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大明之末世中兴》 第一章 异世父子 秋风萧瑟,孤鸿哀鸣,茫茫大漠在落日残霞下闪着点点金光。 这便是大明万历二十八年帝国西北边陲延绥镇的秋日景象。延绥镇又名榆林镇,是大明抵御蒙古鞑靼部落的重镇。 虽然战乱频仍,但却并非是不毛之地,相反,这榆林城中却有着许多富商巨贾。这便要从帝国的边贸说起。 自大明立国以来,虽与蒙古水火不容,连年攻伐,但彼此之间的商贸往来却并未断绝。这是因为大明军队需要蒙古人的马匹做战马,而蒙古人则依靠大明提供陶瓷、食盐、茶叶等日用之物。 如此一来,众人见有利可图,便争相做起了边贸的营生。因此,在榆林城中,除了军营,大大小小的商号不下数十家,其中的佼佼者,要数住在城西的李家了。 李家自成化年间投身商贾至今已百余年,并且传承数代,此时的掌柜便是讳贞字明善的了。 却说这李明善乃是李老太公独子,太公一心欲培养他好接掌家业,但他早年却无意商贾,潜心举业,每日只抱着那圣贤书读。可是官星似乎并不在李家,一连考了十多年,却连个秀才也没能中上,无奈之下便花银子捐了个监,又考了两次举人也没能中了。 不知不觉,已辗转到三十六七岁。太公年高,得了恶疾,呜呼殁了。李明善便只好弃了科举,承继家业。 他虽然读书不济,但经商却极有天赋,未过多久,便如鱼得水起来,几年之后,手中已积下了上百万两银子的家业。这在西北苦寒之地来说,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巨富了。 不过,虽然此时家业蒸蒸日上,但膝下无子却成了李明善挥之不去的心病。却说自祖上起,李家便人丁稀薄,数代单传,而到李明善时,竟然有了绝嗣之危。 虽然他早年曾生一子一女,但却双双夭折,此后,便再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眼见后继无人,李明善心中自然是焦急万分,送子观音拜了不少,可是却毫无作用。 这时的李明善已过不惑之年,忽有一日,心中突然大彻大悟,释然起来,以为此生无子乃是天意使然,难以抗拒,于是便广施钱财,修庙宇、建学庠,施善乡梓、结交英杰。一时间,方圆百里之内,上至庙堂高官,下至乡野小民,无人不受李家恩情,于是李明善行善疏才的盛名遍传榆林。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李明善心中凉慢之时,忽有下人来报,三夫人身体抱恙,李明善连忙遣人去请郎中来看。 郎中过府,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竟起身向李明善道贺:“恭喜李老爷,三夫人是有喜了!” 李明善听闻此言,不由得大喜过望,不能自已,拍着双手不停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多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片刻之后,他又当着众人的面,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见此情形,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敢来劝。 李明善又哭又笑许久之后,方才定下心神,命下人取来一封二十两细丝雪花纹银赏了郎中,那郎中又开了几副安胎药,谢赏告辞去了。李明善又安排婆子、丫鬟用心侍候不提。这或许便是李明善这些年来积德行善所得的福报。 却说时光荏苒,胎期弹指便过,到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初春时节,张氏一朝分娩,李明善既急且喜,只在房门外来回踱着步子。 直至房中传出婴儿哭声,李明善心中石头才稍稍落地,又不多时,稳婆开门出来,满面堆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公子!” 李明善闻言,喜得几乎晕厥,晃了几晃才定住身子,双手撩起袍袖,冲进房内,扑到床榻前,见夫人无恙,便伸手将婴孩抱在怀中。稳婆早已将小公子洗的白白净净,李明善看了自是满心欢喜。 却说这小公子方降生时尚哭了几声,此时却早已止了哭,瞪着双眼睛四处乱看,眼神中似乎带着些疑惑之色,忽然,他又咿咿呀呀地喊叫起来,一双小手四处乱抓,竟然把李明善的胡子扯掉了几根。 这让李明善和周围的人都吃惊不已,他们从未见过新生婴孩能有如此力气。但李明善爱子心切,也未多做理会,兀自在那里欢喜不已。许久,又道:“承蒙上苍眷顾,在我即将垂老之时得此一子,以继李氏香火,实乃一大幸事也!” 众人不住贺喜,催着李明善给婴孩取名。李明善道:“我常歆羡古之大贤,兴邦安世,体国救民,怎奈资质平平,大志难竟。今便为我儿取一个‘歆’字为名,愿其能慕古贤之高洁,而为国家之栋梁。”众人无不连连拍手称善。 李明善又道:“既取了名,便再取一小字‘保儿’,愿保我儿一生平安。”众人益称善。 再说这李保儿原来本是四百年后二十一世纪某大学历史专业的高材生,在一次远游中,失足跌下山崖而亡,了却了如花年华。且说他英年早逝,心中自然不甘,因此三魂七魄就在三界之外游荡,不愿受这轮回之苦。阎罗帝君亦见他死的可惜,心生恻隐,便免了那碗孟婆汤,留他个清明的思想,好让他再活一世。这也合该二人有缘,要做这一世父子,那冤魂偏不往后投胎,却要向前转世,因此变成了今日之李保儿。适才,他见了眼前这番景象,心生疑惑,本能之下想要张嘴问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一急,便伸手乱抓,这才将李明善的胡子扯下来。 片刻之后,任凭众人哄哄闹闹,李保儿定下了心神,渐渐回忆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只好接受了这个现实,自此之后,李保儿只装作平常婴孩一般慢慢成长。 光阴弹指而过,不觉之间,李保儿已满周岁。视之若掌上明珠的李明善自然要大庆一番。广发喜帖,宾朋俱至,既有朝廷的命官,又有如李家一般做生意的商贾,还有左邻右舍的寻常人家。 按风俗,至日中开宴之前,要进行“抓周”来预卜小儿前途。府中下人等早已在厢房中大炕上铺下一张猩红栽绒毯,又将文房四宝、木刀、弓矢、美玉、银锭、算盘、账册等物环列其上。 在众人簇拥之下,李明善将保儿抱了来,放在中间。这时的李保儿虽只一岁,但他心性却是弱冠之年的成年人,见此情状,自然知道自己该拈甚么东西。 他扫视一周,本能地伸出双手,一只手去拈毛笔、另一只手朝着弓箭伸去。哪知他这副婴童的皮囊根本不听指挥,只得慢悠悠地爬到弓箭旁边,将其攥在手中。 这时,宾客中有人道:“看来小公子日后必能立功疆场,耀祖光宗了。”又一人道:“便是做个总兵官、封个定边侯亦未可知!” 众人一言一语,拣着好听的话不停的说。不过李明善却并不十分欢喜,他一心想着儿子日后能读书进学,考个进士,做个部院里的郎中、御史,也强过那总兵官了。他见儿子拈了弓箭,心中安慰着自己:“这也不定就是准的。” 这时,众人吉祥的话还在说着,一片闹闹哄哄中,李保儿小手拖着弓弦往放毛笔的地方爬,可终究是身轻力小,如何能拖得动。于是他只好放手,仍旧爬向那支毛笔,将其攥在手中乱舞起来。 众人见了,立时惊呼起来。李明善见了,也喜笑颜开,口中喃喃念叨着:“我儿终究还是一心向学的。” 宾客中一人高呼道:“小公子日后定是文武全才,出将入相。”说罢,众人欢声雷动,李明善心中亦是喜不自胜,命奶妈抱着李保儿回了后堂。 当日,大排筵宴,纵情畅饮,又请了个极有名气的秦腔班子唱了一整天,直到掌灯后方才罢宴散了。李明善送走宾朋,拿了银子赏了办事的下人、戏子,亦各自散了。 时日倏忽而逝,不觉又过三年,李保儿已是四岁。这一日,李明善正在书房中理事,便将李保儿留在一旁玩耍,此时他行动稍能灵便,便爬到椅子上,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四书章句集注》,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这《四书章句集注》乃是南宋朱熹所著,至大明时,由太祖洪武皇帝钦定为科举标准教材,此书便是多年前李明善科举时读的那本。 许久,李明善忙完手头事务,这才想起李保儿来,当他抬头看时,发现李保儿正坐在椅子上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见此情景,李明善大吃一惊,自保儿出生后,他尚未来得及教他读书,可是如今他为何能无师自通,读起这圣贤书来?惊讶之余,李明善凑近观瞧,想要一探究竟。 这时,李保儿猛地醒悟过来,便将手中书本胡乱翻动撕扯,只装作贪玩,以此掩饰。 李明善见状,哈哈一笑,笑自己想儿子出人头地想得痴了,怎么会想到四岁幼子会读书。不过,他倒由此看出儿子似乎对圣贤书颇有兴趣,正应了三年前的预兆。于是,他便开始想着为保儿请个名师开蒙。 寻来寻去,寻了一月有余,得一老秀才——姓杨名晖字文曦,西安府人士,早年潜心举业,做的一手好八股,可是时运不济,连考了七八场,连个举人也不曾中得。眼见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便不再考了,自此游历三边,坐馆为生。说来也怪,杨秀才自己虽举业不兴,但教出的学生一个个不是进士,便是举人,还有一个中在二甲前列,点了翰林。自此,他成了广有名气的名师,束脩银子涨到了一年二百两,这让许多小富之家也有些担负不起。不过对李家来说,区区几百两银子根本不是问题。 李明善将杨秀才请至家中,奉酒食款待。席间,命下人将保儿领来。不一刻,保儿便至,他搭眼上下看看,见这位老秀才五短的身材肥肥壮壮的,肚子向前腆着,似要掉到脚面上一般,粗短的脖项上顶着个脑袋也是肥肥的,掉眼塌鼻,须发花白,滑稽中颇有几分憨态。 杨秀才见学生是个蒙童,便生轻视之意,道:“贵公子开蒙,员外请个寻常塾师便可教了,我是教文章的,是要进学应考的。” 李明善忙起身离席,拱手道:“我李家数代单传,仅此一子,老夫一心欲为我儿谋个大好的前程。久闻杨老先生大名,特相请做府中西席,若蒙老先生不嫌弃,愿再加白银三百两,权做老先生润笔。” 杨秀才见李明善如此说,便不再言语,看在多出来一倍多的银子的份上,老大不情愿地答应了。 李明善欢喜不迭地让李保儿行礼,下人扶着保儿踉踉跄跄磕了四个头,算是行了拜师礼。行礼毕,李明善命账房先支二百两银子来。 账房领命去了,不一刻,带着两个家丁抬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进来,箱盖打开着,里面码着十个二十两一个的银锭子。 李明善指着银子道:“这是二百两银子,先行奉上,余下的三百两到了年下的时候一并结算。” 杨秀才俯身拿了一个银锭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了看成色,乃是十足的细丝雪花纹银。心中已是钟鼓激荡,面上却似平湖一般,把银锭放在原处,向着李明善拱了拱手,慢声缓语道:“蒙东君老员外青眼,晚生自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李明善遂又让着杨秀才入座,吃了个醉饱方才歇了。 第二章 十年寒窗 且说杨秀才应了李明善之募,当晚,酒足饭饱之后就在客房中歇宿了。 李明善在二进院子中选了一间大厢房令杨秀才居住,并令府中下人连夜布置停当。次日一早,杨秀才起来梳洗完了,李明善便引着他去看。 方一进门,见其中十分宽大,分做三间小房,用雕花木屏风隔开。正中便是客厅,摆着一圈茶几、太师椅。 进入房间里,绕过右手边的屏风便是书房,一张宽大的书画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笔洗、笔架、镇尺等物,案后有一张黄花梨圈椅,靠墙立着一个放满各样书册的大书架,墙上开一扇小轩窗,窗外杂植竹、木、花卉,轩窗下放一张罗汉榻,又有素琴、棋桌、茶台、香炉,一应俱全。左边屏风后乃是卧房,一张小圆桌,四个鼓形木凳,一张黄梨睡榻上帐幔铺陈免不了是绫罗锦缎。 杨秀才四处细细的看了,不禁喜上眉头,拱手言道:“老员外如此用心,让老朽怎生心安?” 李明善笑道:“还请老先生尽心。” 杨秀才亦笑道:“敢不如此?”说毕,二人皆笑。 不多时,两个丫鬟端来早饭。一碗炖鸽雏,一碗烂猪蹄儿,一盘五个大鲜肉包,三五样爽口小菜,还有一碗烧的烂糊的大米粥,里面少不得放了些饴糖、红枣、银耳、栗子仁儿。 两个丫鬟把吃食放在卧房的小圆桌上便出去了。李明善道:“塞外之地,没什么时兴菜蔬,还请老先生将就着。” 杨秀才此时腹中正空,见了这满桌的吃食,早已馋虫涌动,但面色依旧斯文,道:“老员外言重了,这已是极好的了。” 李明善告辞走了。杨秀才立时坐下来,捧起粥碗咂了一口,顿觉滑腻清甜,甚是好吃,又拿起一个肉包,咬一口,软糯鲜香,汁水四溢,沾到了胡须上,竟也顾不得擦了,三口并作两口将一个大肉包儿吞了进去。但见碗筷翻飞之间,满桌吃食被吃个罄净。杨秀才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望着剩下的半碗粥,似有些意犹未尽。 吃罢了饭,丫鬟又来收了碗筷杯盘,又奉上香茶,杨秀才呷了一口,觉得唇齿余香,妙不可言,又一连吃了三盅才算尽兴。 吃完了茶,方坐一坐,忽觉腹中结了气一般,一阵阵顶的难受,遂起身踱至院中,来回走了许久,仍不见好,又回房中在罗汉榻上趴着,约一炷香的功夫,小腹又绞痛起来,忙起身奔至东厕中,慌慌乱乱的拉出一大泡屎,方才好了。 出了东厕,杨秀才觉得肚子一点不疼了,不禁哑然失笑,暗暗想道:“这不争气的肚子,装了那多诗赋文章也不见怎的,盛这一点好吃食倒平白闹将起来。”回到房中,又唤丫鬟端水盆来,净了手,吩咐请小公子来习字。 丫鬟应了,又端了水盆自去了。不多时,便引着保儿便到。杨秀才起身迎着。 保儿进屋时,因门槛太高绊了脚,大大的摔了一个跤,扑在杨秀才脚下,顺势便磕了个头道:“学生拜过老师。”惹得杨秀才大笑起来,脸拧的活像个大肉包。他将保儿抱了起来,放在书案后的圈椅上。然后自书架上取下一册书来。李保儿搭眼一看,是一本《三字经》。这书他早已是读过了的,不过他此时的身份是一个尚未开蒙的孩童,如表现得太过聪慧,无师自通,那岂不要举世皆惊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杨秀才摊开书本开始教他识字了。杨秀才念一句,李保儿便跟着念一句。念了约一个时辰,已至中午,丫鬟们又端上午饭来,比之早饭更是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杨秀才收了书用饭,但他此时胃口不佳,拣着样儿的尝了尝,均感油腻,惟有一尾蒸鲤鱼肥嫩嫩的还算清淡,吃了半尾。 李保儿也由丫鬟伺候着与杨秀才同桌吃了。饭罢,丫鬟自去收拾。杨秀才略感倦乏,便往雅斋去了,焚上香,躺在罗汉榻上小憩。李保儿一个人百无聊赖,便趴在书案上又读起那本《三字经》来。这书他虽读过,却未能成诵。于是趁着这闲工夫默记起来,不多时,便将杨秀才教的那一段记熟了。 过午时分,杨秀才起了,考他,竟然背了出来,甚是惊异,仍旧教他念。念到未末交申时分,肚儿里又饿的咕咕叫起来。有道是事随心中想,丫鬟十分解人意的端上果品点心,又冲了一壶酽茶,与他垫饥。 杨秀才坐馆多年,如何遇上过这般尽心的东家,自然倾心教书。老师尽心教,学生用心学,不到半年,李保儿便把这“三、百、千”学的滚瓜烂熟,然后便是《孝经》、《大学》、《中庸》,又约半年,也学的熟了,这期间,他还兼着读了读《琼林》、《增广贤文》两部。“孝、学、庸”之后,就要学《论语》、《孟子》了,这两部较之前所学稍难一些,不过李保儿“天资”甚高,倒也不甚吃力。 每天日课之后,杨秀才还教一教诗韵格律,馆阁楷体。又半年,读完了“论、孟”,这时,李保儿尚不足六岁。他学习的速度之快在杨秀才看来,虽算不上神童,但也绝对是个上上之才,因此常在李明善面前夸赞。李明善自然喜上心头,每日管待先生的也愈加好了。 这之后,便要学《诗经》、《周易》、《尚书》、《礼记》、《左传》,合称“五经”。这也即是儒家经典中最核心、最艰涩难懂的部分。读书人中多数都是皓首而不能穷之。更兼“五经”之外,还要读《周礼》、《礼仪》、《公羊》、《谷梁》作为补充,以此,李保儿整日呆在书房中。 日间功课,老师考校诵书时,不再似从前那般轻松背过了。每有一处想不起,老师便用手中戒尺打一下手心,一天到晚,左手常肿的像小馒头一般,晚间还要忍着痛学诗格、学书法。以致在做梦之时还在温书。至此方知十年寒窗之苦为何等滋味! 李明善见爱子艰苦,十分心疼不忍,便与杨秀才商议:“保儿尚小,先生课业上少宽松一些罢。” 杨秀才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这是万万不可的,小公子这时正是长进最快的时候,现在教个甚么样儿,将来他便长个甚么样儿。若是管教的松了,难成大器。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便是这个理。老朽这些年教过的中了举人、进士的,哪个不是如此过来的。” 李明善听了这话,也只好忍着心疼罢了,又道:“既如此,就全凭先生费心了。不过保儿一个总是太过孤单,我便选几个小童和他一同读书,也算有个伴当。”李明善虽如此说,心却不是这样想,他的本意是想找几个小子与儿子一起,急切间能替着儿子挨上一两尺子也好。 杨秀才如何不知?于是点着头答应了。 次日,李明善便选了四个家中下人的儿子来陪保儿读书。头一个是看门的韩老爹的小儿子,叫钏儿;次一个是外庄管绸缎的李四儿的儿子,叫喜儿;三一个是管家李方的孙儿叫如意,最后一个是管当铺的金九儿的儿子顺儿。 这韩川儿、李喜儿、李如意、金顺儿四个小童与李保儿年纪相仿,均是七八岁。因出身低微,自然是一天书没读过的,除了玩闹之外,一概不知。头一天进馆,便在房中嬉闹不停,打翻了桌椅、推到了屏风、撕烂了宣纸、洒了松墨,乌烟瘴气,不可开交。 惹的杨秀才恼了,把四个小子一个个拽着耳朵拎到案子前面每人打了五七板子。几个小子又扯着嗓子哭喊了起来。杨秀才烦了,找李明善。 李明善道:“这些都是家里得用的人的子弟,还请先生费心,胡乱教他识几个字,免做一辈子睁眼瞎。这也是积德的事,我知会他家老子一声,严加管教一番,不再犯便是了。”杨秀才只好从了。 次日早课,钏儿、喜儿、如意、顺儿几个虽听不明白,却也不敢再闹了,安安分分的坐着。保儿每次背不下书来,该打五下的,那四个小儿每人代领一下,李保儿只挨一下。该打四下的,便由四个小儿分了,保儿一下也不必受了。 那李保儿此时虽与这几个小儿同龄,心性毕竟是个老成人,他如何忍得下心让这几个无辜小儿替他受过?因此,不敢有半分懈怠,读书愈加勤奋用功起来。才几年光景,到他十五岁时,已读遍了十三经,试帖诗、“八股”文章也作的颇有模样,县试、府试都考过了。 那四个小厮也渐渐的开蒙识字,虽称不上有多少才学,却也是识文断字,知书明理。 而这时的杨秀才自己却已近古稀,一副老态龙钟了。 一日,来见李明善,言道:“公子聪慧,老朽平生之学已尽学会了,江郎才尽,不敢再冒忝西席,特来向老员外请辞。” 李明善道:“先生哪里话说,这些年亏了先生用心,如何便去?且等小儿进了学,再做计议罢。” 杨秀才道:“公子读书发奋,进学已是无碍了。兼着晚生这向愈发老眼昏花,恐是不长久了,想趁着还有几分精力回得乡去,免得客死在外。” 李明善听了这话,不好再留,便令账房结算润笔,除了吃花支用过的,还余下三千七百两。李明善又令多与了他三百两,凑足了四千两整数交割。 杨秀才欢天喜地拜受了银子,便要告辞。 李明善道:“老先生年高,又带着许多银两,路上有个闪失如何得了?且再等几日,等齐了府里往汉中买茶的商帮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杨秀才听了,觉得有理,便又盘桓几日,好吃好睡,专等启程。 第三章 巡抚青目(上) 时日倏忽,不觉又过了十多天。是时,乃是万历四十五年三月阳春时节。榆林各路商帮纷纷在官府换了茶引,启程南行,赶着在清明前到汉中趸了茶回来,与蒙古人贸易换利。在这些商帮中,李府的历年都是最大的一支,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这日清晨,杨秀才早早收拾得了行李,由李明善、李保儿父子陪送着出了门,但见府门外已聚齐了五六十辆双辕长厢大骡车,嘈嘈杂杂,闹闹哄哄。 内中一个白面微髭,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闪身上前,对着李明善略施一礼道:“李老爷,我等已准备停当,即可起行。” 李明善道:“这位杨先生要回乡去,一路之上,还请萧把头费心照顾则个。” 那萧把头回道:“李老爷放心,在下一定尽心。这便告辞了!”说罢,反身跃上一匹枣红高头马,劈空一甩马鞭,喝了个号子,众车夫一起吆喝着牲口启程。 李保儿亲自扶着杨秀才上了一辆有篷骡车,立在车下拜了拜道:“老师一路保重。”话音未落,掉下两行伤别的眼泪——朝夕相处近十年之久,一朝分别,如何不悲? 杨秀才也面带着悲戚之色,拉着李保儿的手道:“我走之后,公子万万莫忘早晚温书,谋求着进了学,将来中个举人、进士,也算不负为孔门之人。” 李保儿含泪应了。杨秀才又道:“书房内的书案之上有一部《文选》,是我多年以来呕尽心血选辑成的,里面有几十篇高中了的进士文章,一一都用朱笔批过了,公子天降聪颖,不妨细细研读,若能读的熟了,任他乡试、会试,自不在话下。” 李保儿又拜谢了。杨秀才遂令车把式赶车,随着大队迤逦而行。 见杨秀才走了,李明善便回了。李保儿直待至他走的看不见了才回。回到杨秀才原住的房中,果见书案上放一本厚厚的书。翻开细看,的确篇篇好文,字字珠玑,不由得流连其中。自此,每日品读,不在话下。 却说杨秀才走后,李保儿便搬到那间厢房中住,除了更换床铺被褥、平日用具之外,一应陈设皆未改变。 一日,李保儿正在书房中读书,忽闻院中人言,隔窗望去,见父亲正陪着一人由院子里向正厅走去。此人约三十上下年纪,紫面长须,身形魁梧,头戴方巾,身穿一件玉色直缀,脚蹬一双粉底靴,行走步履昂扬,说话声若洪钟。 李保儿认出那人乃是巡抚衙门中的夫子贺启祥字泰安的。这贺泰安乃浙西人,科途亦是十分不顺,只勉强进了学,得了个秀才。再不能往前一步,只好学着诸多越地士子一般在官府中做起了幕僚。多年游历,辗转投到本任延绥巡抚金忠士帐下管着钱粮。李家做着茶马、盐铁的生意,免不得经常与官府交道,相为朋友者也不在少数。这贺泰安便是其中之一,而且过从甚密。 李明善将贺泰安让进正堂,丫鬟奉上香茶。一盏茶毕,李明善先开口道:“贺爷一向公务繁忙,几次拜会皆不得见面,今日如何得空光临敝府?” 贺泰安道:“不瞒李老爷,咱巡抚金老爷勤政的紧,这一向我随着他四处巡视,民治、兵备、运饷诸事皆要看到,忙了整整一月,昨日晚间才回了来。” 李明善道:“榆林为九边重镇之一,负御敌安国之重任,自然是松懈不得的。” 贺泰安道:“李老也说得一点不差。这不,方一回来,听说李老爷几次到访,恐有要紧事,一早便来拜会。” 李明善道:“也无甚要紧事,只是敝府的商屯粮食已是交了的,衙门里也开出了凭证,可是眼见着该出盐了,却迟迟兑不出盐引,因此想请泰安兄周旋一二。” 贺泰安道:“盐课历来是国家赋税命脉所在,非巡抚老爷亲笔批文,自然是拿不到的。好在巡抚大人已经回署,在下回去稍加提醒,自不会误了李老爷发财。” 李明善笑道:“如此甚好,有劳泰安兄费心了。”贺泰安也笑道:“举手之劳而已。”说罢,二人相视而笑,又说了会儿闲话,小厮捧上饭来,免不了蒸鹅、糟鸭、烧鸡、各式菜蔬,以及一盘炖的烂烂的羊肉。不一刻,上齐了菜,又端上一盘雪白的大肉包,还有一坛上等的绍兴烧酒。 备好了杯盘碗筷,李明善请贺泰安入席。这贺泰安本是越人,见了绍兴烈酒自然把持不住,数杯下肚,吃的醉眼惺忪,双手把着一条羊腿大快朵颐起来。 李明善又令李保儿出来敬酒。保儿满斟一杯,双手奉上,道:“世叔请满饮此杯。” 贺泰安放下羊腿,伸出一双油手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张开一双醉眼看了看道:“原来是贤契哪。” 说着,拉过一张凳子令李保儿坐。李保儿诚惶诚恐,退了一步道:“长幼有序,侄儿不敢造次。” 贺泰安醉言醉语道:“但坐不妨,兀自那多虚礼作甚!”李保儿因父亲在席,百般推辞。贺泰安哼哧一声,不言语了,自顾饮酒吃菜,李保儿自在一边斟酒捧箸。 许久,贺泰安又问道:“怎么不见了杨先生?” 李明善道:“杨先生年事高了,几日前辞了馆,归乡去了。” 贺泰安又道:“没了先生,贤契举业岂不要荒了?” 李明善道:“尚未来得及再请一个先生哩。” 贺泰安又问李保儿道:“文章会作么?”李保儿道:“胡乱做一些,都不甚好。” 贺泰安道:“拿几篇来我看一看,要是作的通了,我再拿与巡抚老爷看。巡抚老爷极是爱才的人,要是青眼你的文章,自然抬举你一番,不知强过多少好先生哩。” 李保儿听了这话,知其非虚,忙奔回房中,把自己平日所作的得意之作翻了出来,选了几篇文章和几首试帖诗,又奔回正厅,拿给贺泰安看。 贺泰安接过李保儿递上的文章和诗,张开醉眼匆匆览了一遍,道:“倒有些模样,我且带了回去细细看过,再拿给巡抚老爷看。” 李保儿忙拜谢了。贺泰安将几页手稿袖了,起身离席,便要告辞。李明善挽留不住,招了招手唤人来。 不一刻,管家李方带四个小厮进来,抬着两口不大不小的箱子。 贺泰安见了,便问:“李老爷这是何意?” 李明善道:“府中俗事多劳费心,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话未说完,小厮打开了箱盖。一个箱子中放着两坛绍兴烧酒,另一个箱子中则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封五十两一封的大银锭子。 贺泰安摇晃着身子弯腰看了看,哈哈笑道:“李老爷太见外了。” 说着伸出双手将两坛烧酒一手一个提起来抱在怀里,又道:“这两坛好酒我便收了,这银子嘛,就免了。” 说罢,哈哈大笑着走出门去。李明善和李保儿父子两个挽留不及,忙跟着送出来。大门外早有一顶二抬小轿等着,轿子上挂着一对“巡抚衙门”字样的灯笼。 贺泰安钻入轿子中,向外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催着轿夫起较往巡抚衙署去了。 李明善见他去也匆匆,只好命一个管事的带人将银子直接送到贺府上去。 却说这贺泰安到了巡抚衙署,门子迎着,问道:“贺老爷这是在哪里吃的醉了?” 贺泰安也不回答,反问道:“巡抚老爷在么?” 门子回道:“正在正堂中会客。” 贺泰安问:“会的甚么客人?” 门子道:“正会总兵老爷哩。” 贺泰安道了声“知道了”,便令轿夫抬着轿子转过街角,回自己寓所去了。到了门首,贺泰安下了轿,掏出几钱碎银子打发了轿夫。踉跄着方要进门,李府送银子的人也到了,贺泰安无法,只得收了。 这时,院中一个小厮出来,忙上来接过他怀中的酒坛子,搀扶着回屋倒头歇了。待醒了酒,梳洗完毕,已是黄昏时分。 小厮奉上香茶点心,贺泰安正吃着,忽又想起李保儿的诗文来,便从袖里掏了出来,又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完了,觉得的确是好,遂将茶杯推了,捧了诗文出门又到署衙来见金巡抚。 这金巡抚自巡视回来,一早便将属下各文武官员叫来相会。先会了参议、御史等文官,又会了总兵、参将、游击、守备等一班武官。将巡视时所见的不当之事一一说与诸官,并细细商议了对策,令之照办。 众官纷纷领命去了。金巡抚送走了文武官属,只吃了几块点心、一杯香茶,就又去批阅公文去了。 贺泰安来见时,尚未批完,差役引着他偏厅奉茶等候。贺泰安一边吃茶一边等待。 许久,金巡抚办完公事,遣小厮请贺泰安入见。贺泰安随着小厮出了偏厅,转到书房中来,进了门,下跪拜了拜。 金巡抚命他起来坐了,小厮奉上茶来,一盏茶毕,金巡抚问道:“贺先生可有要紧的事?” 贺泰安道:“不曾有甚么要紧事。小人今日会了个朋友,看了他家中公子的文章,觉得甚好。小人知道抚台大人一向爱才,因此把来一观。”说着自袖中掏出李保儿的诗文来。 原来这金巡抚有个习惯,每到一处为官,必然劝励读书之人,遇有学问好的,便要接见指点一番。听贺泰安如此说,不由得心生好奇,接过文稿看了,果见十分之好,遂问道:“作文者是何人?” 贺泰安回道:“乃是城中头一号富商李明善的公子。” 金巡抚道:“便是那个叫李贞的?” 贺泰安道:“正是。” 金巡抚道:“这李贞其人本抚亦略有耳闻,时常接济穷苦,倒是个为富怀仁的人。” 贺泰安道:“抚台大人所言不差,他本也是个读书人,虽无功名在身,读书人的德行总还是有的。” 金巡抚又道:“如此说来,这李家公子也必是位才俊了。” 贺泰安道:“学识人品尤过其父多矣。” 金巡抚道:“如此,本抚倒欲要见他一见。这几日公务繁忙,不得空闲,劳烦贺先生具个手条,差人送至李府,唤李公子三日后到衙署来见。” 贺泰安应诺去了。次日一早,具了巡抚衙门的帖子,遣衙役送往李府,并将巡抚批下的一千引盐引一并封了带去。衙役到了李府,递上帖子。 门子见是巡抚衙门来人,自不敢怠慢,接了帖子飞奔入内,报与管家李方。李方命门子将衙役让进值房看茶,自己携了帖子急趋来见李明善。 这时李明善正在书房闲坐,李方进来,递上帖子,道:“老爷,巡抚衙门差人送来的。” 李明善忙接过来,拆开看视,见其上对李府及他本人平日义举颇多赞誉之词,又写巡抚大人看了李保儿的诗文,深嘉其才,欲当面检视。 李明善看了,心中大喜,又拆开另一个牛皮纸信封,见里面是他期盼已久的盐引,愈加喜了,呵呵笑道:“此必是贺先生鼎力相助之果。”转念又想:“如此一来,我倒要好好备份厚礼相谢。”便吩咐李方道:“快去备礼,备两份,一份要厚,送与巡抚大人;另一份也不能薄,送与贺先生。” 李方揣摩片刻,自去办理。李方方走,又吩咐小厮:“去将公子请来。”小厮也领命去了。 第四章 巡抚青目(下) 且说李明善接了巡抚衙门帖子,一边令管家李方置办重礼,一边命小厮去唤儿子。不一刻,李保儿便至。 李明善将巡抚大人召见的事说了。李保儿听了,吃了一惊,他虽不知金巡抚是何样人,却知道他做的多大官,为何兴起要见他这个商贾子弟?正在想时,李明善说道:“这金巡抚清廉勤政,是个极好的父母,而且极有才学,写诗作文无所不通,若蒙他指点,于你进学大有裨益。” 李保儿听了,心中免不了有些惶恐忐忑,自去用心准备。 三日倏忽便过,李明善同管家李方引着十几个家丁将一箱箱礼品搬上大骡车,装了满满的两大车。 装车毕了,李明善叫了儿子,各乘一乘软轿,往巡抚衙门而来。李方也乘一顶小轿在后,家丁们步行押着骡车一路跟随。 须臾,至巡抚衙门前,住轿停车。李明善下了轿,令李方押着预备送与贺泰安的礼车送至他家中去。 李方领命去了。等了片刻,府中门子出来接着。李明善递上拜帖,并附了一块约有五钱的碎银子,道:“劳烦报与署衙中干事的贺先生。” 门子接了帖子,顺手将银子袖了,飞奔入院中禀报去了。 不一刻,贺泰安阔步迎了出来,与李明善免不得一番寒暄。眼见一大车厚礼,问道:“李老爷这是何意?” 李明善作个揖,笑道:“一点薄礼,聊表寸心而已,亦有贺先生一份,已着人先行送到府上了。” 贺泰安道:“别的倒不打紧,但有好酒,却多送我两坛。”说罢,二人皆笑。 李明善递上礼单,贺泰安接过,展开看,其上写着:“敬奉巡抚金大人台下:湖笔三十支、白鹿纸十刀、端砚二方、歙砚二方、和田玉璧一双、蓝田玉镯三对、蜀锦二十匹、苏锦二十匹、白金三千两、黄金百两、金华佳酿十坛、彘一口、羊二腔……” 看罢,贺泰安合上礼单,笑道:“李老爷这样大的手笔,若要称是薄礼,在下是万万不敢信的。” 李明善道:“先生玩笑了。” 贺泰安敛笑道:“巡抚大人一向清廉,恐不愿收。” 李明善道:“收或不收皆在巡抚老爷自己,在下却不能不送。” 贺泰安笑道:“言之在理。”说罢,将父子二人让进衙署。 进了院门,穿过正堂,沿着抄手游廊转到二堂书房前,贺泰安道:“且稍候,待我亲自去禀报大人知道。”说完走了。 李明善父子一前一后候在廊下。片刻,贺泰安出来道:“巡抚大人有请。”李明善引着儿子进了书房,见了巡抚大人,磕头拜了几拜。 金巡抚正看礼单,命二人起来,看座。李明善谢座。李保儿侍立一旁。 金巡抚放下手中礼单道:“初见令郎诗文颇有章法,为国惜才,故而相招,以试其才,未料李员外以如此厚礼相赠,令本官不胜惶恐,实不敢收!” 李明善起身再拜道:“大人代天子巡牧于此,小民本该早早拜会,只因贾人低贱,未敢造次。今承蒙召见,不胜荣幸之至,些许微物,何足道哉?” 金巡抚道:“本官身在公门,行事全不由己,若收了,必惹的闾阎闲话、御史弹劾,不胜纷扰之苦。” 李明善道:“大人廉洁,巡抚衙门人多嘴多,全赖大人济养,还请大人收下,作赏散下人之用,也算略表小民一份心意。” 金巡抚又要推辞,李明善一再恳请。那金巡抚也不好拂了榆林城中头一号乡绅的面子,便道:“既如此,你且先放在此,容我斟酌斟酌。” 李明善大喜。金巡抚又吩咐贺泰安:“先请李员外往偏厅用茶,我同李公子说一说诗文上的事。”贺泰安与李明善起身拜了一拜去了。 二人出门走了,金巡抚令李保儿坐下说话。李保儿拜谢了,坐定。金巡抚问道:“日前贺先生带来的文章是你作的?” 李保儿回道:“才疏笔拙,胡乱写的几篇,恐污了大人慧眼。” 金巡抚笑道:“你的文章我是仔细看过的,文思立意颇具与众不同之处,倒令人眼目一新,然行文却多了一分自由气,恐不得入考官之眼。” 听闻此言,李保儿忙离座下拜道:“学生敬请大人指教。” 金巡抚道:“你且起身安坐。”李保儿起身谢过,坐了。 金巡抚又道:“本官自登进士入仕数十年,历知县、御史而至今为方面之员,略无寸功于社稷;惟所过之地多举当地学子而为国用,也算略有补益,免去尸位素餐之名。日前见你文章,以为你颇为可造之材,意欲收你入门中,不知你可愿意?” 李保儿听了这话,自然喜出望外,求之不得,三拜九叩,行了大礼。 金巡抚起身将李保儿扶起,问道:“你是名一个‘歆’字?” 李保儿回道:“正是。”金巡抚又问:“可曾取下字号?” 李保儿回道:“尚未曾取得,只有一小字‘保儿’备人称呼。” 金巡抚道:“如此,我便取一字与你如何?” 李保儿受宠若惊,拜道:“承蒙大人垂目,学生荣幸之至。” 金巡抚道:“《诗经·大雅》云:‘无然歆羡。’便依此取一字为‘羡之’可否?” 李保儿再拜道:“全听大人之赐。”自此,以字“羡之”行。 金巡抚命羡之起身,仍旧坐了。待他坐定,便拿出他之前所写文稿,一句句地点评起来,各处好与不好,俱细细地讲解到了。羡之也一一拜领。讲过之后,羡之自觉获益匪浅,再拜谢了。 然后,金巡抚又同李羡之谈了些先秦文章、唐宋诗词、老庄百家的学问。那李羡之自幼随着杨先生学得净是《朱子》、“八股”,金巡抚谈的这些虽略有涉及,但却浅薄得很,因此常常答不及问,甚是惭愧。 眼见已是过午时分,门子又报兵备道台大人前来求见,上复筹措军粮之事。李羡之如获重释,起身拜辞。 金巡抚因有事,便随其便,临别时,对羡之道:“当今天子重‘八股’,但其终不过只是进身之道而已,若要想有真才学,还需多读一些百家经典才是。” 李羡之道:“学生谨记大人教诲。”说罢,拜辞出门,往偏厅来。 这时,贺泰安引着求见的官员同去与金巡抚谈公事去了,只剩了李明善一人在。父子见面,李羡之将金巡抚这一番抬举的举动说了一遍。 李明善听了,自然不胜欢喜,道:“巡抚大人如此赏识你,便是咱李家几世也修不来的福分,你自当好生努力,切莫辜负了大人一番好心。”说完,父子两人离了署衙回府去了。 次日一早,李明善方才要吃早饭,门子来报有公人持着巡抚大人手条来访。 李明善慌忙撇下碗筷,引着李管家出了几重大门来迎。出门看时,见一个不相识的文吏打扮的人引着三个快手,押着一辆骡车立在门前。那骡车上五六口箱子却是眼熟得很——原来正是昨日送到巡抚衙门里的。 那文吏见有人出来,上前欠了欠身道:“敢问是李老爷不是?” 李明善道:“正是老朽,尊驾是?” 文吏道:“在下乃巡抚大人属下书办,奉命来送几样东西。”说罢,自怀中取出一份礼单,双手递与李明善。 李明善狐疑未定,接过看了,却是日前他送礼的礼单。拆封细看,见上面每一条下面都由精工小楷批了。几件文房和酒肉下面都写了“敬领”,便是收了的;其余黄、白、玉石等物下都批了“敬谢”,尽数退了回来。 李明善心想:“人传金巡抚清廉,果是不假,不过好歹收了几样,也算给了一分面子。”正想着,抬眼看见眼前这几口箱子,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区处——官家的事,轻了重了都不是。 这时,书办又道:“李员外送的文房之物巡抚大人已自收用了,酒肉则尽赏了属下人等。” 又指着骡车上另一口箱子道:“这是巡抚大人特意嘱托在下回赠李员外的。”又道:“在下跟着巡抚老爷多年,从未见他收过半片布、一钱银,此番可是给了您天大的面子了。” 李明善听了,愈加难为起来,道:“些许微物,怎好再让大人破费,实在是惶恐得很,不知箱中是何物?” 书办接道:“巡抚大人说他身无长物,只一箱宋版书收藏多年,今日便做回馈之礼。” 话音方落,李明善吃了一惊,忙道:“人道:‘一页宋版,一两黄金’,何况这一箱,必是价值连城,老朽如何敢受?还劳烦尊驾带了回去还与巡抚大人。” 书办不耐烦道:“大人吩咐,这是送给令公子的,李员外还是收了吧,免得在下回去吃大人数落。” 李明善不得已,只得暂且收了,想着日后再相机奉还。又对总管李方道:“称些银子来,谢赏几位公人。” 李方领命去了,不久便将了银子来,书办赏了三两,三个差役每人一两。四人接了银子,道谢走了。 李明善嗟呀许久,命下人等将箱子尽数抬入府中。时李羡之正在房中,听得外面吵吵嚷嚷,出门来看,正遇着父亲正指挥下人搬着箱子,上前行了个礼问:“父亲,何处来的这许多箱子?” 李明善长长叹了口气,将金巡抚退还礼物、回赠古籍的事说了一遍。 李羡之听了亦嗟叹道:“不想如今倒有如此清廉的官。” 李明善道:“蒙巡抚大人青眼接见,又收了你做学生,这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福分,整个榆林城再无第二家,我们本当心存感激,倾心相报。可是如今,大人非但没有收我们的礼,反而以厚礼相赠,实在令人不安。” 李羡之道:“父亲且宽心,好在儿子已拜了巡抚大人为师,日后少不得时常请教,到时寻个时机,带回去还了便是。” 李明善别无善法,只得点头从了,叹惋一番,便自回房去了。李羡之代父亲指挥着下人们将一应箱子搬入内库存好,亦回屋去了。 第五章 学台驾到(上) 过了几日,李羡之具了帖子到巡抚衙门,金巡抚批了三日后见。 转眼至期,这日过午时分,李羡之又带了自己所作诗文并那箱宋版书,乘了马来到巡抚衙门。 门子见车上挂着“李”字灯笼,忙迎了上来。李羡之下了车,从袖中取了一枚约七八钱重的碎银子赏了门子。 门子满脸堆笑,哈着腰道了谢,说道:“贺先生早吩咐了,令小的领李公子进去。” 说完,返身在前引路,李羡之随后,两个下人抬着箱子跟着。入府后,方一穿过正堂,便遇见了贺泰安。 李羡之忙上前拱手施礼。两人寒暄了一番,贺泰安打发领路的门子去了,亲自引着李羡之前往偏厅等候。 入了偏厅,二人叙礼落坐,仆役奉茶。一盏茶毕,贺泰安看见放在地上的箱子,便指着笑问道:“这不是抚台大人送到贵府上的东西么,怎么又抬了来?” 李羡之道:“前些日子家父送了些微物到衙,本想感谢抚台大人提携之恩,未料尽数退了回来。不仅如此,大人反倒回赠了一箱宋版书。谁都知道这宋版书寸纸寸金,我怎好贪这天大的便宜,便将来想着物归原主。” 贺泰安道:“如此一来,我倒要多话了。” 李羡之忙道:“恭听指教。” 贺泰安从容道:“我跟着大人已有十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极清楚的。这些年来未曾见他收过别人一丝一缕,亦未曾见过他送礼攀过人情。今日这般,想必是看中了你的人品才具,欲真心相交。这可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你若再送了回来,便是拂了他的脸面,实在是不妥。” 李羡之听了这话,心里不安起来,道:“这箱书终归是太过贵重了。” 贺泰安呷口茶,笑道:“你且安心收了,看这情形,抚台大人一心要拔擢你,待日后事成,一发报答就是了。” 李羡之惶惶然道:“果真如此,便是此生也难报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金巡抚差人来叫李羡之,并转告贺泰安,说有些打紧的公文要帮着看看。 贺泰安起身告辞走了,李羡之便打发两个同来的下人将那箱子书又抬回府去,自己则来书房见金巡抚。 出了偏厅,转过游廊,便到金巡抚的书房。尚未进门,李羡之便扑在门槛外磕了几个头。 金巡抚起身唤李羡之起身入内,又命小厮奉上茶点果品。 李羡之推辞道:“学生不敢叨扰。” 金巡抚道:“无妨,正好为师腹中亦空,你便陪我一同胡乱吃些。” 李羡之领命坐了。 等着茶点之时,李羡之又将近日作的诗文拿给老师看。金巡抚展开看了一遍,道:“比上次的又进步不少,看来你确是很有才气,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羡之道:“承蒙恩师谬赞,但有所成,也是老师指教的好。” 正说着,几个小厮鱼贯而入,将香茶、点心、核桃仁、豆腐干满满摆了一桌。 金巡抚先落了座,又让李羡之也坐。羡之道了谢坐在侧首相陪。 茶未过半盏,金巡抚忽道:“前些日朝廷的邸报到了,上面说朝廷已向天下各处派遣了提点学政的御史。今日又有我的一个在都察院任御史的学生姓周名道字纯仁的捎来书信,说点了陕西学道,已在布政司衙门换了牒牌上任了,左近府、县的院试已近完毕,不日便要来此,你且用心准备应考。” 李羡之离席恭敬道:“学生记下了。” 金巡抚让他仍旧坐了。 不多时,吃茶毕,金巡抚又与李羡之谈了些写诗作文、应考举业以及古今学问的事。直谈至黄昏时分,斜阳自窗棂射进缕缕金光,书房内立时如同洒金一般。 李羡之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金巡抚送至门口自回去了。 李羡之出了府门,早有书童李如意同一乘马车候着。李羡之上了车,李如意吆喝着回府。 一路上,李羡之掀开车帘向外望着,但见天边落日映霞,地上黄沙点金,蔚为壮观,一时兴味大起,令车夫驻了马,下车登上路旁一座高楼远望抒怀。 直到落日没入山下,天上只剩一片火红的云霞之时,李羡之才在李明的催促下又钻进了车中。 回至府中,已是掌灯时分,李羡之见过了父亲后,便回房读书去了。 因惦记着金巡抚的话,李羡之愈发用功苦读起来,每隔旬日,依旧前往府中请教。 荏苒月余,这日巳牌时分,李羡之正在房中品读往年高中进士的文章,李如意连滚带爬撞了进来,道:“巡抚衙门来人传信,周学道将至,请公子前去一同相迎。” 李羡之不敢不从,便更衣出府,往巡抚衙门来。方一到门前下车,便见聚着一群身着绯、青袍服,头戴乌纱,胸前补子上绣着豹、彪的武官。 李羡之白丁一个,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自不敢冒犯官威,亦不敢进府,只吩咐李如意带着马车先行回府,到晚间牵马来接。 李如意领命,招呼着马车回府去了,李羡之则远远站在影壁后候着。 不一刻,就听远处七声锣响,便见一路排场走了过来,当先两名皂隶举着两面金字牌,左一面上书着“巡按御史”,右一面书“提督学差”,后面又是两面粉牌,书着“肃静、回避”,再后面是一乘绿绒小轿,其后跟着十几个排军番役伺候着。 李羡之心想:“此人定是周御史了。” 这时,众官立刻迎上前去将轿子围了起来。原来那时的规矩,朝廷派学道御史至地方,不仅管着学政,还要巡视地方军政,遇有不正之事,即时弹劾。因此,御史们每到一处,地方官吏们无论相识与否,总要笑脸相迎、倾心结交。 轿子驻了,轿夫压轿,周御史从里面下来,只见他白面微髭,约三十出头年纪,生的身形修长,温文儒雅。 