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卿卿前传》 第一章 皇后命格 大昭天启四年冬月十八,第一场雪花飘飘洒洒落向大地的时候,后蜀大将沈旷的家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他的夫人魏琬琰又为他诞下了一位千金。 彼时,魏文翁望着雪中的一蓬翠竹,搂着襁褓中初生的外孙女道:“松筠寒不变,松筠之节,难能可贵,便叫她筠儿吧。” 不到五岁的沈长松在一旁听了倒是欢喜得很,他外祖母钟夫人却皱了皱眉道:“筠,竹肤之坚质也,女孩子,取那么硬气的名字做什么,还是柔顺些好。” 文翁听了忙道:“那夫人觉得什么好?” 大家都知道,魏文翁才学冠绝天下,唯一算弱点的一项,大概就是惧内吧,家中大小事务,都是钟夫人说了算,因此只是憋着笑,等着钟夫人的下文。 钟夫人睨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不过,沈筠沈筠,念着倒还顺口,听着跟咱们长松也确是亲兄妹。”说着将她抱了过来,亲了亲她的小脸又道:“哎呦,咱们的小亲亲,长得真俊,别的孩子生下来都皱皱巴巴的,哪有咱们的小亲亲漂亮呀。” 长松在一旁听了道:“亲亲...卿卿...小瓶梅蕊解卿卿,不如咱们以后就叫妹妹卿卿吧。” 大人们听了,都觉得这个乳名亲切又雅致,便都点头应允。 就在他们一家欢欢喜喜围着产妇和这个新生的婴儿忙得团团转的时候,皇宫中的蜀帝曹禅也正拿着手中的一本册页,静静听着国师的禀报。 “陛下,沈将军家的这个女儿,不得了啊,陛下您看,她的生辰八字,全坐天盘,这可是皇后命格,虽有‘七杀’又却有‘食神’,反倒形成了食伤制杀的难得组合,婚姻过程虽有波折,却是极贵,又兼其日支出现天德贵人,更是贵不可言呐。” 曹禅眼中一亮,“国师此言何意?” 国师稽首道:“陛下,得此女者,可得天下。” 曹禅听到此处,却眯起眼睛,哂笑一声道:“可得天下?如今天下三分,伪朝占了中原大半疆土,昭国则在淮水以南与它对峙,只有我们,还能凭借天险安居一隅,国师这天下,不知说的是哪家天下啊?” 国师高深一笑:“臣说的天下,自然是江山一统后的天下。” 曹禅闻言一怔,脸上便露出了贪婪的微笑,他拿着那本册页想了片刻,提笔将上面的“建元十年十一月十八日”,日期一项改为了“十七”,然后递给身边的侍从道:“拿去户籍署存档吧。”继而起身对国师道:“走吧,咱们去大将军府上看看那个小姑娘。” 这边的将军府中,沈旷正柔声抚慰着魏琬琰:“琬儿,你别担心了,卿卿那边情况还好,郎中也说了,是因你孕中受了寒,所以她生下来才会比一般的孩子身体弱些,吐奶什么的,又不是大问题,况且她是女孩子,将来也不用上战场杀敌,即便以后生得柔弱些,好好娇养着就行了,咱们家还怕养不起一个她吗?倒是你,还在月中,最不该的,就是忧虑伤神。” 琬琰却道:“话虽如此说,可哪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我看着她那么小,就那么弱,怎么能不揪心。” 沈旷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外面有人通传道:“陛下驾到”。他夫妻二人听了,心中微讶,皇帝来做什么?尽管如此,沈旷却不敢耽搁,赶忙迎了出去。 彼时魏文翁正和钟夫人在乳母屋中帮忙照顾新生儿,听得这声通传,也赶忙迎了出来。 曹禅进了将军府,一见到伏跪在地的几个人,便过来虚扶一把,满脸堆笑地道:“哎呀,各位爱卿免礼平身吧。”等到他们都起来,他便又道:“朕听说将军又得了位千金,恭喜恭喜啊,那孩子在哪儿,快抱来给朕看看。”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沈旷知道,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蜀帝城府极深,这次不晓得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只是皇帝都下令了,他也只得命人去唤乳娘抱了卿卿出来。 那曹禅一见卿卿,伸手便抱了过来,可他自己又不会哄孩子,见她半眯着眼睡着,还一个劲颠她,口中道:“这孩子,也不笑一笑。”沈旷看得心疼,却只能隐忍着道:“陛下,她还小呢,哪里知道什么叫笑。” 正说着,卿卿被他颠得“哇”一声哭了,边哭还边将奶吐到了曹禅身上,众人俱是一惊,沈旷忙又跪下告罪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那曹禅原本被奶臭熏到,面上露出些嫌恶的神情,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瞬间变了态度,竟欢欢喜喜地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孩子嘛,都是这个样子,这也是缘分。”说着便把卿卿递给了一旁的乳母,走过来将他扶起,还道:“爱卿不必如此,对了,朕今日还给你带了贺礼呢。” 他说完,招了招手,仆从便拿上一具弓来,沈旷自然识得那是一具宝弓,怎么会不喜欢,只是礼节性的推却了一番,也就收下了。 此时蜀帝却忽然道:“听闻沈爱卿近日在研读你老泰山刚刚勘校的一册孤本棋谱,不知朕可有幸一观啊?” 沈旷与魏文翁对视一眼,皆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同时也暗暗心惊,蜀帝向来多疑,手段也狠辣,如今也不知在他们这些人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竟然连他平时读什么书都了如指掌,简直可怕。因此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陛下言重了,那棋谱此刻就在臣的书房之中,请陛下稍坐,臣这就去取来。”说着,就要转身往书房去,手腕却被曹禅一把抓住,只听他眯眼笑道:“何须如此麻烦,朕与爱卿同去便可。” 沈旷心下有些不安,却又无法拒绝,只得与他相携着往书房走去。 待找到那本棋谱,曹禅只是坐到书案前随意翻了翻,便拢在袖中,道:“甚好甚好,爱卿可否借我研读些时日啊?” 沈旷忙道:“陛下言重了。” 那曹禅听了,便又眯着眼笑了,继而摒退左右,只留国师,沈旷见了,更是纳闷。 只见国师将房门关严,才对沈旷道:“将军可曾找人看过女公子的八字?” 沈旷老老实实答道:“还未曾看过。” “如此甚好。将军可知,女公子的八字,是什么命格?” 沈旷并未答话,心头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乃女子中最尊贵的皇后命格是也。” 沈旷听了,大惊道:“怎么可能。” 曹禅阴恻恻笑了一声道:“爱卿这般反应...” 沈旷忙躬身施礼道:“陛下恕罪,臣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荒诞。” 曹禅一边拿起手边的纸笺笔墨,一边幽幽地道:“的确太过荒诞,因此,这事爱卿可千万不要对旁人说起。”言毕,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将笔随手一丢,“不过爱卿倒是可以多教教她后妃之德,等她长成了,朕就派人来迎她,许她正位中宫,爱卿觉得可好?”也不等沈旷答话,便又道:“只是爱卿要好好记一记这上面的时间,今后在人前提起她出生的日子,可别说错了。”说着就起身领着国师朝门外走去,边走还边道:“朕先回宫了,爱卿不必出来送了。” 沈旷伏跪在地道:“臣,恭送陛下。” 等到他二人走了,沈旷走到书案前,见那纸笺上赫然写着:沈氏女筠,建元十年十一月十七日生人。不由得悲从中起,正暗自伤怀时,就听仆婢在门外道:“将军,夫人不大好,请您去看一看吧。” 沈旷心中又是一惊,忙将那纸笺收入袖中,就朝魏琬琰房中来,刚走到庭中,就见家丁追着拿着那张宝弓的沈长松满院子跑,而他边跑还边拿匕首割着那弓弦,高声道:“拿把什么破弓,就想换我妹妹吗。” 他连忙过去夺下他手中的匕首道:“胡闹,拿着匕首跑多危险啊,没有教过你吗?”说着,还使劲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长松吃痛,嚎哭道:“爹爹真的要拿妹妹换这弓吗?我刚才在书房外面都听到了,去问翁翁和娘亲,他们也只是抱着妹妹哭...” 沈旷听到此处,又急又怒:“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娘亲还在月中,哪里听得这些。” 他这样倒把长松真吓住了,一时也忘了嚎,此时就见管家领着郎中急匆匆往琬琰房中去,便撇下长松,赶忙跟在郎中身后问:“到底怎么了?” 管家道:“方才小公子到夫人房中不知说了些什么,气得夫人哭晕了过去,老夫人就叫请了郎中来。” 沈旷闻言长叹一声,待到了琬琰房中,真见她双眼紧闭,满面泪痕,气息也十分微弱,更是把他急得不行,那郎中看过了,也只是摇头叹气道:“夫人要放宽心才好啊,月中总这般急怒忧郁,对身体损伤是极大的,弄得不好还容易引起血崩之症啊。”听得众人俱是心惊,待她醒了,忙都好言劝慰她,她却哀哀哭道:“什么皇后命格贵不可言,我只可怜我的女儿,待她长成,就要嫁与个已过半百之人,在高墙之中虚度青春,便是再尊荣,生又何欢?” 沈旷和魏文翁听了她这番话,也是无言以对,一脸凄然,此时,钟夫人却擦干了眼角的泪道:“那你的意思,从今日起,便要天天把这事挂在嘴边,让她自小便在凄风苦雨中度过吗?” 那三个人听了,都是一怔,只听她继续说道:“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便是可以预见她十七八岁后过得不好,那让她在这之前好好享受人生就行了呀,况且她也不是一到十八岁后就立刻死了,人活一辈子,比男欢女爱有趣的事多着呢,哪里就到了生又何欢的地步。” 她说着,从乳母手中接过熟睡的婴儿,一面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稚嫩的小脸,一面对琬琰柔声道:“琬儿,为娘明白你作为母亲的忧虑,曹禅是那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的后宫更是一片乌烟瘴气,以后卿卿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可有些事,避是避不过的,你更应该做的,是打起精神来,把你的女儿教得足够优秀,让谁也欺负不了她,这样,才是为她的深远计。” 琬琰望着母亲的眼睛,她眼中的坚定让她忘了哭泣,呆了半晌,才从她怀中接过女儿,呼了一口长气道:“母亲说得是,是我糊涂了。” 等到她平安出了月,魏文翁夫妇自然也就安心归家了,不过自钟夫人那番话后,他们一家倒真的振作了起来,安安心心呵护起卿卿这颗全家人的掌上明珠来。 时光荏苒,转眼三四年就过去,琬琰将卿卿的诗三百教到最后一篇时,不到四岁的卿卿忽然问:“娘亲,我之前听嫦曦姐姐说,她的师父教她诗三百,第一句说的便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是什么意思呀?” 琬琰笑道:“你别听那些腐儒胡说,咱们学诗,就不要像那些人一样掉书袋子,引经据典的,有什么意趣,你读一首诗,当时读到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它就是什么意思,等到你将来阅历多了,自然会有一番不同的见解,不要因为前人的话,早早给自己设定了限制,反而失了真意。” 卿卿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而又问:“她还说,这个讲的是后妃之德,什么叫后妃之德呀?” 琬琰听了,一阵失神,继而抚着她细软的发丝道:“不是后妃之德,跟那个没有关系,它讲的,是你该如何去找到生的乐趣。” 卿卿歪着头看着她道:“生的乐趣?这个还用找吗?活着就很好呀,可以吃桂花糕,糖葫芦,还可以去山上骑马,去河边摸鱼,看哥哥们投壶,斗蛐蛐儿...” 琬琰看着她清明的双眼,直觉得里面有星光闪烁,便不自觉地笑了,心中的阴霾也消散不少,搂过她道:“是呢是呢,你哥哥一天就带着你不务正业是吧?快去把针线拿来,昨日吃糖葫芦的时候就说好了,今日起要学习女红啦。” 卿卿一听,从她怀里挣脱开来,瘪着嘴道:“不要不要,不要学习女红,不要学习女红。”说着就要哭的样子。 琬琰无奈道:“你这个小孩,怎么这样,说话这么不算数呀?”想了想又道,“罢了。不学女红也行,那就下棋。” 谁知卿卿却把嘴瘪得更厉害了,一边叫着“不要下棋,不要下棋”一边跑到了庭中,迎面遇到归家的沈旷,便一把抱住他的腿,边哭边道:“爹爹,我不要下棋,娘亲每次下棋都欺负我,我从来没有赢过。” 沈旷忙将她抱起道:“好好好,不下棋,不下棋。” 琬琰此时已提着鸡毛掸子追了出来,抬手就要抽她,却被沈旷拦住道:“你怎么老打她,不下棋就不下棋嘛,有什么大不了。” 琬琰气结道:“我抽她是因为她不下棋吗?是因为她自己说话不算数,还输不起。” “哎呀,她一个小孩子,跟你下棋总是输,当然不高兴了。” “谁让她那么笨,教了那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心思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再惯着她,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儿抽。” “哎呦呦,夫人息怒,息怒。这样吧卿卿,爹爹陪你下棋好不好,保证你能赢。” 说着就将卿卿抱到棋盘旁边,耐着性子挖空心思让她赢了一盘,倒把卿卿欢喜得不行,拍着手找长松炫耀去了。 这边琬琰却扶额叹道:“唉,你就惯着她吧,这将来可怎么好。” 沈旷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道:“下棋而已,哪就影响到将来了?” “下棋最能见心智,你说她要是不学聪明点,将来如何斗得过那些...” “琬儿,你看她像不聪明的样子吗?四岁不到,论语诗经倒背如流,折腾起她哥哥来手下也没留过情,至于棋艺不精,大概是因为天底下的完人总在少数,哪能个个都像岳丈那样,远的不说,你的琴艺不也就那样吗?昨夜就弹了一曲良宵引,还错了几个音呢。” 琬琰面色微红,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那不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吗?” 沈旷嘿嘿笑着,也不敢反驳,心道,你说了就算吧。 如果岁月一直如此静好,倒也算人生一大幸事,然而命运总是爱作弄人,常言道,恩爱夫妻难到头,沈将军和魏夫人这对恩爱夫妻,也难逃魔咒。没过多久,一场时疾带走了琬琰,那时卿卿不过四岁多一点,不大明白生死之别,只是看着哥哥和大人们哭,就跟着哭,因此整日也是病恹恹的,倒看得人心疼。钟老夫人看沈旷意志消沉,像是一时迈不过去这个坎,恐孩子们跟着他得不到妥善照顾,便把卿卿和长松接到身边养着了。 第二章 青梅竹马 与此同时,大昭皇宫中,也迎来了何贵妃刚刚去世的胞姊的女儿,许嫚。 萧琮自卢太傅处听学归来时,何贵妃正带着许嫚走在谒见薄皇后的路上,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这边萧琮刚给母亲行完礼,就听到了何贵妃做作的声音:“皇后殿下,妾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未落,人已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萧琮虽然觉得有些反胃,但还是规规矩矩,双手叠握,拢到袖中,立在一旁。 就见她带着那小姑娘,对薄后行了个稽首礼,道:“妾请皇后娘娘安。” 薄皇后虚扶一把道:“平身吧。” 何贵妃起身后,萧琮便对她拱了拱手道:“贵妃安好。”她忙还礼道:“唉,东宫也在呀。” 此时薄后看着那个小姑娘问道:“这就是阿嫚吧?” “正是正是。”何贵妃说着,转向许嫚道,“阿嫚,快给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请安。” 那小姑娘听了,想起先前姨母的教诲,稽首再拜道:“臣女许嫚,请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安,愿二位殿下长乐无极。” 薄皇后听了,微微一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官,那女官便走过来将许嫚扶起,牵到她面前,薄皇后便拉着她的手柔声道:“你母亲的事,你姨母先前跟本宫说过了,好孩子,不用怕,今后这宫里就是你的家,本宫就是你的母亲,若需要什么,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跟本宫说。”见她眼中忽然贮满了泪水,便又对着何贵妃岔开话题:“我瞧着,这姑娘倒是十分知书达理的样子。” 何贵妃忙赔笑道:“娘娘抬举了,先前家姊是教她胡乱读过几本书,但都上不得台面的。” 薄皇后又是一笑,转头对萧琮道:“承泽,你过来。” 萧琮原本在神游太虚,听到母亲唤他,只得上前躬身拱手道:“母亲。” 薄皇后道:“以后这位妹妹,母亲便托你看顾了。” 萧琮闻言一愣,却也只得长揖道:“儿,领命。”心中却想着,别看这女孩儿年纪小,只怕是个与她姨母一般,饱藏心机之人吧。 宫里的小孩儿多,除去皇子帝姬,其余的人家里不是宗室,就是公卿,哪一个都骄傲得不得了,哪一个脾气也都横得不得了,许嫚初入宫庭,哪怕身后站的是何贵妃,也难免有人来寻她的短处,明里暗里地欺侮她,萧琮惦记着薄皇后的话,便也总回护着她,还时不时用东宫的身份弹压他们,许嫚却总于无人处对他讲:“殿下是国之储君,自当矜持,不要与他们一般计较,失了身份。”之后仍是诚心待人,温柔如水,倒让萧琮对她改观不少,心里暗暗称奇,都是一个家里出来的,怎么何贵妃是那样一个人,她却如此不同。 后来日子久了,那些小孩儿都为她一以贯之的温婉真诚所打动,渐渐也就不再找她的麻烦,而是把她当神女般供着,毕竟,像她这样美丽温雅的女子,在宫中是真的不多见,认真论起来,好像也就只有薄皇后了吧。 其实许嫚初见薄皇后时也在想,“淮南令仪俏,蜀中魏夫人”,传言果然不错,她原本觉得,自己的姨母已算国色天香,可直到见到皇后薄令仪,才明白了什么叫倾国倾城,再兼令仪性情温雅平和,又一向有皇后之尊的雍容大度,更让人觉得美得不敢直视。而萧琮呢,从相貌到秉性,既承继了母亲的所有优点,又融合了皇帝的英气和沉稳内敛,许嫚进宫时,他不过才九岁,便已可见龙章凤姿。 之后相处下来,相较于自己的亲姨母何贵妃,许嫚倒与薄后母子更为亲近,而萧琮每日自卢太傅处听学完毕,也必先接了她一同到薄后处昏定,之后才自回东宫安寝。 却说这日,萧琮不知因何事惹了皇帝不悦,挨了一顿训斥,便先回了东宫,正关在书房中兀自生着闷气,却听外面许嫚道:“高公公好,殿下可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呢,”高启年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答道:“这不还把自己关在里面呢吗。” 许嫚闻言,微微一笑,抬手敲了敲房门道:“殿下,阿嫚能进来吗?” 萧琮只得道:“进来吧。”对于她,没几个人能忍心拒绝吧。 许嫚进去一看,他正垂头丧气地坐在书案前,手上都是墨,笔扔在了地上,身边也尽是废纸团,便轻笑着将手中的朱漆食盒放到一边,又打了些水,将绢巾沾湿了,细细与他擦净手,才道:“殿下饿了吗?臣女煮了些清粥,殿下可愿进一些?” 萧琮自己坐了一阵,又听了她的温言软语,心中怨气消散了大半,因而点点头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此时倒是真饿了。” 许嫚便微笑着,将一旁的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碗热粥,两碟小菜,将那粥轻轻吹冷了些,才递到萧琮手中。 萧琮的辘辘饥肠,得到了热粥的抚慰,整个人也就安定了下来,许嫚见他吃过东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这才放下心来,收拾好了碗碟,才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可要去给皇后殿下昏定?” 萧琮微笑着点点头,二人便携手一同往中宫来,待见了薄后行过礼,三人闲话一阵,许嫚便先告辞了,薄后这才让萧琮坐到她身边,拉着他的手道:“你父亲方才来过了。” 萧琮一听,又想起日间挨的训斥,涨红了脸,低头不语,薄后便又道:“父亲训斥你,是因对你期望甚高,你可不要心生怨怼。” “不是的母亲,儿没有怨恨父亲,儿是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太不肖,那样简单的一件事,还连连犯错。” 薄后笑了笑,轻轻拢了拢他鬓角的碎发道:“傻孩子,那有人天生什么都知道,谁不是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呢?况且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像现在这样,母亲已觉得很满意了,只要记住这次的教训,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就行了。” 萧琮原本以为,还要在母亲这里挨一顿批评,不想她却说了这样一番话,便觉得心间被什么东西胀满了一般,眼圈也红了,也不管什么男儿汉不男儿汉的说辞,只将头靠在薄后腿上,唤了声“娘”,便又不说话了。 薄后仍是笑着,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承泽,我再跟你说件事...你父亲方才过来说,你小姑母...难产...已经走了...” 萧琮闻言,惊得一下坐直了身子,呆呆地望了薄后许久,眼泪便真的落了下来。 薄后见状,也红了眼圈,将他搂进怀中,继续道:“自昌平一战你姑父阵亡后,你姑母便悲痛欲绝,要不是顾念着灵犀和腹中的骨肉,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大概也是因为总是郁结于心,最后才会难产,一尸两命,她倒是解脱了,只是可怜了灵犀,不到五岁,便先后失了怙恃,你父亲的意思,等过了你姑母的头七,就把她接到宫中,方便照顾。以后她大些了,再封个郡给她,那时候再去封地,也就不妨事了。” 萧琮听了薄后的话,将双拳攥得紧紧的,切齿道:“姑父的仇,我早晚要找那鄂力亚报的,还要把那些北蛮子欠我们的,也都一并讨回来。” 宋灵犀初入宫廷,遭遇也与许嫚差不多,不过,她可没有许嫚那样的好脾气,是属于你横我比你更横的那种类型,别人稍有冒犯,她也不多话,直接上手,那些孩子哪见过这样的,再加上有东宫维护,自然也都不大敢来招惹她了。 按例,东宫自然是每日要到崇训殿的兰室,由卢太傅亲自教导,而其余的孩子,也需一起到偏殿听先生讲学。 然而这天散了学,箫玚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被玉翎挑唆着,又来挑衅。彼时灵犀正补着先生嘱咐要上交的文稿,箫玚故意端着满满一盒墨路过她桌边,又假装绊了一下,那一盒子墨便将她正写着的稿纸都弄污了。灵犀懵了片刻,也不废话,抄起桌上的小砚台就朝箫玚砸了过去,那箫玚当场被她砸得头破血流,捂着头一阵鬼哭狼嚎,玉翎在一旁见了,惊呼道:“反了你了宋灵犀,竟然敢将三皇子砸成这样。” 灵犀冷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他自找的。” 箫玚听了怒道:“犯你怎么了?你算什么东西。” “那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妾室生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啦?” “你...你...” “我怎么了?我至少不像你那么不要脸,别人取个字叫承泽,你就要跟着叫承熙,真以为这样就能和东宫比肩啦?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下?这宫里真正的主上只有陛下和两位殿下。” 箫玚气极,上前就要打她,可别看灵犀年纪小,打架却从没输过阵,便也与他扭打起来,许嫚从一开始就在苦劝,却不奏效,如今见他们竟打在一处,忙上前来拉架,另有几个胆子稍大些的小孩见了,便也上前来合力将两人分开,那箫玚见灵犀口中仍是骂骂咧咧,抬脚就要踹她,许嫚忙用身体将她护住,却也因此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脚,灵犀更不干了,把许嫚推到一边,过来与他继续扭打。 早已有人去兰室禀报了独自在里面看书的萧琮,此时他恰恰赶到,便看到了这一幕,气得脸色铁青,过来一把将二人扯开,抬脚就给了箫玚两下,怒道:“萧承熙你可真长进,跟两个小姑娘也能打得起来。”说着就转身查看灵犀和许嫚去了。 箫玚听得“承熙”二字,想起灵犀方才的奚落,不由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张牙舞爪地就向萧琮扑来,萧琮没有防备,被他扑倒在地,两个人便也扭打在一处,但他毕竟年长一些,三两下就将箫玚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此时就听外面内侍通传道:“陛下驾到”。 萧琮闻言,便撒了手,站起身,不料那箫玚却捂着头抢到刚进来的皇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道:“父亲,父亲要给儿做主啊,他们联合起来欺负儿。” 皇帝一看他头破血流涕泪纵横的样子,登时有些心疼,沉声道:“怎么回事?” 其实先前已有人给他禀报过了,只是没想到箫玚伤得如此严重,更没想到的是,他最爱重的储君也牵涉其中,因此十分恼怒。此时,又听得外面两声通传:“皇后殿下到”、“贵妃娘娘到”。话音未落,何贵妃已抢了进来,薄令仪则紧跟其后。 箫玚一见何贵妃,便过来扑到她怀中,指着萧琮继续哭告道:“母亲,兄长打我。”何贵妃一见箫玚的样子,便抱着他哭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您要为玚儿做主啊陛下。” 皇帝正恼怒间,又被她哭得心烦,过来抬脚便把萧琮踢翻在地,怒道:“混账东西,你长进了是吧。” 令仪一见,忙过来将他扶起,跪在他身边道:“陛下息怒。” 萧琮见父亲动了真怒,还牵连了母亲,一时不敢辩白,只得长跪在地,攥着拳头一语不发。 灵犀见状,忙过来抱住皇帝的大腿哭告道:“舅父,不是这样的,不关兄长的事。”接着便把事情源源本本说了,那何贵妃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还不松口,拉着皇帝的衣袖哭道:“听听她口中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根本就是在扯谎,颠倒黑白,他们就是合起伙来起来欺负我们母子,陛下要给我们做主啊。” 灵犀听了,拉过许嫚道:“贵妃说我跟东宫是一伙的,那阿嫚是你的亲侄女,总不是我们这一伙的了吧?”说着对阿嫚道:“阿嫚,你来说,我到底扯谎没扯谎。” 许嫚看看她又看看贵妃,叹了口气,伏跪在地,艰难道:“陛下明鉴,实情确如灵犀所言。” 皇帝听了,冷笑一声,一甩衣袖,何贵妃便被带倒在地,只见他过来先将令仪扶起,又对萧琮道:“今日你受委屈了,起来吧。”萧琮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臣不敢。” 此时何贵妃却突然坐直了身子,反手扇了箫玚一个耳光,恨声道:“反了你了,竟敢对东宫动手。不肖子。” 众人皆是一愣,心道这何贵妃也太玲珑了些,翻脸比翻书还快。 皇帝见了,冷笑一声道:“确实挺不肖的,跟个小姑娘动手,还能被打成这样。”说着便牵起令仪拂袖而去,边走还边道:“传个医官来给他看看,今天动了手的人,除了东宫,明日都去卢太傅那里先领一顿戒尺再说。” 待他们走了,何贵妃才领着箫玚往外走,路过许嫚身边时,停住脚步冷哼一声切齿道:“还不走?真把自己当成东宫的人啦?”许嫚无奈地看了萧琮一眼,跟着何贵妃走了。 此事之后,人人都道宋灵犀是真横,也就真的没人再敢欺负她了,又兼后来一次秋狝,她小小年纪竟独自猎了只狍子回来,更都对她敬而远之了。 说起来,其实是这么回事,她打了箫玚后不久,准备已久的秋狝就开始了,这种热闹她怎么能不凑,于是整日跟在萧琮身后,骑着马在林间穿行,那日也是巧,她自己因追着只野兔一时跑得远了,看准机会搭弓射时,却见一旁的灌木丛中闪过一道影子,分明是只狍子,因此箭跑偏了些,只射中了兔腿,她此时却也顾不上那兔子,又接连抽出几支羽箭,朝那狍子的方向一通乱射,谁知歪打正着,竟真的将那狍子射得半死,待萧琮找到她时,她正得意洋洋地拎着一只野兔,静静坐在那只动弹不了的狍子旁边等着他呢。萧琮上前查看了一番,笑道:“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这么一只老到跑都跑不动的狍子,竟然被你给遇上了。” 灵犀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兄长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萧琮哈哈笑了两声道:“是是是,我可嫉妒你了,泌七岁能赋棋,你七岁能猎狍子,确实了不起。”笑完了便又道,“不过这狍子确实太老了,肯定不好吃,拿回去给他们分吧,我们一会儿还是烤你手上的兔子。” 灵犀听了嚷道:“那不行,这只兔子我要送给阿嫚的。”,及至回营见到许嫚,兴冲冲地将手中的野兔递给她道:“来来来,今晚给你添菜。” 许嫚接过那兔子道:“哎呦,好可怜的兔子。”说着抱着它查看了一番道:“这兔子这么可爱,干嘛要吃它,况且我从年下起,便一直茹素了,不如给这兔子治好了伤,放它走吧。” 灵犀听得目瞪口呆,但见她说得认真,只得点头道:“随你吧,反正送给你了。” 倒是萧琮在一旁听了,心中一动,想到薄后自年下起便病了,断断续续吃了许多汤药,也不见好转,她突然说茹素,想必是为了自己的母亲。心中既是忧虑,又是感动,便于无人处拉了她的手道:“阿嫚,多谢你。这些日子你帮我照顾母亲,辛苦了。” 许嫚含羞道:“殿下言重了,能侍奉皇后殿下,是臣女的福气。”说着就要将手抽回来,萧琮却不放开,还将她拉到怀中,紧紧抱住,许嫚听着他怦乱的心跳声,手心便也出了汗,伏在他胸口喃喃道:“殿下...” 却说这日,许嫚行了及笄礼,令仪便把她唤到榻前,脱下手上的金指约,放到她掌心道:“阿嫚,这些年,我看着你和承泽,心中甚是欢喜,只可惜,我要走了...今后,你可愿意代我照顾他?” 许嫚低着头,红着脸,双手捧着指约,本能地推拒道:“娘娘不要灰心,您的身体很快就能好起来的,至于这个,臣女愧不敢受。” 令仪见了,将她的手合上,微笑道:“阿嫚,你也知道,承泽自出生起,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他虽从不对我们提起,但心中压力,其实可想而知...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生在了帝王家。我只盼自己走后,他身边还能有个知冷热的人,伴他余生,慰他心伤。阿嫚,你能答应我吗?” 许嫚听到此处,抬头对上令仪的目光,却看到里面有无尽的温柔,也有无尽的哀伤,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言语,只得双手交叠,将那指约紧紧握住,贴到心口,郑重点头。 第三章 琴在堂 话分两头,许嫚初进大昭禁宫之时,正是魏夫人琬琰七七之日,魏文翁和钟老夫人痛失爱女,悲伤之情自然不可叙述,然而看到女婿沈旷更是意志消沉,钟老夫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对他道:“我知道你与琬儿情笃,一时恐怕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只是哪怕为了长松和卿卿,你也该振作起来。” 沈旷闻言,唤了一声“母亲”,却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掩面而泣。 钟老夫人沉吟片刻:“罢了,我暂且把两个孩子接到身边养着,免得你日日看到他们,心里的伤痛总也好不了。” 沈旷怔了半晌,仍是不语,只对她稽首跪拜。 钟老夫人见了,长叹一声,便和魏文翁一起,领着两个孩子走了。 母亲去了,长松和沈筠虽也很难过,但他们终究都是小孩子,过了一阵子,便也忘了伤痛,整日除了跟在魏文翁身后听他讲学,就是与他的弟子们混在一起,又是斗鸡又是走狗,又是上树又是下河,至于什么投壶蹴鞠马球捶丸木射,沈筠小小年纪便已摸得门儿清。 魏文翁每每看得皱眉:“一个女孩儿,总这样跟着群小子胡闹,像什么样子。” 钟老夫人听了,却总睨着他道:“罢了吧,只要她开心就好,况且你看她这样每天跑跑跳跳的,身体倒比从前强健了许多,怎么就不好了?再说她本就聪明,虽然整天一副不务正业的样子,实则哪样功课也没拉下,我看着,倒比你有些得意门生还强些呢。” 魏文翁听了,想想的确也是这个道理,便捻着长须道:“夫人说得是,只是她的女红...” “嗨,我说你怎么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她不做女红,就没有衣服穿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女孩子,总要学一些为妻之道,以后才好相夫教子啊。” 钟老夫人听了,却冷笑一声,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相夫教子。” 魏文翁这才想起皇后命格的说辞,不由得长叹一声,从此不提这事了。 于是沈筠就这么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沈旷每隔几天,也都会来看看她和长松,因此,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什么叫离恨苦。 这日是月夕节,沈旷早早便来到岳丈家,先带着沈筠和长松疯玩了一天,到夜间便与岳丈岳母和他们身边几个离家远的学生一起在院中摆了酒席赏月。 沈筠大概是白天玩得累了,到这时有些躁,在她父亲怀中扭来扭去,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苏怀瑾看了,笑着拈起一块月饼对她道:“卿卿,吃块月饼好不好?” 沈筠却把脸别到一边:“不要,我要吃桂花糕。” 长松道:“月夕节当然要吃月饼了,吃什么桂花糕呀。” 沈筠一听,便瘪起嘴巴,眼泪汪汪地望着沈旷道:“我就要吃桂花糕,就要吃桂花糕。” 沈旷哪招架得住她这样,忙搂着她柔声哄道:“哎呀,卿卿乖,都这个时辰了,哪儿还有桂花糕卖呀,听话啊,今天先吃月饼,明天爹爹再给你买桂花糕,好不好?” 沈筠却“哇”一声哭了:“不要不要,我现在就要吃桂花糕。” 钟老夫人有些看不下去了,瞪着她道:“我说你不要太过分啊,这黑灯瞎火的,到哪儿给你弄桂花糕去。” 平日里沈筠最怕的就是她这位阿婆,但今天不一样啊,今天有她爹爹在呢,便也不管那许多,只把眼泪鼻涕一齐往沈旷身上蹭,弄得沈旷有些手足无措,苏怀瑾见状,想了想道:“学生倒是有家相熟的糕点铺子,离这儿并不远,此时去,或许还能买到一些桂花糕。” 沈筠一听便巴巴把他望着,沈旷无奈,只得对他拱手道:“如此,就有劳怀瑾了。” 钟老夫人听了,摇头叹气道:“唉,你们就惯着她吧。” 苏怀瑾却只是微微一笑,起身对众人拱了拱手,正待转身,却听长松道:“唉怀瑾兄,有芙蓉糕也可以带一些。”他便又笑着点了点头,自去了。 沈旷却瞪着长松沉声道:“吃什么芙蓉糕,吃你的月饼吧。” 长松听了缩着头嘟囔道:“月饼又不好吃...” 沈旷闻言白了他一眼:“你爱吃不吃,一边儿去。” 长松气闷,腹诽道,凭什么呀,我也是你亲生的好吧,怎么待遇就能这么天差地别。 此时沈筠用她的小手扳着沈旷的脸严肃地道:“爹爹不许乱发脾气。” 沈旷忙又赔上笑脸道:“好好好,不发脾气,不发脾气。” 看得众人俱是一阵哄笑。 等到苏怀瑾带回糕点,沈筠早已在沈旷怀中睡熟了,她第二日醒来时,却又不吃摆在面前的桂花糕了,而是换了花样,嚷着要吃甜酒酿,钟老夫人忍无可忍,把她拎到厨下,指着灶上的锅碗瓢盆对她道:“你以后想吃什么,自己折腾吧。” 原本以为她又会像学女红时那样只知躲懒,却不想自那之后,她倒真的正经八百跟着厨子学起了手艺,她本就天赋极佳,上手自然很快,没过多久,做的饭菜已有模有样了。 谁知到了她八岁上,忽然有一日,沈旷一身戎装来到魏文翁家,道南疆叛乱,蜀帝派他去平叛,想着长松也大了,应该到军中历练历练,便接了他同赴边关。于是沈筠的日子也就变得更加平淡如水,每日除却听外祖讲学,便是跟着钟老夫人学些理家之道,处世之学,而且她也渐渐大了,闲时也不能似哥哥在时一般,跟着学子们厮混,除了长松偶尔归家探望时,还带着她出去骑骑马,疯玩几天,大多数时候她也只能以抚琴插花,烹茶调香自娱,除此之外,她最喜欢的便是临帖和看书,按她自己的说法,因为下棋什么的太累了,还是临帖看书这种“根本不需要过脑子的事情”,更为闲适。如此三四年下来,她性子倒变得沉稳许多,到沈旷平了南疆的叛乱归来时,她已现娉婷之姿,沈旷欣慰之余,也惊觉她已快长成了。 转眼又是一个月夕节,他们一家终于又团团圆圆坐在一起赏月,席间有个学子打趣长松道:“我瞧着,卿卿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魏夫人当年的风采,也不知将来哪家才俊,能够有幸将她迎娶归家啊。” 长松闻言,忽然想到这十多年来一家人心中的隐忧,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口答道:“她脾气那么坏,聘给你,你要吗?” 那学子忙摆了摆手道:“我就罢了,我自觉鄙陋,无福消受。”说着,又挤眉弄眼地碰了碰身边的苏怀瑾,道:“倒是怀瑾兄,一直是文翁最得意的学生,将来也必定出将入相,沈将军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苏怀瑾闻言眉毛一挑,不置可否,沈长松见了,心道,他确实不错,对卿卿也未必无意,若不是有那个什么皇后命格的说辞,外祖大概早也把她聘给他了吧。只是有些事情早已注定,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只是拿话岔开了。 倒是苏怀瑾,见他态度与恩师相似,只当他一家是不舍得掌上明珠那么早就谈婚论嫁,便也不以为意,道她反正还小,自己也学业未成,这些事情倒不用着急,来日方长嘛。 第四章 惊变 到了那年的冬月间,头一日沈旷他们一家人刚给沈筠过完十二岁生辰,第二天就有内侍来宣了蜀帝口谕,说请他一家入宫赴宴,还特别提及,一定要带上卿卿。 他一家人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当着沈筠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对她道,带她进宫去见见世面。沈筠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自然十分雀跃,待进了禁宫,她还在对走在身边的长松小声惊叹:“这宫墙,可真高啊。”长松他们听了,心中俱是一痛,可怜的卿卿,怕是过不了几年,便要被围困在这高墙之内,荒度余生了。 待见了曹禅,沈筠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因此对皇宫这个地方,感觉更是十分不好起来,偏偏席间她衣襟上还被个小宫娥失手洒了些菜汤,弄得她很是尴尬,不得已,只好到偏殿更换。 谁知她刚刚在屏风后换好衣裙,便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继而又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动静倒不像刚刚出去的那个宫娥,因此探头往外一看,见是曹禅,心中登时有些慌乱,忙俯伏在地道:“陛下。” 那曹禅见了,笑眯眯过来将她扶起道:“卿卿不必如此多礼。” 沈筠心想,我跟你很熟吗?你就这样叫我。因此将手抽了回来握在身前,退开一步,低头不语。 曹禅倒是不以为意,反倒将拢在袖中的一柄玉如意拿了出来,递到她面前道:“卿卿,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柄如意,你拿着玩儿吧。” 沈筠抬眼看了看那如意,实在不想去接,便又跪下道:“臣女鄙陋,不敢领受。” 那曹禅便又眯着眼睛笑了,一面过来拉她起来,一面将那如意往她手里塞,沈筠自然不敢要,二人正拉扯间,就听门外有宫娥和内侍们惊呼道:“小沈将军,您干什么,陛下在里面呢。”话音未落,长松一边道:“都给我起开。”一边推门进来了,见此情景,更是火冒三丈,也不行礼,沉着脸拉起沈筠就往外走,那内侍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小...沈长松...陛...陛下面前,怎可...怎可如此无礼。” 沈长松却也不理他们,带着沈筠径自走了,没想到曹禅却也不恼,把玩着手中那柄没能送出去的玉如意,眯着眼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早晚是一家人嘛,到时候,朕还得叫他一声大舅哥呢。” 却说长松拉着沈筠,一路便往宫外走,沈筠不知他为何那样生气,也不敢言语,待走到皇宫侧门,却差点撞上一辆板车。 那板车原本被个内侍推着,他一看长松他们的衣冠,便知冲撞了贵人,忙停了车,跪下告罪,谁知他这一停,那车失去平衡,便倾倒了,从车上滚下一大坨血呼呼的东西,二人定睛看时,才见是个被打得不成样子的女尸,长松忙用手捂住沈筠的眼睛,厉声道:“还不快收拾了。” 沈筠早已看得清楚,因此使劲扳开了长松的手,惊惧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那内侍一边哆哆嗦嗦收拾着那尸体,一边结结巴巴解释道:“禀贵人,这是冯婕妤,因今日冲撞了息夫人,被下令褫衣廷杖二百,这不还没挨到一百,便已气绝了...” 长松听到此处,见沈筠浑身发颤,像是有些站不稳的样子,沉声道:“别说了。”言毕将她背在背上,柔声抚慰她道:“卿卿,别怕,哥哥在呢。” 尽管如此,沈筠回去当夜就发起高热,之后夜夜梦魇,拖拖拉拉病了好长一段日子,急得全家人又是请郎中,又是找巫医,蜀帝也赶忙派了御医来天天将她守着。等她好容易康复了,伪朝也开始在剑门关外不断挑衅,沈旷父子不得已,只得率军驰援,人人都道后蜀政权已是风雨飘摇,连魏文翁的弟子们,也陆陆续续被家里接走了,那曹禅便也慌了,多次秘密修书试探沈旷,想要尽快迎立沈筠主馈中宫,却都被沈旷婉拒了,只道她还年幼,恐不能好好侍奉皇帝,又道迎立之事,可等他凯旋之后再作商议,曹禅虽心急,却想到战事还要倚仗他们父子,便也不敢做得太过。 却说钟老夫人自沈筠康复后,也不再让她学理家处世了,每每只与她讲些历代后宫争斗之事,又给她分解如何避开那些不堪的东西。听得沈筠又惊又疑,心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难道真是打算把我送到那可怕的高墙之内吗? 钟老夫人大概也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有一日便拉了她的手道:“卿卿,有些事情,是命运使然,我们没得选,但你始终记住,纵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没到最后一刻,也绝不能轻言放弃,不管什么时候,要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寻找翻身的机会。” 见沈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才又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人道的,却无二三,不管今后的路,多么艰难坎坷,你都要学会苦中作乐。而且,我们家的孩子,一定不能行那些阴诡之事,要顶天立地,凡事都能道一句,问心无愧。知道吗?” 彼时的沈筠,其实并不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听了只觉得心伤,眼中便滚落下许多泪珠。 然而真正让她心伤的,还在后面。 那之后不到一年,钟老夫人染疾离世,魏文翁一夜白头,数月之后便也随她去了,彼时他的弟子们都已离开,只剩一个苏怀瑾还留守到最后,帮着从战场暂时归来的沈长松和沈筠打理恩师的身后事。 待到魏文翁的七七之日过了,苏怀瑾便也准备离开,临行前夜,与长松促膝谈心,长松问道:“怀瑾兄今后有何打算?” 苏怀瑾道:“想去昭国看看。” 长松听了,点点头道:“嗯,蜀帝并非明君,伪朝那群北蛮子,更不会长久,都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据弟的愚见,最终能一统天下,定鼎中原的,恐怕也只有昭国了,况且我听说,他们那位太子,还是个难得的完人。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众望所归之象吧。” 苏怀瑾不料他如此坦率,因此也忍不住问道:“长松,你心中既都明白,为何还...” 沈长松叹了口气,笑道:“怀瑾兄,若连我沈家儿郎都逃了,谁还能守这一方国土?” 苏怀瑾知道,他自有他的担当,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卿卿呢?” 长松眼中忽现苍茫之色,喃喃道:“卿卿...也自有她的宿命。” 苏怀瑾皱了皱眉,“长松,我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也不敢许诺卿卿一个多好的未来,但就现在的形势来说,你让她跟我走,是最好的选择...” 不待他说完,长松便打断了他,道:“怀瑾兄,我不是看不上你,也不是看不清这形势,只是,卿卿她...有些事我不能明说,请见谅。” 苏怀瑾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他也并非对沈筠多么一往情深,只是有些爱慕她的品貌才华,又兼自以为能够预见她的未来,所以对她十分怜惜罢了,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当夜收拾了行囊,次日一早,便买舟东渡了。 彼时沈筠和长松在渡口送他,他本来都上了船,却还是又下来,拉着沈筠的手道:“卿卿,跟我走吧。” 沈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禁转过头来看身边的长松,长松却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苏怀瑾自嘲一笑,放开她的手,登上小舟,不复回头。 他所不知道的是,码头边的林间,蜀帝的禁卫,直到见他的船行得远了,才将手中的窄刀插回鞘中。 长松叹息一声,过来牵起沈筠的手道:“回去吧。”说着就翻身上马,将沈筠也拉到马上,二人同乘一骑,缓缓归家。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林间,也忽然惊起一些飞鸟,在朝霞中哀鸣。 没过两日,长松也要启程回边关了,临行时,天上下着小雨,沈筠哭成了泪人,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仿佛是已经料到,他此去再无归期。长松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抚着她细软的发丝,哽咽着道:“卿卿,别这样,你不跟哥哥好好道个别吗?” “哥哥,不要走,不要丢下卿卿一个人。” “卿卿,你听哥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守住这一方国土,守住它,也便是守住了你,你明白吗?” 沈筠此时已哭得昏头了,根本听不进去他这些话,只是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不撒手,他无法,只得捧着她的脸又道:“卿卿,此一去,恐怕是九死一生,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哪怕我们都不在了,你自己也要好好的。答应哥哥,答应哥哥。” 沈筠听了,嘶喊了两声,伏在他胸口,闷声应道:“好,好。” 长松听了,便狠下心,掰开她的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沈筠追在他后面跑,可她那里追得上呢?没跑几步便跌倒在泥泞之中。 长松的泪早已吹散在风里,只听到身后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哥哥”越来越远,最后,耳边终于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之后不久,便传来剑门关告急的消息,可笑的是,蜀帝竟然拒绝派兵驰援,理由是他不知听了谁的谏言,说要保留兵力,拱卫都城。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早就觉得沈旷功高震主,总疑心他有天会反,因此迟迟不敢交付所有兵力。可叹沈氏父子,在等不到援军的情况下还坚守了一月有余,最后兵尽粮绝,身首异处,剑门关也随之被赵达父子攻克。 沈筠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别数月,再见到的,会是父兄被斩下的头颅。 彼时她得了消息,冲入军营时,曹禅正将他们用托盘举着,涕泪纵横地高呼:“那赵达父子,实在可恨,竟将两位沈将军的头颅斩下,在城头高悬了三日,向我们示威,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那些军士听了,平日敬爱的沈将军在身死后竟然还受此大辱,一个个都红了眼,高喊着“杀!杀!杀!” 一般的军士尚且如此,沈筠心境,可想而知。 那个时候,她觉得天地都没了色彩,耳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呆呆地望着曹禅手中的两颗头颅,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曹禅面前,怎么接下了那个托盘,又怎么来到他们的尸身旁,想了许久才喃喃道:“拿针线来啊...要缝上啊...” 彼时已有人递上针线,她就真的一针一线,独自把他们的头,都缝到了躯体上,缝完了,她便抚着那线迹自嘲一笑,:“真难看。”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待她醒来时,家中已设好灵堂,她便一直跪坐在地上,麻木地对着前来致祭的人回礼,等到他们都走了,就对着父兄的棺椁呆呆落泪。 彼时曹禅让人送来父兄的遗物,她一眼看到了那块与她胸前所戴一样的碧绿坠子,便将自己的那块摘下,放到长松怀中,又将长松的那块挂到自己脖子上,喃喃道:“哥哥,我答应过你,好好活着,一定说到做到。” 等到父兄下葬时,她却还是哭昏了过去,再醒来,已身在禁宫之中,没等她懵过,便有个宫娥上前对她道:“娘娘,您总算醒了,小人这就去请陛下来。” 她一听,就更懵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在她纳闷时,曹禅来了,一来就坐到她塌边,拉着她的手道:“卿卿,你可算醒了,太好了。”说着,又对身边的内侍吩咐道:“去通知礼官,稍后就行册封礼。” 沈筠本能地抽回手,往后缩了缩,曹禅却笑了,眯着眼睛道:“唉,你别怕,等行过礼,你就是中宫皇后啦。” 他正说着,就听外面有将官慌慌张张跑进来道:“陛下,不好了,皇城已经被攻破了,我们就只剩宫城这一道防线了,请容臣等护送陛下先行离开。” 曹禅闻言,浑身发颤,回头望着沈筠道:“胡说,胡说,不是说得之可得天下吗。都是胡说,胡说。” 众人见他几近疯癫,也顾不上别的,忙拉扯着他逃了。 沈筠坐在榻上懵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忙找出身寻常衣裙穿了,也混入人群往宫外逃去。 而大昭对伪朝边境的攻击,也正式开始了。 此前不久,大昭皇后薄令仪病逝,赵达便觉得那是攻打蜀国的最佳时机,因而带着长子赵雍,亲率举国之兵攻打剑门关,他自以为智计无双,却没想到,还是算漏了两点。 其一,他自认为一早收买了蜀帝身边的馋臣,哄得那个生性多疑的蠢材不予援军,就能迅速攻下剑门关,却不想沈氏父子并非浪得虚名,仅靠那么点兵力,也还能拖住他们那么久。 其二,就是他不知萧氏父子的心志之坚。昭国的那位皇帝,并没有因为痛失皇后,就忽略掉这次难能可贵的机会,而是瞅准了他们的边防空虚,迅速出击,至于他们的那位东宫,更是了不起,披麻戴孝奔赴战场,一连攻克他们十州之地,将边境一举推到淮水以北,还在阵前斩杀了伪朝兵马大元帅鄂力亚,要不是他及时带兵驰援,那萧琮大有要长驱直入,问鼎中原的架势。