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生存指南》 第001章:送五百年国祚 地龙泛出的热气让他睡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安稳觉,但还是从一阵昏蒙的乱梦里醒来。 不知道是几点钟,就像最初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微弱晨光从覆着白纱的窗棂透入,映出帐外一角古拙的红木雕花床架,怔怔盯了好一会儿,再次确定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开始这些天的第无数次自我催眠。 现在的他叫朱塬。‘朱’是朱元璋的朱,‘塬’是何塬的塬。 这是距离他那个年代六百多年以前的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朱元璋即将在下个月登基开创大明王朝的吴元年腊月二十一日。 如果再计算后来的西元纪年,考虑公历通常比农历早一到两个月,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公元1368年。 同时,也是他穿越的第十九天。 重新梳理过暗自设定的全新个人信息,朱塬推开身上锦被,在昏暗光线下安静穿衣。 动作间,偶尔瞥见两只陌生的干瘦小手,想想当初能够单手抓篮球的自己,不禁再次苦笑。 曾经也读一些穿越小说,但很少幻想过要穿越。 因为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都活不好,冒然穿越到一个陌生的时代,只会更加一地鸡毛。 没想到,还是轮上了。 开局相当惨淡,惨淡到他不愿再去回想那个被乱兵劫掠屠戮的可怜小村庄。 寒意透骨的数九时节,裹着从尸体上搜罗而来的几层破衣烂衫跟随逃难人流,在好似蛮荒的冬日林野里走了一天,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如很多同行者那样悄然成为一堆路边冻骨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一队红甲巡兵。 为了活下去,赌了一把。 饥饿冻病交加的枯瘦少年,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赌一把,大概率活不过之后的夜晚。 搞砸了,不过还是一死。 没什么遗憾。 前世三十多岁就实现了财富自由,随时可以退休尽情享受生活的那种,没想到,一梦六百年,竟然回到了动荡的元末明初。 因此,对他而言,穿越本身才是一个遗憾,遗憾到想骂人,再死了反而解脱。 说不定能回去呢。 第一阶段,暂时已经赌赢。 胡思乱想着,套上一件贴身的蓝色绸制夹袄,穿好靴子,没有去拿那件厚重不便的黑色熊皮裘衣,朱塬拨开卧室棉帘来到外间,拉开门。 一阵寒意袭来。 眼前是一座十步见方的徽派小院,明显建造不久,崭新的灰色地砖,崭新的白墙黑瓦,东西两侧带有厢房,正南是一座相连的花厅。 站在门前,朱塬仰起头,第一感觉是院外围墙很高,视野所及,层叠而起的崭新马头墙足有两丈多,又是个大雾天,飞起的檐角好似飘在云端。 高墙耸立,庭院深深,让人感觉大宅主人似乎带着明显的不安全感。 这不是错觉。 这里是扬州。 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那个扬州。 不过,此时的扬州却远没有各种绝美诗词里描述的繁华,反而更倾向于一座要塞军城。 朱塬知道这段历史。 元末乱世,青军元帅张明鉴率众攻占扬州城,纵兵屠掠长达数月,待到朱元璋派兵攻克扬州,百姓或死或逃,城中只余十八户。 因为旧城损毁严重,失去防护功能,朱元璋军队在长江和运河交汇口西侧重建了扬州新城。 随后这里又承载了朱元璋和张士诚长达十年的拉锯。 朱塬昨夜落脚这座属于一位傅姓盐商的私宅,应该是新城落成后近些年才得以建造。 察觉到朱塬的开门动静,东侧厢房和前方花厅都有人迎了过来 厢房内出来的是两位军士,外貌有几分相似,而且都是这个年代少见接近一米八的雄壮身材,两人身穿红色战袄,挎着腰刀,边走便套上黑色皮盔。 这是兄弟两人,分别叫徐五和徐六。 征虏大将军徐达亲自挑选护送朱塬前往金陵的两位亲兵。 朱塬这些日子一直保持清高冷淡寡言少语的状态,并没有和两人有过太多交流,却大致能猜测,兄弟两个应该是徐氏半养子半家丁类的人物,姓氏和名称大概率是徐达所赐。 这在当下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就像朱元璋,争天下过程中先后收了二十多位义子,其中就有后人最熟悉的沐英。这还是少的。后来被朱元璋诛杀的蓝玉,史载有义子上千。 花厅方向来人是两男两女的四位丫鬟小厮,这也是徐达安排在朱塬身边一路负责衣食起居的仆役。 六人来到近前,一起躬身见礼。 前世住过类似的古典小院,不觉什么,此时看到眼前诸人,朱塬才再次浮出一种时光倒流之感。 朱塬暗自唏嘘,面前六人对他也是颇多感慨。 这些时日,从山东到金陵,西吴朝野上下已然沸沸扬扬。 大军北伐山东,有奇人出,扬言欲送西吴朱氏五百年国祚,征虏大将军徐达亲会之,长谈深夜,亲书长信附奇人所绘秘图快马传送吴王,天下瞩目。 庭院内。 朱塬回过神,淡淡应了一声,诸人起身,站在最前的徐五注意到他只穿了贴身的薄袄,顿时急道:“小官人,恁快些穿好衣裳再出门来,这样受了风寒,俺们要吃罪的。” 徐五说着已经向身后示意。 两个分别穿蓝绿袄裙的丫鬟小步上前,就要把朱塬搀回屋内。 朱塬拒绝了搀扶,主动退后一步到屋内的暖意中,对顺势上前一些的徐五道:“我要洗漱,还有……”说着指了指外间一角的马桶:“我不习惯在屋内……” 说话时不得不仰起头。 这具未成年的身体个头才刚过一米四,院子里其他人都比他高。 至于年龄,朱塬不知,或许十二三岁,或许十六七岁,因为醒来时没有任何前身记忆,自己设定为十五岁。 后世十五岁的少年人可能已经一米六以上,但这个年代,成年了身高还不到一米五的也比比皆是,徐五徐六这种一米八的壮汉反而少见,因此很是合理。 报十五岁年龄,也是朱塬斟酌后的结果。 这年代十四岁就算成年,可以结婚那种,因此,说自己十三岁和十五岁,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倒是没敢说十八。 脸太嫩。 朱塬只希望这具身体真实年龄确实是十二三岁,这样今后还能再长高不少。如果已经十六七岁接近生理成年,个头停在一米四,那就悲伤了。 朱塬开口,徐五一看就明白,识趣地不点出尴尬,只是再次微微躬身:“小官人,先穿上裘衣再出门罢。” 这边说着,蓝袄丫鬟已经到内间取了那件截短之后还是要拖到朱塬脚踝的黑色熊皮裘衣。 朱塬无奈只能穿上,很快裹得如同一只刚刚结束冬眠耗掉了所有脂肪还三天没找到食物的瘦小幼熊。 等丫鬟又给自己挽了头发,朱塬方便洗漱一番,返回屋内,开始吃早饭。 然后吃药。 这些时日一直泡在药罐里。 持续大半个月的各种针灸和用药,朱塬终于摆脱了最初随时可能重回六百年后的摇摇欲坠,这让他很感激那位随行一路的戴三春戴太医。 或许是雾天缘故,喝过药,已经是辰正时分,换做后来早上八点多钟,没有人来提醒启程,朱塬便留在屋内看书写字,主要是为了熟悉繁体字。 正用勉强能看的生涩小楷抄写一本《诗经》,感慨两辈子都没有书法天赋,不知道放下好些年的绘画技巧还剩多少,徐五推门提醒:“小官人,毛指挥到了,还有客人。” 朱塬答应着,放下笔,起身相迎。 徐五说的毛指挥,名叫毛骧。 大概无人不知明朝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而毛骧,是明朝锦衣卫的第一位指挥使。 现在的毛骧才二十出头,已经是从四品的指挥佥事,乍一看,算得上少年得志。 不过,根据朱塬最近和这位年轻武将的接触,他发现毛骧骄傲和上进的性格之下,还带着明显的自怜。 原因未知。 现在不是深入打听这些的时候。 转着念头,朱塬已经来到屋外。 院内站着一群人,朱塬最先注意的还是毛骧,相比其他几个,这位身姿高挺盔甲整齐英气中还透着几分儒雅的年轻武将很是显眼。 毛骧身边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气势就要弱上很多。 虽然披着一件华贵的红色大氅,但不仅比毛骧矮一截,黝黑皮肤衬托下的不扬外貌也像个老农。 而且吧,这位看自己的眼神也挺猥琐,好像八戒见了人参果那种,让人毛毛的。 两人之外,还有四位亲随士卒靠后而站。 再远些的花厅门边,是这座宅子的主人,颇为富态的傅姓盐商,脸上带着笑,领着两位小厮躬身而立。 这位盐商被占了宅子,但从昨晚到现在连在朱塬面前自我介绍的机会都没有,也挺可怜。 这算朱塬的物伤其类。 前世也是商人,因此明白,不论任何时代,商人能攀附上官方的大人物,那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打量间,双方已经走近。 毛骧上前一些,与两边都透着淡淡疏离地帮忙介绍道:“小官人,这是荣禄大夫、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华高,华大人。大人,这位就是朱塬,朱小官人。” 与徐达会面之后,因为计划中的某件事,朱塬一直尽量避免与其他历史人物接触。不过,既然对方找上门,他也没有失礼,长揖道:“朱塬见过大人。” 华高本来已经咧出笑脸,听到毛骧说出朱塬的名字,嘴角抽了下。 朱塬? 朱元璋? 只听读音,就差一字。 顶这么大一个名字,这小少年,是要上天啊! 第002章:借祖宗 朱塬也注意到华高听到自己名字后的表情变化,只能苦笑。当初没来得及想太多,只是换姓留名,后来才发现读音上与‘朱元璋’出现了重叠。 更改已是不及,只好如此。 见朱塬拜下,华高很快收起因某个名字而来的诧异,重新咧出一个和蔼的爷爷笑,就差当场掏出一叠武功秘籍。 前行一步把好像随风就要倒下的小少年扶起,华高握着朱塬一只小手,低头打量,一张病态的苍白小脸,十二三岁模样。裹着厚厚的皮裘,却反而更显瘦弱,如同以前那种士绅家养在深闺里的娇弱小娘。 回忆画面一闪而过,华高收住心思,让自己面容更和善些,说道:“这位……秀才公不必多礼,莫听毛指挥说那些名头,俺就是个管水军的,特地来道谢。这次从主公那讨了个押送辎重的差事,前儿晚上粮船堵了水道,那群不中用的腌臜蠢货,俺都要下令砍人了,谁想秀才公一句话就帮俺解了麻烦,果然是主公都看中的世外高人。” 朱塬听华高带着这时代特有口音地一连串说辞,已经想起了这位的一些资料。 比毛骧要有趣很多的一个家伙。 察觉对方还拉着自己小手,还轻轻揉捏,朱塬恶寒地抽了一下,没能抽回,只能客气道:“大人过誉了,只愿小人的胡言不会误了大事。” 说着也回忆起前天晚上的事情。 大军北伐,作为南北交通要道的大运河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来来往往的船只,元廷衰朽导致运河年久失修,淤塞变窄,经常出现拥堵,这也是他们一行八百里路程却走了十一天的主要原因。 前天傍晚再次遇到了堵船,朱塬出舱看热闹,随口和身边徐五提一句,没想到就被传递执行了下去。 确实一句话:靠右行。 后世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交通常识。 当时发现事情解决,朱塬就有些后悔。 按照计划,为了减少蝴蝶效应,让接下来的历史尽可能保持原貌,朱塬需要三年之内尽可能避免对这个时代的干扰。没想到,还是意外放出了一只‘蝴蝶’,事后他只能期望这只‘蝴蝶’别产生太大的后续‘效应’。 华高依旧握着朱塬一只小手不放,摇头道:“那里是胡言,俺还特意把事情写在折子里给主公送去,为你请功哩。就是呵,俺帮秀才公小改了一下,主公十月里发了谕令,要以左为尊,俺就改成了靠左行。” 这…… 朱塬无言以对。 左就左吧,大家高兴就好。 耐心应对着,华高已经熟练地转了话题:“秀才公,你出山也正当时,徐大将军北伐势如破竹,天下眼看就要大定。还有,主公前日里刚受了群臣劝进,不日就要登基大宝,凭你这见识,博个好出身,将来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朱塬附和听着,内心已经开始吐槽。 眼看这位拉着自己小手不放的大叔不停说啊说,还这么一直‘含情脉脉’盯着自己,朱塬终于明白,这不是来道谢的,这是来看稀罕的。 华高当然是来看稀罕的。 当下一直拉着朱塬的小手不放,都是为了多沾点奇人的仙气,若是这仙气能解了他长久以来的心病,他都愿意给眼前小少年跪下磕几个响头。 这可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世外高人出山,那是话本唱曲里才能有的惊奇。 因为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迅速传开,朱塬这一路走来,表面看似平静,暗地里已经不知被多少朱元璋麾下文臣武将找机会悄悄打量过。 没有更多接触,一方面是朱塬自己主动拒人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嫌。 朱元璋连臣下私自招揽儒士都要严厉禁止,这样一个世外高人,你凑上来,意欲何为,难道也对那五百年国祚有念想? 当下小院内。 华高就像个不谙道理的例外,依旧亲切地拉着朱塬小手扯闲篇。 事实并非如此。 华高是来瞧稀罕的,但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也知道这有些忌讳,不过,他老华已经打算主公登基后就解甲归田,不再求上进,也就不会惹什么猜疑。 眼前的高人……虽然吧,好像比唱曲里羽扇纶巾的卧龙先生差了一些,但他老华可不是个以貌取人的,毕竟自己也不是个周正人。 而且,华高对这位小少年的奇异也一点都不怀疑。 因为前天那句简单至极却帮他解了大麻烦的‘靠右行’。 还因为,最紧要的,自家主公是那种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严苛性子,私下里连宋濂老儿都瞧不上,认为是个腐儒,若不是眼前这少年真有大能耐,敢喊出‘送五百年国祚’这样的大话,早被拉去一刀砍了,哪里还会钦点极亲信的毛骧领一千兵士沿途护送。 金陵城里还传出消息,主公这些时日先后发出了三道谕令给徐达和毛骧,都是为了这位高人,反复叮嘱要好生看护,不得怠慢。 华高也好奇徐大将军的长信和眼前少年绘制的所谓秘图内容为何,却明白,打听这个就真要犯了大忌。 知道这里不能多待,又扯几句,华高终于话锋一转,和蔼目光里再多了几分殷切,看得朱塬更加发毛:“秀才公,俺还有一事,且不知,你可懂医术?” 朱塬一愣。 这哪跟哪? 突然又明白,除了看稀罕,这应该才是华高跑来见自己的主要目的。 难怪呢! 自己手里又没有棒棒糖,这厮却一副要卖《如来神掌》的模样。 这是有求于己啊。 不过,扫了眼面前的中年人,虽然像个干多了苦力有些早衰的老农,但瘦削中依旧透着武将的精悍,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更何况,朱塬自己的命都是那位戴太医救回来的,哪里懂什么医术,只能摇头:“大人,我不懂医术。” 华高表情失望,却还不放弃,小眼睛里满是希求:“真不懂?” 朱塬注意到周围毛骧等人表情里都溢出古怪,似乎见过这种场面,他一头雾水,无奈再次摇头:“真不懂。” 华高叹气一声,眼睛里瞬间没了光,终于放开朱塬小手,不过又很快强浮起笑脸,再聊几句,抱拳告辞。 朱塬一直将几人送出花厅,眼看华高与毛骧转向一侧月亮门,正待回身,忽又听不远处华高对毛骧道:“毛指挥,俺听说重生和秀才公一同回来,他人何在,俺最近又得了个方子,让他帮俺瞧瞧?” 朱塬脚步一顿。 重生? 还有谁重生了? 看向身边徐五,朱塬迟疑了下,问道:“华将军刚刚说……重生?” 徐五不明所以地微微点头,见朱塬疑惑,主动解释:“戴太医,表字重生。” 朱塬这才明白。 再想想,这一路随行帮他治病的戴太医,名三春,按照古人取字通常与名含义相通的规则,字重生,虽然不算百分之百贴切,似乎,也挺合理。 只不过吧,一个重生者突然听身边人喊‘重生’、‘重生’的,这太吓人了。 朱塬缓过来,想想刚刚的华高,到底没忍住,又问徐五一句:“刚刚那位大人,为何要找我求医?” 徐五躬身凑过来一些,低声道:“华将军至今无子嗣。” 朱塬恍然。 这年代无后为大,再想想刚刚华高已经过五十的年龄,现在都还没有一儿半女,肯定着急啊。 都病急乱投医了。 朱塬突然有些理解记忆中相关史料所载的华高一些作为。 说着走回屋内,又想起刚刚的‘重生’,朱塬思绪有些无厘头散发,或者,我也能给自己取个字,叫‘穿越’? 朱塬,字穿越。 这含义就彻底对不上了,想要配这么‘精妙’的一个字,名也要改,或许,可以叫……朱洄。 可惜当初保留了原本的名字,因为按照前世某个真正朱氏后人好友的说法,朱塬的名字恰好也契合朱家的五行轮回,比对方低三代那种。 只是想想。 围绕‘朱塬’这个名字的很多设定都已经规划好,改是不可能改的。 不过,将来自己儿子……不对,土生金,金生水,应该是孙子,如果一切顺利,将来能有孙子的话,或许可以叫朱洄,字穿越。 纪念我逝去的穿越时光。 又记起大学时那位要好到可以随意换穿衣服的死党,心绪感慨。 如果不是大学那几年经常被对方念道自家的祖上荣光,那厮甚至过分到写了一副《皇明祖训》字帖挂在宿舍墙头,朱塬不会知道那么多明朝历史,这次也很难产生某个冒名计划。 兄弟,当年那么多次调侃我比你低三辈,现在,为了能在堪称文臣武将修罗场的洪武朝安稳活下去,借你祖宗用一下,不过分吧? 第003章:老朱是个急性子 回到屋内继续抄书学字,又过了半个时辰,毛骧再次出现,请朱塬启程。 出了门,雾气已经散了很多,却是个阴沉天气,要下雪的样子。 朱塬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傅氏盐商大宅,门前除了车马,还停了一台软轿。 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其他人要么骑马,要么坐车。 不是朱塬矫情,刚离开益都大营那天,乘坐马车,不到一个时辰,依旧虚弱的朱塬就被颠晕了过去。 因为这年代既没有平坦的柏油路,马车也没有减震功能。处处原始的路况下,可以想见,远行哪怕有车,也是受罪。这大概也是为何古书记载里时人一旦行远路动辄就要大病一场,朱塬算是亲身感受。 当时手忙脚乱地把朱塬救回,一千多人的队伍不得不放慢行程,还强行改道转向水路。 小厮拉开轿帘,怀里拢着个青铜手炉的朱塬钻进去坐好,轿子很快被人抬起,开始平稳前行。 享受一路的这些,朱塬一点也不心虚。 五百年国祚的‘大生意’,将来没有个王爵,朱塬都觉得亏。毕竟回到明朝,按照穿越惯例,怎么着也得是个王爷啊。 如此行了一刻多钟,轿子停下,轿帘被小厮拉开,前方就是大江畔繁忙的扬州码头。 朱塬走出软轿,目光立刻被不远处停泊的一艘大船吸引。 或者,用‘巨舟’来称呼更贴切一些。 不同于朱塬这一路乘坐那艘长度仅五丈的平底舫船,眼前乍一看足有三层楼高少说三四十丈长度的大船已经堪比后世战舰体量,庞大的船身浸没在还未散去的雾气中,如同一头伺机翻江倒海的上古巨兽。 仔细打量,大船上只是高高低低的桅杆就有九根,周边帆桅如林的大小船只在其衬托下,都如大象身边的牛羊马鹿一般弱小。 毛骧不知何时来到朱塬身边,注意到这位小官人少有的情绪流露,一起看向大船,语带骄傲:“这是我西吴东平张士诚缴来的五千料大海船,长四十五丈,九桅十二帆。主上言之大而无当,此次北征进不了运河,只合用以运粮。” 朱塬听毛骧这么说,才注意到,有民夫正在从大船边的跳板上扛下一袋袋粮食。 不同于毛骧的骄傲,朱塬却是遗憾。 大明王朝拥有构建一支早于西方数百年的超级海军舰队的实力,结果……没有结果。 见朱塬没有回应,知晓这位的冷淡性子,毛骧也不多言,转而抱拳道:“小官人,主上又来谕令,让我等今日戌时前务必抵达金陵,好赶在夜禁之前进城。咱们要换艘船,还要甩开他人。” 朱塬微微点头。 又催了啊。 前世读史就发现,朱元璋是个典型的急性子,不止一次被臣下谏言‘求治太速’。这次能忍着让朱塬慢慢腾腾走了小半个月,也算耐心。 或者,还是条件不允许。 以朱塬的健康状况,太急赶路,是真会被颠没的。 想到朱元璋的急性子,再想想自己的三年计划,朱塬多少有些担忧。 毛骧早就对朱塬每次听到自家主上时的冷淡反应有所不满,但这位不是他能处置的,朱塬的孤傲之态也让他无意提出劝诫,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朱塬没再打量那艘大船,跟随一起走向就近堤岸边的一艘小船。 小只是相对。 这是一艘十丈左右能够进行海上航行的福船,尖底形制,利于破浪。 当下无风,朱塬看到当面的船舷一侧已经探出一排大橹。 这边朱塬在众人簇拥护卫下登上福船,周围很多人同样如此,这是近些日子的同行者,分为两类,一类是毛骧率领的一千军卒和负责操舟的船夫水手,另一类是被兵丁押解的山东各郡元廷投降文武官员及家属,这批人普遍衣饰鲜亮,但神色彷徨。 护送加押解,算是搂草打兔子。 不过,如果不是朱塬,只是押解任务,这份做好了没太大功劳搞砸了却要吃挂落的差事大概不会落到毛骧身上,更不需要动用一千精兵。 大军北伐攻掠如火,正是赚军功的好时候,突然被调离前线,毛骧这些日子对朱塬同样的冷淡也可见内心郁闷。 进入福船后段一间提前准备过的温暖舱室,安顿好朱塬,毛骧便离开去安排启程。 朱塬没理会其他事情,靠在铺了好几层褥子的软塌上,示意丫鬟小厮把舱内的炭炉拨旺一些,窗户也打开缝隙,然后找出这些日子一直在细读的《论语集注》开始翻阅。 读了两页书,船舱外再次出现人声,小厮上前打开舱门,一大一小两位男子招呼着进来。 前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男子,身穿青衣,戴黑色纱帽,留着短须的脸庞有些瘦削,给人一种刻板教书先生的感觉,正是把朱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戴三春戴太医。 另外一个和朱塬同样矮个子的圆脸小童是戴三春的徒弟,名叫三七。 见是这两人,朱塬主动坐起身,刚要说话,不想船身猛地一动,朱塬顿时向后倒去,脑袋咚——得一下磕在舱壁上。 周围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拥过来,一阵忙乱。 想想小官人最近的名头,马上就到金陵,如果临门一脚出了事情,严重些,他们都能把命赔进去。 朱塬从满眼金星里恢复过来,见众人挤在身前的小心模样,摆手道:“没必要紧张,我又不是瓷器。” 其他人放松地退开一些,扶着朱塬身体让戴三春亲自在他头上按揉的绿袄丫鬟脆声接话道:“小官人不是瓷器,小官人是那贵重玉器哩,天生富贵人。” 朱塬怔住。 感觉丫鬟话里有什么不妥,又没抓到关键,此时头还疼着,只能暂时抛开。 绿袄丫鬟见朱塬没回应,表情里闪过黯然,这么多天下来,这位跟随一路的小官人连她们名字都没问过,当下众人已行至江上,越发担心到了金陵城,自己要如何着落。 片刻后,感觉大船已经平稳地开始前行,朱塬让戴三春不必继续揉按,他自己也下了软塌,要到窗边坐下。 两个丫鬟见状,又抢着在靠背木椅上铺了褥子,才扶着朱塬落座。 立在旁边的戴三春等朱塬落座,自己也来到旁边,在小厮搬来的圆凳上坐好,伸出手,朱塬默契地送上手腕。 安静切了一会儿脉搏,又观察朱塬气色,再让朱塬解衣转身,戴三春贴过来隔着里衣倾听片刻,最后坐好,问道:“小官人昨晚睡得可好?” 朱塬点头,因为戴三春刚刚的听诊动作,一路上都有些话想说,此时还是忍着没有开口。这算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有缘,将来再接触不迟。 此时道:“昨晚没再咳嗽,胸口也不再憋闷,还要感谢戴先生救命之恩。” 说着抬臂拱手而谢。 不知不觉开始融入古人的礼多人不怪。 戴三春端坐受了朱塬一礼,微笑道:“这是我等医者本分。看来小官人已趋痊愈,本官稍后再为小官人配几副药,然则,小官人体弱,今后还是要谨慎将养,切勿再受风寒。” 嘴上说着,戴三春内心却想,这位近期越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官人一路上都姿态冷淡,今天好像有些变化。 朱塬再次点头答应。 风寒啊。 导致太子朱标早逝的就是一场风寒,不仅彻底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历史走向,后续甚至差点让朱元璋三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因此,朱塬是真庆幸这次能活下来。 更加庆幸这次的病症不传染。 再说了几句话,戴三春正要告辞离开,朱塬没忍住,主动问道:“戴先生,我清晨偶然听到毛指挥与人说起,您……表字重生,是……嗯,重阳的‘重’,生辰的‘生’吗?” 戴三春停住起身动作,不知朱塬为何有此一问,颔首道:“正是,当年家父望我学医有成,济世救民,因此取字重生。每时想起家父昔年教诲,三春都要自省,医道无疆,每有太多困惑,求师寻典皆不得解。就说小官人这风寒,为何有人受风遇寒就会如此,吾穷纠医理,只得一个‘邪’字,如这寒邪,又如风邪,又如湿邪,然则,‘邪’究竟为何,至今不明。唉,也怪我学艺不精,惭愧,惭愧。” 说着说着,这位三十多岁一直给朱塬古板感觉的中年男人不知想起什么,越发感怀,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 朱塬见此情状,稍微迟疑,试探道:“戴先生所言,是在疑惑很多病症的根本因由,对吗?” “正是,就说这‘邪’之一字……”戴三春还沉浸在莫名的情绪里,下意识答着,又突然反应过来,看向朱塬,目光希冀:“小官人,能有此问,难道,你,你……” 戴三春觉得,虽然朱塬外貌只是一个还未及束发之年的少年童子,但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他可一点不敢把对方当普通少年对待。 既是奇人异士,或许真能解了他长久的心中疑惑。 “我不懂医术,但您所好奇的,我知道一些,”朱塬点头说着,见戴三春嘴唇颤抖地盯着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样子,又连忙道:“三年,戴先生,三年之后,如果您还想知道,可以来找我。” 第004章:徐达手书 再三承诺之后,打发走几乎要立刻下拜求师的戴三春,朱塬让小厮又把窗户打开一些,看向舱外。 起了风,天空阴郁未改,江面上雾气已然消散。 朱塬举目眺望,大江北岸远没有后世的鳞次繁华,岸边人家稀松寥落,冬日阴郁笼罩的平原显得原始而旷然,如同一幅墨色浓郁的冷峻山水画卷。 收回视野,近处打量,这才发现,江面上来往船只都已经开始靠左而行,显得泾渭分明。江心还有一些插着令旗的快桨小船来来往往,似乎在指挥交通。 这让朱塬有些惊讶。 记得前世看过万历名臣张居正的一句话,具体忘了出处,大概是‘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简单说就是,道理大家都懂,但做不到啊。 所以有部电影里有个姑娘还说:“从小听了很多大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是如此。 而当下,只看这短短两天时间就能把一条规矩推行下去,朱元璋得天下就不算偶然。 随即,朱塬又发现,自己乘坐的这艘福船速度是真快,只是他短暂打量间,就已经超越了好几艘大小不一的同向船只。 “小官人,这风愈大了,还是关窗罢?” 耳边传来声音,打破了朱塬的思绪。 是徐五。 朱塬收回目光,见屋内诸人皆紧张模样,只得点头,又提醒:“别关严实,有炭气。” 徐五知道朱塬这一路上的小习惯,还是一边拉紧了这边的窗户,一边带着笑说道:“小官人,我开前面窗户可好?” 你都差把窗户焊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内心无奈念叨一句,知道他们为自己身体着想,朱塬还是答应一声,没再说其他,低头就着窗纸透入的光线开始翻书。 后续一路无话。 扬州到金陵约有一百五十里水路,风向不对,还是逆水而行,紧行慢赶,抵达秦淮河口,天色也已经全黑,时间来到戌时初刻,换算是晚上七点钟左右。 福船在金陵城南渡口停稳,朱塬被几位随从簇拥着走出船舱,立刻就被眼前情形镇住。 显然是北伐缘故,夜禁时刻也未到,码头四周依旧散布着灯火之下的繁忙身影。不过,最吸引朱塬的,却是近处各类光亮照耀下的一干等待人群和一路延伸到城门的火把长龙。 这…… 阵仗有点大啊。 朱塬仔细分辩靠过来的人群,发现为首者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放下心来。 不是朱元璋本人。 想来也不可能。 前世看过的朱元璋传记,记载他曾亲自出城一直到长江边迎接投附的秦从龙,归入朱氏麾下的第一位元朝进士,但那是创业之初。 现在,朱元璋登基在即,哪怕朱塬喊出的豪言有足够吸引力,哪怕朱塬对自己给出的东西有足够信心,却也不太可能再让老朱亲自出面迎接。 短暂惊讶,朱塬很快恢复平静,再次来到他身边的毛骧却是震惊不已。 这当然不是朱元璋本人,但,这是吴王麾下礼部尚书崔亮。 西吴文臣之中仅仅数人之下的朝廷大员。 毛骧这一路行来一直觉得自家主上对某个少年过于看重,十几岁的孩子,再奇异又能如何?见此阵仗,他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主上对朱塬的看重程度。 崔亮一行走近,朱塬也在侍从看护下沿着跳板来到岸边,双方开始见礼,依旧呆立船上的毛骧再一次五味杂陈。 甚至生出些阴暗心思。 这小少年被主上如此礼遇,想来多因那一句‘送五百年国祚’,然而,主上又是一个绝对容不下沽名钓誉之徒的人,如果接下来,对方奏对之时无法让主上满意,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毛骧不由开始期待岸边那少年人被高高捧起后又重重跌下的惨状。 期待中,又难免自怜。 想想那已经成了宣国公的李善长,当年父亲与之并列,若能活到此时,他也该是一位公侯世子,哪里还需要亲往战阵博取功名? 毛骧正望着岸边场景发呆,忽有一位戎装小校目光找寻着绕过人群,踩着跳板快步来到船上,朝他抱拳道:“毛指挥,主上有令,着你先行快马入宫,有话要问。” 毛骧顿时回神,抱拳还着礼,跟随那小校一起下了福船。 来到岸上,翻身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快马,不到半盏茶功夫,毛骧便来到距离城南聚宝门二里许的吴王宫。 这里最早曾是旧南唐皇宫,朱元璋夺取应天之前的元朝江南行御史台府邸,后来朱元璋被韩宋朝廷封为吴王,这座府邸又顺势成为吴王宫。 毛骧下了马,早有等待之人引着他一路来到王府前院西侧的白虎殿,这里是朱元璋日常办公之所。 此时大殿内灯光通亮。 毛骧进殿,早没了之前的杂乱心思,向坐在书案后的朱元璋大礼参拜,得到回应,这才起身,余光谨慎打量,发现主上正在低头翻阅一份奏折,而大殿西侧,与往日相比,突兀地多了一排宽大屏风,好像在遮挡什么。 耳边传来朱元璋温和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再与我说说?” 毛骧顿时肃立,微低头颅道:“主上,如臣之前信中所报,那位小官人一路依旧读书习字,不喜与人亲近,是个沉默寡言的。这一路,抵达扬州之前,并无其他人与小官人接触,除了今早,华高华大人借着道谢的名义前来拜访……” “华高?” 毛骧感受到那声音的疑惑与不悦,下意识又低了些身子,不敢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如实道:“华大人借了感谢小官人‘靠右行’计策之名,实则……实则是听了小官人名头,想要求医,被小官人婉拒了。” 书案后,朱元璋沉默片刻,似乎压着笑,低骂道:“这夯货……” 显然也明白华高求的什么医。 毛骧稍等片刻,又继续道:“巳时登了船,戴太医给小官人瞧病时,不知为何,小官人对戴太医表字生出兴趣,多聊了几句。” 朱元璋也来了兴致,想了下,说道:“是那戴三春罢,他甚么表字?” 毛骧道:“戴太医表字‘重生’,乃其父所取,或有‘妙手回春’之意。” 朱元璋稍作斟酌,显然没能明白这‘重生’二字有什么深奥,于是再道:“你接着说?” 毛骧继续道:“再就一件了,戴太医给小官人瞧过病,两人谈起医理,小官人说自己不懂医术,却又提起,对戴医生所惑诸多疾病之根由,他略知一二,却又定了一个三年之期,说要戴太医三年之后再问他。” 朱元璋这次语气更加好奇:“为何是三年?” 毛骧摇头:“臣不知。” 朱元璋沉默片刻,转而道:“小秀才身边人?” 毛骧会意,说道:“大将军给了两个亲兵,臣安排了两个拱卫司军卒扮做小厮,还有两个丫鬟,是破沂州后抄没王家得来,臣一一查过,都是清白身世。” 朱元璋嗯了一声,交代道:“那两个亲兵,让他们回大将军身边复命罢,其他留给小秀才。” 毛骧应声记下。 朱元璋想想没了其他事情,便说道:“你这一路奔波也是劳苦,俺记你一功,回家去罢,这千里征战的,也看看你老娘妻儿。” “谢主上,”毛骧躬身施礼,却又道:“主上,前方大军攻势正急,臣想明日就启程重返山东。” “嗯,男儿上进是好事,你父亲若能知道也会欣慰。然则做事要张弛有度,在家歇一日,后日再启程罢。” “尊主上令。” 等毛骧离开,大殿内恢复安静。 书案后的朱元璋看向殿外,想要唤人问一问那人到了那里,想想还是没开口,重新低头,看向手中这封两旬来满朝上下都在好奇的徐达手书。 这些时日,朱元璋自己也不知把这封信读了多少遍。 “……” “问及兵事,其人言韩宋北伐,谓之如流贼之蹿也,章法全无。虽西破潼关、北克开平、东趋辽阳,锐不可当,然终无所成也。” “今我西吴欲取天下,宜用蚕食之策,步步为营,徐徐而进也。此论与主公不谋而合也。” “其人又有‘战术’与‘战略’之说,使臣豁然开朗也。战术者,一城一地之攻防也。战略者,一省一国之得失也。其人曰:古之取天下者,如汉之高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其必有揽全局而俯天下之战略眼光也。” “……” “谈及儒家,其人曰: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此不世之功也。若无儒家‘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则我华夏此时或以胡服蛮语为规,骑射游牧为距,德行崩坏,礼仪不存,臣甚以为然也。” “……” “说及黄河,其人言治患之法,有八字足矣,曰‘双层堤坝,束水攻沙’。” “其人又言,下游治水,乃治标之策也。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关中屡为霸业之基,周、秦、汉、唐皆定都于此。然沃野千里亦难承千年之垦耗也。垦耗过甚,良田化为荒漠,以至滚滚黄沙顺河而下,淤患中原。” “……” “长谈至深夜,有卫士来报,臣方觉已是三更,回忆其人所言种种,感获良多。再记其人之豪言,问曰:“小先生有种种精妙之论,使达耳目一新,果大才也。然则,何敢放言‘送五百年国祚’也?” “其人不答,索纸笔,须臾完成一图,曰: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参破此图,则可免国祚如汉唐宋元之反复轮回,虽不敢言千秋万世,使一朝添五百年国祚,绰绰有余也。” “臣观此图,略有感悟,及细问,其人笑言:此乃帝王之学也,汝果真要听乎?” “臣不敢再问,详记此夜之所谈,附其人所绘之图,送与主公亲处之。” “达,顿首再拜。” 第005章:《天书》 吴王府,白虎殿。 再一次大略翻过徐达的亲笔手书,即使已不知读过多少遍,信中一些段落还是让朱元璋生出拍案之感。 因为其中很多论调都是朱元璋这些年孜孜不倦勤学好问之下,依旧闻所未闻的学问。其中一些道理,更是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某些疑惑。 朱元璋都有些遗憾。 徐达这份手书虽然洋洋洒洒三千余言,但还是远没能记下二人当时对答的全部内容,毕竟两人可是谈了数个时辰,而信中不少让朱元璋感兴趣的话题都只是简略概括。 当时若有个典簿在旁全程记录,该是多好! 放下徐达手书,朱元璋又抬头看了眼殿外,人依旧没到,干脆起身离开书案,走向毛骧之前好奇的殿侧屏风。 转过屏风,大殿西侧墙壁上,此时挂着一副高约三尺宽有丈余的图卷,这是朱元璋近日根据徐达送交那份朱塬手绘图稿亲自临摹而来,图上正中,是一行同样照本描下迥异这个年代字体的简体字。 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 因为这份图卷,朱元璋近日特意吩咐在白虎殿外设下关防,严令除他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无令都不得擅自入内。 当下站在墙边再看此图,朱元璋依旧思绪纷涌。 图上横竖两条轴线,上下为人口,左右为时间,一条好似穿越数千年时光的漫长曲线游弋其间,又整体呈现蜿蜒而上之态。 图上又有诸多文字标注,皆是简体。 不过,相比图卷本身,这些稍微斟酌就能明白的简体字反而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点。 丈余图卷上,从不可考证的史前数百万人口估算到宋、辽、西夏等共存的华夏之地一亿五千万人口巅峰,一次次的起伏,一次次的跌宕,让朱元璋仿佛看到了一次次的金戈铁马,一次次的王朝兴衰,。 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 反复品味感受,朱元璋丝毫不怀疑徐达信中那少年所说的这句话。 朱元璋也有一种预感,参破此图,或许真能为自己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增加五百年国祚。 但他没有参破。 这些时日,他是真的感受到,历代王朝反复更迭的原因,或许确实藏在此图当中。然而,那一次次折然下跌的曲线,是君王无道,是奸臣乱国,是严刑峻法,是苛捐杂税?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那么,大概就像徐达手书中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学问,如‘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之说。或许,这也该是他闻所未闻的一种学问,一种超越了他能接触到的儒、法、道、墨等等学说之外的全新学问。 这些年,随着地位愈高,当下即将登临九五,面对越来越广袤的辖土,朱元璋治理过程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他一向是个好学之人,但即将面临的事情,已经远远不是当年还叫李士元的李善长那一句‘知人善任、不嗜杀人’能够解决。 朱元璋开始考虑的,已经是今后百年千年之事,是自己打下的江山,该如何尽可能长久守住的问题。 为了这件事,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朱元璋就先后两次大规模广求贤才,一次在十月初,派遣近臣持币帛前往各地走访,寻求遗贤。另一次在上个月底,向正在征战四方的诸位武将下令,每到一地都要寻访贤才送来金陵。 然而,虽然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有很多人被推荐而来,但真正能让他满意的,十无一二。其中一些或者迂腐不堪,或者败絮其中,甚至让他生气到想要砍人。 却又不能砍人。 毕竟真砍了人,更会阻碍贤才前来投靠。 因此哪怕看不上,朱元璋也不得不好言相待,赏了币帛让其原路返回。 这次,终于有了一个。 朱元璋可以确定,这不仅是个有满腹文章的,而且还有他更加看中的一点,是个能实干的人。这件事,从他也已经知晓那句简简单单却非常实用的‘靠右行’,就可见一斑。 预感到这些,朱元璋早早打定主意,要给予那位世外高人最大的礼遇。 送五百年国祚,呵,五百年啊,他可嫌少。但是,朱元璋也明白,纵观史册,商周之后,又有哪个王朝国祚能绵延超过五百年? 因此,真要能实实在在给他朱氏添五百年国祚,他也能满足。 正对着墙上挂图感慨万千,忽然听到有人在殿外朗声而报,朱元璋顿时收回心思,快步转出屏风,回到书案之后。 殿外。 礼部尚书崔亮立在阶前,恭声见礼道:“回禀主上,臣已将朱秀才迎来王府。” 书案后下意识向外探望的朱元璋微微抬了抬手,又觉得自己该端着些,不能显得迫切,这是驭人之道,于是只稍稍提高声音:“让他进来罢。” 很快,来时路上被崔亮亲自提醒换了一身青色外袍的朱塬跨步进门,行至大殿正中,大礼而拜道:“小人朱塬,拜见吴王殿下。” 亲耳听到某个名字,朱元璋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悦,还觉得这可能是某种缘分,此时也没有在意刚刚少年悄悄打量自己的目光,语气温和道:“起来吧,小秀才,你上前一些。” 朱塬站起身,上前两步,再次微抬目光打量过去。 这是一个穿龙纹赤袍戴折角乌纱的中年人,而且,嗯……解密了,不丑,不是‘张麻子’,更偏于曾经流传的朱元璋龙袍画像。 其实也可以想见。 真要丑得不忍直视,怎么可能让郭子兴没见多久就又收作亲卫又嫁干女儿的。 不过,看朱元璋样貌,朱塬又突然记起前世一些关于面相的说法,朱元璋这种眉目形态,性格中往往逃不过一个‘刚’字。 或者‘刚烈’,或者‘刚愎’,或者‘刚直’。 想想对人对事一点都不委婉的朱元璋,想想两百多年后说死就死的崇祯帝,甚至,再想想六百年后……朱塬就觉得吧,性格也是会遗传的。 老朱家的遗传基因,那是相当强大。 朱塬悄悄往上打量朱元璋时,朱元璋也同样在打量朱塬。 面色苍白的病态少年,弱不禁风的瘦小个头,倒是真像那书词唱曲里的书生胚子。即使明白肯定不会搞错人,但,想想徐达手书,想想屏风后的画卷,朱元璋还是难免觉得,这样一个少年人,懂那么多学识,实在有违常理。 大小二人短暂对视,朱元璋率先开口,端着腔调说道:“小秀才,你从何而来,父母可在,你那学问,又是师从何人也?” 直入主题。 朱塬也早就反复斟酌过所有应对,此时拱手道:“小人不愿欺瞒殿下,之前与徐大将军说小人十五岁,其实是假,殿下,可否容小人今日问对之后,以书信陈述我之来历?” 朱元璋刚刚看到朱塬就觉得这小少年不像十五岁,大概率更小。此时听他坦白,倒也不计较这些小事,反而好奇:“为何要以书信陈述也?” 朱塬道:“因为小人此时说了,殿下不会相信。” 不仅不会相信,还可能被当成妖人,直接拉出去一刀砍了。 朱元璋疑惑:“你写成书信,我就能信也?” “还是不能,”朱塬诚实道:“因此,小人希望与殿下约定一个三年之期。” 又是三年之期? 朱元璋顿时想起毛骧之前汇报朱塬与那戴太医也约了一个三年之期的事情。 感觉这次问对从一开始就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朱元璋稍微停顿,还是顺着朱塬话头:“那为何又要等三年之后,我才相信也?” 朱塬略微整理思绪,开始放大招:“书信之外,小人还有《天书》一卷,将会同时献给殿下,然则,书信与《天书》,皆需殿下三年之后打开,方可应验。” 朱元璋再次一顿。 他觉得吧,今天这事儿,开始有些诡异了。 《天书》? 难道是那…… 朱元璋越想越偏,思绪跑到了秦始皇海外求仙、唐太宗嗑药而死这种事情上面,表情逐渐显得不悦,别说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哪怕曾经到了晚年,也没搞过这些东西。 因为看多了史书,那一个个求长生又没有任何结果的帝王在前,让他对此根本不信。 不过,想想这小少年的种种神奇之处,朱元璋狐疑中又难免带着些不自觉的期待,加重语气盯着朱塬道:“小秀才,你莫非要贡献那长生之术给俺?” 朱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这哪跟哪? 连忙再次拱手:“殿下,小人不懂长生之术,这《天书》……小人此时也无法告知殿下内容为何,然绝与求仙问道无关,内容只为印证小人之身世,还有小人之学问来源,其他更多,小人不能再说。” 朱元璋放缓了神色。 稍微斟酌,只是这小少年的来历身世,还有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的天书,等三年也就等三年了,只要这小少年的学问实实在在,其他都无关大碍,于是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发现刚刚破了功,朱元璋也就不再强行文绉绉地用那不习惯的‘我’字。 见朱元璋答应得干脆,朱塬才发现,忘了说出前置条件,于是又道:“殿下,小人还没说完。” 朱元璋示意:“你说?” 朱塬道:“写下《天书》,小人希望能隐居三年,三年之内,小人希望殿下能忘记我之存在,三年之后,殿下看完《天书》,若能满意,小人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朱元璋又意外了:“这又是为何?” 朱塬摇头:“小人无法解释。然则,依小人之所见,殿下大军所向披靡,三年之后,当有望光复长城之内我华夏旧土,重建盛世之基。小人之学问,恰适于下马治天下。若到那时,殿下能认可小人,小人愿送殿下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 这当然只是托词。 真实原因,还是为了避免‘蝴蝶效应’,为了最大程度减少自身对历史的干涉。 千年未有之盛世?! 朱元璋却是敏锐注意到了朱塬话语里的这一句关键,再次心绪波动。随即,发现两人谈话节奏不知不觉一直被这小少年带着走,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道:“若是俺不答应,又如何?” 朱塬表情不见起伏,接道:“若殿下不答应,小人自今日起就可为殿下效力,然则,小人之学问,恐只能施展十之一二。更有,从今之后,小人希望殿下永远不再询问小人之出身来处,因为小人无法回答。” 朱元璋越发好奇。 为何现在开始效力就只能发挥十之一二的才能,为何以后不能再问这小少年的出身来历。不过,此时若是提了,缘由大概又会回到《天书》之上。 这是一个圈儿。 沉吟片刻,想想自己从渡江攻克应天到现在,忍耐十余年才登基称帝,若是……真能换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再等三年,又有何妨? 更何况,这小少年的话也是有理。 未来几年,他的主要心思还是要放在对北方用兵上,而眼前这小少年随风就倒的模样,显然也不可能提枪跨马带军征战。 打定了主意,朱元璋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朱塬再次躬身:“谢殿下。” 这话说完,大殿内突然陷入短暂沉默。 主要是,朱元璋本来都准备好了种种说辞,没想到,这小少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把他的节奏全部打乱,当下一时间都忘了该说什么。 朱塬可没忘。 见朱元璋不说话,朱塬稍稍等待,很快主动道:“殿下可曾看过小人所绘那幅图画?” 这一路上受到的礼遇让朱塬感受到朱元璋对他的看重。 不过,终究隔了一层。 此时虽然得到承诺,但朱塬还是要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好让自己在朱元璋这里更多一些分量。 那副‘华夏历朝人口走势图’,正是朱塬为自己准备的一个重要筹码。 朱塬开口,朱元璋也回过神来,微微点头,起身道:“随俺来。” 说着离开了书案,转向大殿西侧屏风之后。 朱塬连忙跟上。 第006章:朱塬的经济之学 跟随朱元璋转过屏风,朱塬立刻看到那幅相比自己手稿放大了几十倍的‘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连简体的各种标注都一丝不差。 朱元璋负手而立,安静望着眼前图卷。 这些时日积累了太多疑惑,但经历刚刚被朱塬主导的问对,朱元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干脆等那小秀才自己说话。 朱塬稍作等待,再次主动开口:“殿下观看此图,是否有种单腿之人跳跃前行的起伏之感?” 朱元璋之前并没有类似联想,但经过朱塬提醒,脑海中也便产生了相应的画面,问道:“何解?” 朱塬道:“以小人之见,自夏商以降,我华夏之所以王朝更替,数千年轮回不休,其症结就在于,若以人喻我华夏,此人只有一条腿。既是单腿之人,又如何能平稳前行,自会颠簸起伏。” 单腿前行之人的比喻过于贴切,朱元璋再看眼前图卷,虽然还不能立刻明白其中关节,却预料到,朱塬接下来要说的,应该就是补全‘另一条腿’的问题。 如此想着,扭头看了眼站在自己侧后的朱塬,朱元璋故作不悦地催促道:“小秀才莫要磨磨唧唧,给俺爽利些则个。” 这是完全不装文雅了啊。 朱塬抑住难免泛起的一丝笑意,表面拱手做忐忑状,说道:“殿下应该有所猜测,然则,请容小人娓娓道来,先从这已有的一条腿开始。” 朱元璋也发觉自己刚刚有些失态,重新收起表情,微微点头。 朱塬转向壁上图卷,说道:“这已有的一条腿,可用一个字概括,曰‘礼’,所谓‘礼’者,乃我华夏绵延数千年所形成之无形规矩。规矩起于三皇五帝,经春秋战国之百家争鸣,至汉时,虽独尊儒术,实则又融百家所长,逐渐完善。直到如今,上至君王,下至百姓,行为举止皆有所依,国家由是得以运转,生生不息。” 朱元璋认真听着,微微颔首,又产生了一种身边该有个人全程记录的念头。 并没有付之行动。 因为想起之前徐达手书中的那句话:此乃帝王之学也。 这些年,朱元璋读过不少诸如《商君书》、《韩非子》之类的所谓帝王之学,却对其中很多论点都不甚认可。但此时,朱塬所言学问,他一时还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朱塬等待朱元璋稍作消化,接着道:“然则,‘礼’之一字,只是定我华夏百姓心之所向,却不可保亿万生民身之所存。而身之所存之道,正是小人刚刚所说,华夏数千年前行,缺少的一条腿。” 朱元璋若有所悟,又扭头看了眼朱塬,却没有开口。 朱塬突然转了话题:“殿下可曾读过《资治通鉴》?” 朱元璋正听得兴起,见朱塬话语转向,耐着急躁稳声道:“闲暇读过一些。” 朱塬道:“司马君实撰《资治通鉴》,期宋皇‘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以求治世。然则,以小人之见,司马君实此书,最该鉴考者,仅五字而已。” 朱元璋内心不想被这小秀才带着走,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哪五字?” 朱塬微微提高声音,肃然道:“大饥,人相食!” 朱元璋一时沉默。 朱塬稍微整理脑海中的信息,接着道:“《资治通鉴》起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终于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历史,总计三百余万言。在此之间,‘大饥’二字,有四十一处,‘人相食’三字,有三十三处。可见我华夏数千年,只史书所载,每三四十年,都有人间至惨之事发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仪’,若天下已至‘人相食’之境地,礼仪又如何能存?礼仪不存,天下自动荡矣!” 朱塬说着说着,语气里不知不觉已透出几分怆然,朱元璋更是感同身受,一时间忽略了这小秀才如何能知道《资治通鉴》洋洋数百万言里有几处‘大饥’,几处‘人相食’。 不知不觉放下了背负双手,朱元璋转向朱塬,语带伤感道:“小秀才,俺当年就是饿得活不下去,才当了和尚,又转投义军,以致今日。你所言之事,俺如何能不明白。若你真能确保这天下万民‘身之所存’,想要甚么荣华富贵,俺都予你。” 朱塬长揖而拜,起身后,再次转向壁上图卷,说道:“此图所蕴者,正是小人要献给殿下,解决困扰我华夏万民数千年身之所存的另一条腿,曰‘经济之学’。” 朱元璋轻声重复:“经济之学?” 朱塬点头:“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听到‘经世济民’之语,朱元璋第一反应是朱塬有些夸口。不过,想起自己之前观看壁上图卷的种种感悟,又忽地了然,这应该正是自己期待了好些时日的那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问。 朱塬已经继续:“经济之学只是一个概括。正如我华夏数千年才形成之‘礼’,经济之学,亦自古有之,只是并未有人将其制成体系。以小人之见,大到国家赋税收用,小至街头商贩叫卖,处处都有经济之学相关道理。因此,哪怕如《资治通鉴》写三百万言,也说之不尽。” 朱元璋这次没听懂,疑惑道:“小秀才,照你说辞,这学问反而大到没了说法?” 朱塬道:“小人近日读《论语集注》,有子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儒家礼仪之根本,曰‘孝’,曰‘悌’,儒家认为,孝悌之人,难有大恶。同样道理,小人的经济之学,亦有根本,且同是两事,曰‘生产’,曰‘分配’,除此之外,将来其他所有经济学问之分支,无出于此二事者。” 关于社会经济根本的问题,朱塬上辈子就已经有所思考。 曾经一步步往上爬的过程中,朱塬浏览过大量的经济学书籍,而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财富日渐积累,朱塬对当时的很多主流经济学理论也越来越充满怀疑。 直至嗤之以鼻。 因为,看破之后就会发现,前世的很多经济学理论,根本上只是一种工具,一种pua工具,强国对弱国的灌输,强者对弱者的灌输,最终让人相信那些所谓的经济理论就如数学定理一样,是自然规律。 然后通过这些理论,达到某种目的。 实际真是如此吗? 比如…… 算了,不举例子。 不讨喜。 随着个人见识不断积累,朱塬也逐渐摆脱了各种传统经济理论的束缚,开始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 关于‘生产’和‘分配’的论点,正是朱塬结合前世思考与之前一路总结最终得来。 简单而言,人类社会数千年历史,无论任何朝代,无论任何体制,社会运转的根本,在朱塬看来,都不过是‘生产’和‘分配’两件事。 任何一个国家,只有生产力不断提高,才能生产更多的物质,养活更多的人民。否则,当生产能力无法支撑民众消耗,社会必然迎来崩溃。 任何一个国家,不断提高生产力的同时,只有妥善处理分配的问题,才能避免社会资源越来越向极少数人集中,以至于再高的生产力都无法让所有人安稳生活下去。民众活不下去,结果必然还是社会的崩溃。 第007章:说生产 对于这些涉及社会经济根本性的思考,前世的朱塬从未公开与人提及。 还是那句话,不讨喜。 这一次,两世为人,心态不知不觉改变,再加上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能在洪武朝更好活下去,相关的结论也就不需要再埋藏心底。 大殿内。 朱塬话落,等待朱元璋稍稍品味,便又示意壁上图卷:“殿下看此图,小人欲以此参照,先说‘生产’二字。” 皱眉思索的朱元璋暂时放开心中疑惑,跟着转向。 朱塬道:“人乃万物灵长,我等与飞禽走兽最大区别,在于生产。禽兽只能取天地已有之物果腹,而人却能自主种植粮食蔬果,饲养鸡豚牛羊,此所谓生产也。” 这么说着,朱塬抬手沿着图上曲线虚空而划:“殿下请看,此曲线虽然上下起伏千年,但总体向上,为何?” 朱元璋略微斟酌,想不明白,原话送还:“为何?” 朱塬道:“此处,小人要先引入几个新词,分别为‘生产者’、‘生产力’和‘生产资料’。” 其实还有一个‘生产关系’的概念。 不过,朱塬觉得还是暂时不说为好,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种事,这个年代,不好解释,也不能解释。 说完不等朱元璋提问,朱塬开始主动讲解:“所谓‘生产者’,最易理解,乃亿万百姓。‘生产力’,则可解为百姓一定时间所能生产劳动成果多少之能力,如一人一年耕十亩田,得米二十石。” 朱元璋听着朱塬阐述,再看壁上图卷,逐渐明悟。 朱塬跟着继续:“‘生产力’之依托,除‘生产者’之外,就是‘生产资料’。‘生产资料’,可解为‘生产者’从事生产活动所需之‘资源’与‘工具’,此二者并无明显区分,因此统称为‘资料’,‘生产资料’具体包含土地、水源、种子、农具等等,回到此图,根据‘生产资料’之不同,华夏数千年历史,可分为三个时代。” 朱元璋下意识又想要有个人全程记录了,顺着朱塬话语问道:“哪三个时代?” 朱塬再次抬手虚划:“夏商之前,先民主要以石制工具劳作捕猎,此为‘石器时代’,石器时代生产资料粗劣原始,生产力低下,一人一年十亩田,刀耕火种,得米或不足两石,因而华夏当时人口只数百万而已。” 听到这里,朱元璋打断道:“小秀才,你如何知道数千年前之事?” 朱塬微笑道:“证据有二。第一,来自一门考古之学,殿下若遣人寻访天下,可在诸多上古遗迹寻到先民所用石制工具,证明小人之言。第二,我华夏传承数千年,才有今日,而华夏之外,无数荒蛮化外野民,无我华夏智慧积累,依旧以石为刀,以骨为棒,刀耕火种,停于石器时代。诸如当下南洋之上诸多岛屿部落,正是如此状态,殿下若想了解更多,只需找寻一二曾经远游海外之人,一问便知。” 朱元璋微微点头,示意道:“你接着讲。” 朱塬再次向壁上图卷虚划,说道:“夏商周至秦末汉初,金属冶炼技术出现,但以铜为主,先民日渐开始使用青铜器具,生产力快速提升,同是一人一年十亩田,得米或有五石以上,人口因而增至春秋战国时期最高三千万,此为‘青铜时代’。” 朱塬说到这里,朱元璋对汉朝之后,已经有所预料。 朱塬也很快揭开谜底:“自汉时起,铁器开始兴盛,相较青铜器具,铁器更加坚锐,生产力再次大幅提升,进入‘铁器时代’,直至如今。” 朱元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懂得举一反三,跟随朱塬思路一直浏览到图卷末端那段下跌曲线,忽有所感。 既然有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那么,这三个时代之后,是否还会出现一个生产力再一次大幅提升的新时代呢? 然而,朱元璋的思维到底被时代所局限,钢铁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坚硬金属,他不觉得还能有其他东西能够代替铁器。 既然如此,似乎,又没有了然后。 虽然想不明白,甚至暗暗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朱元璋还是打算发问,刚要开口,朱塬已经道:“殿下或许在想,这三个时代之后,是否还有新的时代产生?” 朱元璋点头:“正是。” 朱塬又一次拱手道:“殿下,请恕小人现在不能说,还是要等三年之后。” 三年,又是三年! 朱元璋心底忽然窜出一些小火苗,不过,想到自己之前的承诺,想到朱塬所说那‘千年未有之盛世’,还是按下,只是内心念叨:小子,三年后你最好能给俺一个满意答案,不然,有你好看! 朱塬看不到朱元璋的脸色,却能够感受到老朱的情绪变化,为了避免火山爆发,连忙开口转移注意力:“殿下,以工具材料作为时代划分,只是一种符号性概念,实际要复杂很多,就像工具只是‘生产资料’概念中的一个类型。接下来,请容小人以具体朝代为例,做更详细分析。” 话说的有点快,朱塬不知不觉也开始更多白话。 其中一些不知道这个年代有没有的新词,也顾不了那么多,朱塬甚至觉得,老朱听不懂,反而更好。 更能避免蝴蝶效应啊。 见朱元璋点头,朱塬再次朝壁上图卷示意:“秦朝,我华夏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之所以能统一六国,称霸天下,秦兵之精锐是一原因,然则,以小人之见,秦之生产力大幅提升,才是关键。殿下可知郑国渠典故?” 朱元璋道:“韩之水工郑国受命入秦游说,献泾水入洛之计欲以疲秦,秦王允之,其后十年,秦无力东进。郑国渠成,于是关中为沃野,秦以富强,卒并诸侯。” 朱塬听朱元璋几乎是背诵般流利地说出这段典故,有些意外,转而又是恍然。 朱元璋是一个非常喜欢读史以为鉴的人。 秦修郑国渠的典故,恰好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朱元璋夺取天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三策。说到底,都是厚积薄发。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么想着,朱塬忍住拍马一句的冲动,知道老朱不会喜欢身边人这么做,于是道:“郑国渠因疲秦之计弄巧成拙被记于史册,然则,郑国渠只是其一,秦国当时还陆续修建都江堰和灵渠,使关中、川蜀皆成膏腴之地,供奉百万秦兵,始皇因此得以统一天下。而这一切之根本,正是这三大水利工程作为一种重要‘生产资料’对秦‘生产力’之大幅度提升,使当时秦之国力远胜其他各国。若无此前提,百万秦兵不出潼关,或已腹中空空,饥饿而还。” 朱元璋敏锐捕捉到朱塬话语里开始冒出各种一如‘生产’或‘分配’之类的新词,诸如刚刚的‘关键’二字,诸如两个词汇连起来似乎颇有气势的‘水利工程’,好在这些只从字面大概也能够理解,并没有打断。 朱塬也顾自继续:“水利工程,依旧只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生产资料中的重要一种。待到汉时,冶铁技术日渐成熟,春秋战国时期少量出现的铁器开始大规模运用,锄、耙、犁、耧等利用铁制部件的农具大幅提升耕作效率,这种生产资料的根本性变革,推动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使得华夏之地能够产出更多,人口因此在汉之巅峰涨至六千万。再到后来,两晋至隋唐,各个朝代持续开凿更多水利工程,劳作工具更加多样,朝廷鼓励生产的手段也更加完善,另外还有更加优质多样的农作物从西域或南洋陆续传入,生产力持续提升,以至宋时,中原之地,各国总人口达到一亿五千万之巨。” “再之后,蒙古入主中原,巅峰人口只有九千万,这一是蒙古国祚太短。另一重要原因,在于蒙古排斥我华夏文化,其中包括种种先进生产手段,因而导致中原之地生产力大幅降低。否则,以蒙古领土之广袤,若采用我华夏先进生产之道,养活超越宋时之两亿人口,国祚绵延二三百年,绰绰有余,绝不至于当下之境。” “综上所述,任何一朝,生产力都决定其承载人口上限,诸如壁上图卷。因此,朝廷也需采用所有可用之手段,不断完善生产资料,持续提高生产力。否则,若有一日,生产力无法支撑百姓生息,则天下必乱,改朝换代亦是必然。” “以上,乃小人欲述之陛下所谓‘生产’也。” 等朱塬这漫长的一番话说完,朱元璋一边又开始遗憾没能全程落笔记下,一边频频点头,过往十余日观看眼前图卷所带来的疑惑,经过朱塬这一番讲解,已经消解大半,表情里甚至透出一些看到朱氏王朝未来之路的喜悦。 内心里,朱元璋已悄悄确立了朱塬的定位。 宰辅之才。 而且,以这小秀才的年龄,不说自己,哪怕将来……少说也能辅佐他朱氏王朝五十载。五十年时间,或许真能开创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让朱氏江山绵延不绝。 朱元璋甚至生出一些宿命之感。 他叫朱元璋,这小秀才叫朱塬,可不就是天意么! 第008章:故意跑题 消化片刻,朱元璋终于压下波澜起伏的心境,再次开口,指向图卷之上秦末下跌之处:“俺这些时日观看此图,最惑之处就在于秦。如你所言,秦如此之强,又为何在嬴政之后,忽然二世而亡?” 朱塬没料到朱元璋会有此问,不由一顿。 朱元璋已经再次扭头过来,见朱塬犹豫模样,预判这小秀才似乎打算说什么,他不想再听到那些话,于是故意敛起表情,假装不悦:“莫要再与俺说甚么三年之后!” 朱塬还真打算这么推辞一下,不是没有头绪,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类似问题,因为这已经涉及到他之前提及的另一个经济之学根本——分配。 朱塬之前的打算,说完‘生产’,就托词后续还没有考虑好,暂时不谈‘分配’问题。 这还是为了避免蝴蝶效应。 鼓励生产是历朝开国都必然会做的一件事,此时讨论,影响不会太大。但,涉及‘分配’问题,大概率影响到国策制定,这就可能造成更多的变数。 然而,眼看此时朱元璋虎视眈眈的模样,朱塬觉得吧,再推辞,以这位的急性子,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 众所周知,老朱有雄才大略的一面,但也是个小心眼。 刘伯温当年辞让多次才勉强出山,就被朱元璋一直记在心里,还偶尔公开念叨。洪武三年大封功臣,也只给了刘伯温一个诚意伯。 关键不是这个‘伯’,而是‘诚意’二字。 古代爵位封赐都是有一定惯例的,爵位前缀通常要么是地名,比如李善长的韩国公,常遇春的开平王。要么反应一个人的性格或功绩,比如与刘基同时封爵的汪广洋的忠勤伯,以及汉之霍去病最经典的冠军侯。 刘伯温却得了古怪的‘诚意’二字,好像是老朱在调侃:你当年要是多点诚意,早早归附于我,何至于只拿到一个伯爵? 内心苦笑,朱塬斟酌片刻,已经有了主意,拱手道:“殿下,一国之兴衰,千头万绪,难以三言两语概括。既然殿下问起,小人只能冒昧再结合经济之学对此略作剖析。” 朱元璋满意点头:“俺知道这些事三言两语说不完,回头把你今日所说,编一本书出来给俺,记得更仔细着些。” 朱塬下意识想要顺势再来一个‘三年之后’,想想作罢,重新转向壁上图卷,略作思考,说道:“秦之速亡,首先涉及小人还未提及的‘分配’之道。不过,关于‘分配’学说,小人还没有完全理清思路,只能姑妄言之。秦自商鞅变法之后,启用耕战制度,黔首以军功可得爵位,因此开辟平民之上升通道。” 上升通道,又一个古怪的新词。 不过,细心旁听的朱元璋很快了悟,这应该就如同那科举一样,让天下寒士得以登临庙堂,封侯拜相。 如此想着,耳边朱塬已经继续:“军功得爵,如后世之科举取士,以小人经济之学而论,实则是一种对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凭借这种分配制度对士卒的激励,秦兵因此而奋勇,横扫六国。” 朱元璋这次没能理解某个新词,又觉得很重要,再次打断:“何为‘社会资源’?” 朱塬想了下,说道:“社会与社稷类同,资源,类似小人刚刚所说生产资料,但又包含百姓之生产成果,如土地、粮食、牛马、宅邸等等,都可称为资源。社会资源,大概为一国所有生产资料和生产成果之总和。” 这些解释或许不够全面,但朱塬也只能以自己的理解进行诠注,毕竟手边又没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朱元璋明白过来,张了张嘴,想要让朱塬少用这些新词,但想想又觉得,既然是一门全新学问,大概那些传统典籍里的‘之乎者也’很难诠释,于是没有开口。 见朱元璋不再询问,朱塬接着道:“分配,乃秦国横扫天下之重要动力。然则,当天下一统,战事不再,百姓不仅失去军功得爵的上升通道,秦皇亦未放宽持续百年的严苛赋役,使百姓休养生息,再以经济学作解,这就形成一种逆向分配状态,朝廷持续压榨百姓,百姓不仅上升无门,反而更加劳苦,民怨因此积累。于是,当陈胜在大泽乡举事,天下纷纷响应。这是秦朝速亡的一个原因。” 朱塬说完这一段,见朱元璋微微抬手,暂时停下。 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朱元璋才从沉思中回过神,说道:“你继续,另,莫要再自称‘小人’,既然你要等三年,俺就先给你个,唔……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罢,莫要嫌低,你还年少,将来尽心为我做事,自有前程。” 朱塬退后一步,长揖道:“臣谢过殿下。” 朱元璋见朱塬模样,突然笑了下,透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调侃:“是个傲气的,看来嫌低了。” 朱塬怔了下,才明白朱元璋为何会有此说。 直接给了一个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哪怕朱塬对明初官制还不了解,也绝对不嫌低,毕竟记忆中明代的两榜进士仕途起点也就六七品。 问题是,如果朱塬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骤得官位,肯定是立刻对朱元璋大礼而拜,五体投地。 朱塬倒不是傲气,前世从商,求过人,低过头,经历过各种捶打,后来也各种捶打他人,棱角早已磨没,他只是缺少一些这时代人说跪就跪的本能。 没想到老朱会误会。 朱塬也不担心。 朱元璋反复提及‘嫌低’这种字眼,说明在他心里,对自己的定位已经明显高过正五品,这就是一道护身符。 要知道,曾经被渲染后的朱元璋各种凶神恶煞,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惜才的人。 就像解缙,作为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因为才高,深得朱元璋偏爱,甚至说出了‘恩犹父子’的话。 解缙是个没情商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怼,最终也只是被朱元璋打发回老家,并告诉解缙父亲‘是子大才,其以归教训,十年而用之’。 当然,老朱的惜才也是有前提的,你不能危害到皇权。 朱塬既有能够得到朱元璋认可的才华,又没有任何危害他那张椅子的念头。甚至,接下来的事情如果顺利,还能更进一步。到时候,面对洪武朝的各种大小风暴,朱塬至少保住性命的问题不会太大。 飞快闪过这些念头,朱塬重新上前一些,看向面前图卷,接着刚刚的话题道:“原因之二,《阿房宫赋》有言: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殿下可曾想过,为何焚阿房宫者,楚人项羽也?” 朱元璋略微思考,说道:“六国余孽?” 朱塬点头:“秦之天下虽终为刘邦所得,然大乱之始,起事者多为六国遗族。殿下再想,若不谈祖荫血脉,只以经济之学而论,为何是六国遗族?” 朱元璋顺着朱塬思路:“六国遗族有你之前所说……社会资源,可用以招兵买马。” 朱塬拱手:“殿下英明。” 朱元璋斜过来一眼:“莫要拍马,快些着说。” 朱塬:“……” 刚刚讨论郑国渠典故,朱元璋出口成章,朱塬忍住了,这次是真心而发,没想到…… 果然。 主动忽略这个不和谐的小插曲,朱塬道:“殿下读史,应该有种感觉,百年之王朝,千年之世家。为何王朝轮替,而世家动辄传续千年?” 说到这里,朱塬正要再卖个关子,见老朱斜斜瞄过来,立刻主动继续:“以经济学解释,原因在于,相比王朝,世家直接掌握了大量土地、矿产、山川、河流等‘生产资料’,甚至于还有成千上万直接依附世家生存的‘生产者’。这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可供大族存续的生产体系。直接控制的完整生产体系,不仅让世家得以千载存续,若遇乱世,还有望乘势而起,逐鹿天下。秦末项氏,唐之李氏,都是其中典范,只是二者一败一成,际遇不同。” 朱元璋听到这里,略有疑惑:“照你所说,秦速亡原因之二,乃世族?” 老朱的回答有些偏离今晚的经济学主题,但恰中朱塬下怀。 因为刚刚悄然定下的思路,接下来就是要跑题,尽可能不再多说自己的经济之学,而是转向历史,转向政治,转向其他乱七八糟。 不过,朱塬也不能太明显乱跑题,毕竟身边这位可不是个笨人,因此道:“对,也不对。殿下,秦速亡原因之二,在于失去对国家生产体系之控制,而这些又往往被世族直接掌握,结果此消彼长。臣记得有句俗话,叫做‘当兵吃粮’,谁人能拿出粮食,谁人自然就能募集兵士。乱世之际,朝政往往废弛,无力收缴税赋,养兵亦无从谈起。而地方世族直接掌握完整生产体系,自然因粮足而有精兵。” 朱元璋听到这里,莫名想到了郭子兴,想到了今年刚刚被他灭掉的张士诚,当初,两人都是地方大族出身,因此得以起兵。 不过,朱元璋依旧疑惑:“秦不比元廷,当时国势依旧巅峰,却为何会失去,嗯……对国家生产体系之控制?” 朱塬不需思考,脱口道:“原因在郡县制!” 朱元璋再次看过来:“郡县制?” 朱塬再次示意壁上画卷:“殿下再看此图,社会之发展,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秦皇灭六国,废除分封,设立郡县,从此天下一统,此对我华夏乃大功也。然则,任何制度改变,都需要一个自上而下的缓慢调整接受过程,国家越大,越是如此,否则必然生乱。秦皇设郡县,看似将天下所有权力收于咸阳,但是,这一改变缺少一个需要数十上百年才可形成的成熟官僚体系进行配合,秦皇做的太急,结果,看似收权,实为失控。” 朱元璋再次恍然。 朱塬稍微迟疑,主动继续:“作为对比,时间来到汉朝,高祖刘邦重回分封制度,但又改为只限同姓封王,避免天下分裂,且郡县与分封共存,形成缓冲,因此让西汉国祚绵延两百年。再至东汉,光武帝得天下,郡县制度已然成熟,为防西汉七王之乱,继续执行汉武之推恩令,彻底压制宗室,东汉国祚于是又得以绵延两百年。” 关于这一段,朱塬是不想提的。 因为朱塬并不赞成曾经历史上朱元璋对诸子的分封。 不过,现在的问题,还是要过了今晚再说。而且,就算朱塬不提,有些事情,他也不一定能改变。 朱塬这番话,果然让朱元璋再次陷入了较长时间的思索。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朱塬才听到老朱重新开口道:“接着说罢。” 第009章:马氏 随后进入了朱塬刻意营造的‘讲古’时间。 从秦汉到两晋,从隋唐到宋元,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到唐玄宗放权节度使,依靠前世的知识积累,继续保持与‘经济之学’挂钩的同时,为了减少历史偏离,朱塬主要还是顺着曾经朱元璋本身的施政理念进行解说。 看得出,‘投其所好’的缘故,老朱简直听得心花怒放。 大概也产生了很多一如曾经的想法,比如,诸王册封,朱塬不知不觉就将朱元璋再次引向了‘封王而不裂土’的方向上。 至于将来如何,将来再说。 朱塬只想该如何脱身。他这只‘蝴蝶’太敏感,实在是不能再说更多了。 好在,当朱塬考虑是否要假装体力不支时,大病初愈的这具身体真得开始体力不支,随着夜色渐深,朱塬也越发觉得头晕目眩,逐渐摇摇欲坠。 兴致盎然且精力充沛的朱元璋本想来一个通宵畅谈,发现朱塬的异状,只能放弃,吩咐下人将朱塬安排在王府前院的客房内。 回到王府内宅,时间已经是子时初刻。 朱元璋的妻子马氏同样没有歇息,带着两位侍女上前帮朱元璋换下特意为了见朱塬准备的吴王朝服,注意到丈夫意犹未尽的表情,马氏含笑道:“看来,妾要恭喜相公又得贤良了。” 这些时日,马氏也知晓了那句让朝野瞩目的‘送五百年国祚’豪言,不仅如此,她还是朱元璋之外唯一看过徐达手书和朱塬秘图的人,因此明白丈夫对那位世外高人有多大的期待。 见朱元璋此时模样,再想想平日里丈夫随着地位日隆而愈高的眼界,马氏明白,那位世外高人比她之前认为的还要出彩。 “大才,大才啊!”朱元璋在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没什么架子,笑着称赞一句,注意到身边侍女,又收起表情,挥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等侍女离开,朱元璋不再掩饰,带着点不吐不快的炫耀说道:“今儿俺听了一堂‘经济之学’,豁然开朗,经济之学,知道是啥不?” 马氏把朱元璋脱下的吴王朝服搭在一边衣架上,又取了一件青衫过来,笑着摇头:“相公不说,妾怎知道?” 朱元璋一边伸手穿上青衫,一边不知不觉学着朱塬当时模样,朗声道:“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马氏顺着丈夫语气捧道:“听着就是大学问哩。” “天大学问,”朱元璋兴致盎然地又拔高一截,说道:“照那小秀才说法,这经济之学,足以和儒家并列,将来要共同撑起咱华夏前行的两条腿,你听听,大不大?” “果然够大,”马氏说着,内心又多了几分意外和好奇,转而问道:“相公自个儿觉得如何呢?” “虽只听了一鳞半爪,但俺也觉当得起与儒家并列,”朱元璋说到这里,忽又转为不满:“就是那小秀才不够爽利,一开口就要与俺约期三年,说有一本《天书》要献给俺,却又要俺等待三年才能观看。” 原本姿态温和的马氏听到‘天书’字眼,动作稍缓,眼眸微微眯起,确认道:“《天书》?” 朱元璋点头:“要俺等三年才能看的《天书》。” 或许是夫妻同心,马氏内心所想,却是和朱元璋最初反应一致:“莫非是那求仙问道之法?相公,历朝历代都有奇异之说,然多是虚妄之言,若真是如此……”说到这里,马氏目光忽然转为凌厉:“妾望相公立刻处死那人,莫要受此蛊惑,贻害家国。” 朱元璋感受到妻子的情绪变化,安抚地拍了拍马氏下意识紧抓他胳膊的手背:“娘子放心,不是甚么求仙问道的术法,俺也不信那个。” 马氏却不放弃,追问道:“那到底内容为何?” “俺也不知,那小秀才不愿提前透露,”朱元璋摇头,见妻子还望着自己,想了想,说道:“俺猜测应该是一些从未现世的治世学问。那小秀才当时就说,若是俺让他现在就辅佐于俺,也是可以,但只能发挥其才能十之一二。若等三年,看过《天书》,他能给俺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千年未有之盛世呵,俺就答应他了,三年而已,俺等得起。” 马氏微微点头,但还是不太放心。 马氏也是一个好学之人,读史过程中,每每看到一些帝王沉溺求仙问道荒废朝政就难免慨叹,她可绝不愿意自己丈夫将来也步入那些荒唐帝王后尘。 如此想着,马氏悄悄打定主意。 若那所谓世外高人真要献上什么修仙诡术,哪怕冒着让丈夫震怒甚至更严重一些的风险,她也要提前解了这份祸患。 短暂走神,马氏飞快恢复如常,一边帮丈夫系上衣带,一边又找了个话题:“相公,那人……安置去礼贤馆了?” 礼贤馆是五年前朱元璋下令在王府西侧建造的一处府邸,专门用来安排各地搜罗而来的贤才儒士,也方便他随时召见,刘基、宋濂等人都曾在馆中住过。 听到这个问题,朱元璋摇了摇头,说道:“那小秀才啥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不然俺也不会恁快回来,刚刚说到最后,一副要倒下的模样,俺就留他在前院客房里歇下了。” 马氏帮丈夫抻了抻已经穿好的青衫,闻言心思微动,说道:“相公,既如此,妾亲自去吩咐一下罢,免得下人照顾不周?” 朱元璋想了下,点头说道:“俺让何绶去安置了,他是个细心的。不过,你去看看也好。呵,论模样,那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子,个头比咱家二小子还差一截。若不是当下已不同往昔,俺都想再认一位义子了,”这么说着,朱元璋换好衣服,转身便走向卧室另一侧的小书房,一边又说道:“娘子,你先去罢,俺今晚多有感触,要快快写下来,免得忘记。” 马氏听丈夫说出要认义子的话,再次感受到他是多么看中那位小秀才,跟着上前,帮忙铺纸研墨,等丈夫开始书写,这才离开。 带着一群内侍女使出了内宅,一路穿廊过栋地来到前院,很快抵达朱塬下榻之处。 限于礼制,吴王府内已经很少留宿外客,朱塬算是一个特例,这也让府内侍从更加不敢怠慢,九月份刚刚设立的内使监头目何绶亲自带着几位宦官细心安排好朱塬,正要离开,见马氏出现,慌忙上前跪下见礼。 马氏摆手让诸人起来,一边看向这处小院正房,问何绶道:“可是睡了?” 长着一张端正圆脸的内使监令何绶躬身上前一些,低声道:“回娘娘,小舍人一粘床就睡过去了,奴还以为怎么着,悄悄帮着切了脉,确认无事,大略只是一路劳顿之故。” 马氏微微点头。 倒是明白,还有被自己丈夫强拉着一直聊到子时的原因,但身边这位显然不敢这么说。 如此想着,马氏朝房门走去:“我看看他。” 何绶知晓上位夫妇都不是拘礼之人,没有阻拦,而是主动帮着引路,一边又说到:“奴还安排了两个小的在旁照看。” 说着已经进屋。 外间的两位小宦官见是王妃,又要下跪见礼,被马氏摆手阻止,转身走向何绶亲自撩开帘子的一边卧房。 另有宦官捧着蜡烛一起进来,光亮下,马氏阻止了何绶试图喊醒朱塬的举动,看到床上紧裹的被子里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少年人,果如丈夫所说,十二三岁模样,而且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马氏有些无法想象,徐达手书里的那些奇谈妙论,‘华夏历朝人口走势曲线图’里的暗藏深邃,还有丈夫刚刚提起的经世济民之学,竟然都出自这样一个小人儿。 打量片刻,或许是那张苍白小脸过于人畜无害,再加上这小少年的才华毋庸置疑,马氏之前生出的警惕虽没有完全消失,却也不知不觉淡了许多,还忍不住想,若非……倒真可以再收一位义子。 朱塬呵。 连姓氏都不用更改。 过了一会儿,见那小少年睡梦中微微皱眉,马氏也醒悟过来,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出。 来到屋外,马氏才又交代何绶道:“屋里地龙要一直烧着,他身子弱,别冻着,却也不能太热。明早让太医过来再给这孩子瞧瞧,奔波一路,又熬了夜,千万别留下病根。再着,这孩子三餐你都要亲自过问,他才病愈,注意忌口,也别乱滋补,虚不受补的,清淡着些。” 何绶认真听着,一一答应。 跟在马氏身边的众人则是羡慕、惊诧、意外皆有。 哪怕近期听到一些传闻的,也难免好奇,刚刚那少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两位主子都如此重视,以至于又是破例留宿又是亲自探望的? 第010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 朱塬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殷勤小宦官的叙说下知晓了昨夜吴王妃来探望自己的事情,意外之余,又难免感慨。 大名鼎鼎的马皇后啊! 曾经听过一个说法,马皇后就是朱元璋的一层封印,不断缓和着老朱的暴戾之气。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朱元璋就开始各种大开杀戒,一直到死,还不忘把满后宫的嫔妃一起带走。 可以想见,若是马皇后没有早逝,时时劝诫,洪武朝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朱塬想到这些,若有所悟。 如果自己想要在洪武朝活得更安稳一些,或许,很重要的一个努力方向,就是改变两个人的命运。 其中一个是马皇后,另外一个,自然是太子朱标。 早饭之后戴三春奉命赶来为朱塬检查身体,看到这位太医,朱塬也更清晰了某个思路。 当然,一切还要等接下来几关过去再说。 今天是腊月二十二,距离朱元璋下月初四登基的时间又近了一些。 跟着引路宦官出了小院,依旧是个阴沉天气,在阔大的王府内一番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一处殿前,朱塬这才从匾额认出,自己昨夜来过的这地方叫白虎殿。 改个字就成白虎堂了,还好自己不姓林。 站在殿外短暂等待,很快被允许进入。 朱塬来到大堂,第一发现是昨夜的屏风已被撤去,十余个穿各色袍服的官员正簇在西侧墙边一身青衣的朱元璋周围议事。 墙上也不再是昨夜的画卷,换成了一副地理舆图。 图很大,也很挤。 密密麻麻的城池标注让人眼晕,与后世一目了然的专业地图简直天差地别。 正吐槽着,朱元璋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若无差池,傅友德今日或已抵达莱州。取下登莱,大军即可西进。当下所急还是粮草,大军西进,战线拉长,需要更多粮草。山东初定,百姓也需赈济。然运河淤塞,大船不可行,小船运力有限,尔等都说说,要如何解决?” 朱元璋话落,另外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接道:“主公,臣提议可开海路,前朝以海路运粮,至多一年三百万石,沿效此法,足解北伐所需。” 这话说完,立刻就有声音质疑道:“海路运粮,舟师从何而来?需知海路艰险,我朝虽有水师,然多行河上,不擅海行。若用张、方之降臣,又如何能保他们不生二心,直接带了船只粮草投奔北朝?” 第三个声音随即响起:“臣以为,海路可开,张、方之降臣亦可用,只需选一上将从中压阵即可。” 这么争论着,面向舆图边听边斟酌的朱元璋再次开口,果断道:“既如此,就开海路,传我谕令,着华高率三千人去明州,收编张士诚、方国珍旧部善操海舟者,沿海路北上运粮。华高职缺由康茂才兼领。” 随后是几声应诺。 接着又讨论几句细节,海运策略敲定,躲在人群后方默默倾听的朱塬又听到一个不急不缓的温和男声:“上位,臣以为,还可尝试引黄济运之法,选黄河适宜河段,或开口,或筑坝,引水入运河,抬高河面,以通大船。然具体操作之法,还需上位遣水工亲往山东探查,以免措施不当引发水患。” 话音刚落,反对之声便起:“刘太史,你既知黄河动辄水患,还敢献此计策,若引发堤坝溃决,荼毒生民,大人能担此责否?” 另外一个声音随即跟进,却不是那温和男声:“刘中丞之建言自有上位明鉴,北朝治河无道,以至黄河连年溃决,难不成都要算在刘大人身上?” 眼看就要吵起来,朱元璋声音及时出现:“莫要争了,朱塬,你过来,也听够多,说说你有何想法?” 朱塬本来还想看热闹,没想到热闹转眼就落到他身上。 感受到周围十多双眼睛瞬间转向自己,他只能上前,先和朱元璋长揖见礼,然后姿态谦卑地躬身垂首道:“殿下与诸位大人所议乃军国大事,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 “滑头,”朱元璋笑骂着点破一句,他从投奔郭子兴开始一路倾轧而来,对于下面人的争斗其实一清二楚,见朱塬不想掺和,也不勉强,而是道:“抬起头,认识一下诸位大人罢。” 等朱塬抬头,朱元璋一一指点过去:“这是李善长,现任左相,随我最久,劳苦功高。这是刘基,御史中丞,呵,你刚刚或也听到,还兼着太史令。这是两位参知政事,杨宪,傅瓛,都是干才。这是翰林学士陶安,博学多闻,乃你这翰林直学士上官。唔……还有其他诸人,将来你们同殿为臣,自会相识。” 朱元璋重点介绍了现场的五位大员,朱塬一一见礼过去,最后不忘向所有人一个长揖,出于礼貌,除了多瞄一眼传说中的刘伯温,其他都不好细看长相。 思绪还有些开小差。 淮西勋贵vs浙东官僚,这是齐活了啊,接下来就是开干。 不对。 刚刚就已经开干了。 朱塬恰好还知道结果,浙东一系,完败。 对于这盘棋,朱塬是一点都不想掺和,毕竟最终结局是双方全灭。 玩不起! 这也是为何朱塬在获得朱元璋青睐后还坚持要更进一步。 看看大殿内这一群人,想想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庙堂更不由几,如果不更进一步,将来通关几率比零大不了多少。 因为这盘棋的胜利者只有一个——朱元璋。 这也是朱塬很早就总结出的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与朱元璋关系越亲近,存活几率越高。若是亲人,几率更高。 当然,依旧只是几率。 否则被朱元璋一顿鞭子抽死的亲侄儿朱文正和被老父亲吓到烧死自己的第八子潭王朱梓肯定不服。 朱塬与众人见礼,大家也在纷纷打量这位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世外高人’。 第一反应基本一致,只是个还未长成的病弱少年啊。 就这,何敢言‘送五百年国祚’? 擅长相术的刘基好奇打量几眼,还微微皱眉,觉得这少年面相……好像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翰林学士陶安更是有些别样滋味上心头。 今年初步设置的翰林院,最高正三品,正是他所担任的翰林学士,暂时没有从品,因此,朱塬的正五品翰林直学士,只比他低了两级。 想想自己孜孜求学一生,又在朱元璋麾下兢兢业业十余年,当下年过知命才到了现在位置,而眼前这看似只有十二三岁的病弱少年,学识不知,寸功未立,因一句豪言,直接就得了一个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这怎能不让他五味杂陈? 第011章:约法三章 朱元璋没有给诸人过多打量的机会,等朱塬见过礼,便又转向众人说道:“照伯温之建言,令单安仁尽快选一批水工赴山东探查引黄济运之可行性,今日就如此,你们自去忙碌罢。” 众人纷纷告退。 动作之间,李善长悄悄向身边一人使了个眼色,那官员见状,表情略有为难。刚刚主上唤那少年语气,与子侄无异,可见亲近,更何况对方近日显出偌大名气,双方又无嫌隙,何必招惹? 不过,稍微迟疑,他到底还是停步,朝朱元璋长揖朗声道:“主上,臣有话说。” 大家顿时都停下脚步,一起看过去。 这是胡惟庸,现任太常寺卿,与陶安一样的正三品,只是刚刚并没有被朱元璋点到,也可见两个正三品之间的远近亲疏。 实际上,若是他时,负责协调各种祭祀礼仪的太常寺卿就是个给大臣养老的闲职。只是近日朱元璋即将登基,祭礼众多,才显出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朱元璋也看向这位今年才在李善长推荐下从地方调入中枢的太常寺卿,问道:“还有何事?” 胡惟庸道:“臣近日听闻有扬言要送主上五百年国祚者,想来正是这位……”说着朝朱塬示意,接着道:“主上,国祚乃天地承运所在,祖宗恩荫所庇,主上功业所得,如何能言一个‘送’字?臣请这位与殿内同僚当庭分辩,若不能给出一个所以然,臣请主上治其妄言之罪!” 胡惟庸话音落下,朱塬已经一脸疑惑地看过去。 这是谁啊? 随即想起,听声音,刚刚首先挑刺刘基的那个。 大殿内一时安静。 朱元璋似乎没有目标地扫了一眼众人,又转向躬身垂首的胡惟庸,摆手道:“朱塬之才我已亲自考校过,不需你劳心。我稍后要往新宫祭拜天地说登基事,你还是先去那边,仔细安排着,莫要疏漏。” 胡惟庸本就是被李善长强扯出来的马前卒,不想多事,闻言立刻答应下来。 小小的风波,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倒也让朱塬初次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庙堂险恶。 果然,人在庙堂,更不由己啊。 哪怕你一点不想招惹别人,也会被针对。 众人离开,朱元璋转向书案坐下,一边换了和煦表情,问朱塬道:“昨夜休息可好?” “谢殿下关心,”朱塬说着来到大殿中央,看了眼还侍立在旁的一些近臣,按照之前设想,撩衣跪下,郑重道:“请殿下屏退左右。” 朱元璋刚拿起一份奏章,抬头看了眼主动下跪的朱塬,有些意外,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等大殿内只剩两人,朱塬迎向朱元璋目光,说道:“殿下,臣想今日就开写《天书》。” 原来是这件事。 朱元璋还以为朱塬要说其他什么重要事情,点头道:“可以。” 朱塬正是预感到朱元璋此时反应,才有此跪,以显郑重:“殿下,臣不得不再次敬告,《天书》事关重大,一旦落笔,即于殿下国运密切相连,此言绝无任何虚夸,殿下需慎重、慎重、再慎重。” 这话说完,朱塬俯身稽首而拜。 眼看朱塬如此,朱元璋终于收起了心底原本的一些无谓心思,之前猜测,他觉得既然不是求仙问道之法,哪怕再神秘,要等待三年才能观看,大概也不过某些从未现世的治国之策。 而此时,听朱塬话语,一旦落笔就要与他朱氏国运紧密相缠,这严重性,可不是什么治国之策能够做到。 沉默片刻,朱元璋终于开口:“起来说话罢,你昨日说,若俺不要这《天书》,你只能发挥十之一二才能,具体为何?” 朱塬站起身,说道:“因为若无《天书》,臣将来诸多所知所为,殿下不会相信。若无信任,臣之才能自无法充分施展。” 朱元璋没再像昨日那般略过,而是继续寻根究底:“俺为何不信?” 朱塬道:“如臣昨日引用有子所言,君子务本。《天书》所载,正是臣之根本,殿下了解臣之根本,才可接受臣其他学问,臣才能尽力施展。殿下,臣昨日所献经济之学,不过臣所学百中之一。臣还有其他诸多学问,若殿下不知根本,乍然看来,比之神仙志怪相差不远。” 朱元璋再次沉默。 经济之学那样的妙论,竟然只是百中之一?! 其他,还会有什么? 片刻后,朱元璋才又道:“你……大略说一个,唔……志怪学问,看俺信不信?” 朱塬稍稍犹豫,想想也只能如此,略微斟酌,说道:“臣说一个基因之学。以人为例,人体由诸多器官构成,如五官,如心肺,如胃肠。器官则由亿万肉眼不可见之细胞构成。细胞大小不足一尺之万分之一,然每一细胞,又如一个单独生物个体,根据隶属器官不同,行使相应功能。细胞之中心,谓之细胞核,人体细胞核内有二十三对染色体,染色体上铭刻亿万基因,如亿万书册,基因有编码,如吾等所见之文字,正如朝廷律条决定国家运转,基因如人体之律条,决定人之外貌、本能、寿命等等。人之寿命之所以限于百年,根本在于基因。古之求长生者,多以所谓仙丹灵药摧残五脏六腑,无法触及基因层次。若人比房屋,其所为犹如以水火对房屋浸没烘烤,无法改变房屋本质构成,只会让房屋更快倒塌。此乃求长生者多死于非命之缘由。” 朱塬的话语非常浅白,不只是最后关于寿命的讲解,哪怕之前,如果不提各种闻所未闻的新词,朱元璋也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然而,一旦加上那些新词,朱塬的说法立刻又成了真正的‘天书’。 万分之一尺度的‘基因’上又能铭刻亿万‘编码’,而这些‘编码’决定人体一切,怎么可能? 朱元璋不得不承认,哪怕朱塬相当浅显地向他展示了一门全新学问,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他还真得很难相信。 朱元璋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再次稍作沉吟,他已然做出抉择,没有追问因为基因之学而起的诸多疑惑,而是直接道:“关于《天书》,你还有何要求?” 朱塬躬身道:“臣需与殿下约法三章。” “你说。” 朱塬道:“第一,臣一旦开始落笔,请殿下派军士守卫,任何人都不得窥探,其中包括殿下自己。” “可以。”朱元璋说着,又补充道:“俺会吩咐下去,擅闯者,杀之!” 朱塬接着道:“第二,臣昨日已经提过,与殿下约期三年,《天书》完成,殿下需等待三年,才可观看。” 朱元璋再次点头:“俺答应你。” “第三,”朱塬最后道:“《天书》完成,臣求一隐居之地,为期三年。三年之内,请殿下忘记臣之所在,殿下若召见,臣亦可拒绝。” 朱元璋这次稍微犹豫,还是点头:“可以。俺记得后湖上有岛,可供你隐居之用。” 朱塬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后湖’就是‘玄武湖’,明朝后来的黄册库所在,玄武湖的湖心岛,确实是最好的隐居所在。 事情说定,依旧为显郑重,朱塬再次大礼拜下:“臣谢殿下成全。” 第012章:信 转眼三天过去,时间来到腊月二十四。 深居吴王府的小院内,临近春节,朱塬却什么节日气氛都没感受到,主要是这个年代没有鞭炮,昨天还下了雪,纷纷扬扬,直到今天上午才停下,天气愈发阴寒,影响心情。 若不是中午这边送来了一顿丰盛餐食,朱塬连小年都要忘记。 这年代,小年是腊月二十四。 上午的时候,消耗了不知多少脑细胞,朱塬终于完成了那本记载未来六百年各种大事件的《天书》。 这也是一开始的计划。 所谓《天书》,内容正是朱塬对‘未来’六百多年历史的记载,虽然想要证明自己来处,只写到洪武三年即可,但想到将来老朱肯定会问,干脆一写到底。 当然,洪武朝的前三年无疑是关键。 因为前世某位朱氏后裔死党缘故,朱塬对明朝历史非常了解,但也不可能太精准地记得具体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哪怕对于关键的最初三年历史,还是只能取其重点。 另外,朱塬还引入了公元纪年,不过在文中特意改成了‘西元’,算是某种区分,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老朱一个更加清晰的时间轴。 而且也只标注一些关键年份。 比如西元一三六八年、西元一六四四年、西元一九一二年,西元一九四九年。 主要还是记不了那么多。 再说前三年具体内容。 首先是洪武元年,除了当年的正月初四,朱元璋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建元‘洪武’之外,最关键的一件,就是北伐大军攻破大都,元顺帝北逃。 然而,其中更多细节,特别是准确时间,朱塬还是不太清楚,至于同时还在进行的南征,更是没有太多记忆。 因此都只能大概叙述。 另外,这一年还有另一件事,朱塬记忆比较清晰,正是刘李之争。 北伐大军击败盘踞河南的王保保,收复汴梁,朱元璋亲往巡视,交代李善长、刘基两位重臣辅佐皇太子留守金陵,在此期间,一个名叫李彬的李善长亲信因为犯罪被刘基抓住把柄,两人爆发冲突。 这也是淮西勋贵与浙东官僚的一次对决。 事情的结果,无视李善长的转圜,刘基坚持通报远在汴梁的朱元璋,处死了李彬。 再之后,朱元璋从汴梁返回,淮西一系开始大肆攻讦刘基。 直到这年八月,恰逢妻子病逝,面对政敌围攻,心灰意冷的刘基选择了辞官还乡。 八月,准确的一个时间点。 朱塬写下这件事时,作为某种程度上的旁观者,其实比较好奇的还是朱元璋本人的态度。从最后刘基辞官可以看出,这段时期的朱元璋,还是非常偏袒淮西勋贵的。 再到洪武二年。 这一年的大事件,自然是常遇春之死。 不过,朱塬的叙述重点,放在了明军与北元拉锯长达三月的‘庆阳之战’上。 其实还是常遇春之死,让朱塬读史过程中意外了解了这次牵动明军北伐局势的一次大战。 洪武二年,北伐大军再次出征,这次的主要方向是西北的陕西和甘肃。然而,因为进军途中元顺帝派兵突袭北平,朱元璋临时调遣远在陕西的常遇春驰援北方。 常遇春打得太猛,不仅轻松解决了北平的围患,还继续向北攻克了元上都开平,让元顺帝不得不再次狼狈而逃,遁入大漠。 另外一边,西路军的攻防焦点落在了庆阳。 庆阳位于陕西西北,不仅是陕甘门户,还北通草原,属于战略要地,原本由元将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占据。 明军来袭,张良弼向北投奔王保保,被王保保连带诸多张氏家人一起扣作人质,使得庆阳城内的张良臣无法投降,不得不据城死守。 围绕庆阳的攻守持续了三个月。 在此期间,王保保不断调兵,不仅压迫明军漫长的北方防线,尝试寻找突破,还让明军在庆阳周边陷入围点打援的消耗战。 庆阳久攻不下,朱元璋再次急调常遇春西进,正是在这次回援过程中,常遇春暴病死于柳河川。 常遇春死后,副将李文忠接掌军权,临时改变策略,没有选择千里驰援庆阳,而是就近向北直驱大同,击退进犯元兵,粉碎了王保保对大明北方防线的觊觎。 另外一边,拉锯三月,明军终于艰难地攻克庆阳,彻底拿下陕西。 可以说,明军从北伐山东开始,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庆阳之战,虽然最终胜利,但也算遭遇了一次较大挫折。 这场战争,李文忠开始独挡一面,军事才能得到展现同时,更耀眼的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诸多明朝名将挑动了整个大明北方的王保保。也正是这次之后,老朱与扩廓之间开始了一段‘保保虐我千百遍,我待保保如初恋’的求而不得之旅。 朱元璋曾经感慨自己一统天下,却还有三大遗憾,其中一个,就是未能生擒王保保。 再到洪武三年,可以说的事情就很多。 元顺帝死,大封功臣,九子封王,诛杀杨宪,等等。 其中包括诸多细节,比如各位功臣的爵位前缀,一干王爵的头衔,甚至还有一些功臣接受封赐时的评价,比如汤和因‘嗜酒妄杀’,本可封公,然只得侯爵,比如廖永忠‘擅窥上意’,也只得侯爵,另外,还有诸如之前一面之缘的华高的‘独一份’,等等。 总之,这些都是非常强力的穿越证明。 这也是朱塬为何坚持要等三年。 再然后,漫长的六百年历史,时间有限,朱塬就要简略很多。当然,稍稍掺杂一些个人倾向,也不可避免,但基本都是史实。 至于截止时间,朱塬本来想要停在一九一二年,或者,一九四九年。 这些都是华夏最为虚弱的年代。 因为弱,才可能激起观看之人的更多情绪。 不过,朱塬最终还是决定停在自己重生的那个年代。 主要是,担心将来不好圆下去。毕竟某个最大谎言已经需要耗费足够心思。再多,万一哪天绷不住,以老朱的阎王性子,结果可以想见。 书房之中。 手边是装订好的《天书》,旁边火盆里还燃着最近几天积累的各种废稿,现在,就剩下一封坦明身份的书信。 朱塬把这件事留到最后,就是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写。 这几天不止一次把自己代入曾经那位死党的思维,不过,自己到底不是那位,性格不同,万一书信的情绪表达太夸张,让老朱觉得做作,也不太好。 正握着毛笔思索,忽然有声音传来。 明显的孩童声音,还不止一人,吵吵嚷嚷的感觉。 最近几天,这座院子一直保持着安静,哪怕送餐之人也只是把餐盒放在小院门口让朱塬自取,负责守卫的军士显然得到朱元璋严令,更是如同木头,丝毫不敢僭越一步。 没想到会有人来。 侧耳倾听,隐隐可以分辩一些说话内容。 “……这是俺家,你凭啥挡俺……” “……俺们就看一眼……” “……放俺进去,这块银饼子赏你……” “……狗东西,俺以后也是王爷了……俺去告诉俺爹,让俺爹砍了你……” “……啐……” 到了最后吐口水的声音,朱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大概也明白了院外声音的主人,肯定是朱元璋的儿子们,就是不知道具体来了几个,也不知道有没有自己‘设定’的那位祖宗。 另外,倒是和自己读史时的感觉一样。 朱元璋的一群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不得不说,朱元璋是一个严父,但严父却不等于一个会教育儿子的成功父亲。 想着想着,朱塬开始有些期待见到朱标。 这位大明王朝第一位太子爷,难道真如史载那样,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 朱塬是不信的。 不提前世读史过程中感受到的众多蛛丝马迹,只看朱标两头的洪武和建文,其实就能想象。 洪武帝不需多说。 作为朱标儿子的建文帝,一上位就对自己各位叔叔狠下辣手,丝毫看不出什么醇厚良善。 这样的老爹和这样的儿子,你告诉我,中间夹了一个老实人? 鬼才信! 院外很快恢复安静,朱塬收回思绪,再看面前铺开的信笺,终于确定了思路。 这还是刚刚外面几个小家伙提醒。 又是‘俺’又是‘啐’的,各种‘朴实无华’,再想想记忆中的老朱个性,面对这位,不需要什么弯绕,也不需要什么文雅。 毕竟以朱塬的古文功底……嗯,自己好像没什么功底,因此,想要来一篇类似《出师表》那样的千古雄文,也是妄想。 既如此,大白话就好。 最后短暂斟酌,朱塬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不肖二十三世孙朱塬拜见祖宗。” “祖宗三年前反复问我为何无法解释自己来处,为何我说了,您会不信。当时我若说,我来自六百年后,祖宗如何能信?” “因此托《天书》之名,求三年之期。” “《天书》所载,乃之后六百年历史,与祖宗约期三年,只为以过往三年种种,作为印证。” “《天书》之外,祖宗或有感受,诸如孙儿所知‘经济之学’等学问,亦非此少年之身能够习得,实乃之后六百年诸多博学之士学问总结。” “再说我之来历,塬乃祖宗第二子秦王朱樉之后,祖宗钦定诸子字辈,秦王一系为‘尚志公诚秉,惟怀敬谊存,辅嗣资廉直,匡时永信敦’,并附名称以五行轮转。” “我朝末年,李自成祸乱秦晋,屠戮宗室,吾十二世祖一支逃入蜀中,后改朝换代,清廷再次追索宗室,为避祸患,隐居蜀南山村,直至清亡,方敢公开祭祀先祖。” “至新朝,我之一代,祖宗定下字辈已尽,只留五行循环,因此得名‘朱塬’。 写到这里,朱塬稍微停顿,他所提及都是曾经那位死党的背景,可惜并不知道对方出身山村的具体名字,只能确定大概位置,而那个位置,这个年代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清楚。 现编? 还是算了,将来老朱真要细问,那就‘朱家村’呗,多简单。 笑了笑,朱塬继续。 “塬生于西元一九八六年,少年求学……” 写到这里,朱塬再次卡住。 原本,朱塬是打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底层社畜的,卖惨才能博取祖宗同情嘛。而且,最初工作那几年,也确实和社畜差不多。但……写到这里,思绪闪烁,他突然记起前几天赶来金陵那艘船上,那位绿袄丫鬟的无心之言:“小官人是天生富贵人。” 当时就有所感触,却没能抓到,再次想起,这才反应过来。 连一个丫鬟都看得出,朱塬是一个很能适应被人伺候位置的‘富贵人’,而曾经,他也确实算一个上位者。 某些作为上位者的日常习惯,乃至见识学问,对比底层,简直到处都是破绽。 真要装社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看破。 这么短暂思索,朱塬很快做出决定。 实话实说。 反正,商人在这个年代,也不算什么高贵人。 看了看面前信笺,朱塬没有更换,等下肯定还要修修改改,再誊抄一遍。 于是继续:“……至二十二岁,开始谋生。初为学徒,后开始从商,几经沉浮,略有小成。至于年三十六,不知为何,一梦醒来,重回六百年前,魂灵寄于当下少年身体之中。” “之后之事,祖宗都已知晓。” “上天既将孙儿送至祖宗跟前,其中深意,孙儿不敢妄自揣测。若祖宗坚持不信,孙儿亦无可奈何,但凭祖宗处置。毕竟此身之诡异经历,孙儿自己亦如在梦中,难以置信。” “独处深院,落笔此书,忆后世之种种,感千古之兴亡,一时思绪纷纷,不知所言。” “朱塬百拜。” “吴元年,腊月二十四日。” 第013章:吃错药 捧着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在两个侍卫陪同下,朱塬终于离开了铺满积雪的小院。 雪虽已停,刮着北风,天气更显寒冷。 朱塬抬头仰望天空,从隐约透出云层的光线判断,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 路上积雪已被清扫,墙头瓦上依旧白皑皑一片,眺望之下,偌大的王府更显得层层叠叠,若是无人陪同,朱塬相信自己肯定迷路。 又一阵风来,朱塬加快脚步。 内心只愿老朱今天的心情别像这天气一样,好让他干脆交接,顺利隐居。 再次转过一道月亮门,凭记忆,朱塬刚判断距离白虎殿已经不远,迎面有人过来。一共四人,其中两人抬着肩舆,一人裹着毛皮褥子躺卧其上,另一人跟在旁边。 朱塬恰好认识。 躺着的那个是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的华高,跟在旁边的,是戴三春戴太医。 转眼走近。 不等相熟的朱塬和戴三春开口,肩舆上已经响起一个虚弱声音:“秀才公,是秀才公啊,停,给俺停下。” 轿夫放下肩舆。 脸色青白眼窝深陷的华高颤巍巍起身,一边伸手过来:“秀才公,真是你,真是你啊。” 朱塬只得先朝戴三春点头示意,走上前,稍微犹豫,还是一手搂着木匣,一手伸过去,感觉小手转眼被华高握住:“华大人,你这是?” 这才几天,再急的病也不至于这样吧? 难道是受了伤? 朱塬正打量华高露出的上身有无伤处,华高已经自己道:“唉,惭愧,惭愧,俺老华……吃错了药啊,以至于此,让秀才公见笑了。听闻秀才公被主公封了翰林,翰林好啊,清贵,俺老华将来有了儿子,也要让他读书,当翰林,不要再像俺一样刀口舔血,唉……” 听着华高连连叹气,朱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吃错药? 倒是突然想起,扬州的那天早上,隐隐听到华高和毛骧说自己得了个方子,要让戴三春帮忙看看。 难道这就是结果? 华高看似奄奄一息模样,却还是很能聊,不等朱塬说什么,依旧握着他小手,顾自继续:“这不,伤了身子,差点没过去,还误了主公差事,这是被抬过来挨训的,还好主公大度,没有打俺板子,俺老华该打啊。” 朱塬再次无语。 刚刚还想着希望朱元璋今天有个好心情,现在,心情能好才怪。 自己这算乌鸦嘴吗? 华高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朱塬小手:“秀才公,看你也有要事,俺就不叨扰了,将来有闲,可以来俺老华家里喝茶,这家……呵,秀才公着下人打听下就知晓,俺老华一定扫榻相迎。” 朱塬收回了手,发现带着木匣没法施礼,只能微微躬身:“那……朱塬告辞,华大人好生将养。” 华高也朝朱塬抱拳:“秀才公,告辞,告辞。” 朱塬也没忘记和戴三春寒暄道别。 戴三春与朱塬说着话,表情里透着几分欲言又止,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朱塬也看出来,但见戴三春不说,这里也不能多留,只能先行离开。 等朱塬走远,这边一行也很快出了吴王府门。 刚到门前街上,戴三春就听到有人喊自己,转头过去,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 这人快步来到近前,长揖道:“戴太医,俺是胡惟庸胡大人府上管家,大人家小公子身体有恙,烦请戴太医上门给看看?” 戴三春顿时表情为难。 最近几天,他突然就热门了起来,各种人都跑来邀请。 戴三春不是傻子,当然明白,那些人只是借着看病的名义,想要向他打听前些日子陪同一路的那位小官人内情。 但,他哪敢乱说? 且不说他清楚那位小官人的敏感性,再者,每当想起与那位小官人的约定,想起可以明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疾病根源,他都恨不得接下来的日子快快过去,转眼就到三年之后。也是因此,即使没有其他因素,他也不愿冒然透露那位小官人的隐私。 这边戴三春正想着该如何婉拒,刚刚被随从搀上马车的华高已经开口喊道:“重生,哎呦,我这头,又开始疼了,你上来帮我扎两针。诶,那厮,没看重生正帮俺瞧病么,那有如此抢人的,找其他大夫去,滚滚滚!” 华高说着使了个眼色,两位彪悍家丁气势汹汹走过去,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模样。 那管家见状,不敢多言,告罪一声退开,眼看着戴三春上了华高马车。 进了车厢,戴三春一边帮华高用针灸,一边道:“谢华大人解围。” 华高靠在铺满厚厚褥子的车厢内,摆了下手,精神明显比刚刚在王府内好了很多,但虚弱也是真的,闻言道:“举手之劳,也只能帮你一时。” 戴三春想起那一个比一个不能招惹的大人物,顿时又面带忧色。 他一个太医院下属小小的八品御医,或许有些名声,但在那一个个大人物面前,一不小心,这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又能奈何? 华高见他模样,语带建议道:“这已是年关,你听口音就不是金陵人,不需回乡么?” 戴三春面色更苦:“我前日就尝试告假,孙院使不准。下官还提出要返回山东,继续随军,院使大人说近日太医院缺人,也不准,让我就留在金陵。” “孙守真那老儿也不上道,医术不精,倒是做官愈有心得了,啐,”华高想到什么不愉快,骂了句,又看向戴三春:“俺老华帮不了你太多,重生,这事儿啊,嗯……从那里来的,还要归那里去,你若找对了人,或就解了。” 戴三春略一琢磨,顿时明了。 找对人,要找谁? 当然是刚刚那位小官人。 最近几日他之所以忽然成了香饽饽,还不是因为那人。那位小官人属于忌讳,大家不敢触碰,才要从他这里旁敲侧击,若是自己靠过去,大概也就能利用那一层‘忌讳’当屏障。 华高见他露出了然表情,笑了下,拉了旁边狼皮褥子盖在身上,微微抬头,放空眼神低声自语道:“俺老华这一遭,也算因祸得福,可以急流勇退了。就是……唉,重生,那药方,俺觉得挺有道理,怎会如此?” 内心有了解困思路,戴三春刚放松下来,听华高这么念道,顿时又绷起脸,恢复一位医者本色,严肃道:“华大人,以后千万莫再听信那些民间偏方,雄黄乃大毒,下官从未在哪本医书上见过此药能治大人病症。还好这次大人家眷径直找到下官,若是其他同僚,他们不知大人那偏方,可能就拖延了救治。” “唉,俺知晓了,唉……” 华高忽然又长吁短叹起来,瞬间没了刚刚的精明透彻,他的心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并不掩饰,魔怔一般念念叨叨,回荡在颠簸的车厢内:“俺老华就想要个娃儿,就想要个娃儿,哪怕先给个女娃也好啊,家里恁多妇人,咋就一个都生不出来,唉……俺就想要个娃儿啊!” 第014章:洪武 吴王府,白虎殿。 朱塬到来时,朱元璋确实在生气。 定好的海运输粮策略,竟然因为某个夯货吃错了药,临时出现变故。 当下大军南征北战,徐达、常遇春、冯胜、傅友德、汤和、廖永忠、邓愈、李文忠、胡廷瑞、杨璟等等全都征战在外,少数其他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朱元璋口袋里能随意调动的大将,一个是最近几年身体不好因而留守中枢的康茂才,还有一个就是平定张士诚后不愿再到处奔波这次只讨了个督粮差事的华高。 华高彻底撂了挑子,康茂才要兼下对方职责,就更不能动。 问题是,想要启动海运,为了镇住张士诚、方国珍那帮刚刚归顺不久动辄生乱的旧部降臣,还偏要一员大将不可,最好还要是熟悉水军的大将。否则,正如前日大殿内下属所言,一个不好,那些人得了粮船,要么出海自立,要么,可能就直接投了北朝。 因此,海运策略只能暂缓。 朱元璋越想越牙痒痒,若不是刚刚华高一副脸色青白奄奄一息的模样,他都想亲自给对方几十板子。 夯货! 怎么不直接死了干净! 当朱塬出现,看到那只紫檀木匣,本该高兴的一件事,朱元璋一时间还是调整不过来,只是让自己勉强不要迁怒。 再次屏退左右,摩挲着朱塬送上的匣子,朱元璋看向殿中少年:“既如此,可还有甚么要交代?” 朱塬拱手道:“殿下应该发现,臣所学文字乃简体制式,匣中……臣已尽量使用繁体书写,但难免疏漏,想来,并不会影响将来殿下阅读。” 朱元璋嗯了声,表示无碍。 其实简体字很早就已经出现,比如草书,其实就是一种简体。就像后来大陆人阅读繁体不会有障碍一样,习惯了繁体的人,反过来阅读简体,其实也问题不大。 朱塬想了想,又说道:“还有,殿下,《天书》内容,不止外人,哪怕殿下至亲,将来除非得到殿下许可,否则,也不宜观看。更要紧的,绝不能先于殿下观看。” 这是之前几个小王爷想要闯院子让朱塬产生的想法。 可以想见,万一某个叫朱棣的,先偷偷看了匣中《天书》,那结果……因此也让朱塬不得不冒然提醒。 确实冒然。 朱元璋对家人是很看重的,若有人突然对他说,你要防着点你的家人,没有足够理由的话,结果难料。因此,朱塬虽然开了口,说辞也是斟酌之后,很委婉的表达。 朱元璋闻言,打量朱塬一眼,表情不见喜怒,片刻后还是道:“俺知晓厉害。” 朱塬又梳理一番,确认没有遗漏,再次长揖道:“如此,臣请告退。” 朱元璋微微点头,说道:“后湖那边,俺已吩咐给你安排好了,王妃还给你备了一干日用,足够你生活三年,你可还有其他需求?” 朱元璋提起这个,朱塬倒是又想起。 还真有。 不好意思地再次拱手,朱塬道:“臣谢过殿下和王妃关爱。另,殿下,臣之所学与当世学问迥异,若是可以,臣想再讨一些书籍,以供之后三年钻研,与臣之学问融会贯通。这种小事本不应该劳烦殿下,但,臣想要书籍,或许市面无法购置,只能冒昧。” 臣下想要读书,这种事朱元璋是绝对支持的,表情都不由缓和一些,问道:“甚么书?” 朱塬顿了下,说道:“或有些多,有些一时也记不起,需要臣花费几日列一书单出来。” 朱元璋答应道:“可以,到时把单子送来,俺让人给你置备。” 这么说完,再没有其他事情。 朱元璋重新唤来侍从,吩咐护送朱塬去往金陵城北的后湖。 等朱塬离开,大殿内一时安静。 朱元璋静静坐在书案后,反复摩挲着面前的紫檀木匣,内心一股又一股的强烈好奇涌起。 天书呵! 经济之学、五百年国祚、千年未有之盛世、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一切之关键,都在眼前木匣当中。 三年! 竟然要等三年?! 为何要等三年?! 当大手不知不觉摸到那把黄铜小锁,朱元璋才又发现一个问题。 钥匙呢? 随即明白,那小秀才大概是担心自己提前开了锁,连钥匙都没留,或许,三年之后,他只能强行破开。 呵,一把铜锁而已,难道俺现在就破不开么? 内心不知不觉的逆反正酝酿着,忽听有人通报,将朱元璋拉回现实。 来者是礼部尚书崔亮。 这几日,礼部先后确定了即位当日对皇后和太子的册封仪式,朱元璋认为太过繁琐,担心百官到时忙不过来,就要求简化。崔亮这是重新过来汇报,然后又说起另外的一项开读诏赦仪式。 朱元璋认真听着这些,内心依旧觉得太过繁杂。 各种多此一举。 当下数十万大军征战在外,每日事务不知凡几,有这时间,不如多批阅几份章。 不过,老朱到底没有否决。 朱元璋也明白,国家的根本,就是一个‘礼’字,如果他这个即将当皇帝的都不守礼仪,还怎么约束百官万民? 想到这里,朱元璋又记起最近刚刚得到的另外一个国之根本——经济之学。 回忆朱塬当初所述种种,想想那‘生产’与‘分配’,朱元璋就莫名干劲十足,因为觉得这才是实事,比各种繁琐礼仪强太多。 唉。 可惜还要等三年。 不知不觉,朱元璋又开始摩挲面前的紫檀木匣。 崔亮讲解完明天日程,见上位摩挲着面前的古怪匣子陷入沉思,若是个铮臣,这时候就该抗议一下。 可惜他不是。 等待片刻,朱元璋终于回神,见崔亮还站在殿中,点头道:“我知道了,明日照你安排就是,下去罢。” 崔亮没有离开,而是提起另外一事:“主上,有关国号与年号,主上可有定夺,距离主上登基之日愈近,稍后一些文告,或已需用到?” 这件事,崔亮之前提过,最初建议由礼部草拟一些,让朱元璋挑选。 朱元璋那么喜欢给人起名字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假他人之手,当时就拒绝了崔亮的建议。 实际上,腊月十一日的那次劝进之后,朱元璋就已经开始悄悄琢磨,并且有了结果。腊月十九日接受了群臣再次劝进,第二天崔亮问起,朱元璋没说自己已经想好。 总要矜持一下。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不需再遮掩。 朱元璋一边提笔蘸墨,一边道:“我已想好,国号为‘大明’,至于年号,崔卿,你看这个如何?” 崔亮恭敬上前,看向书案上朱元璋落笔,只见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洪武! 第015章:赏赐 朱塬辞别了朱元璋,王府已经再次为他准备了一顶软轿,一路离开金陵城区,赶往城北的玄武湖。 现在叫后湖。 不知走了多久,朱塬都有些昏昏欲睡,软轿终于落地。 轿帘拉开,入眼是熟悉的绿袄丫鬟从轿旁探过身,语气里透着几分欢悦:“小官人。” 朱塬回了个微笑 踏出软轿,踩在这边无人清扫的厚雪上,看到之前从山东跟随自己一路来到金陵的四人,依旧穿蓝绿袄裙的两个丫鬟,还有另外两位小厮。 徐五和徐六兄弟两个已经不在,想来应该返回徐达身边。 朱塬打量间,绿袄丫鬟已经从身边蓝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青铜手炉,塞到朱塬手中。看到朱塬身上穿着一件明显更加精致华贵的浅棕色裘袍,才没有拿小厮手里捧着的那件黑色熊皮裘衣,而是道:“小官人,咱们走罢,船在那边。” 顺着绿袄丫鬟指引,朱塬看向眼前的后湖。 曾经逛过一次玄武湖,假期缘故,当时的感觉只有一个,人好多。 当下,站在后湖的东南角,朱塬放眼望去,周遭积雪覆盖的起伏山峦环绕下,茫茫皑皑之间落着一汪幽潭,寒冬傍晚的阴郁中,湖面氤氲起淡淡雾气,一片同样银装素裹的湖心岛隐现其间。 近处,除了岸边一艘精巧舫船,两位毡衣船夫,乍一看再无人迹,倒真是个天然适合隐居的世外桃源。 满意地微微点头,朱塬在蓝袄丫鬟小心搀扶下走向湖边,发现绿袄丫鬟没有跟来,扭头看了眼,发现对方正和一位小厮说着什么,随即那小厮走向护送自己过来的几位军士和轿夫,一边从怀里掏出荷包。 目光重新转向绿袄丫鬟,朱塬就觉得吧,以后的日常肯定不用自己操心。 绿袄丫鬟很快跟上,扶在朱塬另外一边,注意到他表情,略微忐忑,轻声解释道:“小官人,那些军士仆役一路辛苦,又是王府中人,奴擅自做主,给了些茶钱。” 朱塬点头,说道:“以后你来管家。” 绿袄丫鬟露出喜色,却是又道:“小官人,奴只合管内宅,管家还是要另聘的。” 朱塬搜肠刮肚了三天,心力交瘁,现在可没心思和身边丫鬟分辨这些,顾自走向岸边。 绿袄丫鬟还以为朱塬生了脾气,不敢再说话,默默随同。 说着来到湖边。 两个面容相似应是父子的老少船夫上前几步,弯下膝盖就要见礼,朱塬已经摆手。 绿袄丫鬟吩咐一句,两位船夫转去拉住船舷以做固定。 两个小厮也已经跟过来,一个先上了舫船接引,另一个在岸边看护,众人一起把朱塬扶上船,其他人才一一跟上。 三丈长的赏景舫船,虽只是单层,七个人全部登上也不显拥挤。 大家上了船,两个丫鬟直接引着朱塬进入船舱,船舱分前后两段,三人来到烧着火炉的前段温暖舱室,绿袄丫鬟扶着朱塬在软塌上坐下,见朱塬伸手开窗,下意识又劝阻:“小官人,外面冷。” 朱塬坚持开了窗户,说道:“通风。” 这年代如果一氧化碳中毒,大概没什么可救的。而且,哪怕火炉里的炭火很旺,朱塬也确实受不了炭气,久了会头疼。 绿袄丫鬟也知晓朱塬的习惯,见还是劝不住,只能又拿过那件熊皮裘衣,盖在朱塬身上。 朱塬倒是没有拒绝。 船桨拨水声传来,舫船开始前行。 绿袄丫鬟问朱塬是否口渴,得到回应,倒了一杯提前准备好的温热清茶,小心递过来。 朱塬把一直揣在怀里的手炉交给蓝袄丫鬟,端过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喝了几口,随即捧在手里,看向窗外临近傍晚的昏蒙湖面。 大概能判断,视野最近处的两个湖心岛,应该是后来的樱洲和环洲,再北一些,菱洲现出一半身形。其他梁洲和翠洲,都在视野之外。 至于这些湖心岛现在什么名字,朱塬无从知晓。 而且,很容易分辩,现在诸岛形状,与记忆中经过几百年反复修缮之后的模样大相径庭, 收回目光,朱塬看向坐在旁边圆凳上的绿袄丫鬟,开口道:“看样子,你们以后就跟着我了?” 绿袄丫鬟点头:“奴两个,还有外面赵续和左七。” 朱塬又啜了口茶水,幽幽道:“跟着我,可能会死的?” 绿袄丫鬟闻言,目光里没什么惧怕,白皙的瓜子脸上反而莫名透出些凄凉笑意:“奴本来也该死了的,只是当初贪生。若跟着小官人死了,也算有个结果。” 这是有故事啊。 朱塬当下却不想听故事,又看了眼有着一张娇小圆脸的蓝袄丫鬟,蓝袄丫鬟也连忙点头,于是道:“之前以为只是过客,既然如此,你们叫什么名字?” 绿袄丫鬟道:“奴叫写意,”说着示意旁边:“她叫留白。” “泼墨大写意,留白小题诗,”朱塬脱口而出一句,微笑道:“很好的名字。” 绿袄丫鬟写意听朱塬念出那句,眸子亮了亮,微微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朱塬又想起,问道:“年龄呢?” 写意道:“奴十九岁,”说着似乎有些心虚,垂下眸子转向留白,主动替她回道:“她十八岁。” 朱塬见写意模样,只是笑笑,明白她在心虚什么。 这年代,十九岁未嫁已经是老姑娘,哪怕当丫鬟,也可能遭到主家嫌弃。 把茶杯递给话语不多的蓝袄丫鬟留白,朱塬转身在软塌上躺下,说道:“我睡一会儿,到了喊我。” 写意应了声,起身道:“小官人把靴子脱了罢。” 朱塬想说不用,感觉写意已经摸到他脚上,便任其施为。 写意和留白一起帮朱塬脱掉皮靴,又盖好皮裘和被褥,发现小官人转眼已经睡过去,顿时放轻动作,写意还悄悄把朱塬刚刚打开的窗户又拉上。 