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全套共4册)》 《古董局中局》_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格是“山道中削”。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条山道,走起来曲曲弯弯,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眼前的山路被什么东西给削断了,没啦。你接着往前走,运数将会有一场剧变——究竟这剧变是福是祸,是吉是凶,算命的没说,我也没问。总之他的意思是让我在三十岁那年千万当心,有事。 我万万没想到,真让他给说中了。 哦,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愿,今年刚刚满三十岁,皇城根儿下城墙砖缝儿里的一条小虫,职业是倒腾古董。 古董行当在建国以后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和收藏市场升温。原来破四旧时蛰伏起来的买卖人们,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开泥土,又开始活络起来。我仗着有点祖传的手艺,在琉璃厂这片小地方开了间倒腾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斋。 偶尔会有客人指着牌匾问是哪四悔。我告诉他们,是悔人、悔事、悔过、悔心。这是我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时的临终遗言,他和我母亲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挨批斗,一时想不开,步老舍的后尘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气盈门,生意着实不错,统共让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坠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卖给广东客人,挣的钱够付一个月吃喝水电房租了,这对我这苦苦挣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着天已黑下来,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决定早点打烊,去月盛斋吃点东西,好歹犒劳一下自己。我把店里稍微归拢了一下,刚要落锁走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我以为是房东催要房租来了,我拖欠了仨月,一直没给,但很快发现声音不对。 这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我赶紧拿大拇指按在橱窗玻璃上,让它停止振动,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坏了,心里有点犯嘀咕。佛爷挪窝,可有点不大吉利。外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声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我正要探头出去瞧瞧,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我认识,是这一带的片警小蒋。小蒋旁边站着的人四十多岁,穿着公安制服,脸膛既瘦且黑,走起路来几乎没声。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眯起来了。我虽不敢说阅人无数,起码的观察力是有的。人的气质就像是古董的包浆,说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得到。这个人气度内敛,滴水不漏,不是小蒋这种嘴边毛还没长齐的片警,也不像那种眼神如刀子一样锋利的老刑警,气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神秘感。 小蒋对我说:“大许,有人找你。”我还没回答,那个人就把手伸过来:“是许愿同志吗?我叫方震,小蒋的同事,你好。” 我迟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笑了:“您当过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还打过越战?” “哦?”方震眉毛略抬。 “刚才握手的时候,您手上有茧子,而且茧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这不是握手枪,而是握冲锋枪的痕迹。还有您的步伐长度都一样,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职业能有这样的素养。” 玩古董的,眼神儿都错不了,这是基本素质。我的店小本钱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赔进去了,所以只能在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占据主动权,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起手来在店里踱着步子,随意扫视着我的藏品。我趁机把小蒋拽到一旁:“这人到底是谁啊?搁一警察在这儿,这不妨碍我做生意么?”小蒋抓抓脑袋:“大许你可别问我。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带到你这里来,别的一概不知。” 我还想追问,方震已经转悠回来了,对我说:“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哦,不是怀疑你什么,这是规定。” 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方震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还给我,还敬了个礼。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那么,也让我看看您的证件——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塑料皮的本子,上头有三个烫金楷字:“工作证”。我翻开一看,里面写的工作单位是公安部八局,具体职务却没写。 我心里骤然一缩。我听一个老干部子弟说过,公安部有两个局地位特别神秘,一个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导,但直属于总参,负责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卫局;还有一个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负责副国家级领导人、高级别外宾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卫工作。 能和中央警卫局齐名,这个八局的来头,可想而知有多大。搁到几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加锦衣卫! 我把工作证还给他,换了一副笑脸:“方同志,您是要买,还是要卖?”方震道:“请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见见你。” 我一愣:“谁啊?非今晚不可吗?” “必须是今晚,这是上头的命令,务必请您过去。”方震说,口气很客气,却十分强硬。 我皱起眉头,这事太蹊跷了,不能不留个心眼。虽然我这小店里实在没什么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点神。 “那您总要告诉我,是上头谁的命令吧?”我问。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说,这是规定。” “找我做什么?” “不能说。” “……” 要不是小蒋在旁边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张八局的证件,我真想问问他,哪有这么说话的。 方震抬起手腕看看表,站到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八局的威慑力太大,我这样的老百姓实在没什么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我先把门锁喽,小店怕遭贼。”我嘟囔一句,掏出钥匙锁好门,把防盗措施都检查一遍,这才出去。一出门,迎面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红旗CA771轿车,敢情这就是刚才店里振动的原因。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厂正街,而在里面一条偏斜的胡同内,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那沙沙声正是轮胎跟沙地摩擦传出来的。 我没想到方震居然把红旗车大模大样地开进胡同,停在我的店铺门口。那时候红旗虽然已经停产,但仍旧是身份的象征,全北京没多少人能有机会坐上去。真不知道他是为了替我少走两步路,还是故意给我制造压力。 这辆红旗车有点旧,但洗得一尘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头庄严的石兽。方震拉开后排车门,示意我先上车。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开门,左手挡在车门上端,防止我的脑袋磕到边框。 这绝对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个老军人,一个外事接待老手,一个八局的干员。他的这三重身份让我惊讶不已。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顶牛,乖乖跟着吧。 红旗车的后排特别宽敞,座椅也很软。我坐进去以后,还能把腿伸开。方震也上了车,他殷勤地把两边的车窗都拉上紫色绒布窗帘,然后拍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也不说话,熟练地打着火,方向盘一打朝着胡同外开去。方震把两排之间的木隔板也升起来,然后冲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规定。” 得,这回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看的小人书里,土匪把解放军侦察员带去老巢,就是这么蒙着眼睛一路牵着走的。 方震在车里坐得笔直,脊梁虚贴靠背,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一看就是受过特殊训练。我几次想问咱们去哪,看他那个样子,把话都咽回去了,索性闭目养神。 大约开了有二十分钟,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原来一直闭目的方震“唰”地睁开眼睛。 “我们到了。” “这里是八大处吧?”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方震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克制住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挡板和左右窗帘,示意我在车里坐好,他自己却下了车。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不过周围的路灯十分亮堂。我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停的地方是一处幽深小路。小路两侧都是茂盛的白杨树,四周没有特别高大的建筑。在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围墙很高的大院,门口没有标牌,但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在站岗,浅绿色的大门紧闭着。 我看到方震下车以后,径直朝着卫兵走去。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方震抬手朝这个方向示意。司机发动车子,一直开到门前才停住,卫兵趴在车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对方震说了句话,方震指着我点点头。可惜车子是隔音的,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我听说在动乱时期,有些老将军老干部会在半夜忽然被一辆车带去某处不知名的场所,在那里审讯人员早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必须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交代自己过去的罪行。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过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桩触动了国法,或者有眼不识泰山,惹恼了微服私访的高层领导。我正瞎琢磨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车子低速驶进院子。我忽然发现,方震没有返回车里,他站在卫兵脚下的黄线之外,拢起手,点了一支烟,目送着我们进去。 看来这是一个连他似乎也没资格进入的场所。我心头一震,看来这件事情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车子又开了两三分钟,终于停了下来。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冲我做了个跟随的手势,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乖乖跟随着他走进一栋高大的浅灰色苏式建筑,里面的走廊宽阔而阴森,头顶是绿罩灯,脚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个摔炮上去都不会发出声音。 很快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前。秘书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让我进去。 我进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两枚黄澄澄的金印。 这两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颜色斑驳,印纽是一头飞熊,很有些意思。奇怪的是,它们两个的造型一模一样,至少我扫这一眼过去,没看出任何分别来,就像是放在镜子前一样。它们被小心地盛在一个玻璃罩内,底上还铺着一层深红锦毯。玻璃罩周围站着大约十几号人,大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聚拢在金印周围,不时窃窃私语。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装的老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迎面走过来,一名军人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就是许愿吧?”老人的语气很亲切。 “是。”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轻嘛!今年多大?”我恭敬回答:“刚满三十。”领导道:“比我正好小三轮,你就叫我刘局好了。”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么大的领导,能找我这升斗小民帮什么忙? 他没等我再开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着桌上的两枚金印:“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原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让我鉴定古董。我略微放心了些,这是我熟悉的领域。我家传下来一本书,专讲金石玉器,叫《素鼎录》,里面所载的学问够我吃一辈子了,是我们四悔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阵,心里有数,可看到周围一圈老专家,就有点犹豫。鉴宝这事儿吧,有时候鉴的不是宝,是人,周围几位权威人士都没发话呢,你一个愣头青跳出来说真断假,这叫僭越。 刘局看出我的犹豫,大手一摆:“没事儿,你大胆地说。” “这金印,我看是汉货,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我斟字酌句。 “我告诉你。这两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还有一枚是最近出现在市面上的赝品,但是两者做得太像,很难鉴别得出来。我们怀疑有一个造假集团在市面上活跃,你如果能鉴定出两者真伪,将对国家有很大帮助。” 刘局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胶皮手套让我戴上,然后塞给我一把崭新的放大镜。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都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当他们看到刘局居然让我把金印拿起来看,都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我说刘局,这可是文物呀,您叫个毛头小伙子来,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 刘局却稳坐钓鱼台,摆摆手道:“有志不在年高。要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集思广益嘛,对于目前的现场鉴定,也会有所帮助。” 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两方金印捧起来,先用眼,再用放大镜细细观察。 造假与掌眼,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题。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久,深深感觉到,鉴宝就像是攻克一个堡垒,攻城的人拼命要寻找破绽,守城的人拼命要掩盖破绽,两边斗智斗勇,都需要绝大的耐心、眼光和机缘,才能有所成就。 这两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伪造者筑起的大城。多少老将折戟于此,现在轮到我这火头军来做先锋了。 这飞熊纽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桥状,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两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紧贴于身,既能体现出翱翔之态,又不会影响印章的使用与携带。我把金印翻转过来,这方印上刻着“飞旭之印”四字,“飞旭”为朱文,“之印”二字为白文,字体为缪篆,写得古朴严谨,勾画非常端正。 “规制、纹饰、凿痕、材质,甚至上面沾着的泥土颗粒,我们都检验过了,毫无破绽。”一位老专家没好气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刘局举起两只手指,军人干脆利落地递过一支特供的熊猫烟卷,给他点上。很快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变得暧昧不清:“许愿,你能鉴定出来么?”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 面对周围人惊异的目光,我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给我两根线?不用太长,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长。” 刘局疑惑地问道:“这些行么?如果你想要什么精密仪器,我都可以调过来。” “不,不,棉线就够了。” 刘局虽然不太明白,还是回头吩咐了一句,很快军人就取来了两根黑色棉线,应该是从哪里的毯子上扯下来的。 我把两条棉线分别栓在两枚金印的飞熊纽鼻上,然后将他们高高端起,用指头揪住另外一侧的线头,突然松手。一位专家“哎呀”了一声,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见那两枚金印被棉线吊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静止不动了。 “你疯了吗?这可是一级文物!”专家出言呵斥。刘局也皱起了眉头。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一手好似杂耍一样,没什么意义。 “大家现在能看清了么?”我揪着两根棉线,把两枚金印悬在半空,让他们仔细看。 经过我的提示,他们看到,两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倾歪,右手那枚却是正正当当。这种区别十分微小,不仔细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号印是赝品,左手二号印是真品。”我做出了判断。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我说的话。专家问我:“你的根据何在?”我耸耸肩:“刘局只是让我做一个判断,您是专家,应该知道对错。” 专家们听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觉得我太嚣张了。这是我故意为之,手艺和钱财一样,不能轻易露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处,回过头来:“刘局,我可以走了么?” 刘局站起身来,一挥手:“咱们隔壁屋子里谈,小范,你招呼一下几位专家。”那个带我进来的秘书悄无声息地拉开会议室的门,示意我们离开。 我跟着刘局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这里是间办公室,当中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两侧两个大书架足足占了两面墙,上头摆着各种党政书刊,还有一些小古董。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么是大路货,要么是赝品。 “看来您不常用这间办公室。”我主动开口说道。 刘局冲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错,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没怎么布置。”这时候我注意到,这次连他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军人保镖都不见了,整个屋子里就我们俩人。 我们两个人对视良久,我试图看穿刘局的意图,却发现他表现得滴水不漏,礼貌周到,但让人难以捉摸。刘局看我的眼神,却好似洞悉一切,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终于,他开口说:“小许,我听方震说,刚才你猜出了这个地方在哪儿,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是凭着身体的摇摆来判断车子的行进方向和速度。车子从琉璃厂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长安街以后开始朝西走,接下来跟北京地图一对照就行了,车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我点了点太阳穴,表示全都记在我脑子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处?” 我微微一笑:“长安街上红绿灯很多,可这车子上了长安街以后,一直保持着匀速前进,从来没减速或者加速过,更没停过。它一定拥有我无法想象的特权,有这种特权的人,不是军队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处够得上接待这种级别的特权车。” 刘局击掌赞道:“看来你很聪明,也很谨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儿买卖,不留点神,别说买卖了,连人都得折进去。” 刘局看我谨小慎微的模样,笑了起来:“你一进门,先看人,再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了。这样很好,搞古玩这一行的,不够聪明不行,没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对了,你刚才不愿意当众说出那一手‘悬丝诊脉、隔空断金’的来历,是不是有所顾虑?” 一听刘局这话,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刚才我拿丝线称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录》里叫做“悬丝诊脉,隔空断金”。可是这八个字,刘局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素鼎录》不是新华字典,每家书店里都有得卖——那是一本手写的笔记,就我们家里有一本。 在这个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说出了我家独传的秘密,我的心顿时不踏实起来。 “小许你别紧张,我也只是知道那八个字而已。不过,你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权衡片刻,开口道:“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做判断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重心。” 刘局似有所悟,我随即解释说:“汉代铸印使用的是灌铸法。这种工艺在浇铸曲面较多的复杂造型时,很容易混入空气,产生气泡,造成空心。越是复杂的造型,空心越多。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飞熊状的印纽,因此这一部分的金属内质会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伪造高手显然不知道这个细节,他在伪造的时候把飞熊纽这部分给做实了,没留气泡,导致的结果就是伪章的重心较之真章发生了变化,这是个初中物理常识级别的马脚。 “刚才我拿棉线吊印,就是在判断两者重心的位置。真正的飞熊纽金印,应该是下沉上轻,易生翻复,只有假货才会正正当当不偏不倚。有时候古董鉴定就是这样,没那么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 刘局听完笑道:“看着神秘,原来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准。”我点点头,没有否认。 “我已经跟您说了一个秘密,现在轮到您给我交一个底了吧?” 刘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亏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檀木的茶盘,茶盘上搁着五个莲瓣儿白瓷小茶碗。我对瓷器不太熟,感觉似是德化窑的,不过估计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么珍品。 刘局拿起一个竹制茶夹子,把五个茶碗摆成一个十字形状,一碗在当中,其他四个分别位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然后他又把西边那个茶碗翻过来扣着,抬头望着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套手法我知道,显然是个茶阵,我以前听人说在旧社会,像是漕帮、红帮之类的会党道门,会用这一套玩意儿作为联络暗号。可我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这些东西。 我跟刘局对视了半天,无动于衷,刘局有些失望:“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要看刘局你让我知道多少了。”我绵里藏针地顶了一句。 我俩对视了半天,刘局忽然问:“你这手鉴定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我老老实实回答:“一半是看书学习,一半是自己做买卖时琢磨的。” “没人教你?” “没有。” “你父亲许和平呢?” 我心里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领导,连我爹的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让我沾这行,说脏,他自己也从来不碰。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才开始接触金石,跟人混久了,多少学到点东西。” 我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问那本《素鼎录》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可不能惹这麻烦。 听我说完,刘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难怪……这四悔斋的名字,倒真是实至名归。” “您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不过你这手‘悬丝诊脉’的功夫,我以前是见识过的。” 我爹为人一向很谨慎,似乎从来没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触过。刘局说见过悬丝诊脉,那肯定是从我爷爷辈上算的。我爹从来不跟我讲,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估计得追溯到民国,更是糊涂账一本,谁知道有什么恩怨纠葛,还是少说为妙。 刘局用指头慢慢敲着桌面:“你没得家传,居然也会‘悬丝诊脉’,看来家学也不算完全荒废。很好,我很欣慰。若非如此,你今天也进不了我这间办公室。”他往桌上一指:“这副茶阵,以你的观察能力,不妨试着猜上一猜。” 我皱起眉头,这可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刘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这个茶阵,咱们才好往下谈。若是看不破,说明你我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我让人把你送回去,该有的酬劳一分不少,你继续做你的生意。” 听了这话,我还真想干脆一走了之。可刘局这是话中有话,刚才他一眼识破“悬丝诊脉”的眼力,还有一口说出我父亲名字,让我心里特别不踏实,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着没说,而且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关系。 我有预感,如果这么走了,恐怕会错过一个机缘。我决定先沉下心思,把这个茶阵解了再说。 有个在旧社会上海滩混过的老头曾经对我说过,茶阵是洪、漕帮等秘密社团用来联络的,这些社团里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这茶阵没有多么深的讲究,多是用谐音、比喻之类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诀。阵型要么对应阴阳五行,要么对应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规。 这个茶碗的摆法,显然是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来排列成一个十字的形状。五向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现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来了,西方属金,说明这一副茶阵的第一层含义,是五行缺金。 想到这里,我卡壳了。 再往下可就难想了。缺金有很多意思,总不至于他这么大个领导,打算找我借钱吧?刘局看我抓耳挠腮,忍不住乐了。他往茶碗里斟了一点茶水:“我这茶碗,一式五只,一般模样。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个五行不全之势。我也好久不使了。”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墙壁,算是额外给了个提示。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心里忽然一动。这间办公室的墙壁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对了,应该是跟颜色有关系。 阴阳五行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对应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时也对应着玄白赤黄青五种颜色。 金行对应的颜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称为素色。难道……我惊疑地抬起头,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这个茶阵里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录》? “您想要的,是本书?”我故意把书名含糊了一下,带了点侥幸。 刘局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心眼儿还挺多的。我告诉你,刚才那汉印,试的是你的师承,而这茶阵,试的是你的见识。你说我想要的是一本书,只解对了一半。不过你原本一无所知,能凭见识解到这一层,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书,里头带了个素字,对不对?” 我没有选择,只能点点头。这位刘局讲话很有艺术,从头到尾都掌控着局面,而且问的问题都带着预设立场,这在藏古界有句行话,叫“话耙子”,意指舌头上带着三钩六齿,三两句话就能把人的底细全耙出来。 “看把你吓的,我不会要你那本书的。” “您要了也没用,那书是加密过的,密码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嘟囔了一句,刘局却只是笑了笑。 刘局把西边的茶碗重新翻过来,忽然叹了口气:“这五行之势缺金,其实缺的不是你那本书,而是那本书背后隐藏的东西。”说完他动手把五个茶碗重新摆成梅花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 我又扫了一眼那五个攒成一堆的茶碗儿,忍不住开口道:“五瓣梅花阵?”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梅花五瓣为一聚,意为结义或者聚首——刘局是打算把《素鼎录》背后隐藏的那个什么东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刘局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台边,把窗帘往里拽了拽,神色也变得郑重其事:“小许,你说古董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别买假货。” “不错。古董这一行变化万端,但归结到最后,就在两个字上打转:一个‘真’字,一个‘赝’字。古董这个行当几千年来,说白了就是真伪之争,正赝之辩。” 说完刘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盘:“有人做旧,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帮着砸浆。这五个茶碗,分别代表五条鉴宝的源流。这五脉传承久远,掌的是整个古董行当的眼,定的是鉴宝圈的心。只要过了他们的手,真伪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里都认。所以五脉凑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鉴宝,听到这四个字,都服气。”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几年买卖,可对所谓“五脉”却闻所未闻。刘局的话越听越悬乎。 “那么你听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么?” “这个听过。”我点点头。玩古董的,多少都听过这个学会的名字。它虽不是国家机构,但也算得上是民间专业级的鉴定机构,不过它比较低调,只偶尔会在一些重要的鉴定会或拍卖会中出现,我这层次,还接触不到。 刘局道:“这个学会,就是五脉传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层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人会告诉你。” “我以为解放以后特权阶层早就被打破打烂了呢……”我咕哝道。 刘局却正色道:“这五脉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买倒卖,靠的是一手识真断假的本事,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这是技术,是受国家保护的。虽然‘文革’浩劫中五脉受的冲击不少,但气脉仍在,乘时而起,成立了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你看改革开放以后古董业这么兴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后的功劳。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 “真。” 我只说了一个字。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做伪。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刘局满意地点点头:“去伪存真,正是鉴古学会的原则所在。” 我问:“您为何对我说这些?” 刘局似笑非笑:“你还不明白吗?你们许家,就是那盏扣翻的茶碗。五脉梅花,独缺你们这一门啊。” 我脑子轰隆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可不记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点的联系。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庭,住的是学校大院,两室一厅,家里摆的不是盆栽就是马恩列斯毛全集,墙上挂着几条毛笔字横幅,都是我爹星期天自己写的,平时来往的都是普通教职员工——怎么看都跟深宅大院里一群古董贩子扯不上关系。他们去世以后,我整理他们的遗物,除了那本书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没有。 可是刘局的话,我又不能不信。我对许家的印象,其实只是对我父亲这一代的印象,至于许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爷爷是谁,做过什么,他从来不和我说。若不是无意中发现家里头藏着这么一本《素鼎录》,我都未必会踏上这么一条路。 现在看来,这事可比我原来揣测的要复杂得多。刘局刚才在茶阵里摆出五梅聚首之形,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梁山入伙?听刘局的口气,明眼梅花是隐在藏古界深处的民间团体,那么为何他一个政府官员会参与进来呢?还有,刚才鉴定那枚汉印,到底是我适逢其会,还是他们早布置好的考场? 诸多思绪像灌肠一样稀里呼噜地冲进我的脑仁里,让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忽然传来敲门声,秘书走进来说:“刘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都等您过去呢。” 刘局抬腕看看手表,对我说:“我找你过来,不是叙旧,而是有一件国家大事,需要你的协助——但今天我还有点别的急事。我让小方先送你回去,时候到了,我会派人去找你。”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天晚上我听到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脑子会爆炸。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这次鉴定能有点辛苦费没有,但看人家那豪迈的气概,没好意思开口。刘局转身离开,我被秘书带出了大楼,果然方震还在门口等着。他看我出来了,递了根烟给我。我说不会,他也不勉强,自己叼起来,拉开了红旗车的车门。 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着车窗外头,不吭声。我实在忍不住,问他:“刘局到底是什么单位的?”方震回答很简单:“有关部门。” “和什么有关的部门?” 方震摇头:“该说的,领导会亲自告诉你;领导觉得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既然人家不肯说,我也不好继续打听,只得闭目养神。可是我根本静不下来心思,脑子都是那五个茶碗在兜兜转转。 接下来的三天里,风平浪静,就好像刘局从来没见过我一样。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这家伙一定隐藏在琉璃厂附近的什么角落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这家四悔斋的一举一动。 这三天生意和从前一样,每天来那么四五拨人,问的比买的多,中间房东还来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给他做思想工作,终于又赚得一个星期的时间。尽管有这些俗务缠身,可我的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进来,先琢磨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听没听过五脉源流,又不敢问出口,整个人都快魔怔了。三天下来,居然一笔买卖都没做成,真有点心疼。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家的事。我爹肯定是有事瞒着我,不然对从前的事不会一点都不提。我记得小时候也问过爷爷在哪里,一提这个,我爹就生气,抄笤帚疙瘩揍我屁股,所以我也没敢细问——可惜他已经过世了,没法从坟里爬出来告诉我真相。我们家又没什么亲戚,一时间真教我无处去查访。 这一天,我一大早开张,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翻着账本,心里盘算着这个月房租该怎么结。从店外头忽然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我认识,是那天参与鉴定汉印的专家,刘局叫他郑教授;小的跟我年纪差不多,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花衬衫,扮相流里流气的。 郑教授一看到我,立刻点了点头:“没错,是他。”我一愣,还没说什么,那小青年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礼貌地问道:“你是许愿?” “您两位有什么事?” 郑教授刚要说话,就被那个小青年给拦住了:“你小子年纪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师的面子都驳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听着他的语气流里流气的,有些不善,不像是夸奖。小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搁在玻璃柜台上,拿无名指点了点:“哥们儿我也是少年,咱们俩少年就不说老话了。我姓药,叫药不然。你这儿不是经营金石玉器么?哥们儿手里有件东西,看你收不收。”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来了。他这个举动,在古玩行当里有个说法,叫做“斗口”。斗口这个词本来是旗人玩鸟的术语,意思是斗口不斗手,不玩真的。后来演变到古玩行当,就成了卖主儿不是真的要卖玩意儿,而是要考较收宝之人的眼力。这种试探是明目张胆的,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一般只有卖主儿跟收宝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才会这么干。 可我跟他能有什么仇呢?估计是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来自己的学生砸场子了。 药不然看我面露犹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们儿可就拿回去喂狗了。” 我听他的话里全是刺儿,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无名指点住那枚玉佩,挪到柜台里侧,算是接下来他这个斗口。 药不然见我应下来了,索性双手抄在胸前,站在柜台外直勾勾盯着我。郑教授年纪有点大,就在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药不然拿来的这块玉佩是童子持莲,有半个巴掌大小,我扫了一眼,直接扔回给他:“您自己收着吧。” “哟呵,挺麻利啊。” 药不然有些愕然。他还以为我会先拿放大镜看,再煮玉出灰,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给扔回来了。他下巴一抬,等着我继续说。要知道,斗口斗的不是真假,而是为什么假,得说出门道儿。 我客客气气告诉他:“您这块玉,连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个狗打醋。” 提油是古代给玉器沁色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来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钱。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着那条鸡血沁线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边必有血疙瘩,细看边缘,像一条草绳上系着几个绳结一样,好认得很。” 药不然没想到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认出来了,连声道:“好,好,果然有两下子。”他倒也爽快,双手把玉取回来,像广东人喝茶一样,食指和中指在柜台上轻轻磕了一下,算是认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斗口之前,应该定下彩头。我急急忙忙应了场,却忘了讨彩头,有点亏。 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片,扔给我。这片原玉不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和田籽玉,摸起来手感温润,绵而不软。 “这玩意儿不值钱,哥们儿家里藏着一万多块儿呢,你拿去玩儿吧。”药不然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也不客气,直接把玉片揣口袋里。这东西卖出去,够付两个月房租了。 药不然见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露鄙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又把“狗打醋”扔过来:“这块也给你了,碰上冤大头,也能赚一笔。” 我却照样给他扔了回去:“自从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行,行,算你正派。敢不敢跟哥们儿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还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这里耗着。”药不然一脸的不服气:“就这针鼻儿大的小店,哥们儿两回买卖做完,能直接给盘下来。”郑教授瞪了他一眼,药不然才悻悻闭上嘴。 郑教授看我有些着恼,连忙劝慰道:“小许啊,小药这人说话有些没遮拦。我这里先赔个不是。”我双手撑在柜台:“我看……不见得吧?你们两位今日来这,恐怕是别有所图。” 他们一进来我就觉得不对劲,郑教授在后,药不然在前。药不然挑衅的时候,郑教授一直没吭声,现在才突然站出来劝说,明显是一红一白唱双簧呢。再说如果他们成心斗口,这赌注未免小了点。 郑教授见我看穿了,也不尴尬:“小许,这件事说来话长。那个小药……身份不太一般,他找你挑战,也是有缘故的。”我却不肯买帐:“郑老师,若是您来买卖或是鉴宝,我一定尽心竭力。不过让我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莫名其妙的赌斗,我可没有兴趣。今天他来斗口,明天您来挑战,我这四悔斋也别做买卖,改成虹口道场算了。” 药不然在旁边冷笑道:“那哥们儿要是说‘明眼梅花’呢?”我第二次听到这名字,悚然一惊,瞪着药不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药不然道:“看你也不傻,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刘局把你们许家的事,跟我们四脉都说了,所以哥们儿跑来看个究竟,看看这失传许久的许家,到底有什么能耐。” 原来这家伙是五脉的子弟,呃……跟我出身岂不是一样? “刘局知道这事么?”我谨慎地问道。 “他这两天一直在跟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几位理事开会,还没有个结论呢。这当了国家干部的人,就是喜欢开会说废话!其实有什么好讨论的,五脉从来都是在手艺上见真章儿,较量一番,不就全明白了?”药不然不屑地挥了挥手。 郑教授道:“小许,许家已经沉寂这么多年,突然又重新现身,势必引起许多人的关注。不说别的,就是药不然的背后,都站着不少大人物。你若是退缩,只怕以后这种事情会层出不穷。”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鬼迷心窍去破解那个茶阵。早知道惹出今天这个麻烦,不如当初直接说解不开,回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现在可好,捅了一个大马蜂窝。我一向自诩谨慎,可还是没有勘破这名利心。 “好吧,您到底想要我怎样?” 郑教授抬腕看了看时间:“我有个主意。今日是周日,潘家园正热闹。咱们去那里,你和药不然每人限两千元内、半天时间,各自去淘宝,种类不限。谁淘来的东西最赚钱,谁胜出。” “怎么判断两件东西谁比较值钱?”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我来估价。”郑教授扶了扶眼镜,“评估这种事,是我的老本行。” 这个较量内容倒是挺有意思。考较的不光是眼力,还有决断力和规划能力。潘家园几百个摊位和店铺,各家收藏均各不同,要在半天时间内判断出哪家藏有好东西,又得以尽量低的价格侃下来,找出价格与价值的平衡点,做出最优决策,压力着实不小。 所以一个光会鉴宝的人,赢不了;一个光会砍价的人,也赢不了——必须得博才兼备才行。这绝不是靠运气捡漏儿,而是对一个人淘宝能力的综合判断。 郑教授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看来是有备而来。 “我若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我问。 药不然回答:“赢了,我家的收藏你随便挑一件走;输了,就把那本《素鼎录》交出来给哥们儿看一眼。” 他说得直截了当,我心中不由得一震。果然像刘局说的一样,许家一经曝光,就会有许多人盯上这本书。这两个人上门,根本不是为了寻仇或寻衅,而是冲着这本书来的。 可能对五脉或者文物鉴古学会来说,《素鼎录》十分重要,象征着文化传承或者门派权柄什么的。但其实对我来说,这本书没那么金贵,一本鉴宝实用指南而已嘛。我相信里面记载的很多技巧,早已流传于世,有些东西,随着科技的进步也在逐渐过时,我既然没有开宗立派的野心,藏私也没什么意义。 “怎么样?给个痛快话!”药不然催促道。 我搓动手指,为难道:“我倒是想去,只是这店里就我一个人,我离开了,就得锁门……”我还没说完,郑教授先掏出钱包:“小许你也不用为难,我们押两百块钱在这儿,弥补你的损失。” 我把那两百块钱收好,这才开口道:“若是我赢了,也不要东西,就请您以后不要再来烦我,如何?” “成交。”药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爆起两团火花。 我把店门锁好,跟着郑教授和药不然上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有专门的司机,郑教授坐副驾驶,我和药不然坐到后排。看来除了我们这一脉,另外四脉都混得不错,都有专车了。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了琉璃厂。药不然坐在我旁边,伸出手说道:“重新认识一下,哥们儿是五脉之中玄字门的门人。” “玄字门?”我有些茫然。 “我操,你连这都不知道?”药不然故作惊讶地提高了声调,眼神里闪过几丝得意。对了,就是那种优等生看完差等生考卷的得意眼神,挺讨厌的。 我摇摇头,我对五脉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了解,只限于刘局告诉我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信息。药不然得意洋洋地伸出五个指头,像是炫耀似的给我一一数过去:“俗话说术业有专攻。现在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分的没那么细了,在以前,咱们五脉分别掌管的是五门术业。青门主木器;红门主书画;黄门主青铜明器,我们玄门,主业是瓷器。” 我想起“素鼎”这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莫非许家一脉,就是主金石玉器的白门?” 我们许家果然擅长的是金石玉器之术。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本《素鼎录》里,只提及这两个门类的辨伪鉴定之术,却对瓷器什么的绝口不提。 “不错。刚才拿玉器斗口,你是以本门专业,胜我这个外门的,胜之不武,我跟你说,哥们儿不算输啊。” 我看着药不然气哼哼的表情,忽然有点想乐。这人倒也有意思,说话听着冲,其实挺直爽,看来不是什么坏人,最多是个纨绔子弟,有点混不吝的脾气。 “您出身名门,我可没有什么长辈可以依靠。”我把眼神瞟向郑教授,意思是你只是背后有人。 药不然大怒:“呸!哥们儿可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高干子弟!北大是我自己考上的!高出录取线十来分呢!” 这人倒真容易套话,我一句没说完呢,他把高考成绩都报出来了,直肠子…… 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高楼大厦,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好似武侠一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现代化的北京城里,居然还蛰伏着五个古老的家族,怎么想都有些不真实。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了潘家园前那条树林阴翳的小街,然后就开不动了。街上熙熙攘攘站的全是人。这里是潘家园的外围,多是卖吃卖喝的小贩,还有进不去园子、指望能在外头碰运气的买卖人。我们三个人在这里下了车,推开上来兜售东北貂皮的小贩子,步行进去。 潘家园可是北京城的一块风水宝地,已经兴旺了好几年了。从堪舆的角度来说,京城东南宜流气不宜聚气,但这里偏偏又占了一个兑卦——兑卦属泽,水聚成泽。因此潘家园这个地方,聚水不聚气,正应合了走土之象。走土,那不正好就是文物么? 还有个现实一点的原因:潘家园靠近陕西与河南驻京办事处,这两处都是古董与明器大省,来往人多聚集在这里,风聚水,财聚人,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一片大生意。 这天是休息日,特别热闹,两侧店铺和市场上几排纵横的地摊都铺排开来,卖旧书的、卖字画的、卖明器古玩的、卖各类杂器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不少人就在这市场里来回转悠,有老有少,看他们的动作,有老炮儿,也有想捡个便宜的新手,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着相机嘁哩喀喳地拍的。放眼望过去,乌泱泱的一大片,热闹得很。 还有许多大老远从陕西、河南等地来的农民,站在墙根屋角,穿着破军装,赤脚踏着解放鞋,举起还沾着墓土的新鲜玩意儿向过往的行人叫卖——不过这些东西十有八九是假的。 郑教授站在入门的照壁处,看看时间,说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咱们就以三小时为限,到下午一点半,来此集合。届时每人带上自己淘来的东西,他会公平地予以估价。反正大家都是业内人士,估价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谁也骗不了谁。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分别朝着左右走去。我没有跑,那样显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计药不然也是一样的心思。于是我们俩都迈着方步,三步一回头,唯恐比对方走得快,失了风度。走出去十几米,我忽然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郑教授问。 “……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您先借我点儿?” 我身上的钱,一般很少超过五十块。这一下两千元的赌注,我还真掏不起……郑教授笑了笑,把钱给我补齐,药不然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限时淘宝,这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种类,这样才能做到在有限时间内有的放矢,不至于挑花了眼。 我的选择很简单,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细一点,金石。相比起别的东西,金石捡漏儿的概率比较高,像是秦砖、汉瓦当或者北魏残碑什么的,经常混在一堆砖头里给人垫桌脚,不是行家不易分辨。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觉得值钱。 所以藏古界有句话,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说金石不及玉器值钱,而是说在老百姓眼里,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价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后,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寻区域。潘家园太大了,几百个摊位一个一个地逛过来,时间绝对不够。必须决定是主走地摊还是古玩商店。地摊上的东西鱼龙混杂,假货概率极高,但偶尔见到好东西,这中间差价就赚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东西品质有保证,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给的价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价搏到好东西。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把重点放在古玩铺子里。 药不然既然自称是玄字门的,那么他的重点肯定放在瓷器上。瓷器与金石相比,价格不太平均,贵的极贵,贱的极贱,中间价格的相对比较少,所以两千块钱的价位对他来说很尴尬:好的买不起,破的能买一大车。 相比之下,金石价格分布均匀,什么朝代的什么价,低、中、高几档都很清楚。郑教授的两千元预算,只要打准了档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只要你确保东西是真的就行,这点我可是有绝对的自信。 这天稍微有点热,尘土飞扬。我买了瓶汽水,握在手里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汗流浃背。穿过几排地摊和棚铺时,吆喝声此起彼伏。我随便扫了几眼,全是假货,连一点驻足蹲下来看看的兴趣都没有。我甚至还亲眼目击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被摊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大团结换回一件“宣德炉”——那“宣德炉”的炉足黑中带绿,明显是造假时铅搁多了。 不过我没有出言阻止。一是我没时间,二是因为淘宝有自己的规矩,非请莫鉴,如果不是别人请求,即使眼看赝品过手,也不能说,说了就是砸卖家的生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后能买到真正的宣德炉吧。 我略微在地摊逛了几圈,一无所获,于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铺子沿墙开着一溜蓝灰色店铺,都是一窗一门的格局,里面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货,内间是个雅座,只有大买卖的客人,才会被请进去品茗细谈。家家户户都在上头悬块金匾,有的还挂着个幌子。比起地摊,这里相对高端、正规一些,闲人比较少,来来往往的多是专业收藏家或买卖人。 我整整衣领,信步逛去。那些铺子老板也都是眼贼之人,一看我的样子,再谈上几句话,就知道是同行。同行不起哄,所以他们不像对付棒槌那么热情招呼,而是让我自己随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专围着金石转悠。从汉俑看到魏碑,从宋砚看到明清铜具,有真有假,都细细看过一遍。看完了也不表示什么,冲老板点个头,背着手出去了。这叫货比三家,从这里离开,不一定是不满意,看过一圈可能还会回头。所以古玩铺子里,绝没有国营商店服务员那种一看顾客什么都不买,立刻摔脸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来,逛到第五家的时候,总算看到一件好东西。这家铺子叫瑞缃丰,门口一面杏黄挑子,有点乡间酒馆的意思。我进店的时候,老板正靠着墙边打瞌睡。我俩简短地攀谈了几句,老板就让我在屋子里随便看。 我在货架上看了一遍,没什么特别值得买的东西。我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这里的里屋和外屋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挂着,布帘只挡住了上半截。我略一矮身子,便从下面看到里屋的情形。 里屋的沙发边上搁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佛头,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老板,那尊佛顶,我能看看吗?” 老板听到我问话,“哦”了一声,转身钻进里屋,很快就抱着两个石佛头出来。 买卖人大多信佛,而佛头有斩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头买卖时,都讨个口彩,该叫佛顶。事实上,佛头这东西,在从前根本就没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国人对佛像有了兴趣,这买卖才算兴旺起来。一直到今天,佛头买卖大多也集中在与老外的交易中,国内很少有人专门玩这个。 佛头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录》里谈得最多的一个门类。不过因为交易佛头的买卖不多,我的手不太熟,只知道个大概齐。 我经过比较,挑中了其中一个。这个佛头是释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脑袋差不多大小,风格属于典型的盛唐。佛头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丰唇宽颊,两条长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视。我用手去摸佛头的脸,石质呈青色,已经有多处自然皴裂,看来已经历了许多年的风雨,裂口处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这佛头应该是晚唐时期的,市场价格大约两三千块钱,可这个佛头的真实价格可不止这些。这瑞缃丰的老板把佛头随手搁在沙发旁边,看来是没意识到它其中价值。我的机会来了。 “老板,这东西谁家哪儿收的?”我问。 “安徽。孙家收的。晚唐货色,绝对真。” 古董买卖,讲究个来历。一枚铜镜,从汉侯墓里挖出来,和从当地村民炕头捡回来,意义完全不同,价儿差得极大,非得问清楚不可。从当地老百姓家里收的古董,叫孙家收的;从进店的客人手里买的,叫臧家收的;自己亲自从地里墓里挖的,叫童家收的。这都是老词儿,至于为啥挑这三个姓当隐语,没人说得清楚。建国以后,童家的不敢公开提了,慢慢地合并到孙家里去。 他一说是孙家收的,我就知道这一准儿是从当地农民手里收购的——从来没听过拿佛头当明器的。 我点点头,没言语,推门出去了。在别的地方又转悠了半天,没发现比这个佛头更合适的。我又回到瑞缃丰里,看到佛头还在,就冲老板一指:“这个佛顶我请了,给个脆价。” 脆价就是一口价,取个干脆劲儿。行内交易没外面那么多花样,都是行家里手,不用玩那么多虚的绕的,直截了当。老板抬眼看看我,懒洋洋地说:“给你个交行价,两棵。” 这是行话,意思是两千块钱。我摇摇头:“送人玩儿的,太贵了。去半棵吧。” 老板伸出两根指头,意思是只肯再让两百。 我又还了一百,最后一千七百块钱把这个佛头拿了下来。我没动声色,让他给我找个盒子装好,老板在柜台里翻腾半天,最后找了个蛋糕盒子,给我装起来了。那佛头仰面躺在蛋糕座上,两只木然的佛眼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纸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诡异。 我告别老板,拎着盒子走出瑞缃丰,看看时间,差不多一点钟了,便朝潘家园门口走去。 潘家园里此时的人比上午还多,好似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我只能把蛋糕盒子举在头顶,用肩膀极力拱着往前走。周围的人都纷纷冲我投来迷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么这家伙在旧货市场捧着个蛋糕盒瞎溜达。 人实在太多了,我一边得护住头顶的佛头,一边得看着脚下的地摊,别一脚踩到人家摊上踩坏了什么东西,被讹上就麻烦了。整个人跟走钢丝似的,摇摇欲坠。我就这么一步一蹭,千辛万苦地蹭到了过道口,前头已经能看到潘家园门口的照壁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老大爷抱着几轴字画斜剌剌冲了过来,几步踉跄,摔倒在距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旁边的人连忙弯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后头的人给拱倒了,后头的人一倒,一脚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这一连串连锁反应搞得鸡飞狗跳,顿时稀里哗啦倒下了一大片,惊呼与叫喊声一齐响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么一撞,手里的蛋糕盒子飞了出去,身体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我心中大惊,暗叫不好佛头要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书当中,封口被撞裂开来,佛头从里面滚出来,顺着书堆咕噜下去,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我赶紧爬起来,冲到书堆前捡起佛头一看,发现后颈处被摔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缝。我一阵心疼,这一条缝砸出来,少说也会被少估一棵的钱。可这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了,我来不及处理,只得把佛头抄起来夹在胳肢窝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郑教授和药不然都在。药不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瞅着我:“啧啧,瞧这一身土,敢情是亲自去挖新鲜的啦?” 我没搭理他,把怀里的佛头搁地上,先喘了几口气。郑教授一拍巴掌:“好,两个人都在一点前回来了。小药,你淘来了什么东西?”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碗,递给郑教授。这碗广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却没施釉,呈出灰白颜色。郑教授扶着眼镜仔细去看了半天,抬头对药不然说:“宋代同安窑的?” “您眼力好,这是宋同安窑的青釉划花纹斗笠碗。”药不然说,又补充了一句,“换了别人,都以为是龙泉窑的。” 他这个挑得还真不错。同安窑是福建的窑,不像柴、汝、钧、定、哥那些名窑那么出名,却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属于价平质高的类型。郑教授思忖片刻,给他估了一个三千五百元。药不然点点头,咧开嘴笑了,从兜里又掏出一沓钱。 原来他今天运气特别好,碰到了一个棒槌。那家伙是外行人,拿着老爹的遗产来潘家园碰运气,急于出手,结果被药不然给逮住了。药不然三言两语就唬住了他,最后用一千块钱拿下了这个斗笠碗。那个棒槌还觉得占了大便宜,欢天喜地走了。 这么算下来的话,扣掉成本,药不然一共赚了两千五百元。 “哥们儿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败家子儿,我也算是替他老爷子给个教训。” 郑教授回头看向我,问我对这个价格有没有什么疑议。我摇摇头,表示很公道,然后把手里的佛头递了过去,让他鉴定我这个。他们俩早看见我手里的佛头了,所以都没什么惊奇神色。郑教授捧起佛头来细细端详,药不然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屑地颠着脚。 也不怪他这么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我那个佛头的品相确实不咋地,正常来说,是绝对竞争不过他的同安斗笠碗。 郑教授看了一回,抬头对我说:“小许,你这佛头是晚唐风格,我估的价是一千五到两千。你可有什么问题?”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见得,郑老师您再看看?” 郑教授知道我这一句口头禅说出来,这佛头肯定别有玄机,又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药不然在一旁说话带刺:“愿赌服输,别死撑着啦,输给哥们儿的人,能从菜市口排到永定门,不差你一个。” 我当他说风凉话,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郑教授审查。郑教授又看了十分钟,把佛头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药不然道:“什么奥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输了,忽悠郑老师你呢!” 我笑了笑,说:“郑老师您看这里。”然后我把那个佛头颠倒过来,轻轻点了一下脖颈处的裂隙。郑教授经我提醒,啊了一声,把头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从怀里拿出一个放大镜。看到郑教授认真的神态,药不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也不吭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佛头,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次郑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连连感慨:“小许你说得不错,我刚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后他对药不然道:“小药,这回是你输了。” “凭什么!不就是个佛头吗?又不是核弹头!”药不然一听就跳起来了,一脸不服气。 郑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我说:“小许,要不你给他解释一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先说了一句惯用的开场白,然后道,“佛头的鉴别,除了看它的佛像样式和石料质地以外,最关键的是看它的脖颈断口。从断口的形状,能大致推断看出来它佛像的姿态是如何,然后才好判断佛头本身的价值。” 药不然拿着我买的佛头,反过来掉过去地看,但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颈断口:“你看,这一尊佛头,断口很平整,只在右侧有条狭长的浅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颜色有细微差别。说明盗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质的铁铲从佛像脖颈右侧一铲,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轻轻一掀,就把整个佛头凿下来了。” 药不然这次没继续嘴欠,听得很认真。 “这个铲槽前浅后深,说明盗佛者是站在佛像右侧从上至下来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盗佛者会在左侧或右侧平进,铲槽应该是直的。如果铲槽前浅后深,略有倾斜,则说明佛像两侧有阻碍之物,盗佛者不得不选择从佛头上方向下凿击。所以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挡住了盗佛者的活动空间。在佛教里,如来佛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半抬右手,指做兰花,是什么时候?” “坐坛说法宣讲佛法……”药不然喃喃道。 “不错!在这种造像里,佛祖的嘴唇是半开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经传万众之耳。再看我这尊佛头的肥厚嘴唇,上宽下窄,确实是半开之状,与铲槽能够对应得上,证明确实是真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必说了。唐代坐佛传世很少,讲经佛祖像更是罕见。我淘到的这尊佛头既然是从讲经坐佛上凿下来的,价格可就与寻常佛头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几番了。郑教授重新进行了评估,估完以后他给出的价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润达到四千三百元,比药不然的两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这一次的赌斗,我是压倒性胜利。 郑教授宣布了结果以后,药不然脸色非常尴尬。他眼神游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郑教授,还假作不经意地把手插进裤兜,去看来往的行人。这局他输了,按照约定,以后不许再去骚扰我,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我也不吭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最后我把药不然看得有点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眼神瞪着我身后的一块牌匾,正经八百说:“愿赌服输,我们药家没有食言而肥的人。这个斗笠碗算我让给你? ??……”说完他头一偏,还想吹吹口哨表示一点不在乎,结果声音却像一只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气。 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头认错。不过我不为己甚,便把碗接了过来,揣到怀里。我跟着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点酬劳也是应该的。这小子既然是五脉中人,背景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家境一定不错,我就不跟他客气了。 “小许,你这一招,也是《素鼎录》里教的吗?”郑教授问。 “正是。佛头的真假鉴别,很多时候光看这个铲槽就能判断出来。这在《素鼎录》里,叫做‘验佛尸’,名字听着有点瘆得慌,大概是因为多少跟仵作、法医验尸的手法很相似。” 佛头的伪造者和鉴定者,往往只关注佛头本身的雕刻工艺和石料的做旧,却忽略掉这个小小细节。瑞缃丰的老板和郑教授一样,没留意铲槽的位置,把它当成了普通的晚唐佛头,差点错失了宝物。 郑教授把佛头交还给我,大为赞叹:“小许啊,年轻人像你这么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学,要埋没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我那铺子叫四悔斋,用的是我爹临终前的话,悔过、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无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实我说了谎话。 自从刘局给我透了个底之后,我对“明眼梅花”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背后隐藏的五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关于我许家一脉的渊源,更是十分好奇。为何我许家会家道中落?为何我父亲绝口不提?为何刘局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着什么?《素鼎录》到底什么来历? 这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一群活蹦乱跳的绿油皮大肚子蝈蝈,接二连三地从打开了盖子的草笼里蹦跳出来,在我眼前转悠、蹦跶,让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扣住它们,看个究竟。 但我必须得谨慎,不可轻举妄动。今天这两位自称是五脉中人,可到底什么底细,我不知道,所以不可与他们牵扯太紧密,还是等等刘局那边的消息。要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父亲临终前的那八个字,就是对我的警告——当爹的不会害儿子,他不让我涉足这个领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从郑教授那里接过佛头,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眼神无意中扫过佛头后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里陡然一突。 不对!有问题! 我把眼睛凑到那佛头裂痕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郑教授的放大镜借过来。郑教授和药不然看我面色大变,都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颓然把佛头高举过头,猛然往地上一摔。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佛头被砸到水泥地上,顿时碎成几十块碎石,把周围的摊贩游客都吓了一跳,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郑、药二人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药不然第一时间把郑教授扯到身后,然后对我大声喝道:“许愿!哥们儿都已经认输了,你还想怎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你赢了。” “你小子还想……呃?你说啥?”药不然一下愣在那里。 “你赢了。我让人给打眼了,买了个赝品回来,一千块钱都不值……” “你这么做,是不是觉得哥们儿特可怜特悲催,所以想让一让?”药不然老大不高兴,感觉被侮辱了一样,“告诉你,哥们儿吃的亏多了,这点亏还撑不死!” 郑教授也是眉头一皱:“小许,这是怎么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郑老师,您是行家,您看看这些碎块,是否有蹊跷。”郑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两块,搓了搓手指,抬起头惊讶道:“这是……茅岩?” “没错。”我一脸沮丧。 佛头的造假中,有一种极其少见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种石料叫茅石,质地偏软,可塑性强,又容易沁色,特别适合复刻佛头并且做旧,能把青苔纹和风化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极难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绽,在于石质。石质相对较硬的砂岩佛头,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赝品,摔到地上会碎成几十块边缘呈钝角的碎片。我若不是无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边缘,也发觉不了这个问题。” 郑教授听完我的解说,呆了半天方才说道:“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造假之法,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回答说:“民国之前,这手法几无破绽。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了,只消测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来。” 郑教授叹道:“那也得先怀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实验。这玩意儿做得如此精致,哪里会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么?这种佛头骗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这种半瓶醋晃荡的伪专家。一时疏忽,竟着了道。” 这个作伪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为底质,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会被专家怀疑的细节,连铲槽都精密地雕了上来,让整尊佛头看起来浑然天成,基本没有破绽。 郑教授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石粉,忽然问:“这佛头的破绽十分隐秘。你若是不说出来,根本没人能识破——至少我和小药都对这些细节懵懂无知——你又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许家的家训只有一句话: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洪洞县里无好人。哥们儿就不信你那个四悔斋的铺子里一件假货没有,如今哪个古董贩子手里干净?”药不然撇着嘴不相信。 “我的铺子里,就是一件赝品也没有——至少是凭我眼力挑选过没有赝品。我输给你,自然认这笔账。我做人有原则,诚以待人,绝不违反。”我毫不犹豫地把话顶了回去,药不然被我的气魄吓住了,缩着肩膀讪讪道:“哥们儿就那么随口一说嘛,又不是工商局来查你……” 我继续说道:“被人打了眼买到假货,这是命,我认。但拿赝品再去糊弄人,可不干。” 郑教授听完我的这一席话,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小子,有风骨!你可知道,五脉从创始至今,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时至今日,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牌子依然镇得住场。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你这种绝不沾伪的铁则。” 这个我大概能猜得到,这些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造假。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自己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许愿这话真假我不知道,可郑老师你说五脉从不沾伪,可是有点一厢情愿呐。”药不然忽然别有深意地插了一句嘴。 郑教授皱了皱眉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药不然问我:“你这佛头哪里买的?”我回答:“那边数起第四个铺子,叫瑞缃丰。”药不然用手指头擦擦鼻子,面露不屑:“嘿嘿,耗子窝里生不出狸猫,果然是他们。” 我有点不明就里,再看郑教授,发现他也是眉头紧锁,一脸严肃。我问到底怎么回事,药不然道:“嘿嘿,你看到那名字,还没想起来么?” 瑞缃丰……瑞缃丰……瑞缃丰。 缃者,浅黄也。难道说,这家店铺,是五脉的产业,属于黄门? 可是黄门不是分管青铜明器么?怎么卖起佛头来了?那应该是我许家的专业范围啊。 “哎呀,那是老黄历了。自从改组为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以后,打破了家族体系,这五脉的专业分得没那么细了,彼此之间都有融合。”郑教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改组以后,五脉有些外支旁系,遂破了‘只鉴不贩’的规矩,自己偷偷在外头办个买卖,倚仗着学会的门路赚点钱。” 药不然接口道:“郑老师你说得太委婉了。什么赚钱,根本就是骗钱。这人心呐,一沾到‘利’字,就变了味道。有些人敢为了点蝇头小利,不顾学会的规矩。这个瑞缃丰是黄门的产业,我可耳闻了不少他们的劣迹,想不到今天居然骗到咱们头上来了。” 嘿,不知不觉地,我和药不然竟然成了“咱们”了。 “走,走,去找他们去。我就不信,黄字门明目张胆地搞这玩意儿,学会的那群老头子们会不管。”药不然很气愤地挥动手臂。 我暗暗有些心惊。没想到一次赌斗,居然牵连出了玄、黄二门。看那个佛头,伪造之法十分高明,绝对是出自行家之手。也只有五脉这种积数百年鉴宝经验的专业学会,才能做出如此高仿的手段来。 郑教授一把拽住药不然的胳膊:“小药你不要冲动,现在佛头已经摔碎了,人家认不认,还不知道。再说你直接打上门去,也不合规矩。还需请学会的理事们仲裁。” “等到那些老头子仲裁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药不然嚷嚷起来,“佛头摔碎了怕什么?茅石就是茅石,砂岩就是砂岩,把那些残骸归拢到一堆拿回去,他们还能不认账?” “还是算了……”我说。 古董不是去百货商店买皮鞋,不满意了可以退换。这圈子的人都知道“货钱两讫,举手无悔”的道理。只要你交了钱,离了店,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无论它是真是赝,是好是坏,都不能反悔了——如果不幸买到假货,对不起,那是你眼拙,跟店主没关系。错买了假货还要上门讨还,这是棒槌才会做的事。 再者说,直觉告诉我,这似乎涉及学会内部的历史恩怨,我还是少插手的好。 药不然见我不甚积极,不由得大急,揪着我衣领道:“你脑子进水啦?好几千块钱呢。你还自诩行家,这让人给忽悠了,传出去得多丢人。” “我就开个小店,没什么知名度,丢人就丢人吧。”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药不然大怒,把手臂一摆:“哥们儿今天输给了你,你要是被他们打了眼,那不就等于间接说我不行吗?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不信这个邪!”说完他把我甩开,自己一转身,怒气冲冲地朝着瑞缃丰走去。 我和郑教授面面相觑,在原地愣怔了一阵。郑教授道:“小许,我得跟过去看看。小药的脾气有点直,我怕他惹出什么乱子。这些铺子盘根错节,背后都藏着势力,一个不好,他就有可能吃亏。” 说完郑教授也匆匆跟了过去。我心想这药不然性格虽然有问题,倒是个难得的直爽人,现在他跑过去找瑞缃丰的人理论,说到底也是为我出头。如果我无动于衷,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我低头把佛头的那几十块碎片都捡起来,扔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拎着袋子也奔瑞缃丰而去。一到那门口,听到里面已经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心想这个药不然还真是够可以的,他进铺子前后还没两分钟,已经吵得这么凶了。 我推门进去,眼前的情景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来不是什么争吵,而是单方面的训斥。药不然叉着腰,大声哇啦哇啦说着,唾沫横飞。那卖我佛头的老板,不住点头哈腰,像是一个没写完作业的小学生。郑教授站在一旁,一脸无奈。 他们看到我走进门来,药不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老板道:“苦主就在这呢,是个没胆子的怂货。你打算怎么处理?说来我听听。” 老板道:“药小二爷,这事我可做不得主。” 听这个称呼,药不然的身份还挺高的,那老板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得称他为小二爷。 听到老板说话,药不然一瞪眼:“放你的乌烟屁!做不得主?那卖赝品你就能做主啦?这是多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就是一个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满面笑容。 我算听明白了,这不是训话,这是打太极呢。无论药不然说什么,老板都是一招云手,缓缓推开,回答得滴水不漏,仔细一听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药不然把我拽过去:“这人刚从你店里买过一尊佛头,你承认吧?” 老板点点头。 “咱们学会的店有规矩,绝不能有赝品,对吧?” 老板听到“学会”二字,眼神突然收缩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正常,点了点头。 “他刚买的那尊佛头,是用茅石雕出来的,不折不扣的赝品,孙子,你怎么解释?” “我就是一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满面笑容。 “……” 药不然看老板盐酱都不进,实在着恼。他把盛着佛头残骸的塑料袋递过去:“证据在此,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老板看了一眼,赔笑着回答:“可惜碎得太散了,我眼拙,看不出来是秦砖还是汉瓦。” 碰到这样的人,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药不然气得满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当场就要发作,郑教授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闹了。这不过是黄家外姓的小喽啰,你跟他们发脾气有什么用?还是去找学会解决的好。” 老板道:“药小二爷以后交结朋友,应该谨慎点,免得被他们给拖累了。” 药不然勃然大怒,我拍了拍药不然的肩膀:“交给我吧。”药不然道:“你能搞定?”我微微一笑:“这件事我不愿意追究,但如果真欺负到头上,可也不是轻易可以被占便宜的。” 我走到老板跟前。老板以为我要对质,正运足了气要辩解,不料我突然绕过他,把他身后另外一个佛头举了起来。 当时我买的时候,老板一共拿出来两个佛头,一个我买走了,一个还搁在柜台后头没收走。 “这个多少钱?”我问。 老板不知我有什么用意,随口报了个价。我举着佛头,双手摇晃了一下:“茅拓之法,民国时已不传,今日竟能亲眼得见,实在不容易。真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一下作者。” 老板一瞬间就从刚才的点头哈腰变回到一脸惫懒:“先生您说笑了,敝店从无假货,也没听过什么茅拓茅厕。”我笑了:“我看不见得吧?我本来已不打算追究,但你既然说出这种话,我倒是要维护一下消费者权益。” 老板一脸茫然,装得跟没听懂一样。 我把手里的佛头掂量了一下:“茅石佛像,都会故意把裂隙做成直线形,折角锐角,假装成砂岩热胀冷缩。但如果直接摔碎的话,裂隙就会成蟹爪纹,细而散乱。” 说到这里,我眯起眼睛,往里屋瞟了一眼:“我那个已经摔坏了,但这个可是您店里摆出来的。我磕打磕打,看看裂隙是什么样子。如果是砂岩的,我十倍价格赔给您,如果是茅岩的,那……”药不然在一旁帮腔:“这笔费用哥们儿扛了!你给拿出来,可劲儿摔!” 老板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那个佛头敝店现在不卖了,您可不能强买。” 我不慌不忙说道:“不卖你为何摆在外头?刚才为何还要报价?我不买也可以,我去举报,到时候请专家来公开鉴定,可就不是这点动静了。”说完做势要摔。 这个老板,我看出他是外强中干,心里已是慌得不得了,只要逼他一逼,就能服软。果不其然,老板为难了半天,最终还是服软,从兜里掏出一千七百块钱还给我,一把将佛头抢回来,忙不迭地扔去后屋。 我拉着药不然和郑教授离开了瑞缃丰。临离开之前,药不然沉着脸道:“学会的名声,不能被你们这些人败坏。这事儿咱们没完。”老板面无表情,目送我们三个人离开,然后把店门给关了。 这一折腾,都下午三点多了。从潘家园离开以后,我们三个人坐车回到琉璃厂我那家铺子前。车子停稳以后,我对药不然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那本《素鼎录》给你,不过你复印完得把书还回来。我就那么一本,可不能给你。” 药不然却把手一推:“哼,哥们儿输就输了,要你扮什么大度?”他纹丝不动,屁股连挪都没挪。 我拉开车门走出去,隔着车窗道:“我错买赝品,技不如人,您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别跟我您您的,你就行了。假装客气,哥们儿听着肝儿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药不然说完摇起车窗玻璃,催促司机快走。 我俩正在僵持,忽然身旁走过来一个人道:“两位,不好意思。” 我和药不然同时转头去看,居然是好几天不见的方震。方震的表情还是那样,手里夹着半截香烟,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回来得挺巧,你家里遭贼了。” 我一惊,这贼来得这么巧,这么寸,居然专门挑选药不然约我去潘家园赌斗的时候来。 药不然一听,眉头一皱,也推开车门,凑过来看到底怎么回事。我走到四悔斋门口,看到店门和窗户大开,几名公安干警在店铺里进进出出,拍照的拍照,采集指纹的采集指纹,还有两个拿着小本本在跟我的左邻右舍交谈。 看来方震所言不虚,他在这附近布控监视警力,一发现失窃,立刻就赶到了,比我这个主人知道得还快。 “赶紧查查丢什么东西没有!”方震提醒我。 我在前屋扫了一圈,没少什么东西,抬腿往后屋走。后屋更没什么值钱的,就一个墨绿色的大保险柜,上头是一具哈洛格式机械密码锁。我蹲下身子,按照密码转了几圈,一拧把手,保险柜的机簧与锁舌“锵啷”一声松开了。 保险柜里放着两三件玉器,都是客户托在这里保管的,都还在;玉器底下压着一张工商银行的存款折,里面也就几百块的存款;下一格是我几年前给爹妈申诉平反准备的厚厚一叠材料,一张不少地放在那里。 “少了什么没?”方震问。 “书没了。”我面如土色。 我把《素鼎录》搁在柜子里,放在我爹妈的申诉材料旁边,可现在没有了。 方震告诉我,四悔斋的门窗都完好无损,周围监控的警察也没发现任何异状或者响动,也没有可疑的人出入。我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因为我离开的时候,都会在门窗附近放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记号。这些记号完好无损,说明门窗没有开启过。 方震问我保险柜的密码除了我外还有谁知道,我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不过这也不说明什么。”方震说,“我们技术科的人,三十分钟就可以打开这种锁,不留任何痕迹。毕竟是一把老式锁了。” 他眯起眼睛,扫视四周,试图找出隐藏在房间中的线索,很有老刑侦的范儿。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说,既然门窗无异状,保险柜也不是被撬开的,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失窃的呢?”方震笑了笑:“因为我们在保险柜上装了个小玩意儿,只要保险柜开启,它就自动向附近的公安局发送信号。” “……你们什么时候装的?”我有些生气,这明明没经过我同意,他们居然就擅自行动了。 “你去见刘局那天。” 看来方震他们早已有了预谋,有关部门果然神通广大。方震见我不再追究,吸了一口香烟,又从鼻孔里喷出来,继续介绍案情:“公安局接到保险柜开启信号的时间是在今天中午一点,我们知道你那时候在潘家园,所以立刻派了人前往调查。人到四悔斋的时候,是一点十五分,没发现任何异状,无侵入痕迹,无指纹,保险柜处于关闭状态。也就是说,那个贼从潜入你屋子打开保险柜时起,到他离开,一共用了一刻钟不到。” 方震的语气很平淡,不知是在赞叹还是在感慨。 我看过几本日本推理小说,知道有一种犯罪叫做密室案件:犯罪分子运用奇妙的手法,进入一间不可能进入的屋子,眼前这种情况,似乎挺符合那个定义的。 我从保险柜前直起身来,左右环顾,然后把手伸到保险柜平整的顶部,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一抹,凑到眼前揉捏。方震看到我的举动,也学着我的模样去捻土:“你们玩古董的眼力了得,有时候比刑侦都灵。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不是尘土,这是干泥土,应该是砌墙用的泥土长期风干形成的。”我搓动指头,让一些细腻颗粒留在我的指纹。 我和方震同时仰起脖子,朝上头看去。 我当初开这家店的时候,为求古香古色,没有找平房,而是租的一间大瓦房。这瓦房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层层叠叠,青灰色的瓦片呈鱼鳞排列。如果那贼是从屋顶揭开瓦片跳下来,也就能解释为何保险柜顶上留有屋顶的泥土了。 方震立刻命令两名干警一内一外,去查看屋顶。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在保险柜正上方的屋顶,有四片瓦片比较松动,像是被人抽出来又硬塞回去的,所以这一带的瓦片被挤压得不够紧致,缝隙不均匀。 也就是说,这人攀到屋顶,偷偷卸了四张瓦片,拿绳子吊下来开了保险柜取走东西,再吊上去,掩盖掉所有痕迹后逃离现场。 “手脚够利落的。”我啧啧称赞。那个飞贼塞瓦片的手艺很高超,不凑近了看,还真看不出痕迹。 方震把最后一口烟吸完,在屋子里找了个小琉璃茶盅,把烟头丢了进去。他知道我这里没什么稀世珍品,所以也不怕糟践东西。可我一看,还是心疼,赶紧给他换了一个小瓷碗。 “我说,你们都侦查完了,能不能把警察都撤了?” “为什么?” “我这可是古董铺子,安全最重要。万一遭贼这事传出去,人家还怎么放心往我这儿存东西?到时候生意都没法做了。” 方震说好,让周围的警察解除封锁,收队。药不然恰好一步踏进来:“这么多警察,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他,那本《素鼎录》丢了。“我可没拿,真的。”药不然张嘴就说。 “没人说是你。”我没好气地回答,这家伙,唯恐别人不把他当成嫌疑犯。方震眯起眼睛,看了看药不然,忽然笑起来:“你就是药家老二吧?” “是。”药不然没好气地回答。这人能一口叫出他的排行,想来也是圈内人,他不敢太过造次。 方震道:“那么这次是谁盗走的,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吧?”一听这话,药不然一脸不高兴:“不错,我是很想看到那本书,不过我没兴趣做贼。” “我没说是你偷的,但你肯定可以猜出是谁指使,我说的没错吧?” 药不然犹豫了一下:“拿贼拿赃,捉奸成双。没凭没据的话,哥们儿可不会乱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药不然。他的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这个偷《素鼎录》的黑手,是从中华鉴古研究学会里伸出来的,至于什么目的,就不知道了。《素鼎录》里的鉴古技术,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像“悬丝诊脉”、“验佛尸”什么的,和魔术一样,看似神奇,说穿了窍门,是个人都能学会。还有一些技术,已经过时,现在用科学仪器能更精确地搞定。 说白了,这书就像是一本高考复习资料,每一个要点,都是专为考试而设置的,但如果真想掌握知识,光看这些绝对不够。鉴古和中医一样,归根到底还是要靠经验打底。没个几十年功夫磨砺,看什么秘籍都是花拳绣腿。真正有内蕴的大家,没人会觊觎这本鸡肋一样的笔记。 更何况这本笔记还被做过手脚。 方震和药不然同时看向我,眼神都充满了惊讶,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笔记被做了手脚?” “是啊,这也是防盗手段之一。”我告诉他们,《素鼎录》的内容,是用密码写成的,不知道密匙的人,怎么也看不明白。 “好小子,难怪你刚才说借书给我的时候,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早就动过手脚了,我借过来也看不懂。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药不然反应了过来,一蹦三尺高。 “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坦然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警察探进门来:“方处,电话。”方震“哦”一句转身接电话了。我和药不然站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我说,你这些手段,都是从那本书里头学的?”药不然问。 我连连摇头:“哪能,我也就从中学得几手旁门左道,鉴古得靠经验积累啊。”听我这么一说,药不然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他忽然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也不是铁板一块。改革开放以来,四脉的人在学会里斗得厉害,想法都不同。像我们玄字门,还算是守规矩,有几脉现在简直折腾得不像话,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的书,八成就是那几脉的人偷的。” “像今天那个叫瑞缃丰的店铺,是不是属于黄字门?我猜黄字门跟你们玄字门不大对付,所以郑教授不让你跟他们闹出太大动静,我说的没错吧?” 我把自己今天的观察说出来,药不然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想。这些秘辛,本来他都是不该说的,看在我是许家后人的份上,才肯透露一二。 现在看来,鉴古学会中的四脉,都想弄到我手里的《素鼎录》,只不过有的人是直接上门讨要——比如药不然;有的是直接偷。刘局对此早有预料,这才让方震提前安排监控。这一本书简直成了沾着血水的猪肉,才露出尖尖一角,便立刻引来轰轰一大群苍蝇。 药不然抬头看了看屋顶瓦片,咋舌道:“你这里也太不安全了,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屋顶揭瓦,愣是没人看见。接警过了十五分钟才来人,那小偷打着太极拳都能跑了。” 听到这句话,我心念一动。 不对,方震说从接到保险柜开启的信号报警到警察赶到现场,一共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可最近的派出所就在街口,离四悔斋不到八百米,跑步也就一两分钟的事。以方震的老道,怎么会舍近求远,把监视力量放到那么远的地方? 难道说,他是有意纵容那贼去偷东西?刘局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正胡思乱想着,方震回来了。我赶紧对药不然说一些有的没的话,免得方震看出我对他的怀疑。方震倒没起疑心,乐呵呵地又点上一支烟,对我说道:“丢书的事,我们会尽快查的。不过刚才刘局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要请你吃个晚饭。” 药不然刚要说话,方震又对他说:“刘局让你也跟着去。” 得,看来我这一天,都甭开张做生意了。 吃饭的地点,是在后海附近,方震亲自开车带我们去。郑教授年纪大了,于是我们先把他送回了家。 夜幕下的北京华灯初上,这几年一到夏天晚上,城里是越发热闹起来,乘凉的、散步的、还有各色摊贩和车辆在路上呼啸而过,比白天还兴旺。药不然弄了一辆北京吉普,带着我上了新修不久的二环路,一路没红绿灯,一会儿工夫就到了鼓楼大街,直奔着后海而去。车子在狭窄的胡同里七转八转,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四合院前。 这一间四合院显然和普通老百姓住的不太一样,街门坐北朝南,左右各有一道阿斯门,门前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正门前两头石狮子,地上还有石鼓门枕。两扇漆得油亮的红木门颇有些雍容气象,门槛高出地面得有四寸。看这个体制,怕是原来清朝哪家王府的院子。院子外头停着好几辆车,不是桑塔纳就是红旗。 我们下了车,那一扇大红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小女服务员。她冲我们微微一鞠躬,做了个跟我来的姿势,引着我们两个进了院子。方震照旧靠在车旁,悠然自得地抽着烟,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们绕过一道八字砖雕影壁,穿过游廊,来到四合院的内院里。这内院特别宽敞,被正房、东西厢房和南房围成四方形状。院子正中是一棵大石榴树,石榴树下搁着两个宽口大水缸,树上还挂着几个竹鸟笼子,一副老北京消夏的派头。 我警惕地抬眼看去,看到石榴树下早已经摆好了一个十二人抬的枣红大圆桌。桌上摆了几碟菜肴,旁边只坐着四个人。在正座的刘局我是认识的,其他两男一女,年纪都是六十岁上下。他们背后,都站着一个年轻人,年纪与我仿佛,个个背着手,神情严肃。我看到上次那个秘书,也站在刘局背后。 只有一个老头身后空着。我正好奇,药不然已经忙不迭地跑过去,冲他一鞠躬:“爷爷。”那老者横了他一眼:“你又给我惹事了?” “没有,我也就是去看看。” “哼,回头再说你,你先旁边儿给我站好吧。”老者说。药不然看了我一眼,站到老人身后,背起手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我看他也归位了,有点手脚无措。我前头有一张现成的空椅子,可现在坐着的人个个都是老前辈,我一个三十岁的愣头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许,好几天没见了。”刘局冲我打招呼。 “您可又耽误了我一天的生意。”我苦笑道。这刘局把我给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他就算是大官,也不能这么使唤人。 “哎,小许,主要是这宴会也是临时起意,所以来不及提前通知。我考虑不周,向你道个歉。我自罚一杯,算是赔罪吧。”刘局站起身来,把身前酒杯一饮而尽。 “我看不见得。”我扫了一眼全场,“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外头停的那几辆车上落着银杏叶,银杏叶子上还有干鸟屎,可见你们来的时候已经不短了。” “小小年纪,疑心病还挺重,这又不是鸿门宴。”老太太冷笑道。 眼看局面有些尴尬,刘局冲我笑眯眯地说:“小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理事,也是咱们五脉如今的管事。” 经过他一一引荐,我才知道,药不然身前的老头,叫药来,是玄字门的家长;另外一个穿唐装的老头,叫刘一鸣,是红? ??门的家长;那个鹤发老奶奶叫沈云琛,青字门的。这些人都是京城鉴古界的泰山北斗,也是跟我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几个世家之长。 我数了数,似乎这才三门,还有一门呢? 刘局看穿了我的心思:“黄字门的黄老先生还没到,他路上耽搁了。”他指着我,对那几位说道:“大家都知道了,这是小许,许和平的儿子。白字门如今唯一的血脉传人。” 药、刘、沈三位家长各自打量了我一眼,表情都很冷淡,完全没有看到故人之子的激动,反而有些若有若无的警惕。我暗自嘀咕,不知许家先祖到底有多大过错,让他们记恨到了今天。 沈云琛率先开口道:“如今哪还有什么这门那门的,已经是研究学会了,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她的声音好像是京韵大鼓的味道,抑扬顿挫,极有韵律,煞是好听。我忽然注意到,沈云琛背后站着的那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沈云琛简单地介绍道:“他叫沈君,是我们家的高材生。”沈君略一点头,把脸重新隐没在阴影中,一句话没说。 这时刘局笑道:“沈大姐说的对。不过今天咱们是家宴嘛,不提公事,只叙旧情。古人说得好:六月清凉绿树荫,小亭高卧涤烦襟。来来,我先敬几位一杯,权当开席。”说完他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同桌的人也纷纷端起来,不冷不热地干了一杯。 能看得出来,刘局不在鉴古研究学会之内,但却颇有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都引导着整个局势,到底是当领导的人,气势和其他几位闲云野鹤的学者风范大不相同。 喝完酒,刘局把酒杯轻轻搁下,十指交叠,慢条斯理道:“我今天把大家叫过来一起吃饭,不为别的,还是为这两天咱们一直讨论的事:五脉聚首。今天我特意把许小朋友也叫过来,民主嘛,就是要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他这番话说完,我感觉到好几道视线在我身上扫过,有的带刺,有的冰凉。从进院到现在,刘局一直没让我坐下,不知是有意怠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过他既然已经挑明了目的,我也不好直接离开,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云琛道:“小刘你可得说清楚,这五脉聚首,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局回答:“既然重新找到了许家传人,我是想把白字门迎回来,让他们重回五脉之列,不然咱们这个学会不够完全。” 沈云琛冷笑一声:“咱们五脉,从来靠的是鉴古的手艺,不是什么血脉。他一个小孩子,就算侥幸鉴出几件玩意儿,凭什么独占一脉与咱们同席论事?” 药老爷子往桌子上一拍,应和道:“沈家妹子说得对。五脉也罢,鉴古学会也罢,都是凭实力说话,不问他娘老子是谁。”药不然在一旁听了,急忙插嘴道:“许愿的鉴古水准,可不差,我今天……”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药老爷子喝道,药不然只得闭上嘴,悻悻退回到后头去。 面对这两位大老的反对,刘局早有准备,他拿起筷子在半空划了一圈:“无才不服人。我今天特地把他叫来,也是希望几位理事能给他个机会,让小许证明一下自己。” 药老爷子和沈云琛商议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我:“小许,看在你是许家后人的分上,我们也不诚心刁难你。你看这桌子上,已经上了一道菜。你不动筷子,猜出盛放这一道菜的器皿究竟有何来历,我们就让你上座议事。”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刘一鸣睁开了眼睛,缓缓道:“这都是你们玄字门的瓷器活儿,拿这个考较白字门的人,亏你想得出来。”药老爷子一抬下巴:“那又怎么样?他若连这些都说不清楚,那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席吧,别耽误工夫,我还得去天津听相声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刘一鸣的眉眼,和刘局有些类似,两人说不定有什么亲戚关系。 刘局问我:“怎么样?小许,你觉得呢?” 我没别的选择,只得回答:“尽力而为。” 药老爷子这道题,出得实在是刁钻。那几个盘子上都搁着各色菜肴,又不能动筷子。我别说去摸,连看都看不到,寻常的鉴古法子,这回都用不上了——看来只能从菜品上做文章。 药老爷子看到我为难的神色,开口道:“我也不叫你断出是哪个窑的,也不叫你判断真伪。你只消说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器皿,就够了。” 光是为了挣一把椅子,就得费这么大力气。真不知道吃完这顿饭,我还能剩下什么。谁再说这顿不是鸿门宴,我跟谁急!当然了,急归急,我没别的选择,只好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菜肴上。 放在桌子正中的是一个大青瓷盘。盘中放着两只碳烤羊腿,互相交叠,表皮油亮,浮起一层暗橘色的酥皮,还撒着星星点点的孜然,香气四溢。羊腿底下的盘子隐约可以见到莲花纹饰。 我盯着这瓷盘看了半天,开口道:“这个,应该是元代的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吧?” 药老爷子眉头一挑:“你可看仔细了。” “我看仔细了,确实是元青花。烤羊乃草原风物,必是有元一代;羊腿皮色烤成暗橘,暗示的是胎体足部呈出火石红的特点,此系元瓷特色。两个条件交叠,自然明白。” 这时我看到药不然在药老爷子身后摆了摆手,灵机一动,随即又说:“可惜,这个不是真的,是高仿品。” “何以见得?” “若是真品,底部胎足处的火石红该在胎、釉分界处分布,晶莹闪亮,渗入胎中。而这个盘子,明显是后人在盘底抹的铁粉上烧制而成,颜色虚浮。” “这就是你说的理由?” “还有个理由。”我严肃地说,“这元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的真品,是在湖南博物馆藏着,一级文物,我以前去长沙见过。” 药老爷子哈哈大笑,冲我做了一个手势:“好小子,唬不住你,坐吧坐吧。”药不然冲我挤了挤眼睛,两个人心照不宣。我对瓷器其实所知不多,真让我去鉴识,只怕十不中一。但药不然既然给了我提示,我便可以对着正确答案,拿理论往上套,自然没什么破绽。 我作弊成功,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刚要落座,忽然沈云琛一声脆喝:“慢着。”我一下子又欠起屁股:“您……有什么吩咐?”沈云琛瞪了一眼药老爷子:“刚才是他们玄字门自作主张,我们青字门却还没出题目呢。” 我想起药不然的话,这青字门主业是木器,心想反正都赶到一起来了,索性横下一条心,一咬牙:“您说!” 沈云琛道:“药家既然不为难你,我也不欺负晚辈。你来看看,你屁股底下那张椅子,是真是假。” 我这才注意到,这把木椅的造型与寻常不同。酸枝红木的质地,手摸起来包浆溜光儿滑腻,椅裙前有十二枚吊珠,椅背三朵花雕祥云拱着一面石板。夏天人坐上去,后背紧贴石靠,异常清凉。 但我也就知道这些。瓷器我还能忽悠点,木器我可真是一点不通。 要说这鉴古研究学会,排场还真是不小。一顿普通私宴,用的是王府的院,吃饭盛的是元青花的盘子——虽然是仿制品——坐的还是酸枝木的石靠椅。真是太奢侈了。 我一边装模作样地摸着椅背争取时间,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判断真假容易,就算我不懂,也有五成的概率猜中,就怕那沈云琛老奶奶问我为什么,总不能说是瞎蒙的吧…… 鉴古这行当,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技巧。有时候在古董常识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就靠逻辑推理。逻辑上如果说不通,那这玩意儿多半是假的。方震说玩古董的与搞刑侦差不多,是有道理的。 我不懂木器,眼下就只能靠观察和逻辑判断,看能不能从椅子上找出不符合常理的矛盾之处了。 我扫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说话。沈云琛道:“小许,你若是答不出来,直说就是,不必在奶奶面前穷装。”她说完以后,得意地瞟了一眼刘局。刘局不动声色,拿筷子从羊腿上撕下一丝肉来,就着白酒吃了下去。 刘一鸣继续闭目养神,似乎这些事情跟他没关系。药不然趁这个机会,在药老爷子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估计是在讲潘家园的事情。 我的手从椅子腿摸到了扶手,又从扶手摸到了椅背上的石靠。 木器我不熟,不过金石可是我的老本行。 这面石靠被镶成了椭圆镜形,我用指头叩了叩,质地很硬,而且是实心的。按道理,这种椅子是夏天才用的,所以石质应以绵软阴冷为主,表皮光滑,背贴上去很舒服。可是这块石靠的表皮皴起粗粝,有一道一道的斜走石纹,凹凸不平。 毫无疑问,做工这么粗糙,应该是假的。 我满怀信心地抬起头,却看到沈云琛的眼神颇有些意味,心里陡然一惊。假的?我看不见得。我连忙又去翻看。我的手指再次划过酸枝木的弯曲扶手,忽然感觉到上头似乎刻着什么字。我再仔细一看,原来这扶手上有六道长短一样的线段,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下来。 我再去看另外一侧扶手,上面写着两个汉字:九三。 一道灵光从我脑海里闪过。 六道杠和九三,那么这东西,只有一种可能。 《周易》里的乾卦,卦象是双乾层叠,六爻俱为阳,画出来就是六道线段。而九三,显然指的是乾卦的爻题。九为阳爻,三为位置。作为混古董圈子的人,《周易》是必背的基础常识。我记得这一爻的爻辞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意思是说君子应该白天努力,晚上戒惧反省。 我豁然开朗,直起腰来,对沈云琛道:“这椅子是清末的老酸枝挂珠石靠椅,肯定是真的。” 沈云琛似笑非笑:“你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因为这把椅子不是用来坐的,这是一把诫子椅。” 沈云琛微微点头,伸出右手把额前白发撩起,表情不似刚才那般冰冷。看来我的答案说对了。 “请坐吧。”老奶奶慈祥地说。 若不是尊老敬贤是传统美德,我真有心骂一句脏话出来。 诫子椅,顾名思义,指的是训诫自己子侄晚辈的椅子。古人认为观行止而知为人,所以特别讲究立如松、坐如钟。这把椅子上的石靠太硌人,如果身子靠过去,背后会被磨得生疼,坐着的人必须正襟危坐,取“昼夜惕若”之意,随时警醒,不敢松懈。既纠正了坐姿,又表达出君子之道,是以又名乾椅。这种寓道理于器物之中的手法,是典型的传统文化特点。 他们根本就是成心的,这把诫子椅怕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暗示我是晚辈,得好好听他们的训诫。 我不再客气,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端起面前酒杯,环顾四周:“暂不论五脉六脉的,几位在座的都是长辈,无论怎样,我做小辈的,都该先敬你们一杯。”然后不待他们说话,仰脖一饮而尽。 “呵呵,你这孩子,气量真小。好,我陪你!”药老爷子拍拍桌子,把酒杯满上,冲我一举,也喝光了。刘一鸣和沈云琛也各自举杯,喝了一口。 “行啦,行啦,大家都入席吧。”刘局拍了拍手掌,几位理事身后的人这才纷纷就座,这桌上顿时围坐了八个人,比刚才热闹多了。药不然坐在了我的左手边,悄声道:“看见了没有?那几个站在身后的,要么是各门的精英子弟,要么是得意门生,一个个狐假虎威人模狗样。” “你不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么?”我问。 “哼,我有理想有道德有思想有追求,四有青年,他们可没法比。” 小服务员接连不断地把热菜凉菜端上来,以江淮菜为主,兼有几道川菜,做得都异常精致。那盘北京特色的烤羊腿搁在正中,反显得有些豪放突兀。我饿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夹了块松鼠桂鱼扔到嘴里。这鱼做得松软酥香,不愧是名厨手笔,搁到外头饭店,怕不得八块十块一盘。 沈云琛没动筷子,徐徐对我说道:“小许,我们刚才只说答应你考验通过以后,有资格入座,可没说同意你们许家回归五脉。” 我放下筷子,从容说道:“晚辈只想多了解了解许家先人的事迹,至于五脉回归什么的,听凭刘局安排就是,我自己并没什么得失之心。” 沈云琛有些无奈,转向刘局道:“你听见了?人家也不是特别情愿呐。”刘局避实就虚地笑道:“大家先见见面,互相熟悉熟悉,都有好处,都有好处。” 就在这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飘飘忽忽进了院子,在每个人头顶弥漫开来:“你们吃得好开心呐。” 《古董局中局》_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放下筷子,朝着院外看去。我被药不然捅了一下,赶紧三两口咽下干丝,也跟着众人视线看去。从院子外头走进来一个老头。这老头身材宽大,一头白发,穿的是一件丝绸功夫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身材极好,就是面部线条有些硬朗,看着很像最近港台电影里的那个打女杨紫琼。 药不然对我悄悄说:“这就是黄字门的家长,叫黄克武。身后那个是他孙女,叫黄烟烟。”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说:“对了,今天那家瑞缃丰,就是他的产业。” “哦……”我看着这位黄克武,如果不介绍,还以为这老头子是哪位武学名家呢。 “这次刘伯伯策划五脉聚首,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他。你们白字门的金石玉器这块儿,现在大部分都是黄家兼管着。如果许家回来,受损最大的就是他们黄家。” 刘局一见黄克武来了,连忙站起身来,离开座位迎了上去:“黄老,您来啦。” 黄老看看饭桌眼皮一翻:“我来不来,也没什么区别,你们这不是吃得挺开心的嘛。” 刘局道:“看您说哪儿的话,几位理事都在等您呢。小辈儿们不经饿,我让他们先吃点垫垫肚子。咱们今天是家宴,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黄克武走到桌边,冲其他三位理事拱拱手,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一双虎目瞪着我。 我哪里还能吃下东西,只得放下筷子,也看着他。 “你就是许愿?”黄克武劈头就问。 “是。” “你爹是许和平?” “是。” “你爷爷是许一城?” “……这个,我不知道。”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我爷爷的名字,原来是叫许一城。 黄克武看到我的反应,讥讽地撇了撇嘴,对刘局道:“看看,他连这些都不知道,你还要搞什么五脉聚首。有什么好聚的?” 药老爷子忍不住开口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五脉中人。五脉同气连枝这么多年,见见故人之子,叙叙旧,有何不好?” 他刚才还出题刁难我呢,现在黄克武一出来,他反而开始帮我说话了。看来药不然说的“玄黄二门不和”,果然是真的。黄克武看看药老爷子,又看看沈云琛,最后把视线落在一直不吭声的刘一鸣身上:“好哇,你们三位看来是早商量好了,就等着欺负我一个老头子呢。” 刘一鸣睁开眼睛,慢条斯理道:“老黄你还是这性子,太急。现在什么都还没定论呢,你生什么气?” “定论?定论在六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了!”黄克武伸平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整个桌子上的菜盘都跳了一跳。他一指我:“这个许家人不知道,难道你们也不知道?当初许家干过什么,你们全忘了?”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满桌子都安静下来。刘局给黄克武斟满了酒杯,表情如常。沈云琛皱眉道:“老黄,提六十年前的事做什么?那都是解放前的恩怨了。” 黄克武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药老三刚才不是说要叙叙旧,见见故人么?那今天咱们不妨把话说开,给这位小朋友讲讲,他们许家当年到底做过什么,要被开革出五脉。”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也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无论刘局还是药不然,他们一提到许家过往就变得吞吞吐吐,不肯吐露信息。这让我非常不耐烦,也是我至今都不是很积极地响应五脉聚首的原因——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搅和到这些事情里头。 反观这位黄家长,虽然上来就明显对我有敌意,但说话痛快,正中我的下怀。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中平端酒杯,三指在底,两指握杯,大声道:“我虽然姓许,对自己家的事却完全没了解。请您为我解惑。” 现代人不兴下跪,这是比较正式的求人手势,圈子里一般只有在涉及生死大事时,才会使用。黄克武见我用这手势,左右看看,对刘局道:“你们都没跟他说过?” “还没。”刘局回答。 “真有意思。你们要把人家拉进鉴古研究学会,却连这种大事都不肯说。藏着掖着,到底是机关干部的作派。” 刘局也不尴尬,反而笑道:“今天我把老几位都请来,正是想聚齐了人,把这事摊开来讲。既然赶上这个契机,那就由黄老您讲讲吧。” 黄克武把目光转向我:“你爹从来没讲过你爷爷的事情。你可知为什么?”我摇摇头。他毫不留情地说道:“因为你爷爷做了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太丢人了,你爹都没脸跟别人说。” “是什么事?” “你爷爷,是个汉奸!” 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对这位爷爷充满了好奇的想象。有时候,我爷爷是个十恶不赦的山贼,他抢劫绑架杀人无恶不作,每一个村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颤栗着匍匐在地;有的时候,我爷爷是个忍辱负重的地下党,他智斗鸠山,巧取情报,还救出了杨子荣与铁梅。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最终他都会以一个轰动性的大案作结局,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个疑问成为我幼小心灵中一段挥之不去的主题。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揣测中度过的。 我至今都无法忘怀那个夏夜的后海四合院。黄克武冷冷地吐露出七个字来,彻底终结了我童年的想象,让我在炎热的夏季如坠冰窟。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他会是一个汉奸。 黄克武看到我的反应,没有流露出丝毫同情,继续冷酷地讲述起来—— “五脉自唐初始创,以鉴宝知名于世,历经唐、五代、宋、元、明、清,一直绵延到了民国,声望不堕。那时候还没有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这个机构,时人都把五脉称为‘明眼梅花’。清末时局大乱,无数古董旧物流落民间,一时泥沙俱下,良莠不齐,正需要鉴宝之人掌眼把关。那时候,五脉的掌门,正是白字门的家长,你爷爷许一城。 “许一城是个天才,不光精通本门术业,连其他四门的门道也是一清二楚,又兼具雄材大略,深孚人望,在各界都吃得开。五脉在他的带领下,声望达到巅峰。那时节,在京沪等地,提起许一城和明眼梅花,无不翘起大拇指。买家若是一听这玩意儿被许一城鉴过,问都不问,直接包走。 “有件事你得知道,在民国之前,咱们中国人是不碰佛像的,尤其是不玩佛头。佛头这东西,只有洋人才格外有兴趣。许多国外著名的博物馆,都来中国收购,价格还都不低。古董贩子们一见有利可图,纷纷从龙门、敦煌等地盗割佛头,卖给洋人,连出了几件大案子。这些案子曝光以后,影响极坏,佛教徒和文化、考古界纷纷要求民国政府采取措施,通过考古委员会呼吁,认为这是对中华文明的一大破坏。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五脉却出了一件大事。1931年,我们伟大的掌门人许一城,鬼迷心窍,跟一个叫木户有三的日本人勾结,潜入内陆。五脉中人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等到木户有三回到日本以后,在《考古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游记,说在中国友人许一城的配合下,寻获了一件稀世珍宝‘则天明堂玉佛头’,还附了两个人的合影和那个玉佛头的照片。 “日本媒体大肆宣扬了一阵,消息传到中国以后,舆论大哗,纷纷指责许一城是汉奸。五脉也因此在藏古界声名狼藉,几乎站不住脚。你想想,谁会去信任一个盗卖文物的鉴宝人呢?何况还是盗卖给日本人。 “这件大案被媒体起了大标题《鉴古名宿自甘堕落,勾结倭寇卖我长城》,着实哄传过一阵。拜他所赐,我们五脉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五脉的家长找到许一城,要求他做出澄清或解释,他却拒绝了,什么都不肯说。民国政府很快将他逮捕,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死刑。 “许一城很快被押赴京郊某一处的刑场执行枪决。与此同时,五脉的家长也做出了决定,鉴于许一城的影响太坏,罢免他的掌门之职,同时把许家开革出去。从此五脉就变成了四脉。 “许一城的老婆倒是个有志气的女人。门里宣布开革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儿子离开了五脉,从此再无音讯。但经过这一次打击,四脉气象大不如前,后来又赶上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更加衰微。一直到建国以后,在总理的关怀下,这四脉才重新改组成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获得新生。” 听黄克武讲完以后,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黄克武所说皆为实情的话,那我爷爷还真的是一个大汉奸、大卖国贼。 勾结日本人什么的且不说,盗卖则天明堂的玉佛头,那还了得? 则天明堂,那在中国建筑史上属于空前绝后的杰作。这间明堂方圆百米,高也是百米,极其华丽宏伟,在古代算得上是超大型建筑,被认为是唐代风范的极致体现——可惜建成以后没两年,就失火烧没了,不然留到现在,绝对和故宫、乾陵、长城并称古代奇观。 武则天对明堂如此重视,里面供奉着的东西,自然也是海内少有的奇珍异宝。随便一件东西流传到现在,都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我爷爷许一城居然盗卖明堂里的玉佛头,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看周围的人的反应,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准确地说,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人,全知道这个故事,只有我这个许家的后裔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点汗颜,看向黄克武的眼神也不那么有底气了。不过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太清楚。 “你现在明白了?当初许家做下那等无耻之事,还牵连了其他四脉,五脉根基几乎为之不保。你若想重回五脉,就先把你爷爷的罪孽清算清楚!”黄克武训斥道,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他是亲历者,一定对许一城案发后五脉所处的窘境记忆犹新。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刘局估计是看出我的尴尬,轻轻拍了拍桌子:“黄老您别激动。许一城做错了事,那是他的问题。小许与许一城虽是爷孙,可一城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再者说,小许的父亲自知有愧,闭关隐居,一世都不掺和五脉的事,赎罪也都赎够了。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牵扯到下一代、下两代去呢?咱可不能搞‘文革’那一套,老子反动儿混蛋什么的。” 黄克武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我们就该当没事人一样,跟这个许一城的孙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荒唐!” 刘局见黄克武说得决绝,赔笑道:“依您老的意思,小许该怎么样才能重回五脉?”黄克武略做思忖,开口说道:“若想让许家重归五脉,也简单。他爷爷不是把那个玉佛头卖出去了么?他若是能给弄回来,我黄家亲自给他抬进五脉!” 说完以后,黄克武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桌子上的其他几个长辈都微皱眉头。这个条件表面看合情合理,实则是故意刁难。这都几十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让我一个小古董贩子把明堂玉佛头搞回来,那不比盗掘乾陵简单多少——且不说那玉佛头如今下落不明,就是知道下落,肯定也是价值连城,藏在什么收藏家的博物馆里。我哪来的钱买?总不能偷回来吧? “小子,你能做到吗?”黄克武问。 我心中愤懑越发浓郁。重返五脉这事,我从来没想过,也不知道回归有什么好处。从头到尾,其实全是刘局一个人在不停地撺掇,现在倒好,黄克武一巴掌打回来,却是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强压住怒气,端起酒杯道:“黄老爷子,从前我不知道我爷爷和我家的来历,一直稀里糊涂过日子。今天晚上听您解惑,把这个事儿说透,给了我一个明白交代。我谢谢您,改日请您吃饭。不过五脉一事,我真没那么大兴趣。既然我爷爷是犯下了事被开革出门,我这当孙子的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往里钻。玉佛头我找不回来,也不想找回来。咱们哪说哪了,今天就这样吧!” 我许家是讲尊严的,既然被人开革出门,那么也没必要硬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推开椅子要走。刘局使了个眼色,药不然赶紧起身一把拽住我,低声道:“你急什么?我爷爷和刘一鸣都挺你,沈奶奶也没说啥,三比一,黄家奈何不了你。”我摇摇头说:“我本来也没打算蹚这滩浑水,你们非逼着我掺和。”药不然气得直瞪眼睛:“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鉴古研究会,你倒好,把机会往外推!笨不笨!”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我铁了心要走,谁也劝不住。最近这一连串事件太让人不自在了:刘局半夜约谈,药不然上门挑衅,瑞缃丰卖假佛头,五脉聚餐,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把我使唤来使唤去,从来没问问我乐意不乐意。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象棋子儿,人家在棋盘上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凭什么啊! 泥人还有个土性,耗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我把药不然甩开,转身要走。刘局原本慢悠悠地啜着酒,听到我这么一说,微微一笑,淡淡说了句:“你就不想替你爷爷许一城平反?” 这一句话有如头顶“喀嚓”响过一声巨雷,把我当时就震在原地。我狐疑地转过脸去,看着刘局。桌子上的其他四位老人,也都齐齐望过去,表情各异,院子里一片寂静。 什么?平反? “平反”这个词儿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我爹妈在反右期间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在“文革”中双双自尽。头几年我一直忙于写申诉材料,替他们平反摘帽子。所以一听到这个词,我心里一激灵。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刘局:“您是说,我爷爷许一城的案子,另有隐情?” 刘局从容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得靠你自己好好把握机会。你往下挖,说不定能挖出些不一样的东西;你不挖,这汉奸的帽子你爷爷就得一直戴着。” 刘局不愧是领导干部,说起话来云山雾罩,从来不肯说清楚。这一席话听着七拐八绕,实则滴水不漏,什么信息都没提供,什么保证也没承诺,但却隐隐约约地抓住了我的软肋。 这个软肋,就是我们许家的名誉。我爷爷许一城若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奸,也就罢了;倘若其中藏有什么隐情,我这做孙子的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彻查到底,给他平反昭雪。我们许家人对荣辱看得极重,做人的原则也是一以贯之,对此刘局了解得很清楚,故意说出这种话来,就是想吃定我。 但我无法拒绝,无法坐视自己爷爷有平反的机会而不理——这是刘局堂堂正正的阳谋。 我回到餐桌前,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盯着这一干鉴古学会的老大们:“五脉我们许家回不回来,无所谓。不过许一城这件事我得问清楚。刘局,您说的好好把握机会,是什么意思?” 刘局看了眼黄克武,徐徐道:“黄老爷子刚才的故事里,已经把这个机会藏在里头了。能不能发现,就看你自己。” 我突然有一种揪着刘局衣领大吼的冲动。他到底会不会直截了当说话?每次开口总是绕来绕去的,听起来一点都不痛快。黄克武看起来也不太喜欢刘局这么说话,他的卧蚕眉一耸,开口道:“许一城当年的事确实疑点不少,但那些是细枝末节,他勾结日本人盗卖国宝,大节有亏,可是逃不掉的。” 黄克武既然都这么说了,等于间接承认了刘局的话——刚才的故事里,确实藏有玄机。 我不顾旁人眼光,一屁股坐到诫子椅上,仔细回想黄克武刚才讲的故事,试图找出暗藏的玄机。可是要从中听到,谈何容易,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来。好几次想开口,又都闭上了。黄克武身后那个叫黄烟烟的姑娘瞥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说不上是嘲笑还是鄙视。 药不然倒是抓耳挠腮地想提示我什么,可他爷爷根本不让他说话。他只得拿指头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赶紧把手放下。看到他的动作,我一拍大腿,猛然醒悟过来。 其实这个蹊跷之处隐藏得并不深,甚至说根本没有被刻意隐藏。我之所以之前没发现,完全是因为被我家的黑历史所震惊,顾不上去琢磨旁的事情,陷入了误区。 蹊跷之处,正是那个则天明堂里的玉佛头。 佛头在藏古界是个特定称谓,代表了两种东西。一种是念珠里的大珠,代表佛陀,还有一种,就是从佛像上盗割的佛头。 佛头这类收藏,在清末之前根本就无人问津,不算一个门类。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探险家、收藏家大量进入中国,佛像才开始被重视。不过佛像大多是石雕,体型庞大,既显眼又不易搬运。盗贼为了携带方便,都是把最具艺术价值的脑袋割下来带走,扔下无头佛身在原地。 但则天明堂的佛头,是玉佛头。除了历史价值以外,它本身的玉也很值钱。所以很少有人会去割玉佛的佛头,都是尽量一整尊弄走。藏古界有句俗话,叫“石头铁尊玉全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割下玉佛头的行为,无异于是买椟还珠。 打个比方吧: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个大塑料袋里包着一叠钱,会把钱拿走把塑料袋扔了;但如果你是看见一个皮尔卡丹的钱包里放着一叠钱,你肯定是连钱包一起拿,因为这钱包本身说不定比里面的钱还贵。谁要是光拿走了钱,却把钱包扔地上,那肯定不正常。玉佛就是皮尔卡丹的钱包,玉佛头就是钱包里的钱。 根据黄克武的描述,我爷爷最大的罪行,是把玉佛头卖给日本人——这对于一个五脉掌门来说,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要是把一整尊玉佛都卖掉,岂不赚得更多? 退一步想 ,玉佛头卖给日本人,那么玉佛身子在哪里?则天明堂里的佛像,那一定是稀世珍宝。玉佛头现世,民国政府和藏古界一定会发了疯地去找玉佛身。可听黄克武的描述,许一城死后,这事就平息了,再没什么动静,这也不正常。 想通了这个关节,我望向刘局和黄克武,把我心中的这些疑问告诉他们。刘局听完大笑道:“你这个倔孩子,总算想明白了。”他随即又收敛起笑容:“不过你也别太乐观,这些疑问未必帮得上你的忙。” 我点点头,关于玉佛头的疑问属于常识范畴,我都能看出问题,五脉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来,他们肯定也派人追查过,看黄克武的恶劣态度,就知道没什么结果。 刘局说的没错,这是个机会,但也仅仅只是个机会而已。这些疑问,有太多可能可以解释。也许历史流传下来的就只有这么一个玉佛头;也许玉佛身在战乱中被砸毁,无人知晓;或者有不知名的收藏家在机缘巧合下偷偷拿到手,从来没拿出来在市面流通。只凭着这点线索给我爷爷平反,成功概率实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谢谢刘局关心,我会去设法查查。”我没有退缩。许家因为这件事,已经牺牲了整个家族,直觉告诉我,我父母的死,以及四悔斋的那块匾额,一定也与这玉佛头,和许一城有关系。我是许家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只有查出真相,才能给许家一个明白的交代。 我胆小,我也怕事,但这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逃避。 看到我表了态,刘局侧身对黄克武道:“黄老爷子,您觉得这样行么?” 黄克武伸出一个指头,遥遥点着我的脑门:“看在五脉的分上,我多给你个机会。要么你证明许一城是清白的,要么你找回玉佛头。两个条件你只要完成一个,我就同意许家重回鉴古学会。” 这老爷子性烈如火,其实心思一点都不简单。看起来他大度,其实难度一点没变,反而还有所增加…… 刘局环顾四周,又问药来、沈云琛、刘一鸣三位。前两位不置可否,应该是默许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刘一鸣睁开眼睛,只说了一句:“也算公道,就依老黄的意思吧。咱们都做个见证,免得小许反悔。” 我嘿嘿一乐,这个老头子说话够毒。他明里是说我,其实是嘲讽黄克武。黄克武眉头一蹙,没说什么,倒是黄烟烟俏眼一瞪,流露出明显不满。刘一鸣地位尊崇,她不能说什么,只得轻咬了一下嘴唇。 这时刘局笑眯眯地说:“既然鉴古学会的几位理事都同意,这事就好办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红头文件搁到桌子上。第一张是正本,还盖着大红章,底下几页都是复印件,四位理事刚好一人一张。看得出来,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表情不一。 “这是一个月前外事办转给我的一封请求信,信来自东京,写信的人叫做木户加奈。她是木户有三的孙女。” 刘局这一句话,让全场都陷入一片安静。我偷偷扫视了一圈,发现无论是黄克武,还是药来、沈云琛,都露出惊疑的表情,说明他们事先也不知情,只有刘一鸣还是一脸淡然。 先是领来一个许一城的孙子,然后又突然跳出一个木户有三的孙女。我越发感觉,刘局这一次宴会,可不光是扶我进鉴古学会这么简单,似乎图谋很深,而这个图谋,与几十年前那场惊天大案息息相关。 刘局把手里的红头文件原件扬了扬,继续说道:“木户加奈在信里说,她的祖父在中国犯了侵略罪行,用不光彩的手段掠走了中国的国宝。因此她决定将则天明堂玉佛头归还给中国。现在上头正在研究,要好好搞个归还仪式,促进中日友好……” “啪”的一声巨响,黄克武的手猛然拍在桌面上,这一张上好的厚红枣木桌居然被拍出几道裂缝。桌子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叮当作响。 “好小子,你挖这么一个大坑,就等着我往里跳是不是!”老头的声音十分震怒。 也不怪黄克武生气。他刚做出了“拿回玉佛头,才能回五脉”的承诺,转头刘局立刻抛出这么一条归还玉佛头的爆炸性新闻,只要他多说一句“小许可以参与这个归还工作”,就算是我寻回了玉佛头,许家便可堂而皇之回归五脉——简单一句话,黄克武被坑了。 黄克武一动手,黄烟烟立刻也有了动作,她表情忽变,两道目光如闪电一般射向刘局。这时候刘一鸣身后那名男子悄无声息地往前迈了一步,恰好站在黄烟烟和刘局之间。四合院里一时间剑拔弩张。 这时候在一旁的沈云琛发话道:“我说刘局,这么大的事,你倒真忍得住,到现在才跟我们说。”她的语气里充满责怪,显然也对他的举动颇为不满。 刘局一摊手:“这事是通过外事办传达的,属于国家机密。不是我刻意瞒着几位,实在是有纪律,不到时候不能说。” 刘局和鉴古学会不一样,是正经国家干部。鉴古学会地位尊崇,可也绝不可能凌驾于政府之上。刘局抬出外事办当挡箭牌,沈云琛无话可说,只得又问道:“那这个机密现在算是解禁了?”刘局点点头,说他今天召集大家来此,正题就是说这个事。 这时黄克武一声断喝:“刘一鸣,你是早就算计好了吧!”他不再理睬刘局,而是把矛头直接指向刘一鸣。看来他已经认定,刘局是冲在前头打头阵的,真正筹谋的是那个刘一鸣。 刘一鸣没吭声,又是刘局说道:“黄老爷子,您别着急。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他挥了挥手,刘一鸣身前的男子退后了两步,黄烟烟也老大不情愿地收了手。 刘局道:“玉佛头不光关系到国家文物和藏古界,还与咱们五脉大有渊源。它能归还,是件大喜事。我原来也想早点告诉几位理事,让咱们好好乐呵乐呵。可是在我们收到木户加奈的信之后,很快又接到了另外一封匿名信……” 药来奇道:“难道匿名信里说,木户加奈归还中国的那尊佛头,是假的?” 刘局苦笑道:“不错。” 在坐的人包括我顿时哑然。 刘局说到这里,表情有些忿忿不平:“最可恨的是,那封匿名信藏头藏尾,根本没说明白。现在这个归还仪式的风已经吹出去了,有好几位大领导都很有兴趣,指示一定要做好。匿名信一到,已成骑虎难下。取消归还仪式不行,会在国际上造成不良影响,如果木户加奈归还的佛头是假的,更是有损国家声望。所以上头已经下了命令,无论如何,要在归还仪式之前搞清楚。” 药来问:“归还仪式定在何时?”刘局伸出一根指头:“一个月以后。” 一个月时间,这可真是有点紧。刘局对我说道:“小许,我找你出来,是希望你能够帮忙查清此事。” 我立刻明白了刘局的意思。许一城的罪名是盗卖佛头给日本人,现在这佛头却真伪难辨,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曲折。所以对我来说,辨明佛头真假,和查明我爷爷当年作为,其实是一件事,不怕不尽心竭力。 这一场宴会里,刘局先为许家回归五脉张目,迫使黄克武说出当年往事,引出我的决心,再抛出佛头一事,让我无法拒绝,一连串的安排可真称得上是煞费苦心——可问题来了,我虽继承了许家血脉,但鉴古的水平不见得多高,也不知道什么独门秘密,刘局费这么大力气把我扯进来,到底为的什么? 毛主席说过,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还没想明白,黄克武先不干了:“鉴定个佛头而已,有什么难的!我们黄字门的人足可以胜任,何必假手于外人?”他一指黄烟烟:“别说别人,她就比这个野小子强。” 金石本是白字门的领域,许家被驱出五脉以后,这一行当被黄字门接盘。刘局让我来鉴定佛头,等于是越俎代庖,动摇了黄字门的权威。我若是顺利完成任务,许家就可以回归五脉,对黄字门更不利。 面对质问,刘局用两个指头敲了敲桌面,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您的人真可以胜任,也就不必去偷小许的那本《素鼎录》了。”是言一出,十几道炽热的视线在小院里交错纵横,每个人都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药不然冲着我摇摇头,表示自己真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下午我那儿才被盗,这会儿刘局就已经知道真相了?看来方震早知道实情,没告诉我而已。这些人做事,全都一个德性,吞吞吐吐藏着掖着,没一点痛快劲儿。 黄克武也没料到刘局会这么说,回头低声问了黄烟烟一句,眉头大皱,转头道:“玉佛头事关五脉,你找外人插手,理由何在?”他的调门比刚才低了不少,看来是被刘局拿住了软肋。 刘局解释道:“玉佛头这件事太敏感,如果五脉一动,藏古界的其他人也会闻到风声。到时候佛头没还回来,自己家院子闹得沸沸扬扬,上头可就被动了。小许是白字门后人,严格来说也不算外人,他平时又不混藏古界主流,由他出面最合适不过。” 说到这里,他把黄克武的酒杯扶起来,重新斟满,恭恭敬敬递过去:“您不是一直想考验一下小许么?这次玉佛头的真伪之辨,正好看看他的能力。若他把事情办砸了,别说您,我都不会让他进门。” 如果我把事情办好了会怎么样,刘局没说,也不用说,给黄克武留个台阶。 黄克武犹豫了一下:“我黄门荣辱事小,五脉佛头事大。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让烟烟跟着他。”然后他对自己孙女贴耳说了一句。 黄烟烟听完吩咐,走到我跟前,双手开始解衣扣。我吓了一跳,以为黄家要给我配个陪床的,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两步。黄烟烟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双手从敞开的衣襟里拿出一个挂饰,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我。原来人家的挂饰是藏在衣服里,解开第一个扣子是为了方便拿出来。我差点会错意了。 她递给我的这东西,是个小巧的青铜环,上头用一根红绳穿起。这枚小青铜环,表面锈迹斑斓,隐有五彩,看形制是个古物。我拿在手里,隐隐能感觉到一阵温热,不用问,肯定是人家姑娘家贴身的温度。 这玩意是古人用来束带的,不算稀罕东西。但这个上面居然嵌着金纹,走成蒲纹样式,跟绿锈相衬颇为华贵。我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不是俗物。 黄克武道:“这东西赔给你,够了么?”我听出来了,他今天被刘局摆了一道,不甘心,还要考我一考。这东西能挂在黄家子弟的身上,一定有它独特的原因。我要是看不出所以然,傻乎乎地收下了,说不定就中了他们的计。 我把青铜环捏在手里,摩挲了一阵,没有说话。药不然冲我做了个暧昧的手势,又指了指黄烟烟,意思是这东西是人家姑娘贴身带着的,刚拿出来你就摸个不停,太猥琐了。这小子,太损了。 我用指甲偷偷抠了一下青铜环上面的铜锈。古铜锈特别硬,假铜锈都是胶水做的,很软,一抠就进去。我稍一用力,指甲就顶弯了,硬得很!其实我是多此一举,这枚青铜环的真伪,不用鉴别,肯定是真的。这里全是行家,若是黄克武拿个假的出来,那是抽自己耳光。 “甭抠了,你身为白字门的传人,看见那蒲纹,居然还瞧不出好坏么?”黄克武冷笑道。 我赶紧低头再看,看到青铜环上的嵌金蒲纹,有点迷糊。所谓“蒲纹”,是用蒲草编制成的草席纹路,斜线交错,状如六角凸起的蝈蝈笼,是汉代典型纹饰,但黄克武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克武不屑道:“蒲纹在玉器上用得多,极少用在青铜器上。你明白了?” 我顿时羞红了大半张脸。玩古董不光是讲究一个“值钱”,还要讲究一个“独特”。这个青铜环不算贵重,但它独有蒲纹纹饰,别具个性,在方家眼里,算是个有故事的东西。我对纹饰一知半解,结果露了一个大怯。 到底是老一辈的鉴古人,轻轻一推,就让我大大地丢了一回脸。我这才知道,沈云琛和药来两个人刚才出题考较,手下留情了,他们要是认真起来,我哪会那么容易过关。一想到这里,我就汗流浃背,意识到五脉的实力是多么深不可测,自己实在是坐井观天了。 我对黄烟烟刮目相看。青铜环包浆再怎么厚,表皮也是锈迹 斑斑,她却像是养玉一样贴身带着,也不嫌磨肉。黄烟烟注意到我的目光,挑衅似的也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一抹不舍的神色。这东西大概对她很重要吧?就这么被她爷爷随手送人,肯定有点不安。我正要说点什么,可黄烟烟已经扭头走开,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药来估计一向跟黄克武不对盘,见黄烟烟去了,立刻也开口道:“药不然,你也去盯着,免得有坏人捣乱。” 药不然忙不迭地应了一声。 刘局看了看沈云琛,后者摇摇头:“玄瓷黄明,这两门都和佛头挨着点边,我们青字门是木器,就不掺和了。”说完她冲我展颜一笑:“不过小许若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来找我。”说完她递给我一张古香古色的名片,颜色淡青,名片边缘还画着几株竹子。 刘局拍手笑道:“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小许,明天我让方震给你送去相关资料。你们明天一起过去。” 药来又对我说:“老黄给了你一个人、一样东西。我们玄字门也不会小气,人我给你了,再给你添件儿东西。” 我刚要开口客气,药来已经让药不然把东西送过来了。我原以为他们玄字门既然是玩瓷器的,肯定是送个小瓷瓶,或者一套碗碟——说不定药来出手阔绰,直接送个汝窑碎片也说不定——结果等药不然拿过来一看,我乐了。 在他手里攥着的是个大哥大。摩托罗拉3200,方头方脑黑漆漆的一大块,往桌子上一搁,整个桌面都微微一颤。这在市面上还是个新鲜玩意儿,两万多块钱一个,还买不到,寻常老百姓见都没见过。药老爷还真慷慨,随手就给了我一台。 这玩意虽然不古,可比起寻常古董也算得上值钱了。对我来说挺实用,跑来跑去的联络起来也方便。 我把大哥大揣怀里,向药老爷子道谢。药不然有点心疼地说:“你小子使的时候小心点。我问我爷爷要了半年,他都没给我。” 我笑道:“你再去问他要一个呗。我有大哥大,你没有,联络还是不方便嘛。”药不然一拍头:“对呀!”乐颠颠地又跑回去,说了两句,又吃了药老爷一记爆栗。 这时候红字门的理事刘一鸣忽然睁开眼睛,我以为他也要给我东西。没想到他一开口,只有一句话:“小许,我没东西给你,只叮嘱你一句话:鉴古易,鉴人难。” 这六个字说得铿锵有力,让人醍醐灌顶。我左手捏着青铜环,右手攥着摩托罗拉,没法拱手,只得低头称谢。刘一鸣说完便不再理我。我有点失望。黄克武在一旁冷讽热嘲道:“红字门不食人间烟火,崇尚精神文明,这一份厚礼可贵重着呢,你可要好好琢磨。” “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刘局问。 我琢磨了一下:“我要是接了这活儿,店里就没人了。你们能不能找个人替我看摊儿啊?” 一院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沈云琛捂着嘴乐道:“你这孩子,还真实在。行,这忙我来帮吧,我让沈君派个人去。”她身后的沈君点头表示没问题,告诉我稍后会有人跟我联系。 “要是有人来跟你要房租,别答应,拖一拖,等我回来再说。”我叮嘱道,沈君的脸看起来有些无可奈何。 这时候刘局拍了拍手,示意把桌上凉掉的菜再换一遍,几位理事身后的人,也都纷纷落座。这一次,总算是正式开始吃饭了,可把我给饿坏了。 席间刘局谈笑风生,说的都是藏古界和政界的一些新鲜事。其他几位理事各怀心事,沉默寡言,偶尔动一下筷子。只有药来跟他有来有往地谈说几句。其他几个小辈,更是拘谨。这顿饭吃的,真没什么意思…… 这一顿鸿门宴吃到十点多,刘一鸣、黄克武、沈云琛几个理事纷纷离开,就剩一个药来跟刘局一杯接一杯地猛干。我看刘局那样子,估计今天他也没法叮嘱我什么了,只得先走。方震把我送回到四悔斋门口,说明天上午他会送东西过来。 我心事重重地推开门,回到熟悉的小店里,脑子有点乱。一顿饭,牵出一桩几十年前的大案,多了一个汉奸爷爷,还给我挑起了一副莫名其妙的鉴宝重担。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也不知道我父亲许和平口中的四悔,是不是就跟这些事情有关。 我正打算洗把脸睡觉,忽然发现门缝底下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我拿起来一看,是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纸片,在铅字边缘潦草地写着两个圆珠笔字:“有诈”。 有诈? 我看到这俩字的时候,苦笑起来。 这是一句废话。如果没有诈,刘局怎么会强势推动沉寂已久的许家回归五脉?怎么会力排众议,让既无声望也没背景的我来参与玉佛头的鉴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其中必有重大图谋——只是这个图谋我不知道。 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此事关乎许家声誉,必须要查下去。要么证明我爷爷是汉奸,要么证明别有隐情。 我刚要把报纸揉成一团,忽然发现上头除了这两个字,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赶紧重新展开一看,发现这两个字旁边,还有一段广告被圆珠笔隐晦地圈住了。这则广告本身没什么可关注的,不过落款有个地址,市内的。我暗暗把这个地址记下来,纸头扯碎扔簸箕里,后来想想觉得不妥,掏出打火机来,给烧成了灰。 做这一 行,必须得谨慎。这纸条吉凶未卜,我觉得还是把它销毁了的好。 藏古界向来是个暗流涌动的地方,表面古雅,背地里多少勾心斗角,复杂着呢。鉴古学会这潭水,比我想象中要深得多。玄字门派人公然挑衅,黄字门偷偷贩假,而红字门摆明了车马支持刘局,就连青字门也显得高深莫测。看来这四门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并不一致。虽然刘局用手段压制住了,不过心怀不满者必然比比皆是。面对这种乱局,我非得小心不可。 这张纸条,说不定就是哪一门的人偷偷塞进来的,很难说是不是个陷阱。我不能太当真,但也不能太不当回事儿。所以这上头暗示的地址,我暂时肯定不去,但说不定是条出路。我这个人比较谨慎,对反常的人和事都保持着警惕——四悔斋的头两悔,就是悔人和悔事,家训不能忘。 做完这个决定,我就上床睡觉了,一觉睡到天亮,既没梦到我父亲许和平,也没梦到我爷爷许一城。 第二天一早,方震和一个小伙计准时出现在四悔斋门口,那辆红旗也停在旁边,我的邻居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都没探出头来看。 我跟小伙计交代了几句,然后上了车:“咱们今天去哪儿?” 这次方震回答得倒挺痛快,说去北京饭店,木户加奈就住在那里。北京饭店算是北京档次最高的酒店之一,只有外地高干和外国人有资格住。木户加奈是来献宝的,受到礼遇也属平常。 方震把车停在酒店门口,一个身穿礼服的服务员走过来拉开车门,把我们迎进去,药不然和黄烟烟已经到了,两个人各自坐在大堂的休息沙发上,彼此隔得很远,也不说话。药不然跷着二郎腿东张西望,没个正形;黄烟烟斜靠沙发,右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仪态大方,像是挂历上的模特一样漂亮。 见到我来了,药不然从沙发上跳起来,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哥们儿,看见她手边的东西了么?”我转头过去看,黄烟烟手边搁着一个笔记本,正是我那本丢失的《素鼎录》。 “是你昨天丢的那本么?”药不然问。我点点头,药不然哈哈大笑道:“人家黄家说给你找回来,就真能给找回来,真是一诺千金——不,是一诺千美金。” “我看不见得。”我耸耸肩。 黄烟烟看到我来了,面无表情地抬手把笔记本递给我:“爷爷托我给你的。”我接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没带塑料袋儿,本子又太大揣不进兜里,只得拿在手里。我问药不然有口袋么,他摇摇头,故意大声说黄家可真够大方,连个几分钱的口袋都不准备,真是一毛不拔。 黄烟烟听到药不然这句嘲讽,不动声色,跟没听见一样。药不然自讨没趣,对我偷偷说:“黄家这位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冷美人,从来不苟言笑,那脸跟拿胶布贴住了似的。据说除了家里人,很少有人能听她说上三句话以上,傲得很。” 我淡淡道:“我早看出来了,你看她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明显是一个防卫形态,说明她对外界非常不信任,缺乏安全感。人家压根儿不情愿与我们混在一起呢。” “啧,哥们儿行啊,看不出你还有当警察的潜质。” “这人呐,和古玩一样,一沟一壑,一纹一环,都藏着故事,耐琢磨。” 药不然暧昧地看了我一眼:“人家那一沟一壑,你可别瞎琢磨。她爷爷是形意拳的宗师,她也是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名次的,拆你比拆天福号的酱肘子还容易。”我摇摇头,黄家我避之不及,哪里敢惹。 药不然看我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我把笔记本递过去:“你看看?”药不然说武林秘籍哪有随便给人看的。我笑着说黄字门的人看我都不怕,何况你?药不然接过笔记本,将信将疑地打开,没翻两页就扔还给我:“上了你小子的当了!” 笔记本里的内容,跟天书差不多,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我告诉药不然,这是一种叫做不等距位移的密码,这种加密方式在民国很流行,许多政要军阀发电报都用这种方式。不过像《素鼎录》这样把一整本笔记都加密的,挺少见。 所以就算它丢了,我也不担心会泄密。 我们俩正闲聊着,方震走过来,手里拿着三页复印纸:“木户小姐那边还要准备一下,你们先看看材料吧。” 我接过文件,里面简略地写了木户加奈的个人情况。她是本州山口县萩市人,今年二十四岁,正在早稻田大学攻读考古学博士学位。简历里还附了一张照片,跟《血疑》里的山口百惠挺像的,不过印刷质量不高,看不清细节。 药不然看看我,我会意地点了点头。黄烟烟尽管没表示,但她的眼神明显也有疑惑。我们三个从这份简历里,都看出点不对劲的地方。 二十四岁的考古学博士,似乎有点太年轻了。我不知道日本大学制度如何,但对考古这一行来说,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显然有点不够分量。 不过真正让我们三个起疑心的,不是她的学历,而是她发表的硕士论文。 方震提供的这份简历很详细,除了写有她的个人信息以外,还罗列了她曾经发表过的论文题目。这位木户小姐的硕士论文题目,翻译成中文以后,叫做《“包浆”成分度量之再检讨》。 这个题目在外行人眼中,平淡无奇,还有些拗口,可在我们眼里,却实在是不得了。 “包浆”是个古董术语,又叫“黑漆古”,也称“蚕衣”,都指的是在古玩表面浮起的一层光皮。真正的古旧东西,上面泛起的光泽沉稳内敛,摸上去似乎有一种温润腻滑的手感——这是无论如何也伪造不出来的,那些新造的赝品再怎么模仿,也只能泛起贼光。鉴定古董,包浆是个很重要的手段。 可到底它是怎么回事,谁也没法说透彻,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外行人就算知道有包浆这么个概念,可把古玩搁在他面前,他也分不出哪种是贼光,哪种是旧光;而一个几十年的老行家,扫一眼就能看出来,凭的就是感觉。 而现在看这个论文题目,这个木户小姑娘野心可不小,竟然想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包浆”成分搞清楚,还要科学量化,这可真是个大手笔。如果她真能弄成了,以后就不用大师鉴定,直接拿仪器一扫:这是贼光,这是旧光,全搞定了,比碳十四检测管用多了。 我扫了眼论文发表时间,发现是在两年前,心里冷笑了一下。两年时间,如果她的论文真提出什么牛逼的理论,藏古界早已大地震了。可见她搞的这个度量检测,应该是失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挺佩服这女人。研究包浆,可不是光精通考古就行的,冶金、化工、物理、医学什么都得懂,年纪轻轻就敢涉足这个领域,这女人不简单。 “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谨慎点。”我对药不然说,药不然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咱哥们儿是八路军的后代,日本花姑娘,不怕!” “只怕人家是川岛芳子,不是日本花姑娘。” 方震见我们都看完了,一挥手,招呼我们上楼。三个人纷纷起身,跟随着他朝电梯走去。那本笔记我没地方放,只好捏在手里。很快我们来到了九层。这一层全是套房,走廊上铺的红地毯特别厚实,每走几步都有一个一人高的仿青花瓷六棱大瓶立在墙边,上头还插着几簇新鲜花卉。看来木户这次访问中国,接待规格相当高。 我们走到907房,方震按动门铃,很快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半打开门,警惕地扫了我们一眼。方震说了几句日语,还拿出自己的证件,保镖这才打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间套房分为内外两部,里面是卧室,外头是一个中国风格的宽敞门厅。我们进了门厅以后,从里间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她长得和简历照片里一样,不过近距离看真人,五官更精致一些,谈不上漂亮,但面相舒服,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 她冲我们深深鞠了一躬,递上一张名片,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我是木户加奈,请多多关照。”我们几个人也纷纷还礼,药不然还贼兮兮地打量了她一番,用译制片的口吻说了句:“小姐你真漂亮。”木户加奈听懂了,面飞红霞,不自觉地把头低下去。黄烟烟狠狠瞪了他一眼,药不然这才闭嘴。 做了简单的寒暄和介绍以后,方震借故抽烟,离开了房间。他这个人一向自觉性很强,虽然一手操办,可绝不涉入。我去见刘局和参加五脉宴会的两次,他都是守在门口。 我估计这也是出自刘局的安排。只让我们跟木户加奈接触,算是中国民间对日本民间,不掺杂政府色彩,许多事情都好开展。 他一离开,屋子里恢复了安静。我们三个人一个来自于黄字门,一个来自于玄字门,还有一个来自被废弃的白字门,彼此之间没有主次,到底谁来做主,一时间还真是难以定夺,于是谁都不肯先开口。 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太久,木户加奈把视线定在了我身上,眼神灼灼,率先开口:“许桑,我能请问您一个问题吗?”我没料到她会先发制人,只得回答:“呃……请问吧。” 木户加奈问道:“我可以看一下您手里的这本笔记本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笔记本递过去。木户加奈没有打开看里面的内容。只是轻轻摩挲封皮片刻,便还给了我,然后说:“我祖父木户有三也有一个完全一样的本子,四角也镶嵌莲银。”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我心中的震撼最大。 我手里有一本《素鼎录》,现在木户加奈说她祖父木户有三手里也有一本——这岂不是意味着,许一城当初和木户有三勾结在一起,不光盗卖国宝,而且还把家传的秘籍都给人家了? 这不光是汉奸的问题,还是数典忘祖了。 “那么令祖父的笔记本里,写的什么内容呢?”我不甘心地追问道。木户加奈摇摇头:“我不知道,笔记本里是用汉文写的,而且被加密过。” 越说越像了,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药不然这时插嘴问道:“木户小姐,你祖父那本笔记带来了么?”木户加奈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会碰到许一城先生的后人,所以并没有带在身上。” 这时候,黄烟烟突然冷冷道:“玉佛头在哪?” 我有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知这女人是不是故意的,但总算把我暂时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我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解决佛头的真伪问题,我祖父的历史清白是另外一码事。两事虽有关联,却不可混为一谈,弄错主次。黄烟烟一句话,把我们拉回到了正题。 木户加奈拿起一个黄色的信封,从里面取出几张照片,铺在茶几上:“这是我的家族历年来为玉佛头所拍摄的相片,请你们先过目一下。”六只眼睛汇聚在这一堆照片上,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玉佛头是国之至宝,又牵扯到五脉几十年前的悬案,无论是谁都没法漠然处之。 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这些照片拍的都是则天明堂玉佛头特写,各种角度都有。照片分黑白和彩色,新旧程度也不同,明显不是同一时间拍摄的。最早的一张边缘已经泛黄,旁边还用钢笔写了一行字:昭和六年摄于东京。我心算了一下,公元纪年应该是1931年,与我爷爷被枪毙的时间差不多。 从这些照片上看,这个玉佛头雕刻得十分精致,有唐代佛像的典型特征:面相饱满丰肥,额头宽阔,结构匀称,头顶的肉髻凸显,大耳下垂。佛头在闪光灯下晶莹剔透,温润透亮,用的一定是上好羊脂玉。最难得的是,在佛头双腮处有两团若有若无的红晕,让面部变得极其生动,更具人性魅力。 这红晕想必是玉器的沁色,或者干脆用的糖玉。这沁色的位置生得极其巧妙,加上玉匠竟能因地制宜,将这两块天然形成的淡红处理成红晕,可以说是巧夺天工。光这一个细节,就足以让它成为价值连城的宝物。 从这个佛头大小判断,整个佛像应该是有五十厘米高。作为玉制品来说,体积相当可观了。 我真想不明白,当初是谁如此狠心,竟对这么一件宝物动刀子。要知道,唐代玉器流传到现在的极其稀少,每一件都是珍品。如果这个玉佛头真的能回归中国,将是一件极其震撼的事情。如果是完整的玉佛全身……我都不敢想象会引发什么轰动。 也难怪五脉会对许一城如此愤恨,抛开民族大义不谈,单是截锯佛头破坏宝物的行径,就足以让这些鉴宝人痛心疾首了。 我又看了一遍照片,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翘,默默地把照片放回去。药不然很快也放了下去,黄烟烟看得最仔细,多看了几分钟。大概她爷爷事先有交代,让她不可在玄、白二门前堕了威风。 药不然性子急,开口问道:“照片看完了,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眼见为实。佛头实物在哪里呢?木户小姐,让哥们儿鉴定一下呗?”木户加奈面露为难之色,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现在佛头还在日本。” 我们听了都是一愣。药不然大为不满,嚷嚷起来:“这您可就有点不地道了。光是几张照片就想糊弄过去?” 我把药不然拽回到沙发上,让他稍安毋躁。玉佛头是国宝,在前期工作准备好之前,木户肯定不敢贸然拿佛头过来,要不然磕了碰了算谁的?算药不然的么? 但药不然说的也没错,没见到真的佛头,谁也不能拍胸脯下结论。木户加奈面对质问,回答说:“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制约,这次来到中国我只携带了照片,更多的资料正在整理中。在我们与中方达成协议以后,一定充分满足几位的意愿,请多见谅。” 她说得很诚恳,可这话在我们耳中,听起来更像是遁词。达成协议?现在佛头的真伪都没有定论,怎么达成协议? 看来这个木户加奈,也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而是有自己的目的和图谋。不过我心里已经有成算,也不急于这一时来说破。 黄烟烟忽然开口道:“这些照片,为何没有佛头断面特写?” 她这一句话,顿时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这一句疑问,正是我想说的。 鉴定佛头,一定得看它的脖颈截断面,这是鉴古常识。而木户加奈出示的这些照片,拍摄角度或正或侧或顶部,唯独没有拍它的截断面。现在从照片上唯一能分辨出来的线索是:佛颈不用任何支撑就能立在桌子上,说明断面很平整,至于那是后来磨平的,还是当初盗割者用了特殊的手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疏忽,对一个二十几岁就快拿到考古博士学位的人来说,有点不可思议。 黄烟烟说完以后,挑衅地望了我一眼。黄字门代替白字门几十年了,在金石方面的造诣果然极其深厚。潘家园的那家黑店摆了我一道,现在黄烟烟又捷足先登。我意识到,自己遭遇劲敌了。 听到黄烟烟的质疑,木户加奈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给您添麻烦了。”药不然毫不客气地落井下石:“这里楼下就有国际长途电话与传真机,我想联系上日本那边,应该不用多少时间吧!” 木户加奈似乎被逼到了死角,她轻轻摇摇头,却一时想不出任何推托之辞,或者一时不知该如何用中文表达。 “做不到,还是不想做?”黄烟烟追问。她说话言简意赅,像是一把长枪直直戳了过来,没敬语也没修饰。 “很抱歉。”木户加奈还是暧昧地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黄烟烟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这是无声的施压。 我意识到,如果放任这种局面下去,我很快就会被黄烟烟压倒,对接下来的进展很不利,于是我开口道:“木户小姐,我猜你不是故意没拍,而是你手里只有照片,却无法接近玉佛头吧?” 木户加奈听到这句话,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别说是她,就连要离开房间的黄烟烟和药不然都是一惊。黄烟烟转向我,眼里充满疑惑,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盯着我。 我拿起照片,解释道:“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你看这些照片,年代有新有旧,最早的是1932年拍的,最新的是去年拍的,前后跨越了几十年。如果佛头在木户小姐手里,她为什么不直接拍一套最新的清晰照片,而是给我们一堆散碎不全的老照片呢?” “我操,这可忽悠大了……”药不然舔了舔嘴唇。 木户加奈来到中国,打的是归还国宝的旗号,如果她连要归还的国宝都无法接触,那还谈什么归还,岂不是把中国政府给耍了?如果真是如此,这事就算是办砸了。别说许家无法回归,就连黄字门、玄字门乃至整个鉴古学会和刘局,都要受牵连被冲击。 黄烟烟把目光转向木户加奈,眼神愈发凌厉。 木户加奈既没否认,也没确认。她垂头思忖再三,终于开口道:“许桑不愧是许一城先生的后代,果然无法瞒过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向许桑详细说明一下这次佛头归还的缘起。” 黄烟烟皱着眉头,她大概是觉得话题又偏离了。 “如果不是许桑在场的话,我是不会说这些的。”木户加奈说得很坚决。 果然刘局指定要我来,是有用意的。木户加奈的用心,他早就看透了。我只得表示同意。药不然和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刘局只说过木户加奈为了赎罪才决定把佛头送还中国,具体情形却没细说。所以我们三个也想知道,到底这个日本人为什么会想来归还佛头,佛头在日本到底经历过什么——还有最重要的,当初佛头是怎么从中国流入日本的。 接下来,是木户加奈的故事。 《古董局中局》_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 木户加奈的家族在日本是华族名门,家族里最有名气的人物,是日本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木户加奈这一支属于木户的分家,没有涉入政坛。她的祖父木户有三在早稻田大学是考古系教授,专门从事东北亚历史研究,精通汉学,在学界小有名气。 清末民初之际,中国门户大开。西方开始在中国进行掠夺式的古董搜集,连续爆发了数起古董大案,中国军阀混战,自顾不暇,根本无法追查。日本对中国文化一向有着狂热的爱好,于是日本就有学界大佬提出,支那已经没有资格继承中华古老文明,只有日本有责任挽救这一切。 于是日本由文部省出面,黑龙会出资,联合日本学界精英人士成立了一个叫“支那风土会”的组织,专门负责利用中国的混乱政局,获取各种名贵文物运回日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风土会编了一本文件,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记载了中国许多国宝级文物的样貌、来历、持有人、收藏地点等资料。许多日本学者打着研究的旗号前往中国,他们一方面设法搜罗国宝偷运回国,一方面调查情报,填补《支那骨董账》里的资料空白。 木户加奈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我们三个人面露茫然,便问道:“你们知道李济是谁吧?” 我们点了点头。 学考古的都知道,这位李济在民国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他在二十九岁那年受聘于清华,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位著名学者并称“五导师”。他一直主张进行田野考察,是中国第一个进行现代考古挖掘的学者——可惜在1949年他跟随蒋介石,押送大批文物去了台湾,所以这边了解他的人,只限在几个学术小圈子内。 在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成立,担任组长的李济开始组织考古队伍在河南、陕西等地进行田野考古作业。木户有三利用“支那风土会”的资金,很快取得李济信任,参与到调查队中来。 到了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颁布了《古物保存法》。为了摸清当前文物现状,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筹备了一个宏大计划,要搞一个全国范围的古迹大排查,李济被任命为执行者。 李济为了这个计划,四处招兵买马,既有国外的专家,也有国内的民间高手。木户有三作为李济的好友也参与其中,并结识了一个叫许一城的人。这个许一城是五脉掌门,代表了中国古董界最神秘的一股力量,尤其是手里还掌握着一些神奇的鉴古技艺,让木户有三非常有兴趣。两人走得很近,一度还按照中国的风俗拜了把子。 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并没有跟随大部队行动,他们被李济委托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这个任务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1931年7月中出发,一直到8月底才再次出现,消失了一个半月时间,但却没有提交任何报告,也没任何记录表明。 后来李济的这次大排查因为时局的变动无疾而终,许一城回到北平。木户有三也回到日本国内,发表了一篇文章,宣称在中国寻获则天明堂玉佛头,并称赞说许一城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一下子,国内舆论哗然,无论是李济还是五脉都承受了极大压力。很快许一城被逮捕枪决,五脉因此元气大伤,李济也因为此事受到了申饬。李济一怒之下,与日本方面打起官司来,后来抗战爆发,李济护送文物南迁,更无暇顾及此事。 这尊玉佛头流落日本以后,落入“支那风土学会”手中。可木户有三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这件文物不要做公开展示。于是它被收藏在学会专属的博物馆内,只有有限的几人能够看到。木户有三从那时候起,身患重病,一直卧床休养。 抗战胜利之后,日本各个右倾组织包括黑龙会在内都被美军取缔,“支那风土学会”逃过一劫,改名叫东北亚研究所。李济曾经代表战胜国中国东渡日本去调查和收回被掠夺的文物,结果东北亚研究所搪塞说玉佛头已在轰炸中被毁,李济无功而返。 木户有三在四十年代去世,他的孙女木户加奈长大成人,继承祖父衣钵学习考古。她在一次无意的调查中发现了玉佛头的下落,这才知道佛头与中国的渊源。出于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木户加奈认为祖父当年做错了事,希望能把佛头归还中国,以抵偿当年的罪过——当然,最后这句是她的说辞。 我听着这个故事,靠在沙发上一直没搭腔。我在想一些事情。木户加奈的这个故事,可以和黄克武的故事相对照来看,许多细节都能对应上。通过这两段故事,许一城的经历差不多可以搞清楚了。 可是这两个故事都缺少了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他们都无法回答,在1931年两人消失的一个半月空白,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而直觉告诉我,对于佛头之谜,这段经历至关重要。 现在三个当事人里,许一城已经被枪毙,木户死于东京大轰炸,李济在台湾也没活几年就去世了。唯一的指望,是他们会不会留下一些文字记录当作线索。 我盯着木户加奈,开口问道:“木户有三当年不是在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玉佛头的论文么?请问你手里有论文原文吗?”木户加奈似乎早有预料,她转身从里屋取出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的是一份学报剪报的复印件,旁边还体贴地附了中文译文。 我读完以后有些失望。这份报告其实很短,与其说是论文,倒更像是新闻稿。木户有意无意地省略掉了细节,只是含糊地说“在中国友人许一城协助下在内地寻获”云云,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全文大部分段落是在吹嘘大日本帝国在文化方面的丰功伟绩,全是空话。 木户有三能得到李济的青睐,学术水平一定不低。他把论文写成这样,似乎是故意要把1931年的经历抹除。 报告的结尾还附了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有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穿一身咔叽布探险装,戴圆眼镜,还有一顶史怀哲式的探险帽,脖子上挎着一个望远镜;高个子穿一身短装中式棉衣,留着两撇小胡子,头上还戴着顶瓜皮帽,背景是北京大学校门。 我家里和许一城有关的东西都被我父亲处理了,所以我从未见过我爷爷长什么样。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蚕眉厚唇,还有一张方脸,和我父亲的眉眼十分相似,一看就有一种血缘上的颤动。望着祖父的脸,让我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第二张照片,是木户有三独照,他还是那一身装束,站在个丘陵上,背景是一堵半坍塌的古城墙。墙体正中有一条隐约的缝隙,缝隙两侧的光影颇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分辨度太低了,无法看清细节。 照片旁边的注释说这是木户有三,摄于勘察途中,但没提具体地点。 我注视爷爷的照片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住泪水,把剪报还给木户加奈。木户加奈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多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这么说来,玉佛头现在你的手里?”黄烟烟问。我注意到,她已经有意无意把自己当成了带头人。 “准确地说,是在我家族中收藏。而它的处置权,则是在东北亚研究所手里,即使是我也无权单独做出决定。我能拿到的,就只有这几张照片而已。” 药不然忍不住怒道:“那你丫还跟这儿废什么话!我告诉你,中国人民感情被严重伤害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木户加奈连忙解释道:“玉佛头我一定会归还贵国的,只是相关的协调工作还在继续,现在距离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贵方能够帮我,我有把握可以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那几个老头子。” 她说得轻声细语,可听在我们耳中,却别有一番味道。 图穷匕现。 这个女人果然不像她表面那么柔弱。 黄烟烟和药不然听到木户加奈的话,无不愤怒。药不然拍案而起:“操,你还当现在是卢沟桥事变啊,不要欺人太甚!”木户加奈似乎受了很大惊吓,连连鞠躬:“我是希望能够让国宝回归中国,替祖父反省过去的错误,促进中日友好,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把这个民族大义抬出来,黄烟烟和药不然两人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暗暗佩服刘局的英明。看来他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不让政府出面,甚至不让五脉直接出手,大费周章地把我一个无名小卒推上前台,现在看来是太对了。 “要我们帮你做什么?”我问。既然这个女人开口提了条件,不妨先听听。反正我也不是国家的人,大不了一拍两散。 木户加奈对另外两个人的怒火浑然不觉,她撩了撩发根,慢慢说道:“希望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我皱起眉头。让我们三个鉴定古物、寻访遗珍什么的,可以算是一把好手,可寻人这事,应该跟公安局说才对啊。 木户加奈忽然笑了:“许桑,其实这个人对你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木户加奈指了指我怀里那个牛皮笔记本:“刚才我不说过么,我祖父不是有一个类似的本子。那个本子里的文字,是被加密过的,无法破解。我一直怀疑,祖父在那个本子里写下了发现玉佛头的经历。破译这个笔记本,我才能去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人,而许桑你也可以找出你们家族的真相了,不是吗?” 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这女人好厉害,她已经看穿了我的用心,知道我也对1931年7月到9月的“空白”有着强烈兴趣,不可能拒绝她这个请求。她借的这条金钩,我不得不咬。 别看我们这边一直咄咄逼人,其实从我们一进屋子,就是她在掌握着全局,每一步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我们明知有问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我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问道:“木户有三的笔记,和你要找的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木户加奈道:“那个本子的末页,被人用铅笔划过。这个划痕经过还原以后,是三个汉字,叫做付贵缴。这是祖父的笔记本唯一留下来的线索。要破译密码,我想这是唯一的突破口。”然后她拿出钢笔,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我注意到,黄烟烟听到这个名字,瞳孔猛然一缩。 药不然偷偷对我说:“我说,你手里那本笔记,不是知道密码么?这两本很明显是一套,如果你能解开木户笔记,岂不省事多了。”我“嗯”了一声,却没急着点头,这是我的筹码,可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我说:“木户小姐,你是否有办法让我们看到木户笔记的内容?没解密的也没关系。说不定它和我手里这本笔记有某种联系,对接下来的工作会很有利——哪怕只有几个字也好。” 木户加奈沉思片刻,从房间里拿出一本日文杂志,翻开其中一页:“这是几年前给我祖父做的一篇专题,里面有一张关于木户笔记的照片,不知道是否合许桑的心意。” 我接过杂志,直接忽略掉密密麻麻的日文,去看那照片。照片中的木户笔记被放在一个玻璃橱窗里,中间均匀摊开,镜头角度俯拍。可能是摄影师水平欠佳,玻璃反光很强,笔记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里面的文字内容却很难看清。配图的说明大概意思是:这是木户有三先生在中国考察期间使用的笔记,如今已成为木户家的文物,被妥善保管在萩市私人博物馆内,云云。 我找木户加奈借了一个放大镜,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算勉强从这个糟糕的摄影师手里分辨出一行文字来。从这行文字的排列来看,木户笔记与《素鼎录》的加密方式基本相同,使用位移式密码。但是在简略的心算之后,发现我所知道的密码,无法解开这本笔记。 关于玉佛头的第一次会谈就这么结束了。我和木户加奈达成了初步协议,她会尽快联络日本方面把那个笔记本寄过来,而我则帮她把“付贵缴”这个人找出来,破译木户笔记——至于玉佛头,木户加奈答应会继续与研究所的人斡旋,至于效果则要看我们的工作效果了。 离开饭店以后,药不然偷偷问我:“你说木户家的那本笔记,会不会就是另外一本《素鼎录》啊?如果真的是,那还找什么付贵缴,你不是就能破译吗?” 我摇摇头说,哪有这种好事,然后给他解释说这种位移密码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位移密码使用的是中文电报编码。这种编码是在1873年由法国人威基杰根据《康熙字典》创造出来的,用四个阿拉伯数字代表一个中文汉字,绝无重复。比如6113代表袁,0213代表世,0618代表凯,只消在电报局拍发611302130618,收件人就能翻译成袁世凯三个字。 在需要加密的时候,加密者会设定一个密匙,密匙可以是任何东西,但表达的意思是必须是数字的加减。比如-200,用需要加密汉字的编码去减这个数字,会得出一串新数字。袁(6113)世(0213)凯(0618)就会变成5913/0013/0418。这三组数字也有对应的汉字,分别是诘、倬、厄。这三个字给别人看,那就是天书,但如果知道了密匙,经过简单计算就知道说的是袁世凯。 《素鼎录》和木户笔记虽然用的是同一套密码系统,用的却不是一套密匙。我知道的密码,解不开这本笔记。看来,还是得从木户加奈提供的那条线索,去找找这个叫“付贵缴”的人。 药不然抓抓脑袋嘟囔道:“这回干得不错,佛头没见着,反让人借钩钓鱼了。” “借钩钓鱼”是古董术语,指骗子会借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古玩,勾住有兴趣的买家,迫使他不断投钱,最后骗子突然甩钩走人,让买家落得钱货两空。木户加奈她先是说要归还国宝,等把中国方面的胃口钓起来,她又说玉佛头不在自己手里,提出额外要求。这时候中国方面骑虎难下,不得不帮她——这是个标准的“借钩钓鱼”式开头。 我俩正说着,黄烟烟从后头走过来。我追过去问她:“黄小姐,刚才木户加奈提到那个名字时,我看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你知道这个付贵缴是谁吗?” 黄烟烟回头吐出两个字:“知道。” 本来她是什么性子,跟我没有关系。可现在我们三个同在一条船上,她明知线索,却什么都不说,就有些过分了。我有点恼火:“玉佛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知道什么,能不能跟我说说?” 黄烟烟没搭理我,自顾往下走去。我走上去要去拽她胳膊,她手腕一翻,一股力道涌来,差点把我给甩下去。 我看她态度实在恶劣,只好把昨天黄克武送给我的青铜蒲纹青铜环从兜里掏出来,在她面前一晃:“你们家黄老爷子是让你跟着我,不是我跟着你。” 黄烟烟看我亮出青铜环,嘴角抽动几下,高耸的胸口几下起伏,显然是气坏了。她银牙紧咬,终于开口道:“当初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名字叫付贵。” “嗯?那付贵缴是谁?”我一下子脑筋还没转过来。黄烟烟轻蔑一笑:“缴是收缴证物的印记。” 我这才恍然大悟。许一城被捕以后,那些笔记也会被当成证物,需要在上头写明是由谁来收缴的。这就和现在警察局移交证物时,都得签字说明是由谁谁保管,转交谁谁,是一个道理。这么简单,我居然都没想到。 “那这个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黄烟烟摇摇头,径直迈开长腿走了,多待一秒都不情愿。药不然默默地从后头跟过来,拍拍我肩膀道:“哥们儿,有点过了。” “怎么了?” “那个青铜环是有来历的。”药不然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据说她出生的时候不会呼吸,眼看要憋死了。她爷爷恰好从外头收了一个青铜环回来,给她挂到脖子上。说来也怪,她一戴上,马上呼吸就正常了。从此她就一直贴身带着,视若性命。现在你平白给拿走了不说,还亮出来炫耀,换谁家姑娘都会生气啊。” 我一愣:“又不是我非要的……黄老爷子把这东西给我,岂不是挑拨离间么?” 药不然嘿嘿一笑:“怎么会是挑拨离间?这是黄老爷子给他孙女婿准备的,现在你明白为啥她那么愤怒了吧?”我一听,苦笑一声,没说什么,把黄烟烟的事搁到一旁,开始思考付贵的事情。 木户有三的这本笔记,作为指控许一城的证物被付贵收缴,还在背后做了个记号,然后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木户有三手里。这其中的蹊跷曲折之处,很值得探讨。木户加奈从付贵这条线入手是对的,这是目前唯一的一条线索。 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个付贵既然是探长,在1931年拘捕许一城时年纪怎么也得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活到现在的概率可不太高——毕竟后来经历了这么多战乱纷争,他就算逃得过抗战,逃得过解放战争,建国以后各种运动也足以整死他。看来想找这个人,还真是不太容易。 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无论走得通走不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正想着,突然全身开始剧颤,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好像触电一般。药不然大惊道:“你、你怎么了?那个日本人给你下毒了?” “不,不是……”我咬着牙齿说,同时右手颤抖着朝腰间摸去,“大……大哥大响了。” “靠!你这吓唬人么?” 这大哥大功率十足,一响起来震得我全身跟筛糠似的。我忙不迭地按下通话键,放到耳边。电话是刘局打过来的,我 把见面情况一说,刘局立刻做出了判断:“她这是在借钩钓鱼。” “我知道。”我稳稳地回答,然后狡黠一笑,“我也是。” 刘局:“嗯?小许你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回答:“虽然没看到实物,但根据我的判断,那个玉佛头,八成是赝品。” 药不然在旁边听了一愣,他之前可没看出来我露出半点口风。电话里的刘局也意外地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看看左右:“等我上车再说。” 这里是北京饭店大门口,人多眼杂,确实不适合说这些。方震已经把车开来了,我拿着大哥大一猫腰钻进去,药不然尾随而入,把窗帘都扯起来。一直等到车子发动,我才把今天跟木户加奈的谈话原原本本复述给刘局听。刘局说:“小许你认为玉佛头是赝品,完全是基于照片而做的判断喽?” “首先,我没说它是赝品,只说赝品的可能性比较大。”我在电话里说,“只凭照片,既无法观察它的细节,也无法测定它的质地,所以只能从佛像形制上做个初步的判断,里面有些疑点。” 我说得特别谨慎。鉴古这一行,真假分辨其实是件非常复杂的学问。有时候一件古物上有一处破绽,怎么看怎么假,但过了几年以后有了新的研究成果,才发现那不是破绽,是鉴别的人功力不够。 从前曾经有人花大价钱收了半块魏碑,结果有行家鉴定了一圈,说你这碑肯定是假的,为什么呢?因为碑文里搀进去一个简体字,把“離亂”的“亂”字写成简化过的“乱”了。那人气得把碑给砸了,碎块拿去砌鸡窝。结果过了几年,新的魏碑出土,上面赫然也有一个“乱”字,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个字古已有之,是工匠们刻字时随手省略的,又叫俗体字,那人知道以后后悔不迭,可惜已经晚了。 所以我没有急着下结论,只说有疑点。刘局听出了我的心思,爽朗一笑,说你先给我说说看吧。 其实这个鉴别说穿了,也没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鉴别佛像,一个特别关键的因素是它的雕刻风格。中国历代都有佛像,但是其雕刻手法各有各的特点,发展沿革有清晰的脉络可循。什么时代会出现什么纹饰,这个是错不了的。 我说:“我刚才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这个佛头的面相有些熟悉。后来想起来了。这尊玉佛和龙门石窟的大卢舍那佛像神态非常类似。” 龙门石窟有一尊大卢舍那佛,佛高17.14米,头高4米,耳长1.90米,雕刻极其精美,是镇窟之宝。根据史料记载,这尊大佛是武则天捐出自己的脂粉钱修建而成的,容貌完全依照武则天本人的相貌刻成。照片上的那尊玉佛头,和大卢舍那佛的相貌非常类似,两者的秀美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威严之气,俨然有女王的气象。 “这没什么奇怪的。”刘局在电话里说,“这尊玉佛是供奉在则天明堂之内的,有很大概率也是依照她的面容雕刻而成。” 我立刻说:“正是因为这两尊佛像都依照武则天相貌雕成,才会有问题。我发现的蹊跷之处,一共有二。 “第一点,大卢舍那佛的头部发型是水波式的,属于犍陀罗流派风格;而这个玉佛头的发型却是螺发肉髻,是马土腊流派的作品。这两个佛陀造像流派起源于古印度,在盛唐都有流行,但是泾渭分明,极少互相混杂——大卢舍那佛和这个玉佛头同样是描摹武则天的形象,风格应该统一,但两者却走了不同的装饰路线,其中古怪之处,可资玩味。 “第二点则更为离奇。我在玉佛头的肉髻上还能看到一圈微微的扇形凸起褶皱,层叠如帜。这种装饰风格叫做‘顶严’,而玉佛头上的‘顶严’风格与寻常大不一样,它弯曲角度很大,象一层层洋葱皮半剥开,一直垂下到佛祖的额头,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很有早期藏传佛像的特色。这就非常有趣了,武则天时代,佛教刚刚传入西藏,距离莲花生大师创立密宗还有好几十年呢。在武则天的明堂里,居然供奉着几十年后才出现的藏传佛教风格,这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西藏在初唐、中唐时期的佛像都是从汉地、印度、尼泊尔以及西域等地引进,风格混杂,然后在朗达玛灭佛时全毁了。所以那个时代的佛像究竟是什么样式,只能揣测,很少有实物。我也是从一个活佛那里听过,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得重申一句,这些只是疑点,真伪还不好下结论。” 听完我的汇报,刘局那边沉默了一下,指示说:“这些疑问,你跟木户加奈说了没有?” “还不到时候。她也有许多事瞒着我们。她既然把金钩甩过来了,咱们将计就计,看被钓的到底是谁。”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斗智,木户加奈不仁在先,也就不要怪我不义在后。她想拿照片糊弄过去,我却捏住了这张佛头的底牌,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刘局下达了指示:“仅仅凭借这些细节,确实还不足以下结论。既然木户加奈请你们帮忙寻找付贵,那么你们尽快去找吧。我让方震给你们从公安系统提供点帮助——但你们记住,你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间行为,国家是不知道的。你把电话给方震吧。” 我把电话递给前排的方震,方震接过去嗯了几声,又面无表情地送了回来。我耳朵一贴到话筒,刘局已经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口气:“听说你把黄烟烟给气跑了?” “黄大小姐自己脾气大,我可没办法。”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哄不住姑娘呢?你稍微让让她。这件事做好了,也就等于团结了五脉。周总理在万隆会议上怎么说的?求同存异啊。” 我看刘局开始打官腔,随口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个刘局,每次跟他说话都特别累,老得猜他在琢磨什么。我放下电话,看到药不然在旁边直勾勾盯着我,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新线索?药不然犹豫了一下,陪着笑脸道:“咱俩现在是好哥们儿不?” “算是吧。” “哥们儿之间,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对吧?” 我乐了,随手把大哥大扔给了他:“反正这是你爷爷送的,你拿去玩吧。” 药不然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借大哥大?”我回答:“你从刚才就一直往我腰上瞅,还不停地看时间,肯定是有什么约会。我估计,约会的是个姑娘,你想拿手机过去炫耀吧?” 药不然一点都不害臊,嬉皮笑脸地拍了拍我肩膀:“你小子就是这双眼睛太毒。” 我和药不然回到四悔斋以后,发现沈家派来的小伙计把铺子弄得井井有条。我表扬了他几句,让他回去了。一盘点,人家这经营手段比我强多了,一个上午就出了三件货,相当于原来我一个礼拜的营业额了。 我自己弄了杯茶慢慢喝着,药不然拿着大哥大煲起了电话粥。他好歹也是五脉传人,刚来四悔斋挑衅的时候,还算有几份风骨,现在一拿起电话,就完全变成一个死皮赖脸缠着姑娘的小年轻了,一直说到大哥大电量耗尽,他才悻悻放下。 我们俩随口聊了几句,我这时候才知道,药家到了这一代,一共有两兄弟,药不然和他哥哥药不是。大哥是公派留学生,在美国读博士,专业是医药,所以药不然被家里当成重点来培养。药家把持着五脉中的瓷器,这是一个大类,涉及到的学问包罗万象,他虽然是北大的高材生,要学的东西也还是不少。 言语之间,我感觉药不然对这个行当不是特别在意,按他自己的话说,似乎替他哥哥履行责任。说不定这哥俩之间,还有什么事,但我没细问。 说了一阵,我有点困了,自己回屋里眯了一会儿,把药不然自己扔在前屋帮我看柜台。等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这小子正跟方震聊着天。方震见我起床了,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看药不然悻悻的神色,大概是想提前看却被拒绝。以方震做事的风格,肯定不会让他先看。 要说公安系统的办事效率,那是相当的高。我和药不然回四悔斋这才三四个小时,方震就拿到资料了。 原来这个付贵在解放前是北京警察局的一个探长,除了亲手逮捕过许一城以外,还抓过几个地下党。但他这个人心眼比较多,没下狠手。所以北京和平解放以后,他虽然被抓起来,但不算罪大恶极,建国后判了二十年的徒刑,一直在监狱里待着。等他刑满释放,正赶上“文革”。付贵不愿意继续待在北京,就跑到了天津隐居。近两年古董生意红火起来,他就在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里做个拉纤的,帮人说合生意。 一个解放前的探长退休以后,居然混到古董行当来了,这可挺有意思。拉纤这活不是那么好做,得能说会道,还得擅长察言观色,倒是挺适合一个老警察。不过这行还得有鉴古的眼力,既不能被卖家骗了,也不能让买家坑了,这就要考较真功夫了。 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事不宜迟,我当即让方震去订两张火车票,连夜赶往天津。药不然一脸愁眉苦脸,他好容易把女朋友约出来,看来又要爽约了。 进了火车站,黄烟烟居然也站在月台上。不用问,肯定是刘局或者方震通知她的。她看到我凑近,只冷冷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似乎有点红,不知是不是哭过。我把那个青铜环拿出来:“我许愿做人有原则,从不强人所难,等这件事情解决了,原物奉还。”说完我转过脸去,跟药不然继续贫嘴。至于黄烟烟什么反应,我就不知道了。 北京到天津火车挺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三个一下车,趁着天色还未黑,直奔沈阳道而去。 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可是个老资格,俗话说:“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这地方别看简陋破落,可着实出过不少好东西,像什么乾隆龙纹如意耳葫芦瓶、成化九秋瓶之类的,都是从这里淘出来的。今天是周末,来的人更多,热闹程度不输潘家园,满耳朵听到的不是京片子就是卫嘴子。北京鉴古界的人,没事儿都会来这晃一圈,我先前也来过几次,认识个把熟人。 但这次显然不用我出手,无论是黄家还是药家,人家的名头可比我这四悔斋响亮多了。黄烟烟和药不然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一家店面颇大的古董店。这古董店的里头摆着几尊玉貔貅、铜钱金蟾和鲤鱼,还有枣木雕的寿星像、半真不假的鹤寿图,与其说是卖古董,倒不如说是卖工艺品,都是给那些图新鲜的广东老板们准备的,跟古董关系不大。 店主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一见我们三个进来,起身相迎。药不然咧嘴笑道:“张伯伯,我可好久没看着您啦。”他本来一口京片子儿,到这儿却改换了正经普通话,一本正经,听着不太习惯。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话大声说道:“眼来(原来)是药家老二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药不然道:“我这是带几个朋友来溜达一圈。”店主往这边看过来,视线直接略过我,落到黄烟烟身上:“黄大小姐,你也来了。”黄烟烟微抬下巴,算是回礼。 看来他们早就认识,说不定这里就是五脉的一个外门。 这姓张的店主跟药不然寒暄了一阵,药不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张伯伯,你们这儿有个拉纤的,叫付贵,你听说过没有?” 张店主一听,乐了,右手食指中指飞快地在柜台上摆动了两下:“怎么你们也是来看热闹的?”我和药不然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听他这意思,是话里有话啊。他的手势,是以前鉴古界的一个老讲究,摆动双指,好似两条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当街杀头,后来没杀头这一说了,就引申成了看热闹——尤其是看别人倒大霉的热闹。 难道说,这个付贵最近出事了? 药不然连忙让他给说说。张店主看看我,药不然说这是我兄弟,没事,还拍了拍我肩膀。张店主这才开口,把付贵的事告诉我们。 其实就一句话的事:付贵这回在窜货场里折了。 什么叫窜货场?玩古董的人分新旧,那些老玩家老主顾,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棒槌混在一起争抢东西。所以有势力的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内部交易会,若是得了什么正经的好玩意儿,秘而不宣,偷偷告诉一些老主顾,让他们暗地里出价,正所谓是“货卖与识家”。这种交易会,就叫窜货场。 而这个付贵折的事,还真是有点大。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付贵在沈阳道开始放风,说他联络到一位卖家,打算出手一盏钧瓷瓜形笔洗。钧瓷? ?是何等珍贵,俗话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个完整的钧瓷笔洗出现,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贵穿针引线之下,几个大铺子联合起来,搞了一个窜货场,召集一些老客户当场竞价,价高者得。 买东西,总得先过过眼。付贵收了一大笔订金,却一直推脱说卖家还没准备好。他在市场里声誉一向不错,铺子老板们也就没想太多。一直到拍卖当天,他还是没出现。几个铺子老板沉不住气,联合起来上他家去找他,结果大门紧锁,主人却失踪了。他一贯独居,也没结婚也没孩子,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老板们没奈何,正要回头,迎头撞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们家本来祖传了一个碟子,无意中被付贵看见,说是值钱东西,拍着胸脯说能帮她卖个好价钱。老太太信以为真,就把碟子交给他。这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老太太等得着急,所以想过来问问。 两边仔细一对,铺子老板们全明白了。老太太嘴里的碟子,正是那个钧瓷笔洗。敢情付贵是两头吃,这头支应着窜货场,骗了一笔订金,那头还把老太太的东西给骗走了。他自己前后穿针引线,空手套了白狼,回头换个地方把笔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笔进账。 这下子可把人给得罪惨了。古董行当是个极重信誉的地方,尤其是拉纤的人,更是把信誉视若性命,这个付贵倒好,逮着机会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白白赚了一件钧瓷,可信誉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经说了,一旦看见这个老头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顿。天津的小流氓们那几天满街乱溜达,因为有人放话,谁要是发现付贵的藏身之处,奖励一台双卡录音机。 我们三个听完,都是一阵无语。这类利欲熏心的故事我们都见过不少,但吃相像付贵这么难看的,还真不多。 药不然问:“也就是说,您也不知道付贵现在在哪里?” 张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儿,早就告诉街坊了。现在付贵是整个市场的公敌,谁敢留他。” 我还想再问,药不然却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了。他跟张店主又扯了几句闲话,然后扯着我和黄烟烟退出店铺。我问他到底什么情况,药不然摇摇头说:“天津这地方,古董行当也自成一圈,跟北京那个圈子虽有交通,可骨子里彼此都看不上眼,有点像京津两地的相声界关系。付贵说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丑不外扬,咱们再问下去,人家肯定不乐意。” 我皱起眉头,这就麻烦了。付贵这祸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绝不会轻易露头。不找到付贵,就解不开木户有三笔记之谜;不解开那个谜,就换不回东北亚研究所那群老头子的支持;没他们的支持,玉佛头就回不来,这几件事环环相扣。 黄烟烟开口道:“我去打听。”我摇摇头:“不妥,刚才我仔细观察那个老头子,他若有若无地怀着戒备的心态,可见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这事,咱们得谨慎点。” 这时候,药不然插嘴道:“甭问,问了也白问。这窜货场比外头摊子高级,讲究和忌讳也特别多。就连出价,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让旁人看出来。出了事他们不乐意家丑外扬,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不能问,查不能查,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闪动,在脑子里拼命思考。 药不然哈哈一笑,拍胸脯道:“大许你不用犯愁。天塌下来,有哥们儿这一米八二的顶着呢。那个付贵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无论是我还是黄烟烟,都面露疑惑,显然对这个轻佻的家伙没什么信心。药不然一拍胸脯,拉了一句京剧唱腔儿:“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他做了个手势,往市场里走去,我和黄烟烟将信将疑地跟在后头。只见药不然背着手,迈着方步,在沈阳道一家一家地逛着古董铺子。每到一处,他大摇大摆踏进去,也不盘货,也不问底,专跟老板扯家常,有意无意泄露自己的来历。店主们知道五脉的,对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脉的,也听过鉴古学会的大名,自然不会怠慢。 连续两天,药不然几乎把沈阳道和周边几个小古董交易市场转了个遍,每家铺子都待了一阵。但我们光听他跟铺子里的人扯瓷器经了,正经的关于付贵的消息,一句没问。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第三天早上,黄烟烟实在忍不住了,质问药不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药不然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哥们儿这锦囊妙计,还没到抖出来的时候呢。”卖完关子,他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吃起鸡蛋煎饼来。天津的煎饼卷的是油条,比北京的薄脆饼好吃。 黄烟烟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药不然大手一挥:“我有把握找到付贵,但能不能逮到他,还得借烟烟你的本钱一用。”说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黄烟烟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药不然赶紧补充一句:“我说 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里去了!”黄烟烟冷哼了一声,拿起一个煮鸡蛋,离开餐桌。 我把报纸看完,问药不然:“咱们今天继续逛?” “不用了。咱们今天就稳坐钓鱼台,等人上门来咬就成。哥们儿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罗斯福在中国的投胎转世,稳住就成。”药不然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我看他满嘴跑火车,便“哦”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故事会》翻,翻了几页,总觉得心浮气躁,把书放下想出去透透气。我溜达到旅馆内院,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传来喝叱声。我赶紧走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探头,却看到黄烟烟在院子里晨练。 她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这姑娘打得特别认真,口中随着拳势发出叱咤声,一会儿脸上就红扑扑的,鼻尖还有一滴晶莹汗水。说实话,她这副样子可比平时的冷若冰霜生动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谁!”黄烟烟忽然收住招式,朝这边瞪过来。我只好走出来,尴尬地没话找话:“打拳呐?”黄烟烟见是我,没什么好表情,但好歹把拳头放下来。我见她没说话,只好厚着脸皮又说:“打的什么拳呐?” “形意。” “形意好,形意好。我自从看了《少林寺》,一直也想找个机会学学,可惜人家少林寺的形意拳传儿不传女,呵呵。” 我故意说了个笑话,黄烟烟没笑,而是比了个手势,让我过去。这个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我不好拒绝,迟疑走进场地。她拽出我的右臂,左手抚住了我的肩膀,整个上半身靠了过来,传来一阵馨香。黄烟烟见我有些陶醉,妩媚一笑,双手突然发力,脚下一扫,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黄烟烟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离开院子。我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该不该生气。 我还没爬起来呢,药不然的脑袋忽然从走廊探了过来:“我说,别玩了,赶紧过来,有人上钩了!” 来拜访药不然的是五个人,都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我看着有些眼熟,应该都是沈阳道的几家大铺子掌柜,前两天药不然都去转悠过。他们五个人手里都提着点东西,不是人参就是洋酒,再就是些不算值钱但还算稀罕的小玩意儿。 药不然坐在沙发上没起来,态度跟前两天大不一样,举止矜持,看见他们拎着东西过来,下巴一抬:“搁那儿吧。”五个人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搓着手笑道:“药老爷子可有日子没来溜达了。” “我爷爷身体不大好,所以我这做孙子的替他多跑跑。几位的心意领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为首之人见药不然把话噎回去了,有些局促,便往我这瞥了一眼。药不然看出他的意思,说这兄弟也是我们药家的,不是外人,他们将信将疑,也不好质疑,场面顿时就冷了下来。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黄烟烟呢?她跑哪里去了?这种场合,按道理她也应该出席才对。 为首的掌柜姓孙,孙掌柜对药不然说:“我们听说,药家这儿招了马眼子?跟您讨教几合。”我听得清楚,马眼子是旧社会的江湖黑话,原来指的是擅长相马的马贩子,后来引申到古董界,特指鉴定古董的手段。孙掌柜说药家招了马眼子,就是在问是不是发明了新的鉴定手段。 以前鉴定全靠摸、看、尝,现在一个检测仪器全搞定了,所以精明的古董玩家,无不密切关注技术进展,随时跟进。药家是瓷器鉴定的权威,又有大学资源,他们的新成果,绝对是各方都觊觎的关注点。 药不然听了孙掌柜的话,笑道:“瓷器这玩意博大精深,哪个马眼子能保证万无一失。” 孙掌柜见药不然没否认他的问话,心中大喜,赶紧捧了几句:“科学昌明啊。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药不然假意谦虚道:“唉,这可不是一家的功劳,几个大专院校的研究所也出了不少力。” 五个人赶紧点头附和。孙掌柜又夸奖了几句,觉得火候到了,脖子往前探道:“我们这些经营小买卖的,最怕赝品。打了一次眼,半个棺材本儿就赔进去了。小药你们家是这行当的泰山北斗,可不能不顾我们死活啊。” 我在旁边听着,大概猜出药不然的打算了。前两天他故意东拉西扯,就是为了在沈阳道放出烟幕弹,说药家又有新的鉴定手段问世。玩瓷器的掌柜们听了这消息,肯定坐不住,巴巴地赶过来讨好他。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件事跟付贵有什么关系。 