彼时他听了详细的战报,也是心惊,萧琮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智计,锋芒不输当年的冠军侯,若再假以时日,他们这些人,在他面前还不知算个什么。不过好在他尚且年轻,战场经验还稍显不足,自己还能勉强与他周旋。 可他们这一周旋,就周旋了一二年。 其间伪帝不是没有试过将赵达召回京都,可赵达是多狡猾的一个人,知道此去必然没有好果子吃,至少也要治个妄动刀兵之类的莫须有罪名,便”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名义给拒绝了,彼时举国兵马尽他手,伪帝也是无奈,只得任由他嚣张,然而他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这样终非长久之计,正忧虑时,萧琮却突然挂出免战牌,还设了酒宴,说要款待他们父子。 赵雍看过请帖,对他道:“爹,这昭国东宫给咱们设的,怕是鸿门宴吧。” 赵达沉吟片刻,却失笑道:“他这是算准了,便是鸿门宴,咱们也只能欢欢喜喜地去吃席啊。” 赵雍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 赵达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这位昭国东宫,不简单呢。” 于是到了宴席那日,他父子二人,真的轻车简从,跑到昭国的军营赴宴去了。 彼时萧琮早已穿着繁复的礼服,面带微笑,在军营外迎候,赵达一见,便躬身拱手道:“殿下如此多礼,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萧琮一笑,朗声道:“迎候我大昭未来的大司马,理当如此。” 那赵达听了,面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强自镇定地道:“殿下说笑了。” 萧琮听了,不置可否,只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便先一步领着他们进了营帐。 众人喝了一巡酒,赵雍见父亲和萧琮只是频频对饮,也不言语,便有些坐不住了,举杯对萧琮道:“殿下今日召外臣到底是何事?” 赵达一听便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道自己这个儿子,平时看着倒挺好,可跟这位昭国东宫比起来,差的还真不是一星半点。 萧琮微微一笑道:“本宫方才说了呀,今日是款待我大昭未来的大司马。” 赵雍愣了一下,倏地站起身,将手按在佩剑上,沉下脸道:“殿下这是要陷我父子于不义吗?” 萧琮却面不改色地又饮了口酒,才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小赵将军这话是怎么说的。” 赵雍气结道:“殿下当着这么多人作此言语,这要传到我朝主君耳中...” 萧琮却笑着打断他道:“还需要等这话传到他耳中?你家那位主君,多疑善变不输后蜀哀帝,二位将军今日既来了,还怕他不起疑吗?” 赵雍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抚掌叹道:“唉,父亲,我就说今日不该来。” 赵达却自嘲一笑:“只怕我们自接了殿下的请帖起,那位就已经生疑了吧。或者说,殿下耐着性子跟我们周旋了这么久,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天。” 萧琮并不回答,只是对着他举了一下杯,将酒饮尽。 赵达却放下杯子,淡淡道:“只是殿下忘了,不忠之臣,向来没有什么好结果,但外臣却不敢忘。所以您这一番心思,怕是白费了。” 萧琮挑了挑眉,也放下杯子道:“官至大司马的结果,还不够好吗?” 赵达哂笑一声道:“那不过是殿下一句空话罢了。” 萧琮勾唇一笑:“空话?将军可知,君无戏言。” 赵达继续哂道:“殿下算是哪门子君?” 萧琮略略抬起一点下巴,“储君也是君,本宫既敢许你,就一定应诺。”看着倒真有些君临天下的气势。 赵达听了,沉吟不语,萧琮便又自斟了一杯酒,用袖子掩住喝了一口,缓缓道:“赵将军,鄂力亚身死后,不管是按资排辈,还是论功行赏,贵国这兵马大元帅的位置,都应该是您的吧,可结果呢,你家主君宁可把兵权交给个毛头小子,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是汉臣,他从骨子里就不信任你。”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赵将军啊,你是在等你家那位给你下十二道金牌的催命符,等着风波亭中身首异处,最后妻离子散抄家灭族,还是等着我大昭举全国之兵讨伐伪朝时,落得跟后蜀沈氏一门同样的下场?” 赵达父子听了,登时觉得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 萧琮度其神色,便知大事已成,因而又恢复了微笑,缓和了语气:“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先前是两位将军明珠暗投,如今看来,正是二位弃暗投明的大好机会,二位若想明白了,本宫今日就可与你们,歃血为盟。” 他说着,抽出袖中的匕首,在掌心轻轻一划,血水便缓缓流出,赵氏父子见了,便也都将手掌划破,与他击掌为誓。 回营的路上,赵雍对父亲道:“爹,这昭国东宫,还真的厉害,耍这些阴谋诡计跟玩儿似的。” “阴谋诡计?”赵达笑道,“人家耍什么阴谋诡计了?人家光用阳谋就赢得妥妥的了。” 有了赵氏父子的临阵倒戈,昭国军队便长驱直入,不到半年,便将伪朝余孽驱逐到了北境,一年之后,大昭皇帝便顺利迁都,定鼎中原,自此天下一统,万众归心。 第五章 不入地狱 却说后蜀皇城被攻破时,沈筠跟着人群逃到宫门口,却被一队伪朝兵士拦了回去,关在掖廷,没过几天,便又都被拉到伪朝都城,分送掖廷和教坊司。 尽管她哭得面目浮肿,又兼数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却还是被归到“稍有姿色”的那一类,因此直接被扔进了教坊司,彼时,向嫫嫫捏着她的下巴叹道:“乖乖,都说这蜀中出美人,便是像这刚从灰堆里刨出来一般的,看着也还是水灵灵,娇怯怯。”说完,便又问她是什么姓名,年龄几何,沈筠经此变故,精神不免委顿,只浑浑噩噩答道:“沈筠,十三”。 那嫫嫫便随手在册子上记下:沈云,年十三。又吩咐人带她下去梳洗,待洗干净了一瞧,倒像发现了宝藏一般,当即便领了她到花魁娘子杜月儿处,让她好好调教。 彼时杜月儿睨着伏跪在地上的沈筠道:“叫什么。” 沈筠梳洗过后,人倒是清醒了些,想了想,便对她稽首道:“请娘子赐名。” 杜月儿听了倒是一愣,继而想到她是后蜀宫中出来的人,如此懂规矩也不是奇事,看了看窗外纷飞的大雪,随口道:“那就叫雪儿吧。” 沈筠也不言语,只是再对她磕了个头。 那杜月儿看她乖觉,想了想,便又问她:“会弹琵琶吗?” 沈筠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她便又问:“那会跳舞吗?” 沈筠又摇了摇头。 她不禁叹了口气,:“那唱曲子呢?会吗?” 沈筠还是摇头。 杜月儿见了,不禁翻了个白眼。一旁的嫫嫫见了,冷笑道:“哎呦我说月儿,她要是什么都会,还让你调教个什么。”说着,自去将那册子打开将上面的“沈云”二字用朱墨圈了,又在那下面添了个“雪儿”。 月儿听了她的话,心想倒也是。便对沈筠道:“听你说话细声细气的,唱曲子想必是不成的,就不要在这项上浪费功夫了,从明天起,早晨来我这儿学一个时辰琵琶,其余的时候,就跟着别的女孩儿去练功房练舞吧。” 到了第二日,沈筠早早到杜月儿房门外等着,等了许久,听她在里面咳了几声,便敲门进去,照着从前家中的小丫鬟侍奉自己那般,先侍奉她梳洗完毕,吃过朝食,才默默将琵琶抱到她面前,请她赐教。 那杜月儿便道:“知道它为什么叫琵琶吗?” 沈筠想了想,答道:“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 杜月儿眉毛一挑,“你读过书?” 沈筠老老实实答道:“读过。” 杜月儿继续问道:“那你都读过哪些书?” 沈筠心道,我哪记得了那许多,因而答道:“就是胡乱读了几本。” 杜月儿不以为意地“哦”了声,便又清了清嗓子,开始一本正经地教授起她琵琶技法来,待讲完了几个基本指法,就将琵琶递给她道:“好了,一次说太多,恐你也记不住,先试试吧。” 沈筠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弹奏,而是问她:“琵琶是怎么调音的?” 杜月儿愣了一下,才道:“你转转上面的横轴。” 沈筠便试着微微转了几下轴,又轻轻拨了几下弦,如此反复几次,才道:“这下好了,方才商音有些不准。” 杜月儿瞪大眼睛道:“你不是不会吗?” 沈筠淡淡一笑,“我只会弹琴,不会弹琵琶。” 杜月儿“哦”了一声,接着便道:“那你...试试?” 沈筠想了想,便模仿着杜月儿方才的样子,把她才弹的曲子又弹了一遍,中途虽略有卡顿,也有错音,但基本还算成曲成调,杜月儿歪着头看她半晌,叹了一口气,便把其余的指法及注意事项一并给她说了,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沈筠便能将那曲子完整弹出。杜月儿想了想,对先前那个使唤丫头道:“去跟向嫫嫫说,可以给咱们雪儿小娘子置办把琵琶了。” 说着,又让她弹了几遍,纠正了她一些错漏,便挥挥手让她练舞去了。 沈筠松了口气,好在也不难。 可到了练功房,她却立刻被教习嫫嫫强摁着抻筋抻到怀疑人生。 末了,那教习嫫嫫一边用细竹条子抽着她,一边还骂骂咧咧道:“没见过你这样的,难不成从前是千金大小姐,连活也不用干的吗?肉那么松,筋那么硬,还一点力气也没有。” 待到一天折腾完了,回到寝房,她便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倒头便睡了。 第二天,沈筠依然早早来到杜月儿房门外,等了许久,出来个嬉皮笑脸的男子,她不禁愣了愣,却也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等那男子走远了,她才进去,见杜月儿光着半个身子,拥着一床锦衾坐在榻上发呆,连忙取了件衣服给她披上,又默默去打来热水,伺候她盥洗。等她吃完朝食,就自觉地取来琵琶,虚心求教。彼时杜月儿见到她手臂上被竹条子抽出的淤青,叹了口气幽幽道:“想要不挨打,自己就得加把劲,让她们没有理由打你。”说着,从妆奁中翻出一盒药膏,解开她的衣衫,细细给她抹上。 沈筠想哭,可眼睛中是酸酸涨涨,并没有泪,她便认为,自己这一生的泪,大概在父兄去世时,都流尽了吧。 没几天,她便得到一把簇新的琵琶,之后的好长一段日子,除了一日千里的琵琶技艺,和进展缓慢的舞蹈功力,她的生活便再没有了变化。 直到有一日,杜月儿忽然对她道:“你的琵琶已经学成了,记得每日自己练一个时辰就行,至于跳舞,我问过教习嫫嫫了,基本功还差一点,但可以学习简单的舞曲了,明日起,早上学琵琶的时间,便改成学舞曲吧,下午仍去练功房练功。” 于是沈筠生活的重心,便全部用在了练习舞蹈上,她本就聪慧,又有学养,对舞曲的理解程度常常让杜月儿惊叹,再加上经过了教习嫫嫫的严格训练,很快突破了身体的瓶颈,轻歌曼舞间,便也渐渐有了飞燕之姿。 那个时候,她也就十五出头,有一日,向嫫嫫突然拿了把钿头银篦,将她的青丝绾作发髻,她便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等到掌上灯时,教坊中的客人陆陆续续坐满了,他们知道,今日会有一个叫雪儿的清倌人正式挂牌待客,因此都十分好奇地想看看,这个雪儿,到底有没有做“清倌人”的资格。 向嫫嫫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让个小丫鬟到沈筠房中催场。 彼时,杜月儿正细细给沈筠擦着胭脂,却见她神色寂寥,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不要这个样子,外面那些男人可不喜欢。他们来这种地方,就是为了寻欢作乐的,只见得女人笑,你这么哭丧着张脸,是等着出去挨打吗?” 沈筠闻言,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里面不过是个化着浓妆的陌生女子,自己用尽力气想要她笑,她却还是一脸苦像。 杜月儿见她如此,只好将话又说得狠了一些:“况且你以为,光是挨打就完了吗?你今天若不拿出看家的本事,镇住外面那些男人,让他们心甘情愿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任你拿捏,那就只能沦为一般的娼妓,凭别人作践,永无翻身之日,再无尊严可谈。要怎么做,你自己选。” 沈筠听了,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杜月儿便揽住她的肩,放缓了语气,“雪儿,我们都是被命运作弄的人,要想不入地狱,就只能拼尽全力,你要想想,自己其实还算好,足够聪明,足够优秀,跟那些无论怎么挣扎,也只能任人践踏的人比起来,真的幸运太多,现在只是要你笑一笑而已,有那么难吗?” 的确,从前她被家里人娇养着,珍重着,哪里知道苍生苦,可这些年,倒也算是把人间疾苦都看尽了,相比那些真正被踩在最底层苦苦煎熬的人来说,自己过得的确还算不错。 想到此处,她的嘴角便扯出一丝浅笑,但眼中,却也滚落下许多泪珠。 杜月儿见了,默默用手中的红绡拭去她的泪痕,沈筠便收住泪,噙着一丝浅笑,摇摇晃晃站起来,稳了稳心神,跟在那小丫鬟身后,缓缓往场中走来。 她一出现,便已紧紧摄住了众人的眼,接着,就让他们领略了什么叫“曲罢曾教善才服”,最后,“华裳”一舞,艳惊四座。 按照惯例,这就是她待价而沽的破瓜之夜,但还不等众人开始竞价,外面便传来一声惊呼,“不好啦,昭国的大军,已经打进函谷关啦。”众人一听,便作鸟兽散,沈筠跌坐在场中,看着一地的零落,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之后的好长一段日子,整个京都兵荒马乱,但好在昭国那位领兵的统帅,也就是他们的太子,早就与部下约法三章,入城之后,不奸淫,不掳掠,不损百姓分毫。 对百姓而言这,自然是莫大的幸运,可教坊司,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名正言顺的发泄之地,因此不管外面再怎么乱,教坊司中,依旧是纸醉金迷,每日来往军士络绎不绝,那些下等娼妓的日子,简直就是生不如死,看得沈筠她们这些清倌人也是心惊,所幸他们还算守规矩,知道什么叫位尊者有,价高者得,于是,沈筠在眼睁睁看着杜月儿和其他几个美艳舞姬被各个高阶军官先后拥入房中后,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自己的宿命。 那一夜,她觉得灵魂和身体都被撕成了碎片,零零落落,怎么都拼不回来了。 到第二日,向嫫嫫给她端来一碗黑黝黝的避子汤时,她都还呆坐在榻上。 向嫫嫫见了,叹了口气,道:“快喝了吧,也是为你好。” 看她不动,向嫫嫫又道:“怎么?阿兰的下场,这么快就忘了?” 阿兰原本也是个清倌人,知道那避子汤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多了会伤身子,也害怕今后万一得遇良人,生不出孩子会遭到厌弃,便常常把偷偷把它倒掉,结果真的不幸有了身孕,自己悄悄服药堕胎,却在侍奉客人时见了红。别人觉得晦气,便将她活活打死了。 沈筠端起那碗汤药,手却不住颤抖,那药洒出好些,向嫫嫫见了,就把住她的手,将那药一气给她灌了下去。 之后情势渐渐稳定,沈筠便也如杜月儿般,多数时候或是陪那些风流公子吟诗作赋,或是给那些坐贾行商弹弹琵琶跳跳舞,偶尔侍奉个把财多势大的恩客,天天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有时候,她也会望着窗外发呆,默默想着,哥哥,你让我好好活着,可若真这样活一辈子,又有何意趣呢。 第六章 大婚 大昭一统天下后不久,薄后的国孝期也满了,于是今上颁下两道诏令,一是何贵妃继立为后,三皇子箫玚封晋阳君,留居京都;二是东宫大婚,迎娶的是定远伯李瞻之女,李静宜,同日,纳何皇后胞姊之女许嫚为太子良娣。 许嫚自接了薄后的金指约起,便只认东宫,然而她也知道姨母何贵妃其实一直想把自己许给箫玚,于是偷偷将那指约藏了,并不让人知道。直到薄后病逝,萧琮领军出征前,她才拿着出指约对他讲了薄后的那番话,萧琮听了,一字一句道:“阿嫚,你放心,等我凯旋,就娶你。” 许嫚这一等,就等了三年。 再见他时,她只觉得,眼前的东宫,满身光华,已不能逼视了。 同有此感的,还有大昭皇帝和何贵妃。 尽管萧琮第一时间便毕恭毕敬地向他的父亲归还了虎符龙节,却还是因为那句“储君也是君”,没能逃过皇帝的猜疑。为此,卢太傅也曾对萧琮感叹:“殿下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萧琮却淡淡笑道:“老师,若再来一次,学生还是只能那样说。” 卢太傅心里也很明白,东宫不那样许诺,赵达父子怎么会甘愿投诚,他未必不知道那是在给自己招祸,但为了少动刀兵,还是宁愿承受被自己父亲怀疑的风险,不可不谓君子自有担当,便也只得喟叹着住了口。 想来帝王心术,一向如此。在那个位置久了,总忍不住疑神疑鬼,到最后,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愿相信了,所以,必须扶植另一个可以制衡警示他的人。然而东宫的军功就摆在那里,他倒是想视而不见,只恐堵不住悠悠众口,想着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便亲自为他选了四世三公的李氏作岳家,又宁愿驳了继后的面子,也要应他的请求,将许嫚赐给他做良娣。 对此,萧琮倒是十分歉疚,对许嫚道:“阿嫚,对不起,说好了要娶你的,现在却...” 许嫚听了,不等他说完,便将指尖覆在他唇上,满目柔情地望着他:“殿下何须如此,臣女并不在意这些,只要能一直伴在殿下身边,就已心满意足了。” 萧琮那时,只觉得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宁静。 贵妃继后,东宫大婚,自然是要大赦天下的,于是整个大昭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唯一不太痛快的,就是现如今的何皇后。 她原本也喜爱许嫚的温柔,当初接她进宫,就是想着亲上加亲,让她侍奉自己的儿子,谁知那个忘恩负义的贱丫头,竟然攀上了皇后和东宫,一点也不将她和她的玚儿放在眼里。而皇帝呢,竟然也一味偏向他的嫡长子,无视她的请求,直接将许嫚指给东宫做良娣,恨得她牙痒痒,从那时开始,怨毒的种子便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当然还有个不痛不痒的,就是沈筠。的确,东宫大婚,跟那时的她有个什么相干呢,她不过是百无聊赖间,推开了教坊司阁楼的窗户,远远看到了去宁远伯爵府亲迎的东宫銮驾而已。 东宫大婚后不久,何皇后便撺掇着今上,为晋阳君聘了琅琊王氏的嫡女王襄做君夫人,婚后不久,便传出有孕的消息,之后不到半年,许嫚也有了身孕,后来,王襄生了个女儿,而御医陈景行为许嫚诊过脉后,却笃定地道:“定然是个男胎。” 今上知道后,虽未明确说过什么,但何皇后这个枕边人却知道,这样的事,只会让东宫的地位越来越稳固。 凭什么,自己的儿子,如今不也是嫡子了吗? 她这么想着想着,便也忘了阿嫚曾是自己真心疼爱过的孩子。 而对她这些心思一无所知的许嫚,此时还挺着肚子,在自己寝殿中做着针线呢。 她正一心一意缝着手中的东西,萧琮忽然匆匆进来翻箱倒柜道:“阿嫚,你见到我的私印了吗?” 许嫚轻笑一声,撑起身子走到书架旁,从一个小匣子中拿出一枚印鉴道:“殿下可是在找这个?” 萧琮一看,道:“正是正是。”说着拿过来就要往外走。 许嫚却笑吟吟拉住他道:“殿下先别忙,想必殿下与学士们作诗作得早已忘了时辰,还没用晚膳吧?” 萧琮愣了一下,这才扶额笑道:“还真是,你不说我都忘了。” 许嫚便笑着拉了他坐到软塌上,吩咐一旁的侍立的宫婢道:“去把羹汤盛出来。”又对他道:“妾准备了羹汤,殿下好歹进一些吧。” 正说着,宫婢已呈上羹汤,萧琮一面吃,一面盯着继续做针线的许嫚道:“你在缝什么?” 许嫚眉眼含笑道:“殿下的披风,有一边带子的针脚松了。”她话音刚落,听到灵犀蹦跶着进来的声音,急的就要来端萧琮手中的汤碗,还一迭声让宫婢藏起来。 灵犀却早已看见了,抚掌笑道:“哈哈,被我逮到了吧,好你个阿嫚,我问你要汤喝时,你只道没有了,原来是偏着兄长呢。”许嫚听了,登时羞得面红耳赤,萧琮却只是嘿嘿直笑... 若是,岁月一直如此静好,大概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然而那之后没过几天,萧琮便“莫名其妙”地被派去南疆边关犒军了。 临行前,他拉着她的手道:“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 她也对他温柔笑道:“等你回来,孩子也该呱呱坠地了。” 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这一别,却是永诀。 那日正巧是月夕节,日暮时分,萧琮依着钦天监算的吉时,登上了南下的船。 这一天,教坊司内的小娘子们,也趁着家家团圆没有客人,一早便央告着向嫫嫫给她们买了彩纸竹篾,扎了许多孔明灯,此时正聚在院中,准备放灯祈福。 不知是谁说了句:“这么白白的放也没什么意思,要不在灯上写点什么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道“写什么?会写字吗你?” 先前说话的那个小娘子便道:“这里自然有人会写。”说着,就去寻了笔墨来。 沈筠还在看着地上那些孔明灯发呆,便有人往她手中塞了支笔,道:“雪儿姐姐,这里你的字写得最好看,帮我们写点什么吧。” 沈筠闻言回神,笑了笑,道:“好啊,想写什么?” 众人一听,便叽叽喳喳说开了,争先恐后地来让她帮忙写灯,写好一个,她们就去放一个,沈筠被她们支使得晕头转向,却还是笑吟吟耐着性子一个一个给她们写,杜月儿忽然也拿了一个过来,沈筠奇道:“月儿姐姐怎么不自己写。” 杜月儿笑了笑道:“我放什么灯呀,我是让你给自己也写一个。” 沈筠心道,我又放什么灯呀。却还是不忍拂她的意,便也笑着随手在上面写了句“但愿人长久”。杜月儿原本还等着她的下文,却见她已将那灯递给一边的小娘子去放了,便微微叹了口气,心道,也是的,大概确实没有可千里共婵娟的人了吧。 这边沈筠继续帮她们写着灯,那边随船漂流在广漓江上的萧琮,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随行的仆婢们吵嚷着,打捞那些随风飘来坠落江中的孔明灯,他们捞起来一个,便仔细辨认着上面已经被水洇花了的字迹,连猜带蒙地争先说道:“这个是花好月圆”、“这个是长乐无极”、“哈哈,这个绝了,应当是嫁个有钱人”。 萧琮听到此处,便也笑了,转身正欲回船舱,脚边却也晃晃悠悠飘落了一盏,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但愿人长久。他一边想着,字写得还不错,一边又翻到另一面看了看,见确实只有那几个字,就随手丢给了身边的闻安,闻安也是翻来翻去看了看,嘟囔道:“怎么不见千里共婵娟?” 萧琮被触动了心肠,望着天上的明月叹道:“千里共婵娟,有什么好。” 可等到他犒完了军,回到京都,看到许嫚的牌位时,才知道,若还能千里共婵娟,便已经很好了。 第七章 悔婚 许嫚去世后,东宫有段日子的确十分消沉,众人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道他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可见他总不振作,便都忍不住来劝他。 这天,卢太傅给他讲完学,见他仍是郁郁寡欢,想了想,对他道:“臣知道,殿下与许良娣情笃,可逝者已矣,生者也当学会释怀啊。” 萧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老师,我身边,没有亲人了。姑母走了,母亲走了,现在连阿嫚也走了,灵犀也马上就要去封地,我身边...没有亲人了。” 卢太傅听了,心疼不已,却还是沉吟着道:“殿下可知,古礼之中为何定下丧服之期?” 萧琮望着他,有些茫然地重复,“丧服之期?” “丧服之期,便是古人为自己定下的哀思之期,在那个时间内,再怎么伤痛都不为过,可一旦过了那个时间,就应该从悲伤中走出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萧琮惨然一笑:“母亲走后,我没为她服过一天丧,阿嫚走时,我都不在身边,太傅觉得,我的哀思之期,多长合适?” 卢太傅却忽然躬身拱手,幽幽道:“孝子为母服丧,三年为期,丈夫为妻服丧,只需期年,臣想问殿下的是,古礼之中,东宫太子对太子良娣的丧服之期,当是多久呢?” 萧琮思索许久,自嘲道:“学生惭愧,请老师赐教。” 卢太傅道:“并没有。”见萧琮一脸疑惑,他便又道:“古礼之中,并没有相关的仪制,所以,”他一字一句道:“国之储君,既受天下供奉,就只能时时刻刻,以天下为己任,视万民为亲子,不能为一人怠也。” 萧琮闻言,垂眸不语,卢太傅见他如此,心中更是不忍,便也沉默着,行礼告辞。 他走后,萧琮独自扶额哀泣良久。两三日后再见,卢太傅便惊觉,他已恢复了往日的温雅从容,因此还倍感欣慰。 只有静宜这个枕边人知道,哪怕那之后,他唇边又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意,可眼中,却多了些别人看不见的忧伤。 连尚且年幼的灵犀也隐隐感觉到,兄长跟从前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她也说不清,大概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从前喜欢参加学士们的诗会,虽然知道自己诗作得并不算很好,但兴致来了,也能得一两首尚可的,可如今,他虽偶尔也还参加诗会,却再也不作诗了。 沈筠如今,也不作诗,不填词了,即便每每陪着那些公子哥吟风弄月,也是随口拣些前人的佳句附和,敷衍过去而已。 这天,她身体有些不适,本来已经跟向嫫嫫告了假,准备独自在房中休息,谁知到了夜间,杜月儿身边的使唤丫头突然来了,说要请她去救场,沈筠忙问是怎么回事,那小丫鬟道:“月娘子本来陪得邱公子好好的,可突然来了个什么裴世瑜裴公子,喝酒就喝酒吧,还非要行飞花令,他自己跟本诗词集子似的,当然没什么,可月娘子哪拼得过他呀,”她说着,又压低了些声音道:“要说平日里,这样的情况,被他们占占便宜也就罢了,可方才月娘子去更衣时,才见自己月信忽然至了,上次她就是因为月信里饮酒太多,淅淅沥沥半个多月才止住,这次可不敢再这样了,不得已,才让奴来请雪娘子去救个场。” 沈筠听了,淡淡笑道:“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她说着,便已打开妆奁,准备梳妆。 等她收拾妥帖,走到杜月儿房门外时,便听到里面有个年轻人道:“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之后安静了片刻,那些人便哄笑起来道:“月娘子又没联上,该罚该罚。” 沈筠想了想,叹了口气,一边推门而入,一边朗声道:“邱公子来了,怎的也不唤奴家。” 里面的人听了,都把头侧过来看她,那邱公子一见是她,奇道:“向嫫嫫不是说,雪娘子今日身体不适吗?” 沈筠嫣然一笑道:“奴身体再不适,听闻邱公子来了,也是一定要来相陪的呀。” 说着便走到已经有些迷糊,斜倚在邱公子身上的杜月儿旁边,将她滑落的外衫穿好,对先前那个使唤丫头道:“月娘子醉了,扶她出去醒醒酒吧。”那丫头依言欲将杜月儿扶起,却被邱公子拦下了:“不行不行,月娘子这句诗还没联上呢。得先喝了这杯再说。”说着又要灌她酒。 沈筠却伸出纤手接过那酒一饮而尽,轻蹙着眉,忍着心中的一阵翻腾道:“这杯奴替月娘子喝了,咱们再来联过吧。” 她今天从早上起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儿是真的一滴酒也不想喝,不过,现在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邱公子听了,便暂且放过了杜月儿,转而对沈筠道:“娘子来迟了,要再自罚一杯哦。”说着,又斟了满满一杯酒递到她手中。 沈筠听了,也不多言,举起杯子就要喝,手却忽然被坐在另一边的裴世瑜握住,只听他道:“这杯还是在下替娘子喝吧。”说着,就顺势将她拉进怀中,就着她的手将杯中的酒饮尽。 众人一见都哄笑道:“那不行,世子要喝就得喝三杯。” 那裴世瑜听了只是一笑,便仍就着沈筠的手又连斟两杯,一一饮尽,这才对众人道:“既然这会儿换了雪娘子来,那咱们就换个令题。就以...‘雪’字为题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深情款款地把沈筠望着,而沈筠呢,心中只是觉得好笑,她在教坊司混了这么多年,这种会撩的人早见得多了,因而不动声色地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只笑吟吟把他望着。 邱公子一听,想了想便道:“雪中何以赠君别,唯有青青松树枝。” 沈筠淡淡接道:“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 那裴世瑜仍定定地把她望着:“江上雪,独立钓鱼翁。” 后面的人又接了几句,也有没答上来罚酒的,不多时,便又轮到沈筠,她便接道:“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以白雪消。” 裴世瑜微微一笑:“千里涵空澄水魂,万枝破鼻飘香雪。” 后面又联了几圈,众人都喝过酒了,沈筠和裴世瑜却愣是没再沾一口酒,最后,众人也只是目瞪口呆地看他们二人对望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联个没完。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 ...... 最后邱公子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他们道:“行了行了,您二位厉害,咱们这些人甘拜下风,行了吧?还没个完了。” 他二人听了,相视一笑,此时座中一人道:“要不咱们联对子玩儿吧,出的上联的人指定人对,对不出来的就喝酒。对出来了,出对的人就喝。” 邱公子一听乐了,“行啊,那我先出,听好了啊:海霞生旭日。”说完就对沈筠拱了拱手。 沈筠想也不想便答:“山翠染晴空。” 又有一人道:“弦中参妙理。”亦对沈筠拱手。 沈筠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曲里寄幽情。” 其后,那些人就轮番为难起她来,他们的目的其实也很简单,不把她灌醉了,怎么能占到便宜呢。 可惜他们都打错了算盘,沈筠应答了半天,愣是一口酒也没沾,倒是他们一个个喝得醉眼迷离。 她其实也很烦躁,身体本就不适,还跟这些蠢东西搭了半天白,心中的火就快压不住了,因而轻笑了一声道:“奴也想到几个上联,一时却未得下联,请各位公子帮忙看看。”说完,一口气报了三四条: “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独立小桥,人影不流河水去; 移椅倚桐同望月; 水底日为天上日。” 那些人听了,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却还是没对出个所以然,沈筠暗自松了口气,此时刚才一直没说话的裴世瑜却道:“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沈筠听了,只得咬着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又是一阵翻腾。 裴世瑜见状,便又道:“独立小桥,人影不流河水去;孤眠旅馆,梦魂曾逐故乡来。” 听他说完,沈筠只得再自斟一杯饮了,直觉得眼皮发涩,脑袋发沉。 那裴世瑜接着道:“移椅倚桐同望月;等灯登阁各攻书。” 沈筠无奈,只得再饮一杯,脑袋就更沉了,不禁有些懊悔地想,唉,冲动是魔鬼。 裴世瑜见了,又道:“水底日为天上日;”说着伸出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道:“眼中人是面前人。”言毕,自饮了口酒,却不咽下,而是将唇覆了上来,将酒哺到她口中,沈筠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身子一轻,便已被他横抱而起,由由使唤丫头领着,往自己房中去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用细述了吧。 不过那裴世瑜倒还不至于白占便宜,缠头给得十分丰厚,而且还特意单送了沈筠一箱子东西,她翻看了一下,里面倒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别的都还罢了,只是那几本书帖和一些上好的纸笔墨砚让她很有些惊喜之感。正在她准备试笔的时候,杜月儿来了,进门便拉着她的手道:“多谢你,昨日替我解围。” 沈筠笑了笑道:“月儿姐姐从前给我解的围还少吗?”她说着,又指了指地上的那只大箱子道,“况且,我这不是还歪打正着了吗?” 杜月儿听了,便也笑了,二人坐着说了些闲话,月儿便回去了。 待她走了,沈筠独自坐到窗下临帖,一边临写,一边想着,这次的事倒是个教训,首先,不能小看这些公子哥,其次,自己的酒量,还是得再练练。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到了黄昏时分,便也只得强打起精神梳妆打扮一番,等着客人点名牌。 这一等,便又把裴世瑜给等来了,而且根本不加考虑地,直接就点了沈筠的名牌,对于这种出手阔绰的主,向嫫嫫怎么会不喜欢,当即就欢欢喜喜地亲自领了他到沈筠房中来,还不住嘱咐她,要好好侍奉恩客。 于是在聊了些风花雪月的事之后,自然而然地,沈筠便又只能对他曲意逢迎一番。 之后的好些天,他都雷打不动地每日来教坊司报到,而且只点沈筠的名牌,起初大家还不太在意,毕竟以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沈筠那样的一个人,若说会有男人为她神魂颠倒,散尽千金,大家还真不觉得是什么稀奇事,况且毕竟人家家里是皇商,有的是银子使,这点算什么,哪里要他们帮着操心。 然而裴世瑜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大家都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那日,他照常按点来教坊司报到,却被告知雪娘子这几日“不方便”,连名牌都撤下了,他听了,只得悻悻离去,可几日之后,却突然不管不顾地冲进教坊司,直奔沈筠寝房,倒把正在看戏本子的她吓了一大跳。 彼时他气喘吁吁,见了她,拉了她的手就问:“雪儿,你可愿意跟我走。” 沈筠一时有些怔忡,忽然没来由地想到苏怀瑾,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裴世瑜见了,喜不自胜,对她道了句:“等我。”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走后,沈筠过了半天才回过神,轻笑着叹了句:“这又是抽的什么风呢。”也就丢开手,不再去想。 谁知过了几天,裴世瑜又派人送来一个箱子,沈筠打开一看,就真的惊呆了。 里面是一套大红嫁衣和赤金打造的发冠首饰。 彼时杜月儿恰好也在,看了之后,心中五味杂陈,对沈筠道了一句恭喜,便兀自离开了。 沈筠还是觉得挺懵的,又见里面有一封给自己的书信,便拆开来看。 “雪儿卿卿如晤,自吾与汝一别,已逾七日耳,古语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吾与汝七日未见,当如多少岁月?然经吾近日不懈奔走,为汝赎身之事已有把握,卿当自扫蛾眉,旋梳蝉鬟,如无意外,吾自于下月初六前来亲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世瑜顿首。” 沈筠看到第一句,便已落泪,多少年,没有人叫过她卿卿了。 于是,她在初六的头一夜,便沐浴焚香,穿好了嫁衣,拢好了发冠,从天黑等到天明,又天明等到天黑,却始终没能等来那个良人。 她听着更鼓响过了三遍,便流着泪,对陪伴在身边的杜月儿喃喃道:“他说如无意外,便来亲迎,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呢?” 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裴世瑜自那日走后,便去央告他的表兄闻安,让他帮忙想办法,把他心心念念的雪儿从教坊司给弄出来。 闻安听了他的叙述,把手一摊,道:“我有什么办法?若是一般的清倌人,大不了多花点银钱,赎出来就好了,可你都说了,她是官奴,已入贱籍,这谁更改得了。你还想往家里弄,看姨母不打死你。” 裴世瑜无法,只得回去找他母亲闹,最后还假模假式地绝起食来,他父亲走得早,母亲可怜他,对他向来是千依百顺,这次也是被他闹得没办法,不得已,找到胞姐央告道:“子詹不是一直在东宫麾下效力吗?就不能让他去求求东宫吗?”闻安的母亲被她缠得没法,只得腆着脸来让儿子想办法。 闻安是个孝子,母亲都开了口,便也只得跑来求萧琮。 萧琮听了,沉吟片刻,对他道:“知道了,你去要一份那小娘子的详细情况,本宫让户籍署的人想办法。” 可闻安还没来得及将沈筠的档案递到萧琮手中,裴世瑜他们家就变卦了。 事情是这样的。 裴家人将嫁衣首饰送到之后,就顺便向沈筠讨了生辰八字找阴阳先生测算,那先生看了倒是说很好,是个大富大贵的旺夫命,大家听了自然十分欢喜。裴世瑜的母亲却不知为何还是不放心,又找了个麻衣神相偷偷去看她,想着再给她相相面才更稳妥。谁知那神相看完她的面相后,回来却对裴家人说:“这小娘子娶不得。” 裴世瑜一听就急了,“怎么阴阳先生都说她是旺夫命,到你这儿就娶不得了。” 那神相却幽幽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小娘子的确是旺夫命,但就是太旺了,你承受不起,若强行娶了回来,只恐你家从此不得安宁,弄得不好,连一家人性命都难保。” 那裴世瑜的母亲听了,哪里还敢迎她入门,凭小裴怎么闹,也坚决不让他再见她,那小裴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闹过一阵见没有什么效果,便也就丢开手,另寻新欢去了。 倒是萧琮,想着闻安一本正经求了自己,却没了下文,还问了两句。闻安便把原委说了,他听完还感叹:“好好的一段佳话奇缘,却败给了鬼神之说,只是可怜了那个女子,空欢喜一场,你们也该好好补偿补偿人家。” 说得闻安也觉得十分惭愧,便把萧琮这番话转告裴家,裴世瑜的母亲想了想,就让家人准备了一大箱子金银珠宝抬到教坊司,又叫他们好好跟雪娘子说,不能娶她,是小裴自己福薄。 彼时她已换下嫁衣,解去钗环,闻言只是沉默着对来人福了福身,便叫他们将嫁衣首饰抬了回去。 待他们走了,她就将箱子中的珠宝都分送给教坊司中众人,又将金银拿出一半,赠予这些天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杜月儿,那杜月儿倒也不矫情,让使唤丫头将金银抬走,便拉着沈筠的手道:“雪儿,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要想哭,就哭出来。” 沈筠却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并不爱慕他,只是想着,这或许是我唯一能逃离这个地方的机会,才会答应他,如今虽被悔婚,却不至于如何悲痛,只是觉得挺尴尬,又有些失望罢了。” 杜月儿听了,便也笑了,有些失神地道:“可也是,你怎么能看得上他呢。” 说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月儿忽然望向窗外,喃喃道:“雪儿,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第八章 卖油郎 却说沈筠被裴家悔了婚,自己还不觉得有多难过,杜月儿却神情恍惚地要跟她诉说往事,她便知道那必定是一段极辛酸的过去,就牵着她到窗边坐下,一边烹茶,一边静静听她叙述。 “我本是良家子,是汴梁城外的一个小乡绅家中的庶女,七岁习字,十岁作诗,可十二岁时,父亲不幸离世,我与阿娘就被嫡母赶出了家门,母亲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不知该如何养活我,只好带着我到妓馆卖笑,所幸那鸨儿王三娘还算热心,时时帮衬着我们母女,又教会我琵琶歌舞,让我登台献艺,挣些银钱维持生计,我们便也浑浑噩噩过了二三年,到我十五岁时,阿娘郁郁离世,我也不会别的求生之道,便继续留在妓管卖艺,有一次,我被客人灌醉,醒来便知丢了清白,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在这种地方,这些都是早晚的事,于是干脆破罐破摔,明码标价,枕金十两一夜,又与王三娘签了契约,五五分成,她负责捧我,我负责接客。那王三娘自然是有手段的,过了不久,我便得了个‘花魁娘子’的诨号,自此便应了那几句诗:‘武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直到...他出现...” 杜月儿说着,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沈筠见了,默默递给她一方手绢,又将烹好的茶倒了一杯递到她面前。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握着手绢,却没有去擦脸上的泪,而是继续喃喃说道: “其实自我和阿娘进了妓馆,就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他是读书人家的儿子,也是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他母亲倒是能干人,每日做些头油花水拿出去卖,换了银钱,不仅能维持生计,还一直供他读书,大家都知道她手艺好,因此妓馆中小娘子们用的头油,都是在他家订的,后来他母亲离世,他便把这项手艺承继了下来,然而每每做好头油,都只是交给娘子们的使唤丫头,所以,我们只知其人,却都没见过他。然而有一天,也不知是我的使唤丫头躲懒还是怎样,竟让他自行将头油放到我屋中,他大概也是知道我当时不在,不觉得有什么,便依言进去了。可巧的是,我那日身子不适,没喝几杯便醉了,被客人扶回房时,他都还没来得及离开。” “他当时大概也是慌了神吧,鬼使神差地躲到帐子后面,还想着等没人了再出去,免得尴尬。谁知我一到房中,便呕了起来,还吐了客人一身,客人便嫌恶地扇了我两个耳光,他见了,竟跑出来阻止,还跟别人理论,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又因被指跟人在妓馆争风吃醋,挨了他老师好大一顿训斥...” 她说着,眼中又滚落许多泪珠。 “我心中过意不去,想着自己除了这身子,什么也没有,当夜就推了客人,在自己房中摆酒,想着侍奉他一晚,就算是报答吧。可没想到,他却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凭我怎么撩拨,人家就是连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瞟一下。” “我当时还有些恼,觉得他定然是瞧不起我,谁知他竟然望着我的眼睛,深情款款的说:‘月儿,我并非瞧不起你,也许你不知道,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上你了,所以我才见不得别人欺负你。可我帮你,并不是想让你这样回报我,今日我若接受了你的献身,就玷污了自己的情谊。’他说完,竟然就起身离开了。” 她说到此处,抬眼望着沈筠笑问:“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小子。” 见沈筠沉默不语,她便又自顾自说道:“后来,我便让他每次自己来给我送头油,连我的使唤丫头都知道,我的头油用得特别快,没几天就是一壶,他却还在装着糊涂呢。” “直到有一天,我言语不慎,触怒了吴家公子,被他剥了衣服扔在院子里,让人拿细鞭子沾了盐水抽打,还道抽一鞭子就给一两银子,我那时也是年轻嘴硬,一边哭一边喊,‘那我今日就挣公子一百两,一千两。’那吴公子便真的扔下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就在我被打得满地打滚时,他正好来送头油,见了这番景象,什么也没说,只过来将我抱着,自己用身子把那些鞭子硬生生都接了下来。” “后来,那吴公子大概也觉得无趣,便叫家丁住了手,自去了。他却因此生了好大一场病,他身边没有亲人,我便把他留在自己屋中照顾,那个傻小子,病好了之后,还要谢我呢。” “我就问他了,你打算怎么谢我呀?他想了半天,说以后你用的头油,我都不收钱吧。我听了就笑了,我说,哪里就那么便宜了。他又想了半天,才支吾着说,那我还有二十两银子,本想留着进京赶考时做盘缠,就都给你吧,别的,真没有了。我听了,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就问他,那你不去赶考了吗?他却笑着说,银子还可以再攒嘛。我听了,就跟他说,那也不够,我现在就要你,以身相许...” 杜月儿说到这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喃喃道:“雪儿啊,你知道吗?我也是那一夜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对你有多温柔,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沈筠听了,心里哀哀想着,我当然不知道。就又听她说道:“自那之后,我便再也不想接客了,别人一碰我的身子,我就觉得恶心,却也只能把他们都想成他,每每只是盼着与他欢好。” “后来推的客人多了,王三娘自然有了微词,于是我就问他,愿不愿娶我,他沉默了好久,最后叹着气说:‘我是很想娶你,但我没有银子给你赎身,况且就算给你赎了身,也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听了以为他这些都是托词,不免灰心,他大概是看出来了,便又对我道:‘月儿,你等我三年,容我先去考个功名,若考上了,我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你,若考不上,三年后,我还是来娶你,你放心,我就是日日出去要饭,也绝不让你饿着。’我听了,就真的信了,还拿了许多银子给他,送他去赶考。” 她说到此处,便停下来,沈筠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杜月儿眼中露出苍茫之色,:“后来?后来我等了五年,什么也没等到。王三娘也病死了,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向嫫嫫,我便在这里了。” 她说完,二人便都沉默了,过了许久,杜月儿才又开口道:“雪儿,你记得那个茶商覃六郎吗?” 沈筠想了想,点点头。 月儿道:“过两天,我就要跟他走了。” 沈筠闻言,心里一阵发慌,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那茶水便顺着案几一滴滴流到她的裙裾上。 “这么...这么突然...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早就决定了,本想看着你嫁了人再走,可惜...” “不再等等吗?” “等什么?我都二十五了,现在还能略挑一挑别人,再等下去,漫说挑别人,别人连挑都不愿意挑我了。” 说完,二人又是一阵沉默,沈筠忽然问:“那你...后悔吗?” 杜月儿轻笑了一声,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走后许久,沈筠才望着窗外的天光,喃喃自语:“你本是良家子,未入贱籍,所以有机会遇见你的陌上少年,即便无果,也还能趁着容颜未老,赎身嫁人,而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只能困守在这里,今年欢笑复明年,等到年老色衰了,又该怎么办呢。” 不几日,覃六郎带着商船来接,杜月儿便与沈筠洒泪而别,从码头回来,沈筠就见教坊司门口跪着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儿,约摸四五岁,看着已是气息奄奄,沈筠走近,就听那妇人扯着向嫫嫫的衣袖哭告道:“嫫嫫,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孩子吧。这都两天没吃饭了,就容我在院中做些杂活,只要赏我们娘俩一口饭吃就行。” 那向嫫嫫大概也是被她缠得久了,有些不耐烦地道:“哪有你这样的,一把年纪了,吹拉弹唱不会也就罢了,连洗衣做饭都不会,我留你做什么活,不会做活,还不愿意放下身段做娼妓,我这儿又不是开善堂的,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说着,扯回自己的衣袖进去了,沈筠走到门边,还听到那妇人哀哀的哭声:“奴不是放不下身段,只是我那当家的尸骨未寒啊,嫫嫫,我求你啦,你让奴给你打洗脚水也行啊...” 沈筠这些年虽见多了这样的事,性子也变得冷淡了许多,此刻却终究有些不忍,因而随手拔下头上的一根素银簪子递给那妇人道:“罢了,先去给孩子买点吃的吧。”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谁知那妇人倒也是个实诚人,受了沈筠的恩惠,总想着报答,第二天一早就领着儿子要先当面谢她。 却说沈筠,因常年服用避子汤这样的极寒药物,做下了许多病症,经期紊乱不说,每每月信至时,便腹痛不止,轻时辗转反侧,重时手脚麻木,几欲昏厥。这日不巧,他母子来时,正是沈筠疼得最厉害的时候,那妇人在门外听到里面动静不对,又见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忙拉住她问怎么了,那小丫头见是头天门口那个妇人,便道:“娘子月信至了,方才痛得几乎要昏过去,奴去求求向嫫嫫,看能不能找个郎中来瞧瞧。” 那妇人听了道:“嗨,你请郎中也无用,再说了,这哪个郎中轻易上这儿来瞧病呀,这样,你去先去打些滚水,再到厨下熬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来。” 小丫头听了,忙照她的话做了,那妇人便用帕子沾了滚水,给沈筠又是敷肚子,又是擦手脚,折腾了好一阵,她才缓过一些来,这时小丫头也端上了红糖姜汤,那妇人便又一点一点喂她喝了,她脸上也就渐渐有了点血色,又缓了许久,才有气无力地对那妇人道:“多谢大嫂。” 那妇人听了,一边拉着儿子给她磕头,一边道:“娘子说的哪里话,要不是娘子,这孩子的小命早没了。” 沈筠勉强扯起一个笑容,问道:“不知大嫂怎么称呼?” 那妇人道:“奴夫家姓顾。” 沈筠想了想又问:“那顾大嫂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那顾氏听了,表情变得有些茫然:“不知道啊,奴当家的走后,田产被小叔子占了,把奴母子赶到街上,奴带着南生想来投靠京都的亲戚,亲戚却也搬走了...奴当家的在时,把家里家外的活都包了,所以奴什么也不会,”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喃喃道:“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叫奴今后可怎么办呢...” 沈筠听了,心中唏嘘不已,思忖半晌,对身边的小丫头道:“你到我妆奁里拿一两银子去厨下,就说他们母子是我的远房亲戚,在这儿暂住两天,这个是预支的饭钱,不够了再来管我要。”说着又对顾氏道:“顾大嫂,就委屈你带着南生暂且在柴房住着,等过两天我好些了,就帮你们想办法。” 那顾氏听了,千恩万谢之后,便被小丫头领着下去了。 就这样,她带着孩子在教坊司中呆了十来日,每日必到沈筠面前来晃上两圈,颇有些晨昏定省的意思,虽然她什么也不会,但也总热心地帮着做这做那,嘴里还絮叨个不停,幸而说的话也不惹人讨厌,大家都觉得她还挺有意思。 这日,她仍是早早来了,沈筠不等她开始絮叨,就把她拉到案几旁坐了,又自桌下拿出一个小匣子,对她道:“顾大嫂,我帮你想过了,你带着南生终日在这教坊司混也没有什么益处,尤其是南生,生得那么伶俐,这个年纪,也正是该好好读书的时候,若再在这儿待下去,就真的耽误了。” 