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枉一梦》 001 所谓佛缘 “姑娘……您莫忧心了,任凭天大的事,睡一觉都会过去的。”丫鬟夏叶忧心忡忡地劝着自家姑娘。 杜明心盘腿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砖缝出神。 她以为老天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上辈子不明不白被毒死,这辈子总要找出来个说法。岂料前世好歹还活到十六岁,今生只熬到十三岁便又要去了吗? “也不知事情怎么就这样巧,府里一年到头也不派几个人到庄子上来看姑娘,昨晚出了那样的事,冯管事恰巧就来了……”另一个丫鬟春草揉着一双红肿的眼睛,难过地哭道。 “兴许老爷不会责怪姑娘的,毕竟是有强人要掳了姑娘去,救人的又是少林寺的师父……”夏叶勉强笑道,“就算彻夜未归,姑娘是跟如生师父在一起,出家人又不是旁的什么男子……” 如生…… 想到这个龙眉凤目的少年和尚,杜明心有了一丝撕裂的疼痛。 她母亲出身汉中大族沈家,与父亲杜二老爷感情不谐。她六岁那年外祖父家被周朝末帝抄家灭族,沈氏也遽然去世。父亲恨屋及乌,便将她扔在了嵩山脚下的庄子上。 当年西北陈元泰起兵造反,推翻大周朝,建立燕朝。在京城做官的大伯父写信叫父亲往京城去,谋个一官半职,还特意嘱咐要带上她。 杜明心正懵懂不知情由,就在上京路上被身边的丫鬟秋林一碗汤药送了性命。 五年前,杜明心从前世的梦魇中醒来,母亲坟头上的草已经有尺来高了…… 前世,她听闻陈元泰麾下有一员猛将,身负绝世武功,又熟知兵法韬略,被他收为义子,功成之后加封晋王。 闻听此人乃是孤儿,从小长在少林寺,不知为何投奔了陈元泰,才有了那一世的赫赫战功、荣华富贵。 为了解开前世的仇怨和疑惑,五年来杜明心有意结交少林寺的僧人,只盼着能与那位晋王爷相识于微,日后好解了她的性命之忧。 谁知谋尽人事,仍抵不过天命轮转。她还不知到底哪个僧人是晋王,只一夕的时间,盘算被尽皆碾得粉碎。冯管事回到开封府,定然会将自己一夜未归的事情告诉父亲。 沉塘抑或出家,对于父亲来说,大概没有什么分别。 如生……饶是杜明心性子坚毅,眼中仍旧溢出一片水光,昨晚山洞里他被火光映红了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不过是自己的一点痴念,他今生此身已许了佛祖,自己的性命又不知是谁想要夺走…… 杜明心痛苦地摇了摇头,情深缘浅,徒增烦恼罢了。 “姑娘,来把药喝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端了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身子养好,不然做什么也是白搭。” 杜明心看了看那碗药,眼神就瑟缩了一下,勉强笑道:“崔嬷嬷,我,我没事的……” 崔嬷嬷连忙笑道:“是老奴犯了忌讳,这就是碗煮得浓浓的红糖水,不信您喝喝看?” 前世那样被毒死,导致杜明心如今十分害怕吃药。颜色难辨的汤药,总叫她想起当时五脏六腑搅在一起、快要撕裂的疼痛。 看着崔嬷嬷脸上慈爱的笑容,杜明心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崔嬷嬷是沈氏的乳娘,临死前沈氏又将女儿托付给她。若是到了连崔嬷嬷都信不得的境地,杜明心轻笑一声,那自己大概宁愿一死了之吧。 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鼻头红红地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嬷嬷这话说的不错。你们自去歇息吧,我没事的。” 横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难道还怕么?只不过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 少林寺一间禅房内,昏黄的烛影摇曳,映着方丈师父老迈慈爱的脸。 “……你打伤的那二人是皇帝亲卫,不日当会有人来寻你报仇。” 少年和尚跪坐在蒲团上,听见这话连忙伏地请罪:“如生莽撞,为师门惹祸了。” 方丈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你做得很对。僧人习武,原为护法强身,可若不能锄强扶弱,那也算不得是佛法正道。我少林乃千年禅宗祖庭,不是几个朝廷鹰犬能撼动得了的。” 如生放下心来,正要自请去戒律院受罚,却又听方丈缓缓说道:“如生,你自幼在寺里长大,如今已有一十五年。你屡次请受具足戒,我却都没有允准,可知是何缘故?” “弟子愚昧,请方丈师父指点迷津。” “你……”方丈怜爱地看着一脸虔诚的如生,还是狠狠心将话说了出来,“虽然你自小长在寺中,却依旧是红尘中人,没有佛缘。我原本想过些时日再与你交待,既然出了此事……” 他拿起手边的一个封好的信封,递到如生手里,说道:“早去晚去,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我这里有封信,你今夜便往西安府去,将此信交给平凉卫指挥使陈元泰,就当做是你为师门做的最后一件事吧。此去一别,莫再归来,蓄发还俗,娶妻生子。” “如生,你的命数不在佛门。” 如生闻听此言,如遭雷击。他猛然抬头,痛苦地问道:“您是要将我逐出师门?” 方丈笑着摇了摇头:“你的事我早有安排。你且细想,为何合寺僧众,我只遣了你去嵩阳书院修习诸子典籍?” 如生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了下去,颓然地跪在蒲团上。是啊,佛门弟子为何还要学儒法道家的学问? “那,敢问方丈师父,我的命数……在何处?”如生眼中噙着泪,低声问道。少林寺于他,是家,是根,哪怕他出去云游,少林寺也是牵着风筝的那双手。 “固守本心,随遇而安。” 如生擦了把眼泪,郑重地向方丈磕了三个头,拿起那封信便要转身离去。 “师父,”一脚已跨出禅房,如生又回转进来,迟疑着说道,“相识数年,我竟不知杜家小姐是女子……此番虽然是救她于危难,可终究给她惹了大祸……求师父救救她的性命!” 方丈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清亮却带着牵挂,心中不由感慨,情这一字,穷尽一生,能参透的人又有几个呢?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如生轻手轻脚地回禅房收拾了两件换洗的僧袍,拿上积攒下来的几个钱。