药不然面露为难:“孙掌柜您言重了。鉴古学会有了好东西绝不藏私。只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说出来就是一场地震,影响深远。爷爷不点头,我也不敢乱说。”孙掌柜一听这话门没关死,赶紧补了一句:“您给我们漏个底儿就成,我们绝计不说出去。”说完他一扯药不然衣袖,伸出三个指头。 这就所谓“袖底乾坤”了,只要药不然透句话出来,孙掌柜他们愿意付三千块钱。药不然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啊。”五个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纷纷拿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和自家祖宗起誓。药不然这才眯起眼睛,慢慢道:“你们知道蚯蚓走泥纹吧?” 蚯蚓走泥纹是指宋代钧瓷特有的表面釉纹,开片如蚯蚓走过草地的痕迹,是鉴别钧瓷的重要手段,也是基本常识。这一群掌柜们跟小学生似的点点头,谁也不敢面露不屑。 药不然徐徐道:“那你们是否知道,如今这个已经不保准了?” 孙掌柜他们一听,面色无不大震。蚯蚓走泥纹是鉴定宋钧瓷的绝对特征,历来人们都认为,只要有这个纹路,就一定是宋钧无疑,根本不可能伪造。可如今药不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无异于告诉数学家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了一样。如果这个蚯蚓走泥纹能被仿制,那么市场可是要大乱一阵。 孙掌柜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您详细说说。”药不然道:“具体详情我也不知,但药家数月之前已然发现,禹州窑厂已能仿烧出这类纹路。虽然未臻完美,但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改进不难。” 掌柜们一阵哗然。药不然连忙宽慰道:“好在经过分析,目前这类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所以我爷爷打算趁这类赝品还没大量入市,未雨绸缪,找出新的鉴定手段。” 孙掌柜急道:“那他老人家一定找到喽?”药不然摇头道:“哪那么容易,现在技术小组还在攻关呢,只不过初有眉目而已。” 五个掌柜只盼着药不然能多说点。药不然却不肯说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具体的,还得等技术小组的论文出来。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别太往心里去啊,万一我记错了误导你们,得折损多少功德。” 最后一句直接被五个掌柜给忽略了。他们见药不然再也不肯说了,只得纷纷告退。等到他们一个一个离开,药不然把脸转向我:“你眼睛毒,看出什么没有?” 我隐隐约约摸到了眉目,淡淡道:“钓金鳌。” “哈哈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对大贼眼珠子啊。” 药不然笑完,又冷笑了一声:“我看那个付贵根本没打算贪货,而是这五个掌柜的其中一个故意放出烟幕弹,自己揣了货,故意栽赃给付贵。” 我问他:“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那个故事破绽忒多了,跟网兜儿都多。那个老太太真是不识货,付贵大可以把它低价收回来,然后光明正大卖出去,何必搞窜货场这么曲折?他吞货的手法太傻逼了,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圈子里要想黑人,手段可龌龊得紧,他们一撅屁股,哥们儿就知道拉什么屎。” 我点点头,虽然我不懂瓷器,可人心都是一样的。 药不然更是得意,继续说道:“北宋的钧瓷太珍贵了,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能搜集到完整的。无论是谁拿到一件钧瓷,心里除了高兴,肯定还特别忐忑,特别没底,总惦记着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先是故意散布药家有新马眼子的消息,把他钓来这里,再故意用蚯蚓走泥纹的话题,勾起他的疑心,就是为了试探,到底是谁私藏了货。” 我想起来了,药不然刚才说了一句“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现在看来,这句话其实就是在暗示,那个钧瓷小笔洗,说不定就是近期面市的赝品之一。真正的藏货者一听,肯定坐不住,想急着回去看看。想不到这家伙也有这等细密心思。 “嘿嘿,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中有一人面色一变,跟火撩兔子似的,转身就走,心里有鬼。” 我环顾左右,笑道:“这么说来,黄烟烟没出现,也是你安排的,她现在正偷偷跟在那位掌柜身后吧?” 药不然点点头:“敢匿下钧瓷、栽赃付贵的,一定是大店的掌柜。而这沈阳道上玩瓷器的大店,听了咱药家名号,没人敢不过来问候。” 这就是五脉的底气了。我对这小子另眼相看。五脉出身的人,果然不一样。虽然有点借重家族势力,但这一手用鉴古的法子玩弄人心,颇有大家底蕴,实在佩服。 药不然端起杯茶,稳稳道:“咱们接下来,就等吧。”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搁在茶几上的大哥大响了,震得玻璃几乎都要碎掉。我赶紧把它接起来,里面传来黄烟烟的声音:“目标锁定了,速来。”然后她报了一个地址。 我和药不然连忙离开旅馆,直奔黄烟烟给的那个地址而去。那儿不在天津城区,而是靠近塘沽,一路上已经有些荒凉。我们很快来到一处城乡结合部的小胡同外,黄烟烟在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旁已经等候多时了。 “确定了?”药不然问道。黄烟烟点点头,伸手一指:“就在村口第三家。” 我们三个像日本鬼子一样偷偷摸进了村,来到第三家门口。这家的房子明显比其他邻居要好,门面是大理石装饰,一左一右搁了两个石狮子,屋顶还支着一个天线锅。 黄烟烟过去一撬,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门应声而开。 既然已如此暴力地破门而入了,索性就贯彻到底吧。我们仨飞快地冲进院子,隔着玻璃看到屋里的情形。屋里那人正是刚才五个掌柜中为首的孙掌柜。孙掌柜正拿着放大镜,聚精会神地对着一个精致的瓜形笔洗琢磨,甚至连我们进了院子都不知道。 药不然推门进屋,孙掌柜听到声音,这才抬起头来,一看是我们,吓得赶紧要把笔洗藏起来,手一颤,差点没摔到地上。药不然道:“哟呵,北宋的钧瓷,孙掌柜,发达了啊。”孙掌柜顾不得质疑我们为何闯门,起身连声解释道:“祖传的,祖传的。” 药不然学着我的口气道:“我看不见得吧!哥们儿来天津时,听说沈阳道上出了一件宝贝,是北宋钧瓷瓜形笔洗,想必就是这一件?”孙掌柜面色大变,可藏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赔笑道:“您肯定看错了,那件儿不是被人匿了嘛。” 药不然似笑非笑:“是啊,我也听说了,是被人匿了,听说整个天津都满世界在找呢。” 孙掌柜急道:“你们私闯民宅,我要去报警!”他是豁出去了,药不然既然语出威胁,他也只能铤而走险。药不然一屁股坐到对面沙发上,悠然自得地说:“您莫着恼。你们沈阳道上的事,哪怕闹翻了天,哥们儿我也不管。我们路过宝地,是想请你捧个人场。” “您说您说……”孙掌柜借着这个问话的机会,把那个笔洗偷偷藏到身后。 “开门见山吧,我们想找付贵。孙掌柜能不能给我们指条明路?” “你们找他干嘛?”孙掌柜反问。 我一听,和药不然对视一眼,心知有门。 药不然道:“这您就别管了。”孙掌柜还想挣扎,药不然脸色一沉:“我说老孙,出来混,义气最重要。你不讲义气,哥们儿可就也不讲了。” 孙掌柜一听,颓然坐在沙发上,半晌才喃喃说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这主意都是付贵出的。” 原来在一个多月之前,付贵带着这个北宋钧瓷瓜形笔洗找到孙掌柜,说自己准备金盆洗手,想弄一笔钱就出国隐居。孙掌柜见到这宝物大为震惊,想盘下来。可付贵不肯让,说这东西拿出去肯定轰动,会惹祸上身,所以想用别的办法弄钱。于是孙掌柜和付贵商量出一个计策,付贵出面,散布消息说有人要出手一个钧瓷笔洗,以他的人脉,很快整个沈阳道的人都知道了。孙掌柜借机策动几个大掌柜的,说这东西既然谁都想要,为策公平,不如开个窜货场,几个掌柜都同意了。 窜货场的规矩,参加的人得交订金。订金虽不多,但参与的人很多,合在一起也不是笔小数目。按照事先约定的,付贵拿了订金,又从孙掌柜那里拿了一大笔钱,跑了。而孙掌柜拿到了笔洗,偷偷藏起来,等风头一过,再悄悄出手。 这计策听起来两边都不吃亏,而且最大的风险还是付贵背着,所以孙掌柜心里一直踏实。可自从药不然说了那几句关于蚯蚓走泥纹的话以后,孙掌柜开始担心这会不会是赝品,一从旅馆出来,就直奔回家研究,结果被抓了一个正着。 “所以你们问我付贵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他把笔洗给了我,拿着钱就跑了。”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药不然用指头敲着沙发,陷入沉思。这时候,我忽然开口:“照你这么说,那个笔洗的原主人——就是那个被付贵欺骗的老太太——也是假的喽?” 孙掌柜道:“对,那是付贵找来的托儿。” 古董市场买卖,讲究源流。一件东西,是孙家、臧家还是童家,来历必须分明。付贵找个寡居的老太太当原主,大概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好让那些掌柜放心。 “她家地址你有么?”我问。药不然和黄烟烟同时眼睛一亮。外界都以为老太太是被骗的苦主,只有孙掌柜知道她是托儿。那么付贵如果躲在她家里,那肯定谁也想不到。 孙掌柜犹豫了一下,给我写了一张纸条。我们三个拿起纸条,起身准备离开。孙掌柜拉住药不然,想讨一句放心话。他这勾当,如果真曝光出来,以后就别在沈阳道混了。 药不然笑眯眯道:“你看得起我,我看得起你,我号称京城铁嘴金不换,你的事儿,别说严刑拷打了,就是美色当前,咱也不含糊。”孙掌柜听他话里有话,忙问是什么意思。药不然指了指那件被孙掌柜藏在身后的笔洗:“别怪哥们多嘴啊,这玩意一看,就知道不旧。” 孙掌柜手里一颤:“啊?” 药不然叹了口气,指着那笔洗的深色胎足道:“宋钧瓷的足心包釉,元钧瓷却是裸底露胎。这是元瓷,不是宋瓷。您只顾贪钱,把这么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啊。” 我们默默走出屋子去。在我们身后,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传来,然后是一个人重重跌坐在沙发上的声音。 离开了孙掌柜家里,我们按图索骥,很快找回到城里,来到那老太太的住所。老太太姓陈,住的是不知哪个单位的家属院。几栋四四方方的楼立着,砖头呈暗红色,各家窗台和阳台上都堆满了大蒜、鞋垫、旧纸箱子之类的杂物。每栋楼之间都种着一排排槐树与柳树。 陈老太太住的是三号楼二单元,楼道里采光不算太好,很狭窄,又被自行车、腌菜缸之类的占去了大部分空间,我们三个费了好大力气才上到四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那家,就是陈老太太住的地方。她家门口是一扇绿漆斑驳不堪的木门;门上一个倒“福”字被人撕得只剩下一半,两侧的对联倒是清晰可见,上面浓墨楷体写着宝光寺的名联:“世外人,法非常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看得出这对联绝不是大街上随处买的,而是什么人亲手所书,无论笔锋还是内容都颇有禅意。 药不然正要敲门,我把他拦住了,眯着眼睛说:“这家人,恐怕正请客呢。咱们得谨慎点。” 药不然和黄烟烟问我为何,我一指门口的铁撮子:“撮子里有蒜皮、有芹菜梗,上头还沾着点面粉。这家人肯定是打算包饺子。” “那又怎么样?”黄烟烟反问。 “一个寡居的老太太,包饺子肯定是为了请客。你们看芹菜的新鲜程度,刚摘好的。门里还有砧板的声音。天津吃饺子讲究吃新鲜的,所以这位客人,恐怕现在已经在屋里头了。”我别有深意地说。 我们短暂地商量了一下,我跟药不然分别站在门两侧,让黄烟烟去敲门。黄烟烟轻轻敲了几下,屋里过了好久,才传来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谁呀?” “您好,我是街道办的,国家最近要做城镇人口普查,我上门来了解一下情况。” 那个冷若冰霜的黄烟烟,此时居然改了一副热情活泼的口气,俨然一个来街道办实习的女大学生。我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等演技,真是小看她了。 门开了一半,一个老太太警惕地探出头来,看到门口居然站着三个人,吓了一跳,就势要把门收回去。黄烟烟满面笑容,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您辛苦了!”老太太被她突然抓住手,缩不回去。我和药不然一看机不可失,一脚伸进门内,把腿一别,门当即被拉开。 “你们干什么?入室抢劫?”老太太惊惶地嚷道,想挡住门口。可她哪拦得住两条壮汉,我们轻轻松松就闯了进去。药不然还忙里偷闲地喊了一声:“警察!统统不许动!” 《古董局中局》_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我和药不然眼神一闪,分头冲向东西两个房间。我一进屋,看到这是个卧室,卧室里除了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双人床以外,再没别的东西。我矮身一看,床底下没人,就退到了门口。药不然也检查过了对面那屋,说那里只有一张折叠木桌和几把椅子,还有台黑白电视。 不过药不然告诉我,那木桌上搁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盘拌海蜇,还有一瓶茅台酒与一个酒盅。 老太太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一把拽住我和药不然,喋喋不休说要报警。我一看她的袖口沾着面粉,知道她开门前是在厨房包饺子呢。 换句话说,在客厅里喝酒的,肯定另有其人。 我目光闪动,把老太太轻轻扯开,交给药不然拽住,第二次走进那卧室。我一进去,扫视一眼,径直走向衣柜。这衣柜是榉木做的,样式很老,支脚还是虎头状的,应该是民国家具,不过保养得不错,表皮包浆溜光。 本来还在撒泼的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老头子,快走!” 大衣柜的两扇柜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汗衫短裤的老头子猛地窜了出来,手里拿着把改锥(螺丝起子)恶狠狠地朝我扎来。我不敢阻挡,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老头儿借着这个空隙冲出卧室,朝门口跑去,动作无比迅捷。药不然想伸手去抓,老太太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激灵。 可惜老头不知道,门口还有个女煞神等着呢。他刚出去半个身子,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按在肩膀上,改锥“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整个人当即动弹不得。 这老头行动虽然惊慌,眼神里却闪着凶光,全身都紧绷着,有如一头恶犬,稍有放纵便会伤人。他挣扎着从地上要爬起来,却被黄烟烟牢牢按住。 “请问您是付贵付探长么?”我蹲下身子,冷冰冰地问道。 老头听到我的问话,身体突然一僵。 我一看到他的反应,心里踏实了,这老头肯定有事儿。我示意黄烟烟下手轻一些,和颜悦色道:“付探长,放心吧。我们不是冲那件假钧瓷笔洗来的,就是想来问个事儿。” 付贵听到我提到“假钧瓷笔洗”,知道如果再不合作,就会被我们扔到沈阳道去,他终于不再挣扎,瞪着我道:“你们……要问什么?” “来,来,先起来,尊老敬贤,这么说话哪成。”我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黄烟烟很有默契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屋子里带。药不然苦笑着对老太太说:“大妈,您是属狗的吧?能把嘴松开了么?”那老太太牙口可真好,咬住药不然的手掌一直没放开,都见血了。 付贵冲老太太挥了挥手,叹息一声:“月儿,松开吧,接着包饺子去,没你事儿了。”老太太这才放开药不然,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转身进了厨房。看到这一幕,我们三个心里都明白了。这老太太估计是付贵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是沈阳道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老太太出来扮苦主,一是忽悠那几位掌柜,二是放出烟幕弹——谁能想到,付贵会躲到苦主家里来呢。 付贵弯腰从地上把改锥捡起来,手掌冲客厅侧伸:“三位,请吧。”他已从刚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气度沉稳,全不像一个刚刚被人按在地上的骗子。 我暗暗心想,这老头到底干过探长,果然不简单。他本来在客厅吃饭,一听敲门声,第一时间就躲进了衣柜,还不忘手里攥着凶器,伺机反击。若不是黄烟烟身手了得,真有可能被他逃掉。 我们几个人坐定。付贵道:“你们是北京来的?”我们几个点点头。付贵又问:“你们是五脉的人?”这次只有药不然和黄烟烟点了点头。付贵找出几个酒盅,给我们满上,然后他自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问了第三个问题:“你们是为了许一城的事?” 这人眼光当真毒辣得很,药不然拿指头点了下我:“这位是许一城的孙子。” 付贵打量了我一番,不动声色:“倒和许一城眉眼有几分相似。”他一说到许一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个骗人钱财的猥琐老纤夫,而是当年在北平地头上横行无忌的探长。我注意到,在他脖颈右侧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虽然被衣领遮掩看不太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是烧伤。 现在亲眼见过许一城的人,除了黄克武以外,就只有这个付贵了。从他嘴里探听出来的东西,将对我接下来的人生有重大影响。我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听说当初拘捕审问我爷爷的是您,所以想向您问问当时的情形。” 付贵三个指头捏着酒盅淡淡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又把这件事给翻出来啦?你们费这么大力气跑来找我,恐怕不是想叙旧那么简单吧?”于是我把木户加奈归还佛头的来龙去脉约略一说,特意强调付贵是解开木户笔记的关键。 “这么说来,五脉对这个盗卖佛头的案子,一直念念不忘啊。”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许家已不是五脉之一。”我纠正了付贵的说法。付贵听到许家二字,看我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他问道:“你们家这么多年来,过得如何?” 我简短地说了一下许家的情况。付贵听完,把酒盅搁下,指了指门口:“看到门口那副对联了么?那就是许一城送我的。我每年都请人临摹一副,挂到门外,这都好多年了。”我颇为意外:“您和我爷爷原来就认识?” “岂止认识,还是好朋友呢!”付贵晃着脑袋,仿佛很怀念以往的日子,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我跟他认识,那还是在溥仪才逊位不久。那时节,我在琉璃厂附近做个小巡警,每天别着警棍在管片儿溜达。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穿马褂的人走过来,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把油伞,像是哪个大学的学生。那时候大学生老闹事,我就上了心,过去盘问。那学生说他叫许一城,正准备去北大上课。我一看他带着油伞,心里就起疑,北平晌晴薄日的,谁没事会出门带把伞啊,肯定有问题!” 付贵说着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老人最喜欢回忆过去,而且对过去的记忆都特别深刻。我没急着问他木户笔记的事,而是安静地听着,希望能多听到点关于许一城的事情。 “我不由分说,把他逮回了局子里,带入审讯室。刚坐下还没一分钟,又进来一拨人,说是有个人在古董铺子里失手打碎了一枚铜镜。掌柜的说这是汉镜,价值连城,非让他赔,两人拉扯到了警局。警察人手不够,我就索性把掌柜的与顾客也带进审讯室,两件事一起审。我略问了问古董铺子的案情原委,许一城在旁边乐了,跟我说我帮你解决这案子,你把我放了吧。我不信,说你以为你是包青天呐?许一城一拍胸脯:这可是一桩大富贵。 “没想到,这案子还真让许一城给破了。他说汉唐铜镜的材质是高锡青铜,江湖上有一种做旧的手法,是用水银、明矾、鹿角灰掺着玄锡粉末去摩擦镜面,叫做磨镜药,磨出来几可乱真,要水银沁还是黑漆古都很容易。他把那掌柜的手一抬,上头还沾着锡粉,一望便知是个造假的作坊,专门讹人。于是我拘了掌柜的,又带着几个伙计赶去那商铺,顺藤摸瓜起出来了一个赝品作坊,立了一功。 “我对这人立刻刮目相看,把他放了,还请去张记吃了一顿酱羊肉。从此我和许一城就成了熟人。琉璃厂这个地界,纠纷多因为古玩而起。有这么个懂行的朋友在,我以后办起案子来也方便。后来我才知道,人家是明眼梅花,五脉传人,肯折节与我这个小警察交结,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后来许一城做到了五脉掌门,我也借势破了几个大案,成了南城的探长。” 说到这里,付贵忽然变得有些困惑:“我实在没想到,许一城这么一个明白人,竟然会去盗卖佛头。那家伙的性格我最了解了,生平一恨糟蹋文物,二恨洋人夺宝,经常感叹国家弱小,文物都得不到保护。当初孙殿英炸开慈禧墓,把他给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去盗卖佛头,我到今天也想不清楚。” 我问:“您在审问他的时候,他没告诉您?” 付贵听到这,气哼哼地咳了一声:“哼。佛头案发以后,北平警局要拿他。本来这案子没我什么事,我主动请缨去审他,认为这里面绝对有冤情。许一城是我的好朋友,我得想办法替他洗刷。” “您怎么如此笃信?” “因为这案子蹊跷啊!我告诉你,盗卖佛头这案子,唯一的证据,就是木户有三在日本学报上登的那篇文章,这叫孤证。至于那枚佛头他们是在哪盗的,什么时候盗的,这些细节一概没有。这么一个案子,一城只要推说都是那日本人所为,自己只是受了蒙骗,不说开释,多少能有减刑。结果一城那混蛋根本不配合,什么都不说,问来问去只有一句话:老付你不懂。过了几天,他索性认罪了,说左右是要死,这最后一份功劳不如送给老付你,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说到这里,一拳砸在桌子上,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片,显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几十年。老太太闻声走进来,把碎片收走,又给他拿了一个新的。 这番话让我呆在了原地。听付贵的意思,许一城竟是自投罗网,主动承认了罪名。这在道理上完全说不通啊。药不然见我沉默不语,抢先问道:“那个木户有三,你打过交道么?” 付贵听完却十分为难,他默默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我跟木户有三不是特别熟悉。我也只是跟他吃过两次饭,还是跟许一城一起。我对日本鬼子没好感,不过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坏人。我做探长这么多年,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看透。木户有三这人,就是个书呆子,高度近视,不擅言辞,没事就捧着本书看,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们吃的那两顿饭,其实一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许一城聊天,他陪在旁边,一脸呆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后来因为他而导致许一城入狱,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好朋友呢——所以你们说我能解开木户笔记的密码,实在有点勉强,我跟他,真没什么交集。” “审讯许一城的时候,木户在吗?” “怎么可能,那家伙要敢来北平,我一枪崩了他!” “他有一本笔记,当时被当做证物收走了,还是你签的字。你有没有印象?” 付贵歪着头沉思了一阵:“好像是有这么一本东西……不对,是一摞,一共有三本。” 我们三个一听,都是一惊。那种牛皮镶银笔记我手里有一本,木户加奈手里有一本,居然还有第三本? “笔记本里写的什么内容你知道么?” “不知道,里面用的是密码。我估计大概是考古笔记之类的东西吧——不过许一城自己已经承认,所以检控方对这些笔记也没什么太大兴趣,当成二类证据,没费心思去破译。” 果然这第三本笔记,也被加密过了。只是不知道它用的密码是和《素鼎录》一样,还是跟木户笔记相同,抑或有自己专属的密码。 “后来这些笔记本的下落呢?”我问。 “日本领事馆来了一个叫姊小路永德的外交官,说这是日本政府的财产,给收走了。” “全收了?” “啊,那当然,三本全拿走了。” 木户有三笔记的来源搞清楚了,可是新的疑问重新发现:如果日本政府当时把笔记本收走,那么我家里那本笔记,到底是从何得来的呢?还有,第三本笔记,下落又在何处呢? 我又细细追问,也亏得付贵对当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许多细节都还记得。我问了一圈下来,发现付贵这个人只是凭着对朋友的义气,想要帮帮许一城罢了,他只是个小探长,对于盗卖佛头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还不如黄克武多。 综合黄克武、付贵和木户加奈的故事,许一城的形象逐渐丰满了,但他与木户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间的经历,却还是一片空白。 我问道:“我爷爷,到死也没再说什么?”付贵摇摇头道:“没有。你爷爷许一城是个茶壶煮饺子的性子,他不想说的,你一个字也别想撬出来。他临刑前夜,我带了点酒菜去送行,劝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就有把握把这案子拖下去。可他什么都没说。等我把酒菜盘子端出监狱,发现案底粘了一张纸条。纸条上说他与我相识一场,总要留点东西做纪念。纸条指点我去南城一处偏僻的冰窖里,从那里拿到一件唐代的海兽葡萄青铜镜。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咱们以镜结识,就以镜结束好了。” 他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遗孀,可她那时候已经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失踪了。后来抗战爆发,日本人占了北平,我没跑,稀里糊涂当了伪警察。抗战胜利以后,我勉强避过了汉奸的风头,还抱上了北平警备司令的大腿。可惜抱得太紧,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松开都难了。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在监狱里待了小半辈子,出来以后也干不了警察,就靠当年跟许一城混的时候学到的一鳞半爪,在天津当个拉纤的。” “不对……”我喃喃自语。桌上其他三个人都听到了。付贵眉头一皱:“你说什么不对?” 我抬起头:“我说您收的那样古董不对。” “你是说你爷爷给了我的是赝品?哼,你太不了解他了!”付贵不悦道。 “不,不,不是说这枚青铜镜是赝品,而是……”我飞快地组织着语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铜镜的地点,有问题。您刚才说,这东西是搁在一个冰窖里的?” “对,就在城南的一个小村子里头,以前是给宫里专门存冰用的。” “这就奇怪了。我爷爷是白字门的大行家,五脉掌门。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没常识的事来。” 我的话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扳着指头解释道:“青铜镜的合金配方是锡加铜,而锡这种东西,在低温下会变成黄色粉末。青铜器如果放置环境不对,其中的锡成分就会形成粉蚀,还会迅速传染到附近的区域——所谓‘锡疫’。所以青铜器的保管,低温是一个绝对的大忌。” 冰窖,顾名思义,是存放冰块的地窖。古人没有冰箱,只能挖一个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块放进去,利用低温存放到夏季使用。所以冰窖里的温度,是非常低的。把青铜器搁在里头,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得上锡疫。 许一城是青铜器专家,他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把送给朋友留念的青铜器放在冰窖里? “可他确实是那么放的呀。”付贵辩解道。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通过这个铜镜,想传递什么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会用这种看似不合理的放置办法,来做出暗示。而这个暗示只有铜镜发生锡疫后,才能被发现。” “咳!他何必跟我绕这么大圈子?有啥话不能直说。” “佛头这件事,牵扯太广,多少方势力都在暗中窥视。我爷爷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您后来拿到铜镜以后,可记得上面有什么东西?” 付贵道:“从冰窖起出来以后,就一直搁在家里。青铜器我不太懂,也就没怎么仔细看过。” 黄烟烟忍不住问:“那枚青铜镜现在在何处?” 说到这里,付贵面露羞赧,拍了拍脑袋,这才说道:“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前两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给卖了。可看病的钱还是不够,所以我才想跟孙掌柜联手,搞一回大的,就带老婆子回家乡养病。没成想倒让你们找上门来了。” 原来他是急着给老婆看病,才定下这么一个坑人的计谋。不过仔细想想,他是刑满释放人员,也缺少专业技能,做拉纤本身又赚不到什么钱,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药不然耐不住性子,抢着问道:“卖给谁了?” 付贵说:“一个安阳的老板。他说需要一枚古镜镇宅,从我这里收购走的。唉,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为了给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东西给卖喽。” 我们三个人对视一眼,看来这趟旅途还没结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阳了。我找付贵要了那个安阳老板的地址,仔细抄录下来。那老板叫郑国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计他爹是秦始皇的拥趸。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双手举起,恭恭敬敬道:“付爷。我这第一杯酒,是为今天的鲁莽道歉。”然后一口喝光,又倒了一杯:“我这第二杯酒,是替我爷爷许一城敬您这位好朋友,这么多年,还一直惦记着他。”我再次一饮而尽。 我本来不大擅长喝酒,到这时候脑袋已经有点晕了,可我还是坚持倒了第三杯:“这第三杯,是谢谢您给我指出一条线索。这对我爷爷,对我们许家的名誉,至关重要。” 付贵缓缓站起身来,用双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泪纵流:“当年我未能帮上一城的忙,一直遗憾得很。今天这份心愿,总算能了却一点。”他把酒盅里的酒喝完,眼神变得灼灼有神:“小许,我告诉你,你爷爷许一城,绝对不是盗卖佛头的人。当年到底有什么隐情,我没查出来,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转身进了阳台,从阳台里翻腾半天,翻出一本相册,相册上满是尘土。付贵拍了拍土,咳嗽了几声,把册子翻开,取出一张已经残旧的老照片:“这是我手里唯一的一张许一城的照片,是当时审讯许一城时我偷偷留下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给你留个纪念吧。” 我们看到照片后,面色顿时大变。 这张照片,我们前几天已经在木户加奈那里看到过,是在考古学报上发表的木户有三那张摄于考察途中的单人照,脚踏丘陵,背靠城墙,景物、构图、人物姿势、光线都毫无二致。 但这张照片和学报上的那张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这张照片上多了一个人,在木户有三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短衫,正是许一城。 照片修改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早在十九世纪就已经有了。当时的人们利用修补、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术,对照片可以实现天衣无缝的修改。比较著名的有1920年列宁在莫斯科发表演说的照片,旁边本来站着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台以后,就利用这种技术把托洛茨基抹去了。蒋介石也干过类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两名军官与孙中山的合影做了处理,两名军官被涂改掉,变成他与孙中山单独合影,以证明自己受国父赏识。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认识一个新华社的摄影师。他在“文革”期间经常接到类似任务,把被打倒的老帅和官员从毛主席的身边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挡的标语、语录什么的。 我把这些常识告诉药不然与黄烟烟,两个人表情都显得很震惊。他们赝品古董见得多了,却没想到照片这种东西也有做伪的手段。药不然抓抓头皮,感叹道:“我操,还有这种手段。哎,那摄影师你还有联系么?哥们儿有几张和前女友的合影想处理一下 ……” 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眉头紧锁。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了。同一张照片,却出来两个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许一城与木户有三的合影被涂改,还是木户有三的单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个一个疑团萦绕而上,而我却觉得有心无力,想从中抽丝剥茧而不能。 我们先坐火车回了北京。方震去接我们,顺便向刘局做了汇报。刘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让我们继续放手去查,有关部门会支持,但绝不介入。方震把那张照片拿走,说是去技术部门做个鉴定。如果是修改过的话,胶片颗粒会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识别出来。 木户加奈那边也有了新的进展。她已经做通了木户家族的工作,把木户笔记一页一页拍照传真过来。清晰度差了点,但足以辨认汉字。 木户加奈把这些传真件订成一个册子,交到我手里,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许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在中国,我只信任你。”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无论刘局还是鉴古研究学会,他们的目的,都是让玉佛头回归;只有我是为了祖父名誉而参与此事,从根子上与她为祖父赎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户加奈单纯只是为了给祖父的侵华罪行赎罪而来的。她的种种手段,都透着那么一丝诡异。还有那本“支那风土会”出的《支那骨董账》,不知道和现在的东北亚研究会有什么联系。 不过现阶段她跟我的利益不冲突,所以我也就没暂时说破。 “木户小姐,付贵的情况,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关于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关系,查一下当时日本方面的记录?” 许一城案发以后,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笔记取走了。三本笔记现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还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从这条线索摸过去,说不定会有收获。木户加奈听我说完后,答应打电话去日本查一下。 说完这些,木户加奈把头发撩到耳后,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许桑,我可以跟你们一齐去安阳吗?”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药不然和黄烟烟对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难把握这个女人,这次去安阳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变数越少越好。 木户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没有勉强。她说她会利用这几天时间去考察一下潘家园的古玩市场。我这才想起来,她似乎还有一篇讨论包浆量化的论文。说实在的,她在潘家园那种十货九赝的地方,真不会有什么收获。 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木户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许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评价您的祖父吗?” “嗯?”我停步回头。 “他从来没提过。即使学界的人反复询问,他都从来没说过一个字。”木户加奈说。 我心领神会,鞠躬向她道谢。 纵观整个盗卖佛头案会发现,虽然此案轰动一时,但却几乎没有任何细节公诸于世。许一城被枪决,是因为他自己认罪,付贵没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户有三在学报上发表了《则天明堂佛头发现记》,也只是在强调其历史价值,对如何发现讳莫如深。换句话说,这两个关键的当事人,对1931年的空白,均三缄其口,带进了棺材。 这件案子的轰动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来的细节,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谈及这案子时,大多集中在汉奸与盗卖等民族大义的批判上,却对这一点很少关注。这其中蹊跷,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我爷爷做这件事,肯定不是汉奸这么简单。 我从北京饭店出来,忽然接到药不然的电话,他说他爷爷药来想找我聊聊。 药家坐落在城东,是一栋颇为洋气的独立小楼,乌檐碧瓦,装修品味不凡。我一进门,药不然跟着药来迎了出来。药老爷子看着精神头不错,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拿着两个紫金核桃,核桃一转,发出闷闷的碰撞声,一听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们各自坐定,药来开门见山道:“那天晚宴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苦笑一声。那天晚上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都说不过来。我只得摇摇头,请他开示。药来道:“你还记不记得刘局是怎么介绍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刘局当时说的是“这是小许,许和平的儿子。白字门如今唯一的血脉传人”。差不多就是这意思。药来眯起眼睛,一脸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应过来了。对五脉来说,许家的最后一个五脉成员,是许一城。我父亲许和平这一辈子,从来就没进入这个圈子,也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对他们来说,这个人应该是不存在的。而刘局介绍我的时候,没说是许一城的孙子,却说是许和平的儿子,这就很堪玩味了。 刘局那么说,说明许家在我父亲这一代,和五脉也有接触,而且关系匪浅。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震。难道我那与世无争的父亲,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药来看我的神情有异,大为得意:“小许,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五脉的关系,可远比你想象中复杂。你们许家即使被开革出门,这几百年沉淀下来的关系,也不是轻易能断绝的。”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药老爷子肯定有下文。药来示意药不然把门关好,慢慢啜了一口茶,开口道:“我听不然说,你一直在为你父母上访?” 《素鼎录》失窃以后,药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险柜里的东西,里面就放着上访材料。所以他告诉自己爷爷,并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学当教员。父亲在中文系教古代汉语,母亲是建筑系的讲师。在我的印象里,他们生活得很低调,除了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几乎没有别的朋友。“文革”期间,他们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课堂上宣扬封建礼教和资产阶级趣味。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什么荒唐的罪名都有。他们隔三差五就会被揪去批斗游街,家里也被抄过好几次。 有几个他们原来的学生,对自己老师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称找到了他们反党反人民的关键证据。那一次批斗会后,我父母实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后来“文革”结束,他们的这个罪名却一直没得到平反,我这几年,就在奔走这事。 现在想想,突然觉得挺讽刺的。现在不光是为我父母恢复名誉,还要为我爷爷的身后名奔走。我们许家最重声誉,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这玩意儿拖累。 药来听完以后,神情严肃道:“五脉之中,一直有人想让许家回归,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许家置于死地。”我听完以后,如坠冰窟。药来这句话,明显是在暗示,“文革”期间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么单纯。有一只幕后的黑手,利用形势对许家进行迫害。 “可是,为什么?”我忍不住问。许家已经淡出古董圈,不会对五脉再有什么威胁啊。 药来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文革’期间,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东西被砸了,有些好东西,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没明确说出来,但我已听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觊觎许家的什么东西,就煽动革命小将去抄家,然后趁机偷窃。 而我们家能引起五脉中人觊觎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只有那本《素鼎录》。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只留了个索引号给我,所以小将们反复抄了几次都没抄到。 “是谁?是黄家吗?”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胸中怒气充盈。 药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文革’期间,五脉遭受的冲击也特别大,各家都极力收缩,自顾不暇。至于谁在背后策动,只能说,每家都有嫌疑。” 我忽然联想到,我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那“四悔”之语,莫非这四悔,指的就是与五脉的那些瓜葛?我问药来我父亲跟五脉有什么关系时,药来道:“许和平这人虽没许一城的魄力,人品倒也不错,知进退。他隐居京城,一直想断绝与五脉的关系,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可惜,可惜……” 听完以后我沉默不语,心乱如麻。药来呵呵一笑,补充道:“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们许家,其实一直在五脉的视线之内。这次玉佛头回归,一定会触动某些人。他们能害许家一次,就能害第二次。你可要当心,凡事多多留心,不要重蹈你父母的覆辙呐。” 五脉里的黑手是谁,至今不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黑手的能量绝对不小,即使在“文革”期间,都有能力把许家搞得家破人亡。现在黑手仍旧隐在暗处,伺机露出獠牙。药来为玄字门考虑,颇为忌惮,很多话不好明说。我也不好逼问。 “谢谢您。”我真心实意地向这位老人道谢。药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五脉相连,都是一家。许一城那一代我没赶上;许和平这一代我没帮上;到了你这一代,我若是再袖手旁观,岂不要被列祖列宗埋怨?我孙子之前有什么不礼貌的试探,我代他赔个罪。” 我笑了:“我看不见得。药不然上门挑衅,其实也是您暗中授意吧?” 药来对我产生了兴趣,又不好公开露面,就把药不然放出去斗口,摸清我的底细。这其中关节,不难推想。 药来哈哈大笑:“刘局说你脑子聪明,反应快,果然如此。我这孙子,心高气傲,却没什么心机,一撺掇就跑过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说,人情历练,你还得多跟小许学学。”药不然在旁边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冲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 从药家出来,我把移动电话扔到药不然怀里:“你先用吧,我回家好好歇歇,有事打我店里电话。”药不然咧嘴乐了:“有福同享,这才是好哥们儿嘛。”他右手拿着大哥大,左手拍着我肩膀,压低声音道:“烟烟那边,你打算……” 从药来的话来看,黄家是黑手的第一嫌疑人。黄克武坚持让黄烟烟一直跟着调查,动机相当可疑。所以药不然担心接下来的调查,会不会有变数,毕竟黄烟烟武艺高强,去了河南随便找个山边河口,我和他这百十多斤就交代了。 “放心吧,我觉得可能性不高。”我一一给他分析道,“如果黄家是幕后黑手,四悔斋开张的时候他们就对我下手了,还容我活到现在?他们一直到前几天才派人去偷,黄克武又还得那么痛快,只能说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吧……” “希望如此。”药不然嘟囔道,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们药家,会鼎力支持你的。就算药家不会,我药不然也绝不背叛朋友。” “你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我笑道。 药不然忽然收敛起笑容,回头望着自家的高耸墙壁,叹了口气:“哥们儿其实压根对瓷器没兴趣,我本想去学吉他玩摇滚,结果被家里人整黄了。你甭看我们这些五脉弟子人五人六儿的,表面看风光得很,其实是驴粪蛋——外头光鲜罢了!全国除了秦城监狱,就属我们家管得严,就 差没架机枪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砸了墙壁一拳,仿佛要把怨念都化为力量轰出来。可惜那墙岿然不动,倒是拳头磨破了点皮。 药不然把视线从高墙收了回来,摩挲着手上的伤口,语气颇有些沉重:“那些老家伙玩古董玩得太多了,把自己也都变成了一具具古董。哥们儿我是四有新人,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脉那一套陈腐的东西——说实在的,哥们儿最羡慕的,就是你这样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告别药家,我回到四悔斋以后,屋子里一片漆黑,沈家的小伙计已经走了,还留下了当日的账本。我打开电灯,习惯性地一低头,看到门缝里塞着什么东西。我俯身捡起来,不出所料,又是一张报纸碎片。边缘潦草地写着两个圆珠笔字:有诈。 我去天津之前,也捡到过一样的纸条。那个神秘的主人似乎对我很关心,一次提醒见我没反应,又提醒了第二次。我把纸条展开,和第一次一样,在报纸里有一段广告被圈起来,里面包含了一个地址,和第一次给的完全一样。 若换了前两天,我肯定不予理睬。可今天听了药来的暗示,我却多留了一个心眼。我本来以为许家与世无争,结果爷爷的历史一片迷雾,父亲的历史又是一片迷雾,许家好像被魔术师一点点揭开平凡的幕布,露出隐藏许久的各种神秘。在这种真真假假的状态之下,有人提醒我有诈,到底用意为何,实在难以索解。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与之接触,并不是个好主意。我决定暂时先放一放,把地址默记下以后,纸条点着烧了,纸灰随风吹散。 次日一大早,我和药不然、黄烟烟约了在北京站集合,坐火车前往安阳。 我到站台的时候,黄烟烟已经到了。她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配件浅灰色的蝙蝠衫,胳膊上还挎了一个女士皮包,时髦得很,屡屡引起旁边乘客侧目。 我拿出了青铜环,对黄烟烟道:“你爷爷当初给我这枚环,是为了弥补我的损失。我的钱之前已经讨回来了,那么与黄家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环你拿回去吧。” 黄烟烟寒着脸道:“你当它是什么?”伸手把我的手打开,自己拎着包先往车厢里钻。我自讨没趣,心想当初我拿走的时候,你怒目以对;现在要还给你,你还是怒目以对,真是反复无常。 黄烟烟上到一半台阶,回眸说:“我黄家的东西,不会轻易与人,亦不会轻易讨还。佛头归还之日,我自会取走。” 我有点惊讶,不是因为她现在不要那青铜环,而是因为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看来她慢慢地,也愿意与我沟通了,这是个好兆头。 我一回头,看到药不然拿着我的电话,在月台上兀自絮絮叨叨,跟他的那个小女朋友说个没完。他这几天不是在天津,就是陪在爷爷身旁,现在又要去安阳,少不得要抚慰一下女孩子。我过去一拍他脑袋,催他快点上车,药不然嘴里不停地说着甜蜜话,手里忙不迭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再给他两分钟。 “我等你,车可不等!”我不由分说抢过大哥大来,跳上车厢,药不然只得也紧跟上来,还不忘把脑袋伸到话筒前,吻别了一下。 安阳位于河南北部,地接河北、山西,号称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对于藏古界,尤其是摆弄金石的人来说,这个城市称得上是圣地。这里有大名鼎鼎的殷墟,出土过大量的甲骨文;还有商王朝晚期的诸多宫殿遗址和大量青铜器,比如那个名声赫赫的司母戊大方鼎,即在这附近出土。其他还有大量古迹古墓,遍布四周,足以让任何一个考古学者或者古董贩子为之疯狂。 当然,安阳还有一个为业内熟知的特点:这里还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伪造基地。从春秋时代开始,这一带仿制青铜器的传统就一直绵延不绝,已经形成一种悠久传统。在安阳附近的村子里,许多家族都是仿制世家,拥有无法想象的伪造工艺,即使是老专家也会走眼。最可怕的是,他们与时俱进,绝不固步自封。 我听过一件事:八十年代初,专家开发出一种新的青铜器鉴别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铸造比较复杂的青铜器时,会用一些细小的金属片连接在范型之间,用来固定。待得浇铸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后,这些细小金属片有可能会被烧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过X光对青铜器的扫描,垫片的痕迹便成为区分真赝的标准之一。结果这个研究成果公布没几年,市面上的赝品青铜器就已经出现了不规则的金属垫片,与真品几无二致…… 而我们此行要去拜访的那位郑国渠,据说就是来自青铜器赝品世家之一。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是得自于黄烟烟,自从许家被开革以后,黄家便把持了这一门生意,对全国青铜器市场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了如指掌。 这个郑国渠,是个造假的高手,经他手出去的赝品青铜器少说也有二十几件,很难被鉴定出来。郑国渠为人凶狠狡猾,据说身上还背着好几条人命。鉴古学会跟警方合作过好几次,却始终不能动摇其根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一次,可以说是深入敌阵了。 在安阳下车以后,有人接站,也是黄家在当地的关系。我们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下来以后,我把黄烟烟和药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郑国渠。我跟他毫无瓜葛,不会引起敌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铜镜看看,不是买,相信只要筹码开得慷慨,他不会拒绝。 但黄烟烟反对。她说郑国渠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对收藏鉴赏什么的毫无兴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标准,就是金钱。这样一个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铜镜,搞不好会引得他狮子大开口。即使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份慷慨也会让他心生疑窦,认为铜镜里藏着什么东西。万一许一城在铜镜里留着的信息被郑国渠发现或破坏,一切都完蛋了。 黄烟烟说得十分严重,可见鉴古学会对这个郑国渠忌惮极深。 “那咱们该怎么办?”我问。 黄烟烟从提包里拿出一件器物,这是一具青铜爵,流口十分宽大,流底有垂鳞纹,菌形柱,腹部还有一周环龙纹,龙下以波曲纹衬底,三足为刀状,是典型的周代青铜纹饰特点。这个排列组合,暗喻着“龙凭鳞而行于水”,意思是龙是靠鳞片在水中游动的。 这绿莹莹的铜爵一拿出来,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古朴幽密起来。 “知道父辛爵么?”黄烟烟问。 我点点头。那是1976年12月出土于陕西扶风庄的一件国宝,号称是商周青铜爵之冠。黄烟烟拿着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算是一件一级文物了,按规定应该被收到博物馆登记造册,即使是黄家,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啊。再者说,就算他们能随便带出来,这尊青铜爵在市场上的价值也是极高的。用周代的青铜爵去换唐代的青铜镜,这岂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看不见得,你这是一件故意做旧的高仿品。”黄烟烟把青铜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从她手里接过这个龙纹爵,反复检视,越看越是心惊。这青铜爵仿制得相当精妙,无论是纹饰、爵制、包浆还是铜锈层次,都仿得天衣无缝,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点破绽。我抬眼看黄烟烟,她知道我什么意思,点头允许,我伸手去抠爵边微微隆起的疙瘩锈,却抠不动。一般来说,只有锈蚀天然累积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学试剂制成的新锈,都不结实,一抠就掉。 我有点不甘心,拿起爵来反过来掉过去地看。商周的青铜器都是用内外多块泥范浇铸而成,范与范之间不可能严丝合缝,总会有小小缝隙。铜汁在浇铸时侵入这些缝隙,就会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这些扉茬又被称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里却是分辨真赝的标志之一。很快我失望地发现,在这尊爵的侧腰边缘,我摸到了内卷 的扉茬。 我甚至还想用“悬丝诊脉”之术掂量它的重量,因为真正的青铜器经过千年锈蚀,重量会偏轻,但最后还是铩羽而归。末了我一脸沮丧地把青铜爵还给了黄烟烟:“才疏学浅,我认不出来。” 玩古董的有个规矩:“说新不说旧。”什么意思呢?你说这件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说为什么真;你若是说这件东西是假的,非得讲出个道理不可——讲不出道理,就是胡搅蛮缠。我这次真是败得太彻底了,明知眼前是赝品,却完全找不出证据。 我一个专业搞青铜器的白字门后人,却被黄字门仿制的爵器给忽悠了。这件事,真有点伤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错,但话说在前头。我做人有原则,如果你是想拿赝品去换真品,这是骗人,我可不赞同。” 黄烟烟冷哼一声:“假道学!”我眉头一皱,正要与她继续争辩。这时药不然眼珠一转,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说烟烟你就别逗他了,你是打算去斗口吧?” 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斗口的话,只是为切磋技艺,拿赝品也无妨,不算骗人。 现在黄烟烟拿着这尊青铜爵去找郑国渠,显然是打算单刀直入,砸场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是家族里的授意。郑国渠是仿制青铜器的大行家,黄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里吃过亏,打算趁这次机会出出他的丑。 不过郑国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开露面,好在他在安阳有个门面。黄烟烟的计划是,拿着这具青铜爵连着几天去堵门斗口,斗到店里人撑不住,郑国渠肯定会现身的。这个人对自己技术有极大的自信,届时逼他用铜镜为赌注,便可到手。 药不然对黄烟烟这个计划大声赞同,他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斗口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却没有立刻表态。 说实话,黄烟烟这么做,我是有点不开心的。这次调查,我该算是主导者。而现在她未经商量就抛出这么一个青铜爵,计划里又掺杂着为黄家出气的因素,很有些先斩后奏抢夺主导权的意味。黄家咄咄逼人的风格,我又一次领教到了。 不过这计划本身倒没什么大的漏洞,如果强制放弃,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暂且搁置一边。我问黄烟烟道:“这事得谨慎。你有十足把握郑国渠会看不出这个青铜爵的破绽吗?”黄烟烟傲然道:“不会。”我又问:“如果他不肯拿青铜镜出来做赌注,或者干脆不跟你斗口呢?”黄烟烟一声冷笑:“那他就别混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便不好再继续追问,只得叮嘱道:“这件事风险不好把握,要谨慎。”至于她听没听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点也睡不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爷爷的事,父亲的事,自己的事,佛头的事,千头万绪化成一大团灰蝇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捋不清也赶不走。我实在烦闷,披起衣服在屋子里转悠,想找点事情让自己分分心,就这么转悠着,还真让我想到一件……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三个便前往位于袁林的安阳古玩市场。袁林是袁世凯的陵墓所在,这位老先生死在北平,移陵到了安阳。虽然他生前没做什么好事,但身后总算留下了一片林子。安阳附近的古玩贩子都聚集在袁林景区门口的神道至照壁之间,地摊和固定店铺都有,繁华程度比起潘家园来并不逊色。 根据情报,郑国渠开的那家店铺叫做洹朝古玩,取了洹河与朝歌各一个字。铺子里东西很杂,从青铜面具到民国鼻烟壶,从汉八刀到全国粮票,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人进人出,生意兴隆得很。 黄烟烟悄悄告诉我们,这铺子只是个伪装,真正的生意,都在后头,非得有熟人带进去不可。郑家从不在这里公开卖青铜器,都是接洽好人以后,带去村子里看货,看准货以后,从另外一条路运出去。郑国渠的精明之处在于,他从不说自己卖的是真货,卖的只是仿古工艺品,至于买主买了仿制品以后怎么去骗别人,那就跟他没关系了。所以鉴古学会和警察明知他在伪造,却也无计可施。 我们三个人走进店里,径直朝里屋走去。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赶紧伸手拦住:“三位,请问想看什么物件?” 药不然一马当先,大声道:“我们是有一件货,想看你们收不收。”说完话,他指了指黄烟烟,她的无名指在一尊玉貔貅头顶点了三点。那中年男子一看这手势,嘴角抽了一下,笑道:“不知是什么门类的玩意?”药不然一指招牌:“来洹朝古玩,当然是要出尊绿器。” 各地古董市场切口都不相同,安阳这里管青铜器叫做绿器,取其千年绿锈之意。中年男子一听是绿器,表情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您带在身边么?” 药不然往旁边一指:“不是我,是她。”黄烟烟扶了扶墨镜,不动声色,显得高深莫测。她自从进了这门,一直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傲气,这其中一半是演技,一半是与生俱来的气质。 做古董买卖,七分看宝,三分看人,阅人的老江湖一扫过去,就能猜出这人可靠不可靠、手里东西是真是假。像付贵这种人,没有古玩根基,却能在沈阳道替人拉纤,也是靠他一双看人的毒眼。这中年男子一看黄烟烟气质打扮,就知道是来了厉害的角色,哪敢怠慢,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鄙人姓郑,叫郑重。请几位里面品茶吧。” 药不然却拒绝了他的邀请,说咱们就在这看吧。斗口,就是要在大庭广众斗,让所有人都看到,才能达到公开羞辱的目的。若是进了里屋,门一关,斗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我只是个看店的,做不得主,等我们店主回来如何?”药不然道:“那就是你们不敢收喽?”他声音放得很大,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转过头来,朝这边看,有眼尖的注意到,那个美貌大姑娘的无名指按在貔貅脑袋上,立刻招呼左右:哎哎,快看,有人来斗口了。中国人最好看热闹,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店铺,就连外头的人都纷纷凑过来。 郑重脸色有些僵硬,这么多人看着,他没法推托,只得咬咬牙道:“那您把货拿出来我看看吧。不过您拿什么当彩头?” 药不然还没开口,黄烟烟摘下墨镜,长发轻撩,淡淡说道:“我。” 围观的人“轰”的一声全炸开了。黄烟烟生得漂亮,长期习武又让她的身材保持得极好,胸前曲线高耸,双腿笔直而修长。她话一出口,立刻引来无数色迷迷的眼光。不少人望着黄烟烟的窈窕身材咽咽口水,心想若真把这漂亮姑娘赢回家,得有多大的艳福可以享。 我和药不然也傻了。我们都知道这姑娘胆大妄为,但鲁莽到这程度还真是没想到!就算对那青铜爵有十足自信,押点钱或者古玩什么的也够了,怎么把自己也押上去了?还真当这是旧社会啊。 我们俩同时压低声音:“烟烟你想干什么!” 黄烟烟没理睬我们,面无表情地盯着郑重道:“够了?”郑重没有被美色冲晕了头,他听明白了黄烟烟的意思,这赌注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命。彩头越大,代价越大,这漂亮女人居然肯以自己性命为赌注,可见对这间铺子的图谋极大。能够抵偿这种赌注的,不是稀世珍宝,就是洹朝古玩这块招牌,或者另外一条命…… 他有心不接,可声势已造了出去,欲要退缩已不可能。 我终于明白,黄烟烟为何如此笃定郑国渠会出现——拿人命为斗口的彩头,还是个美女,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安阳的藏古界都会被惊动。她这不是以青铜爵为饵,分明是以自己为饵。 我忽然想起之前药不然在自家楼前的感叹,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这次的选择,真的是她自己做的吗?还是说,又是家族意志的一次体现?黄老爷子一声令下,黄烟烟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最心爱的青铜挂饰,那么为了家族而把自己置于险地,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这时候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一齐有节奏地喊着:“接着!”“接着!”还有人唱起民间小调,里面的词儿低俗不堪,逗起阵阵笑声。郑重退无可退,终于拱手道:“您既然这么看得起,那么我们就接了。请您亮宝吧。” 店铺里的声音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屏息宁气,等着看这美女出手。黄烟烟从袋子里拿出那一尊龙纹爵,缓缓搁在桌子上,对郑重道:“请你过过眼吧。” 这爵一出,气氛立刻变得大不一样。在古董市场混迹的人,都多少有点眼光,一看这爵形,就知道气度不凡。郑重默默地把青铜爵捧起来,左右端详,又伸手去抠那铜锈,他低声吩咐旁边一个小伙计,让他去屋里取来一套工具。 过不多时,小伙计拿来几件钢制的细长工具,造型都很奇异,很像是江南吃大闸蟹用的蟹八件。有些工具我知道,比如那个像是大号牙签的尖头钎,是用来剔器物缝隙的,器物缝隙里的锈迹不易做伪,假锈轻浮,若能刮削下来,则说明是赝品。但有些工具,我就完全不明白其用途了,这次也算是开了眼界。 郑重又是刮,又是闻,又是抠,还拿起刷子蘸着热碱水来回刷了几遍,一会儿额头就沁出汗来了。看得出来,他与我的鉴定水平差不多,已经黔驴技穷。要知道,斗口不是斗真假,而是斗你能不能看出来这是假的。明知这青铜爵是赝品,可就是看不出破绽,实在太摧折人的意志。若是接不下来,洹朝古玩牌子可就彻底砸了。 眼看他用尽了各种手段,仍是没有定论,周围的看客都兴奋起来。洹朝古玩在安阳也是赫赫有名的铺子,行事很霸道。眼看他要吃瘪,以前吃过亏的人都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思。 药不然的嘴最欠,这会儿更是不闲着:“我说您要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着瓷器活儿。四九城多少老专家,那都恨不得修成正果了,排着队过来鉴定,都没说出个不字儿。美国的科技牛不牛?月亮都登上去好几十年了,到北京这儿机器一开,也查不出来啥,临走还翘着大拇指,说一句OK!” 在这内外夹攻之下,郑重终于抬起头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里屋,托出一件宋代鸿雁银制香囊,盯着黄烟烟道:“拿这个封一天的盘,您看成么?”围观人群发出起哄声。 封盘本是围棋术语,指的是双方比赛中断,棋盘被封,中途休息后再战。引申到藏古界,是指在斗口的时候,被斗的一方若是鉴不出来,又不甘心认输,就会提出封盘,缓上一段时间,可以趁这期间去找外援。但是封不能白封,必须得拿出一件东西补偿给对方。补偿多少,得看斗口的器物鉴定难度有多高,彩头有多大。 像这个青铜爵的斗口难度,郑重拿出宋代的银香囊来封盘,已经算是低了。黄烟烟看也不看,把香囊扔到我手里,然后把青铜爵拿回来,在一大群人的灼灼目光下离开。 回到旅馆以后,我关上门,沉着脸质问她:“黄烟烟,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黄烟烟不回答,低头抱着龙纹爵缓缓摩挲。 “你拿自己做赌注!这算是什么意思?”我很生气。我们此行是接触郑国渠,拿到那枚铜镜,不是砸他的招牌。黄烟烟把自己押上去,无异于把我们与还没露面的郑国渠推上完全对抗的道路。 黄烟烟终于抬起头,淡然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我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太鲁莽了,这样不光会搅乱整个计划,也对你自己不负责!” 药不然过来打圆场,把我们两个拉开,劝我道:“哎,我说两位,床头吵架床尾……(我和黄烟烟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错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别吵了。其实这样也挺好。今天封盘用宋银囊,明天封盘的时候,咱们提出得用唐铜镜,不就结了吗?” 封盘的代价是很高的,多次封盘,价码就会逐级提升。如果用这个手段拿到铜镜,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冷哼一声:“那也得谨慎点。万一人家斗口赢了呢?我知道五脉是泰山北斗,可藏古界藏龙卧虎,暗藏的高手不知有多少。万一真让人斗回来怎么办?到时候,我看你黄烟烟是当场自刎,还是直接嫁人!” “不早了,我睡了。”黄烟烟不理睬我,抱着铜爵离开,剩下我和药不然面面相觑。 我问药不然:“她这么做,你说会不会是她爷爷的主意?”药不然挠挠脑袋,有些迷惑:“黄克武对这个孙女特别宝贝,应该不会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吧……不知道,哥们儿真的不知道,黄家在五脉里,算是个异类,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事,跟其他三家格格不入。” “妈的。”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只是我也不知道是骂黄烟烟,还是骂黄家。 到了第二天,我们三个如期而至。店铺门口早已经站满了人,都等着看续集。郑重一看我们来了,从里屋搀出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一头花白头发,戴着副老花镜,上身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胳膊上还套着两个蓝底碎花套袖。 我一看这装束,心生警惕。这样的人,大多都是某个作坊或美术厂的老技工,其貌不扬,手里活却高明得很。老技工接过青铜爵,仔细端详起来。他的鉴别手法跟昨天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动作更为细致,看的时间更长。约摸过了一个小时,老技工眉头有些紧皱,开始把手指伸进爵底去摸。 我知道他在查看什么。这些青铜爵的底部往往都有铭文,从铭文内容、字形、字边锈蚀与其他部分的协调程度,就能大致判断出来真伪——铭文或阴刻或阳刻,边缘凹凸不平,赝品在做旧的时候,很难做到天衣无缝,字边锈斑会露出破绽。只不过这种鉴别办法要有深厚的彝铭功底,全国能达到这个水平的人屈指可数。 更何况,以黄家的底蕴,怎么可能会忽略这一点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技工半天摸不出破绽,只得拿了一张绵纸卷成纸筒,放入爵中,一边浇水一边用一个小木锤轻轻锤拓,没过一会儿就把爵内铭文拓在纸上。他拿出来看了半晌,还是不得要领。末了老技工只能冲郑重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郑重脸色顿时垮下来。谁不知道洹朝古玩是以绿器闻名的,若是在自己的本行里栽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还要封盘么?”药不然挑衅地问。 郑重跟老技工低声商量了一阵,尴尬地回答道:“能否再容我们一天?” 这和我们之前的预测差不多。第一次斗口,洹朝古玩应该不会马上惊动郑国渠,而是会请城里的某位专家来解决;只有在第二次斗口仍旧失利的情况下,才会通知住在村子里的郑国渠。他赶到安阳前后也得花上半天工夫。 “可以再封一次盘,但这次的封盘物,得我们来挑。”药不然说。 郑重有些为难,搓着手半天不开口。旁边药不然笑道:“洹朝古玩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如今别说输不起,连封盘都封不起了啦?”周围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被药不然几句话煽动起来,一齐起哄。郑重被药不然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一咬牙:“这店里的东西,您挑吧!” 药不然看了我一眼,提出了要求:“听说你这里有枚唐代的海兽葡萄青铜镜,拿那个来封盘好了。”周围看客都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在他们看来,唐代的青铜镜不够珍贵,配不上这二次封盘的价码。 听到这个要求,郑重眼神微微露出惊讶:“您高抬贵手,可我们店里没这东西啊,隋代的凤边花镜倒有一面。”隋镜比唐镜早,他开出这个价,也算有诚意了。可是药不然却摇摇头:“非这面镜子不可,你拿不出来,可以去问问店主嘛。”郑重为难道:“我只是个打工的。要不您还是换一件吧。” “难道这店不是他开的?这招牌不是他挂的?”药不然讥讽地接了一句。我们没提过郑国渠的名字,可在这里混的人呢,谁不知道郑老大的威名。渐渐地,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三个人是上门挑事的,而且还挑的是郑老大。一时间喧哗少了不少,围观的人却更多了。 郑重既不敢承认斗口输了,也拿不出海兽葡萄青铜镜。药不然嘴皮子上下翻动,步步紧逼要他表态。郑重走投无路,只得说去打个电话,然后转身进屋。我们三个互视一眼,知道有门儿了。 黄烟烟在店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只手托腮,姿态之优雅,可真比港台女星还漂亮。别看她从昨天开始摆出了非常高的姿态,但精神一直都紧绷着,一直到刚才,我才看到她的双肩微微垂下,整个人松弛下来。 药不然站在门口,得意洋洋地跟那些人神侃,把我们三个的来历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黄烟烟是北京某高官女儿,我是某部委官员,他是北大最年轻的教授啥的,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当时就有几个人跟他换了名片。人群里有几个小姑娘,眼神里满是羡慕,药不然更来劲了。 过不多时,郑重掀帘出来说:“我们店主答应了,不过东西还在村里,送过来得一段时间。要不……您来里屋坐坐喝点茶?” “不必了。这是我们旅馆的地址。东西到了,给我送过去。”药不然随手写下一个地址。郑重诚惶诚恐地接过纸条,连声说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我们在众人目送下离开袁林,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药不然没跟过来,远远地跟一群姑娘还在聊着。我喊他快走,他冲我摆摆手,让我们先回去,他随后就来。我知道这人的秉性,索性不管他,对黄烟烟说我们先回去吧。 从袁林到我们住的旅馆并不远,只不过中间要穿行数条小巷。少了药不然在旁边插科打诨,我们在灰白色的低矮小巷子里并肩而行,一路无语。我觉得这种尴尬气氛需要打破:“引出郑国渠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夺镜,砸招牌。” 这可真是富有黄家特色的回答,简明扼要。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就为了争口气,不惜把自己也赔进去么?” 黄烟烟小心翼翼捧着青铜爵,眼神望着前方:“这与你无关。” “我看不见得吧。你若失了手,佛头的事也会麻烦。真不知你们五脉里的人怎么想的,不把小辈的人生当回事。” 黄烟烟听出我话里有话,沉默不语,也不知是懒得理我还是说中了心事。我又想继续说,黄烟烟忽然停住了脚步,表情变得警惕起来。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抬眼望去,发现这条小巷子后头有人走过来。看他们走路的姿态和手里拿着的棍子,似乎不怀好意。 “你,先走!”黄烟烟不由分说,把龙纹爵塞到我怀里。我还想拒绝,她已经掉转过头,如箭一般冲了出去。我别无选择,只得飞快地朝前跑出,只要出了巷子就是大马路,应该就安全了。 就在我马上要奔到巷口之时,前方突然冲出两个人,截住了我的去路。我下意识地转身要跑,脖颈却突然挨了重重的一下,顿时扑倒在地。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是黄烟烟愤怒的喊叫…… 《古董局中局》_第五章 《素鼎录》:金石鉴定的权威秘笈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闻到一股带着土腥味儿的草香。我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倒在一片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两条胳膊和腿被几根粗大的麻绳牢牢地绑住。黄烟烟就躺在我的身边,同样五花大绑,一缕秀发垂落到唇边,显得凄楚动人。她似乎还没醒转过来。好在胸前微微起伏,说明还有呼吸,我稍微放下心来。 我记得遇袭的时候是下午,而现在看天色,应该是凌晨。这么说来,我起码昏迷了十二个小时。这周围光线很差,看不清环境,但从气味来看,应该是郊外。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几个人影躬着腰不知在干些什么,隐约可以听到金属与石子的碰撞声,还有铲土声。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不太妙。我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什么尖锐的石子来割断绳索,却一无所获。这时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死了没有?” 我勉强把脖子拧过去,看到黄烟烟一对眸子已经睁开,闪动着警觉的光芒。 “帮我把绳结咬开。”她说。 我暗暗佩服,一般人身处这种环境,第一反应肯定是惊慌失措,而黄烟烟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却已经设法谋求挣脱,意志够顽强。 绑我们两个的人手段高明得很,绳索的打结处不是在身后,而是结在了腹部。这样人双手反绑在背,不可能够到身前的绳结。要想解开,只能靠对方的嘴。我犹豫了半秒钟,慢慢把身体朝着黄烟烟身前挪动。她的身材本来就非常好,现在被绳子缚住双肋,丰满的胸部被勒得更加突出,我的头只要摆动幅度稍大,就会碰到她高耸的双峰,这让我紧张地绷紧全身。黄烟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向前一动,我的整张脸立刻陷入那一片丰腴中去。那种滑腻的触感,淡淡的乳香,还有颤巍巍的弹性,让我的脑袋一下子炸开来。 “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黄烟烟冰冷的话让我恢复了神智。我咽了咽口水,继续蠕动身体,嘴唇沿着她的小腹向下滑行,很快碰触到了一大团绳结。我张开嘴,咬住其中一个绳头,舌齿并用,麻绳很臭,可我顾不得许多。可是这个绳结太硬了,我费尽力气只能勉强让它松动一点。 远处挖东西的人随时可能回来,黄烟烟眼中满是焦灼。我抬起头,开始挪动身体,让我的腰部贴近她的脸。 “你干什么?”黄烟烟又惊又怒。 “我的口袋里有青铜环。” 她的那个小青铜环,一直被我放在身上。那玩意儿好歹是金器,边缘锋利,拿来磨绳子比牙齿管用。黄烟烟一听就明白,她的唇舌比我利落,没几下就从我的裤袋里把那个青铜环咬出来,然后嘴对嘴递给我。我们在传递的时候很小心,生怕碰到对方的唇。 有了青铜环,事情简单多了。我花了十几分钟时间磨断了其中一截,绳结终于解开了。黄烟烟双臂一振,挣脱开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等她给我解开绳子,那些人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个声音高喊道:“老大,他们要跑!” 顿时有七八个人从那边围了过来。我心里暗暗叫苦,叫黄烟烟先跑,黄烟烟却摇摇头,起身摆了一个形意拳的起手势。那几个人围过来以后,看到黄烟烟一副死战到底的模样,都不敢靠近。这些人里有几个脸上还带着伤,估计是被她之前打的,所以他们才如此忌惮。郑重也在其中,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黄烟烟。 双方对峙了片刻,一个男子慢悠悠走进圈里来。 这是个中年汉子,宽脸高额,皮肤黝黑,一对圆鼓鼓的眼睛似乎要跳出眼眶。他往那大大咧咧地一站,稳稳地好似一尊四方大鼎,手里攥着一件铜器,正是龙纹爵。 “到底是黄家的大小姐,挨了几下闷棍,还这么有活力。” 黄烟烟怒道:“郑国渠,你无耻!”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就是传说中的郑国渠。估计就是他向郑重下达命令,派人袭击离开了袁林的我们,再绑到这个乡下地方。这些人斗口不过,索性斗人,真是心狠手辣。 郑国渠听到她的话,大眼珠子一翻:“你拿件真货来砸我的店,不厚道在先,怪不得我。” 我眼睛陡然瞪大,那个龙纹爵不是黄家仿制的吗?怎么到了郑国渠嘴里,却成了真品了?我再看黄烟烟,她却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我心里一沉。 现在我们是瓮中之鳖,郑国渠也不起急,来回踱了几步:“今天你们两位贵客赶上我开张,不如来府上坐坐吧。”说完他朝那边指了指。借着晨曦的光芒,我看到远处是一座古坟,旁边一个方洞口隐约可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家伙,原来是在这儿盗墓! 郑国渠笑得很残忍:“我这个人做事,一向讲究公平。我取走了墓主的东西,再给他送还两个陪葬的人牲,还赔上一个龙纹爵,也算够义气了。” 郑国渠说得不轻不重,可我心中惊骇却已经翻江倒海。这家伙手段果然毒辣,先挖盗洞取走墓内明器,再把我们两个扔进去毁尸灭迹,一石二鸟。这地方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就算药不然报警,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我勉强抬起头笑道:“别唬人了,龙纹爵若是真的,你舍得埋掉?” 郑国渠道:“老子贪,但不傻,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这真东西若留着,烧手,不如就给你们陪葬好了。” 他似乎懒得再跟我们啰嗦,挥一挥手,让手底下人动手。这时郑重开口道:“老大,这娘们儿反正要扔进去,不如让兄弟们快活一下,别浪费了。”黄烟烟让他两次在大庭广众丢脸,他早就恨她入骨。一群人不怀好意地往黄烟烟身上溜,眼神淫邪,脑子里想什么就更不必说了。 郑国渠歪着头考虑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天快亮了,让人看见不合适。你们抓紧点时间。”那几个人大喜,挽起袖子拿铁锹木棒朝着黄烟烟扑过去。黄烟烟怒不可遏,伸拳去打,打倒了一个,可是她寡不敌众,很快局面岌岌可危。 郑国渠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用鞋底蹭我的脑袋:“哟,这不是那个青铜环么?看来你是黄烟烟的相好啊。”原来他也知道黄家的这个典故。我把青铜环吐出去,咬牙道:“你就不打算问问,我们花了这么大代价来斗你,到底是图什么?”郑国渠却不吃这套:“你们想图什么,我不想知道。” “我看不见得吧,难道玉佛头你也没兴趣?” 郑国渠的动作停住了,他蹲下身子,两只大眼似乎凸得更大了些。他勾勾手,让我再说一遍。我转动脖子,看向对面,郑国渠知道我的意思,发一声喊,让手底下人暂缓了动作。 我爷爷许一城留给付贵的那面海兽葡萄青铜镜,很可能藏着关于则天明堂佛头的重要讯息。付贵不知道其中奥秘,但熟知古董的人一听就明白。这个郑国渠是鉴古老手,他收购那枚镜子,说不定已经洞悉其中奥秘,甚至有可能从一开始的收购就是带着目的。 我赌的,就是他也知道佛头这件事。现在看他的反应,我知道自己赌对了。 郑国渠把我双腿的绳子松开,然后大手抓着我肩膀,我百十斤的重量,被他跟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直接带到那个盗洞边。这个盗洞是个宽方口,好似个下水道的入口,直通通深入往地下,一看便知出自专业人士之手。我就这么半站在洞口边缘,全靠郑国渠抓住肩膀,他只消轻轻一推,我就会掉进去。 郑国渠淡淡道:“你说吧。” “你先把她放了。” 郑国渠咧开嘴乐了:“你媳妇儿就快成别人媳妇了,你还在这讨价还价?” 不远处,黄烟烟气喘吁吁地被围在中间。她虽然踹开了好几个人,但毕竟对付不了七八个手持武器的壮年男子。她的头发散乱,上衣被撕开了一角,露出脖颈的一片白腻。 我深吸一口气:“我们来安阳,其实是为了你手里那枚海兽葡萄青铜镜,镜里有关于则天明堂玉佛头的重要讯息。”郑国渠略露惊讶,但很快摇摇头:“挺有意思,但还不够。” “现在那个玉佛头在日本人手里,要归还给国家,可是……” 我的声音逐渐放低,郑国渠身子微微前倾,身体一震。我突然疯狂地扭动身躯,脑袋狠狠地撞向郑国渠。郑国渠闪动很快,手掌一推,要把我推下去。我张嘴一口咬住他的衣领,死不松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用上了黄烟烟在天津“教”我的那招土狗吃屎,猛一绊,郑国渠一个踉跄,连同我一前一后跌入盗洞。 这个盗洞是笔直打下去的,稍微带了点斜度,我俩手碰脚脚碰头一口气摔到了洞底。我背部落地的瞬间,摔得眼冒金星,脑子震成了一锅粥。郑国渠侧卧在旁边,一动不动,好似晕倒一般。 这盗洞不深,也就四五米,能看到洞口晨曦微光。我摸索了一番,发现洞底不是黄土而是一片青砖,然后在洞侧还有一条倾斜向下的窄洞,黑漆漆的阴气逼人。估计我们所在的位置,是这座墓室的顶部。他们打洞打到这里,定准了墓室的位置,然后顺着那条窄洞下去找入口。 我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硬东西,拿起来一看,赫然发现是半块人的头盖骨,白骨森森,半个眼窝睥睨着我。我连忙把它恭恭敬敬放下,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心说不是我要惊扰你的安眠,实在是情非得已。 这时候,头顶洞口冒出几个人头,其中一个惊慌地喊道:“郑老大,你在下面吗?”我恶声恶气道:“你们老大现在摔晕了,就躺在旁边。你们想救他,就得听我的。快让那姑娘过来说话!”洞口沉默了片刻,很快黄烟烟的声音传了下来,声音还是那么冷静:“还活着?” 我看她平安无事,便喊道:“你先走,如果他们拦你,你喊一嗓子,我就把郑国渠脑袋撅了!”这话是喊给她听的,也是喊给其他几个人听的。我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是谦谦君子,“文革”里没少跟人打架,书包里藏板砖是家常便饭。 “你怎么办?”黄烟烟问。 “你走了,我九死一生;你不走,咱们俩都是十死无生。” 黄烟烟是个果断的女人,没半点矫情,扔了一个东西下来。我接住那东西一看,原来是那枚青铜环。我刚才割断绳子后吐在了地上,现在她又给扔回来了。 “拿好,坚持住。”她说。 黄烟烟的脑袋从洞口消失了,我把青铜环握在手里,百感交集。这时头顶又隐约听到传来争吵声,我大声喊了一句:“你们再为难她,我就掐死郑国渠!”外头的声音消失了,又过了一阵,郑重把头探了进来,一脸怨毒:“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你快把我们老大放开。” 我仰着脖子喊:“你们扔下根绳子来,再站远点。”郑重嚷道:“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勒死我们老大?”我没好气地说:“废话,我还在洞底呢,把他勒死对我有什么好处?”郑重拍拍脑袋,回头叫人去弄绳子。没过一会儿,一条粗大的麻绳颤悠悠地垂了下来。 我扯了扯,确认绳子的另外一头绑牢了,伸腿踢了踢郑国渠:“别装了。”原本昏迷不醒的郑国渠“唰”地睁开双眼,从地上爬起来,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露出一口大黄牙:“你这货,恁地狡猾!” “没办法,我必须要摆脱黄烟烟。”我闭上眼睛。 其实打来安阳开始,我对黄烟烟就起了疑心。在郑国渠这件事上,明明还有其他和缓的手段,她却一直坚持要斗口,拿出了龙纹爵,甚至不惜用自己身体为赌注,有点急切得过分了。事有反常必为妖,我就多留了点心思。 等到郑国渠一口说出那尊龙纹爵是真品后,我陡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那龙纹爵若是真品,也是国家一级文物,黄家竟拿出私藏的国宝来对付郑国渠,还对我和药不然隐瞒,所图绝不会小。更何况,黄家与郑国渠交恶许多年了,何以偏偏在我们前往安阳追查佛头时才发力?——这说明,郑国渠一定与佛头或许一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我得想个办法摆脱黄烟烟,单独行动。可当时我被捆得紧紧的,跑也跑不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赌。 我赌的是,郑国渠知道“玉佛头”的渊源,甚至知道许一城。 所以,我故意对郑国渠提及佛头字眼,果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把我带到了盗洞旁边。然后我偷偷对郑国渠说了一句话:“我是许一城的孙子许愿,进洞说。” 幸运的是,我赌对了。郑国渠不愧是与黄家势均力敌的造假高手,反应极快。我一表明身份,他只是微微一愣,立刻与我跌下盗洞,还装作昏迷不醒。这样一来,我假意挟持郑国渠,顺理成章地让黄烟烟离开,没有引起她的疑心。 虽然对不起黄烟烟,但黄家的古怪举动,让我不得不有所防备。 “你这家伙胆子可不小,若是我不知道佛头或者许一城之名,你俩早被埋起来了。”郑国渠道。 “没办法,那种情况下,我只能赌一把。” 说完这句话,我盘腿坐在坑底,脊梁贴着土壁,表情变得有些僵硬。郑国渠盯着我手里的青铜环,半讽半谑道:“我还以为你跟黄家姑娘是两口子呢,敢情也不是一条心。”我冷着脸道:“你手底下的人太不地道,我先把她支走,也是为她好。” 郑国渠突然凑过来,大手一把扼住我的咽喉,恶狠狠地说:“臭小子,别太蹬鼻子上脸。我配合你演这么一出,是因为你还算有点价值,不代表我不能动你。” 他的手好似一把老虎钳,把我掐得几乎透不过来气。直到我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而死时,郑国渠才松开手,我半跪在地上,揉着自己喉咙拼命喘息,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郑国渠抬头看了眼洞口,席地而坐:“如今人也走了,戏也演完了,你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要是我听了不满意,嘿嘿……” 他眼睛朝着通往墓室的那条通道瞟了一眼,阴恻恻地说:“别看是汉代的棺椁,里头可还宽敞着呢。” 我看出来了,如果我不和盘托出,恐怕是没机会从这深深的墓穴底爬出去。于是我也不再掩饰,简单地从我的身世讲起,还有最近围绕着玉佛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听完以后郑国渠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大信心,觉得我比黄家还可信?” 我抬眼道:“因为郑重。” “郑重?” “对,他在鉴别青铜器的手法上,与我家祖传的一种技法十分类似。这技法是不传之秘,他居然也会,说明你们一定与我们白字门有些渊源。” 郑国渠听完以后放声大笑,好似听到什么开心事,然后他突然敛住笑容:“你猜对了一点,也猜错了一点。不错,许一城跟我家有点渊源,他的事情我知道一些。那枚镜子,也在我手里。但我可对那些陈年旧账没兴趣,你若拿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一样要死。” “这个好处,你不会拒绝的。” “啥?” “《素鼎录》。”我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 郑国渠两只鼓眼骤然一亮,他一把捏住我的肩膀:“这么说,这本书在你那儿?”我点点头。 《素鼎录》是金石鉴定的权威之书,凝结了白字门历代心得,江湖上一直流传,得到此书,则金石无忧。郑国渠是专做青铜器赝品的,这书对他来说,就像是化学家拿到元素周期表、军人拿到作战地图一样,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所以郑国渠一点也没犹豫,伸出手来跟我握了一下,算是成交。 能看得出来,郑国渠是个既贪婪又理性的人。能拿到手的利益,他一点也不会松口,但只要有风险,他会非常干脆地撒手。龙纹爵这么贵重的东西,说放弃就放弃,半点都不犹豫。这种人,相当可怕。我跟他握手之后,闪过一丝后悔,不知这么危险的人,我是否能驾驭。 “上去之前,我还有件事。”我忽然说。 郑国渠眉头一皱:“黄烟烟很快就会回来,我们没多少时间。” 我把地上那头盖骨轻轻拿起来:“你们盗墓不算,还随手乱扔遗骸。我既然看到了,好歹把它送归原棺,不然走得也不心安。”“要去你自己下去。”郑国渠撇撇嘴。他们这些人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对鬼神从无敬畏。 我把头盖骨拿好,一猫腰,顺着那个斜洞钻了下去。他们已经进去过一次墓室,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入口。墓室石门半开,里头阴森森的没有光亮,黑暗中有一种千年的沧桑与腐败。我伸手想去摸索棺椁,忽然一只冰凉的骨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我的手背上,一道凉气蹭地从我尾椎骨蹿升到了头顶。 我整个人僵在那里没敢动,等了一阵看周围没动静,才战战兢兢用手去摸,发现搭在手背上的原来是半截尺骨连着掌骨。郑国渠这些人做事太不厚道,把骸骨拖出来随手乱扔,这半截手臂就半挂在被撬开的棺椁外头,正好搭在我手背上。 我把它拿起来,连同头盖骨一起放入棺材内,脑袋一阵恍惚,差点一头栽进那棺材里去。这里空气不大流畅,待得时间久了容易头晕。黑暗中,恍恍惚惚地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是在我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喜欢钻进大院附近一个废弃的下水道里玩,有一次,我们钻到一半,闻到前面一股腐臭,借了一盒火柴点亮,然后发现前头居然躺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吓得我们四散而逃。我慌不择路在下水道里乱跑,总以为那具尸体跟在后面,吓得大叫,喊着爸爸妈妈的名字不停狂奔。好不容易跑到出口,正看到我父母和其他大人赶到,我一头扑到他们怀里,嚎啕大哭,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突然间,我眼泪无端地流了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有多孤单。追寻爷爷许一城的真相,也许不是为了什么佛头,而是为了能够多看到自己亲人在这世上的痕迹吧。 “爸爸,妈妈,爷爷……”我在黑暗中扶着这几千年的古棺,喃喃自语。希望现在也像小时候一样,只要坚持跑出黑暗,他们就会在尽头迎接着我。 等我擦干眼泪爬出来以后,郑国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郑国渠和我借助那根绳子爬到地面,郑重等人一拥而上要揍我,被郑国渠拦住了。在郑国渠的指挥下,这些人把古墓旁边的痕迹扫干净,跳上附近一辆小货车匆匆离去。 我看到他们上车的时候还拎了个口袋,里面装的估计都是明器。郑国渠注意到我的眼神,拿起龙纹爵丢给了我:“我不要,你拿着玩吧。”我知道这种国家一级文物他不敢留,就直接收下了。 在车上我问郑国渠,难道不怕黄烟烟向警察指证他吗?郑国渠咧嘴一笑,全不在乎:“有三百多个村民能证明我当时在村子里打麻将。”他跟黄家斗了这么久,却仍旧逍遥在外,果然是有些手段。 车子大约开了三四十分钟,终于进了村子。这村子叫郑别村,远远望去就是一处河南的普通农村,村里大部分都是瓦房,一条柏油路横贯村中,不知是不是托了郑国渠搞青铜赝品的福。 进了村子以后,其他人都散去。郑国渠和郑重带着我七拐八转,来到一处临山而起的隐秘大院里。这院里和寻常农家院不一样,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 着铁渣矿石,还有些残缺不全的农具,甚至还有一个半锈的大锅炉。看得出来,这是他们造假青铜器的工坊。里面有几个工人在埋头干活,看到我进来,纷纷露出警惕神色。郑国渠一挥手,他们才重新低下头去。 “甭看了,这里只是个原料加工厂,正式注册过的。正经地方可不在这儿。”郑国渠说。 我们进到厂子的办公室,郑国渠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后,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太久没倒斗,下去转一圈嗓子里都是土。”他放下缸子,冲我一伸手:“先把《素鼎录》拿来。” “我没带在身上,还放在北京家里。” “你把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取。取回来了,咱们再往下说。” 我摇摇头:“刘局派了人一直盯着我家,你们的人去了,只会是自投罗网。” 郑国渠眼神一下变得阴冷起来:“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我指了指自己脑袋:“《素鼎录》我看得烂熟,都记在这里了。”郑国渠思考了一下,一抬下巴,郑重连忙把那一口袋明器掏出来摆在桌子上。里面一共是三件,两件陶壶,一柄断了柄的龙头青铜带勾,像是西汉初年的东西。 “你既然是白字门的,应该能看出这几样东西有什么名堂。” 我只略扫一眼,便笑起来:“什么名堂不好说,反正你这次运气可是不怎么样。”郑国渠被我说中了心事,闷闷地哼了一声,旁边郑重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带勾这东西,是古人用来勾腰带的。古人衣着有严格的讲究,只有贵族的衣袍才用得着金属带勾,所以青铜带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在一个有青铜带勾作为陪葬的贵族墓穴里,他们居然只拿到两个陶壶,恐怕那个墓穴早已有盗墓贼光顾,把大部分值钱的都卷走了。 我估计,就连那个盗洞,都是老洞。郑国渠他们动手晚了,只是利用这个通道下去捡个漏而已。 被我说破了尴尬,郑国渠也无心再盘问。他让郑重拿来一叠题头印着“郑别村农用机械加工厂”红字的信笺、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你就在这里把《素鼎录》默写出来吧。” “那么我要的东西呢?” 郑国渠道:“写完我自然拿给你。” 我“啪”地把钢笔搁下:“不行,你现在得拿给我,不然我一个字都不写。” 我俩对峙了一阵,郑国渠大概觉得反正我也跑不掉,就退了一步,让我继续写,郑重在门口看守,然后他自己走了出去,说去给我取来。 办公室只留下我一个。我铺开信笺,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素鼎录》虽然是白字门的秘籍,但我并没有把它捂在手里的心思。鉴古技术日新月异,造假技术也不断创新,《素鼎录》里虽然有些好手段,但早晚都会过时,这时候再讲究什么不传之秘,未免太落后于时代了。 我唯一的顾虑,是郑国渠学到了这些东西,造出更多赝品,违背了我不碰假货的原则。于是我没有默写原文,而是把加密的文字默写下来。如果我不说出密码,郑国渠就和黄家一样,偷了也是白偷。 想到这里,钢笔的笔尖猛然一顿。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黄家偷那本《素鼎录》,真的是为了得到白字门的秘籍吗? 我听药不然说,五脉改组为鉴古学会以后,各家都有意识地跟大学、研究所等科研单位合作,不断有新的鉴伪手段被开发出来——其中尤以黄家和药家最为用心,因为高科技对鉴定青铜器、玉器和瓷器特别重要。一本民国时期的《素鼎录》对黄家来说,究竟有多大意义,这个实在很难讲。 目前我所知道的牛皮镶银笔记,一共有三本,一本记载了白字门的鉴古技术;一本留在日本,据说是木户有三亲笔所写,内容不详;另外根据付贵的说法,还有第三本笔记,在许一城死后不知所踪,写的什么内容不清楚。根据我的推断,剩下两本笔记里,很可能是记录着木户和许一城1931年7月到9月这期间发生的事情。 这三本笔记外貌都一样,都是粗粝的牛皮封皮,四角嵌着莲瓣银,光看封皮没什么区别。黄家那次派人去我家里偷东西,恐怕是误以为我家里藏的是记录1931年之谜的笔记,结果拿到手一看,发现只是用处不大的《素鼎录》——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那么痛快地把笔记还给了我。 但黄克武还是不放心,便把黄烟烟派到我身边,名为协助,实为监视。送我的那个青铜环,想必也是故意让人误会他要招我为孙女婿,好掩人耳目吧。 想到这里,我脊背一阵发凉,不知道这个推测是杞人忧天,还是黄克武这个人算计太深。 黄家对1931年之谜如此紧张,要么是急于知道什么,要么是急于掩盖什么。无论是哪一种,我都绝不能在他们的视线下继续追查,这次摆脱黄烟烟,正是个好机会。只是跟着郑国渠这么个危险分子,不知道是不是正确选择。 “爷爷,您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啊……”我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喃喃自语,感觉有一张隐约可见的大网笼罩过来。 我埋头写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门被推开了,郑国渠夹着一个木匣子进来。 “你写多少了?”他劈头就问。 “我要的东西呢?”我也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对郑国渠这样的枭雄来说,低眉顺眼只会被他吃得死死的,我得利用手里的优势,争取有利位置。 郑国渠晃了晃匣子:“都在这里头。你写完了自然给你。” “我要先看。反正我在这里又跑不了,说不定你的东西里有我想要的,我一高兴多想起来几条。”我索性放下笔,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郑国渠知道我跑不了,于是只狠狠瞪了一眼,没再坚持。他带来的匣子,是个小檀木匣,外头画的是鸳鸯戏水图,用指头一推,顶盖就缩了回去,颇为精致。 匣子里搁着一张纸和一堆灰白碎片。我一看到那些碎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那些是镜子的碎片,而能被郑国渠特意拿过来的,毫无疑问是那面海兽葡萄青铜镜。 “我从付贵那里买来的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了。”郑国渠说。 我眉头一皱,当初付贵可没提过这个细节。这镜子里可能存有重要线索,不知道碎了以后,那些线索是否还在。我小心地用手指去摩挲那些青铜,把残片一一拿起来看。在其中一片比较大的镜背碎片上,我发现有些浮雕字形,连忙去看其他的,很快被我找到三四片可以拼接到一起的,已能勉强分辨出两个残字。 两个字是“寶志”,其中“寶”字少了盖头,“志”字缺了底部。 宝志?宝志是什么意思?我和郑国渠都有些茫然。除了这两个字以外,那镜子的残片再无其他可值得注意之处。 “这镜子的背纹除了海兽与葡萄纹以外,还有一个扭结,是大唐皇室的标志。这镜子估计是宫里用的。”郑国渠指点道。 我拿着镜子残片看了一圈,忽然想到一件事:“我看你对这镜子也不是很上心,当初为何要去买?” 郑国渠翻翻眼珠:“你看了那纸就知道了。” 我这才想起来,匣子里还叠着一张纸。这纸已经泛黄,年头估计相当久了。我把纸拿出来小心摊开,发现这是一份民国时代的合同纸。上面墨字龙飞凤舞,大概意思是说,兹有古董商人许一城,雇佣郑虎参与考古队工作。雇佣日期是从1931年的6月到7月,落款是许一城的落款和两个鲜红的手指印。 “郑虎就是我大伯。”郑国渠补充道。 我一看落款时间,民国二十年,正好是公元1931年。那一年7月中,许一城和木户有三脱离李济的大考古队,单独出发前往不为人知的地点。从这份合同来看,他们不是两个人去的,至少还有第三个人——郑国渠的大伯郑虎。 我看着这份合同,却总觉得不大对劲。郑家是世代做青铜器赝品的,算是许家的对手。许一城去执行这个秘密任务,不从五脉里选人,怎么从对手家里找帮手?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许一城这次出发有意隐瞒五脉。他不告诉族人,却带了一个敌人和一个日本人,实在是蹊跷。 我放下合同纸:“你大伯……还健在吗?”郑国渠耸耸肩:“解放后当地主恶霸判刑,死在监狱里了。” “呃……他生前有没有提到过,许一城雇佣他去哪里?” 郑国渠摇头道:“我大伯没跟人详细说过,不过他应该去的是岐山县,呆了一个月就返回安阳了。他后来有一次喝醉了,吹嘘说就连许一城都要找他铸东西——我大伯是那一代最好的青铜工匠,造出来的绿器就连五脉都看不出破绽。” “铸的什么?” “好像是个关公。”郑国渠似乎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捏着下巴,陷入沉思。难道是许一城让他做赝品骗人?但这不符合五脉的行规,更不符合许一城的为人。我抓起那些镜子的碎片,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你为什么要从付贵那里收这面镜子?你大伯是不是认识付贵?” 郑国渠笑得很阴冷:“嘿嘿,岂止是认识。许一城事发之后。我大伯也被叫去审问,审他的人就是付贵,因为证据不足,他被释放了。然后到了解放以后,这笔账又被人翻了出来,结果我大伯被关到监狱里,你可知道举报的人是谁?” “是谁?” “嘿嘿,就是黄克武。” 我听到这名字,心中一惊。想不到郑国渠这一族,跟付贵、黄克武都有些牵连,更跟黄家势同水火,有着大仇。 按照我的想法,应该是郑虎知道许一城的一些事情,便从付贵手里买来铜镜,试图找出线索。结果黄克武突然出手,想夺取铜镜,所以施展手段将其害死。可是郑国渠的话马上就否定了我的猜想:“铜镜是前两年刚买的,有人告诉我,这东西放在手里,将有大用。” “是谁?” “我不知道。”郑国渠迷惑地说,“那个人是我的一个老主顾,但只用电话沟通,我从来没见过,给钱倒是很爽快。” 我还想再问,郑国渠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问得也差不多了,我的东西呢?写好了没有?”郑国渠径直走过来,抓起稿纸扫了一眼,勃然大怒:“操,你写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也不怪他发怒,我写的都是加密后的《素鼎录》,这是一个预防措施。我把加密的事情告诉他,然后说密码必须等到我安全离开这个村子,才能告诉他。郑国渠气鼓鼓地瞪着我,仿佛要把我撕碎,但末了还是放下了拳头,沉声道:“继续写!” 我们俩正在僵持,这时郑重推开门,满脸惊慌地跑过来:“不好了!黄家的那个女人带着警察进村了!” “好快!” 这前后才三四个小时,黄烟烟就已经带人找上门来。以她的缜密心思和势力,恐怕这村子附近的通路都被封锁了。郑国渠冷笑一声,一指我:“老七,你把他给? ??到坑里去,天黑前别回来。” 说完郑国渠把东西收回小匣子里,自己拿在手里,没有交给我的意思。不过我也不在意,我想要的,是线索,而非器物。 郑重拽起我要走,我一扯胳膊道:“别像抓犯人一样,我又不会跑。”郑国渠在一旁轻咳一声,郑重只好松开手,在前头带路,我们俩离开了屋子。 远远地,我已能听到警笛声,似乎还不只一辆。郑别村民风彪悍,又长年经营造假,这种场面见得惯了,斗争经验丰富。眼看警察过来,村子里的人也没多惊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连狗都不怎么叫。我跟在郑重身后,在如同迷宫般的村子小路里七转八绕,开始我还试图记路,到后来彻底被绕晕了。郑重带着我,也不知怎么走的,巧妙地避开了盘查的警察,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村子,钻进附近的一个山坳里。 这个山坳很隐蔽,从外面看只是一片长满繁茂槐树的山坡,没有任何人工建筑的痕迹。等到我们穿过槐树林,爬上高坡以后,视野立刻为之一变。从坡顶向里,在槐树掩蔽之下,整个坡势陡然塌陷成一个小小的凹陷盆地,好像一个小小的火山口。 “火山口”的底部是一片平地,上面搭着几个简易工棚。工棚前有三四个两米见方的坑,坑上都盖着木板。坑旁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青铜器,有爵有簠,有壶有盘,甚至还有两根大戈与一尊小鼎。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同样的特点:表面很光滑,一看就是新造出来的,和挂满锈蚀的青铜器真品气质大不相同。 郑重带着我走到一处工棚,指了指里头的一张行军床:“你就先在这里待着吧。”我注意到,那些坑土的颜色与周围大不相同,呈现出暗褐色,还微微散发着酸臭的味道。“这里……是你们坑锈的地方?” “哼,老大倒是挺看重你,这个坑村里都很少人知道。”郑重搬了把板凳,坐到我旁边,语气有些不爽。他没说不,显然是间接承认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回可有麻烦了。 青铜器造假的工序里,有一道至关重要的过程,叫做“坑锈”。将新造的青铜器埋入坑中,坑土烤热,泼入陈醋,再加土掩埋,几天工夫,就能咬出与老器一模一样的锈蚀出来。添加不同的化学药剂,锈蚀风格都有不同——郑国渠想要我的《素鼎录》,目的之一就是想知道有没有独到的坑锈配方。 与此同时,坑锈也是警方认定文物造假的关键性证据。没有这道工序,铸造青铜器不算违法;被查出有坑锈的行为,才会被认定是蓄意造假。所以每一个造假窝点,坑锈工坊都藏得极为隐秘,轻易不示于人。现在郑国渠居然让人把我藏到了这么隐蔽的地方,要么是对我太放心,要么就是不打算让我离开了。 这家伙做事,实在是狠辣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我躺到行军床上,开始眯着眼睛打盹。郑重身负监视之职,不敢睡觉,可看我这么一副悠闲的样子,又恨得咬牙切齿。他坐在板凳上,显得十分烦躁。 “阿嚏!” 我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怎么这里好冷啊。” “扯淡。”郑重撇撇嘴,此时大约是下午一点多,虽然坑底大部分天空都被茂盛的槐树遮挡,但透下来的阳光很充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真的,不是那种冷,是阴冷。”我抱着胳膊,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难不成真是那古墓闹的……” 郑重一听“古墓”俩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了:“你说什么?”我连忙摆手,表示没说什么没说什么,郑重反而起了疑心。他今天倒斗一无所获,心里正憋着一口闷气,对这些字眼都特别敏感。 他再三追问,我只得无奈地问道:“那个墓室,你今天下去过没有?”郑重回答:“下去了,墓室的石门就是我挪开的。”我“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还动了里面什么东西么?” “里面狗屁都没有,掏了半天才掏出那么点破东西。”郑重恨恨说道。 我摇了摇头,说不对,你肯定还动过别的东西。郑重急了,说一共就挖出那三件玩意,多一件都没有。我就问,你动没动过遗骸?郑重往地上吐了口痰,换了个不安的姿势,说几根死人骨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摇摇头:“晚了,晚了。”郑重一听,眼睛瞪得溜圆,问我什么晚了。我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枕在头后,翘着腿在行军床上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听一个江湖上倒斗的朋友说,从前有一伙盗墓贼,去挖一座春秋时代楚国的贵族墓。带头的那个进了墓室,结果不小心把棺椁里的尸骸给毁了,骨头扔了一路。他拿了明器高高兴兴地往回爬,结果差一米到盗洞口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了。眼看天快亮了,他的伙伴也急了,拿手电往下照,这一照可不得了,看见他的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长发女人,脸煞白,背高高拱起来,正好卡在盗洞里。盗洞很狭窄,他转不过身来,只能把明器一件一件往下扔,扔一件,那女人的背就平下来一分。一直到明器都扔完,女人的背才直过来,正好紧贴着那个人的背。那人吓的要死,拼命要往上爬,这时候那女人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郑重完全被我的话吸引住了。 “明器还完了,接下来该算我尸骨的账了。” 郑重的表情瞬间变得很惊恐,他坐立不安,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 “有点冷了?” 郑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为什么冷。凡是下了墓穴,都会带上来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惹起墓主怨气的,更是不得了,就像那个盗墓贼一样。咱们运气好,前面已经有过一个盗洞,所以没那么大危险,但有一个麻烦之处……” “是什么?”郑重急着问。 “咱们俩待的地方。”我指了指头顶,“槐树是五阴之木,能积聚阴气,营造阴宅。这个坡上遍植槐树,可以说每一棵树,都是一副棺材。咱们俩带着阴气过来,又被千棺围绕,此地又有大坑,你说这是个什么预兆?” 但凡玩古董的,都有点迷信——尤其是盗墓倒斗的,迷信心理尤重,胆量再大,在潜意识里仍会留存一点点恐惧。别看郑重贵为一方掌柜,还是脱不掉这层心理障碍。他被我层层诱导,脸色顿时煞白。 恰好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头顶,槐树林发出沙沙的低沉声响。我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工棚旁的锈坑,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这坑有多大,能不能装下两副棺材。” 郑重“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了,冲我大叫道:“你少在那吓唬人!”我缓缓转过脸去,视线却看向他的背后,悠悠然道:“我猜,封住坑口的那几块木板,也是槐树做的吧?” 郑重脸色唰地变白了。这种上锈用的坑,平时不用的时候都用木板盖住,防止落雨或者落尘,让化学制剂在里头自然发酵。一个坑用得越久,坑土里积存的化学物质越多,咬锈效果越好。所以青铜器造假有一句话,叫“老坑如老汤”。 这周围都是槐树,我估计封口用的木板应该是就地取材。槐树是棺材木,这坑又比较大,上木下土,再加上早上刚盗了一回墓,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在我不断的心理暗示之下,郑重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他在工棚里来回走了几圈,心浮气躁,末了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一跺脚,走向最大的一个锈坑旁,俯身去挪那块封盖的木板。 “我劝你最好别掀开。”我冷冷说。 “老子不怕这些邪门的玩意!”郑重大吼。他一咬牙,双手一抬,举起了木板,伸头往里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抓住机会,飞快地跳到他身后,猛地一推。郑重猝不及防,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落到坑底。 “许愿你干什么?!”郑重惊慌地抬头嚷道。 这个坑是给中、大型器具上锈的,所以挖得很深,有将近两米左右。郑重身材不高,他掉进去以后,要高举双手才能勉强摸到坑的边缘,使不上力气。坑里没有垫脚的东西,内壁又不适合攀缘。如果没人帮忙,他爬上来怕是要费上一番手脚。 我从 坑口俯视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郑重意识到上了我的当,开始在坑里大声怒骂起来,内容无非就是一句“郑国渠饶不了你”。我没搭理他,把封盖木板重新盖上去,又抱来十来个未加工完的青铜器镇在上头,又怕不够,把行军床也拖过来。这样一来,除非是村里派人来找他,否则凭他自己是绝爬不上来的。 搞定郑重以后,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龙纹爵匆匆离去。 无论是黄烟烟还是郑国渠,我都不想跟他们有太多瓜葛。现在我已经从郑国渠这里得到一个关键消息,那么我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远离郑别村,获得一个单独行动的机会。 这一带地形我不熟悉,既要躲开郑国渠的人,又要避开警察与黄烟烟,所以我不敢沿着路走,只能在庄稼地里横穿,有好几次还误闯了人家果园,差点被狗咬住。 总算这一天黄历上写着宜出行,警察和郑国渠在互相对峙,一时顾不到别处。我跌跌撞撞,在天黑前跑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我一打听,发现是在郑别村西北方向,有十几里远,距离安阳市大约有四十多公里。 这时候,郑国渠也该发现坑底的郑重了。于是我没敢多逗留,这里村子之间彼此联系紧密,保不齐哪个小媳妇儿或大婶子多一句嘴,就会传到郑国渠耳朵里。我找了一个当地老乡,许给他十块钱,坐着他的农用拖拉机一路突突突返回安阳。 到了安阳以后,我把身上的钱全给老乡了,自己只剩下一尊无法出手的龙纹爵和十块钱,又不能返回旅馆。我找了个公用电话,给药不然打了一个电话。我出事之前,大哥大放在了药不然身上。 “喂?”药不然在电话里的声音很不耐烦,显得特别焦躁。 “不然,是我。” “我操!大许,你竟然……”话筒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嘘,你小声点,不要让人听见。” “烟烟找你都快找疯了!”药不然在电话里嚷道。我沉默了一下:“她在你的旁边吗?” “没,她还在郑别村跟郑国渠对峙呢。”药不然连珠炮一样地把情况大略说了一遍。黄烟烟安全脱离以后,在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派出所报了警,然后又跟在安阳急得团团转的药不然联系上。安阳市出动了十几辆警车,在黄烟烟的带领下直扑古墓,在那里他们没有发现我和郑国渠的痕迹,于是转扑郑别村。郑国渠拿出一堆人证物证,证明自己从来没离开过村子,警方不想继续调查,但黄烟烟却死活不肯走,双方一直对峙到现在。 药不然说:“你赶紧跟她联系一下吧,我可从来没看过她那么着急。”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对黄家,我没有什么负罪感;但对黄烟烟,我却存着一份歉疚。 “听着,你要真把我当哥们儿,就别把我的消息泄露给任何人,即使是烟烟和你爷爷都不行。” “啊?你什么意思?”药不然大惑不解。 “我必须要单独去一个地方,至于是哪儿,你就别问了,总之我肯定在期限内回来。” “你太不够意思了吧?这种事也要背着我!” “时间很紧,我没法跟你解释那么多。总之你就信我一回,我不会拿自己爷爷的声誉开玩笑。”看到我在电话里说得严重,药不然颓然答应下来:“好吧,哥们儿就信你一回。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需要你做两件事。第一,多准备点现金,去火车站等我;第二,你帮我盯着黄家的动静,我会定期跟你联络,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告诉我。” “黄家?你是说,烟烟有问题?”药不然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现在还不好说,总之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对了,刘局那边,你也不打算说吗?” 我沉思了一下,回答道:“对,那边也别提。”刘局那个人神神秘秘的,我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不想过早惊动他;方震是个老刑侦,所处的位置又高,如果给他们透了口风,估计刘局一个电话就能把我从地里起出来。 现阶段,还是让郑国渠背着黑锅,替我在前头挡风挡雨吧。 当天晚上,我来到安阳火车站,远远看到药不然穿着一身红衣服,手里捏着个白信封,站在月台上。我竖起衣领,把帽子拉低——这是我买完火车票以后,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的——仔细地观察了半天,确信周围没有警察的埋伏,才凑过去。 很快远方一辆火车进站了,这是一趟前往徐州的火车,在这里只停车两分钟。我默默地走到药不然身后,一拍他的肩膀,药不然回头一看是我,一愣神。我飞快地从他手里拿过信封,跳上火车。乘务员在我身后砰地把车门给关上了。 我隔着车窗冲他挥了挥手,药不然张嘴说了句什么,不过我也听不清楚。等到火车离开安阳站,我捏了捏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沓,钱还不少。药不然在这点上还是挺靠谱儿的。 这趟火车是慢车,见站就停。我没多做停留,在下一站汤阴下了车,然后换了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一路坐到新乡。这样一来,即使药不然无意中说漏了嘴,他们也琢磨不到我去了哪里。 我从新乡转车到郑州,连夜买了一张汽车票到西安。西安我曾经去过一次,那还是在小时候,我父母带我一起去的,那时候连兵马俑都还没发现呢。当时父母是带学生去考察,我在家里没人带,所以索性把我也一齐带去了。我从一个博物馆跑到另外一个博物馆,看过什么东西早就忘了,只记得母亲给我掰了一整碗碎碎的羊肉泡馍,吃得无比香甜。我还拉着母亲的手去了乾陵、大雁塔、华清池,还在父亲那群学生的帮助下爬了一小半华山。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之一。 等一等。 我在西安的记忆里,找不到我父亲的身影。我在卧铺上一下子睡不着了,拼命在记忆里搜寻,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去了哪里。西安的记忆里除了吃、玩就是母亲和那些学生,父亲好像只在抵达和离开的时候才有印象。 他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惊人的念头钻入我的脑海:难道……他去了岐山? 对许一城之谜来说,岐山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地点。 从郑国渠透露给我的消息可知,岐山县是整个1931年探险的起点。而且在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出发前一个月,郑虎来到这里为许一城打造了一件和关公有关的青铜器。我不知道郑虎和木户有三有没有见过面,不过他铸造的那件与关公有关的东西,一定跟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二人的失踪息息相关。 而且我手里还握有另外一个信息,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情报。那本《素鼎录》的笔记里,在序言中曾经提到,这本笔记乃是味经书院刊书处高手所制。味经书院是清末民初期间陕西五大书院之一,位于泾阳,刊书处是其下属,乃是陕西早期的出版机构,出过许多维新书籍。 我查过相关资料,味经书院早于光绪二十八年并入弘道学堂,而刊书处也随之撤销。其中一部分转为民营,在民国一直以装帧为业,仍以味经为名——而这个刊书处,就位于岐山。 这两则消息单独来看,都没什么意义。但把它们合起来研究,两条线索却都汇聚到了岐山这个交汇点。他们在这里出发,笔记也是在这里制作。我觉得要解开1931年之谜,岐山是必然要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单独行动的原因。 从西安到岐山并不远。说不定当初我父亲来西安,也是为了前往岐山去处理什么事情。虽然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及过许家从前的事,但我能感觉得到,那些事一直萦绕于心,他从未忘怀。他临终前留下的“悔人、悔事、悔过、悔心”,一定与此有关。 我在西安找到了一个父亲以前的学生,也是当初来西安考察的学生之一。他告诉我,那次考察期间,许教授确实离开过队伍,大约三天时间,说是去附近一个县文物局见一位老朋友,但具体去哪里没提。我问他,我父亲的专业并非田野考古,为什么突然想来西安考察?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这次考察来得特别突兀,似乎是许教授自己主张的,路费都是自掏腰包,没有从大学走费用。 听起来,我父亲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去岐山,西安考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我临走之前,那学生问了一下我父母平反的情况,一阵唏嘘,说许教授是他见过最好、最低调的老师,这样的人居然在“文革”中也被整得死去活来。 “许教授被整这件事特别突兀,一夜之间,就出现了批斗他的大字报,落款是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当时群情激奋,也没人想过。后来我问过一圈才知道,他们都不承认是自己贴的。后来抄家的时候,更是没人知道是谁挑起的头——因为许教授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他自己从无任何私藏。”他告诉我说。 我点点头,这些情况我都调查过,但没什么结果,只好归咎为“文革”时的混乱。 带着满腹的疑问,我从西安先向西到宝鸡,然后再折回西边,坐短途公共汽车来到了岐山县。在这里,我不光是寻找爷爷的足迹,还要寻找父亲的痕迹,一时间觉得肩上的重担沉甸甸的。 岐山地处内陆山边,还没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仍旧保持着古朴的风貌。县城里没有多少高楼,街上多是马车和自行车,很少看见汽车,远处隐约可见巍峨的秦岭山脉。不过我对岐山却一点不敢小觑,这里号称青铜器之乡,出过大盂鼎、毛公鼎这样的国宝,文化底蕴丝毫不逊于河南。当初我们白字门把持金石这一行当,岐山绝对是重镇之一,我祖父和我父亲选择来这里,丝毫不奇怪。 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岐山当地的青铜器水平也很高,我爷爷许一城为何不嫌麻烦地从河南借郑虎过来铸什么关公像呢? 我在县城里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吃了一大碗岐山臊子面,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打算先去当地文物局看看。可当我骑到文物局门口,刚要锁车子时,却在门口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木户加奈! 我急忙把车子锁好,闪身躲在门柱旁,心里一阵惊骇。这女人不待在北京,怎么跑这里来了? 木户加奈这次穿的是一身浅绿短装,头戴凉帽,像是很专业的野外考古人员,和在北京见到时的书卷气大不相同。跟随她走出文物局的还有三个男子,看样子是文物局的领导。他们谈笑声音很大,且说且走,一齐钻进一辆桑塔纳里。 她在登车之前,似乎有所感应,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瞥了一眼,吓得我赶紧把头缩回去。 “喂,你在这干啥呢?”门房老大爷看我形迹可疑,走过来大喝一声。我吓了一跳,生怕被木户加奈他们听见。老大爷不依不饶拽着我袖子,我看桑塔纳开远了,才回头解释说找文物局的人有事。老大爷非要我出示证件,不然就报警。我急中生智,拿出那龙纹爵说:“我是来捐献文物的。” 老大爷一听,态度立刻变了,热情地把我带进收发室,还倒了杯热水给我,水面上还漂着点茶末。老大爷说以前农民们觉悟高,在地里刨出点东西,都捐给国家,现在都卖给那些古董贩子,文物局一年也收不上来几件文物。 我随口虚应着,心里琢磨开了。木户加奈当初告诉我们,木户有三没有留下任何关于1931年之行的资料。可她现在无缘无故出现在岐山,说明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撒了谎。木户有三在日本肯定明确提及过,岐山是1931年空白的起点。所以在我们去查付贵、郑国渠那根线的时候,她自己却偷偷跑来这里。这个女人啊,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可真响。 现在在这小小的岐山县里,我们两个成了竞争对手。我不清楚她手里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情报,但我手里也有独家秘闻,而且她在明,我在暗,两下扯平,算是势均力敌。 老大爷看我想得入了神,连唤了几声。我回过神来,问他这岐山县里,有没有和关公有关的东西。老大爷端起茶缸子,得意地说,别看他就是个看门的,好歹也是文物局的正式编制,这岐山县里的各处名胜,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大爷说关帝庙在岐山少说也有十来座,问我到底要看哪一座。我说要没有供奉着铜像,而且比较老的。 老大爷仔细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 我又随便聊了几句,拿起龙纹爵要走,老大爷问你不是要捐献吗?我给你叫个研究员来。我心想这若是交出去,等于是通告全国我在岐山了,赶紧找了个借口溜掉了。我刚一出门,就被人猛地拍了下肩膀。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戴着副蛤蟆镜,穿了身花衬衫,头发还留得稍微有点长,半潮不土的。 他嘻嘻笑着开口说:“同志,去文物局捐献文物啊?”我没想理他,转身就想走,他赶紧把我拦住了:“是不是人家不让你进?哎,同志我跟你说,现在这个时代啊,不时兴捐献了,开放搞活,商品经济。你想啊,捐给国家,人家就发你一个奖状几百块钱就了不起了,你给我看一眼,我保证给你这个数儿。”说完他伸出三个指头,犹豫了一下,又伸起一个。 我唇边浮起笑意,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了。专门有那么一批掮客,在陕西、河南这些古董大省的农村与各地文物局门口转悠,看到有当地人抱着东西,就过去搭讪,连蒙带骗以低价——但在当地人眼里算很高了——买入,一转手拿到北京上海甚至国外,这价就得翻了几十倍。这叫套宝,本质上跟捡漏区别不大。 我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买了一套当地农民穿的外套,比较土气。估计这位是把我当成献宝的农民了,所以凑上来就是那一套说辞。我本想拒绝他,但转念一想,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混进岐山古董圈子,看能不能多摸些情报。于是我冲他笑了笑:“我是有件地里头挖出来的绿东西,想看看有人收没?” 那位眼睛一亮,绿器非富即贵,连忙拽着我胳膊道:“这儿人多眼杂,咱们找个安静地方说话。”我骑上车子,跟着他来到一处小饭店的后院,旁边就是个泔水桶。这位自称叫秦二爷,我干脆报了个假名字,自称叫郑重。 我故意把龙纹爵给他看了一眼,又不让他看清楚。秦二爷眼光不错,光看那一角,就知道不是凡品。他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拼命克制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你这东西啊,不怎么样,虽然是古品,但明显有瑕疵。” 这是套宝的老招数。他先是故意指摘个不靠谱的缺点,如果你沉不住气,把东西亮出来,就算是进了他的圈套。到时候他见缝挫价,三寸不烂之舌能把你忽悠得晕头转向,最后低价卖给他,还得感谢他肯收这破烂货。 我把龙纹爵拿出来,装出一副急吼吼的样子道:“怎么可能,我这是才出土的,上头可擦得干干净净!”秦二爷一看我这样子,表情轻松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小郑你这就不对了,这绿器在地底下埋了几千年,上头都是锈,特别脆。古董古董,人家买的就是这古锈。你把锈都擦干净,那还有什么人买?你想啊,你把羊肉都撇光了,馍还能泡啥?” 听他满嘴胡说,我摆成一副惶恐的样子,问怎么办。秦二爷叹了口气,说本来他是不想再收这东西的,但看我是个老实人,又比较投缘,愿意掏一百块钱买下来。我心里暗骂这小子心黑,表面上却表现出惊喜,连连称谢。秦二爷伸手要来拿龙纹爵,我却给挡下来。 “您能带我再去找找别人吗?” 秦二爷眼看就要到手,听我这么一说,脸色有点僵硬:“这有什么好找的,那些人都是奸商,只会占你便宜。”我抱住龙纹爵:“临走之前我叔说这是文物,不能拿来换钱,得拿来换东西。”秦二爷气得都乐了:“好,你说吧,你要换什么?”我说:“旧书,清末民初的旧书,要不就是关公的铜像。” 味经书院刊书处连接着三本笔记;关公铜像连接着许一城的行踪,这两条线索都必须要查出来。 秦二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觉得像我这种乡下农民说不出这样的话。我赶紧补充道:“我叔叔说的。他是小学教书的先生,知道得可多了。” “那你就听你叔叔说的,留着这个破玩意儿吧!”秦二爷佯装愤怒,转身离去。我傻呆呆地原地没动。果然,过了一分钟不到,他自己又转回来了:“哎,算了,我这个人心肠实在太好,就再帮你一次吧!旧书我帮你找,跟你换这个爵,你可不许给别人了。” “哎!哎!”我连连点头。 这是木户加奈用过的“借钩钓鱼”之法。如今我也略微施展一下,借来黄家的龙纹爵来钓秦二爷这条鱼。只要这龙纹爵在手里,秦二爷就得乖乖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和五脉一样,文物市场里青铜器和书画也是分开来的两个系统,互相之间各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秦二爷是混青铜器的,对书画那个圈子也不是特别熟。他带着我去了岐山的几个小古董市场,打算随便弄两本书糊弄一下得了,给我介绍的,都是些着三不着两的卖主。有几个卖的旧书都是头几年的杂志,什么《武林》《大众电影》《农村养猪手册》什么的。至于关公铜像,市面上倒有那么三两尊,可惜全是假的。 我不为所动,只管摇头。我俩走了足足半天,秦二爷实在乏了,抱怨说你到底要找啥?我说叔叔就提了两个条件:清末民初的书,还得是岐山本地印的。秦二爷好不容易找了家上点规模的书画店,一问,发现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书,只有味经书院刊书处的,简称叫味版书,十分珍惜,市面上很少见到。秦二爷瞪着我,说你叔叔还挺识货的嘛,我连连点头。 秦二爷问了一圈,回来告诉我,说整个岐山,专门收藏味版书的只有一个人,叫姬云浮,是当地的文化名人。从姓就能看得出来,他家是岐山大族。即使解放这么多年了,姬家在岐山仍有相当的影响力。秦二爷嘬着牙花子,神情有些为难。我知道他在为难什么,如果上门去找姬云浮讨要味版书,势必要拿出龙纹爵——而龙纹爵一亮相,可就轮不到他秦二爷占便宜了。 “姬家可不是文物局,让你随便进。一旦惹怒了他,警察能直接上门抓你。还是换本别的书吧?”秦二爷试图吓唬我,我也不急,抱着爵说找到再说。 秦二爷没办法,只得拉我先去吃晚饭,他请客。我点了一大碗油泼面,吃得满嘴生光,连连咂吧嘴。吃完饭秦二爷一出门,面色顿时一变,拉着我就跑。我莫名其妙,跟他跑了几步,就被好几个彪形大汉给截住了。这些人穿得流里流气,态度倒挺客气,亲热地跟秦二爷吊膀子打招呼,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俩请到附近一处机修铺子里。 “老秦,你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呐?”为首的大汉坐在一个拖拉机大轮胎上,手里晃着个扳手,脖子上还挂着一片玉。他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温和,但其中透着十足压力。秦二爷点头哈腰,汗珠子哗哗往外冒,连声道:“胡哥,我正找您呢。”胡哥冷哼一声,拿扳手敲了敲轮胎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秦二爷眼珠一转,突然一指我道:“胡哥,您看,我这不是给您带来了么?” 《古董局中局》_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 我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招,一时大惊。胡哥转头看看我,面露不解:“老秦,你什么意思?我可不好这口儿。”秦二爷赔笑道:“您误会了,我不是说他,而是说他怀里那件宝贝。我刚收来一尊青铜爵,价值不菲,特意给您送过来。” “哦?拿来看看。”胡哥扳手一晃,就有人朝我走过来。我心里大骂秦二爷,这家伙太无耻了,居然拿别人东西去偿还他的债。这伙人一看来路就不正,估计也不会讲什么道理。 我急中生智,索性把龙纹爵拿出来,双手捧着往前面一递,直截了当说:“胡爷,我跟老秦根本不熟,他非要收我的爵,我一直没答应。他这是想借花献佛,把欠账赖给我,明摆着是说您是个不讲道理巧取豪夺的人。这爵叫龙纹爵,商周货,值钱得很。如果您看得起我,尽管拿去,当我送您的礼物,但这话我得说清楚。” 我这一番话连消带打,不光撇清了自己,还把麻烦扔回给秦二爷。人都有贪念,我主动把青铜爵献出去,还说明不抵秦二爷的账,这对胡哥来说,是一笔钱变两笔钱的好事,他帮哪边不言而喻。 秦二爷听出里面的利害,脸都憋紫了。胡哥斜着眼睛看着他:“老秦,这到底怎么回事?”秦二爷吓得两腿发抖,拼命辩解说我在胡说。我也不客气,拿起龙纹爵说起它的特点来,说得头头是道。秦二爷原以为我是个傻头傻脑的当地小年轻,却没想到,我一直在扮猪吃老虎,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胡哥听我说完,扳手晃动几圈:“青铜器我不大懂,但你确实是个行家,说话倒直爽,挺有意思。”他使了个眼色,几个手下人把筛糠般的秦二爷像抓小鸡一样拎了出去,铺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这龙纹爵,如果真如你说的这么珍贵,那岂不是算国家级的文物?”胡哥问。我点头称是。胡哥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复又睁开:“那岂不是说,如果我收了它,回头你或老秦去局子里举报,我就直接进去了?” 果然这世界上不缺聪明人,于是我也不忌讳:“我跟秦二爷真是今天才认识,还没谈妥买卖呢。他要混赖我的东西,我也只好借您的手对付一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哀嚎,真不知道秦二爷在受什么刑罚。胡哥很享受地听完以后,抬了抬下巴:“我已如你所愿,把他收拾了。那你有什么能回报我的?” 听起来,胡哥是话里有话。我心念电转:“我别的不行,鉴古还算有些心得。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胡哥把脖子上的玉拿下来:“你看看这玉是真是假?”我接过来,发现这是一块桃形玉锁,正面有“吉祥满门”四字阴刻,下配灵芝纹饰,两边云纹开窗,还算精致。 我道:“您这问题问得不对。” 胡哥眉毛一抬,我又解释说:“玉本无所谓真假,得看您以为它是什么。”胡哥想了想,告诉我这是块和田玉质地的玉锁,别人送的,说是清末一户富绅家的传家宝。我看了几眼,又拿着玉往旁边铁架子上磕了磕,回头笑了:“这玉,是别人巴结您送的礼物吧?” “怎么说?” “这玉不是和田玉,估计是青海玉或者俄罗斯玉,磕上去声音是脆的,不过也算是顶级货色——只是若说是清末老玉,我看实在是不见得。” 胡哥饶有兴趣地凑过来,也拿起玉锁来端详:“你怎么知道?”我说这可得靠点眼力,你看云纹处那两个开窗的部位,里侧有点磨痕对吧?胡哥对着灯光看了半天,又喊人拿来一把放大镜端详了一下,说确实有。我继续说道:“您看这磨痕是和窗口平行的,还是垂直的?” 胡哥眯着眼睛看了一阵,说是平行的。我告诉他,老玉工处理开窗时,多是先钻个眼儿,然后用线锯伸进去,围着窗口的形转一圈,再把窗芯敲掉,所以磨痕都与窗口垂直。这种工艺特别费精力,所以现在的玉工,都是先钻眼,再用磨具一圈一圈旋着磨开窗户,所以磨痕都是顺着窗户走。看磨痕走向,大抵就能判断玉的新旧。 “也就是说,这玉佩是假的喽?” 我摇摇头:“玉是好玉,只不过被虚报了年份和成色。” 胡哥一拍巴掌:“好,够专业。” “金石玉器,瞒不住我。”我淡淡回答。刚才和秦二爷周旋,需要我越装孙子越好;现在跟胡哥这种人,就需要表现得很自信。 “不过,就这么放你走了,也不合适。你说要把东西送给我,我没要,这算是个大人情,是不是?” 我心里暗骂一句,反正现在扳手在他手里,人情怎么欠,只能是他说了算。 他忽然端详我一番:“看你的谈吐口音,不像是陕西人。身怀巨宝,又懂这么多道道,你来岐山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不料胡哥忽又摆了摆手:“算了,如果与我无关,就别说出来。” 我心想他虽然这么说,我如果不主动吐露一点,还是会惹他生疑。这位胡哥看来在当地颇有势力,如能借上他的力气,好过我自己闭着眼睛乱撞,便开口道:“不瞒你说,我来岐山,其实是来找一个人。” “谁?” “姬云浮。” 胡哥听到这名字,眼神爆出一道厉光,旋即黯淡下去,慢悠悠地抱着胳膊道:“你找他,是报恩呢,还是寻仇呢?”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个问题可不好答。胡哥跟姬云浮有什么恩怨,我可不知道,万一答拧了,他手里那扳手可不饶人。 “都不是,我是找他问个事。”我回答。姬云浮如果搜集味版书,那么一定对味经书院刊书处有很深的了解,说不定能找出什么东西,所以我不算撒谎。 胡哥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意,放下扳手,忽然说起另外一件无关的事:“两天之前,在岐山附近出土了一块宋代石碑,明后天应该会运到县城。县里组织了一个内部拍卖会。你跟我去,帮我鉴定看看,我打算把它买下来。”说完他朝门那边瞄了一眼:“我原来还想让老秦去,可惜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可是,这是岐山县组织的拍卖会吧?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混进去?” “这你不用担心,你跟着我就行,县委书记是我舅舅。”胡哥淡淡地说。我明白秦二爷为什么如此害怕他了,在这种小地方,县委书记就和天子差不多。我听说在陕西的一些小地方,当地政府为了解决财政问题,都纷纷寻找出路,默许有关系的文物贩子倒卖一些不太显眼的文物。胡哥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背景。 胡哥看我沉默不语,又说道:“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你不帮我,那就得还我个人情。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我连忙拍了拍胸脯:“公平,公平。别的不说,金石鉴定我不会输给别人。” 胡哥给我找了个住的地方,条件比我找的小旅馆强多了,就是一点不方便:不让出门。整整三天,我都是在屋里待着的。我也趁这个机会,把之前的线索都重新梳理了一遍。这期间,我还拜托胡哥打听木户加奈的动向,胡哥告诉我,这女人是打着文化交流的旗号来的,县里不敢怠慢,带着她每天在各处寺院转悠。 看来她应该是在寻找则天明堂玉佛头的线索。岐山靠近武则天的乾陵,说不定会在寺庙有什么发现吧——我估计她的思路就是这样想的。 其实我跟木户加奈的目的,并没有矛盾。她希望破解笔记,找出祖父在中国的行踪;而我则需要尽快破解笔记,让木户拿回去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人,将佛头归还中国。我们殊途同归。 可我始终还是不能够信任她,总觉得她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 更让我有些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刘局接到木户加奈归还佛头的消息以后,很快得到匿名信,声称佛头有假;我介入此事以后,也收到纸条,提醒木户有诈;郑国渠也曾接到过电话委托,要他去买那面青铜镜。种种诡秘难解之处,不一而足——这让我感觉,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目光,始终悬在我头上。 我之所以从郑别村逃出来,一方面是为了摆脱黄烟烟、郑国渠,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跳开这道视线的注视,取得行动自由。 就这么过了三天,胡哥带着我去了县里唯一的一座宾馆。这座宾馆装潢挺新潮,蓝玻璃,铝合金窗框,大理石地面,外面还贴着一片片的白色瓷砖。我们来到一楼的车库,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见到胡哥来了,都纷纷过来打招呼。有一个大胖子对他不屑一顾,胡哥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 车库里现在明显分成了两派,以那个大胖子和胡哥为两个圆心。之前胡哥给我普及过,岐山县的古董圈子有两股势力,一股是胡哥,严格来说不属于古董圈子,但借着县委书记撑腰,有肉吃的时候也会插一杠子;还有一股势力是那个大白胖子,他叫封雷,是当地玩古董的世家,据说家里从明清起,就是岐山的古董大户。 这一个是外来势力,一个是本土力量,两方肯定是谁看谁都不顺眼。胡哥有势力,只是苦于手里全是修车的,没什么鉴古的专业人才,只能用秦二爷这种级别的帮闲。所以当我露了一手以后,立刻被他委以重任。没办法,人才匮乏嘛。 车库里除了这两拨人以外,还停着一辆小皮卡,皮卡后头竖着一块近两米高的石碑,底座都用钢索固定好,碑面已经擦干净了,黑底白字刻着一排排小楷,周围还有云龙纹饰。 严格来说,这些都是二级以上文物,不允许被买卖。但是岐山每年出土的东西太多了,一块宋代石碑真不算什么,有时候县政府资金实在紧张,就默许人偷偷买走。 一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人从皮卡上下来,看了一圈人群,扫视到我的时候,眉头皱了皱,胡哥贴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他点点头,不再追究。 “哟,胡哥,你来了。正好这皮卡坏了,你给看看吧。”封雷的语气里满是讥讽。胡哥不动声色,点起一支烟来抽。封雷又道:“谁不知道,咱们胡哥在整个岐山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修车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下巴往石碑那里一摆。 周围的人轰地笑了,胡哥的几个手下冲过去要打人,却被拦住了。封雷笑眯眯道:“看来胡哥您涵养多了不少,是不是最近多读了几本书,修身养性了?读书好,多读书,就不会再吃没文化的亏了。” 听他的意思,估计胡哥之前在他手里吃过暗亏。古董这行,对专业要求非常高,一个外行人,被打眼简直是家常便饭。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机修工人想倚仗着蛮力闯入古董圈,很容易会引起那圈人的同仇敌忾。 面对封雷的挑衅,胡哥没什么表示,那个政府干部眉头一皱,冲他喝道:“封胖子,想参加就少废话,再啰嗦就把你撵出去!”封雷哈哈一笑,冲干部拱了拱手,退了下去。胡哥慢慢踱步到我身旁,悄声说了一句:“看清楚了么?一会儿你就往死了收拾他。”我点点头。 除了封雷和胡哥,还有几个外地与本地的商人,他们都低调得很,只缩在一旁不动。 干部看看手表,说咱们差不多开始吧。两个人把车库大门咣当一声关上,整个屋子都瞬间暗了下来。“啪”的一声,车库里的四盏大灯从四角亮起,空气中的浮尘清晰可见,气氛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干部跳到皮卡上,手扶着石碑,开始说拍卖规则。别看是政府主办,用的还是古董圈的老一套规矩,叫“撒豆成兵”。参加拍卖的都叫“神仙”,每人手里一把豆子,一个碗,事先约定好一粒豆子顶多少钱。叫价的时候,数好豆子扣到碗里,推到“判官”跟前。“判官”看过所有的碗中豆,把价少的一个退回去,剩下的按照豆子多少,依次还给“神仙”。再竞一轮,可以加豆子,但不能减。周而复始,一直竞价到只剩一个碗为止。 这规矩的妙处在于,全程只有“判官”知道“神仙”们的具体出价。“神仙”们只知道自己的豆子数排在第几,却不知道上家与下家到底搁了多少豆子。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像公开拍卖似的,一个价顶一个价,面儿大家都不会伤和气,都有台阶可下,和气生财。 胡哥、封雷跟其他三个商人都分到了一只青花大瓷碗,还有一把豆子。干部说:“你们先派人上来验货吧。”胡哥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爬上皮卡,跟其他四个人一起围着石碑看。 从形制来看,这块石碑是典型的宋代风格,黑面白字。碑额是双龙抢珠,精工雕镌,下面用小楷写着主人生平,洋洋洒洒千余字,可惜落款时间日期已磨平难辨。 从内容来看,碑主是岐山当地的富绅。当时陕西已为金兵所据,他怀念故国,抑郁而死。碑文中说他临终前吟颂陆游的《示儿》诗,那么这石碑至少是公元1210年陆游死后刻的。当时这首诗影响极大,被人广为传颂,传到陕西遗民耳中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块有丰富历史内涵的石碑,价值可不低。我看了一圈,发现其他四个人眼神闪烁不定,知道他们也看出门道来了。接下来,才是最考验人的时候。我们必须根据验看的结果,计算这东西值多少钱,竞争对手会出多少钱。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找到一个止损点,谁找对止损点,谁就能笑到最后。 我们跳下皮卡,走回到各自圈子。胡哥低声问我:“你觉得如何?”我点点头:“是好东西。”胡哥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数了几枚豆子,扣到碗下,推到“判官”前。很快其他人也出好了价,“判官”前面一共搁了五个碗。“判官”依次掀碗细看,然后扣回去,把其中一个碗推给一个商人。那商人有些沮丧地拍拍脑袋,把豆子扔嘴里嘎巴嘎巴给嚼了。 结果是封雷排名第一,其次是胡哥,剩下两人分列三四位。 封雷冷哼一声,往自己的碗口又加了几枚豆子,推上来,挑衅似的放到“判官”面前。第二轮竞价揭晓,又一名商人被淘汰,胡哥这次撒豆最多,抢到了第一,封雷退居第二。 三个人都在暗自揣测,彼此到底放了多少枚豆子在碗里。放少了,怕被人比下去;放多了,又怕吃亏。胡哥问我接下来怎么投,我想了一下,故意大声说这石碑有问题,恐怕是一块赝品。封雷听见,哈哈大笑,说不愧是老胡你请的人,跟你的文化水平差不多。那干部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质问我凭什么这么说。 我背着手,在石碑附近踱了几步:“这石碑无论是从形制还是质料,都天衣无缝。就连碑文,都把宋代的简约文风学得十足。可惜,它却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地方,逻辑上出了一个大漏洞。”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微微一笑:“当时陕西一带,是金国的统治地区吧?” “是。”在场大部分人都点了点头。这是历史常识。 “这石碑上的文字,一直在念叨故宋的好处,渴望早日回归祖国,更别说还引用了陆游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对女真人来说,这诗简直反动透顶。试想一下,这种东西,可能堂而皇之竖立在金国人的统治区吗?就算墓主已死,他的家族呢?他的后代呢?难道他不怕被株连九族?” 这一句话说出来,车库里的人都是一愣,都开始嗡嗡地谈论起来,交头接耳。我怕胡哥理解不了,补充解释道:“就相当于在抗战时期的北平街头,扯起一条横幅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胡哥不懂文物,但抗战电影电视剧还是看过的,立刻听明白了。 那干部不耐烦地说:“你算老几,说赝品就是赝品?撒豆成兵还没完呢。”我赶紧道歉,胡哥上前打了个圆场。 不过我那一句话的影响力已经显现出来。封雷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急忙把碗按住,悄悄掀起来看。他旁边的人似乎发生了争辩,这让封雷有些无所适从,握着豆子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胡哥很享受地看了封雷一眼,对我表示赞赏,然后悄声问道:“那咱们还撒豆么?”我说:“投,干嘛不撒?这石碑是好东西。”胡哥有点纳闷:“你不是说,那是个赝品么?”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狠狠收拾封胖子么?”胡哥眼睛一亮,听我的指示,又放了几枚豆子下去。 撒豆成兵的规矩,要么认栽退出,要么玩到最后。封雷他们虽然惊疑不定,也只能继续玩下去,他和那个商人明显撒豆都犹豫,于是第三轮又是胡哥第一,封雷第二,那个外地商客认输被淘汰。 我看到这排名结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封雷沉不住气,喝问我笑什么。我说我在笑某些人文化水平不高,疑心病重,很容易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封雷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睛:“你听了我的话,心里是不是起疑了?豆子也不敢撒了?”封雷道:“放屁!你算老几,老子撒豆还要看你眼色?”我耸耸肩,重新爬上皮卡,一指那石碑:“你们刚才验货的时候,没有看到石碑底部那道线吧?” 胡哥有点莫名其妙:“什么线啊?” 我蹲下来,指着石碑底部说:“石碑欲立,下面必须埋一截在土中的。一千多年以来,上半截风吹日晒,下半截水土侵蚀,颜色会变得不一样,会自然分出一条线来。这线叫阴阳线,象征着地上世界与地下世界的隔绝。而这一块……” 我手指缓缓滑过,车库里的所有人都注意到,那块石碑底部与上部颜色基本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明显区别。 “这不是更证明是赝品了吗?”其中一个人嚷道。封雷和其他几个商人都如释重负,只有胡哥有点急了,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一脚踏在皮卡的挡板上,居高临下对车下的观众道:“我看不见得。你们仔细想象,阴阳线和碑文,这两条证据单独来看,都可证明这石碑是假的。可若是将两者统合来观,却有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 “你什么意思?”封雷问。 “你仔细想想,为何这石碑没有阴阳线?为何这碑文敢在金国统治地区缅怀故宋?答案,只有一个。”我举起指头,慢慢放慢了语速,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所吸引:“这不是石碑,而是阴碑。” 懂行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一时间眼睛都瞪圆了。我给胡哥解释说:“阴碑,是放在死者墓穴里的石碑。墓穴皆为石制,碑体嵌在石中,自然就没有阴阳线。而墓穴封闭之后,上面碑文写的什么,也只有墓主知道,外人根本无从查知。” “那这块石碑,是真的喽?” “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我也可能是在骗人哦。”我瞥了一眼那做“判官”的干部,从皮卡上跳下来走到胡哥身旁。胡哥拍拍我肩膀,大为赞叹,说光是看封雷那张扭曲的脸,就足以值回票价了。那三个被淘汰的商人,也纷纷抱以幸灾乐祸的态度。 现在压力最大的,莫过于封雷了。他那个人疑心病重,现在听完我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更是心浮气躁,不知道是该撒豆还是不撒。他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身边那几个负责鉴定的人有心想提意见,全被他一句话戗回去,只得闭嘴。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这是兵法之道,也是拍卖之道。现在只剩胡哥和封雷在竞价,封雷已经被我搅得方寸大乱,不知该怎么出价才好。接下来只要胡哥抓住机会,要么把这面石碑吞下,要么逼迫封雷赔本把石碑买回去。无论怎样,胡哥都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这时干部喊道:“最后一轮,两位‘神仙’,撒豆咧。”胡哥在我的授意下,气定神闲地撒好豆子扣好碗,推到判官前。而封雷扣着青花碗,一直游疑不定,判官再三催促,他还是不敢下注。这次胡哥身后那批人开始起哄,冷讽热嘲,把封雷一张大白脸说成了紫青色。 就在“判官”下了最后通牒之时,车库的门忽然打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两个人,车库里的人都一惊。这个拍卖会严格来说是不合法的,如果被捅出去,别说参与者要判刑,就连岐山政府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这栋宾馆大楼戒备很森严,等闲人连大院都进不去。 而这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进来了,不由得人不揣测,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四十多岁,国字脸,眉毛特别长,唇下留着一撮横须,有种读书人的儒雅之气,就是脸色有点苍白。至于那个女人,我就更熟悉了,不是木户加奈是谁? “小郑,”胡哥把我叫过去,指着那男子道,“你不是要找姬云浮么?就是他。” 我大吃一惊,原来那个男人就是姬云浮,他怎么会和木户加奈搭上线呢? 姬云浮在岐山地位看来不低,他一进来,车库里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负责拍卖的干部也赶紧迎过来说:“姬老师,您也来竞价?不过我们这都已经最后一轮了,您看……”姬云浮摆了摆手:“放心吧,我不是来竞价的,是带这位日本友人来观摩一下。你们继续。”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很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干部一听,看了一眼木户加奈,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胡哥侧头告诉我,这个姬云浮经常会带些老外过来,现场收购古董,语气里殊多不满。 封雷本来神情恍惚,一看到姬云浮来了,大喜过望。他跟姬云浮差不了几岁,可那神情却好似被欺负的孩子,走过去小声嘀嘀咕咕。姬云浮微笑着听他说完,然后冲干部做了个手势:“我能先去看一眼么?”干部看看胡哥,胡哥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 姬云浮冲胡哥一拱手,一撩衣角,整个人轻轻跳到了皮卡上头,下面一阵喝彩。他围着石碑转了两圈,用手去摸那碑文,然后跳下车来,与封雷耳语了几句,封雷忙不迭地点头。 胡哥有点担心,对我说:“不会有什么变故吧?”我一拍胸脯道:“这你放心,已经是最后一轮竞价,他们翻不出天去。”我朝那边偷偷望去,发现姬云浮有意无意冲这边笑了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判官”喊着尽快出价,很快胡哥与封雷都把碗扣起来,推了过去。按照撒豆成兵的规矩,这最后一轮比价,为示公平,要一起翻出来看。“判官”双手一动,两个青碗同时被挪开,一边是十粒黄豆,一边是九粒黄豆。 “胡哥多!”判官做了最终的敲定。 一粒黄豆,代表着两千元钱,十粒黄豆就是两万。在岐山这是很大的一笔数目了。根据我的推断,封雷之前的出价,不是八粒就是九粒。按照规定,每一轮竞价都必须往上加豆,他最终报价只有九粒,说明封雷在听完姬云浮的建议以后,果断地放弃了加价,等于是直接认输了。 胡哥乐得满面红光,当场把钱交割清楚,周围的人都纷纷冲他恭喜。我不欲抛头露面,缩到角落里,避免被木户加奈发现。这时候封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饶你奸似鬼,也要喝姬先生的洗脚水。” 胡哥眉头一皱:“封胖子,输了就输了,怎么这么没风度?”封雷道:“我没输,你也没赢。陪你玩了半天,看你花 两万块的废品回去垒鸡窝,挺开心的。” “哼,输了还这么嘴硬。我这也有鉴定的专家,倒想听听,姬先生讲出来的是个什么道理。”胡哥双手抱臂,让我站到前头来。我一看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木户加奈一看是我,眉毛一耸,却没动声色。我们两个人目光交错,眼神都意味深长。 姬云浮笑道:“胡哥,我只是帮小封掌了掌眼,随口说了两句,未必做得数。”他言辞谦逊,胡哥却更不肯让了:“姬先生,你也是岐山地界有身份的人,一言能顶九鼎。这话要传出去,我这碑就算是真的,也给传成假的了,到时候怎么算?” 他再三要求。姬云浮摇了摇头,走上前来,对我说道:“刚才我听小封说了。你不拘于文物本身,切合阴阳线与碑文,又能联系当时环境,触类旁通,可见是个鉴古的高手,我十分敬佩。不过阁下却也有了一点不查。” “哦?疏漏何在?”我淡淡反问。刚才那石碑我已反复在脑海里验证了十几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没任何问题。即使有瑕疵,那也要靠一些大型探查设备才能查得出来,我不信姬云浮能有什么手段,转这么两圈就看出问题来。 姬云浮的神态好似是站在大学讲堂里,抬手一点:“你且来看这首陆放翁的《示儿》。” 碑文里全文引用了《示儿》四句“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以表碑主拳拳爱国之心。姬云浮笑道:“小郑,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故弄玄虚。”我冷笑道。这四句小学课本里就背过,滚瓜烂熟,能有什么问题? “陆放翁这首诗,一经写出,立刻享誉大江南北,多少仁人志士,都被他的爱国情怀所感动。诚如小郑所言,岐山乃是中华祖地,爱国者甚多。陆翁此诗流传到此,被人刻入阴宅,丝毫也不奇怪……”姬云浮娓娓道来,话风突地一转,“可是,这诗中却有一处文字,绝不会在南宋时期出现。” 我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姬云浮手指轻轻碰触碑面,在一个字前停住了。 那是此诗的第一句“死去原知万事空”的“原”字。 “这个字有什么问题?” 姬云浮用指头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元”字:“明代之前,本无‘原来’,都是写做‘元来’,比如唐诗《焚书坑》诗后两句为‘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元来不读书’;再比如耶律楚材《万松老人琴谱》诗:‘元来底许真消息,不在弦边与指边。’后来朱元璋灭掉元朝,坐了天下,不喜欢这个字,这才把‘元来’换成了‘原来’。换句话说,这块石碑,最早也是明代的东西。” 他随口引经据典,我的脑子却是“嗡”的一声。这次可被人给打正了眼。 明碑、宋碑,这可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两个价格会差很多。想不到我自信满满,却栽到了一个小小的汉字身上。以前我听过许多老师傅一次走眼,毁去了一世的英名,可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他们在答案揭晓那一瞬间的错愕与痛苦。 “小郑你太重器物,却忽略了这些文字上的变迁。”姬云浮还是那一副和蔼表情,“我家中有几本珍藏的宋版书,上面例证颇多。小郑你若想多看看,我可以借给你。” 他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听进去。自从涉足五脉之事后,我凭着一本《素鼎录》一路上过关斩将,鉴汉印,败药不然,过五脉掌门考验,至少在鉴古上没失过手。可在这岐山,却硬生生地给人撅了……这个打击,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 同样惊愕的还有胡哥。他虽然不明白我们说什么,但花了冤枉钱买了赝品这事,他是听出来了。关键这还是政府操办的拍卖会,你事先验过货了,买到赝品只能算你自己倒霉,就算是县委书记的侄子,这钱也退不出来。 他阴森森地看了我一眼:“小郑,我记得你可是跟我拍过胸脯的吧?”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扳手,晃来晃去。我想解释一下,喉咙却干得说不出话来,手也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手底下几个人已把我团团围住,跟刚才的恭敬大相径庭。这也难怪,我的失误,让他损失了两万元不说,还在封雷面前丢了脸面,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会放过我才怪。 这时候,姬云浮走到胡哥跟前:“我想借一步与这位小友谈谈,胡哥你能行个方便么?” “等我跟他谈完,要是还有命在,再跟你谈不迟。”胡哥说。 姬云浮道:“常打猎的,谁也不防被雁啄一次眼。胡哥如果觉得不开心,不如去我那儿,有看上眼的挑一件走。我的收藏虽然珍品不多,但也不无小补。”他言外之意,是要拿一件古董来换我的人了。我颇为意外,不知他为何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出手如此大方。 不料胡哥冷笑道:“谁稀罕你的东西。我告诉你,这个姓郑的是我带来的,我今天要把他带走,谁也拦不住!”姬云浮还想再劝,我猛地抬起头,强打精神道:“姬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帮人掌眼,都有被打眼的觉悟。这次错本在我,这笔账我认下了。” 说完我整整衣襟,对胡哥做了个走的手势。胡哥也不客气,一扯我胳膊,往外走去。周围的人要么如封雷一样幸灾乐祸,要么如干部一样冷漠不语,都站在原地不动。 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了车库门和胡哥之间,我和胡哥都是一怔,再仔细一看,正是木户加奈。胡哥刚才听见姬云浮说了,知道这是个日本外宾,不好粗鲁推搡,便皱眉道:“老子不打女人,你给我让开。”木户加奈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说:“胡桑,有件事我非得要拜托你不可。” “什么?” “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呢?”木户加奈指着我说。 胡哥不耐烦地喝道:“别以为你是外宾我就怕了。这人我今天非带走不可!”木户加奈听到,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连连鞠躬,让胡哥老大不自在。他忍受不了这待遇,挠了挠头,没好气地嚷道:“他是你啥人?” 木户加奈深吸一口气,面色有些绯红:“他……呃……是我的男朋友。” 这下别说胡哥,连我都愣住了。这丫头还真敢说,满打满算我们一共没见过三次面,她现在居然就对外人说跟我处对象了?胡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我尴尬地笑了笑,避而不答。 这时从车库外匆匆过来一个人,对胡哥耳语一句。胡哥一惊:“我舅舅真是这么说的?”那人点点头。胡哥咬咬牙,对木户加奈道:“你可以把人领回去,但我的损失该怎么办?” 木户加奈连忙道:“我已经答应岐山政府的王桑,会牵线向日本文化基金会申请一笔经费,用于岐山文化的研究工作,希望胡桑到时候也可以参与进来。” 车库里的人一起“哦”了一声,这里都是人精,一听就明白其中原委。看来那位木户小姐在日本颇有背景,能给? ??山政府带来笔额外收入,县委书记自然不会让自己外甥坏了这笔买卖。胡哥再跋扈嚣张,也不敢跟他舅舅作对。大家都不免多看了一眼这怯弱弱的小姑娘,再看看我,估计都在心里骂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胡哥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横顶在我的咽喉,阵阵发寒:“臭小子,这次有女人保你。下次注意点,没金刚钻别瞎来揽这瓷器活儿。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讲道理。”他把扳手拿开,扬长而去。 他离开以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姬云浮和木户加奈走到我跟前。木户加奈伸出双手,帮我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拍了拍肩上的尘土,好似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说实话,这是我最不愿意与木户加奈相遇的方式。有价值的情报没到手不说,还平白受了她的恩惠,这以后在她面前我都无法抬头了。 姬云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挥手让我们跟他走。出了宾馆大院,门口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姬云浮直接钻进驾驶室,我和木户坐到车后头。木户对我说:“我们回去姬桑的住所,在那里很安全,不会有人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木户笑吟吟地用力点了点头。她在暗示我,她不会把我的行踪暴露给方震、刘局或者五脉的人——看来我在安阳失踪的消息,她也听说了。 我在心里思索,她这算是一种交易吗?用闭嘴来交换我的情报。她把我带到姬云浮这里来,到底有何用意?姬云浮是岐山著名的味经书院刊书处收藏家,他跟许一城等人,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木户加奈在岐山,已经找到和青铜关公有关的线索了吗? 一个个疑问盘旋而出,在一瞬间,我有种抓住木户加奈把她知道的东西都倒出来的冲动,表情不知不觉变得狰狞起来。木户加奈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调整五官,讪讪地转过脸去。木户加奈眨巴眨巴眼睛,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大概是我的样子太傻了吧。 吉普车一路向北,很快来到岐山郊区的一处幽静所在。这里风景秀丽,背靠巍巍青山,前有小河,不太像陕北的黄土高坡,更像是江南风光。吉普车离开公路,进入一条土路,颠簸了约摸十几分钟,在一处院子前停住了。 这院子很古老,四周被青砖高墙所围,正面两扇朱漆门板,顶部出檐,气魄大得很。墙头居然还有几个垛口,不过上头已经长满了荒草,还有几处坍塌的痕迹。姬云浮道:“这是我家解放前的老宅,原先被没收了当美术厂,现在还了一小部分到我手里。” 他下了车,掏出钥匙开门,把我们领了进去。这大院的主人估计以前权势不小,照壁高大,甬道宽阔,看这个架势,少说也有七八个大院落。正中一栋宗祠,上头有副姬姓楹联:教稼田官,肇周家始祖;行仁者王,徙岐山古公。不过宗祠大门紧闭,估计也是好久没修缮过了。唯一有现代气息的,是屋顶高高竖立起的一截天线。 到了姬云浮住的院子里,他一开门,一股混杂了书墨香气和旧蠹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个地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一代大儒形象,家里应该是书画在壁,处处梅竹,素净木椅,可眼前这屋子里却是杂乱无章——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 这屋子颇为轩敞,光是大厅就有七十多平米,厅里最多的东西,是书。大厅三壁都是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架,上面书本摆得满满。还有更多的书,被塑料绳一捆捆绑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发旁、茶几底下、三角橱的边缝、花盆上头,也都搁着两三本书。那些书半开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随手放下,就再没拿起来过。放眼一望,真是密密麻麻,乱得不可开交。 在大厅正中,还搁着一台老式幻灯机,正对着幻灯机的书架上卷着一团白布,应该是做屏幕用的。屋子里唯一和书没关系的,是靠着窗边的一架无线电台,一根长长的天线伸出去,估计是和外头的天线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云浮问。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像他这种收藏大家,屋里起码得摆上几件老瓷玉鼎才配得上身份,可这里除了书就只有书。 姬云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藏,都搁别的地方了。这里是专门放书的。至于那个无线电,是因为我除了搞收藏以外,还是宝鸡市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会员。我从不离开岐山,就靠它跟外面的朋友联络了。” 他让我们随便坐,然后拎起个热水瓶要给我们倒水,晃了晃,发现空了,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我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盗火》和《马克思传》这两本书从沙发上挪开,一屁股坐了下去。木户加奈却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不时抽出一本翻上两页。 “你也在找姬云浮?”我轻声问道。 “味经书院。”木户加奈手里继续翻着书,吐出四个字来,然后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户有三在日本一定留下了味经书院的相关记录。姬云浮是岐山最有名的书籍收藏家,木户加奈循着这条线摸到这里,必然会找他。这一点我们的思路不谋而合,但她比我抢先一步。 我问她这个姬云浮到底什么来头,木户加奈却摇摇头,说:“我与他刚刚接触,我对这个人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许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木户加奈转过身来凑近我,轻声轻气地问。她一副怯弱弱的样子,仿佛怕触怒到我。我不动声色:“我们在追查同一段祖辈的历史,本该坦诚相待才对。”木户加奈道:“这件事我本来可以解释,可对许桑造成的困扰却是无法弥补……” 我以为她又要鞠躬道歉,不料她的身体前倾,先是细长的头发撩到我的面孔,然后一对热唇印上了我的额头。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似触电般飞快地脱离。我猝不及防傻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就算要表达歉意,也不必用这么亲热的手段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木户加奈站得稍微远了点,满脸涨红,双手绞着衣角,双眼却勇敢地看过来,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此时的她,不再像是山口百惠,而是更接近小鹿纯子。 这时姬云浮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他似乎没发现我们两个的异状,径直倒了两杯水给我们,然后坐到一张檀木书桌后。我们收敛了刚才一瞬间的尴尬,四道目光同时投向姬云浮。这个人一举一动,似乎都颇有深意,我和木户加奈都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我们找到他,倒不如说他一直在等我们出现。 果然,他十指交叠,垫住下巴,开口第一句就是:“我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您知道我们是谁?”我问。 姬云浮大笑:“能够和许一城、木户有三两位前辈的后代相遇,见证一段传奇,实乃我平生一大幸事。”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心中的惊骇。他一口就说破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他到底是谁?木户加奈开口道:“莫非您……也是当年佛头案的参与者?”说完她自己笑了,姬云浮看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佛头案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呢。 姬云浮摇摇头道:“你们甭猜了,我跟你们五脉没有任何关系,我家长辈也没任何瓜葛,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佛头这件事,纯属我的个人兴趣。”他走到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书,从里面拿出一张剪报:“这是许一城佛头案事发以后,上海《大公报》的报道。” 我接过剪报,看到上面,内容和我了解的差不多,说许一城汉奸卖国盗窃文物云云。 姬云浮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我这个人身体不好,不大外出,所以就窝在家里,嗜书如命,喜欢搜集各类资料。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了佛头案的这篇报道,发觉里面疑点颇多。一来,许一城这个人在民国古董圈子声望很高,这么一个耆宿,何以自甘堕落?二来,我寻遍了民国当时各大报章甚至日本的资料,内容多是事后采访各界人士的反应,对案子本身却所提甚少,他们如何找到佛头,佛头是什么样子,均语焉不详。如此大案,细节却如此潦草,其中必有缘故。我就动了调查的心思……” 他一边说着,又走到另外一处书架旁,拈出一张透明胶片,把它搁到幻灯机里,将白屏拉下来。一开机,一张巨大的照片映现在白布上。我和木户加奈顿时都屏住了呼吸。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随便查查,结果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东西,才真正让我开始集中精力挖掘。”姬云浮道,拿着一根小讲棍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我们都很熟悉的照片,是木户有三在坍塌城墙前的合影。 姬云浮道:“这张照片两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日本考古学报上登出来的,是木户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们仔细看,在两个人身后有一条坍塌的城墙,仔细看城墙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对不对?在木户先生身旁本该是阴影的部分,却透过来阳光,难道木户先生是个透明人?而且你们看,城砖的接缝处很不自然,像是拼起来的。” “您的意思是……”木户加奈皱起眉头, “我认为,这张照片是伪造的,至少是经过了处理。”姬云浮拍了拍手,“而且伪造地点,就在岐山的味经书院刊书处。” 我听到“味经书院”这四个字,心里一跳。似乎玉佛头在岐山的所有线索,都绕不开这个名字。我连忙问道:“有什么证据吗?” 姬云浮仔细摆弄了一下照片,又调了一下灯光。我们看到,放大后的照片右侧边框,有一些不规则的黑印,排列稀疏,头部尖锐,像是高速飞行的墨点在瞬间凝固。 我和木户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 姬云浮道:“光是这么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他又拿出另外一张胶片,这胶片上是一簇工笔风格的竹枝,颇为隽美。他将这两张胶片的边缘重叠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灯下,我们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叶尖端轮廓贴合得分毫不差。 “味经书院刊书处的印记,皆以竹林为标记。这张照片在冲洗拼接时,用的是刊书处的底版,所以也带了一点竹叶小尖,成为该照片是味经书院处理的最关键证据。”姬云浮道。 我暗暗佩服,这个发现说破了很简单,但能从黑印联想到书标,这需要极强的观察能力与联想力,还有大量的资料储备。我看了姬云浮一眼,越发觉得这男人深不可测。 “当我搞清楚这件事情以后,兴趣更大了。味经书院刊书处在1931年已经迁来岐山,所以这张照片肯定是在岐山处理的,我实在没想到,佛头案居然还能和我的家乡扯上关系,这真可以说是宿命的安排。” “可是,味经书院不是个出版机构吗?”木户加奈不解。 “民国时期,照相技术与印刷息息相关。味经书院迁至岐山以后,除了搞出版以外,对摄影业务也有所涉猎。历代陕西主政者,都利用过这个技术,来为自己做政治宣传,像是陆建章、陈树藩、冯玉祥、刘镇华等等……” 姬云浮在书堆和书架之间来回徜徉,边走边说,说到关键之处,随手就能拿出一页文献或照片以资佐证。那些资料看似摆放得凌乱不堪,对他来说却是信手拈来,一切熟稔于胸。一会儿工夫,屋子里桌上地板上已经摆满了资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木户听得非常认真,还拿出小本本来记录,倒显得我有些漫不经心。 姬云浮说:“当我发现这照片是伪造的以后,冒出来两个问题:一、这张照片的原版是什么;二、为什么要伪造。”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个问题。”我平静地回答。姬云浮闻言,双目精光暴射,走过来双手抓住我肩膀,急切问道:“说,快说!”我问他:“你知道付贵吗?” 姬云浮道:“哦?付贵,是那个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吧?”他果然对佛头案有精深的了解,对里面的人名如数家珍。我把去天津寻访付贵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从他手里得到一张原版照片,可惜已经被方震拿去检验,我只能口头简单描述一下。 原版与伪造版最大的差异,是后者少了一个许一城。姬云浮听完我的描述,松开手,闭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睁开,拿起一支马克笔,在胶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来,轮廓恰好是一个人形。他拿给我看,我点点头,许一城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姬云浮一拍大腿:“这样第二个问题我也搞明白了。”他快步走回到幻灯机前,指着那张照片道:“当你们看到木户有三这张单人照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木户加奈“啊”地叫了一声,一脸兴奋:“是拍照者!” 姬云浮满意地点点头:“所有的公开资料里,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考察队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们看到木户有三的独照,自然就会联想到,拍照者是许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却是他们两个的合影,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还有第三者存在!一个在所有记录里都找不到的第三者。” 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一个名字:郑虎! 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与考察有关的第三者。可是时间有点对不上,郑虎在考察前就返回安阳了,难道说,还有一个人不成? “能确定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吗?”我问。姬云浮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有原版底片,说不定能分析出来拍摄时间,光是这张翻拍的,就没办法了。” 姬云浮头脑敏锐,又对岐山掌故熟稔,如果我把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告诉他,说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入犹豫,这个人能力没问题,但究竟可信与否,还有待观察。 这时候木户加奈道:“日本方面的记录里,确实只有记录我祖父与许一城先生同行的记录。这个第三者,会不会只是路过的村民帮忙拍照呢?”姬云浮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第一,那个时代的照相机不像现在这么便捷,没经过专业训练,是很难操作的;第二,如果只是普通的旁人帮忙,为什么事后要特意给照片进行处理?” 木户加奈失望地表示赞同,她把记录本放下,又满怀希望地开口道:“如果能找到当时味经书院的记录就好了。” 姬云浮道:“我一直以来,都在搜集和味经书院有关的东西:县志、馆藏、旧书旧档案,甚至师生笔记和校方账本,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可惜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记载。不过……”他关掉幻灯机,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过我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收获。我想你们两位一定知道,许一城审判的时候,留下了三本笔记。这三本笔记四角镶莲瓣银,牛皮外皮,厚约八十页,用的还是洋县华亭镇的蔡侯纸。” 我和木户加奈惊疑对望,只得默默点头,心想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叫姬云浮的家伙不知道的。姬云浮随手拿起一本书给我们,上面说陕西洋县华亭镇是汉代蔡伦进行造纸实验的地方,当地造纸一直延续到民国,生产的土纸在陕西境内颇受欢迎——味经书院出版的书籍,很多都是从这里进纸。 “根据我收藏的味经书院账本,这些笔记的制作时间是在1930年左右。当时主政陕西的是杨虎城将军,他帮味经书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机。可是杨将军为官清廉,不收重礼,刊书处便特制了这种笔记本,作为礼物相赠,一共只生产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马倥偬之间方便记录,所以用鞣制牛皮为封皮,耐磨;镶莲瓣银,则是为了体现出杨将军的身份。” “那怎么会流落到许一城手里呢?”我问。 姬云浮道:“味经书院赠给杨将军的,一共只有七本,还剩下三本。我推测,许、木户二人抵达岐山以后,在味经书院 得到这剩余三本,用于野外考察记录之用。可惜东窗事发以后,这三本笔记在审判时被当成了二类证据,很快被一个日本外交官要走了。” “那个人叫姊小路永德。”我补充道。这是从付贵那里听来的。姬云浮连忙把这个名字记下来。这时候,木户加奈挺直了身体:“姬桑、许桑,非常抱歉,事实并非如此。” “哦……”姬云浮眉头一扬。 “在许桑见完付贵以后,我拜托日本的朋友查过了。事实上,当时中日关系已经极度恶化,没有外交官参与过许一城的审判。而且,也没有一个驻华外交官叫做姊小路永德。” “也就是说……” “那个人,很可能是冒充的。” 姬云浮颔首喃喃道:“这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如果姊小路永德是冒充的,那么这个人一定和木户有三、许一城都有关系,说不定,正是那张照片上的神秘第三人。”说到这里,姬云浮用双手垫住下巴,双眼露出狡黠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许先生和木户小姐,应该各持有一本莲银牛皮笔记吧?” 我们都承认。姬云浮道:“看来,那个神秘人拿到笔记以后,把其中一本交给木户带回日本,另外两本留在中国,其中一本就留在许家。” “听起来,你一直在等我们。”我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没错!五脉和木户的后人,只要稍微多动些心思,就会发现笔记上与味经书院的联系,一定会来岐山寻访。而我在岐山研究味经书院的名气,尽人皆知。所以你们一到岐山,自然就会被引导到我这里。”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木户加奈是通过文物局官员,而我是通过秦二爷,两条不相干的线都被引导到了姬云浮这里。他只要稳坐中军帐,早晚会有人上门来。 “可是,为什么你会对这种事如此上心?明明和你毫无关系啊。”我忍不住问。 姬云浮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你见过小孩子捉蜻蜓吗?”我有点发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姬云浮伸出手在半空,一脸迷醉:“小孩子会拿一个网兜,系在竹竿上,追着蜻蜓跑,一玩可以玩上一整天,不知疲倦。你若问他捉住蜻蜓有什么用,他反而答不出来。”他把手收了回来:“我也是一样。佛头这件事,我没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们不觉得,把一件旧事从故纸堆里挖掘出来还原真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我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这样的人。看着他一脸兴奋的神情,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说一句你太闲了。木户加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这么多年来,姬桑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只要能有机会让玉佛头回归祖国,也不枉我在岐山等了这么多年。” 听到他这一句话,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起初荒诞到不值一提,可却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迫使我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姬云浮问道:“二十多年以前,您曾经接待过一个叫许和平的人吗?” 姬云浮听到这个名字,唇边露出微笑:“你终于发觉了?” 听到这个答复,我霍然起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按照姬云浮刚才所言,凡是持有莲银牛皮笔记,而且又对许一城案有兴趣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来岐山找他。而我父亲恰好在二十多年以前,扔下我、我母亲和他的学生,从西安消失了三天。果然他是来岐山见姬云浮的。 换句话说,虽然我父亲从来没提及过,但他也一直默默地调查着许一城案的真相,而且调查方向与我惊人地相似。我感觉自己不仅开始触摸到爷爷的过往,也开始挖掘关于父亲隐秘的一面。 姬云浮善解人意地为我添加了一杯开水,颇为怀念地说道:“许教授那一次来,和你差不多,都是顺着味经书院这根线摸来的。当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他就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说会趁着去西安考察的机会,前来拜访。我当时也很兴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五脉中人。我们见面以后,谈得十分愉快。你问我为什么会对许一城的事情知道这么多,其实很大一部分资料,是许教授给我的。” 我安静地听着,沉默如我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在家里从不提任何关于爷爷的话题,甚至连古董一类的话题都不说。实在没想到,我父亲不显山不露水地,居然偷偷搜集了那么多资料,而且把调查做到了这地步——可是,他为什么宁可跟一个陌生人沟通,却不肯与家里人谈谈呢? 姬云浮愉快地回忆着他跟我父亲的碰面。他告诉我,我父亲是个温文儒雅的人,和他一见如故,两个人相谈甚欢。“我问过你父亲,是否考虑过回归五脉、寻回佛头、为许一城平反昭雪什么的。你父亲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追之无益,他也不想把这个包袱留给后人,希望就在这一代终结——或者淡忘。” “所以才会来找你?” “他一开始到岐山只是为了味经书院的事。但跟我谈完以后,认为像我这样纯粹出于兴趣才来调查的人,没有历史包袱,比他更适合保管真相。于是他倾囊所授,把几乎所有资料交托给我,并说很高兴让许一城这件悬案变成一个单纯的历史研究课题,而不是家族恩怨。” 我闭上眼睛,想象父亲说这番话的样子,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陌生。 “许教授离开的时候,很高兴,说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个重担了——我想,这也是他对你绝口不提家族历史的原因吧。” 姬云浮盯着我,语气诚恳。我挪动嘴唇:“我父亲……他还说什么了么?”姬云浮道:“他唯一没给我的资料,是你家珍藏的那两本莲银牛皮笔记。他说这是刚刚得到的先人遗物,无法交给外人,于是我只研究了一下装帧便还给他了,没有翻阅里面内容。我对莲瓣镶银笔记的追查,就是始于此。” “等一下。”我拦住了他,“你说两本?” “不错,两本。” 我和木户加奈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笔记一共三册,当初都被“姊小路永德”收走,一本是《木户笔记》,一本是《素鼎录》,还有一本不知所踪。可听姬云浮的意思,似乎我父亲手中,原本就有两本笔记,而且是才得到不久——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两本笔记入手,才促使我父亲有了这趟岐山之行。 “笔记里有什么东西,你父亲没有详细说,估计他也有顾虑。” “那笔记是加密的,如果你不知道密码,拿到也没用。”我说道。 “我知道是加密的,但若说看不懂,倒未必。”姬云浮双手抱臂靠在书架上,“当时我没办法,但后来我认识了一个高人,跟他聊过笔记加密的事。那个人听了以后,对我说,只要给他点时间,那种程度的密码,根本不堪一破。” “哗啦”一声,木户加奈手边的杯子被碰倒在地。我陡然想起来什么,表情变得和木户加奈一样激动。 “你说的那个人,他有把握解开笔记密码?”我按捺着快要爆炸的心情,做着确认。姬云浮的表情很古怪:“嗯,以那个人的能力来说,应该差不多吧,不过……” 木户加奈从背包里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这是她从日本那边传真的木户笔记的原本,我手里也有一份。如果那个人真能解开其中内容,可绝对是个天大的突破。 姬云浮也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木户加奈居然会把木户笔记随身带过来。他立刻意识到,一个让他研究可以大大迈进一步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由得双目圆睁,兴奋得孩子般手舞足蹈。 “那咱们事不宜迟,马上去找他。”他忽然又拍拍脑袋,“哎呀,不行,这样去不行。这样吧,我准备点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就去。” 说完他转身冲入后屋,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她捧着水杯,向我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如果这次能够破解笔记就好了,我就有自信能够说服东北亚研究所交还佛头。” “那也得等那佛头确定是真品才行。”我生硬地回答。“说的也是呢……”木户加奈重新垂下头。我有些不忍,想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一张嘴却变成了:“方震知道你在岐山的行踪吗?” 木户加奈道:“他安排了当地官员陪同我,不过被姬桑支开了。”她停了停,又说:“许桑请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行踪说出来,因为你是我在中国唯一可信赖的人。”我看着她的大眼睛,在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事隔几十年后,许、木户两家的后人再度在岐山重逢,再一次拥有同一个目的,不知算不算一种宿命和轮回。 我伸出右手,与木户加奈简单地握了一下,正色道:“无论如何,希望两家几代人的恩怨,在我们这一代有个了结。”木户加奈咧开嘴笑了,元气十足地“嗯”了一声。这时姬云浮从里屋冲出来,我们两个赶紧把手分开。 当天晚上,姬云浮在家里请我们吃了顿饭,又聊起天来。我发现这个人实在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鉴古方面的见识,不输给五脉。而且他态度平和,与之谈话如沐春风,一点压力也无。我们三个人一聊就聊了大半夜,从收藏掌故说到金石碑刻,学了不少东西。我相信,如果跟他多混些日子,我的鉴古水平应该还能更上一层楼,跟五脉正面对决也不是没可能。 “你这么想就错了。”姬云浮道,“鉴古这个行当可不是武侠小说,没那么多一剑封喉的绝招,东西就那几样东西,掌眼就那几招手法,写在纸上,印到书里,所有人都看得到,一点都不神秘。真正重要的,还是经验。同样是蚯蚓走泥纹,一个浸淫瓷器几十年的老专家和一个大学生看出来的信息绝不相同。五脉为什么这么多年声威不坠?靠的不是几本秘籍,而是人才的厚度和经验的累积。” 我听出他有点看不上《素鼎录》的意思,有些不服气。姬云浮笑道:“理论必须要学,经验也必须要有,两手都要硬嘛。有机会,咱们多多交流。” “你没考虑去北京发展一下?”我又问道。以他的水准,无论国家机构还是私营团体都会抢着要,就算到了海外,这种资深人士也会极受欢迎。木户加奈也表示如果他愿意去日本讲学的话,她可以帮忙安排。 姬云浮在椅子上重新换了个姿势,笑道:“我在岐山待着就够了,外头的世界,翻阅资料是一回事,真的跑出去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嗯?”我听他似乎话里有话。 姬云浮压低声音道:“现在鉴古界有一股暗流,形成了造假、鉴假、销假的一个黑色产业链。这条庞大的产业链潜在水面之下,难以把握。五脉虽然是鉴古界的泰山北斗,可在其中的关系,却显得不明不白。其中水太深了,我不想掺和。” “可五脉的原则,是绝不造赝啊。”我惊道。 姬云浮意味深长地用指头点了点桌面:“大势如此,五脉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我忽然想到刘局让我鉴定的那枚汉印,想必那件几可乱真的赝品,也是这暗流的手笔。如此看来,他们掌握的技术,相当惊人。如果这种级别的赝品大量出现在市场上,可真的是天下大乱了。 姬云浮道:“你知道么?这股鉴古界的暗流,不光是在国内,还与国外有勾结——跟这佛头的案子,还大有关系呢。”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你还记得,木户有三为什么会来中国么?他是受了‘支那风土会’的委托,而这个研究会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囊括了他们打算劫往日本的中国古董列表。” 我点点头,这件事木户加奈也曾经提到过。 姬云浮道:“这个研究会,在当时派遣了许多人来中国,木户有三只是其中一个。即使《支那骨董账》的目标只实现了三分之一,我国的损失也是相当惊人的。这个研究会在战后改组成了东北亚研究所,表面上是做学术研究,骨子里还在觊觎中国的文物。我一直怀疑,那股伪古暗流的背后,说不定就有研究所的支持。” 我听到这里,陡然想起来,木户加奈跟东北亚研究所关系匪浅,需要得到他们的首肯,才能拿回佛头,这其中的渊源,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她神色如常,对姬云浮的说法并没反驳或辩解。 “如果能拿到《支那骨董账》就好了,我们中国流失了多少东西,便可一目了然。”姬云浮拍着窗边的无线电台,深深感慨道。 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了,我们各自回房去睡觉。到了第二天,我们三个离开了姬家大院,坐着姬云浮的大吉普开上了路。吉普从大院开回到了县城里,到了一处书店。姬云浮下车进去,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手里拎着一摞薄薄的书,那些册子看起来印制得颇为粗糙。 “这是什么?” “贿赂。”姬云浮眨了眨眼睛。 吉普再度上路,七转八拐,很快来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前。这些平房都是砖瓦房,已经颇有年头了,平房之间的道路上堆满了煤球、木柴、大白菜、砖瓦和残缺不全的旧家具,每家屋顶都伸出一个熏黑了的烟囱,乱七八糟的电线缭绕在半空,好似台风过后的蜘蛛网。 姬云浮从吉普跳下车,带着我们走到其中一户平房门前。这一户的门前比别家都要干净些,门前没那么多杂物。最有趣的是,别人家两扇门板都贴着福字门神,这一家却贴着两个洋人的画像,一个是高斯,一个是牛顿。这两张画像一看就知道是中学的教具,下面还写着陕西教育局印几个字。 姬云浮抬手敲门,敲得很有节奏,似乎是某种暗号。过了一阵,一个老头探出头来。这老头身子瘦弱,脖颈细,脑袋却很大,似乎轻轻一晃就会掉下来。他是个秃顶,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其中一个眼镜腿还是用筷子改造的。 老头抬起头看看姬云浮,又看看身后的我们,语气很冷淡:“我很忙,你有什么事?” 姬云浮道:“老戚,我给你带了点研究材料。”然 后把那一摞册子递过去。老戚一把抓过去,翻了几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哧”:“你这带来的都是什么破烂,早就过时了!这些论文已经失去了价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唯一的目标,是哥德巴赫猜想!陈景润证明了1+1,我必须赶在他前头,把最终的证明拿出来。” 我有点惊讶,这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报告文学都过去十多年了,竟然又冒出一个陈景润?姬云浮却早有准备,乐呵呵又递过一本册子:“这是这几年国际上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论文集。” “哦?”老戚拿过去翻了翻,又看了看我们。老戚看人很有特点,他会先把头略微低下去,让眼镜滑落半分,然后眼睛上翻,越过眼镜框的上方注视你,看上去好似翻白眼一样。 “进来吧。”老戚把册子放下,让开半边身子。 老戚的屋子里很整洁,一张书桌、一个简易书架、一张单人木床,剩下的就是大摞大摞的手稿,上面用蓝黑与红两种颜色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 在路上,姬云浮告诉我,这个叫老戚的人,也算是岐山当地的一位奇人。他原本是西安交大的数学教授,“文革”时下放到岐山,后来一直就没回城里。老戚疯疯癫癫的,除了数学什么都不关心,大家都当他是疯子,连红卫兵都懒得批斗他,给他扣了个白专的帽子就扔在岐山不管了。他现在在岐山的一所中学里教数学,没子女,也没什么亲戚,只有姬云浮与他有旧,会偶尔过去探望他一下。 姬云浮还笑着说,老头其实不怎么会教书,给中学生讲课居然把高数也掺进去了,结果绝大多数学生根本听不懂,就一个听懂了,后来成了全国高考数学状元。多亏了有这个业绩,老头就算教得再烂,学校也忍了,一直教到现在。 我们进了屋子以后,老戚也不让座,他把册子扔到桌子上,转身生硬地说道:“你们有两分三十秒时间。” 姬云浮花了三十秒说明来意,可惜无论是玉佛头、五脉还是莲银牛皮笔记,对这个老头子都无法产生任何震撼。他一直面无表情,左手的拇指压在右手腕口,利用脉搏默默地在读着秒。 木户加奈乖巧地把传真件递过去,老戚扫了一眼,开口道:“这是简单的位移式密码,破译起来没有难度。” 姬云浮连忙道:“老戚你能帮我们破译吗?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戚摘下眼镜,一脸不屑地说道:“破译这种密码,原理很简单。无论哪种语言,都有自己的字频。比如英文,最常出现的字母是B和S;中文最常出现的汉字,是‘的’‘了’之类。在位移密码中,这些汉字被替换成了其他字,但字频规律却不会变。所以只要统计出哪些字出现频率最高,就能推算出它与原始明文之间的映射关系。但是!” 说到这里,老戚右手做了一个用力向下劈的姿势:“但是这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对照。对不起,我没精力浪费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人类的终极真理还等着我去追寻。好了,时间到了,你们走吧。” 说完他不由分说,起身送客。我们三个被赶出门以后,姬云浮无奈地说:“他这人就是这么个臭脾气。我特意搜集过一些最新的数学期刊,就是等有朝一日能用上打动他,可惜,太傲了,看不上眼。我看除非华罗庚再世,或者把陈景润请来,否则老头谁的账也不买……” “就没别的办法了?”我问。 “难!老头脾气特别犟,顶起牛来,天王老子也没辙。”姬云浮搓搓手,也是一脸沮丧。说到古董鉴定,我和姬云浮都是头头是道,可涉及数学领域,就完全茫然无措了。 这时候木户加奈怯生生地举起手:“要不……我去试试?” “你还懂数学?”我和姬云浮大为惊讶。我记得她应该是考古专业,那专业虽然需要点数学能力,但跟专业的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吧?木户加奈难得地露出一副卖关子的戏谑表情:“老头子最在乎什么,我是知道的。你们先回吉普车里,等着我的消息好了。”说完歪着头眨了眨右眼,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秀发,把笔记影印件捏在手里。 于是我和姬云浮把木户加奈留在门前,回到吉普车里,都是茫然不知所措。姬云浮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百思不得其解:“她能有什么法子?女色?老戚那人对女人可是毫无兴趣啊。” “交给她吧。这个女人,总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我靠在椅背上说。 姬云浮把头缓缓转过来:“呵呵,你看来对她的评价还挺高——现在她不在了,你可以说说你的事情了。” 我一愣,旋即尴尬地抓了抓脑袋。原来姬云浮早就看出来我和木户小姐之间的关系不对劲,似乎对彼此都有所隐瞒。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这也难怪,木户教授和许一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你们作为后人,恩怨未了之前,自然没法真正交心。何况又掺杂着把佛头归还中国的事,牵扯到诸方利益,里面的文章,怕是不小啊。” 我长长吐了口气,伸手问他要了支烟。我轻易不抽,不过在做重大决定时,总会叼上一根。 既然姬云浮已看破我的隐晦,我也就索性和盘托出。我父亲既然选择把佛头案托付给他,相信他应该是可信赖的。这时我多少能够体会到我父亲许和平的心情,一个秘密隐藏得太久了,会迫切需要跟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分享。 于是我把从安阳开始遭遇的事情一一说给姬云浮听,其中包括了最关键的两条信息:海兽葡萄镜上残留的“寶志”二字,还有郑虎前往岐山铸造青铜关羽的事。 姬云浮到底学识渊博,他思索了一阵,告诉我说:宝志是南朝齐、梁朝的一位高僧,又叫志公,喜欢披头散发拖着锡杖在街上闲走,曾经被齐武帝拘禁,又被梁武帝接入宫中供奉,精通佛法,在当时有很多传奇故事。 玉佛头是武则天明堂供奉之物,无论怎么想,都跟宝志和尚还有关羽扯不上半点关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两个百思不得其解。姬云浮说让他再想想。 我们正苦苦思索着,看到远处木户加奈走了过来,手里空空的。 她走到车门旁,我们连忙问她怎么样了。木户加奈扬了扬手,意思是搞定了。姬云浮又惊又喜,问她施展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老戚头这么快就范。 木户加奈有点赧然:“我知道中国老一代的人,对于日本侵略者都有厌恶感。所以我告诉戚桑,日本有许多出色的数学家,他们认为中国的数学水平不高,只有拿到日本去,用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才有机会破译。戚桑听完以后很生气,说小鬼子们懂什么,一把抓过笔记,说用什么计算机,他一个星期肯定破出来。” 我和姬云浮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戚老头这么容易就被一个日本女孩子给糊弄了。 “不过戚桑说,破译这个笔记需要很大的工作量,还需要有精通古董的人,才能配合统计字频和一些关键语句的识别。” 姬云浮自告奋勇:“我去吧,我跟他熟,你们未必受得了他的脾气。你们会开车吗?”木户加奈点头。姬云浮把钥匙扔过去:“这车你们拿去用,这几天在岐山附近随便溜达溜达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直奔老戚的房子而去。这个人浸淫佛头案这么多年,眼看真相近在咫尺,比我们两个当事人都要急。我和木户加奈没办法,只好上了车。木户熟练地发动了吉普,侧脸问我:“许桑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我想了想:“先去胡哥那把龙纹爵拿回来吧。” 黄家的龙纹爵如今还押在他手里,早些要回来才好。木户加奈听到,笑盈盈道:“好的,到时候许桑记得不要露馅儿。”她把“馅”的儿话音发得很生涩,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等到车都快开到胡哥的修车铺了,我才突然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昨天木户加奈在宾馆车库里保我的时候,她对胡哥自称是我的女朋友。一会儿去找胡哥,显然我们必须还得“保持”那种关系。 木户加奈下了车,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朝里面走去,我的脑子却完全不转了。我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不过都是清清白白,以礼相待。可在一天之内,先被木户加奈亲了额头一下,又以男女朋友的身份挽起手来,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的小手牵在手里,有点像是握着一块丝绸缎子包裹的羊脂软玉,温热而滑嫩,品相绝佳。 可不知为什么,我此时想到的,却是和黄烟烟绑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回忆起那种馨香、那种肌肤相亲的磨蹭。直到木户加奈呼唤我的名字,我才猛然惊醒,竟有一种背着老婆搞第三者的惭愧与慌乱。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默默地想。 《古董局中局》_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 我们进修车铺的时候,胡哥正在修车。他从一辆拖拉机下爬出来,赤裸着上半身,腱子肉上沾着一道道黑机油,只有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链子,跟赤铜色的肌肤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带玉的,后来被我认出来是劣玉,就换了。 “你们坏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现在还要过来讨东西,这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阴恻恻地说,坐在一个大铲车轮胎上,手里的扳手忽悠悠地转着。木户加奈双手抚膝,鞠了一躬:“对于给您带来的麻烦,我们深表歉意。我会在接下来的文化基金投资里进行补偿。” 胡哥摇摇头,竖起三个指头:“这小子先坏了我的脸面,你搬出我舅舅,好,这个我不追究。”他放下一根指头,继续道:“他还糟践了我几万块钱,你说文化基金里补。这个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根指头,把剩下的一根指头晃了晃:“脸面和钱,拿我舅舅和基金兑了。还剩最后一个龙纹爵,是他押在我这里的。一码归一码,这可不能算在前两个里头。” 言外之意,他还要捞些好处,才肯把龙纹爵吐出来。木户加奈有些为难,我知道这时候不能再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出头,挺身而出:“胡哥你开个价吧。” “好!够爽快!” 胡哥从轮胎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计是在琢磨能从我这里榨到什么好处。他一凑过来,我突然双目圆睁,身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为我要动手,举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别忙!”指着他脖子上那根金项链,大声问道:“你这条项链是哪里来的?” 胡哥下意识地用手攥住项链,大怒道:“关你屁事!”我从兜里把药不然给我的钱都扔过去:“这些钱都是你的。你快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 胡哥可没想到,我会突然对他的项链有兴趣。他后退两步,一脸狐疑地瞪着我:“这是我奶奶从胜严寺给我请的,你想怎么样?”木户加奈对我的举动迷惑不解,小声问道:“许桑,你发现什么了?” 我有些激动地比划着,木户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项链,也立刻瞪大了眼睛,发出“啊”的一声。胡哥的这串金项链是纯金锁链相扣,在末端还拴着一尊小金佛。那尊小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粗糙,但佛头顶严的风格,俨然与则天明堂玉佛头殊无二致,自佛额垂下的两道开帘颇为醒目。 从木户加奈带给我们的佛头照片里,我判断出那尊被盗玉佛头有三大特点:一是面容酷似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则天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于马土腊流派风格;三是佛头顶严与初期藏传佛像一致,曲度较大,外饰呈层叠剥落状,且在佛额开帘。 武则天为何选择这种几乎凭空而来的顶严风格,难以索解。这个疑点不解决,佛头的真伪就很难得到确认——但我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现代社会岐山一个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老大身上,看到了几乎一样的顶严风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户加奈才会突然失态。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户加奈,他把我扔出来的钱捡起来收好,然后对我们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勉为其难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说法,这条金项链是他奶奶早年出嫁时的陪嫁,链条是请人打的,佛像是从本地的胜严寺里开光请来的。 我和木户小心翼翼地接过金项链,仔细看了看。这尊佛从造型上来说,属于说法像,结跏趺坐,右手抬高手指结成环状,左手平放在膝盖上,算是汉地相当普遍的造像。唯独那个顶严显得特别突兀,简直像是把一根黄瓜强行嫁接到土豆上一样。 “这是在胜严寺请的对吗?”木户加奈问,胡哥点头,然后解释说胜严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庙,位于岐山县西南,已经荒废很长时间,一直到最近才有住寺的和尚。 我对木户加奈说:“看来,咱们得去一趟胜严寺看看。”木户加奈“嗯”了一声,握紧我的手。那种顶严风格既然出现在金佛头上,说明工匠在铸佛时一定有所参照,而这个参照物,很大可能就在胜严寺内。 胡哥收了钱,心情大好,回头喊了一声。没过多久,裹着绷带的秦二爷从后头转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龙纹爵。他一看是我,眼睛里流露出怨毒的神色。胡哥沉脸道:“你明天带着他们去胜严寺转转,不许出差错。” 秦二爷一脸不情愿,可不敢流露出半点抗拒。他把龙纹爵交给我们,战战兢兢地先走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估计上次打得不轻。 当天晚上,我就在姬云浮家睡了一宿,木户加奈回了县里的宾馆。到了第二天,我们开着吉普车,秦二爷带路,风驰电掣地朝着胜严寺开去。一路上,秦二爷除了指路以外,一声不吭,显然是怀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话,总被他一句“您扮猪吃老虎厉害,我不敢说”顶回去。 胜严寺位于岐山县城西南,不到三公里。秦二爷在方向上不敢撒谎,带着我们沿公路过去,没多少时间就开到了目的地。这里位于周公河和横水河交汇处的北岸塬顶,地势颇高,以风水而论,确实是个建寺起观的好地方。 到了胜严寺门口,我问秦二爷跟不跟我们进去。秦二爷一拧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转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古寺山门半毁,处处断垣青痕,虽然已被重修,却也难掩倾颓之气。寺门前的两株大树一棵已经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垂耸,还没被清理干净。我站在这寺面前,能感觉到一种古朴凄凉的寥落之感。木户加奈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掏出相机,先给山门拍了一张照片。 昨天木户加奈已经从文物局要了相关资料。胜严寺是座古寺,何时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历代县志都有记载,可惜大部分建筑在“文革”期间被毁,至今还没恢复元气。 这座寺不算旅游景点,没人收费。我们信步入内,一路穿过广场,偶尔有几个村民走过,也只是淡淡瞥过一眼,继续前行。 我们从广场走过钟楼、鼓楼和天王殿,在沿途的栏侧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萨像和金刚像等常见的寺庙造像。不过这些石像要么被砸得面目模糊,要么整个头颅被切掉,几乎没几具是完整的。等到我们来到了寺庙的核心大雄宝殿时,发现眼前只剩下一片凌乱的石座地基,木质结构全都不见了——据说全毁于“文革”里的一场大火。 讽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谁搁了一个小香炉,几柱香歪歪斜斜地插在里头,半死不活。看起来,这里还是有些村民会跑来上香的,只是不知他们对着断垣残壁拜个什么劲。 我们继续往后走去。后头的观音殿、藏经楼、华严殿、禅房之类的功能性建筑,也是大多损毁。木像金像铜像之类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小部分供在僻静角落或者山壁凹处的石像,总算还保留着原貌。我和木户加奈仔细勘察,发现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过造型都是典型汉地风格,没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们转悠了半天,一无所获,问了几个过路的和尚。可他们都是最近才被派来胜严寺监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了解。 “许桑,那个是什么佛?”木户加奈忽然指着一尊石像问道。这尊石像藏在一处突石之后,身后一棵大杨树,身前摆着一个香坛摆放的痕迹。这石像的上半截身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身。我扫了一眼,看到这石像身披裙甲,旁边斜靠一截长兵器柄,在腰部附近还能看到有几缕胡须垂下的凸起粉饰,不禁笑道:“这人在你们日本,也很有名气,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啊?是吗?日本人都知道的中国人?”木户加奈很惊讶。 “因为这是一尊关公像啊。”我手指点了点那石像垂下来的胡须。中国寺庙里供奉的神像,除了关羽,还没有第二个人会留这么长的胡子。说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摆出一个京剧里关羽瞪眼的架势,木户加奈“扑哧”一声乐出声来。 “可是,关羽怎么会出现在佛教的寺庙里呢?” “关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里,都被视作是守护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庙里,都会有关羽神像的身影,是类似于护法珈蓝神一样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当地传统的见证。” “那关羽是什么时候从人间的武将,变成佛教神灵的呢?”木户加奈抬起脸好奇地问道。我恰好之前收过关公像,所以研究过几本关公崇拜演化的书,对这个略知一二,便告诉她:“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总之历朝历代对关羽不断地神化,不断地加封号,慢慢从一员武将变成名将,又变成了神将。” “你知道的还真多。”木户加奈大为佩服。我脸一红,前不久我才在姬云浮面前栽了一个大跟斗,听到这种恭维,还真是有点吃不住。 “没办法。这个也是业务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关公铜像,特别精致,说是宋品。我一看铜像背后写着‘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几个字,就乐了,说您这个肯定不是宋朝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宋朝关羽的封号,叫做‘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后来到了元朝,嫌壮缪两个字不够威风,才给改成了‘显灵’。所以关公像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一看封号便知。” 木户加奈听得十分认真:“我在日本也看到过关羽崇拜的痕迹,想必也是与中国同源。” “嗯,就是这样没错……” 我随口答应着,拍拍那尊破败的关公像,表面平静,心里却像煮开了锅的饺子一样,沉浮不定。 原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许一城为什么让郑虎来到岐山铸造青铜关公?这个举动,到底和玉佛头有什么关联? 现在,看到这尊供奉在胜严寺的半截关公像,让我隐约捕捉到一丝灵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关羽正式被引入佛教,最早是在隋开皇十二年。当时的高僧智剀在玉泉山为关羽亡灵授菩萨戒,使其成为佛门弟子。到了武则天时期,禅宗的北派创始人神秀——就是六祖慧能的死对头——在玉泉山建大通禅寺,第一次将关羽封为护法珈蓝神,正式引入佛教神灵体系。 而就是这个神秀,后来被武则天请到长安供养,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恩荣无加,成为中国北方佛教界的领袖人物。 神秀既然进过长安,那么关羽崇拜随之进入上层社会,不足为怪,而神秀作为佛教权威,武则天修造佛像什么的,也会请教他的意思——这个联系非常牵强,还缺少关键性证据,但毕竟让我摸到一点门道了。 我一边走一边沉思,还得留神不要让木户加奈看出来——她还不知道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情。木户加奈倒没起疑心,拿着相机喀嚓喀嚓拍个不停。 这时候,一个老道士挡在了我们面前。 是的,我没看错,是一个在和尚庙里的老道士。这道士花白头发,戴副眼镜,梳了一个松散发髻,披了身脏兮兮的道袍,有点像是电视剧《西游记》里的鹿力大仙。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旗杆和一个小马扎,旗杆上写着“算命”两个字。 “这两位,要不要来算算命啊?不准不要钱。”老道士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标准得像是新闻联播播音员。 我和木户加奈都乐了,我开口道:“你一个道门弟子,怎么跑来佛家的庙里搞这一套,不怕佛祖说你抢生意吗?” 老道下巴一抬,一脸不屑:“我告诉你们,正经和尚是不会算命的。佛门经典一万三千六百卷里,没一句教人求神问卜。所以凡是求签看相的和尚,都是不遵戒律的野和尚,糊弄愚夫氓妇而已。我们道士搞算命,才是本职工作。” 我听他说得有趣,索性停下脚步,把我的八字报过去。老道把旗杆戳在泥土地上,小马扎一扎,大马金刀坐下去,掐指算了几下,双目“唰”地睁开:“你这命格不错,山道中削。” 我咯噔一声,之前有人给我算过命,也是这么说的。看来这老道还真有两下子。我连忙问他:“那你能看出来我最近运势么?”老道斜乜一眼木户加奈:“别的不知道,命犯桃花是一定的。”木户加奈也好奇地凑过来,让他看手相。老道捏过她的手,看了一番道:“你不是华夏子民,倒像是海外之人。”她大为惊讶,问他怎么看出来的,老道捋髯一笑:“你的护照掉了……” 木户加奈连忙低头,看到自己那本写着“日本国护照”的护照落在了地上。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老头可真是有点意思。他说:“看你们挺投缘的,老道我实话实说吧,算命这东西,三分看天,七分看眼色。一看你们衣着举止,再谈上两句,来历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再顺着来历说话,基本上都错不了。” “您就不怕我们听完实话,不给您钱还骂您骗子?” “老道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你们俩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们是什么人?” “嘿嘿,你们都是聪明人。我跟你们说八字运势,你们不一定信,但跟你们说实话,你们肯定觉得我这人有趣,一准给钱。” 老道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想掏钱给他,一摸兜,才想起来刚才全扔给胡哥了。木户加奈见状,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递给老道。老道吓了一跳,连声说这太多了太多了,我说你就收下吧,也算缘分,他才战战兢兢接过去,反复叠了几下,揣入怀中。 有了这一百元垫底,我们很快就熟络了,索性坐下来跟老道攀谈起来。老道也不避讳,说起自己的经历来。他俗家姓谢,本是这胜严寺的一个小沙弥,后来太清苦,不干了,跑去四川青城山改投了道门。“文革”时候胜严寺被焚,僧众流散,青城山却是岿然不动,让谢老道躲过一劫。改革开放以后,宗教界解禁搞活,他就跑回岐山,在各处寺庙道观里转悠。 “这么说你对焚毁前的胜严寺很熟悉喽?”我装做不经意地问道。 谢老道一拍胸脯:“那还用说,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那这里面有什么佛像,你也都知道喽?” 谢老道说:“那是自然。我当小沙弥的时候,最喜欢数佛像玩了。” 我让木户加奈拿出玉佛头的照片给谢老道:“你看看,这寺里有没有和这个相似的,尤其是这一处。”我特意指了指顶严的位置。谢老道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尊吧……我记得是禅院后头供过一尊毗卢遮那佛,脑袋顶上就和这个差不多。” 我和木户加奈目光俱是一凛。老道又道:“不过看照片上这脸,倒很似是龙门那里的大佛嘛。” “哦?您也见过龙门的卢舍那大佛?” 谢老道一脸愤怒:“你们看不起人!我做和尚的时候,可是精研过佛学的,也不是没挂过单。”他揉揉鼻子,摆出个教训的姿势:“卢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则天的相貌雕刻而成,这你们知道吧?” “知道。” “可你们知道不知道,武则天为什么要选择卢舍那佛为自己的造像?” 我和木户加奈一齐摇头。 谢老道大为得意,脚往上翘:“卢舍那佛是佛祖的三个分身之一,叫做报身佛,‘卢舍那’在梵文里的意思,就是智慧广大,光明普照,和武则天的‘曌’字可以印合。” “卢舍那佛先不去管它,还是说回您刚才提的那尊毗卢遮那佛吧。”我怕他扯得太远。 谢老道一瞪眼:“没文化!佛祖立名的时候,把法身佛、报身佛合立一名,以表示法、报不二的精义,所以卢舍那佛,就是毗卢遮那佛的简称,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要说毗卢遮那,怎能不提卢舍那?” 我心中一动:“也就是说,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其实是异名同体,互为表里喽?” 谢老道说:“不错。具体到佛像上,这两尊佛一般都会相对而供。明处供奉卢舍那佛,必也会在偏处供一尊毗卢遮那佛,反之亦然。一法一报,如此才符合佛法奥义——不过这胜严寺很奇怪,原先的禅院后头供过一尊毗卢遮那佛的石像,有多少年头谁也不知道,但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却谁都没见过。” “那尊毗卢遮那佛的顶严,是与照片上的一样?” “差不多吧。我记得挺清楚,那尊佛当时香火还挺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里还卖了不少开光的小金佛,就按着它的面相来的。毗卢遮那佛这名字太拗口,当地老百姓看它的顶严别致,都叫它金顶佛。” “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行,反正今天我也没什么生意。不过那佛像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一个大水坑。” 谢老道起身收起小马扎,带着我们往胜严寺后头走。他轻车熟路,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带到后寺。这里原来是一处幽静禅院,精舍俱在,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几个建筑工人在慢条斯理地修补着屋顶。谢老道走到一处围墙旁边:“就是这里了。” 我们一看,果然如他所说,这里只剩一个干涸的大水坑,别说佛像,连基座都不见了,水坑边缘露出红黄颜色的干土,跟四周草丛相比,就像是一个人的头顶生了块癞疮。 木户加奈问道:“既然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为何要放在禅院里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这里是和尚的住所,香客们来烧拜,岂不是很不方便?” 谢老道被问住了,愣了愣,方才回答:“正殿里已经供了如来佛祖的应身,怎好鸠占鹊巢……”谢老道意识到这成语用错了,敲敲脑袋,改口道:“怎好一佛两拜。再说了,据说在立寺之时那尊金顶佛就立在那里了,这么多年从没挪过地方。就算寺里的和尚想动,喇嘛们也不干呀。” “喇嘛?胜严寺不是禅寺吗?” “这里离临夏和甘南都不远,也经常有喇嘛过来串门。他们不干别的,只为过来拜一拜毗卢遮那佛。他们捐的香油钱不少,寺里就答应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谢老道竖起一根指头:“你们连这点常识都忘了?毗卢遮那佛的别名叫什么?大日如来!那是西藏密宗的最高神!” 听到这句话,我犹如被当头打了一棒,几乎站立不住。 我怎么会这么笨!连这个最最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 密宗供奉的至高无上的大日如来,就是毗卢遮那佛啊!佛头的顶严具有西藏风格,丝毫不足为奇。 这些佛教常识,我本来是熟稔于胸的。不过玉佛头毕竟是初唐作品,那时候佛教在西藏刚有萌芽,大日如来的面相与后来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压根没认出来。一直到谢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 护法珈蓝神的关羽像。 则天明堂里的玉制大日如来。 藏传佛教的顶严。 对向而供的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 这些零碎的线索在我脑中盘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挥之不去。我努力想将它们捞起来,试图发现其中的联系,却总是感觉力不从心。 谢老道看我面色不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他从怀里摸出瓶药丸,自夸说他除了学道,还学医,糅合道家养生之道,能合丹药,可治百病。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又问道:“你说二佛对供,那胜严寺里与大日如来对供的卢舍那佛,是在哪里?” 谢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没有?” 听到我的质问,谢老道仿佛权威受到了伤害:“胜严寺各类造像一共一百三十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记得清楚,绝不会错。”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把他放开。 我们很快离开了胜严寺,驱车回到岐山县,还顺便把谢老道送进县城。他冲我们一稽首,转头就钻进一个农贸市场,不知做什么买卖去了。木户加奈问我回宾馆还是回哪里,我说先去趟新华书店吧。于是我们到了新华书店,买了一张宝鸡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图,还顺便买了本中国地图册。木户加奈看起来有些迷惑不解,但也没问。 回到宾馆之后,我把地图摊在床上,拿着放大镜对着地图看了半天,又拿着尺比量了一番,抬起头来对木户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许桑知道了什么?”木户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发现我们的祖辈在1931年消失的那两个月里去了什么地方。”木户加奈闻言手中一颤,差点没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检查一下宾馆的窗户,又把房门关好,转过身来严肃道:“木户小姐,在这之前,我想和你确认一件事情。” “请说。” “你归还玉佛头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木户加奈开口之前,我又补充了一句:“请不要说为了两国友好或者为祖父赎罪这样的废话,我不会相信的。”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 如果她真想归还佛头为祖父赎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体上发布声明,然后在中国政府与东北亚研究所之间进行协调。她作为佛头的继承者,应该有足够的影响力来促成合作。而实际上,她非但不回日本与东北亚研究所斡旋,反而只带着一堆玉佛头的旧照片跑来中国,到处打探消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赎罪者该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现在该做的事情。 我刚才看了地图之后,有了一个相当可靠的猜想。如果这个猜想被证实,那么距离1931年之谜,会大大地踏进一步。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必须慎重。如果木户加奈不能完全信赖的话,我宁可不说出来。 看到我的质疑,木户加奈的神情变得有些苦涩。她撩起发根,咬住嘴唇,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催问,而是抱臂冷冷地望着她。过了半天,她抬起头:“如果我说出来,许桑你 还会陪着我么?” “这要看你说的是什么。” 木户加奈道:“我即使说出实情,要怎样才会让许桑你相信呢?”我答道:“我自然听得出来。”木户加奈苦笑着摇摇头:“那么,我又怎样才能确认,许桑您对我也是没有保留的呢?” 她这一句反诘,把我给噎住了。确实,信任是双向的,她固然没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没说出全部事实。是否要在这个时间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我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突然发觉,中计了! 这是木户加奈的一个试探。她看到我目光退缩,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瞒着她。 这女人,真不得了。我本想先声夺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迹地摆了一道。可是木户加奈的大眼睛里没有得意,还是一副被人误会的伤感神情。她凝视我半晌,忽然开口提议道:“许桑,我想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不再怀疑对方,真正成为可以信赖的伙伴。” “什么?” “我们,嗯,结婚。”木户加奈低声说,音调微微有些发颤。 “结婚!”我被她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吓了一跳,这也跳跃得太厉害了吧。 木户加奈面色绯红,但她仍鼓起勇气说道:“是的,结婚。我们两个家族,从祖辈开始就有着纠葛。我们成为夫妇之后,从此合为一体,便可共享这个宿命,再没有任何隔阂。” 这女人的想法,实在是与常人殊异。我想了半天才嗫嚅道:“就算要结婚,也来不及啊。我户口本还在北京呢。”木户加奈道:“只要我们确定关系,法律上的手续可以后补。” 我脸色变得古怪之极:“怎么确定关系?”这时宾馆房间里就我们一男一女,气氛可是有点暧昧。木户加奈估计猜出了我的心思,气恼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订婚。” 我一拍脑袋,暗叹想多了。木户加奈倒了两杯白水,递给我一杯:“如果许桑不嫌弃的话,就请你喝下此杯,作为我们订婚的见证。”我握着杯子,不知该怎么说。木户加奈用她的杯子轻轻在我杯上一磕,一饮而尽。 “今后要和许桑一起努力了,请多多关照。”木户加奈看我喝完以后,深鞠一躬,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抚子。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让我有点晕,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娶媳妇儿了? 木户加奈放下杯子,坐到床沿,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许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么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给你听了。” “嗯,我听着呢。”我回答,没有把手抽走。 木户加奈道:“首先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之前我提供给中方的资料,包括讲给你们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没有任何不实。只不过我当时隐瞒了一件事,一件我无法说给外人听的事情。”说到这里,木户加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们木户家与这尊玉佛的渊源,并不是从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教授开始的……”木户加奈说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学术厅里在做着论文答辩一样,“根据木户家族留下来的残缺记录,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那岂不是和玉佛的制作同一时间?”我没想到会这么早。 “嗯,差不多了。根据我祖父的研究笔记,当年我的家族里出过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阳无意中看到这尊玉佛。他在洛阳与玉佛之间发生什么事情,历史记载语焉不详。但他回来以后,对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这个心愿留给了子孙,希望后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谒这尊玉佛。” “也就是说,这个玉佛头不是木户与许一城在考察中无意发现的?木户有三一开始来中国,就存了寻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当时的‘支那风土会’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搜集日本保存的各类中国文献记录,制订了一份《支那骨董账》,列出了大约一百多件尚未出现在市面、同时又有零星线索可以追查的珍贵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户家文献记载的则天明堂玉佛。研究会的人对则天明堂玉佛的兴趣非常大,认为它的价值胜过一座博物馆。我的祖父就是带着这个使命来到了中国。” “然后他碰到了我爷爷,两个人志同道合,一齐去弄走了玉佛头?”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嘲讽。 木户加奈的身体一僵,声音陡然变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绝对不是要去别的国家窃取古董。他是一个爱古成痴的人,不关心政治,只希望能够见到木户家梦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够了。” “可他毕竟把玉佛带回日本去了。” “我父亲是个单纯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国家、种族什么的根本没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父带回国的,只有佛头。为此他还惆怅了很久。别人都以为他是为没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遗憾,但我知道,祖父实际上是因为让一件珍贵文物身首分离而伤心。” 木户加奈看到我的表情还不是十分信服,又补充道:“今天姬云浮不是说过吗?您的父亲许和平教授突然决定去西安,带去了两本笔记。我现在有点怀疑,这两本笔记,就是我祖父交给许和平的,用来赎罪。” 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木户笔记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后,在家里的一处暗格里找到的,发现以后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馆。可是我后来考察过,那个暗格的尺寸,明显是以笔记的宽窄定制的,但它的深度,却足以容纳三本。我一直就在怀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笔记。现在听了姬云浮的话,我更确定了。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前,通过什么途径把其中两本笔记,交还给了你的父亲,所以许和平教授才会前往岐山。” “可是,为什么只给两本,而不是三本都还呢?”我还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给自己也留一点纪念吧。”木户加奈轻轻喟叹一声,“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佛头被东北亚研究所收藏,他几乎看不到,家里人也都几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载记忆的,就只有这本笔记了。这次我说要将佛头归还中国,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机会完成家族与我祖父的夙愿,找出当年消失的佛身,让玉佛合二归一。至于玉佛本身的归属究竟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无所谓。只要宝物重新恢复,我的祖父就一定会开心。” “为这一件事,你不惜跟东北亚研究所的人闹翻,还大老远跑到中国来,跟一个陌生男子擅自缔结婚约。你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祖父,有这么深切的感情?” “这就是所谓家族的血液吧。许桑不也是为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而一直在努力吗?”木户加奈反问。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都明白了。几十年前,许家与木户家的两个人踏上寻找玉佛之旅;几十年后,同样是这两家的后裔,踏上同样一条路,这看似偶然之中,其实隐藏着必然。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倾向,会固执地坚持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就是木户加奈所说“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户加奈相视一笑。这时候我才发觉,她不知不觉依偎到了我的肩头,身子轻轻斜靠过来,保持着一个亲密而暧昧的姿势。我为了避免尴尬,咳了一声,说木户小姐,我来给你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木户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说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灿然。她和黄烟烟的美截然不同:烟烟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烧的野火,而木户加奈更像是一本翻开的诗集小卷,馨香静谧。 既然我们已经——姑且算是吧——订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盘腿坐在床上,把地图翻到河南省洛阳市那一页。拿起铅笔说道:“综合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这个则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来。而它的面相,是以则天女皇为蓝本。你记不记得谢老道说过,按照佛法法报不二的精义,大日如来与卢舍那佛这两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阴一阳相对供奉。? ? “是的。”木户加奈说。 “我听到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武则天供奉在洛阳明堂里的,是大日如来玉佛。那么,一定存在一尊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明堂的遗址,在今天洛阳中州路与定鼎路交叉口东北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听了我的提示,木户加奈眼睛一亮,她从我手里拿过铅笔,从洛阳市区划出一条淡淡的铅笔线,一直连接到龙门石窟的位置。 “不错!”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龙门石窟的是卢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日如来。一在明,一在暗。咱们有理由相信,这两尊佛,是严格遵循着‘法报不二’的原则来设置的。” 我又把宝鸡市的地图摊在床上:“咱们再来看胜严寺。今天谢老道说了,胜严寺里只有一尊大日如来,那么,另外一尊卢舍那佛是在哪里呢?洛阳的二尊佛,一在堂内,一在城外,那么胜严寺的两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安排,一尊在寺内,一尊在寺外?” 木户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叹词。她整个上半身都俯在地图上,用指头一寸一寸地在岐山县附近移动。 “所以我认为,胜严寺的佛像,是一个指示方位的坐标。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遗址和龙门石窟之间的距离与方位关系,并把这个关系套在胜严寺里。结果发现,与胜严寺大日如来相对的卢舍那佛,准确位置正是在这里……” 木户加奈随我的解说移动铅笔,很快就画出了一条线。起点是胜严寺,而终点则落在了秦岭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没有任何地名标示。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点点头:“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很可能在岐山发现了这种对应关系,然后他们根据胜严寺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岭,去寻找另外一尊卢舍那佛。” 木户加奈兴奋地接过我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发现玉佛的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秦岭中的某一点,那里有一尊卢舍那佛像作为标记!”可她忽然又困惑起来:“玉佛本来供奉在洛阳,怎么会跑到岐山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摇摇头:“你不要忘了,在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明堂内的许多珍贵宝物都付之一炬。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来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平静。 龙门石窟是在洛阳明堂遗址的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论成立,那尊神秘的卢舍那佛像,应该也在胜严寺东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岭山中。这个距离看着很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秦岭险峻曲折,山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绕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线,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绕到。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姬云浮,他很赞同,也想跟我们去看看。不过他必须帮老戚破译笔记,暂时抽不出时间来。于是我决定只带木户加奈去。我本想再找个熟悉地形的当地导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谢老道。谢老道听说我们要进秦岭,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说这一带他从小就熟悉,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他说是跟我们投缘,我猜我们出手阔绰也是个重要原因。 我们在岐山买了一些登山用的装备,还有两顶帐篷和三天的粮食。现在时节还未进入秋季,山里除了稍微凉一点以外,还算适合露营。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马台野长城玩过,有攀登经验,而木户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时也经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遗址什么的,野外作业司空见惯。至于谢老道,人家当年是从陕西一路要饭要到成都的,这点路程,小意思。 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精确定位。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点”考察,必须准确地抵达那个“点”,才有意义。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姬云浮。他从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一张古老的军用地图。这张地图木户加奈看起来格外亲切,因为这是旧日军参谋本部出版的。在抗战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间谍潜入中国,绘制了大量精细地图,甚至比中国自己的都好用。这张地图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图,严格遵循军事地图画法,等高线勾勒得一丝不苟,标高也特别细致,相当好用。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做起事来,就是认真啊。”我抖了抖地图,谢老道一脸不屑:“这一条一条线曲里拐弯的,还能比得过老道的掌中罗盘、胸中玄机?”说完他托起一个风水罗盘,拨弄一番,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罗盘是黄杨木质地,边缘光滑,浮着一层暗红色的包浆,内敛深邃,像是给人玩熟的核桃一样,沾染着气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过我对这玩意的实用价值存疑,罗盘还能转,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几乎看不见,中间的指南针磁性也堪忧。 木户加奈在一旁没有说话,她正默默地检查着我们的登山包。自从“订婚”以后,我跟外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嘴,永远站在我身旁稍微后一点的位置,总是恰到好处地递来外套或是水杯,像传说中的日本女人一样贤惠。 胡哥听说我们要出发,建议我们把秦二爷带上。不过我看秦二爷对我们一直余恨未消,还是婉拒了。山里太危险,需要团队精诚团结,我可不想攀山之余还要提防他。 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我们选了一个大清早,从胜严寺附近的一处山口进入秦岭。姬云浮把我们送到山脚下,叮嘱了一番,说等你们回来,这边也破译得差不多了。 秦岭的主峰坐落在眉县、太白县、周至县境内,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邻三县,属于主峰北麓范围。山体之雄奇、山势之跌宕起伏,一点都不含糊。我们一开始出发时,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迹就消失了。我们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进,有时候为了翻过一道高坡,要反复上下好几处山头。开始时还能偶尔在山坳里看到一两块田地以及经济林地,到了后来,周围的野生华山松、油松、椴树变多,从稀疏逐渐茂密起来,还有好些不知名的鸟和小动物窜来窜去。我们在山里走了足足一个上午,一看地图,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 我们满头大汗地走到一条山涧的拐角低洼处,看到有一条清澈小溪横穿而过,蜿蜒伸向山脉深处。所有人都同意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在溪边坐下,吃了点午饭。 我低头拿着指南针看地图,研究该怎么走才最有效率。这张地图虽然等高线精细,可也不能完全信赖。有的地势险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脚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缓,却是密林紧凑,无法通行。谢老道拿着罗盘在四周转悠了一圈,看我正在发愁,眯着眼睛说:“这一带啊,叫做鬼剃头。你看看,东一条沟壑,西一道山岭,像是被鬼抓了脑袋,拽下几根头发一样。出了名的难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进来。” “这么说你也没怎么来过?” “咳!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谁轻易往山里来。”谢老道摸出一块馍,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户加奈没参与讨论,她殷勤地为我切开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酱,还撒了几粒葡萄干在上面。我接过面包吃了一口,她又递过来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来,让谢老道好一阵羡慕。 等到我们都吃饱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时候,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玉佛头本来放在洛阳明堂里,为什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会来岐山寻找? 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还真做过一番功课。反正这种跋涉很无聊,我把这个背景故事说给她听。 所谓明堂,是指古代用来宣布政令和祭祀的场所,政治意味浓厚。为了给称帝做准备,武则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阳修建了一座明堂,号称“万象神宫”。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宠信的一个面首,叫薛怀义。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指挥数万民工,以乾元殿为基础,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修起了一座无比高大的明堂。 这座明堂周长九十米,高九十米,搁到现在也是栋高大建筑了。它分为三层,最高层是一个圆顶亭,亭中立有铁制金凤一头,暗喻武则天本人。而在明堂后头还有一座天堂,里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夹纻佛像,周围放置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来玉佛像很可能就摆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薛怀义为了讨好武则天,挖空心思在元宵节当天搞了一场盛大的表演活动。他在明堂挖了一个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当着武则天的面用铁链拽上来,展现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观。他还拿牛血画了一张两百尺高的佛像,悬挂在天津桥上。可是武则天对此没太大兴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宠沈南璆身上。 薛怀义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节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给烧了。这场火势很大,连明堂也被祸及,生生烧了一个罄尽。武则天不愿丑事外扬,对外说是工匠的失误,给遮掩过去了。 “后来明堂虽经多次修复,但再也没恢复第一次的规模。到了安史之乱的时候,明堂被彻底焚毁。我估计,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这两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转移出宫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长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难道岐山在唐代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木户加奈问。我摇摇头,表示这个问题答不出来——事实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找出这尊玉佛背后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背包,准备继续上路。木户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来,我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拽了起来。谢老道一个人走在前头,我们谈话他从来不插嘴。这个人虽然油腔滑调,其实聪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装不知道的好。 我们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一座高岭的侧面斜插到两片山崖交汇处,沿着一条无比狭窄的崖边向下走去。这里山体断层天然形成一条狭窄栈道,勉强可以走过去,但人必须后背紧贴岩壁,一步步蹭过去。从地图上看,这是一道类似外墙的山岭,突破之后,里侧山势趋缓,就好走多了。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这道山墙,来到一处长满竹林和槭树的山坳。这里地势平缓,适合扎营。这时候谢老道忽然喊了一声,我们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远处的林子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栋建筑。 这个发现让我们吃惊不小,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居民。我们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想看清楚再说。那建筑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树遮挡,只能从轮廓勉强判断,它的体型很小,还不到寻常茅屋的高度。外围树林与草坪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 谢老道观望了一阵,捋着胡子道:“槭树为帐,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脸严肃:“那是一座坟。” 我松了口气。在深山里面,一座坟总比一群不知底细的人要安全。我们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坟。这坟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坟围用大块青砖砌筑。不过这坟已经被人给盗过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个基座,坟塚像一个人被剖开了肚皮,向两侧敞开,里面隐约可见半扇拱形葬顶。大概盗墓贼觉得这里荒无人烟,所以肆无忌惮,连盗洞也不打,直接挖开了事。 坟墓附近长着高高的灌木与野草,几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没有任何小径的痕迹。说明这地方即使当年有人祭祀,也早已弃之不管了,就连盗墓的恐怕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说这坟修得古怪,这里无水环山,乃是个枯困局,在这里修坟,成心是不打算让死者安生。 我是个无神论者,木户加奈在日本也是见惯了墓葬的人,至于谢老道,他自称会法术,鬼神不能近身。我们三个都不忌讳,索性就在坟墓旁边扎营,支起帐篷。谢老道说他不用睡帐篷,有块石板就够了。但他年纪不小,我们不太好意思让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顶给他。 不过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只剩一个帐篷了。我正在为难,木户加奈已经钻进帐篷,把里面的充气垫子铺好,拿出两个睡袋摆直。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劳。吃过晚饭以后,我和谢老道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各自钻进帐篷。我一掀帘子,木户加奈正跪坐在充气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您回来了。”口气像是一个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妇。她帮我把外套脱了下来,仔细叠成枕头形状,放在睡袋口。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经脱去了登山外套,里面穿的是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曲线不输给秦岭的险峻,两条白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让整个帐篷里都有一种暧昧的味道。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落点,面色一红,却没有躲闪,反而轻轻挺起了胸膛。我大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凝视着我,忽然叹道:“许桑,我们离开岐山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现在理论上是一个失踪人口,五脉只知道我在安阳失踪,就算他们能撬开郑国渠的嘴或者药不然泄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潜入岐山。等到我回到北京现身,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黄家和药家姑且不论,刘局那里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才行。 “如果这次咱们能查清真相,这些小事他们是不会计较的。” “那黄小姐和药先生呢?”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我沉默了。药不然我还算能交代,但黄烟烟却是一根刺。 这根刺不深,但很锐利。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黄家才不得以采取的手段,可终究是我欺骗了她。一想到浑不知情的她在郑别村头与郑国渠拼命的样子,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我骗了她,会有多大的怒气。 “哎,这个到时候再说吧。”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不去想它。木户加奈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得到,五脉对你的成见太深,很难接纳许家回归。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不如回日本定居吧。木户家不会不欢迎故人之后的。” “再说吧……哎,对了,东北亚研究所,现在是做什么的?” “嗯,主要是文物的整理、保存、鉴别工作,说起来,工作内容跟中华鉴古学会差不多。你如果跟我回日本,可以去他们那里任职。” “咳,那个就扯得有点远了。你说,他们会不会现在也做一些古董进出口生意什么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户加奈摇摇头,“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我这才想起来缩回手,赶紧钻进睡袋里去。木户加奈摇摇头,没有继续追问,把帐篷里侧拉锁拉好,钻进另一个睡袋。而隔壁谢老道的帐篷里,早已鼾声如雷。 我当天晚上失眠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木户加奈那个问题。思绪像是把大木杵,把脑子里的睡意像捣蒜一样捣得支离破碎、汁液横流。 大约到了午夜光景,肉体疲惫好不容易快要压服精神亢奋时,我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响动。我顿时睡意全无,轻轻拉开睡袋,隔着帐篷门帘上的透明窗朝外看去,看到一个人影在树林里晃动。 我小时候听反特故事里有一招,找一根细线拉在外头草丛里,细线那头栓在小木棍上,支起一个罐头盒。碰到那根线,罐头盒就当啷一声倒扣下来。晚饭我们吃的是午餐肉,我看到那个空盒子,一时有了玩心,才设了这么一个东西,装完以后就忘了这茬儿,谁也没说——没想到这么个东西,居然真派上用场了。 那个模糊的人影估计也听到空盒子落地的声音了,正打算掉头离开。我侧耳倾听,谢老道在帐篷呼噜打得正响,肯定不是他,再侧脸一看,木户加奈也在睡袋里睡得正酣。毫无疑问,那是另外的人。一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除我们以外的人在,我就有些心惊。 我赶紧爬起身来,随手抄起野营用的铝水壶,离开帐篷。今天夜色无云,星月高悬夜空,整个山坳里罩着一层浅浅的灰白光芒。我抬眼这么一看,却看到那人影跑到坟边上那么一晃,消失了。一股凉气从我脚底升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我是无神论者,可这大半夜往坟墓旁凑,确实需要点胆气。我咽了口唾沫,先去帐篷里把谢老道叫醒。 谢老道听我那么一说,一骨碌爬起来,特兴奋,抄起罗盘和金刚杵就走。我本来想问那金刚杵不是佛家法器么,后来想想,那玩意儿也能防个身扎个人…… 无数槭树阴森森地矗立四周,在月光照耀下像直立无声的尸群。谢老道告诉我,这在老时候,叫做骨光,意思是跟死人骨头的颜色差不多的光。这种时候不能走夜路,更不能靠近坟地,有讲究。我说咱们现在可不就在犯忌讳么?谢老道一拍胸脯:“我会五雷正法,孤魂野鬼近不得身。” 我们俩围着坟墓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动静。那人影不可能跑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钻进坟里去了。这坟头被人挖开过,露出半个拱形葬顶黑漆漆的洞口,宛若地狱的入口。我让谢老道拿起手电对准洞口,然后依次跳了下去,钻入洞里。 洞里只能容一人单向弯腰进入,里头阴气逼人,尽头是有两扇青石墓门,石门紧闭,上头还刻着花纹与鸟形。我伸手去推了推,不动,皱起了眉头:“这坟墓被人盗过,为什么墓门却完好无损呢?” 谢老道骇然道:“难道真是鬼?”我摇摇头,手掌慢慢地朝旁边挪去,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这个墓门是假的!”我叫道。 我告诉谢老道,明代坟墓为了防止别人盗窃,已与前代墓制不同,往往设一假墓门,使盗墓贼得门而不得入内。而真正的墓门,却在别的地方。这个墓门两旁的夯土都是实的,有经验的人一摸就知道不对,估计那些盗墓贼也是挖到这里,发现是假的,就不往下挖了。 “那人能跑哪去了?”谢老道环顾四周,兴奋大过紧张。 我问谢老道:“你不是懂风水吗?这里的吉位在哪里?”谢老道手忙脚乱地算了一圈,说吉在东南。他正要往东南方向跑,我拽住了他。谢老道问:“你不是要去找墓门么?”我急道:“你之前不说了么?这起坟之人处处都跟墓主为难,那墓门自然不会挑吉位而设,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设在相反的东北方才对。” 我们俩离开洞口,来到坟墓东北方向。我眼睛尖,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有个微微的凸起。我跑过去,一眼就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洞穴,洞口不大,旁边看似随意地垒着几块石头。谢老道一看,就叫起来说这是镇墓石,摆的是北斗七星图。 我走到洞口,大声喊道:“快出来吧!不然我们就把洞口给封住,往里灌烟!”过了半晌,洞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蛇爬。从那里面先是探出一支手臂,然后露出一张我所熟悉的脸庞。 “许愿,咱们又见面了。”方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实在没有想到,在秦岭这个无名古坟里钻出来的,居然是方震。这比从里面钻出一个费翔还要让我惊讶。他是刘局手下的得力干将,身上迷雾缭绕,我从来没看透过他。这样一个神秘人物,居然跑来偏远山区钻进一座坟里,这事怎么想都蹊跷。 在我的注视下,方震从从容容从洞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叼起一根香烟:“我本来以为能藏住,想不到你的眼光还不错。”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个墓口是我刚才发现的,虽然不大,但隐蔽起来很方便。我以前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猫耳洞比这个还难钻一点。” “我没问你这个!”我很愤怒,“我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了!”面对质问,方震淡淡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惊慌:“很简单,我一直在跟踪你。” “跟踪我?” “你一到岐山,就一直在警方工作组的监控范围之内,从来没脱离过我的视线。”方震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我被这一句话搞得大为震惊,不愧是国家机器专政机关,我自以为像孙猴子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没想到还是没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谢老道一听他是警方的人,口气又跟我很熟,连忙缩缩脖子,偷偷跟我说:“老道我身份证早丢了,不能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先回去看帐篷了。”说完转身离开,只剩下我和方震在林子里。我盯着方震,方震也看着我,两个人都没说话。他此时没穿警服,换了一身灰褐色的帆布登山装,像是某个大学登山队的教练一样,只有表情仍旧是那一副冷漠、镇静的神态,似乎这世界上没什么事能让他惊讶到动动眉毛。 “这么说,我一离开安阳,你们就盯上我了?”我问道。方震却摇摇头,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帐篷:“在安阳我们把你弄丢了,局里反响很大。后来工作组形成一个意见,认为你和木户加奈之间可能有秘密约定,正赶上她申请前往岐山,我就跟过来了。” 说到这里,方震微微一笑。我却暗暗叫苦,这件事他们弄错了因果,我是到了岐山以后,才跟木户加奈合作,可现在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么说,我跟胡哥、姬云浮他们的来往,你也一直看在眼喽?” 方震不置可否,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的树林里,烟头显得格外明亮。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反应,高深莫测,也不知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我不是通缉犯,也不是敌特,更没做什么非法的勾当。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 “我的任务,是对你们实施保护性跟踪,刘局没让我干涉或探听你们的行动。”方震说。听到这里,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说的是真话,说明他口中的“工作组”只是知道我接触过岐山的什么人,至于我和姬云浮、木户加奈他们谈过什么内容,工作组应该不清楚。 我暗暗看了一眼方震脚上有些破旧的回力球鞋,颇为佩服。同样是保护性跟踪,在县城监控是一回事,在山里追踪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有一个人,既要提防山路险峻,又要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紧紧追在我们身后,难度可真不小。他说以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身手果然格外了得。 按常理,这时候方震该会问我“你们来秦岭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一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专注地抽着烟。我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既然行踪暴露了,打算怎么办?杀人灭口?” “没接到这样的命令。”方震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跟你同行。我的野外经验比较丰富。” 看他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还真没办法说拒绝。刘局委托我们调查佛头案,又派遣方震提供保护,我们理论上是一伙的,没理由把他排除在外。我心想这样也好,一切摊在阳光下,至少他不会鬼鬼祟祟地阴魂不散了。 “对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我问道,心中牵挂不已。方震道:“郑国渠接受了调查,但证据不足,很快就释放了。黄烟烟直接返回北京,药不然跟药老爷子说了一声,留在安阳处理家族事务。”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大家都平安无事。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宿营地,方震很自觉地找了一处平整的石板睡下了,我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钻进了木户加奈的帐篷,心想这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反倒不失眠了,一觉睡到天亮。等我醒了以后,发现帐篷是空的,探头出去,闻到一阵肉香。原来方震不知用什么办法打了一只野兔,用竹枝串起来正烤得冒油。木户加奈和谢老道坐在两侧,手里捧着两节竹节,里头是白花花的米饭,有些拘谨地吃着。 看到我醒了,木户加奈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浸着冷水的毛巾。我擦擦脸,跟她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方震说他只负责保护安全,可当着他的面我们谈话还是会有顾忌。木户加奈在我手心划了“小心”两个字,我点点头,回写道:“见机行事。” 我望着有条不紊拆卸着帐篷的方震,心里涌现出一个疑问:以他的老练,真的是不小心被我发现,才被迫现身同行吗?方震的任务只是暗中保护我们,没有必要大半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接近帐篷。除非……他是必须要接近某一个人,或者必须要拿到什么东西? 很快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饭,我们把帐篷收拾停当,准备继续上路。这时方震走过来,交给我一样东西:“昨天晚上在那个墓道口捡到的,我不懂,你看看。”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黄澄澄的铜钱,上头锈迹斑斑,方孔有破损痕迹。它的正面围绕钱孔刻着四个字:“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个字,不过被磨损得很厉害,只能看清一个“人”字,一个“心”字。 我告诉他们,这叫花钱,是一种民间自用的私铸钱,不能当正钱流通,一般都是婚丧嫁娶时用于纪念或者讨吉利用的,所以上面都会刻一些应景的话。祝寿就刻个长命百岁,升职就刻一个“加官进禄”,所以也叫吉语钱。方震捡的这枚花钱,应该是殉葬品中的一片,估计是盗墓贼遗落在墓道口的。 “汝南世德”大概是指墓主的姓氏,不过这四个字可以指的姓有好几个,周姓陈姓许姓都可以用。至于后头四个字,就实在难以索解了。我不是考古专业,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 方震听闻,“哦”了一声,把钱揣进兜里,眯起眼睛望着那古墓不说话。谢老道凑过去讨好道:“警察同志,用罗盘不?”方震摆摆手:“不用,我不看风水,我是在琢磨,这座古墓是怎么被盗挖的。”他似笑非笑地横了一眼谢老道:“我以前做刑侦工作的,职业病。”谢老道身子一颤,态度更加恭敬。 我们这个多了一人的探险队再次上路,方震背着最重的包裹,走在最前面。出发前我没告诉方震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他也没问。我只是简单地在地图上把那个点标出来,然后把地图交给他,让他给我们带一条最快最安全抵达的路。 不得不说,有方震这个退伍老兵在,我们前进的速度快多了。日军旧地图在专业人士手里,发挥出了更大作用。他带着我们一路翻山越岭,毫不迟疑,有些极其险峻的地方,他还能肩扛手拽,把我们一一安全地送过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前一天他能轻轻松松跟上我们的脚程而不露任何痕迹了,跟这个精于山地作战的老兵相比,我们简直就是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去野游。 唯一的遗憾是,有他在,我跟木户加奈几乎没法说话,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我们在山里又走了一天多,到了第三天下午两点多时,方震告诉我,我们已经非常接近地图上的标示点了。他指着前头几公里外的一座海螺一样的小山道:“你们要去的点,就在那座山上。”我手搭凉棚望去,看到那是一座孤峰,与周围连绵的山势显得格格不入,山体孤拔陡峭,岩层褶皱堆叠,如海螺扭转,两侧均向外倾斜,但顶部却颇为平缓,被一片绿油油的植被所覆盖。它有点像是一个小号的麦积崖,只是峭壁上没那么多石刻,只有藤萝悬挂。 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忽然“哎”了一声,颇为疑惑。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他测定了一下方位,发现这小山与昨天山坳里的坟墓,恰成观望相向之势。我问他什么叫观望之势,老道解释说观者,看也;望者,守也,然后五行八卦、相乘相侮说了半天,我不耐烦听,让他直接说结论。老道摸摸脖子,说单就那个坟墓自己的格局来看,是个枯困之局,但如果把这座海螺山跟它联系到一起看,那个困住死者魂魄的恶局,反而起到了为海螺山守墓的作用。 “如果那山上有古墓的话,那么昨天那座坟,就是它外围的镇墓,跟帝王陵神道旁的翁仲石像功能差不多,等于是拿死人殉葬守墓。”谢老道说完以后,啧了啧舌头。我们望着那孤独挺立的海螺山,不觉有了一丝寒意。只有方震面无表情,叉开手指就着太阳在测定方位。 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整装上路。目标近在眼前,大家都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很快就来到了那座海螺山南麓。 海螺山孤立群山之中,远看不算高大,可走到近处,才发现海拔并不低,山顶到地面粗略估计得有两百米。由于地质运动的缘故,这种形态的孤峰山势都特别陡峭,坡度有时候能达到五十到六十度,极端点的地方,甚至是反三十度角,更别说有什么山路了。所以我们事先准备了登山绳索,必要时,估计得攀岩上去。 可是当探险队绕到海螺山的北侧时,都大吃一惊。我们看到,在海螺山的侧面居然有一条栈道,如同一条细小的蟠龙,沿着崖边盘绕而上,往回曲折,直达峰顶。 谢老道走近几步,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这个栈道,怎么看着有些古怪……” 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秦岭自古多栈道,知名的有褒斜道、金牛道,小的更不知有多少,更留下一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成语。他年轻时候,走过许多次,对各式栈道都很熟悉。他说一般的古栈道,须要先在峭壁上凿出大孔,平插或斜插粗木大梁,然后在木梁上铺设木板,有时候还要再修起廊亭以遮蔽风雨。这种修建方式费时费力,不花上几年修不完。 可眼前这个栈道目力所及之处,几乎一个凿孔与木梁都没有,几十条粗大的双股麻绳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势,用钩连、悬吊以及杠杆原? ?让整条栈道浮在半空,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吊桥。从工程学的角度来说,几乎把借力发挥到了极致,实在是一项杰作。 木户加奈这时脱口而出一句日语,表情变得有些激动。我们三个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说,这种建筑手法她曾经见过,是北海道乌塔里人发明的一种叫“库奴”的山梯,用树藤绕过一个个岩壁凸起的支撑点,把木板层层悬吊在山侧,这种方式费时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适用于一些海拔不高且山势复杂的小山。木户有三曾经有过专门的论著,还得过奖。 “这么说,这条栈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户有三修筑的?”我脱口而出。木户加奈点点头,望着那栈道吊索,双眼竟有些湿润。 从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绕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够了。而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在这里足足消失了两个多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现在看到这库奴栈道,我猜很可能这两个月时间里,他们两个人——或者是三个人——在木户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这条栈道,好爬上山顶。 可这样就有另外一个问题:海螺山不是什么难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设备足以保证他们登顶。何必大费周章修这么个乌塔里人的栈道来?要么是他们想运什么东西上去,要么是想把什么东西运下来…… “看来只有到了山顶,才知道答案。” 我迈步朝前走去,却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过去,这条栈道年久失修,绳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经糟朽,贸然上去太危险了。”木户加奈也补充道:“方桑说的没错。库奴栈道的耐久性很差,乌塔里人都是把它当作临时通道来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能保证它还能安全使用。” “那怎么办?还是按原计划攀岩而上?”我有些焦虑。 方震没有回答,走到栈道的入口处,抬头观察了半天,用脚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绳子,回头说道:“这条栈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独立的绳索系统悬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二十米。直到我确认脚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们再前进。要注意,只踩我踩过的木板。” 他自告奋勇,让我忽然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件事太危险了,带路的人稍不留神就会丧命。我说:“老方,你没必要跟我们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这是任务。” 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这么做。方震一指谢老道:“你在下面看着,万一上面发生什么事,好尽快通知别人。”谢老道看起来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们把重的行李都搁在山下,交给谢老道看管,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食物和全套登山绳索、登山钩,木户加奈还挎了一具迷你相机。方震在前,木户加奈在中间,我在最后,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栈道。 这一路的惊险自不用说。这条古老通道已经在山莽中隐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吱呀声,摇摇晃晃。我们三个人为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远,每走一段就挂一个安全钩在岩壁上,以避免吊栈突然坍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虚空,双腿有些发软,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辈和木户加奈的祖辈也是这样一步步踏上山顶,感觉有一种时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会有谁为我哭泣。”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能够为我伤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户加奈?或是黄烟烟?对她们我都没什么特别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过两百米,我们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才算有惊无险地抵达山顶。到了山顶以后,我们三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小腿肚子因为过于紧绷而酸疼不已。我气还没喘匀,就被木户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刺痛不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在我们面前是一堵两米多高的砖墙,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凉如此险峻的山顶,居然突兀地出现这么一面人造的东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详起来。 这一看,越看越觉得熟悉。我看向木户加奈,她激动得连连点头,表示我没看错。我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那张合影,背景正是这堵砖墙。虽然历经这么多年,城墙侵蚀风化,破落不堪,但大体模样仍在,只是砖隙间的青草多了。我们一直以为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某一处隐秘的平原古城,却没想到坐落在这么高的山顶之上。 栈道和照片都毫无疑义地证明,木户和许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这个山顶为最终目标。我们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相近在咫尺时,还是有一种惶惑与兴奋。我甚至可以听到木户加奈咚咚的心跳声。 这堵墙壁不太长,大约只有五六米长,然后就朝里侧拐了过去,像是把什么东西给围住了。方震靠在墙下,点起了一支烟,悠然望着远处群山,对如此离奇的场景毫不动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诚如他所言,他只是来负责我们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没兴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户加奈的好奇心已经强烈到要爆炸了。我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绕过墙,看到在另外一侧的围墙正面是一座已经呈半坍塌状的石门。我们穿过石门,停住了脚步。 这里距离胜严寺的大日如来恰好十五公里,正是卢舍那佛的假定供奉点。可是,我们既没看到对供的卢舍那佛,也没看到谢老道说的什么坟墓。 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破败小庙。这庙太小了,甚至不及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土地庙规模。与其说是庙,倒不如说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龛。神龛上头是云拱形状,阴刻着一道石匾“义在春秋”。龛内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铜像,丹凤眼,及腰长髯,手中一柄青龙偃月刀。 这是一座关帝庙。 《古董局中局》_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从郑别村逃离以后,曾经联络过药不然,让他去安阳火车站跟我交接。我拿到路费以后,当着他的面登上去徐州的火车,然后在汤阴下车,一路乘坐汽车途径新乡、郑州,然后辗转来到西安。 这一段周折的旅程路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算木户加奈我都没提过。而药不然刚才那一句话,却让我猛然警醒:他知道我是坐汽车去的西安。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迈前一步。付贵这时听出情况不对,他扭上水龙头,抬起眼来也盯着药不然。药不然勉强笑了笑:“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嘛,坐汽车去西安很稀罕吗?” “我看不见得。坐汽车去西安不稀罕,但我们是在火车站交接的,你如果瞎猜,也该说火车才对。” 药不然恼怒地瞪着我,右手一拍桌面:“许愿,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怀疑我喽?” “还有,你刚才说我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骗,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听木户小姐说的啊。” “我在岐山,只骗过一次人,就是假冒卖文物的农民去骗秦二爷。可这件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讲过,除了秦二爷与胡哥,没人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 药不然被我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沁出细细的一层汗水。他还要开口辩解,却被我一声大喝打断:“承认吧,你根本没留在安阳。你一直在跟着我,跟着我从安阳一直到了西安,又去了岐山。”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脑海里的疑惑逐渐清晰起来。药不然忿忿地大叫:“许愿你丫儿好荒唐,我好心过来帮你,你这种胡话都说得出口?”我走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挽起袖子的胳膊:“你这胳膊上的抓痕,难道不是从我怀里偷走木户笔记时留下的?”在他的手臂上,几道长长的抓痕犹在。 这一击,让药不然彻底哑口无言。他缓缓把胳膊抽出去,整个人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以往的轻佻如蛇皮般蜕去,展露出来的,是一副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果然是你。” 我的心疼了一下,他可是我在五脉里最好的朋友,我觉得这是可以做一辈子的那种好朋友,我对他的信赖甚至要超过黄烟烟……但当我毫不犹豫地把背部交给他时,却被他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我没来由地想起父亲留下的那四句话,所谓的“悔人悔心”,就是这种滋味吧。 药不然悠然走到墙角,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仰头徐徐吐了一个烟圈:“我当初一时心软没干掉你,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后悔。” “你不杀我,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北京抓我的警察已经抵达,你不想节外生枝吧?”我也报以冷笑。 药不然没回答,反而吐出更多烟雾,把表情遮挡在青烟之中。 “我记得离开药老爷子家里时,你曾经说过:‘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脉那一套陈腐的东西’,我原来以为你指的是摇滚,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说着这些话,死死注视着他。药不然并没逃避我的眼光,他一脸坦然道:“老朝奉说过,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便背弃家族和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老朝奉到底是谁?” “这就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他话音刚落,突然出手,没有扑向我,反而攻向一旁的付贵。付贵早看出不对劲,手里攥起一把水果刀。药不然刚一动脚,他毫不犹豫地挺刀刺去。药不然身子一斜,堪堪避过刺击,右拳挥动,结结实实砸在了付贵的脸颊上。老人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打飞撞到墙上,又弹回地面,晕了过去。药不然收住招式,嘴唇微撇,原本懒散的神情被精悍之气取代。 药不然的手法,不是哪个功夫门派,而是现代散打术,这家伙居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谢老道、姬云浮和老戚头他们,大概就是倒在了这种绝对优势的武力威慑之下。 药不然把注意力转向我:“大许,你我相交一场,若不是因为佛头,也许还能做个好朋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盖在沈君脸上的纱布揭开。沈君长长喘息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快把我放开!”药不然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指挥我做这做那。”说完不耐烦地一掌切到他脖颈,沈君顿时晕了过去。 药不然看也不看自己同伙,弹了弹烟灰:“大许,把木户笔记的译稿交出来,我还能帮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冷笑道。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黄烟烟一推门冲进来:“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她刚说完,就注意到了屋子里的奇怪态势。她瞪大眼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药不然指着我道:“烟烟,警察是我叫来的。这个越狱犯和同伙试图绑架公民,被我公安干警抓获,你我举报有功,可以去讨赏钱了。” “你背叛了我们?”黄烟烟的判断简单明了。 “不,是想引导你们走入正轨……” 药不然还没说完,黄烟烟已经欺身贴近,二话不说,一双粉拳砸将过去。药不然接下一招,表情明显认真起来,两个人就在这狭窄的屋子里缠斗起来。 黄烟烟是形意拳的高手,加上她身材好,四肢颀长,打起拳来大开大阖,如狂风骤雨。而药不然却像一条孤狼,看似左支右绌,却始终没有真正受制。他的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出拳或出脚都没有章法,也不好看,但都最简单、最具效率。黄烟烟现在处于极度的愤怒,略占上风,可这种状态无法持久,时间一长,黄烟烟难免落败。 “许愿,你快走!我不欠你什么了!”黄烟烟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喊叫,整个人朝药不然撞去。药不然若是想杀她,轻而易举,但他却选择了后退。黄烟烟吃准他不会真下杀手,故意采用这不要命的打法,好为我拖延时间。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几乎呆住了。直到黄烟烟忽然发出一声呻吟,我才如梦初醒。药不然一看我要走,移动身体来阻挡,却被黄烟烟死死缠住。她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却还在勉力支撑。我犹豫片刻,暗一咬牙,冲到两人之间,挺直了胸膛。 “你们别打了!”我挡在了黄烟烟身前,双手拦住药不然的攻势,“我跟你走,你不要为难她了。”药不然收住招数,没动声色地倒退三步。黄烟烟却怒极:“许愿,你还不走?” 我回头勉强一笑:“我许家历代,都有着四悔的宿命。到了我这里,悔人、悔事、悔过这三悔已然尝到了滋味。我若弃你们而去,势必悔心。我不想把这最后一悔,应验到你身上。” “笨蛋……”黄烟烟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全无刚才的气势。 药不然在一旁拍了拍巴掌:“识时务者为俊杰,大许你这么做,是对的。”我冷哼一声:“你可以带我走,但不许为难烟烟和付老爷子。” 药不然为难地敲了敲头:“本来大许你若没识破我的身份,此事都好商量。可惜你自作聪明,点破了玄机。我现在若放他们离去,必然会惹出大乱子。我看这样好了,你们都跟我回去见见老朝奉,盘桓几日。只要过了那一天,就不妨事了。” “哪一天?” “你自己去问老朝奉便是。”药不然咧开嘴,笑得天真无邪。 我摘下眼罩,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宾馆里,里面只有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沙发,别无余物。这个房间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拉住,大白天的也得把灯打开。 药不然递给我一杯水:“甭找了,付老爷子和烟烟都被安置在别处,他们的安全,就全靠你的表现了。” “卑鄙。”我说了两个字。 药不然耸耸肩,似乎对这个称呼完全不在意。他把腰间那个大哥大搁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回到沙发:“等一下老朝奉会来见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在岐山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不要有半点遗漏。” 他语气轻松,和平常聊天一样,但我听得出里面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也从一个侧面表示,药不然虽然对我实施了跟踪,但是关键的几次谈话,他都没有听到,所以才这么急于让我说出岐山的发现。我强压住心中忿怒,开口道:“我能先问个问题么?” “问吧。” “谢老道、姬云浮和老戚头,都是你杀死的?” 药不然毫不迟疑地答道:“不错。” “可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三个人的遇害时间很接近。你是如何在海螺山杀死谢老道,又赶回去杀死老戚头和姬云浮?” 药不然眯起眼睛:“大许你不妨猜上一猜。”我沉思片刻:“我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你对海螺山附近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有捷径可走。” “嗯,虽不中,亦不远。” “告诉你海螺山捷径的人,是老朝奉。真正熟悉那里地形的人,是他!他曾经去过海螺山。” “哎呀,大许我就佩服你这点,脑子太清楚了,靠一片叶子就能推断出整片森林。”药不然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我冷着脸道:“你原本的计划,是杀死谢老道,毁掉栈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山中隧道的存在,想把我们困死在山顶。但你们万万没有料到,我们靠着方震的好眼力,居然把那条隧道找了出来,顺利脱困。当你返回岐山杀死姬、戚二人后,发现我们居然也平安返回了,仓促之下,只得找汽车来撞我,是不是?” 药不然懊恼地抓抓头:“那次是哥们儿失算了,一时心软没杀死你,只拿了手稿走,结果还他妈拿错了。” “别扯淡了。”我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不杀我,是因为你知道北京来的警察已抵达岐山,你得把活口留给他们。” “哼,就算是吧。那件事是沈君操作的。他千方百计想看我出丑,我可不会那么容易遂了他的心愿。” “那么,你是怎么杀的姬先生?”我尽量保持着镇定。 一提到这名字,药不然眼睛一亮:“哎呀,姬云浮姬先生可真是大家风范,脑子好使得不得了。我刚一进屋,他把我的底细推理得一清二楚,比福尔摩斯和波洛都厉害。他那么一说,我不想杀也得杀了。当然哥们儿我挺文明的,给了他一片药,他很明白事理,知道挣扎也没用,就自己吃了下去,唯一的请求,居然是整理一下他的文物收藏,最后还写了幅字才病发而死,真不愧是文化人。” 我看他神采飞扬的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心中却在冷笑。他大概还不知道,正是他的自作聪明,让姬云浮留了暗号,我才会得到译稿。 药不然颇为失落道:“要不是你运气好,翻出了稿子,我都有心一把火烧光姬府,省得如今这么麻烦。” 我实在忍不住,拿起水杯泼了他一脸。我打不过他,又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愤怒。药不然没生气,跟狗似的抖抖头发上的水珠,居然又把脖子伸了过来:“你要觉得这么做能过瘾,我拿花洒头给你。”我看他一副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悻悻地把水杯放下,只有双目依旧怒气腾腾。 药不然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语重心长道:“大许,其实老朝奉挺欣赏你的。你要是愿意,也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帮你们造假赝品害人?白日做梦。” 药不然叹道:“知道老朝奉怎么评价你们么?从许一城、许和平到你许愿,你们祖孙三代,都是一样的固执,一样的轴。” “我们家有自己做人的原则。”我平静地回答。 就在这时,大哥大在桌面上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药不然拿起来嗯了一声,递给我:“老朝奉打来的,你接吧。”我微微一愣。我本以为他会亲身来见我,却没想到是通过电话。药不然拍拍我的肩膀,拉开门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这一部大哥大。 “喂,是小许吗?”电话里的声音很奇怪,似乎经过特别处理,别说声线,就连男女都听不出来。这位老朝奉,做事相当谨慎。 “是我。你是老朝奉?” “没错。” “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姊小路永德?”我握着电话,挑衅般地先发制人。这是和刘一鸣对话的时候学到的,要牢牢地把握发问权,永远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面对我的质问,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发出爽朗的笑声:“许愿,我果然没看错你。” 药不然刚刚提及,老朝奉对海螺山附近很熟悉。而去过那里的人,除了许一城、木户有三,就只有神秘的第三人。而在佛头案发以后,一个化名姊小路永德的人收回了三本笔记。不难推测出,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人,也就是电话另外一端的那个神秘人物——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这位老朝奉年纪恐怕已逾古稀了。 “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你想要什么?”我主动问道。 老朝奉见我痛快,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知道。” 话筒那边轻轻笑了起来:“许家的人,果然都是这么固执。当年许一城、许和平都说过类似的话,想不到今天我第三次听到。被拒绝了三次,你要理解一个老人的心情……” 我握着大哥大,保持着沉默。老朝奉似乎挺伤心,隔了好久才再度开口道:“提这么愚蠢的要求,是我的错,真是对不起。换一个吧,我要木户笔记的译稿。” “木户加奈不是带回日本了么?” “我相信以小许你的记忆力,不会忘记里面的内容。” 我呵呵一笑:“看来你们也不是无所不能嘛。木户加奈手里明明有现成的,你们却束手无策,要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来问我。” “没办法。小药办事不力,打草惊蛇,方震对木户加奈加强了保护,一直保护到她返回日本。我们只好来请教你了。” 老朝奉一点也没有文过饰非的意思,反而说得很坦率。我发现药不然的说话风格和老朝奉很相似,他们都很少表现出情绪波动,无论是多么无耻多么严重的事情,都可以面色如常像聊天一样地说出来。这是一种典型的利益思维,完全不掺杂任何道德因素在里面,也就是说,跟他们谈论道德与廉耻毫无意义。愤怒的指责与咆哮,对他们这种人没有任何效果。 我迅速做了判断,并暗中调整了策略。电话里这个老头子,能够在五脉中隐忍这么多年,暗中积蓄势力,其心志与手段一定非常可怕,何况他手中还握有一把好牌。我必须要冷静,非常冷静,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我说出来,有什么好处?”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把情绪稳住。 话筒那边显得很意外:“小许,我才夸你聪明,你怎么就犯糊涂了?现在黄烟烟和付贵在我们手里,你怎么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看不见得。”我冷冷道,“若只是为了木户笔记,你们何必费如此大的心思。你们把我拘禁在此,想必是有更大图谋,这图谋非我不能完成。不知这是否有资格讨价还价了?” “不简单,这都被你猜到了。”话筒那边是遮掩不住的赞叹,“你比小药、小沈他们都强得多。真的不肯过来帮我?” “我说过了,不可能。” “好吧好吧,真是的,年轻人这么固执……”老朝奉显得颇为无奈,“算你说得对。不过你想要什么?想仔细再开口,机会可只有一次。”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1931年的真相。” 1931年的真相。那是佛头案的关键节点,是千年恩怨的中转,是许家三代跌宕的起源。而我对它的了解,还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点而已。为了拼凑这张巨大的拼图,我还有许多空白需要填补。 话筒那边的老朝奉倒没显出意外:“我就猜到会是这个。看来你还是没放弃给你爷爷恢复名誉嘛。” “我爷爷身背汉奸之名而死,我父亲隐姓埋名,仍无法逃脱,还因此而自尽。我们许家四悔俱全,背负污名几十年,两代人的悲剧,若连肇始之因都不知道,我实在无法厚颜与你们合作。” 我现在稍微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对于他们这些人,就要赤裸裸地以利益相胁。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知道真相呢?”话筒里的声音很是好奇。 “既然你曾经化名姊小路永德去领取笔记,这就不难猜了。我甚至怀疑,第三本笔记如今就在你手里。” 老朝奉哈哈大笑:“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除我以外,还真没别人能够回答。好吧,我很欣赏你,就姑且表示一下诚意。你猜得不错,第三本笔记就在我手里,但内容是什么我大概猜得出。我就以此为引,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故事连小药、小沈他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诚意是双向的,你得答应我,听完这故事,就得乖乖地跟我们合作,把木户笔记的内容讲出来,并按我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 “成交。”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老朝奉这个故事,是从1931年的春天开始。当时的老朝奉,还是五脉的一个年轻学徒,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卓越的手艺,尤其得到掌门人许一城的青睐,被视为接班人之一。有一天,许一城找到老朝奉,说他将与一位日本学者木户有三去陕西考古,需要一个助手,让他打点行装。老朝奉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就赶往岐山。 到了岐山,许一城才告诉他,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协助日本人考古,而是要设一个骗局。老朝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许一城却语焉不详,只让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当时许一城还找了第三个人郑虎,在岐山当地铸出一尊青铜关羽像。郑虎离开以后,许一城和老朝奉利用海螺山的山腹隧道,把它运到山顶布置在庙内,然后把隧道口掩埋住,再返回岐山。接下来,木户有三教授如约抵达岐山,与许一城汇合,再度前往海螺山。 许一城、老朝奉以及木户有三登上海螺山以后,发现了小庙的存在,并从庙后的石柱下挖出玉佛头和垫衬的木身。木户有三欣喜若狂,数度流泪。老朝奉心生疑窦,便趁许一城不注意时,偷偷摸摸去套木户有三的话。木户有三心思单纯,在老朝奉有心询问之下,几下就被套出了真相。 原来木户有三的家族曾经秘藏过一枚大唐玉佛头,奉为家族至宝。结果在大明万历年间,一个叫许信的锦衣卫借着明倭战争的时机独闯日本,将佛头盗来中国。木户家的当主大怒,派遣了家族的精英武士木户明雄潜入大明内陆,全数战死。但木户明雄在临死前将玉佛身躯毁掉,记下了佛头的封印地点,并把这个消息传回了日本。 这条遗训被木户家世代传下来,一直传到木户有三这一代。恰逢“支那风土会”编制《支那骨董账》,资助他来中国考察,木户有三决意把佛头找出来,以遂家族夙愿。而海螺山上的关帝庙,正与祖上传下来的遗训完全吻合,他认定这玉佛头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宝物。 许一城发现了老朝奉的行为,把他狠狠痛骂一顿,命令其立刻返回北平。老朝奉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并没有远离岐山。他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许一城很可能是许家后人,他协助木户教授找到的玉佛头,肯定是赝品。以许一城在金石玉器领域的手段,做出一个假玉佛头不算困难。 老朝奉知道日本人的秉性,他们这次没找到,下次还会来;木户教授就算死了,还会派其他人来调查。与其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来寻访,不如一劳永逸,用一枚赝品了结此事。这就是许一城的计划。 可是,老朝奉有一个疑问:如果海螺山顶的佛头是假的,那么真佛头会在哪里呢? 他一个人悄悄返回岐山,凭着自己对风水的理解,很快锁定了一个疑点——海螺山附近的那座明代坟墓。他盗掘了那座坟墓,发现果然是明代许信的墓。墓里的阴碑记叙,许信虽从日本取回了佛头,却让木户明雄毁掉了佛身,痛悔不已,遂自封坟墓,甘愿在此为海螺山镇魂赎罪。真正的佛头,不在海螺山,而是藏在许信墓中。可墓中却是空空如也,佛头不知去向。 老朝奉从墓里爬出来,却发现许一城等在外头,一脸阴沉。老朝奉连连叩头求饶,许一城才饶他一命,把他驱逐出五脉。老朝奉心中无比怨毒,返回北平以后,联络报馆,揭露出许一城盗卖佛头一事。一时间舆论大哗,许一城也因此被捕。 许一城可以说出真相,洗清污名,但日本方面也会觉察到佛头是赝品,必然会卷土重来。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地承受着指责。 老朝奉忽然想到,他们在海螺山探险时曾经拍过照片。老朝奉虽然没出现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会知道他也参与过此事。好在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经书院冲洗,只被许一城取走过一张。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余的照片做了修改,销毁了底片,这次终于如释重负。 (被取走的那一张,正是许一城送给付贵,后来又送给我的那张合影原版。我听着故事,在心里想。) 可是在味经书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个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许一城曾经在这里买了三个笔记本,里面用加密的文字记录了探险的全过程。如果这些笔记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踪仍会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听,发现三本笔记被当成佛头案的证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笔记全部取走。 许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老朝奉,决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资本,正是手里的三本笔记和关于佛头的真相。木户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笔记,却不承认佛头是假的——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面子,佛头是已经公开宣扬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于是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当事人均三缄其口。木户有三从此再不愿提及佛头之事。 而老朝奉借着木户教授这根线,搭上了“支那风土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与“支那风土会”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账》的指导,一边在五脉积蓄力量,一边把许多中国文物偷偷运往日本。因为这事做得隐秘,没多少人知道。 后来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老朝奉凭着机智,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到他与日本人有染。建国以后,文物市场极度萎缩,他跟随着五脉蛰伏起来,并不动声色地吸引了五脉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到了“文革”期间,一次偶尔的机会,老朝奉才惊恐地发现,木户教授居然把其中两本笔记送还给了许氏后人。这两本笔记如同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能解密,毁掉老朝奉的声望和地位。老朝奉别无选择,只能派出沈君,去毁掉许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段长长的故事讲完,我的耳朵都听得有些滚烫。我对故事的真实性并不怀疑,许多细节都可以对应上。老朝奉相当坦承,丝毫不掩饰自己在这故事里的胆怯、卑劣以及利欲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认了自己的全部图谋。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许一城的过程。 “也就是说,我爷爷是为了保守佛头赝品的秘密,才选择了牺牲?”我的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大哥大。几十年的谜团,终于要呼之欲出。 “对,他真是个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盖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 我二话没说,直接挂掉大哥大,然后一个人在屋内嚎啕大哭起来。 这既是悲愤之泪,又是喜悦之泪。一种喜悦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爷爷不是汉奸,他从来都不是。一直郁结在我心头的阴霾,此时已经全部散去。我爷爷和许家历代祖先一样,忠诚地执行着许衡的遗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着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上,心情突然变得轻松,然后再度沉重。一个尘封多年的历史真相终于被揭破,但这样一来,我的责任更加艰巨了。1931年许一城完成了他的责任;“文革”期间我父亲完成了他的责任,现在听完老朝奉这一段自白,这份责任转移到了我的肩头。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终结。 讽刺的是,我获取真相的代价,却是与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着冥冥中的父亲与祖父,希望他们能够给我以启示,可是却没有回应。不知为何,刘一鸣在晚宴上送给我的那句话,突然跳入脑海:“鉴古易,鉴人难。”老朝奉之于许一城,沈君之于许和平,药不然之于我,岂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铃声再度响起,我拿起电话,老朝奉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哭够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无比坦承地把许一城的故事告诉我,我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可他也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我们许家贯穿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许你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我难得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给别人听。我年纪已经不小,能这么回首往事的机会,已经不多啦。”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沧桑,几许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后,跑出去揭穿你吗?”我反问道。 “事隔这么多年,已不可能被证实,没人会信你的。”老朝奉轻松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计算之内。 “你为什么要跟‘支那风土会’合作盗卖文物?就因为许一城要把你赶出五脉?” “呵呵,年轻人,你太小看我了。不错,我恨许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赶出五脉,而是他那种泥古不化的态度。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户教授考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老朝奉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我的问题触及到了他的痛处。 “什么?”我问。 “我们在进入陕西境内以后,亲眼目睹一座坟墓被掘开。周围的乡民一涌而上,疯狂地从那座坟墓里抢劫明器。那是一座晋代贵族的古墓,里面不光有大量的玉器陶器,还有许多帛书、竹简和珍贵的墓葬遗骸。可那些愚昧的村民只认金银玉陶,却把更有价值的丝绢书简踏在脚下。我当时很心痛,里面任何一件东西拿出来,都有可能改写中国的历史,可它们就在我的眼前被践踏成碎片。当抢劫结束以后,整个墓葬已经被搬运一空。木户教授在这里停留了三天,用毛刷和小铲一点点把残片搜集到一起,拼回原状,并花了大钱将其中的内容用电报拍回日本。日本人对文化与古物的态度,远远胜过我们中国人。” “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汉奸行为找借口。” “荒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里度过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呢?中国人根本不珍惜自己的东西。你看看长城,在中国人手里被毁得乱七八糟;你再看看圆明园里那些被抢走的东西,在大英博物馆里不是放得好好的?你再看看日本保存的那些中国古籍,连中国自己都没有了,都要从日本去抄。与其为了一个爱国的虚名而让宝物蒙尘,不如让文物落入识货人的手中!不错,我是往日本运送了许多文物,但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而那些留在中国的呢?在战乱中被毁去多少,在‘文革’中又被毁去多少?你觉得我是在毁它们,还是在救它们?” 老朝奉的声音略显激动,似乎对我的评语非常委屈,对此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静,也是因责任而生的冷静。 老朝奉发了一通议论,似乎也舒服了不少。他换了个口吻:“行啦,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应该朝前看。邓小平同志不是说了么?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 “可是你并没有收敛。姬云浮告诉我,现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与‘支那风土会’仍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必那就是你的杰作吧?” “你连这个都查出来啦?不简单。不错!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市场复苏,我跟日本‘支那风土会’的老熟人取得了联系,以他们的财力支持,继续完成《支那骨董账》未完成的事情。” 我握着电话,一时无语。 “好了,现在到你履行你的诺言了。”老朝奉催促道。 看在他那么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户笔记的内容说了出来。这里面涉及到许多古文常识以及引用书目,老朝奉一听便知,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讲完以后,老朝奉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许一城的坚 持,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族诺言?这可太让人失望了。” “你这种人,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爷爷的原则。”我反唇相讥。 “哼,许一城还自诩绝不造假呢,到头来,不也弄了个假佛头来骗日本人么?所以别跟我谈什么原则。”老朝奉在电话那边撇了撇嘴,“只有这点内容?” “是的,只有这些。”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开始自言自语:“第一本笔记是素鼎录,讲的是许家的古董鉴别法;第二本笔记是佛头考据,讲的是玉佛头的前世今生;看来,第三本笔记里,记录的才是许一城在1931年的真实历程。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那个人,我到现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笔记的内容都搞清楚?” “当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写了我的坏话,万一泄露出去,总是不好的。可恨那个木户有三,我好心送笔记过去,指望他能破译,结果他却束之高阁,不还给我,否则哪儿还用费这么多手脚。” “如果老戚头在,也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可惜药不然把他杀死了。”我讽刺道。 “好了,这些陈年旧事就说到这里。”老朝奉痛快地转移了话题,“你还答应帮我做一件事,不会反悔吧?” “到底是什么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木户加奈已经说动了东北亚研究会,即将把佛头运抵北京。届时会有一个佛头新闻发布会,各级领导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次鉴定会之前去告诉刘局,这个佛头是真的。” 我闻言一愣。如果老朝奉关于1931年真相没说谎,那么木户家的这个佛头,其实是许一城伪造的赝品。他如今让我去指认为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 ??药。 “发布会一定会请许多专家,刘局怎么会听我的?”我谨慎地问。 “可除了你,谁又是许家后人呢?谁又有《素鼎录》呢?谁又对31年佛头案有那么深切的了解呢?刘局既然把你牵扯到这件事里,对你必然信任。你的鉴定,一定会被他当作成最终的鉴定。” 我握着电话,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盘。佛头归还是刘局与刘一鸣一力操持,如果我坚持是真品,他们就会依照原定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此事公开。而在这时,老朝奉站出来指出佛头是赝品,那么上级必然会为之震怒,刘局和刘一鸣的位子绝对不保。以老朝奉在暗处的实力,便可轻易夺取中华鉴古研究会的大权。一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届时以研究会的底蕴和人脉,加上老朝奉这么多年苦心构建的文物网络,做起赝品和盗卖生意来,绝对是如虎添翼。 而我,将是扳倒刘一鸣和刘局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刘局和刘一鸣,一个小东西,一个老东西,本想借着佛头归还之事打击我的势力。他们死也想不到,他们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却被我捏在手里。” 我一听,顿时无语。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刘局那么积极地把我引入局中,张罗着什么五脉聚首,原来是存了打击老朝奉势力的心思。而这老朝奉一面清除着和自己有关的黑历史,一面不动声色地酝酿反击,手段也强得惊人。我这可怜的凡人一心为洗清祖父名誉,到头来却只是这两拨神仙手里的法宝罢了。 如果我顺从了老朝奉的计划,五脉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我祖父许一城的忍辱负重,将付之东流;父亲许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将永远无处伸张。 可是,我能拒绝吗? 我没法说不。一个“不”字出口,黄烟烟和付贵都将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准了我重情义这个软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阴谋都告诉我——这已经不算是阴谋,而是阳谋。 “我得考虑一下。”我努力调整着呼吸。 “我知道这不容易。给你一天时间,不能再多了。具体的安排,你可以跟药不然说。”老朝奉的语气不容商量,他说完这一句,立刻把电话给挂掉了。 药不然似乎有心灵感应似的,电话挂掉的一瞬间,他推门从外面进来:“谈完了?” “谈完了。” “顺利么?” “我看不见得。” 药不然咧开嘴笑了:“大许你还真是个犟嘴鸭子,都答应老朝奉了,还摆出这番不情愿的脸色。”他看我脸色很不好,也没过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里:“你今天就待在这房间吧,需要什么,用这个房间通话器告诉我。这屋子里没电话,你也甭想跟外头联系——不过大许你是聪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别人多嘴的结果。” 我端坐在沙发上,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跟着老朝奉?作为药家嫡长孙,你的前途应该足够美好了。” 药不然发出一声嗤笑:“美好?从他们禁止让我加入摇滚乐队开始,我就知道,从那里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旋即又隐藏起来。我想到我们离开药家前的那场谈话,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还是经过计算的演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之间已经被姬云浮等三个牺牲者结成了死结,我知道这点,他也知道。 “别管别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药不然哈哈一笑,推门离开,把我一个人剩在屋子里,像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时间。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我们的信息完全不对等,老朝奉手里多捏着数张大牌,而我手里的牌却悉数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张王牌,到了新闻发布会那一天,我将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剧本出演。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几遍,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因为过度紧张,我头疼得厉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脑袋似乎要被盘古一斧劈了两半。我闭上眼睛睡了几分钟,疼痛却丝毫未止,只得爬起身来,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却依然干燥得厉害。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滚烫,都有点烧手。我晕晕乎乎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扑了扑脸,这才稍微感觉好点。我抬头看了看镜子,惊讶地看到一张苍白、疲惫而且全无生气的脸,就像是一张被水泡过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辙。我比伍子胥还惨,人家愁白了头,还能过了关去,我却还不知道要如何过关。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间甚至想过,学我父亲自尽,会不会是一种解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我吓得冷汗直冒,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镜子。 一道光芒霎时闪过。 等一等,镜子?镜子! 我忽然想到,我遗漏了一个关键线索。许一城临死前曾送给付贵一面海兽葡萄青铜镜,这镜子后来被郑国渠收购,已然化为碎片。不过镜子上刻的两个字却保存了下来:“宝志”。这个线索,除了我和郑国渠,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宝志”那两个字隐藏着什么隐秘,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俯下身子,按动通话器:“药不然,给我送一套《景德传灯录》来。” 姬云浮给我的译稿题头,写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不会乱写,这部书一定跟佛头有着密切的关系。 《景德传灯录》和“宝志”,这是我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机,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药不然虽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没多问,很快就给我找来一本,而且还是上海书店出版社的《四部丛刊三编<景德传灯录>》。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阅着,希望从中找出启示来,直到抱着书沉沉睡去……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告诉药不然我已经准备好了。药不然开门进来,说咱们走吧,我却把他拦住了。 “我要跟黄烟烟通话,确定他们平安。” “不行,等到你办好了事情再说。到时候别说跟她说话,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药不然笑眯眯地回绝了我的要求。 这个反应是在我预料之中,于是我又提了第二个要求:“那么我需要你们的保证,一旦老朝奉得手,你们必须立即放人,一分钟都不许耽误。如果这个要求不答应,我就不去了。” 药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应得很爽快:“这没问题。现场有大哥大,马上就能证明给你看。” “好,接下来我们去哪?” 药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卷入此事的最初起点,是我家那个名叫四悔斋的小店。在那里,方震趁夜拜访,把已决意安静度过这一辈子的我,推入到五脉的漩涡中来。 药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厂就走了。我慢慢推开四悔斋的大门,屋子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熟悉的气味弥漫在四周,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点。 我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父母的平反申诉材料和《素鼎录》摆在我的面前,向我无声地诉说着不该遗忘的故事。我闭上眼睛,心境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平伏。许衡的一生、许信的一生、许一城的一生、许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这许许多多人的一生,划成许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响,让人难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这时候,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方震。 这番情景,简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着想。 我此时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时,表情却波澜不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斋布置了监控系统,我一回来,他肯定第一时间知道。 方震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现在不用藏了,通缉令已经取消,黄家也已撤诉。”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药不然给我身上装了一个窃听器,所以很多话我是没法说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话。他没有继续追问我这几天的行踪,只是淡淡说道:“我这次来,是接你去见刘局。木户加奈已经把佛头带来北京,在新闻发布会前,刘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叹,一切都和老朝奉预料的一样。 红旗车早已在门口等候,我上了车,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帘,带着我一路西行,来到八大处的那个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头,我独自走进院子,来到当初的那间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在:刘局、刘一鸣和木户加奈。而在他们中间的大台子上,正摆放着那一尊惹起多少风波的则天明堂玉佛头。 “许桑!”木户加奈看到我,急忙跑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自从我在岐山被警察带走以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态十分疲惫,想来从日本带回玉佛头,也费了相当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户加奈把头扑到我怀里,我身体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迹地将她推开,却又不知该怎么做。这时木户加奈抬起头,语气充满喜悦:“许桑,我把佛头带回来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为情人织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涩中混杂着自豪。 刘局和刘一鸣站在一旁,面带着微笑,都很识趣地没吭声。 我怀抱着木户加奈,朝那佛头看去。这尊佛头用一个特殊的支架支起,实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华贵雍容。沉静的面孔晶莹剔透,双颊隐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谐,唇边还带有一丝神秘。佛头顶严层层剥开,一直延伸到宽阔的佛额处,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确实是大日如来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会被这精妙的工艺而惊叹;而现在,我像是个早已知道考试答案的作弊学生,对眼前这个赝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说服刘局和刘一鸣,让他们相信这个赝品是真品。 许家的家训是“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我祖父许一城违背了一次,现在我也不得不违背一次。 木户加奈终于放开了我,刘局这才呵呵笑道:“小两口儿等一下再亲热不迟啊,咱们先把正事办了。”刘一鸣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我慢慢走过去,刘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许啊,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这才几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头弄回国来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还好,还好。” 我谦逊了几句,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刘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复杂的心理斗争,以为我还在为被羁押的事情忿恨,便开口道:“黄家的事情,你放心。这次佛头回归,许家一定会重回五脉,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写给刘局,可冲动临到实行,又都被压回去了,风险太大。别看我如今身在此处,可身上却系着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外一头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里。 我别无选择。 刘局拍拍桌子:“你先来看看这佛头吧。我相信这个是真的,专家也都鉴定过一圈,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们三个人让开一个位置,我走过去,双手捧在佛头两侧,慢慢地摩挲着。即使这是件赝品,它的做工精细程度,也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准。我爷爷许一城的制伪手法,当真是妙至毫巅。 可是无论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这尊佛头都给我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光看照片体会不到,直到亲眼目睹实物,从多个角度反复揣摩,才能体会得到。 佛像的雕刻,并非随心所欲。额角之间、眉宇之间、唇鼻之间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规。即便是描摹武则天面容的卢舍那大佛,也是依循这一比例关系进行发挥。看多了佛像以后,心中自然会形成一个直观概念,再看到不合标准的佛像,一眼就会觉得有问题。 而这尊大日如来玉佛头,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它的脸庞与五官单看都很绝美,可综合到一起,却说不出地怪异。更不要说那离奇的顶严,说不出地突兀,与唐代佛像的形制根本不符。 “老朝奉说的没错。”我暗暗叹息道,却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是在一个公平的场合来鉴定,我一定会说,这是一尊赝品。可是我现在能说什么呢?药不然还在窃听器旁支着耳朵听着。 “确实是真品无疑。”我把佛头放下,转过脸对屋子里的三个人平静地说。 刘一鸣突然把眼睛睁开了,目光如刀:“小许,你确定?” “是的,这确实就是那尊则天明堂佛头。” “你可知道,这样一来,你祖父盗卖文物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这个与我的家世无关。” 刘一鸣笑了:“很好,能够抛弃杂念,只专注于鉴古本身,小许你已有了入五脉的资格。”他转头对刘局道:“既然如此,你就尽快安排吧。”刘局道:“是,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准备了,媒体也已经预热起来,各级领导都已知会——上头已经有了指示,这次要配合好当前外交形势。” 刘一鸣满意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忽然喊了他一声,刘一鸣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前行。 “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老爷子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必须按时睡觉。”刘局笑眯眯地解释道。我连忙道:“没什么,就是想表达一下谢意。他那天晚宴送我的那句话,真是受益良多。” “呵呵,哪句来着?” “鉴古易,鉴人难。” 刘局“哦”了一声,拍了拍巴掌。两名工作人员从会议室外面走进来,把佛头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订制的金属箱内,刘局亲自检查了一遍,掏出钥匙锁好,还在箱子边缝贴了一圈封条。如果什么人试图打开这箱子,就会让封条损毁。 工作人员把箱子搬走了,刘局一指隔壁办公室:“走,去我那儿喝茶去。”他兴致很高,大概是一件大事即将了结的关系吧。 我和木户加奈跟着走了过去,半路上木户加奈悄悄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攥,我任由她牵着,感受着女孩子细腻滑嫩的手指,心里却沉重得像被景山压住了。 办公室里的陈设还是一点没变。刘局和我们两个对首而坐。他拿出那一套茶具来,给我们摆了茶碗,又拿出一把紫砂壶,放了点茶叶进去。那紫砂壶一看就是养了很久,色泽内敛光亮,是把好壶。 刘局把滚水倒进壶里,一直快要溢出壶口才停。他把壶盖盖住,又浇了一遍壶身。 “这情景,和我第一次在您这喝茶一样啊。”我说道。 “当时你心怀疑虑,这茶,只怕是品不知味。如今大事已定,你可以安心享受一下了。” 刘局把茶碗摆出来,先洗了遍茶,然后给我们斟满,对木户加奈道:“你们日本人搞的茶道,在我看来,和魔道差不多了。其实喝茶喝的是个心境,只要心境在,怎么喝其实都不重要,搞那么多仪式,就着相了。” 木户加奈道:“我对茶道不是很懂,让您见笑了。”我们各捧起一杯,慢慢喝完,顿觉满嘴生香。刘局道:“许愿,怎么样?跟我第一次让你喝的茶比,有什么不同?” 我放下茶碗:“第一次涩,但苦味悠长;这一次香,但缭绕不散,各有千秋。” 刘局大笑:“看来你还是个懂茶之人。等这件大事了结,五脉聚首,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地品上一品。” 我们各自饮了几杯。我满腹心思,根本无法细细品味。刘局这时又倒满一杯,对我正色道:“我真的没看错你,许愿。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典型的许家中人,都是一样固执、聪明且有原则。如果没有你,这次的事是必然不成的。这杯茶,是我代表国家,代表五脉多谢你。” 我沉默地举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却什么也没说。刘局微微一笑:“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年轻人肯定有不少话说。等到新闻发布会那天,我让方震去接你们。” 我们告别刘局,离开了大院。我要回四悔斋,木户加奈却扯住了我的衣袖,她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头深深垂着。 “嗯?什么?”我问。 “我们两家的羁绊,马上就要合二为一了。我们的人生,也将因此而合二为一。我想,发布会那天我们能不能一起出席?” “呃……这个……” “我是说,以真正夫妇的名义出席……”木户加奈鼓起很大的勇气,把头重新抬起来,双颊红得好似刷了一层海棠红釉,双眸含水欲滴,“我回到日本以后,一直在想着许桑你,一直都想着。我知道,这与家族、宿命什么的没有关系。”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真情告白,我唯有苦笑。如今的我,怎么能接受这份心意?我舔舔干涩的嘴唇,看到木户加奈勇敢地直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宾馆吧,咱们发布会上见。” 木户加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黯淡。我拍拍她的肩膀,径直离去。我不敢回头,我无法正视她失落的表情,因为还有更深的一层羁绊,在等着我去解开——为了救出黄烟烟,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的生活非常平静。无论是刘局那边还是老朝奉那边,都没有来骚扰我,木户加奈也没有再次出现。报纸和电视上开始对佛头进行报道,左邻右舍和业内的朋友也开始谈论,大家都对这个传奇故事颇感兴趣。只有我一个人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每天只在四悔斋里擦拭古董,整理文件,扫扫地,过得波澜不惊。我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正视即将面对的未来。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方震开车过来接我,说新闻发布会定在今天上午十点,让我快过去。 我把家里那件很久不穿的西装翻腾出来,还弄了一条皱皱巴巴的领带,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蹩脚的土包子。我打扮完以后,又从屋子里拿了一件工具,揣入怀中。方震看到那件工具,眉头一皱,但什么也没说,低头把车门拉开了。 新闻发布会的地点,是在著名的大会堂内。宴会厅内张灯结彩,一道大红横幅挂在正中,上书“则天明堂佛头归还大典”。横幅下是一张精致的镶金檀木方台,上面有一个用红丝绸罩着的大玻璃罩,两侧摆着好几个花篮,几名保安把玻璃罩围得水泄不通。 还有两台摄像机对着玻璃罩,线路在红地毯上杂乱地盘着,几个技术人员在调试。看这架势,只怕是要搞现场直播。 我进来的时候,宴会厅里人来得已经相当多。除了一些在电视上总能见到的大领导以外,大部分都是文化界、考古界的名人,京城这圈子的菁英们差不多一网打尽了。五脉的人也去得不少,我见过的几位掌门全都来了,各自被一群记者簇拥,在高谈阔论。我注意到,黄克武有些心不在焉,神情闷闷不乐,大概是在担心失踪的孙女黄烟烟。 我的视线在主席台右侧停住了。在那里,木户加奈身穿一套华贵的晚礼服,正擎着酒杯跟日本大使聊天。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着正式礼服。和平时的知识分子气质不同,今天的她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如同从敦煌壁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女一般,一瞥一笑都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我没有走过去。如今的我,从什么立场都没有接近她的资格。我微微叹息一声,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待着,这里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乐得清静。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药不然。他今天打扮得西装革履,头发还抹了摩丝,简直可以去竞争电影男主角了。 “干吗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他明知故问。 我冷冷地回答道:“等着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药不然哈哈一笑:“你那天表现得不错,我把录音给老朝奉听了,他很满意,又把你夸奖了一番,真让人嫉妒啊。” “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根本不接他的话头。 “放心吧,等一下老朝奉做完事,我这边立刻就放人。”药不然耸耸肩。我环顾四周,老朝奉这个神秘人物如今就藏在这些人群之中,等着施展雷霆一击。这位神秘人物,在蛰伏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要站出前台了。 “这次的排场可真不小啊,文化界的大领导和日本大使也都来了,嘿嘿,刘一鸣这回可真下了血本。”药不然咧开嘴,露出闪亮的白牙齿。他的语气里,对这位五脉掌门一点尊敬也没有。 “无论如何,今日可以有一个了结了。” 我望着主席台上的玻璃罩。 十点差五分,扩音器里开始宣布仪式马上开始,出席者们纷纷落座。领导们在第一排,各个媒体的记者们在第二排,其他人都坐在了三排之后。我注意到,木户加奈和刘一鸣、刘局三个人,都在第一排。我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但视野很好,刚好能看到主席台的展台位置。至于药不然,他的位置离我不远,大概隐含了监视的意思。 十点整,仪式正式开始。先是主持人的介绍,各级领导讲话,捐赠者木户加奈小姐讲话。木户加奈说的话不多,只是简单地说我的祖父希望中日世代友好,希望佛头的回归能为中日邦交做出自己的贡献云云。在讲话结尾处,木户加奈声音突然提高了:“这次来到中国,受到了许多人的照顾。今后我回到日本,会一直铭记中国朋友们的热心,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 我听到以后,心中一沉。她这是变相地在告诉我,她在仪式结束后就回去了。中国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将变成过去。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遗憾呢? 木户加奈下台以后,新闻发布会的重头戏到了。刘一鸣和刘局起身,一左一右站在玻璃罩前。刘一鸣以中华鉴古研究会会长的身份,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佛头的来历,不过中间省略掉了不少细节,略微提及许衡,许信和许一城却根本没提,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历经战火,国宝流落日本”云云…… 在座的人早在发布会前,就通过各种渠道拿到相关资料,所以对刘一鸣的讲话给予礼节性的掌声。刘一鸣讲完话以后,请上来两位高官,一人一边,各执丝绸一角,轻轻一扯。宴会厅霎时暗了下来,只有玻璃罩顶上的小灯悄然亮起。那尊则天明堂玉佛头,缓缓出现在观众面前。 在精心设计的灯光照射下,这佛头显得流光溢彩,生动无比,俨然如卢舍那大佛一样睥睨众生,气度恢宏。宴会厅里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只听见摄像机嗡嗡的转动声。过了一分钟,台下的观众才清醒过来,纷纷发出惊叹,闪光灯噼里啪啦响成了一片。后排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翘着脖子拼命往前张望。 在群情激动中,我端坐不动,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一幕。 “刘先生,这尊玉佛就是您刚才说的,在武则天明堂中所供奉的毗卢遮那佛吗?”一个记者大声问道。 刘一鸣道:“不错,根据我们多方考证与论证,认为它就是毗卢遮那玉佛真品。” 他正在捋髯微笑,一个洪亮而苍老的声音突然在大厅里响起:“我看不见得!”这声音极具穿透力,霎时把喧闹全都压下去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望,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来,高举起右手,大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佛头不旧!” 这一声吼,把所有人都震懵了。那位站起身的老者顿时鹤立鸡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中大惊,因为那老者我很熟悉,正是药不然的爷爷、玄字门的掌门——药来。 在台上的刘一鸣眉头一皱:“老药,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玉佛头,是赝品。”药来大声道。 这一句话的威力犹如投向广岛的原子弹,在观众席里一下子炸开了花,喧哗声几乎掀翻了房顶;那几位政府高官,也纷纷交头接耳,对这个意外情况很是吃惊;日本大使低下头去,一个翻译飞快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整个仪式的主角,刘一鸣、刘局和木户加奈三个人,全都变了脸色。沈云琛、黄克武两个人,也眉头紧皱,显然对这个意外没有心理准备。 “请安静,请安静。”刘局对着话筒连说了好几声,观众席才慢慢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盯着药来迈着方步,一步步走向主席台。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踏实,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注意到,摄像师捂了一下耳麦,把机器垂了下来。想必这是接到了导播的通知,中止了直播。 我望着药来负手而行的背影,心中疑窦越发浓郁。 药来我接触过两次,感觉是个挺随和的老人。没想到今天发难之人,居然是他,难道他就是老朝奉? 可这怎么可能?药不然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是他反叛药家门,投靠老朝奉,如果老朝奉就是他爷爷,他何必多此一举;而且,我去安阳前曾与药来见过一面,那次药来特意提醒我,“文革”时我父母的死亡有疑问,若没他提醒,我根本想不到要从这个方向去查。 可如今药来就这么施施然地站了起来,高举着右手,搅乱了刘一鸣苦心经营的局面。除了老朝奉,谁会这么做? 我在思考的当儿,药来已经走到了展台前。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玻璃罩子,周围绕了一圈,轻轻摆了摆头。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又引发了一轮低沉的议论。 “药老爷子,您到底是什么指教?”刘局还保持着微笑,但那笑容已有些僵硬。 药来道:“咱们五脉,是从古代传承至今的鉴古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这么 久,凭的就是一个信字。买古董的、卖古董的,都信咱们这块招牌,相信咱们掌眼的玩意儿,绝不会被打眼。我今天看到这‘信’字眼看就要被毁,按捺不住,所以特意站出来说句话。” 刘局道:“药老爷子,您在瓷器方面的造诣,可称大师,想不到在玉石领域,也这么有眼光。” 他这么说,其实就是在暗示,这根本不是你的专业范围。药来也听出来了,却未动怒,用手拍了拍玻璃罩道:“你们红字门是搞字画的,也在这里公开鉴定佛头。许你们附庸风雅,就不许我来插一嘴了?” 刘局意识到,周围许多人在盯着呢,再这么绕圈子,恐怕会对自己更不利,便拿起话筒单刀直入:“药老爷子,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药来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我刚才说过了,这个佛头啊,它不旧。”刘局道:“只一句不旧,未免难以服众。”药来似乎早等着这句话,他一摆手:“佛头代表了中国近代史的屈辱,它的回归是中国人民的大事,必须要慎重才行。你不妨把玻璃罩掀开,咱们就当着诸多朋友的面,一起来说说这佛头。真理不辩,它可不明呐。” 那几位高官饶有兴味地把视线投向刘局,看他如何应对。刘局看了一眼刘一鸣,刘一鸣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道:“既然药家人坚持要再掌一次眼,咱们就给他个机会。”台下观众们都激动了,他们可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场大戏,纷纷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木户加奈朝着观众席焦虑地扫视,我知道她在找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些。 工作人员走上来把玻璃罩掀开,玉佛头立刻袒露在几百道火热的目光之下。药来从兜里掏出手套戴好,轻轻拿起佛头,上下端详了一番。 刘局道:“您可看仔细了。”药来道:“我看得很仔细,一看就看出来三个破绽。”他伸出三个指头,向台下摆了摆,观众们的好奇心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愿闻其详。”刘局不动声色。 药来眉毛轻挑:“刚才刘一鸣掌门说了,这佛头乃是则天明堂供奉之物,曾为兵火所侵,身首异处。请问这其中细节,可有史料佐证?” 木户加奈已经把木户笔记的内容交给了刘局,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刘一鸣略做思忖,便答道:“当日佛堂大火,曾有贼人盗取佛宝,意欲离开,被一名卫士发觉,尾随追击。这一追,便是数千里。最后两人争抢之中,玉佛被一摔为二,以至有今日之憾。卫士著有《自叙》一篇,记录很详细。” 河内坂良那和许衡的故事,早在佛头回归前,就在报纸和电视上介绍过,公众对这段传奇故事都很有兴趣,尽人皆知。 药来道:“这《自叙》我相信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衬出这佛头的假来。” “此话怎讲?”发问的是台下一位政府高官。 药来道:“大家要知道,玉器摔断留下的断口,和被锯断的断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石性开裂,裂隙参差不齐,高低不均,是不规则的曲线;而如果是人为锯断,受外力金属切割,那么断口应该是一条直线。这尊佛头,是许衡和河内坂良那在争抢过程中摔断的。那么它的脖颈断裂处,该是一条曲线才是。” 他把佛头拿在手里,脖颈断面朝向观众,前排的人都纷纷凑过去细看,后排的也踮起脚,希望好歹看到一眼。待得几位领导都过目之后,药来又说道:“大家看了没有?这尊玉佛头的脖颈断裂一片平直,是人工锯断或斩断,绝非摔断,可见根本不是明堂那一尊。” 他的话,在观众里引起了巨大波澜。刘一鸣却不为所动,待到议论停息,他才开口说道:“唐代至今已有 一千多年,这么长的时间里,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再有棱角的金刚石,也会被打磨平整。这佛头在民间流转那么长的时间,历经风霜,脖颈处纵然本有曲裂,也早被磨平成一条线了。老药你这个指责,不大妥当。” 刘一鸣答得合情合理,台下舆论似乎又朝他这方倒来。 药来冷笑道:“容你先狡辩几句,咱们接着来看第二个破绽。”他背着手,围着佛头来回踱了几步,等到观众胃口都被吊得老高,这才朗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武则天崇佛是出了名的。可是你们可知道她为何如此佞佛?” 这是个反问句,不需要回答。药来很快又继续说道:“因为武则天是一个女人。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王朝,一个女人想做皇帝,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武则天为了不让老百姓说三道四,就想了一个办法。她利用民间普遍的迷信心理,宣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前来搭救世人,为她统治的合法性辩护。” 药来说到这里,一指佛头:“这一尊佛,乃是如来的法身、毗卢遮那佛,也就是俗称的大日如来。按照刘掌门的说法,这佛脸是按照武则天的容貌雕刻而成。那我要试问一下,一个宣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的女皇帝,为何要在大日如来佛像上雕刻自己的容貌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这一次质问更有力道,大家都不说话,都等着刘一鸣回答。刘一鸣道:“依照女皇容貌雕佛,此事并不稀奇。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不也是武则天的相貌么?” 药来道:“卢舍那是报身佛,而大日如来是法身佛,虽然如来在立名的时候,把法身与报身立在同一名下,以表示法、报不二,但两者之间还是有细微区别的。所谓法身,代表了佛法本身的智慧;而报身,则是指佛领悟佛法以后凝结成的身体。法身只有一个,报身却有许多,弥勒佛也是报身之一,与卢舍那性质一样。所以卢舍那佛与弥勒佛同样容貌,可以说得通,但大日如来与弥勒佛同样容貌,却是佛法难容!” 刘一鸣听了这一通佛法宣讲,却没出言反驳。台下观众轰然开始议论。药来道:“接下来,是它的第三个,也是决定性的破绽。” 他一把将玉佛头上的顶严抓住,好似拔萝卜一样把佛头抓起来,环场绕了一圈,方才说道:“这东西大家都不陌生,此物名为顶严,乃是佛像标志性装饰之一,在藏传佛教的佛像上有很多。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武则天时期,中原绝没有一尊佛像会有顶严,那时连藏传佛教都没有——这就好像我们不可能在汉代发现自行车一样。” 这第三次质问掷地有声,大家全都不说话了,宴会厅里一片寂静。 无论是刘一鸣还是刘局,面对这个质问都保持着沉默,脸色铁青。他们的态度,让正确答案呼之欲出。观众们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再一想这么大的排场和宣传声势,最后居然发现国宝是假的,不由得都有些心惊,想看刘一鸣如何收场。 药来站在佛头旁,头高高地仰起,又抛出一枚炸弹:“其实在佛头回归之初,我就曾经写过匿名信提醒刘掌门和刘局,告诉他们佛头是赝品,需要慎重。谁知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一意孤行,欺骗了党、欺骗了政府、欺骗了人民,以至演变成了今日之局面。我年纪虽大,却不能坐视损害国家利益的事发生。我们鉴古学会,怎能让‘信’字被玷污!” 他的话,博得了热烈的掌声,如同一位真正的老英雄。我这才醒悟到,当初寄给刘局,声称佛头是赝品的匿名信,原来是药来写的。这一招伏笔相当毒辣,顿时让刘局显得更加无能,让药来的质疑者形象光彩照人。 几位高官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丢的,已经不是刘局或者刘一鸣或者五脉的脸,而是政府的脸。其中一个老者让刘局和刘一鸣过去,看他的脸色,似乎是在训斥着什么。药来独身一个人站在台上,台下闪光灯闪成一片,许多记者凑过来发问,俨然把他当成了民族英雄。木户加奈站在一旁,浑身颤抖,如同一片深秋的树叶。 观众席位上,更多的五脉成员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场和光同尘的盛宴,却变成了难堪的闹剧。所有的人都意识到,鉴古学会就要变天了。我闭上眼睛,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大功告成。”药不然忽然出现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语气无比快乐。 他说得没错,老朝奉的夺权计划,已经完美地实现了,刘一鸣和红字门已彻底垮台,五脉马上就会重新洗牌,届时能够统帅鉴古学会的人,舍老朝奉其谁?然后“支那风土会”和《支那骨董账》的计划将会再度启动,中国的文物市场,会充斥着赝品与伪造,真品却源源不断地流入日本…… 这样一番景象,光是想象,就已让我额头沁出汗水。 “药不然,我们的约定呢?”我闭着眼睛,连头都没回。 “真是情圣啊。” 药不然一边感慨,一边掏出大哥大拨了几下,说了一句,然后递给了我。我把耳朵贴进听筒,黄烟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许愿!你没有答应他们吧!?” 她的声音高得几乎要把我震聋,我不得不把大哥大拿远一点,反问道:“你们都平安了吗?” “他们刚把我和付老爷子放出来,这群混蛋!我恨不得……” “烟烟,先别激动。你听我说,你和付老爷子,确实已经身处安全之地了吗?” “算是吧,我们现在大街上,周围人很多,旁边就是个派出所。” “好,你快带着付老爷子去四悔斋,方震在那里等你们。” 说完这一句,我没容黄烟烟再多说,立刻掐断电话,扔给药不然。药不然嗤笑道:“你还找方震?他的主子都已经是丧家之犬,他能成什么事?如今大局底定,任谁也翻不去盘了。” 我没理睬他,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当我在心里默数到三十时,双眼“唰”地睁开,直直地目视着前方。 时候终于到了。 恰好在这时,一位记者问药来是如何得知这佛头是赝品的,药来微笑作答,表示靠的是追寻真相的意志和几十年的经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希望今后也要为文物鉴定贡献力量云云。 “我看不见得!”我运足了力气,大声吼道,顿时把场内所有的声音都压下去了。 我站起身来,大踏步朝着主席台走去。药不然觉得不对劲,一把拽住我胳膊:“放人出去,你就想翻脸啊!事到如今,你还想翻盘吗?”我继续朝前走去,药不然似乎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大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冲他微微一笑:“正像是你说的,回到最初。”药不然听到这四个字,愣在了原地。 出席嘉宾们没料到,玉佛头这件事居然还有意外的发展,纷纷屏息凝气,连那几位高官都停止了训斥,把注意力转向这边来。 我就在这一片安静中,坦然地走上展台,站在了玉佛头的左侧,与右侧的药来并排而立。我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用沉静而缓慢的腔调说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许愿,是许一城的孙子。” 这是我的开场白。 台下观众面面相觑,一个嘉宾高喊道:“许一城是谁?” “他是个大汉奸。”黄克武在观众席里忽然大声喊道。 “没错,他是一个大汉奸。在1931年,是他将玉佛头盗卖给了日本人,从此玉佛头流落到日本。一直到今日,才被日本友人归还。”我看了一眼惊愕的木户加奈,向她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几个记者低头开始记录,那位嘉宾又喊道:“那你刚才那一嗓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玉佛头是真,还是假?” “在判断佛头真伪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汉奸的故事。”我把脸侧过去,望着同样惊讶的药来,“药老爷子,可以吗?” “你讲吧。”药来摸不清楚我的意图,于是从善如流。 我清了清嗓子,从许衡与河内坂良那的纠葛开始说起,然后是许信,然后是许一城、许和平。我把我所有的调查结果综合起来,融会贯通,我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那段往事。我们许家尘封多年的经历与宿命,今天就在这大会堂中当着众多嘉宾的面,被我娓娓道来。 我不是想洗刷什么,也不是想澄清什么。我只是希望,许家人历经千年的执著,在今日能够骄傲地大声讲出来,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不会被永远掩藏在暗处,会有人记得,会有人缅怀,会有人在心中留下印记,不至被彻底遗忘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我是许家宿命的记录者、传播者,也是许家宿命的终结者。 故事里唯一略有改动的,是关于老朝奉的存在。我刻意没有提及他就是药来,而是以“老朝奉”代称。 这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整个宴会厅里鸦雀无声,都被这段离奇、曲折的故事所震惊。他们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家族,持续了千年的守护,代代不辍。黄克武面沉如水,手指捏着扶手,青筋绽露,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震惊。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这个也不例外……”我缓缓抬起头,手指指向天花板,“……而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在今天,就在这里。诸位都将成为见证人,见证一段漫长宿命的完结。” 一位记者站起来道:“这是一个好故事,但它到底能说明什么呢?许一城也许是无辜的,但和这个玉佛头的真伪,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刚才这位老师说了三个破绽,你有相应的证据反驳吗?” “不,我没有。”我摇摇头,“药老爷子说的,都是实打实的质疑,辩无可辩。” 台下观众轰的一声,嘘声四起。药来和台下的药不然对视一眼,眼里神色都稍微缓和了些。我突如其来地站出来,不在他们计算之内。现在看到我只是在讲家族史,对他们不构成威胁,都松了一口气。木户加奈站在远处,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 我看了一眼刘一鸣,老先生神色还算平静,可右手却在微微颤抖。我再度开口道:“刘一鸣老师曾经告诉我一句话:鉴古易,鉴人难。这句话让我受益匪浅。古董的鉴定,往往不局限于器物,也在于鉴人。比起死物来说,人性的千变万化,才是最难了解的。一旦熟知了人性,则器物真伪,便可应刃而解。” 我慢慢走到佛头处,抚摸着它的头顶:“古董的真与赝,并非简单地如我们肉眼所见的那样。有时候,你必须要了解人,才能了解器物的价值。只有了解我爷爷的情怀和坚持,才能知道这佛头的真假。因为我们鉴的不是器物,而是人心。” 台下一片寂静。 “那么这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 喊出这一句话的,是药不然,他带着一丝狠戾的笑意。我能体会到他的用意,这是一个两难境地:如果佛头是真的,那么许一城就是汉奸;如果佛头是假的,那么五脉的终结,就在今日。无论我坚持哪一个主张,都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佛头是真的,同时也是假的。” 台下顿时哗然。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答案。药来皱眉道:“小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道:“药老爷子刚才提到,这佛头有三个破绽:脖颈处的裂隙;佛像的面容以及顶严风格。我在第一次看到佛头时,也注意到了这三点。那时候的我,和药老爷子一样心存疑窦,直到了解了我爷爷许一城的临终遗言,才发现其中的微妙之处……” 药来的眼神霎时变得惊骇,他应该知道这青铜镜的存在,但没想我已参透了个中奥秘。 “我爷爷在行刑之前,曾经把一面唐代海兽葡萄青铜镜交给一位朋友。这面青铜镜很奇怪,它被故意搁在一处冰窖里。大家都知道,在低温状态下,青铜镜很容易沾染锡疫而化为粉末。以许一城的阅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他是想通过这不正常的状态,做出暗示,希望在不被日本人注意的前提下,传达出一条关键信息。可惜那位朋友对古董不熟,未能留意。后来这镜子流落到河南,很快因保存不当化为粉末——好在暗藏于镜中的提示被保存了下来,这个提示,只有两个字:宝志。” 台下大部分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何玄妙。沈云琛忽然起身:“宝志,莫不是南朝的那位高僧?”我点头道:“沈奶奶说对了。宝志,乃是在南朝齐、梁之间活跃的一位高僧大德。他举止颇为怪异,长发赤足,在锡杖上挂满剪刀、扇子、镜子,行走于城乡之间,屡现神迹,颇为百姓所信奉,被尊称为宝志大士。” “一个南朝的和尚,跟唐代女皇有什么联系?你绕了半天圈子,佛头到底是真是假?”药不然跳起发难,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有些发慌。我抬手让他少安毋躁,朗声道:“宝志和尚一生,有许多灵异事迹,《景德传灯录》中有过许多记载。其中有一个故事,最具神奇色彩。这个故事,与我们今日的佛头之争,密切相关。” 观众们瞪大了眼睛,等着我说,记者们甚至忘记了拍照。整个局势,已隐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齐武帝时,宝志和尚因妖言惑众的罪名,被关入监狱。一直到梁武帝即位,他才被放出来。梁武帝沉迷于释道,对宝志和尚尊崇有加,特意请入宫中供养。当时在南朝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丹青圣手,叫做张僧繇,被梁武帝召进宫中,为宝志和尚画像。宝志和尚问梁武帝:请问陛下是要画皮相,还是要画法相?梁武帝说当然要画法相。于是宝志当着梁武帝和张僧繇的面,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面门竖着一切,一张人脸顿时被一分为二,向两侧裂去,里面出现的,竟是观世音菩萨的面孔。这观音相分为十二面,神色各有不同,流转变幻,玄妙不可言说,张僧繇端详良久,根本无法下笔描摹。 “多亏了一位好朋友的提示,我才把宝志与《景德传灯录》里的这个故事联系起来。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提示。有了它,我们才能解开佛头之谜。” 说到这里,我缓缓从怀里拿出从四悔斋带出来的一件工具。这是一把小榔头,铁头,木身,握手处还裹着一圈胶皮。我面带着微笑,拿起榔头朝着玉佛头砸去。 见我突然暴起发难,观众席上发出惊叫。几个保安见状不妙,要冲过来阻止,但他们的速度哪有我手里快。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挥舞着榔头,重重地砸在了佛头的顶严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深沉悠远,如古寺晨钟,像是敲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我又敲了第二记、第三记……在保安把我按倒在地之前,我一共敲了五下,每一锤,都砸在了那突兀而高耸的顶严之上。 “佛头碎了!”一个坐得近的嘉宾颤声喊道。 只见玉佛头顶的顶严被我敲出数条粗大的裂隙,那些裂隙朝着下方疯狂伸展,眼看就要遍布到佛头。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裂隙发展到玉佛额头时,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阻止,像是奔流的洪水被导入两条水槽一般,绕过佛脸,沿着那两道装饰用的额帘向两侧延伸开裂,到耳廓,到脖颈,到脑后勺,整个佛头除了脸部,都密布着裂纹。 随着“哗啦”一声,这些裂纹终于玉碎崩解,大片大片的碎片掉落在台子上。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与其说是崩解,不如说是剥落,碎裂的只是佛头的一层外皮,就像是蛇蜕掉了一层旧皮一样。当碎片全部落光以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一个全新的佛头。 这尊玉佛头的面部仍是武则天的雍容造像,可头顶、耳部、脑后等地方,却与刚才截然不同,流光溢彩,静谧不可名状。 我甩开惊骇的保安,捧起佛头,平静地对台下所有人说道:“给大家重新介绍一下,这一尊,就是武则天供奉在明堂内的仿则天面容弥勒玉佛。” 全场的人都呆住了,没有人说得出话来。一尊假佛毁去,一尊真佛现身。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人的大脑无法立刻反应过来。即使是药来,也瞪大了双眼,目光不肯从那尊玉佛上挪开。 “这是怎么回事?”药来喃喃自语。 我告诉他,在许家《素鼎录》的最后一页,记载了一种叫做“包玉术”的技术,可以把一块整玉包裹在另外一块玉内,不见任何破绽,天衣无缝。我爷爷许一城用这种手法,在真正的弥勒玉佛外面,包了一层同样质地的玉皮,巧妙地遮掩住了弥勒佛的造像特征,重构了大日如来,就好像给人蒙了一层人皮面具一样。两层玉重叠在一起,须要无比精确的手法和计算,才能不凸显叠线,也不影响折光率。这可真是神乎其神的技艺。 而那个顶严,则有两重功效。一是故意留出破绽,让人以为这是赝品;二是作为破解机关。外包的那一层玉,结构应力全都集中在顶严处,只要这里被敲碎,伪装立刻就会被解除,露出佛头真容。在知悉真相的人眼中,它就是一把钥匙。 至于脖颈处的折纹,只要简单地把曲线磨成直线,就可以伪造出人为锯断的破绽了。 自古从来都是赝品伪真,谁又能想到,我爷爷竟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品来伪赝呢? 这时候观众们才如梦初醒,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如同海潮扑向沙滩。闪光灯以前所未有的强度闪个不停,记者们颤抖着双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这种新闻,绝对是百年难遇的好素材。政府的几位高官和日本大使表现得比较稳重,可是闪闪发亮的眼神,暴露出了他们内心的震惊和兴奋。 黄克武激动地站起身来,冲到台上:“许一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日本人一心要得到玉佛头,他无力阻止,只得设计了这么一个真中带假、假中带真的双重圈套。第一重圈套骗过了木户有三,让他误以为真;第二重圈套骗过了老朝奉,让他误以为假。” 说到这里,我苦笑着摇摇头:“我爷爷唯一失算的是,他的手法太过精湛,把几乎所有人都骗了过去,几十年来,竟没一个人能够领悟他的暗示。所以我刚才说了,只有了解许一城这个人,才能弄清楚这佛头的真假。” 姬云浮的脸,慢慢浮现在我的心中。他真是一个天才,可以说,他才是许一城真正的知己。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了解到了许一城的用意。 面对台下的热潮,药来呆立在台上,眼神有些茫然。当玉弥勒佛头展露真容之时,他刚才列举的那些破绽,反成了证明是正品的最好佐证。他辛苦一场,却给我做了嫁衣。他苦心经营出这么一个局,却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刘局正在和领导们谈笑风生,刘一鸣缓缓走上台,拍拍我的肩膀:“小许,辛苦了。”药来这才如梦初醒:“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还记得那晚刘局请我喝的茶吗?”我似笑非笑,“虽然药不然在我身上装了窃听器,可惜他却看不到,我和刘局之间,是在用茶阵交流。” 刘局第一次见我,就是用茶阵考验。后来我找了些资料,也学了一些切口。那一晚,我在刘局办公室内喝茶,不动声色地用茶碗摆出了我想要表达的信息。此后的一切,都是我与刘局默契设置的一个局,诱使药来跳进坑来。一等到黄烟烟和付贵脱困,立刻发动。 “老朝奉,如今你大势已去,准备好为你手里的几条人命负责吧。”我冷冷地对他说,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这时刘一鸣却把我拦住了:“小许,你错了,他不是老朝奉。” 听到刘一鸣这么说,我一愣,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怎么可能?不是他今日跳出来跟你们为难的吗?” 刘一鸣道:“小许,你也许很懂鉴古,却不懂官场之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跳出来质疑佛头真伪,固然能使我们红字门垮台,同样也扫落了领导的面子,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上位。老朝奉一生工于心计,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老药,只不过是他安排了与我等同归于尽的弃子而已。” “可是……” 我把目光转向药来,陡然发现他的嘴角,有一丝鲜血流出来,大叫不好。比我先动的是黄克武,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右手虎爪卡住药来的下颌,试图把他吞下去的东西卡住。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药来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目光开始涣散。 “老药!”黄克武大吼道,把他半扶起来,连连拍打背心。可这种努力也是徒劳,药来似是下了决心,始终紧闭着嘴唇,不肯张开。一直到我走到他的面前,药来才倏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一条胳膊,嘴唇嗫嚅。我凑得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小许……救救我的孙子,救救他……”说到一半,他头一歪,一代掌门,就此气绝身亡。 我抱着药来的尸体,抬头环顾。整个宴会厅里,大多数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逆转,混乱不堪。黄克武缓缓放平他的尸身,刘一鸣在一旁叹道:“老药一生洒脱,唯独却对这个孙子用心至深。老朝奉用药不然做钳制,迫使他今日来做弃子。这祖孙之情,真是令人可佩,也可叹。” 药来一代掌门人,若非是至亲受到胁迫,又怎会做出此等事来。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日与我透露“文革”情形,正是良心未泯心中有愧。我若是早早觉察到,就不会有今日的惨事了。 一股悲凉郁闷的气息,开始在我的胸中郁结。这个老朝奉真是何等的用心,视人命若草芥,全然不把人类情感当回事,在幕后玩弄着人心与人命,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对了,药不然?”我急忙朝台下看去。他爷爷为他而死,这个混蛋如果还不幡然醒悟,就太不像话了。可是我环顾四周,却发现药不然消失了,他的座位是空的,上面孤零零地只搁着一支大哥大。这小子估计在我敲碎玉佛之时,觉察到事情不妙,不管他爷爷,自己先跑掉了。 “老朝奉漏算了你,这可真是他的一个失招。他自诩跟随许一城多年,对你们许家人的秉性,还是不太了解。”刘一鸣呵呵笑道,紧接着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此役失败以后,老朝奉定然会隐姓埋名,躲藏起来,现在恐怕已经寻不到他了。” 我看了一眼药来的尸体,冷冷说道:“我只希望,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不要老死就好。善终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刘掌门,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哦?请说。” “让郑国渠买走青铜镜的人,是您吧?” 刘一鸣捋髯微笑,却不置可否,神秘莫测。 “许桑?” 一声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我转过头去,看到木户加奈向我走来,她似乎对我十分畏惧,不敢接近:“许桑,你觉得我的祖父,是否因为这个原因,才郁郁寡欢,以至抱憾终生?” 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户教授回到日本之后,对佛头之事表现得非常低调,十分反常。我估计,他肯定是相信了老朝奉的话,认为佛头是假的,这才变得十分失落。 “你会恨我的祖父吗?”她问道。 “不会。他毕竟是一个学者,虽然被‘支那风土会’利用,但还有着良心和道德。如果不是他将两本笔记交还给许家后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听到我这么说,木户加奈展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走到我跟前,双臂伸开,环抱住我的脖子,双唇在我的嘴上轻轻一点,立刻远离。 “那么我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再见了,许桑。” 木户加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倒退着离开。我想阻止她,可是身体却动不了。佛头的真相,在我们之间竖起了高大的藩篱。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户家和许家的千年恩怨,就此终结,不该再继续纠葛下去。 “加奈!谢谢你!”我第一次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木户加奈默然回首,微笑回应,然后转身跟日本大使一起离去。她的背影,深深印在我的眼眸里。 此时宴会厅里已经彻底乱了套,有人发现药来居然服毒自尽,又是尖叫,又是拍照;有的人想抢先出去发稿子;有的人却想拼命凑近,想瞻仰一下玉佛头。几位大领导围在一起,轻声讨论着。黄克武守在佛头一旁,如渊渟岳峙,把一切试图靠近的人都一一轰开。 “小子,我孙女呢?”他忙里偷闲地问了一句。 我还没回答,忽然一阵香风扑来,然后一个红色的影子扑到了我的怀中,冲击力之大,差点让我把佛头撞倒。我拼命抱住她,却觉得胸前被硌得生疼,一低头,看到那一枚青铜环,正夹在了我们两个之间。 “你跑不掉了。”她说。 《古董局中局》_尾声 一阵嘟嘟嘟嘟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宴会厅内响起,我一低头,看到药不然的大哥大显示有来电进入。我让烟烟松开手,按动接听键,里面传来老朝奉的声音。 “喂。” “别喂了!”我对着电话说道,“药不然呢?叫那个胆小鬼来听电话!” “他就在我身边,不过不方便接电话。”老朝奉还是那一副悠然自得的语气,丝毫不见沮丧,“小许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是个有胆识、有见识的年轻人,不愧是许一城的后人。” “少废话!你的图谋已经破产了!” “呵呵,没想到许一城从一开始,就把我算计进去了,居然用了包玉术。除了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谁敢拿锤子去敲玉佛。这次是我输了,输给了你们祖孙二人。” “这是因为邪不胜正。”我冷冷道。许家牺牲了三代人,才终结了这段公案,代价实在是高得有些惊人。 “这次你赢了。不过我倒要看看,你和这抱残守缺的五脉到底能坚持多久。” “我会抓到你;我会扼断那条赝品暗流;我会找到那本《支那骨董账》,把那些流失的文物都一一找回来。” 我一字一句地说给老朝奉听。他闻言大笑:“哈哈哈哈,你的决心很好,我忽然很期待,咱们这千年的恩怨,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千年?” “嘿嘿,年轻人,你看了木户笔记,还想不起来么?当年守护明堂的,可不只是许衡一个。” 电话从掌中滑落,身体瞬间变得冰冷。我想起来了,当年守卫明堂的卫士一共有两个人,统领叫许衡,他还有一个副手。副手的名字,叫做鱼朝奉。 我看向佛头,重生的玉佛头依然雍容,眉宇间,却多了一丝淡淡的、悲天悯人的忧色。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_第一章 夜半盗墓“吃现席” 玩古董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人说是眼光,有人说是人脉,其实都不够准确。古董这一行玩到极致,真正要讲究的就两个字:“缘分”。 所以老一辈玩古董的人,大多信命,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强求。若是一件玩意儿跟你没缘分,你把它强弄到手,这叫逆天而行,会招引无穷祸患,那件古玩不再是善品,反成了噬主的凶物,轻则身败名裂,重则性命堪忧。 不过这都是老讲儿了,属于封建迷信。如今这个时代,大家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几十年,早就不信这一套。只要有钱可赚,管它什么规矩、什么路数,一概以大无畏的气魄彻底砸碎踏平。财神爷在上,牛鬼蛇神全都要靠边站。 比如此时跟我同车的那几个人,显然就不是那种敬畏传统的老派古董商人。 我现在正置身于一辆破旧的丰田九座面包车里头,车里除了司机一共只有五个人。车厢里一直特别安静,没人搭讪,也没人寒暄。那四个人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全都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淡漠表情,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有当车子猛然一颠的瞬间,他们才会飞快地调动眼神,假装不经意地朝彼此投去锐利的一瞥。 我能感觉到,这四个人跟我不太一样。我是城里的小古董店主,而他们则是那种专在农村收旧货的古董贩子。这些人常年混迹乡村,跟朴实却又狡黠的农民打交道,所以身上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和煞气。 这车里坐的都是谁?现在往哪儿去?我完全不知道。车窗关得严严实实,外头的夜色漆黑如墨,根本看不清景物。只有引擎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表明我们正在朝着某个目标行驶。 我懒得多想,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太阳穴抵住窗扣,就这么似睡非睡。这车子走得晃晃悠悠,上下颠簸,我昏昏沉沉中浮起一种奇特的错觉——整个车厢就像是一具刚刚被钉起来的大棺椁,严丝合缝,不留一丝光亮。我在里头躺着,外头有十六人大杠抬着棺材一步步走过坟地,走下墓道,朝着最终的墓穴前进,前进……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许愿,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是皇城根儿下一个倒腾古董的小人物。我在琉璃厂有家小店,平时倒腾点金石玉器,店名叫作四悔斋。 哪四悔呢?是悔人、悔事、悔过、悔心。这是我爹临死前的遗言,他在“文革”期间被迫害,投了太平湖,留下这么八个字。而这八个字后头,其实还隐藏着一大段故事。我们家祖上是“明眼梅花”的一支。“明眼梅花”指的是古董行当五个古老的家族,他们各自擅长一个门类古董的鉴定,在收藏界有着泰山北斗的地位。建国以后,这五脉改组成了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影响力依然不小。 我爷爷许一城原来是民国时期五脉的掌门人,出身于白字门,后来因为盗卖则天明堂的玉佛头给日本人,被当成汉奸枪毙了。我们许家从此一蹶不振,退出五脉。三十岁生日那天,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我一头掉进这个旋涡里。经过一番艰苦周折,我总算是为我爷爷平反昭雪,让佛头回归祖国,了结了许家和这玉佛头的千年纠葛。事了以后,我还是回到四悔斋,继续倒腾古董,悄无声息地活着。 我突然听到一声闸瓦嘶鸣,身子猛一前倾,从回忆中醒过来。车子终于停住了,我睁开眼睛,摆了摆头。这一摆可不得了,我看到旁边车窗外的黑暗中,赫然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脸上的双眼特别怪异,一边特别大,圆如牛眼,黑的少,白的多;一边特别小,跟王八对瞪不一定能赢。这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好像随时在瞄准开枪似的。 我顿时吓得一激灵,身子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差点从座椅上掉下去。同车的四个人似笑非笑,露出鄙夷的神色。我这才想起来,这张脸应该是这辆车的司机。没容我多想,“哗啦”一声车门被拽开,司机把头探了进来,一边大眼珠子轮了轮,沙哑着嗓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叫大眼贼,跑堂的,几位跟着我走吧。” 我连忙调整一下呼吸,跟着其他四个人一起跳下车来。我双脚一踏上地面,一股混杂了松枝和野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味道特别清凉。不用问,这是荒郊野岭的山味儿,而且是特别荒凉的地方。我环顾四周,隐隐能看见几座山形轮廓,黑暗中状如巨兽隐伏一般,似乎随时会扑过来。 大眼贼让我们跟紧他,朝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走去。此时天上乌云遮蔽,把月光挡得死死的,只有那大眼贼手里攥着个忽明忽暗的手电筒,勉强照亮前路。他这个手电特别有讲究,灯头罩了一圈硬纸板,这样光柱只收束在前头一段,散射不出去,稍微离远一点,就看不到了。 我们跟着他在高高低低的山坡地上走了十多分钟,七转八弯,中间还钻了两回林子。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把我们带去哪儿?到底在哪里开席?” 大眼贼转回头,咧开嘴笑道:“急什么,做东的又不会离席。”说完还嘎嘎笑了两声,声如老鸹。他笑完以后,周围温度陡然下降,森冷森冷的。那人不敢再问,只得“哼”了一声,跟着继续走。 我们一行人走了约摸半个多小时,终于走进一处幽深的山坳。这个山坳左右被两道高耸的山岭逼夹,形成一小块麓底平原。在远处隐约能听到潺潺水声,应该是从山岭上流下来的溪水,在这里盘了一圈,正好把这小山坳给切成一个三角形。溪水为底,两道山岭是两条边。这在风水上叫二龙入水,是块宜建阴宅的吉壤。 大眼贼踏进山坳,停下脚步,拿手电筒往前头晃了晃:“喏,就是那边。”我们顺着灯柱一看,首先看到的是远远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年轻人蹲在地上,身前有一个半米宽的土坑,坑旁搁着三个精钢柄的重铲和一大堆新鲜泥土。 不用问,这种风水宝地,土下三尺必有墓穴;有了墓穴,必然就有盗墓贼闻风而至。 “挖到什么地步了?”与我同行的一个刀疤汉子问。 大眼贼踩踩地面,得意道:“整个墓室的位置已经方出来了,咱们刚刚打到后墙。就差临门一脚,专待各位来开席。” 同行的几个人走到那盗洞前,翻弄抛出来的泥土,表情不一。我听说有积年的盗墓贼,一看土壤就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墓。不过我可没那本事,估计同行的几个人和我水平差不多。他们检验泥土,只为图个心安罢了,其实看不出个所以然。 检查完泥土,大眼贼笑眯眯地说道:“诸位好运气,这回上的菜是头锅的红烧肉,有吃头。要没什么异议,咱们就上菜吧?” 我们五个人点点头,站开一段距离。大眼贼拿电筒冲那边闪了一下,喊了句“开席”,那个穿迷彩服的小伙计起身,然后抓起一把铁锤和铲子。他身材细瘦,轻而易举就钻进了盗洞。大眼贼从怀里掏出一瓶散装的白酒,还有五个杯子,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杯:“山里露重阴寒,整点白的驱驱寒气,还得一阵子呢。” 他不说也罢,一提这事,我顿时觉得阴风阵阵,白雾弥漫,下意识地朝黑漆漆的山林里看了一眼。大眼贼递到我这儿,笑了笑:“老弟头一回吃现席?”我尴尬地笑了笑,大眼贼道:“一回生,两回熟,咱们这个辛苦点,可心里踏实不是?”我点头连连称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散装白酒顺着嗓子滚成一条火线,直到胃里,我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盗洞口不断抛出的泥土,心中翻腾。 这大眼贼说的“吃现席”,乃是古董界的一桩颇为隐秘的勾当,我从前只是听说,想不到如今也亲眼见识了一回。 大凡古董,主要来源有两种:一是活人世代流传下来的;二是死人带进墓里后来被挖出来的。前一种传承分明,后一种却不太好判断真假。你说这东西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明器,怎么证明?万一是诓人的怎么办?要知道,有些古董本身不值什么钱,价值全在它的出处。同样一粒瓜子,从小卖店买的就不值一文,若是从马王堆女尸肚子里挖出来的,就贵逾千金。 于是就有人想了个主意,先把墓地位置勘察好,盗洞打到墓室边上不动,然后请一些买家到现场来,当着他们的面敲开墓室,把坟墓里的东西掏出来,现掏现卖。买主亲眼见到明器从坟里起出来,自然不必担心有假。 这个勾当,在古董行当里就叫作“吃现席”,这个“席”原意指的不是酒席,是芦席,芦席是干吗的呢?是旧社会用来裹死人的,即指坟墓。我们这样来买东西的,叫“做客的”,盗墓的叫“跑堂的”,而“做东的”,自然就是指墓里的死人——所以刚才大眼贼一句“做东的不会离席”,吓得那些人都不吭声了。 像大眼贼说今天吃头锅的红烧肉,意思是说这是一座明墓——明太祖姓朱嘛——头锅是说之前没盗洞,里面藏着好东西的概率很高。 我们边喝白酒边等,等了十多分钟,大眼贼忽然眼睛一眯,说:“来了。”一群人目光朝盗洞看去,看到两只灰败的死人手缓缓伸出来,不是墓主诈尸顺着盗洞爬出来了吧?这场景可着实有点瘆人,大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大眼贼却哈哈一笑,手电一晃,我们这才看清,那手是刚才下洞那小伙子的,沾满了墓泥,两手之间,还抱着一样东西。 看到这东西,大家眼睛都是一亮。看这跑堂的得用两手抱住,说明东西的尺寸小不了。在明墓里挖出这么大的物件儿,可是个好兆头。但我们五个人谁都没动,站在原地看着大眼贼一个人跑过去。 这是吃现席的规矩。买主是来买放心货的,不是来挖坟掘墓的,所以盗墓全程不能沾手,得等人家把明器送到跟前,才能看。这样一来,自己只算是买明器,不算盗墓,损不着阴德,算是个心理安慰。从现代法律角度考虑,万一真东窗事发,也最多是个销赃的罪名。 大眼贼走过去把东西接出来,很快折返回来,小心翼翼搁到地上,拿手电去晃。我们五个人凑过去一看,这东西是个瓶子,撇口,长颈,瓶腹圆滚滚的,看器形可能是玉壶春瓶。但表面脏兮兮的,看不出成色。 大眼贼早有准备,先掏出一把毛刷,把上头的泥土狠狠刷了几道,又把那半瓶散装白酒打开,取了块麋子皮,蘸着酒精细细擦拭。很快这瓶子的釉色光泽显了出来,纹饰也擦清楚了,上头有青花如意头纹、卷草纹、缠枝菊纹,看起来气度不凡。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看这些特征,搞不好是个明青花,那今晚可真是大收获了。 吃现席有个特点——挖开墓室之前,谁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有可能有稀世珍宝,也可能啥都没有。所以买家一般都先付一笔辛苦钱给盗墓的,谓之打赏,保证盗墓的不管挖出什么,都有一笔保底的收入,不至于白干;另外一个用处,则是排出座次,谁的赏钱多,谁就能优先挑选。有财大气粗的,甚至会来个包桌。 眼下挖出这么个值钱的瓶子,大眼贼露出肉痛的神情——他已经收过保底的赏钱,这瓶子哪怕是柴窑出的,他也只能放手给人——他把瓶子搁到地上,退开几步勉强一笑:“你们来看看吧。” 赏钱给得最多的那人站出来,笑容满面地接过瓶子,来回端详了几遍,却没给其他人递过去,双手环抱,抬头说了一句:“几位,这个我先吃了。” 我们四个先是一怔,随后纷纷面露无奈之色。 一般吃现席的规矩,要等坟墓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一字排开,然后再按照赏钱多寡,一人挑一件,如果还有剩,按次序重复直到挑光。这人上来就把这瓶子占了,有点霸道,但规矩上不能算错。 再者说,他已经动用了一次优先权,要等到我们四个都拿完,才能再挑。到时候能剩下啥,真不好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吃现席和赌石差不多,全看运气。有人只花几百块钱,就能撞到件唐三彩;有人一气包下十来桌坟,却只得了五六斤死人骨头。 于是我们也只好忍气吞声,等着看还有什么菜能端出来。过不多时,大眼贼又从盗洞里起出六七件东西,堆在地上。里面有一尊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铜香炉、一片长命银锁、半片腐烂的丝绸、两个小陶碗,还有一堆散发着霉味的铜钱。 我们几个人皱着眉头在这堆东西里扒拉,看来看去都不满意。跟那个瓷瓶相比,这些东西都是破烂。那个刀疤汉子抬起头,不耐烦地问大眼贼:“里头还有吗?” “没了。”大眼贼一摊手。 “做东的身上没搜?”刀疤汉子追问道。 大眼贼一怔,连忙赔笑道:“张老板,我们不动棺材,这是规矩。” 一般这种盗墓的,只搜摸墓室里的陪葬品,不开棺材,不搜尸身,算是对死者的尊重。不料张老板“嗤”了一声,十分不屑:“一群倒斗的,还这么多穷讲究!你们难道不知道,墓主嘴里含的翡翠,屁眼里塞的玛瑙,身上挂的珠宝,那才是好货!” 大眼贼连连摆手:“倒斗已经是非分之举,再动尸身,可是要遭报应的——这可是人家的地盘。”他大眼珠子四处乱转,山谷此时夜雾升腾,雾色一片惨白,仿佛死者翻出眼白在一旁窥视,气氛诡秘。 若换了胆小的人,看到这番景象可能就缩了,张老板却根本不理这一套:“当婊子还立什么牌坊。我们几个大半夜跑过来,是求财的,不是看你五讲四美的!”张老板不傻,他知道得团结一批,打击一批,一句话就把旁边观望的几个人拉拢过来了,一起对大眼贼施压。 席上的其他客人纷纷点头。大家来一趟不容易,只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老规矩就空入宝山而回?这实在太荒唐了。就连那 个先占了瓶子的人,都表示赞同张老板的意见——只有我没吭声。 可大眼贼还是一脸为难:“这可不成,这可不成,咋能干这样绝户的事儿呢……” 张老板见大眼贼不答应,怒从心头起,他把大眼贼推开,走到盗洞前抓起一把铲子,喝道:“你开不开棺?不开的话,我就把这洞填喽!” 大眼贼的脸顿时白了。洞里头还有一个人没出来,他这一铲子下去,同伴就要活活被困在墓中。他哀求道:“张老板,张老板,可别坏了规矩啊。”张老板满不在乎:“放着眼前的钱不挣,这才是坏了规矩!”他手里的铲子作势要填土,大眼贼急得上前阻拦,又被其他几个人逼了回来,嘴里喃喃道这怎么可以。 我眉头一皱。我最见不得张老板这种人,于是站出来劝解道:“见过挖坟掘墓的,还没见过逼人挖坟掘墓的。你要觉得不过瘾,自个儿下去掏,逼跑堂的算怎么回事?”张老板举起铲子,对准我冷笑道:“少在那儿装善人。你给的赏钱最少,按规矩拿不了几成东西。若不开棺,你这趟就算是白来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奉劝你悬崖勒马,及时回头。”我不甘示弱。 “操!你他妈以为自己是新闻联播啊!”张老板骂了一句,突然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对其他几个人道,“这小子我在车上闻着味道就不对,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他又把眼神飘向我这边,“你小子不会是别有企图吧?” 他这是诚心挑拨,其他几个人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 吃现席的风险就在这里。挖坟的地方一般都是在荒郊野岭,万一买家或卖家起了贪心想谋财害命,事后把尸体往洞里一扔,估计几十年都发现不了,所以特别忌讳不相干的人参加,都得是熟脸,且外头留了保人。也该着大眼贼倒霉,他这次找的我们几个买主,彼此都不认识,不知根底,他自己又镇不住。结果被张老板这么一挑唆,局面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大眼贼见势不妙,扯扯我袖子:“许老板,你就别跟他们顶了,大不了我自己损点阴德,去开棺呗……” “他都要埋你的人了,你还缩?”我瞪他。 大眼贼枉长了这么一只大眼,居然有点眼泪汪汪,跟大姑娘似的:“我带你们来这里吃现席,要是闹出人命,江湖上谁还敢信我?”我撇了撇嘴:“看不出你还挺讲义气的。”大眼贼听不出来是讽刺,反而一拍胸脯,特自豪:“我大眼贼出道以来,一向是义字当头。” 张老板在那边不耐烦了,挥动铲子,冲着大眼贼喝道:“今天这里必然得埋一个人。要么是你,要么是他,你来挑!”他的一举一动,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早就想翻脸,刚才不过是借题发挥。今天一开席,就上来一道玉壶春瓶,惹得参加者贪欲大起,张老板略加挑拨,这些人就什么规矩都不顾了——人性就是如此,经不得任何试探。 这大眼贼是个守老规矩的人,可碰到这些只认钱的主儿,算是认倒霉。我略一沉吟,拍拍大眼贼肩膀道:“这事交给我处理吧。” “许老板?你……” 我晃了晃头,走到两人之间,举起右手胳膊大声道:“张老板,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再执迷不悟,马上可就要倒大霉了。” 张老板大概是觉得我在虚张声势,眉头一跳,狞笑着往盗洞里铲进一堆土去。大眼贼不由得失声喊了一声:“张老板!别!” 他这一声喊,惊起了四周树上的宿鸟,整个林子里都传来扑簌扑簌的声音。张老板恍若未闻,举起铲子正要使第二下,突然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个米黄色的光圈。他连忙抬头看,看到手电筒还好好地握在大眼贼手里,他再往大眼贼和我身后看,发现这是从林中雾霭中刺出的一道光柱,正印在胸口上。 周围几个人立刻惶恐不安起来,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况。张老板先是呆了一下,看这光柱对自己没什么损害,冷哼一声,手里填土的动作反而加快了。等到张老板抬起第三铲时,附近林中白雾之间升起了无数光点,约有二三十处,飘飘忽忽,都朝着这边涌来,同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眼贼突然撕心裂肺喊了一嗓子:“墓主索命来了!”这声音凄厉无比,张老板手里一哆嗦,铲子“当啷”一下跌落在地上。他本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可此情此景来得诡异,心中本来就绷着,被大眼贼这一嗓子喊,顿时乱了方寸。 那几个买家都傻了,有一个还偷偷摸出一串佛珠,颤抖着手捻动。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抱着胳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与此同时,一个深沉严厉的声音从幽幽林中飘了过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放下武器,举起手来。” 声音里带着噼啪的电杂音,显然是通过喇叭喊的。张老板和那几个买家一听,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估计他们这时候宁可自己碰到的是厉鬼索命。 只见从林子的雾霭里蹭蹭蹭蹭钻出来二三十号警察,那一大片“鬼火”,其实是他们手中的强光手电筒。皮靴践踏在草地上发出钝声,大盖帽上的国徽偶泛寒光,威势在无声中铺天盖地压下来。这些警察一言不发,脚下如飞,一下子将这个小山坳围了个水泄不通。 先是大眼贼,然后是张老板,还有另外几个买货的,都乖乖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看得出,他们每个人动作都很熟练。只有我站在原地,保持着手臂高抬的姿势,仿佛这些警察是我召唤出来的。到了这时候,张老板他们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投来凶狠的目光,杀意毕现。 按老规矩来说,我这么做,其实是理亏的。古董行和黑社会有点像,行内的恩怨在行内解决,起了纠纷找圈内的高人裁断,轻易不上法庭。谁要是请来公差坏了别人买卖,这叫为虎作伥,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谁会在乎这些老规矩,也只有大眼贼那种人还恪守本分。我正是欣赏他这种古风犹存,才不惜提前暴露一下。 坚守原则的人,总是值得敬重。我曾经看过一部香港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人生在世,总得坚持点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一名小警察看到我没蹲下,眼睛一瞪,一脚就要踹过来,却被旁边一人拦住了。这人手里拎着个电喇叭,正是刚才在林子里喊话的那位警察。他身材精悍,黑瘦的脸膛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严厉,整个人往这一戳,周围的森森鬼气都畏缩地四散而逃。 他把电喇叭交给小警察,背着手慢慢踱到我身边,扫视了现场一圈。张老板他们被他这么一扫,立刻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把头低了回去。 “你跟我过来。”他冷冷说道,然后勾了勾手。 我跟着他朝旁边的灌木丛里走了十几步。直到确信距离足够远,谈话不会被旁人听到,他才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道:“许愿同志,你这么做,可有点胡闹。” “方震同志,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们吗?”我满不在乎地回敬了一句。我跟这位叫方震的老警察早就认识了,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可是他却一点没有老友重逢的兴奋,脸色反而变得阴沉起来:“你刚才干吗主动站出来暴露自己?” 我回答道:“他们欺负老实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眼贼这种肯守老规矩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我也是想仗义执言一回——反正你们已经把这儿包围了,索性吓唬吓唬他们嘛。” “糊涂!你应该跟他们一起被警方抓走,到公安局隔离以后再放你出来。现在这些人都知道你是警方的卧底了,风险会很大,你就不怕他们报复吗?”方震一脸严肃地批评我。 “他们起码得判个十年二十年,怕什么?”我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 方震摇摇头,叹了口气,仿佛对我这种毫无必要的出风头很不满。我佯作没看见,伸了个懒腰:“这些细枝末节就不说啦,我说老方,我这趟差事算结了吧?” “还没呢,一会儿回局里还要做份笔录。” 我一听,顿时叫苦连天:“你们都人赃并获了,干吗还要我做笔录啊?” “这是规定。”方震回答,“对了,审讯的时候,你也得作为文物顾问旁听,这是刘局安排的。” “好吧,好吧……” 我举手投降。跟方震这种人争辩,简直毫无意义。他就是一块顽石、一道堤坝,任凭你多少风浪打过来,他都岿然不动。我侧过头去,看到远处一道白光闪过。这是几名技术人员在对盗洞现场拍照。周围的警察走来走去,收赃物的,看犯人的,印车辙的,井然有序,声音密集却不喧闹。一想到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地跟着我们在山里兜圈子,一直到完成合围都没人觉察,我就佩服得不得了。这得是什么素质,都快赶上特种部队了。方震手底下的人,就和他一样神秘莫测。 “你们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我问道。 “是。” “那面包车在山里转了好几圈,黑灯瞎火的,真亏得你们也跟得住。” “职责所在。” “如果我当时暴露了身份,你们又没及时赶到呢?有什么备用计划没有?”我忽然好奇地问道。 “局里有一个见义勇为烈士的名额。” “……” 我看着方震的脸,却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迹象,只得缩缩脖子,中止这个话题。我们谈完话,走回到那边。大眼贼忽然把脑袋抬起来:“首长,地下还有个人呢,你们可别忘了哇。” 旁边看守他的警察毫不客气地敲了他一记:“闭嘴!”大眼贼连忙把嘴闭上,重新低下头去。我一听乐了,点点头:“你还真讲义气,放心吧,天网恢恢,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很快那个掏坟的迷彩服小伙计从盗洞里爬出来,一出洞口就被三个大汉按住。我一看他的脸,顿时就乐了,这小伙子也是一眼大,一眼小,活脱脱一个大眼贼的翻版。 警方人赃并获,大功告成,方震宣布可以离开现场了。林子外头停着好几辆警车,我和方震上了第一辆,其他几个吃席的家伙被一股脑关到第二辆大车里。车队马达同时轰鸣,警灯闪烁,正气凛然,顿时把这阴翳山林中的诡秘气氛震得烟消云散。 方震跟我并排坐在后面,双手搁在膝盖上,眼睛微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这是他坐车的习惯,我也知趣地没拉着他继续闲扯,而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一片深沉的黑夜,思绪万千。 这次行动,是刘局找上我来的。他是五脉的红字门出身,在政府担任要职,分管文物古董事务,是五脉在官场的代言人,当初就是他一手策划,把我引入那场佛头纠葛。 几个月前警方注意到,首都市面上有一股明器流入,经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鉴定,这批明器都是真的,而且年代整齐划一,外表土壤成分相似,像是从坟里一批盗掘出来的。警方怀疑盗墓团伙又开始猖獗,遂制订了一个钓鱼计划。 这个计划需要一个人,这人必须得懂古董,江湖上有一定身份,又不至于太招眼。五脉里的人都不合适,最后这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我按照刘局和方震的关照,在市面上转了一圈,果然被我找到一个“吃现席”的组织者。于是我以古董贩子的身份假意入席,和方震搞了一出里应外合。 这次“吃现席”没有顺利交易,反而以内讧告终。这个结局,早就在我预料之中。“吃现席”这种古风犹存的买卖,讲究的是规矩和诚信,在如今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如今经济开放搞活,大家都想明白了,金钱面前,不必讲什么老规矩,怎么赚钱怎么来。即使是像古董界这种老气横秋的保守行当,也经受不起这种冲击,像张老板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大势所趋,规矩也在慢慢消亡。 很多古董界曾经的规矩,也像“吃现席”一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变成一件古董。 如果我爷爷和我父亲活到现在,不知会做何评价。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伸出手指,在车窗上蘸着雾气画了一朵梅花。梅花一共分成五瓣,聚在一起何等紧密。可惜车子空调温度一会儿就上来了,这朵梅花也变得残缺不全。 不知为何,即使坐在警车里,那种慢慢滑入漆黑墓穴的压迫感,仍旧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呼吸不畅。我的额头轻轻磕了玻璃一下,有细细凉气沁了过来,冰冷无比。车子就在这种沉默中缓缓驶出山区。 很快车队抵达了当地的一个派出所,开进院子里。我一看这架势,恐怕方震他们是打算在就近的警察局里突击审讯,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回城了。 这个派出所不大,几辆警车进来把停车场塞得满满当当。我和方震跳下车走进去,随便喝了口热水,嚼了几口饼干,直接走进了审讯室。对面第一个被提审的大眼贼已经被带了进来,双手铐住,坐在椅子上。不过这家伙镇定得很,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东张西望,全无紧张感。 我以为他看见我,起码得瞪我一眼。想不到大眼贼却是满脸堆笑,先主动打了个招呼:“首长好,首长好。” “他倒想得开。”我低声咕哝了一句,和方震坐到桌子后头,旁边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打开记录本。 方震先遵循程序,问他姓名年龄身份,大眼贼昂首挺胸,对答如流,说自己是河南开封人,姓廖。看他那精气神,好像自己得了“全国劳模”在接受记者采访似的,一点也不像被审问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计公安系统要是有年度最佳犯罪嫌疑人评选的话,他肯定能得奖。 问罢了前面 的例行问题,方震拿笔杆敲了敲桌面,进入实质阶段:“这次‘吃现席’是你张罗的?” “是,我在市场上放了点风,就有人主动凑过来了……哎,我要是再早一点知道有首长关注,就多招几个不法商贩,也算为民除害。”大眼贼一脸义愤填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警方关注此事的?” “就是刚才啊。我一看那一排手电透着雾气照过来,就全明白了。强光防雾手电,只有警察才有这装备。从那一刻起,我就下了决定,要全力配合警方工作。”大眼贼解释说,大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一圈。 我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你知道是警察,为什么要喊一嗓子墓主索命?”大眼贼恨恨道:“这些人平时坏事做尽,心里都特别迷信。我喊那么一句,好歹能吓唬吓唬他们——谁让这群混蛋不仁在先,要活埋我儿子呢?” 方震眉头微抬:“那个下去挖坟的是你儿子?”大眼贼笑道:“父守坑,儿下洞,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讲究。” 方震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表示他说的没错。确实有这个老规矩。原因很简单,倒斗的时候挖盗洞,一般是一个在洞口守,一个下去墓穴里挖明器。可是人性本贪,时常有守在洞口的人起了贪心,把明器接走以后,一铲子把取宝的活埋。所以合伙盗墓的大多是亲戚,而且得是血亲,但儿子害老子的事也时有发生,后来规矩变成了儿子下洞,老子守坑,这才保得平安无事——别看是个小小的转变,里头可透着不少人性的道理呢。 那下了盗洞的年轻人也是一眼大、一眼小,估计是什么家族的遗传病,不用鉴定,一看面相就知道肯定是父子。 方震低头记了几笔,拍了拍桌子:“那你知道你们父子犯了什么罪吗?” 大眼贼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诈骗罪。咱们国家《刑法》都规定了,我这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他倒背得挺熟,旁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扑哧一声,差点乐出来。 “诈骗罪?”方震冷笑一声,“你们父子今天的所作所为,只是诈骗罪?恐怕不对吧?” 大眼贼赔笑道:“首长您圣明,真的只是诈骗罪。”他身子前倾,眼珠瞪得很大,声音压低,好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给我们听,“这事我就告诉您几位啊,我给他们那些货,都是假的。” 方震愣了一下,连忙吩咐小警察去把那些赃物取来。等到他们把赃物运过来,我知道用着我的时候到了,从容起身,先把那个玉春壶瓶拿起来端详。说起来,这次吃现席吃砸了锅,这个玉壶春瓶要负很大的责任? ??都是它挑起了出席者的贪欲,这才有了后头的纷争。 其实我对瓷器不是很懂,那是玄字门药家的专长,可惜药不然这个不肖子叛变,药来去世,山中无老虎,也只能让我这个白字门里的赶鸭子上架了。我拿着玉壶春瓶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突然乐了。这瓶子刚拿出来的时候,现场光线太暗,我只是匆匆拿手电照了一眼,没细看。现在仔细这么一瞧,就瞧出问题了。 方震问我乐什么,我说大眼贼说的没错,这是一件赝品,而且赝得没法再赝了。说完我指给方震看,这瓶子底儿有个题款,上头写着“大明洪熙元年成祖遗制”,一共十个淡青釉色的楷字。 方震和那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看了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我索性把瓶子放倒,拿食指一个一个点过那一行字,告诉他们:“这瓶子的破绽,就在这一行字里。” 小警察一拍巴掌:“我知道了!洪熙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年号,明成祖朱棣的年号是永乐!有矛盾。” 我摇摇头:“错可不在这里。你看到‘遗制’二字了么?说明这玉壶春瓶是朱棣在位时下旨要的,结果还没等做好,朱棣就死了。等到这瓶子烧制出来,都已经是洪熙年间了,所以题款上前写新皇帝年号,后写成祖遗制,说明这东西虽然是洪熙年出的,但算是先皇生前遗物。错不在这里。” 小警察有点不服气:“你一不瞧胎足釉色,二不鉴纹饰,光看这一行字,怎么知道是假的呢?” 我哈哈一笑:“这错的地方,就在明成祖三个字上。朱棣的庙号可不叫明成祖,而是叫明太宗。”小警察眼睛瞪圆:“怎么可能!我中学历史书里就写了明成祖朱棣,可从来没见过什么明太宗。” 我晃了晃指头:“你有所不知。朱棣死后,定的庙号就是叫明太宗。过了一百多年,到了嘉靖年间,才改为明成祖。所以说,咱们现在讲‘明成祖朱棣’,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洪熙年间的工匠,提到朱棣只可能叫太宗。嘉靖前的文物,凡见成祖二字的,铁定是假货——这是个知识盲点,好多人不知道,一不留神就被忽悠了。” 大眼贼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钦佩地鼓了鼓掌,弄得手铐哗啦哗啦响:“原来是假在这里了啊!这位首长真是目光如炬。” 我和方震对视一眼,觉得这家伙反应可有点奇怪,似乎他原来也不知道这假货的破绽在哪儿。 这些赃物里就这个玉壶春瓶值钱,它既然是假的,其他几件连看都不用看了。方震吩咐人把赃物拿走,问大眼贼道:“你一开始就打算坑那些人对吧?” “嗯!”大眼贼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我眉头一抖,枉我刚才还夸他守规矩,原来也是个骗子。 但我仔细一琢磨,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手算盘,打得是相当精明。你想,如果买家把这些赝品当真,他就白赚一笔大钱;如果买家识破其中破绽,那也没什么,东西是当着你的面从坟墓里掏出来的,就算赝品,那也是墓主陪葬的赝品,跟办席的人可没关系。吃现席本来就是碰运气,别说收到假货了,就是颗粒无收,你也只能当是哑巴亏。万一失风被警察逮住,也没关系,大眼贼只需把这东西的破绽一亮,证明是赝品,至少能脱去倒卖文物一条罪名,最多是个诈骗罪。 看来这家伙在动手前,把种种可能都考虑到了,进可攻,退可守,难怪一进审讯室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 方震眯起眼睛,陷入思考。旁边小警察沉不住气,开口喝道:“你以为你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盗掘古墓,也是要判刑的!” 大眼贼呵呵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脑子一激灵,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莫非……那墓也是假的?” 大眼贼笑道:“首长圣明。” 这一下子,审讯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方震冷静地敲了敲桌子:“详细说说。” 大眼贼道:“其实这事吧,说起来很简单。我们爷俩先寻一块风水宝地,打一个假盗洞下去,大约也就打下去几米深,什么坟也碰不到。然后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假明器藏到洞底,等到开席时,我儿子假装入墓,一件一件运出来卖给他们。那些人很迷信,胆子又小,不会亲自下去盗洞一看究竟,识破不了。” “难怪你坚持不让张老板开棺。我还以为你是坚持原则,原来是怕露底!”我回想起之前的细节,不禁又羞又气。 大眼贼胸膛一挺,正色道:“不是怕露底,而是我知道这事不对。挖坟掘墓,这可是有悖人伦的大罪过,我虽然读书少,也绝不会干那种事。再说,《刑法》第三百二十八条说了,盗掘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并盗窃珍贵文物或者造成珍贵文物严重破坏的要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我哪能把脑袋往枪口上撞。” “你《刑法》倒背得挺熟。” “知法才能犯法。”大眼贼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身体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刚才的那点得意情绪全没了。这个混蛋,可真是太狡猾了。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这家伙看着傻其实精明得很,我若不是警方的卧底,恐怕被他活活玩死自己都不知道。堂堂五脉中人,竟然被一个农村基层的老骗子给糊弄了,这可太丢人了。 方震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更加尴尬。我刚才还当着方震的面为大眼贼做辩护,以为他算是贼中君子,闹了半天,原来也是个黑吃黑的主儿! 我坐在那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方震却无动于衷,继续面无表情地审讯:“也就是说,所谓‘吃现席’,一切都是假的,事先挖好的假盗洞,事先做好的赝品,这就是个局。” 大眼贼纠正道:“首长,这话得说清楚。那些赝品有的是我们自己做的,但像玉壶春瓶这种玩意,走的是水路,我们自己可做不来。” “水路?”方震把视线转向我,我无精打采地解释道:“水,是往酒里掺水的水,意思是假货。走水路就是说从专门的造假人手里买赝品,然后拿去骗棒槌。” 这事在古董行当很常见。古玩界骗子很多,但会自己加工赝品的骗子很少——造假也是门手艺,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通常都是从专门的渠道低价买回赝品,再去别处骗高价。像郑各村那个郑国渠,就专门做青铜器赝品,全国各地的人从那里进货,拿回去当真品卖,这就叫走水路。因为卖的人打的是仿古工艺品的旗号,买卖均属正当,所以警察对这个环节一直无可奈何。 方震听明白以后,转向大眼贼:“谁卖给你的?” 大眼贼嘬了嘬牙花子,第一次露出为难神色:“首长,这个……是不是就别问了,实在不方便说。” 小警察一拍桌子:“这里是警察局!谁跟你讨价还价!快说!” “这,这是道上的规矩。” “你也配谈规矩!”小警察气乐了。方震慢吞吞地敲了一记边鼓道:“你既然熟悉法律,应该知道有重大立功表现的,还可以获减刑、缓刑。” 大眼贼闭上眼睛,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开口道:“既然是几位首长抓的我,说明咱们有缘,那我就告诉你们,不过我这也是迫于无奈,不是故意想……” “别啰唆!快说!” 大眼贼叹了口气道:“说实话,这瓶子找谁买的,我也不知道。” “你还敢耍花样?”小警察大怒。 “我是真不知道啊。我是听一个同行说有地方能走水路,货好价廉,信誉也不错。不过这条水路见不到人,就只有一个通信地址。我把要订的物件和具体要求写到信里,附上钱,按地址寄过去。过上十来天,人家就给我寄回来了。整个过程,一个人都见不到。” “你就不怕他们收了钱不给货?” “他们信誉很好,很多人都从那里走货。而且人家特别专业,你可以指定要高仿还是低仿。像我搞吃现席,需要的赝品不能有明显破绽,但又不能没有破绽。他们送的这个玉壶春瓶,分寸就拿捏得特别好——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真伪,但真正的专家一眼便能看穿。” 说完大眼贼看了我一眼,让我的自尊心舒服了点。 方震道:“那个地址是什么?收件人是谁?” “地址我家里有,还有啊,这信是有讲究的,两枚邮票要对贴,还得在信角封口写三个字:老朝奉。” “咣当”一声,一杯热水砸在了地上。我脸色铁青地问道:“你再说一遍。” “老朝奉,老帅的老,朝鲜的朝,奉献的奉。”大眼贼一脸无辜地望着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激动了起来。 我没法不激动,如果说全中国跟我渊源最深、瓜葛最多的,莫过于这个家伙了。他和我爷爷是同时代的人,当年的佛头案和许家接下来的一系列遭遇,都是因他而起。我的几个好友,或者死于他手,或者根本就是他的卧底。 这是于私的恩怨;于公来讲,老朝奉是古董界的一股暗流,他把持着一个庞大的造假产业,在中国文物市场搅起腥风血雨,与五脉可以说是天然的对头。所以老朝奉不光是我的敌人,也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死敌。在佛头案了结以后,老朝奉就彻底消失了,我连他的真身是谁都不知道。我和五脉的人也曾经想深入调查,但线索实在太少,一直劳而无功。他就像一只毒蜘蛛,把自己藏在了错综复杂的蛛网之中,无从觉察。 他到底是谁?他为何对许家如此仇视?老朝奉这个名字,和我家先祖许衡的宿敌鱼朝奉有着什么联系?种种谜团悬而未决,让我始终如芒在背,无法松懈。一日不得到解答,我们许家、五脉乃至整个古玩市场一日不得安宁。 我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件看似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案子,居然把老朝奉给牵出来了,真是让我又惊又喜。看来我们许家跟他之间,还真是有一种特别的“缘分”。 我俯身把水杯捡起来,沉默着,眼睛直勾勾瞪着大眼贼,仿佛把他当成了老朝奉。大眼贼大概是被我瞪毛了,急忙抬起铐在一起的双手,用力摆了摆:“使不得,同志,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小警察问。 大眼贼一脸关心地望着我:“这位同志龙准高直,双眉平阔,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深长开阔,其型如钟,本是大大的福相。可是你刚才也不知对谁动了杀心,两道法令纹陡然收紧,窄刃偏锋,如一把剪刀倒悬,这就……”他欲言又止。 我死死盯着他:“就怎么样?” 大眼贼叹了口气道:“自古面相与命数息息相关,随心而变。同志你杀心已动,面相已呈劫相,铜钟铸成金剪,又循鼻倒悬,对准人中。若不修身养性,调和情绪,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人中命数,被一剪而断。”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_第二章 寻访郑州瓷器造假窝点 这是一处位于燕郊的墓园,在河北三河灵山脚下,离北京五十多公里,谈不上什么好风水,但胜在僻静。这时候非年非节,来的人很少,特别安静。阳光均匀地泼洒在这片静谧的墓园之间,风吹过两旁黄绿颜色的树木,发出一种深邃安详的声音。我买了两束菊花,缓步穿过墓园。 大眼贼的后续审判都交给方震,我独自一人先返回北京,哪儿也没去,先来了这里。 我走到墓园一角最靠近树林的阴凉地方,那里有两块其貌不扬的石质方形墓碑,就是我家的地址。这两块并肩相邻的墓碑,一块是我给我爹妈买的。当初他们投了太平湖,骨灰被草草收在了一个简易骨灰盒里,一直到七八年前,我才在这里买了一块墓地,把他们移过来。另外一块是我爷爷奶奶的,则天明堂玉佛头的事解决以后,我爷爷许一城平反昭雪,于是我把他和我奶奶移葬到此,安在我父母隔壁,在阴曹地府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可惜我爷爷尸骨湮灭无存,我便把他那本手抄的《素鼎录》给搁进去,权做衣冠冢。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亲人们,就全在这小小的墓园里头了。我每次来扫墓,就当是一次阖家团圆。对我来说,这种生活从十几岁开始,就已是一种永不可能享受到的奢侈。