不知过了多久,朱塬还没能酝出什么梦境,已经再次被写意轻轻拍醒:“小官人,到了,奴让赵续背你进去?” 朱塬摇头,强撑着坐起身,感觉光线有些昏暗,下意识想要看外面,发现窗户已经关上,只能摇头:“不用。” 两个丫鬟也没多说,一起帮朱塬穿上靴子。 出了船舱,户外暮色降临。 四下打量一眼,朱塬很快判断,这边应该是后湖最北的一个岛,曾经的梁洲,舫船靠在一座石砌小码头边,码头相连是位于梁洲东南角的一座临水大宅。 打量过去,大宅高高的围墙一直延伸到积雪覆盖的林树深处,透着一种拒人的冷肃之感。 这应该就是朱元璋给自己的隐居之所。 于是上岸。 进门,大宅内已然清扫过积雪,不虞路滑。 绕过影壁,再过一道门,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一处主楼非常气派的正院。没有停留,向西,穿过正院西侧花厅,再过一道小门,豁然开朗。 这里是花园。 即使覆着积雪,依旧可见亭台湖榭俱全,假山花草各异。 而且,真大。 大到已经开始腿酸脚疼的朱塬有些后悔,刚刚没让人背着进来。 望着写意指向还在七八十米外院子西北角的内宅,朱塬突然明白为什么《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们‘走几步路’就要气喘吁吁,动辄病上一场。 这根本不是‘走几步路’! 这是很多步! 感觉身体已经泛出虚汗,为了避免真因为‘走几步路’再病上一场,朱塬果断放弃,转向随行两位小厮,之前已经知道名字,稍稍打量,选了身材更壮实一些的赵续。 这么终于来到内宅门口。 从赵续身上下来,朱塬踏入又一道开在高耸围墙间的小门,终于来到属于主人家的内宅,内宅是相连的三套格局紧凑的四合小院。 朱塬在写意搀扶下进入中间小院正屋,暖意顿时袭来,这边已经提前烧起了地龙。 暮色愈深,几乎是摸着黑,直接转向东侧卧房。 留白点起了内外烛台,光芒亮起。 朱塬坐在床边,任由写意再次给自己脱掉靴子,一边扫了眼四周,苦中作乐道:“气氛不错,很适合讲鬼故事。” 数十亩占地的偌大宅院里只有五个人,想想都觉得会招来点什么。 写意帮朱塬脱掉一只靴子,见留白已经在另一边,便起身道:“小官人是觉得宅子太空罢,明日招多些仆役婢女就好了,奴和留白这几日也谈过此事,却只雇了两位船夫,其他还需小官人亲自拿主意。” 另一只靴子也被留白脱掉,朱塬疲惫地直接躺倒,说道:“招了人,拿什么来养?” “吴王给了很多赏赐,”写意说着去了外间,转眼拿了一份单子过来:“小官人可要看看?” 朱塬也好奇,重新坐起身,接过写意手中的几页笺纸,开始浏览。 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铜钱,三千贯;彩缎,十匹;绢帛,五十匹;棉布,一百匹;裘衣,五件;皮靴,五双;衾被,二十套;文房器具,十套;各色纸张,一百刀;米,一百石;麦,一百石;粟,一百石;白炭,一千斤;柴炭,两万斤。 看到最后的两万斤柴炭,朱塬不由弯起嘴角。 还有些感动。 记起之前老朱说这些都是王妃给自己准备,马氏也是细心,怕自己再冻着。 而且,朱塬也能从中感受到马氏与老朱一样的强烈实用主义风格,或者本就是夫妻俩一起商议得来。看这单子,没什么精巧花哨,都是这个年代的硬通干货。 写意等朱塬看到最后,又补充道:“这些都是零散物事,另还有这栋三十亩的宅子,小官人之前乘坐的舫船,城南的十顷田地。奴昨日打发左七去看过,都是上好水田,分有三十七家佃户耕种。” 话语一直不多的留白此时插言:“还有小官人的翰林告身和官服,这才是最紧要的。” 写意附和着点头:“要奴拿来给小官人看么,还有宅子、田地和奴几个的契约,都在西屋?” 朱塬摇头:“不用。” 内心只是感慨,其他不说,只是当下大宅和千亩良田,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也难怪历朝历代,那么多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博一个‘货与帝王家’。 第016章:这是个问题 或许前一日到底还是多走了几步路的缘故,第二天一早,朱塬再次开始发热咳嗽。 戴三春第一时间赶来,连吃了两天药,才总算好转。腊月二十六那天又下了雪,为了避免身体再出问题,朱塬小心翼翼,连续几天门都不怎么出。 写意、留白、赵续和左七几个倒是连轴转。 偌大的宅院,置办日用、招买仆役、清扫修缮等等,一天到晚都停不下来。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 今年没有三十,明日就是除夕。 写意一大早就询问朱塬要如何准备明晚祭祖的事情,她已让人精心清理了大宅东侧的一个院子,可以作为祠堂。 朱塬听写意说起此事,神情古怪。 祭,还是不祭,这是个问题。 毕竟按照全新人设,祖宗们都好好地活在金陵城里。 然而,春节祭祖,这年代也是大礼。别说大户人家,哪怕平民小户,也丝毫不能马虎。 到了朱塬这里,关键是,祭谁? 别说全新的假祖宗,哪怕是真祖宗,后世也很少能追溯到六百年前的这个时代。 到底还是放弃。 面对写意的疑惑,朱塬也没解释原因。 怎么解释? 早饭后倒是又想起,腊月二十八,该是贴春联的日子。 不过,却也记得某个典故。 关于春联,传说是朱元璋亲自推广开来,因为新年这天微服私访,发现街市间缺少节日气氛,朱元璋就下旨要求家家户户张贴春联,以显喜庆。 朱元璋之前,普遍流行的是挂桃符。 总把新桃换旧符。 最终还是让写意他们按照这年代规矩操持,除了祭祖取消,其他该怎样就怎样,朱塬没有提前弄出个春联显示存在感的打算,未来三年,要的就是一个低调。 临近中午,雪后越发寒冽的北风中,样式不一的六艘小船靠在了朱塬大宅外的码头边。 船上除了一群穿粗布衣裳的男女老少,还有各种或笼或捆或鲜活或风干的鸡、鸭、兔、鱼、鹅、鹿、猪、羊,众人搬动间,空气里不时传出‘嘎嘎’或‘咩咩’的叫声。 左七带着两个小厮迎出,与带人过来的赵续一起指挥众人把这些畜禽野货从小门搬进府,暂时存放在外宅的一片空院内。随后左七负责招呼众人,赵续领着其中几位长者来到后院。 留白等在这边,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打量几位老者几眼,见穿着虽然陈旧却都算干净,留白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跟我来罢。” 大家一起转向西院方向,留白一边又对几位老人道:“诸位老丈稍后给大人作揖即可,不必行大礼。” 诸人又是恭敬地连连答应。 其实,朱塬的原话是自己本来就身体不好,总被一个个比他年长的人磕头,怕被磕没了。 留白当然不会说出自家小官人的原话。 而且,也不认可。 就说昨日领人过来那牙婆,一个下贱人,她觉得哪怕对方把脑袋磕土里也损不着自家小官人丝毫,凭甚么不跪? 只是她一个当丫头的,当然小官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来到西院,穿过大半花园,抵达一处位于内宅东侧不远的厅堂。留白吩咐众人先行等待,只和赵续掀帘进门。 同样温暖如春的厅堂内,穿着宽松青袍的朱塬正在西侧茶室与对坐的戴三春一边说话一边偶尔持笔书写。 朱塬又生病了的当天下午,吴王府就突然传来消息。 老朱口谕,让太医院下属八品御医戴三春今后三年都常住朱塬这边,小心看护。还说今后朱塬一切用药所需,都可不经通禀直接从太医院支取。 戴三春便带着自己的徒弟三七一起住进了大宅。 留白知道自家小官人在拟写一份很重要的书单,和赵续稍稍等待。等朱塬写完几笔后抬头,赵续才拱手施礼,说道:“小官人,送年礼的佃户到了,还有几位长者要给小官人拜年,已经等在外面。” 赵续说着,掏出一份红纸写就的礼单递上前。 朱塬昨天就被告知这件事,还多问了几句,知道拜年是惯例,送礼不算。毕竟佃户每年交了租子,剩余吃饱都是幸运,也没什么可送。 这次算是更换主家后的主动结好孝敬,大概希望朱塬不要加租或夺佃。 朱塬搁笔起身道:“让他们进来吧。” 说着朝戴三春示意,邀请他一起陪坐。 片刻后,五个看年龄都六十岁往上的老人进门,一起向朱塬见礼。 简单一番对答,朱塬邀请诸位老人落座。 多聊几句,很快得知,耕种自己名下田地的佃户主要来自穆、樊、卓三大姓,其中穆姓最多,小厅内五位老人中三个都姓穆,占了三十七家佃户中的十九家,其他两姓一个九家,一个六家,另外还有三家外姓。 朱塬看出三家外姓显然是被排挤了,却没在意这些细节,而是问起近年土地收成、作物种类和耕作细节。 然后就迎来了诉苦时间。 有说庄子里耕牛不足可能影响明年春耕的,有说去年雨水过多导致歉收的,还有说邻庄抢水太凶悍打伤了自家人的。 朱塬本想要大略了解一下这年代的农业生产状况,没想到会是这些。很快明白,这是几位老人担心他这个新主家会增加田租,才会如此反应。 眼看问不出什么,朱塬只能放弃。 大概确认了这位新的小主家很好说话,几位老人又适时提起,每亩一石二斗的定租实在太重,试探能否减免一些。越说越唉声叹气,其中一个老人忽然噗通跪下之后,厅堂内瞬间跟着跪了一地。 朱塬还能怎么办? 话说他所得田地本来应该属于官田,就是西吴朝廷从前朝官方或勋贵臣僚那里没收而来的充公田产。哪怕写意之前说过都是上好水田,每亩定租一石二斗,朱塬乍一听也都觉得有点狠。 这年代亩产上限或许有两三石,但那必须是上好田地再配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年景。 古代农业严重靠天吃饭。 稍微遇到点干旱水涝,亩产都要直线下降。 好不容易把人拉起来,大家重新坐下,朱塬正要开口,见留白朝自己使眼色,想想还是把问题推回去,询问几位老人多少合适。 讨论几句,很快重新确定为每亩一石定额。 无视留白的幽怨小表情,大家又聊几句,几位老人满是欢喜地离开。 稍后还会管一顿午饭,朱塬就不再出面。 等赵续领人出去,朱塬又对留白道:“既然带了礼来拜年,每家再给一贯铜钱当回礼吧。” 留白张口欲言。 她觉得吧,自家小官人疯了。 那有这么乱来的? 不过,意识到戴三春在场,留白还是止住话头,轻声答应着离开了小厅。 这边朱塬再次回到西侧茶室坐下,一边拿过那份礼单翻开打量,一边问旁边落座的戴三春道:“戴先生不会也觉得我草率吧?” 戴三春其实也注意到刚刚留白的无奈神色,拿起一页两人之前讨论的书单浏览着,微笑道:“小官人宽厚,身边人替主家着想,下苦人过活也难免要多些心思,都没错。” “戴先生倒是深谙儒家中庸之道。” 朱塬笑了下,没再多说。 其实,以他两辈子磨练出来的心性,若是真的要紧事,耳根子绝对不会那么软。但一方面,朱塬是真不在意那十顷田地的出租收益。另一方面,处在这个时代,处在自己当下位置,朱塬也必须表现出某种姿态。 放下礼单,朱塬也拿起桌面上的一页书单,换了个话题道:“戴先生,真不加些医书,这可是个好机会。下午单子送出去,以后再想可就不行了?” 戴三春摇头道:“不必,我自有收藏。其他医书也可向太医院或诸位同僚借阅。倒是小官人,或可提前给重生讲讲你提过的那些道理?” 戴三春说着,那张一向严肃的脸庞上少有地露出期待表情。 朱塬却是拒绝:“戴先生还是耐心等等吧。” 戴三春意外地被老朱安排过来常住,成为门客一般的存在,朱塬一开始还疑惑,直到对方坦白自己最近的遭遇,他才明了。 只不过,关于两人当初约定的事情,朱塬觉得,还是等三年之后才最稳妥。 哪怕现在说了,戴三春能做的也不多。 戴三春不要添加医书,朱塬也就不再提及,把几页书单整理起来,最后浏览检查。 这些就是朱塬想要让老朱帮忙搜罗的书籍。 书单上全部都是中国古代的科技类著作,诸如《齐民要术》、《梦溪笔谈》、《考工记》、《茶经》、《水经注》、《营造法式》、《九章算术》、《甘石星经》等等,涉及农业、地理、天文、数学等方方面面。 朱塬开始还想要一些传统的经史子集,住进来第二天就被告知花园南侧那栋可以俯瞰湖景的两层书楼里藏了数百册图书,四书五经等大部分主流典籍都不缺。而且,明显是当初被这院子主人当了摆设,各种书籍都是崭新,也就不需要再麻烦老朱。 窝在内宅养病的朱塬让两个丫头取来一些书籍看过,都是很好的刻本,连带好奇起这栋大宅前主人身份。 两个丫头也不知晓,让赵续和左七去和周围湖民打听了下,有说属于一位平章大人的,有说是一位达鲁花赤的避暑别业,到底也没搞明白。 朱塬就不再深究。 倒是又知道,周围住了不少湖民。 当下这座后来的梁洲,与南边曾经的环洲和樱洲,此时都是相连,其中散布了几十户人家,环洲还直接连通后湖西南岸,这一片岛屿整体如同从湖岸边发出的一朵木耳。 朱塬那天来时之所以没走陆路,而是坐船,主要因为这座占据梁洲东南角的大宅只有水道可通,西侧和北侧都没有开门。稍微一想也明白,这是曾经的大宅主人为了显示身份主动进行了隔离。 不仅如此,按照赵续和左七转述的湖民说法,最初大宅所在这座岛也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岛上湖民是朱元璋攻破应天后才陆续迁来。 另外一边。 留白跟过去传达了自家小官人给赏钱的事情,看那些佃户又是一番欢天喜地,自己却因未能阻止小官人乱来而闷闷不乐。 就说昨日买的六个小丫头,都是挑选后比较出挑那种,一个也才三贯钱。 不说减租部分,只是今天这赏钱,一下就要送出去三十七贯,这可是十多个小丫头。 从来都是佃户孝敬主家,没见过这么倒贴的。 怏怏地回到西院,看到写意站在不远处游廊边,留白快步走过去,正要说刚刚的事情,让写意以后多劝劝小官人,发现写意怔怔望着一个方向,顺她目光看去,花园小湖南畔假山旁,几株腊梅在周围积雪映衬下盛开正艳。 留白顿时也怔住,瞬间红了眼眶。 倒是写意察觉有人走近,反应过来,见留白开始掉泪,连忙掏出帕子帮她擦拭,一边把留白身后的两个小丫头赶开,一边小声提醒道:“莫要哭了,被人看到不好。” 留白努力止住眼泪,却已经有些抽噎:“写意,小……小姐……小姐……” 见留白提起,写意到底免不了跟着红眼,搂住留白抱了抱,嘴上依旧劝道:“小姐那么喜欢梅花,埋在梅树下,也算一个归宿。” 留白轻轻点了点脑袋,又突然带着点恨恨,说道:“都怪老爷没主见,才让王家家破人亡。” “不许说这个,”写意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以后忘了这些事,我们只活我们的。” “嗯,嗯,”留白再次点头,抬头看向写意:“你打算何时求小官人,让他接我们家人来金陵?山东还打着仗,这又下了雪,我担心我娘和弟弟。” 写意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小丫头,拉着留白向内宅方向走去,一边道:“莫要担心,吴王麾下都是有规矩的,不会乱来。而且他们都早早逃去了庄上,相互能够照应,以往也有存蓄,今冬无碍。至于求小官人之事,小官人……你也知晓,他虽得了官,但毕竟初到金陵,这又要隐居三年,只怕有心也无力。等最近忙完,我和他说说,想办法帮我们送封信回沂州,总不是问题。” 写意这么一番劝慰,留白终于缓过来。 想想也只能如此,收起心情,转而又说起刚刚的事情。 写意听完,笑着点了下留白脑袋:“难怪小姐以前就说你表面闷嘴葫芦,内里胡乱心思却多。咱们做奴婢的,谁不期待主人家慷慨些,你倒是要苛吝。” 留白却坚持:“可小官人也太慷慨了些,一下送出十二个丫头。我刚还想,既如此,就让那些佃户出人过来伺候,这本也是规矩。” 按照写意估算,这栋大宅至少需要三十位各类仆人才撑得起来。 昨日牙婆带人过来,那位小官人却只买了十二个。还说自己喜欢清静,以后需要其他,可以临时雇用周围的岛民,就像当下负责给这边驾船的蔺氏父子那样。 朱塬如此,她们也只能答应。 说着来到专供主人家的小厨房,留白看到屋内那两个正在一对小丫头协助下给小官人准备午餐的美貌女子,顿时又嘟起嘴,还停下脚步拒绝进门,目光里更是充满警惕。 昨日挑选仆婢,一个小丫头才三贯,另外四个刚长成的小厮单价也只要五贯,而这两个……却足足花了一百七十贯。结果,一笔买卖,六个丫鬟和四个小厮倒像是添头一样。 这让留白现在想到那牙婆都还牙痒痒。 因为嫌弃她和写意做的东西不好吃,小官人最初只想要两个厨娘。结果,那牙婆一番花言巧语,竟然塞过来了两个祸害。 留白现在还记得那牙婆的舌灿莲花。 什么从北方逃来大户人家发卖的二房,正经出身,曾是一位体面老儒的女儿,样貌也出挑,本来都要扶正的,最近遇了大难才不得不割爱,不仅针线厨艺皆精,还能书会画。 什么一位苏州致仕老爷生前亲自调教的姬妾,琴棋书画皆是擅长,素手调羹更是拿手,更难得水一样的柔媚性子,绝对体己。 当时见小官人让她们当场写书作画,意动的模样,留白就差点没忍住扑过去撕烂那牙婆一张嘴。 什么美姬? 一个二十七! 一个二十五! 说不定还瞒报了呢。 就算……现在还耐看些,却也马上都是老婆子了,竟然还敢开那么高的价。 可惜她人微言轻,只敢腹诽,到底无法阻拦。 小官人竟然也没有还价! 还给这两个老婆子起了名字,当时读《山海经》来着,一个叫青丘,一个叫洛水。 留白也读过《山海经》。 青丘,不就是狐狸窝么! 洛水……既然水一样的性子,怎么不干脆化了,和那雪水一样流湖里去! 反正,她是只肯叫她们青娘和洛娘的,再过几年,满了三十岁,那就更不得了,一个青婆子,一个洛婆子。 好在好在,留白最担心的,她和写意昨晚没有被赶出内宅,换上这两个。 却也依旧警惕。 因为前几年悄悄翻到小姐藏匿的一本禁书,意外知晓了有些年少的小郎君,恰是喜欢那种年龄很大的妇人。 万一…… 嗯。 留白想着想着就觉得吧,自己和写意,年龄也不小啊,写意虚岁其实都二十了。 写意看过午饭准备,出了小厨房,见门口留白盯着屋内那两位警惕中又是满满内心戏的模样,不由笑着再次点了下她脑门:“乱想甚么呢,去和小官人说,可以吃饭了,再看看戴先生可要一起。” 留白却不服,边挪步边低声埋怨写意:“若是你早先学些厨艺,也不至于被小官人嫌弃。” 写意横了留白一眼,内心也感那两女威胁,却又奈何,只是轻声赶人道:“我把这原话送你,快去罢。” 第017章:笔 午时过后,送走了饭后又得了每户一贯赏钱千恩万谢的一群佃户,左七刚回到后院,就有小丫鬟找过来,说小官人召他过去。 跟随来到西院。 朱塬依旧在午前接待几位老人那处厅堂的西侧茶室,戴三春一同用过午饭后已经告辞离开,身边侍立着写意和留白,还有提前赶到的赵续。 将那份一共四十六册的书单分门别类地重新誊抄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一条附注,恳请老朱若有同类其他书籍,也可一同收集。 毕竟记忆有限。 哪怕结合身边读过书的几人提供信息,其中还包括昨天刚刚进门的青丘和洛水给出的建议,到底也只想到这么多。 搁下笔,朱塬揉了揉一次写太多字有些酸疼的手腕,再次感慨了下毛笔的费力低效,若不是书单要呈给老朱,他肯定会让身边人代写。 等书单墨迹稍干,朱塬吩咐写意装进提前准备的信封里,也没有封口,示意赵续上前,递了过去。 动作之间,朱塬瞄了眼赵续伸来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的厚厚老茧,问道:“你是左撇?” 赵续接过信封,怔了下,随即微微点头道:“小官人真敏锐。” 朱塬笑容玩味地看着微垂目光不与自己对视的赵续,说道:“左撇好,左撇的人都聪明。” 这句说完,朱塬没再看赵续的反应,转向左七:“你有两件事。第一,找一种石料,我不知现在叫什么名字,我叫它石墨,是一种类似煤炭的东西,但不可燃烧,质地偏软,易粉碎,且触感滑腻。” 左七脑海里一边绕着小官人刚刚指出赵续左撇的话语,一边听朱塬说完,表情疑惑,但还是准确复述了一遍。 朱塬确认无误,正要说第二件,感觉衣袖被拉了拉,扭头看是留白,问道:“怎么了?” 留白有些不确认地小声道:“小官人所说,应是一种黛料。” 朱塬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留白略微忐忑,小官人说正事,她突然插话已是无礼,若是搞错了…… 留白又想起昨日刚进大宅的那两位,莫名紧张起来,都有些磕巴,抬手在眉梢比划着,说道:“眉黛,画眉所用,但小官人说那种……那种料子,不怎么好,都是下等丫鬟才用的。” 朱塬这才明白她刚刚说的那个‘黛’字为何,问道:“你现在有吗,拿来我看看?” 留白摇头。 这才刚搬来没几日,又是各种忙碌,她和写意都还没来得及置办这些女儿物事。 写意本来因为留白冒然插话对她有些不满,还带着担心,见小官人不生气,又问起这事,稍稍犹豫,说道:“小官人,奴记得青丘姐姐和洛水姐姐来时都带了妆奁,其中或有眉黛。” 朱塬示意:“去问下,有的话拿来我看看。对了,让她们也一起过来吧,稍后还有事情。” 写意答应着离开。 见写意出门,留白顿时后悔自己多嘴。 这宝没献成,倒是替别人邀了功。 朱塬已经重新转向左七:“第二件事,找一个会打造小巧金属器具的匠人,嗯……”朱塬略微沉吟,竖起食指道:“大概可以打造这种手指粗细铜管的,要会一些雕刻,还需能磨制指甲盖大小的铜片。” 这下屋内三个人都一头雾水。 左七问道:“小官人,这具体是要做甚么?” 朱塬指了下手边毛笔:“这个写字太慢也太累,我打算做两种自己善用的笔具。” 左七想想刚刚的石墨,还有这甚么铜管,恰好两种,点点头,又重复了下朱塬刚刚对匠人的要求,确认无误,说道:“小的记下了。” 写意还没有回来,朱塬没让两人立刻离开,想了想,又道:“这匠人最好还能打制薄铁,我想造一套比较精确的量尺。” 左七建议道:“小官人,不若我多找几个,这样他们各有所长,造起来也快些?” 朱塬微笑点头:“可以。” 这边左七又追问了一些细节,外面声音传来。 写意带着青丘和洛水一同进门。 朱塬再看到两女,依旧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相比写意和留白两个后世才高中前后的小妮子,这才是他的正常审美。 而且,一百七十贯,换做后来,也就17万而已。17万就能买断两个高端文秘兼私人厨师,还这么漂亮养眼,后世哪有这种好事,都不够饭局上请个小明星的。 附带着,昨日临时决定买下这两个,也有些试探的意味在其中。 主要不是老朱,而是赵续和左七。 朱塬最开始并没察觉什么,那天戴三春来给自己看病,下午就突然接到老朱谕令,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劲。 朱元璋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生病,这没问题。问题是,老朱让戴三春直接住在了这边大宅里,而他也是稍后两天才知道其中缘由。 随后仔细观察回忆一番,基本确定了某些事情。 前世读史总能看到帝王监视臣子的故事,从汉武到乾隆,从玄宗到宋祖,各种段子绵延不绝,但大部分都是可信度不高的野史。只有明朝,锦衣卫是直接摆上了台面的,正史也记载了老朱的一些用间典故。 总之,赵续和左七,谍子无疑。 两人应该是在与戴三春接触过程中,率先发现这位最近成了群臣竞相结交的‘红人’,而那些人的真实目的,更是老朱头上的……嗯,明摆着。 于是朱元璋也就先于朱塬知道了这件事,并做出安排。 朱塬对此却没什么愤怒、担忧或恐惧之类,不仅如此,他觉得不放心的该是老朱才对,毕竟万一这两个看到了不该看的,诸如什么帝王之学啊,该怎么办? 因此,朱塬没打算戳穿或者其他,只是故意大手大脚一下,购置了两个‘美姬’,本身确实满意且需要之外,也想看看后续反馈,以便确定赵续和左七本人的态度。 前世见惯风雨,朱塬是不相信什么忠诚的,对于手下员工,他也从来不讲这个。 太耍流氓。 朱塬更相信利益捆绑。 总之,如果赵续和左七两人能把这件事马虎过去,他以后能宽松些,也会投桃报李。如果不能,惹了老朱训斥,那朱塬以后就谨慎点,某些事情也尽可能避开这两位。 茶室内。 青丘和洛水一同见礼,然后上前,伴随着一阵写意和留白两个小妮子都缺少的好闻女人香,各自送了一块眉黛到朱塬手中。 朱塬一手拿着一块所谓的眉黛开始打量。 两个乍一看都是黑色的小物件。一个类似缩小版墨锭,和朱塬小指差不多。一个外形如同一块迷你肥皂,三厘米大小,触感也相像,黑中还透着暗紫,上有三字铭文,螺子黛。 送到鼻间闻了闻,两者都有淡淡香味。 朱塬又拿过一张纸,磨划了下,缩小版墨锭留下一道黑色印痕,但触感很钝。迷你肥皂倒是润滑,痕迹却浅。 耳边传来一个柔婉声音:“小官人,这要沾了水才能用。” 说话的是洛水。 表情里似还要详细讲解的模样。 朱塬没有回应,只是对另一边也在认真打量的左七道:“不是这些,掺了太多杂物,我只要最初级的石墨材料。不过,你可以按照这种思路,询问制作眉黛的商家。” 左七再次答应。 事情吩咐完,想想没有其他遗漏,朱塬就对两人道:“就这样,你们去吧。” 第018章:堵门 等赵续和左七出门,朱塬对青丘和洛水道:“来,教你们几种符号,以后帮我校书。” 两女听话地一左一右来到朱塬身边。 朱塬要说的是标点符号。 这些日子,朱塬读书最烦恼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标点。 其实标点和简体一样,也是自古有之。朱元璋亲自为徐达撰写的神道碑上就有标点。不过,大概为了节约纸张等缘故,古时书籍大部分还是没有标点。 当下读书从繁体转简体已经够费脑子,既然有条件,朱塬可不想再在断句上浪费时间。 这也是朱塬买下青丘和洛水的原因。 高端文秘。 定位很清晰。 不只是可以校书断句,两女画艺也都精湛,朱塬接下来同样用得着。 说话间,感觉另一边的留白猫儿一样无声地默默凑过来,朱塬笑了下,说道:“你们也一起听吧。” 留白昨天就好似无意地在他耳边念叨过,她和写意也都能书会画。 这个朱塬相信。 毕竟两女的名字都和书画有关。 就是不会做饭。 朱塬开口,本想拉着留白一起离开的写意才跟着凑过来。 然而,这边只是刚刚开讲,大概还没出西院门的赵续就重新返回,身边还跟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满脸通红,大喘了几口气,才终于能够说话,抬手指向院门方向,惶急道:“主家,有差人,差人……堵了院门,说,说要主家出去回话。” 朱塬听到前半句,内心一惊。等小丫头说完,才又反应过来。 如果是老朱那边出了状况,哪里会让他出去说话,恐怕直接就杀到了近前。 朱塬看向赵续。 赵续道:“小的还不知何事,左七已迎出去了。” 朱塬想了下,说道:“既然你恰好要去王府,不管外面人找我什么事,带着一起过去吧。我一个闭门读书的病秧子,见不了客,也管不了什么。这些天门都没出,也不可能惹什么事。” 赵续躬身答应。 出了门,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只觉得脊背发凉。 赵续确实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被挑选进入拱卫司做密谍。因此,之前朱塬点破他左撇的事情,就让他意识到,小官人或许已经看出了什么。 赵续左手指间当初苦练箭法时磨出的老茧,位置特别,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不过,若只是如此,想要分辩,也能找出搪塞理由。 或许还是露了其他破绽。 再说当下,小官人让他直接带外面那些差人去王府,言语间看似示弱,但以主上对小官人的看重,还有小官人本身自带的忌讳,那些人能有好果子才是怪事。 够狠啊! 这让赵续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小官人现在就已经是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再想想过往这些日子主上的态度,将来说不得就要封侯拜相。若真如此,哪怕他是主上安排过来的谍子,又能有什么好结果,难不成,主上还会为了一个小卒为难大臣? 思绪深入。 刚刚小官人只是暗示,却不点破,态度也很明显。 小官人并不介意这件事。 不过,既然又给了暗示,显然也是要他……还有左七,两人的一个表态。 当下他们有三个选择。 比较直接的一个,主动向主上坦诚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 这么做,大概率会被调离。 不仅如此,更严重的一个结果,还会让主上和小官人之间生出隔阂。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搞砸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以后再想有什么好前程,也是不可能了,甚至还可能被主上迁怒,遭到处罚。 其次,继续对主上毫无保留。 比如小官人昨日刚刚添了那两个美姬的事情。 两人昨晚还私下讨论,由此联想,觉得小官人搬进来第二天就突然又病了,很可能就是前一晚与写意和留白那两个标志丫头太过放纵导致。 然而,这话要说了,小官人少不得要因这年少耽色被主上训斥一顿。而他们两个,今后肯定会被提防。 至于将来,下场更是难说。 最后一个办法,就是折中。 比如添置丫鬟仆婢这种内宅之事,其实也可算无关紧要。他们不说,哪怕将来主上又另外知晓了,也不能说他们故意瞒报。毕竟主上让他们探听的是要紧事,不是什么鸡零狗碎都要记载。 思考了一路,邻近大宅门口,赵续已经做出了决断,还打算稍后进城途中与左七商量好,达成一致。两人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彼此又知根知底,他相信左七的想法只会和自己一致。 这么想着,赵续已经从小门来到大宅外。 放眼闹哄哄一片。 不只是门前堵了五六个皂衣差役,周围湖面上还散布着一些载有差役的船只,其中几艘正在追逐湖民小船。赵续刚走出大宅一侧的小门,就见一艘官船上几个差役用长杆捅翻了一艘小渔船,然后将落汤鸡似的两个湖民捞到船上,利索捆起。 正打量着,左七和戴三春陪着一位青袍官员走了过来。 相互见礼之后,自我介绍名叫崔计的这位户部主事就不再理会赵续,转向穿着体面的戴三春:“戴先生,本官奉命稽查逃役隐户,有人说这府上藏匿了湖上逃民,烦请交出,另外还要请主人家出来,和下官说个明白。” 戴三春一脸为难地刚要拱手分辩,赵续已经接话道:“这位大人,我家小官人身体有恙,见不了客。恰巧小的要去王府办事,小官人刚刚说了,让你和小的一起去王府,有什么事情,让王爷决断。” 赵续说完,戴三春便微笑着不再开口。 崔计转向赵续,有些不信,还有些‘你们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错愕,他显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莽撞人,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赵续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作假,才终于讷讷道:“这……这……只是些许小事,如何……如何能劳烦王爷大驾?” 对方有了退意,赵续也不愿多事,拱手道:“若是崔大人要一起,咱们这就启程。若不然,就请回吧。还有,小的寄养了两匹走骡在西边湖民家里,不知是否被崔大人缴了。若是,还请归还,在下总不能走路去王府,会误了事情。” 崔计显然不清楚这些细节,只是下意识跟着拱手道:“定是没有的,没有的。” 说着看向身后几位下属。 几人也听到了刚刚的对话,现在都只想着脱身。王府啊,那是他们能踏足的地方么?其中几个内心已是后悔,早知道有这一遭,今天就不会来凑这热闹。 王爷? 那马上就是皇帝陛下了。 谁敢招惹! 当下见上官看来,他们都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那里还敢为难? 这么又说几句,崔计亲自送了赵续和左七登上自家舫船,见船上没有船夫,还打发两个皂隶帮忙划桨。 来到大宅所在这座岛的西侧,这边也是热闹,不少湖民都如蚂蚱一样被捆成一串,凄凄惨惨地由一些皂隶看守着蹲在地上,赵续也一眼就看到自家最近采购后寄养在为大宅划船蔺家的两匹大青骡子。 开始想买马来着。 太贵。 当下稍微好些的马匹都被征做了军用,少量存留民间,也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消受得起。 这边跟来的皂隶吩咐几句,不止两只骡子被归还,同样被捆在人群里的蔺氏一家也被释放。 赵续不清楚今天具体怎么回事,不敢画蛇添足,只是让蔺氏一家六口先躲到自家舫船上,然后和左七一起骑上走骡直奔金陵城而去。 第019章:都给俺砍了 吴王府。 午时刚过,南线传来军情,朱元璋临时召集诸位重臣到白虎殿紧急议事。 征南将军汤和亲笔,吴军二十六日已经抵达福州外围。 元福建行省平章陈友定在福州城布下两万重兵,城外筑环垒,五十步设一高台,层层布防,并亲率一军移驻延平,与福州呈掎角之势,意图死守。 汤和担忧此战艰难,希望朱元璋督促西线的胡廷瑞所部加快南下,至少牵制福州西北延平城内的陈友定,避免诸军攻城时遭遇外围突袭。 东南各势力,相比张士诚的偏安一隅、方国珍的首鼠两端,陈友定是唯一坚定效忠元室的一个,不仅屡次拒绝朱元璋的通使交好,当吴军开始进军福建,朱元璋最后一次派人招降,陈友定还召集部将,杀使者取血和酒为祭,完全不留退路。 因此,大家一番商议,都认为福州这一次攻城战将是硬仗,恐旷日持久。 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朱元璋按照汤和请求,亲自写了一封手书给胡廷瑞,严令他立刻率兵南下进军延平,不得拖延。 等使者带信离开,朱元璋还不放心,又详细询问安排了一番南线补给事宜,这才让众人散去。 白虎殿内安静下来,朱元璋刚拿起一份中书省草拟即将发往山东的安民诏书,有侍卫来报,翰林直学士朱塬遣了家中下人过来,已经等待许久。 朱元璋听到某个名字,终于从刚刚的担忧中回过些精神,让侍卫把人带来。 赵续和左七一起来到金陵城中的吴王府,本以为送了书单,回几句话,就能很快离开,再去帮小官人寻找那甚么石墨和匠人。 没想到失算了。 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看天色已经是申时初,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才终于见到吴王。 朱元璋今日一身黑色缂丝云纹外袍,没有戴冠。赵续两人见礼,得到回应后起身,见主上还在审阅一份文书,安静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 片刻后,朱元璋看完草拟,对身边一直等待的中书都事李彬道:“再加两项,让那山东有司百姓当下也莫要懈怠,闲暇兴修水利,整饬农具,以待年后春耕。再者,俺记得前些时日山东各地都有报元之败军散卒剽掠地方,再督促他们投效官军或卸甲回乡,另也提醒各驻军加强巡视,凡有聚众为祸者,尽剿之,莫要让他们伤了百姓。” 李彬答应一番,匆匆离开。 朱元璋又挥退了左右,看向殿中赵续和左七两个,好奇道:“怎一起来了?” 以往两人都是单独过来。 赵续道:“小的来送书单,左七也被遣了进城办事,就先一起来见主上。” 朱元璋听到是那份他也记在心里的书单,顿时不再关心这些细节,示意道:“拿来我看。” 赵续从怀里掏出信封,恭敬地捧到朱元璋案前。 朱元璋从信封里掏出几页笺纸,开始浏览。 第一页是各种农业类书籍,不觉什么,看到之后内容,微微皱眉,下意识问道:“为何都是些杂书?” 刚刚信封没有密封,赵续两个却也不敢偷看,闻言有些不解,但赵续还是反应过来,回道:“小的不知,但,小官人宅子里有座书楼,藏了前主留下的数百册典籍。” 赵续也没说清,朱元璋却是大概明白。 再看手中这份书单,刚刚只是第一感觉地脱口而出,此时稍稍斟酌,结合小秀才那经济之学,朱元璋顿时有所了悟。 如此反反复复地浏览了好几遍,足过了半刻钟,朱元璋才再次抬头,依旧残留着些思索表情地对赵续道:“回去告诉朱塬,俺会让人给他备好。” 赵续拱手答应。 说到朱塬,朱元璋暂时收起一些思绪,又问道:“他身体可好些?” 赵续道:“戴先生说已经无碍,只是最近还不敢出门,一直待在暖房里。” “他那身子,不出门也好,”朱元璋念叨一句,想起戴三春,表情又严肃了些,问道:“最近可还有人打那边主意?” 赵续顿了下,还是诚实道:“小的进城之前,恰好有个叫崔计的户部主事,带了人在后湖上稽查逃役隐户,还到了小官人宅门前,说我们藏了人,要交出来,还要小官人出来和他说话。” 朱元璋听赵续说着,眉头逐渐皱起,目光里还闪过厉色:“之后呢?” “宅子里没有藏匿什么隐户,只有小的们平日出入才雇佣一些湖民撑船。”赵续先解释一句,又道:“恰好小的要来送书单,小官人就说,他病着见不了客,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也不可能犯什么事,让那堵门的想要说法,就随小的一起来王府,让主上决断。” 朱元璋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又很快绷起脸,没什么怒意地哼道:“还是这滑头性子。” 说着扫了眼两人。 赵续连忙更弯了一些腰身,不等朱元璋再次询问就说道:“那位崔主事没敢来。” 朱元璋又哼一声,问道:“再说说,这几日可还有其他甚么事?” 赵续略微一顿,按照计划跳过了昨日购买仆婢的事情,转而道:“午间小官人庄田里的佃户过来拜年,送了些鸡鸭鹅当年礼,小官人在几位老人家央求下,给佃户降了租子,从定额每亩一石二降到了一石,饭后每户还给了一贯钱,说是回礼。” 朱元璋哪怕记得当年辛苦,却也早没了最初佃户儿子的心态,不过,稍微沉吟,他也不置可否。 那小滑头,说不定也是做给自己看的。 至于每亩一石二的定租,朱元璋是知道的,那块地就是他亲自划拨出来赏给朱塬,属于金陵城南最上等的水田。 当初听有司定每亩一石二的租子,作为曾经的江北农民,他也吃惊了下,记忆中家里佃租的土地年产能过一石都是好年景,这边如何能收一石二的租子。 为此还不止一次亲自去看过那些田地。 然后就没觉得不妥。 那等水系环绕无旱涝之忧还能一年两熟的上等肥田,亩产两石都是平常,年景好了能收三石以上。 跳过这个话题,朱元璋示意两人继续。 这次是左七开口道:“再有就一件了,小官人说毛笔写字太慢也费力,要按自己想法做两支笔,还打算造一套量尺,让小的进城来寻找材料和匠人。” 朱元璋好奇:“甚么笔?” 左七把朱塬的吩咐大致说了一遍。 朱元璋稍稍琢磨,没有头绪,不过,既然是做学问用,他当然也支持,说道:“稍后让人领你们去将作司,挑几个好工匠。所需材料也可从公上支取。唔……那些匠人,和戴三春一样,也让他们带了家人就住到后湖那边,听任朱塬差遣罢。再者,这甚么笔做好了,还有那量尺,都送来一套给我。” 左七躬身答应:“小的记下了。” 见两人没了其他要说,朱元璋便提起另外一件事:“还有,等他身子好些,当日和我说那学问,让他早日编成书送来,莫要忘了。” 二人再次领命。 事情说完,朱元璋正要打发他们离开,忽又想起一件:“明日除夕,那边可准备了祭祖之事?” 朱元璋当然不是关心朱塬是否守礼,而是好奇。 那没来处的小秀才,祭祀祖宗的时候,总会有个名姓罢,知道了这个,他也就能让人按图索骥,私下查一查。 左七见赵续没有接话的意思,只能继续开口道:“这个,小的们昨日特意清理了一个院子出来当祠堂,今早问起,小官人说不祭祖,其他都按年节规矩来。” 朱元璋听到这个答案,顿时不高兴了,这次真带着些怒意道:“怎地能连祖宗都不祭?” 甚至有些想歪。 不会是那小秀才这也防着自己罢? 不过,朱元璋内心很快又主动替朱塬开脱,想想那小秀才之种种神秘,或许,他之来处规矩不同。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谁。毕竟,就算要防着自己,也不至于彻底取消祭祀,完全可以虚了牌位,只摆了礼在心中祈祝。 想不明白,朱元璋也不再多想,喊了人过来,让带赵续和左七去将作司挑选工匠。 等两人离开,朱元璋立刻又沉下面孔。 前几日知道了戴三春被下面人围绕打探的事情,他就已经很生气,没想到,自己息事宁人,只是让戴三春主动避开,那些不长眼的却得寸进尺。 最近几日,朱元璋脑海里总缠绕着被他亲自锁在卧房柜子里的《天书》,以及朱塬在落笔《天书》前后的那些话。 与国运紧密相缠。 与国运紧密相缠。 那神秘到开始有些诡异的《天书》,到底会是个怎样的缠绕国运之法? 朱元璋绞尽脑汁,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因为此事,朱塬在他心里也越发敏感忌讳,朱元璋不能允许其他人如此肆意接触窥探。 片刻后,朱元璋让侍从唤了一位金吾千户进来,冷声吩咐道:“户部主事崔计今日带人去了后湖,你把这事查清楚了,崔计在内,凡是去了后湖的官差,一个不能少,都给俺砍了!” 第020章:早朝风波 朱元璋是个工作狂,这一点众所周知,而更众所周知的是,老朱也要求麾下百官和他一样当工作狂,毕竟已经‘百僚未起朕先起’,他以身作则,从没觉得什么不对。 腊月二十九,除夕日。 早朝依旧。 除了十一月份被朱元璋特批因年老可免朝谒的翰林侍讲学士朱升,今日的吴王府正殿内外,百官依旧云集。 然而,今日早朝的气氛,可谓诡谲。 只是一夜之间,金陵城内外就已经传遍,昨日下午,户部主事崔计及以下六十二位大小官吏,忽然被金吾卫派兵抓捕,枭首于市。 明面上,没有人给出任何原因。 不过,今日能够进入吴王府参加早朝的所有人却都一清二楚,崔计等人死因只有一个,借着清查逃役隐户的名头去了一趟后湖,那个吴王殿下前些日子刚刚招揽的‘世外高人’居处所在的后湖。 直到现在,哪怕朱塬几乎没怎么公开露面,但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依旧是西吴朝野上下的热门谈资,甚至还流传到了民间,并且越传越离奇,越传越显得神秘莫测。 倒霉的崔计等六十余人,也是因此,成了被人推出来试探内情的马前卒。 没想到,竟然就丢了脑袋。 这也终于让文武百官意识到,即将登基称帝的吴王殿下,是多么的在意那位‘世外高人’,而且是远远超出他们想像的在意。 既如此,今天谁还敢再触碰这霉头? 早朝在某种古怪的气氛中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诸臣按部就班地或汇报或议事,其中不乏猜测平日里很显强项的谁谁谁会不会跳出来,让大家长长见识。 然而,当早朝临近尾声,终究无人提起。 这并不奇怪。 以朱元璋昨日的霹雳手段,在场都明白,今日这朝会上,如果你没有足够分量,冒然提起昨日之事,哪怕没有当场丢了性命,这官也别想做了。 而足够有分量的那几个,似乎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当左相李善长与朱元璋讨论过年后向山东委派官员之事,眼看礼官询问诸臣是否还有事禀奏,御史中丞刘基内心轻叹一声,到底还是上前:“上位,臣有话说。” 昨日之事,与刘基没有关系。 刘基甚至能确定幕后是谁。 不过,既然被委派了这御史中丞一职,左、右御史大夫汤和、邓愈都只是虚衔的情况下,作为御史台实质上的一把手,刘基到底不愿今日因御史台无人发声让百官看笑话,甚至被史书记上一笔。 朱元璋看过来,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何事,收起表情,也不再亲切称呼刘基表字,而是道:“刘卿,还有何事?” 刘基朗声道:“上位,臣听闻昨日户部主事崔计以下六十二人被金吾卫执杀,臣斗胆问上位,崔计等人所犯何罪?” 这话出口,不只是殿内诸臣,就连殿外听到这些话语的一些低阶官员都忍不住探望进来。李善长更是差一点要扭头看过来,成功忍住,迅速敛起了惊讶神色。 殿内一时安静。 片刻之后,表情阴沉的朱元璋终于给出了八个字:“窥视机要,图谋不轨。” 刘基若是圆滑之人,这时就该顺着台阶而下,可惜他不是,继续躬身道:“上位,此言恐难服众。” 朱元璋却不再接这个话题,转而道:“俺还要问你,看那户外天色,这连日阴云落雪,那有甚么转晴迹象,你当日与俺说正月初四会是晴天,若到时下了雨雪,又待如何?” 刘基见老朱转移话题,也来了脾气:“若正月初四非晴天,臣但凭上位处置。当下臣请上位就崔计等人之死给个说法。上位功业乃百战所得,此刻数十万将士浴血四方,上位不思谨慎,却因一小儿豪言而宠幸之,不惜枉法滥杀,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刘基说完,周围群臣都震惊了。 这么诛心的么?! 朱元璋脸色更是迅速黑下,目光近乎凶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御史中丞,他只觉心脏狂跳,胸口都有些不适,耳边更是响起了嗡嗡的簸箕筛动之声。 朱元璋从来自诩是个能听进人言的。 若是刘基刚刚委婉一些,好好来说,他今天或许就多少解释一下自己为何看重那小秀才。 但,此时…… 终于有些机械地从刘基身上收回目光,朱元璋依旧狠狠地扫过殿内外所有人,沉声道:“既如此,俺就明白了告诉你们,再有人擅自窥探后湖,俺就不是杀几只鸡给尔等这群猴子看了,都给俺小心着些!” 撂下这句狠话,朱元璋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礼官仿佛没有听到老朱的狠话,等主上离开,尽职地唱告早朝结束。 诸臣纷纷散去。 刘基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终于走出王府正殿,来到院前广场,抬头望了望依旧阴郁的天空,又有些发怔。 耳边传来一个带着叹息的声音:“伯温,你又何必?” 刘基回过神,扭头见是宋濂,对方目光同样望着那阴郁天空,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轻声道:“只求无愧于心。” 刘基刚刚和朱元璋一番对台,所有人都明白某个结果。 若是正月初四朱元璋登基那天没有放晴,负责挑选登基日期的刘基,恐怕最轻也是个罢官的下场。毕竟有当年陈友谅风雨之中登基称帝最终兵败身死的前车之鉴,朱元璋可绝对不想自己的大礼之日重蹈某种覆辙。 宋濂收回望天目光,恰好注意到不远处李善长、胡惟庸等人望向这边,又一次轻轻叹了下,没再说什么,朝刘基稍稍拱手,先行离开。 除夕早朝这场风波,很快又传扬开来。 当然,满朝文武成了猴子这件事,没人多说,毕竟大家都不想当猴子。不过,数十万大军不如一个小儿的说法,倒是悄然流传,结果是让居住在后湖岛上的某个‘世外高人’,名气更大,延伸出来的传闻也越发神怪奇诡。 朱塬当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这日早朝相关,而是崔计等人被杀的事情。 因为除夕这天后湖上就多了一个小旗的官兵,来自金吾卫。 那位领头的小旗官主动过来拜见,却是连门都不敢进,只是在门外对接待的左七表示他们今后将负责后湖周围的日常巡查,还将在湖心岛接岸入口建立一个哨所,这边若有事,可随时差遣。 紧接着,被释放的湖心岛民推举了为这边撑船的蔺家父子两个上门道谢,把朱塬夸成了戏文里惩奸除恶救民水火的青天老爷。 还附送了几筐鲜鱼莲子。 再然后,朱塬就知道了前因后果,自己做一次‘青天老爷’的代价,是六十二颗人头。 朱塬当时沉默良久。 思考的结果是,他必须再低调一些,更低调一些。 未来三年别说什么大宅大门,西院花园都不需要走出。反正,以他当下的病弱体力,不想出汗着凉的话,也走不出那么大的花园。 而且,老朱来这么一遭,大概也不会再有人敢打他主意。 两边都消停。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 因为朱塬一时忘记了,老朱本人,才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第021章:清晨 过了除夕,大年初一这天,不知老天爷是否也想着新年该有个新气象,被阴云雨雪笼罩多日的太阳终于再次探出了云层。 随后几日天气越来越好。 正月初四。 特别的一个日子,一直让自己早睡早起保持良好作息的朱塬今天醒得比以往还早,再也睡不着。 户外天色依旧黢黑。 睡在小院东厢的写意和留白察觉这边灯光亮起,慌忙起床跑来伺候,洗漱一番,朱塬坐到了正房西屋的书桌前,看向昨夜睡前写下的几页书稿。 不过,首先吸引他目光的,还是压在书稿上的一只钢笔。 那天赵续两个直接从将作司带回了六家匠户过来,第二天也找到了朱塬需要的石墨,不是一点,而是整整拉回来一车。 朱塬吩咐一番,匠户们便开始动手。 朱塬本来期待不高,觉得十天半个月琢磨出能用的成品就算不错,没想到,他远远低估了中国古代匠人的手工能力。 按照朱塬的叙述和草画图纸,只用了一天,一群工匠就做出了第一批能用的铅笔。 第二天,完美复刻朱塬记忆中钢笔形态的成品也宣告完成。 朱塬最初觉得笔尖会是个问题,给了工匠们好几种选择,钢或铜都可以,甚至还取了一些黄金,让工匠们尝试。毕竟黄金很软,易于打造。 对于笔尖宽度,朱塬也不强求,不说曾经的0.3毫米级别,能做到一毫米,他就很满意。结果是,工匠们造出了一堆粗到两三毫米细到简直头发丝级别的各类材质笔尖让朱塬挑选。 当下再拿起面前这支钢笔。 除了笔帽上弹性很好的钢制银色笔夹,其他笔身都是铜制,分量却很轻盈,钢笔两端和笔帽与笔身接口处还镀了一圈纯银,让整个笔身更加美观。 其实工匠还在给另外一些钢笔上漆,还会做出花纹或刻上文字,可以想见,将来成品会更加漂亮。 这支是朱塬急着用,但依旧很好看。 拔开笔帽,菱形的银色钢制笔尖上还如同记忆中那些钢笔一样,刻了两个字:精卫。 这是朱塬看到成品后,觉得大伙都这么厉害了,再试试更高难度,在笔尖上刻字,当时还在翻《山海经》,刑天和精卫之间,朱塬挑了‘精卫’二字。 刑天杀气太重。 赵续两个那天回来说老朱也要一套,朱塬考虑是不是给老朱准备的钢笔上刻‘刑天’二字。但只是想想,他可不想老朱舞‘干戚’伤到自己,因此一个字都不打算刻,最多上了漆,描些花纹。 毕竟如果可以,朱塬根本就不想送。 工匠们还是没被难住,哪怕是当下这只钢制的笔尖上,也成功刻了字上来。 朱塬捏住笔身两端,轻轻一拧,看着露出一截的螺纹,又随即旋上。不用看,内里是皮制的墨囊,笔舌是檀木雕刻而成。 如果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只剩一个,而且和这支笔本身也没有关系,而是墨的问题。 朱塬最初尝试直接使用日常墨汁,很快被堵住,随即明白,这年代的墨汁可远没有后世那么细腻,而且内里还添加了胶质等各种杂物。 于是又让工匠们去琢磨。 取初始的烟料,反复研磨,不加胶质,兑成墨水后再多次过滤。 堵墨的问题解决了,但全新的墨汁很容易洇开,对纸张要求比较高,而且颜色也不够黑。 当下专门有两户工匠正在按照朱塬的吩咐调制适合钢笔使用的墨汁,想来过不久就能有更好的钢笔专用墨水出来。 朱塬现在只能凑活。 毕竟上好纸张的问题对他也不是问题,年前的那批赏赐中有一百刀各类纸张。 朱塬开始还没感觉,后来去库房看过,足足堆了半间屋子,当时朱塬仿佛看到了老朱手拿皮鞭大喊:“写,给俺使劲儿了写,把你的学问都写出来!” 想到这里,朱塬露出苦笑,又瞄了眼桌面一角笔筒里的铅笔,这就更不需多说。 不过朱塬不喜欢铅笔这个名字,铅可是有毒的,太容易误导。万一真有人听到名字,用铅去做笔,那就不太好了。 因此,钢笔还是钢笔,至于铅笔,朱塬改成了炭笔。 收回目光,朱塬清空心思,翻开面前的书稿。 这是朱塬经济之学的‘生产’一篇。 除夕那天听到崔计等人被杀的事情,朱塬就再不敢敷衍老朱通过赵续传话让他把当初讨论内容整理成书的事情。 朱元璋能因为他一次性砍掉六十二颗人头,这算惜才。但如果让他觉得自己诚心以待,却被朱塬敷衍以对,那砍起他这根‘才’来,也绝不会手软。 因此,朱塬打算尽快把这本书弄出来交差。 当然了,考虑到最初的计划,朱塬依旧只会把内容限制在当天讨论的话题以内,最多把各种例证扩充的更详实一些,但也只会来自历史,不会有新东西。 至于‘分配’,还是尽量不提。 重新把昨晚写的几页浏览一遍,朱塬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落笔。 其间写意送了一壶茶过来,见朱塬专注书写,悄悄倒好茶水,便轻手轻脚地无声离开。 这么边思索边落笔地缓慢写了两三页,不知不觉,天光已然大亮。 只看窗纱透出的光线,朱塬就能判定,今天是个必然会让老朱非常满意的大晴天。 写意再次出现,提醒朱塬早饭已经做好。 朱塬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披上写意拿过来的裘袍,离开正屋,转向小院西侧厢房。 这边本来也是用来住人的两间屋子,被朱塬吩咐,改成了餐厅。 写意去厨房那边端早饭,朱塬在留白捧来的热水里洗了洗手,一边擦干,一边想起一件事,对身边妮子道:“关于往家里寄信的事情,写意和你说了吧?” 昨晚写意和自己说起,如果可能,想要给沂州的家里人寄一封信,报个平安。 朱塬的回答是暂时不合适。 老朱前些日子才因为他杀了几十人,那些人只是替罪羊,幕后主使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这梁子算是结下。 这时候,如果朱塬让人替两个丫头往沂州送信,那些人对朱塬无可奈何,难保不会为了泄愤牵连到两个妮子的家人。 留白尽力忍耐,还是难掩失落,却懂事道:“小官人,奴已知晓。” 朱塬把毛巾递还给留白,说道:“再过两三个月,等开春吧,那些人把我们忘记了,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家人都接过来。” 写意昨夜坦白了她们的身份,朱塬能够想象,哪怕两女的家人当初逃过一劫,但在依旧兵荒马乱的山东,终究不会好过。 留白把毛巾搭在架子上,听到朱塬许诺,转身露出感激表情:“小官人,奴……” 丫头一时卡住。 毕竟自己连人都是小官人的,还能如何感激? 朱塬见留白模样,说道:“想感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像个护食小猫,我想和青丘她们说话都要挡着。” 留白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朱塬看得一清二楚,顿时脸色都有些白,慌乱摇头道:“小官人,奴,奴再不敢了。” 说着已经软软跪了下来。 朱塬见状,学着偶尔见到写意教训留白的动作,笑着在丫头脑门上敲了下:“起来吧。其实你应该说,自己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留白显然接不住这个梗。 不过,见朱塬脸上笑意,她也意识到小官人并不是真生气,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正说着,写意端了餐盘进来。 留白见写意一个人进来,就觉得吧,自己应该学学写意的这种了无痕迹。明明两个人都有挡着另外两个的,为什么只有她被小官人教训呀! 朱塬的早饭很简单,一份银耳莲子粥,一屉小笼包子,还有朱塬亲自吩咐的两颗白水煮蛋。 不过都没吃完, 盅里的粥只盛了一小碗,六个包子吃了三个,鸡蛋今天没碰。 倒是有些想喝牛奶。 不过这年代没条件,羊奶倒是有,朱塬尝过一次,不习惯那种味道。 吃过早饭,朱塬正要返回正屋,正在收拾餐具的写意提起一件事:“小官人,青丘姐姐和洛水姐姐说已经校完了三本书。” 朱塬闻言,重新在这边坐下:“让她们拿来我看看。” 写意和留白一起端着餐具离开,片刻后带着青丘和洛水返回。 青丘送上一本《九章算术》和一本《道德经》,洛水拿出的则是祖冲之的《缀术》。 前些日子的那份书单,老朱已经送来一部分,其余还在收集。 朱塬按照最初计划,让几个姑娘对这些书籍进行点校,好方便阅读。 餐厅内。 旁观的留白见小官人拿起一本书翻看,顿时又有些想要嘟嘴。 就说前日,小官人让赵续在花园里挑了一块太湖石送来,喊了她们四个在南屋,用最新造出的炭笔对着那块太湖石教授一种名叫‘素描’的绘画技法。 四女都有绘画功底,小官人只演示了一遍,她们便有所了悟。 随后每人画了一幅 小官人最后给四幅画打了分数,说满分一百分,洛水得九十分,写意得八十分,留白是七十分,青丘就只有六十分。 虽然最后小官人给自己那幅打了五十分,夸奖她们四个都比自己画的好,但落在四女最后的青丘依旧一副戚戚然的可怜表情,再配上那张暂时还算四个姑娘里最漂亮的面孔,留白觉得吧,当时小官人肯定是被魅惑了。 青丘之山上的九尾狐,可是会吃人的。 哼。 于是‘惩罚’青丘再多校一本《道德经》。 这那里是惩罚? 明明是奖励嘛! 因为帮小官人校书,可是她们四个都在争抢去做的事情。 当下见两女已经送上了三本,她们因为日常事情多,连一本都还没校对完,留白就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朱塬大致翻了几页《缀术》,又换了青丘点校的《九章算术》,看着虽然竖版但多了标点后读起来轻松很多的文字,非常满意地点头。 读过一段暂时不明的文字,朱塬还想起了一个段子,对四女道:“关于数学,你们知道吗,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欺骗我们,只有数学不会。” 其他三个还有些愣,洛水已经很解语地接道:“小官人,为何呢?” 朱塬笑着道:“因为啊,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洛水秒懂,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抬手掩嘴,眉眼弯弯。 另外三女也不知道是真懂假懂,很快或用帕子掩嘴或稍稍低头地发出轻笑。 朱塬也没有认真分辨,笑着拿起三本书离开餐厅,返回正屋书房。 写意和留白很快跟过来,见他又坐到了书桌前,写意道:“小官人,今天真不去南郊么?” 朱塬摇头。 前日王府还专门传话过来,询问朱塬要不要参加老朱的即位大典,作为朝廷的正五品官员,如果他点头,那边好做安排。 而且还点明。 因为朱塬身体缘故,不用和百官一同参加各种繁琐礼仪,只需要观礼。 坦白说,朱塬很想去。 开国皇帝的即位大典啊,普通人几辈子都不一定遇到一次。 不过,想想当初好不容易才从老朱那里要来一个隐居许诺,既然是隐居,当然是不出门最好,哪怕出门,也最多限制在后湖的湖心岛范围内。 这才叫隐居。 朱塬可以想见,如果自己主动打破这种状态,那老朱肯定就更不用遵守了。 因此到底还是拒绝。 那边也没有勉强。 这么想着,朱塬扭头注意到留白期待的小表情,笑着道:“我不去,你们可以,现在就去准备出门吧。” 写意却是摇头:“小官人不去,奴怎么能去?” 朱塬摆了下手:“去准备吧,看看留白,你今天不去,她会记你好些日子的,还有青丘她们,以及赵续两个,嗯,戴先生肯定也会去凑热闹,都去吧,恰好我一个人在家享受一下清静。” 写意道:“既如此,奴在家伺候小官人,让她们都去观礼。” 留白立刻道:“写意不去,奴也不去。” 朱塬假装不悦地揉了揉额角:“看来你们才是这栋宅子的主人,要不我走,你们继续在这里拉扯?” 两个丫头顿时停住,对视一眼,写意朝朱塬福了福:“小官人,总要留两个小丫头伺候着?” 朱塬点头:“可以,留两个在南屋守着,我有事会喊她们。” 这边正屋,因为正在书写手稿缘故,除了写意和留白,哪怕青丘和洛水都不许进来,更不用说那些小丫头。 写意答应一声,没敢再多言,和留白一起离开。 等两个妮子出门,朱塬没有立刻开始写稿,而是拿起那本刚刚没有翻开的《道德经》,片刻浏览后,很快找到一篇。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邪!” 反复阅读品味片刻,朱塬拿起钢笔,在一页白纸上飞快写下两句比他毛笔字要漂亮很多的行楷。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朱塬的经济之学,根本乃‘生产’和‘分配’。 本立而道生。 经济之学有两大根本,而两大根本之‘生产’和‘分配’,同样有所根本。 ‘生产’之根本,将来朱塬打算引用后来的一句名言。 让老朱心心念念却还没听到的‘分配’之道,其根本,则正是当下朱塬写下这两句。由《道德经》而来的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在朱塬的构思中,未来将会衍生出一套一明一暗覆盖整座星球的庞大社会分配体系。 第022章:即位大典 离开了后湖上的大宅,众人先乘船转向岛西侧,考虑女眷有些多,安全起见,赵续临时又雇佣了八个湖民当随从。 两辆骡车,写意、留白、青丘、洛水并四个丫鬟坐入车厢,其他哪怕戴三春师徒也只能坐在车辕上,湖民更是步行跟随。 这么一路离开湖心岛,从后湖东南的太平门入城,穿过今日明显熙攘的城区,出了城南的通济门,东转向正阳门方向,只觉得周围人群越来越多。 待到正阳门与祭天所在圜丘之间区域,大道已经被兵丁封锁,骡车很快堵在了附近小路上,写意走出车厢,在小丫鬟搀扶下站在车辕上看向四周,只觉周围密密麻麻,仿佛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来到南郊,一眼望去,何止十万。 写意不知道有密集恐惧症的说法,但见此情景,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长这么大,她还真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人。 留白跟着出来,看眼前阵仗,兴奋的小脸都有些通红,完全没了被小官人赶出家门的失落。 这边停住,很快有巡兵凑过来,提醒他们将骡车远远赶离大道,若是稍后走骡受惊冲撞了王驾,将是大罪。 写意等人不敢小视,和很多赶了车的百姓一样,将骡车赶到距离大道足有一里多远的一片树林,留了两个湖民看管,其他人重新返回大道边,凭借自家一群壮丁的护持,成功挤到由兵丁组成的三层人墙之外。 这边虽然距离圜丘还有一段距离,却可以在稍后看到吴王车驾。而且,向远处眺望,圜丘的金顶和青瓦也都隐隐可见。因此远近也无所谓,哪怕距离圜丘近些,也不可能进入观礼。 大部分人都明白这些,依旧聚集而来,原因很简单,这年代百姓的娱乐活动本就匮乏,当下不需劳作的冬日,又是开国皇帝即位这种百年一遇,怎么能错过? 因此,道旁人群,远不止金陵百姓,其中不乏从周边数百里外赶来,只为一观今日大典。 人群中,在赵续等男丁护持下挽着写意手臂的留白正腹诽旁边青丘和洛水竟然一个戴了幂篱一个戴了帷帽又后悔自己两个竟然没有准备时,忽然感受到一阵骚动。 下意识向西边望去。 远远的,各类仪仗浩浩荡荡,让留白目不转睛。 仪仗队伍稍近,留白还能看到一台青玉顶篷大车隐隐现于仪仗中央,不由好奇地抬手指过去:“写意,那是甚么?” 写意压下留白小手:“莫要乱指。” 留白连忙收回手,还缩了缩脖子,不过却没忘记自己刚刚的问题,依旧望着写意。 写意也看过去一眼,猜测道:“或就是吴王车辇了。” 另一边轻纱掩面的青丘突然开口:“那是玉辂,《周礼》有王之五辂,曰玉、金、象、革、木,玉制最高,为祭祀所用,凡六驾,执驾者六十四。” 留白悄悄嘟嘴,假装没听见的继续看向远方仪仗。 写意却是朝青丘微微点头,才转回目光,为此还被留白瞪了一眼。 再次腹诽,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的老儒家女儿么,知道那么多,怎么不变了男儿身考状元去? 吴王车架仪仗缓缓走近,这边人群的议论声也逐渐消失,气氛越发安静。 片刻后,有声音传来,留白一时没听清楚,但眼看周围人群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跪下,也连忙松开写意,和大家一起下跪。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浩浩荡荡终于远去,又有声音传来,人群才再次起身。 留白站起来,看向远去的仪仗,丝毫不敢抱怨出门时刚刚换上的裙装沾了泥土,重新挽住写意手臂,小声道:“好厉害,我刚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写意之前也没敢抬头,听留白这么说,张嘴还想调侃她两句,见周围依旧挺立的兵丁,顿时又闭口。 这不是乱说话的场合。 留白悄悄向写意描述自己感受时,逐渐远去的奢华玉辂上,一身衮冕的朱元璋望向车驾外黑压压跪伏的百姓,又是另一番心境。 还是有些如在梦中。 十六年前,逃离於皇寺投奔郭子兴义军的一个小和尚,被郭子兴看中成为九夫长时,他没想到今天;还乡招募七百乡勇开始独自领军时,他没想到今天;娶了郭子兴义女马氏时,他没想到今天;至正十六年攻克集庆时,他没想到今天;鄱阳湖一场苦战之后,打败了陈友谅,眼看四周皆是割据,元廷气数犹存,他依旧不敢想今天……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谋略大智慧,他更像当年父亲那样,一个勤苦老农,夙兴夜寐,从不懈怠,一点一点地开垦着自己的土地,开垦着开垦着,忽有一天,再看那舆图,这天下三分,他已有其二。 记得读史,刘邦称帝后还能向父亲炫耀自己置办的‘家业’,而他,没有父母可以炫耀,只能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旱蝗肆虐瘟疫横行的春日,他一个又一个地亲手埋葬自己的亲人。 纷乱思绪中,辇驾进入圜丘祭坛。 当玉辂缓缓停下,礼官上前唱礼,朱元璋的表情已经重新恢复坚毅。 走下玉辂,朱元璋在礼官引导下穿过观礼的百官耆老,踏上祭坛,表情严肃地开始迎请天地四方诸神,耐心地重复了多次燔奠玉帛、进送三牲、捧献福饮等流程,朱元璋终于回到祭坛中央。 礼官送上祝词。 这是一份由礼部拟定经过朱元璋修改后的祝词,最初的祝词长度有上千字,朱元璋缩减到了二百四十二字。 他不喜欢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汇。 祝词中近半的内容,都是他这些年打败的那些对手,他觉得这才是自己能拿来祈告天地的功绩,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否则,如果天运不在于他,当年那一个个都要比他强悍的对手,为何都败在了他手下? 再次看了眼祝词,朱元璋不需照读,晴空万里之下,他抬头望着百官万民,朗声而颂。 “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分争。” “惟臣帝赐英贤为臣之辅,遂戡定采石水寨蛮子海牙、方山陆寨陈野先、袁州欧普祥、江州陈友谅、潭州王忠信、新淦邓克明、龙泉彭时中、荆州姜珏、濠州孙德崖、庐州左君弼、安丰刘福通、赣州熊天瑞、永新周安、萍乡易华、平江王世明、沅州李胜、苏州张士诚、庆元方国珍、沂州王宣、益都老保等,偃兵息民于田里。” “今地幅员二万余里,诸臣下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是用以今年正月四日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简在帝心,尚享。” 第023章:这是……要变法啊! 正月初四即位,正月初五大宴群臣,正月初六,哪怕很多典仪还在持续,朱元璋已经恢复到以往的日常状态。 正月初六。 早朝依旧在金陵城中吴王府的正殿。 现在已算是皇宫。 其实新宫一切早已准备停当,昨日大宴群臣也是在新宫那边。不过,礼部择选的迁居日期是正月初七,对于这种需要看风水黄历的事情,朱元璋倒也不敢随性而为,因此一直两边跑。 最近几天,即位之外,朱元璋最高兴的一件事,还是汤和攻克了福州。 年前的腊月二十八那天接到汤和亲笔信报,征南将军把南线形势描述的颇为严峻,朱元璋担忧了好几天,以为又要是一次旷日持久的‘平江锁城’,为此年节都没过好。 没想到,大年初二一早,消息传回。 原来,接到汤和亲笔的当天,腊月二十八,在投效内线的协助下,南征军就一鼓作气攻克了福州城。 朱元璋对此既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福州既下,延平城内的陈友定也难支撑太久。平了陈友定,东南剩余的何真之流也就不足为虑,他可以调集军队专心北伐。 生气的是汤和缺少担当,几乎谎报军情。 朱元璋为此特意派遣使者赶赴福建,带了口谕给自己这位同乡臣子,没有克城后的封赏,口头嘉奖都无,全部是或明或暗的敲打。 今日早朝,主要讨论内容还是南北线的战事。 其中一件依旧是北伐粮草问题。 将作司派遣山东的水工已经传回消息,引黄济运的方法可行,目前已经在谨慎挑选掘开河口的位置。不过,那位将作司的领头官员还坦言,当下正是黄河的枯水期,能够引入运河的水量终究有限。而且,这还要上游的王保保不会如法炮制的同样掘开河口,分流水源。 总之,潜台词就是,想要保证北伐大军粮草供应,还是需要其他补充。 怎么补充? 陆路? 讨论几句就被朱元璋否决。 陆路运量因为需要大量民夫,途中消耗太大。而且,哪怕不谈消耗,当下南方即将开春,这时候征召民夫,必然影响春耕。 农耕乃国本。 即使暂缓北伐,朱元璋都不会做这个决定。 于是话题再次来到了海运上。 气氛一时尴尬。 昨日大宴群臣,某个因为吃错药耽误大事的湖广等处行省平章大人都没受到邀请,可见朱元璋还在生气。现在,依旧是那个问题,谁去主持海运? 讨论结果,还是要等南线至少福建平定,才能抽调大将坐镇此事。 朱元璋私下其实都有了人选。 汤和。 按道理,与华高同是巢湖水师出身的廖永忠最合适,不过,运粮这事,说重要也重要,但终究大材小用。 既然你汤和没担当,那就去运粮罢! 说过军事,御座上的朱元璋拿起提前准备好的一本书:“此乃北魏贾思勰之《齐民要术》,我近日细读此书,感悟良多。其如‘食者民之本,民者国之本,国者君之本’等语,不输圣人之言。我华夏数千年,礼法已臻完备,然却总忽略了管仲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若仓廪不实,百姓身无所存,又如何能够守礼。故而……” 朱元璋说着,看向一人:“单安仁。” 将作司卿单安仁拱手道:“臣在。” 朱元璋道:“俺命你尽快调集工匠,《齐民要术》此书,一月内刊印五千本,分发天下百官,”说着又转向殿中众人:“尔等都要认真阅读,感悟农桑之事,若是敷衍,他日俺问起其中内容,答不上来,莫怪俺今日没有提醒。” 老朱话落,众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闹哪样? 朱元璋也没等众人反馈,继续道:“再者,《齐民要术》一书,今后选作国子学必修,还有,许纯仁……” 这边正殿不大,正四品的国子学祭酒许纯仁只能站在殿外,闻言连忙来到殿中:“臣在。” 朱元璋道:“今后国子监生,除必修《齐民要术》,每人再分田一亩,日常耕作。尔亲自去乡间,挑选十位擅长农事之耆老负责教授他们,诸耆老皆授从八品助教之职。” 许纯仁一头雾水地拱手道:“陛下,这……自古而今,臣从未听有使国子监生务农之事?” 朱元璋语气不容置疑道:“当下有了,此事莫要以为俺只是说说,耕作之事从今春开始,俺会抽空亲自去看,诸生之劳作成果,将来也会作为考评。今后拔选官员,若是不懂农桑,只和俺谈大道理,俺不要也罢。” 这么说完,朱元璋挥手让许纯仁退下,再次看向众臣道:“《齐民要术》只是其一,我今后还会挑选其他书籍,定为官员学子必修之书。其中道理,我今日也与你们明说,咱华夏数千年,读书人都只是探究这天下万民心之所向,却少有钻研这亿万百姓身之所存之道,这就如人之少了一条腿,以至于我华夏动辄王朝更迭,起伏不定。我今日吩咐之事,就是要补上这缺少之另一条腿。另一条腿为何?务农之道,水利之道,数算之道,如此种种,尔等读书人平日里看不起的杂学,就是另一条腿。” 朱元璋今日所言之事,根本来自朱塬进献的‘经济之学’,启发则是朱塬提供的那份书单。 最开始听过‘经济之学’,老朱只是了解其中道理,但具体如何去做,他一时想不明白。 直到那份书单。 朱元璋当初的第一反应和这个年代的读书人类似,为什么都是些‘杂书’? 让人找来一些单上书本,最近稍有空闲,朱元璋就手不释卷。 提供了各种专业知识的古代科学著作,结合朱塬给出的暂时还不完整的‘经济之学’这一根本,老朱却是灵感连连,举一反三,三生万物。 经济之学的‘生产’一道,最重要的就是提升生产力。 如何提高生产力? 当看到书单上的《齐民要术》、《王祯农书》、《梦溪笔谈》、《水经注》等等,老朱豁然开朗,提高生产力的手段,可不就是这些书籍所载学问么! 老朱从来是一个执行力超强的人。 既然想到,就要去做。 而且,当下已经即位称帝,开创了大明朝,新朝当然也要有一些新气象。 朱塬那小秀才因为《天书》缘故要等待三年,朱元璋可不觉得,既然掌握了道理,自己也得等三年才能推行。 因此,今日只是一个开始。 挑选《齐民要术》,一方面是老朱已经读完了这本书,认为书中道理与技术相结合,用朱塬的话,简直‘两条腿’都齐备,因此果断决定作为百官和诸生的今后必修书籍。 讲完自己的道理,朱元璋一刻不停,又喊出翰林学士陶安,要求对方组织人手结合《缀术》、《九章算术》等数算书籍,编撰一本综合性的数算之书。 将来同样会分发百官并作为国子学必修课程。 朱元璋也给出了原因。 最近翻阅各种数算书籍,朱元璋觉得大部分都过于晦涩,其中一些内容,作者还有故弄玄虚之嫌。因此,朱元璋要求翰林院编撰出的官方数学书籍必须浅显,尽可能用白话把道理讲明白,不许故作高深。 大殿内外。 眼看朱元璋这突然的一件件事情吩咐下来,上下官员终于明白,刚刚即位才两天的自家皇帝陛下,这是……要变法啊! 第024章:祖训 内宅的饭厅内,马氏看着侍者摆好午膳,又叮嘱一番熬药之事,就看到朱元璋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连忙迎上前。 表情担忧:“相公,又出了何事?” 关于称呼,朱元璋即位之后,马氏尝试带着儿女们一起改变,结果是老朱自己听不惯‘父皇’、‘臣妾’之类,觉得让一家人变得生分,还训斥自己只是当了皇帝,又不是成了仙,搞那些虚头巴脑作甚? 于是照旧。 听妻子问起,朱元璋从袖口抽出一份奏章摔在地上:“刘基,还是那刘基,俺都当不记得除夕早朝之事了,他倒好,竟不依不饶,给俺上了辞呈。” 马氏听到刘基的名字,也沉下表情。 年前除夕那天,刘基为了前日户部主事崔计等人被诛之事一番言辞,直接把朱元璋气出了一个心悸的病症,这几天一直都在吃药。 没想到又来。 扶着朱元璋在餐桌旁坐下,马氏接过内侍捡起的奏章,翻看阅读。 刘基并没有提及年前除夕之事,而是表示当年母亲去世未能回乡守孝,这些年一直以为大憾,今陛下功业已成,他也希望能够辞官回乡,补全孝道。 马氏知道,丈夫把刘基这份辞呈带过来,就是想让她出出主意。 他显然还是希望刘基留下的。 若是以往,哪怕朱元璋不想留下刘基,马氏也会规劝,她也知晓刘基大才。不过,想想丈夫被气出了问题的身体,从一个妻子角度,她可绝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 来到丈夫旁边一起坐下,马氏道:“相公,既如此,就让那刘基回乡罢。” 朱元璋刚拿起筷子,闻言又放下,对妻子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当下正是用人之际,那刘基……你也知晓,本事还是有的。再者,他对俺打下这江山也有大功,俺刚当了皇帝,就免了他的官,让百官万民如何看?” 马氏向老朱示意了下刘基的奏章:“相公,这明白了是刘基想要辞官回乡为母守孝,如何是相公免了他的官?相公只需追封刘基父母,再给刘基加官一级,放他荣归,莫说百官万民,将来史书都挑不出错来。” 朱元璋摇头道:“娘子,这不是紧要的,俺是说,当下正是用人之际。” 马氏拉住老朱胳膊,眼圈开始泛红:“相公,既已离心,又何必强留?相公在妾这里才是最紧要的,相公是一国之主,也是一家之主,相公就当是为妾与孩儿们考虑,妾不想再见相公因那刘基气坏了身子。” 眼看马氏说着说着开始掉泪,朱元璋叹了口气,握住马氏小手,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道:“既如此,俺稍后让礼部议一议此事,放那刘基荣归。” 马氏见丈夫不再坚持,收回手,抹了抹眼睛,开始帮老朱盛饭,一边主动换了个话题:“《齐民要术》之事,相公今日可颁下去了?” 马氏是历史上出了名的贤后,这毋庸置疑,通过拒绝朱元璋封赐后族带了个好头,使明一朝都无外戚之患,但若说不干涉朝政,那就又不真了。 稍微读史就能感受到,马氏对各种朝廷大事往往都一清二楚,并且为朱元璋提供诸多劝谏。 甚至有时候,老朱都觉得妻子有些过头,马氏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天下之母’,母亲关心儿女之事,有什么不对? 马氏提起《齐民要术》,老朱心情果然开始转好,接过妻子递来的米饭,重新拿起筷子道:“颁下去了,还有让翰林院编撰数算之书,”说到这里,老朱又恨恨地补了一句:“若是朱塬不说甚么要隐居三年,就是他十个刘基要走,俺也无所谓。” 深谙丈夫脾性,马氏知晓老朱再说下去就要对那小秀才也生出怨气,她可不想丈夫情绪波动影响身体,笑着主动帮朱塬说好话:“那小秀只十二三岁,还是娃娃呢,身子又不好。让他安心读两三年书,养好了身子,按他说法,到时相公也已平定了天下,恰可让他尽心施展。” 朱元璋扒着饭,一边摇头道:“俺这些时日越是琢磨,越觉得他那学问现在就可大用,不用等三年。照他那份书单,俺今后会陆续重订天下读书人必修典籍,但这都是些慢功夫。他肯定有更快法子,当时都说了,经济之学只是百中之一,听听,百中之一呵,就是不肯提前透露与俺。” 马氏也端起了一碗饭,不由跟着一起琢磨,说道:“或是那小秀才有苦衷呢,三年时间不长,转眼就过了,相公还是耐心着些。” 朱元璋嗯了一声,倒是又因此想起,对马氏道:“卧房那柜子莫让人动,明日俺亲自带那紫檀木匣去新宫。” 礼部择定旧内迁新宫的时间是明日初七,但这边一些紧要物事,这两日已经陆续开始搬走。 马氏闻言点头:“妾知道厉害,不会让人乱动。” 说着内心也难免再次好奇。 那《天书》,内容究竟为何? 考虑到其中玄奇,再想想古时很多诸如秦皇汉武那样的英明帝王都难免陷入的教训,马氏早就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跟着看看,确定那小秀才进献的确实不是甚么求仙问道之法。 若真是,她此时能为对方说好话,到时候,也依旧不会有丝毫客气。 夫妻两个这么聊着,老朱很快扒完一碗饭,让马氏再给自己盛一碗,一边又说起另一件事:“今日早朝,善长还提了一事,说要循元旧制,封咱标儿做甚么中书令,俺朝会之后寻人细问,给驳回了。那中书令就是要咱标儿单独开府招募属官,这与分家何异?那元室动辄兄弟阋墙,父子相争,可不就是分家所致?这等破烂规矩,咱那能循甚么旧例。俺想过了,就让那朝臣同时兼了各种太子属官,如此既不分家,也能让标儿遍览朝政,学习治国之道。” 马氏暂停了用餐认真听完,斟酌片刻,微笑点头道:“这是大事,但凭相公做主。” 老朱跟着又念叨起来:“那些腐儒,动辄就要循甚么旧制,连那三皇五帝都能给俺搬出来,好似前朝规矩都是金科玉律。若前朝规矩都是对的,俺那能得了这江山?俺就想了,将来定要做一套咱朱家自己的规矩,立为祖训,把该有条框都定死了,免得那些酸才腐儒拿甚么前朝规矩影响咱后辈子孙。” 第025章:刘基辞官 正月初七的早朝发生了两件事,形成了一个让百官私下津津乐道的有趣对比。 第一件是刘基辞官。 朱元璋让礼官当场宣读了自己亲自拟定的诏书,引用了刘基的辞呈,大概内容就是感念这位功臣之孝心,特准归乡。 同时,刘基辞去御史大夫兼太史令之职,正二品资善大夫进为从一品荣禄大夫,赏白银一千两,彩缎十匹,并赐田十顷。 这些都不稀奇。 被众人议论的还是之后。 诏书同时追赠刘基父亲刘爚为永嘉郡公,追赠刘基之母富氏为永嘉郡夫人。 刘基祖籍青田,旧属永嘉郡。 外行看热闹。 但,能够登上大明朝堂的,可没几个外行。 礼部在前一天就传出了小道消息,初六下午,皇帝陛下让礼部议论刘基辞官的封赏和对其父母追赠之事。 封赏问题不大。 官员告老,若是荣归,一般都是辞去正职,加一级散官,再有就是钱帛土地之类的赏赐,或者还能继续领取俸禄。 关键是对刘基父母的追赠。 刘基父母都已经去世,按照刘基的正二品御史中丞官职,且没有爵位,循照古制旧例,父亲可追赠同级别或加恩再上一级的文散官,譬如刘基今日拿到的从一品荣禄大夫。 母亲则是封为‘夫人’。 宋时旧制,一品二品官员的母亲和妻子可封‘夫人’,三品为‘淑人’,四品为‘恭人’,以此类推。 最近才刚刚即位的皇帝陛下再次不按常理出牌,意外地追赠刘基父亲为‘永嘉郡公’,追赠刘基母亲富氏为‘永嘉郡夫人’。 这…… 还能这么来? 要知道刘基可是什么爵位都没有啊! 按照惯例,通常只有本身拥有爵位的大臣,父母追赠才能获得同级或更高一级的爵位。 再联想近日种种。 刘基在年前除夕早朝把朱元璋气到当场拂袖而去,之后还传出上位因此生了心病。 这之后,大家本想等正月初四看热闹,没想到,正月初四,朱元璋即位这天,天宇廓清,星纬明朗,日光皎然。 大吉! 热闹没看成。 再然后,皇帝陛下明显假装忘记了年前除夕那天的事情,刘基却没忘,虽说没再追着崔计等人被杀之事不放,却执拗地选择了辞官。 以众臣对老朱的了解,这一次不暴跳如雷才怪。 大家再一次猜错。 不过,也大略能够想象,应该是一直在陛下这里最能说上话的皇后出了力。 最后结果,就是这份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的追赠。 即使只是没有任何世袭权利的荣衔,但,大家也都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潜台词:你刘基坚持辞官,等于至少放弃了一个侯爵! 这一点,没人怀疑。 毕竟按照刘基这些年的功绩,与李善长一样封公爵都不过分。但这位……大才是绝对大才,就是性格,实在是太过执拗了一些,以至于李善长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宣国公,刘基却连个最低等级的爵位都没捞着。 不得不说,整件事,旁观的所有人,哪怕刘基的政敌,实在都有些看不懂。 到底怎么想的?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世袭罔替啊,就这么弃如敝屣吗?! 另外一件对比之事,则是方国珍的觐见。 凭借一封言辞哀肯的乞降书,实际当然还是老朱为了大局着想,方国珍得以免死。腊月初请降到现在,这位浙东军阀在路上拖拖拉拉了一个月,终于抵达金陵。 君臣一番奏对,朱元璋赏赐方国珍宅邸一座,命居金陵,没有给任何官衔。 与幽禁无异。 不过,相比张士诚,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刘基与方国珍,乍一看,两者似乎没关系,其实渊源很深。 方国珍当年在浙东起兵,元廷命江浙行省发兵讨伐,其中就有个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名叫刘基。 元廷讨伐方国珍受挫后,采取绥靖政策,上上下下都主张招抚,只有刘基认为方国珍反复无常,坚持应该剿灭。方国珍还因此尝试厚赂刘基,希望他改变态度,刘基拒辞不受。 方国珍最终被招降,刘基一气之下,又一次辞官而去。 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从刘基考上进士开始,自高安县丞到江浙儒学副提举再到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乃至后来又被元廷授予的其他官职,按照刘基自己的说法,‘嫉恶太甚’,‘不耐繁具’,实在不适合官场,于是刘大人这辈子不是在辞官,就是在辞官的路上。 这不,洪武元年的正月初七,又又又辞了! 后湖。 湖心岛的大宅内,朱塬并不知道最近因他而起的一连串热闹。 因为户部主事崔计等人被杀之事,朱塬最近一直在筹划让自己更低调一些。 正月初四之后,大宅就尽可能地关门闭户。 确认了赵续和左七的身份,诸如钢笔和铅笔这种后世的小物件,朱塬不打算再拿出任何一种。已经教授身边四个女人的素描和标点,也被他明确要求只能限于内宅,点校过的书本不许带出,平日练习素描,也只能在内宅进行。 朱塬平日的生活也简单至极。 准时的三餐睡眠之外,偶尔读书,每日写几页‘生产’之道的书稿。 间或离开内宅到花园散步。 活动范围也很小,一是没那体力,到现在都还没去过花园南侧的那栋二层书楼,二是如果可以,他其实连散步都不想出来,坚持离开内宅,也只是为了让赵续两个看一眼自己,免得太长时间不露面,让他们还以为小官人怎么了,再去通报老朱。 总之,作为一只穿越而来的‘蝴蝶’,为了避免《天书》记载历史被改变,朱塬追求尽可能不再对外界有任何扰动。 如此直到正月初九。 午饭之后,忙碌多日的工匠送来了一批完成度最高的钢笔。 总计十支。 或者镀银,或者黑漆,或雕云纹,或饰翠玉……全部都堪称艺术品。 朱塬当下已经一点不觉惊奇。 想想中国古代的工匠,可以做出鬼斧神工的牙雕套球,可以在一粒米上描出江山如画,这些又算什么? 只是不能大规模量产而已。 相比起来,工匠们做出的炭笔依旧保持最朴实状态,没有上漆,没有刻字。若说区别,就是根据石墨与黏土的配比不同,笔芯硬度不同,书写颜色有深有浅。 不仔细分辩,区别其实也不大。 这也是朱塬的要求。 不再玩花样。 否则,朱塬最初其实还想试试弄出彩色铅笔来着。 十支钢笔,朱塬挑了一黑一红相对朴素的两支,配上十支炭笔,还有一套后来学生常用的量尺四件套,钢制,以尺、寸、分为单位,虽然精巧,但在工匠那边反而是三种文具里最容易制作的一种,简直不值一提。 齐备之后,朱塬喊来赵续,让他送去当下距离后湖算是很近的城东皇城。 第026章:我只是个龙套 赵续从太平门进城,前方一里多就是皇宫,却没有从北安门进入。 那要绕过后宫才能来到前殿,赵续更情愿从外面绕。 骑着自家的走骡绕了皇城小半圈,来到西安门,取了腰牌,查验登记一番,进入皇城,步行一路,在西华门又是一番查验,这才踏入宫城。 被人引领着连过几道门卡,赵续终于抵达奉天门左侧的东阁,这是连着左顺门以南的连续几间庑房。 搬来新宫,朱元璋日常朝会之后,都在东阁办公。 等待期间,回顾刚刚一路,赵续只觉得吧,从西安门开始到东阁这边的二三里路程,若让自家小官人来走……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因此还有些担忧。 赵续明白自己和左七两个的前途都已经被绑在自家小官人身上,若是小官人见一次皇帝陛下都要这么坎坷,那可怎么是好? 或者,以陛下对小官人的看重,将来能有些不必走路的特别恩典? 随意想着,这次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赵续就被带入阁内,恰好还与正要离开的李善长等人错身而过。 赵续认识李善长,面对左相一行人的打量,只是稍稍停步点头示意,没有随意搭话。 能感受到,宣国公应该知道自己。 朱元璋刚刚与几位中书省臣讨论过设置全国驿站系统的事情。 不日就将正式行文落实。 当年决定了江南局势的那场鄱阳湖之战,朱元璋记忆深刻。 陈友谅四月二十三就围了洪都,他直到六月二十五才接到消息,隔了整整两月,若不是……差点就要失去江西。 甚至,因为当时他坚持北援小明王,大军出征导致应天空虚,若是陈友谅破了洪都,一路顺水而下,他都不敢想像会是甚么结果。 万幸,上天庇佑,祖宗显灵,他成功击败了陈友谅,成为江南霸主,但之后并没有忘记反省。 最错之处在于不听刘基劝谏坚持北援小明王,其次,就是这传递消息之驿站系统的重要性。 开国之前,朱元璋已经为此做了很多,即位之后的第一个月,分别过轻重缓急,他依旧将建设完善的驿站系统作为第一优先。 这边赵续行礼过后,朱元璋才从眼前文书上抬起头,习惯性地再次屏退了左右,见赵续手边木盒,记了起来,说道:“这就是那甚么笔,拿来我看。” 赵续恭敬地把木盒送上。 朱元璋很快摆出了各样文具,钢笔和量尺先略过,炭笔已经削好,他按照握持毛笔的姿势捉住一只,在一页白纸上随意写下了‘水马站’三个字,顿时摇头:“这甚么……不好用,笔锋太细,还是硬的。” 赵续小心抬头看过来,提醒道:“主上,这炭笔,不是这么拿的。” 朱元璋示意:“你来写与俺。” 赵续上前几步,在书案另一端接过朱元璋递过的纸笔,学着小官人平日的握笔姿势,见那‘水马站’三字,稍微犹豫,也跟着写了一遍,又轻声道:“主上,还有钢笔,也是如此写法。” 说着见老朱同样递来钢笔,拔下笔帽,同样写下了‘水马站’三个字,然后将纸笔小心地往老朱方向推了推,自己主动退后。 换了握笔姿势,老朱重新书写,果然顺畅了很多,再换钢笔,感觉更好,几乎瞬间就喜欢上了这款新文具,打算日后常用。 只是片刻,一页白纸就被老朱写满了字。 随后又拿起那套量尺,一支一尺长的直尺,两只三角尺,一支半圆角度尺,换了一张纸,很快用炭笔和钢笔各画出了不少长度很是精准的线条。 这么尝试一番,老朱一边继续把玩,一边询问起各种细节。 问对了一盏茶功夫,朱元璋道:“照你意思,这石墨乃常见矿藏,和了黏土烧制,粘入细木,就能制成这炭笔?” 赵续恭敬道:“正是。” 朱元璋又低头看了眼白纸上的两种痕迹,说道:“这两支笔确实都比毛笔便捷,还能大大节省纸张。但钢笔制法太繁,墨水也是问题。倒是这炭笔,若真如你所说,倒可以推而广之。俺近日正让有司重新拟定全国郡县乡里开设学校事宜,今秋还打算办一次科举。从古至今,寒门子弟想要就学,只这笔墨纸砚就是不小开销,若这炭笔能够推广,倒是可以造福天下学子。” 老朱说着说着,已经不是在咨询赵续,而是飞快拿定了主意。 关于全国范围内开办学校,还有今年秋天举办科举,两件事,某种程度上还是受到了朱塬的影响。 朱元璋当年打下应天,很快就开始鼓励兴办学校,这些年每扩张到一地,也都不忘此事。不过,老朱最初的考虑,只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人才,以及让百姓受到教化,尊礼守法。 当下想法,选才和教化之外,朱元璋还没有忘记朱塬当时所说,秦之速亡,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百姓失去‘上升通道’。 当时讨论的‘上升通道’有两个。 其一是军功,其二,就是科举。 当下大明军队征战四方,想要投军搏一个封妻荫子,机会很多,但仗总有打完的一天。 因此在老朱看来,科举才是长久之道。 因为朱塬的半遮半掩,老朱其实还没有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只知道这是‘经济之学’中与‘分配’相关的一些学问。 不过,这却并不耽误老朱去推行。 就像他最近筹划在读书人必修学问之上的一些革新。 朱元璋从来是个想到就去做的人,执行力超强,既然是难得的大道理,当然要尽力实践,就算将来出了些问题,修改或取缔就是。 赵续也感受到朱元璋已经不是在询问自己,更何况他只是勉强识字,也不敢冒然给皇帝陛下提甚么意见。 朱元璋敲定了心思,又问了几句量尺四件套的事情,他本能觉得其中或也有大学问。 可惜,这件事朱塬什么都没交代。 见赵续无话可说的样子,朱元璋大略明白过来,低声笑骂一句,也没有勉强。 到底不甘心。 想了想,朱元璋道:“当下开了新朝,百官都有赏进,见到你,俺才想起,就给朱塬也进一级罢,当个正四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呵,当初他就嫌俺给他官小了,现在补上。唔……还有,明日就要颁定太子属官,俺稍后让人议一议,也让他兼个职位。” 这,献两支笔就加官一级了? 赵续只觉得有些不真实,却是忙不迭地跪下:“小的替大人谢过主上。” 朱元璋摆手:“起来罢,俺倒是想让朱塬亲自来道谢,”这么说着,老朱很快又接着道:“这官不是白给,最近一些事情,你……罢了,你懂甚么,俺让人跟你一起回去,让他帮俺问问。” 朱元璋的想法很简单。 朱塬你不是要隐居么,那就隐着,天子呼来不上岸也是无妨,但俺让人主动上门,问你一些事情,总不能拒绝罢? 老朱最近也确实积累了不少问题。 比如让翰林院编撰的数学之书,老朱觉得朱塬肯定能提些意见,毕竟那份书单都是他列的。再比如,最近要推行的驿站系统,刚刚讨论,那怕已觉颇为完善,或许,朱塬也能再帮自己规划规划,给些好主意。 还有秋后的科举。 这涉及那甚么‘上升通道’,想想秦之速亡,也丝毫不能马虎。 再就是,那份‘生产’之道的书稿,也得催催。 病都好了,就得加紧着写。 这又是钢笔又是炭笔的,写字多快啊,更何况俺当初还特意赏赐了一百刀大纸给你! 总之,都给你升官加兼职了,回馈一些锦囊妙计,不过分罢? 朱元璋说着就要唤侍从,又反应过来,他依旧不想让外官与朱塬接触,毕竟这些个……去过了后湖,除了他,谁知还会向其他甚么人通报? 稍微考虑,老朱让人去了后宫,召来一位内侍过来,正是现任内使监令何绶。 朱元璋记得,当初还让何绶伺候过朱塬。 倒是一份渊源。 等何绶到来,老朱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便打发两人去往后湖。 朱塬送走赵续就开始午睡,等赵续与何绶一起返回,他都还没醒。记得有个道理,想要长个子,睡眠很重要。 朱塬不想重生一场,却要凭借一米四的身高青史留名。 将来人说起。 第一个想到的,哦,那个谁谁,一米四! 那太悲伤了。 迷迷糊糊地被写意喊醒,穿衣起床,见到何绶,表面上一丝不苟地见礼,朱塬其实都还残留着起床气。 何绶是个八面玲珑的健谈人,注意到朱塬模样,并没有急着说正事,而是拉起家常。 首先恭喜了朱塬再次升官,正四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已经与那元朝进士出身的朱升朱老翰林同级。 虽说也和他这位同是正四品的内使监令一个级别,但何绶却一点不敢对比。老朱现在还没有重用内宦的倾向,何绶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内宫管家,两者差异巨大。 随后还说起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事。 比如,刘基辞官了。 考虑到主子对这位的看重,何绶还暗带讨好地透露了一些刘基辞官的内情。 另外还说起。 朱塬那份单子上的书籍,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在抽时间细读,感悟良多,已将其中的一本《齐民要术》列为百官和国子学必修,同时还在让翰林院编撰一本数学之书,今后或也会推广其他相关。 话到这里,何绶才进入正题。 大概传达了老朱的意思,让朱塬给这些事情提提意见。 赵续一直站在旁边,除了说几句主上要把炭笔推而广之的事情,其他也插不上话。 不过,相处时间也长了,赵续只觉得,小官人看似还在娴熟应和,但,表情似乎越来越不对,那张因病长期有些过于白皙的脸蛋,不知为何,也越发的苍白。 到了最后,身子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 何绶吃的就是察言观色这碗饭,当然也很快发现朱塬异样。还以为这位小翰林是病弱缘故,不堪太久说话,知趣地不再多聊,交代过老朱的吩咐,又婉转催促了一下朱塬尽快完成那甚么主子也没有明说的书稿,就起身告辞。 朱塬机械地送何绶出门,又机械地坐回客厅椅上。 脑子里一团乱麻。 刘基辞官了! 刘大人你应该今年八月才能辞官的啊! 早了啊! 老朱把《齐民要术》定为官方必修了,一次就印了五千本。 五千本啊,五千只‘蝴蝶‘啊! 我这还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干扰历史呢,历史早起飞了! 今年秋天要举办科举了! 不是该洪武三年才第一次举办科举的吗,我都写在那本破书上了啊! 让我给即将推行的驿站系统提意见? 我能有什么建议? 要不我给您去当驿卒好了,我再改个名字,叫李自成! 不。 我不该有姓名。 我只是个龙套! 大家好,我叫朱龙套! 还是个假冒的。 还要把炭笔推而广之,这是要放出多少个小‘蝴蝶’啊? 祖宗诶! 我替天下读书人谢谢您啊! 但…… 谁来谢我? 不,谁来救救我! 还要书稿? 要什么书稿,祖宗您雄才大略,哪里需要什么书稿,自己就可以开搞! 搞一个风生水起。 起高楼。 只见那楼船夜雪,铁马秋风,将军破楼兰,一梦间,就回了汉唐! 咿咿咿~~~ 啊啊啊~~~ 这样下去,别说三年,最多一年,肯定就面目全非了,面目全非了啊! 朱塬想哭。 哭不出来! 下人们很快发现了朱塬的异样,写意一脸担忧地询问,朱塬只是语气淡淡地表示要睡觉。 写意和留白一起把朱塬送到卧房,刚刚伺候着自家小官人脱衣躺下,朱塬转眼就诈尸一样重新坐起身,于是又小心伺候着把衣服穿好。 赵续喊来了戴三春。 戴三春被朱塬赶了出去。 整个后湖大宅上下一片惶然,留白小心提出自己的看法,自家小官人……是不是突然被什么东西上身,魇着了? 被耳尖的朱塬听到,也赶了出去。 转眼天黑。 朱塬晚饭也没吃,把自己关在正房里。 写意大着胆子进去点了灯,见自家小官人只是呆呆地坐在书案前。 这么直到深夜。 和大家一起守在外面的赵续已经开始后悔,感觉小官人不对的时候,他就应该立刻进城去通报。现在,早过了夜禁,城门都关了,只能等明早。 写意单独留在小院东厢,点着灯,开着门,一直望着正房。 希望小官人能给些动静。 那怕过来打她一顿,骂她几句,都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写意终于听到了正房传来响动,那是哗啦一片物什坠地之声,还有个透着些崩溃的沙哑嘶喊:“这特么都有主角了,还特么拉我到这里搞个毛线!” 第027章:开 正月初十,今日早朝有些特别,这是朱标成为太子后的第一次听政。 因为要宣布太子属官任命。 皇帝陛下否决了任命太子为中书令的建议,只是让群臣象征性地兼职太子属官,大家也就没了什么期待,只觉得是走一下过场。 没想到,还是有意外。 并不算太长的一份任命名单,李善长为少师,徐达为少傅,常遇春为少保,以此类推,这一批获得兼职者基本都是一二品的功勋重臣。然而,让大部分没得到内幕消息的官员惊讶的是,名单最后,竟然多了一位只有区区正四品的‘少詹事’。 要知道,这位少詹事之前,职位最低也是从二品的御史台治书御史。 再说这位少詹事,预料之中,还是那不知不觉又被皇帝陛下从翰林直学士提升一级到翰林侍讲学士的朱塬。 好吧。 最近怪事多,大伙已经见怪不怪。 也没人提出异议。 前一个找茬的,已经黯然回乡,还丢了一个世袭罔替。 再就是,除了兼职的太子属官任命,今日朝会过程中,皇帝陛下还要求将作司卿单安仁派人寻找一种石墨矿,用以制作新式文具炭笔,并推而广之。 到了现在,群臣也逐渐反应过来。 联系皇帝陛下对朱塬的宠幸,再想想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不难想见,最近很多不同寻常之事,大概率都与对方有关。 朝会结束,百官散去。 朱元璋并没有立刻打发太子离开,而是带着朱标一起走向日常办公的东阁,一边对长子谆谆教导:“标儿,关于朱塬任命,莫管那群臣想法。你或也听说了朱塬之事,他那句送咱五百年国祚,可不是大话。只是一门‘经济之学’,俺只听了些皮毛,就已然感悟良多。等三年之后,你,还有樉儿他们,都要从他这里学习。他说这经济之学足以和礼学并列,共撑咱华夏两条腿,俺觉得,经济之学比那些个道德礼仪还要重要十倍。” 朱标恭敬地跟在自己父亲身边,目光里透着好奇,认真道:“爹,孩儿明白。” 朱元璋满意道:“朱塬之事还要你耐心些,其他学问也不能拉下,最近还在读《左传》?” 朱标点头,目光没再看向自己父亲,微微垂首道:“孩儿感悟良多。” 朱元璋还没来得及细问长子最近读了那些篇章,有何感悟,就见东阁外有人迎了过来。 其中一个是昨日才见过的赵续。 注意到赵续的惶急表情,朱元璋挥手示意侍卫放他过来,阻止了赵续行礼,问道:“又有何事?” 赵续道:“主上,小官人从……今早开始,忽然发了高热,当下已昏迷不醒。” 朱元璋表情先是关切,随即又转为不悦地瞪向赵续:“不是刚好么,怎又病了。那戴三春,还有尔等,怎么伺候的,这才住进后湖几日就病了两次?” 面对老朱的严厉目光,赵续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不敢再含糊,仔细将昨日何绶拜访之时朱塬的异状以及随后反应都叙述了一遍。 说到最后,赵续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官人昨日午睡前好好的,还安排了小的过来给主上送东西。小的们猜测……或是,或是,小官人午睡之时,被甚么东西魇着了。戴先生也说有此可能,但他不懂祝由之术,只能遣小的来禀告主上。” 朱元璋下意识想要斥责赵续是为了推卸责任的胡说八道。 不过,回味了下赵续刚刚的讲述,还有戴三春的断语,他也不敢确定。这年代,涉及鬼神之事,没人敢完全不信。比如官定中医十三科中的祝由一科,就是专门处理那些可能涉及神鬼的奇怪病症。 稍微考虑,朱元璋道:“你去找孙守真,把朱塬病症详与他说了,让他挑几个太医,还有他自个儿,都去一趟后湖,午前再回来禀报与我。” 赵续答应一声,起身匆匆离开。 默默旁观这一切的朱标等赵续走远,收回目光,见父亲还站在原地,短暂迟疑,试探道:“爹,不若孩儿亲自去后湖探望一下那朱塬?” 朱元璋从不太好的预感里回过神,听到儿子话语,稍微犹豫,摇头道:“莫要去了,若是……他真撞了甚么东西,你去了也不好。” 朱标目光里闪过失望,倒也没再多说。 太医院使孙守真带着几位太医赶往后湖,中午之前就传回消息,已经让一位擅长祝由的太医施了手段,但没有效果。孙守真与戴三春等人共同商议,讨论出了一份药方,请老朱批准。 老朱答应下来。 朱塬已经陷入昏迷,汤药只能强灌,然而,这些做完,还是没有好转。 第二天,消息接着传来。 诸位太医觉得,可能还是魇着了,因为上午的时候,不止一人听到昏迷中的‘朱塬’冒出各种奇怪话语。 说甚么‘老子不想在这儿待了’。 甚么‘没水没电没车没网,连特么卫生纸都没有’。 还有甚么‘重生个毛线’。 表字‘重生’的戴三春因此颇为惶恐,不明白自己和‘毛线’有何牵连,但还是告罪一番,未免自己对朱塬产生甚么影响,主动避出了内宅。 朱元璋得到汇报,考虑祝由之术不管用,又挑选了几位高僧和道士分别赶去后湖做法。 差不多时间,满朝文武也都得到了消息。 心态大抵相同。 这小小年纪就是高官厚禄,圣恩连绵,还有前些日子那六十二颗人头,若是命格不够,那里能承受得了? 看! 压垮了罢? 如此来到第三天,汤药水米都已灌不下去,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也已经轮番走了一遍后湖,其中几位又得出了一个比较统一的结论,朱塬的病症,是突然的心火亢盛,导致本就非常虚弱的身体多症并发。 根源大略是强烈忧虑所致。 想要挽回,首先就要明白小翰林到底受到了甚么刺激。 还有,小翰林自己……似乎也不怎么想活。 这药医不死病,若病人没有求生意志,他们再能妙手回春,也回天乏力。 大家还推了孙守真进宫,向朱元璋报告某个最不好的消息。 按照目前情形,小翰林可能撑不过明天了。 这几天始终密切关注朱塬病情的朱元璋再也坐不住,不过,去往后湖之前,他先让人把内使监令何绶捆了过来,语气严厉地亲自审问了一番。 朱元璋也反应过来。 若真是那甚么忧虑所致,回顾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只有他派遣何绶去拜访朱塬这一个环节。 朱元璋怀疑是不是何绶背着自己擅自与朱塬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毕竟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时日满朝上下肯定对朱塬充满了嫉妒。哪怕何绶本人无意,也难保不是甚么人指使,让他做出威胁之事。 何绶也是无妄之灾,被捆成了人棍瘫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那天中午所有对话几乎都重复了一遍,还表示当时有赵续在场,可以作证,他真没敢对小翰林有任何不敬啊! 朱元璋又喊来随同孙守真一起进宫的赵续,单独一番问对。 没发现问题。 不过,老朱依旧不信,让人把可怜的何绶先关了起来,自己匆匆离宫,轻车简从地赶到了后湖。 后湖上的大宅内。 朱塬卧房。 朱元璋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因为熬夜和哭泣眼睛都如同桃子一样的丫鬟,留白坐在床边撑着自家小官人身体,写意端着一个小碗,还在尝试喂朱塬一些东西。 另外还有两个年长些的女子也是一脸憔悴地守在旁边。 老朱只是随意扫过,人都快没了,他也没心思关心这些细节,重新转向床上的朱塬,恰好看到写意把蜜水送进朱塬嘴里,又被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徒劳两三次,写意颓然放弃,注意到旁边一身常服的朱元璋,她首先猜出身份,想要起身见礼,老朱已经摆手,走近打量双眼紧闭连嘴唇都是煞白的朱塬,又瞄了眼写意手中的小碗,问道:“吃不了东西么?” 写意沉默地摇头。 留白也大概猜出什么,大着胆子道:“小官人前些日子说要喝牛乳,没找到。” 老朱立刻转头,对堂屋侍从道:“快去找来。” 其中一位侍从匆匆离开。 听闻皇帝陛下到来,戴三春也过来见礼,进门就直接跪下,不敢为自己辩驳一句。 朱元璋看他一眼,只是冷哼了一声,又转向太医院使孙守真,沉声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孙守真想起之前在宫里被人拖走的内使监令何绶,不由双膝一软也跪了下来,颤声道:“确还有一些方子,然……小翰林身子太弱,臣……臣只怕他撑不住。” 朱元璋又转向床上朱塬。 沉默打量那张苍白小脸片刻,明白孙守真所说乃是事实。 甚至有些自我怀疑。 这…… 难道是自己最近做了甚么不对的事情,以至于惹上天不喜,刚刚给了一位大才,又要这么快收走? 收回目光,老朱左右踱了几步,叹气一声,见堂屋还跪着两人,摆手道:“都给俺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孙守真、戴三春连忙起身,连带其他人,都默默退出了正房。 刚刚一直没说话的写意明白眼前皇帝陛下是自家小官人的唯一希望,为了让朱元璋多想想办法,她记起一事,放下手中的小碗,语气里带着别样希求地问道:“陛下可要看看小官人手稿么?” 老朱的怒气值本来还在积累,听写意话语,几乎下意识就要训斥。 这都甚么时候了,还看甚么手稿? 不过,随即反应过来,若是……大概也只剩那些手稿了。 于是微微点头:“何在?” 写意起身道:“在西屋。” 说着朝老朱做了个手势。 这边卧室帘子已经摘去,老朱视线越过堂屋,看到被厚厚棉帘遮掩的西屋。 写意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细节,先走了过去,把帘子掀起来挂好,又走到墙边的柜子旁,从自己腰间荷包里取出钥匙,打开,拿了一叠手稿出来,没敢直接递给老朱,而是放在了旁边书案上。 朱元璋跟过来,拿起眼前书稿翻开。 这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一段时间的‘经济之学’根本之一的‘生产’之道书稿,还有当日双方讨论过的其他一些话题,看这厚厚一叠,大概已经接近完成。 只是……肯定也只完成了一半啊。 还有‘分配’之道呢? 还有其他百种学问呢? 再次叹了口气,只是简单地翻了翻,老朱把手稿揣到怀里,打量朱塬书桌片刻,出了西屋。 想要再去东屋卧房看一眼,想想还是作罢。来到院外,又是片刻迟疑,老朱对孙守真道:“你刚刚说那法子,今晚试一下罢,能不能成,看他造化。” 老朱没忘记孙守真在皇宫里说的那些话。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朱塬恐怕撑不过明天。 既如此,总要下猛药试一试。 而且,这件事显然也只能他亲自拍板,太医院才敢施为。 孙守真长揖道:“臣一定尽力。” 朱元璋看了眼逐渐暗下的天色,再次轻叹一声,沉默离开。 回到皇宫。 晚饭时,朱元璋胃口比平日少了大半,马氏也知道了朱塬的事情,表情担忧,没敢此时为平日里勤恳得力的何绶求情,而是问起后湖之事。 老朱只回了句看能不能挺过今晚,就再没食欲,起身离开饭厅,去往坤宁宫这边的书房翻阅起那叠手稿。 内容大抵是当初讨论话题。 不过,朱塬确实也添加了一些额外案例,让老朱阅读时一边感慨一边发散又一边叹气。 这么反复阅读了几遍,已经是亥初时分。 朱元璋的注意力,最后落到了一页书稿上,这页书稿与其他内容格格不入,因为只有两句话。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老朱最初只当这是朱塬平日随意写下的无用句子,不过,读过了之前书稿,再看这一页,他逐渐有所了悟。 就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本《道德经》,并很快寻到相应篇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反复品味琢磨,联想书稿中只是寥寥提及诸如‘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开辟平民之上升通道’等话语,再看这两句话,可不就是‘分配’之道之概括么! 损有余而补不足,此乃天道。 那么,‘天’是谁,可不就应该是他这位皇帝么? 若按‘分配’之道,他要做的,就是那损有余而补不足,损那些豪阀巨贾,补那些困苦百姓。 再说那‘人之道’。 眼前书稿里有所论述,汉唐最后都从府兵制转向募兵制的一个原因,就是那些贪得无厌的豪阀巨贾不断兼并土地,还逃避税赋,导致朝廷财政崩溃,导致百姓身无所存,以至于上无法养兵,下不肯效命。而中间的豪阀们却是凭借直接掌握的‘生产体系’,纷纷自起,结果是一个三足鼎立,一个五代十国。 因此,这‘人之道’,是他将来需要避免的,需要压制的,需要打击的。 如此看来,这短短两句,就是那‘分配’之道之根本。 朱元璋恍然同时,又再次叹气。 今日已不知叹气了多少次。 因为,老朱还知道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烹小鲜,需要的是从火候到调料都恰到好处的各种精巧手段,而不是‘入锅,烹之’这种毫无意义的实在话。 因此,只是两句根本,没有各种具体而微的措施,显然还远远不够。 就像‘生产’之道,朱元璋自觉已经明白了很多相关道理,但具体该如何去做,他依旧没有多少头绪,只能摸索。 人生苦短,要做的事情太多,那有时间摸索? 烛光下。 老朱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犹豫了多久,终于再次起身,来到皇后卧室。 这里有一个紫檀大柜,柜子里,还有一个紫檀木匣,木匣中,藏着一本《天书》。 今晚不看,或许,明日若坏消息传来,再看,也已经晚了。因此,老朱不觉得自己这是违反了对朱塬许下的诺言。 马氏正在这边与两位宫女一起为丈夫缝制一件外袍,见老朱径直走过来,打开了那柜子,默默取走了那只紫檀木匣,想了想,也没说什么。 马氏对丈夫再了解不过,以他那有时足够耐心有时又颇为急切的矛盾性子,只看这些时日每天都要跑来瞧上那柜子两三次,她就明白,自己男人肯定是等不了三年的。 今晚…… 理由倒也充分。 马氏很想跟过去一探究竟,想想还是作罢。反正,丈夫只要打开了,她早晚也能看到。 另外一边。 回到书房,朱元璋把紫檀木匣端正地放在书案上,又难免想起了朱塬当初的提醒。 与国运紧密相缠! 与国运紧密相缠! 或许,哪怕……还是应该放回去,耐心地等到三年之后。 毕竟这真可能牵扯到他大明国运。 九死一生打下的基业啊! 只不过…… 最后内心交战一番,老朱到底伸手,稍一用力,拧掉了那把没有钥匙的黄铜小锁。 第028章:我们,是同志了! 朱元璋是个夜猫子,经常处理案牍到深夜,马氏已经习惯。 不过,今夜却显得更晚。 过了子正,那件外袍都已经缝好,马氏便主动来到书房,提醒丈夫就寝。 刚进门,马氏就察觉到朱元璋的不对劲,老朱呆呆地坐在书案前,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一本书稿,旁边是一只打开的紫檀匣子。 那应该就是《天书》。 马氏却没心思理会甚么《天书》,这几日才说那朱塬被魇了,再看丈夫模样,想想他下午也去过后湖,她就有些不好预感,不由快步上前,搭上丈夫肩膀,压着忧虑柔声唤道:“相公,相公?” 喊了两声,马氏正要发力推晃丈夫身体,朱元璋好像突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合上那本《天书》,眼神凶狠地扭头看来。 认出是马氏,老朱目光才转为柔和,伸手抓住马氏一只小手,握得紧紧的,微微张了张嘴,又努力张了张嘴,才终于发出几个嘶哑缓慢的音节:“娘子,娘子啊……”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又转为悲戚:“标儿,标儿他……”倏地又怒意勃发,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砸向书案:“老四……老四那混账,那个混账东西……” 马氏完全不明白老朱在说什么,只是注意到他目光里满是血丝,顿时更加担心。丈夫的心病才好些,可不能这么情绪激动,她弯下身,整个人抱住自己男人,努力安抚道:“相公,怎么了相公,你慢点和我说,重八,是我,我在这儿呢,咱不怕,咱甚么东西都不怕……” 妻子的怀抱,还有轻柔中透着强烈关切的话语,终于让朱元璋逐渐缓过来。 再次张了张嘴,老朱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怎么说? 说自己一梦六百载? 说洪武十五年,说洪武二十五年,说建文四年? 说自家老四造了反? 说土木堡? 说两个不肖子孙,二十几年不上朝? 说有个可怜孩子,没甚么雄才大略,想要挽那天倾,一生发了五次罪己诏? 说一棵老槐? 说那人口两万万的中华,又一次被披甲不足十万的异族,夺了天下? 不能说。 都不能说! 朱元璋已经后悔看了这甚么劳什子《天书》,他不愿相信,想要让人连夜去后湖,把那弄造妖言蛊惑自己还要冒充他朱氏后人的小秀才给砍了。 但…… 他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朱塬把《天书》送来给自己,之后礼部尚书崔亮询问,他第一次在纸上写下了自己悄悄琢磨许久的‘洪武’年号。而提前几天就已经落笔的《天书》,开篇即是‘西元一三六八年,祖宗于金陵南郊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建元‘洪武’’。 朱元璋不觉得有人能提前把如此重要的念头从自己脑子里偷走,更不觉得是有人之后能偷换了这《天书》。这些年倒也见过一些神机妙算,刘基就是一个。但也从来没见过能掐算如此之准的人,刘基都不能。 因此,结果只有一个。 那朱塬……确实提前就知道。 再想想朱塬那根本就不像这个时代的学问,更何况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娃,又如何能积累那多见识? 但,若按他书信所言,已年三十六,且求学多年,这一切都合理起来? 想到这里,朱元璋逐渐清明的目光又飞快转为锐利,安抚地拍了拍妻子,推开马氏,老朱三两下把《天书》和那封信揣到怀里,对马氏吩咐一句,就快步来到门口,大声呼喊吩咐起来。 金陵城北,后湖上的大宅内。 朱塬正做着一场乱梦。 梦开始于有人给自己喂药,软软的双唇贴过来,他拒绝了好几次,只想早点回去,再不来了。迷糊间,还有些惊恐。如果是个男的在用嘴给自己喂药,他一定要先咬死对方,再去死。 可是眼睛怎么都睁不开。 再然后,感受到耳边隐隐的哀求和哭泣,是女声,很悲伤的样子,于是心软了,勉为其难地开始吞咽。 很苦。 然后就一直难受,五脏六腑好像都在被火烧火燎,疼得睁开了眼,看到写意那张漂亮的瓜子脸,就是眼睛有些肿,还又哭又笑的。 可怜妹子,来,哥哥抱抱。 于是抬起了手。 刚抱住,耳边就传来留白的叫声,大概吃醋了吧,小醋坛子。 可惜没力气换人了。 这么抱了下,还没能收回手,脑海中就重新开始各种各样的画面,前世的,今生的,乱七八糟,赶都赶不走。 梦境来到某一处,老朱再次出现。 祖宗已经看过了那本《天书》,毫不怀疑地认下他这个假冒的二十三世孙,祖孙两个站在春日里杨柳依依的西湖畔,执手相看泪眼,异口同声道:“我们,是同志了!” 滚! 老子只是穿越,又不是变成了外星人! 还有,谁特么在放《千年等一回》,给我等着,企划部那一群吃白饭的,杭州就只有西湖吗,就不能搞点别的创意! 当半睡半醒间的朱塬都开始吐槽自己的梦境太离谱时,他又觉自己飞了起来。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捆起来了! 变成了人棍被丢在地上的朱塬艰难睁开双眼,只见老朱一双赤红眼眸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见朱塬睁眼,老朱二话不说,举起鞭子就开始抽。 啪—— 啪—— 啪—— 三下。 想要来第四下的时候,老朱到底开始犹豫,万一……呢! 身上剧痛传来,朱塬想喊,喊不出声,想要挣扎,也没力气,只能下意识地吸冷气,好在老朱很快停止了抽打,他才从再次从昏迷边缘回过神。 扭过头望上去,笑了下,某个瞬间,朱塬想要全部坦白,不过,还是继续吧。 说不定呢! 朱塬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许,也是个转机。 努力提起了一些精神,朱塬坦然问道:“祖宗……看过《天书》了?” 朱元璋面沉似水,一副随时可能再抽朱塬几鞭子的模样,狠声问道:“你是那来的妖人,学了一些谶纬之法,就敢来蛊惑与俺?” 朱塬微微摇头,也不躲闪老朱的目光,虚弱道:“祖宗,六百年的见识,六百年的学问,这些东西要……要几十代人积累,造不了假。” 朱元璋一时无言。 朱塬缓了缓,又提起了一些精神,虚弱地低声道:“祖宗,这匆匆一趟,我大概又要走了,这里,给祖宗再留三个建议吧。” 老朱依旧不说话。 朱塬也不急,又停了停,才缓缓说道:“第一个,关于赋税,摊丁入亩,士绅宗室皆要一体纳粮。需知财政乃国家根本,哪怕自家人,也不能放开口子,放开了,如同黄河溃堤,决口只会越来越大。祖宗,需知强干才能护弱枝。若是主干都倒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朱塬这段话说完,老朱立刻想到了《天书》中记载那雍正帝的改革之法。 还想到了那本书中他最不想回忆却怎么都忘不掉的另外一节。 反贼李自成围困京师,府库空虚,崇祯帝求百官捐饷,百官皆哭穷,勉强凑得二十万两白银。后京师城破,李自成拷打百官,得银,七千万两! 自家大明朝……竟然,是穷死的! 那些蠹虫! 老朱怒气值再次开始积累时,朱塬短暂停歇,已经接着道:“第二个是火器,祖宗,一定要大兴火器,火器乃克制骑兵最有效之法,若火器得兴,我华夏北方再无边患。” 老朱默默听着,这次想到了那甚么工业革命。 那清朝,竟然被区区几千蛮夷就攻破了京师,原因就似与这火器相关。 朱塬再次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第三个,是开拓海洋。祖宗,一定不要禁海啊,这世界三分陆地七分海洋,好东西都在海上。我大明水军领先世界数百年,若不开海,暴殄天物。” 朱元璋听着,也想到了《天书》中有所提及。 那些轮番揉搓清朝的蛮夷,好像都是甚么……海洋霸权。 念头闪过,老朱等待朱塬继续第四、第五、第六……结果没了下文,这才想起,这小子只说要给三个建议。 滑头! 很想再抬鞭抽上一记,老朱到底没下得去手,见朱塬躺在地上开始沉默不语,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他思索片刻,终于记起一个问题,沉声道:“就算你自六百年后而来,又如何能证明是俺朱氏子孙?” 朱塬感受到老朱的语气变化,明白自己已经过关了大半,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着急。 恰好也考虑过。 再次睁开眼,努力扭头看向老朱,朱塬道:“祖宗,我在那本书上提过,洪武二年,祖宗开始让人编撰《祖训录》,这《祖训录》经过多次修改,洪武二十八年,定为《皇明祖训》。” 朱元璋微微点头。 倒是记起。 确实有这么一条,当时阅读,没觉得什么,此时再想,老朱又把某些事串了起来。 因为,就在前几天,受到中书省请封太子中书令的影响,他才刚刚和皇后说过,将来要修一本祖训,定下自家的规矩,传诸子孙。 而那《天书》,又一次写在了自己产生念头之前。 地面上,朱塬已经虚弱地继续道:“祖宗,六百多年后,别说大明,就是清朝,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除了咱朱家自己人还会把《祖训录》,嗯,最后叫《皇明祖训》,供奉在祠堂里,没人再关心这些老黄历了。这《皇明祖训》,小时候,每次祭祖,长辈都会当众读一读,孙儿顽劣,也不止一次跑上前翻阅,恰好能背诵一些。” 说到这里,朱塬再次停下,让自己恢复了一些气力,才轻声背诵起《皇明祖训》的开篇序文:“朕观自古国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当时法已定,人已守,是以恩威加於海内,民用平康。盖其创业之初,备尝艰苦,阅人既多,历事亦熟。比之生长深宫之主,未谙世故,及僻处山林之士,自矜己长者,甚相远矣。朕幼而孤贫,长值兵乱,年二十四,委身行伍,为人调用者三年。继而收揽英俊,习练兵之方,谋与群雄并驱。劳心焦思,虑患防微,近二十载,乃能翦除强敌,统一海宇……” 朱塬从一开始就是强提精神,背着背着,也不知道自己背到了哪里,忽然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最后一个念头。 朱信濯,我谢谢你当年把你家祖训序言挂宿舍墙上啊! 朱元璋认真听着朱塬背诵,心思逐渐沉静下来。 到现在,他已信了八分。 因为他能肯定,朱塬背诵这些与他个人经历息息相关的‘祖训’内容,不可能是随便什么人胡乱编造。 再联想朱塬刚刚所说‘祠堂’、‘祭祖’等言语,老朱不知道后世这些事情已经逐渐被淡化,他依旧下意识认为,这么庄重的一件事,也不可能造假,把祖训供奉在祠堂,同样合情合理。 而且,老朱也不能想象,几百年后,只是敲敲键盘,就能把《皇明祖训》的全篇轻松搜索出来。 当然了,朱塬也不算从网上搜的。 总之,真过了几百年,也确实只会有自家子孙后代才会关心甚么祖训了。 这么听着,察觉到朱塬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停住,眼睛也再次闭上。老朱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蹲下身,摸了摸朱塬额头,感觉还是火烫,他开始后悔把这孩子捆了起来,还丢在地上。 慌忙地把朱塬抱上床,老朱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对门外大喊:“来人,给俺来人。” 皇帝陛下突然带了上千人马赶来,直接撞破了大宅西墙一拥而入,吩咐把大宅内所有人都捆了,跑去亲自审问某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小翰林。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 现在,这又是甚么转折? 没人敢问。 大家只是按照皇帝陛下的命令,再次救治起又被老朱折腾掉小半条命的朱塬。 朱元璋让到了堂屋,看着太医和丫鬟们忙碌,越发后悔自己刚刚作为,但也无可挽回,等太医院使孙守真给朱塬扎了针,他才问起:“如何了?” 孙守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本来下过猛药,都好些了,现在这么一折腾,谁敢说结果如何? 朱元璋见孙守真不回答,怒气值瞬间再次爆满,目光刀子一样扫过众人,狠声道:“把人给俺治好了,若是治不好,尔等,都殉了罢!” 第000章:【本卷小结】 为了不影响大家阅读,之前章节一直没有过小尾巴,这算统一的一次ps。 最初构思的时候,我打算第一卷六万字搞定。 后来发现不行。 想要六万字完成,老朱拿到紫檀盒子的当时,就得直接打开。 我确实这么考虑过,想象中的戏剧冲突超级强烈,但这不合理。朱元璋能忍耐十余年才终于登基称帝,哪怕我在第三章就已经明示了他同时也是个急性子,却也不可能急到那种程度。 而且,真这么写了,我自己的情绪没铺垫好,文中角色的情绪没铺垫好,大家也不会有足够的情绪铺垫。 这就要让第一卷成不了虎头,变狗头了。 不过,第一卷也不能太长。 因为剧情限制,这注定是主角无法施展的一卷。