他摸了摸怀中的信还在,手指触碰到那块自小就带在身上的玉佩,耳边响起了杜明心欢快的声音:“……这个说不定是你爹爹给你娘亲的定情信物呢!” “何以见得?” “真是个笨和尚!你跟着乌有先生念书,难道不知‘双鲤’的典故?” “还请杜公子指教。”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长相忆……既然情深如许,为何又将我扔在佛寺? 出得山门来,如生抬头望着闪烁夜空,吐出胸中一口郁气,突然转身向杜家田庄走去。 闺房之中,月光洒了满地。 如生敛了气息,站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杜明心。她的脸犹如白瓷一般,上面印着两朵红云。昨天被雨淋了,她还在发烧吧?那樱红的小嘴因为发烧而显得鲜艳欲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慵懒地闭着,却叫如生莫名想起平日里,她生气起来,那瞪得如同小猫一样的双眼。 他轻轻地掏出那块双鲤玉佩,放在杜明心的枕边。 我孑然一身,别无他物。送你玉佩,愿你此生安康喜乐,若有缘……再相会。 002 回到杜府 几天后,杜府来接杜明心的马车到了。木头车轮轱辘轱辘响,她撩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嵩山,捂着心口被暖热的玉佩,竟不知有几多酸涩,几多忐忑。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在天黑之前进了开封城。 杜家祖祖辈辈都是开封人,祖上不过是有几亩薄田,再往上数还是家无余资的佃户。只因突然祖坟冒了八丈高的青烟,杜明心的祖父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去世前做到正三品兵部左侍郎,故而杜家一跃成为开封城里数一数二的官宦门第。 杜家大老爷继承了父亲聪明的脑袋,科举仕途一帆风顺,如今官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原本杜家一家都在京城居住,可当年沈氏之死有些不清不楚,杜老太爷罚二儿子回老家闭门思过,潜心读书。可二老爷读来读去,读到老爹都死了,大哥守完孝又起复,他依旧还是个举人。 “父亲。”杜明心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在正房地上。 进家前,崔嬷嬷在杜明心耳边絮絮地叮嘱了好久:“当年老爷最不喜太太脾气硬,和他顶撞……您一定记着好声好气地认错认罚。这次事情虽大,好歹是在庄子上,没什么人知道。若老爷一味地喊打喊杀,反倒闹得人尽皆知。老爷定然不会如此的,毕竟这府里还有两位小姐呢……” 正如崔嬷嬷预料那般,杜二老爷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几分,但下马威总还是要给的。 “你还有脸回来?”二老爷阴恻恻地说道,“庄子上麻绳、水井多得是,再不然你连一条汗巾、一把剪子也找不到?” “女儿不孝,虽然已存死志,但仍想再见父亲一面,全了这些年的父女情分。”杜明心说得十分恳切,心里却止不住地泛着寒意。 “巧言令色!”二老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唯一的嫡女。 对于沈氏,他是有些恨意的,连带着对这个女儿也喜欢不起来。当初听说父亲给自己说了门好亲事,二老爷也曾期待过,想着这高门大户出身的小姐,一定是美人如玉、气度高华。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这美人眼中却常有傲气,眼睛瞟过自己,里面满是鄙夷和不屑,只差出口骂自己草包、贪花贼。 “父亲,”杜明心回转身接过夏叶捧着的大包袱,双手举过头顶,奉与二老爷,“这些年来女儿不在您跟前侍奉,思念父亲之余,做了这些衣衫鞋袜……女儿走后,权当给您留个念想。” 侍立在一旁的刘姨娘接了过来,递到二老爷手里,声音甜腻地笑道:“还是二小姐有心,知道好钢得使在刀刃上!平日管事去庄子上也没见您送回来些什么,今日一出手就是一大包,这孝心还真是……”言语间很有技巧地留了空白,叫二老爷自己去想。 二老爷的注意力却没在那包袱上。他看着女儿的脸庞,再过三五年,定然又是一个如沈氏一般的殊色女子。这样的人才,要配个得力的姻亲,着实不算难。 想想沈氏通过沈家给杜明心定下的那门亲事,二老爷越发迟疑了。虽然自打沈家被抄家,成安侯府便与自家断了往来,可毕竟也没有要回定亲信物。若是求了大哥,拿着信物上门,成安侯府也未必就一定会回绝。就算跟世子的亲事黄了,他家总还有其他的公子吧…… 刘姨娘跟了二老爷多年,还抢在沈氏之前生下庶长女,是个相公抬抬眉毛就知道他想什么的人。 她转了转心思,便笑道:“老爷心疼女儿,可府里的名声开不得玩笑。老太爷费了半辈子的心力,拉拔着家里往上走。二小姐是杜家人,也该为家里想想……” 话音落了半晌,二老爷还是不置可否。杜明心灰了心,磕了个头,直起身说道:“女儿自请去家中佛堂为祖父、祖母、父亲诵经祈福,待满了九九之数后,听从父亲处罚。” 二老爷不是个杀伐决断的人,要他立时拿出来个主意着实为难了。他想了想,觉得杜明心说的也无不妥之处,就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进佛堂么?刘姨娘暗笑,也罢,留你一命算是我给女儿积福了。到时候叫你假出家变成真出家,不怕成安侯府的婚事落不到我女儿的头上! 当夜杜明心便带着人住进了佛堂。只不过,因着老太太在京城住,杜家无人常来烧香礼佛,里头冷屋冷炕,还积了一层尘土。 夏叶一面吩咐人烧炕、扫尘,一面问道:“秋林那蹄子呢?怎么方才出了正院就不见她了?” 刚满十岁的小丫头冬枝小心翼翼地答道:“秋林姐姐说几年没见她爹娘了,从正院出来就拐去了后头。” 夏叶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庄子上懒着也就罢了,回来了也不知道给姑娘装装脸!” “罢了,由她去吧。”杜明心笑道,“跟着我去庄子上,可不如同被发配流放一般?好容易出了监牢,人家想去看看爹娘也是应该。” 今生杜明心对秋林面上虽好,态度却有些疏离。要想弄清楚前世那碗毒药的来历,就少不得秋林这把钥匙。可杜明心自问没有那等笑里藏刀的本事,便只将秋林留在身边,却不怎么用她。秋林不免泄气,做事也越来越不上心。谁知杜明心却从不与她计较,倒叫她养出来了一副疏懒的脾气。 “春草,你明日也回家去看看吧,离家这么久,你爹娘哥嫂肯定都念着你呢……”说完这番话,杜明心偷偷地羡慕起春草来。好歹她家人心里都还装着她,自己却只有身边的这几个。 入夜,夏叶正服侍着杜明心歇下,外面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春草警觉地问道。 “姐姐快开门。”似是扒着门缝传过来的声音。 杜明心转念一想便笑道:“大约是三妹,快请进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头站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身后带着个比她更小些的丫鬟。 “二姐,”小姑娘朝左右看了看,往杜明心怀里塞了个包袱,急急地说道,“听说你要回来,我姨娘连夜赶了两双棉鞋给你。因不知道你的尺寸,这鞋怕是有些大,我姨娘说垫些棉花进去,只怕能更暖和些……” 杜明心抱着这包袱,心里暖暖的。 二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庶长女乃是刘姨娘所出,名叫杜明妍,只比杜明心大三个月。三女儿杜明淑,是耿姨娘所生。因二老爷宠爱刘姨娘,上头又没人拘管,惯得她只差在这府里横着走,故而耿氏母女二人都活得小心翼翼。 杜明心看她这样子,知道没打算进来坐,便笑道:“天晚了,我就不虚留妹妹了,快些回去吧,免得叫姨娘惦记。” 杜明淑红了脸,小声道:“二姐莫怪,姨娘也想过来看你,可实在是……” 杜明心摸了摸她的丫髻,柔声道:“我都知道,你快回去吧,天冷路滑,仔细脚下。” 杜明淑应了一声,给姐姐行过礼后,就带着小丫鬟匆匆走了。 崔嬷嬷留在屋里没出来,等杜明心进去,她接过包袱,翻看着那两双鞋子,心中十分感慨:“这么些年了,素馨的针线一点儿也没落下……” 这耿姨娘原本是沈氏的陪嫁丫鬟,被二老爷看入了眼。沈氏百般阻挠,却惹得二老爷倔脾气上来,直接某天偷摸着强要了她。沈氏无奈,只好给耿氏摆酒开脸抬了姨娘,却没想到自己命薄至此,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府里这些个要仰赖她庇护的人。 003 水清清修 第二日,杜明心一早起来,洗漱用饭后,便开始在临窗的大炕上抄写佛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无挂碍……杜明心苦笑,无根无依,前途未明,她现在这样顶顶适合出家的吧? 却偏偏心中一个两个执念都来打搅。是谁、为何要杀我?还有如生,总是一片真心待人的如生…… 漂亮的簪花小楷越写越凝滞,杜明心索性丢了笔,走到佛龛前跪下,心中默默祈祷:佛祖慈悲,一切皆由我而起,请不要降罪给如生师父……我走之后,他必定更加潜心向佛,求佛祖保佑他早日得偿心愿,修得正果…… 忽然,外面传来仆妇嘈杂的说话声。片刻后,有个婆子来通传:“老爷请二小姐去前院说话。” 杜明心有些狐疑,换完衣裳后,便跟在婆子后头,低声问夏叶:“是怎么回事?” “奴婢听人说,前院来了个龙虎山的什么张真人。”夏叶急急地说道,“前两天到的开封城。他给布政使大人算了一卦,说是十分灵验。好多人家请他,他都不去。今儿个早上路过咱们府上,却定要进来看看。” 杜明心蹙眉,是要相面? 一盏茶的工夫后,主仆二人就到了前院。 二老爷正殷勤地陪着一个相貌清奇的道士说话,旁边坐着刘姨娘和杜明妍、杜明淑两个。 那道士见撩帘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姐,定睛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找着了!贵府的煞气和瑞气都在这位小姐身上!” 屋内众人听到这番话,面上神色各异,心中各自琢磨起来。 二老爷却没想那么多,一听到“煞气”,他就有些惊怒。果然沈氏留下来的不是什么好种子!说不得自己多年桂榜名落孙山,都是因为她! 可这瑞气…… 他惴惴地问道:“不知仙师所谓‘瑞气’,作何说辞?而这‘煞气’可有破解之法?” 道士没有立时答话。他故作高深地扫视了一遍屋里的每个人,才缓缓说道:“这‘瑞气’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大福气,老爷只等着后福便是。至于‘煞气’么,将小姐移至东南居住,十七岁前不得出嫁,也就没甚妨碍了。” 刘姨娘听见“大福气”等语,暗暗撇了撇嘴。一张嘴两瓣唇,还真以为动动嘴福气就来了?杜明心现在活得这个落魄样子,杜府还能靠她翻身? 不过,道士后面的话却叫她欣喜。杜明心晚些出嫁,成安侯府那边却未必乐意等呢,少不得要换换人! 杜明心低着头,心中十分狐疑。前世并没有这样一个道士出现,这破解煞气的法子对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危害,不太像是刘姨娘请来的骗子。 至于十七岁后出嫁么,杜明心轻笑,能活过十六岁那道坎便是万幸了,她现在实在无暇思虑多大年纪出嫁的问题。 “……仙师所说的东南,是我府内的东南方位呢,还是浙闽之东南?”二老爷被那瑞气扰得心动不已,只觉得这道士句句都是金科玉律。 “开封城之东南即可。”道士捋了捋灰白相间的胡须,笑道,“若老爷不嫌弃,贫道倒可荐上一处所在。” 离开杜府?杜明心眯起了眼睛。这道士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仙师请直言。”二老爷却顾不上想那么多,布政使大人都信得过的人,他自然也信! “开封城东南有座水清苑,老爷可知道?” 二老爷还未说话,杜明妍就冷哼一声,嘲笑道:“水清苑谁不想去?二妹也要有那个脸面进得去才行呐!” 二老爷瞪了长女一眼,向道士陪笑道:“小姑娘家不懂规矩,仙师莫怪罪。水清苑我是听说过,可自从布政使大人家的三小姐嫁到京城魏国公府后,江先生就不再收学生了。” 道士摆了摆手,表示并不介怀,然后笑道:“贫道在江先生那里还有几分薄面,只要老爷答允,她必定会收下二小姐。” 刘姨娘飞快地思索起来。布政使的三小姐从小就是个顽劣的性子,可在水清苑里被江先生教了三年之后,竟像是顽石变璞玉,璞玉又被打磨成了玉璧。去京城一趟便得了魏国公府太夫人的喜欢,两家高高兴兴地做了亲家。 若是真能去水清苑…… 刘姨娘连忙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好事成双,大姑娘和二姑娘两个一同去,也好做个伴儿不是?” 杜明淑低了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十分地多余。二姐虽然不受父亲待见,可究竟是嫡女,身上还有成安侯府的婚事。大姐和自己一样是庶出,可奈何刘姨娘长袖善舞。只有自己……心念及此,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道士转头看了看刘姨娘和杜明妍,笑着拒绝了:“江先生只收有缘的弟子,那等没缘分的,可入不了她的眼。” 