我每次来,都会凝望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良久,想象着爹妈的唠叨,想象着爷爷奶奶互相搀扶着出来,摸我的脑袋,有时候想着想着,忍不住会潸然泪下。 我把手里的菊花轻轻搁在墓台前,想俯身去拔拔杂草,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 此时在墓碑前,不知是谁搁了两个精致的小香炉。我看得出,这是青釉双耳三足炉,不是古物,但品相颇好,算是上乘工艺品。香炉里还插着几根香,在我爷爷墓碑前的那个香炉里插着八根,在我父亲的墓碑前插着六根。香已烧了大半截,青烟袅袅,散发着一股微微甜味。就算我不懂香,也知道这香质地不凡。看看香灰长短,烧了大概有十来分钟吧。 我皱皱眉头,起身环顾,看到在远处的通道尽头站着两个人,正朝这边望来。一个五十多岁一副官相,身旁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一根藤杖,精神矍铄有如劲松。这俩人我都熟悉,一个是刘局,一个是五脉如今的掌门人、红字门家长刘一鸣。 我没着急过去,先蹲下身来把墓碑附近的杂草清理干净,又擦了擦墓碑上的污渍,就地跪了下来。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说到这里,鼻子一酸,这四个词我许久不用,都生疏了,“跟咱们家有三代恩怨的老朝奉,终于把尾巴露出来了。这些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还给他,任何人也别想阻止。咱们许家自老祖宗开始,去伪存真几百年,没出过一个孬种,我不会给列祖列宗掉链子的。请你们保佑我。” 我说完以后,俯身磕了几个头。一直等到香都烧得差不多了,我才把俩香炉浇水压灭,拎起来朝着刘家的两个人走过去。 “墓园里规定不让动明火。”我把炉子递给刘局,带着淡淡的不满。 刘局笑眯眯地把香炉接过去:“我们家老爷子想为老掌门上上香,尽尽心意。我已经跟墓园管理处打过招呼了,他们能理解老同志。” “哼,是不敢不理解吧。”我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刘局在政府担任要职,手眼通天,让一个小小的墓园管理处开个后门,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说实话,我是不愿意让五脉的人来的。我爷爷和我父母都是因为五脉而死,我只希望他们清清白白落土为安就够了,不要死后还被这些烦扰的俗事打扰。所以我给爷爷许一城移葬到此的事,谁都没告诉——不过以刘局的势力,想查出来真是太容易了。他们今天出现在这里,我一点也不意外。 刘一鸣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拄着藤杖上前一步,平视而道:“小许你莫怪我多礼。五脉同气连枝,许掌门当年为了民族大义,负冤屈死;许和平教授孤守机密,隐忍多年。他们两位于五脉都是有大功的人,八炷为尊,六炷为敬,老夫于礼于情,都要亲自为他们二位上这几炷香。” 刘一鸣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抱怨什么,执晚辈谢祭礼,给他深深鞠了一躬。刘一鸣呵呵一笑,手里藤杖转动几圈,说了句:“很好,很好。”然后转身离去——刘家的人都是这毛病,说起话来高深莫测、云山雾罩,永远不给你说明白了。 我站在原地,刘局忽然抓住我手臂:“小许,我们家老爷有几句话想跟你唠唠。” “那在这儿说不就得了?” “墓园阴湿,老爷子不宜多待,去他家里头说吧。” 刘局这个人,平时看着笑眯眯的很和善,却是个谋而后动之人。他只要一张口,那一定是把各种因素都算到,有了十足把握,你会发现根本无法拒绝。刘一鸣以中华鉴古研究会会长之尊,亲自来为我爷爷和我父亲敬香,这份面子,我是没办法回绝的。 于是我跟着刘家这两个人离开墓园,上了一辆桑塔纳。这次总算刘局没搞得神神秘秘,一路车帘都拉开,风景随意可见。可我心里一直在琢磨刘一鸣找我能有什么事,根本没心思往外观赏,一路心事重重。 车子开了约摸半个小时,来到小汤山附近的一处红砖别墅。这小别墅外表是苏式风格,里面的装潢却是古香古色。我跟着他们两个进了别墅,径直走去书房。书房入门的地方,上头匾额题着“四悔斋”三字,让我一怔。刘局看出我的诧异,解释说这是刘老爷子新写的,才换上没两天。 出乎我意料的是,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除去屋角一张茶台几个圆墩以外,只在临窗处摆着一张硕大的酸枝四面平书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一瓶白菊,还有一张写到一半的字。书桌旁边立着一扇竹制屏风,上头雕着一副对联:“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几件东西看似简陋,却透着高古的清气。一只大肥的梨花肥猫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尾巴不时扫过笔挂,让上头的大狼毫小白云一阵晃动,平添一份温馨闲适。 “呵呵,这小家伙太娇惯了,撵都撵不走。”刘一鸣怜爱地笑了笑,挥手作势赶了几下。肥猫打了个呵欠,旁若无人。刘一鸣又拿起桌上那半副字,摇摇头道:“字随心意。心不净,这字也写不好了。”说完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刘局打趣道:“这字若流到市面上去,少说也值个一万,您这一揉,几台彩电钱没了。”刘一鸣瞪了他一眼:“你在外面胡混,可别把市侩之气带进这里来。” 我们各自找了个圆墩落座。刘一鸣把藤杖搁在旁边,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睁开眼睛,对我说道:“自家人说话,开门见山吧。天行有道,变者为常。如今社会剧变,学会也在酝酿改革转型,正是用人之际。小许,我希望你能回来帮忙。” 面对刘一鸣的邀请,我摇摇头:“我这人闲散惯了,又没什么水平,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 佛头案以后,名义上许家已正式回归,可我一个人无权无势,原本的金石业务又早被其他几门瓜分,各自都有利益在里头,盘根错节。我没兴趣去跟他们争,仍然自己开店,与五脉的关系若即若离,性质跟灌江口二郎神差不多,听调不听宣。 “呵呵,是帮不上,还是不想帮?” 刘一鸣眯起眼睛,语速不徐不急。 一下子被说中心事的我有点尴尬,手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从我进了书房以后,刘一鸣连茶都没倒一杯,我连端起杯子喝一口茶来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我对他们老刘家,其实是有怨言的。佛头和我们许家回归之事,就是这两个刘家的人在背后推动。对我来说,虽然结果是好的,为祖父平反昭雪,但中途也是数次九死一生。而刘家稳坐钓鱼台,却是最大的赢家。玄字门元气大伤,黄字门一蹶不振,剩下青字门独臂难撑,整个鉴古研究学会,再无第二人能撼动刘家的势力。我总觉得被他们给当枪使了,这一直让我心存芥蒂。 当然,这种话心照不宣就得了,不好说出口。更何况,我还有另外一个非拒不可的理由。 “刘老爷子,我不是不想帮,而是有事没有做完,在那之前我不想分心。” “老朝奉?”刘一鸣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提这件事。 “是的,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线索,我绝不会放过。我在爷爷坟前立过誓,一定要亲手逮到那个老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刘一鸣和刘局对视一眼,刘局开口道:“大眼贼的案子方震已经向我汇报了。不过现在是敏感时期,得缓一缓。” “敏感时期?” “刚才老爷子说了。学会正在酝酿转型,这会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势力,甚至可能会演变为古董界的一次大洗牌,多少人都盯着呢。所以在这时候,不可轻举妄动,节外生枝。” 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原来是怕我给学会添乱啊。这你们放心。我以个人名义去调查,绝不给组织添麻烦,跟五脉一点关系也没有,呵呵。”我面上带笑,话里的嘲讽味道却十分明显。刘一鸣见我这副神情,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小许,家里人说话,不必如此激动,静心,要静心。”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气,霍然起身:“我许家两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还杀害了我的数位好友,我跟他之间,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刘一鸣长长一声叹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狼,惊如鼠,与我们五脉斗了这么久,从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兹事体大,须得仔细筹划,不可逞血气之勇。等到学会改组稳定下来之后,我答应你,会倾五脉之力帮你找他,如何?” “对不起,许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我冷着脸说道。 刘一鸣的承诺我可不信,难道学会十年不改组,我就十年不报仇了?再说,老朝奉的年纪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随时可能作古,万一我还没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么办?刘一鸣这显然是缓兵之计,五脉不去抓造假之人,反来劝我罢手,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火又腾腾烧了起来。 “真者恒久,伪不能长,天自有报应。”刘一鸣继续劝道。我立刻回了一句:“我等不及报应,只好自己动手。” 刘一鸣扫了我一眼:“小许,你现在心神不定,火气燎原,这么浮躁,怎么斗得过他?” “五脉藏龙卧虎,却一直拿老朝奉没办法。我既然能一个人翻了佛头案,对付他也未必干不成。”我半带着讽刺说。 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刘一鸣也不见恼,他白眉一抬,拿指头点了点我,似笑非笑:“一个人什么心境什么念想,古物看得最是通透。人能鉴古物,古物亦能鉴人,你的心浮不浮,咱们找件古董一验便知。” “好啊。”我脖子一仰,不肯示弱。从来我只听说人鉴定古董,这古董鉴人,还是第一次。我虽然水平比起刘一鸣还差得远,可也不惧。 刘一鸣大袖一拂,指着桌案上的一方砚台道:“砚台行止端方,持坚不动,自古素有君子之称。就让它给你鉴看鉴看吧。”我对书画鉴定是门外汉,不过砚台属金石一类,倒也算是我们白字门的专业。刘一鸣这一题,不算难为人。 我把那砚台拿起来,略一端详,不禁暗暗称奇。 这一方砚,是一方蟹壳青东鲁柘砚。它的造型和寻常砚台不同,竟是一具缩微古琴的形状。砚面墨池微凹,首尾都雕刻出七弦印记和岳山、徽位,十分精致,看上去和琴面一模一样。在砚台背面,巧妙地把护轸和燕足作为砚足,让砚琴造型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在腹底的龙池,我还看到一段篆书砚铭:“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落款是……放翁? 陆放翁?陆游?我的手微微一颤。 鲁柘即当今山东泗水,当地有一条柘沟,沟内泥土十分适合烧制陶砚。可惜柘砚的工艺南宋以后就已经失传,传世的数量极少。陆游题铭加上东鲁柘砚,这可是件不得了的物件,也只有刘一鸣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会长、明眼梅花的五脉掌门,才能有这种等级的藏品吧? 我把砚台搁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重量适中,而且触手滑腻,微微有湿气润泽。我又用手指托住砚台,轻轻叩击,很密实。我朝刘一鸣看了一眼,老头微微点了下头。我便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条玉簪朱砂墨锭,慢慢在墨池上研磨。只见墨在池里慢慢化开,轻轻一动,就均匀散开。这有个名目,叫“墨荷承露”,意思是好像荷花叶子承着露水一样,讲究的是似散未散,若凝未凝。 我一看墨荷承露都出来了,别的自然不必验看,把砚台放下,对刘一鸣道:“是个好东西。”刘一鸣道:“你不要心急,再看看。” 我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心中一疑,再反过来掉过去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心说这八成是诈我呢。我想到这里,把砚台搁下,对刘一鸣道:“您是五脉的掌门,在您屋里的物件,我看不出什么不妥。” 刘一鸣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小许,如此毛糙可不像你的作风,看看那砚铭。”我再去看,还是“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一十六个字。这砚铭没什么难理解的,讲石工深入大山,在坑洞中敲下石料,制成琴砚,谓之得来不易。无论字体还是镌刻手法,都没什么特异之处。我甚至模糊记得,“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这两句应该是从嵇康《琴赋》里引出来的。 “有什么问题?”我不耐烦地反问。 刘一鸣脸上有淡淡失望之色:“急而忘惕,怒而失察。你还说你心境不浮?这么明显的问题都没注意到。”他停顿一下,轻声道,“东鲁柘砚,什么时候要敲石头了?” 我“啊”的一声,差点把那砚台扔地上。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愚蠢而且非常低级的错误。东鲁柘砚是澄泥砚,是拿泥土烧出来的陶砚,又不是端砚、歙砚之类的石砚,怎么可能在题铭里大谈采石的艰辛呢?陆游一代大家,断不会张冠李戴,这砚台是假的无疑。 这本来是常识问题,可我匆匆忙忙验看,愣是把这个破绽放过去了。 刘一鸣摇摇头:“连这一方砚台,都能看出你的心浮气躁。你怎么去跟老朝奉斗?” “您搁在书房的东西,我以为是奇珍,先入为主了。”我还想嘴硬。刘一鸣语气却变得严厉起来:“我的书房又如何?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又和人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五脉掌门,就绝无赝品之忧了么?小许你以人辨物,就已经落了下乘。” 说罢这话,刘一鸣走到桌前,把那砚台搁在右掌之上,再举左手去摩挲。我看到他那股淡然出尘的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人特有的悲伤,微微发抖的下唇扯动脸上皱纹,似乎感怀往事,无限伤心。我一时心有所触,不敢插嘴。 刘一鸣摩挲一阵,把砚台放回桌上,这才转身对我说道:“这方砚是我在壮年之时,替一位老朋友鉴定的。那时候我正值得意,一时忘形,心神失守,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误判此砚。结果我的一个仇家盯住这疏漏穷追猛打,老夫几乎声名狼藉不说,还累得我那朋友家破人亡。后来我千方百计找回此砚,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时时警醒自己。你要知道,咱们五脉以‘求真’立世,这‘真’却是最难求的。一时真易,一世真难,若不谨慎,百年功名,很可能会毁于一鉴。所以我要你静气平心,不只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五脉。” 听了这一套长篇大论,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刘一鸣见我没怎么听进去,喟叹一声道:“我看你今天不宜做什么决定,先回去吧。我也不勉强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便是。” 谈话就此结束,刘一鸣转回屋里去休息,刘局把我送出门,让司机把我先送回去。临走之前,他执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道:“老爷子平时可是很少说这么多话,有点累着了。你多体谅他。”我听他这话,心中一动。看来在这个话题上,刘局和刘一鸣,看法似乎不完全一样。 但刘局这个暗示太模糊了,这一家子人都是有话不直说。我心里揣着老朝奉的事,也懒得去琢磨其他无关的东西,只是随口应了一句。 “答应我,先别轻举妄动。”刘局又叮嘱了一句。 “好的。”我回答。 离开小汤山别墅以后,我直接回了琉璃厂的四悔斋,一推门,看到黄烟烟正在屋里,坐在行军床上跷着脚,在那儿看电视剧。 她是五脉黄字门黄克武的孙女,查佛头案的时候帮了我不少忙,现在是我……呃,我俩的关系挺难描述,不算情侣,但又比普通朋友亲密一些。这女人呐,有点像猫,我过去讨好,她爱搭不理;我往后缩,她就给点甜头,搞得现在我也晕头转向了。 有朋友问我,黄烟烟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我就把佛头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都不信,说这故事还算曲折,就是里面的感情编得太蹩脚了。我说不是编的,他们说那就是你讲得太蹩脚了。 这话没错,人家谈恋爱,都是花前月下,看场电影送束花什么的。我大概是天生脑子里没那根弦,不会这些浪漫举动,每天就待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头,就算出去,也是去潘家园溜达,人家态度暧昧,也可以理解……你看,今天我去扫墓,让她帮我看了一天的店。这要是搁别的姑娘,早就大嘴巴子扇过来了。 黄烟烟见我进门,起身把电视“啪”一下给关了,递了一杯茶过来。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擦擦嘴,问她今天生意怎么样。烟烟说一件都没出去。我笑笑,说正常,正常。然后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紧贴着她。烟烟也没躲,继续嗑着瓜子。 我正犹豫要不要伸出手去勾她的肩亲热一下,烟烟忽然开口问道:“听说你去刘老爷子那儿了?”我心想这五脉真不愧是同气连枝,什么事都瞒不住,便把我跟刘一鸣的谈话说了一遍。黄烟烟听完以后,沉思片刻:“虽然刘老爷子这个人心机很重,不过这次他说的有道理。” 我颇觉诧异:“你也觉得我不该轻举妄动?”要知道,黄烟烟的爷爷黄克武一直在跟刘一鸣斗,建国以后的中华鉴古研究会发展,就是一部黄红两门斗争的历史。她平时对刘家冷讽热嘲,难得有句好话。 烟烟说:“刘老爷子没骗你,最近学会确实一直在酝酿改制的事儿,家里人正在加紧活动,四处造势。” “怎么改?” “刘老爷子是想把整个京城的资源整合到一起,联合收藏界、古玩大店、大学、博物馆、文物局和相关科研机构,来稳定整个古玩市场。” “好家伙,”我啧啧赞叹。这可真是不小的手笔。 “这件事要做成了,会是业界的一次大洗牌。其他几门的人,也都在忙这件事。这次改制虽然只是整合首都资源,但对全国都有重大影响。所以我过几天得出趟差去南京,那边有几位古董界的老前辈,跟我爷爷有旧,家里派我去争取一下支持。” “去多久?” “怎么也得半个多月才回来。”烟烟说完,伸出手摸摸我的脸,“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你一个人去调查,我实在放心不下。老朝奉的危险,你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就会吃大亏——别忘了药不然啊。” 听到烟烟这么一说,我嘴角一阵抽搐。药不然这个名字,可实在是刻骨铭心。我本来当他是最好的朋友,想不到他却是老朝奉麾下一个卧底,险些就把我们害死了。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线索不放,一半是因为许家的恩怨,另外一半就是因为药不然的背叛。 烟烟见我神色有异,知道这名字触动了我的伤心事,便温柔地抓住我的手,柔声劝道:“所以你耐心点,等我回来。我去跟爷爷说一声,到时候学会调动资源人手,还怕抓不住他么?” 我“嗯”了一声,收起忧虑神情:“行,都听你的——不过我可不能白听。”我转过脸,笑嘻嘻地想要去亲她的嘴唇。不料她身形一晃,敏捷地闪开了。我一脸无奈,她武功高强,真打起来我完全不是对手。黄烟烟咯咯一笑,拎起小红包出门了。 烟烟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行军床上,点起一支烟,脸上的笑容在烟雾中慢慢收敛起来。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找老朝奉报仇,但这件事不是简单地说一句“你不要去”就能让我释怀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老老实实待在四悔斋里,哪儿都没去,就打了几个电话。到了烟烟要出差去南京那天,我把她送到火车站。烟烟说又不是生离死别,送到检票口就行了。我说那怎么显出诚意呢,执意买了张站台票,一直把她送进车厢里,帮她把旅行包搁到行李架上,这才下车。 下车了我也没走,一直站在月台上往车厢里看。烟烟隔着玻璃对我说了几句话,还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头,看口型的意思,大概是说到南京她会给我的大哥大打电话。我微笑着点点头,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列车缓缓出站。等到它消失在远方,我假意朝着地下通道走了几步,装作蹲下身系鞋带,仔细观察周围。这时候月台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几辆卖食品的小推车,几个售货员聚在一起闲聊着。我看看没人注意到我,就走到月台尽头一处绿色廊柱的后面,盯着另外一侧的火车。 这个月台是双向的,在另外一侧恰好也停靠着一辆即将发车的火车,看标牌是去广州的。按照规定,月台只能单向发车,一个车次一个车次地放人。去南京的车发走以后,去广州的车才会开放检票口。我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果然,很快从地下通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大波扛着大小行李的旅客涌上月台,各个兴致勃勃,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列车员们纷纷站到车门前,准备迎客。 我把烟头丢到地上碾碎,刻意紧跟着一个背着大帆布口袋的旅客。列车员伸手找我要票,我一晃手里的站台票,又指了指前头的乘客,一句话没说,就混进车厢里去了。进去以后,我轻车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着。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火车一开动,我主动找到列车员,说补一张卧铺。 列车员问我到哪儿,我看了眼窗外,毫不犹豫地回答:“去郑州。” 没错,郑州。 我要去郑州。 大眼贼给我的那个老朝奉的地址,就是在郑州。 刘一鸣也罢,烟烟也罢,他们都是五脉中人,考虑事情自然要从大局出发,学会利益为先。但我对五脉,实在没什么感情,我有恩于五脉,五脉可无恩于我。许家的仇,别人可以罔顾,我却绝不会罢手。 当然,我已经答应刘局和烟烟了,暂时不去动老朝奉,自然说话算话——不过,我可没答应不去调查外围线索。 我是这么打算的:在郑州查而不动,一有所得,立刻收手,等到学会腾出空来,再继续追查不迟。我出发之前,已经在四悔斋里打好了埋伏,封门闭户,说去外地收货。我算过了,去郑州最多一礼拜,神不知,鬼不觉,只要赶在烟烟回来之前返回就行了。 大眼贼失风被抓,说不定老朝奉很快就会觉察。如果因为耽误几天而错失了这么一条线索,到时候可没后悔药吃去。 我就这么躺在卧铺上胡思乱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过了十来个小时,列车员把我叫醒说到站了。我揉揉眼睛,往外一看,看到窗外的月台上立着一面硕大的站牌,白底黑字,写着“郑州”二字。 我心想,这就算是进了敌营啦。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河南是古玩大省,开封、洛阳、安阳三地呈鼎足之势。而这三地的古物,则汇聚于省会郑州。郑州自古就是七郡道口、五路通衢,是重要的文物流通集散地,卓然自成一番格局。想要在河南文物市场分一杯羹,郑州是必须要掌握的枢纽。因此各路神仙在此都有势力,错综复杂,水一点不比京城浅。据说五脉数次南下,想要把郑州收入麾下,结果只能换得一个听调不听宣的结果,可见此地之凶险。 我出了熙熙攘攘的郑州站,先在街边的小摊子上吃了一大碗胡辣汤。这玩意儿看似是漫不经心的乱炖,实则滋味无穷,一口辛辣面汤滑入胃里,跟手指头摸了电门似的,全身都麻酥酥的,格外舒坦。我就着两个油饼把这一碗胡辣汤喝了个底朝天,觉得一夜疲劳全都被辣出了体外,斗志昂扬。 我这次来郑州,背着刘家,所以五脉的人脉是不能用了,只能孤军奋战。一念至此,我非但没有畏惧,胸中横生一股豪气来。老朝奉与我许家三代恩怨,是时候由我做个了结了,是生是死,我都绝不会回头。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辕门三军晓,大小儿郎听根苗……”我不由得开腔唱了几句《定军山》,然后打了个饱嗝,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和一张地图来。 这小纸条是我在审讯大眼贼的时候偷偷抄的,里面写的就是老朝奉留下来的地址。方震那个家伙,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把审问记录看得特别死,不让我接触。我施展浑身解数,才从记录的小警察那里骗来。 我拿着这纸条和地图,一路按图索骥,倒了几趟公共汽车,终于找到一处十字马路的交叉口。这一带是老城区,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灰瓦平房,巷道交错,远处几栋楼房的工地正在动工,但一时半会儿还改变不了整体风格。在这些平房之间还有一条隆起的土包,长条形状,上面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草,在这一片房海之中显得特别突兀。 我附近问了一下,才知道这是当年商代城墙的结构遗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真不愧是郑州,上古遗迹随处可见。几千年前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夹杂在嘈杂的居民区里,显得别有意趣。 纸条上的地址,在附近一条巷子的尽头,是处其貌不扬的平房,商代城墙遗址就在房后,看着好似这户人家的后山。我走到门口,看到大门上吊着一把锁头,门外挂着一个墨绿色的邮筒,旁边是个鲜奶箱,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门牌号。 我没着急敲门,而是谨慎地在周围转了一圈,找到巷口的一家小卖店。店主是个胖胖的大婶,开始对我爱搭不理,等到我掏钱买了两板五号电池和一卷乐凯胶卷,她的态度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我借机跟她攀谈,打听这家人的情况。 套话是玩古董的人必备的技能,俗称舌头耙子,舌头一摆,就能从对方那里耙出想知道的事。胖大婶一个普通中年妇女,对我根本没什么戒备心,三两句话我就把那家人的底细摸清楚了。 这户人家姓阎,户主叫阎山川,是个报社记者,媳妇在中学当语文老师,家里有个七岁的小孩子。不过据胖大婶说,阎山川是跑财经新闻的,媳妇也很本分,没听说过这家人跟古董、文物什么的有关系。 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他们真跟老朝奉有勾当,不会让外人知道的。我告别胖大婶,在附近的五金店买了把改锥,趁巷子里没人,悄悄撬开了阎山川家的信箱。信箱里只有一份《河南日报》,一份《郑州晚报》,报纸都是当天的,上面什么记号也没有。 我把东西放回去,信箱关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巷子,在附近找了家叫爱民的小旅馆住下。次日一大早,我在地摊上买了一架玩具望远镜,爬上那座商代城墙遗址。这里可以俯瞰阎山川家,进出动静一目了然。 我连续观察了三天,基本上摸清了这家人的作息时间。户主阎山川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他媳妇每天早上七点带孩子出门,中午都不回家。晚上五点孩子自己放学回来,拿钥匙自己开门。他老婆六点带着菜回来做饭,阎山川差不多要七点以后才回来。送报纸的邮递员每天下午两点准时投递,就送两份报纸,没有明信片或信件,晚上阎山川媳妇回家的时候开信筒取走。 这个状况让我非常迷惑不解。 大眼贼从老朝奉这里买的是一个低伪仿明玉壶春瓶,根据他的口供,一共花了二百五十块钱,那么老朝奉从中赚到的利润,应该是在一百块左右。这个利润率很高,但绝对数不大。老朝奉要靠这个渠道赚钱,每日起码得有十件二十件的走货量,才能形成规模,像这个接生意的档口,三天居然连一笔生意都没有,实在不合理。 我心想,莫非屋子里暗藏玄机?得找个办法进屋里头看看。 阎山川家里倒是经常没人,可这里离大街不远,人来人往很是嘈杂。再说邻居大婶已经认识我了,贸然闯进去,万一被人当小偷抓起来,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我就把主意打到他们家孩子身上。他们家孩子阎小军上小学二年级,每天下午放学后,和同学一起站队回家,到大街口他才离开队伍,掏钥匙进家门。 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我弄了一顶记者帽和夹克衫,又去玩具店里花两百块钱买了一个变形金刚,还是那种组合金刚,叫大力神。我捧着塑料盒子,等在巷子口。快到五点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一队小学生站队回家,连忙迎了上去,大声叫他的名字:“阎小军!” 一听我喊,队伍里一个小孩子立刻转过头来。他打量了一下我,发现根本不认识,一脸迷惑,但眼睛一扫到我手里的变形金刚,就转不动了。 变形金刚对小孩子的吸引力,不啻于《兰亭集序》真本对书法家的诱惑。我故意把变形金刚捧在身前,满面笑容地说:“小军你忘啦?叔叔跟你爸是一个单位的,还抱过你呢。你爸爸给你买了个变形金刚,他有事,让我先给你送过 来啦。” 我故意当面大声说,他那些同学纷纷投来羡慕的眼神。小孩子特别敏感,阎小军顾不得质疑我的身份,一把接过变形金刚,这手就撒不开了。我哈哈大笑,说还不谢谢许叔叔,他连忙说谢谢许叔叔,不忘得意? ?回首瞥了一眼队伍。 我顺理成章地摸摸他的头,说你爸爸一会儿就回来,我给你送回家去,在那儿等他吧。阎小军被变形金刚弄得头昏脑胀,一点也没起疑心,掏出钥匙把我让进他们家去。 阎山川家进门是一个小客厅,立着个塑料圆桌。里面分成两间,一间大人住,一间小孩子住,都用梅花布帘挡着。厅里的五斗橱上搁着一台松下21英寸彩色电视机,旁边还放着一套卡拉OK机。再远处是个书架,书架旁支着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旁边墙上是俩人结婚照片,有道裂痕。 看来阎山川的家境还不错,只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家里跟古董有半点关系。我扫了一眼书架,上面的书花花绿绿,不是杂志、工具书就是股票、时尚类的书,最旧的也是七八十年代的。 我把阎小军叫过来,问他爸爸妈妈平时都在家里做什么,阎小军说摔跤。我一听,不由得打了个哈哈,这熊孩子真是什么都说……我问除了摔跤呢,小军说吵架。我耐着性子启发小孩子,说你再想想,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或者罐子花瓶什么的? 阎小军眼睛一亮,说我爸爸有好东西,藏在我屋子里的床底纸盒箱子里。我按捺住激动心情,让他带我去找。这小孩子也属于没心没肺型的,带着我就进了他的小卧室,撅着屁股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壳箱子,上面还拿胶带封着。 拆胶带最好是用蒸汽熏,不露痕迹。但我看看时间快六点了,怕他媳妇回来,急中生智,把箱子颠倒过来。果然这纸箱子底下没封胶,就是四个折口交错叠在一起。我跟阎小军说你去玩变形金刚吧,这边有叔叔呢。这孩子居然就大大咧咧跑出去了,估计已经快忍不住了。 我把箱子拆开一看,一口血喷出来。原来里面装的是一摞香港的《龙虎豹》杂志,上头一个个裸女搔首弄姿。我能理解阎大记者为啥把它藏在这里,不过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赶紧又放回箱子,原样放到床底下。 我回到厅里,就听外头一阵自行车叮铃铃地响,朝外一看,阎小军他妈居然拎着菜提前回来了。我暗叫不好,赶紧把阎小军拽过来,装作教他玩变形金刚。他妈推门一进来,发现屋子里有个陌生男人,吓了一跳。我放下变形金刚,满面笑容伸手过去,说嫂子你好,我是阎山川的同事,有人给小军捎了套玩具,阎哥让我带回来。 碰到这种情况,绝不能着急走,一走就显得心虚。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得主动滔滔不绝地讲话,让对方脑子里没有思考的余暇,才有机会先声夺人,我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就愣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乘胜追击,又接了一句:“阎哥给我看过您照片,您本人看着可年轻多了。”这一句话,先解释了我俩没见过面,又顺势恭维了一番,消除敌意。阎山川的媳妇被我连消带打几句话说得晕头转向,把菜搁到一旁,讪讪道:“这个老阎,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多买点菜。” “不用了,嫂子,我这还有别的事,马上就得走了。”我摆了摆手,身子却不动。阎山川媳妇一听我要走,赶紧说你专门送东西过来挺辛苦,好歹留下来吃顿便饭吧。她说出这话来,说明疑心已经消除大半,我接下来只要把离开的意思再表达得坚决一点,她客气两句,把我送出门,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古董商人多少都有点演戏天赋,这些手段对付普通老百姓简直太容易了。 我暗自松一口气,正盘算什么时机离开最好。不料门外忽然又是一响,我和她同时转头去看,看到一个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阎山川。 这一下子饶是我心理素质好,也不由得惊慌起来。老天爷你也太混蛋了,平时夫妻俩都准时准点,怎么今天这么寸,全都提前回家啊。 阎山川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男人,立刻警惕地停住脚步,朝我瞪过来。我知道,如果给他以思考的时间,不消两秒我就会大难临头。我急中生智,拿出鉴别古董的眼光扫了他一眼,看到他脸色潮红隐有酒气,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上前一步劈头喝道:“山川!你这喝酒的老毛病怎么还没改,怪不得升不上去!” 阎山川听到这话,肩膀一颤,脸上居然浮现出些许羞惭神色,显然被我说中了心思。 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屋子里摆放着不少酒瓶,结婚照还摔裂了一半,再加上刚才阎小军说爸妈总吵架,说明家里矛盾重重。一个事业单位的中年记者,居然还住在这种小平房里,显然在单位里混得不怎么样。阎山川的不得志,就算不是家庭矛盾主因,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这会儿才六点,阎山川一身酒气回来,一定不是应酬吃饭,很有可能是自己喝闷酒去了。 综合这些线索,我再稍加发挥,一下子正中了他的要害。我趁机快步走到他跟前,语气半是劝诫半是斥责:“小军都这么大了,嫂子多不容易,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得争点气啊。” “你是……”阎山川有点蒙了。我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话:“是!我是外人,可有些话就得外人来说!”我把嘴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床底下的书,嫂子可都知道了。”阎山川眼睛一鼓,顿时大为紧张,支支吾吾解释说那是大钟送的。他媳妇柳眉一立,已经听出有些不对劲了。我长长叹息一声,指着他媳妇说:“这话啊,你自己去跟嫂子解释吧,我不管了!” 这句话是最狠的,我故意不挑明什么事儿,他们夫妻俩只要有矛盾,肯定会自动代入进去。这一招“祸水东引”果然奏效,阎山川媳妇脸色阴沉下来,不定想起什么陈年宿怨。阎山川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趁这个空当,怒气冲冲推门而出,还故意把门重重摔上。 出了门以后,我头都不敢回,一溜烟儿跑回了爱民旅馆。进房间以后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背后已经被冷汗溻透。说实话,这事我做得有些不地道。我与老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要他平白替我承受这飞来的无妄之灾,但我别无选择,看以后能不能找机会补偿吧。 我坐在沙发上把气儿喘匀了点,又起身拿起暖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心里才慢慢恢复平静。 今天也不能说全无收获。我的闯入是个意外事件,从阎家三个人的瞬时反应来看,他们应该跟古董造假或老朝奉毫无关系。 要么是大眼贼故意给错了地址,要么是老朝奉狡猾,一觉察有异,就立刻把这边的联络站撤了。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意味着这条线已经失去价值了。刘一鸣和烟烟说的没错,老朝奉是个狡如狐,狠如狼,惊如鼠的人。说不定正是大眼贼的落网惊动了他,这才立刻收回了手脚。 我想到这里,无奈地摇摇头。我冒着被五脉和烟烟指责的风险来到此地,结果却是无功而返。挨骂是小事,关键是老朝奉一下子又缩回到了黑暗里,隐藏身形,再想要抓住他的尾巴,不知要到何时了。 老朝奉这根刺一日不去,我许家一日不得安宁啊。 “爷爷,爸爸,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望着天花板喃喃道。天花板上到处都是水渍痕迹,既像是一幅玄妙的青铜铭纹,又像是爷爷许一城那满是皱纹的沧桑脸庞。我希望从中看出答案,就这么一直盯着,盯着盯着,眼皮变得沉重起来,慢慢地睡了过去…… 这一天夜里,没人给我托梦。次日我早早起了床,只好打算坐最近的一班火车赶回首都。爱民旅馆可以代买火车票,所以我把钱交给服务员,然后坐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等着拿票。我随手从报刊架上拿起一张报纸,心不在焉地翻看。差不多看完了两版新闻,旅馆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我抬头一看,一个身穿红色夹克衫的小个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他年纪不大,脖子上还挂着一台相机。这个小家伙神色狼狈,一进门就连声喊着快报警。前台服务员本想探出身来问,突然又缩了回去,原来在那小个子身后,还追着四五个裸着上半身、下穿牛仔裤的长发汉子。小个子见服务员不敢搭理,大为惊慌,脚下一不留神被拖布绊倒在地,怀里滚出一样器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听这响声,我耳朵陡然立了起来。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铜声,而且是精铜!铜在古代被称为声金,在五金之中质地最易发声,我们许家在五脉里属白字门,专精金石,这种声音听过太多次。我放下报纸,朝地上扫了一眼,发现那东西是一个铜索耳三足香炉,不大,通体黝黑,看起来像是一件古玩。 小个子看到香炉掉出来,神情紧张,俯身把它捡起来,往怀里揣。就在这一迟疑的当儿,那几个大汉扑过来,恶狠狠地按住他肩膀,喝令他把东西交出来。小个子拼命挣扎:“我是记者,你们快放开我!” 那几个人大怒,狠狠踹了他两脚:“记者算个屁!赶紧把偷的东西还给我们!” “这是我买的!”小个子大叫。 “我们不卖了!”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沓票子甩到地上,然后下令去搜他的身。小个子梗着脖子趴在地上,拼命护住那香炉:“你们卖假货!这就是证据,不能给!”我听到“假货”二字,眉头一皱,不由得多看了那边一眼。恰好一个汉子与我四目相对,他打量了我一下,走过来恶声恶气道:“你看什么看?” “我看什么关你屁事?”他态度恶劣,我自然也没好脸色。 “这还有一个嘴硬的!”他这话一出,那边立刻腾出两个人,气势汹汹地朝我包夹过来,作势要打。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穿的还是昨天去阎山川家的那套记者行头,估计这伙人误会我跟这小个子记者是一伙的了。他们见我坐在沙发上不出声,以为怕了,指着我鼻子道:“你给我老实待着,不然连你一起打!” 本来我没有见义勇为的心思,但这群夯货非要来惹我,我也就不必客气了。鉴赝识伪,是明眼梅花的天然责任。临走之际,我随手行侠仗义一次,也算不虚郑州此行。 一念至此,我便拨开他的手指,冷冷笑了一下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爱民旅馆抢东西,传出去也不怕抹了盘子?人家既然没倒拦头,你们也别欺人太甚,不然可莫怪我刨你们的杵。” 这是玩古董的暗语春点,“抹盘子”是丢人,“倒拦头”是上当受骗的人回来要钱,“刨杵”是指同行人拆台。听了这些话,他们就该知道我也是同道中人。果然,那为首的壮汉听了我的话,态度稍微收敛了点,指着小个子:“这混小子来偷我们店里的货,我们抓贼拿赃。朋友你借条道,彼此都方便。” “就是那个香炉?” “那可是正宗的宣三炉!你说这小子罪过有多大?”大汉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听,“扑哧”一声差点乐出声来了。 宣三炉是指在大明宣德三年炼出来的铜器。当时宣德皇帝亲自监督,从暹罗进口铜料,前后精炼十二遍,质地极纯。这些铜一共炼成三千件铜器,再也没有多的了,收藏者谓之“宣三炉”。咱们如今说的宣德炉,严格来说指的就是宣三炉。后世虽然一直仿制,但都未能达到这一年的制作水准。所以能流传至今的宣三炉,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这家伙张嘴敢说宣三,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小个子在地上大喊:“他们是在撒谎!他们卖的是假货,我买来当证据去曝光,他们就想给抢回去。” 我点点头。其实刚才我一听那响动,就知道这玩意儿真不了。真的宣德炉,铜质均匀,铜声恢宏大气,赝品往往声音发闷。而且正经的宣德炉,表皮黯淡,收敛在内,如同炉中有火光而不冒。小个子怀里揣着的那个玩意儿,表面抛得贼光贼光,假得没法再假了。 但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于怎么说这话。古董界从来不说“假”,而是说“不旧”“挺新”,就是不想得罪人。何况现在那群流氓占着武力上的优势,话不可说绝。我略转了转心思,便笑道:“您这尊宣三炉,宝光不是很足啊,拿出来可有点烫手。” 我把范儿端得足足的,行内术语一露,那几位就有点迟疑。为首的还嘴硬:“我们这可是真品,专家鉴定过的。” “好,你们既然说他偷了宣三炉,这东西的价值够得上立案了。要不这样,咱们去派出所去报案,你看如何?” 我将了他们一军。若是去派出所报案,这假炉子稍加鉴定就得露馅;若是不去,那就承认给小记者栽赃了。造假都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争气。被行家刨了杵,明白人不会继续纠缠,免得自取其辱。 我本来打算让他们知难而退就得了,可冷不防那小个子又大叫一声:“对,去公安局!他们是个古董造假窝点,骗了很多人!不能放过他们!”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恨不得踹他一脚,这些事你他妈的不会等脱身了再说啊!果然,那几个汉子听了小个子记者的话,重新目露凶光。为首的大汉一挥手:“管他妈那么多,先把这小子的东西掏出来!还有,把他那相机给我砸了!”其他人立刻七手八脚去撕扯那小个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三四个警察冲了进来。警察一见屋里这阵势,如临大敌,连忙掏出枪来,喝令不许动。人民警察面前,一切黑势力都是纸老虎。那些汉子一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一个个全跪下双手抱头,气焰全没了。 “刚才是谁报的警?”带队的警官放下枪,环顾四周。 “是我。”我从怀里拿出我那只摩托罗拉3200大哥大,晃了晃,机器上的通话绿灯还一闪一闪的。 早在跟他们说话之前,我就知道这事决计不能善了,所以事先用大哥大拨通了报警电话,藏在怀里。接下来我们的对话,警察在那边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还故意大声报出爱民旅馆的名字,指引他们过来。 那时候手机还是个稀罕东西,普通人根本没这概念。那些汉子怎么都想不到,我穿着朴实,怀里居然揣着个大哥大。 警察把我们几个全带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小个子记者叫钟爱华,二十出头,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在当地晚报负责文化版面。他最近有个选题,调查郑州市文物市场状况。这孩子是个傻大胆,顺藤摸瓜摸到一家黑店,打算买一件赝品当证据做曝光,结果不慎被对方发现,一路追到此处。若不是我见义勇为,钟爱华怕是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这孩子真够糊涂的。在郑州这龙蛇混杂的地方开古玩店的,背后多少都有点势力。何况古玩圈子的真赝之争,从来都是闷起来自行解决,找警察或找媒体曝光,都是坏了行规的大忌。他这是捅了马蜂窝,怪不得会被一路追杀。 那伙人涉嫌人身伤害、非法禁锢和诈骗,直接被收押了,我和钟爱华被盘问了几句以后就放了出来。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想回旅馆取票回首都,钟爱华却一把抓住我胳膊,非要请我吃饭道谢。我本想拒绝,但架不住他生拉硬拽,就差没痛哭流涕了,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反正火车下午四点才开,吃个饭来得及。 钟爱华见我答应,高兴得不得了,说我带您去吃羊肉烩面,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 我算是看出来了,钟爱华这家伙用一个字总结,就是“愣”,或者用个好词形容,叫直爽。他似乎根本不懂什么叫委婉和掩饰,有什么说什么,所有情绪都亮堂堂地表现在脸上,活蹦乱跳。这种人去古董行调查,不被识破才怪。 他带着我七转八拐,来到一处其貌不扬的小店,叫刘记羊肉烩面。钟爱华说您别看这店小,年头可不短,东西着实好吃。我们坐下来,一会儿工夫就端上来两个白瓷大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汤面浮着几丝香菜。我拿筷子一搅和,里头羊汤的浓郁鲜香扑鼻而来,让我浑身筋骨为之一酥。我这几天为了监视阎山川家,没怎么正经吃东西,闻到这味道,肚子立刻就饿了。 于是我也不客气,低下头稀里呼噜吃了起来。直到把里头面筋捞干净,汤喝光,我才抬起头来,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对面钟爱华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嘴都是羊油,一脸难为情地掏出手帕擦了擦。 “你上午干吗那么冲动?”我问他。 一提这话题,钟爱华打开了话匣子:“我有个中学语文老师,人特别老实,兢兢业业教了一辈子书攒了点钱,听人说古玩能升值,就去了今天那家店里转悠。没转几圈,就有人凑上去偷偷告诉我老师,说他瞧见店后头扔着一个小铜炉,店主没当回事,其实是件宝贝,是宣德炉,一转手就是几十万。老师说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吗不捡漏?那人说今天可巧没带钱,又怕前脚走,后脚这便宜就让人占去了,我看你是人民教师,信得过,这才找您。您先掏钱给炉子盘下来,回头我本钱还您一半。等倒手卖出好价钱,咱们一人五分。我老师信以为真,以为捡了个大漏,连忙取出毕生积蓄,把那炉子盘下来了。等交完了钱,我老师一回头,那人就不见了。请专家一鉴定,假的,一辈子心血就这么没了。老师再去找那家店,人家压根不承认,说那人跟他们没关系。老师急得脑溢血住了院,老伴也急病了,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毁了!” 我微微一笑。这招叫作借花献佛,可以算是最常见的古玩骗局。别看这骗术简单浅显,偏偏上当的人最多。没办法,人总想占便宜,一存了这个心思,利令智昏,就会上当。尤其是那些外行棒槌,一骗一个准。 “所以你去那家店里,是想替你老师出一口气。”我问。 “不光是出气!我做这个选题,就是打算好好曝光一下现在的赝品乱象。现在多乱啊,假货遍地都是,不曝光的话,恐怕会有更多人上当。” “你就不怕遇见今天这样的危险?” “怕,但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情啊——揭露真相,是我们记者的神圣天职。”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凤凰205相机,露出坚定的神色。 这个年轻人冲动了点,但这份还没被俗世磨去的正义感却让我对他心生好感。钟爱华忽然盯着我的脸,一脸狐疑:“我看您刚才说那几句话,挺内行的,您在首都也是玩古董的吧?” “嗯。”我夹起一块海蜇皮,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那您知道明眼梅花不?”钟爱华问。 我嘴里“咯吱”一声,把舌头给咬了。 明眼梅花是五脉的别称,古董界知道这词的人都不多,一个刚毕业的郑州记者怎么能一口叫出这名字? 这什么情况?我心中升起一团疑惑。 “那是个老词儿了,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我反套了一句,仔细盯着他的脸。钟爱华大为得意,眉飞色舞地晃着筷子:“为了做这个古董市场现状的选题,我着实去查了不少资料呢——前一阵有个玉佛头事件你听过吧?” 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玉佛头那次事件在业内很是轰动,但在刘局的刻意管控下,并未在媒体上大肆报道。不过当时记者很多,有心人若是想查的话,还是有不少资料能找到。他若对古玩有兴趣,查到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据说在玉佛头的背后,就是明眼梅花。人家一共有五脉传承,现在改名叫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在首都管着古董鉴定。你想想,五大家族专注打假几百年,往那一坐,就是泰山北斗,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多牛逼呀!”钟爱华说到这个,眼睛直发亮,跟阎小军看见变形金刚似的。 “你好像很崇拜他们?”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钟爱华一拍胸脯:“那当然了,那都是我的偶像。我本来大学就想报考考古系的,家里不让,这才选了新闻系。不然我就直接去首都投靠五脉了。说起来,明眼梅花的事,我可知道不少,跟我们郑州也是颇有渊源啊……”说到这里他整个人突然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许一城的孙子,敲佛头的许愿!”钟爱华的嘴唇开始哆嗦。 我心想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绰号,当下点了点头:“嗯,你怎么认出来的?” 钟爱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来想要抓我胳膊:“真瞎了我的狗眼啊!我明明看过新闻发布会的照片,怎么刚才就没认出来呢!你就是许愿啊!那个许愿啊!” 我算是体会到那些港台明星在内地是什么待遇了,他两眼发亮跟个追星族似的,热情得让人受不了。我有点不胜其扰,但也有了一点点得意——哥们儿我也算是有拥趸的人了。 周围的食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好不容易把钟爱华劝回到座位。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又站起来:“英雄,我敬你一杯!” “坐下喝,坐下喝。” “我能给许老师您做一期专访吗?” “不必了。”我赶紧拒绝。我是偷偷离开京城的,这要是上了郑州的报纸,行踪岂不全曝光了? “您来郑州,一定是和古董鉴定有关系吧?是不是又有惊天大案等着破?”钟爱华一脸期待地问,然后还没等我回答,又自己敲了敲头,自嘲说,“对啦,这都是机密,怎么能跟我一个小记者讲呢。” 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直爽。 我看着钟爱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看得出,这家伙对古董行业很有感情。他是本地人,又要做郑州文物市场的专题报道,手里一定有不少关于造假的资料。从他那里,说不定可以挖到一点关于老朝奉的资料。我再怎么熟悉鉴宝,在郑州毕竟是外地人,得有当地的帮衬才好施展。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我让他冷静一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我来郑州,确实有件事想查清楚。要不你听听,帮我参详一下。”钟爱华激动得满脸涨红,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个记事本和圆珠笔,唯恐漏听一句。于是我把阎山川家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老朝奉的名字,只说追查到一条制假贩假的线索。我问他:“你觉得这信,是如何送进阎山川家的?” 钟爱华这会儿已经稍微恢复了点冷静,听我说完,他把圆珠笔搁在嘴里咬了几下,又问了我几句在阎山川家的遭遇,一时陷入沉思。忽然“咔吧”一下,他竟把圆珠笔头给咬碎了。钟爱华吐出塑料碎渣,咧开嘴乐了:“许老师,我想明白了。” “哦?” “大眼贼告诉您的地址,应该没错;阎山川对此毫不知情,也没错。”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皱起眉头。 “不矛盾啊,您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信,可不会自己跑到阎山川家里啊。”钟爱华笑着做了个送信的动作。 钟爱华这么一提示,我脑海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对啊,能接触到这些订货信的,除了阎山川以外,还有每天上门送信的邮递员啊!如果邮递员是老朝奉的人,那么他便可以在派送的时候,把所有写给阎家的信截留下来。这样一来,订货信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工坊。就算这个地址被警方关注,调查者首先也会把方向对准毫不知情的阎山川,给老朝奉留出足够的预警时间。 老朝奉这个安排,可谓是大隐隐于市,巧妙至极。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一点半。还有半个小时,那个邮递员就要去阎山川家送报纸了。我想到这里,起身欲走。钟爱华忙道:“您这是要去堵人揭发造假黑幕了?”我点点头,事不宜迟,要趁他们觉察之前,把这根线死死咬住。 钟爱华怯生生地问他能跟着去吗,一脸期待。我犹豫了一下,但又不想打击这小家伙的积极性,就说你可以跟去,但不许跟任何人说。钟爱华雀跃不已,把脖子上挂着的那台相机举起来又放下:“我答应您。不过万一这案子破了,您可得让我做个独家报道。” “一言为定。” 我们俩离开小饭馆,直奔阎山川家而去。阎山川家照旧大门紧锁,不知昨晚他们吵得如何。我们蹲守在巷子口附近,过不多时,一个留着半长发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进来,他拿出两份报纸,熟练地投进邮筒,然后车把一打,骑了出去。他自行车后座搭着两个邮政大挎包,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各种邮件。 钟爱华用眼神问我怎么办,我说跟着他。我们没时间叫车,只能靠双脚去跟踪。好在那个邮递员一家一家投递,速度也不快,我们勉强能咬住他。就这样,我们跟了他在城区里转了足有一下午,邮递员一直在各处街道投递,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跟踪邮递员可不是个轻松活,我毕竟不是方震那样的侦察兵,跟到后来,累得有些腰酸背疼。钟爱华倒是生龙活虎,还不时举起相机拍上几张。一想到他不时投过来的崇拜眼神,我就不好意思说自己累了,只得咬着牙坚持。 邮递员给一家单位的收发室投递完一摞邮件,然后沿着马路骑下去。钟爱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诧异道:“好奇怪啊。”我问他怎么了。钟爱华说邮递员都是分片儿的,一般负责一个城区内的特定几条街,可他刚才明明是在金水区,但现在过了马路,从区划上说已经进入管城区来了,这不合投递规矩。 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这么说,他跨区是为了把寄到阎山川家的订货信送出去?”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们两个人精神一振,跟近上去。我们看到邮递员过了马路,把自行车停在一座五层大楼前,捧着一大堆邮件进去,过了五分钟才出来。出来以后,邮递员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车头一拐,穿过马路回到金水区。 他这个举动,无疑证实了我们的猜测。钟爱华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说你去跟邮递员,你把相机给我,我进楼里去看看,咱们俩晚上在刘记烩面那儿碰头。钟爱华跟小兵张嘎似的,特严肃地冲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跑开。 这大楼一进门是个开阔的大厅,左右立柱旁各摆着两个落地缠枝大花瓶。正中一尊大座钟,钟上头墙上挂着一幅洛阳牡丹图。这估计是某个事业单位的产业,租给小公司当办公室。我从大楼铭牌上看到,多是会计师事务所、旅游公司、法律咨询、某某驻郑州办事处、图书编辑室之类。人来人往,还挺热闹的。 我径直走到前台,装出特别焦急的样子,说有一封特别重要的信件递错了,必须要找回来。前台是个小姑娘,挺同情我,指了指身后一个大纸箱子,说这是刚送来的,还没分捡到大楼邮箱里。我翻了一圈,里头没有写着阎山川家地址的邮件,就问前台之前有谁拿过没有。前台小姑娘先说没有,后来又说有一家公司是邮递员直接送上去的,不走前台,在四楼,叫新郑图良工艺品有限公司。 我谢过小姑娘,抬腿朝四楼爬去,左拐第一间就是。说来奇怪,相邻的几家公司都挂着黄铜色的牌匾,悬着海报,门前打扫得很干净。这家公司倒好,门前堆着几个破纸箱子和废纸堆,门框还留着胶带痕迹,紧闭的磨砂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印着“新郑图良”四个字,怎么看都不像一家正经公司。 我一看这名字,就知道肯定有蹊跷。 国家有明文规定,制贩高仿古代工艺品是合法的,制贩赝品是违法的。可是高仿和赝品之间的定义特别微妙,它们的区别,往往只在于买卖的时候是否明确告知性质。说白了,同样一件唐三彩,你说这是高仿的您拿好,这就合法;您说这是乾陵挖出来的,就不合法——当然,两者的价格也是个重要参考——所以很多造假者钻这个法律空子,给自己披上一层仿古工艺品的合法皮,公然生产大量高仿品。至于这些高仿品在市面上以什么身份流通,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没着急敲门,而是转回楼下。我跟前台小姑娘攀谈了几句,趁机从纸箱子里偷偷拿走一封寄给本楼一家杂志社的信,又借了张信纸和一个空信封。我在信纸上潦草地写了几句话,放进信封,然后填入阎山川家的地址,撕了张邮票封好,再走上楼去。 我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一脸警惕地看着我。我把两封信递过去,满脸堆笑:“你好,我是三楼律师所的,刚才我上楼的时候看见邮递员掉了两封信,估计是你的,给送过来。” 女人的表情稍微缓和了点,她接过两封信,飞快地扫了一眼信皮,然后拈出那封杂志社的信还给我:“这封不是。” 我把信接回去,有意无意往办公室里张望了一眼:“哎?你们是做工艺品的啊?我这认识几个朋友,需求挺大的,有兴趣合作一回吗?” “对不起,我们这儿不对外。”女人生硬地回答,然后“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我捏着信封,望着紧闭的大门,“嘿嘿”冷笑了一声,举起相机拍了几张。这家叫新郑图良的公司,果然是老朝奉的制假产业链中的一环。 我仿佛已经看到一束光芒从天而降,锁定了老朝奉在阴影中的一只脚。距离我把他彻底拖出在阳光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我把杂志社那封信送回前台,离开大楼。等我走到刘记羊肉烩面时,钟爱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我把相机给他,让他送到附近相熟的洗印店去冲洗,有一个小时就能拿到照片。 我们俩进了小店,点了两碗羊汤、两碟小菜,边吃边说。钟爱华告诉我,那个邮递员回邮局以后,跟谁也没 接触,直接回了家,钟爱华还记下了他家的地址,然后我把新郑图良的事跟他讲了一遍。 “您没设法溜进去看看?”钟爱华问。 我摇摇头:“我估计这里只是一个联络处,里面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贸然闯入,恐怕会惊动他们,得不偿失。” “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回北京上报给学会,等他们研究下一步的策略。”我回答道。 “当啷”一声,钟爱华手里的钢勺掉在桌子上,一脸吃惊:“您这就回去了?” “嗯。”我? ??答。我出发之前就跟自己做了约定,查出线索适时收手,绝不恋战。老朝奉的障眼法已去,新郑图良浮出水面,再往下查,恐怕就得借助学会的力量了。而学会没有执法权,只有建议权,想动外地的造假窝点,必须通过刘局、方震他们跟当地警方协调,挺复杂的,非一日之功。 钟爱华眉头大皱,满脸的失望:“我还以为您会趁热打铁一查到底。”我有点不忍心,宽慰他道:“时机成熟我会再来的,最多一个月。你放心好了,你的独家报道跑不了。”钟爱华身子往后重重一靠,脸上居然浮出被侮辱的怒意,一拍桌子:“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做报道是为了揭露真相,可不是为了抢什么独家!” “好,好,是我说错了。”我试图安抚这只炸毛的小家伙。 钟爱华气呼呼地挥动着右臂:“您知不知道,咱们只要再往前查一步,说不定就能揭出一个造假窝点。这个节骨眼您要回北京,得耽误一个月。这一个月不知他们又会造出多少假货,坑害多少人。你们五脉的存在,不就是为了阻止这些悲剧发生吗?” “我可没说不管。但我们的敌人太过狡猾,这事还得谨慎一点才行……”我劝说道,说到一半陡然停住了,我忽然发现,这明明就是刘一鸣前不久劝我的台词,这未免也太讽刺了。 钟爱华没注意到我微微扭曲的表情,他端起相机,用指头烦躁地旋转着光圈:“您知道吗?我本来想的是,您是福尔摩斯,我是华生,在旁边用这相机把您鉴宝除黑的行动都记下来——现在看来,是没机会拍到您追求真相的英姿了。” “呃,也不能这么说。”我迟疑了一下。 钟爱华眼里流露出浓重的失落,就像是一个父亲忘了给他买玩具的小孩子。他站起身来,一字一顿:“许老师您要走,我也拦不住,祝您一路顺风。不过这条线我会一个人继续查下去的,绝不放弃。至于后面如何,您记得看报纸吧。”我低声喝道:“别胡闹了!这些造假团伙背后都有黑势力。你一个人去蛮干,实在太危险了!” 钟爱华把相机挎到脖子上,一仰下巴:“记者的天职就和相机一样,追求真实,挖掘真相。鉴宝我不懂,但我相信换了当年的明眼梅花,应该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这轻轻的一句话,让我顿时僵在椅子上,为之语塞。许家老祖宗创建五脉,正是为了“去伪存真”四个字,现在却要靠一个外人来教训。这小家伙一腔热血,让我看到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追求真实的影子。现在五脉那群钩心斗角的人所缺失的,正是这么一种对真实头撞南墙誓不回的追求。看他失望成这样,我觉得心中一痛。这种感觉,就像是对明眼梅花真正精神的背叛。 我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好吧,你赢了。我会多留几天,咱们把这事再往下挖一挖。” “真的?” “真的,你快坐回来吧,服了你了。” 钟爱华一下子就把愤怒扔到九重天外,换了副笑嘻嘻的表情:“我就知道,您肯定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去的,对吧?”我无奈地竖起三根指头:“但咱们得约法三章。一,你得听我的;二,一旦苗头不对,就立刻收手,不许逞强;三,这件事绝对不许泄露给第三个人,你爹妈都不行。” “放心吧,我们做记者的最有职业道德。”钟爱华拍了拍胸脯。 其实我内心深处,也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新郑图良工艺品”就像是一根瓜秧子,只要轻轻一拎,就能拎出一大串瓜。放着这么大的诱惑离开,我也舍不得啊。现在钟爱华给了我一个理由,我想那就多查一下吧。 钟爱华喜气洋洋地坐下,一脸新兵蛋子式的兴奋:“那咱们接下来怎么查?盯着进出新郑图良的所有人?” 我略作思考,随即摇摇头。这个办法工作量太大,光靠我们两个根本做不完。更何况,老朝奉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在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肯定都设置了保险。比如第一个环节的保险,就是阎山川。只要警方被订货地址误导到他们家,老朝奉就会第一时间抽身而退。等到对方觉察到邮递员送信的猫腻,这条线已经彻底断了。 这家新郑图良工艺品公司,应该就是第二道环节的保险所在。不把保险拆掉就贸然动手,一定会惊动敌人。 从我的观察来看,这家公司只是个皮包公司,并不真正经营业务,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收信汇总,与造假的工坊保持单向联系。老朝奉会派人打电话过来,或者找人来取订单。公司办事员既不知电话是哪里打来的,也不知道取单子的是谁。就算警察捣毁了这个公司,也肯定问不出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老朝奉会不会这么安排,但若是我来布置,就会这么做。 “那可怎么查啊?”钟爱华哪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一听就蒙了。 我悠然喝了一口辛辣的羊汤:“你去把照片取回来吧,那里面有答案。我本打算带回去给学会当证据用的,现在看来,只好我们自己用了。” 钟爱华拍拍屁股,离开刘记,过不多时便回转过来,手里拿着一迭照片。这些照片洗得很清楚,我一张一张看过来,然后挑出一张,把它摊在桌面上指给钟爱华看。这是一张新郑图良公司正门的特写,钟爱华抓耳挠腮,半天看不出端倪。我拿指头点了点,点在门口那几个棕色的瓦楞纸盒子上。 “这堆破烂怎么了?”他一脸疑惑。 “你仔细想想。造假的幕后黑手(我故意在他面前隐去老朝奉的名字)不光要接订单,也要发货,而且发货量很大。这么大的物资流出,如果在一些小地方邮局寄出,一查就能查到发货人。他们必须得回郑州这四衢通达之地,才好走货。所以新郑图良不光负责收订单,肯定也承担发货的任务。” “您不是说这个公司跟幕后黑手是单向联系吗?那这岂不是很矛盾?” “不矛盾。如果我是幕后黑手,我会让新郑图良的办事员做两件事:给指定地点发订单,到指定地点取货寄送。至于发给谁,谁给运来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么一来,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制假者。” 钟爱华瞪大了眼睛:“那这些箱子……” “箱子里有白色泡沫的颗粒,说明里面装的都是易碎品,显然是古董。而且你看这几个箱子都是同样规格,上面的字也是一样,都写着‘震远运输’,不可能是随手拿的,应该是批量发货时用的包装——我估计,这个震远运输,恐怕就是负责运输赝品的公司。” “可是,如果统一用一种箱子,岂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查到线索?幕后黑手会这么不仔细?” 我摇摇头:“这个震远运输,八成是他们自己的产业,只负责从造假作坊到郑州这一段运输。然后新郑图良的人会把货接下来,换成邮政包装再寄出去——这一套手续看似繁琐,却是遮掩痕迹的最好手段。” “那个办事员,大概没想到我们能从一堆垃圾里分析出这么多吧?”钟爱华兴奋地一拍巴掌。 我得意地摆了摆手指:“他们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办事员的懒惰。这家公司并不真的做业务,所以办事员对门面卫生没那么上心。她发完货,用了几个震远运输的空箱子,随手扔在门口懒得打扫,这才让咱们看出了端倪。” 钟爱华佩服得直拍桌子:“您可真是个福尔摩斯啊!” “你这个华生也不差嘛,每个问题都问在了点儿上。”我微笑着回答道。这些推理,其实都是古董鉴定里的小应用。眼睛毒的人,连瓷釉上的小气泡都能看出讲究,别说几个破纸盒子了。 “震远运输的事就交给我吧!”钟爱华舔舔嘴唇,自告奋勇。 这方面的调查,他一个本地记者自然比我在行,我便让他放手去做。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位华生比小说里的华生能干多了,没一个小时就拿到了结果。钟爱华说他在工商局和交管局有朋友,打了几个电话就查到了震远运输的底细。 原来这家运输公司是挂在一个国企下面,私人承包,专门跑郑州、开封和洛阳三地的短途运输。承包人姓孙,不过这八成只是个挂名的幌子。钟爱华还查到了它的公司地址,就在郑州西北方向的城乡结合部。 “现在有点晚,明天等我朋友都上班,还能查得更细。”钟爱华不好意思地说。 “已经够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一件事要做,就要立刻去做,要不就不做。”我做了个决断的手势。现在当着钟爱华面前,我有意无意总会说一些短促有力的警句,好像一位导师。这个年轻人对我很崇拜,我有责任去教导他。 我们离开刘记,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听我们要去那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握着方向盘嘟囔了一句:“你们可得小心点。那个运输公司路数不正,简直就是一帮子熬糟。”我虽然不懂郑州话,但也知道这不是好词,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司机却不肯说了。我想回头问问钟爱华,却看到他在后座正忙着调校镜头光圈、装胶卷,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我们出了城,公路上就没有路灯了。两侧的房屋低矮黑暗,时不时还有几片农地与工地闪过。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一指前头说到了。我眯着眼睛往前一看,在右侧路面出现一片红砖围墙。这墙足有两米多高,墙头上拉着铁丝和玻璃碴子,还挂着一溜儿小黄灯,气势好似古代坞堡一样。 出租车说啥也不往前走了,司机只收了一半钱,慌慌张张调头离去。我和钟爱华在黑暗中下了车,摸着这红砖高墙走了一圈,花了有二十来分钟。可见这片围墙围的面积不小,估计连油库、维修车间、办公室、停车场全包进去了。它唯一的入口在正门,两扇裹着铁皮的大门紧闭着,旁边还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郑州市震远运输公司”。 我仰起头来,看着高不可攀的围墙,有点为难。凭我们俩的身手,像武侠片里的大侠那样飞檐走壁是绝无可能,看来只能从正门硬闯。我正琢磨着,忽然发现钟爱华没了。我左右张望,没看着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压低的呼喊声,我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钟爱华正挣扎着从靠近围墙的一堆灌木丛里爬起来,模样狼狈。 “怎么回事?”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 “我想来解个手,没想到一脚踏空了。”钟爱华疼得龇牙咧嘴。他揉揉屁股,把挂到身上的苍耳、木刺都拍掉。我往下一看,发现在灌木丛底下有一条很深的水沟,从围墙根部延伸出来,一直通往远处。钟爱华大概是踩进沟里,被绊倒在地。这条沟的边缘参差不齐,沟道也是曲里拐弯,不像是人挖的,而是长年累月被水冲刷出来的。我沿着水沟的来路把灌木丛拨开,看到围墙根部居然有一个大洞。 这洞跟盗洞差不多宽窄,附近墙皮斑驳不堪,甚至能看见裸露出来的墙基。我耸耸鼻子,洞口散发着一股腥臊的异味,估计是围墙里的人把这里当下水道用了。我俯下身子,把脑袋往里探了探,发现可以钻进去,便回头让钟爱华噤声,做了个钻洞的手势。钟爱华犹豫了一下,把相机小心地揣到怀里,带着一脸为革命不怕牺牲的神色跟了过来。 所谓的钻狗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我和钟爱华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拼命憋住呼吸,一口气从这个下水洞穿过围墙,顺利进入震远公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子颇为空旷,远处是个二层楼的办公室,一楼车间,二楼办公,旁边还有个仓库。在我们钻过来的围墙附近停车场,一字摆开七辆绿色的东风大卡车。我扫了一眼,这七辆车有六辆是空的,只有一辆的后车厢盖着军绿色的苫布,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我心里暗自盘算,这辆装货的车既然满载,应该是刚从制假作坊送到郑州的,里面装的一定都是全国订制的各类赝品。而其他六辆车都是空车,应该是卸好了货,准备返回作坊的。 钟爱华举着相机,好奇地在这六辆车之间来回溜达。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差点没把我晃晕了。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钟爱华这小子,为了拍照居然把相机闪光灯给开了!此时已经入夜,他这么干,就跟在院子里扔一枚闪光弹似的,别人想不注意都难! 果然如我所料,对面办公室立刻亮起灯来。过不多时,有人声和脚步声传过来,由远及近。我顾不上责骂钟爱华,飞快地环顾四周,发现除了那辆满载的货车,别无隐遁之处。 “快上去!” 钟爱华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惶恐不安。我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像是犯错误的学生一般,乖乖地踩着轮胎攀上那辆车,扯开苫布。我也赶紧爬了上去,正看到抓着苫布的钟爱华面露惊疑,似乎要跟我说什么。我哪有时间听他说,把他头往下一按,低声喝道快盖上!顺手把大哥大关机,免得关键时刻突然来电话。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把苫布盖在身上,仆倒在地。一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出不对劲来。按照我的猜测,这辆车里应该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坛、罐、炉、盘之类的“仿古工艺品”,可我现在却觉得像是趴在软绵绵的沙滩上。我伸手一抓,居然抓到一把沙土。 这就是为什么钟爱华刚才一脸诧异,这辆货车居然不是运的赝品,而是运的灰土——敢情是辆泥土车!这些泥土明显是直接铲过来的,没有细筛过,里头还掺杂着青草根、石子甚至一些碎砖烂瓦。我把泥土放到鼻前闻了闻,这些湿黏泥土散发着一股轻微腐臭的味道,让人微微有些不适。 但事到关头,也不能挑拣了。我和钟爱华扑在沙土里,深深埋下去,像两只冬眠的青蛙。没过一会儿,车子旁边传来脚步声,有那么三四个人走过来。 “东子,这没人啊,刚才你到底看见啥了?”一个声音道。 “哎,我是看到一道闪光,白白的跟鬼火似的,好像还有人喊了一嗓子。” “操,真的假的,你可别吓唬我们,老子是吓大的,懂吗?吓大的。” “我是真看见了啊!就在这位置。我要骗你我就跟你姓。” “小心起见,大家再找找吧!” 脚步声朝着不同方向而去,我和钟爱华缩在苫布里,大气也不敢喘。过不大工夫,脚步声又重新凑到了一起。 “都找了,没人啊。” “我这儿也没看见。” “我说诸位……不是咱们运的这批货出了问题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外面顿时一阵奇特的沉默。隔了好久,才有一个声音干笑道:“老三你别瞎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真的,东子看到的那玩意,保不齐是鬼火。我奶奶以前跟我说过,说只有死不瞑目的厉鬼,才会化成鬼火,到处找人麻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都是封建迷信吧?咱们这里又不是乱葬岗,哪来的鬼火?” “你忘了这车里装的是什么了?” 车子下面又是沉默了一阵,一个浑厚的声音咳了几声,发了命令:“这样吧,我看这车也别在这儿搁着了,大晚上的怪瘆人的。六子,你给村里送过去。我一会儿打个电话,让他们那头接一下。” 那个叫六子的很不情愿:“走夜路开不快,到那儿都得半夜了。”不过他只是嘟囔了几句,到底不敢反抗。没过一会儿,驾驶室的门“咣当”响了一声,随即发动机嗡嗡地发动起来,整个车厢里的土都开始沙沙地抖动。 苫布下的我和钟爱华面面相觑。事情出现意外转折,看来这个六子已经上了车,打算开着上路了,至于去哪儿,我们完全没有头绪。 我们的身子此时都半埋在泥土里,只勉强露出两个脑袋来。钟爱华压低了嗓子说:“许老师,咱们一会儿怎么办?是跳车啊还是……”我没回答,而是沉着脸抓起一把土,细细捻动,又放到鼻子下闻了一回。钟爱华不明白我的举动,又重复了一次问题,我摆手让他安静些,又抓起一把土,朝他伸手:“拿来。” “什么?” “那个造孽的相机闪光灯!” 钟爱华脸色大愧,连忙从怀里把它掏出来。我让他调到长时闪光,然后把泥土放到灯下细细看。反正外面的苫布很厚,不必担心被人发现。研究了一番,我把闪光灯关掉还给他,然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听好的吧……”钟爱华怯怯道。 “好消息是,咱们歪打正着,这辆车应该会带着我们抵达我们想要去的地方——造假作坊。” “为什么?您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我抓起一把土,松开手掌,慢慢让它滑落。这泥土黏性很大,沾在手上不掉下来,好像长在手上的疮疤一样。钟爱华看我的笑容诡异,不由得紧张起来。 “现在咱们藏身的这个土堆,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墓葬土,埋过死人的。”我似笑非笑。 钟爱华的脸色急遽变化,他拼命与自己的面部肌肉搏斗,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吐出来。此时汽车已经上了公路,速度慢慢提升上去。土堆的形状随着车身抖动而缓缓变化着,仿佛里面随时会有苍白的手臂或头颅破土而出。钟爱华坚持了一阵,实在无法承受这种心理压力,四肢一撑,整个身子从土里抬出来,把苫布拱起一个大包。 “他们……他们运这东西干吗?盗墓?”钟爱华战战兢兢地问道,尽量让自己不接触到这些泥土。 “不,这是为了做旧。” 反正这车子要半夜才到,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有必要为这个愣头青上上课,不枉他崇拜我一回。 鉴定文物的一个重要手段,是看器物缝隙里残留的土壤颗粒。一件东西在土里埋得久了,会和周围的土壤产生种种化学变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埋设手段、不同的材质,变化都不同。只要检验颗粒成分,大致就能判断出其真伪。这种特征是经年累月形成,很难做旧——所以造假者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去找盗墓贼合作。盗墓贼挖开一座坟墓,偷了里面的明器,而挖出来的那些几百年老土,就被这些人给收走了。他们不动明器,只收土,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所以叫“买椟”。老土弄回来以后,堆到一个坑里——不同年代的不能混堆——然后再把赝品埋进去,浇上催化剂,这叫“焖锅”。一般埋上几年,这老土跟新器就粘紧了,破绽就算是给抹平了。 钟爱华听得瞠目结舌,甚至连害怕都忘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手段!这些造假的可真想得出来。”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土里,双手枕在脑后勺,眯起眼睛道:“不要小看这些造假的,他们才是真正站在时代最前沿的人。我告诉你吧,最新的科技成果,总是先被造假者利用,然后才会被鉴定师掌握。我们这些鉴定者,永远是落后于造假者一步。” “那岂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没错,所以真品和赝品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就算是到了二十一、二十二世纪,这事也完不了。” “但您不会因此放弃,对吧?” “正确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你当记者的责任是揭露真相,我们鉴宝的责任,就是去伪存真。这是我们许家的宿命,也是我的职责。”我望着眼前的苫布,若有所思。忽然“喀嚓”一声,又是白光闪过,原来是钟爱华拿起相机给我拍了一张。我笑了笑,问这种环境你能拍出什么,钟爱华道:“您刚才说那话的时候,实在太帅了,我得拍一张。说不定以后给五脉修史,这一张也是历史文献呢!” 车子的速度忽然变快了一些,估计是小六在反光镜里看到车后白光一闪,更加害怕了吧? “给五脉修史?听起来你似乎对五脉的历史很热心嘛。”我随口问道。钟爱华一听这个,立刻就精神了,当下也顾不得这泥土邪性,趴下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当然了,关于明眼梅花的资料,我可搜集了不少。明清的、民国的、建国后的,挖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您都不知道吧?如今五脉的掌门人,和我们郑州可是还渊源颇深呢。” “刘一鸣?”我心里一颤,“他跟郑州有什么渊源?” 这个老头子的神秘程度,其实不比老朝奉差,总是若隐若现,极难捉摸。我没在五脉待过,只偶尔听黄烟烟半带讥讽地提过,说刘老爷子当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惜一副玲珑心思没用在鉴古上,全用在玩手段上了。不过烟烟也不知道具体详情,五脉老一辈的人嘴都特别严,极少谈论过去的事情。 钟爱华脖子一探,半是得意道:“这段掌故,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好几个当事人嘴里采访拼凑出来的。”“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我催促道,跟钟爱华说话真是省心,只要稍加撺掇,他自己就把话全倒出来了。 我看看车外,依然一片漆黑。反正距离目的地还远呢,权当闲聊一样听听也不错。我对刘一鸣很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疑问。刘一鸣一直阻止我来郑州调查,会不会也是因为当年在郑州发生的事情呢? 钟爱华侧过身去,单手支地,侃侃而谈:“那还是抗战刚结束时候的事了。五脉掌门之位空悬,五脉里的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想争这个位子,互不相让。两门的实力旗鼓相当,斗了几次都不分胜负。为了避免内耗过大,五脉和京城鉴古界的几位耆宿前辈出面,让红黄二门订立一个赌约。当时因为战乱,五脉在各地的影响力急遽下降,亟需收复失地。所以红黄二门各出一人,分赴河南、陕西两个文物大省。哪一门能拿下重镇,哪一门的人来做掌门——这就是当时古董界盛传一时的‘豫陕之约’。没想到的是,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没出动老一辈,不约而同地派出两个年轻人。红字门的是刘一鸣,黄字门的则叫黄克武,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经过抓阄,刘去西安,黄来我们郑州。” 听到这俩人名,我眼皮一跳,心想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真的只是刚毕业的小记者吗?这些事别说我,估计烟烟都没听过。我开口问道:“怎么不是刘一鸣来郑州?” “哎呀,我这还没说完呢。”钟爱华对我打断他的话很不满。他说起这些掌故,就和小女生谈起港台明星一样,两眼放光。我听到熟悉的人名从一个愣头青嘴里说出来,感觉还真挺奇妙的。 “那时候抗战刚结束,古董在河南民间散落极多,市场非常混乱。黄克武这个人,嫉恶如仇,手段苛烈,身上还带着功夫。他到了河南以后,有心快刀斩乱麻,一口气接连挑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寻回了五六件文物,声威大振。河南古玩界的人非常紧张,七家古董大铺的掌柜联手在郑州最有名的饭庄豫顺楼办了个赏珍会,请黄克武出席,意图钳制他的滔天气焰。” 我悠然神往,回想黄老爷子当年的风采。原来黄克武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一身胆气。这人不懂怀柔之道,强横无前,难怪郑州古董界要反弹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赏珍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能遏制住黄克武? 钟爱华看出了我的疑问,挠挠头道:“我不是很懂古董啦。不过听家里老人说,这赏珍会也叫斗珍会,是河南地界的传统。我猜啊,可能是双方以自己的收藏为筹码,考较彼此的鉴别功力。斗法很多,什么隔板猜枚、白鹤献寿、灵猿攀枝、百步穿杨。玩这个,眼光、身家、手段、胆识,少一样都不行。一不留神,可能一下就把性命都给赔进去。” 我“嗯”了一声。这个赏珍会,想必和北京这边的斗口差不多,只不过难度更大,赌注更高。从前玩古董的都是文人雅士,不会把鉴古搞得跟武夫决斗似的。到了民国乱世,人眼见血见多了,举世都是戾气,才有了这些好勇斗狠的规矩。那些白鹤献寿、隔板猜枚的花样,应该是鉴宝时的限定条件。 “黄克武一个人独抗七家商铺,可真是赵子龙单骑闯曹营啊!”我啧啧称赞道。 钟爱华也是一脸神往:“孤胆英雄,单刀赴会。这等豪气,至今想起来还是叫人热血沸腾!” “那么这场赏珍会上发生了什么?” 钟爱华露出遗憾神色:“那天晚上在豫顺楼赏珍会的具体细节,我不知道。当时连豫顺楼的掌柜都被赶到了楼下,谁也不许上去。我只知道一开始黄克武大占上风,连破十宝。七家大商铺的掌柜抵挡不住,连夜从开封请来一位绰号阴阳眼的高人,上了三楼,与黄克武斗了一出刀山火海。” 我不知道“刀山火海”是个什么斗法,但光听这名字就是凶险非常。 钟爱华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总之……据说这位高人以绝大代价,终于逼住了黄克武。黄克武之前话说得太满,只得黯然下了豫顺楼,连夜返回北平。而刘一鸣那时早已收复陕西群雄,在五脉恭候大驾。这掌门之位,自然就落到了红字门手里。” “那个高人是谁?”我好奇地问道。 “这人什么来历,什么身份,没人知道。唯独有一点尽人皆知,他天生一对阴阳眼,能看透黄泉来路。你想啊,这古玩都是死人用过,别人都是靠看纹饰,看质地,人家能跟死人沟通,哪朝哪代的,一问就知道了。” “这纯属扯淡。你当记者,可不要信这些封建迷信。” 我缓缓把有些酸麻的身子换了个姿势,长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刘黄二家的恩怨,是从那时候起来的。而河南至今对五脉不甚感冒,也是从那时候种下的因果。事隔多年,我居然趴在一辆运送墓土的车上听到这些渊源,世事种种,因缘经纬,可委实奇妙得紧。 钟爱华憾道:“可惜阴阳眼当天回到开封就死了,那七位老掌柜如今也都过世了,亲历者只剩黄克武一个人,我千辛万苦,只从旁人口中搜集到这点线索,再详细的故事,恐怕只能去北京问那位黄老爷子了。” “你对这些掌故,怎么这么执着?”我对钟爱华刮目相看。古董行当内,知道这些旧事的人都不多,他一个圈外的年轻后生,居然花这么大心血去搜访,不得不赞一句用心。 钟爱华道:“我有个舅舅,是安阳考古队的。他每次来探望我,都给我带点他挖的小玩意儿,骨针呀、碎陶片呀、小石刀什么的,每一件礼物背后都还有故事。我对古董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我舅舅有一次收购文物,一时走眼误买了赝品,被单位批评,怀疑他贪污货款。他那个人很好面子,居然自尽以表清白……唉,所以我早早就决定了,一定要让这些做假货的人付出代价。可惜我没有鉴宝的天分,只能选择当记者了。” 钟爱华说到这里,攥紧了拳头,一脸愤恨。 这家伙的鉴宝水平不值一提,但做记者还真是颇有天分,尤其难得的是对真相有着如此执着的追求,这份嗅觉和执念却难得得很。假以时日,恐怕会是个厉害的家伙,说不定又是一个姬云浮。想到姬云浮,我心中不由得一黯。 “你放心吧,以我爷爷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会揪出造假者的幕后黑手。”我郑重其事地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两只沾满了墓土的手在黑暗中握了握。 就在这时候,车子速度忽然降了下来。我悄悄掀开苫布一角,这附近月色不错,我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车子已经下了公路,顺着一条田间土路向前开去,一路颠簸不已。远远地可见到一个村庄,绝大部分屋子都已经沉入黑暗中,但村口朝着这个方向,星星点点有几个手电在晃动着。 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我心里一阵激动,现在距离老朝奉,又近了一步。 我暗暗告诉钟爱华,现在差不多可以跳车了,别等到车子进了村,卸车的人在四周一围,可就跑不了了。现在车速很慢,两边又都是农田,麦子长得很茂盛,正适合跳车。我和他抓准一个卡车转弯减速的机会,先后跳了下去,然后一个打滚滚进麦田,身子趴在地上。 司机没发现有人跳车,继续朝前开去。我们俩等到车子开远,猫着腰一路从麦田里趟过去,故意划了一道弧线,从另外一个方向钻进了村子。 月光很亮,不用仔细辨认也能看清环境。这村子估计是老自然村,欠缺规划,里面大多是红砖瓦房,也夹杂着几间歪歪斜斜的土坯屋,东一间,西一间,非常散乱。房屋之间的巷道跟迷宫差不多,又狭窄又弯弯绕绕,路面的泥土保持着雨天被拖拉机碾过的形状,向两侧翻卷如浪花,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这时候大部分村民都已经睡去了,四周静悄悄的,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一股混杂着秸秆和猪粪的味道从脚下黝黑的泥中散发出来。钟爱华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却推了推他,说你自己看吧。 我站在路中间,指给他位于右侧的一间农家小院。院子外长满青苔的土坯墙壁很低,发情的公猪甚至可以一跃而过。钟爱华趴在墙头往里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_第三章 故宫博物院藏《清明上河图》是赝品?! 寻常的农家小院里,都是些猪圈鸡舍,堆放农具蔬菜之类。而在这个院子的空地里,堆放的却是密密麻麻的瓷器!确实是密密麻麻,一点不夸张。院里头这一片宫碗顶上搁着好些折腹碗,那一堆橄榄瓶旁挨着更多葫芦瓶,一摞一摞的青花高足盘堆得跟饭店里的洗碗槽似的,摇摇欲坠。墙角居然还放着两尊四灵塔式盖罐。月光下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分外耀眼。这副阵容,足以让台北和北京的故宫博物院蒙羞。 “这……这瓷器是成精了吧?”钟爱华结结巴巴地问道。 “咱们再接着找找。” 我们走到邻院,景象也差不多,仍是满坑满谷的瓷器。而且这些瓷器上头灰蒙蒙的,罩着一层土。在瓷器堆旁边,还有一个用塑料布和木杆扎起来的简易工棚,里头搁着几件铁锅、铁棒、小锤、几张锉纸和一个盛着半桶干涸泥浆的塑料大桶。最好笑的是,有三个人物青花大罐——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人物——摆在工棚里,上头放着一片木板,板上随意搁着几件脏衣服和几个硬馒头,这是把它当桌凳用了。 “这都是干吗用的?”钟爱华已经眼花缭乱。 “铁锅用来烧酸,铁棒和锉纸用来磨边,小锤可以造出缺损效果,那个塑料大桶是用来上泥的。一件瓷器从窑里出来,先要咬酸,然后磨旧,必要时还得故意缺上一角,造成残缺效果。都弄好了,抹上泥土,扔到墓土里去养着,基本上就能糊弄住大部分人了。所以他们对墓土的需求量很大,需要一车一车地往这里运。” 钟爱华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在他的想象里,造假作坊要么是摆满先进科学仪器的实验室,要么是古香古色传承千年的幽深之地,可实在没想到会是一间极普通的农家大院,用的还是极粗糙的工具和手法。 “那些市面上流传的瓷器,就是这么作假的?” “做旧。”我纠正他的用词。 “他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假货放在院子里晒?就没人管?” “人家这可不叫造假,这叫仿古工艺品。”我半是讽刺地说,“国家可没规定不许烧瓷器,也没规定不许把瓷器往旧了处理。” “可是,卖给别人不就是违法了吗?” “你可以把这里理解成一个假货批发市场。来这里买货的,都和大眼贼一样,不是自用,而是买回去骗人的。村子和他们之间,是正常的仿古工艺品交易,至于人家买回去干吗,就跟村子没关系了。你让警察拿什么罪名去抓?” “好卑鄙啊!” 钟爱华嘟哝了一句,摘下相机,嘁哩喀喳开始拍起来。我任由他自己忙活着,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村子里那一片黑压压的黑瓦屋脊,陷入沉思。 这一片人家的院子,恐怕都和我们眼前的情景差不多。钟爱华或许会震惊,我却对这个情况早有心理准备。造假行业可不是最近才有的,这些村子造假的历史少说都有百年,而且都是家族传承,各有擅长的专业。当年郑国渠的郑各村,就是专司青铜器造假。这个村子,应该是专门从事瓷器造假的,而且不是一家一户,是全村参与。 那两个院子里扔着的瓷器,我目测估计得有几百件,再算上其他院落里的晾晒,数量可谓惊人。个人的小窑没这么大的生产能力,所以在这个村子里一定隐藏着一个规模不小的大作坊,拥有磨料、制坯、施釉、窑烧一整套环节的生产线,甚至可能都不是手工作坊,而是实现了半机械化。 好家伙,这可是一条大鱼呀。我摸摸下巴,心里充满喜悦。 这里生产规模如此之大,应该是老朝奉重要的基地之一。规模越大,就越不易掩盖,越容易露出破绽。我要从中找出老朝奉的蛛丝马迹,自然也就更容易。 “钟爱华!” “许老师,什么事?” “省着点胶卷,咱们去找找造假作坊的厂房。” 钟爱华一听,大为兴奋,连声问怎么找。我用力跺了一下脚,脚下路面被跺起了一团土尘:“这儿有路标。” 钟爱华低头一看,在月光下这路面显得有些异样,但哪里奇怪一时又说不出来。我蹲下去,用指头沾了点口水,在地面一抹,再送到眼前细细观看。这里的道路都是黄土路,一下雨就会变成泥浆,再被自行车或拖拉机那么一轧,就会变得坑坑洼洼。车辙附近的黄泥里,夹杂着一些细白的土壤颗粒,两者颜色分明,有点像是黄酱里掺了一勺白糖。 我把钟爱华叫过来,给他看我的发现。我有意培养一下他,便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问他。钟爱华打开闪光灯的长闪,屏息宁气看了半天,看得鼻尖上都闪过一滴汗水。 “这种黄白相间的泥土特征只在路上的车辙印附近才有,而且多分布在表层,你能想到什么?”我问。 “嗯……这应该是运输时洒落的粉末。” “对,而且这附近院子里都是瓷器,那么这些白色粉末说明什么?” 钟爱华想了半天,惊呼一声:“原来他们除了造假,还贩毒?!” “……” 我恨不得拍他脑袋一下,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啊?我耐着性子解释道:“古董界有句话,叫作假不离真。造假的地点,一般都不会离真货的产地太远。这是为了保证土质和自然环境相仿,最大限度模拟真实。这个村子既然造瓷器,说明一定是紧邻一处著名古窑,这样才能保证品质一样。烧瓷器的第一步,就是把瓷土研磨澄清,筛成瓷粉,然后再捏成泥坯。这一个环节会产生大量粉尘,飘得到处都是。所以当作坊把需要做旧的瓷器运来这里,一路上不可避免地会有瓷粉末抛洒出来。” “也就是说,咱们循着这个痕迹,就能找到他们的加工地点?” “没错。”我顺着这条小路朝村子深处望去。今晚月色足够亮,只要观察足够仔细,就能分辨出一路上泼洒的瓷粉痕迹,顺藤摸瓜。 “等我们找到工坊的位置,就立刻离开,免得出危险。”我提前跟钟爱华叮嘱了一声。他虽然愣头愣脑,但不傻,对我的决定没有疑义。 我们俩循着瓷粉指示的道路在村里的巷子转来转去,有时候为了分辨痕迹,甚至要趴在地上前进。在惨白的月色照耀之下,两个人在狭窄幽深的古村巷道里如此钻行,这一番景象诡异之极。 我越深入查找下去,心中的惊异和喜悦就越大。一般的村子,往往是几个家族各自为政,自家有自家的窑、自家的绝活。而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村子是集中生产、统一管理——这说明整个村子都被某种势力强力地统一起来,统购统销,效率更高。能有这种统治力的,毫无疑问,除了五脉也只有老朝奉能做到。 我不指望在这里能找到老朝奉,但这么大的一片产业,他再小心,也一定会留下痕迹。进入作坊,就意味着我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我们在村子里摸索了很久,中间有好几次跟丢了白粉痕迹。大约到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锁定了作坊的位置。 作坊位于村子东头一条小河沟的延长线上,远远看去是一片麦子地,走近才发现是一片洼地,洼地状呈梭形,东边逐渐收紧变窄,地势抬升,一直到与地面平齐,恰好与村子一角相接。在洼地上的建筑群自成格局。最远端是个靠山的采土厂,估计烧瓷的土都是从这里挖取,还有一个方形的澄清池,这更坚定了我认为这靠近某个著名瓷窑的看法。紧靠着采土厂的是十几间平顶长屋,错落有致,彼此间隔不远,围出数个院落,院落里是许多黑乎乎的机械和料堆。再过来则是十来个馒头窑,说是馒头,其实那圆顶和砖围砌得更像坟堆,只不过后头多了个烟囱,这会儿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烟。 我看到瓷窑旁边的屋子里亮灯,估计是有人值守。再往外,就是几间大库房和一个停车场,还有各种石料釉料堆放的露天仓库,甚至还有个篮球场。这一片区域看似与村子融为一体,实则泾渭分明,里面各种功能性建筑一应俱全,井然有序,和一个小型工厂差不多了。 在这片区域最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栋二层小楼,样式还挺新,门口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顺州汝窑研究所”。我一看这牌子,心中顿时一片了然。 原来这里是顺州啊,难怪了。 我一直怀疑这里挂靠着一个著名瓷器品种,现在看来,主要仿的居然是汝瓷! 我听玄字门药家的人说过,对于瓷器技术,国家一直有专门的政策扶植。建国以后,在各地名窑遗址附近都成立了研究所,专攻老瓷重现的科目。汝瓷位列五大瓷之魁,传世极为贵重,素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说法,所以是重点攻关目标。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五八年汝州的汝瓷一厂就成功烧出一批仿古汝瓷,八三年甚至已经可以烧出天蓝釉,与宋瓷不相上下。随着开放搞活,这些技术流到民间,成了赝品的技术助力。 顺州就在汝州旁边,两地土质相仿,这里出的瓷器,往往也被刻意称为汝瓷。这个村子,应该就是顺州下辖的某一个村子,所以才会扯出汝瓷研究所的虎皮,打着官方合法的旗号公然造假。 不知道市场上那些一听汝瓷就两眼放光的收藏家们,看到这副情景会作何感想。 “行啦,咱们撤吧。”我说。 要知道,这里全村既然都参与造假,警惕性一定非常高,不会轻易放外人进来。天亮以后,我们两个陌生人一下子就会被村民发现。河南民风彪悍,加上又涉及到生存利益,我们俩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个问题。 我这次来郑州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了。造假作坊这个证据,比新郑图良更为扎实。皮包公司可以溜之大吉,村子和作坊却跑不了。我回首都以后,随时可以带着五脉的人和警察杀回来,没必要现在冒险。 钟爱华抬起相机看了看,又放下,告诉我这里距离作坊太远,闪光灯也没效果,想靠近一点去拍。我有点担心,生怕惊动值班的人。可钟爱华已经朝作坊方向猫着腰摸去。我不敢高声叫他,只得叹了口气,紧紧跟了上去。 好在钟爱华没傻到从正门硬闯,而是沿着那条小河沟走侧面。我们俩猫着腰,屏住呼吸朝前蹑手蹑脚地走去,好似钻进猫耳洞的老山战士们。我们很快攀上河边的一处小丘陵,丘陵的另外一侧下方,正是那一排大小不一的馒头窑。 老朝奉的这个作坊,虽然打着汝瓷研究所的旗号,但承接全国造假业务,什么品种朝代的都烧,所以烧窑的规格也就不同。这些馒头窑的窑心温度一般都在一千三百度左右,就算隔着厚厚的窑壁,附近也特别热,人没法长待。想潜入作坊的话,从这里突破最为安全。 我探头看了一阵,确认下头没人,然后跟钟爱华打了一个手势。这个丘陵不算高,但地势特别陡峭。我们俩拽着坡上的茅草,两脚斜顶着凹坑,轻轻地往下蹭去。钟爱华爬到一半,突然脚下一滑,挎在脖子上的相机开始剧烈晃动,身子摇摇欲坠。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他,结果我们俩同时失去平衡,朝着地面跌去。 我们其实离地面已经不远,这个高度摔不死人。可我在掉落中途无意中往下一看,不由得大喊一声我日!原来这边紧靠着馒头窑,摆有四五条木板架,上头堆放着一大堆晾着降温的瓷器,大大小小琳琅满目。我和钟爱华跌落其中,正好似是两头疯牛冲进镜子店,顿时推金山,倒玉柱,木架一散,噼里啪啦撞碎了无数瓷碗、瓷瓶、瓷罐、瓷盏、瓷杯——如果这些都是真品,我估计损失的金额都能解放台湾了。 这一阵响动在黑暗中不啻爆竹惊天,远处的屋子里立刻亮起灯来,人影闪动,还有狗叫的声音传来。我和钟爱华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地势开阔,除了往一千多度的窑里钻,没别的躲处。 我暗暗后悔,若是早在村里就收手,何至于冒出这等风险。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贪心。钟爱华脸色也变得惨白,他作为当地记者,知道农村民风有多剽悍。这作坊牵扯到巨大利益,搞出人命来也不奇怪。 我们两个沉默了十秒钟,钟爱华忽然把相机往我手里一塞,然后一指那边说:“许老师,你拿上相机,去屋子里躲一躲。那边没开灯,应该没人。” 馒头窑口正对五十米开外有一片小围墙,两扇木门敞开着,里头是一间平顶砖屋,窗户里一片漆黑。我摇摇头:“这作坊就这么大,往那边去,岂不是让人家瓮中捉鳖吗?”钟爱华道:“他们不知道咱们是两个人。您进屋子里躲着,我往外跑,他们肯定是追我,不会去搜屋子。” “等一等,你是说你去当诱饵吗?”我差点喊出声来。 钟爱华朝那边看了眼,语气急切:“许老师,我是本地人,还有记者证,他们不会太为难我的。你可不能有闪失!” “这绝对不行!” “我游泳好,可以走水路!你再啰唆,咱们俩可就都完了!” 钟爱华大吼一声,把我往那个方向恶狠狠地一推,然后转身朝相反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故意把瓷器踢倒,发出脆响。我望着他的背影,眼眶一热。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他的话,遂把相机一挎,沿着馒头窑的阴影朝那边跑去。 我穿过木门,冲进院子里,发现这里除了当中一栋大砖房,四面都是围墙,只有一个出入口。而且这个口正对着馒头窑,任何人站在那边,随意一瞥,都能发现小院的动静。我不敢逗留太久,在黑暗中摸到屋子的门把手,手腕一拧,发现没锁,连忙拉开一条小缝闪身进去,迅速又把门给拉上。 这间屋子朝向背阴,月光照不进来。我一关上门,整个屋子立刻重新陷入黑暗。我双目不能见物,又不敢开闪光灯,只能伸直手臂,喘息着,慢慢地朝前摸去。忽然“当啷”一声,我脚下碰到一个瓷碗还是什么器皿,吓得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被外头的人听见。 从刚才踢翻瓷罐的回声来判断,这屋子挑梁很高,占地不小,甚至可以用空旷来形容。我站在这一大片黑暗中,一动不动,视觉被完全遮蔽,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灵敏。我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感觉伸展开来。我的耳朵,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呼喊声,能听到自己慢慢恢复正常的心跳;我的鼻子,能闻到屋子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我甚至能感到皮肤的咝咝酥痒,那是对气流流动的感应。 突然,我的头皮一阵没来由地发麻,一个飘忽的女声在背后响起:“谁?” 我寒毛倒竖,急忙回头,黑暗中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见耳边悉悉索索的,既像是女人的脚步,又像是毒蛇在草丛中钻行,还有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我把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四下警惕地望去。这玩意儿沉甸甸的,至少能给我点安全感。这时那个女声再度响起,这次却又换了一个方向:“别紧张,先把东西放下。” 我心里一松,可随即就发现不对劲。这屋子里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类怎么可能看清我的动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说不定正漂浮在我背后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着我,我的寒毛又竖了起来。虽说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情此景,实在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我只是路过,没有恶意。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了。”我站在黑暗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保持着高举相机的姿势,一时间背后冷汗涔涔。我和那女鬼对峙了一会儿,忽然屋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叫喊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清晰。我心跳顿时又漏了半拍,只要那些人打开门,我立刻会被发现,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前狼后虎,该怎么办才好? 我正游移未决,女声突然又在我耳侧响起:“听口音,你不是成济村的人?”我心想原来这里叫成济村啊,连忙点点头。女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点头。忽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还好,不算凉,是人类的体温:“不想被抓住的话,向前三步。” 如果是鬼,哪有闲工夫会注意我的口音。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决定冒险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面也不可能变得更坏——我朝前迈了三步,她又说道:“右转四步,再左转两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运气。我依言而行,走到那边蹲下身来,双手往两边一摸,摸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碗,触感有些糙,像是没上釉的素坯。我这才明白,她叫我这么走,是为了避开这摆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谓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干燥,然后再勾饰上釉,送入窑内烧制。这间屋子的地上摆着这么多素坯,应该是用来勾饰和上釉的加工场所——但还是那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到的? 等我蹲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进来,恰好扫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女人背影站在门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厉害,年纪看来不小。门外进来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态度挺客气:“素姐,您刚才听见声音没有?” 被称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听到不知是谁把瓷器踢碎了,然后朝那边去了。”她指了指钟爱华逃走的方向。 “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您这边没事吧?” “没有——是遭了贼吗?”素姐朝前迈了一步,恰好挡住他们与我之间的视线。 “谁知道,大半夜的不让人安生。素姐你把门锁好。柱子,你去把灯都给我打开,一定得抓住那狗日的。”来人骂骂咧咧地吩咐了几句,然后招呼其他人离开。 门重新被关上,这次我能听清她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脚步声很奇特,缓慢而细碎,有点像是旧社会裹脚老太太的走法。 这时屋子外头“啪啪”传来几声响动,整个作坊的大灯全都给打开了。一时之间,四下亮如白昼。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户,借着透进来的亮光,我总算是看见了素姐的正脸。这是个老太太,面相平凡,脸上却没什么沟壑,唯有肤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块方巾包住,身上穿着件的确良的长袖衬衫,虽然发旧却洗得极为整洁,双手胳膊上还套着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围,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边还有几个架子,上头摆着一排排勾了彩或没勾的半成品。而在架子尽头,是一把椅子和一个工作台,工作台的正面摆放着十几个铁皮槽,槽里都是各色颜料,每色一槽,以色调排列,像彩笔盒似的丝毫不乱。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这是给瓷器坯胎勾饰的工作间。 这位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觉,一个人在这黑屋子里待着,不知想干吗。 “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问道。素姐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刚才我们俩在黑暗中,连脸都没见过,只说了两句话,她就决定包庇一个深夜闯入不知底细的人?为什么? “我记得你刚才说,要帮我申冤和了结心愿。”素姐的语气特别平淡,没有升降调,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简直像是一盘没放盐的水煮白菜。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我那是吓坏了信口胡说,您可别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的语调太平了,我判断不出来她到底是当真了还是在讽刺我,只得说道:“您就不担心我是坏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个北京人,不远千里跑到成济村,一定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小。你是不是坏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济村过不去,就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仅从口音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来。我仔细端详素姐的脸,觉得她的神态淡然中带些古怪,可我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那,需要我帮您申什么冤?”我鼓起勇气问。老太太却没接这个话,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闯进这里来?”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隐去,只说是北京的记者,和钟爱华来曝光古董造假作坊。素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不是真话,我听得出来。”我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绽,一时有些尴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确实不该一见面就坦诚相待。罢了,本也该是我先自报家门的。” 一边说着,素姐慢慢走回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一件素坯。这是个小碗,还没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从淡红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笔,蘸饱颜料,开始在碗上勾画。她的手法极为熟稔,手腕一抖,转瞬之间,小碗上就多了数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边完工的木板上,前后不过一分多钟。 “如何?”素姐问。 “碎梅能这么一气呵成点成的,可不多见。”我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素姐刚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饰里比较难画的一种。牡丹、芭蕉、荷莲、菊花等花饰,皆是粗叶宽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细,不易勾画;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笔锋稍有迟疑,颜色便会滞聚一团。所以绘制梅饰,特别考较细处运笔的功力。俗话说庸手画梅,高手点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远。想看一个人的素画功力,让他画出梅花来就知道——这屋子里光线很差,老太太六十多岁,落笔却一点没受影响,真可谓是个中高手。 素姐听我这么一说,略觉意外:“哦,看来你也懂瓷。”说到这里,她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闯瓷器作坊,自然对这些多少懂点。”我毕恭毕敬地答道:“只是一点粗浅知识,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确实,你所作所为,是入不了我的眼呐。” 素姐缓缓转过脸来,睁大了双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击——微茫的光线中,我看到她双眼中的瞳孔泛白,全无神采。 素姐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难怪这屋子里漆黑一片连灯都不用开,难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动作。她不是看,是听出来的。 可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纯熟精密的勾饰技法,居然是一个瞎子画出来的。 要知道,盲人画画不稀奇,但给瓷器勾饰则是另外一回事。立体的胎坯不同于平面宣纸,勾笔也不同于毛笔,釉料的性质与墨质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种勾法,釉下彩是一种勾法,纹饰怎么搭配,比例曲度怎么调,颜色怎么抹,动笔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时候还得随时调整。 一个盲人能做到这些,她得对勾饰和瓷器熟到什么程度啊? 素姐见我半天没说话,又拿起一个胆瓶,在手中旋了几圈摸准了器型,挥笔勾画,一会儿工夫一幅松鹤图便呈现在瓶上。庸手瓶上作画,往往时涂时抹,而素姐的运笔毫不停滞,极为流畅,仿佛一切都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烂熟无比,当真是神乎其技。 “我在顺州汝瓷研究所待了几十年,这么多年来,我只钻研瓷饰。你把一件事重复几十年,就算想忘都难了——卖油翁怎么说的?惟手熟耳。” 素姐一边说着,一边倏然停笔搁瓶,整个人如渊渟岳峙,面上却不见任何自得,反带了丝苦涩。而我已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我实在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一位大国手。 “这里高仿赝品的纹饰,全是出自您的手笔?”我说出心中疑惑。素姐缓缓道:“成济村所有高仿的订货,都会送来我这里。如何烧造上釉我不管,纹饰这块,我有自信可以描摹得不露分毫破绽——你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工作。” 我说怎么大半夜的她还待在工作室。对一位盲人来说,日夜本没区别,说不定夜里清净,更适合她干活呢。想到这里,我轻呼一口气,肩膀垂下。之前我就有猜测,一个造假的作坊,必然会有高手坐镇。如今看来,成济村的镇坊之宝,应该就是这位素姐了,难怪刚才那些人对她如此恭敬。 但我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以她的水准,放眼全国都是超一流的大师境界,随便哪个地方,都会当国宝一样供奉,为什么甘心窝在这么个小地方造些不入流的假货呢?素姐虽然目盲,却总能看透我心中所想,她离开工作台,来回走了两步。 我又听到那种细微的金属响动,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素姐两个脚踝之间拴着一条脚链,链条是监狱里专用的钢铰链。别说素姐,就是一个壮年汉子戴上这东西,也迈不开步子,只能跟小脚老太太似的一步步挪。我大吃一惊,连忙从地上坐起来:“难道……您是被囚禁在这里的?这是为什么?” 她带着链子走到窗前,额头贴在玻璃上,淡淡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我一听,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把身怀绝技的巧匠拘押在隐秘之处,终身禁锢,据为己用,这种事在旧时候是有的。可这都解放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胆大包天搞非法禁锢!一想到这位工美大师被关在这间小黑屋里,在黑暗中孤独地违心作画,我就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涌上心头。 “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做这样的事!这是犯罪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素姐道:“刚才那些人你看到了?他们虽然对我尊敬有加,可绝不允许我走出作坊半步。刚才他们来敲门,其实是为了确认我还在这里。” 我陷入沉默。谁守着这么一位大国手,都定会严防死守,不容半点消息泄露出去。素姐看我沉默,神情终于露出一丝苦涩:“所以你该明白,为何我要帮助一个不知底细的入侵者。我没有选择,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终于明白,素姐一开始说的替她申冤,为她了愿,并非玩笑之言,而是一位老人在绝望中唯一能抓到的稻草。我热血沸腾,一拍胸膛:“您放心!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帮您逃出生天!” 素姐摇摇头:“我这把年纪了,可动弹不了。我只希望你能把消息送出去,就够了。”我心念电转,想到一件大事,连忙问道:“是谁把您囚禁在这里的?” 素姐道:“我本来是顺州汝瓷研究所的纹饰专家。退休那年,所里的领导给我引荐了一人,据说是古玩界的老前辈。这位老前辈说他有心复兴汝瓷,建起大厂,殷切地要返聘我,希望请我去指导后辈工作,发挥余热。我不虞有诈,结果被他诓到这里,再没离开过。” “您可知道他是谁?” “我双眼已盲,看不到相貌,只知道他自称叫——” “——老朝奉!”我一字一句地接住她的话,脸色凝重。 饶是素姐一贯淡定,也明显呆了一下:“你……你怎么会知道这名字?”还没等我回答,她立刻反应过来了,“你从北京来,莫非你是……” “不错,我是五脉中人。”我低声说道。 我相信,素姐既然研究瓷器,对五脉一定有了解。果然老太太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随即问道:“药来是你什么人?”药来是青字门的掌门,专司瓷器。素姐一听五脉,自然第一个就是问他。 可惜药来已经去世,我也不想细说,便回答说他是我的长辈。 “那你是哪家的?黄克武?刘一鸣?沈云琛?” 我没想到她对五脉的构成还挺熟悉的,一一否认。素姐奇道:“五脉一共四家,你到底是哪家的?” “我姓许,叫许愿。” “哦,许家。原来他们家回来了……” 素姐略为感叹了一句,没继续往下问。这可以理解,一个被禁锢了这么久的人,她最关心的是眼前的困局,而不是打听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别家八卦。她用手轻轻拍了拍膝盖,自言自语道:“许家也好,反正都是五脉,很好,非常好——这么说来,五脉终于打算对付老朝奉了?” “没错!我们好不容易才查到成济村,他在这里吗?”我语气急切起来。 “你能查到这里,也算是有本事。可惜这里虽是老朝奉的产业,但他一年也不见得会来一趟。” “那他总有代理人吧,总得有人管这个作坊吧?” 素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拖着脚链走到门口,谨慎地侧耳倾听。此时那些大灯陆续都关掉了,不知是抓住人了还是已经放弃,整个屋子又恢复到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素姐确定附近没人,才回转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若只是普通蟊贼,我本打算送你几件真瓷,换得一个报警的机会。你若是五脉中人,又是冲着老朝奉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我问你,你找老朝奉打算干吗?” “把他绳之以法,让他身败名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恨意来。 素姐道:“老朝奉此人狡黠无比,若你想从成济村追查,那是千难万难。”她见我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抬手一摆,放慢语速,脸上露出一丝大仇将报的快意,“不过我这里恰好知道一些关于老朝奉的隐秘事情。这个事件烂在我肚子里,只是些残片朽物;在你手里,或许能化为利器,点住他的死穴。” 我一听她这么说,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聚精会神地支愣起耳朵。素姐没着急开口,而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件器物,悠然而熟练地勾起纹饰来。我觉得,她应该是真心热爱这门手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生命和寄托,否则在这种被人胁迫的恶劣环境下,不可能会支撑这么久。 素姐很快又勾完了一件,缓缓问道:“你知道《清明上河图》么?” 这个问题太低级了,《清明上河图》是北宋张择端绘制的汴梁风情图长卷,将首都汴梁在清明时节的市井全景一一描绘出来,细节详尽,文史价值极高,乃是国之重宝。只要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这张画的价值。 可是,我们明明是在一个瓷厂里,明明谈的是老朝奉,为什么素姐突然横插进这么一个跨界的无关问题? “你可知道《清明上河图》如今身在何处?”素姐又? ?。 这个问题我也知道答案。《清明上河图》的真本原是收藏在紫禁城内,后来被溥仪带到了伪满洲国去。抗战胜利以后,时局混乱,无数人冲进伪满皇宫去偷东西,这幅名画也因此流落民间。一直到长春解放,解放军四处寻访,这画才重见天日,先收藏在东北博物馆,后来调至北京故宫,至今仍在。其中曲折,已成为圈内一段传奇,足够拍一部电影了。 素姐赞许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据传此画历来伪本摹本很多,所以它被迎回故宫之后,上级调集了一批专家成立鉴定小组,对这幅画进行一次全面鉴定。五一年这画进了故宫,当时鉴定小组分成两派,争论不休。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专家一锤定音,认定此本为真,才有了定论——”说到这里,素姐抬起手来,语速放慢,“——这个人,正是老朝奉。” 我眼睛一亮。如果老朝奉参与过《清明上河图》的鉴别,那他的身份,就很容易查出来了。可我转念一想,又冒出一个疑问:“老朝奉参与《清明上河图》鉴定这件事,又如何化为利器,点住他的死穴呢?” “如果我说这画有问题呢?”素姐淡淡道。 这一句话说得淡薄无烟,可在我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清明上河图》的名气太大了,如果这画的真伪存有问题,上级主管部门一定会去调阅鉴定记录,锁定责任人。无论当时老朝奉是看走了眼还是别有用心,他都会因此身败名裂,再也无法隐身于黑暗之中。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要知道,书画虽说也是古董,但和其他古玩不太一样,自成一派。瓷器看施釉成分,青铜器看绿锈,玉类看折射率,这些都是客观指标。但一幅书画出自哪位大师真迹,没有客观标准,更多依靠鉴别者的眼力和阅历,跟着感觉走,全是主观意见。同样一根竹子,你说是郑板桥画的,我说看着不像,那就只能看咱俩谁的资格老。所以书画鉴定,有时候是比拼资历和名望。 《清明上河图》这幅画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很难推翻最初的鉴定结论。素姐既然这么有把握,说这画有问题,那么她手里,莫非握有什么可以一剑封喉的秘辛? “这画有什么问题?”我满怀期待地伸长了脖子。 素姐道:“我不确定。” 我差点把脖子给闪着,等了半天,怎么就等来一句不确定? 素姐道:“我只是凑巧知道一点《清明上河图》的疑问,这个疑问是否成立,还得要靠你去求证。”我顿时大失所望,瘫坐回地板上,听了半天,原来只是一个猜测罢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秘密呢。素姐听到我叹息,眉头一竖,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怒容:“许家小子,你若觉得没用,就当我没说过。滚回去等天上掉馅饼吧。” 我见素姐动了真怒,连忙道歉。这次是我做得差了,老朝奉那么狡黠一个人,不可能留出大好机会等人上门去抓,想对付他,只有死死抓住每一分可能性。我刚才期待值有点太高,一时失态了。我赶紧跟素姐诚恳地道歉,素姐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一提到老朝奉就如此急躁,这样如何对付他?”我勉强按捺焦虑,催促道:“素姐我知道错了,您说吧,我好好听着。”我挪动几下脚步,好像一只看见盘里有带鱼却够不着桌子的猫。 “若不是没别的选择,我可不想找你……”素姐冷哼一声,这才继续说道,“五一年《清明上河图》送回故宫鉴定时,当时我正在学国画,教我的老师差点就进了专家组。他虽无法亲见实物,但能接触到一点消息。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他一直存有疑问,但顾虑很多,不敢说出来,只敢吐露给我。终我老师一生,也没机会去验证这个疑问。现在看来,我也没有机会了。现在我把它告诉你,希望你别让我们失望。” 我不敢再贸然开口,挺直了胸膛,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 素姐把笔搁下,缓缓道:“若要讲明此事,须得从《清明上河图》的传承说起。你不是想找老朝奉报仇么?不妨耐着性子把它听完。这幅字画背后,可也有个惨烈的复仇故事,与今日大有干系。” “嗯。”我忙不迭地点头。 素姐不疾不徐道:“《清明上河图》是北宋徽宗朝一位叫张择端的宫廷画师所画,这你是知道的。张择端完成之后,将它献给了宋徽宗。宋徽宗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并钤上一方双龙小印,收入宫中。可惜没过数年,靖康之变,这幅画遂落入金人张著手中。所幸《清明上河图》是无上精品,收藏之人无不精心呵护,它在金、南宋、元三朝之间辗转数十手,没毁于战火。到了明代,这画先归朱鹤坡,后传徐溥、李东阳,然后落到了嘉靖朝的一位兵部尚书陆完的手上。陆完极为喜爱《清明上河图》,每天都要玩赏一番。他临终之前,叮嘱自己夫人说这幅画是传家之宝,一定要收藏好。他没想到,这一番叮嘱,却牵扯出一桩大事。” 素姐语调平淡,到这里却突然挑高,跟说书似的。我忽然想起来,素姐刚才说她五一年正在学画,看来在研究瓷器勾饰之前,她本是丹青圣手,书画才是本行。她常年被囚禁于此,憋了一肚子丹青掌故无处抒发,好不容易逮着个肯听的,索性一次说个痛快。 素姐“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陆完死后,陆夫人谨遵遗嘱,把《清明上河图》缝在枕头里,片刻不离身,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允许碰触。这位陆夫人有个外甥,姓王,平时也对丹青极为痴迷。他早听说陆家藏有《清明上河图》,垂涎已久,只因陆完看管得太严,不敢张口来借。好不容易等到陆完死了,他就去找陆夫人,央求看一眼。陆夫人被缠得没办法,就对他说你只能在阁楼上欣赏,不许拿走,不许带纸笔,而且不许说给别人听。这姓王的外甥满口答应,空手登上阁楼,先后连看了数十次,前后两三个月,然后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愣是默摹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出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别的风景画人物画也就罢了,《清明上河图》画的可是汴梁全景啊,上面房屋、舟桥、器物、牛马、旗仗一应俱全,还有几百个不重样的汴梁市民。这位王外甥能默誊一幅出来,记忆力可真是不一般。 素姐这时话题一转:“嘉靖朝有一位大奸臣,名叫严嵩,他 有个儿子叫严世藩。严世藩为人歹毒,嗜好搜罗这些奇珍书画,尤其是想要《清明上河图》。都御史王忬正好有事相求严家,就花了八百两银子,从那位姓王的外甥手里把这幅摹本买了过来,当作真品进献给了严世藩。严世藩大为高兴,请府邸里一个叫汤臣的装裱匠来装裱。结果这汤臣一眼就识破这是赝品,借此勒索王忬重金。王忬却没理睬他,汤臣一怒之下,就告诉严世藩,这幅画是赝品,里面有个绝大的破绽——” 说到这里,素姐故意拖了个长腔儿,直到我急切地伸长脖子咳嗽了一声,她才继续说道:“《清明上河图》画的是汴梁市井,里面举凡饭庄、酒肆、民居、车马铺、杂货铺,都刻画得非常精细。其中有一处画的是赌坊,有四个赌徒围着台子在扔骰子。骰子一共有六枚,其中五枚都是六点朝上,还有一枚仍在旋转,赌徒们都张口大呼。汤臣告诉严世藩,按照常理,这几个赌徒应该喊的是‘六、六、六’。而宋代汴梁口音里‘六’是撮口音,要把口卷成圆形,而这些赌徒却都是张开大嘴,用的是闽音。从这一字之音,可知这是赝品。” “不是说默摹得一模一样吗?”我在黑暗里举起了手来,傻乎乎地问道。 “古代又没有复印机,也没有照相机,而《清明上河图》又以海量细节著称。王姓外甥只凭着记忆临摹,难免有些偏差,这些细枝末节想当然地一笔带过,未及深思。”素姐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继续说道,“得知王忬进献的居然是赝品,严世藩勃然大怒,回报严嵩。严嵩怀恨在心,将王忬寻了个别的罪名害死。这时汤臣又告诉严世藩,说这张赝品如此逼真,执笔者一定亲眼见过真本。严世藩按图索骥,查到王某,又查到陆家。一打听,发现陆夫人已死,真本已被陆家人变卖到了昆山顾家。严世藩施展手段巧取豪夺,从顾家将真本抢了过来,放在府中收藏。可他没想到的是,王忬有个儿子,一直对他咬牙切齿,怀恨在心。他叫作王世贞——这个人你知道吧?”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这个人的名字我听过,是万历年间相当有名气的一位文史大家,明代的文学家里,他能排进前五,但我没想到他父亲就是这个故事里的王忬。 “王世贞年纪轻轻,就以文名享誉京城。他除了诗文以外,还擅长写小说戏曲。王忬死后,有一次他去严府,严世藩问他最近有什么新作可看。王世贞对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无比痛恨,可自己无权无势,只得委婉地回答说没有。严世藩不信,再三强逼,王世贞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金瓶,瓶中插着一朵梅花,急中生智,回答说最近只写了一部小说,叫《金瓶梅》。” “《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不是兰陵笑笑生吗?”我越发糊涂了,怎么又从《清明上河图》扯到《金瓶梅》去了? 素姐道:“那是笔名——你听我说完。据说王世贞回到家里,仔细思索了一番,不由计上心来。他以水浒一回为本,数天不眠不休,赶出了《金瓶梅》的稿子。王世贞知道严世藩生性淫乱,故意在书中夹杂了大量男女之事,还把主人公名字起名叫西门庆,因为严世藩号东楼。王世贞把这些关键之页放到毒药里浸泡,还故意粘在一起不裁,装帧好了送到严府。严世藩对这部书喜欢得不得了,手不释卷。当他读到关键情节时,发现书页粘在一起,就用手指沾了唾液去捻,一捻两捻,书页上的毒药就送到他嘴里去了。没过几天,严世藩毒发身亡,死前叮嘱左右,停灵时只许至亲靠近。出殡那天,忽然来了一个白衣书生,放声大哭。严府的人觉得他哭得情真意切,就忘了严世藩的叮嘱,让他进了灵堂。白衣书生扑在还没合盖儿的棺材上又大哭了一场,等他离开,严府才发现严世藩的胳膊少了一条,被那书生取走了。而事后严府清点,发现《清明上河图》也没有了。不过他们顾不上追查,因为严世藩死后没过多久,严嵩就在政敌的攻击下倒台。朝廷在查抄严府的时候,发现居然有《清明上河图》,便直接收入内府。” “等一下……”我打断素姐的话,“您讲错了吧?您不是说《清明上河图》被那个白衣书生盗走了吗?怎么朝廷又在严府查抄出来一本?”素姐道:“是你听故事听得不细。我问你,严府一共有几本《清明上河图》?” “一本,呃,不对,是两本。张择端的真本和王氏的仿冒本。”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没错。白衣书生拿走一本,朝廷抄走一本。两本几乎一模一样,到底哪一本是真的,哪一本是假的,除了汤臣这样的专业人士,谁也搞不清楚。”素姐的语调很冷静,但我却听出了她的潜台词:“明宫抄入内府那本,未必是真的。” “可这个明代的复仇故事,跟老朝奉有什么关系?”我把话题拉回到现实里来。王世贞的故事很曲折没错,但那毕竟是明朝的事情了,对我来说,现实才是最重要的。 素姐道:“你听我说。收入内府的那一版《清明上河图》,在万历年间被大太监冯保收藏。此后明清交接,它被数次易手,最终流入满清皇室,被嘉庆皇帝编入《石渠宝笈三编》,善加保管。再然后,就是被溥仪带去长春,流落民间,解放后被送回故宫…… 我心中一颤:“您是说,故宫里现存的《清明上河图》,实际是王氏赝品,被老朝奉错认为真本?” 素姐轻轻摆了摆头:“我不确定,我老师也不确定,一切都是传说,所以才需要你查实。按道理,王世贞这段故事流传甚广,时人笔记多有提及,甚至还有改编的戏剧《一捧雪》,根本不算秘密。那些参与鉴定的老专家,不会不知道这段掌故,忽略这点破绽的概率很小。但我老师发现的疑点,却不止这一处……” 素姐抬手招呼让我凑过去,然后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我听着先是一惊,然后连连点头,最后说都记住了。素姐让我重复一遍无误,这才如释重负:“我的自由事小,《清明上河图》事大。你若能从根子把老朝奉挖倒,我这几年清苦也就值得了。” 说完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黑暗中的身形显得那么单薄和虚弱。我望着这位盲眼的大师,满怀敬意,拍着胸脯慨然道:“您放心,我一离开成济村就报警,然后马上回首都去故宫验证,不耽误。” 素姐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建议你先别惊动五脉。那几个老人精各怀心思,你跟他们说了,谁知道会起什么风波。” 我“嗯”了一声,深以为然。我这次到郑州,本来就是背着五脉来的,肯定不能跟他们讲。再说,刘家的心思我始终看不透。这次如果回去把这事一说,刘一鸣不定又会找出什么借口搪塞,说不定就黄了。等我把所有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再拿出去表功不迟,我倒想看看刘一鸣到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对了,我还有一件私事相托。”素姐道。然后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远,在屋子的另外一侧“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柜子,又走了回来。我的手心被塞了一件东西,不大,瓷面有起伏,摸了一下形状,应该是个莲瓣儿瓷水盂。 “如果有机会,把这个拿给黄克武。”素姐的声音努力保持着淡定,但我还是能听出那一丝扭捏。我暗想,黄克武当年来过郑州,算算年纪,素姐正是二八年华,情窦初开,说不定俩人有过那么一段……呃……事情,我们做小辈的就不好乱猜了。 我不敢表露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乖乖把小水盂揣到怀里。素姐拿起工作台上的搪瓷大茶缸,喝了一大口凉茶:“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接下来,就是看怎么把你送出去了。” 我一拍脑袋,倒忘了还有这么个现实问题。昨天晚上那么一闹,恐怕今天的守卫会加倍警惕,逃出去的难度很大啊。素姐略作思忖,忽然问:“小许你怕不怕脏?” 我听了一愣,说不怕。素姐点头说好,从地上抓了几个塑料袋给我,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又拿起一样东西。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这东西形状,但它会亮起小绿灯,还会发出咝啦咝啦的噪音。 “你能不能逃出去,就靠它了。”素姐道。 素姐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部小功率手持步话机。 这种小功率手持步话机我曾经玩过,作用范围也就几百米。这作坊范围不大,不值得专门架电话线,有这种东西确实方便。不过他们居然为素姐专门配了一台,可见对她真的相当重视。 素姐拿起步话机,熟练地调整一下旋钮,然后开口道:“做得了,过来提货。” 她连续重复了三遍,对面才有回应,声音明显还没睡醒:“素姐,这天还没亮呢。平时不都是八点提吗?釉工们都没起床啊。”素姐冷冷道:“你们必须马上过来提走。不然纹饰受潮走形,可别怪我。”步话机里哇啦哇啦了几句,最后还是答应了。 素姐告诉我,她总是在夜里干活,所以工人通常都是早晨到这间屋子,取走上好纹饰的胎坯,抬去隔壁工房上釉,再入窑去烧。所以现在她叫这些人提前一点时间过来,不会引起怀疑。然后素姐对我面授机宜,我听完以后为难地扯了扯嘴角,勉为其难地答应。 过不多时,釉工们到了门口,来了约摸七八个人,呵欠声连天。素姐开门让他们进来,但不允许开灯。这些釉工估计早习惯了素姐的怪癖,也不争辩,各自摸黑去搬。一边搬着,釉工们一边抱怨,说昨晚兄弟们抓了半宿小偷,都没睡好。素姐问小偷抓着没有,他们说没逮着。我听到钟爱华平安无恙,心里踏实了一大半。 这些釉工各自抱好了胎坯,排成长列,彼此间隔三步往外走去。素姐在黑暗中突然拉住最后一个人,说大栓子你等一下,我有话问你。那个叫大栓子的一愣,身子转了过去。 而我事先早抱好了一个落地大花瓶挡住脸,一个箭步站到队伍最后,接替他的位置。这些人个个睡眼惺忪,屋子里又黑,谁也没发现吊尾的人已经换了。 我没法跟素姐告别,只得默默在心里祝福了一句,跟着队伍走出屋子。素姐对时间的拿捏很准,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没人会注意到这支队伍。我们走了也就二十来米,到了一处更大的平顶工坊。这里应该就是给胎坯上釉的地方,门口堆着一大堆还没调浆的白色釉粉。我走到那堆粉末边上,轻叹一声,脚下用力一滑,整个人和花瓶都栽进釉粉堆里,顿时全身都沾满釉末,满脸白粉,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前头的人纷纷回头,看不清我的脸,以为我是那个大栓子,都哈哈笑起来,纷纷嘲笑说现在给你拖进炉子里,直接就能烧出个瓷娃娃。我故意含糊不清地比划说去洗洗,你们先进屋,然后转身朝工坊附近的小河边跑去。沿途的保安看到一个浑身白粉的人狼狈地朝河边跑,都笑,没起任何怀疑。 到了河边,我把钟爱华的照相机、我的大哥大和钱包装进塑料袋里,高高举着,凫游过河。这小河不深,我又擅长游泳,几下就到了对岸。白粉被冲得一干二净,当然浑身也湿了个透。我顾不得收拾,飞快地跑过河岸,一口气跑过好几块田地,才在一处隐蔽的引水渠旁停下来喘口气。 从这里开始,我算是正式脱离顺州汝瓷研究所的控制范围了。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田地和林地朝东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县级公路上。我拦下一辆专门跑十里八乡的短途公共汽车,在乘客和司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上了车。这车把我送到附近的镇上,我买了几件衣服,在镇子里找了个旅社收拾了一下,再搭车回了郑州。 一到郑州,我哪也没去,直奔刘记羊肉烩面,这是我和钟爱华约定的接头地点。一问老板,老板给了我张纸条,上头有一个电话。我连忙拨过去,对面很快传来钟爱华兴奋的声音,我们略谈了两句,他让我稍等片刻,然后就挂了。没过十分钟,钟爱华连呼带喘地跑进店里来。我一看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还有股水腥味,就知道他回来以后还没顾上收拾清洁一下,心中又感动又歉疚。 钟爱华见了我也特别高兴,左看右看,确定我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放心,点了两大碗烩面,多放蒜,说是要驱驱水寒。 我们两个边吃着面,边交换了一下分手以后的经历。原来钟爱华跟我分手以后,也是直奔小河而去。他水性极好,沿着小河漂了十来里才上岸。回到郑州以后,钟爱华打过我的大哥大,但是关机。于是他把电话留到刘记老板那里,打算若是二十四小时没消息,就立刻报警去救人。当然,这期间他也没闲着,动用自己的关系把成济村查了一遍——这个村子属于顺州县,在郑州和洛阳之间,号称国家仿古工艺品基地。那个震远运输的注册人,就是成济村的村长。 钟爱华和我已经算是患难之交,我这次不再有什么隐瞒,把素姐和老朝奉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他听。钟爱华一边听着,一边让烩面噎得直瞪眼。他本来以为只是造假,现在居然牵扯到非法禁锢了。 钟爱华突然一拍桌子兴奋道:“这是好事呀!成济村不是拿仿古工艺品当挡箭牌吗?那我们可以用非法禁锢素姐的名义去让警察查他们。到时候只要素姐肯作证,那成济村伪造文物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 “嗯,这是个好办法。”我点点头。一举两得,既能救出素姐,也能捣毁一个造假团伙。 “这事交给我来办吧,许老师你呢?” 我摆了摆手,望着窗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得赶回北京,不能让素姐失望。”钟爱华道:“明白。我在北京也有几个做新闻的同学,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有时候,适当掌握舆论的力量很关键呐。” 钟爱华这话提醒了我。如果素姐老师的猜疑是真的,《清明上河图》真的有问题,那我查出真相以后,必须得靠舆论的力量把这事炒大,才能够形成足够的声势。我没什么记者朋友,也不想借助五脉的力量,他的建议真是雪中送炭。 我要了他在北京那几个朋友的联络方式,然后跟钟爱华估算了一下曝光文物造假专题上报的时间。 按照我的想法,最好是《清明上河图》与成济村的事情同时爆发,在多个战线形成压力,互相印证,确保老朝奉彻底完蛋。钟爱华对这个计划连声叫好,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显然这种打法非常符合他的胃口。“揪住全国假文物产业的幕后总黑手”这种新闻素材,对任何一个记者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许老师,您可真是太厉害了!既有原则又有手段,还有一腔不为世俗污染的热血。如果鉴宝界都像您这样就好了。” 钟爱华说得我有点脸红,我连连摆手道:“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去伪存真,这本来就该是五脉安身立命的根本才对。”钟爱华掏出个本子,把这句话记了下来:“这句说得真好,我打算拿来当新闻标题——哎,对了,您不介意这篇报道以您口述的形式发出来吧?” “不合适吧……”我皱了皱眉头。 “新闻要求的是真实性,再说您做的是正确的事,不丢人。只有大力宣扬正确的事,才能弘扬正气,净化社会风气。”钟爱华说到这里,胸膛一挺,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别忘了,华生的使命,是记录下福尔摩斯的英姿啊。” 讲这种大道理,钟爱华显然比我在行,我被他一套套的“社论”说得难以招架,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答应下来。钟爱华掏出录音笔,说是要存档,我把从郑州到成济村的经历又说了一遍。 烩面吃完,我们也谈得差不多了。钟爱华自告奋勇去给我买回首都的票,我则找了个旅馆开了个钟点房,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到床上。我迷迷糊糊闭了一会儿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起来素姐送给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就拿出来捏在手里来回端详。素姐给我的时候是晚上,后来一路逃亡,我都没顾上仔细看。 这个小盂通体乳白,上头用青釉渲染成一圈子山水纹,半山有云,水上有舟,整体风格非常娴静,技法很成熟。我把小盂翻过来,底部有一个方形题款“梅素兰香”——至于这句话有什么寓意,就不得而知了。我翻来覆去鉴赏着这东西,终于沉沉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钟爱华把票也送到了。我对他叮嘱了几句,然后登上返回首都的火车。等到我终于回到琉璃厂,进了四悔斋,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到家了。烟烟还没回来,我打电话过去,一直打不通,估计还在忙着吧;方震在出外勤;刘局也没来骚扰,整个五脉似乎都在围着转型的事转,我这种小角色在忙碌中似乎被淡忘了。 说实话,这真让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我想到这里,暗笑自己太矫情了,原来嫌人家烦,现在人家不理了,又觉得失落。 其实现在这个形势,正中我下怀,大家注意力都不在这儿,我可以专心调查《清明上河图》的事情了。 我在店里稍事休息,然后给郑教授打了个电话。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娶的是五脉里的人,算是五脉的外围成员。五脉并不纯是血脉相传,除去刘、黄、顾、药、许五姓以外,还有亲戚、师徒、好友、门客、拜把兄弟之类的外围。到了现代,中华鉴古研究会和许多大学、科研单位都有联系,成员就更复杂了。像郑教授这种,按古代的说法,算是客卿,现在则是挂一个研究会顾问的头衔。 药不然叛变以后,郑教授颇为自责,反而跟我关系变得很好。老爷子时常跑过来我的小店里坐坐,喝点茶,教我点东西,有时候兴致来了,还帮我卖几件货。我一直怀疑,他是把对药不然的感情,全都移到我身上来了。 郑教授一听是我的电话,挺高兴,问我这几天干吗去了。我支吾了他几句说进货去了,然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清明上河图》的实物。郑教授一愣,说你小子怎么改行钻研书画了。我解释说加强自身文化修养,在补课,看到这一段,想亲眼见识一下。郑教授告诉我,这件事不太可能。《清明上河图》是顶级国宝,被严格地保管在故宫画库里,不对普通人开放。除非是有重大展出活动,否则开库必须要经过十几道手续和数个部门的审批,还得有极其充分的理由。 “别说你了,就连刘一鸣要看,都不见得能批准。这个主意你就别打了。”郑教授直接把门关死。 我倒没特别失望,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握着话筒,又问道:“那当时这幅画移回故宫,参与鉴定的人都有谁?”郑教授疑惑地反问:“你问这个干吗?” “好奇嘛。”我只能用这个理由回答。好在郑教授没追问,他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份名单是保密的。”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我大为不解。 “你听过《文姬归汉图》的故事吗?”郑教授问。他知道我一定不知道,所以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说了下去,“从前故宫曾收藏有一幅《文姬归汉图》,旧题为南宋,都认为出自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李唐手笔。后来此画流落东北,被国家收上来,交由郭沫若郭老带头审定。郭老在画上发现‘祗应司张〇画’几个字,其中〇字模糊不清。郭老经过仔细检校,认为是‘瑀’字。于是这幅画的作者,被重新认定为金代张瑀所画。你知道,书画鉴定主观性太强,所以这个结论引起很大争议,有许多人坚持认为是李唐画的,甚至还有人带着一书包资料专程到北京去找郭老辩论,每天门口都有人跑过来交流,让郭老不胜其扰,惹出不少麻烦。” “所以《清明上河图》对鉴定组名单保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是的,不会出现具体某位专家,而是以鉴定组集体结论来发布。露出名字的,只有当时的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先生,他挂了一个鉴定组组长的名。” “这份名单,即使是五脉的人,也看不到吗?”我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失望。 “也不好说……算啦,我帮你问问吧。你在家里等着别乱跑。”郑教授的口气,就像是一个宠溺孩子的老人。 放下电话,我想了想,跟钟爱华在北京的一个媒体朋友联系了一下。我电话打过去,他挺热情,看来钟爱华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这个小家伙做事确实牢靠。这人叫骆统,是一家叫《首都晚报》的副主编,这家报纸发行量很大,颇有影响力。骆统或多或少知道点佛头案的始末,对我兴趣很大,允诺只要我拿到证据写成文章,他立刻安排全文刊发。 安排好这些事以后,我决定整理一下自己的屋子。这是我的习惯,每逢大事需静气,收拾房间可以让人心平气和,把屋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归拢好,可以让头脑冷静而有条理,不致有什么遗漏。 现在距离老朝奉只有一步之遥,我可不希望出什么纰漏。 我把屋子里的古玩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干净,然后重新包好,接着扫干净地,把外套裤子扔进洗衣机里。刚扔进去,我听到“咚”的一声,这才想起来外套里还揣着素姐的小水盂。我赶紧把它捞出来,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不送黄克武那里。万一他和素姐两人真有什么孽缘,骤见定情信物一激动心脏病发,烟烟非砍死我不可。还是等大事定了再说了,烟烟回来以后,让她交过去比较好。我随手把水盂搁到旁边,继续干活。 我这一通收拾,大概花了两个多小时。等到我忙完了坐到床上喘息,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我还以为是客人,懒洋洋地喊了一句今天不开店,对面一声喝道:“好你个许愿!赶紧出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郑教授亲自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两瓶啤酒和一口袋四川麻辣花生。 我连忙放下扫帚迎出去,满脸堆笑地接过啤酒和花生。 郑教授开门见山对我说道:“我给你问了,名单没解密,想看可以,拿国务院的介绍信。” “那就等于不能看嘛……我看您特意上门,还以为有啥好消息呢。”我从袋子里掏出一把花生,搓掉皮,咯吱咯吱嚼起来。 郑教授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我办不成事,就不能来这儿对不对啊?”我赶紧说那怎么会,欢迎您天天来,有大学教授给我看门面,多合算。郑教授哼了一声,自己搬了个板凳坐下。我拿了个白瓷碟盛花生,又拿来两个杯子,把啤酒盖儿起开。 郑教授先浅浅啜了一口,拿起俩花生:“你这一出去好几天,我都没地儿找人说话去。” “其他人呢?”我问。 “唉,非常时期,都在外头忙着呢。学会转型,兹事体大,现在所有人都围着这个转。就我一个闲人。”郑教授口气微带自嘲,又喝了一口,脸上开始微微泛红。他嗜酒,但酒量很差,只能喝点啤的过过瘾。我见他情绪不太高,就试探着问:“他们没让您掺和一下?” 郑教授一听,把玻璃杯“砰”地搁到桌子上,看了我一眼:“小许,你可别以为我是觉得被人忽视而心怀怨念,我是有点事想不通。刘老的方案我看了,我总觉得吧,学会这么一转型,味道可就变了。五脉是干吗的?去伪存真!几百年了,就靠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安身立命。可现在转型以后,居然要搞拍卖行了。” “拍卖行?”我听了一惊,学会转型,居然是要朝这个方向走啊。 郑教授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我这才知道刘一鸣的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转型,目标是要建起国内第一家民间古玩拍卖行。拍卖行在国内还是个新兴事物,国家政策最近刚有松动,以刘一鸣? ??眼光和雄心,肯定是想抓住这次机会抢先占据市场,成为中国的苏富比、佳士得。拍卖行这种东西,对古玩市场意味着什么?拍卖行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它是威力强劲的发动机,能把高端古玩市场炒大做大,彻底改变中国古玩格局。不用别的,只消拍出去一两件天价文物,市场气氛马上就能被引导起来,到时候你想让什么藏品红,它在市面上就大热;你说哪件藏品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能把控住市场风向和价格,这其中的利益,大了去了。 以五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业界信誉,搞起拍卖行来,确实实至名归。有明眼梅花坐镇,还怕这拍卖行卖的不是真东西吗?不过拍卖行牵涉太多,操作起来非常复杂,人脉、政策、资金、人才一样都不能少,更不能没有整个古玩行当的支持。这么大的工作量,难怪五脉都忙了个四脚朝天。 “这么一折腾,是比从前赚钱多了,可整个五脉牵扯到的利益太广太复杂,就不纯粹了。现在社会上总说一切向钱看,但咱们学会可不能一时眼热,为了眼前利益把招牌给毁了不是?五脉这么干,成了下场踢球的裁判,早晚得出事呀。现在社会上老说,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一直愤愤不平。想不到咱们五脉也要向钱看了……”郑教授晃晃酒瓶子,“哎,不说了,不说了,说说你吧,你怎么想起来要关心《清明上河图》,这不是你的专业啊?”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想提高一下文化修养。”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重重一搁,大为不满:“我虽然迂腐,但不傻。你真想研究这个,书店里的书多了去,何必追着要问鉴定者名单?” “哎……这个……”我一下子没词儿了,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我不想跟您说谎,这事儿现在还不能说。” “跟许一城有关系?”郑教授眼神一凛。 我点点头,这不算撒谎,但我不能继续说下去了。素姐特意嘱托过我,暂时不可惊动五脉。老朝奉在里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线,所以我一个人都不能彻底信任。 以郑教授的智慧,应该能看穿我的难言之隐。他无言地看着我,先是嘴角嚅动几下,末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肩膀,哑着嗓子说我不问了,等到时机成熟了你再告诉我吧。我知道他是想起药不然了,他最喜欢的学生,最后却成了叛徒,这对他的打击是相当大的,让他没法对我开口说你可以信任我。我歉疚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杯子。 我们俩在沉默中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杯,又嚼了几粒花生。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郑教授开口道:“其实那份名单,也未必弄不到。”我抬头看着他,心里一阵感动。即便我不肯吐露真相,郑教授还是打算帮助我。我不知道这算是一种赎罪,还是一种信赖。 “郑教授,您不必勉强……” 郑教授一抬手阻住我的话,表示不必在意,然后说道:“想知道名单里都有谁,这个很难。但反过来想,你若心里有一个人选,想知道他在不在名单里,这个就相对容易点。” 我眼睛一亮,郑教授的话没错。如果我有特定目标,想知道他是否参与《清明上河图》的鉴定,可以有多种办法去求证,不一定通过名单。最简单的,是去问他本人,或者去查他当时的行程,或者询问他身边的人,总之手段多多。 “那你有人选吗?” 我想了一下,回答说:“嗯……没有特定的,不过应该是五脉中人。”郑教授放下酒杯,思考片刻:“书画鉴定肯定是刘家的事,而他们家有资格进专家组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就那么有限的几个人。这个你别管了,我去帮你打听——不过你想看《清明上河图》实物,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这个我自己想辙,哪能老是麻烦您呢。”我赶紧说。不过心里却十分失望。这次返回首都,我要查出老朝奉的身份,也要验证素姐的猜想。两者缺一不可。钟爱华的报道,还在郑州压着,可等不了我太久。 “非得看实物不可吗?书店里也应该有高清画册卖吧?或者琉璃厂弄一卷原大尺寸复制品,问题也不大。” 我摇摇头,这就和鉴宝一样,不可能对着张照片就妄下结论,得亲眼看见东西,才能定真伪。再说,那些所谓的高清图册和复制品,清晰度都不行,看不到细节——而重要信息往往就隐藏在细节里。 “不是实物,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啊。”我喃喃道。这是我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不容出错。 郑教授见我一脸失望,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嘿嘿一笑:“你有没有试着找过‘图书馆’?” “哪个图书馆?北图还是国图?” “都不是,‘图书馆’他是个人。” 郑教授的表情变得有点神秘莫测。 在我眼前,是一条僻静混乱的小路,两侧都是些洗发店、杂货铺和几家小饭馆,旁边还有一个砖砌的临时厕所,用白灰歪歪扭扭写着“男”和“女”,阵阵味道从砖空里散发出来,和洗发屋里声嘶力竭的录音机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场怪味交响乐。路面坑坑洼洼的,坑底堆积着颜色不一的垃圾,车一过就会掀起一阵灰尘。远处一列绿皮的火车鸣笛,然后从这些低矮的建筑群中呼啸而过。 这里是首都南城的一个小村,离丰台不远。京城素有东贵西富北贫南贱的说法,有说是清朝以来的传统,有说是四九城的风水。如今北边已经有所改善,唯独南城,发展始终不阴不阳,往南边稍微走上几里,京城的富贵气就陡然收敛,怎么都脱不了破落二字。 我要去的地方,是在这小胡同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小院,院门是铁皮包裹,锈迹斑斑,此间主人显然没怎么尽心打理过。我推门进去,先吓了一跳。在这方院子里,除了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以外,只有书,铺天盖地的书,几乎没落脚的地方。我粗粗扫了一眼,古今中外什么书都有,花花绿绿眼花缭乱。 “图书馆在吗?”我扯着脖子喊了一句。 “在。” 在书山之中站起一人来。这人穿着身褐色的夹克衫,叼着烟卷,腰上还绑着一个旅游腰包。我仔细端详,这家伙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人长得跟中学几何题似的,特别规整,脸是标准圆形,两个三角眼,一个梯形鼻,嘴唇薄似一段线段。 “你就是图书馆?” “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图书馆不耐烦地回答,顺手从旁边扯来一段纤维绳,弓下腰,手里一翻,一摞书在一瞬间就被捆好了。 郑教授昨天说过,这人脾气不太好,但却是个奇人。从他的外号就能看出来——图书馆,里头全是书。这家伙是倒卖二手旧书的,只要是旧书,管你是善本孤本还是大路货,无所不收,门类极杂,没他弄不到的书。北京搞学术的,都知道图书馆,有时候大学书库里查不到的冷僻资料,到他这来问,往往能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只要你问对问题。”郑教授临走前这么叮嘱我。 于是我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你这儿有《清明上河图》吗?” 图书馆停下手里的活,站在书山顶居高临下鄙夷地望了我一眼:“话都不会问。我这儿《清明上河图》有几百种,书上的、杂志上的、谱上的、海报上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清明上河图》的真本。” 图书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一挥手:“你走吧,我这儿没那玩意儿,你得去故宫偷。” 我换了一个问题:“你这里有没有和真本完全一样的复制品?” “没有。”他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一阵失望,忽然想起郑教授的叮嘱,又问了第三遍:“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看到真本?” 这次图书馆一点也没犹豫:“能。” 我糊涂了,这三个问题,根本就是彼此矛盾。他这里没有真本,又怎么给我看到真本?我正迷糊,图书馆从书山上跳下来,拍拍夹克衫上的灰,朝我伸手。我也伸手过去,跟他握了握。图书馆先是愕然,然后愤怒地甩开:“谁他妈说跟你握手了?钱!老子说的是钱!” 我知道这事肯定不会毫无代价,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多少?” “两万,让你看见真本。”图书馆吐出个数字。 我差点没抓起本书去砸他,拦路抢劫啊这是!两万块,这还只是看真本的价,漫天要价也不是这么个要法。图书馆见我犹豫,抓了抓鼻子:“有钱就拿,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你这也太贵了吧?能不能便宜点?” “你想要看的东西,就我这儿有,你还非看不可。我不赚你的钱赚谁的钱?对不起,一分不降。”图书馆一点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说道。他看我脸色铁青,从腰袋掏出一迭票子,伸了伸舌头,蘸着口水数了起来。点了一回,他拿个橡皮筋套好,在我面前扇了扇:“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假装挺清高,好像书一沾钱就俗了,说白了还不是舍不得出钱?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才是最美好的东西,藏书的都是傻逼。” 在我的印象里,和书接触的人,要么是姬云浮那样的带着儒雅,要么就像郑教授那样带点痴气,哪怕本性贪图富贵,也多少会遮掩一下。我来之前,还在想图书馆对藏书如此精通,说不定是一个嗜书如命的疯子,却实在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图书馆斜着眼,咧开嘴道:“我知道你嘴上怕得罪我不说什么,心里把我鄙视得要死。甭担心,只要你出钱,就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这生意我也跟你做。” “就算做生意,也讲究个等价交换。你这两万,开得太离谱了。” 图书馆耸耸肩:“我认钱,可不代表我不识货。《清明上河图》是什么东西,搁到国外,卖个几百万都没问题。” “但我只是看一眼而已。” “所以才收你两万。” “你先告诉我怎么看。”我不肯相让。图书馆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再理睬我,转身要往屋子走。我大喝一声:“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举报你去!” 图书馆停下脚步,转回头来:“举报啥?我的书都是正路收来的。” “这本也是吗?”我从旁边的书堆里拿起一本《龙虎豹》。这本书和阎山川床底下发现的那本差不多,混在一大堆杂志里,估计是图书馆收上来以后,还没时间挑拣。 “这是别人打包卖给我的。”图书馆眼睛盯着封面,然后又挪开了。 “你说我去派出所举报你私藏淫秽书刊,警察会信谁?我可告诉你,最近可正严打呢。” 图书馆没想到我来这么一手,两个三角眼都快瞪成四边形了。我俩这么对峙了一分钟,他终于恨恨一跺脚:“你够狠,跟我来吧!”果然要对付这种唯利是图者,就得打其软肋。我跟着他进了屋子,屋子里同样摆满了书,四面墙有三面都是接天连地的大书架,上面乱七八糟摆放着大量书籍。 图书馆也不给我让座,自顾自走到书架前,摇头晃脑,指头在虚空中一排排书架点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问他干吗呢。他说检索。 我随他的目光去看,这书架上的东西可够杂的,从画报杂志到《毛主席语录》,从脏兮兮的《推背图》到民国小学课本,从商务印书馆译名著再到《芥子图画传谱》,琳琅满目。在中间有四个大书架,上面的东西以黑、黄、褐等颜色为主,没有封面,灰扑扑的。 “你这儿还真是什么书都有啊……”我大为感慨。 “书有什么稀奇,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牛逼,是因为我除了书以外,还收各种档案。”图书馆说。 “档案?” “人们对书挺尊重,对档案却不怎么重视。一出动乱,就丢得到处都是。盛宣怀牛不牛?留了一批盛档,多贵重哇,结果现在星流云散,十不存一。我专收这类东西,你想找什么银号的账本、赫德的海关档案、张学良的电报密码本,咱这都能给你挖出来。原先这些档案没人问津,现在倒值钱了,那些研究历史的老先生们,都得过来求我。嘿嘿,钱可不少收。”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来回检索,最后把目光落到了一个书架的最上端。他搬来几摞书,高低摆成一个台阶,然后踏上去,伸手在书架上掏啊掏啊。忽然一阵灰尘响动,上面一叠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有八几年的挂历,有黑乎乎的碑拓,甚至还有两张发黄的《人民日报》。图书馆跳下台阶,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大牛皮纸袋子。 这牛皮袋子是典型的机关档案袋,颜色有些发暗,估计很久没打开了。图书馆拿给我看,我看到封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局”几个正楷大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毛笔字:“《清》鉴图档馆存第一号乙备。”上面还盖着一个大大 的文物局红戳,不过略有褪色。 我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看来这是《清明上河图》鉴定组的工作档案。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呐,你看到了?”图书馆没好气地抖了抖档案袋。 “这里装的是什么?” “你不认字啊?这是《清明上河图》在文物局留的资料备档,里面都是实物照片。” “又是照片啊……”我叹息一声,看来这趟又是无用功。《清明上河图》的照片在市面上铺天盖地,能用的话,还用得着跑来这里查? 图书馆把档案袋一收,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收的档案,能和别人一样么?我告诉你,这是鉴定时用的原始资料。古画不能长时间曝光,所以当时在鉴定前,用专门设备从多个角度拍了几十张高清照片,细节纤毫毕现。大部分鉴定工作,其实是对着照片进行的。鉴定结束以后,这些照片也就存档入馆,放在文物局做备份。前几年文物局清理档案,不知哪个白痴把它扔了出来,被我捡了个大便宜。市面上那些复制品的精度,能跟这母本比?”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图书馆说他没有真本,但却可以让我看到真本了。既然这些原始照片可以满足鉴定组的专家们的要求,那么对我来说,一定也足够了。我想到这里,兴奋地要去拆档案袋,图书馆却轻轻一撤,把它收了回去。 “我只答应告诉你怎么看,可没答应让你看。你现在看到东西了,可以放心了吧?两万块,我把它卖给你。” “可两万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你可以不看嘛。”图书馆笑眯眯地把档案袋搁到身后,然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凶光,“你别打举报的主意,你敢去派出所,我立刻就把它扔炉子里烧了烤肉串用。” 我陷入两难境地。不是我舍不得出这两万块,而是这价格实在太离谱了。这些照片,只是要拿去验证一个未确定的猜想而已。我望着图书馆贪婪的眼神,突然想到,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找照片的目的。他之所以敢叫两万的高价,是观察到了我进院以后的急切神情,觉得一定能吃定我。 这在古董行当,叫作见人敬茶。有经验的老店主,就算对这客人背景一无所知,只要观察他看一件古玩的表情,就大致能判断出他是真心想要还是聊胜于无。据此报价,无有不中。 想到这里,我伸出两个指头:“两万我是真出不起。两千块,我在这里看完,您再拿回去,如何?” 这下轮到图书馆犹豫不决了。两千块不算少,能买下几车书了,而我要求的,仅仅只是看一眼照片,等于说这两千块他是白拿。可他又有点不甘心,从两万变到两千,落差有点大。不过当图书馆看到我摆出一副“谈不成老子就走了”的表情后,终于还是妥协了。与其开一个把买主吓走的天价,还不如赚这两千块来得实在。 图书馆犹豫再三,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一场博弈,双方都用了心思,总算是皆大欢喜。他是白赚,而对我来说,花两千块换来老朝奉的软肋,也是极划算的。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出去银行提了现。等我取钱回来,图书馆已经收拾出了一个小书桌,把档案袋搁在上头,还配了一把剪刀、一枚放大镜和一盏橘黄色的小台灯,居然还有一杯冲好的橘子水。这家伙市侩归市侩,服务精神真是没得说。 我把钱交给他,图书馆唾沫星子横飞地数完,下巴一摆道:“那你就自己在这儿看吧,我不打扰你,爱看多久看多久。那杯橘子水是白送的,饿了想吃东西就得另外掏钱了。”说完推门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屋子重新恢复了安静,无数本破败的旧书环伺四周,颇有一种“乌衣巷内老雕虫”的感觉。我扭亮台灯,用剪子仔细剪开档案袋的封口,从里面哗啦啦倒出几十张彩色照片。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十二英寸的规格,少数几张七英寸的,相纸很厚,摸上去有一种麻皮感。 当时彩色照片在国内还很罕见。1949年开国大典的时候,当时担任筹备委员会秘书处处长的童小鹏从香港拿到一卷彩色胶卷,拍下了开国大典唯一一张彩照,然后还要千里迢迢送到香港才能冲洗。而《清明上河图》的鉴定是在1951年,居然已经用了彩色冲印技术,可见国家的重视程度。 这套照片都是在自然光下拍摄的,每张的右下角都用墨水写着一个号码。我排了排顺序,编号为1的照片是《清明上河图》画卷的平铺全景;下面的十几张是俯拍的画卷分段特写,细节清晰,笔触纤毫毕现,还附了一把尺子。这些照片联在一起,恰好就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再往下,则是各种角度的特写,就连题跋、隔水、天头、地头这些画面以外的东西都没遗漏,甚至还有几张是举起原图,让阳光透射过来,以便看清其中绢层纹理。 拍摄者对书画显然很内行,镜头涵盖到了方方面面。看完这一整套照片,对《清明上河图》真本的情况基本就可以了然于胸了。这幅画在照片里保持着原始状态,绢色发灰,上头残缺、漏洞之处不少,还有些污渍,可见在东北没少受苦。 可惜我不是红字门出身,对书画的了解有限。大部分照片对我来说,除了赞一声足够清楚以外,也说不出其他什么门道。好在我不是来鉴定古董的,而是按照素姐给我的指示去验证几个疑点罢了。 我很快挑拣出一张照片,这张拍的这段画面,位于汴梁闹市后排一处轩敞瓦房,看样子像是个赌坊,四个赌徒围着一张台子在扔骰子。我想起王世贞的那个故事,拿出放大镜,却发现台上骰子清晰可见,四个赌徒的脸部却模糊不清,五官涂污,根本无法分辨口型是张是合。 我拿着这张照片端详了半天,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清明上河图》的印刷品。这是我在美术商店买的《中国历代名画集》中的一页,铜版纸印制。这是市面上最通行的版本,无论是中学历史课本、美术史学术专著还是旅游图书,都是用的这版。该画下面有一个标注,注明此画是复制自故宫收藏的真本——当然,画面是远不及这套照片清楚。 在这个版本里,我把放大镜挪到同样位置,立刻顿住了。我看到那个赌坊里的赌徒们五官清清楚楚,口型撮成圆形。 我一瞬间口干舌燥。 当年汤臣之所以能看破《清明上河图》赝品的破绽,是靠赌徒的口型。真本口型为撮圆,赝本口型为开口。 1951年的真本原始鉴定照片里,赌徒五官已被污损;而在通行版本里,同样部位却恢复了原状,变成了撮圆口型。技术上,这不难做到,故宫有专门的技师对画幅进行修补。但修补恰好发生在这一关键部位,是不是有点过巧?看起来就好像是故意遮掩些什么。 修补之前,赌徒到底是什么口型?撮圆还是开口? 我觉得喉咙有些干,拿起杯子将里面的橘子水喝了一半,继续翻找照片,很快翻到专拍题款特写的那几张。 中国的古代收藏家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在自己收藏的画卷上留下钤印或题跋,写写心得体会什么的,跟现在去旅游景点随手乱刻“某某到此一游”性质差不多。后人只要查看这些印记,就可以看出书画的大致传承,和看一个人的履历差不多。 《清明上河图》的第一个收藏者是宋徽宗,他亲自题了画名,还钤了双龙小印。可惜这部分的绢布已遭人盗割,早就看不到了。好在其他的题跋都在,一个个数下来,从张著到明代大学士李东阳,再到陆完、严嵩,一直到溥仪盖的三印,历历在目,清清楚楚,记录了这一幅国宝的坎坷历程。 可我从头到尾数了三遍,有一个人的题款却始终找不到。而这个人的,本该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张择端。 准确地说,张择端的名字在画卷上出现过。但那是在一个叫张著的金朝人的题跋中提到的:“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金明池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 据素姐的老师说,鉴定组就是凭这一点认定张择端是作者,进而确认为是真本的。严格来说,这种手法属于循环论证。张著说作者是张择端,所以这卷画是真的;因为这卷画是真的,所以张著说的作者是对的。 作者本人在呕心沥血的作品上不留名字,却要等百年之后由一个金人说出来历,这岂非咄咄怪事? 而且我之前做过一点功课,台北故宫藏有一卷《清明上河图》,是清代画院五位画家在乾隆朝临摹仿制的,其上有“翰林画史张择端呈进”的题款。仿本尚且有此,真本岂会遗漏? 我把照片和放大镜都放回到桌子上,身子朝后一靠,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素姐说的没错,这两点仅仅只是疑点,还不足以盖棺定论认定《清明上河图》是假的。但这些质疑,足以掀起一阵大波澜,引起全国媒体关注。只要让《清明上河图》重新公开接受鉴定,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到时候老朝奉以及他那些罪恶勾当,一定会被迫曝露在阳光下。 这就好像警方不一定有犯罪分子的确凿证据,只要寻个足够将其羁押的理由,再慢慢审出真相来便是。 我按捺住心头狂喜,万里长征,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我重新睁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傻瓜相机——这是木户小姐从日本给我寄来的——对着我挑出的几张照片喀嚓喀嚓拍了几张,然后又把牛皮信封拿过来,对着上面的红戳也拍了几张。 我做完这一切工作后,把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把图书馆叫进来。图书馆进屋说你看完啦,我说看完了。图书馆拿起信封,重新粘好扔回到书架上,冲我一伸手。我一边把两千块钱递给他一边说:“你信封里看都不看,就不担心我偷拿走两三张照片?”图书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新票子,我微微一笑,伸手前递,他一把抢过去,这才回答说你这人我信得过。他也不避讳,当着面开始一边蘸着唾沫一边数起来。那姿势,一下子让我想起蘸唾沫翻书的严世藩,心想这小子不会是严世藩转世吧。 图书馆把钱数完,满意地放进腰包。他环顾四周,发现那杯橘子水还剩一半,就拿起来自己一饮而尽,末了还吧唧吧唧嘴,图书馆刚收了钱,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哎,年轻人,我看你也不傻,怎么干这种花两千块钱看一眼照片的蠢事呢?” “一样东西,在每个人眼中的价值都是不同的。”我淡淡回答。 “哪用那么复杂?我跟你说,年轻人,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洗了脑。不能换钱的是废物,能换钱的就是好东西,能换大钱的就是大大的好东西。” “扯淡!”反正我也看完照片了,不怕得罪他。 图书馆听了我的话哈哈一笑,一指院角:“看见那堆蓝皮的书没有?那是一个老头毕生的收藏,专门裱了书皮,编了书目。可等老头一死,他儿子就把这些书全卖给我了,换了钱去买了一堆日本电器回去。我告诉你,全北京私人藏的书,有两成都经过我的手。那些爱书的人呵护一辈子,心疼一辈子,舍不得卖,还往里添钱。结果呢?到头来两眼一闭,那些藏品都会被不肖子孙卖到我这儿来。说得好听点是藏书,说难听点,花了一辈子心思只是换个保管权。你说这书藏起来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换俩钱花花。” 他这话听着让人极不舒服,但又没法反驳。我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赞同。图书馆拍拍我肩膀,故作老成道:“年轻人呐,我是觉得你这人爽快,才有心提点一下。现在时代不同了,挣钱最重要,怎么你还想不明白?鲁迅怎么说的?满篇历史都写满了仁义道德,仔细看才从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挣钱’。” 我无心跟这个财迷多纠缠,既然交割清楚,就立刻推门出去。图书馆在背后喊了一嗓子,说下次你再想来看,我给你打个八折。 我冷笑一声,没言语。等到这事掀出来,自然会有人来他这里找原始照片,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我匆匆赶回四悔斋,把门窗关好,拿出纸笔来开始埋头写材料。我笔头不算利落,充其量只能得一个“表达清楚”的作文批语,边写边改,费了足足一瓶墨水,到十二点多才写完,起名叫《揭秘<清明上河图>》。这份材料是给骆统的,所以没提任何关于老朝奉的事,单纯对《清明上河图》的真伪提出技术性质疑,还附了一些照片作为证据,结尾特意留了我的名字。 虽然我们许家是专研金石的白字门,去质疑《清明上河图》有点狗拿耗子,但这只是古董界内部的规则,老百姓搞不清楚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古董专家就是什么古董都懂的专家。我之前因为佛头案出了点小名,如今亮出许家招牌,可以增加公信力。 我勾完“愿”字的最后一笔,把钢笔搁下,整个人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在橙黄色台灯的照射下,这些稿纸泛起一片枯黄颜色,好像已然历经了千年。几年之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四悔斋里,点着同样一盏台灯,为我父母写平反材料。那件事,同样与老朝奉有着莫大的关系。我许家与这一人羁绊太深,我爷爷、我父亲,再算上我这半辈子,已经是两代半的孽缘,如乱丝缠麻,纠结不堪。 “爷爷,爹,希望我这一刀,能把咱们许家这团宿命斩断。” 我望着窗外,低声喃喃说道,仿佛等着他们给我鼓励或者关怀,哪怕一点点暗示也好,窗外却始终寂静无声。我自嘲地笑了笑,收起不切实际的希冀,起身把稿纸订好搁到抽屉里,这才上床。 我枕着海绵枕头,看着天花板,四肢疲惫不堪,精神却无比亢奋。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我迷迷糊糊就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朝奉和我们许家的事。一会儿是我的一家人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一会儿是明堂大火,我爷爷许一城和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殊死搏斗。忽然老朝奉从天而降,哈哈大笑说我早识破了你的伎俩,惊得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浑身都被汗水溻透。 这会儿大概是凌晨三点多,我醒了才发觉浑身滚烫滚烫的,喉咙疼得厉害,肠胃痉挛,床单竟然被汗水洇出一个人形。我又好气,又好笑,在成济村我又是钻墓土又是跳河,一点事没有;回到北京只去了一趟图书馆的院子,喝了他半杯橘子水,居然就病了。 眼看就差临门一脚了,在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倒下。我赶紧挣扎着爬起来,找了几片胃药吞下去,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棉被,打算用土法治疗——捂汗!然后我打开电视机,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是大半夜的一个台都没有,我把电视一关,正准备重新上床,忽然之间,听到四悔斋外传来“哐当”一声。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这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我心中一惊,难道老朝奉知道我要揭发他的大秘密,打算派刺客来干掉我?我连忙把被子搁下,随手抄起长柄扫帚。棍是百兵之首,我虽没练过五郎八卦棍,但一些基本招式都还是会的。 我强忍着身体不适推门出去,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没人。我再往外走了几步,脚下“哗啦”一声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脚边倒着的是一件卧虎陶器,形状跟肥猫差不多大小,背上有提梁,脖子昂起,虎嘴张成一个上翘的圆口,里头是空的。这东西在古董玩家口里叫虎子,给男人晚上撒尿用的,虎通壶,说白了就是夜壶。这玩意儿是民国货,值不了多少钱。但这大半夜的,谁吃饱了撑的在我家门口扔个夜壶?叫人起夜也没这么奢侈的法子吧?我蹲下去把虎子拎起来晃了晃,里头没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扔在我家门口,好似是天外来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谁会干这样的事,只好把它扔到旁边,转身回屋。刚一拉开门,我觉得后背突地一阵发麻,几条肌肉抽筋似的猛跳了几下。我惊得急忙回头,周围夜幕中却没有半分动静,只有那虎子张着大嘴望着我,喉咙深不可测。冷风一吹,我稍微恢复了点清明,陡然想到从前的一个老说法。 虎子这东西,切不可当门而放。夜虎当门,必要伤人,这是大不吉利。旧时候想恶心人,常把装满了人尿的虎子摆别人家门前,主人早上开门一脚踏翻,容易惹来一身腥臊。所以有句歇后语,叫夜虎子当门——惹不起,指的是不要出门惹事。如今夜壶早成了文物了,这些说法渐渐被人遗忘。不知是谁对我有这么深的仇恨,居然舍出一件古董,大半夜地干出这种古朴的流氓事。我望着远处的黑暗,脑子烧得实在难受,也顾不得多想,随手把虎子挪进屋里扔在墙角,然后回后屋继续睡去。 可是,这一夜,我再也没睡好过。到了第二天早上,病情更严重了,几乎起不来床。我强拖病体给骆统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情况。骆统倒是挺客气,安慰了几句,说派人上门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小姑娘过来,说是《首都晚报》的编辑,还带了点水果和营养品,给我削好了苹果,冲好了麦乳精。小姑娘挺漂亮,可惜我病体欠安,没兴趣调笑,直接把材料交给她。小姑娘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心想一入医院深似海,大事未定,先不要擅自离开的好,回绝了她的好意。到了下午,骆统打回电话来,说材料看了,非常不错,快的话明天就能见报,到时候会约我做深度跟踪报道。 没过一会儿,钟爱华也打了个电话过来。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已经跟警方都协调好了。就在今天,警方会有一个针对成济村的解救行动,钟爱华会跟过去。只要素姐一脱困,揭露成济村黑幕的大专题立刻就会刊登出来。 我这才放下心来。在给骆统的材料里,我稍微提及了素姐的名字,说她是提出质疑的关键人物,但没写明她的下落,留一个扣儿。等到郑州那边的专题一上报,恰好和这个质疑前后联上。先是《清明上河图》的赝品质疑,然后是成济村的造假内幕,再加一条非法羁押国家工艺大师,三管齐下,数事并发,攻击连绵不绝。读者就跟看连续剧似的,一步步看着老朝奉的皮被剥下来,露出本来面目。何等快意! 一想到这家伙即将走投无路,我心中就一阵舒坦,就连身体的病情,感觉都轻了几分。我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想给烟烟拨个电话,可惜没人接;我又想到方震,但一想到他那张板正的脸,还是算了;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分享喜悦的人。 于是这一整天,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孤独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就像是一位等待着电影大结局的观众。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让我亲手把老朝奉揪出来,哪怕是马上病死,也值得了。 又是一夜不眠。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明亮的阳光,心想正日子可算到了。我挣扎着想起来去买张报纸,可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了,头晕得更厉害了。我勉强支起身体,喝了一大口凉开水,往嘴里塞了几块饼干,突觉腹中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全吐在地上了。 我心里这个气呀,头三十年我连感冒都没得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我怎么突然就想起得病了呢?我半扶着床头,咽了咽唾沫,残留的胃液烧灼着食道,烧得我异常难受。这时外头一个人敲了敲门,我不用歪头去看,光听那长短划一的敲门声就知道谁来了。我晃晃悠悠下了床,把门闩拿开,一推门,门口果然站着方震。 “许愿。”方震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急切。我应了一句:“啥事?”他见我面色不对,眉头一皱。先用手探了探我额头,然后抬起我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朝外走去。我问他去哪儿,方震像看一个白痴似的望着我:“医院。”我连忙摆摆手:“我没事,你把我放开。”可我只是这么轻轻一挣,眼前一下子闪过无数金黄色小点,脑袋一晃,朝地板上栽过去…… 等到我再度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吊瓶架子,连着我的手臂,一截塑料管在滴着不知什么液体。四周有一股消毒水味扑鼻而来。我抬起脖子,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单间病房里,身上还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 在床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把简易塑料椅子,方震坐在椅子上,双手抚住膝盖,身体挺得笔直。他看到我醒了,起身按动呼叫器。一个小护士抱着病历板进来,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写了几笔,转身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我问。 “301。”方震回答。 301医院的单间病房?我这也算是享受高干待遇了。我又问:“我这是什么病?” “肠胃炎,还有愚蠢。”方震面无表情地露出毒牙。 我转动脑袋,想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了,可病房里没有钟表。我正欲开口询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争吵的声音。方震推门走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小了点。很快门被再度推开,郑教授和刘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我看到,门外好像还站着十来个五脉的人,个个面露怒容,摆出一副若没有方震挡在那里就要冲进来的样子。 刘局把门随手关上,神色凝重。郑教授连我的病情都没问,几步走到床边,手里抖着一张报纸:“小许,这是你写的?” 我拿过报纸一看,是今天的《首都晚报》。骆统果然言而有信,全文刊发了我写的材料,还配了许多背景资料,就是新闻标题起得很抓人眼球:《佛头奇才再破奇案,故宫名画实为赝品》。我原文只是说有疑问,他们直接就认定是赝品了,大概这是为了追求轰动效应吧? “是我写的。”我把报纸放下,心情变得好起来。这一箭总算发出去了,以《首都晚报》的销量,至少得有几百万人读到这篇东西。 郑教授看我神色流露出得瑟,不由得大为恼怒,声调都变了:“这就是你探听《清明上河图》的目的?” “没错。”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自作主张!”郑教授吼了起来。他双腮的肌肉在抖动,显然是气坏了。 我勇敢地把视线迎上去:“我本来不想自作主张,可学会忙着转型,根本顾不上这些琐事。我想为自己家人报仇,只好自力更生——”说到这里,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古怪笑容,“我明白了,老朝奉一直隐藏在五脉里,你们怕事情曝光以后对五脉名声有损,所以投鼠忌器,对吧?” 没错,一定是这样!难怪刘家从一开始就千方百计阻挠我去深入调查,老朝奉与五脉纠葛太深,把他拔出来,五脉少不得也要元气大伤。为了“大局为重”,他们自然不希望我把老朝奉抓出来。 只是他们没料到我会自作主张。哼,这次真是做对了! 郑教授见我居然还顶嘴,痛心疾首地拍着床边:“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胡闹,闯了多大的祸!”我被他左一句“自作主张”,右一句“胡闹”说火了,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只是履行一个鉴宝人的职责,这有什么不对?” 郑教授勃然大怒:“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以为是!你觉得自己书画的鉴定水平比那十几位大师都高?道听途说点野狐禅,你就打算成佛了?” “那两个疑点都是客观存在的,我自然有权质疑。去伪存真,难道不是咱们五脉的精神?”我脖子一梗,眼睛瞪得溜圆。 “荒唐!”郑教授差点拍翻了病床,“你这孩子,平时看着精明,怎么这事上如此糊涂!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事关五脉存亡的大事!你哪怕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也好啊!” 我内心的愤懑再也无法抑制,挺直了身子大吼道:“我家里人都被老朝奉害得死光了!你让我去找谁商量?”声音在房间里炸裂。我心神激荡,情绪起伏,许家被老朝奉害得家破人亡,他们置若罔闻,现在反倒自称是家里人了,没这个道理! 郑教授被我这句话给震慑住了,他后退了两步,扶着床沿叹息道:“唉,我真后悔,我应该早点查出五脉中是谁参加了鉴定组。你如果早早知道,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 “您知道是谁了?”我一听,连忙追问道。 郑教授朝门外看了一眼:“1951年参与《清明上河图》鉴定的五脉中人,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对你有大恩——他是刘一鸣刘老爷子。” 一听这名字,我浑身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整个人呆在病床上。 这怎么可能!我双手紧紧抓住被单,内心惊涛骇浪。 老朝奉是刘一鸣?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可立刻就被否定了。别说年纪对不上,刘一鸣是五脉掌门,怎么可能会反对自己?可如果他不是老朝奉,那么到底谁是? “五脉只有他一个人参加了鉴定吗?”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郑教授肯定地回答。 这个意外的结果,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喃喃道:“我不相信,你们是在骗我,肯定是骗我。” 郑教授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有十来个人,穿着中山装站成两排,上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字迹:“《清明上河图》专家组合影留念。”时间是1951年4月15日。其中前排偏左是一个中年人,戴着黑框眼镜,两条眉毛已有了几丝斑白,一看便知是刘老爷子壮年时。 我盯着照片,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在我的复仇理论里,老朝奉是《清明上河图》的鉴画人,一切罗网、一切计算,都是以此为基础。现在郑教授却告诉我,鉴画人其实是刘一鸣,那岂不是说,我用尽力气挥出一拳,才发现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整个计划,全乱了。 我原本的自信与快意,开始从一角崩溃,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刘局放下烟卷,终于开口了:“小许,你的专业是金石,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质疑《清明上河图》呢?又是谁告诉你鉴定《清明上河图》的人是老朝奉?”他语调和缓,可眼神却变得发冷。 这时候也不必再隐瞒了,我无力地松开床单,告诉他们是素姐说的。 听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对视一眼,我看到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刘局又问道:“素姐,是不是叫梅素兰?”我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素姐送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的底款,可不就是叫作“梅素兰香”么?于是我点点头。 “你在哪里碰到她的?”刘局继续问道,已经有点审问犯人的口气了。 “我带着大眼贼的证据去了郑州,然后找到老朝奉在成济村的造假窝点。我是在那里碰到素姐,她告诉了我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事情。” 刘局目光如刀:“跟你一起去的记者,是叫钟爱华吧?” “是。他是个热血小青年,一心要打假,成济村就是我们两个联手揭穿的。” “你都跟他说过什么?” “我告诉过他我们许家与老朝奉之间的恩怨,我要把老朝奉揪出来报仇。” “没有其他的了?” “没了。” 刘局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脸色阴沉:“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拿过来一看,这是一版新闻报道的传真件,作者正是钟爱华。这期专题,名字叫作《五脉传人大义灭亲,勇揭古董造假黑幕》。 等等?什么叫大义灭亲?这个成语用得有问题吧? 我连忙去阅读里面的内容。钟爱华详细地讲述了我和他在郑州调查的过程,还配发了沿途的照片,细节基本属实。文章里还提及警察顺利捣毁窝点,救出被绑架的梅素兰。一直到这里,都没有问题。可是,我再往下看,却结结实实大吃一惊。文章里以我的口吻表示,成济村的造假窝点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产业。学会本来应该是鉴定古董的定海神针,可在经济大潮中迷失了自己,变得利欲熏心,不光造假,还非法绑架工艺大师。身为五脉中人的许愿不愿见到五脉被金钱腐蚀了良心,毅然大义灭亲,誓要还古董市场一个清白云云。 “一派胡言!”我气得差点要把传真扯碎,这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你确定自己没说过这些话?”刘局问。 “绝对没有!” 刘局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们麻烦就大了。” 他把指头点了点传真纸的边缘,我低头一看,这篇专题也是今天刊发的,但报头不是郑州或者河南,而是上海的一家著名报纸,发行量和影响力不逊于《首都晚报》。 在这个恒温二十三度的病房里,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这一切,绝对是处心积虑的预谋! 最可怕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虚,把假话掺杂在真话里。钟爱华的报道,有照片有细节有引用,只在结尾撒了一个大谎,读者们照单全收。于是,我就被钟爱华巧妙地塑造成了一位“打五脉假的英雄”,还把成济村的造假作坊栽赃到了五脉头上。 而我恰恰又在同时公开质疑《清明上河图》真伪。两条新闻合起来看,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又是一起五脉腐败的铁证,再度被这位打假英雄揭穿。这报道还不是登在郑州,而是刻意选择了上海报纸,与北京一南一北彼此应和,影响力扩大了数倍。 打眼、造假、非法拘禁。这对于正在谋求转型的学会,影响可想而知。 我手抖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爱华骗了我,素姐也骗了我,他们俩一直在演戏。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老朝奉的阴谋。钟爱华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怀有目的。愣头青只是他的一张面具,内里不知隐藏着多么重的心机。难怪他一直对我阿谀奉承,鼓励我去调查真相,原来都是给我灌的迷魂汤。而素姐,恐怕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她接过钟爱华的接力棒,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清明上河图》。可笑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却不知完全陷入了敌人精心编织的圈套。 老朝奉用他卑劣狡黠的手段,结结实实给我上了一课。 看来刘老爷子说的没错,我整个人心态太过虚浮。常言道,鉴古易,鉴人难。我连他案头的古砚都鉴不出真假,又怎么去看透人心?我放下传真件,心中是无穷的悔意,深深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糊涂透顶。 “刘老爷子怎么说?”我愧疚地问道。 刘局指了指门外:“他就住在你对面。” 我悚然一惊,刘老爷子不会被我气出个好歹吧? 刘局道:“老爷子前一阵子操劳过度,身体有点不济,所以住医疗养一段时间。我已经封锁了消息,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刘局道:“可是家里其他人,我却遮瞒不住。”我回想起来,难怪门外那一群五脉的人群情激昂。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大叛徒、大工贼。若不是有方震和刘局,他们说不定会把我拖出去打一顿。 我无可辩解,只得保持默然。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该被打。 刘局严厉地看着我:“现在五脉正是转型的紧要关头,突然爆出这么两件事,影响实在太坏了。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尽量消除影响。我们会替你发一个声明,你不要接受任何记者采访,不,暂时不要见任何人,老老实实在这里养病,听明白了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对郑教授和刘局问道:“那《清明上河图》那两个破绽,到底是真是假?” “这事你就别管了,会有专业的人去解释。”郑教授瞪了我一眼。 我悻悻闭嘴,可心里总是有些疙瘩。虽然《清明上河图》是老朝奉打向五脉的一枚炮弹,可鉴定照片却不是假的,它和通行版本上确实存在差异。如果这《清明上河图》真的存有破绽,岂不是说五脉真的是被打眼了? “总之,这段时间,你就是一块石头,不会说,不会听,也不会动。” 刘局下达了命令,然后和郑教授离开了病房。 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在郑州的一幕幕事情飞快地闪过脑海。我惊愕地发现,表面上我挥斥方遒,披荆斩棘,实际上每一步决断,都是钟爱华在悄悄引导。他以一个“崇拜者”的身份,把我当成了一具傀儡,他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更让我恼火的是,在这期间,钟爱华明明露出过许多破绽。只要稍微留心,便不难觉察。可我一门心思要抓老朝奉,别人稍一撩拨,就像一条看见肉骨头的野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我对老朝奉的执着,反成了他最好的诱饵。 “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咬牙切齿。这混蛋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点,老朝奉手底下,都网罗了什么样的怪胎。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想起了另外一个骗子。 素姐。 我一直到现在都心存疑惑,素姐究竟是这计划中的一个参与者,还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她骗了我,可谁又能保证她不是被骗?素姐的眼睛是真瞎了,在黑暗中作画的手法也不是几天能练出来的,这都不是假的;还有那个送给黄克武的小水盂。如果只是为了骗我入彀,没必要搞出这么多无关的枝节。我记得,一提起梅素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都面露诡异神色。她的身份,应该没这么简单。 说不定她是真的被困在成济村,在老朝奉的胁迫下才骗我。我对那位在黑暗中手持画笔的女性,无论如何都涌不起厌恶感。这个谜的谜底,大概只有去问黄克武才会知道吧。 但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黄克武若见了我,不拆散我的骨头就已经很宽大了。 “妈的……” 我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痛彻心扉。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忏悔,没有任何访客来探望我。只有方震每天三次过来给我送饭。但他基本上什么都不说。 肠胃炎不是什么绝症,我的身体几天工夫就恢复了,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不过我不太敢走出病房,因为刘老爷子就住在对面。这位老人虽然说话云遮雾绕,却一直对我有恩。我自以为是,闯出这么大一场祸来,若是他听了一激动,出了什么状况,我一辈子都得愧疚度过。 外头探望刘老爷子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接了刘局的禁令,在病房里什么都不说,但一到走廊,便急切地与其他人谈论这次五脉危机。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五脉现在的形势实在有些不妙。 在这段时间里,五脉的分支机构不断出事。不是古董店被人砸招牌,就是研究机构被审查,甚至还有正规工坊遭到当地工商执法部门的查处,一时之间,危机四起。看来老朝奉早就埋伏了不少后手,这次一口气爆发出来,是要把反五脉的舆论声势给造起来。 狼狈不堪的学会动用了大量关系全力澄清,但社会上的负面影响已经造成,老百姓们议论纷纷,同行们更是疑窦丛生。成济村的事情还好解释,《清明上河图》的真伪之辩却棘手至极。此画名气太大,收藏界、文化界、考古界、艺术界、史学界等多个领域都表示了严重关注,要求故宫开库重验的呼声越来越高,据说上级主管部门还把刘局叫去训话。 一个以信誉为基本的组织遭遇了信任危机,这该是多么糟糕的局面。 讽刺的是,我的声望却是水涨船高。社会各界都把我称为打假英雄,不少记者天天在四悔斋附近转悠,还一度传出我被五脉迫害绑架云云。说实在的,这对我来说,是最无情的羞辱。这种状况,再加上刘老爷子因病住院,五脉开办拍卖行的计划虽然还在进行,但却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我本想变成一把杀死老朝奉的匕首,反被他当成一柄刺向五脉的剑。 而且是一剑穿心。 我越听越烦,越烦越自责,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没脸再见任何人。 “如果这是噩梦的话,就让它赶紧结束吧。”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说道。 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_第七章 发现真相 一两栀子、一包红茶、十个橡子? 我莫名其妙,这是啥?中医药方还是什么饮品配方?这三样东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靠这个就能打动刘战斗?不会是谁的消息发错了吧? 这时候第三条跳了出来催促:“时不我待。”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把BP机放回腰上。 这三样东西别看常见,凑齐了还挺麻烦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药铺,忍着人家鄙视的眼光要了一两栀子,然后去小卖店买了一盒袋装红茶(人家不单卖),最后在一家干果店硬着头皮数了十粒橡子出来。 我把这三样东西搁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再度登门拜访刘战斗。刘战斗正在接电话,正说得神采飞扬,一见我去而复返,嘴上不停,手势不耐烦地挥舞,让我滚出去。 我没吭声,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几粒栀子和橡子滚落出来,还露出半个茶包。 说来也怪,刘战斗一见这三样东西,面色顿时大变。他对电话里敷衍了几句,赶紧挂断,看我的时候,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确定想要我在这儿说出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故弄玄虚的意识还是有的。 刘战斗明显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间。我似笑非笑,从容淡定,保持直视。刘战斗无法承受这种目光,只得压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听说这个药方能改善人的记忆力,所以特意给您送过来。”我斟字酌句地说道,这么说一来显得有底气,二来我怕我说多了露馅儿。 刘战斗腮帮子颤了颤,隔了一阵,白净的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许啊,你走了以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想起来了。既然刘老爷子让你查,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我心中暗暗称奇。这药方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不会是什么武侠小说的巫蛊吧?不然没法解释刘战斗前倨后恭的转变。 “那您说吧,我听着。” 刘战斗掏出一块布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才发现是眼镜布。他晦气地甩了甩手,告诉我道:“那家商铺叫樊沪号,掌柜的就姓樊。这家铺子在上海算是个小字号,规模不大,信用还不错。” “你为难的老掌柜就是他?” “当时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他。那时候,越穷越光荣,谁会惦记着拿古董赚钱啊。我是受了……呃,你知道的,受了那谁之托,才杀杀价。谁知道黄老爷子出差来这儿。” 我见他吞吞吐吐,心中疑云大起,听起来这个刘战斗似乎和什么人有勾结,而且他认为我“应该”知道。我有心多问一句,又怕露出破绽,只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么樊掌柜人呢?” “早就病死了,樊沪记的铺子也关了。” “当时不是有个后生陪他去的吗?” “哦,你说樊波啊。那是他侄子,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现在还在上海。” “你们还有联系?” 刘战斗露出一丝苦笑:“有啊。前几年他来找过我一次,闹着说当初收购古董的价钱不公道,要求归还或者赔偿。我说那是国家文物商店的统一政策,跟我没关系。他不服,就一封封申诉信往上写,也不嫌烦。” 我问他信都在哪里,刘战斗起身从一个文件柜里翻出一摞信,交给我的时候语气还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樊波的申诉信,上级部门一收到,就直接转到我这儿来了。他还傻乎乎地一封封写,能有什么用?” 我很不喜欢刘战斗这种口气,没接他的茬儿,拿起一封申诉信来看。这信皮我太熟悉了,我给我父母写申诉材料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封接着一封地写,信皮格式简直熟极而流。想到这里,我心中微微一疼。 我发现所有的信都没拆封,看来那个樊波一年年申诉的辛苦,算是全白费了。我拿着信看了一眼刘战斗,刘战斗赶紧说:“随你,反正都是扯淡的东西。”我把封口撕开,里面是三页信纸,除了讲述那次收购的过程以外,还有一张被强制收购的古董清单,缺角大齐通宝也赫然在内。不过这个樊波显然是个外行人,不仅把许多字写错了,而且还把大齐通宝当成件不值钱的玩意,列在清单最后头。 我心里一沉,心想麻烦了,线索可千万别在这里断了。这种事特别多,前一代明明留下许多好东西和故事,后一代不识货,又不舍得传给外人,传承就断了。从前有人专门收藏京城京剧名角儿的戏单,视若珍宝,可他儿子根本对京剧没兴趣,他爹死后,就把收藏扔在一处仓库角落里。等到有人想起这件事,想找他收购,一打开仓库,戏单全都霉透了。 这个樊波看起来也不太懂古玩,樊沪记和大齐通宝之间有什么故事,他可未必知道。 我暗暗祈祷这个猜想不要成真,继续往下看,看到樊波在信的结尾处留下自己的家庭地址,这是申诉信的标准格式。我拿笔把地址抄了下来,忽然转念一想,我这么贸然找过去,人家未必肯开口,便抬头对刘战斗说:“你陪我去看看吧。” “我去干吗?他对我可一点好感都没有。”刘战斗一脸不情愿。 “解铃还须系铃人。正因为他屡次找你申诉不成,现在你主动去拜访,他一定会升起解决的希望,人一怀着希望,就好说话了。” 刘战斗跳起来大怒:“许愿,你别得寸进尺!凭什么让我答应那种无理要求!” “只是叫你陪我去看看,别的也不用你做什么。”说完我朝着那装着栀子、橡子和红茶包的塑料袋瞟了一眼,刘战斗牙齿磨了磨,只得勉强答应。 我越发好奇,药不然这开的是什么药方,简直跟金庸小说里的三尸脑神丸似的,能够把人像傀儡一样控制。 樊波住的地方,位于闸北区一条小弄堂里。弄堂的小路狭窄,两侧都是低矮破旧的二层小楼,砖壁泛黑,木框剥落,抬头望去,逼仄的天空被一排排枯黄色晾衣杆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形状。两三个老人坐在弄堂门口晒着太阳,目光浑浊。和刘战斗一路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樊波一家住在一处阁楼上。这楼本身年岁就不小,黑洞洞的楼梯摇摇欲坠,堆满了杂物。我们走到三楼,还要再顺着一个沾着油漆星点的大竹梯爬上去,才抵达阁楼。 这阁楼没有门,只是用一个油渍斑斑的布帘挡着。我喊了一嗓子樊波在不在,里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感觉有好几个人在。折腾了一阵,才有一个满脸皱纹的男子掀帘出来:“我是樊波,你们是?” 这家伙年纪跟刘战斗应该差不多大,可两人面相真是天差地别。他脸上的沟壑,写满了生活的愁苦,日子过得一定不很顺心。 “我们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的,想找你了解点事情。”我说。樊波看到我身后一脸不痛快的刘战斗,眼睛一亮,赶紧让我们进来了。 我一进去,才知道刚才为什么屋子里要闹腾那么久。这阁楼高度也就一米七左右,进去以后没法挺直身体,总面积二十多平米,里面却塞了两张叠在一起的木床、一张书桌、一个煤气灶,甚至在屋角还用两片白布单隔了一个厕所出来。就在这个鸽子笼里,却住着樊家五口人。床上躺着两个老人,书桌上靠着一个半大小子,厕所里应该还有一个,估计是他老婆,听到有外人来,不敢出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油烟、腥臭和腐朽的味道——看来樊波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好。 阁楼太低矮,樊波殷勤地从床底下拖出两个板凳,拿袖子拂了拂让我们坐。刘战斗皱着眉头,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一看这种状况,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关于樊沪号的事情。” “申诉有回应了?”樊波大为激动,一挺胸膛,差点撞到天花板。 刘战斗赶紧说:“你那些都是无礼要求,国家没有政策。”樊波大怒:“那你们来干吗!”我瞪了刘战斗一眼,温言宽慰道:“我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樊波“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我的情况,申诉信上都写得很清楚了。” “我们需要落实你申诉信附的古玩清单细节——比如这个缺角大齐通宝,我们想知道是什么时候购入的,从谁手里购入的。”我尽量和颜悦色。我不想骗他,但也不能明白地说出我的目的,只好在言辞上尽量含糊。 不料樊波眼珠一转,开口道:“除非国家给我一个准话,否则我是不说的。”刘战斗不高兴了:“樊波,你胆子不小啊,还敢跟国家谈条件?”樊波把屁股挪了挪,嘿嘿一笑:“这么多年,我见过不少人打着各种旗号来问我樊沪记的事,还不是觊觎樊老掌柜的东西?” 刘战斗靠近我,小声解释了一下。我这才明白,樊沪记在上海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铺子,老掌柜虽说折了两大箱子宝贝给文物商店,但他有没有私藏一些小件,藏在哪里,谁都不知道。这几年文物市场复苏,不少人都跑到樊波这里旁敲侧击,觊觎老掌柜留下的东西。樊波就是被他们撺掇了几次,才兴起了申诉之心,想要国家把当年樊家的东西赔回来。 所以我一张嘴,樊波就听出来了,我们是有求于他,毫不犹豫地打算要谈条件了。 “你要是不配合,申诉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刘战斗虎着脸说。樊波倒也硬气:“说得好像你从前管过似的。我叔叔积攒了一辈子的心血,当年就是被你糟蹋了。我告诉你们,他的心血不归还,我是不会说一个字的。”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樊波这么多年申诉无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要挟的机会,就跟溺水之人捞到根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不放。床上的老人微微发着呻吟,厕所里的女人不安地咳嗽了一声,这些细节,让樊波的眼神更加坚定。 我很熟悉这种眼神,这不是某种理想希望得到实现,而是某种欲望渴望得到满足。换句话说,樊波对樊老掌柜的心血没有太大兴趣,他关心的是如何改变窘迫的现状。 我正在飞快地思考怎样劝他开口,刘战斗蹲在门口,说了一个提议:“樊老掌柜当年卖给文物商店的那些东西,早就流散各地,不可能追回。不过如今在书画鉴赏协会里面,收藏着一幅夏圭的《云山烟树图》,也是从樊沪记里收购来的。我可以以个人名义捐赠给你,但你要保证以后不会继续申诉,而且要乖乖说出你知道的事。” 刘战斗这个提议,大大地出乎了我和樊波的意料。他陪我来就很勉强了,现在居然主动提出赔偿,莫非是转性了? “夏圭的《云山烟树图》……”樊波犹豫地重复了一句,然后点点头,这幅画确实是在申诉信的清单里。 “夏圭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真迹,现在可以卖上一个非常好的价钱了。”以刘战斗的眼光,自然一下就看穿樊波是求财不是求物,索性略过这画的艺术价值,直接点出价格。 “你只还给我这一幅?”樊波显得很矛盾。 刘战斗脸色一冷:“不是还,是捐赠。