她说着,打开那个匣子,推到顾氏面前,继续道:“我以你的名义,把教坊司后面那条巷子口的一座小房子买下了,又请人帮忙打点了一些摆摊子的东西,你以后就可以在自家门前支个摊子卖点馄饨什么的,虽然会比较辛苦,挣得也不多,但应该够你们母子维持生计了。” 那顾氏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可...可奴不会做馄饨呀。” 沈筠微微一笑:“我会,我可以教你。而且保证吃过的人都会说好,日子久了,你生意自然就兴隆了。” 于是第二天,真的就手把手教顾氏做起馄饨来,等到顾氏学会了,沈筠又与了她些银子做本钱,并对她道,你以后让南生每日往教坊司送十碗馄饨,送够三个月,就算你连本带利还够了我的钱,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那顾氏听了,抹着眼泪对沈筠道:“娘子的恩情,叫奴怎么报答呢?” 沈筠歪着头想了想,便笑道:“那你每日多请我吃碗馄饨吧。” 从此,那顾氏便真的每日往教坊司送十一碗馄饨,十碗送到柜上,都算雪娘子请客,有谁愿意吃就自去吃,只是吃完帮着跟客人宣传宣传顾氏的馄饨摊子就行。还有一碗,南生则亲自送到沈筠房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有一日,南生又送了馄饨来,放下后正准备离开,沈筠却叫住他,一边搅着碗里的馄饨一边问他,“你母亲摊子上生意如何了?” 南生喜滋滋答道:“生意越来越好了,母亲有时都不大忙得过来呢。” 沈筠笑着点点头,继而又问,“那我之前跟你母亲说,让你去上学的事,她是怎么想的?” 南生道:“母亲去问过了,近处的先生束脩收得太高,我们支付不起,支付得起的,又太远了。” 沈筠“哦”了一声,想了想便道:“这样吧,你以后每日上午到我这儿来,跟着我读一个时辰书,再回去帮你母亲干活儿。” 南生听了自然欢喜,于是每日都早早来“老师”这里,等着她带他读书,也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第九章 惊鸿一面 沈筠收了她第一位弟子的同时,萧琮正在参加诗会,不过不是学士们的诗会,而是年轻人的诗会,要不是灵犀非拉着他,他倒是不想来。 对此,灵犀也很无奈,谁让他姬妾太少,如今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俩,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自小服侍他的刘氏,而他呢,大婚那么久,就只与刘氏生了个女儿,连个儿子也没有,害得她一从封地回来,就被舅父念叨,让她赶快领着她兄长到处去转转,多结识点小娘子,万一遇上了中意的,也好快快领回东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灵犀听着这话,面上是老老实实应了,心中却只觉得好笑。 他就算不出去招蜂引蝶,也有大把大把的小娘子等着扑他呢,只是他自己谁也看不上而已。 但既然应了皇帝舅父,差事还是要办的。于是,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萧琮终于还是松了口,答应与她同赴诗会了。 只是苦了那些世家子弟,他们一看东宫来了,便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自嘲道:得,早起的那番沐浴熏香,剃须净面,算是白折腾了,任他们打扮得再精细,东宫一出,这些小娘子眼里哪还看得到他们呀。 所以,即便整个诗会萧琮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那些小娘子还是沉迷得不要不要的,这其中就包括大司马赵达家的千金,赵悦。 她早就听父兄谈论过东宫,也清楚知道当年东宫对她父兄劝降的来龙去脉,当时就倾心不已,如今亲眼见了他的风姿,更是不能自拔。可她也知道,她父兄其实更愿意支持晋阳君箫玚,理由很简单,东宫智计无双,他们自叹不如,而且十分担心有天会迎来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所以宁愿赌一把不那么聪明的晋阳君。对此赵悦常常感叹,父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晋阳君算个什么东西,在她看来,东宫这样的照世明珠,才会是众望所归嘛。 于是,她从诗会一回去,便开始游说父兄,让他们主动去向今上提亲,游说无果后,便开始使用一些极端招数: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过她不是上吊,而是绝食。 这日,赵雍又被父亲支去看她这位绝食中的妹妹,对她一番好言相劝却仍是无果后,便也有些火了:“得了吧你,装什么装,哪有你这样绝食绝了半个月还活蹦乱跳,中气十足跟人吵架的。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不让你嫁东宫就是不让嫁,再说了,人家已经有了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你说你嫁过去算什么?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自爱。” 赵悦原本闭着眼歪在塌上装死,听到此处,便也火了,翻身下床到屋中各处,将她藏的点心果子都翻出来扔到庭中,哭喊着把赵雍推到门外:“我不管,我就要嫁东宫,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砰”一声把门关上,自己回去躺到榻上,真的绝起食来,不到两天,便已气息奄奄。赵达怎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如此这般,于是无奈地长叹一声,当即写了奏疏,第二天便找到今上,两个老头一合计,便把亲事定下了。萧琮听闻此事后,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如今也无所谓了,身边的女人多一个少一个,对他来说并没多大区别。更何况,娶赵家千金,也算好事,至少可以笼络住她父兄,因此也就欣然接受了。 于是,在赵家人的明示暗示下,即便没有亲迎,他也用仅次于迎娶太子妃的仪仗迎回了他的太子良娣,只是新婚夜里与她缱绻缠绵之时还在想,便是阿嫚,也没能享过这样的迎娶之礼呢。然而望着彼时已在他怀中熟睡的赵悦,他还是有些怜惜,人家为他赌了一生幸福,即便不爱,也要好好对待吧。 赵悦进东宫后不久,自小服侍萧琮的刘氏便诞下一个男婴,太子妃也初次有了身孕,之后生下一女,人人都道赵悦是福星,一来就让他儿女双至,萧琮便也对她更多了几分优抚。谁知,之后不到两年,那男孩儿便夭折了,所有人都痛惜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莫名其妙地没了,萧琮自然伤心,可这时候,他宫里又被塞进个什么王奉仪,他便更是气闷,某天夜里拉着在宫中值守的右相苏怀瑾喝闷酒喝得大醉,醒来见榻上睡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头一晚伺候他的宫婢。他也只能叹一口气,将她收入东宫,封了个骊姬,厚待着,却再也没碰过她。 与此同时,沈筠也迎来了人生的一个转机。 那日,她上午带南生读完书,下午依旧到练功房练舞,教习嫫嫫突然跑进来,激动万分地说:“我的小娘子们,你们的机会来了。” 等到众人都转过头看她时,她才又道:“等一下,会有一位大贵人过来,你们可一定要好好表现,要知道,当年的子夫和飞燕,可都是舞女出身。” 沈筠闻言,心中好笑,子夫?飞燕?难不成来的是大昭东宫? 来的当然不是大昭东宫,而是大昭晋阳君箫玚,萧承熙。 沈筠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相貌偏清丽,不是那种一见便让人惊艳万分的类型,在教坊司这种地方其实还是蛮吃亏的,毕竟坊中风情万种,一眼便能勾魂摄魄的人多着呢,自己也不一定能被选上。况且,那个去处,未必就比教坊司好多少,她十二岁时在蜀国皇宫门口看到的景象,可还记忆犹新呢。 即便如此,本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原则,她还是细细妆扮了,随着众人到场中献舞。 谁知那晋阳君在她献完舞后,后面的竟一概不看了,只对底下人道:“这个人本君领走了,剩下的事你们去交涉吧。” 说着,真的牵起还跪在地上发着愣的沈筠,施施然走了。 到了君府,沈筠便被领到一座杏花环绕的小院,由一群仆婢簇拥着沐浴梳洗,等折腾完了,来到榻前,才见箫玚已坐在那儿等她了。 她伏跪在地:“贱妾见过王君。” 箫玚眉毛一挑,问道:“他们说,你叫雪儿?” 沈筠却不答,只道:“请王君赐名。” 箫玚微微一笑,“你倒懂规矩,那便叫曼儿吧。”说着,对她伸出一只手。 沈筠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也伸手搭在他手中,下一刻就被他扯入怀中,沈筠便也如往日侍奉客人般侍奉他,不必细述。 到了第二日,箫玚梳洗完毕就走了,沈筠则按规矩早早来到君夫人王襄的寝房外,才见已经有许多姬妾在廊下候着了,想来今天正好是她们定省的日子,只是那些人见她来了,都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她也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与她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此时有人“窃窃私语”道:“也不知王君是怎么想的,真是越来越荒唐,怎么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弄,君夫人也不管管。” 沈筠虽然心中早有准备,知道自己的身份必会受人诟病,但现在真的听到了,仍是觉得扎心。 好在很快房门便开了,这些人也就鱼贯而入,沈筠自然走在最后,等那些人都行过礼归了座,她才走到王襄面前,伏跪在地,稽首道:“贱妾参见君夫人,愿夫人长乐无极。” 此时,已有人在王襄耳边小声提示:“这个就是王君昨日从教坊司带回的曼姬。” 王襄一挑眉,“曼姬?”说完冷笑一声,又道:“抬头,让孤看看。” 沈筠只得依言抬头,那王襄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又是一声冷笑,便对她挥挥手道:“行了,一边站着去吧。” 众人听了,幸灾乐祸地想,站着?也对,这样的贱人,也只配像仆婢一样站着。 沈筠便老老实实到一边站着了,有些沮丧地想,果然,这个地方还不如教坊司呢。 好不容易等走完了定省的流程,君夫人又对众人训示了几句,便挥挥手让她们都散了,沈筠如蒙大赦,便也随众人行了礼,默默跟在她们后面出来了。 王襄看着沈筠离开的背影,心道,曼姬,哼,这老的天天叨叨我不如她死了的侄女,生不出儿子,性子也不够柔顺,那许嫚倒是头胎就怀了个儿子,结果还不是被你这亲姨母弄死了吗。这都罢了,如今连这小的也对她念念不忘起来了是吧?好,好得很,你们不是老说我生不出儿子吗?那你如今弄回来的这个小娘子,也别想生出儿子来。 她这么想着,便唤了自己的侍女月印,对她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那月印便应喏去了。 却说沈筠被人领着回到居所,一进院门,便见一地残红,心中顿生寥落之感,进到屋中,就见自己的箱笼妆奁已从教坊司运过来了,她便百无聊赖地坐到那堆东西中间,望着窗外发愣,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侍从领了个婢子到她面前,请她赐名,她知道这是箫玚赏给她的侍女,想了想道:“那就叫晚晴吧。”及至问清了她的年纪,便一直客客气气地称她“晚晴姐姐”了。 之后晚晴便自觉地给她收拾起东西来,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便从箱笼中翻出个戏本子坐到一旁闲闲地翻着。等到晚晴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月印忽然提了个食盒从外面进来,走到沈筠面前,略福了福身道:“君夫人说娘子侍奉君上辛苦了,吩咐小人给娘子送些补身子的汤药。” 说着,就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碗黑黝黝的药汤,沈筠随即闻到了那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淡淡道:“多谢君夫人,也有劳姐姐了,先放着,妾等一下再喝吧”。 月印却冷冷一笑道:“娘子还是快喝了吧,等一下凉了,药效就不好了,府里这么多姬妾,君夫人只赏了娘子这个,这恩宠,可是独一份呢。” 沈筠腹诽着,赏避子汤的恩宠,给你你要不要?却还是接过月印手中的汤药,皱着眉一口气喝了,又忍着心中的一阵翻腾道:“多谢君夫人。” 那月印见她老老实实喝了药,也就笑着告辞了。之后每次箫玚临幸之后,她都能独得这份“恩宠”,不过却没有人因为这个心生妒忌,谁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呢,况且连王君都默许了这样的恩宠,可见她也就是个玩物。 刚开始,沈筠心里也膈应,可时间长了,脸皮也就厚了,玩物就玩物呗,跟你们不是个玩物似的。至于避子汤,反正也喝了那么多年了,多一碗少一碗其实也无所谓吧。 然而箫玚的态度,却让她有些意外,他不仅常来看她,同她说话,陪她用膳,更难得的是他还愿意陪她下棋,虽然用不了两下他就完胜了,但两个人在对弈时还是有说有笑的。而且他赏起她东西来更是大方,沈筠好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常常都会有些惊讶,更不要说那些低等姬妾,看了都眼热得不行,甚至连王襄有时都很嫉妒,因此她们明里暗里都想尽办法折腾她,然而当年钟老夫人那些后宫的生存之道可不是白给她讲的,她也没那么轻易就能被这些人害了,至多不过时常丢点面子而已,她如今还在意这些吗。 不过,最让她动容的,还是箫玚在人前总维护着她,从不在别人面前驱使她弹琴跳舞,供他们娱乐,甚至有次还为这类事当众跟王襄发了火。虽说私底下,她偶尔会觉得,他还是把她当个仆婢,这一点在床笫之事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总是像在发泄什么似的,蛮横冲撞,还喜欢强摁着她的头,逼她做些下流举动,但她事后想一想,也就释然了,大概世间男子在这种事情上皆是如此吧,至少她见过的,皆是如此。 日子久了,她对他,也就生出些夫妻之情。 这人呐,一动情,就会失去分寸,就会想要更多。 这年的冬月十六,箫玚仍旧她这里歇宿,缠绵缱绻间,沈筠忽然红着脸期期艾艾道:“王君明天有空吗?可以过来用晚膳吗?” 箫玚见她羞涩地样子甚是可爱,况且他这会儿正是意乱情迷时候,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谁知第二天却跑到个宗室子弟府中赴宴,完完全全忘了这回事。 却不知沈筠得了他的允诺,次日一早便欢欢喜喜开始准备,还亲手做了菜,温了酒,静静坐在屋中等他回来。 可她等到三更天,等到银烛都要燃尽了,却还是没能等到他。 她便想到某年某月的初六日,自己也是穿着大红的嫁衣等了一日一夜,也没等到要等的人,心忽然痛得不能自已,便只好借酒浇愁,结果酒入愁肠,酩酊大醉。 却说箫玚待到宴席散了走在路上,才想起答应了沈筠,回府之后便直接过来了。结果一进门就见到喝多了酒,正在干呕的沈筠,脸上顿时露出嫌恶的表情。 沈筠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此时见他来了,立刻又欢喜起来,也没看清他是什么神情,起身就扑进他怀中,谁知起得猛了,胸中一阵翻腾,没忍住就吐了他一身。 箫玚自然十分恼怒,反手便扇了她一个耳光,这一打,便将她的酒打醒了一半,捂着脸跌坐在地上,呆呆地落泪,箫玚见了,也不来拉她,还指着她愤然道:“看看你那个样子。”说完,便拂袖而去。 事后,箫玚当然不可能主动来示好,沈筠自己虽也觉得有些惭愧,怎么就喝成那样了,自己都觉得丢脸,更不要怪别人嫌恶你,然而还是不愿意先服软,于是两个人就僵持着不见面,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君府里的人都道这曼姬失了宠,便也对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到最后,在王襄的暗示下,不仅她的例俸拖着不给,竟连晚晴的例银也克扣起来,沈筠便想着,我自作自受也就罢了,总不能连累别人,况且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家韩信连胯下之辱都能忍,我这个算什么。于是只得忍下这口气,亲自洗手作了羹汤,跑到萧玚面前下话,好在箫玚只是挖苦了她一番,也就原谅了她,两人便又和好如初。 对此,她也只能自嘲地想,这就是人心不足,人家一个王君,对你这般优待已是难得,你还想怎样呢?这世上哪有那么些情真意切的陌上少年,即便有,怕也不是为了等着遇见你。 她这些年,虽把许多事看得淡了,可想到此处,心又像针扎的一样疼了起来,自己上辈子大概是作了许多孽,所以这辈子才会过得这样坎坷,除了家里人,别人何曾真心疼惜过她。 她忍不住打开妆奁的暗格,拿出长松的那枚绿坠子,细细把玩,聊慰哀思。这坠子,自她侍奉第一个客人前便摘下放在妆奁中了,她虽不是什么节烈女子,但仍感到耻辱,因此再不舍得将它戴在身上,觉得那样会玷污了它。 于是三年的时光,就这么匆匆而过,这三年,她过得要说易,也不易,毕竟要步步为营,避开那些明枪暗箭,也是十分耗费心力的事,要说不易,却还是比教坊司中的日子轻松得多,毕竟,她现在不用为了生存去迎合不同的男人,只需要服侍好一个箫玚就行,至于那些被他一耳光打散的痴心,虽早已不再,但人嘛,在一起呆得久了,多少还是有感情的,哪怕偶有失望,只要岁月一直静好,也是一大幸事。 然而这日午后,她正玩着她的坠子,就见外面跑进一个小丫鬟,行了礼后对她道:“曼娘子,王君派人来说,他稍后从校场骑射回来时,想跟您下会儿棋。” 沈筠听了,微笑着对她说:“知道了。” 待那小丫鬟走了,她便收了那坠子,望了望窗外的杏花微雨,唤来晚晴,将案几棋盘移到廊下,又让她烹了茶,自己一面饮茶,一面静静等着箫玚。 谁知这一等,等来的却是和东宫的惊鸿一面。 第十章 初入东宫 那天萧琮从晋阳君府中回来后,便在自己书房中呆了一整夜,起先东宫众人还不以为意,只当他是为了朝政的事,可他第二天却说身体抱恙,连朝也没去上,自己在寝殿休息。静宜不放心,便过来看他,谁知刚走到他寝殿门口,就听见他在里面对高启年道:“子詹查得如何了...” 她听到此处,便故意咳了一声,才道:“妾身请见殿下,殿下可好些了?” 听到萧琮回答:“哦,是静宜啊,快进来吧,本宫无碍了,只是有些疲累。” 静宜闻声推门进去,绕到屏风后,才见萧琮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眼中也都是血丝,忙道:“殿下真的无碍吗?还是传个御医来看看吧。”说着,就坐到萧琮塌边。 萧琮微笑着道:“真的无碍,休息休息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静宜见他如此,也就不再坚持,陪他坐了一会儿,自去了。 这边高启年见她去了,才答道:“禀殿下,闻将军去教坊司暗访了一番,得知她从前的艺名叫雪儿,又循着这线索翻了她的档案,里面的记录倒是简单,您看。”他说着,就递给萧琮一张纸笺。 萧琮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缦姬,十九岁自教坊司入晋阳君府,艺名雪儿,原名沈云,十三岁入贱籍,进教坊司,此前乃伪朝俘获的后蜀宫婢。 萧琮沉吟道:“宫婢?后蜀...沈...”说到此处,他就又对高启年道:“你让子詹再去查查后蜀的户籍档案,看看有没有跟这个名字发音相似的人,尤其是蜀中沈氏,查仔细些。” 见高启年领命去了,萧琮才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微笑,沈氏,有意思,萧承熙这线倒是放得长。 不几日,闻安便亲自来跟他禀报道:“殿下,蜀中沈氏的确有一女,名叫沈筠,是大将沈旷和魏夫人的小女儿,魏文翁的外孙女。”说着就将手中的一本户籍册翻开递给他。 萧琮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沈氏女筠,建元十年十一月十七日生人。 他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继而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子詹可知道右相苏怀瑾最近哪一天在宫中值夜吗?” 闻安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仿佛是后日。”见萧琮把他望着,便又肯定地道:“就是后日。” 萧琮便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 到了苏怀瑾值夜那晚,萧琮摒退了左右,拎着两壶酒摸进了值房。 彼时苏怀瑾正坐在案几前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缓缓睁开眼,才见是东宫,忙起身行礼,萧琮忙道:“怀瑾兄不必多礼。”说着走过来将他按回座中,自己也坐到他对面,将酒壶往几上一放,又推了其中一个到他面前,苏怀瑾见了,无奈笑道:“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萧琮便也笑了,“怀瑾兄不是说,本宫若想喝酒,你随时奉陪吗?” 苏怀瑾扶额苦笑道:“是,是,只是不能再醉成上次那样了,殿下是没什么,臣回去可是跪了好几晚的搓衣板。” 萧琮闻言哈哈一笑道:“怀瑾兄还真是有先师风范。”说着就打开酒壶喝了一口,苏怀瑾见了,也苦笑着喝了一口。 萧琮便道:“说到先师,本宫还有一事相询。” 苏怀瑾挑了挑眉,道:“殿下请讲。” “先师的东床,沈旷将军膝下,是否曾有个女公子?” “殿下说的可是沈筠?” “嗯,右相知道她吗?” “当然知道,她自魏夫人去世后,便一直寄养在先师家中,那时还每日与我们这些弟子一道,听先师讲学呢。” “嗯,之后呢?” “之后?呃...先师辞世后,臣便来了大昭,后面的事,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她在父兄战死后,被后蜀哀帝接进宫中,准备册立为后,可还没等立后的诏书下下来,伪朝的军队就攻入了皇城,那之后她就不知所踪了,可怜她那时才十三岁,唉...” 苏怀瑾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忍不住喃喃道:“先师去世后,臣还曾对长松兄提出代他们照顾她,可他却拒绝了,其实,就当时的情况来说,她跟臣走才是最好的选择...臣也不明白,他为何就是不允...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萧琮听了,只是颇有深意地道:“这话要是传到尊夫人耳中,怀瑾兄只怕又要跪搓衣板了吧。” 苏怀瑾喝了口酒,摇摇头道:“不,这事臣早就对阿瑶说过,她听了也只是感叹说,都是小孩子,哪里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还说臣不过是看人家生得好看,又才情了得,所以才...” 萧琮听得笑了,“尊夫人还真是明白人。” 苏怀瑾闻言也是一笑,之后他们又喝着酒扯了些有的没的,萧琮又问:“本宫方才听怀瑾兄说,她才情了得?” 苏怀瑾笑着摇摇头道:“她若是个男儿,只怕殿下的妹婿就要换人了。” 萧琮知道,他说的是玉妍的驸马,新科状元。因此有些好奇地道:“愿闻其详。” 苏怀瑾想了想道:“其实她作为先师外孙女,学识广博胜过一般男子,也不足为奇,最难得的,是她对许多事物自有一番见解,常常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臣记得,先师有一次给弟子们讲论语,讲到先进篇,‘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句,就问大家们对此有何理解,弟子们的回答倒是五花八门,但都没什么新意,轮到她,她却道,‘仲尼此论,其实跟老庄思想同出一脉,讲的都是大隐之德。’ 先师也奇了,便问她,‘这是如何说。’ 她便答,‘世人都道儒学是入世,道学是出世,因此历朝历代的文人们都在纠结,到底是该出世,还是该入世,其实根本就是庸人自扰,殊不知入世其实是为了出世,而出世之前先要入世。就以此句为例吧,大家读来,是不是都觉得颇有道骨仙风?其实它就是儒家讲的天下大治后的理想状态,只有天下大治,我们才会有这样放放心心畅游于山水间的安定环境,才能这样的环境中真正实现超然物外的生活状态,是不是与道家讲的隐士之学,无为而治同出一脉?但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真的无为就可以,是需要我们先入世,治世,等整个国家达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理想状态,才能人人都做隐士,都安享这样放逸的生活。’ 此时就有小弟子不明白了,问她,‘师姐所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意思不是说要让百姓自生自灭吗?既然自生自灭,那还何须治世。’ 她便又道,‘你要这样理解,的确是说不通的,但既是圣人,就肩负着兼济天下的责任,又怎么能任百姓自生自灭呢?我倒是觉得,这句话的意思应该理解为,圣人应该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而要做到这一点,不仅需要圣人自修德行,更要天下大治,不然圣人还忙着治天下呢,哪有空管百姓是如何被对待的。’” 苏怀瑾说完这一大段,望着兀自发愣的萧琮笑道:“殿下知道她说这番话时,多大年纪吗?”见萧琮定定地望着他,便缓缓道:“十一岁。” 之后二人沉默着喝了一阵酒,萧琮忽然道:“那她家里人,一定把她视作掌上明珠吧。” 苏怀瑾听到此处,忽然笑出了声,想了想,便把那年月夕节的“桂花糕事件”对萧琮讲了,萧琮听了也是莞尔。 末了,苏怀瑾感慨道:“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不得善果,真是天道无情。” 萧琮听了他这话,也跟着唏嘘一阵,将壶中剩下的一点酒喝尽了,便辞别了苏怀瑾,慢慢踱出值房,边走还边想,果然是貌徒相似,其实不同。她与阿嫚,还真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种人。 尽管如此,在箫玚看似不经意地邀请他去夜宴的时候,他还是笑着答应了。 之后的夜宴上,沈筠那一舞,也的确惊艳到了他,因此王襄提出以此女相赠时,他自是欣然应允。对此,闻安觉得,那是将计就计,箫玚以为,那是他和范离筹谋得当,而王襄则有些哀怨地想,为什么自己没能遇到一个像东宫这样长情的人。 只有萧琮自己知道,以上都有,还有就是,他觉得她那样的女子,是应该被妥善安置的。 后来在回东宫的途中,一直伏跪在銮驾上的沈筠面上虽无波无澜,但萧琮却似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哀伤,心里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一厢情愿地觉得带她回东宫,好好待她,是一件对彼此都好的事,却忘了问问她是否愿意。 可等到回了寝殿,看到沐浴梳洗完毕后她那楚楚动人的样子更似故人,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她拉入怀中,恩爱缠绵。 他自己的姬妾几乎都是些高门贵女,自然不像沈筠那样知道如何撩拨取悦男人,于是在她的欲拒还迎下,他倒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只是自己在迷醉间,一遍一遍呼喊着阿嫚,怕是也有些伤她的心吧。 也罢,今后好好待她就是。 沈筠当然不至于如何伤心,她那时又不爱慕他,有什么好伤心的,况且按她自己的话来说,若这点小事都要伤心一番,那她坟头早就长草了。 至于东宫说的什么改日再去太子妃处请安,她自然也是不能当真的,于是等他走了,便也赶紧梳洗了往太子妃寝殿来,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等她到时,一屋子人都已坐定。 她在心中哀叹一声,暗道:这下可好,一来就被人抓住了把柄。 果然,她一对太子妃行完礼,便有个女子阴阳怪气地道:“哎呦呦,果然是个下贱坯子,一点规矩也没有,还让咱们太子妃殿下等她呢。” 沈筠也没辩白,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只是悄悄瞟了她一眼,想起刚才给她梳头的那个教引嫫嫫的提点,心道,这想必就是骊姬了。 倒是静宜,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又与刘氏交换了一下眼神,淡淡道了句:“不妨事,缦姬此番也定是因着侍奉殿下的缘故才会晚,以后注意些就是了,去那边坐着说话吧。” 沈筠听了这话,心中却警铃大作,想起当年钟老夫人的告诫:“咬人的狗不叫,后宫之中,那些越是慈眉善目的,你越要小心。”因此一直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喘。 静宜看了,心里只觉得好笑,却也没当回事,把该说的事说了,便又望着她道:“缦姬初来乍到,这宫里的许多事情一定还不熟悉,以后就跟着赵良娣住,多听听良娣的训示吧。” 沈筠听到自己被点了名,连忙俯身稽首道:“谨遵教诲。” 那赵悦听了,有些嫌恶地瞟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静宜又交代了众人几句,便叫她们散了。 随众人行过礼后,沈筠便老老实实跟在赵悦后面往她寝殿去,谁知才走到一半,她们一行人便迎面碰到了高启年。 他一见到赵悦,便躬身拱手道:“老奴请良娣安。” 赵悦便也略福了福身,道:“公公好。” 你道她为何如此客气?只因这高启年是先皇赐给东宫的“老人儿”,虽是奴仆,身份到底不同些,毕竟,有资格自称“老奴”的人,在这宫里还是屈指可数的。 赵悦回了礼,又问道:“公公前来,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高启年笑眯眯答道:“是呢,殿下听说太子妃安排缦娘子跟着良娣您住,想着她初入宫廷,不懂规矩,恐她扰了良娣清净,所以特地另给她寻了个住处,让老奴赶紧过来领她去呢。”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他这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大家面子里子都有了,可赵悦是多聪明的人,当即便觉出味道不对,东宫对她就这么上心吗,连这种芝麻粒大的事情都替她费心安排。 她便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哦,寻的哪里啊?” 高启年笑容不变,“回良娣,是竹舍。” 赵悦闻言,愀然变色,转过头白了沈筠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倒把个沈筠弄得愣在了当场,心道什么好地方,至于吗你。 高启年见状,却仍笑眯眯道:“缦娘子,快跟老奴走吧。” 沈筠闻言,只得垂着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七拐八绕,就来到一处院落前,进去一看,里面翠竹环绕,十分清幽,心道,果然是好地方,待行至屋前,抬眼便见上面挂着一块木匾,上书“听风”二字,骨力毕现,入木三分,却也不失飘逸,倒是自成一格。便忍不住问道:“不知这是哪位书家的手迹,从前倒是没见过。”问完却立刻有些后悔,在这种地方,应该少说话才是。 高启年心中微讶,却仍是不动声色地答道:“此乃殿下亲手所书。” 沈筠眼中便也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高启年却忽然补充道:“殿下有空时,常在此处闲坐。” 沈筠释然,怪不得,他那小老婆一副要吃了我的表情。 高启年随即领着她进到屋中,沈筠才见自己的箱笼妆奁都已搬进来了,旁边还另堆着些赏赐,高启年正把单子递给她看时,太子妃身边的玉露便领着一个宫婢并一个小内侍进来,沈筠知道,这就是服侍自己的人了,便给他们赐了“落英”、“培竹”之名,玉露见状,按例嘱咐了几句便行礼告辞,倒让沈筠有些意外,心想这就完了?不会是憋着什么大招呢吧?但很快又想到,哦,也许是因为此时高启年还在旁边,她们有所顾忌的缘故吧。 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便又有赵悦派的教引嫫嫫抱着个戒尺进来了,沈筠观她面相,便觉得是个严肃的人,心道,可不是就来了吗。因而不敢怠慢,只把身子坐得更直了。 那教引嫫嫫对她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道:“小人见过缦娘子。” 她忙虚扶一把:“良使免礼。” 那教引嫫嫫便站起来,躬身拱手道:“良娣的意思,从此刻起,娘子就须跟着小人学习宫中礼仪规矩。” 沈筠正想说什么,那教引嫫嫫便抢白道:“小人知道,先前殿下已派了教引嫫嫫给娘子粗略讲过一些。可未免她仓促间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还请娘子耐心些,仔细记住小人下面说的话。” 沈筠想了想,吩咐落英和培竹道:“你们先归置东西,稍后再烹些茶。”然后才对那嫫嫫道,“请良使赐教。” 高启年原本应该就此告辞,但想着萧琮“不要让她们为难她”的嘱咐,便默默退到一旁侍立。 那嫫嫫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客气,滔滔不绝讲了近半个时辰,却见沈筠只是正襟危坐,不住点头,心想你记住了吗就点头,因而有些不悦地道:“小人说了这么多,娘子都记住了吗?”说着,还有意无意地敲了两下手中的戒尺。 高启年也皱了皱眉,心道,她这一大通,饶是我这样的老油条都听得晕头转向,这缦娘子,此番怕是要受些皮肉之苦了,可该如何帮她转圜呢。 沈筠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心道,记住了记住了,这些宫廷礼仪,我早都听我阿婆说过八百遍了,与你说的只是大同小异而已。但面上仍只是笑了笑,叫落英将烹好的茶端上来,给她和高启年一人递了一杯,自饮了一杯道:“嫫嫫说了这么久,定然累了,不如先喝口茶吧。” 那嫫嫫接过茶,却不喝,只把她盯着,她便又笑道:“嫫嫫一边喝,一边听我跟您说。” 之后便把那嫫嫫讲的那一大通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倒把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那教引嫫嫫喝完手中的茶,想了想道:“娘子聪慧,想必先前那个教引嫫嫫的话,娘子听过一遍就已记住了,那小人便再问娘子几个问题吧。” “良使请讲。” “何谓九拜?” “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动,五曰吉拜,六曰凶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肃拜。” “臣见君,当执何礼?” “当执稽首礼。” “何谓稽首礼?” “《礼》曰:稽首,据掌致诸地,以稽留其首于手之上,故曰稽首。《周礼》曰:稽首其仪,右手至地,左手加诸右手,首加诸左手,是为拜手稽首。” “君稽首于其臣,大夫稽首于非其君者,可乎?” “当然可以,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子行礼于其所敬者,无所不用其至。君稽首于其臣者,尊德也,大夫稽首于非其君者,尊主人也。” 那教引嫫嫫听完愣了一愣,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见她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便对她跪拜道:“小人没有什么可以教娘子的了。”说完,再拜告辞。 彼时高启年将此时转述萧琮时,他只是笑了笑,颇有些深意地道:“她知道这些,也不奇怪,看来是我多虑了,她怎么会轻易就被她们为难了呢。” 沈筠自被这教引嫫嫫折腾了一通过后,便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惴惴不安了许多日子。然而除了被人议论几句外,她还真没遇到过什么明枪暗箭,就连萧琮因着她的缘故被今上下明旨申斥时,众人也没有据此过分为难她,这倒让她意外又感慨,或许这东宫中的风气,与君府中是真的不同。 第十一章 点点滴滴 却说萧琮自沈筠来东宫后,隔三差五便到竹舍中来,或与她闲话,或陪她用膳,之后必定留宿,如此频繁,倒引得宫中众人侧目,静宜和刘氏知道许嫚那一节,不欲多言,王氏胆小怕事,不敢多言,这三个都还好,赵悦虽不开心,却自矜身份,隐忍着没有发难,也还好。可到了骊姬这里,便像是捅了马蜂窝,只见她一天到晚跑到各处嗡嗡嗡,逮到谁就跟谁编排沈筠,什么难听说什么,倒闹得宫中各处都传着关于沈筠的闲言碎语。 这日沈筠看着外面天朗气清,便带着落英到园中闲逛,走到水塘边,见里面的锦鲤肥肥的甚是讨喜,便让落英去寻了一把鱼食,坐在水边,有一个没一个地往里投食逗着那群鱼儿,正自得其乐间,忽然听到假山另一边传来两个过路宫婢的小声议论。 “...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定然只是面上正经,骨子里就是个荡妇。” “可不是,不然咱们东宫怎么会往她那里跑得那么勤,从前哪有过这样的事啊。” “唉,她到底是勾栏里出来的,东宫自然稀罕她那些新鲜手段,咱们的娘娘们吃亏就吃亏在都是高门贵女出身,不会她那些下作招数...” 落英听到此处,就要冲过去骂她们,却被沈筠一把抓住,还伸手掩住了她的口,憋得她满脸通红。 沈筠待那两个宫婢走远了才收回手道:“你要干什么?” 落英气闷道:“自然是要替娘子去教训她们了。” 沈筠哂笑一声,闲闲地道,“教训她们,跟她们吵得大家都来看热闹,我脸上就有光啦?” “那...那难不成就这样就算了么?” “不然还能怎么样。” “可她们刚才说的话,也太难听了些。” “很难听吗?还好吧,更难听的,你还没听过呢。”沈筠略停了一下,又道,“况且,人家说的也是事实,我就是在靠些下作手段笼络东宫啊。” “娘子怎么可以这样作践自己。” 沈筠叹了口气,幽幽道:“落英啊,不是我要作践自己,是这世道在作践我。然而国破家亡,沦落风尘并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必要为这些事耿耿于怀,也没有必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朵需得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每天顾影自怜,作茧自缚,我就只是想要好好活着,顺便活得有点尊严而已。” “那也不至于像娘子说的那样不堪。即便没有这些,日子久了,东宫也会觉出娘子的好的。” 沈筠笑着叹了口气道:“傻丫头,我也不想以色事人,可谁又有那么多闲工夫来慢慢发现你的好呢,不用最简单迅速的手段笼络住东宫,难道要由着她们先来践踏我,将我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吗?” “娘子说得也太吓人了,哪就这样了。” 沈筠想了想道:“就当是我小人之心吧,东宫之中或许真不至于如此,可有些事情,还是防患于未然好一些。” 她说着,有些意兴阑珊地将手中的鱼食往塘中一撒,长出一口气道:“落英,你记住,以后这种话,当作没听到才是最好的选择,就好比狗咬你一口,你若非要咬回去,除了一嘴毛,什么也落不下。” 说着拍干净手道:“走吧,东宫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呢,总得先回去准备着。” 却说她二人回到竹舍磨蹭了一阵,落英便去膳房领晚膳的菜了,回来时却见沈筠捂着肚子伏在桌上,忙过来将她扶起,看到她表情痛苦不堪,还以为她真是如先前所言被谁给暗算了,慌得就要出去喊人,谁知沈筠只是道了句,“别慌,我没事,只是月信忽然至了而已,你先扶我到榻上躺一会儿,再去灌个汤婆子,熬些姜糖水。” 落英听了,忙将她扶到榻上,却听她又道:“哦,对了,让培竹去东宫那边说一下,别让人家白跑一趟。” 落英依言去灌了汤婆子来,此时沈筠只觉痛得连肠胃也不断翻腾起来,紧接着就吐得一塌糊涂,落英忙给她整理了,服侍她躺好,又去给她熬姜糖水。 却说培竹按着落英的吩咐,正匆匆往东宫那边赶,迎面却碰到了专给东宫传膳的内侍领着一队人,提着食盒朝竹舍这边来,那内侍见了他,笑道:“正好正好,你快回去跟你主上说一声,今日东宫要到她那里用晚膳,让她准备准备。” 培竹却叹道:“唉,我这正要去东宫禀报呢,缦娘子今日身子不便,不能侍奉殿下了。” 那内侍“嗨”了一声,叹道:“我说你家主上可真会挑日子,这与东宫一起用膳的机会可不多啊。” “谁说不是呢。”培竹一边叹息,一边继续往前走,那内侍想了想,便也带着人跟着他一同往回走,走了一段,却见萧琮带着高启年往这边来了。 培竹见了,忙上前行礼道:“请殿下安,愿殿下长乐无极。” 萧琮停住脚步道:“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禀殿下,我们娘子忽然身子不便,今日不能侍奉殿下了。” “哦,没事,那先一起用晚膳吧。”萧琮说着,仍举步往竹舍这边来,一群人也只好跟着。 等到了竹舍,却见里面静悄悄的,萧琮便没有让人通报,自己到屋中寻了一圈,绕过屏风才见沈筠侧身朝里,躺在榻上缩成一团,立刻觉得有些不对,走过去将她扳过来一看,才见她紧紧咬着唇,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忙问她怎么了,沈筠此时人都恍惚了,喃喃地只是喊疼,倒把他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此时落英端着姜糖水进来了,萧琮忙接过来喂她喝了几口,谁知她胸中又是一阵作呕,一时没忍住,便把喝下去的那几口糖水都吐到了萧琮身上。 三个人便都傻了眼,倒是萧琮先反应过来,转头见她唇边沾着一缕碎发,便伸手想要给她捋起来。 沈筠见他突然抬手,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便本能地紧闭双眼,侧过脸,身子也往后躲了躲,等了片刻没有动静,才试着缓缓睁开眼,却见萧琮正攥着拳,沉着脸把她望着,忙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伏跪在地上道:“贱妾无状,殿下恕罪。” 萧琮见她这个样子,心中五味杂陈。这个肖似阿嫚的女子,这些年到底是被怎样对待着,才会有这样的反应。继而又想到,自己不在阿嫚身边的那些年,她又是被怎样对待着?有人那样欺负过她吗? 而眼前的这个曾被家人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子,若他们对她的那些遭遇泉下有知,又该有多心疼呢。 他这么想着,便叹了口气,俯身把她从地上横抱起来放回榻上,给她拢好被子,还将那些姜糖水继续喂给她喝了。 沈筠经刚才那一吓,出了身冷汗,反倒觉得好了点,只默默将那姜糖水喝了,忍着腹中的疼痛,低眉顺眼地倚在床头,大气也不敢出。 萧琮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本宫回去换件衣服。”说着就起身走了。沈筠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自嘲地想,自己现在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真讨厌。 她原本以为,换衣服只是个托词,却没想到萧琮真的去而复返,可她此刻还难受着呢,也就顾不得那许多,只是抱着汤婆子蜷在榻上,却仍觉得自己的腰腹像被浸在冰水里。 萧琮看她的样子实在可怜,还是吩咐人去请了医官,医官来折腾了一阵,只说是气血不和,寒湿淤积,但不需用药,吃些药膳调理就好,最重要的还是日常将养,需得多吃益气补血的东西,不要碰寒凉之物为宜,云云。 萧琮这才放下心,想着自己在这里她也没法好好休息,嘱咐了几句,自回寝殿去了,次日便派人送来许多补品,倒弄得沈筠既过意不去又有些感动,因此侍奉他时也就添了几分真心,偶尔会为他洗手作羹汤,与他说话时,也愿意多闲扯两句了。这个两个变化都给萧琮带来了无限惊喜,一则因为沈筠的厨艺实在不赖,许多平平无奇的食材,经她之手,都能幻化出无穷滋味,二则他因之前苏怀瑾所言,一直对她有所期待,然而她先前却仅仅是有问必答,而且每每都十分谨慎,不相干的绝不多言,如今愿意多说两句,萧琮立刻就觉出了其中乐趣,还常常感到她的话颇值得回味。 然而那日沈筠所说以色事人的那番话,不巧又被路过的骊姬听了去,喜得她立刻跑来添油加醋地禀告了太子妃,末了还扇风点火道:“殿下您看,果然是个勾栏里出来的荡妇,只会用些下作手段勾引东宫,青天白日的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知羞耻。殿下定要好好掌掌她的嘴才是。” 谁知静宜听她说完,只是淡淡道:“掌她的嘴?人家主仆二人悄悄说两句私房话,碍着旁人什么事了,至于别人怎么讨得东宫的喜欢,那也是人家的本事。自己学不会,就不要总想着兴风作浪,搅得大家不得安宁,你说对不对,骊娘子。” 那骊姬听了,知道静宜这是拒绝了自己的投诚,只得讪讪地告退,心里盘算着,这太子妃怕是攀不上了,也罢,下次寻着机会,去赵良娣那里碰碰运气。 玉露见她走了,便过来对静宜道:“她这样的小人,殿下不理会也是对的。” 静宜闻言,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嘛,这世上就是小人太多了,宫里尤其多,明明是个无助女子感慨身世的言语,你看看都被她传成什么样子了。罢了,你今后留心些,别让她们再在宫里传这样的闲言碎语了,把个宫里弄得乌烟瘴气不说,哪天再传到殿下耳朵里,就真是我这个做妻子的不称职了。”言毕,想了想又道:“这样看起来,这缦姬,倒还真是个明白人,只是不知道她跟晋阳君的牵扯,到底有多深。” 之后一段日子,玉露按着静宜的示下,对几个最喜欢嚼舌根的宫人小惩大诫了一番,宫人们一时也就不敢再传这些有的没的了。对此骊姬自然是不甘心的,总想着再编点什么新段子,说来也是巧,某日刘氏偶然与王氏说起这缦姬和许良娣相貌相似的事,又被她听到了,于是这东宫中那些闲话的内容就变了。 她们仿佛对她的那些“下作手段”失去了兴趣,而是开始研究起她与那位已经仙逝了的许良娣有几多相似,才得东宫如此爱重。 对此落英更是不忿,常常在她面前念叨:“那许良娣哪有我们娘子好,也不知道她们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 听得沈筠每每半开玩笑半含警告地对她说:“看你这话说的,这还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事吗?你觉得我这颗白菜好,可人家东宫独爱他那根萝卜,实则谈不上谁好谁不好,况且爱萝卜的人是听不得别人说白菜更好的,因此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小心别让东宫听了去,把你的屁股打得像个泡萝卜。” 聪慧如她,怎会察觉不到萧琮真正的态度,他是个温和的人不假,也是实实在在的待她好,只不过,他眼中的款款深情,未必是对她沈筠罢了。后来有了骊姬这些人的提示,她心中也就略略有了点数,继而便猜到了范离所谓“接她回府的目的”和“与东宫的惊鸿一面”是什么意思,再后来,在东宫寝殿看到许嫚的那幅画像,也不过是印证了她的那些猜测而已,因而也并没有太过耿耿于怀,甚至于心宽到趴在别人熏笼上打起盹儿来。 却说萧琮,听到她那句“那还是买桂花糕吧”的梦呓后,随即想到了之前苏怀瑾所说的“桂花糕事件”,不禁又是莞尔,答了一声“好”,便一手搂着她,一手哄孩子般轻拍着她的背,没想到她还挺受用,不仅朝他怀里又拱了拱,还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 等她一觉醒来,见自己竟趴在东宫怀里,而他呢,一手搂着自己,一手正拿着本奏疏在看,赶忙坐直了身子,人却还有些懵,不禁拿手揉了揉眼睛道:“殿下恕罪,妾失仪了”,说着,想了想,伸手拿过那个朱漆食盒,一边打开一边道:“殿下可好些了,想不想进点羹汤?”可手一触到里面的汤罐,却微讶道:“呀,都凉了。”继而又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道:“我这是睡了多久呀。” 萧琮合上手中的奏疏,失笑道:“不久不久,才刚要吃晚膳而已,醒来得还算及时。” 沈筠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又问:“那殿下可好些了?” 萧琮道:“嗯,已经无碍了。”随即又问:“你这是什么汤?” 沈筠道:“殿下不是说嗓子有些发干吗?妾就熬的银耳莲子羹。” 萧琮听了点点头,就让人把汤拿下去热了。 等到宫人热好了羹汤,沈筠服侍着萧琮喝了,便对他行过礼,拎着食盒准备离开,谁知萧琮却拉着她的手道:“你忙什么,他们已经去领晚膳了,你陪我用过了再走吧。” 沈筠只得又坐了下,心里其实是不大乐意的。 大昭发迹于淮南,因此他们宫里的例菜都是咸甜口,而她生在蜀地,对这种齁甜齁甜的东西是真的爱不起来。 说起来,以前教坊司的那个厨子倒是个人才,只要银钱给够,什么地方的菜都能给你做得像模像样,可自从进了君府,她便再没吃过一顿可心的饭菜,而且当时的情况,也不容她在这上面多花心思。至于到了东宫之后,太子妃管家甚严,大家都只能按位份依次去膳房领菜,等轮到她时,已经没得选了。她那样爱吃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这个,再说了,这东宫不似君府之中人情那么复杂,她一天到晚闲得慌,不琢磨这些琢磨啥,于是毅然“斥巨资”在竹舍支锅搭灶,实在不想吃例菜了,就自己动手,倒也颇有乐趣,今日来之前正好吩咐落英准备了食材,不想这会儿却被萧琮留住了。 等被他拉到桌前一看,沈筠更是没了胃口,上面大半都是素菜,唯二的两道荤菜,一个是黄芪当归炖鸡汤,一个是糖醋鱼。她便开始腹诽:你一个东宫太子,至于吃得如此俭薄吗,瞧这一桌子的素,看得人眼睛都发绿了。因此只是呆呆地看着宫人给她布菜,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萧琮见了便问她:“怎么,没胃口吗?” 沈筠忙摆摆手道:“不,不,妾只是...只是不大饿。”心中却想的是,要么是菜叶子,要么是光闻味道就被熏得脑仁疼得药膳,要么就是腥得不得了的糖醋鱼,我有胃口才是怪事。 然而此时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还真是,尴尬。 萧琮失笑,继而将传膳的内侍招来,又问她:“想吃什么?” 沈筠想着,反正也够丢人的了,干脆破罐破摔吧,因而腆着脸着问:“有肉吗?” 那内侍竭力憋住笑,心道,这个缦娘子,看上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么开口就要吃肉。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答道:“今日膳房还有酱鸡,腊肉,糟鹅,炖肘子,松鼠桂鱼,东坡肉...” 沈筠原本皱着眉听着,此时忽然开心地道:“东坡肉?这个好,就这个吧。” 等那内侍应喏而去,萧琮笑道:“就那么不喜欢吃素吗。” 沈筠嘟囔道:“吃什么素,我历了六道轮回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修成个人,可不是为了来吃素的。”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萧琮也失笑道:“抱歉,今日本来是我要吃素,那个鸡和鱼是给你准备的,看来还是不喜欢。” 沈筠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殿下费心了,妾是个粗鄙人,向来只喜欢滋味浓厚的东西,鸡和鱼都很好,只是太清淡了。倒是殿下,为何今日要吃素呢?” 她早已想了一圈,今天也不是佛诞,也不是谁的忌日,到底为什么要吃素呢。 