周御史正了正头上乌纱,掸了掸身上獬豸补子的六品青色官袍,双手扶着银腰带,蹬一双粉底官靴,虎步而行,一派官威凛凛。 迎候的众官员见了,不论品秩高低,皆拱手躬身行礼。 李羡之见状,不敢上前,仍立在原地。 周御史被众人捧在中间,略略欠身答了一礼道:“有劳各位相迎,不才先谢过了。待我先去拜见了恩师,再与各位详叙。” 说罢,又吩咐众随从候着,只令一个亲随小厮捧着一个长木锦盒相跟,拨开众人直向着府内走去。 一众官员立即跟在周御史身后簇拥着一同往里走。 李羡之正呆在原地不知何为,忽觉得有人扯他的衣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在金巡抚身边伺候唤作庆安的小厮。因他时常把些散碎银子赏给他。因此,这庆安与他颇为亲近。 这时庆安正在门前伺候,见李羡之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便问道:“李公子如何在此?” 李羡之道:“金大人派人派人知会与我说督学的周御史到了,要我前来拜会,不想遇着这许多官家,不敢贸然冲撞。” 庆安道:“公子且随我来。”说罢,头前引路。 李羡之跟着。两个人转到府东面一个上着链锁的小门前,庆安打怀里掏出一把钥匙,伸进锁孔左扭右扭,就听“卡塔”一声,锁开了,震落了许多灰尘。 进了小门,却到了东仪门下,又见七八个身穿青色官袍的文官候在门下,有胸前是飞禽补子,也有是同周御史一般的獬豸补子,想必亦是以御史官充任地方的。 这些官家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眼睛齐齐向正堂外望着。这时,就听一阵嘈杂声,周御史领衔走了进来。 门前的这几个官员也立即蜂拥相迎。李羡之趁机跟着庆安钻进仪门。转过回廊,穿过厢房后角落的一个小门,便到一处放着些杂物的小院。 庆安引着李羡之走进一间小屋,道:“没大人吩咐,不敢贸然引您进见。这间院子是小人们住的,这时他们都在外面伺候,没人打搅,只是委屈公子了。” 李羡之道:“不碍事,正图个清净。” 庆安道:“公子先歇歇脚,小的这就去禀报大人。” 李羡之谢道:“有劳了。” 庆安道:“公子且请安坐。”说罢退出去了。 片刻,庆安趋见金巡抚,拜道:“禀大人,李公子来了,因怕冲了御史大人的驾,不敢进来。” 金巡抚道:“无妨,正是我唤他来与周御史见见的,叫他进来吧。” 庆安应诺,到小院带李羡之来见。 李羡之见了金巡抚,跪下磕头行礼。金巡抚命他平身。 未等李羡之起身,周御史已到门前,见着金巡抚,就跪倒在门外施了大礼道:“学生周纯仁见过恩师。”说罢,又拜了数拜。 李羡之见周御史行大礼,忙躲在门后。 金巡抚亲出门外,扶周御史起身。门外聚齐了一众文武官员,一同向金巡抚行了礼,金巡抚命皆起身,又道:“诸位且到厅中用些茶点,等本抚与周御史叙一叙师生旧谊,便令他出来与诸公相见。” 众官躬身应诺,往前厅分文武、论职官、叙年齿落座,饮茶闲谈。 却说金巡抚携着周御史之手进了门,李羡之忙闪出身,拜道:“草民李歆见过学台大人。” 周御史看他唐突,愕然片刻,问金巡抚道:“此是何人,怎会在老师房中?” 金巡抚哈哈笑道:“不急,且先坐下,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三人叙礼落座,小厮庆安奉上香茶,换过三遍,金巡抚对周学台道:“羡之乃是本地一个大商家李员外的公子,自幼读圣人之书,颇有成绩,为师惜他之才,因此收入门下,说起来,便是你的师弟了。” 周学台听了,恍然大悟,忙起身道:“能蒙老师青眼相看,必是才德过人,失敬!失敬!” 李羡之听了这奉承的话,心中极是不安,道:“学生百世修的福分,拜在恩师门下,实在惶恐得很。” 周学台道:“贤弟莫要自谦,恩师眼明如炬,看人一向是不会走眼的。久后贤弟宦海得意,还少不得相互提携着。” 李羡之正不知如何接话,金巡抚插言道:“纯仁所言在理,依为师看来,将来羡之的功名远在你我之上,或至宰辅之位亦未可知。” 此话一出,周学台与李羡之两个俱吃惊不小。周学台本是碍着老师的面子,虚言夸赞一番而已,不想却引出老师如此大话,因此有些又惊又疑。 李羡之自知才具不高,却受老师如此推崇,又见周学台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心中甚是羞惭,稍坐片刻,起身对金巡抚行礼道:“周学台驾临,文武官员皆来相迎,少不得摆下酒宴招待,学生临来时已吩咐家中下人备办酒肉菜蔬,想已是备齐了,学生咱请告辞,去查验查验,催着他们即时运来,免得误事。” 金巡抚思虑一下,便不推辞,道:“如此,你便去罢,只是莫要太过铺张,让贺先生随你一道去,写下收据,日后到衙门来兑银子。” 李羡之忙道:“先把眼前的事应付了,银子的事不急。”说罢,又向周学台告了辞,出门去了。 第六章 学台驾到(下) 且说李羡之借着准备饭食出门,顿觉轻松,阔步出府。 看着李羡之走远,周学台笑道:“看这位师弟不过十六七岁,做事倒是练达得很,以此可见,老师所言非虚了?” 金巡抚心知他话中有话,并不驳他,也笑道:“单是因此,你也太小看为师了。”说着,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卷写满字的文稿递与周学台,道:“这些都是羡之写的文章,且看一看。” 周学台满腹狐疑,接过文稿,一页一页细细地看着,未看过半,一连声道:“好!好!好!如此独到之见解,数十年未有也。” 原来李羡之的文章虽好,却也并非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因他多有了几百年的见识,将后世大家的为政、为学的思想写进了文章中,因此立意高远,才引得金巡抚推崇备至,周学台也感叹不已。 却说周学台捧着李羡之的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愈发赞不绝口,将诸事皆忘之脑后了。 金巡抚提醒道:“同僚们都在前厅候得久了,你且去见一见罢。” 周学台这才如梦方醒,将手中文稿放下,向着老师作了个揖道:“有劳恩师提醒,学生去了。”出门便往前厅来见众官员,一一见礼毕,坐下饮茶闲谈起来。 与此同时,李羡之与贺泰安早催着几个小厮赶着一辆大车从李府回了来,车上装满了精米、白面、猪、羊、鸡、鸭、鹅、鱼,以及新买的时鲜果蔬。 两人将车赶进后院,唤着小厮们七手八脚的把车上的东西搬进了伙房,厨子们立时忙了起来。 李羡之又叫人将果子洗了,装了七八个盘子,送到偏厅给众位大人佐茶。自己又挑着又大又鲜的果子装了一盘,亲自捧着,与贺泰安一同来见金巡抚。 进了金巡抚书房,李羡之奉上果盘,劝老师用些。金巡抚拣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鲜桃吃了,又吃了杯茶,将周学台甚是欣赏李羡之的文章的事说了。李羡之自谦了一番,三人又说了些闲话。 许久,管事的来报伙房已将酒菜备齐,请巡抚大人吩咐。金巡抚道:“今日是周学台做东,你去报与他知道,由他区处。”管事的领命走了。 不多时,周学台又走了来,进门便道:“学生冒昧,不敢拂了众同僚的好意,借了老师的宝地做东,特来请老师赏光出席。” 金巡抚推辞不肯。周学台又道:“老师乃是这一方的父母,若不到场,学生等万万不敢开席。”说着,深深拜了下去。 金巡抚见状,只好允了:“你且先去,我稍后更了衣便来。”说完,便往后去了。周学台又请李羡之、贺泰安二人一同赴宴。 贺泰安道:“大人所请俱是朝廷命官,在下身无半寸功名,岂敢叨扰。”李羡之亦推辞不肯。 周学台见二人如此,便也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二人目送着周学台离去,贺泰安道:“你还是应当去的,莫负了金大人一番美意。” 李羡之笑笑道:“我生就一副笨嘴拙舌,官家的事应付不来,去了也是惹人厌烦,还是不去的好。” 贺泰安笑着提议道:“既然如此,你我待在此处多有不便,不如屈尊到敝处,吃上几杯酒。” 李羡之听了,觉得有理,便道:“如此,有劳先生了。”说着,二人出了门。 李羡之又自袖里掏了几分碎银子赏了庆安,道:“将杯盘收了,跟我们走罢。” 庆安得了银子,应了一声,一溜烟跑进屋中,七手八脚的收拾起来了。 贺泰安笑着喊了一声:“我们先去,你拾掇完了,把果子送到我屋里来。” 庆安大声应道:“小的记下了。”二人笑着走了。 贺泰安引着李羡之进了第三进院子,沿着回廊向西,穿过一个角门,进了一处小院,院子正北三间瓦屋,屋前种着一株石榴树,在斜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贺泰安指着东边的一间房子道:“这间是我住的。其余两间是和我一样在幕中的马先生、袁先生住的。如今马先生辞了差,袁先生回乡探亲去了,落得院中清净。” 李羡之进了门,一眼见正对着一张书案,上面放着文房用具,后墙挂着几幅字画;西侧靠墙放两把椅子,中间一张茶几;东侧也是靠墙,放一张罗汉榻,榻上又有一张小方桌。满眼看去,房屋虽小,却不促狭,倒也别有洞天。 贺泰安一边让着李羡之坐,一边道:“这屋子我也不常住,只是在衙门事务繁忙回不得家时才权在此住一晚。”说着,从屋角的一个小木箱里拎出两个酱色的粗瓷坛子,笑道:“没甚么预备的,只有这两坛老酒,胡乱吃了它罢。” 李羡之道:“这已是叨扰了。” 贺泰安将酒坛放在罗汉榻上的小桌上,又拿出两个白瓷小碗,让着李羡之坐了。 方斟上酒,庆安便撞进门来,把那盘果子放在桌上,喘着气道:“小的手脚拙笨,让李公子、贺先生久等了。” 贺泰安道:“不妨事,来的正好。”又从袖中掏出一块大约二两的银錁子递与庆安:“再烦你到左近店铺买些下酒的菜来。” 庆安道:“府里伙房酒肉菜蔬堆得山一样,何故去街上买?小的这就去端些来。” 贺泰安道:“伙房的酒肉菜蔬是周学台款待宾客的,怎好去要?传了出去,惹人闲话,你就将了银子去买罢。”庆安这才接了银子,作个揖走了。 贺泰安斟了酒,邀李羡之碰杯。连着干了三碗冷酒,李羡之顿觉头晕眼花,忙扔了酒碗,抓起一个果子过口,权压酒劲。 贺泰安见李羡之不胜酒力,便不再劝他吃了,而是自斟自饮起来,又吃了几碗,停杯对李羡之道:“你年齿不过十六七,但沉稳练达却远超同龄之人,又看了你的文章,其中见识更是超然,贺某甚是佩服。” 李羡之忙自谦道:“胡乱写些文字,不成章法,先生谬赞了。” 贺泰安又道:“莫要自谦,你的才思和见识确是极高的,不然金大人绝不会如此推崇看重。” 正说着,庆安挽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道:“天将晚了,街上也没甚么了,小的跑断了腿,才胡乱买了几样,您二位将就着用。” 说着,一样一样从食盒中取出来摆在小桌上:一盘炸肉段、一盘干豆腐、一盘炸糕片还有几个酥油饼。而后,又从袖里取出一小块一并银子放在桌上,朝着贺泰安道:“买这些东西共用银一两零六分,余下的还您。” 贺泰安道:“银子便赏与你罢,你且伺候着我们吃酒。” 庆安立刻将银子袖了,道声:“得嘞。”欢天喜地的去了。不多时,庆安便捧着一个火盆放在门外,打了火,支上铜锅烧水烫酒。 李羡之陪着贺泰安吃酒闲谈,直至入夜时分,两人均已醉意熏熏。李羡之嘱咐庆安伺候贺先生睡下,便自走了。 李羡之出了贺泰安的房,并未从旁门出府,而是转到前厅来看,见里面仍旧灯火通明,便问一个门外候着的小厮:“恩师金大人可在?” 小厮答道:“金大人身体不适,已回房歇着了。来的老爷们也走了两拨了,现只剩周学台和曹盐道、赵兵备三人了,说是要叙年谊。”又抱怨道:“老爷们吃得兴起,倒让我们饿着肚子伺候。”说着,打了个哈欠。 旁边一小厮忙道:“你我就这伺候人的命,你还要怎的?小心传到管事的耳朵里又罚你。” 李羡之笑了笑,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二人:“你二人且好生伺候着,这点银子拿去买碗酒吃。”两个人立即喜笑颜开,接了银子,连连道谢。 李羡之转出府来,见李喜牵着两匹马坐在影壁下打盹,便走过去叫醒他。李喜见公子出来,忙起身道:“公子请上马回府。” 李羡之翻身上了一匹高头大马,李喜也骑上另一匹稍矮的马,两人拐弯抹角往家去了。 到了家,李羡之把缰绳丢给李喜,让他去拴马,自己因吃了不少酒,还带着醉意,便不去见父亲,一个人悄声溜进房中,点了灯,抄起一册《朱子》读起来。未读几页,便觉双眼迷离,倦意十足,便把书扔在一旁,和衣睡了。 次日一早,李羡之尚未醒来,贴身丫鬟环儿推门进来,将他惊得坐了起来。 环儿见公子连鞋袜都没脱,忙上前跪在地上,道:“奴婢一时贪睡,未曾候着公子家来,请公子降罪。” 李羡之跳下床,道:“是我在外盘桓晚归,与你何干?你且打盆水来,我要洗脸,再拿些干净的衣裳鞋袜来。” 环儿见李羡之并不怪罪,拜了拜出去了。 这时,李羡之忽的想起昨日金巡抚请他到府中见周学台,让他与之相交,叙同门之谊。 周学台虽然见了,可是前后没说上几句话,反倒闷在贺先生那里吃醉了酒,这倒是负了老师的一片苦心。又暗自想道:“须到府中见老师一面,向他认错。”正想着,环儿捧着衣服鞋袜进来了,还跟着另一个丫鬟凤儿,端着一脸盆水一同走了进来。 李羡之心不在焉,由两个丫鬟伺候着草草洗了脸、梳了头、换了衣服,便忙不迭的到马厩里牵了匹马跨上出了门。 李府距巡抚衙门并不甚远,挥鞭的功夫便到了。李羡之跳下马,望门首走,里边迎出一个小厮,正是庆安。 李羡之问道:“你不在大人身边伺候,今日怎么看起门了?” 庆安道:“防秋的时节快到了,金大人出城巡视武备去了,未曾带着我。看门的徐老头病了,家去了,府里的差役又都被周学台借去往左近乡村里传信去了,上上下下只剩我一个,权在此替他一替。” 李羡之问:“大人何时走的?” 庆安道:“一大早便走了,贺先生也一道走了。” 李羡之颇为遗憾,道:“我改日等大人回来了再来拜访。” 庆安道:“也好,等大人回来了,我去府上禀报。”说着,将李羡之送出老远。 第七章 进学习武 且说李羡之见金巡抚不着,便牵着马在街上乱走,忽然看见见街角路口的墙上贴着一张张通知童生考试的告示,告示末尾盖着“提督学差”的关防,算算日期,已仅有数日了。 李羡之心中不由得一震,想道:“老想着旁的事,倒险些把正事忘了。还有五日便要考试,还需把这圣贤书用心读一读,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免得上了考场的时候手生。”一边想着,一边催着马往回走。一回了府,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发奋读书做文。 时日倏忽便过,到了考试的日期,四周县、乡的童生如期皆至。有端庄周正的,有斜眼塌鼻的;有少年郎,有白头翁。各色人等挤在巡抚衙门旁边不远的贡院前。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忽的又是七声锣响过后,周学台便到了。 李羡之夹杂在众童生中间,一起跪拜行礼。礼毕起身,周学台打着官腔高声道:“鄙人不才,蒙皇上恩典,点了学差,为朝廷选材。诸位正是年轻有为之时,当用心考试,以图进取,为朝廷出力……” 周学台这话未说完,人群中几个须发花白的“老童生”羞得满面通红,把一颗白头埋在胸前,有好事之人便哗然大笑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笑。 如此一来,惹得周学台大怒,喝两边衙役道:“再有喧哗者,按扰乱考场之罪,与我乱棒逐去。”衙役们闻令,将手中的水火棍在青石板地上敲得叮当乱响,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周学台也不讲话了,下令开了中门,童生们拎着应考用的文房诸物,列着队往里走。 四五个如狼似虎的衙差堵在门前,每过一人,都要里里外外反反复复搜上好几遍。 有几个夹带的被搜了出来,当场被拖翻在地,打了一二十辊,赶回家去了。 童生们全部入场后,衙差遂将门封了。周学台正坐在书案后,一个相公捧着名册,挨个点着名,点一个,上前自周学台手中接了卷子归号去做。 点到李羡之,亦接了卷子,向着学台鞠了一躬,往号里走。 片时,点名完了,周学台提起朱笔,将几个未到的考生名字划了去。 然后起身,踱着方步,巡视了一圈,向两个监考的相公嘱咐了几句,便归后面去了。 到了放头牌的时节,陆续有人起身交卷。监考的相公入内,将周学台请至前面。周学台收了卷子,就坐在书案后看起来。有作的好的,也有作的不通的,周学台一一用笔在上面点了记号。 李羡之因作的仔细,直到放二牌的时候,才交了卷子。周学台接了卷子,看了一遍,道:“你的文章颇有见地。你且出去,卷子本道还要再细看。”李羡之拜了拜,告辞离场。 天将黑时,方才考完,散了场,周学台命监考相公将卷子收好,一并带回衙中。当晚,周学台连夜便要阅卷。 两个相公道:“学台大人辛苦,这等小事,便有我两个代劳吧,保准不出差错。” 周学台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劳烦两位先生受累。只是这看过的卷子好生留着,我还要再审阅一遍。”两个相公连连应着。周学台边打着哈欠,回房歇息去了。 这两个相公是周学台特地在西安府聘的知名当地的书院的极有学问的山长,专门帮着看卷子。 两个相公忙了一夜,把七八十张卷子都看了,分出了一至六等。 天光放亮,周学台起床梳洗完毕,早早坐在书案后,专把那黜退了的卷子拿来看。在废卷中寻见几张文章还算清通的卷子,周学台也将其低低地进了学。 至中午,周学台审完了卷子,把李羡之点了第一名案首,其余的考生也都按着名次排了,让两个相公书榜。 两个相公见进学榜上有那几个被他们排在下等的童生,很是奇怪,便问周学台:“这几个童生的文章我二人是仔仔细细,反复看过的,着实不够进学的资格,学台大人为何将他们提上来?” 周学台道:“此地地处边塞,民风剽悍,动辄做出法外之举,难得有这一心向学的,略微提携一些,有个功名拢住他们,也好为别人做个榜样。多几个不成器的秀才总强过多几个不事产业的盗匪。” 两个相公听了,连连拜服,说道:“小人眼光短浅,不曾想到学台大人是为着社稷民生着想。” 周学台摆摆手道:“如此,二位先生便出榜吧?”两个相公领命,不一刻,书好了榜,找两个公人贴在贡院的墙上。 发出案来,进了学的照例要来贡院谒见的。李羡之排在案首,第一个入内,见了周学台,拜了一拜,起身立在一旁。 周学台道:“你的文章意境、见识着实是有的,金老师也正是因此推崇于你。不过你万不可自满,若要在科场得意,还需努力锤炼文字不可。眼见新科在即,切不可放松了。”李羡之深谢过,退了出去。 周学台又将进了学的秀才们一一唤进来,点着文章嘱咐了一番。谒见完了,已是傍晚,周学台胡乱歇了一宿,次日摆开仪仗启程。诸秀才都来贡院相送。 李羡之因与之有渊源,便骑了匹马,送出十里外。周学台见无人再跟来,便令驻轿,唤李羡之近前。李羡之下马,轿前打恭。 周学台道:“恩师操劳国边事,我又身负皇命,两边都耽搁不得,不能当面道别。”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接着道:“这是我与恩师作别的信,待他老人家回来,你替我奉上。”李羡之接过信,贴身放好了。 周学台又道:“只因身负着皇命,恐落人闲话,这一向未能与你亲近。不过看了你许多文章,也知道了你的肚肠,日后你的功名,是要远胜于我的。我回省府,专一等你来乡试。” 李羡之听周学台夸自己,忙谢允了。周学台起轿去了,李羡之自上马回府。 这时,李家阖府上下都知道公子点了案首,自然欢喜一场。老爷李明善更是喜得合不拢嘴,忙着指画仆人准备庆贺的排场。 李羡之回府之后,便先来见父亲。他几乎转遍了整个院子,方才找到混在仆人群中忙前忙后的父亲。上前打恭请安毕,说道:“孩儿不过只是进了学,犯不着如此排场。” 李明善笑道:“这是咱李家几代人都不曾有过的大事,庆贺一番,还是要的。你且回房去,这里不必你操心。” 李羡之见父亲兴致难减,便不再说了。李喜儿、如意、韩川儿、金顺儿四个书童围过来,朝着李羡之讨喜钱。 李羡之将荷包中的几两碎银子尽数掏出来,分给四个书童。四人接了银子,满心欢喜干活去了。当日准备停当,就在府中摆了酒,将城中相熟要好的人都请了来,阖府上下庆贺了一番,直到夜深,方才尽兴散了。 李羡之敬了半夜酒,累的骨头都散了架,回到房中,倒头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过了几日,金巡抚巡边回府。李羡之具了礼品前往衙中拜会,并将周学台的书信一并带了去。见了金巡抚,李羡之磕头请安,奉上书信。 金巡抚拆信匆匆一览,里面都是些告辞的话,便把信放在一边,对李羡之道:“你点了案首,不仅是文章作得好,或多或少,还有我的面子在里面。隔年便是乡试年,你还需努力读书才是。” 李羡之恭敬道:“学生谨记教诲。”师生两个又说了些闲话,李羡之起身告辞回府。 此后,李羡之谨记着金巡抚与周学台的嘱咐,每日埋头在府中读书,准备乡试,除了时常至巡抚衙门拜见金巡抚之外,不问别事。 一日,李羡之从抚衙坐车回家。忽听轿外一阵马儿嘶鸣,掀起车帘往外看,见十余骑士从旁边呼啸而过。匆匆一瞥,依稀看见为首一人面皮黝黑,二十四五年纪,生得膀大腰圆,坐在马上,似一尊铁塔一般。 李羡之不问世事,不晓得此人是谁,便问左右。左右回道:“此人姓贺,名人龙,不好读书,专习武事,几年前中了武进士,在军营里任把总,常嚷着将来做将军哩。” 李羡之听到贺人龙的名字,心中不由一震,喃喃道:“这他倒遂了愿了。” 左右问:“公子说了甚么?” 李羡之道:“没甚么,回府罢。” 他轻言搪过,心中却激起微澜。这些年来,他每日读着圣贤之书,潜心举业,倒忘了乱世之中,还要学些武艺韬略才好。 当日回府,李羡之便去见府中领管贩茶商队的萧把头,请他教自己学习武艺。这萧把头名世乾,有一身骑射的功夫,早年应过武乡试,时运不济,没能中了,衣食无着,便投身李府做了护商的把头。 依《大明律》,民间不得私用箭矢,因此,萧世乾平日随身带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百十个铅弹,打弹子的本事可谓一绝。 萧世乾听李羡之说明来意,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说道:“老爷一心盼着公子用心读书,中个老爷回来光耀门楣,若知道此事,岂能饶了我?” 李羡之道:“如今这世道眼见着不太平起来,每日只是埋头读书,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安身立命,为国效力?父亲大人那里自有我去说,萧把头只管放心。” 萧世乾仍旧不敢许诺。李羡之又道:“萧把头近年走南闯北,必然知道山贼强寇一日多于一日,像李家这家这偌大的家业,早晚被贼人盯上。因此,不仅我要跟着您学武艺,还要在庄客、家丁中选拔精明强干的一起学,日后一旦有事,也能保阖家平安。如此一来,就请萧把头在府中做个武术教习,多付你些润席养家,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萧把头见李羡之每日闷头读书,却对世事有这般见识,心中十分佩服,又听能多赚些银子,心便有些动了,但又想上头还有李老爷,总觉得七上八下,迟疑不决。 李羡之知道萧世乾心中所想,便道:“我这便去与家父商量,若同意了,还请萧把头莫要推辞。” 萧世乾立刻道:“若老爷同意了,我任凭调遣。” 李羡之即刻去找父亲商议。起初,李明善并不同意,李羡之坚持游说,并保证绝不荒废举业,一定中个老爷回来。李明善这才松了口。 李羡之于是立刻找来萧把头,请他教自己习武。又将李喜儿、如意、韩钏儿、金顺儿四个书童喊来一起。李府上下家口众多,连着商帮、佃户、庄客、家丁算在一起,不下四五百户。李羡之又从中选募了十七八岁上下的青壮百余人,作为护院,跟着萧世乾习武。 此时,萧把头改做了教头,穿着合身衣靠,手中握着一根齐眉棍,背上背着平日用的硬弓,装弹子的布袋拴在肋下。 由于事起突然,一时未能如数准备角弓,百余名护院家丁每人备一条齐眉棍,先习短兵。李羡之与四个书童及几个领头的家丁习射术,兼习短兵。 自此,李羡之一面号令着众人每日勤习苦练,一面请匠人制角弓,磨石弹。不出月余,造就硬弓百余张,令众家丁一起练习。 第八章 巡抚病亡 李羡之自从立志习武以来,每日跟着萧世乾勤习枪棒、打弹子,到了晚间,还要秉烛夜读,准备科举。虽觉疲累,倒也充实。 光阴荏苒,不觉寒冬已至。一日,李羡之在寒风中练习射术,忽然李喜儿领着庆安急慌慌地走进来。李羡之忙问道:“你二人这般急迫,所为何事?”庆安打了个恭,一脸悲戚地道:“金大人前日偶感风寒,不想病得重了,以致卧床不起,特来禀告公子,前去探问。” 李羡之闻言,心里焦躁不安起来,扔了手中角弓,向外走去,李喜儿自架子上取了件大氅追了出来,给他披上。李羡之到了前院,命下人备了暖轿,便往巡抚衙门急赶。 李羡之一路催促,轿夫们在这隆冬季节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到了抚衙门首。李羡之快步往内堂走去。到金巡抚病榻前,就见金巡抚躺在榻上,面无人色。李羡之想起金巡抚提携之恩,一时凝噎,不知说什么好,单膝跪在榻前。 金巡抚见李羡之到了,强撑病体,喘着粗气道:“偶感风寒,不想成了冗疾,恐难好了。”李羡之忙道:“恩师且宽心养病,学生当遍请名医,为恩师医治。” 金巡抚道:“病来如山倒,为师家小皆在故乡,身边无人,这一向就劳烦你伺候了。” 李羡之忙道:“恩师说的哪里话,侍医问药,本是学生分内,自当用心。” 说着,金巡抚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四肢抽搐。李羡之忙唤诊病的郎中。郎中进来,行了几针。金巡抚的症状稍稍好转,又过片刻,便昏昏睡了。李羡之悄悄退了出来,问那郎中道:“金大人得的什么病,如此性急?” 郎中道:“大人身子本就虚弱,久在边塞,栉风沐雨,染上了风疾。日前巡边时又被寒风侵体,将顽疾带了出来。” 李羡之心怀忐忑,问道:“此病治得好么?” 郎中道:“此病本就是不治之症,得病之人若好生将养着,或许能迁延些日子;而今金大人的病来的太急,纵使扁鹊重生,亦难治了。” 李羡之听了郎中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令李喜儿回府,叫上李如意、金顺儿和韩钏儿,分别到城里城外,把远近有名的大夫都来给金巡抚诊病。 李喜儿连忙走了。李羡之仍回里面伺候。 次日一早,附近有名的大夫来了七八位,李羡之一一请进房中,会诊了半日,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李羡之上前问时,大夫们低声道:“我等才疏学浅,恐是无能为力了。” 李羡之恳切道:“请各位先生用心诊断诊断,好歹救金大人一救。” 一个大夫道:“我等一起斟酌个方子,却不能保证药到病除。” 李羡之躬身行了一礼:“有劳了!” 许久,大夫们开了方子,李羡之忙令李喜儿抓药、煎药。送走了大夫,又喂金巡抚吃了药,已是深夜,李羡之累的七荤八素,吩咐李喜儿回府取来换洗的衣物,就在衙门中睡了。 自此,李羡之就住在抚台衙门里,每天早晚伺候,又写了信回金巡抚老家宿松县,令其子来探病。 吃了许多药,金巡抚的非但不见好,反而一日重似一日。这天夜深时分,金巡抚自知不免,便将李羡之唤至近前道:“我命将休,一生未治生产,只留下藏书千卷,我两个犬子不成器,就都留与你,盼你能继我之志。我死之后,将我送回乡梓归葬,我便瞑目了!”说罢,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又过片刻,殁了。 李羡之伏地恸哭了一场,众人劝解方才止住。当晚,仆人们将金巡抚尸身擦洗干净,又换上了崭新的绯色绣云雁四品官服。贺泰安则写了十几封讣告,差人知会延绥镇治下各处官员。 次日,众官皆至,李羡之与贺泰安会同一众官吏向朝廷递了报丧的讣闻,又把棺木停厝在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一面请了一众寺僧每日念经超度,一面等着朝廷诏命。 过了几日,下人来报金巡抚之子到了。金巡抚两个儿子,长子金云在家照料,来的是次子金梦。李羡之迎着,将其领至棺木灵位前,免不得扶棺痛哭一番,又写信将丧讯传回家中。 又过月余,驿卒送来朝廷回报,准许回乡安葬。 金巡抚一生清廉,死后除朝廷所赐官服、犀带,以及几十两俸银之外,惟藏书千卷。李羡之同着金梦一起,将金巡抚生前遗物收拾妥当。 金梦道:“家父生前身后,多蒙兄台照料周全,在此谢过了。” 李羡之道:“兄台说哪里话来,我受恩师之恩多矣,虽如此,亦不能报万一。” 金梦又道:“早前先父家书中曾说过,将这些书卷籍册尽数送与你。我便只带着官服、犀带回去,留作念想。” 李羡之道:“令尊遗物,本当由兄台留存,在下万万不敢收受。” 金梦道:“先父如此决定自有道理,你我还是莫要违拗的好,再者这图册书籍也不好带着远行,若遇着阴雨,岂不都坏了?” 李羡之再要推辞,金梦只要依着父亲遗命行事。李羡之推脱不过,只得收了,心里想道:“如此,只好多与他些银两做补偿了。” 待金巡抚棺木启程回乡时,已迁延了许多日子,此时,已是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春节方过不久,边塞之地仍旧寒风凛冽。 李羡之帮着金梦雇了两架马车,一架拉着棺木,另一架有篷的放些放些细软。金梦骑了来时骑的马。李羡之带了李喜儿、李如意两个,骑马跟随,一起护送灵柩。 临行前,李明善道:“此去路远,又带着许多银两,如今世道不甚太平,不如让萧把头一起跟着,我也放心。”李羡之听从了。萧世乾也备了马,带了角弓、铅弹,一同前往。 方出了城,就见一骑候在城门外,却是贺泰安。李羡之迎上前,问道:“贺先生缘何在此?” 贺泰安叹口气道:“金大人仙逝,失了东翁,我在此亦无事,便想着回浙西老家,特在此候着公子,结伴而行,再送金大人最后一程。” 李羡之知道贺泰安身负大才,早欲将其聘入府中管事,久后也可助自己成事,只是此时正在金巡抚大丧之中,不好多说,只在心中想着慢慢与之计议,便道:“贺先生有此盛情,我便代金大人谢过了。” 贺泰安道:“我在金大人幕中执事多年,理当如此。”说着,一行车马离了榆林城,往南便行。过了延安府,再到西安府。往周学台府上送了名帖,与金梦一起上门报丧。 周学台这时早在府里设了牌位,每日祭拜。李羡之护灵到了,周学台又穿了重孝,一同到金巡抚棺木前狠狠地哭拜了一番。祭罢了,起身对李羡之道:“我身负着皇命,不能擅离汛地,老师身后之事,全赖你了。”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包银子递过来,道:“我做的是清贵之职,身边没有多少余钱,这点银子你带着,为老师添些香火,也是我一片孝心。” 见他这样说,李羡之不好推辞,只得收了。周学台又抚着棺木,抹了许久的眼泪,着实伤心了一番,才告辞回府,临行,又嘱咐道:“发送了老师,回来的时候再来府里找我,一起坐一坐。” 李羡之这时被他沾染的伤感起来,噙着泪应了,拱手作别,护着棺木启程。免不了晓行夜宿,舟车劳顿。又十余日后,便至金巡抚故里南直隶安庆府宿松县。方一进了金宅,院内院外早已布满重孝。金巡抚长子金云率着阖家老小拜在门前,恸哭泣涕,不能自已。 金梦下了马,也上前与兄长抱头痛哭,久久不能住,惹得左邻右舍纷纷聚拢过来,跟着掉泪。 李羡之忍着眼泪,上前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望二位兄长止哭,以恩师后事为先。”劝了许久,金氏两兄弟才停住哭声,起身准备丧事。 这金云、金梦两兄弟本就是无主意的人,如今身临父丧,早已失了方寸,亏得李羡之自家中带了不少银子,帮着请了附近庙里有名的和尚念经超度;雇了邻舍三二十个青壮劳力依着朝廷成例,修了六十方步的墓园;又请了高手匠人,刻了石碑及石虎、石马、石望柱各两件。整整忙乱了十数天,方才准备齐全。选了吉时下葬,起了十二尺高的墓冢,墓前立碑,又把石虎、石马、石望柱一一摆在前面,用心祭奠。 处置完金巡抚的后事,已是四五月时节。李羡之便告辞还乡。行前,帮着金家兄弟各典了二百亩良田,又留下一百两银子以供日用。金家兄弟不受,李羡之道:“恩师在日,多蒙眷顾,而今仙逝,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令他老人家安心。”金家兄弟这才收了,将李羡之、贺泰安一行送了出来。 离了金宅,贺泰安与李羡之告辞分别。李羡之将欲请他仍回榆林的事说了。贺泰安道:“我在外多年,妻小在家,未曾回乡探望,今欲回乡小住,待公子用我之时,只消一封书信,我便自到。” 李羡之见他如此说,不好再勉强,于是取出白银百两相赠。贺泰安道:“在下作幕多年,颇有余资,不劳公子费心。”李羡之道:“不过旧友相别,聊作敬赠,别无他意。”贺泰安便不再推辞。 二人分别,贺泰安雇了个脚夫挑着行李向东回浙西老家。李羡之与萧世乾等人向西回乡,一路晓行夜宿,快马加鞭,不出二十余日便到了西安府。 第九章 乡试高中 却说李羡之记着周学台的嘱咐,一到西安,便往学台府上去。未料,在他送金巡抚灵柩离去不久,忽然朝廷一纸诏书将周学台又招进京去了。 李羡之讨个无趣,只好怏怏离去。正百无聊赖时,又想起开蒙时的老师杨先生,便欲前往拜会。 萧世乾之前曾送杨先生回家,因此路熟,一行人人快马加鞭,不多时便到了。萧世乾上前叩门,一个小厮开门出来接着,问道:“请教是哪里的客人?” 萧世乾道:“我家公子曾蒙你家老太公教诲,今日路过,特来拜会。” 那小厮对着李羡之上下打量一番,道:“倒是来的晚了,我家老太公已于两月前仙逝了。”李羡之听了,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凄楚,两位老师相继离世,怎不叫他难受! 李羡之道:“能否让我入内,祭奠一番?” 小厮道:“公子稍待,等小的禀报我家老爷。” 李羡之点了点头,递上名帖,小厮接在手中,仍关上门,飞奔入内。 不多时,门又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身孝衣,走了出来。 李羡之上前通了姓字,那汉子道:“鄙人杨沾,字渚卿。先父回乡之后,常提起李公子。” 李羡之道:“路过此地,本想拜访老师,未料惊闻噩耗,不胜悲痛。欲入内拜唁,还望准许。” 杨沾忙抄手道:“李公子来,乃是鄙门荣幸。快请!快请!”说着,将李羡之与萧世乾让进府内——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青砖灰瓦,在乡村之中,算是极气派的了。 杨沾将二人领进正堂,此处正供着杨太公的灵位。李羡之拜在灵前,磕了四个头,起身敬了香。萧世乾也拜了数拜。杨沾磕头回礼。然后,将二人让至花厅敬茶。 一盏茶毕,杨沾道:“先父毕生读书,却没能中个老爷,只得四处坐馆维生,一生漂泊,也是可怜。偏偏我又自幼不成器,抱起书本,便打瞌睡,只粗粗识几个字,圣贤的道理却是一句也不懂得。后来拜了个学武的师父,略学了几招没章没法的枪棒,四处帮闲,也没个正经的营生。数月前,先父自公子府上带回四千两银子,这才置了宅子,又买了三五百亩良田,算是有了家业。说起来,公子可是我家的大恩人哩!” 李羡之道:“蒙令尊十年教诲,毕生受益,区区四千两银子,何足道哉,岂敢称有恩于你?” 杨沾又道:“公子莫要自谦,终是有恩于我,自不敢忘。只可惜家父一世清贫,待到享福时却早早作了古,想来也是时运不济。”说着,眼眶里流出两行伤心泪。 李羡之听了心中也不是滋味,念及旧日恩情,心中不免凄楚,于是就在杨家多盘桓了些日子。 杨沾每日精心招待,自不在话下。住了十余日,李羡之因学业紧急,不得不告辞回家。杨沾款留不住,只好送他走了。 不多日,便回到家中,此时痛失两位老师的伤心事也稍稍缓解,复又抱起书本用功起来。 李羡之因进学稍晚了,错过了上年的乡试,只能等下一科了。不过如此也好,他倒可以从容应考了。在读书之余,偶尔出城弯弓走马,练习骑射。 一天,李羡之读书读的苦闷,便令李喜儿备马,换了束身衣服,携弓带箭出城。李喜儿、李如意、韩钏儿、金顺儿四个也各骑一匹马,带了弓箭,又有七八个庄客牵着猎犬跟随。 在莽莽荒原中纵马驰逐,从萧世乾那里学来的能耐终于派上了用场,不过对于骑射,李羡之还颇为生疏,远不及萧世乾的本事。半日下来,发了数十箭,不过才射中了一只黄羊而已。虽然如此,李羡之也高兴了很久。 到了午后,李羡之人困马乏,便令庄客轮流抬着仅有的一只猎物往回走。走不多时,忽闻前面一阵人马喧嚣。李羡之禁不住好奇,催马上前,便见七八名骑士正追着一头雪狐狂奔,就见其中一人跃马在前,弯弓搭箭,只一箭便中了,雪狐脖子上插着羽箭,箭孔处鲜血殷红。 李羡之失口叫道:“好箭法!”那几个骑士一同回头望着李羡之。射中猎物的那人勒住马,单脚踩在马镫上,俯身将中箭的雪狐拎了起来,放在鞍桥上,迎了过来。待走近了,李羡之方才认出此人便是许久在街上见过的贺人龙。 贺人龙朝着李羡之问道:“敢问阁下是?” 未等李羡之搭话,贺人龙身后一个骑士道:“我认得他,他便是城中第一大善人李老爷的公子。” 贺人龙拱了拱手问道:“李公子为何到这荒郊野地来?” 李羡之也拱手道:“在家中待的烦闷,想着出城来打猎解闷,只是射术不精,逡巡半日,只打了一只黄羊在此。适才见阁下箭法超群,不由得喝彩出声,惊到阁下,还望莫怪。” 贺人龙似乎也听过李羡之的消息,道:“李公子握惯了笔杆的手,用不惯我们武人的家什,也不见得为怪。” 李羡之欲与贺人龙相交,又是初次见面,便装作不认识道:“敢问尊姓大名?” 贺人龙道:“敝姓贺,名人龙,世居于此。” 李羡之又道:“阁下神射,我深敬慕,欲与阁下相交为友,不知可否屈尊?” 贺人龙道:“在下一介武夫,字也识不得几个,不敢高攀李公子。”说罢径自催马走了。 李羡之大大地讨了个没趣,看着贺人龙走了,也悻悻而归。回家路上,李羡之心中不是个滋味,回到府中,也不理人,下了马,直直回房去了。 李羡之来到大明朝近二十载,遇着史中有名的人也就金巡抚与这贺人龙两人而已。金巡抚是有才有名的边帅,对他已多有提携,但此时业已去世,因此他一心想着要再结识贺人龙。但此人跋扈孤傲,毫不买账,李羡之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暂忍一时,再等机会。 此后,李羡之每日用功读书习武,闲暇之时,仍旧出城打猎。未过半年,李羡之骑射本事大长,也常碰见贺人龙,双方虽没有许多话,但贺人龙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了改变。 时光荏苒,不觉到了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秋,桂榜动了,李羡之前往西安府应乡试,这些年来,他把科举考的圣贤书已读的熟了,进了贡院,考卷发下来,才思如泉涌一般,七篇文章作的端的花团锦簇一般。 考完出了场,李羡之盘桓了几日,在历朝古迹转了一转,也无个相知的友人相伴,觉得没甚么意思,又去寻杨沾,在杨老秀才的坟前祭拜了一番,便收拾回乡等着放榜。 到了放榜的日子,过了几日,却不见报喜的来,李羡之的心凉了一截,李明善也大感失落。 过了十几日天气,父子两个都觉着此次高中无望了,心也慢了。这天清早,就听门外三声锣响,三匹马已闯到大门前。三人下了马,把马拴在桩上,交声叫道:“快请李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叫罢,只管埋着头就往高门大院里硬闯。 看门的韩老爹和几个洒扫的门子听了,扔下手中的家伙,跟着三个报录人一股脑全涌进门里。韩老爹因腿不大灵便,支了一个机灵的门子跑在前面,领着报录人往正院奔来。 李明善和李羡之父子听着锣声和叫喊声,齐齐从房里走出来看。三个报录人见了,问道:“哪位是李羡之老爷?” 李羡之道:“我便是李歆字羡之的。” 三个报录人齐齐跪在地上,拜了一拜道:“就是李老爷不差了。恭喜老爷高中陕西乡试第十名亚元!”又朝着李明善拜道:“这位便是老太爷了吧,小的们给您见礼了。”说着,一齐讨赏。 府中下人等听了消息,一起跪拜下去,改口称李羡之为老爷,李明善自然成了老太爷了。 正当院内哄哄闹闹的时候,门外二报、三报又相继到了,叫喊声、敲锣声响成一片,险些把城门楼子震塌了,满城中无人不晓,纷纷聚到李府来看热闹,偌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乱作一团。 这时,李明善早已经喜的呆了,只是痴痴的笑着。倒是李羡之还有几分冷静,他命上茶招待这一干报录人,又令管家李方支二十两银子并一百贯铜钱来。报录人每人赏银二两,又把串铜钱的麻绳都剪断了,每人百十文,都赏给了看热闹的闲人。 哄哄闹闹了半天,才把众人都打发了去。管家李方招呼着府中下人等簇拥着老太爷和新老爷升厅上座,齐齐跪在前面磕了头。 李明善仍旧只是笑,李羡之又命取银钱赏众人,各管事者赏银三五两,家丁杂役赏钱一二贯有差。 次日一早,城中有头脸的乡绅都带了礼品来贺喜,一些素有来往的文吏武官也来投帖子。李家宅院中再一次人满为患,所幸之前早有预备,后厨伙房忙乱一通后,在花厅中摆了四五桌酒席。 李明善这时恢复了冷静,稍稍敛了笑容,果真如一个老太公一般,雍容地请来宾入席。李羡之满不情愿地挨着桌敬酒。一连摆了三日的酒,才把贺喜的客人都打发尽了,李羡之这才松了口气。 自中了举人,李羡之不似以前每日只是读书习武,不问世事。人情渐渐多了起来,周围的乡绅公子争着来和他相与,一些不第的秀才和未进学的童生也常登门请教,也有受人之托来说媒的,来来往往扰得他不胜其烦,便命李如意、李喜儿、韩钏儿、金顺儿四个收拾吃用的东西,又将平日读的书打卷起来,搬上马车,又带了两个侍奉的丫鬟,搬到城西二十里外乡下的一个庄园里躲清闲去了。 这座庄园由高约一丈、宽六尺的土墙围着,东西长三十丈,南北宽二十丈,南北各开一个能容一架马车的门洞,里面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家具物什一应俱全,常没人住,一直空着。旁边又有个别院,里面住着个管庄的总管、一个管账的先生、三二十护院的庄客和下人等,靠南墙有两个大谷仓,各存着五七千石粟、麦,北墙下一个牛圈一个骡厩,各有三五十头牲口。围墙外面则有着百来顷的肥沃田土,放眼望去,俱是李家产业,还养着百十户佃农。 听说中了举的新老爷要来,总管王德早早支使着庄客下人等将三进正院打理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待他到了,王德率人拜迎入内。 李羡之虽在李府生活了二十年,但家中事务却极少掺和,因此家里有多少资财并不清楚,在来此之前,才听李方说,不算城里的产业,仅像这样的庄子共有五处。 自此,李羡之衣食用度自有供给,每日尽心读书,以备来年春闱。 第十章 一进京师 却说李羡之在陕西乡试中了举人后,搬在乡下庄园中居住,也不打猎了,每日只是读书备考,不觉已是冬日。 李羡之回到城里家中,向父亲辞行,打卷行李,赶往京城赴考。 这时,是天启元年,大明朝已到末路,四处流贼起事,天下已然大乱。李明善担心儿子远路危险,又带着许多银子盘缠,怕遇着贼人打劫,便要他多带些人手,沿路护送。 李羡之却不以为然,他以为随从多了,反而太过招摇,引人注意。于是只带李喜儿和李如意两个,三人各骑了马,带了弓,备了石弹,李羡之还带了三十支羽箭,以备不时之需。 行前,李明善总是不放心,李羡之安慰道:“父亲安心,我三人沿着管道快马加鞭,不用多久便可至京城,况我随萧教头学了武艺,一张硬弓虽不说百发百中,三二十人也绝难近身,喜儿、如意两个也有武艺在身,可保无虞。” 李明善虽仍揪着心,但又拗不过儿子,只得随他。李羡之便朝着父亲拜了三拜,翻身上马朝东飞奔出城,李喜儿、李如意两个也打马紧随其后。 