咳了出来,还好茶杯端得稳,没摔了。 易显臣略微挑眉,也没料到赵姨会这么称呼自己。 他淡淡颔首,看了眼仍咳嗽不止的汤妍,说:“我先走了。” “这就走了坐会儿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这么晚了,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赵姨一边抚着汤妍的背,一边仰头对易显臣说,大有追上来拉人的趋势。 汤妍怕她真的把易显臣留下,在咳嗽的间隙说:“易先生忙,快走吧,别冷落了其他人。” 赵姨欣喜中带点茫然,“谁啊还有朋友要招呼吗” “嗯,朋友。”汤妍替易显臣答了。 她好不容易压下咳嗽,脸涨红,没有聚焦的双眼,水雾更浓了。 易显臣看着她,明知汤妍所说的朋友特指刚才包厢里和他站在一起的女人,也不解释。 转身便出了屋子。 赵姨还要送,汤妍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年,院子里总共有多少块石头都门儿清。不用送。” “那倒也是。”赵姨笑笑,因为找不见汤妍而持续整晚的提心吊胆,被易显臣的出现搅散了大半。 她仰着脑袋透过木格窗花看着易显臣出了院门,又说,“真俊啊,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长开了。” 汤妍眼皮微跳,问:“现在什么样” “寸头,脸像个明星,演文艺片的那种。个子可高了,怕是有一米九!光是穿个白衬衣就特有范儿……” 赵姨说话时喜欢比划,汤妍看不见,却也从她的形容中在脑中拼凑出了一点点易显臣的模糊形象。 家庭医生来过之后,给汤妍的脑门喷了点药,说没什么事儿。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要去哪儿,得有人陪。现在不是以前了。”赵姨牵着汤妍往后面的起居楼走。 “嗯。”汤妍在这里从小住到大,不比外面的陌生环境,换了苏绣的软拖鞋,步子迈得要大也要稳些。但情绪依旧不高。 “你出去就是为了找姑爷吗”赵姨问。 汤妍很想说不是,但她不善于撒谎,因此没吭声。 赵姨牵了下嘴角,倒也没再继续说汤妍。 她在汤家干了一辈子帮佣,算是看着汤妍和易显臣长大的。两个孩子什么脾性她都清楚。 不管当时闹的有多凶,反正她认为没有谁比他们更适合当夫妻的了。 云杉木制成的浴缸里蓄满温水,旁边架子上点了汤妍喜欢的兰花香氛蜡烛。汤妍泡在浮满白色泡泡的浴缸里,赵姨就坐在边沿上轻手轻脚地帮她洗头发。 粗糙的指节爱怜地穿过汤妍柔软温热的发丝,赵姨说:“阿易……嗨,以前叫惯了,现在是姑爷。他回来了,就别再折腾了。” 汤妍闭着眼睛,后脑勺靠在小木枕上,脸蛋被热水蒸得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反正没作声。 赵姨也不管她听没听见,继续说:“姑爷在汤家住了十年,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比什么都强。那个姓郭的……算就算了吧。阿妍,我就是担心你。我今年都五十好几了,你才二十三,我肯定没办法陪你一辈子,以后总得有人照看你……” 说到后面,没了言语。许是想到汤妍凄凉的身世——父母早亡,一直陪着她的爷爷也在两年前病逝。 窸窸窣窣的衣料搓磨声传来,汤妍听出来了,赵姨是在偷着抹眼泪。 汤妍怕自己一开腔,这话题就没完没了。因此梗着喉咙,一直没说话。 晚间的气氛一直低沉。 赵姨把汤妍送上床,掖好被子就回了隔壁房间。 汤妍躺在无尽的黑暗里,静静听着窗外风吹竹林的呜咽声,像是有人在哭。 她翻了个身,摸着拿过放在枕头边的一个旧玩偶,牢牢抱在怀里。 她能怎么办 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吃个饭走个路都要人帮。 爷爷走了,以后要是真的连赵姨都走了,她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夜晚是一个人最感性的时侯,汤妍被无穷无止铺天盖地的孤独给淹没了,眼泪无声洇入玩偶的绒毛缝儿里。 第4章 真丢人 第二天,汤妍起床时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磕伤了的杏儿。 赵姨看见时,吓了一跳,“哎呀!” “怎么了”汤妍还坐在床上,两手伸着往前探,有些紧张,她以为赵姨摔了。 但又没听见身体碰撞的声音,清丽的脸庞朝着声源方向。 赵姨心疼得不行,指尖轻轻碰碰汤妍的眼皮,汤妍怕被人发现自己昨晚哭了,心虚地缩了缩下巴。 赵姨牵着她去洗手间洗漱,正要开口安慰她,外面座机响了。 汤妍松了一口气,摸着往手心里挤了点洗面乳,刚抹上脸,赵姨就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易家老太太请你过去喝茶,说车马上就到!” 汤妍一愣,洗面乳洇进了眼缝里才回过神。 她弯着身子把脸洗干净,抿了抿唇说:“那就去吧。” “那怎么行!万一,她发现你眼睛……”赵姨没往下说完。 这几年,汤妍一直避免和外界接触,就连去墓园祭拜都是算好时间和亲戚朋友岔开的。 汤妍相比她就平静且低落得多,轻声说:“总不能骗人家一辈子。我是个瞎子,这是事实。” 赵姨抿了抿唇,抖着声音问:“那、那万一易家要你和姑爷离婚呢” “离就离吧。” 汤妍话说的简单,心情却无比沉重。 赵姨帮她收拾完之后,坐上易家派来的车。 一路上,赵姨牵着她的手,一会儿捏捏,一会儿又拍拍,是在无声安慰。 汤妍没心没肺地扬起了一个笑脸,转过头,对着车窗,笑容越来越淡。 汤家和易家是世交,不然当时易老太太也不能把才八岁大的易显臣送来让汤爷爷帮着带。 但由于易家从来不待见易显臣,而汤妍在汤爷爷去世之后,由于眼睛的事一直待在汤家院子里养病。易家以为她是不满意这门亲事,连带着不满意易家,因此这几年就慢慢断了来往。 汤妍自从瞎了以后,就很少出门。一来是赵姨不让,二来她自己也不愿意。 曾经的天之娇女,现如今的瞎子,她自己都过不去这道坎。 车子开进易家在半山腰上的别墅院门,汤妍吸进一口气,被赵姨牵着手,小心地穿过庭院。 汤妍昨晚在烟淮摔了几跤,舒城第一旗袍美人眼瞎的消息不胫而走。 易老太太听说时还不信,今儿打照面,视线先是掠过汤妍身着淡紫色香云纱旗袍的袅袅身段,眼里不乏惊艳之色。 再往脸上那双水灵灵却空洞无比的眼眸看去,顿时心下一沉。 “阿妍,好孩子,过来坐。”老太太拉着汤妍的手,细声细语地询问。 汤妍不太习惯当着外人去剖白自己,但还是简略讲了自己的病情。 “这么说,是遗传”听完后,易老太太眉心纠结。 汤妍知道她是在担心这病会传给下一代。七十多岁的老人,希望的是平安喜乐,儿孙满堂。倘若孙媳妇是瞎子,再生几个瞎子曾孙,那得多糟心。 汤妍脸上火辣辣的,她轻声说:“有可能。” “噢。”易老太太轻叹一声,不再像刚才那样握住汤妍的手了。 尽管看不见,汤妍还是能感受到客厅里沉重冰凉的气氛。 这一刻,她很想逃。 易家的礼仪很周到,虽然证实了汤妍是个瞎子,也没着急赶人出去。 “留下来吃个午饭吧。你去把他叫来,我上楼换个衣服。”易老太太兴致缺缺,连说话也没之前那么有精气神了。 汤妍哑声,半晌才反应过来易老太太说的那个“他”是指易显臣。 易显臣在易家算是个异类,易家人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他。 自然,易显臣和他们也不亲近。在汤家住了十年之后就直接出了国。 汤妍没想到易显臣会回易家住,也猜不到易老太太让她去喊易显臣过来的用意。 厨房里出来个佣人,请赵姨过去做两个苏式糕点,说易老太太爱吃。赵姨手艺好,是出了名的。 “那怎么行呢!我得陪着阿妍。”赵姨连连摆手。 汤妍轻轻推了下她,“你去吧,我没事儿。” “可老太太刚才不是还叫你去——” “没事,我请人带我过去。” 赵姨其实也想做点事让易老太太开心,免得她看汤妍是个瞎子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她嘱咐汤妍几句,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汤妍跟着一个佣人,穿过后院,往里边最深处的一栋小别墅走去。 佣人把她领到门口就不肯进去了。“汤小姐,我在这儿等您,您快去吧。” 汤妍不好再厚着脸皮麻烦人,只能两手摸着艰难往前行。 步子迈得极慢,生怕撞到别人,物件也就算了,反正伤的是自己。 心里这么想着,膝盖忽然一疼,“哐当”脆响,瓷器坠地的声音。 汤妍心慌地立刻蹲下身,前面响起一道女声,“别动!小心割伤!” 汤妍在极度的难堪和慌张中有些恍然,这个声音她听过的。 昨晚在烟淮。 “没事吧,汤小姐”女人大步走来,把汤妍扶起来。 距离很近,汤妍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明烈的玫瑰香,混着男人的皂香味。 女人的衣料轻轻划过汤妍的手背,应该是真丝,柔软得很像……睡衣。 汤妍问:“易先生在吗” 这个称呼,明显带着赌气的成分。 明灿故意逗她,“在呢,楼上睡觉,怎么叫也不起。” 一句话,刚好证实汤妍的猜想。 她想不到易显臣和面前这个女人交颈而眠的样子,只是感到脚底发凉,手心冒汗,对这个地方本能地排斥。 “诶,汤小姐怎么走了啊我带你上去啊!” 汤妍第一次在人前失态,面对女人的热情,转身就走。 门前有台阶,要不是等在门口的佣人扶了她一把,就摔了。 汤妍极力保持镇定,可无论怎么装平静,眼盲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她看不见路,尽管有佣人搀扶着,还是不小心踩偏了。 植物茎秆上的尖刺扎进皮肤时,汤妍自暴自弃地想,真丢人。 第5章 还不如死了 汤妍赶在惊动其他人之前,倔强地从灌木丛里爬了起来,身上因此又多了许多道伤口。 “别叫人!拜托……”她抓住佣人的手,不让她声张。 纵然面子已经丢完了,但还是不想让难堪加深。 汤妍摸出挎包里的手机,给赵姨打电话。 盲人模式,只要说一句“打给赵姨”,电话就自动拨出去。 汤妍没提自己摔了的事,只说不太舒服。 赵姨二话没说,解开围裙,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在后院把人找到,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怎么弄的啊都流血了!都怪我,不该走开的……” 赵姨难受得很,她一直把汤妍照顾的很好,在家里磕一下碰一下,她都要自责很久。 看到汤妍狼狈又可怜的样子,都快急哭了。 “没事,赵姨。”汤妍冰凉的手掌抓住赵姨的,她忍着痛意,轻声说,“我想回家。” “回!那就回去,现在就走!” 赵姨说什么也不让汤妍继续在这里待了。 …… 易显臣很少睡这么晚才起,穿好衣服下楼,明灿两条大长腿交叠搭在茶几上,靠着沙发剥橙子吃。 