萧琮眼神闪了闪,却还是笑道:“突然想吃而已。” 正说着,内侍已捧了一碗东坡肉上来,沈筠一见,食指大动,也就顾不上别的了,巴巴望着宫婢给她夹了一块,下嘴前却还假模假式地问了句:“看着不错,殿下真的不尝尝吗?” 见萧琮仍是笑着摇头,只是吃他碗里的素菜,她便安安心心地独享起这份美食来。 二人一道用过膳,又闲坐了一会儿,萧琮便让高启年将沈筠送回竹舍。 沈筠走在路上,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高启年道:“公公可知,殿下今日为何要吃素?” 高启年犹豫了一下才道:“今日,是许良娣开始为病中的先皇后茹素的日子。” 沈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随即有些懊恼地想,那自己怎么好当着别人的面吃肉吃得津津有味。 高启年见她垂头不语,忍不住宽慰道:“娘子不要吃心,咱们东宫是个长情的人,但也并不是如传言中所说,只是因着许良娣的缘故才对娘子...” 沈筠听了却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他道:“公公误会了,妾觉得,殿下待妾已经很好了,即便是因为许良娣的缘故,妾也已十分满足,并不敢奢求更多,只是这样的情况,殿下该早说才是,如今看来,显得妾...多傻呀...” 高启年听到此处,不禁掩口笑了,心道,还真是个傻姑娘。 沈筠见他如此,更是沮丧。 看吧,现在大家都觉得她是个傻大姐了。 第十二章 芳心暗许 时光匆匆,很快到了盛夏,沈筠时常闲闲地坐在廊下,感叹自己此生竟还能享受到这样惬意的时光,尤其是到了这个时节,她更觉出竹舍的好来,任外面如何酷热,这里都是翠竹掩映,幽静清凉,以至于别的殿中都用上冰砖了,她自己的扇子还没画好呢。也大概也是因着这个,萧琮往这儿跑得更勤了,十天倒有八天是待在竹舍中的,而且也不知是不是热天里大家都不想动,连政事也少了许多,他看上去倒比往常闲了不少,连一整天不出门的时候都有,忙完自己的事,还有工夫看看闲书写写字。 然而这一天,他因有事,用过早膳便出去了,到了至午方回,沈筠听了通传出来迎他时,见他面色有些不善,自己给他行礼,他也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起来吧”,却连脚步也没停,径直走到书案前坐下,沉默不语。沈筠不禁看了高启年一眼,高启年则对她摆摆手,她便不再多言,只默默打了些温水过来,将手绢在里面浸了,再拧至半干,细细地将他脸上颈上的汗都擦了,又帮他净了手,这才坐到一边,继续画她的扇子,待到画完了,对着天光看了看,拿着扇了两下就丢到一旁,跑去烹起茶来,待烹好了,便捧了一杯递与萧琮道,“这是妾用今晨在竹叶上接的露水烹的茶,殿下尝尝可还行。” 他看着那热茶,本不想喝,但抬眼见她目光如水,又不忍拒绝,只得伸手接了,才端在手中,便已闻到一股清香,试着喝了一口,不禁道:“这茶倒香得特别,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筠笑道:“这不就是上次殿下让人送来的蒙顶雀舌吗。” 萧琮将茶饮尽,“胡说,蒙顶雀舌哪里是这个味道。这明明就有一股...一股茉莉花香。” 沈筠便又笑道:“确实是茉莉花,”说着转身去茶几上拿过一个瓷罐递给他,他打开一看,果然是一罐子混了茉莉干花的茶叶。 此时沈筠又倒了一杯,坐到他身边,将茶递与他道:“将半开的茉莉摘下窨干,混进炒制好的茶叶,喝时不需烹煮,仅用滚水冲泡,就可得此滋味了,是妾家乡人常用的法子。” 萧琮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将那茶饮尽,点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沈筠笑吟吟道:“那可不,古书中有云:茉莉者,木梨也,主温脾胃,利胸隔。解清座火,去寒积,和中下气,平肝解郁。” 萧琮听了,笑着叹了口气,却又下意识地扶了一下额。 沈筠见了便道:“外面太阳这样大,殿下怕是给晒得头疼了,妾给您揉揉吧。” 萧琮闻言笑了一笑,将头枕到她腿上:“好啊。” 她便专专心心给他揉起头来,过了一会儿,萧琮突然道:“好香啊,你熏的什么香。” 沈筠“哦”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道:“殿下说的是这个吗?这里面是妾今晨在园子里摘的栀子花。” 萧琮拿过来闻了一下,丢到一边道:“不是这个。” 沈筠有些疑惑地捡起来闻了一下,“只有这个呀。” 萧琮却已撑起身子,将头探到她耳下,深吸了口气道:“是这个。”说着就顺势吻了一下她的颈,沈筠不料他有此举动,脸上飞起一丝红晕,本能地推拒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这大白天的。” 然而她越是羞涩,萧琮越是意乱情迷,当即便把她横抱到榻上,沈筠知道推拒不过,便欲像往日那般服侍他,谁知他却抓住她的一双柔荑,深深地望着她道:“缦儿,以后跟我在一起,你不需要总想着如何取悦我,只要好好同享这欢愉即可。” 沈筠原本想,这是什么没来由的话,想着想着就红了眼圈,她便闭上眼,真的不想再思考如何取悦他,只是本能地回应着他的温柔,却也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事后,沈筠默默想,或许真如杜月儿所说,这些事要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做,才能得其中乐趣,然而自己这样轻易地对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掏心掏肺,怕是难得善果。她这么想着,定定地望着身边已然入睡的萧琮,在心中叹息了一回,暗道,可也是太贪心了,如今的日子还不够好吗,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善果,倒不如随心而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又有什么大不了。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便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之后的日子,萧琮除了偶尔去别的姬妾处歇宿,便连自己的寝殿也不回了,只在要见外臣时偶尔去下书房,其余时候都在竹舍中躲阴凉,大家都道他往年也是如此,就都没往心里去,因此日子倒也平静,基本就是他早起出去晃一圈,至午便回,之后二人午睡起来,各自忙一回自己的事,晚膳同进些清粥小菜,闲坐一回,有时等日头下去了,就携手到园中散步,有时就是各自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困了就梳洗睡觉,如是而已。 只是这天,沈筠睡到半夜被腹部的疼痛唤醒,起身掌灯一看,果然是月信又至了,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将养,痛得不似从前那样严重,于是强撑着自己整理了,想着不要惊扰萧琮,便自壁橱中拿了一床薄毯,到外间倚在熏笼上打盹儿。 却说萧琮迷迷糊糊间觉得她起身出去了,以为她是起夜,谁知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便起身来寻她,寻到外间才见她裹着一床薄毯蜷在熏笼旁,忙过来搂住她问怎么了,就听她有些含混地道:“没什么,就是月信又至了,殿下回榻上去睡吧,妾在这里睡就好。” 萧琮见她大热天裹着床毯子,身上却一滴汗也没有,又摸到她手脚冰凉,叹了口气,便将她横抱回榻上,又将她整个人搂在怀中,沈筠挣扎道,“殿下别这样,妾身上脏了,不吉利。” 萧琮含混着道了句“胡言乱语”,又打了个哈欠道,“别乱动,我困得很。” 沈筠就真的不敢乱动了,只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不多时便出了许多汗,疼痛也随之缓解不少,之后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第二天醒来,才见自己还在他怀中,两个人都是满身大汗,于是唤了仆婢打来热水,各自沐浴更衣,又一同用了早膳,之后萧琮便对她道:“这几天我就不来扰你了,你自己好好休息。”于是真的好些天不来,沈筠道他不来也是人之常情,并没太往心里去。 等到她身子方便了,一切也就恢复如常,直到夏天渐渐过去,都还是如此,萧琮的那些姬妾们也就开始有了些微词,他却只当不知道,一有闲暇仍是只往竹舍跑。 转眼寒露已至,天气已然转凉,有一日萧琮到静宜处歇宿,她便试探着道:“殿下,这天气渐渐转凉了,殿下寝殿中可要添些炭火?” 萧琮听了失笑道:“这才什么时节,哪里就要用到炭火了。” 静宜便也笑道:“便是殿下寝殿中不要,竹舍中向来比别处冷些,缦娘子身子又单弱,平时也没个人帮衬提醒,殿下不替她先想着吗?” 萧琮一听便觉出这话中有话,正思忖着她的弦外之音,便听她又道:“这秋风瑟瑟的,最是容易着凉的时候,不过身上着些凉都没什么,若是心也跟着冷了,想再焐热,怕就有些难了。” 萧琮听到此处,无奈一笑,淡淡道:“知道了。” 她不就是想说,让自己不要只顾往缦儿那里跑,要顾及一下别的姬妾的感受,免得伤了她们的心,激得她们把矛头都指向缦儿,为难她吗。不过她的顾虑也对,缦儿无品无阶,无依无靠,自己也不可能时时护得她周全,若真激得那些人起了什么歹意,最终吃亏的也只有她而已。 不过如今,自己是真的有些舍不得她了,起初觉得她长得像阿嫚,所以忍不住想对她好,可近来却越看越觉得不像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其实今晨众人来定省之时,静宜已将沈筠单独留下谈过话了,谈话内容与对萧琮所说大致相同,沈筠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清楚她的意思,只是她此时心境已有不同,自然希望与他日日耳鬓厮磨,却也十分明白静宜所言皆是为了东宫中的安定,同时也是真心实意为她好,心中便不得不开始盘算,该如何劝得动萧琮,又不伤彼此间的情分,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说辞。 那可是自己的男人,她怎么舍得拱手相让呢。 但该说的话总要说,这日沈筠服侍萧琮用完早膳,便期期艾艾道:“殿下,妾近日读书,有个典故想不起来了,想请殿下赐教。” 萧琮眉毛一挑,她还有想不起来的典故,这倒是稀罕事。 “哦?说来听听。”他说着,就拉着她的手到熏笼旁坐了。 “妾读史书,看到前朝有位皇帝想要撤销藩镇,结果操之过急,反受其害,忽然想到似乎是武帝时期,曾有过类似的政令,很好地解决了藩王割据的状态,一时想不起来推行的是个什么法令,殿下可记得?” 萧琮听了,微笑着耐心讲解道:“哦,你说的是主父偃向武帝上书建议的推恩令,在此之前,各藩王所辖国土只由其世子继承,此令改为其世子继承一半国土,其余国土则由世子以外的其他儿子平均继承,因此又叫‘雨露均沾法’...” 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住,又见她正幽幽地把自己望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下不知为何忽然蹿出三分火来,“哼,我看你不是想不起来,而是记得太清楚了。”说着,就甩开她的手,拂袖而去。 沈筠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下好了,里外不是人了。 萧琮这一去,便许多日子没有再回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总窝着团什么邪火,就算到了别的姬妾处,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连着发了好几场脾气,虽说他即便发脾气也很有节制,可大家都不是傻子,谁还敢往上凑,因而都来跟静宜诉苦,静宜听了也是无奈,这日趁着沈筠来定省,就又把她留下了。 她也不拐弯抹角,摒退了左右就直接问:“你是怎么跟殿下说的?” 沈筠愣了愣,“说什么?” “孤让你劝劝殿下,也常去别的娘娘那里走动走动,你是怎么劝的?” 沈筠便老老实实把推恩令那一节说了。 静宜听了苦笑着叹道:“罢了,也不怪你。”言毕想了想又道,“这样吧,你找个机会哄哄殿下,免得他一天到晚闹脾气,弄得大家都不安宁。” 沈筠只得诺诺称是,心中却更加郁闷,不由得腹诽道:行,你们都是爷,就我一个是没脸的,你们说让我劝他我就劝,说让我哄我就哄?我偏不哄,来吃了我呀。她这么想着,从静宜寝殿出来后,寻了个由头将落英先支了回去,自己到园子里乱逛生闷气,却不想冤家路窄,碰上了赵悦,彼时她已知道赵悦就是赵达家的千金,更是打心眼儿里不想理她,面上虽做足了礼数,态度却十分生硬,旁边的骊姬立刻揪住不放,非说她对太子良娣不恭敬,那赵悦本就对她不满,再加上有了之前的“金丝雀事件”,此刻听了骊姬的挑唆,更是恨得牙痒痒,立刻沉下脸道:“缦姬,不要以为殿下宠着你,你就可以目无尊上了。” 骊姬则在一旁讥讽道:“缦娘子也有十多天没见上殿下了吧,怎的还如此嚣张,一点也不知收敛,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呢,充其量也就是个替代品,这殿下要宠的也不是你呀。” 往常被人如此奚落,沈筠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日一则对面站的是赵悦,二则骊姬的话句句扎心,每一刀又正中她的痛处,她也是忍无可忍,冷笑一声开口怼道:“都是别人的小老婆,也不知道在嘚瑟个什么劲儿,况且妾好歹还能替代点什么,不像有些人,只是白白浪费东宫的粮食。” 此言一出,气得骊姬直跳脚,指这她“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倒是赵悦将她拉到一边,厉声道:“缦姬目无尊上,言语刻薄,是吾没有好好教导之过,今日就罚你在这儿跪上两个时辰,静思己过。”说完支了身边一个小丫鬟把她看着,还道不跪足两个时辰不能让她起来,说完就与骊姬拂袖而去。那小丫鬟也是真的尽忠职守,愣是一刻钟也没错眼,一副定要守着她将那两个时辰跪完的样子。 沈筠倒是越跪越冷静,心里也生出些懊悔,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何苦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这下可好,人家也没见少二两肉,自己却要在瑟瑟秋风中跪在冷冰冰的地上,真是自作自受。 却说落英回到竹舍,左等右等不见沈筠回来,忙到园中来寻,待寻到她时,她刚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她瞧着她的脸色,再跪下去怕是不好,便央告了那小丫鬟一阵,谁料她却油盐不进。偏偏沈筠还赌着口气一言不发,把她急得没法,忽然想到太子妃一向宽仁,去求求她说不定还有用,于是跑到静宜的寝殿,一见她就连滚带爬地扑到她面前哭告道:“殿下,救救我们娘子吧。”倒把静宜唬了一跳,忙问她是怎么回事,落英便三两句把前因后果交代了,静宜听了叹道,“你说你们娘子平日说话都那么谨慎,怎么偏偏今日这样冲动,罢了,玉露,你跟着去看看,等把缦娘子送回竹舍,再亲自去赵良娣那里回个话,就说孤说的,小惩大诫就行了,别闹得宫里不安宁。” 到了夜间,萧琮仍到她这边歇宿,她想了想,便把白天的事对他说了,他乍一听也是十分紧张地问,“那她现在如何了?”静宜忙安抚他道:“妾遣人去问过了,就是受了点凉,其它没什么,倒是殿下,何苦跟她怄气呢。” 萧琮听了,冷笑一声道:“我跟她怄什么气,她不是要当个贤惠人,忙着叫我雨露均沾吗,结果呢,别人也未见得领她的情,不照样说让她跪就让她跪吗。” 静宜听了叹道:“殿下何苦说这样的话,说到底,她也难。”她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谁愿意把自己的枕边人拱手相让呢?还不都是为了给殿下留个清净。” 萧琮见她如此,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愧疚,当夜便对她百般怜爱,到了第二天,等忙完了事,踌躇一阵,还是奔竹舍来了。 他匆匆而来,也不让人通传,一进院门就看到沈筠正坐在廊下捧着杯茶发呆,见他来了,先是一愣,随即撑起身子过来给他行礼,他见她脚步虚浮,赶忙快走几步过来,将她扶住,沉声道:“受了凉不好好在屋中呆着,还跑出来吹冷风。” 沈筠多日不见他,又听了他这句话,心中便只剩下委屈,然而人家东宫都先放下身段给出台阶了,自己也不好再别别扭扭的,然而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垂着头不言语。 倒是萧琮,本来觉得自己挺冤枉,但见了她这副样子,终究不忍,便揽着她进到屋中,二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萧琮气闷道:“缦娘子,赏口水喝吧。” 一句话倒把沈筠逗得笑了,幽幽道:“水没有,只有茉莉茶。” 萧琮便也笑了:“那更好,解清座火,平肝解郁。” 于是两人就此言归于好,日子恢复如常,不过既有了这场风波,萧琮便也还是三五日才来一趟,一则为了宫中安定,二来深秋过后,也确是他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第十三章 当局者迷 转眼又到了冬月间,十五这一日,沈筠早起服侍萧琮梳洗的时候,本想问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而萧琮因惦记着头一日悬而未决的政事,也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并没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用过早膳便匆匆走了。 到了十七这一日,沈筠仍是洗手作了羹汤,烫了酒等着,心中只是暗暗期盼他能来,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一则他是真忙,二则自己连提也没提过,别人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她那些隐秘的心思。 这一次,她只等到掌灯时,便对落英道:“我今日没什么胃口,这些酒菜,你拿去和培竹分了吧。” 说完就自去梳洗,早早睡了,落英知她身体一向不好,这样的情况从前也是偶有发生,便也没太在意,服侍她睡下后,就拿了酒菜和培竹同享去了。 沈筠当然没有睡着,她只是躺在榻上,听着窗外雪落在竹叶上窸窸窣窣的声音,默默流泪而已。 她也觉得自己哭得很没有道理,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心里就是难过啊。 倒是萧琮,早已经忙得忘了日子,这天与官员议完事,看到苏怀瑾跟着进来,才忽然问道:“今天十几了?”苏怀瑾愣了愣,拱手道:“禀殿下,今日是十九。” 萧琮听了,叹了口气道:“唉,看我这记性,罢了,明年再说吧。” 听得苏怀瑾一头雾水,不由得望向一旁侍立的高启年,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只有萧琮心中暗自懊恼,竟然把人家的生辰都忘了,可这都两天了,若还跑去说什么补过的话,也太矫情了些,只有等明年再提前好好准备着吧。 至于沈筠,悄悄哭过一场也就罢了,她哪能总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呢,多累呀。 于是日子又风平浪静地过着,到第二年的夏天,萧琮总算又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一直呆在竹舍中,这日黄昏,连竹舍中也一丝风没有,十分闷热,沈筠觉得身上粘粘的都是汗,便叫落英伺候着沐浴梳洗了一番,刚收拾好,就听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正感叹今夜可算能睡个好觉了,就听外面有人通传“东宫驾到”,沈筠忙迎出来道:“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萧琮自袖中抽出一本诗词集子道:“哦,今天被学士们拉着赴了趟诗会。” 沈筠早已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又见他也是一身大汗,便叫人去准备沐浴的热汤,又接过那本诗集放到书案上,捧了一杯先前烹好的热茶递给他,萧琮这才见她穿着身淡竹色衣裙,头发因刚洗过,只用发带松松系住一半,行动间便有暗香盈袖,因此接过茶也不饮,只把她定定地望着,沈筠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殿下看什么呢。” 萧琮却笑而不答,喝了口茶道:“这大热的天,别人那里都准备的是冰水冰碗藕,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只有热汤热茶。” 沈筠哂了一声道,“知道殿下在别人那里吃过不少冰碗藕了,虽是回味无穷也想藕断丝连,但好歹先把妾这杯热茶喝了暖暖肠胃再说,须知三伏天里,那些冰凉凉的东西,吃的时候虽爽快,吃下去对身体可只有害处。” 萧琮将茶饮尽,笑着摇摇头道:“哎呀,醋坛子又打翻咯。” 沈筠白了他一眼,又倒了杯茶递给他,自去帮着准备他沐浴用的东西了。萧琮闷声笑了一回,招来个内侍道:“你去本宫寝殿,把琴和箫都拿过来。” 说完自到内室来,由众人服侍着沐浴,谁知洗到一半,他忽然对正在给他淋水的沈筠道:“你别在这儿忙了,出去弹首曲子来听吧。” 沈筠失笑:“殿下倒会享受。”却还是擦了手出来,正准备去取架子上的琵琶,抬眼却瞥见廊下摆着张瑶琴,便忍不住走过来,伸出纤指轻轻抚过琴身,又将那琴抬起,只见底板上篆有“遗音”二字。 原来是“遗音”,难怪一看就知不可多得。哦,这是叫我抚琴呀。 她这么想着,微微一笑,试好了弦,便抚了一曲良宵引,快要终了时,萧琮也出来了,沈筠见他轻袍缓带,负手立在廊下看雨,只束了一半的乌发被清风吹起,倒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没来由地就想到那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便故意拨错几个音,等着他回头来看她。 萧琮真的回过头,见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笑,也不过去,而是对一旁的内侍招招手,那内侍便递上一支洞箫。 萧琮接过,迎着清风吹了起来。 沈筠一听便知是长相思,就和着他的箫声抚琴,心中却有无限感伤,长相思,摧心肝,你所思者,还是那个已远隔云端的如花美人吗? 一曲终了,两人都抬头望雨,沉默不言,直到那雨滴滴答答渐渐停了,沈筠才轻轻叹了口气,振作了精神,站起身笑吟吟道:“这曲子也给殿下弹了,殿下就不投桃报李吗?” 萧琮一听,便也笑了,走到她身边揽住她道:“你要我怎么个投桃报李法。” 沈筠却挣脱开,走到棋盘旁,自盒中拈起一颗黑子道,“下棋吧。” 萧琮闻言苦笑着问:“换别的行吗?” 沈筠却干干脆脆答道:“不行。” 于是他伤透脑筋费尽心机,一局终了,总算让她赢了半子,这才长吁了口气。 沈筠见他那个样子,便用手托着腮,笑道:“殿下何须如此,妾只说下棋,又没说殿下不能赢。” 萧琮有些无奈地笑笑,自嘲道:“我大概是继承了什么家传绝学吧。” 见沈筠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便欺身过来,伏在她耳边呢喃道:“娘子,这曲也听了,棋也下了,是不是该做点正事了?” 沈筠心中明了,却还故意装糊涂,“正事?什么正事,殿下的政事要去武德殿...” 可还不等她说完,后面的话已被他深深的吻截住,继而又被他横抱而起,回内室做正事去了。 之后没过多久,有一日萧琮自外面回来,仍是没有让人通传,进门便见沈筠正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闲闲地翻着那日他带回来的诗集。 她听到动静,抬眼见他回来了,忙扔下扇子和书,过来给他行礼,之后又打来温水给他擦脸净手,趁她去倒茶的功夫,萧琮拾起那本诗集道:“这集子你看到哪儿了,觉得上面的诗词如何?” 沈筠将倒好的茶递给他,又坐到他身边,拿过扇子给他摇着,道:“差不多看完了,都不怎么样。” 萧琮皱眉道:“都不怎么样?” 沈筠道:“是都不怎么样啊,跟前人写的比起来,差远了。首先就失了雅趣,辞藻再怎么华美,格律再怎么工整,也都是徒劳。” 萧琮正好翻到苏怀瑾那一首,便指着上面的落款道:“这首可是苏相写的,也不怎么样?” 沈筠瞄了一眼道:“怀...苏相那个人妾知道,的确是个做宰辅的材料,但诗文上就...”她说着,露出一个“呵呵”的表情。 萧琮眉毛一挑,便又翻到最后两篇没有落款的问,“那这两篇呢?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呀,还行吧,雅是挺雅的,文辞也华美,只不过有点,怎么说呢...” 沈筠正说着,就听高启年忽然在旁边干咳了两声,她有些奇怪地望向他,脸却被萧琮扳了回来,“有点什么?” 沈筠想了想道:“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萧琮听了,有些气闷地想,什么呀,明明之前人家阿嫚看了都说很好的。因而忍着不悦,仍微笑着道:“那缦儿以前作诗吗?填词吗?” 沈筠虽察觉到他态度有变,但也没往深处想,只淡淡道:“作啊,谁年少轻狂的时候不作几首诗,填几阙词呀,但妾自知没有咏絮之才,也不愿意在这些事上花功夫,作了几首之后觉得没意思,就不作了。” “没意思?” 沈筠叹了口气,幽幽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萧琮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我倒很想看看,你从前作的诗。” 沈筠却笑道:“谁还记得那些呀,早忘了。” 萧琮无语,“忘了?” 沈筠认真地道:“是忘了啊,前人已经有那么多好诗好词了,记他们的都记不过来,记我自己那两首拙作干什么。” 萧琮听了,自嘲一笑,将那诗集往地上一扔,摇头叹道:“说的也是,那这个还留着做什么。” 沈筠却俯身将它捡了起来,道:“别扔呀,这些诗还是有人喜欢的,比如最后那两首,肯定还是很能博那些纯情的小娘子青睐的。” 萧琮被她气得笑了,“怎么说?” 沈筠掸着上面的灰道:“这一看就是个翩翩佳公子作的嘛,面上是在强说愁,骨子里却透着意气风发呢。” 高启年在一旁听得笑了,萧琮便也笑了,又问她:“你喜欢稼轩的词?” 沈筠道:“喜欢啊,不过不止他,写得好的我都喜欢。” “什么叫都喜欢?就没有偏爱的?” “妾小时候,偏爱同叔的词,觉得词意既平和又忧伤,也喜欢耆卿的词,觉得情真意切,后来历经了离乱,又觉得后主的词和易安的词更深入人心,到如今,倒是觉得东坡稼轩一派的词意更为隽永,等再上点年纪,或许又会偏爱另外的词人了,所以说,其实都喜欢,只是境遇不同,感受词意的程度不同而已。” 萧琮听她说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问:“那诗呢?缦儿喜欢诗仙,还是诗圣?” 沈筠见他神情有些恍惚,知道他怕是又想起了什么往事,心忽然钝痛起来,却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妾觉得,诗圣固然很好,读来却太沉重了,不如诗仙,潇洒落拓。” 所以,你希望我喜欢谁呢?或者说,你是不是希望,我与你心中所想之人,一般无二。 萧琮原本有些失神,此时却被她眼里的伤痛惊醒,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犹抱琵琶,呼之欲出。 他忙移开目光,岔开话题:“那如今缦儿可有特别喜欢的诗词吗?” 沈筠便也垂下眼眸,沉默许久,才幽幽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怕再看到他眼中所见不是自己,会失望。 萧琮听到此处,心却莫名地慌了起来,谁是她的陌上少年?苏怀瑾?萧承熙?还有谁?还会有谁? 他看着她,她却没有看他。 萧琮忽然觉得有些愤怒,她念出这首词的时候,为什么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 他这么想着,忽然站起身,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这一走,又是许多天不回来。 对此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连沈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直觉得自己太冤枉。便是我没有给出你想要的答案,也不用如此吧,天知道你那个可人儿喜欢李白还是杜甫,这种事,选错了也不能赖我啊。 东宫这次的火气自然比上一次还要大,所以沈筠很快又被静宜约谈了。 静宜把宫人们明里暗里的抱怨跟沈筠说了一遍,问道:“这好好的,你和殿下又是闹什么呢?” 沈筠闷闷地道:“殿下问妾选诗仙还是诗圣,妾选了诗仙,殿下就恼了。” 静宜听得莫名其妙,“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沈筠道:“妾也不知道是什么典故,怕是除了殿下,也只有那位已故的许良娣才知道。” 静宜听了连连叹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别怪孤又逼你,只是为了整个东宫的安宁,只能又委屈你先去哄哄殿下了。” 太子妃都发了话,她还能如何,只得应承下来,次日便洗手作了羹汤,打听到清楚东宫此刻正独自在书房看奏疏,便拎着食盒过来了,到了之后却见门半掩着,里面除了高启年像是还立了一个人,便对门口想要通传的内侍摆了摆手,悄声道:“别惊诧诧的,我就在这儿等等吧。”说着就低头立在一旁等着。 此时就听里面高启年道:“殿下,缦娘子的身契找到了。” 萧琮道:“嗯,给他吧。” 沈筠听到此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了。 一句话不如你的意,就要把我随手送人了吗。 她这么想着,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也没听清里面的人又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如何把食盒递给了门口的内侍,只是深一脚浅一脚自顾自往前走着。 可是现在能去哪里呢,哪里才是她的归处呢?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玩物,是个棋子,是个替代品,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所以可以随手转送,任意丢弃。 那又为何要这般伤心呢,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她失魂落魄地在宫中游荡,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躲着人,便都往僻静处去,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只好就近寻了一间废弃的杂物房,在里面呆坐着流泪,之后迷迷糊糊像是睡过去了一会儿,醒了才见雨也停了,天也快黑了。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呆坐了片刻,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慢慢朝竹舍摸回去,快到门口时,迎面碰上正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培竹,一见她便一迭声道:“哎呀娘子诶,您这是去哪儿了,我们都要把这东宫给寻遍了。” 她听了,冷冷笑道:“寻我做什么。” 培竹见她神情有些不对,脚步也虚浮,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敢问,只得赶紧上前来搀她,谁知手却被她一把甩开了,只见她一边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一边道:“你去找几个乐工来。” 培竹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依言照办了。 她便继续往竹舍走,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的落英一见她回来了,便迎上前道:“娘子您可回来了。”又见她神色落寞,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忙问:“娘子去哪儿了,可是方才淋了雨?” 她过来想搀着她进屋,沈筠仍是甩开她的手,冷冷道:“你去把我的舞衣拿出来,再准备点热汤,我要沐浴。” 落英不明就里,却深知沈筠性情,只得依言照办。 等到培竹找来乐工,沈筠这边也收拾好出来了,她一见廊下那些乐工便问:“会奏‘华裳’吗?” 那些乐工们自然点头称是,“华裳”舞曲谁不会呀,只是能跳此舞的天底下没几个而已。 沈筠便道,“那开始吧。”说着就走到屋子中央,作了个起势。 那些乐工对视了一眼,便演奏起来,沈筠也跟着乐声翩然起舞,倒把培竹和落英都看呆了。 往常她偶尔也会在东宫面前跳跳舞,但也只是乘兴而起,随意舞几下而已,而且大部分时候,也只有东宫一人能见,这么当着大家的面正经八百的跳,还是第一次。 一舞终了,沈筠按着心口喘着粗气,对那些乐工道:“尾声那一段,下次再慢一点。” 这支舞,有许多年没跳了,如今身子早已不似少年时那般轻盈,最后那段不停的旋转,自然需要慢一点。 她这么想着,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便对落英道:“你去给我煮碗糖粥来。” 落英依言去了,心中却道,娘子今日也真是稀奇了,不仅突然要跳舞,还嚷着要吃一直都嫌甜腻的糖粥。 沈筠吃过糖粥,便又让培竹在院中添了几盏风灯,之后就在廊下静静坐着,此时更鼓正好响了一遍,落英有些疑惑地道:“殿下今夜要过来吗?” 沈筠淡淡道:“不知道。”噎得落英说不出话。 那她是什么意思,东宫不来,她就一直这么等着? 幸而东宫很快就来了。 原来,白天沈筠将手中的食盒递给那内侍自己走了之后,高启年就送里面的人出来了,见到内侍手里的食盒就问是怎么回事,那内侍道:“是缦娘子拿过来的。” “缦娘子?她人呢?” “她走了。” “走了?那她说过什么吗?” “没...没有。” 高启年摇着头叹了口气,还是将食盒提了进来。 萧琮早已听到了他们在外面的对话,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什么?” 高启年忙堆笑道:“是缦娘子送来的,许是羹汤吧。” 萧琮瞄了一眼,“哦。” 高启年仍堆着笑脸:“殿下要不要尝尝?” 萧琮微微点了点头,“嗯。” 高启年忙打开食盒,盛出一碗捧到萧琮面前。 早在高启年打开食盒时,他就已闻到一股茉莉花香了,等汤端到面前,果然见上面飘着几朵茉莉,心里的火就消了大半,再吃了几口,那另一小半也就跟着消散了。 但他仍纠结着前事,就没多说什么,然而听到更鼓响过一遍后,终于还是按抐不住,忽然扔下手中的奏疏对高启年道:“罢了,还是本宫亲自把食盒给人家还回去吧。” 可他到了竹舍,却见这番场景,也是一愣。 沈筠一见他,唤了声“殿下”,便泪落如珠。 萧琮原本还有三分怨气,此时都被她的眼泪冲到爪哇国去了,因而只是过来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柔声道:“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沈筠原本想说,妾给殿下跳支舞吧。然而一见到他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再一听他的温言软语,心肝脾肺肾便一同牵扯着痛了起来。又想到今日在他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还是只能强忍住伤痛,撑起一个微笑,哽咽道:“妾想为殿下跳支舞。” 既然要走,那还是好好道个别吧。 她说完,就挣脱萧琮的怀抱,施施然走到庭中,倾城一舞。 到了尾声时,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已经脱力了,只是还在顺着身势不停旋转而已,于是萧琮几步走到她身边,才抓住她的手腕,她便昏倒在他怀中。 第十四章 明心 第二天的黄昏,沈筠才幽幽醒转,彼时落英就侍立在一旁,见她睁眼,忙道:“娘子可算醒了,殿下才刚走。”说着就过来将她扶起倚在床头,又问:“殿下先前吩咐小人们熬了粥,娘子要吃一些吗?” 沈筠想了想,便点点头,让落英去拿粥,自己则起来梳洗。 待梳洗完喝了几口粥,她便走到廊下呆坐,坐了一会儿忽然道:“上次的酒,还有吗?” 落英犹疑着道:“有是有,娘子这会儿就要喝吗?” “嗯,去拿来吧。” 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明天还不知身在何处呢。 酒入愁肠,还没喝多少她便醉了,不过这次她觉得自己酒品倒是变好了,醉了就只是倚在熏笼上睡觉而已。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山河依旧,怀瑾兄长乘船远去,她和哥哥策马归家,紧接着哥哥便要出征,她扯着哥哥的衣袖不停地哭喊着:“不要走,不要走。” 于是哥哥真的回过头,将她搂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背,喃喃道:“不走,不走。” 可下一刻,东宫便已将她的身契随手丢给了身边的一个人,她便扑到他怀中,揪着他的衣襟哭道:“我不要跟他走,不要跟他走。” 此时萧琮搂着醉酒又梦魇的沈筠,五脏都像是被生绢紧紧缚住了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到底是不让谁走?又是不想跟谁走? 他本想将她推开,但终究不忍,只得轻轻抚着她的背,可她下一刻说出的话,却似将缚住他五脏的绢帛全都剪开了。 她哭喊着:“承泽,你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他将“承泽”两个字听得清楚,如同在暗夜中看到了一朵忽然炸开的烟花,于是紧紧搂着她喃喃道:“我怎么舍得。” 等到沈筠酒醒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只觉得反胃,落英则一边伺候她喝粥,一边数落道:“娘子酒品也太差了些,喝醉了趴在熏笼上倒头就睡,东宫一来就抱着人家又哭又喊,最后还把酒都吐在了人家身上,要说咱们东宫也真是好脾气,饶是这样还和和气气地嘱咐我们要好好照顾娘子,等您一醒就给您喝些米粥平平肠胃...” 沈筠着听她的唠叨,一边用手捂住涨红了的脸,一边哀哀地想,既然都要把我送人了,又何必还待我这样好呢? 这边落英絮叨着沈筠,那边高启年也在训斥着那个守门的内侍:“缦娘子到了为什么不通报,平日学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啦?” 那内侍也是冤,心道那不是缦娘子不让通报的吗?谁不知道她是东宫心尖尖上的人,自己敢不从命吗。口中却只不停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坐在一旁的萧琮看了道:“罢了罢了,不干他的事,你倒是说说,那天缦娘子到底什么时候到的外面。” “回殿下,好像是...是...对,是殿下让公公进去后不久就到了。” 高启年仔细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娘子定是听到老奴说身契的事了,以为殿下要把她送给...嗨...你说这事闹的。”他一边叹着气一边踢了身边的内侍一脚,“都怪这个狗东西。” 萧琮听了,叹了口气,对那个内侍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高启年等那内侍走了,抚掌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萧琮眉毛一挑,没有说话。 如何是好?慢慢哄呗。 此时有内侍来报:“禀殿下,缦娘子醒了。” 萧琮道:“知道了。”便起身往竹舍去,高启年跟在他身后堆着笑脸道:“殿下不跟缦娘子好好说说吗?” 萧琮没好气地道:“说什么?说了本宫这生辰礼还送不送了?谁让她自己疑心病那么重,听到风就是雨。” 高启年赔笑道:“殿下说的是,”他说着,停了停又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娘子,想必是经历过了类似的事,杯弓蛇影吧。” 萧琮听到此处,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片刻之后叹了口气,幽幽道:“知道了。” 等他们来到竹舍,就看到屋中乱糟糟的一片,如被打劫过一般,落英正忙忙碌碌收拾着,沈筠则袖着手坐在一边呆呆地把她望着。 见到萧琮他们进来,落英想过来搀她行礼,萧琮却摆摆手道“免礼罢”,沈筠便坐着没动。 萧琮环顾了一下四周,“你们这是...打耗子?” 落英和高启年一听,想笑却又不敢笑,表情那叫一个纠结。 沈筠却想着,反正都要被你扫地出门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于是冷笑一声道:“不先把东西分分清楚,到时候一慌乱,错拿了这个良娣使过的,那个故人喜欢的,多不好。” 一句话听得屋中众人都变了颜色,这要是在往常,东宫早火了,谁想此刻他却只是挑了挑眉毛,走到那堆打开的箱笼前,随手抽出一本书帖坐到她身旁,一边闲闲地翻着,一边道:“那分清楚了吗?哪些是故人喜欢的,哪些是娘子中意的?” 沈筠不答,只把头别过一边,眼中早已贮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不肯落下。 萧琮合上手中的书帖扔到一旁,对高启年他们挥挥手,待他们退出去后才幽幽道:“别的都还好分,但这屋中还有一个是故人和娘子都心仪的,可怎么分呢?” 沈筠冷冷道:“贱妾鄙陋,怎么配得上和故人心仪同一个...”说到此处,她忽然明白了他所指乃为何,便住了口,那些在她眼中含了许久的泪珠也轰然坠落。 你既明白我的心意,为何还弃我如敝履。 萧琮却叹了口气道:“你看看外面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沈筠不禁哽咽着怼道:“六月间的天,下什么雪。” “我都冤成这样了,能不下雪吗?”萧琮说着,拉起她的手道:“便是用一下你的身契,就是要把你送人了?我就这么不值得托付?” 沈筠原本只是垂着头落泪,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抬头望了他一眼,继而又低下头道:“那还能拿它做什么。” “你先别管,过段日子就知道了,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萧琮说着,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呢喃道:“傻姑娘,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呢。” 沈筠此刻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只在心中暗叹:好,你说,我就信。 于是日子恢复如初,某日静宜与刘氏闲聊时忽然问:“刘姐姐,你从前在阿嫚和殿下身边伺候的时间最多,可知选诗圣还是选诗仙是个什么典故。” 刘氏皱着眉想了半天,忽然道:“哦,妾想起来了,是之前有一次殿下从学士们的诗会回来找私印,被许良娣留着喝粥,这时候清河君正好来了,三人论了一回诗,不知怎么的说到李杜,殿下便问良娣觉得诗圣好还是诗仙好。” 静宜恍然大悟道:“那阿嫚如何答的?” 刘氏笑了笑:“良娣说,杜工部稳重些。” 静宜听罢,笑着摇了摇头,沉默半晌道:“说到灵犀,前些天已经从封地出发了,应该过两日就能到,她从前跟阿嫚感情最好,性子又烈,只希望这两人见了面,不要生出什么事端吧。” 刘氏听了笑道:“殿下多虑了,缦娘子是个省事的人,应当不会跟清河君起什么大冲突吧。” 静宜却不无担忧地道:“她是个省事人不假,但事涉阿嫚,只怕就没有那么冷静了,你别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这一烈性起来,比灵犀也差不了多少,没见咱们殿下如今跟她说话都揣着小心吗?” 刘氏听了之后撇撇嘴,“那可不。”又与静宜对了下眼神,二人都掩着口笑了。 宋灵犀在回京都的途中,的确听了不少这个缦娘子的事,不过几乎都是被骊姬精心编排过的,故意让人在她面前说的那些。 她不禁在心中暗叹,兄长啊兄长,你不是一直都对这些小娘子没什么兴趣吗?怎么一个勾栏里出来的狐狸精就把你迷成了这样。哼,这女子,想必是有些手段,不过不好意思,凭你再狐媚再狡猾,如今也都得给我宋灵犀现出原形来。 虽然很想立刻会会她,但她还是要先到宫中各处请安的。这会儿刚见到她的皇帝舅父,聊了没两句,他就跟自己抱怨开了:“你说你那个兄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都快而立之年了,还为了个贱奴跟自己的兄弟闹起不和来,要是个身世清白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勾栏里出来下等货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灵犀挽着皇帝的胳膊道:“唉,舅父您不知道,越是这种女子,越会媚主邀宠。据说连妻妾成群的晋阳君都对她五迷三道的,更不要说臣那个没见识过几个女人的兄长了,他也就是太老实,才会被这样的狐狸精哄得团团转。况且臣可听说,这女子长得特别像阿嫚。您也知道,兄长是个长情的人,如今大概也是念着阿嫚和她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才偏疼那女子一点,偏偏这些人看不惯,才一天到晚在您面前造谣生事。可说到底,兄长也没为她耽误过什么正经事,还不是一天到晚任劳任怨地帮您分担国政吗,这样孝顺的儿子还上哪里找呀。俗话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依臣看啊,这事儿您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吗?就当您心疼他。” 她这一大段,听得皇帝且叹且笑,刮着她的鼻子道:“唉,要不怎么说女儿是小棉袄呢,瞧咱们灵犀多会哄老人家开心呐,可惜啊,朕的女儿里怎么就没有一个像你这么贴心的。” 一旁的何皇后赔笑着道:“可不是吗,要不陛下怎么能这么疼咱们灵犀呢。”心中想的却是,是啊,你的女儿里也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嘴瓢的,三言两语就把我们好不容易帮东宫扇起来的火给吹熄了,真是枉费了玚儿那些折腾。 等到从帝后那里出来,她又被领着去了萧琮处,才说了没两句,便有人请见东宫,他便只如往常那般嘱咐了两句,就让她去见太子妃了。 她二人见面自是一番寒暄,闲聊了几句之后,灵犀就起身准备告辞,静宜当然知道她着急忙慌的是想干什么,于是温言道:“妹子如今也大了,连陛下都常夸你比以前懂事得多,想来也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对什么人什么事妄下定论。只是有时候关心则乱,可也不要冲动行事才好。” 灵犀闻言应了句:“谨遵嫂嫂教诲。”便行礼告退,直奔竹舍,坐在肩舆上时还在想,这缦姬竟然哄得太子妃都主动帮她说话,果然是个人物。 待见到了沈筠,又有了那番对话之后,她回过头一琢磨,觉得这女子还真是有点儿意思,言行举止倒都不像是烟花女子的做派,于是主动提出住进隔壁的梅园,方便暗中观察她,可她观察了两天,别人却连门都没出过,她便换了方案,主动找上门去。 这日她午睡过后就悄悄摸到竹舍,也没让通传,而是轻手轻脚摸了进去,才进屋便愣住了,只见那个被称为缦姬的女子,正半披着才洗过的头发坐在窗下,一手摇着扇子,一手闲闲地翻着本什么书,那侧影,像极了当年的阿嫚,只不过她每次见到阿嫚时,她都是在做针线而已。 那时候她年纪小,老想拉着阿嫚陪她出去玩儿,可阿嫚总说,等把殿下的寝衣缝完吧,等把殿下的斗篷缝完吧,等把殿下的鞋子做完吧,她就做坐在她身边等啊等,等到都睡了一觉起来了,她手上的活还没做完呢... 她正兀自发着愣,沈筠却察觉到门口有人,抬眼一看见是清河君,忙放下扇子和书起身行礼道:“妾身见过郡君,郡君万福。” 灵犀这才回神,恢复了平日高傲的神态,道了句:“起来吧。”便走到她对面坐下,见她还站着,又道了声:“坐吧。” 沈筠依言坐下,灵犀随手将她刚才放下的扇子拿起来翻来翻去地看了看,道:“这木兰倒画得不错,谁画的?你画的?” 沈筠微笑着点点头道:“见笑了。” 灵犀心道,能写会画,倒像个才女的样子,怪不得兄长喜欢。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放下那扇子,又拾起那本书道:“你看的什么?戏本子吗?”等看到封面时却愣了愣,“你还看得懂庄子呢。” 别是随手拿本书在我兄长面前装装样子吧。 沈筠仍是笑笑道:“就是觉得从前许多地方没看懂,所以现在才再看看。” 灵犀闻言,有些轻蔑地想,看吧,我就说嘛。也就将那书丢开了,随即在屋中环顾了一圈,叹了口气道:“唉,无聊死了,你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吗?” 沈筠想了想道:“郡君想看戏本子吗?” 灵犀听了,眼睛一亮,拍手叫好,沈筠便自箱笼中翻出一大摞戏本子给她,她一见就在想,果然看庄子就是做做样子,真正喜欢的还是戏本子吧。 可她翻翻捡捡了一番过后,却失望地道:“什么呀,都是听说书先生讲过的嘛,情节我都会背了。” 沈筠听罢笑道:“这些戏本子,情节自然都是差不多的,况且听说书先生说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要自己看文本才能得其中乐趣。” 灵犀不以为意地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文本有什么乐趣。” 沈筠便笑着随手抽出一本,翻开看了看,道:“你看这里写到,小萍初到她舅母家,嫂嫂拉着她的手就问:‘妹妹多大了?读过书没有?行李搬进来了吗?带了几个仆人?’还不等别人回答,又抢着说:‘你到这里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玩儿的,告诉嫂嫂就行。谁欺负了你,也告诉嫂嫂。’可妾记得从前听说书先生说的时候,是一问一答之后,才说出后面那番话的?” 灵犀想了想道:“还真是。” “那与文意可就相差千里了。” “这话怎么说。” “郡君试想,倘若您是小萍,被初次见面的嫂嫂连着问这么些问题,先答哪个好?” 灵犀一愣,心道,还真是。 “可见她并不是真心问她,只是寒暄而已,目的就是为了说后面的那句话,显示自己当家大娘子的地位。可被说书先生那样一说,倒显得这位嫂嫂是真诚人了,那不是跟后面所述她的行止不符吗?” 灵犀恍然大悟,欣喜道:“被你这么一分解,还真是别有乐趣啊。”说着便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沈筠便也不管她,只让落英在旁边烹了茶,安安静静看起自己的书来。 灵犀正看得起劲,忽然听内侍来通报了一声:“东宫说稍后会过来用晚膳,请娘子准备着。”又听沈筠应了句:“知道了,多谢公公。”她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心道,你还挺多礼。此时沈筠也回过头看着她道:“那郡君先看着,妾失陪一下。”又嘱咐落英好好伺候着,自己出去了。 她“哦”了一声,又往窗外看了看,心道,晚膳时间还早啊,她这就要去准备啦?因而有些疑惑地询问一旁的落英,落英便笑道:“只要殿下来用膳,娘子都会亲自下厨的。” 啧啧,这就是别人的手段了吧,东宫的心想必就是被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笼络住的,想当年阿嫚还不是一样,尽把好东西藏起来偏着兄长。 灵犀这么想了一会儿,就又低下头看手中的书了,过了一会儿沈筠回来了,她便问:“你怎么又回来了?菜就做好了?” 沈筠笑道:“妾只是去熬了些羹汤,现在让小内侍看着火就行了。” 灵犀又“哦”了一声,两人便又安静坐着,各看各的书。 