出了城,李羡之却并未如他所说那般沿着官道走,而是七拐八拐来到边境,沿着边墙缓缓而行。李喜儿和李如意大感不解,问道:“公子为何绕路到这兵凶战危之地来?” 原来,此时辽东后金气势正盛,朝廷不得不抽调天下精兵往辽东战守,榆林也不例外,大半精锐被调走,这便使得此地防务空虚,只有要紧堡寨才有兵驻守,许多地方成了不设防之地,时常有小股蒙古骑兵越过边墙骚扰,李喜儿和李如意也正是因此担心。 李羡之道:“天下眼见大乱,内有流贼四起作乱,外有后金、鞑靼虎视眈眈,大明社稷将倾。榆林自古便是用兵重镇,早晚必有大战,此地又是我等桑梓之地,不得不以死力相守,故而探查地势,早做准备而已。” 李如意和李喜儿自然不知自家公子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做是耍子,一路提心吊胆相跟。李羡之一路将所见所闻,各处要塞、兵垒、道路绘制成图,熟记于心。 所幸一路无警,三人晓行夜宿,在荒野中迁延了十余日,方才到了黄河渡口。寻了艘大渡船渡过了河,便至山西境内,李羡之才回到了官道,住上了官家驿站。李如意和李喜儿这才放下了心。 入了官道,行程快了,不出二十日便至京师。李羡之便在离贡院不远处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每日温习。转过年来,早春二月,礼闱开了,李羡之入场会试,考了三场出来,仍旧回客栈住下,每日在城中游赏,等着放榜。 到了月末,礼部放出榜来,李羡之挤在举子群中看榜,李如意和李喜儿也在一边,六只眼睛上下左右看了几遍,也未见李羡之的名字在上面。 显然是没中,这时,人群中有中了喜得跳起来的,也有没中暗自涕泣的,也有考了多年才中如释重负的,更有考了多年依旧不中陷于绝望的。 李羡之心中万分失落,他终于明白古人们“十年寒窗苦,一朝梦成空”的感觉。不过他终不似那时的读书人,求取功名为毕生追求,过不多久,心情便平复许多。他挤出人群,往客栈走去,李如意和李喜儿也失落地跟在身后,不敢说话。 回到客栈,李羡之命两个书童收拾行李准备还家。李如意和李喜儿蹑手蹑脚,说话也是窃窃私语。 李羡之见状,知道两个是因为自己未能中进士心情不好,不敢搅扰,便豁然道:“科场中与不中,皆是天意,也是平常之事,你两个只管收拾,莫缩手缩脚的,鬼鬼祟祟成甚么样子?” 李如意和李喜儿自幼与李羡之一起长大,虽有主仆之分,但在没人的时候,倒是随便惯了,回道:“我两个总以为公子不中,肚中有气,不敢触霉头。” 李羡之笑着道:“我何时有过霉头让你两人去触?” 李如意和李喜儿听了,也都哈哈大笑。不一刻,收拾停当,会了房钱便走。 客栈老板送出门来,说道:“公子莫要灰心,三年后再来,定能高中!” 李羡之笑着回道:“借老板吉言,三年后我还住你家客栈。”老板满脸堆笑道着谢回去了。 李羡之三人上了马,未做停留,径直从西门出了城。方过了护城河,李羡之突然驻马,道:“如此回乡岂不有些狼狈?下次会试,还有三年之期,为时尚早,不如四处游赏一番,领略山河绮丽,追慕古人情怀,亦不失为一雅事!” 听了李羡之的话,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不由得在心里叫了一声“苦也!” 原来此时大明朝已是灾民遍地,盗贼蜂起,全不比以往太平年景。他二人跟着李羡之出来,无时无刻不为其安全担心。 来时,李羡之在边墙内外乱转,让两个书童已是紧紧捏了把汗,而今他又要四处游荡,怎不叫他两个忧虑?于是,两个书童一齐道:“公子还是安安生生地回家吧,要是出了岔子,我两个纵然万死,也难向老太爷交代。”说着,齐齐下马跪下磕起了头。 李羡之此时初出茅庐不久,仗着跟萧世乾学得一身武艺,对下跪的两个书童道:“我自不怕,要你两个担忧甚么?”说着催马转向北而行,两个书童拗不过,只好上马跟着向北。 李羡之此时似乎有些胆大妄为了,他离了京城,往北过昌平,直向居庸关而去——他要一睹拱卫大明朝京师的雄关的风采。 未料,才过昌平不远,途经一处山隘时,就见一队马贼约四五十骑呼啸而来,蹄声动地。李如意和李喜儿早慌了神,惊叫道:“山贼来了,这却如何是好?” 李羡之虽一向自恃有武艺在身,却未曾见过如此阵仗,心里也早已慌作一团,拨马便走,李如意与李喜也紧紧跟在后面。 眼见山贼越来越近了,李羡之只借着最后一丝胆气,强压住心中恐惧,忙绰弓箭在手,用平日打猎的本事,回身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弓弦扯得满月一般,只听“嗖”的一声劈空响过,羽箭飞向山贼群中,正射在一匹马颈上。那马中了箭,跑出没两丈远便一头栽倒,马背上的山贼被抛出几丈高,跌了下来,登时不见动了。 李羡之见一箭射中,胆气便足了一分,又搭上第二箭,“嗖”地射了出去,这一箭正射在一个山贼前胸,跌下马死了。 这时,众山贼距主仆三人已不足百步,李羡之欲弯弓再射,就听见一片声的口哨,山贼们立刻散开,如雁行一般包抄过来。他慌忙将箭胡乱放了出去,勒转马头大叫了一声:“快走!”用弓背打马便逃,李如意、李喜儿两个回过神来,也忙打马逃命。 李羡之一边逃,一边回身放箭,李如意和李喜儿没有箭,便把石弹子朝着身后只管乱打。一口气奔出七八里远,这群山贼仍旧紧追不舍,跟在后面“嗷嗷”乱叫。 就在李羡之带着两个书童狼狈逃命时,眼前三四百步外忽然又有三五十骑迎面扑了过来,李羡之悔恨无极,在心里千般万般咒骂着自己不该逞强,把大好的性命葬送在这里。他一面在心里骂着自己,一面拨马往斜刺里撞,想要冲破牢笼。 李羡之马快,跑在前头,把李如意和李喜儿抛在后头,眼见要被山贼追上了,惊得两个书童早把手中弓扔了,拼命抽鞭子逃命。 李羡之见两个书童拉得远了,便勒转马头,抹过山贼旁边,把打猎射狼的本事使了出来,连射数两箭,将追的最快的两个山贼射下马来,两个书童这才逃脱,赶了上来。 未等三人喘一口气,当面的三五十骑也赶了过来,已是无路可逃了。主仆三人对面立马,李羡之叹道:“我等死于此地矣!” 话音未落,就见李如意手指前方喊道:“公子,是官军!” 李羡之回身顺着李如意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来者尽皆顶盔掼甲,内中还有一人举着一面牙旗,上面书着一个斗大的“明”字,果然是官军到了。众山贼“呼哨”一声,便纷纷调转马头,往山里逃蹿而去。 官军中领头的将弁手挥令旗,大叫道:“兀那大胆的山贼,往哪里逃!” 官军蜂拥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乱箭齐发。山贼死伤惨重,四散而逃。追到山脚下,那领头的将弁又挥了挥令旗,止住兵卒。 兵卒们纷纷下马,将死伤的山贼的首级一一割了下来,立时血流满地,腥味冲天。惊魂未定的李羡之和如意、喜儿不约而同地干呕了起来,不一刻,吐的昏天黑地,就差把肠子呕出来了。 兵卒们见李羡之主仆三人这副狼狈相,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那领头的将弁朝着这边高声问道:“你等是何人物,竟能从山贼手中逃脱?” 李羡之吃了一惊,那个将弁说的竟是榆林口音。他忙催马上前,但见此人约三十上下年纪,高盈六尺,虎背熊腰,极是雄壮。 李羡之跳下马来,深施一礼道:“全仗将军和手下将士神勇,才救得我三人逃生,在此谢过救命之恩。” 那将弁愣了片刻,也是听出了李羡之的口音,问道:“阁下是哪里人士?” 李羡之答道:“不才李歆,字羡之,陕西榆林卫人,就在卫城中居住。因上京赶考落榜,回乡途径此地,不想遇上了山贼,险些丧命。” 那将弁听完,哈哈一笑道:“却是巧了,敝姓尤,名世禄,字定宇,同是榆林卫人,也在卫城中住。阁下可是城中第一富豪李老太公的公子?” 李羡之道:“将军过誉。将军远在京师,却是如何知晓?” 尤世禄道:“阁下不知,我亦是今年方到京师考武科的,幸有天助,中了武进士,授官指挥同知,充守备,奉命巡边至此地。遇着阁下,倒是有缘。不过阁下回乡只需出城向西便可,为何绕此险地而行?” 李羡之道:“久在樊笼中,不知天下风物,本想借着此次出来,回乡前四处游历一番,怎知一出了京城,便遇上了山贼,若非将军相救,恐已身首异处了。”说罢,又道了谢。 尤世禄道:“阁下哪里话来?保境安民本是我等的分内之事,如何用谢?” 这尤世禄虽是武人,但极好文学,颇有些文采。而今遇着李羡之,既是同乡,又是举人,很是投机。便命兵丁搬来两架胡床,拣平地放下。让着李羡之坐了。 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惊魂稍定,站在李羡之身后。 两人就坐在胡床上说着闲话,一边等着士兵们清扫战场。 第十一章 金兰之情 李羡之与尤世禄说了许久的话,不知不觉说到了文学上,聊了些古人的诗词,今人的文章,没有不知的。两人相互钦敬起来。正说着,一个小校来禀报道:“启禀守备大人,此战共斩山贼之首二十一颗,生擒两人,获良马七匹,斩获颇丰。”顿了顿又道:“其中有三人所中之箭不是咱们弟兄的,想必是这位公子的了。”说着,将一枝没有了箭镞,沾着血迹的箭杆捧在面前。 尤世禄接过箭杆看了,是平常竹枝做的,品相粗糙,并非军中常用的“三不齐”,心里一惊,对李羡之道:“世禄眼拙,未曾想到阁下却是文武双全!” 李羡之忙谦逊道:“不过粗学几箭,岂敢妄称文武,将军谬赞了。” 尤世禄性情慷慨,两人说了半天的话,总是相互尊称,早不耐烦了,便道:“你我既是同乡,又意气相投,不如自今日起,便以兄弟相称,岂不妙哉?” 李羡之正求之不得,忙道:“小弟早有此意,只不敢冒昧,今蒙厚爱,愿拜将军为兄!” 二人一拍即合,各自欢喜,叙了年齿,尤世禄时年三十,李羡之年二十一。李羡之拜尤世禄为兄。二人就选了一处土台做了祭坛,摆上死马做祭品。请了随军的文吏唱礼。向天磕了头,立了誓。罢了,又平磕了头。然后,尤世禄起身,受了李羡之两拜,正式结为金兰。 结拜既毕,尤世禄扶起李羡之,问道:“不知贤弟作何打算?” 李羡之道:“弟虽学文,但深慕古今将帅用兵之事,之前便想着游历边城长些见识,如今兄长既然奉皇命巡边,不如带小弟一程?” 尤世禄笑道:“如此正好,愚兄爱贤弟之才,正欲请教。” 李羡之欢喜从命。正说着后面又一队军马到了,是尤世禄手下的两个千总,各带着一百骑兵。 两方汇集,尤世禄令掘灶造反,把地上几匹死马煮了吃,权作午饭。未几,饭罢,尤世禄命启程,往居庸关而行。 到入夜时分,至居庸关,到换了文凭,守军开了关门,入关歇马。 当晚,在关城内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启程出关。临行,尤世禄拿出一纸兵部行文,请守关的参将又拨了两名步兵千总,统四名把总共八百名步卒同行。 出了居庸关,过八达岭,便是常有蒙古人出没的地方,尤世禄下令严整行伍,并派出斥候四处侦搜,以防遇袭。 李羡之虽自幼长在边镇,但出关却是头一遭。眼前便是明军与蒙古骑兵连年征战的战场,放眼望去,廖无人烟,惟有莽莽原野。想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蒙古骑兵,李羡之心中不仅没有恐惧,反而泛起一丝兴奋,仿佛耳边已经想起了铮铮金鼓之声…… 就在李羡之沉湎于战场风光之中时,尤世禄手拄长槊,端坐马上,慨然叹道:“想太祖开国时,居庸关外千里之地皆在我大明王化之下。而今,王师退避,闭关自守,蒙古铁骑屡屡逼于关下,实是我等武将之耻!” 李羡之想到此时正是魏忠贤临朝,奸佞当道的时候,便有感而发道:“帝不临朝,权宦专权,国运艰涩至此,纵是卫、霍重生,又能何为?” 话音未落,尤世禄轻嘘一声道:“贤弟噤声,人多嘴杂,莫要因言招祸。” 李羡之方知失言,忙环顾一圈,见兵丁们都在几步之外,身边只有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这才放下心来,道:“一时不慎,多谢兄长提醒。” 尤世禄低声道:“世风如此,贤弟左右小心些。”李羡之谢允了。片刻,斥候都回了来,四周无事。 尤世禄令启程,先向北过永宁,到长城界,越过长城,再转向东,每日行三十里,即驻垒扎营。 李羡之随军食宿,多日以来,对行伍之事也日渐熟悉起来。这日晚,又扎下营垒,李羡之在尤世禄特意拨给的小帐中歇脚,李如意和李喜儿出去打水。火头军端来了三人的晚饭——每人一碗糙米饭,加一勺酱豆子,一小块烤马肉。 李羡之腹中早已饥饿难耐,顾不得酱豆子的臭味和马肉的腥味,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刚放下碗,如意和喜儿每人背着一皮囊冰凉的河水回来。 两个书童也早饿的受不了,放下水囊,奔着饭碗去了。李羡之就用凉水草草洗了,躺在一堆草上睡了。 次日一早,营中吹响了牛角号,军士们纷纷起来,收拾车马辎重,吃了饭,喂了牲口,补了水囊,仍旧启程。 尤世禄处置完军务,来找李羡之,问道:“军中艰苦,贤弟可还习惯?” 李羡之道:“承兄长记挂,一切都好。” 尤世禄道:“今早斥候回来报我,前面有小股蒙古骑兵活动,恐怕他们已是发现我们了,若来袭扰,交战起来,刀枪无眼,贤弟不如先回关里去,我派一队骑兵护送。” 李羡之道:“兄长莫为我担忧,我骑射武艺也是学过,若真交战起来,也正好可以助兄长一臂之力。” 尤世禄本就是个慷慨重义的人,见李羡之如此说,也不坚持,道:“如此也好,你我兄弟正可并肩御敌。”说罢,下令拔营。 又走了几日,不断有斥候带来敌情,有千余蒙古骑兵正在不远处尾随而行。尤世禄知事不妙,当日未行至三十里,便令扎营。 士卒们皆知危险将至,各自卖力,修筑营垒,把营帐扎在里面,牲口也拢在中间,然后在外围挖出一圈两丈宽的壕沟…… 当晚,尤世禄令营中大张灯火,巡哨、瞭望,一切如常,并令将士分发箭矢、干粮备战。到深夜,又将步、骑各队的千总、把总会集在中军帐中。许久,散帐出来,各回本队。 李羡之在帐外徘徊良久,焦躁不已,见众人出来,欲入内来见尤世禄,却被卫兵拦在帐外。 两人相争了几句,早被帐中的尤世禄听见了,命卫兵放李羡之入内。李羡之进了张帐,问道:“是要打仗了么?兄长作何安排?” 尤世禄笑道:“确有蒙古骑兵尾随而至,不过打不打的起来,却半点也由不得我。贤弟且请安坐,无论如何,愚兄定保你周全。” 李羡之听得出尤世禄在搪塞自己,却也不好明言,心里打着鼓,便要告辞回帐中。 这时,一边陶炉上坐着的紫铜壶“嘶嘶”地响了起来,一股股的白气从长长的壶嘴中喷出来。 尤世禄指着铜壶道:“壶中烧的是我特意寻的山泉水,正好沏茶,贤弟不如陪愚兄吃一杯再走。”说着,拿两个黑瓷碗放在矮条案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是一包茶叶,分着倾在两个黑瓷碗中,拎起铜壶,将滚开的水冲进茶碗,立时茶香四溢。 尤世禄深吸了口气道:“好茶。贤弟快坐。”说着,将铜壶放在地上,坐在条案后。 李羡之推辞不过,寻了张胡床,与尤世禄对坐饮茶。两个一边饮茶,尤世禄又挑起与茶相关的典故,闲谈了一阵。添了三遍水,茶味淡了,帐外响起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交子时了。 忽然,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一个身披铠甲,背着三杆令旗的斥候撞进帐来,单膝跪在地上道:“禀大人,蒙古骑兵一路尾随至此,却似无进攻之意,天黑时便扎下了营。” 尤世禄忙问道:“有多少人,相去多远?” 斥候回道:“每日聚集,已有一两千人,在三十里外的干河川。” 尤世禄沉吟片刻道:“彼皆骑兵,三十里片刻即至,此时不来攻,不过待天明而已。”转而面带笑容,又道:“彼军行止,不出我所料。”说罢,挥挥手令斥候退下。 李羡之一头雾水,不禁问起情由。尤世禄笑道:“贤弟莫急,稍后自明。”话音刚落,一名顶盔掼甲的军官走了进来,李羡之认出是尤世禄属下押管中军的把总。 那把总抱拳施礼,道:“启禀守备大人,四百步军护送着辎重车驾已经先行,请教大人如何指示?” 尤世禄问道:“走多久了?”把总回道:“已过半个时辰,想必已走出十里外了。” 听了两人的对话,李羡之大约猜出了尤世禄是在谋划撤退,可是令他吃惊的是数百人的队伍带着车辆、牲口开拔,他竟一点声响也未听见,不由佩服起尤世禄治军的才能。 这时,尤世禄对把总道:“步军既已走远,你便率中军旗鼓、弁目跟随撤退,我自率骑兵断后。” 把总忙道:“大人是军中主将,怎可以身犯险,不如大人先走,末将率人断后。” 尤世禄道:“我军兵少,我若先走,必然军心不稳,若为敌军所乘,全军断无生理,你即刻执行便是。” 把总见尤世禄严令,只得依令行事。尤世禄又对李羡之道:“后军凶险,贤弟非军中之人,不该犯险,你也随中军先行便了。” 李羡之道:“小弟正想见识兄长用兵御敌,我随兄长一道走。” 尤世禄笑道:“两军交战,贤弟不怕?” 李羡之道:“兄长不怕,我自不怕。” 尤世禄听了,哈哈笑道:“好,愚兄我没看错人,贤弟身上果真有些英雄气,既如此,你我兄弟并肩同行便了。”说罢,出帐令中军悄声起行,营中更鼓、巡哨如常。中军把总带着剩下的步卒和中军官弁、旗鼓摸黑出营,向南潜行去了。 尤世禄待中军消失在夜色中,仍回帐中,对李羡之道:“料贤弟也无睡意,不如陪愚兄再坐一坐。” 李羡之欣然应允。尤世禄又亲自沏了两碗茶,然后取出一方棋盘放在案上道:“且对弈一局,权作消遣。贤弟先请”说着,将装着黑子的棋篓推到李羡之面前。 李羡之这些年来,李羡之一心在举业上,虽然学了些棋艺,却不十分精熟。当下两人摆盘下棋,不过一个时辰,李羡之便连输了三盘。遂将棋盘推了,笑道:“小弟棋艺不精,兄长见笑了。” 尤世禄哈哈笑了几声,道:“说句自负的话,愚兄下棋,近年还未曾遇着对手哩。天快亮了,我们也该走了。”披了战袍,挂了佩剑出帐,两个千总将二百余骑兵已经集结起来,静候在帐外。 李羡之自回帐里收拾,见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没心没肺地躺在草铺上酣睡,伸脚将他们提醒。两个书童揉着眼睛坐起来,不明就里。半晌,方才清醒了,起来帮着把东西收拾停当,拴了两个包袱,一人背了一个。 主仆三人出了帐,尤世禄下令开拔,众军士皆不骑马,只小心牵着,弃营衔枚而走。摸着黑走了约有五里外,尤世禄方才下令一齐上马疾进,追赶先行撤走的前军与中军。 第十二章 黑山血战 却说尤世禄使了一招瞒天过海的计策,率骑兵最后离营,既没有拆走营帐,也没有熄灭灯火,只装作还在营中一样。如此一来,果真骗过了鞑靼侦骑,得以安全撤退。 到东天泛起鱼肚白时,尤世禄就赶上了中军,两军汇作一处,仍旧向南。天亮时,便至一处唤作黑山的地方,大明边墙便从山上经过。这时,最早走的数百步卒已在山口处草创一营,安顿下来。趁着鞑靼骑兵未至,尤世禄命将士们伐木掘堑备战。 天大亮后,鞑靼侦骑望见明军营中无人走动,帐中灯火也未熄灭,心中生疑,悄悄摸进营中,不见一人。大惊之下,几名侦骑忙奔回老营,禀报领军将帅,明军不知何时已经撤走,只留下一座空营。 鞑靼将领闻报大怒,喝令将几名失职的侦骑尽数斩首,然后上马整军,径直向南疾行。行至尤世禄留下的空营,暴怒难耐,放了把火,把大营烧了个干净,才又寻着踪迹继续追击。 鞑靼骑兵马快,不出一个时辰,便追至黑山,距明军新营两里外驻马瞭望。 这时,山上边墙墩台戍卒早已望见鞑靼骑兵到了,立即燃起了狼烟,片刻间,目之所及之处,一炬炬狼烟直上云霄。 鞑靼将领望着远处的狼烟,知道自己不仅失去了歼灭这一小股明军的最佳时机,而且惊动了明军边镇守军,不由得怒火攻心,立即命属下骑兵冲锋——他要抢在明军援兵到来之前,灭掉这支孤军。 数百名鞑靼骑兵挽着弓箭,挥着弯刀发起了攻击,他们先催马慢跑,然后加鞭疾行,在距明军营寨约一里远处,开始全速冲锋。一时杀声震天,马蹄动地。 尤世禄手按佩剑,站在中军将台上,从容发令,命军士将军中携带的四尊百斤佛朗机炮全部推到营前。 待鞑靼骑兵冲至三百步内,尤世禄亲自挥动令旗,炮手引燃炮捻,片刻之后,四声惊天巨响过后,成千上万密如雨点的铅子喷涌而出,立时将数十名冲锋在前的鞑靼骑兵掀的人仰马翻。 此次,明军所用的是子母佛郎机炮,第一次发射之后,炮手们迅速将子铳卸掉,同时将第二个子铳重新装填好。 接着,又是四声巨响,冲锋的鞑靼骑兵遭受了第二波毁灭性的打击,死伤惨重。躲过一劫的鞑靼骑兵扔下了被击中的同伴,仓皇逃走。 两轮炮击过后,大地归于沉寂,阵前留下百十具鞑靼骑兵的尸身。渐次又有受伤的士兵的哀嚎和战马的嘶鸣传来。这一切无不让从未经历过战阵的李羡之觉得阵阵胆寒。 眼前的鞑靼骑兵已然是杀红了眼,在他们败退之后不久,重新整顿行伍,然后又一次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近千名骑兵发起了冲锋,大地为之颤动。面对鞑靼骑兵迅捷如闪电的攻击,明军除了再次点燃佛朗机炮的引线之外,别无善法。新一轮炮击过后,鞑靼骑兵又死伤了数十人,但他们并未停止,仍旧死命向前。明军炮手迅速换上子铳,点燃了引线…… 连续三轮炮击后,鞑靼骑兵进攻的前锋队伍被轰的七零八落。但他们不惧死亡的冲锋让活下来的人接近了明军的营寨,双方几乎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时,鞑靼将领嘶喊着率领剩下的千余骑兵发起了最后的冲锋。面对着如泰山压顶一般的攻击,明军已没有时间重新装填弹药——他们此次出来,每尊佛郎机只带了三个子铳。 在最后关头,炮手们拼命将佛朗机炮拖到密布的鹿角后面。营寨中的步骑军士开始用弓箭和鸟铳向鞑靼骑兵射击。鞑靼骑兵也在马背上向营中回射,明军也开始有了伤亡。 鞑靼骑兵的箭射中了李羡之身旁不远的一名士兵的脖子,在他倒下时,伤口中喷涌出三尺多高的血柱。 李羡之看着这副惨象,又一次陷入更大的恐惧中,他已没有时间为自己贸然随军的行为后悔,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手中的硬弓把一枝枝羽箭射向敌人,他亲眼看见有几个被他射下马的士兵掉在地上,被后至的马蹄踩作肉泥…… 鞑靼骑兵冒着箭雨,冲到了营寨前,他们已经在拔除营前的鹿角了。尤世禄见势不妙,快步走下将台,从身旁一名卫兵的手中夺过长枪,声如洪钟,大叫一声:“跟我上!” 两个步兵把总和百余名长抢手闻声影从,越过堑壕,从鹿角后面将丈余长的长枪猛刺出去,立时将正在奋力拔出鹿角的十几名鞑靼士兵当场刺死。 尤世禄并不安于当前战果,率兵又穿过鹿角阵,奋起反击,手中长枪舞一个个漂亮的枪花,所到之处,鲜血飞溅。士兵们见主将如此英勇,大受鼓舞,无不奋勇向前,鞑靼骑兵一时招架不住,后退数十步。 拉开距离后,鞑靼士兵又开始用起了弓箭,密集的箭雨向明军长枪手射来,不时还有鞑靼勇士纵马出阵,用绳套套住明军士兵的脖子,将其拖死在战场上。 就在这危急时刻,两个骑兵千总各率五十名骑兵,分两路冲出营寨,向鞑靼骑兵猛冲,白刃相接,厮杀起来。尤世禄趁机率步卒退回营中。 骑兵厮杀一阵后,也退了回来,计点人数,伤亡过半,其中一个千总也陷于敌阵中。 双方厮杀到此,各自精疲力竭。鞑靼骑兵不甘地退回原处休整。 尤世禄这才松了口气,令中军把总检视士卒。不久,把总禀报,自交战之初至此时,已阵亡步骑士兵一百零九人,伤七十余人。 尤世禄顾不得悲伤,命士卒们修补鹿角,加固营寨,装填弹药,准备迎接下一轮攻击。部署完毕,又登上了将台,远远眺望着鞑靼骑兵军阵。这时,他发现只有少数骑兵仍在原处,大队人马却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心中生疑。又四处环顾,东面是一片莽原,视野开阔,鞑靼骑兵但有动作,即可看的一清二楚。惟西面却有一片小山丘,一直连绵至黑山脚下。 看到这些,尤世禄惊叫一声:“不好!”即刻下令一名把总率一百名弓箭手登上西侧山脊,防止敌军偷袭。那把总闻令即行,一刻未敢耽搁。当他率人刚一登上山脊,就见山下不远处人影攒动——上百名鞑靼骑兵下马步行,正从山坡上的荒草丛中一隐一现地爬上来。 一百名弓箭手忙张弓搭箭,把总一声令下,弓箭手乱箭齐发,偷袭的鞑靼士兵被压在山下,抬不起头来,不时有人中箭,滚下山脚。鞑靼士兵见行踪暴露,偷袭不成,一拥逃下山去了。 鞑靼军几番进攻皆被明军击败,死伤数百人。眼看着天色已晚,因惧怕明军佛朗机炮,再不敢正面硬冲,又不甘心就此认输撤走,只在明军大营不远处逡巡。 入夜时分,尤世禄怕鞑靼军趁夜袭营,命一把总带一百弓箭手在西侧山脊上立一小寨,又拨五十名弓箭手在东侧山脊上也立一寨防守,其余兵丁皆在本营驻守,轮班巡哨,不在话下。 当天夜里,鞑靼军见明军大营两侧的山脊上皆亮起火把,知道已有防备,偷袭已无可能,于是连夜遁走。 次日一早起来,尤世禄派出三十名斥候出营觇望,许久,还营来报,鞑靼军已经撤走,四处不见踪迹。 尤世禄听了,沉吟片刻,即下令道:“自即刻起,任何人不得擅自离营,各寨谨细防守,不得有误。”左右亲兵自去传令。适时,李羡之正好来见尤世禄,问道:“敌军既走,我军正可拔营东行,与援军相会,为何还要在此迁延?” 尤世禄呵呵笑道:“贤弟不知兵事,在我看来,鞑靼人并未走远,只待我军出营,其必骤至。” 李羡之问道:“却是为何?” 尤世禄道:“昨日激战,鞑靼兵无论强攻还是偷袭,皆未能占得半点便宜,于是便假装撤走,诱我军出营。我军所凭,不过地形、火器之利,若一旦离了此地,在平地与鞑靼骑兵相接,定然全军覆没!”于是只令坚守,并派斥候四处侦搜鞑靼兵。 这日,一日无事,明军正好借此休整。至傍晚时分,一路斥候果然发现了隐藏在大漠中的鞑靼骑兵,回营禀报,尤世禄笑道:“量此等小计,安能瞒我?” 李羡之对其佩服有加,道:“若是小弟为将,数百将士皆为刀下之鬼矣。” 尤世禄道:“贤弟文章出身,不知武事,亦是情有可原。” 听了这话,李羡之方才想起自己一心只想着读书中举,虽然学了些骑射枪棒的本事,终究只是匹夫之艺,在这乱世,胸有韬略,才能成“万人敌”。此次结识了尤世禄,随他出来,虽然凶险万分,但沿路来的见识和学到的本事将使他一生受用不尽。 鞑靼兵首见明军不中计,只好又从大漠中冒了出来,又不敢进攻,只是气急败坏地在明军大营外团团乱转。 见鞑靼兵久不离去,李羡之又陷入担忧,心里暗自想道:“鞑靼兵不战不走,是否在等援兵?若一旦其援兵大集,我军这数百军丁,如何守得住?” 果然,次日午时,一彪兵马在东方地平线上出现。走的近了,可以看见其步兵结成方阵,骑兵护卫两翼,步步向前。 山脊望楼上的士兵张着眼睛看了许久,欣喜地朝下喊道:“他们穿的是红色戎服,是援兵到了!”再走近些,便可看见军旗上书着斗大的“明”字了。 即便如此,尤世禄也未完全相信,只派出三名亲兵前去接触,确定是大明军队无疑,尤世禄才开了营门,亲自上马带人前去迎接,走近一看,见了来人,大吃了一惊,险些跌下马来。 第十三章 难中逃生 且说尤世禄亲自出迎援兵,见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兄尤世威。这尤世禄共兄弟三人,长兄世功,次世威,世禄最幼。兄弟三人皆习武事,并以勇敢著称。 尤世功在万历年间中武举人,后累官至总兵官,守沈阳城,一年前,后金军攻破沈阳,尤世功战死。尤世威同是武举出身,前不久,刚从游击任上拔擢为建昌营参将,此次带来的,就是建昌营的三千精兵。 兄弟相见,自然欢喜异常。鞑靼骑兵见明军援军到来,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了。尤世威命所部就在尤世禄所立军营旁再立一大营,休整一夜,次日还师。 当晚,布置好巡哨事宜,尤世威便将弟弟请到自己营中一叙兄弟之情。尤世禄要带李羡之同去,羡之道:“兄弟相聚,不便搅扰,兄长还是自去吧。”尤世禄道:“我二哥同我性子一样,也是个极好相与的人,你我既拜了兄弟,我们三个便都是兄弟了,如何这般生分。”说罢,不由分说拖着李羡之便走。李羡之只好应了,尤世禄才放了手,两个同行。 到了尤世威大营,守着中军帐的亲兵原是尤家的家丁,自然是认识尤世禄的,忙让着他们进帐。尤世禄与他打了个诨,笑着大步跨了进去,李羡之跟在后面,有些蹑手蹑脚。 方一进帐,尤世禄便将李羡之让到前面,向着兄长介绍道:“这位姓李名歆字羡之,也是咱乡里的人,是个文章举人,文武双全,极有胆识。”便将李羡之射杀山贼和鞑靼骑兵,以及两人相识结拜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尤世威听了,十分钦敬,道:“如此说来,这位李贤弟倒有熊帅的风采了。”李羡之听得明白,他所说的熊帅正是赫赫有名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连忙推谢道:“小弟粗鄙无才,岂敢比于名帅,将军折煞我了。” 尤世威并未接李羡之的话,而是自顾怅然道:“可惜阉宦专权,朝政不明,熊帅有功却陷于囹圄,满人之势日渐汹汹而无人可用,家国大事,江河日下矣!”说着,不由得捶胸顿足起来。 倒是尤世禄看得开些,说道:“我等是武将,国家有难,自当捐躯报国,效命疆场而已。朝廷大事,我们插不得手,多想无益,徒增烦恼。” 尤世威听了,哈哈一笑道:“定宇所言不差,今日兄弟相见,本是喜事,不该提这些烦心的事,搅了兴致。”说罢,命看座上茶。 不一刻,几名军士又搬来两张条案,一左一右放在帐中,条案后又各添了一张胡床。摆放整齐后,尤世威让两人坐,又有军士上来沏了茶。又命置办饭食,军士们领命去了。 尤世威道:“军中禁酒,权以茶代酒,我们同饮一杯。”三人共举茶碗,呷了一口。尤世威又道:“李贤弟既与我弟结拜,今后便同是兄弟了,只是不知阁下瞧得瞧不上我了?” 李羡之忙起身拜道:“蒙兄长不嫌,小弟荣幸之至。”尤世威也忙离了座,将李羡之双手扶起,各自坐了。当晚,三人谈了半夜,先说了各自的前程,又谈了些家国的事,然后各自睡了。 李羡之回到自己帐中,李如意、李喜儿两个早睡得死死的。李羡之躺在草铺上,想着而今天下的局势,越发觉得自己前途迷茫了。不知不觉,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四更天了,这才昏昏睡了。 次日天明,大军拔营,李羡之仍旧与尤氏兄弟向东同行。明军人多,鞑靼骑兵也不敢再来骚扰,晓行夜宿,一路无事,不日到古北口,就从此地入关。 尤世威驻地墙子路距此不远,便径自回了。李羡之仍与尤世禄一道,与尤世威作别,西行返回京师。到了京师,尤世禄将兵马驻在城外,与李羡之入城,到兵部叙职,李羡之就在兵部衙门外候着。 尤世禄见了兵部堂官,将黑山口战事经过呈报上去。堂官听了,又扫了眼战报,放在一边,道:“战报且先放着,过后我再与部里的几位大人商议商议,草个意见,一并上报皇上,左右有你一份功赏。”说着,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把茶渣吐了回去,又道:“你先退下吧。”说完转身入内去了。 尤世禄朝着空空的书案和太师椅磕了个头,退了出来。 李羡之迎着,问怎么样。 尤世禄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羡之自然知道这部院里的官僚作风,也不再问了。离了兵部,来到街上,眼前繁华依旧,尤世禄怆然道:“我倒没什么要紧,只是苦了随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了。” 李羡之趁机道:“小弟入京时,带了不少银子,花销过后,而今还余了百十两,不如拿来买些酒肉,回营犒赏一番。” 尤世禄展颜笑道:“贤弟此意甚妙,只是要破费了。” 李羡之道:“总归是同生共死过的,也算是生死的交情了,些许银两,何足道哉。” 说着,两人找了家肉铺,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口猪、两腔羊,又寻了家酒店,三十两银子买了两大瓮好酒,又沿街买了些果品菜蔬,雇了两个伙计,用牛车拉到城外营中,前后用掉了一百两银子。 回到营中,将士们见了,以为是朝廷赏赐,尤世禄说了是李羡之花的银子,众将士一起来谢。然后七手八脚把酒肉果品搬了下来,让火头军煮肉、烫酒,置办晚饭。 到晚上,将士们聚在一起,饮酒吃肉,欢快不已。正酒酣耳热之时,尤世禄问李羡之:“贤弟作何打算,准备何时回乡?” 李羡之道:“我想久待些时日,等着朝廷将兄长的去向发落下来再回不迟。” 尤世禄道:“此事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去,怕误了贤弟回乡日程,惹得老太公忧心。贤弟可有书信捎回去?” 李羡之道:“一直想写一封书信,可是山高路远,没个相熟顺路的人捎回去,只得作罢。” 尤世禄道:“此事简单,我与榆林守备贺人龙是朋友,相交甚深,我们都有官职在身,可以用官家传驿。我正好要去信一封,你且写好家书,我封在一起,托他转交便可。” 李羡之喜道:“如此甚好。我今晚便写。”当夜宴饮,欢极而散,李羡之回帐中写信,边写边想道:“前曾有意与贺人龙相交,不想人不买账,今有了尤世禄的关系,相比他不会再拒绝了……”想着想着,写完了,用信封封好,不觉酒劲上来,直犯迷糊,便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李羡之将信交给尤世禄,尤世禄将其与自己的信一起封在信筒里,加盖了官印,着人送到驿站,由驿卒送回榆林。 李羡之就在军营里,与众将士同吃同宿,又学了些战阵中用的武艺,每日过得倒也惬意。 十余日后,忽一日有人带了兵部名帖来请尤世禄。尤世禄接了名帖,动身前往兵部。到了兵部,仍旧是那日的堂官来见,尤世禄磕头拜了,起身立在一旁。 堂官大人的脸色稍稍和善了一些,从一旁的公文堆中,取出一叠文书,道:“我和部里的几位大人将你部战报呈报御前,皇上下发内阁商议,定了你的功,擢你为指挥使,充居庸关游击,所部将校各有封赏,伤亡将士也各有抚恤,都在这里了,你拿去细看吧。”说着,把那叠文书放在书案边上,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吐了口茶渣,起身入内去了。 尤世禄上前取了文书,展开看了,上面正如堂官说的各项都细细写明,末了,盖了兵部大印。至此,尤世禄方才放了心,并不是为自己的官位,而是为将士们的升赏和阵亡的将士抚恤。回到大营,将文书仔细念给将士们听,一时群情雀跃,欢声四起。 次日,兵部派了个主事来营中,正式宣了任状,官弁各进一级,士兵皆赏银八两。愿居庸关参将所拨士卒补足了员额,划归尤世禄统领。 尤世禄受了升赏,李羡之跟着欢喜,一路送他赴任,到昌平方才分别,折返向南,过卢沟桥,经良乡、涿州出紫荆关向西回榆林。这时,李羡之所带盘缠已不多了,不敢再迁延,快马加鞭,十余日间,便赶回榆林。 回到家中,来拜了父亲,说了科场未中,老太公好言安慰。又说起书信的事,老太爷说收着了,只是担心的多少日子不得安生。李羡之心里泛起深深愧意,当晚,父子同桌吃饭,叙了半宿。此后,便住在府里,早晚请安,侍奉父亲。 过了几日,待的烦闷了,又同早前一样,每日骑着马外出,不过却不是打猎,而是带着四个书童在边境内外转悠,把各处险地要塞看了记在心里,晚间回来,也不读圣贤书了,抱着纸笔画地图。除此之外,又满街的书店里踅摸,把《六韬》、《三略》、《孙子》、《吴起》,以及后世各代知名不知名的兵家著述买了看。 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自回来之后,也神气了起来,每天聚着府里的小子,讲着随公子老爷外出的见识,尤其把杀山贼和黑山口打仗的事渲染的惊天动地,惹得金顺儿和韩钏儿两个艳羡不已,念叨着:“早知道有这般热闹,我两个死也要随公子老爷一道去了。” 李如意和李喜儿吸了口凉气,故作玄虚道:“你当是好事呢,我们差点连命也交代在那里了,要不是公子老爷的福分大,我们就见不得面了。”一句话又把同伴们唬的愣着半天不说话…… 这般又过了些日子,忽的一天,又想起贺人龙的事,想着如何与他结交。一个念头上了心头,不如就备份礼去求见,谢他前日转信,有尤世禄的面子,不怕他不见面。 想到这里,取了个大红的名帖,刷刷点点写道:“辛酉举人李歆敬拜。”写罢,命李如意往贺府去送。 第十四章 喜结良缘 李羡之写了名帖让李如意去送,左盼右盼,李如意回来,进门禀报:“小的去了贺府,送了帖子,被一个老管家退了回来,说贺老爷巡边去了不在府上。小的怕他说谎搪塞,找了左近邻居打听,的确不在。” 李羡之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回道:“知道了。你留心注意着,等他回府,便来报我知道。”李如意应道:“记下了。”把名帖放在书案上,关门出去了。 过了几日,贺人龙回府,李如意打听着消息,来报。 李羡之大喜,又具了帖子,约定次日上门拜访,让李如意去送。李如意接了帖子要走,李羡之将他唤住,从荷包里掏出三五两碎银子给他:“这银子你拿着打点打点贺府的管家、门子,剩下的就自己留着吧。” 李如意接了银子,欢喜去了。到了贺府,给了门子约五钱银子,请他通报。门子得了银子,欢喜入内通报去了。不多时,前日那老总管迎出来。李如意笑吟吟上前,把帖子递上,顺手将一两银子一并塞在他手中。 老总管把帖子和银子一并袖了,返身关门往里面去了。李如意候在大门外等着,许久,老总管才又开门出来,哑着嗓子道:“我家老爷看了帖子,允了。” 李如意打着躬谢了三遍,回府禀报。李羡之听见贺人龙同意见自己,令准备礼品,无非是猪、羊、绢、帛之类。次日一早,吃过早饭,李羡之乘了马,下人抬了礼品,往贺府来。 方到贺府门前,见贺人龙正等在门前,李羡之忙下了马,与他见礼。叙礼毕,贺人龙先道:“前日定宇老弟来信,盛赞李公子文武双全的英雄气概,本该贺某登门拜访,可惜俗务缠身,不得空闲。今李公子屈尊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说着,让李羡之入内。 李羡之道了谢,与贺人龙一同进府,并命将礼物搬入府内。贺人龙见了这许多礼盒,道:“李公子来便了,如何送这许多东西,叫人龙如何敢受?” 李羡之道:“些许微物不足挂齿,留与贺守备赏人用。” 说着话,进了内堂落座,贺人龙命小厮看茶。不一刻,几个仆人端上茶,还有几盘果品点心。贺人龙让着李羡之喝茶,又命后厨准备酒菜宴席。 看着贺人龙殷勤的样子,李羡之心下想道:“举人的名头果然是大有用处,怪不得那么多读书人挤破了头也要考个功名回来。” 正想着,贺人龙又劝吃茶。两个吃着茶,说了些闲话,不觉已快到中午。后厨来人报酒饭已备。贺人龙遂起身请客人入席。 正要进摆席的花厅,贺人龙忽又沉吟起来,好似有话要说。未说出口,管家进来报:“惠爷来了。” 贺人龙哈哈大笑道:“方想着派人去请,不想贤弟便到了。”转而又对李羡之道:“李公子不知,我这位惠贤弟名显扬,字晦我,本是生员,投笔从戎,转为武职,与我一样任守备官,是个极有抱负的慷慨之士。他还有个哥哥,名世扬,进士出身,在京六科任官,直言进谏,刚正不阿,令权宦侧目,因此名满海内,更是位世间少有的铮铮铁骨的英雄。” 提起这惠氏兄弟,一直沉闷的贺人龙似乎有些眉飞色舞起来,不由得勾起李羡之的兴趣,既是有缘相见,正好结交一下,果真如此英雄,日后却有大用途。于是便道:“果然如此,劳烦贺守备引荐。” 贺人龙止了夸,笑道:“那是自然。” 二人一前一后王大门口来迎惠显扬。方出门,见一人身披锦袍,脚踩马靴,牵着匹烈焰宝驹站在门前,端的器宇轩昂,威风凛凛。再走近些,又见他面皮白净,双目有神,方鼻阔口,果然一表人才。 贺人龙喝着下人接了缰绳拴马,上前与惠显扬见礼。然后,又向他引见了李羡之,二人互通名姓,见了礼。惠显扬闻李羡之举人出身,顿时钦敬,相让着一同返回内堂花厅,下人添了座椅杯盘。三人叙座,贺人龙坐了主位,惠显扬极力让着李羡之坐了上位,自己打横作陪。 席上,先说了些客套的闲话,饮了七八杯酒。贺人龙转了话题,问道:“那尤家贤弟可好?” 李羡之道:“定宇兄长中了武进士,授官指挥同知,充守备外派巡边,在长城外打了一仗,极是凶险,幸有尤家大兄来救,这才脱险。回了京师,候了些日子,兵部叙功,升了指挥使,充居庸关游击。我等着定宇兄赴了任,方才分别回来。” 贺人龙和惠显扬两个听了,又要李羡之把黑山口的战事说了一遍,听了个热闹。末了,三人都有几分醉意,李羡之与惠显扬又扯到了诗赋文章上,贺人龙听不大懂,只顾喝酒,先醉了。 闹了半日,到黄昏时分,方才散了。李羡之与惠显扬告辞出来,各自上马回府去了。 此后,但要没有公务,三个便凑在一起,或对坐宴饮,或出城游猎,很是快意。 久之,贺人龙忽然问起李羡之生辰八字来。李羡之不明就里,一口说了,贺人龙记在心里。 又过些时日,天气渐热起来,李羡之不愿着暑气,就待在府中闲看书。金顺儿替他看门的爹跑腿儿进来报:“门外有人求见。”李羡之仍旧看书,脸也没抬,问道:“是什么样人?”金顺儿地上一个全红的名帖儿,道:“是个雄壮的汉子,有帖儿在此。” 李羡之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帖儿看,却是惠显扬来了。忙起了身,披了件绸衫,穿了鞋出迎。到了门首,望着惠显扬问道:“惠兄不是公干在外么,怎的突然回来?” 惠显扬道:“一些不打紧的闲差,胡乱打发了,也是昨晚才到家的。” 李羡之又问道:“贺兄一起回来了么,怎的不一起来?” 惠显扬笑道:“贺兄与我一同回城,不过我此次来,正是受了贺兄的托付来见贤弟的。” 李羡之不解道:“贺兄既已回城,来找我便是了,为何要托付惠兄来?” 惠显只是笑,却不回答。李羡之只好将他让进府内,容后再问。 李羡之引着惠显扬先来拜望了老太公李明善,寒暄问候了一番,就转到书房里来。几个书童就在书房外面的回廊里架着陶炉,煮了一壶消暑的茶端了上来。李羡之让着惠显扬吃茶,又问。 惠显扬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自我们相与以来,我与贺兄皆十分佩服贤弟的才识人品。贺兄是个慷慨直爽的人,有一个妹子,年方及笄,因此便想着与你结一门亲事,又不好自己说,所以托我来说。” 李羡之突然听了这个消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愣在那里。 惠显扬又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该是找老太爷说的。又想着我们手足之交,故而先来与你说。” 这时,李羡之才缓过神来,明白贺人龙要将妹子嫁给自己。又想起贺人龙那副五大三粗的样子,心里如藏了个羊皮鼓一样,敲了个咚咚作响。 惠显扬见李羡之面有难色,知道他心中所想,便笑道:“贤弟莫要担心,贺家妹子却与她哥全无相似,我虽不曾当面见过,但也常在府上,隔着屏风听过她说话,也见过她绣的女红,写的小诗,着实是德性温良,才貌出众,多少人家曾上门求亲,贺兄一心要找个绝好的人家,只是不允。” 李羡之被惠显扬说破了心事,略显尴尬,笑了笑道:“我想的倒不是这个。” 惠显扬要再说什么,一时又支吾起来,半天才道:“还有一事,是要早说给贤弟知道的。” 李羡之问是什么。惠显扬道:“贺家兄妹父母早亡,长兄为父,一手把贺小姐带大,自小如在蜜罐里长大一般,未曾受过半点的苦,因此未曾缠足,长着一双大脚,不知贤弟可嫌弃?” …… 原来,李羡之十七八岁时,李老太爷曾想着给他说一门寝室,请了许多媒人,问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每次媒人问了来,总要夸赞一番,话里话外离不了个“三寸金莲”。李羡之终归是后世人的想法,接受不了这种畸形的风俗,因此,每次只以科举为重推托过去了。那时的风俗,但凡有些身份人家的小姐皆不能免俗,只有贫苦农户人家因常要下地干活,才有个别不缠足的。 如今,惠显扬说贺小姐没有缠足,李羡之倒先有了一分好感。又听他说才貌双全,贤良淑德,也没拒绝。正犹豫间,惠显扬又道:“如此说来,贤弟是不反对了?” 李羡之一时没了主意,惠显扬只当他是默认了,便道:“贺兄已请了家尊为媒,过几日便来府上,与老太公商议。”说罢,好似怕李羡之反悔一样,告了辞,急忙忙一溜烟走了。 