杜明妍听见这话,杏眼圆瞪,出言嘲讽道:“也不知哪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乡野之人,拿个拂尘、留把胡子,就以为自己成仙了!谁多稀罕一样!” 说完,她也不顾刘姨娘的劝解,起身就出了正堂。 二老爷面露尴尬之色,道士却笑道:“这位小姐若是改改脾气,运道也未必差了。若是不改……” “会如何?”刘姨娘紧张地问道。 “得罪了运道旺的,教人改了命数也未可知。” 杜明心一直未曾说话,只冷眼看着这道士。去水清苑,能避了家里这些人,或许还能躲过十六岁时的灾祸…… “父亲,”杜明心提起裙摆跪下,“只要能叫家里清宁,女儿愿意去水清苑清修。” * 嵩阳书院柏树下,少林寺方丈正与一中年文人坐在石凳上手谈。这文人留了一副美髯,面白眼清,洒脱自在。 “先生,”一小厮走过来,轻声回禀道,“空明道长遣了小童来说,事情都已办妥,人已经搬进了水清苑。” 乌有先生点了点头,挥手叫他下去了。 “多谢了!”方丈笑着落下一黑子,吃掉了数颗白子。 “我可不是为你!”乌有先生懊恼地看着棋盘,手中拈着一颗白子,“这杜家小姐在我跟前读了几年书,人聪明活泼,又是个豁达的性子,我总要给她寻个稳妥的去处,好歹过了这几年再说。” “为何不告诉我那傻徒弟,她是女子?”方丈有些不满地说道。 乌有先生朗声笑道:“我为什么要说?人家姑娘扮作祝英台,必然是有苦衷。怪只怪你那个小秃头跟梁山伯一样傻!话说,”他转了话锋问道,“如生被你遣到哪儿去了?” “去西北送封信,之后何去何从,看他自己了。”方丈盯着棋盘,似是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难道不知陈元泰已经反了?”乌有先生大惊失色,急急地说道,“这时候你叫他去西北作甚?有什么要紧的信非要送?” 方丈淡然地笑道:“他是你的学生,也曾是我的徒弟,难道我会害他不成?连着三年寺里大比,他都是头名。只要他不犯糊涂,我自问天下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了。” “资质这样好的徒弟,你竟舍得放他走?”乌有先生有些惋惜。 方丈闲闲落下一子,貌似随意地说道:“如生是个要强的,武技是日益精进了,但在我佛门,这些都是末流。于佛法之上,他……”他止住了话,转口道,“倒是杜小姐,你让留她到十七岁,若是耽误了她的姻缘,你救人不成,反倒害了她。” 乌有先生嗤笑一声,说道:“你一个出家人,管得俗事也未免太多了!真到了那个地步,我这里的学生个个才俊,我亲自上门给她保媒便是!” 004 有此先生 水清苑名为“苑”,实则是座庵堂。因江先生只是在此处清修,算不上出家,故而改了这个名字。里头小院玲珑,遍植梅、桃,还有个小巧的池塘。 杜明心只带了春草和夏叶两个搬过来,刚在房内安置妥当,她就带着人捧着礼物去拜见江先生。 眼前的女子十分清瘦,肤光柔和,看不出年龄几许,只是微笑时眼尾浮现的丝丝皱纹显现出她已并不年轻了。 “……先生大义,明心感怀不已。因不知先生偏好,我只揣度着挑了几样礼物。微薄之物不成敬意,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杜姑娘请起,”江先生轻声道,“听说你往年并不在开封城中住?” 杜明心照着江先生的样子,跪坐在铺在地板上的软垫上,微笑道:“因我母亲早年去世,我父亲伤感不已……我便自请去了家中在嵩山脚下的庄子上,离少林寺近些,方便为母亲祈福祝祷。” 江先生笑着看了她一眼,用一块丝麻垫着手,取下红泥小炉上刚刚烧开的铸铁茶壶,斟了杯茶递给杜明心,然后笑道:“这样的话却是不必在我面前说了,你的处境,我很清楚。” 杜明心低头呡了口茶,心中苦笑。在外人面前,她与杜家是一体的。父亲的脸面、杜家的名声,都与她息息相关,她又岂能随随便便说长道短? “叫先生见笑了。”杜明心歉意地笑道,“只是不知先生为何知道我的家事?” 江先生放下茶盅,笑道:“你跟着嵩阳书院的冉,哦,他如今叫什么乌有先生,你跟着他读过几年书吧?” 见她提了乌有先生,杜明心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乌有先生本名冉宗敏,是大周闻名天下的博学鸿儒。他因不满大周末帝倒行逆施而辞官,在嵩阳书院隐姓埋名。 前世陈元泰七道圣旨请他出山,均被拒绝。这位新帝不但没有雷霆震怒,反倒赐下一座忠义牌坊,立在嵩阳书院山门前,成就一段帝仁臣忠的佳话。当然这个忠,是乌有先生对前朝的忠,而非是对陈元泰的燕朝。 杜明心前世长在深闺之中,与父亲情分很淡,府中又是刘姨娘掌管家事,故而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之所以了解晋王和乌有先生这两个人,还是因为此二人皆出身嵩山,离开封城近罢了。 今生如前世一般,杜明心并没有什么凭借和依仗。她只能循着前世的记忆,去接触少林寺的僧众,去嵩阳书院拜师。时至今日,努力总算有了回报。 “你来我这儿想要学些什么?”江先生笑问道,“先说好,女红针黹我可是毫不在行。” 杜明心抿唇笑道:“我这几年在庄子上,花儿倒是绣了不少,正想着学些旁的呢。” 她心中却在思索,江先生举手投足间十分沉稳大气,吃穿用度看着古朴,却隐隐透着贵重。身边伺候的人也一个个行止有度,家中的刘姨娘跟这些人比起来,倒像是乡下地主家的烧火丫头了。 江先生既然与乌有先生相识,只怕也是个有大来历的。心念及此,杜明心小心翼翼地问道:“若一个人笃定自己来日必有大难,她该如何做?” 江先生心中诧异,看来眼前的这个姑娘,并非只是不受父亲待见的嫡女这样简单。 因怕将杜明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吓跑,江先生只淡淡地笑道:“若有本事的,自然该找出因果,迎头痛击。若此人自顾不暇,那便该收敛锋芒,躲避灾祸。再弱些的,就该投靠他人羽翼之下,以图来日。” 杜明心点点头,伸手给江先生续了茶。她一直是个聪明通透的,方才江先生说的这些,她也早已想过。只是前世那一碗毒药来得太过出其不意,她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害人之心,无外乎起于利与情。”江先生看着她茫然的小脸,不由笑着安抚道,“你现在想不明白,或许是知道得不够多,又许是太年轻,还不会猜度人心。” “我这里时时有人去府衙抄朝廷的邸报,你可以随时去书房看。身边的人也不要一味地拘在屋里,多派出去与人聊聊。你要多听、多看,不要傻乎乎地做了睁眼瞎,这才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杜明心一点就透,前世活得那般委屈,不过是因为如其他闺阁小姐一般谨守着规矩。至于今生么,她微微一笑,再不会那样傻了。 洞中辰光短,人间岁月长。 自从杜明心搬进水清苑,一日日过得飞快。