女人穿得清凉,仗着屋里空调打的足,身上只一条真丝吊带连衣裙,很修身。 易显臣略微扫过一眼,蹙眉问:“找到房子了吗” 明灿转头看过来,一副受伤的表情,“才住一晚就赶我走你家这么大的地儿,随便租我一间好不好” “房子不是我的。”易显臣平时说话就是这种冷淡的语调,听起来很无情。 明灿和他认识五年,早就习惯了。 见易显臣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奶,就要上楼,她说:“对了,刚才汤小姐来过。” 易显臣停下步子,转头问她:“你们说什么了” “你什么表情啊不就是她问你在不在,我说在楼上睡觉。上帝作证,就这么两句。”明灿是个地道的abc,从小在国外长大,作风开放,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易显臣眉头紧拧,牛奶丢回冰箱,捞起桌上的车钥匙就走了。 …… 山道上不好打车,风又大,汤妍和赵姨站着等了很久。 后面响起车子的引擎声,赵姨连忙转过身,想让人停下帮忙载她们一程。 还不待她挥手,刺耳的刹车声就响起,银灰色的凯迪拉克骤然停在道边。 汤妍被这突兀的声响弄得往后退了两步,又听见赵姨说,“姑爷!” 汤妍快速侧过脸,弓着身子,恨不得找个地洞爬进去。 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特别是在见过那个女人之后,更不想以这个样子和易显臣打照面。 易显臣在看见汤妍的那刻起,紧拧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女孩子身上的定制旗袍很多地方都勾了丝,不成个样子。 脸上的妆花了,眼皮上的粉底也掉了,昨夜哭过的痕迹隐约可见。左脸颧骨的地方有一道细细的伤口,结上了深红色的血痂。小腿和手腕上也是伤痕累累,有些还挂着倒刺。 “怎么弄的”易显臣的脸色沉得可怕。 汤妍半个身子躲在赵姨后面,紧紧攥着赵姨的手,倔强地抿紧唇瓣。 易显臣胸口起伏,“说话!” 汤妍肩膀一颤,委屈和难过铺天盖地地袭来。 女孩子的心思那么敏感,脸皮又那么薄,怎么经得住他这样又凶又急的质问。 如果没有在他屋里碰到那个女人,或者易显臣不是当着赵姨的面,那都好说。 “姑爷,你别这样,阿妍她——” “我摔了,你满意了吗”汤妍打断赵姨的话,仰起脸对着易显臣说,“我是个瞎子,摔了磕了不是很正常吗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易显臣,你是我的谁!” 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眼睫被浸湿,颤个不停。 易显臣盯着她,下颌线紧绷,凌厉得像蓄势待发的箭。 汤妍拉了拉赵姨的手,哽住声音说:“我们走。” 赵姨站着没动,为难地看了眼易显臣,汤妍着急地提高音量,“我自己走!” 说完,她跌跌撞撞地转身。 急促的脚步声跟上来,汤妍被易显臣从后面拦腰抱起。 “放开我!”她用力挣扎。 “自己走是吗反正结果都是滚进山崖,不如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易显臣大步走到挨着悬崖的路边,伸直胳膊把汤妍往前面递。 赵姨追过来,大声喊:“姑爷!易显臣!你给我住手!” 山风刺骨,贴着汤妍的后背,她能听到风从下面崖底传上来的回音。 赵姨抓住易显臣的胳膊,又捶又打。 易显臣不为所动,稳稳地站着,好像真的要置汤妍于死地。 汤妍声音嘶哑,仰头对着他说:“挺好,还不如死了。” 易显臣眯起眼眸,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抱着汤妍一起跳下去。 第6章 要可怜,也是她可怜我 易显臣把汤妍塞进凯迪拉克的副驾,粗暴地扣上安全带。赵姨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钻进后座。 易显臣在赵姨的骂声中,一路把车开去市内的医院。 汤妍已经哭累了,闭着眼睛任由易显臣把自己抱进诊疗室。 医生替她拔掉残留在皮肤上的倒刺,涂碘伏消毒之前,说:“有点疼,忍一下。” 汤妍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眸,没喊疼,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易显臣的眼神森冷可怕。 他被汤妍那句“你是我的谁”和“还不如死了”气得胸口闷痛。但站在病床旁,看着汤妍身上密密麻麻的尖长伤口,再生气,也只能自己受着。 从医院出来,易显臣送汤妍和赵姨回家。 车子停在巷口,仍旧抱着汤妍进屋。 汤妍不挣扎,也不说话,被抱着的时侯,两手自然垂落,仿佛是个没有生气的人形娃娃。 易显臣很熟悉汤家,把人抱进卧室,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 伸手去拉被子时,看见那个放在枕头边的小猫玩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是他刚来汤家那年,用自己攒下来的零花钱买给汤妍的生日礼物,那时他八岁,汤妍才六岁。 过去十多年,玩偶已经很旧,原本的黑色已经变成灰白色,有好几个地方有缝补的痕迹。 易显臣的胸腔被什么东西涨得慌。 “阿妍。”他嗓音低沉,也没那么凶了。 汤妍闭上眼睛,翻了个身,脸对着墙,只留了个伶仃又孤独的背影给他。 易显臣沉默许久,替她盖好被子后,轻轻关上门。 赵姨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赵姨对易显臣很不满,站在后院里把人从头到脚地骂了一通。 易显臣没反驳一句,生生任她骂。 赵姨发泄完,气消了,最后深呼吸一下,冲着易显臣说:“就算是看阿妍可怜,你也不该那么对她!” 易显臣抬眸,表情有瞬间的痛苦。 赵姨没理会,直接甩手走人。 去厨房做好饭,过来叫汤妍起来吃,却没料到易显臣坐在廊下,还没走。 二十五岁的男人,最该是意气风发的时侯,此时的易显臣却有些颓废。 还像小时候一样席地坐在廊檐下,手掌撑在身后,两腿悬空吊在池水上。 不同的是,左手指间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细烟,从前那个又瘦又干的小孩儿已经穿上白衬衣、黑西裤,长成了一个必须要扛事的男人。 毕竟是亲手照顾了十年,赵姨心一软,别扭地开口:“你干什么,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呐” 易显臣回头,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我从来没觉得阿妍可怜。要可怜,也是她可怜我。” 易显臣的母亲是未婚先孕。他八岁前,跟着母亲在脏乱的弄堂里过。之后父亲找来,受到易家严厉阻拦,一气之下,就带着母亲殉情而死。易显臣成了孤儿,被易老太太丢到汤家。 汤妍和易显臣两个没有父母的小孩儿,一起度过了十年漫长时光。 赵姨眼眶蓦地一红,走过去推了易显臣一下,“你这孩子。起来吃饭,我去叫阿妍下来。” 老房子不隔音,汤妍的听觉又比常人敏锐,楼下说什么,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醒了”赵姨看见汤妍眼睛是睁着,在床沿边坐下,轻轻叹息一声,说,“别跟他置气,又不是不知道他那牛脾气,从小都这样。他也是担心你。以前你们吵过多少次,到最后哪次不都是他让着你。啊,别自个儿过不去。” 汤妍没搭话,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赵姨。” 她在山上吹了冷风,嘴唇干裂,两只眼睛又空洞无神。躺在满是老物件的屋子里,整个人被一种冰冷的易碎感笼着。 赵姨还想劝,门铃先响了。她撑着窗台探出半个身子,狐疑地往外面院门看去。 “啊呀,易老太太怎么来了” 汤妍有些惊讶,撑着起来换了套衣服,下楼时已经不见了易显臣的身影。 他走了。 显然易老太太并不知道易显臣来过,也不知情汤妍在易家不辞而别的原因。绷着一张脸,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 却在看见汤妍脸上的创可贴和小腿上的纱布后,略微缓和了神色。 “阿圆,怎么弄成这样啊”易老太太问。 “自己摔的。”汤妍说。 她对易显臣和他屋里的那个女人只字不提。 易老太太看了她一会儿,拉住她的手,说:“正好,我过来就是带你去医院看看的。” “已经看过了呀,刚回来——” “没事。”汤妍截断赵姨的话,脸对着易老太太牵了牵嘴角,“那就再去一趟吧。” 她大概猜到,易老太太是要带她去看眼睛,要用医院的检查单来评估,她到底适不适合当易家的孙媳妇。 易老太太到底觉得对不住死去的汤爷爷,跟汤妍解释说今天那位医生是世界有名的眼科专家,平时根本不在国内坐诊。这次也是托了人,才临时插上号。 “嗯,谢谢奶奶。” 汤妍拘谨地坐在车厢里,车子驶出巷子的时侯有些颠簸,她的心却很平静。 她想,应该把结婚证带出来的。 待会可以叫上易显臣,去民政局把婚离了。 第7章 像一把冷刀砸在火星子上,汤妍的期待被砸碎了 医院里的人很多,那位张医生的办公室门外更是排起了长龙。 即便易老太太托关系插了号,前面也还有好几个病患没看,汤妍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队伍里等着。 这几年她很少出门,像今天这样人群极度密集的地方更是一次也没来过。周围都是人声,空调温度又调得高,混着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人身上的汗味、香水味……只叫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汤妍紧紧抓着赵姨的手,浑身都处于紧绷的状态。 易老太太似乎也看出她状态不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臂。 汤妍抿了抿唇,牵强地笑了下,“我没事。” 易老太太看着她精致却苍白的小脸,心里微微叹气。按理说以汤妍的出身、长相、性格,无论哪方面,和易显臣做夫妻只能说是易家高攀,毕竟易显臣…… 但汤妍怎么就瞎了呢 汤妍的眼睛是标准的杏仁眼,很大,瞳仁很黑,灵动又漂亮。如今却空洞无神,和人说话时总是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显得有些呆滞。 易老太太努了努嘴唇,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先扫到一道身影。 “你怎么来了”易老太太和他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冷下音调,仿佛对方并不是她的孙子,而是仇人。 赵姨也看见了从走廊那头走来的英俊男人,捏捏汤妍的手,叫了声“阿易”。 汤妍眼皮微跳,虽然分不清方向,但也微微别过了脸,尽管“看”这个字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不想将自己虚无的视线投放在易显臣身上。 易显臣还是穿着白衬衣、黑西裤,外面一件灰色羊毛大衣敞着,寸头,又是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无论在哪里都很扎眼。不过这些汤妍都看不见。 他手里拿着一沓文件夹,快步走来的时侯微微皱眉,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汤妍和易老太太。 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汤妍,以至于都没回答易老太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你没用。”易显臣忽然说。 语调不算冷,但内容很刺耳。 赵姨和易老太太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汤妍像个被逼到墙角的受伤小动物,本来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易显臣,此刻只能被逼无力地绝地反击。 她说:“不进去试试怎么知道,也许这个医生有办法呢” 易显臣没说话,但汤妍能感受到他沉冷的视线压在自己身上。 她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倔强地不让眼睫颤得太厉害。 “你早知道张医生来舒城会诊”易老太太后知后觉,板着脸,口气恶劣地说,“你不想着给阿妍排个号,帮她把眼睛治好,还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你把阿妍当什么就算是陌生人,你也不该是这个态度!”易老太太质问他。 易显臣的视线转移到易老太太身上,她脸上的嫌恶表情太过明显,以至于易显臣眯了眯眸,最后讽刺一笑。 “你——”易老太太被气到,更加刺耳的话即将出口,前面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有个护士探头出来喊了声,“汤妍!汤妍在吗” “在!”汤妍连忙抬手示意了下,同时为能够离开这个令人窒闷的小空间而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眼盲是遗传,娘胎里带来的,是基因出了问题,不好治,或者说治不了。今天来之前本来也没抱希望,但既然来了,总是存有一点点小火星样的期待。 万一呢 可易显臣一句“对你没用”,像一把冷刀直接砸在火星子上,汤妍的期待被砸碎了,那片哺育期待的土壤还钝钝地疼。 何必呢没有夫妻情分,连多年一起长大的感情也不顾。 汤妍的情绪很低落,因为医院“一医一患一诊室”的规定不让赵姨跟着进去,也让她本能地感到慌。 被护士牵引着坐到冰冷的椅子上,根本没察觉到后面的门板关了又打开。 “家属请在外面——”护士皱着眉头抬眼,忽然又笑了,回头跟张医生说,“您看谁来了!” 张医生只是略微抬眸,视线在汤妍和易显臣之间扫了扫,“我说呢,刚才就觉得汤小姐有点眼熟,原来是见过。” 汤妍慢了好几秒才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她看不见人的表情,光靠听力根本猜不到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张医生一边给仪器消毒,一边说:“我看过你的病历,好几年前的事了吧是不是啊跟你说话!眼睛往哪儿瞟” “嗯。”男人磁性的嗓音在身后传来,汤妍蓦地一颤,两手搭在膝盖上慢慢蜷紧。 他怎么进来了 张医生还说看过汤妍的病历 易显臣站在汤妍的后面,眼眸低垂,将她那些代表紧张、局促和不安的小动作都收入眼底。 片刻之后,他微微俯身,伸手轻轻握住汤妍的手腕,淡声说:“别怕,只是例行检查。” 第8章 她还把手搭在阿易肩上呐 汤妍被握住的左手腕轻轻缩了一下,但仍牢牢被易显臣握在掌心里。 汤妍进来前脱了外套,此刻身上只穿了件真丝旗袍,袖子刚好到腕骨处,因此透过薄薄的衣服面料,她能很清晰地感知到易显臣的掌心温度。 是暖的。 这一点小插曲让她忽略了冰冷仪器造成的恐惧感。 检查结束,护士过来归置用具的时侯,视线扫过两人的肢体动作,偷偷抿嘴笑了一下。 那一声笑几乎是气音,但还是被汤妍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垂下眼皮,稍微有些不自在。 与此同时,易显臣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腕,问:“有变化吗” 张医生觑了他一眼,“问我你不应该最清楚吗怎么让人弄成这样” 汤妍刚才一进门,张医生就注意到她脸上的创可贴和小腿上的纱布,明显是摔的。 汤妍的眼睛微微睁大,有点诧异。这个张医生和易显臣说话的口气有点凶,长辈对熟悉晚辈的那种凶。 汤妍支着耳朵,却没听见易显臣说什么,倒是张医生十分嫌弃地说了句,“闷葫芦!我早晚得被你急死!” 张医生在单子上签了字,亲自送汤妍出来。 易老太太迎上来问:“医生,怎么样阿妍的眼睛还有得治吗” “汤小姐是视网膜基因受损造成的视障,目前是建议她定期做检查,保持好眼部状态,防止恶化。” 不像和易显臣说话那样,张医生此刻的语气既威严又温和,天生让人产生信服感。 但正是因为能让人信服,才让易老太太听出了里面的不可挽回。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才二十三岁。您要不再帮忙看看” “目前暂时没有办法。”张医生说。 易老太太“噢”了一声,带着无尽的惋惜和失落。 汤妍的心紧紧揪着,眼瞎的事实很难接受,但让身边的人失望更让她愧疚自责。 “不过,也别气馁。社会在进步,医疗技术也在飞速发展,说不定不久的将来汤小姐就能重见光明。”张医生说着重重拍了拍易显臣的后背,淡淡一笑,转身回了办公室。 易老太太情绪不佳,抿着嘴不吭一声。 走到电梯前,跟易显臣说:“你送阿妍回去。” 汤妍很想说不用,但不想在这个时侯驳易老太太的面,给人添麻烦,因此就没作声。 电梯在这层停下,里面人很多,不够他们几个一趟下去。赵姨连忙对易老太太说:“要不您先下去吧。我和阿易在这里陪着阿妍等下一趟。” “也好。”易老太太点点头。 随着电梯门合上,三个人并排站着,不知怎么就有点尴尬。 汤妍被赵姨牵着手,不自觉往她这边靠得近了些。 易显臣沉默地看着她。 “诶,我正找你呢!他们几个废物合不上数据,叫去帮忙!”一道明艳悦耳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汤妍轻轻握紧了赵姨的手。 赵姨转头看了眼,眼珠子瞪得老大。不是她古板,实在是明灿穿的过于招摇。 十一月的天气,又是在医院,她身上只一件暗红色吊带紧身裙,胸和腰的曲线被刻意勾勒,裙摆只到膝盖,还是侧边开叉的。脚上一双黑色红底的七厘米细跟鞋,走起路来婀娜多姿。 但更惊讶的是这个女人走到易显臣身边,还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走啊!” 易显臣看向汤妍,汤妍不知道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但脱口而出道:“你去吧,我和赵姨能回去。” “你好啊,汤小姐,又见面了!”明灿一手还搭在易显臣的肩上,另一手伸过来。因着汤妍看不见,她自顾牵起汤妍垂在身侧的右手握了握。 挨得有点近,明灿身上馥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很迷人,也很有攻击性。 易显臣跟赵姨说:“最多十分钟,我去看看就回来。” 汤妍暗自捏捏赵姨的手,想让她拒绝,哪知赵姨一口答应,“那记得快点!阿易,我们等你啊!”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汤妍小声跟赵姨说:“我们可以自己回去,又不是打不到车。” “那怎么行!”赵姨把汤妍牵到走廊上一处空着的长椅上坐着,她情绪激动地说,“你是没看见刚才那个女人穿得有多、多暴露!一看就不是正经姑娘!她还把手搭在阿易肩上呐!” 汤妍是没看见,她也看不见。 所以他们才这么明目张胆吗 赵姨瞅着汤妍的表情,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找补道:“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应该就是同事。嗨,现在的年轻人嘛,作风都开放。不像我们老一辈这么刻板。你别多想啊,阿妍。” 汤妍心想,是啊,作风开放,他们都住到一起了。 第9章 什么百年好合,应该是今天结,明天离 易显臣脚下带风,步子迈的又快又急,明灿穿着细跟鞋跟得很吃力。 “易医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啊等等我。” 易显臣没说话,也没放慢速度。 进了办公室,就放下手里的文件夹,里面几个脑袋正凑在一个电脑屏幕前的人,看见他回来,顿时像见到救星。 “快来救救孩子吧,都乱套了。” 易显臣走过去,俯身在桌前,眼睛盯着屏幕,划动鼠标,然后快速敲击键盘。 明灿倚在门框边,两手环抱胸前,看着易显臣那身高腿长的侧影,再配上帅翻天的寸头,她心里直呼带劲。 就是可惜了,英年早婚。 几分钟后,易显臣直起身,“现在应该没问题了,接着往下进行。” 众人膜拜。 他转身出去,在门边错身而过的时侯,想起什么,侧头说:“酒店定好了,下班后你直接过去。” 明灿一脸受伤表情,“真赶我走啊我行李还在你家。” “搬到酒店了。” 易显臣话不多,意思带到就走了。 明灿啧啧称奇,“我真是服了。一点同门师兄妹的情谊也不讲,哎!我大老远从米国来舒城,不知道要尽地主之谊的吗” “诶诶,臣哥不收留你,来我家!房间多着呢,不行的话咱们住一间!”有人插话进来。 “滚蛋!”明灿翻了个白眼。其他人哄堂大笑。 易显臣一边看腕表一边下楼,电梯被占用,他直接走楼梯下来。 步子迈的急,生怕超时。推开三楼的楼道门时,他还带点喘,但电梯前却没有汤妍的身影。 他愣了一下,又在走廊上来回找了一圈,给汤妍打电话,那头没接。 转而打给赵姨。 “喂阿易啊,我们怕你忙,就先走了。……好打车,都在路上了。……你空了多来家里坐坐。诶诶,好!” 