也不知多久,忽然又有内侍来通报说,东宫马上就到了,让缦娘子准备着。灵犀只得起身告辞,沈筠见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道:“这些戏本子妾都看过了,郡君若喜欢,就都拿回去看吧。” 灵犀听了自是欣然接受,起身告辞,沈筠便出来相送,谁知才走到中庭,灵犀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抬眼才见有个小内侍正端着个汤罐子朝屋中走,一边嘟囔了句:“好香啊。”一边继续往梅园去了。 沈筠送完她,想了想对落英道:“你去把汤盛一盅给郡君送去吧。” 灵犀是小孩子心性,忽然得了这么多戏本子,又喝到了美味的羹汤,欣喜之余,却还是在想,这女子果然很会讨人喜欢,怪不得兄长被她收得服服帖帖的。 第十五章 沧海遗珠 可没过几日,灵犀戏本子看腻了,便又往竹舍中来,刚进院门就听到一阵琴声,她抬手止住了仆婢的通报,驻足听了一会儿,心道,还真有些“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的意思,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屋中,果然见到沈筠正背对着屋子,独自坐在廊下抚琴,屋中则茶汤滚沸,腾起的水雾氤氲着茶香,茶桌上还丢着一本翻开的书,她走过去坐下,拿到手中一看,得,又换成诗词集注了,不禁哂了一句,“你庄子读完了?” 沈筠闻声按住琴弦,回头一见是她,忙抱琴起身,一边行礼一边道:“禀郡君,读完了。”说完就将琴挂回壁上,走到茶几前坐下,先将茶倒了一杯捧给灵犀,继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灵犀喝了一口茶,“那你倒是说说,这庄子读了有什么收获呀。” 沈筠端着茶杯愣了愣,“这得说上一整天吧。” “你不是说以前有不明白的地方吗?这次该读明白了吧?就拣你才读明白的地方说吧。” 沈筠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杯子道:“妾幼时读书,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以为逍遥游开篇所述,是讽刺蜩与学鸠不知鲲鹏之志。” 灵犀傻了眼,“难道不是吗?” 沈筠笑着摇了摇头道:“妾幼时就有疑惑,既然南华真人一直在强调众生皆平等,那为何还要专写这一段来行讽刺之事,哪知这次读了之后,便有了新的领悟,蜩鸠不知鲲鹏之志,鲲鹏又安知蜩鸠之乐?既然众生平等,那鲲鹏之志与蜩鸠之乐,又有何区别呢?想必这才是真人的言外之意吧。” 灵犀听得瞪大了眼睛,“你这女子,专爱讲些歪理邪说,偏偏每次还颇有道理的样子,倒是清奇。” 沈筠掩口笑了,“瞧郡君说的,读书这事,本就是如此,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而已,年纪不同,阅历不同,感受自然天差地别,有什么好奇的。妾如今还觉得,自己少年时许多自以为是的观点可笑至极呢。” 灵犀一时不知怎么辩驳,便将手中的诗词集注抖了抖,道:“那这个呢,你又有什么新鲜说辞?” “这个能有什么新鲜说辞,左不过就是又长了两三岁,多经历了些事,读来感受有些不同而已。” 灵犀点点头,“这个也说得过去。”停了一会儿,忽然问:“那诗仙和诗圣,你更喜欢哪一个?” 沈筠听了她这句,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们没完了是吧?可面上却不好发作,便只淡淡答道:“各有千秋,诗圣严整,诗仙洒脱,都挺好。” “如果非要让你选一个呢?你...” “为何非要选一个?就不能都喜欢吗?”沈筠忽然有些烦躁。 “即便是都喜欢,也肯定有更偏爱的吧。”灵犀还不依不饶。 沈筠无奈叹道,“诗仙豪放,不拘声律,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呼吸吐纳间,可窥宇宙,读来酣畅淋漓,如同随风登临仙境,倒是能有超脱尘世之外的感受。诗圣虽也很好,但太过沉重,人生已经很苦了,总这般沉重,便无趣了,因此要说偏爱,妾还是偏爱诗仙。” 灵犀听她一口气说完,多少也感受到了点她的不悦,便只“哦”了一声,垂下头,不言语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灵犀忽然道了句:“缦娘子好见识。”便起身告辞了。 沈筠看着她走了,正兀自神伤,却听得一声“东宫驾到”,只得强打起精神,才站起身就见萧琮已进来了,忙上前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 萧琮刚才在路上碰见心事重重的灵犀,此时见她神色也有些落寞,心里已猜到了大概,一面对高启年使了个眼色,一面过来拉着她的手问:“娘子,我饿了,晚上吃什么呀?” 沈筠将手抽回来,淡淡道:“不知道殿下要来,没准备,吃例菜吧。” 萧琮“哦”了一声,故作失望地坐到一边喝茶去了。 沈筠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还是取了束发的头巾,往厨下去了。 此时高启年已悄悄问过了刚才一直侍立在外面的落英,见沈筠出去,便走过来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报给萧琮,他听了扶额叹道:“灵犀这丫头,还真是不怕给本宫惹事。” 等到饭摆上来,萧琮一看,只添了道素笋,就笑着问:“怎么只添了个素菜?” 沈筠一边由落英服侍着净面更衣,一边淡淡道:“殿下不是爱吃素吗?顺您的意还不好?” 萧琮只得顺着她往下说:“嗯嗯,吃素好,少造杀孽嘛。” 沈筠却冷笑一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众生皆平等,那荤的和素的有什么区别?世人只因飞禽走兽会挣扎哀嚎,会如人一般流血流泪,就觉得它们要可怜些,却不想想,平日吃的菜蔬瓜果被从地里摘出来,断了生路,就不是造杀孽?它们被放进油里煎,水中煮,就不疼?只是人家喊不出来,你们就不知道而已。” 萧琮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那依着娘子的意思,这素咱们也别吃了?”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法自然,世间万物自当顺应其宿命,园子里种的菜,笼子里养的鸡,本就是供人吃的,我们要吃了他们,才能满足身体所需,才是尊重自己的生命,所以吃他们才是顺应自然,才是正理,殿下读了那么多书,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真是枉自了卢太傅多年来的亲自教导。” 换言之,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萧琮听了苦笑着过来将她拉到饭桌边,“娘子教训的是,本宫汗颜,今后一定把从前的书都拿出来再好好读读,免得辜负了恩师的教导和娘子的训示。只是这些菜若再不吃就都凉了,只能倒掉,那就真的有悖人伦,违逆自然了。” 沈筠怼了他一通,气也就顺了不少,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柔顺,二人这才相安无事地用了膳,等混到了夜间,两人洗漱过后同坐在榻上,萧琮拉着她的手道:“灵犀就是个直肠子,从来也不知道避讳,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沈筠听罢,叹了口气道:“妾不介意你们说阿嫚的事,她自有她的好,你们对她念念不忘,妾管不着,但只希望你们别总拿她来和我比较,妾自觉没有哪里比别人差些,便是没有她那般的绕指柔,也不打算讨到所有人的好,可也自有冤大头稀罕妾这样脾气坏的,凭什么就要由得你们作践。” 萧琮听了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细软的发丝叹道:“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咱们今后再也不比了。” 我可不就是那个稀罕你的冤大头吗? 他说完又道:“至于灵犀那边,我会找个机会说说她的,叫她以后,莫将闲事恼卿卿。放心吧,我说话她还是要听的。” 沈筠听到那句“莫将闲事恼卿卿”,忽然有些失神,眼中便有了泪,萧琮以为她是委屈,便又柔声哄了她许久,后来在她生辰当夜,无意间听到了她和灵犀的那些醉话,才恍然大悟,她当时为何那般神伤。 说到宋灵犀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自有她的好处。比如说即便曾经对一个人有成见,但只要你在某件事上挠到了她的痒处,她便不管什么真香不真香,自己就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别的暂且不论,至少在吃这件事上,她跟沈筠是一路人,自那盅汤之后,她寻着机会就上竹舍蹭吃蹭喝,沈筠那次虽被她气得不轻,但她性子一向随和,况且也并不是真的恼她,因此过了也就算了,每每仍是好好款待着她。 要不说感情是吃出来的呢,在一起吃得久了,聊得多了,这两个人越发觉得与对方臭味相投,便引为知己,常常厮混在一起,倒叫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失望得很。 于是骊姬之流便坐不住了,趁着东宫太子妃和她清河君不在,撺掇着赵悦在月夕节的家宴上羞辱沈筠,以至于让她意外落水,小命都差点没了,对此萧琮和灵犀自然都十分恼怒,但沈筠却坚持息事宁人的态度,他们才都没有发作。 此时萧琮与她已相处了一年多,自然知道这是她的心性使然,也是她对自己的爱意使然。灵犀倒是大大地意外了一把,她之前虽知道沈筠是个心宽的人,但没想到她会不争到这种地步,因而也对她更加叹服,还道就这一点来说,她与阿嫚还真是很像,所以才有了初雪夜醉酒后抱着她哭诉的那一节,就为这个,她事后还被兄长念了好久,说她太伤人家的心了。灵犀这才明白兄长早已移情别恋,虽然当时还替阿嫚有些不值,但好在沈筠这个人吧,倒还真当得起大家的厚爱,与她相处越久,越觉得她是美酒,经得起细品,而且越品越有滋味。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月夕节后不久,有一日灵犀又进宫请安,陪着今上闲聊了一阵,皇帝忽然问:“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要去会会你兄长弄回来那个舞姬吗?怎么后来就不提了。” 灵犀一听,噗嗤笑了,挽着皇帝的胳膊道:“舅父您不知道,我兄长运气和眼光可都好得很。” 皇帝奇道:“这话怎么说。” “那么一颗沧海遗珠都给他捡回去了,可不是运气加眼光吗?” “你这评价挺高啊。” 灵犀想了想,便把这些日子与沈筠相处的趣事拣了几件给今上讲了,倒把今上也逗乐了,道了句:“的确是个妙人。” “还不止这些呢,您说她一天到晚跟我们一本正经地胡扯也就罢了,连当着小孩子的面也常常胡说八道。” “哦?还有这事?” “嗯,有天我们在外面放纸鸢,跑到一片空地上才见兄长正问雅淑功课,他说:‘那你倒是说说,这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想告诉我们什么道理’,雅淑答不上来,看到她的救星缦娘娘来了,赶忙过来求援,可她竟然说:‘这个很简单嘛,就是教我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兄长的下巴都要被她惊掉了,对对对,就是您现在这个表情,您猜她怎么分解的?她说:‘喻者,告知也。因此整句话的意思就是你跟君子说一件事的时候,要着重突出道义,而跟小人说同样的事情,则要从利益的角度出发,这样才能达到说话的目的,因为他们眼界不同,重视的东西也不同,要是反过来,你跟君子只谈利益,他会觉得你狭隘粗鄙,而如果跑去跟小人说什么道义,他怕是会以为你脑子有问题,这可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意思吗?’后来我就问她了,说你这样不怕教坏小孩子么?她却道:‘你觉得先生没教过雅淑这句话其中的道理吗?可她要是听明白了,还会被你兄长问住吗?小孩子嘛,你光跟她说那一大通有的没的管什么用,要先用她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让她记住了,今后再在生活中去实践,在实践中得真知,这样得来的东西,今后才能为她所用嘛。’舅父您说说,这是不是够清奇的。” 一番话让今上听得嘿嘿直笑,想了想道:“听你这么说起来,她倒像个高门贵女的做派。”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高门贵女。”灵犀补充道。 “嗯嗯,有趣有趣。” 等到灵犀走了,皇帝便招来贴身内侍汪自珍,对他道:“你去查查这个女人,别让那个傻小子莫名其妙的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他这一查,自然就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东宫私改户籍的事,与此同时,也正好有人将弹劾检举东宫的奏疏送到了他手中,他先是看了看那份关于沈筠身世的调查报告,道了句:“这小子还真是捡了颗夜明珠啊。”接着又看了看那奏疏,“啧啧,看看这傻小子办的什么破事。人家给你挖个坑,你还真往里面跳啊你。看来之前申斥你一顿也不冤枉。”说完对汪自珍道:“你去,把那个没出息的给朕叫来。” 等萧琮到了面前,刚给他请过安,皇帝便将那奏疏“啪”地一声扔到他面前道:“自己好好看看吧。” 萧琮打开一看,果然如他所料,这事还是被有心人给捅到皇帝面前了,正打算拿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碰碰运气,却听皇帝道:“别人给你挖个坑,你就往下跳?这么蠢可怎么得了?幸而这次跳到坑里还阴差阳错让你捡到个宝,不然就真的得不偿失了,不过下次干蠢事之前还是动动脑子吧,别又让朕给你擦屁股。” 萧琮听到此处,便明白皇帝已知晓沈筠的事了,心中暗暗发笑,口中却还是老老实实道:“臣知罪。” 皇帝哂笑一声,又问了些别的政事,听了他的奏对,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心道总算正事上还不糊涂,也就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目睹了全程的汪自珍对高启年低声调笑道:“怎么样,你们家那只小狐狸这次被人逮住尾巴了吧。” 高启年便道:“这小狐狸再狡猾,那也蹿不出老狐狸的手掌心呀。” 说完二人掩口笑了。 对此沈筠自然懵然不知,只是将那本户籍册页珍而重之地藏在了妆奁的暗格之中,因为,一颗真心,就是世上最好的礼物。 后来,晋升宫人的名单传到何皇后的手中时,她还跑到皇帝面前明知故问:“这琮儿宫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叫‘沈筠’的姬妾?还突然要请旨册封奉仪?要说他在这些事上也太任性了些。这...” 今上不想听她絮叨,打断她道:“由他去吧,你说他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钟情于个把两个小娘子而已,不耽误正事就行。”倒把她噎得直翻白眼。 第十六章 怜取眼前人 沈筠意外落水后发的那场高热,的确把萧琮吓得不轻,那日他本打算去静宜处歇宿,但看到家宴上那些人的表现,他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虽然高启年去看了回来说无碍,但他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等宴席结束时,对静宜道:“你先回寝殿吧,本宫去竹舍看看就过来。”。 静宜见他已有了醉意,对随侍的人嘱咐了几句,目送他离去后,也自回寝殿去了。 却说萧琮来到竹舍,见里面静悄悄的,想着此时沈筠必定是已经睡了,便没有让人通报,才进了院门,就看到培竹一个人守在屋外打瞌睡,屋里也没点灯,便自己提着灯笼,轻手轻脚地摸进内室,却见沈筠一个人躺在榻上,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是梦魇了,呼吸也有些急促,便坐到她榻边,想握住她的手安抚一下,才一触到便觉得温度不对,又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果然也是滚烫,惊得他酒意全消,忙唤人点灯打水请医官,等仆婢打来水,又赶紧不停给她擦拭冷敷。 培竹此时已被惊醒,还茫然地揉着眼睛,便已被高启年踹了一脚,低声斥骂道:“狗东西,平日都是怎么伺候的?你主上病成这样都不知道,还有个人呢?到哪里野去了?一个个的都这么不省事...” 他正骂着,落英就从外面回来了,他便又劈头盖脸将她骂了一顿,落英不敢哭也不敢辩白,口中只不停道“小人该死”,还是萧琮在里面听得不耐烦了,道:“罢了,吵吵嚷嚷地干什么,你骂他们也无用,还是让她赶紧先进来伺候,等她主上好了再罚他们吧。”。 沈筠为何会发着高热无人知晓呢?原来落英服侍她睡下后,便自在屋外与培竹说话,正想回屋看看她时,就听到外面响起三声口哨,只得对培竹道:“你在这儿好好守着,我去园子里摘把枇杷叶,明日好给娘子煎水喝。”说完就提着灯笼出去了,培竹不疑有它,便老老实实守在屋外,一时睡意来袭,便打起了盹儿。 却说落英,自箫玚扔给她一截弟妹的头发,不得不应允他“帮忙看顾着缦姬,顺便传递些消息”的无理要求起,听到约见的暗号,便往西角门旁一座废弃的杂物房中来,每每必有人在那里等候。 这次,她简单将近来的情况,包括今夜的事与那人说了之后,那人沉吟片刻道:“你寻着机会,将这件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也好为你家娘子出口气。”落英听了点头应允,心道看来这晋阳君对缦娘子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至少时时关注着她的情况,还想着为她出气,但那又如何呢?人家如今和东宫才是两情相悦,连他们这些下人在旁边看了,也是既欢喜又羡慕,至于他晋阳君的那份心思,虽也可叹,但谁让他当初不把她好好藏起来呢,怪只怪天道无情吧。 于是她便不顾沈筠的嘱咐,在太子妃面前说了当夜的事,却不知箫玚他们的目的,只是让沈筠和赵悦在东宫中就此不死不休的闹起来而已。至于所谓的“看顾”,其实就是骗她这个小姑娘心甘情愿刺探东宫情况的托词,箫玚和他的谋臣范离都知道,他们虽聪明,东宫也不笨,若直接让沈筠给他们递什么消息,一来很容易被东宫发觉,那这颗完美的棋子就真的白瞎了,二来经过这三年的相处,箫玚也早看出来了,沈筠可不是那种心甘情愿做谁的棋子的人,他也曾想哄下她一颗真心好为自己所用,却没能成功,倒也是,她那样的女子,哪有那么好哄。只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东宫和缦娘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倾心相许,所以这次的事,都为对方隐忍不发,一场看似会闹得挺大的风波,最后竟然连滴雨都没下,倒叫他们好生失望。 不过很快范离便又对箫玚道:“如此也好,就让他两人爱得死去活来,这人一有了心头好,就有了弱点,到时候这个女人,会在不知不觉间帮着王君成大事的。” 箫玚心中虽不是滋味,道我这个长兄也真是好手段,我费尽心机都得不到那女人的心,他怎么轻而易举就办到了呢。但一想到自己的“大事”可期,也就不再拘泥这些“小节”了。 可叹他这样的人,如何明白的了,智慧如沈筠,怎会分辨不出“心机”和“真心”的区别。 倒是静宜,在看顾过沈筠,与刘氏相携着回寝殿的途中叹道:“好在没事了,不然咱们东宫中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刘氏亦叹道:“可不是嘛,自先皇后过世,咱们东宫中就难得有宴乐,许良娣去后更是如此,殿下连自己的生辰都不大过,更别说这月夕节了,今年也是难得高兴,主动提出要办家宴,结果却出了这档子事。” “是啊,自缦姬来了东宫,殿下眼中的笑意就一日多过一日,本来大家和和睦睦过得挺好,却突然又出了这样的事,孤也真是怕,万一她也像阿嫚那样...这后果真是不敢想。” “说起许良娣,也真是个福薄的人,怎么就那样去了呢。” 静宜闻言,没有回答,当年的事她也不是没有过疑虑,相反,许嫚忽然生病时,她从何皇后的态度上,其实是看出了些许端倪的,然而一切只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实证,她若贸然站出来说话,弄得不好就会引火烧身,说不定别人还正好把罪名都扣到她头上,毕竟最有理由害许嫚的,恰恰是她李静宜。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嫚香消玉殒,却不想自那之后,萧琮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表面还是温雅平和,但心中的那些热情,早已随着许嫚的棺椁埋入黄土之中了。 幸而上天眷顾,又给他送来了如今这个缦儿,看他的样子,倒比对从前的阿嫚还要上心一般。 她不是一点不介怀,但也十分明白,即便没有这个缦姬,东宫对自己除了敬重,也不可能生出什么别的情分来,不过想来也就是各花入各眼的道理罢了,因而并不十分纠缠于此。 在此之前,她反倒是担心着刘氏所说的,这缦姬是自晋阳君府中出来的,的确有可能包藏祸心。但后来冷眼旁观了许多日子,见东宫自己也试过了,她确实是个对他们男人间的争权夺利没什么兴趣的人,刚开始为了躲这些事,连东宫的书房都绝不靠近,后来也是与他日益情笃,彼此撤去了心中防备,才不再十分注意这些。 加上与她相处日久,她自然也就看出了这个缦姬谦恭多礼背后的随性洒脱,再有了今日这件事,她心中便对这个女子真的生出几分喜欢来,也是的,这样懂情趣,明事理,知进退,又不失率真的人,谁不喜欢呢? 却说沈筠高热退了之后,病情虽又有些反复,但在灵犀的日夜监督下,还是很快痊愈了,到了冬月十七日,萧琮原本计划好了,却又被些临时事务绊住,差点又错过了别人的生辰,幸而苏怀瑾在与他议事时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连日来劳累了,便主动将事情都揽了过去,他这才匆匆往回赶,心里却也犯了嘀咕,都这么晚了,怕是已经睡了吧。 谁知赶到竹舍时,正好在门后听到灵犀说起阿嫚,便忍不住偷听了一会儿,听完之后,心中五味杂陈,又忆起故人的好,伤痛不能自抑,于是等到灵犀哭得睡着了,才过去将她自沈筠怀中抱起,正想带她回梅园,沈筠却淡淡道:“罢了,别折腾了,今日就让她在这里睡吧。这个时候外面太冷了,她又喝了那么些酒,出去恐着了风。”萧琮便依言将灵犀放到她榻上,想着自己的心事,转身正欲离开,却听沈筠幽幽道:“承泽,你能陪陪我吗?”可一见到他回头时微微蹙着的眉,她又便垂下眼眸道,“对不起,是我太贪心了...你走吧。” 他的心便跟着一阵绞痛,折回身将她搂在怀中温声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沈筠红着眼圈,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自顾自说道,“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不停地跟自己说,不要太贪心,不要想太多,如今已经很好了,不要不知足,却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贪念,想要更多的陪伴,更多的迁就,想要你的心只属于我...”她说着,自嘲一笑,“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但就是...控制不了...” 萧琮听了她这番话,也是满心的感伤,便深深吻了她的额,又将她拉到灵犀身边躺下,给她拢好被子,道:“你醉了,快睡吧。” 沈筠真的乖巧地闭上眼道:“是啊,都是些醉话,殿下明日就都忘了吧。” 萧琮则将她顺着眼角滑落的两滴泪看得分明,便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的眉心,等哄得她睡着了,才悄然离去。 回到寝殿后,他取出许嫚的画像,抚着画中人的眉眼默默想,阿嫚,对不起,我还是爱上了别人,辜负了你。想了一阵,便抱着那画像和衣睡了,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南都的寝殿中,阿嫚正坐在镜前梳头,听到他唤她,便转身对着他笑,忽而又拉着他跑到城楼去放孔明灯,那灯上有几个字写得分明:但愿人长久。可他一眼便认出,那是沈筠的字啊,再抬头时,阿嫚已跑开好远,他想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追到一片空地上,才见沈筠正和灵犀在疯跑着放纸鸢,见到他,也是对着他笑,可笑着笑着,她眼中又落下许多泪珠,而阿嫚则跑到林边,对着他喊了一句什么,闪过假山,消失不见。 他倏地睁开眼,梦就此醒了,还在努力回想阿嫚喊的是什么,就听外面高启年道:“殿下,该起了。” 他应了声:“知道了”,想起今日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况且准备了那么久,该补过的生辰还是要补,该送出的礼物还是要送,于是振作了精神,该干嘛干嘛去了。 等他处理完了事情,就匆匆赶到竹舍,却只见培竹,问了才知,沈筠和灵犀一道去太子妃处定省了,他算算时辰,就知她们必是定省完又去林中闲逛了,因此培竹提出要去寻她们回来时,他也只是摇摇头淡淡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后自己一个人倚在熏笼旁假寐,心中想着昨夜的梦境,直到沈筠回来给他盖上风氅时,他正好忆起了阿嫚说的那句话: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他倏地睁眼,就看到了笑吟吟的眼前人。 沈筠直到见到那户籍册页时,才明白他当初为何突然要用她的身契,一面暗暗嘲笑自己的小人之心,一面感慨万千地抱着他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到了夜间,还看了一场小小的焰火,与他在一起时,又听他不停唤自己卿卿,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之后,萧琮问她,“卿卿,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由了,就去找昔日那个少年郎?” 沈筠愣愣地道,“什么少年郎?” 萧琮幽幽道:“就是那个...就算被他无情弃也不能羞的少年郎。” 沈筠却笑而不答,他便又自顾自说道:“他是谁?我所知道的,只有苏怀瑾和萧承熙,可苏怀瑾家中已有娇妻,也曾跟我坦言,当初对你,不过是情窦初开...” 沈筠睁大眼睛道:“殿下可以啊,连这个都问到了。” 可萧琮此刻却无心讨论这个,而是追问她:“那你呢?苏怀瑾是情窦初开,你呢?” 沈筠无奈笑道:“我什么?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至于忽然对年长了自己十来岁,一直如兄如父的人动什么心思吗?” “那...那萧承熙...” 沈筠却忽然盯着他的眼睛道:“承泽,你或许不明白,我遇到你,是绝处逢生。至于谁才是那个陌上少年,我只想说,在遇见你之前,没有那个人。” 萧琮听了,只怔怔把她望着,她笑着白了他一眼,叹道:“唉,还当你有多聪明,原来也是个大傻子。别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明白。”说完将头埋进他怀中,幽幽道:“所以说你的书都不知读到哪里去了呢,自己好好再把那闕《思帝乡》背一背吧。” 萧琮听到此处,心中默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这才恍然大悟,春日...杏花...可不就是杏花吗?人家早说得清清楚楚了,自己却糊涂到这个地步,还拿那些傻话问人家。立刻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喃喃唤道:“卿卿,卿卿。” 第十七章 报之以琼瑶 自沈筠被封了奉仪,骊姬心中便很不了然,却也不敢再主动招惹她了, 不过,最让骊姬觉得奇怪的,是赵悦竟然也突然改变了态度,不仅不再招惹沈筠,还常劝她也把心放宽些,这让她好生郁闷,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这日她在园中闲逛时,却偶然听到了两个小宫婢的闲聊。 一个说:“方才我见竹舍出去两个鸿胪寺打扮的人,又是殿下派来给沈奉仪送东西的吧?” 另一个“嗤”一声笑了:“什么呀,那就是沈奉仪和我们郡君,那两套冠服还是我亲自去帮郡君取回来的呢。” “啊?她们...她们穿成那样是要做什么去?” “哎呀你小声点儿,小心被人听见了。还能做什么去,自然是上太极殿见世面去咯。” “啊?这两个人胆子也太大了吧。就不怕被逮住吗?” “嗨,逮住又怎么样,也不看看东宫对咱们郡君和沈奉仪有多爱重,凭它什么事,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小宫婢正得意洋洋地说着,骊姬却冷不丁蹿到她眼前,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往太子妃处去了,彼时赵悦和刘氏正好都在那里,听完骊姬和小宫婢的叙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都道了声“我的天呐”。尤其是赵悦,成婚前也是个好动的,别的女孩子没干过的调皮事她全都干过,此时暗暗想道,,这沈旷家养出来的女孩儿,果然不是凡品,很有我当年的风范嘛,倒也对她产生了几分好感。 却说李静宜,听完这些话,真是哭笑不得,心道灵犀年纪尚轻,折腾折腾也还情有可原,你沈奉仪也老大不小了,平时也都是端庄持重的样子,怎么还跟着个小姑娘胡闹,于是当即领了众人到竹舍来,先问过落英和芷萝,见她们一脸茫然确是不知情的样子,便暂不论处,只沉着脸坐在屋中等那两人回来。 沈筠和灵犀一回来,自然就被抓了个正着,静宜一看她俩那身打扮,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看看你们两个的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快去把衣服都换了。” 她俩赶紧进到内室换衣服,灵犀很快换回来时穿的衣裙出去跪在静宜面前,抱着她的的大腿求饶,沈筠则自觉地取了套素服换了,又将头发打散,只用根发带系起一半,自脱了鞋袜,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到廊下长跪着听训。 静宜狠狠训斥了她们一通过后,灵犀便摇着她的手,涕泪横流:“静宜嫂嫂,都是我不好,你罚我就行了,饶了卿卿吧,她身子一向不好,这会儿又下了这么大的雪,再这么跪下去,受不住的。” 静宜看了一眼已冻得瑟瑟发抖的沈筠,心道我也想饶了她,但这次是你们自己端端地撞了上次来,人赃并获,这么多人看着,我若赏罚不分明,今后还如何服众呢。可又见沈筠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想着万一真把她折腾坏了,东宫那边又是一场事故,因此对玉露使了个眼色,玉露便默默招来两个内侍,搬来一只大炭盆放到两人中间,静宜便道:“你们就先这么跪着吧,等东宫回来再自己去他面前请罪。” 幸而萧琮很快回来,三下五除二地宣布了处置方案把这些人都弄走,又是让人打热水给她泡脚,又是给她连灌了几大碗姜汤,最后还搂着她捂了一整晚,沈筠这才没有像上次那样发高热,但还是犯了咳疾,一直折腾到上元节才痊愈,他想着自己从除夕开始就一直在皇宫中伴驾,已十多天没陪过她,又想起有一年去学士府参加诗会,曾在他院外看到一株老梅甚是动人,此时想必开得正好,领完宫宴可以接她去看看,顺便逛逛灯市,最后还能把生辰没看过瘾的焰火也给她补上。 他安排得倒是挺好,而且还意外的吃了一顿霸王餐,订下了个干孙子,不想回来的时候竟然遭遇了刺杀。 萧琮当时面上虽镇定自若,心里却没底,因为这次出来带的人太少,平日都还好,自己多少会两下子,在闻安的护卫下脱身应该还是没问题,但今日带着沈筠就很难说了,唉,也只能尽量保全她吧。他这么想着,本能地将她藏在身后,谁知这个傻姑娘竟然自己跳了起来,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按住了,被那钢刀扎一下是好玩儿的吗?最可气的是,她竟然还跟自己讲起什么“冯媛挡熊”的典故来,他登时就火了,我要你给我挡熊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也别想好好活了,挡什么熊。 所以事后闻安有些犹疑地问他,会不会是沈筠向谁透露了他的行踪时,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闻安见了,还是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殿下就那么信任她吗?” 萧琮沉默了一会儿,把当时车内的情况跟他说了,又道:“在那种情况下,她所做的应该都是本能的反应吧。” 闻安却忧心忡忡地道:“殿下,恕末将多嘴一句,人的反应是可以训练出来的,况且这晋阳君的居心,路人皆知,平白无故地将她送给殿下,难道是为了让她关键时刻给殿下挡熊的?” 萧琮听了笑道:“子詹啊,要不说你真该找个小娘子好好谈谈情说说爱呢。” 闻安红了脸道:“殿下怎么突然又说到末将头上来了。” 萧琮摇摇头,盯着书房的天花板道:“不谈情说爱,你又怎么能明白,什么是恩爱两不疑呢?” 一句话说得闻安心中震荡不已,却听萧琮又打趣他道:“这俗话说,吃人嘴软,你怎么吃了别人的馄饨,还老在背后说别人的是非?” 闻安脸涨得更红了,想了想又问道:“如果不是沈奉仪的话,又会是谁呢?” 萧琮叹了口气道:“东宫里可能有暗桩,宫外面也可能有暗哨,况且当时肯定也不止一个人看到她被高启年带出宫,便是谁无意间说一句走漏了消息,也不是没有可能。” 闻安陷入沉思,喃喃道:“如果有暗桩,那个人会是谁呢?” 萧琮苦笑一声,“那哪儿知道,东宫里那么多人,本宫又不是神仙。” “那殿下遇刺的事...” “人家怎么可能还给你留下什么证据,没有证据,闹一场也无用,还是不提了吧。” “是。” 东宫里看到沈筠跟着高启年出宫去的人是不少,但知道他们去哪里的,就只有落英和培竹,彼时高启年来接沈筠时,她觉得自己病了那么些天,气色定然不大好,便又进去抹了点胭脂,就这一会儿工夫,落英和培竹八卦兮兮地问:“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还巴巴地让公公来接奉仪。” 高启年小声笑道:“放焰火。”说着就见沈筠出来了,便伸出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下,领着沈筠走了。 等他们走了,落英和培竹便相视而笑,过了没多久,落英又听到几声哨响,无奈地寻了个由头,往杂物房来了,等在那儿的人问过近来的情况,又道:“那今日呢?” “今日?今日殿下还没回来呢。” “什么?” 不是一早就说有些不胜酒力,提前离席了吗? “是真的,方才高公公来带了缦娘子走,说是要去放焰火呢。” 那人听了,思忖片刻,道了句“知道了”,便离开了。 他回去以后,自然迅速把这个“好消息”传给了箫玚,于是箫玚最新养的那批死士终于等到了发挥作用的机会,循着洛水河边盛放的烟花,迅速追踪到了轻车简从的东宫。 平日东宫出门都有亲卫銮驾,前呼后拥,想动手哪有那么容易,今日既是为了讨小娘子的欢心偷偷溜出去玩儿,自然不会有多少人跟着,况且还带着个他的宝贝拖油瓶,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然而他们却轻视了东宫亲卫的作战水平和忠诚度,最后功败垂成,也只能道一句,算他厉害。 至于沈筠,在车上被萧琮吼了两句之后就闷闷的,当然不全是因为害怕和委屈,而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杜月儿的不悔源自何处,有一个愿意为你挡风遮雨的男人,已是上天的恩赐,更何况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还能毫不犹豫地挡在你前面的夫君,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所以在赵悦生产时,沈筠为了保住萧琮的孩子,也不管不顾地冲进了产房。 沈筠当然也不傻,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跑进赵悦的产房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万一有人胆大包天,把暗着做手脚变成明着下毒,自己试药的时候也就先交代了,即便没有,这稳婆肯定是有问题的,赵悦这个孩子很有可能生不下来,而自己跟赵家的仇,该知道的人肯定都知道,出了事不算在她头上算在谁头上?就算像现在这样,侥幸母子平安,自己不也还是脱离晕厥,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吗? 她也不是不明白萧琮是因为担心她才那么着急上火,可自己忙活了这样一场,差点连小命也一起搭进去,就为了保他的骨肉,临了他还一句好听的没有,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结果两人一争吵,一个气得真吐了血,一个的心被揪作一团又捻成了渣。 幸而御医署还有个仁心仁术,妙手回春的陈景行,宽慰了东宫一番后,又反复叮嘱,不可令她再大悲大喜,萧琮自此重话都不敢再跟她说一句,毕竟要是真惹恼了她,再有个长短,自己的三魂七魄,一半也就没了。 好在她虽大病一场,在陈景行和徐渊的尽力医治下,也总算一点点在恢复,况且又有了护佑皇嗣的功劳,自己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给她更高的尊荣,免得她又莫名其妙被谁欺负了去,因此在请旨晋封生下皇嗣的赵悦时,顺便就把沈筠也晋封为良娣了。 对此东宫乃至后宫中的人不是没有微词,这宫人晋升,在本朝还没有越级的先例,之前她从奉仪越过昭训升为承徽时,因为位份还不甚高,大家也就没说什么,可这次一下子就越过良媛,直接升了良娣,位同九嫔中的修仪,同特别新设的太子嫔一样,也是正二品,太子嫔位同昭仪,也只比她高了三阶罢了,说到底,这平白无故地新设个太子嫔,明显就是给这位沈良娣腾位置,自然也就有不少人眼红了,奈何此事不仅是东宫授意,连皇后拿着这事去今上面前说道时,今上也还是不耐烦的说:“随他吧,随他吧,多大个事呢?”宫人们也只得住了口,转了风向,有些聪明的就赶忙跑去巴结她,只不过后来发现巴结不上,这才算了。 今上的态度,一则源于他之前收到的调查报告中还夹着一份未来得及盖上印玺的立后诏书,心想这女子那时才十三岁,曹禅就想把她立为中宫皇后,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处。其二,就是灵犀的功劳了,她这些年但凡进宫伴驾,不知不觉间都会在今上面前提到沈筠几句,说的当然也都是好话,今上对她印象也就一直不错。如今赵悦生产的事一出,今上瞧着灵犀那意思,好像这只是晋封个良娣都还显得委屈她了,就没多说什么,自然也没给何皇后机会多说什么。 于是沈筠就踏踏实实做了好些年的沈良娣,其间还被灵犀拉着去相亲的诗会客串了一把沈卿,俘获了个把小娘子的芳心,也得罪了玉翎公主,等到去行宫田猎时,还不幸被玉翎认了出来。 那玉翎也不负她长兄“心思深”的高度评价,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撺掇着自己心仪东宫的小表妹,也就是临淄候的千金孟映岚,每日到东宫营帐外面晃悠,想着她若能跟萧琮有点什么,至少能恶心恶心这个沈良娣,谁知不仅东宫压根儿没将她放在眼里,连人家良娣也只当没看见她。 玉翎真是恨铁不成钢,有天实在忍不了了,便把她拉到无人处面授机宜,不想却被躲在一旁草丛中等猎物的灵犀听到了,本来只是觉得好笑,哦,原来你就是这样诓得郑大对你言听计从的啊,后来一想不对啊,这要是让孟映岚得逞了,那卿卿该有多恶心,于是当即从草丛里跳出来与她们对骂,最后还拉扯起来,先是引来了玉翎和孟映岚的侍婢,之后连正好在附近找灵犀的沈筠和落英也听到了,跑过去一看,五个人正抓扯在一处,灵犀在女子中虽算骁勇的,但毕竟也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一个人又怎么缠得过她们四个,眼看已经落了下风了。沈筠忙叫落英去喊人,自己则边厉声喊着“住手”边跑过来拉架。 灵犀一见她来了,想到小时候跟萧玚打架时,阿嫚为了护住她被他踹了一脚,因此还生了一场病,这卿卿比她还要弱不禁风,要是真被她们弄伤了,还不定怎么样呢。于是就对她大喊:“你别过来。” 沈筠哪里会听她的,眼见玉翎的侍婢正要趁她分神再挠上她一爪子,便抢了几步来,揪住那侍婢的发髻,伸手扇了她一巴掌,喝道:“反了你了,一个小小宫婢,也敢对郡君动手。” 她这一下子,不仅把那侍婢给扇懵了,捂着脸跌坐在地上,想哭却不敢哭,连玉翎她们也给镇住了,一时都忘了动,灵犀心道,乖乖,还以为卿卿跟阿嫚一样是个温吞人,此番至多不过又是只能替自己挡两下,谁知道人家这架势竟然比谁都足。 那玉翎率先反应过来,气得指着沈筠颤声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动孤的人。”说着抬手就要打她,却被孟映岚死命拉着往地上跪。 紧接着她便听到身后传来萧琮的低喝:“你想干什么?” 说话间,他已快步走到她们面前,将沈筠和灵犀都拉到身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宫婢道,“怎么?本宫的良娣,还教训不得你的一个婢子了?” 那玉翎只得与孟映岚她们一起跪下道忍气吞声道:“臣不敢。” 萧琮扫了一眼孟映岚,又对玉翎斥道:“都是许了婚的人了,跟自家姐妹闹架不说,还纵容下人对清河君动手,良娣来劝,又想连着良娣一起打是吧?还不快给本宫回营帐去,面壁两个时辰。” 那玉翎只得带着孟映岚灰溜溜哭着走了,看得灵犀拍手叫好,萧琮便瞪了她一眼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给我滚回去面壁。” 灵犀听了,也只得撇撇嘴,嘟嘟囔囔磨磨蹭蹭往营帐走去,沈筠见状对落英使了个眼色,她便跟在灵犀身后低声劝慰着她。 萧琮这才拉着沈筠看了一圈问:“她们伤着你没有?” 沈筠却“噗嗤”一声笑了:“殿下明明看到是妾在打人,怎么反倒问我有没有受伤。” 萧琮白了她一眼,伸手来牵她的手,却感觉她轻颤了一下,仔细一看,才见她右手手掌都红了,想来是刚才打人把自己手也打疼了,叹了口气,一边轻轻给她抚着,一边道,“那要是还有我没看到的时候呢,再说刚才要不是我正好就在附近,过来得还算及时,你不也就吃亏了吗。” 沈筠却顺势挽了他的胳膊一边慢慢往营帐走,一边道,“那不能,她若真打了我,我自然是要回敬她的。” 萧琮哂道,“就你那小身板儿,还回敬人家。” “那不是还有殿下您和灵犀在嘛,自然会有人给我找补回来的。” “果然这睚眦必报的秉性没有变,”萧琮说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说你也是,又打不过人家,遇到这种事不说躲远点儿,还自己往上凑。” “那要是别人我肯定躲了,可那是灵犀啊,换成你舍得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她?” “嗯,倒也是。” “不过,”她话锋一转,有些失落地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的样子,跟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现在也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心里必定嫌弃极了。” “泼是有点泼...”萧琮故意停顿了一下,见她嘟起嘴,才接着笑道,“但好在我不嫌弃。” 沈筠听了,便又抿着嘴笑了。 第十八章 称心如意 却说这日今上突然心血来潮,非要在行宫里搞个家宴,还说让家里人都来热闹热闹,沈筠陪着萧琮他们在围场上跑了两三天,累得快要散了架,听到内侍通传时,萧琮正准备让人送她回行宫休养,便问她:“你身子可还撑得住?” 沈筠微微一笑:“家宴嘛,又不会很累,老人家就喜欢家里人丁兴旺,我不得去凑个数吗。” 于是二人一同回到行宫,休息整理了一番,便赴宴来了。 待他们到了场中,只有御座左下首还空着一席,又见其余的宗亲,只要带了家眷的,皆是男女同坐,便也走过去同坐在那里,不多时今上也到了,玉翎未见何皇后,便十分关心地询问了汪自珍几句,听他道皇后因早起受了风有些不适,叹了句,“母亲定是想念留守在京都的承熙兄长了”,说完又赶忙离席去给她请安,灵犀见了,立即露出鄙夷的神色,心想这玉翎才像何皇后的亲侄女呢,都是些谄媚之人,她也不知是你哪门子母亲,叫得这么亲热。 等玉翎回来时,大家已喝了几巡酒,又欣赏了许多歌舞,今上看起来很高兴,忽然对众人道:“朕看着这些外人们唱啊跳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让他们都下去,咱们自家人乐吧。特别是你们这些孩子,要有愿意博长辈们乐一乐的,不拘什么跳舞唱歌,吟诗作赋,丝竹管弦,朕统统都有赏。” 众人听皇帝都发话了,少不得先推了些小孩子出来背诗吹笛什么的,后来许多贵戚子弟也坐不住了,想着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留个好印象,将来说不定还能被指门不错的婚事,于是都跑到场中争奇斗艳起来。玉翎见了,忙将孟映岚拉到无人处,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彼时沈筠正觉得眼皮发沉,不想孟映岚突然蹿到她跟前,倒把她的瞌睡给吓醒了。 只听孟映岚道:“臣女听闻良娣擅弹琵琶,堪称国手,心中倾慕已久,今日想向良娣求教,与您合奏一曲,不知良娣意下如何?” 沈筠听得直挑眉,待她说完,便睨了萧琮一眼,却见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举杯饮酒。 孟映岚见状,故意对萧琮娇声道:“殿下,良娣在等您应允呢。”说着就要伸手来牵萧琮的衣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今上此时的注意也成功地被她吸引到了这边,转脸就看到萧琮的小动作,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道,啧啧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之前临淄候跑来跟朕说你拿什么“惧内”的理由来搪塞他,如今看来,倒真不是搪塞。 沈筠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此时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她的小爪子,似笑非笑地道:“县君言重了,不知县君想奏哪支曲子?” 孟映岚便故作欣喜道:“良娣这是应允了?您看‘春江’如何?” 沈筠点点头道:“甚好。”说完白了萧琮一眼,他忙把目光移向一边,却又看见今上正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忙垂下眼睑,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倒是沈筠,也不管这些,反而与孟映岚携手到场中来,状如姐妹,看得灵犀汗毛倒竖。 此时已有内侍捧上了一把琵琶和一张秦筝,她二人便对着今上施了一礼,又互施一礼,各自试好了弦,孟映岚先声夺人,气势不凡,沈筠也不急不缓地赶了上来,众人听了一段,不禁拍案叫绝,心道这两个都是国手啊,单论技艺的话,还真是不相上下,首先是那筝声,如同泼墨群山,肆意挥洒,酣畅淋漓,而那琵琶呢,不急不缓,更像是万里长江,滟滟随波,直荡进人心间。 自然地,众人也都渐渐听出了这合奏的玄机:孟映岚对东宫的心思现在是路人皆知,而现在那筝声时时都有想要压住琵琶的意思,这样的公然挑衅,听不出的才是傻子。 一曲终了,孟映岚自觉胜了一筹,便站起身对沈筠略施一礼,有些倨傲地道:“臣女卖弄了,请良娣赐教。” 沈筠微微一笑,起身还礼道:“难得县君如此谦逊,只是县君今日的心境,还是弹‘入阵曲’更为合适。”说完也不管孟映岚的脸如何先白后红,再对众人行了一礼,将琵琶递给一旁的内侍,便要回座。 这时有许多深谙此道的人已经低声笑了起来,还有些人则茫然地拉着他们低声询问缘故。 就听那些笑了的人答道:“这‘春江’讲的是闲情,本就该如良娣方才那般,弹出流水潺潺的感觉,可叹那临淄候千金为了求胜,把个‘春江’弹成了洪水泛滥,纵然技法再精妙,实则已失了意趣了,又怎么能算是好。故而良娣让她弹‘入阵曲’,其实就是暗道她曲中隐隐现了刀兵之意。” 玉翎听了那些人的嘲讽,想着今上和东宫都在,还是要替孟映岚找补找补,便看似不经意地道了句:“这筝和琵琶本就不同嘛,‘春江’原是琵琶曲,被移作筝曲,自然会与之前的情趣有所不同。良娣只弹琵琶,想必是不大了解筝性的。”说完又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这筝弹得最好的,还是当年的嫚姐姐,只可惜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如今也已成绝响了。” 沈筠听到此处,心中冷笑连连,哦,原来如此啊。 此时知道她言中深意的人脸上都变了颜色,连今上都敛了笑意,心道这玉翎也太不懂事了些,此时提这个不是扫兴嘛。东宫更是皱着眉沉着脸不说话,灵犀则直接炸了,“萧玉翎,你说话注意点儿。” 孟映岚听了,望着萧琮凄凄落泪:“臣女自知不及仙逝的许良娣万一,不能得殿下垂青,无话可说,只是还不甘心,才会向沈良娣求教,如今得良娣这一番讥讽,的确也是自取其辱。” 沈筠原本已经快要走到座位上,听到玉翎说话时便站住了,等到孟映岚说完,便轻叹一声,转身回到她身边,自袖中摸出一块手绢递给她,平心静气地道,“妾不过想着,县君是侯府千金,不似我们这样的人摔打惯了,说话还是委婉些好,却让县君误会了,是妾的过错。其实县君技艺已炉火纯青,妾在这上面,指点不了县君什么,不过,妾痴长县君几岁,倒是有些学琴感悟,可以跟县君说道说道。” 她说着,就施施然坐到琴凳上,一边试弦,一边道:“妾不擅弹筝,只是从前蒙一位乐师指点过几次,粗通一些技法而已。但想来不管什么乐器,演奏方法有何不同,音律乐理却都是相通的。” 说着,便有乐曲自她指尖潺潺流出,如水一般和缓轻柔,抚得大家的心绪都平静了下来。只听她又道:“一段乐曲,不管用什么乐器演奏,都是为了传情达意,繁难的技法,甚至曲子本身,都只是表象,最重要的是你心中所想是什么,心中有山水,曲中就有山水。”她说着,指尖已经抚出了一段旋律,飘逸如瑶琴之态,确实使人如见高山流水。谁知才抚了一段,忽而又道:“心中有刀兵,曲中就有刀兵。”就听她曲风一转,便真的如有金戈铁马之声,激烈不输琵琶。等到众人都听得心潮澎湃之时,她却又渐渐隐了弦声,换作轻柔的雅乐,口中还缓缓道:“不过今日嘛,还是不太适合那样剑拔弩张的状态,县君觉得呢?” 孟映岚这才注意到,她从头到尾,的确都没用过什么繁难的技法,但却能让众人的心绪都随之变换。 等到曲终,沈筠站起来先是对众人施了一礼,又对一脸惨白的孟映岚略施一礼道:“妾没有见识过许良娣的天籁之音,想来其技艺之精妙,也是足以令妾自愧不如的,不过,这于妾与县君,又有何涉呢?” 她说着,还抽空扫了一眼正幽幽望着她的玉翎,“千人千面,每个人的品性才情,皆有不同,有些事情,不过是各花入各眼而已。人没有必要为些许不如人处妄自菲薄,也大可不必为了讨谁的欢心,东施效颦,把自己活成个笑话。”说完,最后施了一礼,翩然回座。孟映岚听了这话,只得讪讪而退不再纠缠。 灵犀原本还想着,这玉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阿嫚,卿卿定会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最后闹得大家都不好看,结果她这一番不卑不亢的说辞,不仅化解了尴尬缓和了气氛,保住了所有人的面子,自己的尊严也没丢,便悄悄对她竖了个大指,又起身对今上施了一礼道:“陛下,臣今日听了沈良娣一番高论,自觉长了许多见识,一时也技痒起来,愿为各位长辈演奏箜篌,请陛下恩准。” 今上便笑着边点头边道:“咱们清河君主动说弹箜篌,倒真是难得,想当年你母亲的箜篌,可也是一绝啊,好好弹,弹得好了,朕重重赏你。” 瞧瞧,还是咱们灵犀懂事,都知道出来打圆场了。 