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劫:帝妃谋天下》 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序章 杲杲日之出 明神宗万历十三年,桐城望门,桂林方氏一族新近添了一女,名华清。闻其握玉而降,镌有杲杲日出四字,玄鸟衔桂枝绕梁飞者有九。太老爷明善先生悦此子生双眼如潭,秉智天降,赐字黛儿,宴十里贤士席三日以贺。 姜云苑是方府最僻静一处院落,虽时值正夏却无蝉鬼儿之扰。院落的西北角植了三株几人粗的梨树,那树约莫着是有了年头,攒着满满梨花的枝桠似是要探到房顶上去,风来来回回几过儿,地上便积起了厚厚一层白色花瓣,几乎掩了半条的青石小路和树下的石桌石凳。那青石小路从进口的拱门蜿蜒进来,两旁摆着一溜鸢尾,再配着庭院里那几处错落有致的假石着实雅致。为不显太过素淡,前廊漆红的柱子刻意雕了些许纹理,廊上浓墨重笔的绘着许多山海经里的神兽和百十来种奇花异卉。正殿门前红木柱上挂了一对楹联,以龙蛇之势写着八个大字:求通人意,愿闻己过。 几个丫鬟正在院中洒水打扫,门口现出了一个妇人的身形,那妇人着着一身绣着海棠的墨绿丝裳,衣裳簇新却是寻常坊间料子,漆发低绾只插着两只没有镶玉的苗银簪子。她手边领了个小小粉团似的丫头,身穿粉色云裳,脚蹬素锦粉底朝靴,头发分成两股梳在两旁结成垂挂髻簪着精致的珠翠花钿,宫绦束腰,项饰璎珞,身量虽小,眉宇间却天然一股英姿。几个丫鬟看见她们略略欠身福了个礼,道:“大小姐。”正是方府大理寺卿方襄冉长女,方华智,小字楠儿。 这时,正殿门口走出来一个碧色衣裳的丫鬟,细细打量起来,衣着用度也不似常人,却是姜云苑的一等领事丫鬟,弄梅姑娘。姑娘款款身姿,走至华智身前欠身福礼:“大小姐来啦?”旁边的乳娘便略福身向前,道:“姑娘,小姐说想她瞧一眼华清妹妹,可劳烦你给引个路?” 弄梅呵呵笑道:“这有甚么劳烦不劳烦的?”说着引两人入了正殿,寝室与正厅间垂挂着双层菊秀月影纱,以绸带束起,弄梅领着两人绕至紫檀木雕花梅花苏绣的屏风后。黄花梨木的婴儿床上覆着一层素色薄纱,那素纱自身隐隐发着柔光,外面亮的光却又透不进去。黄被裹着的一个小婴儿在素纱里隐隐现出。 华智松开乳娘的手,小小身子攀在木床上,向里看着。 乳娘嗞嗞叹道:“老爷夫人当真是把二小姐宝贝到心尖儿上去了,看这寝殿内饰用度真真不是别的院里可比的。”说着,忍不住伸手轻拭了一下那纱布,渍渍称奇:“这纱真是神奇,丝质细腻,触手生凉的。” 弄梅轻笑道:“这纱名唤软骨,是宋朝流下来的织丝手法。现下暑热难耐,夫人还在怀着二小姐时就特意求了绫罗庄这两匹纱,纱织细腻却又透气不会闷着。一匹做了这纱帐,另一匹说是给大小姐裁了两身衣裳,不日就能做好了。” 弄梅给华智挪了张椅凳过来,又道:“大小姐三岁识得千字,颇得先君廷尉都大人怜爱,听闻太老爷托了都大人做大小姐的师傅呢。大小姐是我们方府长孙,才是太老爷心尖之上的宝贝呢!” 乳娘听罢,笑意盈面,道:“都说弄梅一张嘴,哄得皇帝心肝儿颤,可是不假。” 华智见她们言语间终于得了片刻空,便奶声奶气的冲弄梅姑娘道:“我想抱抱妹妹。” 弄梅怕她力气不够,便只撩开纱帐,把华清抱出来。华智伸出小手触了触华清的小脸,引得她轻酣。华智突然扭过身去冲着乳娘问道:“怎么小妹妹长得皱巴巴的?华智想要一个软软的小妹妹。” 乳娘和弄梅相视掩嘴一笑,说道:“小妹妹刚出生,再过两天长开了就软软的了。”弄梅放华智下来,柔声说道:“小妹妹刚过了满月宴堪堪睡着,下次等大小姐得空,弄梅再带二小姐去寻你玩可好?” 华智点了点头,两只小手搅在一起。忽听得窗外丫鬟几声尖叫,弄梅娥眉蹙起:“新添这几个丫鬟手脚忒不伶俐,我出去看一看。”说罢疾疾出门去,屋内只隐隐听得外头几声训斥。 待弄梅出去后,华智伸手扯了扯乳娘的袖口,一双杏儿似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乳娘:“阿娘这次又生了小妹妹,小妹妹又这样丑,我看祖母似是不悦的。前天我在门外听到,阿娘还与苏嬷嬷念来着,说着害怕祖母什么的,还说了大娘屋里的小弟弟。” 乳娘听得一惊,拿着绣帕的手赶紧掩住华智的嘴,悄声道:“华智啊,这话只能和奶娘说,万不能在他人面前提起,否则你爹爹会生气的,好不好?”华智听到阿爹会生气,便点了点头。床里的婴儿忽然哼唧了两声,引得两人目光看了过去。 华智圆嘟嘟的小手抓着婴儿床的栏杆看着里头的妹妹,天真问道:“若哪天阿娘添了小弟弟,会不会就不喜欢华智和华清了?” 乳娘看着华智,眼里满是慈爱,笑了笑蹲下身去,把华智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不会的,你阿娘会永远疼你的,乳娘也会永远疼你的。” 华智抬起小手,抓着乳娘的衣裳道:“若华智能建功立业,定不比他们男儿差。” 乳娘道:“对!我们华智最棒了!是不是?” 罢了,屋外传来一片问好的声音,不时弄梅姑娘又引了两个嬷嬷打扮的老妇进来,正是二夫人陈氏身边苏嬷嬷和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跟着的还有华清的乳娘李氏。 李嬷嬷慈目可亲,见乳娘和大小姐两人抱作一团刚刚站起,关切地问道:“大小姐这是怎么啦,怎得和你乳娘抱作一团呢?” 苏嬷嬷眼睛一转,一幅了然于胸的神色道:“怕是以为阿娘有了小妹妹便不要华智了罢?” 乳娘欠身笑道:“可不是呢,小孩子家初添了弟弟妹妹都是这样的。” 华智听懂了她们在说自己,头一仰,娇滴滴道:“阿爹阿娘最疼华智了。”说罢,便扯了乳娘径直出了门去。 苏嬷嬷眯着眼说道:“弄梅姑娘,快叫乳母抱了二小姐来罢,老夫人和夫人还在寝室等着呢,我们几个倒在这儿闲磕起来了。”她本就眉凹眼凸颧骨下塌,眯起眼睛来更像是只狡黠的老鼠。 乳母抱了华清出来,随着两位嬷嬷出了姜云苑。方府书香世家,太老爷不喜金玉之事,是而方府色彩不浓,多以水墨饰墙,林立翠竹。 进了方圆斋,全不似姜云苑那般清雅随和,飞檐卷瓦之间皆是浓浓的庄重之息,正殿柳木桌上的青玉琉璃樽光彩熠人,大厅里挂着的牌匾,乃是徐渭老先生亲书的方圆二字。入了内室寝室,华清生母陈氏仍在月中,在床上将躺着,头上带子缀着翡翠珠玉,气色红润。老夫人坐在丫鬟抬来的太师椅上,身后一排婢女服侍着。老妇人额上虽已生了些许白发,但用着祁山玉绕的发髻,仍显得精神矍铄。老夫人十七岁嫁入方府,开始主管一切大小事务,至今三十年又余,惠泽桐城。 乳母抱着华清欠身福礼道:“老夫人,二小姐华清给您请安了。” 老夫人脸上却并无笑意,只嗯了一声,冷冷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才来?” 弄梅低垂着头,显得十分谦卑,道:“姜云苑里丫鬟洒扫时草丛里发现一条花蛇,险些伤了人,故而耽误了些许时间。” 话音刚落,床上躺着的陈氏听得此言,面露忧色,急忙问道:“花蛇?那清儿怎样?可是伤到了?” 弄梅答道:“没有,夫人放心。当时院里洒扫的丫鬟刚好有个叫弄菱的,幼时常在山间采药见惯各种毒蛇,擎了把铁铲三五下就把那花蛇铲成了几段。” “哦?”老夫人睥了一眼床上的陈氏,挑眉道:“我执掌方府这些年,还是头一次出了这档子事。姜云苑那地界原虽清净,但也日日着人打扫,怎得二小姐刚住进去不足月余就出了毒蛇了?李嬷嬷,你吩咐人好好查下去,怕是那毒蛇在咱府上筑了窝了。” 说罢,老夫人招了招手示意乳母把孩子抱得再近些。她取下右手的护甲,衣袖微蜷露出了一只金镶玉镯,镶金因着日头久远有些发乌。老夫人从襁褓中扯出系在华清颈上以五色绦带系着的宝玉,拿在手上细细摩着,“杲杲日出?”说着又拿余光斜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氏,顿了顿徐徐说道,“是个好意头,可这孩子我瞧着面疾骨瘦,也不似有甚发明之相,也不知配得起配不起这句‘杲杲日出’。好好将养着吧,万勿似梁儿那可怜的孩子一般。” “母亲教训的是,妾身记下了。”陈氏撑着身体由苏嬷嬷扶坐起来,一幅柔善可亲的样子:“妾身日后定当对她悉心教导,不负皇天恩泽。” “嗯。”老夫人略正衣襟,说道:“梁儿的孩子去世也有百天了,我踅摸着做场法事。你做侧室的本应侍奉左右,不过你既尚未出月,就抄录两本《金刚经》给那孩儿焚去略表心意吧。”说罢,又哀哀叹道:“你们姐妹几个忒不争气,只梁儿为我们方府续了香火,却又奈何天命不佑。” 这时床边侍候着的婢女突然接话道:“大夫人念子悲切,如今病着,我们夫人虽在月中却也时时惦记,时常差奴婢往大夫人房里送好些个补品,很多是我们夫人自己都舍不得用呢。” 老夫人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是哪个?”那婢女受宠若惊,盈盈跪倒在地,喜滋滋的答道:“回老夫人,奴婢善菊。” 当下声悄,苏嬷嬷觑了老夫人一眼,心里一惊冲善菊唳声喝道:“老夫人和大夫人讲话,你个贱婢插什么嘴!” 那善菊本还以为自己讨了自家主子的欢心,心里得意自己能言会道,正心心念念一会儿的赏钱,一脸的笑意藏不住,这下突遭呵斥,心下一惊尚且反应不来。苏嬷嬷见老夫人眉间暗含怒意,又重了语气斥责道:“还不快滚出去!”这下那善菊仍觉得委屈,只道了声谢老夫人便捂着脸跑了出去了。 苏嬷嬷见那善菊跑出去,转头又赔着笑冲老夫人道:“奴婢该死,奴婢乡下的表哥表嫂前不久害了顽疾,留下这幺儿来投靠了奴婢,入府没几日,规矩还没学全,扰了老夫人和夫人说话。” 老夫人神色冷淡:“既然规矩还没有学全,也不好在二夫人旁边侍候着,送去我那,让李嬷嬷教教规矩罢!”说罢,也不待苏嬷嬷求情,又冲陈氏道:“你好好养着自己个儿的身体,该你操劳的操劳,不该你操劳的就省着自个儿的心思好好养你那两个女儿罢。时候不早了,我再去梁儿那看看,你休息着罢。” 陈氏轻轻俯身代礼,道:“母亲慢走,妾身谨遵教诲。” 待得老夫人离去,陈氏令乳娘把二小姐也抱回姜云苑,又遣了一屋子人。关上门后,不待苏嬷嬷开口,陈氏便宽慰她:“你安心,老夫人那边秋泽会照顾她的。” 苏嬷嬷这才放心:“劳夫人费心了,奴婢这侄女着实不争气,确实不宜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待她回来,奴婢再给她寻个别的去处,摔打个几年,若夫人看着能用再叫她回来伺候。”说罢扶着陈氏靠在攒金丝软枕头上,又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今个儿老夫人说话,阴阳怪气的,真是叫奴婢出了一身冷汗,会不会她已经知道了……是我们对少爷下的手。” 陈氏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给他们方府生了两个孩子,她能拿我怎样?不过,她此时虽放过我了,我们却也不得不准备了。这权力一日不握在自己手里,这命就始终攥在别人手里不由得自己做主。夜长梦多,我终究是难安。” 苏嬷嬷嘴角阴笑,答道:“夫人放心,奴婢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任那贱人命再好也怕是在劫难逃了,您瞧好就是了。” “你办事我放心。”陈氏目光深沉,思虑了片刻后,道:“老爷今日和我说起想把那九枝桂花木栽到花园里,你去叮嘱那个花房匠人紧着点心,他儿子不是在我父亲手下谋事么,告诉他,等哪天我成了方府的主事夫人,我定会为他修封家书,与父亲提起。” “奴婢心里有数,该做的事儿都替娘娘一一处理了。除去花房那个,接生的嬷嬷是个明白人,领了银子便急着回乡下养老去了。至于那刻玉的老匠人原就无亲无故,没了也没人过问的。”苏嬷嬷眼睛一转,又道:“其他的也都简单,也就是亏得那花房匠人竟有驯兽这样的本事,训得那几只七色鹦鹉衔桂枝绕梁而飞,如此一来,唬得太老爷和老爷当下便信了。” “他便是尽力了,你明个稍早去领盆青菊,赏他些银财,告诉他,我会好好安顿他妻儿定不叫她们受了苦楚。”陈氏轻轻揉了揉额头,冲苏嬷嬷道:“旁的也就罢了,只可惜我们虽如此费心费神,却还只是个女儿,如此虽为清儿挣得了前程,可女儿终究不是我们长久可以倚赖的。”她顿了顿,语气里尽是哀戚不甘之意:“若非当年出嫁时我母亲在府中地位不高,这嫡妻的地位其实她那个贱人可以染指的?我有孕两次,却都是女儿,梁氏那个贱人头次有孕便是男胎,她的命总是逼着我的命!” 苏嬷嬷关切的说道,“夫人莫要伤心了,夫人还年轻,身体康健,又与老爷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日后还会有孕的。” 陈氏听罢,喃喃道:“菩萨保佑吧。” 第一章 南方有佳人 我初见朱常洛那天,是在龙眠山庄。那日天气清爽,锦云绵绵,鸿雁桓于万里高空。山庄十里桂花香逸,我意兴阑珊提笔绘就一幅双雁南飞图,一气呵成后方觉些许疲倦,又贪杯吃了许些桃花酿,便随意歇在一块青石板凳上,业经香梦沉酣。待醒来时,才发现四面桂花飞落一身,满头满脸,就连嘴中也衔了其中一二,手中蒲扇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染了泥土在上。桃花酿酒香,竟引来许多蜂蝶熙攘绕着,我一起身便惊得它们四下飞了去。 我站起身来抖落满满衣襟的桂花,又不顾仪态的伸了个懒腰,方时一双黑底蛟纹云靴忽的入了眼角余光,惊得我立马整顿衣襟站好,山庄里往日并没有男子可随意出入,再加之我自小便在这儿住惯了,才会如此恣意放松。 谁知那厮竟倒无理的轻笑一声,惹得我心生恼怒,垂头瞄到他鞋面上积了一二片花瓣,想来必是已在那里盯着我了许久。不知是哪里混进来的登徒子,我不禁又气又羞的红了脸,道:“小女梦中不知公子在此赏花,打搅了。”我心下懊恼,语气也不甚好,说完便转身欲走。 谁知他竟徐徐吟道:“去雁声遥人语绝,谁家素机织新雪。秋山野客醉醒时,百尺老松衔半月。” 他这首诗倒是吟的应情应景,叫我对他有所改观,便抬头瞄了他一眼,那厮笑道:“听闻桐城才女方华清,绘画师法宋朝李公麟老先生,八岁家师便辞馆而去,称是小姐造诣已在他之上,此后竟无人敢为小姐之师。”说罢,他谦笑拱手道:“小姐雅名,在下久闻。只是没想到,今日会在李府见到方小姐。” 我看了一眼画稿上的刻着我名字的印章,他既已知我是谁,我亦无需扭捏,便直言道:“小女仰慕李公麟老先生,他虽已离世数百年,但书作画藏皆由李家后人保管在此。方李两家愿结善缘,便由得我虚认了师傅,常来此处学习李公遗作。” “李公白描高压超逸,凡人物、释道、鞍马、山水花鸟、亭阁楼台,无所不精。。”他感慨道:“只可惜李公一逝,天下绝艺矣。” 能知李公白描,倒也不是个登徒子,我如是想着便和缓了语气问道:“敢问公子名讳?小女见公子面生,不像山庄中人。” 他笑道:“李府不曾告诉你今日有皇子登门来求李公遗作么?” 我一挑眉毛,反问道:“难不成竟是公子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的笑道:“自然不是,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事儿,也不去前门跪拜礼迎瞧一瞧么?” 我冷笑道:“若是只棕熊,我倒有兴趣瞧上一瞧。可即是皇子,也不过是个人,桐城满大街都是,有什么好瞧?难不成竟能比旁人多了一只鼻子,还是三只耳朵?” 他忍俊不禁,笑道:“你不怕我向旁人告了你的状,治你个不敬之罪?” 我只犟道:“那不妨先治公子个非礼勿视之罪罢。” 他笑了笑,手执一壶清酒,缓缓踱至我方才作画的桌前,拂去一层落花,细细琢磨了一番,问道:“你喜爱大雁?” 我不动声色,悄悄挪了几步离他远些,答道:“小女喜爱大雁一双一世的忠贞。”话罢,我才察觉这话说的轻浮,又改口道:“鸿雁高飞向来被世人当做好意头,小女亦不能免俗。” 他赏着我的画,那画明明也并无秋意萧瑟之感,可他眉宇间却露出了些许踟蹰不得意的神情,道:“鸿雁双飞,于个人眼中不同。世人求财,便只能看得见‘飞’字,女儿思嫁,便只能看得见‘双’字。” 他这话说的倒有意思,我追问道:“那公子可看见什么了?” 他冲我一笑,放下酒壶,提笔,在我画上写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这首鸿雁,讲的是先秦流民之苦。”我稍稍动容,他与我年纪相仿,甚至面上棱角未经岁月都不十分分明,何以竟抱有如此忧国忧民的心肠。我当下不禁更好奇起他的身份,不过想来皇子身份娇贵,定是由李伯父陪着的,眼下这位估摸着该是侍卫随从之流吧。我问道:“公子可是想入朝致仕么?” 他捏着笔,秋风吹过发尾,白色的丝绦随着青丝纷扬而起,少年的青涩与稚嫩尽在脸上。他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答案,便淡淡道:“大明多动荡,我想还这世间一个太平盛世。” 我看着他,心中一颤,只觉得深秋日暮里,竟也暖意洋洋。 这时我的贴身侍女渠侬抱了件千瓣芙蓉绣披风来。我少时随父宦游,途径肃宁时在路上遇见一老鸨责打一女童,手段甚为毒辣,我见之不忍,央父亲买下那女童与我为婢。我那时念书,正巧念到黄庭坚那句“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甚是喜欢,就顺手择了渠侬这个名字与她。后来日渐相处久了,颇觉这名字过于随意,甚感歉疚,想再重择一个好的给她,可她觉得无妨,也便不了了之了。 渠侬将披风与我披上,说道:“小姐怎得这样晚了还不回去,李小姐刚睡醒,见不着你,此刻正闹呢。” 我听着,不觉头疼。渠侬说的正是李公麟老先生的后人,李伯父的独女,李潇桐。她家中既无兄弟,也无姊妹,人小机灵,听人说我画画的好,便赖着我做师傅,素来和我胡闹惯了。我此刻若不回去,还不知道花奴她们要被怎么折腾呢。 我看了方才那位公子一眼,今日与他聊得投契,只可惜男女有别,他又是京城来的,故而并不能做深交。我冲他欠身福礼,道:“华清有事先行告退,公子只自便就是,只是为着公子与小女清白不陷于闹市小人之口,愿今日之事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冲我颌首致意。渠侬去收拾了我的画作,便与我一同告辞了。 我下了台阶,走了约莫百十来步,花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见了我便哎呦道:“神仙菩萨,坑死我了,小姐快快回去吧,我们几个要被李小姐闹腾死了。” 我心不在焉道:“她才八岁大个小孩,你们一群人还管不了了?” 花奴一脸愁苦像,啐道:“她哪里是个小孩,顶是个混世魔王!” “越说越离谱了。” 花奴忽的看向我身后,方才察觉到那里有个人,大声问道:“那是谁啊?” 我回头望去,他依旧在那里,欣长的身影没在如血残阳里,化作一团黑影,一林的桂树影影绰绰,总觉得悲哀。这画面我记了很久。 “是个登徒子。”我道。 直到三日后,母亲派人接我回方府,我都没再见过他。 我回府后第二天,华和早早的来到我的姜云苑等我一起去给母亲问安。华和的生母本姓梁,是我父亲的原配夫人,只可惜福薄多舛。先是她母家兄长因诗中不敬神宗而满门流放,后来因丧子对我母亲诞育我而怀恨在心,意图以毒羹害我,可机缘巧合之下竟误害了我祖母的性命。祖父盛怒之下,先是毒打一番,后又叫人把她吊在在后院一口井里,她挣扎了足足三天三夜,竟是被活活吊死的。那之后整个方府都对她讳避不提。再后来,我母亲诞下我弟弟孔升,被扶做正夫人,也将我从庶出变作嫡出,姐姐华智更是以嫡长女的身份嫁与了陕西布政司张乾张大人的孙儿,户部郎中张承珏。 梁氏虽有罪但稚子无辜。我母亲可怜华和幼年丧母,便收养她与我一同长大,并叫府里人瞒着不许提她生母的事情,若非后来五姨娘房里一个丫鬟因办事不利索被华和说了一句,一时激愤全数抖了出来,我只道华和也是打我娘肚子里出来,和我一样血脉的姐妹。华和性本活泼,打那以后却变得敏感多疑,心思也愈发深沉起来。即便府中诸人皆待她如旧,她也总是同惊弓之鸟般,活得更加小心翼翼。 她进门见我刚晨起梳妆不由笑道:“姐姐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今竟学了那惫懒顽童一样赖床了。”我被她说得羞赧,只得借口道车马劳累。谁料她不依不饶,掰着手指头数到:“从龙眠山庄到方府不过一二个时辰的路,姐姐方觉劳累啦?那来日嫁到夫婿家,坐的三四个时辰的马车岂非刚入了府就要倒头大睡了?” 我故作生气道:“女儿家的说话越发没个正行了,来日叫母亲给你择门夫婿嫁去,看你还敢这样说话不敢。” 华和吃吃的笑道:“好姐姐,你可饶了我吧。” 渠侬正给我梳妆,听着不由得也莞尔一笑,后问我今日想梳什么发饰,可要和昨日一样梳成高椎髻。我从铜镜里瞧见华和梳的垂鬟分肖髻插得几个玉簪甚是可爱,便道:“也不必如此麻烦,便用几只簪子随意绾着吧。” 渠侬想了一下,打开妆奁最上面的匣子取出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正欲给我梳发,华和突然叫道:“等一下。”说着走上前来,在妆台上细细看了一番,从匣子里取出长姐出嫁前送予我的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亲手与我绾了个单螺发,又取了青雀头戴画就小山眉,略施粉黛。我安静的看着,心下思绪良多,华和的心思竟这般缜密,竟连发饰这般枝叶末节都要留意不要越过我。 渠侬将我的玉佩为我系在腰带上。这玉据说是我出生时手里握着带来的,正面镌有杲杲日出四字,反面是后来祖父请能工巧匠刻的一句祈求平安的梵文,上面天然的穿孔挂着母亲亲手打的缨络。 我站在铜镜前端视自己,恍然想起《西京杂记》司马相如篇里有言:“文君姣好,眉色如远山,脸际常若芙蓉。”竟也忍不住对自己容貌心生怜惜,又不免觉得自己小女儿心思可笑,只道:“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妹妹心思灵巧。” 华和只俏皮笑道:“姐姐容貌天成,妹妹不过为姐姐略增一二分颜色罢了。” 我笑道:“数你嘴甜。”于是挽了她的手去方圆斋给母亲请安。 第二章 牡丹纹金簪 进了方圆斋,正好看见苏嬷嬷正给母亲按头。 母亲看见我,眼里一喜,柔声道:“清儿回来啦。” 我上前担心道:“这几日天寒,母亲的头风可是又犯了么?”说着示意苏嬷嬷退下,亲自上前为母亲仔细揉着穴位,彼时我才发现母亲鬓角乌黑的发下竟藏了几缕白发,心疼不已,道:“母亲平时可要好好休息,莫要累着了。” “姐姐也看的出母亲辛苦。”华和缓缓道,跟着抬头觑了母亲一眼见无异色后,继续向我道:“姐姐这两日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家里已经为着父亲新纳的六姨娘翻了天了。” “六姨娘?”我惊讶道,我不过离家半月,府里竟添了个六姨娘?脱口询问道:“是哪家的姑娘?什么时候的事?” 苏嬷嬷在旁愤愤道:“什么姑娘姨娘的,原不过是个青楼里头的贱皮子。” “什么?”我皱紧了眉头,方家不说是什么甲胄权贵,也算得上一方名士了,父亲此举荒唐啊。 母亲幽幽的叹了口气,直教人觉得她心力交瘁:“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我自是不会阻着拦着。可你父亲竟混迹于烟柳巷中,还私下购置别苑安置那女子。这事还是你五姨娘首先发现的,一下就闹得整个方府不得安宁,就差满城皆知了。” 我还来不及惊愕,苏嬷嬷在旁更恨恨的补充道:“老太爷知道后更是气的不行,把老爷孽子孽子的狠狠骂了一通。那狐媚子趁这功当不知用了什么迷魂药,把老爷勾得直接留宿别苑了,好几天了。” 苏嬷嬷跟着母亲向来心思缜密,如今竟发了这好大的火,我心下便清朗了几分。母亲在父亲面前向来温婉贤淑,可若想将这偌大的方府打理的井井有条没些个雷霆手段是不行的,想这五姨娘足不出户是如何得知父亲在外金屋藏娇的?只是府里这几个,三姨娘软弱,四姨娘常年病着,五姨娘虽强势却只知张扬跋扈,只怕是母亲也不便亲自出面,恐伤了夫妻感情,故而暗示我吧。我想了想道:“母亲莫要烦心了,父有过子当诤,女儿断不会让父亲毁了我们方府的清誉。” 母亲听罢竟生了朦胧泪意,刚说了句好孩子,就不得不立马拿了帕子拭泪。我少不得悄悄叹了口气伏在母亲膝上,母亲一下下的抚摸我的额发。幼时夫子常言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可我心中戚戚,连这首当其冲的仁字尚且也做不到。罢了罢了,总归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华和在旁看着,跟着劝道:“父亲一时糊涂不要紧,母亲伤心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不如姐姐与我一同陪母亲去花园走走,权当散散心吧。” 方府后花园是太祖父着匠人一手扩建,又经祖父整改,山石小径奇崛怪峻、亭台楼阁花林掩映,又引了孔城河活水修筑池塘种了许些白莲,放养了百十来头红鲤。我和华和妹妹陪着母亲说话走路也乏了,便打发下人取来鱼食喂鱼,可巧正遇见弟弟孔升在花园里练剑,看着我回来了便收了剑走过来,一一问好道:“母亲、二姐三姐。”又笑盈盈的问我:“姐姐怎的在山庄呆了这许多天?教弟弟许久不见,思念笃甚。” 我和母亲华和相视一笑,拿了帕子刮了刮他的小脸道:“小小个人,嘴像抹了蜜似的,可是惦记你二姐给你带好吃的点心回来呢?” 华和道:“打前个儿开始,升儿就不停地问我姐姐可回来了?是早也问、午也问、晚也问的,问得我呀,怕是耳朵里都生了茧子了。” 我笑道:“小滑头,好吃的点心是没有!不过山庄里的柑橘正甜,师傅嘱咐我摘了几箱回来。我早上吩咐人去挑些顶好的给你送去,不过记得可不许贪吃呵!否则嘴上生了疮,我叫苏嬷嬷给你擦药,管教你疼去。” 升儿听到苏嬷嬷就心惊,别说他了,就是我小时候生病也是顶怕了苏嬷嬷的,总是能找大夫寻了最苦最难喝的药来。 我又询问他道:“夫子最近给你的功课做得可好?”升儿既是方府嫡子亦是独子,祖父和父亲都对他寄予厚望,自小便悉心调教。所幸升儿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总是不孚重望。 这会子,两个华服丽饰的女子由着一团侍女簇拥着走了过来。为首的五姨娘郑氏彩绣辉煌,体格风骚,身量苗条。万缕青丝由着枚嵌宝蝴蝶牡丹纹金簪绾成回心髻,侧面插着镶玉蝶恋花步摇,面若桃花,长眉入鬓,一双丹凤三角眼含骚带媚,鹅颈修长,肌若凝脂,指如青葱,捻着牡丹绣帕,旁边跟着的三姨娘周氏肌肤微丰,端庄大方,温柔沉默。 五姨娘本名郑惜人,她母家郑氏一族原不过商贾出身,万历十年时,宫中选九嫔入宫,郑女曦阳被封淑嫔,次年诞育云和公主晋德妃,万历十四年的时候生皇三子朱常洵,封了皇贵妃。按说郑皇贵妃与皇帝恩爱有加,荣宠至极,可惜她父亲郑承宪却是个不学无术的小人,自持身为国丈,整日里横行霸道,惹朝臣非议。好在郑皇贵妃颇有手段,提拔了族中其他人才,这才颇成气候。 郑氏见我母亲也不行礼,跟在她身后的周氏领着才四岁的维容冲我母亲福身问好,郑氏笑吟吟道:“大夫人好心情啊,方府现下从主子到奴才乱作一锅粥,也就只有大夫人有这个闲情来享天伦。”说罢,一双凤眼翻转,掠过我和华和的面庞落在升儿身上,阴阳怪气的叹道:“我是没那个好命啊,有儿女陪伴身侧。你说呢?”说完看着周氏。 周氏不疾不徐,轻声道:“大夫人端庄贤惠,得观音娘娘庇佑多子多福。妹妹年轻貌美,得老爷恩宠,日后诞育子嗣也是早晚的事。” 郑氏讥笑一声,含羞带怒的说道:“真是看不上你这娇柔做作的样子。” 周氏却也不恼,依旧微微笑着说,“妹妹性情坦率,这也是老爷最看重的地方,每每都与我夸起。” “各人有各命,我就是日日伺候老爷的命,大夫人就是生儿育女的命,一对窈窕女儿不够,生的儿子都温润有礼。”五姨娘执着白玉扇子的手正欲摸向升儿的侧脸,升儿机灵的闪躲到我身后,只教郑氏手停在半空,尴尬的收回,假用娟子擦一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矫情道:“这鬼热的天气,真叫人心烦。”扇子也扇得越发带劲。 我瞅着她那样子,心里不觉好笑,只堪见手边一盆秋牡丹,便择了下来在手中打理,道:“方听闻五姨娘因着父亲的事操心过度,华清还担心姨娘身力不济踅摸一会去香玉苑看看您呢,不过现在瞧着姨娘气色甚佳约莫着存了不少力气,华清也放心了,这下等父亲回来,也不至于觉着家里太冷清了。” 说罢在场诸人皆忍俊不禁,掩面藏笑。郑氏尚且不觉,我接着道:“我看姨娘鬓角那只牡丹纹金簪格外精美。” 见我提到这支金簪,郑氏忍不住得意起来,讥笑一声道:“牡丹乃是花中之王,不以金制岂能彰显其身份?这簪子是我叔父赠予我的,从宫里面带出来的。”她格外说重了“宫里面”三个字,凤眼飞舞,说不尽的妩媚张扬,直冲着我母亲道:“大夫人若是喜欢,我屋里还有一只芍药花的纹金簪,不妨就转赠给大夫人了,也是宫里的赏赐呢。” 我轻笑一声,把秋牡丹簪在母亲鬓角,对着郑氏道:“方家祖辈向来不喜金玉之物,母亲秉承祖训治理方府,若和姨娘般随意饰金饰银,岂非叫人觉得是上梁不正,下梁才歪?”我将牡丹簪好,一双利眼含笑看着郑氏满头珠宝道:“何况,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算鎏金嵌宝,也还是假的。” 母亲微微一笑,抚了下发上牡丹,一举一动间尽显大家闺秀之仪态,柔声道:“妹妹母家势力雄厚,想来是常常补贴妹妹了。方府家大业大,但妹妹没见过账本,想必也不知这柴米油盐是样样皆贵,能省则省。妹妹你虽不能为我们方府开源,想来节流些也于妹妹是九牛一毛之力吧。” 郑氏气的横眉竖眼,只狠狠道:“你以为那点银子我会放在心上?我母家有贵妃姐姐在,还稀罕你那点东西么?” 母亲也不气恼,只含笑冲苏嬷嬷道:“妹妹当真大度体贴家事,既如此,苏嬷嬷你记下来,香玉苑日后的例银便减半吧,正好府里添了几个家丁,倒也省了从账目里划了月钱给他们了。” 郑氏吃了这个哑巴亏,一时又不知如何发作,直把脸都气的青紫,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从我和母亲的脸上剜过,愤愤的说道:“很好。”最后又落在华和身上,十分轻蔑又带有一丝高傲和不屑的语气道:“有些人别以为自己赖着别人做娘就和嫡出的女儿一样了。人家不过拿你当狗逗乐,你还真以为自己上得了台面了么?贱婢生的女儿还是贱婢。” 郑氏出言如此不逊,而华和面上竟似毫无反应,只眼神里有一丝难堪而已。 郑氏不待我开口维护便厉声道:“让开!”说完,竟不顾风范硬生生要让我与母亲让道两旁,从我们中间挤过去。这路本狭小,又站这许多人,再加上我不及避让,被她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身后又软绵绵的撞了一个身子,好在苏嬷嬷慌乱中抓住我的袖口,才不致使我摔倒在地。却听到身后一前一后、一小一大两落水的声音,我还来不及细看是谁,便听见母亲凄厉的叫喊声。 方府一直以来的暗流,开始涌动得俞加激烈。 第三章 华和病重 我自母亲处回到屋里已迫黄昏,折腾了一下午,累的不成样子。我端了盏茶在手边,轻声唤渠侬道:“去吩咐下人准备两顶轿子,入夜街上无人后,我要亲自去别苑迎爹爹回府。”又冲花奴道:“为我准备沐浴更衣。” 花奴诧道:“老爷要回来么?” 我放下茶盏,拔下头上长簪,黑发流泻如注,道:“会的。” 大夫已经看过升儿和华和,升儿自幼习武身子骨强健,即便呛了两口水也马上康健如初。只是华和素来身体羸弱,又常惊悸忧思,受了此番惊吓已然晕厥半日,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抓着我的手臂惊呼“升儿呢?升儿怎么样了?”听到升儿安然无虞后便又沉沉睡去。 “想不到三小姐看起来胆小,关键时刻竟会挺身而出救我们小少爷。”花奴一壁为我脱去衣裳一壁得意道:“五姨娘惹下这么大的祸,看老爷回来怎么收拾她。哼!奴婢瞧香玉苑那起子小人得志的样子就觉得烦,不过是个远亲生的庶女,贵妃娘娘得道干她们阿猫阿狗的什么事。” “花奴!”我喝停她,堪见四下也无外人,柔了口气对她训道:“你何必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殊不知祸从口出四个字。今日是我听了去,万一明儿叫有心的听了墙根去,蔑视皇亲的罪名可大可小,连累了整个方府叫我们方氏数百年基业顷刻间毁于一旦可该如何。” 花奴忙忙答了是,我看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也不再追责下去,由着她搀我进浴桶。水面热气缭绕,玫瑰花瓣的香气熏腾,极为宁神。我看着自己荷藕似的手臂、水葱般的纤纤玉指和刚留了两分的指甲,蓦地想起那日在龙眠山庄的场景来,想起那副他题字的画,如今已裱好收在绢缸里,无意识的念念道:“墙外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我突然一个激灵,心脏狂跳不已,两手抚上热红的双颊。 这时,渠侬隔着珠帘问我道:“小姐,待会儿穿这件蜜合色纹菊的马面裙可好?”我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那件衣服穿在一个风尘女子面前合适么?” 渠侬楞在原地,并没有想明白我这话的含义,求助似的看着弄梅姑姑,姑姑打我出生起就被娘亲指在我身边伺候,多经世事,待我如亲。姑姑看了我一眼含笑对渠侬道:“上月用孔雀羽线裁制了一件玉兰云锻的比甲,配着那件素花的百褶裙吧。” 我又嘱咐道:“用月麟香熏了。”此番亲自别院不仅是想迎爹爹回来,亦是想断了那女子进方府的念头。我若穿富丽堂皇之色,怕是只教她更期冀父亲迎她入府,不若如此沉稳端庄些,以示名门风范,也教她明白,方府不是她可以寄身之所。 是夜,街上无人,只有方府的轿子一前一后,稍稍打破了夜晚的安宁。婢女在轿前持着四盏引路的灯笼,将前路映亮。我伸出手掀起帘子一角,街上整洁干净,父亲忧戚国运,常提起女贞、蒙古部族日成气候,大明怕是要动荡。我不由得感怀,谁能想到表面这样祥和的日子,这样安宁的生活,根底里有多少溃烂。 轿辇一顿,转眼已至别苑,渠侬上前叩门,铜质的门环击打出清脆的声音,久久的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小斯进去通传了一会后,出来一个年轻的小丫鬟半个身子藏在门后,远远的就冲我们喊道:“老爷说,夜已深,请小姐顾忌自己身子回府休息吧。” 我在马车里听得一清二楚,叫那小丫鬟回道:“请你替我问老爷三句话,老父责之而不闻,可谓之孝?拥美人而弃妻妾,可谓之义?子女病而不归,可谓之慈?” 花奴在那小丫鬟还在原地扭捏,不肯通传,便发了火道:“蠢奴才,我家少爷出了事,你此刻不去通传老爷回府,看你明日还有命活没命活。” 小丫鬟明显一愣,似是有些不太相信又有些害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回去通传了。过了一会别苑内灯火渐亮,听得好一阵动静后,父亲竟急冲冲的亲自出来了,旁的一概不管,只急着问:“升儿怎么了?” 听到父亲的声音后,我并未急着作答,只招了招手,由渠侬将我从轿上扶了下来。 父亲虽然心急升儿,但依旧不忘整齐衣冠,不失分毫礼仪。我目光轻轻扫过父亲身旁站着的女子,身量娇柔,眉间三分哀愁胜却西子,她只简单的更了衣着,长发如瀑洒在身后,绝不似寻常胭脂水粉,看了只教人觉得清雅。只是待我看清她的脸后,心却猛地一惊、突突直跳——那张脸,像极了华和! 我只能极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款款向父亲行礼:“多日不见父亲,不知父亲身体可还康泰?家里万事诸宜,只是母亲头风犯了几日了。” 父亲却打断我,只催促问道:“你方才说府里发生了什么?升儿出什么事了?” 我见父亲也不问母亲头风,心里一凉,别扭了一下缓缓答道:“升儿今晨陪母亲在后花园散步的时候,不小心掉到锦鲤池里,和妹妹为了保护升儿也不小心掉了下去,妹妹体弱,呛了水,至今还昏睡着。” “怎么好好的走路,会掉到池子里呢?”父亲又担心又生气,责问道:“这样大的事,你们怎么也不派个人过来通传一声?” “父亲别院之事阖府皆知,母亲也是怕父亲此时回府后,家里人闹得父亲心烦。只是和妹妹目前尚且不好,母亲在妹妹房间里照顾半日了,又被三姨娘闹得不安生,实在心力交瘁,不得已才叫女儿请父亲回府。” 父亲蹙眉:“她又闹甚?” “依着三姨娘的性子,这种事原也是该闹一闹的。”我这样说,父亲倒也没说什么。他自幼疼爱我,夫子辞馆后,父亲自觉并不足以教导我,甚至将藏书阁的钥匙交给了我,只让我自己挑拣喜欢的来读,但凡我说什么,即便偶尔顶撞他,他也是愿意听一听的。“父亲先回府看一看罢。” 父亲点点头,正欲上轿复又折返回去,握了握那位叫芷萝的姑娘的手,柔声细语道:“你且安心在这儿,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也不避讳我们。 我看着那位姑娘,不想她竟也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欠身冲我微笑以致意。渠侬扶着我上了轿子,我从帘子的缝隙中又窥见她的脸,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一个念头始终萦绕在心头——华和的母亲,是父亲的结发之妻。 府里入夜依旧灯火通明,父亲刚一下车,通传的小斯就来报说华和复又高热不退,已经说起胡话来了,连问诊的大夫都说束手无策。我和父亲听了急的几乎是跑了过去,各房姨娘都候在华和的琳琅轩外头。 “老爷!”郑姨娘刚一见我父亲便含着泪珠儿扑了过来,头上的金簪还熠熠生辉,却被父亲一把推开,一个巴掌扇过去。 父亲气得指着郑姨娘的手直哆嗦,怒斥道:“贱人!滚回你房里头去!华和要是出了事,你这辈子都别出来了!” 郑姨娘还坐在地上,捂着肿起来的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老爷,不管我事呀!老爷!” 父亲气的冷哼一声,毫不理会她径直走进院内。 “老爷!”郑姨娘还不甘心的坐在地上哭喊,我见父亲走开,便走到郑姨娘跟前,她愤恨的看着我,低声恨恨的说道:“你都给老爷嚼了什么舌根,编了什么鬼话,竟让老爷如此待我!” 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冲她细声缓缓道:“姨娘,你知道为什么母亲让你如此盛装好生站在这里等着父亲,而不是跪在大厅里忏悔思过吗?” 她一愣,一副思不得解的样子看着我。我心里惦记着华和,也不欲与如此愚昧之人过多争辩,便吩咐家丁好生将姨娘请回香玉苑,也不理会她的咒骂,便转身离开。 我刚走到门口,里面大夫慌里慌张的跑了出来,我侧身避让,险些与他撞上。里面传来父亲的暴怒声:“滚!都滚!” 我缓步进去,母亲正坐在床边抹眼泪,周姨娘领着容儿侍候在旁,父亲发了好大的火,屋子里的下人奴仆都吓得不敢发声。我预感不妙,询问道:“和妹妹怎么样了?” 母亲抹着眼泪,“大夫说,如此高热,怕是无力回天了。” “无力回天?”我双腿一软,手中帕子不自觉掉落在地,还好渠侬在我身边扶住我才不至使我跌坐在地。这早上还好好的人,怎么这会儿却被大夫说,无力回天?下午大夫明明来看说症状稳定,怎么这会儿子功夫,就无力回天了呢? 我忙去床边看华和,整张脸烧的通红,喉咙里呜呜咽咽的,我掩住嘴,几颗泪珠不受控的落出来,我指着旁边伺候的一个府丁,疾声道:“你!去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要最好的!快去!”又指了丫鬟过来:“女医呢?把女医叫过来日夜守着!” 当下府中诸人又乱作一团,进进出出。 母亲哭个不停,反复念到:“和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和儿是我一手带大的……” 我不得不止住泪,过去扶母亲坐下,好言劝慰。 周姨娘这时也嘱咐了婢女带着容儿回去,上前搀扶父亲坐下,柔声劝道:“老爷莫要急坏了身子,华和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父亲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我与梁儿的孩子为何都如何命苦。” 母亲听了,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别过头去,仍止不住的哭泣。 第四章 名医苏瑾瑜 华和高热三天不退,大渐弥留。城里的大夫来看过都说回天乏术,府里已经备下了棺材,以做冲喜。这三日,我一直守在和儿身边,看着她只留一息尚存,想起昔日姐妹情深,忍不住又涕泗满面。 梅姑扶着我的肩,心疼道:“小姐心疼三小姐,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这没日没夜的熬下去也不是回事儿,还是先回去歇歇罢,这里有下人看着就是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道:“和儿自幼与我姐妹情深,她又一向胆小,这种时候我怎能不陪着她。” 梅姑叹了口气,也拿我无法,只叫我在去榻上躺着略歇歇也好。 我便是盯着华和一刻也不敢离去,生怕再回来就见不着和儿了。我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拉着梅姑道:“七岁那年,外面刚下完雨,我穿着母亲新给我做的衣裳,拉着华和出去玩,结果一跤摔进积水里,衣服上全是泥水,鞋袜也全湿了。我怕母亲责罚,华和同我一起偷偷混进洗衣房,偷了大盆和皂粉出来。我们两个躲在姜云苑后面,一起,一点一点的把衣服搓洗干净。” 梅姑笑道:“结果后来,还是被苏嬷嬷逮到,夫人好一通责骂你们两个。” 我叹道:“我与长姐差了三岁,有些时候也顽不到一起。我和和儿倒是一起念书、一起玩耍,很多事情,也自然与和儿更有话说。” 这时,花奴突然跑了进来,对我嚷嚷道:“小姐,老爷夫人和几位姨娘都过来了。” 我几乎是不眠不休三日守着和儿,此刻脑子已不大灵光,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看着门口乌泱泱一群人,过了一会儿,父亲和母亲带着一位公子进来。 我与他互相行礼拜见,并不及解释后,华和身边丫鬟便引着他入了内室。 苏嬷嬷见我恍然,对我道:“二小姐,三小姐有救了。” “啊?”我头脑有些不清醒。 “今晨有一名为苏瑾瑜的郎中上门求见,说是见过这个症状,可以登门一试。赶马车的冯四打听过,听说是南宁来的名医,要去进京谋职,路过咱们桐城,看着老爷贴的求医榜,这才过来。” “真的么?”我喜不自禁,头脑也清醒起来:“那和儿有救了?” “太好了。”梅姑也跟着欢喜:“这下小姐可以放心了。”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只觉得也不枉了这几日的担惊受怕了。 苏大夫为和妹妹查看一番后,退出内室。 母亲忙问道,“苏大夫,吾儿落水之后已昏迷三日,城中大夫皆束手无策,您可一定要救救吾儿啊。” 苏大夫看了母亲一眼,冲父亲拱手作揖道:“大人,令千金平日肝脾不调五内郁结,伤及根底,落水之后,用药与饮食有所冲突,是而才导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如今只怕是药石无用了。” 父亲听了后,一口气哽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去,好在被母亲扶住,捋顺了气后,问道:“那苏大夫可有法子,救救小女?家中老太爷一把年纪,委实受不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呀。” 苏大夫此时才缓缓道出口:“苏某确有一法,只是恐辱小姐清白?” 父亲眉头蹙起,问道:“苏大夫此言何意?” 苏大夫回到:“小姐落水,湿毒入体,苏某确有一法,可以针刺与艾灸配合除之,只是施针手法需精细,恐需褪去小姐衣物。” 母亲看向父亲,惊恐道:“这可如何使得?” 我见父亲眉间阴沉,房中婢女也皆私议纷纷,忽然想到一法,问道:“可否由先生告知,女医代为行针?” 苏大夫也是豁然开朗,道:“如此甚好,既可以诊治小姐,又可保小姐清誉不损。” 父亲忙点头答允:“既如此,快去请府中女医。” 父亲所指女医是说彭阮阮,彭氏祖籍姑苏,原是医学世家出身,后得罪了当地知府,落了个抄家的下场,家中女眷尽数充奴变卖,她随着流落到桐城,我母亲见她颇通药理,便将她买入府中。彭氏为人谦卑,府中女婢也乐于找她治病,大家也都尊称她为女医。 我与父亲母亲和周姨娘在外候着,内室里垂着帘子,女医在帘内一壁施针,一壁为帘外苏大夫绘述症状。过了好一会儿,听得屋内一声惊呼:“三小姐醒啦!” 母亲当下放心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不停说道:“太好了太好了,菩萨显灵了,清儿,明天你与我同去庙里给菩萨烧香还愿。” 苏嬷嬷在旁笑道:“夫人这下可以安心了,也不枉夫人日夜烧香念经,求佛祝祷,祈求三小姐平安了。” 父亲听得此言亦不禁动容,思绪一番,握了握母亲的手,道:“辛苦你了。” 我在一旁看着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不禁想起那晚父亲执着那青楼女子的手,眼神里尽是柔情爱意,他只是为了宽那女子的心,复而折返,却不闻不问母亲的头风。父亲给母亲也只是尊重罢了,母亲只道夫妻和睦最为紧要,可我确觉得若无情意,这相敬如宾又有什么趣儿。 “二小姐?” 我听见丫鬟叫我方才回过神来,脱口问道:“什么?” “二小姐,我们小姐想见你呢!” 我忙进去,正瞧见女医给华和喂药。华和三日高热不退,不进饮食,此刻便是瘦的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只剩动动眼珠的力气。女医喂的药,一口咽的下,一口咽不下,药沿着嘴角淌下来,连枕头都湿了大片。 “姐……姐……”华和斜眼看见我,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的说说这两个字。 我眼眶一热,泪珠又蹦了出来,忙别过头去拿帕子拭,吸了吸鼻子坐到床头,一开口,声音却是颤的,只道:“好了就好,先别说话了,省着累着。” 华和听了我这话,看着房顶上头,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两滴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拿了帕子把她脸擦了干净,接过女医手中的药,一口口喂给她喝。 苏大夫医术果然高明,三天后华和便能下地,不出半月,已是大好。 这日我和彭氏正照顾华和吃药,可巧赶上苏大夫来请脉,我便搁下药碗,让到一旁。 华和看着苏大夫过来,也小声道:“苏大夫今日来的甚早。” 苏大夫搭着脉冲华和微微一笑,道:“为人医者,自当尽心尽力。” 这苏大夫确实尽心,华和这两日饮食汤药他皆要亲手过问,像是防着什么似的。我看他诊脉完,便顺口问道:“苏大夫,我妹妹如今身体怎样?” 苏大夫收回绢帕,看着我回道:“三小姐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只肖注意多休息,保养精神,再按时服药,不出半月便可康健如初了。只是落下了这咳喘的毛病,怕是每年春秋季节更换之际,都会复发。实在是苏某医术不精,耽误了小姐。” “苏大夫莫要如此苛责自己。”华和一着急,脸上翻红,又咳喘起来,好容易平复下来,只得缓缓道:“先生医术高超,若非先生,只怕和儿此刻早已命赴黄泉,和儿还未谢先生救命之恩。” 苏大夫谦笑道:“救死扶伤,本是医家职责。” 这苏大夫正如君子,温润如玉,待人亲和。我对他也颇有好感,便多问了两句:“听闻苏大夫祖籍南宁,此行北上京师谋职,入桐城可是探亲?” “啊。”苏先生摇摇头,回道:“非也,苏某应故人之邀入京求职, 途径城外山林时,身上财物遭匪人所劫。故入城来看是否可以谋得一差半事缓得燃眉之急。恰好刚入城就从告示榜上看到方府寻医,故登门求见。方大人为人仗义,听闻苏某遭遇,已资小人百金以为盘缠。现下三小姐身体已大好转,苏某即日也可安心启程了。” “先生走得这样急?不多留几日吗?”华和轻声问道,一双枯瘦的手抓着被子。 我看了一眼华和,没做他想,出口挽留道:“苏大夫不若多留几日,家父还未设宴款酬,况且小妹的病也尚未好全,还需劳大夫费心。” 苏大夫拱手让道:“三小姐的病如今已无大碍,只消按时服药,再由女医照料即可。故人之事有急,还望小姐见谅。” 我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也不便多留苏大夫,只是母亲与我提过想设宴酬谢苏大夫,还望苏大夫不要再辞拒。” 他似乎有些了然于胸的样子,只淡淡道:“夫人好意,苏某心领,只是旧人之事实在耽搁不得,还望夫人见谅。”话毕,他又冲华和道:“前些日里,我见小姐院中种着几株南天竹。这南天竹根茎清热除湿,通经活络,但全株有毒,请小姐切记不要摘食其果,也不要取其叶片蒸食糕点。” 华和眼神中闪过一抹异色,最后微微一笑,对苏大夫道:“多谢苏大夫特意提醒,和儿感激不尽。” 第五章 姚氏提亲 次年入夏,华和也已大好,只是自那落水的经历后,她的性格比之以往越发深沉起来,不知是何缘故。华和时常坐在廊下看天,不喜理人,单薄的背影我见犹怜。郑姨娘也得父亲宽宥,只是已不如从前那般宠爱。 至于那位芷萝姑娘,父亲回府后,一番心思都在华和身上,他又感念娘亲操持方府的劳累,加上祖父多番训斥,已决意不再往来。母亲为保父亲名声,赏了那女子许多金银财宝,并为她赎了身,还将别苑赠与她独住。可芷萝姑娘性情刚烈,钱财之物一概不受,竟重回青楼又挂了头牌。 虽说皆大欢喜,但我自上次见那姑娘一面后,对她的不卑不亢的风度喜欢笃甚。私心里竟也有些惋惜那位姑娘,不禁感慨自古男子多薄情。 不久前,姚氏向我父亲提亲于我。方姚两家世交,又同为桐城五大世家,联姻之事自有百利。然而我私下里是见过那姚户颉的,虽说他容貌品行尚可,只是成日里病殃殃的,也无甚风采。可父命难违,我亦只得遵从。母亲见我成日里怏怏,便叫我今夏先去京中外祖家避暑散心,等回来时再正式定亲。 我一想到去京城可以见到蓁姐姐,定亲之事带来的阴郁也稍和缓了些。蓁姐姐父亲刘綎是前朝大将军都督刘显之子,当朝的武状元,子承父爵,素有“第一猛将”之称。我少时随父亲宦游时曾借住他家,与蓁姐姐结成玩伴,我父亲与他父亲更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也是不可多得的至交。 华和得知我今夏进京避暑后,伤感了一番离别,但终是为我开心。 其实如果不是此番进京,也许我和华和,还有许多人的命运,都会大有不同。 这日我陪伴母亲,在集市上随意逛逛,挑拣了些有趣的玩意儿,想着等去外祖家的时候,顺路先去看望长姐时给她送去。可巧逛着逛着就遇见了那姚户颉,那厮把轿子停在我们前头,由两个小厮扶着下了轿。他一袭白衣,更显一身病骨。 姚户颉低头拜见母亲,道:“方伯母好。” 母亲和蔼的看着他道:“姚公子身子不爽,莫在这里站久了累着,你们快扶你们家公子回去歇息吧。” “无妨。”那姚户颉挥退了左右小厮,咳了两声,道:“我身底子弱,出来动动才好。大夫也嘱咐了,天气好时可出门走走,对我的病情会有助益的。” 