易显臣挂了电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他垂眸的瞬间有些落寞。 出租车上,赵姨把手机放回棉袄外兜里,不免絮叨道:“其实也不差这十来分钟,阿易说了要送我们回去。现在好了,还让他扑了个空。” “不好什么事都麻烦别人。”汤妍说。 “阿易又不是别人。” 汤妍没吱声,转头把脸对着窗外那日渐萧索的街景。 …… 折腾一天,回到汤家别院,已经是傍晚时分。 赵姨进厨房忙活,汤妍自己摸索着回房间。 瞎了的这两年,她几乎都在别院里度过,又是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因此这里对她来说很熟悉。院子里哪里有假山和池塘,廊道上哪里是拐角,就算不用伸手去摸,她也知道。 在这里,她勉强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不用迷茫地伸直了胳膊去探路,不用时时刻刻被贴上盲人的标签。 汤妍坐在老式梳妆台前,拉开左边第一个抽屉,摸到放在最里边的那个红色小本。 指尖轻轻抚过封面上的烫金字体,触感有些粗粝、冰冷,正如这两年易显臣给她的感觉。 翻开封面,摸到里面的照片。拍照领证那天,她的眼睛还没瞎,她和易显臣穿着白色衬衫站在镜头前,中间隔着半米宽的距离。 摄影师大喊:“靠近一点!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最后摄影师都生气了,问他们,“你们到底是结婚还是离婚啊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我帮你们报警!” 许是拍的时间太长了,易显臣的耐性被磨尽,忽然伸手揽过汤妍的肩膀,将她猛地拉到身侧。 手臂相撞,一侧肩膀被他宽大的掌心紧紧包裹,有些疼。汤妍蹙眉,又听见摄影师说“笑一个”,于是条件反射地扬起嘴角。 最终定格在画面上的便是汤妍皱着眉头假笑的样子,而易显臣则全程冷脸,看向镜头的眼神又凶又厌戾。 摄影师深感挫败,“我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去吧,赶紧领证去!祝你们百年好合。” 长耳朵的人都知道摄影师说的是反话,什么百年好合,应该是今天结,明天离。 能坚持三年算不错了。 这三年,汤妍和易显臣被绑在一个户口本里,是她拖累了他。 “呀,怎么把结婚证找出来了”赵姨上来喊汤妍吃饭,开了灯,看见摆在桌面上的小红本有些意外。 “碰巧摸到了。”汤妍撒了谎,眼睫微微颤了颤。 起身下楼时,她把结婚证放进经常穿的那件大衣外兜里。 晚间,给易显臣发了条信息。 —找个时间,我们去民政局把婚离了。 第10章 易显臣比她想的还要厌恶她 汤妍一直到入睡前都没能收到易显臣的回复。 按照易显臣冷淡寡言的性格,不回复也正常。 汤妍把话说明白了,易显臣大抵在用沉默认同她的决定。 …… 手头上的项目赶着做汇报,办公室里的人都没走,大家杵在电脑屏幕前,晚饭都忘了吃。还是九点之后,明灿集体点了外卖给解决的。 张医生中途过来看了眼,浅略做了些指导。转身出门前,皱着眉头看向易显臣,“你不回家,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劈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戛然停下,易显臣沉声说:“不回。” “看把你给能耐的!也就是汤小姐脾气好!”张医生在专业上很看好易显臣,就是瞧不上他这又冷又硬的脾气。 “老师,不带这么偏心的。你光让阿易走,怎么也不关心关心我们啊你看我妆都熬花了!” 明灿这会在连衣裙外面罩了件白大褂,鼻子上又架着一个无框眼镜,除了妆浓了点,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喊着“张医生给早点放工”、“再熬就秃顶了”之类的话。 张医生“呵”了一声,“一个个光棍跟我在这儿瞎叫唤什么。回去浪费躺着时间,还不如在这里钻研项目,早点搞出成果给患者造福!今晚没把数据笼上,谁也不许走!” 办公室里顿时哀嚎一片。 但是嚎归嚎,没过一会儿就又自个回到临时工位上埋头苦干。 他们都是跟着张医生做项目的研究所成员,除了易显臣和明灿是张医生的嫡传弟子外,其他五个则是来自世界各个高校的精英。大家专业各不相同,遗传学、生物统计学、眼外科……但主攻的方向只有一个,视网膜遗传病基因疗法。 基因疗法用于治疗眼部遗传病,在国外已经发展了十来年,但在国内还是起步阶段。张医生这次回来,就是想在国内建立一个眼科研究所。建所需要大量资金,易显臣他们现在正在做的项目就是拉投资的敲门砖。 他跟平时一样,一晚上没怎么说过话。唯一不同的是,他抽了很多烟。 深夜静寂,易显臣一个人靠在吸烟室的窗边,烟雾缭绕,俊朗硬挺的面容稍显模糊。指间一点猩红,垂眸看向手机上的短信时,眼神既凶狠又受伤。 “谁家把烟囱接到医院了”明灿推开吸烟室的门,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面前用力挥动。 易显臣收起手机,顺道在已经满了的烟灰缸里杵灭烟蒂。 明灿在门口将人堵住,微微抬起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真不带我回去” 易显臣皱眉,意思很明显。 明灿“嘁”了一声,“给你机会不要的。也不知道你在守什么。为了汤小姐吗你们看起来也不像夫妻啊。”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触怒易显臣,他沉着音调说:“别在我面前说她。” 易显臣接近一米九的个子,明灿尽管穿了高跟鞋,在他面前还是矮了很大一截。男人冷脸的样子很吓人,气势上就像一只狼。 明灿愣了愣,回过神来时,易显臣已经走了。 …… 第二天早上,汤妍醒来时把手机摸过来,易显臣仍旧没有回复。 她在心里笃定易显臣是认同的,但也难免忐忑是不是自己没把短信发出去。 眼盲的人在生活上就是处处麻烦,连发短信这样的小事都可能做不好。 她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又重复发去相同内容的信息,听见“咻”的一声,确定发送成功,才稍稍安了心。 但,仍旧石沉大海,没收到任何回应。 汤妍对着手机说了声“现在几点”,机械的女音播报道:“现在时间是早上七点整。” 太早了,也许易显臣还没起。 汤妍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自己摸着去浴室洗漱。 吃完早饭之后,她坐在沙发上,和赵姨一块儿看电视。赵姨看,她听。 赵姨看的都是最新的热播剧,尤其喜爱婆媳争斗、中年失婚女求爱之类的题材。汤妍没什么兴趣,以往这个时侯她都会进书房找点其他事情做。 但她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拿起手机,划亮屏幕又摁灭。做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索性就留在客厅陪赵姨。 电视剧一集播完,赵姨用遥控器转台,跳到新闻台的时侯,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念稿子。 “据悉,已故金石篆刻家汤振棠先生之孙女,近日被爆眼盲。汤小姐现年二十三岁,肄业于舒城大学国画系,三年前与本城著名企业家易山华之长孙秘密领证结婚。汤小姐患有眼盲疾病的消息一经传出,本台记者紧急连线易家,但易家发言人竟矢口否认易汤两家有过联姻——” 女主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赵姨气得关了电视,“嚯”地一下站起身。 “什么记者上哪儿问的易家啊怎么就没有关系了!明明你和阿易都领证好几年了!” 汤妍坐着一动不动,耳膜里嗡嗡直响。 ……易汤两家没有联姻 看来易显臣比她想的还要厌恶她。 连已婚事实都不肯认。 第11章 汤妍是我的妻子 汤妍才发觉给易显臣发短信商量离婚,是多么的多余。 她认真做出的决定,在别人那里早已是既定事实。 赵姨被新闻弄得坐立不安,大嗓门把电视台和记者都骂了一通。又安慰汤妍,说:“这些人就是闲的慌!街上堵车不管,公交车上抢座椅不报,偏偏管到咱们这里!也不知道从哪里抓了点东西,就敢胡编乱造!阿妍,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汤妍笑了笑,“我没往心里去。你别生气才是。” 赵姨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她向来护犊子,又是个急性子。她抓起手机就要给易显臣打电话,然而号码还没拨出去,家里的座机先响了。 很快,门铃也响了起来。 汤妍和赵姨都低估了那则新闻的影响力。 汤妍作为舒城著名艺术家汤振棠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她自己又顶着舒城第一旗袍美女的光环,有一点风吹草动,自然就会引来众人关注。何况,她还爆出和易家长孙已婚,但又遭到易家否认。 眼盲,已婚,被打脸——这三个词足以将她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家里的座机已经被记者打爆,赵姨气得把电话线给拔了。大批职业或业余媒体人从院门排到了巷口,门铃被按得都已经哑了声。 汤妍坐在沙发上,尽管客厅和大门还隔着一个院子,但那些喧嚣声、众人猎奇的八卦欲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赵姨又不能出去撵人,要是门一开,那些人跑进来伤到汤妍怎么办! 想给易显臣打电话,根本没机会。汤妍和赵姨的号码都被泄漏了,那些人打不通座机就打她们的手机,“叮叮叮”乱响个不停。赵姨只能都给关了机。 整个世界似乎都兵荒马乱,这座给了汤妍庇护之所的老房子也岌岌可危。 “没关系,赵姨,他们知道就知道吧。我是瞎子,但我不丢人。”汤妍拉着赵姨坐下,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绝口不提不被易家承认的事。 她一手环着赵姨的胳膊,另一手伸到后面,像动物之间相互顺毛那样从上到下捋着赵姨的后背,轻声说:“对不起啊赵姨,让你跟着我一起担惊受怕。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赵姨又是气愤又是心疼,眼眶都憋红了。 …… 易显臣整晚都待在医院的办公室里整理项目资料。他让其他人先回去了,自己留下来收尾。 早上五点多的时侯,他把项目发给张医生之后,靠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 七点的时侯,手机响了一下。