我是看你可怜,所以捐一件个人收藏给你。当年是合法交易,我和国家可从来没亏欠你任何东西。”他说到这里,唯恐樊波还啰唆,又强调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拿画走人,要么乖乖在这个鸽子笼里趴着,写你的申诉信。” 触手可及的小利益,和遥遥无期的大目标,对于一个急于改变家境的人来说,不难选择。樊波长呼一口气:“我要那幅画。”然后他又警惕地补充道,“等你们送过来,我才告诉你们樊沪记的事。” 我和刘战斗离开阁楼,回到他的办公室。刘战斗当着我的面抓起电话,说赶紧给我送一幅夏圭绢本《云山烟树图》来。我眉头一皱,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东西不止一幅似的。但我没动声色,坐在沙发上静待。刘战斗也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拿起剪子继续侍弄他的那几盆盆景。中间不时有人来拜访,说的都是书画方面的话题,看来业务颇为繁忙。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秘书送来一卷画。刘战斗拿到以后,把它摊在桌子上,招呼我去看。这是立轴装裱的水墨纸本,画卷上云雾缭绕,山树浑然一体,颇有意境。云山烟树是国画里的一个大众主题,许多人都画过,这幅画画得很好,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对书画懂得不多,对夏圭的笔法特点更是一窍不通,注意的只是一些技术细节,比如说,画心上下两端的锦眉颜色很新,说明是新近装裱的,而绢色却淡淡泛黄,有如秋叶,历经年头可真是不短。 “如何?”刘战斗问。 “还算不错,不愧是红字门的高手。”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这话怎么理解都不能算错。 刘战斗嘿嘿一笑:“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 “原来这是赝品?”我目光一凛,又仔细去看。 刘战斗得意地掀起一角,用手指捻动:“你看,这绢是双丝绢,匀净厚密,最好的院绢。” “什么是院绢?”我不耻下问。没错,我就是想用这个成语。 刘战斗以为我是不放心,他这方面倒是一点不藏私,便给我讲解说:“宋代作画用绢,质地分为两种,一种是单丝绢,一种是双丝绢。双丝绢的经线两根一组,纬线为单丝,交错时经线一根在上一根在下,比单丝要致密紧凑,能够历久不坏不散。这种绢在当时制造难度很大,只有御用画院才用得起。还有一种贡绢,质地更好,那就是皇家独享了。” 夏圭号称院派,所以这幅仿他的赝品,自然就得用院绢来画。 “一般赝品,可没我考虑得这么周到——只可惜那樊波是个没文化的土包子,分辨不出其中妙处,体会不到我的匠心独运。”刘战斗喋喋不休地说,仿佛觉得这么一幅精雕细琢的赝品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 我听他说完,特意观察了一下绢质,确实很好。我拿起放大镜,仔细地审看绢丝结构,确实是双丝。幸亏我之前曾经在纺织厂打过零工,知道点纺织原理,不然还真看不明白。刘战斗看我拿放大镜的笨拙样子,嗤笑道:“老手一捻就知道了,哪用这么费劲。” “确实很精致。”我不得不承认。 刘战斗犹觉自己的巧妙心思没有说透,他又指着画道:“你看这绢黄。” 我低头看过去,发现绢黄分布得很均匀,而且枯透纹理。我见过其他赝品,纸黄绢黄是用烟熏或者茶垢咬出来的,深浅不一,泛黄线和纸面纹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这种黄浮于表面,一蹭就掉。我伸过指头去,蹭了蹭,居然没有掉色。 “做旧做得不错。” “那当然了。这就是栀子、红茶加橡子壳这个配方的威力了。栀子水焦黄,茶水深红,橡子壳煮出来的水是赭黄。有这三种颜色配兑,就能调出想要的旧色和香灰色了。再加上紫外线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无缝,比单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一听他这话,我脑子里“腾”的一声,迷雾消散。 这三样东西,原来是给书画做旧用的。 我说刘战斗怎么一见我拿出这三样东西,就立刻面色大变呢。这家伙恐怕这几年一直在暗中经营书画赝品,用的就是这个配方。他以为我已经洞悉他的勾当,生怕我去告发,这才服软。 五脉秉承的原则是“去伪存真”,想不到刘战斗身为红字门的中层骨干,居然背地里搞这么一套,于公于私都是严重违纪。看来郑教授的担忧是对的,改革开放以来,五脉也是人心思变。从前的原则,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忽视,从前的理想,在金钱面前也变得慢慢不值一提。刘一鸣想搞拍卖行,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愿,恐怕也是被迫要顺应学会内部要赚钱的主流呼声吧。 可刘一鸣开拍卖行,那是把利益摆在明面上,去堂堂正正地赚钱;像刘战斗这种造假,根本就是犯罪。他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副秘书长,还有个五脉的身份。有他居中调度,赝品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市面,影响会有多大,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推测到这里,一下想到这个配方是药不然给我的,他居然了解刘战斗的秘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刘战斗肯定是被老朝奉拉下水的,他是老朝奉在五脉里隐藏的代理人之一。 药不然居然把这个重大秘密都告诉我,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别有图谋,还是想证明合作的诚意? “事不宜迟,咱们走吧。”刘战斗看我沉默不语,催促道。 “不成。”我皱着眉头说,在心中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刘战斗正把卷画卷到一半,听我一说,不由得一愣:“这画有破绽?” “画没破绽,但它是赝品。” “废话,不是赝品我还会拿去给樊波?” 我严肃道:“五脉的规矩你都忘了?去伪存真,绝不造假。拿这么一幅赝品给他,置明眼梅花的规矩于何地?”刘战斗像是不认识我似的,把我端详了一圈:“许愿你没发高烧吧?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发高烧的是你。”我坐回到沙发上,盯着这个背叛了五脉精神的人。 “你不是很想打听樊沪记的事情吗?这张画送出去,樊波就会开口,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不错,我是急于让樊波开口,但这是一件赝品。五脉中人,只有识假,绝不该有贩假。” “你是傻逼吗?”刘战斗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也许是吧。”我耸耸肩。 拿《云山烟树图》的赝品去给樊波,这当然是件非常合算、非常方便的事,但这样一来我跟老朝奉又有什么区别?我若自己的坚持都否定了,那么忙这一路,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别的人我管不到,但我绝不能做这样的事。从我家先祖许衡开始,到我爷爷许一城,我父亲许和平,一而贯之,一直都在和赝品作斗争。如果我现在为了贪图方便,拿一张赝品去糊弄别人,那么我们许家一千多年来的坚持,就烟消云散了。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黄克武在南苑机场问过我这个问题:当现实逼迫你违背原则,你该如何处之? 这就是我的答案。 刘战斗看我摇头拒绝,也不劝了,把画一卷:“不愧是打假英雄啊,高风亮节,那你自己去感动樊波吧。”我坐在沙发上没动,用指头敲着椅背,眯起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有《云山烟树图》的赝品,我想,真品一定在你手里吧?” 刘战斗一听,勃然大怒:“你神经病!你自己要当圣人,还想慷他人之慨……呃……”他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我是在试探他。他恨恨地把那幅赝品扔在地上:“真品就在我手里,那又怎么样?你还能抢不成?” 刘战斗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大方。他既愿意出手让出赝品,手里一定存着真品,如此一来才有好处。 我不疾不徐道:“我问不到樊波消息,就做不成刘老爷子交托的事。事情办砸了,我就得回北京去给他老人家请罪。”刘战斗眼神阴沉,动作却是一僵。 五脉现在产业不少,私下里不少人都在偷偷搞赝品,但明面上谁都不敢承认。如果我把这事捅到刘一鸣那去,刘战斗肯定彻底坐蜡。我不为己甚,只是要他舍出一幅夏圭真品,这幅画虽然能卖不少钱,但比起他这几年偷偷赚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从当年欺负樊掌柜那件事就可以看出,刘战斗这个人心志偏狭,欺软怕硬。他有了如今的地位和财富,必然心有畏惧,唯恐失去现有的一切。同样的手法,我就没法对樊波用,他已经一无所有,便不怕失去任何东西。 在我的眼神逼视之下,刘战斗别无选择,只得恨道:“好……你够狠!”他抓起电话,用上海话说了几句。我没听懂,但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样。 过不多时,刚才那个送画的秘书又出现在门口,这次他手里抱着五个卷轴。刘战斗接过去,关好门,把卷轴一一摆在我面前的桌面。 刘战斗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你不是要真品吗?我给你放在这儿,你自己找。” 外界炒作,都说我是打假英雄、鉴定大师,其实我对书画鉴赏是门外汉。刘战斗看穿了我这方面知识的短板,故意给我出了个难题。若我错选了赝品,那是自己无知,跟他就没什么关系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哪一幅是真的?”我不满地问。 “我忘了,只好辛苦你了。”刘战斗一摊手,一脸小人得志。 我低头看着这五个卷轴,半分都没犹豫,伸手拿起左手第二个卷轴。刘战斗整个人傻在那里,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选对了,这卷是真品。 “怎……怎么可能,你都没打开卷轴看!怎么可能选中!”刘战斗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很简单啊。你的秘书进门送画的时候,右手一把抱起四卷,而左手只握着一卷,而且没握实,怕伤到画心。我想这位称职的秘书,肯定会对真迹格外小心保护吧。” 我刚夸完他秘书,刘战斗一口血喷了出来,真正字面意义上地喷血。我特别能理解他,这确实是太气人了。 刘战斗吐完血,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软绵绵地一声不吭。 我知道他死不了,便拿起那一幅夏圭的《云山烟树图》真迹,离开办公室。临走之前,我在走廊里还特意拍了拍那位秘书的肩膀,称赞他是个称职的好人。 我赶到樊波家里,樊波一看这画,大喜过望。我告诉他,这算是对当年樊老掌柜的一点补偿。樊波连连叹息,说他叔叔死的时候一直抓着他的手,说一定要设法把东西都赎回来。可惜他自己也混得很惨,除了每年坚持写申诉信以外,也没别的办法。说到这里,樊波居然哭了出来,说他没能耐,对不起老掌柜。 “这幅画也算是能告慰他老人家了吧。”我安慰道。 樊波苦笑道:“怎么可能,我得马上去把它卖掉。”他回头看了眼低矮阁楼里的床铺:“老人等着看病买药,小孩子等着上学,哪都需要用钱……” 我没说什么,这实在不好苛责。对他来说,古玩的艺术价值远不如它的商业价值重要,前者只关系到品位,后者却与生存相关,这是个最现实不过的问题。我宽慰了他几句,把话题引到樊沪记上去。樊波得了《云山烟树图》,心中卸下一块大石,说话自然也就痛快起来,给我讲起他在樊沪记的经历。 樊波说樊老掌柜原来是给别的大当铺做朝奉的,后来自己攒了点钱,在1927年独立出来,开了这么一间古董铺子,找到他这个侄子来做帮手。我一边听着,心里一边发沉。我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这个樊波,完全不懂古玩。他之所以在樊沪记工作,只是因为是樊老掌柜的亲戚。樊老掌柜也知道他的水平,所以只让他在店里负责打杂帮工护院,具体业务从不让他沾手。 古玩交易,是一桩隐秘交易,很少当人。樊波既然不参与业务,自然对里面的弯弯绕绕茫然无知。找他了解樊沪记的交易,就好像找银行门口的保安问贷款的事情一样。 “樊沪记有没有留下什么档案文字什么的?” 樊波摇摇头:“破四旧的时候都烧了。我申诉信里的文物清单,都还是从文物商店里抄来的。” “那么樊老掌柜从前跟什么人打过交道?”我有点不甘心地追问道。 这个问题太大了。樊沪记虽不是什么大店,但也算是名号之一,跟他们打过交道的人数不胜数。樊波呆了半天,才慢慢吞吞道:“我见过许多,都不记得名字。” “他最好的几个朋友你还记得吗?”我问。樊老掌柜的好朋友,肯定都是古董圈里的,说不定能知道樊老掌柜收购缺角大齐通宝的内幕。 樊波想了半天道:“跟老掌柜最好的,应该是一个叫周顺勋的先生。” “哪家铺子的老板?” “呃……不是卖古玩的,是晋京汇银号的经理。” “这个周顺勋先生在哪里?”我问。 “49年去台湾了。” “啧。”我大为遗憾。 樊波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不满意他提供的消息,便说道:“周先生人很好的,每次都主动跟我打招呼,有时候还打赏我几块钱。老掌柜常说,没有周先生帮忙周转,就没有樊沪记,让我见到他一定要客客气气的,不可无礼。” 我猛然抓住他肩膀:“你再说一遍!” “周先生人很好……” “下一句!” “老掌柜常说,没有周先生帮忙周转,就没有樊沪记……” 我眼睛一亮,我都已经绝 望了,可没想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古董这个行当的特点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件古玩,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很难预料。小规模的铺子,都是靠本钱周转,现金流很容易断裂,稍有不慎就会赔得倾家荡产。但清末以来,西方银行业进入中国,带来了先进的金融理念,尤其是在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地区,外国银行、本国银行加上大大小小的私人银号多如牛毛,给了古董商们一个新的选择。 比如说他们看中了某件货,恰好钱不凑手周转不开,就拿一件古玩去找银号做抵押贷款,贷出现金把货收到手里,等周转开了,再去还钱赎回抵押品。这么做,实际上就等于把积存货品转换成流动资金,手段灵活,收货快,利周转,尤其对一些想收大货的小铺来说,非常重要。 樊沪记规模不大,如果要收购像缺角大齐通宝这种级别的古玩,自己出钱风险太大,很有可能会走银行贷款的路子。这种贷款,势必要找相熟的人。听樊老掌柜这句话,显然周顺勋所在的晋京汇银号,是樊沪记最常去贷款的渠道。 古玩和金条、房子、工厂之类的东西不一样,专业性太强,估起值来有难度,种类又是千变万化。所以银行做这种贷款,都会把货物和抵押品信息附在账本右侧,什么种类、什么样式、什么颜色花纹、什么质地等等,以便查询评估。五脉作为权威鉴定机构,经常会被银行请去做评估,所以我对这一套知之甚熟。 换句话说,如果能查到晋京汇银号的账本,说不定里面就有戴熙字帖的详细资料。 我又问了樊波几句关于晋京汇银号的问题。樊波只知道这家银号是京城一位山西籍大员开办的,总号在北京,在上海等地设有几个分号,规模不算大。与其说是银行,倒更像是私人高利贷。我心里有数了,像这种银号,组织非常严密,每个月掌柜的都得向总号报账,账簿也要定期封存运到北京的总号存档。 如果是别的人,可能就放弃希望了。事隔这么久,又经历了这么多次变乱,恐怕这小银号早就倒闭了,去哪儿找啊? 但我还不算完全绝望。 因为我恰好认识这么一个以收集档案为乐的家伙…… 我匆匆告别樊波,离开弄堂,找了个能打长途电话的地方。 我不是打给郑教授或刘一鸣,而是打给图书馆。 我去找《清明上河图》照片的时候,图书馆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你想找银号的账本、赫德的海关档案、张学良的电报密码本,咱都能给你挖出来。”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一直记在心里。他专注收集各类破旧档案这么多年,说不定真能查到点东西。 图书馆接电话的时候很不耐烦,大概是在忙着什么事被打断了。我说我是许愿,他停了一阵,才说:“哦,是你啊,什么事?”我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啰唆:“我想要查一个叫晋京汇银号的账簿,你那里有没有?” “两万。”图书馆一点都不含糊。 “我只是查一下,不是买。” 图书馆道:“这么冷门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我还得给你翻去。检索不要钱吗?” “那也用不了两万吧?上次你不是才收了两千么?” “哼,你还好意思说!早知道你会报纸上弄出那么大动静来,我应该多收你十倍才对。”图书馆恨恨道,又对着话筒道,“我就是这个价,不愿意你找别人去。” “对了,上次你给我喝了一杯橘子水吧?”我陡然之间转移了话题。 “早知道老子一杯自来水都不会给你!” 我说道:“那天我离开以后,直接被送去了301抢救,差点死了。医院有书面的诊断结果,说是因为那杯过期橘子水导致的。” “两千,现金。”图书馆毫不犹豫地妥协了。 “我不在北京,钱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成交——说吧,你想要查什么?” 对于一个纯粹拜金的人来说,谈话变得特别简单。只要价格谈妥了,其他事情根本不用操心。我对图书馆说:“我要查一家叫晋京汇的银号,北京的。我想要知道它在1927年到1946年之间上海分号的古董抵押类贷款记录。” “你要求还挺多……”图书馆抱怨。 “贷款经手人叫周顺勋,贷款人姓樊,樊沪记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能查到吗?” “今天晚上告诉你结果——如果你的钱送到的话。”说完图书馆把电话给挂了。 我又给方震拨了一个电话,让他给图书馆送两千块钱,方震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我放下电话,环顾四周,然后……然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从我前往郑州调查老朝奉开始,这些天来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心情大起大落,日程特别忙。现在陡然清闲下来,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我走在大街上,一阵空虚感涌上心头。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抛了出去,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福祸未知的结果。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高三学生从高考考场里走出来,他对接下来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绩放榜。 我无事可做,只得回过头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愕然发现,我之困境,皆因我自己而起。我的执念,既是果,也是因。我一心坚持去伪存真,结果却让五脉面临灭顶之灾;我一心要追查老朝奉,结果却不得不与药不然联手;我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结果却越补窟窿越大,越补心思越迷惘。矛 盾相接,雾障丛生,最后搞得自己无所适从。 刘一鸣说人可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这一路走来,东鲁柘砚鉴出了一个心浮气躁的我,山水小盂鉴出了一个仇恨滔天的我,南京古碑鉴出了一个心志薄弱的我……那么这一幅《清明上河图》,究竟鉴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我?我不知道。 我随便找了一处街边长椅,缓缓坐下,觉得全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就像是跑完马拉松一样。今日天气很好,我靠着椅背微微扬起头,让阳光晒在脸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袭上心头。就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腰间一颤,那只BP机响了一声。 汉显屏幕上分页显示:“刚得到消息,京港文化交流展览的日程确定了,一个星期后。” 我眉头一皱,看来刘一鸣和老朝奉联手狙击,也只能阻挡到这一步了。两张《清明上河图》,终究还是要直面相对。我抬起头,朝左右看去。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药不然肯定是藏在某个角落窥视着我。他拿着我的大哥大,可以随时拨打寻呼台。而我能回应的,只能是点头或者摇头。 很快又一条信息进来:“你查得怎么样了?” 我在阳光下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没想到,这个晦涩的动作药不然居然读懂了:“当一个人开始等待时,他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会怀疑自己,一怀疑就会陷入迷茫。偏偏等待还很漫长。哥们儿,这种感觉很难受吧?” 没等我做出回应,第四条信息又发了进来:“我也差不多啦,所以得让自己忙碌,忙到无空瞎想就最好。等到了那边,我就不用玩捉迷藏了。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 为了不让寻呼台的小姐起疑心,药不然用了一个隐晦的说法。香港还没回归,内地警方去抓人要费不少周折。药不然如果能顺利潜入香港,行动就会重获自由。 可是,他想跟我聊什么? “谈谈人生和理想。”这是典型的药不然式回答。随后他又补充了一条信息:“咱们可很久没坐下来闲扯胡吹一通啦,就像从前那样。” 我嘴唇露出一丝冷笑,这怪得了谁?他本来前途无量,可他自己选择了背叛,这个局面,根本是咎由自取——他有什么资格惋惜,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人生?药不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脸嘲讽的神色,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你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我看着这句话,呆了很久。这本是我对刘战斗说的话,现在他居然也搬出这句话来,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如果药不然告诉我说,他是为了金钱或者仇恨,我还稍微能够接受;现在他居然说得大义凛然,好似投靠老朝奉与五脉为敌是一件伟大事业、一个甘愿为之牺牲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甘愿背负苦衷与委屈。 别开玩笑了! 我把BP机从腰上解下来,扬起手,把它扔出去。小小的机体划过一道半弧线落到柏油马路上,电池和屏幕盖被摔开。然后一辆泥土车轰隆隆地开过,把其余的部件碾了个粉碎。 到了晚上七点半,我终于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给图书馆打过去,问他查到什么没有。 图书馆倒没计较我提前半个小时打电话,他告诉我:“查到点东西,但我先说明白,无论有用没用,钱我可不会退。” 我握着话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激动:“说。” 图书馆道:“晋京汇银号在1947年因为经营不善,发生挤兑风潮,最后破产。不过算你小子运气好,其中几年的旧账簿一直扔在某个股东家里,没挪过地方,我之前拿收废纸的价儿收下来了。不过那些账簿可真不少,我撅着屁股翻了一下午,累得腰酸背疼,这个可是要另外算钱的。” “赶快说重点。” “我查过了,晋京汇银号跟樊沪记之间的业务,几乎都是古董抵押类的贷款,大概得有那么三十多笔。钱数有多有少,但最后都平账了。” 我强压住兴奋:“那么,这里有没有关于缺角大齐通宝的记录?” “让我看看,嗯……还真有。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戴老掌柜质押了两件东西,其中一件是缺角大齐通宝,一共贷了五十两黄金,三分利,一个月后还清。” “另外一件是什么?是不是戴熙字帖?”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手心顿时变得无比潮湿,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你看看那行记录旁边,有没有写着一排字。” 银号收了古董做抵押品,都要详细写明它的情况,尤其是像字帖这种容易被裁剪的东西,只要字不太多,都会全文抄录,以免客户赎回的时候货不对板,引起纠纷。 “哦,有啊,字还不少呢。”图书馆道。 “念给我听。” “这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一百块钱,快念!” 图书馆清了清嗓子,念道:“余尝见有所谓徽宗《及春踏花图》绢本者,画势浮靡,笔力怯弱,其赝毕显,而其上有双龙小印,颇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宫得阅《石渠宝笈》,中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细审之,卷帙荡尽三成,徽宗签题及双龙印记皆不存。由是推之,张画必横遭剪裁,余者绞碎,分布诸画,《及春》不过其一耳。呜呼,如斯杰作,惜无完体,以真羼假,不胜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录于此,俟后人证白。” 戴熙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从前看过一幅号称宋徽宗真迹的《及春踏花图》,但是那个画风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这幅假画上的双龙小印,却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今天他去宫里看了《石渠宝笈》里收藏的《清明上河图》,推测出《清明上河图》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长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签题和双龙小印都不见了。戴熙意识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图》在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干碎片,分别补缀到其他十几幅赝品里去,《及春踏花图》只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杰作,居然落得残缺不全的下场,还以真充假,真是令人伤心。可是《清明上河图》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记在这里,等后人来考证吧。 戴熙说的这个情况,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见。造假者经常会把一张真画或字帖剪碎,补到十几甚至二十几张假画上去。这样一来,假画几可乱真,当成真品去卖,利润可翻几十倍。戴熙一生爱画,当他发现《清明上河图》也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复,一时之间心神激荡,才会写下这么一张字帖。 我放下话筒,对《清明上河图》的坎坷经历,终于有了一个通透的了解。 当时在画院里绘制汴河景色的,一共有两个人,张择端和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宋徽宗选中了张择端的画,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与自己的签题,又配以双龙小印。另外一幅画,则被存在画院之中,湮没无闻,姑且代称为乙本。 《清明上河图》一直流传到明代,在李东阳收藏之后,此画惨遭毒手,被裁掉了三分之一。造假者把这三分之一剪碎成十几甚至几十片,制成了一批赝品。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及春踏花图》,留有双龙小印的那一片《清明上河图》绢布,即补入了这幅画中。 到了嘉靖朝,残缺不全的《清明上河图》正品流入严嵩手里。与此同时,吴人黄彪拿到了乙本,并以此为底,制成了几可以乱真的《清明上河图》赝品,并流入王世贞的弟弟手里。等到严嵩败亡,这一真一赝两个版本,便彻底混淆了。没人知道被嘉靖皇帝抄入内府中的,是真还是假。 到了清代,戴熙先在别处看到《及春踏花图》,产生疑问,然后在宫中看到《清明上河图》残本。他指出《及春踏花图》上的双龙印,原本属于《清明上河图》。但慑于皇威,他不敢声张,把这个发现写成《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起珍藏在铁匣内,不示于人,连他儿子戴以恒都没见过。 戴熙死后,《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并失踪,不知被谁偷偷取走,这两样东西辗转落到了樊沪记。樊老掌柜视若珍宝,从不出卖,只在向晋京汇贷款时当过一次抵押物。此后战乱频生,戴熙字帖遗失,只剩下缺角大齐通宝还留在手里。解放后文物铺子搞公私合营,樊老掌柜前去文物商店卖货,被刘战斗欺负,幸得黄克武仗义执言。樊老掌柜把缺角大齐通宝送给他,以示感激。然后就到了现在,黄克武把大齐通宝交给我,让我去跟戴氏后人交涉…… 这是我这一次调查得出的结论。 一幅《清明上河图》,却有故宫和香港百瑞莲两个版本,必然其中一幅为真,一幅为黄彪所造之赝品。但黄彪是拿同时代的乙本造假,所以用碳-14无法比较出结果。 《清明上河图》被剪裁的惨事,发生在李东阳之后、黄彪造假之前的几十年之间。理论上说,只要找齐被裁掉的那三分之一补缀的假画,就能拼凑出完整的《清明上河图》。可惜究竟哪些画上带有《清明上河图》的基因,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唯一知道名字的,只有一幅带有双龙小印的《及春踏花图》。 《及春踏花图》我虽然没看过,但这个故事我听过。话说宋徽宗有一次在画院主持考试,给考生们出了一道题:踏花归来马蹄香。意思是骑马出去春游的时候,踏了一路的鲜花,连马蹄都沾染上花香了。有的考生画出马蹄上满是鲜花,有的考生画出骑马者身在花丛中。唯有一个考生,没有画鲜花,而是在奔驰的马蹄附近画了几只萦绕的蝴蝶。宋徽宗大喜过望,重赏此人,拔为头名。这幅画,恐怕就是从这个典故来的。 只要找到《及春踏花图》,把双龙小印那一块绢布与《清明上河图》两个版本做对比,就可以知道哪个版本是真的。 这正是刘一鸣要我找的底牌。 而如何找到《及春踏花图》,就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整理好思路以后,打了个电话给方震,请他转接刘一鸣。刘一鸣已经休息了,但方震知道兹事体大,还是把他叫醒了。老人的声音很疲惫,这些天为了维持五脉,他殚精竭虑,负担可不小。可我知道这不是愧疚的时候,连问候都省略掉,直接把自己的发现原原本本讲给刘一鸣听。 刘一鸣听我讲完,感慨道:“前辈手段,竟至于斯——辛苦你了,小许。” 我又提醒道:“《及春踏花图》是幅明代仿的宋画,如果流传到现在,应该也算是一件文物。我想这么珍贵的画,您应该能查到线索吧?”我一个人势单力孤,但红字门一直从事书画鉴定,又跟许多大收藏家有来往,查一幅画的下落对他们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及春踏花图》这幅画我知道。”刘一鸣说,我心中大喜,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心中一沉,“可惜它早就被扯碎了。” “怎么扯碎了?被谁?” 刘一鸣道:“抗战结束后,五脉有一次豫陕之争,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知道。”我忽然想到,这个典故居然还是钟爱华告诉我的,命运真是奇妙。 “七家郑州商铺在豫顺楼设下赏珍会,力战黄克武。黄克武连战连捷,他们只得从开封请来一位叫阴阳眼的高人,与黄克武赌斗‘刀山火海’,用的就是这一幅《及春踏花图》。阴阳眼最终击败了黄克武,自己付出的代价却是《及春踏花图》化为碎片。” “这也无妨。咱们需要的不是完整的《及春踏花图》,而是双龙小印那一片绢布。哪怕只有一个指甲大小的残布,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 “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黄克武回来以后,对五脉的人绝口不提,似乎是发过毒誓保密。所以没人知道那一战的细节。” “那还不简单,问一下黄老爷子不就得了吗?” 我之前曾经在南苑机场问过黄克武一次豫顺楼的事,他当时骂我不要管闲事。现在这件事变成五脉存亡的关键,他总该开口了吧? “唉……”刘一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声问怎么了。刘一鸣沉默片刻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克武心脏病突发,已经被送去了香港玛丽医院,如今还处于昏迷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如五雷轰顶:“怎么回事?” 刘一鸣道:“克武是跟一名女性谈话之时,突然心脏病发作,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梅素兰?”我脑海里跳出那个双目已盲的老太太。 “据随行者说,她是在黄克武回到宾馆时出现的,两个人在大堂只交谈了几句,克武就病发了。”刘一鸣回答。 我握紧话筒,暗地里骂了一句。这应该也是百瑞莲的计划之一。素姐本来就是他们手里握着的一张牌,先用来欺骗我,然后再击溃黄克武。如今五脉又折损一员大将,局面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现在黄克武病重入院,生死未卜,当年豫顺楼的真相无从得知,自然也没法追查《清明上河图》残片的下落。 我呆呆地握着话筒,难道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徒劳而无功? 刘一鸣听我半天没吭声,徐徐道:“小许,你别太自责,你已经尽力了。放心吧,自古赝不胜真,邪不胜正,就算找不到那张残片,五脉也未必会输。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是疲惫不堪。我知道这是老人在安慰我。刘一鸣又道:“我年纪大了,医生不允许我长途旅行。这次京港文化交流,小刘会代表我过去。你尽快赶回北京吧。” 听他的口气,几乎是有点托孤的意思了。我大声道:“还没到认输的时候呢!”然后把电话“啪”地挂掉。 虽然刘老爷子向我保证,故宫版是真本,但古董鉴定这种事很难有百分之百的保证,万一他走眼了呢?万一故宫鉴定组从根子上就错了呢?万一百瑞莲突然亮出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呢?百瑞莲辛苦筹划这么久,必然握有能证明故宫版是赝品的犀利杀招,如果我们没有对抗的底牌,失败的风险极大。到时候沦陷的可不止是五脉,还有中国古董市场的大好江山。 这种情况,我怎么能放弃,我怎么敢放弃?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只有固执。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咬定青山不放松。我们许家,从来都是如此迂腐,如此顽固。 我从电话亭出来,定神环顾四周,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只有一排排泛着白光的路灯矗立大街两侧。我走到人行道上,迈开步子开始奔跑。开始只是慢跑,然后逐渐加快,我的双脚有节奏地踏在路面,双拳紧握,交替摆动,像一只笨拙的鸽子在拍打翅膀。我沿着这一条宽阔街道一路不停地跑下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响。 我不是个热衷体育的人,体格也只能算中等,骤然这么大的运动量,身体马上就起反应了。只跑出去大概一公里多,我的呼吸开始喘得厉害,双腿酸疼不已。我咬紧牙关,让大脑鞭笞着运动神经,要榨出它们的最后一点能量,继续保持着匀速奔跑。很快我的额头开始流汗,衬衫的背部也开始出现洇渍。 但随着身体疲惫的加剧,我内心那一股烦闷之气被一点点散发出体外,脑子越来越清明。我从老徐那里学到了一点,坏心情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可以被繁重的体力运动挤压出身体。我在紫金山下,用碑拓挤出了失衡纷乱的情绪,现在用这种疯狂的跑步,把烦躁消耗一空。 我一口气跑回到我住的宾馆,全身都是汗水,像刚从黄浦江里爬出来一样,肺部火辣,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我走进房间,门都顾不得关,一屁股坐进沙发,再也站不起来了。 肉体极度疲惫,情绪却无比放松。我靠在沙发上,脑袋后仰对着天花板,开始回忆从郑州开始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仔细地搜检,看是否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说来奇怪,我已经连一个小指头尖都抬不动,思考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之前的一切场景就像是放电影一样,一格格在我眼前放映。 我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让这些场景在脑中一一回放。不知过了多久,一段场景在我眼前点亮,随即另外一段场景也亮了起来,一条看似细小的细线连缀两者;随即这条线段又抛出另外一个线头,从深邃的记忆里拽出第三个点,随即是第四个、第五个……很快在我的脑海里构造出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 我闭上眼睛,试图把这张蜘蛛网看得更加清楚。我在想象中伸手过去,曾经模糊的线索,这次变得异常清晰。我可以摸到线条之间的组合,可以捋清楚彼此之间的走向。我感觉自己甚至可以把蜘蛛网拆卸掉,再一点点拼回去。 我睁开了眼睛,恰好是午夜十二点整。我摊开双臂,支在扶手上用力,勉强让自己从沙发里站起来。接下来,我必须要赶去一个地方,可是发现我连房间前的走廊都未必能走完。 这种靠大运动量排除烦躁的方式固然很好,但当你想继续行动时,却会造成不可避免的负面影响。 但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忍着剧痛,一步步挪到前台,朝值班服务员借了一支拐杖,然后在她怪异眼神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出宾馆。 我要去的地方,是复旦大学。此时校园早已陷入沉睡,大门紧闭,只有几所实验室的灯光还亮着。我对门卫说我是打篮球受伤了,才从医院回来。门卫也没多问,挥手就把我放进去了。我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直奔博士楼而去。 博士楼里虽有宿管老师,但管得没有本科生宿舍那么严格,都十二点多了,门也没锁。我轻手轻脚爬上三楼,然后轻轻地敲了敲戴海燕的门。戴海燕还没起来开门,附近的几个宿舍门却悄悄打开一条缝,暧昧的眼神从门缝里射出来,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顾不得理睬他们,继续有节奏地敲。敲了二十多下,门里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谁呀?” “是我,许愿。” 门被打开了,戴海燕穿着花布睡衣,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说:“如果你是想追求我,那可真是选了个最错误的时间。” “我知道太晚了,打扰你休息了。但是有件急事我一定得问问你。”我压低声音。 “事关生死?”戴海燕问。 “事关生死!”我郑重地点点头。 戴海燕“哦”了一声,把门再打开一点,让我进去。我把住门框说:“事情紧急,我就不进去了,我就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你说吧。”戴海燕索性靠在门边,双手抄胸。 我问道:“我记得你上次提到过,戴鹤轩一脉是戴氏的分家,很早就迁离了钱塘。” “没错。” “你那次说的是,他们家先去的河南,再迁到南京?” “是。” “他们家在河南做什么营生?” “古玩。 据说做得还不错,河南地面上数得着的大字号。一直到解放前,他们才迁回南京。”戴海燕回答。 “多谢!”我一拱手,拄着拐杖转身离开。戴海燕没料到我走得如此干脆,她扫了一眼那几个开了一条门缝的宿舍,低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你还真是来问话的”,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离开复旦大学以后,我返回宾馆,给戴鹤轩打了个电话过去。 这个时间,戴鹤轩倒是没睡,接电话的弟子说他正在练功吐纳,这会儿夜深人静,正合养气。我懒得听这一大套废话,索性搬出宇宙黄帝文化推广有限公司推广大使的身份,让戴鹤轩立刻来听电话。那个弟子不敢怠慢,连忙告诉师父。过了五分钟,戴鹤轩才慢悠悠地把电话接起来:“乖徒儿,你这么晚打电话来,莫非在功法上有什么疑惑让为师开示?” “我找你有事要问。”我不想啰唆,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不是已经找到我那个奇葩侄女了么?” “和她没关系。” “那就是黄烟烟喽?她已经离开看守所了,你不知道?” 我停顿了一下,这几天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都没顾上想。一想到她出看守所我都没去接她,心里颇有些内疚。但眼下情势危急,我顾不得多想,开口道:“和她们都没有关系,我是想问你,你跟我赌斗的那种形式叫百步穿杨,是不是河南特有的说法?” 戴鹤轩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说道:“对啊。‘百步穿杨’这个叫法,既不属于北京,也不是南京叫法,只有在河南地面那么叫。” 我暗骂自己粗心。之前戴鹤轩提出跟我赌斗时,用了这个词儿,显然说明他们家原来是在河南。我当时动了疑心,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事了。后来戴海燕又提了一句戴鹤轩一支迁居河南,我还是没警醒。一直到了现在这时候,我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戴海燕说你家原来也在河南待过,经营的还是古玩生意。” “岂止开过,我家在河南的铺子,可也算是一省之魁首,可以排进十名之内。可惜抗战胜利之后,我家老人对蒋介石太过信任,举家搬来南京发展,然后……咳。”戴鹤轩不无遗憾地说。 “那你听说过豫顺楼的赏珍会吗?”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 戴鹤轩想了想才说道:“知道,河南古玩界挺轰动的一件事。黄克武那次大败亏输,从此被刘一鸣压住一头嘛。” “那次是河南七家大铺联手办的,你们家有没有参与?” 戴鹤轩一听,神气十足:“有啊。我家的铺子,排名第六位。我们家是从晚清才迁居河南,作为外来户能有这么高的排名,很不得了。黄帝起源于河南,我的黄帝内功,就是从家学获得灵感……” 我没听他的自吹自擂,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那次赏珍会的详细情况吗?”我忽然想到戴鹤轩年纪,于是改口道,“你家里老人,有提过豫顺楼赏珍会上发生了什么吗?” 戴鹤轩道:“那次赏珍会要求严格,各大铺子只派了一个掌柜去,一共只有七人。我们家派出席的那位,回来以后只说了一句‘侥幸得胜’,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老一辈人脾气特固执,发过了誓,打死都不开口。” 我一阵失望,都已经追查到这一步了,难道一点机会都没留给我? “真的一点都没说?”我不甘心地问。 “呃……他确实没说,不过这天下哪有天衣无缝的事,我后来陆陆续续听其他人提及过一点端倪。据说本来七位掌柜信心十足,没想到黄克武如有神助,连战连捷,把他们设的套一一破去。七位掌柜眼看撑不下去了,其中一位提议,连夜从开封请来一位姓廖的神秘高人,一战定了乾坤。” “那个姓廖的,外号叫阴阳眼对吧?”我问。 戴鹤轩道:“对,不过他什么来历,我就不清楚了。这人到了豫顺楼,直接和黄克武上了顶楼,说要斗一场刀山火海。其他人都退到二楼,不能上去。过了半个时辰,黄克武下楼认输,至于阴阳眼,他是被抬下楼了。至于顶楼发生了啥,就真没人知道了。” “阴阳眼什么下落,真的没人知道吗?” “这我可不知道。” 我失落地叹了口气,这些信息我早就从钟爱华和刘一鸣那儿了解了,我甚至还知道这两个人赌斗用的是《及春踏花图》,比戴鹤轩了解得更详细。现在看来。当年上了豫顺楼的人,七个掌柜都已去世,黄克武昏迷不醒,阴阳眼不知所踪。那幅《及春踏花图》的线索,到这里就彻底中断了。 “那个阴阳眼,真的能看穿黄泉来路?”我沮丧地抓了抓头发,心想如果他真有这种特异功能,不会只用这一回,走到哪里都会有轰动,说不定在别处也能找到线索。 戴鹤轩哈哈大笑:“你是黄帝内功的推广大使,怎么能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呢?特异功能又不是大白菜,怎么会到处都是啊——所谓阴阳眼,那是河南当地的一种说法,其实就是一眼大,一眼小,先天性小眼裂家族遗传畸形而已,跟什么阴曹地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封建迷信而已。” 我抓头发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一眼大,一眼小。 籍贯开封。 姓廖。 这三个条件综合到一起,我一下子想到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这不就是请人吃现席、被我亲手抓进监狱的大眼贼吗! 我清楚地记得,大眼贼是和他儿子一起落网的。两个人的眼睛都是一大一小,可见是遗传下来的。审讯的时候,他自报家门,就是说姓廖,家住开封。听戴鹤轩这么一提醒,难道说大眼贼就是阴阳眼的后人?事情有没有这么巧? 我转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居然转回到原点了。我最终要找的人,居然是我最早遇见的人,命运实在是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我把电话“啪”地挂掉,冲进洗手间用凉水冲了一把脸。凉水扑在脸上,微微刺激我的皮肤。我抬起头,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不存在任何迷茫的脸。 我把方震给我的那本公安部的证件拿出来,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要尽快赶回北京。 我连行李都懒得理,直接走出宾馆大门。一出去,噼里啪啦一通闪光灯亮起,几个记者从隐蔽处跳了出来。我一看,还是当初在复旦大学围堵我的那几个人。原来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死守在宾馆门口,身后居然连摄像机都跟着。 “请问您刚才又夜入戴海燕小姐的宿舍,你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了吗?” “您为什么一直拒绝发表评论,是受到了官方威胁吗?” “你爷爷许一城的遭遇,对你的选择有影响吗?” 乱七八糟的问题扑面而来。我沉着脸推开这些烦人的苍蝇,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记者们如影随形。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我忽然听到一个记者喊道:“京港文化交流展马上就要召开,到时候故宫将和百瑞莲就《清明上河图》进行对质,作为始作俑者,你有什么看法?” 我停下脚步,走到那个发问的记者面前。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胖胖的,波浪发卷,嘴唇涂得血红。我死死盯着她,她有点畏惧地后退了一步。我伸出手夺过她手里的麦克风,然后转到摄像头前,一字一句道:“我会去香港,我会带去真相,希望你们做好准备。” 我知道钟爱华一定听得到,百瑞莲和它背后的那些人,也一定听得到。说完这句话,我把麦克风扔给那女人,转身离开,昂扬的战意在我身边升起。 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线索断在大眼贼这里,我也要去香港。此事因我而起,必须因我而平。我怎么把五脉推下山崖的,就要怎么把它拽回来。这是一个鉴宝人的责任。 那张特别证件真是好用,我靠它赶上了最近的一班军航,在第二天清晨抵达北京。我一下舷梯,方震的吉普已经等在了停机坪上。我顾不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直接跳上车。 方震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告诉我:“故宫今天会开库调出《清明上河图》,和其他参展文物汇合装箱以后,刘局会亲自带队前往香港,我也会以安保主管身份前往。” “几点钟出发?” “我把你送过去以后,立刻就得走,接下来怎么跟大眼贼说,就靠你自己了。”方震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又补充了一句,“大眼贼的案子马上就判了,如果他有立功表现,可以有适当减刑。” 我笑了,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吉普车在马路上飞驰,方震忽然道:“对了,你不是让我去查钟爱华么?我查到一点东西。” “嗯?”我立刻来了精神。 “他给你讲的故事,基本属实。他确实有个在安阳的舅舅因为收购文物失误而自杀,这件事还跟五脉关系不小。十年之前,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在全国搞馆藏文物赝品排查,在安阳查出一件赝品,黄克武亲自通报给安阳,安阳当地文物局认定是钟爱华舅舅进货的时候搞贪污,结果他转天就自杀了。第二年,钟爱华就随他父母移居去了香港。” “所以他才这么恨我们?” 方震道:“钟爱华在香港的经历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父母死得很早,他加入过新义安,还惹过人命官司,后来逃入九龙寨城,再没人见到过这个人,直到你在郑州遇见他。” “九龙寨城?” “算了,你不会想知道这个地方的。”方震皱皱眉头,难得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我闭上眼睛。一个小小年纪就在香港加入黑社会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国际大拍卖行的内地代理人,这个丰富经历,简直可以拍一部电影了。难怪这家伙狡猾得像一头狐狸,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成熟。我每次想到钟爱华在郑州表演出的那种天真热血,就不寒而栗。 但奇怪的是,自从在复旦我们不期相遇之后,他除了施展手段吓退了药不然,让记者们限制住我的自由,就没有进一步举动了。他停止纠缠戴海燕,也没给我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捣乱。 他这种安静,让我略微有些不安,那是一种恶狼在草丛里伏低身体准备扑击前的安静。我努力把担忧收回去,告诉自己这不是目前最需要担心的问题。 吉普很快来到位于南城郊外一处僻静的监狱大门前。方震跟里面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驱车离去。监狱的工作人员把我带到一间接待室,让我填了一张探视犯人的申请表格。我没有办案公安的身份,进不了审讯室,就只能通过探视程序去见到大眼贼。 这个接待室很简陋,墙漆剥落大半,刷上去的标语模糊不清。屋子被正中间一道暗褐色的齐胸高桌隔开,但桌子上方没用玻璃隔开。 我坐定以后,没过多一会儿,大眼贼被一名看守从另外一个门带进屋子。这家伙身穿灰色的囚犯服,头发剃了个精光,精神倒是不错,进了门还有心思左顾右盼。大眼贼一看来探视的是我,大眼一瞪,那只小眼却眯了起来:“您这面相,可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我这才想起来,上次见他,大眼贼帮我批了个面相,说我 面悬金剪,正对人中,是个劫相——你别说,很快就出了《清明上河图》这档子事,不知算不算应验。这家伙的阴阳眼,还真是有点门道。 “哪里不对劲?”我问。 “您脸上这把金剪,如今两条剪刃是半开半闭,摸不清去向,不知道是要剪下去还是张开,所以是个悬命。吉凶如何,就得看您自己一念之间。”大眼贼说得眉飞色舞,旁边看守咳了一声,大眼贼连忙谦逊地摆摆手,“哎,不过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正劳动改造呢,就是顺口胡说,您别当真。” 我开门见山:“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件事要问你。”大眼贼晃晃脑袋,一脸委屈:“我的犯罪事实都交代清楚了,没有隐瞒。” “你们家解放前一直是开封的?” “是,到我这辈,才慢慢往外走。” 我一指他的脸:“你这一对眼睛,是天生的?” 大眼贼一愣:“是啊,您是打算给我办保外就医?我研究过,这个不符合条件……” 我打断他的话:“你们家里人,也都是这样的阴阳眼吗?”大眼贼听见“阴阳眼”三个字,脸色大变:“您……您连这个都知道啦?” “回答我的问题。” 大眼贼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这时才发现没烟,苦笑一声,小眼露出几分感慨:“我们家族这个毛病,医学上叫先天性小眼裂,遗传的。人家都是祖传宝贝,我们家是祖传毛病,您说多倒霉。长成那副模样,别说做官做买卖,就是给人当长工干活都不受待见,到处都受歧视。我家祖先一看没辙,索性化废为宝,自称这是阴阳眼,能看穿黄泉来路。从前的人特别迷信,真以为我们家是天生异象,碰到算命看卦、下葬入穴、驱鬼祭神什么的,都找我们家,久而久之,就有了阴阳眼的名头。” “整个开封,是不是就你们一家有阴阳眼?”我问。 “别的地方不知道,在开封,我们家那是独一份——这倒霉病可不是到处都有哇。” 我深吸了口气:“四十多年前,开封有个阴阳眼去了郑州的豫顺楼,打败了五脉一个叫黄克武的高手。这事你知道吗?” 大眼贼一点没犹豫:“知道。” “是你家族的人干的吗?” “是我家二爷爷。”大眼贼答得特别干脆。 我双手猛然抓住高桌边缘,心脏差点停跳。那个豫顺楼之战的神秘人,居然就这么现身了。 “你能详细讲讲么?”我强抑兴奋。 大眼贼这个人是表演型人格,我从别人那里探听线索,总要费一番周折,只有这家伙说话特别痛快。他一听我要他讲自己家的故事,顿时兴致就上来了,拇指一翘,身子后仰,得意道:“我那个二爷爷,可真是廖家中的一个异数。他叫廖定,我们家里人都是靠给人算命看相为生,只有他不搞这一套,一心研究古玩。我之所以投身古玩这个行业,一部分原因也是受二爷爷的影响。只可惜时运不济,解放以后我英雄无用武之地,虚度光阴,只能沦落到如今……” “说正题!” “好,好。我听家里老人讲,二爷爷从前是个江湖骗子,凭着一对阴阳眼在北方几省闯荡。后来他也不知怎么的,骗到了一位高人头上。人家一眼识破他的诡计,把他给困住了。不过高人就是高人,手段高,胸襟也高,他对我二爷爷说你资质不错,用来骗人太浪费了,就教了他一些古董的鉴定手法,给了笔钱,打发他回老家做点正当生意。我二爷爷深受感动,回到开封以后,把骗人的伎俩都收了,一门心思钻研古董。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二爷爷本来就是个聪明人,这么一潜心研究,真搞出名堂来了,成了一个古董鉴定的高手。到后来,圈子里都传说他的阴阳眼不光能看黄泉去路,还能贯穿古今,看货一看一个准,越传越神。但我二爷爷知道,他这一切都是高人所赐,但高人没正式收他当徒弟,他也不敢妄称,就在家里摆了个生祠,为高人立了一块长生牌,天天三炷香,从来没断过。后来那位高人因为倒卖文物,被国家当汉奸给枪毙了,我二爷爷……” “等一下!”我大喝一声,眼睛几乎要瞪得爆裂出来,“那个高人,叫什么?” “姓许,叫许一城,是五脉的掌门人——五脉你知道吧?它又叫明眼梅花,自古……” 大眼贼接下来的喋喋不休,我完全没听进去。我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内心巨浪滔天。我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牵扯到了我爷爷许一城,这可真是横生波澜。 “哎,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要不咱们休息一下?”大眼贼关切地问道。 “不,不用,你继续。” “许一城因为卖文物给日本人,被当作汉奸枪毙。我二爷爷在长生牌位前大哭了一场,说打死他都不信许掌门会当汉奸。我二爷爷哭完以后,买卖也不做了,宣布退隐,估计受的刺激不小。抗战胜利以后,有人突然来找二爷爷,说请他去郑州豫顺楼救急。本来二爷爷都回绝了,可他一听要对付的是五脉中人,一拍桌子,说许掌门死得那么惨,跟五脉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有直接关系,他的仇我不能不报,立刻就赶了过去。”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眼眶湿润起来。许一城当年身死,举国皆斥为汉奸,想不到在开封这里,还有人一直相信他是清白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大眼贼说,“我二爷爷出去的时候,带的是一幅画,回来时却只带了一堆碎片。回来不久,他就咽气了。” 我几乎坐不住了。那幅画,肯定就是《及春踏花图》,果然如刘一鸣所说,在赌斗中被拆成了碎片。 “那堆碎片去了哪里?” 大眼贼道:“二爷爷临终遗言,说他已经替许掌门报了一部分仇,无愧于心,让我们把那张画的碎片陪葬。这样在阴曹地府告诉许掌门说为他报了仇时,也好有个凭据。” “陪葬?廖定葬在哪里?”我问。 大眼贼又说:“二爷爷说他死后要葬在许掌门离魂之地,这样二魂相近,方便他寻见许一城的魂魄。我们家里人遵照遗言,把二爷爷火化,骨灰装进锦盒,一路运到北平埋葬。” “等一下,火化?”我大惊。 “我们阴阳眼能窥视天机,为天地所不容。所以我们家历代不留尸骸,死后全都火化。”大眼贼一本正经地说。 我暗叫糟糕,如果这样的话,那陪葬的《及春踏花图》碎片岂不是也化为了灰烬?不会让我在最后关头抱憾而归吧?不行,无论如何,我要亲眼看到那些纸灰,才肯罢休。 “廖定是葬在北京哪里?”我问。 大眼贼点了点头,朝东边伸手遥遥一指:“我二爷爷下葬之地,就是当年许一城被枪决的刑场旁边,就在如今燕郊灵山脚下。” 我傻在了原地。 我站在公路旁的一片凸起的丘陵之上,负手远望。广袤的燕山蜿蜒至此,山势已尽,余脉突拔而成一座尖峰灵山,东接群山,其他三面皆是平原。峰顶有一座建于辽代的灵山宝塔,五级八角,与东边的盘山塔、西边的孤山塔结成三角之势。 燕郊这里距离北京五十多公里,属于三河市境内。明、清两代,三河都属顺天府,一直算是京畿之地。清代皇帝拜谒东陵,就在这里驻跸,所以三河素有“天子脚下,御驾行宫”之称。民国迁都南京,直隶改河北省,它才划归为河北,但老百姓心目里,始终把它当成北京延伸的一部分。 我爷爷许一城被老朝奉陷害,以汉奸的罪名处决,即行刑于此。而解决这次五脉危机的关键人物廖定,他的埋骨之地,也在这里。如果还嫌命运不够奇妙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许家四口人的墓园,就在不远处的灵山宝塔墓园,离刑场旧址不过数百米之遥。造化这只大手,把我拨来弄去,划了一个大大的圆,最终却将我送回到了起点。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我举头仰望,天空湛蓝,清澈到仿佛可以看到飘渺的灵魂。一阵微风吹过,似乎有几缕轻烟凭空浮动,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变换着形状。 “爷爷,爸爸,是你们吗?”我喃喃自语。 我没等到回答,也不必等到回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抬步迈下丘陵,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工兵铲。 廖家当初把廖定葬在灵山脚下,遵照遗嘱并没有特意设墓,只是在紧邻刑场的正东方起了一个低矮的小土包,连墓碑都没立。刑场旁边乃是大凶之地,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特意埋在这里。也幸亏如此,让廖定的坟墓躲过了这几十年来的各种折腾,一直幸存到了现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小土包上面覆上了一层碧绿色的杂草,密布着蚂蚁窝,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大眼贼指点,我就算脚踩到坟包,都发现不了。 挖坟掘墓是不道德的事,我来之前特意请求大眼贼准许。大眼贼是个好人,他对我的要求没有异议,只希望作为回报,我能定期带几本最新的法律书籍去牢里,他好学习。 我把随身带的香烛摆好,恭恭敬敬冲着廖定的坟磕了三个头,说五脉遇难,我今日不得不冒犯开坟,五脉是许一城的心血所在,他若在世,必不会袖手旁观,希望廖二爷爷在天之灵能够理解,不要怪罪云云。 说完以后,我拿起工兵铲,狠狠地插进泥土里,然后双手一抬,铲出一块泥土。蚂蚁们惊慌失措地四散而逃,我顾不上怜惜这些小东西的性命,又铲起了第二下。这个土包不大,我很快就把它全都挖开了,露出来的是个标准的主墓室加左右耳室的结构,只不过规模非常小,跟微缩模型差不多。 我又铲了几下,在墓室正中,铲子头突然碰到一样东西。我急忙俯身,从土里挖出一个锦盒来。这盒子也就一尺见方,通身铁制,外头覆了一层锦缎。锦缎已经腐朽不堪,看不出颜色,手指一碰即烂。盒子外壳锈迹斑斑,上头勉强可以分辨出“廖定之墓”四个字。 我把铁盒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发现上头没挂锁,只用一根糟朽了的木销子卡住。我把木销子拔开,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堆灰白色的骨灰。在骨灰当中,还可以分辨出有纸灰痕迹。这两者很容易分辨,骨灰颗粒较大,呈灰白色,纸灰发黑,更为细腻。 我脸色苍白,双手几乎抱不住盒子。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灰飞烟灭了。我与真相只有咫尺之遥,却倒在了最后一步上。 我沮丧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胸中的郁闷简直要让人窒息。我失魂落魄之下,右手一歪,盒子朝一侧倾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恢复平衡,廖定算是我许家恩人,挖坟已经很过分了,可不能让他的骨灰都洒出来。 就这么来回一颠倒,我忽然看到,盒子里的灰烬之中,似乎多了样东西。我凑过去瞪大了眼睛,看到露出一角枯黄。我屏住呼吸,用随身带的镊子轻轻地夹住那一角,拈出一张小绢片来。 这绢片只有小婴儿手掌那么大,一直埋在盒子的最底下。它的形状很不规则,边缘发黑卷边,显然是火烧成的。我夹起纸片,对着阳光看去。绢质老旧,但上头的痕迹仍旧可以分辨。这是一块小巧的暗红色印记,上头犹有双龙形迹,绢面还沾着几滴像是眼泪一样的痕迹。 没错,就是它,就是那片自明代以来就失踪了的《清明上河图》残本余片,就是那片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的关键证据。 我哈哈大笑,整个人倒在草地上,四肢伸展开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廖定和《及春踏花图》显然是分开来烧的。廖家在开封先将廖定火化,骨灰带来北京在灵山这里下葬。在把骨灰盒埋下去之前,把《及春踏花图》的碎绢片点燃扔进盒子里,这才算是入土为安。 那几滴眼泪状的东西,叫作烛泪。 刘一鸣在301医院培训我时说过,书画在重裱的时候,要加胶、加矾、加蜡,把背面轧出光来。重裱次数多了,侧看绢面会有一层极为淡薄的光芒,叫镜面,也叫鉴云。这片双龙小印本来属于《清明上河图》的,被补缀到《及春踏花图》上以后,被特意轧过几次。在燃烧之时,绢面的胶、矾、蜡起了一点保护作用,加上盒子一关,里面空气稀薄,使得这一片没有燃烧完全。蜡融化之后,就留下了眼泪一样的痕迹。 造假者本意是为了修补破绽,却无意中保护了原作。《及春踏花图》的其他部分都烧成了灰,偏偏这一片因为抹过了蜡而幸存下来。 为了虚假而施展的手段,却遗留下了真实,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我躺在草坪上,手里拈着残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后来,竟然泪流满面。 刘一鸣说得不错,人可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 这一幅徽宗赝品,鉴出了我爷爷许一城的坦荡胸襟,鉴出了廖定的煌煌忠义,也鉴出了我内心深处最底层的希冀——我的家人从来没有抛弃我,他们一直在我身边。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为何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会藏身于许家四位成员埋葬的墓园附近。 我跪倒在地,在这片许一城被处决的刑场旁,在这一片埋葬着我所有亲人的墓园旁,嚎啕大哭。那一刻,我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一样,每个人都在,他们都面带微笑看着我,叫着我的名字。 天空变得更蓝了,几片白云悄然飘过,为我遮去了炽热的阳光。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_第二章 血书 北京城里这几天人心惶惶,一阵说南方军已经打到沧州了,一阵说东北又运过来几千名奉天兵和几车皮的军火,甚至还有传闻说在天津寓居的溥仪请来洋人,又组了个八国联军在天津卫登陆,气势汹汹奔北京来复辟帝制——总之什么离谱的说法儿都有,加上那一阵皇煞风刮得邪性,老百姓们都心惊胆战。这个恶五月有点恶得过火了。 方老山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没走大路,沿着胡同边踅着穿行,看见人影就赶紧矮身缩在墙角,生怕碰见熟人和奉天兵。熟人怕借,奉天兵怕抢,这年头儿还有谁的命比自个儿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个老北京,这些年见识过不少战乱,经验丰富,知道一旦打起仗来,最怕的就是饥荒。所以他这次一听又要打仗,连忙出城,从附近农家弄了两条大萝卜、一捆青菜,还有两条比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河鱼,拿麻绳串起来拎在手里。真要打仗封城,这点东西勉强够一家人撑几天了,方老山心里这才多少踏实了点。 眼看快到家门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头似乎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往这边走过来,走路姿势忽高忽低,特怪异。方老山一惊,心想不是碰见胡同儿串子了吧?老北京传说,死在外头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没了记性,只能在胡同里穿来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胡同儿串子,不能跟它说话,低头过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酿成大祸了。 方老山也赶紧把脑袋垂下来,屏住呼吸往前走。两人很快走了个对脸儿,对方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伸开胳膊,朝着方老山抱过来,吓得方老山扔下手里粮食,转身就跑,这人在后面追了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过头来,看见他摔倒在地没动静了,才壮着胆子回来。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颈子,还带着热乎气,才确信这不是鬼,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见这人没什么声息,不由升起一股贪念,如果把这身衣服剥了卖到成衣铺里去,也能换点酒钱。 方老山犹豫了一下,正要伸手过去,这人却突然把脑袋抬起来,吓得他哎哟妈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这人是个年轻后生,只是面如死灰,神色枯败。他喘息着张嘴道:“老伯……把这个送到清华学校,给许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里是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头还沾着鲜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有重谢,重谢……”他身子一挣,似乎要强调。方老山赶紧说老弟我给你叫医生去吧,那人说:“一定要送到,不然来不……”话没说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忽然胡同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不少。方老山一激灵跳起来,顾不得多想,一把将纸从他手里扯出来,朝自己家门跑去。他急急忙忙开了锁钻进去,轻轻关上门板,从门缝处偷偷朝外望去。 几个人影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看穿着都是奉天兵的模样,但动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电照了一遍尸身,又朝附近照来照去。这人身材高长,杀气腾腾,方老山吓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气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尸身上搜检一番,起身跟周围人轻声吩咐了几句——用的居然还不是中文——然后把尸体抬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方老山觉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刚才扯得太快,那白纸居然只剩下半张,吓了一跳。他还指望拿这个去清华换报酬呢,赶紧展开看看,这半张纸是张信笺,上头是一个手写的潦草“陵”字,字旁边拍了一个血红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迹清晰可见。这纸的下半截应该还有字,估计被刚才那些人带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恼,早知道就不用使那么大的劲儿了,也不知这半张纸头能不能换钱。他辗转反侧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还是决定去清华学校碰碰运气。 北京城内外风雨飘摇,此时的清华校园里也是一片混乱。几个懒散的士兵靠在校门口的沙包前,无精打采地扔着骰子。几个长衫男生打起白色横幅,慷慨激昂地向围观的人诉说着什么革命道理;一群女学生则手里捧着书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纸和小旗,无人打扫。 方老山问了一圈,总算打听清楚许一城是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国学研究院有自己的专属建筑,在未名湖以东,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白楼。廊下围着一圈灌木丛和各色花草,墙上攀着歪歪斜斜的莳萝与爬山虎,那是前几日大风留下的痕迹。 他受人指点,找到底楼的一间办公室,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屋子正面墙上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桌子上还搁着一个骷髅头。四周堆满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种洋文书籍,还搁着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个人正伏在案前工作,听到他进来,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找许先生、许一城。”方老山点头哈腰。那人说我就是。方老山连忙说有人托我给你送一封信。许一城放下钢笔,投来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气,把昨晚遭遇讲给许一城听。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微皱,问他那个人是什么相貌。方老山说:“瓜子脸,高鼻梁,两个眼睛分得很开——哦,对了,额头特别宽。”许一城眼神一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问方老山认不认得出来。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张合影,上头有十来个人。他找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人道:“对,对,就是这个人。”许一城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动,良久,才艰难地开口说道:“东西呢?” 方老山从怀里把那半张叠好的白纸拿出来,却没递过去。许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给他一把铜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铜元接过去,数了数,看了看许一城脸色,赶紧又装出沉痛神情,把信纸恭恭敬敬搁到桌子上。 许一城把信纸展开一看,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临死前还说了什么?”“没有。”方老山回答。许一城又扔过去几枚铜子儿,方老山接了钱,这才开口道:“他说一定给你送到,不然来不及。”许一城又问:“来不及什么?”方老山愁眉苦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许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吓得连连摆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说到一半就断气了……”他见许一城表情晦暗,又关切地凑过去,“他是您朋友?”许一城轻轻点点头。 方老山不吭声了,他默默地把钱收起来,准备告辞。许一城忽然开口道:“能不能请你准备香烛,在他死的地方帮我烧点纸钱?”方老山连声答应下来,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不太敢去直视许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门口,他才松了一口气,摊开手掌数了数钱,眉开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许一城始终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尽头,许一城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办公室。他缓缓拉开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张信笺捏在手里,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死者叫陈维礼,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都对考古有兴趣,志同道合,无话不说。后来陈维礼去了日本留学,两人已经多年不曾相见。许一城万万没想到,当年的码头告别,竟成了永别。 许一城闭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陈维礼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儿的年轻人,一心要开创中国考古事业。他曾经对许一城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馆建起一座中国自己的博物馆,将古董商手里的宝贝都放进里面去,留给后世子孙看——放在故宫就很好!谈起这个梦想的时候,陈维礼双目闪闪发亮,像是父亲在谈论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样。 可惜这个梦想,陈维礼再也看不到实现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狭窄的北京城胡同深处,被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岁。 最初的悲伤过去之后,许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无穷的疑惑。 陈维礼究竟什么时候回北京的?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更重要的是,从方老山的描述来看,陈维礼应该是被人追杀灭口的。为什么他会被追杀?杀他的是谁?为什么? 许一城重新睁开双眼,仰起头来,试图透过天花板去想象陈维礼所面临的危险境地。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没有为自己求救,而是设法把这张纸送到数年未曾谋面的好友手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来不及了——他知道,以许一城的性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竭尽所能把这件“来不及”的事替他办完。 这是最深沉的信赖,也是最沉重的嘱托。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事情,让陈维礼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也要把它送出来?直觉告诉许一城,此事绝不会是什么私人恩怨。以陈维礼的性情,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极凶险的大事。 许一城捏着这半张纸,如逾千斤,不禁喃喃自语道:“维礼啊维礼,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许一城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如果当时方老山把整张纸都取回来的话,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现在只留下一个没头没脑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别说替陈维礼完成遗愿,就连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 忽然,许一城的指头停住了,双眉微微一动。 这是一种厚信笺,纸质绵厚密实,表面光亮,适合钢笔书写,一摸就知道是洋货。许一城的指头很敏感,很快就摸到纸上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的压痕。 许一城推开窗子,把这半张纸对准太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一阵。他又从笔筒里取下一根铅笔,拿刀削尖,轻轻地用侧锋刮着纸面。很快,一个奇妙的标记出现在许一城的眼前,风、土两个汉字上下摞在一起,“风”字的外围和“土”字的最底一横稍微做了弯曲变形,恰好构成一个圆圈。 风土? 许一城盯着这一个标记看了一阵,再拿起铅笔,继续刮起来。很快在这个标记旁边,铅笔刮出来一片浅灰色的图,线条分明,应该是一把中国宝剑的轮廓素描,不过只有从剑头到剑颚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计在失落的另外半张纸上。 这半把宝剑的造型也颇有些奇特,似乎被画过两遍,可以勉强看到一截笔直的剑身和一截略显弯曲的剑身,两段剑身交叠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画手拿不定主意,先画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弯身。 再仔细一看,上头似乎还有龙纹。可惜这片痕迹实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细节。 血手印、“陵”字、风土印记和宝剑素描,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许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里最容易追查的,应该是风土印记。这个标志一看就是经过专门的美术和几何设计,应该是某一个机构的专用公章,曾经在这张信笺的上一页用过印,用力稍微大了点,纸又很软,所以在下一页留下一道轻轻的痕迹。如果能找到这个印记的来历,那么陈维礼书写信笺的地点,也就呼之欲出了。 许一城取来一张北京地图,以陈维礼死去的胡同为圆心,用圆规划了一个圆。方老山曾经说过,陈维礼脸色很差,说明以他的身体状况,跑不了多远,活动范围只可能在这个圆圈之内。而且这种信笺纸相当高级,国内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使馆、洋行之类的地方才会用,这就进一步缩小了搜索的范围。 做完这些工作,许一城拉开抽屉,将那一套海底针取出来。这是沈默送给他的,用来酬谢吴郁文的事,算是相当重的奖励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宁可私下里把这套家宝送他,也不肯当着族人的面公开褒奖,个中意味,难以言明。 许一城从海底针里抽出一柄小铲,在一块木牌上刻上“陈公维礼之位”几个字,然后恭敬地摆在桌前。他点起两炷香,直起身子,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叫作生死拜,也叫托孤拜,相传是诸葛亮在白帝城传下来的。在坟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愿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死者遗愿,托孤一诺,九死不悔,手背翻转,以示不负所托之意。说来也怪,许一城刚一拜完,窗外一阵大风吹进屋子,霎时四处被吹得哗哗响动。那木牌晃了几晃,居然面朝着许一城倒了下来。 许一城嘴唇一颤,连忙伸手扶起木牌,双目含悲,却不见半点泪光:“维礼,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杀死你的是谁。但你临终前来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为兄这两行清泪,待得为你昭雪之时,再洒不迟!” 风说停就停了,屋中立时一片寂静。 陈维礼死去的地点是在西城大麻线胡同附近,前后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华之地。商旅云集,南北商铺连成一大片,就连洋行也有那么十几家,其他各色娱乐销金场所更是鳞次栉比。不过最近因为战乱的缘故,好些铺子都紧锁大门、上起门板,生怕被败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萧条。 许一城离开清华,以大麻线胡同为圆心,沿着划定的范围走了几圈,一无所获,别说那个标记,就连带“风土”二字的招牌都没一个。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访过了,也没什么可疑之处。许一城拿着这图形问了几个路人,都说没见过。 五月天气说热就热,许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个茶馆歇歇脚,喝几口茶。他一抬头,忽然把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大华饭店。这大华饭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气,是专门给洋人住的高级旅馆,装潢设施据说请的都是纽约来的设计师,连“大华饭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灯勾出来的,一到晚上花花绿绿的格外耀眼,是远近一景。 许一城看到有几个穿西装的东洋人走出饭店大门,冲送别的人连连鞠躬——不用说,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们,许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怀疑。陈维礼之死,许一城一直疑心与日本有关系。那印记是“风土”二字,而国外仍旧使用汉字的,只有日本一国。何况当初陈维礼出国,正是在早稻田大学就读考古系。 这附近没有其他日本机构或商铺,如果说能和日本人扯上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住在这家大华饭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进旅店,径直来到柜台前。接待见他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赶紧过来招呼。许一城懒得跟他废话,把一枚铜元“啪”地扣在台面上,用手拢住:“你们这里,最近住了什么日本客人?” 接待大概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笑眯眯地把账本往上一搭,另外一只手在账本下把铜洋迅速抠走:“最近政局不太稳当,来的人少。现在住的只有一个日本考察团,东京帝国大学的,个个戴着厚底眼镜。” “哦?”许一城眉头一皱,“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接待没回答,只是把账本磕了磕台面。许一城又递过去一枚铜元,他才说道:“听说是来中国考察啥古迹的,我帮他们扛过行李箱,中间掉地上一次,里头装的全是地图。”他一指,“喏,那位就是团里头的教授。” 许一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华饭店一层是个咖啡厅,里头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对面坐了个戴瓜皮帽的中国人,唾沫横飞地跟他白乎着。 许一城悄悄走过去,看到原来两人玩赏的是一把竹杖。这把竹杖高约七十公分,粗细恰好一掌可握,竹节稀疏,上面还缀着如同泪痕一样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节上的竹面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面一样。一根竹杖分了五节, 就是五个佛面,倒真是件精致的奇物。 那位日本人头很大,脖子却很纤细,宽阔光滑的额头向前凸起,发际线却拼命靠后,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态。他双手捧着那把竹杖,厚厚的镜片后眼神略显呆滞,不知是被震惊,还是心存疑虑。 那个中国人说:“您尽可放心,我骗谁也不敢骗大日本帝国的教授呀。这湘妃佛面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见那上头的紫晕了没?那是极品湘妃泪竹,几百年也长不出一根来……”那人正说到兴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侧脸看到许一城在旁边似笑非笑,大为不满,挥了挥手说:“快走开!” 许一城没理他,对那日本教授道:“这位先生,你可要上当了。”那人大怒:“你扯啥呢扯?”许一城也不客气,拿起那杖,拿指头点了点竹面上的紫晕泪痕道:“这泪斑可不是长出来的,是点出来的。新竹刚生时点了几处苔钱封固,长成以后用草穰洗下苔钱,斑点就出来了,是不是?” 那人一时语塞,嘴里却不肯服输。许一城道:“真正的泪痕,深入竹质;点出来的泪痕,浮于竹皮。咱们打个赌,我把这竹杖撅断了,看它的断面有没有紫晕。如果是真的,我照价赔偿;如果是假的,咱们去日本大使馆说个明白,如何?” 那人连忙转脸对那日本教授道:“您可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懂个屁,我可是出身五脉。五脉您听过吗?明眼梅花……”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双手奉还,用生硬的中文道:“佛面杖,俗称定光佛杖,宋代产于龙岩、永定、武平等地。苏轼曾经送过一杖给罗浮长老,留下两句诗,‘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 龙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没什么关系,这位教授言辞暧昧不愿直言拒绝,就背诵佛面杖的典故,等于是委婉地回绝了。许一城和那男子都没料到,这个日本人汉学功底如此深厚。他虽没有鉴别泪痕的古董知识,但靠着精熟典籍,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破绽。 那男子面色一红,二话不说,拿起竹杖转身就走。临走之前,他还狠狠瞪了许一城一眼,呸了一声:“不帮中国人,反倒帮日本人,狗汉奸!”许一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去追究。这种骗子太常见了,专门在高级旅店附近混,拿假货哄骗外国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谢:“我正发愁如何让他离开,您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 许一城心想这个家伙倒真是个老实人,对骗子也这么彬彬有礼。他摆手笑道:“没什么,我这个人见不得假物,所以一时没忍住,不知有没有打扰到您。”日本教授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名片颇为朴素,上面只有四个字:“木户有三”。许一城把名片收好,双手抱拳:“不好意思,我没名片。我叫许一城,在清华学校读考古。” 听到考古二字,木户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请许一城在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考古的事情来。原来木户有三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教授,这次和其他几名学者受邀加入支那风土考察团,准备考察中国西北一带的古代遗迹,三月下旬刚到北京。因为政局动荡的缘故,暂时还没出发。 一听到“风土”二字,许一城心中一跳,连忙拿出誊画的那个风土标记,木户教授一看就点头:“没错,这是支那风土研究会的标记。” “那是什么团体?” “是一个基金会,和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东亚考古学会、东亚文化协会差不多,致力于挖掘、保存和研究东亚地区历史的学术团体。我们这次考察活动能够成行,全靠了他们的好意资助。” 这就对了,许一城心想。陈维礼使用的信纸,是这个考察团从日本带来的,上面留下的印痕,则是赞助者支那风土研究会。 如此看来,陈维礼的死,以及他舍命要传递出的信息,恐怕和这个考察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一城表面上没说什么,心中一阵冷笑。日本人从甲午开始,就垂涎着中国的文化。这些年来,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的日本人如过江之鲫,不是盗掘坟墓遗址就是搜购古籍文物,几乎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位木户有三教授是个书呆子,可他所在的这个考察团,动机就未必纯洁了。 “你们这次的考察对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吗?”许一城问。在陈维礼那张纸上,唯一可辨认的字,就是一个“陵”字。以日本人的贪婪程度,恐怕这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 木户教授丝毫都不隐瞒:“是的,我们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汉墓或者唐墓。” 许一城忍不住道:“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偷窃吗?” 木户教授很奇怪地看着许一城:“许君你问这样的问题可真是太奇怪了。我们的挖掘完全合乎学术规范,这些都是东亚历史的宝贵财富,如果我们不尽快,你们中国的军阀会把它们彻底毁掉的。” “可这归根到底还是偷窃。” “历史可不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或国家的专属物,它属于全体人民。让怀有感激之心的学者来研究,结出硕果,总比毁在那些贪婪之徒手里要好,这就是我的想法。”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后者的眼神没有丝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贪婪。他意识到,木户教授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学痴,在这个人心目中恐怕没什么民族、政治的概念,只有自己的研究课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许一城果断换了话题。他是五脉出身,又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见识和学识都很丰富,两人聊得特别投机。许一城想到信笺上那半截剑影,便有意把话题往剑器身上引,木户教授恰好毕业论文就是这个主题,兴致更浓,谈了许多古代日本和中国铸剑工艺的差别。许一城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这次支那风土考察团是否和什么中国宝剑有关系。 木户教授听到这个问题,歪着脑袋思考了一阵,然后摇头:“团里没有这样的专题规划。不过我曾经对这类课题做过浅薄的研究,如果这次考察碰到剑器类文物的话,应该会让我先稍微过目,我想是这样吧。”他说的时候,头朝后微微仰起,虽然口中谦逊,神情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傲气,在这个专业领域,他在考察团里应该是最资深的。 许一城心中一动,把那张纸上的重影形状随手画出来,找了个借口请教。木户教授没什么心机,他觉得许一城是同行,就知无不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全无隐瞒。他告诉许一城,剑身弯曲这种情况,在许多文明里都能看到,比如日本刀、蒙古刀和波斯弯刀。不过中原样式的剑颚配弯曲剑身这样的形态,他还没看到过。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半天,认为这人很真诚——或者说很单纯——不会说谎。那把剑的素描,应该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这就奇怪了,木户教授明明是考察团里的剑器权威,可他居然全不知情。 想到这里,许一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木户教授,你是否认识一个叫陈维礼的人?”木户有三一愣,立刻露出惋惜神色:“陈君啊,我知道,他是这个考察团的翻译。可惜昨天突然去世了。我听团长堺大辅说是吸食鸦片过量,哎,真是可惜,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 吸食鸦片过量?许一城眉头一挑。好一个借口!外国人眼里,中国人无人不抽鸦片,捏造死因总是这个。他又问道:“那么他的遗体现在哪里?”木户教授想了想,回答说:“今天早上应该是送到日本使馆去了,堺团长亲自送去的。” 按照法律规定,陈维礼是中国籍,意外死亡,理应交由京师警察厅来处理。日本人却把陈维礼的遗体特意送进使馆,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许一城本来想再询问一下,木户教授却突然站了起来,对许一城道:“团长回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四五个日本人正好走进饭店,为首一人宽肩阔面,下巴奇厚,两道浓眉始终绞在一起,如同顶着一个墨团。木户有三起身喊了一声:“堺团长。”堺大辅看了眼许一城,问他是谁,木户有三道:“他叫许一城,在问我陈君的事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正好跟他说说吧。” 许一城暗暗叫苦,这位木户教授真是成也实诚,败也实诚。 昨夜方老山目睹了一伙神秘人把陈维礼的尸体抬走,那半截留在手里的纸肯定也被他们收缴。那伙人一定知道,有人拿走了上半张纸。木户教授这么一说,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纸在我手里,我是来查陈维礼死因的吗? 本来他还打算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通过考察团里的其他人来打探,现在倒好,直接被木户有三给出卖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陈维礼的名字,堺大辅双目爆出一团利芒。他打量了许一城一番,用中文问他和陈维礼什么关系。许一城只得回答:“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他约我今天来大华叙旧,可一直没出现,我过来找找看。”堺大辅将信将疑,开口道:“很不幸,陈君昨晚吸食鸦片过量,已经去世。我们刚刚把他的遗体送到日使馆,等到尸检结束后,我们会通知他的家人。” “尸检不应该是京师警察厅来做吗?”许一城问。 堺大辅不屑道:“你们中国的尸检水平太低,根本没法信任。再说我们现在想找警察都找不到。” 这倒也是事实,现在从吴郁文以下,警察厅所有人都惶惶,机能趋于瘫痪。 许一城知道这一下子打草惊蛇,让对方起了疑心,没法继续试探下去了。于是他又敷衍几句改日吊祭的客套话,借故离开。木户教授聊得意犹未尽,他扯住许一城袖子,说中国有这种见识的人实在太少了,想约个时间去清华拜访。许一城犹豫了一下,在堺大辅的注视下,还是把地址留给了他。 在离开大华饭店时,许一城注意到堺大辅身后站着一个人,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这家伙穿着中式长袍,能看到衣下微微隆起的肌肉,脖颈粗大而精悍。许一城与他擦肩而过,突然身子一矮,这家伙便迅速避让,然后立刻恢复成平常站姿。 许一城冲他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皮鞋,意思是我只是系一下鞋带。在这个人冷峻的目光注视下,许一城缓缓步出大华饭店,头也不回,一直到走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发觉脊背一片冰凉。 许一城很确定,这一定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有这种内敛洗练的杀气和迅捷动作。 事实很清楚了,陈维礼这次来北京,是以支那风土考察团翻译身份出现的。他发现了什么事情,情急之下扯下一张支那风土研究会曾用过印的信笺,从大华饭店逃出去,结果在半路不幸遇害。 东京帝国大学、支那风土研究会,说不定还有日本军方的影子,许一城觉得这件事越发蹊跷,也越发凶险。如果调查继续深入,他所要面对的,恐怕将会是一个组织健全的庞然大物,而他这边甚至连报警都没人理睬。两相对比,强弱极其悬殊。 可是,那又如何? 许一城抬起头,看到一排乌鸦从头顶飞过,好似天空裂开了一道细小的黑色缝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信而坚毅的笑意,抬起双手,拇指相抵,八指交拢,对着天空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托孤一拜,九死不悔。 许家之人,许下承诺,就绝不会中途而废。 这一天注定无法平静。当许一城返回清华学校时,他惊讶地发现,房间里两位年轻的客人等候多时了。 一个是刘一鸣,一个是黄克武。两人本来笑嘻嘻的,看到许一城进门后脸色凝重,一时都有些尴尬。许一城问他们怎么跑来清华,黄克武一推刘一鸣,让他说。刘一鸣推推眼镜,把来意说明。 原来他们两个到这里,是为了吴郁文那件事儿的一点余波。 那天在吴郁文的宅子里,正德祥的王老板捐了一千五百大洋,换回来一个泥金铜磬,内里还镌着一圈梵文,形若莲花。当时是药慎行亲自掌的眼,虽未标定年代,但不会早于乾嘉。乾嘉到民国没有多少年头,铜磬本身也不算罕有,不值多少钱。王老板安慰自己,反正是花钱消灾,真的假的无所谓了。 他把这木鱼拿回家以后,随手搁到佛堂前。他的大太太笃信佛法,正好用得上。可当天晚上就出了一桩怪事。有个老妈子起夜时,听到佛堂里咯咯作响,她探头进去看,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再仔细一听,居然是那佛前的铜磬自己发出响动,一会儿工夫就停了。一看时间,恰好是十点半。 王太太第二天听说以后,挺高兴,觉得这铜磬有佛性,心想这是菩萨催促我晚上也要念经呀。到了半夜,她等在佛堂口,同一时间果然又传来铜磬的声响。她捧着蜡烛进去,往佛堂那儿一跪,突然觉得阴风四起,两条腿顿时动弹不得。 王太太瘫在那儿,只有眼珠子能转。她看见在烛光照映下,那铜磬的影子慢慢地拉长,有点怪,形状变成了一个带着旗头的女子。王太太吓得魂飞魄散,又没法跑,只能拼命叫喊。结果整个宅子都给惊动起来了,众人进了佛堂点亮电气灯一看,王太太瘫坐在地上昏了过去,铜磬还在兀自响着。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生意人最忌讳这些东西,王老板一听老婆描述,也吓毛了,当时就要把铜磬扔出去。家里老人提醒,这是邪祟之物,进门容易出门难,如果随随便便扔出去,保不齐会有什么大麻烦。 留着不是,拿走也不是,王老板左右为难,只得请人来驱邪。道士和尚请了好几个,甚至还找了一个当年义和团的大师兄,全都不管用,那铜磬还是每天晚上准时照响不误。家里人惶惶不可终日,天一黑就躲屋里不敢出来,好好一个家弄得跟鬼宅似的,就连四邻都惊扰不安,纷纷过来打听。 王老板气得大骂,吴阎王杀过那么多人,他经手的东西肯定不干净。他骂完吴阎王,又骂五脉,骂那些掌眼的人都是瞎子,这点邪气都看不出来。王老板不敢去惹吴阎王,就想让五脉负责。于是他给沈默传个话,要求他们派人来再掌一次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古董铺子有个行规:凡是经手的物件儿,可以有假的,但不能有不吉利的。卖人假的,这叫骗人;卖人大凶之物,这叫害人。所以玩古董的人,风水堪舆、命理术数之类的门道儿多少都要涉猎,卖货时负有解说吉凶 之责。比如说谁买了面古镜,老板得先提醒人家,切不可高悬于榻前;谁要想卖件槐树芯儿的木梳,正经的大铺子都不敢收,寄卖都不肯——槐木大阴,那是给鬼梳头用的,卖出去要出人命。 这铜磬虽说不是五脉经手,但既然给人家掌了眼,也脱不开干系,于是沈默就让药慎行再去看看。 药慎行接了沈默的要求,哭笑不得,只好再去一次。到了王家,药慎行拿起那铜罄东看看,西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这铜磬造型素净,唯一可虑的就是内里镌的那一圈梵文,但经过辨认,也不是什么邪咒,不过是普通的佛经。 可王老板扭住药慎行死活不放,一定要五脉负起责任来。这时候在一旁帮忙的刘一鸣眼珠一转,提议说金石一类是许家的专长,要不请老许家的人来看看。药慎行一听就不乐意,许家老爷子去世几年了,现在许家就剩许一城一个人。请许家出手,那就等于是叫许一城来。那日在吴郁文家里,这个人已经出 尽了风头,让一向以接班人自况的药慎行很有危机感。 王老板可不管那么多,听说五脉还有更厉害的高人没出山,忙不迭地催促去请。于是刘一鸣叫上黄克武,高高兴兴地跑到清华学校来搬救兵了。 讲完前情,黄克武扯着大嗓门道:“许叔,这事不解决,五脉还会有大麻烦。吴郁文是您解决的,好歹给收个尾,善始善终啊。”许一城嘿嘿笑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刘一鸣一眼。后者连忙把视线移开,似乎有什么亏心事。 “王老板家住哪?”许一城问。 黄克武大喜:“这么说许叔您愿意去?”刘一鸣赶紧捅了他一下,黄克武这才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赶紧回答,“崇文门,在崇文门。” “那附近没有什么寺庙吧?” 黄克武对北京地理很熟,他想了想,说应该没有。许一城找出一张北京地图铺开,随手拿起一枚图钉搁到王老板家当标记俯身琢磨了一阵,又从书架上拿起一个小册子翻了翻,一拍手:“行了,我大概知道了,你们等我一下。”然后拉开抽屉,把那套海底针拿了出来。 刘一鸣、黄克武一见海底针,精神一振。这海底针号称“无宝不到”,需要它出手的无不是珍奇异宝。许一城如今把它带上,说明那铜磬绝不简单,又有热闹可看了。 “我们走吧。”许一城说。陈维礼的事让他一直心神不宁,正好借此换一换思路。 三人离开清华园,所幸此时电车还在运行。许一城单独坐在前排,头靠椅背,任凭窗外的夕阳照拂脸上,陷入沉思。两人不好意思跟他并排,坐到后面去了。电车在路上徐徐开动。半路上黄克武小声问刘一鸣:“大刘,许叔这一去,你这算是把药伯伯给得罪了,就不怕他收拾你?” 他性子虽急,但不代表没眼色。药慎行是既定的接班人,许一城这一去,等于是给他塌台子,以他睚眦必报的秉性,必定不会甘休。刘一鸣这个举动,可是捅了个大马蜂窝。 刘一鸣嗤笑一声:“本来金石就是归许家管的,我哪句话说错了?嗯?再说了,他要是敢整我,我就把药来那点烂事儿全抖落出去,到时候看丢脸的是谁。” 黄克武笑道:“你小子一出手,肯定先算得清清楚楚——说吧,你来找许叔,到底是图啥?” 刘一鸣眯起眼睛,却不肯说,只是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八字。黄克武“哦”的一声,这才明白过来,五脉的族长之位,最多坐到八十就要退位,免得老糊涂了连累族里。今年八月份正好是沈默八十大寿,不出意外会在席上让药慎行接任——嗯,不出意外……黄克武想到这儿,一下明白过来说,大刘你这是要给许叔搞一出黄袍加身呐。 刘一鸣扶了扶眼镜:“明眼梅花凋零腐烂,得有一位像拿破仑一样的人物来领导,才能活下去——拿破仑你知道是谁吧?”黄克武摇头说不知道,刘一鸣嘿嘿一笑:“那是法兰西的皇帝。”黄克武惊道:“你小子胆子可不小……”刘一鸣瞥了他一眼:“别装了,你如果喜欢药大伯上位,就不会跟我来了。” 黄克武抓了抓头,特别严肃地说:“我倒不是对药大伯有什么成见,他是个好商人,只不过什么物件儿到他手里,只看作价,却不怎么真心爱惜,我不喜欢这样。” 刘一鸣笑道:“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大黄是个讲究人,视古如命。还说我老成,我看你才是个老古董。” “古物不好好珍惜,还收它做什么啊?”黄克武嘟囔道。 两人正在后排嘀嘀咕咕。许一城的声音从前排飘过去:“哎,这次把我叫过去,是一鸣你的主意吧?药大哥可绝不会这么做。” 刘一鸣被说破了算计,也不脸红,索性直言道:“他当然不希望你去,他怕你抢他位子呢。” 许一城“嘿”了一声,头没动:“你们读过《庄子》的《秋水篇》吗?”两人一起摇头。许一城道:“在《秋水篇》里头,庄子讲过一个故事:话说在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鹓雏。这种鸟极爱干净,不是梧桐树它不落,不是山泉水不喝。正巧一只鹞鹰逮到一只腐烂的老鼠,正要吃,看见鹓雏飞过,生怕它过来抢,就抬头‘吓’了一声,想把它吓走。” 刘、黄二人哈哈大笑。刘一鸣笑完以后,心里又起了一声叹息。许一城果然看破了自己的用心,这算是委婉地拒绝了。他望着前排重新闭目养神的许一城,忽然又在想,许一城对五脉视若腐鼠,那么他所属意的梧桐山泉,会是什么呢?难道就是他口中说的考古?刘一鸣想问,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了嘴。 天擦黑的时候,三人到了王老板家。刘、黄一进门,迎面看到药慎行坐在那儿喝茶,那张脸狭颊钩鼻,还真有点鹞鹰的意思,又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让药慎行有点莫名其妙。 许一城摘下礼帽,冲他先打了个招呼:“药大哥,你好。”药慎行这才起身笑脸相迎,握着他的手道:“愚兄只知道古董,对捉妖一行实在不擅长,只能劳烦兄弟你跑一趟了。”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讽刺许一城不务正业,许一城却是微微一笑,并不着恼。 他跟王老板客套几句,说带我去佛堂看看吧。众人进了佛堂,王老板一指那磬:“就是它,每天晚上十点半准响,比西洋钟都准。”许一城走过去,没有急着碰触,而是把海底针在旁边摊开来。这套海底针铸造得极为精致,造型又怪异,外行人看来和法器差别不大。王老板看到这么专业的装备,顿时放心了几分。 许一城的双手摸在磬上,微微闭眼,过了好一阵才重新睁开,神情肃穆,似乎极费心神。王老板看他脸色严峻,便惴惴不安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许一城捧起铜磬,把磬口对着王老板:“你可知道这行梵文写的是什么?”王老板讪讪表示不知。许一城道:“这行梵文叫作芬佗利华,意思是大白莲花。佛经里称赞人,常说人中芬佗利华,跟咱们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差不多。” “这不挺吉利的吗?怎么还闹女鬼?”王老板纳闷。 “这芬佗利华有镇压邪魔的功效。夫人看到的那名旗头女子,恐怕是受了什么冤屈,一灵不昧困在磬中,被大白莲花镇着,一入夜便拼命挣扎,是以铜磬不敲自响。”许一城一本正经地说。类似的说辞王老板也听和尚、道士们说过,将信将疑。他问解法,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今日我可叫这铜磬不再惊扰。不过若想彻底化解她的怨气,还得要有功德浸润。” “有,有,我太太经常抄佛经的。”王老板说。 许一城摇摇头:“抄佛经只是虔敬,行慈悲才是功德。”许一城这话一出口,刘一鸣、黄克武就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了,再看他得道高人一样的神情,无不窃笑。 王老板也是个识言知趣的人,立刻表示:“明儿一早我就去再捐五百大洋给福利院。您赶紧作法吧。” 许一城点点头,从海底针里挑出一柄小锉,拿起铜磬,狠狠地锉了几下,重新搁回去。王老板问,完了?许一城说对,做完了。王老板大惊,说不用念经画符啥的吗?许一城朗声笑道:“放下锉刀,立地就可成佛。真正的好手段,看的可不是时间长短——今晚十点半,等着瞧就是。” 看他说得言之凿凿,众人都将信将疑,就连刘一鸣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把锉轻轻蹭几下就能管用?未免太简单了吧? 王老板请他们晚上吃了一顿家宴,可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里,只有许一城谈笑风生,胸有成竹。到了快十点半,众人再次聚在佛堂门口,支愣起耳朵仔细倾听。时间一过,那铜磬果然悄无声息,再无动静。 王老板大喜过望,连称许一城是活神仙。药慎行站在边上,手里摩挲着腰间悬着的一枚铜印,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他折腾了两天一无所获,可许一城轻轻两锉就解决了。最可恨的是,自己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成的。这事要是传到家里,岂不是又给他加分了? 可药慎行眼珠一转,又摆出一副笑容,顺着王老板的口风连声称赞,说我这个弟弟天赋异禀自幼修道,最擅长降妖除魔,怎么玄乎怎么吹。药慎行想清楚了,棒杀不如捧杀。如果能把许一城坐实了会捉妖的身份,那对自己就再没有什么威胁了。家里再如何败落,也不会选一个神棍来做族长。 对这些“赞颂”,许一城只是淡淡地解释一句:“我不是道士,我在清华学校学考古的。”大家只当他是谦虚,再说“考古”一词听着玄奥,保不齐也是什么修道的法门。 王老板请五脉的几位回前堂喝茶,然后叫了家里一干人等在佛堂祭拜,感谢菩萨恩德。许一城在太师椅上坐着,喝着王太太亲手泡的茶,悠然自得。刘一鸣凑过去低声问:“许叔,这怎么回事?”他根本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许一城斜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四个字:“共振原理。” 刘一鸣瞪大了眼睛,没听明白。许一城笑道:“此事古已有之,我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唐代有个叫曹绍夔的人,他有个和尚朋友,因为屋子里的磬总跟外面钟声一起响,以为有古怪,吓得病了。曹绍夔拿锉刀锉了几下,磬就不响了。他解释说因为钟和磬恰好音律相合,击彼应此,所以有了共鸣。只要稍微改变它的形状,音调一变,声音就消失了。用现代的科学道理来说,就是物体频率恰好一致,产生了共振。” 刘一鸣奇道:“可这附近并没有寺庙,也没听到钟声啊。”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没钟声,可有别的,你仔细想想。”刘一鸣想了一圈,突然“啊”的一声:“火车?”许一城赞道:“一鸣你脑子果然好使。正是火车。这里位于崇文门内,距离京津铁路不远。我刚才在学校查过时刻表,每晚十点半,有一趟火车从天津开到正阳门火车站,恰好路过这附近。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声音低沉,恰好跟这个铜磬的音律对上了。” “敢情这铜磬不是闹女鬼,而是闹火车啊。”刘一鸣笑道。 黄克武急问:“那许太太看见的那个女鬼呢?” “那个铜磬下窄上宽,两边略凸,烛影一照,可不就有点像旗头女子?其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多少烦恼,无非就三个字:想多了。”许一城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药慎行。后者此时站在廊下,负手望着漆黑的夜色,一言不发。药慎行也不信怪力乱神,但他琢磨不明白许一城是怎么解决的,又不愿露怯,只好远远站开,故作深沉。 此间事情已了,许一城捧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掏出素白手帕擦擦嘴角,准备起身走了。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一抬头,看到王家管事搀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直入前堂。 北京这都已经快入伏了,老头子还披着一件掐边银鼠皮袄,似乎耐不住半点风吹。他脸上老皮沟壑纵横,后脑勺还梳着一根长长的银白色辫子,整个人佝偻着背,像是一只快被晒干的虾,唯独那两只眼睛亮得很,像是海东青的鹰眼。 管事的对他十分恭敬,口称富老公。老头子进了屋,开口便道:“听说你家里有个刻着莲花的铜磬,拿给我看看。”富老公的声音有些细柔,口气却强硬得很。管事的有些为难,老头子拐杖一顿,管事的一哆嗦,赶紧说我去问主人说一声。过不多时,王老板匆匆转出来,一躬到底:“富老公,什么风把您这么晚给吹来了?” “那个铜磬,我要看看。”富老公说。王老板担心这磬才被封印不宜轻动,可又忌惮这位老人家,就把征询的眼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点点头,表示不妨事。王老板这才吩咐仆人去佛堂取来,自己陪着富老公说话。 许一城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个富老公从称呼到做派,都像是在宫里做过太监,职位恐怕不低。清帝逊位以后,太监们也都被赶出宫去。其中一些大太监有手段,有身家,也有人脉,转投了其他行业,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他们互通声气,彼此帮衬,在京城地面隐然也成一股势力。这些人为了表示仍旧效忠清室,都不剪辫子。这位富老公大概就是其中一位。 很快那铜磬被人取了过来。富老公还没等王老板转交,上前一步拿在手里,搭眼一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声哭,可把前堂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只猜这老头子是来夺宝,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富老公怀抱铜磬,弓背不住颤抖,似乎十分伤心。王老板劝了好一阵,富老公才住了眼泪,红着眼睛怀抱铜磬问:“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王老板心想坏了,不知道这铜磬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心里这个恨呐,为了这个铜磬,自己先是关在宅院里被人胁迫讹诈了一千五百大洋,然后又闹鬼搞得家宅不安,现在又惹出富老公来,没一件好事儿! 王老板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富老公听说里面封印着女鬼,瞪了许一城一眼,面带怒色:“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对王老板道:“这个作价多少,我两倍给你。” 王老板赶紧摆手说这件宝器在下无福消受,送您得了。富老公一挥手,说我不占你便宜,明天你派人去我账房里支钱。 他不容王老板再说什么,抱着铜磬径直朝门外走去。从头到尾,富老公都没往五脉这边看一眼。众人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不由得面面相觑。 铜磬既然已经不在,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意义。眼看已经十一点多,许一城和药慎行起身告辞,带着刘一鸣和黄克武两个小家伙一起离开。 此时天色已近子时,阴云遮住星月,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一出王宅,胡同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王宅门口挂起一个纸灯笼,幽幽的小光只能照亮一米之内,这段时间北京城兵荒马乱,供电时有时无,夜里出行得有副好眼力才行。 从王宅到大街上就这么一条路,药慎行纵然满心不情愿,也得跟许一城一起走。刘一鸣跟在他们俩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背影,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黄克武瞪圆了眼睛,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四人一路无话,沉默地朝前走去。很快王宅的灯笼在身后吹灭了,整条胡同如同被迎头泼下一碗黏稠的松墨,霎时彻底陷入黑暗,两侧高高低低的墙屋夹出一条状若墓道的胡同小路。偶尔有野猫飞奔而过,双目幽亮如坟冢磷火。 四人默不作声地挪动着脚步,前行了大约一百多米。黄克武突然“咦”了一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谁?!” 四个人里就他是个练家子,耳目都比别人灵敏。听黄克武这么一喊,其他三个人也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望去。在药慎行的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低沉杂音,这声音连续不断,像是什么东西滚过砖石路在逐渐逼近。药慎行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朝右边躲去,恰好撞到许一城身上。许一城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他肩膀,沉声道:“别怕,那是车轱辘。” 就在这时,数盏大灯笼突兀地亮了起来。药慎行这才看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胡同岔口前,前方一条出路,左边还有一条斜进去的路。在那条路的正中是一辆胶轮灰蓬大马车,那咯吱声正是胶皮轮胎压在路面的声音。 车前两匹高头枣红辕马,车厢用蓝布帘围得密不透风。马车两侧是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手里各自提着一盏刚刚点亮的防风竹骨大黄灯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的人。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_第三章 东陵盗案 黄克武一步当前,横掌于胸。这时一只枯槁的手掀开蓝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居然是富老公。他扫视一眼,缓缓开口道:“五脉的朋友,请留步。”那张苍老的脸在烛光照映下,显得颇有些诡异。 四个人都没做声。富老公道:“刚才在别人家里不便相谈,所以老夫特地在这里等候,希望能与两位一叙。” 他说的两位,自然是指药慎行和许一城。这个邀请来得突兀,许一城和药慎行都有些愕然。药慎行心念一转,这铜磬是吴阎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贼赃,说不定这位是正主儿。现在都快半夜了,这么诡异的邀请说什么也不能去。 许一城也没有答应,他盯着马车顶部,注意到正前方的车檐下左右雕着两条龙,正中是一枚日珠。 富老公见他们不言语,又道:“请两位放心,老夫绝无恶意。只因这铜磬干系重大,牵扯到一件极为骇人听闻的大事,不得不请两位帮忙参详参详。”说到“干系重大”四字时,富老公整个人变得特别狞厉,四字咬得极重。 药慎行问:“什么大事?”富老公摇摇头:“这里不是叙话之地。两位不妨移步寒舍,听老夫详细道来。对两位没有害处,反而还有些好处。”药慎行深吸一口气,说按礼数请人叙话得挑个白日下帖,哪有深更半夜截人的。富老公呵呵一笑,笑意有些冷:“老夫说的这件事,见不得光,非得这时辰说不可。” 话说到这份儿上,药慎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既然都明告诉你这是见不得光的大事,那你就没法走了。两位保镖提着灯笼向前三步,朝车厢各自伸出一只胳膊,齐声道了一声“请”。黄克武瞳孔猛缩,他注意到这两位的手掌都带着厚厚的老茧,想来是积年的老手,要收拾五脉这四个人可谓轻而易举。 这时突然在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随即又归于寂然,仿佛在提醒他们,北京此时已成了无法之地。 药慎行一看,知道今天是推托不了了,只得说好,我们俩去,但你得告诉我们去哪儿。富老公知道药慎行的用意,便把视线转向刘一鸣和黄克武:“我带你家大人去城东郊永定河畔的高碑店,明天就回城。” 那地方在城东二十里外,再往东走就是通州,是南方走货进京的必经之地,人烟繁盛,不是偏僻荒野。药慎行听了,稍微放下心来。许一城转过头去,对刘一鸣道:“一鸣,麻烦你跑一趟豫王府,跟我媳妇说一声吧。”刘一鸣“嗯”了一声,许一城趁机压低声音,又交代了几句,这才放开他肩。 药慎行也吩咐黄克武回五脉交代一声,然后他和许一城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里头十分轩敞,包铜的门边,苏绣的罩垫,座位下还有个雕花方格,夏天搁茶具,冬天放炭炉。布置不见如何奢华,但透着股精致的贵气。富老公端坐在正中,两道银眉耷拉下来,闭目养神。那个铜磬被他捧在手里,似乎十分珍视。药慎行和许一城分坐左右,也没法说话沟通,只得各自想着心事。 药慎行心想富老公是宫里头出来的,这个铜磬怕不是和宫里的哪位贵人相关。他侧头一瞥,看到许一城身子向后靠着,双手搭在小腹上,居然睡着了。仔细一听,还带着轻轻的呼噜声。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说这家伙有大将风度,还是没心没肺。 等会儿还是跟富老公说清楚的好,五脉是五脉,他是他。多事之秋,可别惹出什么乱子来。药慎行心想。 深夜的京城路上空无一人,又不像前清那会儿有宵禁,连城门都无人值守。马车在道上疾行,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一路沿着官道向东。胶轮车比木轮车稳当,丝毫不觉颠簸。过不多时,马车就到了高碑店,来到永定河畔旁的一处独院前。光是朱门前那缠花的门楣和两尊虎纹石墩,就能看出这宅院不大,气度却不小,主人非富即贵。 保镖过去轻轻拍门,很快有一个年轻丫鬟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富老公向二人拱手道:“老夫去请主人出来,两位暂在客厅少候。”许一城和药慎行心中一惊,原来这富老公居然不是正主儿,只是个老奴,这排场可不小。 院子不大,中间最醒目的是一棵笔直粗大的老槐树。两人看见这树,心中都是一震。北京种树有规矩,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种鬼拍手;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槐树字旁有鬼,讲究人家都只在门前栽槐,图个进宝招财,院子里是绝计不种的,不吉利。不过北京槐树奇多,打从明代起就有,所以还有句讲,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这宅院中间既然堂而皇之有棵槐树,想必年头一定久远,能在这里住的人,身份恐怕非同一般。 丫鬟引着他们穿过庭院,进到客厅。一进去,两人霎时以为回到宣统年间了。除了两个落地电灯罩,屋里布置与前清贝勒府完全一样。他们各自坐定,丫鬟奉了两杯清茶和两碟小点心。药慎行拿起茶碗,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禁不住“啧”了一声。这是珐琅游鱼瓷,瓷面浮着一层光釉,倒进茶去,茶水一晃,可以隐约看到鱼在茶中游。这瓷具年代不远,但却是宫里的御制精品,搁到市面上,一套这样的茶具能换回两间瓦房。 许一城对瓷器没什么反应,随便啜了一口,拿起千层糕来吃,神态自若。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这糕点师傅当年在宫里奉职,外头可是吃不到的哟。” 两人放下手中物什,看到一个富态白净的中年胖子迈着四方步从屏风后转出来,戴着一副玳瑁腿的圆眼镜,手里敲着把折扇,腰上扎着条明黄布带,皮肤保养得好似婴儿,一点褶皱都没有,跟紧随其后的富老公形成鲜明对比。 “民国不兴打千,咱们还是改拱手吧。”胖子笑眯眯地说。他双耳厚长,笑起来像是佛陀,声音醇厚,吐字不疾不徐,有几分谭派的韵味,看来是个积年的票友。他左拳抱右拳拱了拱手道:“在下毓方,一介京城闲散人。” 口中说是闲散人,可他下巴微微抬起,带着淡淡的矜持劲儿。一听他这名字,两人都是一惊。在北京,这个毓字可大有讲究。当年康熙定下规矩,爱新觉罗家的近支宗室按字排辈,定了胤、弘、永三个字,到乾隆又添了绵、奕、载三个字,道光再添溥、毓、恒三字。满人习惯有姓不用,再加上民国初年怕人报复,所以宗室子弟都不提爱新觉罗,而以本辈的字名自称。 换句话说,眼前这胖子是满清宗室中人,毓字辈,比溥仪小一辈。要是没有袁世凯,这又是一位贝勒爷。难怪富老公在他面前以老奴自称。民国优待清宗室,那些昔日的龙子龙孙虽没了特权,可日子过得不算坏。 这都民国了,他还是一副王公贵族的派头,张口闭口都是我大清,腰上还扎着黄带子。这黄带子是前清皇族嫡系的标志,他到了民国都不肯摘下来,辫子也不剪。 毓方一抬袍襟,稳稳坐定在圈椅上,抚着折扇道:“刚才富老公都跟我说了。让两位深夜到此,未免失了礼数,只是事出有因,还望恕罪。赶明儿我亲自登门给两位陪不是。” 药慎行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您直说吧,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富老公把怀里的铜磬搁到毓方身前,毓方抬手摸了摸磬沿,玉扳指轻轻叩了一下铜磬边,发出悠扬的响动。他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知道这铜磬的来历?” “若我猜得不错,这该是宫中之物?”药慎行不动声色。 毓方点头道:“药先生说得不错。我大清同治帝在位时,有一位妃子是镶黄旗人富察氏,员外郎凤秀的女儿。老佛爷亲自点她入宫,本来要封皇后,后来慈安反对,只封为皇贵妃。富察氏笃信佛法,每日礼佛。有一位活佛曾说她是莲花托世,所以她特意请人打造了一只铜磬,铸造的时候放进她的三根头发,上刻莲花梵文,当作自己的替身——就是这个了。” 药慎行当时曾判定此物制成于乾嘉,现在证明猜对了,不由得面带得色。 这时富老公微一躬身,接口道:“光绪三十年,富察氏病逝,谥号淑慎皇贵妃,葬在东陵,陵寝就在惠陵西侧的妃园。这件铜磬作为陪葬,也一并下葬。还是老奴亲自搁进她棺椁之中的。”说到这里,他眼泛泪光,又要痛哭。 药慎行和许一城两人都是古董行当里的高手。原本在棺椁里的陪葬品,如今却出现在市面上,淑慎皇贵妃身后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不言而喻。这富老公当年应该是皇贵妃的身边人,难怪一见铜磬要失声痛哭。 药慎行试探着问道:“您是想查查,这个墓有没有被盗?” 毓方折扇“啪”地砸在手掌上,恨恨地“咳”了一声:“这个不用查。就在两个月前,三月二十九日,一伙强人带着火器进了惠陵妃园,盗掘淑慎皇贵妃的陵寝,把里面的陪葬劫掠一空,遗骨扔在墓道中途。我大清逊位不过十几年光景,居然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两人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骇然。东陵在直隶遵化州马兰峪,里面葬有顺治、康熙、乾隆、咸丰、同治五个皇帝,包括慈禧、慈安在内的十四个皇后和一百多个嫔妃,是清宗室第一大陵。清帝逊位十七年,余威犹在,所以民间虽然盗墓成风,但皇室陵墓一直还保存完好。想不到今日终于出现了第一个吃螃蟹的贼,居然动起了东陵的主意。 中国历代对陵寝极为重视,自先秦至清代,挖坟掘墓都是有悖人伦的一等大罪。现在居然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对帝王陵寝下手,可真是骇人听闻。 “宗室不是有专门护陵的人么?”药慎行问。 毓方摇摇头:“唉。说来惭愧。负责守陵的是我弟弟毓彭,之前他接待过一个日本来的考察团,人家送了几瓶洋酒,结果这个蠢蛋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被人堵在屋里不敢出来。一直到贼人都跑光了,早上他才去联系马兰镇总兵署,发兵搜剿。可二位也知道,这时节兵不如匪,总兵署敷衍了一阵,这事从此就没有下文了。” 药慎行暗暗松了一口气,富老公又是“干系重大”,又是“骇人听闻”,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原来不过是个妃子墓被盗而已,便转头去看许一城,却发现他神色目光严峻,忍不住心里发笑: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对古玩行当的人来说,这种事司空见惯,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没了土夫子,还怕古玩没了货源呢。 他不知道,让许一城心中掀起惊涛的,其实是毓方的一句话。 在东陵被盗之前,宗 室接待过一个日本考察团? 仔细一想,那个时间,恰好支那风土考察团抵达了北京。许一城忙问那个日本考察团的名字,毓方说叫支那风土考察团,团长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团前脚刚走,后脚东陵即告失窃。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户教授也提到过,他们这次来中国,主要目的是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计划打算开掘几座。许一城蓦然想起那半张信笺上,那一个潦草的“陵”字和那五个血色的手指头印。一个荒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头,说不定这代表的正是安葬着五位帝王的东陵。 难道说陈维礼拼死传递的信息是,这些日本人觊觎的目标不是普通墓穴,而是东陵? 这未免太荒谬了。东陵是帝王陵寝,且不说这种行为会造成多大的外交纷争,单是陵墓规模来看,也不是这十几位教授的考察团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里出钱出技术,买通国内的盗墓贼代劳,他们则在幕后吃货。这不算新鲜事,国内许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养着许多土夫子专门挖货,谓之“养蝼蛄”,是时下最流行的一种“合作”。 念及于此,许一城搁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着毓方问道:“若只是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于深夜把我们两个叫过来,这后头还有事儿吧?” 毓方叹息道:“许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盗了以后,毓彭见总兵署对此事不上心,只得报告给了东陵承办事务衙门,然后又上报给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听,当时就伏地大哭,然后召集一干元老议事,下了两道旨意:一是让宗室筹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贵妃,还要对整个事件严加保密;二是调查清楚盗墓真凶。第一件事有几位王爷负责,已经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着落在我头上。我到了现场一看,发现那伙盗墓贼是一次挖开墓道,正面炸开石门,直入地宫,四周没有别的挖掘痕迹——这意味着什么,两位都该清楚吧?” 两人都点点头。盗墓者盗墓的手段,一是打盗洞到墓室上方,然后砸开墓壁,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这叫“穿针眼”。前者麻烦,但只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后者省事,不过需要精准地知道墓门所在。如毓方所言,这伙盗墓贼没有半分犹豫,一次就准确地挖到墓门,打开地宫,没有半点偏斜,绝对是熟知东陵内情的人干的。 毓方继续道:“盗墓贼得手以后,彻底销声匿迹,丢失的陪葬不知所踪。直到昨天我听说王老板家闹鬼,一打听那铜磬的样子,才知道丢失的陪葬终于开始流到市面上了,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遇到两位五脉高人,可见这是天意。” 说到这里,他起身郑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诚恳道:“我早有耳闻,五脉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盘星。希望两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伙盗墓贼的来历,免教我等成为不孝子孙。” 药慎行一听,心想这清朝遗老果然是来求五脉做这件事,心中有些为难。 以五脉在京城的人脉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贵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有一桩难办之处:历代以来,古董商人和盗墓贼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暗里牵扯极多。是以对盗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会公开支持,但也不会公开反对,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五脉若是下手去查,只怕会坏了规矩。 药慎行脑子一转,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毓方听出他的意思,五脉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没什么恩义,犯不上为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妃子得罪同行,脸色顿时有些阴下来。 这时许一城在一旁开口道:“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毓方先生担心的,只怕是这个吧?” 毓方目光一凛:“正是!若单单只是这一个皇贵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这伙盗墓贼胆大包天,又对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贵妃的墓,不可能止步于此,只会把胃口养得更大,明天说不定就会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时逮住他们,只怕整个东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个东陵啊!” 说到这里,他双目泛起血丝,重重一拍桌子,铜磬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被富老公伸手接住。这老头老态龙钟,接东西的动作却迅捷如电。 药慎行这才意识此事有多严重。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一伙人一日不落网,东陵一日不安。倘若满清皇陵真被盗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国以来古董界第一件惊天动地的重案,只怕举国都要为之震惊。 药慎行不由问道:“这种行径,是重大犯罪,怎么不报请政府解决呢?”才说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管这些前朝死人骨头的事?于是又改口说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报纸上刊载新闻,让民间团体一起呼吁保护东陵,也是一种做法——可宗室为何对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们哪敢声张啊?此事一经宣扬,等于是昭告天下东陵已经无人保护,满地金银任人取走。到时候盗墓贼蜂拥而至,东陵就彻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嘱,此事调查务必低调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回他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宗室想抓贼,又怕招惹更多的贼来,只能暗中请行家来调查。 药慎行问:“以你们宗室在京城的底蕴,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头上的扳指,一脸恨铁不成钢:“大清没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断了。不肖子孙太多,为了抽大烟就敢把祖宗卖了。我如果动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让那群小兔崽子知道东陵也能盗掘,准没好事儿!” 发完一通牢骚,毓方再度看向药慎行和许一城:“所以深夜请两位过来,也是保密起见,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后安宁,毓方不敢马虎——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呐?” 两个人都没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见两人没吭声,拍了拍巴掌,丫鬟端进来两尊玉貔貅,放在两人跟前。这两只貔貅通体绿莹莹的,质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这两件玩意儿不算报酬,只是给两位深夜造访的赔礼。如果两位愿意接手,我们宗室绝不亏待。” 药慎行犹豫片刻:“兹事体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禀族长,再给您答复。不过……”他拖长声调,去看许一城:“至于许兄弟什么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这是暗示,许一城跟五脉不是一回事,得分开算。 毓方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五脉人之间还有隔阂,又看向许一城。许一城从容掸了掸衣领:“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来也没指望他们马上答复,呵呵一笑,把扇子“啪”地打开扇了几扇:“自然,自然,两位仔细考虑便是——只是得尽快。我等得,那伙盗墓贼可等不得。”说完他对富老公丢了个眼色,富老公躬身道:“两位贵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两位不妨就在这宅院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许一城临走前,忽然问富老公道:“丢失的陪葬品中,有宝剑之类的东西吗?”富老公不悦道:“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茹素吃斋,怎么可能会放刀兵之类的凶物在里面——不要胡说!”许一城又追问:“那么其他陵寝里,是否会有刀剑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开国,陪葬刀剑不说一千也得有几百把——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一城“哦”了一声,随口敷衍过去。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中国剑有着奇妙的兴趣,东陵里这么多刀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系。他在堺大辅眼前已经露了形迹,无法深入调查,如果能从东陵这起盗掘案顺藤摸瓜,说不定能独辟蹊径,窥见真相。 他揣着这些心思,和药慎行各自被带到一间客房,彼此安歇,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两人起床,用过早餐之后与毓方和富老公拜别。他们出了门口还没上马车,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轰鸣声,一辆涂成黑白颜色的伦士大卡车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好停在马车旁边。两匹辕马吓得不轻,连连尥蹶子,才被车夫安抚住。 从卡车后头噌噌跳下来五六个警察,把宅院大门给围住了。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里却带着狠戾,如同一只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认识,这位脸有点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话:“有人举报,说你这里有绑匪行凶。” 毓方一听,知道是冲他们两个来的,连忙解释道:“这是误会,两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们来谈事。”那警察哼了一声,把目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道:“确实不是绑票。”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只否认绑票,可也没承认是被招待来的。警察背着手来回扫视了一圈,忽然“嗯”了一声,猛然抬头,一指那马车车厢上雕的花纹:“二龙?你是宗社党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毓方、富老公和药慎行面色都是一变。 宗社党又叫君主立宪维持会,乃是清末一个团体,由不甘心失败的满清贵族子弟组成,以双龙为标志,一心恢复帝制。核心骨干良弼被同盟会炸死以后,曾经一哄而散。后来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党,想在东北起事,结果事涉暗杀张作霖,被强制解散。奉军入关以后,张作霖惦记着这个仇,把宗社党定为反动团体,把京津两地的宗室狠狠收拾过一顿。 一听那警察这么说,毓方连忙抬手指道:“长官,您看清楚,这中间还有枚珠子呢,这叫二龙戏珠,和宗社党没关系。”警察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遍:“我看这珠子有点新,不是后加上去的吧?” “不会,不会。”毓方偷偷递过去一串珍珠手链,警察也不客气,抓了搁在怀里,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对,手下两个护院做势要拔枪,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枪对准毓方脑门,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要造反?你们真当这北京城里没王法了么?” 毓方苦笑着摇摇头:“有点心思的宗室,张勋复辟时已经被冯玉祥洗过一遍,剩下的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我们只要能守着祖宗陵寝就好,别的一无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后把枪收了,一招手,说走吧。 许一城、药慎行跟着那一队警察一起上了卡车,扬尘而去。富老公趁着卡车掉头之际,看见副驾 位子上坐着一个少年人,相貌像是刘一鸣,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许一城搬来的救兵啊! “这个许一城,真是不识抬举。咱们以礼相待,他却找警察来堵门勒索!”富老公怒道。 毓方非但不怒,反而微微点头:“幸亏咱们以礼相待,不然这就是他的后手。你注意到没有?昨儿晚上谈话的时候,许一城一共就说了几句,可全问在了点儿上。这等眼光,这等手段,这个人不简单,真的不简单。” 他望着远去的卡车,又把两根指头搭在扳指上,细细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车开出去几里,许一城对为首那冷脸的警察一拱手:“付贵探长,辛苦你了。”付贵眼都没抬,冷着脸,靠在车厢边上带搭不理:“你一句话,害得我们一帮兄弟忙了半宿,一直到早上才查到这里。” 许一城笑道:“赶明儿我在鸿宾楼请客,好好犒劳一下诸位。”付贵一摆手:“免了,这席我可不去吃。我告诉你,没下次了。”许一城拿出那玉貔貅,递给付贵:“这是好东西,给哥儿几个拿去喝茶吧。”付贵眼皮一翻:“你要是给我,我下次就按这个价码收费。”许一城把玉貔貅硬往他怀里一揣,笑眯眯地说:“你不说没下次了么?” 付贵无奈,把貔貅扔给手底下人,说找个铺子卖了,大家分,警察们一阵欢呼。 卡车开得快,一阵劲风吹过,付贵一拳把警帽砸住,对许一城道:“如今兵荒马乱,警察厅也维持不住局面。这种来路不明的地方,以后少来。嫂子就快生了,你得经点心。”许一城呵呵一笑,笑声里有收不住的得意。 刘一鸣坐在副驾,耳朵听着两人谈话从后窗传过来,心想这个付贵,就是许一城说的在警察厅的朋友吧。 昨晚他得了许一城面授机宜,先去了豫王府。这个豫王府不是前清的王爷府,而是东单的协和医院。那医院是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捐助的,用的地原来是豫亲王的府邸,于是老百姓都这么叫起来了。许一城的太太,在协和医院里做护士。刘一鸣见到她时,她大腹便便已有七八个月身孕,还在值着夜班。这让刘一鸣很惊讶,这年头肯让妻子出来做事的人很少,来做护士的更是凤毛麟角。 许太太一边听刘一鸣讲述,一边写着病历。听完以后,她给付贵打了一个电话,简单交代了两句就挂掉了,继续伏案工作,不见半点心情波动。刘一鸣很好奇,问她不担心自己丈夫吗,许太太摸了摸肚子,淡淡道:“他不会有事的,他是许一城。”那份信赖和镇定,让刘一鸣佩服不已。 许一城的生活,跟五脉的生活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了解越多,就觉得两者距离越远。刘一鸣甚至发觉,他非但没把许一城扯近五脉,反而让自己都被带远了。想到这里,刘一鸣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车窗上,随着汽车晃动而微微磕动。 眼看着卡车马上就进朝阳门了,付贵问许一城去哪儿。许一城看了一眼药慎行:“我还有点事儿。你把我们俩送到五脉那儿去吧——药大哥,沈老这几天在哪?” 药慎行一直在车厢一角待着没吭声,听到许一城发问,才开口道:“他这几天在素鼎阁守关。” 五脉虽然以鉴宝为主,也有自己的产业,京津豫陕直隶等地都有铺子,一般都有高手坐镇,谓之守关。这个素鼎阁算是五脉在京城比较大的一家,就在琉璃厂。沈默虽然快八十了,偶尔也会在几个重要的铺子轮流守一守,以示看护之意。 付贵说好,看也不看药慎行,吩咐司机直接开去那边。琉璃厂街比较狭窄,汽车不易通过,就停在了街口。许一城、药慎行、刘一鸣三人徒步走进去,付贵带着人自回警察厅。 这琉璃厂本是京城一等一的古董集散地,平日里雅客极多。如今战乱一起,琉璃厂的热闹大不如前。各个铺子前头人还是不少,可大多是面色惶然急着卖东西变洋钱的,富贵闲人没几个。这是捡漏的好时节,可如果光收不出,古董商们也要发愁。电线杆上的乌鸦嘎嘎一叫,透出热闹中的丝丝萧索。 三人来到素鼎阁前,跟伙计问了一声,刘一鸣留下来,其他两个人直奔后堂。沈默此时正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柄放大镜仔细观察一块蟠龙玉佩,他见到药慎行和许一城联袂而至,愣了一下,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走到一块来了? 沈默招呼两人坐定,放下玉佩感慨道:“这放大镜还真是个好东西,玉上的磨沟纤毫毕现,比眼珠子好使多了。不过……”药慎行立刻接口笑道:“不过,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器物只是术,归根到底还得磨砺自个儿的道,才能有出息。”沈默笑道:“你倒记得牢。”药慎行道:“您的教诲,时刻不敢忘。” 寒暄几句,沈默问他们什么事。药慎行把东陵盗掘和宗室委托的事讲了一遍,把毓方送的玉貔貅拿出来搁桌子上,说这事得请您定夺。沈默双手拄起拐杖,沉默不语。 挖坟掘墓是大罪,但对古董商来说,不算大事。熟坑货就那么多,没有坟里挖出来的生坑货,古董生意根本做不大——但到了东陵这个级别,就不能小觑了。一旦声张出去,一定舆论哗然,无论哪个政府,都得严查。五脉这次出手,会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不慎。 沈默思忖片刻,眼皮一抬,说你们两个人意见如何? 药慎行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咱们五脉鉴宝,向来不问来历,只辨真假。不管是家传的、土藏的还是偷的抢的,跟咱们都没关系。清宗室的这桩委托,咱们办成了,也获利不多;不成,那就要被牵扯进惊天大案,一个不慎就成了替罪羊。”他说到这里,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再说了,敢盗掘东陵的,肯定都是不怕死的匪人。咱们五脉是正经做生意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呐。” 沈默听完以后,没有表示,又问许一城意见。许一城微微抬眼,似笑非笑:“东陵这件案子,可未必那么简单,这背后说不定还有日本人的事儿呢。” 沈默和药慎行同时一愣,怎么这件事又扯上日本人了? 许一城缓缓将陈维礼的离奇死亡说出来,然后拿出那半张信笺:“我怀疑这五个血指印和这个‘陵’字,指的就是安葬了五位满清皇帝的东陵。如果咱们从东陵失窃这条线顺藤摸瓜,说不定便能找出盗墓贼和日本人的关系,搞清楚维礼之死的真相——我需要五脉的力量来支持。” 药慎行不悦道:“就为了给你朋友报仇,要让家里担这么大的风险?” 许一城声调陡然升高:“你还不明白吗?维礼拼死送信,说明此事已不是什么私人仇怨,说不定关系到整个东陵的安危!” 药慎行哈哈笑道:“许兄弟你又异想天开了,我也接触过一些日本人,他们最重礼节懂礼貌,怎么会打东陵的主意?” 许一城冷笑道:“这些年来,他们打咱们的主意打得还少吗?滨田耕作在旅顺,松本信广、西冈秀雄在江浙,大谷的中亚考察队在新疆,鸟居龙藏在辽东,关野贞在龙门石窟,常盘大定在响堂寺……你知道日本人每年派多少人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偷东西?” 他所列举的那些,都是近十几年来日本学者在中国比较有名的案子,每一件都震惊中国学界,令人扼腕叹息。许一城师从李济,而李济对中国这种考古乱象最为痛心疾首,这些事他无时无刻不铭记于心。 药慎行不以为然:“日本人愿意来拿就拿,愿意买就买,于咱们又没什么损失,做买卖嘛。” 许一城转过脸来,前所未有地严肃:“你错了。这不是买卖,这是在挖咱们中国人的根!” 沈默见他说得严重,皱起眉头:“那你的意思是……”许一城正色道:“沈老,此事必须得查下去。于公于私,咱们都不能置之不理。” 药慎行呵呵一笑:“贤弟,你这么上心,看来毓方把你侍候得不错嘛,心向清室啊?”许一城缓缓站起,双目紧盯着药慎行一拍桌子,厉声道:“东陵虽然是满人皇帝的陵寝之地,但如今已是民国,它归属全民所有。看见贼子入室行窃,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他声音不大,却震得房梁嗡嗡直响,言语诛心,药慎行面上挂不住,沉着脸道:“说得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清华学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考古,还不就是把挖坟换个好词儿么?你那个老师李济,不也是到处乱挖么?” “无知。”许一城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来。 沈默抬手让两人不必吵了,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一城,东陵之事你来主持。需要族里什么支持,直接让慎行帮着协调。” 他说得暧昧,可两个人都听明白了。这一决定,明显就是偏帮。八月就是沈默寿宴,在宴会上要? ??交权力,这个节骨眼上,药慎行但求无功,不可有过。许一城与五脉若即若离,败,可由他一人承担后果;胜,宗室承的仍是五脉的人情。至于五脉支持许一城的力度有多大,可就要看药慎行的心情了。 许一城早料到这个结局,他也不再劝说,朗声道:“一城不敢代表五脉,但我已答应维礼,此事一定会一查到底,除死方休。”然后他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兀自摆动的门扇,药慎行和沈默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复杂。两人都没想到,他一听五脉不肯插手,立刻就走,毫无恋栈。 “他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喜欢什么就豁出命去喜欢;没兴趣的,看都不看一眼。太过极端,不合中庸之道哇……”沈默叹道,口气说不上是伤怀还是感慨。 后堂安静了许久。沈默拿起放大镜,犹豫了一下,重新搁回到盒子里,叹了口气:“这件洋物虽然好用,终究是以术害道,还是不用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那蟠龙玉佩拿起来,交给药慎行:“慎行,东陵这件案子,你到底是怎么看的?说实话。” 药慎行吐出两个字:“凶险。” 沈默把眼睛重新闭上,嘴唇嚅动:“你都能看出来,一城他……会看不出来?”药慎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嫉妒,族长以五脉为重,要扶自己上位,可听得出来,他在内心最赏识的始终是许一城。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细微脆响。两人悚然一惊,发现声音是发自那一尊搁在屋角的貔貅。药慎行拿起来查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唰”地煞白一片。 这只玉雕的辟邪瑞兽,脑门竟无端裂开了一条缝,如邪似佞。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_第五章 恶诸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一鸣领了许一城的名单,就立刻往家里赶去。这是许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办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这事该怎么办。 古董业和别的行业不同,所卖物件不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声气。谁家新收了什么宝贝,谁家藏着什么东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买,这家没有,老板就会推荐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脉身为京城古董定盘星,与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么存货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当初找到五脉头上,就是看中这份人脉。 如果是沈默或药慎行来做这事,简单至极。只消把名单分派给召集京城里的五脉掌柜们,让他们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听,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脉的面子,在这圈子里相当管用。可刘一鸣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使唤不动这些掌柜,而且万一被药慎行知道,就会觉察出他在偷偷帮许一城做事,麻烦不小。 眼看走到大门口,刘一鸣还是毫无头绪,脚步不由得变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镜,一抬头,忽然看到一个影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嗖”地一下窜出来,消失在对面的胡同里。 刘一鸣一推眼镜,嘿嘿乐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来个枕头,让我撞到这家伙,可见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犹豫,抬腿也朝着那方向偷偷跟过去。 那黑影是个孩子,比刘一鸣还小上半头,动作却灵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网的胡同里七转八拐,一点都不迟疑。刘一鸣远远追在后头,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好在那家伙并不防备,贴着墙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一处僻静的青砖高墙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口。那高墙另外一侧是栋高耸的雕栏彩楼。刘一鸣定睛一看,脸色大红,轻轻啐了一口。这是陕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哪怕是在这个世道,楼上还是隐隐传来莺歌燕语,热闹非凡。 刘一鸣远远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探头去看。只见那小木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装扮妖艳。她见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脸。少年也不躲闪,两个人调笑了几下,姿态轻佻。然后那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墨色小圆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过去。妇人却收了回去,少年会意,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枚翡翠质地的寿星捧桃挂件,双手递过去。妇人接过去把玩了一下,这才把墨色圆盒交给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获至宝,赶紧揣到怀里兴冲冲地往回走。没走两步,没提防旁边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好你个药来!又偷你爹的藏品出来卖!” 那被唤作药来的少年听着一声喝,吓得筋骨一酥,差点瘫坐在地。他惶然回头,才看到原来是刘一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刘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带着胡同串子味儿,油滑得很。刘一鸣板着脸道:“你上次挨了十几板子,这么快就忘了疼了?”药来连忙作揖:“哎哟,哎哟,我的刘哥哟,您可别说出去,咱这也是有苦衷的。您听我慢慢道来……”他动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刘一鸣低头一看,面色大变。那墨色的圆盒上头还写着四个红字儿“一颗金丹”,旁边漆着几朵艳丽无比的小花。刘一鸣不认识这牌子,但他认得那是罂粟花。 这个药来是药慎行最小的儿子,特别得宠,脾性顽劣,经常偷家里的小件出来卖钱。可刘一鸣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敢沾鸦片。刘一鸣的嗓门陡然提高:“你胆子也太大了,偷家里东西也就算了,还拿来换福寿膏?”药来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抬头纠正道:“什么福寿膏,那都是老黄历了。这叫一颗金丹,大连产的,日本人的技术,味儿正,带劲儿,还不用熬,可方便了。我跟你说现在还不好买呢,若不是我跟孙姐熟……” 刘一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那不还是鸦片?这要让你爹知道……”话未说完,药来“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抱着大腿哀求:“只要你别告诉我爹,让我干什么都行。”刘一鸣吓了一跳。他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来胁迫药来,想不到他服软得这么干脆。 药来眼皮一翻:“咳!你拿住我的把柄,肯定要我做事。我就算苦苦哀求,你也不会松口。所以何必搞那些一推二请的虚文儿呢,大家都这么忙,不如痛快点。”见他如此识相,刘一鸣忍不住笑了,开口道:“你把你爹那方关老爷铜印弄出来,我借用一下,这事我就不说出去。”药来一听,不由得“啊”了一声。 药慎行刚出生那会儿,有人来找五脉献宝,献的是一方汉代的螭虎铜印,上头刻着“寿亭侯印”四个字——看过《三国演义》的都知道,汉寿亭侯,那可是关公的爵位。这印是关老爷用过的,那还得了?五脉的人差点就要花重金买下来。说来也怪,药慎行在旁边突然大声啼哭,手脚乱舞,把书架上一本书打落在地。 负责鉴定的五脉长辈俯身一捡,发现是《后汉书》,恰好翻开在《舆服志》中一页。长辈一看,陡然惊醒,书上写得很清楚,汉代规定螭虎只有天子印可用,列侯之印不可能用这个。长辈再一细细查考,才知道关羽的“汉寿亭侯”,“汉寿”是地名,“亭侯”是爵位。后人无知,以为是汉/寿亭侯,断错了句子。那印前头少了个“汉”字,自然是假货无疑。 五脉以掌眼为主业,倘若在这上面失手,那可是颜面尽失。药慎行未满一岁,就立了大功,挽救了五脉颜面。那位前辈便把这方假印当玩具给了他。药慎行从小到大,这印一直带在身边。后来药慎行成年后接掌家族事务,索性用此印作为信物。四九城里的玩家都知道,药家老大有一方关老爷印,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标志,真假倒是没人在乎了。平时有什么书信契约来往,药慎行都会用此印来落款。 刘一鸣打的主意,就是钻这个空子,把这方印弄到手来伪造书信,指使掌柜们去调查。 刘一鸣本以为药来会推脱一下,不料这小子眼珠一转,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刘一鸣暗暗感叹这个败家子,问他打算怎么盗。药来立刻来了精神,挽起袖子道:“这事好办。我爹每天中午得睡一个小时,雷打不动,我进屋给他摘走就行。” “那你爹醒了不就发现了?” 药来得意道:“我今天偷走那件翡翠寿星挂件,是他的宝贝。等到他醒了,我往那儿一跪,说偷了您的寿星挂件去还赌债了,他肯定得数落我一下午,顾不上别的事。” 刘一鸣一阵无语。人家被要挟的,无不是心情沮丧百般不情愿,像药来这样主动出谋划策的,还真没见过。药来看刘一鸣不吭声,以为不信任,一拍胸脯:“咱爷们儿做事,滴水不漏,童叟无欺。” “好,就按你说的办。” 刘一鸣思前想后,觉得没什么破绽。计划这东西,其实越简单越好。药来做惯了家贼,这点事驾轻就熟。 药来这人虽然性子惫懒,行动却极有效率。他跟刘一鸣定下计划,转天中午居然真的把那方印给偷出来了,递给等在大门外的刘一鸣。 “你用完赶紧还回来啊,我身子骨弱,未必能挨得住打。”药来说得大义凛然,跟革命义士似的。刘一鸣仔细端详,这家伙年纪不大,脸色已微微显出蜡黄,袖口也烟熏火燎,不由得叹道:“药来,不是我说你,鸦片这东西沾不得,你还是趁早戒掉吧。” “知道,知道,你别说出去就行。”药来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一转身往家里走,忽然又回过身来,“对了,你用这个,是打算伪造我爹的书信吧?” “是啊。”刘一鸣有把柄在手,也不打算瞒着他。 “那你可得小心,我爹用这印的时候,会在底下垫着一粒米,盖在纸上中间会留下一个小白点。没这个暗记,那些掌柜的可不认。” 刘一鸣一惊,原来药慎行还藏了这么一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药来提醒,恐怕书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谢。”刘一鸣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药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尽心尽力,也是指望你尽早完事,我尽早脱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娄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负手,悲壮地迈步走进院子。 刘一鸣收了关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间。他是五脉红字门出身,红字门精研书画,所以这一脉子弟的书法造诣都相当高,伪造别人笔迹那是轻而易举。刘一鸣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来封药慎行的短信。然后他只消垫上一粒米,盖上关老爷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刘一鸣再去找药来,发现药来正趴在屋里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看来又吃了一顿好打。他一见刘一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表情凄苦。刘一鸣问他怎么样,药来冲自己一翘拇指,说爷们硬挨了几十大板,面不改色,气不涌出,刚说完不知哪儿碰疼了,又愁眉苦脸地吸起凉气来。刘一鸣把印递过去,问药慎行发现印丢了没有。 药来大为不满:“刘哥你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这么大面……不,豁出这么大屁股去挨打,还能出问题?对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刘一鸣点点头,药来松了一口气:“那咱们两清了。你可别再拿这事来要挟我。” “你不要再碰鸦片了,这东西碰不得。”刘一鸣真心诚意地劝道。药来眼皮一翻,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他得赶紧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药慎行发现。 刘一鸣没再多留,他离开五脉,把这些信亲自送去京城各处的五脉店铺。那些掌柜的跟刘一鸣都很熟,知道他经常替家里跑腿,药慎行的印记也没什么破绽,所以一个起疑心的也没有。刘一鸣把信一亮,他们就赶紧吩咐人去查一下。这些古董铺子互通声气,一问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么东西、出了什么货,效率高得很。 刘一鸣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铺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政局混乱,古董市场没什么大买卖,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调查显示,除了裴翰林的铜磬以外,没有任何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来过。但是许一城给他的另外一份名单,却颇有收获——但至于这意味着什么,刘一鸣就看不太懂了,许一城也没说。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数地方亮起灯来,星星点点。刘一鸣急着去找许一城汇报,就给清华园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黄克武。黄克武说许一城这时候不在清华园,而在协和医院。刘一鸣问那你在干吗,黄克武支支吾吾,说许叔派了个任务,但不能说。 刘一鸣也不多追问,挂了电话,匆匆赶往协和医院。许夫人在协和医院做护士,许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协和医院就在东单,离刘一鸣不算远。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协和医院是要害机构,政府再糊涂,也会对这里着重保护。所以东单一带游荡的奉军残兵不多,路灯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乱世归乱世,老百姓也得做买卖讨生活。好些原来在隆福寺、天桥、菜市口、牛街、东岳庙等地的小摊贩看中这里清净,都跑这里来支摊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跟庙会似的。 黄包车夫不愿意往里走了,刘一鸣没办法,只得下了车,自己朝里头挤去。此时五月光景,大风一落,温度就上来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热劲儿,各种各样的小吃全出摊儿了,什么冰酪、豌豆黄、酸梅汤、江米藕一字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香气四溢,好多人在这儿吃碰头食。刘一鸣挤着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头一人特别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许一城是谁? 刘一鸣连忙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看到许一城正站在一个粉鱼儿摊儿前。刘一鸣喊了一声,许一城看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见来了客,连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芦瓢没命往滚水里挤豆糊。许一城回得头来时,老板早已做出两大碗粉鱼儿,抄过冰凉井水递到他的眼前。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花大碗,把老板的两碗粉鱼儿都兑在自己碗里,多讨要了两抓黄瓜丝和一勺辣子,然后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几日的大风才歇,空气里的土腥味还是有点重。 结过了饭钱,许一城端着碗过来,笑着对刘一鸣道:“媳妇加班想吃点清爽的,我出来买点夜宵。”刘一鸣刚要张口,许一城却伸手阻止:“等会儿说。” 两人从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协和医院走去。许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脚步比平时更稳,仿佛那碗是柴窑所出的珍宝。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协和主楼顶极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线,一排排红柱竖向分割,俨然如同宫阙一般严谨而威严。此时医院依旧在运转,灯火通明,不时有医生和担架匆匆进出。 两人进了主楼,来到护士值班室。许夫人正在低头写着病历。许一城把碗搁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着布套的筷子,倒杯开水烫了一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吧。”许夫人抬起头,冲丈夫笑了笑,问有没有加辣子,许一城说加了加了,不过这东西不能吃多,对胎儿不好。 “说得好像你比我还懂似的。”许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从碗口拿开,交还到许一城手里。 刘一鸣之前就注意到许一城这条从不离身的白手帕,这会儿才看清手帕全貌,棉制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个英文单词:Peac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许夫人是饿坏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开始吃。许一城坐在旁边,双手搁在膝盖上,一直在注视着她吃,眼神温柔而平静。一会儿工夫,粉鱼就被吃了个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个舒畅的饱嗝,这才发现刘一鸣在侧,顿时变得不好意思。许一城笑着起身,拿起手帕给她擦去嘴角的几点芝麻酱:“你这吃相,可别遗传给孩子。” 许夫人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饱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冲刘一鸣微微点头,重新伏案开始工作。 许一城和刘一鸣并肩走出值班室,在侧面走廊的汉白玉栏杆旁停住了脚步。许一城向着远方望了一会儿,转身问刘一鸣:“调查结果出来了?”他的语调平缓,刘一鸣却发觉,许一城迈出屋子的一瞬间,神情陡然有了变化。刚才还是一个温和细心的丈夫,现在眉宇间却有微微的锋芒展露。 刘一鸣把结果递给他,许一城认真地翻阅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这么快就查到了这程度,真是不错——药大哥没觉察?”刘一鸣把药来盗印的事一说,许一城不由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个妙人,药大哥竟然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有机会应该认识一下。 “这个对许叔你有帮助吗?”刘一鸣忐忑不安地问。 “有,甚至可以说是一锤定音。”许一城赞许地抖动纸页,双眼望向远方的黑暗,神情愉悦。刘一鸣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自己没办好事,让许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给你看一场好戏。”说完许一城把调查结果折叠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个口袋里。刘一鸣按捺不住好奇,问说那白手帕是什么来历,许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这是她在上海哈佛医学堂读书时买的,后来送给了我,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么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们的孩子,就打算叫这个名字。”许一城满脸洋溢着幸福。刘一鸣低声念了几遍:“许和平,许和平……果然是个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长大的时候,已经天下太平了。”许一城长长叹息一声,胳膊支在协和医院的走廊扶栏上,身子朝前倾去,双眼仰望着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着,缓慢而坚定,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挠。 不知为何,刘一鸣心中浮现出一种奇妙的预感,却说不清是什么。 两个人又闲谈几句,刘一鸣看看时候确实不早,便向许一城告辞。许一城叮嘱他小心点,然后说具体明天怎么安排,回头黄克武会通知他。刘一鸣本来想问问黄克武在干吗,不过想想以许一城的风格,尘埃落定前应该不会轻易说出,于是作罢。 他孤身走出协和医院的大门,正琢磨着是叫一辆黄包车还是溜达回去。突然一只手猛然从后面伸过来,拍在肩膀上。刘一鸣吓了一跳,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另外一只手里还捧着一碗雪花酪。 “药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刘一鸣一惊。 “礼尚往来嘛。”药来说,“刘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来挖挖你的事儿。”刘一鸣面色一沉,看来这小子怀恨在心,一直跟着他尾随至此。药来眼睛朝协和那边贼兮兮地瞟了一眼:“刚才我都看见了,你跟那个许一城在一起,还交给他什么东西。” 刘一鸣保持镇定,一扶眼镜,冷冷地说道:“你也认识他?” “哎哟,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认识也认识了。”药来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得意非凡,“我爹最讨厌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许一城厮混,恐怕麻烦不 小哟。” 刘一鸣苦笑一声,药来这家伙报复心还真重,非要原样奉还一次。药来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进嘴,爽得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嘴,说你害怕了吧?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了吧? 说实话,刘一鸣还真不怕这种要挟。他对这个大家族已经失望透顶,药慎行最多不过是把他开革出家门,正中他的下怀。不过他还得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为许一城让他潜伏在五脉,还有用处。于是刘一鸣没好气地说:“废话少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嗯?” “呃……” 这倒是把药来给问住了,他光惦记着抓刘一鸣的把柄,还真没想过拿到把柄以后做什么。药来抓耳挠腮愣了半天,问你和许一城见面是要干吗? 刘一鸣哪里肯说。药来见他吞吞吐吐,大为兴奋。这家伙的逻辑很简单,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隐藏着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药来又逼问了几句,刘一鸣只是摇头,说我不会骗你,但也不会说出来,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这样好了,你们算我一个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发。”药来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次轮到刘一鸣发愣了,他还以为药来会敲诈一大笔钱去买鸦片什么的,想不到居然是这种要求。药来眼神闪闪发亮,语气里充满兴奋:“我爹这一辈子没怕过谁,偏偏对许一城这么忌惮,我对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好事的性子,哪有热闹就去哪儿,至于是对是错他全不在乎,整一个混不吝。刘一鸣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好了,我让许叔来见你,由他定夺。药来拍手说好。 于是刘一鸣只得再度返回协和,跟许一城那么一说。许一城也是吃惊不小,药慎行的这个儿子劣迹斑斑,他耳闻已久,没想这小子居然主动跑过来投靠。刘一鸣说事有反常必为妖,会不会是药慎行派来的间谍?许一城却不以为然:“咱们要做的是正经事,不怕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药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胆子,断然不敢从中阻挠。怕什么,见见吧。” 许一城刚一走出协和医院,药来立刻迎上来,跟评书里小英雄艾虎见欧阳春似的,来了一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嘴里一套一套的词儿,变着法儿地恭维夸奖许一城。许一城也不拦着,笑意盈盈地听着。等药来说得口干舌燥,许一城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态度客气。药来大喜,以为这事成了。 不料许一城话锋一转:“一鸣和克武入伙时,是要受考验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这里有宝题一道,你做出来,我才答应你。”药来一拍胸脯说尽管来,爷们眨一眨眼都算输。 许一城道:“你是药家人,玄字门内的专精瓷器。我也不欺负你,就给你出一道瓷器的宝题吧。”他回转到值班室里,端出那个刚才盛粉鱼的青花大瓷碗。药来接过碗来,端详了一圈,碗沉釉厚,勾着荷莲纹,四方四字,写的是“德风绵远”,除此以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想来是某个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个小款,上头写着“居仁堂”三字。 药来抬头笑道:“许叔,这玩意儿就是个普通瓷碗,有啥讲头?” 许一城眉头纹丝不动:“再看看。”药来拿指头敲敲碗边,无奈说道:“非说有啥讲究,就是居仁堂这个款识,但也不值什么钱啊。” 民国五年,袁世凯称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镇设了御窑,任命郭葆昌为督陶官,烧制宫廷御用瓷器。不料称帝闹剧很快收场,袁世凯黯然去世,声名狼藉。郭葆昌没办法,只得把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识,向民间发卖,以支付工钱。 药来虽然顽劣,瓷器这方面的家学还是有底蕴的。这玩意儿虽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个年头,说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钱。 “再看看?”许一城还是那三个字。 药来一愣,只得低下头去,这回足足看了十分钟,才勉强开口道:“青花斑点凝重,深入胎骨,这是孙瀛洲的手笔?” 孙瀛洲是民国一位制瓷奇人,专擅长模仿永乐、宣德年间的青花瓷,几可乱真,就连五脉都很难判断。有传闻说他曾在景德镇出没,说不定这个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笔——但这碗连赝品都算不上,因为人家从来没说过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着“居仁堂”仨字儿。 “再看看?”许一城还是那三个字。 药来反复猜了几次,许一城始终一脸平静地让他再看看。过了一个多小时,药来开始打起呵欠来,眼角也流泪,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强抓住碗边,又说出一个答案,许一城仍旧摇摇头。药来不耐烦地嚷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呵欠打出来,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许一城微笑着把瓷碗拿过来,接过青花碗,突然脸色一变,把碗狠狠地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一下横生变故,把药来惊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许一城指着那一地碎瓷厉声道:“药来!这碗上写的什么字,你可还记得?” 药来被许一城突如其来的喝问所突然爆发的强大气场震慑,哆嗦着嘴唇嗫嚅:“德……德风绵远。”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家、家风……” 许一城一字一句犹如尖针声如炸雷:“瓷碗已碎,补得回去吗?家风已丧,追得回来吗?”药来先是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完全方寸大乱。刘一鸣在旁边看着,咋舌不已。一直以来,他看到都是个温文和气的许一城,没想到此时他金刚怒目,威势竟是如此强大。药来在家是出了名的惫懒人物,没想到被许一城这么一当头棒喝,那些油滑和贫嘴,竟是都在这当头棒喝之下半点不剩。 许一城揪住药来的衣领,一字一句训斥道:“亏你还知道家风!五脉严规,不得沾染鸦片烟土,你的规矩都学哪儿去了?”药来垂下头去,不敢吭声。 许一城不依不饶:“我与你父亲虽然不睦,但无论是谁,也绝不会容忍五脉中出一个大烟鬼!你今天让我撞见,就别想蒙混过去!”许一城一想到陈维礼被人害死,却要背上吸食大烟过量的恶名,对这个恶习深恶痛绝到了极点,看到药来这副模样,正触中了心中伤痛怒气。 刘一鸣这才明白,许一城一直拖延时间,就是在等药来烟瘾发作,借此来教训一下他。 看来他对五脉嘴上说没兴趣,其实仍存关心嘛。刘一鸣暗笑。 药来此时已是涕泪交加,只得连连告饶。许一城这才松开他,脸色严峻:“这道宝题,就是告诉你,这鸦片一碰,家风尽丧,想后悔都晚了。你从现在开始,给我好好戒除,否则我就让你爹把你绑去禁毒局关起来!” “那……那入伙的事儿呐?”药来到这份儿上还惦记着。许一城眼睛微眯:“只要你诚心悔过,我就带你一起。但若是被我发现你旧习复发……” “不会不会,爷们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若再沾那玩意儿,直接给我送菜市口砍头。”药来一贯混不吝,在许一城面前却是束手缚脚。许一城道:“你起来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药来强打精神,许一城盯着他道:“你吸的这大烟,叫什么?” 药来乖乖答道:“这叫‘一颗金丹’,东洋货。原来北京地面儿上都是抽国产的鹰牌,那个味儿不够醇,抽着麻烦。现在都改抽这个了,不用烟枪,捻碎了拿纸一卷,仰脖子往鼻子里吸,我们都叫‘冲天炮’。” “这个多少钱?” “一块银洋这么一盒,够三天的量吧。”药来把那个鸦片盒掏出来,比划了一下。 刘一鸣和许一城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照这个抽法,一个小富家庭不用半年就能给抽垮了。药来又解释道:“当然,好多人舍不得这么抽,都会掺点别的,有的还用香烟带一下,叫‘娘带儿’,就为多撑几天。” “如果鸦片吸食过量,有可能会致死么?”许一城问。 药来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如果是国产的够呛,里头掺的杂质太多,没抽死就先呛死了;若是外国货就不一样了,这“一颗金丹”味儿纯,里面还有啥海洛英,一过量就容易蒙圈。 许一城又问了几句细节,药来答得有点心不在焉,明显是瘾头上来撑不住了。许一城扣下鸦片盒,转身走进协和医院,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药瓶。 “美国最近制成了一种专治鸦片瘾的药,这些你拿回去吃。你沾染不久,还能有救。”然后他嘱咐刘一鸣:“一鸣,你把他送回去吧。他若是再沾,就来告诉我。我不是五脉的人,可不会留什么情面。”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放出锐利的光芒。刘一鸣不敢多问,搀着药来离开。 许一城站立在黑暗中,手握鸦片盒,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彻底融入夜幕看不见了,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在感叹什么。 次日还不到中午,毓彭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经过多方打听,已经找到孙六子的下落了。垦殖局裁撤以后,他一直也没找什么正经工作,就在外头厮混,家住京城南边丰台大营旁一个叫大泡子的村子里。 按毓方的意思,暂时先不报官,能私下解决最好。所以宗室那边来了毓方、毓彭还有富老公,以及那天一起去东陵的海兰珠姑娘。许一城则带上了黄克武,药来也嬉皮笑脸地跟着一起来了,全无昨晚的窘态。 富老公看不惯,说许先生你怎么带了一群孩子,是要做孩子王么?许一城淡淡一笑不去理会,没说什么,反而是药来正想反唇相讥,说总比你这老东西要强,但他忽然看到娇艳如花的海兰珠,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只是贼兮兮地盯着她。海兰珠也不发火,笑意盈盈,最后反倒把药来看得不好意思了。 毓彭带路,这一干人匆匆去了丰台大营,七转八弯,找到那个村子。这村子旁边是个大池塘,所以叫作大泡子。他们进了村子,跟村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孙六子只跟着他老娘住,也没娶妻,不算村里人,在村子东头的池塘边上搭了个棚户,勉强度日。 这一行人得了指点,一路寻过去,远远地看到远处有个隆起的小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有几棵枣树,下头是个池塘。这池塘方圆不小,没有通外头的水路,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糊着一层深绿色水苔,味道特别冲,上头还萦绕着无数蚊蝇,教人一看就浑身不自在。一个用烂木头搭起来的歪斜棚户就立在土山和池塘之间的杂草堆里,黑乎乎的,散发着霉味。几捧荆棘围住就算院子了。 他们走近棚户,远远地传来一阵哭声。毓方和许一城对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门没有锁,他们一推就开,看到里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正靠着灶台哭。 老太太见突然有这么多人闯进来,吓得立刻不哭了。毓彭俯下身子,放缓语气:“大娘,我们是孙六子的朋友,他在哪儿呢?”老太太一听,眼泪又流了出来:“在外头泡子里哩。”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那水泡子实在太脏,刚才他们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孙六子待在这样的泡子里,那岂不是说他已经死了? 黄克武眼力最好,他爬到土山往下一张望,果然在水泡子深处的草丛里看到一具浮起的尸体。黄克武和药来找了一根长杆子,把它捞上岸。尸体泡了一宿,已经肿胀不堪,但眼皮下那颗大痣是错不了的。 尸体散发着一股不知是腐烂还是塘水的臭味,毓方和毓彭两兄弟都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反倒是海兰珠面色如常,饶有兴趣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尸首。许一城问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太战战兢兢说昨天晚上他儿子被人叫了出去,就一直没回来。晚上黑灯瞎火老太太不敢出去,到了早上才出来找,结果发现自己儿子淹死在自家门前的泡子里。 那孙六子漂在水泡子深处,老太太孤身一人,根本拖不动,找村里人又不愿意搭理,她无可奈何,只能靠在灶台哭泣。听她讲完,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孙六子是贩卖铜磬的重要线索,他若一死,这条线可就彻底断了。 富老公面无表情地把尸体翻转过来,眼光一扫,伸手拨开孙六子后脑勺的头发,许一城和毓方一看,脑后有一处明显凹下去的伤口。 毓方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有人先咱们一步灭口哇。”他转头看向老太太,语气明显不善:“昨天晚上是谁把您儿子叫出去的?”老太太摇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毓方连唬带吓,也没问出什么有 用的答案。 这时一直观察尸体的海兰珠忽然喊道:“哎,你们快看他的手腕上是什么?”药来存心想表现一下,鼓起勇气,把死者右胳膊抬起来,扯开破布袖,发现孙六子手腕上居然戴着一串珠子。珠子戴的位置比较高,被长袖遮挡,加上整个人都浮肿,所以大家都没发现。海兰珠眼神够犀利,只从袖口的一点点隆起就看出端倪来。 药来强忍着恶心,把珠子摘了下来,忙不迭地又把胳膊扔回去。大家凑近一看,原来这是一串黄澄澄的虎纹蜜蜡珠子。 佛家七宝,为蜜蜡、红玉髓、砗磲、珍珠、珊瑚、金、银,其中蜜蜡多用来串成佛珠,相当宝贵。像这么大的蜜蜡珠,价值绝对不菲,挂在穷鬼孙六子的手腕上,格外滑稽。 这蜜蜡佛珠的来源再明白不过了,肯定是笃信佛法的淑慎皇贵妃的陪葬品。这也证明,孙六子确实跟东陵盗墓案有关系,他把泥金铜磬卖给了裴翰林,却把蜜蜡佛珠留了下来。 一见到这珠子,富老公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趋前几步,想要从药来手里拿过来。许一城一伸手,把他给拦住了。富老公眉头一竖:“你要干吗?”许一城严肃地说:“你们谁都先别动它,找出杀人凶手,得指望这串珠子了。” 富老公见他说得认真,只得悻悻退后。毓彭愣道:“这一串珠子,怎么抓到凶手?难道它会说话不成?” 许一城让药来轻轻拿住那佛珠,千万别动。药来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后悔何必出这个风头,心里一百遍骂这该死的孙六子。他抬眼去看海兰珠,人家正好奇地盯着许一城,完全不朝这边看。 许一城环顾四周,露出一个微笑:“你们听说过指纹学吗?”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海兰珠点了点头。许一城抬起手掌:“咱们都画过押、按过契书,应该都知道指纹这东西因人而异。千人千纹,绝无重复。洋人就此发明了一门学问,叫指纹学,用白粉搜集留在桌边、窗棂、碗筷刀叉上的各处指纹,再与人对比,便可知道是谁。用来破案,无往不利。” 当时指纹学刚传入中国不久,连各地警察厅都不曾普及,更别说普通老百姓,大家听得将信将疑。这时海兰珠道:“许先生说得不错。我在英国读书时,也听过苏格兰场用指纹找过嫌犯,相当厉害。” 许一城冲海兰珠微微一笑,指着药来手里的蜜蜡佛珠道:“蜜蜡这种东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质软而粘。谁的指头碰过它,就会留下痕迹。这串珠子是从东陵盗出,上头除了孙六子的指纹,一定还能留有杀人者的痕迹。咱们只消做简单比对,便可知道是谁灭的口。” 毓方皱眉道:“怎么做?” 许一城道:“今天来找孙六子的事,只有咱们几个知道。所以为了洗脱嫌疑,咱们先把各自的指纹都留一下,与蜜蜡上的指纹对比,证一下清白。”海兰珠拍手笑道:“是了,这可真是好计策,一目了然。”她这么一说,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没法反对。 黄克武跑到附近村里,很快弄来几张白纸和一盒印泥。许一城道:“药来是我家小辈,刚才摸过了佛珠。不算他,咱们几个各自留一下左右两枚食指的印记。” 食指最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于是除药来以外,其他六个人各自领了一张白纸,用指头沾了印泥,留下指纹,然后统一交给许一城。许一城看过一圈,沉默不语。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么没有?又在装神弄鬼吧!?” 许一城淡淡道:“看来这位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而且已经自己招认了。”众人都是一惊,富老公问是谁,许一城道:“现在大家把双手都抬起来,手心冲外。” 所有人都听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问题。许一城道:“您再仔细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声,目光如刀子一样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刚刚都用了印泥,所以两枚食指上仍旧留有红迹。只有毓彭与众不同,变红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细看就忽略了。 许一城道:“毓彭,你为什么用中指留印?”毓彭胖脸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样嘛。” “不一样!”许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蜡佛珠送给孙六子时,用左手食指碰过,所以心虚怕被发现,就想用中指蒙混过去?” 毓彭瞪着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就是他送给你的?” “那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毓彭一句话说出口,周围立刻寂静下来。毓彭这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他妈的在诈我!” “你若心中没鬼,谁也诈不到你 。”许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原来你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抬脚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别听这混蛋挑拨!我真没干过那种事!” 富老公拦住毓方,一双鹰隼般的锐眼看向许一城:“我看着毓彭从小长大,这孩子虽然顽劣,可还不至于对不起祖宗。你刚才只是玩弄口舌,可还有别的证据吗?” 许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如果这么护短,我有证据又有何用?东陵这事,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转身就要走,毓方连忙扯住他:“许先生,单凭一句错话,确实不好治他。您若是还有其他凭据,宗室绝不姑息。” 得了毓方的保证,许一城这才停下脚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证据是吧?好,我来问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么朝向?” 毓彭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张口答道:“面西背东,正对惠陵,方便观察动静。” 许一城道:“记得在东陵之时你讲过,失窃当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时分,有人站在外头拿枪对着你,你借着月光只看到一个人形,不敢动弹,事后才发现是具尸体,对不对?” “对啊?” 许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东头,哪里来的月光能从西边照进屋子?” 毓彭一下子给问愣住了,结巴了半天,才回答说可能是我记错了。许一城道:“这些家伙连东陵都敢炸,如果要盗掘,直接把你杀了就得了,何必费尽心机挖具尸体把你堵在屋子里?他们怎么对你这么好?”毓彭答不出来了。 富老公和毓方听在耳里,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毓彭的故事他们都听过好几遍,原来只是气恼这小子胆小如鼠,没想到里头有这么多破绽。 许一城一招手,黄克武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许一城道:“我那天在墓前搜集了一点爆炸粉末,在清华请人做了检验,是一种威力很大的炸药。这绝非一般盗匪所能弄到的,毓彭啊毓彭,难道你勾结的是军队?” 毓彭挣扎着辩解道:“我盗祖宗墓干吗啊我?我至于吗?” 许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对药来使了个颜色,让他闻闻味道。药来拿着佛珠走过来,鼻子像狗一样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许一城问这是什么味道,药来笑嘻嘻道:“这味道问我就对了,太熟了,是福寿膏啊。抽大烟得点烟灯,化烟泡儿,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烟熏火燎,还带着股烟甜味儿。” 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烟这东西,只要一上瘾,什么祖宗亲人礼义廉耻,全都不顾了。毓彭还兀自强辩道:“我抽大烟跟守陵没关系,你就是找个碴儿诬陷我!” 许一城缓声道:“你可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他从身上摸出两张纸,递给毓方和富老公。他们一看,第一张纸是富老公亲笔书写的失窃陪葬物品。 许一城道:“我已通过五脉打探过,整个直隶的古董铺子,都没见过这份名单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来的除了泥金铜磬,就只有这串蜜蜡佛珠。不过我还顺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单,你们看看。” 两人再看第二张纸,眉头顿时大皱。这份名单上罗列的,都是鼎炉、香炉、铜鹿、铜鹤、铁树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东陵地面建筑丢失的祭器。 “我在东陵看到祭器残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单,结果发现近几年来,这些东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这个孙六子。若没你这个守陵大臣的纵容和指使,他一个穷汉能有这么大能耐?” 最后这一刀,彻底击溃了毓彭的防线,似泄了气的球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许一城道:“打从东陵开始,我就怀疑你了。只是没料到你下手这么狠,直接把孙六子灭口。我只好诈你一诈,让你自己跳出来了。” 海兰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这次可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听指纹比对是洋人发明的东西,以为真能抓住真凶。其实指纹这东西,就算能留在蜜蜡上,在水里一宿也早泡没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 许一城对她微微一笑:“海兰珠小姐你反应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处。若没你在旁边补上那么一句,毓彭还未必会信呢。” 海兰珠道:“许先生你骗起人来,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惊动了陵寝,让我父亲愧疚到现在。”说到后面,她瞥向毓彭,脸上虽然犹带笑意,语气却森冷起来,让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时走投无路,只得乖乖交代。原来他很早就染上了烟瘾,开销极大,守陵那点俸禄根本入不敷出。于是他跟垦殖局的孙六子勾结起来,偷偷运东陵的东西出去卖。开始毓彭不敢打陵寝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从接触了“一颗金丹”以后,烟瘾越发大起来,偷卖祭器也不够花了。这时有人找上门来,让他里应外合,配合外人去盗妃园,答应事成后分他一半。 毓彭财迷心窍,真就答应了。当天晚上,他把阿和轩支开,自己装作酒醉,其实是给那伙盗墓贼指路。淑慎皇贵妃的墓被炸开后,那伙人突然翻脸,只分给他一件铜磬、一串蜜蜡佛珠。毓彭心惊胆战了很久,委托孙六子把铜磬和蜜蜡佛珠尽快出手。孙六子知道东陵被盗的事,威胁毓彭要去告官,硬讹走了他手里的佛珠,只把铜磬卖给裴翰林。 许一城介入此事以后,很快挖出了孙六子的踪迹。毓彭越想越害怕,后来一琢磨,不如让他们找到一个死孙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这事就算是结了。于是毓彭故意引他们来找孙六子,先行一步将其灭口,没想到弄巧成拙,被许一城捉了个正着。 许一城问:“盗墓的贼人是谁?”他最关心这个,因为这条线可能连着陈维礼之死。毓彭低头道:“不知道,跟我接触的时候,都蒙着面。不过那晚他们埋炸药的时候,我听他们一直在喊一个名字,说不定是地名,嗯……嗯,对了,绍义!” “绍义?”许一城一怔。绍义这名字,可有点俗气,满北京城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问详细情形,毓彭摇头说真不知道了,那伙盗墓贼找上门来的时候,都藏头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着分钱就得了。 听完毓彭坦白,毓方气得脸都白了:“你这个……你这个……”富老公伸手过去,似乎要搀扶他。毓彭赶紧伸开双臂,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不料咔吧咔吧两声,富老公竟出手把他两条胳膊给卸掉了,毓彭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刚才富老公还站出来维护毓彭,大家没料到他突然下手会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来,退到毓方身后,脸色阴沉如水,一句话也不说。 药来吓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黄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这么利索不?”黄克武摇摇头:“举重若轻,少说得几十年功夫,我差早了。”他又看了一眼许一城,钦佩不已,“你看见没有,那串蜜蜡佛珠刚一发现,许叔立刻就做了一个局出来,跟那天吓唬吴郁文一样。这脑子,可比药大伯强多了。”药来也不生气,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着海兰珠:“海兰珠小姐反应也不算慢嘛,马上就接茬儿说英国如何如何,他们俩倒是真默契。” 海兰珠似乎觉察到这边两个小家伙在窃窃私语,杏眼一斜,两人立刻不敢吭声了。 这边毓方硬着头皮对许一城道:“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了。这个兔崽子宗室一定会好好处置,至于盗墓贼之事,先生还得多费心……” “我既然接手此事,自然会把它查个水落石出。不过还请您别会错意,我可不是为了你们满人宗室。你们只要约束好自己人,别再添乱就行了。”许一城毫不客气。毓方有些尴尬,无言以对,和富老公押着毓彭匆匆离去。 海兰珠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好奇道:“许先生您既然说不为宗室,那又是为了什么?”许一城负手而立,没有回答。海兰珠眼神闪动,也没继续追问,娇俏地行了个英式淑女礼,然后追着前面几人离开。 许一城站在水泡子边缘,面上殊无喜色。虽然这次揪出了内奸,可距离陈维礼之死的真相,还不知有多远。“绍义”是什么?东陵被盗动机何在?跟日本人以及那柄长剑图影有何关联? 他觉得仿佛在拔一棵枯藤,看似浅浅的一层,越深入挖掘枝蔓越多。一直到黄克武喊他,许一城才回过神来,神色疲倦地一挥手,说先回去再说吧。 当天晚上,许一城在鸿宾楼宴请了付贵探长和手底下的几个人,以感谢前两天的事。 当此乱局,平日里觥筹交错的鸿宾楼也冷清了不少,只有寥寥几桌,伙计们都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付贵手下那几个警察难得吃点好的,推杯换盏,吵吵闹闹。只有付贵面无表情地一筷子一筷子夹着精美菜肴,却坚决不喝酒。许一城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相劝,给自己倒了一杯,拽了把椅子笑眯眯地凑过来。 付贵抬抬眼皮:“你又惹事了?事情还不小?”许一城道:“你怎么知道?”付贵冷哼一声:“你每次惹事来找我帮忙,都是这副德性。” 许一城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心吧,这次不是大事,就是想让你帮我打听点事儿。” “讲。”付贵一点废话没有。 “绍义。” 付贵眉头一皱:“这是什么?人名还是地名?” “就是这两个字。”许一城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出来,“北京附近,有没有类似的地名、典故、建筑、绰号或者人名跟这个有关系的?” 付贵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天:“你这两个字太宽泛,有没有别的话?” “嗯……应该和军队、土匪、强盗什么的有关系。” 付贵嘴角一抖,“啪”地把筷子放下,神色变得严厉起来:“许一城,你到底想查什么?”许一城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有门儿,笑着说我找件古董而已,你知道来历?付贵霍地站起身来:“许一城,你最好说实话,否则这事我不管了。” 许一城知道付贵这人是狗脾气,说急就急,连忙把他按回去,低声把从陈维礼之死到揪出毓彭的事讲了一遍,讲完以后他正色道:“付贵,若是我负屈身死,临死前托孤给你,你会不会替我查明真相,洗清冤屈?” 付贵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许一城道:“陈维礼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莫名横死,托孤于我,所以我也是不能不管的。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也别再劝我收手。”付贵盯着他,知道这个混蛋是个驴脾气,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沉默半晌,才干巴巴地答道:“好。” “那你赶紧告诉我,绍义到底是什么?” 付贵一字一缓道:“绍义这个名字,如果限定在直隶有势力的军人或土匪里,那就只有一个人——王绍义。” “王绍义?”许一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付贵本来就板着脸,现在他的脸色绷得更紧,仿佛这名字是个禁忌:“你不知道很正常,普通老百姓都没听过。但在京师警察厅、直隶警务处以及整个国府,王绍义这个名字就是阴魂恶鬼。一经提及,必有血光之灾,而且不是小灾,是大灾。” 许一城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王绍义是活跃在直隶一带的悍匪。他的拜把大哥马福田是头领,他自甘做军师,手底下的匪徒足有一两千人,专门袭扰京津冀乃至热河、关外。民国十二年,福祥通银号大掌柜全家离京出关,一家十八口人中途失踪,最后在蓟运河边发现一排头颅一字排开,身子与货物不知所踪;民国十三年,京师慈德女校十二名女学生加三名老师外出春游,曝尸山谷,死者均饱受蹂躏,肢体不全;民国十五年,天津保通镖局护送德国商团进京,全数死于郊野。警察厅迫于外交压力,派员追查,结果七名干探被人碎成几十块送了回来。国府震怒,调遣几个营前往征剿,却毫无收获……” 饶是许一城的心性,都为之一寒。这动辄碎尸戮首的残忍手段,已经超出了一般为了求财的土匪,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光听付贵描述,都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 “这些案子,人人都知道他们是真凶,就是没人敢去缉拿。这个王绍义外号叫‘恶诸葛’,极其狡诈。派员来查,他们就杀;大兵来剿,他们就跑。到了后来,部门之间互相推诿,警察厅说这是剿匪,须由军部出兵;军部说这是地方治安事件,军人不便干涉。一来二去,索性谁都不提这个名字,当他不存在了。” 旁边打打闹闹的警察们听到付贵说起这个名字,都忽然不敢闹了,一个个低下头去夹菜,大气都不敢出。付贵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又道:“最近一次想动王绍义的是张少帅,想拿这伙土匪立威,带着亲信前往征剿,结果几仗下来,张少帅反而成了阶下囚。总算王绍义虽然疯,却不傻,没伤少帅性命,原样送了回来。张大帅没办法,只得在名义上进行收编,给了他们一个团的编制,然后对外宣布大捷。如今这一部就驻在平安城,平时听调不听宣,反正打起奉军这杆大旗,更加肆无忌惮。” 听付贵这么一说,这马福田、王绍义根本就是游荡在了直隶地面儿上的一群嗜血的贪狼。许一城手指敲着桌面,迅速把直隶地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平安城就在遵化不远,离马兰峪的东陵很近。如果盗墓的是王绍义,那么很多事情就能解释通了。这种土匪,杀人戮尸都干得出来,盗墓又算多大点事儿?他搁下酒杯,说:“多谢你介绍,我明白啦。” “你不明白!”付贵一瞪眼,“你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支军队!” “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剿匪,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许一城说得和气,语气却无比坚定。他起身让伙计结账,付贵却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家伙手劲儿比许一城大得多,如铁钳一般。许一城抽不出手,无奈道:“哎,咱们不是说好不劝我的吗?” “我不是劝你不去,我是要跟你一块去。”付贵说。 这次轮到许一城愣住了:“你去干吗?” “我是警察,调查那几件积年悬案是职责所在。”付贵冷冷回答。 许一城盯着这个冷脸探长,他认识这家伙好多年了,这家伙几乎从来不会笑,但也不太会撒谎。许一城笑了笑,笨拙地从他的钳子里缩出手来,低声说了声谢谢。付探长岿然不动,仍是一副漠然神态,手里的筷子连抖都没抖一下。 又吃了一阵,他们结了账,一起走出鸿宾楼。此时已经晚上八点都,天早黑透了,许一城和付贵走在最前,低声讨论去平安城的事。后头一群警察吆五喝六,吵吵嚷嚷。这一群人刚一出饭店门口,付贵突然眉头猛皱,随即暴喝一声:“闪开!”一脚把许一城从台阶上踹下去,自己朝后一个仰倒。 与此同时,一枚炽热的子弹穿过许一城和付贵刚才站立的地方,穿过身后一名警察的肩膀,把饭店大门的玻璃击得粉碎。 这一下横生惊变,让所有人都呆住了。那些警察第一时间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那名被打中的倒霉蛋跌倒在地,大声发出呻吟。许一城反应很快,被付贵踹下台阶以后就地一滚,藏身在一处大花盆后。他有些狼狈地张望,看到付贵靠在一根廊柱后头,露出小半张脸,目光死死盯住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起伏屋顶,腰间的驳壳枪已被握在手里。 鸿宾楼为了招徕生意,门口也挂起了内置电气灯的大灯笼,一溜八个,璀璨耀眼,给潜伏在夜色中的枪手提供了最好的照明。他一直耐心地等在门口,等着许一城出门的那一刻。而付贵把许一城一脚踹到台阶下的花盆后,脱离了照明范围,枪手再也无法瞄准了。 这个杀手一定是冲着许一城来的,付贵凭直觉就猜得出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几个警察在大灯笼照耀下一动不敢动,都是活靶子,对面却一直没有再开枪。 闻讯赶来的伙计推门出来一看,大惊失色。付贵一瞪他:“快拉灯!”伙计赶紧把门口的大灯笼电全断掉,鸿宾楼前顿时一片黑暗。付贵这才从廊柱旁猫着腰走出来,吩咐那几名警察赶紧把受伤的同僚送去医院,然后走到许一城身边,带着他沿斜角退到鸿宾楼里。 付贵把身子靠在隔板旁,探头看向门外的黑暗,对面是一片民房,错综杂乱,是个天然适合伏击的好地方。即使一不击不中,也可以及时撤走。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喃喃自语:“四百米,一枪,基本没有误差。许一城,你可是惹了不得了的人。” 这个距离有这样的射击精度,无论枪械还是枪手素质都不是奉军士兵所能达到的。枪手背后的势力,一定相当强大。枪手应该是自从他们进了鸿宾楼就埋伏下来,静等着离开的一刻。如果不是付贵反应及时,许一城此时恐怕已经死了。 死里逃生的许一城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但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思考枪声背后的意义。这是为了警告他,还是为了杀他灭口?和杀陈维礼的是同一伙人吗? “你还去吗?”付贵在黑暗中发问。 许一城捏起拳头,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当然,这一枪说明,我快接近真相啦。”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_第九章 金蝉传信,无常见珠 最近的北京城,真是一日乱似一日,当年袁世凯去世,都没这么乱过。张作霖张大总统离开北京才一天不到,就被人炸死在皇姑屯。消息传回来,北京城可炸了窝,逃难的百姓越发多起来,城内店铺行当全面停摆,一夕数惊。这种混乱局面一直持续到数日后国民革命军进城,才算稍有好转。 国民革命军在城内建立卫戍司令部,负责维持治安,另外又设了战地政务委员会,来临时管理市政诸项功能。一张张布告贴出去,一份份法令下达,一队队宪兵派去街头巷尾,这才勉强把局面维持住。街上都在盛传,说蒋介石、阎锡山等大佬即将抵达北京视察,那就是新皇上啦。老百姓们都说,上个月这皇煞风真是名不虚传,每起必有大变。 对于北京城最近的巨变,刘一鸣却根本顾不上感慨。 许一城和富老公离城以后,很快就传来李德标所部被突袭全灭的消息,这两个人却音讯全无,大家都急得不行。黄克武一趟趟地往宗室那边跑,毓方也无能为力;付贵则通过警察厅去打听。可张作霖出事以后,奉军在北京的机构彻底崩溃,所有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往奉天跑,其他啥都顾不上了;至于五脉,早就迁去了城外避乱,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大院。 偏偏这时候刘一鸣还留在付贵家养伤,不能外出,这让他感觉分外郁闷。他一心要把许一城扶上位,可现在却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刘一鸣变得越发沉默,经常一天都不怎么说话,双眼盯着天花板,连黄克武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原本关在柴房的姊小路永德趁着大家都忙碌着,跑掉了。付贵把他捆得很结实,但这家伙居然用牙齿从喝水的瓷碗上咬下一小片瓷片,生生磨开了绳子。付贵赶到的时候,柴房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的血迹。 付贵怕他带人回来报复,赶紧安排转移到另外一处房子。他们正收拾东西,谭温江来了。 谭温江果然如对许一城承诺那样,一进城哪儿都没去,先来付贵家送信。付贵和药来出门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好几辆还没来得及卸货的马车,一脸警惕,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谭温江把许一城的下落约略一说,众人才知道他在马伸桥镇的遭遇,都是啧啧称奇。谭温江把信交给付贵,客套几句,然后匆匆离去。 出于可能会被人偷看的顾虑,许一城的信里并未交代太多细节,只说他已和孙殿英商议好,将只身前往平安城,把王绍义引到马兰峪设伏歼灭。