说罢,他看了我一眼,低头道:“听闻方二小姐过两日便要启程去京中外祖家?” 我看着地面,不予理会,母亲替我道:“是了,我家华清最不耐暑热,这桐城年年夏天又总是湿热难忍,每每入夏,清儿身上总免不了起疹,只能去她外祖家避暑。” 姚户颉点了点头,咳了几下道:“正巧,我前日得了一把玉骨团扇,那扇子的柄是玉雕的,触手生凉,夏天用来扇风,手心便不会出汗了。我拿着也无用,不妨就送给二小姐吧。” 我听了心下恼怒,我和他还尚未正式定亲,他便在街上这样堂而皇之的想要与我私相授受吗?我忍不住厉声道:“公子好意,小女不便领受,还望公子切勿挂怀。” 姚户颉听了,眉头一紧,忙道:“可你我二人已经定亲,等你回来……” 不待他说完,母亲便微笑着打断他:“姚公子。” 他意识到自己失宜,假意咳了两声,道:“在下失礼了,还请方伯母和方二小姐不要介意,在下身体不便,便先告辞了。”说完,我们互相拜别,那两个小厮便扶着姚户颉上轿回府了。 花奴笑嘻嘻道:“这姚公子对咱们小姐还怪上心的。” “上了什么破心。”我见那姚公子走了,琢磨起方才的事,仍是气不过,便对母亲道:“先前只以为他不通文采,如今见了,竟是连礼仪都没学全。” 苏嬷嬷跟着道:“老爷也是,怎么就挑了这么个病骨头做女婿,还要把嫡亲的女儿嫁过去,姚公就是再有面儿,左右把三小姐嫁过去也就是了。” 我听了她这话,并不赞同,但心里多少有点埋怨父亲,道:“嬷嬷别说这样的话,我既不想要的东西,怎能随意推给旁人。” 母亲见我如此反感那姚公子,既无奈且心疼,却也只能柔声劝慰我:“他虽不比常人体健,但至少对你是掏心掏肺的,你嫁过去,日子是不会苦了的。” 我听了母亲的话,想了想,却仍是不甘心如此辜负了自己,忍不住闷声道:“万钟于我何加焉。” 是夜,姚府的小厮仍是从后门把那柄玉骨团扇给我送了来,花奴把那盒子打开,拿出那扇子把玩,渍渍称奇道:“你别说,这扇子虽比不上小姐外祖母去年得的那把,但也算是个宝物了,消夏用还真不错。” 我心里越发恼怒起来,没见过这样自作多情又不懂礼数的人。忍不住道:“这劳什子明日里给他送回去。” 渠侬小声道:“小姐,这扇子不好吗?” 花奴笑嘻嘻道:“小姐不是瞧不上这‘劳什子’,而是瞧不上送这‘劳什子’的人呵!” 我瞪了她一眼,气道:“仔细我撕了你的嘴。” 她吐吐舌头,把扇子收好,搁在柜子上,等明天送回去。 我梳洗完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想起自己既定的亲事,心中烦闷忧伤便多添一番,想着自己的终身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定了下来,终是忍不住感慨身世飘零,这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一生,在别人眼里不过轻如微尘。我就这样挨到了启程那一天。 方府的车队浩浩荡荡,在街上一路排开,街上路人路过或侧目看了几眼或聚拢围观了一会发觉无趣便又散开淹没在无息的人流中。 母亲操心我和升儿这一路上的饮食住行,在我离府前半月就开始细细筹谋。丫鬟仆从该带多少,金银软钿一概不能少了,又担心我饮食不适,特意带了些家乡小食在路上食用,母亲又怕我思乡忧愁,教苏嬷嬷寻了些小玩意与我解乏,还特意要女医与我同行,甚至巴不得父亲多指几个带刀侍卫同去。 我执着母亲手,依依惜别:“母亲真的不与清儿同行吗?姐姐和外祖母会想念您的。” 母亲摩挲着我的脸庞,轻声道:“眼看着是刚入夏,可这一去便是数月,等入了秋,庄稼收起来,家里琐事就多了,娘离不开手。再说娘的年级也渐长,车马劳顿的怕是受不住。” 我一蹙眉,疾疾道:“母亲胡说,母亲正当盛年,年纪怎么就长了。” 母亲微微一笑:“人都会老的,母亲要是不老,不是成了那老妖精了。” 我只犟道:“才不是呢,母亲即便成了妖精,也是最美的妖精。” 母亲和父亲相视一眼,笑道:“这孩子,说话愈发没正行了。等你到了你姐姐家里,不要忘了母亲嘱咐的事,你姐姐一人在外地,莫叫她在婆家难做。给你姐姐稍的,和给你外祖家的,不要弄混了。” 我答道:“母亲放心罢,女儿都记得。” 母亲又冲升儿道:“升儿啊,娘看你骑那高头大马不安全,你还是下来与你姐姐同乘马车吧。路上跑得急,可莫要摔着了。” 父亲拦着母亲道:“男孩子家的,你这样宠着惯着怎么能长大,家里又不是没教过他骑马。” “升儿已经长大了!”升儿抓紧了缰绳,昂首挺胸的,还拍了拍腰间的佩剑,道:“母亲,升儿已经是男子汉,可以保护姐姐了,您就放心吧!路上就是有再多的歹人,升儿也能杀他们片甲不留,护得姐姐周全。” 母亲无奈道:“你这孩子。” 和儿这时站在母亲身后,自从那件事后,她的身体总不好,人瘦的我见犹怜,柔弱不胜东风,身上越发多了股病西施的味道。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这样盯了一会儿后,她终于开口道:“姐姐要早些回来,和儿会想念你的。” 我亦情谊绵绵嘱咐她道:“会的,你在家要养好身子,等回来时,我会给你带好些好玩的回来。” 容儿这时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也学着和儿咿呀咿呀的念到:“姐姐姐姐不走,容儿也要姐姐。” 她小小个人软绵绵的,声音也娇滴滴的,她虽不知这一番话的意味,但我仍是感动,我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道:“容儿乖,仔细听你娘亲的话,姐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车夫这时候催了一声:“老爷夫人,时候不早了,让小姐和公子启程吧,再晚怕是天黑之前赶不到客栈了。” 父母亲点点头,花奴扶着我上了马车。车夫喝了一声驾,我撩开马车的帘子,远远的看着父亲和母亲,方府的大门那么高,像是要把他们的双肩压垮似的。离别之情多伤感,我的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直到车队转了弯,父母的身影已看不清楚,最后我只看到方府青色的砖墙,在记忆里无比清晰…… 留恋处,兰舟催发。 第六章 太子殿下 出发刚进了贵州地界,因遇着大雨,车辙陷入泥泞,不得已在一破弃的庙中过夜,我亦因此不慎染上风寒,耽误整个车队速度降了下了。 女医和弄梅姑姑与我同乘,弄梅姑姑怕我颠簸劳累,再三要车夫慢行。女医为我把脉后,忧心道:“这两日未曾入城补给,带来的药也被那日大雨泡湿,小姐病了两日了,这不吃药可如何好得起来呀。” 弄梅姑姑也不安的叹了口气,她撩开帘子问车夫道:“我们还多久能入城啊?这小姐病着,怎么能在路上这样拖着呢?” 升儿看到姑姑在与车夫说话,也骑着马过来,问道:“姐姐好些了么?” 姑姑叹着气摇了摇头道:“小姐病着,又没药吃,哪里好得起来。” “咳咳。”我让姑姑扶我起来,我看了一眼车外,林子茂密,路也看不到头,问到:“升儿,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升儿道:“车夫说前边就是永州县,脚步快点,日落前就能赶到。等进了城姐姐的病就能好了!” 这时前头车队忽然乱了起来,我们正要看看怎么回事,车夫突然大喊一声:“少爷!前面有人!” 女医刚探头出去看,还未看仔细,突然一支箭擦着她额头飞了过去,惊得她几乎从座位上跌落。周围女眷下得惊呼。 升儿骑着马看得远,疾声道:“前面府兵在剿匪!姐姐快下车,我们躲到林子里去!” 车队惊慌失措,但升儿一声令下,竟也能不慌着四下逃散,侍从们牵着受惊的马儿往林子里躲去。姑姑和女医刚下车,正要扶我下来,一只冷箭突然射中车马前腿,受了惊的马嘶鸣一声狂奔起来,径直冲向前边的战火之中!我紧紧的抓着马车门框才不至被甩下车去。 “姐姐!”升儿见状策马急追上来:“姐姐!抓着我手!” 他伸出手来欲拽我上马,可他小小的人,哪来那么大力气。我看着前边战火,咬牙道:“升儿,你快回去躲起来!你是方府独子,你若出了事,娘就活不下去了!” “姐姐说什么胡话!快把手给我。”升儿急的不行,满头大汗。 我心一狠,我若未脱险,升儿必定不肯回去,我扶着门框站起来,对升儿喊道:“你勒好马,我跳到你身后去抓马鞍,我跳上去后你就勒马。” “好!”升儿依旧一手勒马,一手准备随时抓着我。我的心咚咚直跳,升儿让马身更靠近些,好让我抓着马鞍,我伸出手去。忽然听得一声划破空气的箭声。 升儿看见,惊呼:“姐姐小心!” 我只听到又一支箭穿来,继而听到利刃相碰,锃的一声。 我侧过头去,只看到一个玄色身影,青丝飞舞,荡然脑后,他手执宝剑,将飞箭一斩为二,腰间佩玉玲珑剔透,胯下棕色战马筋肉分明,如他主人般血气冷静。 是他。 我回想起了龙眠山庄四面飞花的那个季节,他在我的画稿上提笔,鸿雁于飞…… 他紧夹着马肚,站将起来,看准时机抓住车马的缰绳,翻身上来。战甲下翻起的衣袍,几乎遮住我全部视野。他背冲我道:“抓紧!” 一年不见,他的声音更加沉稳,让人听了安心。 “吁——” 车马嘶鸣不已,被缰绳勒的高高扬起前蹄,最终安定下来。 随着,他挺直上身,从身后箭筒抽出一支长箭,瞄准了百步之外的马上一彪头大汉,随着噌的一声破云响,那大汉应声坠马!我们身后随着冲出百十来骑兵。土匪们见此,皆慌乱四散。 他远远看着如此,翻身下马,冲我伸出手,我敛了敛心神,欲扶着马车边框跳下去,他却不由分说地扯过我的手,扶我下来。我从未与男子如此接触,心跳的厉害。 “受伤了吗?”他的气息从头顶上传来,呼到我的脸上。 我抽回手,低着头,只感觉因为过分紧张,连声音都变得尖细,道:“我无事,多谢公子相救。” 他点点头,含笑说:“我还从未见过胆子像你这么大的姑娘,跳马?你不怕掉到地上,被马蹄踩到?” 我仍低着头,小声道:“当时情况紧张,并未想这么多。” 他笑了两声:“你倒有趣。”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他清爽的笑声极具活力,充满了朝气。他已经入朝致仕了么?如今官居几品?不知为何,我很是羡慕他这样恣肆的样子,若我也是男儿身能建功立业,该有多好。 升儿这时也策马赶到了,着急的从马上挑下来,扯着我问:“姐姐,你好不好?受伤了吗?” 我道:“姐姐没事,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弟弟听闻,看了一眼他,马上抱拳对他谢道:“在下方孔升,代家姐谢过先生出手相救,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我偷偷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会作何回答。 这时他的部下骑兵清匪完毕,也刚赶到。领头的副官跳下马,单膝跪地朗声报到:“禀报殿下,叛匪已全数剿灭,生擒四十六人。” 他点了点头道:“好,看好带走。” 我听罢如五雷轰顶,只觉得四肢酸软,喃喃道:“殿……下……” 这时候,副官高声喝道:“见了太子殿下还不下跪!” 我不敢置信的盯着他看,他只回了我一个柔和的笑,好像默默的承认了他的身份。 “太子殿下?”升儿闻言很是机灵,马上参拜道:“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我回过神来,便跟着跪下参拜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整理心中思绪,才发觉竟有诸多迹象表明他的身份,他鞋子上的四爪莽纹,他想要的太平盛世,而不过我都忽视了罢。 “起来吧。”他作势要伸手扶我,我只得巧妙的避开,他也不恼,对我道:“你弟弟很不错,小小年纪颇有担当,将来是个将才。” 我福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夸奖。” 弟弟看着我们如此交谈,疑惑的问道:“太子殿下与家姐相识?” 我不知为何,心中亦有所期许,他还记得我吗,那个轻秋傍晚在漫天落花中与他攀谈的女子,至少,他该记得我的名字吧。 他笑着答道:“不曾相识。”听他如是回答,我竟颇觉失望,心里是百般滋味纠缠,只安慰自己道,许是贵人多忘事吧,何况我们也只不过一面之缘。 这时,弄梅姑姑和女医她们也带着侍从追了上来。渠侬和花奴年轻,跑着快,先围到我身边,花奴上来就扯着我问:“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渠侬见着太子殿下先是一惊,反应过来脱口就要呼喊出来。我便赶在她前头说了一句:“方府众人,见过太子殿下。” 侍从婢女们皆是一惊,私下议论纷纷。想来也是,谁能料想到会在这荒山野岭的见到一眼皇亲贵胄呢。当下,林子里齐齐参拜,高声呼和:“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升儿年岁小,顾忌也少,便开口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之中?” 那副官闻言,不待太子殿下开口,便拿着鞭子指着升儿恶狠狠道:“这不是你一介百姓该问的。” “无妨。”太子殿下拦着道:“吴佐国闹事,部分党羽逃窜至此,父皇派本宫领兵亲讨,一路从皮林追战至此。倒是你们,今年国内多发事端,处处不太平,怎么这个时候出门。” 升儿道:“回太子殿下,草民与家姐本打算进京探望外祖,刚入贵州地界,家姐便染了风寒,随车所带药材又遭大雨浸泡,故打算前去县城求药。” “你病了?”太子殿下挑眉,转头看我,道:“本宫营地里有军医,等下传他来为你医治。” 我低头道:“谢太子殿下过问,民女不过身染风寒而已,不劳殿下挂心。” 他点点头,问道:“不知你外祖家是哪家?” 我答道:“水师提督陈璘。” “陈大人的外孙?”他似乎也很惊讶,笑道:“陈大人不愧为我大明干将,连外家子孙都颇有他的风骨。” 复又道:“这一路上皮林、咸都等地皆不太平,今日本宫出手相助,恐怕余下那些匪人已经盯上了你们,正好本宫也是时候入京向父皇述职,不如你随本宫同行。” 我听了忙欠身福礼道:“怎敢劳烦太子殿下。殿下好意民女心领,只是民女已有婚约在身,虽说清者自清,但如此明目张胆与男子同行,恐遭世人构陷。” 他眉头一皱,又稍一松缓道:“倒也无妨,只消你在前头,本宫隔你一里多地,即可保全姑娘清誉。何况,你这一车老弱妇孺,也需得你操心。” 我想了想,刚才情况实属惊险,他说的却也是这个理,若是再遇乱匪,恐难有命了。升儿也劝我道:“姐姐,我们不妨就和太子殿下同行吧。” 我瞄了了一眼太子殿下,小声道:“既如此,便劳烦殿下了。” 升儿听了,喜不自禁。 我便打趣升儿道:“我看你怕乱匪是假,想结识殿下是真。” “哈哈!”太子殿下也不禁笑道:“好小子,有胆识。如此,我们便启程吧,先回营地为你姐姐治病。!” 说罢,他叫副官为我们换了一匹车马,我在一旁静静候着的时候,忍不住偷偷去看了他几眼,大约是对于自己不被记得有些介意。 第七章 襄王有意 太子殿下果真叫副官领着部下跟在我们身后,相隔一里。但他自己却执意骑马护在我马车左右,我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去他的侧脸,面如傅粉,唇若施脂,鼻梁高挺,剑眉斜挑,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 女医掩嘴笑道:“这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救了咱家小姐不说,还热心肠的送咱们一程,且又如此体贴小姐名誉。” 花奴这时也激动的踩脚,试图压低兴奋的声音道:“是啊是啊!我的神仙菩萨啊!这可是太子啊!未来的皇帝!长得竟这样好看,潘安在世也不过就这个样子吧!” 渠侬打量着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天的事,便也不敢多透露。只是在那里忍着不说,听花奴振振有词,心里痒痒的,咕哝道:“还有缘分呢。” 花奴耳朵尖,听着渠侬在那里咕哝扭头问道:“你说什么?” 渠侬此刻倒会装傻,反道:“我没说什么呀!” 我看了她们一眼,冲姑姑小声嘱咐道:“待会儿下了车,教下人们不许私下议论,若哪个敢传出去,我便撕了他的嘴。” 姑姑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我看小姐,早与太子殿下相识罢。” 弄梅姑姑向来心细,我自知瞒不过她,便道:“也不算相识,只不过去年在龙眠山庄修画的时候见着一面,攀谈了几句,他如今已记不得我。” 花奴与女医皆一脸吃惊,渠侬这时终于举得自己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得意地说:“我当时去给小姐送披风,就在旁边!” 花奴气的咬牙:“我方才说了许久,你竟也不告诉我!” 渠侬小声咕叽:“小姐不想让人知道的。” 女医这时问道:“那姑姑方才是怎么猜到的?” 姑姑看了一眼女医,又看着我道:“方才我见渠侬见着太子殿下似是一惊,作势就要指认,小姐又急忙出口拦住,便知其中定有猫腻。” 姑姑看着帘子外,又有些不安地对我道:“这太子殿下的好意,怕是有些过了头。” 花奴皱着眉头不解,追问:“哪里就过了头?我看殿下是个好人。” 我知姑姑是在提点我,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花奴咕叽了两句,见我们都不理她,便气鼓鼓的坐到了一旁。 到了营地,已迫近傍晚,留守的军兵已备好酒肉待太子殿下回来庆祝。晚上,军医为我把脉配了些药,喝下后果然立时清爽了许多。女医也频频称赞自愧不如,赖着那军医讨教。 我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窝在狐裘里,看着姑姑带着渠侬和花奴整理随行的东西,挑来捡去,不少东西都在水里泡烂了。 姑姑冲我道:“好在夫人想的周全,早早的嘱咐把东西都用油布都裹了起来。其他的东西赶明儿出了太阳,晒晒就好,只可惜了小姐在庙里画的那张观音大士图,叫雨水淋湿了。”我伸手接过那观音大师图看了看,墨迹已被雨水氤氲开来,便随口到:“那便找个火盆焚了罢,如此也不算玷污了观音大士的画像。” 渠侬接着话说:“左右小姐画的观音大士也不少,我瞧着也不像着小姐最好的手笔。权当是给那庙里孤魂野鬼超度了。” “呦,你还能瞧出来小姐的手笔了?”花奴打趣道,她们两个自幼长大,感情好的不行,时常拌嘴小打小闹的,渠侬胆小安静,花奴则坦诚率真。 渠侬道:“我就随口说说,说说还不行了?” 花奴不依不饶道:“还说呢,都怪你跌倒弄洒了女医的药匣,害的小姐冻着了没药吃,平白病了两日。” 渠侬发觉我在看着她们俩笑,小声咕哝道:“我不是故意的,雨太大,鞋子陷道泥里去拔都拔不出来,谁知道我一使劲儿,脚出来了鞋子留那儿了。”这下帐篷里可笑的开心了,连渠侬自己想想自己当时的窘态也忍俊不禁。 忽然听得外面的大鼓擂了起来,咚咚的震天响。 升儿这时撩开营帐的帘子,跑了进来,道:“姐姐!姐姐!外面将士正打算要摔跤比赛呢,姐姐也别在这里闷着,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我摇摇头笑道:“军中本不便有女子,我去去了,且让他们不得尽兴。你自己去看吧,玩得开心点,仔细别伤着就是,再就是要管好方府的随从和你那两个小厮,这是在军中,别叫他们丢了方府的脸面。” 升儿郑重点点头:“放心吧姐姐,升儿心里都有数。那我先去看比赛了,等下给姐姐带马奶酒回来!”话音刚落,人就像一阵风似的溜了出去。 我见升儿玩的开心,心中也略有几分羡慕,于是站起身来打算出去散散步。 姑姑见我要出去,忙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 我活动活动筋骨,道:“在这营帐里呆了大半日,憋闷的慌,想出去走走。” 姑姑皱了下眉:“小姐病还没好,怎么又要跑出去受风。若实在想出去走走,还是叫渠侬陪着吧。” “你们都不许跟着我!”我心性上来,她们更是拦不了:“我就想一个人在营寨边上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小姐!” 我不理会她们,径直走了出去,从后面小门绕到营寨旁边的林子里。 前两日大雨将林子冲得干干净净,肺腑之间尽是泥土清香。我见四下无人,便伸了个懒腰,好不惬意,感觉整个人都被自然的气息充满了。地上的坑坑洼洼积了水,明镜似的将夜里林景映入其中。 夜里蝉鸣微弱,像是支曲子,两只黄鹂鸟儿扑腾着从一处追到另一处,好生欢愉。我复又前行,影影绰绰见着水光,百十来步林尽水露,几只鸳鸯本在岸边小憩,被我突如其来的出现惊得拍打着翅膀扑腾进水中,水中小鱼也被鸳鸯们惊得俶的一下消失不见。 溪水格外清凉,打在岸边石上,溅在身上,外面比营帐里还是清冷些,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若不是顾着自己染了风寒,定要踩踩这水。如此良辰不禁让我想起一首诗,身随情动,移步生莲,翩翩起舞,轻声念到:“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方小姐是也觉得,生活过于束缚了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在我身后响起,吓得我不自禁退后了两步。待看清楚来人后,才稍稍安心,心里不禁懊恼,怎么两次我忍不住放松恣意的时候都叫他给碰上,口里多了些埋怨的意思,道:“殿下神出鬼没,民女失宜,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小姐这是在怪在下惊吓着小姐了?”他一手执着酒壶,仰头一饮。我隐约从他眼里寻回了些当日少年的不羁。 “民女不敢。”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方才,听殿下说‘也’,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也有什么掣肘束手的事么?” “这紫禁宫城,旁人看起来是何等荣耀繁华,可内里的险恶与苦楚,又有几个人知道呢。”他笑了一下,接着道:“还未恭喜小姐姻亲之喜。” 听他提及此事,内心悲凉之情又起,忍不住冷冷叹道:“女儿漂泊如浮萍,终身之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喜从何来?” 他听了,略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既是嫡女,怎得令尊没有为小姐挑位好的夫婿么?” 我闷声道:“原也不在这个,只是民女曾在佛前祈愿,日后不求夫婿才情多余披甲执剑,只愿我能与他灵犀相通如是即可。然而长大后才知晓,许多事情实在身不由己,所求不过雾里探花,虚妄一场罢了。有时看着升儿那般年岁,放肆惬意,实在怀念,也委实羡慕得很。” 他又畅饮了一口酒,隔了半晌道:“其实在下也时常恍然,人生短短数年,有时回首,所求之物竟像个牢笼一样囚着自己,还不如学了那松山野人去,披星月以为衣,盖天地以为席,饮花露、濯山泉,赖山而生草而长。” 我笑一笑,若真学了那松山野人去,也该多长些毛发御寒才是,想了想接到:“吹绿林以为乐,掷配環以为曲,食草木、织树藤,架树为屋石为门。” 他与我相视一眼,随后开怀大笑,罢了忽然道:“我与小姐,心意相通。” 我脑子里像是有锣鼓在闹,闹得大脑在嗡鸣,只觉得心跳加速,身上滚烫起来。我自读百家,通二十一史,此刻竟分不清他在说什么。心绪交杂,我只得压下声音里的颤栗,缓缓道:“民女出来已久,只怕是梅姑她们要担心了,民女先行告退了。” 他抿着嘴,喝了口酒,点头道:“去吧,我稍后再归就是了。” 我看了他一眼,欠了欠身,退了三步,转身离开,隐入林中。身后音音绰绰地奏起了笛乐…… 第八章 龙门石窟 是日启程后,我们一路穿过重庆地带,到了陕西与河南交界,本打算就此告别,可不知道太子殿下对升儿讲了什么,升儿心心念念想要去洛阳看看,我既私心想着去看看那名满天下的牡丹,也拗不过升儿,左右也就是在路上耽搁两天而已。不出两日,我们已到了洛阳府地,我在马车内坐着,连日来的颠簸让我颇有些精神不济。 这时听到马车外,太子殿下的声音,他正叫我。 梅姑便撩开帘子方便我俩说话。 太子拿着鞭子遥指前方,对我们道:“前面就是伊河,旁边是龙门山和香山,再往里去,便是龙门石窟,只是山路车马难行只怕要下马步行。” “听闻这龙门石窟开凿于北魏孝文帝年间,之后历经几朝陆续大规模营造,达数百余年之久,南北通达百余公里,现存有窟龛、造像、碑刻题记千万有余。”我说得众人兴致盎然,接着道:“我从前和父亲宦游时就曾路过此地,只是当时大雪封山,抱憾错过了。” 梅姑笑道:“小姐当时还因为这件事和老爷闹呢,说是大雪为佛祖天然披了袈裟正是好看呢。” 升儿凑过来问道:“姐姐和父亲出游怎不带上我啊?” 花奴出口道:“那会儿少爷你只怕是还裹在被子里喝奶呢!” 当下众人笑做一团,我见升儿脸青,便呵斥了她们。 太子殿下冲副官一扬鞭,副官便高声令下:“下马!” 整个军队训练有素,齐齐下马,连铠甲响动都颇有节奏。 太子殿下唤了一小兵过去,指着前面吩咐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那小兵跑回来,递了一方羃离回去。太子殿下跳马下来,走到我面前,把那羃离递给花奴,对我道:“如此遮面既不会影响视线,也不必担心遇着路人了。” “殿下真是心细如发!”花奴最心直口快,我既拦不住她,心里也确实这样觉得。 山爬了半日,梅姑年纪大,渐渐力气有些不济,渠侬扶着梅姑,也累得不行,小声问道:“这山路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花奴听见后立马嚷嚷道:“副官,你能不能和太子殿下说说,我们能不能休息下啊,这山路这么长,小姐、姑姑可都要累坏了!” 我心里真是又气又笑,这花奴倒是机灵,自己想休息,就拖上了我。 太子殿下和升儿回头看我,他看了看前面,路确实还长,于是吩咐道:“全军原地休息!” 花奴和渠侬扶着我和梅姑歇在一块大石上,花奴蹲在地上帮我捏了捏腿,乖巧的问我道:“小姐你腿酸不酸啊?” 我无奈的笑笑道:“你起来吧,等下山路还长,还需体力。” 她听了便耍宝儿似的吐了吐舌头,坐到旁边。 渠侬这时候贴到我耳边,小声道:“小姐,我看太子殿下虽和少爷说着话,可眼睛时不时的往这边看呢?”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的侧影,他正和升儿说着话。今日晴空万里,远处白云飘渺,虽美却触及不到。我对渠侬轻声道:“你看错了。” 这时候,方府的两个侍从,高安和高意突然窜到跟前儿,用衣服兜了好些个果子,冲我道:“小姐,小的们方才见那边有好些果树,想着大家也渴了,就过去采了好些解解渴。” 我看那果子鲜红欲滴,不禁也食欲大动,于是示意花奴给我拿了一个,擦擦干净,吩咐道:“这果子看着解渴,你们两个带着其他府丁再多采摘些,给军中将士也分些。” “等一下!”太子殿下突然快步走过来,接过那果实看了一眼,问道:“你是在那颗树上摘得?” 方意不明所以,远远地指着后边那颗树答道:“就是那边那片林子。” 太子殿下看了一眼,了然于胸,淡淡道:“这是金银木的果实,有毒,不能吃的。” 花奴听了吓得呀的叫一声,赶紧把手中的果子扔在地上,呸呸呸的突出嘴里刚嚼的,啐道:“你不知道这果子有毒没毒就敢给小姐吃呀!” 高意和高安相视一眼,吓得赶紧跪下磕头:“小的眼拙,错把这果实当成了小的家里山上一种果子,差点误害了小姐,小的们不是有心的,姑娘饶了小的们吧。” 升儿发了火:“差点毒到姐姐还狡辩,府里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吗!” 我见事态不好,想着左右那两个家丁今日受了此番训斥,日后做事必定会兢兢业业,便拦着到:“算了升儿,他们也才入府不久,不过也是想立功表现。世人哪有不犯错的呢,以后谨慎些便罢了,起来罢。前面风景正好,大家莫要坏了心情。”说着,我看那两个府丁依旧跪着不敢起来,便道:“你们不要怕,以后做事当心点就是。起来罢。” 太子殿下点点头,“现下也歇息够了,我们接着启程吧。” 我们复又走了十余里路,眼前景光忽变,两山对峙、一水中流。此处便是伊阙,传闻隋炀帝游览至邙山,看到伊阙误以为此处是真龙天子的皇宫大门,从此此处被称“龙门”。 “你们看那!”太子殿下远远指到。 伊阙山状如龙门,山上窟龛犹如蜂巢,那佛像情态千百各都栩栩如生,北魏人们崇尚以瘦为美所以佛雕造像也追求骨瘦轻奇,而唐代以丰腴为美佛像也大多脸部浑圆双肩宽厚,衣纹流畅。仰视那像龛群雕,那佛像丰颐秀目,嘴角含笑,头部稍低,俯视众生,叫人身处其境只感庄严肃穆,敬而不畏。 梅姑拍着渠侬的手道:“你们看那,那石壁上的舞姬刻的真真儿似的,那衣带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起来似的。” 渠侬也笑的开心道:“是啊,特别是后面那些弹筝、奏箜篌的乐女,你们仔细听。”她认真的听了听:“好像还能听着那音乐缠绕似的!” 花奴听了一下,快嘴道:“这里供的是佛像,我听着明明是佛音袅袅!” 升儿听着她们碎语,也跟着道:“是么?可我听着,明明是山间流水的声音啊。” “呵!”太子殿下开口道:“看那释迦大佛,刀法平直、坚劲质朴!”说着,他双手撑着栏杆,感叹道:“这都是历经几朝几代工匠的心血,我朝自开朝以来,一直都有修缮维护,只是近年来边疆战火不断,又逢黄河水患,百姓颗粒无收。这古物修缮的工作也随着按下了。” 我亦随着道:“朝代更迭,战事总是相似的重复,只有这些古物,历经时间不缄不灭。” 忽然听得山间传来一声声吆喝:“山苹果嘞!卖山苹果嘞!” 太子殿下听着叫声,眯着眼看过去,远远瞧见石壁底下一果农正挑着两担子苹果,于是示意副官把那果农叫过来。 副官远远喊道:“脚夫,过来!” 那果农听着后,忙挑着担子便过来,怪石嶙峋的,竟也走的飞快。靠近了看,那果农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常年靠山生活的人,背被担子压得佝偻着,谄笑道:“官爷,买点山苹果?” “你这儿有多少,我都要了。”说完,副官递给那果农一锭银子。 太子殿下亲自挑了一个,用壶里的水冲洗干净递给我,道:“方才听你侍女说你渴了,正好吃这个解解渴。” 我接过来,道了声谢。他又对副官吩咐道:“叫两个人,先给方府的人一筐,余下的分给各将士。” 那果农候在一旁,一壁用斗笠扇风,一壁用毛巾擦汗,笑着道:“这位官爷对夫人可真好。” 我面上一红,正不知如何解释。太子殿下看了我一眼却抢先笑道:“老先生家住何处啊?” 那果农指着山后面:“翻过两个山头就是了,家里老婆子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小的就先告退了。” 我看这老先生怎么一把年纪,却要日日翻山越岭,贩卖瓜果以为生,便多了一嘴问道:“怎么老先生,儿女不在身旁么?” 听我提起儿女,那果农眼中莹莹似有泪光,长叹了一口气,道:“前两年啊朝廷打仗就来抓人充军,我儿新婚燕尔不久就被抓走,儿媳悲切过度留下个孙儿给我们老两口啊,就撒手人寰喽,我们两个老的在家守着,就等着儿子回来。” 我听着心中格外悲悯。 花奴心肠最软最先开口道:“老先生莫要难过了,等过两年仗打完了,令公子就能回家了。” 那果农抹着眼泪儿道:“唉,这行军打仗的,生死未卜,只盼着我儿能跟了个像军爷这么好的人,跟着也能好过一点。” 太子身旁的黑脸副官往日最是疾声厉色,此刻竟也有些触动心肠,问道“不知令公子何名何姓?兴许我认识。” 那果农听了,忙佝偻起来,道:“小儿姓袁,小字元素。官爷要是能找到小儿,小老儿便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官爷的恩情!”说道激动,那果农竟作势就要跪下去,副官忙扶住。 第九章 渔樵有问答 三日后已进入了陕西境地,晚上又是在林中扎营修寨歇息。晚上渠侬打了盆水进来:“小姐泡泡脚吧,近日来舟车劳顿,怕是要累坏了。” “我看小姐今天一点都不累,而是格外开心。”花奴一壁为我整理寝衣,一壁道:“明天就能见着大小姐了,奴婢今天得提前把夫人嘱咐的东西整理好。” 车马劳顿这么多日,又经历了这些事,想到明天就能见着长姐,我心中欢快不已,便道:“渠侬,去把我的琴取过来。” 花奴和渠侬相视一眼笑道:“是!” 渠侬把琴搬过来,问:“小姐打算弹什么曲子啊?” 我笑了笑,指下一动,音律缓缓而出,我随琴音和道:“昔年萧鸾有撰曰: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无固样,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 “这是什么曲子啊?”花奴问道。 “北宋有奇书渔樵问对,有词九段,我有几段我甚是喜欢。”我接着弹奏,道:“曰自得江山——樵曰,子亦何为。渔顾而答曰,一竿一钓一扁舟,五湖四海,任我自在遨游。得鱼贯柳而归,乐觥筹。 “曰戒守仁心——樵曰,志不在鱼垂直钓,心无贪利坐家吟。子今正是严边獭,何道忘私弄月明。 “曰尚论公卿——渔乃喜曰,吕望常年渭水滨,丝纶半卷海霞清。有朝得遇文王日,载上安车赍阙京。嘉言傥论为时法,大展鹰扬致太平。八曰溪山一趣樵击担而对曰,子在江兮我在山,计来两物一般般。息肩罢钓相逢话,莫把江山比等闲。我是子非休再辨,我非子是莫虚谈。不如得个红鳞鲤,灼火薪蒸共笑颜。” 花奴听着曲子摇头晃脑的,问我道:“小姐,这几段曲子讲的什么呀?” 渠侬忽的开口道:“我觉得这首曲子很清扬,贴合山水,但是小姐的词里讲的又好像是山水生活。” 她们俩常听我弹琴,花奴只爱听调听故事,渠侬倒是颇有些悟性。我一壁弹奏,一壁回答她道:“这曲子,通过樵子问、渔夫答的方式,将天地、万物、人事、社会归之于易理,让樵子明白,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众妙之道备于神,天下之能事毕矣。” 花奴捧着脸,一脸的懵懂的摇摇头,对我道:“我还是觉得小姐弹筝好听,特别是那首。” 我道:“琴可定意,筝能醉人。”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帐外传来笛音。渠侬同时问道:“你们听,帐外是不是有笛声?” 众人听了一晌后,花奴抢着说:“还真是呢,好像……特意和咱家小姐琴音配着似的。” 我也不禁心神一动。这笛音甚是清澈,极具韵味。 梅姑也撂下手上的活计,听了一会儿道:“听着这笛音好像就在军中。” 渠侬想了想道:“白日里,只见太子殿下配了一支玉笛在身,此刻吹笛之人,莫不是太子殿下?” 我指尖一颤,琴音凝滞。 梅姑看着我,那眼神如火炙烤在我身上。 我从琴弦上犹豫着收回手,对渠侬道:“时辰已晚,你服侍我睡吧。花奴,你把给姐姐的东西收拾好,也早点睡吧。” 花奴点头答是。 帐外,那笛音消寂了一会儿,转又隐隐而现,整整一夜未停…… 第二日,行军半天,已到了西安城外。 升儿拱手抱拳道:“这几日多谢太子殿下照拂。” “咳咳!”太子突然止不住的咳喘起来。 我忽的不受控制伸出手去,方抬起来一点,又克制住自己,只得再悄无声息的放下,让袖口慢慢遮住自己双手。 花奴紧跟着问道:“太子殿下怎么好好的突然咳了起来?” 副官看着殿下一眼,牢骚道:“姑娘不知,昨天殿下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大半夜的跑出去,还不许大家伙儿跟着,早上才回来,结果可不就冻病了。” 梅姑与我相视一眼,静默不语。 殿下冷声道:“就你话多。” 副官低下头去,小声道:“小的不敢。” 升儿又道:“那太子殿下不如先入城治病吧?” 太子殿下笑了笑摆摆手,道:“京中催的急,需得尽快回京向父皇复命了。你照顾好你家小姐。”说完,他解下腰间佩玉,递给了升儿,道:“陕西到京城的路,还算是平安。若你们出了什么急事,拿着我的佩玉去找当地知府即可。” 副官看了忙拦着道道:“不可啊!殿下,这佩玉可是……” “闭嘴!”太子殿下拦住副官的话头。 我见副官的语气,想来这玉是个重要器件儿,便道:“太子殿下心意,民女代小弟领谢,只是无功不受禄,小弟实在不能领受。” 太子殿下却道:“不过是为了你们路上方便,不成到了京城再还给本宫便是。” 我低头道:“太子殿下与小弟私下来往,恐遭旁人构陷,污蔑殿下结党营私。何况,这玉既是殿下贴身之物,小弟实在无功无德。” 他冲我一笑,竟然硬是把佩玉塞到我手里,道:“那便不必还了。” “殿下……” “上马!”太子殿下一声令下,全军翻身上马,他转身对我道:“京城再会。驾!” 此生大约不会再见了,我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心里想到。 升儿看我发呆,问道:“姐姐,我们也启程吧。” 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魔力,温润有方。我拿着那佩玉在掌中转看后收了起来,然后轻声却不容置疑地冷冷道:“这些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休怪方府容不下他。” 西安城内热闹非凡,花奴撩着帘子看了一路,终于看到张府的牌匾,长姐带着两个侍女几个家丁在那里左顾右盼,像是等了好久的样子。我急忙唤道:“长姐!” 长姐一身妃色华服,更显一府夫人风范。她方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喜不自禁道:“清儿到了。”说罢便下了台阶。 “长姐!”我急着下了马车,一时没忍住,哭着扑入了长姐的怀中。 长姐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好妹妹,我的好妹妹,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说着,长姐的声音越来越抖,也一同落了泪:“好妹妹,莫要哭了。” 花奴嗔道:“就是就是!这见面是喜事,大小姐二小姐怎么反而抱作一团哭了起来呢?” 升儿跳下马,几步窜过来:“长姐!” “好孩子!”姐姐抹着泪儿,把升儿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长高了,长大了,也壮了。” 梅姑是从小看着我们姐弟几人长大的,看着我们如今又在一起,脸上尽显温柔的笑意。渠侬不善言辞,只在一旁看着我们姐弟三个团圆,也忍不住抹起泪来。 姐姐身旁丫鬟劝道:“夫人小姐别哭了,小姐这一路舟车劳顿,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嗯。”长姐牵着我的手,擦干了眼泪,对着丫鬟府丁道:“你们去帮着把车牵入后院,东西都搬进去。”复又对梅姑说:“你们这一路都辛苦了,阿碧阿清,你们带她们去东厢房好好歇息安顿一下。” 阿碧阿清欠身行礼:“是,姑姑这边请。” 姐姐牵着我和升儿的手:“升儿清儿,跟我这边来,咱们姐弟几个好好说说话儿。” 我破涕为笑,嗔道:“长姐总是把我当孩子看。” “你是长姐一手带大!在长姐眼里,你永远也长不大。”说罢,长姐领着我和升儿入张府,绕过前院,进了后面正殿,对我道:“你姐夫这两日和他父亲一起南下巡查,你呀,晚上就和姐姐一起睡,咱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 “升儿!怎么不进来呀!”长姐看着升儿站在门外,问道。 升儿抓了抓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女子闺阁,升儿是男子,不便入内。升儿先去自己房间里看看!”说完便跑掉了。 长姐对着侍女道:“还不快跟上去!他哪里知道路啊!”完了,又远远地喊着嘱咐道:“记得把我今个儿吩咐厨房做的紫薯山药糕给升儿端去,他最爱这个了。” “唉,也不知道听没听着。”长姐操心道:“这小子,越发皮实了。”长姐回头拉着我在床边坐下,“快给姐姐讲讲,父亲母亲可好,祖父怎么样了,家中近来都发生什么事了?” 我笑道:“长姐,嫁为人妻,管一府事,嘴变得越发琐碎了。” 长姐笑道:“你这滑头,我看母亲来信说,父亲为你选了姚府的公子?” 我撅嘴哀叹,趴在长姐腿上,道:“长姐,清儿不想出嫁。” “唉。”长姐拍了拍我的背:“长姐还不知道你?只怕是你瞧不上那姚公子吧。” “长姐!”我一下从她腿上起来。 长姐摇摇头,无奈叹道:“好了好了,长姐都明白。父亲这次也是太过草率,那姚公子我是知道的,打娘胎里就带着病,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乘龙快婿,不过是父亲不忍驳了姚公的面子。” 长姐知我抑郁,劝解道:“清儿,我们女子命不由己,方府虽算不得什么权贵,但在桐城也是望门。你既承名方氏,享受这天家富贵,自然也得有所承受。” “长姐!这些话,娘讲给我听也就罢了。”我拉着她的手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又如何不知长姐的心性呢?这话,从来都不是长姐会说的。” 长姐无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算了算了,我们不提这个了。是娘担心你,写信过来嘱咐我疏你心肠,只是这姻亲已定,再不合意,也没办法了。” 我想了想道:“姐姐,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带我出去走走罢。早就听说梨园秦腔婉婉动听,姐姐可不能吝啬,一定要带我去听听。还听说西安城面食种类奇多,升儿一定欢喜。” 长姐捋了捋我的刘海儿,道:“好好好,都依着你。” 第十章 关中有八怪 我和姐姐在屋里头聊了好一会儿天,这时一丫鬟领着梅姑她们进来,手里还端着许些东西。 花奴笑着进来:“小姐们先别说话了,来看看夫人给带的东西吧!” 我看了那一排东西,忍不住笑道:“长姐你可知道,母亲打月前就开始筹备这些东西,生怕缺一件漏一件,样样都要亲自过目把过,凡是有一点瑕疵都要换了。父亲还打趣道,长姐出嫁时把方府搬走了一半,这次又搬走一半,这是要把整个方府都搬到张府里去喽。” 长姐笑道:“就你爱耍滑头。” 梅姑道:“旁的零碎的东西,大小姐日后慢慢赏玩就可以,只是这几样,老夫人特意嘱咐了。这上好的瑞露是象山岩洞那边新开的,用青花梅瓶盛了,更有一番风味了。” 我看着那精致的瓷瓶,笑道:“三花酿酒质晶莹,蜜香清雅,入口柔绵,回味畅怡,用青花梅瓶来盛饮用起来更是清雅,姐姐未出嫁那时还曾贪杯喝醉,被父亲责骂了许久。” “好了好了,你若是再取笑我,明儿就不带你上街。”长姐道:“你们一路风尘,先好好梳洗一番罢。阿碧,你快去准备。梅姑,这些东西,你留下来帮我收拾一下吧。” 我出门前看着姐姐雍容华贵的大气,心里感慨颇多,姐姐性情依旧,但比之之前在府中,眼神中总多了许些和母亲一样的神色,我这时只道是,女儿出阁后总会有些不同。 用过晚膳后,姐姐带着我在府中四下转转,权当消食,我嘴巴片刻都不得空,给她无论巨细地讲家里事:“……那郑姨娘就傻兮兮的穿金戴银描红画绿的坐在那,悠然自得得不得了,你说里边和儿正病着,父亲看她这样岂能不气?真是愚蠢。” 姐姐缓缓道:“那郑姨娘无甚心思,性格浅薄张扬,遇事又只会一味地用强,到最后只能是自己撞个头破血流。” “是啊。”我忽然远远看见一个人影立在前边,问道:“那是谁?” 西安落日晚,这时落日余晖还盛,她站在那光辉里,穿着一身堇色的衣裳,手里捏着一方云帕,盯着一盆美人蕉出神,直到我们走近了才醒转过来,见了长姐后缓缓拜道:“大夫人。” 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她,最后视线落在她已经隆起的小腹上。我心里有了些猜想,看着长姐问道:“这位是……” 长姐介绍到:“慕连,这是我娘家小妹。” 我们互相拜了拜。 慕连开口道:“夫人时常与我提起家中之事,常说家中小妹天资聪颖、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慕连人温柔和顺,声音也盈盈弱弱:“与家人相处当真是格外幸福的时光,妾身家中兄妹若也能常来探望一二该有多好。” 我见她似有些感伤,便劝解道:“有机会自会来的,你若是思家,便多写几封家书罢。” 她宛然一笑,款款道:“妾身出身低微,并不识字。” 我见她落落大方,说话却也坦然,一时语塞,好在她并不在意这个。 倒是长姐帮我打了圆场,对慕连道:“这几日大夫来问过,你身子可好?” 慕连道:“大夫说,一切都好。” 长姐点点头:“你怀胎五月,虽说不是最要紧的时候,但安胎药还是要按时喝的,不要老是在外面站着辛苦,回去多歇息歇息罢。” 慕连点点头,道:“站在这里许久,确实有些乏累,那妾身便先告退了。” 慕连见走远了,我正欲开口询问,姐姐便道:“纳慕连入府,是我的主意。” “为什么?”我不解,慕连看起来的确和善可亲,也不像兴风作浪之人,可姐姐与姐夫向来恩爱和睦,怎么大婚刚三年不足就又另纳姬妾了呢?而这竟然还是姐姐的主意? 姐姐看着慕连的身影,眼神中略有些羡慕,也略有些无奈:“清儿,我至今都无所出。” 我听了便不再多问,姐夫毕竟是府中长子,娶妻三年而无子嗣,难免府中诸人介怀。 姐姐的右手无意识的抚着自己的小腹,叹道:“唉,我与你姐夫三年,都未有生养,只怕是福薄缘浅。”话了,她微微一笑,眉宇间尽是坦荡的大家之气:“不过你放心,慕连的孩子也是我夫君的孩子,既是我夫君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也会视为己出,好好教导的。” 我听了姐姐这番话,心下思绪良多,爱一个人当真可以包容这般吗?为了成全他,即便让其他女子介入其中。那姐夫呢,他懂得姐姐的心意么,或者只当姐姐是在隐忍。我想起娘亲,在府里为了父亲而小心翼翼的活着,忍耐着。我想起姚户颉,他会懂这些么? 那太子殿下呢,他懂吗。 次日,姐姐带着我们在城里转了几转,还在梨园里听了好几首曲子,哭长城、白蛇传、三娘教子、柜中缘。陕西民风彪悍,秦腔也是铿锵有力。 傍晚时候,姐姐带我们去酒馆里吃小面,我尚沉溺于上午的那首白蛇传里不能自拔,道:“都说古韵秦腔,一吼如雷,山摇地抖,今日一闻,果不其然。” 这时升儿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冲我们笑道:“姐姐你看,这面宽如腰带,定是那厨子偷懒,想着少切几下,省他刀工。” 我们被升儿言论逗笑,姐姐道:“这里民间盛传,汉中有八大怪,其中一怪就是面条像裤带。” 升儿追问道:“那其他七怪都是什么?” 姐姐板着手指数着:“这一怪呢是面条像腰带。二怪是锅盔像锅盖,一会儿的时候,我们去街边看看,这里的锅盔就是面里混着菜贴到锅壁上烙成的,比人脸还大。三怪辣子是道菜,我来长安这么久,日常饮食里若没点辣子都没甚胃口了。四怪碗盆难分开,五怪帕帕头上戴,六怪房子半边盖,七怪板凳不坐蹲起来,八怪就是秦腔吼起来。” 花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拿着帕子捂着嘴道:“我说刚才听戏的时候,那戏子们喊得脸红脖子粗,我耳朵都有点震着了。” 长姐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我想了想,转头对升儿讲到:“中原汉人在长安建都十三朝,虽然在唐以后,国都辗转迁移,但长安却繁荣依旧。我朝太祖建都南京,成祖迁都燕京。升儿可想都去看看?” “想!”升儿爽声道,想了想又说道:“那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也绕道去开封府和应天府看看吧?” 姐姐掩嘴一笑,道:“按照你这个走法,怕是都赶不上回家过年了。” 我顺着升儿的话道:“赶不上就赶不上,回程的时候,我们沿海乘船,一路上到杭州、建宁、福州,把半个大明游览个遍!回乡之前,再去次琉球,听说那里盛产青芒,我要给母亲和和儿带回去一些尝尝。” 姐姐皱眉道:“小小藩属国有什么好去的,听说那琉球荒蛮,我太祖皇帝赐闽人三十六姓,令迁居琉球开垦疆土,不少人都丧命海上风暴,福州百姓都称琉球为‘埋冤’,可见凶险。” 我边回想边说道:“《临海水土志》里面讲,先秦之时,中原人就多次出访琉球,这千百年下来,历朝历代都会在琉球设立管辖机构,三宝太监不是也多番出使吗?” 姐姐见劝不动我,便又细细地嘱咐道:“你若非要去也罢,只是万万不要轻易离开久米地带。” 我听了哭笑不得,直觉得她嘴碎得我头疼,少不得一一应承下来。 如是在长姐家住了半月又余,泪别之后,在陕西诸地转了数日,一路北下到了保定府。 这日早,渠侬和花奴已把行李都打理好,梅姑叫醒了我,轻声道:“小姐,起来吧,今日离了保定,便要直奔京师了,日落前要赶到陈府,耽搁不得了。” 我攥着被子,由着梅姑扶我起来,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便揉了揉额头。 梅姑仔细瞧了瞧我,哎呀了一声,道:“小姐昨夜可是没睡好,怎么眼下一片乌青?” 花奴听了也凑过来看。 我揉着太阳穴,道:“不知为何,昨日开始,整个人惶惶不安,心慌得很。” 渠侬花奴两个也围了过来。 梅姑道:“这怎么好。还是让女医来看看罢。” 我摆摆手,道:“无妨,只是没休息好而已,花奴你服侍我梳洗,渠侬你去把马车收拾一下吧。” 花奴扶着我在镜子前坐下,用篦子为我篦发,疏通经络,这时渠侬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直用手指着外面,呜呜咽咽也说不出个字。 “怎么了?”我平日里最不喜下人慌慌张张的,所以花奴和渠侬也格外注意些。如今这个样子,像是有什么格外不好的事,我皱眉道:“你慢慢说。” 她指着外面,嘴哆嗦了两下,跺了跺脚,压着声音说道:“小姐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我困惑不已,花奴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我叫花奴给我披了件薄纱衣,跟着渠侬到马车边上,她瑟缩着指着马车里面。 我看了花奴一眼,示意她撩开门帘。 花奴伸出手刚撩开那帘子一点点,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忽的刺了出来!剑尖直指花奴脖子,惊得她一声尖叫。 我来不及多想,脱口喊道:“住手!” 那剑气甚是逼人,吹动了车帘,我往里一撇,竟看到了太子殿下! 我喃喃道:“太子殿下?” 太子见是我们,忙收回了剑,花奴此刻便是吓成了软脚虾,跌坐在地上,小脸儿吓得发白,半天回不过神来。 太子面上一放手,他方才单膝跪地,此刻收回了剑,正欲下车,刚一动,忽的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第十一章 金蝉脱壳 “你怎么了?”我惊得慌了神,上车去扶他,染了一手的血,我冲渠侬喊道:“把女医叫过来!” 他忙止住我,咽下一口血,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你房里。” 我看见四下无人,便叫渠侬去把女医叫过来,让花奴帮我把太子殿下扶进房里。 方才到门口,正赶上梅姑出去倒水,如此情景连一向稳得住的梅姑也吓得手一软,叫盆子砸到地上,水溅了我们一身。 