他一直觉浅,心里又压着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睁开双眼。 —找个时间,我们去民政局把婚离了。 内容相同的两条短信并排在屏幕上,空气里的滞重感让他眼涩心堵。 捏着手机靠在座椅上,睡意全无。 起身的时侯,椅子腿在地上划了一道,发出刺耳声响。 凯迪拉克开出医院大门时,速度很快,像一头猛兽,要在迷雾中撞破什么。 易老太太让佣人打电话叫他回去。易显臣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旁边副驾上,他想也没想,只给了两个字,“没空。” “这……”佣人有些迟疑,听筒里随即传来易老太太铿锵有力的嗓音,“你不回来,你和汤家那丫头的婚事,就我说了算!” 易显臣猛地放慢速度,拿起手机,“你想做什么” 那头已经挂了。 凯迪拉克本来都已经驶到巷口了,透过挡风玻璃依稀可见汤家别院里那一株挂在廊檐上的紫藤。 车子倒出巷口的时侯,他居然松了一口气。 刚才一路飞驰过来,脑子里都被汤妍发给他的信息占据。他需要和汤妍谈谈。 但等真正到了这里,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和她谈。 谈什么怎么谈 汤妍不爱他,他凭什么不让汤妍离婚 活了二十五年,他生平第一次做了胆小鬼。 易显臣把车开回易家位于伴山的别墅,起初在山道上就发觉不对劲,平时路上的车很少,今天却格外热闹。 而且离易家别墅越近,车就越密集。易显臣的车被堵在离别墅门口差不多几百米的地方,他按了几声喇叭,前面的车没动。他拔了钥匙下来。 他的外形实在太出众,很难不引起注意。看他行进的方向又是直接往易家别墅门口去的,立马有人联想到他不是易家人,就是和易家有关。 一个记者举着话筒蹿到他面前,“您好,请问您知道易家长孙和汤小姐的婚事吗他们是领证了还是离婚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如果是离婚,那么跟汤小姐是瞎子有关吗汤小姐到底是什么时侯瞎的——” “视障人士。” 易显臣停下脚步,伸手拨开已经杵到他下巴上的话筒。 “啊”记者有些不好意思,正想改口,随即反应过来,兴奋道:“您认识汤小姐所以说汤小姐瞎……不,患上眼疾的事是真的方便透露下您的身份吗” 易显臣垂下眼眸,阳光照不进他经年冷硬的外壳。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几秒之后,他主动看向斜对面的摄像头,说:“汤妍是我的妻子。” 第12章 求来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易显臣一句话直接让对面的记者瞪大了眼珠,“这、这么说您就是易——” 易什么没易出来,因为易家公开的家族成员列表里根本就没有易显臣这个人。 易显臣没等他易出个名堂来,淡淡颔首,进了易家别墅。 铁艺大门都合上了,还能听见那个记者喊着在问,“易先生,可以请您再多说几句吗您说汤小姐是您的妻子,那为什么易家发言人要否定两家的联姻关系呢您和汤小姐的婚姻难道是没经过易家长辈同意吗易先生,易先生……” 其他媒体人纷纷侧头,大门外顿时乱成一锅粥。 易显臣微微蹙眉,易家发言人否定他和汤妍的婚姻关系 他一整晚都待在医院,根本没有时间看新闻,自然不知道外面的舆论都在传什么。 “老太太在书房,让您过去。”佣人看见他进来,便往楼上指了指。 “嗯。” 易显臣推开书房门,易老太太站在落地窗前,回头盯着他,“你跟记者说什么了” 窗子对着大门的方向,刚才易显臣和记者交谈的画面都落入了易老太太的眼中。隔的远,当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这会外面那些记者们都眼露兴奋,明显就是挖到猛料的反应。 “陈述事实。”易显臣言简意赅。 无论过去多少年,易老太太都无法掩饰对易显臣的厌恶。尽管他的长相随了父亲,但他的身上始终流着那个贱人一半的血。 易老太太是不想管他的,也不在乎他结不结婚以及和谁结。但易显臣始终姓易,无论承认还是不承认,易显臣都是易家的一份子。 “离婚协议我让人拟好了,你带去让阿妍签。这件事算是我们亏待了她,但老汤也不厚道,一开始就没把阿妍的情况说清楚。无论怎么样,我会尽可能地补偿阿妍。” 易老太太从来没有一次性对易显臣说过这么长的话。她已经拿出了十足的耐心。 易显臣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眯起眼眸看她,就像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陌生人。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易老太太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高音量。 “是你让人对外否认我和阿妍已婚的”易显臣忽然问。 易老太太顿了顿,没正面回答,“我会补偿她!” “不用。”易显臣说,“不用你补偿,我是她法律上的丈夫,她要什么,我来给。” “你不肯跟她离”易老太太不可置信,“你要忤逆我” 易显臣没被她咄咄逼人的长者气势吓到,淡声说:“离不离,都是我跟她两个人的事。” 易老太太没见过这么愚蠢的人,“她是一个瞎子!你们的结合本来就是被老汤逼的。” “不是逼的。”易显臣说。 “什么”易老太太没听清。 “我求来的。” 易显臣说这话时,冷硬的唇线微微牵起,弧度柔和却也带着淡淡的苦涩。 佣人过来敲门,急急忙忙地拿着一个平板过来给易老太太看,屏幕上易显臣对着镜头平静而坚定地说:“汤妍是我的妻子。” “出去!”易老太太摔了平板。 平板在地上弹了一下,然后砸到易显臣的小腿上。 易显臣淡淡垂眸看了眼,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转身就走。 …… 汤家别院。 堵在院门外的记者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但汤妍和赵姨也不能就这么坐着陪他们干耗。 快到中午了,汤妍让赵姨去做饭,她自己则去书房里取了本盲文书出来。 右手食指指腹在书页上缓慢抚过,她对盲文还不太熟悉,因此辨认起来比较慢。慢不怕,她主要也不是看书,而是想分散点注意力。 没过多久,她听见外面消停了一阵的记者又喧闹起来,紧接着好像听到了院门被打开又合上。 汤妍脑袋里第一个念头是有人闯进来了。 “赵姨,赵姨……” 她把脸冲着厨房的方向喊了几声。 厨房里开着油烟机,赵姨没听见。 汤妍的听觉太灵敏了,一道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正在快速往这边靠近。 她什么也顾不上,起身时书砸在脚上也不知道疼,两手向前伸直,脚步慌乱地往厨房跑。 跑这个词本来就不该存在于瞎子的世界,平时连走都要当心摔倒,又怎么能自由地跑。她太紧张了,迎面撞上客厅和餐厅之间的木格子屏风,屏风倒下的时侯,她整个人也往前扑去。 意外地没有坠到地上。 左手被人从后面拽住,右边肩膀同时被环住,后背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就在汤妍失声尖叫之前,男人不算温柔的声音从她的发顶上方传来:“别怕,是我。” 第13章 说完了就吃饭 木制屏幕砸落的声响终于惊动了厨房里的赵姨,她挥着锅铲冲出来。 “怎么了阿妍……阿易!”赵姨扫了一眼,确定汤妍并没有摔倒和受伤,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易显臣身上。 “你可算来了!新闻上说的都是怎么回事!” 易显臣并未回答赵姨的话,他从背后抱着汤妍,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小幅度地颤动。 他握住汤妍左手腕的手掌慢慢往前延展,宽大的掌心将女孩子整只小手都包裹起来。“吓到你了” 汤妍快速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挣开易显臣的手掌,两手伸直了冲着赵姨的方向。 赵姨几步过去就把人牵着,紧紧贴在身边。“没事儿啊。” 汤妍点头,这才对着易显臣说:“你怎么来了” 汤妍显而易见地排斥他,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易显臣盯着她看了好几秒。 汤妍抿了抿唇,试探道:“我们能谈谈吗” 赵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谈什么呢这么正式,还非得避开她。 汤妍怕赵姨听了离婚这两个字肯定要炸,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好像糊了。” “啊”灶上还炖着肉,赵姨连忙进去。 一看,也没糊啊。再出来时,汤妍和易显臣已经进了旁边的收藏室。 “哥哥,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汤妍开篇就是道歉。 她坐在汤爷爷生前常坐的那个黄花梨太师椅上,右手搭在扶手上,指腹不自觉地摩挲已经包浆了的老木头。 触感温润,就好像爷爷还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垂着眼眸,轻声说:“爷爷光是为我着想了,没考虑到你。我就是个累赘,看不见,需要人照顾。但是用婚姻把你和我绑在一起,我们都不开心。你在国外这几年,我其实过的不差。看不见……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你看我现在已经适应了。” 汤妍说到这里,还仰起脸笑了笑。 易显臣没说话,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她刻意伪装出来的坚强。 汤妍看不见易显臣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屋子里的气压有些低,温度有点冷。但话都说到一半了,没有不说完的道理。 她搭在扶手上的五指微微收紧,继续说:“你不要感到愧疚,不要觉得辜负了爷爷的托付。是我要离的。现在这样的关系,我们都别扭。而且,离婚之后,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你也能……能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汤妍这段话从昨天晚上就开始酝酿,今天又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到了自己头上,完全不提易显臣和那个女人的事,也没提易家人不承认她。