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带小狐妻组团投胎后》 引言 缘起(上) 万物寂静,满天星辰如缀。 高耸入云的灵台山在柔润的白月光下,升起一层浅白缥缈的云雾。一道浅色的身影从云雾中飘然而出,轻轻巧巧地落在山脚一间低矮的小屋旁。 那小屋带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一颗歪脖子树,一只小小的石鼎。 它的屋顶,也不过到这人的腰间。 他却不以为意,望了一眼小院子,又眼神警觉地向四周扫视。 他的模样,看起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形似杏核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透澈,鼻子挺直秀气,嘴唇也生得好看,微微一翘便像桃花似的,这桃花漫天遍野地要飘到看的人心里。一身浅白的宽袍用了最细最软的布料,勾勒得他身量修长,偏偏还赤着一双脚,显得随意而潇洒。 只是他的手,却带了一丝杀气。 一把闪着冷光的长剑握在他修长的手中,直垂而下,沾染的云雾化成夜露,缓缓从剑尖落下,落在一片被压伏倒地的草丛间。 抬头间,他突然发现了什么,脚尖踩过这处倒伏的草叶,只那么一纵身,身影便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山间弥漫的云雾。 很快,曙光微露,林涧淙淙。 灵台山褪去夜间漫于天地间的雾气,变成一幅浓绿淡碧的水墨画,它在这天地间已静默地伫立万余年了,这万余年,恬静得如不在人间---确实不在人间,它在仙界。 山腰间高大宏伟的灵浮宫里,住着一位深居简出的无境上仙,他有着一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冷与神秘。 此时,山脚下那间低矮的小屋内,一只有着火红皮毛的灵狐正从睡梦中醒来。 它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轻抚自己的柔顺毛发。 昨晚睡得有点沉,原本根根分明、泛着光泽的狐毛被压得有些变了形,尤其那蓬松如伞的长尾,此时糟塌塌的,像被自己在睡梦里啃咬过一般,怎么也抚不顺。 不过也不打紧。它抱起长尾“吐”的一口,颇有信心地将长尾铺在床上,用一块颜色参差不齐的玛瑙梳像刮鱼鳞似的,上下梳理了数遍。倒是顺了许多,却仍有几处狐毛微微翘着,显得仍有些不太服气。这脾性,跟它的主人差不多。 主人自然也是不服气,小样的,还治不了你了 它抱起长尾就啃,哦不,就舔,舌头上的倒刺根根分明,像是无数把铁梳凑一起,和着它的唾液,雷厉风行地梳过每一根狐毛。它似乎听见了狐毛们的哀嚎与服软,心中升起一股得意。 突然,它的整个身子僵住了,抱着长尾,一动不动。 许久,它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灵狐慢慢转过头来,褐亮的长杏仁般的眼里充满愕然。 啾啾,屋外有鸟雀鸣叫声,清脆好听。 它们已经叫了一大早了,真个是“春眠不知晓,处处闻啼鸟”。可是此间应是“夜来不闻风雨声,花落泥间知多少”,因为昨晚安睡之前,它已照例布下结界。 结界会将整个院落与屋子牢牢罩住,与外隔绝,可这鸟雀的鸣声似乎就在院中。它们如何进得来 莫不是自己昨晚忘了那...... 一丝焦灼慢慢从灵狐的心里升起,它不自觉地又舔了两口长尾,才松开爪子。已经显出蓬松形状的长尾轰然落下,顺便将软草织成的细席掸得一尘不染、四平八稳。 长尾一甩,玲珑的狐足凌空虚点,它轻巧地跃下床席,倏忽间冲到院中。 抬头看,院落上空一层淡淡的浅蓝,那是结界的颜色。 曾经它布置的都是无色结界,连它自己也看不见,结完后总要用手摸一遍才能安心。不过第二日醒来时总能见着有撞晕的鸟雀落在界边,现成的不劳而获,令它乐不可支。只是有次被路过的无境上仙看到,他默默地站在院外,眼里平静却无声的谴责将它逼得无处可逃。鸟雀在它手里捂了冷了又热,终未成咽。 后来,它当着无境上仙的面,将结界改成浅蓝,既不遮了光,又能让那些眼光不怎么灵敏的来往鸟儿及时发现,免得再一头撞上。上仙才点点头,转身离开。 此时,结界仍在。可是院里的树上,确有两只鲜嫩的知更鸟蹦来跳去。 结界外,正是那高大不见全貌的灵台山。 山腰上白色的云雾慢慢地翻滚着,灵浮宫朱红色的围墙在云雾后时隐时现,颇有些你想看时看不见,不想看时却又现的傲骄劲。就像里边的主人一样,它不想看见他时,他站在五尺外看它,此时,它想看见他,他却躲在这深宫高墙背后,任它在心里千呼万唤,也不出来。 灵狐默默想着,那位无境上仙,此时他在做什么呢 叮。 灵浮宫的铜铃似被它探寻的目光打动,嘤咛一声,和着树间的鸟鸣:哎,你听见了吗 它听见了。 它在自己布下的浅蓝结界里,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哪里出了问题呢灵狐百思不得其解,仰头四顾,浅蓝的结界在碧蓝的天际下,几乎融成一体。 它皱皱眉头,一伸手,浅蓝褪去,粉紫漫过,院内像是下起了漫漫花雨,连着它的小爪爪也铺上了一层美丽的粉紫色。 它仰着头,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结界的顶上,一大片的粉紫中露出一块碗口大的碧蓝,那是天空的颜色。显然那里破了一个洞,就是这个洞,让鸟雀飞了进来,也让灵浮宫上的铜铃声,和着轻风,一并钻到院里。 凉意顺着灵狐的脊背慢慢溜到尾尖,它不曾在意,自己的尾尖已经指向了院子正中央的石鼎。 那石鼎里,存的是已修炼了八百年的灵丹,这灵丹,可助它增长灵力、延年益寿。再修两百年,它便能变化人形、游戏人间。 可昨晚的结界坏了,这灵丹...... 它慢慢走过去,细长的爪子伸入丹鼎......一瞬间,毛发直竖、冷汗直流。它不信似的,爪子又迅速来回捞了两下。 所捞之处,空空如也。 灵丹真的不见了!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它只是在做梦!灵狐漆黑的掌心“啪”地甩上自己的小脸,生疼生疼。 不是梦! 它的灵丹,修炼了八百年的灵丹,真的不见了! 嗷! ----------- 一道火红的细长影子穿过浓绿的林间,直向山腰上的灵浮宫而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昨夜出现在山脚下的那个年青人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一页面前的书册。 他此时正坐在偌大灵浮宫的某个偏殿中,仍穿着那身宽大柔软的长衫,他的脚上,已经穿了一双轻便的软面短靴。 轻巧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便到了殿外。 “无境上仙!无境上仙!我的灵丹被偷了!”灵狐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焦急的气息几乎吹起他手中的书页。 无境上仙淡淡地瞥它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书页。他当然知道此事。他昨夜梦中惊起,发现灵台山竟有偷窃之事,鞋都来不及穿就下山追贼了。 不过,它越急,他越不能急。急也急不来,倒失了神仙的风采。 果然,他稳如泰山的模样,将灵狐也渐渐晾成一座小泰山。 灵狐偷偷地抬眼打量他。看着看着,才刚安静的心脏又扑通通地乱跳起来,小爪子按了按胸口,想让乱跳的心脏安静,却是徒劳无功。 无境上仙不是灵台山第一任驻守神仙,以往在此地的神仙们,个个都是天人之姿。可不知为何,它此时偏偏对他动了心。他明明温润如玉,却又隐现锋芒,他明明英气逼人,却又唇带桃花,他明明不在看它,却又似无处不在留意它。 只这么和他呆在一处片刻,便似开始了万千年的爱恋。 时间安安静静地过去。 大约外头有一片叶子落了,叶子在地上滚动,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无境上仙回过神来,终于抬起头看着灵狐,懒懒地问道:“怎么了” 灵狐立即应道:“上仙,我炼了八百年的灵丹昨晚被偷了。” “哦。” 无境上仙的回应很是寡淡。他的眉眼里带着几丝淡淡的无奈与哀愁,似乎这件事令他有些悲伤,却又无计可施。 他放下书册,站起身慢慢踱着步。 灵狐偷眼看他,觉着他走路的样子真好看。细碎的日光钻进屋子,温柔地落在他的眉梢眼尾,偏偏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眼神有些严肃,冷冽得不知风情,却更让它忍不住追逐他的身影。 身影渐近,直至半爿细袍停在它的眼前,久久不动。 它抬眼望他,他正安静地低头看着它,清峻的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 “上仙”它不知他是何意,探询着问了一句。 他却不说话,只是抬手指指它的嘴。 它的嘴怎么了灵狐一楞。 吸溜。 哦,原来口水流下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竟对着无境上仙流口水了。它发誓,它没有想吃了他的意思。 等它抹干净尖尖的小嘴,无境上仙才问了一句:“可以重新炼么” 引言 缘起(下) 重新炼不要吧...... 它发出一阵嘤咛,可怜又哀怨。 无境上仙似乎有些无措地坐回去,像一只鸵鸟似的将头埋进了书册里。仿若这么一埋,这些破事就烟消云散了。 灵狐看着这只“鸵鸟”,心里涌上一股气恼。 他怎么可以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是灵台山的上仙,是这座山上所有生灵的守护者,它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怎么能不管呢 它将两只前爪搭上他的膝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蓬松的赤红大尾巴在后头使劲地摇:“嘤嘤—” 它要用它的美貌和弱小打动他,无境上仙果然无法再置之不理,迟疑着开了口:“你的灵丹......” 他的犹豫,让灵狐的心里生出不祥的感觉:“不会是上仙您吃了吧” 无境上仙可是认识它家的。 它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夜深人静,弦月高挂,清俊貌美的无境上仙披着一头乌发,一身宽大的袍子被轻风吹起,仙气飘飘地穿过林间,他的手中握着一枝晶莹闪亮的冰锥子。他用冰锥子在它的结界上小心翼翼地凿了一个洞,然后伸进他虽然好看却罪恶的手,静悄悄地从丹鼎里取走了它的灵丹。 “我怎会要你的丹”无境上仙急急反驳,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惭愧,他的一张俊脸似乎红了。连着薄软清透的耳尖也像点了胭脂似的。 偏偏灵狐上赶着追问:“那是上仙大人算不出前因后果,不知是谁偷的么” “自然也不是。” “那......” 无境上仙犹豫许久。毕竟此事一起,又会生出另一事。 若是偷丹贼仍在灵台山,他凿地三尺将它揪出来,就算将灵台山翻个里朝外、外卷里,对他而言,也不算顶了天的大事。 偏偏这所生之事,不是简单的追上几步、哪怕几千步就能解决。 他的一只手捏着袍子,在膝上反来复去揉搓,似乎在心里艰难地盘着这件纠结的事。许久,他才心虚地开了口:“其实,那贼偷你灵丹时便被我发现了。可惜我不曾来得及追上,被它逃走了。” 昨夜原本他已拦下偷丹贼,当时灵丹含在它的口中,它假意要将灵丹吐到他的掌心,却趁他抖袖伸手之时,一低头窜过他的脚下。 他原本可以掷剑伤它,可它亦是灵台山的生灵。他终是没有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它逃脱了。 却总归是他无能。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逃走了”灵狐惊讶地问,上仙竟然捉不住一个贼 “是。它跳进堕仙池,入了凡尘。” “入了凡尘”它更惊讶了。 “是。” “那我怎么追回灵丹” “也入凡尘。” “也就是说,我不用再等两百年,眼下就可以成人了”灵狐越来越惊讶,惊讶里竟带上了一丝雀跃。 哪有这么简单,真是无知者无畏。无境上仙不忍打破它的期盼,吞吞吐吐:“是,它堕入了人世。你若追过去,也能成人,只是......” “只是什么” “下凡后,你的灵力会被封印,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甚至还不如一只狐狸身轻体盈、自由自在。人间凶险,命运莫测,远不如仙界来得逍遥。” 灵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上仙大人,听说您慈悲为怀,法力无边,小狐已仰慕上仙大人很久了。” 无境上仙的眼皮微微一抬。 他来灵台山的日子其实不算久,才在人世间摸爬滚打、经历完二十多世,在此做一个预备上仙,连正式的上仙都还不够格。在这之前,他默默无闻地沉沦于轮回,也不知它从哪里听说他,又何来仰慕很久 灵狐之言,显然是信口开河,阿谀奉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它要求的事,即便他有心代劳,怕也是做不成。 他瞥它一眼,淡定地摇摇头:“自己的东西,自己去拿。省得追不回又要冤枉了我。” 灵狐知错即改,当即抬起爪子在自己红彤彤的小脸上轻拍一下:“是小狐瞎了眼,瞎了嘴,胡乱攀咬。上仙大人怎么可能做这等无羞无耻的事呢” “去吧去吧,若实在放不下,去人间走一遭也好,多少也能增些智慧。此时下凡也算是太平世,不至于吃了大苦。堕仙池就在后殿,自己去吧。”无境上仙下了逐客令。 可是,这跳进堕仙池后是何等景象,又该如何追赶,他却一字未提,这让它怎么踏踏实实地纵身一跳呢 灵狐仰头望着他,他却捧着书,不再理会它。 它心里一阵失落,不愿意再腆着脸求无境上仙,只好一扭身出了屋。屋外轻风阵阵,若隐若现的云雾打在它脸上,麻酥酥的清凉。 眼下,要么回去从头再炼一颗丹,要么,自己去跳堕仙池。灵狐前后望望,有心想要往后殿去看一看。 只听屋里头一声轻叹,有轻微的脚步响起,似往门口而来。灵狐此时心里不高兴,不想看见无境上仙,一拧身,轻轻巧巧地往后边去了。 后殿有一个小院,院门上的锁链松松垮垮,一推便有一拳宽的缝隙。院里头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池子,池栏上刻着三个古朴雅致的小字:堕仙池。 石栏是玉白色的,池水却幽幽黑黑,只有一些日光的粼粼。池中寸草不生,像一块黑色的仙草冻,显得神神秘秘。 灵狐蹲在院门外,透过缝隙往里看了好几回,心里有些打鼓。它推推门,门上的锁链哗啦啦响,却连个锁孔也找不到。 罢了,这是不让它下凡呢。回去吧,那丹,就算白丢了。 灵狐有些失落地掉转头,却是一楞。十步开外,无境上仙长身玉立,仙气飘飘地默默看着它,一脸的欲言又止。 它朝他微微点一下头,并不打算多言。上仙俊则俊矣,却是没用了些,此时它没有心情搭理他。 门上的铁链却哗啦一声散落,院门随即敞开。只要穿过这道院门,凡间和灵丹似乎迟在咫尺。灵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它转头看看无境上仙,他微微挑了挑眉,抬手示意它进去。 它却狐疑着不肯靠近。 “怎么不进去”上仙淡淡地问着,自己率先走了进去,站到池边,眼睛盯着幽黑的池水。 灵狐看看他,又看看堕仙池。上仙不看它,它倒起了好奇心,四只小蹄子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与他并肩站着,一起盯那池水。 池水始终黑黑的,既不曾浮出什么警示,也没有开出什么花。 “你想好了吗”上仙突然开口。 “没有。”它答得干脆利落。 上仙无奈地看向它:“你不想要你的灵丹了吗” “想。可我不敢去。” “有我呢。” “你也去” “是。” “你去帮我找灵丹” “不是。” 灵狐仰头看他,好奇地问:“上仙,你是下凡还是投胎” “有区别吗” “有。” “投胎。” “哦。” 一人一狐又沉默良久。日头渐西,池水里仍是没有开出一朵花来。 “上仙。” “嗯” “是谁偷了我的灵丹” “灵蛇。” “我若是去了人世,如何找到它,又如何要回我的丹” “有缘在身,自会相遇。用真心换真心,事可矣。” “真心换真心......”灵狐有些无语,跟偷了自己灵丹的贼用真心换真心,天底下哪有这道理 但无境上仙没有解释,仍是默默地望着幽黑的水面,幽幽问道:“你去吗” “我去了你一定在吗” “我会找你。你去了世间就叫狐......不疑。” 它还想继续问,上仙却抬头看了一眼天边,说一声“走了”,脚尖一点,轻巧地蹬过玉白的池栏,浅色的身影眨眼间没入水面,水面起了一个漩,很快又平静无波。 “太可怕了。”灵狐嘀咕一句,掉头就往院门走,院门的锁链却不知何时又天衣无缝地挂在门上,虽然仍是松松垮垮,却怎么也挤不过它窈窕细长的身子。 日落月升,月沉昼起。 灵狐在池边已经等了一日一夜,无境上仙却再没从那幽黑的池水里冒出头来。它已饿得肚子瘪瘪,大约再饿上几日,就能挤过那院门的缝隙了。不过,到时还有没有气,它也说不准。 它围着池子走了几步。院门挤不过,这井栏倒是宽得很,头一伸,整个身子便掉进去了。 叫都来不及叫一声。 太可怕了。 第1章 出生 “啊--” 一声年轻妇人的喊叫声嘶力竭地响起,穿透云霄,惊得空中飞过的两只大鸟差点落进这个青檐红墙、方方正正的院子里头。 这里是大梁朝京城,皇宫内廷的晚晴宫。 不少杨柳细腰的宫女来来去去,有的捧着铜盆,有的托着汗巾,有的,纯粹就是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屋里头,刚生完孩子的皇后傅飞燕苍白着一张脸,疲惫地躺在床上,宫女香龄正站在床头替她擦去满头的汗。 “娘娘,是个皇子。”香龄一边擦着汗,一边喜悦地报喜。 傅飞燕连回应的力气也没有,只静静地等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等了许久,却没有脆亮的婴啼响起。她勉力抬起头往床尾望去,却看到接生嬷嬷倒拎着皮肤皱巴、满是青紫的小婴儿,横着两指在他的背上敲来敲去。接生嬷嬷眉头紧皱,满脸忧虑。 “怎么了”傅飞燕有些着急。 她之前已经生过两个皇子,可惜一个落马、一个落水,都早夭了,眼下这个,也算是她的独苗了。 “小皇子不肯哭,不打紧,立马就哭了。”接生嬷嬷安慰着,也不知是安慰傅飞燕还是自己,敲背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 婴儿终于敷衍地嚎了一声。接生嬷嬷如释重负:“哭了哭了。” 傅飞燕仍有些担心:“抱过来,让我看看。” 小皇子包好襁褓后,被送到傅飞燕眼前。她不错眼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还未睁开,一张小脸红通通皱巴巴,却神情安然,仿若也知道“既来之,则安之”。 傅飞燕长舒一口气,视线落在他的耳朵上,微微一怔。 常人的耳朵大约是个半圆,耳廓几乎都是一根弧线。小皇子的耳朵顶端却有一个微微耸起的尖,像是包饺子的时候捏重了,把北方的饺子不小心捏成了南方的小笼包,又像是一只小兽变成人的时候留了一点耳尖没有盖掉。 她迅速看了看他的另一只耳朵,好在,是对称的。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直犯嘀咕,不会是哪只小畜生转世投胎,运气好投成了皇子吧 香龄见她眉间愁绪,问了原因后安慰道:“小皇子生得灵气逼人,怎会是由畜道转来依奴婢看,小皇子是天佑之人,与众不同呢。” 虽然也没什么道理,但姑且信了。 ------------------ 晚晴宫里乳母、嬷嬷一应俱全,小皇子被照料得妥妥贴贴,无事时便躺在傅飞燕身侧,以便她随时能看到他。 宫人都说小皇子特别好带,无论何时都不哭不闹,偶尔若是尿了、饿了,也只是抬抬手脚,若是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也只是啼一声提醒一下,懂事极了。 此时,小皇子正躺在傅飞燕的床里侧,睁着眼,安静地望着床顶。他的皮肤已经舒展了,白白嫩嫩的,眼睛大而黑亮,很是好看。傅飞燕侧身看着他,越看心里越欢喜。 小皇子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注视,转过脸来看她,清亮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仔细打量,末了,冲着她惋尔一笑,似在宣告:允你做我的母后了。 “多谢殿下。”傅飞燕轻声说了一句,回头看看似无人在意,便握起小皇子的手放在鼻下嗅。 小皇子的手上还带着好闻的奶香,握在手里软而饱满,纤弱而有力量,傅飞燕忍不住轻咬一下,口感很好,像是筋道十足的宫廷牛肉丸子,让她忍不住三下其口。小皇子很有耐心地随她咬着,顶多只是无奈地瞥她一眼。 “娘娘,圣上给殿下的赐名送来了。”香龄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 傅飞燕从托盘上拿起一张如雪般薄而细腻的绢纸,上头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宣六遥。 按出生的顺序,小皇子排行第六,有个“六”字无可厚非。只是这“遥”,虽看着意境轻缓深远,却似乎有一些不吉之处,“遥”,即“远”,好像预示了这孩子将来不在身边。 可是,不在身边的皇子,也就是当不了皇帝,自己身为皇后,眼下他又是自己的独子,他不当皇帝,谁当 难不成是皇贵妃梅紫青的儿子 她有三个儿子,都活着,若论“长兄及位”的话,倒是大有可能。傅飞燕皱皱眉,若是自己前两个儿子没有夭折的话,论“长”还是论“嫡”,都轮不到旁人。 也不知圣上给小皇子取这名,是无意还是有心 傅飞燕拈着纸琢磨,几乎把薄如蝉翼的绢纸磨碎,才轻轻放回到托盘:“好。我知道了。” 香龄不知为何娘娘不高兴,也不敢多嘴,微微欠了欠身端着托盘走开。 傅飞燕有些郁闷地往里翻了个身,又是一楞。 才一个多月大的小皇子,现在该叫宣六遥了,正仰面躺着。这也没什么,只是他的右手,拇指抵在各指的指腹上,前三圈、退三圈地轮着圆,正盘起起劲,像个神神道道的算命老道似的。 配合手指的,还有他微微颤动的瞳仁,连着小得都没一颗樱桃大的嘴唇也在翕动。像是没有算到好结果,他皱皱眉,长吁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和忧虑。 半晌,他回过神,侧头看看傅飞燕,发现她正睁大着眼惊异地看着自己。像是被逮着做坏事似的,他掩饰地朝她一笑,心虚地抬起手塞到自己的嘴里,又变成一个懵懂婴儿。 宣六遥是心虚,他十个月前还是无境上仙,这会儿已经成了个什么都需要别人照顾、只会喝奶拉屎的无能小婴儿。他虽然已经历过二十多世,但是带着记忆转世还是头一回。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就是眼前这个年约三十、长相清丽的皇后,他也不记得可与她有过什么前世羁绊。 原本前一世是他的最后一世,已将轮回间的恩怨清空,报仇的报仇,报恩的报恩,就像做生意一般,货银两讫,该去哪就去哪。他去了仙界灵台山做上仙,却发现还差一点修行,这一世算是额外附送,全是新新鲜鲜的人与事,比从西湖底拔出的莲藕还新鲜。 不过他入世时还是带了一个算是相熟的,就是灵狐。他刚刚正在掐算它出生的信息,可是掐来算去,却是算了个空,一点也没有它的讯息。难道它没跟来 这么说来,偌大的尘世,他要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他想哭。 “呜哇---” 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声,吓得傅飞燕差点跳下床。她有些惊慌,这个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儿子,一两个月没哭,突然就这么哭起来了,倒显得很是突兀与奇怪。还引得宫人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咦,小皇子竟哭了呢” 婴儿啼哭有什么稀奇的,不哭才稀罕呢。傅飞燕啼笑皆非,回头看了看在床里哭得手舞足蹈、面红耳赤的儿子,想起了自己是他的慈母,抱起宣六遥轻轻摇晃:“乖儿子不哭,是不是饿了这就给你喂奶去。” 宣六遥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纯粹是想哭一下。奶有什么好喝的,他想喝酒。 想喝酒的他没有喝到酒,连口米酒都没有,顶多只有米糊。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喝奶、吃米糊果泥、米饭、菜、肉......安安份份地一点一点长大。他像一个普通的婴孩一样,到了该翻身的时间翻身,该走路的时候走路。几乎不哭不闹,让傅飞燕格外省心。 ------------------- 两周岁时,晚晴宫里的晚膳多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乳白的汤汁淹尽了细长的面,顶上洒了几粒翠绿的芹叶,看着诱人得很。傅飞燕盛了一小碗放到宣六遥跟前,他已经会自己使筷子了,虽然使得有些别扭,毕竟手还小,好歹也能自己吃饭了。 他起初并不觉得这碗面条有什么特别,挑了几根送到自己嘴里,汤汁鲜甜,似用某条清缓的河流里的野生大鲫鱼熬的汤,面条筋道,应是将上好的面粉和了清甜的泉水搅拌成团又砸了数百遍才细细压切出,里头更是撒了提鲜提味的细盐。 想来生在宫廷之中还是有等好处,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细细软软地填足了人的欲望,如同在温水中的青蛙一般,只要好好地享受便行了。 傅飞燕却放下筷子,看着他叹了口气。 宣六遥嘴里嚼着面条,抬头看她。 傅飞燕今年三十出头,一张面孔除了眼角的一点细纹,仍是皮肤光润泽亮、眼角生情,唯有嘴唇略薄了些,不过唇形顺滑,仍是像朵鲜丽的梅花。只是近些年不太受宠,起码没有皇贵妃梅紫青受宠,是以嘴角有时会无意地耷拉着,显了一点珍珠老去的淡淡旧意。 她此时正惆怅地上下打量着宣六遥,脸上颇有愁意。这让宣六遥有些茫然,这两年,他已经乖得不能再乖了,自己也照过镜子,长得颇为明眸晧齿、白嫩可人,不知还有哪里让她不满意了 “六遥,你今日也满两周岁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呢”想必这话傅飞燕已经在肚子里嘀咕许久了。 原来因为此事,这面条还是碗长寿面。 宣六遥垂眼继续吃面条,他自己也过得不知自己有几岁了,反正身体四肢到了什么月份就做什么事,唯独说话这事,他怕说早了吓着众人,又烦旁人会跟自己搭话,是以从不开口言语,反正生活上不用要求也有人替他事事做到位。 倒让傅飞燕担心了。 如今两周岁了,也该开口说话了,要不然怕是她日日跟自己这般幽怨地唠叨。 宣六遥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面条,一边思忖着该找个什么契机开口,才显得不是那么突然。最好在他开口后,傅飞燕不会惊喜地大叫,然后惹一大堆人围上来恭喜小皇子说话。以他恬淡安静的性子,他是不喜的。 他已偷摸掐了两年手指,也没掐到灵狐入世的讯息,想来,它不是投生路上耽搁了,就是从堕仙池爬回灵浮宫去了,想必此时正在灵浮山脚下的小窝里睡得呼哧呼哧,也或者,趁他不在,正躺在他的玉床上呢。 没意思得很。他备感失落与孤独。 孤独的人是不愿意理睬和回应旁人的。 第2章 初言 傅飞燕见他不回应,也就算了,人说“贵人语迟”,自己的儿子自然是个贵人,晚些时候说话倒也正常。 酒足饭饱,哦不,菜足饭饱后,到了宣六遥该回自己屋睡觉的时辰了。他的屋就在晚晴宫面朝东的那排厢房里。从这正屋出去,再走几步,也就到了。 傅飞燕的前两个儿子早夭,又是横死,她得了疑心病,疑心他们是被人所害,因此把他看得极紧,不让离开晚晴宫半步。 此时,嬷嬷已经准备带他进西屋了。宣六遥却停住脚,望着宫门口那块刻了些牡丹花的影壁,望了一会,他抬起头朝着嬷嬷平静地来了一句:“我要出去走走。” “啊”嬷嬷有些茫然。两年了,她还第一次听到小皇子提要求,一时不知该答应呢,还是先问过皇后傅飞燕 不容她多考虑,宣六遥已经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走去。他颇为笃定,想必她们不敢拦他。 晚晴宫的宫门宽大,他踮了踮脚,自己的手伸直了离插着的门栓还差约摸一臂之远。 身后嬷嬷倒是跟过来了,不过不是替他开门,而是一把捉过他的手腕往回拉:“殿下,到睡觉的时辰了。” 哎哎--他的手徒劳地往门栓伸了伸,便被拖走了。 嬷嬷手脚麻利地替他脱去外衣、鞋袜,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热毛巾递过来,热腾腾地蒙上他的脸,擦过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轻轻巧巧地在他头颈处到此一游后,另一条热毛巾又在他的两只小脚上游了一圈。 然后,他被塞进被窝,只露了一张小脸在外头,双手双脚被压在宽大的被子下,他动了动,嬷嬷更用力地替他按上一圈,按得结结实实,像要把他制成一只蚕蛹似的。 简直是,暗无天日。 宣六遥无奈地望着帐顶叹口气,嬷嬷在床边及时地提醒:“殿下,该闭眼了。” 听着有些晦气。宣六遥听话地闭上眼睛,免得嬷嬷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第一次开口说的话,连阵风都不如。好歹风还能吹起衣角,他只吹了个不成样的牛皮。甚至没有人因为他开口说话而尖叫和恭喜,平静得就像这如水的夜。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嘛 宣六遥平静而失落地慢慢进入梦乡。将进未进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尖叫,他尚不宽阔的肩膀被人紧紧抓住,那人还在用力摇晃他。 他费力地爬出梦乡,睁开眼睛。眼前是披散着头发的傅飞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惊喜:“六遥,听说你说话了快,说句话给母后听听!” 他正想说话,傅飞燕却一把把他捞起,重重地搂入怀里,在他头顶“叭”的一口,闷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好不容易傅飞燕松开了他,他才吸了两口气,她的两只手又使劲地捧住他的脸:“儿子,快叫母后!” 他的脸颊被她的激动的双手紧紧压着,他倒是想叫,只是下巴不能动,嘴巴不能张,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看得傅飞燕一脸惊喜变成了无比哀伤,她转头对那嬷嬷说:“他哪里会说话了你就想诓我赏银。” 倒也不曾。宣六遥想解释,傅飞燕却放开他,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走了。 他眼睁睁地看她离去。 他看看嬷嬷,嬷嬷也看看他,谁也没有说话。总归是自己的错,宣六遥心虚地躺了回去,乖乖地自己将被子拉好,闭眼。 ------------- 第二日,宣六遥和傅飞燕共进早膳。 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碗碟,里头盛着鲜香细腻的皮蛋瘦肉粥、焦黄脆薄的芝麻三角饼、油光润滑的单面煎饺子、润黄细嫩的碎粒萝卜干、清爽带汁的腌小黄瓜,个个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傅飞燕已经穿着明艳的粉紫色常服坐在桌边,脸色虽然平静,平静中却带着些狡黠,似在等着算计他似的。不过宣六遥没有什么好让她算计的,照常坐到桌边的椅上。 碗碟都摆在桌子的中央,没有人替他盛粥。他伸出手去够中间的三角饼,却被傅飞燕拿捏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他疑惑地向她望去,傅飞燕用另一只手拈起一块饼,在他眼前晃荡,又躲开他另一只想要抓饼的手,嘴里温和而坚定地说道:“想吃吗想吃就说:母后,孩儿要吃饼。” 她的话字字清晰,宣六遥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非要用这种乞食的方式才能吃到早饭吗 不,他不想。 他收回未被抓住的手,任傅飞燕拿着三角饼几乎贴到他的脸上,只是定定地看着桌上的各式早点,偶尔缓缓地翻个不易察觉的白眼。 他不高兴了,他是个上仙,能跟他一起吃饭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粒芝麻在晃荡间落到了他的唇上,他伸舌舔住芝麻粒,慢慢地卷进嘴里,香是香,却引得肚里的馋虫四起,他忍不住了,准备喝斥。 “母后,给我吃饼。”说出的话却是温温软软。 那张饼在他眼前停止了晃动,被紧捏住的手腕也重获了自由。 宣六遥一抬手,将饼抓到了自己的手里,迅速塞进嘴里,又抬眼提醒一旁侍候的宫女:“给我盛碗粥。” 一碗散着浓郁清香的瘦肉粥放到了他的面前,他拿勺子舀了,放到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送进嘴里。身侧的傅飞燕悄无声息,他抬眼看她,发现她正定定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儿子。”傅飞燕激动地颤动着嘴唇,伸开双臂站了起来,看来是又想把他抱进怀里。 宣六遥腾地滑下椅子,抓着三角饼跑到院子里吃去了。 吃早饭呢,这么一抱,不怕噎着他嘛。 傅飞燕抱了个空,像一株明艳的菊花杵在原地。半晌,她才拿了帕子抹干泪,施施然走到院里拎起宣六遥的手:“乖儿,进去吃。” 他能怎么办呢他才三岁,打又打不过,挣又挣不脱,只能乖乖地跟着她进屋,跨门槛的时候步子迈得低了些,半边身子扑下去,幸得傅飞燕紧紧拽着他的手,他才只是单膝在地上跪了一下,没有栽个五体投地。 不过跪下的那只膝盖,硬硬地磕到地上,一阵生疼,只怕已经是磕青了。 宣六遥借着傅飞燕的手站起身,默默地揉了揉膝盖,忍着痛坐回到桌边,还是先吃早饭要紧。这粥太香了,香得他溢出了泪花,他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嘴里塞了一个煎饺,在热油里滚过的饺子外脆里嫩,皮香馅更香,更是惹得人眼泪横流。 他可不能承认是摔哭的。 可怜的转世无境上仙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在旁人的偷笑下,吃完了一顿完整的早膳。 ------------------- 既然他会说话了,傅飞燕放了心,继而考虑起让他读书的事情。毕竟他年纪已经落了后,学识上就要赶超过别的皇子,将来在皇位的继承权上才更有份量。 皇贵妃梅紫青的三个皇子,已经请了先生,是个七老八十瘦巴巴的老头子,人称平阳少傅。不过宫里传说平阳少傅已经活了好几百岁,他自己也记不清生于何年,只知道世间朝代更迭,他已经做过十几个皇子的老师了。 傅飞燕想单独给宣六遥请个老师,她心里琢磨着,但不知请谁,这事总得要圣上同意。 这一日皇帝宣拾得来晚晴宫探望皇后,顺便看一眼小儿子。 宣拾得今年四十余岁,虽在壮年,身子却不算壮。早些年当皇子时南征北战,登上皇位后更是起早贪黑,批阅奏折、处理国家大事,抽空还要找各位妃子生孩子,劳累不堪,身子也就松垮得早。 偏偏生的孩子虽多,存下的,也只有贵妃梅紫青的三个,和皇后傅飞燕的一个,加起来不过四个儿子,还都没有成年。 平阳少傅除了教书外,还会炼丹,时不时地献上几颗“仙丹”。每次宣拾得吃了“仙丹”后精神百倍,只觉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可是丹的药效只有几个月,药效过后人更虚空,不过不要紧,平阳少傅总能及时献上又一颗“仙丹”。 此时,宣六遥在晚晴宫又见着了难得来一次的父皇,父皇眼窝深凹,颧骨外突,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宣六遥听说过皇帝在服用平阳少傅献的“仙丹”,他自然不相信世间能有源源不断的仙丹。不过,他人小言轻,自知父皇不会听他。 就连傅飞燕说话,宣拾得也未必听从。就像此时傅飞燕跟他商量:“圣上,六遥已经会说话了,如今他已经三岁,可以替他请开蒙先生了。” 宣拾得回道:“就到清明苑,让平阳少傅一起教吧。” “平阳少傅已经教了三个皇子,只怕也没有精力再教六遥,臣妾想还是再请一个先生吧” “多此一举,平阳少傅学识渊博,通晓古今,放眼当今天下,怕是无人能及。有此良师不用,何必再找一个远不及他的” 虽然傅飞燕心里别扭,但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应了。 她当然希望宣六遥有个良师,但只怕他年岁小,去了清明苑会被梅紫青的三个儿子欺负。何况她觉着平阳少傅这个老头有些阴恻恻,肚子里肠子千转百绕的样子,怕也不会真心待宣六遥。 但眼下没有旁的法子,总不能不让宣六遥读书,这个傅飞燕更不愿意。 ------------ 过了几日,宣六遥被傅飞燕带着晚晴宫的几个宫人前呼后拥地送到了清明苑,门口。 再进门,就得宣六遥一个人进去了。 “六遥,你进去吧。我让阿九等在门外。若是呆不惯,你就让阿九带你回来。”傅飞燕叮嘱着。 宣六遥乖巧地点点头,跨过高高的门槛,转过影壁,穿过方方正正的院子,走进摆着几张书案的正屋。 屋里除了前面先生坐的一张书案,整齐地摆了四张书案,前二后二,中间稍稍隔了一臂宽的距离。其中三张已经坐了人。 他听傅飞燕说过,眼下三个皇子都是梅贵妃的儿子,十二岁的宣三今,九岁的宣四年,五岁的宣五尧。此时,他们正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齐刷刷地盯着他看。 第3章 初欺 三个皇子都长得颇为英俊。宣三今坐右前排,方颌环眼,神情不善。左前排是宣四年,肤色稍黑,眼形修长,眼神锐利。左后排的宣五尧肤白脸圆,看起来有些憨憨。 宣六遥恭恭敬敬地冲着三位皇子行礼:“三皇兄好,四皇兄好,五皇兄好。” 乖顺极了,说话的声音如砂糖一般绵软甘甜。 宣三今纹丝不动,眼里的不善丝毫未变。宣四年的脸色稍稍松动了些,微微点了点头。宣五尧萌呆呆地站起身回礼:“六弟好。” 宣六遥朝着宣三今身后的那个空位走去,却见一条腿拦住了他的去路,宣三今大剌剌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挑衅。他的腿慢慢抬高,宣六遥要过,就要从腿下过去。 他当然不会受这胯下之辱,调了头从另一边绕。宣三今向宣四年使了个眼色,宣四年也抬了腿拦他。还好教室宽大,他贴着墙,乖乖绕了大半圈才落座。 宣三今和宣四年互传眼色,一个:怎么没有拦住他一个:叫我怎么拦 门外一声铜铃响,瘦巴巴的平阳少傅迈进教室。 平阳少傅须发皆白,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眼角、嘴角都往下垮着,人就显得阴沉起来。他环视一圈,发现了宣六遥,脸上却也没有特别的表情。 宣六遥正想站起身行礼,平阳少傅已经坐下翻开书卷讲了起来。 他讲的是史书,显然是接着上一堂课,并未因为宣六遥平空插了进来而改了进程。宣六遥原本也认得字,不急不躁,面前连张纸也没有,只静静地听着。 只不过听着听着,他的眼皮就发了沉,不知不觉粘在了一起。没办法,平阳少傅讲的古史,他大多知晓,有些事他还亲历过,只是有时史书与史实并不是一回事,他听不下去了。 听不下去就不听,梦里头回忆起来的,比史书还精彩。 世人以百年为一生,他却以三十世为一生。 起初如同幼年一般,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大地蛮荒,连个像样的城池也没有,有时他还得去丛林打猎,有时还得出海。再往后,人渐渐多了起来,房屋建到一起,变成城邑。一开始,人们为了田地打架斗殴,然后,打群架、斗群殴,再往后,有人将民众招揽在一起争土地。打架的人多了,就变成了战争。 部落变成国家,酋长变成皇帝。每个人像蚂蚁一样,被隆隆的命运裹挟着往前,有的被碾死在车轮下,有的冲出血路。无数枯骨中长出鲜花与杂草,又被重重碾过,一层一层,圈圈叠叠,变成大树的年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犬声唁唁,如人笑。笑声清晰入耳,就在近侧。 宣六遥从梦里醒转,睁开眼循声望去。三个皇子的面孔都在自己眼前,个个眉开眼笑,嘻嘻哈哈,似乎他是一个很大的笑话一般。 他觉着脸上的皮肤有些紧绷,伸出手指抹一下,指腹上添了一层乌黑。他换一根手指又抹一下,又是一层黑。 三个皇子笑得更厉害了:“嘿嘿......哈哈......“ 宣六遥闻了一下指腹,是墨香。皇子们用的墨是好墨,清香得很,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脸上画的是什么,怕不是一只王八吧 他倒不介意,孩子间的玩闹罢了。只是他们的笑声太放肆,如同几只小狗汪汪乱叫,有些烦人。 “哪里有水”他问看起来最友善的宣五尧,宣五尧指着外头,示意屋外有水。 他想要站起身,不想宣三今一把按住他的头。他用力顶了两下,却终是力气小了。 既然站不起来,那就滚下去。 他举手捉住宣三今的手,顺势一个转身,一低头扶着凳子从旁边溜了开去,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院墙边摆着两只大水缸,是平日里用来防火的。水缸几乎和宣六遥齐高,他要踮起脚才看得到缸面。里头装满了水。 正要举手去撩水,有人拦腰将他抱着举起,是宣三今的声音:“要不要看看脸上是什么” 竟如此好心没这么简单。 宣六遥心里想着,手却顺势拨开水面上的灰尘,照了个清清楚楚。果然画的是一只王八,幼稚得很。 不等他在心里嘲笑完,身子却被猛地往前一送,满头满脸地栽进水里。他没有防备,一口水呛进鼻子。还好前世的潜水经验还在,在他想要吸气之前,身子已经自动放松,不再呼吸。 他等着宣三今把他拉出去,宣三今却不知是慌了还是故意,将他往缸边上随意一搭,自己却跑开了。 今世与前世总有不同,宣六遥此时只是一个三岁小儿,怕是憋不了太久。既然宣三今不管他,他就得自救。 他的小腹搭在缸边,两腿垂荡在外,却无处借力,上半身闷在水里,水压着背,一时之间竟翻不起身。 越憋越闷,眼看要撑不住了。 他心中哀嚎一声:难道要命丧于此 打开结界!不知是谁在他的脑海里下了一个指令。 结界是仙术,他此时一个凡胎能用吗但来不及了,宣六遥只能凝神催动心念。 眼前的水随着他的意念启动,被结界推得生生往后退开了一尺。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结界起了一层往上浮的力道,将他的上半身托出水面。他顺着这股力道挺直了身子,从缸边哧溜滑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终于得救了。他恨不得仰天长啸:本仙回来啦! 回来亦是凡人。他此时已是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缸边的地面也是一圈的水渍。 他回转身,一眼瞧见三个皇子正在教室门口望着他,神情都带了惊讶,似乎都没想到他能死里逃生。 宣三今显然很不痛快。宣四年的肩膀被宣三今按着,眼睛微眯,也看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宣五尧似乎很茫然地张着嘴,见宣六遥扯着衣袖抹脸,才高高兴兴地走过来递给他一条帕子:“六弟,擦擦脸。” “多谢五皇兄。” 宣六遥接过帕子,借着抖帕顺势查看一下,似乎没有不妥,便将帕子在水缸里沾了水又挤干,细细地擦试自己的脸。 宣五尧指点着他脸上哪里还有墨汁,甚至还拿过帕子亲自替他擦,很是友爱。 清明苑的门关着,院子里又不见先生和小黄门,所以他掉进水缸也无人施救。宣六遥抬头看看,日头正在头顶上,已是午间。自己那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第一日上课就睡觉,想必给平阳少傅留下的印象也不太好。 虽头顶日头照着,身上裹着湿衣仍有些冷,宣六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顺手拿着宣五尧的帕子擤了擤鼻子,抬眼却见宣五尧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也是,若是自己的帕子被人擦了鼻涕想必也会嫌弃。宣六遥不好意思地道歉:“五皇兄,回头我拿新的帕子还你。” 宣五尧宽宏大量地笑笑:“无妨。” 宣三今走了过来,站在宣五尧的身后瞪着眼,神情和语气都颇恶狠狠:“今日是你自己掉进水缸,怪不得旁人,若是回去瞎说,看你往后还能不能在这宫里出现!” 宣六遥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并不打算告状,今日打开了结界,多了一样保命的本事,心里笃定不少。 见他没事,宣三今他们扬长而去。 宣六遥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苑门外,他的小黄门阿九探着身子往里张望,似在寻找着他。 自己一身的透湿,若是让阿九瞧见,也不知会生出什么话来。宣六遥心想,既然自己有仙界的心念力,不知能不能用这心念力把这一身湿衣弄干。 念头闪过,心神凝结,一阵暖风从头顶袭下,包裹了他的全身。不多时,衣衫鞋袜尽皆干透,比之先前还要柔软舒服。 看来又多了一样颇为实用的小本事,他满意地抖抖袍子,颇有些志得意满地走向苑门口。 人要飘,身要倒。 大约有些太得意了,过门槛的时候没注意,他的小短腿又一次绊在门槛上,啪叽,阿九都来不及扑到他身下替他垫上,他已经结结实实地,像一只小王八似的,来了个五体投地。 下巴壳有点疼,膝盖有点疼,哪哪都有点疼。越疼越清醒,原来自己仍是个小凡胎。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流出,啪嗒嗒地滴下,颇有些丢了上仙的颜面。 阿九将他扶起,颇为心虚地替他拍打着衣裳,边拍边哄:“殿下不疼,殿下不哭。” 拍打完衣裳,阿九又去拍打石板地:“都是它不好,竟绊了我们小殿下,打它,打它!” 干石板地何事它好好地躺在地上,又没招谁惹谁宣六遥横了一眼阿九,抬腿就走。不料一脚踩在阿九拍地的手背上,疼得阿九“嗷”地跳起来。 倒把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两人在惊慌中对视一眼。阿九诚惶诚恐地道歉:“都是我不好,竟耽搁了殿下走路,打它,打它。” 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见宣六遥不说话,便真的重重落下,啪叽拍在本就被踩疼的手背上,自然疼得很,他忍不住沁出了眼泪。 阿九约摸十二三岁,身量显得纤弱,此时还有些畏畏缩缩。宣六遥心生恻隐,本也不是阿九的错:“不怪你。” 一大一小各自抹抹眼角的泪,一前一后往晚晴宫去了。 ----------------- 午膳,傅飞燕问起今日在清明苑读书如何,宣六遥装作没听见,在那儿认认真真地端详勺子里的蛋羹是公鸡生的还是母鸡生的。 他的沉默,在傅飞燕的眼里成了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委屈。 她立时蛾眉倒竖,手中银筷啪地一放,惊得宣六遥的手抖了一抖,这勺来历不明的蛋羹泼到了桌上。 宫中的鸡蛋按额分配,并不是每日都有。尤其宣六遥经历过几世饥荒,对眼下的一茶一饭都格外珍惜,他迅速扑上去一口吸掉蛋羹。桌上尚有些稀碎的泛着油花的汤汁,他正要伸出舌头,傅飞燕拎起他的后衣领:“问你话呢,在书苑受欺负了” 第4章 再欺 是的。 但是宣六遥摇摇头,往前伸着头,执著地要去/舔那块油亮的汤汁。傅飞燕仍是不肯罢休,揪着他的衣领义正辞严:“你别怕,有母后撑腰呢。若是他们欺负了你,我此刻就去找他们!” 芝麻大点的事,哪里需要劳驾尊贵的皇后娘娘了 宣六遥心里想着,放过蛋羹汁,将筷尖转向桌上,直直地朝着一片嫩滑的鸡片夹去。 筷尖将至,手腕却被半道握住,耳边仍是傅飞燕不依不饶的追问:“他们欺负你了么” 她那么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而他只是想安静地吃顿饭而已。 满桌的菜肴散发着香气,他的筷子离它们近在咫尺。然而,她不让他吃,她像一个办案的青天大老爷,一定要将案子办成谋杀的铁案一般。 可是,他只是想吃口菜。 宣六遥无辜地抬头朝傅飞燕望去,傅飞燕突然熄了怒火,捉着他手轻轻地放开了,连着肩膀也微微坍塌了些,她的眼里涌上无尽的哀伤:“若是你的两个哥哥还在,今日就轮不上他们欺负你。” 她忧伤地往门外望去,眼里泛起泪花:“我总觉着他们死得蹊跷。” “怎么蹊跷了” “嗯”傅飞燕未料到眼里只有饭菜的年幼儿子竟然有此一问,楞了一会:“我就是觉着蹊跷。” 只这一句话,天皇老子来了也帮不她翻案。 换作往日,宣六遥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失子母亲的臆想,但他今日才被宣三今抱着往水缸里送,若不是自己带了仙力逃过一劫,想必此时已是:六皇子顽皮,自行爬入水缸溺死。 他又追问一句:“两位哥哥怎么死的” 傅飞燕觉着跟他说也无用,白白添了伤心,再一想说出来也好警醒他:“五年前,圣上带着一梧、两桐,还有三今、四年去猎场捕猎,回来时,说是一梧从马上摔下,被马蹄踩踏身亡,葬礼还没办完,两桐就掉入内湖,等找到时......” 她说不下去了。 一梧、两桐若是现在活着,就是十四岁和十三岁,原本当是皇位继承人,却接连夭亡。接下去的皇位继承人若是按年纪,便是贵妃梅紫青的宣三今,而且一溜下去还有宣四年、宣五尧,除非他们三个都死了,才能轮得到宣六遥。 傅飞燕不是没有怀疑过梅紫青,也不是没有动过把她三个儿子都除掉的心思。可惜,有些事,只能放在肚子里想想。 她泪花四溅,心里波涛汹涌,恨不得大哭一场,心里才舒服一些。 宣六遥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可有人看见” 其实也是多问,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总归无人看见才是,就像今日。傅飞燕却说:“有,好多人都看见了。一梧是自己掉下马,两桐是自己掉入水中。他们都看见了......