他在信里让黄克武和付贵尽快潜入平安城,约定了一个暗号,好配合他的行动。 刘一鸣拿过信来反复看了几遍,从字里行间读出了许一城真正的用意。他弹了弹信纸,对其他人说:“东陵即在马兰峪。许叔不提东陵只说马兰峪云云,显然是对孙殿英怀有忌惮,不想为东陵多招惹一个祸害。”他说到这里,忽然感慨道,“王绍义的最终目的是去东陵,许叔却让孙殿英相信,马兰峪只是一个请王绍义入瓮的圈套。一般的局,是以虚做实,许叔反其道而行之,以实做虚。这等手段,真是厉害。” 付贵冷哼道:“既然王绍义无论如何都要去东陵,那他何必只身前往平安城?多此一举。” 刘一鸣道:“许叔这个举动,也许是他说动孙殿英对付王绍义的关键所在。只是我猜不出来……”付贵一拍桌子,面色更加阴沉:“哼,这个混蛋八成是去救海兰珠了,真是不顾自己和他老婆、孩子的安危。” 屋子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对于海兰珠,除了药来其他人都没有特别的好感或恶感,许一城救与不救,全在道义。可听付贵这么一说,居然还有这么一丝暧昧的气息,就更不好吭声了。 黄克武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许叔说了,我们事不宜迟,早点出发吧。我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付贵低声骂了一句,却没提出异议。 于是,按照许一城的吩咐,付贵和黄克武两个人出发前往平安城,药来留下来照顾刘一鸣。付贵嘴上不情不愿,手里早就准备好了相关的东西,说走就走,两个人很快就离开小院。药来则搀着刘一鸣,朝付贵的另外一处房子转移。 一出门,刘一鸣就看到地上多了许多车辙,问怎么回事,药来说刚才谭温江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几辆大车,车上用大布盖着不少货,估计是孙殿英运进城里的。药来一脸神秘地对刘一鸣道:“你知道马车上运的啥不?” “军火?” “嘿嘿,能让我这鼻子闻出来的,你觉得最可能是啥玩意儿?” 刘一鸣立刻恍然:“烟土?” 药来得意洋洋地亮出手里一个黑乎乎的小圆筒,说这是从车上掉下来的,让那几个小叫花子给捡回来了。刘一鸣接过去一看,牛角质地,上头用黄色勾勒出一只苍鹰,画法比较拙劣。他扭开圆筒,里面盛满了黑乎乎的凝固膏体。 药来摸了摸鼻子,啧啧称赞道:“这就是正宗的鹰牌了。好家伙,这几大车不得有一百多担。孙殿英到底是一军之长,出手真是阔绰。” 军中以鸦片养兵,早已经是军阀积习。孙殿英有这么多烟土,实属平常。如今北京已经变了天,谭温江带烟土过来,大概是打点各处官员的。刘一鸣捏着圆筒,对药来道:“你的烟瘾不犯了?看见这东西不眼馋?” 药来尴尬地笑了笑,把脸侧过去,喉头滚动:“是真爷们儿就忍住一百天!许叔说了,如果我再沾大烟,就要收拾我。”刘一鸣扶了扶眼镜:“这就怪了。你爹那么打你,你都我行我素;怎么许叔说一句,你就言听计从?” 药来挠挠脑袋:“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总觉得他的话特有道理,让人亲近,一点也不犯憷。”刘一鸣道:“那你凭良心说,许叔和你爹,你愿意谁来接沈老爷子的位子?”药来没提防他问这么一句,沉默片刻方才回答道:“那自然是许叔。我在我爹眼里——不,在几乎所有人眼里,就是个不成器的二世祖。他们嘴上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反正你们都这么看我,那我索性混下去算了。可许叔看我就不一样……” 刘一鸣打断他的话,把那个大烟角筒扔还给药来:“那就好,这么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先把话说清楚,我希望许叔上位,并不是针对你们药家,也不是针对任何一家,而是整个五脉。你自己也该明白,五脉腐朽透顶,又蠢又固执,没有一位强人来领导,早晚会完蛋。你看看这次京城大乱,连一个小小的吴郁文都能差点把咱们灭掉,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药来一拍胸脯:“那是,那是。若不是为许叔,咱爷们儿也不会留在京城不是?”刘一鸣看向他,特别严肃地问道:“如果碰到你爹和许叔相争的局面,你会帮我吗?”药来连连点头。 “即使要公开站出来反对你爹,你也愿意?” “呃……”药来有点语塞。许一城是他敬爱的偶像,而药慎行则是他最惧怕的心理阴影,不支持是一回事,公开反对则是另外一回事。刘一鸣知道这问题很难回答,也不相逼,对他说不用急着表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最好早想清楚,免得事到临头不知所措。”刘一鸣留下一句晦涩不明的话,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药来觉得他话里可能有话,可又不好直接去问,只得含含糊糊点头答应。 说话间,两个人到了地方以后,药来忙前跑后,洒水铺床,然后把刘一鸣搀扶到床上。 不知为啥,自从付贵和黄克武离开以后,刘一鸣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他让药来把窗户关上,隔绝街道上的杂音,然后闭上眼睛,打算把思路整理一下。陈维礼之死和东陵的线索,许一城跟他说得最多,他也想得最多。 支那风土考察团打算盗掘乾隆裕陵,陈维礼查知出逃,结果被日本人灭口,线索传到许一城这里。姊小路永德又试图杀许一城灭口,未果,又与药慎行接触,要大量购买中国古董。这是日本人目前的动作。 王绍义伙同毓彭盗惠陵妃园,他们劫持了木户教授,现在又要盗掘东陵慈禧太后陵寝。这是土匪们的计划。 刘一鸣反复捋了几遍,发现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支那风土考察团和王绍义之间,没有联系,几乎可以算作是两个独立事件。唯一可以称得上联系的,就是木户教授被绑架,可那是一个意外事件。 支那风土考察团如果想要染指东陵,必须寻找当地合作伙伴。许一城开始推测是王绍义,但现在证明不是。那么,日本人的打算到底是什么?把目前所有的线索综合起来,会发现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举动非常奇怪。他们做了许多事,杀陈维礼,攻击许一城,拉拢药慎行,却唯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和东陵之间有直接的联系,一切证据都是间接的。 这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日本人根本没考虑过,被冤枉了;要么是许一城被王绍义盗掘慈禧陵寝吸走了注意力,日本人还有什么小动作被他给忽略了。 刘一鸣想到这里,却没有什么思路,不安地沉沉睡去。 黄克武和付贵在接到信的第三天才抵达平安城,他们必须得避开所有行人,以防节外生枝。 平安城还是和上次来一样平静,城门照开,街道熙熙攘攘,并没有受到局势的干扰。可他们没敢进去,王绍义在城里安排了大量暗哨,一旦有生面孔出现,立刻就会被发现。许一城应该已经进城了,不知道他和王绍义谈得如何,但至少海兰珠一直没出来。这让付贵和黄克武十分担心,生怕出现什么变故。 付贵绕到城门附近不远的官道旁,这里有一处山林掩映的小丘,长满了松树和柏树,丘脚还有半人多高的杂草,既可以观察到城门前大道的动静,也可以隐蔽自己的行藏。付贵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鹰隼一样的双眼死死盯着进出平安城的行人,一霎不离。过不多时,一个穿短衫的半大孩子从外头朝城里走去,他生得很文静秀气,双手手指细嫩,小小年纪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胳肢窝下夹着一把油伞。 付贵点头,说就他吧。黄克武噌地跳到大路当中,伸手拍了拍那小学徒肩膀。小学徒一回头,吓了一跳。黄克武也不跟他废话,大手一拎,像拎一只鸡一样把他拽到小丘后面的林子里。 付贵盯着他,不说话。小学徒见他面相凶恶,以为遇见了强盗,吓得脸都白了。付贵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问他来历。小学徒不敢不说,交代自己是城里云来饭庄的账房学徒,这次是出来收账的。他以为是劫财的,连忙又解释说自己没收到账,还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示意身无长物,恳求别杀。 付贵咧嘴笑道:“我们不是要抢你的钱,是要给你钱。”学徒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黄克武按住他肩膀,沉声道:“你认识字不?”学徒抬脸勉强笑道:“我是学做账的,咋能不认识字呢。”付贵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次进城,想请你帮个小忙。”学徒连连摆手:“我不会杀人不会杀人……” 黄克武又好气又好笑:“哪个叫你去杀人。”学徒呆了一下,又连连摆手:“我不会偷东西不会偷东西。”付贵对着他脑袋敲了一下,他才住嘴。付贵道:“这事很简单。你去城里那个客栈,看看柜台上有没有摆着一只金蟾,金蟾旁边搁着什么东西,写了什么字,回来告诉我们就行。” “就这么简单?”学徒不太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你如实告诉我们,这几个铜元就是你的,很合算吧?”付贵问。学徒忙不迭地点头,付贵又把他叫住:“你可别跟别人提这件事,若让我知道,小心子弹无眼。”他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的手枪手柄,学徒脸色一白,赶紧保证说绝不会说出去。 学徒仓皇下了山丘,进了城去。付贵问黄克武这招管不管用,黄克武信心十足地说:“这是许叔和我约定好的,除了古董行当的人,谁也看不懂。” 付贵“哦”了一声,不再追问。黄克武抱住双臂,望着城头,忽然说:“木户教授也还关在里头呢,不知现在还活着没有。” “你好像挺关心那个日本人的嘛。” “这年头,真心爱惜古物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许叔也觉得那人值得一交。” “照你这么说,干脆让日本人把东陵都运走得了,搁在中国也得被土匪卖掉。” 付贵没想到随口一句讽刺,让黄克武居然陷入沉思。付贵知道这孩子有点轴,可没想到居然轴在这上头。他自己就是个冷性子,也懒得去开解,两个人各忙各的,话题就此中止。 两个人等了约莫三十多分钟,很快看到学徒急急忙忙又出了城,直奔着这小山丘来了。 那家客栈的柜台上确实搁着一尊金蟾,金蟾旁边还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专收眼纹玉瓶、佛珠、倒流壶、雄貔貅、五帝钱、料姜石、玉玦等物。学徒倒认真,把这些东西抄在了一张烟牌的背后,一手馆阁体很漂亮。 付贵把烟牌拿过去,递给黄克武。黄克武看完这份名单以后,亦喜亦忧。 这是许一城出发前跟他们约定好的交流办法。他知道一进平安城,王绍义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肯定会把他扣留,直到盗墓结束为止,不允许和外界接触。许一城的身份是古董商人,他会要求说反正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我就顺便收收货吧。这个不触动王绍义的核心利益,客栈老板又和五脉有那么点渊源,不会有人阻拦。 所以学徒能看到那只金蟾又摆上了柜台,公开收货。 当然,以王绍义的多疑,肯定会安排人紧盯着,谁来找许一城卖东西,一定会被盘问,生怕他借机传递消息出去。 可许一城的门道儿不在这里。 一般下乡收货的古董商,除了摆出金蟾,如果有特别想要收的东西,还会在旁边立个牌子,指明要哪一类古玩。考虑到许多老百姓不识字,有时候还会摆一件实物在那儿——这叫“金蟾分水”。许一城会根据自己情况,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写明收什么类的东西。这样一来,付贵和黄克武根本不需要 接近客栈,只消找个人远远地把金蟾分水的名单抄下来,就知道他目前状况了。 金蟾分水的名单,暗藏玄机,非是古董行当的人,很难看懂,就算把名单挂在城门前,也不必担心泄密。 玉瓶寓意“平安”,瓶上有眼纹,即为眼下平安。 佛珠代表海兰珠。 倒流壶是一种玩壶,表面看上去无盖有嘴,注水时需要把壶倒过来,将水从底部注进,再翻覆过来,水不会漏。“倒流”二字,扣的是“倒留”。 所以许一城靠这几件古玩表达的意思,是他和海兰珠都被留在城中,但目前还算安全。 貔貅分雌雄两种,雄貔貅运财,雌貔貅守财。单要雄貔貅,即说运财之事。 五帝钱是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个皇帝的铜钱,此五帝在位时期国泰民安,所以民间一直迷信带这五种年号的铜钱很吉利,专门会有人来收。东陵恰好也埋葬五帝,所以五帝钱意指东陵。 至于料姜石,其实不是古董,而是一味中药,状如生姜,因此而得名。许一城列出它来,指的是掌握了慈禧太后陵寝入口的姜石匠。 至于玉玦,则是用了一个鸿门宴的典故。当年项羽在鸿门宴请刘邦,席间他的参谋范增三次举起玉玦,示意他动手。项羽却犹豫不决,最终错失了杀死刘邦的好机会。所以玉玦有一层寓意,乃是未决,悬而未定。 这几件物品摆下来,意思是王绍义去东陵盗墓的时间还未定,因为姜石匠还未找到。 黄克武喜的是许一城暂时无事,忧的是城内情况依然不明。他解说给付贵听,付贵明白许一城的意思是还得再耐心等等。于是他把铜元扔给学徒,对他说你每天都去看看那牌子,如果牌子上的字换了,就出城在这个地方告诉我们,好处不会短了你。 学徒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件事酬劳还不少,比他干学徒一个月拿的工钱都多,不禁喜出望外,连连答应说一定办好,然后欢天喜地离开了。 黄克武问付贵怎么办,付贵说:“还能怎么办?等!等许一城的消息!” 黄克武忽然问道:“你和许叔是怎么认识的?”他一直特别好奇,付贵这个人太冷,和许一城的风格格格不入,但两人似乎又极信任对方,不知道怎么凑到一起的。 付贵没回答,黄克武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以为又是冷脸贴热屁股了。他正要放弃,付贵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抓了他,他帮我破了个案子,就这么简单。”付贵忽又反问道,“你和许一城又是如何认识的?”黄克武道:“他和五脉的人都不太一样。这个我说不太明白,大刘更会说。总之……我觉得跟着许叔很舒服,心里踏实。” “哦。”付贵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付贵和黄克武轮流在小丘这守着,不过学徒一直没出现。平安城依旧平安,只是城头依然打着奉军的旗号。到了第四天下午,黄克武正百无聊赖地守在小丘旁,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一抬头,那学徒兴奋地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烟牌。 “有新变化了?”黄克武问。 “我给您抄下来了。”学徒伸手要钱。 黄克武把他打发走以后,去看那个烟牌。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多了三样物品:七宝烧、铜龟以及宝剑。 黄克武一看这个,顿时就愣住了。付贵赶到,问他什么意思。黄克武解释说:“这个七宝烧,是日本产的。铜龟,取一个‘归’字。许叔的意思是,木户教授要被放出来了。”付贵皱皱眉头:“他不是来把海兰珠换回去的么?怎么她一直不走,反而把这个日本人释放了?——那把宝剑什么意思?杀了他?” 这一连串问题,黄克武都回答不出来,付贵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他只是借此表达对许一城的不满,你到底在平安城里干什么呢?放着老婆不管跟一个满人女子厮混,忙了几天唯一的成果居然只是把日本人先放了出来。付贵自谓对许一城算是了解,可这次他也看不懂了。 黄克武倒是挺高兴,他对木户教授一直有好感。他说既然许叔让我们接应一下,我们就去吧。付贵哼了一声,说要去你去,我没兴趣。黄克武只得由着他。 过不多时,木户教授步履蹒跚地从城门走出来,头发散乱,满脸污秽,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但还努力保持着镇定。几个士兵把他往前一推,就径自回去了。木户教授左顾右盼,十分茫然,只得一路向前走去。等到他拐过一道弯,让小丘遮蔽住了城头守兵的视线,黄克武冲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木户教授。” 木户教授抬眼一看,想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衙门监牢里的那个小家伙。黄克武掏出一包酱驴肉、俩烧饼和一壶水,木户教授两眼放光,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吃饱以后,木户教授瘫坐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歇过来,朝黄克武深深鞠了一躬。 黄克武跳开,有些手足无措,说要谢就谢许叔吧。木户教授在监牢里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被放出来了。黄克武没法告诉他真相,只是简单地说在许一城斡旋之下,他才得到释放。木户教授连连表示非常感谢,说等返回北京以后,一定会告诉堺大辅团长和日本方面,请他们予以嘉奖。 黄克武忽然想起来,许一城在最后还附了一把宝剑,说不定,他是想问问那把九龙宝剑的事。 通过药慎行可知,日本人的《支那骨董账》最后一页就是九龙宝剑,这是清代唯一一件被列入名册的物品。许一城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代称,代表的是乾隆裕陵里的大量宝藏。可陈维礼的信笺上,确实留下了宝剑的重叠图影,说明这也是一件实物。 木户教授认不出那把九龙宝剑的图影,更不知道它被列入支那骨董账。不过他听完黄克武的问题以后,说《支那骨董账》纯粹是出于好意。日本从中国这里学习了太多的东西,现在老师生病了,学生把老师的著作拿回去保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黄克武没有对此发表评论,很快把木户教授送走,返回小丘。一回来,付贵就皱着眉头道:“我不管许一城怎么想,你小子一看见日本人就屁颠儿屁颠儿,这可不大好。” 黄克武本来也是个火爆脾气,只是总在许一城和刘一鸣身后,不怎么发作。付贵这么说,他顿时不乐意了,解释说:“我才不是喜欢日本人,我只是觉得,他们比中国很多人更懂得古董的价值。付大哥你是不会明白这种心情的。” 付贵背着手冷然道:“你们玩古董的我是真不明白。日本人把刘一鸣打得半死,你还跟他们交好;许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他还跟海兰珠在城里逍遥——倒把日本人给放出来了。” 黄克武想要驳斥他,付贵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我读书少,不如你们认的字多。可我就认准一个理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这么三心二意,还打日本人,趁早回去歇着吧。”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个人轮流值班。黄克武一直想找机会跟付贵聊聊,可付贵压根不理睬他。 这一天傍晚,学徒又来了,这次他抄录的名单不太一样。黄克武接过去一看那牌子,眼神顿时直了,顾不得还在跟付贵冷战,跑到他歇息的地方,叫他赶紧过来看。 付贵拿过牌子,发现别的没变,只有玉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叫作喜鹊铜桥的物件。 中国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相恋,被王母娘娘划出天河相隔。幸亏有喜鹊们见义勇为,每年七夕搭成鹊桥,两人才能幽会一夜。民间所谓“喜鹊铜桥”,就是一件雕成三鹊头尾相连的铜制拱形香炉,七夕之日摆在葡萄架下,乞巧时用来燃香默祈。 “悬而未决”的玉佩没有了,却多了一个只有在七夕时才用的喜鹊铜桥。许一城要传达的信息,很明确了:“王绍义已经找到了姜石匠,很快就会对东陵动手,动手时间就在七月七日左右。”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都变得凝重。 大敌终于要开始动了,付贵和黄克武两人顾不得闹别扭,一条一条地按事先的约定过细节。现在距离七月七日还有数天,他们要通知孙殿英,让他准备伏击王绍义,一方面还要暗地里安排,在半路趁乱救出许一城、海兰珠,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这时黄克武直起身子来,朝城门那边望去。他看到平安城上的旗帜变成了国民革命军队的青天白日旗。这个细微的举动,进一步佐证了许一城的消息。王绍义这时候易帜,自然是要为他的盗墓行为打掩护。 付贵让黄克武即刻出发,前往马伸桥镇去通知孙殿英。他则留在平安城附近,随时监视有什么新动向。黄克武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临走之前,他忽然回过头来,对付贵特别严肃地说:“我绝不会让这群土匪毁了东陵,但我会向您证明我是对的。” 付贵挥了挥手,一点也不受挑衅:“别废话,赶紧走吧。” 黄克武双手一抱拳,然后转身跑出林子,一会儿工夫就跑出去很远。付贵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本来就冷冷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烟牌,正面是小学徒记的一连串古玩,他手一翻,翻到背面,上头还有一行淡淡的小字:“无常见珠。” 这是付贵背着黄克武跟小学徒交代的,说如果看到那“金蟾出水”的牌子最底下多了这么一行字,记得一并抄下来,但要写在背面,淡淡地写,不要跟黄克武讲。 这是许一城跟付贵事先约好的,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暗号。 黄克武虽然是个可信任的人,但他毕竟年纪还小,性子又不够沉稳。更何况,有些事情,许一城觉得不适合让黄克武知道。 比如现在付贵要做的事情。 此时夕阳西下,太阳在地平线上只留一抹余光。很快这一抹余光也被吞噬,大地陷入到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中。付贵换上一身几乎紧贴在身上的灰色短装,弓着腰,双脚轻移,轻捷如同一头狸猫,很快就挪到了平安城的城下。 平安城盘查确实很严,但王绍义安排再如何严谨,也不可能把城里每一个人都监视到。城防一定会有漏洞。上次付贵到平安城,可不是白来的。他的一双鹰眼已经把全城的布局构造和布防都摸得清清楚楚。 平安城是座清代修建的城池,不知过了多少年了,青灰色的城墙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那些土匪也不可能花精力在这上头。付贵记得上次勘察的时候,其中一段城墙已经坍塌了一截,形成一个凹口。王绍义懒得修葺,就派了几个兵,每到晚上就守在这儿。 这几个兵三个守在明处,一个守在暗处,正百无聊赖地聊着天。话题关于最近马团长和王团副调动兵马,东陵计划还没公开,但底下人多少都猜到一些,这些士兵都兴奋地遐想着如果开了墓,自己能分多少财宝,能买多少亩地,能娶几房媳妇。 付贵伏在附近静听了一阵,等到他们面露倦意,昏昏欲睡之时。他飞快地摸到暗哨所在,一招就锁住那兵丁的喉咙,五指运力咔嚓一声,那小兵当即软软倒在地上。没了暗哨,明哨就容易躲了,付贵没费多大力气就攀上这半边城墙,轻轻落在城里。 付贵不是善男信女,闯城少不得要杀人见血。许一城不希望黄克武沾上这些杀孽,所以付贵才会等他离开以后才行动。黄克武的拳法是武学,付贵的手段就只是杀人。只要能达成目标,他不在乎其他。 平安城外紧内松,加上夜里无光,付贵的潜入没引起任何波澜。他游走于屋顶巷间,避开了数队巡逻,还望见整个城里唯一仍旧灯火通明的建筑,那应该是马福田、王绍义的住所。想来他们正在忙于规划如何盗墓。东陵那么大,若是一窝蜂乱闯进去,可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怎么也得有个统筹。 不过那不是付贵的目标,他刻意绕过那片灯火,很快来到了城中最黑暗的地方——城隍庙。 城隍庙此时庙门紧闭,空无一人。付贵没进主殿,而是从矮墙跳进去,来到庙后那座阴森恐怖的阴司间前。就在一个月前,许一城在这里赢得了为王绍义走货的资格,同时也有两条人命在这里彻底交待。黑夜之中,阴司间那间屋子上瓦下砖,又高又窄,墙皮都是红色,如同一只染了一身鲜血的无常矗立。 付贵一靠近那里,就看到一名女子站在阴司间前,正在翘首等待。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付贵不由得一怔。 无常见珠。无常就是阴司间,而珠自然就是海兰珠了。 女子是海兰珠不假,但当初她来平安城的时候,明明是一身洋装,现在却换了一件乡下的枣红碎花衫子和宽纹绣花裤,头上盘起一个鲍鱼头发髻。 “怎么,认不出来我了?”海兰珠冲付贵轻轻一笑。“一城他被人监视得紧,只能让我来了。” 付贵停下脚步,眉头紧皱,海兰珠的语气让他觉得有些不爽。而且她前两天还是直长发,现在居然在头上盘了个发髻,这是新婚小媳妇才干的事情。 海兰珠似乎没觉察到他淡淡的敌意,习惯性地用手去摸了摸脑后的发髻:“真亏他想得出来,让咱们安排在这么个阴森恐怖的地方碰头。上次我在这里可吓得不轻,你在隔壁关着,可不知道那儿有多吓人。一城那个人呐,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太不讲究。” 付贵听她一口一个“一城”叫得亲热,心中生厌,便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会留在平安城里?许一城不是把你换出去了么?” 海兰珠道:“一城他是想用他把我换出去。不过王绍义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了他很久,质疑我们两个的关系。我看这样下去要出事,就说服一城演了出戏。说我俩自由恋爱,只因家里父母反对,所以恋情不能公开,演了一出生离死别的苦情戏……”说到这里,她面带羞色,伸手去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大概是戏演得太好,王绍义不只相信了,居然还感动了,而且大包大揽,说要做一回红娘,就在平 安城里给我们把喜事办了……” 听到这里,付贵肌肉一僵。应付王绍义确实凶险,但为了瞒天过海,许一城居然和海兰珠办了喜事,这可实在太不像话了…… 海兰珠继续说道:“一城这个人,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我留下来了,他又惦记去救那个日本人木户有三。他朋友明明死于日本人之手,他倒挺会以德报怨。好说歹说,王绍义才把那个日本人给放了,可真是横生波折……” 付贵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好了,这么晚让我进城来,到底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海兰珠站在原地:“王绍义要对东陵动手了,一城的消息你们已经看到了吧?” “黄克武已经去通知孙殿英和宗室了。” “很好。一城把你叫进来,是要告诉你,姜石匠的下落已经搞清楚了,他希望你尽快赶到他身边。” 付贵没露出惊讶表情。从许一城“金蟾分水”牌子的变化就能知道,玉玦没有了,料姜石还在。难怪王绍义决定七月初兵发东陵,掌握了姜石匠,就等于掌握了地宫钥匙。 “他在哪里?”付贵问。 “据我打听,他并不在城里,而是在离这里二十里之外的刘家村里。老头已经七十多岁,风烛残年,经不起折腾。所以王绍义派了一队人去了刘家村,监视着姜石匠。等到平安城的大部队出发以后,他们到东陵与主力会合。” “这么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付贵不动声色。如果姜石匠在城里受到严密保护,那他几乎没机会救人,如果是在村里被小股人马看守着,那么还有那么一点机会。 “是的。不过一城的意思是,不能救得太早,太早就会被王绍义觉察。要等到他的部队进入马兰峪伏击圈无法后撤,再把姜石匠救走——在必要的时候,不妨一劳永逸。”海兰珠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语气着重。 付贵微微抬起下巴?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许一城的意思?” 海兰珠咯咯一笑,随即掩住檀口:“一城怎么会这么说呢?他那个人心地太善良。不过这对他、对咱们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的目的是保陵,不是盗墓,如果唯一知道墓门所在的姜石匠死了,那是最好不过的做法,只是太过残酷。付贵可能会这么干,但许一城绝不会。 付贵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海兰珠,思路居然跟自己一样。 付贵禁不住多看了一眼海兰珠,目光冷峭,海兰珠没把眼神移开,表情如常:“我自作主张,其实是为他做一个他知道好但不敢做的决定,他不必因此而被良心谴责,东陵也能消除最后一个隐患——何况我们也并没说一定要灭口,那是最后的手段,不是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付贵问。 海兰珠此时表现出的样子,绝不是一个正常女孩。付贵能够在她身上嗅出一种和自己非常类似的味道,冷静、精明、无情。 看到付贵起了疑心,海兰珠嫣然一笑:“不管我是什么人,您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对一城不利的。” 付贵“哼”了一声。他就知道宗室安插这么一个人在许一城身边,没那么简单。难怪她一个人失陷在平安城,毓方却不闻不问。 “在这个城里,我会是一城最好的帮手,他的耳目。很多事情男人不方便打听,女人一勾就出来了。”海兰珠道。付贵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冷着脸道:“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对了,一城让我谢谢你,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这种话,让他当面对我说,别找个娘们儿传话。” 海兰珠一点也不着恼:“他现在被监视嘛,我也只能到晚上才能跟他偷偷说句话。” 听这句十分暧昧的暗示,本来已经转身离去的付贵又把头转回来:“我就一句话,许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你提醒他一声。” 海兰珠笑意盈盈地解释:“这我知道呀。一城都跟我说了,我还准备了礼物呢。” “你不必跟我解释。” “不过呢,其实他进城的时候,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点感动。想想看啊,一个男人为了救一个女人,不顾生死,独闯敌营,在大英帝国,这就叫作罗曼蒂克。”海兰珠用手指尖抵住下巴,优雅地看向付贵,“中国男人里,明白这一点的实在太少了。他们都是些自私、自大,只把女人当成附属品和生育机器的猥琐家伙。一城和他们可不一样,就算用最严格的定义,他也可以算是个绅士呢。” 她说完以后,发现付贵已经消失在夜幕中,阴司间门前只剩下她一个人肃立。海兰珠撩起几丝头发,眼神闪动,刚才的媚意飞扬一下子收敛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气,也朝外面走去。 就在平安城里暗流涌动时,京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留守北京的刘一鸣最近不安感越发强烈了,姊小路永德自从逃走以后一直没有出现,可刘一鸣非但不觉得轻松,内心反而愈加不安。姊小路永德是一个典型的军人,他没有带人回来报复,只能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忙。 那件事一定和东陵以及九龙宝剑有关,刘一鸣对这一点很笃定。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会怎么做? 他总觉得线索就在眼前飞舞,可一伸手却倏然消失了,捉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这种似近还远的无力感,让他非常难受。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常活动都没问题,可心情却一点都没好转。 刘一鸣让药来去街上探听消息、收集报纸与号外,天天在家里看,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身前身后,堆满了各种资料。药来不只一次抱怨,说你这都成了垃圾堆了。刘一鸣记得许一城说过,鉴定古董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反复地看。读经百遍,其义自现。 北京城这段时间还真挺热闹。在度过张作霖遇刺的短暂混乱后,随着国民革命军的进驻,城里慢慢又恢复了和平景象,宵禁取消,集市重新开了,戏园子又抬出水牌要上大戏了。老百姓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让京城添加了几分人气。蛰伏起来的各种社会团体,又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意见。昨天是商业联合会发布公告拥护北伐,今天是燕大清华师生要求清算“五四”血债;还有各式广告、个人声明、讣告以及最新政治动向的号外,铺天盖地。 毓方也亲自撰文,在《时务报》上发表文章说欣闻蒋主席即将莅临京城视察,恳求关注京城周边帝陵修葺治安事宜,冀望文物得到保护,勿使后人垂泣云云。可惜的是,现在整个北京都拼命在新格局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谁会关心前朝皇帝的坟修得咋样。在这一片喧嚣中,东陵只是一个被遗忘的老朽,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没人关心,也没人关注。 毓方组织了一批遗老遗少,打算多写几篇,可惜这阵宣传攻势很快被一枚重磅炸弹打断。 国民党在六月下旬召开了一次中央政治会议,宣布从七月开始,北京更名为北平特别市,归国府直辖。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北京各界全傻眼了。自从明成祖从南京搬来北京以后,这几百年北京首都地位从未有过动摇。想不到五月那一场皇煞风不光刮跑了张作霖,连整个北京的皇气都刮没了。要知道,一国之都,汇聚天下之财,北京降格成北平,失去的可不光是名望和地位,还有无数的商机和发展机会,逐渐泯于凡城。所以消息一出,市面上一片哀叹不平之声。 在这种情况之下,东陵之事更是没人顾得上关心了。 这事对五脉影响也十分巨大,不过刘一鸣并不在意。他真正留意的是关于日本的消息。消息不少,不过大多是外交和军事方面的,且都与奉天有关。让他警觉的是今天看到的一条新闻,说日本外交官照会南京,说希望政权交接不会影响到两国贸易以及日本货物在华北市场享有的特权。 刘一鸣眼神闪动,一翻身,从另外一摞报纸里抽出几张,上头有则新闻用朱砂笔点了个记号。那标记过的广告是说,芹泽株式会社招雇船运工。本埠还有一张报纸,是个法国传教士写的华北亲历,说吸毒者与日俱增,呼吁政府成立更多戒毒机构云云。 刘一鸣记得芹泽会社就是那个从大连往北京运烟土的商会,他们抓住姊小路永德就是在这商会城南的货栈里。刘一鸣一脸阴沉地抬起头来,把药来叫到跟前:“谭温江这次运来的是鹰牌对吧?” “是啊。” “我记得你说过,‘一颗金丹’出现以后,鹰牌就很少有人去碰了。” “也不能这么说。‘一颗金丹’是高档货,贵,鹰牌好歹比它便宜不是?不过两个牌子口味那真是差太多了……”药来一说起这个来,就滔滔不绝。 刘一鸣脸色略微一变,说咱俩赶紧出门,找一趟谭温江去,有点事我得确认一下。 药来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他一起出门了。十二军在北京设了办事处,就在南城教子胡同,是一个大敞院儿。院子里非常宽敞,里面堆满了烟土,用苫布盖着。他们到了一问,发现谭温江已经返回马伸桥镇了,这里只留了十来个士兵留守,被一个上尉管着。 上尉当日跟着谭温江见过药来,知道这是孙军长的贵客,态度颇为客气。药来嘴皮子利落,一块大洋送过去,没几句就把上尉哄得高兴,邀请他们进屋坐坐,吆喝手底下人去倒茶。 屋子里一股烟气腾腾,显然这一伙兵也在抽大烟,个个都带着萎靡神色。上尉踢了一脚,其中一个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三个人坐下说话,上尉也不怎么隐瞒,那几大车确实是鹰牌烟土,运到北京是为了打点关节的。 过了好半天,那小兵才端上来三杯茶,沏得敷衍了事。刘一鸣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在看些什么。药来则跟上尉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上尉抱怨说现在京城物价忒贵,烟土卖不上价,光养这些人都好大一笔花费,又抱怨说军中没啥补贴,孙老总没事就发烟土顶账,再这么下去,他还不如回乡下种地算逑。 说到这里,上尉一伸手,愤怒地挥舞了一下。药来脸色一下子变得颇为古怪,刘一鸣问他怎么了。药来悄声说:“我爹来过。”刘一鸣眉头一皱,怎么这又有药慎行的事儿了?他问药来怎么看出来的,药来说你看见上尉手指上那个扳指了没?那个是武扳指。 扳指分为文武两种,文的是多是玉制或犀角、象牙,纯粹是八旗子弟的装饰品。武扳指是真正战场上用的,是用驼鹿角做的,呈浅褐色。因为大清武备废弛,八旗堕落,所以真正驼鹿角的越来越少。药慎行手里有这么一个,是满清在关外时某位王爷用的,后来这位王爷后人吃上铁杆庄稼,不思进取,这东西就流落到了五脉手里。 这东西说不值钱吧,其实颇为珍贵;说值钱吧,跟玉石扳指比还真不容易叫上价去。所以这一类玩意儿,在古玩行当里叫敲门货。意思是适合送给不太重要但需要打通关节的人,既体面,又不至于太过贵重。 现在这武扳指到了上尉手里,显然是药慎行送的礼了。刘一鸣说武扳指又不是只有一个,你怎么确定是你们家的。药来说那扳指我偷过,不小心给磕缺了一角。我爹给赎回来,还把我痛打了一顿。三十棍子的记性,绝对错不了。 药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上尉果然说前不久有个人来拜访谭师长,两人谈了很久,但具体内容就不知道了。一问形貌,果然是药慎行。 这可就太奇怪了。药慎行之前跟姊小路永德在城南货栈接触,是为了《支那骨董账》的事;这次他又跑来跟谭温江碰头,又是为了什么?那次城南有“一颗金丹”,这次又堆满了鹰牌。怎么他去的地方每次都堆着烟土? 离开十二军办事处以后,药来和刘一鸣两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药来是因为发现自己爹的行踪越发诡异,他简直无法解释,刘一鸣却想得更多。 药来走出去两步,缩缩脖子,自己絮絮叨叨:“这些人,来历都不简单呐。我爹跟他们混到一起,这是要开烟馆了吗?我还只是偶尔吸两口,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 刘一鸣眉头一皱,停住脚步:“你刚才说什么?” “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哎,我这可不是骂我爹啊……” “不是这句,再往前。” “这些人来历不简单?” “对,他们怎么不简单了?不就是孙殿英的兵吗?” 药来一听又进入自己专业领域,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了:“这刘哥你就不懂了,你注意到给咱们端茶那个士兵的手没有?” “嗯?” “那个人的右手指头上都是老茧,可老茧的位置却十分奇特。最厚的茧是在小拇指和食指上,中指和无名指却几乎没有。” 玩古董的人,眼光都特别犀利。药来虽然纨绔,可好歹家学渊源,这双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刘一鸣听他一说,顿时就明白了。正常的手艺人比如铁匠石匠之类,手拿掌握,老茧均匀分布在五指之上,不可能有这么奇怪的分布。这一定是一个极特殊的职业,才会形成这样的茧形。 药来看到刘一鸣也被难住了,大为得意:“说到烟土,我都能给许叔当老师。我告诉你,这是鸦农的手。罂粟花成熟以后,会结出罂粟果,割开以后有白汁流出来,搁干了就是生鸦片膏子。采汁的时候,鸦农会把一柄特制的小刀绑在食指上,用小拇指勾住一个小罐。这样他伸出手去,食指一划,小拇指一摆,汁液就会流进罐里。每朵花最多割三次。这叫兰花指,也叫勾花式。” “就是说那个士兵其实是鸦农?” “岂止他,那一屋子人除了少尉都是鸦农。” 刘一鸣想着上尉的话、士兵的手、报纸上的新闻以及药慎行离奇的出现。这些散碎的片段逐渐汇聚在一起盘旋,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看法,一个令人浑身战栗的猜想。 “不好!许叔有危险!!” 他抓住药来的胳膊,急切地大吼起来。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_第十章 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 七月的天气,就如同眼下这京城的局面一样变化无常。这天早上还艳阳高照,过了中午,变成了个阴阳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圆几百里内都被一层薄薄的卷云罩着,云彩上端描着一层金边,云底却涂着厚厚的铅灰颜色。阳光透不下来,只有热力穿过云层直落地面,闷得无边无际。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阴阳交界,头顶黯淡无光。 一过午时,平安城的城门隆隆打开,先出来的是二十几个骑士。他们出城后就散开成一个扇形,飞驰而去。紧接着出城的是一长队步兵,约莫有四百多人。这些士兵动作懒散,神色却很兴奋,边走边跟同伴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整个队列松松垮垮。他们的武器杂乱无章,有的扛着汉阳造,有的拿着辽十三式,有的居然只别着一把虎头大刀。穿的军服也是乱七八糟,奉军的、国民革命军的、皖系的、山西商号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长摆,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着野蛮与凶悍。 夹杂在这些土匪之间的,是十来辆马车,马车上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辆上头有人。许一城双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车上闭目不语,海兰珠亲密地靠着他,给他剥着橘子。 王绍义纵马来到车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尔,两位挺腻味的嘛。”海兰珠甜甜一笑:“还没顾上给王老爷子敬茶,真是不应该。” 王绍义看向许一城道:“许先生,你这闭着眼睛,在想啥呢?” 许一城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两个字:“东陵。” 王绍义大笑,扬鞭朝队伍一挥:“这里几百号人,哪个不想?这辈子能有机会看见东陵墓开,这得是多大福分。等会儿开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睁大点。”他停顿片刻,见许一城不动声色,眉头微微一皱:“我知道你有怨气,把你关在城里头十来天不让出来,那也是为了保密起见。再说我可没亏待你,好酒好肉侍候着,你说放人我也就放了,连姨太太我都给你撮合了一房,够不够意思?” 许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团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天?”王绍义问他是啥,许一城肃容道:“这叫阴阳天,也叫九泉翻地。云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涌九泉,此时阴阳两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错了路,极容易一脚踏错下了阴间,上了黄泉路,再回来可就难了。” 王绍义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许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还得三思。” 王绍义不屑道:“你说得没错。人在做,天在看——不过老天爷现在就只能看着,啥也干不了。”他发出一连串嘎嘎的笑声,转身离去。 许一城的态度,让王绍义有些扫兴。若依以往的脾气,早就一枪把这个不识趣的小子崩了。不过许一城在拘押这十几天里,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鉴定了不少宝贝古董,确实是高手。王绍义还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货,暂时还留着有用。 王绍义走远以后,海兰珠轻轻握住许一城的手,柔声道:“布下这么大一局,不就是为了今日么?怎么你突然做起好人来了?”许一城冷冷一笑:“王绍义这个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发,他容易起疑心。我在这里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门心思奔东陵去了。”说到这里,许一城叹了口气,身子朝后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当里,有三劝之说。哪怕是拿赝品骗人,对方临要买前,骗子得劝上三回,以示不负良心。劝了三回,对方还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骗了。” “真的假的?谁会干这种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别说。行骗之人越是如此,买家越不虞有诈,反而以为卖家有反悔之意,无不急忙掏钱。”许一城看海兰珠一脸惊讶,笑道,“三劝本是劝人向善的规矩,结果到后来,反成了欲擒故纵的伎俩。所以你看,鉴古鉴古,根本鉴的是人心呐。宝越珍贵,鉴出的人心越可怕。东陵这个宝库鉴出来的,真不敢想象会是什么……”许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远处群山之间,就是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绍义在队伍旁边,纵马高呼:“兄弟们,走快点。慈禧那老娘们儿已经躺平了,等着咱们呢!” 他的话引起了土匪们的一阵哄笑,士气大振,吆喝声、口哨声抛上半空,整个队伍朝着东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东陵东侧,中间被一道风水墙相隔。府君山的山势崎岖,千折百转,与附近丘陵、沟壑构成一个狭窄的隘口,叫作马兰关,附近还有秦代修建的长城,是马兰峪的枢纽所在。 正当王绍义全速前进的时候,在府君山上一处隐蔽指挥所里,谭温江放下德制双筒望远镜,回头对孙殿英道:“军座,咱们的人都进入埋伏阵地了。” 孙殿英摘了军帽,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顶着个大光头在啃西瓜。他脚边搁着个水桶,里头全是井水,泡着三四个绿油油的大西瓜。谭温江报告完,他一挥手:“等王绍义那小子靠近阵地两里,再汇报——他奶奶的,这天真是热出花儿来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几枚黑籽去。 他一抬头,看到黄克武站在旁边,满脸都是汗,却一直保持着张望的姿势。 “哎,你也来吃一块吧。”孙殿英招呼黄克武。 黄克武却摇摇头,开口问道:“孙军座,他们会来吧?” 孙殿英啃着西瓜:“说王绍义今天来马兰峪的,可不是我,是你传的话——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宣布这附近要进行演习,划为军事禁区,所有老百姓都给撵走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啦。就看我那义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给骗过来。”他说着说着,哼起来戏文里借东风那段。 黄克武还是有些担心:“许叔还在队伍里,等一会儿打起来,会不会误伤到他?” 孙殿英道:“子弹无眼,伤到谁伤不到谁,这可都是不保准儿的事。”黄克武一听,急了,连忙说我得下去。孙殿英也不拦着:“小娃娃,我告诉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为你是罗成呢,还是李元霸呀?” 黄克武双手一抱拳:“我答应过许叔,要保护好他,可不能食言。”说完他转身下去了。孙殿英自讨没趣,悻悻朝谭温江挥了挥手:“派几个人跟着他。我这个义弟呀,为了救个人,搞出这么大阵仗,还把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谭温江趁机恭维道:“这说明许先生讲义气呀,要不您也不会和他结拜不是?”孙殿英扔开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说义气,还得是咱们汉人。其他人……那词儿咋说的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哼……”他露出颇为气愤的神色,稍现即逝。 黄克武离开隐蔽指挥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脚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处山沟里,聚着几十个人,有老有少,都穿着前清的号坎儿,附近有足足一个连的士兵把守。 黄克武虽然没见过,但凭相貌和穿着能猜得出来,那是海兰珠的父亲、宗室负责守墓的翼长阿和轩。 “他们不待在东陵,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克武心中疑虑,走过去问。士兵却不允许他靠近,说因为要搞军事演习,得清空附近场所,所以把阿和轩与仅存的护陵兵丁都赶出来了。他们不愿意远离,就在这山沟里聚起来了。 “奇怪,毓方没通知他们吗?”黄克武觉得奇怪,不过这几十号人连件火器都没有,都是腰佩蒙古弯刀,就算是提前做准备,也没什么用。黄克武一心想赶到前线,顾不得这许多,于是转头走了。 在孙殿英卫兵的指引下,黄克武来到了埋伏阵地的最前沿,这里有一条拱起的山体褶皱,跟一条被子似的,正适合藏人。褶皱之下正好是一条大道,直通马兰关。黄克武猫下腰,蹲在一处掩体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大道远处。此时虽然阴云密布,视线倒不受影响,大道远处隐隐腾起灰尘,似乎有大军临近。卫兵好心,递过来一把驳壳枪,黄克武摆了摆手,他没用过那玩意,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双拳。 黄克武深吸一口气,心脏跳得比往常都快。他按在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待之时,最易沉思。王绍义的队伍还没抵达,在这百无聊赖的等待中,黄克武陷入了沉思。 在平安城前,他跟付贵狠狠吵了一架,黄克武至今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付贵只是一个凶狠的警察,而他则是一个爱古董成癖的人。木户教授那句“国家的兴亡只是几十上百年,文物的存续却是数千年的事业”,真正打动了他的内心。那么多古人留下来的宝物,与其在本国乱世中毁于战火,为何不运去别国留存呢? 想到这里,黄克武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唯一害怕的,是许一城的态度。 和刘一鸣不同,黄克武对许一城接掌五脉一事没那么执著。黄克武仰慕他,追随他,是因为他面对古董时那种发自己内心的喜爱,那是一种不带有利益的纯粹的爱。黄克武觉得,许一城是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有许一城在前,他也不介意去学学考古。 第一次离开平安城的时候,他委婉地透露过一点想法,结果被许一城批评了。这让黄克武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对是错。 不管怎么说,先把许叔的命保住再说。黄克武把这些疑惑拼命驱赶出脑海,再度抬起头朝远方望去,队伍已经近了。 黄克武不知道,在同一时刻,还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那支队伍。 付贵拨开草丛,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这么热的天气,他的额头却一滴汗水也没有,仿佛整个人仍旧处于冰冷的状态下。 他眼前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一个小队,准确地说,是小队中的老人。 那个老人满头白发,身体佝偻着,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他手臂只能在一个很小的幅度摆动,肩膀却一直僵着,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是年轻时砸石头留下的伤。在他两旁是七八个头戴礼帽、别着盒子炮的兵丁。这些人显然是王绍义去接姜石匠的人。他们大概知道姜石匠的价值,态度还算不差,但绝对不算多么恭敬,一路推推搡搡地赶着老人朝前走。老人一脸无奈,可他没有反抗能力,只得任他们摆布。 付贵离开平安城以后,立刻来到刘家村,没费多大力气就锁定了姜石匠的住处。王绍义的人已经先到了,就住在姜石匠家里,全天十二个时辰一直盯着,连睡觉都要把他的腿用绳子拴住,生怕逃走。可怜姜石匠当年侥幸逃生 ,以为再与东陵没什么关系,想不到年到七十,又被这档子事给缠上了。 姜石匠的家里要住士兵,所以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敢怒不敢言。其中姜石匠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就暂时借住在村头一户人家里。付贵没费多大力气就找上他们,几块锃光瓦亮的大洋砸下去,他就成了姜家的一个远房三外甥。 士兵们不禁止姜家的日常活动,只是不许姜石匠走出院子。于是,这位远房三外甥拎着烧酒和一串鱼干来探望他。姜石匠年纪大了,记不得这门亲戚也不奇怪,旁边小儿子一劝,也就似乎想起来了。三外甥时常来探望,今天过来带点吃的,明天捎匹布,跟姜石匠聊得很开心,后来两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吵了一架。三外甥怒气冲冲地离开,再也没回来。 王绍义的命令下来以后,士兵们驱赶开姜家人,“护送”着姜石匠朝马兰峪而来。临行之前怕他精力不济,还强迫他吸了两口大烟。 他们一离开刘家村,付贵就紧紧追在后头。 之前都安排妥当了,现在只能适当的时机动手。不能太早,太早了王绍义会觉察有诈,不钻进圈套。也不能太晚,太晚了姜石匠被送进王绍义的主力部队,到时候再想动手就来不及了。 其实如果他不顾忌姜石匠生死,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只要王绍义进了埋伏圈,他的生死都无所谓。从这一点上来说,付贵很赞同海兰珠的看法。也只有许一城这样的家伙,才会多此一举,特意叮嘱尽量不要伤害姜石匠的性命。 但既然许一城这么嘱咐过了,就一定要做到。 付贵没那么多废话,也没那么多思绪。他现在整个人已经进入临战状态,肌肉充分收束,呼吸调节到了最佳的节奏,杀气正慢慢地从他身上浮现,头脑却如同一块冰那样冷静。 当姜石匠到达某一个特定地点时,他就会骤然暴起,干掉眼前这七八个人,把姜石匠活着保护起来。付贵现在眼里就只有这一件事,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和付贵相比,此时在刘一鸣的脑子里,充斥了各种想法。可是他却无暇顾及。 他此时正骑在一匹洋灰色的高头大马上,药来从后头抱住他的腰,吓得大呼小叫,刘一鸣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一味奋力扬鞭狂奔,朝着马兰峪的方向疾驰。他本身偏向文弱,骑术不算高明,可此时却如同关公上身一样,驭马之术行云流水。 骑士策马奔跑之时,忌讳说话,因为上下颠簸很容易咬断舌头。不过刘一鸣没管,他一直在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只有药来勉强能听清楚。 “再快点,再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个七月初的阴阳天里,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各带目的,朝着东陵这个是非之地汇聚而去。 最初的枪声,来自于王绍义的部队。 他们的队伍已经接近马兰关,士兵们因为一路急行军而显得有些疲惫,队伍拖得有点长,打头的队伍已经穿过关前的古碑,队尾还在山谷外的林子边上。王绍义算算时间,护送姜石匠的队伍也差不多该到了,就下令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姜石匠会合。 队伍中有一个士兵走得乏了,他一抬头,看到一只低飞的喜鹊从林子里飞出来,个头肥大,不由手里发痒。他是个神枪手,便从肩膀上摘下步枪,一拉枪拴,朝天打去。 王绍义的队伍军纪非常差,行军途中随意开枪这种事,居然也无人禁止。这神枪手一声枪响,喜鹊在半空一头栽下来,赢来同伴啧啧的称赞声。 可王绍义的队伍拉得实在太长了,后排开枪,前排根本不知道是在打鸟。他们猛然听到枪声,无不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武器,缩着脖子朝左右看去,以为两侧的山上有人在伏击。 而孙殿英埋伏下的士兵们,正是神经绷得最紧的时候。骤然听到这一声枪响,他们以为友军已经动手了,纷纷从山上探出头去,恰好与王绍义的兵四目相对。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双方都在惊愕和意外中毫不客气地开了火。这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战,就以这么一个略带喜感的误会开始了。 枪声四起,子弹交错飞过,马兰关前霎时陷入一片火海。 孙殿英的兵早有准备,武器精良,又是居高临下作战。所以甫一开战,埋伏部队很快占据了优势,王绍义的兵被死死压制住,死伤狼藉,惨叫和呻吟声绵绵不绝。许多土匪刚刚拔出枪来,就被两侧的子弹同时洞穿,保持着那个姿势扑倒在地;有反应快的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可惜孙军根本不瞄准,他们只是尽全力把手里的子弹泼洒出去,一片一片的射击形成弹幕,不分死活,见者有份;有的倒霉鬼已经死了,身体却还在被子弹打得一跳一跳,好似诈尸一般。 不过因为王绍义的队伍拖得太长,真正陷入重围的只有前面一半,后面的队伍没有进入伏击者的火力覆盖区域。这些悍匪毕竟有过跟奉军正面对抗的战绩,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以后,居然开始有模有样地打起反击来。 王绍义一直留在后队,不在第一波打击范围内。枪声一响,他就飞快地跳下马来,掏出手枪,朝着府君山上望去,脸色阴沉如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在王绍义的想象里,他们所能遇到的最大抵抗,也就是阿和轩那几十个前清兵丁,可眼前这射击的密度、进攻的节奏、专业的设伏手法,显然是职业军队。 而在这附近的,只有孙殿英的第十二军。 老子什么时候招惹过他们了?王绍义脑海里划过一丝疑惑。但此时他身在战场,无暇去找罪魁祸首。他挥着手枪,大声让周围的士兵冷静下来,试图恢复秩序。 他的想法是组织两支敢死队,朝两侧的山坡侧面迂回,去兜埋伏部队的屁股。这些土匪好不容易集结起来,在两个小头目的带领下嗷嗷地朝山坡上冲去,可很快一声巨大的轰鸣在队伍中爆炸,五六个士兵和沙土被高高抛起。剩下的人抱头鼠窜,往回折返,不料炮火也立刻延伸过来,准确地在人群中开了花。 四一式山炮? 王绍义的嘴角抽动一下。孙殿英连这玩意儿都带来了?看来这不是遭遇战,他们早有准备,处心积虑等老子上门啊。 山炮的轰鸣,彻底骇破了那群土匪的胆子。他们在正面战场跟奉军对抗,可以悍不畏死。可这些人今天出门,是为了去东陵发财的,现在心理一有了落差,士气顿时溃不成军。迫于“恶诸葛”的淫威,大部分士兵暂时还不敢转身逃掉,可人人都眼神惶惑,他们趴伏或半跪在地上,曲着身子,即像是为了躲避子弹,又像是为了安抚自己越发强烈的惊慌。 “恶诸葛”知道,一旦麾下士兵出现这样的眼神,说明距离崩盘已经不远了。他望着伤亡惨重的前队和士气大挫的后队,心中愤懑,可想而知。他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凝在了一辆马车的下面。 许一城环抱着海兰珠,正躲在马车下方的双轮之间。王绍义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枪声一响,许一城立刻拽着海兰珠滚到大车底下。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太迅速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应该先是惊愕、呆滞,去寻找枪声的来源,判断出周围的危险程度后,才会找地方躲藏。而许一城一听枪声,二话不说就朝车下躲,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早就知道这里有伏击。 说不定,根本就是这个混蛋设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合作这个臭小子就没安好心。 想到这里,王绍义眼神里顿时杀意盎然,他“恶诸葛”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耍过。王绍义磨了磨牙,抄起手里的枪,暴戾之气喷薄而出。豁出去多死几个弟兄,也得先把这一对狗男女弄死——不,不能弄死,而是活着捉回去,让他们生不如死! 战场上依然子弹横飞,孙军的火力朝着这边延伸,马兰关前黑压压地躺着一片尸体。王绍义却不管不顾,迈着大步朝马车走去。许一城一抬头,看到他目露凶光,知道“恶诸葛”已经知道真相了。一个惯称“诸葛”的人被人耍了,那么残留下来的,就只有一个“恶”字了。 “等一下我设法挡住他,你先跑。”许一城对海兰珠说。海兰珠却摇摇头:“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最恨的是我,我留下来,不会有人去追你。” “我不允许你去做蠢事。”海兰珠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王绍义狞笑道:“两位还是那么腻味。”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手里的枪。 就在这一瞬间,许一城的身体动了。他刚才刻意调整了姿势,身体前倾,右腿像弹簧一样蜷缩起来。王绍义一举枪,他右腿一弹,整个人迅猛地冲向“恶诸葛”。而今之计,唯有挟持住王绍义,坚持到孙殿英的军队抵达,才是唯一生存之路。 可让许一城大为惊讶的是,他快,有人比他还快。 一个娇小俏丽的身影“唰”地从侧面超过许一城,重重地撞在王绍义的腹部。王绍义只盯着许一城,没料到海兰珠突然暴起发难,而且身手这么敏捷,一下子被她撞得倒退了好几步,手里险些握不住枪。 “好哇,你们可真行!”王绍义气得差点笑了。在许一城身上看错了不说,连这个小娘们儿都看走眼了。海兰珠却不答话,近身缠斗,不让王绍义有出枪的机会。 周围的土匪看到自己的首领被打,纷纷鼓起勇气,呼喊着围过来。正在这时,一个人从斜里猛扑过来,出手刚猛迅捷,接连打倒三四名土匪,然后稳稳挡在了许一城的身前。 “克武?”许一城惊讶道。 来的人正是黄克武。伏击战一打响,他就从山坳里跳了出来,冒着枪林弹雨钻入敌人队伍。土匪们猝遇伏击,一片混乱,根本没人注意他。黄克武一边穿行于战场,一边寻找许一城的踪迹。海兰珠冲出来的时候,他恰好赶到这一带,看到许一城要被围攻,毫不犹豫地出手。 “孙军座说他的主力正在迂回,很快就能把这一伙人包饺子。”黄克武兴奋地对许一城喊道。 许一城不知他这是故意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但周围土匪听到这一句话,士气都大为动摇。本来跟海兰珠正打得难解难分的王绍义,也有了退缩之意。报仇固然重要,但自己性命更加要紧。 海兰珠突然后退几步,两人顺势分开。黄克武趁这个机会高高跃起,跳到马车上抢过辕马缰绳,大吼一声:“上车!”海兰珠和许一城很有默契地同时爬上车去。黄克武随手拿起一把短匕首插入马臀,辕马哀鸣一声,带着大车发足狂奔。 王绍义这时才意识到, 自己又被骗了。他气得要发狂了,抬枪连连扣动扳机,子弹擦着三人的头皮飞过,险象环生。马车毫不停留,撞开后面的匪兵,向着来路方向急速跑去。王绍义呼喝周围的土匪赶紧开枪,绝不能让这些混蛋逃走! 几名土匪战战兢兢直起身子来,刚要瞄准射击,“哎呀”一声,全都一头栽倒在地。他们身后,枪声越发响亮。孙殿英的部队已经杀上来了。这种兵匪根本没有顽抗的决心,伤亡一大,就成了一片散沙,调头就往外头跑,跑了个漫山遍野。孙殿英的兵虽然战斗力不强,但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纷纷跃出攻势,去抢夺尸体上的财物。现场一片混乱。 王绍义眼见马车跑远,大势已去,只得咬牙传令撤退。前队的人顾不得了,先逃得自己性命再说。 这时一个传令兵连哭带喊地从后头跑过来,嘴里叫着不好了不好了。王绍义一问才知道,平安城被孙殿英的兵给端了,镇守城中的马福田战死。王绍义眼前一黑,咬牙切齿道孙殿英你好狠毒。他定了定神,说不追了,赶紧走! 他做惯了流寇,这种失败虽然伤筋动骨,但最多是回归盗匪老本行。只有一个疑惑,一直盘旋在王绍义的脑子里。 “许一城到底跟我有什么仇?至于这么算计老子!” 王绍义真是想不明白。承销东陵古董,这是多大的好处!海兰珠那漂亮娘们儿,他力主撮合,替两人捅破了窗户纸,给他们办了事,这是多大的福气!他怎么就这么算计老子呢?他一边逃,一边恨恨地看向马车奔走的方向,眼神里除了愤怒,还带着一丝丝委屈。 王绍义回过头去,看到马兰关那巍峨的城墙,过了这道墙,就是东陵,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近在咫尺,可又远在天涯。 奶奶的,老子早晚有一天会回来!他心想。 付贵远远听到了炒豆般的枪声,知道孙殿英那边已经动手了。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押送姜石匠那八个护卫也听见枪声了。他们彼此对望,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护卫得到的命令是押送姜石匠到马兰峪的关前,可没说如果打起仗来该怎么办。于是整个队伍停止了前进,八个人在交头接耳,看是先派人去看个究竟,还是按原计划赶过去。 付贵拨开树叶,轻手轻脚,无比谨慎地一步步接近他们。当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付贵突然跳出来,大吼一声:“姜老头,去死吧!” 那几名护卫看到一个人突然蹿出树丛,大吼着要杀姜石匠。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姜家的三外甥,大概是因为之前村里吵架怀恨在心,年轻人气性大,这是特意来报复吧? 于是护卫们没有特别紧张,只是下意识地聚在姜石匠四周,想要保护他别被闲人伤了。而姜石匠听了这一声呼喊,却二话不说卧倒在地。 付贵从背上取下一个土喷子,“轰”的一声,一大蓬铁砂铺天盖地朝着他们过去。 这是付贵在村里买的,这玩意儿做工粗糙,精度差,射程近,不过如果拉近距离被轰中的话,就算是野猪也会受不了。那八个人聚在一起,一下子全被铁砂击中。虽然不致命,但这玩意儿打在身上,可以让人疼得在一瞬间丧失反击能力。 趁着护卫们痛苦万分不及反应的空挡,付贵把铁喷子一扔,掏出自己的手枪来。这是一把条约版的毛瑟C96,二十响,是他的私藏。枪里早就压满了子弹,他迈步走近人群,抬手就打,弹无虚发,每枪必瞄着人脑袋打,一枪一个。只是十几秒工夫,那八个护卫全都躺倒在地,脑袋上各带一个弹孔,血流潺潺。 姜石匠哪见过这种阵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之前这位“三外甥”告诉他,可以从土匪手里救他性命,两人先合演一场吵架的戏,然后约定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听见“姜老头,去死吧!”这句话,就立刻卧倒。可姜石匠没想到,这位“三外甥”出手这么狠,一会儿工夫就拿走了八条人命。 付贵检查了一圈尸体,确认都死了,然后俯身把姜石匠拽起来。 “跟我走。” 姜石匠抬起头来,含混的双眼满是惊恐。付贵以为他是余惊未消,想再去拽他一下。不料姜石匠颤抖着抬起胳膊,朝付贵身后指去。 下一秒钟,付贵感觉到后脑勺被一个重物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黄克武驾驭着马车,在大路上狂奔。周围路上零星还有一些散兵,不过他们要么是已经骇破了胆,顾不上管,要么是以为这马车上的人也是前线溃逃下来的,总之马车一路畅通,无人拦阻。 许一城和海兰珠靠在车后,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能从“恶诸葛”手里逃生,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许一城的脑袋被流弹擦中,受的是皮外伤,不过血流出来糊了半个脑袋,看起来煞是吓人。海兰珠从腰间掏出一块布,要给他擦拭。许一城却摆了摆手,从怀里拿出那块大白手帕,捂住了伤口。洁白的手帕上很快就沾满了污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的身手可真好,比我都强。”许一城对海兰珠笑道。海兰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淡淡的疑惑,微微一笑:“宗室就是这么训练我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训练你?” “恐惧。”海兰珠道,“自从溥仪逊位以后,宗室就一直处于恐惧之中,三百年的养尊处优,把这些人养大了架子,养短了眼光。等到这一切都失去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缺少安全感。” 许一城敏锐地注意到,她说的是溥仪,不是皇上。 海兰珠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宗室之后,都被送去国外接受特别培训,国内的八旗子弟烂到了骨头里,根本指望不上。” “指望什么?难道还想再弄出一个张勋?”许一城道。 “怎么可能?”海兰珠轻笑,“他们一直害怕会被打击,会被报复,所以希望能多点自保之力罢了。” 许一城道:“如果他们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不能接受中华民国普通一民的身份,那么发生什么事情也是活该。” “哎,说起来,他们对一城你如此尽力保护东陵,倒是十分满意呢。我想就算你现在去提亲,他们也会欣然应允。”海兰珠大胆地看着他。许一城把视线转移开:“我所作所为,与宗室无关。只是不想助长盗墓气焰,伤我国文化之本罢了。” “只是这个原因?” 许一城没有回答,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对黄克武说道:“那个人,是一鸣吗?” 黄克武视力好,他瞪大了眼睛一看,骑在马上的果然是刘一鸣,后头还有一个药来,正和马车相对奔来。他连忙挥手呼喊,很快刘一鸣拨转马头,来到马车前。那马跑得浑身是汗,一停住脚步,四蹄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口吐白沫。 刘一鸣和药来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一见许一城满头是血,吓了一跳。 许一城宽慰道:“皮外伤,不妨事。王绍义已经被打散了,我们也从乱军中逃了出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刘一鸣喘着粗气急道:“不,许叔,还没结束!” “嗯?”许一城一愣。海兰珠和黄克武也凑了过来。 刘一鸣使了个眼色,药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烟土筒子:“您知道这烟土是谁的吗?是孙殿英的!” “这我知道。他自己抽,还让谭温江运了一批到北京。”许一城回答道。 “那您知不知道,他不光只是贩卖烟土,还自己生产烟土。这鹰牌,根本就是孙殿英的牌子!”药来道,“这牌子本来叫作殿鹰牌,后来才改的名字!” 药来毕竟在烟土圈里混过,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事了。许一城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生产烟土和贩卖烟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烟土生产成本极为低廉,其耗费主要是在运输上,如果一个人既掌握了生产,又有军队可以贩卖,那么利润将极其巨大。没想到孙殿英手里还掌握着这么一个聚宝盆,难怪可以左右逢迎,屹立不倒。 药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您还记得我最后一次抽的那玩意儿‘一颗金丹’吧?” 许一城点点头。 药来道:“日本人在大连的工厂,一直在向华北倾销‘一颗金丹’。‘一颗金丹’的价格,快和鹰牌平齐了。那玩意儿比鹰牌好抽,价格还差不多……”刘一鸣接口道:“而且主持此事的,正是和支那风土考察团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芹泽株式会社。” 听到这里,许一城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已经听出来刘一鸣话中的含义。“一颗金丹”的倾销,会把鹰牌从市场上彻底排挤出去。鹰牌一失,孙殿英手里最重要的财源就枯竭了。 他在马伸桥的时候,已经觉察到,孙殿英的军队已经缺饷 半年,快要哗变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去袭击李德标。孙殿英已经穷到要直接运烟土去北京城里去打通关节,可见手中压货太多,滞销无法变现。 而这些烟土,在北京居然很难出手,只能堆积在办事处院子里——说明市场环境变得十分恶劣。 可以说,孙殿英被日本人的这一手倾销策略打得穷途末路。 在许一城原来的推理中,一直缺失重要一环,找不出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东陵下手的办法。这不是几个教授能办到的,非得是大批人马才行。许一城本来猜测他们或许会借助王绍义的力量,从现在看来,这个人选应该是孙殿英。 芹泽商社以烟土为武器,断绝孙殿英的财源,然后支那风土考察团再找上门来合作,给这头快饿疯了的恶狼一个希望。看来堺大辅那几次拜访孙殿英,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怪孙殿英一脸不爽,却不敢下重手把他撵走。 许一城想到这里,面色铁青。如果刘一鸣这个推测是对的,那现在的情势,可真是危如累卵了。孙殿英搞定了王绍义后,很有可能会被堺大辅撺掇着去挖东陵。 这才真是豺狼刚去,饿虎又来。 “没事,我们还有机会。我让付贵去救姜石匠了。没有他指引,孙殿英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墓道的门。现在蒋介石和其他高级官员就在北京视察,他不敢耽搁太久闹出大动静……” “那我们该怎么办?”刘一鸣紧张地问。 许一城拍了拍刘一鸣的肩膀,抬头望天,那两道刚才在生死之间都不曾颤动的双眉,此时终于拧在了一起。 “维礼已为此牺牲自己性命,接下来,就看我的了。”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_后记 故事结束了,历史却刚刚开始。 讲讲书中一些人物和物品在故事结束后的命运吧。 毓彭因东陵盗掘案发,被溥仪罢黜出宗室,名字也从爱新觉罗宗谱中删除。甚至在伪满洲国时期,他都被排斥在外。他一直靠变卖祖产生活,靠子侄辈接济度日。解放后不久,病逝于京郊铁家坟。 吴郁文顺利从京师警察厅调走,充任中央宪兵教导总队上校总队副。抗战开始以后,他叛变投敌,担任北京特别市公署警察局侦缉总队副、天津警察局特高科长等职务,为汉奸伪政权效命。解放后,吴郁文知道自己杀害李大钊,必为政府不容,改名吴博斋,但最终仍被缉拿归案。但此时他已身患重病,因此被判决死刑但不执行,很快病死狱中。 王绍义盗掘东陵未果,反被孙殿英伏击,带领残兵流窜于遵化附近的山林之中。抗战即将结束时,东陵再度无人管理,王绍义贪心又起,纠集了一批匪徒,再赴东陵。这次无人阻挠,他先盗定陵、又盗慈安定东陵,用盗出来的财宝贿赂当地政要,动员了数百人继续盗陵,宣称这是一场革命行动,连续又盗了康熙景陵,景陵妃园、裕陵妃园、惠陵等,东陵为之一空。 此事被在北平的军统负责人马汉三侦知,立刻汇报给戴笠。戴笠立刻做出指示,展开宣传攻势,造谣说中共指使盗陵云云,舆论哗然。中共立刻成立专案组,将参与者全部抓捕,只有张尽忠、王绍义侥幸逃脱。张尽忠在唐山很快被军统抓获,王绍义却逃入深山,凭着恶诸葛的狡黠一直逍遥法外。一直到五年之后,中共专案组才在遵化附近他情妇家里抓到王绍义。1951年3月21日,在东陵马兰峪举办公审大会,王绍义被枪决,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在此期间,东陵又遭到了数次盗墓,均是王绍义曾经的部下和同伙想去捡漏。 截止到1949年,东陵除顺治孝陵之外,全部被盗,无一幸免。 孙殿英因盗掘东陵而被调查,走投无路,向第六军团总指挥徐源泉求救,徐源泉教了他一个花钱消灾之计。孙殿英便用盗陵所得财宝贿赂政府要员,上下疏通,比如何应钦、宋美龄、孔祥熙、宋霭龄等人,均收到贿赂。很快,北平军事法庭东陵案正式开庭,谭温江拒不承认盗掘一事,宣称 那些财宝系剿灭马福田、王绍义匪帮所得。国民党高层态度暧昧,此案一审数月不决。很快中原大战一起,孙殿英率军奔赴战场,成为诸方拉拢的筹码之一。东陵盗案不了了之。 但此案影响太大,有识之士痛感盗墓风行,尤其国外打着考古旗号盗掘现象极为严重,呼吁立法禁止,促成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主持制定了一系列文物保护法令,如《古物保存法》(1930)、《古物保存法实施细则》(1931)、《暂定古物之范围及种类大纲》(1935)、《采掘古物规则》、《外国学术团体或私人参加采掘古物规则》(1935年)、《古物出国护照规则》(1935年)等,对于防止中国文物外流起到了一定作用。 孙殿英此后逍遥法外,在各大军阀之间继续辗转。抗战爆发后,他担任察冀游击总司令,对日作战。1943年于河南被日军俘虏,遂投靠汪精卫,任豫北剿共军总司令。抗战胜利后,孙殿英又投靠蒋介石,积极反共。1947年解放军于汤阴战役中将其俘虏,关入改造营,同年因多年吸食鸦片罹患烟后痢,很快病死。 孙殿英自产的鹰牌烟土,对中国烟土影响颇大。一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东南亚金三角出产的毒品,包装上都有烟标“飞鹰抓地球”,此即鹰牌之余迹。 乾隆九龙宝剑作为东陵至宝之一,先为孙殿英所得,后献给戴笠,请他转交蒋介石。当时戴笠不在北京,因此这把宝剑暂时保管在北平情报站站长马汉三处。不知为何,马汉三却将九龙宝剑私藏家中,并未上缴。到了1940年,马汉三在北平被日军俘虏,他为求活命,把此剑主动献给大名鼎鼎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川岛芳子本名金壁辉,系宗社党巨魁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之女,后被日人收养,改名川岛芳子,是清宗室与日本合力培养的代表人物。 川岛芳子对这把宝剑爱不释手,珍藏家中。抗战胜利后,她被军统捕获,马汉三趁机闯入其家中,拿走九龙宝剑。在审讯中,川岛芳子交代出此剑下落,戴笠大怒,召来马汉三问话。马汉三连忙把宝剑交回,又送了大量贿赂,此事才算揭过。 1946年3月17日,戴笠携带此剑从青岛飞南京,要亲自面交给蒋介石。不料飞机在江宁岱山撞山坠毁,戴 笠和其他机组人员全数死亡。军统干将沈醉亲自带队赶到现场,在当地农民手里找回了九龙宝剑。可惜这把宝剑在飞机失事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剑鞘、剑柄被完全焚毁,只遗留下一截乌黑的剑身。蒋介石指示把戴笠遗骸葬于灵谷寺无梁殿西侧池塘边,沈醉还把九龙宝剑残余部分一并放入棺椁陪葬。为恐人报复,戴笠墓用水泥浇铸,十分结实。 到了1951年,南京各界强烈要求移走戴笠墓。于是在灵谷寺派出所的监督下,东山头村数名村民将戴笠墓重新扒开。据目击者称,棺中除戴笠遗骸外,只有左轮手枪一把,皮鞋后跟一个以及一片锈蚀得不成样子的狭长铁片儿,依稀可见宝剑形状。这些陪葬物品被当场倾倒进无梁殿池塘中,从此再无踪迹。 陕西乾陵在故事发生后不久,也曾遭遇盗掘。国民党军孙连仲部效仿孙殿英,宣称要进行军事演义,派了一个师的兵力,试图盗掘乾陵。但他们用了火炮、炸药以及人力挖掘等办法,却始终未能找到乾陵墓门。后来忽然天降大雨,数日不停,军中传言武则天动怒,士兵们不敢再动手。孙连仲生怕引起各界不满,只得撤军。 1958年,国家重修西安至兰州公路,修至乾县。11月27日,当地农民前往梁山采集石料,在梁山北峰东南坡炸出一个大洞,洞中青石以铁柱相连,阴气森森。农民立刻向上头汇报,层层汇报,一直上达中央。经专家认定,农民们无意中炸开的,正是乾陵墓门。1960年,陕西省成立乾陵发掘委员会,对乾陵地宫墓道进行挖掘整理,并向中央打报告,申请打开地宫,继续发掘。 但是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很快做出批示,“我们不能把好事做完,此事可以留作后人来完成”,叫停了乾陵挖掘工作。在此之后,国务院又向全国文管单位发文,强调“全国帝王陵墓先不要挖”。自清末以来的大规模陵墓挖掘活动,至此告一段落。 至今乾陵地宫仍旧完好无损,成为唐十八陵中唯一一个未被确认有被盗痕迹的陵寝。不过在一份乾陵墓道考古报告中提及,有考古学家在墓道附近八十米处挖出一处陪葬墓,此墓已经坍塌,没有任何陪葬品,只有盗洞一个以及十具男女骸骨,皆民国装束。女尸头向墙内盗洞,半伸手臂,其用意为何,至今众说纷纭。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一章 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 这是一座位于通县的老旧四合院,旁边就是永定河。门口摆着两尊磨得看不清形状的蹲虎石墩,门楣上还残留着缠花纹路,看来是座前清的老宅子,原来的主人身份恐怕不低。 可惜任当年如何风光,如今也成了云烟。这宅子历经多变,门前残破斑驳,东一道烟熏火燎的痕迹,西一片没抹干净的“文革”标语,墙边一溜儿垃圾筐,还有辆没轮的破自行车斜躺在大竹笤帚旁边,前挡泥板高高翘起。 大门是两扇刷了黑漆的木门,漆挺新,门板上却沟壑纵横,看来颇有年头。我站在门前,抬起手臂,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腔。 门的那一边,就是老朝奉。 我与他只隔着一扇门板。 我们许家三代跟他的恩怨,在今天即将一次结清。 我伸出手臂,朝前轻轻一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锈蚀的门轴发出生涩吱呀的声音,仿佛在提醒主人有客上门。 门后的照壁已被拆掉了,还剩下半截残垣。我一进门,便能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院子不大,最先注意到的是院子正中立着一棵槐树,这槐树被雷劈毁了一半,剩下半截歪歪扭扭的枝干向天空伸展,像极了一个巨人高举双手大声呼救。 看这槐树的粗细,想来得有几百年寿命。老北京一般不在院子里种槐树,不吉利,但也有句话,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能有这么老的槐树,这宅院来历应该不一般。 一个人站在槐树前面,背对着我仰望树顶,像是在欣赏一幅后现代油画。他个子挺拔,比我高出足有一头,西装笔挺平整,一丝都没起皱。 奇怪的是,看身形他的年纪并不老——这不可能是老朝奉。 这人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我第一个反应是惊讶,忍不住大喊一声:“药不然?”可当最后一个字滑出口之后,我意识到认错人了。 他的相貌和药不然有八成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药不然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而眼前这人面色木然,眉间有三道淡淡的川字皱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你不用找了,这院子里没人,老朝奉不在这里。” 他对我说道,很标准的普通话,一点京腔痕迹都没有。我急忙环顾四周,果然两侧厢房里都静悄悄的。我不敢相信,亲自钻进屋子里找了一圈,里面摆设很整洁,但空无一人。 我一下子怒气翻涌起来。这怎么回事?我花了如此之大的代价,好不容易要见到老朝奉,这个横里闯入的家伙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你他妈到底是谁?”我怒吼道,攥紧了拳头。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你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容易冲动,许愿。” “别转移话题!你到底是谁?”我上前一步,气势汹汹。 他不闪不动,语气一点起伏都没有:“第一次见面,我是药不然的哥哥,我叫药不是。” 药不然的……哥哥?! 我不由得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对方的表情冷冽而漠然,像是块冰。我从前依稀听药不然提过,他有个大三岁的哥哥,对古董行当没兴趣,很早就被家里送去美国了。这哥俩风格差异可真不小,除了相貌相似,没一个地方相似的。 可是,药不是为什么突然回国?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老朝奉的院子里?难道他也是老朝奉的手下之一? 一念及此,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退后两步。药不是开口道:“我也刚到不久,老朝奉应该是提前离开了,我没有见到。” 他说得坦然,但可把我给气坏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老朝奉本来只约了我相见,一看居然有一个外人先跑过来,以他的警觉性,自然是立刻抽身离开——我人生中大概最重要的一次会面,居然被这不相干的人搅黄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哪里见面?” “我一直在监听你的电话。” 我顾不得风度,一把揪住药不是的领带:“这是我许家恩怨,你来瞎掺和什么?” 药不是个子高,被我把领带往下那么一拽,整个人朝前弯下腰。他就这么俯视着我,一字一句:“我爷爷因为老朝奉被迫自杀,我弟弟成了通缉犯——你说这事跟我有没有关系?” 我的手一颤,倏然松开他的领带。 是啊,老朝奉害的可不只是我许家一家,药来受他胁迫,就死在我面前;药不然就更别说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投靠老朝奉。他们药家两代中坚一死一叛,可以说是元气大伤。 我盯着药不是,想从他眼中看到复仇者特有的愤怒,但我只看到平静,死寂般的平静。 药不是后退一步,把领带重新捋平,语调不急不缓:“家中如此巨变,旁人都靠不住,只好我亲自回国来解决。”说到这里,他扶了扶镜框,冷冷道,“我必须指出,许愿,你真是令我失望。” 我略感愕然,不知他为何这么说。 “刚才一提老朝奉,你就急吼吼的像个疯子,完全失去了冷静。以你这种心态,就算真见到老朝奉,又能报得了什么仇?”他的话就像一根根标枪投过来。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低声咕哝。 “你重返五脉后的一切行动,我都仔细研究过。《清明上河图》那件事情,你急于找老朝奉报仇,自己犯浑冲动,才一脚踏入百瑞莲的陷阱。我以为你会因此长点教训,可刚才你的表现证明,根本没长进!” 我忍不住反唇相讥:“把老朝奉惊走的人,可不是我。” 药不是道:“即使你见到了老朝奉,然后呢?你认真想过没有?” 他这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先前我沉浸在即将见到老朝奉真面目的激动中,还没顾上想清楚,一旦见了面,要怎么和他了结恩怨——到底是扭送当地派出所绳之以法,还是手刃元凶? 我不吭声了,药不是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老朝奉这么狡猾的人,怎么会主动现身邀你见面?他绝非良心发现,必然有所图谋。你这点都想不透,就慌慌张张跑过来,只会一头栽进陷阱里,重蹈《清明上河图》的覆辙。” 他的声音冷峻透彻,如同一把手术刀,一刀刀地削去我的侥幸。我被他批评得有些恼火:“这与你无关!” 药不是眉毛轻抬:“怎么没关系?你得和我一起去把老朝奉给揪出来。我的搭档,可不能是个白痴。” 我一时无语,这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和他弟弟一脉相承。这才见面不到十分钟,他擅自监听我电话的事还没说清楚,倒已经开始挑剔起我的素质来了。 “神经病!” 我甩下一句话,转身朝门口走去。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莫名其妙的提议。我若是二话不说就听他的,才是失心疯了。 “你不想抓到老朝奉?”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 “难道你也不想搞清楚,我弟弟为何出卖你?”药不是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迈出门的动作僵住了,像被一根绳子牵住了脚脖子。 药不然现在是我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一个谜。如果说老朝奉是我要了结的仇恨,那药不然就是我急需解开的心结。他确实背叛过我,但也救过我。那家伙玩世不恭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心思,我从来没搞明白过。 药不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到了今天这步,我也始料未及。这家伙到底什么打算,我这个做大哥的,从来没搞明白过。我们两个联手,也许可以弄清楚。”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这个提议听起来很诱惑。不过我转念一想,这大概是药不是的策略,我可不能被他控制了谈话的节奏。 一个凭空出现的家伙,一份突如其来的邀请。我虽然鲁莽,可也不至于如此轻信。 我沉思片刻,转过身来:“这件事太大,光我们两个可不够。今晚家里有个聚会,五脉聚齐。你有什么想法,不妨到那时候提出来,大家群策群力。” 今晚五脉确实有个聚会。老朝奉的实力深不可测,想要抓住他,必须要借助五脉的力量才有可能。 不料药不是“哧”了一声,一脸鄙夷地摇头:“药家的公道,我会讨回——但不会指望他们,那些家伙没有一个靠得住。” 我双眼一眯,这可有意思了。听药不是的口气,显然是打算甩开五脉单干。可我记得,他根本不是混古董圈的。一个常年在国外的外行人,想单枪匹马挑战老朝奉? 亏他还说我有勇无谋,我看他才是不自量力。 药不是似乎无意解释,他挥了挥手,甩过一张名片来:“我这次回国,五脉几乎没人知道,我对无聊的聚会没有兴趣——如果你改变了想法,就来华润饭店找我。” 说完之后,药不是转过身去,继续仰头欣赏着那一棵扭曲古怪的槐树。不知道他看什么看得如此入迷。 我长长叹了口气,来的时候满怀期待,没想到结局会是如此莫名其妙。带着遗憾和愤恨,我走出了这座宅子。老宅邸的门“吱呀”一声关起来,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一个人和半棵残破的槐树。 迈出院子,我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一个古老的风水故事。 一个富商在院子里种了棵树,没想到接下来家里却灾难连连。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说您这院子,不吉利啊,院中有树,乃是一个“困”字。那富商一听大惊,慌忙把树给砍掉,但还是老出事。风水先生说,您把树砍了,院里只剩下人,岂不成了一个“囚”字吗? 这一院一树一人,岂不是我身后那座老宅邸的格局么?我不是迷信,但这次老朝奉没见到,却一头扎进这样的风水格局里。 困、囚二字,莫非真的是什么预言? 五脉聚会,并非一个托词。当天晚上确实有一场家宴,名义是迎接《清明上河图》顺利归京,刘局牵头,召集五脉成员庆祝一下。 刘局为了攒这一局可是煞费苦心。《清明上河图》的风波是我惹出来的,五脉中很多人对我十分不满,借这次机会,也算是弥合一下矛盾,为许家重回五脉铺垫一下。 可惜几位家中重要人物都缺席:药来去世,黄克武在香港养病未归,刘一鸣身体不太舒服。烟烟因为要照顾爷爷,也一直留在香港。结果偌大的一个席面上,我的熟人除了刘局,就只有青字门的沈云琛,其他都是各门的小辈,说不上什么话。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刘局在席间高谈阔论,极力想把气氛弄热络点,但我跟这些出席者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敬了一轮酒后,基本就是各吃各的,席间气氛有些尴尬。 在座的人里,沈云琛辈分最高。她对我态度还不错,一见面就送了我件道光年的檀木小葫芦挂饰,说可以逢凶化吉。葫芦上下两截,各刻着“称”“许”二字,不值什么钱,彩头倒好,也是花了心思挑选的。 青字门沈家在五脉里不是大宗,以木器为主营,所以无论是佛头案还是《清明上河图》风波,沈家都没参与。除了有一位沈君跟着老朝奉混之外,青字门一直置身事外,存在感不是很强。正因为如此,我能跟沈云琛平心静气地聊上几句。 说起刘、黄、药几位掌门的遭遇,沈云琛唏嘘了几句。她告诉我,鉴古学会的商业计划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次成功地阻击了百瑞莲登陆之后,正是启动的好时机。 我对五脉商业化一直持保留态度,明眼梅花这么多年的声望,是靠立身中正才得来的。如今裁判亲自下水踢球,掺杂太多利益,这公正程度恐怕要打一个折扣。不过话说回来,五脉的店铺,早已开了一家又一家,如今不过是把这层面纱揭开而已。开放搞活,经济建设先行,这是整个时代的大趋势,不可逆转。 “所以我跟你说,古玩这块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沈云琛乐呵呵地说,眼神里闪动着光芒。 不怪她如此上心,鉴古学会商业化真启动起来,青字门恐怕将是得益最大的。 要知道,木器在古玩界被称为“小器”,也叫“青器”。这个“青”既是指木质发青,也指“年青”。其他门类诸如金石瓷器字画,动辄可以追溯到汉唐宋元。而木器保存不易,收藏以明清为主,再往前就不多了。 青归青,但木器一直是个获利颇丰的行业。古玩讲究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贵出贵进。木器却是薄利多销,每一件价不高,但买的人多。原因很简单,别的古玩那是拿来玩赏的,木器——尤其是家具——那是拿来用的。商业化放开之后,单是仿古家具这一项,销量就不可低估。 沈云琛兴致很高,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木器行当里的这些事,又讲起最近准备搞一个仿古家具展销的全国巡展计划。我一边微笑一边听着,偶尔还点点头。沈云琛说了半天,意识到光她自己说了,于是侧过身子来,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拿起一根汤匙,敲了敲茶杯。铛铛响过几下,席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全都盯着我。 “有件事得跟大家商量一下,今天我去见了老朝奉。” 我话一出口,整个席间都沉默下来。在五脉里,老朝奉是个禁忌之词,我忽然提起这个名字,大家都屏息凝气。就连刘局和沈云琛都搁下筷子,带着不同的表情看过来。 我把今天跟老朝奉见面的前因后果约略一说——当然,药不是的事儿我没提,只说找到了那间老宅子后,却扑了一个空。 我环顾四周,开口说道:“老朝奉是什么人,我想不必多说,诸位心里都清楚得很。这次我没有捉到老朝奉,可也不能放任他继续害人。希望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这只制贩假赝文物的黑手彻底斩断,履行五脉的责任。” 在座的人都纷纷点头,举杯表示支持。老朝奉是五脉的天然敌人,对付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老朝奉让你去那儿见他,但却没出现?”刘局皱着眉头,插嘴问道。 “是的。” “发现什么没有?”沈云琛追问。 “有,我在那里发现了这个,我猜是老朝奉遗落的。”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搁到桌上的玻璃转盘,席上立刻响起不少人的低声惊呼。 席间沉默了一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风向开始发生了微妙而有趣的转变。 “五脉刚刚渡过危机,个人认为,现在不宜轻举妄动。” “抓老朝奉是应该的,不过之前许愿你小子异想天开,把家里折腾得鸡犬不宁,这次得想清楚才成,别又中了别人的圈套。” “咱们就是个民间协会,线索给有关部门,让他们去抓就好嘛。” “自古以来,赝品就没断绝过。拿下一个老朝奉,就能保证再没赝品了?天真!” 不少刚才还点头称许的人,现在态度都暧昧起来,还有人大泼冷水,居然一个明确支持的都没了。就连沈云琛都拍拍我的肩膀:“小许,此事牵系太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听着这些话,我的表情还在笑,却越来越冷。 我搁在桌子上的那件东西,是一件清代的断口豆青丹药瓷瓶。丹药瓶不大,高八厘米,表面沉釉无纹,很小的一件东西。 这其实是一件大开门的赝品,釉色虚浮,断口白碴,稍微有点文物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但这件东西,同时也是一个试探。药瓷瓶很少有假的,不经济,单独造假不值当。当这个都出现赝品时,意味着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制假势力,他们已经达到一定规模,连这种小物件都能产生利润。 其实这小药瓶是我来之前随手拿的,跟老朝奉没关系。我就是想试探一下,看看五脉中人的真实态度。果不其然,这些家伙一看到这个小瓷药瓶,有的是被瓷瓶背后展现的造假实力吓着了,有的则是自己心里有鬼,不清不白,从这瓷瓶里看出了被牵连的可能性。 俗话说,鉴古易,鉴人难。如今看来,人心也不是那么难鉴,一个小小的瓷瓶,就把各种心思都给映照出来了。 他们反对我,有一千个理由,但我知道真正心意到底为何:现在商业化在即,大家都一心火热忙着赚钱,追查老朝奉这种事吃力不讨好,何必去触那霉头。 难怪药不是没打算借助五脉的力量,他出身于五脉之中,太知道这些人的秉性如何。 我原本还有侥幸,但现在彻底明白了。 我默默地把药瓶收起来,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席上的众人交头接耳,却都安坐不动,只有沈云琛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臂挽留:“这孩子,怎么是个驴脾气,这不大家商量着来嘛。” 我低头对她笑道:“五脉的道,总得有那么一两个人去坚持。大家都忙,就我比较闲,那就我去吧。”沈云琛见拗不过,说你好歹等刘一鸣老爷子回来,再定主意不迟。我却摇摇头:“若我猜得不错,老朝奉年纪也已近古稀,若是他在我逮住他之前死掉,一世都不安稳——岁月不等人啊。” 沈云琛见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终于皱着眉头把手松开了。我拿起酒杯,向刘局方向一饮而尽,辛辣的茅台从嗓子眼滚成一条火线入胃。刘局坐在原地,眉头微皱,只得略抬杯子,算是回应了我的举动。 他是官场中人,毕竟要以平衡稳定为主,不可能太意气用事。 我搁下酒杯,离开房间,心里既有解脱后的轻快,又有沉甸甸的愤懑堆积。别人如何,我没资格评说,但我一定要查出老朝奉的真相。 当我走到饭店门口时,看到一个身影侧靠着廊柱,在昏黄的灯光下不显山不露水,仿佛要融入灰暗中。他的手里夹着一截点燃的香烟,烟气袅袅升起。 “方震?”我颇为意外,后来转念一想,刘局在这里,他自然也会跟来。不料方震却对我说:“我不是在等刘局,我是在等你。” “呃……你也要阻止我?”我警惕地望着他。这家伙是我出生入死的伙伴,但他同时也是个警察,命令下来,六亲不认。 “不,我是来送你一程。” 方震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气。他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踩,然后走下台阶。台阶下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挂的武警牌子。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撇嘴,低头坐进副驾的位置。 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送我一程。 方震发动引擎,车子徐徐开动起来,很快远离了饭店。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长长呼出一口气。离开那里之后,我才觉得呼吸通畅起来。刚才在饭店里,看着那些人的眼神,真有种喘不过气的憋闷,跟肺里塞满了塑料袋似的。 车子飞速前行,我看着街道向两侧退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喂,我说,这不是回四悔斋的路。” “我知道,反正你又不想回那里。”方震双目平视前方,方向盘握得很牢。 “你知道我想要去哪?” “华润饭店。”方震回答。 华润饭店在北京东边,是栋圆筒状大楼,有三十多层,上头有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餐厅,颇为有名,很多归国华侨都喜欢住那里。我久闻其名,不过一次都没去过。 我们俩到了饭店楼下,进了大堂。方震连问都不问,直奔电梯而去。我心中大奇,难道药不是已经把回国的事告诉方震了?他这次不是秘密回国吗? 不过我没问,问了也是白问。方震这个家伙,该说的他会主动告诉你,不该说的,你一句也撬不出来。我偷偷斜过眼去,他正背靠电梯间,微微垂目,跟个佛爷似的。你完全揣测不出来,他此时的内心活动。 药不然是话太多,方震是话太少,我身边的朋友,还真是一个正常的都没有。一想到“朋友”这个词,我的心情忽地沉重起来。药不然现在到底算不算我的朋友?他是个背叛者,手里几条人命,不可原谅,但在九龙城寨时他却对我舍命相救。本来我已说动他去自首,可他后来又被老朝奉带走,行踪不明。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执著于寻找老朝奉,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药不然的关系。 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我们走到走廊尽头的一处房间前。方震按动门铃,门立刻开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药不是居然还是一身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微微抬起下巴,口气跩得像是一个算命先生。我苦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径直走进房间去。药不是“砰”地把门关上,我觉察有异,回头一看,发现方震居然没进来。 药不是道:“我们认识了许多年,所有和五脉相关的人里,只有他我才完全信任——但是他身份所限,接下来的事情不便参与。” 我点了点头。方震毕竟是公安身份,个人原则性又强。这种民间行为他能保守秘密就算是帮大忙了,不指望能暗中协助。 方震的这个态度,也暗示了刘局以及有关部门的立场——对抓老朝奉这事,他们不是很积极,至少不赞成像我这样的民间人士参与抓捕。所以方震所能做的,就只是把我送来华润饭店而已。 不过我原来都不知道,药不是和方震居然是多年好友。这两个人一个不苟言笑,一个沉默寡言,真不知道相处的时候怎么聊天。 我到一个新地方,习惯先观察四周。房间里的陈设精致而简洁,靠大床边上是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皮夹和一叠文件,还有一把精致的电动剃须刀。这就是药不是这次回国的全部行李了。 看来他这人的个人欲望很低,自律性极强。这次回国的目的非常单纯,就是为了给药家报仇。 药不是不喜欢寒暄客套,连茶也不泡一杯,各自落座,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来到我这,看来那顿晚宴吃得并不顺利?” “呵呵。”我干笑了一声,把那个豆青药瓶拿出来,搁到茶几上,“忠义刻牌位,财帛动人心,这是人之常情。一个小瓶,就探出了他们的海底。” 药不是摆了摆手:“我对古董不在行,别用这些江湖术语,直接说结论吧。” “大家都忙着赚钱,没人愿意节外生枝——除了我。” 药不是“嗯”了一声,双手抱臂:“我在那宅院里就说过了,五脉的人不值得信任。你要抓老朝奉,就只能跟我合作。” 我抬起手:“你先别着急。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不是古董专业,连基本的术语都不懂,又久居国外,在中国缺少人脉。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 药不是似乎早预料到我会质疑,他慢慢踱步到我面前,凝神盯了一阵,盯得我一阵心慌。然后他才开口道:“你不觉得,之前你犯的错误,就是因为太执著于古玩了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佛头案里,若你不执著于佛像本身,恐怕早就发现药不然不妥;《清明上河图》那件事,若不是你自作聪明以为发现了图中真相,又怎么会有后面那一系列风波?许愿,你确实是古董鉴赏的一把好手,可有时候这反而会成为障碍,让你绕很多路。” “你是说,一个棒槌反而会更容易找出真相?”我半是讽刺地反击道。 药不是道:“你听过爱迪生的故事没有?” “没有……” “有一次,爱迪生想要测量一个灯泡的容量。他的一位高级助手又是测算深浅,又是计算弧度,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实验室里的实习生把灯泡接过去,倒满水,然后又把水倒进量杯,轻而易举地算出了体积——高级助手的数学功底比实习生要强多了,但他就是因为太过执著于计算,反而忽略了最简单的处理办法。你的问题也一样,鉴赏知识让你专注于古董,解决问题往往先入为主,忽略掉其他可能性。” 说到这里,药不是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我不懂古董,我原来是学医的,后来改学了商科。这两个专业,都需要逻辑——我会运用逻辑,引导你走上一条正确、高效、清楚的路,而不是被层出不穷的古玩绕晕了头。” 这家伙倒真是从不知谦虚,说话直来直往。我之前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戴海燕是这种风格。 “老朝奉这个人,心思缜密,手段毒辣。若想逮住他的尾巴,寻常思路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出其不意。他了解你,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药不是显然已经有了通盘考虑,侃侃而谈,就像是在作一个学术报告。我盯着他,心中逐渐有了决定。 他说的没错,上次我信心十足地去追查老朝奉,结果反被百瑞莲当枪使,这让我一直心存顾忌,生怕再次被仇恨蒙蔽双眼,中了人家圈套。我确实需要一个搭档,能够裨补阙漏,帮助我及早觉察问题。 “问题只有一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是老朝奉故意派人来骗我。” 我尖锐地问道,这个问题很可能会让他不高兴,但必须要说清楚才成。药不然、钟爱华,我先后遭到过两次背叛,而且对方都是我认为的绝不可能背叛我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还是两次被咬,我必须得谨慎。 药不是赞许地点了点头:“问得好,说明你现在开始学着思考了。我说的当然都是真的,不过我没法证明,你只能赌赌运气。” 这算是一次坦诚而开放的对话了。我们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笑——准确地说,只有我笑了,他的唇角只是微微上翘了一下,与其说是微笑,倒不如说是一种矜持。 “我赌。” 我伸出手来,两个人简单地握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反老朝奉联盟,就此结成。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样做?”我问道,随即说了几个可能的调查方向,“我的大哥大随时保持开机,老朝奉有可能会再次打电话过来,可以看他打什么主意。还有,五脉里有些人也和他关系匪浅,咱们抓住一点,顺藤摸瓜……” “这些都不行。”药不是手掌往下用力一切。 “啊?” “老朝奉对你太了解了,你目前能接触到的任何线索,全都可能是他安排的圈套,皆不可用。” “那该怎么办?”我有点发愣。 药不是竖起两根指头:“首先,你得切断一切和五脉的联系,彻底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让老朝奉无法掌握你的行踪。然后,我们去挖掘新的线索。” “新的线索?” “没错。送上门的好处,都是可疑的,只有自己主动发掘,才能获得干净的线索。这就好像一座土匪盘踞的大山,常走的大路一定都埋着陷阱,我们只能另辟蹊径,亲自在荆棘中劈出一条安全的路来,才能直捣蛇窟。”他难得使用了一个比喻。 “那……我们该去哪找新的线索?” 药不是走到床头柜前,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我:“我这里恰好有一把现成的钥匙。” 看来他早在美国,就已经着手开始准备了。 这是影印的一份英文文件,好在旁边附了中文翻译。文件的第一页,是数张彩色的青铜炉照片,各个角度都有,旁边还标有刻度。我们许家在五脉的主业是金石玉器,看到这香炉,立刻上了心。 照片上的香炉不是很大,高脚双耳,饕餮纹饰,品相完好,但质地却与幽玄青铜有所差异。我一看腹底题款,颇为惊讶,不由得脱口而出:“这……这是潞王炉啊!” 潞王炉的来历,乃是源自河南卫辉的一个传奇。 明代万历年间,万历皇帝封自己的弟弟朱翊镠为潞王,藩地就放在卫辉府。 朱翊镠深受万历喜爱,封赏无数,潞王府里的金银堆满了十座仓库。有一天,府中忽然走水,抢救不及,其中一个库房被烧成了白地。库房里的金银被大火生生烧化,熔炼成了一大团金饼。潞王有钱, 并不在意,于是这块金饼就闲置在府中,无有用处。 朱翊缪有个儿子,叫作朱常淓,最喜欢收藏文物,号曰敬一主人。他接替藩王之位后,无意中发现这团金饼,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风雅的处置办法。 朱常淓请来匠人,把金饼重新化开,改铸成延善香炉。这金饼太大,匠人们前后一共铸了足足三百六十尊香炉,才把原料用光。朱常淓觉得此炉虽然形制仿古,但古意还不够,于是选了一处风水宝地,把这三百六十尊香炉用牛皮裹好,埋了下去,汲取地气——在现代人看来,其实就是用酸土给炉身咬出锈蚀痕迹,以便做旧。 谁知刚埋下去没几年,李自成的军队就打到卫辉。朱常淓为避锋芒,逃去杭州,后来被清兵擒去北京,惨遭杀害。而这三百六十尊香炉究竟埋在哪里,也就不为人知了。 这套香炉,在古玩圈里被统称为潞王炉。在我爷爷的《素鼎录》里,特别提过这个,称赞其为良心之作。为什么呢?因为朱常淓身为天潢贵胄,不屑造假,仿古就是仿古,却不是拿来骗人的。每只炉的底部,都刻着“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器”一排小字,××是指编号——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我仿制的,连编号都有。 在市面上,曾经零星出现过几个炉子,都说是潞王府的香炉。但到底那三百六十尊香炉被挖出来多少只?谁挖出来的?从哪里出土的?一直没人知道,成了当地一个小小的宝藏传说。 药不是拿的这份报告,居然是和潞王炉相关,让我兴趣大增,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报告很长,应该出自专业的调查机构之手。简而言之,在1937年,卫辉当地有两个地痞动了贪念,想去盗朱翊镠的潞王墓。他们的举动被守陵的村民发现,被迫逃跑。两个地痞退而求其次,又想去盗潞王妃子的墓,结果在挖盗洞的时候居然算错了方位,稀里糊涂挖开了一个大坑。在这个坑里,地痞发现了一个潞王金炉,题款是“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伍拾贰器”,编号是52。 他们如获至宝,把炉子拿回家,结果却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了。当地的保长听到这个消息,打着惩办盗墓贼的旗号,把两个地痞抓进牢里,严刑拷打,两人挨不住,只得乖乖把金炉交出来。 当地古董业有懂行的人告诉保长,潞王埋炉,不可能只埋一个。那个坑里附近,一定还有更多的金炉。保长闻言大喜,再回过头去找那两个地痞,询问? ?炉地点。可两人因拷打过度,已经咽气了,临死前只留下三个字:凤凰山。 卫辉当地有凤凰山,占地极广,潞王陵寝就在附近。保长带人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真正的埋炉之处,只得作罢。日本人占领河南之后,保长携家中细软逃跑,一路随中央军退到昆明。保长不久就病死,他儿子为了维持生计,把那个金炉卖给一个陈纳德飞虎队的飞行员。飞行员把它连同它背后的故事都带回美国。几经辗转,这个金炉被飞行员的后人捐赠给了一家私人博物馆。 像这样的博物馆,对于文物来源很重视,聘请了专业人士调查其背景来源。这就是这份报告出台的前因后果。 我看完报告,抬起头来,疑惑不已:“这尊潞王炉,现在你的手里?” “我从来不收古董,没兴趣。现在它还在那家博物馆里摆着呢。” “那么你知道真正的埋炉处吗?”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 “那么……这炉子里有关于老朝奉的线索?” “可能吧,但我不知道。” 我彻底迷糊了,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潞王炉固然是一件珍贵文物,但和我们的目标似乎毫无关系。 药不是斜靠在窗边,露出那种教训别人的表情:“这就是我要指出的,许愿,你不能执著于文物本身。换一个思路,再想想。”说完他的右手手臂平伸,猛然抬起,然后徐徐放下,重复了三次。 “你这是在钓鱼吗?”我有点不耐烦了。 “没错。” 药不是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我的智商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四悔斋落锁关门。最近乱七八糟的事太多,我的这家小店关门倒比开张的时候多,闹得邻居们纷纷传言,说我不是欠了巨债,就是赚了大钱。 然后我找了一个北京台的编导朋友,他们正好要去西安拍文物纪录片。我好说歹说,让他给我在剧组里弄了个顾问的身份。谈妥了以后,我把这事知会给了方震,让他转达给刘局,说我随剧组去外地,恐怕得几个月不在北京。 这样一来,五脉中人都知道我是寻找老朝奉未果,外出散心——至于信不信,那是不归我管了。 在一个弥漫着轻雾的清晨,我在北京站跟随剧组上了火车,什么都没带,连大哥大都扔家里了。 按照药不是的要求,我要彻底消失,断绝一切联系,让任何人包括老朝奉都找不到我。隔离得越干净,老朝奉可玩的手段就越少。 火车缓缓驶出北京,我向车窗外看去,窗上的露水还未消散,缓缓后移的高楼大厦如同笼罩在一片暧昧不清的水汽中。 此时我的心里,颇有些忐忑。瞒着别人也就罢了,连刘一鸣都要隐瞒,让我有点过意不去。当初我闯下滔天大祸,若不是刘老爷子力排众议,出手维护,恐怕我早就沉沦下去了。 好在我们此行的目标是老朝奉,大不了抓住他之后,再去跟刘老爷子赔罪。我相信,刘老爷子若是得知老朝奉伏法,一定很高兴。 火车出发大约半天之后,我先换了节车厢,和剧组分开,然后随便找了个车站下车。我在月台上待了一阵,重新补了张票,登上另外一个方向的列车,再坐了两三个小时,下车出站。接下来我没和任何人接触,找了一处僻静的公共厕所,做了一番打扮,重新出现在街头。 此时的我,戴着一副厚底近视眼镜,头上故意剃成地中海式秃顶,用一顶褐色画家扁帽盖住,嘴边还拿炭笔画了几撇胡子。哪怕是熟人,不近距离看也认不出我是许愿。 这样一来,除非老朝奉有能力动用省级公安的刑侦力量,否则不可能锁定我的行踪。 我本来觉得用不着如此谨慎,只要随便找个地方一换车,应该就没人知道了。药不是却坚持说一切都必须谨慎为上,结果这一连串行动,搞得我跟国外小说中的间谍似的。 而在这期间,药不是也去做了一些准备。我们两个分别走不同的路线,而约定碰头的地方,正是潞王炉的出土地点——河南省卫辉市。 河南这个地方,历史底蕴实在是太厚了。随便一个县市,都会牵扯到如雷贯耳的历史名人;随便一个乡镇,一追溯过往都是几千年。卫辉位于豫北,打从商周就有这地方,乃是姜子牙和比干的故里,当时叫作牧野——没错,就是周武王和商纣王大决战的那个牧野。您想这地方得多古吧。 除了这些名人,这地方还曾经出过一起特别有名的盗墓案,成就了文化领域一个著名事件。在西晋年间,这里叫作汲县。一个叫汲不准的盗墓贼,盗掘了一座春秋时期的古墓,挖出好几车竹简。西晋朝廷组织知名学者把竹简进行整理,发现里面记载了许多先秦典籍,还记录了一段隐秘的周代历史,讲述周穆王驾八骏西游昆仑山,与西王母把酒言欢的经历。后来这些竹简结成了《竹书纪年》,成为研究先秦史的重要材料。 我们许家是金石专业,接触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对这段历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将抵达的卫辉,是《竹书纪年》的发源地,我就有种慢慢步入历史的兴奋感。 火车进站停稳,我发现眼前是一栋颇有欧洲风格的候车室,正中顶端凸起一个三角形的翘檐钟塔。晚清到民国时期,这里是豫北最繁忙的铁路枢纽,这么算下来的话,这个候车室估计也快百年历史了。虽然明显翻修过几次,可那一股子历经百年的故旧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来。 走出候车室,我看到一个戴墨镜的小年轻倚在出站口的栏杆边,举着一张打印纸,上头印着“接北京汪怀虚老师”。 汪怀虚是我的化名,我现在伪装的身份,是北京来的历史系讲师。 我走过去说我是汪怀虚,小年轻的打量了一番,说您跟我来吧。他开的是辆绿色老嘎斯,年头不小,一开就抖。我一低头上了后座。小年轻的回头道:“您要没别的安排,咱们就直接去宾馆吧,康主任等着呢。”我说“好”,然后问他李约瑟先生到了没,小年轻说他们正一起谈事呢。 卫辉市不算大,才撤县立市没几年,就是个普通中国北方小城市的布局。街面上以自行车和牲畜车居多,两边小摊小贩不少,车铃声和马鸣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当地骂人的土话。虽然场面有些混乱,但洋溢着一股粗砺的活力。 我们去的地方叫新乡宾馆,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闻到刺鼻的装修味道。停车的时候,旁边是一辆国内还不多见的奔驰FC轿车。这是一汽引进奔驰技术组装的礼宾车,全国一共只有九百辆,用作政府部门接待。 年轻人羡慕地啧了啧嘴:“看看人家这做派,直接把礼宾车开过来了,太帅了。”我也大为惊叹,这药不是的手笔,还真是不得了。 一进大厅,我就看到药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干部聊天,干部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药不是一身西装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时还要趁头,俨然一副国际精英范儿。他看到我来了,立刻和干部走了过来,指着他道:“介绍一下,这是卫辉市招商办的康主任。这是北京大学的汪怀虚。”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拼命摇晃。我不动声色地纠正:“我不是教授,是讲师。”康主任也不尴尬,反而更加热情:“哎呀,反正都是学问人,没区别。欢迎老师来卫辉呀。咱们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历史底蕴,一会儿得跟你和李约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 我“扑哧”一声,差点没憋住乐。药不是这家伙看着不苟言笑,起个假名可真是够欠的。李约瑟这名字,稍微懂历史的人都知道,那可是英国著名的汉学家啊,就这么被他拿来当名字了。 康主任这么热情是有原因的。药不是这次来卫辉,打的旗号是归国华侨投资考察。不仅开着礼宾奔驰前来,还送了相关领导一人一块手表,出手阔绰,对当地官员产生了极大震撼。因此当地政府非常重视,都指望这金主能投个大项目落地。 不过康主任对我和药不是的态度,有着微妙的差异。投资考察为何要叫个历史讲师来作陪?药不是没有解释,只说是个朋友,所以当地官员大概以为,我只是借熟人面子来蹭吃蹭喝。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要他们这样误解才好,这对接下来的计划至关重要。 中午招商办在当地名店德胜楼设宴款待,吃完饭之后,康主任主动提出来,说带两位在卫辉附近逛逛。我和药不是自然说好。 卫辉市附近值得逛的古迹还真不少,市中心有南马市街、北马市街,在明代是卖马的集市,虽然现在早没了痕迹,但明朝崇祯皇帝亲自立的关岔牌还在。再往远处去,什么姜子牙故里、比干庙、徐世昌家祠、香泉寺什么的,都离卫辉不远。我们花了一天时间走马观花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卫辉古城的东北角。 这里有一个国家重点保护文物——望京楼,号称是中国最大的石构无梁殿建筑。我们走近一看,这是个碉堡一样的建筑,楼高有三十多米,坐北朝南,是个长方形的砖石建筑,石料外青内白,很是考究。本来二层还有五间歇山大殿,可惜现在只剩殿柱石础。 在望京楼的顶层,还立着一座四柱三楼的石坊,名曰“诚意坊”。如意抱鼓石和须弥座都还在,雕花依稀可见,十分精致。只是如今杂草丛生,昔日辉煌只余石迹空存,一时顿生苍凉之感。 药不是站在楼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向远处望去。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卫辉故城,附近地形尽收眼底。 康主任不愧是招商办的,他见客人远眺不语,立刻见机凑过去解说道:“卫辉这个地方,地理位置可是相当优越。当年万历皇帝给咱们这儿批了八个字:‘南通十省,北拱神京’。您站在这儿,能一目了然,往南往北都是一马平川,贯穿太行、黄河的枢纽所在,从投资环境考虑,可是块风水宝地。” “那边,是凤凰山吗?”药不是忽然问,伸出手臂指向西边。 康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惊喜:“想不到李先生你对卫辉这么了解。没错,那儿就是凤凰山。” “李约瑟”说:“我曾经听过凤凰山下有个潞王陵,可是真的?” 康主任连连点头:“真的,现在还在呢。明代潞王朱翊镠的坟,陵园可大了,搁到十三陵都得往前排。对了,咱们脚下踩着的这个望京楼,就是潞王给他母亲建的——您在美国生活,还知道这些呢?” “李约瑟”道:“我家祖上,曾经传下来一件金炉,据说就是从这凤凰山里出土的。” 康主任眼神一闪,立刻笑道:“那敢情好,这说明您跟咱们卫辉有缘分啊。”然后吹捧了几句,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里,康主任拽着药不是去考察投资环境,药不是全程一脸淡定,满口都是生意经,绝口不提金炉的事。而我则申请自由活动,自己去潞王陵转了一圈,那里可以买票入内,不过生意不好,除了我没几个游客。 我乐得清静,边转边写写画画,逛完了陵园,还顺便把凤凰山周边也溜达了一圈,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第四天,考察基本结束。招商办在宾馆再次宴请,几位主任作陪。席上大家推杯换盏,喝得酒酣耳热。不知道为啥,那几位官员对我特别热情,连连劝酒,把我灌得最后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吐。 康主任一看我喝得不行了,说我送汪老师回房间,你们继续喝。我被他搀着往房间走,路过药不是时,我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食指拇指捏成一个圈,其他三指抬起,在他面前晃了晃。 进了房间,康主任给我倒了杯热水。我一饮而尽,然后瘫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康主任看了一眼门口,笑眯眯地说:“汪老师,李约瑟先生把您叫来卫辉,不是为了投资的事吧?” “嗯?”我抬起头,双眼迷茫。 “我本来还挺纳闷呢。商务投资,干吗特意叫一个历史讲师来,来了也不参加考察,反而自己去凤凰山附近转悠,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康主任走得近些,压低了嗓门:“汪老师,你的真正目的,是替李约瑟先生寻找潞王炉,我猜的对不对?” 要不说官场上没傻子呢,我和药不是只露出了一点暧昧暗示,康主任就揣摩出来了。我装作慌乱的样子,把视线往床头柜那看。那里搁着一摞资料,中间夹着那份美国那尊潞王炉的调查报告。 我在那份调查报告上搁了一个茶杯,留有一圈水渍。现在茶杯还在,杯底和水渍却没重合。一定是有人偷偷潜入我的房间,把报告拿出来看了。 康主任露出那种洞悉一切的笑意,也不说破,又凑得近了些:“您别紧张,我不是文物部门的,就算是,也不能把您怎么样。其实吧,我就是想让您知道,那三百六十个潞王炉的事儿,我多少了解一点,因为我认识几个玩古董的朋友,听他们说起过。” 我忽然一阵干呕,挣扎着要起来。康主任殷勤地把我扶到马桶前,边帮我捶背边说:“凤凰山大得很,没有当地人指引的话,埋炉坑可不是那么好找。汪老师,要不要我把那几个玩古董的朋友介绍给你,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们可是都很有诚意的。” 我一脸虚弱地抬起头:“李约瑟先生久居海外,所以这次委托我来进行调查。希望你的几位朋友能够保密。” 我这句话精心打磨了很久,暗示了四件事。一、李约瑟不懂行;二、我跟李约瑟是雇佣关系,不是至交好友,存在可操作的空隙;三、这潞王炉的事,我代表了最终专家意见;四、希望你的朋友能保密,自然是我很愿意接受他们的帮助。 这些话里的小扣儿,康主任久混官场,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哈哈一笑,顺手递过一块热毛巾来:“那我让他们帮忙去找找吧,有消息立刻告诉您。” 我把热毛巾敷到脸上:“辛苦,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您。”康主任笑逐颜开。 天下没有能保密的消息,尤其是反复叮嘱只告诉你一个人的事。康主任告诉那几个玩古董的朋友,那几个朋友再告诉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卫辉的古董圈子。 卫辉是个小地方,没过多久就疯传开了。说来了一个有钱的归国华侨,祖上是卫辉人,传给他一尊潞王炉。他这次回国,想寻找其余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炉。无论是流落民间的单件还是埋炉处的线索,都愿意高价换取。更有甚者,甚至传言那个归国华侨乃是潞王后人,这次凑齐三百六十个金炉,就能找到潞王陵内埋藏的宝藏。 这个故事传到我们耳朵里,让我为之大笑,药不是也是神情轻松,嘴角略带嘲弄。 这一切,都是在我们的掌握中。 这个计策说来简单,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欲擒故纵。人的心理总是如此,你越给他推销什么,他越不相信;你越藏着掖着不给他知道,他越是笃信不疑。在古董行里,这是个非常实用的技巧,想出手什么物件,切不可主动劝说,非得一脸心疼舍不得放,买主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俗话说,上赶着不如冷脸子,就是这个道理。 经过我们前期这一系列暗示,康主任已经认定李约瑟是个大款,来卫辉的目的是来寻找潞王炉。他除了官员这一重身份,恐怕在当地古玩圈子里,也有影响,所以才会拍胸脯主动联系朋友来“帮忙”。 其实行内人都明白,那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炉的埋炉处在哪里,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在这短短几天就有眉目。康主任所谓的“帮忙”,只可能是民间献宝,那炉子哪里来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家伙,赝品差不多该做出来了吧?”药不是站在窗边,手端着咖啡,俯瞰着外面的城市景色,讽刺地说。 我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回答:“做出香炉坯子,这个耗时不多,关键是做旧。过去是把东西埋到酸土里咬出锈蚀,怎么也得三五年功夫,现在技术发展了,在草酸池或醋酸池子里泡就成,三天顶三年。给他们一天时间打磨,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来献宝了。” “这么短时间做出来的东西,破绽肯定不小,他们也敢拿出来?” 我微微一笑:“别忘了,你是个棒槌,鉴定都得听我的。只要他们把我买通,合起伙来蒙你,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是一个美妙的钓鱼计划,它的原理非常简单:故意造势,把李约瑟打造成一枚香饵,借潞王炉钓出卫辉附近的制假团伙,让他们主动送上门来。然后我们便有机会从中找出和老朝奉关系密切之人。 如药不是所说,我们不是去寻找已知线索,而是去制造一个新的线索出来。 仔细想想,这个计划其实跟古董没关系,把潞王炉换成其他任何一样物件,逻辑都成立。这无关器物,只关乎人性。药不是啜了一口咖啡,露出那一副好为人师的神情:“你看,这就是操纵人性,如果执著于香炉的细节,反而不能成事。你能明白,这很好。” 我翻翻白眼,这家伙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自说自话。我弹了弹手里的调查报告:“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怎么笃定老朝奉的人会前来献宝?” “很简单,两个字,利益。”药不然再次竖起两个指头,“老朝奉是中国古董造假行业里最大的一只黑手,为了维持这么大的产业,各地代理人的盈利压力肯定不小,注定了经营策略会以短期利润最大化为导向。咱们放出潞王炉的风声,在外界看来是块肥肉,他们绝不会缺席。” “来献宝的造假团伙,估计会有很多,你怎么分辨哪个是老朝奉?” “自然是承诺给最多香炉的那个。”药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两个字,规模。”药不是又竖起两根指头,“别忘了,我们要的潞王炉不是一个、五个或十个,而是三百六十来个。这么大的数字,加上咱们又故意把时间卡得很紧,制假工坊不上一定规模,绝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来。按这个思路去找老朝奉,基本没跑。” 这次不等我表示赞叹,药不是主动开口:“你看,许愿,我不必具备古董常识,只要从企业经营和产能角度去分析,就可以得出正确结论,所以逻辑才是……” “行了,行了,你闭嘴吧。”我赶紧起身,离开他的房间,不然耳朵要起茧子了。 这兄弟俩虽然风格不同,碎嘴子这点还真是挺像的。 接下来几天的发展,和我们预测的差不多。白天李约瑟继续四处考察开会,一切如常。晚上我汪讲师开始忙起来,不断有康主任介绍来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带着东西来找我。 一开始来献宝的,都是带着一两个香炉,每人都有一套说辞。有说祖上是替潞王守陵的,蒙藩王赏赐,得了这么一件宝贝;有的说祖上是盗墓的土夫子,这香炉是在潞王坟里刨出来的明器。还有的人更干脆,自称是潞王后人,要跟李约瑟认亲。 至于他们献来的香炉,真是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不是腿歪耳斜,就是形制不对,有一位带来的炉子居然金灿灿的直晃眼睛——拜托,来之前好歹做做功课,潞王炉是金铜炉,不是纯金炉啊! 潞王炉我没见过实体,但明代的所谓金炉,不能望文生义,不是真的纯金,而是风磨铜掺入一定比例金银,主体还是以铜为主。铜质若是足够精细,金银之料浮于表面,用鹿皮轻轻擦拭,能看到隐隐有金银光泽泛起,幽深而不夺目。 那个朱常淓用大金饼铸香炉的传说,估计是民间以讹传讹。老百姓信不奇怪,玩古董的若信那个,按照纯金炉仿造,可就太不专业了。 其实这都怪我们,没有给他们留出充裕的调研时间。 面对这些人,我不得不板着脸来鉴定,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客气地送走。康主任来探过口风,我的回答是这些假的简直不像话,很容易会被李约瑟拆穿。我这种挑剔恶劣的态度,反倒让他更笃信不疑,解释说这些人都是自己听到流言跑来的,他介绍的“朋友”还没到。 又过了两天,药不是那边投资办厂的合同都快谈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姗姗来迟。 这是个黑瘦老头,半白头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干部服,领口敞开,能隐约看见里头穿着红背心——估计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头自称叫老徐,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态度不是很好。一见面,他翻着眼皮表示本来家里农活紧,不想来,却不过康主任的面子,才不大情愿地过来谈谈,还强调说得给他补误工费。 我心里有数,对方这也是在欲擒故纵,什么不情愿,什么补钱,都是为了给我造成一个印象,把他当成一个啥也不懂的农民,好掉以轻心。 “老徐,我也不耽误你工夫。这样的香炉,康主任说你见过?”我把调查报告递过去。老徐拿过去,横竖还拿颠倒了一回,看了半天一拍大腿:“见过,不少哩。” 戏肉来了,我心里想,装作惊喜的样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着脑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他进凤凰山砍柴,正赶上暴雨倾盆。他慌不择路,钻进一处山坳的洞里避雨。避着避着,忽然觉得耳边隆隆声响起,顿觉不妙,撒腿逃出洞来。刚一出来,就看那山洞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原来是被山洪冲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后,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块,里面露出很多金灿灿的腿,拨弄开一看,是一尊尊倒搁的小香炉。 “我看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就往家里扛。每次进山,都拿几个走,现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这数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极限产能了。我心里暗暗点头,口上却问:“坑在哪里你知道吗?” “嗨,早没了,后来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冲平了。你要想看炉子,我家后院都堆着呢。” “能拿一件来给我过过眼吗?”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儿金贵,可不敢带过来,想看就跟我回村里看。” 头回见面不带宝贝,这是古董行当的规矩,先相人,再相宝贝,看你这人靠谱,咱们再谈别的。 老徐说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场,想怎么搓弄就由着他来了。这家伙真是把一个狡黠老农给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为他鼓掌。 其实康主任的本意,是让我和造假者合伙骗“李约瑟”。但这事儿微妙就微妙在这儿了。 我和老徐初次见面,不是熟人,没有默契。所以老徐绝不会明着说:“我这有一百多件赝品,你往真了说。”我也绝不会明着说:“你分我一半钱,我把这件假的说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说。两边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这是为了留出活动的余地。等到双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会挑透。 我跟老徐约了明日,亲自登门造访验货,然后他就走了。我心里暗暗盘算,他既然敢夸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炉,还不怕让人看,那跟老朝奉的产业一定会有瓜葛。 我站在房间窗台边,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离开宾馆,跨上一辆破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骑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帘,忽然看到对面街角的小卖店门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一直盯着老徐。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却清楚得很,真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了。等到我回身给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却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药不是说了,表示明天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确认跟老朝奉有关系,就可以收网了。药不是淡淡地说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初你和我弟弟,也是这么合作的?” 我停下脚步:“呃……有点不一样。咱们是合作者,他是哥们儿……至少在背叛前是。” 药不是听出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微妙差异,感慨地叹了口气:“那家伙啊,别看平时嬉皮笑脸,跟谁都能贫上几句,其实心里头跟所有人都始终保持着距离,骨子里有强烈的疏离感。家里能跟他交心的,只有我爷爷药来一个,连我这个当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说上话。” “为什么会这样?” “我爷爷说他是个天生的狐狸命,养得再熟,内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见,谁也动摇不了。” “可老朝奉却能让他死心塌地,甘于背叛一切去追随。” 药不是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和我弟弟以哥们儿相交的人。” “哥们儿?”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礼貌地跟药不是祝晚安,然后走出门去。 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们的心理动机不迟。 次日一早,我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发生了意外。 按说老徐应该是一早过来,接我去他们村,或者打了电话来,把地址告诉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个上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和药不是商量了一下,决定再等等,也许他们在暗中观察着我们。可是又等了一下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去问过康主任,康主任也觉得奇怪,答应说去问问看。结果他很快回报,说老徐家里有事,耽误 了,让我们再等几天。 我冷着脸对康主任说,“李约瑟”先生的日程非常紧,最多再待三日,否则耽误不起。康主任无奈地表示他跟老徐也不是特别熟络,只能托人去催催看。他跟我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老徐不来,还有别的人呢。 要说康主任也够忙的,白天要代表政府跟“李约瑟”谈生意,晚上就变成了古董界的掮客。我暗自揣测,他很可能是从那些献宝的假文物贩子身上收介绍费,见我一面,收多少多少钱,所以我见得越多,他赚得越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其他献宝人仍旧络绎不绝。不过跟前几天相比,献宝的质量大幅提高,拿出来的小金炉做工精良,质地纯正,虽然还是能看出是赝品,但得仔细摸过之后才能确定。 连接待了七八个献宝人后,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们拿出来的这几个金炉,色泽、质量、手感几乎都差不多,甚至连破绽都一样。 比如那个“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的题款,真正的标准器上的“大明崇祯”要写成正楷,因为这是国号君上,不敢不敬;“捌年潞国”要写成隶书,以示仿古;而最后那个“制”字,要写成“掣”,和宣德炉是一样的规制。 大明对藩王限制甚多,所以藩王们在这种规矩上容不得半点马虎,以免惹出麻烦。 我经手的那几件潞王炉,题款都是一水的隶书,一看就是仿自宣德炉,但显然忽略了明代御器和藩王制器之间的区别。这个常识性错误,很多人都会犯,但是犯错犯得一模一样,可就有点不正常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大家从什么地方批发来似的…… 这是我接待的第九位献宝人,一位花袄大妈,自称叫小蹄子,农村多贱名,好养活,口音重得我都听不太懂。 小蹄子拿出的,也是一样的潞王炉。我摇摇头,先照例验看了一遍,然后问她从哪里得来的。她的故事很经典,说是一直在院子里搁着当鸡食盆,听邻居说是宝贝,拿来给专家瞅瞅。 “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我不经意地问道。 “花了……啥?这是俺自己家的,花啥钱?”小蹄子一瞬间有点紧张。 我说道:“您看看啊,这个香炉的缝隙里一点鸡食渣都没有,炉面也没刮痕,太干净了。” 小蹄子还强辩说就不兴我洗得干净?我摇摇头:“李先生在国外,很讲究洋人规矩。收购一件古董,必须得把来源交代清楚,不清楚我们宁可不要。” 大妈绷不住了,只好低声承认是买的。我问是哪里买的,她却死活不肯说了,只是恳求地看着我,说大兄弟你看差不多就收了呗,便宜点也中,我是瞒着家里男人,拿来年种子钱给买的,你要不收,俺可就没活路了,说到后来,几近哀求。 我叹了口气,这种事见得太多了。普通人听到有个暴富的机会,倾己所有想搏个富贵,却往往堕入奸商的圈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都是寻常事。我有心不理,但大妈嘴唇开始哆嗦,手也开始抖,整个人开始微微朝我前倾。我若说个不字,只怕她能咕咚跪在地上。 我淡淡道:“我也不跟你为难。你说出从谁那里买的,我就按原价从你这收走。”小蹄子一看没别的路可选,只好压低嗓门说了俩字:老徐。 我给了钱,打发大妈离开,然后揣着那假金炉去找药不是。药不是正在跟人开会,我过去说有急事,和康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康主任心领神会,宣布休会二十分钟。 药不是从会场出来了之后,我把金炉递给他:“咱们可能露馅儿了。”药不是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老徐原来说要带我去村里看货,却再也没动静。今天我接连鉴定了十来个献宝人的货,东西特征都一样,都是从老徐那买的。”我忧心忡忡地说,“有可能是他看出我们不怀好意,所以放弃接触,把存货甩卖给其他人了。” 若是如此,我们的计划可就成了镜花水月。 药不是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对……我不懂古玩,但只从成本和利润分析来看,他辛辛苦苦做了一百多件潞王炉,卖给我们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则就全砸手里了。即使老徐发现你有疑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不符合商家习惯。” “你的意思……” “他仍旧在试探。”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没有轻易把我带去村里,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炉,让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这来鉴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术;二是看我是否有诚意收这东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药不是就? ??匆匆离去,说明我们真正感兴趣的点根本不在炉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钓鱼就是同行寻仇。 没想到,这家伙试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古董江湖里的门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什么都不做,里面都隐藏着重重深意。我自谓混得有点经验,可若没有药不是提醒,几乎就栽在卫辉了。 药不是道:“你也不用急,应对试探的办法很简单,按兵不动,镇之以静。”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想试探咱们,不回敬一下,只怕他会更加嚣张。” “注意分寸。”药不是只是叮嘱了一句,没往深里头问,径直回到会议室去继续开会了。 接下来,我们依然待在卫辉。再有献宝人找过来,我会特意点出金炉的破绽所在,劝他们回去,还会装作不经意地加上一句嘲讽:“这玩意儿做得太假,只能蒙骗你们这些外行人。” 这些人既然是从老徐那儿买的,肯定是信任他们造假的能力。现在被我甩出这么一句挑事儿的话,这些人回去以后,肯定会找老徐闹,闹成闹不成我不关心,总之会让老徐头疼一回,顺便也把我的讯息传达到了:你的潞王炉有破绽,赶紧改,否则这笔生意没法做。 就这样,我和老徐隔着这些个无辜的献宝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贪小便宜的老乡围攻,我心里就觉得舒服。 没过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门了,说前两天生病了,没顾上过来。我说不妨不妨,现在看也来得及。我们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提试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这次他没骑自行车,而是开了个拖拉机,显示出了十足诚意。我也不矫情,纵身跳上拖拉机后厢,坐进一堆萝卜和农具之间。老徐突突突地驶离宾馆,朝市外开去。 卫辉市不大,我们不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区,朝着西边凤凰山而去。大约开了四十多分钟,我们抵达了凤凰村下的一个小村子,叫作丫鬟坟村。 据老徐说,这个怪名字是来源于潞王陵。潞王陵头枕凤凰山,脚踩老龙潭,是个风水宝地,里面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还有个赵次妃的墓,俗称娘娘坟,娘娘坟周围有一圈小坟包,传说里面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进了村子之后,老徐给我带到了村东头的一个轩敞大院。院里三间平顶大房,房顶堆垛着各种木料建材,院里左边是菜地,右边是鸡窝,中间一条水泥过道伸向正屋前,非常普通的一个农家院。 老徐打开右侧一间房的门,说都在里头,你自己去看吧。 我迈步进去,屋里搁着那辆破自行车,地上摆放着一百多个潞王炉,横摆竖放,漫不经心。我俯身捡起来一件,看看底款,果然已经改过来了,而且全无破绽。工艺还是工作效率,都非常惊人。我心中愈发确定,这个制假团伙,和老朝奉绝对脱不开干系。 我翻检了一通,起身问:“什么价?” 能开始问价,说明我是真有诚意想买,可以开始商谈交易细节了。到了这个阶段,大家不必再演,可以敞开说话了。 老徐眼皮一翻,敛起无知狡黠的老农形象,换了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半方一个,吹叶子。” 一方为一万,这一百多个,就是五十多万,那可是一笔巨款。吹叶子是说现金交易,不接受物品置换或转账。 我似笑非笑:“最近几天去献宝的,人家可都是几百块一个往外卖呢。”其实我不是在砸价——又不是我出钱——而是在委婉地问我能得多少。 “鉴定费三成。”老徐不动声色。 一件潞王炉我能抽三成,算下来十几万块,对一个鉴定师来说,干这一票够几年营生了。我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这炉子的成本,撑死也就三百块,再把给我的分成去掉,老徐赚到的利润仍旧高得惊人。难怪人家说,贩假古董比卖真家伙还挣钱。 这样最好,巨利当头,不怕老徐不上钩。 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开口道:“我想看看那个坑。”老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是要看看那造假工坊的所在。 “鸡蛋都在这儿,想吃就炒一个,何必去找母鸡呢。” “不是我想看你们的隐私,而是这成色还有点问题。”我随手拿起一个潞王炉,指着那炉边的光泽说,“你们这是按宣德炉仿的对吧?宣德炉用的是顶级暹罗红铜,但藩王可弄不到这些料。你们从根儿上就搞错了。我看这香炉的色泽,应该是用牌号H90铜合金铸的吧?使劲使过了。” 还没等老徐答话,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这个,足底的磨蚀处太刻意,边缘直露,没有过渡。这应该是机器磨的。正经应该先用锉手工磨一下,再上抛光剂处理,再磨一次,反复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损的效果。” 这两个问题极为专业,又是技术细节。我一经抛出,老徐顿时愣住了,随即把脸一沉:“可你不是都开价了么?” “李约瑟先生把东西拿回美国,也是要接受权威机构检验的。若是炉子本身问题太多,我也会惹麻烦。”我平静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议,弥补破绽。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先搞清楚工艺流程。” “做都做出来了,怎么改?总不能让我们重做吧!”老徐开始变得心浮气躁。 “不必回炉重铸,我有一个可以快速解决的方案。但我要亲眼看了你们的工坊,才知道以你们的技术和设备,能改到什么地步。”我终于抛出了关键的一击。 这老徐在组织里相当于一个销售,江湖门道懂不少,但技术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两个专业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这无形中树立起了我的技术权威形象,让他连争辩都不敢。 可是,这笔生意太大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可以说,他报出价的那一刻,就被我们死死钩住,再也无法挣脱了。 老徐不甘心地问道:“那地方太远,主要是怕你劳累。那两处破绽的弥补办法,电话里能给别人说清楚吗?” 我冷笑道:“门口那张年画,你能光用嘴讲给别人,画出一模一样的吗?”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抛下一句“你等等”,转身离去。他应该是去联系工坊的人,验证我是不是故意在诈唬他。 我也不着急,在屋里安静地等着。其实我对这些技术只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会装。这两个问题,是从那份美国调查报告里摘出来的技术说明。美国人这点不服不行,他们在调查报告后面,附了厚厚的技术鉴定,从热释光到金相鉴定一应俱全,所以内行人一听,就会知道这两个问题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电话问,只会让他拒绝的余地更小。 过不多久,老徐探进头来,一脸死了爹似的样子,嘬着牙花子说:“你随我来。” 嘿嘿,事儿就这样成了。 接下来的流程,我太清楚了,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河南的造假工坊。老徐把我眼睛蒙上,扶上一辆农用小卡车,卡车在颠簸的路面开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我估计一半时间都在绕圈上了。 好不容易卡车停下来,我人都快颠散架子了。老徐取下眼罩,我看到眼前的山坳里有一个小工厂,恰好坐落于两道山梁交汇之处,一截砖砌的烟囱竖在当中,黑烟袅袅。 从烟囱高度来判断,这个工厂规模不算大。我扫了一眼,发现附近还有一排低矮的拱形窑口,看来这里除了做青铜器,还有瓷器活儿。 我们许家专长青铜器,他们药家专长是瓷器,看来这地方跟我们还真有缘分。 老徐把我带到工厂门口,咣咣咣砸了几下门,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工服的小年轻。两人耳语几句,把我带了进去。工厂里面杂乱无章,物料和成品还有生活用品胡乱摆放着,十来个工人各自忙碌着。他们看到外人进来,都非常惊讶。 我站在厂区中间,泰然自若地背着手。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迎过来,语气很恶劣:“你说你有办法在不回炉的前提下,调整铜质?” 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是我说,是数据和科学理论说的。” “磨痕就算了。铜料的问题,不回炉就能解决?我倒不信了。”他冷笑。 “理论上可行,也得看你们的设备能不能实现。” 那人被堵了一下,态度更恶劣了,挥手带我往铸炉车间走,看来要手艺里见个真章。 这是件挺讽刺的事。造假团伙对技术的态度,远远要比正派研究机构更敏感和重视。他们会及时吸取最新的科技进展,应用到实践中来。等到市面上充斥应用了这种技术的赝品,鉴定机构才会姗姗来迟,设法寻求破解之道。所以造假团伙里的技术骨干,很多都是这个行业里的顶尖精英,自尊心很强。 我对技术只懂皮毛,真要坐而论道,只怕几句话就会露馅儿。好在我和药不是对此已有所准备,心中不算太紧张。我昂首挺胸,跟着他走进车间,老徐也跟了进去。 车间里摆着几个小型中频炉、石墨坩埚和配套设备,地上全是管线炉屑。那炉子呼呼地还在运转,不知又在做什么器件。我暗自估算了一下,以这个规模,想做后母戊方鼎问题不大。 那技术员唰唰从桌子上翻开一本厚厚的技术手册,然后又把十来张实验记录单也甩过来,说:“你不是想考察工艺吗?都在这了!” 我不急不忙地坐下来,慢慢翻看,一边看,一边不时“啧”一声,脸上挂着淡淡的不屑。 这个姿态,我练习了很久,它既可以保证你暂时不露怯,也能维持住高人气势。说实话,我这方面不够纯熟,最适合这个角色的,应该是药不然。一想到他坐在桌子后头趾高气扬的嘴脸,我就想乐,可随即又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看了二十多分钟,技术员沉不住气了:“汪先生,有何见教?” 我用指头敲了敲记录单:“你们……没用心啊。” 这话其实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但听在他们耳里,意味却不一样。技术员怒道:“我怎么没用心了?你说清楚,是哪儿的问题?配砂、合型、温控还是浇铸?” “这潞王炉,乃是熟铜掺入金银而成,合金成分不同,显示出的光泽会有微妙不同。你们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没有?” “废话,我手里又没有标准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术员一拍桌子,“你别岔开话题,我就问你,不回炉怎么调铜质?” “我来是为了做生意,可不是来吵架的。”我把报告一合,声音放轻,“你们这样,老朝奉知道可不会高兴。”这名字一出来,整个车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嗡嗡的声音。技术员和老徐对视一眼,目中凶光一闪而过。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赵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嘛。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细谈。”老徐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不露痕迹地朝我这边靠过来。 “不是我不想谈,是这位技术同志心存怨言。都是为老朝奉他老人家办事,何必如此。” 老徐脚步停住了,神情略显犹豫。 果然,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关系,但又不是特别密切。 根据药不是的猜测,老朝奉的组织,应该是一个蜘蛛网状的结构。老朝奉安坐中间,周围延伸出去一圈直属人员,这些直属人员再延伸出去,各自控制一批外围和产业链,各行其是。这样的好处是,即使一条链被警方截断,其他分支也不会受影响。但这些链条之间不互相统属,经常会有发生交集而不自知的情况:A线的托儿把肥鱼钓起来,走货的却是B线的手,C线盘了半天道儿,却不小心黑吃D线的同行。 老徐的反应,印证了药不是的推测。 “你是哪座山头的?”老徐问。 我矜持地笑了笑,反问道:“先说说,你们是哪座山头?” 老徐道:“我们是鬼谷子门下……”还没说完,赵姓技术员忽然喝道:“他在套咱们的话!”老徐猛然醒悟过来,勃然大怒,直直向我扑了过来。 我闪身避过,从怀里掏出一个防身用的高压电枪,毫不客气地捅到老徐胸口。电光一闪,老徐浑身抽搐着瘫倒在地。那赵姓技术员也是作风凶悍,抄起桌子上的铸铁扳手,狠狠砸了过来。我脑袋急忙偏开,还是被扫中眉角,一阵生疼。 就在这时,工厂外面突然警笛大作,喧哗四起。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示踪器,对赵姓技术员笑道:“你做技术的,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吧?” 赵姓技术员一看,知道这从一开始就是圈套,恨得咬牙切齿。我好整以暇地说道:“警察已经把这儿包围了,我建议你快点投降比较好。” “我们有政府颁发的许可证,生产的都是仿古工艺品,你们凭什么抓人?” “谁说是抓你们造假了?”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你们绑架了李约瑟先生的朋友,企图勒索巨款,破坏当地投资环境。” 赵姓技术员的脸“唰”的一下就绿了。 我们的计划里,从没打算演一出热血青年勇做卧底协同警方的戏。这种上规模的制假工厂,一般都会有一层合法外衣,且有当地官员做保护伞——比如老徐就是康主任的下家——想举报他们生产假古玩,实在太难了。 药不是化名李约瑟在卫辉谈投资,不光是为了给我打掩护,也是为了撬动这层保护伞。在当地政府眼中,制假贩假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要是影响到当地投资引商的政绩,就绝不会手软了。 我这边顺着潞王炉进了工厂,套问内情;那边药不是已经通报政府,说我的好友被绑票,勒索巨款,连勒索信都伪造好了。只要上级下令彻查,一查我真的在工厂里头,这罪名敲钉转脚,谁也保不住老徐。 药不是的这个计划,当真是够毒辣的。 赵姓技术员不傻,一听我说,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他忽然抓起一把铁锹,朝着我就砍来。他困兽犹斗,我也不欲与他斗,转身就跑。赵姓技术员跟发了狂似的,死死追着我,全不顾外面正在逐间搜查的警察。 这个车间里的其他工人,警笛一响就全吓得跑光了。我有心也往外去,但赵姓技术员跟得太紧了,我根本无法摆脱,只好绕着中频炉子跑。 你追我闪僵持了两三分钟,忽然我右脚的脚底板生疼。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片边角料的角铁立在地上,扎破了皮鞋底,刺入肉中。这工厂的安全措施和卫生工作实在是太差了…… 赵姓技术员趁机欺身靠近,把铁锹抡起一个很大幅度,横削过来。我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趴,就听“扑哧”一声,铁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把一根水管给削断了。 大量清水从破裂的水管里喷涌而出,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涌现出极其危险的预感。虽然不知道危机从何处来,但我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就是跑向最近的窗边。那里有一块斜靠墙边的钢板,我躬下身子钻进两者之间的空隙。 在下一个瞬间,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间还混杂着一声惨号。整个车间里震动不已,蒸汽弥漫,遮蔽我的这块钢板也晃晃悠悠,差点倒地。 我小心地探出头,看到外面的景象实在惊人。 原来那根水管被砍断之后,把水一股脑全喷向了铸造炉。这个工厂的铸造炉密闭性很差,那些水渗入炉中,与高达近千度的铜液接触,发生了剧烈爆炸,铜液从冒口和水口狂喷而出。 那赵姓技术员和老徐都没能及时离开,很不幸地被高温铜液溅到了身上。赵姓技术员浑身都是黑色的烫斑,当场丧命;老徐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因为躺倒在地上,喷溅的部位不多,可全都在脸上了…… 我缩在钢板后头,双腿有点发软。刚才可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只怕现在也送掉了半条命。我们的计划做得很周全,可没算到这种情况。 警察们很快打开车间大门,看到里面这一片狼藉,先喊了几声,听到了我的回话,才冲进来。他们把我从钢板后扶起来,拿起对讲机说人质安全。然后俩小伙子一左一右,把我架了出去,其他人拖着赵姓技术员和老徐也迅速撤离现场。接下来,就得交给专业排险的队伍了。 我出来之后,看到工厂内外已经布满了警察和警车,还有防暴队员,个个如临大敌,看来市委对此事高度重视,这么短时间就有了反应。 药不是也在队伍里,看到我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他还没说话,旁边康主任先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惶恐不安地说:“汪教授,汪教授,让你受惊了!”他又压低了声音,声泪俱下,“没想到老徐居然这么不是东西,贪心到了这地步,我对不起你哇。” 我看康主任双鬓都差点急白了,可见着实吓得不轻。老徐是他介绍给我搞古董交易的,真要追究起来,他脱不了干系。我大难不死,心有余悸,也懒得说什么。其他几位市里的领导也纷纷过来,亲切慰问,表示一定彻查云云。 我被送到一辆救护车里,做了全身检查,这才有机会跟药不是单独说上话。他端详了我一番,也不略作宽慰,直截了当地问道:“探听到什么没有?” “只探听到三个字,鬼谷子。”我摇摇头,心里颇为沮丧。赵姓技术员已死,老徐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工厂里的其他工人肯定接触不到高层次的东西。这一场意外爆炸,倒替老朝奉灭了口。 我们费这么大力气设局,却在最后时刻被意外搞砸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没爆炸,我现在还有没有命,就不知道了。 “鬼谷子……”药不然低声咀嚼这三个字,陷入沉思。 “这是中国古代一位传说人……”我解释道。 “废话,这个我还是知道的。”药不是瞪了我一眼。 这大概是一种代号之类的吧,可惜现在不太可能问出来了。可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挖出了这三个字,我们两个总觉得心有未甘。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个人在号啕大喊。我和药不是往外一看,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要往工厂里冲,一边冲一边哇哇地哭。他动作很狂暴,三四个警察拽都差点拽不住,时不时还会仰天长啸,露出一排醒目的大白牙。 我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再一看,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第一次老徐离开宾馆时,我隔着窗户看到站在街边上的那个奇怪男子。 康主任这时赔着笑脸凑到救护车后头,我问他,那男人是谁,哭得这么伤心,难道是老徐的亲戚? 如果是老徐的亲戚,那这根线还有机会续上。 康主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神色略显尴尬:“不是亲戚,是仇人。” “仇人?” “哎,这个人叫刘振武,原本是当地一个中学的校长。去年他受老徐蛊惑,挪用学校公款淘了一件新出土的瓷器,拿到北京一鉴定,嘿,发现是假的。刘振武回到卫辉,亏空补不回来,结果教育局把他开除公职。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娘家,没承想路上遭遇车祸,全没了。刘振武一下子就疯了,从那以后,他专盯着老徐,一看见就絮絮叨叨,说老徐把真瓶子给他掉包了,要他还……” 我冷冷地看着康主任言辞闪烁的模样,想来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 这又是一个假古董害人的血淋淋案例。这样的事情,我见到的实在太多了,轻则妻离子散,重则家破人亡。看着发狂的刘振武,我对那两个人的愧疚之心减轻了不少,对老朝奉的厌憎又多了一层。 刘振武在那边继续狂喊着:“我要拿回我的瓶子,我的瓶子!我的人物瓶!”看来他是真疯了,还幻想着冲进工厂把老徐藏着的那件“真品”拿到手呢。 听着刘振武的叫喊,药不是的眉头突然耸动了一下。他对康主任道:“老徐卖给刘振武的,是件什么瓷器?”康主任摸摸脑袋,双臂伸圆:“这么大一罐子,元青花还是明青花吧?具体什么样我记不清了,上头画着啥啥下山的。” “东西在哪?” “你是说刘振武手里那件?早被他自己给砸碎了,就在市政府门口砸的。” 药不是一下子抓住话里的细节:“刘振武那件?这么说,老徐还有很多件喽?” 康主任变得很尴尬,搓着手,满脸通红地说:“呃,还有几件吧,他不是那个……干这个的嘛。” 我心里有点奇怪,药不是为何死抓住这件事不放?药不是顾不得跟我解释,又追问道:“那老徐手里那几件在哪?” 康主任没吭声,但他的视线很自然地朝着工厂旁边飘去。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作坊除了炉子,还有一排烧窑,自然也可以生产瓷器。 药不是带着我,朝厂区走去。警察要拦阻,药不是说我们不去厂房,只想去看看旁边那一排烧窑。窑口距离爆炸现场有三百多米,他身份又特殊,警察没拦着,一抬手让我们过去了,最多叮嘱了一句:“这些都可能是犯罪证据,不要随便拿碰。” 我们俩走过去,仔细端详。从烟囱高度和窑口体积判断,这个烧窑规模不大,窑间随处可见一地的胎灰和釉浆点滴,管理相当混乱。坛坛罐罐摆得到处都有,不过产品形制比较单一,多是阔口瓶、高足碗和挂盘,纹饰与釉工拙劣不堪。 看来这个瓷窑是量产型的,以量取胜,虽然在方家眼中不值一提,但糊弄刘振武这种棒槌已经足够了。 我不明白,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东西,怎么会引起药不是的注意? 药不是围着烧窑群转了一圈,神色颇为不善。我问他看到了什么。药不是一指后头,说你自己去看吧。我过去一瞧,后头是个库房——说是库房,其实是一个破旧砖院,我猜从前是个牲口棚。棚里摆放着一排青花瓷罐,大约十几件,样式完全一样,都是大约半米高,直口短颈,溜肩圆腹,还有一个厚厚的唇口。 虽然这些都是赝品,但做工相当精致,跟外头窑边上那些破烂货不可同日而语。其中最醒目的,是这些瓷罐上绘制的图案。 和大部分以装饰性花纹为主的瓷器纹饰不同,这件瓷器上画的,却是一幅故事画。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端坐车中,前方拉车的是一虎一豹。车前有两名士兵,手持长矛,神色严厉,后面是一位气宇轩昂的骑马将军,手举一面战旗,上书“鬼谷”二字。另外有一文官装扮的人紧随其后。上面装饰着水波纹和缠枝牡丹,下面是八大码的变形莲瓣纹。 “鬼谷子下山图?” 我辨认出了这画上的历史典故,然后“哎呀”一声,反应过来了。 老朝奉的体系分成几个山头,老徐所属的山头,叫作“鬼谷子”。这也是我唯一从他嘴里套出来的线索。而在这里,居然还存放着鬼谷子下山图的青花大罐——这两者之间,难道会有什么联系? 更重要的是,药不是一个外行人,怎么会觉察到这个?难道真的只是凭刘振武那一个疯子的几句疯话? 我忽然觉得,整个事情,似乎比我想象得更复杂。 我再次看向瓷罐,画上这位神仙一样的鬼谷子,釉丝勾勒出的双眼透着几丝诡异,似乎正要把我们拖入一个无法想象的诡异漩涡。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二章 油画中的线索 鬼谷子下山,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出自元代评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齐国和燕国交战,齐国用孙膑领军,一路势如破竹,把燕将乐毅打得丢盔弃甲。乐毅没奈何,请来老师黄伯杨助阵,把孙膑困在阵中。东齐大夫苏代亲赴云梦山,求孙膑的老师鬼谷子出手相助。鬼谷子这才驾车下山,前去搭救自家学生。 以历史典故为纹饰,这在元之前的瓷器装饰上并不多见。元代的评话杂剧在民间特别流行,许多历史人物开始深入人心,这类创作也多了起来。 我从前听药不然说过,人物故事的纹饰,是瓷器纹饰中最难画的一种。诸如八宝纹、团鹤纹、并蒂莲、蟠躏螭什么的花纹,都有固定范式,不需要动太多脑子。即使是二老赏月、五子登科、婴戏百子之类的人物纹,也有套路可循。而历史故事一个就是一个,文王访贤是一个布局,三顾茅庐是另外一个布局,彼此之间绝无重复。考验画师的,是对人物与器物的细节把握,以及整体构图能力,甚至还有想象力。 更难的是,这不是纸上作业,而是绘在瓷器上。青花瓷属于釉下彩,一个没处理好,偏出几下釉滴,或者哪里施釉过厚烧制变形,可能整个故事图就都被破坏掉了。 所以能流传到现在的人物图罐,个个都是精品,操作得当的话,价格上十万不在话下。老徐一口气做了这么多赝品,看来所图非小。 我在瓷器鉴赏这块,也就是一个入门级的水准。这十来件鬼谷子下山人物图罐,在我看来,破绽不是很明显,单独拿出来让我看,分辨出真伪的可能性大概只有一半一半——跟瞎蒙差不多。 药不是虽说是玄字门出身,可他没在这个行当里混过,专业知识恐怕比我还不如。 那么他如此眉头紧锁,想必是另外有原因。 我推了一把药不是:“到底怎么回事?”药不是没回答,捏着下巴,双眼一直盯着这一排青花大罐,仿佛视线被牢牢粘在上头似的。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走到其中一个大罐前,伸手去摸,然后转到罐后,去看另外一侧,很快又转了回来,蹲下身子,近距离去观察。 不知道他底细的,还以为是位资深专家呢。 警察过来几次,催促说这里也马上会被封锁,无关人员得赶紧离开。 药不是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像浸了一盆硝镪水。他说这附近有相机没有,我说这种情况也会有法医在场,他们一般都会带着相机。然后我跑出去找康主任,在他的斡旋下,借到了一部相机。 药不是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对着这十来个瓶子一通猛拍,然后把相机还给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美金:“单独交给那个法医,让他冲洗出来直接送到我们两个手里,不许留底,不能给别人看。” 我觉得自己成了他的跟班,不过看他一脸严峻的样子,应该是有重大发现,只好先依言行事。 交代完法医,我们在这个工厂就没别的事了。帮警察录完口供,我们两个回到宾馆。康主任鞍前马后,格外殷勤。一半是担心我把他牵扯到绑架案里来,一半是害怕药不是撤资,领导那头不好交代。我和药不是没有明确表态,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 药不是明显心事重重,回宾馆后不再跟我侃侃而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打电话。我虽然心怀疑虑,但也没别的办法。 我跟药不是根本不熟,两个人完全是因为仇恨才结成了同盟。这家伙其实颇有点像刘一鸣,说一藏十,不打算告诉你的,怎么逼问也没用;打算告诉你的,你捂他的嘴都捂不住。我索性不去多想,冲了个热水澡,给烟烟打了个电话,问她爷爷病情如何。 烟烟说黄克武身体恢复得还不错,老爷子常年习武,底子好,现在可以下床走路了。她问我在干吗,我犹豫了一下,说正在外出帮别人拍文物纪录片。 烟烟没怀疑,叮嘱了几句,让我注意安全。我问烟烟,黄老爷子有没有吐露过什么消息。烟烟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说:“你还惦记着老朝奉的事吧?” 女人的直觉就是灵。我笑了笑,说这是大仇,怎么可能会忘了,不过现在我就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也有限。 烟烟说:“我已经听说了,你在聚会上找他们帮忙,结果没人理睬,都让那个小药瓶给吓唬住了。家里这些人哪,我太了解,欺软怕硬,唯利是图,别指望他们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去触动一条现实利益链。” “五脉变了。”我轻轻感叹一句。 “不,五脉一直没变。”烟烟说,“我爷爷最近给我讲了一个许一城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一听是我爷爷的故事,心头一紧。 烟烟讲的那个故事,发生在民国。当时张作霖即将败退离京,一个叫吴阎王的警察把五脉的人拘在屋子里,强令他们给赝品掌眼,以便卖给京城豪商。这是砸招牌的事,五脉中人谁也不愿去,互相推诿,最后还是许一城主动请缨,这才得以平安渡过危机。 “按我爷爷的话说,民国时候的五脉,也是这副德行。这么多年,鹌鹑性子从来没变过。”烟烟模仿着黄克武的口气评论道。 这故事听得我心潮澎湃,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爷爷啊!那个敢作敢为、勇于任事的许一城! 不过我转念一想,黄克武本来对许一城态度最为激烈,后来平冤昭雪后,他的态度才有所改观,但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怎么现在他突然转性了?而且还充满了赞赏和羡慕口气。 黄克武那会儿大概十七八岁吧,还是个半大孩子,正是最有英雄崇拜情结的年纪。他可能是出于晚辈对前辈的天然崇敬和憧憬,才……嗯?不对! 我抓紧话筒:“烟烟,怎么你爷爷管我爷爷叫许叔呢?他们不应该是同辈吗?” 烟烟那边的声音一下子慌乱起来,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概是他记错了吧。年纪大了,口齿肯定会有问题……”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医生说我们再休息半个月,就能坐飞机回北京了。你可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就算五脉一个人都不愿意帮,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真想把我和药不是的计划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药不是那冷冷的表情,还是生生忍住了。 还是先有个眉目再说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刚放下电话,前台就打进来,说有人来送东西。我下楼一看,是白天出勤的法医。 财帛动人心,有花花绿绿的美元开路,那位法医回去之后加班加点,几个小时就把照片给冲洗好了。我打开信封一看,十几张照片,都很清楚,旁边还有底片——这是我特别交代过的。 我把法医打发走,抱着资料上楼,敲了敲药不是的房间门。 药不是打开门,见到我手里的资料,眼前一亮。他让我进来,也不言语,自己埋头开始翻查这些照片。过了半晌,他猛然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我可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丰富的表情,有点颓然,有点愤怒,还带了几丝惶惑。这个举动,表示他决定想要说点什么了。 “说吧,我听着。”我稳稳坐在沙发上,等着听他开口。 药不是的声音略显疲惫,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和一个放大镜:“你看看这张照片上,鬼谷子的造型是否有特异之处?” 我瞪大眼睛,用放大镜看了半天,没觉得哪不对。硬要说有问题的话,鬼谷子穿的是宋代衣服,马车也是宋代的样式——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古人也分什么人,工匠没什么文化,习惯用自己最熟悉的事去描摹古人,犯一些历史常识性错误太正常不过。 你看《封神演义》背景是商周交替,里面还冒出个陈塘关总兵李靖呢——那可是明朝的官职。侯宝林先生说过《关公战秦琼》,在古董界这样的事太多了,算不得什么破绽。 药不是指头弹动,让我再仔细看。我心想,这家伙自己不懂瓷,他让我注意的地方,肯定跟内行人的着眼点不同,于是我也换了一个思路,重新审视。 既然是人物图画,上色时必然会涉及大块深浅的问题。具体到这个罐子上,鬼谷子一袭散襟袍衫,上色要用深青,是整个构图里颜色最重的一个区域。其他如虎、豹的斑点,领路士兵衣着、骑士甲胄、苏代等,还有树干花心等处,颜色都比鬼谷子淡一个色号。 这样别人一眼看过来,才会把鬼谷子当成整个图的核心。绘画技法上,这叫详略得当、重点突出。 我忽然发现,鬼谷子穿的那件衣服的袖子上,似乎有一处白口,狭长细微,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就好像鬼谷子穿的是一件棉袄,被划开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棉花来。 我赶紧拿起其他几个罐子的照片,发现每一个罐子上,在这个位置都有一个白口。我手里没实物,从照片上看,白口边缘略显圆滑,显然凹痕在胎体进窑前就有,不是烧出成品再刮出来的。 换句话说,这肯定不是无意过失,而是在批量生产时故意这么做的,每个罐子都严格遵循一个固定的标准。 这算是个破绽吧,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假的呀,我们已经知道了。 药不是说道:“这十来件鬼谷子下山罐自然是假的,但从这个统一的白口可以判断,他们一定有个模仿的原本,一件标准器!” 他这一句话提醒我了,假文物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的形制一定是源自于某一件真品。所以古董行当有句俗话,叫作万假归真。一万件假货,追根溯源,其来源总是一件真货。现在文物专业有个术语,叫作标准器,意思是以一件确凿无疑的真品作为该时代同类物品的标准,再有别的东西出土,就拿这个标准器去衡量真伪。 显然,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存在着一个真正的鬼谷子下山人物罐,那个罐上的鬼谷子袖口开裂,有一道白口,所以这些模仿品在仿制时,原样也给学来了。 好吧,我们可以确认,老朝奉手里有一件真的青花人物罐,然后呢? 我还是不明白,这件发现的意义在哪? 药不是缓缓抬起头,棱角分明的面部显出几分僵硬。他的身子不自觉地朝前倾去,显露出一点点不安。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一截一截地挤出来,好似板结了的牙膏。 “在我们药家,也有这么一个青花人物大罐,是家藏珍品之一。我爷爷药来非常喜欢,甚至把它摆在卧室里头当鱼缸,好随时能看见。药家人都知道,那是老爷子的命根子。” “和这个一样?”我呼吸一紧。 “不,不是鬼谷子下山,而是另外一个人物故事图案——刘玄德三顾茅庐。” “嗨,那又怎样?” “我从小就见过那个人物罐,经常围着它玩,还想去捞里面养的金鱼。有一次我搬了个板凳,把身子探进去,一没留神,差点把罐子扑倒,幸亏被我爷爷及时扶住才没碎。不过他没告诉我爹,反而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一个三顾茅庐的故事。从那以后,我没事就故意往罐子旁凑,我爷爷一看,就知道是我又想听故事了,会随手拿起一件收藏品,给我讲一个小故事。” 药不是说起这些话时,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芒,可稍现即逝。 “可惜我对古董不感兴趣,也不想接家里的衣钵,大学时就出国了,一直不肯回来。我爷爷一片苦心落空,这才转而去培养药不然。” 药不是说到这里,摇摇头,说回了正题:“我对那个罐子太熟悉了,到现在都忘不了。就在诸葛亮的袖口处,也有这么一个白口。” “一模一样?”我连忙追问。这可是个相当关键的发现。 药不是按住太阳穴,额头青筋浮现,似乎头疼得厉害:“太具体的细节我不记得了,但肯定有那么一道痕迹。我还问过我爷爷,是不是别人给刮的。我爷爷只是呵呵一笑,说不是,但也没解释。” 我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个发现虽然意味不明,但里外都透着药家不清白,他们和老朝奉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如果继续往下深挖,很可能先把自己家人也牵扯进来。 打假打来打去,打到自己家身上,这确实是个非常尴尬的处境。 “今天太晚了,明天咱们俩再商量吧。”我宽慰道。 “不行,这事得说清楚!” 药不是猛然地一摆手,示意我先不要走,然后飞快地从胸前口袋取出一个塑料小药瓶,就着热水吞下一粒药片,脸色这才好一些。他闭目了三秒钟,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原本的阴沉模样:“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因为牵涉自己家族就手软。” “哦,我不是那个意……”我还想解释,可立刻被他打断。药不是目露锐光:“如果药家真是老朝奉的爪牙,那就让我这姓药的自己送终,好过败在别人手里。你不要心存疑惑。” 既然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能点头表示没有疑虑,继续按照既定方针办。 我们俩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返回北京,去找药家的那个“三顾茅庐”青花人物罐。 这事必须越快越好。 老徐的覆灭,很快就会传到老朝奉的耳朵里。我们在卫辉接触的人很多,他不费多大手脚,就能搞清楚我们的真实身份。于是我们一致同意,返程的日子定在明天。 我告别之前,看到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在小腹前,神色略显僵硬。那只小白药瓶还搁在茶几上,上面写着一排长长的英文,完全不认识。 我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身体还好?”药不是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这与你无关。”我立刻不高兴了:“你的身体状况,关系到我们接下来的合作,怎么能说和我无关?” 这句反问让药不是沉默了一下,他把小药瓶收起来搁回口袋,扶了扶眼镜,疲惫地说道:“许愿,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嗯?” “你我联手,只是因为要揪出老朝奉。若是必须牺牲你才能达到这个目的,我会毫不犹豫。”药不是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稍稍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我希望你也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略作思忖,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我摇摇头,走出房间去。这两兄弟之间的性格差异,实在是有点大。药不然总是松松垮垮;他哥总是紧紧绷绷,心里藏着一万件事。当然,对我来说这是好事,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会产生药不然在身边的错觉了。 次日一早,我们坐上药不是的那辆奔驰,往北京赶。康主任闻讯赶来,跑过来又是道歉又是告饶,死活不让走。药不是放下车窗,冷冷地对他说道:“你要是有心,就把刘振武好好安顿一下。欠的债,得先还上,不然报应来了可躲不过去。” 康主任一愣,不由得倒退几步,不敢再向前来。药不是把车窗重新关上,淡淡地对司机道:“开车。” 我望了望后窗,康主任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一般。当年老徐坑刘振武那件事里,康主任肯定也扮演了关键角色,法律上抓不住他什么错,不妨就让我们顺手教训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邪不胜正”。无论造假者如何气焰嚣张,他的内心始终认为这是不对的。有人拼命礼佛,有人愿意捐点小钱,都是出于这种恐惧,给自己找找平衡。康主任内心深处,必定也对此事怀有愧疚,这次算是给他弥补的机会。 对真实的敬畏,是每个人良心深处的一条底线 。有这条线在,赝品再多,也压不倒真品。 但是,若是制假者突破了这条底线,那就会变成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我忽然在想,老朝奉会不会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毫无顾忌、毫无愧疚的魔王?那么他主动现身要见我,到底是遵从良心的召唤想要忏悔,还是别有图谋? 奔驰车上有司机,因此我们两个也没有深谈什么话题。我望着窗外,胡思乱想地发呆。药不是一直皱着眉头在看照片,双肩平直,背部肌肉紧绷,始终处于一种很紧迫的状态,无法放松。 我家三代与老朝奉为敌,都没紧张到这地步。 从卫辉到北京距离大约有六百公里,路上也不太好走。我们溜溜地开了一天,天擦黑了才进市区。快进城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的行踪对五脉要严格保密。如果就这么闯进药家,岂不是把我们两个全暴露出来了吗? 药不是道:“咱们去的,是药家的别院,那地方是我爷爷住的地方,他喜欢清静,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住那儿。我爷爷死后,那里就一直空着。”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是那里呀。 我办佛头案时,去过那间位于城东的小楼,跟药来有过一番谈话。他提醒我五脉之后,还有黑手,让我当心。若没他提醒,恐怕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唉,后面的事情演变,谁能想到呢。 我们驱车很快来到药家的这座别院。院子依旧素雅,乌檐碧瓦,在如今的北京也不多见。可惜物是人非,主人已去,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间宅院。入口的防盗门紧锁,表示这里久无人居。 说来也怪,一间屋子,是空置很久还是常有人住,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一件物件,是藏在古墓里千年无人碰触,还是常被人盘着,一眼就能看出来。“人气”这个东西吧,看不见,摸不着,科学也没法解释,但我们就是能感觉到。这宅院的人气还有,只是非常稀薄。看来药来一死,这里再没什么人来了。人气一去,连温度都会降下来。 药不是站在别院门口,怔怔地抬头看着这栋小楼。我本以为他会怀恋一阵,可药不是只看了十几秒,便把视线收了回来。他很克制,每次都会把情绪收敛起来。这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我可做不到。 旁边忽然传来脚步声,我扭头一看,居然是方震。方震从大路的另外一侧走过来,对我们两个视若无睹,到了门前,掏出一把钥匙,搁到地上,然后退后到墙边的阴影里。 看来药不是不方便露面,就通过方震把门钥匙送过来了。我正要打招呼,方震一抬手:“我只是路过,没见过你们,也没进过屋子。”然后看看手表:“你们有三十分钟。” 方震职务所限,也只能帮忙到这儿了。事不宜迟,我们从地上捡起钥匙,打开防盗门,踏进了院子。院子里黑乎乎的,能勉强看清窗下有个鱼池,池中还有一座嶙峋假山,可惜池子干涸了很久。三两株松树矗立在黑暗之中,没修剪过的枝丫伸展开来,宛若鬼魅。 宅子里有电,但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我们没敢开灯,各自掏出一个手电筒,轻手轻脚摸进了玄关。玄关一段有点狭窄,手电筒乱晃,无法触及全局,只能看清逼仄的吊顶和两侧的假墙——说实话,这么走进去,真有点闯入地宫盗墓的感觉。 过了玄关,是一个小厅,视野陡然开阔。我们的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黑暗,能勉强看清里面布局。 这里布置很简单,整体装修风格以中式为主,红木家具,雕栏墙窗,竹屏风,圆绣墩,还有一个大实木书架。药来死后,这些布置一直都没人动过,保留在原地。 药不是对屋子结构轻车熟路,带着我穿过小厅,直接奔着二楼去。通向二楼的是个螺旋式的木楼梯,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真有点夜探鬼屋的感觉。 到了二楼,走廊分成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药不是刚才看的窗户,大概是他以前住过的房间,另外一个方向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大门,实木质地,两扇对分,比寻常门要宽上一圈,上面似乎敷设了一层隔音垫,但给装饰成了两团凸起的莲花纹饰,很是精致。 药不是告诉我,他爷爷药来喜欢敞亮的地方,所以连门都做得比别人大一号,看着透气舒坦。我们走到门前,我捏住门上那个黄澄澄的黄铜圆头把手,轻轻一拧,“啪嗒”一声,门开了。 一股微微的霉味先飘出来,恐怕很久不曾通风了。我迈步走进去,手电往前一晃,“哎呀”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在黑暗中,药来正悬在半空,一身宝蓝唐装,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可没料到会出现超自然的灵异事件,这又不是凶宅! 这时药不是从身后按住我肩膀,不耐烦地说道:“你看仔细,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 “可是,那不是你爷爷……”我惊魂未定。 药不是把手电调到最亮,往那边一晃。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什么药来还魂,而是一幅巨大的油画。这是幅人物半身像挂在正对着门的墙上:药来身穿唐装,面带微笑坐在一尊孔雀双狮绣墩上,手持一个青花高足杯,正细细啜饮。身前一张紫檀卷书木案,案上放着一件天青釉的马蹄形水盂,旁边树上挂着一个鳝鱼黄海涛花卉纹的蛐蛐罐。背景是茅屋一座,远处深壑古树,高云野鹤——看起来俨然一位山林隐者。 能以油画写实的笔触画出水墨画的意境,这位作者水平相当精湛。但问题是……药来老爷子,您得多自恋才会在卧室摆这么大尺寸的自己的油画啊? 药不是道:“你不知道,我爷爷年轻时是个浪荡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连鸦片都碰过。年纪大了,性子有所收敛,可骨子里还是那样的人。请人画油画这事,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他把手电对准画像上药来的脸,端详良久,不肯挪动脚步。画中的爷爷和现实里的孙子,就这么彼此凝望着。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我没有催促,我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给他绘这幅油画的作者,是我的朋友。当时我在国外,没办法回来,就请朋友定制了这么一件礼物,算是给爷爷的寿诞贺礼。当时全家人都反对,觉得这么弄不吉利,只有我爷爷乐得不行,特意打电话夸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说起来,这画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画还在,画中人却已经不在了。 “不好意思,耽误时间了。”药不是放下身段,搓了搓脸,迅速恢复成平常语调,“找东西吧。” 这间卧室很大,得有三十多平方米,外面还有一个独立的露台。我们两支电筒在里面晃了一圈,里外找了几圈,摆件不少,可唯独没有那个“三顾茅庐”人物故事青花罐。这罐子高度将近三十厘米,腹部周长也有二十多厘米,这么大的东西,不可能漏眼。 “没有。” “没有。” 我们两个又各自检查了一遍,沮丧地互相报告。我说:“会不会是你家里人把这个人物罐拿走了?” 药不是拿手电一扫,很是疑惑:“不应该呀……我爷爷这里好东西很多,都摆在这儿呢。” 我刚才也注意到了,这卧室里跟个瓷器宝库似的,窗台上、床边、阳台口、书架上,到处都摆着瓷器,架子上是定窑的刻花盘,旁边是青花龙凤纹洗,台前一尊缠枝莲花天球瓶,一张云钩插角的明代木桌上搁着黄地绿彩云龙碗和缠枝牡丹蛐蛐罐,墙角还放着穿花三足双耳炉——有碗有盘,有炉有杯,种类繁多。 我对瓷器了解不深,这些东西的门道说不上来,但作为一个玩古董的人,天然有一种直觉,这里的东西个个都有来历。它们大概是药来生前最喜爱的收藏,所以搁在卧室里,可以随时玩赏。若是家人收拾遗物,不该只动这一件。若是遭贼,更不可能放着那些茶盏盘瓶不拿,去偷一个大罐子。 药不是道:“看来我得去问问家里人,到底这罐子去哪里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们刚要离开,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动静,都是一惊。药不是走到窗边,探身出去看,然后缩了回来:“有点麻烦,来的是我们药家的人,应该是我二伯药有光和堂哥,不知为何他们忽然跑来这里了。” 我想起来了,这两位那天宴会都去了,不过一声没吭。 “糟糕,咱们进来的时候,门没锁吧?”我一拍大腿。 我们倒不怕被人当成贼,但这么一照面,药不是和我联手的事,就彻底暴露了。药不是却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表示不必担心。我们从二楼阳台往外偷望,看到他二伯和堂哥站在防盗门前,却没有惊呼有贼,而是哗啦哗啦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来。 看来方震在我们进去之后,把门给重新带上了。这家伙心思缜密,不动声色之间就把漏洞给补上了。 “来,去对面那屋。”药不是对我说。我这才想起来,二楼一共有两间房,药来卧室正对面还有一个房间。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了一下,门没锁,连忙进去。刚把门关上,就听见楼下的灯“啪嗒”一声亮了,传来他们上楼梯的脚步声。 我们藏身的这间屋子,和药来的卧室风格大相径庭,非常普通的客房,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梳妆台,别无余物。如果那两位药家人是冲着这间屋子来的,我和药不是将无路可逃了。 还好,两个人的脚步声在二楼走廊停住了,先是开了灯,然后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门缝传过来:“爸,这么合适吗?” 另外一个声音立刻回道:“这有啥不合适的?咱们是借去用几天充充门面,又不是偷走了卖掉。” “……可是,爷爷生前不是交代过,卧室的东西别动吗?” “别提这个,提起来我就生气。他要是寿终正寝,咱们遵从遗言,没二话。可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连累咱们药家所有人都抬不起来头。他留下一屁股麻烦,还死占着这些东西,让咱们喝西北风啊?”声音怨气十足。 药不是的堂兄不吭声了,他爹还在絮絮叨叨:“再说了,我又不是第一个拿的,兴他们外人借,就不兴我借了?” 两人走到卧室前,一扭手柄,门开了。药有光似乎不太想进去:“儿子,你进去拿吧,记住,就拿那件鳝鱼黄蛐蛐罐,别的不要动,不然以后说不清楚。” 他儿子应了一声,进了卧室,过不多时就走出来了。药有光检查了一下小罐,啧啧称赞:“儿子,你学着点。别看这玩意儿小,可是子玉的手笔,全世界也没几件了。这件玩意儿往咱们铺子里一搁,包管能镇住那帮土包子。” 他儿子疑惑道:“我刚才看了一圈,爷爷卧室里物件不少,真正能算得上绝品的,也就有数的七八件,剩下的虽然也都是好东西,搁在这卧室里,可有点寒碜。比如那个定窑的刻花盘,不算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药有光不以为然道:“谁知道呢,老爷子恋旧,可能是从前有过什么事儿他留个纪念吧。”他复又催促道,“蛐蛐罐搁口袋里,别摔了,咱们走吧。” 他们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朝楼梯走。忽然他儿子问道:“对面这个房间,是什么?里面会不会也有物件?”一边说着,一边握住门把手要拧。 我和药不是立刻变得非常紧张,彼此对视一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药有光道:“这边是客房,平时来个客人住住,里面啥也没有。”他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哦”了一声,随即又松开了。 “快走吧,这地方阴气重,不宜久留。”药有光催促道。 于是两个人走下楼梯,灯也都一一关了。确定屋子里没人了之后,药不是才出声冷笑道:“我这位二伯,可算得上是家中一宝,外号铁钻头,无论什么事,都要千方百计钻出点便宜来。” 我们打开屋门,回到走廊。从刚才那段对话里,能听出来,药来在生前立过遗嘱,卧室里的物件都不能动。但他意外自杀后,家里人开始蠢蠢欲动。在他们父子之前,有人已经来这里“借”过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三顾茅庐”青花人物故事盖罐。 药不是道:“你现在明白,为何我不信任五脉了吧?那些人干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他再度环顾四周,轻轻摇了一下头,“咱们走吧,这里已经没什么用了。回头我去问问谁搬走的盖罐,应该能查得出来。” 我眯起眼睛,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药不是神色一动:“你有什么发现?” “嗯……”我没急着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药来的卧室前,再度拧开了门。我拿手电在卧室里晃了一圈,把光圈对准了那幅油画。药不是站在我后面,有点迷惑不解。 “这份贺礼,你是什么时候送的?” 药不是说了个时间,恰好是我在查佛头案的期间。 “画像是谁提的要求?内容是谁决定的?是你,画师,还是你爷爷的主意?” “我哪有那个时间啊。我让画师直接联系我爷爷,他们两个商定的细节。” “这位画师你现在还有联系吗?” 药不是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有。”不过他面孔意外的有些尴尬,好在黑暗中不是很明显。 我心里微微浮起一丝快感,也该轮到你莫名其妙一回了。我手里的电筒一扬:“你记不记得刚才你二伯说了一句话?药来是个念旧之人,所以这卧室里有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因为有故事,所以也被放了进来。” 药不是的脑袋反应真快,他没等我关子卖完,“唰”地抬起头来,把视线投向那幅油画。 那幅油画里除了药来之外,还画了四样东西,而且这四件实物就摆在卧室里头:孔雀双狮绣墩、青花高足鸡缸杯、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鳝鱼黄海涛花卉纹蛐蛐罐。 卧室那么多物件,为何偏偏选了这么四件入画? 还有一个问题。从时间来看,药来摆画正好是在佛头案期间。当时药来和老朝奉已经有了接触,被其胁迫,他哪来的心情来玩油画? 那么他找人特意画这么一幅油画,是不是别有用意? 要知道,药来是迫于老朝奉的压力而自杀的。有许多秘密,他没办法在生前吐露,说不定会设法留下记录,给有心人。但是老朝奉势力通天,一定会出手把药来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平。药来若想把消息传达给有心人,必须得想个极隐秘的法子才成。 于是药来在生前提前立下遗嘱,卧室里的东西不允许移动。其实这就是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把老朝奉的注意力吸引到卧室里? ?东西去,而真正的线索,被他放在了油画里。 我猜啊,这四件油画里出现的瓷器,是药来想要表达的消息。为什么他要刻意选择油画?油画写实,比写意的水墨画能体现出更多瓷器细节。 “现在你爷爷不在,那么我们只能去找那位画师,才能搞清楚怎么回事。” 我滔滔不绝地把这个推断说出来,回头想问药不是意见。可一转过脸去,看到药不是的面孔涨红,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似乎皮肤下涌动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要冲破那张混凝土面孔。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中邪了,或者又发病了。还没来得及问,楼下忽然传来“咣咣咣”砸铁门的声音,这是方震在提醒我们,时候差不多了。 我再看向药不是,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他背过身去,说走吧,声音急促,似乎想遮掩住什么。我心想问了也是白问,等会儿再说 吧。 于是我最后扫了一眼油画,一起出了药家别院。我和药不是把钥匙交还方震,匆匆上车离开。 我理论上还处于“出差”状态,所以四悔斋不能回,我也没办法找朋友借宿,偌大的北京,竟无处落脚。我问药不是住哪里,药不是沉吟片刻,说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去找油画的作者吧。 我一愣,这么急?看看时间,这都快晚上十点了。药不是也不解释,跟司机嘀咕了一个地址,司机点点头,方向盘一打,调头就走。 车子开得很快,车窗外一会儿高楼林立,一会儿大院连绵。黑灯瞎火我不辨方向,侧脸一看,药不是双眼望着前方,双手交错在小腹前,指头不断拨弄着。 做古董生意,最重要的一个才能是察言观色,我在这圈子混,好歹也有点经验。药不是此时的状态,叫做百爪挠心,是人在特别紧张时下意识会做的动作。我开始以为他是因为刚才那幅油画的关系,但后来发现不是。 药来在油画里藏了暗示,药不是的反应是激动。但此时他的反应,却是忐忑不安,明显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我猜了半天猜不出来,只好闭上眼睛。 大概开了二十多分钟,车子停住了。我下了车,扫视一看,嘿!这不是圆明园么? 准确地说,是圆明园南边的一个村子,叫福缘门村,紧临着福海。 这村子在北京可是小有名气,不是因为古董,正相反,是因为新潮。在那几年,北京的前卫画家、先锋歌手、流浪诗人什么的,都喜欢聚到这里租村民的房子住,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群落。这些人不被主流接纳,也没什么钱,就自己窝在村里创作、发泄、寻求同伴,和西方的嬉皮士差不多——据说抽粉的也有。 我一朋友玩摇滚的,待过一阵,按他的评价,里面疯子不少,天才也很多。 我站在村口往里头看去,这是个很普通的京郊小村子,一排排的砖瓦房加篱笆院墙,路边有柴垛和砖堆,电线杆上的电线乱如蛛网。但别的村子入夜特别安静,这里却热闹得很。十点多了,还能听见东边传来一阵曼陀铃,西边响了一阵架子鼓,间或传来几声狂号,不知是在唱歌还是打架。人影幢幢,灯光闪烁,似乎某个院落还有个小规模的舞会。 我等着药不是下来,却半天没动静,回身敲敲车门。药不是“嗡”地按下电动车窗,一脸尴尬:“我给你地址,你自己去吧。” “哎?不是你朋友吗,你怎么不跟去了?” “让你去就去。”药不是把车窗给抬起来了,那一张僵硬的脸慢慢被玻璃吞没。 我耸耸肩,跟这小子待多了,也慢慢习惯了。我拿着地址进了村,跟鬼子似的摸到一处民房前,敲了敲院门,半天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 “皇军不抢粮……哎,错了,大妈,高兴在吗?”我舌头差点打了个闪。跟药不是这种人待久了,我都快憋成药不然了。 估计大妈见惯了这样的人:“她去福海边上画画去了。” “现在?”我抬头看看天,黑得跟什么似的。 大妈左右看看,凑过来低声跟我说:“同志,你快去看看她吧。高兴那孩子,最近一个多星期天天晚上出去,说要趁着天黑画画——您说这成话吗?她别受什么刺激了吧?这村里怪人可不少,挺好一孩子……” 我看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赶紧告辞,奔着福海去了。 这福海名字叫海,其实是个湖,现在连湖也不是了。它原来叫东湖,到了雍正朝才大规模开凿,改名福海,是圆明三园的中央大湖。湖面极广阔,四周环绕十个洲岛,风景如画,是圆明园最著名的胜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这里逐渐沦为苇塘、稻田,再无当日风光。 一直到八几年,这儿才修成遗址公园,不过湖面缩水太多,如“方壶胜境”“蓬岛瑶台”之类的,只剩下一堆石基。 今天多云,没月亮。福海边上又没路灯,四周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儿走去,身边不是断垣就是残壁,仿佛随时可以演鬼片的场景。我可听老人讲过,福海这儿闹鬼,当初英法联军打进来时,管园的大臣叫文丰,就是跳到福海里淹死的。后来老有人撞见一个湿淋淋的黑影,穿着清朝大官衣袍,问皇上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里嘀咕,药不是这什么朋友啊,来这儿干吗? 快到福海边上,月亮露出来一点边。我远远地看见,岸堤上似乎站着个人,手持笔在一块大画板上涂抹——这么黑,她怎么画? 我走近几步,仰着脖子喊:“高兴吗?药不是让我来找你。” 人影搁下笔,一纵身从岸堤上跳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我定睛一看,这姑娘身材挺拔,一头齐耳短发,身上披着件碎花斗篷,一条挽腿牛仔裤,光脚蹬着双人字拖。 “药不是?他回来啦?”这个叫高兴的姑娘饶有兴趣地问道。她眼睛特别大,永远带着股高兴劲,名字没起错。 “呃,对,不过他在村口等着没进来,让我来找你问点事儿。” 高兴一听就乐了:“这么多年了,他脸皮还是这么薄。他不愿意见我,我得去瞅瞅他,走。”她一拍我肩膀,不容拒绝。我只好带着她往村外走,路上忍不住问道:“你这是画什么呢?” 高兴伸手比画:“我在尝试着,不要被光线所束缚。不通过眼睛,让感觉顺着胳膊流到笔尖。你知道吗?蒙住眼睛,人类的听觉和触觉就会敏感好几倍,这样画出来的东西,特纯粹。” 她说得特认真,这些先锋艺术我听不懂,只好换了个话题:“你和药不是认识?” 高兴大大方方说道:“我们俩原来谈过恋爱,后来性格不合,分了。他老瞎操心,还说要帮我办出国。我有胳膊有腿,有身份证也有护照,用得着他吗?” 我对此毫不意外,他们俩这样的性格,成了才是奇迹。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点头赞同。 “分就分了呗,多大点事儿啊,还臊得不愿意见我。得,那我去找他总行了吧?”高兴说。 高兴这姑娘,身上一点不高兴的地方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矫情。在她看来,这天下简直没有值得烦心的事,也没有非得依靠的人。她就是只流浪猫,去哪儿都不腻着你,跟她聊天可真舒服。 我们俩一边聊着一边走到车边。药不是一看她来了,有点猝不及防,那张脸拉得快比直颈瓶都长了。我双手一摊,一脸无辜:“人姑娘非要来,我拦不住。” 高兴弯下身子,把额头贴到车玻璃前:“药不是,快放下车窗。你有本事打听我地址,没本事见面啊?” 药不是尴尬地放下车窗,却不肯下来:“王生给我的地址。你怎么……住这儿呢?” “嗨,毕业之后没工作呗,这儿房租便宜,有个朋友介绍,就过来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又来了,我不需要。”高兴白了他一眼,“干吗呀?看我觉得可怜想施舍一下?我现在挺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就烦你这样,非觉得别人过成你那样才算幸福。” 别看药不是一脸深沉极有主见,在高兴面前,他句句吃瘪。药不是只好转入正题:“我们来找你,是想请教一件事,你给我爷爷画油画的事儿。” 高兴一听是这事,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拿火柴划了火,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全部过程。” 高兴那会儿在中央美院还没毕业,虽然她跟药不是已经分手,但还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委托——用她自己的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药来很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没正形,老的喊小的“孙媳妇”,小的喊老的“老古董”。 高兴问药来,希望画成什么样。药来说想整点洋的,来张油画,高兴正好是这个专业,两人一拍即合。 但对于画什么,怎么画,两个人却起了争执。药来指示得特别细致,这画什么那画什么,都有详细指示。高兴却不乐意,觉得这不是画家的活儿,找一相机一拍不全齐了?不想干了。药来却坚持,非她不可。 高兴虽然性子洒脱,但毕竟不如药来老江湖,最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是她坚决不肯署名,说我就干了个刷漆的活儿,这是您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听到这儿,问高兴:药来为什么挑选孔雀双狮绣墩、青花高足杯、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鳝鱼黄海涛花卉纹蛐蛐罐这四件东西,是有什么讲究吗? 高兴说她也不知道。按说从构图来说,这些搭配不合适,但老爷子非用不可。 “哎,老爷子估计那会儿心情不太稳定。经常今天一出,改天又是一出。这四件东西不是一开始就定了的,本来他放的是另外一件东西,忽然告诉我,得改,我只能涂抹了,重新加了这四样东西。”高兴一支烟吸完,烟屁股一弹,似朵火红色的小流星,飞去了旁边水沟里。 “原先画的那件是什么?” “是个罐子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和药不是同时愣了一下,药不是把卫辉老徐的盖罐照片拿出来,递给高兴:“是这样的吗?” “样子差不多,花纹可不一样。” 我和药不是对视片刻,眼神都是震撼。我抓住高兴手腕,往车上扯,药不是很有默契地推开车门。高兴大惊:“干吗呀你们?”药不是道:“你得跟我们去个地方,这事很重要。”高兴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可还是主动钻进车里去了。 车子重新从圆明园开回到了药来的别院。院门大锁紧闭,现在去找方震也来不及了。我们俩一咬牙,跟高兴说翻墙吧。高兴乐了:“把我叫过来是做贼啊?这可新鲜了。” 她原来在美院估计也是翻墙出去玩的主儿,比我和药不是动作都麻利。我们三个强行闯过院墙,进入小楼,再度进入卧室来到那幅油画跟前。 “是这幅吗?”药不然问。 “没错。”高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原来那幅废了的画在哪里?”我追问。 高兴呵呵一笑,摸摸我脑袋:“小家伙,没学过美术吧?”我“呃”了一声,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高兴告诉我们,油画和水墨画不一样。油画的颜料会在画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所以若是画布上某处有问题,可以刮掉补画一层,把原来的覆盖掉。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画名作,经常会发现画作之下还叠着另外一幅作品。比如法尔梅尔曾经有一幅《选首饰的女人》,面世时引起很大轰动。后来经X光检测,发现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废稿画布上重新作画,几乎骗过了所有专家。 我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古今中外,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这一招偷天换日,和国内拿古代青铜碎片去重铸器物,如出一辙。 高兴对药不是道:“你们想知道原画什么样是吧?” “没错。” 高兴“腾”地跳上床去,她正好带着刮刀,开始在油画上咔嚓咔嚓地刮起来。我有点紧张地看看药不是,这么干,油画可就全废了。药不是双手抱住,严肃地看着。 很快油画被刮掉了一大块,高兴拍拍手,扯起画布说你们看吧。 我们凑近一看,发现在画布之下,果然另有玄机。随着大块大块的颜料被刮掉,画上药来的姿势完全变了,不再是举杯啜饮,而是身靠一件大罐,正是“三顾茅庐”人物盖罐。药来的双手姿势特别怪,左手的手背朝上,四指并拢往下弯曲,拇指压在食指上,右手的拇指、食指伸起,指着罐子比出一个“五”字。 我和药不是,同时陷入震惊。 药来左手这个手势,在早先当铺里经常用到。谁当东西,柜台朝奉会把钱搁到悔篾里——顾名思义,从悔篾里拿走钱,就再也不能后悔了。然后朝奉会用这个手势,把典当之物倒扣着拉进柜台——从这一刻起,东西就是当铺的了。所以这个手势,叫作朝奉扣。在古董行当里,也会用这个手势,表示交易完成,绝无反悔。 而右手的手势就明白多了,指向盖罐,比出一个“五”字。 两只手加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过。扣住老朝奉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盖罐,而且这盖罐不是一件,而是五件! 从前我和药不是只是模模糊糊感觉,人物故事罐也许和老朝奉有关联,现在终于确凿无疑。 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看向药不是,他也是一脸骇然,但和我的理由却不尽相同。 他看向高兴,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爷爷补画那四件东西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吗?”高兴想了想,回答道:“没特别说,不过他倒是提过,说这是你一片孝心,得画得精致点才行。”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药不是的嗓子里滚出来。我和高兴还没反应过来,他“咕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我赶紧去搀,药不是却跪得纹丝不动,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从前,每次我来爷爷这里玩,他都会给我讲一件淘买古玩的收藏故事。这四件东西,恰好是我最喜欢的四个故事,也只有我才听全过。”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 这个暗示非常明显,也非常巧妙。 一个懂古董的人,会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面。只有不懂古玩的人,才会抛开器物去看待这幅油画。 只有药不是才知道,哪四件古玩是药来心头所好。 只有他的前女友高兴,才知道油画底层还暗藏玄机。 在这重重限制、重重过滤之下,能发现油画奥秘的,只能是药不是——其他任何人都绝不可能。 这分明是一份留给药不是的定向遗嘱,药来在临终之前,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远在国外、拒绝继承家里衣钵的孙子身上。 他始终不曾放弃对药不是的期望,这期望甚至超过了药不然。 药不是此时的心中激荡,也就可以理解了。 高兴跳下床来,和我站开几步。药不是恭恭敬敬向这幅被损坏的油画磕了三个头,个个都非常响亮,额头一片青肿。但他一直没哭,即使嘴唇一直在颤抖,也没有眼泪流下来。高兴摇摇头,小声嘀咕:“这家伙总是这样,没劲。” 我们三个连夜离开别院,临走之前,索性把这幅油画也一起搬走。 这幅油画已经被剥开了,任何人进来,都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因此绝不能留。好在这处别院平时来的人非常少,只要三天没人来,就不会露出破绽。高兴说只要三天时间,她就能给修补完整。 我们带着油画,去了药不是下榻的华润饭店。 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现在情况很明朗了。这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一共有五件,与老朝奉关系密切。“鬼谷子下山”是第一件,“三顾茅庐”是第二件,还有其他三件人物罐,不知所踪。 这五个罐子之间,一定隐藏着和老朝奉密切相关的东西。 我们仨进了房间,药不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小药瓶给自己吃下一粒,脸色有点不对。高兴拍拍他肩膀,说这毛病去美国也没治好啊?然后给他烧了点水。 水还烧没开,药不是忽然开口道:“我爷爷,曾经给我讲过那四件器物的故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声音疲惫,但却目光灼灼,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这四个故事,说来都不长,但各有意义。 先说说那件鳝鱼黄海涛花卉纹的蛐蛐罐吧。 古人好斗蛐蛐——南宋时的贾似道外号就是蛐蛐宰相——盛放蛐蛐的器皿,自然也得有讲究。蛐蛐罐这东西,不易分类,既有瓷的,也有陶的、玉的。瓷的罐子比较精致,一般用来斗蛐蛐用;陶的罐子有土气,透水气,适合养蛐蛐。 这件鳝鱼黄蛐蛐罐,题款是“古燕赵子玉造”,黄皮圆口,浆皮温润带毫光。赵子玉是康熙年间的一位名匠,所做的蛐蛐罐都是精品,颇受市面追捧,其身家仅次于永乐官窑出的蛐蛐罐。 药来得到这件宝贝,是在一九三七年。当时他还是个年轻后生,第一次出远门,只身前往陕西扫货。陕西这个地方,别的古玩车载斗量,唯独瓷窑不多,只有耀州窑、旬邑窑算得上是名窑。所以玄字门让药来去陕西,不在寻宝,只是想让他锻炼一下。 药来到了西安城,四处转悠,无意中听说一位当地乡绅手里有一个子玉蛐蛐罐,登时大喜。从咸丰年以后,子玉蛐蛐罐在市面上就很罕见了,且多集中在京城、河北。如今这件宝贝居然在陕西露出行迹,实在难得。药来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拿下,带回家里去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药来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位乡绅祖上在北京为官,年老致仕后返回原籍,带了一大堆器物,其中就包括这件蛐蛐罐,是从一位旗人子弟手里买来的。 药来找到乡绅,提出收购。乡绅却拒绝了,说这是祖上之物,不敢擅卖。药来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转变心意。药来没办法,只得放弃。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返回北平时,乡绅突然主动找上门,表示愿意出售蛐蛐罐——但是,他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不卖钱,只换钱,而且换的不是今钱,而是古钱。乡绅指定得特别具体,要拿三百枚开元通宝来换,还得是缺笔开元通宝。 对于这个交换条件,药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古钱了解不多,不知道什么叫作缺笔开元通宝。于是药来先把乡绅稳住,然后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其中原委。 差不多和药来同时抵达西安的,还有一个上海商人。此人派头极大,住最高级的西安饭店,挥金如土,在当地颇受瞩目。他在西安各大报纸上悬赏,说有意收购开元通宝,但只收缺笔开元通宝。 西安是唐代都城,附近的开元通宝铜钱出土极多,不值什么钱。可这缺笔开元通宝,大家却是第一次听说。一问上海商人,人家说了:“普通的开元通宝,四字笔画齐全。但有一种特别的开元通宝,最后一个‘宝’字少了一笔。我愿意以市面十倍价格收购。” 重赏之下,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心思,纷纷回家去翻找。还真有人在家里找到几枚,拿去给上海商人,人家二话不说,足洋给付。 商人的举动,引起了包括乡绅在内几个有心人的怀疑。这出手太大方了,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他们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上海商人赴宴。席上推杯换盏,几个人轮流套话,上海商人喝得酒酣耳热,终于吐露了实情。 他本是上海某德国洋行的买办,无意中听说德国科学家研制出一种新的铸炮技术,必须用特定金属方能实现。经过研究,只有中国的缺笔开元通宝铜钱才符合要求,于是德国人准备来华收购。他听到风声,先来西安扫货,一俟德国人抵达,转手一卖,利润可达百倍。 这种消息,几无保密可能,很快整个市面上都疯了。大家不再傻乎乎地卖给上海商人,都暗中囤积,拼命收购,准备运去上海卖给德国人。乡绅动了心,这才对药来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交易要求。 药来虽不懂科学,可总觉得这事古怪。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这些缺笔开元通宝此前从未出现,大约在上海商人抵达西安前一个月,才有零星出土。等到德国人收购的消息传出之后,市面上陡然出现了大量缺笔开元通宝。现在一出现立刻就被争抢一空,价格飙升。许多人卖房卖家,就要搏一个富贵出来。 药来意识到,这是碰到高手在做局。