沈筠自回座后,就冷着脸再没看过萧琮一眼,他知道她又委屈了,心里也有些急,但当着这么多人,还有他父亲在,也只能把喜怒不形于色表演到极致,这会儿见沈筠聆听着灵犀的演奏,脸上终于又有了些微笑,他赶忙悄悄从桌下伸手来握她的手,没想到她面上看着无波无澜,手却躲开了。 萧琮不管那些,仍伸手过来用力握住她的手。 沈筠暗自使了两下力想将手抽回来,却抽不动,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有太大的动作,便沉下脸低声道:“你松手。”却听萧琮也低声道:“父亲看着呢,良娣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沈筠这才注意到,今上虽一直盯着灵犀微笑,却时不时要往他们这边撇几眼,于是不再挣扎,长长地呼了口气,不再言语,表情也只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灵犀演奏过后,今上道了声好,接着便有些意兴阑珊地道:“今日大家也累了,就到这儿吧,方才朕说过,今日凡是给长辈们献了艺的孩子,朕都有赏,”他说着,汪自珍已领着内侍们端上了几个托盘,他便站起身,众人也都起身跟着起身,拱手侍立。 只见他走到那些托盘面前,自其中挑了一对赤金镶沉香木嵌羊脂玉的如意拿在手里,先走到灵犀面前,将其中一柄递给她道:“咱们清河君今日的箜篌不错,越来越有昭阳公主当年的神韵了,应当重赏。” 灵犀自然欢天喜地地谢恩接赏。 接着,他便走到沈筠面前,将另一柄如意递给她道:“太子良娣也不错,应当赏。” 沈筠一时有些懵,幸而还没忘了接赏谢恩,只是等到今上转身挥手,让汪自珍将剩下的东西端到大家面前让他们挨个挑,自己接受了大家的跪拜离席之后,她还双手抓着那柄如意在发愣呢。 最后还是萧琮低声打趣了她一句,“我当你是见过世面的,怎么?一柄如意就把你给吓傻啦?”这才让她回了神,嘟囔了一句什么,萧琮没听清,便问她:“你说什么?” 沈筠看了他一眼,却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没什么。”说完抱着那柄如意,和萧琮一起接受了众人的拜辞,一同回了寝殿。 萧琮想着方才灵犀看着他们离席的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上“你完了”三个字了,原本以为卿卿会跟自己闹多大一场脾气,甚至都有了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觉悟了,没想到直到洗漱完躺到榻上,她都还抱着那柄如意在发呆,他便搂过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卿卿”。 沈筠这才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如此,妾已经不生气了。”见他挑着眉,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无奈地笑了笑道:“妾只是忽然想明白了,许良娣珠玉在前,妾这辈子,怕是都会被别人拿来与她比较,况且今天的事,倒也怪不得殿下,妾也并没有受委屈。”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如意,“就姑且看在老人家的份上,暂不与你计较吧。” 萧琮听罢长舒了口气,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爹这份厚赏看来是赏到她心坎里去了。 随即又想,原来喜欢如意啊,早说嘛,这得省多少事儿。 沈筠看着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暗暗发笑,翻了个身,抱着那柄如意自顾自睡了,萧琮折腾了整一天确实挺累的,便蹭到她身后搂着她,也睡了。 至于沈筠之前嘟囔的那句他没听清的话是:怎么这些皇帝没事儿都喜欢送人如意啊。 谁知一语成谶,自那之后,萧琮这个准皇帝但凡得了如意,只要是一对,她与静宜便一人一柄,若是个孤品,那他便会找个更贵重的东西给静宜送去,只把如意给她留着,直到承继帝位之后,也还是如此。 第十九章 各自安好 却说这孟映岚自觉在行宫家宴上颜面丢尽,对沈筠的那些劝慰提醒也没能全听进去,之后的几天仍是闷闷的。玉翎本就觉得自己屡次丢了颜面都是因着沈筠之故,再加上表妹孟映岚的事,就对她更加恼恨,一直伺机报复,奈何东宫将他这个心肝宝贝护得很紧,即便留她一人在行宫,也还每日派人来瞧她,一有空就跑回来跟她腻在一起,自己也没处可做手脚,正郁闷时,忽然得了东宫遭遇人熊受伤的消息,她便计上心来,先是抓着那传信的人问:“沈良娣那边可知会了?” 传信的人老老实实答道:“殿下恐沈良娣知道了着急,特别嘱咐小人们不许在她面前说这个。” 玉翎听了心想,可不是不能在她面前说吗,你道东宫为何把她护得那样紧,还不是因为她那个病秧子根本经不起折腾。这说得轻或许还没什么,说得重了,她一着急上火,去脱半条命是轻的,一口气上不来也不是没可能。 她这么想着,挥手让那人走了,又赶忙找来孟映岚,与她说了自己的计划,那孟映岚起先惊得说不出话,一直摇头道“不可”,玉翎只得拉着她的手,对她循循善诱道:“哎哟我的傻妹妹,你说你怎么那么老实,她在一日,就会霸着东宫一日,你就是愿意把心剖给东宫看,人家也不会给你机会啊,这事是她先不仁,就不能怪咱们不义,倒不如先解决了她,你再找机会慢慢收拢东宫的心。” 见孟映岚还是踌躇,玉翎干脆将她的手一甩,鄙夷地看着她道:“我还真当你对东宫有多痴心呢,这天上掉下来的机会都不知道好好抓住,今后还有你暗自神伤的时候。” 孟映岚听了这话,只得咬咬牙道,“姐姐说得对,她不仁,我不义,为了东宫,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都愿意。”说完便按玉翎所说,派自己的贴身侍婢去跟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让她赶快通知沈良娣去见东宫最后一面,那小丫鬟哪里知道轻重,丢下扫帚就跑去跟沈筠说了那些话,果然引得她吐了一口血,去了半条命,等到和东宫从营地回来时,已是精神恍惚,面色惨白。 那小丫鬟看到良娣急得吐了血,自然也是惊惧不已,趁人不注意将那些血迹收拾了,便跑回寝房躲了起来,可很快就被高启年派人给揪了出来,拖到院子中央准备杖毙,还叫了所有的内侍和宫婢来观刑,看看诅咒储君是个什么下场,连汪自珍也得了消息,踱着步过来了。 高启年一见他,忙道:“哎呦呦,他们怎么连老大哥您也惊动了,真是不懂事。” 汪自珍“哼”了一声,“不是您高公公的令吗?让‘所有人’都来看。” 高启年忙堆着笑脸道:“瞧您说的,这哪能是小弟的令啊,还不是东宫怎么说,小弟怎么做嘛。”说着又让人给他搬来一把椅子,笑吟吟请他坐了,又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就板下脸,沉声道:“行刑。” 便有两个内侍将那小丫鬟架到长凳上,缚住手脚,拿木杖一下一下狠狠打了起来。那小丫鬟原本被吓得说不出话,此时棍棒敲上了身,倒开始直喊冤了,又哭着道是有人教她这么说的,汪自珍听了直把高启年看着,却见他只是冷冷盯着下面那些观刑的内侍宫婢,不急不缓地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这就是诅咒储君的下场,以后在主上面前乱说话之前,先算算自己有几条命吧。” 他说完,见汪自珍盯着他似有话想说,忙又满脸堆笑地微微躬身。 汪自珍便低声道:“你没听见她说,是有人指使的吗?” 高启年嘿嘿一笑:“可东宫的原话,就只是让杖毙了她啊。” 汪自珍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起身踱着步走了。 杖毙一个乱说话的小丫鬟,都要让所有仆婢都来观刑,还任凭她当众喊出是有人指使,只怕这主使人的仆婢即便没在这里面,消息也很快就会传到他耳朵里了。东宫这么杀鸡给猴看,就是让那些人知道,他们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小丫鬟背后的人,只要他想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这次不动他们,并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想给他的心肝儿再惹麻烦,但若还有下一次,这些人就只能自己先准备好身后事了。 却说那事之后,沈筠在榻上足足躺了两三天,才觉得稍稍好些,但看到萧琮也是带着伤,每天除了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还要为她的病情忧虑,便强撑起一副轻松的样子,还如往常般照顾起他的饮食起居来。 看得萧琮每每都皱着眉问她,“我看你气色还不大好,怎么不多躺躺?” 沈筠却笑笑道:“气色是要慢慢恢复的嘛,我整日躺在榻上,就觉得胸口堵得慌,起来动一动,反倒好一些。” 他听了,也只得由着她了。后来某一日,他午睡醒来,见身边无人,便知她又是先起来去给他熬汤了,想着下午也没什么事,就赖在榻上等她回来。 不多时,果然听到灵犀跟她聒噪着回来了,大概是被告知他还没醒,两个人便轻手轻脚地进来,坐在熏笼旁小声地说着话。 灵犀道:“卿卿,你说咱们这汤用的材料都是一样的,怎么我熬出来就差这么多呢?” 沈筠有些疑惑地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熬的?” “还不就是一只鸡腿,一片排骨,一小块火腿,两只鲜虾,几朵蘑菇,一片鸡脯,一片猪瘦肉,一点儿葱一点儿姜,扔进水里一起熬就行了吗?” “一起熬?” “你不是一起熬的吗?” “呃...首先呢,鸡、排骨、火腿、都要分别先汆水,你汆了吗?” “哦,没有。” “虾也要去头去尾,切开虾背,挑去虾线,再清洗干净,汆水备用。” “哦,这个我也没弄。那这样做之后一起熬就行了?” “嗯,以上这些,放入汤锅,加入清水、姜、葱、蘑菇,大火烧开后再滴几滴黄酒,用文火慢熬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那么久啊?然后呢?我看你每次还准备了鸡脯和瘦肉啊,怎么?不是一起熬的吗?” “你熬汤的时候,要把鸡脯肉和猪肉分别剁成蓉,等到汤熬好了,先用筛子把汤渣和浮油滤尽,再把汤烧开,放入猪肉蓉搅匀,待其慢慢散开,肉蓉浮起,将其捞尽,之后的鸡肉蓉按同样的方法处理,这个步骤最麻烦,因为一定要把汤渣都捞干净才行,不然口感就差很多。哦,对了,最好再单独煮点白菜叶子什么的捞进去,这样吃起来会更清爽些。” “我的天呐,你这也太复杂了吧,奢靡,太奢靡了” “这也没有多奢靡吧,顶多就是费事一点儿,况且那些汤渣也没扔啊,都给下人们分了,皆大欢喜还不好吗。” “你每天都给兄长喝这个?” “哪能每天啊,那不得换着花样儿给他做吗。” “那所有汤都这么复杂吗?” “也不是,比这个简单的复杂的都有。” “算了算了,我还是先学个简单点的吧。就...就简单的鸡汤吧。” “简单的鸡汤啊,鸡肉汆好水放进炖锅,再拍块姜,倒点清水,其余的随你爱加什么就加点什么。” “嗯,这个好,这个好。那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试试再说。” “是,郡君慢走。” 沈筠送走了她,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没醒”,就转到屏风后面,却见萧琮已经坐起来了,看到她进来,拍了拍榻沿,让她坐到身边,拉着她的手缓缓道:“你每次给我喝的清汤,就是那么做出来的?” 沈筠“嗯”了一声,随即又道,“殿下怎么专爱听墙根儿啊。” 萧琮笑了笑,抚着她的纤手道:“以后不喝那个了,还是喝鸡汤吧。” “还由得你挑了。”沈筠抿嘴笑着抽回手,起身往外走。 萧琮只得笑着叹了口气,起身跟出来,见沈筠已坐在妆奁前拿着梳篦等他,便走过去坐下,就听她一面梳理着他的头发一面叹道:“殿下的头发和灵犀的一样好,都是乌油油的,真让人羡慕。” 他听了握住她的手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的头发也很好啊,摸着像丝缎一样。” 沈筠扳开他的手,继续给他梳着头道:“妾这样的头发,恐怕就只有殿下觉得好吧。” 萧琮眉毛一挑,“我觉得好就够了呀?不然你还想要谁觉得好?” 沈筠一边敛起他一半头发挽了个平髻,一边道:“是是是,殿下觉得好就够了。”说话间已放好梳篦,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萧琮伸手拉住她道:“你这忙忙的又要去干什么?” “妾去给殿下烹点儿茶呀。” “唉,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吗?茶可以让落英她们烹,饭菜也可以吩咐厨娘去做,又不是非你不可,人家医官叫你静养,你还成天比谁都忙的样子。” “瞧殿下说的,又不是成天呆坐着才叫静养。” “没有叫你呆坐,叫你陪我说话。”萧琮说着,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沈筠笑道:“殿下今日倒是挺闲啊。” “那可不,现在大家都可怜我是个病人,把能揽过去的事都揽过去做了,我就闲下来了呀。” “殿下说的大家,也就一个卢太傅,一个苏丞相吧。” 萧琮一笑,想了想又问她:“卿卿,你想见见苏怀瑾吗?” “不想。” “为什么?” “我怕被他们家阿瑶拿扫帚追得满街跑啊。”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自然是好话,他若当初没对我动过那些心思,我肯定在一知道他贵为当朝右相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投奔他去了,可如今,还是大家各自安好吧,最好别让阿瑶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否则不知生出多少事故。” “你这都贵为良娣了,还当人家不知道呢。” “那就更不用见了,人家知道都当不知道,我这还往上凑什么?” “你多心了,苏怀瑾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开口,大概是怕我介意。” “殿下呀,你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打小跟他一起长大,未必会不知道吗?若我还在落难,他知道了,就算阿瑶反对,也一定会来搭救,可现在我不是过得还挺不错吗?他装作不知,也是为了大家好。” “你就是因为这个,当初才没有向他求援吗?” “也不全是。我当初不向他求援,一来没有机会,其次是怕影响他和阿瑶的感情,最重要的,是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家里人当初为什么没想过让我跟他在一起,尤其是哥哥最后的态度,我当时明显感觉到,他很想让我跟他走,可临了还是没有,我一直想不通,所以一直没有动。” “那我真是要谢天谢地,谢谢我的大舅哥。” “殿下胡说些什么呀。” “难道不是吗?你当初要是跟苏怀瑾走了,现在还有我什么事?可见你我之间的缘分,是早就注定了的。” 沈筠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掩口笑了,道:“那殿下要感谢的人还不少呢。”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筠一边笑着,一边挣脱了他的怀抱,“时间差不多了,妾要去看看汤炖得如何了。”说完已站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她当然不会傻到跟他聊与裴世瑜的种种,既然往事如烟,那就让它随风飘散了吧。 第二十章 寻常夫妻 从行宫回京之后,清河君和沈良娣在宫宴上一人得了今上一柄如意的事就在宫中传开了,清河君自小到大这种东西得的多了,倒还不甚稀奇,如今沈良娣这柄今上亲自赏的如意,可就不一样了,如意嘛,自然是只赏给称心的人,这意思还不明显吗?况且东宫里除了太子妃大婚时得了一柄,太子嫔产子时得了一柄,别人就都没有了。如今她这柄如意一拿到手,人人都对她另眼相看,她沈良娣的小日子也就过得更惬意了,直到时疫事件结束后,今上听闻整个过程中,只有沈筠一直在为萧琮侍疾时,便一直沉吟着不说话,何皇后以为他是感动的,想着他对沈筠平日还挺看重,正准备顺着他的意说两句好听的拍拍马屁,谁知他却突然道:“梓潼啊,你选两个好生养的小娘子出来,过几日去琮儿宫里看他的时候给他带去吧。” 何皇后听了愣在当场,正想着皇帝这又是唱的哪出。却听他又道:“他们俩要怎么恩爱朕不管,但琮儿毕竟是储君,从前年轻不懂事,朕也都由着他,但这时疫的事倒是给朕提了个醒,他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将来再有个万一,膝下又没有个可托付的孩子,这万里江山要交到谁手里呢?” 何皇后心道,哎呦,你这只老狐狸想得可真够远的,交到谁手里?交到老三手里不好吗? 她虽这么想,却不敢真这么说,只能应承着道:“陛下说得是,只是这照例对那孩子该有封赏的,陛下看这...” 今上沉吟了片刻后道:“东宫诸妇,在这次抗疫中皆有大功,就一同封赏吧。” 此言一出,何皇后就又愣了,这算哪门子封赏,但也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只得依言照办。 等到何皇后行礼告辞后,今上才唤来汪自珍道:“你到时候去选几样补身子的好东西,一同给那孩子送去,再去跟陈景行知会一声,叫他今后为那孩子调理身体时,务必尽心。” 沈筠原本对今上硬塞给萧琮两个女人的事十分抗拒,但在看到汪自珍单独递给她的那份礼单时,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苦心。他毕竟老了,希望自己打下的江山后继有人,又有什么过错呢?至于封赏的事,在别人看来,她在东宫中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变化,这个太子嫔封了等于没封,殊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今日这般把她藏在中间,只让她暗自得好处,未尝不是最好的安排。 她这么想着,忽然思念起自己的亲人们,曾几何时,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掌心里,他们的疼爱都在明处,如同天上的阳光,给她在黑暗中挣扎的勇气,而在后来的人生中,则常常有许多默默的呵护,如同地底的暗流,给她与风雪相对抗的力量。 至于承泽那毫不遮掩的偏爱,大概就是对所有苦难的最好救赎。 所以,听到他在梦中呼唤阿嫚时,她会那样的心灰意冷,而在他对自己说那些情话时,又那么轻易地沦陷在他的温柔之中。 只是后来某一日,沈筠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梦中到底见了什么,才把那两声阿嫚叫得那样凄厉。” 萧琮沉默许久,才对她道:“我只记得她对我说了许多话,然后就掉到悬崖下面去了,悬崖底下都是烈焰岩浆,我想拉住她,却连她的衣袖都没能碰到。” “那她说了什么?”沈筠追问道。 萧琮摇摇头,“我醒后想了许久,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沈筠想了想,又问:“赵娘娘有次来看我,跟我提过一下,那日我走后,她进去看你,你又拉着人家的手喊卿卿?” 萧琮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有这回事?没听她提过啊。” 沈筠冷笑道:“哼,有什么好提的?换成我就把你那双爪子剁了,拿去喂狗。” 萧琮也不恼,只把她搂在怀中,小心翼翼道:“好好好,凭娘娘高兴,把我整个剁了都行。” 沈筠却挣脱了,睨着他问:“那你梦见我什么了。” 萧琮眼神闪了闪,又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道:“没什么。” 他怎么可能告诉她,梦里阿嫚掉下的座悬崖上还有一座桥,她忽然出现在桥边,一只手腕上锁着铁链,被个青面獠牙的半兽拖着要过桥,自己赶忙上去拉住她的另一只手,那半兽也狠命把她往桥的另一头拖,她的手腕就被那铁链勒得鲜血淋漓,最后连口中也流出许多鲜血来,自己一时不忍松了手,她就被那半兽拖到桥的那一头,消失不见,自己一边喊着“卿卿,卿卿”,一边跑过去追,那看似近在眼前的桥,此时却连栏杆都触不到... 沈筠听着他怦乱的心跳,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梦,嘟囔了一句,“哼,做梦都不盼着我点好。”便也伸手环抱着他,不再追问了。 过了好一会儿,萧琮才稳住了心神,抚着沈筠的发丝道:“卿卿,这段日子大家都叫我将养身体,也是难得清闲,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沈筠听了心中欢喜,抬起头笑吟吟道:“我想做的事情挺多的,殿下都陪着吗?” 萧琮微笑着道:“说到做到。” 沈筠却又有些失落地道:“我想与你做寻常夫妻所做的事,一起洗衣煮饭,耕种垂钓,一起看日升月沉,一起走遍万里河山,尝尽天下美食。这些殿下都能陪着吗?” 萧琮想了想,认认真真地道:“洗衣耕种什么的就免了吧,依咱们俩现在的状况,怕是折腾不了几下就该被人抬回来了,但去庄子上住几天散散心还是可以的,你让落英准备着吧,我跟他们交代几句,明天咱们就可以出发。至于走遍万里河山,尝尽天下美食,这个只能等来日方长了,总之我答应你,一有机会就带你出去走走,行不行?” 沈筠听得抿着嘴直笑:“你这个人就这么老实吗?我不过玩笑一句,你也大可以随便说几句大白话,哄哄我不就完了吗?” 萧琮捏着她的脸道:“我几时哄着你玩儿过,哪次不是娘娘一句话,就巴巴地照办?饶是如此,都还过得战战兢兢,生怕惹了娘娘不高兴,哪里还敢说什么大白话。” 事实也确是如此,咱们的东宫说到做到,第二天下午,两人就坐上了前往城郊皇庄的车驾,一路走走停停,也不觉得累,到天擦黑时,两人已经坐在一座独门独院的小宅子里喝粥了。 沈筠一边和萧琮喝着清粥,吃着小菜,一边看着落英领着人忙里忙外地收拾,等他们喝完了粥,落英过来收走碗筷,便带着众人退下了。 沈筠便像往常一样,与萧琮各自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却迟迟不见有人来伺候梳洗,不禁有些疑惑地向外面张望了几下。 萧琮见了,放下书笑道:“不是你说的要像寻常夫妻一般吗,怎么还总想着等别人来伺候?如今只能劳烦娘子自己动手侍奉夫君了。” 沈筠听了,一边笑着往厨房去烧水,一边道:“郎君你才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老等着别人来侍奉。” 萧琮原本跟着她来到厨下准备帮她生火,听了这话奇道:“这妻子不该侍奉丈夫吗?” 沈筠往烧水壶中一瓢一瓢掺着水道:“通常是如此,但总有例外的。” 萧琮生好了火,过来揽着她的腰道:“哦?谁家是例外的。” 沈筠掺好水,盖上锅盖,与他一起坐到火旁:“你还记得卖馄饨的顾大嫂吗?”见萧琮点头,她便接着说道,“她从前老爱跟我说,她那个当家的,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我就问她怎么个好法,她说,他虽挣不回来金山银山,却从来没有让她饿过肚子,虽不懂诗词歌赋,但说的话总能让她一整天脸上都有笑容。每日上工之前总是先给她准备好朝食,放在灶间煨着,这样她即便睡晚了,起来也能吃上热乎乎的东西,到了做完工,也不与工友厮混,而是早早回家给她做晚餐,待到吃完了饭,又将刷碗洗衣这些家务都做了,还要牵着她的手一起到陌上散步消食。在她有身孕时,更是什么都不让她做,每天夜里还给她打水泡脚,她原本以为,这也只是孕中的特殊待遇,却没想到,等到孩子生下来以后,他还是一直如此。为此,别人没少嘲笑他,说他不是娶了个婆娘回家,而是娶了个祖宗,他却不以为意地道,我娶我的婆娘回来,是为了好好疼她,不是让她来给我当佣人的。唉,如果不是因为看到顾大嫂一把年纪了还什么都不会,我真的无法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纯粹的感情,无关乎你对他的价值,只是因为你就是你,就值得他倾心相付。怪不得顾大嫂会说,这样好的男人,就算拿个皇帝来跟她换,她也不换。” 萧琮一面拨着火一面静静听着她的叙述,等她说完了,才捧着她的脸有些哀怨地道:“怎么办?娘子说的这些,为夫都做不到啊。” 沈筠听后抿着嘴笑了:“谁要你做这些了,我不过就是想告诉你,女子也不是生来就为了侍奉你们这些男子的。再说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这棵青菜,就算拿十个皇帝来,我也是不会换的。” 她说完,估摸着壶中的水已经热了,就准备去拎,谁知萧琮已经一手拎起那壶,一手牵起她的手道:“娘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今日只好由为夫伺候着您梳洗吧。” 之后的几天,他们也真的如寻常小夫妻般,醒得早就一起去山边看日出,醒得晚就一同做朝食,上午携手到田间摘菜,下午则去湖边烹茶钓鱼,钓到了,就同享一顿鱼宴,钓不到,也自有人准备好了干净新鲜的食材放在灶上,沈筠每每笑言,“看看今日咱们的田螺姑娘又给准备了些什么”。二人便一同造饭享用,用完后携手行至陌上,看夕阳西下,昏鸦啼归。到了夜间,自然又是赌书泼茶,红袖添香。 第二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一日,二人睡得晚了,醒来时天已大亮,一起用过朝食后,沈筠心血来潮地嚷着要去集市逛一逛,萧琮便走到门外击了击掌,就有一个农夫打扮的人上前行礼,听了萧琮的吩咐,很快弄来一辆马车,二人便欢欢喜喜进城赶集去了。 京城的集市自是最热闹的,二人逛了一路,等到了一座茶楼前,觉得又累又渴,就进去选了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小憩。 沈筠原本托着腮,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悠哉悠哉喝着茶。听到堂中伴着琵琶响起的歌声时,忽然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萧琮见状忙问她怎么了,她却竖起食指在唇上比了比,又仔细聆听了片刻,这才有些疑惑地起身走到栏杆边往堂中张望,待看清了堂中歌者的面貌,便欣喜地对萧琮招招手,接着就登登登跑下楼,萧琮不知是何意,只得赶紧跟着她往楼下来。 杜月儿唱完一曲,抬眼就见一旁有个女子在向她挥手,仔细一看,见是沈筠,脸上也露出欣喜的微笑,但在看到她身边站着的男子时,便敛了笑容,只装作不识得她,又应着客人的要求弹唱起来。 沈筠见了她的态度,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也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萧琮一眼,萧琮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想了想,也就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无妨。” 沈筠一听,便又开心地跟那歌者挥起手来。 坐在堂中且弹且唱的杜月儿见了,有些无奈地想,这个傻丫头,怎么越活越不省事了,都得遇良人了,还跟我们这些人纠缠不清,就不怕夫家嫌你丢脸吗。 不过等她唱完了,还是走到二人面前福了福身,沈筠见萧琮拱手还礼,便过来挽着她的胳膊道:“月儿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杜月儿看了萧琮一眼,见他脸上只有淡淡的微笑,这才捏了捏沈筠的脸叹道:“你这傻丫头啊...罢了,既然还能再见,就是缘分,不过我现在忙着去给外子买药,你若不嫌弃,就随我到家中坐一坐,我再慢慢跟你说。” 她说完,转头又看了萧琮一眼,沈筠此时也抬眼看了看他,见他似有犹豫之色,便小心翼翼道:“要不,你先回去,一会儿再让人来接我?” 萧琮一愣,随即笑道:“不是的,我是在想,初次登门拜访,却两手空空,实在有些失礼。” 沈筠她们一听,掩着口笑作一团,杜月儿小声打趣她道:“你上哪儿弄了个这么老实的男人?”沈筠哈哈笑道:“他老实?那天底下就都是老实人了。” 萧琮听了,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就袖着手,老老实实跟在她们身后往医馆来,沈筠眼见杜月儿将今日卖唱得的银钱都换成了两包药,最后手中只剩下几个铜子儿,路过一个鲜鱼摊时,挣扎了半天,还是只挑了两条小小的鲫鱼,又沿路买了些因不太新鲜贱价出售的菜蔬,那几个铜子儿也都没了。 只听她对沈筠抱歉地道:“实在对不住,本来那么久没见,应该好好款待你们的,但外子现在病着,消耗巨大,我也实在没有余钱了。” 沈筠却嘻嘻一笑:“没事没事,我们这儿有个人可喜欢吃素了。”说着还睨了萧琮一眼,萧琮只好装作没听到。 三人七拐八绕走进一条小巷,终于来到一个还算清净的小小院落前,杜月儿推开门,就见一个清瘦男子负手而立,此时听见响动正转过头来看他们。 沈筠心道,果然不是覃六郎。 杜月儿见了,忙过来扶住他道:“你怎么又出来吹风,不是让你就在屋里呆着吗?” 他笑着伸手捋了一下杜月儿被风吹乱的鬓发,柔柔地道:“我想着走到外面来,还能早些见到你。”随即看了沈筠他们一眼道:“有客人吗?” 见杜月儿点头,他便与他们互相叙礼。 沈筠见这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咳了数次,就对杜月儿道:“姐姐先去给姐夫煎药吧,晚饭我来安排,保证大家都满意。” 杜月儿听了笑道:“知道你这个贪吃鬼最擅此道,当初刘老爹就一直遗憾你怎么不是个小子,不然他那御厨级别的手艺就后继有人了。” 众人听了哄笑一阵,杜月儿自去服侍她的夫君,萧琮便跟着沈筠到灶间来给她打下手。 沈筠一边手脚麻利地杀鱼切菜,一边看着安安静静坐在灶门边守着火的萧琮,抿着嘴直笑,萧琮就问她笑什么,她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可怜您这位君子,都充当多少日子的烧火丫头了?” 萧琮却慢悠悠递着柴,波澜不惊地道:“这为了哄小娘子高兴,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烧个火算什么。” 沈筠听了喟然叹道:“要不怎么那些小娘子前赴后继地往你身上扑呢,连话都说得这么漂亮,了不得。” 萧琮瞄了她一眼,“我事儿也办得漂亮,你怎么不说呢。” 沈筠笑道,“让我想想啊,你哪件事又办得漂亮了。”她话音刚落,脸突然红了,就又抿嘴笑着不说话了。 萧琮见状,也抿着嘴笑了,这个小坏蛋,又想到哪儿去了。 等到沈筠整治好了一桌饭菜,杜月儿也喂她的夫君吃过了药,四人便围坐桌前,边吃边聊了起来。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年我跟着覃六郎回家后,他做买卖就连连折了许多银钱,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觉得是我不吉利,把我赶了出来,我走投无路,只得回到从前的妓馆卖笑,偏偏这时候,阮郎回来了。” 萧琮听到此处看了沈筠一眼,不是张生吗。沈筠也用眼神答他,别看我,我也是才知道他叫阮郎。 阮郎接过她的话头:“当初我让月儿等我三年,自己进京赶考,谁知遇上了科场舞弊,受了牵连,被发配充军,等到从战场上逃回来,五年都过去了,我知道她不会再等我,可还是忍不住回去寻她,回去后听人说她去了京都,便又想去京都寻她,谁知路上被人认了出来,本来逃兵是要问斩的,但当时与昭国的战事紧张,我们这批人的脑袋就被暂且留了下来,再后来就当了俘虏,被新朝编进戍边的队伍去了南疆,之后,新朝的太子在犒军时许诺,只要平了南召的叛乱,我们这些人,愿意继续留在军中的,加官进爵,愿意解甲归田的,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安家费,于是军心大振,不几年就平了南疆,而太子殿下也确实说到做到,我就解甲归田了,想着无处可去,便又鬼使神差地回到妓馆,没想到真的再见到月儿了,我就用我的安家费,加上月儿自己攒的银子给她赎了身,带她在荆州寻了个小村子住了下来,没想到,又遇上了大疫。” 他说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杜月儿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接着道:“凡遇大疫,官府无奈之下都会封村锁城,我们不想呆在村中等死,就逃了出来,可阮郎当时已经染上疫病了,后来我们四处躲藏,也不敢上外面去祸害人,只在山野中胡乱弄了些草药来吃,疫病是好了,阮郎却落下了病根,要靠这些汤药续命,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出去卖唱,可惜人老珠黄,怎么唱也挣不了几个钱了。” 沈筠听到此处,唏嘘不已,心道幸好萧琮生在皇室,享受天下供奉,所以同是染上疫病,阮郎成了这样,他却还能好好的,否则的话... 萧琮也是十分感慨,又见沈筠也是神伤,便伸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阮郎咳过一阵,一手抚心,一手抓着杜月儿的手道:“只是苦了你,跟着我一天福也没享到,还一直受我的拖累,将来我走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杜月儿柔声道:“你又说这些做什么,遇到你就我最大的福,况且...”她脸上突然漾起幸福的笑意,“我近日觉得腹中微动,应当是有了你的骨肉,为了这个孩子,你也该好好活下去,即便今后你先去了,我也还有他呀。” 沈筠原本只是低头感慨,听到此处,忽然抬头将她望着,眼底有泪,却又因为要竭力忍住,浑身都轻轻地颤抖起来,萧琮见状,在她耳边低低唤了声“卿卿”,沈筠这才回神,长长地呼了口气,他便找了些话来岔开,四人又聊了许久,杜月儿见阮郎体力不支,就先扶他回房休息了,再出来时,沈筠他们见天已擦黑,便也起身准备告辞,杜月儿先是将沈筠拉到一边:“我看你家这位对你很是不错的样子,单论品貌,也堪堪配得上你,你可要好好珍惜。”见沈筠红着脸应了句“知道了”,她又对萧琮道:“大官人不要因我这位妹妹出身不够好,就轻看了她,她心气高得很,只怕把人人口中圣贤一般的当朝太子扔到她面前,她也未必入得了眼,我看她如今是肯死心塌地跟着您的样子,您可不要委屈了她才是。” 萧琮眉毛一挑,看了沈筠一眼,见她又是害羞又是尴尬的样子实在好笑,却还是端身肃容,对杜月儿郑重长揖道:“姐姐勿虑,定不会委屈她,否则家里人也不答应。”杜月儿听了,连连点头。 此时阮郎在屋中又是一阵咳嗽,沈筠忙道:“姐姐快进去吧,我们也该走了,若有机会,我再来看姐姐。” 杜月儿听了,又握了握她的手,进屋去了。 沈筠见她进去,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条手绢,将自己的发簪耳坠手镯指约等值钱物品一一取下放进去包好,又对萧琮招招手,萧琮会意,忙从怀中摸出荷包递给她,想了想又把腰间的玉佩也解了下来,沈筠看着那玉佩,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一并包进手绢,将这些东西都放到窗台上,便带着萧琮悄悄走了出来。 两人沉默着携手走了一段路,萧琮忽然道:“卿卿,孩子,会有的。” 沈筠愣了愣,等了许久才幽幽道:“教坊司的嫫嫫或许还会给我们留一线生机,但王襄,应该不会吧。” 萧琮听到此处,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沈筠大概也是感受到了他情绪变化,便故作轻松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吃了多少不该吃的东西,但说到底都是自愿的,也没有人逼过我,在教坊司的时候,避子汤是不敢不喝,因为曾经亲眼看到有人耍小聪明自尝恶果,不想自己也被活活打死。在君府的时候,是无所谓,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那样了,不如顺了王襄的意,免得她再想别的招来折腾我。谁知道后来还能遇上你啊。不过好在自有一大堆人都在抢着帮你生孩子,不缺我一个,我也就不用那么内疚了。” 萧琮看着沈筠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觉得她每说一句,自己心便如同被扎了一刀,也终于明白了她先前所言“绝处逢生”之意,于是停住脚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沈筠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挣脱开来道:“这大晚上的,我可不想在大街上站着哭,你别招我啊。” 萧琮只得又牵着她往前走,花了好大力气,才稳住心神,想着岔开话题,便故意道:“糟了。” 见沈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便又道:“忘了留点赁马车的钱了。” 沈筠盯着他看了片刻道:“那把你的亲卫叫出来,让他们去弄马车来啊。” 萧琮道:“我们进了城之后,他们就没跟着了。” 沈筠瞪大眼睛,“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你不怕...” 萧琮笑道:“哪儿有那么玄,那些人又不是千里眼,时时都追踪得到我们还得了,再说了,我们今天是在大街上逛,这朗朗乾坤的,当真没有王法了吗?” “那怎么办?放你的信号弹吧。” “那个也是随便放的?谁知道先赶到的是敌是友?况且这平白无故的,你把禁卫都招来了,不是等着挨骂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那个。” “这倒也是。” 两个人沉默着又走了一阵,萧琮犹豫着道:“要不,咱们去哪儿打个秋风吧。” 沈筠望着他,“去哪儿?” “好像只有右相府离这里近一点儿。” 沈筠踟蹰着道:“咱们就这么去,是不是不太好啊。” 萧琮苦笑着道:“不然呢?咱们是走回东宫,还是走回庄子上。” 第二十二章 打秋风 却说萧琮提出上苏怀瑾家打秋风,沈筠因有些顾忌,想了想便道:“要不,咱们去寻寻顾大嫂,看能不能问她借些银钱吧。”然而二人来到从前那个小巷口,却被邻居告知为了方便顾南生求学,他们母子搬到城南去了。 二人无奈,只得又往右相府来,路上沈筠忽然感慨道:“天底下也不知还有多少像南生这样的孩子,他幸而是遇到了我,还勉强启了个蒙,能够正经读点书,将来即便没本事匡扶社稷,至少还能本本分分做个良民,不至于像有些孩子,从小跟着那些不良人厮混,长大了也只能为祸乡里。” 萧琮也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希望天下大治,也一直在为此尽我所能,可终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沈筠想了想道:“我外祖曾跟我说过的一个愿望。他希望天下所有的孩子,都能受到诗书教化,并不是盼着他们个个都能成为栋梁之才,而是这样长大的孩子至少会纯良得多,这世间也许就会少许多纷争。” 萧琮看了看她道:“可这并不容易。” “这当然不容易,外祖一生传道授业,门下弟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百人,凭他一己之力,能做到这样,已算很好了,但如果这个事,是你或者陛下去做呢?” “我或者陛下?” “倾一人之力,可教化一二百人,若倾一国之力,是否可让天下万民都得到教化?” “愿闻其详。” “若是国库出资,官府出面兴办学堂,让贫家子也能有机会接受教化,其实是件利国利民,为长远计的大好事。” 萧琮听她说完,便微微蹙着眉,沉默不语。 沈筠见他的样子,有些不安地想,自己是不是太僭越了,因而解释道:“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今日不过是说到这里了,就抛出一个自己的蠢念头而已,你别多心。” 萧琮却微微一笑,捏着她的脸道:“知道知道,我不过是在想,这件大好事若要真要施行,只怕阻力会不小。” 沈筠挣脱开,笑吟吟道:“这世间万事,哪件又没有点阻力呢?不过是但行好事,不问前程罢了。” 萧琮望着她,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相府门外,见了门房,萧琮便道:“去请你家丞相出来,就说是有故友来访。” 那门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二人,见他态度有些傲慢,却只穿着寻常旧衣衫,身边的女子更是浑身上下一样首饰也无,心道这大晚上的来什么访,来蹭吃蹭住还差不多,便只是随意拱了拱手道:“丞相事忙,此时恐不得空,二位且随小人进来坐一坐,等丞相忙完了,自会相见。”说完就引着他二人往偏厅来,又客套了几句,连茶也不叫上,自己走了。 沈筠见萧琮直皱眉,便小声对他道:“罢了吧,没直接把咱俩赶到大街上,算家教好的了,这俗话说,佛靠金装人要衣装,穿成这样,谁还认得你是东宫啊。” 萧琮气闷,想了想,唤了院中一个洒扫的仆人进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递给他道:“把这个给你们丞相,说我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了,请他快来见我。” 那仆人看他口气还不小的样子,又见那锦囊用料不凡,便赶忙双手捧着来见苏怀瑾。 苏怀瑾是在忙,不过是在忙着扮乌龟哄他们家阿瑶和小阿瑶开心呢,听完了仆人的叙述,阿瑶还道:“这谁呀口气这么大。” 苏怀瑾也是奇怪,只得接过他递上来的锦囊,漫不经心地打开绳结,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仔细一看,脸色突变,扔下一句“我回来再跟你说”,便疾步往偏厅去了。 彼时沈筠也在好奇,“你给他的是什么?” “我的私印。” “哦,就是那个承泽印信?” “嗯。” “管用吗?” “试试呗。” 二人便又等了一会儿,果然见苏怀瑾连跑带走的来了,沈筠便笑道:“看来还真管用,那我也要一个。” 萧琮捏了捏她的脸道:“这个不难,回去就给你弄。” 说完就迎了上去,对苏怀瑾拱手道:“怀瑾兄好大的架子呀。” 苏怀瑾想着他从一开始就没亮明身份,大概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吧,便也只是长揖还礼,又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女子,正垂着头向他行礼,忙又还礼不迭。 等她抬起头望着他笑时,苏怀瑾彻底愣住了,虽然他早在沈筠被册封为良娣时就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这会儿乍一见到她,还是足够震撼了。 萧琮看着他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两声道:“怀瑾兄,赏口茶喝吧。” 苏怀瑾这才回神,忙叫人烹茶,又请他二人坐下,想了想才道:“二位不是出游了吗?怎么今日想起到寒舍来了?” 沈筠笑道:“怀瑾兄长看不出来吗,我们这是找你打秋风来了呀。” 她这一声“怀瑾兄长”叫得苏怀瑾感慨万千,再看她秃髻旧衫,萧琮更是也连玉也未佩,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萧琮见状笑道:“我们遇上了一位旧友,生活有些窘迫,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赠予了她,还忘记留下赁车钱,故而只能来投奔怀瑾兄了。” 苏怀瑾听了心中好笑,这两人还真是打秋风来了,又算了算时辰,便对他们道:“这会儿也晚了,二位不如在寒舍将就一晚,明日再动身回去吧。” 萧琮想了想,便点头应允了,苏怀瑾忙让人去将东厢房收拾一间出来,又问:“二位用过飱食了吗?” 萧琮刚想说用过了,却听沈筠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只得改口道:“可以再用点夜宵。” 也是的,她那么个无肉不欢的人,今日只吃了“一堆草”,又走了那么远的路,怕是早就又饿了。 苏怀瑾也笑了,又叫人来吩咐道:“你去叫厨房做些甜酒酿送来,另外再找个腿脚快的,去西巷卖糕点的王阿婆家问问还有桂花糕没有,有就买一些回来。对了,去把夫人也请过来。” 沈筠听着他的一番吩咐,心里觉得既温暖又惆怅,又听他说要请夫人,忙道:“兄长还是不要告诉嫂嫂好些吧。” 苏怀瑾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正想嘱咐你,但还是想让你见见她。” 沈筠听了,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苏怀瑾便道:“其实她多少知道些从前的事。” 沈筠便道:“从前的事,知道也无妨,毕竟都还是小孩子,可如今就不同了,你们感情那么好,何必让些过去的人和事给她心里添堵呢。” 苏怀瑾听了,便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三人沉默了一阵,崔瑶便领着送餐的仆人进来了,与萧琮他们叙礼毕,又为一一大家呈上吃食,这才坐到苏怀瑾身边,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才对萧琮道:“听闻先生是外子故友,不知你们是何时结识的?” 萧琮想了想答道:“我二人同朝为官时,一见如故。” 苏怀瑾一听,这倒算是实话。 崔瑶奇道:“那先生如今...” 萧琮笑着拉起沈筠的手道:“后来在下挂印辞官,跟内子私奔了。” 崔瑶听了,不禁把沈筠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心道,这倒也值得了,不过看他们的样子,生活应该比较窘迫,可怜这妹子生得这样好看,竟连首饰也没一件戴的,便对她道:“娘子发髻松了,不如随妾去梳理一下吧。” 沈筠原本憋笑都要憋出内伤了,一听她这么说,赶紧摸摸头发,跟着她出去了。 苏怀瑾见此时四下无人,长出了口气,将刚才的锦囊还给萧琮,叹道:“殿下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还真是一流。” 萧琮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闲聊了一阵,沈筠她们便回来了,萧琮见着她发髻上多出的珠花,和耳垂上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只是微微一笑,四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各自回房。 苏怀瑾将小女儿哄睡后,对崔瑶道:“我多年不见她了,明天一早他们就要走,今夜想去找她聊聊。” 崔瑶只当他说的是萧琮,便点点头道:“去吧,别聊太晚就行,我看他那个夫人身子像是不大好,你别打扰人家太久。” 苏怀瑾听了,心中一痛,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看你有些喜欢她的样子,还送她珠花和耳坠子。” 阿瑶笑了笑道:“嗯,我对她倒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像看到自家妹子一样。” 苏怀瑾微微一笑,替她理了理被角道:“你先睡吧。”就起身出去了。 彼时,沈筠和萧琮正相拥着坐在廊下,萧琮见她一直不说话,便问她怎么了,沈筠缓缓道:“我今日一下见了两位故友,心中感慨万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萧琮正想说些什么,就见苏怀瑾拎着两壶酒转过廊角,朝他们走过来,便道:“看吧,找你说话的人来了。” 然而他来了之后,三个人倒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就一直默默喝着酒,不多时便把其中一壶喝尽了,萧琮想了想道,“我困了,先去睡了,你们慢慢聊。”说完自顾自进屋去,又将门也掩上了,留下沈筠和苏怀瑾大眼瞪小眼,两个人又各自喝了两杯,沈筠便道,“我不能再喝了。” 萧琮听了心想,嗯,知道就好。他进屋后当然没睡觉,而是贴着门站着,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倒也不是不信他们,而是想多知道一点那些沈筠从不愿提及的过去。 苏怀瑾叹了口气,也放下杯子,道:“卿卿,你这十多年...”他本想问她这十多年过得如何,却又忽然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沈筠却笑了笑接道:“我这十多年,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见苏怀瑾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便又道:“你走了之后,哥哥也回了边关,之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他和父亲的尸身,然后伪朝就打进皇城了,那时候我被哀帝拘在宫中,还说什么要立我为后,可在皇城被攻破的时候还是扔下我自己逃了,我情急之下扮成宫娥想跟着混出宫,却就被伪朝的人抓到京都,扔进了教坊司。刚进教坊司的时候,虽然每天都会挨打挨骂,但我觉得自己还算个人,等到后来被逼着侍奉客人,不用每天挨打挨骂了,却觉得自己连人都不算了。” 她说着,连连叹气,盯着苏怀瑾手中的酒壶看了半晌,道了句:“罢了,再喝一点吧。”苏怀瑾听了,便又给她斟了一杯,看她一饮而尽,也叹了口气道:“你那时候已在京都,应当知道我已封侯拜相,为何不来找我?” 沈筠笑着叹了口气:“找你干嘛?跟你和阿瑶一起别别扭扭过一辈子?”她说着,又饮了一杯,道:“我本来不太明白哥哥当初为何不让我跟你走,后来承泽问了我过后,才慢慢想到,也许哀帝一早就把我定下了,不然家里人也不会总跟我说些后宫的生存之道,那样的话,依他的性格,哥哥那时若是真的松了口,只怕你早成他刀下亡魂了。” 苏怀瑾盯着手中的酒杯发了许久的愣,才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你刚出生时他就立刻跑到你家里去了,后来长松还跟我说过什么一张破弓就要换他妹妹,沈伯伯知道了还狠狠揍了他一顿,又嘱咐我们这些听到的人都不要出去乱说,不会是那时候就把你定下了吧。” 沈筠饮了一口酒,撇了撇嘴道:“有可能。” 苏怀瑾叹道:“怪不得长松不让我带你走,你说哀帝到底是为什么呢?对你一个奶娃子一见钟情?” 沈筠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惊呼道:“哦,我想起来了,他最后疯疯癫癫地,口中还不住说什么得之可得天下,该不会说的就是我吧?” 苏怀瑾也倒吸了口凉气,道:“很有可能。” 沈筠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道:“这些算命先生,还真是害人不浅。”她说着,又喝了口酒道:“兄长不知道,我在教坊司时,曾有个公子哥说要娶我,连嫁衣都给我送来了,可最后还是因为算命先生说了一句什么我太旺夫,他们家受不起,就悔婚了。” 苏怀瑾听了,也跟着不住叹气。 倒是趴在门边听墙根儿的萧琮惊出了一身冷汗,好险好险,差点就亲手促成他们的婚事了,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怪不得她上次说什么他要感谢的人还多,哼,小娘子藏得够深啊,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却说外面的两人又默默对饮了几杯,苏怀瑾问:“后来呢?” 沈筠想了想道:“后来啊,后来就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再后来就进了晋阳君府,那可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我才发现原来还是教坊司好些,至少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也亏得阿婆从小教我在女人堆里的保命之道,否则我现在坟头的草也不知有多高了,最惨的是,我还曾傻乎乎地以为,萧承熙或许勉强可算个良人,到最后才发现,人家只是把我当个棋子而已,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原来人生真的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她说着,将杯中的酒饮尽,接着道:“最后进了东宫,话就长了。” 