就是因为都看见了,连查都不用查。” 傅飞燕满含热泪,忽地站起身,掉头往睡房快步走去,她不想让小儿子看到她软弱痛哭的模样。 宣六遥脸色如常地扒着饭,垂眼思索。 众目睽睽之下意外身亡,要么是死得太巧,要么是局布得太精妙。若是有阴谋,那布局的自然是得益的梅贵妃,只是她一个贵妃,有这么大的本事一连除去皇后的两个儿子却毫无破绽么 显然是不太可能,除非有高人相助。 但在这皇宫里,能有什么高人手眼通天,却又甘心替一个贵妃出力呢 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像今日,宣三今卑鄙无耻却又明目张胆地谋害自己,倒是不曾预料到。 ------------------- 午后歇起,宣六遥仍得赶到清明苑读书。傅飞燕虽然不亲自送了,但午时的谈话还是提醒了她,光阿九一个人护送是不够的。 护送的小黄门一下子扩充到四个。四个小黄门分占四角,把宣六遥围在中间,他要紧赶慢赶,把两条小短腿三步迈成两步,才能步伐一致。 赶到清明苑门口,正遇上宣三今三人,他们后头也就跟了两个小黄门。 三个皇子像看一个小傻子似的望着他。 宣三今更是很不友善地耻笑他:“六弟,你怎么不去求父皇给你拨一支军队护着免得一枝冷箭就把你射死了。” 宣六遥的体质算不得强壮,这会儿正累得气喘吁吁。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像没听见似地,反倒冲着他们一扬手:“皇兄们好。” 趁着他们发楞,他开动小短腿,一矮身子从他们三人面前溜过去。 啪叽! 太累了,又溜得太快,腿没抬够,又绊门槛上了。他一条腿挂在槛上,大“大”地趴伏在门里,额头差点磕上影壁。 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尤其宣三今的更为肆意。惊得头顶窜过一众飞鸟,宣六遥侧了侧脸,脸上便落了一滩柔软滑腻的鸟粪,他心里哀叹,可见落井下石之事,不仅世人会做,世鸟也会。 咳。 一声苍老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大笑声顿时戛然而止。想必是平阳到了。 平阳并没有扶起他,径直往里走去,脚步轻缓,几无声息,连着一丝尘埃也没有踢起。三个皇子跟在他后头,回过头朝着他咧嘴笑。 “殿下。”苑门外的小黄门轻声呼唤,大约想要进来扶他。 又是一声平阳的轻咳,清明苑看门的小黄门毫不留情地将宣六遥的腿一扒拉,随即关上大门,将他们挡在门外。清明苑一向不欢迎与读书无关的人。 宣六遥身下的石板凉凉地,不是很舒服,下巴壳和膝盖处又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这小身板,着实没用了些。 他撅着屁股慢慢爬起,忍住了痛才站起身来。 一瘸一拐走到教室门口,平阳却开了口:“六皇子迟到了,请在门外罚站。” 他好像不喜欢宣六遥,好在他对另外三个皇子也没什么好脸色,宣六遥温顺地应了一声,站在门外望着天空发呆。 屋内平阳虽苍老却也抑扬顿挫的讲课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里。他无聊地靠在墙上,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不停地踩来踩去,直到屋里讲课声停止,然后一声:“六皇子进来吧。” “是。” 宣六遥忙应一声,抬脚便走。 不想抬的是被踩在下面的那只脚,又是啪叽。 摔了。 在三个皇子放肆的笑声里,他狼狈地贴着教室的墙边绕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连平阳也忍不住提了嘴角,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算下来,这是第一日到书苑,已摔了三回跤,栽了一回水缸。读书之路,眼看着坎坷不已。 下午平阳少傅只讲一个时辰,余下时间留与他们自行温习功课。下课的铜铃声响,平阳把书册一合,毫不留恋地起身就走。 教室里又只剩下他们四个皇子。 宣四年和宣五尧捧出砚台、取出墨条开始磨墨。这里不让带伴读,这种琐事皇子们得亲自动手。 宣三今回转身,难得和善地笑一下:“六弟,过来替我磨墨。” 是把他当书童使唤呢。 宣六遥不想跟他起冲突,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乖顺地应一声,哧溜滑下凳子走了过去。 宣三今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凳旁的一只小木箱,示意他从里头拿。他蹲下身,打开小木箱。里头半边是砚台和墨条,另半边是裁剪整齐的一叠纸。 砚台是好砚台,就是有些沉,宣六遥吃力地将它搬到书案上,又准备去教室前头的一只瓷盆里取清水。宣三今却拉住他:“去水缸取水。” 难不成又想把他扔进水缸 他警惕地看着宣三今。宣三今眯眼嘲笑:“去不去” 去就去吧,反正也淹不死他。 他左右张望,寻找可以舀水的容器。宣三今却敲敲砚台,说道:“端这去。” 砚台极沉,也没必要这么端来端去。宣三今显然是有些不怀好意了。 宣六遥却仍乖顺地点头:“好。” 他搬起沉重的砚台,托在臂弯里,在宣三今得意的目光中慢慢走出教室,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小心地把砚台放到地上。 然后,弯下腰,沿着墙边哧溜溜地冲到苑门边,溜走了。 老子欺负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飘着呢! ----------- 第二日,宣六遥起晚了。 他是故意的,磨磨蹭蹭地出了晚晴宫,又不出所料地在教室外站了半个时辰,等那声“进来”响起,在三双眼睛的盯视下,贴着墙边,像一只小老鼠似的绕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坐下,屁股下凉乎乎、粘答答。 凳子被涂了东西。 他用手指抹了抹,一层淡淡的浅白,像是米浆。他抬抬屁股,袍子果然和凳子粘在一起。 他们在他凳子上抹了米浆制成的胶水。 还好,最起码不恶心。 他定定心心地坐着,面前仍是连张纸也没有。 晌午的下学铜铃一响,宣六遥扯开袍子的系带,哧溜滑下凳子。 他要赶在平阳离开清明苑之时一同出门。谁知平阳今日没准时,仍安安稳稳地在前头坐着。宣六遥穿着白色的内衫长裤站在教室门口,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像是刚起了床走错了地方。 他低了头,默不作声地原路返至座位坐好。 平阳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离开。 宣六遥没有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因为宣三今挡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头顶压来一阵沉重,他伸手去摸,竟然是一块大砚台压在头上。宣三今弯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给我顶着,若是摔了就揍你。” 终是逃不过去。 他坐在凳子上,头顶一方砚台。两手扶着,像一只瓷瓶配了个不合适的盖子。偏偏宣三今的两只手不停地在他眼前戳来戳去,烦人得很。 宣六遥又不能躲。一躲,头上的砚台就要滑下。闭眼吧,又看不见宣三今在做什么。只得一戳一闭,一戳一闭,成了一个眨眼木偶。 他眼睛眨酸了,宣三今似乎弯着个腰也累了。 他上半身趴在宣六遥的书案上,一双手仍是不老实地伸到他的腰间挠痒痒。 宣六遥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摸自己,忍不住把腰往后一缩,头往前探去,沉重的砚台滑过脱了力的手指,直奔宣三今的后脑勺。 他自己两腿一跨,下意识地从凳子后头跳了下去。 第5章 惹祸 梆! 呯! 砚台在宣三今的后脑勺蹦了一下,然后歪歪斜斜地滑落到地,跌成三瓣。他捂着头趴在书案上,半晌没有吭声。直到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滴滴答答地淌到桌上。 惊呆的宣四年和宣五尧这才大呼小叫地,一个奔到宣三今身边,一个冲出了教室。 闯祸了! 一想到要惹祸上身的宣六遥跟在宣五尧身后,四条差不多的小短腿,各自跑出了自己特有的风格和速度,风卷残云般的,各各从清明苑消失了。 跟在宣六遥身后的四个小黄门,莫明其妙的,连四角阵形都没有排齐,就像南归的雁阵一般,跟着领头雁扑向晚晴宫。 宫里,饭桌上的扣盆还没掀开,傅飞燕在等他回来一起午膳,却见儿子只着内衫,气喘吁吁地扑进门,又是啪叽五体投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哎呀,你跑慢点啊。”傅飞燕心疼地拉起他,顺便在他的小屁股拍了两下,“少不了你一口吃的,跑这么急干什么” “母,母......”宣六遥喘个不停,嘴里蹦不出一个整字。 傅飞燕转头问跟在后头的小黄门:“小皇子这是怎么了他的袍子呢” 小黄门们齐刷刷地摇头,皆一脸懵懂:“不知道啊。” 宣六遥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气。 要不要告诉傅飞燕要不要把这事担起来按理说,好汉该有担当。可昨日宣三今明打明地谋害他,他也没有吭声。眼下他一时失误伤了宣三今,只怕梅贵妃要拿这事作文章,若是安个谋害皇兄的罪名,傅飞燕这边可就完全失了势。 罢了,对君子用君子的方法。对小人或恶人,不用讲什么道义。 打定了主意,他才爬起身跟傅飞燕说道:“母后,快,我快饿扁了。” “就这出息。”傅飞燕原本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原来竟是饿了,她不怒反笑,“开饭。” 宣六遥赶紧吃,他觉着再慢一点怕是吃不上饭了。 吃得太急了,以至于一口饭还未嚼碎就吞下,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惹得傅飞燕和宫人们在他背上一顿猛敲。 刚吃完,就有人来传旨,让宣六遥去御书房见圣上。 看来他们已经告到圣上那儿去了。 他擦了擦嘴,想了想,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特意留了些残渣在嘴边,才穿上外袍。傅飞燕不放心,跟着他一起去。 ------------------------ 御书房内,贵妃梅紫青垂着泪跪在圣上跟前,宣四年和宣五尧也在。宣拾得紧皱双眉,脸色很是难看。 傅飞燕牵着宣六遥的手走进来,宣六遥一脸呆呆的模样,唇边还残留着油亮的汁水。 宣拾得很不满地问宣六遥:“六遥,今日是你砸的三今吗” “什么”傅飞燕一惊,诧异地看向宣六遥。 宣六遥瞬间装回三岁,他仰着无辜的小脸,重复一句:“什么” 他的声音稚嫩温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清澈无比,却又有些懵懂,加上唇边未擦净的汤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刚做过坏事的臭小子,而像是刚刚拉屎拉了一半却被从马桶上拎过来准备背黑锅的冤大头。 宣拾得果然松了脸色,连着口气也缓和了许多:“六遥,今日在书苑发生什么了” “发生......五马扫乱军。” “什么”宣拾得没听懂。 宣四年上前解释:“父皇,六弟说的是少傅今日讲的史事。” “哦。”宣拾得恍然大悟,继而又对宣六遥循循善诱,“你和皇兄之间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宣六遥缓缓地转动着眼珠,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皇兄,他们念书,五马扫乱军。” 宣拾得没耐心了,直接问道:“可有皇兄欺负你” “没有。皇兄们对孩儿很好。” “哦如何个好法”宣拾得似乎有些不信。 粉饰太平也不能太过,宣六遥抓着傅飞燕的衣摆,仰着头呵呵笑,仿佛是在因为回答不上而有些尴尬。 宣拾得有了答案,挥挥手示意傅飞燕:“去吧。” “是。”傅飞燕欠欠身,牵了宣六遥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身后响起一声脆亮的呼喊,一股香脂气随着一个人的走近而钻进了宣六遥的鼻子。他知道,是贵妃梅紫青。 梅紫青走到他身前,降尊纡贵地蹲下身子,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六遥,今日你可曾替三皇兄拿砚台” 宣六遥看着她。梅紫青二十八、九岁模样,面目秀媚,薄施脂粉的模样像一颗熟透的蜜桃,很是诱人,然而她眼角尖尖,那一处尖像是深藏在软嫩果肉里的尖锐桃核,透着一股“该狠时绝不手软”的劲。 能从普通宫娦做到贵妃,除了家世背景,相貌姣好,难免会有心计和手段。 当然,若只为自保或晋升,宣六遥觉着也无可厚非。此时她也只是想替自己的儿子讨个公道罢了。所以,他只是咧嘴笑着,小傻子似的。 梅紫青继续追问:“六遥乖,今日你可拿过砚台” “什么是砚台” “就是那么大,方方正正,但也不是很方方正正,黑的,用来磨墨的石头。很沉。”梅紫青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别人家的孩子那么耐心地解释一样物件。 宣六遥一脸恍然大悟:“哦,皇兄们都有,我没有!” “是是,皇兄们有,你今日可曾拿过” 宣六遥摇摇头:“皇兄不给我拿。” 他又抬头看傅飞燕:“母后,我也要砚台。皇兄不让我碰,我也想要一个。” 傅飞燕不说话,回头看看宣拾得。宣拾得直往外挥手:“走吧。” 就这样,傅飞燕和宣六遥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御书房,只听里头传来一声怒吼:“胡闹!” 还有梅紫青的哭诉:“圣上,三今被砸成那样,难道就算了吗” 依然是宣拾得生气的大吼:“你说是哪个砸了三今,还是他自己砸的都学会栽赃了啊!” 随着走远,里头的辩解声也就慢慢听不见了。 傅飞燕这才释然地说道:“宣三今被砸伤了总归是他们兄弟三个闹起来,却要诬蔑你。” 宣六遥心里发虚,也不敢吭声。虽说宣三今不仁在先,但他总归也是不义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不是也是一个小人 --------------------- 回了晚晴宫没多久,又有小黄门来传旨:六皇子年幼,不宜与三位皇兄同读书,暂时不用去清明苑,待有了合适的少傅再继续读书。 宣六遥反倒略松了口气。 也好。 他就这样被剥夺了去清明苑读书的资格。 只是,之前被关了整整两年,这放风的脚步一旦迈起来,就不容易停下了。这不,宣六遥在晚晴宫里闷得要疯了,他拍打着大门嚎啕大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去哪儿”傅飞燕在屋里头大喊,不胜其烦。 “我要出去!” 宣六遥转到影壁后头,一边哭,一边透过泪眼与坐在屋里的傅飞燕遥遥对视。 他一向很乖顺,在傅飞燕的记忆中,这似乎才是他的第二次大哭。 小孩子嘛,哭哭闹闹才像孩子。傅飞燕闭上眼,愉快地听着儿子温润谦和的哭声,默默地心里评判:中气差了点,拉的调子有些长,没有一梧和两桐哭起来有劲。 一想到这两个早夭的儿子,傅飞燕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上来。 罢了罢了,就让他痛痛快快地活着吧。 她睁开眼望过去。 宣六遥正靠在影壁上,百无聊赖地左右张望,两条手臂贴着墙动来动去,却仍是咧着嘴,颇为认真地嚎着,也只是听着认真罢了。 他突然发现她在看着他。 他楞了一下,站直身子,认认真真地大哭起来。仿若在说:我都这么认真了,母后就给点面子吧。 傅飞燕忍俊不禁,转头吩咐香龄:“让阿九他们跟着小皇子,带他在宫里转转吧。” “是。” --------------- 宣六遥高高兴兴地出了晚晴宫,头一次在这皇宫里自由自在地闲逛。 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道道宫门,红瓦白墙的宫墙,青石板的甬道。宫门都关着,偶尔也有半开的,却也只能看得见里头的影壁。 他七拐八拐,绕来绕去,看头顶上的日头,想必连方向都已经变了。 走着走着,前边的甬道上竟然泼了一滩药渣,好像还是才泼的,药渣上热气腾腾,弥散着苦苦的味道。 旁边有一道朱漆大门,门上的牌匾写着:贺兰殿。 门半掩着,显然这里头是有病人。只是这中药渣泼了是几个意思 民间在有人走来走去的路上泼药渣,是希望踩的人带走病气。也算是损人利己。这宫里横竖走的都是宫里人,是自己人害自己人么什么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惹人生气 宣六遥抬腿就要往贺兰殿里走,阿九一把拉住他:“殿下,这是三皇子住的地方,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 宣三今想必此时他恨着自己呢,还是别往上撞了。宣六遥从善如流,绕过药渣往前走,不料从贺兰殿的门里走出一众人,正好拦在他前头。 他抬头一眼,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梅贵妃。她一眼便瞧见了路过的他。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宣六遥忍不住缩了肩膀,悄摸摸的调转脚尖,准备逃命了。 “六皇子。”梅贵妃却突然散去满脸冰霜,展颜一笑,“你来看望三皇兄吗” “啊是,不是......”他一时判断不出梅紫青的用意何在,结结巴巴不知如何作答。 梅贵妃却走上两步,双手亲热地按上他的肩头,稍稍一用力,便将他推着往贺兰殿里走:“来就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带你进去。” 她抬头跟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宫人站在殿门口,将阿九他们挡了个结结实实。阿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贵妃将他带进去,急得抓耳挠腮,却没有办法。 宣六遥本不想进去,奈何两条小短腿使不上劲,只能跟着梅贵妃的推势滴溜溜地进了一间堂屋,却不是宣三今的卧房,他只闻到浓郁的苦药味。 第6章 探灵 “六遥,是不是想看你把三皇兄砸得怎样了”耳边女子的声音低柔温和,他差点顺势点了头。 梅贵妃继续问:“三皇兄当时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啊流了很多血”宣六遥别别扭扭,很不自在,只能装糊涂。 梅贵妃的笑容突然消失,眼里又射出针似的恨意来:“你砸的,你不知道么” 宣六遥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直念叨:怎么办怎么办 梅贵妃倒有些心里没底了,一时搞不清楚到底是宣六遥砸的宣三今,还是三个儿子构陷了他 她眯了眯眼,又是一脸的严肃:“六遥,砸了人就该承认。你若是肯承认,我们也不会怪你,你和他们还是好兄弟。你老老实实地说,你有没有砸三皇兄” “没有。” 宣六遥狠了狠心,脆生生地回了一句,转身往药味浓郁的里屋冲去。他想去看一眼宣三今伤得如何。 宣三今正撒着两腿坐在床上,头上缠了几层白布,见着他进来,呵呵笑起来:“咦,小皇弟!” 他竟然没有生气。 宣六遥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宣三今见着他会气得伤口迸裂,爬也要爬起来打他。宣三今却拍起了手,笑得前仰后合:“小皇弟,小皇弟!将来都要辅佐我!” 啊这是怎么了 宣六遥楞了,宣三今看上去怎么像是个傻子自己把他砸傻了 尚在发怔,有人一把将他扯了出去。他来不及迈腿,差点跌倒,看那深绿的袍子,还有浓郁的脂粉香,扯他的,自然是梅贵妃。他也就没反抗,出房门前,他又看了一眼宣三今,宣三今仍是笑着,笑得天真无邪。 梅贵妃将他拖到院子便松了手。他趔趄几下,跌坐在地,却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嚣:“皇后娘娘留步。” “让开!你们谁敢拦我!” 傅飞燕带着一帮宫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想必是阿九他们去通报了。她穿着常服,连打扮都来不及就冲过来了,纵是如此,满脸的杀气撑得气势满满,不输盛装的梅贵妃。 她伸手怒指梅贵妃:“梅紫青,你做什么!” 梅紫青垂下眼,侧转了身子冷冷回道:“我做什么了” 一个贵妃,见着皇后不但不行礼,还语气冷淡。可是梅紫青有这底气。 傅飞燕不能怎样她,只能生气地带着宣六遥回晚晴宫去了。 大约谁都心里不痛快。 宣六遥也是,他不能接受自己把宣三今砸傻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他失手砸了宣三今,却连认都不肯认,反而让他们背了栽赃的罪名。 他苦恼地叹口气,往后,要对他们好一些。 一片枯黄的秋叶飘落,风起了。 ----------- 秋风没刮几日,却刮来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消息:宣三今死了,死于破伤风。 宣六遥更苦恼了。 他在前世不是没有杀过人,他亲手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但那是战场,又或是坏人。 他没有杀过无辜之人,更没有杀过家人。可这一世他却把兄长亲手送走了,虽然说到底是宣三今咎由自取,但毕竟砚台是从他的手里滑下去的。 夜深人静,他仍在自责,思绪胡乱,想得头疼,前额更是胀胀的。 前额骨的后边是泥丸宫,在仙界,泥丸宫里的天眼是可以打开的。天眼可以看到过去、现在、未来,但进入尘世后,天眼便被封印了。 他用力地揉了揉前额,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 黑暗中却隐隐有人影,渐渐显于亮色之中。 人影越来越清晰,是个十二三岁少年的背影,正在一片焦黄的土地上孑然一身地走着。在他的身侧,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浑黄而平静。 河边树着一块不高的石碑,上书二字:忘川。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赫然是宣三今。他望着宣六遥惨然一笑,眼中并无敌意。 宣六遥不知为何会看到他,急切地向他道歉:“三皇兄,都是六弟的错。” 宣三今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大皇兄、二皇兄的死,也是他们的错。” “他们谁他们为何要害你和大皇兄、二皇兄”宣六遥吃惊地问道。 宣三今却没有回答,转过身慢慢走了几步,突然掉转方向,跳入浑黄的忘川河。 平静的河水悄无声息地起了个漩涡,眨眼间将他送进了最深的河底。 “三皇兄!”宣六遥大叫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昏暗。 他们是谁这只是个无稽的梦,还是真实的幻像宣六遥翻身坐起,静悄悄地走到屋外,再悄摸摸地溜到晚晴宫的门口。 他想去看看,看看宣三今,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可惜,他此时如此矮小,连一道门栓也够不到。他丧气地转了身,却吓了一跳。 影壁旁立着一个人影,也不知何时在的。 宣六遥诧异地低声问了一声:“谁” “殿下,你要去哪”那人轻声轻气地问道。 宣六遥趁着晦暗的月色仔细一瞧,竟是阿九。他心里一动:“阿九,出去么” 阿九走过来,弯下腰压低声音问:“去哪儿” “去不去” “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宣六遥不再客气:“开门。” “是,殿下。” 门栓被轻轻地拨开放下,大门安静地打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跨出门槛,沿着宫墙,小心地避开巡逻的守卫,静悄悄地往皇宫的后头走去。 宣三今的贺兰殿正处于皇宫的后头。 殿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此时他的棺椁,应该仍停于殿内。 守门的小黄门正靠坐在影壁下打盹,这等懈惫,想必梅贵妃并不在。 宣六遥心中默念:继续睡,继续睡。然后带着阿九摸进贺兰殿。 院子里挂着十数盏白灯笼,正屋里烛火亮如白昼,一具白色棺椁当门停着。几个宫人跪在棺前,低着头打瞌睡。 继续睡,继续睡。宣六遥仍是默念着,仿若他念了,那些人就不会醒转。 不过是没醒过来,他们的头耷拉着,个个睡得很熟。 他沿着走廊静悄悄地往正屋走去,肩头却被按住了。 回头一看,阿九正苍白着脸,满眼畏惧地看着屋中的棺椁,他弯下腰,在宣六遥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我们回去吧。” 宣六遥用低低的声音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阿九显然是不信的,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扛起宣六遥,转身就往贺兰殿外逃。 扛了人,走路就没那么轻便了。 阿九的脚拍着打石板路,啪嗒啪嗒,顿时正屋里打瞌睡的宫人们被惊醒了,他们互相眼带惊恐地瞧了瞧,默契地挤到一起,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看守门口的小黄门也绕过影壁,屁滚尿流地往屋里冲,正好与阿九和宣六遥在影壁的两侧错过。 两人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贺兰殿,虽然一个是逃,一个是被迫。 宣六遥也不敢呼喊,只得默默地由着瘦弱的阿九扛着他逃窜,偏偏阿九慌不择路,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未到晚晴宫。 各段甬道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若是白日,还能凭着沿路的牌匾和远处的高殿分个东南西北,此时云层堆叠,月色不明,前面的宫墙,连盏灯笼也不挂,瞧着黑漆漆的仿佛里头藏了不少看不见的东西一般。 阿九惊慌失措,只觉哪哪都不对劲,连着肩头扛着的宣六遥,不喊不闹,不挣不扎,安静得不像个人。他停了下来,抖如筛糠,只听一阵细碎的淅沥声,从他的裤管漏下不少的水,似乎还冒着热气。 宣六遥闻着一股臊气,知道阿九是被吓尿了,无奈地踢了踢腿:“放我下来。” “是是。” 阿九早等着这句话,身子一倾,宣六遥咕噜噜地从他肩头滚下来,差点滚在这滩尿水里,好不容易跳开半步。 宣六遥左右望望,他也不认得这是哪里。又看看面无人色的阿九,想必他也是不认得的。 “殿下,我们该往哪儿走” “我哪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复杂。 宣六遥没想到出门时还跃跃欲试的阿九竟然是个绣花枕头,阿九没想到小皇子不只是放风,竟然夜探灵堂,幸得没被人当场逮住,没有闹出什么风波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回晚晴宫去,免得发现没了小皇子又是另一场风波。 也不知道宣六遥是不是这么想,反正阿九跟着他七转八转,又转到了贺兰殿门口。 不同的是,此时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宣六遥就又走了进去,扒在影壁处往里瞧。阿九喉咙发紧,又不敢丢下小皇子,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抖抖索索地骑在门槛上,随时准备往里冲或往外逃。 院子里仍是没人。 正屋里,一众宫人略略分散了些,三三两两地挤着跪坐在屋中,有人看见了大门口的影壁处探出了一张小白脸,吓得惊呼一声。众人立时又如一窝鸡崽似的挤成一团。 看来是不可能悄悄地看到宣三今的遗体了。 宣六遥暗叹一口气,转身走出贺兰殿,阿九爬出门槛,四脚并用地爬了几步,才站起身跟在后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回了晚晴宫。 ---------------- 这一趟,没什么收获。 既然夜里不能看,那干脆白日里光明正大地去看。 反正去拜祭兄长天经地义。他央了傅飞燕,傅飞燕想想,这或许能让宣拾得对他有个好印象,便同意了。 她牵着宣六遥往贺兰殿走去,忍不住低头瞄了他一眼。他小脸白嫩,伶俐里却有一种天生的呆。她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他安好。 灵堂里,梅贵妃也在。她有些意外傅飞燕和宣六遥的到来。 宣三今尚未成年,葬礼并不隆重,按理他们无需前来祭拜。但他们来了,而且宣六遥进门时披了麻,认认真真地行了跪拜礼。末了,还让人抱在棺边,要“看三皇兄最后一面”。 当初他们对他的指责,他似乎浑然没放在心上。 梅贵妃似乎也有所触动,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些,但仍是有些不太自在, 第7章 天眼 棺中的宣三今不再有往日的骄横,腊白的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悲哀,他的脸颊、脖颈白净,并无异常。 宣六遥看了一会,假装不小心,上半身直直往棺里栽下,顺势扒开宣三今的衣襟。在被人七手八脚拉上来之前,他看清了宣三今胸膛上一块巴掌大的红印。 那红,红得鲜艳欲滴,却在边缘上有火燎过的焦黑,看着很是瘆人。 果然死得不正常! 致宣三今死的人,不是他,而是“他们”。 “他们”是谁为何一连杀了三个皇子他要不要提醒傅飞燕、宣拾得或梅贵妃 正在思忖中,傅飞燕和梅贵妃也扑了过来。傅飞燕急着查看宣六遥可曾受伤,梅贵妃却在棺椁的另一侧忙着替宣三今掩上衣襟。 她的眼里并没有震惊,却是狠狠地向宣六遥瞪来,眼里竟掠过一道杀气。 宣六遥心内大震。 梅贵妃显然看到了这个不正常的致命伤,作为母亲,她不应该大吃一惊,然后呼天抢地或要求圣上或大内侍卫查案吗 她为何不吃惊,反而似乎很恨他揭破 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她和别的什么人! 她为何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难道是因为宣三今傻了吗就因为他傻了,就要除了他那宣一梧和宣两桐的死,也和“他们”有关 宣六遥思绪纷乱,不能释怀,只听着耳边有人在嚷嚷:“六皇子丢了魂了!” 也好,也好,就让他们认为自己丢魂了吧。免得梅贵妃他们还要思量着灭自己的口。 他装着木然的样子,由着傅飞燕将自己抱走。 ------------ 光抱走是不够的,傅飞燕去请求宣拾得派人替他“招魂”,宣拾得派了颇有“仙术”的平阳。平阳从贺兰殿转了一圈,带了一片半绿半黄的秋叶,叶子盛着一小汪清水,他让宣六遥把这“仙水”喝掉。 “喝吧,喝了,六皇子的魂就回来了。”他的声音苍老嘶哑,与讲课时的抑扬顿挫完全不同。 他的眼里藏着一丝阴冷,这阴冷,让宣六遥一扬手,打翻了这片叶子,也打翻了平阳好不容易从贺兰殿托到晚晴宫的“仙水”。 傅飞燕很是惶急,却不敢出言打扰。 平阳冷冷地盯着他,他也看着平阳。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平阳真的有活了几百岁了吗不过,傅飞燕说宣拾得当年也是他教的,算下来一百多岁是必定有的了。活到这样的岁数怎么说也是人精了。他真的会“术”吗 宣六遥甚至在想,梅贵妃背后的人是不是平阳 不过还没容他想清楚,平阳已经跟傅飞燕告辞:“皇后娘娘,这几日让小皇子歇息着,不要往外跑,往后不能再去这种地方了。” “好,多谢少傅。” 平阳走了。傅飞燕蹲在宣六遥跟前担心地看着:“六遥” “母后,大皇兄和二皇兄的先生是谁,是平阳少傅吗” 傅飞燕楞了一下,摇摇头:“不是。他们的先生是柯少傅。” “他如今在做什么” “不在宫里了。一梧和二桐出事后,柯少傅觉得事有蹊跷,竭力要求彻查,圣上觉得他言行不当、扰乱人心,将他流放,没多久说是病死了。”傅飞燕的脸上闪过阴霾。 “母后,当初大皇兄和二皇兄出事后,他们的身子有查看过么”宣六遥突然问她。 “啊”傅飞燕觉着小儿子的问题常常出其不意,但仍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看了。一梧身上被马蹄踩得到处是伤,二桐,掉下河时身上也有撞伤。” “伤是红色的么” “是红色,不过这有什么奇怪的” “母后有仔细看过伤的模样么” 傅飞燕顿了一会,她不太想说下去,但仍勉强地回了一句:“我只看了一眼。” 宣六遥仍要追问:“当时是谁查案谁勘验的现场和伤口” “好了!”傅飞燕出口打断,她左右望望,又凑近他低声说,“你还小,这些事你不要管。等将来你若有本事了,再去替哥哥们讨得公道。眼下最要紧的,一,保全自己,二,长本事。” 当然,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傅飞燕也知道。但,能怎么办呢 ------------------------------ 宣六遥疑心了平阳。 却也不是平空怀疑。他是梅贵妃三个儿子的少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长大后成了皇帝,他仍旧是当仁不让的帝师。 一个帝师的官位,值得他冒着风险杀害别的皇子吗 或许没有,但若有人为了儿子的皇位跟他联合呢 到了晚上,又是夜深人静,宣六遥躺在床上仍是思绪纷纷,额间的泥丸宫又在隐隐发胀,他闭上眼,重重地抹了一把前额,一边想着平阳此时在做什么呢 一念起,画面现。 平阳在一间宽大的屋里,屋里只有一床,一烛。床铺很是宽阔,已是天凉,却仍是铺着平整的草席,旁边一条薄被叠得整整齐齐,似乎睡觉的主人浑不怕冷。 烛火微微抖动,间或爆出一个火花。 平阳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床中间,闭着眼,似已入定。他的眼角和嘴角仍是微微耷拉着,即便无事时,也显出许多沉重与肃然, 他一定活得很不快活,宣六遥暗想。 他突然意识到,他身在晚晴宫,却看到了宫外的平阳。心里顿时有些欣喜,莫不是天眼打开了 他在虚空中看着平阳,这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突然睁开眼睛向他看来,眼神锋利得几乎带着几枝小箭嗖嗖地射过来。 宣六遥心一虚,情不自禁地睁开眼,他仍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是一片黑暗。 他兴奋地一拳砸向床榻,天眼开了!再去看看!他又闭上眼,心里想着去看一下宣三今,若是有可能,问他一下,他说的“他们”是不是梅紫青和平阳 宣三今仍是煞白着脸躺在棺椁中,算算日子,应当明日就要送出贺兰殿了。宣六遥看了他许久,心里默默念叨:醒来,醒来。 他似受到了感应,缓缓地睁开眼睛望向虚空中的宣六遥。宣六遥心下一喜,又用心念问道:“三皇兄,你昨晚说的他们可是梅贵妃和平阳少傅” 宣三今看着他不说话,脸上表情不喜不悲,毫无波澜。 宣六遥有些着急,正要继续追问,眼前却一黑,没了意识,直到有人不停地拍打他的脸:“六遥六遥” “嗯”他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声,只觉眼皮似粘了胶水一般,睁也睁不开。 “六遥,醒醒。”傅飞燕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 他不想醒,翻了个身勉强回道:“让我睡会儿。” 然后,不理傅飞燕在他肩上推推搡搡,自顾自地睡了过去。他甚至心有怨念,大半夜的,傅飞燕叫他做什么,喊他起来吃夜宵吗 终于,再听到时,耳边已不是傅飞燕的念叨,而是屋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天亮了,宣六遥惬意地伸了伸懒腰,心里很是愉悦。他又翻过身,小短腿跨过身子扑地跌在软和的被褥上。 床头站了小黄门,是阿九,抬眼向他看来,正好和他对了个视。 他朝阿九笑笑。 阿九却似被他温暖的笑容震撼到了,张开了嘴呆若木鸡,一瞬间脸涨得通红,嘴唇抖索着,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讲,却堆在喉咙口讲不出来。 他疑惑地看着阿九,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阿九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喊叫,挥舞着双手转身往屋外跑去,边跑边激动地喊着:“醒啦!醒啦!” 醒个觉而已,有这么大惊小怪的吗这阿九,是不是前晚上吓傻了宣六遥摇摇头,一咕噜坐起身,穿衣穿袜。他饿了。 屋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卧房门口一下子堵了好几个人。傅飞燕和阿九、香龄他们都想先进来,结果谁也不让谁,就这么纷乱地卡住了。即便卡着,傅飞燕也奋力地往前挤着,像是跟前有一大块金子似的。 宣六遥半只袜子套在脚尖上,抬着头惊奇地看着他们。 终于,“扑”的一声,傅飞燕总算挤进来了,她划拉着两条手臂,像蝴蝶游泳般地,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双肩,热泪盈眶地看着他。 宣六遥知道被泪水挡住的眼睛是模糊的,可傅飞燕偏偏就这么晶莹的泪水糊满了眼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大约是女人的眼泪更干净吧。宣六遥心想,低头继续套袜子,不想傅飞燕一把将他重重搂进怀里,他的眼前顿时一黑,已经套了一半的袜子滑了出来,他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嫩脚丫,尽量在被闷死之前能穿戴得整整齐齐。 好不容易,傅飞燕放开了他,又哭又笑:“六遥,你吓死母后了。” 怎么就吓死她了他又没做什么。 宣六遥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她,加快了穿袜穿鞋的动作,不想头顶被“啪”地用力打了一记。 哎,他现在的头可金贵了。他捂着头顶,不满地抬头看傅飞燕:“母后,你打我做什么” “打死你才好!”傅飞燕刚刚还热泪盈眶,这会儿却气鼓鼓地叉着腰瞪着他,“你个没良心的。” “我怎么了” “怎么了一睡睡了三日三夜,叫都叫不醒。我提心吊胆到现在,你倒好,没事人似的!谁让你把平阳少傅拿来的仙水推掉,若是喝了,说不准就不会这样了。” “三日三夜”宣六遥傻了。自然不是因为没有喝“仙水”,而是用了天眼太过消耗心念力的缘故。 用一下天眼竟然要睡三日三夜这也太不划算了。他的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第8章 出宫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宣三今已经跟着宣一梧、宣两桐去了。他们的死因,暂时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先放一放。 傅飞燕收紧了宣六遥的放风,又不让他出晚晴宫了。 晚晴宫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不过下下棋,投投壶,有时宫人们在院里玩绊绳游戏,热闹是热闹,可宣六遥玩不过个子高的他们,要么当拴线绳的桩子,要么做桩子的宫人把线绳栓在脚踝处,然后全场人压着无聊的表情等他一个人在低低的线绳上蹦来蹦去,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傻子。 他很没面子。 他在前世做英雄豪杰,挥剑叱咤风云,在这世却被当成一个小傻子看,可他没办法,他此时的身躯才三岁,他的腿脚因为娇生惯养,约摸还不如别的三岁孩子有力。 还是看他们玩吧,最起码他们玩得还开心些。 他坐在一旁的台阶,托着腮看着这些宫女和小黄门们快活地在线绳上蹦跶,像巨大的红红绿绿的蚱蜢在麦田里蹦起落下,清脆的笑声似乎能穿透云霄,连着南归的雁阵都要低下头好奇地看看这院里怎么这么嘈杂。 可惜,快活是他们的,嘈杂是他的。宣六遥看着挤在人堆里一起蹦跶的阿九,心里起了一丝嫉妒,凭什么阿九能玩他不能玩 他盯着阿九,在阿九好不容易抬眼看向他时,弯了托腮的手指勾了勾,意思是让阿九过来。阿九居然只是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又投身于蹦跶中了。 宣六遥气得站起身,恨恨地瞪着阿九。 终于有宫人示意阿九看过来,阿九才在他不友善目光的逼视下,喘着气快活地溜到他跟前:“殿下,怎么了要一起玩吗” 宣六遥冲他又勾勾手指,这会他看懂了,将耳朵凑了过来。 “跟我出去。”宣六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左右望望,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 “哦。” 阿九会意地点点头,抹了抹额头的汗,弯着腰跟在宣六遥身后,鬼头鬼脑地溜到大门口。两人拨开门栓溜出晚晴宫,外头果然是天大地大,连着风都是大片大片的。 宣六遥仰头畅快地吸了几口气,转头问阿九:“身上带银子了吗” “啊”阿九一楞,他身上即便有银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他思考了一下,果断地摇头,“没带。” 宣六遥也是没有银子的,平时吃住用度都在晚晴宫,傅飞燕可没给过他一分银子。他有些失望,低头看看全身,最值钱的大约就是身上的这一套袍子了,哦,还有块挂在腰间的佩玉,不算大,倒是名贵的和田玉籽料。不过,这也不能当银子使。 没有银子,那就只能在宫里头逛逛了。 宫里头已经逛过了,不过就是一些永远看不见里头是什么人的苑门和几乎一模一样的甬道,没什么意思。宣六遥环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他爽快地挥挥手:“走,出宫。” “是。”阿九懵懵地回了一句。 宣六遥不动,阿九也不动,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着。因为个子高矮不同,一个仰头,一个低头,时间久了脖子都有些酸麻。 半晌,宣六遥说了一句:“走啊” “殿下先请。” “我不认得出宫的路。” “哦。” 阿九恍然大悟,施施然走到前头去了。宣六遥盯着他的后脑勺,觉着大约阿九脑子里也是少根筋的,他说出宫就出宫,问都不问一句,更别提去找傅飞燕禀报一声了。 ------------- 拐了几个弯,走了约摸有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阿九可曾绕路了,出宫的宫门就在眼前了。 那是个不算太大的拱门,门的阔度还没有普通的大户人家大。两个持着长矛、佩着腰刀的侍卫笔直地站在拱门内。 阿九这时才回头问了一句:“殿下,你有令牌吗” “没有。” 宣六遥回了一句,下一刻他便撞到了阿九不算圆润的臀部。阿九停住了脚步,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转身:“没有令牌怎么出去” 早些时候怎么不问,这会儿都已经走了那么多路,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宣六遥又是爽快地一挥手:“跟我走。” 他昂头走在前边,心里默念: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有时候,不是不可为,而是不敢为。宣六遥带着阿九大摇大摆地从那两名侍卫眼前走过,那两个侍卫竟然像瞎了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宫门外头的墙下还站了好几个侍卫。有人看到了他们,竟没有一个上来阻拦。 宣六遥心中暗喜,看来自己的心念力又能用上障眼法了。 其实他只是没有看到守门侍卫闭着的眼睛罢了。 他们出的那道宫门应该是边门,外头也是一道略宽的甬道,直到再拐了弯,眼前才宽阔起来。再远些就是普通的屋所,街巷之间渐渐人多了起来。 靠近皇宫的地方是黄金宝地,人多了,商铺摊贩就多,各式琳琅也就满目。 宣六遥走在人群之中,虽然自己的个子不高,仰头看着,像是在巨人之间穿梭一般,但,这还是人间烟火。 他惬意地深吸一口气,得意地扬声说道:“阿九,你有多久没出来了” 阿九没有回答,约摸是被满目的路人和物件迷了眼,宣六遥也未在意,仍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直到阿九不说话的时间也长了些,他才疑惑地回转身,片刻之后,他的心里浮起了一句话:他和阿九走散了。 他站在原地往后张望,满眼都是走来走去的人群,还有站在街边做买卖的闲杂人等,偏偏没有看到阿九褚红的衫影。目光逡巡间,他被走过的人推了一把,还被骂了一句:“小狗不挡道!” 他趔趄半步,摔倒在地。宫外头可没人知道他是皇子,推了也是白推。他只能赶紧爬起身调头往回走。想必阿九没有走远,得先把他找到。 这条也不知是什么街,不算太长,从热闹的东头走到冷清的西头,再从冷清的西头走到热闹的东头,不过用了半个多时辰而已, 他已经走得脚底生疼、额头冒汗,阿九却像融入人群的一滴水,沓无声息。 人群熙攘,他如一只在森林里爬行的虫子,只见片叶,不见天日。 终是累了,他靠着墙边,望着这一茬茬的走过的路人。 他已腿脚俱疲,口干舌燥。 不远处的糖水铺子,香气清香绵远,勾起肚里的馋虫,他更饥渴了。他摸摸腰上的那个佩玉,佩玉触之温润,那是傅飞燕替他挑的,他当然不能用来换糖水喝。 咽了咽干涸的口水,他不再去看糖水铺,只凝神看着眼前。 功夫不负有心人,人群里终于闪过一抹禇红,那是阿九衣裳的颜色。宣六遥立刻窜了出去,追着那身禇红而去。 阿九走得很急,两条小细腿迈得跟水上飘似的,衣不沾身地从人群中穿过。宣六遥紧紧地跟在后头,直到阿九慢下来,他才一扑而上抓住衣摆:“阿九!” 阿九闻声回过身来,却不是阿九,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那老头回头望了个空,疑惑地低下头,才发现了揪着他衣服的宣六遥。 宣六遥刚只盯了衣服,不曾留意到他方帻下的白头发,此时却也吃了一惊。这不是平阳嘛! 平阳却似不认得他,只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看着看着,一双小眼睛里放出光来,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宣六遥松了手,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少傅好。” “你怎么在这里”平阳摸摸下巴的山羊胡,意味莫明地看着他。 “我跟阿九他们游逛,他们解手去了,一会就来。” 宣六遥心里对平阳有戒心,不肯说实话。平阳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咧嘴一笑:“你是跟他们走散了吧” 看来是瞒不过他,宣六遥老老实实地回道:“是,应该就在不远处。” 平阳一声轻笑,和善地说道:“我带你去找他们。” 倒和平素的阴沉很不一样,宣六遥不禁抬头仔细看他。看来,人心情好了,连着面孔也会变,平阳此时的眼角和嘴角似乎也不往下耷拉了,倒显出几分亲善来。 约摸在宫里时要处处小心,不能轻易与人交心。而在这宫外头,平阳也无需处处警惕,自然也就平和了。宣六遥点点头,装出天真的模样:“多谢少傅。” 平阳朗朗一笑,主动牵起他的小手:“无妨。闲着也是闲着。” 他的掌心温暖又粗糙,不像是常年读书和炼丹,倒像是平日里舞刀弄剑或扛锄头的。看来平阳是面冷心热。宣六遥心下有一丝触动,乖顺地跟着他往回走去。 平阳放慢了脚步,免得宣六遥的小短腿跟不上。虽然他自己的腿也不见得多长。 时近晌午,街上的人更多了些。宣六遥又看到了那个糖水铺子,他发出一声响亮的吞咽声。 真是丢人。 平阳心细如发,不,应该说耳力极好,虽然街上如此喧嚣,他也听到了来自宣六遥细嫩脖颈处馋答答的吞咽声。他买了一碗莲子百合糖水,笑眯眯地递给宣六遥:“你吃。” 宣六遥有些受宠若惊。他接过糖水,躬了躬身:“多谢少傅。” “乖。我们坐那边去慢慢喝,喝完了我带你吃饭去,你也饿了吧” 平阳语气温和,又把他带到糖水铺子的桌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宣六遥感动万分,更让他感动的是,这糖水实在太解渴了。 半碗莲子百合水下肚,满身的焦燥去了一多半。 宣六遥抬头看看笑眯眯的平阳,脑子一抽,把剩了半碗的糖水往他跟前一推:“少傅,你也喝。” 他差点咬着了舌尖。 少傅虽然比不上皇子地位尊荣,也犯不上喝他剩下的。 平阳却笑得像一朵花,他一边夸赞他的懂事,一边毫不嫌弃地将剩糖水喝了个空空荡荡、天地无色。宣六遥看着干净如同洗过的碗底,暗暗后悔。他还没喝够呢。 不过不打紧,下一刻平阳就牵上他的手:“走,老夫带你下馆子。” 第9章 责罚 宣六遥眉毛一跳,算下来,连上前世总归有二三十年没下过馆子了。他高高兴兴地跟着平阳,若是此时问他阿九呢,说不准他反问一句:阿九是谁 平阳这老头也够意思得很,虽然只舍得买一碗糖水,点菜却是不含糊,清蒸乳鸽,椒盐羊腿......也就不含糊了两下子。 上菜的小二不长眼,那盘椒盐羊腿摆到了平阳的跟前。 宣六遥的目光越过了杯杯碗碗,落在烤得焦褐的羊腿上,他想起了前世“渴饮匈奴血,饿啃匈奴羊”的日子,对这只羊腿产生了一丝渴望。 只是,眼下他只能嚼着细胳膊细腿的乳鸽,颇为不得劲。 一老一小对坐嗟鸽,平阳啃得极细,嗟下的细骨完整、嶙峋,几乎可以再拼出只鸽子来。 等最后一丝鸽肉落肚,平阳慢慢吞吞地把细骨拼成鸽子的模样。正当宣六遥以为他想再嚼一遍骨架过瘾时,平阳的手从细骨上拂过,骨架突然消失,一只皎白的鸽子平空出现在桌上,在宣六遥惊讶的目光里扑棱棱地飞出去了。 