梅姑慌叫我们进来,把门关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还受了这重伤?”梅姑一壁问,一壁接过我,把殿下扶到床上。 我忍不住去看了一眼他的身体,他受了许多剑伤,玄色衣衫上一处一处腌臜,都是血迹。我捂着嘴,极力平复情绪后,问道:“殿下怎么这样了?” 他笑道:“看你的表情,到叫人以为此刻受伤的是你了。” 我急道:“殿下此刻竟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眼中仍是那盈盈笑意,我稍微安心了一些,又闷闷地问道:“殿下的随侍怎么都不在身旁,这一身伤又是怎么来的,又怎么会跑到民女的马车上来?” 他因着失血,脸色有些发白,仍撑着精神头对我道:“有人不想我回京,所以派了死士,趁我还未到京师却最疲累之时,夺我性命。” 花奴忙问道:“那殿下的随从呢?他们怎么不护着殿下安危?” 太子冷笑道:“那人心思缜密,这样大的事情,自然要好好筹谋一番。既是想一击置我于死地,必得是万全之策。” 说完,他忽的又咳了一口血,花奴忙掏出帕子递去,他只道无妨,咽下口中鲜血,接着说道:“他早早豢养一批死士,在军中安插人手,又劝动父皇陛下派我领兵出讨谋逆之徒。那日大雨,俘虏与死士内外相合,我便知中计。如此,即便我死了,怕旁人也只以为是逆贼同堂寻仇而已。” 梅姑听了眉头紧皱不松,看着我问道:“这都快到了天子脚下,竟也敢如此胡作非为?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去找当地知府吧。” “不可。”太子眉头紧皱,仍旧捂着胸口:“现在外面大街小巷尽是那些亡命之徒,只要我一露面必死无疑,绝无机会走到府衙,而且我担心这里的知府也早已与他们串通一气。我在城中躲了七日,今晨认出你的马车,不得已躲了进来,连累你了。” 他自己已经重伤却还担心连累了我,直叫我觉得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我轻声道:“太子殿下于民女有救命之恩在先,今日之事何谈连累二字?” 这时女医推门进来,我忙叫她快去给太子看看伤势。 渠侬跟着进来,悄声说道:“刚才客栈来了好几个投宿的,在我们门口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听了,悄声走到窗边透过窗子缝隙,向外看去。确实有几人站在院子外头,左右探看,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气,绝非普通行旅之人。 我心跳个不停,也觉得腿上发软,轻声道:“他们可能知道殿下在这儿了。” 这时女医低声惊呼道:“小姐,殿下他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了!” 像被耳边锣鼓一惊,我猛地扭头,脱口问道:“他可有事?” 女医道:“倒无大碍,这一时三刻的醒不过来,但只要开几方补血益气的单子进补些,再好好休养几日就可以了。” 我的身体瞬间从头软到脚,忙扶住一旁的桌子,才不至于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念了声神仙菩萨。太子此刻脸上苍白羸弱,眉头紧皱,想来是一直强撑着,方才已是极限了。我这边吩咐花奴去厨房点份虫草乌鸡汤,那边叫渠侬给女医打下手。 梅姑此时轻轻扶住我的肩膀,说道:“小姐,现在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太子殿下行踪显然已经暴露,那些想要他命的人恐怕就在外面。白天,客栈里的人往来不绝,他们大约不会动手,可到了晚上就不一定了。小姐,我们当下是走还是留啊?” 年少时随父出游时确实遇见过盗匪劫路,可这杀人的事却也是头一次遇见,心中岂能不慌。我在房内不停踱步,道:“城中凶险,若是留,怕是挨不过这个晚上。若出城,我随身侍卫少,即便在官路上,他们也总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我摩挲着腰间的宝玉,思来想去,诸多办法都不切实可行,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喃喃道:“这事儿最关键的部分,在于不是这批死士想杀太子殿下,而是他们背后的人,如果所谓的“逆贼同党”没有理由动手呢?” 梅姑听我自言自语,问道:“什么?” 我忽然心生一计,在心里推算了一下,觉得可行,便细细筹谋,只是此事凶险,断不能让升儿有事。 我唤来渠侬,道:“你去告诉升儿,让高意与高安陪着他快马加鞭先赶到京师,只骑马,任何大件物品都不要带。到了京师,把太子殿下的玉佩交给外祖父,让外祖父派兵先沿着私路官路搜查,再悄悄派队人到天津卫的码头。外祖父自有谋划。记得,那玉佩万不可叫旁人看见。还有,嘱咐他们,出城之前不要太急。” 梅姑道:“小姐是要等到晚上硬冲么?恐怖我们车队没有那个脚力啊。” 我冷冷道:“此事不能硬碰,只能智取。” 等到午后,我叫梅姑替我换了身衣裳,又让侍从把装有我贴身衣物首饰的箱子放到我所乘马车上,再将装寝室床被的箱子放在另一辆车上。整理妥当后,便叫车夫启程了。 我特意叫车夫绕道先去保定府最大银楼。进屋后,我先在外面柜子绕了一圈,里面的伙计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个遍,一个来迎我,一个进去请老板。老板出来后,忙打发了伙计去泡茶,亲自接待我,卑躬屈膝,脸上堆着笑道:“这位贵客,请这边来坐。” 伙计毕恭毕敬的端上一碗茶:“上好的毛尖,还望小姐您不嫌弃。” 我点点头,并没有去接那茶,只道:“放下吧。” 伙计哎了一声,放下茶,后退几步,撤到一旁。 我理理袖子,也不正眼瞧人,只问道:“老板,我此行去京师看望外祖,我外祖家位高权重,这礼物太轻了总不好,您这银楼不会就外面这些个糊弄人的摆件吧?” 老板心思通透,一点即悟,笑道:“贵客果真好眼力,请来内室!”说着,引我去了内间,又领了三位伙计过来,手上各捧着一个鎏金盒子。老板将第一个打开,对我道:“小姐可知道东晋顾恺之。” 我点点头道:“我读过他的《论画》,怎么,你这小店还能藏了他的真迹?” 老板笑而不语,只命人把那卷轴打开,我打眼一看,惊道:“竟是洛神赋图?” 这顾恺之乃是山水画作的大家,连李老先生都收藏了不少他的真迹和摹本在龙眠山庄,所以我也有幸得览,只是想不到这小小银楼里也有此等宝物。 我细细观摩后,才发觉不对,冷笑道:“这画的笔迹,紧劲连绵,循环超乎。只是笔意上却多有犹疑,顾恺之的笔迹,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这画,只怕是摹本吧。”说罢,我的眼神在老板脸上剜过。 那老板倒气定神闲,仿佛早就习惯,眼神里丝毫没有动摇之意,只道:“小姐好眼力,这幅洛神赋图乃是宋朝流传下来的五幅摹本之一,真迹现在早已寻之不得。” 果真狡诈,我在心里暗暗嘲讽,还称之宋朝的摹本,我看是大约是前朝的还差不多。我也不欲拆穿他,只道:“小小摹本,还入不得我的眼。” 老板赔笑道:“小姐真乃鉴赏的大家,此等宝物怕是入不了小姐的眼。”说完,他令这三人退下,对我道:“小姐请稍等片刻,小人去去就来。” 一盏茶的功夫,老板亲自从里间捧出来一个镂空犀木盒子,他小心翼翼的放到桌子上,我见他郑重不比方才,便也好奇起来。 “小姐请看。”说着,老板打开盖子,只见里面丝绒锦簇,裹着一个金托玉碗,那碗身玉质细腻,白洁莹润,光素无纹,敞口弧腹圈足,托盘沿边外卷,盘腹以沙地为底,刻有二龙戏珠,周遭一圈祥云纹。 我渍渍称奇,直道:“果真宝物。”老板更是夸赞一番,出了个价钱,我分文不还,便买了下来。这老板一大早便做成了这样一桩大买卖,喜得像是掉进了油罐子里的老鼠。 我这下结果了伙计倒的第三晚茶,道:“老板,我听闻这保定附近多鞑子匪人,我这一个姑娘家家带着几个家丁,宝物贵重,免不了遭贼惦记呵。” 老板眼睛一转,登时明白我的意思,笑道:“这个不难,老话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我们银楼平日里运金送银的,自然有一些标客来往,只要小姐吩咐,小人这就去给您安排。” 我问道:“有能现在启程的?” 老板想了想道:“这,有些难……不过有钱能使磨推鬼,不知小姐有何要求?” 我道:“这宝物价值不菲,可本小姐的命更是不菲。我这车队太大,想拆一拆。一队护送我,一队护送这只碗。” 老板道:“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为小姐安排,请小姐先歇息个把个时辰。” 我点点头道:“那便把我的车队先领进你们银楼后院,歇歇马吧。” 待老板出去安排后,梅姑忧心重重道:“小姐这是要自己引开杀手,让太子殿下……” 花奴啊了一声道:“小姐你可不能犯傻啊!” 渠侬也跟着道:“就是啊,小姐三思啊!” 我打断她们道:“你们都能想到,那些死士会想不到么?” 我摩挲着我的玉佩,对梅姑道:“路途凶险,姑姑年纪大了,恐怕受不了颠簸,一会儿我会跟老板说下,让他安排你在保定府休息几日,让渠侬和花奴照顾你。三日之内,我会派人来接你们,若我不能来接你们,你们便回陕西去找长姐罢。” 梅姑听了,眉头一皱,道:“不行!哪有小姐去舍命,奴婢去逃命的道理?” 花奴和渠侬也齐齐道:“是呀,小姐,我们要和你一起。” 梅姑见我心意已决,急着劝道:“小姐,那帮人如此想要太子殿下的命,却不在白日里动手,必定是不想有人知道其中内幕,即便我们不陪着小姐去舍命,他们也断然没有放过我们的可能。” 梅姑坚持,我想了想她的话却也有道理,也便应了。之后,便坐在银楼的椅子上,默默等待着…… 一个时辰后,由家丁护送的金托玉碗的车队出发了,沿着官路,一路疾奔。过了三刻钟,令一支由标客凑着护送着我一路所乘的马车的车队悄悄的从保定府离开,上了私路后,也急速前行。 两个车队如亡命般赶往京城。 未时,银楼的后门,两个伙计偷偷的抬了大箱子,悄悄的送去方才的客栈,街道上却分外平静。而稍后,银楼一辆马车缓缓从后门出去,隐没在闹市人流中,出了城门后,便朝着河间府的方向去了。 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兮 我们日夜兼程,隔日下午便到了河间府,在城内也不敢多做休息。只是这个季节船运旺盛,租船不到,便只匆匆搭了一班运送生鲜果蔬的货船启程前往天津卫 。 夜里,我躺在床上紧紧握着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不敢睡去,殚精竭虑只觉得体力不支。好容易才熬到了第二天早上,略略梳洗后一个人走到船甲板上看了会儿日出,然后信步走到了太子殿下的房间,进去看了一眼。 我还从未如此细细看过他的脸庞,这几日,他生了胡茬,却更显得整个人刚毅大气,眉眼如刀斧劈就,本自生了一幅冷毅的面容,却总是柔和地笑着,正应了诗经里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对党争之事,只在书籍中读过那么一二句,也未曾认真想过那兄弟相残、父子相疑的场景,秦二世胡亥杀了太子扶苏,宋元帝刘劭杀了其父宋文帝,后又被其弟宋孝武帝刘骏所害,玄武门事变李世民与李建成相争…… 书中的一二行记录,全都是历史上曾发生的血淋淋的事实,身处其中的人,所经受的苦楚,又岂是那一二句话可以概述的。我想起那晚在营地林间他说的话,他的毕生所求如同牢笼般,囚着他。巍巍皇权,不争则亡。 我看他唇角起皮,也不知他此时可不可以喂水,便拿了帕子沾些水给他润润嘴唇。这时,他睫毛忽的颤了颤。 我凑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见他艰难的撑开眼皮,扭头看向我,我吓了一跳忙跑了出去。 我靠在门板上,捂着自己的胸口,回过神来又责问自己,我慌什么跑出呢来?不过去看看他有没有醒过来罢。 “小姐?”女医刚好过来给太子殿下换药,见我站在这里发呆,便问道:“小姐在做什么呢?怎么脸上有些红,可是发烧了?”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果然有些烫,随口胡诌道:“许是方才在船板上吹了风。” 女医道:“小姐要注意保养身子,河上湿气重,小姐风寒才好,可别再病了。” 我点点头,道:“你先进去请脉吧。” 女医道:“方才梅姑在找小姐用早膳,小姐先回去吃饭。” 我回到自己房间,梅姑见到我便过来问:“小姐去哪里看日出了,叫花奴出去找半天也没见回来。快用早膳吧,一会儿该凉了。” 运河风浪大,船身颠簸,我惦记着太子伤势,也无甚胃口,只就着小菜喝了半碗米粥。 梅姑皱着眉道:“小姐昨晚就没怎么吃,早上又只吃这一点怎么行呢?在多吃一些吧。” 我摇摇头道:“姑姑,我真的吃不下。” 这时渠侬推门进来,一脸的喜气道:“小姐用过早膳了?可想听个好消息?” 梅姑笑道:“什么好消息不好消息的,你先把门关上,一会儿冷风进来了该吹着小姐了。” “哦。”渠侬转身轻轻把门关上。 我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但不准备坏了她的心情,故意问道:“什么好消息啊?” 渠侬笑道:“女医方才来叫我,说太子殿下醒了,想见小姐呢!” 梅姑听了,分外惊喜地看着我,道:“这下可好了,小姐再不用担心了!” 虽然我早就知道,但眼下才觉得定了神,心里稳当了些。我叫渠侬先端些饭菜去,等梅姑收拾好,与我一同过去。 我进门时候,渠侬正喂他喝着米粥,他见着我,便叫渠侬撤下了。 我福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了句:“我知道。” 我的心像是被谁的手揉捏了一下,本也不觉得什么,听他这么说却反倒觉得自己分外委屈起来。 他见我不知说些什么,便开口问道:“听女医说,你安排了三路人马,才甩开了那些杀手?” 我答道:“是。重金托银楼找了些无甚牵挂的标客,一队走官路,一队走私路,只盼能分散些杀手。我已让祖父暗中派了一队人去天津卫接我们,也不怕到京城根上,自己投了他们的罗网。” 说完,我自己心里忍不住愧疚了一番,都是些可怜的人,无辜被我牵扯进来,此刻也只能希望他们挨到外祖的兵马来援。 他的眼神深邃,凝着我当时看不懂的光芒,盯着我,忽然又笑道:“先前只以为方小姐颇有情怀风度,不想到心志竟也如此之坚,只怕寻常男儿也难堪比。方小姐若非闺阁弱质,大明必将多添一位能臣干将。” 我听了道:“殿下谬赞了,民女承受不起。民女之谋难登大雅之堂,怎能和我大明良臣勇士相提并论?此番只亏了运气而已。当时若由殿下安排,想必,我们定无需如此周折,又连累那许多无辜的人。”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必厚恤家属。” 我心里也极为沉重,只觉得自己染上了杀生的罪孽,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时,船上工人热闹起来,吆喝着说要停船了。 太子殿下听了皱眉问道:“这是私货船?” 我不解其中意思,只答是。 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无意识的揉搓着自己的左拳,心里隐隐的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突然抬头,冲我们低声道:“不妥,私货船在入天津卫前,要在汀城停检。那些死士碰上陈大人人马必定猜得出你的真实去向,凭他们脚力,一晚的时间足以从天津卫赶到汀城……” 他话音刚落,船身突然摇晃了一下,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只听见外面人来人往呼喊吆喝着。房间内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起来,此时即便是银针落地,也足以撩拨我们心神。 这时忽然有人“咚咚”的使劲敲门,渠侬听到声音吓得啊的一声蹲在地上。 外头的人嚷嚷道:“开门开门!官府查检!” 梅姑看着床上的太子殿下,着急的问我:“这可怎么办?” 太子殿下捂着胸口站了起来,披上衣服,去拿自己的佩剑,挡在我们前头道:“别怕。” 我忙道:“殿下!若是杀手的人,殿下身上有伤,如何敌得过。” 他锁眉对我道:“没有办法,这房间并藏不住人,只能赌他们不是了。” 我心悸神慌,左顾右盼,看着床上的被子,定心道:“顾不了那么多了,请殿下恕罪民女失礼冒犯。” 说完我伸手拉着殿下到床上去,脱下自己的鞋子外裳,用被子盖住我们两个,扯过一旁的毛巾搭在自己额头上,对梅姑道:“去开门,女医过来!” 梅姑打开门,外头一穿着官府的衙役不由分说的闯了进来,还一壁骂咧咧道:“怎么开个门这么久?这房里可是在搞什么鬼?” 船老大跟在后面赔笑道:“大人,这间房里住的都是女眷,只怕是有些不方便,方才开门开的慢些。” 渠侬这时走过去道:“船老大,这是……” 船老大解释道:“啊,姑娘别担心,官府例行查检而已。” 梅姑则道:“原来如此,这位大人,我家小姐身上有些发热,现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方才,实在是不方便。” 那衙役听了冷哼一声道:“我可管不着你们小姐不小姐的,这船上每个角落都得查看!” 我故意咳了两声,问道:“怎么了?怎么官府的人来了?” 梅姑道:“小姐别担心,只是例行查检而已。” 我咳了咳道:“为了百姓安危,原是该查的。不过衙役大哥也辛苦了,渠侬,还不拿些银子请各位衙役大哥喝茶。” 渠侬听了忙掏出锭银子,对衙役道:“这点小钱,还请各位大人不要嫌弃。” 衙役接过银子看了看,哼了一声道:“算你们识相,走吧!查下一房!” 衙役一走,我见梅姑把门关上,忙掀开被子,爬下床跪到地上,道:“方才事出紧急,还望殿下恕民女失礼。” 他虚扶我起来,道:“是你对本宫有恩。” 我不敢再看他,只穿了鞋子退到一旁,梅姑为我披上衣服。 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喧闹后,货船终于又动了起来,即便如此,众人仍无法放松。 太子殿下整理好衣衫,握着一柄利刃,盯守着门板。 这时梅姑突然问道:“花奴去哪里了?” 渠侬此时也意识到不对,结结巴巴的说道:“姑姑一说我才想起来,今晨她洗漱出去后,好像就没见过她了。” 我恍然明白过来,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底,浑身打着冷颤,绝望道:“方才那群人,不是来立马杀了我们,而是在确认,殿下在哪个房间……” 太子殿下冷冷道:“他们来了。” 船内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门口,电光火石之间,几个蒙面黑衣人破门而入,直奔太子殿下! 女医和渠侬吓得蜷缩在地上,我亦步步后退直到墙边。 殿下与几个黑衣人胶着在一起,冲我厉声道:“快跑!” 梅姑听了,一壁拉着我出去,一壁喊女医渠侬两个先跑。我们方跑出去,却在外面船道上迎面被一个黑衣人拦住,那那黑衣人举起剑,正面劈将下来,梅姑却猛然冲了过去,抱着那黑衣人的腰,把他撞了个趔趄。梅姑忙喊道:“快去叫船老大!” 我忙推了二人从另一侧折返跑去喊船工救命,那黑衣人见是梅姑抱住他的腰,一拳拳打在梅姑身上,梅姑便是死也不松手,两人扭打在一起,我情急之中忽的摸到自己藏在袖口里的匕首,想也没想便拔了出来,趁那黑衣人不备,一刀插进他的背后,听到他痛的闷哼一声。我猛地拔了出来,不敢停手,反反复复插了他许多刀,直到那黑衣人倒在血泊中再不动弹,我仍是不放心的一刀插在他的脖子上。那血溅了我满身满脸,却叫我想起初见太子殿下时,那满天的桃花。我喘着大气,惊魂不定。梅姑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小心背后!” 忽然“锃”的一声利刃相碰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却是太子殿下为我拦下另一黑衣人的剑刃,我惊得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靠着栏杆。 这时一群船工拿着刀斧棍棒呼喝着跑了过来,我心中一喜,喊道:“救命!”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发了狠,招式越发凌厉起来,太子殿下本就受了重伤,被他逼得节节后退,我躲闪不及,却被他撞了一下,脚下一拌,生生的倒向栏杆外,眼看着掉了出去。太子殿下立马转身来抓我,却不防被那黑衣人生生从背后刺了一剑,闷哼一声,抱着我栽到河里去。 那冷水瞬间淹没我的头顶,刺骨的寒意仿佛刀子在生生剜我骨肉。我自幼不通水性,慌乱间,只死死地抱着太子殿下不敢放松,呛了几口水后,意识昏沉起来,再不记得后事。 第十三章 雁栖山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天边已经昏暗下来。我撑着快散架的身体坐了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像折了般的疼。我低头,看到腰间佩玉还在,心里得了些安慰。四下里张望一番才发现,原来自己被这河水冲到岸边,我记得太子殿下与我一道落水,不知他此刻被冲去哪里。这荒郊野地也不知道是哪里,一个人只觉得既孤独又害怕,也不知道梅姑她们怎么样了。 我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来,遥遥地瞥见前面芦苇荡漂着里一个黑色人影,莫不是那黑衣杀手也一道跳了水寻到这里?他若死了也便算了,若没死,留他在一处到底是个祸患,我也不愿夺他性命,只打算趁他昏迷着把他推入水流冲走,生死只看造化。我随手抓了根粗壮的树枝,紧紧地握着,悄声踱步过去,仔细一瞅是太子殿下!他与我一同漂到此处,被这芦苇拦住没有漂走。我大喜过望,忙扔下树枝,跑到水里费了好大劲儿把他拖到岸上。 我伸手探了探,他还有气息,只是浑身又添了许多伤,又泡在这冷水里许久,此时额头高热起来。我抬头看了一眼,眼见天黑,总不能在这露天河畔里过夜吧。我把衣服上的水拧干,也顾不得自己一身酸痛,一路拖着他往林子里走去。寻一处可以隐身的洞穴,那洞穴里阴冷,湿气也不比外面轻些。我将太子殿下藏好,免遭野兽啃食,趁天还未大黑,出去反反复复抱了好些干稻草回来。在石头上铺开厚厚一层,把太子殿下拖上去。又跑了出去摸着黑捡了许些树枝回来,山中野狼嗥叫,我打小怕黑,匆匆捡了一晚上够用的便跑了回去。 我抱着树枝回来,忽的瞥到洞中两盏绿色灯笼,吓了一跳,还以为阎罗王来勾太子殿下的魂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野狐狸,那一双绿眼像是夜里的鬼火,摧残着我的神智,我咽了下口水。拿起一根木棒,小心翼翼走过去,那野狐感到威胁,冲我呲牙嗥叫,像是婴儿哭泣的声音摄人心魄。我咬咬牙一狠心,一棒子抡过去,那野狐轻巧一躲离开了太子身旁。我忙趁机抽出太子身上佩剑。剑尖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那野狐许是害怕,耳朵向后折去贴在脑袋上,浑身瑟缩起来,我趁机抡着剑扑过去,它嗖的一下便跑出洞外。我软软的跌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天已大黑,若不早早生个火堆,后半夜来若又有野兽,岂是我弱质女子能抵挡的?我捏了捏酸痛的肩膀,去架火堆,挑拣了块干木头想要钻木取火。我坐在地上,不停地搓转手中木枝,耐心等着,可钻了许久也不见火光。我心里安慰自己,手上不自觉加快速度,可时间渐渐过去,洞内越发的黑了起来,几乎看不到什么了,洞外各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地府的小鬼在磨牙。忽的,手上吃痛,我轻哼一声,原是那木枝上的刺扎进了手里。我只含住伤口把血吸了出来,便继续开始钻木,可钻着钻着便开始思念娘亲和长姐,心里越发委屈悲戚,恐惧和孤独交织在一起,眼泪扑簌簌的落下,终是忍不住默默的流起泪来。 漆黑的石洞里,声音回荡,洞外夜莺咕咕的叫着,黑夜越显冷凄。我呜呜咽咽了好一阵,心情好容易平复下来,擦了擦眼泪鼻涕,深深地吸了一口,继续钻木,还是不行。 我这时想起燧人氏击石取火的法子,于是便搬来一块石头,用稻草擦得干爽后裹起来,摸来太子那柄宝剑,一下一下狠狠击了上去,如是十几下,终于看见一丝火星。我大受鼓舞,越发卖力,只见那稻草上冒出了烟,然后噌的一下,冒起了火光。我慌从太子身下又扯出一把稻草添进去,又忙找来树枝架在上面,那火堆也不负所望,越燃越旺,我破涕为笑,忍不住夸赞自己一番。 我又在太子身旁引燃另一个小火堆,为防引燃他身下稻草,还特地在中间用石头堆砌起个小石墙。 我烤暖了身子,看着太子殿下被火光映红了的脸,想着也该帮他烤烤衣服才是。可男女授受不亲,这荒郊野外着实让我羞怯。可什么女德礼法,孔孟之道,难不成竟比人命重要? 我犹豫了一番,走过去,歪过头尽量不看他,小心去解开他的扣子,去脱他的外衣,我面热心跳,手上一抖,忽然碰道他身上一处伤疤,我忍不住扭过头来看,只见他浑身绑着绷带,我想起落水前那一剑,于是帮他翻了身。 他的伤口向外翻着,虽不在流血,但露出的肉在河里泡过,上面沾了许多泥沙,我捂着嘴,潸然泪下,若不是我他原不必受这一剑。我沿着白天的路跑到河边,捡了块空心木洗干净,盛着水回来给他清理伤口,然后把自己的外衣撕下一片给他包扎伤口。 弄好后我又拿着他的衣裳去烤火,后半夜就坐在那里看着火堆也不敢阖眼,又怕火苗熄了,又怕有野兽偷偷溜进来,又怕蛇虫鼠蚁,握着那把剑,守到了天明。 第二天清早,我拿着干爽的衣物给他换上,看到他满是伤疤的身体,一颗心又被狠狠地揉捏一番。 好在他高热已退,我又用稻草把他盖上,想出去寻些果子充饥。 这山间久无人至,倒有些世外桃源之意。陶公昔日误闯桃花源,后再寻不得,今日倒是叫我意外堪见这宝地。我走着走着,竟看到一株苹果树,望着上面青青的苹果,忍不住吞咽津 液,于是捡起石子,打下一颗,捡起来便狼吞虎咽起来,委实是饿坏了。我看了看四周,这里山果倒是多,我采了好些,回去路上还看见有山葡萄,喜出望外,又摘了许些。 我拿着枚芭蕉叶捡了好多果子回来。看到太子殿下气息均匀了许多,去摸了摸他的脸,已无最初那么滚烫。我见他颇有好转的迹象,安心了许多,坚定心意,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撑下去,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把你安安全全送回京城。” 他躺在那里,自然是听不到我在说些什么。但只要知道他在那里,我便也觉得没那么孤独害怕了。 我想到他除了那日早上用了些早膳,几乎是几日水米不沾,便把野葡萄挤出汁水,打算一点点喂与他喝下,可他嘴角紧闭自是喂不下去的。我忽然想到个法子,折了一截空心芦苇,把葡萄在嘴中嚼出汁水,沿着芦苇杆喂与他喝下。自娱自乐道:“殿下啊殿下,你醒来后,可莫怪我恶心。” 如是一番折腾下来,已是中午,便略歇歇,添了些柴火,拿了些果实填腹。哪知这些天实在疲惫,这果子吃着吃着含在嘴里便睡着了。 睡梦中,忽然有人唤着我的名字,将我推醒。我努力挑开眼皮,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始终清晰不起来。我眯起眼睛恍恍惚惚看见叫醒我的是太子殿下,我不受控制地猛地抱住他哭了起来,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柔声在我耳边说道:“我知道。”忽然,我听到他在我耳边闷哼了一声,手上摸到一片黏 腻的东西,我看着自己一手的鲜血,洞口突然几个黑衣人跳将进来,向着我和他一刀劈了下来。 “啊!”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一身冷汗,猛回过头,看到太子殿下正好好躺在稻草上,丝毫没有醒转过来的迹象,才知道方才是梦,松了口气。此时已怕是后半夜,我见那火堆微弱,几乎熄灭,忙添了几把稻草,又捡了许多树枝回来。继续守着这凄冷寒夜。 洞外明月皎皎,圆似银盘,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原该是十五团圆的日子。” 我在地上寻了寻,捡起一枚石子,在墙壁上刻划:“绿萝结石壁,垂映梓树梢。孤心在遥夜,当窗皎月光。悲风何处来,吹我薄衣裳。” 又这样守了两夜,只觉得浑身疲软,再没有一点力气,连日来的提心吊胆更让我有些昏昏沉沉。我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他的呼吸越来越均匀有力,想是好转了,心里暗暗地揣度着,今天该多摘些山葡萄,才能不叫他饿坏了肠胃。我晃悠悠的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山洞里天旋地转。我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可头却似有千斤重,终于体力不支的倒了下去。 我的意识极度模糊,但肌肤却异常敏感起来,甚至数的清有多少颗石子硌在自己身子底下。我想起娘亲、父亲、还有长姐,想起方府的每一个角落。我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身体,飘在家乡的上空,看到了方府围墙上的青砖黛瓦和姜云苑内的梨落满堂…… 1原句为垂暎清芳堂,引自方维仪《北窗》 第十四章 桃之夭夭 我猛地从睡梦中醒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眼珠转动着打量洞穴顶头。神智逐渐的清醒,慢慢感觉到整个人像是刚刚被醋泡过,浑身酸痛。 此时一双手伸过来,扶着我的肩,把我扶坐起来。我手下一抓发现自己竟睡在稻草垫上,沿着那双手抬头向上看去,太子殿下冲我微笑道:“醒了?” 我自是愣愣的看着他,以为自己此刻本该喜不自胜,但却只是分外平静。 他递给我一块烤得分外香酥的肉,问道:“饿了吧?我下午猎了头袍子,你尝尝?” 我接过了烤肉,只觉得腹中饥肠辘辘,烤肉的香气盈溢,便猛地一口咬了上去。连日来口中无盐,反倒叫味觉更加敏锐,袍子肉的香气侵润着我每一寸口舌,我连着咬了好几口,忽的鼻子一酸,然后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边吃边哭,到最后也顾不上吃了,只不停地哽咽。 他见状,身体颤了颤,半晌才开口,轻声道:“辛苦你了。” 他见我哭个不停,换了个语气道:“我醒来时,看见你倒在地上,一张小脸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又沾了许多草灰。我几乎认不出来,只以为是山间哪个疯丫头救了我性命。于是把那丫头挪到垫子上,想着这救命之恩如天,也该知道恩人的模样,便湿了袖子为她摸了摸脸,这才看清竟是我们的扫眉才子方小姐。” 我听了,破涕为笑,噗嗤的笑出了声。 他见我笑了,嘴角也翘了起来,笑道:“方小姐莫不是真成了小疯丫头,这一会哭一会笑,着实让在下摸不着头脑啊。” 我听他如此取笑我,又气又羞,恨不得用两只眼睛在他身上剜下一块肉去,道:“民女想起方才醒来,意识模糊,看见殿下姿容风流,恍以为自己魂归离恨天,入了仙人府邸,结果看见一双油手递了袍子肉来。” 他笑道:“你这张利嘴呵!” 我吸了吸鼻子道:“我这张利嘴,比不上殿下十中之一呢!” 他抿嘴笑道:“你救了我两次,让我该如何报答你。” 我听了,心中免不了一丝感动,仍客气地回道:“象报恩以牙还之。是太子殿下救民女在先,民女今日仅算作报恩而已。民女欠殿下的是救命之恩,即便是拿了这条命去还给殿下,民女亦不会有所犹疑。殿下更无需介怀。” 他拨弄着火堆,时不时溅出一两颗火星,问道:“说说你这两日吧,你是如何发现这山洞?又是如何在这荒野中活下来的?” 我顺着他话回道:“那日,我拉着殿下双双落入河中,呛了几口水后便昏迷过去,醒来便已被水冲到岸上,殿下则是被芦苇拦住才没被水流冲走。我想着,总不能在河边过夜,便脱下外裳浸了水,拧成麻绳从殿下胸口穿过腋下勒着,把殿下一路拖到洞中。” 他忍不住苦笑一番,道:“难怪我醒来便浑身酸痛,不想是这个原因。” 我想起那日替他更衣,脸上不自觉臊红,抬头觑了他一眼,支支吾吾道:“殿下体格……实在魁梧。”说完我便无措的把目光投向一旁,又忍不住觑一眼,心道,他虽不是满身横肉的壮汉,但身上却是结结实实的,自然比同等身量的人重上几分。 “方小姐这是嫌在下重了?”他清朗地笑了几声,摆摆手:“我常年带军,筋骨粗糙,这点颠簸还禁得起。倒是你,这几日一个人撑着,怕是累着了。” 我自是不愿他多想,便一带而过:“民女每日里也就是采撷蔬果,照看火堆罢了。倒是殿下,怎么猎得这头袍子。” 他拍了拍手上灰尘,答道:“我也是腹中饥饿,便外出寻些果实,可巧就看见这袍子,奈何身上无甚力气,挥剑一下不得,那袍子便窜跑出去好远,我心里失意得很,谁知它见我不追不动,反倒起了好奇之心,又折返过来,我便顺势躺在地上装死,它过来嗅我,我才得手。” 我轻笑一声:“这可也算得上是,瞎太子碰上了傻袍子。” 他下巴一扬指着地上那堆葡萄道:“那方小姐可是就弱女子遇上蠢葡萄了?” 他这一说,倒叫我想起那日喂他葡萄汁的画面,他自浑然不知,笑得没心没肺,还问我:“你怎么脸红了。” 我一时慌乱,只选择闭口不言,心里想着,若是告诉了他,只怕他这袍子肉是要白吃了。 他见我似有心事,只以为哪里惹了我不开心,岔开话题道:“今夜我们且在这山洞里略休息一夜,明早便启程吧,我已在外耽搁许久,再不回京恐怕母妃担忧。” 我问道:“殿下知道这是哪里吗?” 他看了看洞外星云,问我道:“不妨方小姐为这山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开口道:“就叫雁栖山吧。” 他听了眸中光芒闪烁,我却不敢盯着他的眼睛,他问道:“可有什么典故吗?”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郑重道:“没有典故,只是民女自幼喜爱大雁而已。” 洞中火光摇曳。 第二日,我和他背了些许食物在身上,未免追兵,不敢沿着河流一路朝着天津卫的方向去,只得翻过这座“雁栖山”。 他找来一根结实的树干,递给我一头道:“山路难行,你便拉着这树干,我拽你上去。” 如是一日里走走停停,将至傍晚也到了山顶。 这时我们在山顶洞中度夜,外面大雨滂沱。我看着洞口雨珠链链,对太子道:“我想起一首诗,叫山雨。” 太子殿下思索了一下问道:“我不曾记得,是哪一首。” 我念道:“一片雨,山半晴。长风吹落西山上,满树萧萧心耳淸。云鹤惊乱下,水香凝不然。峰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 他听后,闭目细品,道:“果然好诗。” 我追问道:“殿下可也有什么应情应景的诗吗?” 他看着洞外雨帘,目光深远,说道:“儿时,父皇曾教我们兄弟几个念过一首。一夜山中雨,林端风怒号。不知溪水长,只觉钓船高。”说完他笑道:“那时父皇带我们在行宫里玩,给我们念了这首诗,皇后也无嫡子,我虽是长子,但我母妃出身卑微,父皇一向不喜我们母子。他当时抱着三弟,念了这首诗,我在旁边听着,便默默的记了下来。” 內闱之事我所知不多,不过大明开朝以来,太祖皇帝为防前代后宫干政、外戚擅权之祸,定下选妃的制度,后宫嫔妃皆出自民间良家,为何会有出身卑微一说?莫非,是宫中女婢?我揣度着,小心问道:“我听说,当今太后也是宫女出身。” 他低头道:“太后确实对我们母子很好。若没有太后和皇后娘娘怜爱,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我听了心疼不已,思忖片刻道:“我父亲所纳的一个姨娘,恰是当今皇贵妃的远亲姐妹,父亲一度专宠于她,凉薄母亲,郑氏多番挑衅,但母亲心志高远,不争无意之气。黄金无假,阿魏无真,父亲终究也看得明白,母亲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笑道:“世间少有你这样通透的女子,既聪明,又单纯。” 我也笑道:“殿下夸赞民女聪明,民女虽不敢擅领但尚且听得明白,但殿下说民女单纯,民女可就不明所以了。” 他,笑而不语。 第二天雨停,山中空气清新,雨后桃花清丽,桃瓣铺了三里红毯。 “好美。”我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轻轻嗅了嗅,这样落花满天的样子,我还曾见过另外两处,一处是姜云苑的梨落满堂,另一处便是龙眠山庄十里桂花。 太子殿下看着我,忽然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殿下可是思念东宫佳人了?”我笑了笑,道:“之前一位教我舞蹈的先生,教过我桃夭舞之后,便被家中辞退,说是此舞轻浮,不宜大家。” “但我却觉得,女儿待嫁原是最美。”说着,他拿起随身所配玉笛,道:“你可愿为我舞一曲?” 话落,不待我拒绝,他的笛音便已幽幽响起,情意脉脉,直触人心。 我不愿推开他,只求他不要捅破这最后的一层窗纸。如是想着,沉默了片刻,晃至桃林中间,衣袖飘漾,身姿轻柔,折腰软腕,花红映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舞闭,他笛音兜转,换了另一支曲子,笛声婉转飘渺,不绝如缕,我听着和到:“凤兮凤兮归故里,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昔日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方作此曲凤求凰,太子殿下思念王妃,王妃定也是思念着殿下。” 他听我如是说,眼神瞬间落寞下去,道:“你知道,我府中并无王妃。” 我微微一笑道:“即便佳人没有嫡妻的地位,可只消殿下对她此番情意不缄不灭,便算得上是殿下的妻子了。” 他走到一株桃树下,折下一枚桃枝,背对着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回过身来,喉咙蠕动,嘴唇轻颤,紧皱着眉问道:“清儿,你当真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我全然愣住,气血翻涌:“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向前一步,眉头紧锁:“世人皆以为陆母不喜唐婉,使得陆游失去毕生所爱。可我却认为,是陆游自己不争东风,才至抱憾终身。我不愿如昔日陆游一般,只能在十年后去沈园的石壁上留下诗词一行。清儿,只要你同意,待回京之后,我即刻便去求父皇以你大明太子妃。” 我且退了一步,整肃声音:“殿下此言严重了,民女不愿辜负殿下,只是民女身份卑微且已有婚约在身,殿下抬爱,民女惶恐。” 当下相顾无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清儿,我把我的心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你,不求着你能对我有同样的心意,只是想告诉你,让你明白我这颗心,也不教自己日日思求,夜夜难眠。”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能得到他如此相待,即便我此刻死了,也有他会生生惦记着我,又有什么要紧。可我却不得不顾及父母族人,和儿容儿年纪尚轻,都未曾许配人家,我怎可只顾得自己欢喜,置家人无辜。 我目光躲闪,只回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德蒙殿下垂爱,华清心中感激。只是殿下与华清之间,于礼不合、于法不容。殿下与民女之间,有救命之恩情、有知遇之同情,男女之间原不该只在儿女私情,许是殿下一时迷惘,错把伯牙子期当做琴瑟之好。” 他执着手中树枝,长叹一声,最后只轻声道:“你是知我的。” 这样的温情,即便是寒冰也该捂化了,偏我那时是个固执的铁疙瘩。后来,在紫禁城无数个冰冷的寒夜里,我没有一晚,不在后悔。 第十五章 自在娇莺恰恰啼 那之后,我们默契的再不提起,成日里只讲些古文传奇、诗词歌赋,他还与我讲了好些他小时候的事,讲了好些皇宫里的事,以及他对鞑子的担忧。渴了,便饮山泉流水,饿了便食瓜果野味,累了,便躺在草地上看云溪流转,倒也自在。我们相互扶持着走了四五日脚上一双鞋几乎都磨坏了,终于见着了田园人家!我开心的揪着手里的帕子,指着天边一缕直烟,远远冲他喊道:“殿下,你看那边!” 他刚方冲过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笑道:“太好了,清儿。” 他这一句无心,却让我们忽然彼此尴尬起来,他还是笑了笑道:“我们也算是熬出来了,走吧。” 我们穿过漫漫稻田走近时,那田家主人也发现了我们,他停下手中活计,右手牢牢握着锄头。 太子殿下上前抱拳道:“这位兄台,在下苏简,同夫人出游遭匪人劫掠而落难,流落至此。请问兄台,此处离天津可远?” 那农夫粗布短衫,约莫三十上下,常年面朝黄土皮肤晒得黝黑,我只低着头站在太子殿下身后。他打量我们一番,见不像是坏人,便也友善,答道:“说远也不远,若坐车半天功夫便也到了。瞅二位的模样,不像普通人家?” 我听了心里终于安心,颇有苦尽甘来之感。 殿下笑了笑道:“祖辈经商,薄有家底而已。” 那农夫想了想道:“二位若不嫌弃,便在我家歇歇脚吧。正好明早我娘子想去城里买些家用,我可以捎上二位。” 太子殿下与我相视一眼,对那农夫笑道:“若如此,便麻烦兄台了。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农夫摆摆手道:“我是个粗人,先生就别兄台兄台的交了,就叫我李衍生就行了,这位夫人怎么称呼啊?” 我道:“樊氏。” “好好,苏先生且和我来吧。”说着,李生便引着我们向他小院走去。他那小院简陋,但也干干净净,中了些瓜果蔬菜,摆着几盆花花草草,豢养些鸡鸭,还有只看门的黑色狼狗,生意盎盎。 “爹爹!”该是里头的人听见犬吠出来迎,一个粉团子眨眼的功夫从门里头跑出来扑到李生怀里。这小粉团子长得圆圆润润白白净净,奶声奶气地撒着娇:“爹爹怎么才回来吃午饭,阿娘和莺儿都等饿啦!莺儿要爹爹抱抱!” 李生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笑意,宠溺的刮了刮小粉团子的鼻子,一把把她抱到怀里,道:“好,爹爹抱,莺儿在家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帮娘亲干活啊?” 粉团子大声喊道:“有!” “相公?”这时一个妇人摸着门框站在门边,双眼无神的盯着前方。那妇人生得一副慈悲貌相,颇有美人骨骼。她问道:“家中可是有客人吗?” 我心中暗自咂舌,怪不得,这李生虽忠厚老实但相貌实在平平,竟也能娶得如此美貌佳人,原竟是瞎子,真是可惜了。 “杜娘你小心。”说着,李生急忙上前扶住他娘子,对我们道:“这位是我妻子,杜娘。杜娘,这位先生和他夫人落了难,要去天津卫,我想着明儿带你去城里买首饰,正好捎上他们俩。” “在下苏简。” “樊氏。” 杜娘原是实在人家,笑道:“既如此,二位不妨在我家先住下吧。”杜娘说完,又对李生嗔道:“你明日带着二位贵客和莺儿进城就好了,我帮不上你,你又要顾着我,又要顾着莺儿实在辛苦,也不必给我买什么首饰,我不缺那个,给莺儿裁两身衣裳就行。” 李生笑涔涔的对杜娘道:“今年枇杷卖得好,家里赚得多,用不着担心钱,你长得好看,戴首饰好看。” 杜娘嗔道:“净顾着说话,让二位贵客站在院里吹风。” “无妨!”我看着李生和杜娘伉俪情深,心中也生了几分情愫,想到自己宿命,不禁有些羡慕。 “都怪我了,两位里面歇歇吧。”说着李生把莺儿放下去,扶着杜娘引我们进去。 我不妨被门槛绊了一下,殿下一把拉住我,也学了那李生,笑意盈盈道:“夫人当心。” 中午李生与杜娘做了好些吃食招待我们,莺儿不停嘴的给我们讲着各种她杜撰的故事笑话,逗得我们四个笑得不停。莺儿忽的跑下桌冲到殿下面前,把一张小油脸放在殿下膝上,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殿下,道:“大哥哥长得好看,娶了漂亮的大姐姐!” 李生忙去拉莺儿:“别把大哥哥的衣裳弄脏了。” 莺儿晃了晃身体,钻到殿下怀里,直嚷嚷:“我要大哥哥抱!” 殿下也是一脸喜爱,拦住李生,把莺儿一把抱坐在腿上,问道:“莺儿今年多大?” 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道:“八岁。” 我问杜娘:“你们夫妻二人也算是勤恳,为何苦守在这荒郊度日?” 杜娘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我们也是不得已躲到这里,现在的田税一年比一年重,家中实在承担不起。” 殿下皱了皱眉,问道:“怎么税赋现在这么严重吗?三十税一,大明官定的税率可不高啊。” 李生晃了晃筷子,道:“朝廷年年要打仗,成日里嚷嚷着要收这个税、那个税,也不知中间多少黑手。我们辛苦耕作,这田粮就白白的给了朝廷。现在大家都这样,躲起来不登户籍,让朝廷找不着,就不用交税,自在山中生活。” 我不由得道:“百姓若不赋税,朝廷没有钱粮以冲军饷,外不能退敌保我山河,内不能建设养我民生,如何发展呢?” 他搔了搔头,迥然道:“我不懂那个,不过朝廷怎么会没有钱,皇上身上抖出来的虱子都是金的,朝廷怎么会没钱。” 我和太子殿下相视一眼,无奈的笑笑,便聊了些其他的。 至晚沐浴后,李生夫妇见我们衣衫褴褛便赠与我们两身旧衣,又只当我们是夫妻,安排我们睡在一屋里。 我看着那张梨木大床,头次与男子独处一室,略有些怯涩。 太子拉开一张藤椅,坐在上面,柔声对我道:“你且去睡吧,我便在这里守着,不必担心。” 我低着头,对他道:“殿下身份尊贵,这一夜睡在藤椅上,怕是明日筋骨会痛。” 他温柔的笑着,道:“无妨,我在野外睡惯了,并不在意这个,你安心睡吧。” 如此静默许久,我垂下视线,拆下头上发簪,漆发滑落胸前,红烛灯影,莫不静好。我走到床边,伸手去拉床慢。 他突然道:“不要拉,让我这样看着你,最后一夜可好,清儿。”他的声音低沉,语气轻柔,让人无法抗拒。 我的手抖了一下,缓缓放下,也不忍回头看他。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和衣而眠,两只手捏着被子,背对着他。红烛已熄,我却辗转不能入眠,便鼓起勇气,轻声问道:“殿下可睡了吗?” 久久没听见回声。 我起身回头,夜里有些凉。 我乘着月光,看见殿下坐在椅子里,手里拿捏着我的玉簪贴在心口,已经睡着了。我的视线久久的挪不开,那日在桃林他的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子里。我轻叹一声,扯来棉被,盖在他身上。躺回床上,心事重重。 第二日,李生早早做好餐食,杜娘让莺儿来叫我们。一切收拾妥当后,李生迁来黄牛车,往车上放了几筐瓜果,喊我们几个上去。 莺儿自己咕噜滚的爬了上去,殿下用衣袖掩了自己的手,扶着我上去。 一路上风香蝶舞,天空锦云连绵。 莺儿有模有样的给我们唱了好几首曲子,还在牛车上跳起了舞。 我道:“莺儿这才情若好好教养,便是与梅妃去比也是不逊色的。” 莺儿喜滋滋道:“姐姐是在夸莺儿吗?” 太子殿下笑道:“自然夸莺儿,便是真的黄莺也比不上咱们莺儿的歌声婉转。” 杜娘道:“这莺儿有了二位作伴,连我们俩都不粘了。” 我看着莺儿忽的想起容儿道:“我家中有一小妹,比莺儿还小了许多,正牙牙学语的时候。成日里也是爱粘着兄弟姊妹胜过父母叔伯的。” 莺儿道:“爹爹娘亲也粘,哥哥姐姐也粘~” 如是说说笑笑走了半日,终于见着了天津城门。 殿下许是担心,若被城中杀手看见我们与李生夫妇同行,会有人对他们不利,便执意先下了车。 莺儿抱住殿下的大腿,仰着头可怜兮兮的道:“哥哥能不能不要走啊,陪莺儿一起玩好不好?” 李生拉她回去,对我们道:“这孩子,也是太缺少玩伴了。” 莺儿个机灵鬼儿,扭股糖似的挣脱了李生的手,转身要我来抱。我抱起了她,她伸出圆润润的小手去抓我的簪子,我便取下一枚玉簪,问她道:“好看吗?” 她双手搅在一起使劲儿点了点头。 我把玉簪放到她的手里,她抓着好奇的把玩。 我对她道:“这玉簪就送给莺儿了,以后莺儿长大了,若有什么心愿,但可来京城陈璘府上找我。” “这怎么使得!”李生忙到:“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啊!莺儿快还给大姐姐。” “不要不要不要!”莺儿紧紧攥着簪子,跑到我身后躲着露出个小脑袋瓜儿冲李生吐了吐舌头。 我被她逗笑,对李生道:“无妨!一个小玩意儿而已。” 殿下抱拳退了一步,道:“大恩不言谢,二位,就此别过!” 我们目送了李生一家驾车离去,殿下突然开口道:“谢谢你。” 我微笑道:“殿下身上信物要紧,何况他是我们共同的恩人,我原是该出分力的。” “走吧。”太子殿下遥望着城门,道:“不知城中如何凶险。” 我看了看他,道:“我相信外祖父。” 他侧目看我,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 第十六章 天涯共此时 到了城下,殿下忽的拦住我:“你看。” 我往前一看,发现城门戒严,比常日里多了几倍兵力,而且士兵手里各执画像,一一查验过往路人。我心中一紧问道:“会是救我们的人么。” “应该是,但还是谨慎为妙。”他抬手一指,道:“那个人你认得么?我觉得熟悉,但认不清是哪边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高头大马上的一人,竟也觉得格外熟悉。不自觉的走了近些,突然认出那正是外祖家的四表哥陈卫离!我竟完全放松了下来,我高声对殿下笑道:“是卫离哥哥!是外祖父派来的人!” 他也是如释重负,道:“那我们便过去吧!” 太子和我快步过去,却被外围的一个小兵拦住,吼道:“进城排队查验!” 我道:“民女桐城方华清,求见陈卫离陈大人。” 那小兵上下打量我一遍,许是见我粗布麻衣,并不信我与他家大人能有甚关系。我解下腰间玉佩,给那小兵,道:“有信物为证,请大人为我通传。” 那小兵见有信物,便将信将疑地肯去通传。 卫离哥哥听见小兵通传后,拿起玉佩仔细辨认,忽的面上一喜,往这边望了过来。他从马上跳下,快步过来,但瞥见我无恙,对着太子殿下单膝跪地高呼:“臣卫离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他这一跪,身后将士自不必说,城门前百姓也都愣了片刻,跪地伏拜,全部高呼千岁。 我忽然想起在贵州遇到乱匪之际,林间也是这个景象,所有人对他跪拜高呼千岁。他自气度深沉,昂藏七尺,仿佛本就该是这天地间,万民的君主。 这样凶险的事,总算结束了,我暗暗想到,松了口气。 那日下午,我们且在天津知府府衙上歇息。厢房内一溜婢女排开,手中端着首饰衣物,两个婢女服侍我沐浴更衣后,我也实在乏累便小睡了一会。 