好像易显臣回国后就该和她离婚的,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易显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瞳孔上倒映出女孩子穿着烟紫色长袖旗袍的纤瘦身躯。太像一根蒲草了,好像风一吹就会断。 “说完了”他终于出声,嗓子像是含着沙,滚过人的耳膜,有点痒,也有点疼。 汤妍眼睫轻颤,点了点头,“嗯。” “说完了就吃饭。” 硬质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吱呀作响,易显臣说完,当真就开门出去了。 汤妍坐在太师椅上一时有些愣神。 是她……说的不够清楚吗 “阿妍,出来啊!”赵姨看见易显臣出来,就进来喊汤妍。 她凑过来轻声问:“你们谈什么了” 汤妍摇头,不肯说。 赵姨佯装生气,酸溜溜地道:“有秘密啰!阿易回来了,什么人都得往后放一放啰!” “没有。”汤妍两只手环住赵姨一边胳膊,轻轻晃了晃。 她问:“他……是什么表情” “谁阿易”赵姨回想了下,嫌弃道,“他还会做表情呐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这些年我都没见它们在阿易脸上挪过位置。还表情!” 赵姨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比划,汤妍看不见,但能想象到赵姨夸张的手势动作。她忍不住笑了下。 笑归笑,要谈的事却没谈拢。 汤妍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准备,打了那么多遍的腹稿,都被易显臣那句“说完了就吃饭”给轻易推翻了。 但因为易显臣的到来,这个家似乎终于有了主心骨。赵姨肉眼可见地没有上午那么焦躁,汤妍也没有听见点动静就吓得肩膀绷起。 古朴陈旧的汤家别院好像也能挺过这场风雨了。 第14章 别人认不认不重要,我认。 赵姨牵着汤妍出来,易显臣已经坐在了餐桌边。桌上几样舒城地道家常菜,赵姨一边拉开易显臣对面的椅子让汤妍坐下,一边说:“不知道你要来,没准备你爱吃的。以后你来之前打个电话。” 易显臣应了声“好”。 这是汤妍失明之后,第一次和易显臣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她两手伸着探到餐桌边沿,摸到自己的圆碗,一手扶住碗,另一手拿起旁边的勺子。赵姨给她夹了一些菜放在勺子上,汤妍看不见,就问:“是什么” 赵姨说:“白什盘里的鱼肉和虾仁,你尝尝。” 汤妍点头,这才慢慢地把勺子递到自己的嘴边。她的教养很好,坐的很端正,尽管看不见,举止仍旧大方自若。 易显臣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完了勺子里的,又慢慢去舀碗里的炒饭。没估摸准方向和距离,勺子在碗沿上磕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慢慢地又试了一遍,才舀到饭。 但也只是勺子外沿刮到一点,只有几粒饭。汤妍也不恼,慢慢地嚼完之后,又再去舀。 易显臣看得有些心酸,微微偏过视线,伸筷子夹了箸银鱼炒蛋,稳稳当当地放在汤妍的勺子里。 汤妍微怔,说:“谢谢。” “嗯。”易显臣向来话不多,只是简单应了下。 赵姨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易显臣,又看看汤妍,心想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多般配啊。 汤妍吃的慢,易显臣和赵姨都放筷子了,她才吃了小半碗。赵姨一边让她慢点吃,别着急,一边对易显臣使了个眼色。 汤妍听着脚步声,知道赵姨和易显臣走到外面走廊上了,是故意避着她要说点话。 可他们忘了,汤妍看不见,但听力却很敏捷。 “刚才问你也没答,新闻上说的都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易家怎么能不认阿妍呢”赵姨压了一上午的火,虽然因为易显臣的到来消了一些,但不得到正面解释,心里总是堵得慌。 易显臣说:“媒体乱揣测的。” 赵姨半信半疑,问:“不是你家老太太的意思吧她是不是因为我们阿妍眼睛看不见了,就想反悔啊” 她说到后面都有些着急了。 易显臣虽然从来没得到过易老太太一丁点的亲情,但也不会在背后和人说她的不是。他说:“别人认不认不重要,我认。” 赵姨把重点都放到最后两个字了,顿时笑起来。“我就说嘛,老先生没看错人,阿妍也没嫁错人!” 她高高兴兴地回到屋里,却见汤妍握着勺子举在半空中,碗里的饭菜和她走前一样,都没怎么少。 “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发什么呆呀”赵姨伸手探了下汤妍的额头,怕她因为早上的事受惊吓发烧。 汤妍摇摇头,放下勺子,说:“吃不下了。” “那就不吃了,下午的时侯给你做海棠糕吃。”赵姨笑眯眯地说。 汤妍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耳边一直回响着易显臣那句“别人认不认不重要,我认”。 什么意思啊是单纯说来让赵姨高兴的,还是……难道他现在还不准备离婚 为什么呢 他都和别的女人住到一起了。 汤妍很想当面再和易显臣聊一次,她想告诉他,她是认真要离婚的。但易显臣没给她机会。他吃完午饭就走了。 而且不知道他和外面那些堵门的记者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总之那些人很快离开。这座深藏小巷的别院又恢复到以前的平静。 汤妍有睡午觉的习惯,但今天躺在床上抱着那个旧了的黑猫玩偶,怎么也睡不着。 手机上午被赵姨关了机,这会一打开还是响个不停。不过不是记者打来的骚扰电话,而是微信提示。以前的同学、朋友和老师,看到新闻上说汤妍眼睛出了问题,都发信息问她。 机械女音在耳边播放。 —阿妍你真的看不见了啊 —不是吧你大二退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好可惜! —还在舒城吗有时间我们可以聚一聚。 …… 信息很多,内容都很暖心。汤妍一条一条地回复,生怕辜负了别人的好心。 其实,汤妍根本还没做好向这个世界公布她是个瞎子的事实。但上午那条新闻一下扯掉了她挡在身前的遮羞布。接受自己是个瞎子很难,向别人承认自己是个瞎子更难。 汤妍悄悄叹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坚强一点。 她发去回复之后,更多的信息涌进来,大多是鼓励的话。 —加油。肯定能治好的,别灰心! —还是可以一起玩呀。你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向我倾诉噢。 —你老公好帅哦!他一定很爱你! 汤妍听到这一条,瞪大了眼睛,反应了好几秒才把“老公”这个词和易显臣对上号。 她和易显臣是秘密领证,身边知道的人不多,而且早上新闻里易家不是都否认了吗 耳机里“叮”的一声,对方发来一条短视频,汤妍看不见,只能听见音频。 男人用平静又笃定的磁性嗓音在她耳边说:“汤妍是我的妻子。” 第15章 阿妍也想你来呢! 汤妍被这句话炸得久久回不了神。 没有按退出键,所以音频一直在重复。 听久了,耳廓莫名有点热。 她很不习惯。 “叮”,对方又发来信息,应该是体谅汤妍看不见视频,所以主动当起了画面翻译器。 —视频里你老公好高,寸头很洋气,五官特别帅,很英挺,镜头离的有点近,只能看见上半身,穿的白衬衫和灰色大衣。哈哈,和你很般配! 汤妍捏着耳机线,迟疑了好久,才回了句“谢谢”。 扣上手机,抱住猫玩偶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思绪已经完全被打乱。 易显臣到底是怎么想的 …… 易显臣从汤家别院出来后,找了家酒店,从后备箱里拎出行李。简单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又回医院了。 办公室里,张医生正在对着一个研究室成员炮轰他交上去的项目资料,抬眼见易显臣进来,哼了一声,说:“挺上镜啊。” 易显臣没什么反应,径自坐到自己的临时工位前。 很高冷。 换做平时,张医生肯定往他椅子后面来一脚,今天却忍了,还嫌弃地笑了一下。 等张医生一走,办公室里众人就围着易显臣上午那段简短的采访视频八卦起来。大概都在夸易显臣,用词比较新潮,什么“a爆了”、“臣哥杀我”之类的。 易显臣专心盯着电脑屏幕,好像这些夸张的溢美之词并不是在说他。只是在听到有人说“汤小姐听了一定很高兴”的时侯,指尖在键盘上空悬停一秒,眼眸微垂,表情说不上是柔和还是沉溺。 明灿全程没参与讨论,一手杵着下巴,一手屈指在桌面上急促地叩击,表情有些不耐。 …… 易显臣那条采访视频在网上传疯了,一是因为他承认了易汤两家联姻的事实,二则因为他超高的颜值,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易家长孙第一次公开亮相! 上午刚出了的采访视频,下午就有人在百度百科上把易显臣的视频截图补到易家家谱上。有些想巴结易家的人还发表评论说,易显臣一看就是易家人,简直是和易老先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易老太太坐在书房里,沉默地听着秘书讲网上的风向和舆论。 秘书最后总结道:“瞒肯定是瞒不住了,毕竟易……他已经公开承认了。现在也不是离婚的好时机。汤小姐是视障人士,弱势群体本身就会让公众产生同情心。” “所以我就这么被他拿住了”易老太太问。 秘书说:“您不妨先承认了,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 易家几代经商,从十年前就担任舒城商会会长,无论是地位、财富、声望,在舒城都是头一份。这样的家庭最怕出丑闻,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招来污点、引起股票波动。 “造孽!”易老太太拍了拍扶手,不知想到什么,干瘦的胸口剧烈起伏。 秘书赶紧让佣人去请医生。 易老太太吃了点药后,顺过气来。挥了挥手,屏退所有人。 她直勾勾地盯着虚无的前方,视线浑浊又悲愤。 “造孽……”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 易显臣那条采访视频传播速度很快,赵姨又特意关注着易家对这件事的后续反应,因此一点开微博就刷到了。 