骨架变鸽子戏法障眼术法术 宣六遥一下子想起了宣三今死后胸前出现的红印。同样是法术,一个是把戏,一个是杀人术,却不知使术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平阳却因为自己露了一手,颇有些得意,他将喷香的椒盐羊腿推到他面前:“小子,全吃了。” 宣六遥诧异地瞟他一眼,虽说平阳是宫里年高德劭的少傅,也犯不着称他这个皇子为小子吧 但他没有吭声,不客气地取过羊腿,大大地嚼了半根,剩下的吃不下了,正准备扔回桌时,平阳笑眯眯地一托,把还有些嫩肉的羊腿接了过去,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末了还重新咂一遍,把根骨头嘬得溜光水滑。 也把宣六遥看得目瞪口呆,大为震撼。 不至于吧 不至于吧 他,他,一个尊荣的少傅,皇子们的先生,又会炼仙丹把圣上哄得团团转的人,拿不出再买一只羊腿的银钱来 难道,难道平阳把他平日的俸?、圣上给的赏赐,都捐给了边境的将士、流离失所的孤儿们 还有,还有他身上穿的麻布衣裳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少傅穿不起丝绢绸缎 宣六遥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馆子门口响起一阵嘈杂。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持刀侍卫冲过来,包饺子似地将他和平阳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 平阳吓得小南瓜脸瞬间白了,身子悄摸摸往门口倾去,看样子像要逃了,不过看他们围得严丝密缝,他脸色变了几变,突然平静如水地坐直身子,显得一脸高深。 宣六遥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安静看着。 好在领头侍卫一拱手:“殿下,少傅!卑职奉皇后娘娘谕旨寻找六皇子,请殿下即刻跟我回宫。” 原来是来找他的。 侍卫们前呼后拥地将他带回宫中。 进了皇宫,他想起还有阿九,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平阳跟在队伍的后头,不紧不慢地进了宫门,拐去别处了。 少傅是有进宫的资格的。宣六遥也不在意,只问侍卫:“阿九呢阿九找到了吗” “阿九已经回宫了。” “好。”宣六遥松了一口气。 一进晚晴宫,他原本还喜滋滋的脸垮了下来。 院子当中摆了两张长凳,其中一张已趴了一个裤子半褪的小黄门,白嫩的屁股上满是道道血痕,显然是刚被鞭挞过。小黄门听着门口的动静,勉力抬起头,那张惨白的脸正是阿九。 阿九朝着他虚弱地笑了笑,随即头一耷,昏了过去。 他楞了,还来不及替阿九申辩,傅飞燕已经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拎趴到另一张长凳,亲手执了藤鞭狠狠地抽他的屁股。 啪! 显然傅飞燕生极了气,下手毫不留情。留情的只是没有扒他的裤子,给他留了一点体面而已。 自己也是活该。 宣六遥忍着痛,一声不吭。 傅飞燕却扔了藤鞭嚎啕大哭:“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母后有多担心,有多害怕!” 哭着哭着,她又来了气,一甩手,“叭”地一巴掌甩在他屁股上。 “嗷!”他猝不及防,大吼一嗓子。 像一只受了痛的小狼崽,不,小狗崽。 狼崽吼起来比他凶得多。 不过倒也有用,最起码傅飞燕不打他了。 傅飞燕原本铁了心要弄走阿九,怎奈宣六遥细嫩的手臂温润地搂住她的脖子,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的心软了下来。 好歹阿九回来报了信,宣六遥也找了回来,也算是亡羊补牢。若不然,阿九粉身碎骨也抵不了她的恨。 从此,晚晴宫的大门专门有两个小黄门守着,防的就是会跑路却不带脑子的六皇子。 其实六皇子也不是不带脑子,他只是多带了一颗三千岁的胆子。 ---------- 宣六遥的鞭伤没几日便好了。 阿九却反反复复,傅飞燕命人把他扔在杂物间里,除了必要的吃喝,其他的,由得他自生自灭。她要让他吃吃苦头,能不能保住命看造化。 她如今除了睡觉,恨不得一双眼睛就长在宣六遥的头上。 他也没有了阿九的配合和陪伴,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 送往杂物间的饭菜极其简陋,不过一碗白饭,有时只是一只馒头,连个绿叶的菜叶也没有,更别提荤腥。 有一日,他在用膳时将没有汤汁的肉片偷偷塞入袖里,想等傅飞燕歇息时送给阿九,然而傅飞燕搂着他睡午觉时觉着鼻间肉香萦绕不去。嗅来嗅去的,就发现了他袖子里的肉。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意味深长的谴责。 他一把将肉塞进自己嘴里:“没吃饱。” 傅飞燕没跟他深究,侧身将手臂压他身上,才闭了眼睡觉。慢慢地她的呼吸悠长起来,宣六遥缓缓推开她的手臂,静悄悄地坐起身,香龄却站在床边瞪着他。 罢了,反正肉也没有了。 宣六遥一个优美的鹞子翻身,滚到床里头去了。 晚膳时,傅飞燕又从他的袖里翻出两只东海大白虾,他又是呵呵一笑:“我怕夜间饿。” 她没有说话,只是略带威胁地看着他。 那两只东海大白虾自然没有其他理由,乖乖地进了他的肚子。 第二日晌午,傅飞燕没有翻他的袖子,但他却没藏。 晚上,他欣喜地捧着肉悄摸摸地走到杂物间门口。 门上居然没锁。 他高兴地推开门低声唤着:“阿九,阿九。” 没有回应。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借着昏暗的夜色,慢慢看清了,这里根本没有阿九。 他退出门外左右张望,心里漫上一层凉意。 难道,阿九死了 晚晴宫的宫门内,一个小黄门正背靠着门板,低着头打盹。秋日的夜里很凉,他身前套了一件马甲权当被子,就这么生生受着寒凉的夜露。 宣六遥本想问他阿九的去向,可此时,他明白他的鲁莾给旁人带来了什么。 那就是,他犯了错,而旁人都替他受了责罚。 他终是没忍心叫醒这个打盹的小黄门,转身回自己的西厢屋,却见屋里原本已睡下的宫人们一个个静悄悄地站在门外,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他愧疚地走进屋,宫人也静静地跟进屋。 “阿九呢”他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只有一个小宫女低声回了一句:“早上被送出去了。” “送哪了” “不知道。” 有人掸了一下这个小宫女,似在责怪她的多嘴。 自从阿九被罚,这些宫人们也拘谨了不少。 他叹口气,钻进被窝闭上眼,催开额后的天眼寻找阿九。 他看到阿九趴在一个空荡荡的小屋里,身下垫着几根稻草,头边是一只空空如也的瓷碗,一副很惨的样子。 “阿九。”他在心里喊,也不知阿九此时是死是活。 阿九一动不动,良久,才微微动了动手指,也不知是听到了他的呼喊,还是只是碰巧动了一下。但最起码,他还活着。 宣六遥松了口气,想要看看阿九在哪间屋子,可惜天眼似乎不太听他的心意,只有这间屋里转来转去。 只能这样了,再看下去,怕又要睡个三日三夜了。 宣六遥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明日还是去求求傅飞燕吧。 ----------- 第二日,他醒得不算晚,也没有睡了隔天。只是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傅飞燕也已经梳妆打扮完毕,正坐在堂屋里,慢慢悠悠地吃着一碗汤圆。汤圆在她的齿间爆开,黑色的芝麻流心淌回碗里,香气弥散。 宣六遥默默坐下拿起勺子,慢慢吞吞地,一只不大的汤圆咬了好几口。 傅飞燕偷眼瞧他,她已经知道昨晚他找过阿九了,不过她也想好了,阿九惹了这么大的祸,即便宣六遥再怎么哭闹,她也不会轻易饶过。否则,那些个宫女、小黄门看在眼里,往后个个效仿该如何 宣六遥却不哭不闹,像是突然长大了似的,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等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他才郑重地说道:“母后,我要读书。” 傅飞燕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知道,或许他只是不想整日呆在宫中,这只是他要出去的一个借口。但是,她不想拒绝,她也希望他读书的。 她点点头:“好,我去跟你父皇商量。” “还有,让阿九好好地回来。” 她看着他不说话,他也看着她不说话。母子俩默默无语地用眼神较量着。 终于,傅飞燕开了口:“好。不过你记着,你是皇子,他只是个小黄门。你眼下应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将来才能更好地辅佐圣上,替天下百姓谋福利。” 小黄门也应算天下百姓,但傅飞燕说这番话,堂而皇之,无可辩驳。 宣六遥也不想跟她争辩。 他沉着地点点头,自己去捧了《三字经》,坐在一边定神看着。 只是看着而已,此时他不想说话。 傅飞燕坐了许久,她从小儿子挺直的身板和严肃的表情上,看出他不想理会她。她示意几个宫人看好他,自己去找圣上宣拾得商量宣六遥读书的事情。 第10章 认师 事也凑巧,才出晚晴宫几步路,傅飞燕就迎面遇上了平阳。他不知为何走到晚晴宫附近来了。 平阳见着傅飞燕,脚步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他停下行礼:“娘娘。” 傅飞燕正好也算有事要求他,客气回道:“少傅,本宫正要找你。六皇子要读书,不知清明苑可还方便让他去” 平阳的眼珠转了一下,随即恭恭敬敬地回道:“皇后娘娘,倒也不必去清明苑,可给六皇子安排一个单独的书苑,老夫专门抽时间给六皇子授课。” “哦这样自然好,只是会不会太劳累少傅” “自然不会。不过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免得有人说老夫偏心。” 傅飞燕挑了挑眉,平阳这么为宣六遥打算,她倒是没有想到。他曾经也是圣上宣拾得的先生,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平素里见着她也是冷冷的,今日竟如此示好 不过,这总归不是个坏事。傅飞燕点点头:“那就依少傅的意思,我让人把晚晴宫东边的千山苑清理出来,明日就可以用了。” “是。” 两下无言。 傅飞燕心想要么去跟宣拾得说一声,正要走开,平阳却又开了口:“皇后娘娘此事可与圣上商量了” “不曾,本宫正要去说。” “娘娘若说与圣上听,圣上必会怪老夫多管闲事。” “......本宫明白了。” 平阳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走开。傅飞燕倒是楞神了许久,终是回了晚晴宫,让宣六遥准备明日读书的物事。 ----------- 千山苑就在晚晴宫的隔壁,离得很近。里头原本就是空关着的,打扫一下,放两张书案,就成了宣六遥的书苑。 第二日一早,傅飞燕就派两个小黄门送宣六遥过去了。 平阳已经慈眉善目地在里头教室门口等着,仍是穿着那件褚红的麻布袍子。 不过,傅飞燕准备了礼物,布匹、金银玛瑙,还有两套好料子做的袍子,大约她昨日也注意到了他的些许寒酸。 小黄门将礼物呈上,平阳笑呵呵地收下,当场换上了一件好袍子,柔软的浅灰宽袍,配上他的白发白胡,立时显得仙风道骨。 宣六遥看着他,心里暗暗称奇。这是平阳嘛 平阳不介意他眼里显而易见的疑问,呵呵一笑:“六皇子,带书了吗” 宣六遥空着手,他回头看看那两小黄门。 两小黄门带了礼物,偏偏也没有带书。去读书不带书,就像上战场不带刀,宣六遥有些心虚:“我让他们回去拿。” “不必了。六皇子请进吧。” 教室内只两张书案和凳几,面对面放着。一本《三字经》已经好端端放在宣六遥的书案上了。 “六皇子之前可读过书,认得哪些字”平阳问道。 之前在清明苑读过一日半的书,而且平阳一点也未曾教他,这些他是知道的。宣六遥奇怪地抬眼看看他,他却含着笑,认认真真地在等着回答。 宣六遥觉着有些不对劲,但仍是乖顺地回道:“不曾读过,母后教过六个字。” “哪六个字” “人之初,性本善。”这是这几天傅飞燕教他识的字。 平阳点点头,搬了凳子、拿着书册,竟然坐到了他的身边,认认真真地开始教他认字、读书。 宣六遥原本就认识这些字,虽然要装出初学的模样,进程仍是快了许多。 平阳很高兴,眼看时近晌午,一脸神秘地问他:“六皇子,想不想学小把戏” “什么小把戏”宣六遥奇怪地看着他。 “比如前几日,老夫变出一只鸽子来......”平阳满眼的期待,似乎要求着他学似的。 “好。”他自然想学。 “不过,你别跟旁人讲,包括皇后娘娘。” “好。” ---------------- 在外头等候的小黄门往教室里已经探头探脑好几次了,已过晌午,晚晴宫已将平阳的午膳送了过来,也催着小皇子回去用膳。但这一老一小在教室里凑着头叽叽咕咕,读书不像读书,聊天不像聊天,可就是不出来。 教室里,宣六遥练口诀已念得嘴角沁出细密的泡沫,捏手诀的指头几乎摩出青烟,但仍是没有变出一只活生生的鸽子,连死鸽也没有。 不过平阳并不着急,仍是笑眯眯地:“不急,今日就到此。” 他似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颇有些急切地站起身,摸着肚子径直往飘来菜香的屋子去了。 宣六遥望着他毫不做作的背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 往后的日子,除了休沐,他每日去千山苑跟着平阳读书,读完书再学一会小把戏。 平阳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一见他就笑眯眯地,有时还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教起书和把戏也是尽心尽力,未见半分藏掩。 或许平阳不是那个藏在梅贵妃背后的坏人。 如此看来,弄死皇子们的,另有其人。 宣六遥琢磨着将来把平阳一起拉过来,找出这股隐藏的势力。 不过,他也深知人性复杂,难说这不是平阳的试探。他也就将心思藏在心底,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无异,认真地将前世学过的书再读一遍,也不掩饰他对平阳的“尊敬”和“喜欢”。 他也学会了平阳教的小把戏。 在他的指尖冒青烟的第十日,一只白色的肥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指尖上,尖尖的细爪蹬了一下,扑棱飞起,在教室中乱窜。 宣六遥和平阳仰头看着飞鸽转了一圈又一圈,又低头往流着血的手望去。 这真是“举头望飞鸽,低头思止血”。 他的小手白白嫩嫩,但它变出的鸽子显然是有些肥重了,留下的伤口翻成一个小三角,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漫无声息地淌下,染了满掌。 这......他下意识地甩甩手,甩出一道血珠。血珠落在平阳的衣上。平阳一个哆嗦,一对深褐色的眼珠子活活挤到中间,竟成了一个“对眼”,模样煞是滑稽。 随即,他直直地往后仰去,“扑嗵”一声跌在地上。 晕血 平阳竟然晕血 宣六遥实在没有想到,光天白日的,他竟觉着了一丝诡异。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办,平阳低吟一声醒转过来。他一眼便瞧见了宣六遥仍在淌血的手,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没办法,宣六遥只得出去洗净手,又拿帕子沾了水,回屋将地面和平阳衣襟沾染到的鲜血都擦净。平阳总算没再晕过去。他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呆,取出一个扁圆的小瓷瓶递给宣六遥:“用这个把伤口涂一下。” 瓷瓶里是青绿的药膏,味道清香。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从台兰国带回的青药,伤好得快。” 宣六遥又嗅了嗅,平阳给的东西他有些不放心,于是顺手放进怀里:“好。” 平阳眼里有些诧异,显然他是让宣六遥涂的,可不是让他带回去。宣六遥却只当没看懂他的眼色,扯开话题:“少傅去过很多地方么” “当然,天南地北,都去过。天地的最南与最北是冰雪,中间炎热,最西是沙漠,最东是大洋。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你若是见多了,就会觉着人活着如蝼蚁一般,偷生几十载便没了,跟树上的一只虫子、水里的一条鱼没多大不同。” 宣六遥暗自笑笑,心说我一个活了三千年的上仙也没这么想,不过,若是困于一世,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听说少傅活了几百岁了。” 平阳呆了一会:“是。” “那少傅怎么会这么想” “能活几百岁的有几个加上平......”平阳似乎失了言,顿了一下又说道,“正因为老夫活了几百岁,才觉着只能活几十年的人可怜。不过,你现在年纪尚小,恐怕没有什么体会。往后老夫教你一些吐纳之术,有延年益寿之效。” “练好了也能活上几百岁么”宣六遥好奇地问。 “自然不能。不过,总比世人活久些。” 一世能活多久,宣六遥并不执著。 万千生灵,不见得自此世起,便自此世灭,它们或许在做人之前便已做过一棵草、一片叶、一棵树,或一只鸟兽,往后,它们依然要以各种形态生生灭灭、绵延不绝。 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环罢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做人之前,他是什么,或许只是一粒尘埃,或许做过一条鱼,那时候他是没有记忆的。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他觉着了使命,似乎有什么一直在指引着他,直到成了一个上仙,再回头望望,才有一种恍然。 然,他仍觉着自己并没有悟透。 不过,他此时活在世间,只是一个肉体凡胎,就要考虑眼前的事。毕竟,肉体凡胎不是光靠悟就能活下去的。 若是活不下去,那就算白来一遭了 -------------- 秋去冬来,阿九一直没有回来。不过,宣六遥在天眼里看到他还活着,一直在皇宫的某个屋子里。傅飞燕看得紧,他没有机会去找那间屋子。不过看着阿九还算好,他也就放了心。 他依然跟着平阳学习,最感兴趣的,自然是那些小把戏。 他的指尖不仅出现过飞鸽,还有蝴蝶,燕子。 有一次,他的两指一摩,一条约摸十多斤重的大青鱼平空出现,浑身水光,似刚从水里捕上来一般,它用力一蹦,青黑的尾巴啪啪两下,平阳和他的脸上便各各吃了一记耳光,又凉又痛。 平阳有些尴尬:“无妨,慢慢练,往后会想什么来什么。” 宣六遥点点头:“我才想着吃鱼肉暖锅。” “好主意。”平阳看起来更尴尬了,“殿下学得很快,老夫当年可是花了一年多才如此自如。” 宣六遥心情不错,调侃道:“笨鸟先飞早入林,笨人勤学早成材,少傅那等速度已算是快的了。不如我嘱人取来暖锅和酒,少傅与我一起把这鱼分食了吧” 平阳正摸着胡子琢磨前半句,听到后半句,眼睛一亮,高兴地一拍桌子:“好!” “劳驾少傅把鱼剖一下,鱼片要削得薄薄得才好。” 第11章 上央 平阳并也不介意他的指派,爽快地挽起宽袖往身后一扎,捉了鱼就往院里的水缸边去了。 暖锅从晚晴宫取来了,还有炭火、配菜,一小壶酒。 小黄门说皇后娘娘吩咐,这酒是给少傅一人的,不许六皇子沾染一滴,若是沾了,往后便不许跟着少傅读书。 平阳竟像是做惯了厨事,没一会儿功夫,手臂长的大青鱼便变成了两盘粉嫩雪薄的鱼片,端端正正地摆在暖锅边,锅下的炭火也生出了旺热,清汤里扔了几颗红枣、几片葱叶,随着平阳的手指一捻,两颗肥白的大蘑茹滚到了桌上,很快被切成薄片,投进滚沸的汤里。 平阳往自己的杯里斟酒,语重心长地说道:“这种术,偶尔用用便可,切不可以生出贪婪之心。贪婪之人,最终会被贪婪反噬,得不偿失。天地之间有正道,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便放肆骄纵,天地都看着呢,不该你得的,最后还是会以你不愿的方式拿回去。记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宣六遥抬眼看他,装作好奇地问道:“少傅,你会炼仙丹吗” “老夫又不是神仙,炼什么仙丹”平阳很爽快地回道,似乎献给宣拾得的“仙丹”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喝一口酒,捞一片鱼片,惬意得白眉都翘了起来。嘴角、眼梢全是满足,没有一丝往日所见的阴冷。 宣六遥倒是看不懂了。 两片烫得雪白的鱼片出现在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平阳伸着长长的竹箸,小心翼翼地将鱼片放进了他的碗里,满眼慈爱,嘴里还嘱咐着:“小心些,别碰了锅边。” 宣六遥不再多想。想那么多作什么 再想,鱼片就老了。 新鲜的鱼片在清淡的汤里微微烫过,留在舌尖的都是淡淡的甘甜,汤也慢慢煨成了一锅雪白的鲜汤。 两人闷着头吃鱼喝汤,平阳忙里偷闲再喝上几口酒,一时用来上课的清静之地竟变成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 这一日又是祥和的一日。 下了学,宣六遥被小黄门们护着回了晚晴宫。 傅飞燕在屋里心神不宁地踱着步,看到他回来,赶紧奔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母后问你,今日少傅可曾离开过你” “不曾。” “他中途不曾出去过” “不曾。” 傅飞燕倒抽一口冷气。 她慢慢站起身,想了一会,坚决地说道:“六遥,我们不去千山苑读书了。” 宣六遥吃了一惊:“为何” “我疑心苑里的那个不是平阳,而是个妖物。” “妖物” “今日我在御书房见着平阳了,我还说多谢他对你的关照,岂知平阳像看一个傻子似的看我,还琢磨了好久。我从御书房出来就去千山苑,阿水说你和少傅一整日都在里头,不曾出来过。我觉着不对。” 宣六遥脱口而出:“那就对了。” “怎么对了” “我也觉着他不像平阳。” 傅飞燕更紧张了:“我们让侍卫把他抓了吧” “倒也不必。我看他没有恶意。” “可......” 宣六遥摆摆手:“母后原本也不太希望让平阳做我的先生,眼下这个先生是现成的,对孩儿也不错,我看挺好。” ------------- 宣六遥照常去千山苑读书,只当不知道这小老头是假的平阳。 每日依然会练那些小把戏。 这一日,一只精瘦的山羊被变了出来,咩咩地叫着,瘦短的尾巴一抬,竟滚出数十颗黑色的小圆粒,把这清静之地当成了羊棚肆意撒野。 假平阳的眼睛亮了一亮,他摸着山羊胡,笑眯眯地:“六皇子这是想吃涮羊肉暖锅了” “我只是想变个少傅出来。” “嗯”他的笑容当场垮掉,“那怎么变了只山羊” 宣六遥看看山羊,又看看他,童言无忌似的:“白头发、白胡子,又瘦,没变错。” “是是,六皇子没有变错。要么,殿下派人去拿暖锅,我去杀羊这只羊怕是能吃个三两日,好在现下天气凉快,倒是能放......” 话未说完,宣六遥手一挥,山羊在眼前倏忽消失,只留下地上散着的一堆溜圆的羊粪。 假平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养羊的人想必不想丢了这只羊,我让它回去了。” “好!好!六皇子真是......一个好人。”假平阳激动地夸赞着,颇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 “少傅想吃羊肉暖锅,我让母后派人送来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 “少傅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假平阳怔怔地看他一眼,了然于胸地叹口气:“殿下,有事直说。” 也是,假平阳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跟他耍什么心眼 宣六遥暗自笑笑,说道:“有个小黄门,叫阿九,上次随我出宫被责罚了。此时被关在宫里的某个地方,但我没有机会去找。少傅可否抽空帮我去看看,顺便给他带些吃的” 假平阳点点头:“好。” ---------------- 入夜,宣六遥从天眼中看到假平阳在皇宫里偷偷摸摸地游来逛去,倒像真是帮他找去了。只是不知可曾找到,他不敢用天眼太久。 次日假平阳并没有带来好消息:“有些地方被结界封住了。” “结界” “是。”假平阳以为他不懂,“结界是一种法术,所结之处,可作防护,外人不可进。” “皇宫里怎会有结界”宣六遥很是疑惑。 假平阳欲言又止。 宣六遥决定不装了。 遮遮掩掩的,很多话说不明白。 他诚恳地望着假平阳:“先生,你到底是谁为何假冒平阳少傅的名头......” 假平阳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许久才苦笑一下:“我知道早晚会被识破,可六皇子你也太大胆了,孤身一人就敢叫破我” “先生虽是假冒,但先生之心却是真切,我又有何不敢”宣六遥很是平静。 倒是假平阳似乎心里头波涛汹涌。 他起身朝着宣六遥深深地作了个揖:“六皇子少年英雄,老夫很是钦佩。老夫名上央,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不过,两百年前,我和他就已经闹翻不再往来。此次在京城偶遇殿下,老夫觉得有趣,才混进宫里做你的先生,不想这么快被你发现。也不知殿下对老夫意下如何若是憎厌,老夫即刻出宫,再不相扰。” 宣六遥一直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微微一笑,起身回礼:“先生言重。能遇上先生,是六遥的三生之幸,六遥求先生继续留下。” “何来的求殿下见外了。” 两人假模假样地一个接一个地作揖,终是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宣六遥漫不经心地问:“先生看得出结界是出自谁的手么” “自然看得出......”上央脱口而出,随即又觉着了失言。 他看看宣六遥,眼里有一丝为难。 宣六遥明白了。 ----------------- 为免傅飞燕担心,宣六遥告知了上央的身份。 “平阳的孪生兄弟” “是。” “他们兄弟俩一唱一和,想做什么” “倒不见得想干什么,上央先生的为人与平阳少傅不同。”宣六遥辩解道。 傅飞燕横了他一眼,低声嘀咕:“小孩子懂什么” 既这么说,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好,我此刻便赶先生出宫。” “别急。母后去试探一下。” “母后打算如何试探” 没有回应,因为傅飞燕已经带着香龄走出了三丈远。宣六遥发楞:这女人这么心急么 心急的傅飞燕不多时便出现在千山苑里。 对着上央,她仍是显得很恭敬:“平阳少傅,这段时日,六皇子学得可还好” “六皇子聪慧伶俐,学得极好。” “那就好。”她装着松一口气,示意香龄将银子送上,“少傅,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还望将来少傅能对他多多扶持。” 她装着尚不知他的身份,上央却不打算继续瞒下去了:“皇后娘娘,老夫已和六皇子坦明,我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上央。此次进宫实在冒失,还望娘娘恕罪。” “哦”傅飞燕显出惊讶,像是第一次听到,“上央平阳的孪生兄弟” “正是。” “太好了。以往本宫总觉着平阳少傅只亲近四皇子和五皇子,这下好了,想来平阳少傅实在抽身乏术,才让你来关照六皇子。”傅飞燕一脸欣喜,“过些时日我再去跟平阳少傅当面致谢。” “娘娘,此事莫让平阳知道。” “为何” 上央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郑重道:“老夫虽与平阳是兄弟,但已多年不来往。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来他也不希望我在宫里。” “这......” “老夫这些年无徒无子,实与六皇子有缘,想将一身微薄本事传授于他,也算后继有人,还望娘娘成全。” 傅飞燕点点头:“先生之心令本宫感动。先生既是平阳少傅的孪生兄弟,想来本事也不差,不知可否让本宫见识一下” “好。” 上央没有推托,只见他闭眼喃喃几句,手指翻转如莲花,随即,他睁开眼沉声低吼:“娘娘,请让人用刀剑刺我、砍我!” “啊”傅飞燕从未听过如此霸道要求。出来得匆忙,什么刀啊、剑啊,统统没带。她急忙回身吩咐跟随的小黄门:“快,去找一个侍卫来!” 小黄门撒腿就跑,不多时领了一个精壮有力的带刀侍卫冲进来,一边冲一边喊:“砍他!砍他!” 呼声急切如琴弦嘈嘈,而对峙之人如芝兰与老树。 侍卫定晴一看,那一身长袍的小老头不是平阳少傅吗 怎地,皇后娘娘要砍平阳少傅这可是一件值八两银子的宫廷秘闻咧。 他激动地抽刀向前,结结巴巴:“皇后娘娘,是要砍少傅吗” “对,你用力砍。砍死算本宫的。” 得了允准,侍卫压住心头激动,一个白鹤亮翅,又一道长虹贯日,雪亮的刀光直冲上央的头顶而劈下,哗地一声,如瀑落长石,气势恢宏,却斜斜地沿着上央的身周滑到一边去了。 侍卫一个收脚不住,跌跌撞撞顺势来了个驴打滚。 好俊的功夫! 第12章 斗法 侍卫再滚一滚,顺势站起,如旋风一般冲着上央拦腰砍去,反正砍死算皇后娘娘的。 上央不躲不藏,站立如松,只一张小南瓜脸涨得通红。 不打紧,只要身上不红就行。 侍卫只觉一把砍刀如入棉堆,软绵绵地没了准头,随即刀尖处传来一股大力,像是有人生生在刀刃上踢了一脚,将它踢得脱手而去,而自己也被这力带得仰了一仰,一个站不住,叭叽,四脚朝天了。 呀,看不出平阳少傅竟练过金钟铁布罩! 侍卫尚望着蓝天白云发楞,傅飞燕命人赏了他五两银子,把他连滚带爬赶出了千山苑。 上央这才卸了结界,一脸乐呵呵地正要跟傅飞燕表态,她已大袖一挥:“六皇子交给你了,你把这本事教给他。我明日就去向圣上替你讨个官位!” 她爽快说完,掉头就走。 上央正要道谢,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傅飞燕回了晚晴宫,兴冲冲地将千山苑之事讲给宣六遥听,末了手舞足蹈着说道:“六遥,好好哄着上央先生,把那本事学回来,往后母后就放心多了。” 他缓缓地翻了个白眼,此等本事,你儿子我早已会了。 ------------ 不过几日,上央就成了少傅,还被赐了宫外的一个小宅院。从此他可以以上央少傅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进出宫廷了。 他的吃穿用度、文房四宝,傅飞燕都安排好。 这日晌午,小黄门们捧进暖炉和膳司里准备好的羊肉片,各式配菜,还有两壶玉满春,满满地摆满了拼在一起的两张书案。 这羊肉,可不是宣六遥变出的无主活羊,而是膳司从宫外买来的。 上央看着满桌美酒佳肴,很是感慨:“有心栽花花满地,无心插柳柳成阴。” “先生此话怎讲” “求势者得权得势,求清净者,却亦权势自来。不过,权势利?皆是浮云,守得真心才能长久。” 此种道理,宣六遥在前世便已悟透,他不再追问,只聊起闲话:“先生和平阳少傅是孪生兄弟,先生如今多少岁了” “不瞒殿下,老夫如今九百多岁了,我们出生时便知道千岁是个关,若是能活过一千岁,便有两千岁,若是过不了,也就活到头了。” “先生在世上已近千年了” “是啊,老喽。”上央一边感慨着,一边替他烫了许多肉片。 香气弥漫到屋子外头,馋得看守的两个小黄门探头探脑,几乎能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上央又烫两碗肉片,加了点雪白的羊汤,招手让他们取走。 两壶玉楼春已是空了一壶,眼看另一壶也已倾倒过半。 宣六遥前世也是好酒之人,此时虽然肚子里还未养出酒虫,却也想起了美酒的滋味,一双眼睛落在酒壶上徘徊不去,连着手指头也蠢蠢欲动,悄摸摸地朝着它伸过去了。 上央一把捞过酒壶放到自己脚下:“往后老夫不在你面前喝酒了。酒虽味美,却是坏东西,伤身,伤情,还耽误事。六皇子少碰为妙。” 想来他有过旧事。 宣六遥喝了一口汤,心里暗笑。 心里笑声未止,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嘿嘿的笑声,干涩得如同秋日晒干的鱼干,刺啦啦地听得很不舒服。 两人朝门口望去,一个瘦巴巴须发皆白的小老头走了进来,是臊眉耷眼的的平阳少傅,想必听说了自家兄弟同在皇宫任职,特意赶来探望。 上央微微楞了一下,脸色不太愉快:“你是来恭喜我的么” 平阳开门见山,直接了当:“我是来劝你走的。” “皇宫是个好地方,你呆得,我就呆不得” 平阳话里有话:“是,只怕对六皇子不好。” 上央冷笑一声:“我来了,他就好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相互盯着,杀气嗖嗖。 盯了许久,连着屋里的香气也似凝了,若有似无的,几不可嗅。 宣六遥看得眼睛都酸了,眨了一眨,瞄到桌上的暖锅,不知何时锅里的羊肉汤已凝成了脂膏。 他又望锅下望了一眼,楞了。 锅下的木炭仍有闷暗的火苗在燃烧。他又往暖锅里仔细瞧,万确千真,锅里的汤冻起来了。仿佛锅在对炭说:你烧你的,我冻我的。 这......他不曾见过如此景况。 头一抬,更不得了。 暖锅上边竟然飘起雪,下起冰雹。 左半边飘雪、右半边冰雹,泾渭分明,叮叮咚咚地落进暖锅,又从锅里溢出,慢慢地飘起,在平阳和上央之间停住,似在等待着什么。 又突然地一瞬间,雪和冰雹相撞,混在一处,撞击周旋像得了疯癫症,又像被大风搅动,在山谷里下了一场不见天日的暴风雪。 雪片虽细,却胜在量多,无数颗雪花围攻一粒晶亮的冰雹。 渐渐地,雪片和冰雹在争斗中各有损毁,越来越少,渐渐只有十数个小团尚在纠缠不休。 突然间雪片似变了阵法,聚成几颗寸许的十字架,架头上尖尖如针,齐刷刷地对准上央射了过去。然而冰雹呯然散开,结成冰雾,挡住了雪花针,随即一阵白色的雾散开,飘雪与冰雹荡然无存。 锅里的肉汤在这瞬间沸腾起来,才刚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 平阳又开了口,语气冷冷:“原本我会护着六皇子。” 上央毫不退让:“如今有我护着,我自始自终只会护他一人。” “好,你不要死在我的前头。” “自然,我们本是同生同死。” “不见得。”平阳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来时一阵风,去时一阵风,什么也未带来,什么也未带走。 上央冰冷的脸色和缓下来,又成了一个慈爱的小老头:“来,吃。没吓着吧” 宣六遥摇摇头。这等雕虫小技......几近仙术,又似妖术,果然人老不死是为妖。好在世间就此二人,若再多些,岂不乱了套 上央不知他在想什么,笑眯眯地:“六皇子真是少年英雄,老夫的眼光准得很......” --------------- 夜深人静,宣六遥一个人在黑暗中琢磨。 他坐在床边,指尖一摩,白色的雪花从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在黑暗中闪着微微的光芒。又一摩,一颗颗比鸽蛋还小的冰雹子,哗地落在他头上,又冰又痛,还叮叮咚咚地在地上滚动,吓得他恨不得跑去关起屋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落在被褥上的冰雹捡了出去,看着它们在地上蹦跳着,他伸手一指:定! 雹珠似乎顿了一顿,随即争先恐后落下。 还是要再练习。宣六遥心中想着,眼前却一道莹亮的光闪过,他抬起眼,看到窗外有薄光亮起,倏忽而灭。 那是什么 他心中疑惑,静悄情地走出西厢房。 似乎并无异常,院子里安安静静,仰头看暗蓝夜空满是闪闪烁烁的星辰,空气中静得连丝风也没有。 他看了半晌,转身准备回屋,又想起了什么,闭上眼催开了泥丸宫的天眼,终于看清,整个晚晴宫,被裹在一层透明的结界里头。 结界泛着冷光,罩得严严实实。 他在虚空中往千山苑望去,苑里没有灯火,苑门却开了又关,上央正往里走去。想来刚刚就是他替晚晴宫布上了结界。 宣六遥睁开眼,安静地笑了笑,回了屋里。 上央说的会护着他,是真的。 他又想起当时相约一起入堕仙池的灵狐,掐指一算,那卦落在空宫,飘缈得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它还来不来了 宣六遥叹一口气,随手又起一卦算那灵蛇。 竟然也是空宫。 怎么可能 他在仙界灵浮山亲眼见着它钻进了堕仙池的院门缝里,进去寻时它早已失了踪影,自然是跳了池了。它在自己前边跳的,怎么也没到人世 哦,宣六遥大约想明白了,自己是仙籍,又与安排入世的仙子有些交情,想必是被安排到前头去了。 早投胎早超脱嘛。 哎,世间孤独,宣六遥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闭上眼默默入了梦乡。 大约因为没有了风声,今晚睡得也格外熟些。 ------------- 接下来,平阳没再来找过麻烦,仿佛已经把他的同袍兄弟给忘了。 出冬前的日子格外寒冷,雪花飘飘荡荡地落下,落在石板路上,洇成一点水痕,慢慢地,湿痕越来越多,点点雪花慢慢铺了上去,成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这一日千山苑休沐,晚晴宫的正屋里已摆起炭盆,暖暖和和。 傅飞燕坐在长榻上,手里捧着暖茶,宣六遥坐在她身侧,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佯装读书,目光却从书册的上头越过,透过屋门口暖帘的缝隙看着外头飘舞的白色雪花。 一个宫女掀开暖帘走进来:“娘娘,阿九带来了,这会儿就在门外头等着。” 已经有三个多月未曾见着阿九了,宣六遥心内一阵激动,忍不住站起身。傅飞燕斜着眼不作声地看他,她之前警告过他不可对宫人有过多的关切,容易被钻了空子反成其害。 于是他坐回去,一双眼仍是越过书本注意着外头。 傅飞燕似乎不着急让阿九进来,她慢条斯理地喝着暖茶,直至茶碗见底,才沉声问道:“干净了” 宫女回道:“是,洗了,换了干净衣裳,头发都已剃了,身上也用陈艾薰过了。” “让他进来。” “是。” 暖帘掀开,一阵薄雪随之钻了进来,吹得各人都默默打了个寒颤。 傅飞燕不禁皱起了眉。 进来的那个人瘦骨伶仃,眼窝深凹。嘴唇更是没有血色,白白的和整张脸几乎融为一体。头皮上一层青黑的发茬,像被收割过的麦梗。 他垂眼站着,安静得和死人只差了一口气。 若不是说过这是阿九,宣六遥差点没有认出他。 傅飞燕转过头看他:“亲眼见着了,放心了吧” 他却不回答,只裹着泪,歉疚得一时说不出话。 她很不满他的多愁善感,若不是他总问阿九怎么样了,她早已把阿九打发走了。眼下既然他不说话,她就当他默认了:“好了,送去掖庭吧。” 掖庭是安排宫内小黄门去处的地方。 第13章 中毒 “等一下!”宣六遥脱口而出。 傅飞燕没有说话,等着他开口。 “把他留下。” “不行。” 宣六遥抬头向傅飞燕看去,她亦微低着头看他,眼里如秋水一般,冷而坚决。 罢了,想必阿九留在这里,将来也会被她找到错处,不如送回掖庭重新有个去处,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做些清闲的活儿。他低下头,准备放弃了。 那个和死人只差一口气的阿九却突然跪了下来,磕头哀求:“娘娘,小的知错了,求娘娘留下我吧。” 他的头匍匐着,一双手直直地伸向前,手指瘦得跟鸡爪一般,似只有一层薄薄的带着青色的皮裹在骨头上,看着很是可怜。 这三个月,他确实受苦了。 傅飞燕的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忍,却仍是狠心说道:“阿九,原本你犯的错是可以处死的,念在也算有了补救,六皇子又一直在为你求情,今日免了你的罪责,让你重新有个去处,你也该满足了。” “娘娘,小的这些日子日日思过,心里也一直念着六皇子,当初是我没有看好六皇子,让殿下身处险境,小的愿以余生补过,全心全意侍候六皇子,求娘娘不要赶我出去。”阿九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地上,嘣嘣作响。 这声音,敲在宣六遥的心上。 不过一个孩子罢了,又是被自己连累的。 他再忍不住,跳下床榻,一把托住阿九的额头。阿九肩膀一耸一耸,有泪水滴落,打湿了宣六遥的指尖。 这一副主仆情深的画面,令屋里的众人动容。傅飞燕似被架在火上,心里不禁后悔。早知如此,就该直接打发走。 可眼下,若是她仍坚持赶阿九出去,倒显得自己冷血无情。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叹一口气:“念你忠心,留下吧。往后惹敢再犯错,定然不饶。” 阿九磕头谢过:“谢娘娘开恩。” 他缓缓抬头望着宣六遥,死水一般的眼里有了活气:“殿下,小的又能侍候你了。” 宣六遥被感动了。他点点头,心疼地去拭阿九的眼泪,却肩头一紧,被傅飞燕拎到一边去了。她不想看这种执手相看泪眼的磨磨唧唧,低头看着他:满意了吧 怎能不满意对他好的上央和阿九,她都留下了。 宣六遥仰着头冲她笑,杏核般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两颗白白的大门牙露了出来,显然是满意至极。 ------------ 日子平静地过着,瘦如骷髅的阿九渐渐长出了肉,像一根原本枯败萎靡的禾苗,慢慢恢复了挺拔与青绿。 开始时,他与别的小黄门一起,轮流跟在宣六遥的身边,可即便不是他轮值,他也会跟着,陪着宣六遥从晚晴宫走到千山苑,下学时,又早早地等在千山苑,陪着他从千山苑走回晚晴宫。 慢慢地,他便安顿在宣六遥身边。 阿九鞍前马后地侍候着。 宣六遥原本一向是吃饭、穿衣自理,阿九却开始殷勤地替他穿衣穿鞋,若是拒绝,他就会可怜巴巴地望着,一脸生怕被赶出去的委屈。像一条曾被主人抛弃过,好不容易才被重新接纳的小狗,只有比从前更接纳,才会安心。 宣六遥只好由着他去,渐渐也就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堕落啊,堕落。 宣六遥常常心里叹着,可又觉着这样的日子似乎是比从前更舒服。 偏偏本应是严师的上央对他也是慈爱有加,纵得他有时忘了师生尊卑,遇着疑问时一双手就会不自觉地拍上先生的肩头。 上央不介意,却又对宣六遥的举止管得颇多。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恨不得要跟进晚晴宫看他晚上睡觉时是否做到了“卧如弓”,若是身形有些涣散,上央的唠叨一定会及时在耳边响起。 于是,宣六遥举止端庄,却又神情自若,举手投足间颇有翩翩少年公子的风采。 傅飞燕对此很满意。 上央也很满意。 不满意的人当然也有。 比如,过年过节,皇宫里会安排家宴,圣上和各位后妃、皇子坐到一起,美酒佳肴、歌舞升平,那时,平素里少有来往的嫔妃、皇子都会见面,各自也就有了比较。 即便整个皇宫仅存三个皇子。 这一年中秋,宣六遥已是五岁,宣五尧七岁,宣四年十一岁。 三个皇子齐齐站在圣上宣拾得的跟前。 宣四年如今生得比之前的宣三今还要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宣五尧因为脸圆、体微胖,带了许多憨气。宣六遥虽年纪最小,却也自带一股雍容华贵、超凡脱俗的气势。 宣拾得看着自己硕果仅存的三个儿子,满意得眼睛锃亮,脸上却是颧骨突现,肤色暗沉,让人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只是眼下众乐融融,谁也不敢说扫兴的话。 尤其傅飞燕。 这两年宣拾得到晚晴宫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忧心若是宣拾得突然去了,她没有把握能把宣六遥送上皇位。 此时贵妃梅紫青和皇后傅飞燕分坐宣拾得两侧,各各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视线再往前一顺溜,就看到了对方的儿子,就像眼里扎进了钉子似的,心里不痛快得很。 宣拾得心满意足地受了三个儿子的行礼,让他们各去坐了席。席下,皇子和妃子们依次而坐。宣六遥与宣四年相对而席,宣五尧坐在宣四年的下位。 梅紫青不太满意这种安排,她朝着近侧的宣四年使眼色,示意他提醒宣五尧跟宣六遥换个位置,让两个儿子都靠近圣上。 宣四年招来宣五尧,跟他吩咐了两句。 随后宣五尧走到宣六遥身侧,客气地作了个揖:“六弟,母后让我们换个位置,你坐到那边去吧。” 如要一个果子一般自然。若是果子,宣六遥便痛快给了。 他坐着不动,只笑眯眯地说道:“五皇兄,不用麻烦了,我坐着挺好。” “可母后让换。” “母后不曾说过,五皇兄快坐回去吧,小心父皇考你学问。” “哦。”宣五尧乖乖地回去。 宣六遥扫视一眼,正好对上梅紫青和宣四年愤恨的目光。他冲着他俩微微一笑,似乎根本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佳肴流水般地端上,又有细腰如柳的舞女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开成粉色的云,水一般地舞成了江南盛开的桃花林。 此情此景,很是熟悉。 不仅仅是皇宫里每到节日便举行一次这样的宴席,更似他曾在某一个前世,也是这样的歌舞,也是这样的坐席,上有君主,下有百官。 他那时是一名从边境战线得胜归来赏了爵的大将军,却在这样的热闹中,猝不及防地被按住五花大绑,爵位不过两日,自己便成了阶下囚,至死不知所犯何罪。 不过他也清楚,犯的,不过是功高震主。 而策划这一切的,不止是君主,更是君主身侧的一些人。因为君主的恩宠有限,他得了多,就有人得了少。 就如此刻,宣拾得若宠爱他多一些,宣四年他们的宠爱就会少一些。 说到底,都是人心里的私欲作怪。 私欲,可凌驾于兄弟之情、父子之情之上。 宣六遥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去拿酒杯,喝到嘴里才发现酒味清淡,酒色润白,只是一杯甜米酒。刚刚阿九好像替他撤走了性烈的酒露,换上了这杯适宜幼子的淡酒。 但此时的他,只想喝一杯浓烈的酒露以抚慰内心的失落与沮丧。看来,带着记忆入世不见得是个好事,最起码,原本理应无忧无虑的他,却装了那么多痛苦的往事。 他无趣地将甜米酒放置一旁,侧头瞥见后头侍立的阿九,心想这些小宫奴也是可怜,身世可怜,入宫为奴又是可怜,眼下满眼美味却不得尝之,更是可怜。 他环视周遭,似无人在意,便回头勾勾手指。 阿九连忙蹲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他将甜米酒推到阿九跟前:“这甜米酒味道不错,给你喝。” 阿九原本白晳的脸更似白了一白,他犹豫着:“殿下,这不合规矩。” “无妨,没人看见,我替你挡着。”宣六遥抬肘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宣拾得的视线,催促着袖后的阿九。 阿九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一双手抖得像在敲锣,润白的米酒从杯中洒了出来,泼湿了宣六遥的袍子。 阿九赶紧扔下酒杯,用衣袖去擦他湿了的袍摆。 他们的动静引来了旁人的侧目,宣六遥赶紧坐直身子,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菜,待到他们的视线转开,才回头看了一眼阿九,低声责怪一句:“出息。” 再仔细看,阿九已站回侍立之地,一双手仍在微微颤动,显然是余悸未消。 从前那个和他一样胆大无畏的阿九已经不见了,此时的他,说他是胆小如鼠也不为过。宣六遥想到这些都是因自己而起,心里很不舒服,肚子里更是不舒服,竟有些恶心想吐。 只是宴席才至一半,此时离席,不太合适。 他忍了一会,只觉力气慢慢从身体跑出去,肠子也在暗中较量,各自搅动,像被扔了一把细针在里头,摸也摸不到的细密的痛。 再不离席,只怕自己要成为这皇宫里一个永久的有味道的笑话了。 宣六遥只能示意阿九扶上自己,捂着肚子弯着腰,当着众人的面狼狈地溜了出去。 今夜虽是仲秋夜,月色却不太明朗。 甬道上,脚步纷乱。阿九背着宣六遥,被阿水他们催着,跌跌撞撞地往晚晴宫奔去。 宣六遥腹内的疼痛越来越盛,他强忍着不叫出声,只沉重地呼吸着,却也难受得紧。 像是中了毒,曾经有一世被毒死时,也是这样的腹痛如绞、气力如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中毒,这毒,是冲着自己而来。 今晚近过自己饮食的,有宣五尧,阿九,还有衣袖飘飘的舞姬,会是谁呢 会是阿九吗 啪叽! 阿九突然脚下一绊,背上又有宣六遥,生生地扑倒在青石路面,肤肉与青石相触的脆响尤其耳光一样响亮,想来他跌得不轻。 第14章 求情 “殿下,你怎么样”阿九不顾自己仍被死死压在下边,却是惊慌地回头相问,即便阿水他们在扶起宣六遥之后踢了他几脚,他却仍是哭丧着脸,不停地念叨着:“殿下,殿下你要好好的。” 是啊,没了宣六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宣六遥暗想,不是他。他一个小宫人,哪来的毒药 身后远远地有了嘈杂的声音,他们回头望,想必是宴席散了,夜灯中人群走动,有轿子往他们这边急匆匆赶过来。 再近一些,看清了,是傅飞燕。 “六遥,怎样了” “还好。” 宣六遥刚勉强回了一句,又觉肚子里一阵细密的疼痛,额头不由得冒起冷汗。 众人见状,急急地将他送进晚晴宫。 去请太医的小黄门赶了回来,说是值夜太医被梅贵妃请走了。 傅飞燕气恼极了,又着人往宫外请太医去,自己在宫里边跳脚:“明明看到六皇子身体不适,却偏偏把太医请走!她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可人家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 傅飞青团团转了两圈,一跺脚:“我亲自去绿染宫,把太医请过来。” 绿染宫是梅贵妃的寝宫,宫名是梅紫青的“青”字衍伸,取青中之绿,梅紫青住在宫中,如同一抹嫩绿染了宫闱,添了不少颜色。 可见圣上宠爱。 宠爱到贵妃可以不给皇后面子。 傅飞燕也没有底气能把太医从绿染宫请过来,但宫外的御医也不知何时才能到,看宣六遥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却是耽误不得了。 