留下李羡之兀自心里忐忑,不知如何是好。再拿起书来看,哪里看的进去,只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踱来踱去,心里杂念丛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横了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来惠显扬左右总不会骗自己的。 李羡之如同大限将至的死刑犯一样,忐忑不安地捱到晚上,又稀里糊涂到了天明,心里总算慢了下来。 这日中午,李羡之正有搭没搭地陪父亲说着闲话,金老爹一跌一撞进来,道:“有贵客临门了。”说着把一张大红的名帖放在桌上。李羡之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白衣夫子惠承芳敬拜”——惠承芳正是惠显扬之父,早年中举,授南京工部主事,每日讲程、朱之学,人称关西夫子,后来辞官归家,做起了乡绅。 李家父子一同起身,出门来迎。惠老先生从凉轿上下来,手拄着一根油亮的竹节手杖,绸衫锦履,须发皆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太公上前,与惠老先生平施了礼,李羡之跪地磕了个头。见礼罢了,李太公头前引路,李羡之扶着惠老先生后面跟着。入内坐定,看茶。李羡之知老先生来意,借故出去了。 惠老先生把说亲的事说了,又道:“贺、惠两家世交,我那贺家贤弟早逝,后辈子侄的事老朽不得不管一管。不知李老爷意下如何?” 李老爷道:“极承老先生厚爱,敢不受命?只是不知令侄女贵庚多少?与我儿年命可相妨碍?” 惠老先生呵呵笑道:“这倒不消虑,令郎八字我那贺侄儿已问明在心里了,请了先生测算过了,贺侄女小令郎四岁,今年一十七岁了,天命相合,必是一对好夫妻。” 贺、惠两家是当地极有名的乡绅人家,出过不少文武官员,配李家是绰绰有余。兼着老太公听说儿子早将八字给了人,以为心中必是愿意的,自己又早想着抱孙儿,于是喜滋滋地一口就应了下来:“如能高攀,自是求之不得的,左右请老前生周全。” 惠老先生听了,自是欢喜不提,又坐了坐,起身告辞,李太公挽留,又坐了。 第十五章 闺中娇妻 却说李太公允了惠老先生说媒,这边也请了惠老先生做媒人,当场敬赠了三百两白银做谢礼。 惠老先生见亲事成了,满心欢喜,道:“谢媒的事不急,后面再说。”推辞不收。李太公只好从了,命将银子收了下去,亲自将惠老先生送出门,望着上轿走了才回。 李羡之却在书房里闲坐,老太公唤李如意去叫。李如意急奔了来,进门便嚷:“公子,你要做新郎了。方才来的老先生与老太爷给您定了门亲事,正叫我来请你哩。” 李羡之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起身正了正衣冠,来到正厅见父亲。老太公喜滋滋地将此事与儿子说了,老脸上春风得意,笑得开了花。 这李羡之一则年纪长了,到了娶亲的时候,再则不好拂了老父夙愿得偿的兴头,心里只一遍遍默默念叨着:“晦我兄总不会骗我的……”仍旧不说话。老太公见了,当儿子默认了,此事便定了。老太公如年轻了十来岁一般,亲自督促着管家李方等一班下人置办聘礼。无非是金银珠翠的首饰,绫罗绸缎的衣服,整箱的金银锭子,外加些羊、酒、果品,满满装了几十口大箱子。 又过些时日,置办齐了,拣了个吉日,把惠老先生请过府中,设宴款待了,再端上了三百两谢仪,请老先生往贺府下聘。老先生笑吟吟地把银子收了,让跟班的小厮拴个包袱背了。 李老爷特意令备了顶大轿,红绸子挽成花拴在上面,又挂上两串大红的灯笼。亲自将惠老先生送上轿,管家李方执了求亲的喜帖跟在旁边。一班家丁抬了箱子在后,大的四人一抬,小的两人一抬,一抬跟着一抬,排的长龙一般,惹得乡邻眼热不已,纷纷出门挤着看。 这李府与贺府只隔着两条街,却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贺人龙早候在门前,接了惠老先生的驾,请进府里,拿了些散碎银子赏了抬聘礼的小厮们,打发他们回去。然后,同样设宴款待老先生及李府管家李方,宴罢,换了允帖,交给李方带回。两边又请老先生选了花烛吉期,老先生略想了想,就定在七月初九,大吉之日。 李方执了允帖和吉期回府,报了老太公。李老爷看了,喜不自胜,算算日子,不足一月了,于是命李方及阖府上下准备婚礼。 时光荏苒,转眼吉期便至。这日一早起来,李府张灯结彩,十来个丫鬟走马灯般出入李羡之的房间,净面、梳头、更衣、穿靴忙了一个上午,打扮停当,吃了两块点心,喝了杯浓茶,端坐着等候。 这边,早将惠老先生请了来,又请了邻里几个有学问的、有头面的乡绅陪着吃席。吃了一日,到黄昏时分,一班乐手大吹大擂起来,又有几十个腰系着红绸子的小厮把一串串的灯笼拿出来挂,从李府门前挂起,穿街过巷,直挂到贺府门前,引得人们记在街边,张着眼看。 李羡之这时头戴纱帽,穿着大红缎子补服,蹬一双黑色丝面官靴,双手各攥着一手心的汗,被两个丫鬟扶着出来上马,上了三次,才坐到马鞍子上。 新郎官方一上马,乐手们似乎又添了五分的力气,鼓乐震天般响起来,当先引路。李羡之骑马跟着,后面是接亲的大轿,再后是惠老先生和几个乡绅的轿子,一溜跟着,往贺府来。到了门首,送出十几封开门钱,大门洞开,一班乐手吹打着进去,然后是媒人惠老先生和着几位乡绅入府。最后,众人簇着李羡之入内,到了正厅,先行了奠雁礼,然后拜贺人龙。 闹了一阵,一个穿红披绿的养娘和几个丫鬟侍女簇着新娘子出来。李羡之偷眼看了,倒是步态轻盈,身形娉婷。接着,又是鼓乐齐鸣。依着入府的顺序,接着新娘子出了府。候着新娘子上了轿,迎亲的队伍折返往李府回来了。 回府后,拜了天地、高堂,两个贴身的侍女新娘子送进洞房。李羡之在外陪着宾客。满堂的红烛,灯火通明。敬过茶后,便上了席。李老太爷陪着惠老先生和几个贵重的乡绅在首席坐,李羡之挨着席敬完了酒,回来拜过父亲、媒人和几位乡绅,也入席坐了。 这时,鼓乐歇了,又闹闹将将唱起了戏,李羡之陪着看了两出戏。惠老先生把一把白胡须一张一翕,玩笑着道:“夜深了,新郎官去洞房陪新娘子,不要在此了跟着我们熬蜡。”几个乡绅也笑作一团,催着李羡之走。 一群半大小子一拥上来,哄闹着把李羡之送进洞房,一进洞房,满屋子大红的装饰在几十支烛光照人炫目。那些小子要挤进来闹,被养娘拿扫帚打了出去,赶散了,出去把门关了。 李羡之木然站在当地,贺小姐的两个贴身侍女走过来,一左一右拖着他到床边,把一杆小秤塞在手中,吃吃笑着跑出去了。 半晌,李羡之方才定了神,大着胆子拿秤杆轻轻挑起新娘子的大红盖头,露出了脸,但见她桃腮杏面,丹唇微闭,明眸流转,柳黛微蹙,如天上仙子一般,仪静体闲。 李羡之看的呆了,贺小姐羞红了一张脸,似朝起的云霞一般,微微低下了头。 许久,李羡之仍未回过神,手中秤杆脱了,带着盖头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响,才把他惊醒。贺小姐见状,轻声细语道:“想是奴家相貌丑陋,吓着官人了?” 李羡之忙不迭把秤拾起来放在一边,道:“非也,非也。姑娘貌如天仙,人间难觅,这才一时看的呆了。” 贺小姐听了,吃吃笑了起来,道:“天下有你这般称呼自家娘子的么?” 这话让李羡之立时也红了脸。他自知失态,强定了定神,轻轻坐在贺小姐身边,望着灯下美人,恍如身在蓬莱阁苑,洛浦巫山一般,飘飘欲仙。当晚,自是一夜旖旎,不必再提。 次日一早,夫妻两个早早起来,到厅上谢亲,设席饮酒,席罢,回到新房,几个丫鬟轮流伺候,摆上茶来。贺小姐由两个贴身的侍女伺候着入里间去妆,不多时,换了件淡绿的轻丝衣裳,摘了珠翠首饰,洗了浓妆,轻盈盈走出来,清雅恬淡,让李羡之又醉了一次。 夫妻两个对坐吃茶,贺小姐的两个侍女左右伺候。这两个侍女一个唤作柔菊,另一个唤作倚翠,自幼与贺小姐一起长大,此次陪嫁过来,都有着十分颜色。 一盏茶毕,两个从闲话引到诗词上来,说了些李杜、苏辛、柳温的诗词,又一人和了几首,真真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自新婚以来,李羡之正贪欢笑,既不读书,也不出门了,每日只与贺小姐举案齐眉,两厢厮守。不觉过十余日,忽金顺又替他老爹来报:“前次来过的惠爷又来了,还带了贺仪。” 李羡之打发金顺去了,自言自语道:“惠兄的恩情,我还未曾报答过,新婚之时,他有公干出门,正想着如何补救,今他来了,正了了我心事。” 一边贺小姐听了,问道:“是哪个惠爷来了?” 李羡之道:“便是晦我兄了。” 贺小姐又问:“他曾有什么恩情与官人?” 李羡之只是笑,并不回答,道:“夫人稍待,我去会一会。”说罢,出门走了。贺小姐兀自沉吟,云里雾里。 李羡之把惠显扬迎进府里,请到书房坐下,敬茶。惠显扬道:“军务公干,推脱不得,误了贤弟喜宴,实在不该,今具薄礼来拜,一为贺喜,二为赔罪。” 李羡之忙道:“惠兄说哪里话,是我该重谢惠兄才是。”说罢,两人一起哈哈笑了。李羡之又道:“惠兄先坐片刻,我去吩咐预备酒菜。” 惠显扬道:“莫在府里张罗,省得搅扰老太公清净,不如我们到外面去,叫了贺兄一起找个酒店吃酒?” 李羡之道:“此议甚好,说走便走。”命将茶杯收了,便与惠显扬一起出门。四个书童都在,争着要一起。李羡之道:“只如意与我同行,你三个就在府里照应着。告老太爷一声,我去外面会客了。” 李如意先去备马,李喜儿、金顺儿、韩钏儿三个老大不情愿地留下。李羡之又道:“也告夫人一声,免得担心。”嘱咐完了,与惠显扬一同出门,李如意已备好了马,将惠显扬的马也一并牵了来。二人上马并辔而行,李如意骑一头小马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不一刻至贺府,看门的认出新姑爷到了,也不通报,把门开的大大的,点头哈腰让进里面,这才奔在前头去告贺人龙。 李羡之与惠显扬方到正厅门前,贺人龙迎了出来,李羡之上前拜了妻舅。起来,把要出去吃酒说了。这贺人龙也是个馋酒的人,当即允了,也不客套,拉着两人往外走。 出了门,也骑了马,三个一边沿街寻着酒店,一边说着闲话。无非是惠、贺两个在军中的事。惠显扬道:“如今军饷一次比一次发的晚,一次比一次发的少,士卒们领不到饷,不能养活家小,若一旦边境有警,他们岂能卖命?” 贺人龙接道:“莫说要他们卖命了,照此下去,恐怕连拿得动刀枪的人也没有了。如今我帐下明着是领着朝廷千余兵马,可得用的,也就是自家养的二三百私丁了,其余的人,只祷告着不要哗变闹出乱子,已是烧高香了。” 惠显扬道:“贺兄说的不错,我得用的也是私丁,朝廷的兵,是绝信不着的。” 两人一言一语说着,倒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羡之听在耳中,入了心里,他此时已明知不久之后的惊天巨变,却不能说出来,就算说了,除了徒增谈资,又有何用呢? 惠、贺两个说的热闹,李羡之只默默听着,一言不发。不多时,找到一处酒店,入里一看,还算敞亮,便找了个僻静处,要了酒菜来吃,直吃到黄昏时分,三人才算兴尽。李羡之会了酒钱,各自出来,带着几分醉意家去了。 三人中,李羡之酒量最差,醉的最深,勉强回到家门,滚下马鞍,就醉死过去了。李如意忙喊了人,七手八脚搭进去。院里遇上李方,见新老爷醉的不成体统,数落儿子道:“你这不懂人事的冤家,少老爷方才新婚不久,你不拦着,吃的这般烂醉,成甚么样子?”说着扬手要打。 李如意早缩成一团,委屈道:“他们三个老爷兀自要喝,我也下人家的,怎拦得住?” 李方听了,觉得有理,便放下了手,和着众人,把李羡之送回房。到了房门,倚翠和柔菊并着养娘三个好歹把新老爷拖上了床。方一躺好“呕”的一声翻起来,吐了一地。 贺小姐先让养娘歇了,自己与两个侍女把呕吐物打扫了,又帮着夫君解带宽衣,擦了手脸,烫了脚,伺候睡了。忙到半夜,让两个侍女也去睡了。又燃起香炉,焚了些檀木、沉香,压着满屋的酒气。然后歪在夫君身边,略微打了个盹。 到后半夜李羡之略醒了酒,觉得口干舌燥,要起来喝水。贺小姐忙起来,沏了解酒的香茶,喂着喝了。 次日一早起来,贺小姐问道:“夫君在何处吃酒吃的醉了?” 李羡之道:“惠兄邀我,不得不去,又会了你兄长一起,故而多吃了几杯。” 贺小姐犹豫片刻道:“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的柔情款款,听的李羡之骨头发酥,情不自禁伸手拉住贺小姐的手,拽到身边坐下。倚翠和柔菊正在屋里伺候,李羡之当面热情,贺小姐的脸羞得红扑扑的,用力想把手拽回去,却被李羡之紧紧攥住不放。 李羡之道:“夫人要说甚么?” 贺小姐半倚在李羡之身上道:“夫君是举人出身,可自成亲以来,未见看过一眼书,若传了出去,道是夫君贪欢爱笑,醉心温柔之乡,恐惹人笑。” 李羡之笑道:“从小到大,我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王、唐、瞿、薛及诸大家的文章已有几百篇记在心里,如今举业已成,早晚中个进士。只是而今,却有更要紧的事做。” 贺小姐问是甚么事,李羡之陷入沉思,却不说话。 第十六章 造福乡梓 李羡之自成亲以后,相敬如宾,琴瑟和谐,但他并未醉在温柔乡中,无日不在想着天下的局势。 此时,距那惊天动地的变乱开始,已不足五年。距大明天下的覆亡也仅剩二十年而已。 一直以来,李羡之是想着有一番作为的,面对着将要来临的天灾、兵祸,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首要的,便是粮食问题。李家有四五个庄园,七八座粮仓,还有地窨子,存着十余万石的粮食,养着上千家的佃户,自家衣食,自是不用忧愁的。不过李羡之想着的,不是自己一家,而是成千上万的人,个中细由,此事尚不便说。 那时,农家作物不外南稻北麦,其余还有粟、黍、棉、麻、豆之类。榆林地处高寒,天干少雨,粮食地产太低,寻常农家整年忙碌,缴过租税,便所剩无几了,常常一年到不了头,粮囤就见底了。 就在此时,有一种外来的高产粮食渐渐传入了——人们取名叫作玉麦(玉米),只是尚未广泛传播,只在少数地方才有。李羡之把玉麦的样子画成图,注上颜色形状等,派出几路人马,带着银子四处搜购。 直到秋后,几路人马相继回来,只有萧世乾领着人在平凉府买到了百十斤。 萧世乾把玉麦带了回来,李羡之如获至宝一般,将其收好了,放在府里存精米小仓里,等着来年春播。 在找种子的同时,李羡之又筹划着为榆林的百姓做些事情。想来想去,确定要建一座医局。那时,官家没有医局,百姓看病,只好找城里私家药房坐诊的大夫,或者等着走方的郎中上门。有些穷苦人家,看不起病,就只能熬着等死。 计较定了,李羡之找来贺人龙、惠显扬商量,二人听着新奇,拍手叫好。又说给夫人听,夫人也觉着可行。最后,又与老太公商量。 老太公听了,道:“你做的是积德行善的事,我自不会反对。再者你今已成家,我也老了,这份家业早晚要交到你手上的,你自己斟酌着办就是了,不用事事告我。” 见父亲这样说了,李羡之满心欢喜,又坐了些时候,陪着父亲说了些闲话才出来做自己的事。 打这之后,李羡之拉着惠显扬,骑着马满街踅摸办医局的地方。转了几天,终于在城南找到一处三进的旧宅子。这宅子主家姓汤,祖上也是富贵乡绅,传到这辈,不争气,吃喝嫖赌,把家业败了,因此要卖。 李羡之谈了几次,用了七百两银子把汤家宅子典了,又用了五六百两里外翻新了一遍。然后张出榜,招徕明医。不几日,应募的人云集来此,良莠不齐。李羡之不曾学过半点医药,一时没了主意。思索良久,想到了一人。 原来城里本来有几家药房,其中两家较大的,一家叫济仁堂,一家叫寿安堂。各有三五个坐堂的大夫。李家每年用医用药,都是从济仁堂里办的。 这济仁堂的东家姓徐名忠全,字义卿,是个远近闻名的名医,而且为人良善,时常周济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贫苦百姓。 李羡之想起此人,或许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便动身上门拜访。徐忠全见李家少老爷来访,自然不敢怠慢,忙让进内堂说话。 李羡之把办医院的事说了,徐忠全道:“少老爷有此心,有用的着的地方,尽管明言。” 李羡之笑道:“徐掌柜还是未能明白我的意思。” 徐忠全道:“请少老爷示下。” 李羡之道:“我对医药是一点也不知,手中也没甚么人可用。据我所知,徐掌柜这药房每年都要向百姓们施散医药,而且分文不取,可谓是侠义心肠,在下十分敬佩,因此想请安掌柜在我办的医院中掌纛,共成其事。” 徐忠全难为道:“蒙少老爷看得起,只是我这小店……” 话未说完,就被李羡之打断:“你这药房连人带药我都收了,劳烦徐掌柜折算好了,把单子交给我,我照价付银。” 徐忠全想了一想,道:“久闻少老爷行事手笔极大,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蒙少老爷瞧得起,我便认了,打今儿起,这济仁堂就是少老爷您的了。” 原来这济仁堂虽然不小,但收入却不多,每年全仗着城里几家有钱的大户人多,常用些生药。再者,便是本镇驻军也来此买药,因此有些盈余。如今若李家的医院办了起来,以他的人脉势力,这两大东家自然便不再光顾了。如此一来,济仁堂无论如何也难以维持了。 徐忠全正是想到这些,才一口同意了李羡之的提议。于是,李羡之派府里的一个管账先生和徐忠全一道,把济仁堂里存的药材一一盘点了,折成价,约有七千多两银子。 李羡之把银子付讫,将坐诊的大夫和一干伙计仍旧雇了,并以一年一千两银子请徐忠全做新医局的总管。徐忠全答应了,便把济仁堂的匾摘了。 李羡之命人将药材都搬到新医院,在院里设了考场,由徐忠全和几个大夫出了题,把来应募的七八十人聚在一起考试,内、外、儿、妇各科有别。有医术高明的,也有滥竽充数的,一场笔试,汰去大半,只剩二十多人。然后,又找各样的病人让其诊断,试了半个多月,选出十来个有才学的真大夫留用,其他的尽皆打发去了。 李羡之给这座新医局起了名字叫“济民院”,择了吉日,挂牌成立。在济民院里,开了内、外、儿、妇、疫、成药(配置丸药)六科,各置大夫坐诊执事。另外,又设立采办处,置买办两人,掌管生药、器械采买。 做完这些,济民院正式对外开张。因为院里有徐忠全和一批名医在,因此未过多久,上门求医的人便络绎不绝起来。因为济民院科别齐全,坐诊的大夫多,要的银子又少,因此看病的人都往这里来。 没过几个月,城中几家以寿安堂为首的药房便门可罗雀了。李羡之趁此机会,挨着亲自上门,高价把这些药房连人带药都买了过来。如此一来,济民院里的大夫似乎又有些人满为患了。 徐忠全找到李羡之道:“少老爷把药房买了也就是了,把人都招了来,济民院里已是用不了了,白白发他们工钱,也是不少银子。少老爷本就是菩萨心肠,来看病的百姓,诊费能少就少,能免就免,里外已是不赚钱了。再招这么多闲人,岂不要亏了?” 李羡之笑道:“我招这些人来,并非是在这济民院里用。对他们,我自有用处。” 徐忠全这才明白,李羡之要做的是一件大事。 果然,没过几天,李羡之又带着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出了城。仍旧沿着边墙四处游走,,西至定边营,东到清水营,一个多月,走了上千里的路。 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跟着风餐露宿,一路抱怨着。李羡之对他们道:“你两个不要急着抱怨,这一遭,我有要紧的事让你们办。”两个嘀咕着住了口。 一路走过,李羡之在两个军民人口聚居最多的地方——榆林镇最西端的定边营城和东段的孤山堡羁留了些日子。在这两地,李羡之各选了一处院子,谈好了价钱,然后才回到榆林。 回城之后,李羡之选了三十名精壮的家丁分作两拨,又把在城里招的大夫也分作两拨。由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分别带着往定边营和孤山堡开设医局,名称定作济民分院。 李如意和李喜儿跟在李羡之身边惯了,哭丧着脸不愿出去。李羡之对他们道:“你两个自小跟在我身边,读过些书,脑子也算机灵,都是我信得着的人,如今把你们派了出去,让你们独当一面,将来也能成一番事。你们这般不识好歹,一辈子甘心做个跟班儿?” 两个书童听了,这才欢喜应了。李羡之又选了两个从大夫里选了两个医术高明,德高望重的做了总管——原来都是城里开药房的,一个叫张元化,另一个就是寿安堂的掌柜柳茂贞。不日,便派他们各自启程,张元化和李喜儿往孤山堡来,柳茂贞和李如意向定边营去。 一连两月,李羡之奔波操劳,张元化、柳茂贞、李如意和李喜儿用心办事,两边的医济民院终于办了起来,规模虽不如榆林城内的大,但也算是五脏俱全了。 至此,榆林镇所属营堡的官军和镇内大户的用药都从济民院里买,未过多久,先期投入的两万多银子都回了本,并逐渐开始有了利润。不过李羡之并未就此止步。首先,他又在三处济民院里设立了医药学堂,招收识过字,读过书的人进入学堂学习。然后,又令定期派人到所属的乡村里义诊,施散医药,许多久病无医的人因此得以活命。受了恩惠的百姓们无不称颂李家的德行,奉为救世的菩萨。 第十七章 再入京师 转过年来,是天启三年(1623)早春,李羡之亲自到存精米的仓库里,把年前买来的玉麦种子取出来,找来最会耕田的佃户,种了下去。又自留了些种子,把自己住的院里的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都拔了,种上了玉麦。 贺小姐见夫君这样,心里也不由得担心起来,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忍不住问。 李羡之道:“我心里谋划着一件大事,只是此时尚不足道,久后自然明了。” 贺小姐听了,顺从地不再问了,任由他折腾。 自从把这些黄澄澄的种子埋进土里,李羡之每天都在花园边盘桓,眼见着它们生出嫩黄的秧苗,长出钢叉一样的穗,撒上血一样红的缨,再结出金黄的果。又是深秋季节,他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一百斤的种子带来了二万余斤的收成。 趁着年景尚好,李羡之把玉麦种子分给每家佃户,让他们作为主粮抢种,赶在灾害来临前,存些余粮。 这时,陕西因为朝廷繁重的税收,尤其是每日剧增的征辽饷,越来越多的百姓破产,不得不卖身富家大族为奴为仆,躲避朝廷征饷。这一两年来,寄身李家的家丁、佃户剧增至五六百户。李家不得不多买田地养活他们,可是榆林多为贫瘠之地,收成微薄,几乎难以维持。 幸而李羡之料事在先,种起了玉麦,这种金黄的粮食虽然吃起来不可口,但产量却比麦子多出两倍,比粟米也要多一倍多。这样一来,不出一两年,便可解了燃眉之急,若能推广至陕西全省,或许能免了不久后的那场因饥饿和压迫而产生的兵祸…… 李羡之看着一包一包的玉麦入了仓,觉出自己似乎要改变历史了。可他并不知晓自己有些一厢情愿了,历史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更加难以改变。不过这皆是后话,此时他还有眼前的一件大事要做——科举。 自上次落榜,李羡之还未曾用心读过几日书,望着考期渐进,他不得已放下手中别的事,又抄起了圣贤书。所幸济民院的事还算平稳,家里也有夫人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不要他操心,因此倒可一心读书。 荏苒到了天启五年正月——因为有了妻室,李羡之便将入京的日期往后推了许多。自成亲以来,时日已是不短,但贺小姐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李羡之倒还没觉出怎么,贺小姐却着了急。她找到李羡之,道:“自奴嫁给夫君,已是一年多了,却未曾怀上一男半女,实是有愧,我……”说着,吞吞吐吐起来。 李羡之这一年来四处奔波忙碌,平日里颇有些冷落了新婚的夫人,心中也是有愧,道:“夫人莫要如此说,这也是急不得的,你每日安安心心的就好,不要胡思乱想。” 贺小姐又道:“眼见夫君要赴京应考,一去万里,行前不如把倚翠和柔菊收了房,也好为李家添一炷香火。” 李羡之听了,立时急了,道:“这怎么使得,我与你是夫妻,自是和和睦睦,你不学好,倒劝自己相公娶小老婆。” 贺小姐听了,非但不恼,反倒吃吃笑起来,缓缓道:“这两个丫头,本就是陪嫁过来与夫君填房的,我不介意,你倒恼了。” 李羡之道:“这事我是做不得的,你莫再说了,至于倚翠和柔菊,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 贺小姐嘟着嘴道:“这两个丫头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要把他们嫁去哪里?” 李羡之有些哭笑不得,不再与她争了,转了话题道:“眼见科举开考,我不日便要进京,山高水远,也没个归期,我不在家,你自己要好生注意。” 贺小姐允了,夫妻两个又说了半夜体贴的话,歇了。 过了几日,李羡之方要启程,忽然贺小姐身子不适起来,李羡之忙派人到济民院请来徐忠全诊病。一番望闻问切,徐忠全满脸笑容地说道:“恭喜少老爷,夫人是有喜了。” 听了这话,李羡之喜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有两汪眼泪在眼里打转,半晌,扑倒床边,拼命地将贺小姐的手攥住。屋里的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只剩倚翠和柔菊两个关了门,把帐子掀开,躲在一遍偷笑…… 如此一来,李羡之入京的行程又耽误了几天,过了十五才得以起身,临行,嘱咐两个丫鬟好生照料夫人。 贺人龙与惠显扬两个送出城外,李羡之带着金顺儿和韩钏儿迎着料峭寒风,策马往京师急赶,一路丝毫未敢耽搁,换了几次马,终于在二月初六日赶到了,距考试只有三天了。 他再一次来到贡院附近,这里早就聚集了来自天下各处的举子,显得有些人满为患了。他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距贡院一里外的街角,找了一家简陋的小客店寓下。 三天转瞬即过,李羡之每日窝在满是霉味的小屋里,又把王、唐、瞿、薛的文章苦读了一番。 到初九日,考了第一场出来,自觉着不错,心情大好,十二日、十五日又各考一场,会试毕了,等着发榜。 过了些时日,李羡之等的心焦,又没个熟识的人相伴,觉着甚是无聊。算着放榜的日子还有二十来天,欲往居庸关拜会尤世禄。计较定了,会了店钱,又让金顺儿、韩钏儿两个买了些干粮,备了些饮水。 客店老板又喊着跑堂的小二帮着备马。不多时,备好了马,李羡之与金顺儿、韩钏儿启程往居庸关来。金顺儿和韩钏儿早听李如意和李喜儿讲过上次遇上山贼的事,心里害怕,却因不敢违拗李羡之,只好打着鼓上路。 所幸一路无事,不几日便到了居庸关,进了关城,到游击府,递上帖子,看门的人回说尤将军外出巡边,不在府里。又问何时回来。看门的回了句“不知”便关门进去了。 李羡之大感扫兴,就在关城里寻了个客店住下,每天派金顺儿和韩钏儿两个轮流往游击府上打听,等着尤世禄回来。盘桓了数日,仍旧不见踪影,这边又惦记着放榜,便留了封书信给尤世禄,打道回京了。 回程路上,也不急赶,一路信步而行,到了京城,在南城远些的地方找了家体面的客栈住了,专等放榜。 四月十五,杏花开得正艳,礼部放出榜来,李羡之拥在榜前观看,榜上几百个姓名,挨个往过数了一遍,终于,在第二百多名之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中了!中了!” 李羡之像绝大多数上了榜的举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叫喊了起来。金顺儿和韩钏儿也高兴得直跳。 主仆三个拨开人群,回到客栈,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就在同一家客栈,陆续有看榜的举子回来,有中了眉开眼笑意气风发的,也有落榜垂头丧气暗自抹泪的。 这些考中了的举子们也不似原先那样横眉冷面了,一个个自发地相互攀谈拜访起来——而今同榜中了,便是结下了年谊,将来入了官场,少不得有人脱颖而出,平步青云的,到时还得请人帮衬哩。 李羡之既无同乡,也无同窗,便仍旧待在房里读书,准备殿试。这天,小二跑进来禀道:“门外有人拿了帖儿求见老爷。” 李羡之以为是尤世禄来京了,忙迎出来,却见眼前那人素不相识。 那人大约五十上下,穿一件酱色布直缀,戴一顶瓦楞帽,见李羡之出来,慌忙上来,略拜一拜道:“阁下可是榆林卫来的李老爷?” 李羡之见那人认识自己,吃了一惊,问道:“阁下是?” 那人回道:“鄙姓周,是户部周郎中府上的管家,奉家老爷之命,来请李老爷过府一叙。不想李老爷却是这般年轻的老爷。”说着眼中放出光来。 李羡之一时想不起来京中还有姓周的熟人,便问道:“请问贵府是哪个周老爷?” 周管家道:“敝府老爷尊字纯仁。” 李羡之又吃了一惊,道:“周老爷何时到京里做官了?” 周管家道:“李老爷不知,我家老爷先在陕西做学政,而后朝廷召回来又放了一任福建学政,任满回京,转为户部郎中,才是几天前的事。” 李羡之这才明白,当即道:“劳周管家回禀周老爷,我这就来。” 周管家留了个随从领路,自己先告辞回去了。 第十八章 京城故交 李羡之回屋,取了一封五十两的银子,命金顺儿往街上一家最大的苏锦铺子,买了五匹上好的缎子作礼。又让韩钏儿伺候更衣,把原穿的衣服脱了,换了件素丝直缀,外面罩了件湖蓝圆领丝袍,扎了锦带,戴了顶纱帽。 方一出门,金顺儿领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大木盒子回来。金顺儿揭开盒盖,让李羡之过目。李羡之看了一眼,是红、绿、紫、青、蓝五个颜色的锦缎各一匹。 一切拾掇停当,出了大门,韩钏儿早雇好的一乘小轿正在门前候着。李羡之上了轿,周府的小厮领着往周府去。在路上,又买了两斤新茶,两斤熟茶,一并带着。 不多时,到了周府门前,李羡之下轿,抬头望了一眼,见周家的宅子虽不甚大,但也是朱墙青瓦,庭院森森,很是气派。 正看着,周掌柜迎了出来,道:“我家老爷在正厅候着李老爷,快请入内。” 李羡之摸出一两银子给金顺儿,让他打发那两个苏锦铺的伙计。然后跟着周管家往里走,到了正厅,见周郎中端坐厅上,下首还有一人作陪。 李羡之进了厅内,忙拜道:“学生有礼。” 周郎中起身道:“你我同出一门,何须行此大礼?快起来请坐。” 李羡之起身,尚未落座,周郎中又指着方才下首坐的那人,道:“这位与汝是同科贡士,姓黄名景昉,字太稚,福建晋江人。老夫任福建学政时,他已是举人了,偶然相识,十分敬服他的学识人品,引为忘年之交。今请你来,特引见与你相识。” 李羡之谢了周郎中的好意,与黄景昉见礼,见他二十八九岁年纪,身形魁梧,面色泛紫,颌下留着短须,纱帽、圆领,颇有英气。 两个人对着拜了拜,各自坐了,下人端上茶来。周郎中呷了口茶,道:“恩师卒官,我在外督学,未能去送,全赖羡之打理后事。我转任福建,途经恩师故乡,才能到坟上祭奠,又向朝廷递了表,为他老人家请了谥号,又出钱建了祠堂受人香火。” 李羡之道:“还是周大人虑事周全。” 周郎中摆摆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略尽一份心而已。不说此事了,你我同是一门,我又拔你进学,也算你老师,今特意唤你来,有话要嘱咐你。” 李羡之欠了欠身道:“敬听周郎中赐教。” 周郎中道:“你们二位今会试中了,就是朝廷的人。殿试过了,便要放官,一入官场,即是宦海浮沉,其中许多门道,不可不知。你们的学识人品自是好的,只是而今的官场又不太平,正直无私的人常受迫害,因此你们要多与志趣相投的人多相与,急切之间可以相互帮扶,免得受了奸人谋害。” 李羡之与黄景昉两个起身同道:“学生谨记。” 周郎中又道:“此番会试的座师你们可知道?” 黄景昉道:“学生知道。是姓庄讳际昌的编修大人,与学生是同是晋江人,学生住东石乡,庄大人住青阳乡。说起来,学生与庄大人同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举人,只是次年庄大人中了状元,学生却落了榜,而今又成了学生的座师,也是造化。” 周郎中笑道:“自有科举以来,十七八岁的少年进士有之,七老八十考不中秀才的也有之,这样的事难说。庄编修我也是认识的,每次回京,都在韩阁老府上见他,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大人,往后一一引见你们认识。” 李羡之与黄景昉起身谢了,又说了些闲话。周郎中留两人在府里用了饭,黄昏才散了,各自歇了。不日殿试出来,放了金榜,黄景昉中在二甲第十九名,赐进士出身;李羡之排在三甲三十名,赐同进士出身。 李羡之候在客店,等着报喜的人来,就在寓所里升了座。次日,皇帝敕命于礼部设恩荣宴,各正副考官,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和新科进士一体赴宴。 宴间,新科进士们先叩谢了天恩,而后又拜了考官——就因为这一次考试,他们和本来素不相识的考官们结下了此生不解的师生名分,这个名分在官场中极为重要,关乎仕途,甚至性命。 恩荣宴欢闹了半夜,以庄际昌为首的考官们和礼部的大人们先后离场,不久,剩下的官员们也走了。新科进士们一个个把酒言欢,恣肆尽兴,直闹将到天明。 李羡之待的无趣,中途拉了黄景昉出了礼部。满街漆黑,没个好去处,便请他到寓所去,把店家叫了起来,赏了些银子,让他烫酒做菜。 店家看在银子的份上,忍了被搅扰美梦的气,飞快地把酒菜摆了一桌,又去睡了。 李羡之与黄景昉两个一边饮酒,一边闲话,少不得说些抱负理想,朝中形势,越说越投机,说到天明,方才散了。 黄景昉告辞自回寓处,李羡之酒劲上来,和衣而卧。直到天将黄昏时,犹在熟睡。店小二忽的闯到金顺儿和韩钏儿房中,叫道:“门外有客人请李老爷赴宴。” 两个听了,金顺儿先出门接着,韩钏儿跑过来将李羡之摇醒,把门外有人相请的事说了。李羡之揉着惺忪醉眼刚起来,金顺儿跑进来道:“还是前日的周府的人,请公子晚些过去。我已替公子应了。” 李羡之本已与黄景昉约好,来日到周府拜谒,未料周郎中又夜间相邀,让他不由得心里打起鼓来。虽然如此,他还是梳洗更衣,往周府来,方到府门,就见黄景昉也刚刚到了。 二人在门前见了礼,嘀咕几句,由门子引着进了院,又换了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厮引着,不往正厅去,却拐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里来,屋子里闪着暗暗的烛光。 两个人正不明所以时,书童入内通报出来,道:“我家老爷请二位老爷入内。” 二人对视一眼,进了里屋,却见里面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暗的烛光下倒有五六个人影。坐在主位上的周郎中起身走过来,站在两人身旁向另外几个人介绍了一遍,然后又道:“这两位都是我相识多年的,都是品行端正的可靠之人。” 然后,周郎中又向李羡之和黄景昉介绍早来的几位客人。借着昏暗的灯光,李羡之依稀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新科主考官庄际昌。黄景昉显然也认了出来,未等周郎中引见,二人便齐齐跪在庄际昌面前,磕了三个头。周郎中等着两个行礼起来,又介绍其余几位。一个是新科状元余煌,另两人亦是新科进士张凤翼、陈士奇。 引见毕了,各自见礼落座。庄际昌当先道:“蒙皇上厚恩,我以不才而忝主考之位,为朝廷选材。你等受十年寒窗之苦,从万千读书人中一跃而入龙门,成为天子门生,实乃莫大的荣耀!一朝为官,当一心为天子分忧,为百姓谋福,为自己立命;升官发财,四处钻营,甚至不惜失身从贼的想法是绝要不得的。还望诸位引以为戒,洁身自好,莫要失足饮恨。” 余煌、黄景昉、张凤翼、陈士奇、李羡之皆起身离座,拜道:“学生铭记在心。”说罢,仍旧各自坐了。 周郎中又道:“而今奸宦专权,群凶当道,叶、韩两位阁老先后被排挤离朝,杨、左等六位诤臣相继被迫害致死。我等士林清流正蒙受千古未有之祸,家国天下将有大厦倾覆之危,诸位英才,可愿与我等共同赴难?” 至此,李羡之才明白眼前两位大人的身份,他们正是史上大名鼎鼎的东林党人。周郎中所言的叶、韩是叶向高和韩爌两位内阁辅臣;杨、左等六人正是人称“东林六君子”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不久前,他们刚刚惨死在锦衣卫诏狱中。 东林党人经受了惨重的损失,迫切地需要吸纳新成员。李羡之很荣幸自己能被这群自视清高的人看中,同时,他也觉得自己正在渐渐的陷入一张巨网之中。 对周郎中的问话,座中人皆沉默,片刻之后,状元余煌站起身来道:“我等上蒙天恩,自当以死相报,全听二位大人安排。”诸位进士一同应和。 周郎中道:“我与庄大人并无甚么安排,只希望诸位贤进士莫忘圣人遗训,紧要之时能挺身而出,匡扶正义。”诸进士一同应道:“学生谨记。” 当晚,谈了半夜,先缅怀了一番几位遇害的同道,又痛骂了一番祸国乱政的阉党,各各义愤填膺,嫉恶如仇,商量着对付他们的办法。 李羡之明知两年后天启皇帝驾崩,崇祯皇帝继位,到那时,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将会被连根铲除。虽然他此时还不能泄露天机,但东林党的胜利总归是不远了,到时借此平步青云,亦是极有可能。 将到丑时,此次聚会方才散了。李羡之与众人一一告辞,回到寓所歇了。 不日,吏部行文,新科进士放官。余煌、黄景昉点了庶吉士,入翰林院;张凤翼点了御史;陈士奇授官中书舍人;李羡之则补了浙江嘉兴府平湖知县。 众人皆留京师,只李羡之一人外放。先到吏部领了官凭牒文,然后又去庄编修和周郎中府上拜辞了。 余煌、黄景昉、张凤翼、陈士奇四个虽与李羡之相识不久,但因有同年之谊,又是志同道合,便如相识年久的老友一般,设宴送行。 宴罢,又在京城外各处古迹郊游了一天,吟诗作对,甚是欢洽,到晚,又醉饮一回。 次日一早,众人皆点卯上任去了。李羡之又迁延一天,写封家书捎回榆林,又给已升作参将的尤世威留了书,这才打束行李,准备启程赴任。 第十九章 辗转赴任 且说李羡之外放了平湖知县,辞别友人,准备上任。主仆三人骑马出了京师,到通州码头,寻了艘直达杭州的运皮货、松木的大货船,与船主商议,付了三十两川资,连人带马,捎到杭州。 船主喜得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三十两银子可得,笑吟吟地引李羡之上船,分了两间小舱室。 李羡之又差金顺儿和韩钏儿两个买了些粮米、草料上船。不日,顺风扬帆,沿着大运河往南而来。金顺儿一路管着打火做饭,韩钏儿管着饮喂马匹,李羡之则不是在舱中读书,便是在甲板上赏景——他的做派倒越来越像个官老爷了。 十余日倏忽便过,到了杭州码头,谢过船主上岸,骑了马往杭州城去。进了城,寻了下处安顿,隔天一早,沐浴更衣毕了,带了官凭文牒到巡抚衙门禀到。 在抚衙门前,少不得看了些难看的脸色,使了些进门的银子,门子才把他带到门厅里候着,把文牒转了进去。 直过了午时,巡抚大人方才召见。李羡之饥着肚子入内参拜。巡抚大人升座,李羡之跪拜行礼。巡抚大人缓缓问道:“你是新科的进士?” 李羡之答道:“正是。” 巡抚大人又问:“排在几榜几名?” 李羡之道:“下官不才,忝列三甲第三十名。” 巡抚大人又道:“户部周纯仁周郎中你可识得?” 李羡之回道:“下官进学时,正是周郎中督学,多蒙教诲。” 巡抚大人舒口气道:“周郎中曾写信在本官面前大力举荐你。本官与周郎中有同年之谊,他说的话本官不会不听,只是这官场中仅有人举荐尚且不足,个中曲折还需你自行体会。” 李羡之道:“大人教诲,下官谨记在心。” 巡抚大人填了牒文,又道:“这里罢了,再到布政司衙门里去拜望拜望,其他的司道衙门暂不要去了,我自派人一一知会,也免得你繁缛。最要紧的是你顶头父母嘉兴府那里,要好生相与,方便日后行事。” 巡抚大人的话虽不多,脸色也不大和善,但李羡之听得出还是向着自己的,他自然知道这是周郎中的那封信起的作用。直到几个月后,这位巡抚大人被阉党以“党附东林”的罪名革职以后,李羡之才知道他也是“同道中人”。 巡抚大人嘱咐完后,便起身入内堂去了。 大堂之上,只剩李羡之一人,也起了身,拿起盖了巡抚大印的文牒,由人引着出了大门。离了巡抚大堂,回到寓处,次日早起,又到布政司衙门拜望。说起来,这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官衔,而巡抚不过才是四品,但因一省的军政财赋皆归巡抚,布政使权位日轻,渐成闲差。因此,巡抚大人派人知会了,布政使大人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扯了些闲淡,填了文牒便也入内去了。 李羡之回到寓处,又待了一天,回味着巡抚大人最后一句话的深意,想着知府大人必是个不好相与的人,满心惴惴不安。心想须得备一份厚礼才行。他自幼长在巨富之家,花钱是绝不会小气的,只是自进京科举到如今,身边带的千把两银子已将用尽了只剩下不足百两,还要供给主仆三人吃用。 想了许久,李羡之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把那三匹马卖了——江南港汊纵横,出门便能行舟,马匹已无多大用处了。想到这里,把店老板唤来,让他找个贩马的牙子来。 赶在午后,店老板便找来了,相了马,不多时便成交了。金顺儿和韩钏儿骑的那两匹马各卖了五十两,李羡之自骑的是匹良驹,卖了一百五十两。 银货两讫,牙子牵着马走了。李羡之称了五两银子谢了店老板。店老板接了银子欢喜去了。李羡之把四封五十两的大银锭子交给金顺儿和韩钏儿,让两个在城里买些上等的丝绸锦缎,龙井白菊。备好了礼物,才动身往嘉兴府来。 嘉兴府就在省府杭州北面不远,李羡之租了条小船上路,不出一日便到,上了岸,又雇了个挑夫,挑着东西,当晚,寓在府城外的驿站里。次日起来,他未敢冒昧入城造访,先遣金顺儿执了官凭名帖送到府上。 金顺儿进了城,左右打听,不一刻便到了城中最高大肃穆的宅邸前,正是嘉兴府衙的所在。门首两个穿着号衣的皂隶各拄着一条水火棍打瞌睡。 金顺儿上前,轻唤了一声,两个皂隶一起醒来,把水火棍紧紧攥在手中,张着眼机警地问道:“你是何人?” 金顺儿从怀中取出名帖,递上去道:“小的是新放的平湖县老爷的家奴,奉家主人之命,来投帖儿。” 那两个皂隶上下打量一番,相视一眼,谁也不肯接帖儿。金顺儿晓得甚么意思,便从袖里掏出两块李羡之预先给他的碎银子,一并递给他们,道:“一点意思,二位拿去喝茶。” 两个皂隶立时嘴角露出笑意,一起伸过手来,一人拿了一块,一扬手,漏进袖里藏了。其中一个接了帖儿道:“你在这里候着,我去通报知府老爷。”说罢,一溜烟儿进去了。 许久出来,道:“知府老爷把帖儿收了,只是求见的人多,你家老爷排在后天,早来候着。” 金顺儿忙打了个躬,道了谢便往回转,把知府大人后天召见的事说了。李羡之写了礼单,以备召见时呈进。写完,想了片刻,又把自己随身的一块价值千两的玉佩摘了下来,找个锦盒装了,一并添进礼单。 到了进见的这天,李羡之换上了青色绣溪敕圆领官袍,戴了乌纱帽,穿了粉底皂官靴,出门雇了匹马,让挑夫仍旧把东西挑了,金顺儿韩钏儿两个跟着进了嘉兴城。 一进了城,直往府衙而来,到门前落轿,金顺儿拿着礼单上前。看门的皂隶认得他,接了礼单,入内通报去了。 不多时,皂隶出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着灰布衫裤,头戴网巾的仆役打扮的人,看起来不像公差,而像是知府大人的亲信家丁。果然,那两个仆役走过来,也不说话,直愣愣地朝着朝着礼品担子走过去,抬了起来,从旁边的小门入内去了。 那名皂隶打了个躬道:“李老爷,知府老爷在花厅见客。”