担心会变水,恰好我又是个很能水的人,为了避免这一点,我开始就给卡死了,每一章都必须与主线相关,每一个角色都必须是剧情需要,甚至每一段对话,都可能是情节伏笔,以至于重新回读,多少有些遗憾,太赶了。 为了加快进度,只是我留存后续可以用到的删减片段就有一万多字,没留的更多。就像第六章,我记得初稿写了五千二,删到了两千四,以至于计划中第一卷的十万字,只写了八万八。 八万八,倒也挺吉利。 正如我在文中反复提及的‘君子务本’一样,这一卷,其实就是这本书的根本,而远远不只一场三年之约被提前揭破的转折冲突。 这里小小自满一下。 从本书最初构思开始,我就一直在反复斟酌该怎么给老朱一个合理的开匣动因,一堆想法中,我觉得最终采用的方案是最顺理成章的,不勉强不突兀。 这是题外话。 哪怕是网文,我认为也是要有一定表达的,否则很容易迷失,写着写着就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相反,如果你确定了自己要表达的东西,哪怕已经写了一千万字,只要想继续写,也会有足够的内容和方向。 有人说我要表达的就是升级打怪、不断变强、称王称霸。这不是表达,这是套路。网文都是要有套路的,但如果只有套路,那只是画皮,缺少筋骨,故事就撑不起来。套路太多次,恐怕连作者自己都会厌倦。 真正的表达应该是一本书的精神内核。 内核不一定要高大全伟光正,哪怕就是爱情至上,‘你只是失去了一条腿’那种,也没问题,有最重要。 再说这一卷,主要目的,就是立本。 经济之学,准确说,我在我个人的认知范围内为本书设定的一套经济之学,就是根本。 专业人士请勿深究,这只是一本网文。 其次,就是要让本书至少是前期的主要人物都多少露一面,算是铺垫。结果还算满意,哪怕老朱的一群儿子,也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了。 这里要声明一下,文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其角色形象,都是我结合个人读史感受及本文情节需要所设定的,或许与史实不符,大家姑妄读之,不要较真啊。 总之,第一卷所有出场人物,后续都是有戏份的,不是为了露面而露面。 最后,还有一些更深层次不那么明显的伏笔,这主要是我为自己进行的铺垫,追求后续情节一个隐性的顺理成章。 未免剧透,不多说。 再就是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历史文最难的一点,就是对各种历史知识和历史细节的还原。 哪怕每一章都花费了很多时间查询资料,最后还是难免出现错误。短短不到十万字,我就是在一边写一边改的过程中度过的。刚开始发现bug,很难受,情绪低落,觉得不完美了。改着改着,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其实我最初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比较低,出八分力气,写一本六分的小说。 我个人的六分及格标准,是写出之后,让自己读起来也觉得挺有意思,什么时候重新翻回来,还会觉得有趣,而不是写过就忘,连自己都不愿意回顾。 这其实也挺难的。 关于bug,可以确定,之前或者之后,肯定还会难免各种疏漏,这就要请大家多多包涵,我能力有限,做不到完美。大家发现错误,可以在评论里提出来,我会及时修改。 哦,还有些主动的修改,比如一些角色的名字。我在文中也提过,老朱超喜欢给人起名,不止子孙二十代字辈,对大臣也是动辄赐名,以至于很多人的名字在不同时期是不同的,为了避免前后混乱,我一般挑选大家最熟悉的那个名字,文中就不特意点明了。 最后是更新。 我一般每天四五千字,最多六千,再往上,质量就不能保证了。为了我的六分目标,不想凑合。其实一本书凑不凑合,不只是作者知道,读者也能感受出来,我不想这本书留下太多遗憾,所以,不凑合。 以上。 这是我的第一卷小结,也算即将登上推荐的一次小感言,如果大家能读到这里,感觉本书还算可以,那就请收藏推荐一下吧,谢谢大家。 第001章:棋 后湖上的一场风波,包括其中某些内情,在随后的一些日子再次传遍了朝野上下。 很久没有亲自领军的皇帝陛下带了上千精兵气势汹汹地杀入后湖,最后结果,却是一句若太医们治不好那位小翰林,都要跟着殉葬。 这转折…… 因果完全连不上啊! 据说当时就有一位太医吓晕了过去。 如此,满朝文武既是好奇又带着某种不可言说期待地等了一些日子,消息再次传出,那位小翰林,真得开始好转了。 私下里一些自诩清高的官员已经开始感慨。 弄臣不死,如之奈何? 奈何! 而且,那里只是不死,那小翰林,还更加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重视。 后湖上原本驻扎的一个小旗官兵,皇帝陛下亲临第二天,就提升到了两百,并且由一位金吾卫千户统领。 不仅如此,皇帝陛下还下令对后湖上的湖民进行了一次清查,凡有户籍者,迁出,无户籍者,发与那朱塬为奴。最后,大概有一半的湖民,都直接成了小翰林家的奴仆。 没有甚么哭天抢地。 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逃役隐户是要被抓去充军的。 而且,眼看皇帝陛下的安排,那整整一座周遭四十里的后湖,没了正经民户,又没有给出明确说法,简直都要成了那小翰林的私产。 莫说湖中产出,只是那几座湖心岛,加起来都有五六百亩,其中大半都可开为良田。 这些湖产,肯定是要那些仆户来经营的。 不仅傍上了一位备受皇帝陛下宠幸的翰林大人,以后也不再有赋役之忧,至于成了奴籍,本来就没有户籍,更何况这下场可比那些被发配充军的要好太多。 以至于,一些原本有户籍的,当时都很不情愿离开,想要投靠了那位小翰林。 可惜那位小翰林当时还在养病,没人能做主,户部来人也不敢擅自主张,只能皇帝陛下如何吩咐,大家就如何做。 再就是,难免有些人又可怜了一下那白白被砍了脑袋的户部主事崔计等一干人。 冤啊!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已经是月底,这是正月二十六。 今日城内颇为热闹。 南边传来消息,征南将军汤和已经攻破延平,俘获了元福建行省平章陈友定,不日就将解送金陵。 稍有见识的百姓明白这是南方大患已除,其余不足为虑,大明可以专心北伐。 不明真相的百姓更是津津乐道这一路南征的各种缴获,不提船只马匹粮食,据说只是那‘一斤胡椒一亩田’的胡椒,就先后缴获了几万斤,那可是几万亩地啊,得多少人才能耕得过来! 金陵城北。 外出采购归来的留白也在想着之前购买调料时听那货铺掌柜与人讨论的南征话题,觉得那些人想法很有趣,打算回家说给小官人听。 依旧是两辆骡车。 虽说皇帝陛下最近又悄悄赏赐了一大堆东西,置办两辆马车轻而易举,但小官人还病着,她们也没心思弄这些。 从后湖西南入口进入湖心岛,前后经过两道哨卡,终于来到最里那座岛屿。 骡车并没有直接驶向那座西墙还留着一个大豁口的宅子,而是照例先停入一户人家。 这是大宅最早雇佣撑船的蔺氏一家人。 骡车停好,留白刚刚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蔺家老大蔺大鱼的媳妇陶氏就拉着一个肌肤白白个头矮矮眸子还很亮的小丫头凑了过来,恭维几句,就迫不及待道:“留娘,俺上次与写娘说,让俺家小鱼服侍翰林大人,如何了?” 蔺氏一家三代六口,家主是蔺老三,妻子已经亡故,有一子一女。儿子叫蔺大鱼,今年十九,娶妻陶氏,也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女儿叫蔺小鱼,今年十四,若不是最近的事情让蔺家产生了念想,已经要开始说媒。 留白先指挥小厮丫鬟把车厢里的东西搬出来,这才转向陶氏,又瞄了眼那比自家小官人还矮些目光里带着浅浅期盼的小丫头,冷冷道:“等着吧,我家小官人还没给吩咐。” 留白说着,身边的小丫鬟杨桃却没忍住,带着戒备和嘲讽道:“俺都没资格服侍小翰林哩。” 陶氏上前一步,泼辣地剜了杨桃一眼,转向留白,又变成讨好:“留娘,俺家小鱼和这些个小蹄子可不同,大不同哩,俺家小鱼……水性可好,下了水能潜好几十息,那怕有人掉入那大江大海,她都能捞上来。” 留白还没开口,被当面喊小蹄子的杨桃已经再次道:“你说甚么话,这是咒我家小翰林掉到大江大海里呢?” 陶氏顿时讪讪。 陶氏没什么指向已经让留白不悦,听丫鬟这么说,留白顿时大怒,抬手就打了过去,又转向陶氏,生气道:“你省了这份心罢,明与你说,我家小官人不喜欢这种小丫头。” 陶氏没看捂着脸的杨桃,表情也没有失望,反而变得有些古怪,上前一把拉住留白,一边拖住自家小姑子,还带着点献宝似的神秘兮兮:“留娘,来,俺与你看,俺家小鱼,不小,真不小。” 留白一头雾水,难免带着些好奇地被陶氏拖进了旁边茅屋,片刻后就脚步匆匆地跑出来,脸蛋通红地骂道:“你这腌臜婆娘,我这就告诉小官人,把你们一家都赶出后湖。” 陶氏也跟了出来,却不怕留白的威胁,还带着笑:“留娘,你与小翰林说说,一定要说说。” 留白不再理会陶氏,带着丫鬟小厮大包小包地就走向西墙缺口。 这边被皇帝陛下带兵撞破,还是因为没人做主,最近一直也没修补。而且,大家觉得吧,这边若真开了一道门,比只能通水路的东南角可方便多了。 再就是,留白私下还与写意讨论,当下这三十亩的小宅子怎能配上自家小官人,既然整个后湖都是自家的了,怎么着也得把这边一整座岛都圈下来。 虽然又被写意批评是胡乱心思,但她觉得自己想法可没错。 进入大宅,安置一番,听一个小丫鬟跑来汇报,留白就匆匆走向花园北边小官人用来会客的那座厅堂。 朱塬正在与戴三春下围棋。 刚学没几天。 老朱提前打开了那只匣子,朱塬现在还能活着,内心最大的一块担忧也就消失,再加上一群这年代最顶级医生的悉心照料,只是五六天,朱塬其实就已经能下床。 身边人硬是把他按在了内宅床上将近半月。 不能出门,就让身边几个姑娘教自己围棋,写意、留白、青丘和洛水都会,差的只是水平不一,洛水不出意外能一挑三。 朱塬也因此最不喜欢与洛水下。 让棋都能让的朱塬压力山大。 这次四女最末还是青丘,也是朱塬最喜欢的对手。 第三是写意。 留白意外地排第二,虽然还是要洛水让五子才能勉强打平,不过依旧被洛水评价很有潜力,若是认真学三年,就能追上她。 留白进门,见是下围棋,顿时来了兴致,猫步到自家小官人身边安静旁观,很快就想要嘟嘴。 两个臭棋篓子。 戴三春对围棋也只是略懂,之前已经很长时间没与人对弈过,一局终了,见朱塬主动弃子认输,他笑道:“大人只学不到一旬就能如此,恐再有一月,重生就不是对手了。” 朱塬也笑:“戴先生平日肯定也没时间下棋,若一起学,我还是下不过的。” 旁听的留白再次差点要嘟嘴。 这互捧的…… 两人收着棋子,戴三春道:“其实,围棋最能见心性,重生与大人对弈,最深感触就是大人的一个‘稳’字,无争胜之心,却步步为营,以大人年龄,这实在少见。” 留白闻言,却是眨了眨眼睛。 这还真是她之前没怎么注意的。 仔细回想,自家小官人下棋,把控全局的同时,总会在一些局部稳稳地积累自己的优势,直到彻底占下其中一片。然后,一片又一片,最后那怕输了,比如在那洛水面前,虽然有让的成分,但小官人的盘面也不会太难看。 朱塬只是笑了笑,说道:“我确实觉得做人就该如此,不能急,把手边的事情做好,一件又一件,等有一天,回头时,你会发现自己已经积土成山了。” 戴三春动作顿了下,感慨道:“大人洞明,重生不及。” 临近午饭时间,两人没有再开一局。 聊了几句,写意捧了一个盒子进来,朱塬起身,接过盒子,恭敬地双手送给戴三春,又长揖道:“朱塬谢过戴先生救命之恩,最近让戴先生劳心了。” 戴三春这一次站起了身,又稍稍回了一礼:“这是我等本分。” 两人谦让几句,重新坐下,朱塬道:“孙院使他们,我无法出门,只能下午让赵续他们代为上门道谢,这里还需要戴先生给我一份名单。” 戴三春点头答应。 朱塬又提起一事:“我也知道了那夜之事,等机会合适,我会劝谏陛下,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牵连太医们。医者父母心,没有医生是不想治好病人的,只是人力终有穷时,陛下不该说那样的重话。” 朱塬这话出口,别说旁边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戴三春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身,顿了顿,又朝朱塬施礼:“不敢当,不敢当,重生……重生先替我等医者谢过大人。” 这年代,医生地位说高也高,说不高,也真不高。 若当日没能救活朱塬,老朱真把他们一群人给砍了,大伙也只能认命。 戴三春无论如何没想到,朱塬能说出这些话,这……直接指责皇帝陛下啊,实在是……都,都有些…… 那怕在脑海里,戴三春都没想出甚么合适的词汇。 只是提醒自己,忘掉,一定要忘掉朱塬刚刚的话语,他甚至希望朱塬只是客套一下,别真去劝谏甚么的,毕竟以皇帝陛下的性子,不一定有用,还可能给自己招祸。 戴三春诚惶诚恐,但朱塬这里,却是真实想法。 前世读史,朱塬就不止一次见过朱元璋动辄迁怒医生的事情,哪怕其中大半都是戏说,也肯定不缺少真实依据。而这么做的结果,在朱塬看来,只会适得其反,让医生们治病时畏首畏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甚至,一些出色的医生,肯定会躲皇家远远的。 另一方面,也是朱塬前些日子的想法,马皇后,还有太子朱标,是避免老朱晚年暴走的两个关键。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肯定也需要在医学上下一番功夫。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老朱必须克制自己,否则,朱塬再下功夫,也只会事倍功半。 等戴三春缓过来,朱塬跟着又道:“还有一事,戴先生,我们之间本来的三年之约,呵,内情不多说,总之,如果你这里没问题,我最近就可以开始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东西。” 戴三春刚刚平复的心情,听到这件事,顿时又激动起来。 朱塬好不容易才拦住,没让戴三春当场行拜师礼。 两人一起吃过午餐,知道朱塬有睡午觉的习惯,更何况今日出来这么久,也肯定累了,戴三春没有着急某些事,留下一张名单,带着朱塬送自己的谢礼,先行告辞。 等戴三春离开,朱塬回到内宅。 没有去休息,而是来到西屋的书房。 留白和写意一起跟过来。 朱塬用钢笔亲自一个个写下给之前为自己治病太医们的谢帖,至于谢礼,也很简单,每人一只钢笔,然后让写意交给赵续,挨家送去。 等写意离开,朱塬还是没有起身。 重新抽出一页白纸,转头对留白道:“说说你们家人的情况吧,我写封信,托个人送去山东,把他们都接过来。嗯……稍后你和留白自己也都写一封信过去,免得他们不信。” 既然某些事情已经揭破,就不再需要顾忌什么,只是接一些家仆的亲人过来,哪怕老朱知道了,也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至于托谁? 某个人朱塬都已经想好。 华高。 两面之缘的华大人,之前可是负责北伐粮道的,哪怕吃错药卸了职,这一路上肯定还是有他诸多属下,因此对于华高,这只是招呼一句的小事。 留白没想到朱塬会突然提起这个,瞬间湿了眼眶,软软跪下:“小官人,奴……奴谢过小官人。” 朱塬捉住留白小下巴,打量着那张圆圆的娇小脸蛋,玩笑道:“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们在官人面前加个‘小’字。” 留白扬着小脸,眸子水汪汪地轻唤道:“官人~” 朱塬:“……” 连忙又摇头:“算了算了,还是小官人吧,这听起来太不庄重了。” 第002章:家事 等留白起身,大致讲了自己和写意的家庭状况,朱塬很快写好一封给华高的信,还让留白稍后取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去,算是路费。 毕竟就算华高自己不在意,也不能让下面人白忙活。 说完这件事,朱塬又取了一页白纸,从笔筒里挑出铅笔和直尺,很快绘制出一份表格,类似后来的户口本格式,然后用钢笔填写,标题‘档案’二字,有姓名、性别、年龄、备注等几个栏目。 填好之后,朱塬展示给留白:“等下送过信,再统计一下家里那些丫头小厮的家庭情况,按照这个表格填写。” 留白凑近看向案上表格,问道:“小官人,性别……为何?” 朱塬道:“男,女。” 留白眨了眨眼睛,明显疑惑,她其实能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只是,这还用填么? 朱塬看出身边丫头的疑惑。 当然要填。 现在只是男女,再过几百年,你要敢说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不,哪怕你说还有第三种,那也是要挨骂的。 这是歧视! 因为标准答案,是七十三种! 思绪稍微出离了下,朱塬笑道:“比如你和写意,如果不是看到你们,只听名字,说你们是两个男的,我也相信。” 留白明白过来,微微点头。 倒是想起,就像那蔺家的蔺大鱼和……蔺小鱼,乍一听,还真是让人分不清男女。 留白这么想着,又指向其中一个栏目:“小官人,备注要写甚么?” 朱塬道:“大概是,有没有特别手艺,比如识字,或者,像青丘和洛水那样,会做饭。” 留白听到‘会做饭’就不好意思,应了一声,想起来,确认道:“小官人,所有人都要写么?” 朱塬摇头道:“只是那十个小的,关键是把他们家里的情况问清楚,你们四个,还有赵续和左七,不用管。稍后我午睡,一个时辰后让青丘她们两个过来,我亲自问。” 留白再次点头,想了想,又说道:“小官人,陛下给咱那二十三家仆户,六家匠户,还有,城南的三十七家佃户,这些不用么?” 既然顺利度过某个最大关卡,朱塬就打算理一理身边人的状况。 不想稀里糊涂。 甚至,如果身边再有赵续和左七那种,也要尽快处理。 免得身边被人挖成筛子。 当然了,赵续和左七现在已经是可以信任的。不只是两人当初的某些表态,还有,与老朱的关系点破后,自家祖宗总不可能再用谍子对自己不利吧。 不仅如此,两人的身份,反而是朱塬能反过来利用的一种资源。 就像眼下做出了档案,后续查证的事情,朱塬就打算交给赵续两人去做。 当下听留白又提起这一长串,这差不多是两回事了,朱塬想了下,说道:“只要你们不嫌麻烦,也可以做一份给我。” 这部分人列出来,倒可以作为对这时代的一些参考。 留白立刻道:“奴不嫌麻烦。” 朱塬当然没意见,又补充道:“喊上青丘和洛水一起,另外还可以雇几个会写字的帮忙。” 留白内心不太情愿,表面却一点不显地恭敬答应。前些日子被小官人点破了心思,她就好好反思了一下。自己现在还只是个没名没分的丫鬟,与其他女人争甚么都没意思。万一惹了小官人厌恶,那才得不偿失。 吩咐完事情,朱塬起身走向东屋卧房。 再次醒来,身边站着写意,还有旁边的青丘和洛水,两女表情多少都有些忐忑。 朱塬坐起身,看外面天色,明白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时辰。 这天都快黑了。 写意注意到自家小官人表情,也不知该怎么说。 确实已经不止一个时辰。 不过,写意悄悄来过两次,每每想起那天的事情,她都不敢冒然喊醒自家小官人。 万一没睡好,再出问题呢? 朱塬也没说什么,任由三个女人服侍自己穿好衣服,下了床,就近看到洛水,示意道:“你过来,写意你去吧,青丘到西厢等着。” 三女答应着,洛水跟随朱塬来到西屋书房,另外两女先离开正屋,写意还细心地拉上了房门。 朱塬来到书案旁坐下,铺开纸笔,看向立在旁边的姑娘。 洛水今天穿了一套深红色调的刺绣袄裙,哪怕是冬装,依旧显得身材纤细,略施粉黛的白皙鹅蛋脸庞,挽着发髻,整个人明艳中又透着一股柔柔软软的感觉。 这气质,夏天时换了轻纱,肯定能上演《洛神赋》。 美好的人儿总是让人赏心悦目,朱塬多打量了片刻,才终于开口。 张了张嘴,又顿住。 怎么说? 说说你的前夫吧? 想想都感觉有些古怪。 洛水安静地微垂眼眸任由朱塬打量自己,直到察觉小官人欲言又止,才终于稍稍抬头,睫毛长长的明媚眸子望过来:“小官人,是要问奴以往之事么?” 朱塬点头:“说说。” 洛水没什么羞涩和古怪,轻声娓娓而道:“奴前主家姓刘,讳曰置,平江路下属吴县人,曾参加元廷科举,得中进士,官至正六品中书省员外郎,后因不堪南人为元廷排挤而辞官。张氏据平江,邀刘出仕为官,婉拒之。然刘氏乃吴县大户,居于张氏之下,又不免依附。今上征平江,刘没于兵乱。后徙富民实临濠,刘氏倾尽家产得免,迁来金陵。刘氏遗孀为生计,将奴作价发卖。” 朱塬本来还打算记一下,但洛水说得虽然不快,但还是超过他笔速,于是放弃。 等洛水说完,朱塬对其中一个点有些好奇:“徙富民实临濠,具体怎么做的?” 这问题有些跑偏,洛水顿了下,才说道:“非是所有平江富民,只依附张氏者,籍没家产,迁往临濠耕垦,与发配无异。” 朱塬明白过来。 可以想见,其中的操作余地实在是太大了。 就一个,依附张氏者。 怎么才算依附? 总不能只要给张士诚交了税,就算依附吧? 不过,如果真拿这个理由说你依附,你又能怎么办? 这刘家于是就倾家荡产了。 略过这个话题,朱塬看向洛水:“你还有家人吗?” 洛水摇头:“奴是被拐的,不记得家乡在何处,也不记得当时多大,后又被卖了几次,到了刘那里,才安定下来。” 朱塬弯起嘴角:“这么说,你不一定是二十五岁了?” 洛水目光终于躲闪了下,垂首道:“奴在平江被一个大娘调教了五年,卖给刘时,大娘说奴十三岁,年龄就是从那时算起。” 朱塬见洛水少有的露出心虚,没再逗她。 显然啊,年龄永远都是女人的敏感点。不过,不同的时代,敏感程度也不同。当下女人过了二十,那就是明日黄花蝶也愁了。 倒也不奇怪。 按照后世普遍的说法,古人的平均寿命也才三十岁左右。 既然没有家人,朱塬一时也没想到其他问题,便说道:“你出去吧,让青丘进来。” 等洛水离开,朱塬在纸上记下一个名字,打算之后让赵续他们去确认一下。 青丘很快进门。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袄裙,坦白说,衣品比洛水差了不少,洛水从头上的钗环到腰间的璎珞,处处都透着一股精致,而青丘,哪怕两人在这边的待遇相同,却给朱塬一种莫名的拘束感。 整日里小心翼翼的感觉。 不过,青丘的优势在于,这幅皮囊实在是出挑,冬日袄裙都裹不住的曲线,配合那张下巴尖尖的妩媚脸庞,以至于朱塬当时都没忍住,直接拿《山海经》中九尾狐的居所给她改了名。 见朱塬不说话地打量自己,再想想之前听到小官人吩咐要她们做的事情,青丘一只手无意识地开始捏裙摆,身子还微微晃了晃,想要跪下,又不敢,脑袋越垂越低。 这也确实是朱塬一个小小的心理攻势。 如此过了片刻,朱塬开口:“你在心虚什么?” 青丘小手猛地抓了下裙摆,下意识摇头,声若蚊蝇:“奴,奴没有心虚。” 朱塬弯起嘴角:“哦,我说错了,换一个,你在害怕什么?” 青丘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在地上,想想自己的年龄,想想那留白总是对自己的敌视,想想自己不管做什么总是排在四个女人之后,她终于啜泣起来,匍在地上磕磕巴巴道:“小官人,奴……不是奴要骗小官人的,是他们迫了奴要说自己二十七,奴……已是三十一了,奴还有个女儿,有个女儿……” 朱塬:“……” 我还以为自己逼出了一个女间谍,你就给我说这个? 磨磨唧唧了好一会儿,朱塬终于听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山东东昌路的一位高氏财主无子,纳了青丘当二房,结果青丘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 因为兵乱,高氏一家变卖家产搬来了金陵。 就在去年,那财主养的一个外室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外室母凭子贵,不敢挑战正妻地位,却硬要那财主打发了青丘,才肯搬入高氏大宅,让儿子认祖归宗。 恰好正妻也提防嫉妒了青丘多年,这内外一撺掇,高财主也没顶住。 等一直不敢起身的青丘终于说完,朱塬想了下,问道:“你想把你女儿要过来吗?” 青丘顿了顿,没想到自家小官人会问这个,她想要摇头,又担心朱塬看法地不敢摇头,迟疑片刻,才终于小声道:“茶娘从小跟在何氏身边,与我……与我不亲。” 朱塬稍稍转念就明白,大概是贾探春那种。 这当妈的可真失败啊! 不过,朱塬又忍不住弯起嘴角:“高茶,这像女孩的名字吗,太不上心了。” “高氏有做茶叶生意……”青丘解释了一句,又摇头补充:“茶娘,不叫高茶,叫绿茶,我……那……他,他说,绿茶,雅致。” 朱塬:“……” 你还不如不解释呢! 没再多问,朱塬直接道:“我让人把你女儿要过来,多相处一下就和你亲了,最重要的,把名字改了,什么破名字。” 青丘没敢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以朱塬现在的身份,替身边女人向一个普通富户家争取一下孩子的抚养权,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大不了赔点钱呗。 抛开这个,朱塬问道:“你在老家还有亲人吗?” 青丘点头:“奴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还有一些叔伯。只是……六年前搬来金陵,就再无联系。” 朱塬再次意外。 这么多娘家人,还被欺负成这样? 不过,看青丘这性子,不欺负你欺负谁? 更何况已是相隔千里。 这年代,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出过百里之外,相隔千里,差不多也就一辈子见不到了。 再次想起当天那牙婆的话,虽说明显夹了一堆谎,但也该有些真话。朱塬试探问道:“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儒生?” 青丘点头:“父亲曾在府学任教,还给东昌府达鲁花赤家公子当过先生。奴学问都是父亲所教。” 朱塬感觉这些日子已经听过好几次‘达鲁花赤’这个名词,前世记忆中也会偶尔闪现,好奇问道:“达鲁花赤是什么?” 青丘抬头看过来,似乎意外朱塬连达鲁花赤都不知道,又很快躲开目光,说道:“元廷在各府县都设置达鲁花赤,官话翻作‘镇守之人’,统管地方军政。” 这么说着,青丘还补充一句:“达鲁花赤只授予蒙古人和色目人。” 朱塬明白过来。 简单说,按照游牧民族的逻辑,达鲁花赤,类似于部落首领。 跳过这个话题,朱塬继续道:“你父亲还在世吗?” 说完就感觉自己多问。 刚刚女人都说了,只剩下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 果然,青丘摇头:“父亲在我……在十二年前就已过逝,母亲当年也跟着父亲去了。” 朱塬换了话题,转而追问:“你几个兄弟读过书吗?” “读过,”青丘道:“哥哥还曾在济南府做过吏员,后来,父亲过世前交代,说这天下越发乱了,让哥哥辞了差事,回乡务农。还说要改朝换代了,让两个弟弟也莫要去考科举,等换了新朝再说。” 倒是个聪明人。 或也有限。 毕竟看女儿也能猜父母,更何况一辈子都只是当当老师。 朱塬内心评价几句,正要继续,又想起一件事:“东昌具体在哪?” 这话出口,青丘祸水一样的妩媚脸庞上也多了几分迷茫,片刻后才道:“奴只知晓,若去济南,要向东北走,大略两百里路程。” 向东北,那就是在鲁西。 鲁西啊。 按照北伐进度,当下恰好要打到鲁西了。 看了眼青丘,朱塬道:“按照你的说法,那边应该正在打仗。” 青丘顿时目光担忧,转而又带着些希冀地看向朱塬。 朱塬叹了下,说道:“我再补一封信吧,看能不能把你的家人接过来。” 如果青丘三个兄弟都读过书,倒是自己需要的人手。 只不过,相比早已平定的写意两女老家沂州,东昌那边能不能接到人,很难说。 第003章:想不明白 这些时日,大概从皇帝陛下亲自带兵夜入后湖之后,朝堂上的气氛堪称诡异。 最明显一个,从来果决精进的皇帝陛下,好似忽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致,诸如那商讨已久要建立全国驿站之事,没给甚么理由,一句话,停了。 还有,皇帝陛下偶尔打量众臣的目光,大家也摸不准,但,实在是有些……不像在看活人。而且吧,还是那种颇为透彻的目光,好似百官都成了书本上那一页页历史,皇帝陛下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前世今生。 这,实在有些吓人。 正月二十七日。 早朝的气氛依旧如此,倒也有个小插曲。 这是一次人事调整。 现任司农卿杨思义转任户部尚书,左相李善长便提名了太仓市舶提举陈宁为新一任司农卿。 陈宁,原是元廷镇江小吏,投效之后,曾一路做到吴王麾下正三品中书参议之职。 当年皇帝陛下还是吴国公时,李善长就是中书参议。 可见这一职位之重要。 然而,一年多以前,有人揭发陈宁担任浙东按察使时,有故意构陷致他人死的不法行为,吴王殿下亲自审问,陈宁认罪,于是就从刚刚升任没多久的中书参议一撸到底,关进了应天府大牢。 去年十二月,朝廷设市舶提举司,有人举荐了陈宁。 朱元璋念其以往功绩,赦免了他的罪过,打发对方去太仓担任市舶提举。 这市舶提举虽只是从五品,但众所周知,管理海贸这事可是个大大的肥缺,因此都有所预料,那陈宁,今后肯定还是会受到重用。 没想到,这才短短两月不到,果然,左相就要举荐对方重入中枢,而且是连升五级的正三品司农卿。 百官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 毕竟那浙东一系的魁首刘伯温都已经辞官了,朝堂上其他浙系官员,可都没刘基那硬骨头。 没想到的是,结果百官都没想到。 嗯。 这是一句废话。 总之,皇帝陛下听到陈宁的名字,近日老神在在好像修佛一样的状态忽然破开,重新恢复往日的杀伐果决,很是生气地提起了陈宁的过往罪过,不仅正三品的司农卿没当成,连从五品的太仓市舶提举也转眼丢了,罢官不说,皇帝陛下还补了一句今后永不录用。 这…… 察觉到皇帝陛下的情绪变化,就连左相都果断放弃了替陈宁分说,其他人更是不敢再发一言。 还难免自我提醒。 最近,不宜向皇帝陛下举荐。 陈宁是谁? 陈宁是朱塬在《天书》中提及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初期的两位同谋之一,另一位,是时任御史中丞涂节。 这些时日,朱元璋并没有因为看了《天书》就直接拿下现任太常寺卿胡惟庸,其他人自然更是如此。 因为老朱还在彷徨。 哪怕拥有足够坚定的意志,但当一个人忽然知道了自己之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事情,也难免生出些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怀疑自己所做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老朱的应对是,想不明白,那就暂且甚么都不做。 陈宁只能算是时运不济。 谁让他本就有黑点。 而且,朱元璋内心也悄悄理出了一条脉络。 胡惟庸去年调入中枢,先任太常少卿,不到一年,又转为太常寺卿,操持登基期间各种大典,短时间内,可谓功劳尽显。 若不是看过《天书》,这位官员确实已被朱元璋标记,打算重用。 陈宁,当初被关入大牢,过了一年,老朱都快要忘记这个人,去年又被提起,念其以往功绩,于是给了个太仓市舶提举。今天,陈宁又想要连跳五级,提升为司农卿。 这两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人。 左相国李善长。 朱塬在《天书》中也记得明白,胡惟庸私贿李善长数百金,得以调入中枢。 至于那陈宁,想来不用多说。 善长啊! 若不是朱塬的那本《天书》,朱元璋觉得,自己少说也要再等几年,才能跳出这个当局者迷。因为,他对这位与自己一路打江山过来的老兄弟,真的是信任至极。 哪怕这些年也看出李善长才能远不如刘基,哪怕也明白李善长好嫉妒,心胸不广,比如经常明里暗里地针对刘基,但他依旧委以重任。 这也是朱元璋的用人之道。 从不求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朱元璋也并不怀疑李善长对自己的忠诚,哪怕是《天书》中,根据朱塬给出的细节,他也能看出来,即使几十年后,他也并不是真得想要杀李善长。 世事多不由人而已。 哪怕他是皇帝。 当下,朱元璋的感觉是,老兄弟啊,有些事情,咱不能这么干。 只不过,又该怎么办? 朱元璋还没想明白。 朝会结束,群臣陆续散去,朱元璋依旧一个人坐在奉天门外的御座上,感受着冬日里少有的暖阳,又想到朱塬。 哪怕已是八分相信,他依旧保留着两分怀疑。 这些日子,老朱偶尔会非常阴谋论地想着,朱塬会不会是元廷派来离间他父子君臣关系的谍子。 为此还特意翻了翻史书,找到那十二岁就被秦王封了上卿的甘罗。 古往今来,似乎也从不缺年少大才之人。 老朱又逐渐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朱塬真是元廷派来的谍子,这谍子……可比那献上‘疲秦之计’的水工郑国要大才十倍百倍,这不叫谍子,这叫宝贝。元廷若真有此等能把他玩弄至此的大才之人,早就中兴了,那里还能有他今日。 这么独坐了一会儿,朱元璋终于起身,没有去东阁,而是出了左顺门,走向专为皇子们读书而建的大本堂。 来到一间房外,站在窗边,首先看到了太子朱标。 满意地旁观了一会儿太子在几位侍读陪同下专注听讲偶尔还与宋濂讨论几句的模样,不知不觉眼睛有些湿,老朱抹了抹眼角,转到另外一间房外。 这边是另外四位皇子。 太子当初六岁就已经启蒙,老朱也就当成了规矩,其他皇子也是六岁开始进学,当下满足条件的分别是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和五子朱橚。 第六子朱桢今年才四岁。 老朱刚从窗外把目光送进去,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堂上,今日负责讲学的老儒朱升讲得认真,堂下,老五立着书本,正在把玩一个鲁班锁,旁边是老四,一副歪眉瞪眼似在讨要的模样。 猛地呼了口气,老朱走过去,一脚踹开门,直奔自家老四,捞起来按在书案上,抬手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混账东西,俺让你不专心听讲,俺让你不专心听讲……” 老朱是真打。 以他那上阵搏杀过的体力,只是三两下,今年才八岁的朱棣就连给自己分辩一下的气力都没了,哇哇大哭起来。 其他几位皇子见老朱进来就发这么大脾气,顿时都成了鹌鹑,之前在玩鲁班锁的老五感觉自己小腿都在抽抽,生怕父亲转眼就奔向自己。连负责今日讲课的翰林侍讲学士朱升都有些吓傻。 这……甚么情况? 当一时火气的老朱几乎要把自家老四当场打晕过去时,太子朱标忽然奔了进来,从父亲手下抢过弟弟,一边抱住老朱腰身阻止他抓人,一边示意兄弟们快跑,嘴上哀求:“爹,你莫生气,娘说你不能生气,弟弟们还年幼,你要打就打我罢,是孩儿没有尽到为兄之责,爹,莫要生气了……” 老朱听到长子这么懂事的话语,看着纷纷逃散连老四都原地蹦起向外的诸子,顿时更加生气,发力挣脱了儿子搂抱,要把某个不孝子抓起来继续打。 没想到刚挣开,朱标已经扑倒在地,紧紧抱住他一条腿,继续哭泣哀求。 见长子趴在地上涕泪横流,老朱顿时也哭了出来,俯身把儿子拉起搂在怀里,带着哭声道:“标儿,你恁地护着他们,免不了这群畜生将来狼心狗肺啊,爹先替你打死了再说,标儿,俺的标儿……” 父子俩哭了一阵,终于在一张书案旁并肩坐下,老朱依旧拉着儿子小手,谆谆教导:“标儿,这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些个兄弟,俺来教训。将来你有了孩儿,可万万不能如此纵着,要早教他们明事理,知利害,凡是不能任性妄为,该教训也要教训,记住了么?” 朱标眼睛哭得有些红,顺着自家老爹的语气连连点头:“爹,孩儿记住了。” 老朱又念念叨叨了几句,终于松开朱标小手,说道:“去罢,今日莫读书了,去找你娘,陪她说说话。” 朱标能感受到老朱的情绪还有些不对,担忧地没有起身,只是喊道:“爹?” 老朱摆手:“去吧,爹坐会儿,今儿晌午前也不理事了,歇歇。” 朱标道:“那孩儿让厨房备些好的,爹午时过来,咱们一起吃饭?” 老朱又感动地抓住朱标小手握了握:“嗯,你先去罢,爹到时就过去。” 这么发泄了一番,中午又与妻子和长子一起吃了顿饭,老朱感觉最近积郁的心情好了很多。 上午的事情却也没有结束。 午饭后刚到东阁,老朱就传下口谕,翰林侍讲学士朱升教导诸皇子读书不严,杖二十,念其年老,由其子代。诸皇子每人罚戒尺十下,抄写《三字经》一遍。 抄不完,不许吃晚饭。 处理完此事,老朱刚开始批阅奏章,就有人来报,赵续到了。 朱元璋最近没再去后湖,却也一直关注着朱塬的病情,知道他已开始好转,今日爆发过后,消了不少心结,本也想着甚么时候再去后湖那边,总要再谈谈。 等赵续行过礼,老朱继续用一支越用越顺的钢笔在一封奏章上批阅着,一边问道:“他可又好了些?” 赵续道:“好多了,大人昨日还出了内院,与戴太医下了一局棋,还吩咐了不少事情。” 老朱来了兴致,抬头瞄了赵续一眼:“都那些事情?” “先是遣小的与诸位太医道谢,每家送了一支钢笔当谢礼,”赵续说着,还瞄了眼皇帝陛下正在书写的那只黑色钢笔,见上位没特别反应,接着道:“之后又让小的们列举家里丫鬟还有仆户佃户们的身份资料,大人称之为‘档案’,大人还吩咐,档案做好了,让小的和左七仔细查查。” 这么说着,赵续见皇帝陛下又抬起头,主动从怀里掏出了一页表格,小心送上去。 朱元璋拿过那页表格打量几眼,很快又产生不少灵感,却是暂时把表格放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续:“让你两个查,没让你们查自己么?” 赵续摇头,垂下目光道:“大人连这档案表格都没让小的填。” 朱元璋又想要笑骂一句,不过,想想朱塬那么聪明,这种事情若是都看不破,也算白活了两辈子。 想了下,老朱道:“以后你两个就专心为朱塬做事,当他是主子。主子的事情,不该打探的,就不要再打探了,明白么?” 关于这个,老朱和朱塬想到了一块,他确实怕这两人太尽职,查出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赵续闻言差点要给老朱跪下,虽然吧,以后老朱问甚么,他们肯定还得答甚么,但,谁不是这样呢? 现在,有皇帝陛下这句话,他们至少不用再遮遮掩掩地当两面人了。 于是连忙答应。 朱元璋想了下,又道:“你二人也算有功,就先升个千户,挂在拱卫司之下。朱塬不是让你们查事情么,拱卫司人手,你二人也可调用。以后尽心做事,少不了你们前程。” 这次赵续直接跪了下来,朗声谢恩。 无论是明面上征战沙场,还是这暗地里侦缉刺探,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加官进爵? 总算有了收获。 老朱让赵续起来,追问道:“再说说,他还吩咐了甚么事?” 赵续站起身,依旧微躬着身子说道:“大人还让小的请托华高华大人去山东接人,是大人身边那几个丫鬟的亲眷。” 老朱想起正月十二那日下午去探望朱塬时看到的几个女眷,微微皱眉。 太俏了些。 那小子……那身子,才多大?! 赵续没敢偷瞧老朱的表情,但稍稍迟疑,还是主动道:“写娘几个在大人病重时一直尽心服侍,大人后来汤药水米不进,都是她们衔了一口一口给大人喂下,大人这才好转。这次……也是大人感念她们尽心,才要把几人家眷从兵荒马乱里接出来。” 老朱知道赵续这是在帮朱塬解释,不过,听他说完,表情还是好转起来,因为莫名想到了马氏。 当年……也是相濡以沫。 好几次,他差点都死了,全赖马氏尽力斡旋,才在郭子兴手下保了性命。 然后又开始伤感。 洪武十五年。 十五年啊! 内心叹了下,老朱正要略过,忽又记起赵续刚刚话语里一个细节:“华高,塬儿怎会去请托那夯货?” 赵续怔了下。 不是皇帝陛下问起华高,而是……那很自然地脱口而出的一个‘塬儿’。 塬儿?! 老朱说完也察觉到问题,却也没有更正解释甚么,只是看向赵续。 赵续很快回过神,连忙道:“或是当初在扬州的一面之缘,还有,华大人之前管着北伐粮道,当下虽然卸了职,但请他招呼一下,也最管用。” 说到这里,意识到这算占用公器,可能会让主上不喜,赵续又解释:“大人还让小的给华大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说是这一路耗用资费。华大人坚持没收,今儿早上,大人就又让小的给华大人送去了一支钢笔过去,说是谢礼。” 顺道又加了青娘一家的事情,不过本就还是一件事,赵续也就没再多说。 老朱听赵续说完,只是笑骂:“那夯货能识得几个字,送他钢笔作甚,没了糟践东西。” 赵续小心赔笑了下,又提起一事:“主上,大人还吩咐,说是何内使为他事情受了委屈,想送个小礼给他。但大人还说,让我要先禀明主上,主上若不同意,就不送了。” 老朱立时也想起已经官复原职的何绶。 当日事情,他也知道何绶受了委屈,布衣出身的他没觉得内宦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人,否则曾经历史上也不会开了一个重用宦官的坏头。不过,自己到底已是皇帝,不可能给谁认错道歉,倒是吩咐马氏赏了何绶一些东西,算是安抚。 此时听赵续说起,老朱又是笑骂:“他倒是个周全人,甚么都能想到。” 这话…… 赵续没法接。 老朱已经又问道:“打算送甚么小礼?” 赵续道:“大人还没说,但……小的猜测,或还是钢笔。” 老朱又笑:“才说这么几句,到处都在送钢笔,这是当了钱帛在使了?” 赵续只能跟着赔笑,还是没法接。 老朱调侃一句,就说道:“下次送来给他罢。唔……说起这钢笔,俺刚还想着赏赐太子些甚么,你让后湖那边特别做几支出来,精致着些,给太子用。” 赵续立刻答应。 老朱说完,稍稍回顾,发现那小子才出来一天,转眼就做了这么多事情,看来病已经好了很多。之前还想最近再去后湖一趟,这……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起身道:“听你一番话,他是真好了许多,俺去看看他罢。” 第004章:开解,说医 朱元璋在侍卫簇拥下骑马来到后湖岛上,看到朱塬大宅西墙依旧有个大豁口,想起那晚之事,还是难免唏嘘。 等赵续走近,朱元璋问道:“那破口,如何不补上?” 赵续没说因为缺口是皇帝陛下您撞开的,更没说贪图出行方便,只是道:“小官人近些时日一直病着,小的们做不了主。且宅子有袍泽们看守,不怕有人敢闯。” 朱元璋只是一问,听赵续说着,已经大步向缺口走去。 众侍卫连忙跟上。 大宅内,花园北边的一处假山旁,左七正与一个穿着体面的胖脸中年说话,见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过来,立刻弃开那人,快步迎上。 朱元璋阻止了左七见礼,看向不远处朝他含笑躬身的胖脸中年,问左七道:“那是甚么人?” “大人前些日子买了个厨娘,有个女儿在前主家……”说到这里,左七表情略显古怪地顿了下,才继续:“大人帮她把女儿要了过来,那位就是前主,想要给大人磕头,小的说大人在午睡,他不肯走,要等着。” 朱元璋听完,顿时不悦,有了女儿,竟还把亲娘卖掉,这是人干的事儿,厌恶地挥手道:“赶紧打发了,甚么腌臜东西都让进门。” 左七连忙答应着,转身去赶人。 朱元璋没有再直闯朱塬内宅,而是在赵续引领下来到朱塬平日会客的厅堂,稍稍安置,赵续又连忙去喊自家小官人。 朱塬到来时,老朱正在厅堂茶室里捧着本宋时棋谱《忘忧清乐集》一边翻阅一边落子。 打发跟随的赵续出门,还吩咐过远远看着不许人靠近这边,朱塬这才转身跪下,稽首道:“孙儿见过祖宗。”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本来要落下的一枚棋子在空中滞了滞,才轻声道:“起来罢。” 朱塬站起身。 老朱又不耐地示意:“来坐,你这身子那能站着,恁多礼。” 朱塬这才小心地来到老朱对面坐下。 其实也是故意摆出的姿态。 朱塬可不想让老朱觉得他因为某层关系被戳破就变了态度,甚至恃宠而骄什么的。 老朱等朱塬坐下,把手边一罐棋子推过来:“陪俺下棋罢。” 朱塬见老朱推过来的是白子,小心推了回去,换成黑子。这是最近才知道的。白为乾,黑为坤,身边女人和他下棋,都让他用白子。另外,这年代还是白子先行。 至于后来的围棋,朱塬只听说过一个执黑先行的规矩,其他什么都不懂。 换了棋子,朱塬见老朱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半,主动端起茶壶帮忙续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旁边,这才道:“孙儿最近才开始学棋,恐不能让祖宗尽兴。” 老朱平日里也很少下棋,棋术同样一般,倒没多说,只是朝棋盘上已经摆好的开局示意:“就这样下罢。” 朱塬点头。 两人开始落子。 沉默了片刻,见老朱一直不说话,大概能猜到他最近的心思,朱塬又一次地主动开启话题:“祖宗可知孙儿前些日子为何忽然病重?” 朱元璋是个多疑多虑之人,这件事当然不会忘记,直接道:“刘基?” 那《天书》记载,刘基本应今年八月辞官,但,这一次,才是正月,刘基就已经回乡。 事情与那《天书》对不上,这小子自然‘忧虑过甚’。 老朱没有因此觉得《天书》是假,因为他很轻易就理出了来龙去脉。 这小子住在后湖,户部主事崔计带人跑来后湖撩拨,自己为了杀鸡儆猴砍了崔计等人,刘基为崔计说话无果,愤而辞官。 很清晰的一条因果线。 若没有朱塬,就不会有这一段因果。 朱塬点头,又摇头,说道:“不只是刘大人,还有,祖宗提前做了太多事情,让孙儿措手不及。” 朱元璋疑惑。 朱塬想了下,说道:“祖宗,后世有个说法,说是一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带起一股微风,这微风不断扩大,到了遥远的另一地方,微风就已然演化成了一场风暴,这种现象,叫做‘蝴蝶效应’。其实,咱华夏也有类似的说法,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都是在说一个道理,一件事最开始的些许微小差错,发展到后来,会造成越来越大的偏离。” 老朱明白过来,笑着瞄了眼朱塬:“这就是你为何要隐居三年?” 朱塬点头,带着苦笑:“孙儿就是那只‘蝴蝶’,想要主动避开,希望事情按照《天书》所载去发展,没料到,祖宗根据孙儿说法提前做出了很多改变。不只刘基,还有那《齐民要术》等等,当时孙儿就想,这样下去,三年之后,很多事与孙儿写的《天书》就要大相径庭了。若真如此,三年后祖宗打开《天书》,孙儿必死无疑。” 老朱沉吟不语。 朱塬稍稍等待,说道:“孙儿其实想说的是,因为我这只‘蝴蝶’出现,事情已经发生改变,越往后,改变只会越来越大,所以,祖宗不必再为《天书》所载之事担忧。” 老朱随意落下一颗棋子,面露思索,片刻后忽又抬起头盯着朱塬:“刘基本该八月辞官,却是正月就辞了。” 朱塬一时不解:“嗯?” 老朱道:“参照刘基,这历史变是变了,只是这将来,或可变得更好,却也能变得更坏,对么?” 朱塬微微张嘴,没想到老朱会这么敏锐。 他之前都没想到这点。 面对老朱又逐渐沉下的表情,朱塬斟酌了下,示意面前棋盘,说道:“祖宗,就如这下棋,初学之人定然懵懂,但学过一段时间,再有古人棋谱做参考,必会越下越好。祖宗当下……因我之故,等于已经下过了一局棋,还拥有之后六百年古今中外各国发展之历史当‘棋谱’参考,因此,这新开的一局,必是能下得更好的。” 朱塬这番比喻让老朱生出几分豁然,微微点头。 只是,想到另一件事,老朱很快又表情黯然,顿了顿,到底开口道:“皇后……还有标儿……” 朱塬明白老朱想问什么,轻声道:“娘娘得了什么病,乃深宫之事,史无所载。太子殿下是巡视陕西之后,一路劳顿,又惹了风寒。” 老朱在《天书》上就已知道太子薨殁的原因,至于马氏,朱塬的回答也在他预料之中。 片刻不语之后,老朱终于试探道:“有法子么?” 朱塬想也不想就点头道:“有,孙儿今早就和戴太医聊过一些后世医学之事。祖宗可还记得孙儿当初提过的基因之学?” 老朱面露希望,嗯了一声。 朱塬道:“根据基因构造,咱人的寿命极限大概在百岁左右。后世医学发展,虽还没能突破这一极限,但哪怕一般人,活七八十岁都没问题,孙儿来之前,咱国人的平均寿命就已达到了七十七岁。至于更上层之人,活过九十岁稀疏平常,百岁也并不少见。” 老朱听朱塬说完,这些日子压在心中的两块石头终于落下,迫不及待追问道:“要如何做?” 朱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长揖道:“祖宗,孙儿说之前,想要先求祖宗一事?” 老朱有些急,不耐道:“莫要多礼了,坐下说,甚么事俺都答应。” 朱塬却没坐下,而是道:“孙儿读史,经常见祖宗因太医治不好病而动辄杀戮。民间有俗语说‘医者父母心’,医者就如父母一样,父母都盼着儿女好,这医者,本性也定是希望能治好病人。更何况还是咱皇家,医者更不敢不用命。只是,人力终有穷时。若一次治不好,祖宗就要杀人,必会让医者对皇家避之不及,甚至让人不敢学医。哪怕祖宗能够强令,也只会让医者战战兢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法尽力施展。前世,史书所载,娘娘到了最后时刻,坚持不肯再让太医问诊,也不肯服药,因为怕自己身后,祖宗再罪责医者。还有,前世太子病症……孙儿之前也是风寒,几乎没了,都给治了回来。所以,孙儿求祖宗以后……除非有明显过错,否则,千万莫要动辄杀戮医者,这只会适得其反。” 老朱听朱塬说完,没有动怒,而是再次沉默。 朱塬说得很明白。 另一世……娘子,还有标儿,竟可能是因自己杀医生杀得太多,才造成了那结局。 这么呆怔了好一会儿,老朱终于回过神,看向朱塬,莫名透着些疲惫地说道:“过来坐罢,俺回去就立个规矩,当成祖制,以后绝不随意牵连医者。” 朱塬再次躬身一礼,回到桌边坐好。 老朱急迫道:“都应了你了,赶紧说说,如何做?” 朱塬道:“祖宗,这不能急,孙儿所在年代的新式医学,发展百年,才有……” 朱塬还没说完,老朱已经瞪着眼睛提高声调:“百年?!” 朱塬被吓了一跳,连忙压了压手:“祖宗别急,听我慢慢说。” 老朱依旧瞪着眼。 别说百年,自家娘子……最多可就只能等十五年! 朱塬见老朱一副随时要暴起伤人的模样,连忙加快语速道:“祖宗,孙儿打个比方,从金陵去上都,若是完全不知方向路途之人,还只能步行,或许兜兜转转之下,走一年都到不了。相反,若是准确知道方向道路,还有快马可用者,十天就可抵达。后世医学之所以发展百年才有人均超过七十之寿命,那是因前人不知方向,只能摸索。当下,孙儿知道准确‘方向’,祖宗又可提供‘快马’,因此,只需十年,或就能有所建树。而且,不止医学,孙儿所知其他很多学问,只要祖宗支持,后世同样需要百年的进程,咱们都可大大缩短。” 老朱表情这才缓和下来。 还点点头,看着朱塬称赞道:“你这总能把深奥道理往浅显里讲的本事,倒是很适合当个西席先生。” 朱塬配合笑了下。 这夸奖…… 至少放松下来,没挨打不是? 端起手边茶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朱塬才接着道:“再有,祖宗,后世一些延年益寿的日常之事,不需太深的新式医学也能做。俗话说‘病从口入’,又有说‘积劳成疾’,只要养成良好的日常生活饮食习惯,人就不会轻易得病。” 老朱示意:“说说?” 朱塬想了下,说道:“比如饮食,平日喝水,一定要烧开了喝。还有肉类,绝对不能吃生肉,一定要彻底烹熟了才能吃。对了,还有餐具,银制的餐具最好,比金子都好。” 老朱不解问道:“这些都是为何?” “因为生水、生肉等等,都可能附有细菌和寄生虫,这些是致病之源,孙儿说餐具用银器最好,因这银器天然有杀菌作用……”这么说着,见老朱还是疑惑,朱塬又稍作补充:“这些都是我们肉眼不可见的微小活物,对了,一些寄生虫是可见的,不可见的是细菌和病毒,后世统称为微生物。祖宗可记得我说基因之学里的细胞,人有千百万亿个细胞组成,但那些微生物,大小就只是一个细胞,或者更小的病毒,只是一段基因。” 老朱一针见血:“俺当初就好奇这个,既看不见,你又如何得知?” 朱塬道:“只是肉眼看不见。我上午还与戴先生聊起,可以做一种显微镜,就是将物体……不是本身,是影像,放大数百倍上千倍,这样咱们就能看到各种微生物。看到了这些导致疾病的微生物,才能找到对症下药的应对之法。” 老朱带着些狐疑地追问:“这甚么显微镜,你能做出来?” 把物品,哪怕是影像,放大数百倍上千倍,在老朱看来,也简直和神仙道法相差不离了。 “原理是很简单的,”朱塬说着,走到旁边书案上,取了一页白纸过来,又沾了杯中一滴茶水,点在纸上:“祖宗请看,透过这滴鼓起的水泡,纸上纹理是不是放大了一些?” 老朱直接站起了身,从上到下观看。 果然,相比周围,那滴水下方的纸张纹理明显放大了不少,更加清晰。 朱塬见好奇的老朱又亲自弄了一滴水如法炮制,然后又弄了一滴,好像找到了新世界,只能让祖宗边玩边说:“这是后世常见的放大镜,一面放大镜如果能放大三十倍,两面放大镜叠加,三十乘以三十,就是九百倍,基本就能看到大部分微生物。祖宗,做这放大镜,后世用玻璃,当下,可以用透明水晶替代,因此需要寻找水晶矿藏。这水晶用途其实很大,不只是显微镜,还能做望远镜,还有矫正人之视力的老花镜、近视镜等等。” 老朱玩够了,终于坐下,点头道:“俺稍后也着重吩咐一下,让将作司尽快找寻水晶矿。你……刚刚那甚么日常,接着说。” 朱塬道:“再比如平日里使用的各种家具器皿,含有铅、汞的东西要远离,这些金属都是有毒的,长时间接触会对人体造成很大损害,更别提道家那样练成丹药服食,更是与自杀无异。另外……太多了,祖宗,孙儿一时也想不过来,等最近几日慢慢列出一个章程,再送给祖宗吧?” 老朱想想也是,点头同意,思维敏捷地重新转回之前话题:“还有那新式医学,要如何开始?” 朱塬道:“首先是人,后世有专门的医科大学,每年能培养成千上万医者。咱们现在远到不了如此程度,但也要集中一批愿意学习钻研的医者。另外,祖宗,孙儿还建议挑一批女子学医。” 老朱倒是没有立刻不满,而是问道:“为何选女子?” 朱塬道:“女人的病症,总是要女人来治更合适些,后世女医者数量并不比男医者少多少。” 老朱又想到马氏,为了妻子,这点事根本不算事,很快道:“俺准了,你就负责挑人。” 朱塬又道:“还有,后世医学,一些作为,可能有悖于当下伦理。” 老朱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等朱塬继续。 朱塬道:“比如解剖之学,祖宗听名字应该明白何意。想要医学得到发展,首先就要更加深入了解人体,因此,这解剖之学,可说是后世新式医学的一个根本。” 这么说着,朱塬察觉老朱表情有些怪异。 想了下,忽然明白,连忙道:“祖宗误会了,不是活人解剖,是解剖尸体。后世解剖来源,一是处决的极恶重犯,二是愿为医学贡献者生前主动表态捐献的遗体,这都是有章程的,不会乱来。” 老朱听到不是解剖活人,也放松下来,稍微斟酌,还是很快同意道:“你放手去做,将来若有人聒噪,俺把他砍了,送来解剖。” 朱塬:“……” 我可没打算亲自上手啊! 内心念叨一句,朱塬刚要开口,忽又想起另一件事,转而道:“祖宗,还有件相干也不相干的事,大事。” 老朱疑惑:“何事?” 朱塬道:“上午与戴太医聊起疾病起源,总之,当下大军在外征战,最最要紧一事就是处理尸体。无论人之尸体,还是鸡鸭牛羊,都必须严格进行掩埋。当下已经是春日,天气转暖,若尸体不及时掩埋,很容易引发疫病流行。祖宗要知道,传闻中那大汉名将霍去病就是死于匈奴故意丢弃牛羊尸体造成的疫病。因此,祖宗最好尽快发一道严令,战场内外,无论敌我,无论是人还是其他,一旦战事间歇,第一件事,就是要掩埋尸体。” 这么说着,朱塬倒是又想起自己醒来时的那个小村庄。 当时浑浑噩噩地随着逃难人流走了一天,现在已经完全忘了那小村庄具体在何处,他只希望那些被战火殃及的可怜人都已入土为安。 老朱也敛起表情。 他更能深刻体会这疫病的可怕,当年…… 不愿再回想那段心酸往事,老朱表情严肃道:“俺回宫后就立刻让人快马传令下去。” 朱塬想了想,说道:“既如此,祖宗,暂时没有其他了,还是孙儿刚刚所说,这新式医学终究非一两日可以建功,只能徐徐图之。” 老朱梳理过两人之前的各种讨论,记下重点,也没再急着深入,点了点头。忽地又转了话题,盯着朱塬沉声问道:“塬儿,那《天书》之上……你实话告诉俺,老二和老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005章:如何做 突然的话题转弯让朱塬差点没反应过来,见老朱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才明白。 是朱樉和朱棡。 秦王朱樉死于洪武二十八年,而且,按照史书所载,死因很不体面。晋王朱棡死于洪武三十一年,只比朱元璋早了两个月。 考虑到那几年是皇权交接的关键时刻,朝廷内外各种震荡,秦王和晋王又是法理上对皇太孙朱允炆最具威胁的两位潜在继承人,不得不说,他们先后死在这两个时间点,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造反死的? 被皇太孙暗算? 还是诸王内斗? 甚至,为了皇位传续不出波折,被皇帝陛下赐死的? 而《天书》上,朱塬只是简单写下了两位藩王的去世时间。 面对老朱逐渐严厉起来的目光,朱塬再次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祖宗,史书所载,两位……小祖宗都是病死的,是否还有其他内情,孙儿真不知。” 既然按照某个死党的身世认下了自己是秦王一系,无论如何,也要为尊者隐。 因为苛待下人被三个老妇毒死这种事情,虽然前世朱塬第一次看到就觉得疑点重重,但还是不打算说出来。 至于晋王,朱塬就不记得这位有什么其他身后传闻了。 老朱沉着脸,见朱塬跪地不起,却是加强语气继续追问:“因樉儿是你祖宗,才不肯说么?” 你们都是祖宗啊! 朱塬内心哀叹,稍微斟酌,说道:“祖宗,孙儿刚刚就说过,因为孙儿这只‘蝴蝶’,历史走向已经完全偏离,祖宗没必要再追究曾经如何,祖宗要考虑的,只是这一次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怎样的结果? 朱元璋顿时怔住。 这些时日,老朱一直沉浸在《天书》所载的种种事情上,看到另一世那生前身后的种种,没一个是他想要的。但,最近想了那么多,他恰恰还没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甚么这个问题。 因为,《天书》困扰之下,老朱更担心那书上所载种种,会不会就是他最终的宿命,怎么改都改不掉?直到朱塬刚刚说‘蝴蝶效应’,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才算解开了他最近的心结。 现在问题来了。 如果一切可以改变,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沉默片刻,老朱看向地上的朱塬:“起来罢,俺不问了。” 朱塬这才起身,重新坐好。 又是等待片刻,见老朱还是沉默不语,朱塬照例主动挑起话题:“孙儿前世阅读与祖宗相关的史书,祖宗曾公开对群臣谈过汉高祖和唐太宗,祖宗说自己不喜欢高祖的‘株夷太甚’,更希望如太宗那样大业既定后群臣‘卒皆保全’,相共始终。祖宗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祖宗在修建中都时特意吩咐一同修建了诸位公侯的宅邸,希望将来与群臣一起归乡永享富贵。还让皇子公主们与诸功臣勋贵联姻,结成亲戚。只是最后……造化弄人罢了。” 老朱微微抬手:“莫说这些了,俺那身后,怕没甚么好名儿。” 朱塬还是很代入曾经某个死党地坚持又道:“祖宗做得一点都没错,就像那同样定都金陵的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是雄才大略,若非忽然暴病而亡,或也能如祖宗一样统一中原。刘裕死后留下一群功臣宿将辅佐只有十七岁的少帝刘义符,那些在刘裕生前俯首帖耳的功臣宿将,只是一年,就害死了刘义符,把控朝政,刘宋国祚也只撑了五十年,就被权臣萧道成所篡。” 朱塬说完,老朱表情果然好了一些,哪怕这些话是自己‘后世子孙’说的,偏向明显,但也总算有人能明白他的苦心。 再次看向朱塬,老朱道:“你刚刚说……若俺这次想要个好些的结果,该如何做?” 朱塬道:“祖宗,我们之前讨论的新式医学,就是最关键的一位解药。” 老朱不解。 朱塬道:“不只是太子殿下,大明好几次重要的国运转折,都是因帝王早逝而起。如宣宗去时,英宗才八岁,没有过良好的教育与磨砺,根本不知如何当皇帝,这才有之后的土木堡之祸。再如武宗,因早逝,身后无子,堂弟朱厚熜即位,是为嘉靖,在后宫炼了几十年的丹……” 说到这里,见老朱已经开始吹胡子,朱塬没再举例,而是给出结论:“孙儿在后世纵观大明十六帝,凡是经过精心培养又在成年后继承大位的皇帝,做得其实都还不错。其他年少继位或不是嫡出继承人没经过培养的,往往都酿成大祸。而这根子,就是那些意外早逝导致的皇权无法稳定传续。” 老朱再次沉默。 太远的……除了让他生气,没更多感受,但,想到自己长子,他明白朱塬的这番话,确实是一道难得的解药良方。 于是道:“这新式医学,你亲自操持,尽快做起,不管用到甚么,俺都给你。谁敢对此阻拦聒噪,俺还是那句话,砍了送来解剖。” 朱塬见老朱说得郑重,也再次起身,长揖答应。 等他再次坐下,老朱接着又道:“说说其他罢。” 其他? 朱塬很快反应过来,这新式医学,解决的还是一个‘身’的问题,但新医再好,也医不了人‘心’。保障皇权稳定传续的前提下,老朱显然还是想要一个‘皇家父子兄弟和睦’、‘朝堂君臣相共始终’的完美结局。 稍微梳理,朱塬记起一个人,笑着道:“祖宗,我们可以从华高说起。” 老朱立刻露出嫌弃表情:“提那夯货作甚,才让他帮你做些事,就开始替人说好话了?” 朱塬没在意老朱知道这两天的事情,而是道:“《天书》之上,孙儿没提华高,但这其实却是很值得一提的一个人。” 见朱塬说得郑重,老朱稍稍收敛表情,示意他继续。 朱塬道:“根据孙儿读到的历史,大概是平定张士诚之后,华大人就开始寻求退隐,不再领兵出征。” 老朱微微点头。 这一节他当然知道。 平定张士诚之后,诸将叙功,华高也是排名靠前的,因此得进从一品荣禄大夫,兼湖广等处行省平章。 这之后,老朱想让华高继续参与南征,那夯货却找各种理由推却,最后只要了一个为大军北伐督送粮草的边缘差事。 上回吃错药,华高更是彻底撂了挑子,闲赋在家。 朱塬接着道:“祖宗登基后的前三年,华大人一直推脱各种差事,直到洪武三年,祖宗大封功臣,华大人虽然封侯,却拿到了六公二十八侯中最低的一份年俸,不仅如此,祖宗还只允许华大人后代将来继承他五分之四的俸禄份额,这在诸位可以世袭罔替的功臣中是独一份。” 老朱知道朱塬有特别想法,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道:“那夯货,不干事情,还拿甚么俸禄!” 朱塬顺着老朱语气:“正是感受到祖宗的嫌弃,没办法,洪武四年,华大人重新向祖宗要了一个修备广东边防的差事,去了南方。只是,不到一年,华大人就在巡视琼州时得急病而死。华大人死时依旧无子,追封为巢国公,后位列功臣庙第十一。” 老朱顿时沉默。 虽然不喜欢华高的懈怠惫懒,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位老兄弟的功绩,当年若不是有巢湖水师,他也不可能渡江拿下应天,建立当下基业。 朱塬打量着老朱表情,等待片刻,才又继续道:“祖宗读史,应该知道古往今来诸多名将的急流勇退,这其实是君臣之间相互成就的一个不错结局。对于祖宗来说,有将领愿意主动放下兵权,祖宗该是大加奖励,而不是嫌弃。” 说到这里,朱塬短暂停顿,让老朱消化一下,接着道:“这就是孙儿要说的。无论是文臣武将,为了国家长远稳定考虑,都不能长居其位。后世对此的解决方案有两个,一个是任期制度,当下其实也有,只是不全面。后世上至中书丞相,下到乡村里长,都是有任期的,而且往往还规定一个位置最多做几个任期。然后或升职,或调任,或辞退。另一个,是退休制度,后世普遍的退休年龄是六十岁,高位者或能做到七十岁,但无论如何,到了年龄,都要退休。这些制度的好处,一个是可以避免陷入僵化,通过不断更换新鲜血液,保持朝廷活力。另一个,就是避免尾大不掉。特别是军事层面,武将长期掌权,尾大不掉也就必然。若上位者不能时时警惕,将来难免兵戈相向。” 其实,这段话中,朱塬还隐藏着一个更上的指向。 只是这一点不能说。 至于将来老朱能不能自己领悟,朱塬觉得这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爱咋咋地。 突然穿越过来,前世该享受的都享受过,该经历的都经历过,朱塬的心境其实变得很淡,能舒坦地好好活就好好活着,哪怕活不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可留恋。 人生不过百年啊。 老朱认真听完,虽然又多了些新词,但他还是大致明白。短暂沉吟,左右看了看,起身走到窗边书案旁,拿了纸笔过来,一丝不苟地记下‘任期制度’和‘退休制度’两个关键词。 写完看了看手中这支精雕细琢的钢笔,乜了眼桌对面朱塬:“你这笔倒是比给我的还好。” 朱塬尴尬,又坦诚道:“孙儿知道祖宗节俭,怕送太好的挨骂。” 朱元璋也没生气,再次笑骂一句:“你这油滑性子啊!” 朱塬能感受到老朱心情不错,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下:“孙儿不是油滑,这是得体。再者,孙儿送祖宗的两支钢笔,只是看着简朴,其实也是极好的。要知这金属錾上花纹容易,只是个耗时间的问题。想要上漆,还要保证不轻易脱落,就很难了。孙儿还在让工匠们不断完善上漆工艺,打算作为传家秘方……” 见朱塬越说越来兴致,老朱打断道:“莫说了,你如此才华,耗在这些个奇巧之事上作甚?” 朱塬小小反驳:“祖宗,这可不是奇巧之事,都有大学问在其中。而且,后世有一句话,孙儿非常喜欢,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倒是像你做人,”老朱也来了些兴致,多问一句:“此话出自何处?” 朱塬道:“后世有四大名著,三本出自咱大明,另一本来自清朝,名叫《红楼梦》,这句话就出自其中。” 老朱听朱塬有意无意提起自家朝代出了三本名著,果然挺满意,倒是没有追问,而是又笑着指东打西:“这写《红楼梦》的,该也是个如你一样的油滑人。” 朱塬摇头:“祖宗这次可猜错了,其中有大故事呢。” 老朱没开口问,只是看过来。 朱塬道:“这写《红楼梦》的,名为曹雪芹,其所在曹家是当时清朝皇室的家臣出身,恰好也扎根在这金陵城。当时的康熙皇帝一生六次南巡江南,曹家接待了五次,前后花费了数百万两银子,因此导致家族衰败。到了曹雪芹这一代,已经落魄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他写的《红楼梦》,正是参照自家往事,记载了一个大家族从兴盛到落败的前后故事,开篇就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老朱听完,没有提及最后的诗句,倒是敏锐抓住其中一个点,不喜道:“这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比那隋炀帝还要荒唐了。” 朱塬摇头道:“错了,清朝的康熙和乾隆祖孙两个一生都是六次南巡,只看他们亲信的近臣都因此破家,可想而知劳民伤财到什么程度。但他们在史书上依旧是好皇帝。相比起来,孙儿刚刚提起的武宗,登基后也想要南巡,群臣谏阻,武宗生气打那些人板子,不小心打死了人,就消了念头,不再提南巡之事。但在史书上,武宗还是个几近于昏君的荒唐皇帝。” 老朱一时沉默。 朱塬很快继续道:“其实很简单,后世有一句话: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下也有类似的话语,胜者为王,败者贼寇。仅此而已。” 茶室内安静了片刻,老朱终于开口,摇头道:“莫再说这些无用话语。倒是你这么一提,俺又想起,说过了对下之道,再说说咱自家罢。你之前所说,要送俺五百年国祚,加上原本那二百七十六年,共是七百七十六年。若真有这七百七十六年,比那秦汉唐宋都要长了,俺也满足。只是将来,那子子孙孙的,不能再如你《天书》上所说,被人割麦子一样屠了,这些都想想。既然你来了这儿,将来也有你子孙在里面,谁也跑不掉,想想,想个结果给俺。” 老朱念念叨叨了一长串,朱塬却只觉得一只又一只乌鸦从额前飞过。 五百年国祚…… 祖宗您还记得这事儿呢? 和自己亲亲的二十三世孙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吧! 老朱见朱塬微微张嘴一时无言的模样,冷哼一声,说道:“莫以为俺忘了,今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你好看!” 第006章:画大饼 面对老朱的虎视眈眈,哪怕明知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朱塬还是快速动起脑子。 对面,老朱反而悠闲起来,端起茶水啜了一口,又转向刚刚记下两个词汇的那页纸,似在斟酌,间或又写上几笔,偶尔抬头瞄朱塬一眼,说道:“好好想,俺等着。” 朱塬考虑过类似问题。 并没有太仔细。 毕竟那五百年国祚的话语,很大程度上,确实只是个噱头。 至于具体细节,朱塬当时的想法是,三年之后,如果能够挺过那一关,再说。 现在,三年的缓冲期没了,只能现想。 很快感觉有些头晕。 不敢说。 担心老朱觉得自己是故意推脱,再拿来马鞭抽几下让他清醒清醒。 等老朱慢悠悠地不时瞥着他喝完了一杯茶,朱塬告罪起身,也从书案上取了一页纸,还有炭笔和直尺,回到位置上开始绘图,一边道:“祖宗,江山传续,根本还是那两条腿。任何一个国家,解决了百姓温饱,教授了百姓礼仪,至少大乱是不会有的。不过,既然祖宗当下问的是国祚问题,咱们就围绕这件事讲一讲。” 这么说着,朱塬已经飞快完成了一张只是形似细节上难免错漏百出的世界地图。 刚添上了长江和黄河的走势曲线当地标,并注写‘大明’二字,朱塬就感觉有人靠近,扭头见是老朱,正要起身,已经被按住肩膀:“你这身子……坐着罢,俺在边上看。” 朱塬只能乖乖坐好。 老朱已经看向朱塬绘出的地图:“这是甚么?” “世界地图。”朱塬解释一句,又道:“祖宗,孙儿坦白,如果只是‘大明’,七百年国祚,孙儿真不敢保证。不过,若要我朱氏保持七百年长盛不衰,孙儿有办法。” 老朱没有生气。他其实也明白,七百年国祚,真得很难,只是疑惑:“此二者,有何差别?” 说着倒是想起,朱塬之前有过‘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之语。对于两个人的初次问对,其中各种细节,老朱可是记忆深刻。 朱塬道:“祖宗,请容孙儿从这世界地图讲起?” 老朱抛开那些念头,点头道:“讲罢。” 朱塬道:“首先要讲一些地理之学,祖宗应该知道天圆地方的说法,其实不然,天地实则都是圆的,咱们人类生活在一个巨大圆球之上,后世名曰‘地球’,天空只是笼罩地球的一层气态外壳。地球直径有八万里,广袤非常,因此,处在其上之人才会觉得地是平的。”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忽然又想起他当初那些话。 若没有《天书》,不知道朱塬的根本,他就无法施展,因为自己不会相信他的话。 确实。 这甚么…… 又开始说‘天书’了。 于是下意识提问,而且是诸多第一次听到类似理论都难免产生的疑惑:“咱们若在一个球上,为何……不会掉下去。” 朱塬把炭笔摊在掌心,轻轻抛了抛:“祖宗请看,孙儿抛起炭笔,它并没有飞走,而是落下,这就是我们不会掉出去的原因。地球有一种引力,将我们牢牢吸附其上,这些与今日话题无关,祖宗暂时不需了解。孙儿再说一些祖宗需要知道的,地球本身一直在转动,每转一圈十二个时辰,因为是转动,它总会有一面朝向太阳,一面背向太阳,于是也就形成了白天和黑夜。” 老朱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朱塬这才再次向桌面世界地图示意:“这是地球摊开之后的平面地图,孙儿记忆有限,错漏很多,但可做参考。” 这么说着,朱塬用直尺在赤道位置描了一条虚线,标上‘八万里’三个字,才接着道:“今年,按照后世通用西方历法,是西元1368年……” 说着话,朱塬又用炭笔在旁边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稍稍解释:“祖宗,这是阿拉伯数字,比汉语数字更加简洁,也更易于表达,咱华夏想要从农业时代更进一步,这种数字是必然要推广的。这也暂且不提……” 老朱在旁张嘴,想要让朱塬提一下,朱塬已经继续:“西元1368年,算是14世纪,世纪是一种时间单位,每个世纪为100年。而之后的一两百年,具体孙儿也说不清,总之,这个世界开始了探索海洋发现新陆地的大航海时代,并且先后诞生了几个领土遍及全球的海洋霸权国家。” 说到这里,朱塬看了眼老朱:“祖宗可记得我在《天书》中提到的英国?” 这么说着,朱塬又在世界地图左上角某处标上‘英国’二字。 老朱也回道:“俺记得,是一八四零年与清廷打那个……甚么战争的那个。” 朱塬没有转向这些破事,只是点头,示意自己标下位置:“英国在这里。它最初的国土面积不及我华夏一个行省,人口只数百万。然而,借助大航海时代的红利,英国迅速崛起,一度号称日不落帝国,其海外国土,又称为殖民地,遍布世界各个大洲……” 朱塬说着,迅速在记忆中几个位置都标上了‘英’字。 老朱抓住了一个词,打断道:“何为日不落帝国?” 朱塬道:“就像孙儿刚刚特意解释,这地球,总有一面朝向太阳,而英国巅峰时期国土之广袤,使得这个国家总有领土处在白天,因此号称‘日不落帝国’。” 作为一个帝王,老朱听到这里,目光中不知不觉已经带了几分向往。 还有野心。 朱塬接着道:“英国的种族,如咱被称为汉人一样,他们叫做‘昂撒人’。英国大概从16世纪开始崛起,一直到孙儿回来的21世纪,五百年时间,哪怕其海外领地纷纷脱离,但说英语的昂撒人却一直控制了这个世界。孙儿来之前,英国已经衰落,但在这个世界将近两百个国家中,国力依旧保持前十位。而作为同源同种的兄弟之国美国,转而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主流的五个昂撒人国家,共同构成‘五眼联盟’,一起控制这个世界。” 说到最后,朱塬抬头看向老朱:“祖宗,可有感悟?” 老朱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又不是太清晰,抬起大手就把朱塬脑袋扭回去:“不许磨叽,接了说。” 朱塬委屈。 朱塬留在心里,乖乖继续:“在孙儿看来,咱大明,只听这国号,才最该成为疆土遍及全球的日不落帝国。而且,咱们也拥有这能力。哪怕一两百年后,那英国之前的海洋霸主,名曰‘西班牙’,同是初始国土面积只有我大明一个行省大小的国家,西班牙海军号称‘无敌舰队’,最鼎盛时期不过大小船只一千艘,而我大明水军,当下拥有的船只应该就已经远远不止一千艘了吧?” 老朱微微点头。 朱塬又补充道:“而且,如孙儿刚刚说医学之事,咱最大的优势,还是知道方向,且不只是方向,还有后世这些国家崛起的模式作为‘棋谱’,知道该往哪落子,该向哪使力,不必走太多弯路。英国几百年才成为日不落帝国,咱们或最多只需两三代人。” 老朱认真听着,只觉心跳缓缓加速,一股可称作激昂的情绪冲上头顶。 朱塬开始收束自己的思路:“孙儿不敢保证大明七百年国祚,但可让咱朱氏七百年兴盛。这方案就是,向外扩张,如同英国那样,提前成为全新的‘日不落帝国’。以往,只在华夏之地分封诸王,比如我大明当下领土,东西南北都不过五千里左右,不够大,龙椅也就那么一个,难免兄弟相争。祖宗再看这图,若能在八万里广袤地域分封,诸位皇子,若是没雄心,就安心留在故土享福。若是有雄心,不必再惦念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带兵打出去,只要能力足够,别说打下一个不亚于我大明国土的领地,哪怕打到天边,将来甚至打上月亮,都没问题。打下来,就是自己的,自己当皇帝。而且,因为远离华夏,兄弟们分得开开的,哪怕有些小纷争,但各自都有了自己一摊,也不会非要你死我活。反而更容易如那‘昂撒人’一样,因为同源同种,将来同气连枝。” 说到这里,朱塬再次在大明领土上虚划了一下:“到时候,哪怕‘大明’衰落了,其他地方,还可能有一个同样出自我朱氏的‘大秦’、‘大楚’、‘大赵’、‘大晋’、‘大燕’。可以想见,因为是同族兄弟,任何人想要在任何一个‘朱氏’国家改朝换代,都要考虑其他‘朱氏’王朝的想法。就算是最差情况,篡位者成功了,也不敢肆意屠戮我族后人,最多不过遣送去其他朱氏王朝。祖宗,你觉得孙儿想法如何?” 朱塬说着抬头,恰好见老朱喉结滚动,大大咽了一口唾沫。 老朱感觉嘴有些干,直接端起朱塬茶杯就一口饮尽。 若不是看了《天书》,若没有朱塬拿‘英国’来举例,其他人如果对老朱说这些,大概率还是会被他当做大放厥词试图蛊惑君上的狂悖之人,直接拉出去砍了。 怎么可能?! 当下,想想那只有大明一个行省大小的甚么‘英国’都能成为日不落帝国,凭甚么自家不能? 若真能完成这布局,将来一群皇儿分据四方,遥相呼应,相辅相成,确实,莫说甚么七百年,千年兴盛又有何难? 看了眼自己的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嗓音莫名沙哑,再次问出之前的某个问题:“要……如何做?” 画完大饼,接着就是泼冷水。 朱塬道:“祖宗,饭要一口一口吃,孙儿的经济之学,就是强盛之根本。咱们必须先统一了中原,再发展经济,初步完成工业革命。呵,这工业革命,祖宗之前好奇铁器时代之后是什么,其实,孙儿说的那几个时代,都只能算农业时代,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这需要通过工业革命来完成。咱们只需要实现最初步的工业化,就能对海外诸多还处在石器时代的异族形成碾压之势。到时候,再向外扩张,将轻而易举。另一方面,咱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时间。曾经那些全球性的霸权国家,都是在一两百年后才开始崛起,这就是说,咱们还有至少两百年的时间从容布局。” 老朱认真听着,也记起来。 那本《天书》里,就有所谓‘工业革命’的字眼。 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 工业时代是甚么? 老朱再次想起,那清朝,被人家工业时代的国家,几千人就破了京师,那大概就是工业时代的力量罢? 缓缓吐了一口气,老朱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 这个他擅长。 打定主意,老朱看向朱塬,说道:“既然提起那经济之学,你这又好转了,那未完成的‘生产’之道书稿,还有‘分配’一篇,这些时日赶紧给俺写出来。还有,你也不用再怕自己是甚么‘蝴蝶’了,其他好的治国兴邦法子,都给俺提出来。” 又来! 朱塬抬头看向老朱,表情可怜道:“祖宗,孙儿午睡没休息好,思考这些又耗费心神,头有些晕了,今天咱先到这里吧?” 老朱见朱塬小脸果然有些白,内心怜惜,想想来日方长,只能点头。 到底不甘心,又搭住朱塬肩膀捏了捏:“既是来了,为何不挑个健壮些的身子,弄个病秧子糟践自己。” 朱塬:“……” 当我想来? 而且,祖宗您就庆幸吧,还好附身了个带把的,要不然,咱当场就撞墙回去了。 老朱虽然不再继续压榨朱塬,还是没走,转到另一边坐下,继续用那支钢笔开始书写,一边道:“莫要再喊祖宗,若顺口了,被外人听到不妥,你自己称呼也改改。” 朱塬其实也不想喊! 因为总让他想到《红楼梦》里的贾母。 短暂斟酌,朱塬试探道:“祖上?” 这是个谐音梗。 老朱听着,瞬间理解。‘祖上’同音‘主上’,当然又不等于‘主上’。 其实对于称呼,老朱也习惯了下面人的乱七八糟。 有人喊‘主公’,有人喊‘主上’,有人喊‘陛下’,有人喊‘上位’,有人喊‘主子’,前几日浙西又送来了一些儒士,称呼更是五花八门,‘万岁’、‘官家’、‘老大人’等等都出来了。 老朱对此的态度,只要知道是喊自己就行。 没有强令更改。 没法改。 就像跟了自己最久的一些老兄弟,想要在后来者面前显示身份,坚持喊‘主公’,他总不能摆架子说咱是皇帝了你们以后不能再这么喊。 那就伤人心了。 朱塬这个‘祖上’,倒是绝无仅有的独一份儿。 还不会被外人看破。 于是点头。 还想笑骂一句油滑来着,想想这小子今天说了这么多……就不骂了。 快速把今天从朱塬这里听到的一些想法记下,老朱连带朱塬绘制的那幅简易世界地图一起卷起来拿在手中,站起身,又看了看那支钢笔,想起一事,说道:“还说要做几支精致些的赏给标儿,看来你这藏有现成好的,拿出来俺瞧瞧。” 朱塬陪着老朱一起出了厅堂,在门口喊来赵续吩咐几句。 赵续很快捧了一托盘十几支钢笔过来,都是这些日子做出最好的一批,托盘上还有用陶瓷瓶子盛装的专用墨水,定制的陶瓷瓶子,与后世墨水瓶类似,连瓶口都带螺纹,配铜制瓶盖。 老朱直接拿起一支缀满各色细碎宝石的钢笔,却是似笑非笑地瞄向朱塬。 朱塬连忙赔笑道:“这是女式钢笔,恰好适合给娘娘。” 老朱轻哼一声:“皇后才不喜这种。” 说着示意赵续道:“都给俺包起来罢,还有这……这墨水瓶子恁花哨作甚,还装不了多少,再拿几瓶来。” 朱塬:“……” 不喜欢还要都拿走,咱不带这样的。 等赵续去打包,老朱又看到西墙上的破口,说道:“那里,让将作司……唔,你这宅子也小了,往外扩扩罢,不能进了门就是花园。俺见这岛也就百来亩,都圈下,具体如何改建,明儿我让单安仁过来,你和他商量,一应开支都从公上支取。” 朱塬:“……” 这不对啊? 不过,想想又对。 老朱自己是节俭,但对子孙……那也是真的好。 当下,朱塬再看向老朱,差点要脱口而出:祖宗,钢笔您还要吗,我再做十几斤出来! 随即又悲伤了。 自己这体力,连当下的破园子都走不过来。 赵续包了笔墨送来,老朱让侍卫拿了,又让朱塬停步不用相送,自己直奔那墙上破口而去。 等老朱身影终于消失,朱塬一屁股坐在檐下台阶上。 好累! 朱塬没有前世很多国人那种如果历史怎样怎样后来的中国会如何如何的情绪。 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前世财富积累越多,地位越高,朱塬对很多事情其实是越悲观的。过去如何,现在如何,将来如何,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个人,让自己活好就是。 然而,到了这里,朱塬不得不为老朱画出一个又一个大饼。 将来? 恰如老朱今日点破的那一点,历史既然改变,将来,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既然一只蝴蝶都可能造成一场飓风,哪怕知道方向,哪怕拥有‘棋谱’,也难挡太多的变数。 朱塬正无聊思考人生,身边很快有人围了过来。 写意语气里满是关切:“小官人,快起来罢,地上凉。” 朱塬抬头看去。 这么坐着,一个个就更高了。 朱塬点了点女人里最高的青丘,应该超过一米七,自己哪怕站着也只到她胸口:“来,背我回内宅。” 青丘听话地上前。 很快趴在女人身上,香香软软的,朱塬就不思考人生了,脑袋埋在女人脖颈间,又笑:“想不到我也能体会童养媳的感觉。” 青丘脸庞微红。 朱塬磨蹭着嗅了嗅,赞道:“好香。” 说着还小小咬了一口,在那白皙上留下一朵小草莓。想起一事,又问:“对了,你女儿接过来了吗?” 青丘行走间的身子微微一僵,很快重新前行,小声道:“接来了。” 朱塬道:“接来了就好,就是名字要改,叫什么不好,非叫绿茶。正所谓男《楚辞》女《诗经》,等我抽空再翻翻《山海经》,给她挑个好名字。” 青丘:“……” 周围:“……” 只有洛水轻笑了一下。 小官人在逗趣,都听不明白。 这么想着,洛水还看了眼青丘。 这女人…… 她对青丘的评价只有三个字:不自知。 对自己美貌不自知,小官人对她好也不自知,整天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突然没着落一样。洛水觉得吧,或许,大概是这女人从小没被人好待过,才会如此。 事实应该就是这样。 否则,出身似乎也不错,稍微聪明些,有主见些,也不该被送作二房。二房就二房了,有了女儿,竟然还会被卖掉。 很快来到内宅卧房。 朱塬坐在床上,任由女人们给自己脱掉外袍鞋子,看向脚边的青丘,发现一事,笑问道:“我又发现一个问题啊。” 大家看过来。 朱塬道:“这年代应该开始裹脚了吧,你们为什么都没有裹脚,怪不得青丘刚刚背我那么稳当?” 四个女人顿时都怔住。 青丘还软在了地上,一副被揭破的可怜模样。 连一向解语的洛水都开始躲闪目光。 朱塬见姑娘们不动,自己脱掉了夹袄,只剩小衣,拉开被子自己躺下,笑着道:“怪不得青丘和洛水你们都那么便宜呢,看来我还是上当受骗了。” 青丘垂着头开始掉泪。 洛水见小官人脸上的笑意,放松一些,小小反驳:“小官人,奴不便宜。” 朱塬摆手:“好啦,我可没说自己喜欢小脚。好好的脚丫裹成畸形,那简直可怕。抽空我就和陛下聊聊,颁布一道法令下去,禁止再有裹脚的行为,谁家父母敢再强迫女儿裹脚,拉出去打三十大板……” 说着说着,朱塬困意袭来,声音越来越低。 又抬臂,捉住写意配合地伸过来的一只小手:“我即兴作了一首《念奴娇》,听听,可不可以传诸后世,”说着开始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写意听着,看向旁边留白,面露担忧。 这不会又要…… 留白小心提醒:“小官人,这是苏东坡旧词。” 朱塬被打断,假装生气地睁眼瞪过去,放开写意小手,转过身换了个舒服姿势:“都出去吧,小官人我要睡觉了。不许馋我身子,我这小身板可受不了你们折腾。” 说完又开始念叨:“唉,大明就是这点不好,连个文抄公都做不了,我总不能抄四大名著吧,那多累,更何况几百万字啊,谁记得住,我特么又没系统……” 第007章:又升官了 第二天,朱塬吃罢早饭,刚处理过一件小小的家常,就迎来了‘好’消息。 又升官了! 刚刚才提升还没多久的正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再上一级,进为正三品翰林学士。 这次不像之前,有一份很正式的圣旨。 听得出,是老朱亲自写的,很白话,各种夸赞。其中一句‘所献学问,不亚于儒家之立言’,让朱塬压力山大。 儒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是无数虔诚儒生一辈子的最高追求。 虽然吧…… 但就这一句,要得罪多少老夫子啊! 祖宗您夸就夸吧,害我作甚? 不仅如此,老朱还另外给朱塬加了一个新设的太医院副使官衔,秩从三品,仅次于正三品的太医院使。 老天爷睁开眼吧。 我一个连半页医书都没翻过的医学白丁,竟然成了大明最高医学机构太医院的二把手。 好吧。 以后看谁不顺眼,咱就上门给他治病。 圣上亲封的太医院副使,你竟敢说我开这二斤砒霜不管用,你这不是针对我,你这是针对皇帝陛下,你这思想很危险呐! 大宅的待客厅堂内。 朱塬送走了赶来传旨的另外一位翰林同僚詹同,瘦小身子盘腿窝在铺了厚垫外套一张棕色熊皮如同后来沙发一样的宽大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地浏览附带的一份赏赐单子。 从来升官发财。 既然升了官,赏赐当然不会少。 首先就是一百二十顷田的大手笔。 明制一顷是100亩,一百二十顷,就是1万2000亩。虽然吧,这次赏赐的田地比较远,在苏州,想来是抄没张士诚及其所部而得。但可以想见,那边的田地与朱塬之前所得肯定不相上下。 毕竟‘苏湖熟,天下足’啊。 当下乱世初定,土地不值钱,但也只是相对。 类似一年能有两石左右好收成的上等水田,朱塬觉得,怎么着,也得十两银子一亩,这就等于老朱一次赏了他12万两白银。 其次,敕建府邸一座。 这个昨天就说过,但要把当下这座岛一百多亩地全部圈下,造价具体多少……难说。 再者,就是男女仆婢各五十。 暂时还没看。 与前三样相比,后续林林总总的钱帛奇珍,只是稍稍浏览,少说又是几万两。 几万两啊! 写意掀开帘子探头,见自家小官人盘腿而坐神游天外的模样,轻唤了一声,等朱塬回神,才和身后留白一起走进来:“小官人,陛下给的赏赐,你可要亲自清点么?” 朱塬没答,示意旁边桌案,留白立刻小步上前,倒了水,送到自家小官人手里。 啜了一口温热清茶,放下杯子,朱塬再次看向那份单子,片刻后才抬头,仰天而叹:“我只是个孩子呀,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叹完转向抿嘴不语的两个丫头:“写意,你说我改个名字,叫朱帕克,怎么样?” 写意:“……” 小官人又开始了。 朱塬可不是矫情。 这些日子,他也摸清楚了老朱的一个性子:给你的越多,要的也越多。 老朱可不做亏本生意。 现在,一下给了这么多,朱塬觉得吧,自己接下来会比生产队的驴还惨! 就比如这份单子里,其中一样,老朱明显没忘,还比上次多了一倍。 两百刀各色纸张。 这下能装满一间屋子了。 朱塬正和两个妮子闲扯,帘子又被拉开,青丘小心地捧着一匹锦缎进来,展示给朱塬说道:“小官人,有个内侍摔了一跤,这……弄污了。” 说着送到朱塬面前。 朱塬瞄了眼这匹大红底色缀细碎金花的锦缎,其中一角似乎擦拭过,还是带了些不太明显的泥水痕迹。 感觉有些特别,重新拿起那页单子。 还没找出,留白已经轻呼道:“这金丝蜀锦,陛下也就给了一匹呢。” 青丘小声道:“那内侍在外面跪着。” 朱塬放下单子,摇头道:“脏了洗洗就是,还能怎么样?这么好的东西也不说包上。” 青丘弱弱分辩道:“包了,外面油纸摔破了,还好有一层麻布隔着。” “快去让人起来吧,就当没这件事,”朱塬不耐烦地说了句,想起另一事,又问青丘:“送走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屋子里大小三个女人表情却顿时都有些古怪。 青丘垂下眸子:“送走了。” 其实,说的是青丘女儿。 青丘早饭后领过来,朱塬被吓了一跳,才明白自己失算了。 前世日常认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孩子通常也就五六岁,最多不过十岁。而某个名叫高绿茶的姑娘……今年十六岁。 当时朱塬感觉就不好了。 问。 继女比后爹的年龄还大,该怎么办? 在线等。 等了一分钟,没人回答,朱塬就直接让高姑娘从哪来回哪去。 打发走青丘,朱塬见留白还是怪怪的小表情,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咱们又不是那不懂礼仪的西方蛮夷,瓜田李下,还是要避嫌的。” 留白眨了眨眼:“小官人,奴听不懂。” 朱塬道:“将来给你找一本西方神话故事,读一读就懂了。” 留白点头:“嗯。” 却忍不住想,说不得,小官人是因为那姑娘裹脚了,才把人赶走的。 昨天才说呢。 要不然…… 还有那高姑娘,也不舍得走,上了车都还拉着她母亲手臂,哭哭啼啼的。 朱塬扫过留白一双灵动眸子,转向写意:“留白在腹诽我,帮我想想,该怎么罚她?” 写意:“……” 其实我也在腹诽啊。 留白逐渐摸清了自家小官人脾气,并不害怕,还不自觉地‘挑衅’:“小官人,陛下赏赐那些个……奴看了,也有六个裹脚的。” 丫头说着还抬起两只纤纤素手,五加一,竖起了六根青葱。 朱塬威胁:“再说把你的脚也裹上。” 留白微弯嘴角,配合地缩了下脖子。 又胡乱说了几句,正要打发两个妮子离开,好自己静一静思考人生,左七掀开帘子:“小官人,戴先生,还有太医院孙院使他们到了。” 朱塬一叹。 看吧,事情来了。 等下就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朱毛驴,别看名字难听,这个‘朱’字来头可大了,是朱元璋的朱! 只是想想。 为了不吓着大家,就算了。 这边答应着,左七很快让了戴三春和太医院使孙守真等几人进门。 朱塬起身,先又郑重地向孙守真等人谢过之前的救命之恩,还向戴三春道了喜。詹同刚刚顺便提起,戴三春也一跃从八品御医被提升为正四品的太医院同知。 显然,老朱这是要让戴三春配合自己发展新式医学。 大家寒暄一番,分宾主坐定。 写意两个送上茶水,朱塬也终于能细心打量众人。 太医院使孙守真已经年近七十,瘦高的个子,留着长须,气态清矍,倒是一眼就能让人产生一种这是个老神仙的感觉。 其他戴三春之外,还有三人,分别是另一位正四品的太医院同知葛景山和两位正五品的院判陆惟恭和杜天僖,三人也都是花甲前后的老者。 打量间,朱塬还从大家脸上看到了喜意。 随后说话才知道,今早他们一行人也都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赏赐,另外还有一份皇家刚刚确立为祖制的许诺,今后绝不再轻易罪责医者。 朱塬明白,根源还是之前因他而起的那件事。 大家说到这里,包括戴三春在内,众人也都再次起身,向朱塬长揖施礼。孙守真等人都已经从戴三春这里得知,皇帝陛下能有这样的改变,很可能是因为朱塬的建言。 作为局中人,他们比朱塬更加能够体会这份承诺对于医者而言是一份多大的保障。 闲散地聊了一盏茶,大家终于进入正题。 今天是皇帝陛下特意让人打发孙守真一行过来,讨论新式医学之事。 朱塬这次是真没来得及考虑。 只能与大家边讨论边商定。 首先了解了一下太医院目前的大概情况。 经过孙守真几人介绍,朱塬大致明白,正三品级别的太医院,直属于皇帝陛下管理,主要为皇家和百官服务,但如果有重大的医疗事件,比如瘟疫爆发,太医院也会负责赶赴救济。还有当下正在进行的战事,太医院也会组织医者随军,戴三春之前就是如此。 再说太医院规模,从上到下,按照后世说法,有编制的,一共107人。算上朱塬这个刚刚加入不伦不类的太医院副使,正好一百零八位。 朱塬听完就觉得很吉利。 我可以再改个名字了。 大家好,我叫朱武,太医院一百零八将,俺排行七十二地煞第一星! 对了。 再找个姓陈的和姓杨的,改名‘陈达’和‘杨春’。 齐活了! 都说明代也是各种文字狱,说谁敢冒一个‘秃’字就要被老朱砍脑袋。 这有个很有趣的反证。 就说一个与刘伯温同年的元朝进士,洪武年间完成了一本大名鼎鼎的小说。这小说里,有三个第二回就出现的强盗,一个叫‘朱武’,一个叫‘陈达’,一个叫‘杨春’,书中好像生怕读者不明白,还故意加了句朱武是定远人。 看看,这不是隐喻,也不是映射,这就是大喇喇摆上台面的调侃。 写这本书的人,名叫施耐庵,书名叫《水浒传》。 你说你丫写反书也就算了,竟然还把皇帝陛下和功臣庙排行前两位的开国功臣当喽啰调侃进去,找死啊! 这事儿别说放在之后的清朝,其他大部分朝代,帝王都忍不了吧? 结果没有人头滚滚。 这本洪武初年成书的小说竟然还一路蹚过了大明276年,不仅没被禁绝,反而成了四大名著之一,其中还诞生了古今第一淫妇潘金莲。 嗯…… 潘姐儿:你这厮跑偏就跑偏罢,为何一定要跑到老娘身上?! 感觉被谁骂了,朱塬连忙收回思绪。 厅堂内。 大家一番讨论,很快确定了第一件事,成立一家专门的医学院。 这也算朱塬和老朱聊过的。 挑选女子学医,肯定不能在家学。既然都挑选女子了,总不能重女轻男吧,因此,成立医学院也就是必然。 说起来,不能小瞧古人。 当下新朝初立,很多事情还在铺开当中,但在前朝,类似太医院的机构也是会进行医学人才培养的,但问题是,也从来不成系统,大部分都是小规模的师徒制。 精英教育的结果,注定会限制医学的发展。 朱塬觉得,其实还是那句话,缺少方向。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句大名鼎鼎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呢。 礼很早就有,但也不明确。 孔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指明了一个‘礼’的方向。 医家能有一所专门的学院,不仅可以大规模培养专业人才,还能更加深入地钻研医理,这是在坐众人之前都没想过的事情。 于是,朱塬带动下,大家很快达成一致。 众人都明白,这件事如果做成,当下几人,或许都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大概是想到这些,太医院使孙守真的面庞都有些泛红,本就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眸更加明亮,好像仙人下了凡。 留名青史啊! 谁不想? 朱塬不想,朱塬只想静静。 不过,面对周围几个老头加一个古板中年的不断探询,他也只能耐心应对,毕竟都有救命之恩。 于是很快有了各种细节。 申请预算、选址、招生……乃至大家的职位,初步都达成默契。 再就是教学和研究内容。 到这里,才终于有了些不太和谐的小分歧。 中医是有流派的,哪怕是十三科中的同一科,各个流派的理论往往也不尽相同。 那么,该以谁为准呢? 朱塬给出的解决方案也很简单,两个字:临床。 既然要系统性地发展医学,肯定不能再如曾经那样小打小闹。因此,不仅要培养很多很多的专业医生,今后还要接触更多更多的病人,这里就要开始设置病历档案。 到时候,数据摆在面前,哪一家流派的哪一个理论更能治好病人,当然就采用哪个。 能感觉在坐还有疑虑,但这显然也不失为一个公平的方案。 于是又达成默契。 随后,大家开始讨论朱塬给出的新式医学思路。 这个话题开始,别说孙守真几人,哪怕已经有所交流的戴三春,也再次陷入了老朱产生过很多回的某种感受。 天书啊? 眼看如此,讲到微生物一节,朱塬干脆让左七找来自家匠人,现场用冰雕刻凸透镜。 这边正刻着,朱塬刚打发左七去弄一些花园小湖里的水,带水藻那种,赵续又来报,将作司卿单安仁到了。 单安仁结束早朝后,奉了老朱之命,来和朱塬商量修园子的事情。 诸位太医听到单安仁的来意,表情多少都有些异样。 让一个正三品来给另一个正三品修园子…… 这不对啊。 不过吧,这只能再次证明,皇帝陛下真是太宠某人了,这待遇……简直已经和皇子无异。 大家一番见礼寒暄,朱塬又得知,单安仁还带来了三十名玉器匠人,以及掏空了金陵各处库存的两船各类水晶。 为什么用‘船’? 因为作为客人,大家都是规规矩矩乘船从大宅东南正门过来的。 除了某位。 自家匠人到底不专业,既然来了三十个按照单安仁介绍之前都是专为皇家雕刻玉器的顶级工匠,那当然直接喊来,又让下人们去找更多的冰块。 很快,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展开在众人面前。 单层放大,已经能够看到湖水里很多细微的水藻,虽然双层的显微镜因为冰雕缘故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但一个凹镜一个凸镜组成的简易望远镜,又让众人只是站在院子里就饱览了后湖周围山峦间的冬日景色。 叹为观止。 朱塬还现场绘制了一些凹凸镜的光学示意图,讲解大致原理,一时间,太医院众人忘记了医学院的事,将作司卿忘记了建园子的事,大家都沉浸到奇妙的物理世界当中。 第008章:退 和朱塬一番长谈,朱元璋心结解开,状态重新恢复以往。 今日上午吩咐过与朱塬相关事项,最近的一些事务积累也被他干脆利落处理,比如建设全国性的驿站系统。 朱元璋也想开了。 不能因为几百年后一个驿卒造反,就因噎废食,不要了现在的好措置。就像那张士诚、方国珍都是盐贩出身,他也不能因此就废了盐政不是? 倒是有一件,还是关于北伐运粮,暂时搁了搁。 本打算近日下令让征南将军汤和赴明州主持海运事宜,想起当初徐达手书里朱塬谈到过治黄之事,老朱觉得他或有更好地办法。 能河运,还是河运。 老朱这些时日也了解过,海运实在太险,就说那对元廷忠心耿耿的陈友定,前些年坚持从福建往大都运粮,只那海途据说就有一万三千里,沿途漂没最高可达六七成,能到大都者仅十之三四。 即使从江浙出发,根据他找来方国珍旧部询问,路途倒是缩短一半,但往往能到七成也是侥幸。 而且,这海运还严重依赖风向。 当下恰好是北风最多的冬季,逆风而行,更是困难重重。 若是朱塬能有更好办法,他也不愿行险。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临近晌午,朱元璋正在与礼部尚书崔亮讨论成立管理佛道二教的善世院和玄教院事宜,就见皇后马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拎食盒的宫女。 这才发现已是午饭时间。 打发走崔亮,夫妻俩来到旁边一个用饭小厅,摆好餐食,刚刚让两个宫女离开,马氏就从袖中摸出一只缀满细碎宝石的钢笔丢在桌上,郑重道:“陛下一向崇尚节俭,为何又送妾如此华丽之物?” 老朱才坐下,见那钢笔才明白,自家娘子送饭之余,还是来问罪的。 这连称呼都改了。 笑着示意马氏一起坐下,老朱道:“这不是别物,写字儿用的,还是后辈孝敬,与那些奇巧无用之物有甚干系。” 马氏虽坐了下来,却不动碗筷,准确捉住其中某个关键词:“后辈……陛下,可是那朱塬?” 这问罪就问罪,是连饭都不给盛了啊。 那俺自己来! 挖了一碗米饭,又给马氏也盛了一碗,老朱笑呵呵地把饭碗摆在妻子面前,颇有兴致道:“自是那朱塬,娘子,昨日俺又去了后湖,一番长谈,感悟更多呵,你这……拿筷子,吃,如此作甚?” 马氏依旧不动筷子,盯着老朱说道:“妾听闻陛下今日又升了那朱塬的官,正三品翰林学士还有说法。陛下,妾想知道,那太医院副使,又是为何?” 老朱与妻子对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笑道:“你这,又想岔了不是?” 马氏摇头:“妾不觉自己想岔,生死有命,陛下若是要求长寿……这与那秦皇求长生,又有何异?” 见妻子步步紧逼,老朱都有些委屈了。 俺这是为自己求的么? 还不都是为了你和标儿! 于是也放下筷子,收起表情,夫妻两个眼瞪眼片刻,老朱想要解释,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解释! 怎么说? 难不成把那《天书》拿出来? 短暂僵持,最近内心的某个大秘密无人可以分享,老朱也有些憋坏,稍稍斟酌,终于道:“娘子,有一事说与你,这……你一时且莫与标儿他们透露。” 马氏不知道这又是甚么转折,只是微微点头。 老朱又是短暂犹豫,还是道:“那朱塬……实则是咱自家人,”说着又强调:“姓‘朱’的一家人。” 马氏果然被转折了思绪,面露惊诧:“自家人?” 老朱点头:“那《天书》,娘子好奇内容,实则都是关于他身世之说法,俺这些时日反复印证,应是不差。” 马氏微微瞪大眼睛,想起当初悄悄去看过的那张苍白小脸,突然想歪:“莫非是……相公流落在外的孩儿?” 马氏出身不错,还读过书,自然接触过一些类似的传奇话本。 老朱听到这话,一咧嘴,笑道:“那有这等事情,差着恁多辈分哩。” 马氏一想也是。 那朱塬从山东而来,自己丈夫还从没有去过山东。 又敏锐捕捉到老朱话语里的某个词,马氏再次收起表情,试探道:“相公,莫非是咱朱氏活了几百岁的老祖宗?” 联系丈夫开始求长寿,再想想曾经听过的一些传奇,马氏又想歪了。 老朱也被带歪,甚么乱七八糟,琢磨了下才明了,摆手道:“那里有甚么老祖宗,咱们才……”差点要说出‘咱们才是他祖宗’,及时收住话头,只是道:“娘子,塬儿是咱朱氏至亲,此事大略无差,但他具体是那一支那一房,将来……时机合适,俺再说与你。” 马氏却是追问:“既是宗室,相公为何不相认,又或……他还年少,不若接到宫里来?” 被丈夫搅和几句,马氏却没忘自己今天的目的。 不管那朱塬到底是谁,若是要搅弄风雨,试图把丈夫带入歧途,她都不会放过。既然丈夫说是亲戚,那更好办,接来身边,更便于她盯看。 必要时……也是便捷。 老朱又摇头,说道:“这,怕是不宜。” 外表是个小娃儿,内里装了个三十六岁的魂儿,如何能接到皇宫? 老朱说着又吐露了一些心里话:“且此事到底干系重大,俺……还想再看看,再看看。” 这么说完,老朱重新端起碗筷,笑道:“这机密事俺都说与你了,吃饭罢。” 马氏依旧不动碗筷,还微微侧头不与老朱对视,做哀怨状。 老朱没办法,想了想,说道:“俺稍后还要去后湖,有事问他。咱吃饭,吃罢饭,你和俺一同过去,亲自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人,如何?” 马氏想了想,终于点头,默默拿起了碗筷。 后湖。 谈了一上午,又邀请众人吃过午饭,之后是与单安仁讨论修园子的事情。 单安仁也是跟随朱元璋很久的一位勋旧,且是老朱的濠州同乡,早年读过书,时值乱世,召集义兵保乡里,后投奔了朱元璋,一路做到当下的正三品将作司卿。 目前六部还不齐全,将作司卿实际等同于工部尚书。 早朝后被朱元璋打发来与某个近期沸沸扬扬的‘世外高人’商讨修建府邸之事,单安仁最初内心还有些别扭,但一上午的旁听,他也不得不被这小少年的见识折服。 午饭之后,细心地商讨筹划一番,单安仁又欣然接受了朱塬一支钢笔当谢礼,满足而去。 昨天被老朱一番搜刮,朱塬这次是拿出了自己内宅书房里用过的钢笔送人,好在才用了不长时间,依旧崭新。 送走单安仁,终于清静下来。 朱塬返回内宅,正要好好睡个午觉,不睡到天黑不打算起床。只是,才躺下没多久,写意就匆匆而来,说是皇帝陛下到了,还带了皇后娘娘。 朱塬:“……” 驴怎么叫的来着?! 内心念叨,朱塬还是利索穿好衣服,重新来到会客厅堂。 进门就见老朱夫妇两个站在西屋茶室的靠窗书案前,正在翻看上午与众人议事过程中留下的笔记和画稿,包括筹办医学院的琐碎章程,凹凸镜片的折射示意图,又或者朱塬随手绘制的细胞结构图等等。 没了三年之约,再无所谓蝴蝶效应,朱塬也不介意被人看到。等夫妻两个一起转身,他才上前几步,依礼拜见。 还悄悄打量马氏。 这位之前在吴王府时来看过他的皇后娘娘外貌普通,圆脸,个头中等,钗环衣着也都如史载那样朴素。不过,相比老朱的和气,朱塬发现,马氏看他的目光似乎不善,带着审视与戒备。 什么状况? 等朱塬起身,老朱拉着妻子来到旁边圆桌旁坐下,也不急着问刚刚所看内容,而是打着眼色朗声道:“塬儿,俺已经和娘子说了你是咱家亲戚之事,她来看看你。” 朱塬准确抓住老朱的暗示。 说了一些,但肯定没有透露《天书》相关。 再次转向马氏,朱塬一丝不苟地重新大礼拜下,算是以另一种身份正式拜见:“塬儿见过娘娘。” 马氏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人,顿了顿,还是轻声道:“起来罢。” 朱塬起身,眼看圆桌旁并肩而坐如同两尊神像一样的帝后,等待发话。如此小小片刻,没等来老朱开口,只能再一次主动找话题:“祖上,塬儿有一事禀告。” 老朱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妻子坐在旁边,担心一不小心说漏嘴,才短暂迟疑。 见朱塬先开口,也就顺着道:“何事?” 朱塬走到窗边书案旁,找出上午那份赏赐单子,躬身送到老朱面前:“祖上,塬儿请您收回赏赐给我的良田和仆婢。” 老朱:“……” 马氏:“……” 下面人从来都只有讨赏,还没见多少退回的。 措不及防,老朱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若有所指地扭头看了眼妻子,脸上带笑,好像再说:这可不是俺提前安排的啊! 重新转向朱塬,老朱道:“你如何想的?” 朱塬道:“祖上给的钱帛,还有帮我修建府邸,这是日用,塬儿斗胆收下。但良田之事……祖上,我所献‘经济之学’,其中‘分配’一道,必然要提及抑制土地兼并,若我自己都良田万亩,无法以身作则,将来还如何约束他人?至于仆婢,我只一人而已,不用那么多人服侍。” 老朱带妻子过来,本来就是要展示一下朱塬有多好。不过,之前想法还是侧重于朱塬的学识。 当下……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上来就主动给了一个远出他预料的大大的‘好’,如此懂时务,如此识大体,还让他不知不觉在妻子这边涨了脸面,如何能不高兴,简直都要裂开嘴。 勉强收着表情,老朱道:“都收着吧,差不了你那几亩地。还有仆婢,他们以为俺不知道,莫说这金陵城,就是那些个江南豪绅富户,家里也动辄仆役丫鬟数百上千,你这才几个?” 朱塬听老朱这么说,却是坚持,干脆又跪下道:“请祖上成全。” 关于此事,并不是朱塬心血来潮。 之前还在养病时,朱塬就考虑过把那1000亩地退回。 毕竟按照每亩1石的年租,计算当下粮价,一年也就相当于1000贯铜钱的进账,还不如老朱一次赏赐的多。 朱塬是真看不上。 而且,除了刚刚所说以身作则是真,朱塬也想交换一下,趁机做点别的。 至于最深层次考量,朱塬当然也清楚,自己这么做,肯定会让他在老朱心目中的形象更好。不过,这也不是沽名钓誉,他确实是真心的。中国农民被压榨了几千年,也该给他们松一松担子,这对这个国家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当下只算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朱今天突然又赏了1万2000亩。 那就更要退回了。 这年代只要与土地相关,事情就多,朱塬不想为了那点租子理会各种是是非非。 见朱塬跪地不起,丝毫没有任何假意客气的姿态,老朱想了想,终于道:“起来罢,俺答应你。” 朱塬这才起身。 老朱跟着又道:“田地俺拿回了,那些个仆婢还给你留下,不许推辞。几次来都见你这院子冷冷清清,该添些人气,莫让人笑话。” 朱塬想了想,也便答应。 马氏旁听到这里,终于开口,找住某个要害问道:“不要田地,你如何过活?” 妻子这么一说,老朱也反应过来,正要帮着开口,朱塬已经道:“娘娘,祖上这几回赏赐,已经够塬儿支撑几年。另外……”说着走到旁边书案拿了支钢笔过来,捧送上前:“……我想开一个文具店,专卖此种笔具。” 马氏刚抬手接过钢笔,老朱已经反对道:“胡闹。塬儿,你如此身份,怎能做那等商贾之事!” 这年代重农抑商已经根深蒂固。 哪怕历史上的朱元璋打天下过程中与商人有过不少合作,曾经该颁布的各种对商人的歧视性法令也一个不少。 朱塬连忙又转向开始吹胡子的老朱:“祖上,我不会亲自出面,自是由下面人操持。再者,只是笔具,又非其他生意,这与文气相关之事,哪怕传出,也只会是一桩文雅趣谈。” 老朱表情稍稍缓和,却依旧道:“就算俺答应,这钢笔又能卖几文钱?听俺话,莫要做了,俺稍后给你定一份高高的俸禄,足够你日用。” 朱塬没有放弃,指了指马氏手中的钢笔:“祖上,最近我送出了很多钢笔,还有祖上亲自使用,想来这名气已经打出。我的想法,这钢笔,最低也打算定价一贯,高者……我想推出一些最是精巧的款式,就如昨日祖上……所见那种镶了宝石的,定价一千两白银,每年只限十支。我大概算了算,只是这十支限量款式,利润就已接近祖上赏赐那些良田的产出。” 朱塬说完,并肩而坐的夫妻两个都有些怔住。 这…… 生意还能这么做? 马氏更是想起自己丢在了东阁没再拿起的那支钢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如何能值一千两白银? 片刻后,老朱终于讷讷道:“这,好好的一种文具,你卖恁高价格……有人买?” 朱塬道:“祖上,塬儿知道您想什么。当下钢笔已经流出,定会有人模仿,我也阻止不了。我要做的,就是卖一个字号招牌。祖上刚刚也说,江南豪绅富户动辄家仆数百上千,可见这天下从不缺有钱人。我要赚的,就是这有钱人的钱,不会去掏挖穷人口袋。至于没有钱的,主上,哪怕我把钢笔价格降低到一百文,他们还是用不起。我之前献上的炭笔,才是能普及所有读书人的廉价笔具,若能广泛生产,将来一文钱或就能买几支。说起来,我对此也还有些想法,抽空再书面呈给祖上。” 老朱感觉自己又长了见识,瞄向妻子,马氏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微微点头,老朱想了下,说道:“这钢笔是你做出,如何能让人胡乱仿造,将来若有如此,你只管说与俺,俺替你出头。” 马氏:“……” 相公矜持矜持,咱现在不是滁州那会儿了啊! 朱塬忍着笑,拱手道:“祖上,不必如此,这钢笔传出了,对读书人毕竟也是好事。但祖上此想法其实是很好的,塬儿将来对此也会有说法。当下,若祖上怜惜,就给塬儿写一幅墨宝做匾额吧。这店铺名字我都已经想好,‘致用斋’,取‘学以致用,知行合一’之意,祖上若能同意,我就在这钢笔上也刻下祖上墨宝,想来是没人敢仿造的。” 老朱听朱塬说不介意钢笔传出等语,格局啊,更加欢喜,再听那八个字,对于一个超级实用主义者而言,简直恰中心头,当即同意下来,还问道:“这‘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八字出自何处?” 朱塬愣了下。 好像……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的理论,学以致用……这就不知道了。 只能摇头:“忘记哪里读过,觉得很好,就记住了。” 老朱见没问出,想想朱塬来处,也不再追究,还转向妻子,似解释似夸耀:“听听,这孩子读书多。” 马氏:“……” 朱塬:“……” 祖宗您矜持点,别整误会了啊! 想想看,在自家孩子母亲面前夸另一个与自己不清不楚的孩子……朱塬不知道之前在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一番脑补,感觉自己似乎理解了马氏之前的戒备。 很想对马氏解释。 祖宗,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差了老多辈分呢! 诶…… 这次再想贾母就对上了。 第009章:主动请缨 谈过这个话题,朱塬稍微想了想,再次郑重地跪了下来:“祖上,塬儿还有些话想要劝谏。” 没办法。 不跪不能显得郑重。 就算不提两位的帝后身份,实际上差了几百年的岁数,晚辈给长辈跪一跪,也无可厚非。 正为朱塬各种识大体而高兴的老朱见他又跪下,连忙抬手虚扶:“起来,快快起来,有话说就是,动辄下跪作甚?” 马氏也有些意外,还好奇朱塬打算劝谏甚么。 朱塬没起来,只是挺身拱手道:“祖上,塬儿觉得您近日实在分心在我这里太多。塬儿说过,我之学问,都非一两日甚至一两年可以建功,需要数十年徐徐图之。祖上当务之急,在于南征,在于北伐。祖上当把更多心思放在此二事之上。若不能平定中原,复我华夏,塬儿胸中设想再多,也只如空中楼阁,无法全力推行。塬儿请祖上三思。” 说完再次稽首。 这是劝谏,但也有私心。 如果天天这么来,挖空心思的,受不了啊! 生产队的驴都不能这么用吧? 朱塬这番话出口,别说老朱,哪怕马氏看向朱塬的目光都有所改变,不知不觉又柔和了很多。能在自己丈夫如此恩宠之下说出这番话,再怎样,也不可能是甚么佞臣罢。 老朱当然是个更能听出好赖的人,直接起身,绕过圆桌把朱塬拉起,一时不知该说甚么,轻轻拍了拍朱塬肩膀,这才道:“塬儿你这话,俺记得了,想想近日……俺确实该反思一下,太心急了。塬儿你能说出这些,俺甚是欣慰,唔……你这还有甚么想要的,说说,俺都赏给你?” 朱塬被老朱按着重新坐下,见他也直接坐在自己身旁,摇头道:“祖上,塬儿……您已经给的够多了,塬儿没甚么想要的。”想想又补充:“今后若有需求,塬儿定不会和祖上客气。” 好险。 差点说出自己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活了两辈子,朱塬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享受过,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他确实都没什么太强烈的渴求。 见老朱一副既是欣慰又是感慨的模样,朱塬只能再次主动寻找话题:“祖上,虽是刚刚所说,但您今日既已过来,是否还有其他想要询问塬儿的?” 从之前种种细节判断,朱塬可不觉得帝后二人只是过来看看他。 老朱回过神,点头道:“是有一件。” 说着便提及运粮之事,最后还补充:“之前刘基提了引黄济运之法,已经实施,只当下能黄河正处枯水之期,提升到底有限。徐达最近几封奏疏都提及运粮,山东百姓才历兵乱,因这粮道不畅,朝廷无法赈济也罢,还要就地再征些粮草,俺想想都是不安。你当初与徐达谈过治黄之事,俺就想,你可有更好办法?” 朱塬考虑片刻,摇头道:“想要解决此事,只能征发民夫彻底疏浚运河,但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四方还未平定,若聚集数万数十万民夫修河,且不说其中消耗,一旦有人暗中挑拨,恐再生大乱。因此无论运河还是黄河,未来几年都只能实行治标之策,在紧急处临时修补。想要大修,至少也要等三年之后。”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并没有太失望,还再次欣慰自己这二十三世孙对时局的判断。 曾经的乱世开局,可不就是至正帝聚集十五万民夫修黄河之后,韩山童那一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因此,这运河,看来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朱塬却想起一件事:“祖上,我恰好记得那天您与众臣议事,还说起了海运?” 老朱点头。 随即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最近对海运的了解。 最后道:“太险,太险了,恐得不偿失。” 朱塬却只觉迷惑,起身从书案拿了纸笔过来,简单绘制了一下记忆中的大陆海岸线,对身边老朱道:“祖上,据我所知,哪怕从福建到山东,海岸线最多五千里,就算稍微绕一下,也不可能有一万三千里那么长。浙东到山东更近,说两千里都是多了,也没有五千里。” 因为清楚朱塬底细,老朱听他这么说,顿时睁大眼睛:“照你所说,是那些人在哄骗于俺?” 见老朱气性上来,朱塬稍稍思索,很快摇头:“祖上,不至于。嗯……我明白了,还是这年代……”说到这里,朱塬即时停下,瞄了眼也在专注倾听的马氏,稍稍改变措辞道:“……还是当下缺少准确测量之法,大家只能凭感觉判断,才会说成万里之遥。” 因为两个男人在谈正事,马氏一直安静旁听,没有插话,注意到朱塬目光,她内心疑惑,琢磨了下,却也没有发现不对。 老朱想了想,也点头认可,消了气。 昨日朱塬谈起这天下地理,众人当下所处这甚么‘地球’,直径才八万里,想想自己带回宫的那幅简易世界地图,稍稍回忆也能发现,从福建到山东,不可能有一万三千里,五千里最多。 朱塬见老朱明白,又道:“至于沿途漂没,那么大的损耗……塬儿没有亲见,也不敢乱讲……” 这么说着,短暂斟酌,朱塬看向老朱:“祖上,不如这样,我亲自去明州,帮祖上筹划一下海运之事?” 朱塬话还没说完,老朱已经摇头:“你身子才刚好,如何能够远行,不成,绝对不成。” 老朱说着,再次想起了那本《天书》。 自家长子就因为走了一趟陕西,才……他怎么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朱塬却也坚持,重新示意刚刚绘制的简易地图:“祖上,若是陆上奔波,塬儿身子确实无法承受,祖上哪怕赶我,我都不会去。但从金陵到明州,顺江而下,再渡过杭州湾,一路都是水道,且无甚风险,对我是没问题的。塬儿当初从山东来金陵,身体比此时还差很多,也都过来了……” 老朱摆手打断道:“你在金陵出谋划策,也是一样。” 朱塬摇头道:“不一样,祖上,塬儿可不想做那纸上谈兵的赵括。没有实地看看,远在千里之外胡乱指挥,很可能坏了大事。另外,塬儿到金陵至今,寸功未立,已被祖上封到了正三品翰林学士,群臣难免非议……” “谁敢,俺……” 朱塬抢回话:“祖上,我其实也不在意,但也真得希望做些事情。祖上可还记得那晚我向您建言的三件事?” 朱元璋顿了顿,微微点头。 朱塬道:“‘税收’和‘火器’二事都需要慢慢来。但最后一件‘开海’,恰好现在就是一个机会。塬儿觉得,借助这一次的海运输粮,可以趁机成立大明海军。祖上,按照我昨日规划,将来海军比陆军还要重要,祖上若想要一个千年盛世,这海军也必是盛世根基之一。我大明水军虽然天下至强,但水军和海军其实要算两个军种,关于海军,大家都不明白该如何做,只有我稍微了解一些。因此,这件事,还真是非我莫属,早晚都要走这一趟。” 听完朱塬这番话,涉及到千年基业,老朱态度稍微松动,却还是道:“既然可早可晚,不如再晚些,你继续养养身子?” 朱塬摇头:“祖上,塬儿修养这些天,又没了某个心病,其实已无大碍。只是这身体天生羸弱,不耐劳烦,这一点或许改不了了,但每日工作两三个时辰,还是没问题的。” 朱塬这话落下,旁听的马氏面露疑惑。 心病? 老朱则是陷入沉吟,还不自觉地握住朱塬小手,片刻后,才终于道:“你到了明州,绝不许亲自下海,至多只许到海边看看。” 朱塬点头:“我保证。” 老朱又道:“具体事务让汤和去做,然则……” 朱塬也记起老朱刚刚提过,打算调征南将军汤和北返明州,专门负责海运输粮,此时打断道:“祖上,能否换个人?” 老朱疑惑看来。 朱塬道:“祖上,我和汤大人不熟,嗯……我觉得华高华大人挺合适。” 昨天一番长谈,老朱本来已经打算放任华高隐退。没想到,朱塬倒是又要把华高拎出来。 不由笑道:“这可与你昨日想法不符啊?” 朱塬也笑,说道:“塬儿想法没变,只是,华大人这退隐……确实也早了一些。不如让他再干三年,等天下平定,祖上大封功臣,再让他带着爵位风风光光退隐。另外,也是塬儿私心。汤大人脾性,我不了解,但要成立海军,塬儿希望能以我之意见为主。相比起来,华大人既然没了上进之心,想来是很乐意配合我的,我出谋,他做事,两相合宜。再者,海军对我大明异常重要,华大人不揽权,将来也能更顺利地交给祖上处置。” 老朱听朱塬一番论调,连连点头,只是又道:“你这想法俺准了,只那夯货,推脱本事也是了得,俺也不能强令……” 朱塬道:“只要祖上同意,说服华大人之事可以交给我。” 老朱来了兴致:“你打算如何做?” “祖上昨日刚封了我一个太医院副使,”朱塬忍着笑,说道:“恰好,我知道华大人的命门在哪。” 老朱一想也明白。 差点笑出来,又连忙摇头:“你这……可不能诓骗戏耍他,他都年过五十还没个一儿半女,也是可怜人。” 朱塬道:“塬儿不懂医学,但确实知道其他一些事情,或许能帮华大人看看他的问题在哪。这种事,塬儿不会开玩笑的。” 确认朱塬没有乱说,老朱微微点头,又道:“俺之前说到……哦,汤和换成华高,这由你去说项。再者,既然你要担负此事,也该有个军职。恰好,庆阳前日还跑来求我,不想驸马都尉黄琛去担任明州卫指挥使,俺就把他调去淮安卫了。这空出来的明州卫指挥使,恰也是正三品,你来当罢。” 驸马都尉……庆阳公主? 朱塬好奇了下老朱提及的两个人名,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老朱兄长留下的女儿,毕竟老朱长女还要过一些年才嫁给李善长儿子,这一点他恰好记得。 没有多问,朱塬稍微斟酌,也便点头。 既然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成立大明海军,确实也该有能直接指挥的一批人。 至于能不能服众,会不会搞砸……反正,天塌了,有身边某位个高的顶着。 于是点头答应。 老朱又道:“既如此,你可还有其他需求,一并提了?” 朱塬摇头道:“祖上临时提起,塬儿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多。嗯……祖上,我将来所做之事,可能有悖于当下认知,引起非议。若祖上信任塬儿,我想讨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祖上,就是民间戏文里百姓最喜欢的那种段子,钦差大臣手持尚方宝剑下到民间,遇到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可先斩后奏,为民请命。” 老朱不记得民间戏文里有这种段子,却也听懂了,想想说道:“将在外,定是要便宜行事的。你说那甚么……尚方宝剑,剑如何砍得了人,俺记得还留了把早年征战所用的朴刀,明儿让人拿给你。若有人不听你令,直接砍了,不用通报。” 朱塬:“……” 从‘尚方宝剑’到‘一把朴刀’,这格调一下降太多了吧! 小小吐槽,朱塬还是接受。 毕竟是皇帝陛下用过的朴刀啊! 事情说定,继续谈了一些细节,老朱见朱塬脸上开始出现倦色,正要主动起身,又想起一事,笑着转向马氏:“娘子好奇俺为何封你个太医院副使,塬儿,你和她讲罢?” 