她顾不得了,带了几个下人直冲绿染宫,却是连宫门都不曾进得去。里边的人只说贵妃身子不适,太医正在诊治,请皇后娘娘明日再来。 再问,便是宫门紧闭,怎么敲也不开了。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她像一只被困住的野猫似的,一边低声吼着,一边四处乱窜,偏偏找不到一条出路。 头上的星光暗淡得像要掉下来似的。 傅飞燕气急败坏地走回晚晴宫时,已是绝望到准备替宣六遥穿上寿衣,送他跟一梧和两桐团聚了。 宫里灯火通明,里头留守的宫人们却面露喜色。 傅飞燕一楞,六皇子都要死了,你们这么开心不待她悲愤,一个丫头喜颠颠地小步冲过来:“娘娘,殿下好了,他身子好了!” “哦......”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很痛,不是梦。 说不是梦,又像是梦。因为眼前飘过一个须发皆白、仙气飘飘的小老头。 小老头挎着一个药箱,冲着她作揖道:“娘娘,六皇子已经安睡了。往后饮食要多加留意,切勿吃坏了肚子。” 原来只是吃坏了肚子,她略略放了心。 那小老头走了两步却又返回身,嘀嘀咕咕地说道:“六皇子这次是中了毒,好在毒性虽烈,量却不大,否则怕是再用灵药也是回天无术。” “中毒”傅飞燕又炸了毛。 “嘘--”小老头示意她安静,“莫要声张,若是让人知道我深更半夜没有旨意就进了宫,老夫就没法再留在宫里教六皇子啦。” “可,这么大的事......” “宫里的那点事,不就是毒来毒去、害来害去嘛。老夫今晚突感心惊肉跳,掐指一算,算到殿下有难,就赶紧过来了。老夫回去再配些灵药,娘娘可放在身边备用。” 傅飞燕忘了问他没有旨意又如何进得宫,反正上央他有些本事:“好,多谢先生......可否再配些毒药,最好是无色无味的那种......” “娘娘,这可使不得。” “只是备用,好歹人家有什么,我们也得有什么,先生您说是不是......” ------------- 这几日,傅飞燕总是忧心忡忡。 从晚晴宫到千山苑,来回不过百步,护着的小黄门从四个变成了八个。 过了几日,又多了四个带刀的侍卫,将宣六遥和小黄门围在中间,雄纠纠气昂昂地从这个门送到那个门,再从那个门送回这个门。 傅飞燕站在晚晴宫的宫门口看了一日,觉着若是带刀侍卫被买通了,宣六遥可能死得更快些,便又不用了。过了一日,又觉着若是对方买了个刺客冲进来,那几个只拎得动小鸡的小黄门根本护不了他,便又用了侍卫。 又过一日,觉得买通侍卫比刺客窜进皇宫要容易,尤其侍卫少了一道进门的手续,于是又撤了侍卫。再过一日,觉着这些侍卫都由清白人家送上来的,想必不会那么轻易买通,还是要用。 又又过一日,宣拾得着人来请她去御书房。 如今他都不来晚晴宫了,有事还得她过去。傅飞燕虽然心里郁闷,但也只能乖乖地去了。 进去时的场景,她觉着似曾相识。 梅紫青一脸委屈地带着宣四年、宣五尧站在屋里,宣拾得黑着脸坐在书案后。他的黑,是真的肤色下隐着黑,因着不痛快的表情,显得黑气满面,乌云缭绕。 傅飞燕隐隐觉得不妙。 宣拾得看了她半晌,才开口说道:“皇后,你最近在做什么” “回圣上,马上冬至临近,臣妾在着人检查各宫的冬储,如有短缺也好及时备上。” “唔。”宣拾得稍稍缓和了脸色,“六遥如今读书怎么样” “《大学》已学完,这几日在学《中庸》,臣妾抽查过他的功课,还算扎实。” “六遥这孩子,朕很是喜欢,你做母后的,可不能拖他后腿啊。” 傅飞燕有些楞怔,这话什么意思她小心翼翼地回道:“恕臣妾愚钝。” “仲秋晚六遥是怎么回事,身子不适为何不请太医,却请上央少傅进宫医治晚晴宫与千山苑近在咫尺,还要派如此多的侍卫护送,皇后是想告诉大家什么” 能告诉大家什么 告诉大家六皇子被人下了毒,有人要害他么 傅飞燕原本听了上央的话,没有证据,也不敢到宣拾得跟前告状,不过眼下既然问起,显然也有梅紫青告状在先,她也就没有顾忌了。 “回圣上,仲秋夜六遥中了毒,梅贵妃把值夜太医扣在绿染宫不放,臣妾无奈请了上央少傅医治。也担心宫里有人要害六遥,故而请了侍卫护送。” “中毒为何不禀报朕” “......臣妾没有证据。” “胡闹!”宣拾得一拍书案:“行了。那上央胡乱行医,拨弄是非,让他出宫去吧。” 上央才救了宣六遥的命,不给他升官,却反要将他逐出宫去,这说不过去吧何况他如今也算是六皇子的靠山,尤其眼下有人想害六皇子之时。 傅飞燕手足无措:“圣上,上央......” 宣拾得怒容满面:“深更半夜,将宫外之人请进寝宫,成何体统!朕还没有追究你,你不用多说了,出去!” 龙颜大怒,冲的是她来。 傅飞燕如雷轰顶,却不敢多言,她瞥了一眼暗自得意的梅贵妃,心中愤恨,却只能默默离开。 从御书房到千山苑,她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她站在千山苑的门口,寻思着是派人进去还是亲自说一声。按说这两年上央对宣六遥尽心尽力,她该亲自去客客气气地传达歉意,但是宣拾得最后的指摘,让她很是难堪,她甚至有了送走上央后自己一把吊死的念头。 但想想还有宣六遥,若是她死了,他该怎么办 不过,既然死都不怕,还怕难堪么 傅飞燕想通了,扔下顾虑,派香龄去拿了补偿给上央的银子,一起进了千山苑。 教室里传来宣六遥的琅琅读书声,上央捧着书册站在前头,笑眯眯地。屋外走动的身影惊动了他,上央扔了书册,出来迎接:“皇后娘娘。” 傅飞燕点了点头,半晌才说道:“少傅,本宫怕是对不住你了。” 上央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跟出来的宣六遥抬头望她:“母后,出什么事了” “圣上要让先生出宫,”傅飞燕示意香龄送上银子,才又开口道,“眼下,只能对不住少傅。” 上央没有接银子,脸色也变得严肃:“他们已经动手,老夫不能扔下六皇子不管。既然皇后娘娘为难,请容许老夫去面见圣上。” “本宫自然容许,听怕圣上若是不高兴,反而连累了少傅。” “娘娘放心,就说老夫此去辞行。” 上央急匆匆出了千山苑。 傅飞燕和宣六遥大眼瞪小眼,宣六遥抬了腿:“走吧,母后,一起去看看。” 好在去看了看,上央被挡在御书房外,宣拾得不见他。都要走了,有什么好见的何况还怕他狗急跳墙。 上央一颗白发脑袋转来转去,颇有些无奈。他即便有法术,很多事仍要遵循世间规则。 宣六遥咚咚咚迈着小腿冲进去:“父皇!” 脆生生的稚音让宣拾得心下愉悦,他放下手下的笔,和颜悦色地打开双臂,让宣六遥扑到他跟前。 宣六遥两只小手撑在宣拾得的双膝上,只觉父皇的袍子下盖着的那双腿瘦瘦弱弱,几乎可以摸到骨架,尤其一张脸黑气隐现,盛得如山谷中的迷雾。 他仿佛在宣拾得的瞳孔里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宣拾得却并不自觉,捏捏他的脸问道:“六遥,这会儿不用读书么,跑到朕的书房来了” 宣六遥心想先生都要被你赶走了,读什么书嘴上仍是甜糯地回道:“父皇,孩儿求你件事。” “什么事呀” 看宣拾得心情不错的模样,宣六遥睁着大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童稚可爱,试探着问道:“父皇可以让上央先生继续教我吗孩儿觉得先生教得很好。” “自然可以。为何不可以”宣拾得脸上浮出惊奇,仿佛他从未说过要赶上央出宫的话。 倒把宣六遥问住了。 不是你说要让上央出宫的么难不成是母后撒了谎他一时心有些乱,乖巧地又说了几句体己话,退出了御书房。 外头,上央和傅飞燕隔得远远地站着,两人正对着御书房翘首以盼,见他出来,脸上都显出急切的神色。 宣六遥冲他俩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大步离开。 第15章 黑线 上央和傅飞燕心下忐忑,却也只能跟在后头,直到千山苑门口,宣六遥才停下:“先生,圣上允你留下。您先进苑。” 上央点点头,瘦小的身影一闪,消失在苑门里。 宣六遥严肃地望着傅飞燕,望到她不知所措时,才开了口:“孩儿不知母后对先生有何误会,不过,往后别再如此了。” 说着,他不顾傅飞燕目瞪口呆,掉头就走。 去的又不是千山苑,他心里郁闷,带着几个陪护的小黄门,在宫中乱逛起来。 ----------------- 皇宫四四方方,里头的甬道四通八达。不知不觉,几人竟走到了清明苑门口,也不知此时可在讲学宣六遥心下一动,想起了仲秋晚宴,若是自己好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知能否从他们的神情上找得一些端倪 他轻轻推开苑门,跨了进去,躲在影壁处往里张望。 里头安安静静。 看来他们今日不读书。 宣六遥回转身,正准备出去。一个穿了月白袍子的人却堵在他面前,宣六遥抬了眼,才发现是宣四年。 宣四年高出他半截身子,此时正低着头,一双修长的丹凤眼冷冷地瞪着他:“你来做什么” 宣六遥假装被逼视得无处藏身,讪讪地回答:“想来找皇兄们玩。” “有什么好玩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滚。”宣四年毫不客气地斥了一声,从他身侧绕过。 还未上位,已是有了皇帝的威势。 宣六遥和跟进来的宣五尧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不语,宣六遥看不出宣三今和投毒可有无关系,而宣五尧的神情似乎也很自然。 宣五尧转头看他,微憨的脸上带着好奇的笑意:“六弟,你今日不读书吗” 宣六遥两只手在影壁上搓来搓去,扭扭捏捏地摇了摇头。 “那你进来。” “好。” 他正想再试探一下,便颠颠地跟进去了。 平阳少傅不在。 苑里只他们三个。 宣四年已经入座,见他俩进来,颇是不满,对宣五尧轻斥道:“你带他进来做什么” “多日不见六弟,怪想他的。” “你忘了三哥怎么死的吗惹他做什么!” “六弟也不是故意的......”宣五尧辩解两句,见宣四年不再说话,便拉着宣六遥往一边去了。 他在怀里掏啊掏,掏啊掏,掏出.....啥也没有。 “哈哈!”仿佛捉弄到了他们,宣五尧自顾自地笑开了。 宣四年嗤笑一声,很是不屑:“幼稚。” 宣五尧挤眉弄眼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问宣六遥:“好玩吗” 宣六遥认真地点头:“好玩。” “我还有好玩的。” 好玩的仍在怀里。宣五尧掏啊掏,掏啊掏,突然被卡住了似的:“哎哟哟,咬了,咬了。” 跟真的一样。 宣四年回头看他一眼,冷笑一声不理会。 “痛痛痛!” 越来越真,他叫得如此大声,一张圆脸挤成一团,像是真被怀里的什么东西咬了似的。宣六遥觉着他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他配合着作出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像是被吓住了似的。 宣止尧尖叫起来,一抽手,一股血珠被带了出来,溅在宣六遥的脸上,冰冰凉凉,如雨点一般。 他一楞,这也太真了吧 终是宣四年不耐烦地站起身,一边喝斥一边走过来:“别叫了,烦不烦!” 可当他看到鲜血时,他也楞住了。 突然,宣四年像是惊醒过来,一把捉住宣六遥:“好啊,我说你今日怎么突然跑来了原来是来刺杀五弟。走,跟我去见父皇!” “哎哎,我没有--” 抵死挣扎的宣六遥被健壮有力的宣四年一把夹在腋下,昏头昏脑地被拖去了御书房。他一双脚才从槛上绊过,整个身子便被扔到了冰凉的地上,背心窝又吃了一脚,额头结结实实地在青石上“棒”的一记,撞得眼冒金星,眼前一片红红白白,火光四闪,让他直疑心是不是泥丸宫的天眼被撞坏了。 好久,眼前才恢复了正常,耳边也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父皇您看,六弟惯会作戏,额上连个鼓包都没有,偏偏装得像快要死了似的。一会儿他必然又要抵赖,装什么也不知道!” “胡闹!你也不能......”宣拾得听起来很是生气,却又不知为何转了声气,“是,是你六弟的错。他居然敢刺杀五尧,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宣六遥觉着有些疑惑,他抬起头去看宣拾得。 却见他坐在书案后,一眼不眨,后脖处现出一根若隐若线的黑线,黑线上绕着一层像烟雾一般的黑气。 而黑线的另一头,被握在不知何时在的平阳手里。 邪术! 宣六遥立时明白了。 平阳在用这根黑线控制宣拾得,此时圣上说的话,都是平阳要他说的话。 想不到平阳竟然还会如此手段! 宣六遥皱起眉,移开视线,脑中乱哄哄地地搜寻着关于此邪术的信息。若他此时尚是上仙,他一挥手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除去。 可他不是,投胎后他就成了一个没多大用的凡人,眼下能用的仙术寥寥无几。 “六皇子!” 突然有人大声叫了一声,把他从思绪中猛了拉了出来。 宣拾得铁青着脸瞪着他:“你可知罪” “孩儿不知何罪。” “你擅闯清明苑,刺杀宣五尧。朕记得上次三今的死,也与你有关吧” “父皇,孩儿只是进去看看,五皇兄的手指是在他自己怀里弄伤的,与孩儿无关。” “在自己怀里弄伤你倒弄一个给朕看看” 宣六遥无言以对,他悄悄地转头寻找宣五尧,眼下只有他能出来替自己澄清,可他偏偏不在。 于是他领到了二十杖,好在他在第一杖时打开了结界,才护得自己娇嫩的凡臀不破、小命尚在,他有气无力却脸色红润地被闻讯赶来的傅飞燕流着泪带回了晚晴宫。 “二十杖圣上他怎么舍得。你才五岁,五杖都能要了你的命。太狠了,太狠了。”她的泪似乎流不尽,却在扒开他裤子的时候止住了,“咦” “母后不是让先生教了我金钟罩铁布衫了么”他得意地回道。 “是,是啊。”傅飞燕破涕而笑,“这么快就学会了,到底是我儿。” 他是没事了,可他又有了新的心事。 宣五尧怎么好好的,手在怀里就受了伤他怀里揣了刀 这罢了,好歹他没捅自己。 倒是宣拾得脑后的黑线,该怎么办 ------------------- 这一日,他去千山苑时,上央居然铺着一张宣纸在画画,黑山白水,云烟缭绕,颇有意境。 上央明明余光里已经见着他进来了,却仍是目不斜视地在纸上细细勾勒。 宣六遥的目光停留在画上,久久没有说话。 因为那山酷似仙界灵浮山,尤其山腰上还画了一角翘起的宫檐,宫檐下挂着一只小铜铃,似乎能听见它发出的细碎的声音。 他的心里突然有一丝隐痛。 他原本可以在这座山上过舒服日子,可此刻却陷在明争暗斗里无法脱身,这种日子他明明早已过够了,却偏偏似没个尽头,周而复始,越发晦涩。自己还不能就此放弃。 因为若是修行不够,这种日子还得重来。 还有那只灵狐,它到底可曾下凡,什么时候入世若它入了世,他还可以与它共同进退,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前行。 不,眼下他也不算太孤单,毕竟眼前这个小老头说不定还能帮上他一点忙。 上央勾了最后一笔,看似随意地问道:“殿下,看老夫的这副画如何这是老夫住过的地方。” “先生住过的地方这是哪里” “这是灵山,离京城不过百里,走上两日便到了。山上风景绝美,也不知老夫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回去了” 宣六遥心里想着今日的事,也没太在意上央的话,随口说道:“当然有机会。” “呸呸!”上央却似很晦气,“老夫情愿在宫里辅佐你。” 小老头竟是个官迷。 宣六遥笑笑,又乖顺地点点头:“好。不过先生,眼下学生有个很难过的关。” “什么关”上央正了脸色,向他看过来。 “我父皇,似乎被邪术驾驭了。” “哦何以见得” 宣六遥小心说道:“我前些日在御书房看到父皇脑后有一根黑线,被平阳扯在手里。父皇得了失心疯似的,将我杖责了二十杖。好在先生教过我结界之法,才保得小命。” 上央点点头:“此事老夫知晓。你又如何看到这根黑线按理说,常人看不见才是。” “大约我不是常人。”宣六遥回道。 上央转头盯了他一会:“也是,老夫见到六皇子之时,便觉殿下少年英雄,非同凡响,看来老夫没有看错。” “先生这话你已说过不止一遍。” “哦。” “先生可否除了这邪术” 上央沉吟着:“我要先看一下。” “那去看。” “要找个理由。” “你找。” 上央又转头盯他,终似没了办法:“好。” 他闭了眼念念有词,随即手指结出一个诀,一只精巧的小盒出现在他手上:“原本老夫配制这药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眼下就送给圣上吧。” “这是什么”宣六遥伸了手过去,看上央没有制止的意思,便打了开来,里头赫然是一颗青色大药丸,像是把野草打碎了,然后用胶粘在了一起。他好奇地问道:“这是仙丹吗” “倒也谈不上仙丹,不过,去毒、强身罢了。” 怎么兄弟俩一个德性都爱炼丹。 宣六遥合上盖子,推回到上央面前:“先生我们走吧。” “走。” ---------------- 宣拾得听说上央要献灵丹,很爽快地放他进了御书房。 上央恭恭敬敬地将小木盒递上。 宣拾得拿出大药丸放在手里端详,时不时放到鼻下闻上一闻,脸上既喜悦,又疑惑。 宣六遥看着宣拾得后脑飘来荡去的黑线,又看看他的一脸黑气,不禁有些唏嘘。他说不上对这个父亲有多少感情,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原本当做英雄的壮年男人在“仙丹”的“加持”下,不仅毁了身子,还将灵魂交与他手。 自己作为他的儿子却无能为力。 眼下也不知父皇会不会听他和上央的 第16章 学术 那边上央在劝说宣拾得吃大药丸:“圣上,这药丸里有雪山顶的千年雪莲,祁连山的万年参王,东海底的老蚌灵珠,珠母峰的灵芝母株,又用在雪山顶带下的雪、山顶的泉、海底的水、大漠里的雨调配而成。当年先师也就制了三颗,老夫有幸被赏了一颗,珍藏至此,特意拿来献给圣上,愿圣上福寿安康,长命万岁。” 这药丸被吹得如此天花乱坠,宣六遥和宣拾得都有些怀疑地看着上央,他却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宣六遥暗想这小老头的脸皮也是厚得可以,宣拾得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掰开药丸,塞了一块进嘴里。 也不怕被投了毒。 宣拾得尝了一口,眉毛一挑,将剩下的药丸全塞进嘴里嚼了吞了,赞道:“味道不错。” 上央不紧不慢地作了个揖:“若是体内原有疾恶,此药下肚,当可排之。” “是么”宣拾得眉毛又是一挑,站起身,却是半弯着腰,一手捂着肚子,嘀咕道,“还真是。” 他带着两个黄门从御书房消失了。 上央和宣六遥仍在屋里等着,相顾无言。 半个时辰过去,宣拾得神清气爽地坐回来,脸上的黑气少了许多,脑后的黑线虽然仍在,上头围着的烟雾却散了不少。 看上去,至少半条命回来了。 这药果然很灵,看来上央不曾扯谎。宣拾得赞赏地看看上央,上央微低着头,脸上平平静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还有一件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圣上赏了他一托盘白花花的银子。 上央亦是很平静地接过,欠了欠身,带着宣六遥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地进了千山苑,上央唉声叹气,像是做了一件亏本买卖。 “先生,怎么了” “这灵药原本是打算交给皇后娘娘留着以备殿下下次再被投毒。此药金贵,不易配制,就这么没了......” “下次再被投毒......”宣六遥转头无声地呸呸两下,默默念叨,“好的不灵坏的灵......啊不,坏的不灵好的灵......” ----------------- 次日宣六遥进千山苑时,上央正捧着一把木剑在玩。 说是玩,因为木剑除了用来玩,宣六遥想不出还能用来做什么,做法 此剑剑身只有普通剑的一半,看似桃木,色浅黄,他凑近了仔细看,见这剑模样古拙,打磨得甚是精美,剑柄上刻了“朔月”两字。 上央拿了一枝朱砂笔在剑身上画着奇奇怪怪繁复的线条,像是在画道家的符。 过了一会,上央收了笔,将木剑递给他,叮嘱道:“这把朔月剑,是当年先师所授,可斩妖,可防身。若是遇着妖魔,剑身暗藏真火,割处如灼。若是常人,此剑亦可削骨。” 宣六遥接过,有些讶异。 剑身并不像木头那般轻飘,却也不似精铁沉重,他忍不住敲敲剑身,竟击之如金,当当有声,剑锋有一层薄薄的圆润,也无剑鞘,挂在身侧正与他的身量相配,看起来像是一件玩物。 他正仔细看着,一旁上央提醒一句:“用剑划你的手指。” 这算是祭剑么 宣六遥毫不犹豫地拎起剑,在指腹轻轻一划,一阵隐隐的刺痛,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他把血在剑刃上轻薄地涂去,血痕起了一阵红光,化成千丝万缕,游走一圈,细细密密地与剑融成一体。 上央有些惊讶他的手法熟练,却也不曾多问,只叮嘱道:“朔月剑已认你为主,你好生待它。” “多谢先生。” 宣六遥将朔月剑佩于腰间,不自觉地增了三分昂扬之气。又更觉精妙,朔月剑在旁人眼里不过一把木剑,谁也不会在意。 “此剑可切去圣上之黑线。不过,他必定还会种上,且从此后,你也算与他树了敌,你还去么”上央说的是他的孪生兄弟平阳。当年一起拜的师,学的艺,各人的手段自然了解。 “去!” 种了再去切,反正老子有的是时间。 ----------------- 宣六遥昂首挺胸出了千山苑,四个小黄门亦步亦趋地跟着。 突然上央出现在前头的拐角处,离着八丈远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咦”宣六遥停住脚步,上央不是在千山苑里么再仔细看,他的眼角眉梢似乎是往下耷拉的,分明是平阳。 不过,太远了,看得不是很分清。 他低声吩咐阿九:“去,看看这是上央先生还是平阳少傅。” 阿九脸上闪过一丝惧怕,犹豫了一会,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众人看着他跟那小老头作了个揖,说了几句话,又转过身畏畏缩缩地回到宣六遥身边:“殿下,这是平阳少傅。” “他来做什么” 阿九的脚尖不易察觉地往回路蹭了蹭,嘴上却说道:“小的再去问一下。” “罢了。” 宣六遥盯着像一棵枯瘦的老树一般站在前头的平阳,思忖着他是否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若是硬碰硬,怕是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果断地一挥手:“回去。” 一行人又像小鸡带母鸡似的,扑棱棱地回了千山苑。 今日不去还有明日,明日拦着还有后日,难不成平阳不做别的事,光等着他了 不过还真被他想着了。 他去了几次,竟然平阳每次都静静地站在那路口,阴沉沉地看着他,看得他们心里发毛。上午去,他上午在。下午去,他下午在。晚上去,圣上不在...... 算下来,他已经在千山苑到御书房的路上来回走了十来个半趟了。那平阳像是铁了心做个拦路门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宣六遥已经觉着自己这一世算是个耐性好的人,也忍不住头上有点冒火。 尤其这次平阳阴恻恻的眼里还带上了一丝嘲弄。 不过那或许只是他自己多心了。 但他不想再等了。 他将朔月剑握在手中,壮壮胆气,大摇大摆了走了过去。若是平阳敢硬拦,他就敢硬闯。虽然他此时是一个五岁的稚童,但平阳也不过是个老朽,活了九百多年的老朽,朽得不能再朽。 真打起来,不见得谁吃了亏。 平阳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宣六遥终于看清,他眼底的嘲弄不见了,却像是有些呆滞,似在惊讶,又似在害怕他的无畏。 怕得连让都不知道让一下。 宣六遥在他面前站定,客气地沉声说道:“少傅,劳驾让一下。” 平阳眼都不眨,既不让,也不说话,只楞楞地站在那边,像是没了魂一般。宣六遥心下生疑,他这唱的哪门子戏 他伸手想去捅一下平阳,不料指尖刚触及平阳的衣袖时,平阳突然平空散成一团黑烟,旋即黑烟四处飘开,不一会便无影无踪。 小黄门们一声惊呼。 宣六遥楞楞地站了好一会,自己竟被这小老头的障眼术白白拦了好几日 第一日不是才见阿九跟他说话的么也约摸第一日是真的,再后来,就成了假的了。 残阳如血,他的心也在滴血,白耽误功夫了。 偏偏宣拾得这一日并不在御书房。白跑一趟的宣六遥一路琢磨,平阳会障眼术,想必上央也会,让他教自己障眼术 想必他是愿意的。 可上央却不太情愿:“隔空取物与结界术都足够六皇子何时何地都不会落入绝境,学这骗人的劳什子玩意作甚” 宣六遥没有说话,只在他身边盘坐着,仰着脸呆呆地看他,直至上央自己想通了:“罢,教你吧。带棺材里也没用。六皇子少年英雄,想来学这玩意不会害人,只会救人。是不是” 上央转头看他,期待着他忙不迭地点头表忠心。但他仍是不说话。于是上央自己应了声:“自然。” 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 而且似乎自信过了头,有些破罐子破摔。 宣六遥障眼术还未练习熟练,上央却说:“既然教了,技多不压身,老夫再教你隐身术吧。” “哦”宣六遥惊得刚幻化出来的一只鸭蛋掉了个稀碎。 上央说教就教,他招招手:“来,跟我学。” 宣六遥迅速滑下凳子,三两步窜到他的身侧,看他在纸上慢慢地画了一条绕了无数弯、弯得很对称的大蚯蚓。 这是符咒,他知道。 但他从未亲手画过,眼下上央要教他画符,他有些激动,接过狼毫笔时,一双小手颤得厉害,落在纸上的蚯蚓变成了无数条,弯里曲来,曲来弯去,就像亲爹不认识亲妈,亲妈不认识亲儿子。 反正画完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 饶是如此,总算也是画的第一个完整的符咒。 他略略得意地看看上央,上央盯着他画的符,感动得热泪盈眶:“跟......”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跑去一边抹泪去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心情转回来,不好意思地解释:“丑哭了。” 这么丑么 宣六遥惊讶地审视自己画的符,虽然它不能隐身,最起码能迷了人眼,若是个个都能被丑哭,倒也是一个新法术。 不容他得意,上央抽过纸,将它卷成一个圆筒塞进怀里,郑重说道:“这是殿下画的第一个符,我要回去裱了挂起来。殿下不会不允吧” “允,允。” 宣六遥觉得老人家爱收藏,自然也就答应了。他占了书案,一张接一张地练习画符。 上央趁着他忙乎,自己走到屋外,取出怀里宣六遥画的那张符纸展开,细细地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自言自语:“跟那小子第一次画的一模一样啊......” 宣六遥在屋里支着一双耳朵,横横糊糊地听到“小子”两字,心想这符可能画得确实太丑,连累先生还得跑外面再骂他,倒也顾及他的面子。于是画得更认真了。 ------------- 隐身术很是难学,尤其还要练障眼术。 眨间之间寒风起,冻得人冷嗖嗖,心里拔凉凉。 学会了画符,还得练手诀。 手诀不是在手上画口诀,而是用手变成一种文字,那文字,一般人看不懂。尤其要把手指掰成弯里曲拐,还要变来幻去,如同一双手要做千手观音才能做的事。 上央枯瘦的手化成一道幻影,时而成一朵莲花,时而成一枝画笔,时而成了一道网,而这千变万化却是在瞬间之间。 第17章 上央被逐 宣六遥眼花瞭乱。 他使仙术不过是一念间的事情,哪像这道术,繁复得如同从家门口围着村子绕了十圈三跪六拜一路五体投地地磕回家。 只是,落入凡间的他,光凭意念,使不了凡间道术。 他只能闷头练习。 至于圣上脑后的那根黑线,反正就算切了平阳还能再种,不如等练好隐身术,随种随切。 偏偏这时传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坏消息。 平阳少傅升官了,成了国师! 这宫里的事,除了圣上,他也算了说。 得知这消息时,上央看着宣六遥苦笑:“六皇子,老夫怕是教不了你几日了。” 也算是孪生兄弟间的心有灵犀。 不过两日,平阳站到了千山苑的院子里,后头跟着一帮持着长杆枪的侍卫。 他们踢踢踏踏地进了院,却安安静静地,等到上央和宣六遥觉得再装聋作哑有点说不过去到屋外行礼时,平阳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宫里自今日起缩减用度,六皇子即日并入清明苑读书,原千山苑上央除去少傅一职,即日出宫,并归还所赐宅院,不得延误。” 小人得志,偏偏脸上冷静得找不出一丝得意,那才是更气人的地方。 上央也很冷静,他抬头直视着平阳:“你一直想逐我出宫。” “老夫是为你好。” “把我逼成孤家寡人、四处飘泊,这是为我好” “是你自己选错了路。修道之人,本当守得真元,你却自甘堕落,如今又入宫与我作对,我是让你远离是非,免得将来遭祸。” “我贪恋人间温情,你贪恋富贵权名,有何不同” “别废话了,快走吧,别像只死乞白赖的赖狗。” 上央愤愤地盯着平阳,良久,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千山苑。倒让宣六遥楞了许久,不敢相信待他如亲孙的上央就这么连句交待也没有便走了。 “六皇子,记得明日去清明苑读书。”平阳扔下一句,带着长矛侍卫呼啦啦地,也走了。 周遭一片安静,千山苑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宣六遥坐在座位上,默默地继续练习隐身术的手诀,仿佛上央并不曾离去。 慢慢地,他从心底升出一丝孤寂与虚无。 孤寂与虚无慢慢弥散,静静地裹着他的身周,将他与世隔绝。不知不觉,他的手在眼前幻化成影,如一朵张合的莲花,清风徐来。 直至暮色渐落,屋外变得渐次昏暗,他才起身出了千山苑。 -------------------- 入夜,宣六遥催开天眼寻找上央。 眼前是一个破败的神像,像是太上老君,香龛上的烛火被风吹得胡乱地晃动。地上枯草凌乱,窗纸残破不堪,想来此处在夜间很是寒凉。 上央盘坐在神像脚下,凝视着手里的一副画,那是宣六遥第一次画的符咒。他的脸上,渐渐显出悲伤。 宣六遥退出天眼。 那悲伤,仿若也沁入了他的心,带着凉意,无声而漫漫,让他的梦整夜下起了细雨。 -------------- 天明后,宣六遥乖乖去了清明苑。 同读的仍是宣四年和宣五尧,讲学的却不是平阳,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他虽是先生,却很谦卑:“在下佘景纯,去年圣上钦点的京科状元,能做三位皇子的少傅,不胜荣幸。” 看着也挺顺眼。 课也排得满,宣四年没找着时间整治宣六遥,三人相安无事。 一日下来,宣六遥倒是结结实实地学了两页书。温故而知新,佘景纯的讲学让他知了不少“新”,除了不会教法术,宣六遥竟觉着他讲得比上央还好。 上央虽然游历甚多,多少还是保守了。 散学时,宣六遥心想,不如就此跟着佘少傅读书吧。至于上央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啪! 一声脆响。 宣六遥的脸颊火辣辣的,他一时疑心上央隐身在附近,但一想,哦,明明刚刚是自己动的手。 大约佘景纯还未见过有人打自己巴掌,疑惑地望着他:“六皇子可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 想得通,就是自己是条小白眼狼,该打得很。 他装着懵懂的样子左右张望,嘴里嘟囔着:“这么冷的天还有蚊子” 已经走到屋门口的宣四年回过头来,扬声说道:“先生不用管他,他是个小人。” 小人 他不是大人,自然就是小人。 佘景纯有些疑惑,总不至说六皇子是奸佞小人吧 而被指认为小人却长相俊秀的六皇子一脸无辜地走了。 --------------- 宣六遥猜想上央栖住破庙是因为银子被平阳抄没了,想必平阳把那银子用结界罩住了,上阳想取也取不回。 他想找些银子想办法出宫去送给他。 正想着呢,傅飞燕盛装打扮出现在他跟前:“圣上召我去用膳,你安生歇着。” 说完,她飘然而去。 傅飞燕不在,那晚晴宫的小银库是不是无人看管了呀宣六遥一个激灵,取自己家的银子不算偷。他双手结诀、指影如风,结出一个隐身术,随后在宫人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半圈,见无人理会,一溜烟冲进了傅飞燕的睡房里。 里头有人。 一个宫女正弯着腰在暖被,她拎着一只精致的小铜炉,铜炉里是添了香料的炭块。铜炉在被褥上慢慢移动,香气温暖醇厚,小宫女推着铜炉,头一点一点地在犯困。 他将视线转向梳妆台。 梳妆台上有一只黄梨花木的梳妆盒,他轻轻拉开抽屉,里头是一排簪子,金的、银的、玉的、象牙的、檀香的,花型或精巧或华贵,整整齐齐地排着,偏偏没有银子,连枚铜板也没有。 他又拉开另一个抽屉,里头的镯子约有十数只,或玉或玛瑙,各式缤纷。 满目琳琅下,他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一片薄薄的黄铜片,铜边凹凸有致,修长精致,正是傅飞燕藏银子的宝箱钥匙。 钥匙在里头的角落,要想悄无声息地取出来有些难度。 他小心翼翼地将抽屉一整个地拉出,轻轻地放在梳妆台上。这时,床边的小宫女身子挺直了起来,她回转身往梳妆台看来,脸上现出了疑惑的神色。 想必是发现抽屉的位置不对了。 宣六遥放开手,悄悄让到一边。 小宫女放下铜炉,轻轻巧巧地走过来,利落地将抽屉塞回了梳妆盒。她似乎想了一下,又转向宣六遥:“殿下,你要找什么” 哎 他不是隐着身吗 宣六遥瞪着小宫女,有些发懵。 小宫女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嘀咕:“殿下拿就拿了,回头娘娘怪罪的是我们。” 说的对。 宣六遥无言以对,还好被及时发现了,若不然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低了头,羞愧了出去了。 阿九已经替他准备好了洗澡水,他坐在浴桶里,望着眼前蒸腾的热气发呆。这隐身术,好像没多大用啊。 虽然想的是隐身术,但热气中出现了傅飞燕的脸,她仍是出门前那副粉面薄敷、步摇轻坠的模样,标致极了,只是不知她眼里为何怒气冲冲。 若是脾气再好些,那她就是极好的。 他心里想着,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一只柔荑般的手穿过蒸腾的热气扯住了他的耳垂,重重一捏,宣六遥“嗷”地大叫一声,扶住桶壁猛地一蹬腿。 热水哗地溅起,泼了满地。 这又是什么幻术,他入了什么幻境 宣六遥有些惊慌,大叫道:“阿九!” 可是阿九并未出现,眼前的傅飞燕看起来怒气更盛了。她一把将他拔出水面,不顾他全身光溜溜地,在他的光屁股上拍了两掌。 他顾着前边,捂不了后头,狼狈得恨不得一头钻进水里。 “母后,你打我做什么”他奋力挣扎。 “你说打你做什么!”傅飞燕捉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最肥厚的地方又是掐又是打,疼得他嗷嗷直叫。 小黄门们在一旁不敢劝,只能捂着嘴偷笑。 他只觉今夜的颜面如同香胰的泡沫,都随风去了。 谁让他犯了浑,想着去偷银子的呢。人家小宫女肯定是怕他再去偷,不如先跟娘娘说了,下次宫里丢银子,也好知道是谁偷的。 “偷簪子做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你哪怕偷银子,也好过偷女人的簪子呀!” “孩儿想偷的正是银子!” 两人各自停了一停,互视一眼,仿佛这世间停滞了一般,都有些错愕。 傅飞燕心想,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蠢笨的儿子连撒谎都不会。 宣六遥心想,我怎么这么蠢笨,连撒谎也不会! 他很如愿地领到了一个戒尺。戒尺握在傅飞燕手中,落在他的掌心中,如开山劈斧,气势恢宏,不可阻挡。 啪,啪,啪...... 它们在他的掌心里印下一道道鲜红的印痕,带着风,带着痛,带着他的泪,如野草一般,又化成藤蔓,缠了他满满一手心。 那都是爱。 来自傅飞燕恨铁不成钢的爱。 宣六遥在她的爱里涕泪横流。他捧着手,痛得一肩高一肩低,嘴唇噘成一颗苍白的樱桃,不停地呼着风,仿若要将手上火辣辣的疼痛吹熄。 可是疼痛如大火般肆虐。 傅飞燕终是心疼了,她扔掉戒尺,抱着他哭一声:“儿啊,上央先生才走几日,你就如此不成器!你怎么对得起先生,对得起他对你的教诲啊!” 哭声哀切。 他心里一惊,难不成上央先生出了意外 可傅飞燕没有解释,只抹着脸出去了,留下他光着身子坐在冷去的半盆水里心急如焚。 小黄门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浴盆里拉了出来,用一块肥大的干布裹着他,将他丢进了被窝。一会儿,阿九伸过脑袋,轻声轻气地问道:“殿下,你睡着了么” “不曾。” “小的给你涂个药。” 他将药膏细细地涂在宣六遥的手心。 药膏清清凉凉,掌心里的痛楚大减。宣六遥看着认真替他涂药的阿九,在他眼里,十三四岁的阿九不过还是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让人有些心疼,仲秋夜中毒时还曾疑心过他,真是毫无道理。 “还疼吗殿下。”阿九抬头看他。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里似乎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第18章 出不了宫 宣六遥温和地一笑:“不疼了。你快歇息去吧,我没事。” “好。” 阿九替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熄了烛火,悉悉索索地出去了。 周遭安静下来,宣六遥打开天眼,看能不能找到上央。 还好,他没死,仍在那个破败的道观里,左手一只酒葫芦,右手半碟落花生,正喝一口酒撮几粒花生,瞧着竟是十分滋意,直让宣六遥觉着他是白担心了。 上央借着酒劲,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舞起剑,脚底灵活地穿来梭去。衣袂旋转,带起地上的稻草,在他身侧旋成一阵风。浑然是练过轻功且功夫不错的模样。 突然,一阵风吹乱了正围着上央旋转的草梗。 上央停了手,往门口望去。 宣六遥也在虚空中往门口看去。 道观的门被踢开,一个五大三粗的粗野汉子站在门口,凶神恶煞:“滚出去,这地老子要睡!” 上央扔下树枝,急急忙忙地拾了包袱往外溜,却被汉子一把拦住:“把包袱留下!” “大侠,包里就两件破衣,天儿冷,还望大侠手下留情。”上央点头哈腰,一点也没有刚才那般侠气飘飘的模样。 “嗯”汉子不满地瞪了眼。 “是是,我把包袱放那儿去。”上央哈着腰,指了指佛像脚下。 汉子抬抬下巴,示意他放过去。 上央抱着包袱转了身,却又脚尖一捻,身形滴滴溜地转到汉子的身后,一闪便不见了。 溜得如风似烟,大汉跳脚。 宣六遥看着哈哈大笑,上央先生竟跟自己一个德性。 他的天眼想要跟着上央出门,却眼前一黑,自己退了出来。看来还是被封印着,不能如仙界时那般自如。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从窗棂里漏进的月光,清冷如霜。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略略放下心来。上央没事,只是有点像丧了家的那个......什么。 他翻身而起,盘坐入定,尚显幼嫩的双手在黑暗里织出一朵朵开合的莲花,天生自带的灵气化成一道道润白的光,将莲花裹得越开越盛,似在夜里生了一池雪莲,把这静寂的屋子填满了盈盈生辉的灵气与光影。 子时的梆声传来。 一瞬间,光影消失,又只剩下如霜的月光,浅浅地铺了一层寂寞。 ------------ 清明苑的日子还算平静。 宣四年总是冷眼对他。 宣五尧却不一样,总与他挤眉弄眼,不亦乐乎。他逗宣六遥,宣六遥逗他,两人的憋笑声总会引来佘景纯的注视和宣四年的白眼。 这里的讲学,以宣四年的进度为主。 宣五尧是伴读,宣六遥是陪读,他们俩一个打半坛酱油,一个打整坛酱油。 这一日,佘景纯安排他们三个自行温习功课,兼要写一篇策论,留下作业,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宣四年认认真真地写字。 宣五尧嘟着嘴看着眼前的白纸,脚尖一抬一抬显得颇有些无聊。 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宣六遥在做什么。 宣六遥的跟前铺着一张宣纸,已有一半留了墨迹,仔细一看,竟然在画画。画笔颇有趣,一只支棱着耳朵的白狗,与一只张了翅膀的母鸡在对峙。 他又在母鸡的后头点了几个黑点,宣五尧好奇地问道:“这黑点是什么” “鸡屎。” “哈哈哈!” 宣五尧爆发出一阵笑声,乐不可支地甩了甩手......里的毛笔。 一道墨黑的水瀑向前飞了出去,在正认真写字的宣四年的头上、背上落了一行颇有意境的黑线,有几滴不曾落上的,越过肩头,好巧不巧地,滴落在他写了大半的策论上,开出几朵大大的墨花。 他的整个背直起,半晌不动,宣五尧和宣六遥再傻,也知道他生气了。 宣四年慢慢回转身,宣五尧早已低着头作奋笔疾书状,而宣六遥,举着一枝蘸满墨的狼毫,毫尖正对着他。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宣六遥。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却是英气逼人。 这位英俊的少年,眼里满是杀气,他慢慢提起宣六遥桌上盛满墨汁的砚台,随即,宣六遥觉着头顶一阵冰凉,淅淅沥沥地顺着发丝四面八方地淌了下来。 眼前飘过一阵乌黑的墨雨,眨一眨眼,墨雨似乎在睫毛上拉了丝,映着眼前英俊的宣四年像一个酷毙了的杀手。 杀手的手上,还有一块沉重的砚台。 宣六遥不敢动,也不敢喊,生怕激怒他一松手,宣三今的悲剧就要在自己身上重演。冤枉得很,溅宣四年一身墨的,明明是宣五尧,可人家问都不问一声,就冲着他来了。 好在,宣四年放下砚台,隐含威胁地看了他一眼,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换了纸开始誉写。 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四年哥哥,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 宣六遥在心里默默感激着,重新抽了一张白纸,顶着满头满身的黑痕又开始作画,这次都可以不用毛笔,直接拿脸涂就行了。 ----------------- 佘景纯是个尽心尽职的少傅,每日安排了满满的讲学时间,连休沐日也要让他们过来写策论。把个打酱油的宣六遥困得嘴上都起了泡。 他这段时日还要练法术,灵力消耗有点大。 这一日原本应当是休沐日,清明苑里却坐满了人——还是他们四个,包括佘景纯。 安安静静。 佘景纯坐在前头写着文章,下边是安静写画的三位皇子。 宣六遥抬头看看他们仨,然后在纸上画了一个自己。 眉清目秀,杏核眼,直鼻,身量修长,衣袂飘飘,这个小公子俊秀极了。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会,重新画了一张。 这回,画上的自己是坐着的,微低着头,认真地在作画,跟此时的他几乎一模一样.......只要念一段咒语、结一个手诀,这张画里的人就会代替他坐在此地——前提是,他们谁也不会理他,也不会碰他。 他抬头望望,心里嘣嘣地跳,万一他们招惹他、碰他了呢 六皇子当场灰飞烟灭,想想就觉得这是宫里的一场盛事。 最终他叹了口气,放弃了作法的念头。 叹气声惊动了佘景纯。 他抬眼望来,略带疑惑,随即似乎看懂了宣六遥的愁眉苦脸,招招手,把他叫到了身边,低声问道:“六皇子,想出去玩了” “是。” 佘景纯笑笑,更低声地对他说道:“今日放你一日假。” “哦” “快走,若是他们有异议,你就出不去了。” 宣六遥掉头就跑。 哐! 半边身子撞在门框上,麻麻辣辣。 宣六遥晃晃悠悠地原地转了一圈,朝着光亮的地方,飞蛾扑火地冲了出去。 眼下他有两件事要做。 一是替宣拾得切黑线,二是找上央。 他当机立断,拔腿往御书房奔去。御书房近,隐个身的功夫就能把事情办了。 从清明苑到御书房不过千步,却因着心里焦急,显得路程格外漫漫。明明是坦途,却似翻越了千山万岭。 他在离御书房还有百步时停了下来,直待气息平稳,才慢慢走过去,在门口站了一口茶的功夫,掉头走了。 因为平阳在里边。 走了约百步,他又返了回去。他会使隐身术呢,怕什么。 御书房里,圣上宣拾得正和国师平阳商议着去北翼国运玉石的事,宣六遥隐了身,小心地绕过平阳往宣拾得处走。 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但平阳突然警惕起来,竖着耳朵四处张望,阴恻恻的小眼睛越发显得可怕。 “怎么了”宣拾得有些奇怪。 “微臣刚觉着有一阵阴风,不知是不是有脏东西趁虚而入,容微臣作法看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宣六遥憋住气,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退到御书房的槛外拔腿就跑。临拐弯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平阳又像一棵枯树似的站在门内,阴沉地望着他。 还是被他发现了! 宣六遥垂头丧气地往宫门的方向走。 算了,先去找上央吧。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会塞牙,他算是又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正当他从皇宫的宫门中间往外走时,一杆长枪却横在他身前:“殿下,有出宫的令牌么” 他傻傻地抬头:“你看得到我” 守卫像看小傻子一般:“是。” “哦。” 他爽快地旋了个身,掉头往宫里走。 走到一棵树后,他重新念诀画符,再施一遍隐身术,然后从容地往外走,直到那长枪又一次横到他身前:“殿下,有出宫的令牌吗” “没有。” 然后,更爽快地转身,回去。 他要回晚晴宫挺尸去。 但很快,他改变了主意。难得有一日的自由时间,他可不想又被困在晚晴宫。皇宫虽然不大,好歹也是可以走走看看,哪怕一堵墙,一根草,也有它们自由的美。 不知不觉,走到了后花园。 园子不算大,一眼能望得到头,花园里密密匝匝全是些歪脖子树,眼下又是冬日,枯枝败叶,残草冷石,不说萧条,却也冷清得很,只有几只寒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 靠近宫墙的地方有一块小池子,池里的水从宫外引来,又流出宫外,池面上飘着几片半枯半绿的莲叶,叶底下隐隐可见几尾淡黑色的小鱼。 宣六遥在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日光把石头晒得有些暖,不过坐久了就觉着丝丝冷意。 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伺着他,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耳边慢慢地打圈。 那个方向,是宫墙。 谁会趴在宫墙上看他呢,难不成是飞贼或刺客 他猛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一双阴冷诡异的眼睛,那双眼睛似用铜黄色的花岗岩制成,中间一条黑色的竖线如无底的深渊要勾人魂魄。竟是一条白色的大蟒蛇趴在宫墙上,玉白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芒,像是红漆黑瓦的宫墙添了一道白色的雨挡。 若是常人,此时必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可宣六遥在仙界也见多了各式灵兽,尤其此次下凡也是要追一条灵蛇的。此时有蛇送到跟前,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它。 因为它长得跟偷灵狐内丹的那条灵蛇长得太像了,除了颜色。 第19章 遇见白蛇 白蛇见宣六遥竟然不怕,有些无趣地转开头去。 冬日里后花园鲜有人往,今日日头也好,它正趴在此地晒太阳。它被宣六遥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只是日头正盛,它不太舍得离开,何况此时路上来往的行人也多,容易被发现,总得等日暮后才好去往别处。 宣六遥盯着白蛇,想起了逃进堕仙池的灵蛇,他飞快地在袖中算了一卦:灵蛇已降世,就在京城之中。 再起一卦,灵狐仍是沓无音讯。 那就先找灵蛇吧。 他有了主意,拎着朔月剑走到宫墙下冲着白蛇喊道:“蛇兄!” 白蛇正被日头晒得舒服,听到他的喊声,懒洋洋地垂下蛇头。它没有任何表情,除了眼里的诡异,暗红的蛇信子几乎舔到宣六遥的鼻尖:“何事” 它的声音极其低沉,几乎与风声一般,若不仔细听,只会以为是刮起了西北风。 “托你件事,替我查找一个今年降世的婴儿,它是灵蛇转世,帮我看看它生在哪家了” “有什么好处” 宣六遥能给它什么,连块银子也没有。他摇摇头:“没有。” “嘁。”白蛇很是不屑,“那我为何要替你找” “它与你是同类。” “同类又如何又不是我爹老子。走开,别打扰我晒太阳,小心我吃了你。” 白蛇将头搭回墙头,半阖着眼睛,再不肯理会。宣六遥无奈,装腔作势地挥舞了一下朔月剑,悻悻然地走开。 “回来。”白蛇竟叫住了他。 他有些意外,回过头望向它。 “不管能不能找到,你都欠了我的人情,往后我若有危难,还望上仙大人高抬贵手。”白蛇慢慢吞吞地说着,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它竟然识得他的身份 宣六遥不由失笑:“一言为定。再替我找个小老头,他叫上央。” 白蛇没有吭声,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觉着他过分。它懒洋洋地趴回宫墙,看样子还不打算走。宣六遥继续游荡,园子里也没什么看头,除了两株红得有趣的寒梅。 正细嗅梅香,余光中出现人影。他抬眼望去,却见宣拾得和平阳正不紧不慢地向这里走来。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却想起墙头的白蛇,若是他俩见着了它,想必一个会被吓死,一个会弄死它。 他撒腿往宫墙边跑,低声喊着:“蛇兄,有人来了。” 白蛇似乎并不在意,懒洋洋地抬头瞥一眼远处,却似见着了极可怕的,眼里竖纹瞬间变得滴溜圆,随即头一伏,尾一甩,如同一道粗壮的白色闪电,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倒让宣六遥楞了楞。 