醒来后竟已是傍晚时分。为首的一个丫鬟见我醒来,便走上前服侍,对我道:“小姐,我家老爷晚上安排了宴席,为太子殿下和小姐您接风洗尘。且有半个时辰,容奴婢为您更衣吧。” 我见她说话办事沉稳妥当,落落大方,甚是喜欢,谢道:“知府大人有心了。” 她招手,婢女们七七八八的围上来,为我梳头簪花。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婢女不卑不亢道:“奴婢荷兮,杭州人氏,因族中落难,便来天津投靠姑母。” 我点了点头,渠侬花奴是我一手调教,但远不及荷兮,让我不禁十分羡慕知府家的夫人。 这时一个婢女在门外通传道:“陈大人想见方小姐一面。” “卫离哥哥?”我与卫离表哥一路自幼玩在一起,情谊深厚。中午并未得机会和表哥说上话,于是便叫荷兮快快请进来。 表哥已经脱去一身军装,换了常服。他母亲卫氏因生他难产,故舅舅为他起了卫离这个名字。表哥年幼丧母,养在姨娘膝下,陈府子嗣多,家里人难免对他少了关注,故而他的性子也比同龄人沉稳许多。他见我正在梳妆,轻笑道:“小轩窗,正梳妆。” 我盈盈笑道:“三年不见卫离哥哥,竟已是一军统帅了。” 卫离哥哥负手而立,道:“自打收到姑姑来信说你和升儿今夏进京避暑,祖母她老人家就一直心心念念。谁知道中途出了这档子事,现在家里还瞒着她老人家,只说你在保定感染了风寒,等病养好了在进京。你见了祖母后可别穿帮了。”我问道:“外祖父外祖母身体还好吗?两位舅舅呢?还有升儿?” 他回道:“都好!” 我又问:“那卫离哥哥可找到梅姑她们?” 卫离哥哥叫我放心,道:“一早就找到了,船老大亲自送她们去的官府,梅姑和一个女医,还有你那两个贴身丫鬟,一个不少。她们留在这儿也不方便,我叫属下送她们先回去了。” 我听他这么说,左思右想没落下哪个,便也放心了。我心里虽然一直惦记着祖母升儿,但眼下还有些其他要紧的事,于是便喝退左右,低声问道:“这事,京城里闹得大吗?到底是什么人敢追杀太子殿下,可查出来了?” 卫离冷笑:“是谁要对太子不利,不用猜也知道。只是兹事体大,皇上又护着那人,只叫咱们把消息压下来,禁止走漏风声。” 听他这样说,我越发的好奇起来,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人?谋害储君这样大的事,皇上竟连查都不查了吗?” “宫里皇贵妃。皇上专宠郑皇贵妃,连带着喜欢福王,一直想废太子立福王为储君,要不是祖父一干贤臣极力拦着,太子殿下他……”说到这里,他竟也颇有些叹息之意道:“说到底,恭妃宫女出身到底连累太子。” 我皱眉问道:“皇贵妃不过后宫妇耳,怎地有能力如此细密筹谋?” 卫离倒是了然于胸,道:“皇贵妃为了福王可没少在前朝费心思,朝中不少大臣皆为她笼络,做出这等事也并不出奇。皇上专宠皇贵妃,连后宫干政这样的事都不闻不问。福王无德无能,若来日真是他登基,我自宁愿归隐田园。” 我噤声,道:“兄长慎言。” 他笑道:“在旁人面前,我自知如何自处,但与你,我不愿有所隐瞒。” 我抬头看了一眼金架子上那只雪白的鹦鹉。 卫离哥哥笑了笑:“乌龙未谁定惊猜,鹦鹉能言防泄漏。” 我突然想到郑姨娘,当年郑皇贵妃为拉拢我外祖父,想把族中女子嫁进陈府,却不防被我外祖父外祖母设计嫁到我家,方府虽也位高权重,但毕竟地处桐城,与京里干戈甚少。我猛地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我在保定府派出的那两队人马怎么样了。” 表哥声音凝重,道:“祖父来信,他们到时,走官道的那队刚和杀手交上手,只有几个人受了轻伤,但走私路的那队却没有等到增援。不过祖父厚恤了他们家人。” 我皱眉道:“都是些实在的本分人,无端被我牵连进来。” 这时门外婢女通传:“大人、小姐,晚宴快开始了,老爷正等着二位呢。” 卫离哥哥对我道:“回头记得给我讲讲你和太子殿下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移动目光,道:“我和太子殿下能有什么说的,总归也就是问几句,吃么?走么?” “呵呵,倒也是。我们边走边说吧,别叫江知府等着了。”卫离负手而笑,带我一同过去,他问道:“听说姑父给你安排了一门婚事。” 如今再听人提起,我倒也不像之前那般阴郁,便淡淡道:“嗯,是姚公的孙儿,姚户颉。”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人怎么样?” 长兄如父,便也关心我的终身。我笑了笑,淡淡道:“就,还好吧。” 次日我们便随军返京,一路上卫离陪伴太子殿下左右。我在马车里,偷偷的透过帘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分外意气风发。知府大人指了几名丫鬟随行服侍我,我便特意讨了荷兮来。这丫鬟倒也像是个忠心可用的,以后或者留在我身边,或者去服侍升儿都好。 进了京城,十里长街,商户小贩鳞次栉比,其街市之繁华,楼台之瑰丽,人烟之浩盛,自非别处可比。钟鸣鼎食,自教人做一场奢华的君王梦。如是行了半日,只见着街北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关着,门上匾额,金笔隶书陈府二字。正门前蹲着两个大石头狮子,东角门前列坐了十来个衣着华丽的人,远远见了我们马车便起身相迎。近了,十几个小厮围了上来,扛行李的扛行李,牵马车的牵马车。为首的嬷嬷堆着满脸的笑意像是画像上的寿桃仙君一样迎了过来,上来扶我下了马车,换了顶软轿进门。 我们穿过前院儿绕过正殿,后面是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厢房门前皆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廊上摆着绿萝文竹等花草。中间上房门口站着几个丫鬟,正低头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这时轿子落下,几个默默打起轿帘,扶我过去,那几个丫鬟方围了上来,听到里面通传:“表小姐到了!” 我方进了门,瞥见几位舅母表姐分坐两旁,另两个丫鬟搀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上来,我当下便红了眼睛,扑上前去拉住外祖母的手,正欲拜见,却被外祖母一把拉入怀中心肝肉的叫着:“我的好孩子啊,咱们祖孙多少年没见着,快叫祖母好好看看。长高了,长高了。”外祖母拿着帕子拭泪,众人好容易才劝住,又对我道:“风寒可好了?现下身上可还难受不难受?” 升儿也在旁边问道:“姐姐没事吧,升儿这几天着实担心。” 陈绮陈纨两位表姐这时也上前,握住我的手道:“妹妹身体可还好?” “没事的,只是感染风寒而已。”这样合家团圆的感觉,我在雁栖山上的夜里是何等思念,我吸了吸鼻子,摸了摸眼角,对外祖母道:“相见本是高兴的事,外祖母可别哭了罢。” 外祖母本是小户人家出身,十六岁的时候嫁给我外祖父为妾室,及至我母亲出嫁,在府中地位一直不高,连带着我娘也不得重视,好在娘亲当年爱慕父亲,也肯入方府为妾。后来外祖父正室染病而去,并无子嗣,我的两位舅舅成年争气,外祖母贤良淑德,得我外祖父重视,扶为正室,掌一府事宜,恩惠上下。只是她对我娘亲为人妾室一事,总是耿耿于怀,觉得愧对了我娘亲,所以也极疼爱我们姐妹。 我心疼的摸着外祖母一头银发,道:“怎么才三年不见,外祖母头发竟全白了。”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外祖母今年六十有余,精神大不如前了,想到这里心里难受,又止不住的哭起来。 和外祖母聊了好一会天,问了家里情况,问了我婚事等云云。细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叫我先去安置又指了自己房里头一个叫青宁的丫鬟伺候我,等晚上和兄弟姊妹几个一起吃饭。 我回了房间,梅姑她们正等着我。 花奴先扑了上来抱着我哭,渠侬在一旁道:“小姐可算回来了!” 梅姑上前左右拉扯着我,心疼地问道:“小姐这些日都去哪了?发生了什么?可有受伤?” 我把这几天的事,仔仔细细的给她们讲了一遍,唯独隐去与殿下的瓜葛。但我自知,梅姑之心细,我是瞒不过的。 叽叽咕咕了一整天,到晚上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坐在炕上看书,花奴端来一盏灯,对我道:“小姐看书莫伤了眼睛。” 我看那火烛摇曳,忽的想起在那一夜的红烛。索性放下书,看着窗外皎洁明月。脑子里却也只想得到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合上书,长叹一口气,本是云泥之别,何来良人之说。 第十七章 由爱故生忧 在京城已经住了三日有余,那些日子发生的事,像是一场梦一般。家中除了外祖父和几位兄长,并无人知晓,身边也已经无人提起了,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秘密的声音再大,也终能被京城的繁华热闹掩饰过去。 荷兮我确实没有挑错,为人沉稳可靠,年纪虽轻,但看人看事通透细腻不输于梅姑。今日晨起,她与青宁陪着我拜见了各房长辈,陪着外祖母用过午膳,又说了好一会子话。 回去时候,刚才一进门,花奴就急匆匆跑了过来,问道:“小姐怎么才回来。”她的嗓门一向大,我也没怎么管过。 花奴手中紧紧握着一个黒木雕花盒子,看着精致。我见花奴眼神中有异色,便对青宁道:“青宁,大舅母昨日说给我做了两身衣裳,你且去领回来罢。” 花奴见我并不防着荷兮,扭捏了一会,在我的催促下才开口道:“今日有人叫我出去,说是东宫内侍,叫我把这个给小姐。” 说完,她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对翡翠玉镯。 “东宫内侍?”渠侬道:“可不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是呀!”花奴点头道:“他说自己是东宫内侍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本以为太子殿下贵人多忘事,早把咱们忘在脑后了,想不到竟还惦记着小姐。小姐,太子殿下对你可真好。”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我看着那对翡翠玉镯,玲珑剔透,翠色娇艳欲滴,实是不可多求。 梅姑看着我出神的样子,轻咳了一声道:“太子殿下实在是客气,几次三番谢过小姐救命之恩。” 我把盒子嘭得盖上,问道:“那人还在等着吗?” 花奴道:“等着呢。” 我冷冷对花奴道:“送回去吧。” 花奴接过盒子,犹疑着问道:“小姐不收着吗?” 我没有心思理她,只转身去内室,吩咐渠侬去帮我收拾床铺,我想午睡一会儿。 花奴仍不领会,问道:“那小姐没什么要对殿下说的么?” 荷兮这时拦着道:“姑娘去吧。” 花奴狠狠地剜了荷兮一眼,叽咕道:“偏你话多,你知道什么呀?”说完跺了跺脚,还是出去还了。 荷兮倒也不生气,只问我道:“小姐午膳用的不多,午后醒来,可要吃些什么点心。” 我看了她一眼,很是满意,便安慰道:“你不要和花奴置气,她自幼服侍我,脾气虽然大了些,但待人直率真心,等你们熟悉了就知道了。” 荷兮笑了笑道:“花奴姑娘率真可爱,奴婢不会计较这些个。” 我点了点头,对梅姑道:“后日可约好了?我想去见见蓁姐姐。” 今日十五,晚上外祖父叫了全家一起在大院里吃饭赏月,下人们为此忙活了好几半天。晚宴上,外祖母特意叫我和升儿挨着她坐着。 外祖父乃是两朝元老,曾在嘉靖末年屡平广东贼兵,万历年间在露梁海战中痛击倭寇大败石曼子,立下援朝第一功,去年方在播州之役中,先破杨栋梁军,后歼灭四牌、七牌贼军,攻破青龙囤,致使杨应龙自焚,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 升儿一向以外祖父为傲,立志为武将保家卫国。 外祖父身长七尺,髯长二尺,枣面脂唇,生的一双凤眼生威、卧蚕似雾,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有敌万人之勇,乃忠义双全之士。但记忆里外祖父对我们这些女孩儿是极好的,小时候,他还曾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带我出去看花灯。 外祖父命人在大花厅摆了十来桌酒席,还定了戏班子,唱的是《薛平贵与王宝钏》,看的外祖母高兴,吩咐赏钱,立刻有三个媳妇将预备好的散铜钱,一人撮了一笸箩往台上撒。 这时三表哥有些微醉,站起来,举杯道:“父母德高,子女良教。孩儿愿祖父祖母、父母叔伯身体康泰、万事顺遂!” “好!”外祖父听了十分高兴,拿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对我们道:“咱们一家人,能这样团聚的日子不多,祖父和你们父亲叔伯常年在外征战,但心里都是记挂你们的!你们在府里要孝顺,读书要争气,将来但凡有朝廷能用得着你们的地方,也算是不枉为我大明子民了。” 这时,外祖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放缓了些,问道:“清儿今年都读了什么书?” 外祖母这时笑呵呵地替我答道:“我们清儿可用功,不止读了四书五经,还读了许多史记,还有那个什么,殊子?” 我忙回道:“诸子百家。” 外祖母点头笑道:“对了,诸子百家,我家清儿通读过好多本。” “还有些别的吗?”外祖父问道。 我想了想,道:“旁的只读过一些山水游记,还有女戒。” 外祖父拂过髭须,道:“多读读《孟子》、《大学》这些书是极好的,你虽姓方,但也是我陈家的女孩儿,留着我陈家的血。将门之女自然要有将门之女的风范。” 我答道:“是。” 外祖父问过我后,又问升儿:“升儿可曾习武了?” 升儿道:“外祖父小看升儿了,升儿已随师父习武三年了!” 我见外祖父高兴,跟着说道:“升儿最是敬佩外祖父,一直心心念念像外祖父一样,将来入朝为将,保我大明疆土。” “好孩子!”外祖父哈哈大笑:“明日来我书房,外祖父亲自教教你!” 说完,我看了荷兮一眼,她会意,端上那装着金托玉碗的盒子,跟到升儿身后。 升儿上前道:“二姐在保定府一家银楼里,见着一稀罕宝物,特买下来,献给外祖父外祖母。” 说完,祖父哦了一声,让送过去看看,荷兮便端着那装金托玉碗上前去,外祖父仔细赏玩后,叫递给外祖母看,外祖母看过后,频频称奇。外祖父道:“确实是个宝物,拿下去和阖府众人瞧瞧。” 当下府中诸人轮流把玩,皆称惊奇。 大表哥道:“这碗身玉质光滑细腻,金托文案雕刻精美,真是不可多得。” 二舅母跟着道:“是了,嫂嫂是最喜玉器的,收藏的物件竟也没一个比得上这个。” 大舅母讪笑道:“我那就是随便收着玩玩的,哪里认真过。” 绮表姐道:“你们都说那金托多精美,那玉碗多稀罕,依我看,清儿妹妹的孝心才最可贵呢,大老远来了,还带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来。” 外祖父并不做他说,只道:“如此宝物,应进献给皇上。” 家宴过后,我叫来升儿,问他:“你该明白,事前我教你把那金托玉碗送给外祖父,是为了你的前途。方才宴席上,为什么只说是姐姐送的?” 升儿想了想道:“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唔軏,其何以行之哉?升儿明白姐姐对升儿的好,只是夫子教导,君子有所求,取之应有道,望姐姐体谅。” 我看着升儿,笑道:“升儿说的有理,是姐姐想的不周到。” 后日,我约了与蓁姐姐一同去灵光寺祈福,我本打算只带着荷兮,花奴听是荷兮去,发了小性偏也要和我去,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蓁姐姐挽着我的手臂,一同爬着石阶,前去烧香祈福。她问道:“清儿,你这次来京城,大概要待多久?” 我道:“过了夏天再回吧。” “那还有好久,我们虽不能时时见面,但也有的是时间可以一起去玩,总之我常去看你。”说完,她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唉……” 我问道:“姐姐怎么叹气了?” 她看着我,眼里颇有些寂寥之意,道:“你这次来京城,路上都去了哪里玩?看着了什么名胜古迹么?都一一讲给我听吧。我总在这京城,也不得机会出去看看。幼时我便常羡慕你,能随父宦游,饱览大好山河。” 我想了想,笑道:“姐姐来日嫁得有情人,叫他日日带你游览山河可好?” 蓁姐姐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拿出帕子甩我,道:“就会说这些没正行的。听说你家里已经预备给你顶下一门亲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有福气,能娶到我们清儿。” 我淡淡道:“是同乡一个子弟。” 蓁姐姐挑起眉头,问道:“听你的语气,好像并不满意。” 我苦笑道:“这下该换我叹气了。其实也就那样吧。” 蓁姐姐看着我失意却想得开的样子,拍了拍我的手,道:“可怜女子如浮萍,身世总不由得自己。” 说话间,已经到我们进去祈福了,花奴抢着帮我燃香,荷兮只帮我打点好香油钱。 我和蓁姐姐一同跪在佛前。我看着蓁姐姐,她一脸虔诚,不知在许什么愿。 我看着佛祖,忽的就想起了龙门石窟的满天神佛,和太子殿下在桃林里的一脸情深。 我甩了甩脑袋,清空心思,在心里默默道:信女方华清,今生别无所求,唯愿父母家人身体常健,自己此生容易无疾苦,若得佛祖成全,信女愿日日吃斋念经,供奉我佛。 说罢我跪拜三下,去拿求签筒,可那竹筒方一拿在手里,私心却想到了太子殿下,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萦绕左右、挥之不去。 我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去摇竹筒,“啪”的一声,已有一支竹签掉落在地。我拾起一看,只是一中签,写到:上下传来事转虚,天边接得一封书,书中许我功名遂,直到终时亦是虚。 我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亦不得解,蓁姐姐只拉了我去解签。 大师接过我的签文,诵念了一遍,看了我一眼,念了声阿弥陀佛,只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听过后,心中惴惴不安,欲在详问,大师却只挥了挥袖袍,赶我出去。 第十八章 绕床弄青梅 求到那样一纸签文,我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求不得大师,我便离开了灵光寺,蓁姐姐告别。 马车行至郊外河边,我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悠扬笛音。 我睁开眼,听了一会儿,问道:“谁在外面吹笛?” 花奴笑着道:“小姐不妨叫车夫停下,拉开帘子看看?” 我盯着花奴,她仍笑嘻嘻的,喊了车夫停下。 我拉开帘子,向外看去,只见一人站在河边杨柳下,却正是太子殿下。 他正好回头瞥见了我,放下笛子冲我微微一笑。 我放下帘子,看着花奴,冷冷的问道:“谁叫你自作主张的?” 花奴方才的笑意盈盈此刻也收敛了大半,只吐了吐舌,一脸单纯。 我瞪了她一眼,让荷兮扶我下去。 与此同时,太子殿下走过来,道:“城门一别,已十日不见,方小姐这些天过的可还好。” 我冷冷道:“劳太子殿下挂心,民女一切安好。” 想了想又补上:“太子殿下许是记错了,京城一别,至今方才八日。” 他也不恼,略有些失意道:“自天津城门前,你我再未说过话,至今乃是十日。” 我厉声道:“所以殿下便诓了我的侍女,叫我来此与你私会?”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不知为何,我这心中如同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纠缠在一起,明明心中其实并没有那般抗拒与他接近,本来可以更冷静些,但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逃离。 他低下头,颇有些落寞,轻声对我道:“我只想见见你,亲眼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我静默不语。 又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是在下唐突了。” 说罢他转身对着身后侍卫叫道:“阿柒!” 他身后跟着的侍从便跑去马车上搬下一张琴来,交给花奴。 他扶着那把琴的线,对我道:“我与小姐同样爱好音律,当小姐是知己,所以送小姐这把琴,只盼望小姐哪日想起来,用这把琴奏上一曲,总不辜负了就是。若哪日,能与小姐合奏一番,也算了了在下的一个心愿。”说罢,不由我拒绝,转身便告辞离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恍恍惚惚的和那日他在龙眠山庄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心中似有蚂兽啃噬。 我忍不住去看那把琴,琴尾上刻着绿绮二字,恍然间,又想到了签文所述:上下传来事转虚,天边接得一封书,书中许我功名遂,直到终时亦是虚…… 花奴看着太子殿下离开了,却急了起来,一时冲动道:“小姐?你怎么就让太子殿下走了?连我都看得出来,小姐对殿下明明有情,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你闭嘴!”我怒斥道:“你疯了么?” 花奴看着我,委屈的撅起嘴,忍不住抽泣起来。她侍候我多年,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吼过她。 我也实在后悔,放轻了语气,安慰她道:“是我自己心里乱,把气撒在了你身上。你也别怪我了,只是以后做事不能这样简单冲动了,万事应该先与我商量。你是我的侍女,在旁人看来,你做什么都是我授意的。你只当是你自己替我安排了这次见面,但在他看来,只怕以为是我教你这么做的,我若不生气,岂非教他觉得我轻浮?” 花奴听了也明白,好容易忍住眼泪,擦了把脸,小心翼翼问道:“那这琴?”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我看着远处,轻轻叹了口气道:“收起来吧。” “小姐,厨房刚炖好了燕窝,老太太叫给小姐端过来。”青宁端着碗白燕进屋来,见我一脸心不在焉便问道:“小姐这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接过燕窝,吹了吹,道:“也没什么心事,就是这几日呆着有些闷。” 梅姑跟着道:“小姐好几日闷在房里了,还是出去走走透透气吧。” 我想了想便对梅姑道:“那叫下人给我搬张桌子去后花园吧。”说罢又狡黠地看着花奴渠侬和荷兮几个,道:“今日我手痒,想去画幅丹青,你们谁想入画呀?” 花奴快嘴道:“我要我要!” 渠侬跟着嘟哝道:“小姐都给花奴画了三幅丹青了,比我还多了一幅,这次也该给我再画了!” 看她们两个争抢,梅姑笑道:“平日小姐画你们两个还少么?合是该轮到荷兮了。” 花奴就站在我旁边,瞪了一眼荷兮,小声嘀咕道:“她算什么呀。” 我朝她皱了皱眉,她便不再做声。索性荷兮也没听见,她只提议道:“也不必只画谁,可巧大家都在,小姐若有精神头,把大家都画进去可好?” “这个主意好!”渠侬拍手道:“再叫上女医!” 我无奈笑道:“看我这手明天是要不得了。” 花奴啐道:“小姐前年过年的时候,给咱们方府整个画了幅年乐图,少说几百号人,小姐都不拖累,我们这几个人小姐就喊不行了?” “好好好。”我实在犟不过她这张利嘴,便道:“那便去取笔墨吧。” 外祖父家后花园比之方府情致只浓不淡,处处苍劲广袤,视野极佳,作画是最好,这天日头大,我特意挑在一柳树下乘阴,她们几个各做姿态。我比量一下,提笔便开始画,将近大半个时辰,花奴实在站不住便哼唧道:“小姐,你画完没呀,我脖子都僵了。” 我轻笑道:“是你嚷嚷着要画的,可得忍住了呵。” 这时身后突然听见一声道:“你家小姐分明早就画完,故意在这儿戏耍你们罢了。” 我抬头过去,正是卫离哥哥。 花奴听了,忙甩了甩脖子,跑过来一看,果然早就画好,墨都干了大半,我只在那里提笔假装画画,唬了她们一会,花奴嗔道:“小姐!你怎么还会使坏了?” 我看向卫离道:“卫离哥哥才是,站在别人身后,也不言语一声,倒叫我吓了一跳。” 卫离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我的画,道:“你的画工是炉火纯青了,什么时候给我也画一幅丹青吧。” 我一歪头,道:“何不就现在呢?” 他略一沉吟道:“怕你会觉得疲乏。” 我示意渠侬收拾一下画稿,新铺上一张宣纸,只叫他站到一株梅树下,晚春梅花已落尽,徒生了淡淡新叶。 我仔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不由得想到小时候,也曾为他画过一幅丹青,只是那时歪歪扭扭的笔迹,不成形状,亏他也肯收着。 “你还记得么?”他站在梅花树下看着我,问道:“小时候我与你,绮妹,还有华智,寒冬腊月的时候,也是在这株红梅下。” 我一壁作画,一壁笑答:“记得啊,那时,绮姐姐扮媒人,姐姐扮母亲,我扮新娘,你扮新郎,在这株梅树下拜天地高堂,大雪铺地,我们俩跪湿了衣裳,跟着伺候的奴婢都挨了骂。” 卫离嘴角噙笑,不再言语。我便也只静静的作我的画,我与他自幼一起玩耍,自是与别的兄弟更亲近些。 我问道:“哥哥今年满二十了吧?舅母没有为你提亲事吗?” 他道:“确实与我提起过,不过我想着男儿要先建功立业,再成家室罢。” 我点点头,道:“原该是如此,不过家里有个人照顾你也是极好的。”忽的一个念头跳了出来,便笑道:“若哪天卫离哥哥想成亲了,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人。” “你这侯门之女怎么还干起红娘的勾当了?”他笑道:“不过我倒是愿闻其详。” 我笑道:“都督同知刘綎之女,刘蓁。” 他回忆了一下,道:“刘将军我知道,刘蓁?便是你小时候那个玩伴?和你一起剪了祖父弓弦的那个丫头?” 我苦笑道:“表哥对这些事倒是记得清楚。” 他道:“你自幼淘气的像个男孩子,我还好奇姑姑是怎么管教你的,如今才成了这女儿模样。” 我瞥了他一眼道:“孩子有哪个不淘气的,你看着升儿那么懂事,背地里和小厮厮混起来还不知是怎么闹腾呢。” 说完,我正好收了笔,对他道:“画完了,你来看看好不好。” 他闻言走过来,细细观看一番后,赞道:“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你的画,果真是好的。” 说罢,他叫小厮收了起来,自己却赖在我这桌边不走,对我道:“一向是你画别人,今日我为你画一副可好?” 我想了想道:“那今日便拖赖你了,不过你若画得不好我可不应。” 他含笑道:“你放心,我的画工虽不如你,但至少还能辨认。” 我知他是在笑我之前给他画的那幅,啐道:“我可是极挑剔的。” 他叫我也站在那株梅花树下,看着我,出神了好一会儿。 我忍不住催促,他提笔开画,也不抬头,只对我道:“你过来坐着罢。” 我问他:“哪有画师不看着人的?” 他静默不语,我便好奇的走过去,看着他一笔一笔落下,倒也十分像我。 画完后,我拿过来端详,问道:“我竟不知你也有这能力,只看一眼便能画得这样仔细。” 他道:“其实是没有的。” “嗯?” 他轻笑:“没什么,祖父差不多回府了,我先去了。” 我送卫离哥哥离开,吩咐下人把这一摊乱糟糟的收拾好,唤道:“花奴,帮我把这两张画拿去裱起来。” 我正拿着卫离哥哥送我的丹青端详,花奴竟没声响,我回头寻到:“花奴?” 我四下看了一圈,没找到她的影子,问道:“花奴呢?” 渠侬四处张望,对我道:“好像刚才就不见了。” 我想到前两天的事,心里一沉,对渠侬嘱咐道:“你别声张,去后角门蹲一会,如瞧见她把她给我揪回房里,在我回去之前再不许出门。” 第十九章入我相思门 晚饭过后,我急匆匆的回到房间,却看见一屋子里的人都如临大敌般严肃不语。我挨个审视过去后,只见梅姑冲我使眼色。 我回头对一直跟着我的青宁道:“我方才晚膳吃得少了些,现下有些饿,你能不能去厨房帮我端一碗燕窝回来?” 青宁会意,退下时稍手带上了门。 梅姑见房里只剩我,荷兮,渠侬和花奴,便对内间轻声道:“你出来吧。” 听梅姑这样一说,我如遭雷劈险些腿软,难不成,她们竟把太子殿下藏在了里间? 里间的屏风后,却走出来一小生,青衣寡饰,我看着他的脸,仔细回想一番,竟是太子殿下身边跟着的内侍,好像叫,阿柒。 这时花奴走了过来,惴惴不安道:“小姐。” 我冷声道:“你莫叫我小姐,我只怕做不得你的小姐了。我这屋子里如今该进些什么人都由得你做主了。” 花奴听了吓得忙跪了下来,道:“花奴求小姐别说这样的气话,花奴只是真心为小姐幸福着想。” 那阿柒也慌得求情道:“方小姐不要怪罪花奴姑娘了,是阿柒死缠烂打求姑娘带小的见方小姐来的。” 我冷冷道:“你家主子既是千金之躯,便当知不应冒犯女子闺阁。” 阿柒一脸的急切道:“方小姐误会殿下了!殿下只叫阿柒送两样东西过来,私自进陈府求见小姐,是阿柒自己的主意。” 我皱眉问道:“你自己的主意?” 阿柒此时,竟声泪俱下道:“阿柒是来求方小姐救救我们家太子的!” 我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心惊肉跳地问道:“要我去救你家太子?这是什么意思?你家殿下怎么了,你说得清楚点。” 阿柒见我肯听他说,便擦了擦眼泪,娓娓道来:“小姐,我家太子自打回京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殿下之前受了许多重伤,太医原嘱咐要静卧休养,可殿下那日死活拖着身体去……去灵光寺等小姐,在河边站着吹笛一吹就是一下午。奴才不知道殿下和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回去之后殿下便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宫里太医守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把我家殿下救回来。殿下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奴才把这两样东西给小姐送来。” 说完,他递过来一个雕花盒子,我双手颤着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封信和一个更精巧的小盒子。 我打开那封信,他的字端正精细,却看得出腕力轻浮,我心中默读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怨言配德兮,携手将相。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这便是凤求凰了…… 我的心几乎被这几行小楷揉碎。当日十里桃林,落英缤纷,我送了他一舞桃夭,他赠了我一曲凤求凰。 “小姐怎么哭了?”渠侬在旁小声道。 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果真湿漉漉的,便拿出帕子擦干净道:“风沙迷了眼睛,不打紧。” 说罢,我打开那精巧的小盒子,里面是鸽血红雕的一个骰子。鸽血红周身剔透,隐隐发着红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殿下啊殿下,你明知不可为,为何不放手,叫我们两个白白伤心。 阿柒见我沉默了好半天,对我道:“小姐,我家殿下是有几位选侍在府里,但奴才自小服侍我家殿下,从来没见殿下如此失意潦倒过。奴才实在是见不得殿下如此自苦,殿下得的这心病,怕只有方小姐能治啊!” 花奴也跟着道:“小姐自打入京之后,夜里看书总是发呆走神,做什么都不能全神贯注。当初小姐看着姚公子送的玉骨扇的时候,很是愤怒的叫花奴送回去。但如今小姐看着太子殿下赠的那把琴,却日日出神叹息。小姐,您明明对殿下有情,花奴看得真真的!” 阿柒听了更是着急:“小姐与殿下既是有缘人,何必两个人都苦着自己呢?” 我胸口一痛,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轻声道:“你这年纪,知道什么是有缘人呵……” 花奴使劲儿的跺了跺脚:“小姐!” 我挥了挥手,叫她闭嘴。 阿柒仍欲劝道:“方小姐……” 我几乎是摧心剖肝,跌坐在凳子上,打断他道:“你且回去吧。” 阿柒见我坚定,便软了语气问道:“那小姐可有什么话带给我家殿下?” 我摘下自己一对珍珠耳环,放到盒子里,递给阿柒,长叹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花奴也听得懂,但仍欲劝我:“小姐……” 我已是肝肠寸断,叹道:“你去吧!” 阿柒几步退下,道:“小姐若哪日想开了,还请叫花奴姑娘去后门对面街道找阿柒,阿柒日日都在。” 我实在没有气力在多言语,直叫花奴送阿柒出去。 我撑着头,倚在桌边,看着桌角发呆。 梅姑心疼我,轻声对我道:“小姐若是心烦,不妨先歇息了吧。” “这才什么时辰,这会睡下,晚上就该没觉了。”我问道:“姑姑,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梅姑体谅我,自然也是左右为难。 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已经是这样了,还能怎样呢?”说罢,对渠侬道:“把那把琴摆上吧。” 梅姑上前忍不住道:“小姐!” 过了三日。这几日我频繁去找蓁姐姐去玩,每每路过后角门,总能看见阿柒在那条小巷子里守着的身影。花奴每到这个时候,都无言的看着我,我亦在心里默默问自己,那双带了些责怪与不解的眼睛,可也是他的眼睛? 这日我午觉方醒,房间里只有荷兮一人,她正在打缨络。梅姑的手工、刺绣最好,花奴和渠侬学了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倒是荷兮心灵手巧,梅姑总夸她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她们几个,梅姑善绣,渠侬善歌舞,花奴最重情谊,而荷兮心志最坚。 荷兮见我醒来,放下手中活计,过来服侍我:“小姐醒了?奴婢服侍您梳洗吧。” 我随口问道:“她们几个人呢?” 荷兮一一答道:“渠侬姑娘去厨房给小姐要点点心,省着午后肠胃觉着饿。姑姑被绮三小姐屋里的雪茹姑娘拉走了,说是几个姐妹想跟着姑姑学学刺绣。花奴姑娘……” 我见她言语犹豫躲闪,替她道:“她还和我置气呢?” 荷兮轻声道:“花奴姑娘也是太重情谊,一时想不开罢了。” 我冷笑道:“是我太惯着她了,如今也敢对我使小性子了。” 荷兮并不答话。 我问道:“我和殿下的事,你多多少少也知道不少,此事你怎么看?” “小姐相信荷兮,荷兮自然也不愿辜负小姐的信任。”她想了想道:“荷兮看得出小姐对殿下有情,对姚公子无意。无外乎是受制于一纸婚约而已。” 我叹道:“这样说,你大概觉得我轻浮。若我自己能做主,即便他是乞丐我也愿意,可终身之事,毕竟由不得我自己。虽然我与姚公子还没有正式定下姻亲,但爹爹口头上早已应了姚公,打小爹爹疼爱我便格外多些,我实在不愿让他失望。” 荷兮摇摇头,对我道:“小姐这样想,荷兮并不十分同意。” 我挑眉问道:“哦?怎么说。” 荷兮对我道:“荷兮虽只是个小小奴婢,但尚且愿意为了自己的命运争上一争。在天津知府,奴婢虽然有姑母照拂,但并不得夫人重视,奴婢不愿如此将就着做个不得重用的杂役丫头。那日小姐来府上,本不是奴婢去服侍,知府大人也没有将奴婢列入随行进京服侍小姐的名单中。是奴婢自己买通了府里管事的嬷嬷,让奴婢有机会近身服侍小姐。” 说完,她跪下道:“请小姐饶恕奴婢隐瞒之罪。” 我点点头:“你既对我坦诚,我自不会怪你。你且起来继续说吧。” 她站了起来,接着道:“奴婢虽然没见过老爷夫人,但想着,父母疼爱子女的心是想通的,若小姐来日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愿意她也如今日这般痛苦困顿?若小姐是怕俗世议论,便想想昔年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最终不也成了流芳百世的佳话?奴婢觉得,若只是为了外界言论,便放弃一段良缘,才是真正的不得当!” “我竟不知道你有如此口才,连我也说动了一二。”我叹道:“可即便你这些说的在理,我仍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幸福连累方府跟着抬不起头,且不说和儿与容儿尚在府中未嫁,你叫姐姐如何在婆家抬得起头?” 荷兮皱眉疾道:“小姐!世间的路,并不止名门正途。若小姐想,总有法子能与殿下相守,哪怕是换个身份呢?殿下乃是国之太子,有什么做不到的?我们女子命运,也该是要靠自己挣一挣,不该只是握在别人的手里。” 她这一番话,好似戳中了我的心底叛逆的一面。凭什么女子不能为自己命运挣一挣呢?我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慢慢走到那把琴前,那绿绮二字刻得清瘦却坚韧。 若这世间再无卓文君,至少该有个方华清。 这时花奴推门进来,见了我闷声道:“小姐,渠侬在后院崴了脚,叫我把这杏仁豆腐端来。” 我冲她笑了笑,轻声道:“花奴,去把阿柒叫进来吧。” 花奴看着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的问道:“小姐?” 我点了点头,含笑道:“我想通了,去吧阿柒叫来吧。” 花奴热泪盈眶,最后朗声道:“是!”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第二十章 我愿与君相知 “小姐当真想通了么?”冷不防的门被推开,屋里三个人皆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正是梅姑,她这会儿推门进来,想是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了。 梅姑问道:“小姐到底是真心爱慕太子殿下,还是只是为了逃避姚公子?小姐可想明白了?” 我道:“自龙眠山庄的缘分后,我的心里便一直有他。” 梅姑又问道:“小姐当真决定了?” 我定定的看着她,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梅姑皱着眉,最后轻叹了一口气,握着我的手柔声道:“即是有情人,便莫苦着对方了。” 我终是忍不落泪,却笑着道:“我知道姑姑疼我。” 梅姑握了握我的手,道:“夫人会明白的。” 我朝着南方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道:“父亲母亲,方氏列祖列宗,今有不孝女方华清,才不能光耀门楣,德不能教导弟妹。但太子殿下之于华清,正如司马相如之于卓文君,望先祖成全。” 说罢,看向一脸无措的花奴道:“去吧。但记住,只说我想见他一面,旁的不要说了。” 不多时,花奴便喘着气跑回来了,这时候渠侬也端了糕点回来。 我见花奴进来,忙问道:“怎么样?” 花奴喘着气,笑道:“我给阿柒讲,他听了,简直比他家殿下还要高兴!” 我见她嘴碎,催促道:“挑拣着说。” 花奴道:“阿柒说,殿下说了,不论哪天,只要小姐想通了,他都会等着小姐。阿柒说完忙就赶了回去,还说就是把马跑死了,也会赶在日落前再回复小姐!” 我忍不住偷偷微笑,连阿柒都这样紧张上心,大约他确实惦记着我,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开心。 渠侬回来的晚,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问花奴:“你给阿柒讲什么了?” “小姐想通了呗!”花奴高兴的用手肘轻轻怼了渠侬一下,害的渠侬险些把手机的糕点撒了。 渠侬此时也顾不上糕点了,放到一旁,惊喜道:“小姐当真要和太子殿下在一起了?” 她一高兴连声音都高了起来,我忙噤声道:“毕竟不是自己家里,说话做事还是要小心。” 渠侬使劲儿的点点头,道:“奴婢实在是替小姐和殿下开心。” 花奴道:“小姐,那我便去后角门守着了。”说着她又跑了出去。 梅姑摇摇头道:“花奴这孩子,一高兴连走路都不会了,就知道跑跑跳跳。” 我坐在绿绮琴前,指尖扣在弦上,从头抚到尾,轻声道:“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今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这时门外有人叫道:“表小姐在么?” 渠侬开了门,却正是舅母身边的钏儿。 钏儿进了门,先行了礼,笑嘻嘻道:“表小姐在弹琴啊?” 我收回手,问道:“钏儿姑娘特意自己走一趟,是有什么事么?” 钏儿道:“是有件大事,表小姐当时不是给咱们老将军带了个金托玉碗吗?后来老将军把这玉碗呈献给了皇上,皇上看了一时高兴,跟老将军说明儿要到咱们府上吃酒。我们夫人叫奴婢通知各院都好好准备准备。” 渠侬与荷兮四目相对,齐齐问道:“皇上要来?” 钏儿姑娘笑道:“是了,皇上重用咱们老将军,以示宠爱,偶尔也会来府里坐坐。小姐头次赶上,夫人怕小姐有什么疑惑,特地让钏儿过来。” 我此刻倒顾不上问礼仪之事,而是想着阿柒什么时候回来,明早能不能与殿下见着面。便先问道:“皇上是什么时候来?” 钏儿姑娘想了想道:“这个倒没说,小姐是有什么事么?” “哦。”我心思飞转,口头上支吾了几声,道:“明儿我本来约了刘府的蓁姐姐去吃茶,不知道还能出门不?” 钏儿姑娘想了想道:“这个恐怕不妥,毕竟圣驾驾临。小姐不如改在早上吧,左右皇上就是来也得上了早朝之后,小姐千万早点回来就是了。” 我点点头,心里略有些失望,只怕明日不能见着他了。 说罢,钏儿姑娘又讲了些面见皇上的礼仪,我叫渠侬荷兮好好记着,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一直想着明日的事情。 花奴这个时候回来,刚好钏儿姑娘出去。 我问她怎样了,花奴一脸惊喜道:“小姐,太子殿下此刻就在他宫外的一处园子里等着小姐呐!” 我如同被浸在了蜜罐子里,浑身酥酥麻麻的,情不自禁的笑起来。想来他一定是知道明日他父皇会到陈府,所以今天特意赶来。便对花奴道:“你快带我去,他还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呢。” 说罢,嘱咐荷兮好好准备明日的事,便匆匆忙忙跟花奴从后门偷偷溜出去。门口巷子里有辆马车等着我们,阿柒守在车边,正朝着我们招手。 我们走过去,阿柒给我行个礼,一脸的笑意悉堆眼角:“小姐快上车吧,我家殿下等小姐这一面太久了。” 我不禁红了脸,小声问道:“你家殿下的伤可好了?” 阿柒笑道:“好了好了!前两天还有些恹恹不食,今日知道小姐愿意相见,殿下临出门就着茶吃了好几块儿桂花糕呢!” 我和花奴忍俊不禁,想不到他那样一个风流的人,竟也有这孩子般的模样。 阿柒道:“小姐和姑娘先上车吧,也别叫咱们殿下等着急了。” 马车隐入人流,穿过几条街道,绕过一处转角后驶入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马车忽的停下来,阿柒撩起帘子:“方小姐请下车吧。” 花奴扶着我下去,我四下一看,并没见到太子殿下的身影,不过这宅院内的景色倒是分外别致。青山绿水,安静雅致。 阿柒对我道:“小姐,殿下就在后院莲池旁等您。” 说着,他看了花奴一眼,两个人便一齐偷笑着退下了。 我沿着游廊,穿过一处拱垂门。打眼便看见了偌大的莲池,池边种了一片玉簪花,刚结了花苞,在春风中发抖。他便站在那莲池上的一处台子上,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我扶着朱漆门廊,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走过去,这百十来米,走过的是我内心的德行,是方氏一族的荣耀。 他似是发觉了我的存在,转过身来,看着我微笑,午后的轻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叫人安心。我回了他一个微笑,打理了手上的绣帕,走过去。 我至今仍觉得,那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一条路。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我登上石台,笑问道:“殿下府中的玉簪花结了花苞,待到六月花开之际,清儿能再来看么?”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来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道:“嗯,来的晚些,但我来了。” 说罢,他竟双泪垂下,紧紧地拥我入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去。我趴在他胸前,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我忍不住咬着指甲,泣下沾襟:“是清儿让殿下等得太久。” 他把头埋在我的发间,轻轻吮吸,道:“我记得那日在龙眠山庄,你躺在一片桂花中,凤蝶环绕,酣睡中笑得那样甜。在宫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心思,连笑容都拿捏的恰如其分,只为了去讨那一个人的好。” 他竟还记得,他果真记得。我慢慢地伸出手,环抱住他,潸然泪下:“那日在贵州听殿下对不曾与清儿相识,清儿以为殿下已经把自己忘了。” 他笑道:“傻丫头。我怎会不记得你,桐城才女方华清,你的名字那样动人,无论是谁都会记得。那日说不曾认得你,是因为我曾与你约定,不让他人知晓当日之事。后来,我也只当你不记得我,不敢轻易冒犯。” 我这才醒悟,原来竟是这样。他竟这般心细,连我都不曾记得。 他接着道:“那日在山庄见了你,我的一颗心便疯魔了般,纵是回到宫里,我亦是朝思暮想。那日在贵州剿匪时,我本领着部下潜伏林中,只等从背后突袭那伙匪人。可瞧见你想从马车上跳下去,我心里的重逢之喜、担忧之意还未转圜,便已策马疾驰,唯恐迟了便伤到你,已顾不得其他。你不知,那时我心想着,今生我即还能再见着你,定是上天的意思,我心心念念着要回去禀明父皇,光明正大的娶你做太子妃。” 我心里一紧,攥紧了他的衣裳,道:“清儿微贱之身,何德何能,得殿下垂爱。” “清儿,不要说这样的话。”他把我拉开,捧着我的脸道:“你是我心中至宝。” 我低着头道:“可是清儿,虽非自愿,却已身许他人。”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低着头看我,郑重的对我说:“你相信我,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我道:“我信你。” 第二十一章 面圣 晚上临睡前,我正坐在房间内练习绘画,父母一向重视我们姐妹的教育。除了念书,乐理、棋艺、舞蹈、书画,几乎皆是请来夫子耳提面命。姐姐擅书法,我便修画,姐姐好筝,我便抚琴,姐姐爱棋,我便练舞,和儿性子沉静,便只爱做些沉静的事。 花奴忙完了手上的活计,过来看了一眼我的画,笑道:“小姐今儿才见了殿下,这便想了起来?” 渠侬也跑过来凑热闹道:“小姐这是画的太子殿下呀!真的好像啊!” 花奴怼了她一下道:“咱家小姐的画工你还不知道了?” 荷兮这个时候刚把床铺整理好,见我们还在说笑便催促道:“还是让小姐先睡吧,明儿接圣驾,小姐还得打起精神头呢,你们几个也快点回去睡吧。” “那我们俩先回去了。” 说完,这两个小丫头挽着胳膊就出去了。 梅姑服侍我换上寝衣,在我耳边又嘱咐一遍面圣的具体礼节:“虽说大体不会用得上,小姐还是先记下来的好。” 我躺在床上,梅姑帮我掖好被角。 荷兮这时收拾好画稿,过来对梅姑道:“今儿我上夜,姑姑快回去歇息吧。” 梅姑点点头,对我道:“小姐早些睡吧。” 她正要走,我突然喊道:“姑姑陪我说会儿话吧。” 荷兮看了我和梅姑一眼,道:“奴婢去打盆水,京城天干,晚上在房间里放盆水小姐能睡的好些。”说完她便出去了。 梅姑坐到床边,像小时候那样拍着我,问道:“小姐开心么?” “开心。”我不由得脸上发烫,轻声道:“只是……” 梅姑这时抓住我的手,握了握,道:“姑姑知道你再想什么。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做了的事,就不要去想旁的想太多,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身边的人。” 我听到梅姑的话,心定了许多,微微笑道:“我自不愿辜负了自己,也不愿负了他。” 姑姑笑了笑,拍了拍我,把帘子放下来便出去了。 荷兮见姑姑出来了,便进来,在外间的榻上收拾好被褥,远远对我道了句:“小姐,奴婢就在外间守着。” 夜里,我梦回雁栖山,回到了山顶,在明月下起舞,忍不住想到,殿下此刻在做什么呢? 第二日,府中上下好整以暇,所有女眷皆在后院候驾。昨日京兆府衙便在大路上垫了黄土以免龙撵颠簸,还派兵驻守。陈府今日一早便忙着开中门、拆门槛、搭彩棚、铺红毯,由于皇上并不打算下榻,所以也就没把书房和正殿腾出来。青宁打趣道,亏得皇上这是一时起兴来的,不得还得在另外建楼接驾。 一早上花奴几个便忙碌不已,一会儿给我选衣裳,一会儿给我挑首饰,两个人叽叽咕咕的琢磨来琢磨去。 我正在用早膳,看她们两个忙活个不停,问道:“面圣的服饰不是早都挑好了么,她们在琢磨什么呢?” 荷兮在一旁侍奉我用膳,看了一眼,笑道:“花奴姑娘不知道打哪里听说皇上喜爱蜜合色衣裳,琢磨着要不要给小姐换衣裳首饰呢。” 我听了心里蹊跷:“把她叫过来。” 荷兮点了点头,过去把花奴叫了过来。 不待我问,花奴便兴致盎然地捧着那条蜜合色的裙子问道:“小姐,你挑的那件水蓝色衣裳太素净了,不如一会儿改这件蜜合色的吧,首饰我和渠侬都挑好了。” 我笑问道:“你打哪听来皇上喜欢蜜合色衣裳这事啊?” 花奴瞪圆了眼睛问:“小姐怎么知道?” 我想着她和荷兮关系不大好,便只追问道:“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先说你打哪儿听来的。” “阿柒告诉我的!” “阿柒?”我愣了一下,问道:“阿柒告诉你这个干吗?” 花奴心直口快道:“昨日阿柒和我聊道今天皇上圣驾来陈府,我一时好奇,就问了他许多皇帝的事,然后就说到了当今陛下最钟爱的郑皇贵妃,年轻时候最爱穿蜜合色衣裳。我想着大约是皇上喜欢蜜合色。” 