大周长庆帝不顾群臣反对,不顾陈元泰已经起事,一意孤行要求陕西布政使司在米脂县征集一百名样貌娟好的处子,在两月之内呈送进宫。 西北本就因着前两年朝廷救灾不力而民怨沸腾,加之年初刚刚被收了一遍什么江南饷银,西北就如同一个蓄得满满的火药桶一般。而这条新的旨意便如同无意中被扔如火药桶的炮仗,一下子将西北炸了个天翻地覆。 且说这一年杜明心将要及笄,还不到腊月开封府就连下了三场大雪,处处是乱琼碎玉漫天,一层雪白压下了躁动的年景。 这一日杜明心在书房练完大字,便带着人出来收集后院梅花上的积雪。几个丫头嬉笑不止,险险打翻了青凤白瓷罐。 远远地,一个小丫头走过来回禀:“杜姑娘,崔嬷嬷从杜府过来瞧您来了。” 杜明心连忙招了夏叶上前,将她手里捧着的手炉抱进怀里捂着,庆幸地笑道:“亏得没叫嬷嬷看见我这般玩雪,否则又是半天的教训!” 夏叶无奈地笑道:“既是知道嬷嬷要说,您也该收敛几分!” 杜明心一面走,一面笑道:“雪下得这样大,你不高兴吗?我是极高兴的!” 进了自己的小院,杜明心便看见崔嬷嬷立在廊檐下,连忙快步上前拉了她进屋。 等脱去雪褂子、换下湿了半边的鞋子,杜明心才发现崔嬷嬷的表情有些不好。 “嬷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家受了委屈?” 崔嬷嬷从怀里掏出来个长条的锦盒,捧过头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005 茶论天下 “姑娘,”崔嬷嬷含着眼泪颤声说道,“老奴无能,辜负了太太的嘱托,叫姑娘委委屈屈地过了这么些年……这里头是当年太太及笄时,您外祖父托了宫里银作局的人专门打的一支簪子。您要及笄了,老奴偷偷给您带出来,到时候好叫江先生给您戴上……” 杜明心扶了崔嬷嬷起来,接过锦盒,打开细看。里头是一支金累丝嵌百宝的蝴蝶簪,掂在手里颇有些分量,只是年头有些久了,那金子少了几分光彩。 崔嬷嬷手里捂着夏叶递过来的热茶,两眼只愣愣地看着那簪子,口中喃喃地说着:“当年太太及笄,老太爷特特从京城赶回汉中……西北稍有名望的人家都去了咱们府上,就连如今那个造反头子陈元泰家的太夫人都去了……” 杜明心心念微动,没想到沈家与陈家还有这样的渊源。她手里把玩着簪子,微笑着听崔嬷嬷絮叨。 “……只怕当日沈家老太爷、老太太、太太都想不到,到如今杜家竟是连个及笄礼都不给您预备……”崔嬷嬷说到此处,伤心难耐,掏出帕子便痛哭起来。 杜明心移步坐到她身畔,用手抚着崔嬷嬷的后背,轻声劝道:“嬷嬷莫要伤心了,父亲于父女情分上淡了些,我原就不在意的。这两年我在江先生这里,您不晓得过得有多高兴呢!” “眼下好虽好,可您以后呢?”崔嬷嬷擦了把眼泪,红肿着眼睛问道。 杜明心抿唇笑道:“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不是她心太宽,而是她明白,一年多以后江山就要改朝换代,只要她能躲过上京路上的那碗毒药,顺利到达京城,总有机会去寻那个晋王。少年时代的情分,总也能值个几两重吧? 就算晋王指望不上,若是舍下脸面来求,乌有先生和江先生这两下里,当能有个愿意出手相救的。 “以后……”崔嬷嬷叹了口气,伤心地说道,“若太太的嫁妆在您手里,就是您一辈子不嫁人,也是过得舒舒服服的。可现如今,奴婢手里只剩这支簪子和太太的嫁妆册子了……” 说到伤心处,崔嬷嬷又痛哭起来:“当初太太过世,老太爷撵了老爷回来读书,太太正屋里的东西都叫刘姨娘伙着姑太太扫了个精光……要不是太太临走前特特拿了这个簪子叫我收着,您及笄就连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了哇……” 关于母亲,中间隔了十几年的光景,杜明心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母亲嫁妆的排场,她曾听崔嬷嬷念叨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田庄,金珠玉器古玩字画无算。前世或许还有些不平,今生却早已看开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太过执念又怎能过得好日子? 杜明心握着崔嬷嬷的手,打趣地说道:“嬷嬷,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您别慌,横竖我一定给您养老的呀!” “什么养老不养老的!”崔嬷嬷见杜明心一直笑盈盈的,心里更难受了几分。她家姐儿自小没爹娘疼,生就这样一副懂事的好性子。人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像姑娘这样的,就是哭破了嗓子也无人应呐…… “前些天京城里大老爷来了封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倒叫刘姨娘跟老爷关着门吵了一架。”崔嬷嬷收拾了心情,不愿再给杜明心添堵了,说起来最近杜府发生的事情。 这件事杜明心已经**草打听清楚了,大老爷信里具体说了些什么不知,但提到了家里几个姑娘的婚事。他告诫二老爷此时不要盲目结亲,宁可将姑娘拖两年,等局势稳定了再说。 刘姨娘心心念念的是与成安侯府的婚事。那成安侯世子本就比杜明心、杜明妍姐妹俩大三岁,若是再拖下去,等战事打到中原,与京城断了消息,只怕人家都抱上孩子了,自家这边还痴等着呢! 二老爷一向没什么主见,以前听老爹的,后来听哥哥的,自然不愿多与刘姨娘这等“见识短”的妇人多言,故而两人才闹了这么一场。 送走崔嬷嬷后,杜明心收拾了一下,去江先生房里陪她用晚饭。 饭后,两人去了书房喝茶。 江先生看着杜明心手法娴熟地为自己烹茶,面上不由微微一笑。眼前的少女比两年前刚来时,已经长开了许多。虽然跟自己没有亲缘关系,江先生依旧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家里来人,可说了杜老爷的安排?”江先生呡了口茶,甚甘,微烫。 杜明心摇了摇头,拿起白瓷柄的火钳往炭盆里夹了一块炭,说道:“故土难离,加上现在并未传出陈元泰要发兵中原的消息,所以父亲应当没有出去避兵祸的想法。” 她的语气很淡定,因为前世陈元泰将整个西北牢牢握在掌心后,直接北上去了京城。大周长庆帝一死,何南、汕东等地便改旗易帜、望风而降了。 江先生微笑地看着她,对她的喜欢更多了几分。杜明心聪慧、豁达,待人处事有种超越年龄的从容,而此刻又多了几分临危不惧,真叫她惊喜。仿佛一块送到她手里的毛石,被自己剖开发现是块翡翠,越往里剖翠色越好。 “那依你看,陈元泰走到哪一步才会收手呢?”江先生很懂得如何教人,既然杜明心所求并非嫁个金龟婿那样简单,她教的便也不是那些养情怡性的东西。 