她开心得不得了,不到二十秒的视频,愣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赵姨拎着菜篮子出门,特意到集市上按照易显臣从前的爱好买了些新鲜食材。回来的路上给易显臣打电话。 “阿易啊,晚上过来吃饭。我给你做清蒸黄花鱼和辣炒鸡杂。” 易显臣坐在工位前,两手在键盘上没停,手机连着耳机和赵姨说:“忙,过不去。” 他确实忙,手头上的资料张医生要的紧,今早交上去的项目汇报也被打了回来,很多地方需要完善。 赵姨说:“再忙饭总要吃的啊!你不来,我要生气了啊!” 易显臣没吭声,显然不吃这套。 赵姨换了个路子,说:“阿妍也想你来呢!” 易显臣静了几秒,说:“行,我晚点过来。” “诶诶!不着急,你忙完了再说!” 赵姨挂了电话,笑眯眯地拎着一篮子菜进厨房忙活。 汤妍下来的时侯,闻到空气里的香味还有点诧异。“中午不是才吃过鱼吗” “不一样。”赵姨喜滋滋的,连声调都变轻快了。 汤妍也没多想,端着赵姨给做的海棠糕,进书房边吃边听了会歌。 差不多晚上七点的时侯,赵姨把饭菜摆上桌,进来喊汤妍。 汤妍还没怎么消化呢,跟赵姨说:“我不太饿,你吃吧。” “那怎么行!就等你啦!”赵姨不由分说,拉着汤妍出来。 汤妍性子软,被赵姨硬拉着也不生气,两手握住赵姨一支手掌,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只是刚一进餐厅就觉得不对劲,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 汤妍迟疑地问:“有、客人吗” 易显臣坐在餐桌边,外套脱了,穿着一件杏色无帽卫衣,两手搭在桌面上正在回信息。听见汤妍的话,抬眸朝她看过来,没出声。 赵姨可坏了,视线来回在易显臣和汤妍之间打转,她笑着跟汤妍说:“你猜猜是谁。” 第16章 不是哄人该有的语气 赵姨的语调很微妙,分明带着打趣的意味,汤妍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 她抿了抿唇,喊了声“哥哥”。 因为摸不准易显臣在哪儿,所以脸只能冲着自己的前面。听到一声“嗯”后,她才慢慢地把脸转过去。 她还是穿着早上那套烟紫色旗袍,午睡过后头发就没扎起来,发色墨黑,发尾的地方有些自然卷,垂落在肩头,看着格外地乖。 她皮肤很白,鹅蛋脸,五官不算特别精致,但是耐看,属于古典柔美型。 易显臣移开视线,低头继续编辑没回完的短信。 汤妍并不知道易显臣刚才看了自己好几秒。她被赵姨牵着坐到易显臣的对面,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这个奇怪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心里。 自从听过易显臣那段采访视频后,汤妍就陷入了混沌。她摸不准易显臣的态度,更拿不准两人现在的关系。 因此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和易显臣相处。 脑子里思绪繁杂,注意力不集中,握着勺子往嘴边送偏了,勺子边沿上沾着的汤汁刮到脸上,她慌忙去摸纸巾。 赵姨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没来得及倒出手来。易显臣先一步将纸巾盒推到汤妍的手边,说:“慢慢来。” “……嗯。”汤妍脸侧有些发烫。 不为的,就是尴尬。她连吃饭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真的很难为情。 她抽了两张纸巾,压了压脸侧,因为看不见,只能求助于别人,她问赵姨:“干净了吗” 赵姨不作声,笑着朝易显臣使眼色。 易显臣说:“往左边转一点。” “……”汤妍生气赵姨在这个时侯不管她,又没办法,只能仰起小脸朝左边转了四十五度。 听见易显臣说“好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都已经重新握勺子了,又放下,把碗往前面推了推,垂下眼眸说:“吃饱了。” 赵姨瞧着她的脸色,偷着用口型跟易显臣说:“生气了。” 赵姨还乐呢。知道汤妍是觉得在易显臣面前出丑了。 她有时候就是心大,也有自己的想法。汤妍和易显臣太客气了,别说夫妻了,连熟人都不像。就是得想办法让他们熟络起来,只有熟了才能谈感情不是 赵姨又推了易显臣一下,用口型说:“别愣着,哄啊。” 易显臣握着筷子顿了顿,他的性格冷硬寡言,从小到大都这样。“哄”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很陌生的词,他没做过,也做不好。 赵姨简直了,瞪着易显臣都快瞪出斗鸡眼了。“以前怎么做的都忘了” 这一句带了点气音,汤妍敏锐地察觉到了。“你们说什么呢” 赵姨忙道:“谁说话了,吃饭呢。” “骗人。”汤妍蹙眉,她都听到了。 而且赵姨用胳膊去推易显臣的时侯,虽然没出声,但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是有的。 汤妍又生气又难过,赵姨和易显臣怎么能联合起来骗她呢 汤妍把着扶手起身,正要转身离开,对面易显臣忽然说:“待会给你买糖葫芦。” 易显臣的声线很平,根本不是哄人该有的语气。 但汤妍一下愣住,一颗石子抛进沉静的记忆之湖,荡起一圈圈涟漪。尘封的记忆纷纷从湖底映出影子来。 很小的时侯,汤妍每次哭鼻子了或者撅起小嘴不高兴了,易显臣都是这么跟她说的。 这句话出来,易显臣也不太自在,视线从汤妍的侧影转回到面前的菜碗里,但脑子里却全都是汤妍的影子。 时间好像被谁按了暂停键,屋子里静默无声。记忆却像是变成了实体,在空间里肆意穿梭、敲击人心。 易显臣放下碗筷,用纸巾压了压嘴角。 “还没吃完呐!”赵姨见他起身,忙问,“干什么去” “买点东西。”易显臣捞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走了。 买什么,不言而喻。 硬质皮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咯吱声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汤妍捏着椅背的手才慢慢放松下来。 “你看看,阿易啊从小就是拿你没办法。还跟以前一样惯着你呢!”赵姨笑着说。 汤妍轻声说,“不一样了。” 以前是很纯粹的兄妹情,领了证之后就不一样了,他们没办法纯粹。回不去以前的亲情,又达不成夫妻间该有的爱情。 汤妍和易显臣到底算什么呢 第17章 不是迷途知返,共度良宵 汤妍回了房,糖葫芦是后来赵姨给拿上来的。 她换上米白色的真丝睡袍,窝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戴着耳机假装听歌。 耳机里的钢琴曲很轻缓,音量调的也不大,因此外面那扇老旧的木制院门开了又关的吱呀声都传了过来。还有赵姨和易显臣的说话声、汽车轮胎轧在小巷石板路上的微微磨砺声…… 赵姨推开卧室门,笑眯眯地把糖葫芦凑到她的鼻尖,“这么晚了,老城区这一带的商铺差不多都关了,也不知道他上哪儿买的。快尝尝啊,别枉费他折腾这么久。” 汤妍慢了半拍才取下耳机,假装没听清赵姨刚才说的话。 糖葫芦外面裹着一层熟芝麻,糖衣也是故意用的带点糊味的焦糖,包裹着颗粒饱满的山楂。一口咬下去,脆生生地响,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散。 赵姨问:“好吃吗” “嗯。”汤妍慢吞吞地咀嚼。 赵姨坐在她旁边,轻声说:“还生气呢” 不提这茬倒好,一提,汤妍就想起刚才饭桌上发生的事。她闷声闷气地说:“没有。” 赵姨笑了,伸手轻轻抚摸她垂落在后背的长发。“别把自己气坏啰,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呢我啊就是想让你和阿易多亲近点。两个人都是夫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的,看着生疏,不像个样子。” 汤妍没说话。 因为她看不见,屋子里最开始没开灯,还是赵姨进来时顺手按亮了床边的落地灯。暖黄色的灯光照在这满是老家具的房间里,仿佛时间也变得悠长。 赵姨絮絮叨叨,话题总在汤妍和易显臣身上打转,说易显臣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说女人这辈子嫁人不就是期望嫁个对自己好的吗又说易显臣绝对不会亏待汤妍,有他在日子就总是有盼头的…… 赵姨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也不管汤妍搭不搭话,她自己就能说一晚上。 汤妍慢慢啃完两颗糖葫芦,把剩下的交给赵姨,让她拿去冰箱里冻着。其实意思是催她别说了。 赵姨打趣,“这么稀罕呐还要冻冰箱里。” “我是怕浪费。”汤妍软声软调地说。 “是是是,就你最勤俭持家。”赵姨笑呵呵地关上了门。 汤妍听着赵姨下楼的声音,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她抱着自己的小腿,下巴垫在膝盖上,旁边的落地灯把她纤瘦的身影映在墙面上,在初冬的夜晚里显得既温馨又孤独。 …… 易显臣送完糖葫芦直接回的医院。一直忙到零点过后才开车回酒店。 天太冷了,一到夜里,整个城市都被雾气笼罩。这种又潮又湿的冷意无孔不入,无论穿多少,在室外多待一会儿就冻得浑身打颤。 易显臣拔了车钥匙就往酒店大门走,也许是他步子迈得太急,又是这样的冷夜,导致走在前面的女人频频回头张望。 易显臣不想引起误会,就刻意停下来点了一支烟。 烟云仿佛也被冷空气凝固,以极缓的速度往上空垂直升去。夹烟的左手暴露在冷空气,没一会儿就冻僵了。易显臣看见那个女人已经进了酒店门,因此也没再继续站下去。 在门口的垃圾桶把烟杵灭,快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易显臣没有第一时间进去。明灿双手抱臂,靠在电梯门边,歪头笑看着他,“进来啊,还怕我吃了你。” 她穿着一件卡其色羊毛大衣,没扣扣子,隐隐露出里面的淡红色紧身连衣裙。栗色的大波浪长发披散开来,明艳的面容上笑容很是勾人。 易显臣没动,抬眸看了眼旁边的电梯,还停在顶楼。 明灿说:“刚才在停车场我就看出来是你了。你在外面干什么呢这么久才进来。不是打电话跟老婆报备吧” 明灿卡着门不让关,电梯自动发出警报。不远处的前台已经听到了声音。 这么僵持着没有任何意义,易显臣在前台赶来之前,迈开两条大长腿进了电梯。明灿的笑容愈加灿烂。 “做的挺绝啊。不是拒绝我了吗怎么又跟过来” “早说啊,在酒店方便办事,我也不会误会你啦。” 明灿转身和易显臣面对面,伸手将要搭上男人的肩膀之际,电梯“叮”的一声,易显臣抬脚就走。 明灿身子打晃,险些没稳住。