我哭笑不得道:“你管皇上爱什么不爱什么干什么,我只巴望着这一天快点过去,没有错处就好,你倒还给我挑了这么显眼的颜色。” 花奴吐了吐舌头,道:“奴婢也是想让小姐穿的出众些,给咱们方府长脸。” 我摇摇头叹道:“该你寻摸长脸的时候你倒没主意。后妃穿的艳些给皇上看是争宠,一个大臣家的女儿穿的这样艳只叫人觉得轻浮,收起来罢,还是那件水蓝的好。” 花奴捧着那件蜜合色的裙子,碎碎念叨了一会儿,便收了起来。 我想到一会儿要面圣,思绪飘忽起来,虽说是当今圣上,但也是太子殿下的生身父亲。一想到殿下,我便忍不住微笑。他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荷兮见我吃粥吃着吃着笑了起来,忍不住问道:“小姐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么?” 我便笑着道:“府中的人都忙着迎圣驾,我却只想看一看殿下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荷兮微微一笑道:“小姐倒阵是对殿下动了真情。两人昨天才见了面,说明白心意,今天就想着拜见高堂了。” 我啐道:“你也跟着花奴学了不正经儿的话来逗我。” 荷兮仍笑道:“奴婢哪里敢呢?” 午时方过了不久,大堂的香案揭了红布,陈府上下沐浴更衣,舅舅们和表哥们都跟着外祖父在大门外候驾,女眷们皆跪侍于大堂。 我们在大堂内跪了小半个时辰,外头不停有人通传,终于等到龙撵进门了,大堂内的女眷都跪得直了些。 我跟着绮姐姐跪在后面,只听见御林军护卫先进来驻守,随着圣上便进了门,我不敢随意抬头去看,只老老实实的跪侍一旁,随着众人一起高声道:“恭迎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忽的听到一句:“都起来吧。” 跟着一声尖细的声音传道:“平身——” 龙音掷地有力,竟让我忍不住心中惶惶。我这才真的感受到何谓天子威仪,我忽的想到太子殿下,他以后也会登基为帝,那我日后竟会作为他的后妃入住紫禁宫城么? 我不敢过分分心,也不敢想得太远。 只听见圣上道:“爱卿子嗣繁茂,倒比朕还有福啊!” 外祖父笑呵呵道:“老臣生的儿子怎能与皇上的皇子们相提并论,皇上的皇子是龙子,老臣的儿子不过是臣子。” “哈哈。”祖父这一番话倒是逗得皇上开心,笑道:“爱卿的孩子孝顺,不像朕那个儿子,太子成天就知道和福王吵来吵去,一点也不体念朕的辛苦,不像你的孩子们个个贴心,爱卿有福。” 我听到皇上提起太子,耳朵瞬间尖了起来。他的话里话外,摆明了偏袒福王,不喜太子,倒真如卫离哥哥说的一般。 外祖父毕恭毕敬道:“怎么会呢,太子和福王争吵,也是为皇上分担国事。皇上的心思,太子也从来不敢违逆。年年佳节,太子都会跑去各地为陛下搜罗奇珍异宝。若论孝顺,臣的儿子,可个个都比不上太子殿下。” “嗯,太子也确实有心了。”皇上话锋一转,道:“不过若论奇珍异宝,爱卿上次进献给朕的那个金托玉碗可是精妙。” 外祖父笑道:“臣的外孙挑拣的小玩意儿,供皇上赏玩罢了。” “嗯。”皇上道:“朕记得,便是大理寺卿方大镇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我听到皇上谈论起我,便有些忐忑不安。 这时皇上身边的司礼太监答道:“回皇上的话,二小姐方华清,便是握玉出生的那个。” “啊,对了。”皇上道:“朕上次还没赏她,不如就挑在今日罢。” 太监高声道:“传方华清觐见——” 我猛地抬起头,和绮姐姐对视上,她也是万分惊诧。 然而容不得我多想,只能盈盈上前跪拜:“臣女方华清,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问道:“你腰间的玉佩便是那枚胎里带来的?” “是。” “可否给朕看看?” 我听了便解下腰间的玉佩,双手递呈上去,太监接过来转呈给皇上。 “杲杲日出?是个好意头。”皇上细细打量了一番,把玉反过来看,道:“背面的纹刻很精致,这玉也不是个凡物,上头的缨络是你自己打的么?” 我道:“回皇上,缨络是臣女母亲亲手做的,背面的图刻是臣女祖父请来能工巧匠雕制的,这玉也并不是什么通灵之物,只是家里祈求臣女无病无灾的寄托罢了。” “你抬起头来。” 我不知皇上何意,只能顺从的抬头与他对视,皇上虽已人过中年,但威仪不减,广颡丰颌,龙行虎视,气度不凡。我看到皇上便想起殿下,确有几分他父亲的容姿。 皇上打量了我一番问道:“怎么在陈府过得不好么,穿的竟这样素净?” “回皇上,外祖一家对臣女一向关爱,是臣女自己喜欢素色衣裳。” “你今年多大了?” “臣女今年年方十六。” 皇上手里拿了一串红玛瑙的佛珠,一颗颗盘着,问道:“你的名字很好,华清,可有什么出处么?” 我回到:“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祖父为臣女择了华清为名,是愿臣女清白如雪。” 皇上喃喃念道:“雪清玉瘦。原来竟不是取自华清宫。” 我回道:“家中姐妹从华,祖父愿族中后人清白做人,便为臣女取名为清,与华清宫并无干系。” 皇上点了点头,忽的抬头看向大门外头,对我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华清池暖,但还比不上京郊汤泉行宫。” 还不待我细想,皇上站了起来,对外祖父道:“有此孙,是爱卿的福气。” 说完,他身旁的公公跟着喊道:“起驾——” 卤薄仪仗随驾,大堂内的人皆跪地高呼:“恭送吾皇。” 我心中尽是困惑,扭头刚好看到卫离哥哥的眼睛,他似是体察我的心意,悄悄拦住随驾的公公问道:“王公公,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那王公公掩着嘴笑道:“小姐是个有福之人。”说完也不解释更多,便前去伴驾了。留下我呆坐在原地,心中诚惶诚恐。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第二十二章 不知归处 皇上走后,舅母姐妹皆围了上来。 二舅母皱着眉道:“皇上古怪,明着说是来陈府吃酒的,怎么不痛不痒的问了华清这么些问题就走了?王公公的话更是古怪,说什么,华清是个有福之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卫离哥哥冷冷道:“只怕,皇上是对华清动了心思。” 外祖母听了浑身一哆嗦,道:“小离啊,你说什么呢?” 升儿也是不解问道:“表哥说什么?” 外祖父听了更狠剑眉倒竖,厉声道:“卫离!” 司马昭之心,我如何看不出来?只是我一时实在难以接受,只觉得身体里的骨头都被抽走了,软软的瘫坐在地上,怎么也缓不过来神。 卫离哥哥看了我一眼,也不愿多说,只转身退下了。 外祖母见卫离哥哥走了,忍不住跟上前两步追问道:“小离啊,你说什么呢?” 当下大堂里的人纷纷窃窃私语。 纨姐姐问道:“皇上看上华清了?” 绮姐姐惴惴不安地解释道:“皇上那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下一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说的正是杨贵妃侍寝前在华清池沐浴的场景。” 纨姐姐道:“啊?可皇上说什么华清池暖也比不上汤泉行宫,说不定,皇上只是看清儿送的玉碗好,打算赐浴汤泉行宫,并没有旁的心思。” 绮姐姐皱眉道:“汤泉行宫是个什么地方?那是皇家沐浴之所,即便是朝中重臣也没几个能得赐汤泉的,清儿不过进献只玉碗,按规矩随意赏赐些摆件也就罢了。” 升儿听了急道:“这怎么可以?我姐姐已经许配人家了。” 纤妹妹脱口道:“许是皇上还不知道,咱们给皇上说一下,皇上就知道了。” 二舅母啐道:“呸,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皇上身边的王公公,人精儿似的,皇上若不知道,王公公不会提醒皇上?” 绮姐姐揪着手中的绣帕,想了想道:“且不说清儿已经许配人家了,我朝自开朝以来,皇上选妃都只是从民间选美,绝不与王公贵族通婚,也不许大臣进献。姑父再怎么说也是朝中正三品的官员,清儿怎么能嫁入皇家呢?” 二舅母道:“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愁眉苦脸的。我看啊,入宫是好事,多少女子挤破了脑袋都入不了皇上的眼,咱们华清要是能在宫里站稳了脚跟,于方府陈府都是好事儿啊!” 二舅舅这时忍不住呵斥道:“妇人之见!” “好了!”外祖父这时也是烦愁不已,闷声呵斥道:“为臣者不可妄自揣度圣意,圣上心里想什么岂容你们这群妇人议论纷纷,都退下!” 大堂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三三两两的退回内院。 梅姑荷兮她们皆无福侍奉在大堂,我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人,只觉得头晕目眩。绮姐姐看着我这样子,忍不住心疼的叹了口气,过来扶我站起来,宽慰道:“华清,事情还不一定,你也不要多想。退一步说,婶婶说的也不无道理,入宫也未必是坏事。” 我听不进她的话,只盯着天边日落余晖,锦云翻卷,迈出大堂的门槛,扶着门前的红漆柱子,恍然间看到了龙眠山庄,看到那一袭玄衣的少年和一身青裳的少女,喃喃道:“你看,太阳落了。” 说罢,只觉得一股气血顶上头,眼前一黑,软软的栽倒在地上。 “姐姐!” “清儿!” 我穿着一身亵衣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雾里,前后左右看去,皆是白淼淼的一片,我不停地往前跑,忽然听到雾里传来飘渺的声音—— “小姐……” “小姐……” 我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大声喊道:“花奴?梅姑?你们在哪里?” “小姐。” 我猛地回头,方看见花奴走了过来,我心里一喜上前去抱她,可刚刚扑了过去,她却化成了一缕白烟消散了。 我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喃喃道:“花奴?” 忽的,背后又传来声音,我回过头去,看见花奴正站在那里,对我道:“小姐,老爷为你许了一门亲事,是姚府的公子,姚户颉。” 我一晃神,忽然眼前又变成了太子殿下,他抓着我的双肩道:“清儿,我把我的心意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不求你能对我有同样的心思,只是希望你知道,也不教我日后后悔。” 我忍不住涕泗满面,上前去抱他,结果太子殿下也化成了一缕白烟。我坐在空荡荡的白雾中央哭喊道:“殿下,清儿知道了你的心思,清儿对你也有同样的心思,殿下!殿下你在哪里?” 我眼前忽的又出现不同的人的面孔,不停地对我说话—— “华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承名方氏,享受这平凡人家受不得的荣华富贵,自有该承担的命运。” “方小姐,听说你明日要启程探望京中外祖,这柄玉骨扇便送给你吧。” “清儿,你信我。” 我蹲在原地紧紧地捂住耳朵,头痛欲裂:“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小姐,你明明对太子殿下有情,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啊!”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幻想瞬间烟消云散,惊魂未定之际,感觉到额边一滴冷汗落了下来。 “醒了醒了!” 我侧头一看,说话的竟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穿着一身官府,手里还执着一根银针。 “姐姐!你可醒了!” 我仔细一眼,升儿正坐在床边盯着我。 花奴也在一旁淌眼抹泪儿地道:“小姐可算好了”。 这时候,两个丫鬟把外祖母扶了过来,外祖母颤颤巍巍的走到我床边坐下,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哭喊道:“我的清儿啊!我的心肝肉儿啊!我可怜的清儿啊!” “老祖宗快别哭了罢!”纨表姐劝道:“清儿妹妹刚好,您再惹得她晕过去可怎么好?” 那位老者收起银针道:“老妇人不要伤心了,小姐这是大喜大悲交织下导致的气血逆流,万不可在激动了。” 外祖母这时止住了眼泪,拉着我的手道:“这时宫里头的闻太医,听太医的话啊,咱别动气。” 闻太医点了点头,又伸手号了号脉,对我道:“小姐发了虚汗,已无大碍,只是以后遇事切记情绪不要激动。” 我轻轻眨了下眼睛,道:“多谢太医。” 外祖母这时回头冲丫头道:“把你们老太爷请过来吧,我们清儿算是没被他害死!” 这时下面侍奉的丫鬟捧上一完药,道:“老夫人,药熬好了,请小姐用吧。” 外祖母忙叫端给我,我无心这个,问道:“圣旨可下了?” 绮姐姐摇摇头道:“还没呢,妹妹别担心这个了,先养好了身子要紧。” 花奴扶着我做起来,我接过药碗,心里想到,既还没下旨,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看了花奴一眼,她会意,端着空药碗趁没人注意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外祖父这时候由几位兄长陪着进来看我。 闻太医见了外祖父起身对拜。 闻太医道:“令孙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消按时吃药,好好调养就是,下官先告退了。” 外祖父道:“闻太医慢走,陈某改日再登门拜谢。”说完叫大表哥陪着送了出去。 外祖母瞧见外祖父便气不打一处来,转头不去看他。 外祖父也不气,看着我问道:“清儿,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还不待我回话,外祖母气道:“什么怎么想的?这一个女孩还要许配给几家啊?你明儿上朝就回了皇上,我们清儿已经许了人家了,断不能受他这个辱!” 外祖父指着外祖母,气的手指直颤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心别人听见,砍了你的脑袋!” 二舅母出来笑呵呵道:“老将军老太太别在这儿拌嘴了,咱们清儿是进宫侍奉皇上,又不是入了什么豺狼虎穴之窝,这是好事儿啊,大家都在这儿愁个什么?皇恩浩荡,指不定咱们清儿以后有什么造化呢?” “呸!什么狗屁圣恩!”外祖母啐了一口,又指着外祖父哀嚎道:“我自己嫁给你的时候做妾,唯一的心肝肉女儿也被你嫁给别人做妾,如今还想把清儿嫁给皇帝当妾?我们祖孙命苦呦。” 外祖父听了,气的拂袖,道:“你当我愿意把清儿嫁到那不见人的地方?我还不知道如何向方府交代呢!” 卫离哥哥这时劝道:“祖父祖母先别气了,皇上现在只是起了这个心思,毕竟还没有任何旨意下来,祖父还是先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皇上绝了这个念头吧!” 外祖父听了皱着眉道:“皇上若没下旨,我便没法儿跟皇上提着这个话茬,皇上若下了旨,难道你叫清儿抗旨不遵不成?” 绮姐姐想了想道:“可是这件事儿,说出去也不体面,便是皇上也不能强抢民女吧?” “不可说!”外祖父厉声道:“为臣者置君威于无地,乃是不忠。” 说完,外祖又叹息道:“圣上近些年来沉湎酒色?先是有当年九嫔入宫,后有郑皇贵妃专宠,如今又闹出这档子事,国之不幸呵。若张老大人还在,当不至如此。” 升儿这时扭头道:“不如姐姐即刻和我回家吧?皇上找不到咱们,自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了。” 外祖父和几位兄长一合计,道:“这个法子可行,夜长梦多,不如你们主仆几个拾到拾到,今儿晚上就走吧!” 第二十三章 口谕 “这怎么能行?”二舅母这时候站出来道:“华清要是走了,皇上怪罪下来连累咱们整个陈府怎么办!上次老将军不过在朝堂上说错局话,就遭了贬黜,如今这可是抗旨不遵的大事,皇上一怒之下……” “皇上若要怪罪便怪罪!”外祖父吹眉瞪眼道:“我陈某人征战沙场这些年,军功无数,皇上还不至于为这点事要了我陈某人的脑袋!” 我听他们说了半天,不免有些觉得乏累。我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不论想什么办法,只要抗旨不遵,这事儿便是个死结。外祖父虽然位居高堂军功累累,却也知道有功高震主这四个字。皇上一向忌惮外祖父,多番贬黜,如今重用外祖父也是看着外祖父忠心可昭,若是为了我的事让皇上留下了外祖父居功自傲的印象,只怕以后再有过失就不单是贬黜了。此刻,我只能盼着殿下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皇上心意转圜了。 二舅母不敢和外祖父顶嘴,悻悻道:“挺好的事,弄得跟多大仇似的。” 大舅母皱着眉,瞪了她一下,问我道:“华清,好孩子,你自己对这件事儿是怎么想的?” 我扫视了一圈,轻声道:“若为清儿一人之身,连累外祖父、各位舅舅兄长功业难成,清儿只愿此刻死了。清儿蒙外祖父外祖母疼爱多年,不愿让外祖父外祖母为难。不必入宫最好,但若皇上真的下旨,清儿认命便是。” “唉,你瞅瞅!你瞅瞅!”外祖母捏着帕子指着我对众人道:“多好的孩子,多贴心的孩子,老天怎么偏就爱磋磨这样的好孩子?”说完又忍不住拿帕子去拭泪。 升儿俯在我的膝上道:“升儿舍不得二姐,二姐嫁入姚府,升儿还能去看看,二姐进了皇宫,升儿就再见不着二姐了,二姐别离了升儿。” 升儿说的这一番话直叫我心酸,哭哭啼啼道:“姐姐也舍不得升儿。” 卫离哥哥捏着袖口,欲言又止,最后悄悄的退了出去。 至晚,人都散了后,花奴揪着手帕回来了。 我看着她,问道:“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道:“宫门已经下钥了。” 我心底越发的不安,不论用怎样的方法,关键都是要赶在皇上下旨之前叫他回心转意,多过一刻,我便多一分的不安。 花奴信誓旦旦的说:“小姐,我明天一早上就去,一定把话传进去。” 我点点头道:“夜长梦多,越早越好。” 我见荷兮这时面色凝重,问道:“荷兮,你在想什么?” 荷兮走过来,思前想后道:“小姐,眼前看着是圣旨下是不下、皇宫进是不进的问题。可小姐细想想,这件事之后,即便皇上没有纳小姐为妃,小姐再想和太子殿下成就姻缘,也怕是难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荷兮看事情向来洞若观火,方才我是深陷其中,没有仔细琢磨。出了这件事,我与殿下名正言顺的缘分算是化为泡影了。我现在该想的,已经不是进宫还是不进宫的问题了,而是嫁入帝王家还是嫁入姚府。 梅姑聪慧,也瞬即领悟到荷兮的意思道:“确实,若叫皇上知道太子娶了自己看中的女子,为君为父,颜面何存?只怕殿下和小姐都讨不到好。” 荷兮抓着我肩膀,对我道:“小姐,不是皇上,便是姚公子。” “若……”我刚开口,便自己觉得自己语气里有几分绝望的味道,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若天命眷顾我,不被立为皇妃,我便铰了头发常伴青灯古佛;若天命不眷顾,我也绝不侍寝,只在宫中寂寥此生,总不负了他就是。” 梅姑皱着眉道:“小姐这时自己往绝路上走呵。现在一切事情都还未尘埃落定,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小姐切莫自己先灰了心啊!” “是啊小姐!”花奴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小姐先不要灰心啊,说不定太子殿下有法子呢!” 你会有办法么?我转头看向窗外圆月,十分思念他…… 然而我最终没有等到他,第二天的清晨,宫里的公公便来传旨了…… 第二天一早上天还没亮我便遣花奴去宫墙根儿底下守着,她才出去不久,大舅母身边的丫鬟就来通传我去大堂接旨,我听了竟连碗也端不住,砸在地上。 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再不可能了…… 荷兮扶我去了大堂,阖府的人都在那里候着,我进门见了那日侍奉在皇上身旁的高公公。我跪在香案前,高公公捏着嗓音说道:“传皇上口诏,春寒未尽,赐方小姐汤泉行宫沐浴,近身婢女一并前往服侍。” 我心里冷冷一笑,倒堪破了那日在庙中求得的签文——上下传来事转虚,天边接得一封书,书中许我功名遂,直到终时亦是虚…… 我叩首道:“陛下隆恩,臣女本不应推辞,只是汤泉行宫乃是帝后沐浴之所,臣女微薄之身,不敢僭越。” 王公公掩嘴笑道:“皇上的心思,小姐还不明白么?” 外祖母慌上前,道:“公公,老身这外孙女儿已与同乡少年定下姻亲,怎么还能侍奉在圣驾左右?公公能不能通融通融,给皇上说说?” 王公公低眉浅笑:“这个,微臣只是来传旨,微臣也不敢随意揣度圣心,皇上决定的事,皇上自有主意。” 外祖父这时却开口问道:“公公,皇上就下了这么个口谕,旁的一概没了?” 绮姐姐也忙跟着问道:“是啊,连立妃的诏书也没有么?我们华清到底算作什么身份?才人?婕妤?还是昭仪?这些都没说么?” 王公公颇有深意地呵呵笑道:“小姐,微臣说了,皇上自有定夺。” 绮姐姐还欲多问,被他拦住,高公公笑意盈盈的看着我道:“方小姐,谢恩吧。” 他的话好似一把剪子戳 进我的心脏,叫我痛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我静静的跪在那里,攥紧了双手,此刻被逼上绝路,我也像那乱撞的蝇子般没了主意,竟想着能拖一刻便是一刻。这旨意,不领便是抗旨,领了,命便彻底地归了皇家。 命运弄人呵。 王公公在皇上身边服侍的久,自有心思与城府,他见我一时没有回话,便猜出个一二,笑面虎似的对我道:“方小姐,皇上旨意,可不敢不谢啊,这儿人多口杂,传出去,日后可就没好儿了。” 我明白他这句话是在提点我,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瞥向大堂空荡荡的门口,不见人影,一时心灰意冷,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跪下磕头道:“臣女,谢皇上,隆恩。” 高公公掩嘴笑道:“还请小姐收拾收拾,明日车鸾就来接小姐了,微臣先告退了。” 高公公走后,二舅母一口啐道:“这皇上到底也没把咱们陈府看在眼里,连给身份都不给华清,就这么叫去行宫侍驾算个什么?” 绮表姐轻轻扯了她一下道:“别说了。” 外祖母走过来,抱着我哀嚎着命苦:“清儿啊,不怕的,外祖母再给你想办法。” 她见我没反应,又唤了我两声,仍是没反应,淌眼抹泪儿,回头冲外祖父恶狠狠啐道:“去你娘的皇帝,好好的女儿给吓出一身病来,现下魂儿都没了。” 外祖父捶胸顿足道:“你冲我发的哪门子邪火,是皇上自己看上咱们清儿,又不是我要把清儿送进宫去。” 外祖母气道:“清儿给你的玉碗,好好地收着便是,偏要去进献给皇帝,人家缺了你这碗吃饭不成?没你这出,皇上能来家里看着我们清儿?” 外祖父气的手直抖,从牙齿缝儿里咬道:“你这疯老婆子!”说完,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外祖母冲着外祖父高声道:“你这糟烂臭的老头子,走了就再别回来!今儿把清儿送进宫去,明儿把绮儿送进去,后个怕是要把我也送进去了!呸!” 我跪在大堂中间,恍若隔世,看不见旁的人也听不见旁的声音,脑袋里空荡荡的也,觉不出来悲喜。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外祖母正用帕子摸着眼泪儿,我轻轻动了下,才觉得身上酸痛,我咽了下口水,把外祖母扶起来道:“清儿知道外祖母心疼清儿,只是此事既已无回旋的余地,清儿遵旨便是。这儿并不赖外祖父,还请外祖母莫要为了清儿和外祖父置气了,否则便是清儿的不孝了。” 外祖母止住眼泪道:“我的好孩子,打小大家就夸你,是脂粉堆里的翘楚,女将军似的人品,去了皇宫那种虎狼之地,怕是埋没你喽。” 我强颜欢笑道:“入宫未必是坏事,清儿只求能保全自身,不辱没两府门楣便罢了,外祖母莫要担心清儿了。” 外祖母拍着我的背道:“好孩子,你自己想的明白就好,只是,我该如何给你母亲交代啊,唉……” 我该如何写信与母亲说,我又该如何与他说…… 第二十四章 东风恶 梅姑将我扶回了房间,我才一进门,便晕晕的跌坐在地上。吓得渠侬哎呦一声,连忙来扶我:“小姐没事吧?” 我咬着牙道:“我没事。” 渠侬扶着我坐到梳妆镜前,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才过了一夜,不想竟憔悴了这么多。腕上的一对翡翠玉镯沉甸甸的,殿下为我戴上的时候,我还欢欢喜喜的想着嫁给我的如意郎君,不过一天的时间,我竟要无名无份的去守着天子了。 荷兮端来一盏茶,道:“闽南的新茶,小姐尝尝吧。” 我接过杯盏,想到炤儿,他素来不喜喝茶,只爱大口大口地饮水,轻轻笑道:“这喝茶,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三杯是饮牛了。” 梅姑跟着道:“少爷最不喜欢喝茶了。” 我放下杯盏,垂头叹道:“我本还想着,能一直在府里督促他读书,以后再替他挑个好的女孩,看着他成家立业,为国尽忠。不想,倒是先把自己的微薄之躯填给了君王。” 梅姑听出我话里的一些失望之意,劝道:“不论身处何地,小姐万不能轻易放弃了自己。你看那夕颜花,就是被扔到那无人管顾的墙根,也能自己扎根生芽。” 梅姑对我的关切,并不比母亲少一二分。我抬头看着梅姑道:“清儿明白姑姑的意思。” 她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我透过帘子看向门外,出了一会神,对荷兮道:“陈府里的梅花最好看,可惜现在已经谢了。” 荷兮道:“是啊,梅花谢了,只剩下乌黑的树干了,小姐还要去看么?” 我长叹一口气:“去看看吧,我想再画一次陈府,以后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遥顾南方,不知道母亲现在在做什么。 我走在池子旁,里面的荷花已经冒出了尖儿,池子里的鸳鸯嬉戏玩耍。我远远地瞧见几个家生丫头在一旁的花丛里扑蝴蝶,她们发现了我便齐齐的跑来问安,我只打发她们接着去玩。 这时荷兮小声提醒道:“小姐,离四爷来了。” 我回头看去,表哥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轻轻笑道:“表哥还是那样,总偷偷站在人身后。” 他笑了笑,与我一同接着逛园子,问道:“你昨日睡的还好吗?” 我道:“有什么不好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弄坏了自己的身子,不仅自己活着难受,也叫关心自己的人平白担心。” 他点点头,看着天空道:“你若这样想便也很好。” “卫离哥哥是担心清儿想不开么?” 他笑了笑道:“怎么会,我是知道你的,不会把性命当做草芥,只是担心你忧思伤神。” 我们说着话,兜兜转转的竟又转到那日画像的梅花树下,我看了一眼,叹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前几日我们还在这园子里,饮酒作乐,明日,便是物是人非了。” 卫离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道:“若你不想嫁入宫中,兄长可以带你离开。” 我有些不解的看着他,皱眉道:“卫离哥哥一向待清儿最好,只是清儿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连累两族的人。清儿可以跟卫离哥哥浪迹四海,但卫离哥哥的家人不能。卫离哥哥以后自有佳人相伴,大好前程不能因为清儿的残躯耽误了。” 他沉默无言。 我道:“卫离哥哥,能为清儿再画一幅画像吗?” 卫离哥哥点了点头,叫小厮搬桌子铺宣纸,刚提笔,一滴浓墨便滴了下去,氤氲开来,他顿了顿,没有换纸接着作画,对我道:“以后,不论兄长走到哪里,总给你多画些小像,你便把兄长当做你另一双眼睛,带你去看宫外的世界。” 我热泪盈眶,微笑道:“兄长的这番话,胜过别人劝我千句百句。” 我安静的在一旁等着他画画,这时渠侬快步走了过来,在我耳旁小声道:“小姐,花奴回来了。” 我听了之后,便再坐不住,如同在站在烙铁上一般,卫离哥哥看出我的心事,对我道:“去吧。” 我很是感激他的体贴,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回过身来对他道:“天气热了,兄长记得在茶叶里泡两瓣梅花。” 他低下了头,对我道:“嗯。” 我刚一回到房间,花奴便噌地窜到我眼前,嚷嚷道:“小姐!太子殿下叫我传话回来了!小姐!” 我听了作势张口便要问,但念头一转,竟对他的话有些害怕,既怕他说了些罔顾君恩礼法的话,又怕他没说那些话。纠结犹豫之中,缓缓的坐道凳子上,装作不痛不痒地问道:“传了什么话?” 花奴道:“我刚到宫门口,就看到有车架出去,我问守门的大哥,他们也不理我的话,就把我赶走了。我也不记得去太子殿下宫外别院的路,就在城门口蹲了一会,可巧就等到阿柒出来了。” 梅姑催促道:“你墨迹这些个做什么?捡要紧给小姐说。” 花奴接着道:“我把事情和阿柒一说,原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昨天也打听到了这个事儿!” 我心里一紧,反问道:“他知道了?” 花奴点点头道:“正是呢,殿下派阿柒来送些能让小姐假病的药,先拖着,不必即刻就入汤泉行宫,等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他会叫人再送服假死的药,偷偷地把小姐接出去!”说完,她还扬了扬手中的药包。 “这也太冒险了吧?”渠侬听了吓得后退了一步,扭头问我道:“小姐觉得可行么?” 我听了之后心脏也是砰砰直跳,但看到花奴手上拎着的药,竟觉得何其诱人。 花奴接着说道:“本来殿下昨天就派阿柒来送的,可是阿柒出宫路上又被司药叫去给什么吴美人送药,耽搁了一会儿,宫门就下钥了。” 他竟愿意为我做这样的事。我心里暗暗想到,他是一国的储君,尊贵的太子,却为了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既一向不得宠,若来日东窗事发,岂不正给了他的父皇废黜他的借口。我自认是他的知己,如何能去连累他功业不成?但此时此刻,与他相守的心,是那么的强烈,我的眼里心里竟再也容不下别的想法。 花奴见我不说话,追问道:“小姐,时间不多了,这药要煎个把个时辰,等起效少说也得四五个个时辰,明儿一早,小姐可就要搬去汤泉行宫啦。” 我犹豫道:“即便是我此刻病了,只怕他们也只会接我去汤泉行宫休养。” 花奴道:“太子殿下说,这药效果猛烈,人喝下去浑身疼痛连下床都难,他们绝对不会硬要小姐挪动的。” 我下定了决心,道:“既如此,便把药熬出来吧。” 梅姑听了,夺过那药包道:“不行!这药效猛烈,伤了小姐的身子可怎么办?” 花奴道:“一副药,哪至于就伤了身子,就算是伤了身子,以后总可以慢慢调养好啊!” 梅姑厉声道:“不行!小姐身子一向娇弱,哪里受得住这样猛烈的药!” “便没有这药来伤我的身,日后也总有我伤情的时候,只怕是比这药更能要了我的命!”我含着泪看着梅姑道:“姑姑,你就让我喝了这药吧!” 梅姑听了我这一番话,也是犹豫再三。我看了花奴一眼,她会意,便瞅准了空子趁梅姑不注意抢了那药,立马跑了出去。 “花奴!”梅姑刚要追出去,被我拉住,她皱着眉对我道:“小姐!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好歹也要替老爷夫人想想啊!” 我泫然欲泣道:“姑姑,清儿做了太久了方二小姐,现在好容易遇到了我真心爱慕的人,就让我做一回华清的吧。” 她看着我,最终长叹一声,坐下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花奴终于端着煎好了的药回来了,她小心端着,对我道:“我刚才已经用扇子吹凉了,小姐可以喝了。” 我端过那药碗,放在手心里许久。 荷兮见我犹犹豫豫,最终忍不住上前提醒道:“这是条凶险的路,小姐当真想明白了?” 我看了她一眼,无言以对也不想理会,端起那药咽下了一大口,荷兮厉声道:“即便日后东窗事发,小姐和太子双双落狱,方陈两府尽数被牵连,小姐也不后悔?” 我手上一顿,药汁子撒了许多到衣襟上。 荷兮见我犹豫了,对我道:“不论小姐做什么,奴婢都愿意陪着小姐,为小姐尽忠,但奴婢只问一句,小姐真的想明白了?” 我慢慢的放下药碗。 荷兮接着柔声劝道:“小姐,少爷还小啊!” 我听了,挣扎了良久,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方二小姐,一半是在雁栖山上的方华清。闭上眼睛,不管不顾的想要接着喝下去,可最终,手却像是被绑了铅,重重的,再也端不起那药碗,只两行清泪,慢慢地把它放了下去。 我撑着桌子,对梅姑道:“姑姑,我的心好疼。” 姑姑上来抱住我,像小时候那样拍着我的后背,道:“好孩子,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东风恶,欢情薄…… 第二十五章 汤泉行宫 当天夜里,梅姑领着渠侬和花奴为我收拾东西行李,外祖父外祖母、各位舅舅舅母、还有各房的兄弟姐妹、丫头小子都送来了不少东西,青宁正一个个打理着。我歪在床上看着她们忙碌,由荷兮服侍着。 我刚喝了一大口那药,虽然算不得多,但毕竟猛烈,此刻还没什么反应,只怕后半夜也会发作一会。 梅姑东西收拾了大半,对我道:“差不多都整理出来,我想着金银首饰多带些吧,到时候好打点人,也不必太多,叫人觉得咱们土气。衣服也给小姐带了几身,其他的诗作画稿小姐可都要带进宫去?” 我半睁着眼睛,说道:“只把那日兄长画我的那两幅丹青和咱们这一路上的山水画带上,旁的都留在这里。” 梅姑听了点了点头,转身正欲退下,我想了想又嘱咐道:“那把绿绮古琴也带上。” 青宁这时候列出了一份礼单子,递给我道:“小姐,各房送来的东西都列出来了,老太太和老将军为您陪的东西不必说,最是丰厚,大夫人和二夫人送的礼也都不轻。” 我扫了一眼单子,轻描淡写的问道:“好像卫离哥哥没有送来礼物呢?” 青宁道:“许是小厮耍懒,还没有送来。” 我点点头,淡淡道:“绮姐姐送的犀角筷留下吧,你给梅姑瞧瞧,有什么用得上的就留下,其余的你们几个若是喜欢就拿去。” 青宁接回单子道:“是,小姐。” 我回过头冲荷兮道:“不必给我捶腿了,歇息一会儿吧,你自己有什么想带的也收拾收拾吧。” 荷兮听了便收手站了起来,问道:“小姐为什么单只留绮小姐的礼?那筷子有什么稀罕么?” 青宁听到,便对荷兮笑道:“姑娘不生长在京城,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嫁娶的时候,姑娘家都会陪嫁双筷子,这一来是求快快生子,二来是求能与丈夫成双作对永不分离。”说完她掩嘴笑了起来。 满屋子的听了,都略有些沉默,但也不得不跟着赔笑。 我躺了下去,翻身背对着她们,只一想到成双作对永不分离八个字,心里便开始绞痛。 第二日一早,宫里头便来了人,为首的是汤泉行宫的主事公公,姓褚,带着十来个侍卫,十来个太监,十来个宫女。因为皇上不想声张此事,又无明旨诏书,我只得从后门悄悄的离府。 花奴在一旁小声咕叽道:“便是咱家娶个姨娘也没有这么俭省的。” 梅姑昨晚一直担心我喝了那药起效,守了我一个晚上,今日累的不行,倒是我相安无事。我只道许是喝的量比较少,不做他想。 绮姐姐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道:“妹妹今日去了,我们大概此生再难相见了。”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泪眼汪汪,外祖母忙拦着道:“好好地说这些话,反倒惹她伤心。” 绮姐姐道:“是我不好了,惹你伤心。”她说完这话,反倒自己拿起帕子拭泪,道:“你自己在那里千万照顾好自己,你性子一向好强,只是哪里实在不是个好强的地方,万事能忍则忍,少不了有时候受了委屈要学会自己排解。” 外祖母跟着道:“你在那里头要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写信给外祖母说,外祖母都差人给你送进去,想要什么玩意,缺了丫鬟婆子都跟外祖母说啊,别委屈了自己。” 升儿这时挤过来,拉着我的手道:“姐姐必须走了么?升儿会想你的。” 我拉着他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发道:“升儿该长大了,以后家里只有升儿,要多用功在读书上,饮食要清淡,多吃些蔬菜,不要贪凉饮冷水,冬天别穿得太单薄。姐姐不能在家里了,升儿要替姐姐孝顺爹娘,娘亲总是犯头风,你要记得别让家里下人惹她生气,还有你和姐姐……”说着说着,声音越发的变了调,直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升儿也越发紧紧地拽着我道:“姐姐只管照顾好自己,升儿已经长大成人,能照顾好父母姐妹!姐姐今后一个人在外地,千万顾好自己,升儿日后会想法子去看你!” 褚公公这时催到:“小姐,时候不早了,再晚些街上人多起来,引人耳目就不好了。” 我看了一眼褚公公,道:“请容华清最后拜别二老。” 说完,我退了几步,跪了下来,冲外祖父外祖母磕了三个头道:“不孝女方华清,不能再侍奉在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只愿外祖父外祖母,年年岁岁占得欢愉。” 外祖母马上亲自过来扶我,道:“好孩子!快起来!” 我把头抬起来,擦去眼泪,对众人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说罢褚公公一甩拂尘,尖声尖气地喊道:“起驾。” 我跟着那一排宫女往外走去,一步三回头。外祖母捏着手里的帕子看着我,满脸的慈爱不舍,绮姐姐领着升儿,冲我点了点头让我放心,卫离哥哥站在最后面,他面色憔悴了些,但仍冲我微微一笑。 我登上马车,梅姑领着花奴她们三个跟在两旁,后面是宫女宫人,前后都有侍卫。马车渐行渐远,我撩开帘子,看着陈府越来越远,不禁想起离家的时候,也是这般情景…… 新柳拂堤飞花撒,漾漾生波逐水流。一入江河迹难再,也无根来也无由。 约莫一二个时辰,我们终于到了汤泉行宫,我坐在马车内,并无心留意外头风景。只感觉马车忽然停了,外头宫女道:“请姑娘下车。” 我闻言,嗯了一声,便有人撩起帘子,有人拿出车上三阶儿梯,有人扶着我走了下来,又将我扶上旁边另一个轿辇。 我见那轿辇十分奢华,便疑心问道:“这轿辇可是新做的?” 旁边褚公公笑呵呵道:“这可是皇上的龙撵,皇上是嫌之前委屈了姑娘,特意叫王公公嘱咐微臣,在汤泉行宫一应待遇,都按贵妃的礼节来。只是前儿不巧,皇后娘娘和贵妃的轿辇都拿去修了,皇上就叫抬了自己的龙撵出来。” 我听了忙道:“臣女鄙薄之躯怎敢污了皇上龙撵,还请公公换顶新的轿辇来吧。” 褚公公听了忙道:“姑娘这么说可让微臣难办了,皇上就怕姑娘推辞,特意嘱咐了咱们等姑娘下了辇再告诉姑娘。姑娘问微臣,微臣也不敢不说,只是姑娘若不肯乘这撵,皇上知道,必然责怪微臣,还请姑娘心疼微臣这颗脑袋。” 他说的恳切,我也不便再推辞,左右是皇上自己个儿的意思,我便卖他个人情也不错,便对褚公公道:“公公言重了,皇上看重公公,怎么会因为华清随意处置公公。华清日后在这行宫里,还要公公多多指点。” 说罢,我看了荷兮一眼,她会意,掏出袋银子,对褚公公道:“大夏天的辛苦公公了,这点子心意只当请诸位喝茶。” 褚公公结果那钱袋子笑呵呵道:“姑娘这是抬举微臣了。” 说罢,他亲自扶着我上了龙撵,八个人抬着走在这石子路上也是稳稳当当的。 虽是行宫,毕竟也是皇家园林,规模自是不小,一路上褚公公指点着各处宫殿庙宇、亭台楼阁,他说的有趣,转眼间竟也到了。 龙撵落了下来,褚公公扶着我下来,指着前头道:“姑娘,这儿就是玉容轩了。” 说完,宫女和太监们在门口分列两排,褚公公引着我进去,内院正殿前也有十来个宫女端端正正的站着,见了我纷纷行礼道:“姑娘好。” 进了大殿,我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梅姑领着花奴几个站在一旁。 这时旁边出来三个太监三个宫女,为首两个大的,后面跟着四个小的,在我跟前儿跪下。 为首的太监看起来十分老城,低着头道:“玉容轩掌事太监,江湖海,拜见姑娘。” 为首的宫女则十分沉稳,她轻轻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缓缓低下头去,道:“玉容轩掌事宫女,宋语,拜见姑娘。” 我挨个打量了一番,不急着叫他们起身,只看了一眼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个四个,问道:“你们几个叫什么?” “奴才钱德成。” “奴才沈登。” “奴婢柳叶儿。” “奴婢柳絮儿。” 这沈登看起来是个安分的,那钱德成却有几分尖嘴猴腮的相貌。且不说他们两个,这两个宫女名字倒有趣,我便问道:“你们两个可是亲姐妹?” 柳叶儿答道:“回姑娘的话,正是,我们两个是一胎的双生子,皇上觉得我们两个有福气,便安排来服侍姑娘。” 可巧了,竟还是个双生子,我对她们俩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说完,她们两个把头齐齐抬起,果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细细看了半天,竟一点分不出来,我笑道:“你们两个果真是一模一样。” 她们相视一眼,柳絮儿笑道:“只有一点不同,姐姐脸上的痣在左边,我在右边。” 第二十六章 沈登的身份 “哦?”我仔细一瞅,果真是,这两个人颧骨上都有颗美人痣,柳叶儿的在左边脸颊上,柳絮儿的在右边脸颊上,我又问道:“你们两个多大了。” 她两齐齐答道:“今年十六。” 问了这些话,我倒是把两个主事的撂在了一旁,便问道:“看你们两个年岁,应该是在这里服侍久了的老人儿吧。” 宋语答道:“回姑娘,皇上怕行宫里的丫鬟粗苯,便从宫里调来几个。我们两个之前都是在御前服侍的。” 江湖海接着道:“奴才之前一直服侍敬贵妃娘娘,娘娘走后,便跟在御前。这几个小的都是皇上从内廷里的新人里挑的拔尖儿的来伺候姑娘。外头还有十来个粗使丫头,只要娘娘不嫌愚笨,便将就着使着。” 我内心里冷冷一笑,什么挑的好的来服侍,左不过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金屋藏娇,故而挑了几个忠诚可用的来罢了。 我缓缓对他们道:“我平日里并不是个严苛的主儿,只要你们本本分分的做好本职工作,没有那种奸懒馋邪的,我自会好好儿待你们。但若是有那种使唤不听的,也别怪我不顾念旧日里相处的情分,听明白了么。” 底下的人一众齐齐答道:“听明白了。” 我便示意荷兮赏钱,自己打量着每个人的反应。江湖海和宋语是见过世面的,沈登和柳叶儿柳絮儿姐妹头次得了赏钱都孩子似的高兴,只那钱德成接了银子跟掉进油罐的老鼠似的。 我打发了他们几个出去,留下梅姑等四个,嘱咐道:“外头的人怎么安排就由姑姑管理了,我近身的饮食衣物首饰还是你们几个打理。这江湖海和宋语虽并不是头一个服侍的我,忠心不忠心犹未可知,但毕竟老练,其他事儿倒也罢,只是调教新人这种事还得劳烦姑姑,旁人我是一概不信的。” 梅姑道:“外头的粗使丫鬟是好说的,倒是屋里头的要仔细,那对双生子的姑娘单纯了点,不过这也是她们的好处。” 我点点头道:“还有一点,万不要给那钱德成什么沾了油水的活计。” 梅姑明白我的意思,点了点头,对我道:“小姐做了一头午的马车该是累了,让花奴她们整理下床铺,小姐先歇息片刻吧,我们也把这房子再收拾一遍。” 我揉了揉太阳穴,道:“嗯,千万要扫仔细了,别留下什么脏东西。你们也别累着自己,粗活儿重活儿的,叫外面的丫头小子来做,做完你们再检查就是。” 我又对荷兮道:“你去看看小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我有些饿了。” 我在这行宫里待了几日,这里并没有旁人,只有我一个在这里拄着,成日里弹琴作画,倒也潇洒自在。皇上许是忙许是把我忘了,一直都没来,我反而庆幸。我事儿不多,跟着伺候的人虽没什么光可沾,但也落个清闲。 四月份,行宫里的山茶花开的正盛,梅姑带人摘了些回来做太师饼,我歪在床上无聊,便跟着一起做。 梅姑的手艺是极好的,特别是她做的糕点,样样好吃。她做太师糕和旁人不同,首先这馅料上用的就别出心裁。梅姑摘的茶花总是带一点根茎,晒干了搅和到馅儿里就更保留了花朵本来的清甜气味。 我们主仆几个正在屋里子说说笑笑,褚公公这时走了进来,笑呵呵道:“呦,姑娘几个这是在做什么好吃的?” 我笑道:“摘了些茶花做饼打发时间罢了,褚公公怎么来了?” 柳絮儿打笑道:“莫不是公公闻着这味儿过来的罢?” 屋子里的人听了笑得前俯后仰。 褚公公更是捂着嘴笑道:“可不是,姑姑做的茶花饼,甜的整个行宫的人都魂不守舍了。” 梅姑笑了笑:“公公还是说正事儿吧。” 褚公公道:“明儿宫里头有人要来……” 褚公公还没说完,那钱德成就抢着问道:“可是皇上终于想起来看我们姑娘了?” 他这样口无遮拦,倒叫我在褚公公面前丢尽了颜面,好像我日日盼着皇上来似的。荷兮最机敏,替我冷冷问道:“皇上来不来自有皇上自己定夺,你主子都不急,你个烂了嘴巴的奴才急什么?” 褚公公也是个聪明人,解围道:“这小成子也是替主子着想,姑娘就别责备他了。” 我笑道:“奴才没管教好,让公公看笑话了。公公还是先说正事儿吧。” “哎。”褚公公应声答道:“明儿宫里头太子殿下要来,太子殿下近来身体不大好,皇上便赐了汤泉沐浴,让太子殿下到行宫里小住几日休养。微臣特意来提醒姑娘一下,这两日就不要随意走动了。” 我下意识攥紧了手上正做的太师饼,差一点捏的变形,好在及时控制住自己,对褚公公笑道:“我明白了,多谢公公过来提醒。” 褚公公打个千儿便退下了。 他来了,竟然是他要来,他来了,我能见到他,可我即便能见到他,又能说什么呢。悲喜交加之际,我反倒十分的平静,只手上不停地摆弄着做了一半的太师糕,拿起又放下。花奴几个是知道我心意的,不敢多说话,另外几个就不明白。 特别是那个钱德成,是个看不出颜色的主儿,此刻我没撵他出去,他倒先开了腔道:“姑娘也不再这正事儿上费心?咱都在这行宫里住了小半月了,皇上也没来瞧瞧,姑娘也不着急?” 花奴啐道:“你个贱奴才,刚才让你闭嘴没听明白是吧?我们小姐在行宫里住下才几天?你再唠叨皇上来皇上不来的,我非撕烂了你的嘴!小姐和皇上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 那钱德成被花奴骂得瑟瑟发抖,也不敢还嘴,花奴仍不解恨,嫌他碍眼,大声骂道:“还不快滚出去!” 那钱德成悻悻的溜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江湖海劝到:“姑娘消消气,做奴才的原是不该过问主子的事,但这小成子也是为了小姐着想,还请小姐不要过分责罚他。” 我此刻并无心理会这个,只扔下茶花饼,转身回了寝室,留下他们面面相觑。 第二日,玉容轩的大门紧闭着,外头热热闹闹的。 我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看着窗外,此刻只有梅姑陪在我身边。 玉容轩里甚是静默,我盯着窗前那盆美人蕉出神,那叶子宽厚,脉络清晰,四周是一圈儿紫红色,一片叠着一片,层层向上长去,越是在下面的叶子,便越努力的长得大些,不教别的叶子挡了自己的光,活活枯萎。 我忽然问道:“祈芳堂那边安置好了么?” 姑姑停上手上的绣活,沉默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安置好了。” 我把头埋在膝间,沉沉地问道:“他会怪我么?怪我没有喝下那碗药,怪我什么都没和他说,就搬进了皇上的行宫。” 姑姑长叹了一口气,搂住我:“天命如此,怪不得你。太子殿下是个通情理的人,若他怪你,反倒是没为你着想过了。” “可我总觉得对不住他。”我伏在膝上又忍不住抽泣起来,近日以来情丝敏感,倒比以前爱哭了不少。 这时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我忙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仔细一看,竟是沈登!那小子鬼鬼祟祟的偷偷溜进来,还留心打探外头有没有人。 梅姑悄悄上前揪着沈登的耳朵把他拎了过来摔在地上,冷冷道:“你这小子鬼鬼祟祟的溜进来做什么?” 沈登疼的哎呦喂的直叫唤,忙嚷嚷道:“姑姑手下轻点!误会了误会了!” 我缓缓道:“误会你什么?你且说说看,若说得通我便饶了你,若说不通便送到褚公公那里去发落。” 沈登这时忙跪下磕个头,悄声道:“姑娘,小的是太子殿下派来的!” 我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登时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连耳朵也不注意的向上提了起来,失声问道:“你说你是谁派来的?” 沈登吓得一激灵,又猛地把头磕在地上:“回姑娘的话,小的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小的受过殿下恩惠,一直在宫里为殿下鞍前马后,这次听说皇上偷偷选人往行宫里去,殿下便猜到皇上是想把姑娘藏在这儿。殿下怕姑娘在行宫里呆着不舒服,便叫小的想办法混进来服侍。” 梅姑听了,忙悄悄的欠开一道门缝把守着,生怕外头有人在听墙根。 我捂着嘴,细细思量。果然是再这权利漩涡里成长起来的人,心思经如此缜密。从皇上圣驾到陈府,再到我被选入汤泉行宫,不过一二日的光景,他竟思虑得如此周到,条条路都做了十足十的准备。到底是我让他费心了。 只是我仍不敢随意轻信他,试探道:“你知道,私相授受可是大罪,你这样污蔑太子殿下,是何用意?” 他吓得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声声道:“小的知道姑娘是在试探小的,只是这种事,若不是殿下明白示下,便是借小的八千个八万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呀。” 我仔细审视了一番,见他确实没有撒谎的样子,便放宽了语气,问道:“你说你是太子的人,可有什么证据?” 沈登挺起身子道:“太子殿下让小的给姑娘传一首诗,说是只要姑娘听了,便知道小的的身份了。” 我拽了个金丝软枕过来,歪在上头,盯着他看道:“说。” 