苏怀瑾又给她斟了一杯道:“没关系,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沈筠抿了口酒,道:“刚开始,别人提防着我,我也提防着别人,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一点动心,可是很快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心就又冷了。”她说着,又抿了口酒:“再后来,又不知是怎么的,竟然明知道人家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还总是自作多情。” 苏怀瑾淡淡一笑,“他那样一个人,不奇怪。” “所以啊,最后我也就破罐破摔了,想着这辈子还能遇上一个值得对他掏心掏肺的人,也算不枉此生。” “然后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沈筠将杯中酒喝尽,想了想抿嘴笑道:“不尽然吧,据我估计,他那时候,也不是对我一点不动心。” 萧琮在屋内听了,也是一笑。 苏怀瑾又给她斟了一杯,道:“那现在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沈筠抿了一口道:“是苦尽甘来了,可是人心不足啊,总是想要更多,没得到的时候,想拥有,拥有了,又想天长地久。” “人人都想这样吧。” 沈筠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人心不足嘛,有了还想要更多。”说着夺过苏怀瑾手中的酒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起身走到庭中。 苏怀瑾起身走到她身边,负手仰望着星空,喃喃道:“卿卿,抛开哀帝的事情不提,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那时会跟我走吗?” 沈筠看了他一会儿,干脆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道:“不会。” 苏怀瑾无奈笑道:“是因为怕没机会遇到他,所以宁愿受后来那些苦吗?” 沈筠也望着天空,摇摇头道:“我只是没有勇气把这十多年再过一遍罢了,如果我当初选择你跟你走,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谁都无法预料,所以还是不要了。况且我近来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折腾不动了,所以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即便你现在跟我说,做另外一个选择,或许就可以早一点遇到他,我也没有勇气重新试一遍了。” 苏怀瑾叹道:“你这些话,就不怕他听了失望吗?” 沈筠笑着摇摇头道:“你知道,他跟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什么?” “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有那么多的顾虑,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以说出最真实的想法,哪怕并不是他爱听的。也不会因为怕他失望,就尽说些违心的话,我觉得那样才是辜负了他。至于遇到他这件事,我现在甚至觉得就是必须发生的,根本不用考虑,不管我作何选择,历经多少曲折,最后都会遇见他。” 她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身子随之摇晃了一下,苏怀瑾见了,夺过她手中的酒壶,扶着她道:“别喝了,你醉了。” 她却笑了,推开他道:“我酒量好得很,哪里就醉了。” 苏怀瑾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还是赶快回房睡觉吧。” 话音未落,萧琮已打开门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横抱而起,一边往屋中走,一边数落着她:“还以为你终于知道什么叫自律了,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沈筠也不反驳,只笑嘻嘻将他望着。 萧琮将她放到榻上,再过来关门时,苏怀瑾已经走了。 他关好门,反身回去,才见沈筠侧身朝里躺着,以为她睡着了,便吹灭了烛火,过来躺在她身侧,谁知刚闭上眼,她已转过身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呢喃道:“我没醉,就是想你了。” 他听了心道,好吧,看在你小嘴这么甜,最后还说了那样一段话的份上,先前瞒着我的那些事,我就都不计较了吧。 第二日一早,他二人便辞别了苏怀瑾夫妇,仍回庄子上来,又呆了几天,被一封书信请回了东宫,日子便又恢复如往昔。 只是其中有个两个小插曲,其一是咱们的诰命夫人崔瑶,在东宫恢复理政后不久,收到了一整套南珠制作的头面首饰,大家都道上面镶的南珠那么大个,是稀罕物。其二是咱们的太子嫔沈筠,得到了一枚刻着“卿卿”二字的私印,这原本也不稀罕,稀罕的是那是东宫手作,普天之下,仅此一件。 至于杜月儿夫妇,也因忽然有位姓徐的郎中自己找上门给他们赠医施药,不仅月儿顺利产子,阮郎的身体也好了许多,之后这位徐郎中又给了他们一笔不菲的安家费,说是旧友相赠,月儿心中感慨,此前一直就有位闻姓公子时不时会送些银钱补品过来,说是雪儿所托。而这位徐郎中和这笔安家费,应当是她夫君的手笔,且并没有跟她提过,这样看来,她倒真是得遇良人了,还是个有心人。 第二十三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沈筠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了那么久的孩子,竟然说来就来了。 只是萧琮不在身边,她心里没底,因此将这事瞒得死死的,对所有人都没说,而落英呢,自沈筠忽然将平日所制之香和制香器具一并烧毁之后,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对箫玚汇报情况时,也知道酌情隐瞒了,见沈筠小心到连给萧琮的书信中都不敢提及身孕之事,便也没有将此事告知箫玚。 可她没有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沈筠之前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落英,然而她们相伴多年,说是主仆,其实情如姐妹,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于是一直自欺欺人地想,也未必是她吧,然而到了东宫被围时,她也十分明白,不能再这么装糊涂了,先前的一切可以不论,但若她一时口风不严将她有身孕的事透露给了箫玚,后果不堪设想,再加上她确实需要一个契机,将赵悦送出东宫,赢得赵家人的鼎力支持,换萧琮一个绝处逢生的筹码,因此不得不对落英动了手,可这样一来,连她自己也诧异,原来自己被逼急了,也可以狠辣到这个地步。 在东宫谋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时,李静宜当机立断,将萧琮的子女分送至宫外,骨肉分离的凄惨景象,让沈筠如见当年的自己。 当听到萧琮留下的那些亲卫誓死守住宫门的喊杀声时,她不是没有悲愤,看到箫玚拖着淌血的长刀走向东宫诸妇时,她不是没有恐惧,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横竖是躲不过的,她也只能为他尽力而为。 李静宜知道沈筠不是凡品,却没想到她的心志可以坚定到那个地步,她可以在箫玚的屠刀下镇定地游说他,可以在受尽凌辱之后,劝几近崩溃的刘氏“活着才有机会”,还可以在众人都绝望的时候,想到以琴声向东宫传递讯息。 当她听到赶来解救她们的亲卫陈述护城河畔发生的一切时,根本无法形容自己的心境。 所以她沉默了许久,摒退了亲卫,对殿中诸妇下了严令,不准她们向东宫提及沈筠受辱之事,那时她只是想,斯人已矣,就让她在他心中永远都是美好的样子吧。 然而萧琮攻下皇城,生擒了箫玚之后,并没有像对何皇后那样马上结果了他,而是留着他的性命慢慢地折磨他,可笑的是,天下人还以为,这是他的仁厚,还称颂他是这种情况下都不对自己的手足痛下杀手的圣人。 死多容易啊,哪能让他就这么痛痛快快的死了,不要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死,阿嫚的死,儿子的死,只怕都跟他们母子脱不了干系,他以前是没有证据,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才隐忍不发,可时至今日,已是忍无可忍。 更何况,他逼得卿卿当着自己的面跳进了护城河。 那个画面,已经成了他的梦魇,梦中阿嫚在镜前梳妆,回头见到他,就拉着他的手道:“君与卿卿,皆是天上星辰,坠落凡尘,只为了却一场情劫,若想得长久,便不要离她左右,切记切记。妾此番泄露天机,此去便入拔舌地狱,再无相见之日,望君珍重。”言毕跌入悬崖,消失不见。忽而又见卿卿浑身缟素立在一座桥边,唤她,她转头,却道:“我在桥边等你,多久都等。”他伸手想拉她,她却如一瓣离枝的白杏花,从桥上翩然坠落。 他哭喊着“卿卿,卿卿”,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翻身下床,妆奁前,也空无一人,内殿、外殿,廊下、院中,熏笼边,书案前,茶桌畔,也都空无一人。 卿卿,卿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要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你? 当他在登基大典上,一步一步走向祭台时,心里想的竟然是,卿卿,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遍这万里河山,好不好? 第二日,就是立后封妃的大典,他和静宜并肩坐在高台之上,看着下面手捧辰妃衣冠,代行礼仪的昭仪刘氏,就更加恍惚了,心道如果让卿卿穿着这身繁复礼服,再戴上这重典用的副后发冠折腾上一整天,她还不知要怎么抱怨呢。 等到赵悦代她接下金册金宝,捧往蒹葭殿时,他也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一步步相送,典仪官想要出声提醒,却被皇后摆摆手制止了,只听她道:“随他去吧,陛下心里已经够苦了。” 等到了蒹葭殿外,他从赵悦手中接过金册金宝,独自走到内殿,看着里面与当年竹舍一模一样的陈设,心又被揉成一团。他走到那个半人高的妆奁前,将手中的册宝一一放了进去,默默想着:知道你喜欢攒东西,所以干脆让人给你做了个足够大的,今日起我暂且先替你攒下这第一件,你可一定要在我将这里堆满前回来,否则卢太傅又要骂你红颜祸水了。哦,对,卢太傅也被他们逼死了,连骂你的人也没有了。 于是他所有的恨,都只能向箫玚发泄,他亲手用鞭子抽他,用烙铁烙他,可箫玚竟然狂笑着向他嘶吼:“你是赢了天下,赢了江山,那又如何,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没保住......哈哈哈......你知不知道那个贱妇最后在我胯下承欢是什么样子的......哈哈哈......你还真当她是朵白莲花呢,在勾栏里也不知道给你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了......哈哈哈......可是这个贱人,我竟然没能防住她,贱人,贱人!” 听得一旁的苏怀瑾都忍不住想夺过亲卫手中的剑结果了他,却被萧琮拉住,只听他异常冷静地吩咐道:“把他的舌头割了,再施以宫刑,每日掌嘴,鞭笞,能打多少下,就打多少下,但就是不要让他死,朕要他好好活着,他多享受一日这样的待遇,朕的心里才能好过一分。至于他身边知道这件事的人,死了的便罢了,活着的,除了依罪量刑外,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免得一个二个的乱说话。” 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这时的皇帝,与平日总是和蔼微笑的那个,判若两人。 之后,他还是一直不愿意承认斯人已去,也不大愿意别人在他面前提及往昔,只是看到与沈筠有关的人或事,神情自会有些不同,对于那些跟她有过善缘的人,只要不太过分,也都是有求必应。再然后,他仿佛是对关于她的事情都失去了耐心,但凡有人为拍马屁再请旨追封她为皇后,直接革职查办,听到有人议论她的一句是非,轻则掌嘴,重则杖刑。 只是所有知道原委的人,都不忍心去劝,仿佛也是知道,所有的言语在他的相思哀痛面前,都是苍白无意义的。 幸而后来,远嫁的永乐公主回来了,众人才觉得,他脸上未曾变过的淡淡笑意,有了些温度。 那天,萧琮和静宜她们都到城外相迎,远远见车驾到了,灵犀从上面走下来,早已没有了少女时的跳脱,人有些消瘦,看着更显骨相,多出了一些成熟大气的风韵。 彼时她与兄长叙礼完毕,便执手相看泪眼,却都无言以对。 是啊,这些年,谁不是被岁月伤得体无完肤呢。 之后她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众人,却没有看到想见之人,有些疑惑,只得宽慰自己说,她身体一向不好,这天寒地冻的,兄长大概是不愿意她出来折腾吧。 然而到了接风宴时,她仍是不见她,终究不安起来,张望许久,踌躇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卿卿呢,怎么不见她。” 萧琮脸上的微笑瞬间垮塌,其余的人,也都暗暗对她摆手摇头。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萧琮却缓缓起身离席,静宜见了,只得将灵犀拉到身边,含泪向她讲述了当年宫变的始末。 灵犀听过之后,泪流满面,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可座中众人,也都只是默默拭泪,没有一个能回答她。 怪不得从再见到兄长的那一刻起,灵犀就觉得,他的目光依旧温柔坚定,只是里面没有星星了。 箫玚当年血洗东宫,沈筠从前身边侍奉过的人也都几乎未能幸免,落英被她自己下令绞杀,培竹为了护卫赵悦,身受重伤,经过御医们的尽力救治,苟延残喘了一年多,还是卒了,别的更是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下个躲在柴火堆里逃过一劫的厨娘,如今做了萧琮的掌膳使。 然而正如沈筠当初所说,同样的食材,按着同样的方法,做出来味道也可以天差地别。 灵犀回来后,发现兄长身体不适已有好一阵子,便熬了鸡汤去看他,他喝了一口,忽然道:“灵犀,你还记得那个清汤是怎么做的吗?” 灵犀愣了许久,点点头,他便笑道:“我让他们按着她说的办法去做,却总不是那个味道,你能做一碗给我喝吗?” 灵犀心中大恸,却只能强忍着泪,含笑点头。 第二日带了汤去看他时,他尝了一口,微笑着道:“挺好的,灵犀长大了,变贤惠了。”却没有再喝。 她看着他有些苍白落寞的脸,还是狠下心肠挖苦了一句:“你的胃口,就是被她养刁了,这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法子,谁做出来还不都一样,就真的非她不可吗?” 萧琮知道她的言外之意,面上只是淡淡笑着,暗地里咬紧了牙,过了许久才平心静气地将那碗汤喝尽,道了句:“你说得对。”便也挥手让她回去了。 之后没几天,他就亲自写了将昔日东宫赐给她做公主府的诏书,交给她时,只多说了一句,让她不要动竹舍。 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不舍得动竹舍。不仅竹舍,连梅园她也没动,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些年,每到端午前后,卿卿都要领着宫人们来打青梅,泡甜酒,冬日里还要折那些花枝插瓶,再摘几把初绽的白梅调岁寒香。 自己那时候总笑话她:“你还真是物尽其用。” 她听了也只是笑着答:“都是上天的馈赠,不用白不用。” 那时候,她们偶尔也会寻个大雪天,坐在梅林里围炉煮酒,她最喜欢卿卿喝到微醺时话变得比自己还要多的样子,真是太有趣了,但后来兄长总是会跑来扫兴,一会儿数落她不忌口,一会儿又怕雪打湿她的鞋袜,非要背着她回去。好在她那时已然明白了,为什么兄长对别的小娘子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单单将她珍而重之。那些女子是精致的摆设,美归美,却一眼就望到了头,而她则是本阅不尽的书,越读越觉得有意思,自然不忍释卷。 可这本书,如今却被箫玚撕了个粉碎。 她在得知兄长竟留了他的性命时,还曾感叹他终究太过仁慈,却在见过已经不人不鬼的箫玚之后,止不住的心惊,也终于明白了兄长的恨有多深。 可那个时候,还总有人想往他身边塞女人,他自然都是以国丧未满为由,淡淡笑着拒绝了,只有在和艾尼尔喝多了酒时,才喃喃地说:“她那个醋坛子,知道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第二十四章 万分之一 只是没想到,公主府中,灵犀还给他准备了一个沈慧,起初他听到那个声音,还以为自己真的等到了那个万分之一呢。 虽然最后也挺失望,但既然大家都不遗余力地为皇嗣在努力,那他这个最关键的人,就顺了他们的意吧。 不过,他连夜将沈慧带回皇宫,册封美人的事,倒是又给坊间提供了一段谈资。是不是佳话不好说,反正说书先生根据这事编出来的段子,将沈筠气得吐了血倒是真的。到后来,他听陆伯言说起这事,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当然不见得多喜欢沈慧,但至少还能把她从那堆小娘子里分辨出来,所以高启年每次问去谁宫里时,他随口就答她而已,倒让那些小娘子嫉妒得不行,明里暗里编排皇帝偏宠她的事,倒说得沈慧自己都以为,他对她真有什么偏爱来的。 对此静宜她们也只能笑笑,这些眼皮子浅的小丫头,哪儿见识过什么叫偏爱啊。 当然,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三皇子萧梁很快就降生了,生母穆氏是大司徒穆旭尧的孙女,身份地位自来就与旁人不同,此时也顺理成章地被晋封为贤妃,到现在贵淑贤德四妃,只余德妃一位空缺,大家便都盯着那个位置,倒把位同副后,却无人认领的辰妃宝座给忽略了。 此时,最炙手可热的候选人之一沈慧也已位至婕妤,不过大家都不唤她沈婕妤,而是识趣地跟着皇帝的叫法,称她慧婕妤。 能不识趣吗?之前有个刚进宫的小丫头不小心叫了声沈婕妤,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可转脸她就被高公公叫人掌了嘴。 这宫里但凡资历老一点的人都知道,在皇帝心中,那个姓氏只有蒹葭殿的主人才配得上。对,他就是这么偏心,只有她配跟他一起站在云端,别的人,都只能卑微到尘埃里。 可惜那座一直空着的蒹葭殿,主人常年不在,里面只有个叫海棠的女官,日日守着一大箱子越来越多的如意,田黄的,碧玉的,紫檀镶琥珀的,赤金嵌琉璃的,应有尽有。 反正如意这种东西,历来只披霞殿和蒹葭殿的礼单中才会有。 哦,倒是有个唯一的例外,就是贵妃之子萧笠封晋安君时,皇帝挑挑拣拣了半天,将原本打算留在蒹葭殿那柄羊脂玉整雕的如意赏给了他,为此还被贵妃嘲笑了好久,说他是史上最偏心的皇帝,他倒也不恼,只是想着,横竖是赏给冬至的,卿卿原先也那么喜欢他,应该也是愿意的。 当然,这种玩笑也只有贵妃才能开,一来大家都知道她是真的在开玩笑,二来现在皇帝也只对原先东宫里那几位还有点耐心。毕竟是共过患难的情谊,又一起拥有那么多跟她的回忆,即便是曾经吵过闹过互骂互怼过,哭过笑过握手言和过,现在也只觉得流淌着岁月的温情。 否则即便慧婕妤被他偏宠到那个地步,不也还是因为烧了个旧香囊,被他狠狠一耳光扇到地上,半天起不来吗。 灵犀虽然也敢说这样的话,但她现在不大管这个,而是致力于帮助皇帝发掘后宫那些小娘子的优点,比方说穆贤妃吧,她...诚然,她除了野心勃勃嗓门儿大而外也没什么特点了,更不要说优点,哦,还会生儿子,唉,这个还是算了吧。 那就吴修仪吧,这倒是个才女,清贵人家出身,也是自小博览群书,六艺俱佳,尤擅诗词,静宜嫂嫂应当也是看中她这一点,想着投兄长所好,才会选她的吧。 谁知她拿着吴氏的诗稿跟兄长巴拉巴拉说了半天,他也只是举起衣袖掩住口,打了个哈欠道:“嗯,是挺好的。” 灵犀不甘心,又循循善诱道:“陛下不觉得,就算是卿卿,在这上面的造诣也不如她吗?” 她这句话,听得侍立在旁的高启年出了身冷汗,想着皇帝不知又要发多大的脾气了,谁知萧琮只看了她一眼,拿着那诗稿认真想了想道:“嗯,确实如此,卿卿写不了这种东西。”说完将诗稿丢给她,“但这与朕又有何干系呢?” 一句话噎得灵犀差点没缓过气,回到公主府后连晚膳都没用,艾尼瓦尔使尽浑身解数,才哄得她吃了半碗清粥。 可她还不死心,今天弄个舞姬给兄长瞧,明天请个娘子给皇帝看,他却都是意兴阑珊,看过了,夸两句“甚善”,就没有下文了。于是宫里宫外也就起了好多流言蜚语,都说这位永乐公主也太伶俐了些,自小就专会拍今上的马屁,所以才混得现在的地位,同是公主,今上的亲姐妹们倒要让她三分,如今更是恬不知耻,为了笼络君心,连些不三不四女人,也千方百计弄了来给皇帝送去。 且看那宫女出身的慧婕妤,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这种话灵犀听得多了,也会趴在她的艾尼尔怀里哭一阵,过后却还是乐此不疲,也不管别人说得到底有多难听。 有一日,萧琮又拉着艾尼瓦尔喝闷酒,艾尼瓦尔却忽然道:“陛下,灵犀那丫头,干的那些傻事,说的那些傻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萧琮“哼”了一声,“都多大了,也只有你还把她当丫头。” 见艾尼瓦尔讪讪笑着,他便又道:“她说的那些话,哪句不扎心?朕要是都往心里去,早被她气死了。朕知道,她当初和卿卿感情那么好,如今做这些事,心里也未必好过,更何况还要承受别人的非议,说白了就是里外不是人,要不是为了朕这个生者好,何苦来哉。放心吧,朕还没老糊涂,没那么不知好歹。” 艾尼瓦尔这才笑着呷了口酒,道:“瞧陛下说的,您春秋正盛,怎么净说自己老了呢。” 萧琮有些恍惚地笑道:“是吗?可朕总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折腾不动了。”说完,连喝了几口酒,又道:“你是不知道,朕有多羡慕你和苏怀瑾。”说得艾尼瓦尔也惆怅起来。 灵犀的确是把招数都快用尽了,以至于某天心血来潮,竟然又想着拉萧琮去参加诗会,萧琮那两天正好也是闲一些,想着若是不顺她的意,她不知又要折腾些什么,便也同意了,谁知到了诗会刚一坐定,就听她小声嘀咕,“这女子也太痴情些了吧,怎么还没嫁人吗?”,他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就见一个不算年轻的小娘子正痴痴地望着自己,样子倒还有些眼熟,后来经灵犀一提醒,才想起她就是那个薛家二姑娘。 当初卿卿曾用扇子指着她对他道:“若是喜欢头脑简单的,那姑娘倒是不错。” 他想了想,便把她带回宫,随手封了个充仪,心道,这个是你自己给我选的,可不能生气啊。 灵犀自然喜出望外,之后又生拉硬拽地逼着他赴了两次诗会,打了几场马球,最后一次在马球场上,有个小姑娘经过他身边时,簪子被马颠得滑落在地,清风将她细软顺滑的发丝吹起,拂过他的脸颊,他想了想,将她也带回了宫,每每抚着她的发丝,倒是能睡个好觉。 可那之后,灵犀再想拉着他去干这些事的时候,他全都拒绝了。 够了,他们要皇嗣,萧梁已经出生了,慧昭容的肚子里也又有了一个。灵犀要给他找可意的人,也当着她的面选了两个了,可以了,再多,卿卿真的要生气了。 说起来,这些年唯一真的懂点他的人,也只有苏怀瑾吧。 至少他从来没有上疏逼过他纳妃,当有人为这种事被革职查办后,旁的人都在求情,唯独他不动声色,只用一副“你活该”的表情望着他们,自己在一旁看着也很是解气。 而众人都在为每年冬月十七忽然增设的盛大宫宴摸不着头脑时,他也总是恰如其分地暗示,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让那些整天哔哔哔的言官适当闭嘴,不要总惹皇帝不痛快。 还有,每到了月夕节宫宴,大家喝着喝着酒,忽然找不到皇帝了,他也知道对众人道一句无妨,之后从容地包上几块席间必有的桂花糕,慢悠悠地踱到蒹葭殿来,陪他喝酒看月亮,聊一些卿卿小时候的趣事。 他们当然不知道,每逢那个时候,沈筠也抱着思君在千里之外的姑苏看月亮,边看还边腹诽着:看你这个大傻子许的都是些什么愿吧,这下真的千里共婵娟了,只不过我尚且晓得,自己就算拼了命也终会回去见你,你却未必知道我还尚在人间,心里该有多苦呢。 一晃,距国丧期满又有了一二年,陆伯言终于觉得沈筠的身体已经调养到可以勉强受得起一二十日的舟车劳顿时,才带着她和思君买舟北上,可叹医馆虽已转手,沈筠的镯子却再赎不回来了。 沈筠嘴上不说,心里却也哀哀地想,那赎不回来的镯子,似乎就暗示了她与承泽回不去的时光,彼时,他已有美人在怀,而自己,也日薄西山了,何必再去搅起一池波澜? 所以她回去,也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她这些年,几乎就是靠着这一点点执念苦苦支撑着,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还是不够洒脱,还是放不下。 对此陆伯言也有些内疚,如果不是自己在惜微的忌日喝了酒,回去得太晚,阿筠的身体或许不至于损伤至此,自己对她虽没有男女之情,但相处日久,早已把她和思君当作亲人,毕竟有他们,他还恍惚觉得自己有个家。 所以阿筠一早提出回京时,他一力阻止,他不敢让她冒这个险。 当初惜微就是因为得了他的信,急着与他团聚,不顾自己尚在病中,一路舟车劳顿,才会在抵达京都后不久,就香消玉殒。 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悔和痛,所以不能让再让阿筠重蹈她的覆辙。 回想那时的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 那时的他,不过二十五岁,就已连中两元,锋芒直逼年轻有为的右相,于是在等待殿试时,连发了两封书信,催促自己的爱妻前来京都与他团聚,道,惜微卿卿,速来京师,为夫定身披红绸,脚踏祥云,带卿一日看尽长安花,许卿诰命加身,一世繁华。 那时候的他,就觉得状元及第,已是他囊中之物。 惜微应当也是不愿拂他的意吧,所以才不顾自己的病,挣扎着来了,却在他殿试的前一夜,溘然长逝。 惜微,惜微,没有了你,我要这些虚名,又有何意趣。 只是彼时苏怀瑾还在跟萧琮感叹,“这个陆伯言倒是个人才,怎么殿试竟然不来呢。” 萧琮正恼恨着沈筠跟他讲的什么推恩令的典故,因此漫不经心地说,“这些拎不清的人,算是什么人才。” 苏怀瑾一想,倒也是,便将他的名字划掉了。 之后,陆伯言没有再回故乡,而是将惜微埋在了京郊的一片荒山上,他不忍再让她受舟车劳顿之苦了,更何况,她走了,他的魂魄便没有了归处,回不回故乡,确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再后来,他四处漂泊,在广漓江上结识了个老郎中,非说他有慧根,要收他为徒,还自诩是当朝御医的启蒙师父,陆伯言那时也是觉得,自己最好再学一技傍身,就欣然应允了。 那时的他们,果然都还很年轻啊。 对于李惜微的事,沈筠所知并不太多,但从陆伯言的只言片语中也几乎可以窥得全貌,每每也是感叹,上天怎么如此喜爱作弄这些有情人呢?继而又想到了她的承泽,这么多年过去,哪怕一直没有寻到自己的尸身,他怕是早也死心了吧。 从前他曾说,一想到她或许会先走,便如万箭穿心,痛难自抑,如今看起来,她是真的先走了,那他到底是如坊间传闻那样另结新欢,还是如陆伯言这般,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眼里再看不到别的女子,偶尔宿醉,最后就不停吟诵那闕《半死桐》呢?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第二十五章 莫将闲事恼卿卿 穆静姝的确不负灵犀对她的评价,的确是野心勃勃嗓门儿大,并且还有点儿蠢。 灵犀带着扮成宫婢的沈筠去未央宫“看她兄长最后一眼”时,沈慧正好也在那里,出来时路过沈筠身边,无意间看了她一眼,心里却犯了嘀咕,一个小宫婢,好好的蒙着面做什么,这该不会又是宋灵犀给她兄长觅的新欢吧。 但她那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当面自然不会有什么表示,只是有意无意地对路上遇到的穆静姝提了几句而已。 穆静姝本就对薛充仪、贺才人之流很不待见,如今听说永乐公主又打算给陛下进献美人了,赶忙跑来搅局,萧琮现在眼中确实不大看得见别的女子,所以并未注意到殿外那个宫婢到底有没有蒙面,是否在窥视他,直到武静姝的一番举动引起他的注意。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当初她和灵犀低着头混在一大群穿得一模一样的太祝中间,他尚且一眼认出了她们,更不要说如今只是换了件衣服就那么伏跪在他面前。 只是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真的等到了这万分之一的再见,而且是这样的场面。 不对,不对,那日在公主府,不是自己老眼昏花,她一早就回来了,却躲着不见他,连灵犀也帮着隐瞒。 为什么,好玩吗?那自己这些年的相思哀痛,又算什么?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恨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颤抖的手指着她们,让她们滚。 他却忘了,这会让他的卿卿有多痛。 直到蒹葭殿中的御医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对他伏首道:“臣等无能”时,他才回过神,挥挥手让他们都走了,麻木地听着灵犀一句一句跟他解释,末了还道: “兄长这下知道,她这些天为何躲着不见你了吗?她拖着病体苦捱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从千里之外挣扎着回来,舍掉大半条命,只是远远看你一眼,心里就真的满足了吗?你只看到自己的苦,却没有想过她到底有多难,若是还能跟你长相厮守,她又何必如此呢。她不忍心让你眼睁睁看着她再死一次,难道是为了自己吗?兄长你就不能...” 萧琮望着静静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沈筠,忽然开口打断她,“别说了。” 灵犀便住了口,沉默着向他行过礼,退出殿外。 他这才走过来,坐到她塌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紧紧贴住自己的心口,喃喃道:“罢了吧,回来了就好。” 于是,他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地靠在熏笼边,等着她醒来。 萧琮当然知道,辰妃归来,不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会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此刻,别的暂且都顾不上了,他只要静静等着她醒来,再好好抱抱她,跟她说说话,从此以后朝朝暮暮,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离她左右。 辰妃归来,最先有反应的,当是后宫。 对静宜她们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又惊又喜的事,别的暂且不论,单是在箫玚为祸东宫时,彼此间相互扶持的情谊已是不同,更何况她们几个相伴多年,早已把对方视作亲人,像这般以为死去多年的亲人竟然回来了,还不够惊喜吗? 然而对穆静姝这些人来说,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原本以为,那个蒹葭殿就是皇帝自欺欺人,设在皇宫中的一座衣冠冢,是个给他凭吊斯人的场所而已,谁知斯人竟然死而复生,着实让她们有些尴尬。 况且,皇帝很快就用行动向她们诠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偏爱”。 她回来的第一日,一直在榻上昏睡,自登基后就从未怠过工的皇帝便一日未理政事,从早到晚将她守着,吃睡都在她榻前,生怕一错眼,她又飞了。 第二日,她终于醒了,皇帝高兴得什么似的,却还是不出她的蒹葭殿半步,连议政都是趁她又睡着时,将朝臣唤至偏殿进行的。 到第三日,她能下地走动了,立马从宫外给皇帝弄进个儿子来,最可笑的是,哪怕这孩子唤着另一个男人爹爹,皇帝竟然也照单全收,不仅让那个男人留居偏殿,还得意洋洋地领着那孩子到处转悠,这下不仅后宫咂舌,连前朝也炸了锅,言官们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呈上来,刚开始苏怀瑾还帮忙弹压着,可后来实在是顶不住了,干脆托病不朝。 可皇帝呢,竟然气定神闲地在蒹葭殿外支起个大炭盆,收到这些奏疏,看也不看,有封扔几封进去,还道辰妃怕冷,这些东西烧着正好可以给她取暖用。 那些言官怎么受得了这个,当即就有几个如魏诲这样行止激烈的,等朝堂上的军国大事议完了,当着众臣的面行讽谏之事,而皇帝呢,平日对他们和气惯了,此时为着不给辰妃再添新的罪状,也是竭力忍着,只不理他们,谁知他们还不罢休,跑到皇帝下朝的路上去堵他,尤其是魏诲,每每带着根白绫哭哭啼啼的,还说什么自己未能尽到为臣之责,请皇帝赐他一死。 对此萧琮也是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尽量躲着他。某日,他陪着卿卿用过早膳,正准备去上朝时,高启年忽然走到他身边,悄声道:“陛下,这魏诲又跑到甘泉宫外面跪着了,您看...” 萧琮叹了口气道:“罢,罢,朕惹不起他,躲着他总行了吧,待会儿走东角门,从长乐宫那边绕过去吧。” 说完,仍是像往常那样握了握卿卿的手,微笑着对她道:“我已经让静宜关照过宫人们了,叫她们不要来打扰你休息,你好好的,我一会儿就回来。”见她也是微笑点头,这才带着高启年走了。 沈筠等他走了,想了想,唤来海棠道:“你去问问,闻将军此刻若有空,请他来见我。” 闻安一听辰妃召唤,自然必须得有空啊,一来她在皇帝心中到底什么分量,他们这几个人最清楚不过,二来他总觉得,当年要不是他追岔了路,她和陛下或许不至于错失这么多年,也就对她很有些愧疚之情,因此立马就赶到了蒹葭殿。 沈筠一见他,便对他道:“本宫有一事,想请闻将军帮忙。” 闻安躬身拱手道:“臣不敢,但凭娘娘吩咐。” 沈筠微微一笑道:“烦请将军,去把魏诲给我拎到蒹葭殿来。” 闻安愣了愣,还是依言行事了,等到他真的将魏诲“拎”过来时,只见沈筠已穿戴整齐,端身肃容坐在殿前,见了魏诲,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听闻魏大人对本宫意见很大啊?” 那魏诲一开始被闻安的操作吓得不轻,还以为是皇帝要将他怎样,来了才见上面坐是辰妃,便又嚣张起来,冷笑一声道:“臣只是看不惯小女子祸乱江山而已。” 沈筠亦是冷笑一声:“祸乱江山?魏大人是见着陛下为本宫烽火戏诸侯了?还是日日不早朝了?” 魏诲又是一声冷哼,将头一昂,义愤填膺地道,“真等到那时候就晚了!臣的职责,就是要提醒陛下,以史为鉴,防患未然。” 沈筠一听这话,心道,得了,这种人跟他说得通什么,于是哂笑道:“魏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堪称群臣典范,本宫听闻你这些时日面见陛下时,都手持白绫,想必是想效仿当年的卢太傅,随时准备慷慨就义,那不如本宫今日就成全了大人吧。” 魏诲一听,脑子嗡地一下响了,用颤抖的手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手中的白绫也随之滑落在地。 沈筠走到他面前,拾起那段白绫,似笑非笑地道:“不过白绫不好用,太费劲了。”说完对海棠使了个眼色,道:“还是用鸩酒吧,方便。” 海棠会意,回到殿中,不多时便捧出一只金樽,端到魏诲面前,只听沈筠又道:“魏大人,快喝了吧,到时陛下见了大人的忠义之举,一定会幡然醒悟,把本宫这样的红颜祸水打发得远远的,这江山社稷也就安全了。魏大人也能死得其所,成就贤名。” 那魏诲吓得面如死灰,海棠见了,学着沈筠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将那金樽又往他面前递了递。 便是连她也有些看不惯魏诲这样的人了,谁不知当年的太子嫔在攻城之战中,抚琴传信,才让太子一边顺利掌控了整个局面,之后为了不给晋阳君拿她要挟东宫的机会,抱琴投水,九死一生,如今幸免于难回来了,这些人居然连红颜祸水的帽子都好意思往她头上扣,还想逼着陛下赶她出宫,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吓死他也是活该。 那魏诲更是惊惧,只得以目光向闻安求援,谁知闻安与海棠想法一致,此刻也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样子也就差上来帮忙灌了。他有些绝望,终于不自觉地尿了裤子。 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沈筠冷笑着上前来,端起金樽,将里面的清酒一饮而尽,轻飘飘地道了句:“怕死还当什么谏臣呀。”言毕吩咐闻安将魏大人好好送回去,又让海棠叫人打水洗地。 辰妃的一番举动,自然又在后宫前朝都引起一阵骚动,静宜摇头苦笑,赵悦抚掌叫好,刘氏则道,不足为奇,其余嫔妃莫不悚然。说好的遗世独立,与世无争呢?如今看来,这辰妃倒真不是个凡品。 至于前朝,苏相知道此事后的第二日,病就不药而愈,笑吟吟地上朝来了,而言官们却自觉汗颜,再不好意思像先前那样闹,倒也给大家省下不少麻烦。 萧琮冷眼看着这一切,哭笑不得。早就跟你们说过,莫将闲事恼卿卿,这下好了吧,朕尚且惹不起她呢,看看,不都是自找的吗。 看着别的人都消停了,慧昭容也就坐不住了,她因何受宠,大家心知肚明,现在辰妃回来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漫说陛下再没有召幸过她,连永乐公主也无暇搭理她了,每每入宫,只去找那个卿卿厮混,连她主动求见什么的,公主也总是推脱。 之前还有言官和一两个没眼力的宫人冲在前面,谁知还没等兴起什么风浪,多事的言官就被辰妃自己轻松料理了,至于宫人呢,才刚出言不逊,贵妃就赏了她们板著之刑,还有些心狠手辣在辰妃饮食里做手脚,被抓了现行的,一向宽仁的皇后也直接赐了鸩酒,还对身边人叹道:“这些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打她的主意,如今落在我手里,还能得个痛快,这要是捅到陛下面前去,且看看箫玚是个什么下场吧。” 沈慧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不是没有恐惧,但她自一个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小宫婢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享受了不知多少权利带来的乐趣,怎么能止住对它的渴望? 进一步,再进一步,对她来说,诱惑太大了。 所以她必须快一点排除辰妃归来带给她的影响。 起初,她也如穆静姝一般,主动去蒹葭殿巴结,去一次吃了闭门羹,那就再去一次,第二次又被挡回来,那就去第三次,然而那位辰妃殿下却先不耐烦起来,虽未露面,却让女官海棠给她带了句话,“慧昭容不是常说娘娘会在梦中与你说话吗?那你在梦里好好侍奉娘娘就行了。” 看样子这辰妃是巴结不上了,陛下和永乐公主也早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该怎么办呢? 正彷徨时,沈慧看到因先前冲撞了辰妃,如今隔三差五跑到蒹葭殿外脱簪待罪以示投诚之心,也巴望着哪天把皇帝看得心软了的穆静姝,计上心来,走到她身边低语道:“贤妃娘娘跪了那么多天,可有成效?” 穆静姝白了她一眼,不答。 她便叹了口气,幽幽道:“看来这辰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还真不是一般的重,有她在,我们这些人算个什么,连人家吃剩的残羹冷炙都配不上啊。”言毕默默离开。 不急不急,先埋下一颗种子,自会有人帮着浇水施肥。 果然,穆静姝在无意间听到皇帝和辰妃那段关于太子人选的议论之后,沈慧撒在她心里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开出了恶毒的花。 第二十六章 莫不静好 她们那些人在宫宴上扯出来的事,萧琮心里当然早就清楚得很。 虽然他也不舍得让卿卿当着众人的面受此大辱,但既然他们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就必须让卿卿自己把话说清楚,否则日后一定还会有人旧事重提,兴风作浪,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为的就是听听她们到底准备了些什么说辞。 他想的是等这些人都露出狐狸尾巴,好一并将他们都收拾了,免得今后再时不时地冒出个人,打她的主意扰她的清净。而且他自认为很了解她,觉得以她的心志,她们翻出来说的那些事,不至于就让她如何崩溃。 直到看到她的泪,听到她说要带思君走,他才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不大在乎别人怎么想,只要让她知道,自己是无条件信赖着她的,那一切就都无所谓。 沈筠是心志坚定不假,也不负众望地自证了清白,然而身体的虚弱和心里的苦痛交织在一起,她忽然就没有了力气,也生了厌倦之感。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也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吗?那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愿吧,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就让她自己清清静静地走,不要再给他徒增烦恼了。 萧琮此时也觉得够了,这些人,该怎么处置,他甚至都不愿费心去想,至于这一切祸事的根源箫玚,也一并了结了吧,什么恨不恨的,不重要了,都到此为止。 所以当陆伯言说沈筠最好去汤泉行宫疗养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想到,如此也好,正好可以跟卿卿一起出去躲个清净。 他打定主意,便去静宜那里与她交代相关事宜,到了才见她正身穿素衣,被发跣足,跪在廊下等他。 萧琮忙过去将她扶起,“梓潼这是做什么?” 静宜含泪道:“妾有罪,不该向陛下隐瞒当年辰妃受辱之事。” 萧琮闻言叹了口气,接过玉露手中的风氅披在她身上,又将她牵到榻上,理过被子捂好她的双足,才淡淡道:“这事已经过去了,你不提也是对的。” 静宜听了,却扑到他怀中失声痛哭,边哭边道:“陛下可知,妾每每想到当时之事,除了惊惧,便只剩痛心,妾眼睁睁看着亲卫将孩子们带出宫,想着或许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心如刀绞,雅虞她,至今也没能找回来呀。” 萧琮听到此处,也闭上眼,咬紧了牙。 “之后箫玚血洗东宫,还欲对妾和刘氏下手,是卿卿尽力游说,我们才得以保全,可她却...妾当时以为,她不反抗,是认命,后来见了思君,才知她心中苦楚...到了最后,大家几乎都绝望了,可卿卿还对我们说,活着才有机会,妾当时不知她所指为何,直到陛下的亲卫来对我们讲起攻城时发生的一切,妾才明白,她等的到底是什么机会...陛下可知,妾每每在深夜中被噩梦惊醒时,总见卿卿坐在她的妆奁前,手中紧紧握着一段白绫,默默流泪,妾那时真的好害怕,害怕下一次醒来见到的会是她悬在房梁上的尸身...”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萧琮无言,只能紧紧将她搂在怀中。 “陛下,陛下,您叫妾如何...如何能开口跟您说那些?” 萧琮睁开眼,轻轻抚着她的背,缓缓道:“静宜啊,你以为你不说,朕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静宜一愣,哭得更厉害了。 等她哭够了,萧琮才淡淡地道:“这些都过去了,以后就都不提了。” 他说完,又安抚了她一番,才又道:“朕想带着卿卿去行宫住一段日子。” 静宜想了想,点点头道:“如此也好,陛下打算去多久?” 萧琮沉默了一会儿,只道:“静宜,到了行宫以后,朕不想再有人来打扰,也不想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你明白吗?” 静宜茫然地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又问:“那...陛下要去多久呢?总要有个时限啊。” 萧琮垂下头,许久之后才艰难道:“二三年吧,朕也想更久。” 静宜听了,先是有些懵,继而愕然道:“难道...怎么会,妾以为,她只是身体差一些罢了,怎么会...” 萧琮的声音有些发颤:“陆先生说,她数度咯血,本就损了心肺,加上生思君的时候,难产血崩,伤了根本...”他说到此处,停顿许久,才喃喃道:“若陈景行还在,或许能拖得久一点,可如今...” 静宜无言,呆了许久,才道:“妾知道了,陛下放心吧,后宫妃嫔,内外命妇,妾还是都约束得住的。” 萧琮点点头,将她拥入怀中,静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他回到蒹葭殿时,仍是没有让人通传,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了,还在东宫时就是如此,一来他总怕惊扰她休息,二来这夫妻之间哪需要如此。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内殿时,她正倚在熏笼边,闲闲翻着一本书,察觉到有人进来,抬眼望过来,看见是他,便展颜一笑。 萧琮望着她秋水般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只见星光闪烁。 皇帝带着辰妃去行宫暂居的日子,比预想中要久,其间静宜她们还惊闻辰妃又有了身孕,不禁暗自为她捏了一把汗,心道这个人胆子也是真大,幸而后来小帝姬平安降生,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小良辰百日时,萧琮虽很愿意大宴群臣,但考虑到沈筠的身体,还是只在行宫摆了家宴,将静宜她们几个请了过来,后来想了想,又亲笔给苏怀瑾也写了封请柬。 家宴之上,大家见皇帝难得这样高兴,就都跑来敬酒,还说让他把卿卿的那份也代饮了,萧琮听了来者不拒,一直跟他们喝到很晚,沈筠自然撑不了那么久,在席上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向众人告辞,去了偏殿休息,静宜她们见了,也都到偏殿来陪她说话。 沈筠原本半倚在软塌上,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行礼,又叫海棠烹茶,还道:“娘娘们怎么不再多喝几杯?” 赵悦笑道:“酒还是让那些男人们喝去吧,再说那边闹哄哄的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在这儿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的好。” 静宜也走过来拉着沈筠仍到软榻上坐了,又叫海棠寻来两个大靠枕给她垫上,笑着道:“这儿也没有旁人,你就不必拘着礼了,我们只是想来陪你坐坐,不要反而让你没法休息才是。” 沈筠见她们也都是随意坐着,便也不再拘礼,倚在靠枕上和她们闲闲聊了起来。 聊了一阵,沈筠忽然道:“妾蒙诸位如此眷顾,真是三生有幸。” 静宜笑道:“怎么又突然说起这个,咱们本就是一家人,相互照拂也是应该的。” 沈筠道:“殿下说得是,今后思君和良辰,也要请诸位娘娘多多照拂。” 大家此时都知道了她的言外之意,心中唏嘘不已,面上却还是笑着。 赵悦道:“这还用说吗?都是自家孩子,那还能让他们受委屈不成。” 沈筠笑了笑,道:“妾不是这个意思,妾就是怕以后大家都太宠他们,把他们都给娇惯坏了。这小孩子嘛,该管教的时候,还是得管教才行。” 刘氏道:“唉,娘娘也想得太多了,这陈留君才不过六七岁,小帝姬更是尚在襁褓之中,便是大人们偏疼些,也属正常。” 赵悦接道:“可不是嘛,要说还是卿卿最有福气,有儿有女,这一点咱们几个都赶不上。” 大家随声附和着,又聊了一阵孩子的事,忽然听到良辰的哭闹声,沈筠便叫乳娘将她抱了过来,自己搂着哄了一会儿,她却还是哭,赵悦见了,将她抱到怀中轻轻摇了几下,她竟渐渐止住哭声,最后还冲赵悦笑了一笑。 大家便都笑着道她俩有缘,沈筠早就动了将良辰托付给赵悦的心思,此刻也就打定了主意。 彼时静宜见沈筠露出些许疲惫之态,便欲告辞,沈筠却对赵悦道:“看样子,良辰很喜欢赵娘娘,娘娘可愿多抱抱她?” 赵悦见她说话时直把自己望着,目光如水,便知她还有话要与她单独说,便点头应允。 等到静宜她们走了,赵悦一边逗弄着怀中的良辰一边道:“小良辰比哥哥长得还像陛下呀,可起了大名了吗?” 沈筠笑吟吟道:“就是因着他们都说女儿像父亲福气好,所以陛下就给她起的雅福。” 赵悦亦笑道:“雅福好。” 沈筠想了想,敛了笑容,正色道:“阿悦,我有一事相求。” 赵悦便也正色道:“卿卿请讲。” 沈筠道:“待我走后,能否请你将良辰接到身边抚养。” 赵悦愣了一愣,随即答到:“既是你的托付,我自然不会推辞,但你为何不求皇后呢?她本就是嫡母,凡事也比我能说上话呀。” 沈筠微笑着道:“正因为皇后是嫡母,就算我不求她,她也一定会待良辰很好的。但也正因为她是皇后,凡事不能只为自己的孩子考虑,若是将来,国家利益和子女婚嫁牵扯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只能先为国尽忠吧。” 赵悦听了,无奈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今后若有人要提出让良辰去和亲什么的,我还可以帮着闹一闹?” 沈筠望着她怀中的良辰,幽幽道:“我也知道,这种要求挺过分的,但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吗,我若是有命活到那一天...” 赵悦也是母亲,自然知道她的思虑,不忍心再听她往下说,只是字字铿锵地承诺道:“放心吧卿卿,有我赵悦在一日,就一日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将来也定给她寻门好亲事,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沈筠听了,点点头道:“有你这几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至于将来,不需要她嫁进多富贵的人家,只要保她衣食无忧,丈夫会疼人,婆母好说话就行。” 赵悦听完叹道:“你总是这样思虑过甚,身子怎么好得了。” 沈筠心道,不思虑也好不了了,口中却道:“唉,别总说这些了。你如今应了我,我也就放心了。” 于是二人闲扯了几句别的,赵悦便起身告辞,沈筠倚着靠垫又坐了一会儿,便有人将醉酒的萧琮扶了进来,她忙和海棠一起将他弄到榻上,又吩咐人去煮醒酒汤,还叹道:“怎么喝这么多啊。” 一旁的海棠道:“陛下这是高兴啊。” 沈筠听了,只是笑笑,见他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便想给他拿进去,谁知手却被他握住不放,她便由着他握了一会儿,等到醒酒汤来了,她想将手抽出来喂他喝,他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口中还喃喃道:“卿卿,不要走,卿卿...” 她无奈,只得柔声安抚道:“不走不走,只是你要先喝点醒酒汤才行啊,不然明天会难受的。” 