朱塬不明所以,但既然老朱问起,斟酌片刻,转向马氏道:“娘娘,恰好塬儿近日会整理出一份日常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每一条都会大概讲解其中道理。这些事情也要娘娘操持,到时候,娘娘看了这份注意事项,就能明白塬儿大致想法。娘娘若觉得其中条目有道理,可以实行,若觉得没道理,或看不懂,可等塬儿从明州返回,再亲自向您解释。” 今天全程旁观了朱塬的种种表现,马氏已经完全不觉得这少年会是一个蛊惑君上的奸佞之人,甚至觉得吧……这也太好了些。 因此,对朱塬那太医院副使一职,也已经没有太多顾忌。 这样一个孩子,总不会乱来。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马氏微笑点头:“听你说恁多,俺也好奇了,只你这身体,多注意些,慢慢来,甚么都不急。” 朱塬点头应是。 见妻子没了芥蒂,老朱这才起身。 朱塬送帝后出了会客厅堂,刚被老朱说让他留步,想想又喊住老朱,说道:“祖上,塬儿还有一事。” 老朱很耐心地停下:“怎了,想起甚么?” 朱塬道:“关于我退还田地之事,祖上,塬儿要以身作则,但不愿以此苛求他人。因此请祖上就莫与人说起了。还有俸禄,塬儿所得祖上赏赐已经够用几年,再加上那生意。所以,请祖上等将来定下百官俸禄,再按制给予吧,现在也不需要。” 当下大明初立,还没有太明确的百官薪俸制度,而是职田模式,就是赏赐百官田地收租以做俸禄。朱塬最初拿到的那十顷田地,其实就类似于此。 提起这些,还是为了避免招人恨。 大家做官不都追求个封妻荫子良田万顷,你说不要了就不要了,让大伙怎么办? 还有…… 朱塬可是知道老朱在洪武初年给宗室定下的俸禄有多夸张,万一再给他个年俸一万石,将来比宰相都高,让大家怎么想? 老朱通晓人情世故,朱塬这么说,他也很快明白,只是笑着点头答应,这次连心里都没再想朱塬的‘油滑’。 这么好的孩子,那里油滑了。 这是得体! 第010章:六 敲定了亲赴明州开拓海上粮道并附带筹建大明海军的事情,朱塬没有立刻出发。 金陵这边还有事情处理,另外也要准备一下。 朱元璋对此也并不是太着急,他本来打算是让汤和赴明州造海舟北上运粮,只是‘造海舟’这个前提,没有两三个月也完不成。 因此,未来几个月,北伐军补给还是以河运为主。 必要时,补充陆运。 老朱的计划,如果能顺利拿下河南……这件事因为朱塬这个‘bug’存在,已经确定会很顺利。那么,夏收之后,税粮进账,他希望下半年能往汴梁运送三百万石粮食,以支撑北伐军进一步向北和向西的军事行动。 这就意味着,朱塬有小半年的时间准备。 当然,考虑到北方无论军民都是缺粮,海上粮道肯定还是越早打通越好。 随后几天,除了让人送来两幅大字和一把朴刀,老朱没再来后湖,朱塬却是不得不走出家门。 要进宫与老朱讨论更多开海细节,要与太医院诸位挑选医学院的选址,还有自家的某个小生意,细细碎碎。 关于售卖钢笔的‘致用斋’,老朱亲自在城内国子学附近给朱塬批了一间铺子。不过,关于钢笔的制造,总不能一直在自家院子里,朱塬与孙守真等人挑选医学院选址时,也顺便假公济私了一把。 两处地点都在玄武湖北侧大壮观山的山脚下。 首先是某个名字让朱塬受不了。 玄武湖四周,鸡鸣山、覆舟山乃至别名紫金山的钟山,听着都挺顺耳,‘大壮观山’算怎么回事,这就像一群叫‘子轩’、‘紫萱’、‘梓轩’、‘芷萱’、‘梓萱’的人中间,突然多了个叫‘狗蛋’的,煞风景啊。 和老朱一提,那么喜欢给人起名的皇帝陛下也觉得煞风景,倒是听了朱塬的建议,按照后来的名字,御笔改名,叫‘红山’。 这算只有老祖和远孙两人明白的一个‘彩蛋’。 跟着…… 医学院的名字也敲定,后湖医学院。 朱塬倒是能想到某些个让人听了就很提气的名字,比如‘大名皇家医学院’那种。 问题在于,提气是提气了,也招风。 朱塬可不想事情还没开始就被一群人盯着,只是因为某个太惹眼的名字,情不自禁就想要使一下绊子。 同样道理,朱塬没想过搞出一个‘大明皇家海军’之类,大家南征北战拼死拼活的,都没挣着个‘皇家’名头,你这还什么影子都没有,凭什么? 真这样,那等于一下得罪了整个军方。 总而言之,低调,低调最好。 因此,自家的钢笔作坊,连名字都没有。 悄悄买了一座同在红山脚下的院子,就在老朱御批的两百亩后湖医学院附近,也是前朝勋贵的别院类型,只不过比后湖岛上的别院要小很多,六亩左右,因为改朝换代,很久没人住,几近荒废。 预计整饬一番,职工宿舍连带制造作坊,瞬间齐全。 说起来,选址时朱塬才发现,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衙署也都在后湖东侧。 当时就感觉很古怪了。 想想那画面,尸体从这些衙署大牢里抬出来,直接送到后湖医学院解剖,简直一条龙。 嗯…… 忙碌间,时间很快来到洪武元年的二月份。 毕竟是南方,朱塬能很清晰感受到天气开始变暖,还好奇翻了翻刘基负责定制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大统历》,发现再过几日,就是惊蛰。 今天是二月初五。 上午再次被一路抬到皇宫,没办法,实在是没那体力走过去。 奉天门左的东阁。 老朱刚下朝不久,与礼部和翰林院几位官员商讨过明日遣使赴曲阜祭奠孔子之事,结束后打发走众人,才让朱塬进来。 摆手阻止了朱塬见礼,老朱直接道:“那夯货昨日已返回金陵,既是你要亲自说项,稍后就去罢。” 老朱嘴里的某个‘夯货’,自然是华高。 上月的即位大典之后,华高就向老朱告假,说是回巢县祭祖。虽然赋闲,从一品的大将离开金陵,还是要得到批准的。 通常官员这种告假都会得到两三个月的假期,毕竟这年代,只是往返都可能要一两个月。不过,因为不喜华高的惫懒,老朱只批了他一个月假期。好在金陵距离巢湖也就两百里,还全程水路,这份假期也不算短。 朱塬当日提及华高之后,老朱就发了一道手令紧急召回某人。 没想到,下面传回消息,华高祭祖过后,又跑去九华山拜佛,并不在巢县老家。朱塬当时恰好见到老朱要再派人去九华山找人,就拦住了。 以朱塬短暂几次接触的了解,这是个聪明人。 急流勇退不假,但老朱既然只给了一个月假期,这是规矩,他应该不会故意违反的。 更何况去明州的事情也不急。 这不,二月初七的截止日,提前三天就回来了。 老朱说过华高的事情,就让人拿来了几个麻布小口袋:“还有,俺让将作司找寻那石墨矿,近日已经确定了六处矿藏,你前些日子提起对此还有说法,当下说说罢?” 朱塬上前查看了一下摊在老朱书案上的一堆矿石,确认无误,说道:“不知具体在何处?” 老朱找出一叠文书递过来,说道:“其中一份还是徐达送来,俺这边传令下去,他也关注了此事,很快得知山东莱州就有此种石墨,还遣人去当场验看,说是储量很大。” 朱塬翻开最上一份文书,发现了一个表格,罗列了矿藏地点,矿石品质,还有诸如距离金陵多远之类的备注。 而且,不同于这年代习惯性的竖版。 还是横排的。 嗯…… 我不奇怪了。 朱塬甚至很想建议自家祖宗给自己起个别号,再刻个章,就叫‘举一反三’。 朱塬没说话,老朱却注意到他的表情,笑着道:“你这甚么表格,俺越看越是实用,近日打算遣人往浙东重新丈量田亩,俺已吩咐,让他们也做一份表格,印制几千份带过去,该如何填就如何填,一目了然。” 朱塬附和点头。 没再画蛇添足,摊开太多。 大致翻了翻手中几分文书,朱塬稍稍斟酌,对老朱道:“祖上,关于石墨矿,或者,所有矿藏,首先,塬儿认为都应该严格收归国有,不允许私人擅自开采。关于此事,塬儿记忆中,祖宗就放得太宽了,以至于后来,本该为国所用的各种矿藏都被私人占据,还拒绝缴纳赋税。塬儿记得万历时国家财政紧张,想要征收矿税弥补国用,结果从上到下一起抵制,还搬出了祖宗之法,闹出一场大风波,最后还是作罢。” 当下这边只有老朱同志和小朱同学两人,说话也不必太隐晦。 老朱一听也明白。 万历,是《天书》中自己某个不肖子孙的年号,二十几年不上朝的一个。 听朱塬这么说,老朱稍稍斟酌,就点头道:“俺会慎重考虑此事,你抽空也给俺一个详细章程出来。” 朱塬点头。 都不太记得已经欠了老朱多少个‘章程’,反正,欠着吧,有时间再说。 于是又道:“其次,再说这石墨矿,除了制作炭笔,石墨还是一种耐热材料,可以用来制作冶炼金属的容器,在后世,石墨矿属于战略物资。我建议祖宗下令封存所有已发现的石墨矿,只取距离金陵最近的一处开采,制作炭笔。祖上,任何矿藏都是有限的,挖完了,就再没有了。因此,咱们应该考虑的是百年千年之事,绝不能一两代人挥霍完了,让后世子孙只能吃土,这也是我刚刚提议必须收归国有不能允许私人乱采的另一个原因。” 朱塬这番话,老朱准确抓住了两个点。 石墨在后世是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这是个新词,但只听‘战略’二字,就必然事关重大。 第二个,就是‘百年千年之事’。 如果刚刚关于矿税还只是让老朱有所触动的话,这一番话,让他彻底下定决心,说道:“俺稍后就召集中书省臣,立刻议一议此事。” 朱塬道:“既如此,塬儿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老朱微微点头,又忍不住道:“每次和你说话,都能让俺耳目一新,真不想让你去明州呵。” 朱塬笑道:“祖上,明州距离金陵并不远,通信很是便捷。” “写信终究不如面谈,”老朱又说了句,倒也没有反悔,而是转向另一件事:“俺近日想了想,你那甚么‘尚方宝剑’斩‘贪官污吏’,很是动人,既如此,就再给你加个职衔儿,东南按察使,也按了正三品算,东南各省文武官员,皆在你监察之列。如此,你再用俺那朴刀砍人,也算名正言顺。” 朱塬拱手推辞:“祖宗,要不就算了吧,塬儿身上职衔已经够多,这职位……我肯定会更被整天盯着,连事情都做不了。” 除了原本的正三品翰林学士、正三品的明州卫指挥使和从三品太医院副使,最近一番讨论,朱塬又多了两个头衔。 同是正三品的东南转运使。 只听‘转运’二字,很好理解,还是负责运粮。 再就是,祖孙两人商讨之后,计划新设一个‘营海司’衙门,这只从字面也能理解,实际上是来自唐时的‘营田使’官职,这也从字面就很好理解。 刚刚打下应天那几年,老朱让诸将屯田,康茂才所部取得的屯田成绩最好,老朱就封了康茂才一个‘营田使’的官职,让他统管屯田之事。 这次是开海。 作为规划中的千年大计,朱·举一反三·元章很容易就受到朱塬的启发,计划成立一个名为‘营海司’的新衙门,小朱同学担任第一任营海使,秩正三品,与各部同级,但不归中书省管辖,直接向老朱同志汇报。 朱塬也能从这个细节上看出,老朱已经在悄悄布局,避免再出现淮西勋贵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同样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件事。 毕竟总比野草藤蔓缠满了主干不得不连根拔除要好。 见朱塬推辞,老朱直接摇头,还微微瞪眼:“你放手做,俺就是要看看,有那些人会跳出来,挡你做事。” 朱塬:“……” 我就是那黑夜里吸引飞蛾的明灯呗? 新鲜出炉的‘朱明灯’同学还能怎么办,新鲜出炉的‘朱明灯’同学只能接受啊! 算了下。 翰林学士、太医院副使、明州卫指挥使、东南转运使、营海使、东南按察使。 已经六个头衔。 忽然有种苏秦挂六国相印的赶脚。 话说…… 苏秦什么下场来着?这回去一定得查一查。 拒绝不了,‘朱明灯’同学打算得寸进尺,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黑眸认真望向老朱:“祖上,既如此,那太医院副使,也帮我往上提一提吧,算作正三品?” 老朱刚翻开一份奏折一心二用,闻言抬头:“甚么?” 朱塬道:“孙儿有强迫症,其他都是正三品,就太医院副使是从三品,看起来不齐整,难受。” 老朱:“……” 眼看自家二十三世孙那双纯洁无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老朱直接抬手赶人:“去去去,三十六的人了,莫在俺面前装小娃子,俺看了也难受,都不说挑个健壮的来。” 朱塬:“……” 还念着这事儿呢,还好不够健壮,要不然就不是当毛驴了,肯定得做牛做马。 等朱塬离开,这边只剩下老朱一个人,他忍不住笑了下。 又看向朱塬离开方向。 突然又给朱塬加了一个东南按察使官衔,不是老朱心血来潮,也是最近几日考虑的结果。 刚刚和朱塬说的就是事实。 这次开海,建立海军,成立营海司,老朱都故意绕过了中书省。 金陵这边有他亲自坐镇,没甚么可担心,但地方上,老朱也真是想要看看,有些人会不会跳出来。 毕竟这些年安插下去的地方大员,基本也都是中书省推荐。 老朱并不忌惮某些人的‘举贤不避亲’,但他必须确认,下面人能不能干事。如果只剩下揽权,却干不了事情,那也就别怪他不客气。 因此,朱塬这次就确实顺势成了他放出去招引飞蛾的一盏‘明灯’。 想想还有些对不住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 再琢磨他刚刚的要求,就一个‘从三品’,确实不齐整。而且,按照朱塬当日所说,这医学发展对于他朱氏江山的传续可谓至关重要,太医院的正三品……暂时不适合提升,毕竟六部都是正三品,不可能一个边缘的太医院提到二品。 六部那边…… 三年后再说。 当下,太医院,也好办。 大都督府有左、右都督,太医院也能有左、右院使,都正三品就是。 恰好太医院也要分工,孙守真主要还是负责太医院运作,兼任后湖医学院院长,呵,‘院长’,不是那国子监的‘祭酒’,倒也更贴切。 按照资历,孙守真可任太医院左使。 朱塬要兼任副院长,职衔提一提也理所当然,担任太医院右使,正三品。 齐整了。 老朱打定主意,便大声唤人,太医院的事情不急,还是先召集中书省臣讨论矿业之事。 第011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二条 离开皇宫,朱塬乘坐轿子一路来到金陵城东南,这一片是功臣勋贵的聚集区,国子学同在附近,还有自家过些日子开张的‘致用斋’店铺,朱元璋的旧内也在稍北一些的位置。 另外,这边还有一条大名鼎鼎的巷子,叫乌衣巷。‘乌衣巷口夕阳斜’的那个乌衣巷。 抵达华高府邸,中门大开,自我介绍名叫华福的华府管家带着一群仆役满是热切地迎出来,说过几句,就敛了表情,转为悲戚。 预料之中。 华大人一路奔波,也病了,当下卧床不起。 说着话,朱塬敏锐注意到迎接的华府人群中有个特别存在,这是个富态的锦衣中年,如果没记错,应该姓傅。 刚刚看过去,那人就带着讨好上前几步,噗通跪倒在朱塬脚下,捣蒜似的磕了几个头:“小的傅寿见过大人,大人当初能落脚傅家,小的每每想起都三生有幸。” 朱塬下意识躲开两步,没让这位傅姓盐商朝自己磕头,示意赵续把对方拉起,才拱手:“朱塬还要谢过傅员外招待。” 傅寿又一副惶恐到几乎要跪下的模样,长揖回礼后躬着身子道:“那敢当员外之称,大人若不嫌弃,唤小的‘十二’就好,小的家里排行十二。”说着已经转向另一件事:“大人委托华平章接人,恰逢小的商队往返山东,沂州诸人今日同小的一起来了金陵,当下应已到大人府上。至于东昌诸人,还需大人耐心着些。” 没想到写意和留白的家人已经到了金陵,朱塬出门时还不知道。 再次拱手:“谢过傅员外费心。” 傅寿连忙又回礼:“岂敢,傅家也是托了华平章庇佑。说起来,小的今日来拜见华平章,听说大人也身体微恙,还想着过府探望,只怕唐突?” 傅寿说到这里,表情期待。 朱塬却没有搭这话。 总不能抢别人的‘白手套’吧。 史载华高去世时穷到连办丧事的钱都没有,朱塬是不信的。倒是另外还有华高被弹劾行商贾事的记载,这不,当场逮住,明证! 管家华福见朱塬没有多说的意思,主动打断:“大人,家主说您体弱,请入轿吧,咱抬去后宅。” 朱塬点头。 重新上了轿,弯弯绕绕一番,来到一处内宅小院门口。 朱塬主动喊住,没再让人往里抬。 下了轿,只让华福陪着进去。 刚刚踏入小院正屋,朱塬就听到里间一个虚弱的声音:“秀才公,是秀才公来了罢,唉,俺老华不中用啊,不能亲自相迎。” 这…… 演的有点过了吧? 堂屋丫鬟掀开帘子,朱塬望向东屋卧室,明亮的窗边是一抬书案,案上放着些书本,还有一支醒目的钢笔。视线向内,一个穿红衣的女眷刚刚从床边起身,一旁还立着个丫鬟。 再就是,床上伸出了一条手臂,颤巍巍的可怜模样。 朱塬只能快步上前,握住那只大手,顺势在床边圆凳上坐下,看向床上脸色蜡黄的华高,微微抽了抽鼻子,忍着笑问道:“华大人,这又是怎么了?” 华高握着朱塬小手捏了捏,叹息道:“莫提了,这一路劳顿,还见了祖上坟茔,伤心感怀,以至于此。” 说着又示意:“你们都出去罢。” 等人离开,华高继续抓着朱塬小手念道:“秀才公,听说你又升官,可见主公青睐,俺这里再恭喜了。” 朱塬:“……” 为什么似曾相识? 你每次都这种状态和我说恭喜,我一点都不感觉喜悦好吧! 于是就不装了,瞄了眼华高脸色,朱塬道:“华大人,既然病了,生姜还是少吃些,毕竟是辛辣之物,味道也大。” 这话出口,朱塬就感觉华高握着自己的手颤了颤,表情管理倒是很强,一点变化都没有。 气氛短暂古怪了片刻,华高终于开口:“秀才公……还懂医术?” 朱塬再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摇头,又点头:“华大人以前就问过我,当时没说明白,传统中医我是不懂的。不过,另外一种医学,我倒是知道一些,这不,陛下最近封了我一个太医院副使,还让我协助筹办后湖医学院,预计会担任一个后湖医学院副院长,发展新式医学。” 华高听到这里,目光不自觉亮起。 这些年为了子嗣问题,华大人不知求了多少医,问了多少药,没结果,但还是锲而不舍,听到这‘医’字就会有冲动。 朱塬也没有太吊华高胃口,直接道:“华大人心事,我也知晓。这新医发展起来,将来或能帮您看看问题在哪。”感受到那只大手再次握紧,又连忙补充:“只是,华大人也不要报太高期待,这新医……我坦白和您说,非一两年能有成果,是个长线功夫。” 华高热切的表情果然消退了一些,却还是道:“是那主公近日赐名的红山脚下罢,那地儿不错,俺抽空也在那弄块地,秀才公,不介意俺和你做邻居罢?” 这叫什么? 人在床上躺,遍知城中事。 “当然没问题,”朱塬点着头,说道:“华大人,再说说我的来意吧。” 对于新医,朱塬只是一提。 当时和老朱也是玩笑,没有真要当筹码强让华高出山的意思,这种事太不厚道。 还是要讲道理,正正经经地游说。 朱塬觉得自己挺擅长。 华高听到朱塬开始转折,立刻又虚弱了:“唉,俺这身子……” 朱塬没被岔开,扭头看了眼窗边书案,笑着道:“那是……嗯,《资治通鉴》,很好的一本书。我也喜欢读史,特别是史书中的各种成语,刻舟求剑啊,按图索骥啊,胶柱鼓瑟啊,华大人知道这几个词背后的故事吗?” 华高眨了眨小眼睛。 这年代又没有成语词典,哪怕上位者,能接触的书籍也不会太多,大部分读书人一辈子积累的知识面广度或许还不如一个后世的初中生,更别说水贼出身的华高。 朱塬见华高迷惑,耐心讲解了一番,才道:“我觉得华大人就是典型的刻舟求剑。” 华高面露思索,小心问道:“怎么说?” 朱塬道:“若是那宋太祖,华大人干脆利落放下一切,赵氏肯定会非常高兴,连那杯酒释兵权都不用了。只是,这帝王和帝王是不同的。咱们陛下……” 这话出口,见华高下意识微微挺了挺身子,意识到这些武将对老朱还真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也不由顿了顿,才继续道:“咱们陛下雄才大略,不似那得了半壁江山就开始偏安的赵宋。而且,陛下性格勤勉,当了皇帝也不改分毫。这勤勉之人,最见不得怠惰。这么说吧,咱们陛下就像领着一村人开荒的村长,作为头领,还每日亲自下地,勤勤恳恳,华大人想想,这时候,大家都在东西南北地开荒种田,偏偏有个人,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怎么喊都不出来干活,你说,这位村长会很高兴他急流勇退,还是越来越不悦这人惫懒怠惰?” 朱塬说完这番话,华高已经有些怔住,握着他的那只手都不由放开。 片刻后才讷讷道:“这……秀才公,你如何……如何能称呼主公是,是村长……” 朱塬知道华高正在思想碰撞,也没接话。 其实,还有些话,他也不好明说。 这些日子下来,朱塬也逐渐总结出了洪武朝的第二条生存指南:做事,努力做事,做很多事! 把自己当生产队的驴就对了。 因为啊,‘百僚未起朕先起’的洪武皇帝,自己勤恳了一辈子,这样一个人,是容不得手下有懒虫的。强行偷懒的结果,只会越来越被嫌弃。 如果真只是村长,嫌弃也就嫌弃了,哪家村子里还没几个不务正业的该溜子。 奈何老朱是皇帝。 皇帝陛下不停地嫌弃一个人,那是会出人命的。 耐心等待片刻,见华高表情已经松动,朱塬才接着道:“陛下最近打算成立海军,以往都是内水外海不分的水师,这次会分开,将来还会有很大发展。不瞒你,华大人,关于即将设立的海军都督人选,是我推荐的你……” 说完见华高一脸哀怨地望向自己,朱塬只能假装没看见,继续道:“陛下非常看重海军,比华大人能够想象的还要看重十倍。而我推荐你的理由,是华大人你知进退,不揽权。作为保人,我还提前帮你和陛下谈好了条件,华大人只需再出来做三年,把海军的框架搭起来。三年之后,长城以内中原大地应该都已平定,陛下会大封功臣,到时候,华大人如果还想退隐,可以带着能够传诸子孙的爵位,明明白白风风光光地退休,怎么样?” 华高一时不言。 朱塬稍稍等待,又最后补充:“华大人,想想看,不只是咱大明,你只要点头,就会成为我华夏历史上第一位海军都督。我们不说别的,很多时候,名气就是最好的一道护身符,华大人占了这个第一,不只是你自己,将来有了孩子……想想那山东传承了千年的孔家。同样道理,将来你华家,也能够凭借这份名头泽被子孙。” 第012章:属官 被朱塬说服的华大人创造了一个医学奇迹,只是洗了把脸,奄奄一息的状态就恢复了大半,朱塬难免‘惊叹’,自己这还研究什么新式医学? 强行挽留朱塬吃过午饭,华高进宫面见老朱,朱塬则返回后湖。 刚刚乘船到家门口,左七就迎上来通报,有客上门。 不是上午抵达金陵的写意两个妮子的家眷,而是另外一行。 朱塬来到正院大堂,这边正坐着聊天的四人立刻起身,朱塬只认识其中一个,翰林直学士詹同,上次来传旨的那位。 詹同还是来传旨的。 朱塬又又又升官了! 从三品的太医院副使晋升为正三品的太医院右使,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正四品的太子府少詹事晋升为正三品的太子府詹事。 前一个朱塬知道,为了齐整。 祖宗到底还是宠自己啊! 只是,后一个,怎么回事? 接旨后,和詹同聊了几句,朱塬才明白。 说起这个,不仅是朱塬之前不知道,老朱自己也都忘记了,因为上月初十那天刚刚宣布关于朱塬的太子属官任命,某人就已经因为前一天受到刺激而卧床不起,差点没过去。 随后又发生一连串事情,让大家都没心思再关注此事,毕竟这只是个没有任何职权的虚衔。 朱塬上午离开后,老朱要重定朱塬的太医院职位,身边人才提醒他,要不要把太子府少詹事的告身也一起送来。 当然要送。 顺便,老朱又帮自己的宝贝二十三四孙补了个齐整,从正四品的少詹事提升到正三品的詹事。 这下好了,比苏秦还多一个。 而且吧,朱塬觉得自己也要开创一个独一份了。 别人都是因为任职地名而得别号,像什么刘备的刘豫州啊,柳宗元的柳柳州啊,而朱塬却独独因官品得别名。 大家好,我又有新名字了。 我叫朱三品。 朱塬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集齐一百零八个名字,原地飞升,开始修仙。 到时候最好能有个系统。 哪怕给个老爷爷也行啊! 大堂内。 说过升官的事情,詹同又介绍另外几人,这是老朱为朱塬挑选的营海司属官,之前讨论的时候,朱塬要求至少三个,一个懂海事,一个懂天文数算,一个负责工造。 三人恰好对上。 方礼,身材壮硕,肌肤黝黑,让朱塬想到了黑旋风。这位还有个身份,去年刚刚被迫归顺的浙东大豪方国珍的长子。方家曾经与张士诚合作往大都运粮,哪怕方礼本人不懂海事,这身份也足够召集一些方家旧部,非常契合朱塬的需要。 刘琏,同样有个另外身份,致仕没多久的刘基刘伯温长子,天文数算,这是家学。 父子俩很像。 神机妙算刘伯温在大部分人潜意识里应该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其实不是,刘基是很豪放的大髯外貌。 刘琏也是满面虬髯。 姚封,这位倒是清瘦的文人模样,没什么特别背景,之前职位是将作司正六品提举,负责监造船只。不过,朱塬与对方说话时听出,姚封口音与另外两个江浙出身明显不同,更倾向于老朱那种淮西腔调。 三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全部被老朱封为正五品的营海司郎中。 再就是,介绍的时候,三人面对朱塬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方礼异常谦卑,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让朱塬颇为意外。 这不会是假的方国珍儿子吧? 刘琏大概因为其父缘故,明显对朱塬没什么好感,只是拱手半礼,显得颇为傲气,这倒也是‘家学渊源’,一副你只要一句话咱扭头就走的架势。 这官,不稀罕! 朱塬只是感慨,这性子,难怪曾经历史上能逼得淮西勋贵直接把他丢井里。 最后的姚封则是规规矩矩的长揖,显得不卑不亢。 三人当然也不是光杆司令。 老朱特批方礼可以召集十位懂航海的方家旧部。 之前除了方国珍家族,原本的方国珍旧部属官大部分都被发配去了濠州。 刘琏和姚封则是各自从礼部、太史院和将作司挑选人手,刘琏手下大概有二十多人,姚封则会带上千人的工匠团队一起去往明州,其中主要是造船工匠。 另外还有一批老朱从国子学和近期被送来金陵的人才中为朱塬挑选的直属吏员。 朱塬当时的要求只有一个,一定要会画画。 本来还想说最好自愿的,毕竟涉及航海,危险很大。想想还是作罢。老朱不是个会给人选择的君主,否则朱塬自己当下也不会驴子一样。 这些人今天没有过来。 奔波了一上午,已经疲惫,这边介绍过后,没有太多寒暄,朱塬就让赵续去西院那边取来了两本书,一本很小很薄,32开的小册子,一本很大很厚,全是8开大纸。 两本书,一个叫《数学基础》,这是朱塬抽空亲自写就,主要是为了推广阿拉伯数字。 另一本是《素描技法》。 不过,其中图稿全是身边女人们平日绘制,不只是写意四个,老朱前些日子赏赐婢女里也有些能书会画的,因此全是她们代劳。朱塬自己没那时间,也没女人们画的好。哪怕是一些文字***说明,洛水领悟补充的都比朱塬的零散记忆要多。 这就是有秘书的好处啊。 把两本书递给就近的詹同,朱塬说道:“这是我最近编写的两本教材,一本讲数学的,关键是其中的数字记法,稍后印制几百本,发下去,所有营海司下属官吏都要尽快学会。另一本是关于绘图的,我最近浏览了一些匠作书籍,其中附图,简直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朱塬还有些思绪跑偏。 最近总算知道了几百年后为什么我中华摄影师总能把大航母拍成小舢板,这也是一脉相承,就像一些关于造船的书籍上,这边讲述着能载数百人的艨艟大舰,那边附图却是条只有两三人的q版小龙舟。 朱塬也明白这是当下印刷技术限制,但,你还不如不配图啊。 倒是将作司送来的一些造船图样,还算不那么离谱,却也有太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收回思绪,朱塬继续道:“……以后的作图必须规范化,哪怕不识字的工匠看了也能一目了然,我给出的是一种全新绘画技巧,不适合大批量印刷,其中文字论述你们可以复制一下,至于图稿,我也没有装订,各自分几页拿了去学。我的要求是,出发去明州那天,所有营海司官吏都交给我一张你们的绘图作品,我先看看功底。” 朱塬这话说完,其他人没什么,坐在另一边的方礼明显有些不自在,看过去,笑着补充:“很易学的,一天就能学会,而且画不好也没关系,关键是要敢画,今后也多练习。” 方礼连忙拱手答应。 朱塬说着倒是又想起,转向赵续:“家里还有多少炭笔,留一些自用,其他都让大家带走,分下去。” 这边说着,詹同随手把那本很薄的《数学基础》递给了旁边的刘琏,自己翻开了厚厚的《素描技法》,只见一页页炭笔绘制的图稿,有小小的一颗卵石,有插满了笔具的笔筒,有桌椅整齐的房间,有花园里的假山池塘,有坐在凳子上神态拘谨的丫鬟,还有湖上飘荡的一叶扁舟…… 最关键的是,这些绘画,都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不是詹同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种绘画技法,就只是一支炭笔,勾勒出了各种栩栩如生。 既然能被朱元璋选做近臣,詹同也是个实用主义者,一眼就能确认这种全新绘画技法将来可以发挥的用途。 比如主上最近打算让人赴浙东重新丈量田亩。 若丈量之余,再有人把一些紧要位置的具体地形绘制出来,肯定能让主上更加一目了然。 这么想着,詹同已经打定主意返回皇宫复命时就如此进言。 肯定算个小功劳。 詹同旁边,刘琏更是很快沉浸到了手中的‘天书’里。 既然书名是《数学基础》,确实非常基础,阿拉伯数字的0到9,还有加减乘除等各种符号,乃至一些乘法口诀和初级的代数几何原理。 朱塬想到哪写到哪,但肯定不超过初中水准。 高中已经忘记,更别说那棵让无数大学生都挂上去挠心挠肺的高高的‘树’。 然而,只是这些后来最简单的数学基础,还是让刘琏深感震撼,越是真正的学问人,越能明白想要开辟一种全新学问有多难。眼前……哪怕这只是朱塬从别出转录,也不能否认对方肯定有真才实学。 说完最后这些话,朱塬觉得困意更浓,主动起身送客。 詹同小心合上那本厚厚的《素描技法》,与方礼、姚封二人一起向朱塬辞别,倒是刘琏,依旧旁若无人地翻着那本《数学基础》。 朱塬见状也不介意,还觉得挺有趣的。 詹同无奈,拍了拍刘琏,没反应,又伸手过去,刚刚抓住书本想要抽出,就感觉那本书突然被人握紧,然后是刘琏犀利的目光扭头瞪过来,配上颇有气势的虬髯,把詹同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手。 刘琏被打断,这才发现大家都已经起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却依旧拿着那本书,起身先向詹同致歉,稍稍迟疑,又转向朱塬,恭敬地行了一礼。 朱塬也回了一礼,笑道:“我身子弱,就不送各位了。” 又是一番谦让。 大家出了门,来到院中,詹同不理会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素描技法》的姚封,而是示意刘琏:“刘郎中,这书……本官要先带回去给主上过目。” 刘琏依旧握着书本不愿放手:“可否让在下抄录一遍,只需几盏茶功夫。” 詹同摇头:“朱翰林刚说了,很快会印制数百册分下去,刘郎中不必着急。” 刘琏依旧坚持:“在下路上抄。” 还真是一样性子啊。 詹同想起也算共事许久的另一位同僚,作为一个标准的儒家弟子,他对于刘基辞官是颇为遗憾的,自己已经年近花甲,刘琏在他眼里就是个晚辈,看他急切模样,想想也就答应下来。 恰好朱塬又让人送了几捆炭笔过来,刘琏直接取了一支,还讨了一些纸张,出门上船后就开始抄录。 第013章:人离乡 送走客人,朱塬出了正院大堂,外面已经有一抬小巧肩舆等待。 最近刚做好。 总让人背也不是办法。 坐上中间亲自设计的舒服躺椅,朱塬拉上一张虎皮大褥蒙住全身,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肩舆被四个小厮抬起,平稳前行。 没有过肩,朱塬怕高。 过了一会儿,迷蒙中的朱塬只觉肩舆被放下,很快又被抬起,知道进了内宅。 不想动,还是不得不睁开眼。 然后就看到几双红红的眼睛。 写意的,留白的,还有青娘的。 自从见了某人女儿,朱塬就觉得青丘这个名字和女人越来越不搭,最近很自然地就和留白一样换成了青娘。 写意和留白,朱塬明白。 亲人相聚。 依旧躺在肩舆上只露个脑袋,朱塬示意了下青娘:“你又是怎么了?” “弟弟送了信过来,奴兄长……” 只这么一句,青娘就再说不出话,捂着嘴开始哭,身子也软了下去,还好旁边丫鬟及时扶住。 朱塬顿了下,明白人还没到,但信到了,示意丫鬟把青娘扶到屋里,转向写意和留白:“你们家人……都还好吧?” 两个妮子见朱塬问起,忽又一起跪了下来,写意道:“奴两个谢过小官人搭救之恩。” 看样子,应该还好。 朱塬让两个妮子起来,对抬肩舆的仆妇道:“再出去下,”说着转向写意:“让你们家人过来,我见见。” 写意站起身,摇头道:“小官人先午睡罢,奴和爹说了,明日再来给小官人磕头。” “睡不着了,”朱塬摇头,又道:“磕头就算了,都说过多少次。” 说完转向旁边仆妇:“走吧。” 随即又蒙起头。 再歇会儿。 片刻后,到了外面的会客厅堂。 留白去喊人,写意跟着进来,表情迟疑下,才从袖子里摸出几页提前写好的纸张,垂着头明显心虚地递给朱塬:“小官人,这是……奴和留白两个的家眷名单。” 还用写名单? 朱塬好奇接过,看了眼,才明白为什么要列出来。 用钢笔写的,依旧足足六页。直接翻到最后,某个妮子很好心地给出了一个数字,167人。 这不是亲眷…… 你们是整个村子都一起搬来了吧? 写意脑袋垂得更低,见朱塬瞄过来,讷讷开口:“奴……奴信里只让父母……至多,至多再算几个叔伯,奴也没料到,母亲娘家,还有……还有……还有……都,都来了。” 朱塬稍微一想也就明白。 问题出在上午刚刚见到的盐商傅寿那里。 这位还真是尽心,不知不觉让朱塬欠了个更大的人情。 还不能说人家不是。 想到这里,朱塬又问:“除了把人送过来,还有其他吗?” 写意没敢隐瞒,轻轻点头:“置办了些衣裳鞋帽,还……每家给了一百两银子,说是安家费。” 朱塬看了眼手中名单,分不清,干脆直接问道:“一共多少家?” “还有没分家的,统共,给了三千两。”写意说着,又连忙补充:“奴没让爹把钱发下,等小官人处置。” 朱塬微微点头,又问:“送人过来的,留地址了吗?” “留了,”写意道:“在城西南,上浮桥北,福禄巷,傅家。” “等下让赵续过来,衣裳之类就算了,银子交给我,”朱塬说着,又想起:“他们现在住哪?” 如果十几个人,自家宅子还能挤挤,一百多号……这可装不下。 “覆舟山脚下,赁了一些村中院落。”写意朝北指了指,说着又小小声:“宅子东边还有个空院子,奴让人收拾过……小官人,奴,还有留白,想让家里人住过来,一起服侍您。” 说着又跪了下来。 朱塬示意妮子起身,说道:“那就搬来吧。不过,我也坦白和你说,这么多人,就算我养得起,也用不了,他们总要找营生自己过活,我可以帮忙,但太好的,除非有那本事,否则我给不了。” 写意没有起身,等朱塬说完,才道:“小官人能给一口饭吃就够了,奴不敢奢望更多。” 朱塬道:“如果只是为了一口饭吃,还不如留在山东呢,总是人离乡贱的。” 写意听朱塬这么说,小脸顿时有些白,摇着脑袋:“小官人,让他们做甚么都行,千万别赶他们回山东。” 说着又磕了下去,伏地不起。 见写意这反应,朱塬才感觉有些不对,问道:“山东……很不好?” 写意小心地抬起头:“奴不知详情……只是,奴家里所在庄子,近几个月,又是流匪,又……又是征粮,早前还连下了六天的大雪,附近……爹说,饿死了很多人,哥哥带人整天守着庄子,还是被人冲了几次,当下身上还裹着伤。” 朱塬顿时沉默。 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何不食肉糜了。 前些日子老朱说北向输粮,因为运河不通畅,不仅无法赈济百姓,还要再征些粮食,他对此感到不安。 当时…… 朱塬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觉得是主动接下一趟公务,再好好表现表现。 当下终于意识到,很多时候,上位者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背后,到底隐藏着多么残酷的真相。 这边正不知说什么,留白掀开帘子进来,见写意跪在地上,动作一滞,也直接就在门边跪了下来:“小官人……” 朱塬回过神,感觉有些冷,想要拢过这椅上的皮裘裹住身体,伸手后又停下动作,突然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道:“都给我起来,”说着看向留白:“去外面把话说好,今天谁也不许再跪了。你们是嫌我身体还不够差,一个个要折我的寿,盼我早点死吗?” “不,不是……”留白被朱塬突然发脾气吓得身体一颤,连忙起身,说着又望过来,开始掉着泪珠,念念道:“……奴愿替小官人去死……” 写意也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看着自家小官人,呆呆无言。 见两个妮子战战兢兢的模样,想起留白刚刚情不自禁的话语,朱塬呼了口气,放缓语调,示意道:“去说吧。” 留白小声应着,抹了抹眼睛,等泪水不再往外涌,这才转身出门。 过了片刻,一行人进了屋来。 站定后看向朱塬,动作明显迟疑,随即才或者作揖或者万福地向朱塬施礼。 朱塬打量过去。 主要是几位年长的老者,还有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汉子,一条手臂上绑着夹板。 想起写意刚刚的话,这应该是她哥哥。 另外还有一对母子。之前已经知道,留白没了父亲,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想来是这两位,妇人和留白很像,男孩十岁左右。 再就是,朱塬也发现,一行人虽然穿着都还算体面,但个个面有菜色,即使这一路肯定不会饿着,还是没能补过来。哪怕写意的哥哥,也只剩下个头,脸庞都还显得有些凹陷。 这么一起施礼过后,见朱塬不说话,为首一个中年人上前一些,再次长揖道:“乔旺谢过大人对乔、桑、陈、韦等各家一百六十七口救命之恩,我等无以为报,只愿今生来世任由大人驱使,结草衔环,万死不辞。” 乔旺说完,膝盖弯了弯,想起刚刚留白的交代,到底忍住没有跪下,只是又深深地一个长揖。 乔旺身后众人也再次施礼。 朱塬低头看了眼还一直捏在手中的那几页纸,乔旺,是写意的父亲。 等众人又施礼过后,朱塬顿了顿,说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住着吧。我会给你们每家一百两银子,先安顿下来。另外那三千两送过来,这个不能收。” 这么说完,朱塬一时想不起什么,就转向写意:“晚上安排大家吃一顿好的。”说着又看向乔旺:“我身体不好,就不多招待了,大家去歇着吧,先休息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吃好喝好就行。” 等众人千恩万谢地离开,朱塬终于拉过椅子上的棕色熊皮裹住身子,闭上眼睛。 好累。 要睡过去时,耳边传来声音,是洛水,轻轻柔柔的:“小官人,奴背你去内宅睡罢?” 朱塬又卷了卷熊皮,喃喃着扭身拒绝:“不,我一个大男人,被女人背,我不要面子的吗?” 洛水还是很轻柔地哄:“奴帮小官人盖着,不怕人看到。” 嗯…… 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被扶着又扑在一个香香软软的背上,身上罩来一件裘衣,密不透风。 莫名不安的心绪终于平稳了一些。 第014章:送礼 早起已是巳初时分,换做后来的上午九点多钟。 朱塬都有些庆幸自己体弱,哪怕身上一堆正三品了,也没人来通知他要上早朝,大概老朱也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经不起那么折腾。 坐到西厢饭厅内。 气氛有些古怪,主要是写意三个姑娘对青娘。 昨天见青娘哭软下来,朱塬吩咐丫鬟把她先扶自己屋里,扶进去,青娘就不肯走了,直到朱塬午睡之后。 显然啊,再不开窍的女人,也不缺自己的心思。 朱塬当时被洛水背到卧室已经迷迷糊糊,没什么心思,倒是觉得身边人挺碍事,还朝外面蹬了蹬。然而,只是一个午睡醒来,倒是身边大小女人都觉得一切不同了。 这心态…… 吃着早餐,见写意和留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朱塬头也不抬道:“有话就说,到处瞟眼神,伤到我怎么办?” 两个妮子对视一眼,写意道:“关于安家银子,父亲和诸位叔伯商议,定是不能要的。小官人救了大家性命,已是无以为报,只希望今后为小官人效命。” 这是缠上了啊,还不如每家送一百两银子干脆。 毕竟自己哪需要那么多人? 摇了摇头,朱塬道:“银子还是照给,先把家安顿下来,其他以后再说。” 写意正要再开口,留白已经接腔:“小官人,每家给十两就可以了。总计三千两太多。咱家……” 留白说到一半,又打住。 写意跟着称是。 朱塬倒是反应过来,笑着道:“是啊,咱家可比不了盐商那么富,不过,上次祖上只是黄金就给了一千两的,三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 确认身份之后,老朱又给了朱塬一次很大的赏赐。 两次总计一万多亩的良田朱塬退回了,其他都还留着,只是金银铜钱,折算成白银,家里就有不下两万两,更别说其他彩缎绢帛,这年代也都是能当钱用的硬通货。 写意这次抢到开口,微微垂着眸子语气倒是很坚定道:“既然小官人让奴管家,奴只给十两。”说着瞄向旁边:“又或,小官人让青娘代奴好了。” 朱塬懒得争这些:“反正是你们家人,自己看着办。” 这么说完,安静了片刻,写意才接着道:“还有,小官人,奴兄长想讨个差事?” 写意的哥哥,就是昨天见过那个还夹着手臂的高个汉子。 朱塬已经知道,叫乔安。 微微点头,朱塬问道:“他以前做什么的,当过兵?” 写意又有些小心虚,也不敢隐瞒:“奴一家先前都是沂州王氏仆从,兄长在王宣帐下任过百户。” 朱塬喝着莲子粥,闻言道:“那就来我身边当个亲兵吧。” 正三品的明州卫指挥使,收个亲兵,不算什么。 写意却没有答应,而是小声道:“兄长想挣些军功。” 朱塬抬头看了眼。 不等朱塬发问,写意又道:“兄长已有两子一女,不惧死,只想给孩子们添个好出身。” 朱塬点头:“那还是先来我身边做亲兵,有事我会派他去。” 写意这才点头。 朱塬又想起:“你父亲读过书?” 昨天听乔旺说话,不像是两眼一抹黑的白丁。 写意道:“父亲替王家管过庄子,识些字。” “刚好,”朱塬道:“致用斋缺一个账房,我本来还想让陆倧自己负责,加你父亲一个,恰好职权分开,你今天抽空教教他我之前列的记账方法。” 陆倧是朱塬确认的致用斋掌柜,也是老朱给朱塬的六家匠户之一的陆家家主,善做铜器,关键是识字。 写意听朱塬这么说,面带喜色,矮身下去,动作到一半,转成了一个深深的万福。 朱塬不理会这些小细节,又对写意道:“不过,暂时只能给你父亲开一份薪酬,就按每月五贯算吧,许诺六家那两分利,他是没有的,以后再说。” 这些日子,朱塬与六家匠户达成了一份协议,各家在基础薪酬之外,还能获得致用斋未来每年两分的净利当分红,六家合起来一成二,也就是12%。 朱塬觉得不多,毕竟主要事情都是六家在做,但也要考虑到以后扩张,没给更多,否则将来不好办。 而且,只是分红权,不是股权。 六家匠户却不太信有这种好事,毕竟匠户在这个年代的地位和奴隶差不了多少,主家能给薪酬已经是宽仁,还给分红…… 没见过这事儿。 朱塬也没有多费口舌,干脆弄了一份合约出来,正正经经地签字画押。 从来有权利就要有义务,六家的义务就是从事生产和经营的同时,确保钢笔的工艺尽可能不外泄。当然不是钢笔本身,而是那些不容易被模仿的小手段,比如朱塬和老朱说过的上漆,再比如配套钢笔的制墨方法等等。 写意知道陆倧作为掌柜,还要管理造作,月俸是八贯,其他五家家主都是五贯,自己父亲只是记账,照陆倧的例子,其实应该拿三贯。不过,想了想,还是再次一福:“奴替父亲谢过小官人。” 朱塬也没忘另一个妮子:“你呢?” 留白没有立刻说自己的事情,而是道:“奴近日一直想,小官人,能不去明州么?” “不能,而且还要提前,我稍后进宫和祖上谈谈,明日就启程。”朱塬说着,见留白表情黯然,又补充:“山东很多人都在挨饿,我能早一天运粮过去,就能救很多人。” 留白敛了敛眸子,却坚持道:“奴只想小官人好好的。” 朱塬笑:“那就在心里多想想。” 见朱塬说明天就要启程,写意一直不太情愿提及的某个问题,此时也不得不问:“小官人,奴几个,能一起去么?” 这话出口,餐桌周围四个女人都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朱塬很干脆道:“都去,毕竟要几个月,我也离不开你们帮我写书作画。” 又不是出征,再说自己的身体,身边离不了人,老朱哪怕知道了也肯定不会说什么。 四个大小女人顿时都露出欢喜表情。 朱塬又看向留白:“还有吗?” 留白顿了下,带着期盼道:“奴想让弟弟给小官人当书童。” 留白姓桑,之前已经知道,妮子还有个朱塬觉得挺可爱的小名,叫小米。 桑小米。 没有正式的大名。 倒是留白11岁的弟弟有个不错的名字,这是昨天才知道,单名一个‘镝’字。连起来,桑镝,谐音‘伤敌’。如果放在后世,还很洋气,同英文名‘sandy’。 朱塬想着,却是摇头:“我可不要男书童,实际上你们才是我的书童,”这么说着,见留白表情失望,又道:“让你弟弟好好读书,将来做官,总比给我当书童好吧?” 留白垂着脑袋,不说话。 朱塬也不松口,继续道:“医学院会开办一个启蒙学堂,挑人用的,先让他去那边学,当然我们不当医生,学好了再考虑以后,比如进国子学。” 留白还是不说话。 朱塬也不和这妮子拗,转向另外两女:“你们有什么事吗,出发前都赶紧说?” 洛水摇头。 青娘揪着一条帕子,小声道:“奴家人……” 朱塬昨天看过了青娘的家书,知道按照女人所说最心疼她的兄长被拉去修城墙时殁了,其他家人也差点因为元廷的清野策略被赶去北方,好在这边寻人的提前赶到,当下都过了黄河,正在来金陵的路上。 想了下,朱塬道:“肯定还是不少人,你说你两个弟弟都读过书,留个信,让他们到时候转道去明州帮我做事,其他人先来金陵安顿下来。” 青娘应了一声,也感激地福了福。 这边吃着早饭处理了一些家事,快结束时,有丫鬟来报,说赵续在内宅外等着,来了客人。 朱塬喝掉最后一口粥,便起身出去。 写意及时跟上,留白这次却没有随着,而是有些小忧虑地想着去明州的事情。 那边可是大海啊。 早前在沂州时,留白就听自家小姐说起王家做海上生意的事情,船一翻,人就都没了。 万一…… 想到这里,留白忽然又记起什么,扭头转向院子西方。 另一边,来人是方礼。 昨日才刚刚来见过朱塬这位上官的新任营海司郎中说是过来听候上官差遣,只是,朱塬刚出内院,赵续就递了一份礼单过来。 朱塬翻开看了眼。 不说后面其他的珍珠、象牙、玳瑁之类,开场就是黄金五十锭。 元朝的钞币单位,一锭等于50两。 想来这里不会是后来那种大小金银元宝都算一锭,而是同样的50两。那么,50锭黄金就是2500两,当下大明还没有确定官方的金银铜比价,其实也强制不了,民间交易基本都是十进制上下浮动,也就是说,这一出手就是两万五千两白银。 大手笔啊! 来到正院大厅,朱塬看着再次大礼拜下的方礼,也想明白了这位方国珍长子到底为何如此。 东南三大割据势力,张士诚已经尸骨无存,陈友定父子近日也被押到金陵处死,只剩下方国珍一家被老朱幽禁在金陵。 可以想见方家的心态。 其他两家都没了,万一老朱动动心思,觉得还留下一家不安全,方家转眼也就没了。 因此,这是想让他帮忙说项。 毕竟某个‘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最近几个月是多么受到老朱宠幸,只看表面那一连串正三品官职,也一目了然。更别说肯定也是众所周知的老朱没事就往后湖跑。 朱塬如果愿意帮忙转圜,或许比左相李善长都管用。 等方礼起身,朱塬示意对方落座,方礼坚持站着,他也没有勉强,又翻了翻那份礼单,还要去皇宫,没绕弯子,说道:“我知道你方家送这些的用意……” 刚开口,方礼已经再次跪下,伏地道:“请大人帮方家美言几句,方家若能保全,全族上下绝不忘记大人活命之恩,今后但凭差遣。” “你起来说话……”朱塬说着,等方礼再次站起,才接着道:“你们看我表面光鲜,但目标也大,礼我是不能收的……” 方礼以为朱塬这是拒绝,又跪了下去。 朱塬无奈,干脆让他跪着,自己继续:“……如果收了这礼,我这官可能转眼就没了,你们方家唯一的活路也没了……” 方礼终于抬头。 目光里并无疑惑,想来方家也不可能蠢到完全不懂老朱的用意。 让方礼到朱塬这边做事,再明显不过的一个暗示。若老朱真得要除掉方家,肯定不会给方礼什么官职。 朱塬接着道:“所以,这礼,你拿回去。你要做的,就是尽力帮我完成这一趟差事,这也是祖上给你们方家的活路。事情做好了,大家皆大欢喜。做不好,我灰溜溜地回金陵,只是让人看笑话,但你们方家,我就不知道了……” 方礼听朱塬说完,又是顿首:“小的定不负陛下所托,尽力为大人做事,万死不辞。” “既如此,回去准备吧,不出意外,我们明日就出发,你这边除了人手,若有海图等资料,也尽量收集。” 方礼却依旧没起身,再次道:“还是请大人收下那些许薄礼。” 朱塬无奈道:“陛下的性子你们也不会不知道,你这么做是断你们方家自己的活路,不是我的活路。” 方礼却坚持不肯起来。 方家当然知道老朱是什么性子,但,这些时日,不还是送出了一大堆礼去。就说那左相家,与朱塬这边同样的礼单,李大人可收得很干脆。 朱塬见方礼墨迹,想了想,只能道:“好吧,再给你出个主意,算是我作为上官照顾你。陛下很看重这次的开海,让你父亲多了解一些海上之事,抽空主动请见陛下,其他别谈,就说一说这些,海运啊,海商啊,哪怕是海上捕鱼,都可以,有什么与海洋相关的文献,也可以献上。再就是,一定注意一点,千万不要不懂装懂,弄明白了再与陛下说,不明白的不要乱讲。” 方礼再次抬头,这次的疑惑就很明显。 朱塬也不能解释。 其实很简单。 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是什么? 与老朱关系越亲近,存活几率越大! 这里不只是亲戚,还包括老朱的身边人。 说白了,与后世的某个官场规则也很像:多在领导面前露脸。 老朱这里又有些不同。 按照老朱自己的说法,自幼孤贫,这种人缺爱,因此他性格中有凉薄冷酷的一面,却也同样存着感恩之心,别人对他好,他就会给出反馈。 曾经历史上,不只是送了朱氏一块坟地的刘家被封为义惠侯,少年时对朱元璋好一些的邻居,后来也都有所封赏。 甚至老朱外出流浪那几年,饥饿时遇到过一颗柿子树,凭借几颗霜打的残留柿子得以果腹,很多年后也记得,带兵路过时专门跑去探看,还脱下外袍披在树上,封了一个‘凌霜侯’,柿树从那时起有了这样一个别号。 至于老朱凉薄与感恩的界限,就是能不能走到他身边。 看着面露思索的方礼,朱塬最后道:“就这样吧,想不明白就完完整整按我说的做,或者不做也行。如果做了,就千万别画蛇添足,更不要得寸进尺,求什么复起。这一点更要明白告诉你父亲,得了平安,就安安稳稳做一个富家翁,别再奢望更多。你们方家想要长保富贵,只能再从你这一代开始,明白么?” 说到最后,朱塬特意加重了语气。 方礼连忙又是一个顿首:“小的记住了。” 朱塬站起身:“那就去吧,东西都带走。我也要进宫了,和祖上说明日启程的事情。” 听朱塬这么说,方礼又规规矩矩地拜了一次,才终于起身。 因为,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方礼也隐隐能感受到,相比之前如石沉大海般送出去的那些重礼,眼前这位年少的上官,可能真是给了他们方家一个大活路。 第015章:表一个态度 朱塬今天是带了东西进宫,主要是一个直径两尺算上底座高度达一米的超大号地球仪。 这是朱塬最近在一群工匠和家里四个女人帮助下昨天才最终完成的。 球身是一段粗大桐木雕削而成,刷了纯白,先用铅笔绘制出七大洲四大洋的轮廓,再一点点按照后世的地图绘制方法涂上其他颜色,海洋和湖泊是蓝色,陆地根据不同情况是绿色、黄色或者灰白。 参照这年代的一些舆图,其中还标注了当下一些重要城市的位置。最后刷上一层透明的清漆,看起来与记忆中的地球仪别无二致。 当然,错漏肯定很多,但这个年代也够用了。 地球仪之外,还有两幅送给老朱的世界地图和大明地图,很大,几张大纸粘贴而成,长宽都超过两米。这是制作地球仪过程中同样使用后世的制图方法绘制而成。因为有当下舆图参照,大明地图相对精确,世界地图则偏向粗略。 见到朱塬送来的东西,老朱直接离开了东阁,带着宝贝自家二十三世孙一起来到左顺门外就在东阁背后的大本堂,这边也有他平日览读专用的一间书房。 让侍从把两张地图当场裱一下挂到墙上,老朱则和朱塬来到另一处安静隔间,一起看向让人抬进来的那座超大号地球仪,小心拨弄转动着,一边问道:“都是你亲自所做?” 朱塬摇头:“祖上,塬儿绘画功底一般,若亲自动手可画不了这么好。倒是身边几位侍女都能书会画,技艺精湛,我提供思路和引导,由她们完成。” 老朱没有夸奖,却是皱眉:“此等机密,如何能让女子知晓?” 朱塬微笑道:“相对来说,她们反而是我最能信任的几个。塬儿身体弱,精力也不足,很多事情恰好她们代劳。祖上应该看过昨日的《素描技法》,其中绘图都是她们画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她们画的好。” 老朱想了下,表情也就缓和下来。 倒也真是如此。 朱塬见老朱摸着地球仪,越来越喜爱的模样,不得不先开口:“祖上,两张舆图是送给您的,这地球仪……只是带过来给您看看,塬儿去明州,还要用到……” 老朱一脸古怪地看过来。 稀罕事啊! 竟然都送到了自己手边的东西,竟然只是给他看一眼,竟然还要拿走? 朱塬被老朱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只能转移话题,说起正事道:“祖上,塬儿今日来,是想和您说,我想明日就启程去明州。” 老朱这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面前地球仪上,问道:“为何忽然急切了,你之前可不是如此?” 朱塬解释道:“祖宗,昨日我身边侍女的亲眷从山东来到金陵,说山东的情况很不好,饿死了很多人。塬儿有所自省,因此想尽快去明州,早一天运粮到山东,或就能少死很多人。” 老朱转动地球仪的动作终于停住。 这些年经历过太多事。 当初带兵解围安丰后进城,因为之前城内粮绝,老朱亲眼看到了甚么叫‘人相食’,哪怕埋入地下多日的尸体都被重新挖了出来……因此,即使下面人不会如实禀报,他也能想象山东的情况。 寒冬加兵乱,结果还能有森么? 微微叹了下,老朱目光又很快回复坚毅,点头道:“去罢,恰巧你讨要那艘巨舟今日也该到了,明儿刚好启程。” 朱塬只是拱手一礼。 老朱很快又道:“心里急,行事也不可急切,那海上之事,俺近日了解愈多,愈发只觉得四字,‘风波险恶’,你要谨慎。” 朱塬保证道:“祖上放心,塬儿不会乱来。” 老朱重新开始缓缓转动面前的地球仪,又道:“除了之前定下,可还有其他事,俺晌午之后一并吩咐下去?” 朱塬拱手道:“祖上,塬儿要先坦白一事。” “嗯?” “今儿来之前,有人来给塬儿送礼,只是黄金就有五十锭,我没有收。” 老朱目光先是微微眯起,听到最后,笑了下,说道:“是那方家吧,近日骇得猴子一般,四处乱窜?” 朱塬没有肯定,也没有帮方家说好话,只是道:“祖上,塬儿想说的是,我前世是个还算不错的商人,虽说远不到最顶尖,但家资算到现在,几十万两白银还是有的。因此,塬儿该见识的都见识过,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不会贪图钱财。哪怕想要,塬儿凭借自己本事,也有一百种方式‘取之有道’。塬儿和祖上说这些,只是想要表明一个态度,不该做的事情塬儿不会做,塬儿也不想纠缠到莫名其妙的争斗里。既然来到了这儿,我只想安心做一些事情,让咱大明绝不再重蹈曾经覆辙。” 老朱动作再次顿住,看过来,内心里满满的欣慰,点头道:“你认真做事,其他俺都帮你挡着。” 朱塬提起另一件事:“还有,塬儿身边侍女,有个哥哥,昨日刚从山东来,很雄壮的一条汉子,之前当过王宣帐下百户,这次想要跟着我投军挣些功名?” 老朱摆手:“这是小事,既给了你那把朴刀,可先斩后奏,见了可用之人,也可先行提拔。唔……俺稍后让人准备一些空白告身给你,到了明州,便宜行事。” 朱塬再次拱手。 不过,内心却不把老朱话语太当真。 要知道,曾经蓝玉的主要罪名之一,就是‘擅自升降将校’。关键不是‘升降将校’,这是一位大将军的职权,而是‘擅自’二字。 因此,朱塬哪怕算是自家人,将来无论是用人还是罚人,他还是会尽可能最快地通报老朱。 毕竟对你好的时候不是事儿,对你不好的时候,那就都是罪。 徐达为什么能够善终? 除了去世时间早些,还有一个,就是徐达在老朱这里足够谨慎。因此,哪怕徐达去世了,各种该发生的案子都发生了,被徐达教养起来的几个儿子依旧备受老朱器重,甚至到了永乐朝,其他开国功臣所剩无几,徐氏却更进一步,实现了一门两公爵,并与国同休。这或许离不开徐皇后的原因,但与徐家门风也肯定息息相关。 继续谈了一些琐碎,又帮老朱讲解了一番地球仪相关,朱塬才终于告辞。 既然明日出发,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至于地球仪…… 到底没能拿走,老朱说要让人复制一个,明日再还给朱塬。 朱塬这边做了好些日子,老朱打算一天就复制……嗯,这也没问题,毕竟皇帝陛下能动用的资源,可比他要多了太多。 等朱塬离开,老朱一边打发侍从召集人手复制地球仪,一边让人去召华高进宫,另一边又喊来了拱卫司校尉陈赊,这是拱卫司密谍的头目。 陈赊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普通外貌,属于穿上便服汇入人群就很难被注意的那种人。 来到大本堂老朱的书房,只是不着痕迹地扫一眼,陈赊就注意到了很多细节。 比如之前没有的两幅彩色舆图,其中内容,让他这位也算见多识广的拱卫司谍子头目都有些震撼。不过,还有一张普通的小号舆图,也是老朱正在与旁边彩色大明地图对比的一张,不知为何,舆图东北方向,被人画了一个非常醒目的大红圈。 显然,画圈的人不可能是其他。 联想最近一些事,陈赊不由斟酌,难道祖上打算从海路先发兵东北? 那等酷寒之地,位置也无甚紧要,打它作甚? 老朱依旧对比着两张图,等陈赊施礼后起身,也没有扭头,只是问道:“近日围绕明州之事,有和动向?” 陈赊收敛起心思,拱手道:“回主上,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有个儿子,常瑸,去年才满二十,是个读书有成的秀才。常断年前就送了礼到左相府,想为常瑸谋一个中书的文职差事,左相一直拖着,最近松了口,常断却回信说儿子身体有恙,婉拒了,但还是给左相又送了份礼。” 老朱笑了下:“倒是个聪明人。” 陈赊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左相五日前给明州知府陶黔写了封信,小的派人截下抄录了一份,并无提及明州之事,只是些寒暄。” 把信递给老朱,陈赊又继续:“华高华大人昨夜受了左相的请宴,喝几杯就醉了,左相只能遣人把他提前送回。再有,华大人一位门客,是为姓傅的盐商,之前帮朱翰林从山东接回仆役亲眷,今早就启程赶去了明州。” 见老朱没有回应,陈赊接着道:“汤和汤将军最近也遣亲随回了金陵,拜谒过左相,送了礼,想要左相帮忙说项,汤将军不想被主上打发去明州运粮。” 听到这个,已经把那封书信抄件丢在一边重新转向墙上地图的老朱终于嗤笑了下。 又是个夯货。 汤和当下就是想要这份差事,他也不会给。 陈赊又汇报了一些事,最后顿了顿,说道:“今儿早上,方礼去往后湖,给朱翰林送礼,没送出去。方礼离开时,小的属下发现还有人盯着方礼,分了人手过去,没追上,不知是哪家。” “废物,”老朱骂了句,想想又道:“以后再有人窥视后湖,还是俺以前那法子,直接砍了丢……”想想不能丢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自家湖里,又改口:“丢江里去。” 太宠了啊。 陈赊心底念了句,连忙拱手领命。 老朱又想了想,对陈赊道:“你这边人手还是少了,再给你五百名额,挑些人出来。” 等陈赊再次领命离开,老朱又看了会儿地图,也重新返回东阁开始办公。 华高随后也赶到。 老朱正在审阅一封奏章,等华高施礼过后,暂时放下手中活计,看向跟随自己许久的这位老将:“塬儿刚来过,说想要明日启程,你也准备准备,明儿一起吧。” 华高昨日来见老朱,已经听过某个称呼,当下不再惊讶,只是抱拳:“遵主公令。” 老朱还是望着华高:“喊你来,是有些事儿要交代你,塬儿这次要去明州,俺是不愿的,但他要历练历练,那就试试。只是……俺与你明说了,你就当塬儿是俺亲儿子,这运粮成不成,海军成不成,都是其次,塬儿之才不在这里。到了明州,你就把他按那儿,不许他下海,不许他领兵,就安安分分的,事情都让下面人做,你可明白?” 对于海运,最近了解越多,老朱反而越不敢抱太大奢望,因此这也是真心话。 亲儿子?! 华高内心却是另一番景象,他觉得自己昨天已经够震惊了,今天这惊……更是大到没了边。 话说…… 俺老华不会知道了甚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吧? 老朱说完,见华高发愣没反应,哼了一声。 华高惊醒,直接跪了下来:“主公,臣记得了,臣万死也会保秀……朱……大人周全。” 老朱这才嗯了声,又道:“若是海上运粮不成,过几个月,就转到镇江,继续以运河输送。只这海军,俺可是当真的,你稍后这三年要做出个样子。说说,可有想法?” 华高没有迟疑,显然是琢磨过,带着些在朱塬面前从没表现过的狠厉冷声道:“臣到明州,先把海上那些个张士诚余孽给剿了,当是练兵。” 华高没说太多,但只这一句,老朱就非常满意。 有想法就好。 于是又交代几句,便打发华高离开。 第000章:【关于剧情和角色的一些争议】 非正文,这是解释章节,发过一次还被审核了,修改后再发一次,对最近一些剧情的解释。不是正文,想要放上一章结尾的,发现有500字限制,就单开了。章节序号‘第000章’,为了齐整。 强迫症。 …… 首先关于女性角色。 最近看评论,总有人说丫鬟是不是写太多了,是不是跑偏了,写这几个有用吗? 我的回答是,有! 不止有用,因为我没打算再塑造一个比较吃重的大女主,因此主角身边的四个某种程度上就算是女主了。 另外看到评论里,说‘一个贱婢’,为什么主角要对她那么好? 这条线我觉得我写得非常清楚明白。 朱塬病重,都快没了,几个侍女含着药一口一口地喂,才把主角救回来。 朱塬度过了一劫,帮忙接一下还在战乱中的侍女家人,相对他身份而言,只是一句话,一句话而已,就会有人抢着去做,就像盐商傅寿还做到过头,一下接来一百多口人。 而且这一串情节也不是冗余。 主角要去明州运粮,开始只当一个想要表现表现的普通差事。因此,我需要他有一个情绪转折,一个为后来重视起运粮并做出各种抉择的原因,而不再是单纯为了在老朱面前展现自己,也不再是经常被老朱说的‘油滑’。 这个转折,就是写意和留白的家人到来,就是那一群面带菜色的普通人,就是那简单话语里带着大残酷的‘饿死了很多人’。 因此,从第一卷朱塬病重,到作为回报,帮丫头接人,再到亲眷到来,引发朱塬情绪转折,这是一条一脉相承的剧情线,没有任何多余。 还有人反过来问,两个丫鬟,只是抄没沂州王家得来,为什么又对主角那么好? 答案也很简单。 两人就是丫鬟。 这里我要说,人是社会性动物,社会性动物的特点,就是阶级,就是本能地顺应自己的角色。 特别是古代,大家读史的话,经常会看到,一些抄家的犯官女眷,或者战败敌人的妻女,被掳掠而来,填入后宫,或者赏给功臣,比如朱元璋就收纳过陈友谅的妾室,生了第六子朱桢和第八子朱梓。 那么,这些人,上到皇帝下到诸臣,就那么放心,就不担心这些女眷暴起杀人,为父兄复仇? 历史上或许有,但不多。 更多的是,上位者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下位者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大家都认命。 再说两个丫头,同样,认命。 而且,她们也能感受到朱塬是个不错的主人,同时因为家人还在山东缘故,也有求于朱塬,因此才会尽心。 这些我都有细节展示。 再然后,相处时间长了,比如文中另一条线,留白是明显喜欢上了自己主人的,我同样有过表现。 文中还提过留白之前是个很沉默的性子,但后来,话越来越多,这也是我故意而为。异性在喜欢的人面前,或者会拘束,但也可能更愿意开口,留白是后者。 这段暗线本该在第一卷有更多表现,但我在第一卷小结里也说过,为了避免被说水,写太急了,以至于第二卷开篇几章显得很慢,是我在弥补,填充细节。 其次,一些剧情争议。 关于一次来了一个村子的人。 我觉得我也在文中表达的非常清楚,写意和留白只想接自己家人,是盐商傅寿为了讨好朱塬,不惜成本地把两个丫头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接了过来。 其实这还只是少的,从还是交战区的东昌把青丘家人接来,要上下打点,要买通道路,更花钱。昨天章节初稿写的时候有涉及,我觉得多余,删掉了,只留了几句青丘家人已经在来金陵的路上。 总之,这不是两个丫鬟本意,只是一个有人想要拼命讨好的意外。 逻辑上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正文中我也交代了。问题是我的表达能力可能不足,让一些人没看懂。 再然后,写意想要给自己兄长讨一个差事。 然后又一群人说‘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写意没想要大官啊,没说你三品了,至少给俺哥哥一个四品官吧。 没有。 写意只想给自己哥哥要一个机会而已。甚至主角想让乔安当亲兵,这是最安稳的一个安排。写意都婉拒,还表示自己兄长不怕死,想要上前线,凭本事吃饭,我前后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 怎么会得寸进尺? 还有说丫鬟不该替这种要求,没资格。 贱婢! 我说了句卫青当年不可能是马厩里被汉武帝看到骨骼清奇才得到了机会,肯定也是卫子夫吹了枕头风,卫青才有机会领军。 然后又是贱婢。 贱婢怎么能和卫子夫比。 很遗憾,卫子夫也是个贱婢出身,平阳侯家的歌女。 再说那3000两,盐商啊,感兴趣可以查查古时候盐商有多富,傅寿又是要讨好或者变相贿赂朱塬,给了3000两,多吗?想想那一次接一百多口人过来,只是途中花销都不止3000两。 再者,主角送还3000两,自己也补3000两,这里也有人质疑,钱不是钱吗,还前世是个成功者。但,恰恰因为朱塬前世身份,再加上他当时被山东的情形冲击了心境,也没觉得不妥,随口就说了。但写意和留白负责持家,她们知道太多了,所以坚持从每家100两降到10两,这都是很顺的逻辑。前后也都交代的很清楚。 还有我写这段情节的原因,也只能详细解释一下,不是冗余。 第二卷第一章《下棋》其实就定下基调了。 落子。 哪怕主角现在还与老朱处在超级蜜月期,但有些事情,就像戴三春说下棋体现本性一样,无论是主角有意的,还是我这个‘上帝之手’推动的,都在落子。发展自己的势力,要有人,人不能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施过恩的人,更容易拉拢,然后织网。 最近几章出场的一些人物,都可以算是棋子,没有多余的。 这是一条暗线。 这本书…… 我觉得已经是一本破书了,因为经常出小bug,让我很纠结。但其中的很多细节,很多逻辑,很多明显暗线,我不敢保证十全十美,但都是很注意的。至于有人说一本网文,弄这么复杂,让老子看不懂,搞毛线…… 但就这破样子了。 再说回女性角色,最开始,我是有个李代桃僵设想的,让王家小姐假冒丫鬟到朱塬身边,最后想想这才是和主线没关系的冗余支线,会影响第一卷故事推进,就放弃了,只是让她教出了两个能书会画的好丫鬟。 至于丫鬟当女主,不说当女主,我只是多些几笔,就有人开始嘲,写什么丫鬟?我只能说,看吧,多典型的社会性思维,多明显的阶级意识,丫鬟怎么能当女主? 当然要小姐当。 这我无法反驳。 总之,这本书是没有女主的,只有女配,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应该像现在电视剧撕番那样,没有配角,全是主角,红颜女主、祸水女主、才华女主、持家女主、刁蛮女主,醋坛女主、太平女主…… 以上。 反正……以后就不再做类似解释了,重发了一次,已经是凌晨五点多,心好累。 第016章:诏 二月初六的这日下午,朝野上下无数或期待或惊疑或观望的目光注视下,一连串旨意从皇城内发出。 诏置海军都督府,治所设于明州,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华高为海军都督,秩从一品;太仓、海宁、明州等沿海各卫悉听海军都督府节制。 诏海军都督华高造海舟漕运北伐粮饷。 诏征南将军汤和为征虏偏将军,率师赴山东,从征虏大将军徐达北伐河南;征南副将军吴祯为海军副都督,秩从二品,令其率两万人赴明州。 诏征南副将军廖永忠为征南将军,并诸军从福建取广东。 诏指挥章存道为海军都督府参议,秩正四品,率所部乡兵一万五千人赴明州听候差遣。 诏置胶州府,辖胶西、高密、即墨三县。以将作司少卿和淮为胶州知府。令其召集民夫,修缮胶州海港。 诏置胶州卫,指挥毛骧为胶州卫指挥同知,秩从三品,暂领卫所事。 诏置营海司,治所设于明州,翰林学士朱塬为营海使,秩正三品;方礼、刘琏、姚封为营海司郎中,秩正五品;即日起,海运、海捕、海贸等海疆诸事皆由营海司管辖。 诏朱塬为明州卫指挥使。 诏朱塬为东南转运使,秩正三品,协理海运之事。 诏朱塬为东南按察使,秩正三品,持朕佩刀监察东南各州县文武官员,有徇私枉法者,可先斩后奏。 诏沿海各州县统计渔户名册,限三十日内转送营海司衙署。 诏罢太仓市舶司,一应官吏即日赴明州营海司衙署待遣,海外诸邦使节由地方接引直送金陵,内外海商船只转往明州,听候营海司措置。 …… 这一系列诏令,让很多人都意识到,单独的一座与大明海疆相关的山头,迅速在朝堂崛起。 其中关键的两个人,更是成为焦点。 不过,明白内情的,其实知晓,真正关键的,或只有一个。 早前一些时日,华高因为吃错药误了大事,不仅被皇帝陛下嫌弃,连即位后的大宴群臣都没请他,这位在朝堂内外知情者私下话语里也成了笑谈。 以皇帝陛下坚毅决断的性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再让他担任一个全新军种的统帅?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事出无常,必有妖。 这个‘妖’,自然就是那个至今为人津津乐道要送皇帝陛下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朱塬。 不信,再看这次的任命。 华高只得了一个海军都督,那朱塬,却是一连串官职加身,其中那个可‘先斩后奏’的东南按察使,更是让很多听到消息的地方军政官员脖颈发凉。 那怕是皇帝陛下的佩刀,谁也不愿享受这种荣幸啊。 总之,那华高与朱塬之间,一个从一品,一个正三品,虽说相差三个品级,但,相互究竟谁听谁的,还真难说。 某些自诩清醒的朝臣已经开始伤感。 这才开国多久,皇帝陛下只因那一句妄言,就开始重用奸臣了啊。 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如此又是沸沸扬扬又是暗流涌动地来到第二日,二月初七,上午巳初时分,一支大小二十余艘船只组成的船队自金陵出发,赶赴东南。其中为首船只之巨大,让人惊叹,只那船帆就有十二面,长达四十五丈,宽十八丈,上下总计七层。 据说是皇帝陛下给那朱塬的座舟。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只是赞叹,一些官员已经再次哀叹。 奸臣啊! 待船队消失,看热闹的百姓逐渐散去,人群中有一蓝衣男子从江边脚店取了马,一路回城,来到金陵城东南的左相李善长府邸。 被另外仆役引着进入深宅内一处花厅,这边正有两人说话,一个是告称身体有恙早朝后就回了家的左相李善长,另一个是陈宁,前不久被皇帝陛下再次一撸到底还永不录用的太仓市舶司提举。 等家仆汇报一番离开,李善长还没开口,陈宁已经带着愤恨道:“欺人太甚啊,左相,这市舶提举……那人倒是挑得明白。” 李善长捧着茶盏没开口,却知道陈宁为何如此说。 当初帮陈宁复起,这位刚到任那太仓提举没几日,就给他送来了满满几车的各类海上珍宝,可见那市舶提举司的油水丰厚。 某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或只几句谗言,就把那市舶司的职权拿走了。 只是,李善长又能说甚么? 才只这短短几月,李善长就明显感到了皇帝陛下对他的日渐疏远,乃至防备。 就说这营海司,既然是正三品的衙门,照例应该如将作司、司农司那样归中书管辖,他今日早朝让人上书试探了一下,皇帝陛下一点没有商讨余地就给驳回,还明确表示营海司直接由他亲自统领。 故意绕过中书,这不是防着他,又是防谁? 唉。 都怪那日。 不该让崔计冒然试探。 因为没保住崔计,当下,他只是想要吩咐一些正经事情,都有人开始推诿。 失策啊! 旁边陈宁又拱火几句,李善长终于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抱怨:“咱们这些老狗,到底不如那新长成的猫儿讨人喜欢呵。” 只是,这话说完,李善长很快又收敛起来,对陈宁道:“明泽,你之事,俺也有心无力,这天下已定,主公不如以往那样倚重俺了,再说那日……主公都御口了永不录用,又能奈何?你还是尽快回乡罢,莫要让人见到你在金陵。等一些年,若俺还能在朝堂上,让你儿子来,俺会帮着照看。” 陈宁愣住,脸色有些灰白,气氛僵持了片刻,他还是起身,恭敬地向李善长行礼告辞。 出了左相府门,想想那短暂太仓市舶提举生涯里弄到的财货大都一股脑送到了这李善长府上,到底不甘,早知今日,自己就该多留些。 提拔俺儿子? 那逆子……就算来日当了宰相,又和自己有甚干系! 李老狗,遇到事情就开始缩,属王八的,难怪你被一个毛头小儿压住风头! 越想越是愤恨,陈宁让车夫绕到左相府另一角,掀开帘子确认左右无人,狠狠朝那相府墙上吐了口唾沫,这才念念叨叨地离开。 只是,陈宁到底没敢在金陵多留,何况金陵城里也无其他亲厚之人可以请托,回到金陵自家的私宅,简单收拾,就出了城,打算乘船返回太仓。 陈宁祖籍在湖广,早年移居江浙,最后一个职位是太仓市舶司提举,本以为只是短暂停留,没成想……当下也就把家安在了太仓。 到了江边,想起之前那李府家仆的汇报,那乳臭未干的狂妄小儿…… 于是又开始咬牙切齿。 陈宁不知晓他被一撸到底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他的逻辑也很简单,这件事,谁拿到了好处,肯定就是谁在幕后作怪。 小奸臣! 看着滔滔江水,陈宁差一点就要拔腿离开,不想与那人同行一道,然而,却也无其他道路可走,到底还是上了船。 第017章:再看看 晌午时分,皇宫内的东阁,老朱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拱卫司校尉陈赊汇报上午的一些事情。 听到李善长派了家仆去江边打探,老朱微微皱眉。再后来,听到陈宁出现,他几乎要张口说话,直到陈赊说到陈宁以为周围无人悄悄往李善长家墙上吐口水,才嗤然一笑,打消了某些念头。 百室啊,看看你荐上的都是些甚么货色? 自从看过《天书》,老朱确实开始疏远李善长,因为那一层当局者迷被戳破,他才发现,这文武百官,到了金陵,简直都要从那左相府过一遍,才能到他这里。 这是老朱不能容忍的。 不过,老朱也没有要拿李善长如何的意思,他知道这位老部下的性子,做不了甚么大事,而且,哪怕知道了曾经的结果,这一次,老朱还是想要尝试一个‘相共始终’。 因此,老朱的打算,就按照曾经那样,再过三年,等中原平定,大封功臣,到时候,也让李善长带着爵位体面荣休。 至于要不要提前废除宰相…… 想起某个依旧稚嫩的少年面孔,老朱暂时没有决定。或许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更好办法。 这边正说着,皇后马氏带着人送饭过来。 老朱打发走陈赊,与马氏说过话,先让皇后带人去摆饭,然后看向提前招呼让过来一下的内使监令何绶,笑问:“塬儿送你那钢笔可好用?” 何绶立马低低地躬下身,作为近臣,他更知晓皇帝陛下对那小翰林的宠幸,至于当初因此被冤枉,根本不敢记在心里,讨好地笑道:“小翰林能想到奴,奴当时就立时死了,也是值了。” “你也是会说话,”老朱调侃一句,说道:“喊你来还是那钢笔之事,塬儿要开个钢笔铺子,俺就想,到时宫里也采买一些,以后自用,或赏赐群臣。你亲自操办此事” 何绶立刻应诺。 老朱想想又笑道:“按每年采买一千支罢,只一件儿,那价钱,你要和他那掌柜说说,咱就算是大户,也不能恁地狠吃。” 说起这个,老朱是想起朱塬当时的说法。 甚么限量款,一支要一千两白银。 抢呢! 俺当年投红巾时都没这么干过。 何绶不明就里,却还是应声表示记下,而且从皇帝陛下的语气确认了尺度,要还一还价格,但不必太认真,毕竟这明显就是主子要给那小翰林捧场,否则,吩咐一声,一千支钢笔,将作司自己也就造了。 老朱说完,又道:“还有个东西,在大本堂,稍后让熊鼎领你过去。你着人给俺搬到后宫,就放那乾清宫书房罢,搬运时千万仔细着些,不能磕着。” 要搬的是地球仪。 那全新舆图也就罢了,地球仪,因为皇子们经常在大本堂读书,老朱觉得还是不适合让他们太小年纪就看到,容易生出困惑。 又听老朱吩咐几句,何绶先出了东阁,在外等待。 身边一同过来的一个十六七岁小内侍低声询问:“义父,等甚么?” “噤声,”何绶轻斥了句,看看这个自己收下的义子,跟了他一个姓,叫何瑄,想想又低声交代:“稍后搬物事,这回可谨慎些,再摔了,可没有小翰林给你求情。” 何瑄听义父这么说,身子都颤了下。 想起当日往后湖朱翰林府上送赏赐,他不小心摔坏了其中最是贵重的一匹金丝蜀锦,当时就觉得哪怕义父也护不了自己了,毕竟他这性命,还真不如那金丝蜀锦值钱……只是,满是恐惧地跪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说是那小翰林不让追究,还给了他们赏钱。 回宫后与何绶说起,父子两个都连连念叨那小翰林的宽厚仁义,可惜他们深居内宫,连个当面感激的机会都不易得到。 东阁内的帝后还不知晓身边人不知不觉就与自家二十三世孙产生了牵连,马氏正与老朱讨论上午临走前让人送来的那份‘日常饮食起居注意事项’,朱塬确实给出了很详细的说明,因此,诸如喝开水、吃熟肉、减少身边含铅汞物品等等,那怕依旧对那些解释不甚明了,马氏看过,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打算照做。 却也有些异议:“日常餐饮都用银器,相公,这不合规制?” 按照礼仪,皇家是要用金器、玉器和专供的瓷器,也有其他,包括银器,但并非主流。如果全换成了银器,那就有损皇家颜面了。 老朱端着妻子嘴上说着却还是更换了的一只银碗,说道:“你是要康健,还是要规制?况那规制都是给人看的,私下里咱用银器,大事上,照规制办,这岂不齐整了。” 说道‘齐整’,老朱发现,这词儿不错,合用。 马氏想了想,还是要装点一下,比如日常各种器具混合,挑银器就是,说给老朱,老朱也就应下。 只要不嫌麻烦。 马氏又道:“再有,相公,这‘注意事项’,妾想印制些,分于诸臣家命妇,你意如何?” 老朱下意识不愿意,想想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小器,点点头,随即又补充:“把那些个解释都删去,只给他们该如何做。” 然后,爱做不做。 马氏笑着答应,也不反驳,毕竟其中关于甚么细菌、寄生虫之语,乍听起来让人发怵,不说也好。 聊过这件事,马氏又郑重起来:“相公,虽说塬儿很是出挑,但这一回,就说那‘先斩后奏’的东南按察使,是否太过了?” 老朱也不隐瞒,暂停了一下扒饭的动作,说道:“俺与你提过,俺想再看看。” 夫妻同心,马氏瞬间明了。 丈夫是想要看看那朱塬的心性,骤然大权在握,会不会乱了分寸,恣意胡为。 既然丈夫言之凿凿那朱塬是自家人,马氏就有些担心:“夫君,塬儿毕竟还小,你如此……妾还是觉得不妥。” “那里小了,都……” 老朱咧嘴就差点脱口而出,还想再次念叨一下,三十六岁的人,挑了恁一个柔弱身子。 对于朱塬的安排,老朱昨日召见华高,说让他把朱塬当自己儿子对待,这是真心。 不过,对于朱塬,老朱内心里一直存在的疑虑,也从未消散。只是潜意识已经认下了朱塬是朱家人,老朱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外人,不仅如此,反而只会表现出对朱塬的绝对袒护,不容外人随意对朱塬窥视冒犯。 毕竟是皇族。 然后自己默默观察。 见妻子还是目光迷惑,老朱干脆一摆手:“此乃朝政,你莫要多问了。” 马氏:“……” 若不是知晓其中各种安排,若不是也对朱塬非常认可,恁一堆紧要官职加给一个孩子,简直乱来。朝甚么政,老娘今儿不把你桌子掀了,还吃饭?! 老朱又扒了几口饭,见妻子幽幽盯着自己,只好又道:“还有些事,俺当下不能说与你,你也见过塬儿,还有近些日子,那数学,那绘画……你都看过。且他是个得体人,你就信了俺罢。” 马氏试探着追道:“塬儿的年龄?” 连续几次,马氏也发现了,这……真是个问题。 老朱被追的没办法,迟疑了下,说道:“当下莫要再问,三年后,俺告诉你。” 三年之约? 马氏立刻想到了之前的事情。 为何又是三年? 老朱当然也不会解释。 其实,不用三年,两年,大概就能看到一个结果。 老朱记得很清楚。 《天书》中,洪武二年,常遇春之死。 作为名下最忠诚也最能干的两位大将之一,哪怕知道了曾经后来之事,老朱还是想让常遇春活着。 而且,如果明年,常遇春没有死,那么,也就证明了,十五年后,二十五年后,某些事情也是可以改变的。 这些日子,自从看了《天书》,老朱其实也一直憋得很难受,希望能有人分享他内心的秘密和压力。只要确认事情能够改变,这么些年一起走过来的妻子,无疑是最适合分享秘密的那个人。 马氏见丈夫说到这份上,不再催逼。 毕竟熟知老朱性子,再问下去,可能就要适得其反,让某人完全拗着来了。 陪丈夫吃过午饭,马氏离开东阁,没有回内宫,而是转向大本堂,想要看看孩子们。 也看看老四。 那天晚上,丈夫失神时说出的那些话,马氏一点都没忘。 记忆还异常深刻。 “标儿他……” “老四那混账……” 两句话上下连在一起,一个大悲,一个大怒,再看丈夫之后暴打老四的反应,马氏如果再猜不出甚么,也成不了一代贤后。 但也只能看看。 都还是一群小少年,丈夫都没有特别安排,更何况,终究也只是她的猜测,她也不敢冒然做甚么,她知道丈夫有多看中家人。 再想到那《天书》。 丈夫已经不再放在她卧房,而是转去了乾清宫,还让将作司造了个纯铜大柜,除了锁具,想要打开,也要四人合力拉扯,且会有很大声响。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悄然窃取。 马氏知晓,这是不想她看。 因此也能断定,那朱塬或许确实是朱家人,但那《天书》,内容绝不只是朱塬证明自己身份那么简单。 第018章:恐惧源于未知 早晨的时候,登上那条与后世主流战舰体量相当的巨舟,朱塬忽然悟了。 自己是有系统的。 自己也有老爷爷。 这两个,都叫‘朱元璋’。 老朱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他开始感激的同时,也难免内疚自己的假冒,但,坦白也是不可能坦白的。 会死。 而且,不只是这条与后世至少十辆公交车首尾连接长度相当的大船,不只是赵续和左七带了两千精锐充当朱塬亲卫,就说前一天的一系列诏令。 人事方面。 比如从北伐军调出担任胶州卫指挥同知的毛骧,这位曾经的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可以说,还是之前护送了朱塬一路,才得此差事。 还有将作司少卿和淮,之前因为朱塬家修园子的事情,来商量过几次。 老朱问起胶州的人事安排,朱塬想起和淮头头是道地说起如何在水边修造房屋才更加坚固,以此类推,修海港应该也没问题,就推荐了对方。 和淮就从将作司少卿变成了一州知府。 虽然是平调,没有像毛骧那样从正四品到从三品提升一级,但以和淮的出身,滁州匠户,十多年前投军后凭借造作手艺和本身资历,才一步步熬到当下位置,因为只是勉强识字,缺少特别机遇的话,这辈子都很难再往上升。 这次平调,算是跨过一个大门槛。 做好了,继续提升,将来哪怕位列中书都不是没有可能。 反正……昨天拿到调令,和淮就一脸激动地再次跑来后湖,前言不搭后语地帮朱塬又参谋了一下该怎么修他的湖上宅邸,临走还强行给朱塬磕了个头,让小朱同学觉得自己又被夺了几天寿命。 还有刚刚设立的胶州。 按照规划,粮船从明州海运到了胶州,然后可以通过内陆运河转向济南,再进入黄河河道,输往汴梁。 因为是朱塬最近确定的海上粮道目的地,才得以由县置州。 还加了一个胶州卫。 当然,老朱也肯定看得出胶州湾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战略价值,才会同意。 总而言之,小朱同学负责许愿,‘系统’兼‘老爷爷’老朱同志负责实现,全程绿灯。 绿灯了还不够。 关于运粮的诏令,很明显,华高是一把手,朱塬只是‘协理’。 就是说,这趟海运差事,搞好了,朱塬肯定有功劳,搞砸了,黑锅是一把手的,一把手叫华高。 这袒护的实在是太明显。 朱塬也能明白老朱的苦心,这是他的第一趟差事,如果搞砸了,还完全背锅,将来他再想做什么,哪怕老朱可以独断专行,终究还是要考虑一下群臣的想法。 毕竟朝堂也是有规矩的,最忌赏罚不明,功过不分。 让华高当一把手,失败了,将来总会有个说法。 显然啊,老朱到底还是不看好海运,这不是猜测,莫名其妙对朱塬态度又是大变且更加谄媚的华高上了船就说了,搞不成,就搞不成了,别太忧心,安心养着,等几个月咱把粮运到镇江就行。 一副有甚么黑锅俺老华都扛下了的义薄云天架势。 这…… 其实想想老朱得到那些信息,动辄漂没三成以上,朱塬到现在也不太信,近日却没拿到相关资料,但总之,老朱还是觉得河运更稳妥,哪怕慢些。 至于北方因为缺粮而产生的某些事,帝王总有取舍。 然而,朱塬脑海里却总萦绕前天下午见到的那一张张菜色面孔,总想起写意跪在地上满是担心他会把她家人赶回山东时说出的那句‘饿死了很多人’。 对老朱的感激和愧疚,对北方形势的不安,让朱塬在大船行驶稳定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没有躲到为他特意准备堪称豪华的舒适舱房内。 总计七层的船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朱塬都走了一遍。 最后很想上桅杆上的瞭望台看看,被华高坚决拦住,以死相逼的模样,只能作罢。 结论是,自己好像没什么可做的。 这样一艘大船,朱塬能想到的,古人也都想到了,朱塬想不到的,古人也想到了。 你说防火? 船上一套完整流程,有水,有沙,有湿布。 你说救生? 船上有救生小船,还有古人设计的救生衣。 你说这是硬帆,人家大航海用的可是软帆,先进啊! 扯淡! 至少现有条件下,朱塬找不到对脚下巨舟发挥的地方。 也不是没想法。 想按个蒸汽机…… 啐! 还是要一步步来啊。 先回到即将开展的事情本身,运粮。 这些日子阅读各种资料,询问各色人等,朱塬已经大致有了自己的思路。 是否可行…… 还是那句话,一步步来。 傍晚时分,船队停泊在江阴。 其实连夜航行也没问题,这样明早可以到太仓,如果运气好遇到顺风,明日傍晚就能抵达明州。 华高坚决不同意。 朱塬做出了一半妥协,另一半,是没下船,不想再折腾这江阴小城,毕竟这一行二十多艘船只,三千多人,上上下下就是一场大热闹。 朱塬不让人下船,也算是练兵。 毕竟这船上很多人之后都要出海,少则十天多则一个多月都别想靠岸,就当提前熟悉一下。 顺带测试刚刚造好的仪器。 牵星仪。 朱塬起的名字。 熟悉古代航海的,大概都听说过牵星术,简单来说就一点,测量北极星的角度,以确认纬度。古人不一定有纬度的概念,但也知道不同位置北极星与地平线之间的角度是不同的。 传统的牵星设备,叫做牵星板,六块大小木板,手持木板伸长手臂进行对照,哪一块对上了北极星,大概就是结果。 想想都粗糙。 知道了原理,朱塬最近设计的牵星仪,其实也很简单,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底座,上面安装一个只有钢笔粗细的观测铜管,用于观测北极星。铜管连接可跟随转动的指针,指针旁立着零到九十度的半弧形刻度尺,其实就是一块竖版,半径与正方形的木板底座相当,因为够大,刻度非常精细,能够达到零点一度。 再就是,木板底座四角装有水平尺,就是后来依靠液体水平原理的那种,确保底座水平。其实水平尺也很早出现,不是新鲜东西,朱塬这些日子翻阅的《梦溪笔谈》里就有记载。 老天爷都配合,今夜大好晴天,满天星斗。 这次观测不仅引来了整个船队所有稍稍上得了台面的文武官员围观,还设立了外围岗哨,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一群人好似要进行什么神秘祭祀的架势。 确实也没人觉得这是一件平常事。 就像是‘家学渊源’的刘琏,白天时看到地球仪,那眼神……好像白蚁精见了一大块木头,朱塬真怕他啃上去。 这牵星仪也一样。 因为按照朱塬给出的理论,牵星仪真有用的话,就可以相对更加精确地测出明州到胶州的距离。 很简单。 地球八万里直径,每一个纬度,大概222里,更何况,这牵星仪还精确到零点一度。 虽然这算法误差非常大,有经度偏差,地球也不是个标准圆,但,推翻当下动辄万里海路的说法,已经绰绰有余。 哪有万里之遥? 朱塬记得一句话,恐惧源于未知。 海洋实在是太大,存在太多未知,让人恐惧,因此使得古人长达数千年时间不敢轻易探索。 当下,如果大海不再那么神秘,再说开拓海洋,也就不再那么让人望而却步。这也是朱塬之前日夜赶工做出了地球仪的原因。 第019章:麻袋姑娘 郑重其事,连续测了12次,船上各处测了6次,刘琏又带人下了船,挑选不同地点再测了6次,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由朱塬亲自统计,得出了一个平均数字,这次很严谨地没有取齐整。 31.9。 这就是说,江阴的纬度是31.9度。 北纬31.9度。 看到这个结论,无论懂不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大事。 完成测量,大家一起返回上层舱房二楼的议事厅,一番讨论,做出决定,要求随船工匠连夜赶工,再做出三套牵星仪,明日到太仓,将会派遣三队营海司吏员沿着海岸线向北,所有临海州县一路测过去,直到胶州,然后在一月内返回。 朱塬还在讨论过程中亲自速绘了一份修改图样。 根据之前的使用感受,给牵星仪增加了一个可以万向转动的简单支架,又在铜管两侧增加了一个竖板遮挡,避免眼神注意力被分散。 另外,计划派遣不同的三组人马,也是为了避免其中出现误差,将来结果可以相互参照。 再就是,赵续首先提议之后,大家也一致同意,每组吏员加派一个小旗的官兵护送,避免有人意图不轨,窥视机密。 朱塬不觉得原理这么简单的牵星仪算是什么机密,还是答应。 说起从赵续和左七率领两千人里调遣人手,又被一致驳回。 皇帝陛下吩咐,两千人只能守在朱塬身边。 唉。 祖宗这么好,咱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抽了华高的人。 路过扬州时,有五百水军士卒一起跟上来,带队的是华高的侄子华岳,官秩正五品千户,这些人也算华高的直属亲卫。当然,肯定是老朱批准的。 商量完事情,已经是亥初时分。 朱塬只觉得疲惫袭来,很想就地躺倒,但还是坚持走出了议事厅。 旁边还有个不识相的刘琏,依旧追在朱塬身边问啊问:“翰林,这地磁偏角究竟从何而来,可否为在下解惑?” 刚刚测量过程中用到指南针,刘琏顺便也测了下他在典籍里发现的另外一个自然现象,地磁偏角。 江阴这边大概是4度。 偏东。 朱塬来到一侧的舷梯,感觉赵续扶过来,也没再推却,倚着他,声音有些虚弱地对刘琏道:“地球的自转轴和磁轴是不同的,北极星恰好在自转轴上方,应该也不是标准的90度,指南针指向的是磁轴方向,两者有偏差。” 刘琏恍然,又问:“翰林如何得知?” 朱塬眼皮开始打架,念念叨叨:“我是天上的神仙,周公已经在喊我下棋了,你有事明天再问,另外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是天上的神仙。” 刘琏求学心切,倒也不是毫无眼色,见灯笼照耀下朱塬已经快完全靠在赵续身上,便停住话头。 来到一层甲板站稳,刘琏还是没忍住又开口:“翰林,下官自请带队沿海岸线测量各地纬度。” 朱塬打了个哈欠,点头含糊道:“可以啊,但有个条件。” 刘琏神色一喜,长揖道:“翰林请说?” 朱塬暂停脚步,看向刘琏道:“写信给你爹,让他来替你当营海司郎中,刘大人到了,你就是跑北极去测纬度我都不管。” 刘琏:“……” 跟着一起下来的华高、方礼等人见刘琏被朱塬一句话堵到嘴角发抽,都差点笑出来。 华高还觉得吧,那刘伯温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比他又被强拉出来要好太多,若真为了儿子……老刘到了,肯定先把这不孝子暴打一顿。 华大人转眼又悲伤了。 自己连儿子都没得打。 朱塬说完就不在理会想要开小差的刘琏,走向一层的船舱门口。 船舱上三层的第一层全部都划成了朱塬的私人空间,只有朱塬一个男的,以及没人敢数的不知多少个女眷。 刚到舱门口,等待许久的写意和留白就迎了出来,从赵续手里接过自家小官人,留白还幽怨地扫了眼周围,竟然劳累自家小官人这么久。 穿过外间,绕过一道走廊,进入一处开有窗户的温暖卧房,第一感觉是满室的馨香。 不只是写意等人,这边足足十几个窈窕人影。 或围在圆桌旁,或趴在书案边,或就坐在凳上,捧着一个硬板。 或者作画,或者校书,还有少数几个在做针线。 见小主人进来,哗啦啦一群姑娘都站起身,带起又一股香风。 朱塬喜欢众芳环绕的感觉。 示意大家继续,被伺候着脱掉衣服鞋子,朱塬躺到温暖的被窝里,倒是一时间又没了多少睡意,还注意到了卧房里的非和谐,一个不窈窕的小丫头。 不是第一次注意到。 白天的时候,就感觉有个身影跟在留白身边,总是飘荡在自己视野范围内,图谋不轨的样子。 记得留白昨天跑来说,想再收个丫头到他身边,应该就是这个。 朱塬抬手指过去:“来。” 小丫头似乎没想到主人家会注意到自己,呆怔了下,才慌忙小步上前。 走近了,朱塬才在灯光下细细打量。 晶亮里带着些小忐忑的漂亮眸子,肌肤白白,个子矮矮,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感觉。 而且。 终于有比自己矮的了。 就是……小丫头身上那过于大号的蓝色袄裙,小小的身子,简直像被套在麻袋里一样。 我没苛待你们啊。 看其他妮子都漂漂亮亮的。 于是示意:“这衣服,麻袋吗,换一套合身些的,看着碍眼。” 小丫头顿时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瞄了眼留白。 留白上前:“小官人,睡罢,奴明日给她挑合身衣服。” 朱塬转向留白:“你也学坏了,让你家小官人,一个强迫症,带着不和谐睡觉,我怎么睡得着?” 然后转向,看向青娘,半迷糊着念念叨叨:“青丘最乖,青丘给她换个衣服。” 青娘见小官人又喊自己青丘了,差点掉泪。 因为这个称呼改变,她私下里就哭过好几次,以为很快就要被小官人忘记,再被打发到厨房,真正变成个厨娘,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盼头。为此前日下午,她彻底不要了脸面,哪怕听着留白的揶揄都坚决不动,抓了一次机会。 当下朱塬这么吩咐,青娘果断很乖地上前,拉过那小丫头,执行自家小官人命令。 然后,朱塬没了困意。 开始心里念叨那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有容乃大……大……大…… 林大人我错了! 我低俗! 我要忏悔! 默默忏悔了十秒钟,在周围一圈姑娘的古怪目光里,朱塬又抬手示意:“乖乖青丘,赶紧把把麻袋给她穿上,以后她只能穿麻袋。” 随即又看向留白:“你也学坏了,竟然找这样一个丫头来考验你家小官人。” 留白委屈。 留白不说。 其实,哪怕不如洛水那么解语,她和写意也没有青娘那么不开窍,逐渐能明白自家小官人什么时候是玩笑,什么时候是有真情绪。 而且,就像写意说的,自家小官人本性是个很诙谐的人,最初见到的寡言高傲模样,肯定是为了拿捏身份才故意,不像她留白,曾经的闷嘴葫芦,因为遇到了欢喜的人,才变得多话起来。 当时被戳破心思,留白还红着脸狠狠挠了一次写意的痒痒窝。 当下,知道小官人是玩笑,留白还是委屈。 找蔺家的这个小丫头过来,她是想要多护着些自家小官人。 她仔细验证过,这妮子倒真正如蔺家那腌臜媳妇说的,能一口气憋水里好几十息,极限她都没测出来,因为当时自己数着到了六七十个呼吸时,看到小丫头还趴在水盆里,她越来越害怕,以为把人憋没了,伸手拉起来,却好好的,还对她笑。 留白自己随后钻脸盆里试了下,感觉不到十息就再也受不了。 还有,这妮子个头小小,力气却大,真要……她也能轻松把小官人拉出来。 只是……这些都不能明说。 那么不吉利的心思。 怎么能说? 留白只是默默地坚持自己想法,哪怕明知自家小官人身边一堆人护着,今天还是忍不住带着那丫头远远守在不远处,为此连一个女眷到处走显得不懂礼数都不顾了,只想安安心心地远远看着,守着。 但不能说。 见留白垂着脑袋不说话,朱塬也不多问,知道这妮子心思多,问多了反而会让她不安。于是转向重新套好麻袋的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刚刚当着这么多人被脱掉外面袄裙,小丫头原本白皙的脸蛋上透着红晕,福了福,声音清脆:“奴叫小鱼。”想起来,又补充:“蔺小鱼。” 朱塬记起:“我知道,你哥哥叫蔺大鱼。” 最早给自己撑船的父子俩,被老朱划作了自己的仆户,依旧负责日常撑船,这次让他们在金陵看着修园子,没有过来。 就是吧…… 这名字起得,够潦草。 问了句,朱塬也没有多言,示意周围都很养眼的十来个大小姑娘:“写意你们留下,其他都去休息吧。” 这些都是朱塬从老朱赏赐那群仆婢里挑出来。 至于来处,和写意两个妮子类似,大军攻掠四方,投降的能够保全家族,不愿降的,男丁或死或贬,女眷为奴为婢。当下这种时代,全世界都是一样规矩。而且,上位者也不担心反抗,为了复仇暴起伤人之类,被发配者也都很认命。 因为千百年都是如此。 再说能被老朱发话赏给朱塬的,质量也可以想见。 其中官家小姐出身的就有三个,不过,除了外貌,朱塬最看重的还是能否书写绘画。 之前女人们聚在这里,大部分就是做这些。 等其他姑娘离开,只剩下写意四个,睡意更少了的朱塬又示意青娘:“来,坐旁边,奖励你帮我写工作日志。” 这女子胆子小,还笨,朱塬说话就不能绕,要很直白,奖励就是奖励,惩罚就是惩罚,因为反着说会被当真。 第020章:工作日志 青娘听到吩咐,立刻来到朱塬床边的小书案旁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一支钢笔。 朱塬没有立刻开口,干脆坐起身,等写意和留白拿了两个枕头放身后靠好,对洛水道:“他们上交的那些素描,吏员部分,把你点评超过80分的给我。还有你们今天绘制的船只图样,我也看看。” 之前对营海司上下官吏布置了两项作业,因为提前出发,《数学基础》很多人还在学,倒是每人画一副素描,基本都交了上来。 朱塬可没时间批改‘作业’,这年代又不能转嫁给‘家长’,便让洛水负责。 洛水走到窗边的大书案旁,很快分出了两叠图稿,送到床边。 朱塬没接,见第一叠比自己想像要多很多,意识到低估了众人,想想说道:“挑最好六份。” 很快又分出。 朱塬接过简单看了看,感觉都与洛水的水准不相上下,反正比他要好太多,某女子还给其中两份打了100分的满分。 把这六分画稿放在旁边书案上,转向还在等待的青丘:“记一条备忘录,明日这六个人,让他们分三组北上测量各地纬度,顺便将临海州县附近的海岸形状绘制出来。” 青丘应了声,知道什么是备忘录,找到小书案上另外一个本子,认真开始书写。 朱塬暂时转向欣赏女人们今天绘制的各种船只素描图纸,一页页图画上,除了船只本身,还有按照他提醒进行的长、宽、高乃至载人、载货数量的相关标注。 至于工作日志,也是提前确定的事情。 首先是记录每天的各种想法,其次,还打算送给老朱。 还是来自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 哪怕人远离了老朱,还是要时时请示,时时汇报,保持自己的存在感,避免关系因为长久不见而冷淡下来。 当然,如果像清朝某个君臣奏对段子那样反反复复‘陛下你好吗’、‘朕安好,最近又胖了’、‘陛下你好吗’、‘朕很好’、‘陛下你好吗’、‘好’之类的这么来,朱塬觉得老朱可能派人来抽他一顿。 因此汇报肯定是要有内容的。 这么想着,朱塬一边翻看手中的船只素描图稿,等青丘写完备忘,一边开始口述自己的第一篇工作日志。 “洪武元年,二月初七。” “今日认真看过所在座舟各层各处,感慨传统木制帆船工艺已经达到极致,无可置喙之处。” “另有想法,当下也不宜施行。” “运粮为第一要务,官兵水手已习惯传统帆船操作,冒然改变,恐让他们手足无措,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朱塬顿了顿,想起一事,又加了进来。 “白天询问一苏州老船工,言张士诚当年造此船,从大食海商手中获沥青数十桶,涂于船底,防水效果远超桐油。派人下水查探,可惜日久,历经冲刷,已残留无多。” 青娘疑惑看来:“小官人,甚么……青?” “三点水,加历史的历,”朱塬解释一句,又道:“你只管写,一些新词不懂的话用别字,我稍后修改。” 青娘嗯了声,转头继续。 朱塬也继续道:“沥青乃石油提炼残渣,石油,工业化必须之物,但大明范围内存量极少,且难以开采。” “大食……目前不知是否还是此名,附近区域石油储量巨大,应特别关注。” “暂时一提。” “工业化第一阶段,只需‘钢铁’和‘煤炭’两事,此二者我大明储量皆丰富非常,当下可提前进行勘探,以备将来。” “晚间天气晴好,测试牵星仪,得出江阴纬度,北纬31.9度。” “计划明日派人沿海岸线测量各州县纬度数值,直到胶州。按地球周长,每一纬度长约220里,既得各地数值,可大致确认南北距离,作为运粮重要参考。” “临时起意,让测试团队以素描法绘制各州县海岸图形,若有适合作为海港,予以标记,可作为海运途中遭遇紧急状况之停靠。” “至于牵星仪,众皆以为机密,我既认可,也不全认可。” “牵星仪原理简单,容易仿照,且将来要大力开拓海洋,必须培养成千上万航海人才,因而牵星仪无法保密。” “我以为,国之根本,绝非对少数机巧之物和特别学问敝帚自珍,一国实力,在于生产力,在于农业底蕴和工业实力,在于是否拥有高效的执行力,是否能做到法之必行,行之必效。就如有人得牵星仪,若无力建造海舟,又能奈何?” 旁边的青娘继续写着自家小官人这段话,内心里却有些震荡。 她读过书,因为都是些很正统的四书五经,偶尔难免觉得,其中很多道理实在有些太大太虚,当下小官人这简单几句,她本能地认为,才是真正治国安邦的高屋建瓴之道。 青娘甚至生出些不敢太浮起来的浅浅念头,这些学问,还有这些时日的种种,她也都已经知晓。 将来……若能够亲自教给…… 想到这里,她立刻打住。 自己怎能如此妄想…… 只要能守在他身边,靠着本分,将来有幸再得一个侍妾名分,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他,过完这一生,就足够了。 朱塬见女人书写动作放缓,问道:“又有问题?” 青娘被吓一跳,脸庞都瞬间有些白,慌乱摇头:“奴……没有……” 连忙聚精会神。 朱塬等她写完这段,又继续:“同时,技术保密也是必然,但需有选择保密。” “就如火药,必须是保密之物。” “然火药配方,不止载于多种典籍,民间也流传广泛,且蒙古西征,已将火药之法传入西方,此乃大失误,当下也无可奈何。” “若不想将来遭遇反噬,我大明需大力研发更加强力之火药武器,以矛攻矛。” “火药武器若能大兴,将进入热武器时代。热武器对冷兵器,如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此乃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之压制。” 青娘没敢在乱动心思,专注书写。 旁边三个姑娘却也一直或站或坐地安静倾听,到了这里,听到那‘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文明之压制’之语,内心既疑惑,又有些震撼。 真能如此? 怎能如此? 朱塬却是继续:“传统火药配方众多,然配料终不过木炭、硫磺、硝石三事。木炭乃民生之物,不可限制。硫磺与硝石,宜严格立法管控,以二者之敏感,擅自开采、运输、贩卖者,虽刑死、族诛,亦不算苛重也!” 朱塬这话出口,四个大小女人内心都是一凛。 突然发现,自家小官人原来远不止平日偶尔的胡乱念叨和各种诙谐,他同样有着她们之前见过那些上位者动辄决人生死的杀伐一面。 青娘写下朱塬这段话,甚至感觉身子都有些软,想要往旁边靠靠,靠到自己的小主人身上。 朱塬说完最后这段,注意到身边四个大小女人的异样神色,才明白把她们吓到了,缓了缓,带着笑又补充:“忙碌一日,余已疲惫不堪,卧床困顿之中口述,青丘代笔,写意、留白、洛水抄录。” 青娘听到这句,倒是觉得自己明白了朱塬的用意,可能是想要给她们留些名,或者加一点功劳。但她一个女人,那里需要这些,扭头看来,声音温软:“小官人,奴不要。” 另外三个姑娘也是差不多表情。 朱塬低头又翻了一页船只图稿,闻言道:“女人说不要就是要,快写上,我赶紧改改然后睡觉。青丘也要不乖了吗?” 青娘立刻转头书写。 其实,朱塬还是给老朱看的。 毕竟带了一堆女人过来,难免非议,哪怕之前已经和老朱提过几次,还是觉得再重申一下,自己没有沉迷女色,真是有正经的安排。 等青娘写完,朱塬拿过,快速用钢笔修改了其中一些新词的别字,又递回去:“你们抽空认真誊抄两遍,一份我们自己留着,一份过几天我会送到祖上那里。” 虽是日志,朱塬也没打算天天送,计划看情况,三五天往金陵递送一次。 吩咐完,朱塬抽出身后靠枕,躺好,见写意上前盖被子,又想起一事,问到:“你哥哥好些了吗?” 今日开船后,不少人都出现了晕船反应。本来一起过来的戴三春因此全天都不见人,到处忙着处理这件事,又是施针又是熬药。 写意的哥哥乔安也是其中一个。 朱塬还好奇,当初傅寿是怎么把他们弄过来的,毕竟也要走水路。 想想可能是大船小船不同的缘故。 倒是朱塬自己,虽然身体很弱,不管坐什么船都一直没有晕船反应。 这或许和高原反应一样,与强健与否无关,因人而异。 “已经好很多,”写意又开始心虚,垂着眸子:“兄长……辜负小官人期望了。” 朱塬抓过写意一只小手,感受着那份温凉软玉,笑道:“人和人体质不同,习惯一下就好,哪怕不能习惯,将来也不一定非要下海。” 写意小小嗯了声。 这边正说着,有侍女在门外禀报,得到允许,才掀开帘子进来,也是柔柔弱弱的温软声音:“小官人,华大人过来,问您睡了没有?” 朱塬觉得肯定是出发之前老朱交代了华高什么。之前这厮对他的那份热情……像个相公,现在吧……像个公公,反正都让他很不适应。 朱塬也没下床的意思,知道华高只是问一下,说道:“告诉他,已经在床上了。” 侍女正要应声,写意道:“小官人,奴去说说吧,毕竟是华大人。” “也行,”朱塬说着,放开写意小手,等她离开,见留白还在旁边,想起刚刚,说道:“去让麻袋过来,我再感受一下人间震撼,最好就震睡了。” 留白表情里透着些小嗔怨,还是应了声,没有立刻出去,顺势道:“小官人,奴让小鱼白日里也跟在你身边可好?” 朱塬想起白天总在自己附近晃悠的身影,问到:“到底怎么回事?” 留白见也不能总支吾过去,顿了顿,小小声道:“小鱼水性很好。” 朱塬这才明白,笑着赶人:“你就是整天瞎想太多,去把人喊来,然后你今晚就不要再回来了,罚你睡外面。” 留白微微嘟嘴。 某人从来也没让谁睡里面过,至于青娘,只是一次午睡,留白内心是坚决认为那不算的! 另外一边。 见写意从船舱走出来,华高笑眯眯地和这位朱塬的贴身侍女说了几句,又声音温和地交代道:“晚上写文书,要多加几盏灯,莫伤了眼睛。就一件,写娘,若那灯台不小意倒了,莫管其他,定要先把你家小官人搀出来,切记,切记!” 写意福了福:“谢华大人,奴记得了。” 华高想想还是道:“除开翰林卧房,其他女眷住处,就莫要轻易点灯了。” 华高之前一直叫朱塬‘秀才公’,被老朱叮嘱之后,不敢再随意,就和其他人一样,用了朱塬最清贵的一个‘翰林’官职做代称。 写意点头:“奴晓得。” 其实早就被通知过,也是因此,朱塬到卧室时,才会见一屋子姑娘。 因为其他房间,写意也不允许她们随意点灯。 毕竟木船,防火很重要。 又说了几句,写意施礼后退回舱房,华高抻着脖子向内看了看,直到仆妇关上了门,才收回目光,又沉声交代门口守卫几句,才在一行亲兵提灯跟随下来到船舱下层,继续巡视。 到了下二层,刚刚转过一处廊道转角,华高就听到了说笑声,还有灯光传来。 华大人顿时加快脚步,三两下蹿过去,闯入那舱房,先是光亮一暗,随即又是一阵蟒皮刀鞘拍击皮肉的啪啪响声以及一连串的哭爹喊娘,伴着华大人怒吼:“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 等亲兵提着灯笼跟到门边,地上已经趴了好几个人,奄奄一息地呻吟。 华大人把腰刀重新挂好,对亲兵道:“给俺拉出去挂船舷上,挂……”看看到底只是几个不太懂规矩的民夫,这才稍微网开一面:“……挂一个时辰。” 出了船舱,华高又严声对身后一人道:“再喊些人过来,上上下下把规矩给俺重申一遍,若有人再犯,吊桅杆上,天亮前不许放下,吊死了,明儿恰好丢下去祭龙王。” 第021章:沈万三 茫茫海上,三艘十六七丈长度的五桅千料海船一字排开向西南而行,今日起了东南风,方向不对,中央的主帆已经落下,只留前后几面副帆,船上大橹全部探出,人力划水而行。 正常如此顶风,大船应该下锚停泊,等待风向,毕竟海上航行,动辄千万里,人力只能辅助。 当下却不用。 因为已经近岸。 这里是庆远府外海的龟鳖洋,距离定海县城已只剩六七十里,之前过了岱山岛,向南眺望可见舟山岛,于是粮食、淡水都不用再谨慎,午间船队上上下下放开了饱腹一顿,为了尽快到岸,连管账的都跑了去帮忙摇橹。 作为这支船队的船首,沈通却没有那么轻松。 去年六月从庆元启程时,西吴已是攻取了淮东,朱氏还印发了《平周榜》,大军随时可能压向平江。家主不得已,才让他们转向庆元出海,并约好回程也到庆元,为此还给方国珍送了一份大礼。 停留长崎那几月,陆续又有商船到来,说东吴已败,方氏还在支撑,但想想那西吴兵锋之盛,方氏又能支撑多久,当下庆元又是如何,沈通心里都是没底。 更甚于……沈家如何了,他都不太敢想。 若非父母妻儿都需要他这个顶梁柱,沈通偶尔思虑,都想长留异乡,不再归来。 这乱世啊! 晌午饭罢,沈通又去船上香房给诸位神灵上了香供,虔诚祷念了一番,只望沈家上下也如他这次出海一般,三条船都顺利返程,平安周全,然后才回到自己的舱房。 翻开一本账簿,刚梳理一会儿此次往返所得,忽有船工踉踉跄跄闯了进来,身子发颤着说道:“船首,那……北方,有船……船队……” 沈通见船工如此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又强行让自己平和些。 还不知甚么情况,如何能自乱阵脚。 斥了那船工几句,沈通出了船舱,直奔主桅,路上已见不少船工聚到船舷北侧,指指点点,连摇橹都不管了,还有人带着慌乱嘶叫:“大军啊……” 没心思理会众人,沈通攀着桅杆缆绳就上了主桅,到了瞭望台,才发觉自己三十多岁,多年没有攀爬,竟还有如此潜力。 瞭望台上已经站着个皮肤黝黑的瘦小男子,名叫蒲五,因那一双眼睛能望见很远,还有个‘蒲鹞子’的绰号,船队这一路好几次差点撞上海寇,都是蒲五提前预警,可以说,这一趟能顺利往返,这位望哨居功至伟。 沈通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庞大船队,抬手就朝蒲五脑袋上狠狠扇了下:“夯货,都如此近了,为何不示警?” 蒲五没在意沈通的发怒,脑袋被打歪了下,又重新直挺,呆呆望着北方,带着哭腔道:“船头儿,咱……跑不掉咧,起了帆,只能被风吹了撞上去。” 若是远海,若只是几艘海寇船只,哪怕迎面碰到,他们也可以腾挪闪躲,即使遭遇,自家这边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当下…… 那浩浩荡荡二十几艘大小船只,其中大部分体型都超过他们的千料海船,更何况,看那船上旌旗招展,明显还是水军,再加上今日如此风向,怎么跑得了?! 呆怔片刻,蒲五又道:“船头儿,俺觉得……那中间大船,似是张王座舟。” 沈通听他这么说,感觉腿更软了。 张士诚都败了,那里还有甚么张王,定是西吴水军不差。 强呼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些,沈通示意蒲五:“看旗……”说着自己也眯起眼,可惜只能隐隐看到有旗帜飘扬,连颜色都分不太清,问道:“最大那面纛旗,看上面,是甚么颜色,可是龙旗?” 无论如何,总要先确定了对方身份。 蒲五瞧了片刻,摇头:“黄色,没龙,有字。” 沈通急得很想再锤这夯货一下,就不能自己多说些,只能又问:“甚么字?” 蒲五一咧嘴,似哭似笑:“船头儿,俺不识字。” 沈通懒得再训,摊开手掌过去:“照着往俺手上描。” 蒲五微微眯眼又一阵打量,开始用手指在沈通掌心照猫画虎。 沈通很快辨认出了那一行字:御、令、华、高、海、军、都、督。 然后彻底一软坐倒在瞭望台的筐篓里。 海军都督,沈通没听说过,但看表面字意也能了然几分。关键还是华高……这人他恰好知道,是朱氏名下一员水军大将。 蒲五见沈通坐倒,他也想倒下去,身子却僵得动不了,只能呆呆地又看,见有两艘快船从那浩荡船队里分出,朝这边而来,分辩了下,嘶着嗓子说道:“船头儿,两艘八橹快船,朝咱们来了,还打了旗,似让咱们停船。” 正说着,两艘船上又窜出两道亮光,在天空炸开。 片刻,炸响声传来。 蒲五再次机械道:“他们……有火器,这是警示咱们。” 沈通再次强提了一口气,终于撑着起身,朝那越近越感压力的船队望了眼,不只是那艘中央巨舟,其他大部分船只也都是一两千料的大船,再看那快速接近的八橹快船,喃喃几句,终于对蒲五道:“喊出去,降帆,下碇……” 这几船财货无所谓了,船也无所谓了,先把船队一百多条人命保住再说。不仅如此,沈通已经考虑,为了避免这群官军直接杀人抢货,还要报出沈家的名头,事后再送一笔厚礼给那华高。 沈通相信,那怕家主在这儿,也肯定会是同样选择。 海贸之事,人可比船紧要。 船没了可以再造,精通航海的人没了,几年都培养不出一个。 蒲五也明白没有其他办法,这时候尝试逃走结果可能更糟,扯着嗓子大喊:“船头儿有令,降帆,下碇,降帆,下碇……” 另外一边。 朱塬座舟甲板最上层,一群人也在打量那三条船。 华高捧着一个最近刚做好的单筒望远镜,咧着嘴一边看一边笑,本性外露:“三条肥鱼呵,定是从倭人那儿回来,这一来一回啊,剖开了,都是好东西。” 今日是二月初十。 惊蛰。 海上气温还要更暖些,朱塬依旧穿了一套厚厚的白色狐裘,迎风而立,没有任何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太小太瘦,还袖着手,更像地主家长久病弱的傻儿子,傻儿子旁边还跟着个小麻袋,一个比一个没气势。 没理会华大人或许是回忆到往昔‘峥嵘岁月’有感而发的口嗨,朱塬对赵续道:“刚刚吩咐了吧,不许任何人擅自登船?” 赵续点头。 朱塬转向刘琏:“挑一队人,到了定远,仔仔细细把船上所有货物都列出一个表单出来。” 刘琏没有立刻答应,瞄了眼旁边华高,拱手道:“翰林,海上求生不易,九死一生,琏请翰林莫要为难他们。” 短短这几天相处下来,刘琏已经明白朱塬不是自己曾经想象的那种佞臣,当下这话……不是针对朱塬,而是因为刚刚华高的口嗨,指东打西。 朱塬也明白,笑着道:“没打算为难他们,以后海贸之事归我们营海司管辖,这三条船恰好是一个标准案例,还是没有经过任何隐匿篡改的那种,可以让我们清晰了解到海上贸易的详情。” 说完转向赵续:“到港后登船,再派几个士卒一起,相互看着,谁都不许乱伸手。”想想又示意外围些的写意哥哥乔安:“等下你也跟上去,记住我的话。” 颠簸几日的乔安已经不再晕船,闻言一丝不苟地抱拳躬身:“标下领命。” 乔安已经再次成为百户。 并不在赵续和左七的那两千人之列,而是属于明州卫下属。 毕竟人生地不熟,朱塬总要有个相对亲信的人,之前禀告了老朱,又让乔安与赵续和左七比试了一番,这位山东大汉一对二压着赵续两个打,打到赵续急了要比弓箭,可惜还是没比过。 朱塬当时就明白,捡到宝了。 总之,授一个百户绰绰有余。 朱塬吩咐过,没再继续留在顶层甲板看热闹,转身走向舷梯。 身边一群人跟上,某个麻袋姑娘还主动伸手搀扶,力气还有些大,一副要把朱塬托起来的感觉。朱塬最近因此造了个新词,叫‘麻袋扛鼎’。 打算上了岸找个鼎试一试。 关于身边名叫蔺小鱼的小丫头,朱塬本来是不同意她贴身跟着的,像什么样子,但肯定是留白那妮子一番游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上到华高下到赵续,很快全都一致同意。 华高还亲自跑来劝他,还说错了话,开口就是‘翰林你瞧呵,小妮儿这丁点个头,和你……’。 当时就被轰了出去。 回到一层的舱房,琢磨了一会儿最近几日一群姑娘在现有资料和实时观测下做出的一份简单星图,琢磨困了,正要补一会儿觉,有人来报,刚刚那船队的船首被带了过来,询问朱塬要不要见见。 朱塬便再次起身,来到二层议事厅。 进门在华高右手边坐下,很快有几人被带进来,为首是一个皮肤微黑却文质彬彬的三十多岁短须男子,穿黑色外袍,没戴幞头,神态表情里都透着狼狈与惶然。 男子走近一些,与身后几位随从一起跪倒:“长洲沈氏商队船首沈通见过两位大人。” 华高姿态随意地捧着一盏茶,看着沈通施礼,对朱塬道:“翰林你来问罢。” 朱塬先让几人起身,好奇道:“长洲在哪?” 沈通见是个小少年开口,没人和他们说起对方官职,却也丝毫不敢怠慢,恭敬道:“平江路下属长洲县。” 朱塬明白过来。 现在是苏州府下属的一个县。 不过……嗯……苏州,沈氏,这…… 于是试探:“周庄,沈万三?” 沈通几乎又要跪下,深深一揖道:“大人,‘万三’只是民间讹传,先家主沈秀实在当不得如此称呼。” 朱塬明白沈通为何惶恐。 这年头,被人整天念叨你多富有,可不是好事。 不过却弯起嘴角。 这么巧啊。 还真是‘沈万三’。 第022章:又一个问题解决了 朱元璋本璋都已经见过,遇到另外一个历史名人相关,朱塬只是觉得有趣,倒没什么可激动。多问几句,知道绰号‘沈万三’的沈秀已经去世,目前的沈氏家主是沈秀的长子沈荣,当下也已经六十二岁。 这倒又推翻了《明史》中沈万三因捐建城墙后还想犒军触犯老朱忌讳被发配云南的记载。 想想都不可能。 南京明城墙主要是洪武前期修建的,而平定云南时间,朱塬记不太清,但可以肯定是洪武十年以后。 洪武前期云南都不在大明版图内,怎么发配? 即使故事发生在收复云南之后,那么冲突又来了,《明史》记载与马皇后相关,马皇后只活到洪武十五年,平定云南之后,再发生这次事件,马氏还在不在也都是两说。 这是题外话。 随后就转向正题。 沈通不可能知道最近几个月传遍朝野的‘送五百年国祚’世外高人,见一个至多十五岁的小少年事无巨细地问他何时出发、带了多少人、路上走了多久、如何辨别方向、遭遇过甚么困境乃至到了日本国之后的种种详情,他谨慎应答着,内心却有些不真实感。 因为沈通有个差不多大的长子,今年十四岁,他在孩子八岁时就请了先生教习开蒙,到了去年启程时,学问还处在开蒙阶段,连《百家姓》都背不全,让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眼前这…… 沈通只觉得完全不是在和一个少年人谈话,就那些个问题,他觉得把长子吊起来打,那不成器的混小子也说不出来。 连续询问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朱塬终于停下。 喝了口水,这才继续对沈通道:“最后一事,你列一个单子出来,去时带了多少货品,采购价格几何,各种货品在日本时的交易价格,回来时又采购了什么,当下船上有多少财货,详详细细的,都写出来给我。” 沈通拱手道:“大人,船上有账册,可立时送来与大人过目。” 朱塬笑道:“账本啊,我也懂一些做账的技巧,肯定比你们做得好。账本也让人送来,你还是按照我说的写,不止你写……”说着看了眼沈通身后三人:“你们几个也一起写,如果有不识字的,我派书吏帮你们。记住了,有任何隐瞒,后果自负。” 说完摆手:“去吧。” 朱塬的声音一直平平淡淡,还带着些久病的虚弱,但那‘后果自负’四个字,却让沈通几位船队头目都内心一凛。 来了。 毕竟都很清楚套路。 既然没有立刻明抢,那么,可能要的就是一个借题发挥。 沈通连船都不打算要了,更别说财货,自然也没想过隐瞒,当下第一要务还是保全船队人命,毕竟还不清楚西吴官方对东南各地的态度。又恭恭敬敬地与身后三人一起跪下磕了个头,这才在官兵押送下离开。 出了舱门,沈通还是难免苦笑一下。 这次…… 那怕人能保住,肯定也要露了大底。毕竟海贸之利到底有多厚,凡是做过的,必然都会当成紧要机密,对外三缄其口。 等沈通几人离开,朱塬又对身边刘琏道:“去把我们刚刚的对谈整理成文书,不许用文言文,就按照白话写。” 刘琏拱手答应一声,也离了议事厅。 朱塬随后陷入思索。 华高没有立刻打扰,耐心地陪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小心开口:“翰林,可有想法?” 朱塬回过神,伸手去端茶杯,华高连忙起身抢过:“凉咧,俺帮你换热的。” 朱塬:“……” 等华高倒掉凉茶,殷勤地换上壶里还温热的茶水,朱塬道谢一句,端起喝了一口,才道:“又一个问题解决了,或许还能一次解决好几个问题。” 华高回到自己位置上,微微斜身过来,一脸很配合的期待,还拽文道:“愿听其详?” 朱塬又整理了下思绪,说道:“海运输粮,咱们粮不缺,船不缺,人不缺,最缺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哪怕做出了地球仪和牵星仪,终究纸上谈兵,真下了海,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千头万绪。现在,最擅长走海路的一群人,恰好撞到了咱们面前。” 华高也是顿悟,一拍大腿:“海商!” 朱塬点头:“海商。” 这次运粮,根据朱塬估算,最多两三千里的海路,感觉已经困难重重。而那些海商,不说全世界,至少亚洲这一块,上万里范围,都是跑遍了的。因此可以说,不只是当下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向导,包括整体最优秀的海上航行团队,肯定都在这些逐大利的海商手中。 官方都比不过。 华高是聪明人,很快也明白了其中各种关节,搓着手说道:“靠了岸,咱立时传令下去,让那些个海商出船出人,若不从命,今后这海上生意,他们就莫要做了。” 典型的官方思维啊。 朱塬微微摇头,说道:“强扭的瓜不甜,万一他们糊弄,随便送人来充数,事后再如何追责,咱们大事也误了,不能这样。” 华高一点没有被朱塬否决的不悦,探过脑袋:“是俺想岔了,翰林,事情你来筹划,俺老华就是个跑腿的,随时听令。” 朱塬无视华高的谄媚,再次陷入思索。 之前从老朱那里要来市舶司的管辖权,说得直白些,朱塬就是为了钱。这一点朱塬在老朱面前都没有隐瞒,还提起了记忆中清朝可能达到千万两白银级别的关税收入。 这年代因为通往西方的远洋航路还没有开辟,市舶收入不会有那么多,但前期用来开拓海洋,也足够了。 既然要开拓海洋,朱塬期望的是一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状态,而不是从‘牛’身上薅毛,补贴养‘羊’。 牛也不富裕。 因为运粮为最优先,之前朱塬还没有仔细考虑这件事。 现在,朱塬觉得,两件事可以结合起来。 规划好了,一举两得。 这么想着想着,再加上之前与沈通一番对答,消耗精力,于是又累了,困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破身子。 华高声音传来:“翰林,俺背你下去睡罢?” 抬手就推开那张靠近的老脸。 我不要面子的吗? 片刻后,响起了青娘细声细气的声音:“小官人,奴背你下去?” 嗯。 我不要面子了。 趴到青娘背上,感受着好闻的女人香,又嘟囔:“盖上盖上,不能让人看见。” 第023章:下马威 定远县城位于甬江的出海口。 这是朱塬挑选的营海司、东南转运使司、东南按察使司以及明州卫等各衙署于明州的治所在地,而不是距离出海口还有五六十里水路的明州府城。 朱塬如此选择,海军都督府自然也设在定海。 傍晚时分,船队终于靠岸。 即使最近东南各地因为皇帝陛下的一系列诏令而风声鹤唳,还是有不少百姓聚在甬江边看热闹。 