她回头跟上,一边脱大衣一边说:“走那么快干什么啊怜香惜玉懂吗算了,你肯定不懂。我待会教你……” “喂!这间,你走错——” 易显臣在明灿的眼皮子下,用房卡开了门。“嘭”的一声,门板合上。 整个过程,甚至没有给明灿一个眼神。 明灿瞳孔微睁,站在自己的房门前,骂了句“fuck!” 易显臣根本不是迷途知返,来找她共度良宵的。人家原来也住这家酒店,还和她是对门! 第18章 离不了 夜色深浓。 易显臣冲了澡之后,只简单裹了条浴巾。身上的水渍没擦干,附在白皙劲瘦的腰身上,被灯光照射出莹润的颗粒感。 从室外带来的寒气已经消散,温暖干燥的环境却没能让他产生睡意。 找插座给手机充电时,无意识地点开短信页面,屏幕上仍是汤妍发来的那两条信息。 中午在汤家别院里,汤妍坐在汤爷爷生前常坐的那个太师椅上说的话,也一遍遍在脑子里回响。 “离婚”两个字,像钢针一样扎在易显臣的神经上,让他皱起眉头。 也不知道在沙发上坐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 他给汤妍回了一条。 —离不了。 …… 汤妍起的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听时间。一按亮屏幕,机械女音率先提示有新短信,继而机械地念出,“易显臣,离、不、了。” 汤妍两个胳膊撑在身后,维持着要起不起的姿势足足有三秒。而后呆呆地伸出一只手,把手机握在掌心里。 为什么呢 汤妍很迷茫,易显臣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妍醒啦快收拾一下,易家来人了!”赵姨推开门,语气有些着急。 汤妍也很惊讶,“是、易奶奶” “不是,易老太太病了,专门派的管家和秘书来的。后面还跟了好几个佣人,从车上搬了好些礼物盒呢!”赵姨一边倒豆子似的说,一边把汤妍牵去洗手间。 把水温调好之后,又出来帮汤妍找衣服。 汤妍被赵姨的快节奏带着,不免也有些慌。心里又被易显臣那条短信和易家来人的事搅得七上八下。 汤妍的衣橱里大多都是旗袍,她又酷爱紫色,烟紫、粉紫、葡萄紫、丁香紫……赵姨拿了件淡紫色的正绢旗袍,两肩至腰下三寸绣有百花图样,长袖,细腰,侧面开叉。外面配上一件白色羊绒流苏披肩。 头发束起来一半,用一支紫藤花样的玉簪子固定。来不及化妆,就只是描了眉,上了点珊瑚红的唇釉。只不过前两天在易家院子里的摔伤还没好,天上的创可贴和小腿上的纱布都还在。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她柔美温婉的气质。 汤妍被赵姨牵着走进客厅时,屋子里的人都看呆了。 就是那双眼睛,因为看不见,所以总是把视线牢牢地定在虚空中,少了点灵气。 易管家和韩秘书对视一眼,不免同时为汤妍感到惋惜。 “阿妍来了,易老太太有什么话让你们带来的,就说吧。”赵姨把汤妍安置在沙发,又给两位客人重新换了茶。 易管家说:“主要是来让您提前准备一下,老太太想接您去伴山住。” “搬去伴山”汤妍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由得微微收紧,“……易家别墅吗” “当然。”易管家说,“您和易……嗯,您们结婚好几年了,按理说早应该让您搬过去的。只是这几年易……他在国外,老太太怕您一个人在易家待着不自在。现在好了,他回来了,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希望能和孙子孙媳多待几年。” 赵姨一听就高兴了。但她马上又想到昨天的新闻,故意说:“真的假的昨天新闻还说你们易家不认我们阿妍呢!” 汤妍轻轻拉了下赵姨的衣角。 韩秘书笑了下,说:“都是误会,记者为了博眼球什么都敢乱编。老太太喜欢汤小姐还来不及呢。” 赵姨没心眼,很多时侯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信。而且易老太太和已故的汤老先生又是旧交,也犯不着骗人。 汤妍却迟迟没有表态,垂着眼眸,脸上也没有该有的雀跃之色。 韩秘书趁着赵姨去厨房端点心的缝隙,轻轻和汤妍说:“汤小姐,也许贸然请您搬去伴山,您会有些抵触。但也请您稍微为老太太想一想。当初汤老先生要您和显臣结婚时,她可是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就是您病了的这事,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老太太其实挺难过的,不是怪汤老先生和您瞒着她,而是怪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您的病,没有早点把您接去身边照顾。” “汤小姐,老太太是真心对您的。您别辜负了她。” 韩秘书一席话,从汤爷爷生前的孤注一掷,说到易老太太对汤妍的疼爱,中间又稍微点了点汤妍瞒着病情的作法不妥帖。 总之就是,不管汤妍怎么想,她现在都得满足易老太太和孙子孙媳同住的愿望。 赵姨出去送韩秘书和易管家了。汤妍独自坐在沙发上出神。 原来易显臣说的离不了……是这个意思啊。 第19章 不要主卧,找个次卧。 回程的路上,易管家对韩秘书说:“难怪是首席秘书呢,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还顺带着人情绑架。这下不怕汤小姐不愿意了。” “都是事实,哪里来的绑架。”韩秘书笑了笑。 等汤小姐搬进伴山,他就着手把消息散布给媒体,到时候再找大v写点正面评论,网友们最容易跟风,肯定都得跟着夸一句易家有情有义。 而且这次易老太太是被易显臣擅作主张接受媒体采访给气病的。听说他还因为汤妍当面顶撞了老太太。照这么推理,易显臣相当看重汤妍。 如果汤妍搬进了伴山,易显臣也就不会那么难以掌控了。 …… 赵姨很积极,送走易家派来的人,就开始着手收拾东西。 汤妍帮不上忙,就只能坐在沙发上,听着赵姨进进出出搬这个拿那个。 “你别着急,当心闪着腰。”汤妍听着声音,赵姨应该是从收藏室里拖了两个紫檀箱子出来。 “不碍事,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赵姨很有干劲,心里畅想着汤妍搬进伴山,就正式成为易家孙媳妇了。 赵姨老家在农村,还遵循着那里的风俗。认为女人结婚之后,就应该搬到夫家去住。只有搬去了夫家,身份才会得到认同。 汤妍不知道她心里那么弯弯绕绕,只是感觉有点闷,说不上来的那种。 她握着手机,轻轻说:“打给易显臣。” 电话自动拨过去。 赵姨笑着问:“怎么啦想阿易了” “才不是。”汤妍小声嘀咕一声。赵姨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她是想,不管搬去伴山这件事易显臣事先知不知情,她都应该告诉他一声的。 不然,她突然拖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屋子里,多唐突啊。要是、要是他屋子里还有别的人……想到这里,汤妍轻轻皱起眉头。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那头没人接。 汤妍又再打了一个,还是没人接。 汤妍把手机攥在掌心里,烦闷的感觉越来越浓厚。 手机播报,中午十二点整。赵姨才惊觉时间过的这么快,午饭还没做呢。 “饿了吧我马上就去弄啊!”她一边把手里的瓷器包上软布放进箱子里,一边问汤妍。 汤妍摇头,“不饿。” “不饿也得吃饭呐。”赵姨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 汤妍听着里面传来的洗菜声,左手拇指不自觉来回刮动食指。她真的太没用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没过一会儿,门铃响。汤妍喊了好几声,赵姨才关了水龙头跑出去开门。 “诶易管家,怎么又回来了”赵姨往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忙着把人请进来。 易管家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西服,长的很端正。他说:“我想您一边照顾汤小姐一边还要收拾东西,根本忙不过来。不如今天我就把汤小姐接过去,等您这边收拾好之后,再带着行李一块儿过去。” “那怎么行呢”赵姨摆手,“阿妍离不开我。” 易管家其实是怕夜长梦多,哪里由得了赵姨拒绝。他又说:“不然您今天就和汤小姐一块儿搬去伴山,先带些随身衣物。或者不带也行,我们老太太让人都备齐了。至于想带的东西嘛,您得空了再回来收。” 他又加上一句,“主要是我们老太太病了,想汤小姐了。” “啊……”这样一来,赵姨确实不好再说什么了。 汤妍一直到坐上易家的车,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她低头默默又对着手机说“打给易显臣”,十几秒的等候声让人心烦意乱。 那头还是没人接。 汤妍把手机扣在座椅上,两手环住赵姨的胳膊,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盘山公路转得人头晕。她和赵姨就像两片相互贴着的叶子,随着夜风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车子直接把她们送到分给易显臣的那栋小别墅前,佣人把她们随身带的两个小行李箱提进来。 午餐也已经摆上了餐桌。 北欧风格的独栋别墅又光洁如新,没有这么妥帖的了。 汤妍想着应该先去看看易老太太,管家却说不着急,等他们安顿好了再说。 赵姨在屋子里转悠几圈,然后牵着汤妍走进餐厅。 “真是有心啊,都是舒城菜,你爱吃的。”赵姨给汤妍的碗里夹菜。 汤妍坐在椅子上却感到浑身不适,不为别的,她就是想到了几天前在这里撞见的那个女人。 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明烈的香水味。 她就像一个外来者,贸然闯进了那个女人和易显臣的巢穴。这让她很不自在,也让她自我否定。 勉强吃了几口,放下勺子。 赵姨要带她去午睡。汤妍摇头。 赵姨以为她因为到了一个环境在耍小脾气,细声细语地安慰了许久。 汤妍都已经来了,也不能真的又离开。她没办法,只能被赵姨牵着去到二楼的房间。 “不要主卧,找个次卧,我们一起住。”汤妍特意嘱咐。 “诶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赵姨嘴上这么应着,实际行动却是另外一回事。她直接把汤妍带进了主卧室。 都搬进易家了,哪儿能不住主卧,不和丈夫住一个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