沈登一壁小心翼翼的观察我的眼神,一壁缓缓念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二十七章 宏光阁私会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没曾遇到太子殿下之前,我读古诗,读到古人动不动便是愁、动不动便是悲、动不动便是哀,只觉得矫情,世间哪有那么多能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想来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长大了些,遇到他之后,才真真正正感觉到心疼的滋味,像是一把刀子在剜胸口的肉,像是喉咙里咽不下去的粳米。 我悄悄的拿帕子拭了泪,对沈登道:“你起来回话吧。” 沈登磕了个头站了起来道:“谢姑娘。” 我问道:“你在殿下手下做事有多久了?” 沈登道:“回姑娘的话,五年多了。” 五年多?我细细盘算了一番,问道:“你入宫多久了?” 沈登又毕恭毕敬的回话:“约莫有七年了。” 我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既说你入宫有七年了,也算得是宫中的老人儿了。服侍我的人,除了江湖海和宋语,都是内廷里挑的新人儿,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沈登一激灵,又跪倒在地:“姑娘不信小的,也不能不信太子殿下呀!小的原先叫刘芹,今儿这是顶了别的新人儿的名字才能进来服侍的。先前小的一直在殿下宫里服侍,做些洒扫的活计,并不起眼,因此殿下才选的小的来服侍小姐。” 他说的倒也不是不可信,只是皇家的虎狼之地,实在让我不敢轻信任何人。 沈登见我不说话,上前道:“小的知道小姐必定不肯轻信了小的,小的还有一样信物。”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个小巧的梨木雕芙蓉花黑金盒子。 我接过那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的物件,思绪瞬间飘回了在李生家里的那个夜晚,红烛摇曳,床幔朦胧。我拿起里面的玉簪,正是那一晚,他拿去的。盒子里又放了许多片桃花。 我不动声色的把盒子盖上,问沈登道:“既然有信物,为何最后才拿出来?” 沈登神色怪异,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小的……方才忘了……” 我扶着枕头换了个姿势,这沈登确实是太子殿下的人,不过这个人前后露出这许多破绽却让我放心不下,要么是做事不够细心,要么就是别有用心了。罢了,既然是殿下挑的人,总归是有道理的。 我问道:“你挑在此刻自报身份,是有什么消息要传么?” 沈登弯着腰道:“阿柒公公今日派人来通知小的给姑娘传信儿,晚上戌时三刻,巡防的禁军交班,殿下会在宏光阁后殿等姑娘。” 我刚要欣喜的答应,却掐住了念头。若能再见到他,我自然是欢喜的,可我该如何面对他?该对他说些什么? 沈登问道:“姑娘这是在犹豫什么?” 我想了想,毕竟还是想见到他的,对沈登道:“你去回阿柒,我定赴约。” “是!”沈登应声道:“小姐只消在门外学上三声猫叫,里头自有人回复。” 我轻轻眨了下眼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沈登退了出去,梅姑走过来,问道:“小姐觉得沈登可信?” 我点点头,问道:“褚公公嘱咐我这几日不能随意在园子里走动,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被人察觉,去宏光阁一趟?” 梅姑不明所以:“小姐去宏光阁……” 她想了想,忽的微微一笑了然于胸,道:“屋里那张桌子漆掉了,晚上渠侬要去领蜡烛,小姐便换身宫女服跟着出去吧,再叫花奴在外头带你过去。” 我点了点头,拿起床头的《水经注》,翻了几页,忽的走神了片刻,抬头看向大堂。 不知道他这些日,过得怎么样。 晚上,我换上荷兮的衣裳,让她留在寝室假装是我。 我低着头跟在渠侬后头出了院门。走远了些,忽然听见树林里一声夜莺的叫声,我歪过头一看,花奴正躲在树后朝我招手。我堪见四下无人,便偷偷地也溜进林子里去。 花奴拽着我的手,悄声对我道:“小姐小心点,这里石子多,别崴了脚。” 这林子白日里看起来倒是挺干净整洁的,走在里面却发现地上坑坑洼洼的,有些里面还有些积水,走了一会儿,鞋袜便有些湿涔涔的了。 花奴拽着我穿过林子,直接到了行宫的东边。 林子尽头是处湖泊。这里视野开阔,湖上只建了一条九曲桥,通向湖中心的四角亭台,那亭子四面挂了丝幔,在夜里隐隐泛着柔光,亭子的四角还各挂了一串四个的红色宫灯。湖上小荷方漏一角,但已叫人觉得分外可爱。若下雨天能来此处赏荷,当真是人间一乐也。 花奴指着湖对面道:“小姐,穿过那湖心亭,对面就是宏光阁了,咱们过去吧。” 我点点头,跟在她后头踏上了桥,在桥上弯弯绕绕的走了一会儿,刚到了湖心亭,忽的听见背后一声厉呵:“什么人?” 那声音雄厚粗糙,倒不是公公太监的声音,想来是行宫里的守卫。我和花奴被惊得一愣,停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那侍卫又大喝一声,命令道:“转过来!” 我们俩低着头慢慢转过去,眼前的果然是巡防的侍卫们,呵斥我们的正是领头那人。 那人又厉声道:“你们两个大晚上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我倒是想出了许多说词,只是不知这护卫会不会认出我来,若是认出来,只怕今晚是见不着殿下了。 我正犹豫着,花奴倒是抢到我前头道:“我们两个没鬼鬼祟祟啊。” 那将士没理会她,指着我道:“你,把头抬起来!” 今天许是见不到了,我想着,正要抬起头来。花奴却突然谄笑道:“这位爷,我们是来这寻东西的。白天我们几个姐妹一齐在这儿捉迷藏玩,晚上回去了,才发现耳环丢了一只,你看。” 说着,花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的左耳当真还缺了一只耳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摘下去的。 那侍卫看了一眼,倒确实如此,见我们两个弱质女子便也不像什么坏人,开口道:“这天都要黑了,我叫几个兄弟帮你们找找吧,找着了好早点回去,省着回去晚了,关门了,挨主子的骂。” 花奴连忙摆摆手道:“怎敢劳烦各位爷?爷们还得去巡逻,别为我这小小一只耳环耽搁了,若出了岔子,我怎么担罪得起?” 那侍卫许是忙着想去交班,便也不欲多纠缠,便道:“天这么黑,给你们一盏宫灯吧,摸着黑怎么找得到。” 花奴接过宫灯连忙道谢。 等巡防的将士过去,花奴忙扯着我穿过亭子,过道对岸。 等下了桥,她大喘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道:“吓死我了,亏得这行宫里的人通情达理,要不然就露馅了。” 我好笑的问道:“又什么好怕的,便是被认出来了,只说我心里烦闷想出来散步,又怕冲撞了贵人便是。倒是你,什么时候把耳环摘下去了?” 花奴嘻嘻笑道:“奴婢心灵手巧,说摘就摘。” 我笑道:“刷什么滑头,赶紧交代,不然回去罚你洗地。” 花奴跺了跺脚,啐道:“小姐没良心!” 我吃吃笑道:“不跟你在这儿耗着了,快走吧。” 说完,她哼了一声,转身带我去宏光阁后门。宏光阁的后门不大不小,平日里只是供小厨房递送泔水蔬菜。花奴轻轻儿学了声猫叫,里头立马也传出来一声猫儿叫,随后听见开锁的声音。 开门的人正是阿柒。 阿柒见了我们,很是高兴,把我们拉进去后,悄悄在门口左右探望两下,又把门锁上了。 阿柒回头悄声道:“小姐前院儿里去吧,殿下就在那儿等着您!” 我看了一眼阿柒的脸,他神色闪躲,许是为他家殿下责怪我吧。 花奴扶着我,跟着阿柒,穿过游廊,绕道前院。 他站在庭中,月影下,身形憔悴。 第二十八章 与君长诀 今夜的星空格外明亮,像有人抓了一把灿烂的细沙撒在白玉盘上。宏光阁久无人居,荒草成冢,恣意忘形,明明该是荒凉凄冷的景象,看着却比行宫内那些总是被修修剪剪的花儿草儿多了一番生意。 我抬眼看着太子殿下,他也这样望着我,嘴唇嚅嗫,相顾无言。 他的脸瘦了,连颧骨都凸了出来,眼下一片乌青,薄薄的嘴唇更是有些干的起皮,再没有当时那一番少年的得意昂扬了。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低下头,紧缩着眉,轻声道:“清儿,是我误了你。” 我心中疑惑,明明是我辜负了他的意思,为何他却反过来,说误了我。 我正欲追问,阿柒忽然猛地跪了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闷闷的一声,下了我和花奴一跳。 阿柒一脸的愧疚,冲着我磕了个头,吸了吸鼻子,道:“小姐,阿柒对不住你,阿柒给您磕头了,请小姐责罚阿柒吧。”说完,他直挺挺的磕了个头,不敢再起身。 我捏着帕子,心生疑窦,这阿柒好端端的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反复思索,这阿柒与我接触并不多,只是通过花奴传了几次话而已,是什么事让他说出这句话,我细细盘算他传的每一次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什么呢? 他说对不住我,近日来除了入住行宫,我并没有遇到什么糟心的事,难不成竟是与我入行宫有关?我入行宫,从头到尾都是皇上的意思,阿柒所做的事也就是送一副药出来。我忽然想起来,花奴说皇上下旨的头天晚上,殿下就叫阿柒送那幅药出来,只是半路上为了给吴美人送药耽搁了,故而第二天早上下了旨后才送出来。 我试探问道:“你何出此言?” 阿柒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觑了他家殿下一眼,低着头道:“那日,我给小姐送药,半路欲着了被赵司药派去给吴美人送药的小齐子,那小齐子不知怎么吃坏了肠胃拦着我非要我替他送药,小的没办法,只能给吴美人送药去,可是半路跌了一跤,竟把两包药弄反了。” 我听了额头竟冒出丝丝虚汗,那日花奴带回来的药竟是弄反了的,所以便是我当时吃了下去,也并无效,这个还不是最要紧的,那吴美人误吃了本来给我准备的药,平白遭受了无妄之灾,想来定是要细细追查下去的。 我忙问道:“那吴美人现在怎么样了?她可追查出了什么?” 阿柒哆哆嗦嗦,犹豫着道:“吴美人怀有隆胎七月,那药效果猛烈,一副下去,孩子没保住,大人也伤了身子,以后,再不能生养了。”我听了心口一痛,不过是为了我不想入汤泉行宫,害了一个无辜的嫔妃终身不能生养不说,还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阿柒见我心神恍惚,以为我在怪罪他,忙又磕了个头道:“阿柒实在无心,求小姐绕了小的。” 我咬着牙道:“本是我的缘故,我的罪孽,源不在你。” 阿柒道:“可阿柒害了小姐再不能与殿下私守,阿柒罪该万死。” 我咽下眼泪道:“吴美人痛失龙胎,又失的如此蹊跷,皇上定不会如此放过,宫里,可查出了什么?” 阿柒道:“好在,孙昭仪一向与吴美人交恶,皇后娘娘查出孙昭仪曾用巫蛊之术诅咒吴美人和龙胎,便把这事儿一齐算在了她的头上。” 我追问道:“可孙昭仪毕竟没有做过这事儿,若皇后娘娘怪罪,她定会分辨。” 阿柒缓吞吞道:“孙昭仪……她……她……” 我催问道:“她什么?” 殿下这时开口道:“她并没有申辩的机会,事情出了第二天,她便畏罪自戕了。” 畏罪自戕?我听了心惊的的后退一步,她确实用了巫蛊之术去害吴美人,可这怪力乱神的手段,毕竟难以让人信服,退一步说,这也不过就是女人间的嫉妒心作祟,并算不得什么大事,她便咬死了不承认,等查出了事情的真想,皇上也未必会要了她的性命。为何会畏罪自戕? 我心里一凉,惊得变了声调,开口问太子殿下:“殿下说,孙昭仪,并没有申辩的,机会?”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眼里一片默然。 我不可置信,泣问道:“殿下吗……为了保住你我二人,杀了孙昭仪?” 他冷冷道:“是。”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大脑里翁明作响,厉声质问道:“可她是无辜的!” 他面色毫无改变,淡淡道:“那又怎样?” 我心里一震,竟觉得他忽然间变得十分陌生,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如美玉般温润的谦谦公子,是那个细心的为我准备面纱的人、是那个逗弄莺儿的人、是雁栖山上与我相互扶持走来的人,为何此刻竟变成了视人命为草芥的恶魔?两条性命呵,只为了我和他的一点私心,他就这样淡淡的说出口,没有一丝悔意。 阿柒见我们两个态度陡然转变,忙爬过来到我的脚下:“小姐,这事和殿下不相干啊!都是阿柒犯的错,殿下也是为了保全阿柒,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我忽然尝到了嘴角的眼泪,苦涩、咸湿,忍不住低眉浅笑。 他皱眉道:“你笑什么?” 我凄凄笑道:“我一直以为殿下本性纯良,是清儿的知音之人。可我忘了,殿下是从这杀人不眨眼的皇宫里出来的。” 他捏紧了拳头,闭口不言。 我吸了吸鼻子,责问道:“清儿知道殿下为了自保出于无奈,可那是两条无辜的性命呵,难道不值得殿下一悔么?” 他听了这话,竟突然厉声反问我道:“你说孙昭仪无辜?你可知道,她一直依附于郑皇贵妃,在宫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可曾看见,在我幼时,她是如何仗着恩宠百般欺辱我的母妃?你可看见,白布盖着,抬出去多少宫女?宫里有哪个人是纯良洁白的,你以为,这宫里的可怜人就没有害过别人么?” “我……”我被他问的一时语塞,哆嗦着嘴唇,竟不知如何反驳他。 他接着紧逼道:“你以后也要入住这座宫城,宫里的女人何其狠辣歹毒,她们在害你的时候,可不会去想,你是不是无辜。华清,等你在宫里活的久了,心肠也会慢慢的冷下去,若你想在宫里活下去,只能比别人更狠。” 我轻轻叹了口气,擦去脸上的眼泪,问道:“若殿下认识华清之前,华清就是和殿下一样的人,和宫里的女人一样的人,殿下还会喜欢华清么?” 他无言,看向星河,默不作声。 我追问道:“殿下还会么?” 他喉咙蠕动,问道:“华清,你不问问我的伤,不问问我这些日过的好不好,便只问孙昭仪与吴美人?” 我欠身福礼道:“华清爱慕的殿下已经不在了,不愿意让殿下也丢了他曾爱慕的华清。清儿福浅命薄,此生孤身,只愿殿下日后安康,寒节之时,请君努力加餐饭。” 我抬头看着他道:“从此以后,勿复相思。” 他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咽了下口水,不可置信的问道:“你非要做的如此决绝?就为了一个孙昭仪?” 花奴听了也噗通地跪了下来,哀求道:“小姐!殿下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啊!”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可以稍稍缓解我心中痛苦,我轻轻道:“不是为了一个孙昭仪,是为了一条命。如果你是女子,也许就会明白了,我们的人生在你们看起来轻如鸿毛,但是对于自己,是那么的可贵……” 我欠身福礼,转身离开。 他忽然问道:“那保定城外枉死的府丁呢?” 我身形一顿。 他接着道:“孙昭仪,是我为你而杀的,他们,是你为我而杀的,清儿,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怅然若失的看着天空,叹息道:“我不知道,也许吧……” 第二十九章 映日荷花别样红 宏光阁那晚之后,直到他回宫,我们都再没说过话。孙昭仪的事像是一块腐肉,长在我们两个中间,去剜它会疼,可不去碰它,它始终在那里,永远不会自愈。 我也曾为了人生由不得自己而失意感慨,如今,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搭上了那么多条的性命。不知道他们父母妻儿,此时此时是否在责怪我。 我和殿下又有什么不同呢,当初我为了保住他的性命,送他回京城,搭上了十几条人命,可见我自己心底的最深处,也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这和那些把女子当成玩物摆件的人,又能有什么区别?我一直责怪父亲不问我的意见,就把我嫁了出去,而我却无可奈何,只能一直伤怀女子身世由不得自己。我怜惜自己的命运,如今,却为了自己的命运,牺牲了别人的命运。 我坐在湖心亭上,望着雨后的一池新荷。 斯人已去,行宫又变得冷冷清清。 我拿起手中竹箫,音律深沉。笛音清丽,箫声却凄婉,那乐声像是涤荡在我身体内部,一点点、一点点抽空我全身的力气。 荷兮这时端来一杯清茶和几碟点心,候在一旁,等我曲终。 我伸手接过那杯清茶,抿了一口,今日空气清新,茶香四溢,让人心神舒缓。 荷兮将托盘放在石桌上,拿来一件荷花绣纹披风,为我披上,对我道:“昨日刚刚下了雨,天气还有些冷,小姐也该多注意保养。” 我站在亭子边,湖面雾气缭绕。 荷兮道:“厨房按小姐的要求,用新摘的荷叶铺着,蒸了点豌豆黄,小姐尝尝?” 听她说完,我回过身来,捻起一块,放入口中,荷叶的清香在空中泛滥开来。我细细品味一番道:“煎煮炒炸蒸,以清蒸者为最好,保留了食物本身原有的气息与滋味。其余者,做出来的食物虽然极致其味,但只可吃而不可品。东西吃多了也就不觉得好了回头也便忘了,但佳羹菜肴品过一次余生都会记得。” 荷兮笑了笑道:“奴婢倒也能稍稍体会一些,昔年大荒,家里老小吃不上饭,饿的饿,病的病,死的死。奴婢一路流浪到天津卫去投靠姑母,路上喝了三天的白水果腹,到了府上,姑母给奴婢拿来一颗苹果,奴婢现在还记得第一口咬下去时,那苹果的汁水在嘴巴里四溢开来,那清甜的果香。” 她一脸的神往,好像到现在还回味无穷,接着道:“奴婢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苹果。” 这时我留意到她身后,四五个人走了过来,远远地,看不真切是谁,已经踏上了九曲桥。 我对荷兮淡淡道:“今日这亭子我霸占了。” 荷兮心领神会,走了过去。 我拿起竹箫,又吹奏起其他的曲子。 荷兮在远处将他们拦下,可咕叽了些什么之后,竟引着他们过来了。我皱了皱眉,定是又有什么事了。 那四五个人走近了,原来竟是梅姑和褚公公,并另外两个小太监。 荷兮退到我身后,梅姑看了我一眼,神色颇有些忧虑,一闪而过后,也退到我的身后。 褚公公笑呵呵道:“姑娘好情趣,雨天这湖心亭景色最旷美。皇上往常来汤泉行宫时,也最喜欢在这儿读书。” 我听他提起皇上,心里已经生了一丝厌烦,但少不得忍下去,淡淡问道:“褚公公来这里寻我,像是有要紧的事吧。” 褚公公听了,笑得越发深邃了,他缓缓对我道:“姑娘的好日子,要来了。皇上,今晚来行宫过夜,还请姑娘,准备准备吧。” 我蓦地攥紧了拳头,但极力忍住面色不便,过了片刻,浅浅笑道:“多谢褚公公提点。” 这一天,终于到了。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子夫前入侍,飞燕复当时。正悦掌中舞,宁哀团扇诗。 洛川昔云遇,高唐今尚违。幽阁禽雀噪,闲阶草露滋。 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解佩安所赠,怨咽空自悲。 褚公公派来四位教引嬷嬷,服侍我沐浴梳洗。 这四位嬷嬷都是老人了,仔细老道。 嬷嬷服侍我沐浴后,为我妆容饰发,我盯着铜镜中的自己,任由她们摆布。 金簪绾发,玉环绕手,朱唇青黛,红衣加身。 嬷嬷最后为我眉间添上一朵莲花钿,看着我笑道:“老身在宫里服侍二十多年,竟也没见过小姐这般标致的人物。皇上看了,一定喜欢。” 说罢,四位嬷嬷扶着我跪侍于大殿,齐齐退下,厅内,仅有梅姑、花奴、渠侬、荷兮几个留侍于身旁,江湖海和宋语领着沈登、钱德成、柳叶儿、柳絮儿几个候在院内。 渠侬跪得久了,突然咕哝问道:“这皇上,当初怎么就突然看上咱家小姐了,还强行留在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花奴小声抢着道:“都是咱们开朝皇帝定下的规矩,凡是皇亲贵胄,都要从民间挑选女子以充家室,大臣家的女儿或是大臣家举荐的一概不收。想来宫里头的皇妃虽然都是从民间挑选的极好的美人,可那平头百姓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哪里能和咱们小姐比去?” 她们两个聊得热火朝天,捅咕来捅咕去。荷兮安安静静的跪侍在一旁,不曾言语。 梅姑跪在我身后,问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一直有太子殿下,可小姐,万不能因此违逆皇上。” 我背对着她,抬头看着门外天上星河,决然道:“为了父母族人,我自然不会违逆他,但我也绝无可能刻意讨好。方华清宁求一死,也绝不曲意逢迎。” 这时,院门吱呀作响,龙撵落于门外,两溜八对十六个宫女提着宫灯,将玉容轩的庭院映如白昼,卤薄仪仗,金柄雀翎,蛟纹皇靴,龙袍加身。 我跪在宫殿内,远远地看着这个只曾有一面之缘的陛下,俯身跪拜:“臣女方华清,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庭院内众人皆齐齐参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信步穿过庭院,步入大厅,我跪在他身前,已无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紧迫压力。 皇上对我道:“抬头。” 我抬头看了一眼他,那一瞬间,我把对孙昭仪之死的自责、对太子殿下的愧疚、对自己身世的怜惜,竟全部施加到了他的身上。若非是他色令智昏,我不会飘落到这个地方,孙昭仪和吴美人的孩子也不会无故失了性命。若非是他偏颇福王,太子殿下也不会屡遭暗算,保定城外枉死的府丁标客,此时也许正欲家人团圆欢乐。这个人,亡妻丧子之痛不过月余,便浑然忘了?想到这些,我眼里的寒毒几欲迸射,他却浑然不自知。 他盯着我额间的莲花钿,出神了许久,最后娓娓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冷冷笑道:“陛下谬赞了。” 他伸手扶着我起来,对我的无礼竟也不气恼,笑问道:“汤泉行宫,你住的可好?” 我避开他的眼,垂眸道:“皇家的寝食用度,自然是外界不可比肩的。” 皇上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这里的下人可何意,有没有烦劳你的,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和朕说。” 我淡淡道:“虽无亲友在身旁,但往日行宫并无烟火纷扰,华清也落个自在清净。”说罢,我抬头觑了一眼他的神色,都说君王心思难测,喜怒哀乐皆不显于面色,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深沉如渊,探不到底。 第三十章 争执 皇上反过来打探着我,对庭中人冷冷吩咐道:“都出去。” 庭中侍奉的太监宫女纷纷退出,正殿的门在被带上的一瞬间,掩住了无穷无尽的星辰天空。 正殿内只剩下了我与皇上两人,红烛火光跳动,映得人面如桃花。 皇上忽然向我伸出了手,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心跳不已,犹豫着伸出了手。他不由分说的紧紧握住我的手,牵着我去了内室。 我心中紧张不已,气息渐渐紊乱,心神恍惚。 到了内室中,皇上坐在床榻边上,审度着我,我被他的目光打量得不自在,心中越发没底。 过了半晌,他忽然冷冷问道:“你在怨朕?” 我没有想到,他不但猜了出来,而且竟如此直白的说了出来。我听了,心中惊惧,少不得软下来,缓缓跪在地上,放轻了声音说道:“臣女不敢。” 皇上这时俯身看着我,伸出手抬起我的脸,道:“朕还是比较喜欢你坦荡的样子。” 我双眉紧蹙,看着他。 他放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对我淡淡道:“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忤逆朕。” 他压低了声音:“朕可以杀了你,你不怕朕么?” 我收回目光,看着眼前地面道:“陛下龙威,臣女自然臣服,但皇上为天子,是万民之父,臣女敬畏但不畏惧。何况,但怕是最没用,怕,只会让人失去理智,去做错误的选择。” 他盯着我打量,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温柔道:“会下棋么?陪朕下一局吧。” 我愣了一下,他这是,不会强迫我的意思么…… 第二日早晨,我醒来时已是正阳,陛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 我坐了起来,撩开床幔,轻声唤道:“渠侬?花奴?” 这时门外一阵动静,渠侬推开门,瞥见我起来,笑了一下冲门外一挥手,带着一排宫女进来。这一溜的宫女手里端着各种干果,为首的端来漱口的痰盂,我接过茶盏刚漱完口,后面的四个宫女齐齐跪在我面前,将手中的托盘呈到我面前,里面分别乘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 宋语站在一旁,笑道:“新婚燕尔,愿小姐早生贵子。” 花奴、群弄、荷兮、梅姑、还有柳叶儿柳絮儿都跪在一旁。我打量着这群人,原来竟是一大早上来给我贺喜的,不觉得好笑,轻声问道:“陛下呢?” 柳叶儿和柳絮儿对视一眼,一唱一和道:“陛下要回宫上早朝,天没亮就离开了,看小姐还睡着,说……” 说到这里,她们两个又忍不住偷偷笑。 我看着这一对儿鬼精灵似的姐妹,催促问道:“说什么?” 柳絮儿大声道:“陛下说,昨晚小姐睡的晚,叫我们不要太早叫小姐起床,让小姐多歇一歇,晚上陛下再来看小姐。” 当下屋里众人都忍不住偷笑。 我脸上一红,攥着被子,一时尴尬竟不知如何接口。 宋语这时示意另一个宫女上前,端着一盘饺子跪到我面前,道:“皇上特赐小姐‘骄子’。” 我看着眼前的饺子和那四盘干果,又打量一圈下头她们的神色。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们先退下吧。” 那五个小丫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转过头求助似的去看宋语,宋语也是不解其意,不过到底老道得多,吩咐道:“先退下吧。” 等人都退下了,她才问道:“小姐这是……” 梅姑毕竟比其他人更懂我一些,问道:“小姐昨晚……和皇上?” 我回想起昨夜,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们道:“昨晚,我陪着皇上下了半夜的棋,后来天色晚了,便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但陛下并没有碰我。” 这皇上,明明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叫来这些丫鬟戏弄我,真是白陪了他下一夜的棋。 花奴瞪圆了眼睛,从地上爬起来,问道:“皇上没有碰小姐?为什么?” 她问得大声,也不顾及外头的宫女听见,我瞪了她一眼,她讨乖的吐了吐舌头。 梅姑荷兮渠侬或许猜得到一二分,但宋语和柳叶儿柳絮儿姐妹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柳叶儿追问道:“可奴婢看皇上今天早上走的时候,春风满面啊?不像那什么的样子呀……” 她人小单纯,说话也不忌讳,一屋子的人被她的话逗笑,又强忍着。 我脸上烫的几乎烧起来,小声咕哝道:“谁知道皇上高兴个什么,他爱高兴什么就高兴什么。” 宋语这时忽然好奇问道:“小姐,不喜欢陛下么?” 花奴她们几个人,听了神色有些失常,宋语留意到,怕是更有些起了疑心。 她眼睛如此之毒倒叫我有些刮目相看,我盯着宋语打量了一番,柳叶儿柳絮儿按捺不住性子,替我问道:“宋姑姑怎么这么说?” 宋语笑了一下道:“我看皇上对小姐是极用心的,但小姐似乎从来不关心皇上的事儿,和宫里其他的妃嫔倒不太一样。” 我微微一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天下女子,无不敬仰。” 宋语笑了笑道:“小姐还没用早膳,此刻怕是饿了,先去用些早点吧,皇上走时特地问了厨房小姐爱吃什么,厨房这会儿正赶紧着做呢。” 我点了点头道:“是有些饿了,服侍我洗漱吧。” 渠侬花奴闻言上来服侍我更衣,柳絮儿柳叶儿去准备洗脸水,荷兮去整理床铺,梅姑宋语两个退了出去准备早上膳食。 我见柳叶儿柳絮儿出去了,对花奴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花奴愣了一下,道:“小姐,我……” 我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是我的侍女,主子得宠,你一脸的不得意,反倒是听到我和陛下昨天没发生些什么,你倒激动起来。你是我的贴身侍女,这叫别人怎么想?” 花奴撅嘴委屈道:“我只是觉得,小姐和太子殿下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小姐那日对太子殿下,实在狠心。” 我气得拂开她的手,斥责道:“那日你也在一旁,发生了什么你最清楚。花奴,踩着别人的命的缘分,你让我怎么心安理得的享受?何况,我和他之间,本就于礼不合,什么天造地设,若真是天造地设,怎么会磨难重重,若是天造地设,怎么会惹出那么多罪孽……” 花奴握着梳子,不甘心道:“小姐,奴婢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小姐要拘泥于此,我觉得殿下说的没错,小姐也为了殿下杀了那许多人,方从、方喜,还都是府上的家生奴才呢!怎么偏偏小姐就要苛责殿下?那孙昭仪,原本也不是个好人,给了殿下多少罪受。小姐说殿下心狠,可小姐做的事又有什么区别呢?” 渠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突然吵起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但也抱不平道:“花奴,你怎么能这么说小姐呢?小姐为了那些被连累的府丁标客念了多少经求了多少符你也不是不知道。” 花奴低着头咕哝道:“花奴觉得小姐说的那些话,都是想摆脱殿下的借口罢了。” 我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和他有没有区别,但一个人,生杀之事竟那般淡然的提起,没有一丝对生命的敬畏,着实让我害怕。” 花奴竟还是听不懂,反问道:“小姐莫不是这么快便移情别恋,对皇上有了好感吧。” 这时,我穿戴完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她道:“这几日你不必来伺候了,荷兮,晚上圣驾你替花奴陪我。” 第三十一章 夜思 午后,陛下便赶来行宫,他听褚公公说我常爱在湖心亭弹琴吹箫,便特意要我在湖心亭接见他,为他弹奏一曲。 一曲孔雀东南飞毕,皇上歪在石椅上,冲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他面前,他拍了拍身下椅子,示意我坐着。 皇上牵过我的手,在手里把玩,仔细观察了一番,对我道:“手如柔胰,说的便是你的这双巧手了。女子的手下,该是琴弦音律诗书刺绣,你父母,对你教导的很好。” 我笑了笑,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坐到琴前,淡然道:“臣女再为皇上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吧。” 他笑了笑,闭目养神,道:“晚宴想摆在哪里?” 我抬头看了一眼湖上荷光,道:“皇上若不嫌冷,就摆在这里吧。” 他冲王公公挥了挥手,换了个姿势,对我道:“之前太子在汤泉行宫,没有打扰到你吧。” 我听他提到太子殿下,不知是何用意,试探问道:“皇上怎么这么问?” 皇上道:“你爱清净,朕原不该放他来打扰你。只是太子不知道怎么,往日里并没有这么骄矜,这次受了些不痛不痒的伤,就执意求朕来汤泉休养。” 我手指一顿,音律凝滞。 我悄悄吸了口气,重新弹奏。 好歹也是亲父子,竟然这样冷漠,殿下几次三番差点没命,他却把这叫做不痛不痒的伤。我开口道:“怎么会?臣女倒曾与太子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呢。” “哦?”皇上睁开眼睛,多了一番探究的意味。 我道:“宋朝的李公麟老先生,晚年定居臣女家乡,书籍画作皆由李家后人存管在龙眠山庄。臣女自幼敬仰老先生的画道,便时常在山庄修习,去年恰好遇上太子殿下到山庄里,为皇上求一副画,作为寿礼。” 皇上笑了笑,说道:“想不到,朕与你的缘分,竟从去年便开始了。太子为朕求来的寿礼,朕十分喜欢,而你,师法李公。改日得空,一定要为朕画一幅白描,让朕看看,朕的卧房里,该放你的还是放李公的。” 我笑了笑道:“臣女涂鸦之作怎能与李公画作比肩。” 王公公这时问道:“皇上,时间晚了,传晚宴吧。” 皇上点了点头,王公公示意几个宫女上前收拾我的琴,摆上桌布,后面的提着食盒,一道道精致的佳肴布了上来,我略扫了一眼,竟都是我喜欢的。 皇上清了清嗓子,落座之后,我跟着坐到他的对面,他对我道:“坐朕身旁。” 我只得移过去。 两个宫女布上玉碗银筷,皇上夹了一块蒸鱼,对我道:“听说你好自然之道,朕便吩咐宫里的御厨做了这道菜,朕一直,也很喜欢这道菜,你尝尝。” 那条鲤鱼被切成几近透明的薄片,放在芭蕉叶上,撒了盐来蒸食。 我夹起鱼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味,惊喜道:“不愧是御厨,这鱼片即保留了鱼本身的鲜香,又去了鱼腥味,入口即化。” 皇上笑道:“你喜欢就好。” 王公公为皇上布菜后,掩嘴笑道:“皇上今早特意问了厨房小姐喜欢吃些什么,回宫便吩咐御厨特意做了带来,就为博小姐一笑。” 皇上看着我道:“让你住在行宫里,委屈你了。” 我起身行礼,对皇上道:“皇上抬爱了,臣女经受不起。” 他扶我起来,道:“你我之间,不必这些虚礼。” 我看了王公公一眼,他摇了摇头。 我坐下来,陛下又亲手为我乘了碗翡翠糖。 我有一些不安,问皇上道:“陛下做这些,可是为了让华清心甘情愿的爱上陛下。” 皇上嚼下嘴里的蟹粉酥,看着我。 我接着道:“华清虽为女子,但也听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皇上日日在行宫与皇宫之间奔波往返,华清不敢不领这个情,但华清更不愿意自己头上也冠上祸国二字。” 皇上点了点头,招手唤来宫女,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起身离开了。 我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 褚公公这时上前问道:“姑娘,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笑了一下,淡淡道:“没什么意思。” 便坐下接着用膳。 晚上时候,荷兮替花奴上夜,我拍了拍床铺,对她道:“你今晚陪我一起睡吧。” 荷兮点了点头,道:“那奴婢去拿枕头。” 我道:“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一个,你枕着吧。” 荷兮换上寝衣,钻了进来。她放下床幔,熄了蜡烛,房间里只剩皎洁月光,照在铜器上,泛着丝丝冷意。 月圆之夜,总是更容易勾起人的思乡之情,此时此刻,母亲在做什么?她收到我的家书了么?姜云苑的梨花开了吧,和儿的病好了么?容儿是不是长得更大了些?升儿此时应该还在陈府吧,不知道外祖母身体还好不好,卫离哥哥在做什么…… 我偷偷转过身去,擦干脸上的眼泪,轻声道:“荷兮,我想家了。” 荷兮翻过身来,轻轻抱住我。 我忍不住开始啜泣道:“花奴、渠侬她们,都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家人,我把她们带回家,几乎是当做妹妹一样。对于她们来说,我便是家人,所以即便终生都要离开桐城,留在这里,她们也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我的家在桐城,我的家人在桐城。” 荷兮叹了口气道:“奴婢的家人都在饥荒中饿死了,偶尔思乡,可故土上也只剩下一轮空荡荡的明月。小姐虽然不能与家人团聚,但还是知道,他们还在这世界上的某处好好活着,相互牵挂着,心里总还是装得满满的。奴婢的心,已经空了,轻飘飘的,风往哪里吹,便会飘向哪里。” 我沉默良久,过了一会儿,荷兮便入睡了。我披上寝衣,走到窗前,斟了杯杏花酿。我点上一支红烛,拿出之前的家书一封封翻看,看着看着,伏在案上又哭了起来。 不知是什么时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饮下最后一杯酒,翻出纸笔,写道: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避,况乃未休兵。 想了想,翻出另外一张纸,提笔写道: 寄予吾妹华和: 辞家数月,不知吾妹身体还好?数月间,物换星移,往事竟已成追忆…… 我躺回床上,思绪沉沉的,很快便入睡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这是一个悲伤的晚上。 第二日,荷兮早早的叫我起来洗漱。正用着早膳,褚公公忽然带着几个人抬了个大物件儿来,还用红布盖着。 褚公公笑涔涔道:“姑娘正用着早膳那?” 我问道:“褚公公这是又给华清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褚公公这时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对我道:“好事成双,姑娘的家人寄信过来了。” 我听了心里一喜,果真是极大的好事,马上接过来拆开看。 梅姑在一旁,忍不住问道:“小姐,信上都说了什么?” 我看了,忍不住热泪盈眶道:“父亲和母亲都知道了,叮嘱我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他们,他们身体康健,家里还有和儿,不过祖父年事已高,最近不大好。” 褚公公笑道:“还有另一件儿好事呢。” 我擦了擦泪,问道:“是什么?” 褚公公这时掀开那块红布,那红布底下原来竟是笼子,笼子里关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我一向喜欢这些小动物,忍不住上前逗弄了一番。 褚公公道:“皇上不能时常来看姑娘,担心姑娘自己在行宫呆着无趣,特地叫宫里的驯兽师调教了这只小猫儿供姑娘逗乐。” 我听见是皇上送来的,兴趣却减了大半,淡淡道:“皇上有心了。” 第三十二章 恭妃出事 过了半月,皇上也没再来行宫。这日,我正和渠侬、荷兮、柳叶儿、柳絮儿在花园里捉迷藏。 渠侬向前猛地一扑,抱住了柳絮儿,摘下纱巾,笑得前俯后仰,道:“又该柳叶儿了,你今天都被抓到多少回了。” 这下大家笑得可开心,柳叶儿上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在这儿,你何曾抓到我了?” 渠侬仔细一打量,自己抓着的可不却是柳絮儿,撅着嘴道:“不管,反正到你了!” 说完,用纱巾把柳絮儿的眼睛蒙上,让她在原地转上十圈儿。 柳叶儿蹑手蹑脚的把我们拉到一起,轻声道:“姑娘,咱们几个去那边坐着吧,看她自己在这儿瞎扑楞,岂不更有趣儿。” 我拿着帕子挂了她的鼻子道:“你这小妮子太坏,我们过去吧。” 说完,几个人拎着裙角,偷偷的走到一旁的石台桌子上坐下。 柳絮儿还在花丛中,一边摸来摸去,一边念念有词道:“你们几个怎么不出声?你当不出声,我就抓不到你了么?我跟你说,我可听到你走路的声音啦!” 我们在这里捂着嘴,憋笑憋的正难受,柳絮儿忽的往前一扑,却扑到了江湖海的身上,当下还死死抱住不肯放手,高兴的嚷嚷着:“抓着了!抓着了!看我抓着你了吧!” 我们这边再也忍不住,雷鸣似的齐齐爆发出笑声,柳叶儿更是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柳絮儿这才摘下纱巾,看清楚自己怀里搂着的是江湖海,呀的一声就跳开了,跑了过来,跺脚道:“姑娘太坏了!领着她们躲在这儿,看我一个人在那里转么么!” 我忍不住笑,也应不了她的话,她转头看柳叶儿笑得最凶,上去掐她的脸道:“准是你给姑娘出的馊主意!” 江湖海领着钱德成和沈登在一旁伺候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笑得累了,摆摆手道:“你们玩儿吧,我乏得很,要回去歇息了,给你们放半天假,好好歇歇吧。” 说完,从江湖海手里接过八宝,就是昨日皇上赏赐的那只小猫儿,一下下摩挲着它又软又柔顺的毛发。 梅姑给它起个名字叫八宝,说是这些猫儿狗儿起个贱名好养活。八宝十分亲人,天冷的时候,总是冲人喵喵的叫着,不由分说的钻进你的怀里取暖,它还常用自己蓬松的大尾巴来扫你的脸,极尽可爱。八宝的左右瞳孔,一蓝一绿,竟比宝石还瑰丽,被它那双眼睛盯着瞅,便是金山银山,也心甘情愿的捧给它。 荷兮这时跑过来道:“小姐要午睡,奴婢回去给小姐整理床铺吧。” 我看了一眼柳絮儿柳叶儿姐妹,巴巴的看着荷兮,想让她留下陪她们玩。我对荷兮道:“你留下陪她们玩儿吧,寝室有花奴打理呢,你不必操心。” 荷兮颇有些担忧道:“可是花奴姑娘……” 我摇了摇头道:“没事的,她毕竟从小跟着我,不会真的和我置气。” 荷兮仍有些不放心,被我催了回去,我对江湖海几个人道:“你们三个也过去玩吧,仔细点别叫人看见就是了,晚饭前回来伺候就行了。” 钱德成喜滋滋道:“谢谢姑娘。” 沈登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看他像是有事,但此刻也乏于理会他,便道:“有什么事儿,明天在忙,去玩吧。” 沈登无奈,便退下了。剩下江湖海道:“老奴一把年纪了,可陪这群小丫头们玩不起来,还是留下伺候姑娘吧。” 我笑道:“江公公一把年纪了,我回去午睡,也不必你伺候,去歇一个下午吧。” 江湖海想了想道:“老奴谢姑娘体贴。” 我点了点头,转身看了一眼这群小孩子们,玩得正开心,便一个人回去玉容轩了。 回到玉容轩,我拉住一个扫地的丫头道:“去厢房把花奴给我叫过来。” 那小宫女应了一声,我回到自己卧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黑盒子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不多时,花奴便敲门进来了,也不说话,闷闷的站在那里。 我看着她,实在无奈,叹了口气,问道:“你还要和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花奴不自觉的红了眼睛,瘪瘪嘴,犟道:“奴婢怎么敢跟小姐置气。” 我叹了口气道:“我记得小一点的时候,苏嬷嬷逗你说,等你长大要把你许配给二叔做妾室,你听了当真,回屋里拿了一把剪子便铰自己的头发,哭着说‘小姐走到哪我便跟到哪,小姐嫁去哪你便跟去哪伺候,如今铰了头发,别说嬷嬷,夫人也别想打发我走’。好几个人上去才抢下你的剪子,柳丝儿似的头发让你剪得只剩筷子长。” 我回忆起府里的往事,也忍不住红了眼,道:“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我终身是不是幸福,你比我自己更知道我想要什么。太子殿下确实是不可多求的良人,我知他,他也知我,但我和他,心里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阴暗的东西,而且,越接触,便越躁动不安,我对他越了解,便也越恐惧。若我们两个私守在一起,他的野心迟早会改变我们两个人,花奴,我不想变成我心里畏惧的那个我。” 她吸了吸鼻子,不解的问道:“小姐心里畏惧的小姐?” 我笑了笑道:“人总会发现自己心底存在的魔性。” 说罢,她还欲再问,我把方才和小黑盒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推给她。 “这什么啊?”花奴接过盒子,打了开来,乍一看以为是一把瓜子,她不解问道:“小姐给我一盒瓜子干什么呀?” 我笑了笑道:“你嗑嗑试试看?” 花奴拿出来一枚仔细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我的菩萨呀!金的呀,黄金做的小瓜子,好小巧呀。” 我笑道:“那日皇上赏的金瓜子,叫渠侬她们几个一人一把分个干净,这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花奴泪眼汪汪道:“小姐,花奴对不起你。” 我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你我主仆一心,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花奴重重的点了点头,这时外头却有人小声的叫道:“姑娘~姑娘~” 花奴疑惑的皱着眉道:“这声音,是沈登吧?难不成有什么事?” 我心里一沉,道:“许是有什么事,叫进来,别让别人看见。” 花奴去领了沈登进来,那沈登见了我,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求姑娘救救我家殿下吧!我家殿下就快要没命了!” 我听了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太子殿下他怎么了?” 沈登哭着道:“阿柒公公传信儿来,宫里头,恭妃不知怎么的又惹了皇上生气,被皇上罚禁足,连宫门都锁了起来。太子殿下茶饭不思,在殿前跪了整整一宿,求皇上宽恕。跪到下朝时被皇上斥责一通,找了两个侍卫竟是拖回了钟粹宫。朝中大臣也为这个事闹个不停,可皇上只说王恭妃侍上不恭、出言不逊,旁的一句话没解释。殿下在后宫根基薄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打听不出来。” 花奴愤愤道:“殿下他可是太子,皇上就这么叫两个侍卫把他拖回去成何体统?恭妃好歹也是太子生母,又岂有说禁足就禁足的道理?” “哎!”沈登长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宫里头那个郑皇贵妃!当着皇上的面对恭妃就‘老妈子’‘老妈子’地叫,背地里没少挤兑恭妃,说是虐待,都不足为过。” 我问道:“那殿下他现在怎么样了?” 沈登道:“说是受了风寒,现在不大好。殿下之前为姑娘受了那许多的苦,昨晚上又跪了一夜,怕是伤的不轻。” 我担心,却又无可奈何。我想去看他,却被锁在这汤泉行宫,我想帮他,却又微不足道。我捂着脸跌坐在椅子上哭泣:“他为我做了那许多的事,我此刻竟一二分都帮不上他。” 沈登眼睛一转,对我道:“姑娘兴许能帮着求求皇上。” 我把手放下来,想了想,问道:“可是自打上次我惹恼了他,皇上就再没来过。” 沈登道:“若让皇上来,这个倒不难,太子殿下在宫里头还有点人脉能促成这个事儿。只是,姑娘想怎么求皇上呢?” 是啊,我能怎么求他呢,又以什么身份求他呢…… 我对沈登道:“你仔细留意宫里的事态,有什么我能做的,让阿柒最快来告诉我!还有,要殿下一定保重身体,他有来日,他母妃才有来日!” 第三十三章 训斥下人 沈登通风报信已经过了两天,阿柒那边还是没传来任何消息。离了方府,不论想做什么事,都如此掣肘。 我打理着手上的百合花,插到瓶子里,刚打理了一半,便失了兴趣,放在一旁,厌厌的盯着园子里海棠看。 花奴在一旁侍奉,看到我心神不宁,问道:“小姐是在担心太子殿下吗?” 我摆弄着手里的帕子,闷闷问道:“沈登还是没打听到什么么?阿柒那边还没传来消息吗?” 花奴摇了摇头。 我不安的叹了口气,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在窗前站定。 花奴走上前来,问道:“小姐想不到什么办法,能帮帮殿下吗?” 我捏起一支百合,蹙起眉头:“从前在家里,总觉得事事容易,在外祖家,也只是要颇收敛些,如今在这行宫,才发现自己力量微薄,事事无奈。花奴,我竟连他好不好这样的事,都不能知道。” 花奴想了想道:“不如奴婢陪小姐去外面走走吧,小姐有心事,总在房间里闷着,该闷出病了。” 我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去湖心亭透透风吧。对了,带上我的琴。” “哎。” 我抱着绿绮琴,叫花奴抬着桌子。刚一出门,却正好遇上宋语。 宋语见花奴抬着琴桌,便上来搭把手,问道:“小姐又要去湖心亭弹琴吗?” 我嗯了一声,道:“在房间里坐着无聊,去转转吧。” 宋语道:“我和花奴姑娘一起抬过去吧,这桌子忒大。” 花奴道:“不碍事的,我从小帮小姐抬桌子,比这再重的我也抬得动,宋姑姑去忙吧。” 宋语笑道:“我也没事,何况你一个女子抬着这桌子走路终究是不方便,若桌子再不小心磕了碰了,还要拿去修补,误了小姐心情。” 说罢,她不由分说的帮花奴一起抬着,我想着左右到了湖心亭再打发她回去就是了。 皇上为了方便我每日去湖心亭弹琴,这月特意叫人在林子里修了一条小路出来,这样我便不必绕远过去。宋语路上一言不发,我也没有心思和她们讲什么,三个人就静静的走着。绕到一处转弯的地方,我忽然发现前头有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坐在地上偷懒闲磕,扫把竹筐横七乱八的倒在过路上。 我也不没心思搭理她们,花奴刚要上前叫他们把路让开,我忽然耳朵一见听见她们在谈论太子,便忙拉住花奴,噤声躲到一旁。 有个桃子脸的小宫女,眉飞色舞,脸上尽是得意炫耀之态,对周围人颐指气使道:“我跟你们说,我有个干哥哥,是皇贵妃身边的红人儿,他说,要我好好干等哪天得了机会,就提携我去伺候福王。” 另一个尖脸的小宫女更得意道:“干哥哥、福王算什么?上次趁着太子殿下来行宫,我姐姐被褚公公派去近身伺候,阿喆公公看重我姐姐能干,已向褚公公讨要了去伺候太子殿下,等我姐姐哪日在太子宫里站稳了脚跟,就会把我接过去。太子殿下可是未来的国君,可不比你们福王强。” 那桃子脸小宫女啐道:“太子算什么?恭妃是太子的生母,不还是被皇上关在她自己宫里?还是皇贵妃最得盛宠,皇上也宠爱福王,我看啊,这太子之位迟早是福王的!” 那尖脸小宫女哼了一声:“太子殿下一向恭谨,从来不犯什么错,皇上怎么可能说废就废?” 那桃子脸小宫女嘲笑道:“什么恭谨,他倒是敢犯错,皇上还不立即废了他。依我看啊,恭妃之祸,就是太子被废的前兆。