这几日定远县是真得热闹。 先是明州卫两千多官兵从府城移驻定海,然后是一些海商船只据说从太仓转道而来,停泊在南门外的港口上。 再就是,西门外,刚移驻而来的明州卫官兵连带数千民夫没日没夜地修港清淤。 此时此刻,远远看到那艘体型庞大的巨舟停泊在城西码头,惊叹之余,百姓们也终于明白为何好好的港口还要重修。 若不修缮,如此庞大巨舟,怎能靠岸? 劳民伤财啊! 被成排卫所官兵挡在外围的人群里出现如此感叹,随即又引发议论。 据说城南有座大宅子,本来归属一位依附方家的海商,前日被另外一位傅姓盐商接管,似要用来接待大官儿,那宅子里也是没日没夜赶工修甚么地龙,修好后还要加急烤干,已经空烧了两日的柴炭,少说也有几百斤。 大官儿就是娇贵呐。 莫说当下已是开了春,就是冬日,年前刚上任的薛知县大老爷,也没听说烧甚么地龙。 说起那薛知县,又牵出了话题。 皇帝陛下传来圣旨,要求渔户造册。这本不是甚么大事,只这次,莫说是女子,竟然满八岁的孩童,都要登记录档,这是要做甚么?千百年了,从来都是满十六的男子才算成丁,谁听过连八岁孩子都不放过的? 然后就是薛知县了。 县衙放出了话,还是只造册满十六的男丁,其他莫管。 好官啊! 奈何大家也怕了,反反复复,方国珍守浙东要抓丁,方国珍败了,西吴南征又是抓丁,只这明州府,当下就有几万人或兵或役地被强带去了福建,不知多少人还能活着回来。 这次,八岁孩子啊! 那怕知晓薛知县是个好官,还是有大批渔户听了消息,连夜驾船拖家带口逃往外海岛上,以至于这本是渔船往来的大浃港,忽地就萧条了很多。 正说着,骚动传来。 视线从正在应酬的大小官吏身上转往了巨舟跳板,周围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眼前一亮。 嚯! 女眷呵。 即使那一个个披了斗篷,带着帷帽,但只看那步态,那身段,都能让人浮想几分。还有人忽地小声怪叫,说是一女子被婆子搀扶登上马车时,看到了那裙下一闪而过的小足。 那个小啊! 可惜了风光只是短暂,女眷们在大群城中迎出来的婆子丫鬟搀扶下刚走下跳板,就被扶到了马车里。 随后是一抬肩舆被更多人前呼后拥着小心送下,肩舆旁边还护着同样帷帽遮掩的四个女子,可惜这次周围人多,挡得实在太严实,等那肩舆上似乎一个小少年被送到了一抬大轿里,连那四个女子都一起跟了进去,大家顿时没了兴致,又转向还在岸边接风应酬的一群官员。 内心不无遗憾。 遗憾之余又感慨,甚么狗官,带了这么些个女眷下来公干,能干得了甚么? 怕是床都下不了罢。 另一边,众人目光重新聚焦处。 华高看到朱塬被搀上了轿子,一路往城门而去,这才收回了关切心思。 之前在海上见过了那沈通,朱塬困顿过去,被青娘背到舱房补睡午觉,只是很快他身边丫鬟就跑了过来,说自家小官人似乎又有些发热。 连忙喊了戴三春。 戴三春一番望闻问切,转向周围的华高等人,没好气,说是劳累所致。本来严肃的一个人还念叨起来,说这几日颠簸在水上也罢,还白天黑夜没节制地满船乱跑,本来就弱的身子能好吗? 倒是没开药。 说不严重,且是药三分毒,等到了岸歇息一夜,或就没事了。 华高当时听了既自责又害怕。 那可是……当亲儿子的啊! 虽说本来两日的航程被他为了稳妥拉长到四日,但到头来才发现自己还是没做好,毕竟潜意识里他也实在不觉得看起来好好的秀才公只是在船上各处走走晚上再看看星星甚么的,有何打紧。 原来真得很打紧。 总之,靠了岸,眼看明州府上上下下一群官员,朱塬是不可能露面了,只能他一个人来。 面对明州知府陶黔、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定海知县薛戍等明州一干大大小小十几位官员的探询,华高只能明说,朱翰林身体不适,明儿再见罢。 失礼? 失礼就失礼了。 至于众人如何反应,没心思考虑。 等朱塬上了轿,华高收回目光,见一些敏锐的官员也一起转回注意力,便向一旁等待的赵续示意,请出了一把佩刀。 皇帝陛下用过的朴刀。 这是朱塬下船前交代的,他露不了面,就让这把刀露露面。 华高明白。 下马威嘛。 当然配合。 等赵续将那把本是小心装在匣中的佩刀亮出,高高捧起,华高唱喊一声,主动先跪了下来。 诸位大小官员明了,立刻也跟着跪下。 随即从内到外,官兵、百姓……哪怕不明就里,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 然后是刘琏出场。 刘琏非常不想做这件事,但既然是朱塬以上官身份郑重吩咐,想想短短这些日子对那位小大人不断改变的观感,刘琏也只能听命。 掏出那份任命朱塬为东南按察使的皇帝诏书,绷着脸,开始朗声阅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营海司之设立干系百年大计,东南海运之事干系北伐成败,为警醒东南百官,特加朱塬为正三品东南按察使,并佩俺往日征战朴刀一把,赐‘先斩后奏’之权。东南各州县官员务必配合行事,若有不听调令者,给俺砍了,若有阳奉阴违者,给俺砍了,若有徇私枉法者,也给俺砍了。钦此。” 这么语气机械地把一份圣旨读完,刘琏感受着周围古怪的安静气氛,恨不得转身跳甬江里把自己藏起来。 不想见人。 太羞耻了。 莫说那些白话,张口闭口就是‘给俺砍了’,这是一个帝王该说的吗? 刘琏却明白,这才是老朱的亲笔。 相反,那些看起来文辞工整朗朗上口的官方传谕,反而是皇帝陛下身边侍臣修改润色后的结果。 第024章:二月初十 朱塬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 躺在陌生的宽敞大床上,感受着周围的温暖,以及房屋什么地方似乎刚被修砌烘烤过后的淡淡泥土味,怔了一会儿,确认这里是明州的定海县。 没回去。 刚坐起身,床头书案旁正映着烛光给一本书加注标点的写意就察觉到动静,连忙挂起帷帐,语带关切地看过来:“小官人,你醒了。” 这边说着,卧房门帘也被掀开,留白、青丘和洛水陆续走了进来。 朱塬任由女人们给自己穿衣,一边看了看案上的烛光和窗外的黑沉,问道:“几点了?” 写意知道小官人的‘点’不是这个时代的‘点’,而是把十二个时辰分为24个‘小时’,脑海中娴熟换算了下,说道:“快要8点了。” 留白跪在床边脚踏上帮自家小官人穿着靴子,跟着说道:“小官人饿了罢,奴把晚饭端过来?” 青丘下意识道:“奴去罢。” 说着几乎要离开,顿了顿,还是继续帮自家小官人系扣子。 洛水正给朱塬束着头发,此时轻声道:“华大人和戴先生还在外等着,官人要先见见他们么?” 留白抬头瞄过来一眼。 小! 要加‘小’字! 张了张嘴巴,还是没说出口。 朱塬感觉有趣,怎么自己一觉醒来,身边几个大小女人就暗流涌动了,好像在争抢什么? 暂时没理。 想想华高和戴三春还等着自己,肯定是因为下午在船上不舒服的事情,现在已经缓过来,但也很感激两人的关心,说道:“先去见见他们。” 倒是没说让二人进来。 这不是之前重病那会儿不需要太多顾忌,主人家内院,礼制使然,说了二人也不一定肯来。 穿着衣服,朱塬又好奇打量周围。 这间卧房可比后湖岛上的要宽敞很多,只是身后床铺都整整大了一倍。 而且,烧了地龙…… 再感受一下空气中淡淡的烘干泥土味道,朱塬明白,新修的,好奇问起:“这地方谁准备的?” 照规矩,定海这边是该给他准备住处和衙署,但看看周围各种崭新里又透着奢华的家具器物,还有这地龙,肯定是有心人在做了。 写意道:“傅寿傅财主,他来问过小官人是否需要其他,小官人在休息,就说明日再来磕头。” 又是傅寿啊。 之前把写意两个妮子七大姑八大姨一百多口都接了来,这次又是如此,朱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却能理解。 前世同样的身份,为了生意能更顺遂一些,他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当下只是换了位置。 说白了,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时间,商人是真得不容易。而大部分人又从来只看到贼吃肉,从不见贼挨打。 如果是其他人,毕竟处在现在位置,朱塬不会任由傅寿继续。不过,既然是华高门下,也就不打算多说什么。华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界限在哪。 出了卧房,朱塬才发现,这套新居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豪华。 只是正房就有宽大的五开间,中间客厅另一侧,是占了两间屋子的大书房,横竖的几排书架上,不只是朱塬带来的书籍文档都已经摆好,还塞了满满当当的其他各种点击。 而且,朱塬也明白了女人们刚刚在‘争抢’什么。 主卧外面,相连就是一套小卧房。 这显然是给丫鬟女婢用的。 朱塬还注意到青娘看那张小床时眼巴巴的模样。 暂时还是没理这些,方便洗漱一番,朱塬出了内院,穿过与后湖大宅相比就要小很多的花园,来到外面一处会客花厅,进门见到依旧守在这儿的华高和戴三春两人,朱塬主动长揖道:“塬儿谢过两位关切,让你们忧心了。” 偶尔会没正行,但朱塬也知晓好赖,明白两人是真的关心自己。 华高连忙上前把朱塬扶起,说着话,拉他在椅上坐下,又让戴三春给朱塬诊脉,一边道:“是俺老华大意了,不该让你在船上恁地操劳。主公让俺照看你,这要是被主公知晓,俺老华又要吃挂落。” 念叨几句,华高便安静下来,看向戴三春。 戴三春诊过脉,又探过手背感受了一下朱塬额头,还看过他脸色与舌苔,片刻后终于点头:“并无大碍。” 华高立刻又咧嘴:“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可吃了饭?嗯……去吃饭罢,吃了饭早早歇了,”说完转向跟过来的写意和留白:“饭后不许再让你家主人看甚么星星了,文书甚么也莫再写,早些歇了。” 两女一起答应。 又简单寒暄几句,送走了两人,返回内宅,穿过类似后来四合院布局的三进院落,进到最里。 饭厅同在西厢,青丘和洛水已经摆好了晚饭。 朱塬在餐桌旁坐下,知道身边姑娘都不肯坐,也没多言,拿起筷子,再瞄了眼身边四女,想起刚刚穿过内宅外院时两侧厢房里的灯光,笑道:“下了船,忽然就感觉身边冷清了很多啊。” 四女都是目光微微躲闪。 朱塬只是玩笑,夹起一块炖得很烂的羊肉,尝了一口,满意点头,接过青娘递过来的一小碗米饭,感觉气氛有趣,便再来一句:“要知道啊,垄断生意是做不长久的,容易引起反弹。” 其他姑娘还在坚持,青娘先绷不住,弱弱道:“小官人……要见哪个,奴去喊来?” 留白趁自家小官人不注意,狠狠瞪过去。 祸水! 没看只是调侃么?! 青娘问起,朱塬想了下,一时间还真没想到哪个。 最近几日额外熟悉的就一个小麻袋,总不能真喊过来表演‘麻袋扛鼎’吧? 说起来,朱塬最初对自己全新生活的规划,打算按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顺序。 修身,积累过一辈子,已经够用。 齐家,之前想要好好理一理的。包括退还田亩,除了以身作则,也是不想与太多佃户牵连,毕竟这年代佃户与主家的关系非常紧密,留白就不止一次念叨该让佃户们来家里值役。 还有统计丫鬟仆役的背景资料,避免身边被掺沙子。 这些事都是被老朱打断的。 祖宗充分发挥了对自家人‘五万石’和对外面人‘九百石’的超级双标,不仅把后湖上没户籍的人家全给了他当仆户,后来还一次又赏了一百名男女仆役,再然后,写意留白两妮子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青娘那还在路上的七大姑八大姨,所有这些,都要算他头上。 这么多人……再加上老朱又把自家二十三世孙不停地当毛驴压榨,朱塬既‘齐’不过来,也没时间‘齐’。 好在也不是太担心。 因为有老朱,还有身边的赵续和左七。赵续和左七之前已经把他身边人细细捋过一遍,悄悄带走了两个小厮,就再无其他。 当下,又已经跳到了‘治国’阶段。 更没时间‘齐家’。 没时间的结果就是,除了身边寥寥几个,其他大部分,哪怕住在自己内宅里的女人,朱塬都认不全。 吃罢晚饭,回到正屋。 朱塬想左转到书房,身边两个妮子却几乎架着他右转到卧室。 重新脱衣来到床上,朱塬无奈:“刚吃了饭就上床,对身体不好啊。” 写意找了两个枕头垫在朱塬身后:“那小官人坐一会儿再睡。” 朱塬靠上枕头,想想道:“下午那三艘商船相关的几份资料整理出来了吗,都拿来给我?” 写意点点头,又摇摇头。 朱塬摊了摊手:“那我干坐着?” 青娘和洛水恰好也走了进来,朱塬不理两个拗妮子,转向另外两女:“把下午三艘船相关的文书都拿来。” 青娘和洛水看了眼写意两个,也不动。 留白轻声道:“小官人,歇了罢,戴先生吩咐过,不能再让你太过思虑。” 朱塬实在闲不下来,开始利诱:“谁把东西拿过来,今晚睡外面卧室。” 这话出口,四个大小女人都是一怔。 青娘还挪了一步,随即又停住。 她反应过来,就算能睡外面,前提也是……里面人首先要好好的。 朱塬见还是没效果,只能道:“那就写工作日志,明天要给祖上送去,不许再摇头,不然我真生气了。写完日志我就睡觉。嗯,今天该谁了?” 四个女人目光交流一番,洛水来到床头书案旁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一支钢笔。 青娘到外间,说是再取两个烛台过来。 朱塬看向写意和留白:“那些资料我不看,去帮我确定两个数据,他们启程和返程的财货价值。” 两个妮子想了想,也答应着离开了卧室。 朱塬没有等待两个妮子返回,见洛水铺好了纸,便开始口述。 “初十日,惊蛰。” 开口就笑。 可惜今天不是初六,这梗不齐整。而且我既没墨镜,也不姓王。 就算了。 见洛水疑惑看过来,朱塬收起表情,示意她把这段划掉,一本正经地重新继续。 “洪武元年,二月初十。” “纬度测量已解决,之后是经度,也即连接地球南北极之弧线。” “若能准确测量经度,经纬结合,地球任意地点位置,任意两点距离,都可以得到确认。” “但问题众多。” “不同于可参照北极星之北半球纬度数据,经线无可参照,南北极之间每一经线几无区别。因此,首先要确定一条起始经线。私下考虑,或可以南京皇城中轴线作为经度起始点,也即零度经线,向东是东经,向西是西经,如东经10度,西经100度,各自占据半球180度。” “零度经线确认,考虑或可以天空星宿为参考,进行测量。” “近几日为此绘制星图,与众人商议斟酌,发现暂无可能。” “不同于北极星在地轴正北方,位置不变。天空星宿,随地球绕太阳公转,四季不同,每日亦不同。” “若有准确计时工具,或可操作。但计时工具之精度,需把一天十二时辰分为24‘小时’,每‘小时’分为60‘分钟’,每‘分钟’切分60‘秒’,以‘秒’为单位,对照星宿变化,才可参照计算。” “如此计时工具,短期内无法造出。” “另外亦可用人力广泛测算,如遣大批人手至全国各地,约定测量标准,收集海量数据,以做对照。” “此法需天下平定,有所余闲,再做考虑。” 朱塬思维有些发散地说过经度相关问题,写意和留白两个妮子已经返回,便问道:“都是多少?” 写意道:“刘大人亲自做了统算,以银价计,沈家商队去时带货价值约17000两白银,返回时……” 说到这里,写意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太真实,接着开口,还主动做了些解释:“……带货主要为粗铜,还有银块、沙金,其他漆器、皮货等只是少量,总价……总价约15万两白银。” 朱塬:“……” 之前就清楚海贸的暴利,前世还听说过东印度公司股东第一次听到海贸收益直接犯了心脏病的趣闻,但到底只是听说。当下,真见到了具体数字,朱塬觉得自己心脏也开始不太稳定了。 这跑一趟,将近10倍的投资回报啊。 我不平衡。 我嫉妒了! 难怪沈万三家族能流传下捐建三分之一南京城墙的野史记载,这么壕,把城墙包下都没问题啊。 感慨片刻,朱塬平静下来,示意洛水,继续开始口述。 先大概讲述了一下今天遭遇沈家三艘货船的经过以及写意刚刚给出的数字,朱塬又斟酌片刻,说道:“海贸之利,因此可见一斑。”顿了顿,为了避免老朱看到后也情绪不稳,做出过激的举措,朱塬实事求是地泼冷水:“然,海贸风险,亦不可忽略。” “据沈氏船首所说,此次安全往返实属侥幸,海商出海,千万里海路,风高浪急,亦有海寇、疫病之扰,海船动辄倾覆,乃至船队一去不还,比比皆是。” “海贸之利,官方需设定合理法规,抽取税收,以做国用,避免巨额财富聚集民间。” “海贸之险,官方亦有庇护之责任,海上风高浪险,此乃天变,难以扭转。然海寇、疫病等等,则可以人力规避。诸如其中海寇,乃海军之责。” “此所谓‘权利’与‘义务’之相互也。” “官民之间相辅相成,形成良性循环,此乃长久之计。” “再有。” “海运之事,因遇沈家船队,亦有所感。” “天下擅海行者,莫过于求大利之海商也,因此,吾计划以海商协助海运,此需稍后集各方意见以做斟酌,拟定完善方案。” 说到这里,想想没有其他,朱塬便停了下来。 这次没有再加几个姑娘的署名。 开始加一次就够了,毕竟最近几天的不同笔迹,老朱肯定能看出都不是他写的。如果每天都特别加上,以老朱难以揣度的多变性子,很难说会不会适得其反。 洛水写完,朱塬拿过来修改一番,便交给四个姑娘去誊抄,打算明天再写封信,附带最近几天的工作日志和其他一些资料,一起给老朱送去。 朱塬也不担心各种文件资料送去太多让老朱心烦。 老朱精力旺盛。 而且,就比如前世读史,有个臣子写了封一万七千字奏章,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废话。老朱边看边生气,气太狠了,喊人去把写奏章的打了一顿,打完了还是坚持又看。到底看完,在一万六千字之后找到了臣子的建言,最终还是取其中可用之处予以推行。 相比起来,自己计划挑选送去的,可都是干货。 第025章:开会(上) 还是炊烟处处的早饭时间,一条消息就传遍了定远县城各处,营海司下令,巳时整,人在定海的明州各级官员务必赶往营海使府邸,开会。 开会? 这倒是个很容易从字面理解又让人陌生的新词。 不过,想想昨日码头那一场下马威,没人敢轻视,一些存着讨好心思的官员还早早就赶了过去。 明州知府陶黔没有赶早,也没有迟到,掐着时辰踏入朱塬所在的定远县城西大宅。 进门恰好碰到定海知县薛戍。 提前赶到定海,陶黔也听说了薛戍最近做的一些事,眼看这位因为定海被定为下县而只有从七品的同僚绷着脸一副打算慷慨赴义的模样,他只是依礼拱手招呼,没说甚么。 倒是想起之前左相让人送来的那封信,以及关键的口信:陛下为佞人所惑,思乡宜谨慎应对。 陶黔,字思乡。 陶黔祖父从西南辗转迁到江浙,定居金陵。 红巾占应天后,连续几次参加元朝科举都一无所获的陶黔投了朱元璋,凭借自身学问和这些年的小心谨慎,去年年底被派来担任当下这正四品的明州知府。 能拿到这个职缺,离不了左相的极力推荐。 照理说,左相有所暗示,他也应该尽心依从。然而,想想金陵城传来的那些消息,当今为了那少年,一口气砍了六十二颗人头……再想想昨天那把朴刀,和圣旨里那一连串的‘给俺砍了’,陶黔不想成为第六十三个。 好在,这位从天而降的营海使把衙署选在了定海,陶黔打算应付几天,就返回府城。 对于这一整件事,他的想法是,不配合,也不阻挠,保持个中庸之道。 这算对左相和那人都有个交代。 因此,对于薛戍的动作,那怕是对方的直属上官,他这几日也当做没看到。 被两位穿着仆役青衣却气质精悍的家丁一路带到外院最里的一处院落,除了正堂两侧顶盔掼甲如标枪般挺立的卫兵,还有不少书吏来来往往。 从外向内看,大厅正堂已挤满了人,场面显得忙碌却又安静。 因为你没人说话。 陶黔被这气氛影响,暂停了下脚步,抬眼看向面前阔气正堂上挂的匾额。 明远堂。 含义很明显,明州,定远,以及,‘明远’二字本身,又有不错的寓意。 陶黔知道这座大宅的前主,依附方家的一位豪商,当下与方国珍诸多下属一样,全家都被发配去了濠州,田产资财全部充公。 短暂停顿,见一同进来的薛戍礼貌地同样停步等待,还目光疑惑地看过来,陶黔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迈步进入正堂。 非常宽敞的一间大堂。 东西五丈,南北纵深有两丈多,大堂左右两排能够宽松摆下六张太师椅。 大堂内,根据官品高低,有站有坐。 不过,首先吸引陶黔目光的,不是坐在主位左侧捧着一盏茶老神在在的从一品海军都督华高,而是那个穿白色狐裘与满堂青绯格格不入的小少年。 那少年把主位右侧的椅子拉到了大堂中间靠右的一张方桌前,正趴在方桌边用一支特别的笔具和各种工尺绘制着甚么。 陶黔知道,这就是那朱塬。 翰林学士、太子府詹事、太医院右使、营海使、东南转运使、东南按察使…… 想到这一连串正三品官职,陶黔内心难免起伏。 这些年在当今麾下,他自诩也算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懈怠,十余年时间,也才拿到一个正四品的明州知府而已。 视线转移。 陶黔又很快注意到中堂山水画下方,那把搁放在红木托架上的朴刀。 先斩后奏呵! 当下这满堂文武,除了华高,大略都逃不过那把刀的‘先斩后奏’。甚至,那怕是华高,那小少年一发狠,砍了,毕竟当今旨意在前,事情到最后会是如何,也很难说。 当今真是…… 怎能如此?! 目光只是扫过,仆役引着他来到华高下首的位置,陶黔先向华高施礼,寒暄几句,看了眼另一边,没有动静,也就没招呼,顾自坐下。 随即注意到,右排下首,从三品的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旁边,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明州分司主官,盐运同知邢迹。 虽说都是同知,盐运同知比指挥同知低一级,与陶黔一样,都是正四品。 明州是盐务重镇。 虽然同级,但邢迹的位置某种程度上比他这个明州知府还要吃重,滁州籍贯的邢迹因此不属于左相门下,而是皇帝陛下钦点的一位亲信。 不过,昨日码头接风,明州府、明州按察司、明州卫乃至下属各州县一些官员都特意赶来给两位大员接风,惟有邢迹这位盐运同知没有出现。 没想到,对方今日又会出现在这里。 想想邢迹到底不是薛戍那样的人,拿捏之后,大概是后悔了,或又听说了昨日码头上当众宣读圣旨的‘下马威’,跑来弥补? 注意到陶黔打量,有着一张方脸膛的邢迹表情不太自然地朝他拱了拱手,又转为眼观鼻,鼻观心。 陶黔刚收回目光,也打算老僧入定,就听到有人用不太标准的金陵腔朗声道:“不知那位是营海使,下官有话说。” 陶黔和众人一起看过去。 开口的是薛戍。 陶黔又转向方桌旁正画东西的那狐裘少年。 朱塬抬头,见是一个相貌端正文质彬彬的青袍官员,只是那气态,又一点都不文质彬彬,开口回应道:“我就是啊,怎么了?” 薛戍转向朱塬,收回朝正堂拱手的姿态,带着些质问:“既是营海使,为何不穿官服?” 朱塬笑道:“这个啊,我这个营海使刚设立就被打发来干活了,还没有官服。” 薛戍怔了下,又继续追问:“听闻上官还是翰林学士,为何不穿此官服?” 朱塬以为是个胡搅蛮缠的,干脆低头继续描画最后几笔,一边道:“没事的话就安静点,别扯淡。” 众人:“……” 这……扯淡?! 粗鄙! 随即有笑声传来。 大家看去,原来是某个本该堂中第一位的海军都督大人。 呦! 不笑不知道,这里好像还有个比营海使更大的官儿呢! 薛戍被这么顶一句,瞬间脸色青白,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下官定海知县薛戍,遵陛下诏令,这是我县渔户名册,总计一千三百四十六户,人口六千七百七十九人,满十六岁男丁一千七百九十九人,其他渔户女眷及满八岁幼童,自唐时起已数百年未有课征,恕下官不能从命予以录档。” 说到这里,薛戍顿了顿,补充道:“上官,因陛下乱命,我县渔户已有近半逃入远海,下官亦无法寻回。” 这么说完,薛戍上前几步,将名册送到那张方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一页文书:“这是下官辞呈,戍恐无法担任此职,只愿回乡耕读。” 薛戍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还有人下意识瞄了眼堂上正中的那把朴刀。 这么不怕死啊? 朱塬暂停了描绘动作,看向薛戍道:“你辞官了,为民请命,青史留名。我换个人坐你的位子,把那些逃跑的渔户抓回来,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该充军的充军,也是青史留名,可惜是恶名。是这逻辑,对吧?” 薛戍表情变了变,一时沉默。 朱塬道:“或者,你继续待在你的位置上,护着点那些逃跑的渔民,没有你的协助,我也不好抓人,对不对?还是说,你只是看中自己的名声,其实并不在意那些渔民的死活?” 薛戍听朱塬说完,没什么迟疑地默默上前,收起了那份辞呈。 朱塬又看了眼那本户册,说道:“这次为北伐大军运粮,肯定要征调善于操舟的渔民。因为海运太险,我和祖上讨论的结果是,被征调者,免除渔户全家的赋税和徭役。若有不测,也会给予补偿。不过,我觉得这还不够,于是计划开办一些学校,只要是参与海运者,子女优先入学,将来还能选拔进入金陵的国子学和后湖医学院,这也是我让你们统计满八岁孩童的原因。” 薛戍听到这里,又上前,再次收起了那本户册揣到怀里,然后朝朱塬长揖道:“下官孟浪,请……使君赎罪。” 朱塬挥手:“到旁边站着去,别挡中间。” 薛戍动作一滞,还是起身,默默退到了旁边。 朱塬最后绘制几笔,招来末位上负责匠造的营海司郎中姚封,对着完成的绘图解释几句,又带着他在堂中走了一遍,说道:“中间的这张长桌,两丈长,六尺宽。椅子……多做一些吧,先做一百张,招待客人也要用。大堂两边的长桌,三尺宽,一丈长。还有东厢房,两开间,一左一右两张长桌,也是一丈长,三尺宽。日落之前送来,有问题吗?” 姚封想了下,说道:“大人,日落前……上不了漆。” “不用上漆,弄平整些就行。” 姚封点头:“那下官就没问题了。” “去吩咐吧,快点回来。” 等姚封离开,朱塬回到自己中堂右手边的位子,刚要端起杯子,华高已经抢着起身夺过去:“凉哩,换热的。” 堂下众人古怪的目光中,从一品海军都督殷勤地给正三品营海使换好了热茶,还小心送到某人手里,这才朝姚封离开方向示意,问道:“方才,弄啥咧?” 朱塬朝周围示意:“这里就算营海司衙门了,做几套桌椅,既当会议室,又当办公室,我也不用到处乱跑,跑不动。” 华高没听过‘会议室’和‘办公室’这种新词儿,却大概明了,点头道:“那俺老华的海军都督府也设自家宅子里了,咱当邻居。” 华高落脚的宅子,就在朱塬隔壁。 嗯。 隔壁……这词儿怎么听着就那么污呢。 可恶的现代人。 朱塬没多说,只是笑了下,拍拍手:“大家……”刚开口又示意面前方桌,对人群外围的家丁道:“……这个,搬刘大人那边,”说着指了指刘琏:“刘郎中,你负责会议记录,还是白话,不许用文言文。记得最后把今天出席各位的名单都写上,稍后我要送信给祖上,这份会议记录恰好一起送去金陵。” 两位家丁上前,把方桌抬到刘琏面前,还帮忙铺好了纸笔。 朱塬刚刚都不在乎形象,刘琏也无所谓了,破罐子破摔地拿起那支钢笔,抻了抻纸张,等待书写。 这边挪桌铺纸,现场大部分人心思却都在朱塬刚刚的那几句话。 要送信给皇帝陛下。 还有今天的这甚么会议记录,还有……名单。 盐运同知邢迹更是悄悄舒了口气,还好昨日码头上,某个小大人没有出面,还好……他到底没忍住,连夜赶了过来。 还好还好。 堂上。 朱塬已经再次拍了拍手掌,吸引众人注意力:“会议名称:开辟海上粮道,漕运北伐粮饷。” 说完等了下。 没人鼓掌。 古人就是古人,规矩都不懂。 没礼貌! 朱塬只能自己继续:“三件事,第一,关于民夫,第二,关于船只,第三,关于粮食。这些事情我之前都已经有所了解,召大家过来,是为了集思广益,既完善方案,又避免疏漏。” “好了,先说民夫,”朱塬道:“陛下已令征南副将军吴祯率两万人赶来明州,还有指挥章存道的一万五千福建乡兵,但这批人大部分只是普通兵卒,多数不善于操舟,因此还需征集善于操舟的民夫。” 说到这里,朱塬又感慨了下老朱的转变。 华高,巢湖水师出身。 吴祯,定远人。 章存道,与刘基、宋濂、叶琛并列的浙东四先生之一章溢的长子。 三人虽然品级不同,但算一算,各方势力也齐全了,不再是淮西勋贵一家独大。 这么想着,朱塬继续道:“我在来时路上已经和大家初步讨论过,为了规避海上风险,计划分批次向北运粮,每次20万石,今年能运几次就运几次。不过,按照上下半年能送出六批粮食计算,因为到了山东不可能立刻返回,不考虑护送和出港到港后的搬运,只是操舟之人,最低条件是常备两万,为了保证运粮顺利,要有护卫,要有预备,因此再加一万,算三万人。” 说到这里,朱塬又停了停,说道:“吴将军和章指挥大概能给出一万人,还有两万人缺额。” 这份数字,不是朱塬拍脑袋得来。 当下的运粮海船,基本按照五百料装500石粮食,一千料装1000石粮食,以此类推计算。当然了,朱塬之前的五千料座舟,一次装20000石粮食也绰绰有余,因此,这不是排水量的问题,而是规避风险的问题。 五百料的海船,强塞1000石也不是没可能。 问题是,这样安全性会降低,而且一旦船沉了,一次性损失会更大。 因此,哪怕朱塬的座舟,之前拿来运粮,谨慎考虑,一次也只装10000石。 再说人手。 满足最基本条件,五百料海船,要15人,一千料,要30人。至于某个五千料的大而不当,要300人才能保证基本操作。总之,一次20万石,需要多少人,这是个相当容易的数学题,答案是6000人。 再按照半年送去三批总体一个来回计算,就是18000人,取整一下,算两万。 然而,这并不够。 毕竟海上可能遇到的临时问题太多,不能只给最基本的人手,冗余百分之二三十的人手,才更稳妥。 更何况,计划还要有海军护送。 不说跟住在粮船上的军卒,部分军船为了保证遇到紧急状况时的行动便捷性,是不打算装粮食的,只会运兵。 其中操舟部分,又需要一批人。 因此,三万才更妥帖。 这依旧还不算为了这三万人运粮而服务的周边团队。 老朱从南征军调来总计三万五千人,算上明州卫等沿海卫所官兵,这些人,既是兵,也会充当劳力,负责造船、路上搬运粮食、建造港口等基础设施等等。 总之,围绕整个海上粮道,明州至胶州一线,相关人手不会低于十万。 朱塬对这些都已经有了初步想法,说完扫了眼众人,目光首先落在方国珍长子方礼身上:“方郎中,这两万人,你负责筹集一万,有问题吗?” 第026章:开会(下) 方家盘踞浙东,鼎盛时号称聚兵十万。这是虚夸。但六七万还是有的。 不同于张士诚的激烈反抗,方家在西吴大军压境后就很快投降,并未经历过消耗太大的激战。然而,西吴当初收编的方家投降部队,水步军总计才两万三千,其余大部分哪去了? 很容易想见。 为了浙东稳定,投降的那部分方家降卒都被带去了南征,朱塬要做的,就是把溃散的其他方家旧部重新聚集一部分。 这也是老朱挑选方国珍长子方礼跟随他来到明州的原因。 方礼自然更明白这些,听朱塬这么说,立刻起身抱拳:“属下定不辱命。” 朱塬嗯了声,转向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常指挥,你调一千人协助方郎中筹集人手,所聚民夫就安置在西城外明州卫驻地旁边。” 即使方家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恭顺,朱塬也不会给方礼任何念想。 老朱将方礼调来担任营海司郎中这样的文官,而不是海军都督府下属的武职,用意显然也是如此。 坐在朱塬下首的常断也立刻起身抱拳:“职下领命。” 朱塬又看向众人:“剩下一万人,从东南各府县渔民中抽调,我刚刚好像说过了条件,参与海运者,免除全家赋税和徭役,子女还有优先进学机会。刘郎中?” 正在做会议记录的刘琏连忙抬头,放下笔拱手道:“下官在。” 朱塬道:“把这些条件都明白地写成一份公文,印刷几百份,沿海州县广泛张贴出去。” 刘琏答应:“下官领命。” 朱塬再看四周:“大家对此是否有其他问题,可以说说?” 话音刚落,之前被朱塬赶到旁边的薛戍已经拱手朗声道:“使君,下官有话说。” 朱塬点头,说道:“可以叫我‘翰林’,别用那么怪的称呼。” 薛戍又被噎了下。 喊朱塬‘使君’,是因为那个‘营海使’,还因为这也是一种敬称,之前明白自己误会了朱塬,还带着些薛戍自己的歉意在其中。 没想到……被嫌弃了。 薛戍也没有纠结,说道:“翰林,四月为石首鱼汛,浙东各州县渔民每年八成以上鱼获来自于此,若被征调运粮,那怕免了全年赋役,渔民生计恐也受到影响。” 朱塬疑惑:“石首鱼?” 恰好在朱塬视线方向的明州知府陶黔微微拱手道:“石首,又名黄花鱼,以脑中有白石而得名。” 朱塬明白过来。 大黄鱼啊。 还准确抓住了其中又一个点,沿海渔民每年八成以上鱼获来自于这次大黄鱼汛。 这年代,显然,捕鱼并不是常年作业。 这么想着,朱塬重新看向薛戍,问道:“会因此饿死人吗?” 薛戍一怔。 朱塬不等他回答,已经接着道:“既然我在这里,我向你保证东南不会有人因为这次征调而饿死。再说海运,事有轻重缓急。从金陵启程之前,我身边有人家眷从山东来,说山东饿死了很多人,当下虽说开春,但我也知道春荒同样是一道坎。我们越早运粮到北方,除了大军所用,还能赈济百姓,少饿死一些人。薛知县,你说我该怎么选?” 薛戍稍稍迟疑,又是拱手一揖,却还是道:“翰林,照前朝例,参与海运输粮者,会给与报酬,称为‘运粮脚价’。” “看来你是做过功课的,但你了解的并不全面,”朱塬道:“前朝给‘运粮脚价’的前提,是民夫自备船只,且并不免除赋役,这是一种雇佣制度。咱们这次是征调,船只由官方提供,且免除赋役,同样相当于支付了报酬。” 从来要做一件事,若能有参考,‘照本宣科’是最便捷的方式。因此,朱塬最近当然对元朝的运粮模式进行过详细了解。 元朝最初也是采用官方运粮。 不过,因为效率不高,运粮也少,之后就开始一套类似雇佣制度的运粮系统。 官方支付报酬,民间自备船只为朝廷运粮。 元朝海上运粮最鼎盛的一段时期,基本都是如此模式,年运粮超过300万石。 代价也很大。 当时南方的一石粮食,按照元朝的纸钞计算,大概价值三两中统钞,但元廷给每石粮食开出的运价是八两,相当于南方粮价的两倍多。 再然后,元廷也发现这么干太贵了,给不起钱了,不断降低每石粮食的运价,再加上中统钞在元朝后期迅速贬值,导致没人再肯造船运粮,本来兴盛的海运系统也就迅速崩溃。前些年,张士诚和方国珍联手给元廷输粮,一年也就只剩十万石出头。 当初了解到这些,朱塬不是没有考虑过雇佣制度。 结论是当下不可行。 这首先是因为当下大明初立,南北各方对新朝的归属感还很弱,冒然把粮交给私人,很难说会是什么结果。其次就是,东南持续多年战乱后,百业凋敝,一时也聚不起太多的民船进行输粮。 因此还是只能官方来做。 堂下,薛戍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刚刚也只是希望某个小大人不知道,想要给百姓多争取一些补偿。 见朱塬对此完全明了,薛戍拱手一礼,安静下来。 朱塬看向四周:“还有人有问题吗?” 本以为没人开口,忽听常断旁边那个方脸男子拱手道:“下官盐运同知邢迹,此次运粮,若有需要盐运司协助,在下定全力配合。” 朱塬看过去,笑着点头。 明白。 这是表态度。 倒是不知昨日码头之事,也没有多想。 还觉得吧。 邢迹……这名字挺‘可疑’的。 刚要略过,忽又想起。 盐运…… 嗯,如果记得没错,明朝好像也有让盐商帮忙运粮换取盐引的做法,记得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做‘开中法’。 不过,再想想,这其实还是一种雇佣制度。 于是又回到了刚刚的思路。 暂时不可行,只能先记下。 又对邢迹点了下头,朱塬道:“如果没有其他,我们讨论第二个话题,船只。” 说完转向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华高:“南边来消息了吗?” 华高本来任由身边的小少年发挥,没想到他转向自己,连忙放下捂在手里的茶杯,凑过来一些,说道:“吴祯已经启程,要看风向,少则一旬,多则……不好说,三月定是能到的。章存道部……金陵来的消息,章溢那老儿在和主公打擂台,恐要更晚些。” 朱塬疑惑。 华高又凑近些,压低声音解释道:“章存道所部乡兵,章溢提前与主公约好,答应了他们克福建后就能归乡。” 朱塬明白过来。 和人家约好了,但老朱想要毁约。这……朱塬看向不远处方桌后的刘琏:“这段掐了,别记。” 刘琏:“……” 众人:“……” 朱塬又转向华高:“能带来多少船?” 华高一咧嘴:“这俺那里知晓,南边一群都不是省油灯,那怕有主公诏令……还要看老吴抢东西能耐了。” 朱塬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华高又浇了一碗冷水过来:“章存道部,一个小指挥,就算能来,你也更莫有太大指望。” 朱塬顿时预感更不好了。 本以为不会缺少船只的。 确实也不缺。 来之前就从老朱那里了解过,不说大明水师本身的船只,只是东南一路从张士诚到陈友定打过去,缴获大小海船就有一两千艘。 问题是,这些船大部分都在南征军的一群骄兵悍将手中。 设身处地,朱塬如果在他们的位置上,也不会轻易把到手的船只交出来,甚至怎么推脱都能很快想起一堆的借口。 谁不希望自己的部队更加兵强马壮一些呢? 重新坐好,朱塬想了下,看向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常指挥,明州卫有多少船只?” 提前已经知道,因为南征北伐缘故,大部队都在前线,明州卫之前只有不满员的2731人。 倒是忘记了问船的事情。 常断抱拳道:“明州卫下属船只共一十九艘,其中两艘五百料海船,其他都为内河平底船。” 朱塬:“……” 不奇怪了。 同时也不对其他沿海卫所再报什么期待。 肯定都被前线各军搜刮了。 而且,不同于后来,就像明州卫,目前主要还是镇守明州下属各个州县,至于海上,虽然元朝时期就已经开始闹倭寇,但当下还不成大患,威胁性甚至不如逃散海上的张士诚残兵。 轻轻敲着太师椅扶手,朱塬快速斟酌。 就算吴祯和章存道两部带来船只不多,算上自己那些,还有沿海卫所,乃至那些海商……各方凑一下,满足第一批20万石粮食运输的船只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其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片刻后,朱塬抬头看向交代过事情早已重新返回的另一位营海司郎中姚封:“五百料海船,造800艘,要多久?” 姚封起身拱手道:“大人,此事最大阻碍乃是木料。总计需要40万料各类木材,从何而来?” 对于造船而言,料,是一个量词。 朱塬之前特地问过姚封,一料木材,大概是一尺直径,两丈长。 姚封还给出了另外一个形象举例,民间木匠打一张床,当然不是豪门里的那种雕花大床,而是普通双人床榻,恰好需要一料木头。 朱塬稍稍考虑,问道:“当下开始采伐,多久能用?” 姚封道:“根据木料的品类和用途不同,阴干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 朱塬追问:“有加快阴干的方法吗?” 姚封点头,又摇头:“大人,得不偿失。” “嗯?” 姚封详细解释道:“加速之法,或水煮,或烘烤。水煮只可用于小块木料。烘烤需建造烘窑,以小火缓慢烤焙,诸如龙骨用料,烘烤也需一两月,且稍有不慎就会因火候控制不当导致木材开裂,沦为废料。” 朱塬手撑在旁边桌上,支着脸颊皱眉:“不阴干,凑活一下,不行吗?” 姚封立刻摇头,拨浪鼓一样,想了想,说道:“大人,若木材不阴干……它是活的,造了船,下官不敢坐。” 活的? 听起来怎么有点瘆人? 朱塬看向华高。 华高也拨浪鼓:“俺也不坐。翰林,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当年陈友谅用生料造船,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顺江而下,却在龙湾大败。这木材不阴干死透啊,它有怨气,下水后会把船拆了,可不能凑活。” 这更瘆人了。 感慨了一下破除封建迷信任重道远,朱塬觉得还是先放放,不能不信,转向陶黔:“我来前了解过,明州府城外有造船厂,还有多少木料储备?” 陶黔摇头道:“所剩……无所剩者也,廖将军年前让部属接管船厂,离开时一片空荡,连工匠都带走许多。” 朱塬:“……” 廖永忠,你改名叫廖三光好了。 旁边的华高咧着嘴笑,又开始回忆往昔‘峥嵘岁月’:“老廖当年啊,就比俺能抢。” 朱塬:“……” 见朱塬乜过来,华大人立刻收敛表情,同仇敌忾的:“廖永忠那夯货,贼球囊的!”说完立刻又转向刘琏,学着朱塬语调:“这段掐了,别记。” 刘琏:“……” 刘大人只能内心默念,我不是史官,我不需要节操。 不需要! 朱塬没再理会旁边某人,看向堂下众人:“都说说,40万料木材,我可等不了三五年,怎么办?” 话落,右手这边站在人后的一位长须圆脸男子就稍稍上前拱手道:“下官昌国知州徐攸。” 这年代可没有普通话,朱塬听到某个名字,怔了下,反问:“许攸?” 我瞬间又穿越三国了吗? 那人改了改腔调,重新道:“徐攸。” 朱塬明白过来。 是‘徐’,不是‘许’。 至于昌国州,就是后来的舟山市,当下属于明州府下辖,基本一个县的体量。 徐攸见朱塬明了,才接着道:“下官建议,可从民间征集木料。东南各州县,民间存储造船木料众多,四十万料应不成问题。” 朱塬听到徐攸这么说,瞬间通透。 不过,另一边的薛戍声音随即就响起:“翰林,此计不可。东南战乱初定,沿海百姓正需造船恢复生计。” 薛戍说完,朝朱塬又是一揖,然后转向徐攸,毫不掩饰地怒目而视。 朱塬想了想,说道:“不会平白征集。”转向姚封:“一料木材,大概多少钱?” 姚封道:“大人,各种木材是不同的。” 朱塬摆手道:“按照40万料计算,给我一个大概的平均价格。” 姚封斟酌了片刻,才终于道:“五百料海船,民间造价约为八百贯,其中木料为大头,算五百贯,平均每料……一贯。” 总计,就是40万贯。 大堂内所有人都看向朱塬。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朱塬却很轻松,正要开口,常断旁边的盐运同知邢迹忽然道:“大人,下官有一计献上。” 朱塬看过去。 邢迹道:“大人名下士卒民夫都是不缺,或可采伐新料,与民间置换。加些补偿就是。” 朱塬点头。 这也是个好办法。 于是没急着开口,又看向众人:“还有其他吗?” 姚封道:“大人,若从民间征集,运送也是一难,可在各地开设工坊,就近造船。” 朱塬再点头。 随后其他人又说了一些,朱塬或点头,或摇头,直到确认没有再开口的,才道:“姚郎中,稍后你负责做出一份各类木材的官方收购价格,再按照邢大人的建议,同样做一份置换方案。两种方法并行,向民间采购成品木料。” 姚封郑重起身,拱手答应。 朱塬又问:“木料足够,800艘船,要多久?” 姚封正要坐下,闻言重新站好,说道:“聚集东南匠户,再有足够士卒民夫协助,两月可成。” 朱塬点头。 两个月,可以接受。 继续吩咐了一些其他,朱塬看向周围:“最后一个问题,粮食……嗯,这个肯定不是问题。就不谈了。” 累了。 而且确实没必要谈。 来之前就知道,只是明州这边,哪怕肯定又是被南征军‘搜刮’之后,依旧还存着19万石粮食。 更别说金陵。 官方十处大仓,储粮三百万石。 老朱最近几年一直在给治下各府县大范围蠲免税赋。 粮太多,都有些用不完。 因此,南方是真不缺粮,就只是运输的问题。 会议到这里,朱塬想了想,再次拍手道:“那么,今天会议结束,按照我们刚刚商定的方案,大家各去忙碌吧。对了,原太仓市舶司的人来了没有?” 第027章:像 朱塬问起,大堂右侧,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人上前一些,拱手道:“大人,下官原太仓市舶副提举常报。” “你留下,”朱塬说了句,见众人一时不动,抬手指向中堂下的那把朴刀:“不要磨蹭了,希望各位一起把这趟运粮差事办好。丑话说前面,我既然把祖上这把刀请出来了,不沾血就回去,太不吉利。如果有人想用自己祭刀,我非常欢迎。” 朱塬一副很阴阳的不正经语气,堂下众人却都是一凛,纷纷起身,施礼后鱼贯走出大堂。 没着急和常报说话,朱塬让刘琏把刚刚的会议记录拿来,正要一边看一边开口,华高伸手过来:“俺帮你看,你来说事。” 朱塬便递过去,见刘琏也要走,又喊住:“你也先留下。” 刘琏停步。 朱塬上下打量一眼常报,没有什么废话,开口就问道:“市舶司的税率是多少?” 常报拱手道:“回大人,循元制,靠岸商船,细分货物,诸如象牙、玳瑁等,十分抽二。粗分货物,诸如苏木、胡椒等,十五抽二。” 这年代就有奢侈品收重税的概念了啊。 朱塬想着,指尖轻轻敲击太师椅扶手,继续问道:“商船离岸呢?” “三十税一。”常报说着,瞄了眼朱塬脸色,又道:“大人,太仓市舶司去年腊月设立,至今两月不到又被罢撤,其间诸事皆由前提举陈大人一言而决,若有甚么疏漏,下官也不知啊。” 常报说着,是真有些心酸。 太仓市舶司去年开衙,作为首任提举,那位从金陵而来的陈宁陈大人刚刚在太仓落脚,立刻就门庭若市起来,东南海商无不尽力逢迎。那怕陈宁是个很霸道的人,他们这些下属,其实也多少是喝了些‘汤’的。 前段时间,陈宁忽然被罢免,最有希望接任的常报简直欣喜若狂。 然而,还没狂起来,很快就又来了坏消息,太仓市舶司被撤,朝廷让他们这些人来明州新设的营海司报道。其中某个正三品的营海使,正是这些日子朝野内外沸沸扬扬那位‘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 啐! 甚么世外高人,倒是抓这肥缺,手是真准。 常报甚至怀疑之前的陈宁就是被这位拉下去的,因此,他当下才会忐忑,开口没说几句就开始为自己撇清。 至于其他? 之前的提举到副提举,一个从五品,一个从六品,只差两级,他还有些盼头。当下,正三品的营海使,比他这个从六品不知高了多少级……还有堂上那把刀,或许,一句话说不好,人也就没了。 先斩后奏…… 皇帝陛下怎能如此放任一个少年啊! 常报在刚刚这甚么‘会议’上一直都没开口,默默旁观,他能清晰感受到,堂上这位不是个好相处的,更何况,连另一边的从一品海军都督华高都要礼让三分,这太不正常,他已经考虑要不要辞官。 免得真被祭了刀。 朱塬没在意常报莫名其妙地推诿,斟酌片刻,说道:“税率改一下,今后一律为十分抽二。” 虽说分类抽税有合理性,但这年代,朱塬不觉得海贸如此高风险前提下,海商会运便宜货。那怕相对便宜,也不是普通人能消费得起。 因此,统一抽两成税,既避免有人钻空子,另一方面,终究也不会转嫁到穷人身上。 至于将来有特殊情况,将来再说。 简单,豁免就是。 等常报答应,朱塬又道:“你接下来有两件事。第一,收集唐、宋、元等各朝的市舶法令和相关文书,三天之后给我。第二,城南码头上的那些海商货船,按照我刚刚说的税率,尽快完成清点抽分。” 说完不等常报回应,就转向刘琏:“抽分的事情,你来主导,”说完又看向一直守在堂中的赵续:“再派一个小旗过去,相互监管,以后当成惯例,兵卒也随机抽取,不设定员。” 赵续抱拳领命。 常报也没甚么意见,刘琏却不太舒服:“翰林,既不信任我等,不如换他人来做。” 朱塬笑道:“见可欲,而思知足以自戒,这是圣人的境界。我其实不介意派你一个人去,但你爹好不容易挣了个青史留名,我怕他儿子因为禁不住几两黄白的诱惑给毁掉。” 刘琏昂首坚定道:“若行此等龌龊,不需翰林动用陛下佩刀,下官自我了断。” “我还是觉得,不给你们机会更好一些,哪有时间考验来考验去。”朱塬又说一句,接着道:“除了这件事,你再亲自拟一份文书,要求东南沿海各地海商,全部暂停出海。若想继续参与海贸之事,文书发布之日起,三十日内来营海司报到。写完了尽快发送出去,包括广州那边,也要通知到。再有,寻一些曾经参与过为元廷海上输粮的老人,我稍后几天要亲自问话,了解北朝海运细节。再有,照北方纬度测量团队的模式,向南也发出三组人,一路测量直到南下大军前线。再有,关于气象和水文观测,你从礼部和太史院带来的团队从今天起,每天都要做出一份报告和一份预测,同时要主动在沿海寻找民间擅长观测天象水文之人,嗯……也发一份告示出去吧,此类人才,不论出身,若有真才实料,都可来营海司自荐,我会授予官职。” 这么一长串说完,朱塬刚刚停住,身边就递了杯子过来,接过温温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又道:“暂时就这些,都去办吧。” 刘琏拱手答应。 听得有些发怔的常报反应过来,也连忙拱手,脑子里却想到了农家那围着磨盘不断转圈的驴子。 自己…… 不会也是这种下场罢? 打发走两人,朱塬接过华高递过来那份会议记录,从华大人表情里确认没问题,转手交给旁边一位书吏:“认真誊抄一遍,一份留作营海司档案,一份我要送去给祖上。” 等那书吏答应着小心接过,朱塬又看向两边,说道:“刚刚没想到,这两旁也要再打一排放置文书的书柜,东厢房也一样。” 说完不想再画,示意另一位书吏,大概比划一番,上架下柜的那种,等又一位书吏离开,朱塬终于不再开口。 站起身,来到堂外。 刚到庭院,左七迎上来,手里拿着两份帖子:“大人,长洲沈茂求见。” 朱塬接过帖子,一边问道:“这是哪个?” 左七道:“沈家老三。” 沈万三的三儿子。 朱塬不奇怪对方会出现在定远,略过那封拜帖,翻开礼单。 开场同样很有力。 金沙五百斤。 展示给旁边瞄来的华高看了眼,朱塬合上,还给左七道:“打发走吧,让他把那三船货物该交的税都交了,等一个月后再来。” 左七答应着离开。 等左七走远,朱塬问华高道:“傅寿也想掺和海贸生意?” 华高咧嘴笑道:“不瞒你,那厮早前要献一半家产给俺,倒是个有魄力的。俺没要,还从这些年积蓄里掏了些出去,算是合伙,以后吃利钱。早听说海商利厚,既当了这劳什子海军都督,近水的月亮,定是要捞一捞呵。” 朱塬也笑:“那就算傅寿一份,让他准备一笔钱。” 华高没多问,只是点头。 朱塬稍稍迟疑,没再提醒其他事情。 毕竟刚刚自己都已经把人拒之门外,华高应该明白分寸。 站在庭院中,感受着春日上午暖暖的阳光,朱塬换了个话题,对华高道:“我稍后要写封信给祖上报平安,还会送去一些最近的文件资料,华大人,你要一起吗?” 报平安? 因为这词儿,华高又产生了联想。 其实,就刚刚……朱塬向刘琏吩咐那一连串事情的时候,那状态,华高就觉得吧,挺像的。 亲儿子呵。 这些日子旁观者定会觉得他老华对这少年简直谄媚了,那些人那里知道当日主公那番话。 虽是没有明讲,但表述也再明白不过。 就说……若是他老华真的把主公‘亲儿子’折在了这明州,他还用回金陵么,还能回金陵么,还敢回金陵么?到时他最好的出路或就是带着少数亲信,驾船远走海外,还得跑得越远越好。 这么想着,华高点头:“俺也写一封罢。” 比如来时船上之事,打算主动检讨一下,不能让身边小祖宗再累着。 “写完了信,我要去给戴先生参谋一下显微镜的事情,呵,华大人,这东西与你有关呢。” 华高迷惑。 朱塬也没有多解释,又道:“下午,你若没安排,咱们去城外招宝山上看一看地形吧,重新规划一下周围,兵营、船厂、码头……” 华高顿时不再想刚刚的事情,开口阻拦:“翰林,今日就莫去爬山了,只到城外看看罢,明儿……咱们早早的出发,再过去。” 朱塬带着些自嘲:“我又不自己爬,小官人当然是坐轿子了。” “那也颠簸哩,”华高道:“就当可怜俺老华,明儿再去。你若不答应,俺稍后就在信上多写几句,让主公把你召回金陵。” 朱塬无奈,想想只能答应。 这话说完,仰脸感受了片刻,遗憾道:“今天没风了啊。” 华高见朱塬没坚持要上山,放松笑道:“才二月咧,不刮北风就是好的。昨日那东南风……不多见。”说着又劝:“翰林,莫要急切,再快,这二月也是出发不了咧,至少三月才可启程。” 朱塬袖起手,几乎是喃喃道:“我这些日子,脑子里总想着那句话,山东,饿死了很多人,很多人……我总觉得,这种事不该发生在这人世间。” 华高也学着朱塬模样袖起了手,却没有旁边这位小少年的那份惆怅,淡淡道:“翰林你还年少,日后多见些,心思就平常了。这天下呵,那有一年不饿死人哩。” 第028章:后悔了 金陵。 时间是二月十三。 皇宫内,吃罢午饭,老朱去往大本堂查看诸子读书,顺带又找借口训斥了自家老四几句。 因为心情不好。 这几日就没有好消息。 北伐方面,以为拿下东昌路,就能占领山东全境,没想到,乐安降而复叛,本已开始准备西进的徐达不得不亲自赶往镇压。 另外,太史院早朝上奏,淮东忽又来了一场倒春寒,恐今年夏秋会有大旱,希望朝廷提前部署。 还有那章溢。 当初他是许诺了章存道所部乡兵攻克福建后可以归乡,但,临时改变主意,也是为了让那些个浙东人在新设的海军中有一个自己的位置,那老儿却不明白他的苦心。 磨了这些时日,到底退而求其次。 放还乡兵,转为征调福建降卒罪囚,继续由章存道率领北上。 至于降卒罪囚,也只能当了苦力来用。 最后…… 是朱塬。 老朱后悔了,后悔放朱塬去甚么明州。 最近几个月,老朱能感受到身边人对他宠幸朱塬的不断质疑,但,那怕不说那孩子就是自家人,最紧要的,他们那里能明白,朱塬究竟能给这天下带来多大好处! 当初就不该同意啊。 那病弱身子……若有个差池…… 老朱越发觉得,就该让朱塬安安分分地留在后湖岛上的宅子里,要做的,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他这个老祖宗,然后,他……有三十年,也能做足够多的事情。 至于甚么运粮? 只依靠运河输送,北伐大军确实粮草紧缺一些,但仔细着用,其实也无大碍。更何况,即使要开辟海上粮道,也不需让朱塬亲自去啊。那怕是整个大的海洋战略,来日方长,那里就需要当下急惶惶地开始了?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老朱正想着自家的宝贝二十三世孙,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消息就到了,厚厚的一包文书信笺,还有另外的放大镜,望远镜,牵星仪等物件。 没急着摆弄那些小玩意儿,老朱亲自用裁纸刀拆开了那包文书信笺。 先找到朱塬的信。 很简单的两页,表示已经抵达明州,一切平安,还介绍了一下附送的各种物事。 平安就好。 老朱念叨一句,注意到信中提及的工作日志,翻了翻,很快找出。 只看一眼,对比朱塬亲笔的繁简混淆,那工整的繁体小楷,还有附带一目了然的标点,就让老朱非常舒服,也明白,这不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亲自写的,该是身边人代笔。 阅读内容。 只是第一篇读完,老朱心绪就再次不平静起来。 相比下面臣子动辄数千字奏章里能用内容往往几十数百字,这第一篇日志,千余字的内容,就让老朱看到了太多东西。 工业化! 之前已经知晓,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想要跨入工业时代,想来就是这‘工业化’。 工业化之基础,在于‘钢铁’和‘煤炭’。 还有那甚么大明区域内匮乏的‘石油’,好在第一阶段并不急需。 因为朱塬当初关于矿产的话题,老朱亲自叮嘱下,中书省近日已经发布了相关律令,严禁民间擅自开采任何矿藏,已开私人矿场或者取缔,或者由官方接管。 就如石墨。 各地已经汇报了多处,老朱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建议,只取了长江上游安庆附近的一处小型石墨矿藏进行开采,其他全部封存。 开采的石墨,顺江而下运来金陵,由将作司制作炭笔,近几日已开始供应给皇城、各部和国子学等处。《素描技法》经过修订,取其中能够印刷部分也已经开始刻印,计划列为百官和国子学必修。 当下…… 这工业化,‘钢铁’和‘煤炭’。 老朱还不明白具体如何执行,但肯定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不会乱说,已经飞快拿定主意,尽快安排一下。 还有火药。 热武器对冷兵器,如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 这与他闯入后湖那晚,朱塬给出三条计策的其中之一吻合,若火器得兴,华夏再无北方边患。 不知不觉,老朱已经从书案后站起了身,捧着那一叠日志,在房间里踱步,踱了一会儿,忽地喊来侍臣,让他们传令召见金陵各卫亲军的统领,打算明天就在南校场安排一场火器演示。 想要看看目前大明火器的发展程度。 其实,老朱很早就对火器非常重视,鄱阳湖那场决定了天下格局的大战,若非己方诸多火器,他也不一定能够获胜。 不过,却也明白。 距离重甲骑兵碾压三岁孩童,还是差了很多。 无论如何,再看看。 另外,就是对火药的严格禁令,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建议,木炭不能限制,但硫磺与硝石,必须尽快再做一份法令,严格监管起来,擅自开采贩运者,死罪起步。 再就是,其中让他深有感触的那段话。 国家实力之根本,在于生产力,在于执行力。而不是对甚么机巧与学问的敝帚自珍。 老朱也反思了一下。 就说那《数学基础》,朱塬启程前与太医院使孙守真商议,要作为后湖医学院附属小学的教材。 老朱知道后,给否决了。 这份学问,老朱觉得只能皇子来学,只能国子监生来学,只能传阅给朝廷众臣,无论如何,怎能教给一群孩童? 当下再想想,只是‘基础’,实在没必要敝帚自珍。 理清楚这些,老朱没急着翻第二篇,又把朱塬的第一篇工作日志读了几遍,这才注意到最后那句‘青丘代笔,写意、留白、洛水抄录’,先是皱眉,随即舒缓。 朱塬那身子,确实该有人帮他做这些。 而且,这身边女子,出不了后宅,行不了决策,总也比随便甚么书吏典簿更能信任一些。 就是……女子…… 老朱又想起早前一撇而过的几张俏丽面孔。再看日志最后那几句,忽然笑了笑。 这孩子……良田财货都能看淡,就是这女人,想来该是个喜好了。再想想,也不觉什么。若一个人真得完全无欲无求了,那和庙宇里的木雕神像又有甚么分别。 老朱还是喜欢有情义些的人。 嗯。 就是他那身子……定是要节制,想来,他活了两辈子的人,也知道轻重。 梳理一番,老朱才翻开下一篇日志。 这么一边阅读一边品味,老朱也再次多了些后悔,实在不该放那孩子出去。只是,也不宜立刻召他回来。 这来来回回地颠簸,怎受得了。 再说其中内容。 若能确定经纬,天下任何一处方向距离皆可测定,或许普通人看了不觉甚么,作为一个帝王,老朱却明白其中意义。 只是…… 当下还是急不得。 再如那海商之利,17000两白银的货物出去,回来就变成了15万,老朱也真有些激动了。只是,也发现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文中的隐隐劝谏,想了想,还是放心地交给他处理。 这么前前后后又读了几遍,老朱终于回到书案后。 本来想看那篇‘会议记录’,注意到华高的书信,也就先拆开。 华高也报了平安,然后反省。 原来朱塬到了明州,已然累倒,是被抬入城的。 老朱读完,顿时又不淡定了。 再次起身踱步了片刻,想了想,让人去喊内使监令何绶。 老朱打算挑几个内侍送过去,时时照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起居,白日里不能累着,到了晚上,那内宅之事,华高不宜干涉,恰也让内侍看着些,喜欢女子就喜欢了,若因此伤了身子,那可不行。 至于非皇族不得用宦官的禁忌。 本就是自家孩子,那里不是皇族了? 吩咐完,再次坐回书案旁,老朱丢下华高的那封信,拿起那一叠‘会议记录’,刚翻开,有侍卫来报,方国珍求见。 这已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朱塬离开后的第二天。 方国珍跑来求见,说听闻了皇帝陛下要通过海运输粮,主动献策,和他说了两盏茶功夫的海上之事。 老朱当时挺高兴。 这方国珍,总算找对了方向,不再往那各路臣子的家门里闯,而是来求他这个皇帝陛下。 这才对了啊。 至于其他……算怎一回事? 因此,老朱当时就安抚了方国珍一番,暗地里还希望能竖起一个表率,别甚么人到了这金陵城,都先去拜见甚么左相。 当下心情又不错,老朱点头:“带他来罢。” 方国珍很快到了东阁,一番大礼之后,献上了两物。 第一个是按照上次皇帝陛下的吩咐,把他说的那些海上之事写成奏章。另一个是近日刚搜罗来的一本海上游记,来自江西一位名叫汪大渊的读书人,书名叫《岛夷志》,讲述汪大渊两次远航的各种见闻。 老朱简单翻了翻那本《岛夷志》,听方国珍大略讲述一番,满意点头,忽而又笑着看过去:“老方,你近日如此热切,不会是动了心思,想要复起,寻个官做罢?” 方国珍意识到关键时刻来了,立刻重新跪下,伏地道:“陛下,小人往昔愚顽不灵,还劳费朝廷大军,至今内心惶然愧疚。今日,往昔已彻底放下,余生只愿安心做个富家翁,再不敢奢求其他。” 老朱抓到了方国珍话语里的‘小人’称呼,顿了顿,说道:“既如此,你曾经也是一方豪杰,这白身总是不妥。俺已攻下福建,就给你个福建行省左丞,食禄而不知官,如何?” 方国珍听老朱这么说,吊坠心中数月的石头终于落下,连连顿首:“臣谢过陛下,臣……臣……” “起来罢,”老朱挥了挥手,说道:“若心里感激,就写信叮嘱叮嘱你长子,让他安心办事。明州的差事办好了,你方家也能得一个子孙后代富贵绵延。” 方国珍没有起身,再次稽首:“臣定会叮嘱明完,不负陛下所托。” 这么说着,趴在地上的方国珍也想到了那个还未曾谋面的‘世外高人’。 真是高人啊! 只这小小一计,终于让心惊胆战了许久的方家得了一个安稳。 可惜那高人连方家的厚礼都不肯收,无以为报,他也只能在稍后信中多叮嘱自家长子几句,让他尽心尽力地为对方做事。 甚至…… 方国珍很快想到了更多。 不能仅止于此。 方家到底不同于往昔,今后这朝堂,总也该有一个靠山。 这靠山能是谁? 李善长? 那老货收了方家一堆财货,却如貔貅一般,连一句话都没换回,其他……其他人能有那朱塬得宠吗? 第029章:善假于物也 定海县城东南,甬江入海口对岸。 繁忙一片。 这里是朱塬最近敲定的海军军港所在,数千军士和民夫聚集此地,正在修建码头和兵营。 定海知县薛戍一身粗布便装,已经在这边待了一上午。 眼看到了午饭时间,薛戍又去灶台边亲自查看伙食,在伙夫带着百般尊敬的殷勤下配着鲜鱼汤吃了一碗刚蒸好的米饭,这才终于离开。 还有些惭愧。 因为这一上午整个港口工地上从民夫到伙夫上上下下对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有人见他走近,还专门上来磕头,感激地恭维几句,才继续忙碌。 因为这些人以为,最近的很多事情都是他这个青天知县帮百姓争取来的。 其实不是。 就说这军港选址。 前几日他也参加了那场会议。 海军都督华高希望将军港选在定海县城的南门外,最次也要东门外,还是那位翰林坚持,才选在了甬江对岸。 都督大人的选择,是为了安全。 因为东南门外的海港靠近县城,还有城东的招宝山作为屏障。无论是遇到敌袭,还是台风天气,都更加安全。 至于民船商船,那是不考虑的。 那位翰林考虑到了这些,坚持城外码头继续作为民用,至于军港临海而建的安全性问题,翰林的回答也掷地有声,海军就是用来保境安民的,若是把百姓船只挤开,自己躲在安全地方,这海军不要也罢。 当时听到这一番话,若不是坐在那古怪的会议长桌旁动作不便,薛戍都想给那翰林一个长揖。 想着这些,薛戍带着一个老仆沿河步行,要绕到上游一些过浮桥,正走着,三艘千料大船从海上驶来,缓缓靠向南门外港口。 薛戍驻足观看。 这是三艘军船。 薛戍知道,这不是军务归来,而是出海捕鱼去了。 这也是近几日那位翰林再次让他印象深刻的一次。 同样是一次清晨的会议,翰林要求闲置军船出海捕鱼为修造各种工事的军民补贴餐食,海军都督大人也不同意,说是会对军船造成磨损,又被翰林驳斥,要民生为先,造船就是用的,不是要当宝贝供着。 薛戍深以为然。 如果之前那些还只是口头允诺,仅仅这两件事,薛戍就对那位年少的翰林学士只剩下感佩。 然而,很多人却不知道。 不仅不知道,因为那位翰林出行总是坐轿,薛戍明白是因为身体太弱,还受不了车辆颠簸,但有些人却只看到了坐轿,私底下调侃某个营海使大人为‘轿房使’。 薛戍在县衙里就恰好听到过一次,只能把那几个嚼舌头的衙役训斥一番。 衙役没有因为他的训斥而愤懑,还感激他。 就像今天港口工地上那些感激的民夫一样。 因为衙役觉得是他这个青天知县让大家谨言慎行,避免得罪了小人,遭遇惩处。 县尊大青天啊。 薛戍无言以对。 有心替翰林宣扬几句,但还是翰林交代的,会议内容不得擅自对外传扬。其他人会不会遵守,薛戍不知道,但他自己觉得应该要遵守。 于是又自缚了手脚。 薛戍只能安慰自己,或许,那位翰林也并不在意这些。 外表一个至多才束发的少年人,相处几次,就觉得吧,翰林比他这个活了三十几岁的人还要透彻太多。 穿过用小船搭起通往县城南门的浮桥,薛戍没有返回城内,而是沿河向西而行,一路来到位于城西岸边近期才刚刚划出来的露天船厂。 这里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凭借那份收购与置换并行方案,第一批可用作造船的成品木料已经运到了定海,数千工匠、士卒和民夫同时动工,偌大的露天船厂,放眼望去,一次性十艘五百料大船,骨架都已经初步搭起。 薛戍知道,征集木料时,虽说给了补偿,到底还是带着几分强制。 毕竟很多百姓也不想为了一些眼下的银钱或更好木料就搁置自己的造船计划。 不过,想想山东,薛戍对此就没再置喙。 报了身份,进入船厂区域,周围吆喝声、敲击声、锯木声交杂相织,薛戍却一点不觉得吵闹,甚至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感觉。 这才是安平盛世该有的景象啊。 只愿这天下千万莫要再起波澜。 带着老仆缓步而行,薛戍不知不觉走到了船厂另一边,远远就看到搭在岸边的一座巨大水车,直径足有两丈,支撑水车的石砌底座另一边,纺车一样的圆环,带动三排宽大的传带,连接下方另外一座石台上探出的圆轴。 来到围观人群外,薛戍拉过一个年轻后生,拱手问道:“小哥请了,敢问……”还没说几个字,那青年已认出了薛戍,喊着‘知县大人’就要下跪,被薛戍拉住,问道:“……这是做甚么?” 青年恭敬地把位置让给薛戍,自己靠后而站,说道:“此乃水力锯台,大人看那锯片。” 这边说几句,周围人也注意到了薛戍,很快把他让到了最前面。 薛戍不待再多问,就见六个工匠抬着一截两丈长的木料送到那有着一尺多半径大锯片的台子上。 薛戍还看到朱塬在一些人的簇拥下站在北边。 那边也发现了他,刚点头示意,就听有人大喊一声‘合——’,水车支架顶部有声音传来,宽大的皮制传带转动起来。 锯台上,民夫开始往前送料。 刺刺刺—— 比拉锯要均匀很多的锯木声传来,两丈长的木料逐渐推进,只是十几息的时间,眼看就要全部锯开,被锯台另一边的民夫接住,忽然咔嚓一声。 目不转睛的薛戍第一时间发现,是锯片断了。 不由叹息。 “离——” 伴随着一声大喊,传带很快停止了转动。 工匠们把锯台清理了一番,朱塬等人才走上前。 薛戍也走了过去。 接过工匠用麻布垫着递上的破碎锯片,朱塬对身边的姚封道:“再加厚一些吧,挑更好的铁料。不过,这次没有打滑,说明轴承是非常有用的,稍后把水车上也换成轴承。” 姚封担心锯片扎到朱塬,伸手接过来,点着头,说道:“下官所见,刚送料还是急了,不然定能锯完。” “本就是试验品,不在乎能不能锯完,关键要把各种细节做好,”朱塬转头看了眼岸边这座短短几天建造起来的水力锯台,接着道:“你们传统的工造方法都已经很成熟,但也不能就停在那里。咱们人为何是万物灵长,呵,记得荀子《劝学》篇里有一句说得很透,谁知道?” 其他人没开口,薛戍灵感一动,朗声念道:“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朱塬看过去,笑着点头:“答对了,没有奖励。” 随即又转向大家:“‘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善假于物,就是我们人类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从最早的刀耕火种,到现在的精耕细作,千百年来,我们制造了无数的工具,凭借这些工具生产了各种我们需要的衣食住行。然而,我们永远不能因此自满,停步不前。” 说着指了指面前的水力锯台:“这东西如果完善了,一座水力锯台的效率抵得过上百人,沿河修十座,就相当于平白多了上千劳力。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西边修船的船坞,你们吊起船只的支架在我看来也同样粗糙,等过些日子进山伐木的人送来十丈以上的大料,我们再琢磨一下,可以造几座龙门吊。华大人之前和我念叨‘造船容易修船难’,其中一难就是难以把船弄出水,有了大型的龙门吊,一两千料的大船也能轻松拖出水进行修缮,这也是善假于物。” 其实,朱塬还有很多暂时没说。 比如…… 什么是工业化? 不一定非要蒸汽机或内燃机,通过水力,通过杠杆,把各种大型的工程器械建造起来,轻松完成以往单纯人力所不能及,那也可以称作一种最初级的工业化。 这边正说着,一只麻袋从北边不远的帐篷处跑过来,面对众人有些羞涩,晶亮的眸子对朱塬眨啊眨。 朱塬停下话头,笑着抬手揉了揉丫头脑袋:“明白明白,不要再催了。嗯,刚刚的铜球,给我两个。” 后半句是对旁边人说的。 姚封很快接过两个鸽子蛋大小的光滑铜球,小心送到朱塬手里,朱塬又递给麻袋姑娘:“呐,送你的玩具。” 蔺小鱼笑着,脸蛋红红,却把手背到身后。 自己可不是小娃娃。 朱塬坚持把两个铜球塞到麻袋面前的口袋里。 麻袋有口袋。 多可爱。 然后重新转向姚封:“那边,再西一些,同样造一座水车,作为专门用来加工轴承滚珠的车床,图纸……我抽空画一份,你们自己也琢磨琢磨,这次试着做成齿轮传动的,皮带容易断,还打滑。” 姚封再次答应一声,瞄了眼某个小麻袋,拱手劝道:“大人,其他俺们来做,你回城歇了罢,华都督若知道你今儿又累着,回来要抽俺们的。” 其他人听姚封这么说,也纷纷附和。 见众人都‘赶’自己走,朱塬只能点头,一边走向不远处的帐篷,一边又示意薛戍:“明天早上的会议记得参加,讨论一下全州种植油桐的事情。” 薛戍拱手答应。 朱塬又想起一件,再对姚封道:“各州县送来的麻布一到就全部做成油布,尽快拼缝起来,万一下了雨,各处也能遮挡一下。” 说着已经到了那顶临时搭建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精致小帐篷。 朱塬之前的午餐就在这边吃。 写意和留白带着面纱走出,见自家小官人终于过来,立刻吩咐一番,很快把朱塬扶到了早已等待的轿子里,在周围聚过来的一百精兵护送下,长长的队伍往西城门而去。 午睡醒来,又已是傍晚。 守在床边的是青娘。 点起的烛光下,青娘再次眼圈红红,让朱塬有些疑惑,难道自己没穿越,只是回到了一些日子之前? 注意到朱塬坐起身,青娘连忙抹了抹眼角,凑过来,软软喊道:“小官人。” 朱塬抬手,捉住青娘纤细微凉的一只……大手, 嗯…… 问道:“怎么了?” 青娘见外间还没听到动静,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在床边坐下:“小官人,奴两个弟弟来了,下午到的。” 朱塬明白过来。 点头道:“等下喊他们过来吃晚饭,嗯,黎圭,黎臬,对吧?” “嗯。”青娘应了声,又轻声道:“圭儿表字文衡,臬儿表字文度。” 朱塬笑道:“文衡,文度,比名字好,圭啊臬啊,一听就好像要把人框住一样。” 感受到自家小官人手上力道,青娘毫无抗拒地俯下身,隔着被子伏在朱塬腿上,侧头仰脸看来:“小官人,若觉得不好听,可以给他们改了。” 朱塬抚着女人光润的脸蛋,摇头道:“很好的名字,就不改了。对了,你叫什么?” 青娘摇头:“没呢,奴未出阁时,父母和兄长都唤我二娘。” 朱塬笑:“黎二娘,还好不是孙二娘,不会做包子。” “奴会啊,”青娘又摇头:“小官人所用包子都是奴所做,洛……娘只善调羹。” “不说这个,我要起床,饿了。” 青娘却不肯动,还又朝朱塬身上蹭了蹭,不说话。 朱塬拍了拍她脸蛋:“乖乖的,说起来,马上就是我生日呢,二月二十二,我在考虑,这次就当是十四岁生日了,这年代十四岁束发嘛,也是个节点。你说,我该不该吃个什么,庆祝一下?” 青娘立刻又扭头过来,希冀道:“小官人想吃甚么,奴提前几天备下?” 这显然是没明白。 朱塬笑着捏了捏她下巴:“笨女人。” 外面终于听到动静,洛水走进来,淡淡瞄了眼青娘模样,转向朱塬道:“小官人快起罢,陛下送了人过来。” 人? 看了眼青娘,已经坐起的女人心虚地点了点头:“恰是和奴两个弟弟前后到的。” 朱塬疑惑:“什么人?” 洛水道:“四位内侍。” 朱塬有些迷糊:“什么?” 洛水换了称呼:“宦官,四个。” 朱塬这下明白了,却还是不太明白。 四个宦官? 只能先穿衣起床,离了内宅,终于见到四个年纪都不算大的小宦官,为首自我介绍名叫何瑄,还说自己是何绶的干儿子,还带着另外三位小宦官给朱塬磕了好几个头。 折腾一番,朱塬终于知晓了来龙去脉。 这……是老朱送来照顾自己的。 问题是…… 用得着吗? 不习惯啊。 外人在前,何瑄没有说起当日因为摔坏了金丝蜀锦被朱塬饶过的恩情,起身后恭敬道:“陛下交代了奴,以后大人就是奴几个的主子。陛下还说,让奴几个仔细照料大人,白日里不能累着,夜晚时……”何瑄说着瞄了眼朱塬身边的写意等女,还是照本传话:“夜晚时,也要有节制。” 何瑄话落,写意几个的脸蛋一起红了起来。 青娘还看向朱塬。 表情幽怨。 是啊。 该有节制的。 总是一次没有,怎能如此?! 比如,每月有四次……她就能轮上呢。 朱塬揉着额角,抬手比划道:“这……其他不谈,你们自己的称呼,咱先换换。” 第030章:太暗了 稍微纠结了一下称呼的事情,想想既然是老朱命令,不可能再把四个小宦官赶走,朱塬暂时不提,转向其他。 何瑄又送上老朱的一封信。 朱塬当场拆开。 老朱先表示各种信物已收到,然后以命令语气要求朱塬注意身体,不得劳累,以后日常也必须由四个小宦官照看。 随后是正事。 第一件,关于征集造船木料。 老朱送来了白银十万两,还附带又挤了十艘海船过来,并且再给了朱塬一个便宜行事,让沿海居民可用木料抵扣今年赋税。 讨论造船相关时,朱塬也想到了以税作抵。 不过,一方面,这不是他能随意决定的,需要老朱拍板,就像之前渔民征调免税一样。另一方面,因为已经有了想法,打算从海商身上薅羊毛,也就不需要动用税赋。 这段时间转来明州的各方海贸商船,完成税务收缴,营海司进账累计折合白银已超过4万3000两,考虑后续计划,哪怕没有作为补充的置换方案,朱塬也能完成木料征集。 没想到,老朱还是替他想到。 不仅又给了一个便宜行事,还送来了10万两白银。 只这10万两银子,再加一个抵税,朱塬哪怕没有之前的方案,也同样能把征集木料的事情搞定。 等于老朱又帮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把一件大事给办了。 不仅如此,老朱大概也意识到了某个问题,还在信中表示已经给南征各军去了信,严令诸位将领再有缴获海船,不得私自扣留,必须全部送来明州。 朱塬读到了这些,再次忍不住感慨自己的‘系统’,自己的‘老爷爷’。 不。 是祖宗! 那歌怎么唱的。 世上只有祖宗好~~~有祖宗的孩子像个宝~~~ 像个宝啊! 然后才继续往下读。 第二件,关于朱塬的工作日志。 老朱要求不得再用之前的驿传,他专门派了一队拱卫司军卒过来,以后来往信件,都由这批人负责。 朱塬读到这里,又短暂停顿。 看来,即使到不了《天书》层次,老朱也把他那些工作日志看得很重。 想了想,确实也很重要。 口述的时候,除了没有直接点破某个事实,朱塬说的很多事情,对于看过《天书》的老朱而言,一眼就能明白,那就是‘今后’几百年的各种事。 确实不宜传出。 至于让身边女人代笔的事情,老朱没提。 这是好事。 毕竟怎么提,让皇帝陛下夸她们几句? 不合适。 不提就算默认。 书信来到最后,老朱又叮嘱了朱塬一番,让他不要急切,也不能累着,安安稳稳最好。 就差明说了事情办砸也无所谓。 读完这封信,朱塬越来越感受到,老朱是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二十三世孙。 要知道,说得不好听一些,对于下属,老朱就是在当自家骡马一样使唤,这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老朱也是这么对自己的,几十年如一日‘百僚未起朕先起’。 但对于子孙,老朱又是个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表面上对孩子们或许严格一些,但,能给子孙的,老朱恨不得都塞过去,这一点,从那个同是正一品级别的‘亲王’与‘大臣’一个年俸五万石一个年俸九百石的强烈对比就可见一斑。 大部分人都知道‘五万石’的典故,但可能不知道,之后其实还有长长一串,甚至连儿孙们家里的马料都考虑到了,专门列在俸禄清单里。 朱塬明显感觉,自己正越来越受到类似的待遇。 想着这些,朱塬把那封信装回信封,郑重收好,又看向何瑄:“还有其他吗?” 何瑄接着说起。 除了信中提到的十艘大船和十万两白银,另外还有一批水晶。 将作司近期确认了一片非常广泛的水晶矿床所在,地点位于淮安府的海州境内。 朱塬细问几句,确认位置。 后来的连云港东海县,大名鼎鼎的水晶之乡,前世购置水晶器皿时偶然听人说过几句。 又聊一会儿,事情谈完,朱塬便让写意先带何瑄几个去安置下来。 赵续和左七都开始带兵,还已经是正五品的千户,再让他们一直负责大宅里的各种琐事也不合适,既然老朱把几个小宦官送来,倒是可以培养成外院管事。 至于内宅。 朱塬又没有真得纵欲无度,就不让几个小宦官掺和进来了。 实在不能习惯。 随后又见过那位随同何瑄一起过来的拱卫司百户,名叫闻造,一个身材矮壮的三十岁左右男子。 朱塬当然清楚拱卫司的性质。 老朱派闻造来,除了负责送信,应该还会打探一些消息。当然,自从赵续和左七升任千户,并向朱塬坦白老朱的一些交代,朱塬就知道自家祖宗已经不再监视自己。 更何况,哪怕监视,也无所谓。 除了某个最大的秘密,其他,朱塬真没什么需要对老朱隐瞒的。 谈过今后送信的细节,打发走闻造,天色也暗了下来。 朱塬吩咐直接在花园这边的厅堂里摆下晚餐,又让人喊来青娘的两个弟弟。 见到人,朱塬再次生出某种古怪感觉。 当初见到绿茶姑娘的那种。 因为青娘所说的‘圭儿’和‘臬儿’,一个29岁,一个23岁,两人都已经成家,属于孩子可以满地跑那种。 好在,朱塬只是少年皮囊,内里比两人都大,倒也只是古怪一下。 见礼过后,大家落座。 何瑄四个很快进入状态,主动过来负责招待,摆放餐具,传送菜品,很是娴熟。 黎圭和黎臬毕竟是读书人,根据服装和其他细节,隐隐感觉到了四个小宦官的身份,又不敢确定,毕竟依照礼制,这怎么可能? 上菜间隙,朱塬也注意到,兄弟两个都是一身的旧衣。 想想之前第一次见到写意和留白两个妮子家人时他们还算体面的穿着,傅寿应该不会在这方面厚此薄彼,却只是笑笑。 没觉得什么。 朱塬从来没有道德洁癖,更相信不管任何性格类型,用好了都是人才。 问起一路情形。 果然还是拖家带口,黎氏周边的七大姑八大姨,总计九十六人,除了朱塬交代的黎圭和黎臬兄弟两个,其他都去了金陵。 还说起,傅寿又给了安家费。 不过,大概吸取了上次被退回的经验,这次一家只给了十两银子。 朱塬想想也没说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 朱塬希望的是身边人能有分寸,而不是一定要做清水里的鱼。 于是一边用餐,一边转向其他各种日常话题,朱塬很快摸清了兄弟俩的大致性格。 老三黎圭有些‘迂’,却还不到‘腐’的程度,谨慎,守礼。老四黎臬心思就很活络,朱塬猜测兄弟两个穿旧衣来见自己的想法应该就是黎臬提出的。 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朱塬喝着一小碗鸡汤,终于问两人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刚刚一顿饭时间,黎氏兄弟两个只觉得朱塬说话方式……都能大概听懂,又都感觉古古怪怪,却也不敢质疑。听到这个问题,两人一起放下餐具,同时起身,作为兄长的黎圭道:“大人,黎氏亲族感念大人救命恩德,我兄弟二人无以为报,只愿任大人驱使。” 这么说着,两人又一起跪下,行了大礼。 朱塬没有阻拦二人,他小胳膊小腿,拦不住,对于这种事已经放弃挣扎,等兄弟两个起身,虽然注意到黎臬表情里多少杂着些其他,还是假做不知地点头道:“既然如此,明天就开始做事吧,我恰好也缺人手。” 召兄弟两个过来,除了看看人品之类,主要也是为此。 兄弟两个又是一礼。 晚餐结束,朱塬喊来左七,让他带两人去安顿下来,顺便再给他们一份《素描技法》和《数学基础》的教程,要求尽快学会。 这边餐盘刚撤下去,戴三春就带着一个玉器匠人崔慎一起赶了过来。 因为听说又送来了一批水晶。 这些日子,戴三春一直念叨显微镜的事情,计划却总被朱塬打乱。 老朱早前送来的那一批玉器匠人,本来是打算专为太医院服务的,老朱因此还在太医院旗下设置了一个器械局,任命跟随戴三春一起过来的崔慎为器械局主事,正八品。 朱塬这次把那一批匠人全部带了过来。 然后,不只是前些日子这些人一直在磨制望远镜需要的凸透镜片,最近几日,又被朱塬拉了壮丁,磨制水力锯台所需轴承里面的滚珠铜球。 不得不说,相比一般铜匠,让这批能够制作各种精巧玉器的工匠来磨制铜球,嗯……更圆。 直到朱塬后续又想到了另外的方法,崔慎等人才得以解脱。 很简单,车珠子。 记得前世有一阵非常流行各种木制珠串,其实稍微了解就可以看出,幕后有人在专门推动炒作,就像炒茶、炒花、炒鞋甚至炒葱、炒蒜一样。 炒的有些过头,车珠子还因此成了网络流行语。 万物皆可车珠子。 简单的手摇车床被做出来,也就不需要再劳费最顶级的玉器匠人做这种小事。 朱塬今天还吩咐在河边搭建一个水力车床,到时候效率会更高。 戴三春本来是个古板的医生,现在却像个古板的大学老师,带着厚厚一叠图稿,还有炭笔尺具,以及最新做出来的一支游标卡尺。 类似助手的五十多岁崔慎更是拎着一个木箱,里面是镜片等各种相关。 游标卡尺,是前几天朱塬想到的。 想要镜片匹配,首先要进行更加精确的测量,这年代,最精确的测量方式,朱塬能想到的,就是游标卡尺。 游标卡尺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 就像曾经那种,主尺刻度为1厘米,副尺刻度为0.9厘米,两个都分为十份,利用其间的差距将精度缩小到0.1毫米。 当下的一寸太长,朱塬给出建议时,还提出可以将一寸一分为二,再继续精确。 于是戴三春手上的游标卡尺很自然地得名:半寸卡尺。 为了做出显微镜,‘大学老师’戴三春不断从朱塬这里挖掘信息,当下已经可以算是这个年代的一个‘光学专家’,同时还在钻研数学。 这些天,戴三春更是发现了一个确定镜片焦距的方法。 其实也很简单。 对光,聚点,然后测量距离。 朱塬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记忆中的标准凸镜焦距,但也不得不佩服戴三春的细心,很平常的一个现象,他之前还用放大镜给大家演示过阳光下引火。 当时还很冲动。 想抓一只蚂蚁。 这时节蚂蚁还没出窝,逃过一劫。 不过,却是没想到焦距的问题。 两人在厅堂内刚刚用餐的圆桌上铺开各种图纸,思维发散地讨论着,根据戴三春的发现,又确认了一点,或许,凹镜的焦点,忘记有没有了,但也可以用类似方法测量,或者推断。 毕竟无论是凹镜还是凸镜的弧度,都只是圆的一部分。 现在有了游标卡尺,测量精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因此可以尝试制定一套标准。 两人又写又画还现场找出镜片做演示地讨论了大半个时辰,再次刮干了朱塬在这方面的灵感,戴三春就回到了正题,现场又组装起了显微镜。 类似朱塬记忆中的模样。 不过是简单的直筒。 当下做折射镜片,不是做不出来,而是太麻烦,没必要。 挑选不同的目镜和物镜,各种尝试,但还是没结果,最好也只是一些没有任何内容的光点。 朱塬也在旁边琢磨着,记起前世做过水滴显微镜,那确实是能看到东西的,正要把镜片从圆筒镜头上拆下来,重新组装一番,看看周围,发现一个问题:“太暗了,要再点几盏灯……” 这话说完,朱塬突然愣住。 太暗了……太暗了……太暗了…… 再看戴三春正在摆弄的那台显微镜,目镜对,物镜对,载玻片也对,然后,再往下……不对了。 少了个什么。 那什么 什么…… “反光镜!” 几乎要开始揪头发的时候,朱塬终于拍着桌子喊了出来。 并且记起,能够进入显微镜内的光线很弱,因此,需要一个反光镜进行补光。 怪不得一直都是黑乎乎的,偶尔能看到亮点,也没有内容。之前一直以为是焦距不对之类的问题。当下终于反应过来,就一个字,太黑了。 嗯。 好吧……这是三个字。 戴三春和崔慎见朱塬突然拍着桌子大喊,同时疑惑地看过来,目光里还透着担忧。 可别……又发病了啊? 朱塬没理会两人的古怪眼神,正要解释,门外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男音:“大人……” 是何瑄。 结束与黎氏兄弟的晚餐,朱塬就打发了他们去休息。 怎么又回来了? 这边答应一声,何瑄与另外一位小宦官一起掀帘进来,躬身道:“大人,已是亥时,该歇了。” 才九点啊。 朱塬也没有拒绝,摆手道:“稍等一会儿。” 转向戴三春和崔慎,却只见二人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不同于黎氏兄弟,戴三春两个却是非常清楚皇宫内宦的穿着,只看一眼就能确认。 这…… 某人家里怎么有宦官。 大罪啊。 朱塬一眼就明白两人的心思,正要解释,何瑄已经又道:“大人,亥时人定,正是该让身子休歇之时,陛下严令你可不能再累着。若你有甚么差池,奴……小的几个就不要活了。” 这下……不用解释了吧。 听到是老朱命令,戴三春和崔慎也放松下来,只是,看向朱塬的表情里依旧透着怪异。 就算某人得宠,竟然派宦官来伺候,这也太不合礼制了啊。 今年五十多岁也算阅历丰富人老成精的崔慎还想到了另外的地方。 朱塬。 朱…… ‘朱’啊。 不得不说,他想对了。 没奖励。 朱塬见自己如果不去休息,何瑄大概要化身唐僧不断念叨的模样,只能点头。 最后转身朝戴三春面前的显微镜示意:“下面,缺少一个补光的反光镜。做一个,嗯,平面或者凹面的镜片,镀上银,或者磨一个小银镜也可以,装在下面,明天在光线充足的户外再看看。就这样,我去歇了。” 飞快说完,朱塬在何瑄又要开始念之前,与戴三春两个简单施礼,便离开了厅堂。 第031章:攻心 象山县外海,天色才是蒙亮,距离舟山正南六十余里的一座海岛附近,战事突如其来。 天然形成的海岛港湾里藏匿着大小三十余艘海船。清晨虽有薄雾,哨探依旧第一时间发现有敌船从东西两边包抄而来。 这批海寇的警觉性不可谓不高,昨夜泊在港湾,连船帆都没有落下。 发现敌情,第一批七八艘寇船只用了几十息时间就斩断碇缆,大致确定风向和局势后果断向西边绕来的敌船迎去,试图创造缺口,避免被包围。 如果能抢下那三艘千料海船,哪怕只是其中一艘,也是更好。 可惜,实力差距太大。 海寇船只里连一艘千料海船都没有,最大也不过几艘五六百料的福船。 当七八艘寇船逐渐靠近三艘千料海船,本以为凭借风向能够接舷,减少自身船小的劣势,没想到,三艘千料海船上忽然爆起一阵炸响和尖啸。 这是明军水师很早就开始配备的碗口铳和火箭弩。 虽然不少弹丸和弩箭都落了空,但接近的寇船上还是很快响起一连串的爆炸,伴随着惨嚎。 最前一艘五百料寇船受到攻击最多,也是运气太差,主桅在一阵刺耳的咔喇声之后,忽地倾倒下去,力道太猛,不仅将整艘福船都带翻,还压沉了临近的一艘桨船。 更甚在于,这一阵火器动响,瞬间吓破了一干船只上诸多海寇的心神。 剩余六艘船只,当即有一半选择转向,打算逃走。 最后三艘船上的海寇也好不了太多,眼看身边同伴在一轮火器覆盖下或死或伤,内心已经没了多少斗志,残剩念头,只是觉得跑不了了,想要尽可能靠上敌船,拼一个垫背。 当三艘船终于接近其中一艘千料大船,迎接他们的,是甲板上一整排手持三眼铳蓄势待发的明军。 另外逃跑的三艘寇船,也被另一艘千料大船直接碾撞过去。 这边轻松解决一波的同时,一艘让这批海寇相当熟悉的某个庞大巨舟身影,也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内。 华高站在五千料巨舟的顶层甲板上,捧着这些日子爱不释手的单筒望远镜看过西边的一场战斗,嘟囔了几句自家侄儿华岳不持家,对付一群杂鱼也如此浪费火器云云,就将镜头转向另一边那座呈‘凹’字形的天然良港。 察觉突围已不可能,这群海寇开始上岸,试图钻入山林。 望远镜视野内,华高还看到了不少妇孺,哭哭啼啼,踉踉跄跄,还有一批精壮海寇主动留在岸边,试图为妇孺们逃离争取时间。 何苦呐。 无声念叨一句,华高已经看到自家的快桨轻舟冲到了岸上。 为首一条大汉手持长枪当先跃出。 那是乔安。 某个小祖宗身边写娘的哥哥。 既然想要搏命挣个功名,华高是不介意给机会的,之前特意点他当了先锋。 若成了,是造化。 若有甚么闪失,那也是命。 眼看乔安轻松挑飞几支箭矢迅捷突入敌阵,一枪精准捅进前敌咽喉,华高就开始点头。 随后就是不停地点头。 “这一式崩枪呵,真真是有功力。” “又是那咽喉。” “啧,娘咧,成串儿咧。” “虎将!” “唉,这花哨了,把人挑起作甚,不懂得省气力如何持久,到底是少经了战阵呐。” 华高这边点评着,海岸上,两三百寇兵勉强组织起来的战阵转眼就被乔安带着自己的百人队杀透,眼看后续明军也陆续上岸,众寇终于崩溃,一起向距离海岸十几丈外的丛林逃去。 眼看海寇溃败,华高放下望远镜,扭头对一位亲兵道:“传令下去,莫要追入林中,把能抓的都给俺抓了,暂且收兵。唔,岳儿那里,活的也捞上来,都是大牲口咧。” 等亲兵去传令,华高没有再举起望远镜,而是看向身边同样攥着把单筒望远镜的赵续,笑着道:“莫艳羡了,听你口音就是那淮西人,既是都熬了出来,还主动上战阵找死作甚,安分守着你小主子,那里才是你更大前程。” 赵续眺望着还在岸上左冲右突的某个勇猛身影,苦笑了下,还是点头。 不过,这次被自家小官人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强令带着自己的一千部下出海,却又只能看着别人出风头,实在是闹心。 华高只劝了句,就不再多说。 转身走下舷梯,来到二层议事大厅,刚进门,华高就径直走向那铺着各种图稿的长桌,啧啧赞叹着欣赏最近完成的一幅幅绘图。 赵续也跟了进来。 同样走到长桌旁,拿起一页图稿。 这是一座海岛的外形图。 采用了素描技法,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方向,以一种俯瞰视野,非常形象地描绘出了这座海岛的大致外貌,细致的笔锋下,岛上的山势水流都清晰可见。 图稿周围空白处还有各种标注,包括海岛的名称,岛上山峰高度、本身长宽大小、周边水深、是否可以作为港口、与周围一些海岛的距离,等等等等。 这是营海司最近一些日子的成果,对明州外海大大小小一系列岛屿的测绘图稿。因为引入了素描、比例尺和三角测量等概念,相比曾经那些就只是一个个大圈小圆的海岛舆图,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华高带领船队三天前出海,一方面是为了向盘踞外海诸岛的海寇示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对这些图稿进行校对补充。 当然,当下还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毕竟明州外海大大小小的岛礁少说也有上千个,桌面上图稿只是近海的很小一部分。 说起来,这次能够找到这一伙海寇,除了一些必要的情报,主要也是桌面上这一堆图稿带来的助力,只是对比地形,在附近寻找了一番适合藏匿的港湾,就很快有了收获。 赵续放下手中图稿,走向旁边正在忙碌汇总一幅大图的几位营海司吏员。 看着那幅计划中还会上色的精准海岛舆图,赵续再次想到了这些日子自家小官人不止一次提到的某个说法。 恐惧源于未知。 大家以往不愿意下海,就是因为‘未知’二字。 四顾茫茫,不知道那里是天,那里是岸,不知道是否就要一直那样漂流下去,是个人就会恐惧。而以往的那些所谓海图,有,和没有,差别不大。 当下,看着这幅逐渐完善的全新海岛舆图,不说其中各个岛屿的准确位置,通过那甚么比例尺,只要用手边的直尺量一下,就能确定大致距离。 拥有如此参考,再凭借那种种全新的导航手段,相比最初,赵续已经越来越不觉得大海有甚么可怕。 耳边传来声音。 赵续断开思绪,看向对面,是朱塬任命的营海司下属测绘处主事涂霄。 这位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二十多岁瘦高青年精研过魏晋一位大数算家刘徽的《海岛算经》,结合自家小官人给出的素描、比例尺等其他学问,还有近期做出的各种测绘工具,融合创立了眼前的测绘之法。 因此被授官正八品。 涂霄正与站在海岛舆图前也莫名越发和气的华高阐述自己的某个想法:“都督,船上瞭望台不够高,咱桅杆若是能再高十丈,下官觉得这幅图还能更精准一些,若有二三十丈……” 华高笑骂着打断:“你不若当场化了神仙,飞起来给俺瞧瞧?” 大家都笑起来。 赵续也跟着一起笑。 却忍不住想,飞起来,不知道自家小官人有没有这种能耐,当然,那病弱身子,自己飞是没可能的,但……或许有其他法子呢。 这边正说着,议事厅外有人传报。 很快,一身浴血的乔安亲自拎着一个捆成团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把人丢在地上,乔安抱拳道:“都督,标下幸不辱命,擒获寇首宴荀。” 华高收敛起表情,走过来打量地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汉子,瞄了眼对方捆在背后少了两根指头的左手,冷笑道:“宴三指,宴千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当日在平江,你从老廖那里突出重围,可是让他被主公一顿好骂。” 地上那人依旧没有睁眼,却是开口道:“要杀便杀,拿俺祖上诗句羞辱俺作甚。” 华高一愣。 这……那里就扯到祖宗上面去了? 华高身边的涂霄看出都督大人的疑惑,他却是知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出自北宋晏殊的一首诗,名叫《金柅园》,逐渐传入民间,因为很是上口,逐渐被大家当成了没出处的俗语。 而地上这位,也姓‘宴’,倒是个名门之后。 不过,涂霄却没有帮忙解释,聪明地故作不知。 华高也不纠结这种细节,摇头说道:“若是可以,俺老华也想把你们都剁了干脆,只这……有个小祖宗要‘攻心’,俺也只能顺着咧。” 宴荀再次闭口不言。 华高很有耐心,干脆蹲了下来,对宴荀道:“俺知道你是个仗义人,也识时务,听到俺这海军都督府设立,都打算远渡重洋去那日本琉球换个活路,只是想着带更多兄弟一起,才等到现在,不成想被人给卖了啊。呵,若不是俺有了新舆图,你这躲在边角角的航道外,俺还真是难找到。” 宴荀依旧不言,只是稍稍扭了扭头,不想听华高继续啰嗦的样子。 华高伸手强行把宴荀脑袋扭过来,继续啰嗦:“咱们打个商量,你把逃入林中的部署都喊出来,算你们投诚。俺带着公文咧,这一路各岛都有张贴,东南外海一应盗寇,三十日内,主动向临海卫所投诚,全部可饶死罪,只需服役,短则一年,长则十年。若是过了三十日期限,那就只剩一个死字了。” 宴荀继续保持沉默。 华高很是耐心:“老宴啊,俺知你不怕死,死都无惧了,就替岛上那些个妇孺想想,你带着他们,不救为了求一个活么?外面这海岛,方圆也就二三里,俺就是不进剿,困也能把人都困死。俺这是发慈悲,给你们活路。” 宴荀又是片刻沉默,终于睁开眼,看向华高道:“如何信你?” “都说咧,有文书,”华高说着招手,很快接来一张文告,抖开展示给宴荀:“看看,海军都督府大印,营海司大印,还有这,这可不得了,是俺主公佩刀的刀把印子,你消息灵通,定是已知道那‘先斩后奏’之事,有这三枚印子作保,你说俺要是失了诚信,还如何面对天下人,恐那史书都要给俺记上一笔,遗臭万年。” 第032章:发生了甚么 战争,从来都该是不得已情况下最后的解决问题手段,就如《孙子兵法》所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问题在于,明白这些,又能够坚定执行的,少之又少。 古今中外的反例倒是多不胜数。 比如清朝,乾隆放弃怀柔,决定以武力解决大小金川之乱,本以为凭借上国之力手到擒来,没想到小小一片土司之地,让大清深陷三十年,拖死了一堆重臣名将,耗费白银超过七千万两。 还有几百年后,某个全球第一大国,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往自以为能打得起的区域战争里跳。 相比起来,朱塬知道最坚定执行《孙子兵法》中一系列攻伐准则的,恰好就是朱元璋。 开局低配到不能再低的老朱能够短短十几年时间问鼎天下,以他只要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绝不轻起战端的用兵准则密不可分。 每临大战,老朱从不介意暂时与其他对手曲意交好,也从不放弃哪怕最后一丝的招降机会,就像平江锁城,明明已经拥有绝对优势,老朱还是耐心地等了大半年,只希望张士诚能主动屈服。 这一切,都最大程度避免了无谓的实力损耗。 虽然这让读史之人很不爽,因为经常会看到老朱之前还在与人称兄道弟,转眼就打做一团,不够磊落。或者又读到这个降而复叛了,那个叛而复降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刀砍了多干净。但,如果老朱是这样的一个莽夫,不玩‘虚’的,动辄开打,别说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一定能够统一天下,同时还可能让自身越打越弱。 朱塬主动请命来到东南,开辟海上粮道,需要解决的问题非常多。 其中一个,就是盘踞临海岛屿的诸多海寇。 这些海寇来源非常复杂,有元末活不下去的濒海百姓,有张士诚旧部,有方国珍旧部,也有逃散的元廷旧部,甚至还有亦良亦匪偶尔见到机会就做几票的海上渔民。 如果不处理掉海寇的问题,将来无疑会对海上粮道形成很大困扰。 那么,怎么办? 挨个地剿过去? 不可能。 首先,大明沿海究竟有多少岛屿,根本就数不清。而且,别看大部分岛屿都在濒海百里以内,但,这可不是拥有机动船只的几百年后,几十公里距离一两个小时转眼能到。 风帆时代,哪怕只是三五十里的距离,海上可能就要走一天。 而且,成千上万个海岛,海寇随便找一个窝在里面,官军找一年都不一定找到。甚至,哪怕幸运地找到了,海寇或者驾船逃离,或者钻入岛上密林,想要剿灭也难上加难。 因此,朱塬与大家讨论之后,采用了记忆中王阳明江西剿匪的一些经验,又结合实际,做出了一整套方案。 最核心两个字,还是‘攻心’。 首先让华高带来的海军舰队四方巡弋,遇到海寇就顺带剿灭,示之以威。 然后,广发告示。 不只是要求各方海寇限期投诚,可得罪责减免。长达一千多字的告示上还鼓励沿海渔民向官方提供海寇线索,明定赏格。同时又许诺群寇只要杀死头领自首,不仅可以免罪,同样也有重赏。若是一群海盗将另一群海盗剿灭,拿战绩来投诚,不仅免罪有赏,还能够编入官军,获得官职。 类似种种。 朱塬相信,只要这份告示逐渐传开,哪怕沿海众寇不来投诚,也必定会造成一种人心惶惶的状态。 这就让朱塬的目的基本达成。 无论众寇是主动投诚,还是远逃海外,又或者从此收手隐匿为民,都会大幅降低沿海寇患。 接下来就是小火慢炖。 通过加强海军,开拓海洋,不断改善濒海百姓的生活,一步步彻底根除海寇的生存空间。 相比起来,曾经的禁海令,绝对是最臭的一招棋。 就像一个人腿上长了疮,不说仔细治疗,以求痊愈,反而直接把腿给砍了……决绝是够决绝的,就是以后来人眼光来看,实在有种不太聪明的样子。 当然,也是古人的局限,以为这‘疮’是没法治的。 舟山之南,象山外海。 华高与曾经的张士诚麾下水军千户宴荀谈妥条件,很快顺利拿下了这一支总计六七百人的张士诚旧部。 将这些人押上船的同时,船队一些书吏还特意上岛,在显眼的巨石或树干上贴下很多份招安告示。搞定这些,时间已经过了晌午,恰好来了南风,华高打消原本继续向南的念头,决定趁机返航。 回到定海,天色已经傍晚。 时间是二月十八。 二月初十的惊蛰那日来到明州,才过去短短八天,华高却感觉过去了好久。 望着定海城外招宝山上冲起的烟柱,那是最近建起的导航烽堠,白日举烟,夜间点火。再看夕阳下甬江南岸依旧繁忙一片的海港工地,华高醒悟过来,那种感觉,是因为才短短八天时间,大家就被某个小祖宗赶着做了太多事情的缘故。 想到这些,华高就有些担忧。 离开了三天,但愿小祖宗没有再累着病着,不然,他就是立下再大功劳,都只会徒劳。 船队泊入依旧暂时作为军港的定海城东码头。 华高简单交代,要求迎上来的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将宴荀一行暂时关押在岸上卫所军营内,还叮嘱一番,绝对不能压迫虐待,这批人有大用,然后才带着赵续和乔安等随从匆匆进城, 连自家居所都没回,奔到城西,华高直接来到朱塬的营海使大宅。 进门就察觉氛围不对。 路过门房,没有执勤的一些府内亲兵或站或坐地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其中一人还抬手比划,好像见到了甚么不得了的东西。 来到明远堂所在的正院,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吏员们,今日也有些老神在在。看到华高几人出现,本来站在院落一角交头接耳的两个吏员立刻停住话头,施礼后匆匆离开。 这古怪气氛,让华高只觉得发毛。 拉过一个捧着一叠文书心不在焉就要擦身而过的书吏,华高瞪着眼睛问道:“翰林呢?” 那吏员好像突然被惊醒,怀里的文书都撒了一地。 见是华高,才缓过来,记起都督大人刚刚的问题,连忙抬手,指向西侧花园方向。 目光里还透着几分……向往。 向往?! 华高来不及多问,拔腿就向西院走去。 匆匆来到花园,都不用在问,华高只看不远处挂着‘明心堂’匾额的会客花厅外守了足足六个兵卒,就直奔过去。 赵续和乔安也都一头雾水地快步跟上。 三人刚来到明心堂门口,就见定海知县薛戍一脸被刷新了认知的诡异表情,恍恍惚惚地从门里走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嘴里喃喃着,丢了魂儿一样无视华高几人,机械地向外院走去。 这…… 究竟发生了甚么,恁地如此骇人?! 第033章:显微镜 华高暂停脚步目送薛戍魂不守舍地离开,感觉更不好了,上前几步,一把攘开明心堂前一位大概不知他身份想要阻拦的陌生侍卫,直闯进去。 赵续和乔安也同样跟着闯了进去。 进门后,第一感觉…… 真亮! 比起已是暮色降临的户外,点了太多蜡烛缘故,屋内感觉和白昼都相差不离。 来不及关注这些,华高一眼找到某个小祖宗。 朱塬正站在一张近日很喜欢到处摆放的那种原木色长桌旁,低头打量一台类似望远镜般的小仪器,另一只手还握着炭笔,正在描画着甚么。 呼—— 确认朱塬无事,华高大大松了口气,才终于看向其他。 房间里一共六个人。 摆满了各种器具和图稿的长桌旁四个,朱塬,戴三春,崔慎,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陌生矮壮男子。 朱塬身后角落,则是两个戴曲角乌纱穿窄领袖衫的小宦官。 嗯…… 嗯?! 本来都要移开目光的华高又重新转过去,仔细上下打量,确定了,就是两个小宦官。 宦官…… 华高可一点不相信朱塬敢私用宦官。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主公已经不打算隐瞒某个秘密了吗,连宦官都派了过来? 耳边传来声音,打断了华高的思绪。 朱塬从显微镜上抬起头,看了眼进门三人,转向华高,笑着道:“大人回来了,一路可顺利?” 华高连忙收回目光,咧嘴笑道:“顺利,顺利,还抓了些杂鱼哩,”说着见朱塬手里依旧握着炭笔,摆手道:“明儿再说这些,恁接着画,俺自己看看。” 朱塬又朝赵续和乔安点头示意,然后转向身后的两人:“让厨房准备一下,华大人稍后一起吃晚饭。” 何瑄答应着,低声打发身边的小宦官去厨房交代事情。 朱塬重新低头,望着显微镜继续描画。 华高摆手示意赵续和乔安离开,转向屋子里的那个矮壮男子。 男子见华高望来,暂时放开自己面前的一台显微镜,想要行大礼,被长桌隔着不便,只能抱拳,压低声音道:“职下拱卫司闻造,见过都督。” 华高微微点头,同样也知道拱卫司的性质,没有多言。 等戴三春与崔慎又招呼过,终于示意面前长桌上一摊:“这……是那甚么显微镜?” 崔慎负责的太医院器械局一直在做的事情,华高还是知道的。 见华高问起,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戴三春表情里透出几分激动,带着少有的献宝邀功,轻声道:“是的,大人……大人来看。” 说着让出自己面前的位置。 华高走过去,顺着戴三春示意,弯腰低头把眼睛凑到一台显微镜前,细细打量。 圆圆的一片淡蓝色视野内,华高很快看到一些类似鞋底状的小虫在缓缓蠕动,他还注意到其中较大的一只,似乎正在吞噬着身边的甚么东西。 片刻后,华高移开目光,侧头看向显微镜下方的水晶薄片。 上面除了蓝蓝的一抹痕迹,肉眼看起来,甚么都没有。 随即又转向镜头。 原来……显微镜……这……就是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那甚么…… 再次移开目光,华高干脆伸手取下镜头下的水晶薄片,凑近了细细打量,还是只有一抹蓝色,不通过显微镜,肉眼根本甚么都看不到。 重新把水晶薄片放回镜头下,再次凑过去,那些个小虫子,又出现在了他视野内。 这么专注地看着,华高不知不觉嘴巴开始微张。 终于也明白,之前一路上的那些人,为何都是那种模样。 就像…… 忽有一天,大家都看到了曾经从未遇到的鬼魂,还一个个就在身边,近在咫尺,飘来荡去。 如何能不惊讶? 如何能不感慨? 如何能不震撼? 当华高再一次把水晶薄片取下,放在眼前试图用肉眼分辨,戴三春主动开口,好像害怕惊扰到甚么似的低声道:“大人,翰林说这是草履虫,只有一寸之千分之一大小。翰林之前与我说‘一花一世界’,重生难以相信,今日终于亲眼所见矣。” 戴三春说着,再次想起了今早的种种。 昨夜朱塬说这显微镜少了补光,因此才会影响观测。戴三春与崔慎连夜做出了几片补光小镜,今日一早再次尝试,还特意跑到光线充足的户外。 因为之前已经失败太多次,戴三春并不期待今天就能成功。然而,他确实成功了,成功地看到了一片树叶薄膜上的那所谓‘细胞’。 再然后,就是这一整天。 戴三春见到了一个全新的庞大世界。 事情迅速传开。 不只是朱塬身边人,定海县城上上下下,所有能有资格进入营海使府邸的,都纷纷闻讯跑来看稀罕,其中不少都被刷新了认知,恍惚离去。 大家感慨显微镜之奇异时,戴三春却明白,今日之发现,对于医学的发展将是何等重要! 就像朱塬所说,很多病症就是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在作怪,当下,既然能够看到,那怕还只是很少一些,也就意味着,今后能够想办法尝试进行更加精准的对症下药。 可以说,成功做出了显微镜,绝对是造福亿万黎民的一次大功。 华高再一次尝试失败后,终于放弃了用肉眼分辨,转向戴三春,问道:“草履虫,这……为何是蓝色?” “加了蓝靛,”戴三春接过华高手里的水晶薄片,放在一边,又换上另外一个水晶薄片,一边道:“显微镜下,诸多事物都是透明无色,需要染色才可分辨。” 说完低头调试一番,又让给华高:“大人来看,此乃松针,比之草履虫,可看到细胞,只有些小,翰林说还需制作更高倍之镜头。” 华高重新低头打量。 这边讨论着,朱塬比照显微镜图像画完了一幅韭黄细胞的素描结构图,放下炭笔,看向对面闻造道:“既然学会了用法,你明日就带一台显微镜回金陵吧,祖上肯定也想第一时间看到。” 即使已经一整天,闻造表情里依旧残留着难以置信,听朱塬这么说,这位拱卫司百户立刻抱拳道:“大人,职下想立时启程,连夜赶往金陵。” 想想赵续和左七,想想那已经升了从三品指挥同知的毛骧,闻造明白,当下的这趟差事,很容易就能立功。 没想到,刚来就有一份功劳送上门。 相比普通传信,闻造清楚,显微镜下……这如此让人惊叹的一系列发现,早一刻送到主上那里,他的功劳就更重几分。 朱塬听闻造这么说,也没有否决,笑道:“你不怕走夜路,那就去吧。嗯……我照例还有些信件,稍等一下,让她们整理好。” 说完又扭头,吩咐何瑄。 何瑄答应着匆匆离开。 等何瑄从写意她们那里取回了最近几天的工作日志,这边也打包好了一台显微镜。 送走闻造,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大家一起转去隔壁餐厅吃晚餐。 话题也继续围绕显微镜相关。 显微镜能够成功,朱塬同样很振奋,以至于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再做其他,一直在帮助戴三春进行完善调试。 不过,也只是激动一下。 朱塬更明白,成功做出了显微镜,对于新式医学而言,只是很小的一步。 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与此同时,朱塬今天仔细斟酌后,也意识到,显微镜,绝对不止能应用在医学上,还有其他很多领域,将来都可以发挥。 晚餐之后没再继续。 忙了一天,今天午睡都忽略了,朱塬也没精力再做其他。 等华高一行告辞离开,朱塬回到内宅,写意几女立刻迎了上来,表情里全都透着好奇。 这边姑娘们显然也知道了显微镜的事情,只是今天外面各种人来来往往,作为女眷,一群大小女人都很本分地没有乱跑。 “明天拿一台过来给你们看新奇。” 不等众女开口,朱塬就笑说一句。 内宅已经备好了热水。 朱塬洗了澡,来到卧房,上了床,照例今天的工作日志。 主要讨论还是显微镜的事情。 口述完日志,从洛水手中接过今日的稿子,修改一番,正打算睡下,注意到青娘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问:“怎么了?” 青娘看了看写意几个。 朱塬笑笑,示意另外三女道:“你们先去歇了吧,我和青娘说悄悄话。” 三女听话地出门。 写意和洛水没甚么异样,留白掀帘时却是撇嘴。 蹩脚。 不就是想找借口占了外间的小卧房么? 等三女离开,朱塬看向青娘。 青娘小小迟疑了下,这才道:“小官人,奴两个弟弟……奴听说,今年秋日会有科举?” 朱塬明了:“想让他们去试一试?” 青娘点头。 朱塬忽转了语调:“对我的安排不满?” 青娘连忙摇头:“不,奴……奴很感念小官人能接文衡他们来江南,奴……” 望着紧张到说不出话的女人,朱塬却继续:“你刚刚说……听谁提起有今秋科举的?” 青娘怔了下,下意识摇头,心虚地垂下目光。 朱塬见她不答,缓缓说道:“能走到我身边,就是一场缘分。如果你两个弟弟有真才实学,并且好好做事,将来该有的富贵一点不会少。但如果想要从我这里走捷径,也不是没有可能,问题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很遗憾,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可以让我另眼相看的地方。” 青娘头垂得更低,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朱塬短暂停顿,接着道:“写意她们都很聪明,知道分寸,我平日就不用多说什么。你呢,笨女人,也没什么主见,我就只能和你说明白,以后乖乖守在内宅里,做做饭菜,缝个衣服,将来如果有了孩子,就带带孩子,其他的,不许你再多嘴,明白了吗?” 青娘听到某些字眼,猛地抬起头,又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朱塬从旁边摸过一个枕头,丢过去:“跪上,长长记性。” 青娘顺从地软软跪下,却没用那枕头垫着,捡起来拍了拍灰尘,小心放在旁边圆凳上,抬头瞄过来一眼,好像在确认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见自家小官人已经躺下,又很想上前给他盖好被子。 想到自己在受罚,就没敢动。 朱塬自己拉好被子,瞄了眼床下不远的女人,忽又带了笑意:“我打算生日那天吃一只大白羊,你说怎么样?” 青娘目光迷惑:“小官人想如何炮制,奴……” “笨女人,”朱塬不等她继续,又抓了个枕头丢过去:“这几天把自己洗得白白的,等着。” 青娘刚小心地又捡起枕头要放在旁边,忽地明白过来,身体再次颤抖起来,这次却是因为激动,脸庞都瞬间红透,看过去,声音软糯地轻唤道:“小官人……” 朱塬没理,只是喃喃着感慨:“家事国事天下事啊。” 不管都不行。 这毕竟不是一个可以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时代。 第034章:矛盾心态 即将春分,皇帝陛下本该于近期亲耕籍田以示重农,有臣子上书提起,朱元璋却悄悄按了下来。 诸事繁杂,没那功夫。 要知道,亲耕籍田可不只是皇帝一人扶犁串几垄田那么简单,而是一整套复杂仪式,还要百官参与,提前一两旬进行准备,耗时耗力。 老朱也明白这项礼仪的重要性,但实用主义还是战胜了形式主义。 明年再说。 而且,老朱也不是不‘亲耕’,皇宫内的御花园,他已决定开辟成菜园子,打算带着诸位皇子亲自种菜,让孩子们切身感受务农辛苦。 今日是二月二十。 早朝之后,老朱来到城东。 国子学官田被划在这边,老朱之前受朱塬启发,将《齐民要术》列为百官学子必修,还要求为每一名国子监生分配一亩田地,亲自耕作,以熟农事。 那怕因朱塬身份被揭破,很多事情都已改变,但之前安排种种,诸如推广《齐民要术》,诸如重新编订数学典籍,还有朱塬当初那份书单相关种种,全都一直都在持续推进。 老朱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今天是国子监生第一次耕作的日子。 当下的国子监生,八成以上都是百官勋贵子弟,因为朱塬,因为那本《天书》,老朱偶尔思虑,觉得这批人对朱氏江山很是重要,不能再如曾经那样,但也暂时还没完全理清思路。 重要是肯定的。 因此今日特意亲临现场,观看一群少年在国子学精心挑选的善农耆老指导下进行耕作。 其间还再次受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启发,现场交代国子学祭酒许纯仁,要求诸生每次耕作之后,都要精心写一篇日志,总结耕作过程之体悟感受。国子学审阅之后,需优选其中篇章,送与他观览。 如此在国子学官田内停留半个时辰,最后招来一些少年语重心长地耳提面命一番,轻车简从的老朱便返回皇宫。 回到日常理事的奉天门左东阁内,首先关注的还是南北战事。 南线。 替代汤和为征南将军的廖永忠已率兵离开福州赶赴广东,并且按例再次传檄元江西分省左丞何真,希望何真主动归降,避免刀兵之祸。 北线。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在二月十二就一举攻克东昌府城,近日已完成对东昌外围州县之清剿。 山东诸路,当下只剩降而复叛的乐安还在顽抗。 负责后勤补给的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康茂才已受命赶赴济南,计划将补给线推到黄河岸边,为西进做准备。 诸多战报之中,还有一份吸引了老朱的特别注意。 征虏大将军徐达亲自签发告令,要求济水沿岸济宁、徐州两地,分别筹集一万石和两万石粮食,沿运河北上运往东昌,以资军用。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甚么,三万石粮食而已,老朱却明白。 还是缺粮啊。 因为缺粮,不得不再次从刚刚经历战火的地方百姓身上征集粮饷。 当下又正值春荒…… 老朱能够想象,这一战后,山东只恐很多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想到这里,老朱再次想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运河输粮只能勉强支撑当下大军所用,之后拿下河南,或者还可以从湖广再开辟一条北向输粮通道,但那条粮道主要依赖陆路,效率比运河还要更低。 因此,若要完成向汴梁大举屯粮供给诸军继续向西和向北进发的目标,海上粮道,那怕今年无法打通,明年也必须继续。 毕竟元廷最高年海运粮饷可达三百万石。 即使其中损耗大些,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老朱也不是不能接受。 甚至……更长远一些,那东北之地,老朱早已暗暗打定主意,自己这辈子闭眼之前,一定要为子孙们收拾个清楚明白,想要做到此事,参考那地球仪,海路,乃通往东北之最便捷通道。 想着想着,老朱又希望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真能顺利完成此次海上粮道的开辟。 嗯…… 前提定是要先保重身子。 因为老朱心中,一个朱塬的分量,几乎要抵得过这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那怕如曾经那般兔死狗烹了,再擢选就是。老朱可不觉得,若失了朱塬,上天还会再送他一个二十三世孙,还是那么博闻强识又练达得体的二十三世孙。 唉。 就是身体太差,让人整日提着心思。 都不说挑个健壮些的。 因为这点,自从朱塬去了明州,老朱这些日子就一直都在各种矛盾心态里纠结,患得患失。偶尔希望明州那边事情能成,偶尔又觉得成不成无所谓,那孩子才最重要。偶尔再想想,若是能两全其美,该是多好。偶尔又否定自己,那能想恁多好事。 想到朱塬,很快有侍卫通报,前些日子打发去明州作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和自己之间信使的拱卫司百户闻造到了。 这不算巧合。 老朱私下想起朱塬的次数,实在有点多。 风尘仆仆的拱卫司百户闻造带着两大包物事进入东阁,一番施礼,见主上已是迫不及待起身,连忙将两个包裹捧到老朱面前书案上,一边道:“主上,大喜。翰林已成功制出显微镜,令职下日夜兼程送来与主上。” 这说话就很有门道。 闻造只想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日夜兼程’的辛苦,其他功劳,他可不敢奢望。 老朱刚用裁纸刀把那个明显是书信的包裹划开,听闻造这么说,立刻转了注意力:“在那里,快快拿来给俺瞧瞧?” 朱塬之前和老朱讨论过涉及新式医学的微观世界相关常识,老朱一直难以相信。他也记得显微镜,不过,那怕朱塬以水滴放大给他演示过原理,老朱还是觉得,要造出那等神奇物事,少说也得数年时间。 没成想,这才多久? 闻造小心地拆开另外一个包裹,从一个红木盒子里取出显微镜,仔细回忆着,先请老朱令人把东阁门窗都打开,提升光亮,然后按照朱塬交代,如对待世间最宝贵珍奇般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操作。 片刻后,闻造再次从镜头里看到了那一只只鞋底模样的草履虫。 将位置让给老朱,闻造躬身在旁,下意识又放轻了声音小心解释:“主上,此乃草履虫,照翰林说法,这是一种单细胞生物,普遍存在于河渠湖畔之中。职下前日来时还能活动,这两日……可惜已死去。” 老朱听着闻造讲解,将眼睛凑到显微镜前,淡蓝的亮色中,一些类似米粒模样的细长椭圆物事安静地呈现在他视野内。 观察片刻,老朱随后的反应与前日华高一样,伸手将那水晶薄片拆下,举在眼前试图用肉眼打量。 可惜除了那一抹蓝,甚么都看不到。 重新将水晶薄片放回,老朱再去观看,发现视野内已没了东西。 闻造见状告罪一声,上前帮老朱重新调试,让开后,老朱再次低头,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又忍不住侧头看向那物镜下的水晶薄片。 没有再反反复复。 老朱已经肯定,朱塬曾经那些说法,都是真的。 转向闻造,老朱问道:“这……放大了几何?” 闻造道:“翰林说,这草履虫很有……嗯,代表性,因他恰好记得,成年草履虫体长约为一寸之百分之一,这台显微镜,视野内草履虫大小,给人观感似有两寸多长,就是放大约二百多倍。按照翰林说法,将来参照草履虫,就可大致判断一台显微镜之放大倍数。”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闻造说朱塬‘恰好记得’,他自己或许没有多想,老朱却明白,那应该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前世的见识。 对于朱塬来自六百多年后,即使他已经展示了太多特异之处,老朱还是难免保留着几分质疑。当下这显微镜,再结合朱塬曾经的一些说法,无疑又是他来自六百年后的坚实例证。 毕竟以往的千百年,那里有人做出过显微镜,又那里有人知晓甚么微生物? 只能来自‘以后’。 闻造等老朱沉思片刻,再次道:“主上,另外薄片上还有韭黄和松针之细胞,主上可要观看?” 老朱点头。 闻造一边更换水晶薄片,一边接着道:“主上若要看那活得草履虫,或外面护城河水里就有,职下可尝试现场制取薄片,只是职下鲁钝,不敢保证能成。” 老朱等闻造再次让出位置,摆手道:“你放手了做。” 说着还喊来两位侍从,让他们协助闻造,老朱自己又转向显微镜。 这次,虽说比之草履虫要小很多,但老朱还是一眼认出那排列整整齐齐的应该就是所谓细胞,跟着想起了朱塬去年腊月的一番话,人体有亿万肉眼不可见之细胞组成。 其他活物,大概也一样。 再就是,细胞内有细胞核,核内有染色体,染色体上铭刻亿万基因。 此时此刻,相比刚刚躯体内部有些散乱的草履虫,老朱能够相对清楚地看到不少韭黄细胞中央都有一个小点,那应该就是细胞核。 核内…… 想起闻造说这显微镜只能放大二三百倍,显然,定是达不到看清那甚么染色体的程度。 然而,即使看不到,那些说法,也不会是假了。 这大千世界呵! 闻造从流经皇城的护城河水里取了样本,做出全新薄片,老朱也终于看到了活着的微生物,不只是草履虫,还有其他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东西。 看到最后,老朱想起一事,吩咐一位内侍快去喊皇后马氏过来。 马氏来到东阁。 马氏也被刷新了认知。 转眼到了晌午。 夫妻俩在东阁饭厅里用餐,一顿饭却吃得很不自在。毕竟想想自己周围竟然满满都是各种小东西,或许一口下去就是千百万个,大部分人都难免生出心里障碍。 夫妻俩都很自觉地用起了银器,再没有甚么疑惑。 餐桌上的几道凉菜也都没动,只挑烹炸煎煮过的东西,因为朱塬那份‘日常起居饮食注意事项’里有过解释。 高温,能杀菌! 用过一顿尴尴尬尬的午饭,等内侍收走餐具,老朱见妻子模样,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娘子,这下你该信了塬儿那份‘注意事项’了罢?” 马氏微微点头,忽又想起,对丈夫道:“相公,这显微镜,暂且不宜让孩儿们知晓。” 夫妻俩都被折腾得差点吃不下饭,难以想象,万一让孩子们看到,又会发生甚么。 老朱点头:“俺想到哩,才只喊了你过来。” 马氏横了丈夫一眼:“你倒是有罪受也不忘拉了妾身。妾当下想起那镜中活物,还心有余悸。” 老朱摆手:“那就莫要再看了。” 两人说着起身。 马氏知道丈夫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没有过多停留,告辞离开,说是去大本堂看看读书的孩子们。 看看老四。 第035章:生日礼物 回到书案后坐下,老朱看了看放在桌角的那台显微镜,很想继续探索微观世界,到底克制住了念头。 恁多事务要处理,不能玩物丧志。 来日方长。 重新召来之前被他打发去用午饭的闻造,老朱一边拆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次送来的信件和日志,一边询问闻造明州的各种见闻。 除了显微镜这个最大惊喜,朱塬亲笔信件和近期日志讨论的各种事情,再次让老朱思维发散,不知不觉又是各种举一反三。 就如那份对海寇的攻心战术。 最大可能以不战来屈人之兵,完全符合老朱的个人军事思想。 看完朱塬的计划,老朱甚至觉得,如果那孩子不是身体太弱,这谨慎周全性子,培养一番,定然又是个领军的好苗子。 可惜啊! 随后吸引老朱的是轴承。 朱塬附带了一款实物,还有一些图稿以及一款用于精确测量的半寸卡尺。 轴承,这一几百年后司空见惯的机械零件,因为能够大幅降低摩擦系数加快机械设备的运转效率,几乎出现在所有人们能够想到的现代机械当中。 其对于工业社会之重要,只看它那个‘工业关节‘的称呼,就可以想见。 因为重要,因为不可或缺,才显得那么‘司空见惯’。 老朱阅读过朱塬的解说,又看过一同送来的图稿和样品,还让闻造详细说过了甬江畔的那座水力锯台。最后稍微斟酌,就让人传唤将作司卿单安仁,打算让将作司尽快挑选人手批量生产这一机械零件。 因为那怕没有朱塬的种种解说,老朱也看得出,这样一款机械零件,无论是用在车上还是船上,都能让一些操作事倍功半。 