说罢,头前引路。李羡之把两个书童留在门厅,自己入内见知府大人。 皂隶将李羡之领到花厅外道:“知府老爷就在里面,李老爷自己进去,小的告退了。”说罢,退了出去。 李羡之轻手轻脚进了花厅的门,见正面榻上箕坐着一人,只见他肥硕的脑袋上扣着一顶纱帽,宽而胖的脸上泛着红色的油光,身上穿着大红官袍,胸前绣着云雁,金腰带被宽大的肚皮几乎挤到了胸口,两条腿向前伸着,托着垂下的肚皮。 此人便是朝廷钦命的从四品嘉兴知府郝士俊。李羡之见郝知府这副滑稽的尊容,老大不情愿的行了参拜礼。 郝知府挥着手,用粗粗的嗓子笑道:“李知县快快请起,老朽如何敢当。” 李羡之道了谢起身,立在一旁。郝知府让着李羡之坐了,又叫人上茶。一盏茶毕,郝知府道:“贵县下车伊始,便将重礼相赠,实令本府惶恐。” 李羡之假意道:“下官素闻大人清廉,不敢造次,只些许粗鄙微物,供大人赏人用。” 郝知府笑呵呵道:“贵县言重了,这样的手面已是很大了。听闻贵县是新科进士补的官?” 李羡之回道:“大人所言不差,下官不才,中在三甲第三十名。” 郝知府不无艳羡地道:“首中进士,便放了正七品的实缺,真是好官运。想当初本府科举时,也中在三甲,却不得授官,等了三任,整整九年,才蒙魏九千岁赏识,外放了七品推官,辗转数年,才升到知府任上。” 李羡之听郝士俊把依附阉党这般平淡的说了出来,甚至有些深以为荣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阵厌恶。但此时阉党气势正盛,距灭亡还有三年之久,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至少不能在面上被看出来。便强装着笑颜道:“知府大人高才雅量,不愁没得官做,也不怕升不得迁,假以时日,莫说是巡抚、总督,就是入京做个部院尚书,也是不难。” 几句奉承话,听的郝知府喜笑颜开,乐呵呵道:“承你说这些好话,我只求能做些年太平知府便心满意足了。” 话音刚落,从门外进来一人,约四十上下年纪,长得短小精悍,穿一件细麻布直缀。也不通报,径直走到郝知府身边,耳语了几句,退了出去。 李羡之趁机起身道:“大人有事,下官不便打搅,先行告辞了。” 郝知府道:“俗事缠身,不便留客,贵县就请自便吧。”说完,填了牒文。 李羡之接了牒文,一刻不停地走出来,迎面碰见两个仆役抬着一口箱子,后面跟着一人,也穿着七品官服,想必也是来送礼的。 李羡之与那位七品官照面,相互颔首,算作见礼,然后匆匆逃离了知府衙门,回寓处收拾行李,换了便装出城,租了条小舟往平湖县上任。 第二十章 知县老爷 平湖就在嘉兴东,行不半日,船到,上岸走了二里余,便到驿站歇脚。自有驿卒伺候着梳洗饮食。不过令李羡之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小小驿站,竟有二三十名携弓带箭的兵丁守卫。 餐饭毕,驿卒来收了杯盘碗筷,又奉上茶来。李羡之一边捧出书来读,一边吃茶,刚吃了半盏,便闻叩门之声。 金顺儿开了房门,一个未入流的小吏撞了进来,乃是馆驿驿丞,跪拜在李羡之脚下,道:“小吏拜见太爷来迟,还请恕罪。” 李羡之放下手中书卷,起身道:“贵丞请起,我尚未拜印,还当不得‘太爷’之称。 驿丞道谢起身。李羡之让座,又命金顺儿、韩钏儿看茶。驿丞又拜谢了,然后坐了侧位吃茶。 李羡之正好想起来时所见,便问道:“敢问贵丞,可是来了要员宿在此?” 驿丞忙放下手中茶盏,便要起身回话,不料手下一滑,打翻了茶盏,又连忙用袍袖去抹几上的茶水。 原来那时官场等级森严,这驿丞在此为吏多年,每日迎来送往,形形色色官人见了许多,却从未见过李羡之这般客气的县太爷,因此一时受宠若惊,才有此窘态。 李羡之见驿丞这般反应,不禁哑然失笑,道:“贵丞且莫要拘谨,坐着回话便可。” 驿丞连连告罪,才又坐下,道:“平湖乃近海之地,鲜有官员往来,今日只有太爷一位命官宿于此间。不知太爷为何如此问?” 李羡之道:“我来时见馆驿内外护卫森严,随口一问而已。” 驿丞道:“却是这样,自嘉靖以来,两浙之地深受倭患荼毒,沿海数十里,几成白地。赖有戚少保练兵抗倭,才救万民于水火中。此后经历代剿捕,倭寇几近灭绝,但近年又有海盗不时进入县境,打家劫舍,掳男掠女,守备衙门的兵马来此剿了几次,却都收效甚微,因此只好时时提备,重兵守卫县中紧要之处。” 李羡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次日一早,李羡之早早起来,用过早茶,便准备着前往县城。 驿丞送出馆驿,方一出门,便见两顶轿子已在馆驿门前落下,轿子上挂着两个木牌,上面写着“平湖县衙”的字样。 这时,较小一顶轿子中下来一个穿着绿色八品官袍的人,怡然地摇着手中折扇。那老夫子就在阶前向李羡之行礼道:“下官见过太爷。” 李羡之略一欠身,算是答礼,问道:“阁下是?” 那人“呵呵”笑道:“下官钱若举,字明厚,便是本县县丞。” 李羡之拱手道:“久仰!久仰!” 钱若举满脸堆笑道:“周太爷遣我来迎新太爷上任。”又回身对着轿夫喝道:“还不请新太爷上较!”轿夫连忙压轿。”钱若举指着那顶大轿道:“请太爷上轿。” 李羡之迟疑了片刻道:“有劳钱大人了,只是我骑惯了马,轿子坐着却不自在。”说着,又问驿丞:“可有驿马借我一匹骑?” 驿丞连道:“有,有,有。”便令手下驿卒牵一匹来。不一刻,驿卒牵着马到,待李羡之上马,又牵着往县衙走。 钱若举见状,嘴里嘟囔道:“真是奇了,倒有不坐轿的官。”说完,自顾钻入轿子,下令起轿。 如此,李羡之骑马走在前头,后面一顶空轿,一顶钱县丞的轿跟着。不到一个时辰,轿子落在县衙门前,李歆方一下轿,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立在县衙门口。见李羡之下了轿,一干人迎了上来见礼,老者率先发言道:“敝姓周,阁下便是来接任的新太爷吧?” 李羡之明白此人就是周知县了,于是打躬行礼,口称:“周大人。” 周知县轻还一礼道;“我的身子骨不行了,早盼着朝廷派人来接任,好回乡过几年安生日子,今日终于将李大人盼来了。” 未等李羡之言语,旁边一个精瘦的人抢着接话,只见他鹰钩鼻,深眼窝,蓄着一绺山羊胡,听声音像带着三分痨病,穿着九品官服。说道:“周大人,是不是先请李大人衙内说话?” 周知县哈哈一笑,道:“老朽了,一时忘却了礼数,不是苗先生提醒,几乎怠慢了李大人。李大人请!”言未毕,身后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干人等立时让出通道。周知县道:“李大人请!”说罢,便当先领路,往衙里走去。 穿过正堂,便来到二堂,周知县命人看茶,一盏茶毕,一名杂役进来,揖手道:“禀太爷,都备妥了。” 周知县挥了挥手,杂役又作了个揖,退出去了。周知县起身道:“府里有个淮安名厨,做的一手好淮扬菜,今日略备些薄酒,权当为李大人接风。”说罢,又引着向后走。李羡之初来乍到,只好客随主便,跟着他走。 转弯抹角来到后堂外,出了一个小角门,眼前豁然另一番天地。此处乃是一座园林,园中曲径通幽,亭台林立,还有满园的奇花异卉,假山怪石,宛若仙境一般。走了七八十步,上了二三十级台阶,又过了一座小木桥,来到了修在荷塘中央的亭子中,亭上匾额书着“荷风亭”三个大字。此时正是盛暑时节,荷花开的正旺,微风拂过,荷香扑鼻。李羡之心想:“想必这荷风亭定是因此得名的吧。” 亭子中,钱若举和那位苗瘦子以及一众官吏已经候着了。石圆桌上也经摆了满满的一桌珍馐,不外是炖、焖、煨、焐、蒸、烧、炒,鸡、鸭、鹅、鱼、猪,各式菜蔬。周知县又引见了一番,钱若举李羡之已经认识,那位苗瘦子名铨,字子衡,是县中主簿。还有几位便是教谕、训导,六房吏员等等,一一与李羡之见礼。 而后,周知县又让着李羡之坐了首席,自己坐了主席,其余人各按次序落座,坐定之后,席中尚空一座。周知县面色微愠,道:“新知县莅任,赵典史怎么不来?” 苗主簿忙尖着嗓子接道:“适才有农户来报失了耕田的牛,赵典史带人捕贼去了。” 周知县道:“这样的小事,派几个快手去就是了,他赵典史虽不入流,也是吏部铨选的命官,怎的总这么没有体统。”说罢,转脸对李羡之笑着道:“他既不在,便不管了,先上菜,请李大人用。”说着,拍了拍巴掌,早有七八名侍女鱼贯而入,又端上来一盘扒烧整猪头,一盘三套鸭,之后,摆好杯、箸、碗、碟,斟上美酒,立在身后伺候。 李羡之粗略算了算,这一桌美味至少得二三百两银子,即便长于巨富之家,他也未见过如此排场,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嗟叹。 当日,李羡之与那三人就在这荷风亭中一边饮酒,一边赏景,直至黄昏时分才各带着几分醉意,兴尽而归。 宴席方散,李羡之刚出前厅,欲见赵典史与几个快手捕了偷牛的贼回了来。 赵典史就在阶下参拜,拜毕,也不说话,押着犯人径直走了。原来这赵典史名文徽,字光慎,本出自官宦门第,却不读八股,只爱走马放鹰,涉猎兵书,待其父母死后,因其不善营置家产,家道自此中落,为了生计,便投身县衙,做了这个不入流的小吏。为人正直孤傲,颇见不惯官场营私奉承的举动,因此常与上官不和,见了满身酒气的李羡之,自然也就没有好脸色了。 不过李羡之这样,也是官场逢迎的手段,并非出自本心,对赵文徽如此性情,倒颇为赞誉,欣赏有加。正因如此,赵文徽日后便成了李羡之手下最重要的助手之一,而赵文徽也因李羡之而大富大贵。不过此皆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当晚宴散,李羡之就在县衙中歇宿。次日早起,李羡之沐浴更衣,穿起了七品官服,拜过印后,正式接任知县。至正午时分,仓库卷宗查点交接完毕,并无甚大差错。 用过午饭后,周知县便告辞离去,家眷、财帛共置了三辆大车。李羡之与钱若举、苗铨及一众县吏送至城外长亭。临行前,周知县将李羡之叫至一旁道:“老夫不才,承蒙天子隆恩才在这平湖县做了两任的父母,怎奈老夫年迈昏聩,唯恐负了圣恩,所幸有钱、苗两位大人颇为得力,这数年以来县中大小事务多仰赖之,才能如今日之井井有序,此二位身负高才,还希望李大人善用之。” 李羡之拱手道:“有劳周大人费心教诲,下官不胜感激。”周知县登车,拱手与众人作别离去。李羡之与众人返回衙门,次日一早,便入衙视事。 一县要务,不外钱谷、刑名二事。李羡之命人将仓储钱粮的账册和在押犯人刑狱卷宗搬了出来,每日细细地看。每隔三日,还要放告,上堂听讼。 未过多久,便忙的晕头转向,想要把事务交给下面佐贰官吏去办,却又不知根底,怕受了蒙蔽。正无计可施之时,忽的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喜上心头,以手加额,自言自语道:“一时忙的昏了头,怎的把他忘了,若有他相助,区区一县事务,何足道哉。” 第二十一章 故友相会 却说李羡之初次为官,因县务冗杂而焦头烂额,忽然想起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此人便是此前在老师金巡抚幕中用事的贺泰安。 想到此,李羡之即取纸笔,写下书信一封,邀贺泰安到平湖县来。信未写完,忽的又想起来自己只知道贺泰安是绍兴府上虞县人,具体住在何处,却不知晓。况且此时二人作别已数年之久,在不在籍,也未可知,就算写了信,又往何处去投?刚有的一点欣喜之情立时烟消云散。 想了许久,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好叫金顺儿进来,又叫来两个机灵的差役,一人赏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带着信往上虞县打听。 两个差役见有银子挣,又能巴结新太爷,欢欢喜喜接了差事,跟着金顺儿走了。 却说这金顺儿带着两个差人出了城,租了条船直奔上虞县。一路无话,不日便到。刚一进城,一个差人道:“上虞是大县,男女老少十多万口,挨着打听,猴年马月才能找着?我有一个姓赵的结义弟兄,恰好在上虞县衙里当差,是个抄抄写写的书办,不如先找他,请他帮忙。不知金爷意下如何?” 金顺儿思忖片刻,道:“你说的有理,就依了你。” 一行三人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放下行李,又奔县衙来,到了门首,使了二分银子,请看门的皂隶将那位赵书办请出来相见。不多时,赵书办出来,与差役两个寒暄了一番。差役把金顺儿介绍与他相识。两个各作个揖,算作见礼。 金顺儿把找人的事说了,赵书办捻着稀稀疏疏的几根胡须,瞪着眼想了半天,道:“在下却不认识这位贺先生。” 金顺忙打着躬道:“您本乡本土,人头熟,劳驾打听打听。” 赵书办听了,也不回话,只把脸别过一边去,看着天上。金顺儿晓得他的意思,从袖里掏出五两的银子,递在他手中。 赵书办立时笑嘻嘻道:“照金爷说,这贺先生做过巡抚老爷的幕,想必不是一般的人物,在乡里必定是有名的,打听起来想必不难。我有个交好的朋友,是本县户房的吏员,姓杨,专管着乡民户籍,我带几位去寻他。”说罢,回身朝看门的皂隶嘱咐几句,便引着金顺儿三人进了里面,左拐右拐,来到户房办事的地方。 这时,杨吏员正坐在书案前写着甚么,赵书办上前道:“杨兄正忙?” 杨吏员抬头答道:“邻近几个乡里的户档有些差错,太爷催着要看,订补订补。这三位是?” 赵书办道:“这三位是嘉兴府平湖县里当差的,奉命来县里寻人,杨兄却是正管,因此求您帮忙。” 这些衙门里的吏员差役,惯是吃人的,杨吏员也不例外,他的手一刻也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一面问道:“要找的人可知道是哪乡哪村的?” 赵书办笑道:“正因不知,才求到杨兄这里。” 杨吏员道:“赵兄找到我,我理应相助,只是本县人多,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一样,这边太爷催的急,耽搁不得,实在难为。” 赵书办道:“这几位也是兄弟旧识的朋友,劳请杨兄费心帮一帮。”一边说,一边给金顺递颜色。 金顺一眼便看出其中意思,忙掏了五两银子在手,暗暗塞在杨吏员的左手中。 杨吏员摸着银子,紧紧攥住,把手缩在袖里,将银子藏了,道:“既是赵兄贴己的朋友,我便开了档库的门,由你们自己去查看。”说着起身往档库走。 赵书办与金顺一齐道:“有劳了。”也跟着一起走。 到门前,杨吏员撩起衣襟,拿出一串钥匙,丁零当啷找了许久,方才找到,开了门,道:“跟我来。” 金顺、赵书办及两个差役一起跟着进去,走到一个乌木架子前,杨吏员指着上面一卷卷的册簿道:“本县人口户档都在这了,你们看吧。”说完告辞离去。赵书办也托有事,一同走了。 金顺三人忙从架子上取下册簿,一页一页翻看。翻了一天,快到黄昏时分,册簿已翻看过半,才终于找到贺先生的户档,看了姓名、表字都对,年齿也是相合,履历上又写着“秀才出身”,“在外做幕多年”的字样。确定是要找的贺先生无疑了。金顺把上面写的籍贯地址抄在一个纸条上,又把所有册簿归好位,才带着两个差役出来。谢过了赵书办和杨吏员,离了县衙,回到寓所,专等着次日下乡去找贺先生。 次日一早,金顺敦促着两个差役早早起来,洗了脸,吃了早饭,到街上雇了辆牛车,让车把式兼做向导,往贺泰安家去。 走了半日,到巳牌时分,到了贺泰安所在的村子里,拦着一个老农打听,老农道:“望着村里最高门大户的,便是贺先生的家了。” 金顺道了谢,和两个差役往村子里找去,找到一座朱漆大门的大宅子,上前问门子,果然是贺泰安的家。金顺不胜欣喜,将李羡之写的一张“故旧好友”的全红帖儿交给门子,央着他入内通报。 门子接了帖,入内去了。 李羡之写帖儿时只写了个光头姓名,并未将功名官衔写上。这贺泰安见了帖儿,不知李羡之不远万里来访,为的是哪般,由是吃了一惊,忙披了件衫子,亲自出来相迎,一路小跑到门外,却见来者并不是李羡之本人。又觉得金顺眼熟,便走下台阶仔细辨认,想起来他便是李羡之贴身的书童,问道:“你家公子可好?因何自己不来,却派你来此?” 金顺朝着贺泰安深深行了一礼,回道:“托贺老先生的福,我家公子中了新科的进士,放到嘉兴府平湖县做了县老爷,因想着与贺先生久不相见,欲来拜会,只因公务繁冗,脱不开身,故遣小的来请先生屈尊到平湖一会。这里有公子书信,请先生过目。”说着,把信掏出来,双手奉上。 贺泰安接过信,把金顺及两个差人让进府里,到正厅坐了,仆役上来冲茶。贺泰安一边让着金顺及两个差人饮茶,一边拆开信看,览过一遍,放在一边,道:“你家公子少年时,我便知他必能成器,而今果然做了朝廷命官。他竟记得我,又遣你带书信来请,我自是要走一趟的,只是去了,恐一时不得回来,因此劳你先回去上复你家公子,容我安顿好家里,多则半月,少则数日,必来赴约。” 金顺听贺先生愿往,忙起身道谢。贺泰安又让着坐了,又命厨房备饭。说了些闲话,当晚留着金顺三人住了一宿。 次日早起,吃了早饭,金顺和两个差人告辞,贺泰安亲自送出门外。金顺与两个差人原路回平湖回禀。李羡之听说贺泰安将至,自然欢喜不提。 过十一二日,贺泰安果然如约而至。李羡之自然大喜过望,亲自出门将其迎了进去,摆下宴席接风,畅谈别后之事,说了各自的境遇,又谈到已故的金巡抚,很是唏嘘了一番。 宴席罢了,李羡之命撤了席,换上茶来,一边吃茶一边说话。李羡之将信中所说请贺泰安入幕帮着处置县务的话说了一遍,又道:“平湖区区小县,口不过万余人,以先生而论,确是屈才。不过我初入官场,其中事务实在生疏得很,还请先生赏光赐教。” 贺泰安笑道:“羡之说哪里话,早在金巡抚幕中,我便知你非寻常之人。就拿金巡抚来说,他老人家为官多年,见过的人不在少数,为何独对你青眼有加?还不看你日后能成大事么?今日你来此做官,便是成就大业的第一步,用得着我,乃是我的福分。” 李羡之听了这话,自然欢喜的不得了,又与贺泰安谈了许久,方才各自歇了。 过了一日,李羡之把剩下不多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设了席,将县丞钱若举、主簿苗铨、典史赵文徽和县学教谕唤作陈子曦的都请在一起,又将贺泰安奉在上席,对众人道:“今日幸而请到旧时故友来到这里,不胜欢喜,故而借此机会,将诸位一并请来一会。这位便是我的师友贺泰安先生。” 席上众人都起身,与贺泰安见礼,贺泰安一一还礼,礼毕落座。 李羡之又道:“下官初入官场,县务生疏得很,怕误了公事,有负皇命,因此请贺先生入幕,帮助料理。这贺先生可是从巡抚衙门里历练出来的,日后行事,还请诸位相互帮衬着,好让下官安安生生做满这一任知县。”说罢,起身举了一杯。 席上诸人也都起身,陪饮了一杯,各自落座。苗铨尖着嗓子道:“要说这官员请幕宾办事在而今已成风气,有贺先生来,也是省了我等的事,正求之不得哩。”说着,与钱若举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李羡之仔细观察四人,见赵文徽与与陈子曦两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而钱若举和苗铨的脸色却比之前难看了许多。过不多时,二人相继借故起身,告辞而去。两人一走,赵文徽与陈子曦也不好再坐,亦起身告辞了。李羡之起身一一送了出去,回来仍坐了。 贺泰安笑道:“羡之用了我,钱、苗两位大人颇有不悦呀。” 李羡之也笑道:“越是有人不悦,我才越要用先生,否则任由下面人胡为,岂不成了尸位素餐的昏官了?” 贺泰安玩笑道:“依我想来,羡之为官,大抵是不会做贪官的,不过做不做昏官,却是难料。” 李羡之听了,很是疑惑,问道:“此话怎讲?” 贺泰安笑道:“依我看来,这世上不贪的官只有两种,其一便是那品性高洁,骨子里便是个清廉的人,比如宋朝的包龙图,本朝的海刚峰;另一种便是羡之这样的人,自小在金银堆里长大,那才是真真的视金钱如粪土,自然不会因为那些蝇头小利,坏了自己的名声。” 李羡之笑着插话道:“此刻,我却也是罗锅上山,钱紧得很哪。” 贺泰安问道:“哦?却是怎么回事?” 李羡之道:“我赴京应举时总共带了千把两银子,一路盘缠到此,又遇了一位爱财的府台大人,剩下的都送给了他,连我骑乘的马匹也都饶了进去。不瞒先生,备了今日这餐饭,我已是分文无有了。” 贺泰安问道:“这位府台大人是怎么为难你了,要使出这样大的手笔?” 李羡之道:“这位府台大人倒并未曾难为我,是我在拜望巡抚大人时,巡抚大人提醒我的,我便照着做了。府台大人得了银子,倒是客气得很。” 贺泰安不解道:“巡抚大人为一省之尊,如何会这样提醒你?” 李羡之道:“拜望那日,巡抚大人曾问起过我进学和中举人时的座师周学台,想必是有书信关照过了。” 贺泰安问道:“就是拜在金巡抚门下的周纯仁?” 李羡之道:“正是。” 贺泰安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有了贵人相助,日后官运自然亨通。”说着两个人又笑了一会。 李羡之转了话头,问道:“不知贺先生要多少幕银?” 贺泰安笑道:“你我的交情,斟酌着给几两便可了。” 李羡之道:“一月三十两,少么?” 贺泰安道:“我在金巡抚幕中,不过也才三百两一年,县里的事务自然不及抚衙的繁琐,着实是多了,二十两足矣。” 李羡之摆摆手道:“先生莫要推辞,就讲定三十两罢,不过我此刻却是支不出银子来,要耽搁些日子。” 贺泰安道:“这个自不妨事。” 谈罢正事,两个又一边吃酒,一边说了些闲话,兴尽散了,各自歇息。 第二十二章 风波初起 却说李羡之请贺泰安至县里,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入衙办事,正式做起了师爷。 这贺泰安是从巡抚衙门里军政大事上面历练出来的,县里的事处置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的。不仅刑名、钱谷诸事有贺泰安帮着办理,就连时常的官场应酬书信也是他写,如此一来,倒是李羡之跟着他学做官了。 好在这做官学起来倒也快,未过多久,李羡之便把官场的事大略学通了。不过他的心却不全在做官上,一应的事务尽数委了贺泰安办理。 一些不打紧的,金顺和韩钏两个帮着料理,自己则只是在极要紧的事上拿个主意,余下的时间,便自县里的藏书馆里找来《大明律》、《大诰》和本朝名将戚继光所著的《纪效新书》、《练兵纪实》和《武备新书》等书籍仔细研读——这些都是他日后极有用的东西。 时间过得飞快,李羡之一边做官,一边读书,不觉已是秋后,到了收漕粮的时候,这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立国之初的规矩,是各乡各里的粮长挨户收齐了解到县里的。自从万历年以后,朝廷改了规矩,要县里的老爷们亲自下去收粮。 往常周知县在时,这事是钱县丞和苗主簿一手经办的,下来总有几千上万银子的结余,办事的差役们略微赏一点,剩下的便都带回县衙,几个老爷按着品级分了。唯独典史赵文徽不收,其他人乐得还能多分几两,后来再分银子的时候,也就不再叫他了。 这赵文徽本是富贵出身,此时虽然家道落魄了,但富贵人的骨气尚在,再加他平素为人仗义轻财,自然不愿做这等鱼肉百姓的事,因此同其他几个老爷便走的疏远了。此皆题外之言,暂且不表。 再说李羡之知道漕粮干系重大,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便知会钱、苗等人,本年漕粮由他亲自办理。 却说李羡之用了贺泰安时,便惹得钱、苗二位满腹的怨气,如今这样一来,更是断了他们的财路,岂能不怒?两个人每天暗暗聚在一起,不停地咒骂。 几日后,李羡之令钱县丞暂留县里,主持县务,苗主簿随同出行。苗主簿接到命令,便找到钱县丞,把此事说了,又怒气冲冲道:“他李某人要怎样?把我们的差使,揽在他手底,又用个浙江蛮子,我们的好处是一分一厘也没得了,这岂不如同刨了我们的祖坟一般?” 钱若举道:“李某人是个少年进士,自然不愿任人摆布,想要自主大权,也是意料之中的。” 苗主簿蔑笑道:“钱大人倒是好脾气,想得开。可是自他来这几月,又用了那个浙蛮子,我们的收成可少了许多,朝廷的钱碰不得,只靠着市井里上供,能吃几日?” 钱若举道:“他是朝廷钦命的掌印知县,我们得罪不得,不过他到底是外来的,做满一任三年,也就走了。” 苗主簿惊道:“依钱大人的意思,是要束手等上三年了?这可不行,三年要丢多少银子?三年莫说他要走,我们在不在位,还两说哩!” 钱县丞摇着折扇,呵呵笑道:“苗兄莫要焦躁,我等虽不能与他当面撕破脸皮,却可暗地里用事。我们在此经营多年,县里的差役,乡下的里长,都是听我们的。周知县来时,不也是这般想要一手遮天么,最后还不是由我们摆布?” 苗主簿这才稍安下心,问道:“那姓李的要我随他一同去……” 钱县丞抢着道:“去是自然要去,也好摸摸他的路数与胃口,要是过得去,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容了他。要是他果真要狮子大开口,吞了我们的好处,那可就怪不得我们了,求求府台大人,知会京里的御史老爷们上道奏本,参免了他,也是易如反掌。花费打点不过千把两银子,不出一两个月,也就挣回来了。”两个商议定了,苗主簿便告辞回去准备。 次日一早,差役们早备好了两顶小轿和两匹马等在门前。前面说过,李羡之是惯于骑马的,钱县丞知道,因此特意安排的。李羡之上了马,一个差役牵着缰绳,慢慢地走。后面苗主簿和贺泰安两个各自上了轿,赵典史骑了马,再后面是三十名排军,三十名差役,押着雇来的十几辆骡车、牛车。 钱县丞送走了李羡之一行,回到衙里,把案卷公文取来看,想着找一找漏洞,能不能揪住几个当事之人的尾巴好敲上一笔,补一补近日的亏空。未曾想,翻了两天,也没能找出一个来,非但如此,县里的百姓连一个告状的人也不曾有,很是苦恼了几天。 一天,钱县丞照例坐堂,半天没一个人来喊冤告状,也没甚么事,就伏在案上打盹。这时,苗主簿忽然气鼓鼓地闯了进来,把他惊醒。 钱县丞坐起身问道:“苗大人怎么不在知县大人身边,却回来了?” 苗主簿叫道:“我苗某人混迹官场半生,还未见过这般做官的人。有着轿子不坐,却要骑马;放着银子不捞,却都给了那帮泥腿。”说着竟拍起了桌子。 钱县丞见他这样激动,怕被下面人看见传了出去难看,忙把他拖进二堂去了。 原来,明朝末期,税政败坏,万历间施行的“一条鞭”法也已破坏殆尽。朝廷征收赋税又同之前,既收银、也收铜钱和粮食物品。如此一来,弊病丛生,各级官吏有了捞钱的机会,纷纷上下其手起来,百姓苦不堪言。而钱县丞和苗主簿,自然也不例外,伙同前任周知县,捞了不少的好处。 不过李羡之与周知县不同,他不愿像周知县那样做个贪官。于是,他一到地方,便取免去了平日里官员们借以捞钱的“火耗”和“淋尖踢斛”等名目,只收少量的损耗,用作雇佣的车主和办事差役的酬劳,自己则分文不取。因此苗主簿见自己分赃无望,一怒之下便告了病,同运送漕粮的差役一起回来了。 苗主簿把这些一一与钱县丞说了。钱县丞捻着山羊胡,沉思片刻道:“看来我们倒是想错了,李某人是要来此做清官的。可是他不晓得,如今这世道,清官却是做不得的。他断我们财路,我们断他官路!”说着阴森森地笑了一声。 苗主簿问道:“看来钱大人是有了主意了?” 钱县丞道:“现成的主意有的是,不过却要我们破费破费了。” 苗主簿立时会意,道:“钱大人说是走府台大人的门路?” 钱县丞道:“府台大人是最爱银子不过的了,每年我们也用千把银子喂着他。如今被李某人一闹,我们的没了,府台大人的自然也没了。他管得了我们,却管不了府台大人。府台大人少了银子,自然是要动怒的,我们再送点好处推他一推,他有魏九千岁在后面,随便找个‘党附东林’的由头,这绊脚石也就挪开了。” 苗主簿道:“府台的胃口大的惊人,我们要送多少才能成?” 钱县丞不以为然道:“你好小家子气,他李某人断的不只是你我的财路,县里的夫子、下面办事的差役、脚夫,他们也都该出一份。再说羊毛长在羊身上,又不是坏了你我的皮肉。” 苗主簿听了,立时同意。于是两人就把教谕及三班衙役管事的头头集在一起,把二人商定好的事说了一遍,要大伙儿认捐银子走门路。 众人嚷了半天,按着原来分银子多少,填了捐单,有三两五两的,有十两八两的,也有二三十两的。一些跟着李羡之公差不在的,便由着着钱县丞斟酌着填了,唯独典史赵文徽素未受过好处,因此不填。不久,捐单填完了,钱县丞算了一下,共有七百三十两之多。 钱县丞把数字公布了,又道:“府台大人那里,送个整数,总还体面些,我和苗主簿两个把剩下的补齐了,凑足了一千两,只盼着诸位早将捐银送来,我们好办事。” 众人齐声应了,各自告辞。未过三日,便将银子送了来,未回来的差役,钱县丞自己先帮着垫了。钱县丞有的是手段,也不怕他们赖了账。凑足了一千两银,钱县丞便与苗主簿两个撇了县里的事不管,一溜烟奔到府城,来见府台大人。二人是郝知府门上的常客,下人们都认识他们,便没递片子。下人们也不拦阻,只把银箱子抬到里面,告诉他们郝知府在书房中,叫他们自去见。 钱、苗人进了二堂,到郝知府书房里见面行礼。郝知府命落座看茶,一盏茶毕,问其来意。二人先不回答,钱县丞却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双手送上,道:“敝县同僚一点意思,还请府台大人赏脸收下。” 郝知府见是送礼,心中自然欢喜,接过礼单一看,见上面赫然写着“敬上纹银一千两。”立时笑得合不拢嘴,道:“怎好让二位如此破费?”说着却把礼单收了起来。 钱、苗二人见郝知府并无推脱,便顺势言道:“府台大人守牧一方,对我等多有恩护,不过一点薄礼,聊表心意而已,已送入内了。” 郝知府虽不曾想起自己何时恩护过他们,不过这千两纹银和这一番话却令他十分受用,连笑道:“哪里,哪里。” 钱县丞忽的换了一张脸面,愁眉不展道:“府台大人有所不知,这一千两银子是我等阖县官吏最后的家当了。”说着唉声叹气起来。苗主簿也适时地跟着摇头晃脑。 郝知府忙问怎么回事。钱县丞遂把李羡之大权独揽捣乱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只因这郝知府生性视财如命,因此二人方能如此的不加避讳。郝知府见是银子的事,不由得支起耳朵仔细地听。听完了,捻着胡须沉思着。原来这郝知府除了爱财如命之外,别的地方倒不十分坏,虽然附了阉党,却只是捞银子,坏人性命、前程的事倒也未曾干过。加之李羡之上任之初,曾送了他一份厚礼,让他颇有好感,一次一时沉吟,拿不定主意。 钱、苗二人见郝知府不说话,立时急了。钱县丞道:“要是遂了李某人的愿,以后平湖县的官是做不得了,我们受穷事小,只是府台大人的那份也就无从着落了。要是府台大人出力,参掉李某人,以后我们孝敬您的数目再加一倍!” 此话一出,正戳在郝知府的心坎里。李羡之虽送了银子,却只是上任之初的见面礼,要照他这么下去,久后定然是没钱孝敬的。倒是钱、苗两个这里每年都有实惠,如今又加了码,叫他怎能不动心?于是慢吞吞道:“照二位说来,这李某人倒真是不会做官的。只是他虽在本府辖下,但去留却在藩司,而藩台大人与我并非同路,此路定是不通的。” 钱、苗二人忙道:“务请府台大人想个办法。” 郝知府又想了想道:“如此,只好请京里的御史老爷动本了。只是这帮京老爷们常年在四九城里,也没个多余的进项,一个个守着那点俸禄过日子,眼睛都饿绿了,若没有几文钱孝敬,恐他们不会帮忙。” 听到又要化钱,苗主簿抢着问道:“御史老爷要多少打点?” 郝知府道:“他们是穷疯了的,也没见过几回整锭儿的银子,有二三百的也就打发了。” 钱县丞与苗主簿听了,为着长远打算,咬着牙认了,道:“我二人这就回去,再凑足了三百两送来,请府台大人递到京里,将此事办了。” 郝知府满口应道:“我有个同年便是御史,写的一手好弹章,经他参过的,没有一个不罢官的,二位就放心吧。”然后,又说了些闲话才散。 第二十三章 大事化了 钱县丞与苗主簿两个从郝知府那里出来,忙奔回平湖县里,趁着李羡之未回,又把众人聚齐收捐银。众人虽心中老大不愿,但没人敢忤逆钱、苗两人,于是又凑了三百两银子送到郝知府手中。 郝知府收了银子,自己扣了一半,剩下的封好了,写了封信,差了心腹下人送往京师一个姓方的进士同年府上。这位方老爷便是浙江道御史,同样附于阉党。 御史是个清流官,不能巡按地方的话,便没个来钱的地方,只能守着微薄的俸禄过活,一年下来,大都穷得叮当响。 这位方御史更是倒霉,养了七八个儿女,皆未曾婚配,每日张着嘴等吃。本来屈膝依附阉党,本想谋个出京的机会,可是三四年了,也没轮的上,连衣服都当干净了。而今已是夏日,妻儿在家还穿着破夹袄子见不得人哩。 郝知府的差人到方御史府上,把书信和一百五十两银子一起交给他。方御史见了银子,欢喜的要不得。 这些银子虽不算多,总可解了燃眉之急,不但能把当了的东西赎回来,而且剩下的也还能支用些日子。他看了郝知府的书信,也写了回信交给差人,信中无非是一些客套的话及“书中所托,一定照办”云云。 方御史送走了差人,即刻派老仆人到当铺里将当掉的东西赎回来,然后才想着如何履约。事有凑巧,此时关照过李羡之的浙江抚台因事忤了魏忠贤。 魏阉大怒之下,指派方御史以“党附东林”之罪具章弹劾,并将与其往来密切的几位京官附带进去。 此时,方御史已将弹章草拟好,正打算誊写后投上去。他灵机一动,将弹章取出来,前后斟酌了一遍,在快结尾时,不轻不重的加了一笔,将李羡之添了进去。 这一切,远在平湖的李羡之自然是一无所知的。这时,他已将税银、漕粮收好,解回县里,交割给了转运官员。 不久,方御史的弹章交了上去。魏阉借机操纵皇帝下令将弹章中所列人员一概革职,交部议罪。 “批朱”下发部议,遭殃的都是“党人”,惹的一应东林士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明着的拼着一死据理力争,暗着的四处联络花钱解罪。 却说这“朱批”弹章周郎中自然也是看见的。当他看见李羡之的名字时,着实吃了一大惊,以为他果真搅在里面。可他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极其老辣,静下心又看了一遍弹章,见关乎李羡之的那句却是突兀的很,没有半点实据,立即就明白了是有人故意作怪。不过即便如此,祸患却一点不小。他是李羡之乡试的座师,这是人所共知的。若这次任由李羡之被问了罪,将来要是阉党中有人看他不惯,翻起旧账,上表弹劾,就凭这层关系,他是断断逃不了的。因此,一定要将李羡之捞出来。 于是,周郎中一刻未敢耽搁,连忙找到本部的刘侍郎。刘侍郎也是附于阉党的,并因此而位居三品,但他却不知自己的下属周郎中是东林党人。在平日共事中,二人还颇有交情。但周郎中首先想到他,并非是看在二人的交情上,而是刘侍郎的性情——爱钱。 周郎中找到刘侍郎,对其他遭劾的“党人”闭口不提,唯独求他帮着周全小小的平湖知县李羡之。周郎中此举虽未让刘侍郎疑心他的身份,但也造成不小的困惑。刘侍郎因而道:“周兄与这位县太爷有什么交情,倒要平白替他说话?” 周郎中也不欺瞒,直言道:“职下督陕西学政时,这位李知县是在职下手底中的举人,论起来有一份师生的情分。再者他是新科进士,到任不过数月,定不会与那些人搅在一起,以这样的罪办他岂不太重了些。” 刘侍郎玩笑道:“周兄这样有情有义的好老师,可真是少见!” 周郎中道:“大人说笑了,若单是名上的师生,倒也好说,像他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纵是参掉了,又有什么要紧?职下来见大人,却是有另一番考量。” 刘侍郎不禁有了几分兴趣,道:“周兄不妨讲来一听。” 周郎中道:“据职下所知,此子家中颇有些产业,若大人帮着周全,事成之后,他总是要谢的,多了不说,二三千银子总还是有的,不知大人有意否?” 刘侍郎本就是个最爱财不过的人,一听有银子赚,心里便暗自盘算起来,嘴上却另一番支应道:“周兄说哪里话,朝廷信任我们,我们才能有今日官衣纱帽的风光日子,不该生以权换利的心。只是照周兄所说,这位李知县年轻资浅,倒真不似是十恶不赦的东林党人。总不能因为一句没有根据的话,就坏了人家的前程。纵是不看别的,也该看周兄的面子,这个公道话,我是一定要说的。” 周郎中道:“大人既允了,职下这便檄书,令他将银子送来。” 刘侍郎不好直说要钱,便岔开了话头,道:“如今这官皆不像个官了。个个都是唯利是图,一般的官员便不消说了,就连匡正官场的御史竟也像商人一样做起了生意,只要给银子,要参谁便参谁,想必周兄的高足便是遭了这样的局。” 周郎中敷衍道:“年轻气盛,免不得得罪了人,不过这位方御史官声一贯不坏,倒不像是这样的人。” 刘侍郎与方御史本是一党,未料一不留意将他的底揭了,脸顿时红了。幸亏周郎中好心帮他遮掩过去。 刘侍郎定了定神,又道:“你周兄开金口托的事,我定全力相助,你且安心就是。” 周郎中道:“有劳大人费心了。”又客套了一番,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刘侍郎将周郎中送出门,回屋盘算了一下,写了一封书信给魏忠贤得力臂膀崔少傅,说平湖县李歆与他相识,附逆之罪纯属乌有,请高抬贵手云云。写完了,差人送到崔少傅府上。 这崔少傅兼着兵部和都察院,是从一品的大员,比刘侍郎高出三级,怎的刘侍郎一封信就管用么? 原来刘侍郎官位虽不及,却是户部的侍郎,掌着天字第一号的财神衙门,崔少傅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银子在此核销,因此丝毫不敢得罪于他,故而一封信便管用了。 崔少傅接了信,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乐得卖个人情,知会内监拟旨的时候将李羡之的名字抹去。本来,朝廷朱批便是圣旨,从来是改不得的,但此时的天启皇帝不管事,批朱、拟诏、用玺皆是魏忠贤手下的内监一手操办,皇帝根本不知。由此亦可见明末朝政、吏治之坏,令人叹为观止! 未过几日,诏命下了,查办官员名单中果然没有李羡之。周郎中于是自己掏腰包,凑了三千两纹银送到刘侍郎府上,还了人情。不仅是周郎中帮着李羡之找了门路,其他被参的官员也都各显神通。送银子,找门路,罪责能减的便减,能免的便免。 虽然东林、阉党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跟银子终归是没有仇的,况且日后成败犹未可知,因此阉党中一些“有识之士”私下里与东林党人套起了交情,既得了实惠,又留了后路,岂不是一举两得? 如此一来,这一场风波便未扩大。浙江抚台因是首犯,因此办的重些,革职撤差回籍,剩下均是降职留用,还有一个南京户部司官亦如李羡之一般被抹去了姓名的。总之,一场大祸就此平息了。 不过这一切李羡之却是不知,周郎中虽给李羡之写过一封信,只是嘱咐凡事小心,莫中了歹人奸计,只字未提过替他出银子免祸的事。 又过数日,在京中任御史的张凤翼写来一封信,说自己改授浙江道,不日将到省巡按,又将前面那番事的始末细说了一遍。顺带着将方御史的弹章抄了个副本,随信一起寄到。 李羡之看了信和弹章,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请来贺泰安来看,贺亦为之咂舌。两人很是慨叹一番周郎中的恩情。 李羡之道:“老师为我免灾的恩情已是难报,怎能再让他老人家替我垫了这许多银子?”于是写了一封家信,让家中解五千两银子到京,送到周郎中府上。 因韩钏一起到过京师,又去过周郎中府上,因此认得路。李羡之便让韩钏亲自送信回家,并嘱咐他回家后,不必返回,将银子送到京师后,再从运河南下到平湖县来。 韩钏接了书信,次日一早便租船西行,未过两日,却又返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七八个人,一起进了后衙来见李羡之。李羡之看时,竟是萧世乾引着府里的几个小厮来了。心中十分吃惊,疑心家里有事,忙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世乾道:“府里往边地缴粮,换了五千引盐。灵州盐场只够支两千引的,抚台大人奏到朝廷,户部行令,命到扬州支余下的三千引,到河南、陕西发卖。我等此行,是专程到扬州趸盐,老太爷让我捎些金子给公子用,因此过江来了,半途遇着韩哥儿,便一道来了。” 李羡之见不是家里出事,心便放下了,命金顺通知伙房备饭。萧世乾道:“趸盐的船已入了运河,只有一个副总管,怕急切之间主不得事,我们不敢耽搁了,金子留给公子,我们这便走了。”说着,挥了挥手,几个随从抬进来两个旧木箱子,揭了封条开了锁,里面黄澄澄地闪出金光来,皆是十两一锭的金锭子。两箱总共六百两之多。 萧世乾道:“本来带的是银子,数量太多,我怕路上太招摇,有个闪失,就在扬州十兑一兑成了金子,公子要用,再兑回来就是了。” 李羡之盘费早就用尽,每月的俸禄少得可怜,不等用就没了,连赏人的碎银子都没有,常用铜钱充数,惹得多少差役背地里议论。此番萧世乾送来了银子,便可解了燃眉之急了。 金子交割完了,李羡之写了收据,用了印。萧世乾收了单据便要告辞。李羡之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还有事差人到京里去,正好你们等着吃了饭然后一起出发,租条快船,赶一程就是了。” 萧世乾见李羡之这样说,便不再说什么,与众人一同辞出书房,歇息等饭去了。书房中只剩李羡之与贺泰安两个。不知二人要说些什么,下文再叙。 第二十四章 入京谢师 却说李羡之见众人都出去了,便对贺泰安道:“此番若非周老师花钱周旋,我恐怕难免遭祸,他虽不说,我不能不还。本打算让韩钏去办,可反复想来,他不过是个办事的小子,上不得台面。因此,想劳烦先生代我到京师一行,谢了周老师的恩,也显得隆重些。” 贺泰安思量一下,答应道:“羡翁之命,我自乐意一行,正好借此到京师一行,也可开开眼界。”说罢告辞收拾行装。不多时便收拾停当,恰好伙房饭已备好,一众吃了。 李羡之将金子封了四百两,还给周郎中。四百两金子兑成银子便是四千两,多的一千两,权当是谢仪。 另外又封了五十两,让贺泰安随身带着花销。又让韩钏做了跟班同行。一切停当,贺泰安及萧世乾一行出城租了条快船急行。 幸而船轻风顺,不一时便到嘉兴府城,从此地进入运河。又数日,过扬州而至山阳,赶上了候了两日的运盐大船。萧世乾与从人转到大船上,向西进入淮水,转汴河入河南。送走了运盐的大船,贺泰安与韩钏仍旧向北向京师而行。 一路无事,因此话短。十余日后,船到京师外通州码头。无外乎下船、雇车,进城寓下。次日,到周郎中府上,递了晚生名帖。周郎中看了,想不起是何人,不过此刻正好无事,便叫传进来。 贺泰安进来,忙上前打躬行礼道:“在下冒失,请大人恕罪。” 二人曾在金巡抚府上有过一面之缘,但周郎中却未放在心上,此刻亦想不起来,只是觉得眼熟。愣了一下,起身还礼,让坐。然后问道:“阁下可是认得我?” 贺泰安道:“晚生原曾在金巡抚属下做幕,书年前大人为陕西提学,在金大人府上曾见过一面。” 这一说,周郎中立时想了起来,忙道:“失礼,失礼。”这时,下人沏好了茶端上来。周郎中又让着喝茶。一盏茶毕,又问:“贺先生此来,有何贵干?” 贺泰安道:“不瞒大人,晚生而今在李羡之手下做事,此次来为的也是羡之的事。羡之遭奸人陷害,蒙大人周旋,方能免祸。本当亲自登门拜谢,只是公务在身,不敢擅离汛地,因此遣晚生代为拜谢。” 周郎中道:“不过举手之劳,不用记挂在心上的。” 贺泰安又道:“听说大人为了平此时,花了不少银子,羡之也叫我一并带了来。”说着,朝门外看了一眼。韩钏正在门边候着,得了眼色,忙担着担子进来放下,两个柳木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正是四百两金子。 周郎中一见金子,立时作色,道:“我知遇他,帮助他,为的是让他做个堂堂正正的官,好为民立命。而今官生清苦,捞点银子过活也未尝不可,只是你家李知县下车方才数月,便搜刮了这多的黄物,是何道理?” 贺泰安听了,不禁失笑,忙道:“大人误会了,羡之自下车以来,不仅自己一线不取,而且杜绝了猾吏鱼肉百姓的路子,官声好的很呢。想必正是因此,才被奸人陷害,惹出这档子事来。” 周郎中犹疑未解,指着金子问道:“那这是?” 