它连他这个上仙都不怕,却怕他们 不过此时白蛇跑了,他却跑不掉,被宣拾得拦个正着:“六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孩儿溜出来的。”他微低下头,显得很心虚。 宣拾得瞪着他,似乎很生气,却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也不怕你母后担心,过来,让朕瞧瞧。” “是。” 宣六遥乖乖走过来,宣拾得弯下腰,脑后的黑线没有份量似的,在风里轻轻飘荡,不经意地飘到他眼前。 宣六遥忍不住微微一笑,左手搂上宣拾得的脖颈,轻轻掸起黑线,右手亦笼过去,却是提着朔月剑顺势一抬,那黑线如遇了冤家,刹那间化成一层薄烟散得无影无踪。 大约那一瞬间,宣拾得自己也觉着一身轻松,他难得地起了玩心,将小儿子一把抱起,高高地举向空中。 宣六遥能怎么办 他只能像所有被宠爱的孩童一样,发出清脆如铜铃般的笑声,给足他老父亲的面子:“呵呵,父皇,太好玩了......” 瘦巴干朽的小老头平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他轻抬眼皮,两人的眼锋在空中堪堪交错而过,“噌”的一声,似两剑交锋,那只九百多岁的老妖物似看到一只五岁的人类幼崽朝着他亮出了锃亮的门牙......旁的虎牙。 这算是......正式交手了 ----------------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 宣六遥眼瞅着后花园的枯枝上开了点点嫩绿,绿色转老,点缀朵朵春花,粉嫩绛红,层层叠叠。那条白蛇整个冬日都未出现。 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飘落,露出枝头的颗颗嫩果,眼看要入夏了。 宫墙上依然空空荡荡。 他曾用天眼找过它,最冷的那些日子,它都在最黑暗里,此时想来应是钻在泥土里睡觉过冬,直到冰融土化,它才四处活动。 也不知可曾替他找灵蛇和上央去了 他也只能趁着每日散学至晚膳前的一点时间赶到后花园去找它。 阿九几个小黄门像母鸡似的,每日跟着他从清明苑追到后花园,看着他们的小皇子在宫墙边疯狂地奔跑一圈,又从后花园赶回到晚晴宫。 时日久了,他们也就习惯了。 天气转暖,园里的花红柳绿看着也很舒坦。 这一日,宣六遥又来到了宫墙边,仰着头寻找那一溜白色。小黄门们在不远处的池子边玩耍,嘻嘻哈哈地,快活得很。 一只锦色鸟雀在宫墙上蹦跳,突然之间被定住了似的,僵直着往下跌去。一道白光闪过,鸟雀消失,只一根羽毛在风中飘飘荡荡。 宣六遥定睛一看,白蛇好端端地趴在墙头,鸟雀嫩黄的细脚尚伸在它的嘴角。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杀孽。” 白蛇不屑地望他一眼,连争辩都懒得争辩。 它又不是吃素的。 宣六遥回身靠着宫墙:“如何找着了么” “哼。”白蛇哼唧半日,也不知是在用力消化鸟雀还是在笑,半晌才好好说话,“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他等得心焦:“此话怎讲” “我找着爹了。” “恭喜。” 白蛇的头耷拉下来,它用一侧花石岩似的大圆眼里的黑色竖纹直勾勾地盯着他:“恭喜什么” “恭喜你找着爹了。” “我不想认他。” “行。” 白蛇沉默了,却只字不提灵蛇和上央。 宣六遥只好催它:“找着转世灵蛇和上央先生了么” 它却不回答,换了另一侧的眼睛盯他。 他突然大吃一惊:“灵蛇不会是你爹吧” “有何不可。” “可......可极了。他在哪” “你认识他爹......” “你怎么知道” 白蛇似乎极爱卖关子,它昂起头,盯着清明苑的方向望了一会,又突然一低头,那蛇信子就吐到宣六遥的耳边去了:“我爹叫佘非忍,他爹叫佘景纯。” “哦”这个,他还真没想到。他有些好奇为何白蛇不想认爹,但那是人家的家事,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找着上央先生了么” “不认识,他长什么样” “一个小老头......哦,上次你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小老头,上央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俩是孪生兄弟。” “哦......见过。” “见过就好,你让他到这里来等我。” 白蛇的头忽地伸到他眼前,赤红信子如它的食指一般,不停地指着他的鼻子:“上仙大人,你能听懂我说话,世人可不能咧。他们只会没命地逃开,你说的那个上央,我看他多半会脱了鞋子来揍我,用他攒了九百多年的脚臭来薰我......不过,他比他的孪生兄弟平阳可好多了。” 它突然抖了一抖,继续说道:“若是平阳见了我,他会把我吊起来,用黄酒灌进我的肠子,待酒气沁满全身,他就会把我扎进一根又长又硬的树枝上,在火上慢慢地烤,烤到焦黄脆嫩,再连皮带骨地嚼碎、吞下、再拉出去......” 宣六遥看着它,心想,难不成它被吃过 “不不不,他没吃过我。但我知道,我一瞧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老头子没肉,全是骨头,不好化。”它不知为何又想到这上头去了,倏忽间把脸凑得离他很近,近得几乎能觉着它肌肤上的冰凉:“还是上仙大人又嫩又香,世上没什么能比你更味美的了。什么时候你若不想活了,就把这副身子丢给我吧,我喜欢得紧。” 一瞬间,宣六遥起了杀心。 他转头细嗅它嘴里吐出的咸腥气,只是他这副身子的鼻子似乎不是特别灵敏,他嗅不出其中可有人血和人肉的味道。 白蛇似乎察觉到他的用意,悻悻然地让开些:“你写个纸条,我替你送那上央去。” --------------- 次日,清明苑。 佘景纯在前头讲学,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夏日冰雹铿锵有力、连绵不绝。此时快到散学时,想着赶紧去见白蛇,宣六遥提前写纸条:“申时,皇宫后花园等我。” 然后等墨干后将纸折起,塞入怀里。 他备感轻松地抬起头,却见宣四年正侧着头斜睨他。约摸折纸时的悉悉嗦嗦声惊动了他。他直通通地走到宣六遥跟前,手一伸:“拿来。” “什么” “装什么糊涂”宣四年不客气,一把摸进他的怀里,抽手时,指间便拈了一根纸条。 他展开读:“申时,皇宫后花园等我。” 话音落,鸟飞绝,一片寂静。 六皇子才六岁,已经会招花惹草了!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佘景纯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先走了。 宣四年按住他的手,慢慢凑近,一双好看却冰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写给谁的” 没想到,身为年纪最大的皇子也如此东捱西问,跟个三姑六婆似的。宣六遥无奈地叹口气回道:“雀儿。” “什么时候勾搭的”宣四年的丹凤眼几乎瞪得溜圆,很是吃惊。 “去年。”宣六遥随口胡诌一句,勾搭鸟雀,原本年年都可。 宣四年猛地一拍书案,呯得一声,把人吓了一跳。他像气极了,恨恨地又拍了一拍,气冲冲地转身走了。宣五尧急冲冲地跟了出去。 留下宣六遥很是莫名其妙,不过,没时间多想了,他重新写了纸条,带着阿九们径直往后花园去了。 白蛇已经在墙头上等他,它衔着纸条慢吞吞地准备离开。却又回了头,接着昨日的话题:“上仙大人,我倒也不会滥吃无辜,饿极了才吃上个把。而且,有父有母的不吃,有妻有子的不吃,我......” 它见宣六遥瞪起眼握紧了腰间的朔月剑,显然很不爱听它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赶紧识趣地一甩尾巴游走了。 第20章 四年被除 这一日,宣四年的心情不太好,拍拍打打,自从昨日他见过宣六遥写的纸条后,就不是太高兴。一散学便冲了出去,似乎他娘追在他后头揍他似的。 倒是宣六遥,慢慢吞吞的,他估摸着白蛇不会这么勤快去找上央,不过,也要去看一看,万一它转性了呢。 后花园依旧安静,宫墙边的树下却露出半袭袍摆,却是粉色的。难道上央扮成了宫女宣六遥疑惑地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绕过几棵歪脖子树,他看到了树后之人。竟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宫女,长得很是标致,大眼睛里泛着秋水似的,颇是楚楚可怜。 也不知她在此处做什么 她不是晚晴宫里的人,宣六遥不便跟她说话,转头离开。 走出几步,他想,还是提醒一下她往后不要来此地吧,小宫女长得娇嫩,难保白蛇不会将她作了点心,它昨日说的这不吃、那不吃,即便是真的,也只是昨日之前罢了。 却听身后一声尖利的叫声。 白蛇来了 宣六遥一激灵,立时提上朔月剑,打算替小宫女驱逐开白蛇。 可小宫女好端端地站在树下,只是侧转了身子,满脸惊恐地望着宫墙上。宫墙上,一个人影迅速地往上直飞起,只见一颗硕大的蛇头咬着那人甩了一甩,飞快地溜走了。 看那人的身量,竟像是宣四年,他今日穿的,正是一件湖蓝色的袍子。 宣六遥惊得肝胆俱裂,大叫一声:“四皇兄!” 他奋力扑向宫墙,可是宫墙高耸挺直,他这个六岁的凡间稚子无论如何是登不上、翻不过的,他只能徒劳地沿着宫墙叫喊:“你放了四皇兄!四皇兄!” 他的叫声引来了小黄门们,却没有喊得白蛇回头。 宣六遥气得捶墙,昨日就该杀了这条白蛇,祸害,真是个祸害! 他倏然回头,瞪着那浑身发抖的小宫女:“刚才你可曾看清,他可是四皇子” 小宫女满眼噙泪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你们为何要到这里来!”宣六遥大叫一声,却觉得自己怨得毫无道理。后花园是皇宫的,四皇子到这里来天经地义,倒是自己,要使唤着白蛇,才留着它常来此处。 “殿下......殿下说奴婢勾引六皇子,在这里要捉我俩私情......”小宫女牙齿间磕得厉害,但仍听得清楚。 宣六遥却糊涂起来,无端端的,他怎的会跟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宫女有上私情 “殿下说六皇子写纸条给奴婢......” 他楞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你叫什么” “雀儿。” 雀儿! 他明白了。他昨日胡诌的名,竟与这小宫女重名,让宣四年生了误会,难怪他那么生气。 宣六遥气恼地捶墙,却无计可施。 ---------------- 四皇子被蟒蛇叼走了。 在六皇子和他私约的小宫女面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宣六遥站在御书房的一角,无奈地看着傅飞燕和梅紫青两个女人几乎扭打在一起。 “又是因为他!又是因为他!” 梅紫青喊破了嗓子,她一直努力地向他冲来,却被傅飞燕和一众宫人拦得紧紧。她只能拼命叫喊,仿若这样声嘶力竭地叫喊,才能好受一些。 宣拾得满脸铁青,坐在书案边,按着额头闭眼不语。平阳站在一旁,脸色平静,却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梅紫青突然掉转矛头:“平阳!你答应本宫......” 众人正等着听下去,她却止了声,只愤愤地瞪着他,像再吵不动似的,被宫人们簇拥着拖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总算安静下来,大家也不说话,似乎还未从刚才被吵得头昏脑胀间清醒过来。 良久,宣拾得才沉声问道:“平阳,你答应梅贵妃什么” “回圣上,微臣曾答应贵妃娘娘好生看护四皇子和五皇子,宫外窜来吃人的蟒蛇,是微臣失职,请圣上责罚。” “派人找到四皇子了么” “仍在寻找。” 宣拾得长叹一声:“继续找。” “是。” 又是沉寂。 傅飞燕回转身看了一眼宣六遥,见他虽然脸色有些发白,却是安然无恙,暗暗松了一口气,眼间掠过一丝得意。 宣四年没了,眼下只剩下宣五尧和宣六遥,两人只差两岁,倒也算得上势均力敌。 何况,宣六遥看起来更聪明伶俐些。 ------------------- 后花园拦了好几日了。 宣六遥站在禁线前默默无语,他要去找白蛇。它才说的不吃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的,怎么转眼之间便食了言 他在天眼中只看到宣四年趴在一处黑洞中,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即便活了,想必也差不多要死了。 宣四年是个英俊少年,人也不坏,从来没有真的欺凌过他这个六弟。他将来想必是个处事公正、精明能干的好皇帝,这白蛇,怎么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宣六遥满怀愤恨,恨不得劈了眼前这道充当禁线的麻绳。 可这根麻绳不只是一根麻绳,它是一道旨意。 谁也不敢拿刀去劈旨意。 那等于是劈圣上。 是造反! 风不算大,可他的袍摆还是狠狠地晃了一下。他没有动,袍摆又狠狠地晃了一下,似被人扯起似的,往一边斜出一道长长的面来。 什么妖邪 宣六遥闭上眼睛,催开天眼一瞧,竟是白发白须的上央,他正鬼鬼祟祟地蹲在旁边,手指拈着他的衣袍,一扯一扯,眼睛却又望着他身后的小黄门们。 宣六遥退出天眼,转身对阿九他们说道:“你们去前边等我。” “是。”阿九带着另外三个小黄门退远了。 宣六遥才开口说道:“先生,你受苦了。” 上央尚未现出身来,他似乎有些惊讶,半晌才轻笑一声:“想不到殿下还惦记着老朽。” “时时惦记着。先生一直留在京城么” “是。老夫占了卦,殿下往后还需老夫庇护,是以一直在等消息。” 宣六遥暗暗笑了笑,却认真说道:“是。先生往后若是能在我身边,我就安心多了。我如今年纪尚小,帮不了先生,先生不若在千山苑住下,吃喝让晚晴宫送,日子也能安定许多。” “好。”上央也不客气。 两人说定,上央告了辞。一阵轻风过,周遭又安静下来。 宣六遥用天眼看他已经走远,便放下心。他前后望望,见无人在意,一低头,从拦阻的麻绳下钻了进去。 后宫的宫墙边,宣四年留下的一抹血痕仍沁在泥下,暗红一片如掉落的残花,触目惊心。 他抬头望,那白蛇竟好死不死地趴在墙檐上,对着夕阳悠然自得,一条白色长尾懒洋洋地垂着,随着微风晃来晃去。 好不自在。 宣六遥心头一阵火起,唰地拔出朔月剑朝它的长尾砍了过去。 白蛇轻轻巧巧地一摆尾巴,让了开去。 朔月剑在宫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直露出里头青色的砖身。白蛇这才当了回事,全身的鳞片噌地全数张了开来,它朝着宣六遥蓦地张开血盆大嘴,两根尖锐的长牙眼看就要当头刺下......却又狠狠地甩了个头,长牙扫过树冠,哗啦啦地划落了无数残枝碎叶。 残阳下,宫墙边,一条几近两丈长的威武大白蟒昂着头,与一个手持木剑的俊秀稚童相向而峙,各自眼中的杀气几乎要撞出一场万马奔腾、刀剑交错的战争来。 许久,白蟒的头略略低了些:“上仙大人,我可是在帮你除去对手。” “不用。”他咬牙切齿。 它沉默了一会:“除都除了。” “那就用你的命来偿!” “对不住。我溜了。” 它说得很慢,可游得很快。话还没落完,它已真的溜了,无影无踪,片叶不沾身。 他举着朔月剑徒劳地划了两下,啥也没捞着。 ------------------ 上央在千山苑住了下来,这事,宣六遥只告诉了傅飞燕一人。 因为需要她安排人准备吃食。 吃食每日送进杂物间的一个扣篮下,按着时辰送,按着时辰收,总是满盆进,空盆出。宫人暗暗称奇。 这一日晚,宣六遥睡不着,他在晚晴宫里乱转。 宫门口有小黄门看着,他出不去。他转到杂物间门口,随手推了进去,看到那只半人高的大扣篮,不知怎么的,他特别想钻进去看看。 于是他就钻了进去。 竹篮有缝隙,外头隐隐约约有些黑暗的光。 也就一低头的功夫,外头的光变得亮了起来,竟然有人在屋里点起了烛火,但立时他发现扣篮不知去向,自己正抱着腿坐在一张木桌上,身边有人似被吓了一跳:“哦哟!” 他循声望去,却是一张白发白须的小南瓜脸,那人迷惑地看着他:“殿下” “先生” “殿下” “先生”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各迷惑不解。 “先生怎么在杂物间” “这是千山苑。” 宣六遥四顾,果然是千山苑上央的住处,原来自己钻进扣篮后被上央隔空取物取了过来。 上央有些惋惜:“我觉着那边动了一下,还以为有人送夜宵呢。” “无妨,先生送我回去吧。” “好。” 上央捻了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一盏茶功夫已经过了,宣六遥仍坐在木桌上,像一尊童子似的,只差手中拈上一枝花了。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上央嘟囔一句,却也无可奈何,“走吧殿下,老夫送你回宫去。” “咦” “那地方小了些,不是碰了你的头,就是碰了你的脚。”上央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宣六遥不是太明白,上央已经拉着他滑下桌子,往苑外走了。 外头没人,两人静悄悄地走到了晚晴宫的大门外。 宫门从里头拴上了。上央只能再用法术,慢慢地挪开里头的门栓。听着门里“啪”的一声轻响,想必门栓掉下去了。 上央拍拍他,轻声说道:“行了,进去吧。我回去了。” 宣六遥点点头,轻轻推开大门跨进去,又关上门,捡起木栓想要插起,可惜位置有些高,他够不着。 身后有一双手越过他的头顶,帮着他把门栓插上去了。 想必是看门的小黄门,他也没在意,掉头就往里走。那小黄门却拦着不动,宣六遥往旁边绕,随即耳朵根一阵疼痛,那人竟揪他耳朵! 第21章 阿九被逐 大胆之极! 他轻声斥责:“做什么放开!” “胆子越发大了,竟敢一个人溜出去了!”竟是傅飞燕的声音,冷冷的,不怒自威。 他不敢动了。 揪耳朵就揪耳朵吧,只要她不生气就好。 可她偏偏生气了,还很生气,生气得把全晚晴宫的宫人们都叫了起来,让他们站在院子里陪宣六遥罚站。 光罚站还不够。 “阿九!”她怒喝一声。 阿九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脸色有些发白,战战兢兢地跪下:“娘娘。” “你怎么看得六皇子!” 烛光照在傅飞燕的脸上,她紧抿着嘴,一张脸几乎泛出青色,乌黑的眼珠映着烛火,像燃烧的小火苗,一点就要着似的。 宣六遥立时明白,自己又把阿九拖下水了。 他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母后,不干阿九的事。” “你闭嘴!” 众人惊得都抖了一抖,个个闭紧了嘴巴,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谁也不敢在此时说话,除了宣六遥。 他“嗵”地跪下,低声哀求:“母后,都是我的错,是孩儿顽劣,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可是他是皇子,傅飞燕罚谁都不会罚到他的头上。 夜深人静,她的声音虽然不算高,却令人心惊:“阿九领十杖,明日逐出宫外。” 阿九跪在地上,头也不抬,仿若心死一般,连声求饶都不提。 却是宣六遥缠着,替他声声求饶,傅飞燕冷冷扔下一句:“你再替他求情,求一句,他多领一杖。” “母后......”他只能闭嘴。 不是阿九的错。 他回头看,阿九垂着头,任由旁人将他拖到一张行刑的长凳上,噼里啪啦地,行刑的人似乎急着要去睡觉,等宣六遥想起他或许可以替阿九用上结界时,阿九的屁股已经稀烂,被扔到廊下去了。 他也被赶进屋子,强迫着睡觉去。 等再出屋,阿九已经不见了。 -------------------- 上央在宫里隐着身四处偷听,听说宣四年的那个小宫女雀儿被送进了八扇门。八扇门是京城最大的衙门,皇宫里的案件也由它负责,可如今平阳也掌管着它。 宣六遥托上央去那儿看看,看能不能把这小姑娘救出来。 这一日,上央出了宫,准备摸进八扇门。 八扇门的门面很是引人注目,一并排开是八扇,但左边六扇是朱漆,右边两扇却是涂了乌漆,在阳光下黑洞洞地,光天化日的瘆得慌,也不知这两扇黑门加了何用。 要说气派,又为何不刷朱漆 上央盯着两扇乌门冷笑一声,这门,怕是专门留给平阳这老妖物走的吧心怀鬼胎的人,做的事处处透着邪气。 他此时正使着隐身术,也就当着守卫的面,悄无声息地进了大门。 门是进了,却不知去哪里找雀儿。 八扇门里大的很,几乎有皇宫的一半大。上央仗着自己隐着身,在里头游来荡去、东看西看。还不时在守卫面前招招手,摆摆尾,得意得很,差点忘了自己做什么来了。 此时,他正站在一个守卫面前,那个守卫脸上有一根长长的汗毛,上央看了看,觉着有些扎眼,便伸手去拔。 那守卫吃了痛,却也不敢出声,只夹着一只眼睛斜睨他。 汗毛长得结实,一时之间竟无法拔掉,上央摇摇头,打算放弃。守卫却开了口:“国师可是嫌它碍眼卑职自行去除便是。” 上央猛地打了个嗝,差点问出:你看得见我 随即一想,这还用问嘛。他皮笑肉不笑:“不碍眼,长毛福气长。那个,雀儿今日在何处带老夫去看看。” “是。” 守卫不疑有他,带着他直往西北角而去。 一直走到一个小屋前,守卫停下脚步推开门。 门里头黑洞洞的,阴冷之气直扑而出,上央在日光下打了个寒颤,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竟把个小姑娘关在这里 “国师,请。” “唔。” 上央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停在门槛外。 屋里头黑洞洞的,大白日的,连点光也不透,还那么冷,竟像个大棺材似的。 莫不是个圈套吧 他的脚底板重了起来,犹豫着慢慢往后挪去。 守卫抬腿先走了进去点上灯烛,上央才略略心安,仍不放心地往里先探了探头,却差点一个趔趄栽了进去。 吓的。 几尺见宽的黑屋子空空荡荡,光线昏暗,地上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姑娘,身子僵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身亡。 小姑娘八九岁模样,穿着宫里的衣裳,已经有几处布片碎裂了开来。 上央也顾不得颜面,反正此时在兵士眼里他是平阳国师,要丢,也是丢平阳的脸。他蹲下身子把雀儿的衣襟往外扒了扒,露出脖颈下苍白而布满伤痕的皮肤。 触目惊心。 上央的心里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受得紧。他替她拉好衣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想起他曾跟平阳说过“我贪恋人间温情,你贪恋富贵权名”,平阳说,这都一样。 不,不一样。 他绝对不会对这么个无辜的小姑娘下手。 黑屋子极冷,他走出很远,身子仍在微微打颤。他想起他曾经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那一年,是平阳用他妻子和儿子的性命相要挟,逼他离开她们,跟他一起去求取富贵功名。 平阳看不得他在人间“堕落”。 可他俩最终还是闹翻,他四处漂泊,却再也未找到妻儿。 这个叫雀儿的小姑娘,让他想起了他的儿子。 “畜生,畜生!” 他听见自己不停地在嘟囔,也不知在骂谁。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皇宫西门处,正待施展隐身术,才想起此术每日只能使一次。 今日是进不去了。 上央掉头就走,先去别处逛逛,也好去去身上的阴冷之气和心里的悲愤。 拐过一个弯,是一条安静的宽巷,日光沿着巷墙,在地上打出一条明亮的路来。上央走在日光里,沿着这条平直的巷子往前走。 “国师,国师。”有人在身后低声呼喊,显然又是一个把他当成平阳的人。 上央回过身去,墙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脏脏的,看着很是眼熟。 少年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微佝着背,眼神热切地向他挪了过来。 上央突然想起这是宣六遥身边的小黄门阿九,前几日被赶出宫了。他正欲上前问候,阿九却变了脸色,冷淡地转过身子,飞快地离开了。 --------------- 第二日,上央回到千山苑,耐心地等待宣六遥散学之后来找他。 没来。 约摸宣六遥不知道他回来,他又耐心地等了两日。 仍是没来。 第四日,估摸着快到散学之时,上央隐了身蹲在清明苑门口。 门里先是走出了宣五尧,被几个小黄门接走了。 接着,相貌堂堂的年轻少傅佘景纯不紧不慢地离开,身姿挺拔如松,让上央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候,想想年轻时自己也不如他,上央啧了一声,既惋惜又羡慕。 过了一会,又有小黄门从里头出来,锁上苑门,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上央差点喊出声来:六皇子呢 好几日后,宣六遥才有气无力地敲开了千山苑的门。一问,才知道这些日他因为阿九的事顶撞了傅飞燕,被她关起来了。 上央把八扇门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他点点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脸色沉重地坐了半晌,又提了一个令人为难的要求:“先生,麻烦替我找到阿九,帮他一把。” 帮就帮吧。 天亮后,上央拿了些银子,带了两件衣裳出宫。 京城街街巷巷多如棋盘罗织,上央觉着阿九一定没有走远,他去了离皇宫最近最热闹的长平街,那里店铺、行人很多。若阿九流浪在外,多半会在那里乞讨。 几乎走完整条街,也没有见着阿九。 他想了想,走近街边坐着的一个乞丐。 上央往他的破碗里扔了两枚澄黄的铜钱,铜钱打着转,转出两朵不停息的花,仿若在说:喂,我给你钱了! 乞丐抬头看看他,眼里闪过一道不屑。 两文钱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上央有些尴尬,悻悻然蹲了下去:“好汉,跟你打听一个人。” 乞丐朝着破碗微微努了下嘴。 上央又丢两枚铜钱。 乞丐“切”了一声,很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不看他。 真是人心不古,乞丐都会嫌钱少! 他啧啧摇摇头,起了身,想着还是自己去找吧,反正也不是太想找到阿九。 “哎。”乞丐却叫住他,“再加四枚,讨个吉利。” “两枚。六六大顺。” 乞丐无奈于他的抠嗖,把铜板挖进手心:“找谁” “一个少年,约摸十四五岁。十日前走丢的,走丢时背上有伤痕,个子嘛,”上央左右看看,又低头看看自己,“跟我差不多。” 乞丐垂眼想了一会:“见过。” “哪儿” “二十个铜钱。” 上央起身就走,乞丐也没叫住他。他只得又回了头,停在乞丐跟前:“十个。” 乞丐手一挥,身子往墙上一靠,懒洋洋地答道,“不问拉倒。” 哗啦啦。 他的眼前落下一阵铜雨,数了数,正好二十个。 乞丐这才心满意足抬手一举:“那边。” “哪边” “那边。”乞丐抬了抬头,看上央脸色不好看,又补道,“东边,哪条巷子自己找。爱信不信。” 上央生气地往东边去了。 东边住着的多是高门大户,没走几步,就见着一个门头算得上气派的宅子,宅门上挂着一个匾:国师府。 大梁朝就一个国师,就是平阳国师。 上央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这个同胞兄弟的府邸。 两扇大门,倒未涂成乌黑,却已将朱漆铲了个斑驳,刷了些清冷的青漆,看起来倒也别致。门口什么摆设也没有,连头石狮子也没。 上央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 换做是他,他也不会在门口放上石狮子的。 不过国师府两边的围墙圈了好远,一看就是个极大的宅子,想来里头不仅画梁雕栋,还会有小桥流水人家。 “哼,孤家寡人,住这么大宅子做什么不知道宅大人少是风水大忌么。”上央不满地嘀咕着,甩手就走。 第22章 想要上位 平阳自己住那么大宅子,却把孪生兄弟赶得只能偷偷摸摸寄居在别处。上央气恼得眉毛直翘,转身间却瞥见,有一个人影飞快地缩进树后。 他略一思索,飘起凌波微步,眨眼间站到了那人背后。 那人身量和他差不多高,身上的衣裳已蒙了一层乌蒙蒙的灰,背上血痕犹在,却因时日长了,显得发乌发沉。 上央拍拍他的肩,那人惊悚地转过身来,却正是阿九。 阿九心神不宁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上央心里一动,故意板下脸,冷冷说道:“臭小子,老盯着我的宅子做什么” 话音刚落,阿九嗵地跪下,梆地磕了个大头:“国师,我被皇后娘娘赶出来了,如今身无分文,也没有地方住,求国师收留我,小的愿为国师做牛做马,只要有一口吃的,有个地方住就行。” “皇后娘娘赶你,你去求她,求我作甚” 阿九着急道:“阿九落难时蒙国师大人相救,阿九不敢忘怀。您交待小的事情虽然没做好,但求国师大人看在小的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收留小的吧。” 上央心里一惊,平阳救过他两人有勾搭 正蹙眉思索间,阿九抬头瞄了他一眼,似乎瞧出点什么端倪,蓦地变了脸色,眼珠子转了两眼,低头继续哀求:“国师大人,小的没有照顾好六皇子,没能完成您的托付,是小的错,是小的无能,求国师大人原谅。” 原来如此。 上央松了一口气,把装了银子和衣裳的小包袱递给他:“这些你拿着,去学个手艺吧,好歹也能糊口。” “多谢国师大人。”阿九感激涕零地接过。 上央欲言又止,想了想,觉着替宣六遥做好事不留名有些对不住他:“我是上央,这是六皇子托老夫送给你的。” 阿九显得更感动了:“多谢殿下记挂,多谢先生。麻烦先生告诉殿下,阿九一直牵挂着殿下。” “唔。” 上央飘然而去,阿九捧着包袱,阴阴沉沉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他往地上一坐,陷入沉思。 --------------- 上央回宫给宣六遥交了差,隐居在千山苑度日。 宣六遥也取得傅飞燕的应允,每日散学后到千山苑“玩耍”一个时辰,顺便跟上央继续学习法术和一些杂学。 他原本是上仙,又自带心念力,学起这些道术比起常人要快得多。 而清明苑如今只有宣五尧和宣六遥两位皇子在学习。 多出来的两张书案并未撤走,空在中间,像一条宽河似的,把佘景纯和两位小皇子远远地隔了开来。 没有人提出把书案撤走,仿若宣三今和宣四年还要来读书。 转眼间夏日到了。 院风常常无风,热气像是长牢在地上,驱之不去。好在库房每日送来一大块冰置在屋内,关紧了门窗外,也稍许凉快些。 他们自己又各自带上扇子。 佘景纯是一把大薄扇,扇边用上好绸料细细裹紧,扇柄用暗红丝线绕裹,再挂上一块小巧的碧玉,显得很是别致。 宣五尧是一把大纸折扇,原本是空白的,佘景纯替它作了画。画里有一叶扁舟,舟上穿蓑之人拿一钓杆,杆线似隐若无,于一片空白中钓得天地。天地处又突现半轮金乌,萧瑟之气顿成恢宏。 宣六遥带的,却是一把丝绢团扇,是从傅飞燕屋里取来的,被宣五尧笑了好几次,他也不介意,照样拿着团扇呼啦呼啦地扇风。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扇子就是扇子,能扇风就行,管它长什么样呢。 屋外有两棵树,树叶蝉鸣阵阵,隔着门窗扰人心思,却又让宣六遥想起蝉肉鲜嫩。蝉虫无知无识,捕蝉不算杀生。 他趁了空偷偷溜出屋外,宣五尧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瞧他。 他虽然这一世的年纪比宣五尧要小上两岁,却因有了往世记忆,他便觉着自己是个壮年的,捕蝉这种事自然由他来做。直待要爬树时,他才发现,小两岁就是小两岁。 树干粗大,树杈间相隔不近,他费了好大的力才爬上去捉了一两只,再待伸手去捉第三只时,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他心想,不好,中了暑气。 枝丫在手间忽轻忽重,树下的人影也模模糊糊,忽远忽近。这人像是上央,又是平阳,反正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宣六遥正要定睛仔细看时,手里忽然一松,一头往树下栽去了。 不过他敢保证,他没有脸着地。 因为他落了一半,即被一股大力托起,迷迷糊糊间被平稳地抱入屋里,就躺在那大冰块旁边,凉气顿时让他清醒不少。 身前站着三人,齐齐看着他。佘景纯,宣五尧......平阳。 能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的,自然是平阳,而不会是上央。 “六皇子醒了。”佘景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释然地抹抹额头的汗。 宣五尧咧开嘴,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平阳面无表情,似乎刚才救下宣六遥的,不是他。 但宣六遥栽下时,树下站的明明就是他。于是宣六遥仍是在站起身后向他道谢:“多谢平阳国师救命之恩。” 平阳一声不吭,突然伸手向他的腰间摸去,却又受了惊似,立时缩回了手。 宣六遥低头看,腰间挂的正是朔月剑,剑身一道毫光隐没,似刚交过手一般,却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他有些迷惑地抬头看平阳,他眼色阴沉、却若有所思。 半晌,平阳突然说道:“六皇子,此剑可是上央所赠” “是。” “往后不要带进清明苑。虽是木剑,难免玩闹间也会有所损伤。” 宣六遥自然不肯,申辩道:“我从未用木剑与人玩闹过。” “从前不会,难说往后不会。” “往后亦不会。” 平阳生气地看着他,终是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佘景纯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殿下,国师让不带,就不带了呗。” “只是一把木剑而已。”——这话,却不是宣六遥说的。 宣五尧说完,似乎觉着自己话多了,无辜地看了两人一眼,坐回到座位上,却又回了头,冲着宣六遥吐了吐舌头,又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赞许的,自然是宣六遥敢跟平阳国师作对的勇气。 ------------------- 这一日,宣拾得难得地来了晚晴宫。 两杯香茶,隔桌而坐。傅飞燕觉着这样的日子已是越来越稀少,直觉有一次少一次。夫妻之间却也少了许多话,只能没话找话。 “天气炎热,圣上可得注意身子。” “知道。朕要去梅贵妃那里,想着有一段时日没来看你了,顺便来瞧瞧你。” 这话说的,像是上街买物,店里边却是卖梅贵妃送傅皇后。 傅飞燕忍不住脸一垮,看到被香龄牵进来的宣六遥,才又浮起愉悦的神情。 夫不如子贴心啊。 宣六遥并未在意到她的心思,却只注意到了父皇宣拾得的脑后,又生出一根新的黑线来,比之前那根要更黑些,更实些。 虽是预料之中,宣六遥心里仍是一紧。 “来,六遥。”宣拾得朝他招招手。 他定定心神,知道宣拾得对自己多些喜欢,傅飞燕也能多一些恩宠,便做出乖顺的样子走到宣拾得的膝前,抬起黑亮的大眼睛,懵懂又友爱地望着。 宣拾得摸摸他的头,显得对这个小儿子颇为喜爱。 傅飞燕也看出来了,喜滋滋地。她忍不住想敲打敲打皇位继承人的事。正巧宣拾得心情也不错:“朕看见六遥就欢喜,等他再长大些,想必风采不比朕当年差,哈哈。” 她趁热打铁:“是啊,六遥跟圣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圣上,自打一梧不在后,太子的位置一直空着,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 宣拾得却沉默了,心神不定地喝了两口茶,起了身:“朕走了,过些日子再来。” 未待傅飞燕再说什么,他扬长而去。傅飞燕楞了许久,终是现了恼色,低低地恨声嘀咕:“难不成要把皇位留给那小贱蹄子的傻儿子么” 她突然站起身,理也不理一旁的宣六遥就往外走去。 宣六遥跟在身后,却见她进了千山苑。 千山苑里,上央显然也没想到傅皇后会突然光临,慌慌忙忙地上前行礼。傅飞燕一脸和气的笑容:“先生不必多礼。本宫有事相求。” “娘娘请讲。” 傅飞燕却不急着讲,坐了下来,一副东拉西扯要唠家常的样子,笑眯眯的:“先生可有家眷” “老夫孤身一人。” “哎呀,还是先生活得通透,潇洒自在,亦无牵挂。” 上央苦笑:“老夫倒是羡慕娘娘有六皇子环绕膝下,享尽人间乐趣。” “是。”傅飞燕叹口气,现出愁容。 “娘娘是有何心事么” “是......”她吞吞吐吐,“本宫瞧着圣上身子大不如前,心下甚是担忧。” 上央抬眼看看她,好歹活了几百年,若是还不会锣鼓听声,便有些枉为人师了:“六皇子是嫡皇子。” “可五皇子是长皇子,圣上又一向宠爱梅贵妃。” 上央也犯了难,这能让他怎么办呢总不能去劝说圣上专宠皇后。可傅飞燕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定要他说个子丑寅卯似的。他沉吟道:“老夫先去打探打探。” 他说得含含糊糊,傅飞燕不太满意,低声说道:“先生,眼下只有五皇子挡了六皇子的路,本宫知道先生有些神通,不如......” “娘娘,举头三尺有神灵。” “神灵”傅飞燕冷笑一声,“我家一梧、两桐......” 她突然不吭声了。 当初梅紫青失去宣三今和宣四年时,她不是心里直呼老天有眼么傅飞燕突然心里有些惧怕,她站起身:“那就劳驾先生先行打探,将来若是六皇子继位,先生便是他的再生父母。” “娘娘言重了。” 傅飞燕静悄悄地离开千山苑。上央叹了一口气:“难办。” “难办就不办。”空荡荡的苑里突然有人说话,是宣六遥的声音。 上央吓了一跳,左右张望,宣六遥在一旁现出身来:“先生不必犯愁,我也不太想当皇帝。” “殿下用隐身术时,可否示个意啊”上央却不接他的话题。 宣六遥一楞:“下次跟先生招招手。” “招手我也看不见......殿下可以扔一片叶子什么的,老夫也好心里有数。” “是。” 第23章 六遥被逐 虽然宣六遥自己说不想当皇帝,上央也不能把童言童语当了真。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再躲在千山苑里混日子,常常趁夜隐了身去听壁角,时不时地给傅飞燕递些消息。 看起来一切如常。 上央的隐身术到了时间会自动失灵,他也不敢逗留太久,得到的消息也就有限得很。却也偏偏碰上了平阳在控着黑线让宣拾得写诏书。 诏书的内容是立宣五尧为太子。 玉玺沾了红泥,在诏书的尾端用力地盖上,这份诏书也就生了效。哪一日宣拾得突然崩了,宣五尧便可顺溜地登上皇位,成为新一代圣上。 平阳把诏书塞进怀里,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离开御书房后,宣拾得脑后的黑线轻飘飘地荡着,上央走过去,捡起黑线拎紧,默默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圣上下新诏,立宣六遥为太子...... 念了很久,宣拾得抬头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国师,你还在” “啊,”上央立刻扔了黑线,作了一揖,“微臣这就走。” 走便走了,却是很不甘心。 上央当即混出宫门,往国师府而去。他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巷,终于国师府门前发现了平阳。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平阳站在府门前,日光在他的身上洒了一层黄澄澄的光芒。那一瞬间,上央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他的原形。 大约孪生子之间总是存在一些感应,平阳突然往西边望来,视线落在上央身上。日光从上央的身后照过来,把他的脸藏在阴影之中。 若非早已熟悉,平阳也不能立时认出。他站在国师府前,静静地等着上央走过去。 此时不在宫里,两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当场脱了衣裳赤膊打上一架也无妨。 然而,静默。 如同洒在烤羊肉串上的粒粒孜然,看着安静无声,往日的恩怨却随着那香气热闹地欢腾起来。不过几刹,却如过了百年。 终于,上央伸出手:“把诏书留下。” “凭什么” “非正道所取。” “取便是取,管它什么道。你每日在宫中偷偷摸摸,难道是正道了么” 上央一时竟还嘴不得。 平阳缓了脸色:“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喝杯酒” “我偷偷摸摸的,可不配进你的国师府。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要这份诏书的。” “那进去打一架吧,谁赢谁拿走。” 平阳扔下一句,掉头进了府门。 上央一甩袖,跟了进去。 府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关上,似乎日头都暗了半暗。西边的天际,夕阳已经他们说话间沉了下去,暮色也就漫上了。 平阳的背影渐渐融入暮色。 上央一伸手,掌中现出一把拂尘,刹那间他双脚一蹬,身子如离弦之箭向平阳冲过去。拂尘长长的尘须刹那间暴涨,千丝万缕成一张大网直袭平阳的后背。 却是收了个空。 前边的平阳一纵身,消失在一个门后。 上央闪电似地冲上前去,却毫无预兆地撞在一张结界上,瞬间被狠狠地弹了出去。他撞上白墙,蹦向黑地,又弹上青檐,最后,攀着竹枝绕了两个圈,总算稳稳落地。 略有些狼狈。 可上央还是冷笑一声:哼,雕虫小技。他双手捏诀、念念有辞,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朝着结界处呯呯呯地刺过去。 总算,出了气。 他一纵身,跳上一个还算低矮的墙檐,再奔几步,踏上高处的屋脊四处张望。这次他算是看到了国师府的全貌。 京城寸土寸金,但凡有地,都盖了许多屋子。 可国师府不一样,几乎占了半个坊,却只在前半边起了两个小院子。自己此时正在其中一个屋子的脊上。 宅子的后边,全种了树。 各种各样的,高的、直的、矮的、歪的,有许多挂了果。 像是把一座小树林搬进了宅子。 正是他喜欢的。 奢靡得紧。 上央愤愤不平地用脚尖挑起一块瓦片,瓦片“梆”地落在青石板地上,摔个粉碎。 声音颇为动听。 他当当当连挑数片瓦,随着地上的处处开花,屋顶上也漏出一个不小的洞来。 上央伸头透过洞往屋里瞧去,却见眼前一块白色袭来,快得都看不清是何物事,他连忙一缩脖子躲开,白色物事直直地飞出洞口。 原来是一只细瓷酒壶。随即又飞出一只瓷杯。 上央左右开弓,将酒壶和酒杯都接了。 一丝酒香从壶嘴里飘出,香得要命。 脚下的屋里平阳冷冷说道:“活了九百多年,仍这般小孩子气。还不承认我是兄,你是弟这算我请你喝的酒,喝完了赶紧走。” 上央低了头喊道:“你把诏书给我我便走!” “可笑,”平阳不为所动,“你要十次,我写十一次。你还要么” “你这是不择手段,卑鄙无耻!” “别说那孩子气的话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平阳,”上央突然软下声气,“这次你让让,让六皇子做皇帝,我退出,你仍做你的帝师。” “他又不听话,我扶他做什么多受累。” “你当那五皇子就听话么人家母子俩肚子里弯弯绕绕多了去,你还不是一样地替人做嫁衣” “当今圣上也是个有主意的,还不是一样被我捏在手里”平阳抬起头,隔着破洞望着他,“我若扶了六皇子上位,到时他不听话,我也要对他使手段,你舍得么” “自然是不舍得的。”上央喃喃道。 平阳扯扯嘴角,转了目光不再看他。 上央坐在屋顶上喝了一会酒,觉着无甚意趣,又低头说道:“我自知争不过你。不过,看在我的面上,你可愿对六皇子高抬贵手” “你的面上” “......”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通,尚不到鱼死网破之时,上央将酒壶、酒杯扔回屋里,跳下屋顶,离开了国师府。 心中郁闷。 他找了一间屋子,盘坐下施展隔物取物术,一搓手指,那份金黄的诏书便出现在他手上,诏书的绸布光滑柔腻,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才看了两行字,诏书便在他眼前平空消失。 自然是平阳隔空取了。 上央不服,又一次将诏书取来,转眼间便又失去。 他一次次地念咒,一次次地拿到诏书又失去。 直到他掏了火折子,点着诏书,看着它燃着蓝色的小火苗消失在他眼前...... 心里痛快了。 ----------------- 四季更迭,转眼间,大梁朝的皇帝眼看着也要换了。 这一年年关刚过,宣六遥七岁,宣五尧九岁。 圣上宣拾得病疴渐重,卧床不起。 皇后傅飞燕和贵妃梅紫青守在圣上床前,等着他最后咽气。 而傅飞燕心内更是焦急,宣拾得尚未留下口谕,她恨不得掰开他的嘴,从他的嘴里揪出“宣六遥”三个字。 外头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显得这屋子里格外安静。 “什么日子了”傅飞燕随口问了一句。 “元宵了。”梅紫青回了一句,她显得很是平静,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她俩正在床前相对而坐,宽椅、炭盆、服侍的宫人,倒是谁也不缺。 两人对视一眼。 傅飞燕忍不住眼里闪出一丝杀气,那杀气,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而梅紫青的唇上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越笑,傅飞燕心里就越不痛快。 床上突然响起一声“咯”,傅飞燕忙不迭地冲到床头处,弯下腰急切地望着他,温柔地问道:“圣上,你醒了” 宣拾得的目光在床前逡巡,扫过傅飞燕,扫过梅紫青,又往床尾扫去。 傅飞燕回头催促:“六遥,过来。” 梅紫青不甘示弱,招手让宣五尧也过来,兄弟俩挤在她们中间,望着床上瘦如枯骨、气若游丝的宣拾得。 宣拾得勉强抬起一只手,慢慢指向宣六遥,喉间却说不出话。 傅飞燕急问:“圣上,你是想让六遥继位是不是” 宣拾得眨了一下眼,随后阖上,再不曾睁开。 傅飞燕喜极......哦不,伤心而泣。正待她要跟外头等候的群臣们公布宣六遥继位的消息时,梅紫青已经在她身后读着一封诏书了:“圣上遗旨,五皇子五尧继位,六皇子六遥逐出京城。” 傅飞燕大吃一惊,起身一把抢过诏书,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玉玺盖得明明白白。 假的!假的! “圣上遗旨明明是让六皇子继位!”傅飞燕气急败坏。 梅紫青的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空口无凭。” “你们都看见了!圣上明明指的六遥,他说让六遥继位!”傅飞燕急得指着四处宫人,可他们却个个脸色煞白地低着头。 “圣上都说不出话了,他如何说倒是这诏书,是圣上去年亲笔写就。” 傅飞燕不信,又抢了诏书仔细看,却是丝毫破绽也无。她心内如焚,若宣拾得死前指的是宣五尧也就罢了,她也认了。 可明明指的是宣六遥啊! 她的目光落在平阳国师身上。 对,刚刚国师也在屋内,他看到了。傅飞燕立时觉着有了希望,扑过去揪住他:“国师,你也看到了,圣上明明指的是六皇子。” 平阳个子不高,被傅飞燕揪得身子歪了一歪,当着众臣的面,他有些尴尬,正了正脸色:“恕微臣眼拙,不曾见着。” “你......我明明还问过了圣上,你也听到了” “娘娘,您护六皇子心切,微臣自然理解。只是,凡事都有规矩,还是按圣上的遗旨来吧。” “圣上遗旨......圣上也不会逐六遥出京啊!” 无论傅飞燕如何闹,即便她朝中也有靠山,但总归对抗不了整个朝廷。好在上央愿意陪着宣六遥,她也只能看着他被逐出京去。 第24章 遇上追杀 京城东门外。 冬末的风仍有些凉意,宣六遥跳下一辆马车,四处张望。 终于,城门口出现上央的身影,他姗姗来迟,身后还跟了一个少年乞丐。少年乞丐头发凌乱,衣衫破旧,脸上虽不太干净,但能看清眉目。 宣六遥吃了一惊:“阿九” 上央回身一看,也吃了一惊:“你何时跟着我的” 阿九尴尬一笑:“也不多会儿。见着先生行色匆匆,过来看看可有需要小的帮忙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我出宫了。往后你也跟着我吧。” 阿九喜不自胜:“是,殿下。” 宣六遥自嘲地笑笑:“往后就叫我公子吧。” “是,殿......公子。” 算起来阿九在外流浪也有一年了,洗净后的肌肤竟然仍很细嫩,也看不出多少风吹日晒的痕迹。他解释说自己之前也去做过仆役,只是那户人家不久前回了老家,他身上的银子也花完了,便流落在外了几日,却又绝处逢生,老天让他又遇上了殿下。 倒让宣六遥有些唏嘘。 ---------------- 他们继续往东行去,他们要去的,正是上央的老巢。 哦不,是曾住过的地方——灵山。 从京城往灵山约有两日行程,晚上他们到了一个小村子。 村子很小,从这里走,可以少走些路程。上央在这里又有熟人,不必花银子住驿站。马车在一户院前停下,他乐呵呵地打招呼:“小哥,小阿嫂,好久不见啊。” “是上央真人啊快请进!”院里传出年轻而热情的声音。 宣六遥掀开帘子往那边看,只见一个小院,几株竹竿扎成一道低矮的篱笆,两间屋子,屋顶用竹子和蓬草压成,有些简陋。 院里一男一女,像是夫妻,年纪约在二十出头,长得也算端正。 小夫妻也向他看来,随即又笑道:“真人这是有了孙儿了么难怪都不见回山了。” 上央呵呵一笑:“我要有这么个孙儿,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这是老夫的徒弟。来,六遥,来打个招呼。这位是胡十七,你叫他小哥便成,还有小阿嫂。” “是。” 宣六遥跳下马车,进了院子,跟随的小黄门们也拉着马车跟了进来,顿时把个小小的院落挤得满满当当。 颇有些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来熟。 胡十七夫妇有些愕然,上央尴尬地呵呵一笑:“又要叨扰小哥和小阿嫂了。” 小夫妇俩展颜一笑:“哪里的话,我们年年盼着真人来呢。” 上央也不白住,指派各个小黄门们去替胡十七夫妇干活。 宣六遥不忍那些赶了一整日路的小黄门再受累,自告奋勇地去帮胡阿嫂推磨。 石磨是常见的那种,宣六遥个子只比它高一些,他目测一下,想必是推不动的。但既然话已说出口,推不动也得推。 