至于朱塬说限于当下工造条件,只能用较软且贵的铜料来制作轴承,不能用相对便宜的铁料,这根本不是问题。 铜料能用在这些事上面,老朱觉得才是正途。 相比起来,老朱一直都不甚在意宝源局的铜钱铸造。金陵的宝源局设立多年,之前每年也就铸造一两千万新钱。倒是用铜料打造箭簇之类,老朱从不吝惜。 再然后,就是市舶收入。 朱塬送来了一份营海司最近的税收账单,还与老朱说起接下来的计划。 老朱看过之后,就觉得吧,怪不得是个前世能积累数十万两白银身家的商人,其中手段,他真是闻所未闻。 因此没打算干涉。 还觉得,朱塬对这些事情汇报的太仔细了些,既然已经给了便宜行事之权,就没必要多费口舌。 想到这里,就决定稍后回信时叮嘱一下。 紧接着一件事,让老朱又打起了精神。 朱塬想要在定海成立一个海事学堂,专门教授与航海相关的各种知识。 老朱的第一反应…… 不得不承认,以及反省,他又想要敝帚自珍了。 再想想朱塬提出的开拓海洋设想,确实如那孩子之前所言,没有成千上万专门的航海人才,如何能行? 因此,这甚么海事学堂,也是必须的。 就是……总要谨慎一些。 继续阅读,老朱就觉得自己多虑。 朱塬特意申明,海事学堂只涉及民事。 诸如造船,只会涉及民船,不会干系军舰相关。再说地图,也只会教授识图,不会教授制图。 还有其他种种。 总之,该作为机密的,海事学堂绝对会慎之又慎。 朱塬最后还提出,若是老朱有意,未来一些年,可以在金陵开设海军学堂,由中枢直接控制,培养更深层次的海军人才。 啧…… 这孩子想得多周全啊! 祖宗怎么可能反对呢? 又不打算多言了的老朱如此想着,很快就将一系列日志和信件看完。 最后还注意到一件小事。 朱塬在昨天的日志里提及,自己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二,也就是后日,他打算将接下来的这一天作为自己的14岁生日,算是一个全新开始。 老朱明白。 这农历的二月二十二,应该是那孩子前世的生日。 重新从14岁开始,也是不错。 确也不可总想着前世。 既然孩子过生日,当祖宗的总要表示一下。 后湖的大宅,已经在建了。 购置那甚么钢笔为朱塬捧场……那甚么致用斋,他还特意又问过,因要积累一些存货,要等下月才开张。 其他,金玩珍宝? 那孩子不稀罕。 嗯…… 老朱突然想起,前日福建那边一批罪官家眷被押解到了金陵,本也是打算作为奴婢分发给各家勋贵。 恰好,那孩子喜欢俏丽女子。 食色性也。 以那孩子的淡泊性子,能有个喜好也不容易,于是招来侍从,吩咐一番,要求从那批俘虏里挑选最出挑的一批女子,打算让闻造尽快送去明州,必须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抵达。 若是晚了,还叫甚么生辰礼物? 就是……那怕知道那孩子有足够自制,还是要再提醒下,定要节制。 不能伤了身子。 吩咐人去办这件事,老朱开始给朱塬回信,正写着,将作司卿单安仁赶到。 老朱将这边的轴承相关资料交给单安仁,又随口询问了几句朱塬湖上宅邸的建造情况,打发他离开。 很快也写完了信。 交给闻造,又叮嘱几句,打发走这位拱卫司百户,老朱才开始处理其他奏章。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将尽。 侍从悄悄进来点上了蜡烛,老朱才发现已是傍晚。 目光再次落在桌角的显微镜上面。 稍稍犹豫,又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敝帚自珍啊,于是让人去喊太医院左使孙守真,打算把这东西转交给太医院。 毕竟那里才能发挥它真正功效。 孙守真很快赶到,听老朱说过几句,再看那显微镜,表情激动的老太医恨不得直接扑上去。 老朱这才想起,这老头大概不知怎么用。 毕竟他就算看过闻造全程操作,其实也没看会。 不过,想想也没说甚么。 自己摸索去罢,转了话题,问起后湖医学院的事情,得知附属小学第一批500名学生已经挑选齐备,年龄8岁到12岁之间,男女各半,暂时在后湖北红山下的一处民宅开蒙。 等附属小学校舍建好,就可以转移过去。 老朱很满意,还追问孙守真有没有其他需求。 没有! 孙守真直接摇头。 皇帝陛下对这后湖医学院实在是下了大本钱,就说这500名学生,不仅不收一分钱的束脩,还将负责住宿以及每日三餐。 每天三顿饭啊。 只要这些孩子争气,一管那可就是十年。 将来,学了一身本事,那怕当不了医官,这辈子也吃穿不愁。 只是这一条件,近期别说那些个符合标准的平民子弟,那怕一些朝廷官员,都变着法儿地想要把孩子送过来占据名额,让孙守真不胜其扰。 总的来说,皇帝陛下对后湖医学院的支持比那国子学只有过之,让大家都有些惶恐。毕竟偌大的支持背后,也就意味着偌大的期待。若将来大伙没能满足皇帝陛下的期待,那结果,不敢想。 孙守真因此也想到了朱塬。 那小子,堂堂的太医院右使,后湖医学院副院长,刚给大家开了一个头,自己却跑去了甚么明州,真是岂有此理! 第036章:第一堂课 定远县城的营海使府邸内,这是二月二十二日的上午。 明远堂右厢的一处两开间厅房,老朱还没有给出回复,迷你的海事学堂已经提前开启。 这是第一堂课。 课堂按照朱塬记忆中的教室模式布置,听课的主要是刘琏、姚封等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官吏,地方官员有意也可以来听讲。 堂内三列十排双人座椅,不仅满当,来晚些的只能找凳子坐在中间过道。 朱塬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接下来开设的海事学堂培养老师,并且打出一个新式教学的样板。 今天的主题是潮汐。 课堂内。 等所有人坐定,朱塬示意被他点了当助教的青娘三弟黎圭将内宅女人们帮他做的实体‘ppt’挂在堂前宽有丈余的竖板上,这是一页八开大纸,上面是一副大明沿海简易地形图,其中海面上有三条线,分别代表元廷过往几十年海运所行的三条海路,这是近期不断收集文献资料并询问曾参与海运者总结而来。 握着一根荆条做成的教鞭敲了敲竖板,朱塬开腔道:“潮汐,因为关系生计,这是沿海百姓从小就必须知道的一件事。大家既然是海事官员,或者任职临海州县,我认为你们对潮汐的认识必须比百姓更加透彻。” “先看这幅图,近海这条线,是至元十九年,也就是距今86年前,元廷第一次组织海上运粮的路线图。当时造平底海船60艘,一次运粮46000石。相比另外两条远海路线,你们或许会觉得,这条全程都可以看到陆地的近海航线才更安全,对吧?” 朱塬从不刻意更改自己相对这个时代很白话乃至有些古怪的说话方式,大家已经逐渐习惯。 还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受到影响跟随模仿。 听他问题,那怕已经对海运之事同样有所研究,一些人还是难免点头。 还是那句话,恐惧源于未知。 如果运粮过程中一路都能看到陆地,心态都会安稳几分。 朱塬也没等所有人给出反馈,很快继续道:“问题是,近海这条路线,其实反而是最危险且最低效的。原因有多种。其他暂且不讲,只说潮汐。” 教鞭在长江出海口到黄淮出海口之间比划一下,朱塬接着道:“这一段路途,其间一段被沿海百姓称为‘万里长滩’,根据北上测绘团队传回的纬度数据计算,我们现在知道,其实只有不足千里的距离。那么,为何是‘滩’呢,因为浅!这一片区域,涨潮或还勉强可以行船。一遇退潮,最浅处水深或只有几尺,且暗礁密布,稍大一些的船只动辄就可能搁浅或者触礁。大船一旦搁浅侧翻,或者触礁进水,再想救起,难上加难。即使救起来,船上货物往往也会因为浸水而损毁。” “这就是潮汐,让本该令我们觉得最心安的一条海路,变得最不安,以至于元廷当年很快就放弃了这条看似安稳的近海航线。” 朱塬一边讲着,一边稍稍示意,黎圭很快挂上了第二幅‘ppt’。 朱塬走过去,接着道:“这是最近才完成的明州近海地图的其中一部分。明州自古为天然良港,为何?还是只说潮汐。因为外海诸多岛屿不断减缓阻碍着大小潮汐对沿岸的冲击,让船只可以放心停泊。相比起来,其他缺少遮挡的临海港湾,若遇大潮,甚至可能将停泊船只掀翻。” 这么说着,黎圭已经挂上了第三幅图,又将一个有大小三只圆球的古怪模型放在堂前书案上。 朱塬也继续:“刚刚说这些,是让大家对潮汐有一个大概了解,此乃天地之力,我们无法扭转,只能顺势而为。” “下面,我们开始讲潮汐形成的原因,”朱塬来到书案前,拨弄大小三个圆球做出旋转状态:“这是太阳、地球和月亮相互环绕运转的模型,不用怀疑,怀疑我暂时也没时间和你们解释。先说为何相互环绕,这涉及到万有引力和离心力两个概念。” 朱塬说着又拿起教鞭,指向竖板上那页‘ppt’上的两个相关名词。 堂下。 按照朱塬的要求,所有人都在用钢笔或炭笔做笔记。 然而,如果朱塬刚刚以近海航线和明州海港举例,大家还相对容易理解的话,说到日、地、月相互环绕,再说起甚么万有引力和离心力,所有人都感觉,仿佛瞬间,大家的思维从一个相对熟悉的世界,直接跳到了另外一个从未考虑过的陌生世界。 不知不觉睁大着眼睛,一时间都忘了记录的刘琏等朱塬大致阐述过相关概念,还找来一颗卵石当场放手落下,向大家演示平日里绝对不会多想的‘万有引力’,终于忍不住,打断道:“翰林……” 朱塬看过来:“嗯?” 刘琏感觉口里有些干,作为一个孜孜不倦的虔诚学问人,前几日的显微镜已经对他的世界观造成了一次冲击,这次,又来了一次冲击,他顿了顿,问道:“这……万有引力,是……嗯,如何来的?” 刘琏问出这个问题,堂内所有人都转眼看向朱塬,后排上今天特意挤时间来听课的定海知县薛戍更是站起了身。 朱塬想了想,抬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你们以为我们周围,就是空的吗?不是。我们周围,都是空气。然而,如果排除空气,就是空的吗?依旧不是。那是什么?我能给你们的答案,是‘空间’。” 说到这里,朱塬稍微斟酌停顿,接着道:“各位都知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挖一个坑,周围倒水,水肯定会流到坑里。同样,太阳、地球和月亮,相对我们人类而言,非常庞大,庞大到将‘空间’压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坑’。太阳压出的‘坑’最大,因此地球往太阳滑落,又凭借环绕离心力,保持了平衡。以此类推,地球和月亮之间也是如此。至于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处在地球上,同样如同处在坑洼里的水流,在地球周围被压出了‘坑’的空间中,会不由自主地往低处滑落,直到滑入‘坑’底,也即是我们所处的地面。这种状态具象到现实中,就表现成了一种引力,也即万有引力。” 朱塬说着,重新捡起刚刚丢在地上的卵石,再次放手,伴随着一声啪哒的落地坠响,说到:“看,这石头,又流到‘坑’底了。” 刘琏听朱塬说完,只觉得脑袋都有些嗡嗡响。 感觉吧。 自己……确实掉坑里了。 这坑好深! 稍后……刘琏觉得应该立刻给父亲大人写封信,分担……哦,不,分享一下! 朱塬看向堂下。 即使不是刘琏这种虔诚的学问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些心神失守,毕竟他所讲这些已经完全超出了这年代一般人的认知,特别是一些读书人,几十年形成的对这个世界的固有理念,转眼被彻底颠覆。 朱塬不由微微勾了勾嘴角。 故意的。 冲击一下这些人的世界观,感受自己是多么渺小,很容易让人摆脱低级趣味。 没了那么多低级趣味,用起来更顺手。 稍等片刻,朱塬敲了敲竖板,吸引众人注意力,走向黎圭再次挂上的一页‘ppt’,继续道:“如果还有疑惑,今后再说。我们继续讲潮汐。潮汐形成原因,在于太阳、月亮的万有引力对地表海水的拉扯,当太阳与月亮形成一线,也就是每月的初一十五前后,引力最大,形成每月的两次大潮。如图所示。当月亮在地球一侧,与太阳形成直角,引力相互抵消,就成了每月的两次低潮。” “至于每天的潮汐,同样道理。”朱塬转向黎圭挂起的又一页示意图:“地球自转背景下,月球引力牵扯,形成每日两次的潮起潮落。” 说到这里,朱塬扫了眼堂下,见刘琏还在发呆,抬起教鞭敲了敲堂前书案,示意刘琏:“醒醒,别忘了记录,你这份是要归档的。” 刘琏回过神,连忙点头。 还感觉不够,干脆站起了身,朝朱塬一揖。 这一揖,是给那些学问的。 刘琏家学渊源,没受过甚么求学之苦,却也明白学问的来之不易,因为亲眼见过一些寒门学子为了求学侍奉师长简直比对父母还要尽心,只为多几分求教的机会。 眼前某人…… 从前些日子的《数学基础》、《素描技法》,到当下的‘万有引力’、‘潮汐之学’,就那样毫不在意地随随便便就抛了出来,随意到甚至都有些不够恭敬。 刘琏觉得这不太对。 对待学问怎能如此? 然而,仔细想想,刘琏又觉得,这或许才该是大学问人应有的心胸,而不是让弟子如同奴婢一样侍奉多年,才肯给出一些东西。 堂上,朱塬继续讲述,并不知道刘琏的心思。 就算知道了,其实也只会一笑。 敝帚自珍? 朱塬其实不缺类似的心思。 问题在于,就如那本《数学基础》一样,其实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基础’。如果连一系列基础知识都要藏着掖着,朱塬觉得,这个国家就不要谈甚么提前进入工业时代了。 毕竟教育的普及,也是工业化的一个基础条件。 最近计划开办的海事学堂,同样道理。 如果缺少足够的海事相关人才,开拓海洋,也只会是一句空话。 第037章:旁观者 持续半个时辰的一堂课,朱塬讲解过潮汐的形成原理,又回答了堂上诸人稀奇古怪的各种问题,看看时间差不多,便总结道:“明白了道理,就是应用。刘琏,你们一群人的天文和数学都比我好,我的要求是,通过对月球轨迹的计算,以后每月做出一份潮汐时刻表,包括每月大小潮汐何时出现,每天涨潮与退潮的准确时间,不能是沿海百姓那种简单的判断,必须精确到一刻钟的范围内,以供航海之人参考,有问题吗?” 有! 刘琏想说自己想问的问题可太多了,这短短一堂课时间怎么够! 不过,面对朱塬严肃的表情,刘琏暂时把各种疑惑压在心里,没有打岔,认真点头道:“翰林,下官没问题。” 即使没有朱塬的讲解,古人通过长期观察,也掌握了月球盈亏的准确规律。 现在,明白了其中道理,对于一群这年代最顶级的数学家和天文家而言,推算出每月乃至每天的准确潮汐时刻,更不是问题。 朱塬满意地点头:“想来也是没问题的,让你们预判天气,一群人虽然都还比不过一个柳老七,但气象过于莫测,情有可原。潮汐是规律性的,如果还做不出来,我只能把你们都赶回金陵了。” 刘琏不禁苦笑,又想起朱塬最近招募而来的那位柳姓老者。 柳老七,明州慈溪人,没有大名,族中排行第七,年轻时叫做柳七,还被人调侃与宋朝的那位大词人同名。 现在老了,就叫柳老七。 柳老七从孩童时代就有着一种预判天气的本能直觉,准确率非常高。因为这种神奇能力,据说其出生的渔村在他从小长大那十几年,村民出海打鱼,没有一次因为风暴出过事故,因为总能避开。 如此神奇的能力当然被人注意到,柳老七才十九岁,就被一位海商邀请出海。然而,只是第一次出海,船队就意外遇到了风暴,只有柳老七等寥寥几人侥幸生还。 柳老七以为是自己总能预判天气惹怒了龙王,才有当年那一劫,逃回之后就直接换了生计,搬离海边,转为务农。 不过,几十年下来,这种能力并没有丢失。 营海司公开向民间招募各种航海相关人才,柳老七的儿子送自己父亲来自荐,这些日子做过几次预测。 全中。 朱塬昨天兑现许诺,打算给对方一个正八品,老人家却说要考虑考虑。 暂时还没有给回复。 既然提起,朱塬也不觉得那位老人会拒绝自己的授官,便顺势又对刘琏道:“虽然柳老判断天气很大程度上凭借一些难以捉摸的第六感,但他本人几十年来的经验还是可以总结一下编订成书的。刘琏,你抽空和他谈谈。” 刘琏再次答应。 说完这件事,朱塬扫了眼挂满‘ppt’的宽大竖板,确认该讲的都讲了,便拍了拍手,对众人道:“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稍稍等待,没人喊‘老师再见’。 古人…… 没礼貌! 等大家纷纷起身开始往外走,朱塬吩咐黎圭把刚刚的一系列课件重新整理好,今后就是营海司的教材,自己来到与黎家老四黎臬坐一桌的乔安身边。 上次跟随华高一起出海,寻到海寇,乔安不仅率领自己的百人队作为先锋,还擒获海寇贼首一名,立了头功。 不过也受了些小伤,最近一直在修养。 见朱塬走来,乔安和黎臬连忙都站起身。 朱塬没开口,只是拿过乔安的笔记翻了翻,嗯……回到这年代,终于见了个比自己的字还一般的。 找回了一些自信,朱塬轻声提点了乔安几句,还叮嘱有问题就向黎氏兄弟请教。说过几句,注意到方礼还留在这儿,示意了下,自己先出了教室。 方礼昨天才从台州返回,带回了两千多人。 转到隔壁一间屋子,这里算是朱塬的私人办公室。刚进门,朱塬还没来得及开口,方礼就扑通跪了下来:“大人,父亲让我感谢你对方家的救命之恩,父亲还说,方家今后但凭大人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塬有些意外。 等方礼连续几次顿首后伏地不起,才大概反应过来,也意识到,相比金陵时方礼跪求他帮忙说好话的那次,这一次,明显不同。 沉默斟酌片刻,朱塬道:“你起来吧。” 说完转到办公桌后坐下,看着对面起身的方礼,问道:“你父亲最近怎么样?” 方礼微微躬着身子,说道:“父亲被陛下授了福建行省左丞,食禄而不知官。” 朱塬笑道:“很好的结果,以后安心享晚福。方家的将来,就落在你身上了。” “大人,卑职还有两个弟弟,大人若是需要……”方礼再次拱手说着,忽又反应过来,连忙道:“……不用给甚么官职,只愿领受大人驱使。” 朱塬摇头:“不能这样,容易显得你们方家又急切了,让他们安心赋闲几年吧。还有,你父亲那边,别得了官职就变了态度,以后还是要偶尔主动去问候陛下,若是陛下和娘娘的生辰,或者其他事情,更是不能忽略。” “谨记大人教诲,卑职会立刻让人回金陵传话给父亲。”方礼恭敬地这么说完,又道:“大人,父亲让人捎了些礼品过来,不是甚么贵重东西,还是父亲为了和陛下说上话,收集来的书籍海图等物,希望送给大人聊表心意。” 朱塬笑着点头:“那就让人送来吧。呵,今天恰好是我生日,算是一份生日礼物。” 方礼没想到还有这个转折,顿时又跪了下来,叩首道:“卑职恭贺大人生辰,祝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朱塬:“……” 怎么感觉七老八十了一样? 还不如祝我长得又高又帅,还能长长久久。 这么又说了几句话,叮嘱方礼自己生日的事情就不要外传了,不想声张。 等方礼离开,朱塬让人请来最近又寻到的几位参与过海运的地方老人,喊了黎圭负责记录,刚谈了几盏茶功夫,左七匆匆而来,站在门口禀报道:“大人,吴将军到了,华大人遣人来问,你要不要去码头看看?” 吴将军? 朱塬反应了一下,才记起是吴祯,老朱任命的海军副都督。 华高之前说吴祯少则一旬多则可能要到三月才能抵达,今天,恰好一旬多点,看来吴祯这一路都挺顺风。 更关键的,吴祯这两万人一到,还有随同而来的船只,运粮的事情就能加快。 朱塬这些日子表面不显,但偶尔脑子里却总浮现那一张张的菜色面孔,还有写意那句简简单单却带着大残酷的‘饿死了很多人’。早一天运粮到北方,朱塬甚至觉得,自己被那些老是跪夺自己寿命的家伙抢走的日子,也能重新弥补回来。 这么想着,朱塬起身,吩咐黎圭招待好几位老人,便匆匆出门。 不说其他,哪怕老朱再宠自己,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肯定要亲自去迎接一下。 乘坐轿子一路来到城东码头。 早了一些,吴祯还没有上岸。 不过,与华高并肩站在甬江岸边,望向近海洋面上数百艘大小海舟浩荡而来,朱塬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帆桅如林,遮天蔽日。 华高袖着手,语气里也透着感慨:“吴氏兄弟治兵,倒是比俺老华还强着些。” 朱塬没接这话,倒是明白。 吴氏兄弟,分别是吴良和吴祯,两兄弟都是定远人,名列朱元璋最嫡系的淮西二十四将。 而且,如果没记错,两兄弟都是善终。 这可不容易。 再就是,朱塬稍稍回忆,又记起更多。 江南乱战过程中,西吴的东线屏障有两人,吴祯守江阴,耿炳文守长兴,一北一南,扼守要隘,让张士诚寸步不得西进,也让朱元璋西征陈友谅时无后顾之忧。 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吴祯为江阴侯,耿炳文为长兴侯。 耿炳文还顺利活过了洪武朝,靖难之役,一度成为南军统帅,奉命讨伐燕王。只是再然后结局就有些不清不楚。 再说吴氏兄弟。 既然华高只打算干三年,老朱选择吴祯为海军副都督,用意也非常明显。 朱塬想着,倒是好奇另外一个,问华高道:“大人,吴良当下在哪路军中?” 华高听到这个问题,表情里透着些古怪,笑道:“吴良,那可是个周全人呵。当年守江阴,不爱财帛,无意美姬,每日勤于练兵,闲暇听儒讲学,还兴办学校,鼓励屯田,减免赋税,以致江阴上下一心,使张氏不敢东顾。主公赞其为当世吴起,令宋濂为诗褒之。张士诚平,吴良积功为镇国上将军,转任苏州卫指挥使,镇守苏州。” 朱塬眨着眼睛听完,感觉哪里不对。 很不对。 瞄了眼华高表情,确实不对,这一连串说唱一样,但,明显不是夸啊。 而且,最后…… 朱塬顿了顿,又问:“耿炳文呢?” 华高看过来,表情里透着些对朱塬一针见血地发现了甚么的赞赏:“耿炳文,资善大夫、镇国上将军、大都督府佥事、兼太子右率府副使,当下正从大军北伐中原。” 对比这么强烈吗? 朱塬脖子有些僵硬地转向海面上那浩浩荡荡的海军舰队。 再想想吴氏兄弟两个。 吴祯,海军副都督,从二品,将来还可能更进一步。 吴良,苏州卫指挥使,正三品。 弟弟都跑到哥哥前面了。 稍稍一想华高之前那一番话,朱塬就能明白问题所在。 吴良…… 确实太周全了,以至于周全到有些过头,过头到让老朱都开始忌惮:你一个带兵的武将,又是听儒讲学,又是开办学校,又是减免赋税,把一个地方经营的上下一心,你想做什么? 问题在于…… 华高是旁观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华大人或许是从结果推导出了原因,因此没想到更多。 朱塬却突然觉得吧,自己,却不能算和华高一样的旁观者。 倒是……有点迷了。 这事儿吧,抽空得好好琢磨琢磨,琢磨琢磨。 第038章:怀璧 海面上如此大阵仗,很快吸引了大批百姓跑来围观。 官兵隔离围挡出的码头边空地上,朱塬与华高,还有前后赶到的定海其他地方官员,又等待了大概两刻钟,海军副都督吴祯的座舟终于停靠过来。 跳板搭下,一位穿褐色轻甲系红色披风的武将步伐沉稳的走下船。 这人正是吴祯。 朱塬跟随华高一起上前几步,一边打量。 这是位大髯方脸的中年人,四十岁左右,身材中等,气质倒是比田间老农一样的华高要精悍很多。 双方来到近前。 吴祯本来严肃的表情放缓几分,一本正经地朝华高抱拳施礼:“职下吴祯见过都督。” 华高笑着回了一礼,随即托着吴祯手臂直接扭向朱塬:“干臣啊,这是朱塬,他之事你定也听说许多,俺就不赘言了。营海司与海军都督府乃是一家,今后咱们一条船,翰林身子弱,你可要多照看着些。” 朱塬假装没注意到吴祯被华高捉住手臂时表情里的不自然,长揖道:“朱塬见过吴将军,将军为国征战,又辗转北上,一路辛苦了。” 等华高放开自己,吴祯刚放松些,见朱塬如此,又有些意外,连忙抱拳回礼:“吴祯见过……朱先生,先生过誉了,都是在下分内之事。” 送五百年国祚的奇闻,吴祯在南方前线也早已听说。 离开福建之前,收到主公亲笔,让他待朱塬‘如朕亲子’,吴祯简直震撼,因此这一路都在忐忑疑虑会见到怎样的一个人。 当下…… 吴祯觉得,以后共事起来,应该不难。 华高在旁笑着插话几句,又等吴祯与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等人一一见过,便说道:“恰是晌午了,俺已吩咐家里备了接风宴,咱这就进城罢?” 吴祯看了眼身后的水军船队,想要拒绝,已经再次被华高拉住,向不远处备好的马匹走去。 眼见如此,吴祯只能匆匆交代身边亲卫几句,与华高一起先行离开。 朱塬照例走向自己的轿子。 刚踏过轿夫压下的横杠,忽听有人喊。循声看去,被军卒挡在外围的人群里,一个穿深蓝长衫的五十多岁男子正在朝他拱手。 见朱塬看来,那男子连忙又提高一些声音,朗声道:“大人,在下长洲沈茂,可否拨冗一叙?” 又是‘沈万三’。 朱塬笑了下,现在可没时间。 不过,既然吴祯到了明州,针对海贸的一些安排倒是也可以提前。这么想着,见旁边护卫的赵续目光询问,随意摆了摆手,就钻进了轿子,还叫了旁边的某个麻袋一起进来。 身边人的交代,朱塬只要接近水边,麻袋姑娘就必须跟着。 跟啊跟啊的也就习惯了。 这边一群大小官员陆续离开,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却没有散去。 毕竟海上这阵仗,难得一见。 刚刚呼唤朱塬的沈家老三沈茂也没有离开。 不仅如此,沈茂身边还有一群闻讯赶来码头的各地海商。 大家都希望借此机会与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两大衙门的主官照面一下,可惜,那怕沈茂冒着唐突冲撞的风险主动喊人,还是没能成功。 这些日子,因为太仓市舶司忽然被撤,因为这从未听说过的营海司成立,很多海商都不用朱塬那份告示的通知,就已经从沿海各地匆匆赶来。 为了见到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内有分量的官吏,近期他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然而,无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营海使,还是新任的海军都督大人,都拒绝了他们的求见。 只有简单的放话。 等着。 两位主官不见客,其他下属官吏担心那下马威甚么的落在自己身上,也都谨慎起来,纷纷推拒了各种登门。 既如此,那就等罢。 不过,若说其他海商都还有耐心等待的话,这些日子,长洲沈氏,却只觉得自家如同随时可能被架上烤锅的蚂蚁。 这一切,都因那实在不赶巧的三艘船。 三艘船上,足足载了价值高达十五万两白银的货物,而去时,只有一万七千两,一来一回,翻了将近九倍。 最严重的是,这一笔帐,还被那位新官到任的少年营海使扒的一清二楚。 于是沈家顿时就有些怀璧其罪。 毕竟是人都能联想,既然一笔就有如此庞大进账,沈家积累了几代,又将拥有何等财富? 远远看着那顶小轿消失在城门洞里,沈茂不由叹息。 沈茂很想对那位营海司大人详细解释一番,真没那么多啊。 毕竟海上行商,能如这次顺利往返,十无一二。 然而,那位营海使大人,到现在都没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越是如此,沈茂只觉得,沈家越是要大祸临头。 毕竟沈家久居苏州,与去年覆灭的张士诚不可能没有瓜葛。 早前朝廷徙苏州富民实临濠,沈家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才得以保全。没想到,这一次露了大底,那些人岂能再简单扒一层皮就放过他们沈家? 至于说,当下的风平浪静,甚至那位新任营海使还只按照自己开出的新规矩,收了那三船货物两成的税,就给予放行。 沈茂一点都不敢相信只会如此,因此一直在尝试接触对方。 第一次,沈茂带了重礼前去拜见,没见到人。 第二次,打探到一些消息,沈茂又尝试求见,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仅希望把那三船货物全部捐掉,破财免灾,还希望为朝廷即将开展的北上运粮出一份力。 还是没成。 直到如今,一旬过去,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 吊得人心惊胆战。 沈茂都已经秘密送信回长洲,让家族悄悄转移一些亲族子弟,免得真有甚么大祸临头,至少保住血脉。 今天,听闻海军副都督吴祯抵达,恰好吴祯兄长吴良现任苏州卫指挥使,沈家与之打过交到,于是又匆匆赶来码头。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沈茂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大致明白沈家处境的诸位同行纷纷劝慰,沈茂只能强作镇定地应对。 聊了几句,大家正要回城,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个五十多岁圆脸短须的中年人匆匆下了车,见码头岸边早没了诸位朝廷大员的身影,不由跺脚,扭头斥责了自家车夫几句。注意到沈茂等人,那人顿时露出些笑容,快步走来,拱手道:“诸位,诸位也在啊,可见到副都督大人?” 大家都客气地拱手还礼,却没人回答这人的问话,一些海商还故意扭过头,只希望对方识趣,主动离开。 这人名叫章颌,嘉兴海盐人,也是一位海商。 不过,相比沈家这样和气生财人缘广泛的海商,章家的名声非常差。 章颌父亲早年依靠贩卖私盐起家,到了章颌这一代,转做了海上生意。然而,章颌不仅为人吝啬,缺少诚信,还手段下作,传闻他与海寇还有交集,前些年章颌的一位同乡,姓王,也是跑海上生意,早年还帮助过章家。不知为何,一次生意,王家刚刚离港的家族船队就遭遇了海寇,不仅财货没了,七十多条人命也无一生还,王氏因此家破人亡。 事后很多人都怀疑是章颌勾结海寇谋财害命,顺带灭掉一个竞争同行。 但没证据。 甚至连苦主都自缢身亡,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如此一人,没人喜欢和他打交道。 这也是为何大家都能及时赶来码头,唯独章颌迟到。人缘太差,大家听到消息,没人会主动知会他。 都不说话总不好,还是沈茂厚道地开口,与章颌应付了几句,他心中有事,也知道这人的底细,没有多言。和身边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就一起返回城去。 见沈茂等人连嫌弃都不愿掩饰地匆匆离开,章颌表情也阴沉下来。 恶狠狠地望着一群人背影嘟囔几句,正要坐上马车回城,忽听到有人喊自己:“疏义兄,别来无恙。” 章颌,字疏义。 私下里很多人都不无嘲讽地调侃这表字很是贴切,因为这位章财主,只有大把大把的‘义’给你,若说到疏财,那是不可能的,倒是人家给了你‘义’,反手就会夺了你的‘财’。 章颌转头,表情意外。 竟是那昙花一现的太仓市舶司提举陈宁。 当初太仓市舶司初开,章颌也去送过礼,毕竟他再舍不得,也明白这种事,必须要割肉一回。 可惜了那一堆少说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珍奇海货,全都打了水漂。 因为这位陈提举,上任才短短一个多月,就忽然又丢了官,甚至连那太仓市舶提举司都被罢撤了。 眼看陈宁与自己招呼,想象那送出的财货,章颌心疼之余,下意识不想搭理。 落毛的凤凰而已。 不过,刚刚受了闲气,忽然有人主动和自己招呼,章颌多少找回了一些心情,转念兼,也露出笑脸,迎上前拱手道:“陈大人,别来无恙。” 陈宁听章颌喊自己‘陈大人’,嘴角抽了抽,很快恢复,依旧带着笑道:“疏义,可是为了海贸之事而来?” 章颌没有回答,打量走进的陈宁几眼,忽然自以为明白过来,低声道:“大人……这来明州,可是为了复起?” 章颌只知道陈宁丢了官,对于皇帝陛下那句‘永不录用’,他还并不知晓。 没人知会他。 章颌倒是听说很多官员下台后,很快又会复起。 若是如此,当下烧一烧陈宁这冷灶,万一对方东山再起了,他章家肯定也能获得好处。 陈宁当然更明白章颌的思路,只是给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陈宁已经到了定海六天时间,确实如章颌想得那样,虽然觉得当初可能是那新任少年营海使夺走了他的肥缺,但,如果能见到朱塬,求告一番,他也是不缺这份能屈能伸的。 那韩信都还有过胯下之辱呐。 以陛下对那少年的宠幸,甚么永不录用,大概也不是问题。 可惜事与愿违。 好不容易说动曾经的提举司副手常报帮自己引见,得到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见。 陈宁以为是常报担心自己复起,没有尽心,又转向其他旧日同僚,还尝试拜见海军都督华高。 可惜都没结果。 离开? 又不甘心。 于是一直徘徊在这定海县城。 当下,两人一番交谈,一个被同行嫌弃,一个被罢官去职,不知不觉倒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很快决定回城把酒长谈,得知陈宁住在客店,打算烧冷灶搏一把的章颌还主动邀请对方住进自己在定海赁下的大宅子。 第039章:蔺小鱼 轿子从县城东门进入,来到城西与自家相邻的华高府邸,又一路抬进了一处院子。 等轿子停下,赵续掀开棉帘。 朱塬揉了揉跪坐脚边的小妮子脑袋,一边出了轿子,一边交代道:“先送鱼儿回家吧。” 于是轿子又被抬起。 只剩自己一个,她依旧保持跪坐姿态,觉得能这样就很舒服,至于小官人的座位,那怕他让她一起坐,她都不能的。 这叫规矩。 轿子出了华高府邸,右转很快又到了朱塬宅子这边,当然不能走正门,而是继续向西,轿夫敲开了角门,又继续把轿子抬进去,直到这处连门小院旁边的月亮门。 轿子放下,她下了轿子,不忘朝几位轿夫福了福,独自转入月亮门。 这是一条向北的甬道。 穿过并不算太长的甬道,又是一扇小门,她抬手敲了敲,一个仆妇拉开门洞看了眼,见是她,连忙开了门,热切道:“小娘,怎一人回来?” 她腼腆笑笑,朝东边指了指。 仆妇没有明白,却知道这位可以跟在小主人身边的特别丫头不爱说话,识趣地赔笑着,说道:“晌午了,小娘快回屋吃饭吧。” 她点头。 又不忘福了福,才转身走向面前的花园。 花园没有后湖上那座宅子那么大,若是那边整个岛都圈起来,将来就更大了。不过,这边假山做的很漂亮,于是她没有沿旁边平坦甬道返回内宅,而是蜿蜒着进了假山。 有些偷偷逾越的小紧张,两手就插在了身前口袋里。 这是小官人让人给她缝的,还有说法,叫福袋,还说她是福娃娃。 她觉得很好。 口袋里有两个圆圆的小东西,是两个铜球,每次伸进去都能摸到。 小官人给的。 她的宝贝。 很快来到假山顶,这里有座小亭,满是新奇地站在亭子里眺望四周,能看到东院,不过只到房檐,再往下的人影就看不到了。转向西边内宅,墙很高,更只能看到内宅屋子的檐顶。 咕咕——咕咕—— 是斑鸠的叫声,她转过脑袋,很快在假山东侧一棵她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枝丫间看到了两只斑鸠的身影。 有些馋了。 她很擅长抓鱼,却不喜欢吃鱼,因为她叫小鱼呢。 会打鸟。 因为力气大,不用男孩子的弹弓,丢石子就可以,然后找个地方,偷偷烤了吃。 现在不能了。 不再是小丫头。 不过,还是没忍住,找到一粒小石子,不用甚么瞄准,凭感觉丢过去,力道很轻,却准确砸中了其中一只,看那两只斑鸠一起扑腾着翅膀惊飞出去,她心里就有些雀跃。 自己可是厉害的。 就是不能让小官人知晓,那有女儿家厉害到这里,定是会被嫌弃。 嗯。 小官人更可能只是调侃她。 小官人那么好。 说话声传来,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东院有人过来,就要逃走,随即确认了是女声,才稍稍放松。 假山另外一边上山小路上,很快出现一行身影,是内宅里那些姑娘。 她羡慕她们能穿很好看的衣裳。 她不能。 小官人说她只能穿麻袋,因为麻袋下面,小官人只喜欢一个人看。 她觉得应该的。 那一行人很快到来,三个姑娘,还有拎着食盒的两个仆妇。 她又朝她们福了福,就要离开,却被抓住,她知道,这个叫六娘,还有个很怪的两个字的姓,梁丘。被抓住了,她就不敢用力了,她力气很大,担心拿捏不住,带倒梁丘六娘,因她有一双很小的脚。 难为她还能爬到这假山上。 拉着她在小亭石桌旁坐下,六娘很亲热,问她吃饭没,她摇头,于是就让仆妇快把食盒里的饭食摆出来,邀请她一起吃。 想想小官人在隔壁都督大人家吃饭,完了定是要回来睡中觉,今天大略是不会去水边了,她就答应下来。 另外两女也很亲热。 不停往她的小碗里送东西,她不好意思拒绝,就吃了好多。 终于吃饱一次。 还在家时,嫂嫂就说她是米缸,想要早早送出去,她知道这不是好话,到了小官人家里,她知道吃多少都有了,却一直小心着不敢多吃。 不想被小官人叫米缸。 比麻袋难听。 吃完了饭,三个姑娘也没有回内宅,还说起,仆妇婆子们已经把几个小门都看上,小官人不在家,不虞有外人进来,她们可以放心在花园里透透气。 话到这里,另外一个姑娘还小声念叨,说小官人太乱来,怎能把家里弄得和公廨一般? 她知道,这是三个姑娘里唯一有名字的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辛燕婉,名字来自一本名叫《诗经》的书,曾经是一个名叫‘通判’的官员的女儿。 她不说话,她喜欢听人说话,还能看到很多,记住很多。 当下她就看到,辛燕婉开始念叨,另外两个姑娘就很古怪地看着她,然后她立刻就闭嘴了,脸还有些白。 她还是不说话。 但她知道。 怎能抱怨小官人呢,小官人那么好? 她也没有生气。 她们抱怨小官人,小官人知道了,肯定就不喜欢她们了。 但她不会和小官人说。 那叫长舌妇。 她觉得,六娘,和另外一个,郦三娘,或是会和小官人说的。 然后,她们三个,小官人就都不喜欢了。 小官人喜欢她。 照小官人说法,她和青娘一样,最乖乖的。 想到这里,她脸蛋就有些热。 三个姑娘没注意到,等餐具收拾了,开始做刺绣,她立刻又被吸引。 她不会。 且……六娘正在绣着一片梅花的红色缎子,她觉得,很适合……很适合做成……那个。 她若穿了,他定会跟欢喜。 六娘这次发现了,伸手拉她过去,终于也显了心思,拔了头上钗子往她头上插,她连忙摇脑袋拒绝。 小官人最喜摸她脑袋,戴了钗儿,扎到怎么办? 六娘往她头上插了两次,都被拔下,看了看腕上镯子,没金钗好,也就没敢继续,拉着她小手,带着央求道:“鱼儿,姐姐绣了几幅帕子,你可怜可怜姐姐,帮了送与小官人罢……” 说着已是掉下泪来。 好可怜。 另外两个姑娘顿时也附和着抹眼泪,说也有物事想让她帮忙送送。 她不想答应。 她又不傻呢,她也是他身边的女儿家,可……她们恁可怜。 第040章:不需要圣人 接风宴结束的很早,吴祯坚持午后还要安排士卒泊船扎营,滴酒不沾。华高也不劝。反而是朱塬喝了三杯很甜很淡的果酒,感觉味道不错,还想喝第四杯,被华高劝阻,还干脆让人把他桌上的酒水都撤了下去。 抠门! 回到自家,午时刚过。 从轿子换到肩舆,从外院换到内宅,直到日常起居的正房门前。 四个女人一起迎上来。 朱塬靠在肩舆躺椅上一时间不想动,觉得微微晕眩,才意识到果酒也是酒,而这具身体对酒精的抵抗力,真是没有什么抵抗力。 很香的味道传来。 是青娘。 探手过去,青娘立刻躬下身。 朱塬用手指沾了沾女人唇上红红的胭脂,下意识要送到嘴边,想起自己不是贾宝玉,就有些尴尬地举在那里。 很快被洛水接住,用手帕帮自家小官人擦拭。 朱塬这才点评青娘今天显然是很用心准备了的妆容:“把双唇涂匀,涂半片唇算什么样子,难看。脸上就不要抹胭脂了,女鬼一样。眉毛不错。还有发型,头发不要全部扎起来,扎一半留一半,会显得你年轻又漂亮。还有,唔……太香了,你泡香粉缸子里了啊?” 青娘听着,越听越忐忑,眼泪都要掉下来。 害怕自家小官人因此转折,说今晚就算了甚么的。 朱塬没有转折,说完对洛水道:“你帮她参谋一下。还有……”说着转向写意:“你们弄这些奇奇怪怪的化妆品,里面没有铅什么的吧?” 写意立刻摇头。 自家小官人那份‘注意事项’都是她们帮忙代笔,既然小官人说铅、汞等物有剧毒,她们怎么可能还会允许那些东西进入宅子。 朱塬嗯了声,抬起微醺的眼眸望向天空,今日还是晴天,没有风,午后的阳光很暖。 就是院子不大,有些遮挡光线。 毕竟说是像四合院,但总体还是江南大宅那样普遍的紧凑格局,房子很大,院子很小。 写意等待片刻,终于道:“小官人,进屋睡罢?” 朱塬嗯了声,收回目光,恰好注意到院子一角某个小小的身影,笑着道:“过来。” 麻袋立刻跑了过来。 脸蛋红红,眸子飘飘,心虚的小模样。 朱塬道:“进屋,我要好好审问一下,第一次见,我就感觉你图谋不轨,看来等下还要动一动大刑。” 麻袋脸蛋更红。 不过,却没有青娘听到这话会惶然的样子,因为她能感觉到,小官人心情不错,在和自己玩笑哩。而且,可能……睡中觉前,又想看她不穿麻袋的样子了。 朱塬说着已经起身。 进了屋,来到卧房,很快被几个女人伺候着上了床。 打发她们离开,只留下一个小妮子。 侧躺床上,拍了拍床沿,等某个麻袋凑过来,朱塬笑问:“招了吧,还是说,我先动一动刑。” 蔺小鱼俯身趴在床沿,很想受一受‘刑’的,不过,想起几位姑娘委托,她要忠人之事,便从自己身前的口袋里掏出用绸布包好的几叠帕子,又朝朱塬身后指了指。 朱塬明白,是住在正屋后面照房里的姑娘们。 照房是内宅最北一进,连着院墙,因此被修成很高的两层,还与内宅院落等宽,于是大大小小很多房间,通常都是主人家的女眷或子女居住,连带丫鬟仆妇。 懒得伸手拿,朱塬示意小妮子:“展开我看看。” 若是普通手帕,女人们通过写意她们就能转给自己,虽说……也不容易,但肯定不用这么偷偷摸摸。 蔺小鱼听话地小心拿起一张帕子展开。 白色的绢帕,细细的锁边,上面绣着一簇红豆,还有一首小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帕子一角还有名字。 印章风格,不过,显然是为了让某人一眼看懂,并没有用篆字,而是隶书,瘦瘦长长的两个变体,梁丘。 朱塬想了下,疑惑道:“梁丘,不是穴位的名称吗?” 蔺小鱼眨了眨晶亮的眸子。 小官人问自己么? 小官人都不确定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不过吧,穴不穴位的,她不懂,但这个梁丘,是梁丘姐姐。 六娘。 见小妮子不说话,朱塬也没有深究,示意道:“挺漂亮的,换一张。” 蔺小鱼选了另外一叠的其中一张。 再次展开。 这次是流水落花的山水刺绣,看得出与刚刚那条帕子风格不同,文字也只有短短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同样留了小章,圆圆的一个‘郦’字。 这样一对比,朱塬明白了。刚刚的‘梁丘’,也是姓氏,还是个很有趣的复姓。 稍稍欣赏,朱塬让小妮子继续换。 这次是一片盛放的桃花。 鲜艳,炽烈。 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都会…… 额。 啐…… 蔺小鱼从背面也能看到,很漂亮的桃花,不过,这次除了一个小小的红章,就没有其他绣字了,于是疑惑地看向自家小官人。 朱塬瞄了眼那也很容易辨出的‘辛燕婉’三个字,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蔺小鱼轻轻点脑袋。 听不懂。 不过很好听。 而且,小官人真是……小官人呢,看画就能读诗。 朱塬没在继续,说道:“你帮着收起来,我偷偷用,不给写意她们看到。” 小妮子点头。 她也明白,留白姐姐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是会恼她的。 可…… 朱塬很快又看向床边小妮子:“帮她们送东西,你得了什么好处?” 蔺小鱼脸蛋顿时又红了,小小犹豫,才终于又掏自己口袋,摸出一包绢布,打开,小心提起来展示给自家小官人。 这是一条秀了梅花的大红抹胸。 晌午的时候,她没要她们的钗子,却看向六娘恰好要完成的这块刺绣……她们明白了,当场就给她做了出来,还许诺之后会帮她再绣几条更好看的。又想想她们哭得那么伤心,她就同意了。 朱塬笑着点头:“很漂亮,不过,内宅姐姐们就算了,若是外面什么人让你帮忙送东西,肯定要拒绝的,明白吗?” 她连忙摇头。 又换做点头。 她当然知道。 那样做,可是不检点呢,她怎么会! 见小妮子明白,朱塬没再多说,又笑着示意:“穿上给我看看。” …… 带着美好入睡,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后,朱塬被写意喊醒,看着满院子的美好,只觉得这世界也太美好了一些,美好到有些站不稳。 只能让人搬来一张躺椅。 靠在东厢边还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右边站着写意四个,左边是何瑄几人,还有个小妮子身影躲在角角落里图谋不轨。 欣赏着面前一群大大小小,朱塬听何瑄说着事情:“恰逢南边押回来一批罪眷,要分与功臣之家。陛下知道今日是大人生辰,特意让人挑了十二位美姬送来与大人,闻百户为了不错过日子,从金陵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朱塬听到这里,打断,示意院子里一大群:“我数学不好,但,这是……十二个?” 二三十个都有了吧! 何瑄躬着身,又没有让脸正对躺椅上的小主子,稍稍歪斜着说道:“总要有人照料呵,每个配俩丫鬟婆子。” 朱塬再次打量过去。 没见到一个自己概念中的‘婆子’,而且明显都挑选过,全都是水准线以上的容貌。 不过,朱塬也明白,这年代某些年龄划分不太一样。十岁上下,叫做‘鬟’,过了二十,就是‘妇’,超过了三十岁,很遗憾,就要被称为‘婆’了。 啧。 糟粕! 我坚决抵制你们扭转我的审美。 坚定了一下信念,朱塬开始思考人生,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自己是要下半身呢,还是下半生呢? 嗯…… 这问题太深奥,先跳过,朱塬觉得应该琢磨琢磨这一整件事本身。 老朱怎么想的? 抽风? 这念头太不敬了。 略略略。 扭头看了看右手边,写意,留白,洛水,青娘。 青娘还恰好探身看向自己,很担忧的样子,患得患失。 朱塬感慨。 这模样,勾起了丹凤眼,涂抹上猩红唇,如果不开口,不露出那软泥性子,活脱脱一个青丘山里跳出的九尾狐,祸国殃民那种。 忽然明白。 老朱肯定是见过她们几个,然后,或许还有这次来明州,朱塬带了什么人,他也一清二楚。然后,大概就觉得,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这方面的喜好。 随即又想起晌午前。 去码头接人,与华高恰好说起了吴祯的哥哥吴良,一个周全人,不爱财帛,无意美姬,老朱只能让宋濂作诗称赞一下自己的这位得力干将。 然后,当下大军南征北伐,曾经固守江阴让老朱无后顾之忧的吴良,明明那么大功劳,却被边缘化到了苏州,地位不仅比当年同样扼守要隘的耿炳文低了一大截,甚至连自己亲弟弟都已经不如。 功高震主? 不是。 就是太周全了,太完美了,完美到就像圣人。 让老朱都摸不透。 都不知道你想要甚么,也就不敢再用了,万一你想要我身后这张椅子怎么办? 给不起。 再就是自己。 万亩良田。 祖宗我不要! 开一份高高的俸禄。 祖宗我也不要! 给你建个大宅子吧。 嗯,当时好像也没表现出太多喜悦。 总之,孙儿我只愿咱大明江山繁荣昌盛,其他,都是浮云。 简直圣人一样。 站在一个长辈角度,老朱肯定希望自家子孙越出色越好。 然而,站在一个帝王角度,就如对完美到圣人似的吴良那种忌惮一样,或许老朱并没有对自己产生忌惮,可能根本也没往这边想,但,就是表现出了一个帝王的本能。 这天下,不需要圣人。 至少不需要活的圣人。 如果非要有一个,也只能是金陵城龙椅上的那个。 于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喜欢美色,这算甚么缺点,这很好啊,终于有凡人的一面了,既如此,祖宗当然要满足。 然后就是这满院子的美好。 第041章:又来了 虽然想明白这些,朱塬对老朱却没什么意见。 毕竟站在越来越代入的某个身份上,朱塬觉得,自家祖宗为了这江山,忙活了一辈子,是真不容易。曾经到了最后,也没落到一个自己想要的身后名。 同时,朱塬也有些反思。 无论如何,老朱对自己再好,也不能真的忽略了他的另外一重身份。 帝王。 最是无情帝王家,哪怕以老朱对家人的好,这一代肯定没什么,但,就按照老朱曾经在位31年计算,今天朱塬过14岁生日,到时候,他也才45岁。 总不能一起戛然而止吧? 就算自己这病弱身体,或许没那么长寿,但,子孙呢。 总也要考虑一下。 晒着暖暖的阳光,朱塬反复斟酌考虑了一会儿,拿定主意,转向何瑄:“还有其他吗?” 何瑄恭敬地从旁边小宦官那里取了一封信递上前,又说道:“陛下让闻百户传话给小的,让小的几个务必照料好大人,还定了细则,大人今后亥时要回房,亥正前必须歇下。还有……每旬,不得超过两次。” 朱塬刚拆开信,听到这里,顿时又无语。 刚还想帝王呢,又变回祖宗了,还是那种连子孙家里马料都要想到的祖宗。 这规定,简直是班主任加…… 加什么? 扭头乜了眼另一边显然听到了何瑄说话而脸颊红润表情期待的四个大小女人,朱塬哼了声,嘟囔道:“想都别想。” 何瑄站在朱塬旁边,闻言只是恭敬微笑。 忍不住回忆前些日子。 离开皇宫的机会,义父想到了他,还细细和他辟说其中关节。 留在宫里,一辈子再如何,那怕到了义父位子,到底是个笼子里的奴才。既然能碰上这样难得机会,恰好某个小翰林还是个宽厚人,不如飞出去见见世面,免得白活一遭。 何瑄不笨,也明白这道理。 因此,那怕不舍义父,还是离了宫。 之前私下里还郑重跪谢了身边小主子当初关于金丝蜀锦的那件事,也是表示效忠。毕竟皇帝陛下都说了,以后眼前这位,就是他们几个的新主子。 新主子是个有分寸的,根本不用他们操心太多。 而且,小大人之前还说,让他们逐渐学会管家,这算将来都有了安排。 何瑄觉得不错。 总之,从六岁起懵懵懂懂地被净身送入一位前元宗室府邸,再到转入吴王府,十几年时间,感觉就像一场梦。短短这些日子,才终于梦醒,开始感受这人间。 何瑄希望抓住。 抓住这种日子的关键,就是身边的小主子。 至于其他,还是陛下说的,以后这就是他的新主子,一奴怎能侍二主? 当然以眼前的主子为先。 因此,难不成他还真要管着自己主子? 没这道理。 何瑄这边想着,朱塬已经读完了老朱的又一封信。 再一次让他注意身体,不要劳费心神同时关注太多事情,就如那显微镜,老朱觉得他肯定花了大心思,表示其实稍晚一些也是无妨。 另外,老朱还提及,不用过于事事汇报,既然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就大胆便宜行事。 这种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让朱塬刚刚立起的心思差点又动摇一下。 世上只有祖宗好啊! 收了信,朱塬再看向何瑄:“其他呢?” 何瑄又躬身过来,轻声道:“还有一船这些美姬的些许体己。” 一船…… 古人的量词单位就是原始。 粗糙! 何瑄等了下,又说:“闻百户还带了三千支炭笔过来,还说将作司刚开启制作,还要分发各处,这次少了些,今后会更宽裕。” 朱塬嗯了声。 三千支,确实不多,以当下明州这边的用量,一个月不到就耗完了。毕竟朱塬太喜欢让人画图,这是最耗炭笔的一项。 事情说完,朱塬又看向满院子的美好。 既然被老朱打了标签,也不能太名不副实啊。 很快指向一个。 不是最前面一群嫩嫩小小的丫头,而是靠后些,一个三十岁左右有着一张端庄脸庞的女人,几百年后,很适合放在电视上做女主持的那种。 “你,过来。” 被指定的女人呆了下,片刻后,见那位小大人手指没动,确认是指向自己,表情有些慌乱地垂首小步上前,好像离了羊群缺少安全感,还下意识要回头,回了两次,又都坚持着没有扭过去。 终于来到近前,稍稍迟疑,还是跪了下来,声若蚊蝇:“……妾,见过大人。” 唉。 这声音,肯定当不了女主持。 朱塬让她起来,问道:“你叫什么?” 女人低低垂着头,似乎还想往后看,依旧声若蚊蝇道:“……沈氏。” 这神态,让朱塬觉得自己像个幼小狼在欺负大白羊。 又问:“你识字吗?” 女人还是小小声:“……识得几个。” 朱塬好奇:“几个?” 女人:“……” “会画画吗?” 女人迟疑了下,轻轻点头。 “还会什么?” “……” “看来是不会了,白长这么大,净学些没用的,”朱塬很代入当下地批判了一句,想起来:“你多大?” 女人声音更小:“三十二。” 朱塬掰指头:“比青娘大一岁啊,不过,按照青娘藏了四岁计算,那就是三十六了。” 女人头垂的更低。 不答。 也是个不知趣的。 朱塬放弃沟通,感受着又偏斜了些的下午阳光,说道:“没有名字总是不好,嗯,就叫一个‘暖’字。唔……显得小了,你又不是小女孩,这,春日暖阳将落未落,乃是未央,就叫暖央,沈暖央。大名沈暖央,平日就叫暖娘。” 三两下构思出一个好名字,朱塬很高兴。 突然再次顿悟。 自己还是很像自家祖宗的。 这不,也喜欢给人起名字。 朱塬这边说着,右手边,站在写意旁边的留白小心思也在飞快飘啊飘。 果然。 果然……又来了。 来了。 自家小官人,真如她曾经悄悄读过那本禁书那样,明明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站在那里,竟然挑了个……婆子! 第042章:成本,成本,还是成本 稍稍沉醉了一下满院子的美好,叮嘱写意几个安排后续,朱塬还是要开始下午的工作。 吴祯赶到,运粮计划就要加速。 到了外院自己的办公室,朱塬第一个喊来了前太仓市舶副提举常报,询问并催促全新市舶法令的拟订进度。 这些日子,常报一直在根据朱塬的要求,通过收集唐、宋、元等各朝的市舶相关法律,还有朱塬参照前世记忆提出的一些建议,草拟全新的大明市舶法。 因为前世的经历,朱塬很清楚,想要促进一项产业的发展,最基本前提,就是要有明确的立法。 把规矩立起来,有法可依,且不能朝令夕改,人们才能放心地去投入,去发展,去壮大。政府也能从一项稳定发展的产业中收取赋税,并将一部分赋税转为继续支持相关产业发展,形成良性循环。 大致讨论一番,朱塬要求常报三天之内将法令初稿完成,刚刚打发走对方,姚封又来找。 造船厂麻料不够了。 桐油、石灰和麻是这年代木制帆船必备的三种材料,基本都是用于填缝和防水。 朱塬离开金陵第一天,在那艘巨舟上就了解过这件事。 造船过程中的木料缝隙,先要用揉捻很碎的细麻丝填补粗缝,外层再粘上石灰与桐油的混合物,相应混合物还会用于封闭铁钉钉眼,通过隔绝避免铁料生锈。最后,还会再刷一层防水桐油。 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材料做这些事? 有! 问题在于,从朱塬曾经一个商人的角度,非常简单两个字。 成本! 就像离开金陵第一天在巨舟上通过一个老船工了解到张士诚曾经用大食海商万里迢迢带来的沥青刷在船底用于防水那样。 老船工不知道价格。 不过只是想想,一桶沥青,经过万里转运,大概也抵得过一艘小船的造价。 因此,桐油、石灰和麻是沿海居民千百年来总结而出的最经济实惠且原料最易取得的造船解决方案。 这也是朱塬在那天日志里感慨自己对当下造船工艺无可置喙的原因之一。当前条件下,古人在造船领域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朱塬以后来人眼光觉得古人想不到的,或许,只是在现有成本允许范围内做不到而已。 朱塬与姚封讨论过后,拟出了两份公文,让人送出。 第一份是知会沿海州县,务必继续将库存的麻料送来明州,不得推诿拖延。 这年代,麻其实也是税收的一种,各地州县都有储备。 第二份给金陵。 希望老朱传令给长江流域各个州县,同样将自用之外还能结余的库存麻料沿长江而下送来明州。至于其他行省地区,太远,或者陆运不便,只能放弃。 朱塬还与姚封商讨公开收购麻料的可能性。 毕竟当下手里有钱,接下来还会有更大一笔进账。 讨论结果,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问题还是成本。 这年代,物流体系非常落后,因此,如果想要广泛收购麻料,就必须派出足够多的人手穿州过县,再一番搜集转运,最终送到明州,一斤麻的价钱可能要抵得上一斤棉花了。 因此还是通过官府征收更加便捷。 不过,两人倒是又初步确定了另外一个想法,打算推动沿海州县加大种麻规模,就像之前已经确定在明州各地河岸路旁大规模种植油桐一样。 这两件事又有不同。 油桐不会占用耕地,营海司自己就可以拍板。 麻会。 这就需要得到金陵的许可。 其实最近朱塬也在逐渐完善另外一个想法,若随后要执行,需要的麻料数量将会非常庞大。因为麻料不仅是造船材料,还可以用于制作缆绳和编织渔网。 明州这边突然缺麻,就是因为朱塬之前挪用了一部分用于编织大型渔网,让自己从金陵带来的千料海船尝试出海捕鱼。 这一方面是为了给各处忙碌的士卒民夫加餐,另一方面,恰好也关系到朱塬一直在酝酿的那个想法。 朱塬和姚封这边说着事情,又有吏员来报,明州知府陶黔亲自押着一批铁矿到了船厂岸边。 两人便一起赶往城西。 铁料,同样是造船必备。 还是出于成本考虑,铁料来源最好就近。 朱塬通过询问,得知明州西部山区有黄铁矿,质量一般,但好在距离剡江不远,剡江是甬江上游一段支流,先汇入奉化江,再在明州府城与余姚江汇合,变成甬江,直入大海。 因此,相关铁矿开采后可以顺水而下运来定海。 这件事还有个小插曲。 根据朱塬提议,朝廷才刚刚发布禁止随意开矿的法令,那怕地方官府有所需求,也必须知会中书获得批准。 朱塬能便宜行事,但还是守规矩地为此特意走了一番流程。 陶黔亲自押送过来第一批黄铁矿的同时,还带来了一些煤石样品。朱塬看过之后,别说用来炼铁,连通过烘烤加速阴干造船木料的想法都彻底打消 那煤石质量实在太差,根本不能算煤炭,只能算勉强可烧的石头。而且开采也没有临近剡江的黄铁矿方便。 还不如就近伐木来用。 说到底,依旧是成本。 就像烘烤木料。 旁观者大概会想,不就是柴火吗,满山坡都是啊,砍来用不就得了? 问题是,砍柴也是有成本的。 这年代柴火就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商品,还有专门砍柴为生的樵户。即使朱塬可以动用民夫,民夫不是永动机,也要吃饭,同样是成本。 朱塬与姚封仔细合计过。 建造烘窑,每一座窑洞堆料不能太多,否则受热不均匀,按照一洞十料木材计算,小火慢烤,每天消耗十捆木材,每捆木材10文钱,木料不同烘烤时间也不同,平均算两个月,60天,那就相当于每一料木材,增加了600文的开支。 这还不算木材本身开采运输的成本。 同时也没有考虑因为火候掌握不当导致木料干裂报废的损耗部分。 因此,还不如直接按照平均每料1000文的价格从民间收购。 总而言之,任何一件事,如果太折腾,把一块豆腐做成了肉价钱,哪怕短期可以权宜,也不能长久。 朱塬要的是长久,是可持续,是良性循环。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标准的商业思维。 任何生意,如果总是赔钱,远期也没有大回报的可能性,那就不能做,因为肯定做不长。 朱塬正在操作的很多事情,恰好都属于标准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成本。规模做到非常大,通过高效的管理或许有一定的成本降低,但有限。 更不要说这年代的人力成本,基本只是管饭的程度,还怎么压缩? 克扣口粮倒也确实是古代工程官员的一种主要发财之道。但,除非朱塬不怕饿极了的士卒民夫把他拿去煮了,或者事发之后被老朱抓去煮了,否则,没法再低。 处理完船厂的事情,已经是傍晚。 朱塬就近赶往城东码头与华高和吴祯汇合,两位大将见到他,先恭贺了他的生辰。 闻造那么大阵仗地从金陵返回,其他人或许了解不到内情,华高肯定不会无视。 华高知道了,吴祯自然也就知道了。 朱塬笑着作揖回礼,请两人不要声张。 还许诺,今年太忙,明年如果有暇,再操持宴请一下大家。 说起生日,朱塬一直没有多少感觉,前世最后一些年的生日,基本都成了商务交际,经常一场大醉后就是第二天天亮。 很快转向正事,初步了解吴祯带来这两万水军的大致情况。 两万人,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出自江阴的天兴卫官兵。 大概八千人。 最初接近一万,一路南征,战损了两千。 至于天兴卫,最初是天兴翼。 当年渡江之后,老朱改各军为‘翼’,设翼元帅府,麾下统领为翼元帅。 华高就曾担任过老朱帐前嫡系的中、前、后、左、右五翼军的左翼元帅。 为什么嫡系? 因为华高当初是带着自己的部队投靠老朱的,就像富家小姐带了大笔嫁妆嫁过来,而且在渡江前后那一段动荡期都站对了位置,一直对老朱忠心耿耿。 同样因为如此,华高自己都承认他治兵能力不如吴氏兄弟,但当下地位还是比和老朱一起兴于微末的吴氏兄弟高。哪怕前世身后,功臣庙排位也高于吴氏兄弟。 再说天兴卫,最早是老朱为了守御江阴设置的天兴翼,与耿炳文统领的永兴翼隔着太湖南北相望,构成抵御张士诚的东部屏障。 翼改卫之后,天兴翼、永兴翼就变成了天兴卫、永兴卫。 张士诚平定,之后一段两人没有与朱塬明说,朱塬也能猜出来。 万事周全到圣人一样的吴良大概率被剥成了光杆,封为苏州卫指挥使,上万久经战阵的天兴卫精锐被老朱派给了吴良弟弟吴祯,与汤和一起南征。 到底还是吴氏兄弟统领,也不会显得老朱过河拆桥。 这次,吴祯又将天兴卫带来了明州。 预计后续也会成为海军嫡系。 两万人的另外一部分,大概一万二,其中六千方国珍旧部,六千当初带去南方的浙东民夫。 这部分士卒民夫没有明确卫所编制,属于乡兵序列。 朱塬记得之前了解过,南征军一共带走了方国珍水步两军降卒两万三千人,算上民夫,超过三万。这次只回来一万二,哪怕还有一部分被汤和带去了北方,或者也有留在南线的,但,期间战损了多少,可以想见。 这也是惯例。 归附军不狠狠损耗一下,让他们彻底没了退路,难免出现反复。 然后是朱塬最关心的船只。 不算那些附在大船上用于海上接敌或登陆作战的快桨轻舟,上规模船只一共379艘,其中两千料以上大船29艘,千料级别大船77艘,其余273艘都是千料以内海船。 朱塬计划淘汰所有500料以下海船,毕竟远洋航行,船只体量太小也不安全,剩余的,根据初步估算,理论上总载量为26万石。 实际有多少近期简单维护就能出海,还要接下来详细检查评估。 这些事情,朱塬从城东码头一直与两位大将讨论到城内的华高府邸,晚饭都是在谈事情过程中简单用过。 直到戌时末,何瑄跑来提醒自家小主子该休息了,在吴祯也是第一次见到朱塬身边宦官的震惊中,朱塬才起身返回隔壁自己的大宅。 来到内宅正房前,下了肩舆,这次写意几个妮子没有出来迎接。 卧房里亮着灯。 进门,迎上的是下午临走时指给青娘当侍女的暖娘,脱下外衣来到卧室,红烛下,青娘不知何时为自己备了一身大红,拘束又期待地坐在床边,低眉垂首,艳丽万方。 第043章:写意 东厢房的北屋,写意被一些细微动静扰醒,坐起身,发现留白已经起来,点了蜡烛坐在窗边书案旁写写画画。 披了衣裳下床,走过去。 瞄向书案上刻漏,才是卯初。写意凑近留白身后探头打量,还有些担心,确认妮子不是在乱画她们之前为小官人准备的那甚么课件,才放松下来。 搂着留白肩膀俯下身,写意打量留白炭笔下那只丑丑的狐狸,当然明白她心思,轻声开导:“小官人也是怜惜咱们呢,难不成,你想被当个物件儿那般随意?” 留白动了动肩膀,要把写意顶开的模样,赌气道:“想!” 写意按住她晃动的小身子,又道:“咱就当可怜她,她那般年纪,还能缠小官人几年?说不得,再有三五载,就是你笔下这丑狐狸了。” 留白忍了忍,到底笑出来,很快想起自己还在生闷气,连忙绷起小脸,转头过来:“平日说我嘴上不饶人,你毒起来,才是要剜人心窝呢。” 写意见留白那股委屈闷气泄了出来,又亲昵地搂了搂,才把她拉起来:“回床上罢,衣裳也不穿好,冻着怎么办?” 留白被她拉起,却不回自己小床,走到写意床边扑下去,嘟囔道:“冻病了才好,或有人心疼个。” 留白往自己床上赖,写意也不赶。 捧着烛台过来放在床头,把妮子往里推了推,吹了灯,拉被子一起躺好,还在她身上轻轻打了下:“说气话。” 随即都不再开口。 也睡不着。 或许小官人有小官人的心思,但,她们又怎能没有自己的心思呢? 当天色蒙亮,大概卯正,便一起坐了起来,穿衣起床。 来到外间,恰好对面洛水也掀帘走出。 表情里倒是没甚么异样,一如既往轻柔似水地招呼着。不过,写意注意到她衣裳穿戴整齐,可不像才起来模样。 开了门,三个女儿家洗漱一番,正门前已经安静地等了六个从后面照房轻手轻脚出来的丫鬟仆妇。 写意拉开门闩,带着人走出。 正门外又是一排丫鬟仆妇居住的倒座房,这也是朱塬觉得院落像四合院的原因。不过,还是格局紧凑的江南院落布局,其实正门内里两侧,也有左右各两间南房,若是再算上两侧角落的厨卫,空间可谓用到极致。 住在倒座房里的仆妇们也都已经起床,写意带着一群女人来到东南角,掏出钥匙,亲自打开高高围墙上向东而开的小门。 门外就是一条挨着池塘而建的廊道。 出了门,吩咐仆妇们分别去取今日的菜蔬、肉食、饮水等物,写意自己点了两个丫鬟,来到前面相邻的另一个院子。 这边住了昨日刚到的那一群大小女人。 喊开了门,写意带着丫鬟走进去。 这里是大宅前主人平日读书待客的地方,东南两侧都是客房,北边正屋挂匾为‘明伦堂’,西侧是一栋背靠围墙的两层书楼,虽是两层,高度还要比中央气派的明伦堂矮一些。 只是不同于金陵后湖的宅子,这边最初已经腾空。 写意之前还想把四个小宦官安排在这边,还好何瑄几个主动拒绝。 这里太大。 因此换在了更南边一个纯粹的客院,其实也很大,但总比这边好些。 还好还好。 否则,昨日一群就只能挤更南边的客院。 写意还忍不住想,但愿皇帝陛下别在送人过来。 不是装不下。 毕竟丫鬟仆妇甚么的,按照大户人家规矩,一张通铺就能挤好些个,那能像自家此时这样宽松。就像那怕她们四个,住在主院,也本能地不敢一人一间屋子,而是在东厢左右两翼各摆了两张床。 问题在于,人再多,小官人面前,就很难清净了。 好吧。 是她们很难再把人藏起来。 小官人说那甚么垄断。 她们是女儿家啊,心眼比不上自家小官人心胸万一那么大,当然只想垄断自己男人。 说起来,西院从北到南,大概三十余丈,内宅占了十丈,这边书房院落占了七丈,四个小宦官居住的客院有五丈,其余空间分别是一排库房小院和只有一座主屋的祠堂大院。 这些院落,其实也只占这座大宅的三分之一空间。 不过,写意还是觉得太小。 就像这次把一群大小女人临时安排在书房院落里,那怕她很不想这些姑娘出现在自家小官人身边,但,既然到了,如此安排,她难免觉得失了自家小官人的体面。 可写意也明白,这小小的定海县城,已经找不出更好的宅子,就像东边海军都督的府邸,其实才有自家一半大。 写意还疑惑过这件事。 只觉得,大概是自家小官人更受皇帝陛下宠信,而且,到底也带了更多随从过来,毕竟小官人身体弱,需要人照料,因此那位华大人主动谦让。 不过,那怕比其他宅子大些,又能如何? 想想小官人到了这边就每日操劳,写意又恨不得立刻就回金陵! 再说这书房院落,临时安排的居所,如小官人那样的地龙是没有的,一群姑娘为了赶日子两天颠簸数百里,昨日都有几个摇摇欲坠,写意还请戴太医过来给开了药。 还好,当下大大小小一一查看了一遍。 都好好的。 不过,今日定还是要重新归置一番,让人再打十几套床铺家具送来,各个房间也要再仔细清扫一遍。这边院子没有厨房,总不能与外院那些个男人们用一个大厨,也要腾屋砌出灶台。 男人们不能进来,好在仆妇里也有几个能做此事的。 嗯。 对了。 砌灶台要看黄历,早饭后让洛水选选日子。 至于最近,先让照房厨屋分几次多做些送来。 另外,还有这些姑娘的月钱。以及,天气逐渐暖和,正在做春装,也要确定是直接给布匹还是做了成衣分发过来。 再就是,小官人喜欢身边女人打扮得精致好看。 说难看了心情都会不好。 因此,也不能只是衣服,各种首饰也要置办。 看来最近要抽空理一理下月开支。 小官人不是个仔细人,该不该花销的都纵着她们花销,但喜欢清楚明白。 她觉得这很对。 除此之外,这些姑娘还带了一堆体己,昨日堆了满满两间屋子。写意特意叮嘱没让人动,打算亲自查一查。人都是自家小官人的,她不觉得她们还该有甚么私物。她自是没想过霸占甚么,却也要做到心里有数。 万一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进自家门,也是不体面。 看过了人,写意便简单看了看那些东西,其中不少是文房棋盘乐器书籍,还有各人的妆奁匣子,不过也只是匣子,另外最多的是装满新旧衣裳的箱笼。 写意知道这些女子来历,疑惑她们怎能留下这些。 找来几个问了问,才得知,因为要被送来明州,那边开恩允许她们从一同押解进京的抄没家产里挑些体己。 终究没有太贵重物事。 就如那些妆奁匣子,别说匣内空空,不少外面镶嵌的金银玉石都被撬走了,只剩勉强还算值些银钱的盒子本身。 不过,其中一个妇人也说,女儿家到了当下境地,能保留这些,也是福气。 写意很有同感。 当初能被送到小官人身边,要算她们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现下不仅自己有了着落,连家人都已安排妥当,写意偶尔想着,就是立刻为小官人去死了,也无憾了。 因此,小官人让她管家,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几环,他是没时间顾家了,让她帮忙补上,她就努力地这么做着。 怎能让小官人失望呢! 如此一一看过问过,离开书房院落,天光已经大亮。 回到后面内宅,何瑄已经在倒座房的临门小屋里等待,他是来拿今日那‘课件’的,要先送去给青娘的弟弟黎圭熟悉一番,好做安排。 写意亲自进院取来,交给何瑄,还商讨了一些今天要做的事情。 送走这位小内侍,转身返回。 再去照房那边查看交代一番,回到前院,已是辰初末刻,自家小官人依旧还没起床。 小官人身子弱,总要睡很久,通常辰正才会起身。 来到院落东南的小厨房。 发现青娘已经起来,假装和往常一样地正在给自家小官人包小汤包子,可惜装得一点都不像。 到处都不像。 那脖子上,好像得了疹子一般,都不说找条巾子围一围,倒像是和她们示威似的。 写意不太舒服地想着。 却也知道,这傻婆姨或是连镜子都忘了照,不知自己当下模样。 而且,写意更明白,青娘是个没心思的,心地其实也很好。眼下这么做,也是一种笨拙地示好,表示她和她们还是一起的,她不会觉得自己特殊。 就只是…… 至少今天,她们可很难领情啊。 就像洛水、留白和同样住在这内院里的某个麻袋姑娘都在厨房忙碌,各自若无其事,丝毫没有提醒她的意思。 还是只能自己开口。 若不然,这女子今日一旦被外人见了去,虽是可能性几乎没有,但万一万一碰巧呢,小官人面子就要丢尽了。 写意也不说话,走过去,指了指自己脖子,又指了指青娘。 青娘愣了愣,还看了看周围。 洛水和留白依旧若无其事地忙碌自己事情,某个麻袋脸蛋红红,到底没忍住,脆脆地笑出了声,青娘终于意识到不妥,想起甚么,捂着脸庞就快步走了出去。 等青娘离开,写意才发现,还少了一个。 嗯。 暖娘。 这座小院,今天大概又要加一个人了,好在南房有四间,蔺小鱼占了一间,再腾出一间就是。 毕竟小官人昨日都说了,给青娘当侍女。 就是…… 写意思绪飘了飘。 暗啐。 留白那坏妮子,自己偷看甚么滥书就算了,为何还要说与她! 不悦地扫了眼也开始笑的留白和某个不好意思的麻袋姑娘,写意洗了手,走上前,接着把青娘留下的馅料包好。 平日里要操持这么大一个家,写意比自家小官人还要忙些,但依旧挤了时间多多少少学了一点厨艺。至少,青娘都调好了馅料,她包起来是没问题的。 第044章:耐久 吃罢早饭,朱塬来到东院,第一件事还是开会。 今天主要多了一个吴祯。 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让姚封分出人手尽快对吴祯带来的大小海船进行详细检查评估,挑选出近期简单修整就可以快速出海的船只。恰好船厂缺少麻料,工匠民夫可以转向修船。 第二件事,关于对吴祯带来两万人手的分派。 虽然之前各地民夫一直在向明州汇集,但始终不够用,这下一次来了两万人,也就可以做更多事情。 不过,首先还是要从各方挑选出第一批北上运粮的队伍。 大致讨论结果,预计第一批运粮所需的一万人,吴祯带来的天兴卫百战精兵压阵,出三千人。 其中两千人分散在粮船上,既就近看护,也主导操舟。天兴卫成立于长江畔的江阴,很大一部分也是水军,操舟不是问题。剩余一千人驾驶战船随行,处理可能出现的意外,诸如紧急救助,或者遭遇海寇。 其他七千人,沿海征调渔民和方礼近期召集的方氏旧部各占一半。 另外,朱塬还会从营海司及诸多海商那里组织一批技术性人才,负责导航、医护、测绘等方面事务。 再之后,朱塬摆出舆图,与众人商讨加大伐木储材规模的事情。 这也是吴祯带来人手的另一个主要分派方向。 近期征集可以直接使用的阴干木料,其中一项置换,朱塬已经派人沿甬江而上,从甬江上游各支流两侧山中,或者明州外海各个岛屿,采伐合适木料,捆成木排运来定海。 然而,这远远不够。 朱塬希望从东南沿海各地的江流出海口顺水而上,进入山中更大规模地采伐造船木料,并且在杭州、定海、台州、温州直到南部的福州、泉州等地,都建立官方的造船木料阴干储备仓库。 这不仅用于近期的置换操作,还有为将来考虑。 朱塬甚至想到了将来诸事不那么急迫,腾出人手,采伐的同时还必须大规模植树,形成良性循环。 因为无论是海上运粮,还是发展海军,乃至朱塬接下来的其他开拓海洋计划,都将对船只的消耗极大。 没错,是‘消耗’。 旁观者看海事,就拿最常见的捕鱼来说,难免会疑惑,海就在那里,鱼又那么多,渔民驾船下海,大捞大捕不就得了,为什么这年代大部分渔民,甚至比农夫还不如?而且,又为什么,海洋中那么丰富的资源,历朝历代都好像看不见? 原因就在于,船只,渔网,乃至其他种种,都是成本不低的消耗品。 或许用朱塬前世网络游戏中的一个名词来解释,更加贴切。 耐久。 船只,渔网,不仅制造需要成本,而且还有‘耐久’,木船下了海,受到风吹浪打,无论是表面涂抹的桐油和灰麻,还是船只木材本身,都会被不断侵蚀消耗。 更别说渔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的就是这年代麻织渔网非常不耐用,打一趟鱼回来,就要仔细清洁晾晒一番,而且哪怕小心维护,这些天然纤维织造的渔网还是会在一段时间后逐渐被海水侵蚀腐坏。 因此,无论是船只,还是渔网,当‘耐久’降为零,渔民就必须重新置办。 想想那部《骆驼祥子》,忙忙碌碌了一辈子,祥子都只为了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最终却求而不得。同理,古代渔民想要置办一整套船只渔具,也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这也是为何,定海知县薛戍前些日子与朱塬说,明州渔民一年八成的鱼获,都来自四月份的一次大黄渔汛。 因为其他时间下海,捕鱼收获,或许还不够弥补自家船只渔具所消耗的‘耐久’,更别说下海这件事本身的危险性。因此,这年代很多临海地区,渔民每年只在鱼汛季节打一季鱼,其他大部分时候,只能靠给人做工或务农为生。 朱塬之前让自己带来的大型海船下海尝试捕鱼,遭到华高反对,原因同样也是这么做会消耗‘耐久’。 近期收集到的诸多元朝海运资料中,其中一项不起眼的记录,关于元廷在海运巅峰时期要求地方每三年都要组织建造一批大型海船,也说明了海上运粮对船只的消耗有多大。 这年代的木制帆船,高强度海上运粮,每年两次往返,平均只能用三年。 朱塬与姚封讨论过。 姚封表示,若是得到良好的维护,一艘帆船用五年以上是不成问题的。 这又回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年代,造船容易修船难。 特别是大型海船,想要维修,必须临港挖出一个大船坞。海船驶入,封闭船坞,将大船支起,空水,花费一些时日晾干。然后,工匠们才能接着开始检查更换腐朽过于严重的木料,重新用灰麻填缝,再刷上防水桐油。 这一连串操作下来,与造一艘新船花费的时间也差不了太多。更何况,即使经过维护,到底也是一艘旧船,安全性不如新船那么高。 因此,如果木材等原料充足,还不如直接造新船。 大船在岸上开造,完成,下水。 三步走。 简简单单,干脆利落。 毕竟这年代木船不耐用是真,相对运粮来说,造价不高,也是真。 朱塬之前就得到过一份具体数据。 元仁宗延祐年间,就是大概50年前,明州这边有商家专门造船为朝廷运粮,千料海船,造价宝钞90锭,折合1500两白银左右,因为当时元朝给的‘运粮脚价’很高,每石约为宝钞8两,千料海船一次运粮1000石,只跑一趟,一切顺利,就能赚回160锭。 不仅一趟就回了本,去除人力等其他开支,还有赚。 这其实也从另一层面说明了这年代的船只造价不高,只相当于那一船粮食运到北方后‘身价’的一半不到。 因此,这年代的船只,就是消耗品。 其中造船需求最大的木料,只是沿海森林里的储备就足够丰富。相对于封建时代的采伐速度,几乎可以说是取之不尽。 三件事商讨完,又分派一番,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稍后还有一堂课。 朱塬与华高、吴祯说着话走出明远堂,恰好看到左七搀扶着一位六十多岁的伛偻干瘦老人走来,身后还跟着三个年龄不一外貌倒是与老人有几分相似的汉子。 见到这位,朱塬立刻笑着上前:“柳老,做出决定了?” 老人正是昨天朱塬在第一堂课上说起的柳老七。 对于气象观测,这世上有着不少凭借经验做出判断的能人,但同样,也有着一些几乎是凭借某种天生本能预判天气的人,而且后者的预判往往比前者更准。 柳老七就是后者。 这种宝贝人才难得一遇,不只是朱塬,连华高见到老人也都露出笑脸,跟着走上前来。 和大家招呼几句,柳老七才又转向朱塬,躬身说道:“大人啊,老汉俺……拿不定主意,就把三个儿子都带来,与大人看看?” 朱塬要给柳老七一个正八品官职,昨天又让刘琏亲自去谈,带回结果是老人希望把这个官职授予自己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朱塬稍微考虑,就答应下来。 听柳老七这么说,朱塬正要转向他身后三人,显然就是老人的三个儿子,左七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看向老人脸庞。 第045章:全 朱塬顺着左七目光示意,才发现老人一侧脸颊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红痕,其中一道还带出来浅浅的血迹。 这是抓痕。 见朱塬看来,柳老七立刻把身子躬得更低一些,还转过身,示意自己三个儿子:“大人,这是俺三个娃” 三人一起跪了下来,磕头见礼。 不过,不等老人话语说完,也发现了异样的华高已经上前,拉过想要躲闪的老人手臂凑近打量他右侧脸颊,随即表情阴沉地看向地上三个汉子:“恁每敢对自家父亲动手,谁打的?” 华高说话间已经没了平日里在大家面前的和气,倒是透出几分杀伐武将的戾气。 地上三个汉子也知眼前都是天大人物,闻言都是一颤,纷纷开始捣蒜一样磕头。 这边动静闹起,不少人都围了过来。 见华高发怒,柳老七挣扎着替儿子们辩解:“大人,大人,老汉自个儿摔的,摔的,没人打俺,没人打啊……” 说着就要跪下来,却被华高稳稳地搀住。 朱塬也上前,凑近老人脸颊看了看,摇头道:“不是他们,女人抓的。” 说完再看眼前场景,朱塬已经明了七八分。 都是一个正八品闹的。 三个儿子,一个正八品,怎么分? 朱塬这么想着,走向还伏在地上的三个汉子,一脚踹向年龄最大的一个:“谁抓的,你来说?” 朱塬力气不大,汉子依旧滚倒在旁边,脸上带着惧色,直接指向右边一个:“大人,是二娃媳妇,不是俺,不是俺啊。爹要把正八品给俺,二娃媳妇说爹偏心,跑来闹。大人,俺不要这官,给二娃罢,给他罢……” 说着又重新趴到地上。 朱塬看向被指向的柳家老二,这汉子也没辩解,只是又开始磕头。 朱塬叹了下,都懒得再踹。 再次转向柳老七,发现老人已经满脸是泪,拉着华高喃喃哀求,见朱塬看来,又伸手道:“大人,俺不要官了,不要官了,俺不要了……” 周围人此时都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愤怒,或戚然,或还有人感同身受。 朱塬上前搀扶住老人另一只手,对华高道:“我来处理吧?” 华高点了点头,放开老人。 见老人有些不支的模样,左七飞快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朱塬把老人扶到椅上坐下,稍微考虑,说道:“柳老,你三个儿子都太不成器,这官,我谁都不能给。” 柳老七想起因为一个正八品,昨日家里鸡飞狗跳的情形,也丝毫没了心气,连连点头:“不给,不给了,都不给了。“ 朱塬能感受到老人的那份心灰意冷,拉过老人一只干枯手掌握了握,说道:“柳老,你有几个孙辈?“ 想要凭借一把快要埋土里的老骨头给家里换些好处的柳老七本来已经不报期待,闻言顿时预感到甚么,又不敢置信,看了看朱塬,终于道:“五个,俺已经五个孙子咧,三个娃子都有。” 朱塬本来是男女不限,见柳老七自动把‘孙辈’换成了‘孙子’,也没有纠正,说道:“那就把这份福荫给他们吧,一家送来一个……”说着转向围观众人,示意青娘三弟黎圭:“你过来。” 黎圭连忙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拱手施礼。 朱塬对老人道:“这是我内宅女人的弟弟,学问不错,就让您三个孙儿拜他为师。将来学成了材,我这里给柳老您许诺,最低也能在营海司当个吏员,至于能不能考科举,求功名,封侯拜相,让你们柳家光耀门楣,就看他们造化。“ 朱塬这话落下,周围人表情里多少都有些古怪。 某个小少年说一个三十岁左右男子是自己内宅女人的弟弟,这……信息量有点大。 朱塬脱口而出这个,没有多想,只是为了让老人明白他并没有敷衍安排。 柳老七也准确抓住了朱塬要传达的信息,看向一副文质彬彬模样的黎圭,再想想朱塬刚刚所说,是这位小大人的亲戚,这定也是一位大人,让他来教自己孙儿,必是能成器的。 于是连忙点头。 甚至还想起身行礼,被朱塬按住。 这件事解决,朱塬又看向还趴在地上三个汉子:“至于你们,刚刚柳老进门,该搀扶的是你们兄弟三个,我没看到,想来平日对你们父亲也不够孝顺,一人抽十鞭子,算是惩罚。以后若再不好好侍奉你们父亲,我还会继续罚,你们孩子也别想在我这里读书了。“ 三个汉子顿时一起磕头。 想想自家孩子能拜一位大人为师,将来甚至有望封侯拜相,兄弟三人根本没有任何怨言。 莫说十鞭子,二十三十鞭子也能受的。 朱塬止住又下意识要求情的柳老七,接着道:“对老人动手的那个媳妇,二十鞭子,柳家二子,你回去自己抽,我会派人看着。再告诉她,若有下次,就不是鞭子了,我会让人去把她吊房梁上!“ 柳家老二闻言又是磕头:“大人,俺抽,俺抽……“ 朱塬斟酌了下,没想到其他,便又转向老人:“柳老,正八品还给你,能有一份俸禄,我还会再安排两个人平日伺候你。不要推辞,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人家也该有老人家自己的福气,不管强夺还是强送,都没好处。“ 柳老七本来还想说甚么,闻言稍稍犹豫,便点了点头。 朱塬看向旁边的华高。 华高也点头。 没意见。 朱塬正要再说什么,注意到四周,摆了摆手:“都散了,还有,左七,找一根马鞭,你来抽,抽完了跟去柳老家,二十鞭子一下都不能少。” 左七抱拳:“职下遵令。“ 又安排人搀扶柳老七到厢房里休息,朱塬转向华高和吴祯:“两位自便,我去准备一下稍后的课程。“ 华高立刻咧嘴笑道:“今日恰有空闲,俺也听听。” 吴祯也微笑道:“早闻翰林博学,祯也想一观,诸事不急一时。” 朱塬当然没意见。 等朱塬离开,其他人也散去,还站在大堂前的华高才看向吴祯,带着几分献宝,笑问:“如何?” 想起昨日见到那小宦官,性格谨慎的吴祯本能地不想背后点评这位,见华高盯着自己,不开口就不放过他的模样,顿了顿,只能道:“翰林……很是老练。” 这是真心话。 吴祯旁观全程,只觉得,该想到的事情,这小少年都想到了。 首先,朱塬是为了维护刚刚那位老人。 吴祯还不了解详情,不过,见之前华高也对那位老人颇为看重,就明白对方定是有过人之处。 因此值得维护。 其次,维护同时,又不能让老人家宅不宁,甚至父子反目,这就需要谨慎处理。 否则好事全变了坏事。 朱塬的解决方法简直巧妙,把好处给了老人家孙辈,只一下,就直接安抚住了上面两代人。于是,再之后的惩罚,不仅老人自己没意见,看得出,那性格绵软的柳家二子,显然也为了儿子能够读书奔个前程,一时间都发了狠,要回去教训自己的泼辣媳妇。 吴祯甚至能够想象,那被教训的妇人,只要不是个太蠢的,那怕为了孩子,今后也不敢再对老人不敬。 再回头看,前后整件事,看似简单的处理,但,若是其他人来做,吴祯觉得,哪怕是自己,一时间也不一定能想到这么周全的答案。 再次瞄了眼朱塬走开方向。 吴祯内心难免又泛起强烈疑惑。 这……真是个昨日才过了十四岁生辰的小少年么? 不过,随即又想。 与这样一个少年相处共事,再联系那些传闻,想想昨晚自己连夜研读的那本《数学基础》,还有之前大半个时辰会议上对方的表现,吴祯又放心了更多。 至少,这小少年……不会把他带到如同自家兄长那般的尴尬境地。 兄长处事…… 那怕心里,吴祯到底不愿过多置喙,但,若能有这小少年几分练达通透,也不至于明升暗贬到苏州府做那甚么指挥使。 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一些事情,吴祯怎么可能不知? 也劝过。 不过,早年读过书的缘故,兄长一直自诩儒生,也和他明说,只求一个无愧于天下苍生百姓黎民,至于爵位功名,他并不看重。 吴祯很无奈。 甚至能够想象,主公大概也无奈。 其实都已明示暗示过多次。 就像之前平张后的封赏,大家都有个文散官职衔,比如华高的荣禄大夫,自己的资善大夫,就自家兄长没有。这简直就是在明说,你安心做一个武将,该文官处理的事情不要插手。 然而,到底没能磨平自家兄长那一意孤行的傲气性子。 第046章:常瑸的拜见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洋流’。 风帆时代的海上航行,洋流和海风的重要性几乎相当。 就像朱塬近期的汇集总结,元廷当年海上运粮,初期的近海航线很快被抛弃,除了潮汐干扰下大船容易搁浅,另外一个主要因素,就是洋流。 中国北方近海地区,全年都是由北向南的寒流。 因此,近海航线,从南向北过程中,等于全程逆水而行,运输难度可以想象。 再说远洋航线。 根据朱塬的估算,元廷运粮的两条‘远洋航线’,最远也没有离开海岸线超过五百里,连近海大陆架范围都没有出。 不过,相比近海航线,每年二月之后,远海洋面上就开始出现由南向北且是北偏西的洋流,也即他之前不止一次从各方典籍和相关人等那里听到的‘二月开海’。 这股洋流出现后,哪怕风向不利,只是凭借海水流向,恰好也能逐渐把船队送到山东半岛或者更北一些的渤海口。 朱塬要讲的,主要是洋流的成因。 比如风力。 比如密度。 另外还谈起诸如近在咫尺的舟山渔场,成因同样与洋流息息相关。 这些其实都是前世初高中阶段的基础地理知识。 朱塬的目标,是为了让众人在知其然的同时,也知其所以然。 明白的道理越多,打破了未知,本能中对海洋的畏惧也就越少。不再因为未知而畏惧,开拓海洋才会更加顺利。 这堂课的时间依旧是半个时辰。 朱塬最后还坦言,自己所说的不一定都对,需要众人将来花费更多时间去验证总结,乃至提出全新的理论。 不过,朱塬也强调,与海洋相关的诸多现象,无论是潮汐,还是洋流,都有着可以明确解释的成因,遇到了,不必惊恐疑惑,只需要去探索,去发现。 课程结尾,朱塬再次当堂向刘琏做出要求,让他组织团队围绕当下运粮事务进行相应的过往资料总结和现行洋流观测,并且做出明确文书供大家参考。 不同于潮汐可以计算,涉及洋流,想要总结出更加明确的规律,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长期观测。 当下还是以营海司这段时间收集到的各种典籍和大批海运人士口述资料为主,并且密切围绕海运相关。 最后宣布课程结束,依旧没有‘老师再见’。 没礼貌! 大家纷纷散去,华高与吴祯一起走来堂前,吴祯还是第一次见到朱塬当教具搬来的地球仪,新奇中甚至带着点莫名恐惧地拨弄打量。 自己…… 竟然住在一个球上! 掉下去怎么办?! 朱塬没有打扰吴祯,与华高说着话,又见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带着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一起上前。 这些日子,常断一直很配合朱塬的各种安排。然而,朱塬能感受到,这位从三品武官似乎也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只要不误了正事,自己又不是金子,没必要让所有人喜欢。 今天…… 再看看那年轻人,倒是意外。 常断走上前,抱拳与各位招呼之后,又拉过旁边年轻人,介绍道:“各位大人,此乃犬子常瑸,今日冒昧来听翰林讲课。” 穿长衫戴乌纱的二十岁左右年轻人恭敬地分别向华高、吴祯和朱塬一一行大礼。 华高和吴祯坦然受之。 朱塬照旧不反抗。 毕竟自己是常断的上官,这年代,官职地位远远压过年龄,更何况算起来,他还高了常瑸一辈,受一下晚辈的跪拜,理所当然。 等常瑸起身,华高先开口,拍了拍年轻人肩膀,笑道:“是个小秀才哩,读书好呵,莫要再如俺和你爹这般打打杀杀。” 常瑸又是拱手:“谨听都督教诲。” 然后稍稍转向吴祯。 副都督没有教诲,副都督又转向了地球仪,副都督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于是看向朱塬。 朱塬也带着笑,说道:“我身体不好,没有太多精力给你们答疑解惑。你若有疑问,可以随时找刘郎中。以后朝廷会越来越重视这些新学,你多知道些,只有好处。” 对答间,朱塬也大致判断,常瑸应该还是个白身。 倒是没有招揽的意思。 常断能让自己儿子主动过来拜见,已经算是一种更亲近的表态,没必要画蛇添足。 常瑸又是恭敬答应。 旁边的常断也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常断悄悄拿了那些诸如《数学基础》之类的学问回家,让自己儿子研读,因为他也感受到了这些学问的重要性。 不过,常断是个武将,却也和华高一样,不缺少该有的政治头脑。 这一方面,眼前这位小大人崛起实在太快,根基不稳,又受到今上宠信太过,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短时间爬得太高,他觉得并不是好事。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了金陵的那些事,意识到这少年与左相之间或有龃龉。他不想掺和。因此,当初消息传来,朱塬成了自己的直属上官,他第一时间就打消了让儿子通过左相举荐入仕的念头,免得常氏夹在中间难做人。 恰好近期一件事已经越来越明晰。 今秋会有科举。 让儿子正正经经通过科举入仕,倒是个更好的进身途径。 今天悄悄带着最近心有诸多疑惑的儿子跑来听课,常断本来想着含糊过去。 不过,也是朱塬之前对柳老七一家的处理,让常断看到了这位小翰林的那份细致周全,恰好华高和吴祯都在,他觉得,让儿子露露脸,也是无妨。 朱塬的反应,又让常断更放了心。 自己这位小上官应该能看出儿子无官无职,却没有在当下用人之际开口招揽。不仅如此,还提点这些新学问的重要性,并且主动开方便之门,让常瑸学问上有疑惑可以去问刘琏,显然也是明了他的心思,避免他陷入为难。 这样一个人,常断觉得,若是再过几年,还能稳稳的没有倒下,或许,常家再靠近对方一些,也是无妨。 第047章:理想主义行不通 这边正说着话,何瑄出现在课堂门口。 已经午正。 何瑄过来提醒自家小官人吃午饭。 朱塬便顺势邀请了华高、吴祯和常断父子一起,没再回西院,就在隔壁的办公室摆上饭菜。午饭过程中,朱塬顺便向吴祯讲解了一下大家为何不会从‘球’上掉下去,让副都督大人安心。 吃罢饭,各自忙碌。 朱塬没有立刻返回内宅午休,而是喊来了刘琏。 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朱塬一边用炭笔绘制着一份记忆中沿海灯塔的外形图稿,一边对刘琏道:“拟一份告示,三天之后,二月二十六日上午,要求各路海商来营海司开会,过时不候。” 刘琏迟疑了下,说道:“翰林,说好的一个月?” 朱塬摇头:“事情总有变化,等不了了。而且,我会给南部广州等地海商预留一份缓冲方案。” 南征还在持续,两广以及更南部一些地区毕竟还没有完全纳入大明版图,就算等满一个月,很多当地海商也不一定能到。至于浙江、福建乃至北部各省,这些天时间,该到的差不多都到了。 既然吴祯提前赶到明州,事情也就不能再等。 刘琏想了下,拱手答应。 朱塬继续画着灯塔草图,接着又道:“还有北上测量各地维度的团队,让他们加快速度。十天之内,就算人回不来,直到胶州的维度数据和沿海绘图也必须全部传回。” 刘琏这次没有异议,再次答应。 朱塬接着说第三件事:“祖上已经同意了海事学堂的事情,我这里肯定容不下了,你下午挑个地方,能容纳很多人一起上课就行,实在找不到,就露天开课。然后你们尽快把课程教材整理出来,按照我的授课模式,内容包括我这两天讲的潮汐、洋流等知识,还有《数学基础》,海图的识别,基础气象常识,牵星仪等观测工具的使用,等等等等,我一时间也想不到太多。你们拟一个列表,把航海能用到的知识都算上,尽快交给我审核。然后,挑选吏员,每人专门负责一两项课程。授课对象暂定为天兴卫、明州卫所有军官,从百户起。另外,乡兵民夫,还有两卫的普通士卒当中,若有识字的,也可以推荐或自荐,如果能通过审核并完成课程,营海司会给予任用。至于其他,今后看情况再说。” 刘琏再次应是。 朱塬依旧没抬头,继续画着,再次道:“最后一件,我午睡之后,让测绘处的涂霄来见我,再让姚封挑选几个擅长建造堡垒的工匠过来。” 刘琏摇头道:“翰林,涂霄昨日又出了海,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朱塬顿了下,说道:“那就测绘处的其他人。” 刘琏点头。 打发走刘琏,朱塬正要继续把手中的绘图画完,一直等在这边的何瑄又汇报,方礼在门外。 方礼是来辞行的。 朱塬给他布置的一万人任务,目前只完成了不到四千。 吴祯昨日到来,一次带了两万人,也能有更充裕的人手派给他去浙东各地召集旧部。 好吧…… 大概就是拉壮丁。 这件事上午会议上已经决定,方礼本可以直接出发,特意又过来和自己辞行,也让朱塬再次意识到,方家是真的打定主意依附他了。 朱塬也没有拒绝。 老朱对自己很好,好到没边,朱塬很感激。 但…… 就像昨天的那件事。 朱塬哪怕没有任何危害老朱的念头,但也不可能不为自己做任何一点后路上的准备。 大家都是成年人。 理想主义,行不通的。 说起来,老朱恰恰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那个理想主义者。他希望诸子和睦,镇守各处拱卫江山,千秋万代;他希望君臣谐然,恭勤谨守富贵绵延,传诸子孙;他希望百姓安稳,渔樵耕读各司本分,怡然自乐。 然而,到了最后,老朱的理想全都破碎了。 儿子们镇守四方,按照他心意做出表率的很少,破事倒是做了很多,让他很失望。 至于功臣勋贵,能做到恭勤谨守的,更是不多。 老朱定下贪墨六十两银子就要剥皮的酷律,其实从来没有用在和自己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身上。 比如胡惟庸。 比如蓝玉。 他们倒台时,哪一个不是抄没金银田宅无数,但他们的罪名里,那个‘贪’字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 以此类推,其他功臣私下如何,完全可以想象。 甚至都不用想象,史料上多有记载。 若不是造化弄人,大部分功臣依旧可以富贵绵延。 就说蓝玉,如果没有洪武二十五年的那场大变,假子上千、侵占民田、擅升将领、侮辱元妃、纵兵毁关的凉国公,本会成为新朝的第一武将。 可见老朱为了自己与臣子们相共始终的理想,已经足够宽容。 然而,到了晚年,老朱悉心培养了几十年的太子朱标,也死了。 当老朱的理想一个个破碎,曾经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因此,朱塬不理想主义。 既然到了现在的位置,也必须逐渐搭建自己的班底。 就像朱塬这两天直接让黎圭担任自己的助教,还有对乔安的安排,诸如此类。 而且还是典型的任人唯亲。 要不然呢? 想想历代开国君王身边的文臣武将,大部分都是各种同乡同族。 老朱在这方面更是典型。 早期翼元帅府改大都督府,第一任大都督,叫朱文正。哪怕朱文正让老朱失望,当下各军当中,外甥李文忠,半子沐英、何文辉、徐司马等人,也都是对主帅有牵制作用的骨干将领。 为何? 还是任人唯亲。 相比外人,亲近之人总是更容易信任一些。能力可以通过教导与磨砺培养,但一个‘亲’字,却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得来。 朱塬从一个商人角度来看,这个‘亲’字,其实就是天然的利益捆绑。 就比如一个假设,徐达谋反了,除了老朱,难道他还会放过李文忠、沐英、何文辉这些人?哪怕李文忠等人屈膝投诚,徐达也不可能放心,必须除之而后快。 同样,李文忠等人也明白这些道理,肯定会尽心地监督各位将帅,避免他们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朱塬从来都是一个更相信利益捆绑的人。 就像前世经营公司,我不耍流氓画大饼,该给的好处都给你们,大家一起把公司撑起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公司做大,我吃肉,你们也能把汤喝饱,就这样。 至于投附的方家,朱塬不会天真地以为方礼一番表态后就会真的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今后慢慢来就是。 利益捆绑到一定程度,想不为自己赴汤蹈火,都不行。 因为朱塬还明白另外一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绑上了,再想脱离,哪有那么容易? 第048章:灯塔 午休之后,朱塬下午主要筹划的一件事,就是建造灯塔导航系统。 这年代已经有灯塔雏形。 朱塬到来明州几天后,就按照之前看过的资料,在定海城外招宝山上建造了一座简易烽堠,也即是这个年代的‘灯塔’。 与边关烽堠类似的外形,不过,边关烽堠是为了示警,没有敌情不得轻易点燃。 沿海烽堠则是全天候燃起,白日举烟,夜间点火,给靠近定海的各路船只引航。 但这远远不够。 朱塬希望达到的目标,是让灯塔导航系统遍布大明海疆。 还是那句‘恐惧源于未知’。 如果航海者行到各处,特别是遭遇紧急状况,如果能看到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无异于溺水之人抓到一根从岸上递过来的长杆。 可以救命。 另外,之所以是灯塔,不再是烽堠,也是必须的改进。 烽堠的结构太简单,一旦遭遇暴风骤雨等恶劣天气,露天的烽堠就无法再燃起烟火,而恶劣天气,恰恰是海上船只最需要烟火导航的时候。 因此,朱塬希望建造记忆中那样的灯塔。 同时也要适应时代。 晚间点火同时,这种灯塔还必须能够在白天燃起狼烟,并需要拥有一定的抵抗恶劣天气的能力。毕竟后来的灯塔主要是夜间引路,但这时代没有各种现代设备,白天的导航也非常重要。 再说当下。 让灯塔遍布大明海疆的远期目标先放放,首先还是要服务于近在眼前的运粮。 因此,参考自己给出的图稿,与姚封选来的工匠商议过大概建造方案之后,朱塬又经过与测绘处吏员的讨论,打算先铺开两条灯塔导航路线。 第一条路线在明州外海,从定海港口一路向东北延伸,直到后来的嵊泗列岛区域。 根据最近不断汇总的测绘结果,嵊泗列岛距离明州大概两百里。 过了嵊泗列岛,再往东一些,运粮船队差不多也就到了拥有西北向洋流的外海,可以转道向北,直抵山东。 太远无法企及,但既然开端这一段可以通过舟山、岱山、嵊泗等群岛上的灯塔布局,实现全线导航,当然要做。 另外,计划建造灯塔的岛屿也要有选择性,关键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拥有天然海港,以便运粮船队遭遇紧急状况,只要向着灯塔方向前行,就能得到停靠修整。 第二条线路在东部沿海各州县。 暂时不考虑南部,而是从明州向北,一路到胶州。 选择建造灯塔的位置同样必须拥有海港,而且会对相应临海区域进行一定的深度勘测,确定入港航线,避免搁浅触礁等状况发生。 运粮船队在远海行驶的时候,肯定看不到数百里外的陆上灯塔。 不过,还是那个道理,一旦遭遇紧急状况,整个船队,或者部分船只,可以直接转道向西,根据沿海灯塔的指引,进港停靠。 不仅如此,朱塬还计划在两条灯塔网络上都布置救援卫所。 外海船只同样可以发送烟火信号,只要接到信号,相关卫所必须主动赶往救援。 这年代出海远行是怎样的一个危险程度? 首先,随着朱塬近期越多的了解,也逐渐意识到,海运动辄漂没三成以上,明显夸张。 但,哪怕只算一成。 损失一成粮食的背后,还有明显被很多史料刻意忽略的一个问题。 人呢?! 朱塬计划一次运粮20万石,押送士卒民夫需要1万人次。以此类算,想要达到元廷300万石级别,押送士卒民夫就需要15万人次。 按照粮食损失比例,再考虑一半人能够被救起,剩下半成,每年也相当于损失7500人。 注意,之前是‘人次’,之后是‘人数’。 还是按照朱塬的规划,三万人,每年往返两次,顺利的话,可运粮120万石。要达到每年300万石,很好计算,需要一个7.5万人的团队。 于是,人手损失,恰好还是一成。 表面上看,每年损失一成的人手,似乎也不多,但,运粮不是只运一年,元廷之前运粮元惠宗至元年间开始,直到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亲元势力相继覆灭,持续了大半个世纪。 不说几十年,哪怕按照10年计算,7.5万人的运粮团队,每年损失7500人,十年之后,理论上最初的7.5万人,要全部换一遍。 因为,都没了! 这样的危险系数,可以想象沿海居民对参与北上运粮的抗拒程度。 大明给不出元廷那种相当于粮价本身两倍以上可以让人忽略生死进行冒险的高额运粮脚价,实际上元廷自己也给不起,后期海上粮道的迅速崩溃,根本还是财政上的无以为继。 那么,朱塬能做的,就是在现有条件下,给海上运粮团队提供最大程度的安全保障。 不说什么悲天悯人的漂亮话,最简单的逻辑,安全得到最大保障,不再让参与者觉得下海就是九死一生,那么,所有负责运粮的士卒民夫,上上下下,也会更加协同一心,发挥最大效率,把整件事做到最好。 并且,可持续。 只是与几位吏员工匠初步讨论,还是花了大半个时辰,打发他们各去执行,朱塬站在门口看了看天色,应该是下午的四五点钟。 又一天即将结束。 见朱塬处理完事情,左七和黎圭一起带着一群人过来,是柳老七一家。 显然等待了不少时间。 柳老七和柳家三子一起把自家五个孙子都带了过来,让朱塬过目。最小的男孩才三岁,被一个眼神很是灵动的小姑娘牵着手。 朱塬问过几句,确认柳家三兄弟的长子年龄都足够,最大十三岁,最小七岁,都是适合就学的年龄。 至于其他。 比如某个带着弟弟的柳家姑娘,是柳大的女儿,排行也是个‘二娘’,十一岁,朱塬看着就觉得很聪明,适合送去金陵进入后湖医学院,将来培养成女医官。 不过,为了避免柳家父子兄弟之间再生龃龉,就没有提。 不患寡而患不均。 兄弟之间不争气,柳家也只能少了这份福气。 说话间得知三个小子都还没有正经名字,这年代也很常见,朱塬稍微斟酌,当场起名,从大到小,柳潮生,柳潮起,柳潮平。 柳老七显然对名字非常满意,又让三个孙子给朱塬磕头。 这年代拜师不能太草率,见过了人,后面的事情,朱塬就让他们自己安排,为此还喊人吩咐提前给柳老七支取三个月的俸禄。 等柳氏一家离开,黎圭跟着朱塬一起进入他办公室,表情里带着探询。 朱塬来到办公桌后,没有坐下,拿起一支炭笔趴在桌上继续研究一张明州近海岛屿地图,一边对黎圭道:“学问要循序渐进,对于三个孩子,关键要先把一个‘礼’字教起来。” 挑选黎圭,也是为此。 黎圭和黎臬兄弟俩,老三和他姐姐的性格倒是有几分相像,大概年龄相近的缘故,成长过程某一段时期受到了类似的家庭熏陶,有些迂。当然,比起不开窍的青娘,黎圭不笨,只是谨守儒家礼仪,因此朱塬比较放心地很快用了起来。 老四黎臬,心思太活络,还要再磨一磨。 朱塬这么做都不是爱惜羽毛或者其他什么,很大程度上还是为了身边人好。 因为老朱。 老朱对亲人非常宽容,实在被惹生气了,更倾向于拿亲人的身边近随开刀。 最典型的一段野史,李文忠不断劝谏老朱要减少使用宦官,避免前朝宦官干政之祸,反反复复地劝,把老朱惹急了,老朱没有惩罚自己的外甥,而是下令杀光了外甥家的门客。 你不让我用宦官,你也别用门客罢! 而正史中,老朱的一些儿子做了荒唐事,王爷们没事,最重的惩罚也只是剃光全身毛发,但,倒霉的,却是王府的属官。 朱塬现在的目标很大。 某些人从朱塬这里找不到破绽,难免转向他身边人。朱塬不希望某些事情发生,只能未雨绸缪。 黎圭听朱塬这么吩咐,大概明了该怎么做,拱手答应。 这边正说着,赵续匆匆赶来。 有一伙海寇跑来自首,大概一百多人。 贴出告示,除了被华高带回的那一伙,这还是最近几天第一批跑来自告的,朱塬立刻就决定亲自去看看。 人在城东甬江畔的明州卫驻地旁。 朱塬乘坐轿子出城的过程中,也了解了一个大概。 这伙海寇……其实都不算职业海寇,而是岱山附近的岛民,平日打鱼,偶尔碰上,才会做一些不法事。 最近看到了告示,又见那浩浩荡荡的雄壮水军舰队驻扎明州,越想越怕,担心被周边人告发,错失了机会,干脆一个村子的男人都跑了过来。 朱塬听完差点就想要直接回去。 太没成就感。 不过,还是到了东城外。 大致看过一群被简单绑成一串浑身上下破衣烂衫的岛民,还有营地外哭哭啼啼的老人女人孩子,朱塬都懒得多问,直接拍板,全部服苦役一年。 然后一笔勾销,各回各家。 恰又是炊烟袅袅的傍晚,朱塬喊来当下在驻地这边的最高武官,指挥佥事张亿,让他安排饭食,不只是地上一群,外面那些老幼也管一顿,再赶紧把帐篷搭起来,晚上不能让人冻着。 朱塬这边吩咐完,发现薛戍和刘琏不知何时一起赶来。 见刘琏表情里似有不妥,朱塬道:“有话就说?” 刘琏拱手:“翰林,乱世……当用重典,这处置,太轻率了,至少也要甄别一番。” 朱塬似笑非笑:“乱世用重典?好啊!交给你一个任务,我隔壁住了个水贼出身的大头目,你去把他‘重典’了吧。如果答应,我现在就拨一千精兵给你,怎么样?” 刘琏顿时苦下脸。 这…… 不讲道理! 谁敢去‘重典’从一品的海军都督啊! 朱塬见刘琏不说话,还转向薛戍:“你是个懂变通的,别和他走太近,小心被带傻了。” 薛戍只是笑而不语。 朱塬身边的赵续等人也都忍着笑,很辛苦。 调侃几句,朱塬袖起了手,看着官兵过来把一群岛民身后绳索解开,押着他们自己去搭帐篷,还有人去把妇孺们也喊了进来,轻轻叹了下,语气恢复正经道:“乱世用重典没错,但也要看情况,有些事情,理不清的,越理只会越乱。我们快刀斩乱麻,尽快把海寇的事情解决,才是造福东南百姓。已经乱了几十年,百姓就想要一个安定,而不是什么黑白曲直。而且,这件事解决了,我们运粮也会少几分干扰。” 刘琏安静地听朱塬说完,顿了顿,还是拱手长揖:“翰林,下官受教。” 这边正说着,又有士卒押着一队民夫走来。 朱塬看过去。 赵续见状,凑过来在自家小官人耳边解释。 这是上次他随同华高一起出海,带回的那一批张士诚旧部。 赵续还指向其中一条大汉,示意正是乔安擒获的那位头目,还是北宋名臣晏殊后代,名叫宴荀,因为左手只剩三根指头,还有个绰号,叫宴三指。 朱塬来了兴致,让人把宴荀喊来。 宴荀远远就注意到这边一群官员,其中一个当下春日里还裹着裘衣的小少年很醒目,他有所猜测,应就是传闻中那‘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 就是……太小了些。 听那位小大人要见自己,宴荀不敢违逆,连忙跟随一位官兵走过来,不用介绍就很主动地大礼拜见。 朱塬让宴荀起来,打量这位前张氏武将,问道:“你是晏殊后代?” 宴荀抱拳:“忝为晏氏十七世孙,某不肖,实在有辱祖上声名。” 朱塬很想说可惜你不是二十三世孙,要不然就巧了。 这么想着,朱塬思绪转念,又问:“读过书?” 宴荀点头:“读过。” 朱塬又想了想,才追问道:“想要重振你祖上名声吗?” 宴荀迟疑。 张氏覆灭,若是想要投降西吴,他也不会带着人从平江杀出,逃入海上。 不过,最近…… 当时迫不得已选择归降,本以为被押到明州之后,多多少少会遭遇一些为难,乃至性命之忧,他可不敢全信那华高的许诺。 因此,私下都已经和几个兄弟讨论过,若不得已,还是要寻机再次出逃。 没想到,事情比想象的要好太多。 比如他自己,很快就有了结果,苦役十年。 宴荀觉得一点都不过分。 除了他,底下兄弟们都没有高过十年,甚至,一起带过来的妇孺家眷,连说法都没有,只是被派遣缝制风帆、编织缆绳等轻活,女眷们也没有遭遇任何骚扰。 这么住在明州卫的营盘边,除了每日点卯,干活时身边多几双眼睛,其他,他们根本都不觉得自己像苦役犯人。 因为,那些活计,也并不算太重。 宴荀能明白这肯定是明州在拿他们做人样子,但,才短短一些日子,下面很多兄弟都逐渐没有了其他心思。 大家都想着,这样服完役,把家落下来,将来安安稳稳的,实在要比海上漂泊生死未卜强太多。毕竟只看这定海港口那帆桅如林的景象,以后那里还能再跑海上讨生活? 宴荀也这么觉得。 没想到,忽然间,眼前这位小大人……似乎有招揽他的意思。 宴荀没有高兴,更多还是警觉。 最近海军都督府好几次派人过来游说,希望他提供信息,或者亲自写信,帮忙招降海上那些张氏旧部,他都选择了拒绝。 他觉得,眼前这位,可能还是同样想法。 短暂沉默,宴荀正要开口,朱塬摆手打断:“我不是要招揽你,也不是想要利用你招降其他海寇,而是另外一个机会。不过,我刚刚也才产生念头,你不必回答,先好好想想,就算你不愿意,打算安定下来,也可以问问你其他兄弟,愿不愿意出海搏一个荣华富贵,嗯,就是出海,我不勉强你们为大明效力,南征北伐什么的。” 第049章:欺人太甚 还是早饭时间,定海县城城西,营海使府邸外就已停满了车辆,还有人从府邸西侧紧挨的城中内河下船,带着仆役就近徒步而来。其中一些人那怕刻意收敛,还是难免在衣着等细微处透着豪绰富贵。 元以宽治天下。 不是宽仁,而是……用游牧民族的术语来讲,放养。因此,对于海上贸易,元朝的管理比前代还要宽松,百余年时间,不知不觉,东南各地就出现了一大批凭借海贸发家的巨富。 这是二月二十六。 平日里都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山露水的各地海商,今日纷纷聚集营海使府邸外。 紧闭的府邸大门前,温州池氏海商池经正在劝慰这些时日都没有换过忧虑表情的沈茂:“达卿,莫要忧心了,你定也听到那海军都督门下傅寿所放消息,不过还是钱财之事。再者,我近日旁观这营海使大人所行种种,都是利国利民,想来不会为难沈家。” 沈茂当然也听到了朱塬刻意让傅寿主动放出的某些消息。 抬头看了眼这营海使府邸大门,他却再次微微摇头。 若真只是钱财之事,沈家明里暗里都尝试送了多次,为何没有回应? 再说,营海司这些时日的各种举措,或可证明那朱塬应是个不错的官员,但,好官……却并不一定是个好人啊。 看看周围…… 今日大半东南海商汇集于此,那位营海使大人若想一举竖起威望,最好方法,就是杀鸡儆猴。那简直祸根的三船海货,以及,张士诚,两种借口相加,被晾了这些时日的沈氏,可不就是某只最适合杀了立威的‘鸡’么! 要知道,那带了皇帝陛下佩刀来明州的营海使大人可是早就放出了话,皇帝陛下佩刀被请了出来,不沾血就回去,不吉利。然而,直到今日,还没有一人被祭刀。 当时听到传闻,沈茂只觉脖颈发凉,好似那位大人正在盯着他一般。 唉。 若今天真要死他一个,保全沈家,那就……死罢! 这么想着,沈茂又摸了摸藏在胸口的一封信。 这是兄长从苏州卫指挥使吴良那里求来的一封亲笔,为他沈家说情,前两日才送到他手中。 吴指挥不愧是那心怀天下的儒将,半分沈家礼物都不肯收,只是在沈家找寻一些平日与吴指挥交好的儒生名士一番说项之后,对方就挥笔而就,亲自做保,表示沈家不仅积善守礼,与那已然覆灭的张氏也并无牵连,希望营海使秉公行事,莫要无故牵连。 其实,沈家更想吴指挥能给自己胞弟,当下的海军副都督大人写一封信,可惜被婉拒,还明言不能因公事动私情,沈家也不敢得寸进尺。 沈茂只愿今日吴副都督也在,一同看到这封信,想来应会给自己兄长一些面子,帮忙说项。 池经见沈茂不说话,恰好又有一位几年不见的老友出现,便先转身迎上去,拱手笑道:“南山兄,我以为你不会赶来。这许久不见,近年一向可好?” 来人刚从内河边下船,带着两个小厮一起走来。 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长须老者,来自福建泉州,名叫胡耆,表字长寿,别号南山。 胡耆也向池经拱手:“承蒙挂念,昨日深夜才到了这明州,总算没错过。恒常,比起那六年前,你可是富态了呵。” 两位平常很难相见的老人施礼过后,一番把臂寒暄,胡耆很快就压低声音说起了正事:“吾在泉州就已听说,这营海使,是那‘送五百年国祚’之世外高人,恒常,今日这甚么‘会议’之后,你可要和我仔细分说分说。” 池经谨慎地朝胡耆做了个噤声动作,看了眼周围,低声到:“你现住何处,午间……若能脱开身,一起吃酒叙旧?” 胡耆也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是议论那位营海使大人的地方,连忙点头,说道:“城内已没了客房,昨夜住在南港码头船上。恰巧了呵,吾带了好酒,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两人正说着,又有几人从内河边上岸走来。 池经瞄了一眼,表情意外。 吸引他目光的是那一行人中被几位仆役簇在中间的两个,一个是前几日才知晓的嘉兴海盐州章颌,名声很是不好的一人。另一个,却是那才做了一月多太仓市舶提举就被罢了官的陈宁。去年底浙东归顺,为了今后生意,池经也是第一时间从温州赶去太仓,亲自上门送礼。 池经的疑惑在于,这二人,如何就走到了一起? 章颌不认识池经,陈宁倒是有些印象,只是,那些日子送礼之人太多,他一时间也叫不出眼前人名字。 走近了,只是点头示意。 到底是曾经的‘现管’,池经不敢太怠慢,主动拱手招呼。 陈宁对池经的反应很是满意,也干脆停下,拱手道:“别来无恙,这位……呵,莫怪俺记性不好,敢问名姓?” 池经自我介绍道:“温州池经,池恒常。” 池经身旁,胡耆不知二人身份,见老友如此,也便跟着拱手:“在下泉州胡耆,表字长寿。” 陈宁与池经施礼过,又朝胡耆稍稍拱手,没有自我介绍。 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自我介绍。 若是今天能重新得了官职,这些个海商,还是要努力迎合他,那里需要多话。 章颌见有人主动和自己这边搭话,也上前一些,拱手招呼,又是一番介绍寒暄。 聊了几句,陈宁、章颌二人才向营海使府邸大门走去。 不过,相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的池经、胡耆两个,其他海商对章颌都非常冷淡。见到了陈宁,毕竟也已经不是‘现管’,招呼倒也招呼,因他竟然与章颌这种人搅在一起,却也没了多话的念头。 面对如此冷遇,两个都不是大度人,不知不觉憋了一肚子闲气,却也只能藏在心底。 这么来到大门前。 章颌身边一个仆役穿着的瘦高男人目光里带着怨毒兼畏惧地打量那大门几眼,到底忍不住,上前低声对章颌道:“哥哥,俺在此地到底不合宜,就先去船上等罢?” 章颌也压低声音,却带着些调侃:“向二,这里那有人识得你这‘浪里龙王’,就留着,等下一起见见咱营海使大人。” 瘦高男人咧嘴向章颌抱了抱拳:“哥哥,看一眼这大门就足够,俺就不留着受这份惊吓了。” 海商之间关于章颌与海寇有牵连的传闻,其实是真。 向二,绰号‘浪里龙王’,早年在崇明下海为寇,后辗转到苏州外海。因为早年一些际遇,向二与章颌结拜成了兄弟,两人这些年悄然合作,倒是做下了不少大生意。 近期因海上风声太紧,向二干脆带着几个弟兄上了岸,寄居在海盐章氏家中。 这次是特意跟来明州‘长见识’。 然而,鼓着勇气到了这营海使府邸前,想想那定海港湾里一艘艘庞然巨舟,难免露了怯,实在不敢再进一步。 章颌见状也不勉强,留下两个小厮,打发向二与他另外一个兄弟先回到西边内河船上。 陈宁就站在章颌身旁,恰好听到二人对话。 最近几日寄居在章颌住处,陈宁到底不缺见识,也大概识破了向二等人的身份,只是他并不觉得这算甚么,还在向二一个号称‘射穿山’的兄弟表演百步穿杨之后,大加赞赏,呼为‘义士’。 章颌也察觉到陈宁关注向二两人的目光,只是相视一笑,尽在不言。 这边又等待了好一阵,营海使府邸大门终于伴着轻微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门前街道上,所有人瞬间安静。 赵续和左七一起迎客,要求海商们留下仆人在外,登记之后先行进府等待,会议巳时整准时开始。 众海商纷纷拱手应是。 站在稍前一些的陈宁更是目光亮起,因为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副手常报就站在赵续身后。 嗯。 就是……瘦了许多? 常报确实瘦了很多,相比最初见到朱塬时的身材,同样一身官服,当下穿在身上,一副松松垮垮好似要飘起来模样。 没办法。 连续半月被那位小上官如同骡马一样催赶着拟订全新的大明市舶法令,搜集前朝资料,反复斟酌条例,还有那小上官不时的各种想法,每天从天明忙到深夜,特别是最近三日,因要紧急完成法令初稿,他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不到。 想不瘦都不行啊! 唉。 当下再回忆,常报只觉得第一天见到那位小上官时的感觉,果然没错! 不仅如此,这半月时间,满城的海商,看着就金灿灿的,但,他不仅一点好处都没敢捞,反而丢了十几斤肉,常报偶尔累到都想辞官来着,又不舍得。 当下见到陈宁,常报又是无奈。 陈宁没有海商身份,本要被挡在门外,他不想得罪对方,帮忙说了句,于是被放了进来。可这位前上官对他真是一点不客气,好像他是他家仆一样,进了门,就让他再次帮忙引荐营海使大人,还说甚么胸有韬略想要当面陈述。 引荐引荐…… 都引荐过一次,还要碰壁不成? 小人不能惹,常报一番迟疑,还是转去了正院的明远堂。 朱塬今天早早来到这边,正坐在明远堂那张夸张的大会议桌旁,与华高、吴祯讲解自己的某些想法,见常报出现,问到:“怎么了?” 常报拱手:“大人,陈宁求见。” 朱塬想了下,才记起是谁,看向常报:“你收他银子了?” 常报吓得连忙摆手:“大人,下官怎敢!” 朱塬道:“祖上都说了,永不录用,他找我有什么用,你也别总和他牵扯,打发走吧。” 陈宁,曾经胡惟庸案里的关键人物,因为为官酷烈,喜欢用烙铁施刑,有个‘陈烙铁’的绰号,朱塬还记得有记载陈宁因为听不得劝告,暴怒打死了自己亲生儿子。 这种人,别说已经有老朱的吩咐,就是没有,他也不想打交道。 常报不敢再多说,拱了拱手,退出明远堂。 来到前院,专门接待客人的厢房里,面对陈宁的期待和周围众海商的关注,常报想要给陈宁留面子,做了个手势:“明泽,请罢。” 陈宁站起身,掸了掸衣裳,还扫了眼周围诸海商,特别是之前在大门前对他最冷淡的几个,然后转向常报,故意问道:“大人要见在下?” 常报见他模样,迟疑了下,还是道:“大人请你离开。” 陈宁动作顿时僵住。 屋内海商本来见常报姿态,以及陈宁反应,还有些后悔刚刚在门前的冷淡,当下这转折……一些人强行忍耐,才让自己勉强保持了平静,没有当场失态。 章颌本以为陈宁被营海使大人邀请,还欣喜自己这冷灶烧成了。 没想到…… 差点要跟着起身,章颌也庆幸,没有一起,要不然,这脸皮怕是要丢尽。 陈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营海使府邸,一直浑浑噩噩地来到大宅西侧河岸边,听到有人喊,是章颌的结拜兄弟向二,才清醒一些,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要踏入水中。 退后几步站在岸边,望着那缓缓流淌的幽幽河水,沉默片刻,陈宁忽然发了疯似地转向道旁营海使府邸高墙,一阵挥拳踢腿,嘴里如同受伤野兽般低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第050章:十二张牌照 巳时整,来自东南各地的一百多位海商,一起进入营海使府邸正院。 宽敞的明远堂都容不下,一部分人只能站在门外倾听,好在明远堂大门侧门今日全开,倒也不怕听不到声音。 主位只有朱塬一人,坐在那张宽大会议桌上首靠右位子,毕竟不能挡着祖宗佩刀不是。 华高和吴祯已经离开。 两人明白,今天是朱塬的主场,提前过来了解过他的想法,就主动告辞。 毕竟有太多事情要忙。 等所有人或站或坐或主动或被动地找到自己位子,朱塬习惯性地拍了拍手,扫了眼四周,开口道:“那么,我们现在开始。” 诸海商顿时或拱手或应是,有幸凭借年龄或名望落座的一些人还下意识起身。 朱塬不得不压了压手,待众人安静,才说道:“劳烦大家一路奔波,又在定海等了这些时日,我就不再废话,直入主题,首先是大家最关心的,今后的海上贸易规矩。” 这么说着,朱塬从手边一叠资料中挑出一份,朝长桌中央推了推,说道:“先说大家最关心的,这是最近营海司根据历朝历代市舶相关律条,制定的全新大明市舶法令,不过,属于暂行条例,也即暂且施行,计划一年后,根据具体的执行情况,再对其中一些可能不适宜的条令进行修改,比如税率,比如货品出入限制,等等,然后才会定位最终律法。” 说到这里,朱塬稍微停顿,才接着道:“汉高祖约法三章,汉室因此大兴,可见规矩之重要,律法之关键。市舶法令一旦确定,未来十年,都不会再做改变。因此,大家将来可放心按照规矩,继续自己的生意。到时候,诸位只要在法令范围内行商,就不需再有其他顾虑。” 什么顾虑? 朝令夕改,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辞白帝彩云间…… 朱塬这番话说完,堂内堂外,一百多双眼睛都眼巴巴地盯着那本并不算太厚的册子。 既然是商人,那怕没有朱塬这个后来人的相应见识,诸海商也都明白一份让大家可以参考的律法究竟有何种意义。 “这本草案,稍后你们自己拿走,相互传阅,若有意见,也可以向营海司提出,不过只有三天时间,过了三天,我就要送去金陵给祖上审阅,待祖上许可,这份法令将会开始试行。同时,营海司还会在明州和泉州,分别开设市舶司,等广东平定,还会有广州市舶司。” 稍稍给众人消化时间,朱塬又继续:“那么,我们开始下一个议题。” 翻开另外一份文件,朱塬抬头扫了眼众人,接着说道:“既然召集大家来明州,自然不会简单地宣布一个全新市舶法令,大家应该也都知道了,当下朝廷大军正在北伐,北伐需要粮饷。元廷腐朽导致内陆运河年久失修,咱们只能考虑海路运粮,我这个营海使,还有隔壁的海军都督府,近期都在操持此事。” 这话刚落,已经有人抢道:“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乃我汉家儿郎百年之所愿。大人,朝廷但有差遣,长洲沈氏愿倾尽家财以供大军,绝无二话。” 朱塬看过去,是之前在码头见过一次的沈家老三。 问题是,这么激动干嘛? 明远堂内外其他人都明白沈氏最近遭遇的困境,也能够理解沈茂这番表态,嘴上纷纷附和的同时,内心却不无埋怨。 沈家愿意倾尽家财,你私下说啊! 这么大庭广众,让大家为难不是? 朱塬听着周围嗡嗡一片表忠之声,不得不再次压手,将面前又一份文件推向前:“倾尽家财是不必的,但也确实需要大家出力,不过,也不会让各位平白出力,这里,是一份我最近构思的海贸公司设立方案。” 面对又一群眼巴巴,朱塬接着道:“我先大致讲解,所谓‘公司’,大家可理解为相互合作从事某项生产或交易活动的经营实体。换一个名字,比如‘商号’,你们可能就明白了。不过,‘公司’也有不同。” 说到这里,朱塬找过旁边自己的备忘录,翻了翻,才继续:“简单来说,营海司计划公开发布10张公司牌照,我也不多绕弯,每张牌照,叫价20万两白银。而且,我也要说明,这笔钱不是要装我个人口袋里,也不是装入朝廷口袋,还是为开拓海洋,营海司近期计划建造导航灯塔,就是比招宝山上烽堠更好的那种,铺满外海岛屿,各位将来商船只要进入大明海疆,就可一路沿着灯笼回家。想想那场面。其他,还有各种码头的建设,开设海事学堂,研发更好的海船,等等等等。” “10张牌照,拿到了,大家今后可以继续海贸生意。没有牌照的,很遗憾,各位只能转行,若强行继续,将被视为走私,希望各位不要自误,引来抄家灭族之祸。” 嗡…… 议论声再起。 每张牌照二十万两白银,不少海商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还有用在海上的许诺。但,只是这堂内堂外就一百多号人,十张牌照,这……怎么够分! 朱塬再次压手,见没用,不得不拍了拍手掌:“各位,听我说完。” 等堂内重新安静,朱塬接着道:“我刚说了,公司牌照,前提是公司,也既相互合作的经营实体,并不是说每张牌照只能给你们某一家,而是你们各家可以联合起来拿下一家牌照,成立公司,共同经营。” 呼……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位小大人……真是差点把人吓死。 