贺泰安道:“大人到过榆林,怎的不知,这都是羡之家私之物。” 周郎中这才想起李羡之家中巨富,便不说了。又道:“我这些银子,倒不必还的,只望他不辱金老师生前所望,为家国社稷出一些力也就是了。贺先生与羡之早晚同事,常劝诫他些。” 贺泰安忙应道:“谨遵周大人教诲。只是这金子还望周大人一定收下,羡之说了,‘总不能叫大人出了力又出钱’,要是大人不收,晚生回去,也不好向羡之交代。” 见贺泰安一再坚持,周郎中便令收到后面去。留贺泰安吃了饭,又要留住。贺泰安辞道:“晚生在城里已寻了寓处,再说晚生还有些私事走动,在府里搅扰多有不便,还是出去的好。” 周郎中见状,只好送客。其实贺泰安并无甚事,不过是多年未曾到京师来,意欲四处游玩一番而已。 他辞出周府,回到寓处,便与韩钏分头早早睡了。 次日起来,两个人出了门,韩钏年轻,玩兴极高,尤其的兴致勃勃,在拥挤的人流中往来穿梭。直游到傍晚时分,贺泰安催他回寓处,仍不愿意。贺泰安只得任由着他,不知不觉,竟来到贡院前。此时不是大比之年,贡院自然冷冷清清。只一个看门的老吏巡视完正要锁门。 贺泰安想起自己举业不成,乡试不中,因此这京师贡院还从未进过哩,不由得心里升起一丝不甘。于是快走几步,赶在老吏上锁前到了门边,道:“请教老倌,能否入内一观?” 老吏看了贺泰安一眼,道:“天晚了,要锁门了。” 贺泰安从衣袖内摸出五钱银子,递到老吏手中,道:“耽搁不了多久,请老倌行个方便。” 老吏将银子袖了,道:“日落之前,须得出来。” 贺泰安连道:“一定,一定。有劳老倌。” 老吏开了门,在门外候着。贺泰安抬脚入内,韩钏亦是无事,乐得见见世面,便跟着进去了。 这贡院虽是为天家选材的所在,但因国事日艰,年久失修,内中却陈旧的很。号棚上的瓦片多有破碎,墙上青砖断裂,柱子上漆迹剥落,墙脚还有杂草丛生。 贺泰安不由得叹道:“如此荒凉破败之地竟惹得天下英才趋之若鹜!”然后又想到自己半生功名未济,未能堂皇而入此地,倒要行赂于一老吏,因此心中油然而生一丝不甘,一时兴味索然起来,转身便往外走。 老吏见他提早出来,心中自然欢喜,道声“慢走”,便锁了门自去了。韩钏见贺泰安面上忽然变得老大不悦,也不敢多问,跟着一同回到寓处。 次日一早,贺泰安便要启程南归。可韩钏玩兴不减,赖着不走。贺泰安吃他缠磨不过,只好又留了几日,也不出去,只埋头在屋里。 韩钏一个人每日早出晚归,在这花花世界闲荡,又过几日,身上带的几文银子花光了,也觉得腻了,便又央着要回平湖。于是两个雇了车出城,仍到通州码头,雇了船南归,无非是顺风行船,逆风则驻,于路并无甚要紧之事,暂且不提。 再说钱县丞与苗主簿两个自从往知府衙门里送了银子后,每日坐在家里等着看李羡之的下场。在他们想来,郝知府是魏九千岁的人,朝中有的是翻手云覆手雨后台,参掉一个区区七品知县,岂非易如反掌? 果然,等了不久,便有朝廷中使带了诏书下来。钱、苗二人见大事将成,欢喜得要不得,飞奔到府台衙门等着听信。未料一旦宣诏,只是把抚台免了官,下面几个走得近的官员也是不轻不重地罚了。李羡之却是半句没提,一点儿事也没有。 钱县丞与苗主簿空欢喜了一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又像跌到了冰井里一般。呆了半晌,苗主簿嚷道:“府台大人拍着胸脯打的包票,如今却这般结果,他李某人的根子倒比巡抚还稳了!” 钱县丞没好气道:“府台大人收了银子,好歹找他讨个说法!”说罢,两人一起望知府衙门里来。 进门参拜完毕,没等两个说话,郝知府先不好意思了,说道:“朝廷诏命二位都知道了?出了这样的事,亦是出乎意料。”说着,拿起一封信递给钱县丞。钱县丞取出看了,却是方御史弹章的副本。 郝知府接着道:“我那老同年收了银子,着着实实是办了事的。本来就要成了,朱批下来是要交部议处的,未料户部刘少司徒找了崔少傅,把参李某人的话尽抹了去。”说完,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也不知李某人是甚么来头,竟搭得上这样的大员替他说话。” 钱县丞与苗主簿自然不能甘心,问道:“那都老爷收了我们的银子,事未办成,总有个说法的。” 郝知府道:“都老爷有都老爷的规矩,向来是收多少钱,说多少话,办多少事,是再公道也没有的。如今弹章已然上了,恶人也做了,出了这样的岔子,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钱县丞与苗主簿折了三千两银子在郝知府和方御史那里,如打了水漂一般。听郝知府的话,知道是一文也回不来了,恨得直咬牙。可郝知府毕竟是上官,二人也不敢明着理论,只好把满肚子的怒火往回压,两张脸都涨的又红又紫。 好在郝知府自知理短,也不好意思正眼看这两人,未曾发觉异样。相互敷衍了几句,各自散了。 二人从府衙出来,苗主簿还在为银子心疼,道:“三千银子,连个声响也没得,就该当面向他讨回,看他还有甚话。” 钱县丞道:“朝郝府台讨银子,就是朝他讨命,不仅讨不来银子,难免将你我的前途性命也讨了去。” 苗主簿道:“那三千银子就由这他们这么白白吞了去?这都是众人的血汗,问我们讨起来,我们作何解释?” 钱县丞道:“此次就罢了,日后免不了仍要有求于他,不好与他交恶。”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各自上轿回平湖县。 第二十五章 釜底抽薪 却说钱县丞与苗主簿两个回了平湖,方一到县衙,还没下轿,那些出了钱的差役们便围上来,问他们要说法。 钱县丞道:“县衙重地,围在一起成甚么体统,你等且先散了,晚间一齐到舍下来,我好歹给你们个说法。”差役们这才散了。 钱县丞与苗主簿越想越气,无名的火不知往何处发,所幸连卯也不点了,喝了轿夫回转到家里。苗主簿也跟着到钱县丞家。进门落座,茶也不要。钱县丞便道:“打今日起,你我便一体告了病,衙门就莫在去了,由着他李某人闹腾。” 苗主簿道:“钱大人说的不错,李某人主了事,好处捞不到,这差当的也没甚么意思,倒不如歇在家里轻生。待晚上众人到了,要他们也都告病家去,倒要看他李某人还能怎的。” 两人就此说定,肚里的气却未散,饭也不曾吃得一口。直到将晚时,才稍消了气,觉着腹空,钱县丞又唤下人上茶,上点心,与苗主簿略微吃了几口,衙门中的差役散了班,陆续都到了。钱县丞又命撤了家伙,正襟危坐,等着差役们进来。 不多时,差役们在门外聚齐,一体进来,挤挤攘攘跪了一地磕头参拜。钱县丞与苗主簿都起身离座,略弯了弯腰,算是回礼。让着众人起来,各自落座,椅子不够,又添了好几把,直摆到门边上,才勉强坐了。 众差役折了钱财,虽然心疼的要不得,但钱县丞与苗主簿毕竟是他们的顶头上官,不敢责问,都低着头默默不语,等着钱县丞发话。钱县丞银子没少用,事未办成,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干坐着。 僵了许久,一个颇有资历的老班头道:“小人们到此来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二位大人拿个主意,往后该如何对付?” 众人立时附和道:“正是,正是,我们总指望着二位大人了。” 钱县丞这才开口,将郝知府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竭力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末了又道:“上头指望不了,只好靠我们自己了。我和苗主簿是打算告病的,你们诸位也应当告病。平湖县的衙门不大,事却不少,他李某人只信姓贺的一个,诸事皆由他两个办。等到公事堆成了山,他便自会来请我们回去,那时再与他谈条件,岂不由我们说了算?” 钱县丞话一说完,众人皆以为然。只那老班头心有疑虑,问道:“我们一体告了病,那李某人再四处幕人,被人顶了缺,我们连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 钱县丞道:“他李某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信不过你我,就能信得过别人么?再说就是现幕人,来的也都是甚么也不懂的生瓜,县里的事没有几年历练,是甚么人都能做的么?你老兄且把心放肚里。” 老班头听了这话,方才放心,于是与众人一同答应告病。当下说定,差役们一齐告辞。苗主簿又坐了坐,说了些闲话,也告辞走了。 次日一早,钱县丞、苗主簿及以下六房书吏、三班衙役、牢卒皆告了病,一个未到。偌大的衙门空无一人,只李羡之主仆三人与贺泰安在。 李羡之明知道是钱、苗二人捣鬼,却也无可奈何,人家告了病,他总不能强令人家到班。这样一来,确是狠狠地将了李羡之一军。县里的公事他们几个格外辛苦一些倒还能对付,但遇着有人告状,堂上没有站班的,决计是不行。再者牢里还押着犯人,总不能无人照管。 正无计可施之时,李羡之忽的想到了典史赵文徽。按说这典史一职乃一县诸吏之首,本是威望极高的,但平湖县始终在钱县丞与苗主簿手中,赵文徽又因不肯同流,因此一直被排挤在外,县务是插不上手的。 因平湖近海,常有盗贼,因此县里还有土兵二百余人。这土兵并非朝廷正兵,乃是各乡百姓自发集结,练兵习武,保卫乡里的。既无兵籍,也无军饷,农时耕田,闲时校练,有事则聚,无事则归。赵文徽则是专司土兵校练之责。 李羡之将赵文徽请在二堂,看座、敬茶毕了,道:“县中役吏皆托病辞差,一时无人可用,还请赵典史鼎力助我。” 赵典史道:“大人有用得着职下之处,但讲无妨。” 李羡之道:“如今衙门里的吏役皆养出了一身吃人不吐骨头的本事,一旦惹了他,竟拿托病不出为要挟。这样的风气岂能助长,因此相请赵典史从下面的土兵里选几个精明干练的,到县里顶替办差。” 赵典史本就看不大惯钱县丞一帮的做派,前日又见李羡之为民做主的一幕,心里便有三分向着他,于是道:“找人不难,只是他们都是没粮没饷的……” 李羡之忙接话道:“这个简单,就将他们顶的差人的俸银给他们就是了。” 赵典史道:“既有俸银,人便不难选。”而后匆匆告辞去找人。至傍晚,赵典史便招齐民壮五六十人到衙,分司站班、缉捕、巡逻、守城、监狱、护仓诸事,人虽不多,也算勉强够用。李羡之又从县里幕了几个教私塾的先生到衙作了抄抄写写的书吏。 又过几日,府台衙门传下牌票,巡按御史老爷即将到省,要各府、州、县慎言慎行。李羡之这才想起先前张凤翼来书,说自己改浙江道,将要巡按地方,想必此次到的就是他了。 一听都老爷要来,钱县丞与苗主簿立时慌了。原来这嘉兴府正在运河要冲上,要到省府杭州,必经嘉兴府过。若都老爷好事,先从此地开刀,细查起来,自己蛊惑差役去职的罪责却是小不了。若此时到衙门当差,又觉得面子过不去,思来想去,又跑到府台衙门向郝知府讨主意。见了面,把前因后果都与郝知府说了。 郝知府道:“这位都老爷也是新科的进士,与你平湖的李知县乃是同年。” 钱县丞与苗主簿听到这层关系,愈发觉得慌了,不住地请郝知府指教。 郝知府道:“这位都老爷乃是新人,能得这样的差事,免得在京里受穷,想必是上头有人欣赏他的,出京之时,自然向他托付了的。 到省之后,托付好的大人物动不得,只好拿我们这些上头看不见的小人物开刀,给他自己添履历了。更兼有李知县向他通个消息,到时一纸弹章上去,我们也是消受不了的。二位还是早回平湖,到衙门去,与李知县好生相与,切莫惹祸上身。” 钱、苗两个别无善法,只得拜谢,辞了出来,忙赶回平湖。次日一早,便到县衙点卯。见了李羡之,不住地请安陪笑。 李羡之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敷衍着客套一番,便让他们各司其职。又过一日,钱县丞又传话,让告病的差役和书吏们回来。不料这些人方一到衙门,却见大门外竟张贴着告示,将告病的役吏除了十几个平日做事还算勤恳的人以外,其余人等,全部以“不听调遣、藐视上官”的罪名革了差,告示末尾,红艳艳地押着县衙大印。 役吏们不仅折了银子,而且丢了差使,一个个怒从心头起,就在衙门前哭闹起来,大喊着要钱县丞和苗主簿做主。 钱县丞与苗主簿此时躲在县衙里,又羞又气,不敢露头,不住地骂李羡之“小人、无耻”。 闹了许久,赵典史见太不成体统,来见李羡之,请求示下。李羡之道:“这些都是鱼肉乡里惯了的恶吏,绝不可再用的。劳赵典史前去传令,叫他们好生回去安心为民,也就罢了;要再哭闹不止,彻查起前情来,一体严办!” 赵典史只好出来,宣了谕令。革了差的役吏见已不可挽回,又怕李羡之果真追查起来,只好一边暗自咒骂着钱县丞与苗主簿,一边嚎泣着离开。 又数日,巡按御史的官船泊到了嘉兴,却不上岸。郝知府忙率府衙僚属前往参拜。按说这巡按御史不过是七品,而知府则是四品,为何郝知府要如此自贬身份?原来这巡按御史品级虽低,却是代天子巡狩,小事立断,大事奏裁。所到之处,一切官吏、军民、财赋、刑罚皆在巡按之列。莫说四品知府,便是二、三品的布、按二司亦对其恭恭敬敬。 郝知府一行到了船下,递了片子进去。船上传下话来,只请知府、同知、通判三位大人上船,其余一概挡驾。郝知府得了话,忙往船上爬,因其身躯肥大,多亏同知大人与通判大人两个从后面托着,费了不少的劲才上了船,三个人早已是气喘吁吁了。 三人进了船舱,本是巡按大人品级最低,要先向府、同、通三位大人行礼,怎料三人如约好了一般,膝盖先软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巡按大人连忙跪下来,对着平磕了头,各自起来,相互通了姓名,果然是张凤翼。 张巡按让着三位大人坐了,又令小厮上茶。一盏茶毕,郝知府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不一刻,竟成黄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原来张巡按的官船规格并不甚高,因此船舱颇小,里面放不得榻,只几张太师椅。 郝知府太过肥胖,只放得小半个屁股在椅子上,时间一久,自然累出满头的汗来。 张凤翼见状,不知何故,忙问道:“府尊可是身体不适?” 郝知府抹着汗道:“下官体热,因此多汗,让巡按大人见笑了。” 张凤翼道:“既然如此,请府尊快回府歇息吧。” 郝知府如蒙大赦,与同、通二员一起起来拜辞。又道:“城中已为大人赁了公馆,还请大人一同移驾,好过在这又狭又湿的船舱里受罪。” 张凤翼道:“不瞒府尊,下官此次出京,都宪大人面命耳提,三令五申,“到了地方,以公事为重,绝不得受半线之惠。”因此府尊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郝知府一再相邀,张凤翼只是婉谢,拉锯许久,郝知府只得辞去。下了船,不住地向着同、通二位大人念叨:“都宪大人便是崔少傅兼着的,崔少傅在魏九千岁门下掌纛,乃是专一收银子的人,怎的会说出这样的话?巡按大人以此托辞,铁了心不肯下船,莫不是有意要暗中参我一本?” 同、通二位大人宽慰道:“大人多虑了,我看巡按大人虽不肯下船,说话倒是十分客气,不像是胸怀戾气的人,再说就算他要参您,奏本总是崔少傅先看,总会周全大人的。” 郝知府听了,这才将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往下放了二寸,叹着气上轿回衙。 却说此次倒真是郝知府多虑了。张凤翼并无参他的念头。只是张巡按与李羡之一样,是暗中的东林人,二人通过信,自然知道郝知府乃阉党中人,因此不愿与之纠缠,未料却惹得郝知府满腹狐疑不止。 第二十六章 巡按解围 且说张巡按泊在嘉兴府,见过郝知府几人,又在船上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下船视事。先看官仓粮储、度支账簿,然后巡牢问案,检视卷宗。白日公干,晚间回船安歇,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 如此一来,愈发令郝知府心中不安了。每日心中打鼓。这些年来,他一心捞钱,府里的事都由同、通二位和几个幕友处置。 他不晓得,他把公事往下推,下面的人也要偷懒,又往下面推,最终着落在奸滑役吏的身上,自然是一塌糊涂的。果然,数日下来,查出不少问题,官仓亏欠、府库虚羸自不必说,单单牢狱中的情景就有些骇人听闻了。 有些有钱有势的人犯了案,因使了银子就被做成了无头公案而逍遥法外。有些没钱没势的,不过口角争执几句,闹到公堂,竟被关了起来,因没银子赎人,无故被押盈年。 张巡按每天在牢中询问,案卷记了半尺厚,倒有大半犯人是无辜的。不由得恨恨叹道:“这些昏官奸吏竟跋扈到连作假的功夫都不愿费了,明目张胆地弄法害人,着实该杀。”不过恨归恨,他却没有杀人的权柄,只好下令将无辜羁押的犯人放了了事。 府里巡查毕了,又到各州县,越往下,这样的事竟越多起来,张巡按及几个幕宾每日忙的焦头烂额,仅嘉兴府所辖一州五县竟忙了一月有余,最后才到李羡之的平湖县。 方一到县衙,不及寒暄,张巡按便大倒起苦水来,把之前所见细细地说了一遍,又道:“未料嘉兴的吏治竟败坏到这般田地。” 李羡之道:“岂止嘉兴一府如此!由嘉兴,便可知两浙;由两浙,即可知天下,社稷至此,恐怕是时运艰难了。” 张巡按道:“谁说不是,只是陛下宠任阉宦,魏阉只手遮天,大兴牢狱,东林士人下狱而死者数十人,东林书院亦被查封,真是正道捐弃,妖魔充世!” 李羡之道:“兄弟亦险些着了阉宦的道了。” 张巡按道:“前任浙江抚台并非东林核心,且为人谨慎,与阉未结私仇,因此花了些银子,只落个免官夺职,牵连之人也才能免大祸。否则,即便是周郎中,也救不了羡之兄了。参你的那位方御史自魏阉屡兴大狱以来,很是上了几次弹章,十余人因此下狱。不知羡之兄怎么会被他盯上?” 李羡之道:“其中缘由,我亦不知。” 张巡按道:“想必羡之兄是得罪了什么人吧,现在京里有一些‘黑御史’,只要有银子,要弹谁便弹谁,收多少钱,办多少事,公道得很!” 李羡之这才想起钱县丞和苗主簿对他极是愤恨不平,想必是他二人了,不过此二人官品卑下,如何能与京中御史有了瓜葛?忽又想起前些时候,两个每天不住地往府里跑,立时便明白了。 不过李羡之一则不愿给张凤翼添麻烦;再则自己此时已躲过此劫,无需深究,再招是非,于是仍旧推道:“确实不知。” 张巡按道:“官场险恶,还是多加小心为好。”然后转了话头,又说了些京中的趣闻,玩笑了一会。当晚,留在县里住了。 次日一早起来,仍旧先办公事。却说这平湖县虽仍有旧弊未除,但经李羡之数月整顿,倒也是焕然一新,强过其他州县极多了。 不出一日,张巡按办完公事,考绩册簿上免不得多填了几句好话。又次日,张巡按便告辞启程,李羡之亲率阖县官吏送其上船,期间不免与张巡按附耳密语一番,众人见知县老爷与巡按大人如此熟稔,自然心生敬意了。 钱县丞与苗主簿尤为惊惧,生怕李羡之知道隐情,拿他二人开刀,想近前拜送,却又不敢,只在一边抖抖索索。 张巡按走后,钱、苗二位搭讪着与李羡之说话,以此试探。李羡之只装作不知,对二人十分客气,甚是融洽。 自此以后,钱、苗二人竟收敛了许多。而李羡之则只将刑名牢狱与钱粮赋税二项最紧要事务紧抓在手,亲自办理,其余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县丞与苗主簿从中也能得些好处,虽不如原来实惠多,却也强过一文没有。这便是当世时事如此,亦不必过分责怪于他。 此乃闲话,暂且少叙。再说张巡按辞了李羡之仍旧南下,便至首府杭州。却说御史按临地方,任谁都可不放在眼里,唯有一人却不可不恭恭敬敬。此人便是抚台大人。 依朝廷成例,巡抚地方派员,必加都察院佥都御史衔,名义上便是诸位御史老爷的正管上司。 张巡按一到杭州,免了一切官家做派,到抚台衙门请见。前任浙江抚台被罢之后,朝廷立刻又放了一任。 新抚台既不是阉党,也不是东林,平时既不惹上司,也不惹同僚下属,因此既没人厌他,也没人爱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做了大半辈子的官,皆是没权没势的闲差,直到年逾花甲之时,忽然时来运转,竟然得了这样一任肥差。 上任之初,同僚都带着酸味来贺他,他既不喜,也不悲,只是一味的唯唯称谢。到了任上,也是一贯的踢气毬,弹棉花,一件公事也不正经去办。 起先,浙江的官不知新抚台的底细,对他尚有几分恭敬,后来摸着他软懦可欺,非但阉党横行,不是阉党的也都霸道起来。由是,两浙官场愈加乌烟瘴气。 张凤翼见了抚台大人,参拜已毕,想与他谈些公事,可抚台大人的话头只在别的地方敷衍,一会说起江南的天气,一会又说起钱塘的大潮。 张凤翼费了九牛二虎的力,也未曾将话头引到公事上来,又坐了片刻,实在觉着无趣,便悻悻告辞。抚台大人一面挽留,一面将他送出门外。 张凤翼见抚台是个稀松官,便打心里瞧他不上,也不顾官场的规矩,未曾告别,即命扬帆起航,仍旧巡按各府,情形却与嘉兴别无二致,到浙西的几个府,压榨百姓的事还要更严重些。巡来巡去,也不过理一理刑狱,放几个蒙冤受屈的百姓,除此之外,却是爱莫能助的。 待巡完两浙,已是五个月后,这时,正是天启六年(1626)二三月间。张凤翼事毕返京,郝知府率本府僚属候在嘉兴码头等着相送,李羡之亦在其中。张凤翼到得嘉兴,与郝知府等官草草作别,而后便摒退闲人,单请李羡之上船。 李羡之上了船,张凤翼亲自引着他走到靠里一间小舱中,然后将门关严。方一坐定,劈口便道:“朝廷出了大事,羡之兄可知道?” 李羡之道:“天下为之汹汹,如何不知?” 张凤翼口中的大事即是魏忠贤为把持朝政,打压东林,又兴的一次大狱。阉党大肆搜捕东林士人,就连罢职在家的亦不能幸免。高攀龙、周起元、周顺昌、缪昌期、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等七位东林首要人物皆遭阉难,或自杀,或下狱而死,举世惜之。 张凤翼愤然叹道:“君子罹难,百姓被祸,边患不止,刀兵不息,大明社稷尚有救否?” 李羡之听了,默然无语。半晌,张凤翼语气低沉,一字一顿道:“我欲上书,劾奏阉党弄权误国!” 李羡之惊道:“纵是上书,亦必落在阉党手中,既于时局无补,又害了自家性命,却是何苦?” 张凤翼道:“言官言事,乃是本分,何惜一死?” 李羡之劝道:“阉党杀心正盛,正愁无处下手,年兄若此时上表,势必牵连极广,岂不正中下怀?还请冷静三思。” 张凤翼只是愤愤道:“贤臣被杀,不能发一言相救,心中实在不甘!” 李羡之道:“而今时局已然如此,已不可收拾。我等拼死一搏,亦不过落个灯蛾扑火的下场,不如委曲求全,以待时局变化,要除阉党非有新君不可。” 话一说完,李羡之与张凤翼两人皆大惊失色。原来,李羡之为了安抚张凤翼,一时不慎,竟将“新君”二字脱口而出。若是传到外处,被阉党所用,便是“擅言废立”的灭门重罪。所幸当场只有他二人,并无第三人在,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李羡之见祸已从口出,索性道:“年兄且忍耐一时,二三年内,必见分晓!” 张凤翼自然不知李羡之能知后世之事,惊的下巴都要掉了,半晌才问道:“羡之兄从何得知?” 李羡之支吾其词,道:“弟日前曾做一梦,梦中仙人透露天机。” 张凤翼半信半疑,道:“当今圣上尚在青春年少,太子亦不满一岁,二三年内如何能有分晓?” 李羡之道:“灭阉党者,非太子,乃信王也!” 张凤翼见李羡之愈说愈离谱,便忘了自己一腔愤怒,反倒劝起李羡之来:“此等大逆之言,今日便烂在我腹中,羡之兄切莫再说,小心大祸临头。” 李羡之道:“自今日起,我的性命便在年兄手中了,还望静待时局,莫要轻言生死!” 张凤翼本不信李羡之所说之言,又见他说的认真,不免将信将疑起来,道:“羡之兄莫虑,你我便以三年为期,一赌输赢。” 李羡之见一场风雨化作虚无,便道:“一言为定!”然后又与张凤翼闲话片刻,打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托他带到京里转给周郎中,无非是“敬请师安”的一些应酬而已。张凤翼又迁延一日,次日一早,作别起航还京。 第二十七章 凭空之祸 李羡之送走了张凤翼,又到府台衙门辞别。郝知府与同、通二位大人皆在。见李羡之到,纷纷起身相迎见礼。李羡之自知不过是假张凤翼之威而已,也不当真,敷衍着见礼,说些闲话。未几,郝知府哈欠连天,要困觉了,同、通二位及李羡之皆起身告辞。 到门外,李羡之又虚礼一番别了二位上司,自回汛地。一回县里,钱县丞与苗主簿抢着最先出来迎接,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到了二堂,又缠磨着不住地溜须拍马,关心体己的话一股脑儿直往外倾。李羡之听的浑身掉米,一味敷衍。直到贺泰安进来禀事,二人又与他恭维了许久,才讪讪告辞。 见他们出门走远,贺泰安笑道:“这二位大人几时变得如此乖巧客气。” 李羡之摇着头道:“不过是我狐假虎威一回,竟惹得满山的狼、獐、鹿、兔惧怕不已。” 贺泰安道:“如此也好,免得他处处与你为难,倒省了不少闲事。” 李羡之听了点头,转了话头问道:“先生来为何事?” 贺泰安倒起苦水,道:“我在金巡抚幕中,亦未曾这般忙碌。一县的账房、钱谷、刑名全在我手中,知县大人倒是每日清闲。” 李羡之笑道:“县里的钱粮我是不愿上下其手的,哪有多余的银子再请幕宾?还请贺先生多费心。” 贺泰安将厚厚一摞账册、卷宗放在案上道:“也请大人费心费心看一看。”说完,就急忙忙又去做事了。 李羡之虽一应事务都委信了贺泰安,但终归他才是掌印把子的知县,县务不能不知。于是一心一意地将账册、卷宗阅过一遍以备上司查问。 再说这贺泰安确有一身刀笔功夫,卷宗凝练、账目清晰,藩、臬二司考绩下来,李羡之颇受夸奖。在混沌的两浙官场中,竟得了个干吏的名声。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一切顺风顺水之时,未过多久的安生日子竟被一件惊天的大事搅了。 这时方到仲夏时节,一日深夜时分,李羡之才安歇不久,便听到有人砸门。连忙披衣起床开门,却是典史赵文徽。 李羡之问道:“光慎何故深夜敲门?” 赵文徽略欠身道:“禀大人,城南董家里被海贼洗掠一空。” 李羡之大惊,忙道:“立刻集结差役兵丁,我即刻便到。” 赵文徽领命去了。李羡之忙换上官服出门,只见院外火把通明,赵文徽早已集齐三班衙役及县中备贼的土兵共计百余人列队等候。 不一刻,李羡之穿了官服出来。差役早牵来一匹青骢马。李羡之翻身上马,打马出了县衙,赵文徽亦上马相跟,一众马、步弓手,快手、民壮紧跟其后,往董家里而来,不消半个时辰便至。 此时,盗匪早已逃散一空。李羡之入里查看,发现里中俱被洗劫,所见之处一片狼藉。百姓亦四处逃散,不见踪影。李羡之遂命马、步弓手四处警戒,又令快马四下追踪,看能否发现贼人踪迹;快手、差役则入里中仔细查看还有生还之人没有。 检查半宿,到天光放亮的时候,差役们从废墟里抬出老老少少二十多具尸首。 看着眼前的惨象,赵文徽叹口气道:“以往县里常有村落遭贼,但不过就是劫些财物而已,如此痛下杀手,恐怕……” 赵文徽欲言又止,但李羡之已猜度到他要说的话——已被剿绝的倭寇又出现了。 这时,天已大亮,李羡之下马查看,所有死人均是被利刃所杀,大多一刀毙命,伤口全在脖颈和前胸。 李羡之正在仔细察看,外面忽熙熙攘攘闹了起来,赵文徽喝问怎么回事。一个弓手跑过来,单膝跪地禀道:“启禀县尊大老爷,巡哨的弟兄逮了一个可疑的人。” 刚说完,四五个士兵推搡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壮年汉子过来,按着跪在李羡之脚下。 领头的伍长道:“禀老爷,小的率人巡哨,见这厮鬼鬼祟祟躲在村外往里张望,本想盘问他,不料他倒起了性,一把推翻了两个弟兄要逃,亏得小的人多,用麻绳将他绊翻了才擒了来。” 李羡之上前一步,令放他起来回话。那伍长倒吸了口气道:“老爷不知,这厮力气可大,放他起来,恐惊了老爷,小的吃罪不起。” 李羡之笑道:“我在做官之前,也曾云游边塞,九死一生的战阵也曾经历过,一个赤手空拳的汉子,又能怎的?放他起来便是。” 见李羡之这样说,按着那汉子的几个士兵松了手,放他起来,但反剪绑着的手却没松。伍长也往李羡之身边靠了靠,准备着一有异动,便扑上去救驾。 那汉子起身站定,却不闹了,只瞪着两个铜铃一样的大眼睛,张着嘴喘气,满是胡茬的腮边暴着青筋。 李羡之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一方麻布巾包着发髻,穿着粗布衫裤,裤管和袖口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的筋肉,脚上蹬一双破旧不堪的草鞋——一副农夫的打扮。心里便知道个大概,问道:“你是这村里的人?” 那汉子张着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李羡之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一边的赵文徽用官话翻译了一遍:“此人叫程九宫,世居在此,家里有一老父,相依为命。此前趁着空闲,到邻村替一个大户人家打短工,昨夜有同村的人逃到那里,说遭了贼,他担心老父安危,冒险回来打探,不料被军士捉了。” 李羡之听了,挥了挥手令给程九宫松了绑。围拢的众军士见抓的不是盗贼,也各自散了。 这时,程九宫看向那躺成一排的尸首,片刻之后,大叫一声,扑向其中一具老者的尸首,伏尸痛哭起来,直哭的声震九天,涕泗成河,昏死了过去。 李羡之让人把他拖开急救,众人掐了半天人中,又泼了些凉水,才把他弄醒了,虽不哭喊了,却又哽咽起来,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有胆大的百姓回来,看了这副惨象,上上下下哭作一团。李羡之再要问些甚么,也无人应答。 赵文徽道:“知县大人不如先回县里,这里有我带着军士善后,待百姓安抚之后,再做区处。” 李羡之看此地一副乱哄哄的样子,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听了赵文徽的劝,带了十来个衙役先回县衙。钱若举、苗铨两个迎着,请了安,问董家里的事。李羡之心里正乱,敷衍着草草说了几句。钱、苗两个做出悲伤的样子叹惋了一番,道:“出了这般大的案子,是不是写个文书呈报上司衙门?” 李羡之道:“此时事态尚不明了,待赵典史问清情况回来,再计较不迟。”钱、苗两个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告退了。 李羡之此时一心想着董家里的事,顾不得其他,满怀心事回到书房,捱到中午,午饭也没得心思吃,只等着赵文徽回话。 在李羡之走后,赵文徽派人把逃散的百姓都请回来,计点人数,除了在村子里被杀的二十多人外,还有几个受了伤,死在逃跑的路上,另外还有十几名妇人被生掳了去。赵文徽又问起昨夜情形,有一个壮年汉子道:“昨夜人定之后,忽然听着满村里的狗乱叫了起来,男人们都出来看,见有贼人闯进村来。起先,我们还拿着锄头、棍棒抵抗,可哪敌得了快刀利刃,连身也近不了,便死了不少人,剩下的只好护着家小四散逃命,跑不及的,男人都被杀了,女人都被掳走了。” 赵文徽又问:“你们可看清贼人有多少了么?” 那汉子道:“天黑看不清,大约有一二十人。” 赵文徽又问:“那可看清楚贼人装束?” 那汉子道:“天色太黑,未曾看清,看清的,大约也都成了刀下鬼了。”再问别人,也都摇头。 赵文徽知道这伙贼人不善,越发笃定之前猜测不错。这时,四下追踪的快马相继回来,向东追的一个禀道:“小的追出二十多里地,见行路的客人打听,说天亮时有三四十男女行色匆匆往海上去了。” 赵文徽随即留下三五十个差役、土兵帮着百姓掩埋尸首,整理房屋。自己带着其余人飞奔回县里。一回衙门,即刻来见李羡之,道:“贼人有踪迹了。” 李羡之忙问:“往哪里逃了?” 赵文徽道:“探马报说向过路客人打听,有一队人有男有女,往海上去了,想必是他们无疑。” 李羡之道:“平湖县海岸便是乍浦、梁庄、独山巡检司三城,共驻着几百名备倭兵士,如何能容贼人来去自如?” 赵文徽讪讪道:“大人有所不知,嘉靖年间,倭寇纵横,戚少保上书朝廷,在三地各筑一座土城,置备倭把总一人,不仅驻兵,还修有炮台。后来倭患渐轻,三座城堡也日渐落败,官吏腐败,兵士日减,大炮锈蚀,几乎不堪一用了。” 李羡之听了,怒火中烧,恨恨自语道:“兵备防务,国之重事,腐坏至此,天下怎能不亡?” 赵文徽听的似清非清,问道:“大人说的甚么?” 李羡之自知失言,道:“没甚么。三座城堡哪处有船通外海?” 赵文徽道:“乍浦有兵船七八条,可以出海。” 李羡之道:“如此,劳赵典史移文乍浦堡,就说本县即刻造访,出海观贼。我去另写文书,把此事报与府台衙门及巡抚衙门。” 赵文徽深作了个揖,退出去了。 李羡之要务在身,不容多想,忙着草拟文书去了。不多时,文书写就,遣人分别送往府台衙门和巡抚衙门里。然后将钱若举、苗铨和贺泰安一并请来,提议着要从府库里支些粮米、银两送到董家里,挨户分发,权作抚恤。 贺泰安道:“县里的社仓新满,约有五六百石粮米,可以调拨一些出来,权且应急。” 钱县丞道:“社仓的粮米是留着备荒年的,怎好擅动?恐上头怪罪。” 李羡之道:“兵火之难,更甚于荒年,此时不能放粮,更待何时?若上头怪罪,我自一力承担。” 钱县丞与苗主簿忙道:“大人言之在理,一切全由大人定夺。” 李羡之于是吩咐贺泰安道:“待赵典史归来,劳贺先生与之共同商议,厘清董家里户籍人口,算定放粮数目报与我。” 贺泰安领命自去,钱县丞与苗主簿也起身告辞。李羡之一夜未睡,此时有些困乏,便伏在桌上略作休憩。 第二十八章 出海寻贼 却说李羡之方憩片刻,便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待其推门进来,乃是赵文徽。李羡之忙问此行结果。赵典史回道:“公文已送到乍浦,周把总已收拾船只等候大人。” 李羡之道:“如此甚好。赵典史且慢歇息,烦你选些精壮兵丁,今晚同去。” 赵文徽道:“大人说哪里话,下官分内之事,岂敢道烦。”说着告辞去了。李羡之又唤韩钏、金顺两个准备马匹、弓矢。 至傍晚时分,赵文徽选定精壮弓手三十名在县衙外等候。李羡之仍旧穿了官服出来,上马便行。赵文徽率弓手跟随。 平湖到乍浦约二三十里路程,到时已是夜里。李羡之命人叩门,里面立时点起几十只火把,把夜空照的通红。片刻间,城门洞开,一身披甲胄的军吏策马出来,身后跟着十余亲兵。那军吏就在马上抱拳,大声道:“可是李知县到了?” 李羡之亦抱拳回礼,通了姓名。周把总将他引进城里。到官厅之上,又重新叙礼。 这周把总正衔是正四品指挥佥事,不过大明历来重文轻武,虽然不是正管,周把总对李羡之仍旧十分恭敬。亲自跑前忙后,敬茶递点心,李羡之急着出海,连茶杯也不碰一碰。 周把总看在眼里,笑道:“大人不知,此时夜尚不深,贼人定未睡下,若贸然出海,定然惊动了他们,不如后半夜等他们睡熟了,才好出海寻找。” 李羡之见周把总所说在理,只好听从。周把总又道:“向来出了这样的事,总是上面传下令来,由我等领兵剿贼。李大人竟能亲冒危险出海寻贼,这样的举动实属罕有,真是官中楷模。若一方父母皆能如李大人这般,何愁百姓不爱戴呢?” 李羡之谦道:“周大人言重了,辖下出了这样大的事,已是不察之罪,若再怠慢,如何向上峰、向朝廷交代?” 周把总道:“海贼从下官的指缝里留到内地为害,下官的罪岂不是更重了。”李羡之道:“正因如此,你我早日平了这桩事才好。” 两人说着,坐着,直到交子时分,方才起锚出海。到了海边,周把总不过才聚了二三十人。李羡之问道:“周大人为何只带这一点人马?” 周把总回道:“调动大队兵马,须有巡抚衙门手札不可,下官自己能动的,不过就这二三十号亲兵而已。李大人请放心,这些亲兵乃是下官亲自挑选出来的,一旦有事,是很得用的。” 李羡之想道:“此次出海不过是寻找海贼踪迹,并非交战,倒也不用太多人。”于是招呼上船。李羡之早换了便装,带了弓矢宝剑,又将带来的县里的弓手分作两拨,与赵典史各领其一,各乘一船。 周把总也将手下分作两拨。周把总一声令下,水手拨动船桨,四艘船一起开动。一名哨官带在最前面引路,船上点一支火把,以防走散。周把总的船在次,李羡之与赵文徽在最后。兵船走出三四里外,就见前面一片黑乌乌的,似一座座山一样的岛礁。海上的东西,向来是看着近在眼前,实际却是远在天边。 又走了七八里,方才到这些“山”下。仍旧是黑蒙蒙的,仅能看出轮廓而已。 那领头的哨官时常带兵在海中巡哨,因此这一片岛礁很是熟悉。他一面带着船队在港汊中穿行,一面四下张望寻找。不知绕了多久,李羡之早已晕头转向。忽然,那名哨官带的头船停了下来,靠到一处山崖下,并用火把往山上指着。 这时,周把总的船向外划了一箭之地,李羡之也令水手望着黑影跟了过去,靠在周把总船边,朝着山顶上望去。 许久,方才在望见远处半山腰的地方隐隐有火光传出来,仔细看时,又没有了,忽明忽暗,很不清楚。 李羡之要再靠近去看,周把总不许,道:“此处水浅,礁石密布,若再靠近,免不了要触礁的。远处那光亮忽明忽暗,定是一处山洞,想必是海贼将营火点在洞口里面了。如今既找到了贼人藏身之处,待回去禀明上峰,调了大兵来剿,不怕走脱了他。” 李羡之望着火光传来的地方,久久不见再亮,心中总是不实。只是周把总一再地打包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就如来时一样,仍旧哨官的船打头,一溜往回划。待回岸时,天已经蒙蒙亮。 周把总又留李羡之在乍浦,洗脸漱口,吃了茶点,然后写了呈报的公文,就说平湖官、兵不辞劳苦,连夜出海,已找到海贼,数量未详,请发大兵会剿云云。写完了,周把总让着李羡之先押了字,然后自己也签了,派一名快马,直送到巡抚衙门里去。 且说平湖距首府杭州亦不甚远,陆路有快马,水路有快船,不及半日便到。公文送到抚台衙门,门吏接着,转到巡抚大人案前。 此时,李羡之先前所发公文亦才到不久,巡抚大人正对着发愁,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又见有平湖县军报来,以为又有地方遭贼,不禁大惊,忙拆开来看。看了几行,见是同一桩事,稍稍放心,待看完了,见贼人踪迹已经找到,心里的石头立时落了地。可又一想到既发现了贼人踪迹,便要用兵。两浙的帅印虽掌在他手里,但用兵打仗却是半点也不懂,思来想去,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兀自在那里叹气。 这时,一个腹心的幕友老夫子进来禀事,见东翁满面愁容,不住叹气,便问其缘由。抚台大人便将这桩事前后细说了一遍。 老夫子道:“这样的事何劳军门大人挂心?两浙地界,上有都、布、按三司,下有各处分巡、守道、总兵、参将诸员。大人只消下一道札子,问平贼方略,选能干之员,将此事尽数委了他去办。将来事毕,若胜了,则是大人调度有方,朝廷叙功,必推首勋。若有不利,则可将过错全部推到该员头上,朝廷降罪,大人亦可免了干系,岂不两便?” 巡抚大人听了,深以为然,满面愁云顿时消散,道:“如此,还劳烦先生动笔,代我拟了这道手书。” 老夫子满口答应,就在抚台大人书案前研墨,挥笔拟写手书。不一刻写好,巡抚大人亲自过目,连连称“好”。然后令书吏誊抄,分别送往驻杭州各文武大员府上。 次日一早,一齐到抚院官厅聚齐。都、布、按三司自不必说,粮道、盐道、兵备副使及各路总兵、副将、参将、游击能来的也都来了。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巡抚大人出来,众官一体参拜,都、布、按三司官品高过巡抚,只是欠身行礼。其余众官则文在前,武在后,黑压压跪了一地,有几个竟被挤得跪到了门外。巡抚大人下阶还礼,然后升座,与众人议事。 巡抚大人道:“自嘉靖年始,倭寇犯境,乃成巨患,幸而有戚少保剿绝之。然而近年来,又有复燃之势,常有余孽登岸滋扰。日前,一股倭贼窜入平湖境内,杀伤人命,掳掠妇孺,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本院以为,百姓不能不救,贼不可不剿。因此请诸公来,议一议用兵方略。诸公尽可各抒己见。”说完,望着众人,等待回应。 厅下众官个个皆低下了头,望着脚背,一言不发。布政使度知巡抚大人用意,便道:“仅看平湖军报,不过是小贼入境。虽已寻到海贼巢穴,却不知人数几何,闻风而举大兵征讨,势必耗费巨万,恐怕两浙财赋难以支撑。况且巨石击卵,虽胜而无功,若再传扬出去,定会惹得人言汹汹,说两浙官场尽是胆小怕事之辈。依下官之见,不如责令平湖县探清敌情,然后从长计议,酌力用兵。” 诸文武官员正为没有清闲日子过发愁,见布政使大人如此说,没一个不赞同的,连声附和成一片。 巡抚大人本想捉个倒霉鬼,未料被布政使大人一番话搅了,很觉没趣。好在布政使大人只是要拖日子,于他亦是无损,而且人家言之有理,也不好不听。于是下令各沿岸堡寨严加防备。一场议事就此一哄而散,诸员把公事高高挂起,各自散入夏日杭州的柔媚之乡中去拥红倚翠了。 巡抚大人无非令老夫子又写了责令探清敌情的文书,里面还加着几句申饬,以此先占住理。 文书写就,亦不往平湖去,径直送到嘉兴府里。郝太守看了,原封不动,转到李羡之手上。 李羡之接了公文,难免心中不服,却又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觉着此事终须着落在乍浦、独山及梁庄三处堡寨的身上。于是命人执了帖子,请三处把总到县衙商议。 这三位把总本不归李羡之节制,只是汛地在一处,出了这样的事,任谁也脱不了干系。因此,收了帖子,一刻也没耽搁,到县衙聚齐。一番虚礼过后,李羡之将巡抚衙门公文取出传看。三位把总中只周把总尚读过书,其余梁庄的赵把总和独山的许把总乃是泥腿出身,从大头兵升上来,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碍着面子,假装摇头晃脑看了一遍,一句也没懂。 李羡之等着公文传看已毕,道:“军门大人暂不出兵的意思三位已知晓了,这一拖亦不知要多少日子。本县的安危还得三位大人鼎力相助,共同协守,下官在此谢了。”说着起身拱手行礼。 三位把总从来是受文官的气惯了的,从未见过有两榜出身对自己如此客气过,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然后落座。周把总道:“保境安民,本是我等分内之事,何劳大人如此。只是如今兵备废弛,力难从心啊!” 李羡之问道:“却是为何?” 周把总道:“职下等三处堡寨最初各有五百备倭兵丁,后来戚大帅剿绝倭寇,海患渐轻。朝廷以军费日糜,便下诏各裁去二百,至当今圣上当国,浙东海防更是无人过问,士卒老病,亦无人补替。如今职下所辖仅只百人,堪用者亦不过二三十亲兵而已。” 方一说完,赵、许两位把总忙接着道:“职下还不如周把总哩,只有数十兵丁,守门尚且不够,拿甚么看贼?” 李羡之虽知此时百事腐坏,却未料到这等地步,一时失了主意。半晌方道:“如此,只得依了抚台钧令,早日摸清贼情,禀了上去,好派兵来会剿。” 周把总本来尚有几分剿贼之意,如今见了巡抚大人手札,心中也就凉慢了,道:“近日风高浪急,恐有风暴将至,堡中皆是小船,经不住风浪,只好等几日天气好了再去。” 李羡之知道其不过是在敷衍,但他并无号令之权,不能勉强,只好由他了。 又过片刻,坐得无趣,三位把总一齐起身告辞。李羡之也不相留,起身送客。 第二十九章 千里镜 却说李羡之送走了三位把总,仍旧回来坐了,觉得心中不安,总怕海贼去而复来,再有村庄遭劫,于是命人将赵文徽请来商议对策。不多时,赵文徽进来,行礼叩拜。 李羡之伸手扶他起来,还礼让座。坐定了,将抚台手书拿给他看。待他看完,问道:“光慎兄作何感想?” 赵文徽道:“此时贼迹已萌,当以重拳击卵之势,发兵剿灭,以绝后患,若如巡抚大人这般拖延不决,久后必成大患。” 李羡之道:“两浙文武官员,不愿担当大事,保境安民,全靠我等一己之力了。既然抚台以贼情不清,不愿发兵,不如我们派人到海贼落脚的岛礁上去,探听明了,到时,不由他不派兵。” 赵文徽道:“岛上荒芜,除了海贼,并无人烟,派人上去,难免不被发觉,若打草惊蛇,转匿他处,要再寻找,恐怕不易。” 