他站在磨柄前,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放上,鼓起劲:“嘿!” 石磨轻快地转动起来,乳白的豆汁从磨盘间畅快地淌出,宣六遥有些不敢相信,他推着磨柄越跑越快,直到上央突然在院中回应了胡十七一声时,石磨瞬间停下,他一时没有防备,身子已被拦住,两只脚哧溜钻到底下,仰面摔了一跤。 这才知道是上央使了法术,替他一起推的磨。 还不如上央自己磨。 好在晚饭好了,吃饱饭也就没烦恼。 胡十七夫妇把家里的存货都拿出来了,上央让小黄门们自己找个角落吃饭,他自己带着宣六遥和胡十七夫妇上了桌,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怎么,还没有吗”上央问。 “没有。” “等我回了山,我去找些草药。” 胡十七夫妇惊喜万分:“真的吗” “唔。”上央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好一会才说,“只是不知道山里可有,也不知何时才能配齐。” “若是真人觉着麻烦,我们进山自己找。” “不必。山里有猛兽,不可乱闯。” “那就拜托真人了。若将来真有了孩子,真人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我们的孩子也就是您的孙儿。” 胡十七拉着胡阿嫂要跪下,慌得上央一口饭呛在胸口,拍胸揰背了好一会,这才罢了休。 晚上,又是一番推让。 胡十七夫妇把床让给宣六遥和上央,让阿九他们打了地铺,自己铺了稻草在外屋睡下。 天气仍寒冷。 宣六遥有些责怪地看看上央:怎么不找个屋子多的 上央心虚地背过身,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这村里,就没屋子多的。 -------------- 天色大亮,鸡叫了三遍,宣六遥才从睡梦中醒来。 看看身边,上央早已不在床上。几个小黄门正睡眼朦胧、唉声叹气地醒来,想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走这么多的路,即便睡了一夜,此时仍然腰酸背痛、腿脚酸麻。 不过多走走就习惯了。 宣六遥暗暗一笑,在怀里摸了一块银子。 被逐出了宫,自己手上反而有银子了。 他捏着银子偷偷放进枕下,指背处却硬硬凉凉,他掀开枕头,里头已经藏了一块碎银,想必是上央放下的。 这块碎银,也够在客栈买个大通铺了,再加上宣六遥这块,哎,一间大通铺,一间上房,绰绰有余了。 敢情上央不是来欠胡十七人情,是来送人情的。 宣六遥在心里笑笑,放下银子,把枕头摆摆好,坐在床上等小黄门们出去。 阿九看上去不是很累,因为他昨日跟宣六遥挤在马车厢里坐了一路。只是神情恍惚,半晌才惊醒过来左右张望,正好看到宣六遥在冲着他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奔过来:“公子,阿九服侍你穿衣。” “不用,我自己来。” 阿九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颇有些失落与惶恐,如同他之前刚被惩诫后放回来时一般。宣六遥的心顿时软了:“好好,你来。不过说好了,只此一次,往后我都自己来。” “是。”阿九得了令,殷勤地替他穿衣穿鞋,只是大约不侍候的时日久了,竟有些生疏。大冷天的,他的额上沁出了一层汗。 一行人辞别胡十七夫妇,继续往东走去。 阿九今日也不客气,直接跟在宣六遥身后钻进马车厢。 三个人挤在车厢里,倒也暖和的很,只是有些沉闷。上央盘坐在车厢中间闭眼入定,宣六遥和阿九隔着上央,大眼瞪小眼,一时也无话可说。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马车却停了下来。 一个小黄门在外头喊道:“前头有棵树倒了!” 树倒了就搬开呗。 三人在车里安静等待,听着外边的小黄门们商量着前去搬树。 车外突然几声惨叫:“啊!” 上央抽出拂尘挑开厢帘冲出去。宣六遥也提起朔月剑打算冲出去,却被阿九一把抱住:“公子,外头危险!” “可先生他出去了!” “公子也帮不上真人,还是不要出去了!” 话音刚落,厢帘突然向里边扑来,一枝箭头刺破帘子直向宣六遥射来。阿九抱着他猛地转了个身,却闷哼一声,重重地压了下来。 “阿九!阿九!”宣六遥惊呼。 阿九脸色煞白,却仍强撑着:“公子别出声。” 外头突然一片安静,打斗声、呼喝声似被模模糊糊地隔得好远。 宣六遥估摸是上央替这马车结了结界,他挣扎着起身,看到一枝带血的箭头挂在厢帘上,阿九的背上被血染了一大片。 还好那厢帘挡住了箭势,若不然阿九此刻说不准就没命了。 血从伤口处不停溢出,还好,伤口不算深。宣六遥洒上伤药,替他盖上衣裳,叮嘱道:“你躺着别动。” 他提了朔月剑准备跳下马车,却被结界挡住。 前方路上,倒着一棵粗大的枯树,那些小黄门们或伏或仰,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边。 不远处,上央一把拂尘东腾西挪,正在对付四个持刀的黑衣人,不远处,又有两个黑衣人,正持着弓箭对着马车射箭,只是箭近车身,便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那两个黑衣人一脸惊诧,却仍在坚持不懈地射着箭,箭筒眼看就要空了。 “公子。”身后传来阿九虚弱的声音。 他回身一看,阿九挣扎着爬起身来看他。他很是感动,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躺着,我没事。” 阿九神情略略放松了些,却又被车外的情形惊着了:“公子,那些箭......” “不怕。你往里去。” 一枝枝黑色的箭锲而不舍地落在车前,很快,箭筒空了。那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扔下弓箭,拔了刀向马车冲了过来。 “公子快进来。”阿九惊得把他往里拖。 “别怕。” 两人坐在马车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衣人一刀刀地当头砍着,那刃却总隔着两寸远便再砍不下。 宣六遥气定神闲,阿九目瞪口呆,黑衣人气急败坏、莫名其妙。 终于,那两黑衣人决定不再徒劳,调头往上央奔去。 上央正在几丈外四处逃窜。 他算不得武功盖世,也上了年纪,以一敌四有些难为他了。 好在,轻功不错。 天生的。 他今日穿着浅黑的袍子,两条细腿迈成风火轮,逃成了一股浅黑的龙卷风。 追风的黑衣人年轻力壮,仗着上央不敢离远马车,他们一个一个地轮换而上,越追越勇。上央终于失了耐心,一个猛子窜出老远,一段“天灵灵,地灵灵......”,指尖成风,带起一团火光,隔着老远直扑黑衣人。 火团不大,连巴掌大也没有,却在接近黑衣人胸口时呯然炸开,黑衣人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上央如法炮制,再炸倒一人,趁着另外四人楞怔之时,飞快地扑上马车。 一声咒起,挡路的枯树慢慢往外移去。 只是上央的脸色有些发白,看样子耗力不小,此时已有些强弩之末。宣六遥已跟他学过移物术,随即一起念了咒,又发动心力,大树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开去。 只是小黄门们的尸体仍挡在路中。 第25章 截杀刺客 上央回头望望,那四个没有受伤的黑衣人已经爬起了身,往这边追来。他当机立断,将宣六遥他们用力往车厢里一推。 “驾!”他一声大喝,马鞭毫不留情地向马臀甩去。 马车向前冲去,重重地颠簸着,晃得宣六遥坐立不住,一下压在阿九的背上。阿九惨叫一声,慌得他连忙滚到一边。 此时马车已撵过了小黄门们的尸体,但也颠得厉害。 也不知马车奔了多久,宣六遥只觉着全身的骨架都快被颠散了。看阿九也不好过,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背上似一直在渗着血。 他很是心疼。 终于,马车慢了下来,总算平稳了些。宣六遥忍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和全身的疲累,从箱子里重又取了伤药。 但是坚持不了了,只怕会吐到阿九背上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膝行爬到厢帘处,扯了扯上央的衣裳。 马车慢慢停下。 宣六遥向车辕外伸出头去,“呕--”早上吃得不算多,但胃里就是似裹了无数肮脏东西似的,抢着要往外奔走,他吐得身子都要蜷起,被上央抱到路边,风吹过来,总算舒服了一些。 阿九也不好过,扒在车辕边干呕。 这一世做惯了娇生惯养的小皇子,连坐马车,都成了一种受罪。宣六遥强撑着身子替阿九重又上了药,才放心地一头栽到旁边昏睡过去。 再颠,就到梦里头颠去吧。 ------------------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终于被叫醒了。 “出来吧,上山去。”上央在厢帘外说了一声。小黄门们死了,阿九受了伤,他赶了很久的马车。 宣六遥抬头看看,外头黑乎乎的,像是天黑了。 他只觉全身骨头酸软,勉强爬出马车,左右望望,这里好像是个空荡荡的山洞。他懵懵懂懂地下车,山洞里温温凉凉,外头的光线从一侧洞口射入,使得洞里边朦朦胧胧。 “好些了吗”上央问。 “好多了。” 虽然仍觉得不是特别好,但他还是这么回答了。车里头还有个不太好的阿九,若是两个都不好,只怕上央不知如何是好。 马是要牵上山的,正好可以驮着他俩。 山洞口有高高的野草挡着。 穿过那些野草便到了一个山洼。山洼还算平整,落了几层枯叶,四处都长着细长的茅草。抬头望,山上各种树木,此时是冬日,树叶即便挂在枝头,也是黄黄的,时不时地落上几片,却也落不尽的样子。 等走出山洞,上央又回头捏了一个手诀。再回头看,只见野草阵阵,刚才那山洞已找不见。 自然是用了障眼术。 再拐几个弯,走出山洼,他们到了山脚下。 这竟是一座极其巍峨的高山,直耸入云,望不到山顶,山路像一根绳子似的挂在山壁,略有些蜿蜒,却更显出它的窄和长来,令人心里暗暗生惊。 宣六遥又转头往来处望。 那里是一片低矮的平野,几里外却错落地建着一些屋子,似是一个小村落。有白色的烟升腾起,弥散在空中,却又不似炊烟,只凌乱地四处飘着,不时地冒出蓬蓬的火光来。 “不好。”上央盯着那簇烟,蹙起眉头,“村子里怕是出事了。你俩回山洼去,我去看一下。” 说罢,上央迈开小细腿,起了一阵风似的,眨眼间身影已到了村子边。 阿九站在宣六遥的身边,他个子细长,高出不少。以至宣六遥只能仰头看他:“阿九,你身子还好么” “还好。” “你骑上马,带我去看看。” “......那边危险。” “不怕。” 可怜的阿九只好忍着背痛骑上马,又把宣六遥拉上去,两人向小村落驰去。 越靠近村庄,里头的喊杀声越发清晰,火苗在一间屋顶上熊熊燃烧,烟雾变成黑色,汹涌地往空中腾起。 “你在这里等着。”宣六遥滑下马,给自己结上结界,提起朔月剑头也不回地往里冲去。 村子里乱哄哄,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忙着打架。 宣六遥仔细一看,打架的其实只有五个,上央和四个黑衣人。 黑衣人将上央围在中间,村子逼仄,不是屋子便是人,还有挡路的野树。上央不能如之前那样满地逃窜,只得将他的拂尘挥得如一张滔天的长帚,帚丝带着杀气,打在人身上啪啪作响。 可惜,仅此而已。 它到底不是刀剑,虽然柔韧无比。 黑衣人被打出去几回,却发现,只要忍了痛,上央便拿他们没有办法。 而他们,似乎也拿他没办法。 拂尘缠住一把刀剑,另外三把便齐齐上前。而上央身形灵活,腾挪闪转,他们也伤不了他半分。他若是跳上屋脊,居高临下地拿拂尘须扇他们的耳光,他们便转身向救火的村民们冲去,逼着上央从屋顶跳下,与他们缠斗。 各自都觉着对方卑鄙。 卑鄙透了。 那间燃烧的屋子渐渐没了屋架,呯的一声,尘埃落定。它没了,也不烧了。救火的人们得了空,纷纷挤在一边,个个脸上沾了黑烟,却是满脸的恐惧中混着兴奋。 果然做看客是最开心的。 哪怕这个被缠在中间的小老头是为他们而战。 宣六遥冲到最前边的一个村妇前,那村妇膀大腰圆,他大叫一声:“大婶,你们会砍人吗” “砍人” “对!这几个穿黑衣服的,烧了你们的屋子,还要杀你们的人。你们还不杀了他们等着他们杀你哪!” 村妇如梦初醒,回头大吼一声:“回去拿菜刀,砍死那些个天杀的!” 人们轰然散去。 他们关紧门扉,从窗户里扔出几把菜刀,助威声不绝于耳:“小侠,靠你们了!” 靠个屁! 宣六遥气得暗骂一声。却见刚那带头的村妇真的拿了一把菜刀冲出来,当真是巾幗不让须眉,可她左右望望,发现只她一人,脚尖便向后转了半圈。 但容不得她后退了。 黑衣人发现了宣六遥,兵分两路,二人缠住上央,二人直向他冲来。 来得好。 宣六遥这一世还未如此斗过殴,热血唰地冒上头,仿若回到了曾闯荡江糊、歃血为生的某一个前世,他举起朔月剑大喝一声,像一头嗞起尖牙的小兽,勇猛地往前冲去。 身边伴随着一声发着颤的大叫,那村妇受了他的鼓舞,举着菜刀,嗵嗵两步冲过他的身侧,菜刀架住一把长刀,竟把其中一个黑衣人顶得后退了两步。 宣六遥冲到另外一个黑衣人跟前,唰得划过一剑,剑尖在黑衣人的腿上勾出一道血瀑。而那黑衣人的长剑在结界上打了个滑,那股力却未消掉,推得宣六遥像被裹在一个蛋里似的,滴溜溜地滚到路边去了。 却听上央一声暴喝,拂尘须遮天盖地,随即他从屋顶扑下,一脚踹在那黑衣人头上。 黑衣人晃了晃,连倒都不曾倒,却被激了凶性似的,一个旋身,长剑直向上央刺去。宣六遥猛地一甩手,朔月剑脱手而去,转了半圈,跟黑衣人的脑袋碰了一碰。 剑刃触处,砍西瓜似的,从那脑袋里喷出血红的瓜汁,正正好溅在他同伴的脸上。他同伴正避开村妇的菜刀,往斜了里刺去,准备干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突然眼前一片血红。 他以为变了天,迷惑地抬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只被劈开一道口子的脑袋,带着它的身子重重坠下,坠在他的身边。随即,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那个他以为的蠢妇,也干掉了他。 只用了一菜刀。 在他最薄弱的脖颈处。 朔月剑咻地回到宣六遥的手中,他迅速爬起身,与上央和村妇并肩对阵。 还有两个黑衣人。 三对三——那两黑衣人的手中,还有一个阿九。 阿九细长的个子被夹在中间,瘦弱得如同一根苍白的甘蔗,而旁边的两位,是砍甘蔗的人。 “六皇子,想要他的命,就拿你的命来换!”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宣六遥疑惑地转头问上央:“先生,他们可是蠢人” “何来此说” “难道他们不觉得一个皇子的命更贵么谁会用贵的去换便宜的。” “是这个理,但这话不该你来讲。”上央严肃地回道,“该由我来讲。” 他冷笑一声,扯了嗓子喊道:“你们两个傻蛋开个价,手上那家伙值几个银子,老夫此刻便给你!” “五百两!” “五十!” “六皇子的身价是五百两,少一分也不行!” “你手里的不是六皇子,他是个杂役,买过来只花了五两!” 那两黑衣人顿时开了窍,明白自己手上抓的不过是件便宜货,却又不甘心地:“我们今日就是冲着六皇子来的,完不成任务我们只能逃亡天涯,没有五百两怎么成” 上央眉头一挑:“谁给的任务” “是......” 噗。 一道白光闪过,一个黑衣人杀了另一个黑衣人,只为了让他闭嘴。 宣六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仅剩的那个黑衣人将雪亮的长刀拔出同伴的肚腹,然后那人佯装镇定地将刀刃在鞋底蹭过,突然把阿九往前一推,自己转身跑了。 周围的窗户和门突然打开,欢呼声此起彼伏:“老神仙,小神仙!” 宣六遥松一口气,正要感谢那个助战的村妇,却发现她已不在身旁。正要转身,脚尖碰到一堆肉乎乎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哎呀,那村妇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呢。 好不容易唤醒吓晕过去的村妇,又处理掉黑衣人的尸体,上央留了些银子给房屋被烧的村民,带着宣六遥和阿九回到山脚下时,天色已经黑了。 灵山隐在黑暗中,黑矗矗的,安安静静,只一些风声,还有听不清是什么的吼声在山中低低沉沉地回荡。想来山里果然是有猛兽的。 但上央若无其事,宣六遥也就定了神。他们用夜明珠照着山路,受了伤的阿九趴在马背上,像蚂蚁攒山似的,一点点地往上挪,穿过一道湿漉漉的云层,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一道门前。 门上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匾,宣六遥举起夜明珠,就着柔和的珠光仔细看,上头三个字:灵清观。 道观看起来已不再鲜亮,应是有了些年头。 第26章 不速之客 推门进去,里头是一个大殿,殿前是空荡荡的院子,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棵大树,虽说是冬日,那树冠却很浓密。 上央领着他们往里走去。 大殿的边上有一个通道,穿过通道,后边还有两个相邻的院子,白墙黑瓦,两道不宽的院门靠得很近。 上央指指左边的门:“我平素住西院。六遥你住东院。阿九住前院的偏殿。夜里不用怕,观院都围了结界。” “阿九跟我住好了。” “六遥,从此后,放下你皇子的身份,安心跟着我修道。一个小道士是不需要仆人侍候的。” 宣六遥默然半晌:“是。” 他们各自动手清理屋子,等天亮时,终于妥当。宣六遥累得仰面一倒,便没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日光轻灵灵地透过窗棂照进来,照亮了这个宽敞的屋子。屋里陈设简单,雕花大床,一排木头隔成的柜子,出宫时带的那只大木箱就在床边,里面是傅飞燕给他准备的衣裳、银子。 他翻了个身,恍如隔世。 躺了一会,他觉着饥肠辘辘,便起身去找吃的。 小院的东边有一条往后的通道,他穿过通道,发现后边有一排小屋子,屋前有一块狭窄的田地,上央和阿九正卷着裤腿,一个在拿着铲子边挖坑、边往里栽葱,另一个拿着个瓢跟在后边浇水,一副爷慈孙孝的画面。 宣六遥刚过了七年的宫廷日子,见惯了满地青石板,陡然见到住处还有能种菜的泥田,新鲜得“哦嗬”一声,卷起袖子就要就田里冲。 “去去,上一边去,别把田垅踩没了。” 这就是令他觉得更新鲜的,他们连敬语都不再有,嫌弃他如同嫌弃一个只会白吃饭的。 原本就是。 他去厨房吃了些东西,开始百无聊赖地转悠,四处查看。 灵清观不算太大,一个前殿,两个中院,一排后院。他住的东院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井里竟然还有水。 观外是满山满野的树木,和山下的树不同的是,山顶上的树木几乎都长得郁郁葱葱,有好些棵还结着不少红或黄的果子,在浓荫中若隐若现。透过树冠的空隙,能看到一些飞禽走兽在林间穿梭,只是看不清楚有多少。 山腰处围着厚厚的白色云层,似常年累月都不会散开似的。 这里的景致,竟与仙界的灵台山有几分相似。或许,此处天地之间,正是与仙界灵台山重叠的地方。 宣六遥又想起那只灵狐,若是它未曾跟入人世,此时,它是在灵台山的山脚下呢,还是在山腰上的灵浮宫内若是它在灵浮宫内,会不会此时就在自己的身侧它会不会正踮着小脚,抬着鼻子嗅来嗅去,或许,此时正蹲在自己的脚下,抬眼看他......虽然,他们彼此看不见。 ----------------- 这里的食物几乎都得从山下的村子采买。他们沿着那陡峭的山路爬上爬下,宣六遥熬过刚开始时的疲累,脚底长出一层茧子,慢慢也就习惯了。 他们甚至在山下开辟了一块荒地,用来种些麦子、豆子之类。不过也嘱村民代看着,给的劳苦费跟买这些粮食也差不了多少。 山里有果子,还有野味,但捉野味的活,大多由阿九去做。 毕竟阿九不算道士,不怕犯“杀孽”。 读书、练习法术,偶尔练个剑,这些功课,和宫里时差不多,不过慢了许多,日子悠游自在,不觉间,在灵山上竟已过了一年多。 忽一日山下敲锣打鼓,十分嘈杂。 更要命的是,喧天的锣鼓声自下而上,竟停在了灵清观外头。 上央正在宣六遥的屋内跟他讲着书,两人很是迷惑,他们最近也未下山去小村庄里做善事,即便做了,他们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谢上山来,顶多在采买食物时多送两颗土豆、一条咸鱼。 院门呯地被推开。 阿九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停在门槛外大口喘气,脸上说不准是惊慌还是兴奋:“人!人!” 可怜的阿九,在山上说话说得少了,此时他连句整话也说不起来。 “什么人”上央问。 “很多人。”阿九总算不喘气了,但好像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罢了。 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观门外,十数个壮年汉子,还有十数匹马,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布袋,还有木箱,像镖队,又像商队。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来这里 “诸位是......”上央不紧不慢地问道。 一个领头的汉子作了个揖,恭敬回道:“先生,殿下,小的们奉圣上旨意,来送牌匾和赏赐。” “哎” 果真有一块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灵清观。 底下又有两个小字:御赐。 领头汉子又开了口:“此后灵山为皇家之地,受皇恩庇护。山脚已驻两百侍卫,专门守护殿下与先生的安全。” 这是把他们看管起来呢。 上央和宣六遥苦笑:“谢圣上隆恩。” 马背的货物被搬进大院,谷米、豆子、萝卜、白菜、还有布帛和瓷器。布帛麻多丝少。瓷器素净。各各实用得很,却是连块银子也没有。 实在是礼轻情义重。 那些人走后,观门关上。 上央和宣六遥面面相觑,心里都厌恶着山下的兵士,虽然并无大碍,但总觉着两百双眼睛日日夜夜地在山下盯着他们,一想便烦人得很。 “让他们开荒去。” “让他们种田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心有灵犀从地窖里搬出一大袋铜钱。 没多久,那些铜钱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兵士驻扎的附近地里,又不知怎地,他们的营地边上还多了好些把新的锄头,在他们拿着锄头挖地三尺后,田边又多出了一些粮种。他们在夜里听帐蓬外有人低声说话:这些种子,埋在地里能长出银子来。 ------------------- 那一日,宣六遥在山下隐着身看着那些兵士们撅着屁股在地里除草。自从种下种子后,他们似乎发掘了原本就是农民的本能,自觉自愿地在田里劳作起来。 他高高兴兴地回了山上。 一进院,他便觉着不对劲。 他停住脚,警觉地环视院落。 院子里清清爽爽,连棵草也没有。只是那口井跟平日里不一样,井口上拖着......半条黑乎乎粗壮的......尾巴。 呯。 刹那间他的头发全部炸了开来。 吓的。 这是他住的地方,竟然进了如此怪异的东西!这是什么是从外头来的,还是从井里爬出来的吃人么 纵然他自觉见识颇多,但此时仍觉着惊悚无比。 他一把握住朔月剑,定晴细瞧。慢慢地,头发回了原位,一颗悬起的心也回了原处。 那尾巴状如蛇尾,灰黑的鳞片看上去又硬又糙。也不尽然是尾巴,肚腹下有粗壮的掌爪,紧紧地抓着井台边,尾巴梢粗粗的,长了个一圈硬刺,鱼尾似的。 那东西,原本他就见惯的,只是一下子只见着半截,又是莫名出现在他院里的,才让他吓了一跳。 这东西在仙界挺多的,在人世间,他倒是头一次见着。也不知它知不知道他上仙的身份 宣六遥站着不动,只看着它。 它一动不动,也不是,肚腹处在慢慢鼓起。应是在喝井里的水。 终于,这家伙的身子扭了两扭,退出一对前爪来。又用前爪抵着井台用力,似在拔它的头。 又拔不出来。 总归是头上的角杈卡在了里边。 宣六遥正欲上前帮忙,那家伙停了一停,粗壮的身子慢慢变细,嗖的一下,龙头高高地昂了起来。 这龙还未来得及松口气,赫然见井边站着一个持剑的小人,吓得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似的,一张嘴,一道清亮的水瀑化成滔天碧浪,把猝不及防的宣六遥一下子推到了墙角下。 “上仙,上仙大人,得罪,得罪了。”龙结结巴巴,却也未见它开口,竟与他心念相通似的。 “你怎么在此处”宣六遥不介意地起了身,催干衣裳。 “我也不知,飞着飞着,竟到了人间,又找不着回仙界的路。渴极了,见此处有井,便下来了。” “哦,那你回去吧。” “好像回不去了。”龙把脑袋搁在井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我如今也是凡人,怕是帮不了你。” 龙沉默一会:“上仙收留了我吧,我就住此井。若是上仙遇着什么麻烦事,大可吩咐小可。” 大可吩咐小可 宣六遥沉吟一会,点点头:“好。往后,你就叫小可。” ----------------- 灵清观又来了不速之客。 胡十七夫妇站在道观门外,哭丧着脸:“原本给上央真人和小真人带了两只家里养的大公鸡,可在山脚下有一帮兵士不让我们上山,说这里是圣上的地盘,老百姓进不得。说尽了好话,又把公鸡留给了他们,他们才放了我们上山。” “无妨。进来吧。”上央把他俩让进观内,回头看了一眼宣六遥。 他心领神会,一捻手指,两只被捆住双脚的公鸡咕地一声跌落在地,翅膀扑棱棱地,胡十七夫妇惊讶地回了头,互视一眼,眼里顿时有了惊喜和笃定。 阿九拎着两只鸡往后院去了。宣六遥跟着上央他们进了大殿,听他们商量草药的事。想起来上央是一年多前答应他们夫妇的,倒也曾进山找过,只是一直没有配齐药材,事情也就耽搁下来了。 胡十七夫妇等等没有消息,便自己跑过来了。 上央有些愧疚,觉着自己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轻咳一声:“是老夫惫懒了,眼下还缺一味药,这阵子还要进山去找。” “也不知此药长什么样,不若我们自己进山去找,也好替真人省些力气。” “山里有野兽,寻常人去了凶多吉少。” “那就劳烦真人了。” 胡十七夫妇无以为报,勤勤恳恳地把灵清观爬上爬下地清理了三遍,擦得无一处蛛网、无一粒尘埃,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他们走了,上央扔了两只竹篓给宣六遥和阿九,让他们跟着自己进山找草药。 阿九一脸惊疑:“山里不是有野兽么” 第27章 金丝银镂 宣六遥不紧不慢地背上竹篓:“先生这么说,是怕外人随便进山,扰了我们清静。” “怎么,你是看这一大片仙山养不出一只猛兽来么你俩跟紧了我,耳朵听着些。”上央说着,率先出了灵清观。 宣六遥和阿九面面相觑,好半晌,宣六遥一拍大腿:“怕什么!” 两人紧追几步,跟了上去。 山林茂密,果香花艳。上央先带着他们在灵山顶上转,又往远处的几处山里寻,除了最西边的那座:“那座山谁也不许去,山里有颗包治百病的灵芝,不过有神仙镇守,谁也不得擅闯。” 神仙 宣六遥扯扯嘴角,神仙在此呢。 他突然想起些什么:“先生,那灵芝能治胡十七夫妇的病么” “这个......”上央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老夫不知。即便能,怕也是取不到。” “不试试怎知道再说先生不是会隔空取物么取过来不就得了” 上央在他头上敲了个栗子:“就你聪明。” 也不知是褒是贬,反正他扔下这一句就大步走开了。 总归是没这个能耐。 害得宣六遥他们在山里转了好几日,竟然真的找到那株稀缺的草药,那草药长得跟糖串串似的,长长的叶片下还稀里哗啦地结了一颗颗紧密饱满的果子,倒很有些多子多福的意味。 既然找着了,宣六遥也就不惦记西山的那颗灵芝了。 不过经过时,能听到山里传来“咕咕”声,上央说这是西山神仙的坐骑——鱼鹰。 也不知先生说的猛兽可是这只鱼鹰,别的,也没见着。 他们平平安安地回了灵清观熬制药膏,上央盯着药锅内翻滚着黑色泡沫的药汤,突然来了一句:“胡......不宜,就叫胡不宜。” “什么”添火的宣六遥一个激灵。 “胡十七夫妇生了孩子,就取名叫胡不宜。有何不宜” 上央自作主张,替胡十七夫妇未来的孩子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这名字,像是一个轻盈的铜铃,在宣六遥的脑子里嘤嘤地敲出声来:狐不疑,狐不疑...... 它要来了。 它要来了! 灵狐要来了! “你笑什么”上央狐疑地瞥了一眼他。 哎 宣六遥这才发现自己在咧着嘴傻笑,口水哗啦的。他赶紧吸溜:“好......好名字。” ----------------------- 时光流转,又一年冬初的时候,宫里又送了一趟东西。 傅飞燕得知圣上已经知道他们在灵山,也就光明正大地送了许多吃食和衣裳,还夹带了很多金银。上央把金银元宝都拿走了,一个也没给宣六遥留。 宣六遥眼睁睁地看着他当着面用一条床单把它们都裹着拖走,沉重的金银互相磨擦着,叽哩咕噜地,像是宣六遥腹诽的声音。 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再多的金银,也抵不上先生愉快的笑容。 他自己的不愉快,又算得了什么。他郁闷地坐在院里,又觉着自己的郁结有些不应该。大丈夫当视金银如粪土,先生想要粪土,由得他要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可他为何不给自己留一点儿 一点儿也行啊。 东院和西院就隔着一道围墙,院里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到。 这几日,西院里总有些滋啦滋啦的声音,也不知上央在做什么,他都没往东院来。宣六遥被那滋啦声惹得心里好奇,忍不住开了天眼去偷看。 只见上央坐在院里,面前是一只石鼎,石鼎里红红白白地不知流着些什么。上央一边搅,一边把那些金银元宝往里扔,然后把那些烧化了的红白汁液挑起来,一层一层地挂起来晾。 晾干了,那些汁液就成了布片,柔软光滑,泛着一层润润的光泽。 宣六遥想了半日。若说是炼金术,那当是扔了旁的东西炼出金银,这用金银炼出布来,怎么想也想不出为了什么。 既然想不出,那就不想了。 他唉声叹气地滚进去读书,直到西院一声大喊:“六遥,过来!” “哎!” 他忙不迭地滚到西院。 院里的石鼎已经不见,金银也没有,布片也没有,空荡整洁,只西墙下一道泉水,沿着半爿竹筒汩汩地流到底下的水缸里。 “先生叫弟子何事” 来了灵山后,上央说他已经不是皇子,他也就自称了“弟子”。 上央坐在正屋的一张桌子旁,桌上叠着一件袍子,看着新的一尘不染,颜色白里透着些许金黄,却又黄得很浅,倒像是白色放久了泛出的一点黄,但又因为有着光泽,断不会让人往旧里去想。 “试试。”上央冲着袍子抬抬下颌。 傅飞燕替他送的袍子,都在他屋里。也不知上央又从哪里给他搞了一件宣六遥疑惑地提起袍子看,觉着这面料很是眼熟。 “这几天我耳朵痒得很。”上央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哦,我替您掏。”宣六遥赶紧放下袍子,准备去找耳勺。 “是有人在背后骂我咧。” “啊” “有人骂我贪财。” “谁” 上央抬眼瞧了一眼他,不说话。 宣六遥莫名其妙,又拿了袍子看,越看越喜欢。 袍子的面料摸上去柔软得很,滑腻得很,亮得却又不过分,颜色又素雅。里边还加了一层夹层,夹层里不知添了什么,轻轻软软,一捏就扁了,可一松开又恢复了原样。 大小看着也差不多。 他喜滋滋地换上新袍,大小合适,轻便极了:“先生,这袍子哪来的好得很。” “用皇太后赐的金元宝、银元宝做的,可是正好,一厘也没多,都用进去了。”上央慢条斯理地说道。 “哎” 宣六遥很是惊讶,前几日上央在院中用金银炼的布是给他做了这一身袍子 “金丝银镂袍,防火、防水,防刀剑,里边的夹层用的上好丝绢,添了鸟禽的羽绒,薄软而暖。宣小真人可喜欢” “喜欢,喜欢。” 自然是喜欢,喜欢极了。宣六遥喜滋滋地低头左看右看,心想此时正在长个子,明年就怕穿不得了,心里不由得有些遗憾。 上央却说:“老夫是按着你成年后的个子来做的,你尽管穿。” 不待他道谢,上央叹了一声:“忙了好几日,怕也背了好几日的怨,老夫乏了。” 说着,他起身往里走。宣六遥连忙追上去:“先生,弟子替您捶背。弟子从未怨过先生,更未骂过先生。先生对弟子的真心,日月可鉴。” “那你为何这几日都不曾来看过老夫一眼” “......是怕扰了先生。” 宣六遥颇是心虚,上赶着要去敲上央瘦巴巴的后背。 “不必了。你母后嘱你回宫里一趟,你就去吧。顺便去看看胡十七夫妇,想来他们的孩子也到了出生的时候了。” “是。” ------------------- 到灵山三年了,宣六遥这是第一次离开灵山。 他和阿九牵了马下山,转去那个山洞里挂马车厢。 那车厢在山洞里已经安置了三年,仍和之前一样,连垫着的褥子都不见半分潮气,就连当年阿九受伤沾染上的血渍,也似乎只要加点水就能重新变成鲜血似的。 他和阿九这三年里,个子都长高了。 一过年,他就要十岁。而阿九此时也有十八九岁,虽自带不足,肩膀和腰身比从前仍是宽阔了,尤其这三年在山上,各种杂活重活,他做得很多,从前的柔弱气少了许多,倒显出些气概来。 他把马车厢套上马身,手脚利索。宣六遥站在一边看着他,想起他曾舍了命护他,看着他此时的变化,心里颇为感触。 阿九套好马车,回过头来,见宣六遥楞楞怔下的,他扯了扯嘴角,将他抱上车辕,又替他掀开帘子,待他进厢后,才一跃跳上马辕,抖了抖绳索:“驾!” 车身微微动了一动,便没有动静。 “驾!驾!” 阿九吆喝着,抽响了马鞭。 宣六遥掀开帘子,探出半边身子询问:“阿九,怎么了” 阿九微红了脸,跳下车辕拉起马绳:“无妨,大约是这马好久没拉车,生疏了。” 他不说是因为他第一次赶马——不会。 ----------------- 一路上,主仆二人,一个在车厢外专心赶马,一个在厢内闭目养神。只听着马蹄敲击地面,嘚嘚有声,还有车轮辘辘,只觉一道布帘,将两人划成了天南与地北,静默无话。 在山上的日子里,不知从何时开始,阿九越发沉默寡言,总似藏着些心事似的。 宣六遥也不知如何宽慰。山里的日子,总比不得宫里或京城。 天色暮时,马车停了下来。 车外有小二招呼的声音:“客官住店” 他才想起忘了交待阿九从胡十七的村子走,罢了,回来时再从那边过吧,反正也要在京城买东西带给他们的。 客栈里暖和了许多。 一楼的大厅是吃饭的地方,摆着几张大桌,已经坐满了大半。上了灯,衬着饭菜的热气,再有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一下子热闹就出来了。 两人站在楼梯下发呆,都有些眼眶发热。 人间烟火气,久别重逢了。 “客官这边坐--”响亮的招呼声把他俩从感怀中惊醒。 店小二将两人引到大厅角落处的一张小桌,小桌虽不大,视野却好。面朝门坐着,一眼便能将店堂门口的来客和大厅里的人尽收眼底。 饭菜上齐,宣六遥和阿九都已饥肠辘辘,下箸如飞,狼吞虎咽。 “这位小公子,让让。”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一个浓眉长目,长着鹰勾鼻的持刀男人挤到宣六遥身边,一抬肘,把正在嚼饭的宣六遥挤出了半张凳子,差一点捧着饭碗一屁股落到地上,幸得一旁的阿九伸手拉了一把,才不曾跌跤。 宣六遥端着饭碗站在桌边,望着这个男人。 男人其实年纪不大,仔细看,约摸二十来岁,皮肤有些黝黑,便显得老成。他穿得平常,普通的布料袍子,却也不像那种靠苦力过活的老百姓,更是虎背熊腰,眯着眼盯着店门口时,很有威势的样子。 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在不算明亮的灯烛的光线下,似黑似灰,还透着一层幽蓝。 第28章 遇铁星蓝 阿九原本想叱责那个男人,多瞧了几眼,看不出那人的底细,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拍拍宣六遥:“公子,我们换张桌子吧。” 男人瞥了一眼他们,如梦初醒:“不必。你坐对面去,继续吃。” 这人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盯什么事。 宣六遥来了兴趣,坐到了他的对面继续吃饭,一边吃,一边打量着他。 男人微佝着背,让自己在一众人中不那么显眼,鹰隼般的灰蓝眼睛微微眯着,一眼不眨地盯着客栈大门。大门有两块厚厚的布帘挡着,走进走出的人就从这两块布帘子中间经过,掀一下,便进一阵冷风。 突然,男人的眼睛睁大了,随即又眯得更细了,灰蓝眼珠子慢慢转动着。 想必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宣六遥放下饭碗,假装随意地往大厅里东张西望,看到两个三、四十岁、穿着灰黑棉衣、背着包袱的持刀精瘦男子正在一张空桌边坐下。 灰蓝眼珠的男人的视线正是落在那两人身上。 那两人坐下时,也警惕地四处扫视一圈,正好与灰蓝眼珠男人的视线碰在一起。两人呆了一呆,不由得惊呼一声:“铁星蓝!” 话音刚落,被唤作铁星蓝的灰蓝眼珠男人嗖地拔出刀,一脚踢开座下长凳,虎狼一般地向那两人直扑而去。 那两人不甘示弱,抽刀反扑。 三把雪亮的长刀乒乒乓乓地缠斗在一起,顿时桌仰凳翻,盆倾碗倒,呯零乓啷,加上那打斗的三人大声呼喝,唬得大厅吃饭的客人纷纷往外边逃去,连帐也不结了。 收银的掌柜趴在柜台后,愁眉苦脸地看着,想来这里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反正肯定有损失,还不如看个热闹,就当买了戏园子的门票。 宣六遥也是这么想的,他拉着阿九躲到了柜台后边,反正从他这边逃出门还得经过那三个人,与其冒出被误伤的风险,还不如看一会。 铁星蓝的功夫显然不弱,以一抵二,将那两人堵在屋里逃窜不得。不过,那两人的功夫也不算太差,两把长刀左右相逼,来势汹汹,那铁星蓝左抵右挡,也讨不得半点便宜。一时僵持不下。 如此全力相拼,总有力竭的时候,彼此都已有了些颓势。铁星蓝的额上已冒出亮津津的汗珠,只苦于没有余暇脱掉那碍事的棉马甲。 那两男人显然也是,突然齐齐往后退去,站到了被踢得都挤在一旁的桌子上,持着刀,居高临下地对着铁星蓝。铁星蓝站在门内,一把刀挡在胸前,一边喘息,一边提防着他们从身侧窜过。 武的不行,他们似乎要来文的了。 平静了气息,那两男人先开了口:“铁总捕头,江湖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虽说是各为其主,但为来为去,不就是为了个阿堵物。这会儿旁人也走光了,我们那包袱里有三十两黄金,全部留给你,你放我们走。” 铁星蓝冷哼一声:“走光了你回头看看,那里不还有三个” 两男人转头看来,果然柜台后扒着一个老的,蹲着一个小少年和小青年,都静静地看着他们俩。两人咬咬牙:“好,我们此刻便杀了他们!” 掌柜哧溜滑到下边,钻进一个带门的柜子再不出来。 阿九拉着宣六遥也想钻进去,那柜门却被从里头栓上,怎么也拉不开。其中一个精瘦男子已经跳到柜台上,雪亮的长刀当头就劈了过来。 “啊!”一声惨叫。 慌得宣六遥一屁股坐在地上,反身抱住阿九,举起朔月剑去挡那把长刀。 长刀却转了回去,只听柜台外乒乒乓乓又打了起来。 “阿九,阿九。”宣六遥慌乱地摸阿九的后背,却是清清爽爽,并没有粘答答的血。 宣六遥收回手,手上干干净净。阿九脸色煞白:“公子,你看看我的背,可曾受伤了” “你转过去。” “我腿软,转不动。” “那你别动。” 宣六遥从阿九身下钻出,阿九的肩上、背上并无血迹,好好的:“没事,你没受伤。” 阿九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坐在地上,靠着柜门抹着额上的冷汗。 没受伤,刚才叫得那么惨做什么可宣六遥一想,好像也不是阿九在叫,而是从大厅里传来的。 柜台外仍在打斗,宣六遥转到旁侧,探出身子去看。 跟铁星蓝打的,只有一个人了,而且显然已落入下风。铁星蓝好像也不想置那人于死地,因此下手并不狠绝,那人才得以左右抵挡,苦苦支撑。 只是,这么打下去,得打到什么时辰还睡不睡觉了 约摸铁星蓝也想到了这一点,只见他左手往腰间一摸,竟抽出一根几尺长的铁链来。那铁链信手一甩,便将那男人缠了个结结实实。那男人的刀落地,又无法动弹,这一晚的缠斗总算落下帷幕,可把人累得。 而那边的桌子上,另一个男人仰面躺着,动也不动。 另外两人打得这么厉害也不动弹,想必躺着的那个是晕了或是死了,刚那惨叫,多半就是他叫的。 铁星蓝杀了一个,捆了一个,也不着急去捉人犯,却走去另一边,那边的桌上,有那两个男的包袱。他打开包袱往里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伸手翻了两下,又裹裹好,绑在了自己的背上,想必那里头真的有三十两黄金,而且那黄金的主人,现在已经换成他了。 这时,他才想起大厅里还有旁人。一抬头,正好撞上宣六遥的视线。他刚刚把包袱占为己有的举止,怕是全数落在这个十岁模样的小公子眼里了。 还好没有把黄金拿出来看。 尽管如此,铁星蓝仍是狠狠地盯着宣六遥,只差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威胁他:闭紧嘴,否则老子杀了你。 但宣六遥就是好奇,这个铁星蓝是个总捕头,是哪里的总捕头,这么明目张胆地黑吃黑,虽说世间多乱相,但也不能乱得糊里糊涂不是么 三十两黄金哪,又不是三十两银子,收到国库多好。 铁星蓝反正已经看见他了,这会儿躲也没处躲。宣六遥走出柜台,大声问他:“铁总捕头,你哪扇门的” 一个小孩,竟是这般大剌剌地跟他说话铁星蓝长眉一挑,不禁细细地打量着他。眼前这小公子模样俊朗,大眼睛清澈有神、毫无惧意,身上的袍子看不出是何面料,却显出一种神秘的气派来。 不容小觑。铁星蓝立时下了这么个结论。 他拱拱手,沉声回道:“在下八扇门总捕头铁星蓝,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来自哪里,去往何处” 那小公子也拱着手朝他走过来,声音朗朗:“竟是八扇门铁总捕头,久仰久仰。在下是落霞派修真小道士胡不宜,自灵山来,往京城去。” 小道士铁星蓝楞了一楞,他从未听说过什么落霞派,想来又是在哪个野山中自立的小门派。不过灵山倒是知道,平阳国师曾跟他说过,被逐的皇殿下宣六遥隐居在此山中。看这年纪,似乎也差不多。看这气派嘛,倒像是皇殿下本尊。 不得了,竟是贪赃被皇殿下捉了个正着。铁星蓝的心跳了一跳,不行,还是装不认识,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反正看皇殿下的样子,也不想让人认出来。 他定定心神,挤出爽朗笑容:“原来是胡小真人,失敬失敬。在下今日捉贼,惊着小真人了。” “哪里哪里,”随口拿了胡不宜的名字用,却脸不红心不跳的宣六遥笑得更和煦了,“铁总捕头如此神勇,让在下大开眼界。这贼赃归案,铁总捕头是打算即刻回京,还是过了夜再走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 说这么多字,不过藏了个“赃”和“贼”字,宣六遥这是暗戳戳地提醒铁星蓝:那三十两黄金,别想着当没人看见似的私吞,也别想着为了吞这黄金而放贼人一马。 不过显然铁星蓝当真去思考赶路或住店的问题,他看看被铁链捆着的男人,又看看躺在桌上到此时仍未动过丝毫、显然已经死了的那个,放开嗓子吼了一声:“掌柜的,开个人字号房间。” 阿九在柜后敲敲柜门,提醒道:“掌柜的,官老爷要住店。” “咯”的一声轻响,柜门打开,掌柜像一只乌龟似的爬出小柜子,站到柜边翻了翻登记的簿子,很是抱歉地回道:“官老爷,正是不巧的很,今晚鄙店已经住满了。” 啪! 铁星蓝猛地一拍桌子,瞪起眼睛,突然想到皇殿下在此,不得放肆,只得按捺住性子:“天寒地冻,掌柜的这是想坑官么” “不敢不敢,”掌柜又翻了两遍客簿,一边翻一边嘟囔,“小店做生意,诚信为本,总不能因为官老爷一人,而将先头住的客官们推到外头去。若是他们闹将起来,官老爷的脸上也不好看。” 若不是宣六遥在,铁星晓的一把长刀只怕已经劈到掌柜的跟前,真是不死到临头,不知好歹。但偏偏宣六遥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既不帮掌柜,也不帮铁星蓝,事不关己似的。 “行,”铁星蓝似乎没有办法了,他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我就睡在这大厅里。” 说着,他泄愤地踢了一脚身边的凳子,两三下就爬到了死尸躺着的那堆桌上,好死不死地直板板地躺着,跟那死尸头对头,脚对脚,一点也不嫌硌应。 桌子底下,是那个被捆得结实的男人,他反正手脚无法动弹,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也毫无办法。 掌柜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那个死尸,只是一开始没有看出已是死了,头伸着打量了好几眼,才觉着可能有些不对。他回身去把躲进后头的店小二找了出来,两人打算把厅内的桌椅摆放整齐。 再走到躺着的两人身侧,看清楚了死尸胸口的一大滩血迹,才狠狠地打了一哆嗦:“官老爷,这死人可得抬走,放着晦气。” 回应他的,是铁星蓝的一声长鼾。 第29章 杀人灭口 掌柜再轴,也不敢去碰手里握着剑的他,直急得团团转,一眼看到了还在笑眯眯看热闹的宣六遥,一下像开了窍似的,拍着大腿喊了一声:“官老爷,有了!” 铁星蓝腾地坐起身,灰蓝的眼珠子锃地亮了:“有空房了” “没有。”掌柜摇摇头,无视铁星蓝因为愤怒而握紧刀柄的手,继续说道:“这位小公子屋里有两张床,官老爷可以跟他挤一晚。” 铁星蓝的目光缓缓地移到宣六遥身上。 宣六遥一惊,怎地,没空房就要打他的主意除非迫不得已,他可不愿跟人同睡,他只想一个人睡大床。 只恨自己看热闹不知道见好就收,还想看人家怎么收场。他嘿嘿一笑,唤声“阿九”,掉头就转上楼梯,往二楼去了。 身后响起沉重的步伐,还有重物被拖上来的声音。 宣六遥暗暗叫苦,回头一看,铁星蓝拽着那被铁链捆住的男人,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阿九站在楼梯下,愁眉苦脸地抬头望着。 铁星蓝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转头叫道:“掌柜的,看好那个死人。他身上有什么物件我都知道,若是少了一样,明日你就跟我同去八扇门,我把那大牢送与你蹲,多久都行!” 又回转头来,冲着宣六遥嘿嘿一笑:“小真人慈悲为怀,必不忍在下睡那硬梆梆的饭桌。在下夜里睡觉要放屁,明日你还要用那桌来吃饭......” 宣六遥几步冲进自己的房间,后头一阵铁链“磕噔磕噔”响,铁星蓝腆着脸跟了进来,把那男人往墙边一扔,自己左右张望着:“小真人住的房间真是气派,在下也不贪便宜,跟你把那房费平摊一下。” 他伸手在怀里摸了一会,掏出一块碎银来:“这个够么” 宣六遥不理他,只坐床边唤:“阿九,去要些热水来。洗了睡觉。” “是!”阿九在门边应了一声,出去要热水去了。 “多要些!”铁星蓝追到门口,也冲着阿九喊了一声。 阿九没有吭声。 此时铁星蓝觉着了自己的厚脸皮,若这小公子真是皇殿下,还不太好过分。他摸了摸后脑勺,讪笑道:“小真人若是嫌弃,在下在门边坐一晚便是,正好替小真人看个门,你们也好睡得安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给脸,就只铁星蓝要恼羞成怒了。 宣六遥没好气地朝着偏间抬抬下巴:“那里有张小床,铁总捕头若是不嫌弃,就睡那儿吧。” 明明知道他是总捕头,还敢这么使脸色的,要么不长眼,要么来头比他大。铁星蓝心里有数,欠了身谢过,乖觉地去了偏间。 偏间其实也在这屋里,中间只隔了一道布帘。 一会儿热水送到。铁星蓝听着他们洗脸洗脚,水声哗哗,抬起自己的脚看看,只能在心里羡慕,命好的人在哪儿都有热水,命歹的人即便不跟死人睡觉,却连半滴热水也碰不到。想想自己都还不曾吃晚饭,此时觉着饿了。 怀里还有半块烧饼,铁星蓝掏出来放入嘴里啃,干得几乎要淌出热泪。 却听一声轻微的“笃”,那小公子在布帘外问:“铁总捕头,还有些热水,你可要洗把脸、烫个脚” “要!” 铁星蓝翻身坐起,把烧饼往怀里一揣,掀了帘子大踏步跨了出去。果然留了不少热水给他,只是没人侍候,铁星蓝烫着脚,舒服得眯了眼摇头晃脑,只觉着自己原来也是好命之人。 一个小二端着托盘进来,一阵香气扑鼻。 从托盘里放到桌上的,是一大碗浇了鸡汁、铺着肉片的面条,香得铁星蓝的口水也溢到了嘴边。他又开始思考命好、命歹的问题。 “铁总捕头,我们先睡了,你把面条吃了。”宣六遥坐在床上朝他喊了一声。 “替我叫的面条”铁星蓝很是意外。 “是啊,你不会已经吃了吧” “没有没有,多谢皇......小真人。”铁星蓝又觉着热泪要滚出。 ------------ 一夜无言。 天亮后,几人下楼吃过早饭。 宣六遥放下筷子,等阿九去柜台付过钱后说道:“铁总捕头,后有会期。” 铁星蓝正大口嚼着馒头,一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等一下小真人,你去京城是吧我也是。我有马,一会儿你跟我同骑一匹马,放心,我那匹马是从云胡国来的良种大马,完全坐得了两个人。” 宣六遥笑笑:“不必,我有马车。” 铁星蓝缓缓地抬起头,灰蓝的眼睛又锃光发亮地看着他:“小真人有马车” “是。” 铁星蓝的手仍按着,不舍得他离开似的,说出的话更是挠人心肺:“在下还在发愁,那硬梆梆的死人该怎么运回京城去。” 怎么运回去,关他什么事宣六遥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下:“我的马车,窄得很。” “够塞进大半个身子就行。”铁星蓝说得轻巧无比,又凑近宣六遥低声说道,“原本慢慢走倒也可以,只是在下还有赃款在身,得早些赶回去上交国库。我怕在路上耽搁了,引了盗匪觊觎,横生枝节。” 宣六遥瞥了一眼脚边铁链缠身的男子,心想死人都能进他的马车了,那是不是还要添一个活人虽说也见惯了死人活人,但若真挤在一起,也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尤其还要挤上一整日。 铁星蓝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微微一笑:“小真人若是怕死人,仍跟我同乘一马便是。就让那死人舒服舒服,躺在马车里。你放心,他身上的血都已干透,绝不会弄脏你的马车。” “至于这家伙,”他踢踢脚下的活人,“让他跟在马后就是了。” “我不怕死人。”