萧琮却不听这些,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自顾自喃喃喊着,沈筠无法,只得由他拉着,让海棠将那醒酒汤喂给他喝,又过了许久,等他睡熟了,才给他盖好被子,自回寝殿去休息。 待到第二天,萧琮醒来,伸手摸到身边无人,心头便是一惊,猛地睁开眼,又见不是在寝殿中,这才慢慢想起是怎么回事,心却还是止不住地狂跳,一边起身一边唤:“卿卿,卿卿”。 侍立在外的高启年听了忙进来躬身答道:“陛下,娘娘这会儿应当还在寝殿休息呢。” 萧琮听了,心里终于安定了一些,由侍婢伺候着梳洗了,就往寝殿中来,到了却还是没寻着她,只听小宫婢说她一早起来就去厨下给他弄吃的了。 他只得又往厨房来,才走到门口,就听灵犀道:“...可怜巴巴地把我望着,叫我给他熬汤喝,那个样子,我看了都心疼,你要是见了...” 萧琮听到此处,便清了清嗓子,一边举步进去,一边道:“又在编排我什么?” 里面的人见他来了,忙行礼不迭,他却只是挥挥手,过来将沈筠搀起来,握着她的手道:“不是说了吗,这些事让下人们做就行。” 沈筠笑道:“可咱们永乐公主刚说了呀,下人们做的陛下不喜欢,便是她亲手做的,你也还是嫌不好,妾只好亲自出马了呀。” 萧琮听完白了灵犀一眼,便要拉着她往外走,还道:“别听她胡说。” 灵犀回敬他一眼,哂道:“我的粥做好了,先走了,省得在这儿碍别人的眼。”说完就让芷萝端好粥,施施然走了。 沈筠却不动,还反手拉着萧琮道:“唉,这羹汤马上就好,陛下也别走了,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咱们今天喝刚出锅的。”说着就拉着他走到一旁的案几前,将他按到几前坐定,自己仍来灶上忙活。萧琮也只能依着她,不多时,沈筠将羹汤盛好端到他面前,道了句:“晾一下吧,还有些烫”,挥手让仆婢们退出去,坐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又道:“我想着你昨天喝得那么醉,醒来必定想吃些汤汤水水的东西,而且嘴巴里肯定也没味道,所以就想着来弄点什么,你醒了好先吃一些暖暖肠胃,谁知一来就见灵犀也在给他们家那位熬粥呢,还说本来也顺便给你熬了些,但见我来了,就不给你留了,之后就一直絮絮叨叨说着她刚回来的时候,你病中管她要汤喝的事。” 她说完仰起头,伸手抚着他的脸问:“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可怜呢?缺衣少食一般。” 萧琮握着她的手道:“不缺衣也不少食,不过是太想你而已,况且你不在时,吃什么都一样,如今你在了,吃什么也都一样,所以你不必总是费力亲自给我做,好好将养身体,别累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好。” 沈筠却笑着摇摇头,抽出手试了试那羹汤的温度,一边递到他手中,一边道:“我喜欢给你做吃的,所以不觉得累,看着你吃得香的样子,更是身心愉悦,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将养吗?” 萧琮听了,便只是微笑着,一口一口,将那羹汤都吃尽了。 第二十七章 蓁蓁 沈筠却笑着摇摇头,抽出手试了试那羹汤的温度,一边递到他手中,一边道:“我喜欢给你做吃的,所以不觉得累,看着你吃得香的样子,更是身心愉悦,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将养吗?” 萧琮听了,便只是微笑着,一口一口,将那羹汤都吃尽了。 却说萧琮吃过羹汤,陪着沈筠回了寝殿,将她按到榻上道:“你再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我一会儿要带你去个地方。” 沈筠有些好奇:“什么地方。” 萧琮一边给她盖被子,一边笑道:“去了就知道了,总之是个好地方。”说完又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来蒙她的眼,柔声道:“听话,再睡一会儿。” 沈筠无法,只得闭上眼,不一会儿,呼吸就慢了下来。 萧琮这才将她的手放进被子,起身走出内殿,唤来高启年问,“苏相已经先过去了吗?” 高启年道:“禀陛下,苏相一早起来就先过去了。” 萧琮点点头道:“好,公公也先让人去准备着吧,等她睡醒就动身。” 也许是惦记着萧琮说要去的那个地方,沈筠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待她梳洗完毕坐上马车,萧琮都还是不肯透露什么,只说去了就知道了。 等到车子停在一座宅院门口时,沈筠便知萧琮带她来的是个书院了,因为里面已经传出了朗朗读书之声。 她好奇更盛,突然到书院来做什么? 此时苏怀瑾正立在门口,见他们来了,忙躬身施礼,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萧琮便牵着沈筠的手走了进去,苏怀瑾默默在前面引路,不多时就到了一间课室外,从窗缝中隐约可见室内坐着一些小学童,刚读完一段书,此刻正安安静静坐着听先生给他们释义。 沈筠跟着他们立在窗边听了一阵,觉得那先生声音仿佛很年轻的样子,但书讲得着实不错,便不住点头,萧琮和苏怀瑾见了,只是相视一笑。 那先生大概也是察觉到窗外有人,讲了一段,便让学童们继续诵读,自己则走了出来,见了萧琮和苏怀瑾,毕恭毕敬地长揖行礼。沈筠觉得他很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正纳闷时,他已走到她面前,整了整衣衫,稽首跪拜道:“学生拜见老师。” 沈筠愣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你是南生?”说着忙将他扶了起来,继而叹道:“都长成大人了,如今也是别人的老师了。” 顾南生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答道:“学生不敢,这课室里坐的,都是天子门生,陛下才是他们的老师,学生只是代为授课而已。” 沈筠听了哂笑道:“这陛下脸皮也真够厚的,怕是一天也没来授过课吧,活儿都让别人干了,便宜却自己独占。” 顾南生有些愕然地转头望了望她身边的两位,见他们只是无奈笑着,便开口解释道:“老师不知道吗?这些学童都是贫家子,要不是陛下开办官学,他们哪有机会蒙受诗书教化呢?尊陛下为老师,也是理所当然吧。” 沈筠听了,惊得说不出话,只把萧琮望着,眼圈却红了,喃喃道:“陛下...” 萧琮见了,只是伸手握着她的手,伏在她耳边低声道:“在你的学生面前掉眼泪,可不好看啊,再说了,他只知道我是你夫君,苏相是我们的兄长,你可别都给暴露了。” 沈筠听了,只得竭力忍住泪,长出了口气,又一脸严肃地对南生道:“既如此,你当先生就要有当先生的样子,给学生授课之余,也要努力精进自己的学问,知道吗?” 顾南生听了,赶紧躬身拱手道:“谨遵老师教诲。” 沈筠便又微笑着道:“好了,快回去授课吧,等你课上完了,咱们再细聊。” 顾南生答了声“是”,便又回去上课了。 此时苏怀瑾低声道,“时间差不多了,臣也要去给仕子们讲学了。”言毕拱手先行。 萧琮便牵着沈筠的手跟在他身后道:“走吧,我们也去听听,都说这苏相讲学,有外祖风范呢。” 沈筠奇道:“苏相那么忙,还有时间出来讲学?” 萧琮道:“不止苏相,朝中学士,每月都会抽出两三日的时间,到各地的官办学堂中给这些寒门仕子们讲学,现在是辛苦些,等他们再带出一批弟子分担,就轻松得多了,比如南生这样的,现在不是也已经能带带小学童了吗。只不过现在人手有限,朝廷能拨出的款项也有限,所以这样的学堂只推行到了京都附近的几个郡县。然而正如你所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要这样的学堂一所一所在增加,总有遍及天下的一日。” 沈筠听了,心中感慨万千,沉默许久才道:“陛下是治世之君,天下百姓的福祉。” 萧琮却苦笑着道:“这些拍马屁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沈筠笑着睨了他一眼,“我用得着拍你的马屁?” 萧琮忙笑道:“是是是,您不用拍我的马屁,您现在辈分可高着呢。” 沈筠有些茫然地道:“这话又是怎么说?” 萧琮道:“我也是刚刚听了南生说的那番才回过味来,你看啊,你的学生的学生,尊我为老师,那你可不就是比我高了一辈吗?” 沈筠失笑道:“那我这次可算扳回来了。” 这下换萧琮摸不着头脑了:“什么扳回来了?” 沈筠幽幽道:“当初阿悦给她儿子起名字的时候,我就老觉得她是在占我便宜,‘笠’,这名字怎么看怎么跟我像同辈吧。” 萧琮听到此处,哈哈大笑,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如今可算扯平了。” 倒是苏怀瑾在前面一字不落地听着,心道,这两口子一天到晚就说这些?也太无聊了吧。 彼时他们听苏怀瑾讲完学,南生那边也早已结束了授课在一旁等着。等到仕子们都走了,他才道:“一早知道老师要来,母亲在家准备了飱食,想请老师到寒舍一聚。” 沈筠道:“我自然是要去看你母亲的。”说着看了萧琮一眼。 萧琮自然微笑着点头,南生见了,忙又道:“请苏相和大官人一同赏光。” 路上,萧琮对苏怀瑾小声揶揄道:“你这个丞相也不知是怎么混的,要靠人家小娘子的面子才有口饭吃。” 苏怀瑾却只是淡淡道:“彼此彼此。况且舍妹在大官人面前不也是从来都说一不二吗,那面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沈筠却没空理他们,只拉着南生问长问短,当然最关心的还是她的干孙子有没有眉目了,羞得南生满脸通红,最后还是萧琮听不下去了,拉过她道:“人家还未及弱冠,你这心也操得太早了。” 沈筠这才点点头道:“也是的,唉,我这不是人心不足吗,有了儿子还想抱孙子。” 听得大家又是哭笑不得。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南生的家,顾氏早已在门口迎候,见到沈筠上前就要跪拜,沈筠忙把她扶住,叹道:“顾大嫂,你怎么又来了。” 二人便相携着往屋中坐了,家长里短聊个没完,最后还是南生小声提醒道:“阿娘,不是请老师来吃晚饭的吗?” 顾氏这才拍拍脑门道:“瞧我这个人,诸位贵人请坐一坐,奴这就去灶上看看。” 沈筠笑着问南生:“晚饭吃什么?不会还是馄饨吧?” 南生红着脸道:“老师说笑了。” 沈筠道:“看来你母亲如今可算学会做饭了。” 南生的脸却更红了:“母亲的手艺,不敢拿来招待老师,今日的晚饭是请了北街上开小酒馆的邵掌柜家娘子来帮忙整治的。” 众人听了俱是一笑,不多时,就见顾氏领着个妇人端着饭食上来了。 那妇人原本只是低着头摆菜,只是准备告辞时无意间扫了座中众人一眼,却在看到沈筠时愣住了,也忘了行礼,只定定把她望着。 沈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先想着或许是从前认识的人,但努力回想了一阵,却仍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禁有些尴尬地道:“妾从前和娘子见过吗?恕妾眼拙...” 不等她说完,那妇人已颤声道:“你可是...卿卿?”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沈筠惊疑不定:“娘子如何知道...” 只听那妇人又含泪问道:“你哥哥可是叫沈长松?” 这句话惊得沈筠手中的筷子都掉了,萧琮与苏怀瑾对视一眼,皆是茫然。 那妇人见了她的反应,便哀哀地哭了起来,顾氏忙把她扶到桌边坐了,一迭声问她是怎么回事。 萧琮看看那妇人,又看看沈筠,心道,看样子是我大舅哥欠下的风流债啊。 沈筠一见便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狠狠白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那妇人哭了一阵,才一边拭泪,一边望着沈筠道:“虽然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两兄妹,但你长得可没有你哥哥好看。” 萧琮眉毛一挑,望向苏怀瑾,只见他点点头无奈地笑着,又听沈筠讪讪道:“啊,这个确实是...听大人们说,小时候娘亲总嫌我长得更像父亲,不如哥哥好看呢...” 那妇人轻笑一声道:“那是自然,你哥哥是我见过世上最好看的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筠听到此处,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也没有...那么好看吧。”说完还不自觉地瞄了萧琮一眼,心道,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那妇人听了沈筠的话,想了想,对顾南生道:“小郎君可否去我家中一趟,将我那个长子带来。” 南生忙应喏去了,趁这个时候,几人互相介绍了身份,也得知那妇人闺名蓁蓁,是长松在剑门关结识的一个女子,二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长松不幸战死后,她随着流民四处逃亡,途中惊觉有了身孕,最后委身于一路照应她的邵老哥,还在此处开了个小酒馆。 众人听了她的遭遇,都唏嘘不已,沈筠更是听着听着就红了眼圈。 此时就见南生从外面领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众人一看他的相貌,就都明白了。 顾大嫂叹道:“哎呦呦,那次见到小官人时我只觉得面善,可就是没往娘子身上想啊。” 蓁蓁含泪笑道:“星云,快来拜见你姑父姑母,还有苏伯伯。” 星云便规规矩矩地对三人稽首跪拜,沈筠见了他,想到自己的哥哥,只觉得肝肠寸断,不禁掩面啜泣起来,萧琮心焦不已,生怕她哭出个好歹,却也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着她。 苏怀瑾此时眼圈也红了,忙对星云道:“好,好,好孩子,快起来吧。” 蓁蓁原本也被牵动了心肠,但见沈筠已哭倒在萧琮怀中,十分孱弱的样子,便强忍着泪道:“卿卿,别哭了,你哥哥从前老跟我说,他最见不得你哭了,你这个样子,他泉下有知,也不能心安啊。” 谁知此言一出,沈筠哭得更凶了。 众人见了,只好又是一番苦劝,她这才止住泪,拉着蓁蓁的手就开始说从前的事,顾大嫂见了叹道:“二位娘子暂且歇一会儿吧,奴去把饭菜热一热,吃饱了咱们才有力气慢慢聊呀。” 说完带着南生去灶上忙活了,她二人只得住了口,各自想着心事。 萧琮见了,便拉过星云道:“好孩子,行过冠礼了吗?” 见星云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他便又问:“那你如今是干什么营生?” 蓁蓁听了,也不待星云说话,只淡淡答道:“还不就是给他爹爹帮帮厨。” 苏怀瑾眉头一皱,“帮厨?怎么没说去考取个功名?” 蓁蓁哂笑一声道:“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睁眼瞎,考什么功名。” 众人听了皆是愕然,沈筠道:“怎么没有读过书吗?” 蓁蓁淡淡道:“读书做什么?等着像你哥哥那样为国尽忠吗?” 沈筠失神许久,才喃喃道:“嫂嫂说得对,平平淡淡安安闲闲地过一生,才是福气。” 蓁蓁听了之后,沉默许久,才又道:“卿卿啊,你可知你哥哥说过一句最伤我的话是什么吗?” 她停顿许久,才一字一句地道:“身已许国,再难许卿。” 第二十八章 身已许国再难许卿 待众人吃过晚饭,蓁蓁便给沈筠他们讲了她和长松的事。 她原是剑门关附近的小镇上一个教书先生家的独生女,模样生得十分好看,性情柔顺,人也勤快,还知书达理的,到了适婚的年纪,十里八乡的青年才俊都来求娶,可媒人们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她还是一个没答应,于是大家就开始抱怨她心气也太高了些,甚至还有人出言讥讽,说她“怕是等着进宫当娘娘呢”,连她母亲也常常念叨她:“你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张官人家的小郎君,李守备家的大公子,都还配不上你吗?一天天的,就只知道挑三拣四,再往后走,上了年纪还嫁不出去,你就知道了。” 蓁蓁一般是不搭理她的,只偶尔被她念得烦了,回敬一句:“您说的那些个小郎君大公子算个什么,我要嫁就嫁世上英雄,人中豪杰。” 她母亲听了哂道:“人家英雄豪杰能看上你?” 蓁蓁却不以为意,只道:“你们看着吧,总有一天,会有个盖世英豪骑着白马来迎娶我的。” 谁能想到,在她十七岁时,真的有个盖世英豪出现在她面前了呢? 只不过没骑白马,还伤得很重,十分狼狈。 那时蓁蓁正拿着衣物到河边准备浣洗,身边的草拢子里忽然有了些动静,她原本以为是雉鸡野兔之类的东西,便放下手中的衣物,轻手轻脚摸过去,想着若能弄一只回家,还可以改善改善伙食。 谁知拨开草丛一看,里面扑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戎装男子,吓得蓁蓁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那男子却道:“姑娘莫慌,在下是剑门关守将。” 蓁蓁听了这话,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又见他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还一直努力想撑起身子,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赶忙上前扶住他,这才摸到他浑身滚烫,仔细一看,他身上多处都受了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鲜血。 就在此时,他似乎是再也撑不住了,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蓁蓁想了想,便将他连拖带拽弄回了自己家中,帮他擦洗了身子,找出父亲的衣服给他换上,弄了些家里备的金疮药给他包扎伤口,又煎了一大碗退热的草药汤给他灌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瘫倒在塌边,心道,也是真不巧,父母昨日双双出门去省亲,她今日便捡了个伤兵回来,若他们在,还能搭把手不是。 她这么想着,又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心中感叹,这位将军长得可真够好看的,只是伤得这样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不是她不想去请郎中,而是郎中眼见伪朝大军压境,早就举家逃到淮南去了。 想来也只有她父母这样心宽的人,才能在这种时候还优哉游哉地走亲戚去。 此时榻上的沈长松似乎是梦魇了,一直在喃喃自语,她近前一听,才知他原来是在喊冷。 倒也是,流了那么多血,不冷才奇怪。她赶紧翻出家中那床最厚的被褥盖在他身上,可他却还是不住喊冷。她便又把家中所有的被褥夹衣都翻出来盖在他身上,依然没什么效果。 最后,蓁蓁把心一横,脱去外衣,爬到榻上,钻入长松怀中,长松自然本能地将她紧紧拥住,她一颗心便如小鹿乱撞,却还强自镇定地想,他生得这样好看,又好歹是个落难的将领,应当也勉强能算盖世英豪了吧,自己这样倒也不亏,况且,还不都是为了救人嘛。 她想着想着,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到了第二日天明时,长松幽幽醒转,见到怀中熟睡的伊人,惊讶害羞之余,也生了丝丝情愫,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一见倾心吧。 之后的几天,长松的身体渐渐恢复,有一日蓁蓁从河边浣衣回来,见他正扶着门框试着往院中走,忙放下衣服过来扶住他道:“你怎么自己下地了,若是伤口又裂了可怎么好。” 长松微笑道:“这么多天,伤口早已经愈合了,再不下地走走,人就躺废了。” 蓁蓁便没有再说什么,扶着他到院中坐好,之后一边晾晒洗好的衣物,一边与他闲聊,待晾好了衣物,便去给长松煎草药,守着他把药喝了,又去担了水回来浇园子里的菜疏瓜果,浇完了顺手摘上几把,麻麻利利地劈柴做饭,长松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忙碌,觉得她与自己从前身边的女子都不同,不同于他的外祖母的强势,母亲的文雅,妹妹的娇弱,她身上有些柔软的,质朴的,鲜活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他。 蓁蓁呢,似乎是习惯了他这样的目光,自顾自地忙活着,直到将饭菜端上桌与长松同享时,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长松有些心疼地捋了捋她额间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轻叹了一句:“要操持家务,还要照顾我这个伤兵,真是辛苦你了,我如今是个废人,什么忙都帮不上。” 蓁蓁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你好好养伤,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之后的日子,在蓁蓁的悉心照料下,长松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渐渐也能帮上一点忙了,她洗好衣服,他就帮忙晾晒,她担来清水,他就陪她浇园子,她在灶间做饭,他就给她烧火。蓁蓁每每看着这个白衣少年郎,眼中也是充满爱意,恍惚间觉得他们已是最恩爱的夫妻了。 然而有一天夜里,他却望着月亮,抚着她满头的青丝,低声道:“我该走了。” 蓁蓁听了,含泪道:“回去找你梦中的卿卿吗?” 长松一愣,哑然失笑:“看来舍妹不仅脾气坏,声名还小,如今连你都知道了。” 舍妹?原来是妹妹啊,还以为是他什么梦中情人呢。 蓁蓁伸手抚住他的脸,在他耳边呢喃道:“是妾不够好吗?将军怎么舍得就这样走?” 长松沉默许久,才道:“身已许国,再难许卿。” 蓁蓁含泪轻笑:“我偏要与你巫山云雨走一遭。”说着就欺身上前,极尽撩拨。 长松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本就已倾心于她,如何受得了这个,即便明知道给不了她未来,却还是忍不住与她尝尽了人生极乐。 到了分别时,蓁蓁环抱着他,哭喊道:“你好不容易躲过一劫,何必又回去送死,我们走吧,远离这些纷争,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长松则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呢喃道:“蓁蓁,我有我要尽的责任,我也想留住性命,与你朝朝暮暮,但这世上,还有比这些更要紧的东西,需要我去守护。”他说着,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蓁蓁,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会有良人相伴,儿女绕膝...” 蓁蓁听到此处,哭得撕心裂肺:“你都走了,哪里还会有什么良人?又哪里来的儿女绕膝?” 长松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哽咽道:“蓁蓁,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我已经满足了。我走后,你必须好好活着,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这是我最后的心愿,答应我。” 蓁蓁已哭得说不出话,也知道留不住他了,只能闭上眼,点点头。 最后,长松还是咬着牙,狠下心扳开她的手,疾步离开了。 泪水模糊了蓁蓁的视线,长松远去的身影也变得朦胧起来,她知道,不必去追,那个白衣少年,的确是一个盖世英豪,但却从来不属于她。 后来长松身死,剑门关破,她便和父母随着流民四处逃亡,颠沛流离中惊觉有了身孕,只得在父母的安排下委身于一路照应她一家的邵老哥,之后生下儿子,取名星云。 星云者,幸运也。 如果没有星云,那一切,不过就是她的一场梦吧。 所以,她要让星云远离这些事,什么责任,信念,跟她一个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她只要自己的儿子好好的,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不要步他父亲的后尘就行。 沈筠听完蓁蓁的叙述,沉默了许久,最后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将星云唤到身边,摘下一直戴在胸前的那个小绿坠子道:“好孩子,这本就是你父亲的东西,好好戴着吧,愿它能护佑你一生平安喜乐。” 她说完,又看看萧琮和苏怀瑾,道:“只是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些困境,若今后需要人帮忙,找苏伯伯也行,找姑父也行,知道吗。” 萧琮听了这话,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星云道:“你要找我们,恐怕也不能立即见上面,今后若有了什么急事,拿着这个到随便哪一级的官员那里去,都能得到帮助。” 沈筠知道那是他的私印,因而有些忧虑地把他望着,萧琮见状,也只是对她微微一笑,沈筠便知他的意思是,无妨。 苏怀瑾见星云拿着那个小锦囊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表情有些犹疑,便对他道:“这个你要收好了,你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它应该都是管用的。” 星云已经知道苏怀瑾是当朝宰辅,此刻听他都这么说,心中便雀跃起来,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可以用它来借些银钱吗?” 沈筠失笑道:“借银钱还用不到它,你要多少,姑母给你就行。” 蓁蓁听了,伸手就拎起星云的耳朵,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锦囊还给萧琮道:“大官人别听这小子胡说,这里面想来是个金贵东西,给他就白瞎了。” 说着拖着他就要往外走,还骂道:“你眼皮子就这么浅吗?才刚认了亲,就跟你姑父姑母要东西要钱,老娘平时白教你啦。” 沈筠见了,忙上前来将星云护在身后,对蓁蓁道:“嫂嫂不要这样,我也带着孩子在外流落过几年,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孩子想过好日子没什么错,我这个做姑母的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可若论银钱,倒还不缺。”因而转身问他:“好孩子,你要多少?” 星云见状,大着胆子比了一根手指道:“一...一百两银子!” 沈筠微微有些讶异,蓁蓁却直接炸了,绕过沈筠又去拎起他的耳朵:“一百两,你怎么不上天呀,老娘今天倒要看看,把你身上的肉片下来有没有一百两。” 星云挣脱开来,躲到萧琮身后,沈筠赶忙抱住蓁蓁道:“嫂嫂稍安,这一百两我还是拿得出来的,只是,星云你总要说清楚是要拿这么多钱来干嘛用,你若拿去不干正经事,那姑母不是害了你吗?” 星云听了这话,从萧琮身后探出头来道:“姑母放心,侄儿是想拿这钱去做生意。” 沈筠听了,笑着将蓁蓁按到座位上道:“这个当然可以,只是姑母这次出门没带这么多,回去后让人给你送来好不好。” 星云忙将头点得像鸡啄米,萧琮却将他从身后拉出来道:“既是要做生意,一百两怕是不太够,这样吧,姑父明天让人给你送三百两过来,你不要乱花就行。” 星云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结结巴巴道:“三...三百两啊...这要是亏了,我还不起啊。” 蓁蓁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还不起啊,就一百两你也还不起啊。” 萧琮却笑道:“不要你还,这都算姑父入股的,赚了亏了我都认。” 星云听了,一咬牙道:“行,既如此,等侄儿赚了钱,就与姑父您四六,不,三七分成,我三您七。” 萧琮听了,也没有在意,只是笑着又将那个锦囊递给他:“既是要做生意,有官面上的帮助会顺利得多,这个你还是收好了,正如你苏伯伯所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它都是管用的。” 回行宫的马车里,沈筠将头靠在萧琮的肩上,一直没说话,萧琮揽着她问:“怎么这么安静?累了吗?” 沈筠道:“不累,是太欢喜了。” 萧琮知道她所指为何,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卿卿,你刚才说,带着思君流落在外的那些年,过得很苦吗?” 沈筠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苦倒不至于多苦,但肯定不是你原来想象的那样岁月静好,你也知道,那时候我病得厉害,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好的,再加上还有个思君,且不说有没有消停的时候,便是银钱上,也常常捉襟见肘。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将你给我的那只镯子当了,盘下个医馆给陆兄,想着自己万一哪天没能撑过来,他和思君还能有个生计来源。” 萧琮沉默地听着,只将她越拥越紧。 她知道他这是又心疼了,因此没有再往下说了,只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这个人呀,人家陆兄对我可算是恩重如山了,你也没说对人家好一点。” 萧琮听了,有些心虚地道:“我对他哪里不好了,不也是高官厚禄,礼遇有加吗?” 沈筠哂道:“嗯,只是一天到晚不肯给人家好脸子看而已。”说完想了想,揶揄道:“我那时要是也能遇上个阔绰的好姑父,一出手就是三百两这种就好了,就不至于连镯子也当了啊。” 萧琮听了只得笑笑,想了想,道:“其实星云年纪还小,若是你想他今后有点出息,现在开始培养也还不晚。” 沈筠却笑道:“不必了,我看他一天还是过得很开心的样子,就随他吧,这鲲鹏有鲲鹏之志,蜩鸠有蜩鸠之乐,也谈不上谁更有出息。我们沈家就这么条血脉了,你将来可要替我看好他,他要钱要东西,只要不过分,你能给就给他点儿,别让人欺负他,也别让他惹出什么祸事来就行。” 萧琮亦笑道:“是,遵娘娘命。” 第二十九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一) 过了两三日,苏怀瑾讲完学回到行宫复命时,见萧琮脸色不太好看,奏对完后悄悄问了高启年,才知道沈筠那日回来之后,夜间竟起了高热,第二天傍晚热虽退了,只是到现在人还躺在榻上起不来,不免也有些担心,很想去看看她,又怕皇帝多想,因此在一旁踟蹰着没有立刻离开,倒是萧琮见了,叹了口气对他道:“苏相稍后与朕同去看看她吧。” 谁知他们刚到寝殿外,就听里面陆伯言在说话,知道他在看诊,便都止住了脚步,只听他道:“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没有一个懂事的。” 沈筠边咳边道:“你就别总说陛下了,这事真不能怪他,人家也是想让我高兴高兴,谁知道会遇上星云他们呢,。况且他好歹是个皇帝,一天到晚被你那样数落,人家不要脸的吗?” 苏怀瑾听到此处,心中微讶,忍不住看了萧琮一眼,只见他也是无奈苦笑,不禁暗道,这陆伯言也太傲气了点,之前被封为御医令丞时,他就固辞不受,最后也是沈筠坚持才勉强点了头,而且只领俸禄不当值,如今跟当皇帝说话也都这么不客气吗? 只听陆伯言接过她的话道:“那是要他的脸还是要你的命?我还没说你呢,你们便是不信我,那陈御医当年也是白叮嘱了吗?叫你控制情绪控制情绪,你还只不当回事吧。” 沈筠叹了口气道:“陆兄,陆先生,陆大人,那种情况,我怎么控制情绪,换成你也不能无动于衷吧。还有,你能不能体谅一下病人?我现在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的,你等我好了再说我行不行。” 陆伯言也叹了口气,不得不放柔了声音问道:“哪里痛?怎么个痛法?” 沈筠却有些烦躁地道:“就是痛啊,我哪知道是怎么个痛法,就是全身上下,连骨头缝里都觉得痛。” 陆伯言想了想道:“你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浑身酸痛也是正常的。起来走走就会好些。” 沈筠又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一天到晚都想躺着吗?之前我只是觉得没力气,所以即便不大愿意动,也还能谨遵医嘱,每日到处走走,如今是只盼着能迷迷糊糊睡过去一会儿也好,可根本就痛得睡不着,哪有精神起来溜达?陆伯言,你就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吗,若是真到那一步了,我还有我的身后事要安排。” 苏怀瑾听到此处,有些不可置信地把萧琮望着,见他只是闭上眼,转过身走到回廊的围栏边,紧紧把住栏杆,便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也晓得卿卿身体一向不好,回来之后尤其差,所以萧琮才会不管不顾地带着她来行宫疗养,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此时陆伯言长出了口气道:“阿筠,相信我,真的还没到那一步,而且越是这种时候,你自己越要坚强,精神不能垮,你要想想,思君和良辰都还小,不能没有母亲,况且,是你自己说想要跟陛下天长地久啊,现在就要放弃了吗?” 沈筠哀哀地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又有什么办法。” 陆伯言只得柔声抚慰道:“阿筠,我知道你现在很煎熬,灰心丧气是难免的,但你也知道,陛下一直在为你寻访名医,说不哪天就找到个世外高人,把你彻彻底底医好了呢?” 沈筠听了哂道:“陆大人怕是戏本子看多了,哪有那么多的世外高人。” 陆伯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光跟你说这些也无用,这样吧,我待会儿开些镇痛安眠的药,你吃了就能好好睡一觉,睡醒了若觉得精神好些了,一定起来走动走动,慢慢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筠咳了几声,才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别把我今天说的这些翻给陛下听就行。” “为什么。” “他一天到晚操心的事还少吗?才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那么多,何必再给他心里添堵呢。” 陆伯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了句:“放心吧,我跟他没那么多话说。” 等他开完方子出来,就见到了垂头丧气立在廊下的萧琮和苏怀瑾,看样子是站了有一阵了,便压低声音对他们道:“二位准备这副样子去看望病人吗?”说完对二人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萧琮和苏怀瑾对视一眼,便都咬着牙撑起微笑,又立了片刻,才往殿中走,待进了内殿,萧琮一边道:“卿卿,怀瑾兄长来看你了。”一边转进屏风,就见沈筠已撑起身子坐起来了,便坐到她身边,帮她穿好外衣,又带她到镜前理好鬓发,这才扶着她出来,沈筠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故作轻松地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捧着我跟捧着块豆腐似的。” 萧琮扫了一眼她额角渗出的细汗,实在说不出话。 倒是苏怀瑾勉力笑道:“不是豆腐,是他的心肝儿肉。” 沈筠皱了皱眉道,“这话从怀瑾兄长嘴里说出来,我怎么就觉得那么别扭呢。” 此时海棠已烹了茶上来,三人围坐在一起闲聊了没几句,就听海棠低声道:“陛下,娘娘该进药了。” 萧琮皱了皱眉,点点头,便有医女捧上汤药,沈筠叹了口气,端过来一饮而尽,就又若无其事地跟他们说起话来,苏怀瑾见了,心中五味杂陈,觉得自己那一脸微笑实在有点撑不起来了,没说几句,便嘱咐沈筠好生休养,起身告辞。 等他走了,萧琮见沈筠有些困倦的样子,刚才陆伯言说要给她吃镇痛安眠的药,想来是开始起作用了,便将她搂到怀中,又跟她说了几句闲话,待她睡着了,才将她抱回榻上,轻轻给她拢上被子,握着她的手,红着眼圈呆坐了一阵,直到高启年进来伏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才理过被子将她的手盖好,起身往正殿去了。 第三十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二) 幸而沈筠的身体,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坏到了需要安排身后事的时候,吃了陆伯言几帖安神药睡了几个好觉,又按着医嘱坚持走动了一段日子,也就恢复如前了,众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日沈筠见鞋上的珠子松了,就脱下来让海棠用针线给钉一钉,海棠一边穿针一边道:“娘娘这双鞋洗了多次,鞋边都起毛刺了,小人给您拿双新的吧。” 沈筠伸头看了看道:“没关系,不仔细看不出来,反正就在自己寝殿里穿的,新的留着要出去见人的时候穿吧,免得到时又另做。” 海棠叹道:“陛下恨不得把天下珍宝都捧到娘娘面前,您偏偏这么俭省。” 沈筠听了笑道:“如今天下初定,国库也并不充裕,陛下愿意拿出天下供奉的珍宝送我,那是他的心意,但我平日里吃的珍奇药物上等补品,所费已经不赀,像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还是能省就省一些吧,也好让陛下有多点银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海棠也笑了:“小人听宫里的老嫫嫫说,在前朝,皇室的人连浆洗过的衣服都不再穿呢。” 沈筠道:“所以才把家给败了呀,还害得中原大地历经了好几百年的战乱,饿殍遍野,满目疮痍,幸好先帝雄才大略,一统江山,才有了今日的安定局面,又遇上陛下这样能守业治世的君主,定下轻徭薄赋的国策,黎民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既然已经有了前车之鉴,我们就不能那么作了呀。况且你也看得到,咱们的陛下也就是对我出手大方些,自己还不是一样过得俭省,从衣冠鞋袜到饮食起居,也是能省则省。” 海棠道:“那倒也是,唉,要是能有什么快点让国库充裕起来的办法就好了。” 沈筠叹道:“谁说不是呢。”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正当沈筠还在望着钉珠子的海棠发呆时,就听见萧琮回来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欢欢喜喜起身迎了出去,萧琮见她好好的站在眼前,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老远就伸手来握她的手,正想说什么,却瞥见她竟然连鞋也没穿,赶紧将她横抱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故意板起脸训斥她:“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 沈筠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笑道:“哪里光着脚了,这不还穿着袜子呢吗。” 萧琮却还是皱着眉:“那也不行,地上那么凉。” 进屋后,萧琮将沈筠放到榻上,看到一旁的旧鞋上还连着针线,便问:“这是在做什么?” 海棠道:“回禀陛下,娘娘鞋上的珠子松了,小人正用针线把它们钉紧些。” 萧琮瞥了一眼那鞋道:“这鞋子旧了,重新做一双吧。” 沈筠立刻摇头道:“不要不要,他们做鞋子太折腾了,又要把脚量来量去,又要送一大堆花样子来让人选,麻烦得很,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出去溜达溜达晒晒太阳,再说妾还有双新的呢。” 萧琮听了笑道:“你那攒东西的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有新的不知道拿来穿。” 沈筠笑而不答,海棠已唤了小丫鬟进来烹茶,此时一边继续钉着珠子一边笑道:“陛下不知道,娘娘说新鞋子要留着出去见人的时候才穿呢。” 萧琮道:“别听你们娘娘的,去把新鞋子拿来,这双扔了吧。” 沈筠笑道:“不行,这新鞋又穿旧了,出门见人时候,陛下又要嫌妾丢人的。” 萧琮道:“只怕被娘娘嫌呢,哪里敢嫌娘娘。” 沈筠听了笑着扯开了话题,又给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会意,便收起旧鞋,从衣橱中拿了新鞋新袜出来。 萧琮接过来就要给沈筠换上,她却红着脸把脚缩了起来,萧琮一边把她的脚拉出来,一边笑道:“都老夫老妻了,还害什么羞呀。” 沈筠只得由着他摆弄,等换好了鞋袜,萧琮道:“穿了我的新鞋,就得跟我出去走走。”说着便牵起她的手往外走,沈筠拉住他,接过小丫鬟递上的茶塞到他手中道:“陛下这刚回来,水还没喝一口,又急着出去做什么。” 萧琮一口饮尽,又拉着她往外走:“快走吧,这会儿外面太阳晒着正舒服呢。” 他们说笑着在园子里逛了一大圈,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有内侍来报:“禀陛下、辰妃殿下,苏相请见。” 萧琮疑惑道:“苏相不是在京都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沈筠道:“许是有什么急事,陛下快去吧,妾自己回去就行。” 那内侍听了忙道:“苏相还说请辰妃殿下同去。” 沈筠与萧琮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却也只得携手同往正殿来,路上萧琮问那内侍:“到底怎么回事?” 那内侍答道:“小人不知,只是苏相是与一个叫星云的年轻人同来的。” 他二人听了面面相觑,心想,难道这小子真的闯出什么祸事,而且大到连丞相都兜不住了,要急着来找皇帝帮忙摆平吗? 星云跟着苏怀瑾在正殿外等候时,心里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他当初一见他那个姑父的言谈举止,就隐约觉得他不一般,地位至少不在苏伯伯之下,却也着实没敢往这儿想。早知道干嘛只要一百两银子啊,直接要一千两一万两,那如今不是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吗?不行,这回一定要拉着他这位皇帝姑父再多入点儿股,这赚了钱对大家都有好处嘛。 彼时苏怀瑾见萧琮和沈筠一脸严肃地来了,便知他们在想什么,心里只是觉得好笑,领着星云与他们见过礼,便对星云点点头,星云赶忙将怀里抱着的一个大匣子打开捧到沈筠面前,笑眯眯地道:“这是侄儿孝敬姑母的,还请姑母不要嫌弃。” 沈筠瞄了一眼,里面全是金石卷轴并一些碑帖笔砚,也没有接,只忧心忡忡地道:“你少来这套,快说到底闯什么祸了。” 星云愣了愣,有些委屈地道:“姑母怎么这样小看人,侄儿就不能是拿做生意赚的钱买东西来孝敬姑母吗?” 沈筠有些诧异地伸手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拣出一枚田黄印章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做什么生意能赚到这么些银钱。” 星云嘿嘿一笑:“这个姑母就不用管了,总之是正经生意。”说完又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毕恭毕敬地递到萧琮面前,道:“这是四百二十两的七成利钱,侄儿不肖,只赚了这么点,还请姑父不要嫌少,侄儿斗胆,想问姑父再多借些银钱,下次一定交出让您满意的数目。” 萧琮翻了翻手里的银票,也有些愕然地道:“你的意思是,这么短的时间,你就把那三百两翻了两番了?” 星云点点头,还不住叹息:“要不是刚开始做生意没有经验,吃了点暗亏,还能多赚一些的。” 萧琮笑着摇摇头,将银票递到沈筠手中道:“看吧,做新鞋的钱有了。”说完想了想,对星云道:“姑母累了,你先送她回去休息,姑父跟苏伯伯说点事。” 星云听了,赶忙将沈筠扶起来行礼告退,二人一路说着话到了寝殿,海棠吩咐了小丫鬟烹茶,又将沈筠的那双旧鞋拿出来继续钉珠子。 沈筠问了星云些家长里短,想了想又道:“你这次做生意自己得的一百多两银子,又是怎么花的呢?” 星云答道:“先给母亲买了些补品,剩下的就都给姑母买礼物了。” “怎么不给自己留一点呢?” “这赚了第一笔钱,自然先要孝敬辛苦生养我的母亲,再答谢恩同再造的姑母,至于侄儿自己倒不着急,来日方长嘛。” 沈筠抚着他的头,将刚才那几张银票都塞到他手中,星云自然不要,沈筠道:“好孩子,你有心了,我这儿什么也不缺,用不了这么些银钱,拿回去孝敬你母亲吧,她这些年受苦了。”星云这才收下。 沈筠见海棠钉好了珠子,仍把旧鞋换上,又嘱咐她将刚脱下的新鞋收好。星云见状,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暗道,看她的衣衫鞋袜用料虽好,却都是旧物,倒还不如平日所见的有钱人家都穿簇新的东西来得奢侈的样子。难道姑父待姑母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好吗?看样子倒也不像啊。 此时有内侍来传唤,他便辞别了沈筠,回到正殿见过礼,萧琮对他道:“朕方才与你苏伯伯商量过了,再多与你些银钱作本金,好好把你的生意做起来,若做得好了,以后就从国库中拨款给你,所得之利,你得两成,其余全部用来充盈国库,你可愿意?” 星云听了,自然喜出望外,对萧琮作了个揖道:“多谢姑父信任,侄儿定不负您所望。” 出来的路上,苏怀瑾见他一直若有所思,便问他怎么了,星云道:“我方才不明白姑母为何比寻常富贵人家还要俭省,鞋子旧了也不舍得扔,还以为是姑父待她不如想象中好,现在听了姑父的话,才知道原来皇帝也缺钱啊。” 苏怀瑾笑道:“你姑父待姑母好是真的好,国家现在缺钱也是真的缺钱,前面几百年,中原大地混战不断,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哪里都需要用钱,偏偏还不能加重税赋,你姑父为此每每也是殚精竭虑啊。” 星云道:“这平头老百姓的税赋的确是不能再加了,但这有钱人的还是可以多征一些嘛。” 苏怀瑾道:“你说得轻巧,你让那些有钱人多交税,人家就乖乖交啦?凭什么?” 星云道:“这明着多征税肯定不行啊,可以采用迂回战术嘛。” 苏怀瑾奇道:“怎么个迂回法?” 星云笑道:“那些有钱人不是爱奢华吗?什么都要用最好的,那姑父完全可以对这些奢侈之物的贸易征收高额税赋嘛,反正又不是必须品,对老百姓也没什么影响。至于那些有钱人,只会对这些水涨船高的东西更加趋之若鹜,买了还觉得倍儿有面子。” 苏怀瑾听到此处,停住了脚步,站了一会儿,拉着星云就往回走,此时萧琮回寝殿的路走到一半,听到内侍的奏报,有些哭笑不得,看了看天色道:“罢了,待会儿让他们到寝殿来,让膳房多准备两个人的饭食。” 第三十一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三) 苏怀瑾领着星云往寝殿赶时,沈筠正和萧琮一起翻看星云送的那箱子东西,萧琮道:“这孩子也是有心,知道送你这些东西,想必是事先问过怀瑾兄的。” 沈筠笑吟吟道:“可不是嘛,今日我问他自己留的那三分利都怎么花了,他说先给他母亲买了补品,剩下的都给我买礼物了,都没说给自己留点,也太实诚了些。” 萧琮笑道:“可不是嘛,我听怀瑾兄说,星云拿着银票和礼物去找他时,他就问,你那么卖力赚钱却不为自己花,那是为什么呢?你猜那孩子怎么答的?他道,我就是觉得赚钱是件好玩儿的事,倒没想过赚来了要怎么花。” 沈筠听了,且笑且叹,此时高启年进来道:“禀陛下,苏相他们已经到外殿了,晚膳也摆好了。” 他二人便携手出来,叙礼过后,苏怀瑾便想禀报刚才星云所言之事,萧琮却笑着阻止道:“天大的事情,用过晚膳再说吧。”于是四人一同坐下来用膳,席间星云见沈筠桌案上只摆了一碗粥和几样清淡菜肴,她也只是每样略略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便忍不住劝道:“姑母应该多吃些,饭食好身体才能好。” 萧琮和苏怀瑾听了,眼神都闪了闪,没言语,沈筠也只是微笑道:“你说得对,但姑母现在动得少,晚膳吃多了怕不消化。” 看星云还想说什么的样子,苏怀瑾忙道:“早跟你说过多次了,食不言,在别处没规矩就罢了,到了陛下面前也还这个样子吗?”星云只得住了口。 四个人安安静静用完膳,再坐到一边喝茶时,萧琮才道:“苏相去而复返,是又有什么事吗?” 苏怀瑾便道:“星云有个增加财税的法子,臣觉得陛下或可一听。”萧琮微讶,还未说什么,沈筠便先皱着眉开了口:“你这孩子,怎么能妄议国政呢。” 萧琮知道她的担心,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不妨事,这孩子一直很有想法,朕倒是乐意听他说一说。” 沈筠叹道:“你听他胡说,他连书都没读过,哪能真的想出什么好点子。” 星云听了笑道:“姑母您才不要信我母亲的话,她哄您呢,就是怕我跟官面上的人纠缠太深而已,哪里还能真的让我当个睁眼瞎啊。”说完转向萧琮,把刚才对苏怀瑾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萧琮听了,沉吟片刻,便对苏怀瑾道:“苏相回去就写一份奏疏,明日议政时呈上来。”说完又对星云道:“你明日起跟着苏伯伯来议政。” 二人听了应喏不迭,又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待他们走了,萧琮便将一脸忧虑的沈筠拉到怀中轻声问:“怎么愁眉苦脸的?” 沈筠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担心这个愣头青,一天到晚嘴巴不得闲,什么都敢说,就怕哪天会祸从口出。” 萧琮听了,揶揄道:“他嘴巴会说还不是家传的,况且还有个嘴巴比他还会说的,到现在不也还好好的吗。” 沈筠闻言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只知道取笑我。”说完想了想又道,“你若觉得他堪当大用,我自然也不能拦着,只是别人大概会觉得你任人唯亲,难免生出些嫉妒诽谤之言,到时候众口铄金,你...” 萧琮听到这儿挑了挑眉:“哦,原来我在娘娘心里昏庸至此啊。” 沈筠急道:“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琮见她是真急了,忙抚着她的背道:“知道知道,可是娘娘难道忘了吗,除了任人唯亲,这世间还有句话叫举贤不避亲。” 沈筠心中震动,一时无言。 萧琮抚着她的脸道:“卿卿,于公于私,他都是很重要的人,我发誓,你所担心的那些,至少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发生...” 不待他说完,沈筠便已吻住他的唇,缠绵许久,才喃喃道:“承泽,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我走之后,墙倒众人推,星云会不得善果。更害怕我们之间掺杂太多别的东西,最终只剩互惠互利,和为了利益的互相迁就。”她说着,已红了眼圈,“我不怕到最后陛下会赐我三尺白绫,只怕有一天承泽会突然发现,你心中的卿卿,早已成了最不愿记起的曾经。” 萧琮听了她的话,抚着她细软的发丝,皱眉苦笑道:“唉,你就是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身体才总好不了,哪会有那些事,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过了许久,沈筠的心绪平静下来,喃喃道:“我近来一直在想,老子说的天长地久,到底是什么意思,万事万物都在不停变迁,白云苍狗,碧海桑田,到底什么才能永恒。” 萧琮沉默片刻,望着她的眼睛道:“天长地久,尤有尽时,何必追求永恒,况且你我只要有一人还在,情谊不变,就是永恒,等到你我都不在了,风吹云散,亦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