他好心去提醒乡绅,却被骂了回来。药来也不坚持,退掉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耐心在西安等着。 没过多久,上海商人离开西安。包括乡绅在内的一大批人带着大把铜钱,兴冲冲地赶去上海。到了上海一打听,那德国洋行纯属子虚乌有,铜钱经过鉴定,全都是新铸的。一时之间,无数人的毕生积蓄化为乌有,当时就自杀了好几口子,其他人失魂落魄地返回西安。 那位乡绅为了收购铜钱,借了巨债。债主们闻讯纷纷登门讨账,药来故意选择此时拜访,当着他们面提出购买鳝鱼黄蛐蛐罐。乡绅纵然舍不得,那些债主也会逼他卖罐还债。于是这蛐蛐罐经过一番波折,最终还是落到了药来手里。 后来回到北平,药来问了黄克武,才知道这其中奥秘。 开元通宝这种钱,原本是没有赝品的,因为传世数量很大,工艺又麻烦,造假没有意义。偏偏就有聪明人钻了这个空子,事先铸造了大批缺笔开元通宝,先在市面上卖出去几百枚。然后骗子打扮成上海商人,张榜收购此钱,故意装醉说德国人要收购云云,把市场胃口高高吊起。同伙趁机把所有存货都放到市场上,那些想赚大钱的人不加分辨,照单全收。待得假钱全数出手,骗子立刻悄然离开,赚得盆满钵满。 黄克武感慨说,这骗局当真了得,不靠高明的造假技术,只靠洞悉人心。他又看了眼药来,说你也不简单,能借其势,硬着心肠得了这子玉蛐蛐罐,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古董商人,可以出师了。 药来思来想去,颇觉不安,不知这算不算乘人之危。他没骗人,亦没设局,甚至还主动提醒乡绅,可谓是仁至义尽——但是否这样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夺走别人宝物?药来自己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这件蛐蛐罐,就一直留在他身边。给别人讲,讲的是人心贪婪;给自己讲,问的却是于心无愧。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 药来得到这件东西,是在特殊时期。当时日本人占领北平,经济遭到了很大打击,市面萧条。盛世才玩古董,世道乱到这地步,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古董铺子们有进无出,惨淡经营,几乎没什么生意可做。 有一天,药来在自家铺子里闲坐着打苍蝇,忽然一个长袍男子推门进来,神色有点着慌,指名说要找五脉玄字门的人。药来说我就是,您有什么事。长袍男子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布包一开,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另外一件,则是斗彩鸡缸杯。 药来一看眼睛就直了。他那会儿年纪不大,可家学渊源,已是行当里闻名的鉴定好手。这两件东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凡物。但他没着急伸手,等着对方开口。长袍男子说麻烦您给这两件掌掌眼,药来立刻明白,人家不是来卖,而是来做鉴定的。 药来接过东西,先拿起鸡缸杯看,入手既糯且温,手感奇佳,应该是真品无疑。 此杯应出于成化年间,样式敞口浅腹,外壁用斗彩绘出母鸡与小鸡玩逐吃食之态,再用牡丹湖石和兰草湖石分隔开来,做工十分精致细腻。 成化的鸡缸杯,别说在后世,就是在当时都是备受重视的珍品。万历时,一对成化鸡缸杯就能卖到十万钱,皇帝特意指定作为御用餐具,可想而知多受推崇。在古董瓷杯这一类里,鸡缸称王,每一件的出世和交易,都会掀动轩然大波。 所以药来断定这是一件真品后,内心震撼,可想而知。 而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则是雍正年间的仿成化器,仿得很细,若非题款是大清雍正年制,很容易就会被当成明器,也是件精品——但比起鸡缸杯来要逊色得多。 药来对长袍男子说,两件都看真,恭喜您,您这是得着宝啦。不料长袍男子脸色一暗,不见喜色,一把抓住药来的胳膊,说有件事麻烦您,明天我带着这鸡缸杯还来,您再掌一次,这次您得说看假。 药来一愣,拿假货请他们当真货断的人,经常会有,但拿着真货让他往假里说,还是第一次碰到。药来生怕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长袍男子坚定地说,明天甭管我说什么,您就往假里断,这高足杯,就是给您的酬劳。 说完以后,长袍男子一转身出去了,剩下药来莫名其妙。到了第二天,店里来人了,一个伪警察,一个日本军人,后面跟着那长袍男子。那伪警察一进门,扯着嗓子找药来。药来赶紧迎出来,长袍男子说您掌个眼,然后把鸡缸杯递过去了。 五脉祖训,去伪存真,掌眼时绝不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可没规定不能把真的说成假的。药来嘴皮子利落,拿着鸡缸杯一通品评。那伪警察和日本军人都是棒槌,三五句话,就让药来给忽悠晕了。最后日本人心悦诚服,问药来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药来把东西递回去,笑着说这件有点新。 日本人闻言大怒,拿起鸡缸杯狠狠往地上一砸,哗啦一声,登时摔了个粉碎。药来心里一哆嗦,多好的东西,就这么给摔没了。再看那长袍男子,已呆在了原地。 等到伪警察和日本人气冲冲地摔门出去,长袍男子先是浑身剧抖,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药来赶紧叫医生来抢救,可惜回天乏术。 药来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长袍男子姓楼,家里传下一盏鸡缸杯,奉为至宝。一个邻居做了伪警察,撺掇着献宝给日本人。日本人三天两头上门,话里话外要霸占这杯子。长袍男子惹不起他们,又舍不得,就想了个办法,说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真伪不知,得请方家鉴定。然后他转头来求药来故意说成假的,断了他们的念想。 哪料到这日本人是个火暴脾气,一发现是假的,竟然直接给砸碎了。一番算计,结局居然是这至宝鸡缸杯反遭了灾,这却是谁也没预料到的了。 药来一直在想,如果实话实说,断为真货,能不能救下他一命?可是这样一来,鸡缸杯势必被夺,这人惜宝如命,也未必能活。换句话说,从他的鸡缸杯露白之日起,命运就已然注定。 那件作为报酬的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被药来精心收藏起来。每次看到它,他就会联想到那件被砸碎的鸡缸杯,心疼不已。无论是人还是物,似乎都难以逃脱命运的安排。 第三个故事,是那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 天青釉之名出自五代后周柴世宗的批语:“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青如天,明如镜,是为天青釉。这本是柴窑的特色,但柴窑至今未有发现,所以天青色在宋代其实多出自汝窑、钧窑,同样是稀世珍宝。 1948年,药来前往长春,这里曾是伪满洲国首都,故宫大量收藏都被溥仪带来此处。日本投降以后,不少宝贝流落到东北民间。不少古董商人,都喜欢来东北捡漏,谓之东货。 药来这次来长春,收获不少,可行将离开之时,却发现走不了了。两军交战,把长春城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只鸟都休想进出。没过多久,城里开始闹起饥荒。 药来脑子活,一开始封城时就意识到不妙,抢先出手,偷囤了点粮食。虽然不多,但足够一人维持。城内已然是哀鸿遍野,每天都有人饿死,情况十分凄惨。药来不敢外出,就躲在房间里,希望能挨过这次劫难。 这一天,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药来一看,却是之前曾接触过的一个账房先生,叫郭行。郭行的爷爷给溥仪当过侍卫,偷拿过一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之前药来想收,只因对方要价太高,未能谈妥。 郭行找到药来,双眼通红,脚步虚浮,一见面就说:“药先生,这件水盂您收走,我不要钱,就给我点吃的吧,不然我全家都要饿死了。”药来心生犹豫,还没作出决定,旁边忽然跳出一个人来,大声说:“且慢,我拿吃的跟你换!” 药来转头一看,发现是本地一个古董藏家,叫郑安国。郑安国极为痴迷瓷器,在当地被人称为瓷疯子。药来到长春之后,被他搅乱了好几笔生意,两个人如仇敌一般。 郭行已经顾不得许多,放话说谁给的食物多,天青釉水盂就归谁。药来手里只有三块面包,而郑安国“咣当”一声,扔过来一袋大米,足有十斤。 郭行冲药来一拱手,说声抱歉,然后把水盂递给郑安国,拿起米袋子转身就走,毫无留恋。他本来珍视此物如性命一般,到了生死关头,再也顾不得。 郑安国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水盂蹦蹦跳跳也离开了。药来着实喜欢这件水盂,舍不得放弃。他思前想后了一整天,决定再去努力一下,于是次日便去了郑安国家里。药来到了郑家门口,一推门,没锁,他踏步进去一看,登时惊呆了。 郑安国一家四口人躺倒在炕上,一动不动。药来凑过去一探鼻息,已经全活活饿死了。郑安国死前,双手还紧紧攥着那件水盂。药来这才知道,郑安国家里已经饿了好几天了,这是刚弄来一点口粮,回去救命的,结果被他又换回了天青釉水盂。 这个疯子,就为了一件瓷器,居然连自家人性命都不顾了! 药来摇头叹息了一番,也不去碰水盂,转身要走。可他忽然听到炕上传来一声特别微弱的声音,跟小猫叫似的。他回头一看,炕里头原来还蜷着一个男孩,大概十岁上下,奄奄一息,但鼻孔里还有点气。 药来叹了口气,心说老郑啊老郑,我救你儿子一命,拿走这件水盂作报酬,不为过吧?你可别有怨念。于是药来把水盂收走,掏出面包分了一半给那孩子,孩子勉强吊回命来。 后来药来带着这孩子和水盂,千辛万苦回到北平。家里老人一看,发现这天青釉水盂其实是件赝品,不是宋瓷,而是清瓷,景德镇出的。康熙年间,景德镇的窑口能仿制出天青色来,几可乱真。哪怕是积年的老手,也很容易被打眼。 药来倒不觉得遗憾,谁没被打过眼呢?他感慨的是,郑安国舍去全家性命,最后争得的却是一件赝品,真是十足讽刺。那么,倘若这件东西是真的呢?那么郑安国的牺牲到底值还是不值?外人看来,当真是愚行、痴行,可郑安国自己内心,未必会如是想,甚至郭行也未必是这么想,说不定心底反倒羡慕郑安国。痴迷一道,孰是孰非,实在难以评判。于是这件赝品,也留在了药来身边,以纪念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第四个故事,是孔雀双狮绣墩。 绣墩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个竖放的鼓形坐具,圆形,腹部大,上下小,移动起来方便,坐时上覆绣帕一块,所以又称“绣墩”,古代也叫“基台”或“荃蹄”。绣墩的质地什么都有,木的、瓷的、竹的、雕漆的,种类很广泛,不过一般以瓷墩最为贵重。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是青花瓜棱墩,上下各有一道弦纹,近墩面处是孔雀团纹,四周缠枝葡萄叶,墩面绘的是双狮戏球纹,底下还有几朵如意云头。做工很精致,应该是明代隆庆年间的器物。可惜的是,墩边磕掉了一块,不够完美。 这个绣墩本属于一家叫谟问斋的古董铺子,据说是鹿钟麟闯宫那年,老板趁乱从故宫里弄出来的。谟问斋老板将其视若珍宝,平时深藏家中,等闲人见不到。只有接待贵客时,他才把它拿出来显摆一下。 按谟问斋老板的话说,这绣墩是隆庆年间进的宫,深居大内几百年,伺候了明清两朝十几位皇上,里面满满的全是龙气。想要收购的人一直没断过,可老板坚决不卖,放出话去,说哪怕穷得要卖孩子,这东西也不出手。 差不多是五六年前后,北京各个行业都开始搞公私合营,古董界也不能置身事外。五脉作为鉴古的定盘星,和政府配合,负责说服北京的这些个古董铺老板,把原有的铺子合并成国营文物商店。有的老板识时务,乖乖让出了股份和收藏;有的老板却拒绝合作。像谟问斋老板就坚决不肯,放言说谁敢动我的铺子我跟谁拼命。 当时五脉负责这边的人是药来,他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反而被骂了回来。政府派驻的代表不乐意了,当时拍桌子说要严惩。药来好说歹说,勉强劝住,然后连夜拍了一封电报,给谟问斋老板的儿子。 老板儿子早年去了延安,后在南方军中任职。他接到电报,立刻请了个假赶回北京。谟问斋老板本以为儿子来了,能给自己撑腰。没料到他儿子一到,积极表态,很快就和药来把合营的事给谈定了,比其他铺子还彻底。 谟问斋老板大怒,抄起笤帚追着儿子揍。儿子不敢还手,只能躲。俩人在屋里你追我赶,一不留神,“咣当”一声把这个瓷绣墩给撞倒在地,边上磕破了一块。谟问斋老板心疼得不行,当时捂着胸口就倒在地上。儿子不敢怠慢,赶紧送去医院抢救。老爷子给抢救过来了,但身子也垮了,店里的事情,只能让儿子做主。 谟问斋公私合营那天,老板非要从医院出来,一屁股坐在铺子前,屁股下就是这个掉了碴儿的孔雀双狮绣墩。他大声说:“这绣墩打来我家起,一直是当爷爷供着,从来舍不得坐。今天我就要坐个痛快,过一把皇帝的瘾。” 他坐在这个绣墩上,一动不动,盯着人把铺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走。最后大家把公私合营的牌匾挂上,鞭炮响完,儿子过来招呼老爷子起身,凑近一看,已经没了呼吸,老爷子就这么坐在绣墩上去了。他的右手垂下来,紧紧抠在绣墩的缺口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要两个小伙子才把手指头掰开。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不在谟问斋的合营名录里,算是他们家的私有财产。可老板儿子却不敢要,他爹老吹嘘这绣墩沾染皇气,他要求上进,不愿保留这些封建残余,索性卖给了药来。办完丧事之后,老板儿子匆匆返回南方,没过多久,家属也被接过去,房子转卖,从此这一家人再无任何消息。 对于谟问斋老板,药来一直有些歉疚。若他不把老板儿子叫回来,是不是能保住他一条性命。当然,也可能会碰到一个更残酷的结局。 听药不是讲完这四个故事,都已经快半夜了。旁边高兴听得发呆,我动了动酸疼的脖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药不是道:“这四个故事,我爷爷只说给我听。其他人或有耳闻,但唯独我听得最全。小时候的我听不懂,如今回过头,却处处有着深意。” 这些故事里,或是贪婪,或是痴缠,或是无情,或是无奈,明里讲的是四件器物,其实已跟掌眼鉴定关系不大,甚至和真假也都无关,说的全是人心。正所谓鉴古易,鉴人难。比起那些器物,这人心才是最耐琢磨的。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药来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风雨,为何单单对这四件事耿耿于怀呢? 药不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爷爷常说,这四事的主角都不是他,但偏偏是他掌握了那些人的命运。倘若其时他改换做法,那些人和这些器物,未必不是另外一个结局。所以这四件事里,他都有一悔:悔事,悔人,悔过,悔心。”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这不正是我那个小店的名字吗? 我的小店叫作四悔斋,用的乃是我父亲自杀前留下来的四个词。如今居然在药家子弟口中听到,看来这“四悔”的来历,恐怕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不知药来和我父亲许和平之间,还有什么特别的瓜葛。 我本想好好琢磨一下,可脑子里现在快成一锅粥了。您想啊,我们一天从卫辉赶回来,两次闯入药家别院,还跑去圆明园一趟,中间没停没歇,疲惫不堪,这眼皮比后母戊方鼎还重。 这种状况,实在不适合继续思考。我比了个手势,说今天差不多到这,咱们明天再说吧。 药不是已经在旁边给我开好了房间,我告别之后,昏昏沉沉回去屋里,一头栽在床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溜溜儿到了八点多我才醒。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我去敲对门的门。门开了,高兴穿着件浅蓝条纹的灯芯绒睡衣探出头来。我一愣,尴尬得赶紧打了个哈哈。反倒是高兴大大方方说:“他还睡呢,咱俩先吃早饭去?” 没过一会儿,高兴换回昨天那套衣服,和我一起去了楼顶的旋转餐厅。我们俩一人捧着一份早餐,对面而坐。我忽然很好奇:“你们俩性格差这么多,怎么认识的?” 高兴拿叉子戳了一块水果,边吃边说:“我跟他呀?特简单,我高二那年暑假,骑自行车去香山写生,正好遇见一个拦路抢劫的,药不是正好路过——你是不是觉得接下来是英雄救美?哈哈哈,真不是。药不是根本没动手,他跟劫匪理论上了,说这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就七百米,你抢完跑掉的速度多少多少,我跑去派出所报警的速度多少多少,民警骑摩托追过来的速度是多少多少,你根本没机会逃掉,为了几支画笔付出劳改代价,成本太高,哇啦哇啦开了堂课。那劫匪估计听烦了,骂了句神经病就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药不是的作风。 “我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药不是挺不高兴,说我帮你解围你还笑。我说那我请你吃冰棍吧,他说必须回请,一来二去,我俩就好上了。学校抓早恋,可从来没逮着过我俩。药不是天生一张好学生的面孔,每次来我们学校,都特能唬人,从家长到老师都以为他是来辅导功课的。” 高兴咯咯笑了一阵,一脸怀念,随即又摇摇头:“哼,这家伙别的都好,就是太刚愎自用,啥都自作主张。他要出国,我没拦着,他说把我也带出去,那我可不干了。凭什么非得靠你带呀?我不成了傍家儿了吗?好像离了男人,就什么都干不了似的——你要追姑娘,可别学他。” 我讪讪一笑,烟烟和我之间,可不存在这种问题。我忽然想起一个事:“药不是为什么不愿意接药家的衣钵?” 高兴道:“他嫌古董这行暮气沉沉,一半靠人脉,一半靠资历。这家伙心高气傲,说要做那种靠努力和智慧就能有所 成就的事。就因为这个,他跟家里吵了好几架,药老爷子亲自出马都没用,最后只能任他出去,转而培养他弟弟药不然。” “药不然你也认识?” “很熟啊,小家伙跟他哥不一样,性格活络,挺有文艺天赋的。他玩摇滚就是我带入门的,可惜啊,最后还是被家里拽回去了,没逃掉。”高兴吮了吮叉子尖,随即正色道,“不过你别小看那家伙。药不是外冷内热;而他弟弟正好相反,平时嘻嘻哈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连药老爷子都不好把握……” “背地里不要说人坏话。” 一个声音从我们旁边飘过来,药不是沉着脸站在那里。原来他也起床来了餐厅。高兴吐吐舌头,低头继续吃她的煎蛋。我横了他一眼:“昨晚睡得还挺好?” 药不是眼皮一抖,知道我是在拿高兴留宿的事涮他。他“哼”了一声,说:“很好,一觉睡到天亮。”然后独自坐去另外一张餐桌,拿起一片燕麦吐司,默默地往上抹黄油。 有他在,谈话氛围立刻荡然无存,我和高兴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高兴三口两口吃完,起身说我得赶紧回去了,修补油画还挺费工夫的。药不是点点头,让奔驰专车去送她。 高兴离开之后,我清理完自己的早餐,挪动屁股坐到药不是对面,问他接下来的计划。 五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已知的有两个。“鬼谷子下山”的真品在老朝奉手里,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药家收藏的“三顾茅庐”盖罐,被谁给拿走了。 药不是搁下刀叉:“这个交给我来查,毕竟是药家的事儿。我不必露面,一样有办法查到。至于你,另外有一件任务。” 我对他这种上司口气习以为常,叹了口气:“你说吧。” 药不是拿出一个小册子,放到桌子上。我一看封面,上面是四个繁体字:玄瓷成鉴。 我爷爷许一城曾经留下过一本秘籍,叫做《素鼎录》,集许家数代人金石玉器鉴定经验之大成。药家是玄字门,以瓷器为主,家里也有一本类似的书,叫做《玄瓷成鉴》,内容差不多,也是药家在瓷器方面独到的见解。 “你……你从哪找出这东西的?”我有些惊讶。 “这只是影印本而已,不是原本。” “废话!我是问,你把它拿给我干啥?” 药不是推推眼镜:“自然是要你研读。接下来我们要追查的重点是青花罐,胜负的关键,就看瓷器的鉴定手段了。这些我不懂,又不能找家里人帮忙,只能靠你了。” “我的专业是金石玉器,不是瓷器啊。” “不懂可以学,至少你比我基础好,我是完全不懂。”药不是一脸理所当然。 我满脸苦笑:“你当我是天才儿童,看一遍就成专家了?” 《素鼎录》也罢,《玄瓷成鉴》也罢,说是秘籍,其实和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不是一回事。 鉴定古董,凭的是学问和经验,秘籍这种东西意义不是很大。更何况,书中所载,只是前人的经验,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很多技巧因此失效。现在的鉴定和伪造技术,已远远超出秘籍时代的想象。 比如说热释光技术,可以用来判断器物存在时间;金相显微镜技术,可以看出器物内部的裂痕或分子结构。这些东西一出来,民国之前的七成鉴定和造假手法就废掉了,不得不更新换代。 所以五脉对待老一辈秘籍的态度,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不会刻意藏私,在小范围内允许外人阅读与翻拍。 我倒不忌讳偷看药家秘籍,这不算什么机密。但药不是显然指望我一读秘籍,就成瓷器鉴定大师,这是纯属外行人的瞎想了。 药不是放下吐司,慢条斯理道:“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临时抱抱佛脚,哪怕只提高百分之一的成功率,也值得我们去努力。对不对?” 他说话越来越像个讨厌的老师,可是我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无奈地答应。 药不是交代了几句,外出去调查了。我猫在宾馆里,开始翻阅这本《玄瓷成鉴》。 这书比《素鼎录》要好懂,印刷排版都很舒服,一看就是精修过的版本。书前的序言是药来的爷爷药襄子写的——这家人起名字的品位始终那么奇特——大概意思是此书是鉴定瓷器之大要,药家弟子需要先诚信正意,领悟去伪存真的祖训,才有资格学习。 这本不是入门读物,没有从基础讲起,一开篇就是各种鉴定理论和实例,用的还是文言文。我花了大半天时间,草草翻了一遍,感觉没有读透。估计里面有很多关节,只是点到为止,要有老师讲解,才能说透彻。 至于能有多少东西进脑子,又有多少脑子能记住,真是不好说。我看得眼睛发疼,放下笔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不留神,穿着拖鞋的右脚“咣”的一下,踢到了一个柜箱的边角,疼得龇牙咧嘴。我赶紧坐回到沙发上,边揉边吸凉气,嘴里还骂道这什么鬼箱子…… 嗯?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序言里“药襄子”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再仔细一想,似乎在《素鼎录》里也有提及。那本书是家传绝学,我倒背如流,赶紧回想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 我爷爷许一城在谈及青铜器皿的形制时,特意留了一笔,说玄字门有位前辈师叔药襄子,把瓷器开片比为青铜纹隙,观点让人耳目一新,足见掌眼者不可偏重一门,要博采诸家之长云云。 嗯?感觉哪里不对。 我又细琢磨了一下,才发现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药襄子是药来的爷爷,而许一城把他称为玄门师叔。换句话说,许一城比药来、刘一鸣、黄克武都高一辈。这样推演下来,我父亲许和平和药、刘、黄三位同辈,那……那药不然、药不是还有烟烟,岂不是我的子侄辈了吗? 这辈分可有点乱哪…… 五脉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明眼梅花同气连枝,所以这一代代的辈分,排得很有讲究。可为什么没人跟我提过这事?别的不说,烟烟可是正跟我好呢,这不成了跟侄女谈恋爱了嘛。 我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估计是我爷爷笔误了,那毕竟是个手抄本。要真是辈分差那么大,五脉其他人早该提醒我了。 我看了大半天,正在头晕脑涨之际,药不是推门进来了。他一脸疲惫,看来这一天也没闲着。他放下手里的包,告诉我那件“三顾茅庐”盖罐的下落已经查清楚了。 我忙问在哪,药不是冷冷一笑:“这事可有意思了。” 原来借走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的,不是药家的人,而是青字门沈家,还是族长沈云琛亲自开口。为这事,药家还召集了一次家族会议,一致同意暂时借出。沈家按规矩送来了抵押品,打了借条,甚至连公证都做了,手续齐全。 难怪药不是二伯潜入别院时,抱怨说外人能借为啥自己人不能借。 “那沈云琛为什么要借这个盖罐?”我问道。青字门是玩木器的,怎么会来借瓷器? 药不是道:“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儿了。现在五脉不是在搞商业化吗?沈家最积极。最近沈云琛在杭州搞了一个明清家具博览会,大张旗鼓,想把仿古家具这块做起来,所以要借‘三顾茅庐’盖罐去充充门面。” 瓷器和木器之间的关系很密切。古董家具的摆设很有讲究,配青铜太阴,字画又太轻,玉器金器又不宜多,只有配瓷器才最为自然。桌上瓷砚瓷盏,架上瓷瓶瓷雕,香几瓷炉,屏风瓷罐,床上瓷枕,橱中瓷盘。因此古董行当有句话,叫“瓷衬木,木托瓷”,两者陈列,谁也离不开谁。 沈家和药家经常互相借器物帮衬,习以为常,并无可疑之处。青? ?“三顾茅庐”盖罐是件罕有的宝贝,摆在博览会大门口,档次立刻就上去了,绝对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 “除了‘三顾茅庐’人物罐,沈云琛还借了其他二十几件,都是药家珍藏的东西。估计她是暗中给了不少好处,才换得药家这些人一致同意。不过她可不亏,这些器物价值连城,有话题性,在媒体上稍加操作,就能引起极大关注。” 药不是不懂瓷器,可是他懂商道,一眼就看穿了沈云琛的醉翁之意。 经历了《清明上河图》事件,我体会到了媒体的威力有多大。沈云琛作为这一辈人里最有商业头脑的,肯定是经过精心策划,把每一件东西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这瓷罐是什么时候借的?”我忽然问。 “半个月之前,现在应该已经运到杭州了。” 我“哦”了一声,这至少能证明,借罐这事跟老朝奉没关系。半个月前,我和药不是尚未碰面,更不知道人物五罐的存在。老朝奉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借走罐子让我们扑空。 药不是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只信任自己挖掘出的线索。你终于也开始理性思考了。” 得……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确定沈云琛借罐跟老朝奉无关,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不需要占有那罐子,而是想近距离观察下,只要去杭州看一眼,就得了。 “那其他四个罐子,有下落吗?”我问药不是。药家在瓷器行当人脉最广,想探听这种消息,只能靠他们的关系网。 药不是摇头:“暂时还没有,但过几天应该会有回信。”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药不是当即拿起电话,请酒店订了两张机票。时间赶得挺巧,晚上就有一趟。于是我俩没耽搁,赶紧开始收拾东西。对于这种工作效率,我很满意。我这人没啥积蓄,能有一个土豪搭档,做起事太方便了。 “你书看得怎么样了?”药不是收拾到一半,忽然问道。 “翻完了。”我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避免提及学习效果。 “你可得抓紧时间学,我的直觉告诉我,未来决胜的关键,很可能就在瓷器的专业知识上。” “虽然你这么说,可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人家老师傅一年摸几千件物件,几十年才敢说鉴定,我光看这些,跟人家怎么抗衡?” 药不是眉头一皱,抬起胳膊,带着丝丝怒气:“许愿,这是一场战争。吊儿郎当的人,一定会失败。” 我见他认真起来,懒得去捋虎须,连声说:“好吧好吧,我尽量抓紧时间看,行了吧?”药不是这才转身,继续装他的箱子。他的行李箱里,除了西装就是西装,唯一例外的是一件浅蓝色条纹的睡衣,对了,好像高兴早上才穿过。 “哎,对了,你跟高兴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八卦心忽然开启了。 药不是背对着我,动作停滞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能互相祝福顺利。”我啧了一声,觉得挺可惜,高兴是个好姑娘。 “两个世界的人还睡一起?你再努力努力,说不定能追回来。”我说。 药不是道:“这次咱们的对手是老朝奉,没必要把她卷进来。”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我揶揄了一句。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木户加奈。她归国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不知道她在日本,现在过得怎样。我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外面夕阳如血,她的容貌我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轮到药不是望着我,一脸怀疑:“你不会也打高兴的主意吧?” “想什么呢?!”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我们打点行装,直奔机场,马不停蹄地从北京连夜赶到杭州。这一路上什么波折也没有,真是一个好兆头。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天气,可比北京湿润多了。我一下飞机,顿时觉得鼻孔和喉咙一润,舒服极了。湿漉漉的小酥风一吹,浑身说不出的惬意。古人有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描摹得确实精准——真的是很容易就会醉。 在古董行当的人眼里,杭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从唐至宋,从元明至清,这一带都以富庶繁荣而著称,促进了丰富精致的物质生活,是江南文化的代表。所以杭州这地方,是江南文化圈的古董总枢纽,以明、清时代世家大族的生活、文化用品居多。什么字画书匾、瓷章家具、佛像道宝、珠宝首饰,无不是精致细腻。若说品质达到宫廷级别的,可能不多,但平均水准要比其他地区高出太多——江南人会享受啊,要不正德、乾隆怎么动不动就下江南呢。 有句话叫“金豫银陕米江南”。河南、陕西是古玩重镇,可称金、银;而江南的米虽然便宜,但不可或缺,走货量大,利润未必比前两者小。因此擅长经营的古董行家,这杭州是一定要来的。 沈家搞明、清家具展,选择在杭州办博览会,再合适不过了。 进到杭州市里,我问药不是:“该怎么打听博览会的举办地点?”药不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说:“这还用打听?你的思维还需要多多训练。”然后他走到旁边报摊,买了一份当日的《钱江晚报》,第四版上赫然有一大块广告:“故国余韵——明、清家具博览会兼珍品展”,地点在仓河下旁边的浙江展览馆,开展时间恰好是后天。 药不是一抖报纸:“沈云琛办这个博览会,就是为了造势,肯定花大价钱在各个渠道宣传,唯恐别人不知道。若是咱们还需要特意去打听,那她的宣传策略就太失败了。” 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可又忍不住提醒道:“咱们俩的行踪,可是要严格保密。怎么在不惊动沈家的情况下接近罐子,你想过办法没有?” 药不是纳闷地看着我:“这博览会对外开放,谁都能去。咱们买两张票,当普通参观者进去看不就得了?” 我脸一红,决定不再讲话。 我们耐心等了两天。开幕第一天不能去,人太多,而且有开幕典礼,沈家、药家的长辈肯定会出现,我们被认出来的概率比较高。第二天参观人数正常了,安保警惕性下降,我们活动的余地会相对大一点。 我本打算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去杭州博物馆或者西湖去转悠一下。结果在药不是的瞪视下,我只得乖乖留在酒店里,继续攻读《玄瓷成鉴》。 博览会开幕的新闻,我在电视上看了,规格还挺高。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杭州市的各级领导都去了,市长还特意做了讲话。沈云琛就站在旁边,双手不停鼓掌,神采意气风发。她是响应五脉商业化最积极的一个,也是最先取得丰硕成果的一个。 不过我跟着摄像机镜头扫了一圈,却没看到刘一鸣的身影。按说他是五脉之长,又是五脉商业化的幕后推手,这种重要场合应该出席才对。我想大概是年纪太大的缘故吧,那一代的老人,都在慢慢地淡出这个舞台,岁月不饶人。 新闻只有短短二十几秒,我看完之后,恰好药不是回来,手里还拿着两件新买的中山装:一件浅灰色,一件藏蓝色。 “明天我们穿着这两件去,不会被发现。” “好家伙,穿上这个,起码老上十岁。”我嘟囔了一句,挑中那件浅灰色的,“你要是再弄个软帽,咱俩就更像政工干部了。” 话没说完,药不是从怀里掏出两顶灰土土的扁帽,我的脸色都变了。 到了开幕第二天,我们俩一大早就来到浙江展览馆,等着排队入场。 浙江展览馆模仿的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砖石结构,有一个正厅、两个副厅,一共三层,结构对称、高大,前后南北有两个很大的广场,很有睥睨天下的气势。路上听司机说,这个馆是六十年代末年完工的,当时的名字特别长,叫做“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因为名字太长,杭州人一般都简称为万岁馆。 这个展览馆最初的顶端,有一枚巨大的毛泽东的像章,像章后头是个钟楼。一到整点,钟楼就会播放《东方红》,所以有时候杭州人干脆叫它红太阳。改革开放之后,这个展览馆面向企业社会,经常成为省内省外的工业品、日用品展销会的场地,一九八九年还搞过一次古董珠宝展,轰动一时。我估计沈云琛的灵感,就是从这来的。 此时排队的人特别多,市民们甭管懂不懂,都想来看个热闹。我们俩排在正门,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充气彩虹门,两侧都挂着好多五颜六色的氢气球,旁边是关系企业送的四十多个花篮。好多小孩高举着双手,哇哇直叫,跟过儿童节似的。展览馆的正面台基是八根大理石立柱,每一根柱子上都用彩绸缠起,柱间吊悬起纸扎的大红灯笼与横幅。 九点半准时开馆,队伍缓缓向里面移动。入口通道处,搁着两尊仿制的青铜鼎。二十几位身穿深红旗袍的美女一字排开,旗袍都快开到大腿根儿了。检票时,美女会甜甜一笑,用小手拿起镀金小剪刀,在你票上轻轻一剪,然后柔声说:“先生,您这边走。” 每一个进来的参观者,都感觉自己是贵宾待遇。沈云琛这次,在细节上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展馆里面分成了几个区域,一个是展销区,一个是洽谈区,还有一个是展示区。展示区的面积最大,占据了展馆最中间的位置,所有真正的古董,都在这里头摆着。 展出的物件大多是明清古家具。木器我不算太懂,但也能看出来着实有不少好东西。比如镇门的是一件黑漆嵌螺钿描金平脱双龙戏珠十屉柜,我记得这件是故宫馆藏的,全国就这么一件,也给拿来了。好多人围在周围,俯身看柜上的雕纹。还有一件铁梨木雕象纹翘头案,是王世襄先生的收藏,从上海博物馆里借来的,翘头和堵头浑然一体,居然是用一件独料做出来的,这份功夫可是不得了。 沈家的能量,可是真不小。 场馆为了搭配出古香古色的意境,这些家具的摆放不是简单地一字排列,而是以黑漆屏风隔成一条曲折的通道。参观者如身在迷宫,一眼看不到全局,只能沿着屏风前行,沿途经过一个个房间场景。 房间的次序,也是依照过去大户人家的布局,前堂、正厅、书房、宴厅、后堂、卧室逐渐展开,里面按生活习惯摆放着不同款式家具,仿佛主人正在这里生活。展厅非常宽阔,虽然参观者很多,可一点儿也不显得拥挤。 我们俩假意看了几件,开始东张西望地去找罐子。一路心不在焉地看过去,我们不知不觉走到展厅最深处。 这里是一个单独的展示区域,三面用雕莲花格的黄杨木窗隔开。正中是一张独板围子罗汉榻,上面搁着张如意云头紫檀炕几,榻上还铺了一件碎花湖皱面儿的条褥、一条大迎枕。这是个见客的布置,而且见的还是亲近客人,可以直接上榻相谈。后头立着螺钿侍女执扇八扇屏。在榻前放着两件柚木嵌瓷心圆凳、两件荷叶高脚六足香几、一张五屏镜台,远处还放着一个包银斗橱与黄梨木小茶架子。 为了增添效果,香几上摆着两尊博山炉,里面真的点起了熏香。香烟飘袅,缭绕之间透着世家大族的富贵之气。 看得出,这是展厅最核心的一部分。整个布置雍容华贵,还特意用了顶灯垂照,更显得气度非凡。 眼前摆出的这些家具,恐怕个个都有来历,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玄机。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布展者把明、清两代的物件混杂在一起,整体看起来不那么协调。 明代和清代的家具之间的风格差异挺明显。明式木器造型简约,典雅质朴,几乎没什么装饰,看起来清爽利落;清代家具厚雕重饰,有繁复之美,但比明式要臃肿浮华。 两种家具摆在一起,正如瓷器里的雍正瓷和乾隆瓷,风格差异太大,连药不是都能看出不协调。真不知道沈家是怎么想的。 当然,我们真正的注意力不在这,而是在罗汉榻和八扇屏之间的空隙。那里搁着一个青花大盖罐,高度和腹宽都差不多三十厘米。它的底部明显被垫高了很多,在这一堆紫檀木、黄花梨的家具中显得分外抢眼。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同时朝那边靠去。可惜前头有一根粗红绳给拦住了,还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禁止入内”,只能站在外头看。左右两个安保人员,看得很紧。 没办法,我们只能尽量凑近,把身体压向绳子,踮着脚去看那罐子的细节。 那青花罐的颈部是水波纹,肩部是缠枝牡丹,在最宽阔的罐腹,绘着三顾茅庐的人物图:诸葛亮羽扇纶巾,盘膝坐在松下,旁边一个童子捧琴而立,另外一位童子做禀报姿态。在另外一侧,刘备在柳树下恭恭敬敬躬身等候,关羽张飞面带不忿,似在悄声交谈。在更远处,周仓扛着青龙偃月刀,正牵着赤兔马往前走。 诸人神态惟妙惟肖,画工相当精致,执笔的是个丹青高手。 两个罐子除了人物图不一样,款式几乎一样,都是丰肩圆腹,宽浅圈足,而且上下纹饰完全一样。我回想了一下,发现从笔触来看,施釉的画风和鬼谷子下山罐如出一人之手。可以判定,这两个罐子,必然是同手所勾,同窑所出,同属一套。 至于这个罐子的真伪,不必多说。它的釉面泛白,但积釉处发青,这是用进口苏麻离青料绘制的,极难做假。这不是我在炫耀学问,是刚从《玄瓷成鉴》里学来的小技巧,现学现卖而已。 我们还想往前靠,保安立刻走过来喝止。我们俩没办法,只好拿起相机——好在这个他们不禁止——嘁里喀喳拍了几十张照片。 我们拍够了照片,又去找解说牌。这次因为要面向不懂古董的社会大众,沈家在每一件家具或文物旁边,都细心地放了一个解说牌,上面有名字、年代和简单的介绍。在行家眼里,这介绍写得太简略,但对普通人来说,足以让他们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 这个罐子的名牌上,写着:青花“三顾茅庐”人物图罐,明代。然后说了一堆做工如何如何精致、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话。 我忽然很好奇,药家人为何把它断定在明代呢? 还有,老朝奉麾下以山头 来分,卫辉那边的老徐,是鬼谷子山头的,那么会不会也有一个山头,叫作茅庐或者诸葛亮?其他三个罐子,是不是也各自代表一个山头?老朝奉为何对这几个罐子念念不忘? 无数疑问,纷沓而出。我手扶隔绳,眉头不期然地皱在了一起。 我在琢磨这个之时,药不是正板着一张脸,观察四周的环境和摆设,有时候还举起相机,对着安保人员和天花板拍上几张,跟间谍似的。 我们俩正忙活着,周围的参观者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几队中小学生,让老师带着排成一队往前走。这些学生叽叽喳喳吵闹得很,老师队前队后忙活着管孩子。忽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一猫腰钻过绳索,朝里面跑进去。旁边个胳膊带两道杠的小女孩大喊:“老师,王小毛又乱跑了!” 老师回头一看,登时吓得脸都白了。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万一真给那调皮鬼弄坏一件,可不得了。她不敢过绳,杏眼直瞪,声音都紧张得变形了:“王小毛,你快给我回来!” 那个叫王小毛的小孩听到老师叫喊,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停下脚步,还是朝前跑去。安保人员也慌了神,想要准备跨过绳索,去把他揪回来。 忽然一个黑影猛然从我眼前蹿过去,比安保人员速度还快,三步并作两步,伸手去抓王小毛的衣领。王小毛一矮身子,往罗汉榻旁边躲,黑影似乎算准了他的逃跑路线,提前把身子横移过去,一下子把他给提了出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药不是。 药不是沉着脸出来,把王小毛往地上一丢。老师跑过去,提着他耳朵尖声训斥。王小毛仿佛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就地躺倒,放声大哭。他的同学们都聚拢过来,七嘴八舌,还有不明真相的群众指责大人欺负孩子,现场一片混乱。 “看不出你身手如此敏捷,可以去拍武打片了。”我戏谑道。药不是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嗯?怎么?” “一般孩子顽皮,都是漫无目的地乱跑。可这孩子一翻过隔离绳,直奔罗汉榻那边。再说,一个小孩子,就算他再调皮,若听到老师喊他回去,多少会有点犹豫吧?可他反而跑得更快。” “难道他别有目的?”我顺着药不是的思路想了下去,把自己吓了一跳。 “没错,他根本不是瞎跑,他的目标,是那件‘三顾茅庐’人物盖罐。” 我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过程,果然如此,那个王小毛从一开始就是跑成了一条直线,终点正是屏风与罗汉榻之间的盖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惊道:“难道说,这孩子是打算偷罐子?” 话一出去,我发觉不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家伙怎么可能偷走这么大的罐子。就是让他随便拿,他也抱不走啊。 药不然冷冷道:“不可能抱走,但有可能去砸毁。” “三顾茅庐”人物盖罐不是直接搁在地板上,而是放在一个木制平盘托架上,托架正好与圈足嵌合。这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圈足不会磨损或磕碰。那个托架高大约二十厘米,如果有人刻意去推,很容易就会把罐子摔翻在地。这个高度,摔得粉碎不好说,四分五裂是一定的。 “这孩子跟那罐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有些疑惑。 “恐怕是背后有人指使,想借孩子之手把罐子毁掉吧!” 药不是这么一说,我脑子里登时了然。这可真是好算计,通过孩子之手,便可把这一切做成一个意外之局,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孩子背后会有人唆使。 我回过头去,看了眼仍在放声大哭的王小毛,心中的疑虑有增无减。 究竟是谁会对这个罐子动了杀心?更重要的是,此事恰好在我们参观之时发生,这是个巧合还是处心积虑? 我和药不是交换了一下眼色。我走过去,推开围观人群。女老师还在歇斯底里地训着他,一连串杭州土话骂将出来,比孩子哭声还大。 我对女老师说:“同志,别骂了。他还是个孩子嘛,你说得这么狠,多伤他的自尊心呀。” “伤什么自尊心!他若是真碰坏了什么东西,那可真是把我……不对,把学校给害惨了。”老师怒气冲冲,她知道这里全是真品宝贝,随便摔碎一件,凭她的工资一辈子都赔不起。 “这不是没摔碎嘛。你是灵魂工程师,可以批评教育,不要简单粗暴地骂人。”我劝说道,周围的围观群众也纷纷发表意见,老师终于悻悻闭上了嘴。我摸了摸王小毛的脑袋,把他不露痕迹地往外带了几步,跟人群隔开,然后蹲下身子,递过去一块手帕:“小家伙,别哭了,来,把你的鼻涕和眼泪擦干净。” 女老师和围观群众见我穿着中山装,以为是个热心的干部在哄孩子,都没起疑心。参观者们纷纷散去,女老师过去跟保安人员交涉,其他孩子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敢触什么霉头。 王小毛用手帕擦擦眼泪,停止了抽泣。我笑眯眯地问道:“小朋友,叔叔问你,他为什么让你推倒那个瓷罐子呀?” “不知道!”王小毛摇摇头。 我唇角微翘,小孩子到底好对付。我没问有没有人教你这么做,而是直接问他为什么让你这么做,这在古董行当里,是个很重要的谈话技巧,叫作凿墙,能把本没心思买东西的顾客,硬凿出一段商机来——如今这技巧倒被我拿来欺负孩子了。 王小毛没心机,一下就被我套出了真相。他说不知道,自然是承认了背后有人指使。 “推倒罐子可是特别严重的犯罪。如果你不说实话,可是会被送到工读学校,以后看不见爸爸妈妈了。”我半是威胁半是劝说。 王小毛似乎被吓到了,他呆愣了一阵,“哇”地又哭起来。我用手帕替他擦擦眼泪,和颜悦色道:“只要你讲实话,就不会有事。老师也说过,要做诚实的孩子,对吗?” 于是王小毛抽泣着,把之前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原来他昨天放学后,路上有一个人找到他,拿出一个变形金刚,说你们明天要去参观浙江展览馆对不对,那个展览馆里有个大罐子,如果你去把它推倒摔碎,我就把这台变形金刚送给你。 王小毛并不知道青花罐的价值,他特别想要那个变形金刚,觉得为了它,哪怕豁出去被老师训一顿也值了,于是就答应下来。 “那个人你认识吗?”我问。 王小毛摇摇头。 “那他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王小毛说:“是个爷爷,高个子,戴着墨镜,没留胡子。”除此以外,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我站起身来,让他回到队伍里去,然后问了女老师这孩子的情况。女老师对我颇为信任,大倒了一通苦水,说这孩子顽劣不堪,总是闯祸,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怎么说都不改。 很显然,这事是一早就计划好的。王小毛平时在学校里贪玩胆大,不知轻重,用一个变形金刚就可以收买他去推罐子。这事成了最好,不成也不会引起特别注意,小孩子胡闹嘛。 看来,这罐子已经危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必须要采用摔碎这么极端的方式来解决。 我回到药不是身边,把我的想法说给他听。药不是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迸出来两个字:“同意。” 嘿,真成了领导了。 “我这边也不是没收获。”药不是说道,“刚才我趁机冲进隔离绳,靠近盖罐就近看了一眼,诸葛亮的右侧袖子上,似乎也有一道白口。” 我瞪大了眼睛,赶紧也朝那边看去。可惜经过刚才的风波,保安明显比刚才严格多了,任何靠近行为都会被提前喝止。 我收回视线,问药不是确定吗?药不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说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在卫辉的鬼谷子下山罐仿品上,我们注意到鬼谷子的袖子有一道白口,意义不明。这不可能是瑕疵,而是真品上本来就有的。我们手里没有“鬼谷子下山”罐的真品,无从比较,那么“三顾茅庐”罐上,到底有没有同样的白口痕迹,意义重大。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回去再说。”药不是望了望人群,时至中午,参观的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我扫过仿古家具展销的横幅,忽然心中升起一股灵感,拽住药不是:“你带了多少钱?”药不是莫名其妙,问我想干吗。我说:“先别管,你带了多少钱?”药不是掏出钱包来,数了数,人民币有两千,美金有五百块,还有一千多外汇券。我算了算,说够了,拽着他往外走。 我们离开展示区,直奔展销区。这个区域也摆了琳琅满目的中式家具,不过全是仿制品,对外销售。里面人头攒动,好多销售员满头大汗地在应付热情的顾客们。 鉴定一件古董木器,没多少钱;卖掉一件古董木器,利润也不稳定。仿古家具销售利润虽薄,走量却大,只要营销得当,每日流水数字惊人,比经营古董的收入高多了。 沈云琛的经营思路,靠青字门的木器底蕴来推动家具销售。你想,木器专家卖的家具,那质量还能有错? 我一边感慨,一边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展销区前边,对一个销售员喊道:“我想订两百套紫檀木的官帽椅。” 销售员正应付好几个人的询问,听到我的呼喊,眼神登时一亮。他叫来一个同事替他介绍,然后把脑袋凑过来:“您要订两百套?” “对,两百套。我们单位的三产要用。”我举起两个手指,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这个销售员足够机灵的话,从我这几句话可以获知很多信息了:给单位三产买,说明这单位很大,不差钱;紫檀的官帽椅要两百件,这是外行人才会说的话。紫檀虽不似金丝楠木那么珍贵,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两百件真品。我一口喊出紫檀官帽椅两百套,显然对这个行业完全不懂。 财大气粗的外行人,这是任何商家都绝不会放过的机会。果然,销售员立刻走过来,殷勤地说这里太吵了,咱们这边谈。然后摘下隔离绳,把我和药不是往里带。 展销区里面再走十来步,是洽谈区。这里的环境比外面要好得多,四面屏风围住,中间是一圈真皮沙发和树根雕成的茶台,旁边还有一位专门负责点茶的姑娘。这里是洽谈大宗生意的,招待的都是大客户,自然怠慢不得。 销售员招待我们坐下,招待泡茶,然后说您想要订购两百件紫檀木官帽椅?我说对,我们单位的三产要开高级酒店,需要配套家具。销售员“哦”了一声,故作关心道:“如果都用紫檀的话,价格会非常贵。”然后说了一个数字。我一听,立刻面露难色。 销售员立刻道:“我们做生意以诚信为本,不能为了赚钱就坑您。如果您只是为酒店采购坐具的话,我倒建议您哪,可以买紫榆木料的,这种料本来就是黑紫色的,表层涂漆仿紫檀色泽,跟紫檀看起来一样,既得了面子,又省了里子。” 这番话说得真漂亮,听起来推心置腹,完全替顾客着想。我摆出为难表情,说这料也有点贵,还有便宜点的吗?销售员先后又推荐了张家口的黄榆、吕梁的核桃木、云南杉木等等,一报价我都嫌贵。销售员有点无奈,可又想促成这么大一单生意,问道:“您预算多少?” 我说了一个比较低的数字,销售员飞快地想了一下,又报出几种预算内的木料,让我选。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拍桌子,说道:“我听说桦木也挺好,能不能用?” 我注意到销售员的眉头一跳,又勉强压抑下来。我心中暗笑,绕了一大圈,总算把他引入谷中了。 桦木这种料弹性好,色泽明快,可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容易齐茬儿断。说得科学点,叫抗剪力差,经不起细加工,榫卯件做着做着,咔嚓,齐茬儿断了。所以几乎没有纯桦木家具,都是掺在别的料里,起个辅助作用。 而我要求订购的官帽椅这种坐具,对做工要求极精细。比如最流行的南官帽椅,造型像是宋代官员的幞头,椅背的立柱和搭脑、扶手衔接处得做出软圆角来,这非常考验榫头和榫窝的细节处理,木工行管这叫作“挖烟袋锅”,一般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来下凿。 用桦木这种料,去做官帽椅,报废率会高得惊人。即使勉强凑出两百套,因为桦木易变形,一下雨搞不好就得毁掉几套。 销售员自然不愿意触这个霉头,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我坚决一定得用桦木不可,他不愿意放弃这笔大生意,只好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您干吗非要用官帽椅呀,您看这搭脑朝两边伸出来这么多,占地方,不好摆,不如换一种椅子吧!” 我有点不太情愿,说还有什么样式的椅子,销售员说了半天,从交椅、太师椅说到灯挂椅、扶手椅、玫瑰椅。我不耐烦地一拍巴掌:“眼见为实。我刚才在你们那个展示区转了一圈,里面好像有几把椅子挺像样的,要不我再去仔细看看,研究一下再定?”销售员有点为难,说展示区里都是古董,您要看样式,我们这有产品目录。 我摇摇头,要看,就得看原汁原味的古董真品,不然买起来不放心。销售员逼得没办法了,退了一步,说:“我现在带您去看看?”我一拨弄脑袋,说我们刚才隔着绳子远远看过,看不出个所以然,得凑近了看才成。 销售员赶紧拒绝,说这不合规矩,古董可不能随便靠近。我把药不是的现金全掏出来,故意亮在他面前:“订金我可以现在下,但是必须得亲眼去展示区确认样式。您刚才说的那些细节,我不凑近了瞧,怎么搞得明白。单位让我采购这么大笔物品,得认真负责不是?” 我又拈出几张外汇券,表示可以当小费。销售员内心挣扎了半天,一咬牙,凑近我耳边:“现在人太多,肯定不成。要不等闭馆以后,您晚点过来,我偷偷带您过去瞅一眼。” “好好!”我大喜过望,把那一沓外汇券递给销售员,然后又交了一笔订金——反正不是我的钱,所以连价都没还。销售员见订金交妥,彻底放下心来,跟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然后又忙他的去了。 我们俩离开洽谈区,药不是打量了我一下:“你对木器懂得很多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也是青字门的。”我笑了笑:“我这只是效仿古人故智而已。” 这真不是谦虚,那些木器知识都不是什么高深学问,文玩常识,玩古董的人都知道。 重要的是手法。 今天这手法,也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曾经有个古董店老板,想去谋夺某玉匠家的一件罕见三头玉貔貅,可对方一直藏得严实,没法确定。于是古董铺老板装成有钱顾客,拿了一块玉料,请玉匠为他加工貔貅。不过古董铺老板提出一个要求,说我想要的其实是一尊三头玉貔貅,只可惜这物件已经失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雕。玉匠一听,好胜心起,主动拿出自家珍藏的那只三头玉貔貅,说我家有收藏,就按这个形状雕如何——这宝一露白,后面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归根到底,都是一个“贪”字。 我们离开展览馆,在西湖边上找了家国营小店,泡上两杯龙井,边赏湖景边探讨着目前的状况。不过药不是显然不喜欢喝茶,上好的龙井,他一饮而尽,一点不懂品味之道。 “这么喝东西太没效率,我不喜欢。”药不是晃了晃杯子,又续了点热水。 到底是谁指使王小毛来推罐,我们两个都认为应该是老朝奉派的人。卫辉老徐的失手,肯定已经传到老朝奉耳朵里了。他大概意识到此事与五罐关系密切,特地派人过来将其销毁。 越是如此,越说明这五罐与他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不过我们也相信,老朝奉暂时还未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昨天才决定今天来参观,而收买王小毛的计划,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至于动手时间,开幕第一天人太多,容易惊动领 导,所以我们在开幕第二天撞见这一幕,是个不算巧合的巧合。 讨论了几句,我们都觉得,王小毛那条线索,目前看来追查意义不大,还是集中精力在晚上的事情上。 “我建议你再仔细看一遍《玄瓷成鉴》。晚上我们即使成功靠近‘三顾茅庐’人物罐,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你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动一切知识去发掘它的秘密。”药不是严肃地强调。 我“嗯”了一声,低头啜了口清茶,再徐徐吐出一口气。我正在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找回在紫金山中拓碑的感觉。那不是天人合一的道境,亦不是本无一物的禅境,而是一种专注、专业的执著,极为纯粹,不掺半点杂质。 我爷爷在《素鼎录》里描述过这种境界:“浑然忘我,不为外物所扰。身即为古,古即是身。”倘若我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么读起《玄瓷成鉴》,想必会更有效率吧。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药不是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哎,我说……如果我们抓到老朝奉,你打算怎么办?绳之以法,还是血亲复仇?” 药不是沉默半晌,把茶杯放下,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就没想过?” “想过,可这种事不是算术题,没有答案。自己解不出,可又能和谁商量呢?” 我愣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去。西湖之上,波光粼粼。湖面的游船和天上的白云,此时都极远极远。我意识到,我们两个都是非常孤独的人。 到了晚上八点,我们按照约定来到了浙江展览馆后头的一个运货入口。这里是走货车的,所以有一个特别宽的卸货平台。附近堆放着各种杂物,几乎没有人。 销售员从阴影里走过来,神情略带紧张:“我先说好啊,两位必须紧跟着我,只能看,不能摸,不许发声或乱走。看完就出来,绝对不许告诉其他人。” 我们连声答应,销售员给了我们两个袖章,都是红色的,上头写着“库管”二字。他拉开门,我们尾随而入。 和白天的人声鼎沸相比,晚上的展览馆别有一番意味。喧嚣散去,剩下的只有沉淀的气韵。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古朴的家具安静伫立,才显露出真实的味道。仿佛白天只是一场演出,到了此时才是这些演员的本色。 这个展销会要办足一个星期,所以展示品不会那么快移动。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一些清洁人员在埋头打扫,几个库管员手持记录本,一件一件地检查文物,看是否遗失或损坏。还有一些安保人员,在通道之间巡逻。不过看他们悠闲的神态,似乎并不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 这可以理解,国人概念里的珍贵文物,都是青铜器、玉器、瓷器、书画之类的东西,这些椅子、凳子、桌子、柜子、床榻什么的,不就是家具嘛,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们在销售员的带领下,再度来到展示区的最核心部分。两个安保分站左右,神色略显疲惫。他们俩站一天了,要等库管点完货,才交接给夜班组。 销售员神态自然地掀起隔离绳,让我们跨过去。安保出于职责过来询问,销售员说这两位库管的老师来检查一下家具状况。安保看了眼我们的袖章,说不是检查过了吗,销售员说这是交叉检查,避免出问题。 安保“哦”了一声,退回到原位。 “两位赶紧看吧,选中了样式,马上离开。记住,时间别太久。”销售员压低声音道。 我和药不是自然是满口答应,迈步向前。从隔离绳到“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罐这段距离,不过四五米,不过沿途摆着香几、圆凳、插屏、镜台,附近还有罗汉榻和屏风,如同竖起一道错综复杂的木篱笆。白天的王小毛之所以被药不是轻易抓住,就是因为在这之间绕来绕去。 为了掩饰真实目的,我们装模作样地在每一件器物前都停留片刻,假意端详,不动声色地慢慢挪向里侧。大约花了五分钟时间,我们终于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靠近了青花罐。 这是我第一次接近真正的五罐。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就这么立在我们面前,釉面温润,纹饰纤毫毕现,连缠枝牡丹的蕊心都看得清楚。在展馆昏黄的夜灯照射下,瓷面泛着奇妙而醇厚的幽青色泽,罐上人物栩栩如生,岁月不能使其衰朽,反而增添了无穷的韵味。 太美了,这就是所谓的大开门,不用鉴别,一看就知道是真品。新瓷器里有火气,冒的是贼光;老瓷内敛,泛的是葆光。外行人听了可能觉得说法玄乎,可当你看到一件真品时,就会一下子明白,这几个词一点不玄,反而概括得再合适不过了。这一份历尽尘劫的真,再高妙的造假手段也仿不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更何况,在它身上,隐藏着老朝奉所畏惧的秘密,近在咫尺。我侧过头去,药不是的眼中跳动着同样兴奋的火焰。 此时他所站的位置,比我更前一步,处于罗汉榻和黑螺钿侍女屏风之间的狭小空隙里,正对着的就是青花罐。药不是不懂瓷器,本该等我靠近。可这瓷罐实在太美,他还是忍不住先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他爷爷最珍贵的遗物。 当他的手掌触碰到青花罐的一瞬间,我突然听到“咯楞”一声,似乎是什么木件碰撞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青花罐忽然晃动了一下,幅度还不小,仿佛药不是那一碰用了极大的力气。药不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掌,青花罐的摆动幅度却更大了。短短一秒钟后,青花罐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离奇倾斜,高台跳水一般,从托架上悄无声息地一头栽下去,脆弱的瓷面和水泥地板狠狠相撞,发出无比清脆的破裂声。 一时之间,青瓷四碎,宛若水花。 在那一瞬间,无论是我、销售员还是两个安保,都呆在原地如同泥塑一般,脑子瞬间停掉了。我们四双眼睛,在远近不同的地方盯着药不是,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药不是也似乎惊呆了,他身子向前倾去,像是在做一个慢动作,先是伸手要抓住摔向地面的青瓷罐,然后他整个人踉跄一下,扑倒在地,高举着双手压在那一地的瓷器碎片上。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四章 顺藤摸瓜 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距离药不是最近的我快走了两步,皮鞋踏在大小不等的碎瓷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脑袋里一片空白。 如此珍贵的一个青花罐,居然就这么被砸碎了?不是被王小毛或老朝奉的人,而是被药不是,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我强抑住惊慌的心情,俯身下去,想要先搀扶他起来。药不是的双手被尖利的瓷片割得鲜血淋漓,眼镜也摔到了远处,头发狼狈不堪,可他的神色却不见惊慌,反而如同一把摘去枪套的长矛,锋锐而凶狠。 药不是没等身子站稳,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急促道:“别管我,你赶紧走。记住规矩。”然后他伸出右手,往我怀里放了一样东西,同时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 我本来心乱如麻,被他这么一瞪,反倒恢复了清醒。我想起我们在卫辉约定过一个规矩:“只要能抓到老朝奉,即使被对方牺牲掉,也在所不惜。”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践行这条了。 药不是突然把我狠狠推开,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销售员和两个安保都飞奔过去追赶。我稳定心神,趁这个难得的空当,连忙从另外一个方向迅速逃开。 展厅里的警哨响起,有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快警报声也被拉响,响彻整个穹顶。许多警卫和工作人员涌入厅内,大声叫喊,几个大门也迅速被专人把守,我戴着库管的袖标,身上又什么都没拿,顺利逃了出去。 我没敢多停留,一口气跑出去将近一公里,然后一头钻进一条小巷子里,这才停下脚步,喘息不已。 “药不是现在应该被抓住了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浙江博物馆灯光全开,里面人影散乱。这里没多少隐藏的角落,药不是这么高的个子,面对逐层搜查,不可能逃掉。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亲眼所见,药不是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青花罐,力道非常小,怎么就把它摔碎了?罐子的垫圈可是牢牢嵌在托架上的,它本身又是矮胖体型,就是存心去推,都未必能推倒摔碎。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个意外,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药不是为了给我创造逃跑机会,主动负隅顽抗——不,他才不会关心我的安危,他只会关心我能不能抓住老朝奉。 想到这里,我忽然记起来他刚才递给我一样东西。我连忙低下头,借着路灯的灯光,从怀里掏出那件他塞给我的东西。 这是一方瓷片,比巴掌大一点,呈不规则五角星,边缘都是新断碴儿——毫无疑问,这是“三顾茅庐”人物罐的碎片之一,药不是刚刚从地上捡来的。我再仔细一看,这片残瓷面上还有画面痕迹,虽然残缺不全,但能辨认出是诸葛亮身体的一部分,左手长袖,上头有一道我们苦苦寻找的白印。 他在自己摔倒的一瞬间,居然已经意识到这是拿到人物罐白口的最好机会。更可怕的是,他整个人扑倒在碎瓷片上,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确的瓷片。但这还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他在被我搀扶起来后,心里已经作出了决断。 他决定牺牲自己,让我带着这片瓷片安全离开浙江展览馆。他不需要我去救他,只需要我尽快揪出老朝奉。 这家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敬畏。他的反应太迅速了,而且对自己太狠了。 我握紧了手掌,掌心压在瓷片的锋利切口处,被割得隐隐疼痛。我们千方百计要看到罐子上的那道白印,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一件稀世珍宝被毁,一个人被拘押。 “不成不成,他牺牲自己,可不是让我在这儿伤春悲秋!”我放下瓷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朝巷子的另外一个尽头走去,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浙江展览馆。 伤感还不是时候。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会推进下去,绝不放弃。 我们许家人,只有固执这一点不输人后。 酒店肯定是不能回了,他们搜到药不是的身份证,一定会查到住处。销售员知道我们有两个人,警方会到处找我。当然,药不是肯定会坚称自己是无意而为,把我从嫌疑里摘出去,我被抓的概率不高,但录口供什么的免不了。我只要一去,必然暴露身份。 我找了个路边小服装店,随便买了一件外套和球鞋,直接换掉干部装。然后我拿出一张假身份证——这是药不是事先准备好的,他考虑到了所有情况——找了家不起眼的民营旅社,住了进去。 一直进了房间,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胃部痉挛略微缓解。我冲了个澡,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搁在床头柜边,扭亮台灯,然后躺倒在床上,掏出瓷片。 药不是说过:“五罐的胜负,在于瓷器鉴定手段。”我如今手握唯一线索,必须完全把自己沉下去、静下来。 我先微微闭起眼睛,努力把外界的纷扰都排除脑外,仿佛回到紫金山拓碑那几日。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老朝奉、药家兄弟、五脉恩怨。仍旧存在的,唯有眼前的瓷片,和我自己。 一分钟后,我缓缓睁开眼睛,焦虑的情绪不见了。我此时心无外物,精神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这小小瓷片上。 瓷器残片我见过不少,可见证一件奇珍从完整到破碎全过程,这还是第一次。一想到世间又少了一件好瓷,我就觉得遗憾万分。 这残瓷尽管已不完整,但瓷片依然那么漂亮。我把它放在灯光下,反复转动着欣赏。之前虽然看过,但时间短促,无从细看,这次终于近距离慢慢地观察,看出不少细节。 以我浅薄的瓷器眼光来判断,这应该是用上好的苏料绘制,所以发色浓郁,浓重青翠,在灯光照耀下通透而晶莹,透着宝石的光亮。难怪很多人为了瓷器神魂颠倒,它的魅力实在太大了。 苏料叫作苏麻离青或苏泥麻青,不是中国原产,而是来自于波斯卡山夸姆萨村。它是一种低锰高铁类的钴料,和任何釉料配合,都能稳定地呈现出蓝色。苏料的色泽,有如蓝宝石般漂亮,非常醒目,至今也没人能完全仿制出来。所以苏麻离青是一个绝好的防伪标签,凭这个去判断,几乎百发百中。 于是从元代晚期开始,中国开始进口苏麻离青料,用于瓷器纹饰绘制。后来郑和下西洋,从伊拉克萨马拉那边带回了一大批高品质苏料,永乐、宣德官窑青花瓷器,都用的这种料。可惜在成化之后,从此再没有大批量进口过,所以官窑全改用了回青或国产青,苏料瓷器只是零星出现,再没大规模生产过。 “三顾茅庐”这个瓷罐呈现出苏料的典型特征,底款却写的是大明万历年制,这说明它肯定不是伪品,而是万历年间罕见的苏料青花——真想伪造,不如直接往前写成永乐、宣德了。 这个瓷片上保留着诸葛亮左侧胳膊的大半截袖子。诸葛亮的左手姿势曲起,在手肘处有袖布堆叠,画手在这里重色细勾,料釉堆积有晕散,以手抚摸,甚至可感觉有凹凸不平状,很有立体感。我凑近了仔细观察,看到青色已浮渗于釉面,在手肘处有很醒目的黑斑。 这就对了,我一直找的就是这个。当时研磨工艺不到位,苏料颗粒比较大且不均匀。画工在作画时运笔顿挫,轻重不一,苏料含铁量比较高,一旦浮出釉面,就会氧化形成铁锈状的凝聚斑。这在鉴定里,叫作“锡光”,也是苏料的标记之一。 我这也是现学现卖,拿着《玄瓷成鉴》充内行。手里拿着一件真品,与书中的种种道理印证,可比光看书效率高多了,许多原本记不住的知识,如今可以一气贯通。 这还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药家收藏的好东西那么多,从小耳濡目染亲手抚摸,难怪个个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视线投向瓷片,终于看到那一条苦苦寻找的白口。它正好沿着诸葛亮的袖纹划了大约八厘米,如同翘起一根白色棉线。因为诸葛亮的手肘在这里弯曲,色料堆积略浓,所以这条白线是凹下去的,摸起来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条浅浅的小沟。 我手头没显微镜,没法分析它的成分构造。我摸上去,沟边的釉料平滑,没有明显断边,说明这条线不是硬抠出来的,而是烧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得其意。线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随手一划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条线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纹饰,到底这条线代表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结绳记事吧? 更何况,这瓷器的断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这条线肯定在当时就烧好了,为什么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钉?难道他是从明代活到现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鉴定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会贯通。这最公平,也最难。我现在似乎被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纵然临时抱佛脚,这瓷器行里还是有太多秘密我参不透。让我这么一个半吊子来破这个局,太难了。我现在恨不得《玄瓷成鉴》里直接写着标准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随即传来一阵争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现实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头底下,身子贴在门内侧耳倾听。似乎是谁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后两家大人开始吵起来。 我一听不是警察来找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是研究不出结果了,这玩意儿不是熬夜读书就能解决的。我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了。临睡前我看看窗外,药不是,他现在……还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过那罐子毕竟是药家的东西,药不是身为药家成员,只要家族不予追究,应该就没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轻手轻脚躺到床上。外头大人仍旧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整个走廊,可是够烦人的。这时候若有张辽在就好了,可止小儿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对呀!还有王小毛呢! 瓷片这边的调查,我现在无能为力,但还有王小毛这条线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蛊惑去摔罐子,从他那说不定能问到什么。 这条线我们本来不打算跟进,现在反成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我谨记着药不是定下的规矩,只相信主动挖掘出的线索,这个线索符合标准。 有了主意,我又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动方案定了下来,力求不出纰漏。说来也怪,我虽然已经从刚才鉴赏瓷器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但精神却始终保持着专注。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全无躁动。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而客观地审视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文物。情绪褪去,只剩下最纯粹、最单纯的计算和观察。 也许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随时进入这样的状态吧。据说掌眼一共有两重高妙境界,一是心无外物,二是心外无物。两者看似只是字序颠倒,其中意涵却大为不同。我凭着机缘巧合,能勉强摸到第一重境界的边缘,至于第二重怎么回事,离我毕竟太远。 《玄瓷成鉴》里说:“恃之,则天下无不能成之事;御之,则世间无不能鉴之物。”这听着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我反复念叨着心无外物、心外无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学校。昨天我听那个女老师提过一句,稍微一问就知道地址。路上我还买了一张报纸,发现里面对昨晚的砸罐事件只字未提。 这可以理解,稳定第一嘛。市领导都出席的高规格活动,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个最贵重的一件东西给砸了?报道出去多不合适。来参观博览会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个罐子少一个罐子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制造不安定因素。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压力没那么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学校,直接指名要见那位女老师。女老师特别紧张,以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没撒谎,但也没澄清,有这一层误会,办起事来很容易。我对他说,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况。 她赶紧把王小毛叫来办公室,瞪了一眼,然后说我去上课了,您慢慢问。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缩起脖子,站在办公桌前头低垂下,跟鹌鹑似的。我也不忍心吓唬他,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差异——这证明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背诵。 我又问道:“他给你的变形金刚是什么样的?” 王小毛眼睛一亮,似乎被我的问题搔到痒处。他说这是最近播放的一部动画《头领战士》里的首领,叫作巨无霸福特,它可以从人形变成为一个巨大的宇航基地。这个玩具摆出来得有半米高,极其华丽,所有男孩都会为之疯狂。 不过王小毛告诉我,这个巨无霸福特的价格,高达五百五十块。我倒吸一口凉气,作为一个玩具,这东西可是够贵的了。可转念一想,这么贵的东西,一般的玩具店肯定不会进。可唆使王小毛的人,又不至于特意从北京或上海特意背过来,应该是在当地买的。 我赶紧问王小毛,这东西哪里有卖。王小毛告诉我,整个杭州市只有在第一百货商店才有一个,他没事就趴在柜台上看,过过眼瘾。 我问清地点,起身要走。王小毛怯怯地抬头问了一句:“叔叔你不会告诉老师,是吗?”我停下脚步,看到他的白球鞋已经破旧得没了边,忽生恻隐之心。 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缺乏管教。老师说他出身是单亲家庭,母亲早死,父亲是个卡车司机,常年不回来。我十几岁失去了双亲,对他这种境况感受颇深。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知道这样的孩子其实自尊心很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玩具,而是尊重。 “我不会告诉老师,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过坏事可不能去做了,给多少好处都不能,明白吗?” 王小毛赶紧点点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一丝真诚。我又说道:“中午放学,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台吗?” 王小毛双眼闪过兴奋的光芒,响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学,王小毛如约前来,带着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货大楼。市一百是杭州最热闹的购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这里人还是很多。玩具柜台在五楼,王小毛轻车熟路,很快就转到那里。 这里的儿童柜台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拥在变形金刚的销售专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钻进去看了一眼,退出来向我汇报:“巨无霸福特已经没有了。” 我“嗯”了一声,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我挤进柜台,低头对王小毛道:“除了巨无霸福特,你最喜欢哪个?”王小毛毫不犹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钱包,对营业员说:“同志,给我拿一个擎天柱,对,最大的那个。” 在无数小孩羡慕的目光中,我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大盒子,递给王小毛。王小毛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怀抱着擎天柱不知该说什么好。 “送给你,做个礼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柜台上靠过去,跟营业员攀谈起来。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见我出手阔绰,也乐于交谈。我们随口说了一阵,我遗憾道:“哎呀,本来他最喜欢巨无霸福特,可惜你这已经 卖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营业员啧啧了几声。她说:“那玩具很贵,商店只进了一个,一直无人问津。前两天忽然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把它买走了。这事被营业员们当成谈资,私下谈了好几天。” “能买得起那个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长什么模样?” 营业员歪着头想了想,说得有五十多岁,圆眼瘦颊,额头前凸,脑袋像个倒瓜子,不过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 他对变形金刚完全不懂,过来之后直接问最贵的玩具是什么,营业员告诉他之后,他二话没说,掏出钱就拿走了。我说这个人有留下名字吗,营业员说没有,不过倒是开了一张发票。我眼睛一亮,问营业员能不能让我看看发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单位这么大方,还能报销这个。 营业员开始不太乐意,按规定顾客是不许看账的。不过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劝人说项乃是看家本领。三言两语,这个小营业员就被我说服了,回头从柜台后面翻出当时的发票存根,上头抬头写的是一家商贸公司,叫银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来就好办了。我去了当地工商局,没费多大力气便套出了银舟公司的注册地址。然后我按图索骥,找到那家公司的门口。这是一栋三层苏式小楼,外墙爬满了青藤,正门是一扇老旧的推门,旁边挂着银舟商贸的公司招牌。 我观察了一阵,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退了出来,让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细盯着进出这家公司的每一个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话,一定认得出来。 我交代完之后,不动声色地绕到这栋小楼的后面,果然在后门找到一个漆成红色的火警按钮。 这种小楼的结构我非常熟悉,小时候常去玩。这是特别典型的苏式研究院结构,专供级别比较高的研究人员使用,所以小楼的安防等级很高,一般都装有火警警报系统。这种警报按钮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时候调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吓得楼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为这事,我还背了一个处分。 苏联货的特点是傻大黑粗,但倍儿结实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坏,就算缺少维护,也能勉强运作。 我伸出手去按动电钮,整个楼里登时警铃大作,刺耳无比。不一会儿,我听到楼里脚步声纷乱,人影纷纷往外跑去。 我不动声色地绕回到前门,凑到王小毛身边。 王小毛自从得了擎天柱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变了,对我言听计从。对我的这个要求,他执行得非常认真,就像一个最负责的儿童团员,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的人。 楼里的人不算多,跑出来大约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个一个审视过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见到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背对着我们。他的脊背略带佝偻,个子却不矮,头戴一顶扁帽,脖子习惯性地向右偏去,举止颇有学究气。 “确定是他吗?”我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 “没错,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确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里见过。恰好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我一看清他的脸,瞬间如受雷击,整个人僵在灌木丛旁边。 郑教授? 怎么……会是他? 郑教授浑然不觉我的存在,他右手扶着眼镜,和其他人一起抬头仰望,想看看到底哪里起火。他的左腋下还夹着一个牛皮公文包,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条银线箍住,有两处被火烧黑的痕迹。 这个公文包是郑教授的爱物,某一年奖励先进工作者单位发的,据说救过他的命。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能带着这个包,我绝不可能认错人。 王小毛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没听见,又指了一遍。我缓缓抬起头来,对王小毛说:“这事很重要,我再问你一次。是这个人,明确告诉你,要你去摔碎那个瓷罐吗?” 王小毛以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骗你是小狗!就是这位老爷爷,说只要我去碰一下那个瓷罐,他就送我巨无霸福特。” 我突然皱了下眉头,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药不是也仅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轰然倒地,这其中蹊跷之处还未及细细分辨。如今看来,郑教授早就知道这瓷罐有问题,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会倒在地上,所以才会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瓷罐里难道另有玄机? 更重要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初识郑教授,是在刘局的办公室里,他是体制内的一位考古鉴定专家。后来他带着药不然来到四悔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脉中人,娶的是药家的女人,类似客卿一样的人物,而且还是药不然的老师。后来在《清明上河图》的案子里,他帮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郑教授是一位传统学人,内敛而低调,行事保守,对五脉大规划商业化的举措有些不满,认为有悖于传统。不过他不愿公开说出来,只在跟我喝酒时会偶尔流露这样的情绪。他对药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内疚没教好这位学生。 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关键是,这样来看,他和老朝奉之间,一定存在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我不太相信,郑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伪装。我许愿虽然遭到过好几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准,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总还觉察得到。 王小毛连喊了数声,才把我从迷思中唤醒。我赶紧摆了摆脑袋,把混乱尽量甩干净。此时小楼前的人群已经发现火警是虚报,一边抱怨着一边回到楼里去,郑教授也钻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单独见见那位老爷爷?”王小毛忽然问。我颇有些惊讶,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刚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脑袋:“你快回学校吧,接下来没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帮人就得帮到底。我帮您把他骗出来。” 我有些生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得做个诚实的孩子,可张口闭口就是骗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我学习雷锋,帮好人做好事,总可以吧?” 我一时语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书包里的一页作业纸和一支铅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他:“叔叔不想让你骗人,这样好了,你把这张纸条给他,就成了。千万别说我长什么样子。” 王小毛拿过纸条,跑了过去。隔着灌木丛,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烟跑到门口,拦住正要进门的郑教授。郑教授接过纸条还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内容,浑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连连追问,王小毛只是摇头,然后转头跑了。他动作灵活,郑教授根本追赶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几眼纸条,转头进楼,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其实在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留了一个时间和地址,没留姓名。 让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个暗示:你收买别人砸“三顾茅庐”青花瓷罐的事,已经败露了。不必多说,光这个暗示,就足以逼迫郑教授不得不来赴这个约会。 我选定的地点,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涛路附近。这杭海路的历史可是相当悠久,明清时就有,最早是连接杭州与海宁的通道,就是沿着钱塘江的一溜海塘。后来岸线发生迁移,海塘这才变成了路。至今在这条路沿线,还保留着许多海塘及附属遗迹。 我约郑教授见面的地方,是在一段海塘遗迹的塘下。那里有一座塘王庙,也叫五龙庙。我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说。钱缪修海塘之时,这一段屡修屡毁,他只好割开手指,把自己的血混入泥土,这才修起来。后来当地人在这一段的塘下盖起一座塘王庙,比别的地方都灵验。百姓们有什么争执纠纷,都来到这庙里,请塘王裁断,比官府还灵验。很久以前,这里还挂着一块“正大光明”的牌匾,是从衙门里摘下来的,历任县官谁都不敢抬回去。 我想郑教授应该也听过这个传说,可以体会到我选择这里的讽刺意味:黑灯瞎火,正大光明。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就让塘王来评判一下吧。 我把王小毛打发回学校,然后稍微做了做准备,便动身前往杭海路。这里已不复当年的海塘风光,被大片大片的建筑工地所取代,即将成为一片现代化城区。我来到秋涛路附近,远远只看到一片废墟,不由得一愣。我再走近点,向路过的行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最近这里做市政改造,塘王庙和周围一圈低矮危房,刚刚被拆平,准备起新楼。 此时正逢夕阳西下,天空彤云疏朗。塘王庙的旧址已是处处断垣残壁,被落日拉长了影子,显出时过境迁的凄凉。一台挖掘机孤独地垂下铲斗,像一名疲惫的持剑武士在战场休憩。 塘王庙先后重修过几次,里面没剩下什么真东西,算不上文物保护单位,自然也就保不住。我缓步穿过这一片片废墟,停步在一片平整的地基之上。这里应该就是曾经的大殿所在,我抬起头,在脑海里想象出当年的香火盛况,稍稍抬起头仰望逐渐暗淡的虚空,仿佛看到殿内高悬的那块“正大光明”匾。黑漆金字,煊赫生威。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紧邻江岸的塘堤,如今只能远远隐约听见钱塘江水的奔流之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岁月的冲蚀之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江山尚且如此,何况人心。如今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无论人情还是想法,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纵然这牌匾还在,恐怕塘王他也无从判断这纷纷世事的真伪善恶吧? 我正在沉思,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声,那是脚步踏在碎砖上的声音。我转过身来,面带微笑:“郑教授,你好。” 来人果然是郑教授,他的眼球瞪得要跃出眼眶:“许愿?”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让王小毛送纸条的,是你?”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是孤身前往,没带别的人来。这一带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地势开阔,一目了然,想藏人也不太容易。 “怎么会是你?”郑教授的眼神开始躲闪,语气虚浮无根。 “这正是我要问,怎么会是您?” 两个问题完全一样,可含义却大不相同。 我的反问让郑教授倒退了几步,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愧意,有如一个被人抓到作弊的学生。他右手几次想去抓左胸口,可最终还是垂下手臂。下一个瞬间,他眉头一振,失声道: “原来,药不是那个失踪的同伴是你!” 青花瓷罐被摔碎的事,肯定第一时间就传到郑教授耳朵里了。药不是被抓,他自然也清楚。现在我突然出现在杭州,又对王小毛了如指掌。郑教授是个聪明人,立刻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了——这样最好,不必我多费唇舌解释了。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不容有半分躲闪的余地。 “郑教授,我一直当你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跟您交心交肺。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坦诚以待。” 郑教授意识到,现在根本没有辩解和掩饰的余地。他抽动一下嘴唇,露出苦笑:“不错,唆使王小毛去砸青花瓷罐的人,是我。” “这么说,你其实是老朝奉的人?”我步步紧逼。 郑教授沉默了,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清明上河图》那件案子里,您对我多加照顾,又是提供资料,又是介绍图书馆,我一直心存感激。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您不是照顾我,而是帮衬老朝奉。”我冷冷地继续说道。那次案子我和老朝奉联手,立场一致。难怪郑教授会这么热心。 郑教授继续保持着沉默。 “您在我面前说什么恪守传统、坚守精神,说什么不愿见到五脉被商业化,原来都是恶心的谎话。” “不,不是谎话!”郑教授终于忍不住恼怒地高举双手,下巴因过于激动而抖动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从未有过改变。” “您怀着这么崇高的理想,为什么会为一个制假贩假亏欠无数人命的恶人做走狗呢?”我大声道,“你敢当着五脉的面把‘去伪存真’再念一遍吗?” 郑教授的面色涨红,脖颈处青筋起伏,几次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仿佛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剧烈对抗着。 “小许,事情并非像你想象那么简单……”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冷笑道:“当初你就是用这套说辞拉药不然下水的吧?” 药不然的背叛,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一个谜。它毫无征兆,也毫无逻辑,就像是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把我重重地撞离既定的轨道。思来想去,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也只有他能对药不然引导、拉拢乃至洗脑。 老朝奉拉下了郑教授,郑教授又拉下了药不然。虽然我还不清楚这对师徒为何对老朝奉死心塌地,但他们沆瀣一气,可谓确凿无疑! 可我再次看向郑教授时,心中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下,只剩下一抹残光在天边,郑教授的面容轮廓,开始变得晦暗不明。我眯起眼睛,像鉴定古董一样仔细端详着这个人。他的神色混杂着尴尬和无奈,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难道情况相反,是药不然拉你下水的?”我忽然反问道。郑教授的肩膀微微垂下,这个如释重负的小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 这可真有点出乎意料,药不然居然才是主导。我转念一想,这样其实才说得通。药不然是个狐狸命,外表随和,内心极有主见,谁也别想拿捏住他。郑教授性格软,反被药不然说服也不足为奇。 这师父,反被徒弟牵着鼻子走。 看到我目光带着讽意,郑教授不由得辩解道:“我从来没有投靠过老朝奉,我们只是暂时为了同一目标而合作罢了。小许,你不也和他联手过吗?” “我跟他联手,是为了对付百瑞莲。你和他联手,又是为了什么?” 郑教授听到这个问题,颓然靠在一面半塌的砖墙前,摘下眼镜擦了擦,声音有些嘶哑:“小许,你经历过幻灭和绝望吗?你体验过那种眼看着最珍视的美好被毁灭的经历吗?” 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答。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塘王庙四周垂下厚重的帷幕。 “我从小就喜欢瓷器,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可以说是发痴。只要有瓷器,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顾。幸运的是,我从小就长在药家,身边有最丰富的资源和人脉。故宫深藏不摆出来的物件,我能看到;全国各地收藏家手里的孤品,我能摸到;你知道么,用手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面,用眼捕捉它的葆光和釉色,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更惬意的事情了。我从来没想过占有,这想法太自私了。它们的美好是独立于价值而存在的,不应该被无关的东西亵渎。只要它们能妥妥当当地搁在某一个地方,有人呵护有人欣赏,我就很开心了。 “可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我都不能实现。这些年来,我在这圈子里 接触了太多人,看到太多悲剧,每一次都让我元气大伤。曾经一位古董铺老板,有一件心爱的成化内府斗彩莲足盘,反右那年,一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积极上进,勇于批判腐朽文化,当众生生给摔碎了。这成化莲足盘全世界只有五件,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件,可从那以后,一件都没了,想看就只能出国看。我在清华的一位老师,他一辈子精研瓷器,自己收藏了一百多件,个个都是精品。结果六六年破四旧,被‘西纠’抄家,红卫兵们进来叮叮咣咣,砸碎了好多,老师当场被活活气死。剩下的收藏,全被扔在不知哪里的仓库蒙尘。等到八十年代平反之后,老师的后人费尽力气才找到那些物件,然后雇了一辆卡车运回老家。结果那司机为了腾地方拉私货,利欲熏心,擅自挪动包装,在车上装了好多杂货。等拉到地方一看,那些瓷器已经被磕碰得成了一堆碎片——我当时赶到现场,也差点和老师一样被气死,大病了一场。 “这些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周而复始。不是毁于政治,就是毁于贪婪;不是毁于无知,就是毁于自大。人的罪责,结果却要这些无辜的瓷器来承担。我从一开始的伤心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在这个国家,懂得珍视的人太少了,这些精品永远都在历经劫难。战乱时渡劫,和平时还是渡劫。政治运动时渡劫,经济发展也渡劫。我去过日本的几个博物馆,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国内几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国时从中国掠夺走的,可不掠夺走,东西就彻底毁了、没了!所以文物应该是超越国家和时代,用一时的政治去划分所有权,根本就是错误!其他都不重要,存续才是最根本的事!” 这是老朝奉的论调,我再熟悉不过。郑教授越说越兴奋,从一开始的畏缩愧疚,逐渐变得狂热起来。他不再依靠墙壁,站直了身子前倾,双目兴奋地张大,手臂不时挥动,好像在作演说似的。 我相信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之前跟郑教授喝酒时,他约略提过类似的想法。不过那时候我没往心里去,以为只是老人醉后的牢骚。想不到他骨子里,居然是一个瓷器原教旨主义者、一个痴者,除了瓷器,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 难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满口谬论!”我批评道。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为你爷爷许一城,为什么要把佛头送去日本?” 我一怔,怎么忽然扯到佛头案去了?可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自己也一直有疑惑。我爷爷当年为了阻止日本人盗宝,把性命都赔上去了,可最后佛头还是被木户有三带回了日本,这一切似乎是徒劳无功。 郑教授道:“因为他知道,在当时的中国,就算留下玉佛头也保不住。而送去日本的话,以日本人的做事风格,一定会把佛头好好地保留下来。许一城在佛头外故意包上一层假壳,目的就是让日本人误以为是赝品,掉以轻心,他日回归中国时也容易些。 “你看,连许一城这样的人物,都认为日本保护文物比中国更靠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惜许一城的民族主义还是中毒太深,总惦记着佛头回归中国,才多此一举搞什么包玉之术。直接留在日本,岂不是更好!” 这个理由,无非是老朝奉的陈词滥调。我爷爷,可绝非如此浅薄之人。我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喝道:“这都是老朝奉说的吧?” “没错!是他点醒了我,他才是我的知音、我的梦想。” 此时的郑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论里,刚见面时的那点愧疚全然不见了。 “我从未参与过贩假,也从未给老朝奉提供过任何制假的帮助。我加入时跟他有约在先,绝不沾‘伪赝’二字,只帮他搜集真东西。其实假货遍天下,又与我何干?只要那些真东西,都好好地搁在那,不受任何伤害就够了。这些事五脉做不到,只有老朝奉可以做到。所以哪怕他十恶不赦,我也会帮他。你可以叫我瓷卫兵。” 我怒极反笑:“您口口声声说珍视珍品,为了瓷器的存续。可您却处心积虑,买通一个孩子去砸碎那件‘三顾茅庐’人物青花盖罐,您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郑教授停顿了一下,神色略带遗憾:“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这么碎了很可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这么做——不过,这都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种程度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摔瓷器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简直荒唐!” “那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了。站在不同层次,眼界高低,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动。外表还维持着愤怒的表象,但情绪已经迅速退了出来。现在郑教授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理性消退,正是套话的绝好机会。 “难道这五罐,和老朝奉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所以你们才拼命要把它们毁掉?” 郑教授毫无提防,自顾喋喋不休:“那是当然——咦?想不到你已经查到五罐了。这一定是药不是那孩子发现的吧?那孩子对瓷器毫无兴趣,可真是药家的耻辱。” “联系是什么?老朝奉为何如此惧怕这五罐的存在?他到底是谁?”我持续发问,不容他有思考的机会。同时身体踏步向前,脖子前伸,双眼直视。 这是一个压迫性的动作,会对对方造成一种强烈的催促效果。郑教授不是个阴谋家,他只是个被洗脑的瓷呆子,很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从刚才开始,一直陷入自我狂迷的状态,对这种催促的抵抗性更弱,几乎是有问必答。 他听到我的问题,几乎不假思索,张开嘴就要回答。 可是他刚吐出一个含糊的音,突然间腔调一变,从嘴里飞出一声呻吟,然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猝不及防。我离老朝奉的真相,就差了那么一秒不到的距离而已,居然功亏一篑,不禁又气又恼,向前疾走几步,想去看看郑教授为什么突然晕倒。 塘王庙一带因为拆迁,路灯还没装全,太阳一落山便特别黑。好在今晚月色尚好,我借着月光朝前走去,突然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我及时地停住了脚步,眼睛一眯,看到一个人影从郑教授身后浮现,就像是从黑夜里一点点分离出来似的。 “哎呀哎呀,我这个老师就是太好说话。幸亏哥们儿跟来了,不然可要麻烦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情翻江倒海。 药不然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穿件纯白的运动T恤,一只手插在牛仔裤里,另外一只手还保持着手刀的姿势。刚才就是他出现在郑教授背后,看到即将泄露出老朝奉的隐秘,便毫不客气地给了恩师一记手刀,生生将其打晕。 我们两个对视片刻,谁都没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最后还是药不然先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这么一脸苦大仇深,哥们儿见面,分外眼红啊。” 我哼了一下,却依然没吭声。 我该怎么反应?是扑上去打生打死,还是问问他九龙城寨里的伤好了没有?这家伙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敌手,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如果有可能,我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个混蛋。 药不然抬起右手:“你别多心,这次哥们儿真不是追着你来的。我是听说郑老师匆匆出门神色不对,不放心,跟过来看看。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你——许愿,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在追查老朝奉的身份,但是被人给截和了。” 药不然对我的讽刺毫不介意,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猛一砸拳:“是了!我说你怎么会出现在杭州,肯定是碰见我哥哥药不是了吧?”还没等我说话,他又道,“这次杭州博览会的事,闹了半天是你们俩搞出来的。怎么样?我哥是个挺难交往的人吧?他可不像哥们儿这么随和。” 我神色一动,听他的口气,似乎这件事已经有老朝奉的介入了。 “药不是现在怎么样了?” 药不然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被当场抓住了呗。好在五脉有人正好在现场,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不过那罐子太过贵重,牵涉金额过大,都够格成刑事案了,就算是沈家也兜不住。现在我哥应该在派出所里拘押着呢。” 我吓了一跳,刑事案,居然要严重到这种地步吗?不会是药不然暗中使坏吧? 面对我狐疑的眼神,药不然有点委屈。他挠了挠头,略带苦恼地说道:“啧,说得好像我跟个反派似的。那是我哥好么?就算立场不同,我也不会去主动害他啊。” “这可很难说。”我一阵冷笑。 “哎呀,我告诉你吧!砸‘三顾茅庐’盖罐这事,根本就不是我负责,是郑老师统筹。没想到他安排的人没成功,反而把我哥给牵扯进来了。我一听到这消息,立刻从外地赶过来,这不下午才到杭州。我本来打算偷偷把我哥捞出来就走,没想到却撞见了你。” “就是说,老朝奉也不知道你来了杭州?”我将信将疑,这家伙居然是擅自行动。 药不然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郑教授:“那当然,谁也不知道。若不是我这位老师得意忘形,差点说出老朝奉的身份,我本打算偷听一阵就撤的——你以为我想见你啊?每次看见都臭着一张脸。” 我忽然发现,药不然居然一直没提卫辉的事。看来他没骗我,这趟是私自行动,老朝奉并不知情。但我却没有掉以轻心。这家伙看着和善,身上可是背着好几条人命,连对付自己的老师都不留任何情面。 “喂喂,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打昏他而已,又没杀人。”药不然连连叫屈。 “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我认识的郑教授是个敦厚朴实的好人,你把他洗脑洗成什么德性了。” 药不然有点着恼,一指郑教授:“这事也怪哥们儿?你知道他爹是谁么?他爸叫郑安国!” 这名字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再仔细一想,忽然听懂了。 药来的油画里有四个故事,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那个故事,郑安国在里面扮演着重要角色。他爱瓷成痴,不惜拿最后一点口粮去换水盂,最后全家活活饿死,只剩一个儿子被药来带去北京。原来这个儿子,就是郑教授。难怪他从小长在药家,性格也和他父亲一样,对瓷器如此着迷,甚至到了发痴发狂的地步。 遗传基因这东西,真是强韧。 药不然一看我反应,点头道:“你若跟我哥联手,自然也是听过了天青釉马蹄形水盂的故事。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么?老郑家当年在长春,外号叫作西厢郑。因为他们家最有名的一件收藏,乃是青花‘西厢记’人物盖罐,焚香拜月,举城皆知。” 我的喉咙一下子发干。这是,第三件人物盖罐! “鬼谷子下山”“三顾茅庐”之外,原来还有一件是“西厢记”!第三件人物罐终于露出它神秘的一角。 没想到它和郑教授有如此之深的关联。 药不然道:“我爷爷去长春,其实最大的目的不是那件水盂,就是去找这件罐子。可惜郑安国一口回绝,推说早就卖给别人。我爷爷十分怀疑,以郑对瓷器的痴迷,怎么可能会轻易卖出?何况古董市场没什么机密,这么大的物件出手,怎么一点风声也无?可惜在搞清楚之前,郑安国就死了,到底罐子卖给谁也就成了一个谜——至少对五脉来说,还是个谜。” 我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有下文,正要详细询问,药不然却摆了摆手,正色道:“哎,说得太多了,不提了不提了。许愿,我跟你说,五罐的事水太深,你不要碰比较好。” “这与你无关。”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药不然跺了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许愿哪,本来老朝奉都打算见你了,你说你绕这么大一圈,不还是为了见他?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我不是要见到他,我是要揪出他,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法律的制裁。我要他的赝品帝国分崩离析,无法再流毒人间。”我一字一句道,然后比了一个决绝的手势,“药不然,我们理念背道而驰,注定要互相敌对。你要么在这里杀死我,否则我绝不会罢手。” “你这家伙,对我们真的威胁太大了。你说得对,我应该现在动手,把你干掉!” 话音刚落,药不然脚下一动,整个人急速地冲过来,霎时便冲到我面门前。在这个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双眼,杀气毕露,有如一匹凶残精悍的野狼。 以药不然的身手,我实在没有反击或躲避的必要。我索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可攻击却没出现,那股杀气却一下子消失了。药不然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一摊,愤愤道:“你这是耍赖!” “你既然杀不了我,那就阻止不了我。”我淡淡回答。 药不然气得原地转了几圈,几次抬腿要走,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转回头道:“这次我是私自出来,老朝奉不知道。但他迟早会觉察到,暗中协助我哥的人是你。一旦沾了五罐,来找你的人,可就没我这么客气友善了。” “谁?” “我不能说。总之,收手吧。” “该收手的应该是你。你到底要在这个肮脏的泥坑里趴多久?”我大声质问道。 黑暗中药不然的表情暧昧不明,可他的回答却毫不犹豫:“人之毒药,我之甘露。这是哥们儿自己的选择,你不懂。”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似乎像是回答。 我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这个混蛋明明都已经背叛了,却始终不肯明白地说出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坚持些什么、有什么苦衷,我现在只想好好揍他一顿。 “那咱们各安前程,生死由命。”我甩出一句,转身就走。 “你这家伙……”药不然似乎已失去耐心,他抬起胳膊,又放了下去,“算了算了,拿你没辙——喂,往这边看。”他这个举动,颇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他玩什么花样。 “我给你一个友情提示,至于你能悟出什么,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你会这么好心?” “哼,反正拦不住你,那就顺其自然呗。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药不然弯下腰,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似乎他拿了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砖墙上刻字。过了一阵,他刻完字了,拍了拍巴掌:“记住啊,这次咱俩从来没碰见过。”说完他俯身扛起昏迷不醒的郑教授,歪歪斜斜地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唉声叹气:“还得先给扛回去,唉,你说我这是图啥……” 我站在庙前,心中五味杂陈。这次突如其来的见面,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它非但没解答我心中疑惑,反而涌现出更多谜团。我抬起头,纵然塘神在此,恐怕也无从分辨是非曲直吧。 不知何时,钱塘江中的雾气悄然弥漫到这边来,把废墟淹没在一片淡淡的雾霭中。我觉得胸口有些积郁,无处抒发,走向那半堵砖墙,想看看刻的是什么字。 光线不足,我不得不划亮一根火柴,才勉强能看清。上头用红砖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绍兴,八字桥”。 远远地,药不然的声音忽然从雾气中又飞了过来:“对了,提醒你一声,如果碰到自称细柳营的人,千万小心。”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 我赶到绍兴市是在次日下午。 绍兴距离杭州极近,不过百里之遥,两城之间往返的长途车极多。跟杭州相比,绍兴城区不算大,里弄窄巷,老街小桥,处处都透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润气质。我进城时正好赶上下雨,看着窗外细雨如酥,周遭的老旧建筑都隐在淡淡的水雾之中,让我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仿佛被洗过一遍似的。 绍兴这地方,号称“文物之邦”,这个“文物”不是指现在咱们说的文物,“文”指精神文明,“物”指物质文明,意思是说绍兴这里无论文化底蕴还是物质生活,两手都硬得很。你想啊,这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代之前,后来又处于江南文化的核心地带,几千年文化浸润,让这个小城市的底蕴厚实得惊人。 从舜、禹开始数起,古代名人有勾践、西施、王羲之、陆游、王阳明、徐渭,近有鲁迅、周恩来、蔡元培、秋瑾等名人故里。几乎是随便走两步,就能碰到一个闻名遐迩的历史名人故里。这种人杰荟萃的地方,一向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车子徐徐开进城区,我在路上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郑教授显然是被药不然拉入伙,然后被老朝奉洗了脑,派来这里摧毁“三顾茅庐”罐。那么从这个角度反着考虑,沈家应该不是老朝奉的人,否则他们在北京就可以动手,何必让郑教授跑来杭州大费周章。 五脉与老朝奉之间,真是错综复杂,难以分辨。 从药不然的话里判断,老朝奉有两件事还不知道。一是我和药不是联手;二是我身上怀有“三顾茅庐”罐的碎片。而且药不然也暗示,他不会对老朝奉说起我们的会面,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说,老朝奉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归根到底,还得先搞清楚,绍兴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药不然让我来绍兴,却绝口不提原因,只留下一个叫“八字桥”的地名。我不知道需要去见一个人,还是找一件物品,还是去寻访一处地方?根本全无头绪。 绍兴这个地方,文化上最出名的有两类东西,一是书帖,绍兴旁边就是兰亭,大名鼎鼎的《兰亭集序》诞生地,又是书圣王羲之的故乡,传承下来的书法水平自然高明得很;二是明清家具,绍兴一带大族世家非常多,累世繁衍,一族动辄有数千人的规模,号称“三十六天井,七十二槛窗”,意思是一处大宅,就有三十六户人家独院,可想而知日常所用器物得有多少。何况他们又是缙绅官宦的身份,讲究风雅文气,对家具质量要求很高。 他既然特意指定我来绍兴,那么要找的东西或人,必然是跟这两样东西有关。 尽管药不是反复告诫,说绝不可相信送上门的线索。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药不然应该没有骗我。不过这只是直觉,没有证据,若是药不是还在身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吧。 “这个混蛋,总不肯把话说全。”我暗自咬了咬牙,然后从汽车上跳下来。此时小雨依然在下,雨点落到脖颈子里带着丝丝凉意。我缩缩脖子,买了一把伞撑起来,朝着八字桥走去。 我出发前买了本绍兴旅游手册,里面说八字桥始建于南宋嘉泰年间,年头久远。位于八字桥直街和广宁桥直街交会处。我一路问一路找,沿着小街一直快走到尽头,才在斜风细雨中看到一座低调的梁式石桥。 这八字桥位于三水汇聚之处,正桥跨架南北流向的主河上,桥身全是花岗条石砌成。旁边还有副桥架在两侧踏跺下面,分向四个方向落坡。远远望去,恰成一个“八”字。桥下的两条踏跺各有一座方形桥洞,可容桥下两条小河通行。河旁边还依稀能看到一条便道,估计是从前纤夫拉纤走的路。 这个造型,像极了现在的立交桥,四通八达,水陆适用,又显得匀称质朴,真是一个建筑杰作。我走上去,桥面嶙峋起伏,如同核桃皮一样,落脚之处的台阶几乎被磨平。不过望桥柱上雕刻的覆莲浮雕,却保存得很好,莲瓣清晰可见。桥身临水的侧面,绿萝如帘,更增添几分古朴情趣。 我站在桥上的最高处,桥顶几乎与左右屋顶平齐,四下风景一目了然。河水两侧全是江南的白墙乌瓦宅子,地势反而比八字桥要低。可以看到有女子在门前水旁洗菜,一条乌篷船悠悠然漂过来,河道边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骑过窄巷,惊起两只燕子斜斜飞过水面。 雨水从伞边流泻下来,仿佛挂上一层薄纱帘布,让这一切显得美丽而又迷离。我举着伞,眺望了半天,却不得要领。眼前的景致美则美矣,只是不知关键之处何在。 “药不然啊,药不然,你是让我看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姑娘从桥的另外一侧走过来,在桥顶停了脚步支起画板,靠着桥栏开始写生。我走过去,给她把伞撑过去。姑娘全神贯注地画着,浑然不觉。直到一幅速写已隐然成形,她才惊觉头顶居然一直无雨,扭过头来,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这姑娘皮肤白皙,一头乌黑长发,头上别着一个银叶子头饰,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我们就这么攀谈起来。我自称是从北京来的游客,到绍兴来旅游。 姑娘挺惊讶,说八字桥这个景点不如鲁镇、兰亭之类的地方那么有名,一般很少有外地游客会来。我借机问她,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特别值得逛的地方没有。 姑娘歪着头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八字桥不是旅游景区,附近住的都是老城居民,也没什么名人曾经居住。我进一步启发她,说不一定是景点,只要和传统文化相关就行,比如说——和古董沾边的。 姑娘眼睛一亮,说这我倒知道一个。 我大喜过望。她伸出手臂朝桥下一指:“喏,那边就有一个古董店。”我朝那边一望,远远看到在小河拐角处有一棵大榕树,树干几乎歪斜贴到水面,整个树冠像一把斜搁在地板上的伞。树后隐隐可以看到房屋一角。 “记得回头谢我啊。”姑娘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句。 我谢过姑娘,下桥朝那边走去。八字桥一带水道纵横,往往看着很近,走到跟前却被小河拦住去路,要绕好远才能过去。我七转八弯,走了好几次冤枉路才到了那古董铺子门口。 这屋子是仿徽派建筑的二层小楼,才盖起来不久。屋顶两侧是马头山墙,梁架上的叉手和霸拳呈云朵状,勾连迂回。檐下撑木雕成各种珍禽异兽,颇为精致。门口一副对联: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入深山。居然读出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上头还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兰稽斋”三字。兰是兰亭,稽是会稽。 我推门进去,里面店面不大,铺子两侧各有一个枣木阁架,上面摆着各种古玩,有青铜、玉石、瓷器和一些杂件,后头还挂着一幅《兰亭集序》的横轴誊本。我约略扫了一眼,货色只能算中平,细节倒布置得极清爽,窗明几净,简简单单,还焚了一炉素香。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脸细眉,皮肤白净不见一丝皱纹,颇有几分女相。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说您随便看看,然后又踱回到柜台后头。 我注意到这家铺子并不是开在鲁迅故里附近——那里是绍兴最大的古玩市场——这说明他是一处车店。所谓车店,是指那种地理位置偏僻的古玩店,一般人找不到,上门都是经熟人介绍来的,大多是懂行的。与之相对的是街店,设在旅游景点或热闹街市旁边,抬眼就能看见,接待的多是游客和外行人。 我没着急说话,围着阁架转了几圈,里面的物件有新有旧,掺着摆在一起。我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件青花花鸟莲子罐,罐上底款写的是“大清乾隆年制”。我一看那底款,微微一笑,心里有数了。正经的乾隆官器底款,“年”字上面一横要断开,叫作断头年,“製”字下面凹处横着一笔出头。这个罐子底款不具备这两个特征,不用看其他的了,肯定是假的。 不过这罐子仿得还可以,花鸟和莲子纹饰得线条清晰,釉面擦得干干净净,光彩夺目,算是现代工艺精品。我也不言语,拿着这罐子端详了半天。这时候老板凑过来了,笑眯眯地说:“您觉得这件怎么样?” 我含糊回答:“还成,看着挺漂亮的。”老板一翘拇指:“实不相瞒,我摆在外面的东西,新多旧少,糊弄外行人的。您一挑就挑出唯一一件真货,可真是行家。”我故作得意,连连点头。老板一拽我衣袖,压低声音道:“我这店里,真正的好东西,其实您还没看到呢。” “哦?在哪?” 老板说:“我跟你说,这是我个人私藏。咱俩有眼缘,我才破这个例,一般客人来,想看都看不着。”说着话,他从后屋取出一个云龙纹宝蓝绸底的大锦盒,郑重其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康熙五彩龙凤瓷笔筒。一拿出来,满眼生色。 康熙五彩是在瓷面上彩绘,有红、黄、绿、蓝、紫、黑等等,还分深浅、浓淡、厚薄,所以呈现出的效果极为夺目。这个笔筒绘着一龙一凤,龙身是蜜蜡黄,凤羽是瓜皮绿加枣皮红,陪衬的祥云、瑞草、花卉、林木、山石也各有独色,让画面看起来热闹无比。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觅。这件东西我是不卖的,但是碰到懂行的人,总想一起鉴赏鉴赏。”老板柔声细语地说道,满眼都带着真诚。 我摸着这个笔筒,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他这是给我夹菜呢。 夹菜是句南方古董行当的暗话,北方的春点里叫分槽,是古董店钩人的一种手段。 有些古董铺子,老板会故意在前头货架上摆上真真假假的物件,后头备有几个锦盒,里头装的都是假的。如果客人一进门,就挑起一件假货在那儿摆弄,说明是棒槌,老板就会故意吹捧,说您真有眼光,把客人捧得飘飘然。然后他会推心置腹地说,前面的货色一般,后面有几件珍藏的宝贝,只给懂行的人看。 客人听了,虚荣心得到满足,又觉得老板很真诚,进了套儿浑然不觉。接下来怎样,就不必多说了。 因为这种做法,是看人下菜碟,所以称为夹菜。北方比较粗俗,给猪喂食得分开食槽,区别对待,所以又称分槽。 这个老板见我孤身一人闯入,又拿起那个假莲子罐看了半天,所以默认我是个棒槌,不骗白不骗。 其实我还真是棒槌,这些知识,都是临时抱佛脚从《玄瓷成鉴》上学来的。好在虽然我的瓷器知识不扎实,但骗术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懂点心理学、明白点人性就够了。 比如这个康熙五彩龙凤笔筒,若是单独搁在这让我猜,我可鉴别不出个子丑寅卯。但现在我一看老板给我夹菜,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假的。知道正确答案,再往回推断其中破绽,就相对容易多了。 我拿起笔筒,在手里转了几下,不经意地说:“老板,这绿色有点不对啊。人说康熙五彩是绿里透黄,你看这凤凰羽翎的绿,可有点透黑啊。” 老板一听,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我这话,绝对是行家才问得出来的。他赶紧赔着笑说可能屋里光线不好。我把笔筒一翻,说康熙年间的器物细,都是糯米胎质,微微泛黄,怎么这看着泛白呢?老板这回可绷不住了,这明摆着就是扮猪吃老虎嘛。 “您说的……这个嘛,也不尽然。” 我轻轻说了第三句:“民国货的话,确实是一件精品,断成康熙年,就过了。” 五彩瓷只出现过两个时期,康熙年间流行了一阵,后来因为太过浓艳,逐渐被粉彩给取代了。一直到了同光年间和民国初年,民间才开始重新仿制五彩。很多人拿新五彩充旧五彩,专唬外行。 至于怎么区分两者区别,一看胎质,二看彩料,三看釉色,这在《玄瓷成鉴》里说得特别明白。但实际如何运用,可就是运用其妙,存乎一心了,不是背书能解决的。 老板从我手里把笔筒一把抢回去,气哼哼地说:“我好心觉得你合眼缘,你这么干有意思吗?” 古董这个圈子有个很怪的心态。外行充内行的人不少,而且特别受商人欢迎,好骗;像我这种内行充外行的,反而会受鄙视,觉得是存心戏弄人,挡人家生意。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做,真不是闲着无聊,而是让药不然给逼的。 药不然给我的线索太少了,我不得不去一处一处试探。可是人心难测,我不知道哪里埋着坑,不得不小心谨慎。先探探对方的底,觉得靠谱,才好打听事情。 这一试,果然让我给试出来了。这兰稽斋的老板一见到肥羊,骗得毫不犹豫。可见他人品有限,铺子布置再清雅,也遮不住是个藏污纳垢之地。我怀揣着“三顾茅庐”人物罐的残片,干系重大,可不能随便拿给这种人看。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还请自便吧。”老板变了脸色,下了逐客令。 我想了想,最后问了一句:“你这有青花人物盖罐吗?”老板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很不耐烦地收拾茶器:“没有没有,从来没收过。我这要关门了。” 听到这回答,至少我能确定,这里绝非药不然所暗示的地点。 多待无益,我很快推门出去,站在小巷子口,一时有些彷徨。八字桥附近,应该只有这一家古董铺子,若不是这里,我该如何去找呢? 眼前的窄巷多而稠密,向四面八方蜿蜒伸展而去,有如迷宫,房屋密密麻麻,总不能让我挨家挨户去问吧?我在雨中沿着巷子里转了许久,因为没有目标,只好逢弯必转,信马由缰。就这么游荡了一个多小时,我一无所获,反倒是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我实在懒得再走远了,抬头一看,原来又转回到八字桥边上。旁边有一家小铺子恰好出摊,挨着河边在卖炸臭豆腐。那一股微微的臭味弥漫四周,混着雨后的清新空气与河草清香,让人食指大动。 我快走两步过去,正看见店主正把三串臭豆腐从油锅里捞出来,上面的豆腐块已炸出金黄颜色。店主在锅边磕了磕油,旁边一个顾客接过去,直接开始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看着特别香。我看得眼馋,正要掏钱,听到一个女声欢快地喊道:“呀,你也来吃啊?” 我一抬头,原来等在锅边的人,正是下午给我指路的那个写生女孩子。她在八字桥这里写了一下午,也跑来吃臭豆腐。于是我们索性拼了张桌子,点了一碟《孔乙己》里的茴香豆,要了盘糟青鱼干,就着臭豆腐边吃边聊。 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莫许愿,我一听,差点没拿住筷子,这不成心的么?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叫许愿。她先是愕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这么一层缘分,我们俩聊得更自在了。莫许愿是学美术的,本地人。她说八字桥边上这家臭豆腐特别好吃,是用苋菜梗原汁泡的,卤出来特别香。说完她拿起一根空钎子,把豆腐块蓬松的表皮戳出洞来,再从旁边的小瓶里舀出辣椒油和麻油,顺洞里倒进去。 经过这么一番处置,她戳下一块递给我。我入口一嚼,真是脆香四溢,臭味翻滚,简直就是一列五味杂陈的味觉火车,在嘴里来回冲撞,痛快极了。连吃了五块,我才停下来,吃点小菜解味。 莫许愿说她从小就在这八字桥旁边长大,对每一条巷子都极熟悉。现在她不住这里了,但每个月还是会来一次桥上,画一遍附近的风景,然后下来吃顿臭豆腐。她说她想把这些记忆留住,最好的办法,就是画下来,因为画画走心,心到了,人也就到了。 一说到这个,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莫许愿忽然意识把我给冷落了,有点不好意思:“哎,你找到那家古董店了吗?” “嗯,不过没什么好东西,就出来了。” “原来你还研究古玩啊,怪不得面相看着有点老成。” 这姑娘可真不会聊天……我呵呵一笑,避而不谈。莫许愿挺热心,又歪着脑袋使劲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八字桥附近还有什么和古玩有关的地方。 “真对不起,实在想不出来啦。”莫许愿双手合十,歉然说道。她说完以后,半天没听见我吭声,一抬头,看到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火热。 姑娘脸立刻红了,正要避开眼神,我却低声喝道:“别动!”她立刻不敢动了。我伸过手臂,想要去摸她的脸,把莫许愿给吓坏了,身子往旁边一躲,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我这时才意识到失态了,连忙缩回手,解释说我刚才不是看你,我是在看你的银头饰。 莫许愿从头上摘下头饰放在手心里,递过来:“喏,你自己看就是,别再看我啦。” 其实中午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头上别着一个银头饰,和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相得益彰,搭配得十分自然古雅。不过那时我没留意头饰细节,现在两人对桌吃饭,我才注意到,那个银头饰居然是一朵莲瓣团花。我一时看得入迷,结果差点引发了误会。 我把银头饰放在掌心,仔细观察。它的工艺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捶平的银饼上錾出花纹,然后再弯成扎头样式。可是这个莲瓣团花的造型,却很不寻常。它以十六片莲瓣团成一圈,每两瓣莲瓣之间,穿插有一根竹枝,这些竹枝好似辐条一样汇聚到圆心,看上去好似车轮。 这种莲瓣加竹枝的造型,我生平只在一处看过。 民国时期,陕西的经味书院曾定制过一批牛皮笔记本,赠送给杨虎城将军。后来有三本笔记本流落到我父亲手里,成为佛头案的重要证据。这些笔记本做工精美,本子四角都以银角镶嵌,设计者别出心裁,把银角设计成了莲瓣竹枝的造型,莲代表佛家,竹代表儒家,正是经味书院的特色所在。 经味书院一关,这个设计湮灭无闻,没有其他人再使用过。 而我在绍兴,居然再一次看到这个造型,不由得又惊又喜。我抓住莫许愿双臂,连声问她这银饰哪里买的。 莫许愿见我好似发了神经病一样,不敢挣扎,只得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是,是八字桥的尹银匠打的。” “他是谁?” “就是尹银匠啊……”莫许愿略带委屈地说。 “你能带我去吗……哦,对不起,对不起,没弄疼吧?”我赶紧松开她,忙不迭地赔礼道歉。莫许愿揉着胳膊,嘴巴微微噘起:“我可以带你去,不过有句话我可得说清楚。” “您说您说。” “我对你没感觉,你不要一见钟情。” “好吧……” 八字桥附近住着一个姓尹的银匠,不是本地人——不过这个所谓“本地人”的概念,可有点长。按照中国的尺度,有可能迁移过来四五代人了,仍被当成是外来人看待。 “反正从我爸小时候记事开始,他就在这了。”莫许愿说。 尹银匠有一个很小的摊子,就开在家门口。他收费公道,手艺也不赖,八字桥附近的街坊都来这打些长命锁、银手镯什么的。最近几年,自家打银器的人少了,尹银匠也开始做一些比较流行的首饰,吸引年轻姑娘。莫许愿前一阵路过他的摊子,看到一个挂出来的头饰不错,便买了下来。 我点点头,请她带我去看看。莫许愿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警告说:“尹银匠脾气比较古怪,你可做好心理准备啊。” 莫许愿带着我走街串巷,在迷宫般的小巷子里转了半天。此时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她前头拐了个弯,说道:“就在前头了,今天运气不错,他出摊了!” 我看到前方是一条窄窄的乌巷,两侧高墙,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在巷子尽头可以看到亮起了一盏灯。大概是灯泡瓦数不够,那灯光略显昏黄。我们再走近些,可以看到雨点敲打在掉漆的蓝皮灯罩上,光线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真有点雨夜深巷说《聊斋》的味道。 尹银匠没有铺子,连招牌也没有,就是在自家当街门口放了一个木制工作台,用几片玻璃罩住。前头插着一个竹架,上头挑着许多造型各异的小银饰,非常低调,若不是有莫许愿提醒,我可能从他面前走过都不会有觉察。 我们走到跟前,隐隐能听到房门里传来收音机的唱戏声。尹银匠整个人正窝在工作台里,弓着腰在捶弄着一块银片。工作台上散乱地摆放着各种小工具,什么熔银炉、手锤、錾子、铁皮剪、坩埚、铜模子,旁边地板上还散乱地堆放着松香、石灰、硼砂等物料。这是个典型的传统民间手工小作坊,唯一比较现代的设备,是一台用来化银的乙炔喷灯。 莫许愿喊了一声尹银匠,他停住手里的活,抬起头来。这是一张五十多岁的苦脸,倒八字眉,双眼因为长年伏案做细活,眯成了一条缝,双颊下陷,几乎能勾勒出颅骨形状。唯独额头奇大,跟老寿星似的。 “给你介绍笔生意!”莫许愿把我往前一推。尹银匠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头重新低了下去:“你想要什么?” 我拿出莫许愿的那个莲竹头饰:“这是您打的吧?” “是。”尹银匠点点头。 我俯下身子,靠近工作台:“我想问一下您,这个银饰的造型,您是走的手还是走的模子?” 我许家以金石为主,金银器也在掌管之列,我在这方面略通一二。银器的花纹做法分成两种,一种是用錾子一点一点錾出来,一种是用现成的模子浇银汁。前者适用于定制,俗话叫走手;后者适用于批量生产,叫走模子。 听到我这个问题,尹银匠摘下老花镜,搓弄了一下手指。他的手指纤细修长,上头沾满了银粉,一动就隐隐有粉尘飞舞,跟变魔术似的。 “不买就别问!” 银匠语气里带着厌烦,仿佛不愿意跟人多说话。莫许愿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小声说:“尹银匠脾气比较古怪,你给钱就得了,别瞎说惹他生气啊。” 我连忙掏出二十块钱,说我要我要,要一个跟她一样式的。银匠接过钱,数了数,丢进工作台下面的抽屉,又问道:“自己带料还是现料?” “您这的现料就成。”我回答。 银匠看了我一眼,起身回到门 里,一会儿工夫拿出来一块银板,用抹布擦了擦上头的灰,拿铁剪咔嚓咔嚓剪下一片,开始熔银。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熔、捶、錾、折,都非常有韵律感。那块银料在他手里服服帖帖的,跟橡皮泥似的,想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老一辈的手工艺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其实刚才那个问题,我不用看他做,也知道答案。模子浇出来的花纹,边缘光滑,形体比较浅;錾出来的边缘更锋利,造型清晰。而且手工作坊的模子精度不够,无法处理太复杂的花纹。这莲瓣竹枝太精细了,连竹枝的竹节都能看清楚,肯定是靠手工一点点錾雕。 我主要是想看看他的整个制作过程,做一下确认。 莲花和竹子的组合,并不是多难想到的设定,说不定哪位能工巧匠灵光一现,也能巧合地想出来。但是经味书院的莲竹造型有个特点,竹在莲前,莲在竹下,两种植物前后交叠,巧妙地用竹节和莲边来表现位置关系。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得先錾一半莲瓣,再雕竹节,然后再回过头錾另外一半莲瓣,最后是竹身。必须按这个次序,才能做出同样的效果。 若是尹银匠是按这个次序操作,那来源必是经味书院无疑。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对方开口,只要看他打完一件东西,就能泄露出很多信息了。 我站在工作台旁,借着昏黄的灯光注视着尹银匠。他趴在那,把初具形状的银坯子搁在砧子上,开始了最复杂的一道工序——錾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做这个真是熟极而流,手指和工具在方寸之地交替飞舞,不带一丝犹豫,时捶时锉,还不时用喷灯撩一下。很快一个崭新的莲竹头饰便成形了,手速真快。 我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气,他做了一定程度的简化,但加工次序完全一样。这个银匠,绝对有门道! 尹银匠对我的注视恍若未见,他用钳子夹住,丢到旁边的酸洗液里涮了涮,又丢到清水盆里。这是因为银饰刚接受高温捶打,表面会发黑,需要酸洗一下,才能光泽鲜亮。 趁着这个当儿,我开口问道:“这个莲竹相间的纹饰不错,您是从哪看来的?”尹银匠没回答,专心致志地涮洗着银饰。我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句。尹银匠把银饰夹起来,用块糜子皮擦干净,硬邦邦地说:“祖传的样式。” “您家祖上,籍贯是哪里?”我又问道。 “拿走。”尹银匠把银饰丢给我,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 我索性把话挑明了:“您祖上和陕西经味书院,是否有关系?” 尹银匠摘下眼镜,开始收拾工作台上的残料。我不甘心,又凑近一点,几乎趴到他耳边:“您听说过五脉吗?”尹银匠冷哼一声,把工具一件一件归拢到小木箱里,这是要收摊的架势。 莫许愿在旁边悄声道:“他就这脾气,不想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我们来打银饰,都尽量少说话,不惹他。” 我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很无奈,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好在既然锁定了他,剩下就是水磨功夫,慢慢磨呗。 不过仔细想想,这银匠虽然疑似和经味书院有关系,但和我要追查的五罐,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从莲竹纹联系到经味,从经味联系到杨虎城的笔记本,从笔记本再联系到佛头案,从佛头案到五脉,再到青花罐——这个逻辑太牵强了,绕了好多圈。 可眼下就这么一条线索,我也没别的选择。 尹银匠已经快收拾完了,我看看天色已晚,不好耽误小姑娘的时间,转身欲走。临走之前,我又瞥了一眼那工作台,眉头一皱,似乎有什么不妥之处。再仔细一看,眼神被其中一样东西锁住了。 那是一柄搁在工具箱内的细长铁笔,长约十厘米,毛笔杆粗细,握手处用细铜丝箍着一圈竹套。竹套黄里泛黑,已经有年头了。铁笔的笔端是个平头,上头有一个凹槽。 这个工具叫细钻,用来在银面上镂孔用的。根据需求不同,笔端可以装不同的钻头,在银器上钻出不同形状和大小的孔出来。 可是这个细钻,和一般的细钻不太一样。这个微妙的差异,让我看到了一丝破开局面的曙光。 我拦住尹银匠,一字一句开口道:“你不是银匠,你是一个焗瓷匠。” 尹银匠听到这一句,八字眉猛然一抖,整个人像个捻儿被点着的爆竹似的。他弯腰从钱匣子里拿出二十块钱,丢还给我,然后一把从我手里抢回莲竹银饰,粗暴地丢回工作台,一锤砸瘪。 “耸泡蛋!枪毙巨!”尹银匠连声用当地土话呵斥道,用力挥着手掌,仿佛我触动了他的什么禁忌。我还想要解释一下,尹银匠直接把喷灯给抄起来了,横眉立目,跟看见杀父仇人似的。 喷灯连金属都能化开,对付血肉之躯轻而易举,吓得我赶紧往后一缩。 我本来还想给他看一眼怀里的瓷器残片,但看他如此决绝,我也不敢坚持。尹银匠把工作台推回屋去,“砰”的一声关上大门,随后屋顶悬着的那盏灯也“啪”地熄灭了。 莫许愿抱怨道:“你看,让你别乱问,让人撵出来了吧?”我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好奇地问道:“听他的口音,和本地人区别不大。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绍兴?”莫许愿说不知道,反正从她小时候起,这银匠已经在这里开摊了。 “那他家里有什么人,你知道吗?” 莫许愿摇摇头,说:“你也看见了,这人脾气古怪,平时跟人很少交谈。附近街坊有想给他介绍对象的,可谁家姑娘也受不了他,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单身,也没朋友。早些年他家里有个老娘,过世很早,现在一个人独居。” 我又问:“什么情况下,他会发脾气?”莫许愿说:“他好像特别不喜欢别人问他过去的事,一问就急,连生意都不做了。居委会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别省的逃犯,后来公安来查过,并不是,也就没下文了。” “难道户籍登记上也没写吗?” “那我就不知道啦,我又不是查户口的。”莫许愿好奇地问道,“你怎么问得这么详细,不会是公安局的吧?”我笑了笑,没回答。 “今天真是多谢你了。”我作了告别,准备先回旅馆再说。 莫许愿瞪大眼睛:“哎?你不该请我吃个冰激凌喝个茶什么的吗?”随即她自己又摆了摆头,“算了,请我吃完甜食,你肯定会提出送我回家,然后你就知道我们家地址了。我还得邀请你上去坐,天色这么晚,聊得太晚你回不去,还得借宿在家里,太容易出事了——我对你又没感觉,这样会很麻烦。” 我摇头苦笑,这姑娘读琼瑶小说真是读得太多了。 为了避免误会,我没敢送她回家。我们在城区里找了一家冰激凌店,她痛痛快快吃了三个球,然后分手。 “哎,我能最后问个问题吗?”莫许愿说。 “说吧,要是感情方面的事就算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焗瓷匠,怎么他一听就生那么大气呢?”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我眯起眼睛,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 焗匠,是一门古老的职业,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瓷器这东西,虽然耐久度高,但是很脆,一磕一碰,轻者掉渣,重者碎裂,会变得特别不好看。所以专门有这么一类手艺人,能把瓷器修补上。比如你一个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不能用了,他有本事重新拼回一个碗去。或者一个瓷盘掉了一角,他能给镶了铜角。这就叫焗瓷。 焗匠分两种,一种叫常活,一种叫秀活。常活是走街串巷给穷人服务的,老百姓家里穷,瓷碗摔了舍不得买新的,就找人补。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都知道,焗匠会肩扛着一个挑子,带着调门喊“锔盆、锔碗、锔大缸”,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几件东西。这种常活的工匠,叫箍炉匠,下九流。现在生产力上去了,日用瓷器不值什么钱,坏了就换新的,所以常活几乎灭绝了。 至于秀活,是专为古董瓷器修补而发展出来的。古瓷一代一代往? ??传,难免有不完整的时候,甚至有时只能找到一堆碎瓷片。这时就需要有专门的工匠把它修补起来,而且不能光补完就算,还得保证艺术完整性,对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不光手艺,还得兼顾艺术性。到了今天,文物修复专业,还得借鉴这些手艺。 关于秀活,在古董圈里还有一个特别著名的故事。 南宋时期,日本有一位贵族叫平重盛,向宁波阿育王寺捐献了黄金。作为回礼,阿育王寺回赠了龙泉窑的一件瓷碗,备受平重盛喜爱。后来到了室町年间,这个瓷碗被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政得到。可惜因为屡遭战乱,这个瓷碗出现了几道裂痕。足利义政派遣一位特使,携带此碗来到大明,希望成化帝能再赠送一件。可是龙泉窑经过时代变迁,已经烧不出同样釉色的瓷碗。成化帝便让御用焗瓷匠将此碗修复,带回日本去。这个瓷碗上焗了几颗豆钉,看起来形状有点像蚂蝗,于是日本人把这个瓷碗起名叫做“青瓷蚂蝗绊”,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一。 你看看,焗瓷手艺,已经到了和瓷器本身同辉的地步了。 那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件工具,立刻就认出来尹银匠是焗匠呢? 焗瓷这门手艺,原理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瓷器上钻几个孔,再用长短不一的钉子给固定住。其中钻孔这一道工序,最考验功力。瓷器薄而脆,要在上面钻出一个孔来,还得保证不碎不裂,需要极精细的手法。焗匠用的开孔工具,是一根铁笔,在笔头镶嵌一颗金刚石,在要开孔的部位轻轻研磨,磨出一个孔来。 中国有句俗话,叫“不是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打这里来。 尹银匠工具箱里那杆铁笔,已经改圆为尖,用来加工银器——可是外头那圈竹套却泄了底。给银器钻眼,考验的是力道,弄错了还能回炉重化;给瓷器钻孔,只有一次机会,用错力气就碎了,所以需要极为精细的控制。外面加一圈竹套,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 尹银匠之前肯定干过焗瓷,而且还是一个玩秀活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改了行当,只是这管铁笔还用得着,于是稍加改造,变成了一件银器工具。若没那圈竹套,我还真看不穿。 当年在京城里头,秀活手艺出众的都是瓷器大家,有这个眼界,才敢在古瓷上头动手。既然尹银匠的老本行是焗瓷,那他和五罐之间终于有了直接联系! 我暗自庆幸。尹银匠的这个破绽,其实根本不算破绽。若非对金银器加工和瓷器都有了解,根本看不出来。银器是我本家的学问,焗瓷的事在《玄瓷成鉴》里写过。多亏了药不是逼我恶补了一阵,这才侥幸有所发现。 果然,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 当然,我没跟莫许愿说得太细,她一个局外人,未必能听懂。我跟她随便说了几句,打发回家了,不然她又会多出什么奇怪的联想。 到了第二天,我又来到八字桥附近。不过我这次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远远地在巷子口偷望。我看到尹银匠打开房门,搬出工作台,这才放心。 我原来最担心的,是他被我撞破了隐事,连夜潜逃。绍兴我人生地不熟,可没地方找他去。 巷子很偏,我偷偷监视了他一上午,一共也没几个人路过,停下来找他做东西的,更是一个也没有。手工银器这一行,真是江河日下。其实不独银器,所有的手工艺人,如今日子都不好过。现代工业和科技发展太快,让他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我甚至怀疑,尹银匠从焗匠转行,便是因为这一行几乎灭绝,只能另谋生路。 我在心里盘算,到底该怎样获得尹银匠的好感。送东西?连莫许愿这样的土著都不知他的爱好;帮他忙?他深居简出,生活简单到了极点,几乎都不和外界交流;用钱贿赂他?这倒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可看他昨天退给我钱然后一锤砸坏头饰的劲,恐怕只会起到反作用。 这个尹银匠,简直就是现代社会里的一个怪胎、一个隐者,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只活在自己的工作台后面。一时间,我真有点老鼠吃乌龟——无处下嘴。 到了中午,尹银匠把工作台抬回门内,锁好门,然后往外踱着步子走去。我尾随着他,尽量保持距离,看到他走过八字桥,来到昨天我吃臭豆腐的那个摊子。尹银匠捡了一条长板凳坐下,点了一碟炒河虾和一碟梅干菜,还让店主人烫了一壶黄酒,慢慢叫了一碗米饭吃。 我眼睛一亮,看来他不算彻底不食人间烟火,好歹喜欢喝酒,那就好办了。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溜达过去,走到小店前跟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尹银匠桌子对面。 尹银匠抬头看看是我,一脸怒意,把饭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起身就要走。我不急不忙地拿起一只酒壶,说这顿我请,咱们什么旁的话都不说,就喝酒,成不成? “走!走!” 尹银匠却不接这茬儿,沉着脸往外迈。我连忙抓住他胳膊,尹银匠猛然一甩,力气还不小,把我生生给震开,扬长而去。 店主人乐了,说你找老尹干吗。我随口说想跟他学手艺。店主人摇摇头,说老尹这个人平时极其不喜欢跟人来往,也就来我这吃饭,能谈上几句。像你这样主动搭讪的,他最烦了,一烦就发神经病,好像叫什么狂躁症啥的。 我一听,忙问店主人,原来还有别人来找过尹银匠? 店主拿炒勺磕了磕锅沿,感叹了一声,说从前街坊有在电视台工作的,想做一期失传的传统手工艺,找到尹银匠这来了,结果他一看见摄像机,立刻翻脸,把一伙子人直接骂出门去了。还有一个香港人,想请他去广州做银器生意,刚一提出来,就被老尹拒绝了。香港人觉得是钱没给够吧,揣了一口袋现金过来。老尹倒好,直接开了喷灯,把口袋给点着了。等香港人把火给扑灭,钱已经被烧了一半多。 “若是我,就趁机要挟尹银匠赔钱,赔不起,就把他弄到广州。”我脱口而出。 店主笑道:“香港人也是这么打算的,可这人哪,真不可貌相。没想到老尹从家里拿出俩瓷碗,丢过去。香港人请人鉴定了下,发现这俩瓷碗值的钱,比被烧掉的钱多呢,只好揣着碗灰溜溜地离开。当时整个八字桥都轰动啦,街坊们议论纷纷,这老尹平时看着穷酸,手里还真有值钱东西啊。” 我忙问是什么碗,店主为难地抓了抓头,说这就不知道了。我想想,那半口袋钱起码得几万块,一个小银匠,居然收藏着这么贵重的瓷碗,这家伙的底细,果然有些神秘。 我们俩正聊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抬头,老尹居然回来了,翻着眼皮,一脸欠了人钱似的。我还没开口,却发现老尹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我也熟,正是昨天兰稽斋的老板。我们四目相对,一下子全愣住了,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对方。我看到老板手里抱着一个八卦纹的琮式瓶,瓶口缺了一角,心下立刻了然。这老板一定也看破了尹银匠的焗瓷手艺,想请他出手修补。 兰稽斋老板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他大概此时心里在想,好小子,你昨天去我店里,原来是想探我的底。我觉得有点冤枉,不过眼下也没法解释,只好任凭他误会下去了。 尹银匠一出门,就被兰稽斋老板堵了回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面皮一抖一抖,有如火山喷发前的地表,随时可能被灼热的岩浆淹没。平时一个人去找他,已经让他烦躁得要发病;现在这种讨厌鬼有两个,当场气死都有可能。 “让我回去!”尹银匠厉声叫道,却多少有点色厉内荏。 我笑着把他挡住:“尹先生,既然来了,何妨喝点再走?”兰稽斋老板也堵住了他的退路:“就是,就是,乡里乡亲,应该多走动走动,这顿我请。”我们俩虽然互相敌视,但在按住尹银匠这点上,还算有共识。 尹银匠气急了,开始用绍兴话骂起人来,又急又快。我听不大懂,便不在乎,那老板想来久经考验,也不会被影响。尹银匠骂累了,呼哧呼哧喘气,发现我们两个摆明了不吃怒骂,他手边又没有称手的武器,完全没办法。 我跟兰稽斋老板都看出来了,这个尹银匠表面狂躁,其实骨子里是个懦弱性格。只要你比他更凶更横,他很快就服软了。 一看我俩油盐不进的无赖模样,尹银匠无奈地退后两步,坐在椅子上颓然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我们想干什么呢?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请尹银匠为我看看那块“三顾茅庐”的碎片。他对瓷性熟的话,说不定能窥破那白口的奥秘。 至于兰稽斋老板的真实目的,恐怕绝非修补琮式瓶这么简单。这瓶口修复不是什么难事,就算绍兴没有,杭州一定有师傅,何必选择尹银匠这么一个难应付的人呢?我看哪,他真正的意图,是想摸清楚尹银匠家里还存着什么瓷器。 商人逐利如苍蝇逐臭,哪有宝贝,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淘去买。这种随随便便拿出两个精品瓷碗的家伙,手里一定有更多好货。 我们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于是局面便陷入一个尴尬境地,一时小店里安静下来。尹银匠的面皮又抽动了一下:“你们不说,那我就回去了。”我和兰稽斋老板对望一眼,同时开口道:“我们想请教一下焗瓷的手艺。” 尹银匠对“焗瓷”这个词似乎非常抗拒,一听我们这么说,他双肩高耸,呼吸粗重,好似又要犯病了一样。店主人眼疾手快,递过去一碗黄酒。尹银匠一饮而尽,用袖口擦擦嘴,情绪勉强压了下去:“我只是个银匠,只会银活儿。” 兰稽斋老板抢先道:“不麻烦您太多,就是想给这个瓷瓶镶个银芒口。说到底,焗金不分家,您做的还是银活嘛。” 这家伙到底是个老江湖,这话说得相当有门道。 稍懂焗瓷的人都知道。有些瓷器碎了,碎片还在,这种可以拿钉子焗回原状,这是最基本的手段。可有些瓷器,缺失的部分已经找不到了,这种情况的修补方式,是用金、银、铜等料,打成缺失的形状镶嵌上去——相当于给瓷器镶了个金牙——所以这手艺不光看修补,还得修补得有艺术感。手艺高的人,能把残瓷修出花样来。 比如一个茶盏坏了半边,用金叶子镶上,两边用米钉焗子固定,这就有了个新名目,叫作金瓯缺。再比如哪个壶口出现崩口,那就包一圈花银边,叫作遮芒。还有补盘子时,上面镶上一串铜豆钉,一个素盘就成了满天星。前面提到的那个“青瓷蚂蝗绊”,就是把残缺品焗成艺术品的一个范例。 所以但凡焗匠,必然有一手金属加工的绝活,和专业银匠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兰稽斋老板故意混淆这两者之间的概念,强调这个委托其实还是银活,不想激起尹银匠的反感。 尹银匠对这个要求不置可否,转过来又看向我。我想了想,开口道:“我手里有片碎瓷,想请您看看其中门道。” 既然是碎瓷,那就没有焗的必要了,他甚至都不用动手,只要看一眼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我们都看出来了,尹银匠对焗瓷特别抗拒,因此尽量把要求说得简单,挖空心思不往焗活上靠。 尹银匠既没一口答应,也没一口回绝,他又要了一碗黄酒喝完,打了个酒嗝:“我只能答应一个人,你们俩自己商量吧。” 得,这尹银匠看着木讷,脑子还真好使。见我们两个一起纠缠过来,索性祸水东引,把矛盾转移,让我们自己先撕巴一轮,他看热闹。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和兰稽斋老板一看就是志在必得,谁也不会放弃。两人跟斗鸡似的,竖起翎羽,翘起鸡冠,互不相让,可一时都还坐在座位上,没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怕我们一打起来,尹银匠趁机跑喽。 旁边店主打了个圆场:“老尹哪,你这不是挑拨人家打架吗?我这小店可容不下两尊菩萨。要不你给他们划个道?” 尹银匠这会儿酒劲有点上来了,眼睛微微泛红,说话声也比刚才大了:“那成,你们不是来找焗活吗?那就考考你们的焗活手艺,谁知道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我和兰稽斋老板对视一眼,同声道:“怎么比?” 尹银匠想了想,说你们跟我来,然后伸手跟店主借了两个盛酒的大瓷碗。我和兰稽斋老板一左一右,生怕他跑了,半挟持着出了店铺。店主摇摇头,继续炸他的臭豆腐。 我们三个出了店没走几步,就是八字桥头。此时正值正午,阳光艳炽,是绍兴难得的晴朗天气。金黄色的光芒抛洒下来,照得桥下流水波光粼粼,活力洋溢。唯有这座青灰色的古桥不受影响,依然带着绵延千年的阴冷气质。 我们三个走到桥顶,尹银匠看看天色,开口道:“焗活手艺,我收起来几十年了。今天你们俩逼我拿出来,也得看你们有资格没有。当年焗匠收徒,一考眼力,二比手力,三比心力。过了三关,师傅才会开始真正训徒。你们既然想要看,也得遵循这个规矩。比过三关,谁胜数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说这话的时候,尹银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气质为之一变。刚才那个有着精神隐疾、脾气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见了。阳光照耀下,尹银匠微眯的双眼透出一丝自傲的光芒。 我心中一动,先前我曾在北京见过一个老头子,曾经是京郊最有名的风筝高手,谁也斗不过他,后来落魄到了要饭的地步。可他只要手一碰风筝线,整个人精气神立刻变了,威风凛凛,和眼前的尹银匠一样。 每一个艺人,其实都有在专业领域的矜持和骄傲。 “这第一关,是考验眼力。” 尹银匠举起那两个瓷碗,从桥顶朝两个方向往下一摔。石桥都是花岗石路面,坚硬无比,又凹凸不平,这俩碗扔下去,登时摔了个粉碎。尹银匠道:“你们先来比比眼力吧,看谁先能给拼回去。” 这个考验,不算离谱。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 碴、对缝,把碎瓷和瓷器本体之间的缝隙对上。咱们现在说话老爱说找碴找碴,其实最早就是焗瓷的术语。 找碴的难度在于,瓷片是有厚度的,形状能对上,厚度未必能严丝合缝。这时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断,究竟怎么搓、怎么敲,都有章法可循。说白了,其实就一条:看你眼力有多准,拼图有多快。 我和兰稽斋老板却没着急动,看着尹银匠。 我们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们过去捡碎片的时候,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尹银匠跺了跺桥面:“你们两个一边桥头一个,我怎么跑?”我和兰稽店老板对视一眼,也有道理,这才同时转身朝桥下跑去。 这瓷碗是小店里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强度不高,碰到八字桥这种石桥,摔得特别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我俯身飞快去捡,只挑大片的,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心思。一时间,就看到俩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台阶之间捡瓷片。 兰稽斋老板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可能对瓷器的了解要远胜于我。但说到玩拼图,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小时候在家里,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拼地图玩。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图册,被我一页页剪碎又拼了回去。 我们很快就把能捡起来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开始磕磕绊绊地拼回去。这碗没有任何装饰,不易判断位置,而且还不是平面,瓷片有弧度,是立体拼图,难度又上了一层。 想把一个完整的碗拼回来是不可能的,我们比的,是谁对的碴更齐整。 我比兰稽斋老板拼得更快,转瞬之间就把瓷碗给拼了一个七七八八,只剩一片比较大的,没找到合适的位置。说来奇怪,这个残片我怎么拼缝对碴,都对不上。但这片很大,若是放弃的话,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对手了。 拼图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一块东西你以为拼对了地方,但其实没有,反而导致其他拼图都错了,错一处,乱一局。我琢磨着它该拼在哪里,来回试,还得把别的地方拆开,打散重来。这么一耽搁,兰稽斋老板却是抢先拼完,双手捧着一个残破大碗,递到尹银匠跟前。 他拼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个洞,但胜在速度快。尹银匠看了一眼,说这一关是你胜了。 我满腹委屈,再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的碗,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瓷片是你的!” 原来尹银匠把瓷碗摔向两边之后,兰稽斋老板拿起他那边的一片碎瓷,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扔了过来。 拼图最忌讳混入不相干的碎片,会误导拼图者,扰乱判断。两个瓷碗完全一样,所以我根本没发觉,反而为如何安放这鸠占鹊巢的碎片绞尽脑汁,浪费了宝贵时间。 兰稽斋老板舍了完整性,却赢得了时间这招实在是太阴损了。我气得够呛,大声说他作弊!这不公平!尹银匠却淡淡说:“连碎瓷出自哪一个碗都分不出来,你输得不冤。” 我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了兰稽斋老板一眼。他得意洋洋,挑衅似的催促道:“赶紧下一关吧,考手力对吧?” 焗瓷的第二道工序,是在瓷器上钻眼儿,以便挂焗钉上去固定。这就像是在一摞文件上打孔,然后用一个档案夹把纸孔串钉起来。不过瓷器上打眼儿,可比在纸上打眼儿难度高多了。瓷器既薄且脆,在上头打眼儿,手必须极其稳定。你想,一件瓷器的瓷壁可能只有几毫米厚,要在上头打个眼儿,还不能打透,这孔眼儿得有多薄? 考验手力,就是考验一个人在进行精细工作时,对手指的控制力有多强。 尹银匠蹲下身子,从八字桥顶的石缝里抠下两块小石头,拇指大小,交给我们两个:“这八字桥的石质是花岗岩,很硬。你们各自挑一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用这石头在上头刻‘立德立功立言’。十分钟为限,谁刻得全谁胜。” 虽然他没让我们拿石头钻眼儿,但用石头在瓷器上刻字,难度一样不低。 要知道,拿石头在瓷面上刻字,这是个特别别扭的写字法。石粗瓷滑,很难控制笔触,划一条直线都难,更别说写字了。参加的人要在十分钟内刻出六个字,每一个字的每一笔都得清清楚楚,瓷片还不能崩,这绝对是个大考验。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传》,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讲的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步骤。这句话很受世人追捧,无论笔筒、书帖、砚几、屏风、印章、瓷,都经常能看见。这几个字的字形严整,笔画适中,拿来考较再合适不过。 我忍不住看了尹银匠一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么贴合的题目,胸中必有深壑。这家伙绝非表面上那一个脾气古怪的银匠那么简单,甚至焗匠这个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这一愣神的工夫,兰稽斋老板已经先拿起石头刻起来,石皮和釉面摩擦,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声。我也不急,缓缓举起我那块石头,选了一个凸角当笔,然后在瓷片上划起来。 这石尖一压下去,在瓷面上打了一个滑,居然一点印都没留上去。我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异常困难。兰稽斋老板见我刻了一个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继续埋头刻起来。 我抓着石头连刻了几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点窍门。原来在釉面刻字,需要石尖不断改换力道和角度,每前进一点,都要微调一次,顶着釉皮戗出一道痕迹来。这种戗法,需要对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细的控制,否则轻则滑开,重则崩碎。 我凝神专注,拿出来紫金山拓碑的劲头,心无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片瓷片上面。兰稽斋老板那边也顾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样全神贯注。 十分钟过去,尹银匠说了句时间到。我们两人停手,同时发出一阵深深的呼气声。我觉得从手腕到肩头都疼得厉害,为了刻这几个字,我被迫调动了整整一条胳膊的肌肉。 我们两个把瓷片交上去,尹银匠看了一眼,眼神扫过满怀期待的兰稽斋老板,对我说:“手力关,你赢了。” “凭什么!”兰稽斋老板跳起来高声抗议。两只细长眼瞪得浑圆,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这么圆。尹银匠面无表情地把两片瓷片一起翻过来,亮给我们两个人。 兰稽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个半字,最后一个“言”字还剩底下的“口”字没刻。他字写得很漂亮,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环境下,他仍尽量保证写出楷书的笔锋来。而我的瓷片上面,比他要简单得多。在瓷片正中,是一个大大的“立”字,然后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两角,各有“德”“功”“言”三字。 看到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排列,兰稽斋老板眼睛鼓了鼓,想要抗议这是耍赖,可最后还是退缩了,只是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说了俩字:“取巧。” 我还真是取巧了。这种文字排列的办法,和瓷器没关系,而是我从印章的学问里借用来的。金石印章里有一种刻法,叫做合印。正中一个字,四角各有一个字,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读。比如中间是个隐字,四角刻“身、名、利、心”四字。读的时候,应该读成隐身、隐名、隐利、隐心。此所谓四合印。 我在这瓷片上,也是如此炮制。只不过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立”字在中间,三角分别是德、功、言,按照印章的规矩,正该读成“立德立功立言”。换句话说,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写了五个半字,还不如我写四个字更全。尹银匠说得很明白,先写完者为胜,自然就是我了。 兰稽斋老板的店里也卖印章,这个技法他也知道。可惜他光惦记着瓷器,没往旁里想。 我这是赌上一赌。若尹银匠就是个普通焗瓷匠,对印章一点不了解,我这媚眼就算是抛给了瞎子看。可这家伙一眼就认出是四合印的变体,深知其价值,这才会判定我胜利。 尹银匠见老板仍不心服,便开口道:“这不是什么取巧。手力考校的,不只是钻眼儿的手法。瓷器样式不同,纹饰不同,裂隙不同,焗匠选择点眼位置时,得有通盘考量,兼顾实用与美观。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既优雅又节约空间,这才是手力的体现。闷头刻字,不是取胜之道。” 听完之后,我恍然大悟。这第二关的题目,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深意。兰稽斋老板动动嘴巴,哑口无言。 尹银匠道:“现在是一比一平。接下来,是心力关。” 我们两个同时紧张起来。前两关看似简单,其实各藏心机。这一关的题目可得听好,免得误入歧途。 尹银匠缓缓走下八字桥,一拍桥侧的望桥柱:“你们看到这柱顶上的覆莲了吧?拿起你们手里的瓷片,想办法与这覆莲凑到一起,看谁弄得好看——注意,不得损坏覆莲柱,这可是古迹。” 这一次的题目,用意一目了然。既然叫心力关,自然与用心相关,考较的其实是美感。美感这玩意儿,虚无缥缈,没法用明确的词去形容,但它无处不在,而且极端重要。同样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钉,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横空,有人焗上去就是三只苍蝇,这就是审美的差距了。 不过……虽然这考题读明白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难度。 我走到一根望桥柱,它的底部是一根圆形石柱,连接石护栏,顶上盖着一个约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轮,石轮侧面一圈雕成了一瓣瓣的莲花纹,从上到下交覆。这是宋代所雕,与八字桥同龄。如今石面已斑驳不堪,但莲瓣依然清晰可见,古意盎然。若在别处,只怕早就围起来当文物供奉,绍兴却把它留在民居之间,任凭百姓在旁边行走,所以比起博物馆里的死板,它又多了一分生气。 这么美的一根覆莲石柱,和手里这个破瓷碗的残片,怎么才能搞出美感来?这可真是太难为人了。之前是靠鉴宝,如今就完全取决于艺术修养了——这恰恰是我的弱项。我这人没什么审美,平时穿着打扮完全不懂,若是药不然或烟烟在这,说不定能给点建议。靠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哪? 我侧脸偷偷看去,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抓耳挠腮。这不像是眼力、手力关,有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努力就是。“弄得好看”四字主观色彩太浓,谁知道尹银匠什么品位? 过了几分钟,兰稽斋老板似乎想到什么,蹲在地上,开始用石阶用力地磨瓷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煞是难听。我意识到,他打算要对瓷片进行加工了,看来是已有腹案,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覆莲石柱的上方是平的,可以搁一个碗没问题。可这瓷片太差了,横着摆,竖着摆,都不堪入目。 我抬起头,尹银匠背着手站在桥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们。天空的太阳照射下来,恰好是逆光,让他变成一个威严的黑影,还有团团光圈笼罩,看起来特别庄严。别看他刚才百般不情愿,一旦出了题目,他就立刻换了一个人。这简直就像国外惊险小说里的人物一样,有双重人格。 我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这些杂念甩出去。这时一个念头闯进脑海。 对呀,我可以这么做! 我也俯下身子,利用台阶来回研磨瓷片,把它磨得尽量狭长,中间还磨出一些深痕。这是竹枝,深痕是竹节,和莲花放在一起,恰好就是莫许愿的莲竹头饰造型。我不知道尹银匠是哪里学来这个造型的,但他应该很喜欢,否则不会转行打造银器还继续使用。 这个设想虽然糙了点,但也算投其所好。这破瓷片硬件条件太差,也只能从创意方面去尽量发挥了。 时间很快到了,我们两个各自退开一步。我把长条瓷片摆在覆莲旁边,说实话,真有点丑,不过莲竹模样还是能看出来的。 尹银匠背着手从我这溜达过去,扫了一眼,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赞赏或批评。他又慢慢踱步到了兰稽斋老板的望桥柱,看到覆莲上撒了许多白色粉末,夹杂在莲瓣之间,略显愕然。我也挺惊讶,这叫啥造型?转念一想,这应该是瓷粉。 兰稽斋老板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一把细碎瓷粉,像撒胡椒面儿一样撒了上去。 我那个好歹也算个造型,这个算什么鬼?尹银匠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算什么用意。 “你们站好别动,等着看啊。”兰稽斋老板信心十足地说,双手抱臂。我心想他难道还会变魔术,从白粉里变出只鸽子来不成? 兰稽斋老板什么都没干,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躯。 刚才他站的位置,自己的影子恰好遮挡在望桥柱上。现在一移动,阳光正好照射在柱子之上。那遍布莲瓣的瓷粉反射着光芒,形成无数小小光晕。整朵莲花陡然变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宛如佛光降临一般。它一下子就从古建遗迹,变成了至宝法器。 没过多久,兰稽斋老板又站回到原地。阴影浮现,覆莲石柱才恢复原状。 尹银匠看着我:“不必说了吧?” 我颓然瘫坐在地上,这次真是输得彻底,差距太大了。这个家伙别看人品有问题,这审美确实是高我一头。他知道瓷片如何搭配,都是很丑,居然独辟蹊径想出这个法子,化废为宝,真有他的。 一比二,我还是输了这次赌斗——不,不是赌斗,这事跟运气没关系。我是败在了对焗活的了解上,水平不够,输得实实在在。 “你跟我来。”尹银匠指了指兰稽斋老板,背着手,朝着自己家的巷子走去。后者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尾随而去。 “等一等!”我大声喊道。 兰稽斋老板道:“愿赌服输吧朋友,耍无赖可不好。”语气里带着嘲讽。 “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辩解的。不过我好歹也赢了一次,能不能旁观,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焗活?”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有点卑躬屈膝。兰稽斋老板笑着对尹银匠说:“您拿主意。”尹银匠看了我一眼:“只许看,不许说。” “好嘞!”我大喜过望。 我们三人又来到尹银匠的家里。他打开门,让我们进了屋。这屋里有点阴冷,我迈步进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正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柜一桌一床一椅,没了,剩下的都是银器设备和材料。电器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和一盏八十瓦的白炽灯泡。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似乎很久不曾通风了。旁边一扇门通向后堂,看门上的旧迹花纹,可是颇有年头了。 整个厅里,真正惹眼的,是那个柜子。这不是普通的大衣柜,而是一件黄花梨的柜格。上层三面开敞,四边是宝珠纹的圈口牙子。里面放的是一个座钟和一尊圣母像,后面还悬着一枚简陋的银质十字架。下部对开两门,落堂镶平素板心,下面方腿直腿。这个柜子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连漆也没涂,黄花梨“不静不喧”的色泽得以完全体现。 这事在江南不算罕见。经常一户普通人家的后屋,就搁着当年祖上用过的好家具。 兰稽斋老板自打进了屋子,视线就没从那只柜子离开过。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这柜格是上等货色。不过他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那柜子里藏着的瓷器吧。 银器工作台就搁在门内墙边,尹银匠双臂搭住台子两侧,轻轻一振,把它往外挪了几分,摆正。然后他转身打开那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卷东西来。这东西似乎是牛皮质地,叠成一个圆卷,上头沾满了厚厚的灰尘,一看就是许久不用了。 兰稽斋老板伸着脖子还想往柜子里看,结果尹银匠“啪”地重新关上了,他只得讪讪缩回去。 尹银匠捧起那牛皮卷,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把它徐徐展开。原来这是一个类似哈达的长牛皮条,呈黑褐色,上面别着一排精致的小工具,有钩有铲,有刺有钻,黄杨木的云边握手,长短一样。它摊开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狠狠地大跳了一下。因为在边角,刻着一个个小小的莲竹纹。这个纹虽然也发旧,但明显是后刻上去的。 尹银匠从牛皮卷上取下几件工具,抬? ?道:“你不是有瓶子要修补吗?拿来吧。” 兰稽斋老板赶紧把那个琮式瓶拿过去,说口崩了,想镶个遮芒的包银边。尹银匠接过琮式瓶,端详片刻,眉头却一皱。 一般焗活处理崩口,不需要焗钉,而是用一圈银质或金质的小圈镶在芒口,把崩坏处遮住——不过现在要修补的这个是琮式瓶,和别的瓷器可不太一样。 《玄瓷成鉴》里特意把琮式瓶单独拿出来讲过,那章我印象还蛮深的。琮式瓶不是实用器,而是祭祀用的礼器。上古时代就有玉琮,基本器型是方柱、圆孔、短颈,圈足,口足尺寸一样,四面还有凸起的横线。历代对琮式瓶都有仿制,形制不一。到了清代,四面凸起的横线被八卦纹取代,所以又称八卦瓶,烧制最多。青花也有,白釉也有,仿钧釉的也有,仿哥窑釉的也有,形成了一个大类。 无论哪朝的琮式瓶,最大的特征是内圆外方,象征着天圆地方。而这个瓶子修补的难点,恰恰就在于这四个字。 焗活里的遮芒,需要先打造出一条长长的银条,对折一下,然后镶在瓷器芒口一圈敲实。大部分瓷器圆口圆形,实现这个工艺很容易。 而兰稽斋老板送来的这个瓶,内圆外方,崩口又有点大,从内圈圆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为了遮芒,镶条得兼顾内外,同时包起,才能稳稳套住。你可以这么想象,尹银匠得在一瞬间把一团银泥捏成内圆外方的双结构套环,给瓶子镶住。 要知道,银泥不是橡皮泥,正处于高温熔解状态,没法用手去精细控制。把高温金属在一瞬间捏成这么一个复杂形状,难度可想而知。 难怪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要来请尹银匠出山。 尹银匠戴上一副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端详了许久,然后从那个牛皮套子里“唰”地拔出一把小锉。这么多年过去,这小锉的光泽依然明锐。尹银匠一握紧那小锉,整个人立刻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我能感受得到,这比“心外无物”的境界还要高明一些,是“心无外物”。前者忘物,专注于我;后者忘我,专注于物。 他仔细地把琮式瓶的崩口边缘锉平,用一枚蘸了颜料的扁针在上面细细画了一道圈。做完这些工序后,他沉思片刻,用一根铅笔在纸上涂画了一阵,然后取来一根小银铤。 尹银匠把小银铤搁到坩埚上剪碎,以乙炔喷灯加热,银铤很快熔成一团颤巍巍的小银珠。这时尹银匠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伸直两条胳膊,十指以一个特别复杂的方式交叠在一起,如同一张渔网。然后这十根指头依次动了起来,开始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指头之间彼此穿插扣合,速度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 怎么说呢……川剧里的变脸,演员得先练铜钱掌,把十根指头交叠在一起,以极高的速度改变手势。练这个出师了,才能正式学变脸。尹银匠此时的动作,就和那个非常相似。我和兰稽斋老板在一旁看着,瞠目结舌。 当一套手势做完之后,尹银匠的脸上微微红,额头有汗滴沁出。看来这绝活儿,对他的身体负担可不小。他忽然把双手解开,从牛皮带上拔下一把小钩和一把小夹,直接插入坩埚上的银水珠。只见手腕轻轻一动,一钩一夹如抽丝一般,从水珠里拉出一条银线。 这银线在半空划过一条优美的弧形,尹银匠左手提线在瓶口一绕,同时右手用夹子往外圈一压,犹如太极中的举重若轻。银线在双手钩夹的捏弄下极为服帖,飞快地在瓶口缠成一条长带,格出内圆外方的形制。尹银匠双臂猛然一沉,这银条已牢牢贴敷到了瓷口上,开始凝固。他趁机掐边压缝,填补崩口内缺,然后把工具放下,双手拇指捺住边口转了一圈。 待得收手之时,这琮式瓶口已牢牢镶起了一圈银边,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增添了几分雍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 这等牵银入瓷的手法,我闻所未闻,当真是惊为天人。我侧脸一看,兰稽斋老板张大了嘴,也是呆滞在原地。越是懂得焗活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无比。就算是《玄瓷成鉴》里,也没提过有这么神奇的焗瓷手法。 尹银匠把琮式瓶搁回到台上,又用工具做了一些细部的修补,不忘在银条上錾上一些纹饰。半个小时之后,他把瓶子擦拭了一圈,递给兰稽斋老板:“一百块。你可以走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掏出钱,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才敢接过瓶子。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开口问道:“您刚才这一手绝活儿,可有来历吗?” “没有。”尹银匠又恢复成了一个木讷老头,他慢慢把工具逐一插回到牛皮上,眼中不复见锋芒。 兰稽斋老板似不甘心:“您这牛皮卷里的工具,看着可也有年头了,至少得是晚清的吧?家里传下来的?”尹银匠依然没理他,埋头把牛皮卷好,结上搭扣。兰稽斋老板在一旁东拉西扯,又说了半天废话,搞得尹银匠烦不胜烦,挥手呵斥道:“你们两个快走!快走!” 嘿,连我也给捎上了。本来我打算趁机询问几句,这回好,一起被赶走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能留下来,兰稽斋老板忽然歪了一下头,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然后他直了直腰,那谦卑恭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诡异笑容:“我想起来了,老爷子这手绝活儿,不是绝迹江湖几十年的‘飞桥登仙’吗?” 尹银匠正在系扣的双手停住了,左眼猛地一跳。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兰稽斋老板,似乎被刺中了什么要害。眼神里既有震惊,也有惶恐。 仔细想想,“飞桥登仙”这名字还真挺合适的。刚才那一幕实在太美,小钩引着银线飞过半空,迅捷飘逸,真如接引登仙一般——可为何尹银匠这么大反应? 这时屋子外头,忽然传来拍巴掌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共六声。掌声很响亮,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可里面殊无热情,反倒带着几分阴冷险恶的味道,如同猛兽接近时的脚步声。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九章 解密五罐 木户加奈?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姑娘,跟我的渊源太深了。佛头案,就是从她而起。木户家和我许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纠葛。甚至我俩还一度差点结婚。不过佛头案后,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们就再没什么联系。现在看到她突然出现,真是让我无比意外。 “你……呃,木户小姐你怎么来了?” 木户加奈掀开黑纱,深鞠一躬:“我听到刘先生去世的消息,真是万分悲痛。特意从日本赶过来,希望能够在灵前吊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双手合十,闭眼祷告,然后把胸前的白花摘下来,轻轻放在刘一鸣的遗像前。 “我记得第一次到中国来,得到了刘老先生的很多照顾。佛头能够顺利回归,多亏了刘先生的推动。还没来得及好好表达谢意,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木户加奈望着遗像说道,我注视着她的脸,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吊唁结束后,我们两个并肩走出小楼。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尴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还是木户加奈撩了撩头发,开口笑道:“可以请您去喝杯咖啡吗?有些话我正想能够对许君您说。本来想吊唁完刘先生,再去四悔斋拜访的,能够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没别的事,便答应下来。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厅,各自点了东西。我慢慢搅着汤匙,等着她开口。木户加奈注视着我,忽然笑起来:“许君还是和从前一样羞涩啊。” “咳咳,承让,承让……”我挠挠头,说着不着边际的回答,“你最近,怎么样啊?” “托您的福,我已经顺利毕业了。现在东北亚历史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专做古董修复研究,总之是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努力吧。”木户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来还流利,这几年看来下了不少苦功。 “许君呢?” “哎,老样子,混呗。”我含含糊糊地说,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提最近发生的这些烂事了。 木户加奈道:“说起来,我的家族和许君的家族之间,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奇妙缘分呢。” 她这话真没错。真要追溯我们两家的历史,得从唐代追溯起。当年火烧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内坂良对则天玉佛起了觊觎之心,与明堂守护连衡发生冲突。最后玉佛一分为二,佛头被河内坂良带回日本。连衡则改姓为许,嘱托后代千万取回佛头,这才有了五脉的诞生。 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心想她这次来中国,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呢?木户加奈优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双手搁在膝前,这是正式开始要谈话的仪态。我也赶紧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这样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现了一个新动态,因为涉及了我们的家族,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许君通报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们两家,不是玉佛头的事情又起了波澜吧?”我眉头一紧,这会儿我已经焦头烂额,可千万别节外生枝了。 木户加奈道:“日本有一个叫作岛津文库的私人博物馆,里面珍藏着大量古代典籍文档,但几乎不对外开放。一年之前,该博物馆的管理者变更,政策也随之有了改变,允许一部分专业学者入内查阅。连同我在内的一批东北亚研究会学者有幸作为第一批有资格的人入内。在里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关于许家的记录。” “如果是关于玉佛头和许衡的话,我应该都知道了吧?”我问道。 “不,和玉佛头没关系,是和许信有关。” “嗯?许信?”我一怔。 根据我爷爷许一城的考证和老朝奉的补叙,许信是许家在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位祖先。他是锦衣卫出身,曾经参加过万历援朝抗倭战争,在战场上与河内氏的后人木户明雄相遇。许信是个异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机潜入日本,从木户家手里夺走玉佛头,带回到大明。木户明雄一路追杀,尾随至大明,想把佛头佛身反夺回去,最终两人在岐山同归于尽。许信死后,就葬在玉佛身边。 木户加奈道:“没错,那位同事查到的资料,就是和这位许信关系密切。” 我兴趣一下子被提上来了。许信的生平资料,在中国早就散失已久,我爷爷许一城费尽心思,也只是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轮廓。想不到,日本方面居然还能有资料保留下来。 挺讽刺的一件事,但这在文化史上并不罕见。中国本土因为战乱频繁,导致大量资料散佚,反而是积极吸收中华文化的日本保存下许多珍贵典籍。清末民国那会儿,中国学者经常要去日本抄录孤本遗本。比如唐代魏征、褚遂良曾经编过一本《群书治要》,失传于宋代,后来学者在日本发现了译本,这才得以一窥全貌。 木户加奈说:“萨摩藩当年是中日贸易的重镇,贸易往来繁多,因此作为藩主的岛津家留下了大量档案记录。在万历年间,藩主岛津义久身边有一位来自大明的医生,叫作许三官。他虽然身在日本,但一直不忘关心大明。丰臣秀吉决意侵略朝鲜之时,许三官冒着生命危险把情报送至朝廷,引起明廷重视。在许三官留下的名为《三官文书》里,曾经隐晦地提及,有锦衣卫前来拜访,应该就是许信本人。” 原来许信闯入日本,在当地还是有接应的。那会儿不像现在,如果孤身一人贸然进入陌生国度,没有当地华侨配合,是不可能的。 “然后许三官帮他从木户氏抢回了玉佛头吗?” 木户加奈轻轻摇了摇头:“《三官文书》里没提这个,但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许三官提及了一个与许信密切相关的关键词,叫作柴窑。嗯,没错……应该是叫柴窑吧?” 我一听这个名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了。柴窑?那可是中国最富传奇色彩的瓷器了。 柴窑是后周皇帝柴荣的官窑,被称为“诸窑之冠”。当时制瓷工匠请示柴荣,想要什么颜色的。柴荣颁下谕旨:“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后来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做出来号称“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柴瓷绝品。因为柴窑存世时间短,所以存世极少。古人称之为“柴窑最贵,世不一见”,在明代都已经属于极其珍惜的奇器了,地位在汝、官、哥、钧、定五大窑之上。清代之后,柴器几乎彻底消失,偶尔有残片问世,都能卖出天价。即便是《玄瓷成鉴》里,也感叹说柴瓷难睹,几乎未有过手的机会。 “柴窑和许信有什么关系,又是怎么被日本方面记录下来?”我连声追问。 木户加奈道:“根据文书的说法,当时丰臣家有一位痴迷茶器的近臣,许下重金,悬赏收买柴窑精品。然后有一位大明商人来应征,说已经设法从大明取得柴器十件,运来日本。结果这位商人拿走订金之后,再也没了消息。近臣拜托岛津家着意打听,许三官也暗中询问,才知道原来许信在日本取回佛头后,返回途中恰好遭遇这条叫作福公的海船。许信发现船上居然藏有柴器重宝,皆是宫中之物,勃然大怒,要求对方立刻回转大明,见官自首。双方一番争斗之下,许信将这条海船击沉,可惜那十件柴窑名器也随之沉入海底。” 船上有水手侥幸逃生,回到长崎。这件事的原委,才有机会大白于天下。 我对先祖许信一直特别钦佩,没料到他居然悍勇如斯,取回玉佛头不说,还搂草打兔子,截击了偷送国宝出境的船只。唯一可惜的是那十件柴窑名器,就这么深埋海底,从此不见天日。 十件啊,搁那会儿也是超级大的手笔了。您想,严嵩父子权势大不大,他们爷俩花了一辈子时间,也只搜罗到十几件,明宫里也差不多是这数量。这位中国商人能量可真不小,居然能从宫中窃出这许多至宝,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悲惨故事。 “那位中国商人的名字姓鱼,叫作鱼朝奉。”木户加奈平视着我的眼睛,吐露出这个名字。 我一听,脊背不由得一凉,身子前倾。鱼朝奉?这个人我记得,他和许衡同为明堂守护,玉佛失窃后,他诬陷许衡监守自盗,导致后者被迫出京追讨。 不过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他还能活到明代?那不是成妖怪了吗?后来转念一想,这个“鱼朝奉”要么是外号,要么是重名吧——不过许家和鱼朝奉事隔一千年后再度在海上相遇,可真是孽缘不浅。 “呃,谢谢你的消息,真是有劳费心了。”我以为她已经说完了,欠了欠身子。 木户加奈笑道;“许君耐心一点好吗?我还没说完呢。”我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没有。您继续,继续……” 木户加奈继续说道:“如果只是历史逸闻,我给许君打一个电话或传真就可以了。但是这件事只是开头而已。发现《三官文书》的人,并不是只有我,还有另外几位历史学家。他们对福公船这个主题很感兴趣,先后发布了几篇研究专著,在学界引发了很大轰动。于是就有人提出来,有没有办法可以找到这条船,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 我一听这个,心里大跳。打捞沉船宝藏这事,并不稀奇。现在中国沿海底下的沉船,少说也有几百条,好多南下贸易的宋船都沉在东南亚,里面都是好东西,很多公司摩拳擦掌在搞这个开发。这条船里面可是装着十件柴瓷啊!这可不是南海沉船里那些贸易瓷可比。若是真捞上来,绝对是超级国宝,恐怕全世界都会轰动。 可是大海茫茫,凭着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怎么找福公号?就算有现代化的搜寻设备,恐怕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看着木户加奈的表情,总觉得她似乎话还没说完。 果然,木户加奈继续道:“学界和商界对这个提议都很有兴趣,有更多的人投入到研究中来,深入挖掘相关文献,结果真的被他们发掘出一条……许君应该还记得吧?东北亚史地研究所的前身是东亚风土会。” “我怎么可能忘。”我面色一冷。就是这个风土会搞出了《支那古董账》,意图有计划、有步骤地掠夺中国文物。玉佛头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战后这个组织被取缔,改组成了东北亚史地研究所。 木户加奈道:“在风土会残留的档案里,学者们发现一份昭和六年的可行性报告。在这份报告里,已经有人接触到了《三官文书》,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建议政府派遣军舰前往勘察打捞福公号云云。” 我心算了一下。昭和六年,那正好是民国二十年,和佛头案是同一时间。 “那么线索是什么?” 木户加奈犹豫了一下,放缓了语速:“报告里说,他们联系了一个叫楼胤凡的北平商人,在他手里有当年许信留下来的福公号沉船位置记录。在中国专家许一城的配合下,很快就会有收获。建议帝国予以重视,派遣军舰前往勘察云云。” 许一城!我爷爷的名字果然又出现了。我暗暗心惊,有许一城这个名字在,这事一定大有深意。 楼胤凡这名字我听起来十分耳熟,再仔细一想,不正是庆丰楼事件里的受害者吗?刘一鸣他们亲眼目睹许一城在庆丰楼当面逼死楼胤凡,讨好日本人,这才对他彻底失望。 那时玉佛头事件已然爆发,没过多久我爷爷便死了。如今看来,在我爷爷死前,似乎还跟日本人合作了一件柴瓷沉船的事,甚至还为此事逼死了一个人。别说当年的刘、黄、药三人迷糊,就是现在的我,都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爷爷到底想做什么? 从木户加奈的话里判断,这事应该没成功。不然现在也不会再次要组织人去打捞。 木户加奈证实了我的猜测:“研究会找到的,也只是这一份报告而已。至于后续如何,则不得而知。政府方面也没有任何官方派遣舰船的打捞记录。我们推测,很可能当时这份报告并未引起重视,所以就被搁置了,尘封至今。” “谁写的这份报告?木户有三教授吗?” “不,他不是这个专业的。报告的作者是一位叫泉田国夫的学者,他是研究瓷器的专家,也是著名收藏家。不过他在发出这份报告后不久,就神秘失踪了,一直没有下落。曾经有传言,说他的提案受到上面冷遇,说大陆的宝贝都找不完,哪有空去捞海底的东西。泉田国夫一气之下,自己出发去寻船了,不过这终究只是个传言……” 我摸摸下巴,这事听起来,还真是扑朔迷离:“那么您希望我做什么呢?还是说,您单纯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 木户加奈挺直了胸膛,语气诚恳:“我之所以会归还玉佛头,是因为希望它能回到中国。许君也曾经跟我说过,希望自己国家的东西,能留在自己国家。福公号的沉没位置肯定是在公海,先到者得。希望许君能提醒五脉以及相关政府部门,引起重视,尽快着手开始准备。” 我看着她的眼神,闪亮亮的没有一丝作伪。 我忽然明白她为何来找我。刘一鸣去世,瓷器专精的药家一蹶不振,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了。我说道:“您真是费心了。没问题,福公号的事我一定尽快转达给有关部门,让他们重视起来。” 对于福公号的事,我不是特别急。柴器确实价值连城,意义深远,可远洋捕捞和大海捞针一样,光凭着几句古人记载,不太可能马上能出什么成果。我现在得集中精力对付老朝奉,这事就先去有关部门挂个号吧。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住木户小姐的好意,不过还得分个轻重缓急嘛。 木户加奈也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敷衍,长睫毛失落地闪了闪,仍旧鞠躬表示谢意。然后她拿出一叠文件,说是《三官文书》《泉田报告》的影印本。 我接过去,随手翻了一下,都是看不懂的日文字,只能大致从汉字猜测意思。我翻了几页,实在看不明白,索性翻到最后一页,是泉田报告书附的两张照片,旁边用钢笔注释了一连串日文。 我瞥了一眼照片,不由一怔,然后脑子呼的一下就炸开了。我的身子猛然前倾,撞动餐桌,一下子把咖啡杯给碰翻了,黄褐色的液体弄脏了大半块桌布。木户小姐发出小小的惊呼声,胸前也被溅到了几点。 但我完全顾不得这些,眼睛死死盯着照片,整个人的注意力仿佛被焊死在上头。 照片是黑白色的,上面没有人,只有一个木制摆架。架子上一字摆开,有五件青花人物罐。两张照片构图完全一样,只是方向不同,为的是能够拍全罐子两侧的纹饰。 照片年代久远,画面有点模糊,但因为是近距离拍摄,所以青花罐整体构图还算明晰。我看到了“三顾茅庐”“焚香拜月”“鬼谷子”和“细柳营”,还有第五件我认不出来。 这五个罐子里,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三件,冒充过一件。这段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的,就是它们;彻底搅乱我和老朝奉的,就是它们! 我万万没想到,它们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却带着另外一重意义。 不,准确地说,是真正展现出它们的意义。在那之前,别看我们围绕五罐斗得不亦乐乎,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懵懂无知,不知为何抢它。柳成绦、欧阳穆穆那批人抢,是因为老朝奉要;我抢,是为了让老朝奉要不着。但老朝奉为什么要这东西,除了他没人知道——也许药不然也知道,但他一定不会说。 我努力让自己的手别抖得那么厉害,把两张照片拿得稳一些,去看向第五个罐子。 前四个罐子,我一共见过三个,第四个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题材是《西厢记》。唯独第五个罐子,到底画的是什么完全无知。现在这个谜底,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这第五件上的花纹,乃是一组战争群像。最正中一人挥鞭骑马,头戴双翅朝天幞头。后面紧随一员执钢鞭的长须大将,身后若干小兵追随。在更远处,两员武将正在你追我赶,一人在前,手执钢叉回架,一人在后,手挥长矛前刺。 中国著名武将里,拿钢鞭的就那么几个,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听评书的记忆,很容易就对上了号——尉迟恭!这一幕,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李世民攻打王世充,遭遇了单雄信的包围。李世民孤身一人逃入树林,眼看要被追兵抓住。这时尉迟恭飞马赶来,三招打跑单雄信,把李世民救回大营。 所以这第五个罐子,主题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可算是知道这第五个罐子是什么样子的了。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平息,反而越发的激烈起来。 我正在周旋五罐之事,然后日本方面就开始启动福公号打捞的计划。仿佛冥冥之中有天意似的,让我恰好在他们动手前知道了五罐的存在。 这真的是巧合吗? 我拿起照片,问木户加奈这旁边的注解是什么意思。木户加奈说:“直译过来的话,意思是‘引向沉船的关键器物’,不过这句话暧昧不清,学术界至今还有争论,到底这五个罐子,和沉船位置有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我恰好知道。五罐里藏的,是五句话,目前我已得到三句。如果《泉田报告》没错的话,那么这五句话,很可能是福公号沉没的地理信息! 可是那五句话实在太难懂了,完全不似人话,恐怕是密码或是暗语之类的吧! 我忽然想起来了。尹银匠曾经说过,这些罐子曾经被“飞桥登仙”的手段开过一次,然后又补回来了。难道那一次开启,就是在民国二十年的庆丰楼里?可许一城并不懂“飞桥登仙”,当时唯一的传人是药慎行。他恰好也在一九三一年从绍兴匆匆北上,再未返回。 一个模糊的故事浮现在我脑海:我爷爷许一城和泉田国夫勾结,在庆丰楼夺走楼胤凡的五个罐子,请来药慎行北上开启,然后利用其中坐标,欲出海寻宝。 这里面还有许多矛盾之处。首先我爷爷不可能跟日本人勾结,他一定别有用意;其次,既然出海,为何还大费周章把罐子补回去?再次,药慎行在其中究竟扮演何方角色;最后,到底寻宝结果如何?要知道,我爷爷可是被公开枪决的…… 我又把照片翻过去,看到三个简简单单的字:“老朝奉”。笔迹和前面注解完全一样。然后还划了一个箭头,指向一片东海海域。怎么回事?老朝奉为什么会出现在《泉田报告》里? “许君?” 木户小姐的呼唤,把我从混沌的沉思中拽回到现实里来。我抱歉地冲她笑了笑,解释说不好意思,想得有点出神了。 木户加奈叫过服务员来,更换桌布和杯子,好奇地问道:“许君在想些什么?” 我不希望对她有什么隐瞒,于是坦诚地把五罐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给她看了三句话中的两句话,从“三顾茅庐”中开出来的第三句话,我没亮出来——不是我怀疑她,在当前形势下,一切都必须谨慎。 木户加奈听完故事,没想到这背后居然隐藏着如此深的秘辛,惊叹连连。不过她也表示,那几句话完全看不懂。 “这样说来,幸亏我来中国通知许君你了呢,不然的话我们双方都身陷迷雾而不自知。” “木户小姐,接下来我会有个问题,有些失礼,希望你不要生气。”我说得特别严肃,双手撑住桌子。木户加奈有点惊讶,不过她微微点了下头,表示不介意。 “这里面有太多巧合,让我觉得有些不安。要知道,民国二十年后,中日双方关于福公号和五罐的记录,都彻底被掩埋,无人提及。现在这个话题,居然在同一时间被两国翻出来。日本方面找出了《三官文书》和《泉田报告》,中国方面老朝奉对‘三顾茅庐’动手,并且试图绑架尹银匠——这些事几乎同时发生,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 “许君你的意思是……” 我徐徐吐了口气,说出自己的猜想:“我怀疑,两边根本就是有勾结的,所以行动上才会表现出惊人的步调一致。”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在玉佛头案结束后,老朝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问我是否还记得鱼朝奉。当时我还以为他在暗示自己是鱼朝奉后人,想找许家子孙报仇,现在看来,不是,他话里有话,指的可能是明代福公船。 而他之所以自称为老朝奉,恐怕是一个寓意深刻的代号,代表他掌握了鱼朝奉所乘福公号的沉船地点。至少从《泉田报告》去推断,当是如此。 可这里有一个矛盾。如果老朝奉早知道沉船地点,他又何必去苦苦追寻那五个罐子呢? 我把这个猜想说出来,木户加奈惊讶地捂住了嘴,有点吓到了。她涨红了脸,有些急切地解释说她并不知情。我赶紧跟她解释,我并没有怀疑她。事实上,如果没有她这次来中国吊唁,恐怕我仍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木户加奈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还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学术研讨而已。很是对不起。”我摆摆手,表示这事不能怪她。她一个单纯的日本女孩子,哪里经历过尔虞我诈的古董江湖。这些匪夷所思的阴谋和手段,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可我的心情,却因此而绷紧。若单只有日本那边筹办打捞福公号,成功率不会很高,但加上老朝奉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老朝奉到底掌握着五罐多少秘密,我完全不知道。日本的打捞技术和老朝奉手里掌握的未知情报,真的有可能把福公号捞出来。 到了那时候,十件柴窑国宝就要流失海外了。 这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结局。 时间陡然变得紧迫起来。 我把视线移到照片上,木户加奈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苦笑道:“如果可以解读出那几句话,也许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它太难懂了,恐怕要到一些大的图书馆查询才行。” 她的话,在我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我一下子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哎?对啊!你说得对。木户小姐,没别的安排的话,跟我走一趟吧。” “啊?去哪里?” “如你说的一样,去找图书馆。” 图书馆不是真正的图书馆,而是一个人。这家伙在南城倒腾旧书,号称无所不藏,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找出来,只要价格合适。当初《清明上河图》风波中,全靠他帮忙,我最终才得以力挽狂澜,顺利解决。 说起来,图书馆还是郑教授介绍给我的呢。 我带着木户加奈直奔南城,来到离丰台不远的一个城边村。这里是一片黑压压的低矮平房,中间被十几条狭窄的胡同巷子切割成几十块错综复杂的街区。街上污水纵流,垃圾满地,一吹风能掀起一片脏兮兮的灰尘。 木户加奈有点不适应这个环境,只好轻蹙眉头,用一块小手帕掩住口鼻,紧紧跟着我。我们一头扎进小胡同,走过散发着异味的公共厕所、苍蝇嗡嗡的垃圾堆和杂乱的发廊,七转八弯,在她要昏倒之前总算抵达了一条小胡同的尽头。 这里没什么变化,两扇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紧闭着,上头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门牌号,院里一棵杨树挺拔而出。 我咣咣拍了几下门,门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别敲了,家里没人!”我扯着脖子喊道:“我许愿!”对方沉默片刻,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门打开半扇,探出一个几何图形。 图书馆这个家伙,脸长得特别标准,圆脸,三角眼,梯形鼻,还有两条波浪线的嘴唇。 他看到我,没什么好面色,劈头就问:“你把郑教授咋啦?”我没料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图书馆又道:“他欠了我好几百块书款,现在玩失踪去了。我知道肯定跟你小子有关。” 我苦笑一声,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图书馆一见我面露苦笑,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甭跟我诉苦啊,你今天要不替他还上钱,我可什么书都找不到。” 图书馆抬起一条胳膊,挡在门边,做出随时关门的架势。这家伙除了钱,从来六亲不认。我只好掏出钱包,先把郑教授的书钱给还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都叛逃到老朝奉那儿去了,我还得替他还账。 图书馆接过那沓钱,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数了起来。木户加奈挪到我身后,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数完了,他满意地把钱一卷,塞进腰包,然后打开门说进来吧。 他这个小院的布局,我怀疑从来没变过。从来都是铺天盖地的旧书,里三层,外三层,花坛上,平板车里,窗台边,铺天盖地全是书,也不知道如果下起雨 来,他怎么搬到屋里去。我来过好几次,对这番奇景早看习惯了。木户加奈没料到小院里别有洞天,有这许多书,不由得双目放光,想俯身去翻看。 图书馆瞥了她一眼:“阅览也是要收费的。”木户加奈吓得把手缩了回去。我拍拍她肩膀,示意甭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图书馆拎起一摞用麻线捆着的书,丢到我面前:“这是郑教授订的书。” 我吓了一跳:“你给我干吗,我也不知道他失踪去哪儿了啊!”图书馆一瞪眼:“反正你钱给了,书就得给你。至于你怎么给他,我不管。一直在我这儿搁着,也得收保管费。”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把书接过去,让木户加奈拿好。图书馆交割清楚了,这才看向我:“这回你想怎么照顾我生意?” “我想找一句话。” 图书馆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原先你就找几本书,现在更出息了啊,找话?我怎么给你找,一本本翻吗?”我生怕他开出个天价,连忙解释说,是凭着一句话找相关的书。不一定严格按照那句话,只要是类似的感觉就好。 图书馆对这个要求迷惑不解,要求先看看是什么话。我给了他一句:“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图书馆看着这十个字,直嘬牙花子。看来这玩意儿把他也给难住了,真是够冷僻的。 图书馆闷着头琢磨了一阵,然后抬头问:“你的意思是,不一定一样,只要感觉接近就成,对吧?”我一点头。图书馆说这个不太好找,得多点钱才成。我说不是刚刚给你钱了吗,图书馆说那是郑教授的书钱,跟这个不是一码事。面对这个钻钱眼儿里的家伙,我只能无奈地苦笑说好吧。 图书馆倒是个有信誉的人,谈好了协议,立刻说你们等会儿,然后回身进屋。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可真是下了力气。 木户加奈好奇地左顾右盼:“这都是他的藏书吗?为什么不好好地保存起来?”我摇摇头:“他可不藏书,他是个二手书贩子,到处收书来卖。书籍对他来说,就是商品。”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木户加奈出身学术世家,书籍对她来说无比神圣,无法想象还有这种做法。我感叹道:“其实不只是书籍,古董也一样。有人深爱至极,为之发痴发狂;有人却纯当成买卖,皆以价格论断。前者是收藏家,后者是古董贩子。最讽刺的是,后者靠着前者才有生财之道,前者靠后者才能起流转之功。” 然后我给她讲了郑教授一家的遭遇。郑安国就是一个典型的爱物之人,为了古玩,连全家老小性命都不要了。相比之下,药来更像是一个生意人。木户加奈听完这个故事,感慨万分。她说日本有个差不多的故事:江户时代有一位画师,为了描绘出真正恐怖的地狱图景,不惜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烧死。 画师和郑安国都是一类人,为了自己心中的美学和痴迷,世间的亲情根本不重要。这种到了极致的爱,到底是好是坏,已经没法用常理去评判。古董也罢,绘画也罢,它们就像是一面诚实的镜子,照出每个人心中最真实的贪婪和疯狂。 人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 “那么郑教授和他父亲一样吗?”木户加奈问。 如果是原来,我会立刻回答说不一样。可是自从在塘王庙看见他的精神状态后,我还真有点拿不准了。郑家那种对一件东西痴迷到极致的基因,说不定一直潜伏在他体内,当碰到特定情况时,就会爆发出来。至少在塘王庙时的郑教授,行为举止简直就和邪教徒差不多了,连药不然都有点受不了。 所以我只能苦笑回答不知道。木户加奈垂下头去,把注意力放在手里那一摞郑教授的书上:“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喜欢看的是什么书。” 反正图书馆还在折腾,等着也没什么事儿。我和木户加奈凑过去,看郑教授在发疯前到底在找什么书。 这一摞大概是十来本书,厚薄不等,大多是古代典籍的影印本。有茅元仪的《武备志》、李淳风的《乙巳占》、王希明的《步天歌》、南怀仁的《灵台仪象志》,甚至还有一本康有为的《诸天讲》,似乎和天文相关的比较多。 我还真不知道,郑教授对天文学还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有三分之二都是古代天文历法专著。木户加奈忽然指着其中一本道:“这本书,看起来和其他书有些不协调。” 我凑近一看,她的手指滑过茅元仪的《武备志》书脊上。这本书我知道,茅元仪是明末一位学者,喜好军事,对大明日渐废弛的武备痛心疾首,于是把历代军事资料合辑成了一本书,起名《武备志》,希望能为朝廷所用,重振兵威。 当然,我只是知道个书名,没看过,所以不知道这本书哪里不协调。 木户加奈盯着书脊的名字,微微有些困惑:“《武备志》在日本的名声也不小。宽文年间,就已经被一个叫须原屋茂兵卫的人译成日文,广为流传。我曾经看过相关研究论文,所以有印象。我记得《武备志》是一部非常厚的书,一共有两百多卷,汉字的字数有两百多万,且还配了七百多张图,怎么可能只有这么薄的一本?”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反应过来了。《武备志》不是一本原创书籍,而是资料汇编,里面广泛收录了古代的许多军事资料,从兵法、战例到行军设营、战火器装备、地理形势、天文状况,一应俱全,几乎可以称为是军事百科全书。 眼前这一本,可实在是太薄了 点。 “也许是其中一个分册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又看向屋子里。图书馆还在折腾,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结果了。 木户加奈却有一股认真劲儿,她蹲下身子,双手拢住捆书的绳结,问可以拆开吗。我随意说拆吧,郑教授肯定不会追究的。木户加奈便小心翼翼地把绳子解开,搬开上面的书,把那一册《武备志》拿出来。 她先看封面,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是商务印书馆在五六年出版的,封面非常朴素,只写着书名和作者,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占度分册。她翻开序言,朗读给我听。原来占是占星,度是度量,《武备志》里专门编了一卷占度部,讲天文星辰和山川形势的。 这就对了。郑教授订的这一摞书都是天文学相关的,于是《武备志》里的占度分册也被单独抽出来,归在一堆里。 “古人天文和航海息息相关。郑教授搜集这些资料,也许和福公船有密切联系呢。”木户加奈对我说道。然后她捧起书,认真地读了起来。我想反正也是等着,左右无事,于是也随手拿起康有为的《诸天讲》闲翻。 我们两个埋头翻书,图书馆在屋子里继续翻腾。一时之间,整个小院里特别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哗声。