李羡之一时也犯了难,道:“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话刚说完,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主意,叫了一声:“有了!” 赵文徽正低着头想辙,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问道:“大人想到甚么了,不妨说来听听?” 李羡之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赵典史且回去,从土兵里拣选精明伶俐者十人候着便可,等到明日,自见分晓。” 赵文徽一头雾水,不明就里,见李羡之如此吩咐,亦不再多问,依令下去准备。李羡之送走了赵文徽,唤来韩钏、金顺两个,给他们三十两银子,要他们赶到嘉兴府城,买几块上好的水晶,再请一位高手珠宝匠人回来。 韩钏、金顺心中纳闷,却不敢多问,接了银子,把老爷的嘱咐记在心里,急忙忙出城往嘉兴去。两个一路未敢耽搁,不久便到嘉兴,进了城,满城打听,费了不少的力气,打听到一家最大的珠宝玉器行。 到了行里,两个将三十两银子都拍在柜上,嚷着要最好的水晶。伙计见这样阔绰的客人,忙敬茶请坐,然后一溜烟跑到后面,将掌柜请出来。不一刻,掌柜出来,一边张着小眼打量着两位客人,一边捋着山羊胡连连问道:“两位贵客拿这么多银子,是要多少水晶,要做什么样的样式?贵宝号在何处?何时给您送去?” 韩钏道:“贵号里最好,最亮的水晶能买多少,就拿多少。至于要做什么样式,我家老爷没说,说是要将匠人请到家里做,做好了,另有赏钱。” 掌柜道:“二位放心,敝号里的水晶都是成色最好的,只是历来都是在号里做好了送上门的,未曾有到客人家里做的规矩。” 韩钏道:“不是别人请你,是平湖县的县太爷请你哩!”说着,将平常办差用的县衙牌票掏出来拍在几上。 掌柜见果然是官家有请,不敢再多言,忙唤伙计出来称了银子,又亲自到后面取出顶好的水晶石来,当着两位公人的面称好分量,然后陪着笑道:“二位大爷稍坐,待小人略安顿安顿,取了家伙,便随二位大爷启程。”说罢,入内去了,不多时,出来,又带了一个伙计,背着一个大木箱子出来。 闲言少叙。一行出城,乘船往平湖赶,到傍晚时分,回到县衙。韩钏、金顺引着掌柜进来磕头。 李羡之请那掌柜坐了,从案上取一张纸过来,上面画着几个图样。李羡之解释了一遍,原来是要掌柜做几面透镜。一种是一面平,另一面略凸的,径一寸二分。另一种是一面平,另一面略凹,如铜钱大小。 掌柜听了半天,大惑不解,问道:“这样好的石头,做成这样的东西,岂不是暴殄天物?” 李羡之道:“掌柜便按我说的做了,不少你工钱。”掌柜听了,不敢再多言,令跟班伙计取了家伙,就在县衙里开了工。无非是下料、研磨、抛光各道工序,直忙了一夜,做出了几组薄厚不同晶莹透亮的透镜。 李羡之屏退左右,只留下韩钏、金顺两个帮忙。韩钏、金顺各拿一块镜片,凸镜在前,凹镜在后,李羡之在凹镜后透过两个镜片看向远处,不停地变换距离、镜片,直到看的最远最清楚为止,记下两个镜片的距离。 与此同时,李羡之又命两个差役到城外去伐些竹子回来,粗细在寸许。至中午,几个差役扛着几根鲜活的竹子回来。李羡之脱去官袍,只穿短衣,打扮的如同下地的农夫一般,亲自操起柴刀,开始整修竹子。 他先选一枝内径与凸镜相同的竹子,截作记下的尺寸,打通竹节,用细沙将里面打磨光,然后将两片透镜镶在竹筒的两边,用其望远,十余里外,如近在咫尺,取名“千里镜”。 而后,李羡之又令珠宝行掌柜照着同样的大小、薄厚又做了两对透镜,按着同样的法子,做成千里镜。做完之后,取了二十两银子,打发掌柜去了。 次日一早,李羡之派人将赵文徽请来,搭了梯子请他上房。赵文徽不知所为何事,立在当场并未曾动一步。李羡之笑了笑,带着千里镜率先上了房,然后唤赵文徽上来。赵文徽迟疑着不肯,又见李羡之以上到了屋脊,不停冲自己招手,只得顺着梯子爬了上去。李羡之等他到得身旁,将那千里镜递给赵文徽道:“赵典史顺着这里往远处望望罢。” 赵文徽只看是个竹筒子,越发奇怪李羡之怎的变得如此举止怪诞,以为是得了失心疯了。无意间,朝着那竹筒看了一眼,看见了那面小透镜,方觉得不简单,这才双手持住竹筒,透过里面胡乱朝着远处街上看,就见街上行人就似从他面前走过一样,面上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两个汉子不知因何口角起来,其中一人抡起棍子朝着另一个砸过去。赵文徽从千里镜看,却好似朝着自己头上砸来一般,忙斜着身子去躲,不料被瓦片绊了一下,差点从房上跌下来,亏得李羡之拉他一把,方才站住。定了定神,不禁为自己这样的窘态哈哈大笑起来。 李羡之待他笑过,道:“此物可用来远望,十数里外,尽在眼底。贼巢周遭岛礁林立,派人暗伏其中,用此暗中窥探,不出数日,可尽得贼情。” 赵文徽连连称善,道:“下官这就去准备,亲自上岛。”李羡之道:“赵典史能亲力亲为,自然再好不过了。” 说着二人下了房,回到内堂仔细商议。李羡之道:“那片岛礁很是险恶,免不了还得劳烦周把总。” 赵文徽道:“下官这就往乍浦去,请教周把总的意思。”说着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且说赵文徽骑了快马,不一刻便到乍浦,递了帖子进去。周把总叫“请”。赵文徽入内,不及虚礼,将求助的意思说了。这周把总士兵油子堆里滚出来的,先前有求必应是因为防区内出了大案,怕上头问罪。 自从巡抚大人下了札子,他便领会了抚台的意思,自然不肯再用心了。赵文徽与他左右交涉,他却先说士卒疲累,无力出海;又说薪饷未发,下面的人支使不动。总之,是虚与委蛇,打起了太极。 赵文徽见状,急不可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告辞再回县衙与李羡之商议。 李羡之道:“千里做官只为财,周某人如此推诿,不过是想要些好处而已。” 赵文徽道:“谁说不是,只是拿甚么给他做好处?总不能开了官家府库罢?” 李羡之道:“府库是绝不可动的,从府到县,人多嘴杂,上次那无名之祸,费了好大周折才完,绝不可将坐实的把柄教人捏着。”又道:“以往年节县里的当铺商行及士绅曾送来‘节礼’,约有百多两银子,存在账房,一直未曾动用,此刻正可一用。” 原来那时的官场中,每逢端阳、中秋、春节等大节,地方士绅和当铺商行都会给本地父母官送礼,谓之节礼,虽不成文,却已成定制。 李羡之本不愿收,可前任无一例外都收了,他也不好改了后任的规矩,于是便不退还,就存在账房里。于是写了张手条,命韩钏到贺泰安那里将这些银子支来,共一百二十两。 李羡之自小在银子堆长大,历来大手惯了,便欲将其尽数封了送与周把总。 赵文徽见了,道:“周把总之流混迹官场,素来爱钱,不过亦极少能一次收到这样大宗的数目。若送的多了,助长了他贪心,日后再有事相求,恐怕不易。” 李羡之听了,觉得有理,便问道:“依赵典史之见,当送多少合适?” 赵文徽道:“周把总这样的官,从来都是从士卒嘴里夺食的,不拘多少,总会看在眼里的。” 李羡之想了想,从中取出三十两,封在一起,交与赵文徽。道:“劳赵典史再辛苦一番,到乍浦一行。”说着,到书案边,写了一封短信,无非是几句阿颂之言,以图借人借船。 赵文徽带了银子和书信再往乍浦而来。双方相见,赵文徽将银子双手奉上,再言来意。 周把总见了银子,果然态度回转过来,假意托辞一番后,满口答应,愿借精兵十人,船两条。 赵文徽于是辞别出来,忙回县衙禀报李羡之。李羡之闻报大喜,即令赵文徽拣选精锐民壮,准备上岛。 当晚,赵文徽也选了十人,带上千里镜,并带足十日干粮饮水,赶到乍浦,与周把总所派的人汇合,见面之后,发现乃是几日前领头的哨官,姓陈。两人略说几句,将手下士卒分开,分别上了两艘船。仍旧是陈哨官在前引路,沿着前路往那片岛礁驶去。 陈哨官自是识路的,带路自不在话下,两条小船在岛礁间游弋穿梭,到天亮之前,赶到海贼落脚岛屿对面的一座寸草不生的小岛上。陈哨官留了两名士卒,便回乍浦。 赵文徽令将船藏在一处背风的海湾,然后在礁石下隐蔽之处扎营。自己则带了千里镜并两名亲兵登上山顶,躲在一座巨石后面,朝着对面岛上窥望。望了许久,不见人烟。赵文徽心中不由得隐隐生出一丝不安,生怕贼人移往他处。要果真如此,这许多努力,便皆付诸东流了。 就在此时,忽见对面半山一处山洞似乎有人影在动,赵文徽忙从千里镜中向那里望去,草丛后若隐若现,却是一个女人。不一刻,又有几个女人出现。又一会,有几缕青烟从洞口升起来。想必是被贼人掳掠的妇女在为他们烧饭。又过许久,烟火渐渐小了,才见有穿着各异,带着兵刃的男人从各处汇集而来,循迹望去,不远处还有几处隐蔽在草丛后的山洞和草屋,这便是他们落脚的所在。 如此这般,赵文徽在此守了数日,将贼人的位置和人数大致探察清楚。正欲收拾船只趁夜回去禀报,忽见对面岛上火把通明。赵文徽忙再登上山顶,用千里镜望去,但见贼人一群一伙离开巢穴,下到海岸边,乘船往内陆方向驶去,先后共五条船,不下数十人。 赵文徽惊叫一声:“不好!这伙贼人莫不是又要往平湖去了?!”忙命士卒、水手解缆登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三十章 出兵剿贼 却说赵文徽的船远远地在半里开外跟着贼船,果然是朝着平湖方向而去。眼见离岸愈来愈近,赵文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下令加速,从贼船旁绕过去,赶回乍浦通报。这时,贼船却忽然停了下来,船上叫喊一阵后,竟调转船头往南朝着与平湖相邻的海盐县去了。 赵文徽担心稍减,便从乍浦登岸,告知周把总小心提备。然后便借了匹快马狂奔回县衙,将李羡之从睡梦中叫醒,禀明贼情。李羡之知向海盐通报已是来不及了,为防贼人再窜入平湖,忙命将县里十余名马快集中起来,向四面哨探。又令县衙民壮、衙役各执军械待命,以备救援。紧锣密鼓地提备一夜,好在海贼并未犯境,算是虚惊一场。 隔天,有消息传出,海贼在海盐县劫掠村庄,杀伤数十人后全身而退。抚台知事态严重,不敢再等闲视之,慌忙又聚齐众官商议。众官仍旧如前次一样,一声不语,唯恐这倒霉差使落到自己身上,独有兵备副使力主出兵会剿。这位副使姓胡,全部官称是浙江按察副使整饬本省兵备,为人很是周正,在如今两浙官场上,算是极为难得。 军门虽胆小怕事,但也知道如今世道,万事皆可混沌,惟剿贼用兵不能敷衍。若养贼为患,造成大祸,不说朝廷降罪,单是京里的那班都老爷的章表也能将他活埋了。只是自己本事有限,军务生疏,打仗的事务实在是不在行,因此未敢轻动。如今见胡兵备慷慨陈词,自然大喜过望,倚之为柱石,即令其代自己为帅,统筹军务。又调一员参将,两员游击并备倭军千人归他统属,沿途各府、县、堡、寨军丁俱归节制。 胡兵备接了差事,即刻上任,拣选兵马,筹备粮饷,一切办齐,却又迟迟不誓师,每日仍在衙门阅公文。如此一来,又惹得舆论汹汹。上到都、布、按三司,下到各道、府,无不指摘胡兵备贻误军机,养贼玩寇。吵的军门耳根不得清净,连下了几道札子催问。胡兵备每次都回“时机未到”。众官如何肯信,闹到抚衙官厅,当着军门的面逼他出战,尤以布政使与粮道催的最急,说是大军集结,空耗粮饷,财赋难支。 最后闹得急了,胡兵备拉了脸道:“用兵之事,非是儿戏。诸位大人若觉得下官办事不力,尽可将在下的官印摘了去,另择贤能,在下绝无怨言。官印下官也都带来了。”说罢,自腰间将印解下,也不理众人,只双手捧着印,朝着军门大人深深一拜。 军门大人好容易找着一个帮自己担事的人,见如今闹到这步田地,一时不知怎么收场才好,只在座上叹气。胡兵备见军门大人没有动静,又朝着众人道:“哪位大人将这劳什子接了去,下官正想着过几天轻快日子呢!”胡副使此言一出,众人便又不言语了。军门大人勉强着和了一阵稀泥才算平息,军务仍由胡副使一力承当,众人也只好作罢。 原来胡副使乃是多年的老军务,颇明用兵之法。深知军门下令用兵,岛上贼人也定会得知。若骤然出兵,贼人势必提早逃散一空。因此,胡副使故意拖延不出,意在麻痹贼人。暗地里,他已下了数道札子,令沿岸堡寨收缴船只,又令一员游击率三百兵士往来巡哨,使片板不得下海。 海贼最初得知朝廷发兵的消息,连忙收拾掠夺而来的财物准备躲藏。可后来又有暗探上岛,说官军并无动静。果然,一连十余日,既不见官军来,亦不见再有暗探上岛,以为官军并无进攻之心,遂仍旧居于原处,不以为意。 胡副使料定海贼已经懈怠,突然提兵往海盐县来。扎营已毕,下了手书令海盐、平湖两县各文武官到营中相见,商议剿贼之策,李羡之自然亦在见招之列。到了营中,问及贼情,众人要么缄口不言,要么答非所问,敷衍了一阵,胡副使见问不出什么,怅然送客。 李羡之见胡副使颇有忧贼之心,知其实心任事,因此并未走出多远,便又折返回来求见。门子通禀进去,胡副使颇感不解,于是叫“请”。李羡之入内拜道:“下官有军情要事相告。”胡副使问道:“适才一再追问,阁下为何不言?”李羡之道:“事关机密,不敢妄言!”胡副使忙令言明。李羡之于是将他如何派人上岛窥探贼情的事细说了一遍,然后从袖里取出一方白布展开,正是赵文徽在岛上画的地图。原来李羡之打算将此图送到军门那里,不料海盐又遭劫掠,于是想到上面或要发兵,因此稍萌了点私心,便留了下来,未曾上报。 胡副使细看了图,见里面将贼人住所、进出的大小道路、藏匿船只的海湾标的清清楚楚,省了自己不少的事,不由得大喜,连连夸赞。李羡之道:“此乃十余日之前所绘,不知此刻贼人尚在也不在?”胡副使道:“不拘在与不在,只要攻进贼巢,将其毁了,也是大功一件。”说完,又朝外叫人,将领兵的参将唤来,准备整军出发。李羡之又道:“不如趁夜里出发,将小岛围住,待天明进攻,定不让他走脱一个。”胡副使深以为然,遂下令检视船只,以备出征。 到夜里时分,士卒饱餐战饭,登船起行。领兵参将率军乘大小船只数十艘在前,由赵文徽及陈哨官为向导,偃旗息鼓往那片岛礁驶去。胡副使自乘一艘大船在后相跟。李羡之献图有功,颇得胡副使看重,因此亦将他请上船同行。 这一夜虽风平浪静,但为了不惊动贼人,因此船行的极缓,到四更时,才将小岛团团围住。统兵参将派出一员游击带勇士数十,由赵文徽引路,摸黑上岛,潜至距贼巢数十步外埋伏。到天亮前,士卒全部上岛,船上放起三声号炮,全军一起奋力向前,一时杀声震天。 岛上贼人并未逃走,此刻正在梦中,闻声而起,乱作一团,胡乱抄起兵器冲了出来。这时,数十伏兵一同起身,拿起手中鸟铳、弓箭乱射,贼人受此一击,皆以为官军从天而降,愈发大乱起来,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官军四面围攻如篦,除部分倭人抵抗甚厉,其余附逆盗贼大多望风而向,未至正午战事已经结束,逃散的贼人也尽数被擒。此役,共斩首七十余级,生俘近百,解救被掳妇孺亦数十余人。 大胜之后,胡副使邀李羡之一同登岸,检视战果。兴头所致,胡副使亲自点起火把,将贼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后将俘虏、辎重全部装船返航,将一炷炷冲天浓烟留在身后。途中,就在船上写了捷报,将李羡之踏勘贼情的功劳细细写在里面,然后派一艘快船送往巡抚衙门。当晚,胡副使不胜欣喜,登岸之后,在海宁、平湖两县征调牛酒,大飨士卒。驻了一夜,天亮时分,督军启程返回杭州。循着水路,一日便至。在城外驻扎,预备次日一早,到辕门献俘。 军门大人接了胡副使捷报,自然大喜,特意早起,穿了簇新的朝服,会集一班文武官员候着。日出时,大会于校场,胡副使率属下参战将校士卒拜于辕门外,然后将七八名首犯压到阶前跪下。军门历数其罪,喝令当场斩首,立时拥上一队刀斧手,眨眼之间,手起刀落,七八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当场。杀完了人,军门大人检阅全军,很是勉励了一番方才解散。军将各自回营,众官亦返回衙门。军门也不上轿,拉着胡副使步行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拿好话话恭维他。如此一来,其余各官亦不敢上轿,皆步行相跟。一众轿夫们也只好抬着空轿远远跟着。满城的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奇观,忍不住围着看,惹得护卫不停晃着手中明晃晃的刀驱赶。 回到衙门之后,已近正午。军门及诸位大人走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仆役们连忙上来端水盆,递帕子,请大人们净面擦汗。闹了一气,大人们洗完脸,各自归座,仆役又送茶上来吃了。军门又与众位大人商议,当如何向朝廷上奏。众大人异口同声道:“全由军门大人定夺。”军门大人便不再问,与众人说些闲话,过了不久,仆人进来回道:“酒宴已经备齐,请各位大人入席。”剿贼大胜,庆功自是不可少的。军门大人招呼众人入席,杭州的官都在邀请之列,连首府、首县亦皆请到,坐了满满一屋子。酒席之上无非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相互恭维恭维,拉扯拉扯,有旧的没旧的,有仇的没仇的,皆换了笑脸相对。 闲言少叙,单说宴罢之后,军门大人退到后堂,一时竟无睡意,便斟酌起奏疏来,想了半天,命人将老夫子请来。这时老夫子睡得正香,军门相请又不能不起,只好挣扎着起来,来见军门大人。 军门道:“此次剿贼获胜,该如何向朝廷奏报,一时拿不定主意,特请老夫子来商议商议。” 老夫子听了,知道军门不愿功劳被胡副使独得,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便道:“此事容易,大人乃是主帅,居中调度,用筹帷幄,才有此大胜,自然是功劳第一;胡副使亲临阵前指挥,将士用命,功劳次之;其余布、按及各道佐助军务,筹运粮草,亦是有功。如此奏报上去,定无偏颇。” 军门道:“此战斩获不过百数,报这许多人上去,恐惹非议。” 老夫子道:“这又简单了,大人只需在奏疏里略略夸大夸大,将数十人写作数百人,小胜便是大胜。” 军门道:“这样一来,便是虚报军功,一旦走漏风声,部议下来,乃是重罪。” 老夫子道:“而今朝廷在北边屡吃败仗,民心失望,当朝的魏九千岁正巴望着官军能打胜仗,往自己脸上贴金呢,纵使走漏风声,也会假装不知,绝不会议罪,大人尽管放心。” 军门大人早有虚报的念头,只是心中犹豫,拿不定主意。他一贯是最信这位老夫子的,见老夫子这样一说,立时打定了主意,道:“如此,劳动老夫子大驾,代我拟写这封奏疏。” 老夫子当即便在军门大人的书案上下笔写了起来。先写圣皇万岁,又把魏忠贤捧到了天上。后面又吹嘘浙江军门用兵如神,官军天将神威,一战奏凯,斩获无算,洋洋洒洒上千言。写完了,递与军门看,看了几遍,果真是妙笔生花,花团锦簇,一个字也改不得。 军门大人着落老夫子将奏章发了,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第三十一章 生祠闹剧 却说军门向朝廷上了报捷奏章,盖了加急章,不出十余日,便送到京师。首先接着的,自然是阉党的人。 魏忠贤果然借此大作文章,在皇帝面前吹嘘的天花乱坠,借机保奏自己的子孙同党们封爵升官,前后不下百人。 轮到浙江的诸位老爷们,油水却寡薄的多。军门大人仅仅进了一级,加正三品右副都御史衔,仍抚两浙。 胡副使则因按察使此时恰好死了老子,循例要回乡丁忧,得以本职署理司务。其余众官并无实惠,只落个一体嘉奖的名分而已。至于出了大力的李羡之则是提也未曾提一句。 李羡之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算是个通透的人,并不在乎这些一时的虚名虚利。其余众位老爷却不同,一个个巴巴地望着能借着此时蹭些好处,不料殷殷企盼终化成一场泡影,由是心中皆愤愤不满,于公事上愈加懈怠起来,上官如此,下面州、县的老爷更是纷纷效仿,正事一件不管,只一心捞银子求实惠。 如此一来,李羡之一心用事,倒成了两浙一大奇观,例行考成过后,竟考为优等记录在案。虽然在阉党当政之下,这个“优等”并无甚用处,但李羡之却知道,待到东林出头之日,这个“优等”便有大用处了。 不过此刻,离东林出头尚有一年之期,阉党的权势已然到了顶,天下各处又刮起了给魏忠贤修生祠的恶风。 霎时间,各处占着风水宝地的关庙、岳庙以至孔庙,皆被捣毁,在原址上修起了一座座魏九千岁的生祠。 这阵风刮得极快,刹那间便波及两浙。嘉兴郝知府素来倚在阉党门下,一心要巴结主子,上了一个条陈到巡抚衙门,要在嘉兴为魏忠贤修生祠。 浙江军门一向是个不既没主意又没野心的官,如今做到三品大员,已是心满意足了,不愿再多事,对修生祠之事向来不置可否。无奈郝知府的条陈若是不准,便是公然与阉党作对,他是断断没有这个胆子的。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下了札子允了,又令布政司府库拨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资助。 郝知府得了巡抚的回信,即刻请了风水先生选址,一连看了三日,找到了一处大吉之地,却被一座破败的孔庙占了。郝知府即令拆了破庙,就在原基上动工建祠。 令下,同知、通判二位老爷尚有半分廉耻在,忙来劝谏:“我等皆出孔孟之门,若拆了孔庙,定惹世人唾骂,还请府尊大人另择宝地。” 郝知府不以为然道:“孔圣人是旧圣人,魏九千岁是新圣人,去旧存新,自古之理,有何不可?” 同、通二位老爷见状,知道郝知府已是打定主意,自不敢冒犯上官之尊,便不再说,借机退了出来,自相牢骚道:“自古至今皆讲个敬天法祖的道理,到郝知府这里,竟变成去旧存新了,不知是哪家经典上说的。”议论一阵,各自散了。 郝知府立即张出榜文,招募匠人开工。不数日,那座孔庙即被夷平。计算工料,大约需募匠人数十,征民工数百,耗费白银六万余两。所用银钱郝知府自然是一文也不用出的,一道札子下去,从嘉兴府库拨出了出了五千两,又从辖内那些乐得巴结官老爷的乡绅手里募化了万余两,剩下的则摊到所属的四个县里,从百姓头上强征。 知府手札送到各县,县里自然不敢忤逆府台,更不敢得罪阉党,于是三班衙役纷纷出动,挥着手中的大棒,挨门逐户征钱征粮征人。这时本来朝廷苛捐杂税就已多如牛毛,府内已是民怨沸腾,物议汹汹。如今又增了“生祠税”,以致百姓卖儿卖女,破家灭门者十之三四。 李羡之自然亦接到了札子,粗算下来,平湖一县要征一万一千两银子之多。他忙将贺泰安和赵文徽唤来商议。因他明知钱县丞与苗主簿与郝知府交情匪浅,故而议事之初有意避开他二人。 待贺泰安与赵文徽一进门,李羡之劈面就说:“平湖近海,屡遭倭变,本非富庶之县,各样的税已将全县百姓的血抽干了。而今又遭贼掠,民已半残。他郝府台一时兴起,要修甚么生祠,叫我到哪里去寻这万多两银子?” 贺、赵二人听了,一时摸不着头脑,愣在那里。李羡之便将郝知府手札递过来,二人看了,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贺泰安道:“库里有几多银子,我最清楚,莫说一万一千两,就是一千一百两亦是凑不出的。” 赵文徽也道:“日前出海剿贼,说是大胜,可军门那里一文银子也没拨下来,县里也出了百多人打仗,死伤十几号人,抚恤银子和赏钱还欠着未给,照这样下去,一旦有事,怎么好再支使这些人?” 李羡之见两员下属也跟着牢骚起来,便转了话音道:“请二位过来,就是商量个对策,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的。” 二人一时愣住,无话可说。许久,还是李羡之想个主意,道:“劳贺先生回去,厘算账目,看库里能有多少结余,留一些应急开支,剩下的不论多少,好歹匀一些出来。”转脸又对赵文徽道:“赵典史在县里一向颇有威信,劳烦到城里、乡里走一走,拣着光景富足的商铺、绅士家游说游说,劝着他们捐一些出来。我自己也掏一掏荷包,好歹凑些送上去。剩下的,我便拼了这张脸面,到府台那里哭哭穷,求他减免些罢了。” 贺泰安与赵文徽见李羡之如此说,虽觉得为难,却也不好推辞,只好领命去了。贺泰安回到账房,将县衙的开支缩了又缩,减了又减。轿子旧了也不修了,只把旧的用;屋瓦坏了漏雨,暂不买新的,只把茅草堵上窟窿;院墙塌了也不修了,载几根篱笆了事。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忙了半夜,好歹余出来五百两银子。 赵文徽则更是辛苦,城里乡下来回跑了五六日,许了不少的好处,才终于募化来二千余两。李羡之又自掏腰包,凑足了三千两,亲自送到府台衙门。 郝知府见了银子,嫌少,脸立时拉了下来,道:“本府的札子下了这许多日子,怎的才收上这一点?叫我如何开工?” 李羡之回道:“县里委实拿不出银子了,这一点还是下官拼了脸面,东拼西凑出来的。” 郝知府道:“平湖也是有几千上万户百姓的大县,怎的就收不齐万把两银子?” 李羡之道:“大人明鉴,平湖百姓素来穷困,近日又遭兵火,就是朝廷的各样税赋,也常常交不齐。街市商贸也多改用铜钱,有些地方干脆以物易物,许久不见银两流通了。民生多艰,还请大人体谅。” 这郝府台别的倒还好说,只要与银子相干,他是半点也不让的。又想起李羡之自上任以来,除了初到时送过些银子,之后便再无表示,早已火冒三丈,怒冲冲道:“要本府体谅,倒是有哪个体谅本府?这银子总不是进了我个人的荷包,一文一两都是要用在魏九千岁的生祠上的,功德碑上也是要属你的名字的。将来魏九千岁高兴了,赏下来的实惠也是有你一分的。” 李羡之心中暗道:“这样的实惠我情愿不要的,功德碑的名字我亦绝不愿属的。”只是不便明说,便一言不发。 郝府台又喝道:“无论如何,三日之内,将银子凑足了送到府衙来!” 李羡之争锋对道:“大人逼我,我免不得要逼百姓,若是激起民变,下官可担待不起!” 郝府台益怒道:“嘉兴府治下亦非你平湖一县,其余三县已尽数收齐,并无民变之事发生,怎的李知县治下偏有刁民么?” 李羡之受此抢白,一时竟无以答对,片刻,才道:“下官治下本无刁民,只恐是逼良为盗。” 郝府台本是个外强中干之人,见李羡之如此顶对,一时气急,一张脸憋的红里透紫,叫道:“平湖倒是也不是嘉兴属县,你倒是也不是本府辖下的知县,为何如此藐视上官?” 李羡之见他抬出府台的身份以势压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解释道:“下官并无丝毫藐视之举,只是平湖委实穷困,缴不齐银子,还请大人宽限则个。” 郝府台怒气不减,道:“无论如何,须将银子送来!”说罢,即令送客。 李羡之无法,只得辞了出来,徘徊着回了平湖。贺泰安与赵文徽接着,打听情形。李羡之一一说了。 赵文徽道:“这就是了,但凡与银子相干,郝府台是绝不肯让一分一厘的,何况是几千两。看来平湖百姓这一劫是难躲了。” 李羡之此时亦是余怒未消,恨恨道:“拼了这七品乌纱不要,我倒要为这一县百姓强项一回,看他能把我如何!” 赵文徽忙道:“大人切莫意气用事,要是因此被参掉了官,再用一个谄媚之辈来,莫说此次平湖百姓的灾不免,就是将来也难免处于水深火热中了。” 贺泰安亦道:“赵典史言之有理,况且阉党整人的手段历来狠辣,若与之强抗,恐生不测。” 李羡之这时气也小了,便道:“如二位所言,该当如何?郝某人催的紧急,恐怕拖不许久了。” 贺泰安与赵文徽一时也失了主意,苦苦思索对策,终不得要领。良久,就在三人沉默之时,忽一人不及通报便撞进门来。 三人一齐抬头看去,却是韩钏,正上气不接下气乱叫“不好了!不好了!” 李羡之作色问道:“何事不好了,以致如此冒失?” 韩钏又连喘了几口气才道:“又闹贼了!” 一旁赵文徽急抢着问道:“哪里闹甚么贼了?你快讲清楚!” 韩钏道:“是海盐的渔民,为了抗‘生祠饷’,与官府争执了起来。海盐知县率人弹压,将其赶下了海,已很有日子了。因怕上峰怪罪,未敢奏报。日前有商船被劫,如今才满街的嚷嚷开了。” 李羡之也忙问道:“可曾到本县境内?” 韩钏道:“只听说劫了几艘私自出海的商船,并不曾听说上岸,不过时间久了,就难料了。” 李羡之免不得摇头叹气一番,再命赵文徽将衙役土兵收拢起来,四处哨探巡逻,保境安民。方安排完了,贺泰安忽道:“此番一闹,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其中到底是何缘故,请看下章。 第三十二章 贼情又起 且说李羡之听贺泰安说海盐闹贼并非坏事,只当是他在劝慰自己,一时也未多想。 贺泰安接着道:“而今天下甚不太平,外患难平,民变四起,朝廷很是头疼。海盐为了筹那‘生祠饷’,逼良为盗,惹出大祸。始作俑者,却是郝知府。不如借此做做文章,不定可以浑水摸鱼,免了本县的银子。” 李羡之道:“而今天下魏氏当权,郝府台是为他修生祠才闹出这样的事,他自然要百般回护,如何去做文章?” 贺泰安笑道:“羡翁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魏氏虽然恶名昭彰,却是十分好面子的,只消换个说法,自然得计。” 赵文徽已然意会,道:“就说他假借为魏氏修生祠之名,暴敛地方,激起民变。” 贺泰安复又笑道:“不错。修生祠又何须这许多银两,多数定是落入他私人腰包里了。魏氏担了恶名,却不得实惠,这样的弹章上去,管保会迁怒与他。” 李羡之听了二人你一言,他一语,心中早已明了,道:“我乃方牧之员,无参奏之权,不知这样的风声由谁放出去的好?” 赵文徽道:“大人不是与京里的张御史十分相熟么?不如去一封快信,请他相助。” 话音未落,贺泰安忙道:“不可,京师远在数千里外,若弹章自京师出,定会惹人怀疑,细察之下,羡翁与张御史的同年之谊自然是瞒不住的,免不得被人识破,牵连进去。” 赵文徽问道:“依贺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贺泰安道:“事发在浙江,弹章自然自浙江上去才合理些。” 李羡之道:“浙江地方官场,并无深交之人,岂能以心腹相托?” 贺泰安道:“而今缉拿党人甚严,但有深交之人倒不可托了。我知一人,定可成事。” 李羡之与赵文徽齐声问道:“是何人?” 贺泰安道:“便是而今正任按察使胡大人。”——不久之前,原来的胡副使已由署事授了正任,正式穿起了三品官服了。 李羡之道:“贺先生玩笑了,我一个七品知县,如何驱使得动一个三品按察使?” 贺泰安道:“前番闹贼,便是胡大人剿绝的,而今叙功才未过多久,贼人踪迹又萌,要是传到朝廷,大概总会问个剿贼不力,冒领军功的罪名。不如将此事透露给胡大人,他总要上表为自己分辩。再者胡按察身负监察两浙官吏之任,由他上表,也无人说得出闲话来。” 听贺泰安说完,李羡之与赵文徽一起恍然。李羡之道:“这倒容易,过几日便是进省的日期,我早些动身就是了,也不见得会招人耳目。” 原来那时官场的规矩,每年都有固定的日子,各处府、州、县的官吏要分着拨的到巡抚衙门和布、按二司进拜,一则叙职,再则拉拢人情以图升职进取,其中多有不为人知之处,历来皆是一般。当下说定,便令韩钏、金顺两个收拾行装。 次日一早,李羡之将公事交代清楚便往首府杭州来。到得杭州,往各处大衙门投帖,见各处官员早到的极多,他却有些赶得晚了。免不得花了几文银子打点,然后帖子投了进去。里面放出牌来,布政使司排在后天进见,巡抚衙门竟排在了四天之后。唯独按察司见的人少,排在次日。 时日尚早,李羡之便从容起来,欲到官家驿站寻个寓处,又想此时恐怕早已人满为患了,便不走这许多冤枉路,就近在街边寻了家客店寓下,等着次日进见。 次日一早,李羡之梳洗完毕,穿了官服,戴了纱帽,蹬了官靴,早早来到按察司官厅候着。先到的几位,陆续又来了五六个,一齐坐着吃茶,有相识的兀自闲谈。闹闹哄哄到巳牌时分,里面出来一个仆人,趾高气昂地喊道:“大人出来了!”一时满堂皆惊,众官纷纷起身,躬身颔首等候。 不一刻,就听脚步声响,胡按察出来落座。众官一齐跪拜行礼。李羡之未及反应,未曾跪下去,立在群中,真如同鹤立鸡群一般,不由得大窘,连忙行礼。 正因这番跪的慢,胡按察恰好一眼认出了他。待行众人过礼,略坐了一坐,胡按察敷衍了几句场面话,便婉令送客,唯独令一个老家人暗暗将李羡之留住,带到花厅里坐。 李羡之正不知所以,胡按察送客回来,也到花厅来见。叙礼毕,胡按察归座,李羡之侍立一旁。 胡按察忙让他坐,然后道:“先前剿贼,多蒙阁下鼎力相助方能成功,叙功之时,却单少了阁下,我时常念之,心中实在不安得很。” 李羡之道:“大人说哪里话,大人率兵剿贼,免了下官治理地方不力的罪责,本当竭诚相助,岂敢邀功?” 胡按察道:“赏功罚过,历来的规矩。只是而今的局势大变,有功不赏,无过受戮之例比比皆是,却不是我等能左右的。” 李羡之应道:“谁说不是。”然后又转了话头道:“如今天下为魏氏修生祠的事大人可有耳闻?” 胡按察道:“沸沸扬扬,如何不知?” 李羡之道:“那海盐县的事,大人可知?” 胡按察问道:“海盐何事?” 李羡之道:“下官的顶头上司郝知府也赶了这阵风,要给魏氏修生祠,免不得向下面属县摊牌工费,数量还不在少数。海盐知县征饷的手段稍严厉了些,逼得一些渔民下了海,做了盗贼,日前已有几艘上船遭劫,如今坊间皆传开了。此时本不该下官多嘴,实在是怕他再闹起来,受苦的还是近海的百姓。” 胡按察听完,立时知道事态严峻,暗想道:“若是朝廷闻之,不知其中隐由,必然怪我上次剿贼不力,致其死灰复燃,怪罪下来,莫说乌纱难保,便是项上首级,也不知几时丢了。”一边想,脸色已变得煞白起来。 李羡之见了,婉转道:“其实修生祠亦用不了许多银子,皆因郝知府恣意多征,方有今日之事,大人掌两浙监察,不可不问。” 胡按察乃是久经历练的老官僚,如何不知其中深意?未几便已想好对策,又与李羡之谈了些闲话,问了问郝府台摊派银两数额及海盐渔民为盗是否属实。 李羡之一一据实相告,谈罢,已是正午。胡按察留饭,李羡之数般婉辞离去,回到寓处用饭,然后候着进见巡抚及布政使大人。无须赘述。 却说胡按察送走了李羡之,一颗心高高提着,思索片刻,叫来一个心腹家人名唤胡服的,暗自往嘉兴、海盐一带访查。去了数日,胡服回来禀报,所说与李羡之无异,方才信实了。 于是一刻不停,挥笔写就一本,预备发往京里。又想,此时风声尚未传开,贸然弹劾,恐惹人猜疑。于是又将胡服唤来,命在杭州市井将嘉兴府海盐县逼反渔民为盗的事传了出去。这市井之中,乃是最喜传闲话的地方,况且这胡服认识不少官衙门的仆役管家,因此未过两日,便传的各大小衙门里汹汹攘攘起来。 巡抚大人知道了,即传见胡按察,勘问详情。胡按察将郝知府强征饷银逼反渔民的事添油加醋说了,直说的这位胆小军门心惊肉跳,面无人色。然后,胡按察趁机将写好的奏章拿了出来,请抚台过目。军门匆匆览过,见将一切罪责都推在郝府台身上,心神才稍稍安定。 胡按察道:“事不宜迟,当即刻发往京师,若被人占了先,军门大人与卑职皆难免了。”说着,请巡抚大人署名。 巡抚道:“署名便免了吧,到时上头问下来,我自为你说话就是了。” 胡按察知道巡抚软懦不能成事,也不勉强,当即辞了出来。欲将奏章送至驿站,又恐有甚闪失,于是回府,另写了一封书信给京里一位至交的刘御史,请他代为投递。写毕了信,令胡服怀了奏章及书信,并带了份厚礼,快马往京师去拜见那位御史老爷。 到得京师,胡服一刻不敢耽搁,径直往刘御史府上来。花了几钱银子,请门首的二爷将信先送了进去。 不多时,那二爷出来道:“老爷叫你!”说完转身入内,胡服连忙跟上,一同往里走。穿过前进,到了二进上房,刘御史正候在里面。那二爷回禀了一声便退去了。 胡服入内相见,刚迈过门槛,便伏在地上,磕头请安。刘御史命他起身近前答话。胡服却不起来,跪行向前,到刘御史脚下又磕了个头,方才起来,战战兢兢将奏章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刘御史结果,匆匆览过,放在手边。 胡服又从背上将一个包袱接下来,从中取出五十两蒜条金恭恭敬敬放在奏章的边上,道:“我家老爷一点心意,请刘大人笑纳。” 刘御史见了眼前金光闪闪,立时笑道:“我与你家大人乃是至交,帮忙乃是应该,如何用的着如此厚礼。” 一面说,一面伸手拿起两锭金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放在原处,道:“你回复你家大人,就说他老人家信中所托,我自会竭力相助。”胡服得了回话,满心欢喜拜辞而去。 却说刘御史与胡按察交情匪浅,又得了五十两金子,自然尽心相助。先是在心中反复谋划了一番。而后,花了十多两银子备了一桌酒席,将各部院中做言官的知己的好友都请了来,酒酣耳热之际,将胡按察的奏章拿出来请大家一观。 众人不知何意,刘御史笑而不语。当日席散,自然无话。到了次日,刘御史便将胡按察的奏章与自己所写的一本无关紧要的条陈一起递进通政司。这通政司专掌内外奏章之事。但掌管本司之事的通政使大人却是郝知府的同年,见了胡按察的奏章,见里面多有牵扯,意欲将其暗暗匿下。却不料刘御史日前已在几位言官前露过消息。言官的嘴历来极快,此时早已传开了。通政使大人风闻此事,稍作权衡,便分清了轻重。毕竟为这个不远不近的同年惹上言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于是,通政使大人只装做未曾看见,将奏章原封不动递进了内阁。 此时,阁臣大多皆是阉党中人,因此魏忠贤倒也放心。寻常之事便由阁臣批红,遇着不能决的大事,才由魏九千岁出山。所谓无巧不成书,这日一向作威作福的魏九千岁忽然兴起,要学事必躬亲的诸葛武侯,亲自跑到内阁来,要批折子。 几位阁臣皆是阉门出身,见亲爷至此,自是百般阿谀,抹凳子、递茶水,将其奉在大堂上,将厚厚一叠奏章跪送到案前。 魏忠贤手握朱笔,看一封,阁臣递一封,不时还如同为老爷递茶送水的侍女一般扭捏作态一番。批过几封,恰好到了胡按察的那一封,看未过半,魏忠贤忽大怒起来,将朱笔往案上一掷,溅起点点朱砂雨,附近两位阁臣的脸上立时如同各生了一脸红麻子。两位阁臣吓了一跳,并不去擦脸,反而仰面堆笑,如同腊月寒梅一般,连连劝亲爷息怒。 却不知魏忠贤因何发怒,二位阁臣又如何去劝,请看下章。 第三十三章 郝知府的祸事 且说魏忠贤在阁部大堂批到胡按察的奏章,竟无端发起怒来。大大地将伺候在侧的两个阁臣吓了一跳。两人一边解劝,一边同往那奏章上瞧。 原来胡按察这份奏章写的十分巧妙,他并未直说郝某人为给魏氏修生祠而逼反百姓,而是从中转了一个极大的弯。只说“郝某人提议为九千岁修祠,甚膺两浙官民之望,尚自军门方伯,下至市井斗民,无不欢跃。奈何郝某人初心并非修祠,只为借机敛财,所征钱粮巨万,皆输入私库;所建祠宇低矮促狭,如同民宅。两浙百姓甚为不满,颇有强起相抗而为盗者。”云云。 魏忠贤本是不学无术之辈,自然不懂其中曲折,便信以为真,发起郝某人的怒来。一怒其忘恩负义,不诚心为自己修祠;二怒其借机敛财却未曾孝敬自己一文。末了又夸起浙江的百姓来,道:“浙民倒是通情达理忠诚的很,这样的官就该反他。” 却说魏忠贤虽不学无术,但其能至如今权倾天下,全仗手下一班不顾廉耻的狗头军师为之谋划。此时伺候的一位顾阁老便是其中极见信用的一位。 顾阁老一眼看出其中玄机,但又不好当面揭穿,便道:“亲爷且慢发怒,该员所说之话也未必可信。想来不过是辖下闹贼,借此脱责而已。” 魏忠贤道:“若所言非真,浙民又何苦反叛做贼?” 顾阁老听了,哭笑不得,却仍不敢直言,便和起了稀泥,道:“郝某人的官还是亲爷亲简的,一向稳重干练,此次想必是一时疏忽了,莫如派员下去验看,责令他建一座大祠,好为亲爷风光一番。至于些许蟊贼,只消一张手令,命浙江军门派兵剿绝就是了。” 你道这堂堂顾阁老为何要为区区郝知府说话?原来这顾阁老也是极爱钱财的,郝知府当初靠了阉党,走的便是他的门路。这些年来,明里暗里,又孝敬了不少。此次帮他说话,一则是看着以往孝敬的情面;再则又想着像郝知府这样会捞银子的主儿一时不好找,若真参掉了他,不知后面要损掉多少进项。于是便一味回护。 可是这时魏忠贤也一心往钱眼里钻,道:“该剿的是郝某人,剿贼作甚么?” 顾阁老听了,惊得下巴几乎掉在地上,只好问道:“依亲爷的意思,该当如何?” 魏忠贤只是自顾恨恨道道:“这郝某人实是可恶,竟将浙江百姓的孝心归了自己,真是该杀!” 顾阁老晓得其意,便道:“下官这就发函,令他将所收银款尽数拿出来,都用在修祠上。” 魏忠贤犹恨恨道:“纵使建成了,也是远在浙江,我又瞧他不着。” 顾阁老只好道:“莫如令他将银子解进京来,不知可否留他一条性命?” 魏忠贤听了这话,方才舒心了,道:“既然如此,就依顾阁老所言吧。”说罢,也不看奏章了,闭目养神起来。坐了片刻,便起身要走。顾阁老与另一位阁老一同恭恭敬敬送其离开。 待魏阉去了,顾阁老忙具了一封书信,遣家人送往嘉兴。既到,寻到郝府。家人进来禀知。郝知府闻顾阁老信使到了,忙挺着肥硕的身躯亲自出迎,接了信,命人将信使请到侧厅款待。然后拆开信来看。 信中,顾阁老将此事极尽渲染一番,说魏九千岁知他所作所为,发了雷霆之怒,要治他不敬之罪。又催他赶快将银子送到京里打点,以此免祸。 郝知府看完了信,立时如五雷击顶一般,呆坐坐在榻上,面白如土,冷汗如雨。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他自知魏阉的手段,杀一个一二品部堂大员也易如反掌,何况自己这个区区四品知府。 想了许久,别无善法,只好命人将账房和书启两位心腹老夫子请来商议。不多时,两位老夫子到齐。郝知府此时已没了主意,将信交给二人看。两人看了,各自咋舌,道:“如此,此事难办了。” 郝知府听了,心中愈乱,道:“二位先生好歹拿个主意,将此事搪过去。” 账房老夫子道:“也无他法可想了,只好按着顾阁老的意思办。此次共征了约五万多银子,修祠用了不足八千,剩下的都在账上,不如一体解进京里,请顾阁老帮忙周旋。” 书启老夫子道:“三万多银子如何能够?单单魏九千岁就胃口大惊人,何况还有内阁的各位阁老,部堂的诸位大老爷,要不一一打点到了,任其一人在魏九千岁身边进一句谗言,府台大人便是灭顶之灾。” 郝府台听了这一番话,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一面惜命,一面又惜财如命,辗转纠结,甚是苦痛不堪。 两位老夫子催道:“还请府台大人决断。” 许久,郝知府终是觉得保命为上,可又不愿多出银子,总说“再斟酌斟酌”。思虑半晌,道:“日前征饷,平湖县尚欠着八千银子未缴,可再发函催他一催,一总凑上。” 书启老夫子倒吸了一口气道:“大人切莫如此性急,此次京师问罪,绝非无端之祸,定是有人向京里通了音讯……” 话未说完,郝知府先吃了一惊,忙问道:“依你之见,此人便是平湖李知县?” 书启老夫子道:“此前各县都缴齐了征饷,惟平湖县不给。大人屡次遣人催促,他总是借故拖延,而今方过一月之期,便出了这样的事,虽不足以确定是他,但其中想必觉脱不了干系。” 如此一说,郝知府想起之前曾帮钱县丞与苗主簿构陷李羡之时被他轻松化解。那次也是阉党中人替他说话。由此他又想到李羡之可能果真在京里有阉党的大员做靠山。想到此,他愈发惊了,为谨慎起见,自然不敢再提那八千银子的事。又问两位老夫子道:“依而为之见,送多少合适?” 郝知府惯常是收银子的,不拘多少,总是笑纳。到送银子时,却一直拿不准主意,从来都是老夫子们替他计较的。 两位老夫子蒙问,交头接耳低语了许久,道:“依我等之见,当送七万银子为好。” 听了如此庞然之数,郝知府直觉的天旋地转,几乎栽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坐稳,黑着脸一言不发。 账房老夫子一笔笔算道:“就是外官入京,要想见魏九千岁一面,也要三万四万送银子的。而今既然得罪于他,少说也要四万。另有一万五是送与顾阁老的,历年来皆是此数,余下一万五则是打点各位大老爷,免得再节外生枝。” 郝知府眼见着账房老夫子扳着指头算了个清清楚楚,虽然极其不舍,却也别无善法,只好又从家中取了大宗银子,与借着“生祠饷”敛来的银子一起凑足了七万两,准备解送入京。 到次日,郝知府令书启老夫子和一个心腹管家一同到京中周旋。这书启老夫子姓陈,素来行事周全,因此颇得郝知府倚重。又命人雇了一条大船将银子装了,又选了得力家丁和府衙民壮各十人暗藏兵刃押送。