杜明心思忖了片刻,方才说道:“陈元泰起兵,打的旗号是替天行道,斥责当今皇上为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人。只怕他是意指帝位……” 她顿了一下,又笑道:“不知先生听没听到如今街头小儿常唱的一支童谣?” 江先生笑着看向她:“说来听听。” “西北王,紫气长。长安庆,落斜阳。”杜明心念完,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浅显易懂,不过陈元泰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我猜他不会如同五十年前的钱谧一般,只愿割据江南,裂土称王。” 006 京城来信 如今的大周朝,在五十年前就已开始走下坡路。当时的临安府人钱谧抓住朝廷在北方抗击鞑子的机会,联合数家江南世族,以反抗朝廷横征暴敛为由,举兵起义,才有了现今割据江南的吴越国。 “若能换一番天地,当也不是坏事。”江先生幽幽地说道。 杜明心点了点头,没有应声。她的这位先生没有如小民那般,对朝廷的敬畏之心,言谈间常常流露出诸如此类大逆不道的想法。由于她前世得窥先机,自然不觉得江先生这样的念头有什么不妥之处,师徒二人倒是颇为谈得来。 到了杜明心及笄那一日,二老爷总算还知道遮几分丑,遣人送来些头面首饰衣料等物。又专门另备礼物,答谢江先生这两年照顾教养杜明心的恩情。 时光匆匆,又是两年过去,杜明心已是将及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再不复当年嵩山下小姑娘的娇憨。 世事与前世一般无二,陈元泰于这一年九月打进了京城。宫城陷落前,大周长庆帝被身边伺候的人刺死,一群宫女太监打开宫门,向陈元泰献上长庆帝首级。至此,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的大周帝祚就此告终。 十月,陈元泰在乾清宫登基称帝,建立燕朝,封嫡妻邓氏为皇后,邓氏所出之子陈峻为太子。从龙有功者皆有封赏,其中获爵最高者乃是陈元泰的义子陈希,开府建牙,是为晋王。 邸报传到水清苑时,杜明心正收拾好了东西,要向江先生辞行。 “……原本想就此赖在先生身边,服侍您一辈子,”杜明心的脸上难得显现出几分颓色,“可父命难违,我再争辩,一顶忤逆的帽子便要扣下来……” 杜明心说的是真心话。这四年来,她在江先生身边体会了两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温暖和关爱。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江先生是老师还是母亲。 她无数次想过,要向父亲提出留在水清苑,甚至愿意放弃去寻找前世自己横死的秘密。可今生依旧,大伯父邀请父亲去京城谋划官职的信中,再三言明要将杜明心带去。 话说到后来,杜明心眼角已带了盈盈水光。江先生有些不忍,走到她身旁,揽着她的肩头说道:“这话便有些傻了,你哪里能一辈子陪着我?不要嫁人了么?” 杜明心哽咽地说道:“您也没有嫁人,我瞧着比多数高门大户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好得多呢……” 呵,好得多么……江先生嘴角轻笑,她伸手帮杜明心理了理并不凌乱的发鬓,心里明白她是有些怕了。 朝夕相处这么久,江先生很清楚杜明心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牵涉到了她的性命。看着原本豁达开朗的女孩子哭成这个样子,江先生十分不忍。话出口的瞬间,她便有些后悔,可终究还是说了出来:“那我收拾东西,和你一道去京城,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回来,好不好?” 言语里带着几分溺爱,如同母亲在细语安抚受了惊吓的孩子。 杜明心猛然抬头,眨巴着水盈盈的杏眼,破涕为笑道:“先生莫不是诓我?” 真的要去京城吗?江先生也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可看着杜明心眼中亮闪闪的希冀,她叹了口气,笑道:“既然许了你,自然不会反悔。” 杜明心拿了帕子擦干眼泪,欢喜地笑道:“那我回去跟父亲说,他必定愿意请您和我们同行!” 新朝甫立,黄河两岸地区又多是望风而降的,陈元泰没有大刀阔斧整改官吏,多数都留任了。就连京城里头的勋贵,他也只是拿了两家出头鸟来杀鸡儆猴,其余的只要俯首称臣,陈元泰连爵位都没有给他们撸掉。 所以,若能借江先生与魏国公府拉上关系,二老爷是求之不得的。 “快回去吧!”江先生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催促道,“你父亲定下日子,记得遣人来知会我。” 杜明心点点头,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 刚进杜府二门,她便见到满院子忙碌进出的丫鬟婆子,正房里也是一片鸡飞狗跳。 刘姨娘坐在正房堂屋的正位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下人们来回请示。她见杜明心撩帘进来,手下一顿,一碗茶便险险洒落出来。 杜明心没有做声,心里却有些纳罕。刘姨娘因为是妾室,心却被二老爷宠得极大。越位卑,越自卑,就越是要拿乔,越是讲究输人不输阵。她今天这样失态,倒是少见得很。 “回来了?”刘姨娘掩饰了下有些慌乱的情绪,故作淡定地坐着说道。 论理,她应该起身向杜明心问好。可这家里的规矩早在二老爷手里乱了套,杜明心也没跟她计较,随口应了声“嗯”。 这时,杜明妍从正房内室走了出来,兴奋地说道:“娘,我在父亲的匣子里找到了这副玉镯,您说拿这个给大伯父家的堂妹做礼物,应该不露怯吧?” 话刚说完,杜明妍便看见坐在堂屋里的杜明心,冷笑道:“你不是不乐意去京城么?怎么又厚着脸皮回来了?该不会是你想留在水清苑,却被江先生给赶回来了吧?” 说完,她自觉得这话说得十分风趣,便捂着嘴笑了起来。 杜明心懒得理她,只问刘姨娘:“父亲呢?” 刘姨娘没有如往常一般给女儿捧场,愣了半晌才答道:“老爷在外院看着人收拾东西。” 杜明心便道:“那我等父亲进来内院,再来请安。”说罢,她也不等刘姨娘应答,便带着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自打她七岁起,便没有在杜府长住过,故而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崔嬷嬷带着秋林、冬枝两个丫鬟早已收拾妥当了。 杜明心见崔嬷嬷倒是一副欢喜的神色,不由问道:“嬷嬷很想去京城么?” 