我坐在花坛上,背靠大树,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中学图书馆前的草坪。小风吹过,绿叶沙沙作响,书页散发着油墨的香味。 “哎?许君,你快来看。”木户加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把书合上,赶紧凑过去。她整个人很激动,声音都在微微发颤,她的手指指向了《武备志》摊开的一页。 这是一张图。正中是一条明代福船,船正上方画着北斗七星。四周都写满了字。船右侧写着“东北织女星十一指平水”,下方是“南门双星平十五指平水”和“灯笼骨星正十四指平水”,左侧写着“西北布司星四指平水”,上方是“北辰星正八指平水”一共五句。在最右侧还有一排文字,标题是:《锡兰山回苏门答腊过洋牵星图》。 听这个标题,似乎说的是从锡兰山到苏门答腊的路线,可图上并没有路线。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周围写的文字。虽然它们和我掌握的三句话文字不一样,但格式和行文风格非常接近,尤其是结尾,都是××指平水云云。 “你看的是哪一部分?”我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木户加奈朝前翻动几页,然后说这是一系列地图,统称叫作《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留下来的珍贵航海资料。我前后翻了一下,类似这样的图还有好几张,词语风格如出一辙。 终于找到那几句怪话的根儿了!什么“平水”啊、“几指”啊之类的,大概是某种航海术语。可有一个根本问题还没得到解决——那几句话如果是指示方位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路线图之类的?”我追问。 木户加奈翻动数页,里面有一个折叠的长幅,展开来看是一个地图长卷,从地势和地名看应该是从南京到东南亚的水路航线图,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标记,沿途标了十几条航线和一百个地名,航道走向、水沉、洋流、礁石和天文方位,全都标记得一清二楚,极为详尽,简直不敢相信古人的航海技术已经精密到了这程度。 地图上的文字细如蚊蝇,我没任何航海基础,看了没多久便头晕眼花,赶紧闭上眼睛,放弃了寻找线索的打算。 这事啊,还真得靠专业人士来干才行啊。 过了好一阵,图书馆从屋子里出来,一头灰尘,气喘吁吁:“没找着你们想要的,今天不成了,你们回去吧,赶明儿我慢慢翻。” “不必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我抬起头来,把《武备志》递给他。图书馆愣了一下,接过书快速翻了几页,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对呀,我早该想到这本上面有,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眼神突然一凛,严肃地对我说道:“就算是你们自己找的,钱也得付一半,我没功劳也有苦劳。” 我“扑哧”一声乐了,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图书馆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样的话。我笑着说:“好,好,我付给你一半辛苦费,不过你得帮我们认认,这是什么来路。” 图书馆没回答,右手拇指和食指飞快搓动。我闻弦歌知雅意,赶紧递过钱去。他接过钱去,大嘴一咧,拍着《武备志》的书皮儿说:“郑和七次下西洋的事儿你们知道吧。那是多牛的一次航海壮举。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皇帝希望再搞一次下西洋的壮举,郑和不是太监吗,所以这事又交给太监们去办了。你们也知道,明朝太监没几个好东西,有一位叫刘大夏的官员担心阉党因此势大,畏惧后患,居然将郑和积攒下来的资料档案付之一炬。从此之后,七跨重洋的第一手资料,就只剩下《武备志》里残留的这么几页地图,别的什么都没剩下。中国打那以后哇,就再没这么辉煌的航海记录,技术也从此失传。” “那你看看这张图是什么意思。”我翻到《锡兰山回苏门答腊过洋牵星图》那一页。 图书馆琢磨了一下,难得地表示了一下谦虚:“这事儿我不是特了解,只能简单说说啊。比如说吧,你现在要去天安门看升旗,不知道怎么走,来问我。我告诉你,什么时候看见一座城门楼子,对面是个纪念碑,纪念碑两旁是国博和人民大会堂,就到了。城门楼子、纪念碑、国博和大会堂,就是四个定坐标,你只要瞅见这四个,就肯定在天安门广场。” 他说得唾沫横飞:“这个图啊,他不是航线图,而是坐标图。你看到图边那五句话没有?那是五个坐标,代表了五处星辰。古人航海,没法像现在这样靠卫星定位,也不具备经纬度的概念。大海茫茫,没有山川树木可以定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头顶的星空。古人先在锡兰和苏门答腊之间的水域测量这五处星辰的夹角,以后再走这条航线,只要随时测量这五处星辰夹角,再跟记录对照,立刻就能判断出自己和坐标之间到底偏差出去多少。所以这《过洋牵星图》,不是航线图,而是坐标图。” “那这个多少指,什么平什么水,到底是啥意思?” 图书馆道:“这是中国古代的一种航海导航技术,叫作牵星术。” 说到这里,他忽然不吭声了。我等了半天,觉得纳闷,催促他快说,图书馆双手一摊:“说完了。” “您还没解释呢。” “剩下的我不知道了。”图书馆坦然回答。 我一口血喷出来:“不知道?不知道您干吗说那么热闹?”图书馆也来气了,说:“你还真当我是无所不知啊,我就是一个书贩子,能学贯中西到这份儿上不容易了。这玩意儿很冷门,理论又很艰深,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人,根本搞不明白咋回事。” “那你知道谁懂吗?” “不知道!”图书馆气呼呼地把我们赶出门去,“砰”地把铁门给关上了。 我和木户加奈相顾苦笑,只好先离开这里。 不过这趟总算没白来,既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也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终于搞清楚了五罐和福公船之间的联系,那五句话原来是牵星术的坐标,从此调查有了方向;坏消息是,郑教授来借这些书,说明老朝奉早就知道五罐是福公船的沉没坐标。他比我要占得先机。 “这可怎么办呢?”木户加奈道。 “我想到一个人,她应该可以帮到我。”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我们脱离了那片混乱的区域,我就近找了个能打长途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上海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宿舍楼,要求让戴海燕听电话。她生活作息很规律,一般在这个时间,都在宿舍里看书。 戴海燕是我最钦佩的女性之一,她拥有犀利无比的洞察力和缜密的逻辑思维,永远不会被情绪所左右。天下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庖丁解牛一样的分剖解析,理得一清二楚。那个理科生的大脑,简直可以碾压大部分文科生。 我跟她是在《清明上河图》事件期间认识的。多亏了她在考据方面的帮忙,我才能最终翻盘。事件结束之后,我还顾不上给她打电话致谢。 像牵星术这种深奥的理科学问,我想不出有谁比她更适合解决。 电话那边很快传来戴海燕清冷的声音:“喂。” “海燕哪,我是许愿。《清明上河图》的事我一直没顾上谢……” “说正题。”她毫不客气地截断我的寒暄。 于是我在电话里把五罐和福公号的事大概讲了一下,略掉了许多部分。不是我故意欺骗她,我知道,她对江湖恩怨、人情世故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只说技术层面的东西就好。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来搞清楚牵星术的原理,并换算成现代经纬度标记,确定福公号沉船位置?” 我一拍巴掌,她总结得太清楚了,就是这么个需求。 “那么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呃了一声,一瞬间以为自己拨错了电话给图书馆。戴海燕高傲自矜,怎么也开始谈起铜臭来了。 “海燕你是要……钱?” “许愿,如果要以金钱价值来换取我的脑力,你根本付不起。”戴海燕冷冷道,“我的要求是,如果你们要出海的话,我必须随行。” 我没想到她提出这么个要求,颇觉意外:“你干吗要亲自出海,大学没事了?” “这个与你无关。” 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时间紧迫,我便随口先答应下来。戴海燕说她需要去调查,让我23个小时之后打过来。我问她干吗不说24个小时,结果她的回答是:“不需要,23个小时足够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踏实不少。这个技术难题甩给了专业人士,我可以腾出精力做别的事情了。 木户加奈一直在旁边耐心地等待,今天多亏了她的敏锐,才能从《武备志》里翻出重要线索。若不是她专程从日本送来这么贵重的情报,我还被蒙在鼓里,怎么感谢人家都不为过。我说要不去我那小店坐一会儿,她挺高兴,立刻就答应了。 说起来,我的四悔斋好久没开张了,也该回去看看了。我一进胡同,街坊王大妈迎面过来,一看是我,赶紧挥手把我叫过去。还没开口呢,她视线越过我肩膀,看到后面跟着的木户加奈,眼神立刻变了。大妈一把抓住我胳膊,拽到一旁小声问:“这姑娘是谁啊?”我回答说这是我日本来的朋友,过来坐坐。 王大妈一听是日本人,不由得“哦”了一声,说你小子一会儿可注意点啊,别惹出国际纠纷来。我有点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国际纠纷。王大妈却含含糊糊不明说,一转身走了。 我和木户加奈拐过街角,我看到一个高挑倩影,正站在四悔斋的门前。 “烟烟?”我大吃一惊。 一听到我的呼唤,那倩影转过脸来,果然是黄烟烟。不过她看上去可比从前憔悴多了,脸色有些苍白,颧骨凹陷,眼角甚至多了几道淡淡的皱纹。她前段时间一直在香港照顾黄克武,没日没夜,也真是够辛苦的了。 她居然回北京了? 我惊喜万分,快走了几步。烟烟看到是我,也露出笑意,可她的视线扫到木户加奈,身形却僵了一僵。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这种状况可真是太尴尬了。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的话,那我这个作者最不擅长的,就是言情戏,结果还被我赶上了最头疼最经典的场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可去面对细柳营和鬼谷子的联手搏杀。 木户小姐倒是波澜不惊,起身向她鞠了一躬,说道:“好久不见了,黄小姐。”黄烟烟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木户加奈,礼貌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 “烟烟,我……”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想解释一下。话没说完,烟烟先沉声道:“许愿你现在有空吗?” 她居然没纠缠这件事,我心中先是一松,可再看烟烟的眼神,却带着几丝焦灼,说明她心里有大事,大到已经顾不得吃飞醋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不会是黄克武出了什么事吧?老爷子心脏一直不算太好,也许听说刘一鸣去世,受了刺激,所以烟烟才会突然返回北…… 黄烟烟伸出巴掌,猛拍了我后脑勺一下:“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摸摸脑袋,问那到底是啥事,黄烟烟道:“我爷爷回来了,想见见你。” 我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是坏消息。五脉的老人凋零得太多,可不能承受再一次打击了。 “老爷子在哪?” “301医院。”烟烟解释说,他虽然身体恢复了,可还是有点隐患,回来以后直接住进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站在一旁的木户加奈说:“既然许君有事的话,那么我就不打扰了。我在北京会待上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我跟日本方面联络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我也鞠躬致谢,黄烟烟虽然想问到底是什么事,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们坐上车,朝医院赶去。我看着烟烟疲惫的侧影,忍不住去撩她的额发:“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她有点受惊地躲闪了一下,似乎已经不太习惯这种亲热动作。我只好把手收回来。 “还好,比起你来说还算安逸。”她回答,看来我的事她也略有耳闻。 我把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慢慢讲给她听,她一直没发表评论,只是沉默地听着。我讲到在瓷窑里的事情时,她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很快又放开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有点变了,对我有微微的抗拒感。不是那种厌恶或者嫌弃,更像是躲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太久没见面导致的有些生疏。我顺口把刚才和木户加奈去找图书馆的事也说了,不露痕迹地作了一下澄清。黄烟烟不置可否,她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这,我于是不敢再说了,再说反而显得做贼心虚。 “药不是那家伙,根本配不上高兴姐。”烟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原来你也认识她?” 黄烟烟说:“当然认识,高兴姐可是我的闺蜜。我早跟她说过了,药不是的性格太阴沉了,药不然又太轻佻,他们俩都不适合高兴姐。” 我差点没被口水噎死:“药不然还和高兴谈过恋爱啊?” “没有。药不是跟她分手出国以后,药不然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非要追高兴。高兴姐说咱们年纪相差太大,他说不介意。高兴姐逼急了,说我介意,药不然这才悻悻作罢。” 烟烟说药不然宣布公开追求高兴姐那一段时间,跟打了鸡血似的,见天往高兴姐那儿跑,一宿一宿不回家,除了喝酒抽烟就是唱歌,累了倒头就睡,日子过得无比颓废。高兴姐那么不吝一人,最后都看不下去了,通知药家把他接了回去,他被药来狠狠训斥了一顿,这才收敛。 没料到那小子还有这么一段荒唐的罗曼史啊,我心里嘿嘿一乐。说起别人的八卦,车里的气氛就缓和多了。 我们驱车抵达301医院,进到有武警把守的特护病房。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在病房里缓缓地打拳,他本来是练形意的,现在却换成了太极。 一见我们来了,老人立刻收招。黄克武可比我原来看见的精神差多了,脸上满是老人斑,褶皱耷拉下来,眼神里那股虎虎生风的劲头还在,可整个人明显发虚。 “许愿哪,你来啦?”黄克武说话低沉,中气不足,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靠到了床上去,略有点喘。 “哎,真是老了,稍微动动筋骨就不成了。搁从前,我面不改色。”黄克武自嘲地说,黄烟烟赶紧过去,给他轻轻捶背。 我注意到,在病床边上的小柜上,搁着一个小水盂。那是素姐送给他的,里面含有他们两个人孩子的骨灰。当初在香港,黄克武就是被这个小玩意儿生生刺激倒的。 它居然还在,至少说明黄克武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黄克武注意到我的视线,略带尴尬地用指头一敲盂边儿:“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趁现在多陪陪他。不然以后到了底下,彼此都不认识,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意气尽消,满是颓丧。老人的生存意志正在消退,这个真得警惕。烟烟一听这话,恼怒地掐了黄克武一下,说:“爷爷你别胡说!”黄克武却拍拍她的手:“老伙伴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一个人还苟活于此,也怪寂寞的。要不是有些事情未了,我早就下去了。” 我正想该怎么劝劝他,一听最后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凛。黄克武示意烟烟出去,然后让我把门关上。 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我和黄克武两个人。我们四目相对,良久没有做声。最后还是黄克武先扬起眉毛,开口道:“你最近搞的那些事情,我都听说了。” 我没摸清这位老人是褒是贬,所以也不敢应声,只是谨慎地“嗯”了一句。 黄克武笑骂起来:“臭小子,跟我耍什么心眼,你们许家可从来都是敢作敢当。”我抬起头笑道:“这不是怕您打我嘛。我没学过功夫,可吃不住您老爷子一甲子的功力。” “别耍嘴。”黄克武面色一板,“你这孩子的脾气啊,跟许一城一样,太轴。使错了方向,会惹出大乱子,使对了方向,也能做下大功德。景德镇那事你干得不错,我都听说了。五脉里的年轻人,没一个能像你这么较真的。” 我大着胆子反问道:“既然这是一件好事,若是您或刘老爷子出手,一定比我效果好。为什么你们却束手旁观这么久,非等到我去解决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我心里很久了。老朝奉为害不是一年两年,我不信若是刘、黄、药三人真心出手,会拿不下这一颗毒瘤。 听到这问题,黄克武双眼陡然暗淡,眉毛一垂。我以为把老爷子气着了,吓得赶紧过去查看。黄克武抬起手示意没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问得好,这么多年,我也在问自己,这到底是投鼠忌器,还是姑息养奸?”黄克武的声音疲惫中带着几丝锋锐,以及几丝愧疚,“古玩这个行当,天生就是阴阳相济,真假互通。老朝奉呢,是浮在五脉上空的一道魂、一道影,它斩不断,也甩不开。” “那您到底知不知道,老朝奉到底是谁?”我单刀直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想听到一个确定的回答,您不要像刘老爷子那样,说得云山雾罩。”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来。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老朝奉这个词,是什么时候?” “玉佛头案?” “对,也不完全对。我们第一次知道老朝奉的存在,是在玉佛头案期间,不过却不是因为佛头,而是因为那五件东西。”黄克武伸出五个指头,摆了摆。 “五个青花人物罐?”我心头一跳。 “不错。我们与许叔的决裂,也基于此。我听说老刘给你留了封书信,把当年庆丰楼的事说了?” “是,不过不是特别清楚,草稿还未写完。” “呵呵,以他的脾气,恐怕完稿了也 不会说清楚。当年在庆丰楼上,许叔逼死楼胤凡——你知道这个人么?” 我摇摇头。这人的名字我在刘一鸣的遗信里见过,但也只知道个名字罢了。 黄克武眯起眼睛:“那个人啊,是京城里的一号人物,瓷器名家,人望很高。一直有个传说,他家里藏着几个青花人物罐,据说那些罐子本属五脉,前几代里出了一个不肖子孙,输给他了。五脉长辈去交涉过,可不了了之。然后许叔有一天忽然说,他有办法把瓷罐讨回来,我们三个人听了挺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说到这里,他又弹了一下水盂,显得颇为困惑:“那可真是个奇怪的时机。那时候玉佛头案其实已经爆发了,社会上要抓他的呼声很高,全靠付贵顶着。我们挺奇怪,为什么他还有心思去管五罐的事?可许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们以为他早有脱罪的办法,也就没多问。 “药来是玄字门的,骗楼胤凡的事儿他来主导,我们两个策应。我们经过那么一番调查,发现楼胤凡曾经接触过一个叫老朝奉的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据药来说,这位老朝奉也是位瓷器高手,是楼胤凡动用关系请来整治青花罐的。” 我心中一动,《泉田报告》里提及老朝奉,也是在这时候。 “有老刘筹划,有我执行,还有药来的专业知识,我们最终成功地把楼胤凡引入局中,逼出一个在庆丰楼和许叔对赌的局面。玩这个,谁能干得过许叔哇,结果楼胤凡惨败,气得他直接跳了楼。我们一看闹出人命,都有点吓傻了,可更让人气愤的事还在后头。庆丰楼里有个日本人站起来,似乎跟许叔非常熟稔,两人握了握手,许叔直接把罐子交给他了。这一下子,我们全傻了。他要真这么干,那不证明玉佛头案里指控他勾结日本人是真的了吗?可许叔根本不搭理我们,他显得特别急躁。没过几天,玉佛头事发,他被捕入狱,我对许叔终于彻底失望……” “那个日本人叫什么?” “泉田国夫。”黄克武对那个时候的事情,记忆犹新,可见当时受的刺激有多大。 我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从黄克武的描述结合木户加奈的消息,很显然这是一个局。泉田国夫知道五罐里的秘密,因此伙同我爷爷从楼胤凡那抢过来。我爷爷借助刘、黄、药三人之力,成功夺得五罐,然后交给泉田。 这故事应该没这么简单,其中一定有什么隐秘之处。 这个关键点,就在老朝奉——他本来是楼胤凡请来开罐之人,后来却成了泉田国夫寻找沉船的向导。 “后来呢?”我追问。 “许叔的死,让五脉特别被动。我们几个都颇为惶恐不安,尤其药来那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泉田国夫很快就失踪了,再没人见过他。不过那五个青花罐,倒是没有被带走,而是落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谁?” “姬天钧。”黄克武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可是一听就有股寒意浸透全身。 “他是谁?” “他呀,本来是五脉在西安铺子里的一个小伙计,不在五姓之内。不过他机灵能干,几年就有资格在柜上拿干股。东陵事变之后,许叔去乾陵收拾日本人,当地负责接待的,就是这位姬天钧。许叔觉得这人乖巧能干,问掌柜讨来带在身边。不过他身份比我们三个人低,行事特别低调,我们都没怎么注意。庆丰楼的事儿,他一直陪在许叔身边。” “就是说,后来楼胤凡和我爷爷都死了,泉田失踪,了解整个事件过程的,只剩一个姬天钧?”我立刻抓住了重点。 “没错,那三个人或死或失踪,这个姬天钧却趁机把那五个罐子卷走了。我们三个狠狠地和他干了一仗,可五个罐子却没保住,散失了四件,只有一件‘三顾茅庐’被药来抢了回来——当然,姬天钧自己也没捞到几个,有一件最多了。” 我沉默不语。 那五件罐子的去向,恰好我大多都知道。“西厢记”去了长春郑家,“细柳营”跟着谟问斋南下福建,“鬼谷子下山”流落到欧阳家手里,还有一个“尉迟恭单骑救主”,不知所终——很有可能就落在姬天钧手里。 难怪药来前往长春寻访,原来他搜寻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天青釉马蹄形水盂,而是为了找郑家的“西厢记”人物青花罐。 若是黄克武所说并无隐瞒的话,那老朝奉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可是……老朝奉明明与楼胤凡、泉田国夫关系匪浅,而且似乎掌握了沉船位置,和姬天钧的行踪身份并不符合。 这一位老朝奉,并不知道沉船位置,所以才对五罐表现出了强烈兴趣,持续到了今天,不仅刻意搜集这些青花罐,还把自己的势力以五个罐子来命名。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一震。现在回想药来的四个故事,真是个个都有深意。天青釉马蹄形水盂,指向的是有“西厢记”的郑家;孔雀双狮绣墩,暗示的是拥有“细柳营”的谟问斋柳家;青花高足杯的故事,虽说发生于沦陷期间,可这故事的主角姓楼,且情节和楼胤凡的遭遇惊人相似,都是被国人出卖给日本人,最后人物两空。 那么最后一个子玉蛐蛐罐,又是暗指什么呢?那故事发生在西安,姬天钧恰好又出身西安…… 黄克武看我呆呆不语,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猜,老朝奉就是姬天钧?” “没错!”我越想越像。无论年纪、行为还是姬天钧出现在我爷爷许一城面前的时机,都严丝合缝。除了出现时间有点矛盾,几无破绽。 黄克武叹了口气:“后来这小子确实也成了陕西的一个文物大盗,为害不浅。我们也曾经怀疑过,姬天钧就是老朝奉。不过他一九四八年就已经死了。” “啊?死了?”我一惊。 “当然,我没见过尸体,只是听说。他似乎是死于一次盗墓的意外事故,也有人说是解放军剿匪干掉的,总之众说纷纭。” 等一等,如果姬天钧解放前就死了,那“文革”期间害死我父亲的人是谁?现在跟我打对台的老朝奉是谁?难道还是鬼不成? 我开始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只得看向黄克武。黄克武坦然回答:“老朝奉到底是谁,我确实不知道,老刘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但药来一定知道点什么。” 这个回答,等于没说。 黄克武继续道:“解放初期,曾经有一轮大规模打击盗墓的活动。我们五脉也参与其中,摧毁了不少制假和盗墓团伙。那几仗可真是荡气回肠,痛快得很。”他晃了晃拳头,嘴角浮笑,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这种事,最对他的胃口了。 “后来这边古玩市场完全消失,相关商业活动陷入停顿,连五脉都变成了一个学术机构。加上当年跟外界沟通也受限制,那些暗地里的勾当无利可图,完全销声匿迹。一直到改革开放,市场也重新开始活跃,我们才发现,原来的制假和盗墓的沉渣,又再度泛了起来,且似有整合的趋势,就连五脉也隐隐被侵蚀。” 讲到这里,黄克武的脸上隐隐带着忧虑——能让他感到忧虑的东西,可不多。 “你该知道,贪婪永远比理智发展更快。那些曾经被打压到近乎灭绝的沉渣,比五脉复苏还快。短短几年,野火燎原一样在全国扩展开来,发展速度完全出乎我们几个的意料。等到我们想动手予以打压时,对方已是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我们都感觉,这一切背后应该有一个黑手,在组织这些事情,否则黑势力发展绝不会如此迅速。盗墓、造假、走私、诈骗以及洗白,每一方面都规划得井井有条,形成一个巨大的产业链。这只黑手一定对古董行当非常熟悉,且对五脉了如指掌。” 我精神一振,这是黄克武第一次明确承认,五脉里有老朝奉的人。 “我曾经建议在五脉搞一次清洗,起码把我们内部纯洁一下。可是药来反对,刘一鸣态度也很暧昧。他们的意见是,如果强行清洗,恐怕会把整个五脉都牺牲掉。这一锅饭,等于是夹生了,没法下嘴,可又不能全倒了。真要把和老朝奉有关的人都抓起来,恐怕五脉一半人都得进去。” “这么多?”我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这个比例吓到了。 黄克武愧疚地叹息道:“我这还是往少了说。都说人心向善,倒不如说是人心向利,大家都奔着钱去,再严的家规,也挡不住哇。别说别家,就是我们黄家,干这事的明里暗里就不少。” “你们这种态度,就是姑息养奸。”我直言不讳地批评道。黄克武没有动怒:“若是早个几十年,我也和你的态度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位置不同,顾忌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下面这么一大家子人得养活,投鼠忌器,投鼠忌器啊。” 黄克武道:“所以你能做这些事,我心里很高兴。我们已经老了,老到丧失了勇气,畏惧变化,正义感和良知还有,可已经风烛残年。但你不会,你和你爷爷许一城的眼神一样,透着一股子轴劲。你知道吗?当初在东陵前,所有人都觉得一定会失败了,你爷爷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神,朝孙殿英的军队冲去,那可是一个团的兵呢——那可真是个痛快的时代啊,跟着许叔,算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了。” 黄克武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浮出无比的怀念。他的脸一瞬间变年轻了,泛起光泽,表情如同少年一样。我没有做声,默默地让老人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 过了足足五分钟,黄克武才继续说道:“庆丰楼的事儿过去后,我非常痛恨许叔。因为我是最崇拜他的一个,偶像破灭后我也是最痛苦的一个。咱俩初次见面,我没什么好脸色,你得多谅解,我是想不通哇,想不通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快。” “现在您想通了吧。” “你把玉佛头敲开的那一瞬间,我就释然了。所以庆丰楼这事,我相信一定另有隐情。可惜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今天叫你过来,是希望你能顺利解决五罐之事。我会努力活下去,活到许叔所作所为真相大白为止,可别让我带着遗憾进了棺材。” “行了,我说完了,说说你吧。五个罐子到底干吗用的?”黄克武好奇地问道。从庆丰楼算起,他已经好奇了几十年。 于是我把五罐秘密、福公号以及老朝奉的纠葛讲给黄克武听,黄克武听完半晌不语,末了才说道:“原来,当年泉田国夫觊觎的,居然是这个,难怪许叔会参与其中。也难怪姬天钧会事后去抢罐子。” 十件柴瓷,比五件明代青花罐值钱百倍有余。这个价值,黄克武理解比我深刻得多。 “您说我爷爷会不会带着日本人去寻宝?”我说出疑问。 “不可能。”黄克武断然否决,“庆丰楼之后,许叔一直就没离开北京城,没过多久就被捕入狱,再没出来过。这期间他没有出海的可能。” 那我就有点想不通了。姬天钧为什么事后去抢罐子?说明它还有价值。为什么有价值?因为泉田国夫没有成功捞出福公号。为什么没捞? ?福公号?因为许一城从中作梗。沿着逻辑反推,我只能推测到这一步,然后我爷爷入狱枪决,跟这个链条彻底脱节,故事完全说不圆了。 难不成我爷爷许一城有通天彻地之能,死后还能布局去阻止泉田?我倒是很希望如此,但可能性太低了。 黄克武听到这里,沉思片刻,眉毛一抬:“你是说那五个罐子的坐标,曾经被打开过一次?” “对。那五个罐子在民国二十年开过一次,被泉田拿走了坐标。然后它们又被重新补了釉,恢复如新。老朝奉……好吧,姬天钧那么拼命要去抢罐子,一定是想再次把坐标拿到手,再搞一次打捞。” 黄克武奇道:“药来抢得也特别积极,跟姬天钧几乎兵戎相见。难道说,他早就知道这罐子里的奥秘?”他一语提醒了我,“很有可能。不然他也不会特意弄了一幅油画,煞费苦心地给药不是暗示‘三顾茅庐’的重要性了。” 黄克武眯起眼睛:“我总感觉,自从庆丰楼的事儿出了以后,药来一定知道些什么,可他从来不说。我看得出来,这些年来,他的内心很痛苦,似乎藏着一个永远不能告人的秘密。他对老朝奉的暧昧态度,药不然的突然叛变,包括他最后的自杀,一定也和这个有关系。” “会不会药来被老朝奉拿住了什么把柄?” “药来那家伙狡猾得很,至少我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要挟到他的东西。”黄克武说到这里,沉痛地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人都死了,有什么秘密也都没用了。” 我心想,药家和这五个罐子的渊源,可是比您想象中更深呢。药来痛苦的那个秘密,我应该能猜出来源。 楼胤凡请来一位高人整治五罐,五罐唯一需要整治的地方,就是里面藏的坐标。而打开它的唯一手段,是“飞桥登仙”。在那个时候,能施展“飞桥登仙”的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蜗居绍兴的尹念旧,一个是离奇北上的药慎行。 从黄克武的描述里,总觉得药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事情,但支支吾吾不提。难道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父亲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不光彩角色,所以为尊者讳? 我已经能勉强摸到围绕着庆丰楼的谜团轨迹,现在只欠缺一根主线把整个事件拎起来。药慎行到底干了什么?姬天钧到底是不是老朝奉?泉田到底去了哪里?我爷爷到底什么打算?药来试图隐瞒的是什么?种种疑问,其实只要有一个答案,即可豁然开朗。 我们一老一少都眉头紧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黄克武摆了摆手:“不想了,不想了。那些陈年烂谷子,暂时没必要想那么多。咱们先看眼前吧。” 黄老说得对。纠结于庆丰楼,不过是想廓清一段史实,而福公号国宝面临流失,才是火烧眼睫毛的大事,得分个轻重缓急。 “您想怎么办?”我问。 “我和老刘聊过这事,我俩都有一个默契。万一有一个先走了,那么剩下的一个,就随自己意思来。反正我的日子也没几年了,索性放肆一把,到时候去见许叔,也好有个赎罪的赔礼。”说到这里,黄克武双目虎虎生威,整个人挺直了身子,凶悍之气又回来了:“五脉的反攻,我来亲自督军主持局面。趁着老朝奉病,要他的命!” “如果您能主持大局,就最好不过了。”我大喜过望。虽然我撵着五脉的人对老朝奉开战,但我实在不适合做领导,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黄老爷子放弃暧昧立场,亲自领衔,无论能力还是资历,都远远在我之上。他加上沈云琛亲自上场,谁也不敢有什么反对。 这一件大事卸下,我便可以专心在福公号的事情上。木户小姐说过,日方已经在筹划此事,又有老朝奉居中协作,假如他再次和日本人合作,事情便无可挽回了。 这十件柴窑国宝,无论落到谁手里,都将对古董市场产生巨大影响。更何况它关系到我祖先、我爷爷的命运。于公于私,我都必须得去把它们找回来。 黄克武痛快地一挥手:“这件事你也不用发愁,我去跟文物主管部门反映,让他们出船出人出钱,组织出海。国家每年拨款那么多,得花到正地方才成!” “那最好不过。我已经委托专家去解析,很快就能知道那三个坐标,剩下的我会想办法。我们还有机会。”我迅速回答。老朝奉肯定也没拿全坐标,手里最多有三个,所以这是一场看谁先把坐标搜集全的竞赛。 这几件大事定下来以后,屋子里暂时恢复平静。我心绪如麻,觉得事情千头万绪。可黄克武并没说谈话结束,所以我也不好走。 黄克武端详了我很久,忽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刚才在谈话时,你应该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吧?” 我也笑了:“您特意让烟烟出去,也是为了方便我提问吧?” 黄克武没有做声,就那么望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把一直以来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你们都叫我爷爷许叔,我的辈分到底是什么?” 黄克武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问题,他仿佛正在从肩上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这件事儿,本来我不想说。不过现在也瞒不住,为你们俩好,还是说明白的好。” 我眼睛一眯,等着他下文。 “这事,也和姬天钧相关。” 我一阵愕然:“这也跟他有关系?” 黄克武道:“五脉虽然合称明眼梅花,不过五姓乃是许衡的四个弟子外加儿子传下来,中间虽然互有姻亲,但并无血缘关系。传承千年下来,辈分和年龄之间总有差异。许叔比我、刘一鸣以及药来大一辈,但下一代却差着将近二十岁。我们跟着许一城解决东陵案后,他的孩子许和平才出生。” 这是常有的事,我一朋友,得管一个四岁娃娃叫叔,辈分和年纪之间常有错位。 黄克武继续道:“许叔死后,整个五脉都认为他是罪人,连带着对许婶态度也有转变,有偏激的人甚至要求她也得坐牢。我们三人虽觉不妥,可当时年纪太小,人轻言微。加上心中对许叔也有怀疑,并没有多花心思。许婶是一个要强的人,面对着巨大压力,她没有向五脉乞求,毅然从协和医院辞职,抱着孩子远去西安……” 说到后来,黄克武声音转小,眼中愧疚深重。我对家族史不甚了解,听到我奶奶还有这么一段经历,既欣慰又愤恨,双拳不由得攥起。 “为什么远去西安?” “因为姬天钧在那儿。”黄克武说到这里,面色发沉,“五脉敌视许婶,可姬天钧那会儿却把自己装扮成许叔的亲密战友,在明面儿上仍旧扮演好人。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下,许婶别无选择,只能依靠他。为了避免和五脉有什么瓜葛,惹出仇家上门,她把许和平故意降了一辈,管姬天钧叫叔。反正年龄差距正合适,这样一来便不容易被人发现了。” 我呃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黄克武道:“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在当时,只知道许婶去了西安,然后不知所踪。五脉曾经派人去西安找过,不过因为这个辈分上的微妙差异,始终没找到。” 我心中一动:“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去的人是药来?” 黄克武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确实是他。当时他第一次独自出门,前往西安扫货。我和老黄偷偷拜托他去寻访一下,结果他无功而归。” 这就完全对上了,我心里说。药来的四个故事,和五罐之间的渊源太深了,绣墩故事对应“细柳营”,水盂故事对应“西厢记”,高足杯故事对应楼胤凡,现在第四个故事也合上了榫头。药来去西安,除了淘到子玉造蛐蛐罐,原来还肩负着找我家人的任务。 这四个故事,均颇有深意。药来特意点出这故事,到底是想暗示什么?难道那一次开元通宝大骗局,是姬天钧搞的鬼? 黄克武继续道:“姬天钧原来还算规矩。自从一九三七年中日开战之后,他有了日本人做靠山,行动开始肆无忌惮。盗掘古墓,巧取豪夺,造假贩卖。许婶是个是非感极强的人,她大概也觉察到姬天钧的真面目,便愤然断绝来往,和许和平一起又回到北京。不过回京之后,她从来没主动联系过我们,我们虽然略有耳闻,但觉得见面也尴尬,也没主动去联络,许婶去世我们也没去看。两边就这么各过各的,直到‘文革’……” 黄克武没有继续说下去,怕伤我的心。我父亲许和平在“文革”期间被老朝奉陷害,夫妻双双自尽而死,剩下我一个孤儿。 “本来呢,辈分这事,只要不来往就无所谓。没想到木户小姐意外地送还佛头,把你给引出来了。我们几个老的头疼了很久。论辈分,你比烟烟他们高。可是如果我们要把这事说明白了,必须牵扯到姬天钧,牵扯到我们几个当年的不地道……我们一合计,反正你年纪和烟烟、药不然他们差不多大,就这么含糊过去,不特别说明了。” 黄克武说得有点心虚,直拿眼神看我。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太儿戏了,哪有这么编排人的! 刘、黄、药三人对许家尤其是对我奶奶的态度,我虽然很不爽,但可以理解。毕竟那个时候我爷爷还未洗刷冤屈。但既然明知有辈分差异,为了面子故意不说,这不是坑人吗? “那您就放心让我跟侄女谈恋爱?”我提高了声音,怒目以对。 黄克武眼神躲闪,全无刚才要督促五脉反攻的气势:“嗯……许家几代单传,跟其他四脉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俩年纪相当,辈分什么的无所谓。” 我忍不住抚住额头:“好,好,我算您有理,辈分无所谓,我们继续谈——可您干脆别告诉我真相不就得了?现在您怎么又想起来说了?” 黄克武唉声叹气:“烟烟这段时间不是一直陪着我吗?病房里也没别的事,就是闲聊,说着说着就讲起从前的事。她缠着我要听许家的事,我给她讲许一城当年如何如何,一不留神说走嘴了,叫了声许叔。那丫头多机灵,逮着这个漏洞使劲追问。我实在磨不过她,只好把实情给说了。” 怪不得烟烟对我态度那么奇怪,原来是这么回事。男朋友忽然变成了叔叔,换了我也得崩溃。刚才黄克武叫她出去,也是为了避免尴尬。 我揉揉太阳穴,这以后,可怎么办哪。 黄克武忽然严肃道:“其实就算烟烟不问,我也会跟你说。因为你要查五罐,姬天钧是个绕不开的槛。许家的辈分差异,很有可能会挖出很重要的线索。” “等一下,姬天钧有后代吗?”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 “不知道,至少我没听说过。” 我眉头紧皱,心想他的后代,该不会是姬云浮吧?不然我父亲许和平当初去西安,怎么会那么巧,找到姬家的人?可姬云浮对玉佛头案的兴趣,纯粹是自发的,我目睹了他搜寻的全过程。若他是姬天钧的后人,这些资料简直唾手可得,何必费那么大劲? 可惜他已然身死,真相如何已不可知。一想到他的去世,我格外觉得遗憾,那是多么出色的一个妙人。而杀他的人,却是药不然。 等一下!我念头一转。 哎?姬云浮不是有个妹妹吗?叫什么来着?对了,姬云芳,我们为姬云浮善后的时候接触过。我还留着她的电话,可以去问问看。 我们这一谈,谈了差不多三个小时,黄克武已十分疲倦。于是我们果断终止了谈话,今天我听到的信息,够我消化好久的了。 有专门的护士服侍黄克武吃药上床。我推门出去,看到烟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玩着脖子上挂的蒲纹青铜环。那玩意儿,可是陪着我们去过好多地方呢。 “烟烟。”我叫了一声。她慌忙站起身来:“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辛苦老爷子了。” “谈得怎么样?”她问。 我双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叹息:“拼图的碎片足够多了,可是都散落各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聚不成形,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你可别太累,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摇摇头:“许家的事,只能许家人自己扛——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顺利的话,很快就能解决了。” 黄烟烟勉强笑了笑,说你注意安全才好。我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把脸凑了过去。烟烟惊慌失措,以为我要干啥,想要挣脱,我却死死按住,郑重其事地说:“烟烟你安心地照顾你爷爷,等我逮着老朝奉以后,咱们好好谈谈将来的事儿。” 我刻意回避掉那个敏感的字眼,用了个委婉的说法。辈分差异这种事实在太尴尬了,实在不适合现在谈。黄烟烟怔了一下,旋即双肩松弛下来。她本来以为我要跟她摊牌,一听到抓住老朝奉后再说,如释重负。 我们俩都是一般心思,这事根本不知该怎么办,那就能拖一阵是一阵吧。 烟烟要留下陪床,于是我独自一人离开了301医院。 一出医院大门,我抬头一看,头顶正是星光璀璨。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发觉千万道星光勾勒出几个熟悉的轮廓。在夜幕之上,我看到了我爷爷、我奶奶、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在天上慈祥地望着我,守护着我,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许家承受了太多苦难,但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责任。许衡没有,许信没有,许一城和许和平也没有,我许愿,也绝不会退缩。 而且我一定要比他们做得更好,因为这一次,我会把这段漫长的恩怨彻底做一个了断。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我凑到窗边,隔着一块略带污渍的玻璃看过去。隔壁是一间审讯室,药不是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穿着号服,闭目一动不动。 沈云琛走在我身边,神情严肃,手里默默地数着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黄老谈过了?” “嗯,昨天谈过了,他会督办五脉反攻的事情。” 沈云琛松了口气:“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压得住。那些家伙,个个都跟老朝奉的势力有深厚的利益关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勾结不法犯罪分子还这么有理,再不整顿,我怕五脉就真成了贼窝了。”我沉着脸说道。 沈云琛何尝不知道这其中利害,只是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五脉原本由刘一鸣牢牢把持,她自己实际上被三巨头边缘化了。如今骤然失压,她就算资历够老,权威也难以震慑整个学会。 “大面儿上的事,交给黄老,我先专心把青字门这一脉好好清理清理吧。现在是商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不整合好内部,会留下巨大隐患。”沈云琛说着生意经,重新把脸贴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间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这个偏僻派出所的,沈云琛告诉我,今天有办法查清楚到底是谁改动展台。我挺惊讶,问她是打算动用刑侦审讯手段吗,她却说不是,她喜欢更柔一点的办法。 沈云琛告诉我,涉嫌改动“三顾茅庐”展台的人,一共有五个。她已经向五人分别发出邀请,说警方正在审讯药不是,需要他们协助审理。 “那个搁‘三顾茅庐’的底座,榫卯本该是攒边打槽,被人改成了走马销,这是最关键的一个改动。走马销有一个特点:上方有巨大物体摔落时,木销会向一侧滑出,伴随有轻微的咔嗒声——这个咔嗒声其实是两声,先是在凹槽内滑动的声音,然后是木销脱离槽轨的声音,非常有特点,跟别的榫卯都不同。我已经跟药不是面授机宜,准备了一套供词。顺着这套供词审下去,内鬼自然现身。” 沈云琛说得有点模糊,不过我仔细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奥妙。 这是个非常巧妙的圈套。 在药不是排练好的供词里,会“不经意”地提及,他在摔碎罐子听到一声特别的咔嗒声——尽管现实中他未必真能听见——如果是无辜的人,他们默认底座是攒边打槽,不会在这个细节多作联想。 但如果是内鬼的话,他知道底座动过手脚,心里有鬼,一听这声音,立刻就能判断出是来自于走马销退开,必然非常紧张。那声音太有特点了,话传出去给懂行的人听见,便有暴露的风险。 知道内情和不知道内情,对这个细节的反应是不一样的。观察对方表情,便可以轻松判断出来谁是内鬼。这就好比说,一个肺结核病人当街咳嗽,普通人不知内情,路过时昂首挺胸,而病人的主治大夫路过,他知道这人的病情,怕传染,赶紧把口罩戴上。所以谁一见这病人就戴口罩,那准是医生没错。 这个局妙就妙在,当一个人被审讯时,他会提高警惕,斟酌词句,但当他认为自己是审讯者时,处于优势地位,精神上便完全不设防,很容易就能被供词套出话来。 自古审讯手段,无不是以上逼下,沈云琛反其道而行之,负责审讯的人其实才是被审者,自己却浑然不知。也算是一大创举了。 我又看了一眼窗户,药不是在小屋子里不动声色,感觉完全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犯人。在这场戏里,他是最好的演员,那张面瘫脸可以有效掩盖内心的一切情绪。 很快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只是个木器研究员,从来没有审讯犯人的经验,所以显得有些胆怯。旁边一个大个子警官陪同,审讯工作将由他们两个负责。 警方的理由是,此案涉及文物,会有很多专业知识,需要有专家在一旁指导。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内鬼不会心生怀疑。 审讯开始,主要还是由大个子警官来盘问。他和药不是之前排练了好几遍,你问我答,煞有其事。所有对话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没几句,便悄无声息地转到了技术细节上。大个子警官侧过头去,说道:“哎呀,他说的这些,我不太懂。您是专家,要不您接着问?” 一谈起技术,那男子就来精神了,对药不是连续发问。药不是事先做了准备,无论对方问什么,都朝着预设阵地里引。他就是放牛的王二小,要把鬼子们引到八路军的埋伏圈里。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说出了关键性的一句话。 “难道是刮坏了后面的螺钿屏风?”那男子变了脸色,唰唰地在纸上记了几笔,开始追究起螺钿屏风有没有被刮坏的事去了。 “应该不是他。”我说。 沈云琛长出一口气:“幸亏不是。他是我们最好的明清家具研究员之一,若是内鬼,损失可大了。” 她按动电钮,审讯室里一盏不太起眼的红灯闪了一下。警官见状,对男子说:“咱们休息一下吧。”然后把他带了出去。 “他会被警方带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审讯。”沈云琛说。我点点头,这是个很细致的安排。如果这五个人发现其他人也参与审讯,有可能心生怀疑,在结束前单独隔离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个人也来了,大个子警官重新把刚才的戏演了一遍,感觉好似时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完成了前四个人的审讯。他们表现都很正常,对于供词里那段咔嗒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果第五个人也是如此,那这个精心设计的局,只怕就失败了。我和沈云琛对视一眼,心中颇有些焦虑。 第五个人是个分头高鼻的小帅哥,行动举止颇为优雅,姓曾。他在意大利学过家具设计,归国后被沈家看中,在下属的设计所任职。他一进审讯室,就跷起二郎腿,十指交叠在膝盖,显得十分放松。 大个子警官例行公事问完了话,请他发问。曾小哥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药不是:“你就是药家老大,出国的那个?” “对。” “那青花罐子,其实是你自己家的吧?你家里人没说你什么?” 药不是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为你这个德行,药家才把你撵出国,转而去培养药不然吧?” 这话几乎就是挑事儿来了,曾小哥对戏弄药不是似乎很有兴趣,屡屡出言不逊。最后大个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让他尽快问正题。 曾小哥在专业领域还是挺有水准,连续问了数个问题,又狠又准。沈云琛偷偷告诉我,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其实里面都藏着陷阱。你随口一答,他能从答案中推导出极其不利于你的证据,让你有苦也说不出来。若是真正的审讯,药不是恐怕已经坐实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时的细节再描述一遍。”大个头警官开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曾小哥本来胳膊支在桌面,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正襟危坐。他看了大个子警官一眼,发现对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连忙开口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听见咔嗒一声,前闷后亮。”药不是重复了一次,挑衅地望着他。 曾小哥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不是你的脚尖碰到罐子的声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对大个子警官悄声道:“这个家伙故弄玄虚,不尽不实,一直在带着我们绕圈。我建议这段记录还是删掉,把突破重点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建议非常合乎情理,几乎不露痕迹。如果是一般审讯的话,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这并非一次普通审讯。审讯者的身份迟钝了他的警觉,让他露出了马脚。 我和沈云琛对望一眼,不需要再继续了,这个迹象再明显不过了。 “哎,这孩子本来很有前途,是我们打开国际市场的中坚力量。”她遗憾地说,可眼神却跳动着锋锐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拍动按钮。审讯室里的红灯这回连续闪动,药不是和大个警官都知道,正主儿逮住了。两人一时间同时转头,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浑然未觉,还在那边大大咧咧地敲着桌子,充满优越感地看着药不是,浑然不知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完蛋了。 大个子警官客气地宣布暂时休息一下,然后把曾小哥请出审讯室。药不是举起右手食指,朝我们这个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个宣告胜利的手势。 “这下子,药不是可以脱罪了吧?”我问。 “如果证明他确实是被陷害的,应该很快就会释放了。”说到这里,沈云琛恨恨道,“这次非得好好审审不可,到底是谁指使他做这样的事,五脉之中还有同党没有!” 不怪她心惊,老朝奉的势力已经渗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布展的设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并肩走出隔离室,恰好药不是也被带出来。我迎上去,兴奋地对他说:“这次可算逮到个大的,你可以洗脱罪名了。”听到这个好消息,药不是的脸上却殊无喜色。他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这个姓曾的,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抓他回来?” “我是说,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你也听到了,这家伙上来就毫无意义地挑衅我,这很难解释。我和他之前没有任何交集,就算身处敌对阵营,也犯不上如见仇敌一样。” “也许天生就是讨人嫌的性格吧?”我猜测。 沈云琛在一旁道:“小曾平时是傲气了点,不过确实没今天那么夸张。” 我们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然后是纷杂的脚步声,一个人在高喊:“医生,快叫医生来!”我们都是一惊,三步并两步往那边跑去。到了办公室,我率先冲进门,看到曾小哥瘫倒在长椅子上,口吐白沫,眼睛不住翻动,四肢抽搐得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大高个儿警官。他也急得一脸汗,说刚把曾小哥带进屋,只给他递了一杯热水,其他什么都没碰。他喝了热水以后,立刻就这样了。 我扫视屋子,看到办公桌上那白瓷茶杯还在,里面热气腾腾,连忙过去把盖子盖好,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触到杯外壁,这都是重要证据。 在警察局里投毒杀人?老朝奉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沈云琛站在门口,看到曾小哥这副惨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她快步上前,试图扶住他的双臂,可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往椅子下滑。 好在案发现场就在警察局内,短短一分多钟,一名法医和几名刑警先赶到了。封锁现场,检查被害人状况,处理得有条不紊。 曾小哥此时已经停止了抽搐,法医蹲下检查了一下,起身宣布已经死亡。 这个宣布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别说沈云琛,连我都无法接受。我问法医是否中毒而死,法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旁边大高个儿警官把他拽去一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他们得等尸检报告出来,不过初步判断和热水没关系。” 他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因为刚才只有他和曾小哥在屋里,还倒了水,若说最有嫌疑的,非他莫属。 这一下横生惊变,我和沈云琛自然没法离开,只好在等候室等待尸检。药不是被早早押了回去,出了这个变故,他的释放时间又要延后。 沈云琛道:“你注意到了吗?他和药来死时的症状几乎是一样的。” 她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想起来了。药来自尽时,也是这么个情况。“老朝奉……”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咬出来。这家伙的危险之处在于,他不只肆无忌惮地制假行骗,而且还频频弄出人命来。 “难道我们这个请君入瓮的计划,被泄露给了老朝奉?”沈云琛自言自语,可随即又摇摇头,“不可能,计划细节只有你、我和药不是才知道,就连那个大个儿警官,都是前一天才安排来配合我们。” 我忽然问:“安排那五个人来审讯,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之前,是公安局的人分别通知的,彼此之间都不知道。” “如果曾小哥是老朝奉的人,他接到这个通知,一定会先告诉老朝奉。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朝奉产生了怀疑,定下灭口的手段。” “小曾接到的,是公安局正式发布的协助审讯邀请,去审别人,又不是被审查,老朝奉没理由会怀疑吧?”沈云琛始终不太相信,她眉头紧皱,“如果这都能看穿,老朝奉岂不是成精了?” 我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也许……老朝奉根本不需要怀疑。现在他的产业风雨飘摇,五脉也开始全面清查整顿。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止损!把曾小哥干掉,让我们的线索在这里中断,再也无法顺藤摸瓜。” “你的意思是,老朝奉本来就想把曾小哥灭口?”沈云琛的眼神都直了,手在微微发抖。她虽然在五脉中最精通商道,可这样的事还是经历太少。 “极有可能。” 我眯起眼睛,老朝奉的风格,我太了解了。他疑心太重,连手下都分成五支,彼此之间互别苗头,分而治之。一旦有什么危险,毫不犹豫牺牲掉一支,不伤其余,有如壁虎断尾。像曾小哥这种棋子,自然说弃就弃。 他的死告诉我们,五脉的清查整顿,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难怪刘一鸣一直不敢大举动手,这可是真的会死人! 正如沈云琛之前跟我说的一样:现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从利益考量出发。你谈理想,谈道德,谈信仰,都没问题,但一旦涉及利益,态度就不一样了。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那人家还不找你拼命? 沈云琛和我同时苦笑起来。这一仗,不知道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三个小时之后,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了。被害人是事先服用了含有氰化物的胶囊,喝了热水后胶囊溶化,氰化物泄漏到胃里导致死亡。同时法医也指出,即使不喝热水,胶囊也会在数小时内分解。也就是说,曾小哥踏出门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排除了警察局内投毒,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然那可成了惊天大案。 后续的调查很繁琐,要去查曾小哥的家里是否还有剩余胶囊,要去查他最近几日的行踪,还有平时接触过的社交人群等等。沈云琛作为青字门的掌门,对这些最有发言权,她决定主动去跟警方交涉。 至于药不是,我们给办了一个取保候审,总算把他弄了出来。 药不是听到曾小哥的死亡,也不禁为之动容。他说曾小哥开审前那种异常的挑衅态度,大概是想传达点什么,可惜真相如何,再也问不出来了。 “沈云琛已经和警察去曾小哥的家里和办公室,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我说。 药不是冷笑道:“老朝奉既然都要毒杀曾小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这样的破绽?纯属无用功。” “死马当活马医呗。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又挖出了老朝奉在五脉里的一枚钉子。” 药不是耸耸肩,对此不以为然。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公安局。一迈出大门,药不是停下脚步,说等一下,然后闭上眼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浑身为之一松。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陶醉,不过稍现即逝,又恢复了那张死板淡漠的脸孔。 “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呢。”我有点惭愧地说。杭州的事,归根到底,是他牺牲自己救了我,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代价,换取我继续追查的自由。 药不是看了我一眼:“那你最好查出有同等价值的东西来。” 我问药不是下一步打算去哪,拜祭刘一鸣?探望黄克武?还是先回药家休息一下?反正他归国的事现在尽人皆知,也不必隐瞒。谁知药不是打了个响指,说了三个字:“四悔斋。” 他怎么想起来去那?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们俩回到我的小店,正开锁呢,邻居王大妈又探出头来,殷勤地跟我说:“小许,上回俩姑娘没打起来吧?”给我搞得哭笑不得。 进了屋,我简单打扫了一下,开窗通风,拂去柜上灰尘,还顺便把扔在家里的大哥大充上电。药不是环顾四周,说你根本不会经营,回头我帮你做一份商业计划书吧。我苦笑着说我哪有空管店啊,这几个月没干别的,净出生入死了。 “这是为你以后打算。光是一个小店,收益有限,得纳入到一个大体系里来。” “等会儿,你是要把我卖了?” “沈云琛是五脉里面最有商业头脑和眼光的人,我跟她谈过,可能会回来帮她。你的四悔斋,将来也会放入这个体系,发挥作用。”药不是一本正经地说。 沈云琛和药不是这个组合,倒是相当合适,说不定真能打造一个古董商业大帝国出来吧!不过我对这些真是毫无兴趣。 “得了,这些事回头再说,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我给他搬了把椅子,烧上一壶水。 药不是点点头:“你说得对。反正你也不懂,到时候听安排就是了。” 我抚住额头:“说正事了,说正事了。” 药不是在牢里听过我大闹细柳营的事,但也仅限于知道,前因后果和细节都不清楚。加上我回北京之后,先后从木户加奈、图书馆以及黄克武那里听来一大堆秘辛,急需找个人帮我梳理,药不是是最合适的人选。 仔细想想,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个跑腿的,真正的功臣是药不是。若不是他强势拉我合作,去卫辉揭开了五罐秘密的一角,我可能真的跑去见老朝奉了。到时候会有什么发展,我简直不敢想象,但一定比现在更惨。 所以我一点都没隐瞒,把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从庆丰楼到绍兴尹银匠,从明代许信到五罐坐标,全讲了。唯一没提的,是辈分问题,这跟福公号无关,说出来徒见尴尬。难以想象,当药不是得知我按辈分算是他叔叔时,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现在我掌握信息太多太繁杂,自己已经全无头绪,只能指望他的清晰头脑能带来一个突破思路,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完我的讲述,药不是闭上眼睛,安静地思考了一阵。我知道他脑子在高速运转,也不打扰,起身泡了两杯茶,黄山毛峰。茶是原来存铺子里的,一看这个,我立刻就想起了细柳营的事。当初柳成绦还试图骗我在黄山呢。 也不知道柳成绦后来逮到没有,这人是个亡命之徒,真逼急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药不是端起杯子,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说有咖啡吗,我撅着屁股翻了半天柜子,找出小半瓶不知啥时候剩下的。药不是一看,意兴阑珊地说算了。 他对我说:“我给你数数看,庆丰楼是一条线,药家是一条线,五个青花人物罐是一条线,福公号又是一条,还有泉田国夫的行踪、姬天钧的变化,你们许家的经历,全纠缠在一起,想要全解开,实在是太难了。”他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到后来十指都不太够用了。 我愁眉苦脸地点点头。最近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脑子都要爆炸了。原来是苦于线索太少,无处下手,现在发现线索多了也不是好事,更乱。 药不是道:“我们学商业管理的,有一个忒修斯原则。在希腊神话里,克里特岛的国王修建起一座极其复杂的迷宫,迷宫的中央是一头叫米诺陶的牛头人神怪物。无数英雄试图闯入,结果都迷失其中不得出来。后来一个叫忒修斯的少年,带着线团进入。无论周围如何变化,他始终跟着线团行进,最终抵达中央,干掉了怪物。” 我一听就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你是说,要抓住主要矛盾,放开次要矛盾?” “对,当你面临一堆庞杂的事态,必须提炼出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一直跟住线团。否则你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顾及,最后只会身陷迷宫,再也绕不出来。”药不是侃侃而谈,好似上课一般。 “什么庆丰楼旧怨啊,什么我爷爷的四个故事啊,什么许家和姬天钧的恩怨啊,都是次要的!现在最主要的事是什么?是尽快打捞福公号,别让老朝奉抢先夺宝!” 他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确实是这么回事。只要牢牢把握住福公号这个核心元素,其他事便可以迎刃而解。 万一日本人真把东西捞出来,我把事情查得再清楚,也没用了。 药不是道:“所以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尽快组织出海,去捞福公号。” 一经他提醒,我想起来了,差不多该给戴海燕打电话了。她如果那边能顺利解析出坐标,那么我们的主要矛盾,就解决一大半。 我跟药不是打了个招呼,转身出门,找了个能打长途的地方,给戴海燕去了个电话。 戴海燕接得很快:“我咨询了一下天文专业的老师,自己也试验了一下,基本上搞清楚那个牵星术的原理了。” “是什么?”我攥住话筒,急切地问道。 戴海燕道:“牵星术是以星辰夹角为定坐标,这个你是知道的。至于怎么测量夹角,古人有一套专用的工具,叫作牵星板。” “那是什么东西?” “我在图书馆里翻出图来了,其实就是十二块正方形木板,用优质的乌木制成。这些木板每一块尺寸都不一样,最大的一块每边长约二十四厘米,叫作十二指板;以下每块递减二厘米,最小的一块每边长约二厘米,叫作一指板。另有用象牙制成一小方块,四角缺刻,缺刻四边的长度分别是一指板边长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 我理科不是太好,越听越糊涂,便问这东西怎么测定位置。 戴海燕道:“牵星术里规定了几个固定坐标,比如北极星、灯笼骨星、织女星、布司星、华盖星等等。需要测定时,测量员站在船头,左手竖拿牵星板一端中心,手臂平直,眼看星空。这样一来,手臂与海平面是平行的,牵星板与海平面垂直。” 我只恨科幻小说里的电视电话没能实现,不能直观理解。戴海燕也明白,所以耐心地解释道:“比如说吧,咱们要观测织女星,就摆出这个姿势来,保证牵星板的上端正好对准织女星,先用八指板,结果高了,换一块七指的,还高,再换六指的,正好。然后从六指牵星板上端牵出一条线,一直拽到肩膀,牵星板、丝线和手臂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丝线就是斜边。用的是几指板,说明海平面和星辰之间的夹角,就是几指。小数点后,可以用四缺刻表示。” 我恍然大悟:“估算出星辰高度,就能算出纬度了。” 戴海燕道:“没错,比如说‘东北织女星十一指平水’这句话,意思就是说,你先用指南针确定东北方向,然后用牵星板去算织女星的高度,如果用十一指板的上缘贴合织女星,下缘贴合海平面,说明是在正确的位置。如果不是,你还得继续走。” 我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老祖宗们的技术,原来也这么有意思。那些如同天书般的术语,经过这么一解说,变得异常精妙。 “其实这不光是有坐标作用,对航向也是个指引。比如正北方向的北极星,你第一天测高度是四指,第二天测是三指,这说明船在朝正南方向行进。东北的织女星高度第一天是六指,第二天是五指,那船头所向必然是朝着西南——这个测量原理,已经和六分仪无限接近了,只是精确度不及后者。” “那‘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是什么意思?” “针是航线的意思,古人用指南针指示航海方向,故称针路。甲卯是方向,指东方。整句话的意思是,从鸡笼——就是台湾的基隆港——出发,朝东方走十二个小时,这是大方向。差不多到了,再按照后面几句话的星辰夹角,进行测算,微调航向。” “那你现在能把具体位置换算成现代经纬度吗?” “你只给了我三句话,我只能给你划出一大片海域来,跟没说一样。你记住,坐标越多,位置越精确。最起码有四个坐标,才能构成出海打捞的先决条件。”戴海燕毫不客气地说。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果然事情没那么顺利。在太平洋大海捞针,和在东海大海捞针,区别根本不大……看来不把那五句话搞全,很难锁定精确坐标。 “我明白了,谢谢你。”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如果你要出海,我也要跟着。”戴海燕提醒我。 “一定一定……” “我觉得你语气里有敷衍的成分。”戴海燕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地戳破。 “怎么可能!我许家从不骗人,不然天打雷劈。”我赌咒发誓。 戴海燕道:“撒谎和雷电之间可没有相关性,我需要更严谨的保证。”我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寄份公证过的承诺书。戴海燕想了想,居然说这个不错。 我真是永远抓不住她的重点。 我放下电话,把新消息告诉药不是。药不是目露赞赏,说道:“这个牵星技术真是不错,很科学。以明代的技术水平,能够想到这么巧妙的办法,实在难得——这个戴海燕,是不是就是上次帮你解读《清明上河图》的女人?” “对。” “如果你能像她那么理性而有条理地思考,也许我们还能少走点弯路。”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嘴脸,心想如果我把关于辈分的真相告诉他,他面对我这位“叔叔”,是否还能摆出这么一副跩跩的面孔。 哎,算了,正事尚且做不完,这些争大辈讨口头便宜的事儿,先搁一边吧,又不是说相声。 我整了整思路,说道:“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如何弄到剩下的两个罐子。弄不到罐子,就没有坐标,没有坐标,就没法出海——这事啊,药不然肯定知道。若是他肯说,省了多少事情。” 药不是听到这名字,嘿然冷笑:“他不想说,谁也别想改变。我这个弟弟,是铁了心跟着老朝奉了。” “呃……这个也不尽然。在杭州塘王庙,他跟我的碰面就没跟老朝奉提。在细柳营,他也帮了不少忙。我总觉得,药不然似乎不完全和老朝奉是一伙。” “那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最后细柳营覆没,难道最大的获利者不是他?”药不是的话让我无言以对。他语气生硬,“我劝你放弃幻想,认真对待,对敌人不要手软。” 我没法反驳 他的话,只得微微叹息一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忙碌而又平静。警方针对曾小哥家里的搜查,果然一无所获,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反倒是五脉的攻击,在黄克武和沈云琛的领导下搞得有声有色,加上刘局在官面儿上配合,掀起了一场文物市场清理行动。警方查封了一批古董铺子,抓了不少制假团伙和文物走私贩子,连盗墓贼也逮了七八队。十几家专业和大众报纸都进行了专题报道,境外媒体也有关注,甚至连《新闻联播》都提了一嘴,声势颇为浩大。 这些倒霉孩子,大部分都是细柳营那份通信名录上的。警方顺藤摸瓜,又有五脉提供技术指导,势如破竹,一抓一个准。这边的战果越辉煌,老朝奉的势力失血就越多。这一次攻势即使不能彻底铲除他的实力,至少也能使其元气大伤。 这就暗合了古董行当流传的一个古理——赝品之所以要伪真,是因为连它自己都打心眼里认为,真比赝好。所以赝品势力再大,它始终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永远只能在暗地里生存。老朝奉在地下经营得风生水起,但只要把它拖出在阳光下,便会如冰雪消融。 所谓的真,就是人心中存在的那一点正义感,也许会衰弱,也许会蛰伏,可这是正理儿,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只要真赝对决,最终一定是邪不胜正。这跟势力啊、手段啊什么的都没关系,此乃天命所归。 我在这一个星期里,一方面拜托木户小姐从日本打探更多资料,另外一方面则把精力放在寻找五罐的蛛丝马迹上。方震告诉我,他已经给上面打了报告,请示未来的沉船打捞工作。但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必须建立在我找到正确坐标的前提下。 我每天都打一个电话到南昌去,尹银匠情绪还算稳定,每天趴在工作台上,没什么变化。至于药不是,却跟失踪了似的,再也没看见人,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这家伙对私人交情没什么兴趣,没事不必来往。 这天我正坐在店里,面对着一块画满了圆圈和线段的小黑板发呆。这块黑板,是我朝旁边小学借的。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线索和人物,一个一个用粉笔写上去,彼此连线,希望借此能把思路整理清楚。五罐牵扯的事情太复杂了,既有明代的,又有民国的,既有日本的,也有中国的,围绕着庆丰楼的种种谜团,失踪的几个神秘人物,以及佛头案。我每次一思考,就头疼欲裂,这不是小黑板能解决的,电子计算机还差不多。 我正沉浸在迷宫中不可自拔,忽然身旁的玻璃柜子发出一阵震颤。柜子里的那些小玉佛拼命颤抖,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开,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似的。 佛爷挪窝,必有幺蛾。 我赶紧按住柜面,低头一看,果然是搁在柜子里的大哥大响了。我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对面传来烟烟的声音。 “许……呃,许愿。”自从知道辈分真相后,她对我的称呼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我俩最近一直没见面,彼此看着都尴尬,至于两人关系要如何定义,还是等这事告一段落再说吧。她现在主动打电话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怎么了?黄老爷子身体没事吧?”我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打电话来,是告诉你,‘尉迟恭单骑救主’,有着落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由一喜。 五个青花人物罐之中,“周亚夫细柳营”“鬼谷子下山”和“刘备三顾茅庐”已经现世,“西厢记焚香拜月”和“尉迟恭单骑救主”却不? ??踪影。那天我跟黄克武谈完,他允诺发动他的关系,在全国范围内做一次排查,看是否能找得到。 黄克武作为五脉中仅存的几位高人之一,声望不在刘一鸣之下,人脉关系也是极广。有他出手,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才一周时间就查出来了,效率未免太高了吧? 黄烟烟知道我误会了,说道:“这和我爷爷没关系,是我找到的。” “你?” 我有点不敢相信。不是看不起烟烟,但跟黄克武比,她还是稚嫩太多。一听我这口气,烟烟有点不高兴。我赶紧哄了几句,她才说明白。 原来黄克武确实发动了各地关系网去找,连药家的资源都用上了,可一直没有任何进展。黄烟烟忽然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个误区:所有的搜寻力量,都放在了古董行业,却忽略了一个资源同样丰富却不太被人关注的领域——博物馆。 从故宫到各地博物馆,馆藏着的好东西,远比市面上流通的文物要多。只因为博物馆内的东西不可流通贩卖,不是商品,只供展示研究,所以在古董市场往往被人有意无意忽略掉了。实际上,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博物馆才是真正的文物归宿之地。 烟烟想到这一点,就自己去借来了中国文物馆藏名录翻阅。这份名录很厚,里面涵盖了中国所有一、二、三级博物馆的重要藏品清单,每五年更新一次。瓷器类的名单非常多,好在索引做得不错,她可以直接去查明代万历年的人物罐。 结果这么一查,还真被她查到了。 在山东烟台有一个烟台市闽商博物馆,一九五八年建的,正县级事业单位,一个地区性综合类博物馆,规模不大,不过学术力量很强。山东一共只有三家博物馆有资质进行团体考古挖掘,它是其中一家。这座博物馆里的多是闽商航海文化文物与山东当地青铜器、铁器、玉器为主,瓷器相对比较少,更没有什么一级文物。不过在馆藏名录里,赫然写着藏有一件万历年人物青花罐,但没写清楚细节。 若是别人翻,可能匆匆略过。烟烟心思缜密,注意到了这条记录,然后特意请烟台当地的朋友去实地看了一眼,确认上面的纹饰果然是尉迟恭单骑救主。 这事说起来挺不可思议。无论是药来还是老朝奉,都是古董行当里的老手,药不然、柳成绦、欧阳穆穆等人,也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这些顶尖高手为了寻找五罐,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送了性命。可这“尉迟恭单骑救主”罐堂而皇之地摆在一处小博物馆里,居然无人问津。 只能说,这是灯下黑。所有人都被思维盲区给误导了,全专注在古董江湖,却忘了古董并非只在江湖中有。 我心中一阵感动。这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全国馆藏的青花瓷太多,人物罐也不是特别罕见的物件,要一条一条确认,并最终锁定烟台闽商博物馆,得花费大心思才成。烟烟可真是下了功夫。 “烟烟,多谢你。”我真心实意地道谢。 “呃……不用谢,应该的。” 对面的声音有点扭捏,然后立刻挂断了。我叹了口气,烟烟还是在逃避。这件事到底该怎么解决,我也很头疼,感觉比福公号的难度还大。 不多想了,先办正事! 我没多耽搁,立刻通知了药不是。我们两人当即买了最近一班火车,奔赴烟台。 “你可要提前想好,我们到了以后该怎么办。”药不是托腮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对我说道。 我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这件事细想起来,还真是棘手。 我们的目的不是罐子,而是罐内的坐标。可现在人家是馆藏文物,别说敲开了取坐标,就连开箱用手去摸一下,都得一层层报告打上去。我们不是老朝奉,不能干鸡鸣狗盗的事,只能循正规途径,这就很束缚手脚。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请五脉施压,最终拿到这个罐子,怎么开?唯一懂得“飞桥登仙”之术的尹银匠已经疯了,不可能让他再施展一次。 哎呀,想起来这些事情真是千头万绪。我心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无论如何,先把它弄到手总没错。 药不是看出了我内心的纠结,冷哼了一声:“如果你觉得不行,那就用我的方法。”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意思,一个学经商的家伙,还能有啥办法?我连忙开口道:“这不是古董铺子,也不是你和沈云琛的商业计划,这是博物馆,你那套可别往这使。” “最好如此。”药不是吐出四个字,转过脸去,继续看窗外的景物。我看他没有聊天的兴致,乐得清静,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我忍不住回想起当初跟药不然去天津的情景,同样是坐火车,他弟弟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药不是突然又把视线移过来:“你是不是在想,跟药不然同车有意思多了?” 这家伙……难道有透视眼不成?我赶紧低下头,像是一个在课堂上偷看小人书被老师抓到的小学生。药不是眯着眼睛盯了我一阵,换了一个坐姿,意味深长地说:“我给你讲个药不然的故事吧。” “嗯?”我一愣,他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 “药不然上初中时,学校来了一个转学生,高干子弟。这位高干子弟很嚣张,横行霸道,连老师都不敢管。结果半个学期不到,他因为偷窥女人洗澡,狼狈地背了一个处分转走了。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却清楚得很,这一切都是药不然策划的。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女浴室的墙上凿了一个孔洞,然后特意选在女校长洗澡的时候,把高干子弟骗到墙边,让他当场被抓了个正着。‘人洞并获’,证据确凿,那个高干子弟只能黯然离校。” 这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药不然在初中就已经这么妖孽了啊。 “你知道这件事最可怕的一点在哪里吗?”药不是的声调微微提高,眼神也随之锐利,“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是药不然干的。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整天笑眯眯的小男生,会策划出这么狠辣的局。就连我,也只是通过从他的日常行为的蛛丝马迹中,才推断出真相。药不然为了一个目的,竟然把行动贯彻得如此彻底,但同时他又把真正的心思,隐藏得如此之深。” 我倒吸一口凉气。 药不是道:“别人是外柔内刚,我这个弟弟是外刚内柔,中间还夹着一层雾。没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跟他做敌人,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侥幸,不要试图去猜测他的想法。某种意义上,他比老朝奉更难对付。” 说完他把头再度转向窗外,把再也没有半分睡意的我晾在旁边。 我们抵达烟台之后,哪也没停,直奔烟台闽商博物馆而去。 烟台闽商博物馆位于一处相当有特色的老建筑里,那是一座闽南天后庙。歇山重檐、雕梁画栋,上覆翠蓝琉璃瓦,闽南风格强烈,十分精致。当年福建船帮商贾为了保佑海路平安,在航线沿途修了一系列海神娘娘庙。现在拿这个来做博物馆,所以才叫做闽商博物馆。 山门和大殿前的那些精致石雕,是这里的一大特色。看解说牌,据说当年一砖一石皆是从泉州运来,梁枋、雀替、重檐之间,有近百处各色浮雕,个个皆有典故。可惜我们有心事在身,无暇欣赏,买了两张票,匆匆进了庙里。 得先确认了罐子的存在,再想办法。毕竟从名录上看都是虚的,眼见为实。 馆内不大,游客寥寥,标牌摆设什么的漫不经心。如今大家都热衷于商品经济,讲究原子弹不如茶叶蛋,各地大博物馆尚且萧条,何况这种小馆。 我们转了一圈,里面展品还真不少,最醒目的是一件秦嵌铜诏版铁权,这大概算是镇馆之宝了。瓷器分类比较少,但也有那么十几件,以清代居多,像什么乾隆朝的金胎画珐琅双耳杯、康熙朝的青花开光八仙图花觚等等,还有明代景德镇窑的缠枝梅瓶,元代钧窑的天青釉玫瑰紫斑碗,宋代的建阳窑、越窑的也有那么几件。 可是唯独没看到万历年的人物青花罐。 这事挺奇怪的。烟烟明明拜托了当地朋友来查验过,确实还在。怎么我们一到这儿,这罐子就失踪了? 不会老朝奉又抢先一步吧?我和药不是对望一眼,都有遮掩不住的担心。这次来烟台,除了黄烟烟就只有我和药不是知道,按说保密工作不会有纰漏——可对手是老朝奉的话,可真就不好说了。 我们赶紧找来讲解员询问,那是个小姑娘,除了解说词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她被我们问得满头大汗,只得说去请示领导。结果一问,领导出差去了,啥时候回来不知道。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态度和气,问我们有什么事。他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脸膛是黑紫色的,皮肤皴皱,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曝晒。唯有两只圆眼闪亮,透着儒雅之气。 他自我介绍叫梁冀——跟汉代那个跋扈大将军同名——是烟台闽商博物馆的专家,我跟他攀谈了几句,梁冀双目放光,搓着大手欣喜地说道:“你们很内行嘛。” 山东人本来就热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络起来。交谈中我了解到,梁冀在这里负责野外考古,不过最近馆里经费紧张,野外作业暂停。他没别的事情好做,就跑来博物馆里待着。他刚才看到我们追问解说小姑娘,发现我们不是走马观花的普通游客,赶紧亲自过来招呼。 “现在愿意来这里看的人不多了,懂的人就更少了。连我手下的队员,也跑了快一半了,留不住人。”梁冀感慨地擦了擦镜片,抑制不住热情,“欢迎你们能来,挺好,挺好!这个博物馆虽然小,可也有些不错的东西呢。” 这位考古专家,想必是寂寞得太久了,难得看到两位感兴趣的知音,分外热情。我聊了几句,趁机问他:“听说这里有一件万历年的‘尉迟恭单骑救主’人物青花罐,可是我们没看到啊。” “哟,这件东西两位也知道啊?”梁冀更高兴了,往周围一指,“你们也看见了,这庙里地方小,文物摆不开,所以我们采用轮放制,定期更换。那些撤下来的,都封存了搁在库房里。你说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天撤换下来的。” “我们能不能去库房里看看?”我试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为难地抓了抓头,说馆里有规定,入库文物不能拿出来。我看他语气不是很坚决,恳求道:“我们都是外地来的,不可能在烟台待到下次换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梁冀有点左右为难,说:“咱们这馆里还有别的好玩意儿,我可以免费给你讲讲,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我再三坚持,但梁冀原则性很强,怎么说就是不松口,坚决不肯违反规定。 我以退为进,作势要走。梁冀连忙拽住,说要不这样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轮换一批文物,把它从库里放出来布展,你们就能看到了。 这个折中的方案虽然不是我们的本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吃午饭,等到下午又来到博物馆里。梁冀早早地等在了门口,热情地给我们一指,说布好了。 我们顺着他的指头一看,只见那件“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人物罐,就这么悄然立在了一个大玻璃柜子里。这是件大开门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确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窑所出,无论色泽、釉质、开片都如出一辙。我拿出《泉田报告》里附的那张民国老照片比较,也完全一样。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那种从容不迫的雍容气质,以及那美妙的苏料釉色,都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迷恋之情。 梁冀也按住双膝,身子前倾,像宠溺自己孩子一样望着它,一脸陶醉:“这个馆里好瓷器也有那么几件,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经常一个人看半天都看不够。” 我脑门顶在玻璃柜上,尽量凑近。这么轻易就看到了它,让我总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前三个罐子,我们都是历尽艰辛,才能接触到其中的秘密,现在第四件如此轻易地出现在面前,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其实古董这一行就是这样,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时候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远比你想象中简单。 我尽量去观察,努力去寻找上面的釉囊衣。可惜间隔还是太远,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干净,影响了观察效果。非得把它抱起来看,用手去触摸凹凸,才能分辨出准确位置。我把手贴在柜子上,努力抓过去,现在这个秘密离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有了它,我就拥有四个坐标,在与老朝奉的竞争中处于有利位置。 “这罐子哪里弄来的?”我问。 梁冀道:“哦,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馆的时候从民间收上来的,可惜捐献者的档案早就找不到了。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我怀疑是战乱逃难至此的大户从北边带过来的。” 民国二十年之后,五罐分散。前四件分别落到药、郑、柳、欧阳几家手里,这第五个罐子流落山东,也不足为奇。 我盯着柜子端详良久,眼睛盯着青花罐,脑子里却在飞快盘算。 跟博物馆打交道,和古董铺子完全不同。古董商人重利,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可以谈。博物馆是事业单位,有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学术气氛重,官僚气息也重。不按规矩来,事情很难办成。 我和药不是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份故宫开的介绍信,这是黄克武帮我们弄到的。但这介绍信只是介绍,没有管理效力,至于如何“借”走罐子,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还在乐呵呵地给我讲解着。我问他这罐子是否曾经外借给兄弟博物馆展出什么的,梁冀断然否决:“这怎么可能,这虽然不是镇馆之宝,但也极具考古和欣赏价值,博物馆怎么可能会放走?我们提交藏品目录时,都不敢写得太清楚,就是怕别人借走了不还。” 难怪烟烟查的目录上语焉不详,原来还藏了这个心思在里头。我心想这可麻烦了,这里如此看重这件文物,拿走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这时药不是走过去,把我推开,开口问道:“这个,能买吗?”梁冀脸色骤然就变了。我急道:“药不是,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国家文物,不允许买卖,那是犯罪。” 药不是不动声色:“我就是问问而已。” 梁冀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他面色一变,把我们往屋外推:“我还以为你们是同行呢,想不到是古董贩子!滚滚滚,给我出去!”我还想分辩几句,结果梁冀根本不听。他膀大腰圆,推搡我们两个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就这么被生生赶出了博物馆。 我站在大街上,低声埋怨药不是,怪他太唐突。明知道梁冀是个热爱文物事业的人,干吗还说那种话刺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一下子全没了。药不是道:“他只是研究员而已,连副馆长都算不上,这事他做不了主。” “那你干吗跟他说这个?” “我可不是跟他说。”药不是伸出手臂,往前一指。我回头看去,一个矮胖子从博物馆里走出来,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做了“跟我走”的手势。我们跟着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矮胖子递给我张名片,我一看,原来他是这里的馆长。 “两位刚才跟梁老师的交谈,我恰好都听到了。梁老师是个专业人才,对外这块接触不多,工作态度有点简单粗暴,我替他道个歉。”馆长笑眯眯地说。 我和药不是都没吭声,知道肯定还有下文。馆长道:“刚才这位先生问的……是能不能买?” 药不是点点头。 “我们博物馆是公益事业单位,不是地摊儿市场,绝不允许出现文物倒买倒卖的行为。”馆长严肃地指出,随即又说道,“当然,我们欢迎全社会监督,对藏品进行严格筛选,去芜存菁,优化品质。”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我们都听明白了。博物馆不能倒买倒卖,但没说不能处理赝品。有馆长居中操作,找一个专家,出一份鉴定报告说这几件文物是假的,按赝品报废淘汰,偷偷流到古董贩子手里,这钱还不用过博物馆的账——就算上级主管部门发现了,只消回一句“鉴定有争议”就结了,没法追责,谁鉴定古董还没个走眼的时候? 我出发之前,特意去问过沈云琛,她最有商业头脑,对这些猫腻门儿清。地方上的小博物馆生存窘迫,不得不各谋生路。倒卖馆藏文物,就成了唯一一条生财之道。馆长赤膊上阵,跟古董贩子亲自勾结,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我望着满怀期待的馆长,心中慨叹。我知道,只要药不是开个价,价都不用太高,馆长立刻就会开始操作,把“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罐做成一件赝品,交到我们手里。为了拿到一件真东西,居然要先把它说成假的,这件事真是充满了讽刺。 药不是刚要开口,我却一扯他袖子,无比严肃地说:“这不行。”药不是一愣,不明白我为什么拦住。我抢先一步,对馆长道:“您说得对,博物馆不该允许文物倒买倒卖,它应该留在这里。” 馆长没料到我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还以为有什么深意。我又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他像是看神经病一样打量了我几眼,满脸阴沉地走开了。馆长倒不担心我们去举报他,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错。写成笔录,完全是官方口气。 等馆长离开后,药不是看向我,脸色也不太好:“你最好有一个解释。”我吐出一口气:“我说过了,从博物馆偷文物出来,这是犯罪。” 药不是有点恼怒:“我们是从博物馆手里收购废品,就算出事,也是鉴定专家和馆长玩忽失职,与我们没关系。”我回答:“法律或许可以规避,但良心可过不去。如果咱们玩这么一手把青花罐骗出来,那和老朝奉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怎么好意思去反对他?” 这真不是我忽然变成道德家或者圣母,这只是我的坚持,也是许家的坚持。我相信我爷爷、我父亲他们在此,也不会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获取文物。一个人行事,必须要符合他的本心,否则这些事岂非全无意义? “若是拿不到里面的坐标,你就更没机会反对他了。”药不是提醒道。 “坐标的事,我会另外想办法,但绝不能从馆长手里偷。” “你这个感情用事的白痴。” 药不是毫不留情地骂了一句,不过没有继续劝说。他一看到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对这件事非常认真,认真到即使是他也不敢再打这个主意。我看了他一眼:“你别打算瞒着我去偷偷交易,造成既成事实。” 药不是冷哼一声,把脸转过去。联手这么久了,他有什么思路,我也差不多能猜得出来。 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我们两个回到旅馆,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的想法是,请黄克武出面,让故宫或者国博出一封官方的借调函,把这个青花罐调去北京。中华鉴古学会对尹银匠的手艺很感兴趣,请几位专家研究一下,借助现代科学,也许能在不损伤罐子的基础上,把里面的坐标提出来,皆大欢喜。 这里面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但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药不是对此没发表评论,表示随便我,他还在生着闷气呢。 我正琢磨着怎么跟黄克武开口,忽然房门砰砰响起,敲门声很重。我一开门,梁冀忽地冲进来,揪住我衣领,愤怒地吼道:“你们怎么敢做这种事?” 我被这大汉一揪,双腿差点离地。我莫名其妙地问他怎么了。梁冀怒道:“你们这些古董贩子,来这里偷东西,还问我怎么了?” 药不是走过来,让他放手:“我们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就成了偷东西了?你讲的话,要负法律责任的知道吗?”梁冀把我往地下一搁,气势汹汹道:“你们出门没看见我们馆长?” “看见了。” “他没跟你们说欢迎全社会监督、严格筛选?” “说了啊。” “那你们还说自己不是贼!”梁冀大怒,“那个老龟孙靠这套说辞,偷偷卖了馆里多少东西!” 药不是冷冷道:“本来我们是想买的,可惜这位想做圣人,没同意,所以我们灰溜溜地回来了。” “放屁!他今天又签了清库条,明摆着又要偷东西了,难道不是给你们?!”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阵疑惑,赶紧问梁冀到底怎么回事。梁冀见我们表情不似作伪,也慢慢冷静下来。他倒退两步,坐到椅子上,开始说起来。 梁冀说他早就发觉馆长在偷偷卖文物,开始是一些小件,然后连一些大件也敢卖。手法和我猜的如出一辙,先签清库单,然后把东西批成赝品或损毁,报废处理。梁冀特别心疼,可也没办法。馆长卖了东西,会拿去给博物馆发工资。全馆的人得了好处,都明里暗里配合,梁冀一个人纵然不满,也没辙。 “刚才下班前,我清点完展品,看到馆长让管库把清库条开好,就知道又有东西要遭殃了。我一想,今天只有你们来问过那个万历人物青花罐,就过来找你们算账了——你们真没打算买?” “这是犯罪行为,我不会参与的。”我解释了一句,看向药不是。药不是反应最快:“看来是另外有人找上门来了。” “老朝奉?”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竞争者。 药不是眼神闪动:“应该不是行动泄密,而是有人尾随着我们到这里来,所以他勾结馆长的时间,比我们慢了半拍。”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我们本来占据时间优势,结果因为我坚持不能犯罪,放弃了机会,让人家后来者居上。老朝奉那些人,可没这种道德负担,可以毫不含糊地买通馆长。 我们俩正说着话,房门“啪”的一响,抬头一看,梁冀居然走了。 我本来请他跟我们一起合作的。想不到他一发现跟我们无关,转身就走。这位的脾气,可真是够急的。我从房门探出头去,人跑得早没了踪影,喊都喊不回来。 次日一早,我们一早就赶到博物馆门口,等着开门。可到了开馆时间,大门却依然紧闭着,只听到院内似乎有叫嚷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连警察都匆匆赶到,旁边售票处的小门这才打开,放他们进去。 我们也想跟着混进去,检票员却不让。我亮出故宫介绍信,一脸严肃地说我们北京来的。那检票的小孩不知道这介绍信没啥效力,一听故宫、北京,又盖着公章,觉得来头好大,哪还敢阻拦。 我们循着声音走过山门,走到正殿前头。此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看穿着都是博物馆员工,馆长站在最前头,表情恼火。 在正殿门口,梁冀高举着“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罐,宛如霸王举鼎,踏在白玉石台阶上,眼睛通红地瞪着台阶下面的人。馆长气急败坏地喊道:“老梁,你快下来,别闹!” 梁冀把罐子一举,台下群众一阵惊恐。他大吼道:“你们都看见了!这是真货,货真价实!没有瑕疵!不是废品!”馆长道:“没人说这不是真货,你快下来,下来!”梁冀吼道: “既然是真的,你为什么要把东西偷走卖掉?” 馆长吓了一跳,虽然这事馆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公开说出来性质便大不一样。他怒极反笑,说道:“老梁你疯了吧?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梁冀却不肯闭口,历数着馆长偷偷卖掉的东西,一条一条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大概能推测出现场情况。馆长一早过来拿货,不料梁冀捷足先登,抢先一步进了展厅,把青花罐控制在手里,公开闹事,这样一来便可以搅黄这笔生意。这位考古队长,恐怕是郁闷到了极点,这次借机全发泄出来了。 奇怪的是,他怎么反应得如此激烈。我看梁冀的表情,充满了绝望和幻灭,似乎遭受了重大打击。他性子急归急,可昨天情绪还好,怎么今天就崩溃到这种程度? 两名警察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侧,打算动用武力夹击。梁冀浑然不觉,继续冲馆长大叫。馆长继续做工作,温言宽慰,梁冀却不为所动,要求馆长立下字据,承诺绝不清退任何一件文物。馆长说:“你下来把东西放下,咱们慢慢谈。”梁冀说:“你先签好,我再放下东西。”两边陷入僵局。 望着梁冀在殿前的声嘶力竭,我忽然有点同情这位考古队长。他一心扑在野外考古和博物馆事业上,却窘于现实,无处伸志。面对着领导的违法和同事的漠然,他空有愤怒,却没有同盟也欠缺能力,只能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不满。一个小人物对现实的抗争,悲壮而绝望。 无论这事怎么解决,他的职业生涯恐怕也要结束了。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远远地静观。警察们此时已经进入到了最佳的位置,馆长继续长篇大论,吸引他的注意力。梁冀的精神状态异常亢奋,全然没觉察到警察的状态,把火力全集中在馆长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警察同时从两侧扑过去,一个抱腿一个夹胸,登时把梁冀扑倒在地。梁冀猝不及防,手里一松,那青花罐一下子朝下面滚落下来。馆长吓得伸手去接,可反应晚了一步,这罐子滑过他的手指,只听得哗啦一声,在青石台阶上磕了个粉碎。 这一下子,连馆长、梁冀、警察、博物馆员工和冷眼旁观的我和药不是,都呆住了。这一刻,博物馆好像被人施了一个时光停止的魔法,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 这一件宝贝,就这么摔碎了? 我和药不是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了一地的碎瓷渣。这次可没有“三顾茅庐”那么幸运,正殿高台距离地面有三米多高,一个瓷罐重重摔下来,必定是死无全尸,不可能再有一个大瓷片给你捡。那里面的坐标,自然也是碎得不成样子,就是真的仙人来了也拼不回去。 我晃了晃脑袋,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一点都不真实。这“尉迟恭单骑救主”罐,轻飘飘地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又轻飘飘地离去。浮光掠影地跟我发生了一点交集,然后……它就这么彻底消失了,无可挽回。 远处的梁冀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声,馆长气急败坏的叫骂,警察的呵斥,员工们的议论纷纷,构成了这一处小小悲剧的注解。 这一切,就像是一部荒诞小说。如果没有我们的介入,也许青花罐会好好地待在博物馆里,直到永远;如果馆长不是那么急着做成这笔生意,梁冀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如果老朝奉的人报价再晚上那么一天,事情说不定也有转圜的余地。我们的执著,老朝奉的引诱,馆长的贪婪,梁冀的悲壮和抗争,种种因果,最终却变成了无人是赢家的悲惨结局。 我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药不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说他刚才看到一个人影,从博物馆正门离开。想来那就是老朝奉派来和馆长接洽的人,一看罐子被摔碎,立刻就走了。我连忙收起混乱思绪,赶紧跟药不是追出门去。可惜这里正对着一条热闹大街,我们冲到门口一看,前方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那人早隐没在人群里不见了。 事到如今,就算折返回去逼问馆长,也没了任何意义。我们只好颓丧地返回旅馆,药不是去前台订返程的火车票,我直接回房间躺倒在床上,心里郁闷无比。 这趟烟台之旅,真的是太失败了。我们与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眼睁睁看着它被毁掉。福公号的五个坐标,就这样永久地失掉一个。失去这一个坐标,对寻找福公号有什么影响,我不太清楚,这还得请教戴海燕才成。但它给我心理上的冲击,实在是有点大。 这个青花罐,它熬过了明代的战争,熬过了民国乱世,熬过了“破四旧”“文革”,结果却毁在这国泰民安的商品经济社会,毁于一个地方小博物馆的小小纷争。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却在一条小阴沟里翻了船。 我记得禅宗公案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将军驰骋疆场,历经百战,浴血搏杀,无数次与鬼门关擦身而过,最后得胜归朝。他带着一身荣耀返回自家府邸,半路上正赶上两个地痞流氓打架,一块砖头飞过,正中太阳穴,结果将军坠地不治。禅宗以此表达世事无常之苦,现在想想,和这罐子的遭遇还真是有点相似。 古董也罢,古董江湖也罢,不也正是这世事的一部分么? 往好的方面想,老朝奉派来的人,也啥都没得到。这是唯一值得宽慰的事。 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大哥大响了。 这大哥大是药来送我的。当初去卫辉,药不是要求断绝一切来往,所以我就给扔家里了,回北京之后才重新带在身上。这会儿响起,我估计是烟烟打电话过来询问进展,赶紧接起电话。 对面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传来,让我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小许,你最近可是够忙的啊。” 老朝奉!他终于坐不住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从容亲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药不是恰好走进屋子来,我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安静,然后悄悄按下了扩音键。药不是反应很快,他立刻一动不动,保持着完全的安静。 “老朝奉,是你。”我故意把名字说出来。药不是一听居然是他,镜片后闪过两道利芒。 老朝奉道:“我得承认,我低估你了。我本来以为你还是那个《清明上河图》时候的愣头青,没想到居然成长到了这地步。手下人一次小小的失误,居然让你钻出如此之大的一个口子,我现在很被动啊。” 能让宿敌说出这种话来,可比一百次表扬都让人舒坦。我微微一笑:“承蒙您平日的教诲,我才能学以致用。”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咱们还得往前看不是?”老朝奉也挺淡然。 我没有跟着他的节奏走:“不要绕圈子了,你打电话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老朝奉呵呵一笑 :“我是想和你谈谈合作。” “免了,我们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毫不犹豫地拒绝。 “那好,我换个词,咱们谈笔交易如何?” “我可没心情跟你谈。”我一口回绝。药不是说过,一切送上门的东西都不能要。老朝奉要跟我交易,背后一定有大阴谋,绝不让敌人如愿。老朝奉早料到我的态度,他淡淡道:“小许,你还是听听吧,不然木户小姐可不会开心。” “你说什么?”我大吃一惊,手机差点没握住。 话筒里忽然传来了木户加奈的呜呜声,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然后又换成了老朝奉的声音:“我们可以继续谈了吧?”我愤怒地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老朝奉没说话,似乎在不急不忙地等着我的回应。事关木户小姐的生死,我别无选择,只得咬紧牙关道:“好,谈!你说!” 老朝奉道:“我这个交易,是关于那五件青花人物罐的。” 我心里一动,“尉迟恭单骑救主”刚刚被摔碎,他就打电话过来了,这前后一定有牵连。 “我想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当年许信归国,击沉了福公号,然后把牵星坐标藏在五个青花人物罐里。现如今‘尉迟恭单骑救主’已毁,真是让人惋惜。你我手里,都残缺不全,不妨互通一下有无。” 老朝奉的这个提议,有点意思。 我仔细盘算了一下。目前我手里得到的,有“细柳营”“鬼谷子”和“三顾茅庐”的三句话。老朝奉手里,却不知道拿到了多少。但他既然提出交换,说明我至少有一个坐标是他未掌握的。 不过我没急着开口,等着他的下文。 他继续说道:“我对小许你,从来都实话实说。如今在我手里的,除了‘细柳营’和‘鬼谷子’之外,还有老郑家的‘西厢记’,这都要感谢郑教授。” “郑教授……” “不错,当年药来去长春的故事你也知道。其实‘西厢记’并没有失踪,被郑安国妥藏在了某处,只有他跟他儿子知道去处。多亏了郑教授记忆力好,这么多年一直没忘,把它献给了我。” 听老朝奉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西厢记”的下落,郑教授从小就知道,可竟然谁都没告诉,连药来都不知道。直到投靠老朝奉后,他才吐露出来——这老郑家的人,到底有多疯魔啊?!他爹为了件瓷器能把救命粮给舍了,他一个十岁的孩子,爹妈饿死在身边,自己奄奄一息,居然也死藏着秘密不肯说。即使被药来救下带回北京,他也只字不提,就这么隐忍了几十年。 郑家基因里的疯狂和固执,真是叹为观止。 可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大问题。 “没有尹银匠的‘飞桥登仙’,你怎么打开那罐子?”我问。 老朝奉呵呵一笑:“因为那个罐子,从来就没修补好嘛。” “什么?” “那五个青花人物罐,早在民国二十年就被打开过,随后重新修补好了四个。唯独‘西厢记’这罐子,却没来得及修补。” 我知道他没必要撒谎。药慎行既然有办法开罐,自然有办法补上。只不过修补极费时间,他只来得及补了四个,就失踪了,这不算离奇。我相信老朝奉对庆丰楼那件事,肯定还有更多情报。不过此时问他,他必然不会回答。我按捺住好奇,听他继续说道: “总之,‘西厢记’如今在我手里,全世界独此一份。” 我反唇相讥:“‘三顾茅庐’在我手里,也是全世界独此一份。”老朝奉呵呵笑道:“所以啊,我们不妨互通有无。” 我大概明白他为何打电话来了。我与老朝奉各有三罐,其中分别有一罐为对方所无,我缺“西厢记”,他缺“三顾茅庐”。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尉迟恭单骑救主”,都会占据主动优势。可这个罐子竟然惨遭不幸,两边都没得着。现在我们手里坐标残缺不全,两个人若不凑在一起,谁也别想搞清楚福公号的沉没位置。 这世事岂止是无常,简直就是讽刺! 难怪老朝奉立刻就打电话来,跟我这个大仇人交易,他别无选择。 他没有,但我有选择啊。 我冷笑道:“坐标的事,我可不急。我又不急着捞出福公号,只要让你捞不到就够了。” 老朝奉似乎对此早有成算:“呵呵,小许,你还是太小看现代的海洋勘测技术了。我实话告诉你,凭现在日本的技术实力,只要锁定大致区域,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只是时间花费多少而已。现在你跟我交换坐标,我呢,能省点麻烦;你呢,能争取到和我同一个起跑线。咱们各握四个坐标,公平竞争,各自凭本事去捞——再这么拖下去,只会对你越发不利。” 我沉默不语。他果然是只老狐狸,句句都砸在了关键之处,逼着我按他划下的路走。 “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坐标是真是假?”我问。 “这五个坐标,彼此之间都有关联。如果其中一个坐标是假的,跟其他几个根本对不上榫头。你身边想必也有高人通晓牵星术。交换之时,让这些专业人士去验证就是了。” 老朝奉几乎要把我给说服了,我忽然觉得对面有动静,略一抬头,看到药不是举着一张白纸,上面有他匆匆写的四个字:“三顾茅庐”,旁边还加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什么用意,遂对着电话开口问道:“既然‘三顾茅庐’对你也有用,当初为何要在杭州把它毁了?” 我原来就隐隐有这个疑问。老朝奉拼命搜集坐标,每一个青花罐都很重要。可他在杭州的架势,真可称得上是处心积虑,又是曾小哥布置家具机关,又是郑教授买通小孩,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罢休。 老朝奉哈哈大笑起来:“我来问你,这么大一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几百片,结果恰好藏有坐标的那部分,碎成一整块,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我愣住了。 对啊,一个罐子摔碎,哪有那么巧,把坐标摔成一块,不多也不少。我之前觉得是有点巧合,可并没往深里去琢磨。 “小许,你金石专业不错,瓷器还是了解得太少哇。”老朝奉语重心长,“你没注意过那青花罐的开片纹路吧?” 老朝奉说的没错,我确实只关注那些青花罐的纹饰,寻找釉囊衣,还真没注意过釉面开片的形态。 开片是烧制瓷器时釉面开裂的裂痕,最初是技术缺憾,后来反成了瓷器魅力的一部分,还细分成诸如网形纹、梅花纹、蛇纹、蟹爪纹、百圾碎等等。后人烧制瓷器,有时还故意烧出开片。我一直觉得这个只有鉴赏上的价值,所以并未过多关注,也没认真研究过。 经老朝奉这么一提醒,我连忙把木户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来,仔细去看。那个三顾茅庐罐上,釉面呈鱼子纹状,但在诸葛亮胳膊周围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细缝纹,恰好围着衣袖转了一圈,其围成的形状,恰好是药不是捡到的那枚碎片形状。 我想起来了,《玄瓷成鉴》明明提到过这个现象,可惜我只是草草翻过这一段。书里说过,自然开片,浮于釉面,不及胎骨,若隐若现。若是刻意开片者,则会深入瓷胎,边缘分明。 “三顾茅庐”罐这一圈开片纹路清晰明白,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种深入胎内的开片手法,可以控制开片的走向和形状,外面还会多涂一层釉胶。当瓷器摔碎时,它就像是钢化玻璃一样,允许罐体沿开片方向碎裂,保留特定形状的整块碎片。《玄瓷成鉴》把这种手法称为“摔云”,水平高的人,可以保证想保留哪部分瓷面,就能让哪片不碎。 现在回想起来,在绍兴的教堂里,尹银匠观察碎片边缘时曾说了一句:“不像是摔出来的,更像切出来的。”我早应该注意到! 老朝奉略带遗憾地说道:“本来呢,我是想制造一场意外,把它摔碎,然后不引人注意地取回碎片。没想到准备了半天,反而给你做了嫁衣。”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冷然道。 老朝奉道:“好了,三天之后,晚上十点,北京城老地方见,我等着你。” 他不待我是否同意,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把大哥大放下,看向药不是。他全程都听完了,却没急着发表意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柜面,似乎在沉思这意外的变化。 “先旨声明,木户小姐我无论如何,都得去救。”我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以药不是的狠劲,说不定会很干脆地牺牲掉木户加奈,这是不能接受的。 药不是似笑非笑:“我记得你跟她曾经有婚约?”我连忙辩解道:“这与那个无关。木户小姐有恩于我们许家,这次又特意来中国通报重要情报。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药不是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从我的感觉来说,老朝奉这次提出的交易,似乎很公平。我们各自得到四个坐标,凭本事去打捞,挺好。” “可是如果他说谎呢?” 药不是摇摇头:“老朝奉应该没撒谎。” “你怎么知道?” “简单的逻辑推断罢了。如果他手里牌特别差或特别好,都不会跟我们交换。博弈学的原理,是让每一个人都在削弱对手和壮大自己之间取得纳什均衡。如果你手握四个坐标,会和掌握三个坐标的对手谈判交换吗?” 我摇摇头,当然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戴海燕说过,掌握至少四个坐标是出海捕捞的先决条件。我自己若已经达成这个条件,何必再帮助敌人跨过门槛呢? 药不是继续说:“‘尉迟恭单骑救主’被毁掉之后,他主动打电话要求交易,说明他的压力比我们还大。你想,细柳营和鬼谷子元气大伤,警方顺着这个链条已经发起了数轮打击,五脉内部也开始搞起清查整顿。他急需取得一场胜利,来挽救之前的损失,恢复组织士气。说不定日本方面,也在对他施压,毕竟一支打捞沉船的考察队的维持费用非常昂贵,不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答应这次交易?” 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目光沉静:“还记得我第一次见面跟你说过吗?永远不要信任主动送上门的线索。” 我又一次来到通惠河旁的那间老宅。老宅子没什么变化,门口还坐着两个蹲虎石墩,门楣上的缠花纹路依旧清晰。不过因为已经晚上十点了,院子里那半棵槐树看着比白天狰狞得多,跟个妖精似的张牙舞爪。 我一个人迈入院子,里面早已有人等待。树下站着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头发和眉毛被剃了个精光,但那张惨白的脸色,想认错了都难。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居然还敢现身?” 柳成绦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如利剑一样刺向我的胸口,仿佛要把我的心脏搅得稀巴烂。他压低了嗓子道:“我一定会亲手把你烧成瓷器,一定!” 这家伙被我搞得失去了一切,为了躲避警方通缉,连头发眉头都给剃光了。原来那副风雅模样荡然无存,连那种说话风格都变了。 现在全国最恨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我懒得跟他在口舌上计较,开门见山:“我现在已经如约来了,老朝奉呢?”柳成绦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舔了舔舌头:“收拾你,有我就够了。”他一脸狞笑着向我靠近。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后面的厢房中传出来:“成绦,别胡闹。” 柳成绦停下脚步,嘴角抽搐了一下,强抑住自己的怒火。我朝那边的黑暗中望去,一个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了过来。 木户加奈面色惊慌,头发散乱,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而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郑教授。 我有些失望,不过也不算太失望。指望老朝奉在这时候现身,不太现实。他派了柳成绦和郑教授来代表,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万一来的是药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郑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小许,我在烟台看见你了,可惜没时间打招呼。” 我恍然大悟。老朝奉派去烟台的人,居然是郑教授!难怪那个馆长那么痛快地答应交易,难怪梁冀会反抗得那么绝望。郑教授也算是考古圈里的名人,他出面,和别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梁冀搞不好还是他的学生,见到尊敬的老师暗中搞这么龌龊的事,难免情绪崩溃。 郑教授看到我面露冷笑,不禁有些赧然。他目光略有躲闪,喃喃说着那博物馆管理混乱,好东西搁那实在浪费云云。他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早在塘王庙里我就见识过了。 “郑教授,您居然把‘西厢记’罐献给了老朝奉,难道他是您爹?”我讽刺道。 郑教授一点愧疚也没有,胸口一挺:“如果我父亲在世的话,他会作出同样的选择。牺牲一件万历苏料青花,可以换回十件柴器。那可是柴窑啊!多少瓷人梦寐以求的柴器!哪怕用我的命去换,也心甘情愿。” 柳成绦不耐烦道:“好了好了,瓷器课就上到这里。赶快交换吧。” 我一挥手:“我现在已经来了,她作为人质已无意义。你们先放她离开,交易才正式开始。” 郑教授倒没耍花样,给木户加奈解开绳子。她身子往前一倾,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见状快走两步,把木户加奈扶住。她抬头一看是我,把头埋到我胸口,放声大哭。她从小生活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惊吓。我满是愧疚地连声说:“真对不起,连累你了,现在没事了,没事了……”木户加奈哭了好一阵,才止住抽泣。 “他们有没有虐待你?有没有受伤?”我关切地问道。木户加奈摇摇头,表示没有。我对她低声道:“你快离开这里,外面有人接应。”她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没问题。 木户加奈这才飞快地离开院子,消失在夜幕里。 我确定她脱离了危险,才开口道:“你们想要如何交易?” 我们对彼此都没有信任可言,必须得有一个双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柳城绦阴狠地看着我,若不是郑教授主事,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再搜尸体。 郑教授道:“张松献图。” 张松献图是一种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一般用于双方实力不平等的情报交换。不像古董或金钱那样,价值与物件本身固定,情报的价值,别人看一眼可能就全没了。比如说我有张藏宝图,你拿一百两银子来换,我若先把图给你,你看一眼全记住了,然后反悔不交易。你比我强,我想把钱讨回来都没办法,血本无归。 张松献图,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而设,让弱者先挑,以图安心。强者也不亏,因为他们强势,不怕弱者反悔。说白了,就是通过偏袒弱者的交易方式,让双方毁约成本的承受力达到平衡。 具体到这次交易上来,他们先给我“西厢记”的坐标,我验证无误后,再把“三顾茅庐”给他们。依循这个流程,他们即使给我假的,我也不怕,因为我的坐标还没给他们。他们也不用担心我给他们假的,因为这院里他们场面占优,就算发现作假,再问我要便是。 我满意地点点头,郑教授这么安排,也算是有诚意了。这个交易方式看似简单,却也下了一番心思。 郑教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句话:“西边看狮子星一指半。”虽然我看不懂,但风格和我手里的三份如出一辙。 我看了他一眼,后退两步,拿起大哥大拨号。柳成绦则悄无声息地站到我身后,只要我有要跑的企图,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电话对面,戴海燕已经恭候多时。她已经预约了复旦大学的海事计算机,可以迅速验证其准确性。她听我报完,噼里啪啦地开始敲击键盘。整个计算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很快她就告诉我,这个坐标的真实性超过80%。 我本以为她会告诉我是或不是,没想到她会报出一个百分比。 戴海燕说:“我只能确定这个坐标和目前已知的三个坐标不矛盾,至于是不是真的,无法判断。”我说:“那你能否确认一下,那个地点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线附近?” 明代的中日航线是从长崎到澳门以及福建,戴海燕那边忙活了一阵,说没错,确实在这条航线上。我说行了,这就够了。于是对郑教授点了点头,表示收到。 “现在轮到你了。” 我掏出一支笔和笔记本,撕下一张,哗哗写下几笔。郑教授接过去,也拿起一个大哥大,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走到另外一个角落。柳成绦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舔着嘴唇,跟一只亮着绿眼的藏獒似的,随时可能挣脱绳索扑上来。 “你为什么会跟着老朝奉?”我忽然发问。柳成绦一怔,他没想到我还敢主动跟他搭话。我笑道:“反正郑教授的验证还得等一会儿,你又不能对我动手,干吗不聊聊?” 柳成绦“哼”了一声,把脸转了过去。我主动凑过去,笑眯眯地说:“谟问斋公私合营之后,你们柳家南下,本与古董这个圈子再无瓜葛。父辈本来已经断掉了念想,你又何苦掺和进来?” “关你屁事?!”他把匕首狠狠一捏。 “闲聊嘛。我听说你小时候不爱出去玩,就在家待着,生生磨炼出了一手鉴古的手法?啧,这么好的条件,干吗不走正道?” 柳成绦勃然大怒,拿刀就刺了过来:“你没得过白化病,哪能知道我的痛苦?”他满怀怒气,刺得根本没有准头,我轻轻躲过去,继续道:“别把自己的遭遇归罪给环境,没人能逼你选择,除了你自己。” “我可没得选!”柳成绦恶狠狠地又刺了过来。我知道已经刺痛他的弱点了。一个白化病少年,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上会遭遇什么样的压力,可想而知。他变得如此残忍、极端,恐怕都源自于此。柳成绦对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大概是因为老朝奉给了他正常社会所不能给予的东西吧! “你觉得只有在老朝奉这里,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把人烧成瓷器,你才觉得内心得到认同?”我喋喋不休,柳成绦越来越恼怒,刀子挥得越来越快。好在他因为愤怒,手腕抖得厉害,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勉强能躲开攻击。院子很小,我们俩只能绕着那棵大槐树你追我赶。 “你知道吗?这棵槐树是被雷活活劈死的,最能惹来怨气。你身上的那些人命,现在都吊在树上,朝下看着你呢。”我大声喊着。 柳成绦压根不信,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内心有鬼的人,总会有着莫名的恐惧。我趁机跑远了几步,高声数着:“你看,这是你的女友,那个是你的助理,挂在树梢尖上的胖子,是你那个合作伙伴吧?看到眼珠在转了吗?他们都想拽着你一起进窑去烧呢……” 也不知道柳成绦是根本不信,还是为了遮掩内心的惊慌,他大吼了一声,把匕首朝我丢过来。我头一偏,刀刃“扑哧”正刺入槐树干内。 “成绦,住手!” 这时郑教授回返过来,见柳成绦正挥刀乱舞,赶紧大声喝止。柳成绦却恍若未闻,仍旧朝我扑过来。郑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才勉强按住这个快疯的家伙。我背靠着槐树,微微喘着气,如果郑教授再晚点回来,说不定我就真挂在这儿了。 柳成绦刻意背对着槐树,脊背弓起,似乎在微微发抖。郑教授皱了皱眉头,不知我对他干了什么。不过他没有问详情,还是先说正事:“验证过了,小许你给的坐标没有问题。” “很好,这样我们就处于同一条起跑线了。”我平静地说,“那么祝两位晚安,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说完之后,我轻鞠一躬,朝院外走去。 郑教授没拦着我,交易已经结束,现在即使他们发难把我弄死,也没任何意义。 柳成绦轻轻喘着气,怒视着我,却没有再冲过来。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这一条船,吨位介于打捞08号和青鸟丸之间,但绝不是执行打捞或考察任务的,也不是渔船。它的船身很窄,一看就是那种强调高速机动的舰型,难怪可以更迅速地突破漩涡外围,进入中央地带。 船头飘扬的是一面巴拿马国旗——但它肯定不是巴拿马船籍,因为我看到甲板上站着十来个人,手里拿着长短武器,来意不善。 这是海盗船! 一提海盗,大多数人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骷髅旗、独眼龙、假木腿,还带着点浪漫色彩。其实现代海盗,早已鸟枪换炮,他们拥有最精良的武器、性能最好的船只装备以及最专业的操船人员,狡黠凶残,连正规军舰都为之头疼。 不过在亚洲,海盗大多活跃于东南亚马六甲一带,东海一带很少涉足。现在他们居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令人惊讶。 我心中一惊,想起方震的嘱托。他说之前曾经在雷达里看到第三方的船只一闪而过,莫非这就是那条船?它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们,保持在雷达范围之外,等到我们在中央地带有所发现,它才凭借自己的航速冲过来。 难道真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条海盗船先是盘旋了几圈,然后大摇大摆切到两船之间,我看清了甲板上有两张熟人的脸:药不然、柳成绦。 老朝奉的船?! 我说怎么会有海盗特意跑来这个偏远海域,原来是老朝奉! 我本以为老朝奉既然和日本人合作,那么他的人应该在青鸟丸上。如今看来,他根本就是打算螳螂捕蝉,等双方探摸得差不多了,他再轻轻松松登场,摘取胜利果实。我们和日本人,全成了他的侦察员。 这么老谋深算的手段,也只有老朝奉干得出来。这么说来,老朝奉本人,很有可能也在那条船上。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恨不得立刻跳上船去,把他揪出来。可打捞08号和青鸟丸都没有任何武器,最多有高压水枪。面对这些武装到牙齿的人,毫无反抗能力。现在我们处于绝对劣势,唯一有实战经验的方震,现在却困在青鸟丸上。 形势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最糟糕的局面。 这时我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药不是,他脸色铁青,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紧张。他看到我还穿着抗压服,松了一口气:“许愿,你现在必须马上入水,留在船上太危险了。我看到对面船上有一个人,和通缉犯柳成绦很像。” “嗯……” “他跟你的仇太大了,你绝不能落到他手里,先去水里躲一躲,注意别潜得太深——信号绳我给你牵着,随时通报船上情况。”药不是说。 虽然这么贸然下潜,危险系数不比直面柳成绦低,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药不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太熟练地说一句:“小心。” 我把全套设备穿戴好,最后检查了一下压缩空气瓶。这次我一气背了两个下去,行动会受限,但续航时间能长一倍。药不是已经提醒船长,用海事电台发出求救信号,我得坚持到救援到来。 为了避免敌人发现,我悄悄来到另外一侧船舷,采用直浸式的姿态慢慢把身体泡进海里,然后一松手,全身都沉了下去。 入水的感觉非常奇妙,仿佛有一圈厚厚的幕布在四周霎时垂落,把世界与自己隔绝开来。无论光线还是声音,都没有了,只能看到眼前的海水,只能听见自己有节奏的喘息。四肢移动缓慢,但没有拘束,如同飞翔在一片黏滞的天空中。到了这个时候,心中也会变得一片澄清,似乎那些纷扰烦恼也被一并隔离开。 我缓慢地转动脖颈,调整姿态,朝四周看去。此时风暴已经消失无踪,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纯净的海水,水下的浅层能见度非常好,我甚至能看到远处青鸟丸和海盗船的漆黑船底和螺旋桨。海盗船这时速度已经放缓,霸道地切入两船之间。打捞08号和青鸟丸的四条粗大锚链在水里漂荡着,还没顾上收起来。 我朝下方看去,随着深度加深,光线锐减,可以明显看到海水从湛蓝到暗蓝色的渐变。我勉强可以看到下方几十米开外是一片起伏嶙峋的斜坡,视线尽头是一条晦暗不明的深邃海沟。海水在那里已变成墨蓝色,我甚至可以看到海流的痕迹。按照钟山的描述,沉船位置,就在墨蓝海水之中的海沟边缘。 打捞08号抢占的位置非常好,恰好就在其上方。只需要直线沉降,就能抵达斜坡,不需要横向移动。熟练的潜水员,抵达沉船只需要一刻钟,我这种半路出家的,大概也只需要二十分钟。 “要不要去看看?” 一个极其荒唐而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让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现在水面上有穷凶极恶的敌人,毫无保障可言,到了这时候我居然还惦记着深潜去沉船? 我知道这事太荒谬,最好的应对,应该是待在水下船底的阴影,静等救援。可是那个想法如同生了种子一样,再也挥之不去。那条深邃的海沟,变成了魅惑人心的嘴唇,喃喃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保持着悬浮状态,低着头,内心天人交战。老朝奉无疑是冲着那十件柴瓷来的,接下来他第一件事,肯定是派遣潜水员去沉船探查。如果我现在不去拿,得到柴瓷的老朝奉,大可以把两条船全部弄沉,然后携宝离开。 要扭转当前极端不利的局面,沉船里的柴瓷是唯一的机会,我得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我不知道这是用理性得出的分析,还是我为了说服自己而想出的理由。反正是越想越觉得合理,恨不得拔腿就走。很快发生了一个意外,成为促使我行动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信号绳忽然飞快地连续扯动三次,这是发生紧急情况的暗号。我还没反应过来,牵引绳开始粗暴地朝上拽去,拖着我浮向水面。毫无疑问,海盗们发现了药不是的这个小圈套,他们试图把我拽出水面。 我不再犹豫,用潜水刀飞快地割断绳索,朝水下游去。再耽误片刻,等海盗的潜水员入水,我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一边变换着呼吸节奏,一边把方向对准海沟。现在光线很好,肉眼就足以指示我朝着正确方向前行。 但速度不能太快,否则水压和氮溶会要了我的命。事实上,我觉得有点头晕,也许是下潜太快,也许是心理作用。 很快我便接近了海沟边缘,这里礁石丛生,海草摇曳,半明半暗之间,一个个就像是张牙舞爪的恶魔。很快我找到了那根嵌在岩缝里的断桅,这是最好的路标,说明沉船就在不远处。 我继续向前摸去,周围的光线慢慢暗淡下来。我终于理解,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深潜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挑战。技巧还在其次,主要是人类对于黑暗以及幽闭环境的恐惧,在这里会无限膨胀,让你需要花极大的意志去克制。一不留神,便会被恐惧吞噬。 这里的海床就像是一头史前怪兽的脊背,满是突刺和瘤疣,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我必须保持着一个平稳的姿态,避免靠得太近被刮到身体,还要随时小心喷涌的海流。水下很难把握时间的流逝,我只能以压缩空气瓶的读数作依据。空气消耗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时,在我眼前下方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我赶紧扭亮头顶强光,朝那里照射过去。 光束所及,船身显现,我终于看到了那一条梦萦魂牵的沉船——福公号。 和钟山描述的一样,福公号侧躺在海沟边缘的一个“鸟巢”里。这“鸟巢”是一个凹坑,坑底相对平坦,周围一圈隆起的礁石。福公号从原来的沉船地点顺坡而下,中途折断桅杆,船体偏移,掉入此坑,才阻住落势。 这一条残骸,就这么安静地侧躺在幽深的水下,龙骨清晰可见,场面恐怖而梦幻。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盗墓贼,闯入墓穴,正看到墓主在棺椁里沉睡。 出发之前,沈云琛给我补过课,讲授了一些基本常识。明代远洋海船,都是采用“V”字尖底的设计,可以抵御风浪,适合深水航行。首尾高翘,船舷很高,有如城墙拱卫。眼前的福公号,完全符合这些特点。 福公号的结构保留完整,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这条船的吨位不小,目测甲板下有三层,靠水密隔舱与多重板分割,这意味着里面的布局十分复杂。在缺少支援的情况下进去,贸然钻进去等于作死。 难怪林教授强调,找到沉船和从沉船里找到东西是两个概念。前者是大海捞针,后者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就算是专业潜水员,也得谨慎地分阶段探摸,没有一次成功的。更何况,我要找的,是十件瓷器。这船少说也有一千料,排水量二百五十吨,体积庞大,别说这船是在水里,就是搁到岸上让我去找十件瓷器,也得找上半天。 我围着沉船转了两圈,大体锁定了福公号的入口。那是一个方形的楼梯口,位于甲板前半段,入口大大地敞开着,好似一个洞口。我犹豫了一下,游近福公号,轻轻解下一个消耗差不多的压缩空气瓶,减少负担,然后一咬牙,钻了进去。 船外尚且还有点光亮,但一进船舱里,可就是彻彻底底的黑暗了。我凭着头顶的强光,只能勉强扫到眼前极其狭窄的一点视野。在我面前是一条很窄的走廊,地板早已糟朽不堪,再远处有一个拐角,也许是一个舱室的门。我脚下一动,似乎踢到什么,低头一看,原来踢倒了一个陶罐。罐上还用漆写着几个字,可惜完全看不清了。罐子口流出一堆沙糊状的东西,在水中立刻消散,不知当年盛放的是什么。 我听说在地狱里的景象,就是在你面前摆满山珍海味,你一动筷子,霎时化为流沙。在这里,所有的景象都已丧失了本来的颜色,全是灰蒙蒙的,就像死人的脸——这福公号本来就是死后的世界。 我自诩胆大,可到了这时候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定定心神,才敢往里走。船内的行进非常艰难,人处于潜游状态,很难精确控制动作,而船舱内又特别狭窄,稍不留意就会撞到,这是很危险的。 我往里游了大概两三米远,眼前的空间忽然宽敞了点,有那么十丈见方。这里应该是一个中转区和聚集区。当发生紧急情况时,这一层的乘客可以迅速集中在这里,登上甲板。这里的地面——其实应该是墙壁,因为船是侧躺着的——积着厚厚的一层海尘。我一脚踏上去,尘土激扬,让海水一阵浑浊,遮挡住了前方的视线。 好不容易等到海尘重新沉下去,我觉得头顶有些异样,抬起头来,两具惨白颜色的骷髅出现在潜水电筒的光柱里,头上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两个漆黑的眼窝和下颌骨还会动,直挺挺地朝我扑来。我吓得方寸大乱,呼吸节奏一下子就乱套了。那两具骷髅似乎抱在一起,一动皆动,似乎不甘于自己溺死的命运。 潜水时,最忌的就是呼吸节奏被打乱。因为潜水员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呼吸。一乱套,人会不自觉地切回鼻子,极容易呛到。 我毕竟经验太少,心理压力又大,吃了这一吓,身体不自觉地往上猛挣。脑袋“咣当”一声,撞到了船舱墙壁,还把隔板给撞破了,头顶的潜水强光灯啪啪闪了几下,灭了。 这一下子,我便陷入极大的困难,周围彻底沦落黑暗。那两具骷髅不知所踪,说不定正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我没办法继续前进,只得先退出,可往后一走,却没摸到楼梯的扶手,心中大惊——果然迷路了。 人的情绪一紧张,呼吸就变得粗重,呼吸一粗重,耗氧量直线上升。我急忙想返身去找楼梯,可如今没有半点光亮,舱内上下又是颠倒的,我甚至都无法确定是不是沿着原路返回。 绝望的情绪一点一滴地在内心滋生,我的动作也随之走形。林教授说的对,新手深潜入船,根本就是找死。现在别说找到柴瓷,就连能不能安全出去,都是个严峻问题。 正在惶然之间,一只手从黑暗中忽然伸出来,拍在了我的肩上。 这让我浑身一僵,几乎大叫起来。不过那手没什么恶意,连续拍了三下,这是表示跟随的手势。随后一束强光扫过,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不是鬼,也是个潜水员。我顾不得考虑太多其他,被这手拽着一路,朝上游去。他有光照指引,很轻松地找到楼梯,把我带出黑暗,重新爬回甲板。 我望着那个入口,心有余悸。倘若不是这个潜水员及时赶到,搞不好我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不过这潜水员为什么要救我?现在水面上明明老朝奉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这个潜水员觉出我的疑心,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在我手心写了两个字。 不然。 药不然?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潜水面罩遮挡住了他的脸,可那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却证明我没猜错。我之前可从来没想过,会在一个幽深的海底,和这家伙直面相对。 水下是没有办法交谈的,我只能瞪着他,手足无措。药不然指了指水面,又指了指自己胸口。 “先上去,相信我。”我准确地读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应该相信他吗?要知道,现在上去,可就是自投罗网,多少仇人都盯着我呢。药不然立场暧昧,这一出难道不是老朝奉诓我的圈套? 他到底想干什么? 药不然见我没反应,知道我还心存怀疑,居然递了把潜水刀过来。刀柄朝我,刀头倒转。意思是:“你要是信不过我,就一刀捅死我,哥们儿保证不还手。” 这是我脑补的台词,可药不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隔着潜水镜,看到这家伙眨了眨眼睛,指了一下旁边的沉船,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我看到这个古怪的手势,心中不由一动。 这是一种古老的江湖手势,如今已不多见,叫作生死拜。这是一种极其严肃的承诺,九死不悔,手背翻转,意为不负所托。他冲着沉船做生死拜,这是什么意思?他和谁立过承诺? 我心里涌现起一种怨愤,你小子每次见面,从来神神秘秘不肯说明白。现在到了水下,口不能言,你反倒要交代起事情来,你可真会挑时候啊!我狠狠捣过去一拳,砸中他的肩窝,让他在水中倒退了几步。水里动作慢,药不然完全可以躲过去,可他没躲,生生挨了我一拳,倒退了几米,直到背靠福公号才止住退势。 药不然也不生气,又游了回来,手里举起一件小巧的东西,讨好地递过来。虽然在水里视野浑浊无比,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茶盏,柴窑出的莲瓣茶盏! 当这一件瓷器出现在面前时,我的双目圆睁,呼吸停住。这可是多少瓷道大家梦萦魂牵的柴瓷啊!传说中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柴瓷啊!那传说中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绝世珍瓷啊! 我们一切遭遇,都是围绕着它而发生的。追寻了这么久,我无数次地想象它们会是什么样子,如今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水中半明半暗,细节未明,可已生生将我的魂魄吸走了一半。不是因为我爱瓷成痴,而是它天然就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魅力,让你无可逃离,无可回避。 压缩空气瓶里的耗氧量直线上升,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这个茶盏上挪开,充满疑惑地看向药不然。 药不然应该与我深入沉船的时间差不多,他是怎么迅速锁定柴瓷位置的?而且这只有一件,其他九件在哪?若不是顾及性命,我真想一把甩开呼吸器,狠狠揪住他衣领质问一番。药不然挺大方地把茶盏递给我,重复了一遍手势,催促我跟他上去,再次做了保证。 他的潜水镜后,眼神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想了想,把潜水刀递还给他,接过茶盏,放到身旁的潜水袋里,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我跟药不然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但此时我决定赌一把。若是药不是在场,肯定又要批评我冲动行事,不过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和古玩的气质一样,用理性很难去解释。 药不然挺高兴,还不忘摆了个“V”字手势。 我们简单地互碰了一下拳头,药不然没有急着上去,而是招呼我重返甲板入口,守住门口,然后自己钻了进去。我以为他要回去取那九件柴瓷,可过了一会儿,他重新钻出来,手里还拖着一堆东西,让我大吃一惊。 他拖动着的,是刚才我看到的两具骷髅。它们的骨架互相钳抱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没法分开。原来我刚才在黑暗中遭遇的,就是它们。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沉船上的遇难者吧,来不及逃走,随船一直沉入海底,化为孤魂漂荡在船舱之间。 我游过去,帮他一起扛。这两具尸骨残缺不全,只残留了颅骨、脊椎、臂骨和大半条肋骨,下面一半早不知所踪,所以不算太重。近距离观察,我才注意到,两个骷髅头上的古怪帽子,其实是一个头套一样的装置,正面是一整片玻璃,旁边一圈框子固定,和潜水罩很像,但样式古老。我刚才看到它们表情生动狰狞,其实是玻璃面罩反射灯光所产生的错觉。 药不然不去拿柴瓷,反倒来扛这些死人骨头干吗?他的行动,真是越发难以索解。而且,那两个头罩,怎么看都不像是明代的器物,是典型的工业时代产物。 我陡然想起来,泉田的报告受到冷遇后,愤而失踪。说不定,是他自己偷偷跑来搜寻,结果死在这里。眼前的尸骸,该不会是泉田的吧? 可就算搜寻到遗骸,日本人这么干我还能理解,药不然这又是何必?我侧过头去,想从他的动作里寻找答案,可什么都读不出来。 我强压下疑惑,帮药不然带着两具尸骸缓缓上升。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浮出水面,一出水,我发现三条船并排停泊,我们靠近的是青鸟丸。 青鸟丸上有自动升降机,把我、药不然和两具尸骸一并运了上去。一上甲板,海盗们立刻涌了过来。为首的柳成绦一直阴冷地看着我,嘴角带着凶狠的笑意。他走过来飞起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早说过,你迟早有一天要落在我手里!”我毫无反抗能力,只能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药不然在一旁脱着装备,对我的遭遇却置若罔闻。 柳成绦还要踢打,却被郑教授拦住了。“先做正事。”郑教授的视线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转向了药不然,“有结果了?”语气里满怀期待。 “嗯。” 药不然默默地摘下潜水设备,露出一张疲惫的面孔。不知为何,他摘下潜水罩的一瞬间,我突然发觉我不认识这个人了。原来的药不然,浑身都带着浑不吝的痞气,就算是叛变之后,也是一直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可此时的他,却和我熟悉的药不然截然不同。嘴角紧抿,眉头微蹙,湿漉漉的头发从额头垂下,半遮住了他的悲伤眼神。他就那么手捧面罩站在那里,脑袋微垂,注视着那堆骸骨。一切锋芒和玩世不恭都收敛不见,仿佛他从来就是这么悲伤,直到今日才在人前显露出来。 这两堆骸骨被搁在一块塑料布上,海盗里有日本人,忽然发出惊讶的声音:“哎?这个面罩,我之前见过。”郑教授问他哪里见到的,他说日本在一九二四年发明出世界第一款面罩式潜水器,成功地潜入地中海七十米,捞出了沉船八阪号内里的金块。这个可能是其改进型,但总体结构没什么变化。 柳成绦不屑道:“费这么半天劲,弄一堆死人骨头上来干吗?”他伸出脚去踢了踢,药不然低声吼了一声,把他一脚远远踹开。柳成绦踉踉跄跄跌到对面船舷,勃然大怒,回手就要动手。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成绦,住手。” 声音是从船外扩音器里传出的,这是老朝奉的声音!那老家伙果然随船而来了!我连忙抬起头,看向位于青鸟丸高处的驾驶室。可惜角度不对,玻璃又反光,看不清里面站立的人是谁。我挪了挪四肢,发现根本抬不动,真是该死!现在我跟他的距离,明明只有十几米而已啊。 柳成绦不满道:“这可是他先动手的,到底是嫡系,跟我们待遇就是不同。”老朝奉道:“我不是偏帮,而是救了你一命。”柳成绦不服气,可他再看药不然的眼神,陡然间打了个哆嗦。药不然站在骸骨前,眼神无比冰冷,仿佛刚刚被人触动他的逆鳞。 这是真会杀人的眼神,半点都不含糊。柳成绦只得讪讪后退了几步。 “小药,恭喜你,终于大愿得偿。”老朝奉慈祥地说。药不然双膝忽然跪倒,面对尸骸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简直就像一个孩子。我看到他身上的面具和假象一片片剥落,现出本心。 郑教授站在旁边,微微叹道:“药慎行的下落,到今天,才算是清楚了。” 这一个名字,在我脑海中骤然炸开,许多残缺不全的图景,立刻得到补完。庆丰楼事件后,药慎行的下落一直成疑,原来是跟随泉田入海前来寻宝了!结果两人都死在船中,消息断绝,直到几十年后,这两个人的尸骨才终于大白于天下。 难怪药不然要放声大哭,这其中一具尸骸,可是他的太爷爷啊。我忽然有个感觉,药不然来到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柴瓷,完全就是为了寻回他太爷爷的遗骸,那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无论是药不是、高兴还是其他人,都说药不然骨子里有疏离感,和谁都无法亲近。可眼前此情此景,可见他的骨子里对亲情是多么重视。只能说这小子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让旁人根本无从觉察。 柳成绦对庆丰楼的前后因果也略有了解,咕哝道:“谁知道哪具是日本人,哪具是他太爷爷,拜错了可就有乐了……”郑教授道:“看臂骨的颜色。使用‘飞桥登仙’的人,会被含有重金属的焗料渗入口鼻身体,时间长了,臂骨会被侵染呈斑斑暗红色。” “飞桥登仙”对身体有害,这个我知道,没想到居然还能深入骨骼。难怪尹银匠健康状况那么差,这诅咒还真是非同小可。这些骨头虽然被海水浸泡了几十年,可仔细分辨,还是能勉强分辨出来。 药慎行学的绝技,成了子孙相认的标记,这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郑教授走过去,拍拍药不然肩膀:“小药,先别激动,注意身体,先去减压舱减压。”药不然这才止住哭声,先跪在地上,朝遗骨砰砰砰磕了三个头,然后抬头道:“我刚才探摸了一圈,怀疑泉田和太爷爷已经在沉船里找到柴瓷,正要带出来的时候,出了意外。所以这几件柴瓷,应该离他们两具尸骸不远。下次去探摸,应该就能拿到了。” 郑教授双眼放光,连声说好,然后赶紧让他先回减压舱。我心中一动,药不然这是还有伏笔啊。他明明已经找到了一件柴瓷,而且现在就在我身上,怎么只字未提? 此时那个茶盏就藏在我的潜水袋里,没人想起来去搜一搜。郑教授正要安排我也进去减压,柳成绦却给拦住了:“这个臭小子是咱们的仇人,无论如何是要死的,何必多此一举?” 药不然停下脚步,回首冷冷道:“我还有话要问他,他暂时不能死。”柳成绦怒道:“你今天认祖归宗,是大喜事儿,我不与你计较。但这小子必须交给我,谁也别拦着!” 药不然道:“大家伙儿千辛万苦找到福公号,先把柴瓷取出来是正事,先不要节外生枝。”说完他抬起头,似乎在征询意见。喇叭里的老朝奉也很赞同:“小药说的对。这十件柴瓷是咱们翻盘的最后机会,先把正事办了。小许跟我还有些渊源未了,暂时先不动他。” 柳成绦极不服气:“我跟您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十多年,也不过占得一山之地,几句赞许。这许愿不过是个小混混,怎么您反倒天天花尽心思罗致。现在倒好,您姑息养奸,让咱们的盘子全翻了,还不忘跟他谈什么渊源!我不服!凭什么?”说到后来,他几乎哽咽起来。 和我那天猜想的一样,柳成绦自幼孤僻,只有在老朝奉这里才能找回认同。他这么失态激动,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孩子式的惊慌更准确。 大喇叭沉默片刻,声音复又响起:“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和小许有渊源要了,又没说要放过他。安心去准备吧。” 柳成绦眼珠一转:“好,听你的。但许愿我得带走,去打捞08号上去减压。他和药不然别凑一起,我不放心。”我心里一沉,原本我还打算跟药不然同处一个减压舱,有机会对话。想不到柳成绦疑心这么重。 “随便你。”药不然却丝毫不以为然,转身就走。我看到他背对着我,做了一个手势。这手势很隐秘,可以视为生死一诺的一个简易变种。 他在水里说“先上去,相信我”,现在是在提醒我他会信守诺言吗?药不是给我讲过药不然初中的故事,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转学生赶走,现在他又在筹划什么计划?我摸摸潜水袋里的凸起,茫然得很。 很快柳成绦押着我转移到打捞08号上,途中我了解到,两条船的乘员都被海盗们给控制了,所幸暂时无人伤亡,分别关在底舱里。 他连脱下潜水服的时间都不给,把我恶狠狠地推进减压舱里,“砰”地把密封门一关,派了两名海盗看守。他隔着玻璃道:“你别以为自己多幸运。多等那么一两天,只会让你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死得快一点。”我冲玻璃外微微一笑:“至少我不会跟老朝奉闹着讨奶喝。” 柳成绦一拳砸在玻璃上,然后脸色阴沉地走开了。 这种五十米以上的深潜,减压时间得要六个小时。我徐徐坐下,闭目养神。门口两个海盗比我要痛苦,他们哪里耐得住这种枯燥差事。减压舱的门是密封的,他们觉得我不可能会逃走,很快就打起瞌睡来。 我当然不可能逃走,开了门让我走我都不走。不彻底减压就出来,纯属作死。我徐徐坐下,闭目养神。 药慎行遗骸的出现,真是一个意外的变数。我刚才仓促间不及细思,现在倒是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梳理。我发现把他的下落填入框架,让那段往事顿时清晰了不少。 东陵盗案事发,药慎行入狱,数年后离开监狱,悄然南下定居绍兴。一九三一年,楼胤凡搜集全了五个青花罐,邀请他北上开启。不料我爷爷许一城介入,导致楼胤凡自杀,五个罐子落入泉田国夫之手。药慎行开启了五罐,掌握了福公号的坐标,然后随泉田出海寻宝,最后双双死在了沉船之中。 福公号的船主自称鱼朝奉,根据《泉田报告》的照片暗示,老朝奉这个称号,正是来自于掌握福公号下落之人。如果这个推想没错的话,老朝奉——或者说第一代老朝奉——正是药慎行!此后姬天钧与药来争夺五罐,自称为老朝奉,自然是表示对福公号志在必得。 一经点破迷思,眼前豁然开朗。我想到这里,猛然跳起来,差点撞到脑袋。 难怪之前老朝奉的年纪对不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先后有两个老朝奉!现在这个老朝奉,只是继承了这个名号而已。 这几乎能解释一切不协调的矛盾了! 可是,我爷爷许一城为何介入此事去帮助日本人?药慎行和泉田出发之前,为何要把青花罐重新修补起来?这两个疑问,还是难以索解。 但这个无关宏旨,重要的是,我终于揭开了老朝奉的一角! 我激动地在密封舱里转来转去,恨不得立刻出去告诉药不是。门口的海盗看到我的动静,喝令安静,我这才压住心头雀跃。有了新的动力,我必须要筹划反击。尽管药不然承诺会保我平安,但是我不能完全依靠他,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 我安静地等待了六个小时,舱内的压表终于“嘟”的一声,绿灯亮起。两名海盗打开舱门,把我押了出来。我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道:“能否请你们行一个方便?” 两个海盗对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我观察过他们,明显不是老朝奉一伙的,想必是临时雇佣。这种人只认钱,贪欲一起,最容易操纵。 我慢吞吞地从潜水袋里掏出那件柴瓷茶盏:“我浑身都是盐水,太不舒服。能不能让我回舱房里洗澡,换一件干净衣服?死也得死得干干净净。” 一个海盗把茶盏一把抢过去,得意道:“我们想要,抢就成了,还用跟你谈条件?” 我淡淡道:“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还有九件,你们不想要?” 两个海盗这下停止了动作,狐疑地看着我。他们之前应该知道老朝奉此行的目的,但并不了解柴瓷的珍贵之处,只知道兴师动众来找的海底宝藏,一定值钱。 一听说这样的宝贝还有九件,贪婪立刻占了上风。 我微微一笑:“你们若给我这个机会,十件都可以给你们。要不然,那九件只能给我陪葬。” 我刚才潜水,他们都是看见的,这一件柴瓷,他们是扎扎实实拿在手里的。有这两个前提,我又句句都扣着好处,由不得他们不答应。两个海盗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买卖太划算,于是没有去通知柳成绦,跟我结成了暂时的联盟。一边走着,俩人还一边算计着那九件虚无缥缈的宝贝。 外面刚刚又刮过一轮暴风雨,此时刚刚收住。海面浪花还未平伏, 不过天空阴云已有转白的趋势。 他们押着我,来到我居住的舱室。舱室很窄,我推门进去,他们俩就挤不进去了,只好留在门外——反正也不怕我跑了。 我把门关上,从被子里把方震留给我的手枪拿出来。他不愧是老兵,真是有先见之明。只在雷达上看到一个疑点,就提前作了准备。 可是海盗有两个,距离这么近,只够我开一枪,我还得把万一打不准的变数算进去。再者说,打完以后怎么办?这三条船上,海盗可是有十几号人呢。我得仔细筹划一下。 我走到舷窗前,发现对面不远处正好是青鸟丸的船舷。甲板上一共有七个潜水员,正忙活着下水。看来他们正式开始打捞了,这些家伙装备精良,人多势众,对柴瓷志在必得啊。 我看到其中一个正是药不然,不禁有点愕然。药不然不是给了我? ?个承诺吗?怎么又下水去了? 按道理,一天之内,只允许一次深潜,尤其是刚减压完,不能再次下水。药不然这是不要命了?隔着太远,我没法出声,只能趴在舷窗上,看着这七个人扑通扑通纷纷入水,很快全消失在海水中。 我看到柳成绦和郑教授站在甲板上,等全数入水后。柳成绦抬腕看看手表,朝小艇走去。看来他打算来打捞08号上对付我了。 已经不能再拖了。我换好衣服,转身打开舱门,跟着两个海盗往外走。我故意一路给他们讲这柴瓷有多么珍贵,当年柴世宗发下谕旨,说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全国能工巧匠都束手无策,只有一对瓷匠夫妻想到个办法……这些海盗没什么文化,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手中柴瓷居然这么值钱,心里都乐开了花。 不知不觉,我们三人走到甲板边缘。我讲到高潮处,口中还在讲着故事,身体却趁着船身晃动,猛然朝拿着柴瓷的一个海盗撞去。他听故事听得入神,猝然受袭,手一滑没拿住,茶盏朝海里滚去。两人大惊,一起冲过去捡。我趁机后退几步,掏出枪来,对着他们乒乒开了两枪。 我之前开过枪,还是方震带我去的靶场。但实战可是生平第一次。这么大的两个目标,我愣是一枪都没打着。可那两位突遭枪击,下意识想闪避,结果双双从甲板上跌落到海里去,反而是那件茶盏滚到边上,没掉下去。 我俯身把茶盏捡起来,重新搁回口袋里,然后冲到舷边,对着海里扑腾的两个人继续开枪。这时候绝不能有妇人之仁,否则倒霉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枪法实在太差,打空了一个弹夹,也没打中什么。不过好歹吓得他们潜入水里,不敢冒头。 这时对面的人也听到枪声了,在甲板上大声呼喊。我看到柳成绦的小艇已经接近打捞08号,速度比之前更快。我只恨自己图一时痛快,把子弹一搂到底,不然橡皮艇那么大目标,我怎么样也能击中吧…… 橡皮艇突然转了一个弯,把那两个落水的海盗救了上来。柳成绦在船头直起身子,目光凶狠地瞪视过来,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可以想象,等到他登上船,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来。不过也无所谓,债多了不愁,本来他就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现在多恨几分也没差别。 我环顾左右,忽然心生一计,把船上的高压消防水枪摘下来,扭开龙头,毫不客气地对准远处那橡皮艇就喷了过去。柳成绦一时不防,被正面喷到,强压的水枪把他“扑通”一声冲到海里去了。其他几个海盗连忙把身子团起来,往橡皮艇后头缩。 这玩意儿看着声势浩大,其实一点也不致命,柳成绦很快就被拉回到艇上,船头硬顶着水流往前冲。水压再大,也顶不住橡皮艇的发动机。有海盗回过神来,拿手里的AK-47朝这边放枪。 “乒”的一声,一颗流弹击中了水管,钻出一个大洞,水压登时没了。我放下水管,掉头就跑,生怕被乱枪击中。橡皮艇士气大振,很快就开到了打捞08号的边缘,他们七手八脚往上爬。柳成绦率先往甲板上冲,被我死死拦住。他顺着海员梯爬了一半,我占据了高处拼命阻挠。我有地利,但他人多势众,眼看就要冲突阻拦,登上甲板。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很低沉,似乎很远处有雷声滚过。 所有人的动作,一时间都僵住了。再迟钝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安。紧接着,又是一声雷声。这回都看出来了,是海底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海面如同煮沸了一般,有许多翻着肚皮浮上来的鱼。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剧烈的爆炸,那些潜水员还能活吗?药不然还能活吗?我和柳成绦停住动作,同时惊骇地朝水下望去。 没过多久,第三声爆炸声传来。这一次爆炸更为剧烈,居然发生在海盗船的内部。只听得轰隆一声,海盗船侧面生生被炸开一个大洞,大量海水疯狂涌入,很快就让船身发生倾斜。 此时海盗们不是在水下,就是在青鸟丸或橡皮艇上,只留了两三个值班的人在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根本来不及做损管。这条船,也许还能挣扎一会儿,但沉没是必定的。 第三次爆炸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把距离不远的橡皮艇也给掀翻了,那几个海盗再次落水。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即将倾覆的海盗船产生了强大的水流吸力,他们惨叫着被吸过去,陷入漩涡中,挣扎完全就是徒劳,一会儿工夫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有大量漆黑的木质碎片纷纷浮起来,如同许多蟑螂浮满海面。不知道是不是福公号。 我站在打捞08号的船舷边上,继续和柳成绦扭打。橡皮艇一翻,他没有退路了,更加拼命地朝上面冲来。他的格斗技巧,比我高明得多,加上背水一战的气魄,一下子就将我打退了数步。 眼看他就要踏上甲板,我急中生智,从口袋掏出那价值万金的柴瓷茶盏,用尽全身力气砸到他的额头。瓷性脆,但瓷性也硬,这柴瓷虽然号称薄如纸,砸在脑袋上也绝不好受。 我估计有柴瓷以后,舍得拿它当武器砸人的,可能我是头一份。 柳成绦挨了这一记砸,头上迸出一团血花,不由得大声惨叫起来。而那精妙绝伦的莲瓣茶盏,也因为这强力的冲击,碎掉了半边莲瓣,瓷碴儿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我见势又砸过去,这次那半截断碴儿正好刺中他的右眼,又是一团血花爆起。 柳成绦也真是悍勇,受到如此重创,他不退反进,竟是硬生生往上面冲,满头鲜血,形如恶鬼,一把卡住了我的腿,试图借力上甲板。我举起手里那半件柴瓷,阴恻恻地对他说道:“还记得北京老院子里那棵槐树吗?” 柳成绦愣了一下。我旋即说道:“那些被你烧成瓷器的人,可都跟来了。要把你往海底拽呢。”这话柳成绦本是不信的,可此时他受到重创,心情激荡,海面又逢大变,手掌不由得一松。我突然指着他身后大笑道:“刘月,他在这儿呢!” 一听这名字,柳成绦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我趁这个机会,奋力一推,他直接掉入海中。 刘月就是他那个被烧成瓷器的女朋友,我在查阅细柳营涉案失踪人员名单时看到过这名字,当时没多想,现在居然起了大作用。 据说人在大海中的恐惧感最为强烈,这源自于基因中对汪洋的恐慌。现在他连遭大变,又身受重伤,在这翻腾的海洋中,他内心的恐惧被彻底引了出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拍门。他能把那么多人包括心爱女友活活烧成瓷器,内心没鬼才怪。我在北京老宅子里,已吓唬过他一回,那次被我试探出来他内心深怀惊惧。如今抛出刘月这个名字,正是击破他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成绦落水之后,不停地扑腾。此时海盗船已经侧翻了一半多,开始打旋,这是要沉没的前兆。海水在船底形成一个漏斗,周围的漩涡力度不断加强,卷着柳成绦往水下拽。好似那些死者在水下蜂拥而来,要把他拽下幽深的海底。 柳成绦绝望地摆动着身体,拼命向上挺直。他惨白的脸上不再狰狞,反而像个害怕的孩子。他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泪流满面,无助地向前方伸出手臂。 我心中忽有不忍,想抛个救生圈过去。可是已经太晚了,白色的泡沫像寿衣一样,聚拢过来,把他团团裹住。柳成绦打了几个转,先是身体,然后是头,最后是高高伸出的手臂,和海盗船一起被漩涡吞没。几个大浪拍过去,海面恢复了平静。 我站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有点发软。刚才那一系列搏斗,稍有不慎,葬身海底的就会是我。 一直到这会儿,我才腾出空来去想,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一次爆炸,也许是意外,两次爆炸,也许是巧合,但连续三次,绝对是有预谋的。而且除了第三声明显在海盗船内,前两声都是从深海传来。我想起药不然告别时的手势,莫非这一连串爆炸,是他暗中策划的? 这……难道就是药不然向我承诺的生死一拜? 一念及此,我心中一凛。福公号里可是还有九件柴瓷呢,这么一炸,可怎么得了?更重要的是,药不然自己呢? 我趴在栏杆上朝下面望去,海盗船已经被完全吞没,在附近海面上漂浮的除了细碎的木片之外,还有一些潜水设备的残片,似乎还能看到一些疑似人体断肢的东西。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这一连串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从塘王庙开始,我就隐隐约约猜到药不然和老朝奉不是一条心,刚才也大概能看出来,药不然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药慎行的遗骸。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这么决绝,把老朝奉的人马、宝贵的柴瓷和自己都搭了进去?这手段之狠,已经超乎常理。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看到了,可是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我朝对面青鸟丸上望去,看到两个海盗跟没头苍蝇似的,在甲板上乱跑。这横生的惊变,可着实把他们吓傻了,他们完全不知所措。郑教授趴在船头,呆呆地望着海底,整个人傻掉了一样。 我意识到,事情还没完呢!我赶紧跑下甲板,先把关在底仓的打捞08号船员,以及药不是、戴海燕、钟山等人放出来。 底仓里的海员们憋在里面,都已经绝望了。看到打开门的原来是我,无不欣喜。我把情况跟大家简略地说了一下,船长立刻奔赴通信室,跟水警联络;大副则带着几个水手,准备卸救生艇,反攻青鸟丸。海盗船已经沉了,青鸟丸上的海盗和老朝奉是瓮中之鳖。 药不是紧皱眉头,问我药不然的下落。我有些惶然地摇摇头:“海下两声爆炸,情况不明,没看到他浮上来。”药不是道:“没人会蠢到凑近自己安放的炸弹,他一定隔着远远地跑开了。” 他的口气里,带着强烈的不自信,这在药不是身上可不多见。我没说什么,因为不知该怎么接。药不是沉默片刻,把视线挪到我的右手:“这么说,十件柴瓷,就只剩你手里这一件了?”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茶盏被砸得碎了一半,断碴儿处还有斑斑的血迹。严格来说,只算半件而已。药不是看着这硕果仅存的半件柴瓷,百感交集,不由得喃喃道:“这浑小子的心思,真是谁都猜不到啊。” 海面上漂浮的碎片慢慢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就像药不然那张嬉皮笑脸的脸。药不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栏杆,镜片后的眼皮在微微抖动,放任自己的情绪外流。上一次我见他这样,还是在药来卧室里给他爷爷的画像磕头。 那边救生艇很快已经准备好了,船员还找到了两把海盗遗落的AK-47步枪。我们让戴海燕留在打捞08号,然后跳上救生艇朝青鸟丸开去,两把AK-47交给了两名在海军服役过的船员,这样即使敌人反抗,也能有一战之力。 海底的两次爆炸和海盗船沉没,起码干掉了十几个海盗。现在剩在青鸟丸上的,不超过五人,再有就是郑教授和老朝奉。老朝奉这次,真正是无路可逃!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必须杀过去。 我们的救生艇走到一半,率先开火,把甲板上还发蒙的海盗登时打死两个。剩下的人四散而逃,纷纷找掩体躲避,居然没人想着截击我们。 这就是海盗根性,私心太重。截击我们有被击中的风险,如今缺少指挥,根本没人愿意挑这个头。 我们趁机接近青鸟丸时,甲板上已经空无一人。我、药不是和大副几名水手抓紧时间登上甲板,四处搜寻,只看到绞盘旁边搁着药慎行和泉田国夫的尸骸,还没来得及进行妥善保管,只在底下垫着一块塑料布。 药不是看到这一幕,扶了扶眼镜,眼圈登时就红了。这也是他的亲太爷爷,曾经听药来谈起过无数次。 我对此不置可否。药慎行虽然在私德上可圈可点,可他之前替东陵盗案销赃,之后协助泉田来东海取宝,可算不上什么英雄所为。碍于药不是的面子,我不好说什么,可药慎行这些举动,也可算是汉奸的一种了。 不要忘了,他也是老朝奉。 想到这里,我猛然抬头,看向高高的驾驶室。过去的老朝奉,已化为尸骸;如今这个老朝奉,离我近在咫尺。这贯穿多年的恩怨,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做个彻底了结。 我们从甲板一路冲下舷梯,到了青鸟丸的下一层。这里是船员的住宿区,相对狭窄,海盗们躲藏在右舷的通道旁,凭借地利还在负隅顽抗。两边开始猛烈交火,场面登时陷入僵持。 我没有枪,就躲在后头,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小舱门,正从里面传来有节奏的撞击声。这是个杂物间,非常小,不仔细就漏过去了。我隔着圆窗往里一看,居然发现方震在里头,正用一根拖布杆用力敲门。 我赶紧把门锁打开,把他放出来。方震没有被困的怨愤,也没有获救的惊喜。他简单地说了一下之前的遭遇。海盗占领青鸟丸后,他为了保证其他人的安全,没有反抗。他们把沈云琛和日本人都关在底舱,但郑教授跟方震很熟,知道这个家伙绝对不容小觑,于是便把他单独关押在这个小房间里。 我把局势大概说了一下,这回连一贯淡定的方震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药不然把两条船都给炸了?” 我说很有可能,但一切都不确定。方震沉默不语,连他都要花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可见这件事有多么突兀。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办好吧。”军人是很现实的,想不通的事,就先搁置。方震转过头去看了看战场,两边还是你一枪我一枪地对射,他冲我一伸手:“我的枪你用了吗?” 我不太好意思地说子弹打光了。方震“哦”了一声,走过去拍拍一个船员的肩,把AK-47拿了过去。他一握紧枪支,整个人一下子就变了。原本是块稳当到不能再稳的岩石,现在岩石崩裂,从中刺出一根锋锐的长枪。 海盗们的反击依然热闹,他们都是疯狂地把枪一搂到底,打得船内四处白烟,声势浩大,但没什么准头。方震猫着腰,以极其标准的战术动作寻找一处掩体。他偶尔轻描淡写地还击,每次都是三连发点射,每次必传来一声惨叫。这简直就是小李飞刀,一经出手,例无虚发。 没走几个回合,对面的枪声就停了。那几个海盗全都眉心中弹,躺倒在地。方震蹲下身子,简单地翻检一下尸体,面上一丝得色也无,仿佛这点场面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着满地的尸体,心有余悸。若不是药不然突如其来的反水,如今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我们了。方震没说什么,但我看出他的表情,肯定还藏着后手。 忽然远处甬道传来一声绝望的吼叫。 “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我和药不是转头看过去。只见在甬道尽头,郑教授用一把刀横在沈云琛咽喉,勒住她脖子,站在靠近船尾的舷梯边缘。一名打捞08号的船员举枪对着他,却不敢开枪。 沈云琛双目紧闭,身子僵直,没有反抗的意思。 难怪刚才没看到他,原来是跑下底舱去抓人质了。郑教授知道抓了日本考察队员,未必能钳制住我们,沈云琛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质。 果然,这一下,我们可不敢动了。 “投降吧,郑教授。现在你和老朝奉已经是光杆司令。”我试图喊话。 “退后!”郑教授的刀在沈云琛的脖子上又陷入一分,“你们马上去给我准备一具救生艇和十天的食物,不然云琛就得死!” 我怜悯看着他。我所熟悉的那个郑教授已经死了,郑家那疯狂的基因,已经完全腐蚀了他的心灵和神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可怜虫。 沈云琛倏然睁开眼睛,厉声喝道:“别管我!干掉他,这人已经疯了!” “是你们疯了才对!”郑教授愤怒地喝道,额头上的神经都在一炸一炸地跳,“你们怎么想?那可是柴瓷啊!全世界绝无仅有的柴瓷啊!就这么给炸了,炸没了。你们怎么能?你们怎么敢?这可是值得千年流传的珍宝,你们为了一己私怨,居然……”他说到后来,尾音已近乎呜咽。 到了这时候,这个瓷疯子关心的居然还是瓷器。 方震想趁他神情恍惚的时候冲过去,却被我拦住了。那家伙手里还有刀,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沈老太太如今是五脉的顶梁柱,可不能出什么问题。 我走上前一步,郑教授挥舞着刀,让我退开。我从兜里掏出那半个茶盏:“郑老师,你看看这是什么?”郑教授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来。他本以为十件柴瓷都葬身海底,可没想到居然还剩下一件。这让他简直惊喜万分,几乎忘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你……你从哪里找来的?”他连声问。 “第一次先潜,我取了一件回来。可惜如今只有半件了。” 我把茶盏托举得高一些,恰好这时暴风雨后的第一道清澈阳光洒下来,如同魔术师的手轻拂在这青瓷面上。那一刹,一层难以言喻的光芒浮现在温润的釉面上,海底几百年的幽居蒙尘,赋予了它更内敛深沉的古意。尽管已是残品,可那雍容素雅的气质,却被沉淀得愈加纯粹。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它的颜色,竟然真的跟雨后的天色一样蔚蓝。 郑教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半件茶盏,喃喃道:“雨过天晴云破处,雨过天晴云破处,雨过天晴云破处,雨过天晴云破处……快给我看看,快点,拿近点……” 我把茶盏捏在手里,慢慢递过去。我本意是打算用柴瓷吸引郑教授的注意力,给方震制造机会。不料郑教授一看见柴瓷,竟连人质都不要了,把沈云琛狠狠推倒在地,冲过我跟前拼命要抢这柴瓷。我一时不慎,那柴瓷竟然被他撞得脱手,飞到半空中。郑教授和我同时举头伸手,跟篮球发球似的,指尖同时触碰到茶盏。 那茶盏被两边用力一碰,倏然一晃,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越过栏杆,朝着海中落去。我还未有什么反应,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吼:“不!” 这吼声简直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我怀疑声带会被直接撕裂。吼声同时,我眼前黑影一晃,郑教授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出栏杆,整个人宛若鱼鹰,伸手抓向落水的茶盏。可惜他终究晚了一步,那小小茶盏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极小的水花,朝海底落去。在这片海床复杂的深海水域,落水就等于彻底毁了,绝无找回来的可能。 随即一个更大的水花溅起,郑教授也落入水中。我们看到他疯狂地扑腾了两下,深吸一口气,头朝下扎入水里,竟朝深海里游去。甲板上的人全都看傻了,郑教授这么裸着往水下游去,不是作死吗?这下头横亘着一条大海沟,就算真探到底也找不回来啊。 可郑教授却没有半分犹豫,义无反顾。开始我们还能借着阳光,看到浅水里他拼命游泳的身影,可随着他越游越深,视线再也捕捉不到。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拼命向着更深的深渊冲去。也许是错觉,可我分明看到深渊中闪过一丝光亮,稍现即逝——那个,大概就是柴瓷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次风华绽放吧。 方震吩咐把救生圈扔下去一个,随时准备救人。可我们等了十分钟,海面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方震还要再等,我摇摇头,把他拦住。 “郑教授不会回来了,他已经追随着柴瓷去了。”我望着海水,心中无限感慨。当年的郑安国为了瓷器,全家性命都不顾了;如今他的儿子,为了一件柴瓷,甘愿自沉深海。老郑家对瓷器的痴迷,简直就疯狂到了极限,深深镌刻在基因之中。宿命轮回的残酷,到今日终于有了终结。 可该怎么评价这些人呢?在他们心目中,什么道德、金钱、权力、国家甚至亲情都是可以抛弃的,唯一不可抛弃的,就只有瓷器而已。这些人专注的,是瓷器本身,外物全不在乎。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玩古物的最高境界——心外无物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抛开其他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瓷家。 沈云琛的声音忽然把我拽回到现实里去:“快,老朝奉!”她被推倒在地上,腿似乎摔瘸了,动弹不得,只能高声叫喊。 是了!沈老太太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感伤的时候,因为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办。 老朝奉!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我们即将要直面相对,而且不是在他安排的局面下。 方震吩咐船员一个看好沈云琛,一个去打开底舱放出日本船员,然后我们两个人三步并两步,直扑顶层的驾驶室。 我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猛,连方震都被我甩在后头。我一脚踢开舱门,冲进去环顾四周。我看到船长座位上空空如也,前方一个开启状态的扩音器,上头绑着一部卫星海事电话。 老朝奉居然没有亲身到此,而是靠一部电话遥控指挥? 我抓起电话,里面沙沙的全是噪音,早没了动静。我发疯似的在里面转了一圈,驾驶室没多大,根本不可能藏住人。这里是海上,也不会有什么密道通往别处。 “不对,那电话一定是个幌子!他绝对没离开,快,快搜全船!”我抓住方震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道。 日本船员也都被纷纷放出来,他们听说船里还藏着一个海盗,都吓坏了,连连表示必须得彻底搜查。就连打捞08号,也被方震要求彻搜一回。于是一群劫后余生的船员,带着愤愤之心开始了大搜查。他们对自己的船只布局极熟,连只耗子的藏身之处都知道。更何况青鸟丸和打捞08号不是泰坦尼克号,空间并没多大,搜起来不费什么事。 可是,就是这么怪。这么多人来回篦了两三遍,偏偏老朝奉却消失无踪。 只有两种可能:一、他确实通过海事电话远程遥控。毕竟老朝奉年纪太大,不适合来闯风波。二、他纵身跳海,沉于深渊。这在物理上说得通,情理上却说不通。老朝奉可不是郑教授那种瓷呆子,他是最现实主义的人,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冒险做这样的选择。 在接到第三次搜查无果的消息后,我灰心丧气,恨不得也跳下海去。 十件柴瓷没了,福公号炸了,药不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们付出这么大心血和代价,老朝奉却依然逍遥法外,远远地在嘲弄着我们。 “爷爷,爸爸,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双手捂住脸,垂下头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 暴风雨过后的夜空,满天星斗灿然,甚至连银河都清晰可见。这些星辰庄严地缀在穹顶之上,就像是指引海船归港的明灯。打捞08号在星光照耀之下,航速飞快,船尾留下一道长长的泛着白色泡沫的尾迹,延伸到远处的黑暗。 “难怪古人会发明牵星之术。在海上,没什么比星辰是更可靠的路标。仰头可得,万世不易,这可真是太方便了。”药不是站在上层甲板,手里捏着一罐啤酒,难得发了一回文艺腔的感慨。 我在他身边,俯身靠在栏杆上,仰望星空,默不做声。在我脚下,已经丢了三四个空易拉罐,可酒精的作用,并没想象中那么大。 在解决了海盗之乱后,打捞08号和青鸟丸联合对那个海域做了一次勘察。无论是声呐还是潜水探摸,都明白无误地显示,福公号已沉入深深的海沟,那里的深度估计接近1000米,绝无二次打捞的可能。 既然目标都没了,两条船也没什么好竞争的。日本人向我们郑重地表示了谢意,然后离开。在离开之前,我特意询问过,他们确实得到了来自中国方面的坐标协助,不过接洽人是郑教授——我有点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以老朝奉的谨慎,肯定不会犯这种可能暴露身份的错误。 打捞08号也随即返航,在这里停留已毫无意义。那十件柴瓷,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在我们面前惊鸿一露,稍现即逝。真是如一个奇幻的梦,看似真切,醒来时却两手空空。 但有些事,比梦中要残酷得多。 “药不然这小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他居然是冲着太爷爷的遗骸而来。”药不是感叹道。现在那两具遗骸,被打捞08号和青鸟丸分别拿走,我们带了药慎行的,他们拿走了泉田国夫的。 “寻回遗骸这事,跟寻找福公号柴瓷的目标并不矛盾。在船上我也听到了,老朝奉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实目的,甚至还表示支持。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有任何需要叛变老朝奉的理由。” “你想不到,老朝奉也想不到。当初学校老师想不到,转学生也想不到。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默默地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不正是药不然做事的风格吗?”药不是不动声色地说。 “那动机是什么?他设局赶走转学生,是因为那家伙很讨厌。那他设局陷害老朝奉全军覆没,又是为什么?” 药不是把啤酒罐一饮而尽:“我有一个猜想,很大的猜想,里面很多细节只能靠想象,不知你能不能听懂。” “……我尽量。” “我在出海之前,重新把《泉田报告》读了一遍,发现一个疑点。按照你转述黄克武的话,当年在庆丰楼,是许一城逼死楼胤凡,然后夺走五罐交给日本人。可在《泉田报告》里,写的分明是他们先联系了楼胤凡,然后在后面才突兀地加入中国专家许一城协助等字样。” “你的意思是?”我有点糊涂,这和我们的话题离得太远了吧? “我认为先后次序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极端重要。你的理解能力可能很难想到,但它决定了整件事的性质。”药不是又恢复成了那个刻薄、理性的讨厌鬼。 “泉田国夫先认识许一城,然后让许一城去逼楼胤凡夺五罐,这是汉奸行为。可如果次序颠倒过来呢?是日本人先找的楼胤凡,然后许一城插手进来呢?” 我忽然一怔,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我爷爷自然不是汉奸,他在庆丰楼的一系列古怪表现,肯定另有隐情。若按照药不是的说法,自然是假意与日本人合作,以期釜底抽薪。 “这个疑点一旦厘清,很多事情就明白了。”药不是道,“让我来给你捋一下次序。先是楼胤凡得到五罐,从绍兴请回旧友药慎行开罐。药慎行当时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为了完成朋友的委托。但他开罐后得到五组牵星坐标,与《三官文书》对照,得出沉船地点的关键信息,随后许一城也知道了——至于是不是药慎行主动告诉他的,就不知道了。” “然后我爷爷设法从楼胤凡手里夺回罐子?”我接着说。 “笨蛋,你又想错了。那时候罐子已开,泉田国夫已经拿到了五组坐标,正等待着批准,好出海探宝。许一城在庆丰楼的设局赌斗,不是为了罐子本身,而是为了取得泉田的信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跟随其出海寻宝,伺机破坏——这是唯一能阻止敌人的办法。” “可是我爷爷没过几天,就因为玉佛头的事入狱了啊……” 药不是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跟泉田出海的,另有其人。” “药慎行?” “不是我替祖先说好话,你仔细想想这一路的探摸,不觉得蹊跷吗?福公号为何距离原来的沉船地点挪动了那么远?为何两人的尸骸紧紧钳在一起?为何柴瓷就遗落在不远的地方?”药不是说到这里,拍了拍栏杆,“当初福公号的沉没地点,还没那么深,所以三十年代的潜水装备,也能勉强应付。我太爷爷一定和泉田有一场激烈的对抗,然后双双殒命……” 我仔细回想,那两具尸骸确实姿势可疑,像是要在船内置对方于死地似的,但装备都一样,明显有过合作。药不是的解释,算是对上卯了。 “我太爷爷恐怕也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所以他提前把五个罐子重新补好,其实只来得及补好四个,把海底针——估计是你爷爷给他的——送回绍兴,这才慨然出行,一去不回。”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踏上甲板的高大身影,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一切只是药不是的推测,但我觉得离真相已经相当近了,所有的细节都应声对上。我越了解药慎行这个人,越觉得有趣。他真是个矛 盾的存在,一方面居然替东陵盗案销赃,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一方面私德却非常好,无论是对尹田的承诺、对尹丹的感情还是对尹念旧的栽培,都是君子之风。而他隐居绍兴,也说明对东陵一案有着极深的愧疚之心。 说不定,正是这愧疚之心,才让药慎行答应许一城的嘱托,毅然跟随泉田出海,用生命作出了赎罪。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爷爷在监狱里不肯辩白,甚至不对五脉作解释,甘愿以汉奸名义一死。一旦他公开抗辩,自身固然清白,可日本人也会知道真相,会祸及到药慎行和福公号的护宝计划。 当然,这一切都是药不是的猜测,已经不可能找当事人佐证了。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为了保护国宝,五脉不是一位,而是两位前辈慷慨赴死,他们绝无迟疑。 这个真相令人惊讶,可更令人感佩。我不由得挺直了身体,一股温暖的力量,从群星之间流泻而下,贯穿我的心房。 药不是还是那一副冷静的样子,但话却越说越多:“我怀疑我爷爷药来看出了一点端倪,可又不便公开说,只好深藏在心里。他与姬天钧拼命争夺五罐,未尝不有点寻找父亲痕迹的意思。”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在很早之前。药不然就凭着药来口中的只言片语,洞悉了整个真相。以那家伙的智商,不是难事。” 我沉默不语,回想着在不同场合看到的药不然那张笑眯眯的面孔。他藏得可真是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药不是道:“我多少能猜到药不然的心情。他加入老朝奉,不为别的,是因为老朝奉是寻找药慎行最适合的人。” “那不是回到最初的话题了吗?这个动机,和老朝奉不矛盾啊。” “怎么不矛盾?”药不是沉声道,“太爷是为了阻止敌人夺瓷,慷慨赴义。药不然又怎么会为了寻回遗骸,坐视敌人把柴 瓷夺走?他一直以来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接近福公号,找到太爷,查出真相。那三次爆炸,是他对这绵延几百年纷争的强制完结。” “这是不是太牵强了……” “为了洗刷先祖污损的名誉,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不惜一切代价,做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你一直以来,不就是这样吗?” 他一句话,把我堵了回去。是啊,我也不是如此吗?为了找回爷爷许一城的清白和真相,奔走各地,坚持着一些看似很蠢的事。我的所作所为若是写成小说,也会有读者说动机太牵强吧?不真正在事中的人,是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到的。 “药不然待你和别人不同。在你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觉得是同一类人。”药不是道。我苦笑一声,想到他在九龙城寨时的临时之言。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的话中,隐藏着如此之深的情感。 “可他是个杀人凶手,手上至少有两条人命,这是怎么也洗不白的。”我说。 药不是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他对无关的人和事,都极其冷漠。别说姬云浮和那个老道,就是那十件价值连城的柴瓷,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他只要找到遗骸,证明太爷是为了护宝而死,就足够了。至于那十件柴瓷,说不定他的打算,干脆是让这十件柴瓷为太爷陪葬,所以才毫不留情地炸了福公号。” 若药不是这个理论成立,那药不然简直是一个比我还轴、比郑安国还执著、比柳成绦还极端的人。我想起了药不然做的那个生死拜的手势,原来那不是对我,而是对药慎行一拜。 可他终究还是塞给了我一件柴瓷,这是歉意,是致敬,是舍不得,还是想对我说什么话? 我把视线从星空转向船尾的漆黑大海,心中忽然有一阵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窒涩,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堵塞着,让人呼吸不得,极其难受。我们在海上一直没有机会直接对话,以后也再没机会了。我们最后一面,就是他扑在尸骸上痛哭流涕。 药不是的推测,终究只是推测,到底药不然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们已经永不可能知道了。我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我甚至不知道该扔什么东西到水里,去聊作祭奠。 我把上半身探出栏杆,朝身后的海面望去。传说在海上去世的人,魂灵会一直追寻着船走,希望能够回归到陆地上来。如果这个迷信是真的,他现在应该能看到我吧,哪怕一眼也好。 我凝视了许久,缓缓把视线收回。海上的夜风太冷,也不安全,差不多该回舱了。我最后瞥了一眼打捞08号的侧舷尾部,正要收回视线,可一瞬间我的瞳孔陡然缩小。我伸出手臂,想要叫药不是指给他看,可喉咙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来…… 打捞08号的船内广播忽然响起,船上的乘客本来已经都歇息了,又被纷纷惊动起来。广播里是我的声音,我把大家叫到减压舱门口。 沈云琛、林教授、戴海燕、钟山、方震等人都赶过来。我喘着粗气对他们说:“药不然找到了。”是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大惊,连方震都为之一愣。药不然下水引爆三枚炸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船上也搜过许多遍,不可能藏有别人。这个药不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刚才和药不是在栏杆边上谈话,忽然看到船尾部侧舷似乎多了个东西,凑近了拿电筒一晃,发现是一个穿着潜水服的人挂在尾舵的旋架上,离螺旋桨特别近。我和药不是赶紧把他拽上来,一看发现居然是药不然。现在药不是去请船上的医生了,我先把他丢进了减压舱。” 减压舱的门已经关闭,机器嗡嗡地启动中。大家轮流顺着一个小窗户望进去,看到药不然用毛毯裹住全身,一头湿漉漉头发靠在墙壁上,脸冲内侧,额头似乎还有大块血迹,整个人昏迷不醒。 船上的医生匆匆赶到,他打开舱门进去,给药不然做了一下简单检查,用绷带把他的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出来以后,我们聚拢过去问怎么样。船医说病人的减压病挺严重,可能出水后没能及时减压,而且长时间在海水里浸泡,已有失温症的征兆。他头部和四肢还有多处受伤,好在没骨折。总之先让他精心减压加休养,等六小时后减压结束再说。 我问病人能醒过来吗,船医说在船上够呛,毕竟缺少专业救治设备,不过船长已经联络了港口。港口会派专门的高速渔政船来接应,上了岸就送医院。 “他运气太好了,贴着螺旋桨被船拖了这么远的路,居然没把脑袋打烂。”船医念叨着,转身离开,又看了一眼聚拢过来的众人,“这么多人在这干吗?都散了吧,散了吧,别打扰病人休息。”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大家也都纷纷散去。不过每个人都有点兴奋,这次寻宝之旅,最大的谜团就是药不然,他居然侥幸活了下来,一定可以问出不少东西。 过了三个小时,已是午夜时分。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打捞08号悬挂着海上交通灯,朝着海岸飞快地开去,明天就能到家了。 一个黑影走过寂静无人的通道,来到减压舱前。这里有一个控制阀,可以控制舱内压力。黑影伸出手去,握住把手,朝着增压方向慢慢扳去,一直扳到最大方才松手。 就在这时候,减压舱前灯光大亮,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头缠绷带的药不然一翻身,居然从减压舱里坐起来,自己推门出来。他手一抬把绷带推上去,露出一张和药不然有八成相似的脸——这是药不是化装的,他头缠绷带身披毛巾,加上灯光昏黄,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只要药不然一醒,一定会说出老朝奉的真实身份。所以最希望他活不到醒来的,一定就是老朝奉。”药不是冷冷说道,伸出手臂,直直指向黑影。我也从角落里走出来,手持电筒晃了过去:“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您。” 光束笼罩下,是沈云琛那张如罩寒霜的脸。 “您好啊,老朝奉。”我说出了这句等待了很久的话。 出人意料的是,沈云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居然没有辩解或反驳。她默不做声,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我。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的心情并不是特别激动,仿佛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过往的一切,唰唰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自动分门别类,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沈云琛终于开口了。 “一直以来我就有疑问。”我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准确地说,是从杭州那次明清家具展后,我就对您起了疑心。不说动机,单从能力说,您最有条件去安排损毁‘三顾茅庐’青花罐的木器机关。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以您在五脉的地位,有大把机会可以毁掉那罐子,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于是我暂时搁下疑虑,直到我听说药不是和药家因为这事起了纷争,才重新意识到——只有一场众目睽睽下的意外事故,才能把您的嫌疑摘除。” 沈云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等到细柳营覆灭,五脉开始反攻,您开始慌了,生怕被人查出这条线,顺藤摸瓜。所以您主动暴露出负责具体安排家具机关的曾小哥,然后用一枚毒药胶囊,斩断了这条线索。” 说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药不是:“这家伙虽然讨厌,但有一句话说的对,永远只信任自己找到的线索。您太主动地把曾小哥推过来,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惜当时我虽有疑惑,但没往深里头想。我一直以为,老朝奉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电话都通过好几次,谁能和您联想到一起呢——直到柳成绦把真相告诉我。” 沈云琛的眼皮一抬,颇觉意外:“胡说,他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就是在临死之前啊。他被漩涡吞没的那一刻,眼睛看向青鸟丸,口中喊的是‘妈妈’。我了解过他的过去,他小时候罹患白化病,饱受欺凌,也不被家里喜欢。他一直追随您,是把您当成了他的妈妈啊。所以他才会跟药不然争宠,才会对您屡次拉拢我,显得十分不服气——从那时起,我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可能进入了一个误区。老朝奉为什么一定得是年逾古稀,为什么一定得是男的?” 说到这里,我拱了拱手,语气钦佩:“您可真是处心积虑,每次通话都故意用老年男子的声音,您学过大鼓,这事应该不难。您不断强化我的印象,印象越强,您的身份就越安全。若不是柳成绦最后那一嗓子,我根本想不到是您。我太笨了,仔细想想,老朝奉还能是谁?谁还能有这么高超的经营手段,短短十几年时间把全国赝品盗卖生意做得这么大?刘老爷子也做不到啊。” 我身后的戴海燕插嘴道:“可她一直跟我们行动,而且后来不也被郑教授挟持吗?” 我示意这个疑问先不着急回答,对另一边的方震耳语了几句。方震“嗯”了一声,转身离开,过不多时,拎出来一个紫檀色的行李箱。大家都认出来,这箱子是沈云琛带上船的,里面装的是牵星板。方震打开箱子,箱子底层有一个很大的暗格。 方震又掏出一部海事电话,这电话正是我们从青鸟丸的驾驶室座位上拿到的,造型比我的大哥大大得多,天线也特别粗。他还拿出一个等大的电池组,连同电话一起往暗格里一搁,“咔嗒”一声,严丝合缝。 “这是西门子的海事卫星电话,还是最新型号。”林教授惊呼,他经常出海,对这些海事设备很熟悉。 我对戴海燕道:“她跟着我们一起出海,是为了随时能跟同伙通报进度。可是海事电话的体积比较大,加上充电设备,根本藏不住。为了不让我们起疑心,她便故意带了一套牵星板,这样一来,她随身携带一件大行李箱,便没人会起疑心。等到咱们摸清了沉船位置,她就立刻把坐标发出,指示海盗船过来。” 说到这里,我又转向沈云琛:“您原来的打算,是捞出柴瓷交给海盗带走,然后把我们都干掉吧?必须得承认,您的临机应变能力实在太强了。爆炸一起,您立刻察觉到情况有变,第一时间把海事电话绑在话筒前,完美地构造出一个老朝奉遥控指挥的场景,然后离开驾驶室,假意被郑教授挟持,让自己变得更加清白。这样一来,就算老朝奉全军覆没,于沈云琛也毫发无损。” “至于郑教授为什么愿意配合,这恐怕就是真爱了吧?”我微微一笑。 我和药不是都亲耳听到过,沈云琛提及她和郑教授年轻时有过一段恋情。若沈云琛是老朝奉,那郑教授投靠的原因,恐怕药不然并非主因,而是他余情未了。以郑教授的偏执,为一生所爱之人之物付出生命,实在太正常了。 塘王庙中,他跟我谈起老朝奉时,神情亢奋。当时我以为是找到了知己的兴奋,原来回想起来,那分明是找回了真爱的神色啊。 老朝奉实在是太小心了,到了那地步,都能及时伪造现场,以清白之身脱离。但也正因为如此,让她困在了一个局促的狭窄状况里。我和药不是设下的这个局很幼稚,若换了在其他场合,根本困不住老朝奉。但如今在船上,她别无选择,必须铤而走险,亲自去灭口,所以这个局对她来说,是死局。 沈云琛冷笑,似乎对我这一番推测不屑一顾:“小许,这就是你全部的指控?” “不,不,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高潮。”我把指头指向她,“您是老朝奉,但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三个。” 这一句话,可让周围的人都震住了,就连沈云琛都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被我这一击打得猝不及防。 “什么叫第三个老朝奉?”方震问。 我扫过沈云琛的脸,露出笑意:“一直以来,我都默认老朝奉是一个老头子,所以很多疑点根本对不上,解释不通。他若跟随我爷爷许一城去经历佛头案,现在年纪都九十多快一百岁了,哪可能还有这么多精力搞风搞雨?当我看到药慎行的尸骸时,忽然想到,老朝奉也许是两个。但还是有些地方对不上。当我觉察到您可能是老朝奉时,才想到,为什么不可能是三个?” 方震道:“小许,说说看,那三个老朝奉到底怎么回事。”他对这个始终是最关心的。 我竖起一个指头:“第一个老朝奉,是药慎行。这个外号,还是泉田国夫给他起的,因为明代那条海船的主人,以鱼朝奉自称。第二个老朝奉,则是姬天钧,他与药来争夺五罐,然后返回西安,开始了制假贩假的生意。” “可他为什么要用老朝奉这个名头呢?”戴海燕问。 “当时药慎行下落不明,忽然又出来一个自称老朝奉的人,肯定会对药来产生极大影响。我猜姬天钧早就算好这一步了,说不定药来未能阻止五罐流散,就跟这名字有着直接关系。” “可姬天钧在一九四八年已经去世了。”方震说。 我没有直接回答,转脸对沈云琛道:“木户小姐没参加这次出海,一是身份尴尬,这是实情,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拜托她去了岐山。” 听到“岐山”二字,沈云琛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我刚刚去了趟驾驶室,跟木户加奈通了个电话。她已经找到了姬云浮的妹妹姬云芳。姬家果然和姬天钧有关系,但不是很近,平时来往很少。据姬云芳说,听老一辈人讲,姬天钧另外有一个亲生女儿,早早送去了京城,据说就养在沈家。因为她小小年纪天赋惊人,颇受家里期待,遂改姓为沈。这一层秘辛,在五脉是查不到的。” 不用说,这个女儿,就是沈云琛,或者叫姬云琛。就算我不设减压舱的局,只要那边消息一到,沈云琛的身份一样会败露。 “若不是烟烟无意中说走了嘴,让我注意到自己辈分被姬天钧搅乱的事,还真想不到呢。”我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当初带你进京的,正是我奶奶吧!” 沈云琛嘴角猛地牵动一下,虽然她还努力保持着镇定,但我知道这对她有多震动。 黄克武告诉我,我爷爷去世后,我奶奶在姬天钧处住过一阵,后来嫌弃他胡作非为,又带着我父亲许和平返回京城——算算时间,随行的恐怕还有姬云琛,至于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说不定是我奶奶在西安定居期间,跟姬云琛建立了深厚感情,怕她被她父亲的胡作非为连累了性命,因此带在身边。 等到了京城,我奶奶在京城隐居下去,姬云琛则交给了沈家。 “你错了。沈家是我自愿去的。跟着她只能庸庸碌碌过一生,五脉才是能让我出人头地的金梯。”沈云琛漠然道,可她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躲闪和惶恐。当年这个决定,几乎和背叛我奶奶差不多了。 可我奶奶,却从来没提过这件事,一直烂在了心里。 我继续说道:“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你怕他查到真相;姬云浮的死,也是你怕他会继续追查。只要有人试图触碰你和姬天钧的关系,就会遭到杀身之祸。老朝奉和我爷爷之间玉佛的事,其实全是你父亲姬天钧和我爷爷的事,你假借他的口气,半真半假,一直在误导我,把我从真相前调开。” 我不知不觉中,把“您”字换成了“你”。这个家伙和我们许家的仇怨,实在是深不可测。这时药不是也踏前一步,厉声喝道:“还有我爷爷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药来当初离奇自尽,可也是这位老太太暗中施的毒手。药不是回国,一是想搞清楚药不然为何叛变,二来就是想弄清楚药来的死因。 沈云琛呵呵冷笑道:“药来跟他孙子不一样,藏不住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药慎行是帮着泉田做事的汉奸,耿耿于怀,这才为我所用。可惜他到头来,也不知道是我在幕后操作。” 被我看穿了身份之后,她似乎也看开了,索性一吐为快。 原来在庆丰楼事件后,药来已经隐约觉察到药慎行和泉田出海的事。他不知道药慎行怀着同归于尽之心,还以为自己父亲也是个汉奸。要知道,许一城是汉奸,导致许家没落;倘若药慎行也被曝出是汉奸,只怕药家也要重蹈覆辙。所以他拼命搜集五罐,是为了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惜一直搜集不全,也没有手段开启。直到最近几年,才隐约查到绍兴尹念旧这段隐事。可惜行事不密,为沈云琛觉察,沈云琛这才借此要挟,逼迫他们祖孙入局。药来不知道药不然暗藏的心思,以为他被彻底洗脑,越陷越深,只得选择自尽,只求能把药不然救出来。 接下来的事,我和药不是都亲身经历了。药来故意留下线索,把解救药不然的嘱托,放在了远在海外的药不是身上。祖孙二人,一个为隐瞒父亲污名而死,一个为追回太爷清白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 药不是双目泛红,紧握着双拳,努力在控制着内心的震动。戴海燕走过去,把手搭在他微微发抖的肩上。 我想起刘一鸣留下的那半封信。他恐怕早有警觉,只是投鼠忌器,隐而未发。他刻意涂抹掉的那个名字,正是沈云琛吧。 一股怨气在我胸中盘旋郁积。这三个老家伙,药来看似潇洒实则懦弱,最后为敌人所用;刘一鸣看似胸有成竹,实则顾虑重重,姑息养奸;还有一个黄克武,看似嫉恶如仇,却懵懂无知。老朝奉乘势而起,和他们三个人的性格弱点有着直接关系。 他们鉴了一辈子古董,反而没看穿一个人。真是应了那句话:鉴古易,鉴人难。 沈云琛一撩额前的头发:“你们问完了?”她自始至终,没有作任何辩解,不知是不屑,还是哑口无言。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看着她,“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在五脉风光地当着一派掌门,为什么却选择成为第三个老朝奉?明明你父亲姬天钧的事,跟你已经毫无关系。” 一阵嘲弄的笑声从沈云琛口中响起:“你指望什么答案?一个想替父亲报仇的女儿?一段不为人知的童年阴影?一个不得已的苦衷?别天真了,没有!这根本用不着什么矫情的理由。我发现制假赚钱多,盗卖利益大,就干了,没有什么心路曲折,也没什么道德挣扎。”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有钱为什么不赚?我告诉你,支撑古董这个行当存在的原因,是赤裸裸的利益,不是什么爱物之心,也不是什么鉴赏之道。像老郑那种人,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他死得太蠢了。” 面对沈云琛的坦率,我顿时哑口无言。 “为了利益,难道其他一切都刻意不顾?”我质问道。 沈云琛道:“资本为了30%的利润,就敢于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敢于践踏一切律法。古董的利润是多少?是千百倍!” 当她赤裸裸地说出这些话来,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在古董圈子这几年,我看到了太多事情、太多嘴脸,包括五脉自己的挣扎和转型,知道沈云琛说的才是正理儿,过时的反而是我们。 她言辞坚定,仿佛对面的我才是失败者:“你一定觉得,终于把我抓住了,这个产业就会分崩离析对吧?错了,我告诉你,没有我的约束,它会更加兴旺,更加混乱,更加肆无忌惮。你们没见过,为了利益,人心能可怕到什么地步,可是我见过,刘一鸣也见过,所以他不敢揭开这层盖子。他知道,一个无人管束、各行其是的乱世,有多么恐怖。现在的乱象,跟那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减压舱旁一片安静,大家都被沈云琛的发言震惊了。这些话、这些想法都在大家心中掠过,可没有人像沈云琛一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别以为你说出这种谬论,我们就会手软。你会受到法律应该有的制裁,几百条罪名在等着你。”我冷笑道。 沈云琛不以为然:“我并不是求饶,只是告诉你们,你们有多天真。”方震上前,要去把她控制住带走。沈云琛并不反抗:“请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去补个妆。”到了这时候,她还惦记着化妆?沈云琛冲我微微一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体面这种事,都是要讲究的。” 方震道:“让她去吧。我跟着。” 有他跟着,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沈云琛在方震的押送下,朝房间走去。走出去几步,她忽然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小许,我对你们许家,是有愧疚之心的。许婶把我带回北京的恩情,我始终记得。我处处不为难你,拉拢你,甚至故意跟你提起福公号的事,也是希望你能为我所用,多少能弥补一下我内心的愧疚。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念了那么一次旧情,就落得今天的下场。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那是因为邪不胜正。”我阴沉着脸回答。 “你要这么想也挺好。” 她轻轻笑了一声,转回头,继续朝前走去,仪态依然优雅矜持,脚下一步都不乱,宛如一位名角最后的告别演出退场。 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想要大喊,却喊不动。明明宿命中的敌人终于被抓住,我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药不是和戴海燕站在一旁,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有减压舱的红灯困惑地闪烁着,这尊巨大的机器对人世间的复杂事情简直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事情终于结束了。药不是把我拉起来,这时大副跑过来,说甲板有情况,那个老太太跑到船头站着去了。 我们大吃一惊,不是方震跟着么?怎么会让她跑到甲板上去?我们急忙赶过去,看到沈云琛站在船头边缘,背对海面而立。她的头发盘成精致的云顶,身上对襟扣得一丝不苟,手腕挂着金丝楠木的串珠,手指祖母绿扳指,胸前一串精致的连锁玉佛勾云项链,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方震站在离她数米开外的地方,嘴唇抖动,似乎十分痛苦。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我大声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方震低声道:“刘老爷子,给我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就一句话:无论老朝奉是谁,给他一个了断。” 了断不是审判,这句话的用意再明白不过。 这还真是刘一鸣的口气。他早就疑心老朝奉在五脉之中,若真相大白,五脉势必又是一场大乱。他这是怕五脉经不起折腾,所以才对方震面授机宜,希望如果老朝奉有朝一日身份败露,能够不去接受法律制裁,而是做一个了断。 刘一鸣人生中最后一个人情,用在了这里。 方震是一个极讲原则的人,按道理是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通融。可刘老爷子对他恩情深重,所以当沈云琛被揭穿后,他陷入了极矛盾的痛苦。 最终,方震还是信守了对老爷子的诺言。 “这次之后,刘家的恩情,我就还清了。许愿,对不起……”方震喃喃道,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无力和惭愧。这块精炼的岩石表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灰白龟裂。我知道,放弃原则对方震来说,等于死亡。五脉和这位军人之间,再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我把视线转向船头。此时风浪略大,船头颠簸。沈云琛高高挺立,双手交叉垂于下方,双目平视。船顶的探照灯打在她身上,如同舞台聚光灯般耀眼。 我迎着海风走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伸出手,想把她拽回来,沈云琛却呵呵一笑,朝后退了一步,双脚踩在了船边缘,下方是漆黑汹涌的海面。 “想不到,最终来为我送行的,居然是小许你啊。这可真是宿命。” “宿什么命?!”我烦恼地吼道,不敢太靠近,可又不甘心离开。 “你爷爷许一城,见证了药慎行的出海;我父亲姬天钧,见证了许一城的临刑。我看到了许和平夫妇投湖后的尸体;现在,轮到你来见证我的结局了。这还不是宿命?”沈云琛的眼神里带着几许感慨。 三代老朝奉,和许家三代人之间的命运纠葛,竟是如此复杂。 我沉默地看着她,心有狐疑。一个唯利益论者,难道不应该先束手就擒,留下一条命,然后在审判期间设法求活么?沈云琛应该是个极端现实的人,这种求死的姿态不像她的风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许。这次不再有什么局了。你做得不错,我输了。当初刘一鸣把你召回来,我就有一种预感,你会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我到底还是输给了那个老头子。也罢,我把欠你们许家的这条命还给你。” “不只是我们许家,你这么多年作的恶、造的假、伤害到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沈云琛发出一阵嘲讽的刺耳笑声:“你们许家,总是那么天真。报私仇是天经地义,我认!但千万别满口讲这些大道理。你想象不到一个没有统治者却拥有巨大利益的市场会变成什么模样,也没见过人心会因此堕落到什么地步——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怀念我的。” 听到这里,我忽然笑了。沈云琛问我笑什么,我回答道:“我忽然想起来,黄老爷子给我讲过我爷爷保东陵的故事。他只身一人挡在孙殿英的军队前面,试图以一己之力阻挡大军。人心堕落,世道再乱,还能乱过那会儿么?可我爷爷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许家,总是在做一些很蠢的事。” 我以为沈云琛会出言嘲弄他的失败,可她居然仰起头,露出一丝神往的神色:“我听我父亲谈起过。我从未见过他那么害怕一个人,非要置其于死地。他说许一城若不死,他根本不敢放开手脚做事。真想亲眼见见这许一城,是何等人物啊。” 说到这里,她像看着我,可又没在看着我,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后聚焦。仿佛我爷爷正站在那里,注视着这几十年后的结局。 “你等着看吧,看看这个行当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完这句话,沈云琛忽然脚下一动,身子歪斜斜从船边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海中。 甲板归于平静,我怔怔地望着沈云琛消失的地方,百感交集。一切都结束了。始于黑暗,终于黑暗,黑暗曾经给她带来重重庇护,现在却吞噬了她。许家的仇,药家的仇,那无数件案子,都随着老朝奉的落海而结束。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求过饶,大概从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为这个时刻做准备。我无数次想过各种复仇的场景,从最简单的绳之以法到最残酷的凌虐都考虑过,可我从未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刚才我揭穿她的真面目,心中并没有特别兴奋,此时听到她最后的预言,我反而感到有一股力量,重新在身体里涌现。 那不是解脱,不是如释重负,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一股昂扬的战意。 “许愿,你觉得她的预言会成真吗?”药不是站到我身旁。 “我相信。人心本就如此,未来的古董行当,一定会乱象频生,假赝横行,恐怕会比如今乱上几倍。”我停顿了一下,展颜一笑,“所以我们的坚持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我仰起头,看向天空的星辰,双手高举,行了一个生死之拜。生死一诺,九死不悔。据说死者的魂灵,寄寓于群星之间,他们一定能听得到我的话。 海面黑暗,可天上的群星依然璀璨。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尾声 “喂?”我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略带局促的熟悉声音。 “我是打捞08号的大副,你还记得吗?” “哦哦,记得,记得。”我想起来了。他们这次可被我们连累得很惨,回去之后审查了好长时间。 “我是想跟你说个事儿。”大副有点犹豫,“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我微微一笑,这口气太熟了,他是想讨点好处。我直接道:“您说,如果真有价值,肯定不会亏待您。” “是这样,我们在检修打捞08号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条救生艇。” 我想了想,应该是我、药不是、大副还有两个船员冲上青鸟丸时用的那一条。当时光顾着登船,那救生艇扔在海里,后来怎么样了没管。但这算什么?难道他们想要赔偿不成? “不是,不是要赔偿,我们报损就是了……”大副怕我误会,连声解释,“那天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日本冲绳海事部门打来的。当地有游客在沙滩上捡到了这条救生艇,上面有我们的船号和联系方式,就跟我们联系了一下。” “那就是日本人要赔偿喽?” 大副停顿片刻,方才说道:“不是。冲绳方面检查过,这条救生艇不是自己漂流到冲绳海滩,上面曾经有过人,在艇里还找到一件潜水服。日本人想核实一下咱们的乘员名单,毕竟这对他们来说,万一真有人从那登陆,就算是偷渡入境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四悔斋的门外,忽有敲门声传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