朱塬等大家缓了缓,继续道:“希望各位不要再打岔,等我一次说完。” “海上贸易的风险,我大致是了解一些的,因此,我相信采取公司制度,大家相互分担风险,才更能长久。” “这里不得不提醒诸位,挑选合作伙伴一定要慎重。若是有人行不法事,你们都会受到牵连,最严重的,牌照将会被收回。” 朱塬这话出口,堂内一些人不由自主就看向某个章姓海商。 章颌没有资格落座,只是站在右侧人群中,听到朱塬说出这句话,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脸皮也无所谓了,就是……腿有些软。 这周围,有愿意与他合作的么? 朱塬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接着道:“具体的公司模式,采取股份制度,我给大家初步设定的股本是1万股。首先,其中2000股,我会拿走,上交给朝廷,让陛下处置,或者留为朝廷资产,或者将来赏赐功臣。” “大家出资20万两,只能获得其余的8000股。别以为我在占各位便宜,还是敞开了说,海贸之利太大,我不拿走这部分,将来你们也会被觊觎,不如把事情摆上台面,若是陛下把牌照赏赐了功臣,等于直接给你们找了靠山。另外,10张公开发行的海贸公司牌照,第一批给大家7张,剩余3张,留给南方未平定地区。同时,这10张牌照之外,我还会另外预留两张,也是朝廷专属,用于参与海上贸易。” “我这里向大家许诺,10年之内,营海司只会发布总计12张牌照,不会再多。” “再说好处,这12张牌照,将会完全垄断大明未来10年的海上贸易,那怕10年之后,按照我个人设想,也不会再发更多。那么,垄断到什么程度呢?今后,那怕有海外商人运货到大明,他们也不可再自行贸易,只能由这12家公司竞买其货物。海外商人离开时,也必须通过这12家公司加价采购商品。” 眼看众人又要议论,朱塬不得不收敛表情,扫了一圈,打断将起的私语,接着道:“这就是大家的好处。” “那么,好处之后,就是义务。” “除了之前的20万两白银,还说这次运粮。” “因为今年是开端,朝廷缺少海运人才,需要大家协助。我的要求是,每家竞得牌照的公司,必须出500人,而且,必须是你们最出挑的500位航海能手。我会采取责任制方法,绑定每家公司负责哪些船只,你们如果糊弄我,随便送人过来,将来出了事情,什么结果,你们自己想象。” 诸海商纷纷又开始表态。 朱塬稍稍等待,接着到:“最后,就是船只,每张牌照,我的要求也不多,凑集运载2万石粮食的船只份额。粮食当然是朝廷出,你们只需要供应船只。” “我最后再保证,这件事只限于今年一年,因为朝廷缺人手。等到明年,朝廷自己的运粮团队发展起来,无论是船只还是人手,都不会再劳烦各位。” 说到这里,朱塬呼了口气。 再次扫了眼四周。 我话说完,谁赞成,谁反对?! 好吧。 这梗就算了,没礼貌的古代人又接不住。 因此只是道:“各位,有问题吗?” 第051章:拼图完成 主要内容说完,朱塬又简单回答了一些问题,给现场诸人三天的筹划联合时间,便宣布散会。 至于其他更多细节,比如全新市舶法令的具体条款,比如海贸公司相关,设置董事会,成立管理层,统一财务系统,等等等等,都已经在两份市舶法令初稿和自己给出的海贸公司方案当中。 实在太忙,朱塬没空再组织一堂课,只能让诸人自己去琢磨。 回到明远堂西侧自己的办公室,朱塬身后还跟着刚刚一起参与了会议的盐商傅寿。来到办公桌后坐下,朱塬一时没说话,翻开一份最近几日姚封带人完成的海船评估报告,低头浏览。 脑海中却在快速进行梳理。 搞定了海商这一部分,朱塬近期规划中要为海上运粮所做各种提前准备的最后一块拼图,也算完成。 接下来,就是执行。 就像这份评估报告,大概数据朱塬已经知晓。 吴祯带来船只中500料以上海舟理论总运力为26万石,根据姚封带人评估,能够短时间内启航的,大概只有15万石,其他或多或少都需要进行修缮,甚至一些船只已经处在报废边缘,不值得再修。 不过,15万石,算上最初从金陵带来那批,老朱第二次送来的十艘,还有最近新造以及即将由海商提供的部分运力,凑齐第一批20万石粮食所需船只,绰绰有余。 朱塬清晨时也和华高、吴祯二人有过商讨。 状态最好的部分船只,这两天就可以奔赴浙东沿海各仓装粮,全部20万石装好,最长预计也只需要半月就能完成。 大概是三月初十前后。 距离自己抵达明州,恰好一个月。 粮食装好,其他周边配套也会同步跟进,到时候,一旦天气合适,船队随时可以出发。只要不出现大意外,根据不同的海流风向条件,短则不到一旬,最长也只月余,就能抵达山东。 这么斟酌一番,朱塬放空的目光重新聚焦,才想起自己喊来的傅寿,抬头瞄了眼,说道:“稍后我还要出城,长话短说,老傅,你信命吗?” 傅寿姿态一如既往地谦卑,微躬着身子毫不犹豫道:“大人,小的相信。” “既然信命,就该明白,每个人命里福气都是有定数的。如果太过挥霍,或者,通过偏门手段攫取不属于自己的福气,就算本人这辈子勉强躲过,该有的反噬,也会应在子孙身上,”朱塬说着,又看了眼傅寿,说道:“别表面恭敬心里不信。我亲眼看到的,偌大一个家族,几百年享尽荣华,一遭大变,子孙如麦子一样被人屠戮,最后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 傅寿不可能懂得最后这些话,却是直接跪了下来,叩首道:“大人,小的明白大人在说甚么,小的立誓,绝不会仗着有华都督撑腰就敢半分逾矩,若有违逆,但凭大人处置。” 朱塬微微点头:“既然这样,牌照我会给你一张,除了华大人那一份,还有我刚在会议上说的另外两成股份,其他,你最好还是找人合作,毕竟你以往是贩盐的,不懂海事。海上门道很多,别听我纸上谈兵头头是道,每当想起将要派遣数万人下海运粮,我内心也是战战兢兢。” 傅寿再次叩首:“谨听大人教诲。” 朱塬又道:“我早上已经和华大人说过,这件事,我会和祖上提一下。若祖上没意见,今后,你其实也算进入祖上视野,安安分分地把事情做好,或许还会有更大造化,反之,你应该也明白,最先倒霉的肯定还是你。” 皇帝陛下?! 傅寿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节,能攀上华高,他觉得傅家已经烧了几辈子高香,当下略胖的身子都颤了颤,呆怔片刻,再次恭敬稽首道:“大人,小的定不负大人期望,不负……期望。” 朱塬摆手:“既然这样,去做事吧。” 傅寿依旧没起身,稍稍抬头道:“大人,小的觉得,这……海贸公司股份,也该有大人一份?” 朱塬摇头,笑着道:“我就算了,我是裁判,亲自下场不合适。” 傅寿琢磨了下‘裁判’这个词,大致明了,想想也没敢多说,站起身,又朝朱塬一个长揖,才后退着出门。 等傅寿离开,朱塬正要唤赵续准备轿子,打算出城去看最近几日加急建造起来的灯塔样板,赵续已经出现在门口,说道:“大人,长洲沈茂求见。” 朱塬一愣。 又…… 还是‘沈万三’。 怎么最近好像缠上了自己一样,难道我长得像聚宝盆? 想了想,朱塬干脆道:“让他进来吧,另外,准备一下轿子,我们稍后出城。” 赵续答应着,一边让着沈茂进门。 朱塬继续翻阅那份评估报告,等沈茂见过礼,才抬起头,想起之前沈茂在会议上的表态,露出几分笑意,问道:“一直要见我,到底什么事啊?” 刚刚会议过程中,朱塬没有发难,沈茂感觉自己又过了一个大槛。 甚至,亲眼见到了这位营海使小大人的种种言行举止,沈茂隐隐觉得,之前,或许他真得有些多虑。 却也不敢赌。 既然带了一封吴良亲笔,想想还是把这份人情用上。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沈茂一边故作惶恐地应对着,一边掏出怀中那封信恭敬送上:“小的无事,只想拜见大人,聊表心意。这……大人,此乃苏州卫指挥使吴良吴将军给大人的一封亲笔。” 吴良? 朱塬好奇地接过来,拆开,迅速读了一遍,终于明白了沈茂为何一直要见自己。 还是那三艘船闹得。 当初一些安排,大概让沈家觉得他打算借机吃大户,毕竟哪怕不说老朱佩刀,朱塬那一系列正三品,拥有的权力其实也相当大,而沈家出自张士诚旧地,朱塬想要发难,还真是一句话的事情。 读完信,朱塬抬头看向沈茂,多少有些好奇,笑问道:“说起来,你们沈家到底有多少钱啊?” 这…… 沈茂顿时尴尬,他还真没仔细算过,毕竟沈家掌权的主要还是他长兄沈荣。 而且,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 朱塬也很快摆手:“算了,免得我真得见财起意。不过,嗯,我最近觉得这定海县城方圆两里的面积实在有些小,如果要把这周长8里的城墙扩大到16里,你们沈家能承包下来吗? 这是,开出条件了? 沈荣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已经再次被朱塬打断:“呵,算了,给你们一个提醒,沈家随便什么都能捐,千万别想着捐建城墙,会有大祸。” 沈荣一头雾水。 不过,莫名的,却也下意识把朱塬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朱塬再次拿起吴良的那封信,不再玩笑,说道:“别疑神疑鬼了,我要拿你们沈家开刀,还会等到现在?拦到那三艘船当天就派人奔苏州了。所以呢,安心做你们的生意,不要整天瞎想。” 沈荣这次听懂了,而且,能感受到,这位小大人不是在虚与委蛇,确实是这个意思。 不过,沈荣却一点不觉得自己之前是在瞎想。 常言道‘灭门刺史,破家县令’,这位顶着一堆骇人头衔还带着皇帝陛下佩刀来到地方的小大人,可比那刺史县令还要权重太多,真对他们沈家有念想,绝对是一场灭门大祸。 这种事,不说长远,沈茂去年就亲眼见过一大批。 如何能不慎之又慎! 当下,有朱塬这几句,沈荣吊了半月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瞬间感觉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强撑着才没有在眼前小大人的廨房里软倒下去。 片刻后,沈荣略微回神,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大礼拜下:“沈氏谢过大人宽宏。” 朱塬又已经瞄向吴良的那封信,一边道:“起来吧,我还有事要出城,就不招待你了。” 沈荣起身,又是拱手:“大人,沈家略备薄礼……” 朱塬抬头见赵续出现在门口,知道轿子已经备好,打断沈茂道:“既然是薄礼,我看不上,就不要送了。” 沈荣:“……” 朱塬找来火折点了蜡烛,把那封信连带封皮一起送上火头,点燃后丢在旁边当摆设的笔洗中。见沈荣又是疑惑,也没和他解释。 这些人……真能坑吴良。 问题是,某人应该还是主动跳坑。 就说这封信,吴良替沈家做保,还大剌剌以自己苏州卫指挥使的身份,而不是托名私人交谊,若不是遇到朱塬,等于直接送出一个大把柄。 身为武将,随意干涉地方政事,这是大忌。 若是有心人把这件事捅到老朱那边,老朱就算不好明着处置自己这位有着大功的下属,也难免记在心里。 不过,朱塬能做的,也只是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其他…… 吴良这次表现,倒是和华高之前与他说过的其人秉性完全一致,因此,有一有二,肯定也会有三有四,朱塬就觉得吧,哪怕这苏州卫指挥使,吴良也难做太长。 等书信连带信封全部烧成灰,朱塬拿起那份评估报告,打算路上继续看,一边瞄向沈茂:“怎么,还要我送你一些薄礼,才肯走吗?” 沈茂觉得朱塬烧信动作似乎那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此时连忙拱手:“小人……告辞。” 朱塬只是点头,卷起那叠资料,自己就先出了门,揉了揉照例等在门外轿旁的某个麻袋姑娘脑袋,坐进轿子,扬长而去。 沈茂跟出来,等那顶小轿离开,瞬间又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现在不是唏嘘感慨的时候,沈家既然过了这道大槛,就该为稍后考虑。 恰好见到之前那位傅姓盐商正在东厢外与人说着甚么,沈茂也知对方底细,稍稍转念,便走了过去。来到近前,拱手道:“傅兄,在下沈茂有礼了。” 傅寿与那位书吏说过话,见沈茂招呼着走来,消息灵通的他也同样知晓最近的一些事,感受到对方一身轻松的模样,大致猜出甚么,也笑着拱手:“沈兄,可称呼在下表字安昌。” 既然大人没打算对沈家做甚么,恰好还交代他寻找合作伙伴,长洲沈氏的底蕴,傅寿是知道的,刚好合适。 第052章:起错了名字 虽说很多事情都已敲定,接下来就是执行,朱塬今天依旧忙到戌正时分才回到内宅。 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了衣服,来到正屋西侧书房,翻开一份手札。 这是按照朱塬要求,最近几日,刘琏派书吏记载的一部分柳老七气象观测经验笔记。 朱塬的要求,还是探究‘其然’背后的‘所以然’。 柳老七对气象的预感简直神奇,若是运气好些,甚至可能会被人当作神灵转世,供奉起来。 不过,朱塬却明白,任何事情背后,都有其科学道理。哪怕一些事情现有科学无法解释,也只是人类本身的见识局限,并不是没有道理。 就像当下,朱塬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柳老七能够相当敏锐地感受到周围天地之气或浓郁或稀薄的变化,‘天地之气’,这是笔记中书吏记载的词汇,朱塬却能一眼看透实质。 就是‘气压’嘛。 其实普通人日常也能有所察觉,比如‘秋高气爽’,比如‘夏日闷热’,这些词汇背后,都是气压变化给人类带来的外在感受。 柳老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不仅可以更加敏锐地感受到气压变化,还能凭此推断这些变化将带来什么样的气象转变。 另外,根据已经录下的笔记,柳老七的特别不只是对气压变化的敏锐感知,准确来说,这是老人凭借对周围环境天生的敏锐感知所形成的一种预测天气变化的综合本能。 不得不说,无法复制。 不过,朱塬还是很快确定,把‘气压’列为自己近期要讲的一堂课程。 海事学堂这两天已经迅速开课,地点就在朱塬大宅附近的定海县衙,薛戍主动提供的场地,因为也算市舶重镇,元时修建的定海县衙非常宽敞,其中几间大堂可以用来上课。 这也是暂时。 朱塬下午与沈茂开玩笑说起增修定海城墙的事情,不是随便说说。 既然必将成为大明未来的海港重镇,当下的定海县城,在朱塬看来实在有些小。城墙先不说,朱塬对这东西实在不感冒,但正式的海事学堂,朱塬就打算在城外划一大块地,等海商们把钱交上,就尽快开建。 这也算扩城的第一步。 海事学堂开课的同时,营海使府邸内的迷你学堂也一直在持续。 就像明天,朱塬打算讲的主题是‘力学’。 当然不是后来的力学,那命题太大,依旧还是近期与海上运粮相关的各种力学应用,比如风力,比如浮力,比如摩擦力,比如正在城西甬江岸边修建大型龙门吊所涉及的杠杆原理,如此种种。 突然想到的‘气压’,要往后好几天才能排上。 恰好也抽时间仔细琢磨回忆一下,并准备好教材和道具。 当青娘捧着茶壶猫一样小心走过来时,朱塬已经头脑风暴地快速写下来好几页气压相关。 恰好歇歇。 靠在围着厚厚软垫的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等跟在青娘身边的暖娘放下杯子,青娘倒上温度恰好的茶水,端起送来。 朱塬接过,刚啜了一口,忽然注意到青娘头上多了一个……锥子,顿时瞪大眼睛,一口茶水也直接喷了出来,还呛到了鼻子里。 噗—— 咳咳咳! 顿时乱作一片。 不只是青娘,本来围在旁边圆桌旁或刺绣或绘图的写意、留白和洛水几个也都连忙起身围过来,顺气的顺气,擦拭的擦拭,抢救草稿的抢救草稿。 等朱塬缓过来,不饶人的留白终于开口,瞪着青娘道:“一口水都能把小官人呛到,你真是大本事。” 说完又狠狠瞪了眼刚刚下意识躲到一旁没有动作的暖娘。 却没说话。 眼看青娘已经开始掉泪,朱塬摆了摆手,又呼着气缓了缓,终于指向某个女人头顶的‘锥子’:“这……什么东西?” 写意站在自家小官人另一边,瞪了眼留白,不让她再说,继续抚着自家小官人后背,凑过来一些,轻声道:“小官人,这是?髻,今日才刚打好送来,姐姐头面之一,只还不全,一些珠花、步摇还在做着。” 朱塬记起来。 那天生日之后,倒是写意悄悄和自己说起,是否要给青娘打一副头面首饰。朱塬当时明白,这算某种表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仪式,对女人们很重要,自然答应下来。 就是吧…… 这……锥子,朱塬实在审美不能。 不过,眼看青娘依旧不停掉泪的模样,明白这笨女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头面就受了打击,可能还会想岔更多,只能安抚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个……主要是我这种乡下孩子,没见过你们城里人的打扮,大惊小怪,我错了,不要哭了。” 青娘听自家小官人竟然向自己认错,顿时快速摇头,想要说话,却抽噎的更厉害,只能用帕子捂住嘴。 朱塬干脆示意洛水:“你带她回屋里缓缓。嗯……把这锥子也取下来吧,”说着又怕青娘被吓到,拉过她一只手捏了捏,干脆直白道:“我承认你是我的小妾了,但这锥子吧,跟你人没关系啊,就是这……太丑了,我接受不了。等下过来,我亲自帮我家乖乖青娘设计更好看的头饰,好不好?去吧,把脸洗洗。” 朱塬这么一番话,青娘终于不哭了,点着头,被洛水搀扶着离开了正屋。 等青娘离开,朱塬检查了下刚刚面前的各种草稿,还好之前一口水不多,稿子没什么大碍,只是自己被呛得难受。 写意又取了一件屋内穿的外袍,朱塬换上,重新在书案旁坐下,接过留白更加小心送过来的一杯茶水,终于看向依旧默默叉手垂头立在旁边的女人:“既然不情愿待在这里,就算了。你还有亲人吗,我明天让人送你离开?” 暖娘顿了顿,这才确认,小主人是在和自己说话,又怔了下,短暂迟疑,才摇头,声音依旧很轻很低:“妾……奴家,没有去处。” 说完终于意识到什么,软软跪下,垂着头,等待发落的模样。 立在自家小官人旁边的留白见状,又撇嘴,很想说,没有去处也好办呢,卖掉也能换几个钱。 不过,虽这么想,留白可不傻,不会在自家小官人面前说出来。 朱塬感受着手中瓷杯暖暖的热气,看着女人,说道:“我突然发现,之前给你的名字起错了,未央,未是‘未尽’,央是‘已尽’,再给你一次机会,自己选吧,沈暖未,还是沈暖央?” 暖娘迟疑着,忽然想到了刚刚小主人哄孩子一样和青娘说话的语气,再想这些时日,虽说那天第一晚就让她睡在外面通房担惊受怕了一整夜,还听了……但,或许,这已经是她此生余下,最好的居处。 只是…… 再次片刻沉默,暖娘终于又开口,依旧很轻很低的小小声:“奴……选‘暖未’,沈暖未。” 朱塬点头:“起来,去歇着吧,明天换一副样子,不许再这样冷冰冰的。” 暖娘又停了停,声音似乎大了一些:“是。” 第053章:这是小事 时间来到洪武元年的三月份,这是三月初二。 金陵。 昨日夜禁之前,征虏大将军徐达亲笔军报送入京师。 此前的二月二十七,徐达率大军攻克乐安,尽剿叛军,并令指挥华云龙守之。恰逢元丞相也速率军试图驰援乐安,徐达亲自迎敌,大败也速,向北追击八十余里,杀伤俘获无算。 截止军报送出之前,元 《洪武生存指南》第053章:这是小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54章:孤品 金陵城东南,秦淮河北岸的学府街,因这条街上的大明国子学前身乃元朝应天儒学所在而得名。 国子学西侧不足百步的一处前铺后院门面内。 致用斋掌柜兼钢笔作坊管事陆倧,致用斋账房同时也是写意父亲的乔旺,还有钢笔作坊其他几位大匠连带选定的店铺伙计和从后湖过来帮忙的朱氏家丁仆妇,为了今日的开业,几乎都 《洪武生存指南》第054章:孤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55章:遭了强贼? 眼看何绶到来,不只是柜台后的乔旺,闻讯的其他钢笔作坊匠人与道贺宾客也都从后院出来见礼。 何绶可没有搅扰致用斋生意的意思,简单招呼就打发众人各自随意,不要围着自己,他说完左右看看,示意左边的雅间:“俺进去坐坐罢。” 亲自接过何绶的礼盒,陆倧一边抬手示意:“令使大人,后院备了席面,请移步…… 《洪武生存指南》第055章:遭了强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56章:祖宗跟不上啊 热热闹闹开张的致用斋,开门迎客才一个多时辰,就因为卖断了货而歇业,这份既好笑又不好笑的谈资,短时间内就迅速传遍了金陵城。 好笑,自然是刚开张就关张。 不好笑在于,人家只开张了一个多时辰,就进账足足一万六千多贯! 莫说那一条学府街,就是整个金陵城,也不谈一个多时辰,就是一整年,进项能 《洪武生存指南》第056章:祖宗跟不上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57章:李善长 还是金陵城,距离秦淮河畔学府街其实不远的左相李善长府邸。 已是晚间的戌初时分。 太常卿胡惟庸被带入一处会客花厅,李善长正老神在在地把玩着一支致用斋出品的百宝嵌钢笔。 随口示意胡惟庸落座,李善长继续老神在在。 胡惟庸耐心等待了片刻,终于还是主动开口道:“说甚么送五百年国祚,到头 《洪武生存指南》第057章:李善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58章:太仓之变 朱塬陆续收到了来自金陵的各种消息,致用斋开张时有些过头的火爆,虽然让人稍微意外,但也没有完全超出预期。 毕竟很早就开始往外赠送钢笔,还都是金陵城的那群塔尖。 这就是一种名人营销。 皇帝陛下都在用钢笔,只这一个,就足够刺激太多人竞相购买。更何况,还有老朱亲笔的‘致用’二字商标,这也是 《洪武生存指南》第058章:太仓之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59章:陈宁 老朱对太仓之战持肯定态度。 这些年,因为老朱一直坚持‘上兵伐谋’的军事方略,能不动武就希望尽量以不动武的方式解决问题,因此导致明军遭遇的诈降偷袭、降而复叛等事件时有发生。 敌人不是真心投降,总不能怪到自家将领头上。 而且,太仓卫对赵定西诈降之事的处理也没有任何问题。 赵定西仅 《洪武生存指南》第059章:陈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0章:一成 回到家,朱塬立刻转往外院的蒲仲亨住处,华高也一起跟了过来。 摆手示意守在门外的蒲仲亨两位亲兵不必多礼,吩咐赵续等人留在外面,朱塬与华高进门,恰好看到戴三春从里屋出来,身后跟着手捧银针盒子的徒弟三七。 见到两人,神情疲惫的戴三春下意识摇头:“大人,还是不成。” 华高看了眼被帘子遮挡的 《洪武生存指南》第060章:一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1章:功德啊 第二天起床,才发现身边是洛水。 倒是依稀记得昨夜。 任由女人服侍着穿衣服,朱塬一边用手把量。 果然很细! 其实细腰也是有说法的,如果全身上下瘦骨嶙峋,一条带鱼,那腰再细也没有美感,因此,关键还是要有曲线。 洛水属于极品。 这边正穿着衣服,写意和留白一起进来,只扫了 《洪武生存指南》第061章:功德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2章:先生 朱塬并不知道,重伤几乎必死的蒲仲亨被救回消息已经飞快从定海这座滨海小城向外传开,各种玄之又玄,神乎其技,成为随后一段时间坊间闲话必提的一个主题。 甚至周边很快就有药材商人开始高价收购青霉。 朱塬听到消息,不得不以营海司的名义发布一份告示,提醒使用青霉的各种风险,强调非必要不能轻易使用。 《洪武生存指南》第062章:先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3章:混乱的一天 三月初十,清明的前一日,寒食节。 混乱的一天。 上午的时候,朱塬正在城西查看初步挑选的明州海事学堂选址,有人来报,温州的装粮船队也到了。 连忙赶去码头。 这边朱塬还没有检查完粮船,又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从南边赶来,是迟了吴祯很久的章存道所部。 于是又连忙安排接应。 《洪武生存指南》第063章:混乱的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4章:清明 大概卯初的时候,天色蒙亮,暖娘就早早起了床。 今日是清明。 呆呆地在梳妆台前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出门梳洗。返回后,稍稍犹豫,还是换了一身素色些的衣裳,换完了又迟疑,担心惹了小主人不快,不过,想想到底没有换掉。 再次出门。 恰好看到昨晚守夜的写意轻手轻脚地打开正屋房门,与她对 《洪武生存指南》第064章:清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5章:信 三月十一中午开始的清明落雨一直飘飘洒洒到三月十三,天气才重新放晴。 明州外海。 这是三月十四日。 距离定海沿岸二三十里的洋面,一艘五百料海军船只附近的快桨轻舟上,柳老七接过吏员打上的海水,毫不犹豫地吞了一大口,含在嘴里细细感受,旁边跟出来的刘琏也如法炮制,吞了一口海水,强忍着那种苦 《洪武生存指南》第065章: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6章:启航 柳老七预测两日内会起南风,保守了,三月十三这天的后半夜,南风便起。 只是有偏差,准确说是东南风。 如果运粮船队靠近山东一段能有这样的风向,简直绝配。当下出发启程,东南风向就不是那么适宜,西南更好。不过,万事难以求全,朱塬只是个倒霉的穿越者,又不是某个打仗时连流星都能来助阵的位面之子。因此 《洪武生存指南》第066章:启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7章:转(上) 第一批粮船顺利出海,在朱塬操持下已经高速运转起来如同一台庞大机器的定海并没有重归平静。 定海县衙右邻。 这里原本是方国珍私设的海盐课司所在,负责定海煮盐、晒盐并征收盐税等事务。 因为超过了规制,新朝的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明州分司在这边设立的盐务主官只是一个正八品盐运知事,没资格占据 《洪武生存指南》第067章:转(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8章:转(下) 茫茫海上,转眼已经是运粮船队出发的第七天。 这是三月廿一日。 主将夏亥所在的两千料旗舰大船上,曾是长洲沈氏商队船首的沈通天不亮就已经起床,匆匆来到大船后端两层舱房之上的顶层甲板。 二月份从日本行商返回撞上那支舰队到此时被征调参与北上运粮,沈通只觉得短短一个多月,人生真有些大起大落。 《洪武生存指南》第068章:转(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9章:既原始,又不原始。 定海县城西门外,今天又有热闹。 河上拖对网。 两艘500料大船,张开十余丈的大网,在江面上来来回回,只为演示给江岸边层层人群簇拥的那位营海使小大人看。 对网啊! 还是如此大的对网,若是能放到海面上,当下大黄渔汛已经快要到来,这样的好船,这样的大网,一网下去少说也能有个几百斤鱼 《洪武生存指南》第069章:既原始,又不原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0章:刺 清晨时分就已非常热闹的定海县城西门外,依旧农夫装扮的甘随正在一个小摊前扒着今早的第三碗泡饭,察觉到有人走近,他立刻警觉地扭头看去。 又是陈宁。 另外还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圆脸短须中年。 默默放下汤匙,甘随微绷着身体等待陈宁来到近前,他对这人已经越发失去耐性。 陈宁带着章颌来到近 《洪武生存指南》第070章: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1章:破绽太多 眼看行刺失败,向二并不慌张,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岸上竟然有人能攻击到自己兄弟。 跃入水中,向二很快摸到荆门。 入了水还在咕咕冒血的额头让向二明白人已无救,他一发狠,暗道一声对不住兄弟,就掏出腰间短刀,利索地割下了荆门头颅。 不能留下凭证。 察觉近处船上之人下水,大略想要争个大功 《洪武生存指南》第071章:破绽太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2章:疏离 金陵,皇宫内的东阁,老朱收到闻造日月兼程送来急信这天是三月廿五日,谷雨的前一天。 听到闻造说朱塬遇刺,老朱的脸色就已经绷了起来。 待到拆开包裹,看过那些个证词、信件和图画,本就积蓄着怒意的老朱忽地砰砰砰砸了好几下书案,吓得闻造连忙跪了下来,随即听到老朱的声音:“你,即刻回明州,把塬儿给俺 《洪武生存指南》第072章:疏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3章:抵 同样的三月廿七这一天,不同于明州的阳光明媚,山东外海却是一片随时可能落雨的阴沉天气。 这是运粮船队出发的第13天。 昨夜就进入了阴云区域,无法进行牵星定位,船队却并不慌张。自从过了淮安府的海州,大家都明白,抵达山东,只是最近两三天的事情。 众人比较担心的,就是不要偏离胶州太远。 《洪武生存指南》第073章: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4章:大海是块田 胶州距离金陵比明州要远很多,但在驿传完全不惜马力的传送下,三月廿九这天上午,第一批运粮团队抵达山东的消息,甚至比再次从明州返回的闻造还要早到一些。 消息传开,朝野为之震动。 底层百姓不了解详情,或许会觉得,不就是运粮嘛,既然某个少年都能做成,换成其他人,肯定也会很轻松。但,如果真是如此, 《洪武生存指南》第074章:大海是块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5章:处理 老朱的消息再次传来明州,首先是对刺杀案的一次了结。 幕后策划者,太仓陈氏,海盐章氏,夷三族。直接执行者,海寇向二,凌迟处死。同时,赏银万两追捕在逃首犯陈宁,死活毋论。 另外,朱塬身边人也没能跑掉。 海军都督华高,除荣禄大夫,并收回全部职田17顷60亩。 拱卫指挥使司千户赵续降 《洪武生存指南》第075章:处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6章:有 查看了一下女人们白天整理的汉语拼音资料,朱塬又提前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日志,待天色落暮,便赶往隔壁的华高家。 这边正是热闹。 丝竹声中,一身新衣的华高亲自迎客,笑得像个家里刚拆迁的老农,把朱塬带到正堂主桌,还喊了一位歌姬在旁伺候,寒暄几句,这才又出了门。 朱塬与坐在旁边的海军副都督吴祯 《洪武生存指南》第076章: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7章:还是麻料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明州分司盐运同知邢迹亲自押送三艘运盐船只来到定海城西,见到这边船厂区域的一片繁忙景象,依旧觉得不太真实。 只是一两个月前,邢迹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从明州赶来,两岸要么荒坡要么树林要么农田,他如何也想不到,变化会这么快,又会这么大。 有吏员来接,将邢迹带到距离岸边稍远些的一 《洪武生存指南》第077章:还是麻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8章:明州杂货连锁公司 朱塬和邢迹一起来到甬江畔,没理会下意识开始布置安防的赵续等身边护卫,直接吩咐,要求停靠附近做明日出发前最后准备的一干渔船船长过来领取食盐。 邢迹倒是注意到周围动静。 不说岸上,眼看附近几艘快桨轻舟下饺子一样迅速离岸在江面上展开巡视,理解之余,也难免羡慕,身边这位小大人,这待遇,真是……高 《洪武生存指南》第078章:明州杂货连锁公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9章:计划赶不上变化 隐隐听到号角声,船舱内,13岁的少年睁开眼,没有点灯,趁着船舱外映进来的微光,发现隔壁床铺上自家先生不知何时已经起床,连忙跃起,摸着黑飞快穿衣洗漱,一路来到这艘千料海船上层船舱的舱门外,才让自己放缓脚步。 四周依旧笼罩在夜色里,头顶星光稀疏,周围却是渔火点点,好像天地倒转。 目光扫视一圈 《洪武生存指南》第079章:计划赶不上变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0章:麻换杂货 剡江上游,这是明州府的奉化州地界。 天不亮,一艘长度堪堪五丈的百料平底客串就不断在这片剡江支流的河岸旁停靠,放下一个个货郎摊子。 时九便是最近被挑选出来走街串巷的货郎之一,今年41岁,过了青壮年纪,胜在还有几分脚力。他本来这会是一趟苦差事,了解过担任货郎的待遇之后,上千被挑选出来的民夫, 《洪武生存指南》第080章:麻换杂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1章:压城 苎麻的样子和朱塬潜意识里的‘麻’不太一样,倒是有些像桑树。 私下觉得,或许就是和桑树类似的科目。 这是一片苎麻地。 最近满心思都是‘麻’,今天特意跑来,实地查看。 四月中的苎麻已经长到了齐腰高,当然,是与朱塬的齐腰,听身边一位农夫小心翼翼地介绍,还要连带刘琏帮忙翻译,土腔太重 《洪武生存指南》第081章:压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2章:当康 朱塬答应后,洛水却不起身,招呼青娘去拿来了最新完成的‘当康’。 《山海经·东次四经》记载:钦山,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 穰,为五谷丰登。 不过,朱塬更喜欢‘当康’这两个字本身,觉得寓意更好。 洛水完成的这幅画依旧按照朱塬的思路,不只是3d 《洪武生存指南》第082章:当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3章:这个四月 四月廿九,洪武元年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定海港口,朱塬终于送走了今年的第二批粮船,也送走了这个四月。 这个月,中原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第一件大事,应该先从三月底说起。 察觉到同时守御汴梁的前红军将领左君弼有投降之意,元廷汴梁守将李克彝再次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方法,提前驱赶汴梁百姓向西逃去 《洪武生存指南》第083章:这个四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4章:磅秤 朱塬在定海县城西南甬江对岸烟气燎然的烘鱼工坊一直停留的午饭之后,看过了全部细节。 这边也算是明州海产加工公司的场地。 只是,当下的工厂,与对岸船厂类似,都是露天,除了试验性的一批烘窑,主要也是暂时没有资源建造更多,目前主要加急建造的还是存储鱼获的仓库。 所有人的观念都很统一,哪怕人 《洪武生存指南》第084章:磅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5章:考什么不重要 朱塬突然问话,大大小小一群姑娘面面相觑。 片刻,众女目光集中到一个身上。 被注视的水绿衣裙女孩见大家都看向自己,大大的眼睛眨了几下,身子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地喃喃道:“奴……奴……” 朱塬问道:“你喊的……什么?” 那姑娘吓得身子都开始颤抖,顿了顿,才小声道:“舍……舍人…… 《洪武生存指南》第085章:考什么不重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6章:宣传宣传 天色蒙亮,里屋卧房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坐在外间桌旁正在灯下翻着本书的蔺小鱼扭头看去,见是只穿了小衣的程山山捧着衣物轻手轻脚地出来。 小心地放下帘子,程山山见蔺小鱼望着自己,对她笑了笑,才开始穿衣。 蔺小鱼想了下,起身,一对小足上也只穿了袜子,猫儿般无声地掀开帘子来到里屋。 自家小官 《洪武生存指南》第096章:宣传宣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7章:轮船 第一批运粮船队最终在五月初三这天返航。 去时总计318艘大小船只,散去中途八座灯塔港口一部分,往返之间难免出现大大小小事故淘汰一部分,确认明州这边不太缺少船只后留在了胶州一部分,山东外海也有渔场,打算就近捕鱼补充口粮。 总之,最终返回明州的船只,只剩下207艘。 朱塬更关心的还是人 《洪武生存指南》第087章:轮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8章:丰 明州外海。 昌国州,舟山岛东北有黄大山岛,附近洋面因此被称为黄大洋,这是大黄鱼汛北上舟山群岛区域的第一站。 又是个晴好天气。 营海司郎中刘琏乘坐营海使大人那艘大名鼎鼎的五千料座舟驶入黄大洋,站在上舱顶层甲板上,望着周围广阔洋面上正在忙忙碌碌的数以千计大小渔船,刘琏脑海中只闪过两个字 《洪武生存指南》第088章: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9章:五月初十 最近养成了早起第一时间出门看天的习惯,今天还是如此,一个阴天,心情也就跟着不太好。 陆上阴天,海上风浪难免更大,影响海捕。 这是五月初十。 早饭之后,第一件事是一个会议,召集明州海洋发展集团旗下各个子公司的负责人,当然,是人在定海的那种,讨论整個海捕产业链相关的各种事项。 其 《洪武生存指南》第089章:五月初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0章:辈分怎么算 进入五月中旬,金陵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金陵城北,红山东麓。 吃罢午饭,老朱就带着将作司卿单安仁一起赶来这边,查看近日确定的金陵大学选址。 所谓‘金陵大学’,自然还是朱塬的想法。 老朱之前问及科举,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这次科举不重要,重要的是后续培养,并且给出了一连串让老朱豁 《洪武生存指南》第090章:辈分怎么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1章:损招 闻造返回定海,在城东码头靠岸,匆匆进城,又匆匆出城,在东城外营海卫驻地的校场上找到了朱塬 时间是五月十五。 又是个阴天,好在没有下雨。 沿着校场边缘来到正北的点将台,朱塬坐在点将台正中一张铺了虎皮的宽大太师椅上,头上是一顶大圆伞,斜倚着扶手,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在专注阅读。 台 《洪武生存指南》第091章:损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2章:暗度陈仓 昨夜沉浸温柔乡,有些晚才睡下,心中有事,今天反而起得很早。 简单洗漱,朱塬就来到书房,扑在一张舆图前开始比划斟酌,又吩咐跟进来的写意把自己昨晚写给老朱的书信拿出来。 写意掏出钥匙开了墙边的大柜,取出书信,一边道:“小官人,吃罢饭再忙罢?” 自家小官人昨夜睡得有些晚,今天又起恁早,写 《洪武生存指南》第092章:暗度陈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3章:神迹 夏日里郁郁葱葱的燕山山脉之中。 上千人或追或逃的呼喝声,兵刃交接声,偶尔破空的箭矢之声,打破了这片山林本该有的宁静,不时有飞鸟扑棱着翅膀高高逃开。 这里是大都东北,潮河上游的古北口关隘附近。 半月前,古北口守将都鲁帖木儿接到大都传来命令,说是廊坊那边截到了一个伪明探子,不仅搜出一份 《洪武生存指南》第093章:神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4章:砣机 接到老朱的回信,除了某个损招没有被接受,老朱同意了朱塬的大部分请求和意见。 明州这边,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也更加忙碌起来。 再就是,为了更加便捷金陵与明州之间的通信,老朱还让闻造组织了三队人马,确保只要需要,每天都有信件可以抵达两地。 进入五月中旬,第三批运粮船队也开始奔赴各地装粮, 《洪武生存指南》第094章:砣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5章:下马 两人来到朱塬办公室,治军一向果决干练的吴祯少有地支吾一番,终于说清了事情。 原来,吴祯兄长吴良又因为干涉地方政事被老朱敲打了。 吴良当然不会把这种事告诉自己弟弟,是苏州那边跟随吴良身边的一位吴家亲族传了信过来,希望吴祯再劝劝自己兄长。 顺便,若是可能,也帮忙在皇帝陛下那里转圜一番。 《洪武生存指南》第095章:下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6章:资源才是关键 洪武元年明州沿海的第二场飓风在六月初二日夜间抵达,再次对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虽说来到尾声,毕竟还是大黄鱼汛期。 这样一场飓风,持续一天,就要损失一万担鱼获,也就是100万斤。然而,却也没有办法,哪怕几百年后,飓风也不是人力能够抗拒的。而且,这个年代,也不知道风力具体有多大,又扫过多大的范 《洪武生存指南》第096章:资源才是关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7章:更损 早起时雨又小了很多,却还在下。 带着一群丫头仆妇离开内宅接了终于能送来的柴米肉蔬,又按照昨日自家小官人的吩咐,让何瑄去外院取了一些文书,再到前面院子查视一番,写意回到内宅时,青娘几个已快要做好了早饭。 按照自家小官人的计时方法,接近上午的九点钟。 再去往正屋,卧房里有嬉笑声,这是起 《洪武生存指南》第097章:更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8章:功 朱塬抽空反省了一下,反省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沉迷花丛。得出的结果,和曾经后来的曾国藩戒除女色时采取的方法异曲同工。 简单来说四个字:事情太多。 想到了,就要用。 知行合一嘛。 于是,既然老朱把吴良和胡惟庸给自己丢了过来,朱塬的选择就是,让两人忙起来,忙到事情足够多,也就没心思再管 《洪武生存指南》第098章: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99章:紧锣密鼓 六月十七,第四批运粮船队启航。 定海城东码头,依旧是临近中午的平潮时刻,这一批总计369艘大小船只,其中过半都是近期陆续建造出来的500料海船。 还是20万石粮食并10万担鱼获。 这一次,海军副都督吴祯亲自押送,带领镇海卫和定海卫的7000精兵,以及9000民夫,总计16000人。 《洪武生存指南》第099章:紧锣密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0章:亲征 六月廿三,金陵。 朱元璋正式启程,率领金吾、羽林等各位亲军两万人,北上汴梁,计划亲自指挥大都之战。 因为至少离开三月,老朱提前做了很多安排。 第一个就是从西线调回了征戍将军、荣禄大夫、右御史大夫兼太子右谕德邓愈,统管留守金陵的三万亲军,镇守中枢。 已经官至从一品的邓愈今年其实 《洪武生存指南》第100章:亲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1章:崩溃的海军都督 眯着眼睛靠在肩舆上回到内宅,等肩舆落地,朱塬睁开眼,发现已经挂起了灯笼的院子里,靠近西厢房的一边跪着两个丫头,其中一个还举着一只大碗顶在头顶,见小主人返回,可怜中又透着些惧意的望过来。 丫头旁边还有两个手持荆条的仆妇,周围还有一些似乎是被拉来旁观的姑娘。 朱塬一时没有起身,手里摩挲着几枚 《洪武生存指南》第101章:崩溃的海军都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2章:伐谋 汴梁城东,明军大营。 数百精锐骑军杀气腾腾直奔营门,其中不少人盔甲上明显带着血迹。 不同以往的畅通无阻,这次营门处有人阻拦,为首一员武将看了看营盘内多处已经更换的明黄大旗,摆手示意身后骑军散去,只带了几员亲卫下马上前,问那守门小校:“主公何在,可是进了汴梁?” 守门小校见来人没有冲 《洪武生存指南》第102章:伐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3章:人事考虑 海军都督府的外院正堂与隔壁的明远堂格局类似,一张长桌,此时只有华高和朱塬两人相邻而坐,正在翻阅闻造亲自从北方送来的前线战报。 今日已是七月廿二。 老朱是七月十六抵达汴梁,闻造一同北上,这是第一次送信回来。 相比明州到金陵的两天路程,这边到汴梁,路程超过两千里,单程一次传送书信也增加 《洪武生存指南》第103章:人事考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4章:又病了 朱塬一直觉得自己身体是一天天好转的,没想到,或许前一日忙碌到有些晚缘故,又或许是晚间贪凉,屋子里放了太多冰块,总之,第二天一大早,又病了。 夏日感冒。 随后的连续三天,又是发热又是咳嗽,还一度昏迷,结果,整个明州都因为营海司大人的生病而鸡飞狗跳,该来的文武官员全都第一时间跑来探望,连隔壁 《洪武生存指南》第104章:又病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5章:又一条产业链 舟山岛,昌国州城北部山中有个姚家岙,岙中有个姚家村,村子附近有个姚家湖,湖畔是已经搬入昌国州城的大户姚家的一個避暑别业。 依水而建的别业,还是江南民居常见的紧凑格局,只有七八亩的大小,却分成了九个院子,其中不少还是二层小楼,倒是足够朱塬把一群大大小小都带过来。 这是闰七月的初六日。 《洪武生存指南》第105章:又一条产业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6章:万事俱备 元大都,皇宫清宁殿上。 大明翰林直学士范常昂然立在殿中,面对周围或目露凶光或沉默不语或喊打喊杀或窃窃低言的元室众臣,等等片刻,对御座上的至正帝朗声道:“陛下,三日之期已到,若无决断,外臣今日便请告辞。” 三日前,奉命出使的范常抵达元大都,当庭向至正帝提出了一系列停战条件。 总结起来 《洪武生存指南》第106章:万事俱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7章:软肋 洪武元年明州的第三场飓风在闰七月的十三日这天到来,直到二十日这天,大风虽然已经停歇,雨还在持续。 提前有所准备,住在舟山岛上的朱塬倒是无碍,但雨稍小一些,华高还是急匆匆跑来,确认小祖宗平安无事,又吃了一顿午饭,才匆匆离开。 又一批运粮船队正在等待出发,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六批。 第五批 《洪武生存指南》第107章:软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8章:强袭 明州又是风又是雨的时候,千里之外的莱州,六万大军整装待发了大半月时间,还是没能等来一场急需的东南风。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因此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还打定主意,再不碰这甚么劳什子海军,真是能把人磨死,有这将近一月功夫,他觉得莫说大都,自己都能冲到沙漠里的元廷上都去。 今日还服了个大软,悄 《洪武生存指南》第108章:强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9章:这…… 闰七月廿四日的三更时分从直沽出发,常遇春率领的一万五千骑兵,非常顺利地在仅仅一天半之后,也既廿六日的正午,完成了全部‘关门’部署。 至正帝在之前的廿五日傍晚,才收到了大都北方有不明骑兵通过的消息,虽然这股骑兵没有直奔大都,但元廷上下也不傻,根据消息判断,这显然只能是不知从何突袭而来的明军,而且 《洪武生存指南》第109章: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0章:定 汴梁城东的明军大营内。 老朱又一次接到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书信文件,这是八月初一的午后。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那怕依旧充满了期待,老朱拆封时,多少带着些心不在焉。 还是北方的战事。 押了一次重注,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了,前期无论‘关门’还是‘围城’,都如同预期,一切顺利,然而 《洪武生存指南》第110章: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1章:运气很重要 闻造乘船抵达舟山岛,匆匆赶到昌国州城北部山中的姚家岙,又匆匆下山,来到州城西侧一处河畔明显是近期才圈起还有兵士把守的大院内。 这是八月的初八日。 通报后进入院中,这院子里没有房屋,只有一些简单的工棚和几座砖石搭建的小型火窑,看起来像是用于烧制瓷器的那种。 院内人数不多,但不只是营海使小大人在这边,海军都督大人也同样在此。 闻造还看到了本该在金陵的乔旺,营海使身边侍女的父亲,负责致用斋管账的那位。 其他,除了守在附近的贴身侍卫,就是一些工匠,还全都穿着营海使小大人设计的那种轻便工装,看起来颇为利索。 被人群围着的营海使小大人正在亲自上手,站在一座放在桌上的小型磅秤前,手拿木勺,从不同的或容器或口袋里挖出各种粉末,称量后交给工匠进行搅拌混合,再装入一只只大小不一的黑色圆桶状坩埚。 乔旺手持一个铺有纸张的夹板,正用钢笔做着记录。 眼前的气氛让本来心情亢奋的闻造不由平静下来,耐心等待了好一会儿,见营海使小大人终于揉了揉手腕暂停活计,才上前几步,分别向海军都督大人和营海使小大人抱拳后,取下腰间包裹送上:“大人,北方捷报,我军攻破大都,擒获至正帝并一干元廷宗室。” 说着将包裹送上,瞄了眼海军都督大人,才又朗声继续:“小的返回之时,主上亲言,大人开拓海上粮道确保大军给养,贡献突袭大都之策,又有热气球震慑元兵不战而溃,因是,大都之战,大人居首功!” 闻造说完,周围人短暂惊诧之后,无论是士卒还是工匠,纷纷向朱塬贺喜。 其中也不免有人看向华高。 华高没甚么吃味,同样很高兴地轻拍了两下朱塬肩头:“俺就知道……呵,俺就知道。” 朱塬笑着摆手,拆开了闻造递上的包裹,先找到老朱的书信快速浏览一遍,又转向另一份大都之战的详细战情通报,稍稍侧给身边满是好奇的华高,两人一起读完,华高又啧啧摇头:“竟是……真真是……翰林,那热气球究竟为何,做出来让俺也看看稀奇?” “没什么稀奇,抽空让姚封他们弄一个你看看。” 朱塬说着,其实也意外。 大都被攻破,竟然只是因为一只意外断线飞走的热气球。不过,再想想,朱塬也能理解。整件事,倒是又应了之前关于开拓海洋的那句话。 恐惧,源于未知。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才会被吓到。 这种伎俩,最多一两次,只要被人广泛得知,第三次恐怕就不是那么好用。 而且,即使没有自己出现,曾经历史上,大都也会被攻破,朱塬听到消息,反而没有身边人的那种振奋。 还是要表示一下。 想了想,朱塬对华高道:“大都大捷,咱们也庆祝一下吧。今天初八,马上就是中秋,就在中秋的时候放假三天,再准备一些花灯、戏曲之类的活动,热闹一下。另外,凡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在籍士卒民夫,嗯,仅限明州吧,太远管不到,再给一份米粮赏钱,这个尽快发下去,在外公差的也有,让家属来领或者暂记账上。” 华高抽过那份战情通报,又细细读着,一边点头:“你定就好。” 朱塬示意不远处留守定海这边自己的亲兵百户:“陶普,你传信到陆上,让刘琏他们做一份规划。” 站在人群外围一个30岁左右的精瘦汉子抱拳领命而去。 朱塬这才又看向闻造,一边重新忙活调配面前的材料,一边道:“前线那边,还有什么趣事吗?” 闻造瞄了眼乔旺,点头,笑着说道:“城北海军各部跟随常大将军首先登城,其中,营海卫千户乔安射杀元中书平章迭儿必失,并俘获元宗室淮王帖木儿不花,记大功。” 朱塬看了看瞬间表情激动的乔旺,又直白问道:“华岳有消息吗?” 闻造顿了下,尴尬摇头:“小的……不曾听闻,想来华千户,还有赵百户,应是平安无事。” 赵百户,显然是赵续。 “活着就好咧,”华高看着朱塬挖出一种粉料称量,笑着帮闻造解除尴尬:“这战阵之事,能否立了功劳,要看命数。再是勇武,碰不到肥鱼,又能奈何?” 朱塬也明白这道理。 战场如赌场,你再敢打敢拼,也耐不住一个‘运’字,典型的,李广难封。 想起来,朱塬好奇问道:“至正帝父子落谁手上了?” 朱塬可是建议老朱为了某个‘首要战略目标’开出重赏的,老朱也同意了,拿下至正帝父子任何一个,都是世袭罔替的侯爵。 这算此次大都之战的最大彩头。 闻造也明白朱塬为何会有此问,想了下,说道:“元主乃主动出降,元太子……欲想突出重围,撞上了常大将军,自刎而死。似乎……没能落在谁手上。” 朱塬有些意外:“就……没人抢?” 记得当初给老朱建议后,朱塬还翻了翻《史记》,找出了项羽那一段。为了刘邦的‘赏千金、邑万户’,抢夺项羽尸体的汉军很是一番自相残杀。 这其中还有一件趣事。 项羽尸体被一分为五,其中一个名叫杨喜的小兵抢到了一条大腿,被封为赤泉侯。赤泉侯一系不仅在两汉都颇为显赫,几百年后,还有一个名叫‘杨坚’的后代,开创了大隋。 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没有。 再几百年后,也就是当下的明朝,老朱麾下一位将领,名叫杨璟,此时正在领军南征广西,向上追朔,杨璟也是赤泉侯的后代。曾经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杨璟被封为营阳侯。 这叫什么? 恰恰也是朱塬和老朱提过的,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 说起来,类似桉例很多,比如同样的老朱麾下,还有一个。 冯胜。 虽然冯胜在老朱晚年被赐死,但也只死了一人,冯家并不算衰落,几百年下来,那也是颇为精彩。 这是题外话。 当下,闻造听到朱塬这么问,却是摇头:“元太子自刎,当时常大将军在场。元主出降,是徐大将军亲往说项。” 朱塬也只能摇头,笑着道:“浪费啊。” 两个世袭罔替的侯爵,就这么没了。 不过吧,再想想,即使自己已经在改变历史,但,老朱手下的侯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真拿到了,谁知道是福是祸? 这么想着,朱塬又和闻造聊了几句,便打发他去休息。 随后继续忙活。 当下,正打算尝试烧制玻璃。 这段时间一直在进行各种准备。 首先是材料上。 朱塬特意写了信给山东参政汪广洋,让他在沂州那边尝试就地开采炼制焦炭,自己这边,也小规模地烧制。 前天才正式出炉。 焦炭,作为高温燃料,算是前提。 随后就是碱料。 纯碱碳酸钠是没有的,朱塬都还不能肯定,自然界中是否存在纯碱矿,而且,就算存在,怎么勘探,怎么确认,也要专门琢磨一下。 不过,灰碱还是很容易得到的。 就是碳酸钾。 烘鱼作坊那边,每天大批大批地燃烧木材,草木灰要多少有多少。 取草木灰,浸泡,过滤,熬煮,初步得出的灰碱,在融化,饱和提纯……这段时间,已经累计了上千斤。就是……考虑到提炼过程中大量的人力物力消耗,这成本,是真的高。 再就是石英砂。 挑选石英砂不是问题,关键的一个问题是粉碎,这也是一个非常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 结果就是,做出来的石英粉,成本也很高。 另外还有石灰石。 碳酸钙成分,同样,贵在粉碎流程。 这是朱塬记得的主要的三种原料。 不过,既然开始做,朱塬觉得,要有探索精神啊,这年代的其他各种原料,能拿来试一试,烧一烧,说不定会出甚么呢。 于是又找来了其他各种材料。 比如芒硝。 虽然也叫‘硝’,但并不是硝酸化合物,具体成分,暂时未知。 还有另外的一些石料。 全都做成粉末,瞎掺和,看看能烧出甚么奇奇怪怪。 朱塬唯一想到又没使用的是‘铅’,记得铅玻璃有诸多好处,但他本能地抗拒在玻璃里添加这东西。 其次,是工具。 第一个就是当下院子里也是近期才搭建好的窑炉。 相对于瓷窑,或者当下定海城南甬江对岸大批的砖瓦火窑,这边的炉子,很小,一次只能放两三百斤的物料,但搭建却颇为耗费。 首先是总计三个炉子。 中间的火炉才是填料所用,两边,只是为了热风。 而且,三个炉子,都算是这年代最高超的工艺,从内到外,分为耐火层、保温层和加固层,一共三层,每一层的物料都不同。两边的热风炉子,不仅朱塬亲自设计了脚踏鼓风设备,而且,热风管道,还使用了如同后来地暖管道的那种手臂粗弯曲铁管,这是为了让空气通过热风炉时尽可能加热。 还有盛放物料的坩埚。 依旧是朱塬亲自构思设计的石墨坩埚,当初就和老朱提过,石墨是最好的耐热材料,包括窑炉,传统工艺上,朱塬也让工匠尝试性地在保温层内加入了石墨。 为此,朱塬特意让人从长江上游的安庆运来了两万斤石墨,那边是老朱唯一批准开采的一座小型石墨矿。 最后就是人手。 虽说因为穿越而来的缘故,朱塬对玻璃,其实不怎么看得上,但他也明白,放在这年代,除了计划制作温度计之外,其他玻璃制品,也绝对可以卖到大价钱。 要知道,朱塬恰好记得,西方人为了玻璃工艺,那是各种脑浆子打出来的你来我往。 总之,这是一份财源。 恰好自己又管着营海司,做出来了,到时候,高价卖给海商……嗯,肯定很有成就感。 不过吧,话又说回来,看看之前做了这么多,耗费那么大,这玻璃烧出来,哪怕完完全全只考虑本身的投入,其实也一点都不便宜。 因此也不可能卖便宜。 为了保护这份财源,朱塬特意把写意的父亲乔旺从金陵喊了过来,打算让他负责操持这份产业。 换源app】 还有工匠。 无论是建造玻璃火窑,还是接下来负责玻璃塑造,又或者其他一些紧要流程,相关的匠人,也全部都签了身契,如同钢笔作坊几位大匠那样,直接控制在自家手中。 相比放任其他只要想做就能去复制的钢笔,这玻璃,如果能成,朱塬是打算完全垄断工艺的。当然,并不是垄断利润。 可以想象,哪怕相对成本并不低,这玻璃的利润依旧会非常庞大。 因此,也不适合完全吃下。 至于利润如何分配,将来再说。 现在就是先把东西烧出来。 眼下。 大大小小的二十只坩埚,大者二十斤,小者五斤,总计一百多斤原料,朱塬很快配好。 吩咐工匠装炉,朱塬一边拿过乔旺的纪录,细细翻看。 乔旺主要纪录的是配方。 比如同样的石英、灰碱和石灰,配料占比也多达十种,而且盛放在不同规格的坩埚内,不同的坩埚,是为了测试原料一次能混合多少,若是可以,将来可以用更大的坩埚,甚至直接堆放进入窑炉。 朱塬这边翻着资料,乔旺亲自挑来负责主事的大将严七小心上前,拱手道:“大人,料子和焦炭都装好了,可要封窑点火?” 朱塬头也不抬地答应:“点吧。” 想想又说道:“第一次,嗯,先试试烧六个时辰。” 严七有些迟疑:“大人,六个时辰,是否少了些?” 严七是烧瓷匠人出身,烧造瓷器,那可是动辄十天半月。 这甚么玻璃,他没听说过,但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小大人阵仗,肯定是很紧要的东西,既如此,怎能只烧几个时辰? 朱塬大概明白他在想什么,笑着道:“不一样,或许六个时辰都长了。” 高热的焦炭,两个热风炉,朱塬相信,哪怕炉温达不到2000度以上,也不会相差多少。这么高的温度,足够各种原料完成化学反应。 严七见这位小大人说的笃定,没敢反驳,听命吩咐开始封窑点火。 只是有些担心。 这一炉料子可不便宜,万一搞砸,但愿这位高高在上还不熟悉脾性的小大人别迁怒自己。 第112章:温度计 几近仲秋,舟山岛上的清晨,今日一片浓雾弥漫,还已经透出了几分寒气。 依旧早早起床的写意亲自带着人出内院,接着外面送来的各种米粮柴薪等物事,又带着丫头仆妇们往里面各个院子里搬送,一边检查各个小院里的情形。 暖娘这次又被喊上跟随。 朱塬搬到了这岛上,她对那些女娃的课业也就被停了下来,一同上岛,这是留白定的,觉得自家小官人才是第一,其他,都不能算甚么。暖娘骨子里也觉得,那怕是去教那些女娃,其实,还不如待在深宅内院。 不喜欢抛头露面。 看过一个小院,低眉垂目的暖娘本想一起离开,路过一处窗边,被一个女孩冷冷盯着,前行几步,到底停住,找理由与前面写意说了句,重新返回。 进了屋,挪到依旧待在窗边的姑娘身前,暖娘目光复杂地迟疑片刻,才终于轻声问道:“三娘,你……可好?” “奴当下叫楼兰呢,不破楼兰终不还,”女孩似乎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转向不知为何被分到同屋的梨花:“滚出去。” 不识字又绵羊性子的梨花被楼兰尖利嗓子吓得一颤,连忙快步走了出去,明明她比这妮子要大好几岁年龄,却一点不敢反驳。 等屋里只剩下两人,楼兰忽地抬手朝暖娘身上掐了过去,一点也不留力,语气里更是带着强烈的愤恨:“母亲都死了,你为何不去死?” 被眼前姑娘掐在身上,还有这话语,暖娘瞬间脸色苍白,咬牙忍着疼痛,低头一言不发。 楼兰见她如此,忽地又放了手,上下打量暖娘一番,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嘲讽:“你在大人那里,定是得宠的,是么?” 暖娘不答。 楼兰似乎也知道她性子,接着道:“我要去大人那里,你帮我!” 暖娘脸色顿时更白了一些,微微摇头。 姑娘刚刚缓下的性子,见她如此,下意识抬手,反应过来,到底没敢打过去,只是又换了表情:“别以为我不知,你就是个凉薄的,你不帮我,就想着自己过安稳日子,那管那屋外风风雨雨。” 暖娘终于又开口,还小小抬了抬手:“三娘,不能……不能……” 楼兰一把打回去,终于骂出来:“贱人!” 暖娘沉默。 楼兰很快又道:“你要帮我,我还要救爹爹,还要救兄长,大人在朱皇帝身边是得宠的,我若讨了他欢心,定是能成……”说着又恨恨地看向面前女人:“……不指望你!” 暖娘下意识再次摇头,顿了顿,才道:“三娘,大人……大人……他,没任地好说话。” 楼兰明显没有听进去,只是瞪着暖娘:“你若是不帮我,我就碰死了在这里,以后每晚上都来找你,让你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暖娘立刻抬头看过来,摆手道:“莫……你莫如此。” “你帮我……” 暖娘咬了咬嘴唇,再次沉默片刻,终于道:“我……我试试罢。” 楼兰见她答应,表情里也丝毫没有感激,接着就道:“再有,大人是个喜欢画画的,我技艺不精,你得了空,也来教我。” 刚刚那事都已经同意,暖娘这次也只能再次认下。 见她又答应,楼兰顿时丝毫没有了再与她相处的性子,扭过头,重新看向窗外小小院子里弥漫的雾气,嘴上赶人:“你走罢。” 暖娘似乎还想说甚么,却不知如何开口,默默退出了屋子,离开了这座小院。 穿廊过洞,很快来到小主人居住的院子。 暖娘进入厨房看了看,是留白和洛水在忙,还有四个丫头协助,见她探头,留白道:“写意姐姐呢?” 写意原还没有回来。 暖娘顿时心虚,这妮子可没有写意好说话,只能小声道:“奴……先回了。” 留白这次倒也没有追问,只是道:“不需你在这,去歇了罢。” 暖娘便默默退开。 想要回自己屋子,想起刚刚楼兰的要求,又忍不住看向正屋。 按照小主人的计时方式,当下才是早上的八点钟,还不到他的起床时间。 想要进去看看,找了机会……但,到底没有。 其实也知道,写意她每,对自己还是颇为防备的,暖娘也不想自讨没趣。 倒是听到,隐隐有唱曲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看样子,小主人今天起得有些早。 朱塬今天确实醒的早了些,主要是心里想着事情。 昨天烧得玻璃。 因为说第一炉要烧六个时辰,也就是12个小时,朱塬不可能一直等着,提前就回来这边。 不知道结果如何。 昨夜身边是青娘。 相比洛水的知趣,青娘是最顺从的一个,也颇为讨朱塬欢心。近日恰好那制作已久的蛊女套装完成,暖娘昨天特意穿了给朱塬看,满身的漂亮银饰,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今天醒的早了些,青娘也随即一起醒来。 气温降低,这边没有地龙,于是就赖了床,青娘求之不得,偎在……嗯,也不知道谁偎谁……纠缠的样子。说着小话,还给自家小官人唱起了曲子。 她会不多的一些曲子。 没有洛水唱得好,平日里是不敢开口的,当下,小官人愿意听,就敢唱。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朱塬搂着女人,安静听完,笑着道:“意境很好,就是不应景。” “嗯,马上就是中秋,当唱那苏子的《水调歌头》呢。”青娘声音软软说着:“奴私下学一学,日后,再唱给小官人听……” 朱塬表情古怪:“日后……” 纯洁的青娘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了?” 朱塬又笑:“现在就唱吧,嗯,背诵也行。” 青娘乖乖地开始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只读了一半,朱塬就打算:“换了,苏子的词太仙气,不适合这种场景,那个,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洛水前些日子唱过的,你跟着试试。” 青娘这次却小小地反驳了一下:“小官人,这首词……写娘说的,太伤了呢,不该多听。” “伤春悲秋嘛,文人,就是该有些悲伤的,”朱塬笑道:“你觉得,小官人我算不算文人?” 青娘连忙点头。 朱塬被窝里在女人身上拍了下:“唱……” 青娘只觉得身子酥了酥,开始哼唱:“……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这句唱完,朱塬不觉什么,青娘眸子里却已经满是媚意。 红烛昏罗帐呢。 可惜了这很好的意境,随着写意掀开帘子进门,顿时被打破。 看了看床上两人,写意笑着上前,帮外面被子都让到了里面不知不觉被掀开一些的青娘拉了拉,盖住身子,一边道:“小官人,可要起了,奴觉得这两日就上岸罢,这边天越是凉了,又没有火龙。再者,中秋总也要在岸上过?” 朱塬没意见:“你们准备就是。” 写意又说了几句,才终于道:“奴……小官人可要起来?” 不起来能行吗? 于是点头。 起了床,吃过早饭,跟着就是一堆的事情。 闻造昨天回来,送了老朱的书信,还有北方的战况,朱塬昨夜连夜写了回信,一大早,再次喊了闻造过来,让他再次踏上北上的路途。 这一次,朱塬主要和老朱说了一件事。 关于大都那边,元廷各部的各种文献,还有大都的各种匠人,一定要重点关照,最好全部都送到金陵。 换源app】 至于其他,金银珠宝,朱塬并不是太关心。 另外,关于北方战事,朱塬这次也没有再给出什么意见。倒是想要让老朱收敛一些,毕竟刚刚拿下大都,转眼就去包抄王保保,多多少少有些激进。 以往老朱可不这样。 不得不说,自己这影响力……朱塬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有些过头。 倒也不是太担心。 朱塬同样能看出来,北方大局已定,因此,王保保那里,就算这一仗输了,或者,让王保保跑掉了,也无关大局,不过是今后麻缠一些。 无论如何,打完了这一仗,相比曾经只是拿下大都,这次一举铲除了元室的根基,其他各个方向的元廷势力,要么自立,要么归顺。 归顺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自立…… 这年代,想要得到一个法理正统,其实远远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自立为王,别人认不认? 不认,那就是纷争。 现实是,哪有那么好认的。 送走了闻造,乔旺也带人过来,送上昨晚烧好的第一炉玻璃。 事情顺利也不顺利。 顺利的是,二十个坩埚,全都出现了很晶莹的各种东西。 不顺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烧过头了,各种颜色,各种观感的‘玻璃’,全都与坩埚黏在了一起,因此,工匠们是把坩埚一起捧了送过来,让朱塬决定该怎么办? 这些坩埚可不便宜,不能如其他模子那样直接砸掉。 再就是,无论是乔旺,还是其他匠人,也都发现,这些个成品的‘玻璃’,绝对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只是,当下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朱塬一开始也有些蒙。 黏在一起了,该怎么办,在线等……什么都没等来。 只能自己想。 绞尽脑汁一番,终于回过神。 玻璃的熔点……不对,玻璃没有固定熔点,好像是甚么……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总之,大概有个融化温度。 相比可能要一两千度级别的烧制温度,玻璃的融化温度很低,似乎,只需要六七百度的样子。 想到这里,不用乔旺他们再去山下的炉窑,就是在朱塬住处这边,直接烧了焦炭炉子,放上坩埚,果然如同朱塬所料,加热一阵,玻璃就开始融化,相比起来,大概耐热要3000度级别的石墨坩埚,安然无恙。 玻璃融化,接下来就是塑形。 提前已经找了匠人。 说来有趣,除了制作陶瓷的匠人,朱塬还另外找来了两个吹糖人的。 好像,曾经的玻璃制品,当然,是手工玻璃制品,而不是工厂的机械化生产,总之,似乎……就是吹制出来的。 同样提前准备了各种工具。 朱塬的第一目标还是温度计。 已经有了方案。 首先,要做出毛细玻璃管。 现场提出要求,匠人们开始尝试,先吹拉出玻璃管,然后,再通过拉扯,将玻璃尽可能延长,让中间空洞变细。不过,几个匠人一同尝试,各显神通,最细直径也只有两三毫米的样子,达不到朱塬的要求。 随后又有人提出,通过钢丝进行穿孔。 立刻吩咐人去找了工具。 细钢丝,软化的玻璃,拉丝,留空。 又是一番尝试,总算做出了直径在一毫米以内的超细玻璃管。 有了玻璃管,还有温度计下方……朱塬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总之,盛放膨胀液体的部位,或者酒精,或者水银。 朱塬当然选择酒精。 水银有毒。 总之,先做出一个小小的圆球状容器,如同小了很多号的圆底烧瓶。 然后再与毛细玻璃管烧融在一起。 这一步骤并不容易。 要将两者粘合在一起,又要确保毛细管和底部的空腔不会被阻塞。 同样尝试了好几次,终于算是成功。 初步成品,底部的膨胀液空腔,朱塬特意做的比较大,大概一厘米直径,这也是提前斟酌的,可以装更多的膨胀液体,以便在受热时,上方相比后来温度计到底不算很细的管子里,液体有更多的膨胀空间。 玻璃管的长度也达到一尺。 然后,就是后续的步骤。 暂时没有酒精,找了烈酒作为替代,染色,煮沸,将做好的温度计样品置入其中,让煮沸的红色酒业慢慢从毛细孔中渗入,直到底部的空腔差不多装满。 虽然不是纯酒精,但也不是纯水,因此,烈酒的沸点,应该不到100度。 朱塬希望能达到测试沸水的程度。 也就是摄氏100度。 考虑到这一要求,其中一个细节,毛细孔中的酒液,不能全满,要留下一定空隙。 最后一步,保持温度计在煮沸烈酒当中的状态,树立起来,顶部擦干,磨砂,旁边再烧融一小块玻璃,将温度计上端的毛细孔粘合密封。 这一步也是麻烦。 为了保持温度计内酒液适当的高温膨胀状态,又不可能直接上炉子烧制,不然,里面酒液肯定蒸发殆尽。 还要磨砂,以保持粘合紧密。 粘合完成,这年代的第一支温度计,正式出炉。 第113章:子贡赎人 刘琏午后来到舟山岛上,为了送那份朱塬昨日交代庆贺大都大捷的中秋预算方案,眼看工匠们正在制作营海使小大人提过的温度计,便没急着说事,认真旁观。 第一支温度计完成,朱塬的观感,就一个字。 丑! 如同一个击鼓用的细锤,两头大,中间细,而且,两头也不是很对称的那种鼓起,中间的玻璃管,也并不是那么修直,管内的毛细孔更是忽粗忽细,总之,让朱塬一个典型的强迫症越看越别扭。 摔是不舍得摔的。 这年代工匠们的手艺其实没那么差,主要还是第一次做,朱塬相信,将来会越来越好。而且,这东西,朱塬更看重的是实用,至于外表,多多尝试几番,别像今天这样就行。 等这支温度计自然冷却,朱塬终于拿起。 周围一圈人都在关注,大家也已经发现,只是刚刚冷却过程中,那毛细管里的红色酒液就已经收缩了很多,按照营海使小大人说法,这就是‘热胀冷缩’。 等朱塬拿起,一手持着管身,一手握住底部满是酒液的圆腔,肉眼可见,之前收缩的液柱重新上升。 即使大致明白了原理,众人还是纷纷啧然。 朱塬试过,见旁边刘琏跃跃欲试的模样,把这支丑丑的温度计递过去:“试试。” 刘琏小心接过,看那液柱转眼又缩回一些,学着自家大人模样握住底部,液柱又重新回升,不由惊叹:“造化神奇呵,翰林,有了这物事,照你说法,建造暖房,百万只禽苗也是孵得。” 关于人工孵化的原理,朱塬之前也已经和他们说过。 关键不过就是一个‘温度’。 这温度计,刘琏也看得出,明显粗糙,比如管身上,当下连刻度都没有,但,也根本不需太精细,只需要确认一个孵化温度即可。 朱塬也知道有用,还是忍不住嫌弃:“太丑了。另外,灵敏度也可以继续改进。恰好这边玻璃烧出来,我稍后画一些工具给你们,之后蒸馏一些纯度更高的酒精。纯度越高,膨胀系数也越高。” 说完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 累了。 于是吩咐乔旺和严七:“这边烧好的玻璃,选透明的,液腔和细管,先做一两百套出来,不急着灌酒。剩下颜色不正的玻璃,都做成我需要的器皿。另外,上下窑炉那边,可以继续开烧,这次……嗯,时间减半,总之,你们放开摸索,把现有的料子全部烧完。” 乔旺和严七连带一干工匠都是连连答应。 从上午忙到现在,朱塬这么交代完,才发现有些类,打着哈欠:“我得回去睡一觉。” 说着离开这座外院。 身后却有不识相的追来,是刘琏:“翰林,下官带了中秋庆贺的预算方案,士卒每人100文,民夫每人50文,另有米粮鱼鲜,再者,残疾孤寡,又或家有七十岁以上老者,下官也觉需要额外给予,加上灯火、戏班等开支,初估要3万贯。” 朱塬听着刘琏说话,已经来到一处月亮门边,写意带着几个仆妇已经等在这里,还有他惯常乘坐的肩舆。 踏上肩舆,朱塬坐好,才接过刘琏递来的文书,简单翻了翻,接过写意不用开口就递过来的一支钢笔就要签字,又反应过来,问刘琏道:“官吏呢?” 刘琏道:“下官觉得,一视同仁即可。” 朱塬摇头:“你要清廉,自己怎么做都没问题,但不能以自己的尺度要求别人,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说着想了想,朱塬道:“小旗及吏员200文,米粮等物也是如此,往上,每一级加100文,以此类推。不管是我的,还有都督大人的,都要按规矩送过来,谁也不能少。还有你,你拿到手了,哪怕转手就送去给孤寡老人,那是你的事情,不许不要。” 刘琏若有所思,却还是道:“翰林,下官觉得不妥……” 朱塬把没签字的文书递回,说道:“这里有典故的,子贡赎人,对吧?我最佩服孔子他老人家的一点就是,他自己是圣人,却不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这才是真圣人。你这种……就是标准的假圣人,还要多努力啊。回去,重新拟好预算再送来。” 等刘琏接了文书,朱塬拉过皮褥一把蒙在身上:“走了,回去睡觉。” 写意抿嘴忍着笑朝呆立的刘琏福了福,吩咐四个仆妇抬起肩舆,朝内院而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 窗边的烛光下坐了个亮晶晶的身影,是青娘,身上还是那套华丽的银饰。 朱塬侧身过去,笑着道:“不舍得脱下来了?” 青娘本来正在刺绣,见自家小官人起来,连忙站起身,闻言又有些不好意思:“奴……今夜就收起。” 朱塬伸手。 青娘立刻凑过来,和小男人亲了亲,脸上透出红晕:“小官人,可要起了?” 朱塬嗯了声。 青娘便服侍朱塬穿衣。 随后是晚饭。 吃过已经迟了很多的晚饭,坐到这边同样被布置成书房的西屋,朱塬开始绘图。 】 关于各种实验室玻璃器皿。 下午临时想到。 既然玻璃弄了出来,可以弄一个化学实验室,一些记忆里的东西,特别是记不太清楚的那些,可以仔细探究一番。 老朱之前的信中特意提及,要朱塬对《化学》保密,不得随意传授与人。 朱塬还是既赞成又不赞成。 说起来,偶尔甚至会有些别样心思,记忆里的那些东西,就让它们扩散出去。 然后,起跑线都在这儿了。 跑吧! 物竞天择。 不过…… 这番思索,到底还没有结果。 书房内。 烧杯、烧瓶、试管等各种样式的实验器皿画完,朱塬又开始写今天的日志。 写意捧着热茶过来,给自家小官人换上茶水,又提议道:“小官人,不如奴替了你写?” 朱塬摇头。 今天主要谈谈玻璃,还有,关于刘琏那份庆祝方案的事情。 说起来,关于‘子贡赎人’的典故,朱塬最想教给的,就是老朱。 祖宗你是工作狂,但不能让别人也全都当工作狂啊。 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就像,别说大臣,有明一朝,其后的那么多皇帝都不喜欢上朝,为什么? 太累。 以至于干脆彻底撂挑子。 同样的,还有官员薪俸。 朱塬曾经读史看到的,老朱的理念很有趣,既然你们都当了官,已经光宗耀祖了,拥有了身份地位,就不该太在意钱财。 这也太难为人。 说到底,很多事情,都该有个度。 不能极端。 写完了日志,一直守在旁边的写意就不允许自家小官人再继续,见朱塬意犹未尽还想再做点甚么的模样,还威胁,要不然,就喊何瑄他们来劝了。 这就太不讲武德。 只能上床歇息。 睡不着。 毕竟之前睡饱了一次。 想起来,和写意说起,中秋节,该是做月饼啊。 朱塬对月饼是没什么偏好的,别说曾经长大了,就是小时后,也不怎么喜欢吃。 因为冰糖。 不知为何,小时后的月饼,不管是自家做的还是外边买的,很多都有冰糖。 咬上去…… 卡察! 简直惊悚到阴影。 说起来,月饼和春联一样,典故都能扯到老朱身上,不过,实际是,这年代已经很普遍。 既然如此,当然要做。 随便什么馅儿都好,多做一些,还能送礼。 不能放冰糖。 随后又在舟山岛上停留了几天,直到八月十二这日,朱塬才带着自己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一起返回定海。 昌国州城外的玻璃火窑也干脆拆了带回。 财源。 保密第一。 短短几天时间,匠人团队就烧出了各种各样的玻璃超过三千斤。 除了朱塬要求的温度计和实验室器皿,工匠们也做出了一些其他杯盘盏碟,甚至还根据朱塬的提示,做出了镀银的小镜子,巴掌大小,送过来分给身边妮子们,一个个都当成宝贝。 定海当下也有不少海外商人。 主要来自南洋,趁着夏季的季风赶来,到了广州,又继续北上,来到明州,预计等北风起后再返程。 乔旺带着一些玻璃器皿与一些海商接触,带回结果,其中一位从波斯远道而来的海商希望能购入一千斤玻璃器皿,价格,就按照一两玻璃一两黄金计算。 财大气粗! 乔旺回来汇报,还说,价格可以再往上抬一抬。 朱塬倒是更好奇,这波斯……就像当下很多极西国家还把中国叫做‘秦’一样,总之,波斯当下到底如何? 让乔旺去详细打听。 乔旺干脆把人带了过来。 这是热闹的中秋节之后的第二天,八月十六。 海商的名字叫做刺那兀罗。 其间的几次沟通,朱塬知道,之前一些,原本的波斯……其实是尹尔汗国。 这也牵动了朱塬的一些记忆。 大概是后世所说成吉思汗后裔在欧亚交界区域建立的四大汗国之一,不过,尹尔汉国在十多年前已经分崩离析,当下的波斯区域,也就是后来的尹朗,同样处于割据纷争阶段。 这一段朱塬也恰好记得,再然后,就是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汗国的存续时间也不长,只有几十年,很快又分崩离析,其中一支统一了印度,又建立了莫卧儿帝国。 莫卧儿帝国的国祚就比较长,大概存在了300年时间,直到被西方殖民者毁灭。 上午去看了铸钱作坊,吃过午饭,下午又赶往陈山脚下。 为了查看明州海事学堂和为海军士卒准备房屋的建造进度,大概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乔旺领着一个明显异族服装的中年人过来,四十岁左右,倒是没留大胡子,身材高大,显得很精悍。 打发陪同过来的刘琏继续去忙碌,朱塬转向这位名叫刺那兀罗的海商。 中年人显得彬彬有礼,上前两步,躬身朝朱塬行礼:“刺那兀罗见过营海使大人。” 用的是汉话,口音古怪,但也能听清。 不过,朱塬见眼前中年人如此,却是摇了摇头:“不对。” 说着示意乔旺:“带他下去,学了礼仪再来。” 随即走向一处正在制作瓦胚的作坊。 对于给海军士卒建造砖瓦房,朱塬决定着很轻松,执行起来才发现,还是一句话,太耗资源。 最后是折中。 比如烧砖。 最好的砖块,就是皇宫里使用的那种,一窑要烧将近一个月,再次一些的,普通富贵人家使用的,也要烧半个月左右。 这边的窑口……却只烧三天。 朱塬看过效果。 烧出来的青砖,当然比土坯房子要好很多,但,质量也实在一般。 问题是,除了朱塬,周围人都很满意。 那怕是朱塬身边的亲兵,都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套房子,也很不错。 其实也是没办法。 两万块砖的大窑,烧柴火,一天就要烧掉五大车,如果按照民间的标准,烧七到十天……不敢想。 三天的快烧,对于这年代大部分百姓来说,已经是奢侈。 那位亲兵还和朱塬讲过,他投军之前居住的那座村子,普通村民当然不敢想,就是地主家,为了给即将娶妻分家的儿子盖新房,也足足积攒了两年的柴火,才敢建窑烧制砖瓦。 这年代,砖瓦房,真不是普遍的东西。 因此,这边的标准,三天的快烧青砖,七天的快烧大瓦,已经让很多人眼馋。 既然如此,也只能如此。 归根结底还是生产力的限制。 朱塬这边看着工匠们制作瓦胚,大概就是,卷出泥筒,再一分为二,就是两块大瓦。 慢到让人着急。 效率太低,正想着吩咐姚封尝试制作一些压制模具,最好是铁制的压制模具,这样相比纯手搓制瓦,肯定要快很多,刘琏走了过来。 朝朱塬一拱手,刘琏试探问道:“翰林,刚刚那位海商,可有得罪?” 朱塬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们认识?” 刘琏点头,坦然道:“刺那兀罗已在明州居住月余,拜访下官之后,我们相处很是投机,已算好友。” 朱塬不置可否,说道:“我刚刚说了,礼不对,这就是问题。” 第114章:太难 刘琏见朱塬再次强调一个‘礼’字,稍微一想也明白,却再次摇头:“翰林,礼仪固然重要,然刺那兀罗非我大明子民,又不远万里而来,既然翰林都说一个礼字,下官以为,礼应有所权宜。” 说着来到制瓦工坊边缘。 朱塬交代几句,很快有下人搬来桌椅,随行的麻袋姑娘还拿来了纸笔。 朱塬一时没理会刘琏,在桌旁坐下,拿起炭笔稍稍构思制作瓦胚的压制模具,片刻后开始落笔描画,一边才又接了刘琏刚刚的话语:“我只知道入乡随俗,非我大明子民,万里而来,就该权宜,凭什么?” 刘琏感觉自家上官实在有些不讲理,也来了脾气,梗着脖子道:“刺那兀罗已非首次来我中土,一向对我华夏很是倾慕,翰林如此作为,恐伤人心。若一意孤行,下官将呈文告于陛下。” “你知道我最鄙夷隋炀帝哪一点吗?”朱塬头也不抬,转了话题,也不等刘琏回答,就顾自道:“隋炀帝征伐高丽,挖掘运河,以后来人眼光,都可谓千秋功业,错只错在过于急功近利。我唯一鄙夷炀帝的一点在于,外邦来朝,裹丝绸于道上。” “此二事也,”刘琏立刻反驳:“若陛下行此事,下官宁死也要驳斥。” “什么两件事,其实都一样,几千年都改不了,”朱塬终于抬头,也了刘琏一眼,有些意兴阑珊:“被人夸几句,我爱华夏文化,我爱华夏美食,如此之类,然后就满心欢喜,一股脑给出所有优待,抬得高高的,巴不得连心肺都掏出去,多蠢啊!刘琏,你们愿意如何,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扭转不了,也懒得扭转。但在我这里,我不是一个好客的人,也不会给什么权宜。” 说到这里,朱塬嘴角忽又有些嘲讽:“更有趣的是,你们这些人掏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心肺’。” 刘琏怔住,回味着眼前少年人不知为何而来的这番感慨,片刻回神,摇头道:“翰林,下官不会如此,绝不至此。” 朱塬没再理他,招来制瓦作坊的管事,把刚刚随手画的东西展示给他,一边讲解:“我随便画的,大致就是个意思,你去找姚封,尝试制作类似这种一次成型的压制模具,核心点是三个。第一,压胚部件,用铁铸,确保耐用;第二,铸件部分加配重,这个可用石头,配重越有力,瓦胚越夯实;第三,加杠杆,几百斤重的铸件加配重,加杠杆更容易开合,嗯,也可以尝试滑轮组。总之,让姚封他们尽快摸索出一台样品给我。” 管事也是营海司下属的一位年轻吏员,被派来实干磨练,对于朱塬的讲解,诸如杠杆之类,一听就懂,不需要多费口舌。 等管事拿着图纸离开,朱塬才看向已经再次返回的那位海商,除了陪同的乔旺,刘琏也正在和对方说话。 这边事情说完,那海商得到允许,才又上前,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刺那兀罗见过营海使大人。” 朱塬又拿了一页纸放在身前,一边道:“起来吧。” 刺那兀罗起身,再次拱手,恭敬道:“海外野民不知礼仪,让大人见怪了。” 朱塬听着对方别扭的汉话,笑了下,扭头打量这位行在海上大概率会随手做几笔的精悍中年,瞄了眼旁边的刘琏,转回目光,说道:“你倒是能屈能伸。” 刺那兀罗表情疑惑,显然不懂某个成语,却也大致感受到其中意涵,同样露出笑意,回道:“在下行商之人,用明国话讲,要以和为贵。” “看来还是不满意啊。” “小人不敢,”刺那兀罗推让一句,却又道:“只是,小人一向听闻华夏乃君子之国,曾经几次到来,交往之人都谦恭有礼,营海使……在下近日与刘佥事说起,大人诸多学问,佥事多有赞誉,今日一见,大人倒是,别有性格。” 朱塬仿佛没听到其中嘲讽,反而又看了刘琏一眼:“我的学问,佥事都和你聊了哪些?” 刺那兀罗听到这个问题,棕色眸子似乎都瞬间明亮一些,说道:“佥事所言数算、航海等学问,如同行船遭遇风雨之际,为小人拨开了风雨雷电。” 刺那兀罗说着,还有些激动地转向旁边的刘琏,躬身一礼。 刘琏下意识想要回礼,见自家营海使冷冷看向自己,表情变了几变,有些讪讪,不由解释道:“下官只说了数算与航海,其他……并无多言。刺那兀罗也与下官交流了诸多学问。” 刘琏并没有忘记自家大人已经不止一次在各种场合提及的‘技术封锁’概念,诸如这段时间才开始研习的《化学》之类,即使刺那兀罗再盛情,他还是强忍住并没有透露。 当下还是内疚。 想起了自家大人刚刚的话语,他到底算是……掏了营海使小大人的‘心肺’给别人。 朱塬懒得再看刘琏,倒是觉得,自己之前还纠结的某件事,算是自己有了答桉。 毕竟这片土地上,‘刘琏’太多。 想要守住一些东西,太难。 重新转向已经回过身的刺那兀罗,提及喊对方过来的正事:“你……嗯,刺那兀罗,这是你的名字,还是姓氏?” 刺那兀罗道:“姓氏,小人名为尹布,尹布·刺那兀罗。” 朱塬在面前纸上随意描出了波斯湾附近的大概地图,继续问道:“具体是那里人?”说着示意旁边亲卫百户陶普把画好的一页纸连带炭笔递给刺那兀罗:“点出来。” 刺那兀罗接过那页纸,打量一眼,目光闪了闪,摊在掌心小心用炭笔标了一个地点,一边递回,说道:“小人来自曾经波斯故地的忽鲁谟斯国,所处位于波斯海湾出口,乃商路要道,世代繁华。” 忽鲁谟斯国? 朱塬一时不解,看到刺那兀罗标出的位置,才反应过来。 忽鲁谟斯,等于‘霍尔木兹’。 霍尔木兹海峡。 按着面前的纸张,朱塬又问:“忽鲁谟斯,是单独一国?” “是的,大人,”刺那兀罗转眼多了几分骄傲:“忽鲁谟斯从未被征服。” 朱塬勾起嘴角:“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尹尔汗国的可汗很仁慈吗?” 刺那兀罗昂着头:“因为忽鲁谟斯的团结与顽强,我们不会屈服于野蛮。” 扯澹。 朱塬内心点评了一句,虽然一时不太明白,也懒得追问,转而道:“尹尔汗国,嗯,现在……是什么情况?” 刺那兀罗道:“尹尔汗国已不复存在,陆上正被钦察汗国和札剌亦儿汗国争夺着。” 朱塬听到‘陆上’这两个字,怔了下,忽然笑起来,说道:“你们在岛上?” 刺那兀罗:“……” 到底不熟悉汉话,朱塬这么问,刺那兀罗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在用词上露了底。 “这才是你们没有被征服的真正原因吧?”朱塬又戳了一下,蒙古大军陆上所向披靡,遇到水,顿时就不行了。也不等刺那兀罗回答,再次换了话题:“说说你的旅途吧,你是什么时候从忽鲁谟斯出发的,沿途都路过哪里,走了多长时间才来到我大明?” 刺那兀罗见朱塬没有追究刚刚的问题,放松下来,听到这个问题,又打起了精神,开口道:“小人一年又三个月之前出发,沿途行商,经历国家不止百数,于两月前来到明国。” “废话,”朱塬毫不客气再次点破,盯着对方道:“我们就从你离开忽鲁谟斯后第一个停靠点说起,走了多少天,停在了哪里,说吧?” 这么说着,朱塬拿起炭笔,转向面前图样,一副打算标记的模样。 刺那兀罗却紧紧闭上了嘴巴。 朱塬等待片刻,也不追问,反而忽地转向刘琏:“这位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们俩一见如故,他肯定也对你知无不言吧,你来说?” 刘琏张了张嘴,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看……”朱塬朝刺那兀罗点了下:“这是个聪明人,”说着又用炭笔指向刘琏:“你就是个蠢货。” 刘琏脸色顿时有些涨红。 想要反驳,无从开口。 朱塬却没有停,依旧盯着刘琏:“这还只是行商。将来哪一天,有人按照从你们这里流传出去的航海技艺,驾驶着军舰,闯入我国海域,横冲直撞,烧杀掳掠,希望你们不会后悔今天的好为人师。” 刘琏脸色更红,忽地深深一揖:“若有此一天,下官必会迎战,不惜此身。” “闲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是这样吗?”朱塬不屑道:“不管因此死了多少苍生百姓,反正,你是青史留名了,多好。” 刘琏表情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正不知如何开口,刺那兀罗却插了话:“大人,小人之国绝不敢也无力对上国有任何觊觎,倒是大人,不知为何对在下如此敌意,这实在有悖贵国待客之道。” 朱塬收回刘琏身上的目光,摇头道:“错了,我对你没敌意。我只是没他们那么好客。而且,你刚刚这么问,才说明这是你的问题。你习惯了他们的‘好客’,遇到我了,只是冷澹了一些,你就开始不舒服,觉得我对你有敌意,觉得我不对。嗯,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朱塬一副玩味语气,刺那兀罗却也不怯,同样转了话题,说道:“大人执掌贵国市舶之事,不仅订立高额赋税,还限制我等自由贸易,如此作为,难道不怕我等外国同样以对么?” “他们怕,我不怕,”朱塬又很诛心地朝刘琏示意了下,说道:“甚至,我希望你们更不对等一些,这样,我才有理由向海外出兵。呵,其实我不需要理由,只是他们需要,我也只能照规矩来。同样,如果你们觉得不公平,可以试试把自己的军队开过来,讨一个公平。” 这么说完,朱塬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摆手道:“你可以走了。” 刺那兀罗下意识就要转身,却是顿住,恭敬地朝朱塬又是深深一揖,才后退着离开。 等这位海商走远,朱塬示意带人过来的乔旺:“一两玻璃能换一两黄金,大生意啊,所以,玻璃工艺看住了,这大明国内若是有人想要彷照,我还有办法,被这些胡人偷走了配方,千万里之外,别人随便造,咱们也就别想垄断发财了,明白吗?” “小人省的,”乔旺躬身答应,表情里还带着几分狠厉:“定不会让大人失望。” “钱不钱,我无所谓的,”朱塬道:“没了这个财源,就换其他。倒是你们,嗯,按照钢笔作坊的管理,你和严七,每个人还是占三分股,你回去就找写意,弄一份契约出来。” 乔旺之前在致用斋当掌柜,再明白不过那几位主事大将的三分股到底蕴含着多少利润。更何况还是这与黄金等价的玻璃,完全可以想象,三分股的利钱只会更高,顿时忍不住跪下:“大人,多了,太多了,小的……受不起。” “就这样,我最讨厌推来推去的,麻烦。” 乔旺顿时不敢再说,又磕了个头:“小的谢过大人。” 打发乔旺也离开,朱塬才转向还有些神思恍忽的刘琏:“你也回去吧,好好反思一下。” 刘琏失魂落魄地离开。 朱塬没起身,坐在这边的桌旁,盘算着后续的很多事情。 本来打算让刘琏兼顾一下明州海事学堂,现在看来,不合适。 如果改不了儒生那种动不动就要‘有教无类,泽被万方’的性子,类似理工学校交给他们,随随便便引入一群外人,那只会是灾难。 因此,方礼,或者姚封,都更合适。 两人或许没有刘琏那么大学问,但听话,也管得了嘴。 刘琏…… 就走他老子那条路好了,顺带担任这越来越庞大的营海司的大账房。 这两件事交给他,朱塬都能放心。 再就是,北方大局已定,相比继续向北,朱塬觉得,可以加快向东或向南,毕竟东南的一些岛国,无论是黄金、白银还是森林、渔场,都是大明急需的资源。 至于北边,短期内就算打下来,开发也很难。 既然有了计划,距离自己离开明州不远,必须尽快推进下一步。 于是又交代身边的陶普,让他联系华高那边,明天就谈一谈,之前的一个计划,改编海寇,放出去制造事端,大明海军再以救世主身份神兵天降。 毕竟……总要有借口。 理顺这些,朱塬乘轿返城,回到营海使府邸,又找过何瑄与写意,让他们联系三大市舶衙门,买一些人。 男的就算了。 主要是各国海商带来的女人,送过来,与自己院子里的女人对接,仔仔细细地整理一些当下海外各国信息。 其实,今年开始出发的本国海商,无论是官方还是私人,朱塬都交代过,除了买卖,还要收集各种情报。 这次……算是双重结合,公私兼顾。 毕竟营海使大人就这点私人爱好。穿越一场,不是来当圣人的。 第115章:坏消息 汴梁。 临近霜降时节,秋收已然结束。 这是八月的廿三日。 突袭大都的战事在月初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快速完结后,元廷宗室在之前的八月十一被押送抵达汴梁。 虽说内心里看不起至正帝,老朱还是照例给了这位元朝末代皇帝以足够的尊重,连属下提议带有侮辱性质的献俘仪式都没有举行,而是册封至正帝为归命侯,除了严格限制行止,其他都命有司善待,不得怠慢。 已是阶下囚,至正帝倒是和蜀汉刘禅一样识时务,配合地以归命侯名义连写了多封书信出去,要求山西的扩廓帖木儿、陕西的李思齐、辽阳的纳哈出等一干至少是名义上的元廷旧部顺应天命,向大明投降。 没人期待这些书信会有效,但,足够诛心,更关键在于,还从法理上切断了各处藩镇的正当性。 派人将书信送出,老朱的大部分心思就转向山西。 确定了又一个拿下扩廓帖木儿的战略目标后,除了本就在太原与扩廓对峙的冯胜所部三万人,傅友德从潼关分兵两万,于八月十三抵达太原城外。 五万人想要围住太原城,不现实,冯胜和傅友德商议后,采用了围三缺一的策略,从东、西和南三面围住太原城。 留出北方,等待常遇春和汤和所部。 两位将领都得到了老朱的谕令,这次太原之战,和大都一样,首要战略目标还是王保保这个人,而不是太原这座城。 为了避免提前把王保保逼走,等待援军期间的攻城战,两位将领都打得很保守。 无论是围三缺一,还是保守攻城,其实都有算计。 两位将领希望给王保保一个错觉:我们只要这太原城,只要山西,你要跑,没问题,留下城池就行。 随后是常遇春和汤和两部。 常遇春出居庸关,绕了个大圈,转战千里,直到山西的雁门关,一路上依旧快打快冲。 山西北部名义上虽然也是扩廓所属,但却是上半年才在元廷一番内讧后被扩廓拿下,并不稳定。 当大都城破的消息传开,又见常遇春竟然是从北方打来,顿时都没了斗志,除了大同短暂抵抗一番,后续城镇基本望风而降。 不过,虽然老朱派遣了后续跟进部队,但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后方生变,常遇春再次杀降,一路屠到雁门关,时间才只是八月十八。 人在汴梁的老朱看到第一份快马传回的战报,直接递到烛火上烧成了灰,并传信回去,后续不必再报。 具体杀了多少,没人知道。 常遇春八月十八日攻破雁门关,携带了大批辎重的汤和所部五万人因为受到途中一座死忠元室的军寨所阻碍,竟是晚了一天才抵达代县,当时常遇春部已经继续南下到了太原北部的猩州。 猩州距离太原只有百余里路程,骑军奔袭只需半天时间。 然而,常遇春部在此却受阻了足足三天。 因为雁门关内是扩廓帖木儿根基所在,猩州守将也是扩廓嫡系,还派驻了两万大军御守。 地形缘故,绕过猩州也不可能。 只能强攻。 常遇春在猩州城外如法炮制地动用了热气球和火药,都没能短时间内破城,直到汤和所部抵达,又得到了内应,才打开城关。 随即就得到了冯胜和傅友德攻破太原的消息。 坏消息! 扩廓帖木儿,竟然提前逃了。 汴梁城东的明军大营内,老朱看着太原城几位将领联名发来的战报,也不得不感慨,还真是不能小觑扩廓帖木儿。 通过审问太原城内守军得知,大概是大都城坡至正帝等一干元廷宗室或死或俘的消息传到山西后,扩廓帖木儿就改变了固守不出的策略,开始频繁调动部队出城与明军作战。 整个山西的兵力,大概是太原城内有六万人,猩州成内有两万人,代县有五千人。 再往北,雁门关外…… 嗯,没人知道。 总之,扩廓拥有兵力肯定超过十万。 通过频繁调动,出城人多,回城人少,连续一旬下来,当太原城内剩余守军发现自家主帅不见了,冯胜和傅友德趁机攻破城池,本来的六万精锐守军,还剩下将近五万人。 另外一万人,考虑之前战损,大概率还不到一万,按照事后探测,竟然就在明军眼皮底下,向西,遁入茫茫吕梁山中,悄然而去。 老朱看到这份战报,最感慨的,就是扩廓帖木儿的这份果决。 换位思考。 放在自己身上,至少表面上并不算绝境的情况下,老朱都不得不承认,他大概率无法做出这种断尾求生的决定。毕竟放弃超过九成的家当,只带了不到一成的部署悄然离开,大部分人都无法做到。 老朱也因此没有怪罪冯胜和傅友德的失察,那怕他自己在那边,也难想到,扩廓会那么干脆。 数万精兵,就那么不要了,说走就走。 感慨到有些佩服的同时,老朱拟写诏令时也一点不犹豫,要求立刻把不仁不义地抛弃了数万部署的扩廓帖木儿仓皇出逃之事广泛传扬出去。 这样随时放弃下属的统帅,谁敢跟随呐! 还是诛心。 至于有没有用,暂时也只能如此。 连续攻破大都,又突袭山西,战果足够丰盛,各部也都是人困马乏,需要好好休整一番。刚刚纳入大明版图的土地,也需要时间消化。 老朱难得激进一次,却并没有失去理智。 剩余的一些敌人,关中的李思齐,辽阳的纳哈出,乃至蜀中的明夏,云南的前朝梁王和大理段氏,诸如此类,按照《天书》记载,都没有给大明造成太多困扰。 那就停一停,自家内部可绝对不能出问题。 而且,离开金陵许久,也该是回去之时。 处理完军务,老朱转向政事。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又被弹劾了,这次还是先后的三封。 第一个是说某人中秋之时靡费国帑,擅自给明州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上下发放数万贯赏金,名义庆祝大都大捷,实则有僭越之嫌。 地方官员庆祝前线大捷没有问题,但擅自犒赏军民,就太过了一些。 老朱提前已经知道这件事。 朱塬在日志里提起,还拐弯抹角劝他这个老祖宗来着,‘子贡赎人’甚么的,他为此还特意翻了翻那个典故。 当时倒是没想到这里。 此时,看到这份弹劾,老朱不由皱眉。 不是为朱塬。 而是,这份弹劾背后,挑拨的心思太明显。 老朱稍作考虑,觉得不能放任,直接批示一番,把这位正五品的浙东地方监察打发到南线也是刚拿下不久的琼州府,而且连降两级,担任琼州府下辖的儋州正六品通判。 第二份弹劾,是说朱塬损公肥私。 事情是关于烧玻璃。 明州的一位御史指责朱塬动用营海司下属人力物力,为自家谋私利,还说起,那玻璃达到了与黄金等值的程度,敛财敛到丧心病狂。 老朱提前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朱塬在之前的一次通信中详细说过,还送来了再次让老朱感觉惊奇的温度计,另外还有计划用来从事化学和医学等研究的各种器皿。 至于玻璃的高昂价值,朱塬也没有隐瞒。 还说起,当下这玻璃的烧制,属于‘重人力’和‘高能耗’的一项产业,因为需要用到营海司的人力物力,朱塬那边只打算保留两成股份,其中六分还是给具体管事之人。 另外的八成,五成归宿营海司,另外三成,朱塬打算直接给老朱。 连带着衍生出了一连串的方案。 说是要成立一个资产管理集团,张扬一些,就叫大明皇家资产管理集团,若不想张扬,可以叫金陵东城资产管理集团。 后者…… 因为皇宫就在金陵城东,其实,还是皇家的意思。 以资产管理公司这张壳,将来打理诸多商业公司的股份,诸如老朱手中掌握的海贸公司,可以分一部分到这张壳中,再就是这玻璃经销公司,乃至之后的其他各种商号。 将来的将来,通过这家掌握着大批资产的商业管理集团所产生的利润,供养皇族。 朱塬首先给出肯定,其中利润的庞大,将难以想象。 其次,就是让皇族摆脱对土地的依赖。 历朝历代,抑制土地兼并都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然而,要做这件事,金字塔上层,特别是皇族,首先就需要以身作则。 若皇族自己都做不到,朝廷再想做某些事情,可以想见,也就要缺少了几分名正言顺。 换源app】 老朱对资产管理公司的方案很满意。 对朱塬的股权分配很不满意。 主要不满意的一点,那孩子……不拿自己当自家人,竟然自己留两成,给他三成,几成几成的不说,这是要分家么? 不过,当时再想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们,总不能全部依靠这甚么资产管理公司,也要有些自己的家底。 这么一想,也就没问题了。 再看那玻璃,朱塬来信时说起,已经谈好了第一笔3000斤的玻璃交易,价格是3300斤黄金,这就是……足足5万多两啊。 50多万贯! 老朱当时就有些不澹定。 亲自重新分配了一下那份股权方案。 那些个管事,老朱知道,致用斋是有三分的,他都觉得多了,这次,任大的利润,怎能还给三分,因此直接都压到了一分,百分之一的股份,对那些个下人……想想这一次50多万贯,还有甚么不满意? 其余的,朱塬拿两成,嗯,准确是一成八。 另外的八成,皇家的资产管理公司,老朱考虑过后,没选内敛的那个,而是就大喇喇的大明皇家资产管理集团,他觉得很有气势,总之,这家甚么集团,拿六成。 最后两成留给营海司。 老朱对此不觉得有甚么问题。 这玻璃,本就是自家孩子弄出来的,能给公家留一些,已经够无私,当然自家要多拿一些。 至于其他。 就像那明州海洋发展集团,老朱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还有将来的其他各种,老朱觉得,皇家的资产管理集团也需要占一些股份,但这就不适合占太多,几分的股份,意思一下,展示一下皇家的存在感即可。 涉及民生,占多了不合适。 总之,这些事情,还是要回到金陵后,等那孩子也一起回去,当面多聊聊,好好归置归置。 主要是为今后的百年千年考虑。 至于眼前。 这份弹劾,相比之前那一份,老朱就不觉得甚么。 这才是标准的风闻奏事。 因此,老朱只是随手批划了一下。 没有惩罚那位御史的打算,当然也没有追究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意思。 接下来,第三份弹劾,就让老朱有些吹胡子。 那小子…… 竟然大喇喇地要求各地市舶司协助向海商求购胡女。 乱来。 老朱不觉得好色是甚么大缺点,不然的话,之前也不会主动赏赐给那孩子一群美姬。 让他生气的是,你小子那身板,受得了么。 怎能如此放纵? 当即就想要干涉一下。 不过,想了想,这……似乎也不是甚么大事情。 别说求购,自己那一干骄兵悍将,无论是之前还是当下,每到了一地,平白掳掠民女的事情,他耳朵都能听出茧子来。 至少,那孩子还是讲规矩的。 没有乱来。 嗯。 这就是乱来。 无论如何,不能放任。 只是,却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老朱斟酌着斟酌着,首先想到的,是等回了金陵,就给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一房媳妇。 明媒正娶一下。 毕竟,这么乱来,万一弄出了个庶子……他底层出身,对此其实并不是太介意,但,名分上,也总是不太好看。 将来…… 总不能让一个庶子继承了爵位罢? 赶紧娶媳妇最好。 至于眼前…… 老朱又想了想,想到了早前送去明州的几个小宦官。 老朱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但,只看看那孩子这几个月做了任多事情,平日里也根本没有多少心思沉迷女色,至于晚上…… 嗯。 就是这晚上……一定要让那些个小宦官就近盯着。 不能放任。 第116章:有了 「你们实际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借着劫掠的名义,杀死你们经过岛屿上所有的国王、土酋或头领,当然,是在你们应对能力范围内的。」 定海。 海军都督府的议事大堂内。 对于朱塬的某个海洋扩张布局,老朱回信再次让他放手去做之后,面对悄悄召来的一干前海寇头目,营海使开门见山。 海军都督依旧悠然斜坐一旁,不插话。 大堂内,模彷隔壁的长桌被临时搬开,正中立着十多位前海寇头目,绰号「宴三指」的宴荀凭借个人资历在一干前海寇当中颇有威望,此时也替大家开口,抱拳道:「大人,恕小的直言,我等怎能确认大人将来不会卸磨杀驴?」 提前已经有过接触。 朱塬的许诺是,完成了使命,将来明军跟随而来,宴荀等人可以选择被官方收编,又或者解甲归田,享受富贵。 朱塬疑惑:「我为何要卸磨杀驴?」 宴荀以为朱塬在装傻,略带不满地直接道:「大人所行计策实在不够光彩,恰我等知晓内情,谁能料想,将来大人是否会为了守秘,将我等全部除之后快?」 朱塬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摇头:「我这人一向秉持一个准则:胜利者永远是对的,胜利者不受指责。如果到了我要杀死你们掩盖这些事情的地步,那只能说明,我要做的事情失败了。相反,如果我成功了,那怕史书,也只会把我当成开疆拓土的英雄,英雄的瑕疵,那不叫瑕疵。」 「大人所思……」宴荀有些错愕,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顿了顿,脱口道:「……大人倒是,比我等更适合……」 说到这里,宴荀立刻又打住。 「我确实比你们更适合当海寇,」朱塬反而把话接了过来,说道:「实际上,如果不是大明需要一些掩饰,根本不用放你们出去创造甚么借口,我更倾向直接把大军开出去。」 宴荀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意外,想了想,又试探道:「大人……就不怕我等一去不回,或者不遵照大人的计划执行,还是说,大人要在我等当中加一些牵制人手?」 「你们照我说的做,将来我给你们一个收编机会,这是交换,」朱塬道:「若是你们真的去当了海寇,还一去不回,那么,你们要期待的,就是永远别被我抓住,第二次被抓到的海寇,可就享受不了我当初的怀柔政策了。而且,正如我刚刚就说了,你们只算我在棋盘上落下的一枚棋子,有和没有,都改变不了大明开拓海疆的整体趋势。整件事,该努力争取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大堂内短暂沉默。 片刻后,曾经是宴荀所部海寇二当家的高隗抱拳开口道:「大人,小的们……可否带了家卷一同离开。」 这个问题让大厅内诸位前海寇都下意识打起精神,不敢期待又难免期待地看向堂上右手边的朱塬。 朱塬有些意外,笑道:「这么没诚意吗?」 宴荀见兄弟失言,正要接话,朱塬已经再次道:「想带就带吧,只要你们不介意老婆孩子一起在海上颠沛。」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贵绵延。说到底,无论山贼还是海寇,做到最后,不都想谋一个金盆洗手,是这个道理吧?」 宴荀等人纷纷或点头或开口地附和。 朱塬道:「那就这样,再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顺便也找你们曾经的手下聊聊。愿意去的,近些日子就开始准备。不愿意的,按照当初的判处,继续服役。」 宴荀等人离开后,议事大堂内,华高终于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杯子,说道:「一点不给牵制也是不好,放了这些个,还要赔一批大船出去,将来若是成了祸害,翰林,你可要担挂落。」 朱塬想了下,说道:「有个问题,你别多想,就脱口立刻说。」 「嗯?」 「唐朝,你觉得哪个皇帝最好?」 华高按照朱塬的要求脱口而出:「太宗。」 「这不就对了,」朱塬道:「你都觉得一个囚父杀兄的人是有唐一朝最好的皇帝,相比起来,我做的这些算甚么事?」 华高点头,又摇头,带着提醒:「翰林,你这比的……可不好,以后莫要如此。」 「其实都是一样,」朱塬道:「就像我刚刚说的那个道理。」 华高也立刻又想起。 胜利者永远是对的,胜利者不受指责。 这话…… 精辟呵。 华高都想记下来。 而且,还想起了这些日子不断从北方传回的战报,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私下的。 私下里最引人注意的一件事,就是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出居庸关到雁门关的那一路迂回急行,千里转战,人头滚滚。 可惜了。 若不是在猩州被挡了足足三天,或就能把那扩廓帖木儿堵在太原城里。 攻破大都后,又短短一月内拿下了山西,朝廷公开宣扬是一场大捷,只有他每这些个高级将领知晓,某个首要战略目标,没能完成。 当初朱塬和华高讲解,华高还不觉得那扩廓有甚么值得被当成「首要战略目标」的,直到之后,听到那扩廓堪称果决的断尾求生……不,那是把脑袋以下的身子都给砍掉了,如此狠毅之人,让他逃了,将来或真要给大明带来麻烦。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出现在大堂门口,被侍卫拦下,连忙停步,望着堂内喊道:「大人,有了,有了……」 华高第一反应是为家里人没规矩而生气,下意识大声斥道:「任地跑来这里喧哗,找……」这话说到一半,华高好像突然被甚么卡住,瞪大了双眼稍稍迟疑,忽地站起来,连旁边的朱塬都忘记,快步奔了出去。 因为想了起来。 早上的时候,内宅……之前又娶那三房妾室里的一个传话来说,想要找医生瞧一瞧,近日,不太妥当。 华高没太放在心上,随口就让人去隔壁请戴三春。 当下…… 有了,有了? 能有甚么,甚么能有? 娃啊! 朱塬也听到了丫鬟的话语,跟着走出大堂,华高已经没了影子,就连那丫鬟也急急的跑走,想了想,虽然对这宅子也熟门熟路,到底没有贸然跟去后宅。 于是又回到大堂,随手找了一份邸报,等待具体消息。 但愿这次是真有了。 不到一盏茶功夫,正低头翻阅邸报的朱塬就感觉一个身影虎虎生风地冲进来,到了他近前,不等自己反应,就已经扑倒在地。 冬冬冬—— 结结实实的三下,吓得朱塬连忙起身跳开。 又夺! 华高磕完三个响头,直起身,不顾脑门上转眼 肿起的三个大包,嘴巴几乎要完全咧开,膝行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又要躲的朱塬:「翰林,有啦,真有啦,哈哈……哈哈哈……俺老华……有后啦,有——后——啦——」 面对某人一副比「范进中举」还要更夸张的「华高中娃」景象,朱塬却是抽着冷气,脸色转眼涨红地使劲想要抽回手臂:「手——手——手——」 华高这一握太没轻没重,朱塬只觉得右手五指似乎都要完全扭在了一起,眼泪都掉了下来。 还咧着嘴的华高发现朱塬异状,低头看了眼才反应过来,连忙放开:「对不住,俺这太忘形了,来,俺给你揉揉……」 朱塬又朝旁边躲了躲,见大堂外已经有人看过来,摆手道:「大人你赶紧起来,让人笑话。」 「管他哩,」华高一点没起来的意思,又膝行追过来一些:「翰林,没有你那甚么科学,俺老华不定还能不能有个娃。等俺娃落地,任就委屈一下,当了他一个义父。就这样定了。俺……俺老华,就腆着脸,咱俩以后兄弟相称。兄弟……啥也不说,俺再给任磕一个。」 冬—— 再一次响亮的磕头声中,朱塬已经飞快躲出去老远。 魔怔了。 这地儿不能待,我先躲躲! 不再理会某个家伙,朱塬转身就朝大堂外走去。 来到堂外,恰好看到戴三春领着背药箱的徒弟三七从后宅那边出来,身边还陪着两个满脸喜色的婆子。 戴三春看到朱塬,第一反应,也是一脸的古怪表情。 朱塬的那份《科学育儿手册》,戴三春很仔细地研究过,其中诸如一些海鲜补锌,锌元素对男性生育很重要,还有一些行房时间乃至姿势之类的说法,乃至20岁到30岁的年龄之类,他都是第一次听说。 整本书,也就戴三春参与整理出的几个中药调理药方,他能懂一些。 如何没想到,这才三月时间不到,真得让多年苦苦求索而不得的华高,有了子嗣。 两人对视片刻,朱塬先开了口:「确认吗?」 可别搞个乌龙。 大堂里那个已经魔怔了,万一事后搞错,大喜大悲一场,那可不太好。 戴三春这才收回思绪,点了点头,想想又说道:「不只是那谷氏,还有另一位陈氏,说……月事也已迟了两三日,只是,还不确定,或再等几日,暂时就不告……」 这边说着,忽然一个高亢声音:「甚么,陈氏也有了,重生,重生……走走走,咱再去,再去好好把一把脉。啊哈,俺老华……这是要双喜临门呵,双喜……」 说着已经抓住了戴三春的手,一边也没有忘记自己刚刚强行认下的异父异母的亲弟弟,同样拉住朱塬,再次向后宅走去。 折腾一番,到底还是不确定。 三个小妾里,谷氏的月事已经停了将近一旬,找来戴三春查看,脉象很是明显。另外一位陈氏,或许是体质原因,戴三春也实在不能给保票。 毕竟女人家的某些事情,偶尔提前或推迟几天,也不是太罕见的事情。 戴三春不敢确定,华高却是很玄学地认定自己双喜临门,明显快要乐疯,直接吩咐,打算操办一场,办了宴席,请来戏班,热闹热闹。 如此闹腾到午饭时间。 朱塬和戴三春都没能走拖,被拉了一起吃饭。 顺便又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重生,俩女子……俺看着身子骨……任是不是开几幅保胎的方子出来,固一固?」 戴三春同样依旧在惊奇之中,打算把华高这份「病例」好好归置一番,闻言立刻严肃表情:「大人,两位如夫人身子都甚是康健,是药三分毒,冒 然用药反而不好,平日只要正常饮食即可。」想想华高当下的状态,戴三春还又补充:「也不可滋补太过,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 华高却有些失望模样,看向朱塬。 朱塬道:「戴先生说得很对,大人,你现在高兴过头了,我不得不提醒你,千万别像你以前乱用偏方那样胡搞,万一……你知道的。」 朱塬没有把「万一」之后说完,华高却是立刻领悟。 顿时挺起身子:「兄弟,哥哥我都听你的。」 你还是叫我「翰林」更顺耳一些。 这么听着……好像大家都上了梁山一样。 朱塬小小腹诽了一下,说道:「大人,这你是真的要听进去才行,我看你刚刚……反正,这一点不能儿戏,就好好的,每天吃好喝好,将来……」 「俺知晓,将来就是个大胖小子,嘿嘿,嘿嘿……」 说到这里,华高笑了几声,却也理智,说道:「就算是个丫头,反正,俺能生了,总是会有的,嗯,还有那王氏……还有,俺就想,兄弟,你觉得,俺是不是该再娶几房进来,就如同你那边一样。诶,兄弟,说到这个,哥哥我就要劝你了,你也要赶着些,将来咱们好做亲家呵。」 第117章:探亲 营海使府邸西侧的角门打开,两个明显刚张开却也一副标准美人胚子模样的女孩从中走出,相比之前足足六天因那隔壁海军都督大人庆贺得了子嗣的热闹,今日这府前街道终于安静下来。 “钗娘……” “采娘……” 两个婆子已经等在一辆骡车前,见两女出来,殷勤地招呼着,一边主动搀扶她们踩着脚凳上车,随即才跟入车厢。 大家在车厢内坐好,其中一个婆子吩咐一句,车夫驾车开始行进。 两个女孩是前几个月才进入营海使府邸的十二个小丫头里的两个,朱塬按照词牌名命名,一个叫采桑子,另一个,最初叫菩萨蛮,写意提起,这名字……有些大,又改成了钗头凤。 私下里大家不会那么麻烦地称呼全名,都是‘采桑、采儿、采娘、凤儿、钗儿’等等之类的。或者根据身份不同,或者只是顺口。 就像今日被安排陪同两个丫头回家探亲的两个粗使婆子,面对大人身边丫头,就要高看几分,称呼里添一个‘娘’字。 车厢内。 等车子开始前行,其中一个姓夏的婆子望着两女之前带出来此时都抱着放在膝上的挎包,主动伸手过去摸了摸,找话道:“姑娘这包……真是别致又好看哩。” 这是两个风格类似带有斜长肩带的粗布材质挎包。 相比这年代并不少见的包裹褡裢,除了本身蓝黑两色搭配还有贝壳和水晶做扣子装饰之外,最大特别,是如同有骨架般,撑起一个方盒形状,而不是常见布包那种瘪瘪的外形。 采桑没有拒绝夏婆子摸向自己的挎包,还带着几分本能展耀地捧起来,嘴上谦辞:“妈妈过奖了,这只是我们丫头用的,内宅姐姐那包才是好哩,大人亲自画了样子,还用皮子来做。” “早晚哩,”夏婆子见采桑说到最后,目光里带着向往,连忙说道:“等两位小娘抬了如夫人,甚么不能用。” 采桑顿时不好意思:“那能有那造化。” “定是有的,两位小娘这模样,若都抬不了,谁还能够。”夏婆子再次搭了句,手还摸在采桑包上:“这是……嵌了东西,才不瘪么?” 采桑点头:“是铁丝。” 丫头说着,倒是想起写意姐姐她们的皮包,几种昂贵皮子搭配,本身就能撑起包包的模样,都不用穿架子。 自己…… 真能有那一天么? 夏婆子摸着摸着触到了内里硬硬的东西,还轻轻掂了下,明白是铜钱,只是笑笑,转向另一边的钗儿。 见女孩正掀帘看向车外,顺着看去,原来骡车已经过了营海使府邸西侧的内河,来到另一边向北的一段道路上,当下望去,恰好可以看到内河另一边营海使府邸高高的围墙,又找到话题,带着调侃笑问:“钗娘,可是在想去金陵之事了?” 钗儿收回目光,跟着露出笑容,摇头:“没呢。” 夏婆子再次看向掀起的帘外:“都怪了这条河,大人宅子想要扩一扩都不成,好在就要回了金陵,听闻金陵那府邸,可是皇爷爷下令给建的,只不知婆子我能不能被挑了一起过去,这辈子也看看那都城模样。” 营海使府邸不够大,这算是定海的众所周知。 对此,府邸的下人们更是感同身受,诸如夏婆子这些粗使仆役,平日只能住在附近另外的院子里。 照理说,以自家营海使的权势,想要扩一扩宅子,本该轻而易举。然而,当下这座宅子,西边和北边都是紧贴着城内河道,东边又是海军都督大人的府邸,若是向南,那太不成样子,只能如此。 钗儿没说话,采桑本来也不想开口,却没忍住:“本也是可以了,只是近日又添了任些人。” 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酸意。 因为自家大人一句话,近些日子,不只是那外来的海商,还有沿海的大户,终于找了机会,纷纷送人过来。那高丽的倭国的也还罢了,看着模样和明人差不多,只是……那些个西夷胡女,古古怪怪的,妖精一样,采桑甚至都觉得有些害怕。 采桑提起这个,夏婆子还没开口,之前一直沉默的另外一位谷婆子已经道:“采娘,你二人应是知晓为何要我两个老婆子跟着,有些话,无论是否在大人府邸,都不是咱们下人该说的。” 应了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 最初的最初,采桑与众女刚刚进入营海使府邸,见那只比她们大一点的营海使小大人任地和善,平日简直甚么架子都没有,以及……总之,产生了很多想法。 直到那次。 留白姐姐发脾气,惩罚另外两个因为抢浴房闹起来的姐妹,当天回来的自家大人也发了脾气,结果是,本来名叫虞美人的一个小姐妹,名字被改成了‘丑奴儿’。 这还是好的。 另外一个满庭芳,因为和留白姐姐顶了嘴,当晚就被送了出去,她留下的词牌名,第二天就换成了另外一个小丫头。 再之后。 大人还是那么和善,简直没正行的样子。但,府里的规矩,却是越来越严。 就像这次。 家里人传了话,再加上听闻今日就要启程去金陵,采桑才向写意央告,想要回家看看,还拉上了同乡的钗儿一起。 写意姐姐倒是同意了,却只允给一个白天。 而且,还吩咐这两个婆子跟着,并且与她们点明,因为她们是大人身边丫头,知道事情多,出了府,更要管好嘴巴,若是被两个婆子发现乱嚼舌头,就不用回去了。 当下,听谷婆子这么说,采桑倒是想起了留白姐姐那张冷冷的小脸,顿时缩了下脖子,又点头:“谢妈妈提醒,采儿记得了。” 夏婆子见采桑模样,笑着把话接过来,圆场道:“老姐姐也是在教训我哩,我也该管管这张嘴了。” 谷婆子见夏婆子如此,表情也缓和了一些,却还是道:“别怪我多话,咱们当下人的,谨言慎行,才能活得安稳。” 采桑又想到了被换掉的满庭芳,下意识再次跟着点了点头,还讨巧道:“妈妈若是跟了去金陵,将来还要多提点我和钗儿为好。” 说着话,骡车很快出了定海西城门。 首先是一段热闹街市,车厢几人都好奇看向外面,指指点点,若不是碍于身份,差点都要下去走走。 随后进入一条向南的宽阔道路,路边高高的围墙。 围墙内,就是造船厂。 相比最初,只看这一丈高的围墙,也可以想见船厂内的变化。 而且,最吸引车厢内几人的,还是蓝砖围墙上用白灰刷就的一行大字:军民协同一心,共建美好大明。 采桑和钗儿都是最近几月才开始学字,却也已经认识这一行字体。 觉得很有趣。 两女都是岱山岛上的渔户家庭出身,长这么大,之前也算来过定海几次,但,那怕记忆不多,只是出城后这短短一段路,她们也本能地觉得,自己身边……很多事情,似乎都发生了很大很大的改变。 就像这标语。 直白的话语,听起来,怪怪的,却很顺耳。 而且,采桑恰好知道。 因为偶尔听到了留白姐姐和自家大人说起这标语之事,自家大人用的一个词,采桑记得很清楚。 叫…… 潜移默化。 采桑也是学字后逐渐明白了潜移默化是甚么意思,不过,却还是疑惑,自家大人要用这些标语,潜移默化甚么? 