崔嬷嬷笑道:“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里还能跟孩子似的喜欢凑热闹?只是您年岁这般大了,之前是被战事耽搁了,如今新皇帝来了,咱们再去了京城,成安侯府那里的婚事就好说起来了呀!” 007 姐妹相争 杜明心闻言,蹙眉笑道:“嬷嬷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呢?” 崔嬷嬷道:“这是您的终身大事,我不惦记这个,还要惦记什么?一日不把您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就一日不得安心去见太太!” 杜明心苦笑道:“那成安侯世子说不定已经成婚了,咱们这样寻上门去,仔细人家当打秋风的亲戚给赶出来……” 崔嬷嬷气道:“他林家要是敢做陈世美,老奴舍了这条命和沈家老太爷、老太太一辈子的脸面,也要到宫门口去告御状,求这大燕朝的太后娘娘给做主!” 杜明心想想那个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暗自思忖着要是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可千万得派人盯着崔嬷嬷! 等掌了灯,正房里的丫鬟过来相请:“老爷请二姑娘去前头一同用晚饭。” 杜明心觉得纳罕,但凡自己在家,除了逢年过节,父亲几乎不曾叫自己去正房用饭。仿佛她只是个借住的客人,父亲、刘姨娘和杜明妍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子。 待收拾妥当,走到正房,二老爷、两位姨娘和两个姐妹都已经坐定了,中间留个位置给杜明心。 “二妹妹好大的脸面,你不到大家都动不得筷子呢!”杜明妍一脸轻蔑地看着杜明心,下死眼看了看她头上赤金镶珠翠的珠花。 杜明心没接她的话,只向父亲告了罪便坐下了。 二老爷扫视了一遍桌上坐着的人,暗自遗憾自己将及不惑之年却连个承继香火的人都没有,决定认真考虑大哥让他续弦的提议。 “方才我已经遣人去告诉江先生,明日一早在大梁门碰头,一同上路去京城。” 杜明心连忙起身行礼谢道:“多谢父亲行方便,女儿代江先生谢过。” 二老爷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你做得很好,大周虽然没了,丁大人依旧是何南的布政使。你能说动江先生一同去京城,咱们家也好跟丁大人家的三小姐,还有她的婆家魏国公府攀攀关系。” 杜明心边听边点头,父亲的脉总算是叫她给摸准了,以后行事也可揣度一二来为己用了。 刘姨娘依旧如白天一般,有些魂不守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桌上的菜。杜明妍听父亲与杜明心说这些事,心中愤恨,拿筷子戳来戳去,嫌这个不好吃,那个没味道,慌得屋里服侍的人赶紧去找厨房上灶的媳妇婆子。 杜明淑坐得笔直,一板一眼地循着规矩用饭。她自知样样不如两个姐姐,便只能在这些事情上下下工夫了。 耿姨娘并不敢真的大喇喇地坐下来用饭,她起先站在二老爷身后,预备着添箸布菜,却被醒过神来的刘姨娘瞪了一眼,只好站在三个姑娘后面伺候。 饭后,二老爷又罕见地留了女儿们,一同坐下来吃茶,他自己絮絮地讲着到京城后的事情:“……京城不比开封府,能由着你们胡闹!到时候一个个都警醒着些,别错了规矩,给杜家丢人!” 杜明妍撒娇道:“父亲,您既然知道开封府不比京城,作甚不给我们添置些衣裳首饰?不然就我们这样的打扮,莫说见外人,只怕是大伯父家的两个堂妹都要笑话呢!” 二老爷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笑道:“就你贪心!心姐儿和淑姐儿怎么就不怕人笑话?” 杜明妍又瞟了眼杜明心的珠花,阴阳怪气地说道:“三妹还小呢,知道些什么?至于二妹嘛,”她突然伸手摘了那朵珠花下来,擎在手里说道,“您都偏心给二妹添置这样精致的首饰了,她要是再吵着要,那才叫贪心呢!” “这不是我给心姐儿添的……”二老爷话未说完,杜明心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向杜明妍,冷冷地说道:“还给我。” 杜明妍撅起了嘴,讥讽地说道:“小气!我看看罢了!”手里却还是紧紧地捏着那珠花。 “还、给、我。”杜明心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珠花是赤金花丝编成的,细密精巧,上头嵌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和两颗圆润的翠玉。 杜明妍猜这是沈氏嫁妆的漏网之鱼,她一见便很喜欢,想要如往常一般“一借不还”。 “父亲,二妹好生小气!有这样好的东西还藏着掖着,孔融让梨都不晓得啊?”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偏疼杜明妍的二老爷,今天却转了性子。“妍儿,君子不夺人所好,没有你喜欢什么,就从旁人手里夺的道理。” 杜明妍瞪大了眼睛,似是没听懂父亲的话。“您,您让着二妹?” 二老爷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论起来,你是姐姐,心姐儿是妹妹,要让也该是你让着她……” 杜明妍并不傻,她从最近刘姨娘的精神状态和父亲对杜明心态度的转变,嗅到了一丝对自己不利的气息。潜意识里,她想用惯常做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想错了。可事实却不随人愿,更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一把将珠花掼在地上,两个珍珠便弹跳着滚落出来。她心中涌起一起痛快,回头狠狠地瞪了杜明心一眼,便大步走了出去。 正院的东跨院是刘姨娘的住处,此时她正带着丫鬟做最后一次清点。抬眼见女儿气呼呼地进来,刘姨娘连忙拉她坐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杜明妍气道:“我想要杜明心的珠花,她凶巴巴地不给就罢了,父亲竟然还向着她!” 刘姨娘听见这话,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低声安慰女儿:“娘手里有钱,再好的珠花,有钱还能买不到么?” 杜明妍像是出了口恶气一般,愤愤地说道:“等到了京城,娘你给我打七八副头面,二三十身衣裳,眼馋死杜明心!” 死? 刘姨娘心念微动,随后恶念便如沸腾的开水压也压不住地翻腾起来。若杜明心死了,眼下的困局是不是就可以解了呢? 这些年二老爷尝到了没有正室拘管的甜头,纳了不少通房,姨娘却只有两个。