大船离了嘉兴,进入运河,装作一艘商船,扬帆往京师去了。 一路无话,到得京师。陈夫子便撞到顾阁老府上,递了郝知府的片子。一个管家二爷出来接他到门房里坐,然后将郝知府的信件、礼单代呈上去。 顾阁老府上人多,往来不绝。这陈夫子也着实老辣,他只凭察言观色便可知其身份,依此作揖行礼送银子,竟没有一个不当的。尚未坐够一刻,就把一干人等哄得喜笑颜开,不住地赞他。 又过许久,管家二爷出来。陈夫子慌忙撇了众人,起身迎接。二爷将他引到一旁,低语道:“相爷看了信,脸上露了笑意,想必贵主所托之事十有八九是成了的。”陈夫子听了,喜不自胜。 二爷又道:“相爷要我问东西在何处?” 陈夫子忙道:“就在小的寓处,有人看守着。本想一并带来,只是数目太多,恐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二爷笑了一声,道:“你想的倒周到。我这就带人同你去取。” 陈夫子连忙答应。二爷吆喝几声,几个下人忙忙跑了出去。然后又让着陈夫子坐了片刻,道:“准备已齐,我们走吧。”说罢,起身往外走。陈夫子也忙起身跟着。 出了门,向东转,绕着围墙,到了一处侧门,果见一干人已套好了七八辆双辕带篷的大骡车。 二爷邀着陈夫子跳上了头一辆,在前带路。车把式一声鞭响,车队望着陈夫子寓处来了。转弯抹角,不多时便到。二爷一招手,下人们随之鱼贯而入,与陈夫子带来的人一起将十几个大箱子搬上了马车,返回顾府。陈夫子也一起返回。又不多时,沿着原路回到顾府,二爷带着银子回禀顾阁老。陈夫子仍旧候在门房,等着回话。 等了许久,想必后面已是点数勘验完了。仍旧是那位二爷出来,道:“相爷明示下来,当尽力周旋,阁下可放心了。”陈夫子听了,自然放心,忙跪在地下拜了两拜方才起来告辞离去。 大事已毕,陈夫子却并未急着返回,而是回到寓处住下,等着得了实信才走。又过数日,陈夫子仍旧到顾府来找那位二爷打听。二爷道:“相爷已将银子悉数送到了,九千岁心情大悦,想是无事了。”自此,一场大祸烟消云散,陈夫子心中一块石头也真真落了地,道:“烦请顾爷回了相爷,讨一封回书,小的回去也好交代。” 二爷笑道:“不劳阁下费心,已有回书在此。”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蜡封上盖着顾阁老的小戳。 陈夫子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然后又取出一锭蒜条金塞在二爷手中,道:“多劳费心,不成敬意。” 二爷推辞道:“阁下的好意我已收过了,此番又是何故。”话音未落,却已将金子藏进了袖中,然后又道:“你可知此事是何人惹出来的么?” 陈夫子听了,立时知道是方才那一锭金子起了作用,忙道:“请顾爷示下。” 二爷道:“不是别人,正是贵省的胡按察递上的折子,才激起此番波澜。” 陈夫子本以为是李羡之从中作梗,未料却是胡按察,当即大吃了一惊,谢过二爷,连忙告辞,一刻也不耽搁,雇了车船返回嘉兴。 第三十四章 离任返京 陈夫子自顾阁老府上二爷那里得了机密消息,一刻不停回到嘉兴府来见郝知府。见了面,郝知府忙问结果如何。陈夫子先不言胡按察参奏的事,只把顾阁老回书递上。 郝知府忙接过书信拆看,细细览罢,见祸事消弭,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了地,久布阴云的脸上现出笑容。但片刻间,就又想起白白折掉的几万银子,不由得心疼起来,嘴里喃喃地咒骂着那个捅破天窗的人。 陈夫子见状,便将胡按察的机密事告诉了郝知府。 郝知府不知,只在那里闷生气,如今知晓,那暗气早变了明火,腾地一下直冲脑门,当下也不顾斯文体统,跳着脚将胡按察的祖宗八代都访了个遍,仍不解气。 陈夫子见郝知府越骂越泼,恐下人听见传了出去,面上不好看,连忙好劝歹劝,总算劝住了嘴。 郝知府虽不骂了,但恨尤不解,道:“我与他胡某人远无怨近无仇,他却如此害我,早晚要与他打这一场官司,叫他知道我的手段!” 旁边一同被叫来议事的一个老夫子道:“此事还要斟酌,听说军门大人又委了他讨贼的差事,此时宪眷甚隆,不好与他硬拼。” 郝知府没好气道:“如此说来,倒要我咽了这口恶气么?” 陈夫子忙道:“府台大人送了大把银子给顾阁老,不如求一求他老人家出山,一个区区按察使,岂不反手便弄掉了?” 郝知府道:“相府之门深如海,如何能随意相求?” 陈夫子道:“大人不知,相爷虽不是寻常就能见的,但相爷的事却都是手下一个心腹二爷管着。此次入京,晚生与这位二爷很是盘桓相交了一番,不如求一求他,早晚在相爷耳边吹一吹风,不用多久,事便谐了。” 郝知府听了,忖度一会儿,别无善法,只好允了。于是给了陈夫子金、银各百两,令其往京里周旋。 陈夫子接了金银,再往京里去了一遭,求见了顾府的二爷,送他金银各五十两,请他相助。 那二爷乐得这一百两黄白之物,自然满口应下。办完正事,陈夫子仍旧回嘉兴复命。 郝知府得了回信,每日候着京师有消息传来,好为他报这一箭之仇。可是左等右等,却丝毫不见消息。这一等,又是数月,转眼到了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八月晦日。朝廷一封加急邸报传到浙江——在位七年的天启皇帝驾崩了。由于太子在之前王恭厂爆炸时被震死,天启皇帝又别无子嗣,因此帝位由皇弟信王继承,是为崇祯皇帝。 此时,自魏忠贤以下阉党众人虽颇有收敛,但崇祯皇帝根基未稳,尚在隐忍,因此时局并不甚明朗。 一枝笔难表两件事,郝知府及众阉党的事暂且按下,待后面再说。在此,再说一说在平湖已做了三年知县的李羡之。 且说李羡之自借胡按察之手参了郝知府一本,借机免了八千两的生祠饷,盍县百姓闻知,无不感恩戴德,视为父母。李羡之亦颇学了些贤官廉吏之风,重教化、轻刑罚,三年下来倒把平湖县治理的百姓安居,民风淳朴。 单说这一日,衙门中并无公事,李羡之与贺泰安正在侧厅闲坐谈天,忽然赵文徽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封从知府衙门转下来的邸报。 李羡之忙接了过来拆看,里面是誊写的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书。看罢,随手递给贺泰安与赵文徽二人看。 二人看了不由大惊失色。转脸再看李羡之,见他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各生疑窦。赵文徽脱口问道:“值此巨变,大人似乎并不在意?” 李羡之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冷静,于是遮掩道:“非不在意,只是未曾露形迹而已。” 二人意解,贺泰安闲话道:“新君登基,二位大人不妨猜测,朝局将往何处去?” 赵文徽道:“满州之势在外已不能制,朝堂又有阉党把持朝政,时事糜烂至此,已不可救,当今圣上年少,恐难回天。” 这番话若传了出去,便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只因三人久在一起共事,相互甚是投契,早已互引为知己之交,因此他才敢如此心直口快。 李羡之听了,不禁道:“我看不然,圣上虽然年少,却是聪明绝顶之人,非大行皇帝所能比也。况我闻圣上在潜邸之时,便嫉阉党如寇仇,而今虽无动作,不过是暂且隐忍而已,时机一到,必定下手。” 贺泰安道:“阉党遍布朝野,盘根错节,恐难对付。” 李羡之又道:“阉党气焰虽盛,终不过是一班奴才而已,但有片纸诏书,便可尽灭之。” 贺、赵二人见李羡之说得如此轻松,不禁再次咋舌。 李羡之见二人面带异色,笑道:“二公不信,尽可拭目以待,不出三月,阉党必灭。” 二人愈发大惊,面面相觑,皆以为李羡之口出狂言。这时,忽有差役进来回公事,不便再言。贺泰安与赵文徽皆起身告辞。 李羡之送走了贺、赵二人,问差役何事。差役回禀,不过是循例报销县衙车马费用,李羡之签押过了,令到贺泰安处核销。差役领命去了。此皆琐事,暂且不提。 如此,又过二月,至十月末,国子监贡生钱嘉征上书劾奏魏忠贤十大罪状,发击奸第一声。崇祯皇帝见时机已到,便将魏忠贤召进内廷面斥之。十一月,下诏将魏忠贤发往中都凤阳安置。 此时魏氏虽已失势,犹不知收敛,沿途豢养亡命。崇祯皇帝闻之大怒,命锦衣卫逮其入京受审。魏氏闻讯,自知难逃一死,与党羽李朝钦在阜城南关客氏旅店内一起自缢而死。 魏氏一死,消息迅即传开,不日便传遍天下。消息到了平湖,贺泰安与赵文徽方信李羡之料事在先之能,不免疑其能与神明相通。 阉党既倒,东林旧臣即见重用。到十二月,崇祯皇帝诏命东林领袖大学士韩阁老定魏忠贤逆案。 韩阁老得了诏命,自然要用一班心腹之人相助,别人无须多说,单说这周郎中亦在重用之列。此时,周郎中已由户部转任吏部文选司郎中,念及同门师生之谊,自然不会忘记远在浙江的李羡之。 此时正是东林得势,要用一两个人自不在话下。周郎中不费多少周折,便讨了一封部文,召李羡之回京述职,晋一级叙用。又委了别人接任平湖知县。 部文到得浙江,又辗转到了平湖,李羡之接着,贺泰安、赵文徽及一班吏役皆来贺喜。却说钱县丞与苗主簿自李羡之下车以来,十分不得其志,简直恨之入骨了。而今他升了官,终于要离开本县,二人自然亦是欣喜万分,也来大献起了殷勤。 不免设酒贺行,如此盘桓数日,满城士绅百姓亦皆知道了。继之,四乡百姓也都传的扰扰攘攘。 且说李羡之为官虽比不得包公、海公之贤,但也颇做了些爱民之举,因此很得百姓拥戴。百姓听闻他要离任,纷纷到县衙来叩求留任。 李羡之每日解释是朝廷之命,他也无法。可百姓们总是不听,日日还来,搅得他疲惫至极。 回到后衙,贺泰安半玩笑道:“羡翁得百姓如此爱戴,理当上书朝廷,再留一任才是。” 李羡之心想:“此时江山社稷尚且难保,纵多留一任,全此一县三载又有何用?”不过他虽如此想,但这话终究是太过刻薄,并未出口,一时默然。半晌才道:“非我不愿留此,只是我经三年案牍之劳,深觉官场虚伪无味,已生了隐退之心。此次入京,定是周老师的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断然拂之。待我进了京,早晚是要当面禀辞的。” 贺泰安听了,黯然道:“我三人聚在此共事三年,很是相得,难道今日一别,便要就此离散了么?”此话一出,不由牵出三人伤别之情来。 赵文徽倒底洒脱,道:“聚是缘,散亦是缘,本是无常的事。况且此时离别,总念着白首再见,那时也是一件乐事!” 贺泰安笑道:“你二人正值年富力强,恐怕不日我这一颗头就要白了!”说罢,三人一同大笑。 笑罢,李羡之道:“我此去只是辞官而已,并非不做事。依我看,江南总是温柔之乡,非大丈夫立事之地。国之命脉所系,当在西北,此时流贼方盛,我辞官回乡,也正是为此。若二公果真有意,何不弃了此间小富贵,同往西北,以成大功。若是成了,免不了列土封疆,纵是不成,也落个血洒疆场,岂不豪迈?” 话说到此,二人方知李羡之志向之远,一时咋舌。半晌,回过神来。赵文徽本是豪迈之人,又无家小拖累,当即道:“蒙李大人青眼,立功与否倒是后话,我正欲往西北游历一番,也算不枉此生。” 贺泰安此刻已是年过四旬,自从西北回来,方才享了几年天伦之乐,一时有些犹疑不定,默然不语。 李羡之见状也不勉强,转了话头,谈了些闲天各自散了。 往后几日,李羡之一面候着接任之人,一面准备账册预备交接。不时仍有百姓士绅前来请留,自然一一好言打发。 好在李羡之一任三年,在官场上并无交际,因此倒免了不少虚伪的聒噪,一心只等离任。闲暇之时,就与贺、赵二人把酒言欢,倒也很过了几天畅快日子。 不觉又是七八日后,接任的新知县到了,免不了查账、查库,交接一番。忙了三五日,一切查点无误,方才交割完结。 那新来的知县约五十余岁,由举人放官,从九品主簿累次过班升上来的,看着十分的敦厚老成,不过心术到底如何,却是无从知晓。也由不得李羡之不把县太爷的印把子交了,然后收拾行囊准备离任。 李羡之赴任未带家眷,也无多少家私,除了到此后踅摸着收了百十卷古今的典籍,并无长物。这时,韩钏、金顺两个早带着衙役用油纸将书打了捆包好,其余衣物盘缠也打了一个包袱,就此搬了出来。 贺泰安与赵文徽本欲再留着李羡之盘桓几日。一则周郎中又发来书信催促,再则李羡之恐百姓知道离期要来羁留,因此即刻便雇船启程。 贺、赵二人无法,只好送李羡之离开。却说这日走的突然,并无几个人知道,不料尚未到码头,陆陆续续竟聚了成百上千的乡绅百姓,手捧着万民伞垂泣跪送。 李羡之虽做过些爱民的举动,但迫于此时局势,也难免有不得已的苟且,自知无法当得如此殊荣大礼,一面还礼,一面扶众人起来。 怎奈百姓淳朴善良,又兼着近年贪官暴吏横行,李羡之着些许善政在他们眼中竟被看得如同包公、海瑞再生一般。任凭李羡之如何祈求,百姓们总是不起。 李羡之无法,只好在贺、赵及一班衙役的簇拥下匆匆登船。艄公拨动船桨,小舟离岸疾驰。李羡之立在船尾,望着仍旧长跪不起的百姓,一面感念其拥戴的厚恩,一面忧心其受恶吏欺凌的苦楚。胸中早激起一腔热血,两眼流下两行热泪。就在促狭的船板上,望着岸边重重跪了下去,深深叩了三个头,直到韩钏、金顺两个上前拉他,方才起来。 渐渐地,小船已经驶远,再也望不到岸边。李羡之恨恨叹道:“悔不该当初爱惜自己的前程性命,未敢与钱、苗之流拼力一争,将其除掉。而今我一走,平湖万千百姓,又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我之罪大焉!” 韩钏、金顺两个齐齐劝道:“老爷莫要自责,而今天下官场已是一边儿黑了,纵使除了钱、苗两个,更有十个这样的官被放出来。就是接任的新知县老爷,又有谁知其是好是坏呢?” 劝了许久,李羡之方才放下这一遭,又想起适才匆匆作别,竟未能与贺、赵两个多说一句,一时五味杂陈,无限怅惘。任着片帆疾驰,江风拂面,向北驶去。 第三十五章 挚友相会(上) 且说李羡之乘一片小舟离了平湖向北,过嘉兴府城。依着官场的规矩,往府衙递了片子禀辞。 此时郝知府正为自己的阉党身份和平日所作所为四处钻营,寻找开脱的法子,自然无暇见他。片子方递进去,家人便出来传话“道乏”。 李羡之本不愿见他,只是碍着官场的面子。如今里面道乏,倒正遂了他的愿,当即辞出了城,仍旧登船。不日,转到运河,搭了一条大船往京师去。 一路无事,自然无话。不盈一月,到通州码头此时,已是过了新年,到崇祯元年正月初十日。 李羡之会了船钱,两个船伙帮着韩钏、金顺将行李抬上了岸。脚方一触地,一个车把式便笑嘻嘻迎上前来招徕生意。李羡之也不啰嗦,便雇了他的车入京。 因李羡之从浙江启程之时,并未向京里送出片纸,因此并无人知道他何时到,于是自行撞进了偌大的北京城。但见满街花灯早挂了出来,奕奕生彩,爆竹声声,煞是吉庆。拐弯抹角,寻到皇城左近,找了客栈驻脚。 次日一早,李羡之先往周郎中府上递了片子。里面家人回复:“周郎中尚在部里办公事未回。” 李羡之恍然悟道:“此时正是清算阉党的时候,自然要忙的不可开交了。”想罢,向那家人道:“等周大人回来,劳驾禀一声李歆来访过。”然后又将寓处地址写了交给他。 三年前李羡之曾不止一次到周府,家人知他与自家老爷关系匪浅,自然满口应承下来。李羡之仍旧回客栈候着。果然,次日一早,周府来人请李羡之前去相见。 李羡之稍作整备,穿好官服,带了手本前往周府。既至,有家人引着,直往二堂。 一进二堂,便见周郎中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李羡之忙上前跪拜,以师礼相见。 周郎中连忙离座,俯身来扶。见礼毕,让座。李羡之坐到堂下西首第二个座上。周郎中又令家人敬茶,不一刻,茶至,饮罢,李羡之道:“学生贸然来访,扰了老师公事,实在歉疚。” 周郎中拂拂手道:“无妨。圣上下旨甄别阉党,因此繁忙。然韩阁老以为不可牵连太广,于是只将首犯下狱。如此一来,倒也无甚事了。” 李羡之听了,暗忖道:“如此说来,倒与史相合。此时除了自杀的几人,其余臭名昭著的‘五虎五彪’定是仍旧逍遥法外的了。” 周郎中又道:“前日看了浙江百官的考文,州县一级,你列在榜首,可称贤官了。” 李羡之忙谦道:“忝居一任,但求不负一方百姓便可,不敢称贤。” 周郎中道:“你能勤政为民,便当得住一个‘贤’字了。如今不是阉党当政的时候了,圣上英明,总要量才量德用人的,你有这样的考绩,递一份保折上去,总可授个部署的,将来不拘内外,皆是为朝廷效力。” 李羡之初到京师,不好说出自己无意官场的想法,一时默然。 周郎中未曾看出端倪,滔滔不绝地讲着官场之事,李羡之只好一味地唯唯称是。 说了许久,周郎中又问道:“可曾到部了没有?” 李羡之道:“学生想着先来探望老师,聆听教诲,然后再到部。” 周郎中听了,心中甚是慰然,道:“我亦无甚话说,而今朝廷里的官多是你我同道中人,左右不会为难与你,这里罢了,你便到部引见,我自会向上说话的。” 李羡之这样说,不过是以尊师重道之礼为先的,未料周郎中会岔了意思,以为他欲借自己再进一步。意欲解释,又怕越描越黑,于是又说了些客套闲话便辞了出来。临行,又打听会试座师庄际昌及同年余煌、黄景昉、张凤翼、陈士奇等。 周郎中道:“庄大人因忤逆阉党,早被罢官还乡。日前听内廷消息,说要起复,只是未见明文。其余诸人,仍旧在京做官。”说罢,将地址一一写给李羡之。 又次日,李羡之方才到部,这日坐堂的是一位侍郎大人。这位侍郎大人一派好官威,李羡之方才进去行了礼,报了姓名履历,侍郎大人便提起朱笔在一份名册上勾了一下,然后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起来。旁边一位差人就势高唱一声道:“送客!” 李羡之尚跪在地上,等着上官示下,听了这一声,匆忙起身告辞。从始至终,那侍郎老爷的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从吏部大堂出来,觉得无趣,欲寻故人相叙,一时又觉唐突, 又过二三日,恰是元宵。李羡之正打算写了拜帖去见黄、张等人,一同游一游。正写之时,忽然店伙引进来一人。那人进门劈面便道:“李大人做的好机密事!” 这一声,把李羡之吓了一跳,张眼一看,却是张凤翼亲自到了。 李羡之连忙起身,相互见礼,道:“张兄怎的亲自到了,失迎得很。” 张凤翼朗朗笑道:“李兄能一声不语地从浙江回京来,我怎的不能寻到这客栈来?” 李羡之也玩笑道:“我是卸任之人,怎好搅扰诸位京官大老爷的公务?”说罢,各自笑了,又道:“张兄如何知道我回来了?” 张凤翼道:“吏部行文的时候,我们便都知道你要回来了,只是没有确切日子罢了。昨日东崖兄到吏部公干时无意间见了你到部的文书,才知道你回来了,于是便跟我说了。我想你不见我们,但定会见周郎中的,因此问了地址才到这里来。”此处的东崖,便是黄景昉的号。 李羡之指着几上写了一半的拜帖道:“我亦向周老师问了地址要去拜诸位,未料张兄倒先来了,真是惭愧的很。” 张凤翼笑道:“无妨无妨。如今拨云见日,天朗气清,正是我等一同报效朝廷的时机,往后天长日久,还愁不得见面么?” 李羡之亦连道:“是极是极!” 张凤翼又道:“昨日东崖兄来找我,要摆宴为李兄接风,除了你我旧识的几人,还有新进的雅士,现在一同去吧。”说着,又从袖里取出一份客单让李羡之看。 李羡之接过客单看,上面写道: 本月十五日,元宵佳节,圣君垂恩,人间祥和。特借东城卧云园宝地一会,一贺明君当国,再庆人间大节,三为羡之李兄接风洗尘,岂非三全其美?翘盼到会,勿吝金玉! 敬列诸公台衔于左: 前平湖知县加从六品衔待简李大人印歆,字羡之; 翰林院修撰余大人印煌,号公逊; 翰林院庶吉士黄大人印景昉,号东崖; 中书舍人陈大人印士奇,号平人; 吏部主事赵大人印三益,号石翁; 己酉举人刘印若宰,号退斋; 新科举人史印可法,号道邻; 愚弟张凤翼敬拜。 李羡之看罢,几个旧友自不必说;赵、刘二人并不相识,亦不在意;单单看到了史可法的名字,令他不由得身躯一震。未等他发问,张凤翼解释道:“这位赵大人与我等同年,也是这卧云园的主人。刘退斋与史道邻乃是入京会试的举子,才名极盛,尤其这位史兄,乃左苍屿公之弟子,颇有乃师之风,很是可敬。” 李羡之见了这样名垂青史的人物,自然想要结交一番,便道:“有劳张兄如此费心张罗,不胜感激。” 张凤翼笑道:“李兄言重了,借李兄的面子,我等能有此一会,亦是一大乐事。此时诸位大人想必已经到了,我们也一同去吧。”说着,便拉着李羡之往外走。 韩钏与金顺两个忙从衣架上取了件夹绒大氅就要跟着。李羡之将大氅接了过来,道:“我与张大人同去,不用伺候,你二人就在栈里守着行李吧。”然后便与张凤翼一同出门,上了一辆宽大的骡车,往卧云园而去。 但闻车声辚辚,不一会儿,便到了卧云园。门首两个家人忙入内通报。不一刻,出来一个狐皮大氅的矮胖中年人,迎了上来,先与张凤翼见礼。然后又向李羡之拱手,李羡之亦欠了欠身拱手,算作还礼。张凤翼引见过了,方知此人便是主人赵石翁。 赵石翁道:“诸位大人已经到了,专候二位。”说罢引着二人入内。此时,花厅里已聚满了客人,见张凤翼与李羡之进来,纷纷起来见礼让坐。 李羡之扫视一周,一班熟人均在,独少了余煌一个。另有两人:一个约三十四五年纪,黄面长须,其貌不扬;另一个身材短小,黑面短须,眼神中透着精悍。 张凤翼指着年长一位道:“这位便是退斋,博古通今,能书善画,且写得一手好文章。” 李羡之复又上前与之见礼,连道:“久仰!久仰!”然后又对着那黑面者拱手道:“这位定是道邻兄了。” 黑面者道:“不才史可法。” 然后二人又互道“久仰”,见礼一番。 张凤翼与赵石翁连连让着归座。 李羡之与众人又各自坐了,问道:“余公逊因何缺席未到?” 一边黄景昉叹了口气道:“说来还是因为余兄的这个状元名头惹出来的风波。此前阉党因陷害东林义士,于是筹划着编纂《三朝要典》,着落下来,免不得要到翰林院。余兄是状元之才,阉党定要他参与。余兄自然不愿意了,但阉党竟拿生死之事迫他,这便由不得他了,其实编书自有那班媚上之辈,余兄也没有出多少力气,只是书成的时候,里面署了一个名而已。而今阉党倒了,有人拿此事出来编排。我们都知道余兄是迫不得已,皇帝也并未怪罪,只是余兄自己心怀惭愧,闭门不出,请了数次,也不肯出来。” 张凤翼接话道:“余兄如此,也属常情,若出来招摇,免不得又惹闲话。我们暂不必管他,只管尽兴,毕了再到余兄门上拜望就是了。”说罢,又对赵石翁道:“诸位干坐的久了,腹中也空了,就请上菜开席吧。” 赵石翁立刻起身吩咐下人去办,然后又将各位大人请出花厅,引着穿过中进,沿着游廊绕过后院,又过了一道角门,眼前赫然一座园子。此时正是肃杀季节,园中草木皆枯。 一众大人沿着小径通幽,假山嶙峋间竟隐着一座书房。进入房内,里面早熏得又香又暖,煞是怡人。正厅摆着书案、书架、桌椅,还有名字、名画、素琴,很是相得。 赵石翁将众人让进支着一张大圆桌的侧厅内。桌上碗筷杯盘各已齐备,不远处一个火炉中炭火烧的正旺,炉上坐着一口铜锅正“嘶嘶”地冒着热气,里面烫着一大壶酒。 众人拥着李羡之坐了首位。李羡之欲要谦让,赵石翁道:“今日我等是为李兄接风,自然要坐了首位,莫要谦让了。” 待李羡之坐了,赵石翁坐了主位,其余各位又相互推让一回方才坐了。 第三十六章 挚友相会(下) 且说众人齐到了卧云园,准备开席。待众人坐定,东主赵石翁一声令下,仆役们立时手托菜盘鱼贯而入,牛、羊、猪、鸡、鸭、鹅、鱼、虾、蟹一应俱全,满满摆了一桌。 等菜上齐,又有几个聘聘婷婷的丫鬟上来,将烫的滚热的酒分在小壶里端着,每人身后站着一个,一杯一杯地斟酒。 眼前满桌的美味,炖的软烂、炸的酥脆、蒸的肥美、煮的清香,再配以佳酿醇醪,不觉之间,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一片杯盘狼藉。 吃过大菜,仆人等如风般卷进来,先将残羹剩菜撤了下去,然后将上面盆热汤来,请诸位大人洗手漱口,收拾停当,又换上四样时蔬、四样小菜,重新摆了酒盅碗筷,另烫了酒端上来,仍旧由那几个丫鬟伺候,专一吃起酒来。 且说这满桌的人皆是科甲出身,酒桌之上自然不免行些雅令,无非是吟诗对句,里外总离不了四书、五经中的典故。对不出句或对不好句的罚酒一杯。李羡之虽作诗水平不佳,但到底是八股出身,左右总能应付一些。几圈下来,众人皆饮酒不少,惟黄景昉与刘若宰二人出句、对句俱佳,仅仅贺了两杯而已。 张凤翼笑道:“黄兄到底翰林出身,刘兄总是才动京师,我等是万不能及的,若再对下去,我等众人非先醉了不可。”说罢,众人皆笑。 黄景昉笑道:“依张兄之意,欲如何?” 张凤翼道:“今日正值元宵佳节,猜灯谜才是真正应景凑趣的。” 陈士奇道:“我等自幼学的八股,肚里除了文章,并未曾存得许多他物,一时哪里去寻这许多灯谜来猜?” 赵石翁道:“此园有个后门,正临着街,街上的花灯早挂出来了,差两个小厮带着笔墨出去,拣好的灯谜抄些回来,我们猜着玩吧。”说着便要吩咐去办。 李羡之道:“石翁兄且慢,小厮们上街去抄,定然是不拘雅俗之分的,纵抄回来,恐怕也没几个能入得了在座诸位的法眼。再者即便有好的,也是只有谜面,没有谜底的,你猜这样有理,他猜那样有据,争执起来,也没有个评判,岂不无趣?不如换个别的玩法,等吃好了酒,再一起上街,赏灯猜谜,岂不乐哉?” 话音一落,众皆拍手叫好。赵石翁道:“既如此,便由我出个主意。”说罢,回头又朝着下人道:“将骰盆取来!”而后接着对众人道:“我们就行状元令吧,正好座中刘、史二位仁兄要进科场,也借此讨个口彩。” 众人一齐叫好。不一刻,下人取来骰盆并大小六只酒杯,依次排列,各斟满酒。 所谓状元令,便是每人依次投骰子一次,投中四点,谓之“中状元”,饮最大一杯。其余一二三五六依次往下,六点最小。 赵石翁将骰盆推在刘若宰面前道:“此令当由刘、史二兄先行。” 二人也不推脱,刘若宰先抓起色子往骰盆里一扔,只见色子滴溜溜转过一气,正好落在四点上,中了状元,吃了一大杯。众人皆拍手笑道:“刘兄果然是状元之才,只一次便中了状元。” 说笑一会,依次轮流,每人行一个状元令,直到黄昏时分,每人皆中了几回状元。算下来,果然刘若宰中的最多。说来奇怪,那骰子却似认人一般,史可法竟一次也未中,于是自以为不祥。 刘若宰解劝道:“不过是吃酒的玩意,当不得真的。”又闹了一会,已是掌灯时节,酒兴也尽了。仆人们又上来撤了酒器,上了香茶点心来吃。吃不到几口,张凤翼便道:“时候已不早了,我们上街赏灯去吧,好过在此闲谈。” 众人才想起来,一齐说好,遂弃了茶杯,一拥就要从后门出去。赵石翁拦道:“也不急在一时,况且后门外街小,没多少好玩意。不如往外城去,那里市井繁华,极是有趣。” 众人又是一拥赞成,于是又往前门来,出了门,各自唤家人套车。不多时,各车皆已套好,各人缩着脖子钻进车里。李羡之上了张凤翼的车,一同往外城去。还未到正阳门,便已是人流拥挤,行走不开了,于是一众人又纷纷下了车,让车夫将车赶进背静的胡同里候着。 经着寒风一吹,几人的酒意便已醒了五分,想跟着在人流里穿梭,往正阳门外挤去。过了正阳门,便是正阳街。此时街上早已花灯溢彩,人头攒动。一串串花灯下,满是叫卖酒食、吹弹弹唱的小摊,街心还有人耍狮子、放烟花,挤挤杂杂,红红火火。 虽是西风正紧的世界,却颇有热火腾腾的气象。几位大人隐没在人流中,早把猜灯谜的事忘在脑后,倒向几个没进过城的乡下农夫一般,看着甚么都觉新鲜,非要围上去张望半天。直闹了半夜,未走出二里远。 这时,忽见一条胡同横着伸到正阳街上,里面很是宽阔。里面一座不小的宅子大门两旁立着高杆,杆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上还整整齐齐贴着些大红纸条,上面依稀有字迹。 张凤翼先看着,道:“周学士又在此摆灯谜擂台呢,何不去看看?” 众人闻言,一齐往胡同里望,里面不少读书人打扮的人,或在聚集商讨,或在低头吟哦,或在望着灯上的纸条出神。 大凡读书之人,见有一展才学的机会,多会生出几分好胜的心。于是几人不约而同往里便走。 说起这位周学士,除了李羡之不知,其余这几位京官自然是无人不晓的。自中进士以来,点了庶吉士,升了编修、修撰、侍读,到而今做到学士,极有才名。因其一心浸在书海里,平素不善钻营,所以并未放过一任外差,待在这清贫衙门里修书治史。除治学而外,最好的便是这打灯谜了,每年元宵,总会在此出灯谜,惹得一众读书人蜂拥至此,遂成盛会。 李羡之随着众人往里走去,因他们来得晚,许多容易些的已被射中了,剩下的多是些偏难险怪的。他本来便不善此道,看来看去,着实难猜。 这时,就听黄景昉道:“这一条,我已射着了。”说着将其揭了下来。几人围拢上前,借着灯光细看,只见谜面上写着:“大会于孟津。《孟子》二字。” 张凤翼道:“黄兄且莫言明,待我等猜一猜。”众人沉吟半晌,猜他不出。刘若宰道:“若无这‘二字’之限,倒可猜‘武王伐纣’了。限了二字,着实难猜。” 黄景昉笑道:“这二字本也是一句。” 原来这周学士摆灯谜擂台有个规矩,就是在灯笼下放了桌椅笔研,客人有射中的,便将谜面撕下来,写了谜底在上面,再由下人拿回。若是对了,则送出彩物,错了,则重新写了谜面粘出来。 且说黄景昉说着,便坐了下来,将谜底写在下面:“征商。”(语出《孟子·公孙丑下》) 李羡之等人,连着两旁猜谜的众人见了一齐称妙,极赞黄景昉文思敏捷。 这时,下人过来要将那条灯谜送入内去,黄景昉道:“我们几位尚有兴致,等再射着几条,一起送进去。” 那下人听了,便转去招呼别人了。 这时,赵石翁在一旁道:“这里又有几条,也是《孟子》、《论语》的。” 几人齐看谜面,分别是: 一、吊者大悦(《论语》一句) 二、人(《孟子》一句) 三、口说无凭(《孟子》一句) 四、四(《论语》一句) 五、小人取财(《论语》一句) 六、欲效程门立雪(《论语》一句) 七、广厦千万间(《孟子》一句) 八、兴在无言中(《论语》一句) 九、监照(监生入廪凭证)(《孟子》一句) 十、硬派老二做老大(《孟子》一句) 十一、正(《论语》、《中庸》各一句) 还有一个十二条最怪,谜面并无一字,只用朱笔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射《孟子》、《论语》各一句。 逐一看完,赵石翁道:“东崖兄四书最熟,一并射了这几条吧!” 一旁陈士奇道:“我等俱是科甲出身,四书自然没一个不熟的,只是东崖兄偏多了几分巧思,是我等皆不能及的。” 黄景昉笑道:“诸公谬赞了。” 陈士奇又道:“东崖兄且稍待,待我等先猜,剩下猜不着的,再留给你。” 众人一致赞成。陈士奇也不推辞,首先道:“不才已射着四、五两条,分别是‘非其罪也’、‘不以其道得之’。” 众人听了,皆道了一个“妙”。 赵石翁道:“我不及平人兄,只射着了第六条,当是‘学而时习之’。” 刘若宰不甘其后,道:“三、七两条应是‘言不必信’、‘大哉居乎’。 李羡之道:“首条应是‘临丧不哀’。” 史可法最后道:“第八条应是‘说之不以道’。” 剩下几条,却无人能猜得出了,个个苦思冥想,半晌不得。 黄景昉笑道:“如此,在下一人独得了。”说着将剩下的几条全揭了下来,提笔一一写了出来:“何可废也” 九、“以粟易之” 十、“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 十一、“天之为丧斯文也”、“则其政举” 十二、“观其色”“赤也为之小” 方一写完停笔,众人连赞“极妙”。刘若宰赞道:“其余诸条尚可,独第十一条如此晦涩宽泛,东崖兄竟能射着,真是大行家!”赞罢,众人连连附和。 黄景昉道:“刘兄且先莫赞,中与不中,还要请主人示下哩。” 这一只灯上的猜完了,又转到左近一只灯上,已是被人拣着猜过了,只剩七八条灯谜,与前不同,皆是《西厢》的谜儿: (为免与上面混,便按顺序写了) 十三、亏本潜逃 十四、强盗宴客 十五、打不着的灯迷 十六、中秋团圆郎莫忘 十七、一摸胸前尚可救 十八、托腮不语 十九、抱与绸缪,恩爱甚至(二句) 众人看了,黄景昉道:“我等之中,张兄最是风流,这《西厢》的谜儿自然全由你猜了。” 说罢,众人皆笑,张凤翼也不推辞,提起笔,略略思忖片刻,写了下来: 十三、撇下这赔钱货 十四、这席面真乃乌合 十五、只许心儿空想 十六、此一节君须记 十七、心坎儿上温存 十八、手抵着牙儿慢慢想 写到第十九条,却顿住了。过了,刘若宰笑着补道:“这病患要安,只除是出点风流汗。” 李羡之道:“张兄一气儿不住,将这几条都猜了出来,果然不负风流之名。” 张凤翼笑道:“单最后这一点‘风流汗’,刘兄才是真正的风流!”话音未落,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第三十七章 刑部主事 且说李羡之与黄景昉、张凤翼等人在周宅前猜了半天的谜,正觉聊赖之时,黄景昉道:“我们猜的已够多了,看看别人猜吧。”说着,将写好的纸条交予周府仆役带进里面。 不多时,仆役出来,深深施了一礼道:“咱们老爷在里面做谜呢,不得空出来,命小的请几位老爷到屋里坐。” 这位周学士虽平素为人清俊,却专好以谜会友,但凡遇着猜得好的,皆要请里面叙上一叙。 得此相邀,几人不好拒绝,便相约入内。方走入院中,打堂屋出来一个清瘦的老者,呵呵笑道:“请教!请教!” 黄景昉忙上前恭恭敬敬深施一礼道:“岂敢!岂敢!晚生等献丑了!” 李羡之见状,暗忖此人便是周学士无疑了。于是与众人一同上前施礼,报了姓名。见礼毕,相让着进了屋里。却见堂屋里还挂着一灯,未及细看,周学士便引着他们到旁边花厅里坐。 进了花厅,见里面先有七八位客人,忙着做谜、发彩物。彼此略略招呼,也不及请教姓字,各忙着手中的事。 李羡之一个也不认识,见他们也都衣冠楚楚,不禁好奇,暗问张凤翼,方知都是周学士门生故旧,并无十分人才在里面,于是便自顾坐在一边。不一刻,家人送茶上来。 黄景昉与周学士同在翰林院,虽无十分交情,但也彼此熟络,因此都是他两个来言去语地说话,其余人等都做了听客。 周学士道:“这些灯谜中有的是放了几天没人射的中的,今日却被东崖贤弟及几位朋友轻易射着,老夫很是佩服。” 黄景昉道:“周大人过誉了。不过是晚生等运气好,偶然射中。” 周学士道:“贤弟莫要自谦了。”回头又对那班人道:“查了注彩的单子,将彩物取来。” 不一刻,一个下人手捧着一个红油漆木盘子,上面放着各式的小物件。 黄景昉推辞道:“只是猜着玩玩罢了,怎好让周大人破费?” 周学士道:“射灯谜本就是带彩的,这是规矩,再者也不是甚么贵重之物,不过图个喜庆吉利而已。” 一边赵石翁插言道:“这么多东西,我们实不便拿。我有个主意,今夜东崖兄与张兄射中的最多,不如由二位一人选一样,就当是代我们大家收了。” 此言一出,双方便不再推让,黄景昉拣了把湘妃竹做骨的素扇,张凤翼拣了一个精小的翠玉坠儿。 周学士挥了挥手,令将彩物端到一边,又说了些猜谜的闲话,渐渐地转到做文章的学问上来。谈了不知许久,夜已深了,几人相互递了个眼色,一齐起身,谢扰告辞。周学士虚留几句,送了出来。 几人离了周宅,踱回正阳门,寻着了马车,登车往内城去,各取便道散归。 张凤翼送李羡之返回寓处,行不多远,忽然若有所思,片刻,问道:“当年巡按浙江时,羡之兄之言今犹在耳。” 听了这话,李羡之一时有些不明就里,便愣住了。 张凤翼笑道:“羡之兄如何忘了?你说过,剿灭阉党、挽救社稷当在信王,也就是当今圣上。令我不解的是当时先帝春秋正盛,太子新立,你怎就能断言是而今陛下当国?” 李羡之这才想起当初情急失言,未料张凤翼竟能记到今日,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想了片刻才道:“当时不过情急之下,口出大言,当不得真的。” 张凤翼摇头笑道:“羡之兄所言如今都已应验,可见所言非虚,如何却来敷衍我。” 李羡之只好道:“当初我已向张兄说过了,只是偶做一梦,梦中有仙人相告。” 应梦之事,古人甚是风行,李羡之本想如此总搪塞得过,可张凤翼听了,频频摇头,只是不信。李羡之只好托醉,东拉西扯,说些不相干的话。 正说话间,车已停在寓所门前,李羡之告辞下车,拱手与张凤翼作别。张凤翼不好再缠问,只好令车夫驱车离去。 李羡之回屋,见韩钏、金顺已是睡了,便不叫他们起来伺候,自顾回房和衣躺下睡了。 此后,但有空闲之时,张、黄等人定来请李羡之出去宴饮,刘若宰与史可法将进科场,因要读书备考,时常缺席。李羡之也少不得回请几回。来来往往,倏忽又是二月余。 这时,春榜已放了出来,如他们玩笑的那样,刘若宰果然高高中了状元,点了翰林。史可法亦中在三甲,授西安府推官。 原来一众好友自然集在一起,为二人贺喜。几日后,史可法启程赴任,李羡之亲往相送,想起史可法日后下场,不免叹惋伤怀一番。 却说李羡之久寓京师,无事可做,朝廷委派又迟迟不见下来,正欲告假回乡,忽地有吏部公文送了出来,奉旨授李羡之刑部主事之职。 原来崇祯皇帝自除了魏忠贤后,一心要重办阉党分子。但承办的官吏多有相互牵连勾结,因此大有阳奉阴违,消极懈怠的意思。于是皇帝震怒,罢免了一批办事不力的大小官员。如此一来,空出了许多位子。周郎中借机向上保荐,李羡之这才得了这个实缺主事的差事。 承蒙周郎中如此盛情,李羡之自然感念大恩,先具了礼到周郎中府上重重谢过了,然后循着官场的规矩,四处拜客宴宾,到部上任,足足又忙了十多天,方才消停。之后,才得空在刑部胡同里找了间小院租住,同院里还住着两位刑部的同僚,免不得上门拜会相识。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虽然崇祯皇帝一心要铲除阉党,但朝中百官牵连,伤了一个,牵出一串,因此自上至下仍是一片敷衍的心思。加上此时辽东后金进攻日急,战事吃紧,此事便又被搁置下来。直至次年正月间,战事稍缓,崇祯皇帝重提阉案。并为刑部简调了一名手段雷厉的新侍郎,主办阉党案。 这位新侍郎名叫惠世扬,乃是李羡之好友惠显扬的胞兄,本是东林党的干将。阉党当权时,曾编纂一部《东林点将录》,将他列为五虎将之一。曾几次入狱,几乎丧命。崇祯当国,被起用为大理少卿,旋即升为刑部左侍郎。 新侍郎到任,众官自然要前往参拜,行礼罢了,先说了些场面官话,才将话头转到公事上来,才议了两件,还未得出个眉目,惠侍郎脸上便露出乏态。众官察言观色自是老练,都识趣地起身告辞,一哄而散。惠世扬也不送,自起身回了后面。 李羡之裹在人群中,方走到大门,一个下人悄悄凑过来,拉一拉他的衣袖道:“我家老爷请李大人留步。” 李羡之心中讶异,又不好不留,只得随了那个下人回到了花厅里坐下,上来茶点,也无心吃。坐了许久,见惠世扬换了便服又回了来。忙起身再行礼。 惠世扬还礼道:“贤弟莫要多礼,快请坐吧。” 李羡之听惠侍郎如此兄弟相称,不由得惶恐道:“请大人指教。” 惠世扬呵呵一笑道:“何谈指教,不过是叙一叙同乡之谊罢了。我们家乡苦寒偏远,常常要做战场,武人冠于天下,却少有读书之人。能从科举之途而入天子庙堂的,更是鲜有。舍弟尝来家书,盛赞贤弟文武双全,可称乡人楷模。” 李羡之忙谦逊道:“承大人谬赞,下官如何敢当?” 惠世扬笑道:“你莫要自谦,浙江胡按察使与我颇有往来,曾说起你在平湖县任上所为。吏部周郎中亦在我面前力荐于你,可见你是当得起此誉的。” 一番话说得似乎轻描淡写,李羡之却不由得暗自吃惊,他未料到胡按察使竟也与东林渊源颇深,更未料到周郎中居然是从惠侍郎那里为他谋得的差事。 李羡之虽不知惠侍郎是有心还是无意将此关系说出来,但他却不能不承此盛情,只好再起身拜道:“大人厚恩,下官没身不忘。” 惠世扬道:“莫要多礼,你我有同乡之谊,本当相互提携,何况官场浮沉,进退之事总是难预料的。”说罢又道:“你离家也有数年了吧?” 李羡之道:“有劳大人挂心,下官自入京会试便未曾回家,至今已四载有余。” 惠世扬又问道:“可曾有家书回去?” 李羡之答道:“最近因无便人,一时未曾捎书信回去。” 惠世扬道:“正巧这几日我有家书要差人送回去,你可写了送来,一并捎回去。” 此时战乱频仍,一书家信,堪比万金,李羡之正为此事发愁,便不推辞,当即道:“下官谢大人体恤之情。” 惠世扬道:“举手之劳,无需道谢,就这样办吧。” 李羡之再拜谢过,然后起身告辞。回到寓所,写了两封书信,送到惠府等着捎回家中。 未过几日,皇帝钦点了不少阉党的大案,要刑部严办。却说这位惠侍郎性情清俊,素来憎恶阉党,因而义愤填膺,力主重办阉党。未料主朝事的韩阁老仍旧以不愿树敌太广为由,力求温和,遂一一压了下来。皇帝闻之大怒,钦定六等罪,并将几名主犯当堂判死,其余主要从犯也都分别定了罪。 如此一来,众大臣再不敢敷衍了事认真办了起来。虽然如此,皇帝终究精力有限,又因边患和流民之事时时分心。因此有些不那么正派的办案大员们便有了上下其手的机会。 那些罪大恶极的、皇帝知晓的、没有后台的、没有银子的,一概是公事公办,以正视听。除此而外,不那么显眼的、有银子送的便另当别论了。这些办案的大人们也要心存仁厚,为别人方便,也为自己方便。由是大开方便之门。 甚么人判甚么罪,大人们已经定了,李羡之等刑部诸郎中、员外郎及主事们要做的只是完成案卷而已。 李羡之因惠世扬的关系,分到的案子倒不甚棘手,不过其中一人却令他大吃一惊。此人便是他原来在平湖市的顶头上司郝知府。这位郝知府属铁杆阉党,被法办自是再寻常不过了。不过转来转去,竟转到李羡之手里,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李羡之出于好奇,先找来了郝知府的案卷来看,让他更是吃了一惊。原来这郝知府果真神通广大。也不知他如何运筹,竟将罪名减了几等。案卷上赫然是刑部尚书大人朱笔写的批语——“坐祠颂,着免官入京候审,待案卷完结,发大理寺审结”。此处的“祠颂”所说的便是为魏忠贤建“生祠”之事,在所有罪责中,排第七等,最轻。李羡之看了,已然知道其中隐由,不由得苦笑着摇一摇头。 要做案卷,按例要再次提审当事犯人。李羡之不愿再与这位郝知府相见,更担心是郝知府如此脱罪,久后极有可能被人翻出来算旧账。他也是经办人之一,免不了要受牵连。因此便在心里盘算着找个因由将他的案子与别人调换办理,于是将案卷丢在一边,又抄起了另外一份。 此案的当事犯官乃是直隶地方的一个知州,本是个举子出身,因屡考进士不中,便动了歪心思,依附了阉党,花了不少银子寻得这个官做。到任不到一年,本还未捞回来,阉党便倒了,被革了职,议了第六等罪押在狱中,听候发落。 此人论起来,要比郝知府的罪轻一些,但议罪更重,想必是囊中不实,打点不到罢了。李羡之就从此案开始,去监狱提审了几次,犯官倒还配合,依据口供,便将案卷写完,交部等待复议。 自始至终,李羡之不过只是做些文字功夫而已,该判何罪,上官早写了纸条在里头,再加上他原来在平湖任上夜审过一些案子,因此倒也不算艰难。 李羡之做完手头的事,天色尚早。恰好此时金顺带了便装来等着接他回去。于是便换了衣服,想着早早回到寓处沐浴歇息。因相距不远,便不用车马,历来是步行的。当他方一到巷口,便见一乘从未见过的马车守在门前。以为是院中住客的访客,便不在意,欲从正门入院。快走到门前时,却见韩钏忽然从半掩的角门溜了出来,挡在前面。 李羡之本又疲又累,正心中不快,不妨他忽地窜出来,受了惊吓,愈发不悦,便问道:“你这厮如此鬼鬼祟祟,成甚么样子?” 韩钏委屈道:“小的在这里候了半天,一心全是为老爷想着的。”说罢,嘴中喃喃,像是在牢骚。 李羡之问道:“你倒是说说,怎的为老爷我着想了?” 韩钏挥手指了指那辆马车道:“老爷近日手里有了案子,自然便要有人上门求情了。小的知道老爷不愿应付这些人,因此早早守在这里,想着提前通报,请老爷定夺。” 李羡之笑道:“如此看来,你这小厮倒还算机灵。来的是何人?” 韩钏神秘一笑道:“此人老爷是认识的,不妨猜一猜看。” 李羡之道:“我没有许多功夫与你打哑谜,快说到底是何人?” 韩钏这才道:“就是原来不断与老爷为难的嘉兴郝知府。” 李羡之忙问道:“他现在何处?” 韩钏道:“我看他倒不像获了罪的人,自在从容得很呢。在屋里等老爷不见,便踅道邻院赵大人家去了,此时正在里面谈的火热呢。” 李羡之道:“我是不愿见他的,你且回去,就当我不曾回来。郝某人问起来,也不要说。” 韩钏道:“老爷要去哪里?” 李羡之道:“我与张大人久不见了,正好借此去拜访拜访。”又对金顺道:“你也不用伺候了,一同回去,若郝某人问起来,就说我今日公务多,不回来了。晚些时再到把马牵到张府来接我。” 韩钏、金顺各自答应了,便自回去了。 李羡之不动声色,转到街外,等了片刻,租了一匹过路的马,辗转往张凤翼府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