宣六遥迅速回道,与其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还不如跟个死人在一起。再说了,他从前并未见过八扇门的总捕头,万一是个别有用心的,半路上把他劫走或是弄死,他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 “好!” 铁星蓝赞赏一声,迅速喝完碗里的粥,拿起碗里的最后一块馒头站起身来,拎了活人就往外走。显然他很相信宣六遥已经替他付了早饭钱,即便没付,白吃一顿也不是不可以。 宣六遥和阿九无奈地跟了出去。 店小二帮着把死人抬进他的马车,送瘟神似的,兴高采烈地吆喝道:“走好咧,客官!” 马车上了路,往京城而去。铁星蓝骑着马跟在车旁,他的马后,跌跌绊绊地跟着那活人。那根铁链昨日见着时也才几尺长,这会儿却像换了根似的,一头牵在马上的铁星蓝手里,另一头,倒是只绑了那人的手,只是看着足有两丈。 宣六遥掀了旁边的帘子打量那根铁链,按说这么长的铁链,收起来也好大一坨,昨晚却并不觉着铁星蓝身上有此累赘之物。 哦,总归原本就放在马身上,想明白这点,宣六遥觉着有些无趣,正要放下帘子,铁星蓝却转头垂眼看了他一眼:“我这根铁链是个仙物,可长可短,链随心动,捆住了可就逃脱不得。” 仙物随便什么人都能有个仙物 宣六遥可不知道如今这世间竟是仙物满地跑了,他心里不信,脸上却只是笑笑,不再多言。回身看看一双脚搁在木箱上,像根硬木似的斜斜架在车内的死尸,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招谁惹谁了原本舒舒坦坦的。 他忍不住好奇起来,又掀了帘子问铁星蓝:“这两人犯了什么事” “逃税。”铁星蓝望着前方,随口说道。 “逃税”宣六遥吃了一惊,“逃了多少” “数目不小。” 数目不小是多大,竟值得上人命么宣六遥更好奇了:“他们做什么的,要这般逃税” 铁星蓝沉默了一会:“上面交待下来的案子,我只负责捉人,别的一概不知。” 宣六遥探出头去看马后跟着的那人,那人头发凌乱,皮肤虽黑,却透出一层苍白,嘴唇干裂,像咸鱼似的张着,他从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了,更未落进半粒米。 那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脸上闪出一丝愤怒,此时见宣六遥看他,更是使了全身的力喊道:“国师骗我们整个长明派去替他挖金子,还想把我们全部灭口......” 铁星蓝停住马,回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阿九不知道,仍赶着马车辘辘地往前走着。宣六遥在马车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远,铁星蓝从马上一跃跳下,挥起一刀,那人便喷着血倒了下去。 看来铁星蓝知道此事,更是平阳国师的心腹。 宣六遥看着铁星蓝重新上马,拖着尸体追了上来,雪亮的长刀在他的手里闪闪发着光,很快,都能看到刀锋上挂着的血滴。 宣六遥默默地替自己打开结界,以防铁星蓝冲他当头一刀。 铁星蓝此时心里也是天人交战,若是个普通的小道士,说不定这会儿他也就毫不犹豫地砍下去了。但眼下这小道士很可能是皇殿下,杀害皇殿下,那可是诛九族的事,即便此处无人看见,背着这天大的罪孽也只怕会惶惶不可终日。 何况说到底,他的饭碗,虽是平阳国师所给,但也是朝廷给的。皇殿下也算得上是自己的主子了。 他抬头去看宣六遥。 马车颠簸着,宣六遥伸在厢窗外的小脑袋微微地一颠一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却无半丝怕意。即便刚刚亲眼见过他杀人。 一时间,铁星蓝怀疑这个小公子是个傻子,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但立刻觉着不太可能,人家说话做事清楚着呢。他决意先放过宣六遥,等回了京把这事汇报给平阳国师,至于平阳国师要不要杀,那就是国师的事了。 他冲着宣六遥笑笑。 马后,那人流出的血似永远不会干似的,拖出了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血痕。 宣六遥也笑笑,坐回了厢内,脸一垮,笑意顿无。 平阳国师骗人挖金子,再灭口......这小老头,不仅坑皇室,还坑天下人,坏事做绝,总要想办法除掉才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宣六遥和铁星蓝之间生出了猜忌,两人一路无言。铁星蓝后悔自己图方便,倒不如让原本活着的那人扛着死尸慢慢走,可现在已经如此,那人透露的秘密已经让宣六遥听去了。 第30章 回到皇宫 他深知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若不然,平阳国师也不会要杀那些人灭口了。 但他不能杀皇殿下。 日头转西,路程已过大半。只是饥肠辘辘,总要停下来歇息一下,吃些东西。几人下了官道,在河边燃起小火堆暖暖身子。 宣六遥时刻当心着铁星蓝把他和阿九灭口,他灵力不够,不能时时开着结界,也不能当着铁星蓝的面提醒阿九,阿九在前头赶车时,风声和车轮声嘈杂,不见得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只能有意无意地摸着朔月剑的剑柄,默默地看着他俩捡柴、点火。 阿九牵马下官道时才发现铁星蓝马后的活人变成了死人,只以为这人是被马拖死了,又有些奇怪宣六遥和铁星蓝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变得怪怪的,却也没有多言,只忙着煮水、烤干粮。 宣六遥隔着铁星蓝坐下,默默地啃着手中的饼。阿九取出了肉干,先递给了他,犹豫了一下,又递了些给铁星蓝。 铁星蓝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一边嚼,一边隔着火堆看着宣六遥。他当然看出了宣六遥的戒备,又不知如何打破这层猜忌。 默然歇息完,铁星蓝率先起身踩熄火堆,嘴里说道:“小真人,你莫听这些贼人胡说八道。” 宣六遥微微一笑:“贼人昨晚不是都已被你打死了么,他们说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好!” 铁星蓝又是夸赞一句,心中却暗惊,这小公子小小年纪,城府却深,自己还是别跟平阳国师提起,免得生了枝节,自己反倒跟死在自己刀下的长明派人一般,成了炮灰。 日暮之前,总算到了京城东门。 铁星蓝把两具尸体并陈在外,自去通知衙役,与宣六遥就此别过。 ----------- 宣六遥和阿九继续赶往皇宫。 天色渐黑,两人进了皇宫,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向晚晴宫。 晚晴宫前,已有数人面朝东站着,翘首以盼。傅飞燕穿着黑底金纹的宽大丝袍,头上插着一枝长长的金色步摇,隐去了鬓边的白发,隆重而肃然,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年。 残存的金色夕光打在对面走来的两人身上,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走在前头的那个矮个的小少年身上。少年穿着一件素色长袍,袍子上似缀了无数的小太阳,闪着隐隐的光,刺痛着傅飞燕的眼,痛得她忍不住流出泪来。 泪水模糊了眼睛,她赶紧眨了一下。 眼前又清晰起来。小少年站在她的对面,微微仰着头,微笑着看着她,那双她日思夜想的大眼睛里,满是温柔的光。他终于伸手长长地作了个揖:“不孝孩儿让母后久等了。” 她的眼泪又汹涌地涌了出来,她三年的孤寂,三年的隐忍,三年的等待,在这一刻,都结成了最滚烫的泪水,还有淡淡的一句话:“进来吧。” 她伸出手,待宣六遥也伸手握住她时,原本她想冷静地转身进宫,当手心里握上温暖时,她却再忍不住,蹲下身子一把将宣六遥紧紧地抱在怀里。 泪水打在他的袍子上,又慢慢地滚落下去。 宣六遥伸出手,安慰地拍拍傅飞燕的背,心内也是百味杂陈。她是自己在这一世的母亲,生他、养他、爱他。即便他明白,她爱的是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恰好是他。但不可否认,这一世,他就是她的儿子。 “你长高了。”耳边是傅飞燕哽咽的声音。 宣六遥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三年了,若是不长高,母后不要急坏了” 傅飞燕放开他,双手狠狠地捧住他的脸,眼里仍是泪光点点:“你也知道,三年了。” 三年了,她即便不知道黑衣人追杀的事,也当然知道他在宫外,没了皇权的保护,梅紫青若要害他易如反掌。她一直提心吊胆,直到几个月前才知道圣上他们已经知道他在灵山,才张罗着送了东西又送了信。 宣六遥乖巧地答道:“是孩儿的错。” “行了。”傅飞燕站起身,拉着他的手进了晚晴宫。 晚晴宫里的摆设,跟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样。院子里原本都是石板地面,却围了一小块,把石板地撬开,换成了鹅卵石,又在其中种了几株疏竹,倒是添了几分雅意。只是又刨地、又换石的,只为种几侏竹子么他怎么不知道傅飞燕有此雅兴 傅飞燕看出他的疑惑,一笑:“平阳国师在宫里建了一个珍奇苑,苑里都是从各地、各国送上来的珍禽异兽。国师说,江南马上要送一对仙鹤过来,到时送到晚晴宫里,就养在这院里。” 珍奇苑珍禽异兽 宣六遥想起那个长明派人的话,想来这些所谓的珍禽异兽,不过是用来麻痹圣上和皇太后的手段罢了。不过这些事、这些话,也不适宜跟傅飞燕讲起,她也没有办法,徒增烦恼和杀机罢了。 只能再隐忍些,等圣上宣五尧和自己年纪再大些,有了政权和主动权,再跟平阳秋后算帐。再说了,听上央的口气,或许他们双胞胎兄弟都有一千岁的关口,到时说不定不需要出手,平阳自己就灭了。不过,说不准上央也跟着一起灭了。 他叹了一口气。 傅飞燕摸摸他的脑袋:“别伤心,我再慢慢跟圣上和国师说说,让他们召你回来,这晚晴宫的一切,你就都有份了。” 她以为自己是因为这个而叹气,宣六遥仰脸一笑:“母后,我饿了。” 傅飞燕慈爱一笑:“早准备好了。” 又转脸吩咐香龄:“把六皇子的跟班安排一下......若是不能进晚晴宫,就给他些银子,让他自己去住处去。” 香龄有些犹豫:“是......阿九。” “阿九”傅飞燕一下子想起这个被她赶出宫的小黄门,大惊失色,“怎么是阿九” 香龄看着宣六遥,宣六遥抬着看着傅飞燕,诚恳说道:“母后,阿九对我忠心耿耿,他曾用性命护过我,母后切莫对他再有什么苛责。” “用性命护过你怎么回事” 宣六遥犹豫一下,回道:“我们在路上曾遇到劫匪,是阿九替我挡了一箭。” 傅飞燕楞了一会,朝香龄挥挥手:“去吧,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再给些赏银。” “是。” 晚膳时,傅飞燕没吃几口,倒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十回,仿若看不够似的。倒是宣六遥很久没吃到宫里的御膳,下箸如飞,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傅飞燕又欢喜又心疼。 次日,宣六遥既然回了宫,总归也要去圣上宣五尧和梅紫青处请安。 宣五尧已经当了三年皇帝,此时宣六遥年纪尚小,梅紫青倒也不担心他夺位,态度和善了许多,就像从前诸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绝口不提让他住回宫里。 宣六遥在灵山过得逍遥,也没有这个打算。 在宫里的几日,傅飞燕与他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直到第五日晚,宣六遥躺在床上掐指一算,哎呀,灵狐出世了! --------------------- (第一卷完结) (第二卷开始) --------------------- 佘景纯的宅子在京城里,他已做了尚书,宅子也换成大的了。 大得能容得下一个后花园。 园内小亭楼阁,叠石回廊,竹梅相隔,杂以花草。梅间人影幢幢。 梅树下,一个华衣翠簪的美貌夫人正陪着一个穿着锦袍的五岁娃儿玩耍。 美貌夫人面如银月,额头光洁,本是气质华贵,偏偏有些扁圆的下颌挫了锐气,倒显出一点敦厚来,她正是佘景纯的妻子、佘宅的主母朱红颜。 而五岁娃儿长得白白嫩嫩,疏眉细目,配上细直的鼻梁,显得很是清秀,眼珠子却是乌亮,十分灵动,他是佘家当下唯一的公子,佘非忍。 佘非忍爬上窜下,朱红颜伸着一双手护着,却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突然窜到一个腰圆膀粗的婢女身边,用力拍着她的腿:“香莲,趴下,让本公子骑马。” 朱红颜时年二十八,五年前才有了儿子。夫君早出归晚,难得一见,朱红颜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她心想让婢女做一次马又如何,大不了给些赏银便是,于是假装没听见,只坐到一边的木椅上轻拍有些疲累的双腿。 佘非忍少了管教,手下更无轻重:“香莲,听见没有,趴下!” 好在香莲不是细弱骨架的,她慢慢吞吞地趴到地上。佘小公子猛地往前一跃,用力跳到她背上。香莲一时不稳,差点被压断脊梁,结结实实趴了个五体投地。 朱红颜这才转过头叮嘱:“非忍,轻一些,别伤着香莲了。” “驾!快些!” 佘非忍才不管这些,一双肉呼呼的小手啪啪地打在香莲肩背上。 香莲忍着痛,努力伸长胳膊往前爬去。夫人宠溺小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一个下人又如何能怠慢。 “笨马!”偏偏佘非忍还嫌着慢,跳下来扑到朱红颜怀里抽抽噎噎:“母亲,香莲太慢了,孩儿不喜欢,孩儿要骑真马。” 朱红颜哄着儿子,偏偏他油盐不进:“不要,我就要骑马!” 朱红颜佯装发怒,手掌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听话,非忍。” “不,我就要骑马!” 佘非忍断定母亲必不舍得打自己,蹬着一双脚直往她怀里顶,恨不得将她顶落椅下。朱红颜有些后悔平素里太骄惯着儿子。她自己娘家就姐妹两个,自己又是二十多了才有一子,又哪里舍得让他吃半分苦 她无可奈何:“那些马都太高了,你如今还小,骑不得。” 在怀里顶着头乱搅的佘非忍抬起头,清亮的眼里划过一丝狡黠:“母亲,您前日里说马市里有一匹矮马,身量只有三尺,性情温和,想必那马儿跑起来,比起香莲要快些。” 马市里的矮马 朱红颜倒抽一口冷气。 闹了半天,儿子是打上了那匹矮马的主意。 第31章 灵狐出世 在大梁朝,普通的大马身量在六、七尺,每匹马的售价在三十到五十两不等。 他所说的矮马,不是未长大的小马,而是一匹成年马,只有偏远的云胡国才有,数量稀少,可骑行,能负重,更能用来玩赏。在京城马市,售价高达五百两。 五百两,能抵宅子两年的开销了。这么大的开支,佘景纯也会过问。 她只能继续哄骗,而她说一句,佘非忍顶一句,母子俩僵持不下。一个满脸通红,额冒微汗。一个胡搅蛮缠,两脚乱蹬。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你们在做什么呢” 朱红颜回头一看,从树后头闪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身着一身粉色裙裾,眉眼弯弯,亭亭玉立。 “青颜来啦” “姐姐。”朱青颜轻轻巧巧地坐到她身边,“闹什么呢” 朱红颜紧紧抱住张牙舞爪的佘非忍:“闹着要骑马,怎么劝都不听。” “那便给他骑呗。” “他还小,骑马太危险。” “那就不骑了。非忍来,姨母抱。”朱青颜笑着向佘非忍伸出手,他却啪地打开她的手,扭头哼了一声。 朱青颜被甩了脸子,一双手尴尬地停在空中,好半晌才放了下去。 “没礼数。”朱红颜抱怨一句。 佘非忍从她怀里滑下,自个儿跑到一边看起地上的蚂蚁窝。蚂蚁看起来黑黑小小,像一粒粒落在地上的芝麻粒。他忍不住捉起一只放入嘴里。 蚂蚁在舌尖上四处乱爬,酥酥麻麻。却也没妨碍他竖起耳朵偷听母亲和姨母的对话。 “青颜,你都十七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妹妹看不上世俗男子,只喜欢姐夫这样的。”朱青颜格格地笑。 “什么话,就算我让你进门,你也是个侧室。朱家虽不是大门大户,也犯不上做妾。不若放低些架子,挑个模样周正、老实上进的。我当年嫁你姐夫时,他还只是个寄读的学子,谁能想到他中了状元、步步高升呢” “学子多的是,能出头的百里挑一罢了,谁知道将来能不能出头若是嫁错了,岂不是冤得银。” “可等他们出了头,也轮不到你来挑。” “那我就不嫁。我等姐姐百年后再嫁给姐夫。” “那时你姐夫就是个老头子啦......” 姐妹俩一阵嬉笑,佘非忍抠了抠耳朵,心里对这个姨母很是不屑。 ------------------- 五岁的佘非忍正在宅子里吃蚂蚁时,灵狐在世间出生了。 她出生在离京城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子,正是宣六遥第一次离京去灵山时借宿的那个。村子里加起来不过百号人口,而且正越来越少。一百、九十、八十.......十...... 不到一个时辰,人数从一百降到一。 这一切,都是因为经过了一伙残暴的流匪。 村子人少,武器更少,抵挡的村民很快倒下。鲜血满地横流,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胡十七夫妇冲出屋子。铁叉和锅铲在流匪们的刀剑下,都未来得及举起,便当啷落地。 血,慢慢地铺开,渐渐无声。 昨日还宁静祥和的小村庄,在夕阳下死寂一片。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飞来一群乌鸦,遮住半边天色。它们盘旋着,盘旋着,正欲冲下,却又飞起。 村子的那头刚走了流匪,另一头又走进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抬头望望天上聚集的乌鸦,蹙起眉头:“这村子怕是出事了。” 他的声音温温和和,还带着一丝稚嫩,语气似看尽人事般的沧桑里裹着焦急。他是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年,长相俊秀,脸色温和,穿了一身浅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把半长不短的浅黄色木剑,剑柄上浅浅刻着两个古朴小字:朔月。 正是来找转世灵狐胡不宜的宣六遥。 他一进村子,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暮色中没有一丝炊烟,却飞着满天的乌鸦。 “快走!” 他提起朔月剑,冲向胡十七的小院。 院子里,胡十七夫妇趴在地上,鲜血从他们身下流出,像两颗在石头上碰碎的脆弱鸡蛋流出的红色蛋清。 院门和屋门都大敞着,各处被翻得乱七八糟,鸡窝已经倒塌,院子里飞着凌乱的鸡毛,那些流匪连一只鸡都没放过。 宣六遥的心沉了一下,他和阿九冲进屋,屋里同样的凌乱,却没有婴儿。可是屋里明明已经有了婴儿的小木床、小衣裳、尿布。他又冲到院子,小心地翻开胡阿嫂的尸体,她的肚子已经瘪了,孩子已经出生了。 何况,他在京城已掐算到孩子的出生。 难不成,它被强盗掳走了难道它将来要成了一个小强盗 宣六遥正要掐算强盗离去的方向,他打算去救它,手指刚盘上,耳边突然一声响亮的“哇---”。那是婴儿的哭声,从一只倒扣着的竹篾下传出。 他惊喜地打开竹篾,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它裹在襁褓之中,头皮上只一层绒毛,脸上皮肤皱巴巴地发红,眼睛小小如豆,丑得不成样子。 宣六遥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嘟囔一句:“这么丑,长大了可怎么见人” 阿九在他身后沉静地回道:“公子,你刚出生时比它还丑,如今不也俊得很么” “哦”他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婴儿。他又仔细看了一下,似乎没那么不堪入目了。 婴儿只哭了一声,随即把手伸进嘴里,用如豆的小眼睛盯着他看,看得非常入神。看来它也知道他长得俊,宣六遥一笑,点点它的鼻子:“胡不宜,你来啦” 胡不宜喜欢啃他的手,这是宣六遥喂它米汤时发现的。它喝完米汤后,大剌剌地撒了一泡尿,热烘烘的尿水沁过裹布,把他的袍子沾染得黄黄白白。 臭小子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宣六遥一边气一边笑着把它放在床上,解开襁褓,却楞住了......它不是臭小子,是臭丫头。 他在仙界时从未将灵狐拎起来看它是公是母过。 眼下知道了。 唉。 他失望得都不想替她换尿布了。若是个小子,将来可以做他的得力帮手,或文或武,哪怕自己一无所成,也能助他建些功勋。 可一个丫头,有什么用 什么用也没有。 将来只知道跟自己要吃、要喝、要玩,然后等某一天长大了跑过来跟他说:我要嫁人。 他把干净小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自己一屁股坐在床边,不想说话。她却用小脚不停地蹬他,一双小黑眼睛恼怒地瞪着他:你倒是替我换呀。 “是,小祖宗。”他无奈起身,好好地侍候这个没用的小祖宗。 他抱着她走出屋子。 阿九已经把胡十七夫妇的尸体拖到了院门口。见他出来,阿九问:“公子,这村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先住一晚” “先住一晚吧。明日把他们埋了。” “可不少呢。” “不少也得埋,总不能就这么曝露着。” 阿九抿了下唇,点点头:“是。” 他又去井边提水,提上后却又忍不住抱怨:“水里有血,喝不得了。还想替公子烧些洗澡水呢。” 宣六遥望望桶里的水,天色已黑,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水的颜色,想来是胡十七夫妇的鲜血流进了井里。 只是水里混入了血而已,算什么。 前世里,他曾经喝过不掺水的人血,粘稠汹涌,初时鲜甜,入喉咸腥。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寻不着一点水,要想活下去,只有渴饮鲜血、饿啖生肉,不管这些血肉,是敌人的,还是同伴的。 “就用这水罢。” 他转身进屋,取出夜明珠放在桌上。珠子散发出明润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 碗里还有一些煮烂的米粒,他想着一起喂给她好了,省得夜里肚饿。 他把胡不宜笼在臂弯里,用竹筷挑起一粒米粒,小心地喂到她的小嘴里。米粒在她蠕动的舌尖上转来转去,就是不咽下去。 阿九进来看到了:“她这么小,怕是吃不了东西。只能喝米汤。” “你怎么知道” “公子,你刚生的时候,我天天跟在嬷嬷后边看你呢。” “哦。”宣六遥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心里边不自在地很:那我岂不是都被你看光过 噗噗噗...... 不知哪来的声音,宣六遥呆呆地看看阿九,心想大约他放屁了。随即鼻下一股浓重的、奇异的臭味,膝上又是一阵热烘烘,熟悉的感觉......啊,胡不宜拉屎了。 阿九放下手里的活,摩拳擦掌地走过来:“我替她擦屁股。” “不。”宣六遥脱口而出。 他抱了胡不宜就往里屋走,她一个小丫头,哪能谁都可以看光光 ----------------- 整夜乌鸦在外头呱呱地叫,扑打着翅膀。 宣六遥迷迷糊糊地问阿九:“胡小哥夫妇俩的尸体可遮盖了” 阿九熟得很熟,没有应声。宣六遥想要出去看看,可胡不宜“嗯嗯”地扭了两下,他拍了一会她的胸口,便睡着了。 等天明出去看时,胡十七夫妇俩已被啄得半是血肉、半是骨架。 阿九心虚地看了看宣六遥,赶紧找了铁锹出去找埋尸的地方去了。宣六遥抱着胡不宜,慢慢地查看村子里的情形。 村子里,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几乎全是这副可怖的模样。 明明日光普照,花草郁葱,满眼生机,却是阴风恻恻,风声里带着呜咽,似冤魂纠缠着不肯离去。 宣六遥长叹一口气,看看手上在襁褓中啃手指的胡不宜,放下了去追流匪的念头。 阿九一个人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累得满头是汗。他望望在地头上抱着婴儿的宣六遥,低下头,把脚搭上揪边,狠狠地踩了一下。 等把村子里所有的尸体都掩埋好,天已经黑了。他们只能再住一晚。 这一晚,倒是清静得很。 第二日,他们继续踏上旅途。 宣六遥在身前挂了一块布,将胡不宜托在怀里,不紧不慢地走着。胡不宜一路看着他,看得很是入神。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咧嘴笑了一下,呵呵笑出了声。 他低头看她。 第32章 姐妹生隙 她细细的小眼睛眯在一处,鼻子往上皱着,露出没牙的粉嫩牙床。模样可笑得很。宣六遥有些绝望,阿九的话是安慰他的吧这么丑,丝毫看不出一点美人胚子的模样。若是又没用又不好看,他就不能在灵山上逍遥度日,必得下山替她挣点嫁妆,将来才会有人娶她。 一路走着,一路发愁。 快至灵山脚下时,正好遇上之前助他一菜刀的村妇,她看着是越发圆滚滚了。 “小真人,这是你孩子啊”她很热情地问。 “是。”宣六遥心下一动,“嬷嬷,村里可有......我想替我家孩儿请个乳母。” 村妇一拍手掌:“有。阿花家的屋子是真人给的银子才又造好的,她才生了一个大儿,有的是奶。让她喂小真人家的娃,天经地义,报恩呢。” 宣六遥松了一口气。 他怀里的胡不宜也松了一口气。 她掉入堕仙池后,还未来得及想什么,便被扣进了一个竹篾,接着外头惨呼两声,把她吓得不敢出声,直到看到外头有人在转悠。她自己又动不了,心想再不出声被人捡走,怕是要活活饿死了。 捡了她的少年模样俊秀、性情温和,她是喜欢的。 却看他笨手笨脚的模样,又喝了一日寡淡的米汤,自己也担心着只喝米汤能不能活下来,眼下有着落了。 她正思索着,突然一个柔软硕大的奶“瓶”出现在眼前,接着塞到了她嘴里。 人奶 什么味 她的小嘴问都不曾问过她,早已用力吸了一大口。 咳! 吸得太猛太快,奶汁如瀑布一般涌了进来,她还没尝出什么味来,已是呛得眼前直冒金星。 “阿花嬷嬷,她怎样了”屋门外头传来宣六遥着急的声音。 “不妨事,呛着了。” 咦,这少年总是不急不躁的,原来也有着急的时候,还是为她呢。嘿嘿。胡不宜美滋滋地。 她在嬷嬷处吃了个大饱,又被小心地递到宣六遥的手里。 “多谢阿花嬷嬷,往后怕是少不得劳烦嬷嬷。” “小真人不必客气,嬷嬷乐意得很。” 宣六遥又抱起胡不宜,沿着山路往上爬。 胡不宜看到了他干净的锁骨、白晳修长的脖颈,她在脑海里长出尖利的牙齿一口咬住他的喉咙,她觉着人血一定比人奶更好喝。 山路蜿蜒绵长,他的汗水滴到她脸上,有一滴滚进了她的眼睛,一阵涩涩地疼,气得胡不宜闭着眼,小腿乱蹬。若不是不会说话,她定然要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宣六遥只觉肚腹处如擂鼓,怀里的胡不宜蹬得要飞起似的。他抬头望着前路,一手轻拍她,安慰道:“别着急,快到了。” 只是不曾低头看她一眼,也就不曾在意她糊了满脸的汗水。 胡不宜只能恨恨。 后来她昏昏欲睡,睡了又醒,朦胧间见着少年总算进了一道门。又走过一段蓝天白云,再进一道门,是雕花漆朱的屋顶、房梁,应是进了屋。 然后眼前冷不防出现一个白发白须的小老头,他一脸惊疑:“六遥,下山不过十日,你连孩子都生好了” “是,先生。”宣六遥大言不惭。 上央倒是没话了,半晌,嘀咕道:“果然少年英雄,生孩子也比旁人快。” -------------------- 京城佘宅。 佘非忍这几日胃口不太好,晶润的虾仁都送到他嘴边了,他却神情怏怏地抿紧了唇。朱红颜有些着急:“儿子,你不是最喜欢吃虾仁吗这可是东海里的大白虾,一般人家可吃不到。” 一般人家吃不到,他佘非忍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自然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 他支着脑袋,一双乌亮的眼睛只瞧着外头,瞧也不瞧嘴前的东海大白虾仁。 虾仁不吃,朱红颜换了酱香浓赤的雉腿肉,雉肉搛到佘非忍嘴前,眼看着他的唇张了张,却又抿了回去,抿出一条倔强的唇线,连带着一张小脸看起来也瘦了些许。 朱红颜不禁有些气恼,不就是一匹矮马嘛,至于为了它绝食么。可是这矮马值五百两银子,这么大笔的支出,夫君定然要问起,他一向反对宠溺儿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勃然大怒。 不过,妹妹朱青颜倒也劝过她,非忍喜欢便买,等长大了,想骑也骑不了。朱红颜心一软,口风也就松了:“你好好吃,母亲今日便带你去看矮马。” 哎 佘非忍眼睛一亮,身子嗖得坐得笔直:“看了若是中意,买吗” 朱红颜很是无奈:“买。” “好!” 佘非忍得了应允,胃口大开,将刚才拒之口外的虾仁和雉腿肉一扫而光。他其实早就想吃了,若是再熬个半刻,朱红颜仍是不同意,他也准备服软了。 再怎么想要矮马,也不能把自己饿死。 他胃口好了,朱红颜的胃口却不好了。她愁眉苦脸地进了内室,好半晌才出来。她是去拿私房钱。这买矮马的银子,还真不便从佘家的帐上走。 她带着佘非忍,还有两个婢女去了马市,佘非忍帮着朱青颜一番讨价还价,居然只用四百两买到了京城马市唯一的一匹矮马。 矮马的头上有一层厚厚的毛,体形矮小,显得格外厚实,像个玩偶似的,着实稀奇。卖马的说这匹马的品种名叫果骝。 佘非忍骑着果骝一路招摇过市,出尽风头。 在后花园才骑了一圈,姨母朱青颜兴冲冲地奔过来:“乖甥儿,让姨母骑一下。” “不!”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丝毫不给姨母面子。 朱青颜脸上有些挂不住:“那你骑两圈再让我试一下” “凭什么给你骑” 佘非忍稳稳地坐在果骝背上,稳如泰山。朱青颜眼里冒出怒火,她气得跺脚,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佘宅的真正主人——佘景纯一阵风似地冲过来:“下来!” 他一把将佘非忍从马背上拎下来,又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佘非忍扑通趴倒在地,粗砺的草根磨过细嫩的手腕,腕间红丝顿现,隐隐作疼。 他回过头,惊惶地看着发怒的父亲。 佘景纯年纪不到三十,正当盛年。虽是文官,却身量高大,发怒时也如雷霆。他出身不高,多年苦读终考取功名,做事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这些年也算顺风顺水。 因此更需谨慎。 四五百两银子买一匹无用的矮马,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私下作了主。可他不便对妻子发脾气,只能朝着年幼的儿子发一顿邪火。 他气哼哼地,牵了果骝便走。 朱青颜在树后闪出身影,探头望了望仍趴在地上的佘非忍,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却不来扶他,反倒欢欣雀跃地跟在佘景纯后头走了。 佘非忍扭回头,盯着眼前的草根。 草根处不少蚂蚁在慌乱地四处逃散,他捉起一只放进嘴里,然后,再捉一只、两只、三只......蚂蚁在他舌头上挣扎,用细弱无比的脚肢扒拉着、戳着他娇嫩的舌腔,他抬起舌根用力一抵,似乎听到了它们的哀鸣。 他站起身,心里并未松快多少。 一只杂色鸟儿站在枝头,正巧看到对面树下站着的佘非忍。 他盯着它,眸子乌乌沉沉,眼里竟闪现一道诡异的绿色光芒,在漆黑的瞳仁里缓缓流动,蜿蜒绵绵,看着有些可怖。它想转过头去不看他,却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道流光,直至感觉自己的魂灵,嗖地被吸了进去。 啪嗒。 鸟直直地栽到树下,连翅膀也不再扑腾一下。 佘非忍走过去捡起,将它的羽毛一根根缓慢而用力地拔下,然后重重踩上一脚,看着它肚破肠流,支离破碎。 他又提起它的细脚,细细地看。 鸟身的破碎之处,嫩肉和着断裂的骨架露出来,散出一丝新鲜的肉气。他不禁觉着口中生津,张嘴去咬。 “小公子,不能吃!”香莲大吃一惊,一把摁住了他的手。 “为何不能吃” “熟了才能吃。” 佘非忍冷哼一声:“熟了有什么吃头” 不过,他仍是扔掉了死鸟。 往前院前,他看到佘景纯的身影一闪,似往大门处去了。他想着父亲应是离开了,便摸到母亲屋外,正要进去,却听到里头朱青颜在说话。 “姐姐,姐夫说得没错,非忍还小,不能奢侈无度。朝廷里众目睽睽,都互相盯着呢。连圣上都不曾骑过这种稀罕的马,怎地一个尚书的儿子先骑上了呢” “青颜,你说的,喜欢就买。” “是,但也不能让外人瞧见了。非忍就不该招摇过市。你说他这么小一个孩子......” 朱青颜还待说下去,门口有绿裙一晃。 她瞥了一眼,香莲在门外探出半边身子,又慢吞吞地缩了回去,似在提醒她佘非忍也在门口。 朱青颜会了意,起身道别:“姐姐,我先回去了。若是姐夫还有怨言,你先忍忍,等姐夫气头过了,就好了。” “好。” 外甥被训,姐姐也被她说教了一番。朱青颜心里畅畅快快,出门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哎呀!” 她才跨出门槛,脚下突然不知绊了什么,身子直直往前冲。 跌跌撞撞跨了好几大步,差点从台阶上飞下去。朱青颜像一只扑腾的蛾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脚踝却仍是扭了一下,一阵生疼。 她回头望,姐姐的屋门外,站的是佘非忍和香莲。想来香莲还没这个胆量绊自己一脚,而那好外甥佘非忍,却是笑得幸灾乐祸,一条腿仍支在前边尚未收回。 “佘非忍,你干的好事!”她想也不想,冲着他吼了一声。 佘非忍停住笑,脸上浮起疑惑不解。他看着闻声而出的母亲,委屈巴巴:“母亲,姨母她吼我。” “你绊了我,我还不能说你了么” 朱青颜怒气冲冲,她望向朱红颜,指望着姐姐能替她伸张正义,却见朱红颜垮下脸,冷淡地瞄了她一眼,伸手搂着佘非忍进屋了。 第33章 果骝行踪 像是有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朱青颜楞了好一会。她这个亲妹妹,在姐姐心里远没有她的宝贝儿子重啊。 她的宝贝儿子绊了她,她却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得他的。 许久,脚上的疼痛隐了些,她含着眼泪一拐一拐地往外走。 泪眼模糊中,有个高大的身影迎了过来:“青颜,你怎么了” 朱青颜赶紧抹了泪,原来是姐夫。她勉强笑笑:“刚崴了一下脚。” “哦。”佘景纯低头看看她的脚,皱了皱眉,“怎么一个人跑来了没带个丫环” “屋里事多,想着一会儿功夫的事情,就没带。”她哽着泪解释。 姐姐刚嫁给佘景纯时,姐夫只称得上英俊高大。她也还是个孩子,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她对他动心,大约是在两年前,那时他已身居高位,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威势,看她时却是满眼温和。她突然心跳乱了。 她和姐姐说的只想嫁姐夫,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此时姐夫高高大大地站在面前,她觉着找着依靠似的,落下泪来,落成了一朵带雨的梨花。 “你等一下。”佘景纯叮嘱转身往宅子里走。 朱青颜傻呼呼地等着,不过半盏茶功夫,佘景纯牵了果骝过来,将马绳递给她:“你把它骑回去。” 她楞了一下,脱口而出:“非忍答应吗” “不用管他。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置这马,正好,你把它骑走。” “可......”朱青颜犹豫着,这毕竟是姐姐花了四百两银子买的,外甥的宝贝马。 “我扶你上马。” 佘景纯不容置疑,似乎仍把她当成尚未长大的孩子,一手捉着她的手腕,一手托着她的腰,轻轻一扶,将她送上了马背。 所扶之处,朱青颜都觉着在发着烫。佘景纯却似不知觉,将马绳送到她手里:“回去吧。” “谢谢姐夫。” 朱青颜低声谢过,扯着果骝的马绳离开。她低着头努力挺直后背,背上似乎一直有一道滚烫的目光挥之不去。 朱宅离佘宅不算远,没多久,她便回到了朱家门前。 大门关着,她看看左脚,又看看右脚。刚崴伤的是右脚,一会儿左脚落了地,右脚该如何下来。正发愁间,一只有力的大手又捉住她的手腕。 她吃了一惊,看过去却是佘景纯,他竟然跟到朱宅来了。 “姐夫” “都没个丫头跟着,就怕你下不了马。”佘景纯没有多言,只默默地将她扶下马,才说道:“好了,你自己进去吧。” 她看着他,仍是有些愕然。 他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西斜的日光里显得格外高大。朱青颜楞楞地看着,佘景纯走远了,他的背影有些模糊。她突然喊了一声:“姐夫!” 她只是想喊一声,并未打算他回来。他却回来了,脚步匆匆,一会儿便站在她面前:“青颜,怎么了” 她仰着脸看他,有些不知所措:“我......” 佘景纯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随手替她推开大门,转过头微笑着看她:“我送你进去。” 一股窃喜升上心头,她点点头,模样温婉:“好。” 宅子里清清净净,未有仆人迎上来。 他俩并不觉着意外,朱青颜抬起手,佘景纯默契地将手臂送上,慢步走着,将她送到正屋门口,里头有婢女迎上来,他才脱了手:“我走了。” “姐夫。”她不舍得让他走,仍是叫了一声。 “你好好养伤,有什么事就去找你姐姐。”佘景纯四顾一下,看着冷清的宅子,又说道,“我有空时会来看你。” 她等的就是这一句。 她点点头,清亮的眼里泛起无尽的温柔:“好。” 霞光漫过黑瓦,像是明晃晃里头包裹了一些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佘景纯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朱青颜抱住果骝的脖子,笑意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喜欢的人,他似乎在向自己靠了过来。 那人,自己喜欢就好,管他是谁的。哪怕是姐姐的,也不打紧。 姐姐平素里也算疼自己,想必,她也舍得的。反正,她说想嫁姐夫时,姐姐也未生气。 -------------------- 胡不宜在灵山算是安顿了下来。 只是宣六遥平素里还要做功课、修行,不再像之前那样整日里把她抱在怀里了。 阿九也帮不上忙。胡不宜看不上他,若是他想帮忙抱一下,她不是大哭大叫,便是蹬腿拉尿,没办法,宣六遥只得弄了个竹篮子,垫了软布,把她放在里头随身带着。 她躺在竹篮子里,蹬着腿说话。 “宣六遥,我饿了。” “宣六遥,抱我起来走走。” “宣六遥,我困了,唱个歌给我听听。” 这些,宣六遥听到的只是:咿咿,啊啊,嗯嗯,哼哼...... 他回她:“喔喔,喔喔......” 她在心里怒骂:喔个屁! 非得她哭上几声,他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先是看看她的表情,然后嗅几下,若是没有臭味,便抱起她走上几步,一边走一边背书。若是她仍是哭闹,他再去看看日头转到了哪边,是否到了该下山找阿花嬷嬷的时辰。 这一日,他又要带她下山了。 山顶上很少下雨。不过自从小可来了之后,只要山下下雨,它也跟着在山顶转悠,一边在空中翻滚,一边变着法地从嘴里吐水,吐出一场一场倾盆大雨来。 今日亦是。 一开门,雨下得哗啦啦的。 宣六遥把胡不宜绑在胸前,戴上斗笠,捏了个避雨诀,将胡不宜裹在一个圆圆的气泡里。而他自己,偏让这雨水沿着笠帽的边缘,滴滴答答地淌下。 反正这金丝银镂衣,是打不湿的。 下雨天的山路有些滑,他削了根长竹杆当成拐杖,一步步地往下走。 胡不宜在他胸前又开始盯着他看,嘴角边慢慢地溢出一丝晶莹的口水。她没有认出他是转了世的无境上仙,只觉着这个小少年长得真是好看,又白又嫩,若是能啃一口,那必定是极鲜美的。 她还从未吃过人,在仙界时仙规不许,此时在人间了,自己却不能跑不能跳,连牙齿也没有。 甚是惋惜。 她咂咂嘴,任由着口水落成一道水幕。 宣六遥也没空看她,他只注意着脚下的路,偏偏胡不宜突然尖叫一声,他吓一跳,转了眼去看她。她没什么,只是高兴,叫一声罢了。他却脚下一滑,整个人哧溜——直往下滑去。 完了。 他还未来及催动心念力打开结界,身下突然有一股大力将他往上推了推。他赶紧念一声:打开结界!随即,身下的那股力托着他,唰唰唰,劈开一条水道,雨水在眼前飞快地织成一道看不清的水幕。 他抱着胡不宜,飞快地沿着山路蜿蜒下滑。他却觉着,滑倒一瞬间的那股向上的托力,有种熟悉之感。 他在清明苑爬树中暑时往下跌时,也有这样的一股力托了他一下。他原本以为是平阳接住了他,心里多少是有感激之情的。 原来并不是。 是他自己的结界,危难时刻会自动打开。 罢了,反正想必他往后和平阳也不会有什么来往。宣六遥刚转念完,他俩已顺顺当当地滑落到山脚下了。 从阿花嬷嬷家出来,雨停了。 宣六遥在山脚下将斗笠用隔空术送回去,又取了大竹篮,把她放在竹篮里。 这些日子胡不宜已经好看多了,原本皱巴巴的红皮肤变得润白滑腻,眼睛又大又圆,眼白是淡蓝的,瞳仁乌黑发亮,在雨后的微光里,如明润的月亮。 看来不愁嫁了。 他放心多了,一想到无需费心费力地去挣嫁妆,他就心情愉悦,越发地觉着她顺眼。随即,他又瞥瞥嘴,要便宜那转世灵蛇佘非忍了。 胡不宜和佘非忍之间有前缘,世生总会遇上。只是不知那缘是善是孽。 用真心换真心,怕是不容易呢。 -------------------- 京城。 朱青颜有几日没来佘非忍眼前讨嫌了。想必脚踝的扭伤还未养好。只是自那晚后,佘非忍再不曾见着果骝,也不知被佘景纯牵到何处了。他终于耐不住,去问朱红颜:“母亲,果骝呢” “送走了。” “送哪里去了” 朱红颜听佘景纯提过,果骝给了朱青颜,想必这要让佘非忍知道了,必又得闹事。她扯开了话题:“家里给你请了位先生,过几日便来了。到时你就跟着先生读书,骑马什么的,先不要想了,读书要紧。” “读书做什么” “你是尚书之子,将来若是大字不识,岂不让人笑话” “我是尚书之子,谁敢笑话我” 笑不笑话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连这都不怕,想来跟他说什么读书明理、考取功名之类的,他也有三百句话等着回她。这次因为果骝的事,朱红颜被佘景纯狠狠地责怪了,四百两私房钱也打了水漂,眼下见他顽劣,心中也是有气,扭过脸不再理会。 佘非忍自己跑到宅子门口,问看门的下人阿柴:“可曾见着我的矮马出去” “见着了。” “是谁牵走的” 原本以为是佘景纯,或是哪个经手的下人,结果听到的却是:“是朱二小姐骑走的。” 姨母怎会被她骑走 他又问了一遍:“矮马是谁牵走的” 阿柴回答得明明白白:“朱二小姐那日脚伤了,是老爷亲自把矮马交给她骑走的。” 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自己的马,竟便宜了朱青颜,偏偏还是父亲给的,连闹都不敢。佘非忍气不打一处来,用力踹了一脚阿柴:“没用的东西!” 阿柴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脚,争辩道:“是老爷让朱二小姐骑走的。” 又是两脚踹上来,佘非忍一边踹一边骂:“就是你没用,就是你没用!” 阿柴心里有气,却也不敢再辩解,只得默默地受着,偏偏管家福叔见着佘非忍在发脾气,紧张兮兮地赶过来,讨好着:“小公子,阿柴哪里惹您生气了我来教训他。” 佘非忍也说不上来,只是生气地哼一声,掉头走了。 福叔喝斥了一声阿柴,用的词和小公子一模一样:“没用的东西!” 没有人在意阿柴的感受,他只是一个看门的下人。他无端受了打骂,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第34章 祸起朱家 佘非忍出了气,也就将此事抛到脑后,满心思地想着自己的果骝。心里仍侥幸着,大约等姨母脚伤好了,便会还回来了吧。 毕竟四百两银子的马,不是说送就送的。 度日如年地等了两日,也未见果骝牵回。佘非忍耐不住,领着香莲自己找上朱家了。反正两家离得也不算远。 朱家的主母,即朱红颜和朱青颜的母亲,自夫君离世后,她的身子状况一落千丈,在宅子角落建了个佛堂,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姐妹俩苦劝无用,也只能随她去了。 而今宅子里朱青颜当家,靠着父亲留下的一些家业苦苦支撑罢了,又蹉跎着婚事,算得上是前路迷茫。故而在她的眼界中,姐夫佘景纯是最好的选择与依靠。 此时她正在堂屋里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佘非忍却在通报的下人前头冲了进来:“姨母,我的果骝呢” 这是朱青颜自己的家,可不用顾忌什么。她矢口否认:“什么果骝” “我的矮马啊,是不是被你骑回来了” “是,骑回来了,可已经还给你父亲了。” “我不曾见着啊。” “那我可不知了。姐夫把它卖了或是送人了,也未可知。” 朱青颜垂着眼,摆弄着手里的香囊,唇角深深地抿着。佘非忍看着她,总觉着她不曾说了实话。 既然不信,他也不能白来一趟。他丝毫没把自己当成外人,毕竟这也是外祖母的家,他站在屋门口冲着朱青颜叫嚣:“我不信,我要搜。” “搜”朱青颜瞪大了眼睛,他佘非忍在佘宅爱干嘛干嘛,怎么跑到朱家当家作主来了当她朱青颜死了不是 “对!” 佘非忍扔下一句,大摇大摆地带着香莲在宅子里走动起来。 怒气在朱青颜的心头盘旋,她想追出去,脚踝处却仍有着隐隐的疼痛。这疼痛,也拜佘非忍所赐。新仇旧恨,新帐老帐,都凝结成朱青颜恨恨一句:“等着瞧!” 朱家的仆人已遣了不少,只留了几个必须的,却也常人手不够,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此时屋里还有个婢女素梅,朱青颜唤了她:“你去跟着佘小公子,若是有出格的,你拦着他些。别怕,有我撑腰呢。” “是。”素梅应着出了屋。她从小在朱家长大,从前也服侍过朱红颜,如今已年近三十,早断了出嫁的念头,只想安安稳稳地在朱家做下去。 佘非忍在宅子里转来转去,见有屋门开着,也进去瞧一下。 他到了后院,马厩里空荡荡,只剩着些旧马槽和破旧的屋架子,杂草飘荡着,空气里满是灰尘。佘非忍的眼睛咕溜溜地转了几圈,这里没有果骝。难不成真的送还父亲了他有些失望地退了出来。若是已经送还了父亲,父亲却未曾带回佘宅,多半如朱青颜所说,卖了或是送了。 他不甘心地左右张望,不远处,有一间深色的木屋。 那屋子看着建的时日不算太长,深乌的木墙面和这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屋门半开着,从里头飘出袅袅的烟雾。 他想起来了,这是外祖母念经的佛堂,朱红颜曾带着他进去过。 不若去问问外祖母。 佛堂不算大,一进门,面前着门的是案上一尊半人高的观音像,像前放着香炉,香炉里插着好几根檀香,烟气慢慢地盘旋着,升上不算高的屋顶,才被迫转个弯,沿着屋顶溢出门外。 屋中央的蒲团上盘坐着朱母,背影瘦瘦小小,微低着头,头发已是花白。 “外祖母,您可曾见着我的果骝” 佘非忍亮开清脆的嗓子,等着外祖母笑眯眯地回转身。可是外祖母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入了定,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他又叫一声:“外祖母” 朱母却仍是不理他。 跟他拿架子呢佘非忍心里有些不痛快,从身后拍了拍朱母的肩,朱母却似乎铁了心似的,对他不理不睬。 过分! 佘非忍不高兴了,用力推了她一把。 眼前的外祖母直直地往边上倒去,太阳穴磕在石板地面,梆的一声。当初怕香灰落在地上引起火灾,特意弃用了木地板,换了石板地。 “啊!” 佘非忍还在发楞,香莲和素梅已经惊叫起来。 “夫人!”素梅扑上去查看,手指在朱母的鼻下试过,已是没了气息。顿时哭了起来。 佘非忍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掌心中央,有一根粗粗的掌纹,将手掌隔成两半,之前听人说这种掌纹叫“断掌”,打人疼,煞气重。外祖母是被自己“打”死了么 他摸着掌纹低头不语,心头升起一阵愧疚。突然他的身子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整个人被推跌开去。他的一边脸重重地撞在墙面,似被打了一掌,先是麻,后是痛,额角也梆地磕了一记,疼得不轻。 香莲原本蹲在朱母身侧,见他被推倒,连忙叫着“小公子”扑了过来。 推他的那个人窜到朱母身侧,大放悲声:“母亲!母亲!” 原来是朱青颜心里不放心,拄着拐杖跟了过来,不料听着佛堂里传出了素梅的哭声,似是母亲出了事,一急之下,拐杖也扔了,脚疼也忘了。跟前杵着的佘非忍更是成了拦路的狗,她想也不想拨开了他,原本对他也是带着怨气,下手也就不知轻重。 佛堂里乱成一团。 朱青颜和素梅对着躺倒在地的朱母哭,香莲对着跌在一旁的佘非忍哭,而佘非忍疼得也大哭。 哭便哭了,佘非忍想想气不过,奔出门外,捡起朱青颜扔下的拐杖,冲进屋里对着正在哭泣的她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一阵惊叫和拦阻,朱母的身子在他们的混战中被重重地踩了几脚,裙裾上还留下了几个脏脏的脚印。终于被拦开的朱青颜看到母亲死了还要被踩,尖叫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哭声中,佘非忍被香莲半抱半拦地带走了。 又愤怒又悲痛的朱青颜冲到佛堂门口,冲着远去的佘非忍哭着喊道:“臭小子,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不出来!” ------- 佘宅里,朱红颜正与一个媒婆说话。朱母不管事,妹妹朱青颜的婚事,她总要操心着。媒婆带来的几个人门第不算高,想必朱青颜是不满意的。 正在犯难,却见香莲拎着佘非忍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佘非忍哭得稀里哗啦,半张脸红肿着,惊得朱红颜忘了身边的媒婆,扔下手中茶碗扑了过去:“非忍,你怎么啦” “母亲,姨母打我!” “姨母怎么会打你呢” “她打我!