我跟你们说,有皇贵妃娘娘在,恭妃在皇宫里,过的连宫女都不如,连饭都是馊的!” 说罢,几个人竟一起乐淘淘的笑了起来,我躲在树后,死死地攥着手心,堂堂一国太子,岂是他们几个贱奴可以排遣的?只是碍于宋语在,我少不得故作轻松。花奴也不敢妄言。 这群宫女太监笑过之后,旁边的小太监都一脸谄媚道:“哪日刘姐姐、郭姐姐若是得道,可别忘了咱们几个的情分,好歹给咱们也介绍几个好的去处,别叫咱在这行宫苦哈哈地守一辈子。” 那桃子脸小宫女道:“我有个一齐进宫的同乡,在宫里当个小宫女,不过伺候个小小的美人,那赏银也是月月没少过。她按月寄给家里老父老母,置办了好几处田地,还帮着兄弟娶了媳妇。哼!哪像咱们几个,成日的守在这冷清的汤泉行宫,伺候个无名无份的主儿。” 另一个小太监道:“不是我说,玉容轩里那位实在窝囊,在这行宫里住了好几个月,皇上才来几回就再不来了,估计啊,早就把她忘了!咱们跟着她,这辈子都别想出头。” 花奴此刻再也忍不住,跳了出去,指着那太监的鼻子骂道:“你们几个奴才好大的胆子!连主子都敢编排,看我不回了褚公公,撕烂你们的嘴!” 那几个奴才见到我,慌里慌张的齐齐跪下,方才桃子脸小宫女竟倒不心虚,怪里怪气道:“呦,是姑娘来了,奴婢们几个在林子里打扫了大半日了,累了在这里歇息着闲磕两句,想是挡了姑娘的路了,姑娘叫奴婢们挪开就是,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花奴气道:“你竟还敢狡辩,你们敢编排我家小姐,还敢编排太子,我看你们是要逆天了!” 那桃子脸小宫女道:“姑娘可别胡说,我们刚刚不过闲聊家里琐事,可没说什么太子,哦,自然也没敢编排小姐,许是姑娘听错了吧?” 花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死死地咬着牙。 倒是宋语求情道:“小姐别和这些不长眼的贱奴置气,回头奴婢回禀褚公公,处置了她们便是。” 我本来也不愿意和这些下人置气,谁知道,那小宫女竟是越发的不长脸,嚷嚷道:“姑姑别拿褚公公来压我们,我们没做过的事情,便是回禀皇上,也是不怕的!” 我冷冷一笑,和这样的奴才置气,当真是污了自己的心神。只是若不惩处她一番,反倒叫人觉得我软弱可欺,我想了想问道:“你叫什么?” 那桃子脸小宫女答道:“奴婢刘翠翠。” 我笑了笑,对她道:“你既然有了出路,想去巴结福王,我这玉容轩院子小,倒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宋语,你带她去收拾下行李,送她出玉容轩吧。” 花奴听了冷笑着补充道:“褚公公这两日诸事繁忙,也不必为了这点子小事去打搅他,过两日奴婢得空了再去知会褚公公他老人家。” 那刘翠翠听了,脸色一变,忙磕头求道:“姑娘别赶我去出,你现在赶我出去,叫我住在哪里呀?” 我懒得搭理她,冲地上那两个小太监道:“你们两个想必跟她是一条心,回去一起收拾东西吧。” 那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齐齐磕头求到:“求姑娘绕过我们两个这一回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故作不解地反问道:“怎么你们两个不是要跟着她一起去伺候福王么?我也不耽误你们前程,你们也别在我眼前晃悠叫我头疼,主仆一场,好好散了吧。” 说到这儿,我眼光一斜,落到那姓郭的尖脸小宫女身上。 她见我看着她,吓得忙跪地磕头,哭求道:“姑娘,奴婢可什么都没说啊!求姑娘别赶奴婢出去!” 我笑了笑道:“你跟我过来吧。” 说完,我便湖心亭那边去了。那姓郭的尖脸小宫女还在地上跪着,不知如何是好,花奴冲她呵斥道:“蠢东西,抬着桌子跟我走!” 第三十三章 西子说 这夜里睡前,我正在桌前看史书,花奴凑到我身边,小声道:“小姐,那个刘翠翠领着那两个小太监还在门口跪着呢。” 我翻了一页,淡淡道:“愿意跪就跪着吧,锁夜门吧,夏天晚上蚊子多,别都飞了进来。” “哎。”花奴听了出去把外头大门锁上,便回去睡觉了。 今天晚上柳叶儿上夜,她凑到我身边,问道:“姑娘在看什么,给我也念念呗!” 她和柳絮儿两个姐妹,出身贫瘠,父母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曾教过她们姐妹念书识字,刚满了十三就送到宫里来谋生。 我见她们两个好学好问,趁着现在还不算晚,得空便会教她们习文练字。 我把书翻回前一页,从头给她念到:“越诸暨苎萝村鬻柴者有女,因居村西,故称西施,一作先施,小字夷光。貌若天仙,增半分嫌腴,减半分则瘦,为古今美人第一,西施一词遂为美女之代称。西子病心而颦,村东丑女见而美之,亦捧心而效颦,富人见之,闭户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东施知美颦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此即东施效颦之典。西施常浣纱于水上,鱼为之沉,故有沉鱼之说,世人因名其溪。越君勾践图复国,以吴王好色,乃用范蠡谋,徧访国中美色,得西施,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乃献于吴王夫差。吴王嬖之,日事游乐而废朝政,亲佞幸而远贤良,终至国破身亡。吴既灭,勾践以西子为亡国尤物,浮西子于江,令随鸱夷以终。鸱夷者,伍子胥死而盛以鸱夷,其死西子有力,故沉西子以报子胥之忠。” 她听了有些迷糊,问道:“姑娘能解释一遍么?有些地方,听不太懂。” 我指着书上一字一句耐心解释道:“这一段讲西施之美貌沉鱼落雁,增一分则嫌胖,减一分则嫌瘦。这一段讲东施效颦的故事,说她的同村有个丑女叫东施,因为看到西施痛心病,捂着心口皱眉的样子很美,便也模仿她捂着心口皱眉,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却吓跑了所有人。最后的这一段,是讲西施为越国灭吴国的故事。” 说到这里,我合上书给她讲到:“春秋末年,吴王夫差继位之后,为报欺其父阖闾败给越王勾践的耻辱,励精图治,终灭越军于会稽。勾践亡国后,屈身为奴以事吴王,卧薪尝胆。他的丞相范蠡得知夫差好色,遍访天下搜寻美女,得诸暨苎萝山卖薪女西施、郑旦。范蠡与西施两情相悦,但为复国大计,范蠡忍痛将西施献给越王。越王勾践用了三年的时间调 教西施,教以歌舞、步履、礼仪,三年后方进献给吴王夫差。吴王夫差宠幸西施,渐不理朝政,吴乱越兴,二十年后,勾践亡吴复越。” 柳叶儿撑着脸问道:“那西施呢?吴王死了之后,她去哪里了?” 我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吴越春秋》里说,吴王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史记索引》载,鸱夷子皮,范蠡自谓也。所以我猜,大抵是越王命范蠡将西施溺毙于太湖了吧。” 柳叶儿睁大了眼睛,问道:“可是范蠡不是爱慕西施吗?而且西施为越国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越王还要淹死她呢?” 我叹了口气道:“亡吴之功,西施当属也。西施虽为越国崛起立了大功,但终是免不了亡国祸水的污名。大概是勾践担心西施既能亡吴,便亦可亡越吧。我幼年曾路过扬子江,那里有种鱼,叫美人鱼,又称西施鱼,妇人食之可增媚态,据说便是西施沉江后幻化而成。” 我正好好的说着故事,这小丫头竟忽然嚎啕大哭起来:“西施好惨啊!被心爱的人送给帝国君主,好不容易帮自己的国家复了仇,还被自己的国君沉到湖里去了!西施好可怜啊!” 果然是年纪还小,爱动感情。我忍不住笑道:“这事到底历史久远不可考证。此中,也不乏别的说词,有人说夫差自刎后,西施便自缢于馆娃宫内。《越绝书》里还说,西施亡吴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听说肥城陶山还有范蠡和西施墓呢!” 这小丫头听了,果然止住眼泪,眨巴眨巴眼睛,问道:“真的吗?” 我点点头道:“真的!苏轼有‘五湖问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的说法,讲的就是范蠡在越国复国后,带着西施离开的场景。” 柳叶儿擦了擦脸蛋,吸吸鼻子道:“这还差不多,这范蠡欠了西施太多,下半辈子得好好补偿她!” 我听着她童言无忌,倒也觉得天真可爱,这让我不禁想起里容儿,离家时,容儿也扯着我咿咿呀呀念到“姐姐姐姐不走,容儿也要姐姐。”我又忍不住伤情了一番,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登终于带来了太子殿下的消息。 沈登跪在我面前哭诉道:“姑娘,殿下真的快要不行了。皇贵妃快要把恭妃折磨死了,每日宫里只给隔夜的搜饭,井里的凉水,伺候的人都换成了皇贵妃的心腹,衣服也不给洗地也不给扫,事事都要恭妃自己亲力亲为,这还是殿下打听到了,不知道的,她们暗地里还不知道要给恭妃多少罪受,别说是个弱女子,便是成年男子也难以受此折辱啊!太子殿下得到消息,急得吐了一大口血,气的晕了过去,太医说这几番连续的急火攻心,怕是要落下心病的!” 花奴听了上前揪住沈登:“你说什么?” 我听了竟也是气血翻涌,几乎站不稳。 陛下,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便执意把我藏在这汤泉行宫,哪怕我顶撞他,还是百般的讨好我。恭妃跟了他多年,还为他生了个儿子,为大明养育了一位太子,他竟如此冷血不顾情面。 我捂住心口,问道:“我记得,太后和皇后对殿下是极好的,她们也不能救恭妃吗?” 沈登摇摇头道:“皇贵妃一向在宫里横行霸道,就是皇后娘娘也得让她三分,就算皇后娘娘用正位中宫的身份压她,可皇后娘娘再大,也大不过皇上啊!太后也是有心无力,皇上近些年来,和太后多有政见不合的地方,太后年纪大了,也渐渐不管事了,成日只顾着吃斋念佛,也是顾及不到。” 他是一国太子,我原以为他的人生是何等恣意潇洒,我原以为他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可他在这宫城里,原来竟如此举步维艰。当我在方府里享受岁月静好时,他却要在这个牢笼里谋求生存。 为何他在最难的时候,我永远只能问一句怎么办,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沈登看着我,忽然重重地磕头道:“姑娘,殿下有个不情之请!” 我一听到我能做些什么,便急着问道:“什么事?尽管说,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试着为他趟一趟。” 沈登看着我,满怀期待道:“殿下说,若姑娘愿意,他此生欠着姑娘,便是姑娘哪日反悔,要殿下拿命去赔,殿下也绝无二言,若姑娘不愿意,殿下也绝不强求。” 我毫不犹疑的问道:“什么事情?” 沈登一字一句说道:“殿下求姑娘,承宠,进宫,救恭妃一命。” 梅姑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和花奴四目相对,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沉默半天,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海棠。 我的心已经给了你,命也是你救的,若这副残躯再能在助你登上皇位,此生便也不算亏欠了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沈登轻描淡写道。 “好。” 第三十四章 褚公公 我问沈登道:“褚公公,可信得过?” 沈登不解道:“褚公公并不是殿下这边的人,但应该也不是福王那边的人,毕竟只是个行宫的主管,小姐问他做什么?” 我问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让皇上自愿来行宫看我?” 沈登道:“殿下虽然在后宫势力薄弱,但要想引皇上来一趟行宫,还是可以的。” 我点了点头道:“等褚公公得空,你去和他问问,可不可以为我在行宫里搭处木台子,要以大缸为底。” 沈登犹豫了一下道:“这,虽不是兴土木的大事,但即要动工,恐怕便是褚公公也得回了皇上才行,小姐若想瞒着皇上,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不必瞒着皇上,我就是要让皇上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又嘱咐道:“再向尚服局、尚宫局求些彩线、孔雀翎、铃铛等物件。” 沈登问道:“小姐这又是搭木台子,又是要这些女工物料,是准备干什么?” 花奴是知道的,卖弄关子笑道:“我家小姐自有不凡之才?” 过了两日,宫里那边王公公命人将我要的物料一概送来,还拨了不少银两于褚公公来修木台。这宫里头的木匠,出工快,活儿也精细。 褚公公见宫里头重视,他便也不敢松懈,每日竟是亲自监工,不到十日,木台已然建好。 这日,褚公公派来身边的小纪子,传信儿道,木台已经搭好,叫我挪步过去看看。 我放下书,带上花奴和渠侬,跟着过去。 木台建在江边一处开阔的地上,用料、漆色皆是上乘,褚公公亲自监的工,木质细腻、雕花精致,半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褚公公领着我四下查看,道:“微臣这几日一直在这儿监工,匠人们也都尽心尽力,姑娘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告诉微臣。” 我笑道:“褚公公都满意,自然是好的。” 褚公公笑道:“姑娘要的木鞋,微臣也找来了,已经叫人送到玉容轩去了。” 我道:“劳烦公公了。” 褚公公道:“呦,微臣侍奉姑娘便是侍奉皇上,岂敢担得上姑娘‘劳烦’二字。姑娘看,这木台已经建好,若姑娘再没别的要求,微臣也好整理账本,上报给司设监。” 我想了想道:“这台子我很满意,其余的也并不需要什么,公公尽管上报,就是了。” 褚公公打个千儿道:“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花奴见褚公公带人离开了,撒欢跑到台子上,走了两步,使劲儿跺了跺,只听到一阵儿回响,她惊奇道:“这木料轻薄,竟也能建得如此稳固。” 我道:“木料轻薄,屐履击之,声音更清脆动人。到底皇城是天下名匠云集之地。” 渠侬道:“是啊,这台子修的比咱们府上的还好,小姐若在这台子上跳响屐舞,定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渠侬扶着我走上台子,湖边辽阔,脚下回音阵阵,不知哪一脚会踩空,摔到低谷…… 我这几日苦练响屐舞,并在宫外请来乐师,重新谱了霓裳羽衣曲。响屐舞以屐履击地,讲究一个妖字,霓裳羽衣妩媚动人,配上响屐舞,更添风味。 这几日,梅姑连日为我赶制舞衣,荷兮跟在一旁半学道,半帮忙。 夜里,我累得伏在床上,动弹不得,柳叶儿、柳絮儿两个正一个给我捏肩,一个给我捶腿。 梅姑为我打来一盆热水,里头撒了许多药材,道:“小姐又练了一整天,站都要站不稳了,坐下泡泡脚吧。” 我勉强睁开眼皮,让她们两姐妹扶着我坐起来,把脚放进水里,顿时感到肌肤表面逸散出一阵寒意,然后体内一股暖流萦荡。 梅姑蹲下来亲自为我捏脚,看着我脚上几处红肿,心疼道:“小姐练舞,也要注意身体,响屐舞最是伤脚,你看身上摔得青了好几处,这脚也肿了。” 我道:“哪里就那么娇气。” 说罢,我动了动脚趾,那里因为常年练舞而生了一块儿茧子,我又伸出因拨弄琴弦生茧的十指,虽不影响美观,但肉眼也看的分明。 梅姑看了道:“小姐还记得小时候和大小姐初开始学舞吗?先生说你天资并不如大小姐,但小姐自小便格外能吃苦。七月里正值酷暑,大小姐练到饭时便回去休息了,小姐练到天黑,汗流浃背的,仍不肯松懈。如此数月下来,连先生对小姐的舞艺都赞不绝口。” 我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小时候倔强,事事都爱和长姐较高下,长大了才知道长姐当时都是让着我的。” 荷兮这时拿着舞衣过来,问梅姑道:“姑姑,你看这彩铃儿是绣在裙尾,还是腰间好?” 我看那衣服大半已成,只差最后一些装饰上去,对荷兮道:“自然是绣在裙尾易响。” 荷兮为难道:“可这裙尾是要接孔雀翎的,若再绣上小铃儿,倒叫人不知道看哪里,岂不是画蛇添足了?” 我仔细一想,她说的确实是这个道理。 梅姑接过衣服,拿起铃铛和孔雀翎比量一番,笑了笑道:“这个不难办,你把这小铃铛绣在孔雀翎的根儿上,既不夺眼,也能轻易甩动。”荷兮想了一下,惊喜道:“还是姑姑有办法!” 梅姑接过衣裳,亲自做了个样子,递给荷兮,让她按照上面的样子续下去。 梅姑对我道:“小姐不用着急,我和荷兮明日赶工一天,舞衣便能制成了。” 我点了点头,颇有些伤情地道:“这些天,还好有姑姑在我身旁……” 过了一日,梅姑已将舞衣绣成——绛紫罗裙外罩着宽大外袍,腰系暗色绸缎,罗裙褶皱间暗藏孔雀翎羽,穿上之后,即便不舞,也是焕然仙子般。 晨起着装一身舞衣练了一遍后,我遣散所有乐师伶人,沈登上前服侍,我望着湖水悠悠,背对他道:“是时候了。” 不出三日,褚公公上门道:“姑娘,这马上就到端午佳节了,皇上想着宫宴前先来行宫瞧瞧,打发微臣问问小姐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微臣。” 我翻了一页书,问道:“皇上什么时候来呢?” 褚公公道:“约莫午后从宫里出发。” 我眼神一暗,若午后出发,想来晚膳前才会到,那时日头已经下去了,论在外头赏舞并不如白日里好些。不过虽说白日里舞姿更清晰灵动,但若就着落日余晖,想来也不会差。我懒懒道:“知道了。” 褚公公这时神色回转,左右斥退了跟着的小太监,我见他神色郑重,便也挥手令一旁侍候的宫女退下。 褚公公此时轻笑问道:“微臣原不该过问此事,不过前路凶险,姑娘入汤泉行宫以来,厚待下人,微臣不愿看着姑娘枉送了前程。微臣问一句,姑娘是否有意入主后宫?” 我心里一惊,看着他的眼睛,强撑着问道:“公公此言何意?” 褚公公见我的反应,了然于胸,再一次问道:“微臣问,姑娘是否有意,入主后宫?” 我松下手中绣帕,身体不自觉的挺拔起来,他的神色已然明朗,我又何须隐瞒? 我笑了笑,说道:“是。” 褚公公听得此言,点了点头,忽然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字,我看着那个字,往日的疑惑此刻全部清明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行了个礼,对褚公公道:“多谢公公提点,华清谨记在心,若有来日,华清定不忘今日公公提携之恩。” 褚公公缓缓摇了摇头,道:“宫中人心多反复,望姑娘切记此点,万不可轻信旁人,便是微臣今日所言,小姐也该留下三分疑心,若能做到如此,微臣才能指望姑娘的来日。” 我听罢,郑重的点了点头。 第三十五章 响屐舞 端午前夜,皇上果真来了行宫,玉容轩上下二十八人皆跪于庭院迎驾。皇上的龙撵金碧辉煌,竟比落日还要耀眼三分。 皇上从龙撵上下来,我才缓缓踱步从寝殿里出来。我穿着月牙色的马面裙,披着水月色的比甲,白玉簪挽着头发,除去腰间的玉佩,身上再无装饰。 “臣女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他一把扶住我,道:“起来吧。” 说罢,往正殿走去,我跟在他身侧,后面的婢女随侍两排。 我看着他头顶的金丝翼善冠,那象征着王权的金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皇上走到我的寝殿正中间,四处打量一番道:“朕赏了你那么多玩物摆件,你竟都收了起来,这里还是那么素净可爱,没有一丝奢华之气。” 此时,梅姑将她亲手所制茶花饼呈了上来放到桌子上,我看到,对皇上道:“也并没有全收起来,皇上赏的那套孔雀绿釉青花瓷,臣女很是喜欢,日日都用。” 皇上的目光果然留意到桌子上的那套瓷器。 我将那盘茶花饼捧过来,道:“皇上大老远过来,想来胃里该是空了,茶花饼清甜,皇上尝尝?” 皇上身边的宫人这时取出御用的银针银筷,取了一块茶花饼,三番测验,又有专门的小太监试毒,无碍后,皇上方才能拿起一块儿尝尝。 皇上尝了一块儿后,很是喜欢,问道:“这是你厨房里做的茶花饼?当真是用心别致,馅料里留着茶花的根茎,既有清爽的口感,又保留了茶花的清香。” 我道:“这是梅姑的手艺,梅姑做的点心,样样有它的独到之处,臣女便是吃着梅姑做的点心长大的。陛下吃了点心,再饮一杯吧。” 皇上接过茶盏,刚要饮一口,却打开盖子看了看,问我道:“你这是给了朕一杯白水么?” 我含笑道:“陛下不妨先尝尝。” 皇上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仔细品味忽然眼前一亮,仔细嗅了嗅道:“有荷花的清香” 我道:“这时日出前收集的露水,烹煮了荷花,将一壶水收成了一杯。” 皇上道:“在你这里,朕总能找到些新意。” 我内心里冷笑,喜新厌旧,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皇上这时踱步到寝殿里挂着的舞衣前,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朕听说你在行宫里搭建了个舞台子,你除了擅琴,棋艺也非凡,朕没想到,你还会跳舞。” 我道:“陛下谬赞了。母亲说,女儿练舞,即可婀娜身姿,也略可强身健体,臣女不过粗学了些虚架子,平日里舒展一下筋骨,不至于太过慵懒,整个人都不清明。” 皇上点了点头,道:“你这件舞衣,绣工、用色,都是上乘。” 我看着那件舞衣,也流露出了一些满意之情,道:“这件舞衣也是出自梅姑之手。” 皇上看着我道:“哦?朕倒要见见这个梅姑了。” 我道:“臣女打小便是由梅姑照顾着长大,很多东西,臣女也是跟着梅姑学来的呢。”说罢,我示意梅姑上前。 梅姑低着头,跪在地上道:“奴婢参见皇上。” 皇上道:“你服侍你家小姐有功,赏半年月钱。” 梅姑谢恩领旨,便又退下了。 皇上对我道:“有这样一个人服侍你,是你的福气。” 我含笑不语。 皇上仔细的打量着那件舞衣道:“你素日爱穿清淡的素色,这件舞衣妖娆艳丽,不知你穿上是怎样的感觉。” 我心里笑道,摆明了就是想看我为他一舞,却不直言,只说这些弯弯绕绕的。我道偏不如他意,说道:“臣女那日一身红衣,陛下倒是忘了,想来是臣女着这些妖艳之色入不了陛下的眼。” 皇上忽然一脸神往道:“那日你一身红衣,跪在大堂,朕唤你,你一抬头,目光如炬,一朵莲花在你额间绽放,莲花纯洁,红衣妩媚,偏在你身上相融在一起,竟丝毫不让人觉得违和。” 我淡淡道:“陛下若喜欢,不如请陛下退出寝殿片刻,容臣女更衣,穿给陛下看。” 皇上道:“既要更衣,便为朕舞一曲吧。” 我低眉浅笑,道:“那便容臣女先行更衣,请陛下移步湖边,臣女稍后就到。” “好,朕等着你。” 站在台上,天边一轮金日,云如火烧,映得江面一片残红。我看着台下陛下巍峨身姿,不禁想起殿下身上的道道伤疤。 殿下,华清这一世,将此心此身皆许给你,若你负我,若你负我…… 乐师伶人,拨弄弦柱,我收回心思,软腰折腕,翩翩起舞。工匠师们在木台下头稳稳地铺了二十来口大缸,随着我的舞步翩移,发出“噔噔哒哒”的回响,交织着裙上小铃“叮叮铃铃”的声音。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听着乐师们吹奏着的霓裳羽衣曲,我一壁舞着,一壁神游于天地—— 在龙眠山庄,你携着漫天香桂,背影淹没在斜阳悠悠中…… 在龙门石窟,你凭栏远眺,叹息千年古韵…… 在雁栖山上,你执着一枚桃枝,对我道,心悦君兮…… 在玉簪花中,你说,清儿,你信我…… 我嘴角媚笑,冲着陛下抛出软袖,孔雀翎委地,彩绣辉煌。 吴刀翦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辉,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 玉钗挂缨君莫违。 李白金花折风帽,白马小迟回。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李白微雨散芳菲,中园照落晖。红树摇歌扇,绿珠飘舞衣。繁弦调对酒,杂引动思归。 一曲舞毕,我恍然于天地。 恨唱歌声咽,愁飞舞袖正;西陵日欲暮,是妾断肠时。 皇上此时举杯道:“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清儿,你真是让朕惊喜。” 我强颜欢笑道:“臣女三年前开始,遍翻古籍,参悟这春秋响屐舞,只是后人学步,无论如何极力模仿,到底难以比拟西子的十中之一。” 皇上道:“何须比拟西子,你自有你的神韵。” 王公公笑道:“方姑娘这一舞,堪比如今宫中的叶奇太妃。” 王公公倒是有意抬举我,我心思一动,款款大方道:“臣女怎敢与太妃比肩,太妃当年一曲秦王破阵舞名满天下,臣女敬仰,若哪日有机会得太妃指点,是臣女三生有幸。” 皇上点了点头,道:“太妃久居深宫,你若有意求教,她自然不会推脱。” 我听了,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 说罢,皇上冲我招了招手。 我从台上走下来,他牵着我的手,引我坐到他身边,对我道:“夜里寒气重,你在风口里站了这许久,王国臣!” 王公公应道:“微臣在。” 皇上道:“吩咐下去,在白玉方池准备热水沐浴。” 王公公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笑道:“是。” 我蓦地俯身对皇上道:“陛下,白玉方池是帝后沐浴专用,臣女不敢擅入。” 皇上拍了拍我的手,道:“朕说你用得起,你便用得起。” 第三十六章 汤泉承宠 我站在澡雪堂内,目光凝滞于前方。四名宫女服侍我脱去舞衣,拆下玉簪,青丝滑落胸前。又有宫女端来金盆,让我洗去妆容,摘下额间花钿。两名宫女引我去了内室,褪去亵衣,先在浴桶里洁净身体。澡雪堂内十几名宫人井然有致,安静的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净身后,又有宫人引我去了白玉方池,替我宽去外袍。白玉方池,帝后沐浴之所,池身铺满了汉白玉,底下还刻着龙凤图腾。池底还有两条供水的暗渠,将水泄向其他浴池。 澡雪堂的窗子大开,室内布满了月影纱,晚风吹进来,那些白纱便如同漂浮在空中,恍如云雾仙境。堂内的龙涎香静默燃烧,只听得到水波摇晃的声音。我踏下阶梯,水面上蒸发的热气腾腾的裹住我的肌肤,让人心神一下子放松下来。我踏入池水,玫瑰花瓣瞬间裹挟过来,和心底的一些躁动一起撩拨着我敏 感的肌肤。我作为一个尚未出阁的少女的彷徨和心底对侍寝的最后一点犹疑,随着额上沁出的汗珠,一起消融在了这一片雾气中…… 澡雪堂过于安静,我忽的察觉到一丝轻微的声音,下意识的跑到池壁后,抱着自己的身体缩在水里躲起来。 皇上笑道:“怎的,朕的华清害怕了?朕一进来,便像个小鱼儿似的游走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隐约听见宫人为皇上脱去衣物,然后,听到他踩在水里的声音,我看着他的侧影,虽然已没有少年男子骨肉的精壮,但仍魁梧。水波随着他的动作,一袭袭的荡在身上。 皇上转过身体来,竟将我逼在这小小一隅。我盯着他的胸膛,忽的想起嬷嬷教习的那些侍寝规矩,身体不自觉的躁动起来。 皇上伸出手来,抬起我的下巴,欺身吻了上来,一双唇轻轻软软,辗转留恋,呵出的热气喷薄在我的脸上,让我的心弦颤动不已。他的另一只手轻轻的又不由分说的拂上我的肩头,又缓缓地滑到腰间,我如同被猫儿咬了一般,身上酥酥麻麻的。他顺势将手绕到我腰后,伸手揽我入怀,让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前,在这一池玫瑰的香气里,袭来一股浓烈的盛年男子的气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肌肤的滚烫,那些沸腾的血液仿佛随时会撑破他的皮肤。从身体深处自然而来的一股情意让我迷失了片刻的理智,然后我的灵魂忽然流转回二月那片玉簪花中,想起我也曾像这样,依偎在殿下的怀里。我忽然后悔当时没能再仔细的吮吸一些他身上的味道,如今,再不可能了。 皇上终于离开我有些酥麻的朱唇,低着头打量一番,笑问道:“你脸红了?” 我一双手不知道放在那里,撑在他的胸前,眼神躲闪道:“许是,汤泉泡的有些久,被热气熏陶所致。” 皇上忽的收紧手臂,让我整个人猝不及防的紧紧贴了上去,我感受到他灼热的身体,这样肌肤摩擦的感觉使我的心脏跳得更快,呼吸也变得厚重起来。 皇上轻轻将我的秀发拨于耳后,唤道:“来人。” 两个宫女托着金盘,半跪于他面前,那姿势若是维持久了必定极其难受。 皇上从水中走了出来,另两个宫女从金盘中取出汗巾为他擦干身子,披上寝衣。我跟着皇上,从浴池中起身那一刻,感觉身子像被汤水牢牢的抓住了往下扯,换上寝衣后,皇上牵起着我的手,往澡雪堂的外头走去。 他吩咐宫人道:“回玉容轩。” 玉容轩的院门上此时挂起了两盏红灯,宫人们垂眸列侍两旁。皇上牵着我从青石板上走过,夜里结了露水,我一步步,走的分外小心。我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是什么,但我却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人生是怎样的。 海棠开了,一阵幽香。在这一条路上,我回忆起了所有我知道的帝妃的命运,但最后,萦绕在我脑海里所剩的,只余西施一人。 走到寝殿床边,宫女服侍我和皇上脱下鞋袜,我们两个对坐于床上。梅姑和宋语走过来,取下金钩,将床幔放下,我略有些紧张的张望着床幔外头的那一些身影,猜测花奴是不是正守在门外。直到所有宫人退出了正殿,将大门缓缓的关上,那略显漫长的声音留在了我的心底,在很长的一段岁月内,我都难以忘怀。 皇上看着我问道:“你害怕了?”我摇摇头道:“清儿不怕,只是有些紧张。举凡女子初出闺阁,面对要白首偕老的夫君,总是有些紧张的罢。” 他捧起我的脸,指尖在我脸上滑过,道:“你无须紧张,朕视你为瑰宝,日后会好好待你。” 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那日殿下也是如此对我道——“清儿,你是我心中至宝。”我竟一时难以自禁,忍不住湿了眼睛,有些哽咽。 皇上见我如此,只以为是我小女儿心态,语气里颇有些心疼地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擦了擦眼泪道:“皇上今日所言,日后可不许抵赖。若哪日皇上待清儿不再如瑰宝,清儿便离了陛下,守在这行宫中,再不见陛下。”殿下,若我还是你心中至宝,你怎肯舍得将我拱手于人,华清尚肯为了你冒触怒龙颜之罪,你怎肯留我在这行宫中,日日强颜欢乐? 皇上笑道:“朕只以为你永远都是那遗世独立的模样,想不到竟也有如此女儿情怀,倒叫朕觉得你分外可爱。” 春色已过,玉容轩内却是一室旖旎风光。 夜深,皇上已经睡下,但他的手仍旧紧紧的抓着我。 他的手掌大半藏于寝衣之中,拇指上带了一枚白玉扳指,手上的肌肤并没有因为年岁的缘故显得苍老,而是骨骼分明。我不由得想到,躺在我身边的人便是这天下的君主,在大明的疆土上,有什么是这只手握着的巍巍皇权求不得的?此时此刻,他的白玉扳指贴着我的皮肤,他的这只手正握着我的手,这不禁让我在滔天的落寞中有了片刻的得意。 我拿起枕边的玉佩,一遍遍摩挲着上面杲杲日出四个字。我忍不住去想,入宫虽非我本意,我枕边之人也并非我所爱之人,但我既已逃不出后宫和储位的争夺,也注定无法与相爱之人私守,难道一定还要守着一盏青灯、一缕檀香,寂灭在这岁月的长河之中么? 我将玉佩贴于胸口,看着皇上的侧脸,我才十六呵。 我忽然想到,那晚在宏光阁,殿下在黑夜里,脸色苍白,仿佛刚从地狱中脱身,他冲我喊道,华清,我们是一样的人…… 第三十七章 赐字珑儿 我一夜未眠,第二日鸡鸣之时,皇上早早的醒来,他见我醒的早,便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么?眼下都是乌青。” 我坐了起来,皇上也坐了起来。 我揉了揉额头道:“因为清儿心里有个问题没想明白,所以为难了一会儿。” 皇上挑眉问道:“哦?是什么问题,竟能困扰你?” 我道:“清儿在私下里,在陛下面前自称清儿,但若在人前,也不好总是以闺名自称。从前清儿从父自称臣女,如今,清儿也算是出了闺阁,只是身份上略有不明,不知是该自称妾身呢,还是该自称臣妾呢?” 皇上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为难的,行宫里规矩少,你便是一直以闺名自称也并无妨碍。” 我轻轻道:“在陛下眼里,这只是礼仪的问题,所以并不觉得为难,但对于清儿来说,洞房花烛夜后,皇上就不只是皇上,还是清儿的夫君。清儿在陛下面前的称呼,自有祖宗的规矩来定,但清儿如何称呼夫君,却从未有人告诉过清儿。” 皇上看我神色越发柔情起来,他对我道:“朕原该是接你名正言顺的入宫的,只是你知道,老祖宗定的规矩,你出身达官显贵,若要入宫,只怕百官议论。宫里头也拘谨,不适合你的性子。不过你放心,朕不会让你一直无名无份的委屈在这行宫里头,等到合适的时机,朕会接你入宫,朕也想日日见到朕的华清。” 我心里暗自得意,就像猫儿第一次偷到了腥一样。到底是清儿还是臣妾,不过一个称谓,我并不在意,只是要这样提醒他,以后我每每自称珑儿,他都能记得,我还是无名无份的被他藏在在这行宫里,不能光明正大于人前。这样一可以让他多怜惜我,二是能把我入宫时机再提前些。 我盯着皇上,淡淡道:“清儿不在乎身份,只想着自己的夫君,能日日陪伴自己。” 皇上捻起我一缕青丝,嗅了嗅,拥我入怀,道:“朕的心都快被你炼做绕指柔了。” 皇上清了清嗓子,问我道:“你大名叫方华清,可有小字?” 我道:“臣女小字黛儿。” “黛儿?”皇上想了片刻道:“黛儿二字美则美矣,只是深究起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你看朕赐你两个字如何,便称作珑儿。” “龙儿?”我想了想问道:“是哪个龙?” 皇上道:“玲珑的珑。” 我想了想,笑了一下道:“宝钗命妇灯下起,环佩玲珑晓光里。” 皇上点了点头,拍拍我的手,拿起我枕边的玉佩,在手里把玩着,道:“你这玉上面刻有杲杲日出四个字,杲杲二字形容明亮,珑字恰好也有明朗美丽的意思。再者,诗经里原句有‘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一句,是古人求雨的话,我们求雨时用的玉上面刻着龙纹,便称为珑。你看这两点可不是巧了。” 我笑道:“果真有那几分道理,陛下果然才思敏捷,那珑儿便谢过陛下赐字啦。” 皇上抚摸着我的秀发道:“珑儿这玉乃是天生祥瑞,佑我大明,年年风调雨顺。” 我目光清澈道:“大明福泽深厚,都是陛下贤明之治感动上天,珑儿不过是替上苍传达罢了。” 皇上笑了笑,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道:“顶会哄朕开心。” 这时门口守着的太监尖声道:“皇上该起了。” 我微微笑道:“珑儿亲自服侍陛下更衣吧。” 皇上看着我,会心道:“朕的珑儿不仅是个扫眉才子,而且淑德贤惠。” “哪里就那么好了?” 这时梅姑和宋语进来伺候,还有皇上身旁的几个贴身宫女。 我看着那些宫女的容貌,各个出挑。不禁想起太子殿下的母亲王恭妃,也曾是太后宫中的宫女出身,陛下临幸过她后,竟不肯承认,若非起居注上有记,恭妃又恰好有孕,只怕是白白赔了清白。 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便开始传饭了,我看了梅姑一眼,她会意,冲我点了点头。 我和陛下坐到桌旁,王国臣进来伺候布菜。 这时一个穿戴艳丽的小宫女低着头呈了第一道菜进来,她身上的脂粉味道熏人,头上饰金饰银的插满了发簪,便是皇上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是谁挑进来伺候的?” 那宫女听了跪下道:“奴婢是内廷的新人,刚进宫不久就被指派到行宫里伺候姑娘了。” 我蹙眉问道:“你是哪个?我怎么不记得你,抬起头来。” 那宫女抬起头,却正是那日在背后嚼舌根的刘翠翠,那日见她并无什么感觉,但如此装扮之下,虽有几分俗气,但也有几分楚楚可怜叫人怜惜。 刘翠翠道:“是奴婢啊,姑娘不记得奴婢了么?” 我故作惊讶道:“是你?” 花奴这时看清了刘翠翠的脸,上前呵斥道:“你这个贱蹄子,我们小姐心慈,上次饶了你,只把你赶出去,你竟还敢回来?” 刘翠翠听了这话,迷迷糊糊道:“是周丫头叫我回来伺候啊,她说她今日肠胃不适,不能在御前伺候,所以便叫我替她。” 花奴冷笑道:“说瞎话也不打草稿?玉容轩里这么多人,还差你一个伺候的?周丫头不找旁人,偏找你一个被小姐撵出去的?我看你是存心的。”说罢她冷哼了一声,又道:“你个宫女伺候主子,妆化的倒比主子精致,是存心来给谁看的?怎么你那干哥哥还没提拔你走么。” 那刘翠翠听到花奴话里有话,忙解释道:“奴婢冤枉啊!当真是周丫头叫奴婢回来伺候的!” 皇上大早上听见这一番话,心里对那个刘翠翠已生了几分厌烦之意,问道:“怎么这个宫女不好么,为什么撵她出去?” 刘翠翠听见皇上过问,吓得身上一哆嗦。 我不经意道:“也没犯什么大错,不过珑儿不喜欢搬弄是非之人,所以便撵了她走。花奴,皇上在这里用餐,你把她撵出去就是了,别在这里惹皇上心烦。” 花奴听了急忙道:“小姐,上次她恶语中伤小姐,小姐便轻易放过了她,这次这丫鬟吃了雄心豹子胆,皇上在的时候都敢来招惹是非,是不把咱们玉容轩放在眼里了!小姐若还轻易放过她……” 我听了忙拦着道:“花奴!够了!把人带下去!” 皇上这时放下筷子,拿起手中佛珠皱眉问道:“恶语中伤?” 皇上目光变得凌厉,扫过花奴和刘翠翠,花奴自是坦荡无疑,那刘翠翠自觉大祸临头,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皇上问道:“是怎么个恶语中伤?” 我缓和笑道:“不过是宫女太监劳作累了,无疑嚼了几句舌根,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盯着刘翠翠,对我道:“你不许拦着。” 我只好不再说话。 皇上指着花奴道:“你说。” 花奴索性跪下来道:“皇上可要为我家小姐做主。上次小姐去湖心亭弹琴,路上看见几个宫人坐在路边闲磕,奴婢原想上前叫他们让下路,结果却听见他们在议论太子和福王。” 花奴一壁说着,我一壁仔细观察皇上的表情。 花奴接着道:“这刘翠翠说她有个在皇贵妃身边伺候的干哥哥,要提拔她去伺候福王,说跟着我们小姐永无出头之日,皇上早把小姐忘在脑后。她还说,若能跟着伺候福王,以后做了他的侍妾,皇上疼爱福王,恭妃又被禁足了,太子之位迟早也是福王的,那她以后就是皇妃了,可不比我们家小姐高贵?我们家小姐心慈,只打发了她出去,没想到今日皇上在场,她竟也敢偷偷混进来。” 那刘翠翠听到花奴说了这些话,吓得忙辩解道:“奴婢那日是妄议了姑娘,但不曾妄议福王,更没说过要做福王侍妾之类的话啊!” 皇上脸上已经蒙了几分阴鸷,他自不会想到我与后宫、前朝有瓜葛,对花奴的话也不会怀疑,此刻在他眼里,这刘翠翠不仅胆大妄为目无主子,还敢妄议储君之位,不知道他对这个宫女的愤怒,有多少会移稼到皇贵妃与福王身上呢? 皇上这时问道:“你刚才说,是哪个侍菜宫女叫你替她?” 刘翠翠惶恐道:“是周丫头。” 皇上把佛珠扔到桌子上,对宋语道:“带上来。” 宋语出去了一会儿,确是自己回来,道:“回皇上,周丫头不见了。” 这时,行宫的侍卫总管郑邱来报:“皇上,微臣在巡逻时发现一名宫女晕倒在宏光阁外,是玉容轩的周丫头,微臣已经将她送回来了。” 第三十八章 较量开始 这时,行宫的侍卫总管郑邱来报:“皇上,微臣在巡逻时发现一名宫女晕倒在宏光阁外,是玉容轩的周丫头,微臣已经将她送回来了。” 这时,正殿内的所有人皆起了疑心。皇上面色更是不好,冷冷问道:“人醒了么?” 郑邱回道:“人已经醒了,只是她是被人用棍子打晕的,头还痛着。” 皇上问道:“能说话么。” 郑邱回道:“这个不妨碍。” 皇上道:“带上来。” 周丫头进来后,跪在地上,时不时的揉揉头。 皇上亲自审讯道:“你记得是谁打伤了你么?” 周丫头回到:“回皇上,是刘翠翠!” 这时刘翠翠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厉声尖叫:“你胡说!我没有打过你!” 周丫头揉了揉头道:“今天一大早,奴婢正梳洗,被刘翠翠叫道宏光阁后头去。她问奴婢,能不能让她替奴婢去给皇上侍菜。奴婢虽从前与她交好,但姑娘撵出去的人,奴婢也不敢背恩忘主,就回绝了她。可她还说,还说……” 说到这里,周丫头有些害怕的看了刘翠翠一眼,皇上冷冷道:“有朕在这里,你尽管说。” 周丫头这才放心大胆道:“她还说,凭借她的姿色,说不定今日能被皇上瞧上,回头若是封了选侍,一定不忘奴婢的功劳。” 皇上脸色已变,厉声呵斥道:“大胆!” 这时,大堂内所有人都心惊跪了下来。 我亦有些心慌,劝慰道:“陛下不要恼怒,不过是个奴才,打发了就是了。” 皇上看着我,那眼神竟让我有些心虚:“这样不知好歹、不尊主上的奴才,你竟只打发了就算。” 皇上看着刘翠翠道:“难怪你今日打扮的花枝招展,怎么是想学恭妃的老路?也该看你配不配。” 那刘翠翠吓得发了一头虚汗,不停地辩解道:“不是奴婢,奴婢没有!” 皇上道:“来人,将这贱奴的舌头拔去,拖去乱葬岗打死。” “是!” 刘翠翠听了眼睛睁得老大,不停在地上叩头:“皇上饶命啊!姑娘饶命啊!皇上!皇上饶命啊!” 侍卫将刘翠翠拖了出去,皇上的气愤方才平复一些。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慢慢的松了一口气,莞尔一笑,对皇上道:“陛下不要生气了罢,珑儿听说陛下会吹箫,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渔樵问答,可能与珑儿合奏一曲?” 皇上这才面色缓和了一些,道了声好,继续喝粥。 刘翠翠虽然的确在背后编排主子,但也罪不至死,如今被我这一通算计,成了我为了助力太子,扳倒福王路上的一颗棋子,送了卿卿性命。我缓缓坐下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愧疚么?不。 计谋得逞,我的心里只有一股子热血在沸腾,仿佛我天生便是这样的人,为了算计人心、争权夺位而生。当日的孙昭仪和今日的刘翠翠都是一样的,若说可怜,确实可怜,但若说无辜却也并不无辜,终究是自己给自己惹得祸事。 是的,殿下,我们是一样的人。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大概便是从这一次开始,我便卷入后宫和前朝瓜葛着的阴云中了,与日后我所见识的那些残忍又血腥的手段相比,今日的这番得意,不过是初生牛犊的管中窥豹,只因无知,所以无畏…… 午后,皇上已经启程赶回皇宫,今日是端午,宫里自然少不了他。 花奴给我捏着肩膀,坏笑道:“那日奴婢就不爽那个刘翠翠,今日出了这口恶气,真叫人心里痛快。” 我斜眼看她道:“今日啊,多亏花奴这伶牙俐齿的小嘴,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演戏的功夫,看来当初没送你去学唱戏是耽误你了。” 花奴啐道:“小姐说什么呢?奴婢才不去唱戏呢!” 渠侬端来果盘,道:“不过今天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奴婢着实吓到了,就怕皇上戳穿。” 花奴得意道:“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能知道?那刘翠翠就是再长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荷兮道:“还是小姐设计得好,若没小姐这些筹谋,那容易这么出了这口气。” 花奴哼了一声,也不再处处针对荷兮,撒娇似的问我道:“小姐,咱们在这行宫里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啊?” 我翻了一页书,道:“等。” 渠侬不解,问道:“等皇上来么?可皇上那么忙,后宫嫔妃又那么多。小姐若不自己努力点,皇上怎么能想起小姐呢?” 我笑了笑道:“他会来的。” 荷兮会了我的意,对渠侬道:“刚偷了一点儿腥的小猫儿,怎么忍得住呢?” 我赞许的看了荷兮一眼,抱起在地上玩耍的八宝道:“是啊,你看我们八宝吃鱼,会只吃一口么。是吧八宝?” 八宝睁着它一蓝一绿的眼睛盯着我看,喵的叫了一声,在我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卧下。 不出所料,皇上不过四天就又来行宫看我,不过我推脱月信,并未留他过夜。男人嘛,若总是得到的太容易,会太早失去兴趣。 这一整个夏天,皇上来行宫的次数,只怕要引起宫里某些人的怀疑了。 转眼,已是十月暮秋。 我和皇上在湖心亭又合奏了一遍梅花三弄。 琴箫合意,我却与他离心。 一曲过后,我略有些失意道:“陛下的箫越来越好了,但珑儿的琴艺总是没什么进益。” “朕听着甚好。”皇上放下手中的箫,走过来,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我披上,道:“深秋天寒,你身子弱,早晚该叫伺候的宫女给你带件厚点的披风,冻坏了身子,朕可要罚你了。” 我抓了抓身上暖和的披风,略有所感道:“谢陛下关心。” 这时,皇上身边的王公公过来传话,对皇上道:“陛下,宫里皇后娘娘叫人传话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我便知趣对皇上道:“珑儿先回去换身衣裳。” “你不必走。”我刚一起身,皇上便拉住我的手,又对王公公道:“你直接说。” 王公公抬眼看了一眼,道:“是。皇上,方姑娘的事,已经传到皇贵妃娘娘耳朵里去了。” 我握着皇上的手突然一紧,皇上察觉到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道:“别怕,朕在。” 我深吸了一口气,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皇上问道:“她怎么会知道?” 王公公道:“这个微臣还在查,不过现在后宫已经议论开了,只怕过两日前朝那里也瞒不住了。” 皇上嗯了一声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王公公退下后,我紧皱着眉,对皇上道:“陛下,珑儿的身份……” 皇上将食指轻轻贴在我嘴唇上,摇了摇头,对我道:“你不必劳心,有朕在,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看着皇上,心底忽然生了一股不该有的暖意。 第三十九章 后宫起疑 宫里的人,既已知道我的存在,那前朝必定也瞒不住。所幸,知道我身份的只有褚公公和他的一些亲信,行宫里的其他人只知道我的名字。我是打算介入后宫,但一定是我主动安排的情况下,而非如此被迫的情况。 我快速的思索着,此刻若被人知道我的存在,威胁无外乎两个,一是前朝的反对,即便只有个名字,很快那些大臣也能查到我作为大理寺卿的嫡女、一品将军的外孙的身份。我若作了皇妃,只怕他们立刻就会凄凄惶惶上书外戚干政的后果,更可怕的,参外祖父一本,以阴谋论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对方陈两府绝无好处。另一个威胁,是后宫的女人的手段,或者逼迫我入宫再对付我,或者,就在这行宫下手,毕竟行宫里的人,并不干净,这还多亏了褚公公的提醒。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入宫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一来我根基不稳,只怕无力自保,二来,我究竟难以割舍宫外这最后一点点的自由,和暗藏心里,再见那人的期待…… 皇上问道:“宫里都议论些什么?” 王公公犹豫了一下措辞道:“无外乎是议论,方小姐的身份,还有,一些妖妃祸国的言论罢了。” 我心里一丝狠意掠过,无风不起浪,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郑皇贵妃,还是皇后,抑或有其他人?我按捺住自己的焦躁,不停地告诉自己,切忌焦躁,因为我知道,后宫的手段,远不止这些温和的手法,若面对今天这种事我就控制不住的话,就不要谈如何帮助殿下照顾他的娘亲、谋夺储位了。 皇上问王公公道:“皇后那里,都做了什么?” 王公公道:“皇后娘娘极力镇压,但所有人私底下还是议论不停啊,皇贵妃在皇后面前,毕竟一向也是……” “嗯。”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我和这位郑皇贵妃也算是有缘,家里的那个五姨娘,不过仗着是皇贵妃的远房宗亲,便敢在方府里恣意妄为。我听闻,皇上最是宠爱这位郑皇贵妃,进宫四年便封为皇贵妃。我听宋语讲,当年皇上为了讨她欢心,还写下手谕,发誓日后立三皇子为太子,只可惜那只手谕后来被蠹虫蚕食了,不偏不倚,刚好常洵二字被虫儿咬噬了。天命如此,倒也怨不得旁人了。后来,迫于群臣和太后的压力,皇上才不得不里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殿下。 呵呵,命运啊。母亲在府里斗倒了五姨娘,以后,若我入宫,免不得与郑皇贵妃为敌了。 我对皇上温情道:“珑儿让陛下操心了。” 皇上道:“怎么会,是朕带你到这行宫。” 我垂下头,牵着皇上的手道:“行宫里自在逍遥,若能与陛下长长久久的相守于此,珑儿此生足矣。若,不得已,忽分飞……” 皇上忽然拦住我,说道:“珑儿别说这样话。那些文官武将,对朕的后宫干预的够多的了!朕身为皇帝,天下之主,却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这一次,朕不会再退步!” 皇上回宫处理后宫的舌头。行宫里的消息少,全靠沈登和阿柒在中间替我们传递消息。这几日下来倒叫我深感眼线的重要。 沈登站在小桌前,对我道:“姑娘,宫里头暂时还无异样,前朝那里,虽然有几个老臣向皇上问过,但皇上斥责他们逾越,倒也还没掀起什么风浪。” 我抱着八宝,思索着,说道:“那些大臣们一时还查不到我的身份,顶多是些阿娇长门怨的话,怕后宫人心不安宁,劝皇上尽早把我接入后宫。后宫那里不知道会做什么手脚,不过,我相信,风浪已起,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安静下去。” 沈登说道:“姑娘放心,行宫不比皇宫,殿下的势力终究多一些,她们也没什么下手的机会。” 我看了沈登一眼,缓缓道:“如果行宫里的人干净,沈登,你说,皇贵妃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呢?” 