所以开封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刘姨娘掌管,包括沈氏的陪嫁田庄铺子。 她是被家里卖出来的女儿,这些年也没生出来个儿子,若再不捞些银钱傍身,待到色衰爱弛,等着她们母女俩的会是什么?刘姨娘想都不敢想。 008 上京之路 想到到了京城,杜明心便要翻身,老爷有可能要续弦,家里的中馈、沈氏的嫁妆都要交到新太太或是杜明心手里打理,刘姨娘满口的银牙都要咬碎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杜府的七八辆马车鱼贯而出,在大梁门与江先生的三辆马车汇合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因人多东西多,马车内有些拥挤,杜明心和她的四个丫鬟挤在一辆车里,每个丫鬟怀里还抱着个大包袱。 秋林坐在车门旁边,出神地想着心事。 这些年杜明心待她不冷不热,她以为这次上京姑娘一定不会带她,便灰了那份争强好胜的心,嚷嚷着让她娘给她好好找个婆家。 谁知消息传出来,杜明心屋里的四个丫鬟一个也没落下。年纪最小的冬枝只顾着欢喜,秋林却思量不出来姑娘的想法。莫非是看自己有几分颜色,要带到婆家去? 她的脸微微红了,成安侯府倒是个极好的去处呢! 秋林怕人瞧出自己的异样,便将车帘撩开了一些,透透气。身后却传来杜明心淡淡的声音:“秋林,把帘子拉好,如今天冷,这样吹着冷风,怕是要得风寒。” 秋林慌忙答应了一声,赶紧放下帘子。 杜明心冷眼打量着她,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再次在上京路上走,她多了几分接近真相的忐忑和期待。上辈子被人有心算无心,这辈子总要睁大了眼睛,譬如留心不要得了风寒,再给人灌药的机会。 刘姨娘脸色病恹恹地坐在马车里,手里却还在忙着用银柄小锤子给二老爷砸核桃吃。 二老爷此时半靠在软枕上,心不在焉地拈着刘姨娘剥好的核桃仁往嘴里送。虽然杜明心跟着江先生已将近四年了,今日却是二老爷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女先生。 江先生看起来三十几许的年纪,二老爷见她第一眼便给了“风华绝代”的上评,对刘姨娘偷偷嘟囔的“半老徐娘”很是不以为然。 这样气质高华的女子,年纪越大越有味道,就如同美酒,年头越久才越香醇。 若是能娶来这样一个填房,那在京城里官眷往来,是十分长脸的吧?二老爷闭着眼睛,得意地哼着小曲,手指在小几上打着拍子。 突然手指一顿,二老爷纠结起来另一个问题。江先生年纪这样大,怕是难生出来儿子吧? 刘姨娘虽然精神不大好,但到底伺候二老爷这么些年,对他的反常举动还是很清楚的。 她打点起精神,笑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正唱到好听处,怎么就停了?” 二老爷瞥眼看了看她,心头一松。生不出来儿子有什么要紧?妾室通房生的,以后抱到正房里头养,也是一样。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半个月后到了杜明心上辈子的魂归处,顺德府。 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客栈,杜明心有些犯嘀咕。明明上辈子住的是简陋的驿馆,难道是今生父亲悄悄发了笔横财? “……知道你好清静,专门找了个带小院的客栈。你放心,一应花费都在我身上,你只管安心住下……”二老爷殷勤地招呼着江先生。 “这怎么好意思?”江先生笑道,“总不能叫杜老爷破费。梅蕊,”她转身正要叫侍女过来付钱,却被二老爷一把拉住了袖子。 “先生养育心姐儿四年,一分束脩也不要,倒还给她添置好些衣裳首饰,权当我是替心姐儿答谢先生。” 杜明妍扶着病歪歪的刘姨娘,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父亲,姨娘都病成这样了,您不赶快使小子去找个大夫来瞧瞧,偏在门口跟什么不相干的人闲磕牙作甚?” “死丫头,满嘴胡说些什么!”二老爷变了脸色,瞪着杜明妍,“赶紧过来给先生赔不是!” 刘姨娘看二老爷的样子,跟江先生说话时那个腻歪的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愿意女儿在众人面前丢脸,更不愿意相公厌恶了女儿,只好拖着病体向江先生施了一礼,勉强笑道:“先生莫怪。大小姐是忧心我的病,言语失了分寸,还望先生包涵。” 江先生唇角微笑,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被二老爷拉过的袖子,笑道:“无妨。” 晚间用过饭,杜明心回到屋里,很是犹疑不定。前世的这个时候,秋林差不多就要端着药碗进来了。而今生她没有生病,反倒是刘姨娘病了,下毒的人以什么样的借口出手呢? 等了蜡烛燃掉半寸,屋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杜明心由忐忑变为焦灼,再变为不耐,她腾地站起身,决定去江先生那里坐坐,静静心。 甫到小院门口,杜明心便看见刘姨娘的贴身丫鬟急急地往里走,她便开口叫住:“小翠,你去先生那里做什么?” 那小翠听见杜明心的声音,连忙停住脚,讪讪地说道:“方才给姨娘看病的大夫刚走,姨娘请大夫开了剂防风寒的药,使人抓药熬了,叫我过来请老爷回去喝。” 这段话里内容太多,杜明心定了定神,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老爷怎么会在先生这里?” 小翠一脸尴尬地站着,心中埋怨二老爷脸皮怎么这样厚,女儿的先生、随行的客人也不放过! 她嗫嚅着说道:“吃罢饭,老爷说,说无聊得很……听说江先生棋艺极好,老爷就说过来跟先生切磋切磋……” 杜明心的脸红了,半是生气半是觉得羞耻。 “那你快去吧,赶紧叫老爷回去喝药。” 不对,喝药? 杜明心一面回味着小翠方才的话,一面急匆匆地回了自己房里。刚一进门便看见茶几上放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 “这是什么?”杜明心强压着犹如擂鼓的心跳,假装镇定地问道。 立在一旁的秋林答道:“是方才刘姨娘那里的大夫开的药方,说能防风寒,冬天赶路的人最适宜用,所以那边给姑娘也送了一碗过来。” 杜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秋林,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小动作。 秋林额角上的汗慢慢地就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