母亲,姨母打我,你打死她,再不让她进我们家!哇啊--” 朱红颜不敢上手摸儿子的脸,怕摸疼了他,又见他哭得如此凄惨,急得眼泪直掉:“别哭,别哭,乖,母亲给你上药。” 香莲在一旁逮不着机会说话,也是急得直跺脚。 朱红颜抬头冲她喊:“还不去拿药!” “是。”她忘了跟主母通报朱母去世的消息,急急地去找伤药了。 朱红颜心里气啊,她处处替妹妹着想,她却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打得这么重。何况非忍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他任性冲撞了她,她犯得着跟他这么计较吗 她打佘非忍的脸,不相当于打她朱红颜的脸吗 她这个姐姐好说话,就当她好欺负吗 待香莲把佘非忍带走涂药,朱红颜一跺脚,气恨恨地直冲向朱宅。这些年,她尽心尽力做好一个贤良淑德的佘夫人,处处仁厚,处处谦和,让人找不到她的错处,不也是为了朱家有最后一个好门面,不也为了朱青颜将来择婿时不至于一无是处吗 倒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连这个亲妹妹也不知感恩! ----------- 朱宅里,下人们被打发着出去买棺材的买棺材,买寿衣的买寿衣。这些朱青颜都不曾早备,只觉着母亲年岁不算大,还有好些日子过呢。眼下却是手忙脚乱,素梅说见着佘小公子把母亲推倒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夫人才去世的。 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既然佘非忍推了,就脱不了罪责。她心里怨,怨姐姐把这个外甥惯得无法无天,竟连累了自己的母亲。 她坐在堂屋里,一边气苦,一边抹泪。 因着心里有气,她故意没安排下人去通知朱红颜。想着香莲总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的,不想香莲也是手忙脚乱的,竟忘了,等她想起时,不知情的朱红颜已经赶到了朱家。 朱红颜此时拿起了做姐姐的架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朱青颜的头上,嘴里更是大声责怪:“你这个姨母怎么当的!非忍这么小,你把他打成什么样了!” 朱青颜被打得身子歪了一歪,更是莫名其妙。 是,佘非忍是被她推了,也被她打了几下,可眼下母亲死了,姐姐却不闻不问,只顾着自己的儿子这点伤,更何况这也不算她打的!佘非忍推了母亲,还用拐杖劈头盖脸打她,姐姐怎地一字不提 姐姐心里,只有她的宝贝儿子!母亲、妹妹,根本不算什么! 眼泪还未流尽,又一层层地涌出来。悲伤和怒气如浪潮一般地冲上她的头脑,她跳起来,口不择言地尖叫着:“是,是我打得,怎么样我就打他了,我就看他不顺眼了,怎么样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朱红颜怒气上头,失了理智,一甩手,“啪!”,清脆响亮。朱青颜的脸上顿时出现了红通通的五个红指印。 姐妹俩各自楞了一会。 朱青颜正待发作,后头跟着的采月见势不妙,拦在中间将朱红颜推着往外走:“夫人,快回去吧,小公子一会要找你了。” 说到了儿子,朱红颜略略清醒了一些,一时心里有些慌张,顺势被推出了朱宅。 哎,怎么真的打她了呢 朱红颜心里头懊恼,一路翻看着打了妹妹的那只手,想想心里过不去,恨恨地用另一只手打了它好几下,仿若打了它,她就替妹妹教训了自己。 自己打自己也是疼的。 第35章 养在灵山 想起妹妹的眼泪、脸上的红印,朱红颜鼻子一酸,眼泪滚滚而下。她没有婆媳问题,原本还庆幸着,没想到眼下妹妹和儿子之间却闹得如此不可开交。不但姐妹感情出了裂痕,往后只怕连娘家都不好意思回了。 回了佘宅好久,直待日暮时分,管家福叔过来问她:“夫人,听厨间买菜的说,朱家的门挂了招魂幡,竟像是在办白事,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夫人您是等人回来了再说,还是先去看一下” “招魂幡” 朱红颜脑袋里嗡嗡的,娘家只有母亲和朱青颜,死了哪一个今日香莲和朱青颜谁也未曾提起什么,怎么就突然死了人呢 “先去看看。” 她急着站起身,脚却一软晕了过去。 采月和福叔一阵忙乱。 等朱红颜悠悠醒来,派去听打的下人也回来了,吱吱唔唔,眼神闪躲:“主母,是,是......” “是什么” “朱家的人说是小公子把朱老夫人推死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似一道雷电劈过,惊得朱红颜腾地站起,一双手不知是该去扇这个胡言乱语的下人,还是抓住身侧的采月以求安慰。 “是。也有说老夫人本来就已经没了,小公子不知情,推了一把。但朱二小姐说就是小公子推了老夫人,老夫人才没的。” “她胡说!她是记恨我今日打他,才冤枉非忍!” “是,是。” 下人不敢说什么,偷眼看看一旁的管家,悄悄地退了出去。 采月提醒朱红颜:“香莲今日陪小公子去了朱家,想必她清楚。” “对,对,把香莲叫来。” 香莲中午未寻到朱红颜和采月,也就回了佘非忍身边,不曾将这消息告知管家。佘非忍又闹脾气,她哄了半日,直待这时有人来叫她,才想起来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她慌慌张张地跪在朱红颜跟前:“主母,是朱老夫人先没了。小公子叫了好几声,老夫人都未回应,小公子就伸手推了一下,结果老夫人就倒下去了。” “那小公子的脸怎么回事朱二小姐如何打的” 香莲回忆道:“当时我和素梅在查看老夫人的情况,小公子好好地站在那儿,朱二小姐进来一把把小公子推墙上去了。当时脸就肿起来了。” 朱红颜的脑海里出现了朱青颜将五岁的佘非忍当沙包似地推开的画面,佘非忍小小的身躯毫无反抗力地飞撞在墙上,脑袋重重地磕上墙面。 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朱红颜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闭了眼,良久,才抬起头:“罢了。香莲你去照顾小公子。采月,跟我去朱宅。管家,你跟老爷通报一声。” “是。” 几人各各应了一声,散了开去。 ------- 夜色降临,朱家的灵堂冷冷清清,只有朱青颜和素梅守在灵前。对于赶来的姐姐,朱青颜看都没看一眼。 朱红颜想起妹妹对儿子做的事情,她打了妹妹的愧疚就被一股怨气生生压住了。 白烛的光摇晃着,姐妹俩的心在长久的静默中渐渐冷了下去,冷成了不可融化的坚冰。直到第三日送棺回来,两人安置着母亲的牌位,朱青颜突然转头对姐姐笑了一下,柔声说道:“姐姐,之前的事,是我不懂事了,还望姐姐谅解。” 她的脸色因为憔悴而显得发白,一张瓜子脸更是瘦得下巴尖尖,显出几分楚楚可怜与哀怨。 总归是自己的亲妹妹,往后,她在世上便只有自己这个亲人了。朱红颜心头的坚冰一下子就全化了,化成了酸酸的眼泪,她伸手抱住妹妹,泪水落在朱青颜的肩上,打湿了她的衣衫。 朱青颜被她抱着,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眼里的最深处,却是千年的坚冰,寒冷而尖锐。 ------ 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过了一段辰光。 谁也不再提那匹消失了的果骝,佘非忍只当是已经被佘景纯送走,却不知那日朱青颜把它拴在佛堂后头,因为那边有一块长着肥郁青草的地,喂起来方便。佘非忍在宅子里转了一大圈,却不曾来得及转到佛堂后边。 朱红颜对佘非忍略略加强了管束,佘非忍因那事也算是受了点惊,吃了点小苦头,一时不再上窜下跳,困在屋里无所事事,常常趴在窗口上对着枝头的小鸟吐泡泡,十分无聊。 于是有一日,一个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年青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佘非忍在阳光中抬头看他,这个年青人眼睛大大圆圆,眉毛有些疏淡,倒也管得上五官端正,只是眉眼间藏着些不得志的郁郁,显得精神有些许往下的拉垮。 “你谁呀” “我叫柯祖明,往后是你的读书先生。” “读书先生我怎么没听母亲说起” “是么” 柯祖明不以为意,低低地咳了一声,跟着引路的仆人走过佘非忍的窗前。 佘非忍望望他远去的背影,又望望眼前日复一日不变的景色,自言自语:“读书也好。” ----------- 用来上课的坐馆设在后花园边上,从窗子往外看,便能看到后花园的花树。花园里不止竹子和梅树,也种了别的四季花草,在风里膨胀着各色花瓣,浓艳得如他见过的朱青颜脸上的胭脂,还有果骝厚重的鬃毛。 佘非忍撑着头望着窗外,眼神飘飘荡荡。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之专......” 柯祖明似抑扬顿挫却又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却勾不回他的魂。他的魂灵慢慢悠悠地飘到朱家,飘到朱家因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败落的后花园里,他的果骝正拴在树下,嘴里嚼着几缕干巴巴的枯草。 四百两一匹的矮马,连根新鲜的青草也吃不上。 死婆娘! 他愤恨地一拍桌子。 耳边的念书声停止了,安安静静,只有风从身边轻轻吹过,怕惊扰了两人似的,格外轻柔。 他抬眼望去,柯祖明正站在他身侧,低头看着他,眼里既无愤怒,也无讶异,似见惯了顽童冥顽不灵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 柯祖明既不责备他,也不哄他,也不继续念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要看到地老天荒,天长地久。 地的那一头是荒凉,天的那一边是虚无。 佘非忍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摊在桌上的书页上,那些由一根根小木棍似的笔划凑起来的字终于进了他的眼。他默默地读了一遍,似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他举起书本:“先生,我读给你听。” “哦好。”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后边的先生尚未教,我还不会。” 柯祖明的眼里总算有了些波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不多时日,花刚谢,果未结,《三字经》上的字和意,佘非忍都认全了。 柯祖明反复挑着其中的字行随意抽问,他也字字清晰,未曾认错。除了因腕力不够,写出的字有些歪歪扭扭,却也笔画准确,几无差错。 过目不忘,天资聪颖。 ------------------- 灵山。 日子安静如流水,淙淙间,数月已过。 胡不宜已经会翻身,会自己抬脖子,也会自己从篮子里爬出去了。 灵清观虽建在山腰之上,观内却四季如春,尤其艳阳高照时,观里暖和得只着一件薄衣即可。若是仔细看,能看到观上扣着一层薄而透明的结界,正是这结界,把温暖留在里头,结界的顶上还开了几个不大的口子,用来释放多余的热气。 有些鸟儿飞过时,便无意地落进洞内,进入道观。此时灵清观的围墙上,正停了几只花色各异的鸟雀。 胡不宜趴在寝宫门口的地板上,抬头看着它们,口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想吃。 想吃鸟儿了。 它们细脆的骨架,鲜甜的血肉,混着碎裂羽毛的咸香,像是昨日的记忆,似乎一转头便能回到过去,重新品尝它们的美味。 这几个月,只有宣六遥用竹勺刮的水煮蛋黄,猪肉也是切得细细碎碎,捣成肉浆,几乎吃不出肉味,偏偏本已清淡的菜里又不舍得放盐似的,寡淡得挠心挠肺。 自己现在不是会爬、会抓了么,自己抓只鸟雀尝尝。 门外的石阶只有三级。 胡不宜偏偏不走石阶,却从侧边的斜坡像条虫子似的慢慢拱着滑了下去,再一路爬到围墙底下。她试着将手扶上墙面,可惜墙面光滑,无处安扶。站都站不起来,就不要想着爬上围墙捉鸟了。 美食当前,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啾啾,啾啾。偏偏这些鸟儿似知道她的无可奈何,在她头顶上鸣叫得越发起劲,似在嘲笑她的无能。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一只圆滚滚、脖颈一圈橙黄的知更鸟站在院中的井沿上探头探脑,滴溜圆的小眼睛好奇地望着正向它爬过来的婴儿。即使婴儿已爬到它跟前,它也不知飞起避让,毕竟它自在灵山中出生以来,从未遇见过想吃它的人类。何况眼前的婴儿连牙都未长出,腿还未站直。 婴儿滴着口水,扶着井栏,用尽吃奶的力气,努力地站起来。 这么近、这么小的一只鸟都抓不住的话,她胡不宜枉为八百年的灵狐。 一用劲,真的站起来了。她心中美滋滋:鸟儿鸟儿,我来了。 一只小手伸向知更鸟,不料腿一软,她咚地跪下来,圆鼓鼓的额头哐地撞上青石做的井栏。 眼前爆出一团火花,散成满天金色的星辰。 大白天的怎会有星辰,闹什么妖蛾子哦,不是星辰,是烟花。烟花璀璨,转瞬即逝。漫天席地掩上来的,是从额头处弥散开的,无边无际的生疼生疼。 “哇啊--”宣六遥,你不管管我 咕嘟咕嘟--回应她的,不是宣六遥,却是一阵低沉的声音,似有水浪翻滚。那声音,只是一墙之隔,又近在耳边。胡不宜止住哭嚎,凝神静听。 呜-- 第36章 养儿大法 翻浪中似夹杂着低吟,远远近近,很快低吟声似一个庞大的水泡,将她笼罩其间,忘了天地是何色。 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声音。 她抬起头,却发现周遭天色已变,原本艳阳高照,此时自己却被包裹在重重灰蓝色的迷雾之中。这迷雾,厚厚叠叠,又丝丝缕缕地来回流动。她看不清迷雾的边界,不知它只在院中,还是已笼罩了整个大地。 迷雾中伸出一只灰黑的大掌,大掌似鹰爪,五根指甲厚如笋、长似钩,掌心无比厚实,整只掌的皮肤很是粗糙,掌背上凸起颗颗硕大的颗粒,像一块会动的嶙峋石头。此时正掌尖微拢,缓缓向她抓来,似乎要将她拎起,带入那重重迷雾之中。 灵山一向风平浪静,气候怡人,从未有过如此可怖之物。 宣六遥明明就在寝宫内,为何此时还不见人影胡不宜仓皇四顾,眼前只有重重迷雾,连这宫殿,也被灰蓝迷雾挡得不见踪影,天地间,似乎只有一角井栏,和井栏上伸出的一只可怖魔掌。 呜--呼噜--- 低吟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从井底传出。似乎井里有一只妖怪,趁着她落单,想要将她捉进井底,丢入一张血盆大口,卡巴卡巴,当成一颗鲜嫩的菜瓜吃掉。 胡不宜在心里哀嚎,不,不,她不是菜瓜。她是一只活生生的婴儿,她还要长大,跟灵蛇真心换真心,找回内丹,修炼成仙。漫漫生涯,才刚开始,怎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变成一只菜瓜,死在征途的开端 惊惧之中,她四肢并用,往后退去,却仍遭不住井里的怪物手长掌阔,眼看就要将她包住。 “啊啊嗯--”她扯起嗓子叫喊。 惊慌时,唯一想到的就是宣六遥。若是这么死命喊他都听不见,那没办法,她胡不宜今日命当此劫,来世再见。 一颗尚未强健的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满眼都是那向她收拢过来的尖长指甲和掌心上的灰黑疙瘩。 突然那大掌在她眼前停止。 掌上出现千百根浅白丝线,将它缚了个结结实实,再也动不得。接着,那原本大如铜盆能包下整个她的灰掌迅速缩小,变得跟胡不宜的手掌一般大小,那小灰掌连着的四足生灵似一条蜥蜴。胡不宜尚未看清,那些白丝线轻轻一抖,蜥蜴落回井里,“咚”的一声,溅出无数水花。 顿时云雾俱散,眼前一片亮堂。 宣六遥手握拂尘,站定在井台边,低着头向她看来,脸上倒也不惊不怒,只是带着些许责备。刚才缚住那蜥蜴的,应是他手中的拂尘长须。 有惊无险。这蜥蜴差点把胡不宜送回了灵台山。她仍是有些后怕,抬头问道:“咿咿喔喔--”(宣六遥,那是什么妖怪) 也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宣六遥不仅不回答她,反倒教训起来:“胡不宜,现在会爬了是不是竟敢背着我偷偷跑这院里来了,也不怕被井里的恶龙吃了。” 教训了还不止,他还动了手。拂尘的长须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总觉着有些气急败坏。 拍得不算疼,胡不宜仍是心中不愤。明明是你看管不严,把我一个只会乱爬的婴儿扔在一边,院里又养了妖怪,怎地这会儿怪起我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婴儿来可惜她此时连牙都不曾长,要不然,他敢冤她,她就敢咬他。 她心头一阵委屈,除了哭,无计可施:“哇啊--” 哭声陡然响起,院墙上的飞鸟被惊得起身乱飞,在结界中慌慌张张地来回逃窜,慌乱间却找不到结界的出口,柔韧的结界将它们弹来弹去,平空上演了一场乱糟糟的马球大赛似的。 惹了事的小可此时倒是安生得很,井中安寂无声,连个泡也不曾冒起。 毕竟,胡不宜的哭声惊天动地。 宣六遥耳中轰隆作响,偏偏西墙上又露出一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上央堵着耳朵大喊:“六遥,快让她别哭了!吓得我差点走火入魔!” 唉。 宣六遥轻叹一声,败下阵来。他蹲下身子哄胡不宜:“好好,我的错。你别哭了。” 她辛辛苦苦挨了打、开了腔,哪能这么容易,说不哭就不哭了胡不宜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了他脸上的无奈与挫败,那种求饶似的表情分明在说:哭得真好听,你再哭厉害些,我叫你爷爷! 这不小事一桩嘛,胡不宜得意洋洋,继续冲着他亮开嗓子:“哇啊--哇啊--” 宣六遥扑通跪倒在地,差点朝着她磕头。总算理智拦住了他,他晃晃脑袋,将堵得满耳的嚎哭甩一甩,强撑着爬了起来。 “胡不宜,你看这是什么” 他顶着震耳欲聋的哭声将她抱起,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右手指凌空一搓,一只手指长的五色孔雀站在指尖上,长尾轻颤,慢慢地展出一个翠绿的尾屏,屏上点点金光,闪烁不已。孔雀本就美丽,微缩成手指大小,更是极尽精致。宣六遥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嘴角得意地微微翘了起来。 胡不宜的哭声带着一丝尾音缓缓停下,她好奇地望了望。她见过孔雀,仙界的灵台山里多的是,但这么小的,还是头一回见。只见这只精妙的小孔雀时而展屏,时而抖尾,还跨着两只脚左蹲蹲、右蹲蹲地做起怪模怪样的东西,煞是可笑。 “嘎嘎--” 胡不宜咧着嘴笑。她在脑海中把宣六遥的脑袋按了上去,看着他这么跨着脚左蹲蹲、右蹲蹲,转圈圈、抖尾巴......她笑得更厉害了。 指尖上的孔雀跳得更起劲。 胡不宜看着看着,突然觉着牙床发痒,眼前的小宣六遥一边摇摆着,一边伸出手指勾她:吃我呀,吃我呀。 好嘞。 胡不宜在心里应了一声,两只肉肉的小手往前一抓,抓了个满满当当,那是羽毛和血肉的触感。咬下去,满嘴的......羽毛,劲弹的皮肉,却没有微甜的血液。 假的毕竟是假的。 哎,将就着吃吧。先开个荤再说,磨磨牙也好。她决定不介意了,嘴里却一空。宣六遥将小孔雀拔了出去,一甩手,被咬得脖子耷拉的孔雀变成片片翠叶,在空中洒成一场绿雪,慢悠悠地落了下去。 到嘴的孔雀没了。胡不宜遗憾得直尖叫。 宣六遥捏住她的脸颊,往她嘴里上下看了看,喃喃自语:“看来是要长牙了,牙痒。早知养她这么麻烦,我就不带她来了。”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求着他带似的,知不知道我乃仙界一灵狐,让你养我是你的福气。胡不宜顿时恼了,一双手直往他的脸上扒。 宣六遥躲闪不及,白晳的皮肤上被扒出两道细细的血缝。他看不见,但是手一抹,见着掌心的血痕,连着脸上细细的疼痛,他便知道了。 就这么被打了,不说反抗,他连指责也不敢指责一声。 宣六遥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淡淡的愁意,他迷茫地望向天空,将修长的脖颈露在胡不宜的眼前。胡不宜又在脑海里长出两颗尖长的牙齿,将他的喉咙咬出了排排血窟窿。 “回屋吧。”宣六遥终于轻叹一声,将她抱回屋里。 案上,有一本书册,封面上方方正正五个字:育儿十八法。 书里说,婴儿的牙齿破床而出时会发痒,故而,无论它们手里够到什么,都会往嘴里塞。宣六遥看着那几行字,眉头皱起,都会往嘴里塞桌子板凳小椅子呢 转头一看,胡不宜正抱着桌角啃得不亦乐乎,清冽冽的口水从桌上直淌到地板。 他赶紧翻过一页纸,看看书里还说了什么。 没了。 他楞了一会,才想起找了半只苹果换下她口里的桌角。趁着她一口一口地磨苹果还算安生,他赶紧去找了一颗够她磨半日的玉米棒放在她脚边,才把视线转回到面前的《育儿十八法》上。 书册厚厚一摞,有字有画,画笔简陋,几无乐趣,字体密密麻麻,恍如天书。不,天书比之还好懂些。 心头浮起一阵难言的浮躁,宣六遥合上书册,算了,不看了。随缘养吧。 他又看向胡不宜,那半只苹果正捧在她手里,她往嘴里塞着咬一会,又拿出来看看,又塞回嘴里咬咬,又拿出来看看。约摸也是咬着一些肉的,虽然口水满溢,她仍是满意地咂咂嘴,继续像模像样地啃咬着。 粉嫩得牙床上,似乎那两粒润白也越来越明显,看来长牙就在这几日了。往后能吃的东西多了,也不用下山去找嬷嬷吃奶了。 他看着她前襟上滴滴口水印,忍不住想要逗逗她:“胡不宜,不如把你送到阿花嬷嬷处养着吧。” 胡不宜吃了一惊,半只苹果塞在嘴里忘了拿出来。她抬眼看他,抗议道:“喔喔!”(不要!) “你同意了明日就把你送去。” “喔喔啊啊!”(不要!你敢!) “今日就要去呀好,我今日就把你送过去。” “喔喔啊!”(不许去!) “好好,我们此刻便去。” 宣六遥抱起她,高高兴兴地出了屋,像是因为马上要甩了一个累赘似的,一脸的神清气爽。 胡不宜顿时万念俱灰。她虽然有些看不上他,觉着他一个凡胎俗子,即便长得俊秀,也是远远比不上无境上仙的。上仙曾答应会来找她,但那也不知猴年马月的事情。 只是这半年里日日由这小少年照顾,她已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依靠。 谁想他,暖时是暖,绝情时,却也绝情得没有商量。 被抛弃就被抛弃吧,偏偏自己像一只包袱似的,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由人摆布,毫无尊严。胡不宜不由得悲从中来,也没了心思嚎哭,只是滚烫的泪水落下,心里更是想着:我不要灵丹了,我回去行么做一只灵力低微,永远也修炼不成的狐狸也无妨。 可是似乎不行,宣六遥抱着她,义无返顾地往外走。 道观门口,他们被上央拦住了:“你们去哪里” 第37章 雪天下山 胡不宜心里一喜,却又仍是一悲。他都决定送掉她了,就算上央先生拦下来,她也不再相信这个小少年了。 宣六遥本来就在逗她,不想这么早说了实话,随口编道:“师父,我带胡不宜出去走走,顺便下山给您买些吃食。” “下山” “是。” “今日外头冷得很,这小娃儿抗冻么” 这观内有结界,一年四季都很温暖。但是没有结界的地方就一下子冷了很多。宣六遥醒悟过来:“......我这便给她裹上棉衣。” 胡不宜是婴儿,个子长得快,他们根本没有替她备上合身的棉衣。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等他们到了观外,胡不宜已经变成了一只......不倒翁。 因为宣六遥给她找的棉衣,是一只粉底金丝的大口袋子,袋子的夹层里铺了棉?和羽绒,袋口上还缝了斗帽。她的身子在袋子里,头露在袋口外,斗帽戴上,粗棉绳一收,她就成了一个圆滚滚软扑扑的球。 这只不倒翁不太安份,一双手总是隔着棉袋戳他。大约在他把她灌进棉袋子时她已经想通,嬷嬷养就嬷嬷养,谁养不还一样 心情好了,就有心思跟他玩闹了。 动来踢去,总不是太好抱,宣六遥又拿了竹篓,将她灌了进去。这下好了,清净多了。 宣六遥背着竹篓,和上央打了个招呼,这次是真的出门了。竹篓差不多有他身量的一半多高,胡不宜靠在竹篓边,露着张粉嘟嘟的脸,一双冰亮灵活的大眼睛不停地东望西望。 满山遍野金色的阳光铺洒,白雪厚厚地堆积着,时不时地露出些浓绿的松柏枝叶。雪地上,锦彩松鼠从这根枝头跃到那根枝头,将积雪抖落得纷纷扬扬,似又下了场小雪一般。 雪花蓬蓬地落上胡不宜的脸蛋,滑丝丝、凉冰冰。 她很想跳到雪地里撒个欢,用蓬松的大尾巴掀起满场风雪,把刚才那只松鼠埋在底下只露出一颗头颅,然后逼它:跟本小狐道歉! 想着就要做。 她双腿一蹬,像一颗沉重的大粉丸子从竹篓里滚出来,一头栽进路旁的雪里。 宣六遥只觉身后一坠,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被竹篓垫了一垫,他啪叽坐在山路上,待站起身时,却觉着背上轻落落,再拿下竹篓一看,篓子空了! 啊这...... 他诧异地往下望望,山路上的雪白净完整,往上望望,一行脚印深深。 就是不见胡不宜。 哎 他倒过竹篓抖了两下,篓内空空,也没有她。 余光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动弹,往旁边一看,一只粉袋子半插在雪地里,里头不知什么东西,正使劲地蹬来蹬去。 啊,胡不宜! 他猛地醒悟,扑过去拔萝卜似的拔出粉袋子,胡不宜吐着满口雪水,白亮亮的细雪糊在脸上,似扑了一层亮粉。 “哈哈哈!” 她的模样如此好笑,宣六遥怎能放过嘲笑她的机会。 未等宣六遥笑声落尽,只听“吐”的一声,喉咙里溅进了什么,丝丝冰凉。他闭上嘴看着她,眼睁睁看着她又朝他吐了一大口雪水,糊了个满嘴满脸。 修道就是修心,修心就是修道。这颗心,修掉的是得失和妄念,修掉的是痴癫嗔怪,只剩本真和静笃。世间万物,不论得失,即便遭千人唾骂,万人毁谤,都牵不动自己的那颗心。 何况,只是胡不宜的一口雪水。 又算得了什么。 转世上仙宣六遥坦然地用衣袖抹了抹脸,一声不吭地抱起胡不宜,抬脚将竹篓踢上山。竹篓咻地一声不见了踪影,想必正正好落在灵清观的门口。 他嘴上没说的是:看到没若是你再不听话,被踢的就是你,这竹篓就是你的下场。 胡不宜果然领会到了,乖乖地闭上嘴,好歹脸上已吐干净了。 宣六遥大仇得报似的,转身往山下走。 走了几步,他便后悔了。 手里抱着个半岁婴儿,下山的石路满是积雪。若是低头看路,胡不宜就要往下倒,若是抬头看天,他就看不见石路。还得防着脚底打滑,一步一步,简直是慢慢挪下去。 罢了,本来就是逗逗她,然后顺便去一趟山下。既然这么难,便回去吧。 此时已下云层,看得到山脚下茫茫大地,黑白相间映染,那是白雪与黑瓦,似一幅巨大的写意画,漫无边际,令人心旷神怡。 宣六遥站在山路上入迷地眺望了许久。 无数轮回中的黑暗与痛苦,如同被这厚厚的白雪覆盖住,再看不见踪影。他的心里,只剩下这白茫茫大地,偶尔出现的,亦是安静的灵台山。 胡不宜已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好一会,此刻有些厌了,她将视线转到他的喉咙,他的脖子修长细嫩,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想必咬起来鲜嫩得很。 连口水都淌出来了。 她张开比樱桃还小的嘴一口咬上去,尚未冒头的乳牙艰难地磨着他的皮肤,试图啃出一点热血来。冰凉凉的脸蛋蹭在他脖颈上,滋味如同冷雪灌衣。 宣六遥正沉浸在悠远的雪景中,不禁出言抗议:“胡不宜,你啃我脖子做什么” 她吭哧吭哧啃得起劲。 啃了做什么被她啃过的脖子的生灵,从未问过这句话。 只是他的皮看着薄,啃起来又似乎厚了些。她略略退后,又啊呜一口重重咬了下去。 宣六遥被扰得没了看景的心情,回身抬起腿准备上山,不防脖颈处传来一阵生猛的疼痛,有一种被割喉的感觉,他瞬间头皮发麻,阵脚大乱。 哧地一下,他的脚底往上一抬,身子一仰,胡不宜飞了起来,又落在他怀里。 他的背跌在山路的雪上,顿了一顿,随即头顶一凉,身侧腾起无数雪花,棵棵雪松飞成一条曲曲弯弯的线......。 停! 他在心里喊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滑,直到山脚。他抬头望望,灵山巍峨,半山罩着深雪,白白绿绿。 好险。 还好有结界。 宣六遥松开紧抱着胡不宜的手,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心里一阵后怕。 灌在棉袋子里的胡不宜也懵着,像个球似的滚下,落在他的臂下,也是仰面朝天,动也不动。 天蓝蓝,云白白。 看天上那朵白云像什么像一只狐狸,像仙界的她。 那朵白云又像什么还是像一只狐狸,像掉入堕仙池前的她。 会跑会跳,会纵会跃,还会说话。 此时的她,灵魂被封印在一个婴儿的身体里,只能躺在雪地上,等着宣六遥来抱。 若是他不抱起她,她能这么天长地久、天老地荒地躺下去。 宣六遥爬起身来,将身上的残雪拍得“蓬蓬”作响,雪花掉落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凉。 故意的吧 胡不宜气愤地吐了一口,可惜他的脸离得有些远,不但没吐到他,还,落回了自己脸上。 宣六遥拍完自己身上的雪,又把她竖起来,拍打棉袋上的雪,残雪拍尽,棉袋粉粉的,衬着胡不宜粉粉的脸蛋,真是可人至极。 既然已经到了山脚下,那就把该办的事办了吧。 “走,把你送阿花嬷嬷家哦。” 他把胡不宜往肩上一扛,气定神闲地往村庄走去。 笃笃。他敲起阿花嬷嬷家的屋门。胡不宜心想,当真是要把她放在这里了。真是薄凉至极。 宣六遥却未把她递给嬷嬷,只是递了个钱袋子:“嬷嬷,这半年麻烦你了。” “不要不要,宣小真人客气了。” “要的要的。” “不要不要。” ...... 两人推来推去,似乎在比谁的力气更大。 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少年,力气相差不大,是以僵持不下。胡不宜在中间被带着晃来摇去,眼前两只手打架似的,拳来掌往,她一时看花了眼,只想喊:“你们都不想要,给我好了啊。” 她只能尖叫一声。 叫声响时,钱袋子正好在嬷嬷手中。就像击鼓传花,鼓声定胜负。两人看看胡不宜,又看看钱袋子,尘埃落定似的,各自松了一口气。 --------------- 京城佘宅。 佘非忍虽然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但他的学习进度不算快。 柯祖明并不打算让他太快地学完,他在佘家教多久的书,就拿多久的俸薪。所以慢慢地,有助于他细水长流地多拿些薪水。 下午的时间改成了练字和省思。 柯祖明默默地坐在前头,佘非忍安静地坐在对面。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只学不思,如美味佳肴,只有口舌之欲,而无消化之养,除了积食,而无一丝一毫之营养。还有,你的字离大师还差一千次的练习。” 先生说的有理。 一大一小相对而坐,一半练字,一半省思。 佘非忍每每坐上半个时辰,屁股便滑滑溜溜地坐到窗边去了。窗外有风吹进,时而东风,时而西风,后花园的树叶倒是慢慢转黄,眼看着夏尽秋来。 一转眼,他失去果骝快有半年了。它是他拥有过的最稀罕的玩具,还是活的。他记得它温顺明亮的大眼睛,记得坐在它背上踏实安稳的感觉。 失去的,总比眼前的,更令人牵挂。 也不知它在哪里是在皇宫,还是在某个大臣的后花园里,它的背上,是不是骑了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公子 他对着窗外发呆,不知不觉魂灵游游荡荡。 他竟看见了果骝,一个女子骑在它背上,稳稳当当地往前走着。女子的背影看着似是个年轻姑娘,身形像是朱青颜。他的视线往前移去,果骝的前头,有一个男子正牵着马绳,慢慢地走着。视线前头掠过的一些枯枝败叶,若那女子是朱青颜,那这个地方就是朱家的后花园。 而那个男子,背影有些像父亲佘景纯。 啾啾。 一只灰翅黄肚的黄鹂在窗外飞过,打断了佘非忍的神游。 他回过神,刚刚竟睁着眼做了一个白日梦。 黄鹂鸟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似在逗弄着这个被困在课堂里的五岁孩子。 他想去捉那只黄鹂了。 佘非忍偷眼看柯祖明,他坐在前头,眼帘下垂,似睡未睡。不过,看他的头点啊点,大约跟睡着也差不多了。 第38章 蚂蚁之好 桌上有一只蚂蚁爬过,许是走错了路,许是知道佘非忍已多日未吃过蚂蚁,自己跑来慰藉他空虚的肠胃。他慢慢低下头,伸出舌头,轻轻拈住这只灰黑的小蚁,原来用舌头的感觉更好。他似听到了蚂蚁在嘴里爆浆的声音,嘎嘣脆响。 一只不够。 前头柯祖明的头几乎垂到了书案上,佘非忍放下书册,踮着脚尖偷偷地走出教室,撒腿跑进后花园。 秋日里的后花园有些萧瑟,空无一人。 蚂蚁窝大多空了,他翻了许久,才找到幸存的一窝。黑色的蚂蚁们急急慌慌地四处逃窜,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拈起,他干脆趴下身子一边捉,一边伸出舌头沾取。 一抬头,柯祖明捏着书册,站在不远处,正楞楞地看着他。 糟了,竟被他逮了个正着。 “先生,今日之事可不许跟我母亲提起。” “这个......” 佘非忍恐吓道:“我母亲可听不得旁人说我一句不好。你若告了状,想必第二日便不用来了。” 柯祖明微笑起来:“你母亲不怕我说出去么我若仍在佘家,顾及主家面子,断不会乱说。若是把我辞了,佘家小公子爱吃蚂蚁的怪癖,我也没有义务替你隐瞒着了吧。” 有道理。 这算不算被他抓了把柄佘非忍哑口无言,被柯祖明押着回了教室。 第二日,佘非忍一到坐馆,便闻着空气里有甜甜香香的味道,而这甜香中,又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酸,是他熟悉的蚂蚁的酸香。 他嗅着这甜与酸混杂的香气,慢慢走到柯祖明的跟前。 柯祖明好整以暇,任着他在教室内随意地走动。他的手边有一只白色的茶碗,碗上盖着盖,那股浓烈的香气正是从这茶碗中传出来。 这茶杯里有蜂蜜和蚂蚁 佘非忍已经确定这两样香气是什么,只是不太敢相信,它们来自于柯祖明的茶碗里。他侧耳凑近碗盖,碗里似乎有悉悉嗦嗦的声音,极其细微,又极密集。若是普通人听着,此时应当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偏偏他不太普通,立刻觉着了一阵兴奋。而柯祖明似乎并不打算管他,自顾自地盯着眼前的书页,余光里却一直在注意着他。 他捏住碗盖,小心地打开。 顿时,密密麻麻的黑小粒子从茶碗中四散溢出,正是他爱吃的蚂蚁。碗底有一块蜂蜜,许多蚂蚁已被沾在上面动弹不得,却有更多的蚂蚁,尚未被沾住。这茶盖一开,见着亮,它们便四处逃命。 若是旁人见着,早已头皮发麻,或许惊叫着摔烂茶碗逃之夭夭。 柯祖明却不担心会吓着佘非忍。他笃定这孩子会喜欢这样的礼物。他往边上让了让,免得让那些细小的蚂蚁爬上自己的衣袖。 不过翻了两页书的时间,等柯祖明侧头来看,茶碗已是干干净净,连着那块用来作诱饵的蜂蜜也不见踪影。 佘非忍满意地捧着茶碗,舌尖仍在碗边舔来舔去。往后,他不用担心柯祖明会去跟朱红颜告状,口袋里的两块耳屎也就用不上了。 他原本打算用耳屎毒哑柯祖明,因为听说吃耳屎会变哑巴。 两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 佘非忍趴在柯以明身侧的书案上,托着腮看他:“先生,你真聪明,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无它,投其所好而已。” 一语双关,也不知这“其”字指的是蚂蚁还是佘非忍。 “那先生的所好是什么” 柯祖明知道了他的喜好,就像掌握了他的虚处一般。若是佘非忍不能同等地知道先生的秘密,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柯祖明瞥瞥他,淡笑一声:“吾之所好,已不可得。” 已不可得为何他想要的是什么佘非忍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得不到的,除了果骝。大约是像那果骝一般,即使得到了,也有父亲将它夺走。对于他来说,果骝便是属于已不可得的“所好”。 失去“所好”,心里自然失落得很,也牵肠挂肚地很。他也只能安慰柯祖明:“直不可取,另辟蹊径。” 不知他哪里听来的,顺口就说出来了。柯祖明心有所动,眼睛一亮:“哈哈,妙,妙。” 也不知妙个啥。 不过看他眉头的郁结舒展,竟像是从心底里开心起来的样子,佘非忍也有些高兴,拉过柯祖明身前的《三字经》,随意地翻开念道:“人之初,性本善。” 柯祖明来了兴趣,自打他功名被剥夺后,他就有意无意地远离了往日的同窗与好友。他平素里喜欢乱七八糟地瞎想,想不通的,也只能自问自答。 他突然想和佘非忍聊一聊:“你说人这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呢” 《三字经》学的第一门课便是人之初,性本善。 什么善、恶,佘非忍哪能明白,不过,他不愿轻易地说自己不懂,想了半晌,慢吞吞地答道:“有些人性本善,有些人性本恶。” “你是说有的人天生善良,有的人天生邪恶” “是。” 柯祖明微眯眼睛:“那善的人就不会恶,恶的人就不会善么” “会吧” “会,还是不会” “会,不会。” 佘非忍低下头,不打算再跟先生讨论这个问题。他连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都搞不明白,哪知道它们会不会变来变去一个人难道只有善或只有恶么,他不能又善又恶么 就像一杯清水滴入了一滴墨汁,它就不能又清又混沌么 -------- 学习进度又变快了。 下午的省思时间取消,换上了正课。看样子,柯祖明不打算偷奸耍滑混日子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一年时间过去了。 佘非忍囫囵吞枣地学完了考试需要的书籍,大致就是四书五经这类的。之所以称为囫囵吞枣,是因为他只是识了字、懂了表意,以他眼下的人生经历,不过半懂不懂。不过无妨,朱红颜当初请柯祖明的时候也只是说识个字,并未打算念完便去考秀才。 这日午后,实在没有新的功课了,两人又神游千里之外。 不,佘非忍的神思只在十里,他又做上了白日梦。梦里看到母亲气冲冲地冲去了朱家,跟朱青颜起了争执。不多久,母亲扬手打了朱青颜一巴掌,哭哭啼啼地走了。 这个姨母,在梦里也不忘气他母亲。佘非忍恨不得也上去抽她。 啪。 前头的柯祖明合上了书,惊醒了佘非忍。 “非忍,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了。往后,你且跟着别的先生,或是自学自省,也是可以的。”柯祖明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让佘非忍觉得很是突然。 “先生要去哪儿” “多谢你之前点醒我,我已联系了做官的同窗好友,去做他的幕僚。一样可以凭一己之力,为民为苍生,做一点微薄的贡献。” “先生......” 佘非忍一半心思仍系着刚才的幻象,一半心思又被柯祖明突然的辞别打得纷乱,一时不知做何回答,只得眼睁睁看着柯祖明潇洒离去。 为民为苍生......说的好听。教书育人,就不是为民为苍生了么直等柯祖明不见了身影,佘非忍才想起如何回他。 ---------- 柯祖明就这么突然辞别,留下小半日余暇无从打发。照顾他的香莲一向不陪读,此时照例又不知溜哪里躲懒去了,不到酉时她是不会出现的。 佘非忍又去后花园翻蚂蚁窝。不过一年,他用蜂蜜或果糖已将园子里的蚂蚁全捉完了。 捉不到蚂蚁,他又盯上了树上的小鸟。那些雀儿似感觉到他的召唤,小眼睛情不自禁地向他看来,痴痴呆呆,如遇见了命中孽缘,一头栽倒树下,再不动弹。 一只,两只,三只。 三只倒霉的鸟雀撞进了他的眼底,不多久就凑满一盘菜。 他之前有一次也尝试过吃生的,只咬了一口鸟颈,就被香莲发现,她大惊失色,用胰皂几乎擦破了他的嘴唇,胰皂水溢进他的嘴里,那种奇怪的味道让他一整日未吃下饭。 所以他打算把这三只鸟拎给香莲,让她做熟。不曾想此时还未到酉时,香莲来找他了。 找他便找他,到了后花园却不过来,只傻傻地站在入口处看着他。她的眼泡红肿着,微张着嘴,眼里满是悲切。 捉个鸟而已,倒像死了她爹娘一般。佘非忍在心里嘀咕一句,将三只扒光了的雀儿递向她:“我没吃它们,拿去。” 她却不接,仍是一脸的傻呆,身子微微颤抖着,眼泪不住地淌下,落湿了衣裳。 她痴痴傻傻的模样让他有些看不过眼,他皱皱眉头:“怎么了,被我母亲责罚了她看到你偷懒了” 香莲慢慢蹲了下来,想要说什么,嚎啕声却喷薄而出。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极力掩饰着悲伤。 至于么 顶多被打了几下,至于哭得这么凄惨么,还不如他一个六七岁的小儿。 “好了好了,我去跟母亲说一下,让她不要责罚你。” “小公子,夫人她......” “她怎么了” 香莲却又站起身,用衣袖擦干眼泪,恢复了冷静:“小公子,该回屋了。” 这才像个大人的模样。 佘非忍总算有些满意,跟着她往前边的院子走。 还不曾走到,他看见母亲的屋前站着好些下人,神色仓惶。父亲急匆匆地往屋里走去,一脸铁青,似出了很大的事。 母亲出什么事了 第39章 郎情妾意 佘非忍这才着了急,撒腿冲进屋,朱红颜并未像往常一样前来迎他,她和衣躺在床上,父亲站在床头弯着腰看她。 莫不是母亲生病了 可为何采月跪在床前哀哀地哭 他冲上去拨开采月,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朱红颜直直地躺在被子上,双目紧闭,下颌处一道紫黑...... 她这是怎么了 母亲是跟父亲吵架了吗 他伸手去推她,着急地喊着:“母亲,母亲你起来......” 她仍是闭着眼不理他,她的身子硬硬的,那种触感,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外祖母。 “小公子,我们出去吧。”香莲又捉住他的肩膀,想将他推出去。 “母亲,母亲你起来!” 他用力挣扎着、喊叫着,不肯离去。 佘景纯弯着腰,一双眼失神地看着朱红颜,似不相信眼前的情形。 他的夫人一向安稳温和,几乎从未见她发过脾气,下人们对她也称赞有加。他很少管家里的事,家里这么些年也太太平平,几乎没有什么事会烦到他,以至于他除了回来歇息,都没有花多少时间留意这个家。 她怎么就突然悬梁自尽了呢连封遗书也没有。决绝又无情地抛下他和佘非忍,抛下这个家,自顾自地,说都不说一声,便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只因为,他说要纳朱青颜为妾 他以为她会高兴,因为她一直操心着妹妹的婚事,担心她没有个好去处,如今他替她安排了,夫人怎么就不高兴了呢若是她不愿意,她哭一场、闹一场就罢了,怎么如此性烈。 纳个妾怎么了 夫人自己还提过要替他纳妾,他没有同意。如今他想纳了,她却不愿意了 佘景纯怎么也想不通,他看着朱红颜腊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哪怕佘非忍在他身侧哭叫,也不曾看一眼。 屋子的空处,一把椅子摔倒在地,椅背上,堆着一团凌乱的白绫。 佘非忍看着这团白绫,直到身子被香莲推出门外,才回头哭着问:“母亲怎么了香莲,我母亲怎么了” 宅子里,有佘非忍自己独立的大屋,与朱红颜的屋子斜斜相望。香莲把他带回屋中,边哭边说道:“小公子,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去取饭。” 香莲出了屋,佘非忍想要再去母亲的屋,脚下却失了勇气。 他此时一闭眼便能看见母亲惨白如纸的面孔,他读了那么多书,自然也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死亡离自己那么近,竟然发生在自己最亲的母亲身上。 昨日见着她时,她仍鲜美得如一朵雍容的牡丹花,身上散着温甜的香气。而今日,花谢人凋零,阴阳两相隔。 他佘非忍,在溺爱中长大的佘小公子,转眼之间便失去了母亲。 一颗心,坍塌了半边。 他望着外头的暮色降临,心里凉嗖嗖的。 等香莲端着饭菜进来,他紧抱着自己,瑟缩在门后,一双乌亮的眼睛失了神采,只楞楞地从门缝里望着外头。 香莲的泪立刻又涌上来:“小公子,该用饭了......呜呜......该用饭了。” 说是让他用饭,香莲自己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扑簌簌地掉进他的饭碗,最后,主仆两人谁也不曾吃饭。香莲搂着他坐在屋门口,远远地望着朱红颜的屋前,那里下人们不停地走来走去。 很快,宅子里挂满了白灯笼和白幔,佘非忍被披了一层白色的麻布带到正屋。 正屋里,一口硕大的棺材正放其中。两枝粗大的白色蜡烛燃着惨白的烛火,不停地滴着烛泪。 父亲也披着麻。 姨母朱青颜也来了。 她跪在棺前,哀哀哭泣:“姐姐,你怎么就走了呀,留下我和非忍,还有姐夫,我们该怎么办呀” 佘非忍想起了他神游时见到的幻象。那些,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的发生 他盯着朱青颜,她的头埋着,看不清脸上可有真切的悲伤与眼泪。只看到父亲过来轻声安慰她,她把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似倒非倒,楚楚可怜,伤心得......连眼皮都不曾哭肿。 帕子在眼下轻轻点过,蜻蜓点水,怕弄花了妆似的。眼皮倒是红红,那缕红在眼尾处轻微飘起,似哀似怜,却更添几分妩媚。 “姐夫,往后我怎么办” “放心,我断不会不管你。” 两人轻声细语,相互依偎,情深意重。 也怪不得佘景纯—— 朱家家道中落,朱青颜父母双亡,又是鲜嫩的年纪。他不忍她如此落单,自己宅子里都没有余暇照顾,却总会抽空去看望她,劝慰她。 总归是家里的牡丹花不够香,时不时要闻一些百合花的香气,才觉着日子有了意思。 又或许,年轻时一心奔着仕途,不曾好好体会美人柔情。等他想体会了,身边人已失了韵味,总得要更鲜嫩些的,才合得上才子与佳人。 也恰好这个佳人,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真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是害了朱红颜,又丢下佘非忍。 ---------- 葬礼结束,佘宅没了主母。 宅子里显得冷清多了,佘景纯仍是早出晚归,将宅子丢给了管家福叔。管家自然不像主母那般是宅子的主心骨,虽管着家,手里边只有用来支出家用的银子,将来下人们的月薪,还不知能不能按时发放。 所以虽仍有那么多仆役,却个个做事时少了一份劲头。 佘非忍焉头耷脑了好几日,除了采月和香莲,其他那些下人们,见着他时,也少了许多往日的尊重,有时连个正眼都没有。他也算是初尝了人情冷暖。 这日香莲去厨房端了饭菜回来,嘟着脸很不高兴。 没了朱红颜,连着饭菜也差了许多。原本长湖香米、山珍海味虽不说应有尽有,但也常有珍稀的食材,又经精心烹制,如今倒好,米饭里掺了苞米粉,平空糙了许多,荤菜也只有些简单家常的。厨房不再另外给他烧菜,只说老爷就给了那么些家用,不够另外买稀罕菜的。 今日的菜也只两个,一个红烧土豆,一个土豆烧猪肉。酱油、调味料倒是放的足足,因为厨房里的人自己也吃这个。 平素里也就算了,今日饭前,香莲特意叮嘱厨房蒸几个蛋给小公子吃。厨房竟然说没有鸡蛋了。 佘非忍举着筷子看着眼前的菜,是他要吃蒸蛋的,可是没有见着,他只能问香莲:“蒸蛋呢” 香莲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气鼓鼓地说道:“厨房说没了。” “一个也没了” “谁知道。” 他已经吃了好些日这样的粗茶淡饭,竟然想吃个蒸蛋都没有。他气得啪地一扔筷子:“走,我们去厨房。” “是。” 香莲正觉着厨房狗眼看人低,急需有人撑腰,想也不想,跟着小公子去了。 厨房里正在收拾,隔屋还有几个仆人在吃饭。佘非忍一进去便翻箱倒柜,呯呯乓乓,还故意踢上一脚,生怕别人听不到。惹得仆人们纷纷侧目。 管厨房的张嬷嬷闻声过来。张嬷嬷也虽算不得膀大腰圆,但也生得壮实,看样子便知道是吃饭多、力气大的女人,一开口嗓门也大得很:“小公子,你不要乱翻啊。” 若是朱红颜在世,她敢这么对他说话 正巧佘非忍站在凳子上往柜子里瞧,在里边的角落发现了几只鸡蛋,顿时火冒三丈,拉出鸡蛋就往地上砸:“你说没鸡蛋这是什么叫你藏!” 那几只鸡蛋是张嬷嬷藏着那儿,每日在袖笼里揣上一两只回家。她已将这些当成了她的,此时见他将它们砸得七零八落,蛋清、蛋黄铺了一地,一滩滩的黄黄白白,像是打碎了心头肉一般,令她又难堪又心疼。 她压低声音辩道:“这鸡蛋放得时间长了,不好吃了。” “早些怎么不吃我已经多少日没见着蛋味,你却放在这儿等着变坏你怎么管的厨房,是不是要等我禀报了父亲将你辞掉” 佘非忍伶牙俐齿,更是搬出了佘景纯,张嬷嬷不敢再说话,只得低头认错:“是。我明日买些新鲜的鸡蛋,给小公子蒸上。” 这还差不多。 佘非忍跳下凳子,气咻咻地离开了。 身后,张嬷嬷也是一脸气恼。 后面的日子,每餐能多些鸡蛋或新鲜菜,虽比不上以往,好歹也跟仆人们吃的区别了开来。 佘非忍便觉得,人就是贱,非得踩到脸子上去,才肯好好做人。 ---------- 朱红颜没了后,佘景纯依然一心扑在朝廷事务上,连着朱青颜那边也去的少了。毕竟去了就会想起朱红颜,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曾经提过的要纳朱青颜为妾,也不提起了。 可是时光易逝,美人易老,这一点朱青颜清楚得很。她已经花了许多时间与精力为入佘宅铺路,姐姐既是阻碍,也是桥梁,没了姐姐,一旦佘景纯对她情冷意淡,那就是百头牛也牵不回来。 某一日,佘景纯事务结束,出了皇城的办公处。皇城前面是长安大街,走来走去的都是朝廷大臣、大臣的随从,或是巡逻兵士。 因此,一身粉色裙裾、美艳动人的朱青颜站在街头时,他一眼便看到了。 来往的人都看到了,好奇的目光纷纷在她身上打转,恨不得挖块美人香肉回去,香喷喷地煮了吃。朱青颜却不为这些豺狼般的目光所动,面朝皇城门站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佘景纯,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楚楚可怜。 佘景纯背上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