沈登想了想,回到:“许是皇上来行宫的次数太频繁了吧,让后宫里的人起了疑心。” 我给八宝挠了挠下巴,它舒服的把脸卧在我的手上。我道:“可再怎么起疑,也只是疑心罢了,皇贵妃可是实打实的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的存在。” 我抬起头,眼神锐利,看向沈登,问道:“皇后娘娘,当真是帮着太子殿下的?” 沈登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一向是支持殿下的。皇后娘娘与皇贵妃不睦多年,这不可能是假的。且不论真心与否,若是福王登基,对皇后娘娘也是绝无好处的,她不可能帮着皇贵妃。” 确实是我想多了,皇后娘娘没有嫡子,她会扶住一个母妃没有势力的太子,但绝对不会扶住皇贵妃这样一个悍敌。只不过,她那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问道:“恭妃在宫里情形如何?” 沈登叹了口气道:“娘娘幽闭在景阳宫,皇上还不准任何人前去探望,生不如死。好在殿下听进去姑娘说的那番话,沉住了气,在朝局上越发进益。” 我把八宝放在桌子上,它自己跳下去跑出去玩,我道:“躲在这行宫虽然安全,但到底帮不了他太多。” 沈登试探问道:“姑娘是打算入宫么?” 我懒洋洋道:“我和殿下在宫里,根基薄弱,而且我实在不愿太搅入后宫太深,行宫里自在,偶尔也可以见他一面。你怎么这么问?” “奴才是觉得,姑娘在行宫里,虽然更安全些,但若她们做什么手脚,姑娘也难以反击。”沈登回到:“会不会是姑娘想得太多,虽然皇贵妃是我们的敌人,但她此刻并不知道姑娘的立场,即便入宫,她也只会当姑娘是个普通嫔妃,未必会对付姑娘。” 他说的不无道理,现在在她们看来,我最多不过也就是个争宠的新人罢了。这些疑虑和担忧,未免是我太过谨小慎微、杞人忧天了。我忽的心生疑窦,对沈登笑道:“怎么好像你盼着我入宫似的。” 沈登憨憨笑着,解释道:“是奴才太担心殿下和恭妃了。”他见我目光凌冽忽的跪下,对我道:“请姑娘恕罪。” 我点了点头,挥手让他起来,道:“你不忘旧主,是谓忠心,这点我很欣赏。不过你现在是我的人,当知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 沈登磕了个头道:“奴才记住了,奴才以后一定记得!” 我会心笑了笑道:“下去吧,有什么消息,再及时告知我。” 这时荷兮端进来一盘枣泥山药糕,对我道:“小姐午饭用的不多,这个时候该是饿了,吃点点心吧。” 我凑上去看了看,拿起一块儿递到嘴边,只觉得那枣泥山药糕即油且甜,胃里满满当当一阵恶心,便又放下道:“给我倒杯茶来吧。” 第四十章 幸孕 果然,山雨欲来前的宁静,总是不会持续太久。 我攥紧了密信,冷冷笑道:“后宫倒真是安静和顺,但这前朝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 沈登道:“殿下虽然在前朝颇得大臣们支持,实力深厚。但和姑娘之间的瓜葛,还是越少的人知道好,这件事儿,殿下也只能暗中做些手脚,不让事态发展的太严重,最终还是得靠姑娘自己想个办法出来。虽说现在只有礼部的钱大人向皇上提了这事,但他背后一定还有别人的支持。” 我又细细的看了一遍密信,气不打一处来,便随手探到香炉里点燃一角。我盯着那燃烧的火苗,勾起嘴角,冷哼一声道:“是啊,不论是真心觉得皇上违背了礼法要去劝阻的,还是背后为了什么人利益的,既开口了,不闹出点什么事情,就不会那么轻松地停下。哼!想赐死我?笑话,合该先好好查查我是谁,问问我的族人答应不答应!” 沈登也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那些大臣也忒是狂妄,姑娘可是陈老将军的外孙,也是他们这种人配议论的。” 我把纸张残毁的部分扔到香炉,盖上盖子,深吸了一口气,对沈登道:“看来,长久的呆在这行宫里,终究是不可行的。” 沈登点了点头,道:“确实,即便眼前能在行宫里住的安稳,可不说别的,这没名没分的跟着皇上,姑娘也没个出路。说句不吉利的,倘若日后皇上驾崩了,姑娘可该如何是好?” 我拨弄着手上的玉环,道:“我倒没在意那个,只是我在这行宫里,想做什么都很是被动,力量微弱,只能拐弯抹角的打压一下福王和皇贵妃,还不见得有什么用。” 沈登笑了笑,道:“小姐这话说得,倒真是有斗志。” “从前在府里看家里的姨娘勾心斗角,只觉得那些妇人愚蠢,但是母亲心思深沉缜密,靠着自己的玲珑心思,在府里站稳了大夫人的脚跟,让我感受更深刻。我欣赏嵇康的文采,也欣赏他的洒脱不羁,他的恃才傲人。但说句离经叛道的话,那些所谓‘苟活于世’的人,靠着无双智谋、如铁心志谋得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值得欣赏的地方么?”我撑着脸,想了想,问道:“沈登,殿下在后宫的根基到底有多深?后宫里的生活,真的很艰难么?” 沈登犹疑着问道:“姑娘问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打算入宫了?” 我摇了摇头,坦白道:“我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想好,只是眼前看起来,未来只有两条路等着我——入宫,做皇上名正言顺的妃子,或者,被那些大臣驱逐,离开皇上。” 沈登道:“眼前看来,确实如此。而且,殿下还好说,皇上正值盛年,殿下也坐着太子的位子,再不济也总有来日,但恭妃在宫里实在不容易啊,便是说恭妃的性命握在皇贵妃的手里也不为过。” 我听了沈登话,看着手上那对玉环,沉默了起来。 我是该去宫里帮他的,而不是因为害怕而躲在这行宫里。没错,我害怕,害怕入宫,害怕有一天像戚夫人一样被吕后做成人彘,害怕像西施一样被吴国沉入太湖,害怕即便最后功成也有一日像武后一样众叛亲离。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我最害怕的,还是心底里躁动着的黑暗的心思,有一天蒙蔽了我的眼睛,人被欲望主导,失去理智的一刻,注定了结局的悲惨…… 但我知道,怕,是躲不过去的。 这时,荷兮敲了敲门,进来问道:“小姐,到午饭的时候了,先传饭吧。” 我冲沈登挥了挥手,让他先下去,对荷兮道:“传饭吧。” 几个宫女奉上食盒,把菜布在桌子上便又退了出去,仍旧是梅姑等侍奉在侧。我拿起银筷,看了一圈,荤的素的,竟没一样合胃口的,便又把筷子放了下去,抱怨道:“小厨房每日就只会作这几道菜吗?” 宋语看了一下道:“这几日姑娘胃口不好,皇上特地吩咐褚公公从宫外又招了几个新的厨子、厨娘进来,这道鸭肉算个新样式,姑娘要不先尝尝?” “呕!”我看到那盘油腻腻的鸭肉,只感觉胸口闷闷的,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梅姑马上上来替我拍着后背,柳叶儿拿着痰盂,柳絮儿递上汗巾,花奴忙倒了一杯茶给我漱口。 花奴倒竖眉毛,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喝了口茶,漱了漱口,接过汗巾擦擦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最近看着有些吃食就觉得恶心反胃,心里也总闷闷的不舒服。” 花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纳罕道:“都是小姐往日里吃惯了的啊,小姐近来胃口一向不好,最近这两天更是什么都吃不下去,前日连梅姑做的藕粉桂花糕也只吃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梅姑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问道:“小姐月信……已经推迟十来天了吧?” 梅姑这样一问,倒提醒了我,细细想了想最近的症状,我心里忽的一喜,忍不住开怀,右手拂上小腹,试探问道:“姑姑是说,我……” “嗯!”梅姑点一点头,眼里尽是欣喜欢乐。 花奴听了,想了一下,眼里忽的一亮,兴奋地拉着渠侬不停地喊道:“小姐有身孕了?小姐是有身孕了吗?” 柳叶儿和柳絮儿听到花奴直白的说出来才明白过来,激动的跳脚,笑着开心的拉着手转圈道:“玉容轩要添个小皇子了!” 宋语笑呵呵道:“奴婢可要恭喜姑娘了!” 我忍不住一脸的喜悦,忽然又略有些羞涩,说道:“还没请太医看过,还不一定呢。” 荷兮笑道:“真好,这样一来,小姐怀有龙胎,一来能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二来若生下皇子,以后也能更好的在后宫立足了。” “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么?”我双手不停地抚摸的我小腹,好像已经感受到那里有个小生命正顽强的汲取营养,努力生长,这样的感觉,好温暖。如果上天眷顾,赐我一子,该有多好。我这样想着,仿佛已将看到这个还没有影子的孩子慢慢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上天赐给我这个孩子,是我的幸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好好的疼爱他,只是我总觉得女子在这世上活的太为难,太身不由己,所以更希望他是个男儿,可以自己去建功立业,过自己的生活,不必依附于一个又一个人。 梅姑一脸的笑意怎么也忍不住,她上来扶住我的肩膀,慈蔼的看着我的肚子,说道:“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嗯,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开心。”我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仿佛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最本能的姿势。我一想到这样一个可能,连日来心头的阴郁片刻便消散无余。我心情大好,抿着嘴,不停地偷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芯儿送到嘴里,竟感觉越吃越饿。 梅姑笑道:“小姐多吃点,如今该是两个人补了。” 荷兮问道:“小姐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我点点头,对她道:“嗯,你去请吧。记得要隐秘,这件事儿,我希望除了这个屋子里的人,再没有旁人知道,皇上也要先瞒着。” 第四十一章 代嫁 平太医为我诊过脉,胎儿已经一月有余。皇上知道我的身孕后,老来得子,甚至高兴。他欲即刻接我入宫,但掣肘于祖宗规矩,一时半刻急不得,只是赏了我许多器物,让我安心在汤泉行宫养胎。这样也好,行宫里人少,没有那么多纷扰。殿下知道后,不知是何心情…… 已经是十二月份了,京城里瑞雪纷飞。 我抱着手炉,枕在皇上的腿上,看着窗外良辰美景,室内一片祥和温暖,我只觉得现世安好。 皇上忽然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仰起头,看他一眼,笑道:“珑儿饮得,肚子里这个小人儿可饮不得。” 皇上扶上我的肚子,轻轻地,有些呵护的姿态,道:“三个月了,刚有些显怀。” 我覆上皇上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孩子啊孩子,你父皇等你等得着急了,可快快长大吧。” 皇上嗤的笑了一声道:“自从有了身孕,朕的华清整个人都变了。” 我翻个身,歪着头看着他,问道:“珑儿怎么变了?” 皇上饮下一杯,嘴角噙笑道:“变得傻兮兮的,身子也变重了,压得朕腿都麻了。” 我撅着嘴,坐起来,背对着他道:“陛下嫌弃珑儿重了。” 他笑着一把揽过我,抱着我轻轻摇晃:“从前,你见了朕很是清冷,现在有了身孕,越发有小女儿的姿态了。朕看着你高兴,朕也高兴。” 我微微笑着,听到他这一番话,却不禁想到,很久都没听到殿下的消息了,自从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后,仿佛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小,很美好,我几乎已经忘了其他所有事,忘了殿下还在朝堂之上战战兢兢,忘了恭妃还在后宫里如履薄冰。 罢了,且就让我高兴这十个月吧。 十个月后,便是入宫的际会了。 皇上捧着我的脸道:“朕真想快点接你入宫,以后能日日看见朕的珑儿。” 我眉头一沉,显得有些担忧和委屈,看着窗外雪景,一言不发。 皇上自然以为我是为了那些为难我的大臣烦心,把我拉起来,对我道:“珑儿,朕已经想好了对策。” 我眼里一亮,马上问道:“陛下?” 皇上道:“那些大臣就是没事找事,朕将你安置在宫外,他们便提及汉武帝,竟将皇后比作卫子夫。如今你怀有身孕,朕再接你入宫,那帮大臣也无话好说。” 我道:“可是祖宗规矩,显贵世族不得推举女子入宫为妃,若前朝诟病父亲、外祖父居心叵测,该如何是好?” 皇上道:“这个是最难办的,不过朕也想好了。既然你不能以方家小姐的身份入宫,索性朕为你换个名姓,充作平民家的女子入宫就可以了,如此一来,后顾无忧,以后也不必被人揣测你的族人。” “为珑儿换个名姓?” 皇上的手扣在膝盖上,轻轻地拍打着,道:“嗯,朕会替你在宫外找个平常人家,认作养父母。” “皇上果然英明。”我笑了笑:“只是……” 皇上问道:“只是什么?” 我顿了一下,道:“珑儿离家前,虽说姚家不曾正式下聘,但两家长辈口头上已经订好了珑儿与姚家公子的婚事,这件事儿,满城皆知,珑儿怕……” 皇上点了点头,对我道:“这也是个问题,不过你不必担心。你家里不是有个妹妹也是适龄待嫁,就让她替你嫁过去。” 我心里一惊,问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和儿顶替我的姓名,嫁给姚公子?” 皇上拉过我的手道:“你家里,两个嫡出女儿,你和你姐姐,在桐城也是颇有名气。她一个庶女,能有嫡女的对待,应该感谢你才是。”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总觉得十分不安,对皇上道:“话虽如此,但若和儿不愿意……” “朕已经下旨,由不得她愿意不愿意,她一个小小庶女,能得到朕的赐婚,作为方府嫡女出嫁,还有什么不满?”说罢,皇上又饮了一杯酒。 我伏在皇上膝上,心中为此隐隐不安,和儿会愿意么?如果她不愿意呢?姚公子,虽然疾病缠身,但也算是一表人才,和儿作为庶女,能嫁入姚府,应该也会知足吧……我的愧疚之意稍稍减了几分,但我不知道,日后的苦果,竟是今日自己的自欺欺人种下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呵。 年底将至,皇上不能来陪我,为了让我开心,特别答应,等我生产后可以回陈府省亲。能再见到家人,让我很是开心。还有另外一件事也让我开心的就是,殿下年前会为了年底的祭礼来行宫沐浴斋戒三日。 很久不见他了,我有一些想他。 这一晚,我和他在宏光阁内终于再次见面。过去半年多了,两个人都大有不同,只是没想到,再见,彼此之间竟有些相顾无言,这么多事情过去了,我和他之间,到底有了些隔阂。我挺着肚子,默默地跟在他身旁闲庭信步,想问一句你过的还好么,却也觉得多余。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叹了一口气道:“上次见,宏光阁内还是草长莺飞,今日,已是琉璃白雪新世界了。” 他这话说的有些哀意,我心里难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口。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肚子,又缩了回去,问道:“四个月了吧?” 我嗯了一声,对他道:“长得很快。” 他隐忍的叹了口气,对我道:“上次的事,谢谢你。多亏你的一番设计,让父皇疏离了一些福王,我才有机会喘口气。” 我轻轻笑了一下,对他道:“殿下日后该谢华清的,远不止这个。” 他愣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丝忧伤,低着头对我道:“对不起,委屈你了。” 我眼中酸涩,对他道:“有你这句话,便是豺狼虎穴,华清也甘心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对他道:“请殿下,为清儿入宫铺路吧。” 他的手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藏在袖袍里,握着拳,青筋凸起。他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揽我入怀,对我道:“若有来日,我定不负你。我一定极力全力保住你母子,在宫里不受欺负。” 我保住他的腰身,道:“清儿相信殿下。” 我靠在他的胸膛,贪恋的深深地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第四十二章 十月分娩 “小姐,用力啊!” “啊!”我死死地咬住嘴里的汗巾,左手握紧了梅姑的手,捏的青白。我急促的呼着气,鼻翼一张一翕,仿佛这样可以稍稍缓解下 体撕裂般的疼痛。头发被我皮肤上沁出的汗水打湿,湿漉漉的胡乱贴在我的额头上。又是一阵阵痛来袭,那种疼痛甚至无法言喻,直教人觉得生不如死,仿佛有人撕扯着我的内脏。 我哭道:“姑姑,姑姑,我不要生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梅姑反握住我的手,轻声安慰道:“再忍忍就好,再忍忍!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 产婆在一旁小心的侍候,不停地叫我吸气用力,我眼前一阵暗黑眩晕,马上有人端来一碗参汤替我喂下,我这才有了一些精神头。 我隐约听见产婆议论:“小姐这么久了还生不出来,可该如何是好。” “孩子的肩膀一直卡着出不来,只怕是有难产的征兆啊!快去回太医,至少孩子还是可以保一保的!” 花奴听到这话,立马大声呵道:“什么难产?什么孩子还可以保一保?我家小姐在里头躺着!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去回了皇上杀了你们陪葬!” 产婆听了身上一颤,忙跑了去回禀皇上,请皇上拿主意。 我喘着气,只感觉身上再没有任何力气,我听到她们的话,拉住梅姑的手,虚弱无力,问道:“姑姑,我是不是,不行了……” 梅姑眼中泪光闪烁,她强忍着,对我道:“不会的!小姐一向福大命大,又有宝玉护体,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我再也没力气,松开她的手,却马上被她反握住。 我喘着气,直挺挺的看着上头,交代道:“我不行了,请姑姑回禀皇上,一定要保住我的这个孩子。告诉父亲母亲,华清不孝,让他们承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离别之苦。还要告诉他,华清负了他,不能再陪着他,帮着他。” 花奴摸去眼泪,跪在床边拉着我的手道:“小姐别说这些丧气话!小姐会没事的,肚子里的皇子也会没事的!”这时又是一阵阵痛来袭,我咬紧了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啊!” 荷兮这时走进来,对我道:“小姐要用力啊!皇上说了,即刻封小姐为顺妃!还请小姐安心生产啊!” 我听了,冲荷兮伸出手,对她道:“你去,去回禀皇上,求他保住我的孩子,求他保住这个孩子平安长大,华清不能在陪伴皇上左右,请他,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孩子。啊!” 梅姑摇摇头道:“小姐不许说这样丧气的话!当年夫人生小姐时,也是难产了一天一夜,但夫人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把小姐生了下来,小姐不可以放弃的这么早!难道小姐舍得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他娘亲的照顾吗?” 我的孩子…… 我攥紧了被子,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我要保住我的孩子,还要为他谋求好的出路,要给他很多关怀。我还要替殿下守住他的太子之位,为方陈两府的日后带来荣耀。我不可以就这么放弃。 产婆这时欣喜道:“娘娘,用力啊!孩子的肩膀已经出来大半了!” 几番阵痛下来,我只觉得身上越来越虚弱,现在全凭着一股意念在坚持。听了产婆的话,我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几乎把梅姑的手要捏断了。忽然感觉到下 体轻松了起来,紧接着是一声洪亮的啼哭声。 房间内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对我道:“生了生了!恭喜顺妃娘娘,是个小皇子!” 我耳边一阵翁明,再也听不清她们说任何话,眼前的画面变得缓慢,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被产婆举在半空,他的小手小脚用力的瞪着踹着。我眼眶一阵湿润,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心中十分柔软。那一瞬间,我知道,为了他,我可以舍去所有的一切,我的姓氏、我全族的荣耀、甚至哪怕是我的性命。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儿小人儿重要的东西。 我松了一口气,眼前慢慢变暗,再不知道后事。 再醒来时,床边围了一圈儿的人,让我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陈府,回到刚接了圣旨的那一天,外祖母守在我的床边,绮姐姐和卫离哥哥也都看着我,炤儿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 方华清。 平太医手里捏着银针,笑道:“皇上,娘娘醒过来了。” 皇上这时坐到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道:“珑儿,你给朕生了个小皇子,朕又多了一个儿子,该让朕,如何感谢你。” 我定睛看了看四周,还在玉容轩,我咽了下口水,现在还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但另一种情愫在我身上蔓延开,我第一句话便问道:“我的孩子呢?” 皇上一挥手,这时乳母抱着个黄被裹着的小婴儿凑过来给我看,我伸出手去,皇上忙接了一把,自己先仔细的看了看孩子,对我笑道:“孩子的额头宽,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珑儿,辛苦你了。” 说完,他把孩子放在我的枕头旁边,我歪头看着我的孩子,他是那样小,粉嫩嫩的,我看细细的看着他的眉眼,眼眶不禁又湿润了起来。他乌漆漆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突然笑了一下,吐出小舌头来。那可爱的小样子,比黄鹂鸟的声音还要动人。 宋语这时笑道:“娘亲看孩子,怎么看也看不腻。” 我产后虚弱,问道:“皇上,您给孩子起名了吗?” 皇上点了点头,道:“溥字珑儿觉得可好。” “溥?朱常溥。”我喃喃念道:“溥字,大也。是个好名字。” 皇上笑道:“老来得子,这样大的喜事,朕要等到接你入宫再好好操办操办,等皇子百日时,朕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皇子百日礼,与你的册封礼一同操办,珑儿,你是我大明的功臣。” 这时,宋语和江湖海领着满屋子的宫女太监跪下,笑盈盈祝贺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子,恭喜顺妃娘娘晋位为妃,恭喜八皇子!” 皇上笑道:“你们服侍顺妃有功,传朕旨意,行宫上下,皆赏半年月例,玉容轩内宫人再赏半年!”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三十二年六月甲辰酉时,皇第八子生。 第四十三章 太子妃 刚生产完,直到出月,皇上一直留在行宫里陪我,不论旁人如何劝,他都不肯离开,甚至让王公公把奏疏都送到行宫里来。皇上虽然堕于朝政,但也并非暴烈昏君。 生产一月有余,我的身体已大好,溥儿更是长得很快,虎头虎脑的,很得皇上喜爱。再过两天,等溥儿的百日礼到了,我们母子就该入宫了。 皇上就在玉容轩里批阅奏疏,我站在一旁替他添茶磨墨。皇上翻了十几封奏疏后,拉住我的手,牵着我慢慢坐到他的腿上,拂过我的发丝,对我道:“你才刚刚出月,不要总是站着。” 我顺势挽住他的脖子,像个猫儿似的窝在他的肩颈里,道:“能陪在陛下身边,珑儿高兴。” 皇上刮了下我的下巴,笑道:“都是做母妃的人了,自己活得越来越像个孩子。” 我哼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把视线垂下,对他道:“珑儿不打搅皇上处理朝政,珑儿去看看溥儿睡的好不好。”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皇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我看向他。皇上揉了揉眼睛后,在我耳边私语道:“别走,陪朕一起批奏疏。”说完,他把一张奏疏递到我的手上,对我道:“朕看了一上午奏疏,眼睛实在酸涩,你替朕念。” 我的心突突直跳,皇上让我替他念奏疏?我没想到,机会来的这样意外。若能有机会接近奏疏,一来能替殿下打探各个大臣的心思,二来能提前得到消息让殿下从容应对。只是…… 我接过奏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把奏疏推回去,笑道:“皇上信任爱重珑儿,但珑儿身为后妃,可不敢僭越干政。” 皇上笑了下,道:“无妨,只是帮朕念一下奏疏而已,朕特准你‘干政’。” 听到皇上这样说,我得了便宜卖乖道:“珑儿心疼皇上看奏疏看的眼睛干涩,只敢替陛下念奏疏,其余的可不敢再有所干涉了啊。” 皇上放开我,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炕上,闭上眼睛对我道:“你看过之后,分出来要紧的不要紧的,朕先歇息一下,等朕醒了后,再把要紧的那些一一念给朕听,不要紧的,过几日再处理。” 我无奈笑笑,心中却是暗自窃喜,面上淡淡答道:“是,皇上尽管偷懒去,谁让珑儿是个辛苦命呢?” 皇上听了笑笑,翻了个身后,便沉沉睡去了。 我看着桌子上的奏疏,颇有些得意成就之意,我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兴奋,拿起第一本奏疏。我手指划过奏疏封底的丝绢,那柔滑的触感,好像略过了我的心头。 我打开奏疏,仔细阅读。不出一个时辰,我已整理出三十来封奏疏,我揉了揉肩膀,下一封奏疏,读过之后,忽的身上一软,手里一抖,那薄薄的一张丝绢不慎飘落在地。 我回过心神后,颤抖着,把那封奏疏捡起来,想放进要紧的那一摞中,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不要紧的奏疏中,却也放不开手,慢慢攥紧在手心里。 过了半个多时辰,皇上终于醒转过来。 我扶着他坐起来,给他倒了杯菊花茶,道:“皇上刚醒,想是渴了,饮一杯菊花茶吧,看陛下嘴角都起皮了。” 皇上接过茶,饮了一口,把杯子放下。他实现扫过桌子上的三摞奏疏,眼神闪过一丝厌烦的神色,眉头皱着,对我道:“朕自登基以来,每日都要批阅这么多奏疏。” 我佯装一副心疼的样子,对皇上道:“陛下勤政爱民,只是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方才珑儿不过替陛下看了一会儿奏疏,肩背就已经酸了,陛下常年如此,身体可如何熬得住。” 皇上冲我轻轻点了点头,道:“还好有珑儿陪朕看这些无聊的奏疏,辛苦你了。这里面,都有些个什么?” 我笑了笑,一一指给他看,道:“这些是珑儿觉得陛下要慎重考虑的,这些是珑儿觉得陛下近几日内处理就可以的,这些是珑儿觉得不甚要紧的。珑儿也是第一次看奏疏,只觉得大臣们说的事事要紧。珑儿只能粗略的分一下要紧不要紧,还的陛下自己看过再说。” 皇上点了点头,粗略翻过几封奏疏,看过后对我笑道:“你分的很有条理,朕的珑儿不仅知书达理,精通歌舞,竟对处理政务也如此有天赋,珑儿,你真是上天赐给朕的瑰宝。” 我笑了笑,俯在他怀里道:“还不是陛下教导的好。”皇上见我处理的还不错,大约是更放心了些,指着那摞我要他慎重考虑的,对我道:“朕今日实在疲乏,你给朕说说,有哪些奏疏即刻要处理吧。” 我依言,翻出来几封奏疏,对皇上道:“要紧的虽多,但即刻要处理的不多。” 我翻开这几封奏疏,边回忆边道:“西北战事吃紧,列将军请皇上支援粮草,这个怕是很急。” 皇上点了点头,对我道:“这个准了。”说罢,他接过奏疏,在上面画了个圈,写了些批注,搁到一旁。 我接着道:“去年黄河水患,灾民无数,山东布政司请求陛下开仓救济,再拨十万赈灾银两。” 皇上接过奏疏,看了一遍,拿起毛笔批阅,道:“去年黄河水患,百姓颗粒无收,农田庄家毁的毁、损的损,几万人流离失所,暴尸街头。这笔银子,三月就该批给他们的,只是朝廷近些年来,税收无几,国库亏空,要钱的地方又多,一时实在难以拿出十万两之多。” “税收无几?”我忽的想到李生一家,去年是大丰之年,方府收的地租都不止千金之数,国库亏空竟连十万白银都拿不出来么?我想了想,鼓起勇气道:“皇上有没有想过,大明实力强大,又连逢大丰之年,怎么会税收无几呢?” 皇上皱着眉道:“明朝自开朝以来,一直奉承休养生息之道,许是赋税太轻,看来,来年要加重赋税了。” 我想了想措辞,道:“珑儿少时随父宦游,曾途径巴蜀等地,见许多农家隐于山林。现在想来,大明户籍制度虽然完善,但管理并不严谨。为避税赋,这种避世求存的人家,许不在少数。” 我见皇上紧皱着眉,便笑道:“珑儿小女儿之见,让皇上笑话了。是珑儿无知,还请皇上不要责怪珑儿妄自议论政事。” 皇上摇摇头,揉搓着拳头,对我道:“不,珑儿说的在理,此事,朕需与内阁商定。还有其他的什么重要的么?” 我吸了口气,慢慢拿出手里的最后一封奏疏,云淡风轻道:“中书令白甄大人上书,说,太子已经年满二二,但太子妃之位尚在空缺,请陛下,早日为太子择妃,以定民心。” 第四十四章 入宫 皇上从我手中接过奏疏的同时,好像也拿走了了我心脏的一角。我缓缓的放下双手,带着一丝不甘、一丝落寞,明明是我先遇见他,明明他是爱着我的,为何命运如此捉弄我?为何如花美眷、劳燕双飞,不可以属于我? 我攥住自己的裙摆,好像那样的话,压着我喘不过来气的东西,能变得轻一点。 皇上看过奏疏后,只挑了挑眉,道:“中书令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为太子操碎了心啊。从前催着朕,要先立恭妃为贵妃,后来又联合其他大臣逼迫朕立常洛为太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有什么不好么?仿佛陛下并不喜欢太子。” 皇上并没起疑心,动了动,冷哼一声对我道:“太子结党营私,朝中大半的文武大臣为他说话,若非如此,当年的太子之位怎么可能是他的?朕堂堂一个皇帝,连后宫、东宫的废立之事都做不了主,这个大明还是朕的大明么?恐怕早已经成了太子的大明了!你说朕还要如何恩宠他们母子?” 太子废立之事,自有祖宗规矩决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他自己当年私心宠爱郑皇贵妃和福王,想立福王为太子,不合礼法,被朝中大臣劝阻,现在却说成是太子殿下结党营私,当真无耻可笑!我心中颇有些不忿,索性把误了姻缘的责任全部怪给他。 我端上一杯茶,冲皇上笑道:“珑儿不懂朝局之事,但珑儿明白一件事儿——太子首先是陛下的儿子,其次才是大明的太子。为人子者,他不敢违逆君父。” 皇上揉了揉额头,道:“他在朕面前,确实也算得上孝顺。” 我眉眼藏笑,因着三番几次的顺利而渐渐有些志得意满的想到,皇帝也不过是个耳根子软的平常人罢了。 然而我那时忘了,从龙潭虎穴中抢得至尊之位的人,怎么会是平常人? 入宫的前一日,皇上暗中将我送回陈府省亲。再见亲人,我喜极而泣,只可惜炤儿早已回到桐城,不能与我相见,但得知我怀孕生子即将入宫,家中写来书信,叮嘱了我诸多事宜。 和儿已经出嫁了,听说父亲给她的陪嫁也不亚于当年姐姐出府的陪嫁。桐城的百姓只道方家嫡出二小姐与姚家公子喜结姻亲,是个不可多得的良缘。 我因为还未正式册封,且又为陛下改了名姓,所以并没有以后妃之礼入陈府的门,只是走了内院。不过这样,倒叫我们一家人可以好好相处,不必有那么多的规矩,行那么多虚礼。外祖父外祖母拉着我讲了许多的话,绮表姐也是为我生养皇子而开心,只是卫离哥哥,站得不近不远,不苟言笑的看着我。 绮姐姐拉着我的手,说道:“皇上要立你为顺妃,宫中嫔妃不多,这个位份倒也不算低,上头,也就是皇后和郑皇贵妃。” 外祖母攥着我另一只手,始终不肯松开,对众人道:“我可听说了,那个皇贵妃可是狠角色,清儿啊,你入宫之后,万不可与她作对,你得学会自保啊!” 外祖父不屑斥道:“这个皇贵妃,在前朝简直声名狼藉。一个后宫妇人,又是企图干政,又是妄图干预储位之事。华清不必听你外祖母的,若你能为大明除了这个祸害,可真是我朝最大的功臣!” 我知道外祖父不过说些气话玩笑话,所以笑笑也没当真。 我看到一言不发的卫离哥哥后,心底忽然涌起许多旧事,问道:“卫离哥哥可有什么要嘱咐清儿的么?” 卫离哥哥听了之后,低下头,复又抬起,对我笑:“表哥很为你开心。但也要嘱咐你,登高易跌重。皇上现在虽然宠爱你,但仅凭宠爱立足,并不踏实。你如此聪慧,细想便知。还有就是……” 他顿了一下,又道:“没什么了。” 我笑了笑:“清儿明白。” 至晚,宫铃响起。我与众人含泪告别,聚少离多,只怕日后再难相见了。 次日,玉容轩外,册封使衣一品官服,手持圣旨,朗声念道:“朕惟玉齍襄事、六宫昭翚翟之光,彤管扬辉、九御赞雎麟之化。柔嘉克备,荣宠斯颁。咨尔婉兮李氏,兰蕙秉心,帨鞶谨度。瑶筐佐绩、入桑馆以宣勤,镠简腾华、侍萱闱而受祉。兹仰承皇太后慈谕,晋封尔为顺妃,锡之册印。尔其祗膺茂典、弥彰雝肃之风,式迓蕃厘、益懋芬芳之德。钦哉。” 万历三十二年。这一年,我十七岁,诞育八皇子朱常溥,我方一入宫,便是妃位。皇上为我赐名李婉兮,假充顺天府人富商李甲之女,伪造户籍,遣定国公世子为册封使,以皇贵妃卤薄仪仗的规模,迎我入宫。 他说,他在陈府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句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说,我抬头的那一瞬间,那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便深深地吸住了他,叫他再难以自拔。 我身着葫芦景补子及蟒衣的吉服,跪在玉容轩匾额下,身后二十六名宫人随行。与此同时,大明各处府衙选拔上来的五千美女已经遣送入京以备初选,宫中太监、宫女、女官几番严格挑剔,入宫者三百,最后只余五十由皇上太后钦选。 顺天府人,郭氏箩湘,为太子妃,九月大婚,其父郭维城封博平伯,爵位世袭。开封府人,王氏朱玉,为选侍。 我伏地叩头:“臣妾李氏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凉薄之秋呵,我的心,一半冷,一半热。 紫禁城自贞顺门往内宫的路上,汉白玉阶上铺着红锦金毯,銮仪卫和禁军守在城外,红毯尽头,是朱翊钧和他的后妃。我远远看了一眼紫禁城背后的四角天,日色璀璨,将宫羽楼台湮没在万丈红尘之中。我缓缓起身,踏上那朱红卷毯,凤纹玉鞋里的双足感到了一种迷惑性的柔软舒适,直到我蹋出步子,十几斤的凤冠霞帔压得我不得不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梅姑告诉我,凤冠带的久了,习惯了,身上便会生出那样的力量来承担它。 凤冠霞帔金绣辉煌,裙尾逶迤在地。我知道,入了这道宫门,此生再走不出去了,所以每落一步,都格外用力,以此纪念我曾作为方华清的那些岁月。我端正身姿,臂上一对儿玲珑玉环熠熠生辉,当年花奴捧了这一对玉镯,格外珍惜的奉给我,我嘭得一声重重的把它合上,我竟不知当时的那个声音如此深刻的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事到如今,越发的清晰起来。 不知像不像,身后的崇祯门夜里关起,两扇大门碰撞的声音。 我踏上玉阶,皇上和众妃的面容已然清晰。这样的一群陌生之人,将是我日后常年的相伴、相争、相斗的人了。那些锦衣华服之下,掩盖着的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心。我看到皇上左右之人,虽眼角眉梢能稍微看出岁月的痕迹,但皆保养得当,仍旧明艳动人。只是二人衣着服饰同样华丽,若非象征身份的九头凤簪和正明黄色的吉服,竟叫我难以辨认谁是皇后,谁是皇贵妃。 我心中不禁生了一个疑问,这些女子,在后宫生活了多久。她们在入宫之前,作为一个少女的时候,可也如我一样,早已有了心上人。茏葱岁月时,她们也曾为心爱之人咿呀咿呀的唱过情歌吗? 我来不及从她们的眼神中探寻出任何被岁月和紫禁城掩埋的秘密,便已走至殿前。我跪在皇上身前,朗声道:“臣妾李婉兮,拜见皇上皇后,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万年。” 在这一天,紫禁城里的史书为我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闰月壬寅,以皇子生,诏赦天下,晋李氏婉兮为顺妃。 第四十五章 延禧宫 皇上见我行过礼之后忙叫我免礼,皇后娘娘笑了笑,上前两步,虚扶我起来,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真是极标致的人儿,怨不得陛下每日放在心窝里惦记。” 皇后娘娘生得朱唇墨眉,眼如水杏,脸若银盆,肌肤丰泽,令人见了便觉得春意温暖,到底是母仪天下之人,即尊贵又不失平和。反观她身后那位,绛紫色的吉服,丹凤眼斜吊向上,嘴角藏笑,眉梢带臊,风姿绰约,有珠圆玉润之体态。倒真是宗亲的姐妹,家里的五姨娘与皇贵妃眉眼果真是有三分相似,七分传神。 还不待我多打量,郑皇贵妃忽的冷笑了一声,丹唇贝齿,道:“陛下金屋藏娇,足等了妹妹生产完才接入宫中。今日见了,果真是个不可多得佳人,难怪叫陛下喜新厌旧,把我们这群老人儿扔在宫里发霉,自个成天见儿的往汤泉行宫跑。别说是陛下了,若臣妾是个男子,甭说是温泉,为了这美人儿,酷暑天里便是油锅也是愿意跳一跳的。” 我虽是刚入的宫,位份也在她之下,但皇后娘娘毕竟在场,她竟敢在陛下面前如此娇嗔失宜,我尚未回皇后娘娘的话,她便敢拦住话头。且今日皇后娘娘只带了九龙四凤冠,她非中宫,竟也在冠上冒翡翠,饰一翠龙并一金凤,服侍艳丽奢华,只比皇后差不过一分。 陛下听得她此言,笑道:“爱妃是知道朕的。” 我心里一动,忍不住手上微微一颤。朱常洛也曾这样和我讲过——清儿,你是知道我的。 他们说话的空当,我细细略过后面的嫔妃。陛下后宫有四妃四嫔,我细瞧后宫诸人吉服登基,妃位者余我外,只一人在。恭妃的画像我是见过的,然而今日并不在列,便是这样的时候,皇上也把她囚在景阳宫里,可见其狠心。 这时,皇后娘娘看了一眼天气道:“今儿风大,妹妹刚生产完,就别叫待在风口里了。不如陛下带妹妹去延禧宫中看看吧,我们改日再来看望妹妹。” 我听了低着头道:“臣妾入宫晚,自然该是臣妾日后去皇后娘娘处请安。” 皇后见我如此谦卑恭谨,会心一笑,郑皇贵妃见了后,芊芊细步上前,走到我面前,竟伸出手来牵住我,上下审视道:“我一见妹妹便觉得亲切,明日若妹妹得空,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吃茶。” 我笑了一下,反握住她的手道:“多谢姐姐盛情,妹妹定当赴宴。” 她听了后,甚是得意,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皇后,然后对皇上道:“陛下快带妹妹回宫歇歇吧!” 皇上听后,冲我伸出手,我把手从袖袍中拿出来,交在他手心儿里,由着他牵着我走下石阶,殿前早已备好了两顶轿辇。皇上牵着我走到后辇,欲要亲扶我上辇,我惶然道:“请陛下先上龙撵。” 皇上笑道:“珑儿时时不忘却辇之德,朕心甚慰。不过你放心,朕既宠你,便会让你受得起。” 东六宫以皇贵妃所居的景仁宫为首,离乾清宫最近,延禧宫只在其后。恭妃所居的景阳宫在东北角,紧挨着太子所居的钟粹宫。皇上名义上说,便于恭妃时时照拂太子,其实不过是嫌弃他们母子碍眼,所以叫住的远远的吧。 朱红色的宫墙那么高,此刻他在自己的宫殿内做什么呢? 过了承乾宫后,便是景仁宫,再往东便是延禧宫了。我向着前方遥望,那也是我家乡的方向。 过不多时,轿辇停了下来,王公公高声喊道:“落轿——”。抬轿的太监便稳稳的把轿子落了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延禧宫的大门,琉璃翠瓦倒叫我想了方府的院墙…… 此时,宫门口早已候了一人,她见轿辇落下,盈盈跪拜道:“臣妾吴氏参见皇上,参见顺妃娘娘。” “吴氏?”我小声念到,莫不是那个吴美人? 皇上虚扶一把,从辇上下来,道:“起来吧。” 宋语扶着我下了轿辇,走了过去,皇上对我道:“这是吴美人,住在你宫里的轻语阁。以后你便是一宫主位了,要管一宫事,如果有什么不懂得,可以去请教皇贵妃。” 我不做声,冲皇上微微笑了笑道:“皇贵妃看起来很亲切。” 说罢,我走到吴美人面前,当初她因为我失去了孩子,且终身再不能有孕。每想到这一层,我便忍不住歉意与愧疚。我见她不饰粉黛,体格柔弱,眉宇中天然一段哀愁,更心疼了几分,问道:“我看吴美人,身子像是不爽?” 她轻轻咳了两下,道:“近日偶感风寒,不妨事。”皇上伸手抚上她的左肩道:“你身子差,要好好养着,朕会常来看你。” 她听后,眼中竟染上一丝泪光,嘴唇轻轻嚅嗫,最后轻轻笑了笑,猫儿似的轻声道:“陛下不必挂念臣妾。” 她一派楚楚可怜,即叫我怜惜,也叫我心里存了一些防备。 皇上复有牵起我的手,对我道:“走吧,进你宫里去看看。” 延禧宫内,庭院开阔,错落有致的摆了十来口青花瓷缸,每口缸里养了十来头锦鲤,皇上解释道:“紫禁城内容易走水,在庭院里摆着大缸也不好看,朕就叫人摆上青花瓷缸,你以后想养鲤鱼还是莲花都好。” 我探头看着缸里的锦鲤,心下开心,忽的眼前飘过一片雪花,我还来不及接住它,便落在水面上,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片桂花。可方才来的路上,并没有看见宫里哪里种了桂花树。我顺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望去,忽然发现院内的东南角种了九棵桂花树,九棵桂花树簇拥着一处青瓦盖顶的长廊。我喃喃道:“九棵桂花树……” 我心里忽的闪过一个想法,但又觉得颇有些不切实际,走过去,仔仔细细的打量那九棵桂花树,越看越熟悉,最后竟忍不住热泪盈眶。 皇上看见我泪光盈盈,放软了语气心疼道:“怎的哭了?” 吴美人这时轻声道:“娘娘也是为陛下的苦心感动了吧,年前陛下从娘娘家里移来这九株桂花树,栽在宫里,就是希望能廖解娘娘思家情怀。虽说同在京城里,但树移毕竟难活,陛下为此没少费心思。” 我擦了擦眼泪,她自是不知我真正的身份,这九株桂树可是来自万里之外的桐城。我轻轻抚摸着桂花树,回想起我小时候在这几株树下一年年长高长大的日子,从今以后,你们要陪我一起在这异乡扎根了。我回头看着陛下,道:“陛下……费心了……” 皇上伸手摩挲着我的头发道:“为你,值得。”说罢,他指着一旁的长廊对我道:“你上去看看。” 长廊铺的木板格外高,我踏着阶梯踩上去,惊喜的发现竟是有回声的,我回头望去。皇上对我笑问道:“珑儿可愿为了朕跳一辈子的响屐舞?” 清风十里,我笑靥如花,答道:“臣妾愿意。” 第四十五章 延禧宫 皇上见我行过礼之后忙叫我免礼,皇后娘娘笑了笑,上前两步,虚扶我起来,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真是极标致的人儿,怨不得陛下每日放在心窝里惦记。” 皇后娘娘生得朱唇墨眉,眼如水杏,脸若银盆,肌肤丰泽,令人见了便觉得春意温暖,到底是母仪天下之人,即尊贵又不失平和。反观她身后那位,绛紫色的吉服,丹凤眼斜吊向上,嘴角藏笑,眉梢带臊,风姿绰约,有珠圆玉润之体态。倒真是宗亲的姐妹,家里的五姨娘与皇贵妃眉眼果真是有三分相似,七分传神。 还不待我多打量,郑皇贵妃忽的冷笑了一声,丹唇贝齿,道:“陛下金屋藏娇,足等了妹妹生产完才接入宫中。今日见了,果真是个不可多得佳人,难怪叫陛下喜新厌旧,把我们这群老人儿扔在宫里发霉,自个成天见儿的往汤泉行宫跑。别说是陛下了,若臣妾是个男子,甭说是温泉,为了这美人儿,酷暑天里便是油锅也是愿意跳一跳的。” 我虽是刚入的宫,位份也在她之下,但皇后娘娘毕竟在场,她竟敢在陛下面前如此娇嗔失宜,我尚未回皇后娘娘的话,她便敢拦住话头。且今日皇后娘娘只带了九龙四凤冠,她非中宫,竟也在冠上冒翡翠,饰一翠龙并一金凤,服侍艳丽奢华,只比皇后差不过一分。 陛下听得她此言,笑道:“爱妃是知道朕的。” 我心里一动,忍不住手上微微一颤。朱常洛也曾这样和我讲过——清儿,你是知道我的。 他们说话的空当,我细细略过后面的嫔妃。陛下后宫有四妃四嫔,我细瞧后宫诸人吉服登基,妃位者余我外,只一人在。恭妃的画像我是见过的,然而今日并不在列,便是这样的时候,皇上也把她囚在景阳宫里,可见其狠心。 这时,皇后娘娘看了一眼天气道:“今儿风大,妹妹刚生产完,就别叫待在风口里了。不如陛下带妹妹去延禧宫中看看吧,我们改日再来看望妹妹。” 我听了低着头道:“臣妾入宫晚,自然该是臣妾日后去皇后娘娘处请安。” 皇后见我如此谦卑恭谨,会心一笑,郑皇贵妃见了后,芊芊细步上前,走到我面前,竟伸出手来牵住我,上下审视道:“我一见妹妹便觉得亲切,明日若妹妹得空,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吃茶。”我笑了一下,反握住她的手道:“多谢姐姐盛情,妹妹定当赴宴。” 她听了后,甚是得意,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皇后,然后对皇上道:“陛下快带妹妹回宫歇歇吧!” 皇上听后,冲我伸出手,我把手从袖袍中拿出来,交在他手心儿里,由着他牵着我走下石阶,殿前早已备好了两顶轿辇。皇上牵着我走到后辇,欲要亲扶我上辇,我惶然道:“请陛下先上龙撵。” 皇上笑道:“珑儿时时不忘却辇之德,朕心甚慰。不过你放心,朕既宠你,便会让你受得起。” 东六宫以皇贵妃所居的景仁宫为首,离乾清宫最近,延禧宫只在其后。恭妃所居的景阳宫在东北角,紧挨着太子所居的钟粹宫。皇上名义上说,便于恭妃时时照拂太子,其实不过是嫌弃他们母子碍眼,所以叫住的远远的吧。 朱红色的宫墙那么高,此刻他在自己的宫殿内做什么呢? 过了承乾宫后,便是景仁宫,再往东便是延禧宫了。我向着前方遥望,那也是我家乡的方向。 过不多时,轿辇停了下来,王公公高声喊道:“落轿——”。抬轿的太监便稳稳的把轿子落了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延禧宫的大门,琉璃翠瓦倒叫我想了方府的院墙…… 此时,宫门口早已候了一人,她见轿辇落下,盈盈跪拜道:“臣妾吴氏参见皇上,参见顺妃娘娘。” “吴氏?”我小声念到,莫不是那个吴美人? 皇上虚扶一把,从辇上下来,道:“起来吧。” 宋语扶着我下了轿辇,走了过去,皇上对我道:“这是吴美人,住在你宫里的轻语阁。以后你便是一宫主位了,要管一宫事,如果有什么不懂得,可以去请教皇贵妃。” 我不做他言,想了想,冲皇上微微笑了笑道:“皇贵妃看起来很亲切。” 说罢,我走到吴美人面前,当初她因为我失去了孩子,且终身再不能有孕。每想到这一层,我便忍不住歉意与愧疚。我见她不饰粉黛,体格柔弱,眉宇中天然一段哀愁,更心疼了几分,问道:“我看吴美人,身子像是不爽?” 她轻轻咳了两下,道:“近日偶感风寒,不妨事。” 皇上伸手抚上她的左肩道:“你身子差,要好好养着,朕会常来看你。” 她听后,眼中竟染上一丝泪光,嘴唇轻轻嚅嗫,最后轻轻笑了笑,猫儿似的轻声道:“前朝政务要紧,陛下不必挂念臣妾,只求陛下为宫中姐妹着想,保养圣体。” 她一派楚楚可怜,即叫我怜惜,也叫我心里存了一些防备。 皇上复又牵起我的手,对我道:“走吧,进你宫里去看看。” 延禧宫内,庭院开阔,错落有致的摆了十来口青花瓷缸,每口缸里养了十来头锦鲤,皇上解释道:“紫禁城内容易走水,在庭院里摆着大缸也不好看,朕就叫人摆上青花瓷缸,你以后想养鲤鱼还是莲花都好。” 我探头看着缸里的锦鲤,心下开心,忽的眼前飘过一片雪花,我还来不及接住它,便落在水面上,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片桂花。可方才来的路上,并没有看见宫里哪里种了桂花树。我顺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望去,忽然发现院内的东南角种了九棵桂花树,九棵桂花树簇拥着一处青瓦盖顶的长廊。我喃喃道:“九棵桂花树……” 我心里忽的闪过一个想法,但又觉得颇有些不切实际,走过去,仔仔细细的打量那九棵桂花树,越看越熟悉,最后竟忍不住热泪盈眶。 皇上看见我泪光盈盈,放软了语气心疼道:“怎的哭了?” 吴美人这时轻声道:“娘娘也是为陛下的苦心感动了吧,年前陛下从娘娘家里移来这九株桂花树,栽在宫里,就是希望能廖解娘娘思家情怀。虽说同在京城里,但树移毕竟难活,陛下为此没少费心思。” 我擦了擦眼泪,她自是不知我真正的身份,这九株桂树可是来自千里之外的桐城。我轻轻抚摸着桂花树,回想起我小时候在这几株树下一年年长高长大的日子,从今以后,你们要陪我一起在这异乡扎根了。我回头看着陛下,道:“陛下……费心了……” 皇上伸手摩挲着我的头发道:“为你,值得。”说罢,他指着一旁的长廊对我道:“你且上去看看。” 长廊铺的木板格外高,我踏着阶梯踩上去,惊喜的发现竟是有回声的,我回头望去。皇上对我笑问道:“珑儿可愿为了朕跳一辈子的响屐舞?” 清风十里,我笑靥如花,对着一个我从未动心的人说道:“臣妾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