无论如何,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采桑敢在床笫之间向自家大人撒娇争取,但,出了卧房,特别又是府里规矩越来越严,她也就不敢再多问。 除非有一天,自己倒了写意姐姐和留白姐姐那样受大人宠爱的程度。 嗯。 就算如青娘和洛娘那样,大概,也就能多说几句了。 想到这里,为了能和大人多说几句话,采桑暗暗打定主意,要认真地多学一些学问,至少要能听懂大人偶尔说得是甚么不是? 来到甬江畔,不用停留,骡车直接从一条宽阔的浮桥过河。 抵达南岸,空气里明显就多了几分烟火气。 说起来,若是没风的日子,那怕是营海使府邸内,偶尔也能闻到空气里飘荡的烟火味道。 熏烤鱼获,烧制砖瓦,开炉冶铁…… 当下的定海周边,没日没夜,时时刻刻都在烧造着太多东西。 特别还是南岸这边。 烘鱼作坊和砖瓦火窑,全部都在这里。 路过烘鱼作坊,采桑几个又看到了高高的围墙,这边还设置了哨塔,还有高出围墙一些的大型仓房。 以及……围墙内时刻飘荡出来的烟火。 带着烤鱼的味道。 同样平整宽阔的道路,骡车一路行驶,终于来到陈山北麓的一处社区门口。 这边也建起了围墙。 同样的一丈高。 不过,相比船厂和烘鱼作坊的砖石围墙,这边的围墙是黄色土夯,以及,同样不缺少的标语。 大门出立了牌坊,上面是四个大字:昌国社区。 这边全部都是从昌国诸岛迁移而来的渔户。 采桑和钗儿都知道这件事,她们进入营海使府邸时,家里还没有搬迁。 直到这边给出了条件。 自愿搬迁,分房分地,以及,家庭子弟可以上学,乃至成为各种学徒工人。 于是,至少采桑他们那个村子,没有人再肯留在岱山岛上。 骡车进入牌坊大门,首先是一条南北笔直的街道,足有三丈宽,街道两旁是齐整的二层砖瓦小楼,这是那甚么‘商业街’,就如这‘社区’一样,说法都来自自家大人。 街上已经有些店铺开张,大部分还空着。 采桑仔细打量。 这次被家里传话回来,恰好就与这街旁的商铺有关。 离开主街,沿着规划严整的巷子,骡车很快抵达第一处目的地,放下钗儿和谷婆子,这边又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一处围着篱墙的院子门口。 相比社区周围的高墙,社区内,有能力给自家小院也盖起院墙的人家不多,普遍都是或木或竹的篱墙。 之前都是父母或兄长找过去,在门口说几句话。 当下,第一次回家,或者说,来到这位于定海城外的新家,采桑刚刚被夏婆子扶着下了骡车,看到父母兄嫂邻里等一群人等在这边,顿时就有些掉泪的冲动。 采桑本姓伍,不说诸多同族叔伯,只是自家,父亲伍三六和母亲赵氏之外,都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而且,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经成家,也都是一大家子人。 有得有失。 进了那营海使府邸,采桑见识过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东西,除了要守规矩,她也不觉自己受了甚么委屈,只是,却也再无法时时感受家里的感觉。 眼看穿了一件簇新水绿缎面袄裙头别珠钗还背了一个别致挎包的姑娘下车,虽说今年日子好过了许多但终究普遍粗布衣衫的男男女女一时间都有些不敢认。 这…… 还是伍家的小五丫头么? 不会是谁家大小姐罢? 不怪众人不敢认,采桑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否则也不会被当初为了讨好营海使大人的昌国知州亲自派人选中,再说之后,除了人靠衣裳,过去几个月,采桑日常也不只是吃好喝好,甚至还有各种沐浴保养,因此,短时间内就有些脱胎换骨。 采桑可不管众人的呆怔,三两步就扑到了母亲怀里,终于不再忍受,带着哭腔唤道:“娘……” 这一声喊,终于让众人回过神。 赵氏也搂住女儿,很快开始掉泪,嘴上只是喊着:“五儿,五儿,娘的五儿……” 这番母女情深迅速感染,旁边几个媳妇姑娘都走过来,摸着眼角,开口劝慰。 夏婆子眼圈微红地站在旁边,却也没有完全沉浸,多少带着些好奇地打量,意外注意到,一个比采桑大一些的丫头,模样明显几分相像,上上下下地打量被赵氏搂在怀里的采桑几眼,忽地就转身,快步回了院中屋内。 周围人或看到或没看到,一时间也都没理会。 说过一些话,丈夫拉着她提醒,赵氏才放开女儿,继续拉着采桑的小手,被一群媳妇姑娘簇拥着来到穿着也是干净体面的夏婆子面前。 采桑主动帮忙介绍:“娘,这是夏妈妈……” 说到这里,采桑有些打住。 夏婆子主动接过话,笑着道:“俺就是个婆子,被打发送采娘回来,采娘一个姑娘,主家不放心哩。” 夏婆子这么说,却没有人敢轻视她。 而且,这番话,也让周围人对采桑的处境生出了不少猜测。 这小闺女…… 难不成,发达了? 各种心思飘荡中,无论是夏婆子,还是车夫,都被伍氏一家热情地迎进了院子。 换源app】 第118章:户口本 进入这座占地二分的小院,眼睛红红还挽着母亲的采桑还是不由四下打量。 首先是面前的三间正屋,标准的土坯茅草房子,东侧是厨屋,西侧是茅房。除此之外,院子西侧圈起了羊圈,养了两只羊。厨屋南侧的空地上种了蔬菜,正屋两侧多余的空间也被整理出来,搭起了棚子,如同两间耳房。 整个院子如同曾经岱山岛上的小家一样,打理的干净利索。 随即进入正屋。 虽然是土坯房,但屋内空间也并不像曾经居住的茅草屋那么阴暗窄小,反而显得很敞亮,三间的正屋内部还砌了隔断墙,通往两侧的房门上挂着蓝布帘子。 屋内还摆放了明显新打的家具,无论桌椅还是板凳都被擦拭得很干净。 迎接的亲邻太多,只有少数人能进来,大家在堂屋内坐下,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不过,大部分都是采桑在问,周围叔伯婶姨回答,偶尔被问几句,都尽可能打岔过去。 这不只是来时车上谷婆子的提醒,平日被教训多了,采桑其实也清楚在外面不能乱说话。 寒暄了一刻多钟,采桑大嫂主动提起要去做午饭,带着女人们出门,夏婆子知道这边一家有体己话要说,很识趣地主动跟了出去。 男人们继续在堂屋说着话,采桑则与母亲一起来到里间,才想起,问道:“娘,弟弟呢?” “去学堂了,要午时才回,”赵氏说了一句,转眼就是感慨:“要说你服侍的营海使,真是个好官哩,看看这才一年光景,娘活了这么些年岁,从没想过还能过上这等日子,连娃子都能读书。” 采桑听母亲夸奖自家大人,也露出笑容。 随即又暗然。 因为想起了自家大人很快就要离开明州的事情。 张了张嘴,采桑并没有说出口。这种事,似乎也同样不适合提前与人乱说,那怕是自己亲娘。 等自己离开时,家里人总会知道。 母女俩在床边坐下,采桑打开挎包,掏出了两串铜钱和几粒银锞子推过去:“娘,我带了五贯回来,府里发得都是铜钱,每月两贯。全带铜钱太重,我就换了些银子。” 赵氏刚伸手将银钱拢过来,闻言立刻抬头:“这银子……你多少换的?” 采桑不明所以:“一千钱换一两,不是么?” 赵氏顿时有些急,抬手就点在自家姑娘脑门上:“傻妮子幼,亏了,当下市面,八百钱就能得一两银哩,你这……三两,亏了六百钱,我的傻妮子幼。” 说着又点了一下。 采桑也有些蒙。 这银子是她和写意姐姐提过后,在府里账房上换的,如何没想到……这,这……甚么情况? 赵氏点完自家丫头,又在自己腿上拍了拍,想想说道:“五儿,你这……你回去,再换回来,抽空让你爹再去取?” 采桑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随即又退缩。 自己这都换了,再跑去换回,府里账房那边……那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反复折腾的? 想想摇头:“娘,不若……就如此罢?” 赵氏见女儿为难表情,顿了顿,也自觉明白了些甚么,叹了下,一边把银钱收起,一边又忍不住埋怨:“你这傻妮子。” 见母亲转身打开床头箱子,知道她不会再迫着自己换钱,采桑放松了一些,撒娇地跟过去,探头打量箱子里的物事,一边问道:“娘,官定的一千钱换一两银,如何成了八百哩?” “或是铜钱少了罢。” 赵氏也不懂,她只是个连字都不识的渔家妇女,曾经住在岱山岛上,一年都用不到几回钱。当下却是本能地一针见血了一句,见女儿探手摸过箱子里一个红布包,连忙道:“小心着些,这是户口簿和房契。” “宝贝的么,大人做这本子时我也在,比娘还先见到样子哩。” 确实提前见过。 记得有几天,内宅里连续送来好几种纸张。以及相应的户契样本。封皮用染了颜色而且很厚的纸张来做,内页里的白纸也比日常所见要好。 做出来的簿子,给人感觉就比平日里那些契书要正式太多。 采桑说着已经打开。 里面是两个硬皮的证件本,红色的是户口本,封面是烫金的楷体字,蓝色的是房契,同样的烫金字体,内里当然就是眼下这栋宅子。 采桑打开瞄了眼房契,就转向户口本。 揭开封面,内里大概十页的样子,第一页是一户人家的大概信息,很规整的印制表格,还有一枚醒目的红章,具体内容,比如户主,自己父亲,伍三六,还有户口类型,填写的是‘渔户’,诸如此类。 采桑继续翻。 下一页是自己父亲的信息,诸如性别、年龄等信息。 再一页,采桑一看就不由笑起来:“娘,原来你叫赵兰花呀,我怎不知?” 】 赵氏已经收好了女儿送来的银钱,坐在旁边一起看,闻言横了女儿一眼,却也露出笑意:“才起的,那录户口的差爷说不能没有正经名字,就临时找先生起了个,前些日子,好多人都起了名字哩。” “也是好哩,”采桑道:“人活这一辈子,连个名儿都没,才是白活。” “你这话……果是进了大户人家。”赵氏说着,倒是转向女儿腰间,摸到第一次和丈夫一起去探望女儿就见到水晶牌子,望着上面其实自己并不认识的刻字,说道:“娘还帮你问了问,那先生说,你这名儿,才是大学问人能起得来的。” “自然了,”采桑理所当然道:“大人可是五百年一个的奇才,咱全大明都知道。” 赵氏也想到了营海使大人传闻中那甚么‘送五百年国祚’之类的说法,她不懂,却点头:“好官哩,前些日子咱们岱山的宋财主来咱社区,说了营海使大人坏话,你汪家七伯,还有几个乡老,当场就和他翻了脸,酒宴都没吃就散了。” 采桑来了兴致:“为啥事啊?” “宋财主说那营海使引着大家投钱造船,忽又说明年不收鱼了,太坑人,还说已有那监察老爷上书弹劾,要罢了咱营海使大人的官。” 采桑歪了歪脑袋,不太懂。 不过,想想之前的铜钱,还有这甚么……她忽然觉得,回府之后,必然要和写意姐姐说一说。 大人那么好,怎能让人给欺瞒诬毁? 打定主意,采桑又转回面前的户口本。 下一页是自己二姐。 大哥、二哥和大姐都已经成家,不在这一户上,自己也已经不算。 二姐的名字叫伍梅。 还是花。 采桑想笑,倒是又记起,问道:“娘,刚怎不见二姐,也去了学堂么?” “她都十五了,那里能去学堂,”赵氏摇头,也疑惑,却只是道:“或是怕生,躲西屋了。唉,搬来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少媒人上门,你姐妹几个都是好模样,娘自是要给她挑个好的,却不想她自己似有主意,一个个都看不上。” 短短几个月在营海司府邸内经历了各种女人之间的大小心思,采桑已经不是最初的懵懂渔家丫头,听母亲这么说,忽然想起最初,知州派了差官来挑人,父母本是想要推出二姐的,没成想,落到自己身上。 采桑明白,能进那样的高门大院,那怕只是一个丫头,也比当下要强太多。 或许二姐是因此恼了自己罢。 只是,这种事,各人有各人造化,又能如何? 翻到最后,是九岁的弟弟。 之前也没有名字,家里都是六娃六娃地叫,当下,名称一栏填了‘伍三用’,这又让采桑笑出来:“娘,弟弟叫伍三用,大哥是不是叫大用,还有二哥,伍二用?” “是哩,”赵氏跟着笑:“你爹定的,说是这样听起来顺耳,三兄弟若是起仨名字,多麻烦。” 采桑笑着,听母亲这么说,倒是想起了自家大人。 不止她们这些丫头,就是最近,那些奇奇怪怪的番娘胡女,却是一首词,就全给起了名,甚至都还没用完。 那首词…… 嗯。 采桑还不会背,也不太懂其中一些句子的意涵,但,是真好听,听着听着,甚至让女儿家都有几分伤感。 这么想着,翻完了户口本,递给娘亲,看着赵氏郑重其事地把两个本子包好放进木箱,才说起正事:“娘,大嫂要开汤馆这事,靠谱么,我就想,若是不成,这些银钱,还不如留着给弟弟将来娶媳妇?” 家里人之前的传话,说是自家大嫂想要带着家里人一起在社区的商业街开一个羊肉汤馆。 大嫂擅长烹制羊肉,采桑从小到大,没少吃。 进了营海使府邸,采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学会大嫂的手艺,不然,还能做了给大人尝尝。 或许……就让大人上心了也说不定。 “成的,成的,”赵氏连忙道:“早就打探好了,莫说这陈山脚下,就咱这昌国社区,算上那些个被安排过来的流民,都有六千户,开一个汤馆,凭你大嫂那手艺,还有,当下咱百姓手里也都有闲钱,定是能生意兴隆。” 采桑想想自己之前很多年的口福,点点头,又问:“要投多少?” “算到开张,大略要五贯,”赵氏道:“在那甚么商业街上赁个一间的门面,月钱要一贯,还要押一月租金,这是两贯。再有,置办桌椅厨具,购置食材,这要两贯。剩下一贯,算是备用,不定有甚么需求。” 采桑眨了眨眼睛,都嘴道:“合着……都是女儿出钱?” “算是家里欠你的,”赵氏抬手又点了自家妮子一下,语气却软了软:“虽说这一年咱家挣了不少,你二哥跟着出海运粮,都有了一套大瓦房,工钱也丰厚,但你也知,你几个侄子,都快要谈婚论嫁,要花钱哩。唉,说起这个,他每几个娃子年龄差了些,没能成丁,不然今年分了户,也能有一套房。当下你大哥就愁了,大娃说媳妇,房子都不知怎么办。” 采桑道:“成了丁,应还是会分房子的罢?” “谁知呢,大娃十四岁,早知就该给他虚报两岁,唉,你大哥也是后悔,还有你二哥家两个小子,”赵氏道:“你爹去打听过,说是成了丁就能分,但过一两年,谁知又是甚么光景。” 赵氏说着说着,目光期待地看向自己女儿。 采桑当然明白母亲在期待甚么,顿时摇头:“娘,女儿在府里只是个丫头,甚么话都说不上,再者,女儿也要与你明说,千万着别顶了女儿名头做甚么事情,若是被发现,女儿或一顿棍子就被打死了,咱们家……也落不到好。” 赵氏听女儿说的郑重,特别是那‘被打死’的话语,顿时跟着摇头:“不敢,,不敢哩,”说完又上下打量自己女儿:“五儿,你这一身,娘是说,那大人……可看上了你?” 采桑摇头。 其实,倒是有过一次。 那些场面,采桑当下想想还脸红,只是吧,她只能在旁边当一个捧烛的丫头。 第二天倒是大着胆子求了求,还恰好被写意姐姐看到。 再然后,就都没了机会。 因此,直到现在,她还是个女儿身。 采桑对此倒是不失望。 因为……恰好听写意姐姐和留白姐姐斗嘴时知道,她们,也都是女儿身。 采桑对此的感受是,大人果然是大人。 并不如同她想的那样,高高在上的那些老爷,整日的就……反正,她只见到自家大人每日每日地从早忙到晚。 见女儿摇头,赵氏有些失望,又有些作为母亲的某种莫名安心,拉住女儿小手,顿了顿,只是道:“你在那营海使大人府里……要好好的,好好的就是,娘也听说过一些,那高门大户,也是如你说的,动辄就要死人哩。五儿,听娘的,咱可别去争那些个不该争的,本本分分。” 采桑连连点头。 赵氏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道:“五儿你好模样,有些个事情啊,咱不求,它自己也能来哩。” 采桑:“……” 第119章:说不说 吃过了一顿热闹的午饭,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直到钗儿那边遣人过来问询,采桑才发现已经快要申正,不得不与家人辞别。这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上车时难免又哭了一场。 骡车来到钗儿家门前,这边也是一群人在送行。 眼圈红红的采桑不好意思再下车,只是掀开车帘与钗儿父母等人招呼,等钗儿和谷婆子上车,最后道别一番,骡车才再次前行。 出了这边的巷子,钗儿招呼追送过来的一双弟妹返回,放下帘子,看到采桑红红的眼圈,调侃道:“怎哭了呀,不知还以为你出嫁哩?” 采桑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反击道:“你倒是没心肝,竟还笑出来,叔婶可白疼你了。” 钗儿想要反驳。 真心疼自己,也不至于把她卖掉。 到嘴边却是打住。 钗儿也知道,这件事本就由不得父母。当初知州老爷派了差官来选人,还是要服侍堂堂的营海使大人,那可相当于这东南所有渔户的主家。岛上佃户都还要去田主家执役,何况高高在她们头顶任地一个天大人物。 再者,这话若说了,又要被旁边的谷婆子念叨。 换了心思,钗儿上下打量采桑,发现问题:“采儿,你那珠钗哩,还有……包,莫不忘家里了吧?” 钗儿说着就有些急,一副打算喊车夫回头的架势。 采桑连忙拦住:“我送给姐姐和侄女她们了,咱们回来急,都没得采买些礼物。” 换源app】 钗儿闻言,再次调侃:“你可真够贴的。” “你不也是。” 采桑知道,钗儿同样带了五贯钱回来。 钗儿拍了拍膝上的宝贝包包:“嫂嫂也看上这包哩,我只当没知觉。留那些银钱,我与爹爹说了,是给弟弟和侄子读书用,若他们能成了才,将来……我也能有个依靠。” 钗儿说着,瞄了眼旁边两个婆子。 有些话没说。 若是家里男娃读书能成,将来,钗儿想着也能向自家大人推荐一下,就如青娘那两个弟兄一般,到时候,不只是她能多个依靠,或许也能借此在大人身边更进一步。 钗儿这番话落,不只是两个历经世事的婆子一副了然表情,采桑也很快想明白,毕竟当初她们能被选上,前提条件就是聪明伶俐。 随即就是懊悔。 自己怎的就没想到,她九岁的弟弟三用,还有哥哥姐姐家的一群娃子。 若是以往,读书求功名,对于她们这等家庭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当下不同,官上给盖了学堂,八岁以上,甚至连女娃都能入学。 再就是,自己这边。 若是家里人能学成,确认有真本事,她们能就近推荐给自家大人。 采桑不知道‘格局’这个词,但此时,内心就是完全类似的心思。之前在家,谈及弟弟和一群侄子侄女们,说最多的就是将来在海捕船队谋个更好位置啊是否能找找门路去造船厂当学徒啊之类。 竟然没想过更进一步。 这么想着,采桑就有些郁闷地看向钗儿。 这妮子…… 果然是第一次见到大人,就能从书架里帮大人取书的,就是,竟然有这心思,也要瞒着自己。 钗儿被采桑这么打量,感觉到甚么,却反击:“你也没问问我呀。” 采桑:“……” 想想只能等下次,或离开前,就算自己不能回来,父母也能进城看望自己,到时再说。 当下,很快又为难起另一件事。 关于钗儿刚刚提起的‘问问’。 今日回家,自己二姐直接就躲去了屋内,说不舒服,连午饭都没吃,还是采桑午后主动去西屋,看着趴在床上哭的姐姐,明白她甚么心思,出于某种补偿心态,采桑主动把自己珍爱的挎包送给了她,连带包里的铜镜、眉笔等女儿物事。 得了这些,二姐缓过来,倒是又提起,让她帮忙问问。 她也想进营海使府邸。 这…… 怎是她一个小丫头能问的? 和母亲说体己话,说起她偶尔睡在大人卧室外通房的事情,母亲很欣喜,以为她成了通房丫头,将来准是能抬姨娘那种,实际……睡通房的,可不一定是通房丫头呀。 她们只能算距离自家大人较近的小丫头而已。 还说那一次,虞美人变成了丑奴儿,满庭芳换成了另一个满庭芳,之后,大人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采桑都不确定,大人是不是知道满庭芳换成另一个丫头了。 因此可见她们地位。 想来,管事的写意姐姐和留白姐姐,还有算是姨娘的青娘和洛水,乃至救过大人的鱼儿姐姐和另一个暖娘,都绝对不止于此。 既是如此,府里添不添丫鬟这等事,那里是她能多嘴的? 采桑正纠结着,耳边传来钗儿的声音:“你在想甚么?” “没……”采桑下意识摇头,见钗儿目光明亮地望着自己,又张了张嘴,本要向她讨一下主意,意识到身边两个婆子在,只能打住,换了话题:“我在家时,娘和我说,市上铜钱800文就能换一两银呢,咱们……换亏了。” 钗儿点头:“我也知道哩。” 这么说了一句,钗儿就没继续,同样瞄了眼身边两个婆子。 夏婆子微笑着不说话,倒是谷婆子开口:“二位小娘是在府里用钱换银了罢?” 两女听谷婆子点破,只能点头。 谷婆子道:“民间钱少银多,还有些个不讲规矩的,悄悄搜罗了铜钱往番外贩卖,才会有采娘说的800文换一两。但府里有府里规矩,你二人在府上兑换,就只能按千钱一两,不然,那帐可就乱了。” 采桑眨着眼睛,表情惊讶。 钗儿倒是开口:“妈妈竟知道这些?” 谷婆子也露出些笑意:“怕你两个还想回府后和大人说道说道,呵,不必哩,大人何等人物,怎会不知这些。” 两个姑娘确实都是类似心思,被谷婆子这么点破,顿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夏婆子此时开口:“你两个就没想想,府里为何是发铜钱给咱们?” 不等两个丫头回答,夏婆子就继续:“是大人体恤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哩,不然,若有些苛吝人家,自然是甚么便宜就给甚么,那会发放新铸铜钱,俺老婆子活了四十六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任好的成色。” 夏婆子话落,大家都是点头。 采桑还有些自我怀疑。 铜钱的事情,似乎没甚么可说,那……另外一件,有大户撺掇那甚么监察弹劾自家大人的事情,还有必要说么? 这么一路纠结着,酉时初,骡车回到营海使府邸外。 两个丫头下车,眼看钗儿从挎包里掏出铜钱分给两个婆子和车夫,还主动说这是她们两个的,根本没想到这件事的采桑顿时从一个纠结转向另一个纠结。 自己真是太不如钗儿了,连这等事都会忘记。 被两个婆子亲自送入角门,确认外面听不到这边说话,采桑才不好意思地对钗儿道:“回了院子,该我那份赏钱,我补给你。” 钗儿笑着点头,也不拒绝。 回了内宅,不等去见写意,两个丫头第一件事却是洗澡换衣。 这也是这营海使府邸的特别之一,太爱干净,那怕是那些粗使的婆子仆妇,敢有半分邋遢,动辄就要受罚,她们这些和大人近身的,更是每天都必然要沐浴一番。 换好衣服,扎了头发,离开倒座房的浴室,天色已经擦黑。 不止自家大人还没回来,写意姐姐她们也不在,只有青娘和洛水领着其他几个丫头正在准备晚饭。 恰好碰到暖娘。 被抓了壮丁,从这边库房里取了褥子,她们抱着来到前院。 这边倒是热闹。 点起的灯笼映照下,两个丫头刚进院门就看到几个明显不一样的身影,比如其中一个,竟是比青娘还要高不少,那挽起的头发竟然是棕色的,而且,无论是侧脸还是脖颈,都透着一种明显不一样的白。 采桑跟随暖娘脚步不停地走向院子南侧一间屋子,一边目光游移,数了数,除了那简直如同一根柱子一样的高个女人,还有另外两个,个头正常一些,却也一样的白。 显然呢,又是刚买进来的胡女。 手里这些褥子大概就是给她们的。 采桑还听到写意姐姐的声音:“……余妈妈,她们就是来当丫鬟的,不必再带丫头,还有这些妆奁,太贵重,大人若知晓奴收下这些,可不会饶我,任都要带回……” 采桑没听到回答,已经进了屋。 只能遗憾地和暖娘还有钗儿一起帮着整理床铺。 内心里却是知道怎么回事。 自家大人最近搜罗各种番外女人,东南各地,好不容易找到讨好机会,都巴巴地送人过来。就说杭州那边一位豪商,甚至要把自己和胡姬生的庶女当普通丫头卖给自家大人。 大人当然是没要的。 至于其他,也都按规矩来,照了市价,签订契约,钱货两讫。 想要夹带赠送甚么,那是不成的。 采桑记得钗儿私下还和她说起,大人根本不缺银钱,自家的生意,莫说其他,只是最近的玻璃,那都是能卖到金子一般的价钱,如何还会不顾名声收受那些豪商的孝敬? 不过,钗儿还说,能明明白白地送人过来,就算是人情,试图多送东西,那才多此一举,可惜一些蠢人领悟不了,非要画蛇添足。 采桑对此结论。 钗儿果然是比自己聪明的。 正忙着,院子里又有声音传来,采桑再次侧耳倾听,其中有个男声,是自家大人,顿时转头看向屋外。可惜角度缘故,甚么都看不到。 直到整理好这间屋子。 随着暖娘出来,四周挂了灯笼的院子依旧亮堂,却没了人,都进了正屋那边。 采桑眼巴巴地看向暖娘。 暖娘似乎迟疑了下,还是走向正屋,采桑又看向钗儿,见小姐妹不动声色地跟上,也连忙抬步。 进了明伦堂,转到西屋最里间。 明亮的烛光下,采桑一眼看到自家大人又是有些没正行地坐在靠窗的矮塌上,写意姐姐、留白姐姐和麻袋一样的小鱼姐姐立在旁边,另有其他丫头散立在周围。 还有个穿着体面的婆子,几乎要躬到地上般站在自家大人侧前,正说着甚么。 地上则是跪伏着大大小小一群女人,采桑一眼没数清楚是几个,倒是又注意到之前那个大个子,那怕趴在地上,也……好大一只。 采桑都忍不住想,若是留下,怕要浪费不少粮食。 随后注意力才转向那说话的婆子。 “……大人,都是些不值钱地妆奁哩,算甚么事,还有陪的这些个丫头,都是清白身子,给大人凑个趣,再者,这几个番娘……也就这学了些话的丫头能转着帮忙说话,也方便大人……” 采桑又听到自家大人开口。 “拐弯给我送钱就算了,另外的丫头,既然你这么说,就留下吧,还按市价。” 听到这话,那婆子倒是没纠缠,又道:“大人,既如此……老婆子就不敢多言了。就是,我家老爷凑巧也来定海办事,不知大人何时有空,想来给大人磕个头。” “你们是哪家?” 那婆子明显有些欣喜,连忙又福了福,说道:“大人,是漳州的古家,我家老爷名叫古仲仁。” “呵,漳州啊,福建还要往南一些,能这么‘凑巧’跑来,我要是不见,就太不近人情了。” 婆子连忙赔笑:“那里话,那里的话幼。” “既然这样,就明天……午后,我午睡前,来说说话吧。” “谢大人拨冗,谢大人,”那婆子连忙跪下又磕了个头,才小心起身,明显还想再说几句模样,见这位年少的大人物看向地上几个,很识趣地闭嘴:“大人,既如此,老婆子就先告退。” “嗯。” 等那婆子又施礼过,被写意送着离开,采桑只听自家大人说道:“你们三个,起来我看看。” 三女一时没有动静。 小小僵持,还是那大个子女人身后一个丫头小心匍上前一些,说了几句,三个胡女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站在人后悄悄旁观的采桑顿时被挡住视线,也不敢乱挪。 “这也太高了,我很压迫啊……”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了句,很快又道:“……还听不懂汉话,嗯,就先起名字,上次到哪了?” “梧桐更兼细雨……” 这是留白的声音。 随后自家大人又笑:“好巧啊,你……叫‘梧桐’,太贴切了,嗯,你是‘细雨’,再是你,‘黄昏’不好,跳过,点点滴滴……你叫‘点点’。嗯,这是第几个?” “到点点,是22个。” “再挑一个,补完‘滴滴’,就不要了,没必要那么多。” “嗯。” 被挡了视线的采桑听自家大人和留白姐姐对话,小小撇嘴。 这…… 还不多?! 第120章:来自哪里 朱塬想的是从外番海商手里搜罗一些胡女,结果反而是东南各地的大户为了讨好他这位营海使而踊跃贡献。 想想也是。 与象牙、香料、珍珠、玛瑙等等珍贵海货比起来,人口反而是不那么值钱的,因此,无论是本国海商,还是外番海商,通常都不会特意携带。 朱塬收到的,主要还是东南大户多年的存留。 明伦堂内。 眼前这三个,按照刚离开那婆子说法,却是今年刚到,这也很明显,三个女人,连汉话都还不会说。 朱塬打着手势示意三个胡女再上前一些,中间一个实在太高,少说一米八,又朝下勾了勾,三女都很顺从,乖乖地跪了下来,还垂下头颅。 朱塬便又示意:“抬头我看看。” 说完想起她们听不懂,看向后面刚刚发声的一个丫鬟。 六个陪过来的丫鬟都还趴在地上,之前开口的那个恰好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过来,遇到朱塬目光,下意识摇了摇脑袋,重新趴好。 看来会说的也不多。 朱塬干脆自力更生,探手把中间一个下巴挑起。 刚刚得了‘梧桐’名字的女人顺着朱塬力道抬起头,浅蓝色的眸子望过来,表情略微迟疑,忽地努力张开嘴巴。 这动作吓了朱塬一跳,连忙收回手。 两边的留白和麻袋都上前一步,打算护着自家小官人,随即发现,那女人只是大张着嘴巴,并没有咬人的意思,更别说后续动作。 毕竟两世为人,朱塬很快反应过来,示意两边妮子不用担心,又探手,捉住女人下巴稍稍用力,张开的嘴巴重新合上。 脑袋再次想要垂下,被朱塬手势挡了挡,便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留白很是疑惑,主动替周围同样疑惑的姑娘们问出来:“小官人,她……奴还以为欲咬人哩,怎回事啊?” 朱塬想起记忆里一幅西方奴隶贸易市场掰开奴隶嘴巴看牙齿判断好坏的油画,刚刚,显然就是这么回事,倒是没想到,这么高挑个头的一个女人,被驯的这么顺服。 “没什么。” 懒得解释这种事,应付留白一句,朱塬如法炮制地让另外两个抬起头,仔细打量。 前世无论出差还是旅游,去国外的次数不少,也经历过一些外国女人,因此,从脸型、肤色等方面综合判断,朱塬觉得,三个女人应该来自东北欧地区。 欧洲人种,大致上,越往北,肤色越白,发色和眸色越浅。 三个女人都是那种肤色非常白皙的类型,甚至可以说白的有些过头。 至于发色,中间的高个子‘梧桐’虽然是棕发,但眸色却是很浅的蓝色,基本契合。 另外两个,无论身材纤细而被朱塬起名‘细雨’的,还是一看年龄就不大的‘点点’,都有着浅蓝的眸子和类似那种被漂白过的澹金头发。 还有脸型。 这就只能说是见多了之后的感觉。 比如梧桐,年龄大概二十岁左右,偏方的脸庞,使得高颧骨并不会显得凸出,鼻梁挺直,双唇相对她脸型有些纤薄,整张脸不算那种漂亮类型,却很耐看。 曾经北欧的模特或女星里,不少都是这种。 特别是时尚圈。 这种类型会显得很大气,又自带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冷澹气质。 另外,同样二十岁左右的细雨是下巴尖尖的妖精脸,最后的点点,大概和前段时间的那一批词牌丫头年龄相当,没长开的缘故,脸蛋偏向圆润。 做出了判断,朱塬就忍不住琢磨。 这个年代北欧是什么情况? 记不起来。 于是看向梧桐身后:“你……翻译的那个,起来。” 朱塬习惯性的新词没有造成阻碍,之前开口过的丫鬟听话起身,福了福,主动自我介绍:“大人,奴叫菱儿。” 瞄了眼这姑娘身上明显不符合她身份的衣裳配饰,正要开口的朱塬听到这话,笑出来:“呵,你姓赵?” 如果是。 那么,你好,我叫李逍遥。 哦。 不对,朱逍遥。 菱儿眨了眨眼睛,漂亮的鹅蛋脸上透出几分惊喜:“大人怎知奴姓赵?” 还真姓赵啊。 嗯。 刚刚不算。 玩梗把自己玩坑里的朱塬一时没探究这个‘菱儿’是不是那个‘灵儿’,转而示意面前三个:“她们,哪来的?” 见朱塬没有继续刚刚话题,菱儿也不敢追问,顺着朱塬问题答道:“是老爷近日刚从一个西番胡商那里买来,那胡商来自波斯海畔的札剌亦儿国,那个……国王,也是蒙古大汗后裔。” 朱塬只是轻轻点头,示意面前三个:“她们是哪来的?” 菱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答错了,有些惶然,见这位小大人没有怪罪意思,连忙又轻轻福了福,说道:“她们……奴知道不多,只听闻,似乎……来自极北之地。” 这倒是对上了。 只是,看情况,想要知道更多细节,除非教会三个女人流利的汉话。 想到这里,朱塬试探问菱儿:“她们,嗯,会写字吗,她们自己的文字?” 菱儿摇头:“奴不知呢。” 忽然一个身影从后面传来,是趴在地上的另一个丫鬟,小心抬头:“大人……” 朱塬看过去,示意道:“你们都起来。” 剩余五个丫头站起身,其中开口的一个同样福了福:“大人,那个,那个……细雨,似是会写字呢,奴见她沾水在桌面上写画过。” 朱塬转向面前左边的妖精脸。 再次仔细打量,还左右对比,发现了一点。 相比皮肤粗糙的梧桐,甚至左边年龄最小的点点,细雨的肌肤,明显都要好不少。 虽然不排除其他原因,但,这年代,物质条件对人外形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就像还是前几个月进府的一群词牌丫头,短短一段时间,因为吃穿用度都好了太多,也一个比一个显得水灵。 见朱塬打量自己,听不懂耳边话语却能看到表情的细雨浅蓝的眸子闪了闪,没有躲开目光,反而微微挺了挺身子,嘴角小小扯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可惜朱塬并不在意这个。 收集这些女人,朱塬主要是为了从她们这里就近整理一批当下世界海外各国的资料,同时与身边女人合作,培养一些翻译。因此,如果能有会文字的,那可是宝贝。 至于其他…… 至少短时间内,确保健康之前,朱塬没想拉哪个到床上。 就像眼前的三个。 只看之前梧桐已经近乎本能的某个反应,朱塬都大概能够想象,从海外运来的女人,多次辗转,千万里之遥,一路上应该会经历什么。 朱塬没有某些情结。 就只是,这年代……万一染上什么奇奇怪怪,可不容易治好。 当下。 虽然语言不通,朱塬还是很感兴趣,正要通过后面几个丫鬟和面前三个沟通一下,忽然有个扫兴的跑了来。 是何瑄。 站在外围,何瑄朝这边躬身:“大人,该吃晚饭了。” 朱塬点头:“就在这边吧,让青娘她们把晚饭送过来。” 何瑄答应一声,又转身离开。 简短的对话,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最近这些日子,朱塬都差点有阴影。 原因是老朱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再次传令过来,让何瑄几个更加严格地照顾自己的起居。嗯,就是具体到……比如晚上的时候,可能时间稍微晚了一些,朱塬在卧房里和身边妮子说着话,外面忽然就能响起何瑄或者另外三个小宦官的声音:“大人,该歇了。” 为了更加就近地这么‘照顾’,内宅南屋,还特意又腾出了一间屋子,何瑄等四个小宦官,每晚至少会有两个睡那边值守。 神出鬼没。 反正,自从这几个开始这么干,这些日子,朱塬是一次都没再和身边女人亲热。 万一…… 外面突然来一声,那真会有阴影。 其实,作为主人,朱塬知道自己如果强势一些,也是能阻止的。不过,一方面,四个小宦官是奉了老朱的命令,另一方面,他们也是为自己身体着想,也就只能听之任之。 朱塬知道,或许等自己再大几岁,就不会再如此。 从老朱的角度,毕竟看不到自己如何生活,担心他这个宝贝二十三世孙太放纵,把自己放纵没了,也是能够理解。 唉。 反正,忍一忍。 青娘几个送了晚饭过来,这边摆着饭,朱塬也示意房间里大部分丫头可以离开,留下还有新鲜感的三个继续跪在旁边,偶然注意到暖娘身边两个小小的身影,喊住:“你们……过来,这么小,呵,对冲一下。” 旁边这个太大只,两个小小的,恰好中和。 好吧。 其实是想起,昨天写意随口和自己提起的,这两个妮子今天好像要请假回家探亲来着。 对于经常见到的十二个词牌丫头,毕竟这么长时间,朱塬也已经熟悉哪个是哪个。他不是个食不言的人,恰好看到,又要吃饭,就随便喊来身边说几句。 钗儿和采桑连忙上前。 朱塬用快子夹起一只烧麦,咬了一口,虾仁猪肉的,其中猪肉嚼起来还带着些劲道那种,口感很好,知道这是内宅一个姑娘做的,曾经悄悄给自己送过手帕,姓氏也很有趣,梁丘。 早前吩咐让女人们展示厨艺,倒是享受到不少口福。 只吃了一个,朱塬示意了下笼屉,朝旁边指了指:“给她们吧。” 青娘看了眼地上模样古怪的三个胡子女人,觉得糟蹋东西,却不敢不听自家小官人的话语,捧起那个小笼屉,送到三个女人面前。 朱塬转向洛水刚盛好的甜汤,一边对身旁两个小丫头道:“家里怎么样?” 采桑正琢磨要怎么说,钗儿已经道:“很好呢,母亲说这几次去庙里,都会给大人祈福,说大人是咱明州的福气。” “嗯……” 丫头嘴巴太甜,朱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钗儿却已经继续:“大人,奴听说了一些事情,不知道合不合讲?” 朱塬好奇:“什么啊?” “关于铜钱兑银之事,”钗儿道:“奴在家里听说,市上铜钱兑银,只需800文就能换一两,比官家定的规矩差了200文。奴……还听说,这是有人偷偷往番外贩卖铜钱之故。奴想着,大人负责监造铜钱,任好的成色,怎能送到番外去?” 钗儿这么说完,采桑的小嘴已经微微张开,眸子也瞪得大大的。 这…… 回来时不是说……不是说……不说的么? 钗儿说完,微微垂下脑袋,一副略微忐忑的模样,只是,低头过程中悄悄瞄了眼旁边的采桑。 笨丫头。 大人就算知道,自己这么再说一遍,也是一种表忠哩。 而且,还能在大人这里更留几分印象。 朱塬听钗儿说起这个,倒是真有些意外,身边这小丫头,才这么大点,就能注意到这些事情。 关于铜钱汇率,朱塬确实知道。 更知道沿海商人私下向海外贩卖铜钱的事情,甚至知道铜钱的海外价格。 比如日本,大概200文左右,就能换一两银子。还有南洋诸国,不仅华夏历代铜钱也是普遍通用,而且更加值钱。 对于这件事,朱塬个人的态度是,结合前世的经验,还能有出口货币更加赚钱的生意吗? 不过,朱塬同样知道,时代不同,情况也不同。 当下中国是缺铜的。 或者说,之前的历朝历代,这片土地上,都是缺铜的,因为铜不只是可以铸造铜钱这么简单,本身的用途也非常多。因此,至少表面上,历朝历代都对铜钱的出口有所限制。 至少目前,对于铜钱的出口,朱塬同样持否定态度。 老朱打发一批铸钱匠人过来,让朱塬意外成了大明中央银行行长之后,很快也有人向朱塬反应这件事。 主要是,因为朱塬的个人偏好,明州这边铸造的铜钱,质量实在是太好。 因此已经被盯上。 营海司也发布了禁止铜钱出口的禁令。 明州这边,因为距离营海司衙门太近,市舶司查得严,还没什么,但,从这边收拢了铜钱,运去南边,从福建或广东出口,那就有些天高皇帝远。 因此很难禁绝。 既然如此,朱塬的态度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为将来考虑。 还是那句话,还有比出口货币更赚钱的生意吗? 第121章:太完美也不好 明伦堂最西屋的卧榻旁。 采桑听着钗儿口齿伶俐地说着铜钱汇兑之事,还有自家大人饶有兴致地表情,虽是一时没明白小姐妹的心思,却飞快打定主意,自己也定是要说些事情。 然而,刚挑中了那监察弹劾收鱼之事,采桑就听到钗儿同样揭开了这个话题。 这妮子还很有技巧。 没有大喇喇地直接说有大户撺掇监察弹劾自家大人,只提起有个认识监察的岱山财主到昌国社区时,因为收鱼之事说起自家大人坏话,惹了同乡厌恶,被赶了出去。 话里意思是大家可都向着大人。 至于话外之意,采桑觉得,自己都听懂了,自家大人怎可能不懂? 就是…… 这妮子把能说的都说了,自己……说甚么? 难不成说自己二姐也想来伺候大人? 采桑不傻,明白自己当下若说了,大人如何反应不提,定是要被周围留白姐姐她们记在心上。 这营海使府邸,任多的女儿家,谁能少了某些心思? 多一个姑娘,那就是多一个对头呀! 想到这里,采桑有些了悟,这件事……还真只有直接和自家大人说才最管用,就像之前看到,除了旁边三个胡女,大人只是一句话,那婆子送来的另外几个丫头也就被留下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说起来,今日是九月初五,霜降节气已过,下一个节气就是立冬,时间是九月十七。 并不剩多少日子。 当然,立冬后只是开始准备,带鱼汛具体何时到来,在哪里汇聚,向哪里移动,渔汛终点又在哪里,暂时只有一些渔民提供的模湖经验,详细的数据,还需要营海司接下来几年不断进行实地勘测,并为海捕提供更多参考。 思绪稍稍发散,朱塬也喝完了一小碗山药莲子甜汤,放下汤匙,转而对钗儿道:「涂让春,不错的名字,难道是读过书?」 「爹爹没读过书,」钗儿摇了摇头,却是道:「但在村里,捕鱼之外,爹爹却还是个造船修船的好手哩。」 「哦,明白了,能工巧匠,」朱塬了然地笑了下,想想说道:「明天吧,我让姚封去找你父亲,谈谈他的想法,呵……肯定是可用的,仔细想想,那冲压式的制瓦机,模具在底部固定,万一取瓦胚时出现故障落下,简直不敢想。活动模具是必须的。这样,如果你父亲愿意,之后就留在制瓦工厂当一个组长吧,有什么好想法……嗯,明天让他们弄份告示出去,不管谁有好的想法,都可以提,只要有用,就提拔,或者奖励。」 钗儿一脸欣喜表情,想要跪下,发现离卧榻太近,只能顺势深深地福了福:「奴替爹爹谢大人。」 「你也有奖励,」朱塬说着,看了看面前桌上诸多菜点,指了指自己刚刚喝过的那盅山药莲子甜汤:「这个给你,等下自己去喝。」 钗儿再次福身道谢。 朱塬转向一盘香酥大虾,拿起一只自己剥着,一边又笑着道:「听你说话就是个聪明丫头,有空多学些东西,将来也是个出色的小秘书。」 钗儿更加欣喜,平日就羡慕那些能帮大人校书绘图的姐姐们,连忙又应声:「钗儿记住了。」 旁边的采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其他不说,钗儿转眼给自己父亲挣了个「组长」的职衔,就实在让人羡慕。 这组长是今年营海司组织海捕时开始出现的,虽说没有正式的官品,但通常都管着一两百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待遇,相比普通的渔户都要高很多。 更何况,钗儿父亲这是转去了制瓦作坊当组长,显然,之后就不用下海了。 渔户出身,不得不下海,这是命。 但,如果能不下海,想来没有那个渔户是愿意下海的。 那怕今年开始营海司给出了诸多保障,然而,下海捕鱼,终究还是风险重。 再看眼前的自家大人。 钗儿说完,该自己了,但,大人明显已经尽兴,不想听她再说的意思,而且,采桑也发现,自己……实在没甚么可说。 难不成自己还要揭一揭钗儿父亲的底细。 比如…… 她之前可不知道钗儿父亲叫甚么涂让春的,和自家爹爹的伍三六一样,钗儿父亲……因为排行第三,她从小到大都只叫三叔,周围人也只喊他涂三。 采桑也能想通。 想来,这「涂让春」,大概也是这段时间进行户口登记时临时起的大名。 定是这名字…… 早知道,就该提醒爹爹,不就花几枚铜钱的事情,怎地就不找先生也起个好名字。 榻上桌旁。 朱塬没再里采桑,主要是重新回到了钗儿刚刚提及的收鱼之事。 老朱之前送了一份弹劾奏章过来,让朱塬自己处理,朱塬没打算改变态度。 没想到,有些人还是不甘心。 朱塬也能想明白,这些人之所以如此纠缠,还是看到了一点。 营海司有钱! 不说今年只是出售海贸公司牌照就一次性收获了200万两白银,哪怕之后,无论是海捕还是海贸,步入正轨,营海司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正向收入。 对于这笔钱,朱塬的考虑是不断投入营海相关产业的同时,还能贴补海军,乃至向中枢财政输血,就像之前主动上交那100万两白银一样。有了钱,有了资源,朝廷才能更进一步建设这个国家。 然而,某些人,却只想把这份收益搂到自己怀里。 思绪更进一步延伸。 自从知道有人开始弹劾自己,朱塬脑海里就已经敲响了警钟。 朱塬很清楚一个道理:老朱对自己再好,也经不住有人三番五次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说坏话,毕竟,长辈身份之外,老朱的另一个身份,还是帝王,而且还是曾经历史上有名的多疑帝王。 为此……朱塬最近已经在主动做一件事。 自污。 搜罗胡女,其实就算一项。 因为朱塬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在老朱那里塑造的太完美,并不是好事。越是完美的东西,越经不得磕碰。就像一张白纸,稍微点上一滴墨,那一点黑在周围人看来,就会异常的显眼。 同样道理,自己在老朱那里太完美,当遇到别人不断挑错,甚至哪怕成功一次,一张带了墨点的白纸,在老朱看来,或许就会变得碍眼。 因此,没什么特别的规划,几乎是本能地,朱塬开始自己先往自己身上点一些墨水。 再说这收鱼之事。 寻根究底,其实更加严重。 因为这属于利益冲突层面。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哪怕这条财路是朱塬亲自创造出来的,但,既然你这次给了,下次却不给了,就注定会被人记恨。 朱塬之前本打算采取一种缓和手段,依旧保持官捕与民捕并行的状态。 当下再想想,只要这口子开着,就免不了被人惦记。 大户参与海捕,相比自担风险地费心费力处理、运输、贩卖等等,直接一股脑打包给官方,还能获得不菲的收益,如何选择,傻子都知道。 既如此…… 那就……彻底关门吧! 或许短期内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非议,但也好过长年累月地被人惦记。 而且,这样也能在官方协调下更好地保护海洋资源,免得放任民间胡乱地大捕大捞。 保护海洋资源,恰好也能作为发布禁令的理由。 耳边传来轻唤,是写意,朱塬回过神,发现手里一只剥了一半的大虾已经凉掉,扭头看看旁边眼巴巴的梧桐,递过去,不管头尾,整个塞到了女人主动张开的嘴巴里。 接过留白递过来的帕子刚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转眼间梧桐又期待地张开嘴巴,朱塬伸手,托着她下巴重新合上,一边看了看旁边的细雨和点点,明显也期待食物,却很正常,再看中间这个,不由笑道:「不会是智商有问题吧,我可不想要个傻子?」 其他姑娘都笑,留白还接道:「聪不聪明不说,定是个浪费粮食的。」 重新接过青娘递来的快子,朱塬转向一碗羊肉汤,一边夹起一块羊肉,一边道:「你们好好看着,养一段时间,给她们吃好点,还有,记得每天都要洗澡,她们皮肤不好,更需要多沐浴。」 写意答应:「奴记得了。」 朱塬咬了口羊肉吃下,再看了眼梧桐,道:「把这发髻给她解开,胡女不适合这种发型,怪怪的,披着才好看一些。还有衣服,嗯,梧桐适合夹克衫和牛仔裤,你们抽空帮她做一套,牛仔裤不要紧身的,宽松一些更好,她腿长,撑得起来。还有,要穿皮 靴,呵,弄一双高筒的棕色牛皮靴。」 写意再次答应。 各种古怪的衣服样式,她们都知道,只是平日不会上身,在自家小官人要求时才会穿一穿。 留白还向依旧站在一旁的钗儿和采桑示意,两个丫头直接走到梧桐身后,开始解她的发髻。被两个站着都不比她高多少的小丫头摆弄头发,梧桐依旧很顺从,乖乖地任由她们施为。 朱塬也没忘另外两个,稍稍打量,说道:「细雨适合裙装,嗯,是西方的那种裙子,有空了我画个草图你们去做,点点嘛……」左右看看,视线捉到某个麻袋:「小鱼之前的那一身,照着样子给她做一套。」 写意又答应一声,还看了眼蔺小鱼。 那次下雨天做各种古怪的衣服,其中这妮子从里到外独一份,自家小官人叫那种样式……嗯,女仆装。 衣服做好后,某个妮子就当宝贝一样藏了起来,平日里连摸都不让别人摸。 留白显然也记得某个妮子的独一份,偶尔难免都囔几句,不过,自家小官人这么吩咐,丫头却倾过身子自上而下地看了看地上的点点,又转向麻袋姑娘对比一番,才对自家小官人道:「这胡女……没有呢,做了也白做。」 朱塬乍一听没明白,见周围带笑的丫头们目光所向,才反应过来,笑着瞄了眼留白:「你这就是典型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噗嗤——」 「呵——」 「咯咯——」 周围一群这下全没忍住。 留白大窘,不敢对自家小官人如何,便瞪向周围:「不许笑!」 榻边两个妮子已经解开了梧桐的头发,朱塬放下快子,伸手拨了拨,一个披肩发的高个子洋妞,顿时顺眼很多,于是奖励地又捻起一只香酥大虾塞到女人嘴里,一边拱火:「使劲笑,嘲笑留白的机会可不多。」 得了自家大人的背书,周围姑娘们笑声更大,窘得留白使劲儿跺了跺脚,见阻止不了,红着脸蛋转身落荒而逃。 第122章:最后一批 朱塬饭量依旧不多,和身边丫头们说笑着吃完了半碗羊肉,就没再动其他。 满桌的饭菜也没有浪费,通过食物引导,很快教会了身边三个喊自己‘大人’,腔调还很标准的那种,同时也得到了三女本来的名字,一个安妮卡,一个玛格丽特,一个菲利希亚。 再次证明了三女的东北欧来处。 于是吩咐三女的身份牌子可以中西结合,安妮卡·梧桐,玛格丽特·细雨,菲利希亚·点点。 原本的姓氏直接略过。 另外,细雨果然是会写字的,当场用手指沾水写出了她的名字,margrethe,很长的一串字母。 朱塬曾经的英文水平一般,也知道,同样的‘玛格丽特’音译名称,在西方不同国家,乃至不同的历史时期,拼写都不同,他个人的水准也更不可能知晓这具体是东北欧的哪个国家拼法。 只确认一点,这是拉丁字母。 后来人一看到类似字母,第一反应是英文字母。 是也不是。 英文字母只是全盘启用了26个拉丁字母,而欧洲早期主要的两大文字体系,一个是拉丁文,更早属于古罗马文字。 另一个,是希腊文,就是‘阿尔法’、‘贝塔’、‘加马’等等那一串。 几百年后英法德意等主流欧洲国家的文字都是从拉丁文演变而来,因此可以看到他们文字中很多字母都类似。至于曾经同样盛行的希腊文,因为古希腊文化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全面衰落,逐渐被边缘化,其字母往往用作数学、物理等科学领域的代表符号。 喂饱了三个洋妞,其余饭菜也分发下去,朱塬没有挪窝,直接在这边开始写一天的工作日志。 这个时候,除了写意几个,其他大小丫头都是要被打发走的。 让再次返回的留白几个陪着自家小官人写日志,写意出来安排各种琐事。 先是梧桐三个,照了小官人的吩咐,安排丫鬟给她们沐浴,又转向一起被捎带过来的菱儿等六个丫头,只能再次挤一挤,在这边腾出一个房间,把六个丫头安排在一张通铺上。 】 写意对此很是纠结。 太不体面。 好在,很快就会离开,金陵那边,后湖上的宅子,写意看过图样,只是府邸就有百亩大小,比这处十多亩的小院子大了许多倍,不仅如此,那湖上其他几座小岛,按照皇帝陛下的态度,大致也都算自家的。 回去了,就不用再这么挤挨了。 最好再不回来这边。 自从来了这明州,住处拥挤也就罢了,自家小官人整日地忙啊忙,实在让她心疼。 安排好新来的六个丫头,写意想了想,又让人腾出一间房,找来何瑄,让他去挑几个健壮的婆子仆妇进来,打算让她们负责守夜。自家小官人今夜应该是要留在这边院子歇下,写意就不太放心。 最近搜罗了那么些古古怪怪的胡女,都在这院子里,其他不说,就那梧桐,那么大的个子,即使表面看起来很温驯听话,但到底是那天边来的番夷女人,甚至写意心里就不当她们是人,猫猫狗狗一样,话都不会说,一个不好疯起来,怕是小鱼那小小个头也挡不住。 万一伤到自家小官人,大家就不要活了。 何瑄离开去挑人,写意又来到院子西南的浴房,敲开门,梧桐三个已经沐浴过,正在丫鬟引导下学着刷牙,只是……看一眼,写意就皱眉,批评这边看着的暖娘道:“洗完了给她们披件袍子,好歹是人样子,这样露着算甚么话?” 丫鬟们连忙找了袍子给三女披上。 写意正要再说甚么,注意到除了几个词牌丫头,还有两个姑娘混进来帮忙,是这边院子的楼兰和梨花,又皱眉:“你两个怎么在这儿?” 楼兰刚找到袍子挑了最小的点点包起来,闻言连忙走过来,福身道:“写意姐姐,听闻大人要从胡女这里整理些见闻,兰儿恰会些外番话语,不如让奴来试试罢?” 写意一时没回答,看了眼暖娘,见她低眉垂首,又转向楼兰身后有些畏缩的梨花:“你也会番语?” 梨花连忙摇头:“奴不会……”说着看了眼楼兰,小小声补充道:“奴来帮着做活。” 写意听梨花这么说,大概明白主要还是楼兰妮子的心思,想想这宅子里,那个姑娘没心思呢,挡是挡不住的,便点头:“既如此,我会和小官人说说。” 随后又示意三个胡女:“等漱洗完了,帮她们量一下尺寸,做衣服用。” 写意说完,场面短暂停顿,暖娘才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点头答应。 略有不满地瞄了暖娘一眼,写意转身离开。 等写意出门,这边气氛放松了些,楼兰转身,瞪了眼这么久都不帮忙还只能她自己来争取的暖娘,便转到三个还在笨拙刷牙的胡女身边,很主动地套着她们开口。 暖娘知道楼兰根本不会甚么番语,就算会,大概也是最近这些日子才学的,可她也不敢戳穿,只能默认。 写意回到明伦堂的西屋,自家小官人已经写完了日志,正在翻阅一本最近内宅姑娘们才点校出来的新书,名叫《洗冤集录》,是宋时一个叫宋慈的官员写的。写意对这本书也关注不少,因为,内里各种凶杀狱刑之事,实在让人看了就印象深刻,一群姑娘很是耐着性子才点校完成,还有人因此做了噩梦。 这么想着,写意就忍不住提醒:“小官人,这书还是不要多看罢,太……太……” 磕巴了两下,写意也没能想到个合适的形容词。 总不能说太恶心。 朱塬瞄了眼写意表情,笑着摇头:“你不懂,这是一门大学问,只是这一本书,等回到金陵,在金陵大学里就足够单开一门专业,就叫法医学。” 写意其实也不想懂,附和着点点头,故意打岔着说起楼兰的事情。 朱塬随口答应:“本来就是这个打算,两个院子里的姑娘,只要感兴趣,都可以和她们接触,谁能更好地掌握一门外语,将来有奖励。” 谁都可以,那岂不是要乱套? 写意可不想好好的一群姑娘都凑着去接触那群蛮夷女人,主动悄悄地在心里把自家小官人的安排缩水一番,转而问道:“小官人,今夜就在这边歇么?” “嗯。” 得到确认答桉,写意便又去东屋卧房收拾床铺。 戌时末,不想何瑄他们又来催,朱塬主动起身去洗漱,然后来到卧室。 秋日天凉,这边也没有地龙,写意提前喊了晚餐时恰好说过话的钗儿和采桑暖好床铺,朱塬想要一个人睡,自在,写意不许,怕冻着,就干脆拉了把两个小妮子直接留下,其他……太大只,占地方。 服侍着自家小官人睡下,写意吹了灯,来到外面。 青娘、洛水和暖娘等人已经返回后面院子,写意又亲自去看过,亲自锁了门,才回到这边,除了自家小官人身边的两个暖床妮子,写意和留白,还有某个麻袋姑娘,会睡在卧房外间。 主要是麻袋姑娘。 力气大,看着就让人安心。 随后各处看了看,再亲自锁上了这边院子的小门,又检查了各个屋子,特别是何瑄挑来守夜的婆子仆妇,仔细交代一番,才去洗漱,回到正屋,同样反锁了房门,看看时间,已经快是亥正,终于睡下。 第二天是九月初六。 写意知道今天自家小官人的事情很多,照例早早起床。 只留了小鱼在外间,写意与留白开始一天的忙碌,直到天光大亮,带着做好了早餐的青娘她们回到这边,吩咐她们去西屋,写意带着留白来到东屋卧房,刚刚掀开一些帘子,就隐隐听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撒娇声音:“……爹,奴儿有个姐姐……” 昨日重现么? 写意没开口,这次跟过来的留白已经小声都囔:“浪蹄子……” 扭头瞪了眼留白,写意等屋子里一段小话说完,才故意带着些动静地掀帘进门,也没有把恰好看到又缠在自家小官人身上的采桑和旁边的钗儿赶走,假装甚么都不知道地服侍自家小官人穿衣起床。 只是个小插曲,丫头都那么撒娇了,朱塬吃过早饭,便随口吩咐一句,让人去把采桑姐姐接来。 随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第一件事就是昨天打定的主意,朱塬招来刘琏、姚封和方礼三位营海司佥事,直接宣布自己的决定,姚封和方礼没意见,大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刘琏不太赞成,还拿朱塬之前的论调反驳,如果全是官捕,没有民捕作为补充,会导致产业体系僵化,巴拉巴拉。 朱塬直接驳回。 要求刘琏今天上午就把文书拟好,颁布下去。 安排完这件事,随口又和姚封说起了制瓦机的活动模具之事,让他去处理,接着又是另外一个会议,讨论建立鱼获分销渠道的事情。 之前几个月,明州这边的鱼获除了自家食用,向外主要供给前方大军。 不过,朱塬一开始就明白,这件事不能持久。 今年就算了,到了明年,大军就吃不下那么大体量了,因此,继续供给自身和大军的同时,朱塬必须把多余的鱼获分销出去。 说起来,讨论过程中发现,这件事最大的难点,不是建立分销渠道本身,而是……盐! 营海司处理完成的成品鱼获,按照此前定下的标准,基本上含有十分之一重量的盐分,也就是说,10斤腌烤完成的鱼获,里面大概会有1斤盐。 当下食盐的零售价格是30文一斤,相比起来,按照一石粮食一贯价钱计算,营海司基本默认一担鱼获等于一石粮食,一担鱼获是100斤,相当于10文钱一斤,其中1斤里面有将近2两的盐。 别忘了,这年代一斤是16两。 算2两的盐,价格就是6文钱,其余的鱼获,按照10文一斤,价值只能算4文钱。 肯定不对。 总之,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营海司向民间分销零售鱼获,价格定高了,影响销量,定的太低了,那就要干扰盐价,甚至影响到盐税。 因此,将来的具体终端零售价格,10文一斤肯定是不可能的。 大家一番讨论,朱塬一锤定音,直接翻一倍,20文一斤,先试行看着,将来再根据情况调整。 至于对盐务可能产生的影响…… 朱塬觉得,盐铁专卖制度,从汉代开始试行了一千多年,也该改一改。 朱塬相信回到金陵后,和老朱把道理说通,自家祖宗也不会坚持,毕竟不能为了每年才一两百万两的盐税,影响到整个经营海洋的大战略。 当然了,如同禁止民间海捕一样,这么做,肯定又会得罪一批人。 从盐运体系到沿海大批的盐商。 朱塬其实考虑过,在不触动现有利益结构体系的情况下,推动这个国家走向一个新的时代。之前选择经营海洋,恰好就是因为这一点,过往千百年,这片土地都不重视海洋。 没想到,到底还是逃不开某些事情。 只是再应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躲不了。 开完这次会议,又处理了一些其他事务,朱塬就匆匆赶往定海城东码头。 今日南风。 今年的第八批海运粮船,将会在午后正式出海。 这基本也是今年的最后一批。 接下来,北风渐多,就不适合再往北方送粮,否则,船队很可能被吹往反方向,其实,之前的第七批就遇到了类似情况,出海第六天刮起了北风,船队不得不降帆落碇,在海上足足等待了四天。 第七批粮船因此花费了26天才抵达直沽。 没错。 第七批没再去往胶州,而是直奔直沽。 当下这一批,营海司已经做好至少一月才能抵达目的地的准备,甚至,如果长时间风向不对,船队主官还能便宜行事,转道向西直接靠岸。 无论如何,算上了这一批,今年全年,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总计向北方输送了220万石的粮饷,其中粮食160万担,鱼获60万担。这些粮食,不仅保证了前方大军的口粮供应,还让老朱可以非常宽裕地赈济灾民,进而更加快速地稳定历经兵灾后北方各省的动荡局面。 第123章:随意落子 今日午间适合出海的平潮时刻在午时六刻左右,也就是朱塬习惯计时方式的正午十二点半前后,朱塬来到城外,与海军都督华高一起送走这一批由营海卫指挥佥事张亿负责押送的粮船,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何瑄把午饭送到了码头这边,邀请华高一起简单吃过午饭,朱塬才乘坐轿子返回城内。 刚刚到家,另外一位府里的内侍提醒,来自福建漳州的古财主已经等候多时,记起是昨晚答应的事情,便吩咐把人带到花园的明心堂。 何瑄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瘦脸短须中年进门时,朱塬正在明心堂西侧的茶室内翻看舆图。 漳州,无论是当下还是后来,似乎存在感都不是那么强,更有趣的可能反而是它的两个邻居,北边是泉州,当下的福建营海分司和泉州市舶司衙门所在,南边,是大名鼎鼎的潮州。 “漳州漳浦县古仲仁,拜见营海使大人。” 明显带了地方口音又能让人听懂的古怪腔调。 “起来吧。” 坐在桌边的朱塬又瞄了眼舆图,找到漳浦县的位置,那是漳州临海的一个县,正要接着说什么,何瑄捧了一份礼单送上。 朱塬翻开看了眼,笑道:“你倒是聪明。” 这份礼单,不仅只是一些地方特产,诸如果脯、茶叶之类,而且数量也都不多,每样都在10斤以内。 已经起身地古仲仁恭敬立在旁边,颔首道:“小的知大人清廉,但空手上门,总不是为客之道,些许土产,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那我就收下了,今晚尝尝,”朱塬把礼单重新递回给何瑄,又示意:“你也坐吧。” 何瑄收过礼单,注意到古仲仁表情为难,知道他不敢上前和自家大人坐在一张桌旁,搬了凳子过去,再捧上茶水,这才退出了屋子。 朱塬这才发觉在偏厅见客不太对劲,却也没有起身到外间的意思,再次看向桌上的舆图,直接问道:“你们古家是做什么的?” 古仲仁刚把茶水送到嘴边啜了口,闻言连忙收起杯子,答道:“小人祖籍本在河北真定府,当年宋室南渡,家族跟随一路南迁至漳州,后世代耕读为生,直到如今。” 朱塬敏锐地抓住了‘耕读’二字。 封建时代,能说出耕读传家的,其实都不算普通人。就像最有名的诸葛亮,说什么‘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其实诸葛家哪怕在诸葛亮之前,也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即使说不上显赫,也一点都不‘布衣’。 如果朱塬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肯定会顺着古仲仁的话语,详细追问古家祖宗都有哪些事迹,当过什么官,再缅怀一下当年那一段不堪的历史。 可惜朱塬不是。 于是跟着问道:“耕读的话,古家有多少土地?” 这…… 古仲仁明显怔了下,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大略……三千七百余顷。” 朱塬闻言,稍稍换算,37000亩土地,确实很‘躬耕’了,带着笑,又追问:“应该还有其他产业吧?” 古仲仁更迟疑。 不过,想起匆匆离开漳州之前父亲的交代,这改朝换代间隙最是凶险,福建又有陈友定之事,虽说已被清算过一次,但谁知还会不会有下次,恰好碰到这样一个进献胡姬结交新帝近臣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 古仲仁也提前打听过,这位年少的营海使,那‘送五百年国祚’的传闻不说,只是这大半年来在明州的所作所为,就……实在让人看不太懂。 只确认一点,是个能臣。 甚至,也完全配得上他传出的那份名声。 这样一个人,相比那位前些日子抵达泉州各种心思很容易被人看穿的营海副使,显然是更值得古家依附。 打定了主意,古仲仁很快确认对这位必须要完全坦诚,于是道:“回大人,除开田地,古家还从事药材、茶叶和冶铁等生意,后者因那朝廷政令,已经停下。另外,古家还有大小二十余艘船只,或捕鱼或从商,可惜错过争取海贸牌照时机,正要全部改做渔船。” 朱塬听古仲仁说完,笑道:“看来你消息不够灵通,这捕鱼的生意,你们怕也做不了了,我上午刚让他们拟写禁令,今后不会再允许民间擅自从事海捕。” 本来稳重的古仲仁明显没想到,不由‘啊——’了一声。 朝廷禁止民间擅自开矿,古家收益丰厚的冶铁生意已经被迫停下,营海司启动海贸牌照机制,因为观望,没能第一时间出手的古家也失去了这份营生。 本来,了解到明州这边的海捕详情,打算利用家里本有的船只开展捕鱼生意,如何也没想到……这,又没了! 朱塬瞄了眼古仲仁表情,大概能够想象,当下,不只是沿海,大明各地,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各种提议,有多少大户因此失去了财源。 拿起桌上炭笔,朱塬沿着漳州向外描画着,一条线延伸往东边的那座大岛,一条线又往南,一边主动再次开口,问道:“朝廷即将进行的这次科举,古家挑了子弟去金陵应试没有?” 古仲仁正心思恍忽,闻言连忙打起精神,摇头道:“大人,古家……不曾。” 这也是作为族长的父亲拍板的,认为新朝初立,古家不适合出头。 朱塬道:“具体哪个日子还没定,但科举肯定是这个月举办,你们古家若真是世代耕读,可以挑一些年轻后生,赶紧送去金陵。” 古仲仁稍稍琢磨,忽然有些了悟,难掩激动道:“大人,那……古家可否从你这里得几份荐书?” 提前打听过。 这次科举,门槛似乎很低,只需要地方官开具推荐文书即可。 朱塬摇头:“我不合适。” 古仲仁刚兴起的期盼顿时冷掉。 朱塬又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出意外,我可能是主考官,至少是之一,如果我来推荐,为了避嫌,你古家子弟再出色,我也不能收啊。” 古仲仁顿时又有些错愕。 眼前这少年……那怕有着偌大名声,但,这至多束发的年纪,如何能当得一次科举的主考? 不过,古仲仁很快又回过神。 未来的主考官大人让古家派遣子弟去赴考……这暗示……不,这都是明示了啊! 想明白这些,古仲仁捧着茶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立刻起身,再次大礼拜下。 】 朱塬已经摆手:“别想那么多,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朝廷真的正处于用人之际,不只是你们古家,漳州地方的其他氏族,你也可以帮忙说说。” 古仲仁立刻点头。 只是,怎么可能不想那么多?! 朱塬想了想,又道:“坦白和你说,古家的生意,不少都是因为我的提议而断掉的,这些你们时间长了肯定会知道。不过,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将来肯定还会有其他更多机会。古家底蕴在这里,若是能忠于朝廷,尽心出力,将来一朝显赫,也不是没可能。” 古仲仁听完,再没忍住,小心把茶碗放在一边侧几上,俯身拜下:“仲仁谨听大人教诲。” 本能地随手落下一枚棋子,朱塬暂时也没想太多,再次示意古仲仁起来,想了下,说道:“刚刚,你提起你家里还做了药材生意?” 古仲仁点头。 朱塬道:“这方面,可以多注意一下。” 古仲仁不明白朱塬为何有此一说,还是连忙答应,并且牢牢记在心里。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累了,朱塬便打发古仲仁离开。 何瑄喊了仆妇抬着肩舆过来,朱塬交代一声,再次转向明伦堂所在的院子。 等肩舆放下,写意几个已经在等待。 院子里没人,倒是四周的门前窗边,一个个探头探脑,望眼欲穿的模样。 朱塬扫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两个:“来。” 李清照的那篇《声声慢》,被朱塬拆成了二十多个名字,当下指点的就是开头两个,‘寻寻’和‘觅觅’,这是那位前些日子见过的忽鲁谟斯商人尹布·刺那兀罗送来的两个女奴。 不得不说,那位商人与朱塬的会面虽然不愉快,但真是能屈能伸,听闻这边搜罗胡女,还是主动送了人过来。 当然,朱塬照例没有白要。 实际上也明白,这边按照市价买卖,大概率是给少了,有些……或许还要少很多,但,只要名义上无可指摘,细节,也就无所谓。 朱塬本就不想再做一张白纸。 两个棕发棕眸却高鼻深目的娇小姑娘很快走了过来,跟着朱塬来到明伦堂东屋卧房,不用谁开口,等朱塬在床边坐下,就主动跪在地上帮着自家主人脱掉鞋子。 写意瞪了眼另一边想要噘嘴的留白,对朱塬道:“小官人,早上让接的人到了,要看看么?” 想起是采桑的姐姐,朱塬点头。 等写意去喊人,朱塬捉过脚边一个丫头下巴,抬起来欣赏着,一边问留白:“梧桐的衣服做好了吗?” 写意姐姐不在,留白就小小都起了嘴巴,却还是道:“正做呢,靴子……要外面找匠人。” “快些做,我还挺期待的,”说着又想起一件事,朱塬道:“她们的身份牌子,都可以中西结合,你们两个,嗯,叫什么来着?” 两个和采桑她们一般大的小丫头比梧桐她们早到了些日子,但还是听不懂汉话,感觉似乎是在说起自己,只是讨好地抬头对朱塬眨着眸子。 留白见自家小官人卡住,不想接话,嘴上还是道:“杜丽雅和萨拉。” “对,”朱塬点头,说道:“就是杜丽雅·寻寻和萨拉·觅觅。” 反了…… 留白这次没再开口。 反正,这两个胡女,不熟悉的话,也分不清那个是寻寻,那个是觅觅。 等两个小妮子帮自家小官人脱掉鞋子,留白主动上前一些,帮着把朱塬外袍脱掉,又都囔:“小官人,是要让她们陪着午睡么?” 朱塬抬手轻轻给了面前满是酸味的丫头一记,可惜秋日里穿衣厚了些,没手感,只能道:“不让她们,你来好了。” 留白心中喜悦,只是,想到昨晚的两个暖床丫头,嘴上却忍不住毒舌:“奴可受不得这恩典呢。” “敢这么和我说话,看来等下要好好收视一番。” 这边正说着,写意带了一大两小三个女人过来。 其中一个是采桑。 另外两个…… 嗯。 两个? 朱塬坐在床边,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多岁的丫头跪下和自己见礼,等她们抬头,对比一下立在旁边的采桑,再看眼前明显有着几分相似的两张漂亮脸庞,感觉哪里不对。 不是说一个吗? 不过,稍微一想,朱塬也就明白。 不由苦笑。 下面人……办事太得力也不好啊! 说着朝大的那个示意:“你叫什么?” 女子目光有些羞怯地垂首道:“奴家……”说道这里,似乎想到什么,稍稍迟疑,才说道:“……家里排行第三,叫伍三娘。” 朱塬瞄了眼旁边妮子。 这个应该是四娘。 采桑……不知道是不是五娘? 而且,这应该是兄弟姐妹一起排行的结果,如果只算姐妹的话,朱塬知道,旁边小的,应该就是采桑说的二姐,大的是大姐。 嗯。 这不是重点。 朱塬看了眼写意,又瞄了眼小表情里明显开始透出心虚的采桑,最后重新转向伍三娘:“搞错了吧,采桑只说一个姐姐,怎么你们两个都来了?” 伍三娘闻言,表情里闪过惊讶,扭头看了眼自己妹妹,意识到当下场合似乎不妥,重新转回身子,讷讷道:“这……这……” 朱塬示意伍三娘旁边妮子:“你说,怎么回事?” 伍四娘同样心虚,也迟疑片刻,才小声道:“差官来了,说要接……接采桑的姐姐来大人府上,恰……恰好姐姐也在。” 看吧。 搞错了。 而且…… 再看地上和旁边的两个妮子,这真是,连自己姐姐都卖啊。 想到这里,朱塬笑了下,摆手道:“既然搞错了,就送回去吧,”说着指了指伍四娘:“你留下就行。” 只是,朱塬说完,地上的伍三娘却没有动。 气氛稍稍僵持,朱塬正要再开口,伍三娘突然喃喃道:“大人,奴,奴家,没得回去了。” 第124章:不知进退的老朱 破事。 朱塬懒得再理会,打发写意去安排,就开始午睡。 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这边正留白服侍着穿衣,写意赶了过来,说是拱卫司百户闻造再次返回,还有赵续也跟着回了明州。 来到花园里会客的明心堂,等待许久的闻造和赵续一起拜见,顺便奉上从老朱那里带回的文书信件包裹。 拆着包裹,朱塬问赵续:「怎么回来了?」 赵续道:「主上令职下护送大人返回金陵。」 「不差你一个啊,」朱塬笑着调侃一句,当下,前线还是有军功可捞的,被打发会他身边,又是做好了都是苦劳,做不好要吃挂落。不过,既然回了,也没办法,转而问道:「这一趟感觉怎么样?」 「能参与如此一战,职下不枉此生,」赵续也露笑容,说道:「另着,职下带去二百袍泽,还剩171人,此次也一同返回。主上念职下等人这一战苦劳,复了职下千户之职,其余袍泽也各有提拔赏赐。」 因为上次朱塬遭遇刺杀护卫不力,赵续不仅被老朱从千户降成了百户,还挨了一顿军棍。 这一趟……算是又把职衔挣了回来。 没白跑。 朱塬其实是希望赵续他们在前线能建立一些出其不意功劳的,可惜,除了乔安,其他相识的海军各部下属,都没有凸出表现。当下再想想,数十万大军的征战,除非是常遇春那种可以自己创造机会的勐人,赵续这些中下层的军官,想要有所表现,确实很难。 说着话,朱塬也拆开了包裹。 还是先找到老朱的亲笔书信,不出所料,这次是吩咐朱塬返回金陵。 以及其他不少事情。 北方那边,老朱在九月的初二日就已经离开汴梁,预计会在半月后回到金陵,也就是九月十六前后,恰好不会错过老朱的九月十八生日,当下叫天寿节。 老朱的要求是朱塬提前回去。 因为科举的事情。 朱塬被点为这一次科举的主考官,而且,他在信里也没有看到其他任命,因此,大概就是唯一的主考官。 另有礼部协助操办。 因为之前的通信,朱塬对此即使也提前有所预料,还是难免压力。 不只是因为老朱的这份信赖,还有,至少,他表面上的年龄,以及朝堂上不同势力的考虑,这么一遭的「木秀于林」,实在是太惹眼。 招人恨啊。 这段时间,依旧是收到老朱让人送来的那份弹劾之后,朱塬一直是有所反思的。 过往大半年进了那么多,也该退一退。 毕竟当下…… 还是这具身体,按照他自己的设定,年初才过了14岁生日,却已经做了那么多事情,乃至,就像之前,老朱说的大都之战,他居首功。 这么太早的巅峰,实在不好。 就像朱文正。 关于老朱和朱文正叔侄反目的这段历史,就像一本湖涂账。 可以说是确认了朱氏定鼎天下的鄱阳湖之战,朱文正在兵力绝对弱势的情况下苦守洪都八十余日,为老朱争取了集结兵力反攻陈友谅的宝贵时间,但此战之后,叔侄两个的关系就急转直下。 历史记载,朱文正因为老朱在战后封赏了其他诸将唯独漏过了他这个亲侄儿而不满,因此心生怨怼,不仅各种胡作非回,甚至还要投靠张士诚。最后被老朱圈禁,乃至一顿鞭子活活打死。 事实具体如何? 没人知道。 但,可以从某些逻辑推断。 老朱渡江后改编诸军,设立大都督府,屡立战 功的朱文正以25岁的年龄,获封大都督,拥有节制诸军之权,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年,是至正二十一年,公元纪年的1361年。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实在是过于一步到位,不得不说老朱对自家亲戚也实在是好过头,然而,却也造成了另外一个结果,朱文正,功无可封。 两年后,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之战爆发。 朱文正苦守洪都,再立大功,然后,老朱就尴尬了。 平定陈友谅,诸将续功,徐达、常遇春等人各有封赏,但对于自己的亲侄儿,官职,已经是正一品,军职,已经是大都督,还能怎么封,直接封王? 问题是,当时老朱自己也才只是吴王。 无法封赏,只能晾着,以老朱对自家人的态度,等他登基,朱文正一个王爵肯定是少不了。 事实也是如此。 曾经的洪武三年加封宗室,朱文正的儿子朱守谦,以侄孙身份,本该是郡王的爵位,但有明一朝,靖江王一系享有的,都是亲王级别的待遇,这显然是老朱把本该属于自己侄儿的那一份功劳补给了侄孙一系。 再说当时,朱文正没有等到封王的那一天,就和自己叔叔闹翻了。 历史记载中的纵兵掳掠,抢夺民女、贩卖私盐之类,其实,这些都不算事,老朱的苛刻,从来都是只对外人的,至少苛刻的尺度上,亲疏之间,超级双标,这有太多史实可以证明。 朱文正最大的错,其实就一个,心生怨怼。 按照史料记载,因为觉得封赏不公,几乎是公开场合各种怨怼的朱文正被地方按察告发之后,老朱亲自离开金陵,千里迢迢地赶到「非骨肉重臣不可以守」的洪都,质问自己侄儿「你想干什么」。朱文正开始顶嘴,乃至叔侄两个爆发了一场争吵,撕破脸的朱文正大骂老朱,所用言辞「神鬼皆不忍闻」。 再然后,朱文正就被老朱带回金陵圈禁起来,期间几次尝试复用,朱文正屡教不改,最后被气急的老朱一顿鞭子抽死。 按照封建权术的角度考虑,朱文正功高震主,掌握军事大权,而当时老朱的儿子朱标等人又年幼,为了避免侄儿威胁到自己乃至亲子的地位,朱元章一步步打压乃至除掉了朱文正。 朱塬觉得,或许有相关的因素,但,绝对不多。 因为按照朱塬阅读了诸多明朝史料后对老朱的了解,朱元章从来不是一个善于玩弄各种帝王权术的君主,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意外地打了一片天下并一生兢兢业业地想要把这份「家业」传给子孙的「老农」。 至于叔侄之间的争端。 朱文正没能得到封赏,心生怨怼,这大概率是事实。另一边,老朱一心想要除掉自己功高震主的侄子,如果真是如此,在朱文正遭遇按察弹劾后,老朱必然内心喜悦,然后直接剥去侄儿的所有职位,派人把他押送金陵,圈禁起来。 事实是,老朱是怎么做的? 放下每日处理不完的国家大事,千里迢迢地从金陵跑到洪都,质问自己侄儿:「你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拥有标准帝王心术的君主会干的事情吗? 不。 这是一个把侄儿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后突然失望之极的叔叔头脑发热之后才干的事情。 整件事,其中是非对错,还是那句话,一笔湖涂账。 当下。 想到朱文正,朱塬最提醒自己的一点,就是不要让自己和老朱之间,陷入曾经的那种尴尬之中。 对于朱文正之事,老朱有反思吗? 有。 后来改制大都督府,老朱拿掉了大都督职衔,只是将左、右都 督提升了一级,并列为正一品。 至于其他…… 就说一个,同样也是当儿子养的李文忠,去年平定张士诚,便积功升迁为浙江行省平章,再前一步,也要功无可封了。 李文忠去年也才28岁。 可以说,没改多少。 这其实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再次证明了老朱对自己侄儿的那档破事,所谓为了巩固嫡系权力的心思不会太多,否则,对于自己这个外甥,老朱也该防一防的。 再就是朱塬自己。 浑身上下一堆的正三品,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这是皇帝陛下对某个「送五百年国祚」世外高人的重视,以至于任命了一个才十余岁的小少年各种显赫官职。实际是,最关键一点还在于,老朱打心底认可了朱塬是他们老朱家的二十三世孙。 自家人。 否则,老朱肯定会重用,但不会这么过头。 当然了,过头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朱塬自己都可以不谦虚地说,他是有足够能力担任这一连串官职的,并且在过去大半年时间,用实际的结果证明了这一切。 然后就是现在。 自家祖宗在至亲之人方面是个「不知进退」的,朱塬就只能让自己尽可能知道进退一些。 就说当下这主考官,无论如何,至少不能自己来干。 打定主意稍后回信说一说这件事,朱塬继续读信。 接着就是另外一件事,还是人事安排。 之前就确认自己肯定要回金陵,上一封信里,朱塬主动和老朱提起,比如下一任营海使的人选,以及对现有营海司衙门的一些人事相关。 朱塬想要卸任。 这也是最近悄然反思之后的结果。 要退一些,再退一些。 反正,营海司的框架已经基本搭建完成,换个人来,只要不乱搞,出成绩是肯定的。甚至,哪怕乱搞,毕竟来日方长,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 朱塬想的就只是自己退一退。 说起来,回到这个时代,除了最初的那一段时间,为了那本《天书》相关,为了得到老朱的认可,朱塬可谓绞尽脑汁。 老朱提前看了《天书》,事情揭破,度过了穿越之后最大的一个门槛,如果不是紧跟而来的经营海洋之事,朱塬差点就要陷入迷茫。 然后呢? 两世为人,曾经该经历过的该享受过的,都已经有过,没什么遗憾,也就没有了太多心思。 【鉴于大环境如此, 至于传统穿越者的建功立业啊改变历史啊哪怕是没什么野心地隐居种田偶尔装一装世外高人啊,朱塬都没想过。 什么都没想。 这很大程度上是朱塬个人前世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影响。 朱塬一直都很喜欢曾经明朝杨慎的那首词,特别是其中那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都是要成空的。 朱塬的性格,前世不止一个身边人说过,好听些,叫透彻,不好听一点,叫凉薄。 如果没有这次穿越经历,曾经作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朱塬会按部就班地沿着本来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 回到这个时代,数百年的时空隔膜,很大程度上放大了朱塬的某些性格,以至于,他对于身边的人和事,骨子里都透着一份冷澹。就像开始的开始,初次醒来,本能地求活,但,另一方面,如果没能活下去,其实也无所谓。 现在,同样没那么所谓。 过往 大半年一切的所作所为,只是曾经的人生经验,在自己推着自己往前走。当下想要退一退,同样是曾经阅历积累后的一种选择。 权力啊。 朱塬一身的头衔,对于一般的街头百姓,不明就里,或许只会觉得是头衔,一个大官。但,越是靠近朱塬的人,越明白,这一系列头衔代表着什么。 生杀予夺。 就像午睡前的那件事,朱塬只是随口吩咐,下面人就能把事情翻倍做好。 还有,再如当初来明州时携带的老朱那把佩刀,那是真能杀人的。 过往几个月,因为朱塬的缘故,直接或间接,他很明白,其实已经死了很多人,然而,他一直都没有动用过那把佩刀,但,他也清楚,从来没人敢轻视那把佩刀,以及可以动用那把佩刀的某个少年。 权力的感觉,很好,但,如果沉溺其中,遭遇反噬也是迟早。 明心堂内。 最新的这封信上,结果是,老朱再次「不知进退」,给出的回复是让朱塬继续保留营海使的头衔,除了将营海司的衙门顺势搬去金陵,其他,一切照旧。 照旧,也是朱塬的提议。 朱塬大致说过来时跟随的三位郎中,刘琏、姚封和方礼的情况,优点缺点都点明,结论是三人暂时都不适合统领全局,需要老朱另外选派臣子过来顶替自己,对此,朱塬也不讳言,最好是一个能够「萧规曹随」的大臣。 朱塬不害怕营海司的局面会被搞砸,但,如果能不被搞砸,当然也是最好。 老朱的答桉是,我不选! 亲亲的宝贝二十三世孙,你接着干。 好吧。 稍稍斟酌,这个暂时不放下。 另外,朱塬想放下的,还有从明州卫改编而来的营海卫指挥使,以及东南转运使和东南按察使之类。 老朱对此只来了一句回去再说。 不但没能放下,甚至,还加了一个。依旧是正三品,海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就是说,除了一堆文职,朱塬的军职,从之前的正三品营海卫指挥使,变成了正三品的海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兼营海卫指挥使。 这…… 朱塬明白,这是老朱想要让自己回到金陵后,可以更加全局性地插手海军都督府各项事务,目标当然是建立一支更加强大的海军。 但……祖宗啊,您就不觉得,这实在是有些过头了吗? 第125章:克 无论如何,事情还要等见到老朱之后再谈,反正没几天。 书信最后交代朱塬可以再次便宜行事对营海司进行人事安排的同时,又提及了一些北方的局势和战况,读完这一截,朱塬本打算和赵续两人聊几句,其余文书晚饭后再看,然而,却实在忍不住。 因为其中的两件事。 放下书信,朱塬就去找一份战报:冯胜、李文忠攻克元上都开平。 找到战报翻开,前因后果非常详细。 最初,这份战略是测绘司郎中涂宵向征虏副将军常遇春提出,常遇春出居庸关入雁门关,千里奔袭,向导很重要,测绘司郎中涂宵再次主动请缨为大军引路。 常遇春一路攻掠如火,抵达太原却扑了个空,让扩廓帖木儿跑掉,正是郁闷,涂宵便给出了另外一条建议,再次出关,奇袭开平。 涂宵还阐述了这么做的意义。 攻破大都,擒获元廷宗室,元朝名义上灭亡,但实际上,元室还有另外一个政治中心,开平。这不仅是元上都,其间还居住着不少元廷皇室后裔。 这可能会成为蒙古人延续元室气脉的根基。 如果大军再能扫荡开平,就能很大程度上断掉元室气脉在上都重聚的可能性,毕竟那座城池一旦被大军突破,至少未来几年内,都不可能再有蒙古藩镇进驻,北方也注定会一盘散沙。 说到底,这条策略和大都之战的根本目标类似,都是在‘攻心’。 涂宵亲自走过从大都到上都的一段路途,保证向导无忧,常遇春便很快心动,上书给自家主公。 事情随后就变得有趣起来。 老朱同意了,又没有完全同意。 同意的是涂宵的这份奇袭计划,因为根据测绘司提供的舆图,出居庸关到元上都,只有大概500里路程,而且地势相对平坦,非常适合骑军作战,单程两三天的路途,更能够确保快去快回,甚至那怕出了一些意外,关内也能及时救援。 没同意的是,常遇春本人想要带兵突袭这件事。 老朱传令给还驻扎在太原的常遇春、冯胜、汤和、傅友德等部,任命都督同知为征虏右副将军,等于是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的北伐大军第三号人物,要求冯胜从常遇春携带骑兵中分取两万,沿山西盆地北上。 测绘司郎中涂宵为向导。 同时,征虏副将军常遇春,领其余各部并太原降军十余万人,出潼关,压迫陕西李思齐等部。 大都方向,老朱命令自己的侄儿李文忠领擅长骑马的步军一万,出居庸关,与冯胜汇合,北上开平。 全军三万人,依旧一人双马配置,只携带七天口粮。 老朱还再次定下了一个战略目标:摧毁开平。 这其实是有先例的。 恰好是十年前,龙凤北伐,其中一路大军就攻破了开平,然后,如同楚霸王入了咸阳一样,尽毁开平宫阙城墙,一番掳掠,这才退去。开平本来是元室的夏日避暑之地,十年前那次之后,至正帝就很少再在夏日里北上巡狩。 冯胜、李文忠这次只需要将十年前的事情再重复一次。 老朱给了严令,二至三天内抵达开平,三天攻城,若不能破,必须立刻撤回,不得恋战。 事实是,大都被破后,关外本就一片混乱惶然,开平城十年前被破,因为元室财政拮据,也一直没怎么修缮。三万大军抵达,一鼓作气就轻松破了开平城。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之后的事情…… 战报里没有太详细描绘,只说大军几乎没甚么伤亡地在第六日就重新返回居庸关。 其中多少还提了一笔,‘弃牛羊数万’。 很是遗憾的语气。 原来,那怕已经立国近百年,蒙元依旧没有改变部落制的根本习惯,开平周边就相当于至正帝一系的封地,拥有相当丰饶的草场,而当下,又正是秋高马肥的时节,几百年前,这时节往往是金、辽、蒙古等关外部族入关‘打草谷’的好时候,没想到,这次,风水轮流转,反过来被汉人打了草谷。 可惜的是,因为老朱谨慎的严令,为了确保行军速度,除了一些重要俘虏,其他带回不多。 当然,可以想象的,出关的三万将士破城后多少都能发一笔小财,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也都是曾经元朝的上都。 朱塬觉得这是将士们应得的。 六天时间,一次奇袭,敲碎了元室气脉至少未来三五年内在关外那座政治中心重聚的可能性,绝对的一次漂亮战役。 除了…… 对最喜欢打这种仗的常遇春来说,非常的不漂亮! 老朱为了避免让常遇春出塞,做出的安排很合理,但,作为某个特别的‘旁观者’,朱塬却是明白老朱的心思。 曾经的历史上,洪武二年,常遇春率兵也是千里奔袭,一路从陕西转战到河北,不仅解了北平之围,还顺势出塞,攻破开平,将至正帝赶到了沙漠深处。 随后就是一段悲剧。 回兵途中,常遇春暴卒柳河川。 老朱给自己这位心腹爱将的追封,是‘开平王’。 想来,这一次,那怕破不了开平,老朱也绝对不想要一个死去的‘开平王’。 这显然是一种迷信。 朱塬觉得,放自己身上,他也大概率会阻止常遇春走这一趟。 朱塬也挺迷信的。 感慨一番,朱塬就去找第二份战报,严格来说也不算战报,因为没打起来。 正是西线。 朱塬是知道老朱安排的,破了大都,拿下山西,接下来是打算休整的,没有立刻再进兵的计划。作势把常遇春打发去陕西,也只是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可以想见,北方那边的事情结束,西边,老朱也会适时喊停。 只是没想到,大家都低估了‘常十万’对陕西各部的压迫力。 常遇春刚刚带兵出潼关,早前从潼关退守长安的前元银青光禄大夫、邠国公、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太子詹事兼知四川等处行枢密院事、招讨使李思齐……降了! 这其实也不意外, 破了大都,一举铲除了元室的根基,周边各个军镇本就失去了法理上的正当性,老朱要求被封为‘归命侯’的至正帝向各处军镇写信的同时,也照例在非常积极地进行招降。 再者,山西一战,常遇春一路攻掠如火,其中发生了什么,那怕史书上注定会轻轻一笔带过,但,该知道的人,肯定也会知道。 既然打不过,与其兵败身死,不如主动投降,这样还能保全富贵。 老朱在这件事上的信誉还是很好的。 于是,常遇春带着十余万大军,兵不血刃地进驻长安,轻松接管了李思齐各部同样的十余万大军。 李思齐投降后,同样盘踞陕西拥兵自重与李思齐还有所攻伐的前元陕西行省左丞张良弼,又名张思道,同样率军投降。 这份不算军报的军报最后还提及,张良弼、张良臣兄弟投降后,明军已经前往接管庆阳。 相关的描述里,还有人用红笔特意圈画了一下。 朱塬知道,这肯定是老朱的手笔。 朱塬也明白为何。 庆阳之战,是朱塬在《天书》中着重描写过的一次战役。 虽然当年明军顺利拿下了陕西,但过程却非常坎坷,甚至,常遇春之死,很大程度上也源于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庆阳之战。 这一次,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已经向明军投降,扩廓帖木儿也不知道在哪里‘养伤’,明军接管庆阳,不太可能再产生甚么变数。 话说回来,庆阳之战相关,除了当年的常遇春之死,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有趣的人,也意外陷殁。 张焕。 不熟悉洪武朝历史的人,肯定没听说过这个人。但如果关注这段历史,就会发现,张焕的出现频率很高。 曾经后世朱元章留下的手迹,其中就有一段,‘让各军把现存马匹数量全部报上来,让小先锋亲自看了,签押给我’,原文不是这样,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其中的‘小先锋’,就是张焕。 朱元章让这位小先锋亲自检点各军马匹画押签字给自己,可见对张焕的信任。 另外还有,渡江之后,朱元章亲征婺州,夜间出巡,被巡兵拦住,说老朱亲自定下的规矩,任何人夜禁之后不得走动,朱元章嘉奖了这位巡兵,从此不再夜出。 这是一段很传统的关于帝王的佳话。 其中有个细节,被拦之后,又是陪同老朱的小先锋张焕出来,说‘这是位大人’,可惜没被通融。 再然后,同样史载,攻破大都后,徐达命指挥张焕带千人看守元廷皇宫宗室及相应府库。 还是张焕。 这里没说是不是老朱吩咐的,但,徐达点这位指挥,显然不是无的放失。因为很清楚,老朱就相信这个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张焕那怕不算老朱的又一位义子,也足够亲近。 然而,正是庆阳之战,张良臣诈降,徐达派遣了两位将领,张焕和薛显,前往查探。结果是张焕被俘,薛显负伤而逃。 再然后,洪武一朝就没了张焕的记载。 显然,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将领,应该是死在了被俘之后。 要知道,同时负伤而逃的薛显,洪武三年大封功臣,被封为永城侯。可以想象,若是张焕不死,以老朱对亲近之人的偏袒,至少也是个侯爵。 曾经朱塬能关注到这个看似不起眼却记载不少的人物,主要感受,除了老朱的‘任人唯亲’,更多是另一个。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老朱打江山,却是典型的‘一君功成百将死’。 无论是立国前还是开国后,老朱身边的高级将帅,哪怕没有历史数据统计,但给人的观感,实在是,死亡率相当高! 朱塬甚至想到了一个字。 克! 呸呸呸,又迷信了!但,不信不行啊。 随便来一串,常遇春、胡大海、廖永安、康茂才、缪大亨、邓愈、何文辉、曹良臣…… 想着想着,朱塬甚至觉得,是不是该离老朱远点? 暂时只是想想。 历史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就像这一次,至少,常遇春和张焕,不会再因为庆阳之战而死,至于之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明心堂内。 再次将这份战报看了一遍,朱塬又忍不住带起笑容。 可以想象,好战的常遇春,这么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陕西,应该会挺郁闷的。 放下这份战报,朱塬又随便翻了翻其他文书。 老朱设置了北平六卫,三万人,驻守大都。 另外,迁徙了一批大都的降卒富户罪卷等等,往汴梁屯田。 朱塬觉得,应该送去山东。 那边当下人太少了。 不过,河南似乎人也不多,之前元军从山东开始,一直都是坚壁清野的策略,明军打到那里,元兵都会提前把当地的百姓尽可能驱走。 反正…… 可以想象,北方当下会有多么残破。 然而,老朱之前,却只给北方各地免了一年的粮税。 朱塬知道,这同样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这边打通了海运通道,但,前方大军,肯定还是就地解决粮草最好。不过吧,再想想,就算一年后,想收也收不回多少。 被破坏的农业生产,想要恢复,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 朱塬想到了屯田。 必须要官方组织起来,统一人力物力,进行大规模的屯田,才可能在最短时间内恢复生产,相比起来,分散性的小农生产模式,想要等待恢复,旷日持久。 这个,今天的日志,可以记下来。 等回了金陵,和老朱谈谈。 其实,想谈的,能谈的,太多太多,简直忙不过来。 随后又翻完其他文书,朱塬看向落座一旁的两人,对赵续道:“既然这样,明天就开始准备吧,我们最好三天之内出发。” 今天是九月初六。 若是到三天后,九月初九出发,距离老朱大概返回的九月十六只剩七天时间。 这一次是朔江而上,还要过杭州湾,七天,理论上是充裕的,但朱塬必须保证足够的富余。毕竟这年代长途旅行从来没个准数,更何况还是乘船,万一自己在老朱抵达金陵之后才回去,甚至错过自家祖宗的生日,那就尴尬了。 至于明州这边一大堆没忙完的事情,既然还兼着营海使,到了金陵继续忙就是,反正金陵到定海之间的通信,加急的话,一个来回也就四五天。 第126章:立刻,马上 看过信件文书,又继续聊了一会儿北方诸事,送走赵续和闻造,天色已然全黑。 何瑄已经在门外等待,来催朱塬吃晚饭。 离了明心堂,映着花园假山湖畔悬挂灯笼的光线一路漫步回到内宅,想着各种事情,见写意和留白领着几个小丫鬟迎在内宅门口,朱塬吩咐道:“今晚就开始准备吧,三天之内启程,回金陵。” 写意知道自家小官人刚刚见了闻造,也听说赵续回来了,却没想到这么一遭,还在惊讶,留白已经道:“小官人这么急啊?” 说是问句,却透着喜悦。 自家小官人终于能离开这整日忙不完事情的明州了。 “祖上催得急,”朱塬笑着抬手捉了下留白下巴,把丫头要溢出来的笑意换成羞涩,接着道:“还要考虑路上耽搁,只能尽早启程。” 写意也记起来。 皇帝陛下的生辰是九月十八,私下本来就盘算该在这之前回去,很快平复了意外,转为忧虑:“小官人,三天,怕难准备妥当?” 说着穿过门廊,来到内宅西厢的饭厅。 示意等在这边的青娘她们可以端饭过来,朱塬接着写意说道:“不过两件事而已,人和物,带哪些人回去,带哪些东西回去,饭后列个表,明天一天就够准备了。而且,万一拉下什么也没关系,之后再送去金陵就是。” 写意想想也只能如此,答应着,手上帮自家小官人摆放餐具,脑瓜里已经开始盘算。 青娘几个捧了各色饭菜进来,朱塬看到暖娘,临时想起一件事,对女人道:“你这边,也给你明天一天时间,从定海已经开设的各种学堂里挑一百个女生,要最聪明伶俐的,带去金陵。” 暖娘放下盛放冰糖燕窝的瓷盅,嘴上答应着,表情却是不解,甚至有些想歪。 朱塬已经拿起快子,也没有多给她解释。 过往几个月,定海附近各种学堂陆续开课,其中小学部分人数最多,因为营海司的要求,除了男孩,不少百姓也送了自家女娃去读书认字。 主要还是不要钱。 营海司直接负责这部分开支。 相应的,教学条件也是可以想见的简陋,朱塬亲自去看过,一间教室,满满当当能坐四五十个孩子。 不能更多,因为实在挤不下。 这年代资源终究有限,能做到如此,朱塬已经非常满意。 刚刚的吩咐,是在给后湖医学院挑人。至于为何只要女生,因为金陵那边,男孩实在不缺。而且,朱塬要的是最聪明一批,算是一种掐尖,当下教育资源不足,无法广撒网,只能精益求精。 写意盛了一碗燕窝递过来,等朱塬吩咐完,说起另一件事:“奴家哥哥,还有黎家兄长,这次都捎了信回来,饭后拿给小官人看。” 除了乔安,青娘的四弟黎臬之前主动提出参与运粮,这几个月也一直留在了前线军中。 这一仗还在收尾,但之后续功,乔安从正五品千户跳一级升正四品的指挥副使问题不大。黎臬以营海司吏员名义参赞军务,表现中规中矩,但能走这一趟,朝廷的表彰奖励之外,回来之后,朱塬也会给他一个正八品。 尝了一口燕窝,不太喜欢,朱塬把小碗推到一旁,拿起快子转向青娘每天都会做的小笼包子,一边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写意把那碗燕窝又拿开些,免得碰倒,回道:“给奴几个的家书只是报了平安,给小官人的,奴可不敢擅自拆看。” 朱塬反应过来。 想想应该是两人过往几个月的各种经历,算是从他们个人角度的一种战事汇报。而且,想到这里,朱塬觉得,大概率还是心思一向活络的黎臬提议写的书信。之前各种战报都是大视角的概括,当下这个,倒也让朱塬来了几分兴趣。 说过书信的事情,写意又继续:“还有,小官人,梧桐的那套衣服做好了,稍后要看看么?” 朱塬点头:“去喊过来。” 没想到自家小官人立刻就要,写意也不反对,扭头吩咐一句,暖娘出门,很快带了人过来,除了个子高高的梧桐,与梧桐一拨的另外两女,以及前面院子的一个丫头,朱塬想了下,记起来,叫楼兰,都跟了过来。 扫了眼其他几女,朱塬目光转向梧桐,一身很有些后世感觉的‘牛仔装’,蓝色的帆布风格夹克衫,蓝色的阔腿样式牛仔裤,还有一双及膝的棕色高筒皮靴……嗯,看到这里,朱塬忽然摇头:“错了,这靴子……高筒靴还是要配紧身裤,阔腿裤太不搭。抽空再做一条紧身裤给她,另外,靴子也再做一双,换成低帮的,试试黑色,鞋底要厚一些,做到至少一寸。” 写意答应着记下。 朱塬又看了看,灵感再来,说道:“再加一件风衣,用黑色或棕色的厚呢毡料来做。还有,毕竟是女人吗,可以尝试在衣服上添一些刺绣,或者,水晶或银制的纽扣配饰之类。” 这么吩咐完,朱塬再次上下打量。 梧桐还是披肩长发,略微遮掩脸庞,让她整个人显得柔和不少,配上这套衣服,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摩登女郎的感觉。 如果当下不是古色古香的明代江南民居,而是几百年后的现代摄影棚,那感觉就更好了。 超级名模。 好吧。 也有些出戏的地方。 就比如,这姑娘当下正眼巴巴望着朱塬面前的饭菜,好像饿了很多天的样子,浅蓝色的眸子似乎都有些发绿。 还咽口水。 咕都…… 朱塬无奈,招了下手,梧桐立刻上前,不用任何吩咐就驯服地跪在他脚边,扬起脸庞,似乎想了下,开口唤道:“大人。” 才一天,昨日教好的发音就走了形,古古怪怪。 然后就张开嘴巴。 朱塬一瞬间想起记忆里那些向主人作揖求食的小宠物,而且,还是只会作揖的那种,让打个滚肯定就不会了。 啧! 我想要一个可高傲可冷漠可强势可鬼马的超级名模啊…… 就给我个这?! 内心再叹一下,左右看看,朱塬指向对面一碗汤圆:“那个,给她吧。” 不喜欢甜的。 洛水微笑着端起汤圆送到梧桐面前,见女郎抬手就要抓,朱塬斥道:“不许用手!” 梧桐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小主人的情绪,吓得顿时缩回手,重新跪好,可怜的表情里透着希求。 洛水把汤圆放在旁边一只圆凳上,拿过一个勺子递给梧桐,女郎又看了眼朱塬,得到确认,再看那勺子,大概也明白什么,接过来,小心地趴在凳子旁,开始吃。 呲熘呲熘。 朱塬无奈,还看了眼青娘。 两个都是外表与性格的强烈不对等,你们这……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反差萌好吧。 见自家小官人看来,本该很有女王气质的青娘上前一些,缩低身子,目光询问。 傻婆娘。 显然不懂朱塬目光里的含义。 摇头表示无事,朱塬收回眼神,探手摸了摸身边女郎脑袋,感受着那一头因为缺少养护手感不太好的棕发,带着玩笑:“好好吃,吃成个大胖妞,就把你卖掉,去给人拉磨。嗯,不对,为什么要卖掉,我自己建个磨坊多划算。” 周围响起轻笑。 梧桐自然还是听不懂,却立刻停下进食,扬起脸,见朱塬小手因此落下,女郎讨好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就要舔,被朱塬挡住,一把按回去。 于是又开始吃。 呲熘呲熘。 朱塬:“……” 不会真的智商有问题吧? 想了下,想不通,干脆不想,重新转向面前餐桌,开始对付一只烧鹅腿,用快子剥开小口吃着,朱塬一边又示意另外几个:“你们过来做什么?” 带人来的暖娘心虚地垂下目光。 细雨和点点自然还是听不懂,楼兰上前一步,万福道:“大人,奴学着和她们说话,得了些消息,就想来说与大人。” 朱塬点头:“说说看。” 楼兰先指向细雨:“这个,她来自一个距我们极西又极北的国度,叫‘斯威奇’……” 见楼兰指向自己,又提起某个词,细雨下意识点头,附和着念出一个更标准的词汇:“sverige。” 被细雨打断,楼兰有些不满,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大人,其中关键词汇,奴让细雨用她们那里文字写下来了,册子上还有今日谈论其他各种,奴试着做了注解。”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自从梧桐几个进门,不知不觉就靠近在这几个胡女旁边的麻袋姑娘走上前,接过册子,送到自家小官人手边。 朱塬腾出一只手翻开,想了下,吩咐洛水:“去书房,把那个小号的地球仪拿过来。” 等洛水出门,朱塬瞄向册子上用钢笔写就的一个个单词,旁边或者是音译的注释,如楼兰刚刚说的‘斯威奇’,还有些注明了含义,诸如其中一个,affarsman,后面写着‘商人’。 耳边再次响起楼兰的声音:“大人,奴见这些个文字,和你所用那些个拼音字母很像哩。” “都是拉丁字母,当然像了,”朱塬笑了下,又夸奖:“你做得不错。” 楼兰连忙又福了福:“这是奴本分。” 朱塬目光没有离开小册子,在那个‘斯威奇’上斟酌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是‘瑞典’。 曾经不止一次去过北欧旅行。 北欧的几个国家,本身的国名拼写与更加流行的英语国名是不一样的。 就说瑞典,英文单词好像是‘sweden’,但瑞典语拼写却是‘sverige’,至于中文名字,乍一听更是与读音对不上,朱塬恰好记起来,曾经在北欧旅行时,身边人提过一句,最开始,‘瑞典’的音译,其实是来自粤语发音。 再就是,中国人对西方的名字,无论是人名、地名或者国名,都有个习惯,雅化。 这也是一个相当古老的传统。 封建王朝不断向周边扩张,每拿下一地,都会对地方上一些不雅观的土语地名进行修改,典型的,云南各种地名,昆明、曲靖、丽江、普洱等等,看着就很美好,但,最初的最初,相应地名并不是这样。 比如昆明,早期的名字,叫鸭赤城。 再说几百年后,对于国外,还是一样。比如最典型的一个雅化名称,厄迈瑞克。朱塬觉得,能给一个中性的‘厄迈瑞克’也就够了,翻译成‘美国’,对于一个大言不惭地喊着‘我们撒谎、我们欺骗、我们偷窃’的国家来说,真是糟蹋一个‘美’字。 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被糟蹋的‘英’字。 瑞典、芬兰、挪威之类,也是类似,都是中国人抱着善意的各种雅化名称。 朱塬很不赞成这些。 朱塬一向觉得,中国人对外应该少一些善意,多一些警惕,甚至是恶意,这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生存之道。 洛水拿了地球仪过来,放在餐桌一边。 朱塬示意细雨几个上前:“找一找,看你的国家在哪。” 几百年后的瑞典在哪,朱塬知道。当下,事情就不太确定,毕竟欧洲各国的历史实在太乱,版图变化非常随机。 楼兰提醒下,细雨和点点上前。 近距离观看地球仪,细雨小心拨弄片刻,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她当然还是听不懂朱塬刚刚的话语,却很快点了点其中一个位置。 朱塬抬头看了眼,稍稍辨认,说道:“那是爱沙尼亚,没想到现在属于瑞典。” 爱沙尼亚,是波罗的海东岸三小国中最北的一个。 细雨被朱塬话语里的某个词汇提醒,点着脑袋,手指依旧按在那个位置,吐出一个词:“eesti。” 听着费力,朱塬示意楼兰:“还是你来说吧。” 楼兰便接着道:“这细雨,她来自……嗯,瑞典的这个名叫爱沙尼亚的地方,她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因为战乱,细雨随家人搬迁到东方另外一个名叫诺夫哥罗德的国家,并且定居。” 说到这里,楼兰再次指了指朱塬手边的册子。 朱塬很快找到了另外一个单词,novgorod,这个词汇,读音倒是和拼写相近,再看旁边,细雨很认真地听着,纤纤手指也向东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大概在几百年后的俄罗斯境内。 楼兰也继续:“三年前,细雨20岁,她居住的城市遭遇南方钦察汗国军队的突袭,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战争中死去,其他亲人都成了奴隶,再一年后,细雨被卖给了一位南方尹尔汗国来的商人,又经过两次转卖,一个基什国的商人带着她们从波斯海出发,来到了我朝。” 楼兰这边说着,旁边细雨也一直在用手指勾画。 朱塬大致看到了一条从爱沙尼亚向东到诺夫哥罗德再向南到钦察汗国乃至再南从波斯湾出海万里迢迢抵达大明福建泉州的漫长路线,其中关于尹尔汗国的说法应该是错的,根据之前了解,这个四大汗国之一的成吉思汗后裔创建国度应该已经崩溃,后来主要属于尹朗的地区,当下正是割据混战的状态。 这不重要。 想想饭厅里三个北欧姑娘,能在这个年代穿越几万里路途来到大明,还能活着,绝对是个奇迹。朱塬甚至能够想象,奇迹的背后,大概率有着某种‘十不存一’。 很残酷。 这么想着,朱塬示意细雨旁边个子小小的点点:“她呢?” 楼兰道:“点点姑娘的故乡在诺夫哥罗德,她……似乎是一位‘地主’的女儿。” 朱塬疑惑了下。 地主的女儿? 稍微琢磨,朱塬明白过来,应该是‘领主’,或者欧洲的‘贵族’,不过,想想欧洲那边贵族实在泛滥,圈个小村子管理百来人就能算贵族领主,没什么稀罕。 脚边停止了呲熘声,才想起还有一个。 朱塬把只吃了几口的烧鹅腿放在梧桐面前舔得干干净净的小碗里,声音很快变成‘卡察卡察’。 骨头不能吃啊! 想要阻止,抬手又算了,多磨磨牙齿,免得咬其他。 于是转向楼兰,朱塬示意脚边,继续问道:“她呢?” 楼兰没掩饰表情里的鄙夷:“这个……她和细雨、点点都不是一个地方的,细雨也不知她从何来,只说应是诺夫哥罗德更北一些的……野人,她连话语都不会说太多呢,细雨勉强能听懂几个词汇,又转告给奴,奴也不知可是理解对了。” 瞄了眼地球仪,诺夫哥罗德再北,应该是后来的芬兰区域。不过,细雨既然没有说出这个词汇,或许芬兰当下还没有立国。 再次收回目光,朱塬示意楼兰继续。 楼兰也重新想了下,才说道:“几个词,大略是……村庄,瘟疫,逃亡。” 朱塬稍稍琢磨,忽然有些冒冷汗。 瘟疫?! 中世纪的欧洲,什么瘟疫最出名? 黑死病啊。 某个瞬间,朱塬差点脱口而出,赶紧把脚边这只拉出去,深坑填埋,别忘了撒上厚厚的石灰。 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能这么相隔千万里来到大明,若有什么疫病,要么早死了,要么早好了,说不定还带了抗体。 不过,这也给朱塬提了个大醒。 大明接下来肯定会保持相当开放的对外政策,但,保持开放的同时,海关检疫这件事,也必须做起来,而且要非常严格。 立刻,马上! 明天就设立部门,招募人手,迅速把章程弄出来,要当做离开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来做。 美洲的印第安人是怎么几乎被灭绝的? 除了遭遇屠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欧洲人实在太脏了,大航海时代,把各种五花八门的传染病都带去了几乎算净土的北美,甚至有些殖民者还故意把收拢过天花病人尸体的裹尸布送给当地土着,导致缺少抵抗力的美洲原住民大批大批死亡。 无论如何,不管外来之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大明这边都要提前做出严格布置。 打定了注意,见脚边某只已经飞快吃完大半只烧鹅腿,再次扬起脸庞语调怪怪地喊着‘大人’,朱塬让洛水把一碟腌制的醉泥螺放下去,再添两个花卷,一边对楼兰道:“这样,你负责她们三个,按照人物传记的形式,把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都写一本书出来,不要用太复杂的文言文,尽可能用白话来写,越详细越好。” 楼兰连忙又福身答应。 朱塬转向写意:“其他也一样,安排识字的姑娘负责,主要是,相互学习语言,编撰人物经历。总之,我要知道你们能从她们脑瓜里掏出来的尽可能的一切。” 第129章:小心翼翼 挺严重的一次事故。 操作水力车床的工匠发现一处轴杆出现断裂倾向,尝试维修,没想到,车床基座本身也隐含松动,导致维修过程中,整个作坊向甬江倾塌下去。 水力车床是经过几次重新设计后的结果。 其中,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与江面接触的水轮,大幅增加了尺寸,整个水轮直径达到五丈,相当于后来的五层楼高。 这主要是因为甬江水流不够快的缘故。 当初还考虑过束水,但以甬江百丈级别的宽度,工程量太大,也可能影响河运,被朱塬否决。 增加水轮直径,可以确保哪怕水流很慢,推力也不够大,传动到终端的车刀转速也会足够快。 还是杠杆。 非常简单的一个物理常识。 可以想见,五层楼高的大家伙连带基座一起倾塌下去,会造成怎样的动静。 更严重的是,当时江面上还有船只停泊。 为了方便南北两岸交通,甬江上有浮桥,还不止一座,用船只和木板铺开的那种,其中上游一条就在西城外造船厂东南。浮桥大部分时间连通,每日下午开放一个时辰,让上下船只通过,因此,上下游附近,随时都有船只停泊等待。 按规矩,普通民船也是不能靠近北岸工厂一侧的,特别还在朱塬遭遇刺杀之后,规矩就更加严格,但,这次恰好是一批营海司自家运输石料的公船,正在排队往工厂这边卸货。 本来距离水轮也不近,毕竟碰上了也是事故。 问题还是,那水轮太大,连带工坊本身,向江面倒过去时,末梢恰好砸到一艘石料船的船尾,倒塌力道又很大,一击而碎。 朱塬抵达时,能救的都已经救上。 不说伤的,死亡就有六个,还有三人落水后依旧没找到,大概率也无法生还。 朱塬在身边人阻拦下远远看过工坊倒塌现场,无视姚封的反对,直接要求沿江的各类水力工坊全部停工检修,又召集工匠,检讨事故的原因。 说到底,还是一件事:耐久。 朱塬已经打算把这个词作为专业名词逐渐推广开来,形成概念,以便制定标准,推动技术的进步。 这是后话。 当下,其实说起来,整个营海司,比如最根本也是应用最普遍的海船,就面临这个问题。 就说运粮船只。 这年代船只用来高强度运粮,三五年就要报废一批,相较后世修修补补能用三五十年的铁船,完全是两个耐久概念。但,短期内,建造铁船也不现实。 这却是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问题。 还有另外一个朱塬提出建造的运作效率更高的轮船,类似船只为何早就出现,却没能推广,也在于木质材料的机械结构,耐久能力实在太差,远不如相对简单的木桨船帆。 甬江畔的这些水力作坊,无论是车床还是锯台,同样如此。 因为采用轴承,减少动能传输过程中的摩擦损耗,大幅提高各类作坊对水力的利用效率,但,因为相应作坊大部分构件同样还是木质,哪怕基座也是并不算太牢固的石砌,用久了,出现问题在所难免。 因此,朱塬反思的结果,想要改变这种局面,需要一场从材料到技术的根本性变革。 短期内,还是不现实。 当下,朱塬只能要求各个工坊负责人勤检勤修,绝不能为了赶工就无视安全风险。 即将离开的时候出现这种事,朱塬心情很难好的起来,检讨会议结束,又亲自叮嘱一番对遇难者的善后补偿事宜,看看时间,回去也做不了太多,就继续在各处工厂走走看看。 造船工厂、修缮工厂、轴承工坊、帆布工坊、服装工坊等等。 可以说,定海西城外,甬江北岸这一片,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型工业区。朱塬其实也考虑过这件事,将整个定海规划成一个大型的工业区。不过,这概念太超前,暂时只是默默推进。 而且,算上南岸的烘鱼工坊、砖瓦工厂等等,虽然没有明说,很大程度上,工业区已经是一个事实的存在。 归根结底,回到这个年代,朱塬在很多事情上都秉持着一种相对保守的状态。 因为怕步子太大。 还因为,即使来明州之前就和老朱招呼过,依旧担心太多的离经叛道会招来非议,乃至影响到老朱本人对自己的观感。 再就是一个原因,来日方长。 时间还很多。 甚至,极端一些,哪怕自己没了,毕竟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但,他已经给老朱灌输了足够多的理念,相信以老朱的强大执行力,即使某些情况发生,依旧会将很多事情逐渐推进下去。 再更深层次一些。 改革,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上下数千年,改革的成功难度,一直都比革命要大很多,非常多。 必须小心翼翼。 朱塬可一点不想做商鞅。 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 轿子外是举火提灯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轿子内却很安静。 某个麻袋照例跟随,跪坐在朱塬脚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灯笼,只有一根蜡烛,却能将轿内照得很亮。 朱塬在翻看一份造船工厂的学徒招收方案,这也是最近提出来。 简单一个原因,工匠,特别是专业而熟练的工匠,越来越不够用,必须大批量招收学徒。 姚封拟定的方案,结合朱塬给出的诸多意见,当下差不多是定稿。 大致上,接下来,造船工厂各个流程的工匠,首先要进行一次等级评定,这当然是朱塬提出来。根据不同的等级,薪酬待遇会做一定的调整。再就是,官方会安排达到一定等级的工匠带领学徒。 同样根据不同等级,或者不同做工类型,每人带三到五个徒弟,要求最多三年必须出师。 这也是考虑到当下工匠们普遍的敝帚自珍。 最多三年,徒弟的考核还是不合格,工匠本人也会遭到降级,相反,带出了足够多足够好的徒弟,级别也会提升。 另外,人才培养,还会与明州海事学堂联系起来。 识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 接下来,哪怕是最好的造船工匠,如果不识字,也会强制安排扫盲课程。 如果工匠能再更进一步,学会制图,那更会是一份资历。 这些都会与工匠本人的评级和待遇密切相关。 再归根结底一下,还是那句话,规模很重要。想要实现工业化,各种专业人才的数量也是一个必须的前置条件。 看完这份文件,朱塬接过麻袋很自然递过来的钢笔,垫着文件垫板批注一番,这才合上稿子。再看眼前,明亮的映射光线照耀下,脚边丫头依旧肌肤白白,眼眸晶亮。 好像最初。 不过,回不到最初了。 这妮子,本来是比朱塬矮一丢丢的,但,可能是女孩子发育确实比男孩快的缘故,这才半年多,个头就已经比自己还高。 伸手过去摸了摸丫头脑袋,朱塬笑问:“要回去了,期不期待?” 蔺小鱼保持捧着灯笼的姿态,轻轻点头。 嘴角还小小勾起。 照留白姐姐说法,小官人回了金陵,就能歇歇了。 这定海,太累人。 小官人那么好,为甚么还要那么累? 平日时时的这么跟着看着,麻袋姑娘也很心疼呢。 回到家,写意几个再次等在内宅门口。 朱塬一时间没有胃口,先洗了个澡,回到正屋,差点要直接睡过去,写意小心劝着,才吃了些东西。 没有鸭脖。 中午都只是在船厂那边草草吃了午饭,也忘了上午的念头。 填饱肚子,精神了一些,还是坚持完成了今天的日志。 再次改为口述。 另外,还有上午因为一只小鸭子拉粑粑而产生的一大串念头,同样靠在床上口述,让写意她们整理成一份文件,既然明天要给老朱送去,今天的事情,尽量做完。 还是何瑄来催,才发现不知不觉又已经是深夜,终于歇下。 第二天就起得有些晚。 九月初八。 明天重阳。 没有登高赋诗之类的念想,这年代的各种活动,真没什么好玩,就记起了一首诗,待到秋来九月八。 嗯。 话说老朱还模彷写过一首来着,水平比黄巢差远了。 不过,黄巢是失败者,老朱是成功者,这样一对比,秀才造反果然不成,更何况,还是个落第秀才。 吃着早餐,写意才说起关于离开的一些准备。 主要是,昨天已经安排重新去清理那艘朱塬来时乘坐的五千料大海船。 听写意说起这个,朱塬本要拒绝,想想还是作罢。 等回了金陵,再打发那艘海船返回明州就是。 因为已经有了安排。 夏汛的时候,打发那艘海船出海,只是海钓,就收获了超过8000担的鱼获,比朱塬给出的让身边人觉得已经很高的5000担目标还超出一大截。 朱塬觉得,这才是这艘海船的正确用法。 接下来的带鱼冬汛,同样会非常重视海钓。 这是近段时间营海司总结当下各种带鱼捕捞经验后得到的结果。 简单来说,带鱼汛期时,水越深的地方,带鱼个头越大,反之,浅水区域带鱼的个头普遍很小。 朱塬琢磨道理,可能与浮游生物有关? 暂时不明白。 反正,想要捕捉尽可能成年的大带鱼,一方面,要改进捕网,确保渔网能进下深水。另一方面,就是海钓,这个更容易控制。而且,夏汛时已经测试过,海钓的捕捞效率,并不低。 再就是那艘5000料的大海船,既可以作为海捕船队的一艘旗舰,本身也能装载更多人手器具用于海钓。 稍微一想回去的事情,就不再多想。 累。 反正有写意她们,而且,反正也不用收拾太妥当,就算拉下什么,到了金陵,也只是一句话。 还是要赶紧把需要安排的事情安排好。 早餐之后,第一时间又是开会,这次只是朱塬和刘琏几个营海司的主要负责人。 朱塬之前有过考虑自己离开后的人事安排,当时想法的前提,是自己卸任营海使,虽然吧,内心里也有所预料,老朱很可能会让他继续兼任这个职务。 当下,既然确定还要兼职,最初的想法也需调整。 其实一直在权衡。 还是因为针对自己的弹劾,朱塬的一个反省就是,自己考虑营海司的人事安排,多少有些僭越,这该是老朱的事情。 老朱还是交给了他。 不过,朱塬也没有打算再像之前的想法,结果就是,刘琏、姚封和方礼,暂时都留在这边。 刘琏要协调浙东各州县的渔户等相关百姓的户籍登记,并协调迁徙事宜。 确定入籍营海司后,朱塬希望浙东地区的相关人手更加向明州聚集,以便营海司更加便利地开展渔业生产。 围绕舟山渔场,除了定海,外海的舟山、岱山等岛屿,接下来也会开建居民社区和各种工厂。 这还是为了就近展开生产。 除了人事这一摊,刘琏还会兼顾整个营海司的财务,乃至一些内部的监察工作。这就不再局限于浙东,还有福建和广州,乃至北部的山东等几个营海分司。 总之,整个营海司的钱粮账务相关,都会在刘琏这边过手。 朱塬在这方面对刘琏绝对放心。 这样看来,至少短期内,刘琏显然离不开。 姚封要做的事情更不必说,定海所有的工造事务,包括海军那边,都需要他来协调。 最后是方礼。 接下来的冬汛海捕,方礼将会是主要的负责人,如同夏汛一样。 冬汛过后,又是春汛,再之后,又到了夏汛。 嗯…… 无穷无尽。 不过,相比刘琏和姚封,等营海司的人手逐渐培养起来,朱塬想要调走方礼,相对是最容易的。 营海司这边事情交代完,还有营海卫,乃至海军都督府。 于是又连轴转地会见各方负责人。 最初到来时,朱塬对建设大明海军是有很多想法的,但,实际是,最近几年,大明海军基本只需要做一件事,运粮。 其他都要靠边。 相应的想法,暂时也就没办法实行,但也不能一直拖着。 该做起来还是要做起来。 眼看就要离开,朱塬暂时就只提出了一个,逐渐拟定一套当下条件允许的海军远程战法,简单来说就是,在与敌人接舷之前,尽可能干掉对方。 早期的水战,通常都是跳帮接舷。 到了现在,无论是快速发展的新式火器,还是不断改进的床弩或投石机,都能进行远程打击。 朱塬希望海军完善这一点。 至于其中短板,比如当下火药产量还远远不够用,想要解决,一方面是传统兵器补充,另一方面,等回了金陵,朱塬也会亲自关注这件事。 两大衙门之外,最后是要带走的。 之前老朱送来的铸币工匠,太医院的器械局团队,当然还有玻璃制造团队,等等,都需要打包带回去。 留在这里,朱塬不放心。 如此连轴转地忙碌着,转眼间,又是一天时间过去。 第130章:返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公事,是朱塬亲自写就了一份寻找或人工打造鸟粪岛的方案,大致叙述了一下这个项目的诸多好处,并交由属吏明天就传送执行下去,他离开后也会继续跟进。 再次见了一次柳老七。 始终感激今年这一段际遇的老人坚持给朱塬磕了头,说起明天,有风,不会太大,但也不会是北风。 可以北行。 老人说着又依依不舍起来,坦言,恨不得明日就是北风,再留小大人一日也好。 朱塬只是笑说来日方长。 其实,明天哪怕北风,只要不是太大,朱塬都打算启程,还是要赶时间。 从老人这里确认,朱塬就找来赵续和何瑄,让他们今晚就可以开始准备,打发该离开的人提前上船,免得明早赶不及。 华高亲自过来邀请。 说是给朱塬饯行,就在隔壁。 欣然赶去,没想到,人还挺齐,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面对众人的热情,朱塬没怎么克制,依旧是度数很低的甜果酒,终于多喝了几杯,还是华高在旁盯着,及时喊住,还带朱塬来到内院的一处花厅。 喊了两个妇人过来。 是前些日子差不多时间前后怀孕的华高两位妾室,谷氏和陈氏。 都还不到两个月,说不上显怀,两人说着感激话语,坚持也给朱塬磕了头。 唉。 夺就夺吧,当给两个小家伙了。 打发两个妇人离开,华高摸出了一本册子:“翰林,有个事还是要说与你……” 朱塬接过册子,封面是《科学育儿手册》,只是,明显不是之前的那份手稿,而是印刷版。 出书了? “这不是……听到俺老华这边事情,就有人来打听,俺就把书借出去让人瞧了瞧,没成想……那群混账东西,不经你允许,就给刻了出来,”华高尴尬里透着些怒意:“翰林,你一句话,俺就让他每刻了多少就收回多少,全烧了。” “不用,”朱塬摇头,继续翻着手中书本,又笑:“就是我不太想署名,你知道,我才多大,也没有孩子,教别人‘科学育儿’,感觉挺奇怪的。” 华高见朱塬不介意,放松些,也跟着笑:“你是奇人,自该有奇事呵。” 很快翻到最后,看到几页‘插图’,朱塬又摇头:“就是这图……太粗糙了,影响兴致。” “嘿,俺让他每改改,”华高探过脑袋瞄了眼,说了句,却转而道:“再者,这是教人传香火的正经书,也不可太花哨,真弄成春宫。” 说过几句闲话,气氛忽然沉默下来。 片刻,还是朱塬先开口:“大人,安安稳稳就好,你内宅里,记得,科学育儿,千万别像你以前那样,搞一些乱七八糟,小孩子可经不起折腾。” 华高又啄米一样点头:“俺省的,省的。” 朱塬再补一句:“海军这边也一样。” 华高跟着点头:“等干臣回来,海军这一摊俺都交与他,俺就当个木胎泥塑,专心养儿子。” “这样也不好。” 华高一点没主见的样子,乐呵呵道:“你要如何做,给俺来信就行……”说着还补了一句:“……人就莫要再来了,看你这大半年,受罪呵。” 这事情,说不准。 尽量吧。 再说了一些话,天色彻底黑下,两人离开花厅,朱塬再次来到外面与众人告辞,便回到隔壁。 那几杯果酒的力道泛起,带着几分醺然,靠在肩舆里回到内宅,进了屋。 女人们端了热水过来,伺候朱塬洗漱一番,写意又说起一件事:“傍晚时,沉财主送了一些番娘过来,大人可要挑一下?” 沉茂。 沉万三家的老三,之前在隔壁还说过几句话,倒是没提这个。 嗯。 那首词,还差一个‘滴滴’。 要补全啊。 捧着一杯清茶的朱塬靠在卧室床铺上,点头:“带过来我瞧瞧。” 很快来了一群。 这边卧室本就很宽敞,却还是挤了个大满。 显然是为了区分,不同女子穿着各色不同的本族衣裳,大概扫了一眼,朱塬就认出,有高丽家的,有东倭家的,还有几个……这衣裳太简单,两截布料上下一裹,露出白生生的各段,看模样,应该是来自南洋诸国。 再就是,不用看衣裳也能分辩的西夷胡女,普遍肤色很白,高鼻深目,个头似乎都挑选过,比东倭那种小巧玲珑,大了好几圈的感觉。 以及…… 有些多。 晃啊晃的,朱塬就没数清,问身边写意:“这是多少个?” 写意道:“16个。” 看来沉家,应该还有傅寿,之前也见过,对这件小事也挺上心的,就像……其中几个,明显熟透,却依旧容颜驻留。 软肋啊。 朱塬这么想着,觉得就不选了,示意道:“你们,全是滴滴。” 当是姓氏。 加个原本名字当前缀就能区分了。 这一群有听懂的有听不懂的,却意识到某个小少年在说她们,纷纷低头躬身地施礼。 吩咐完,便让写意把人带下去。 今晚可没空。 转向留白,示意旁边的书桌:“最后一天,有始有终吧。” 留白刚还在为自家小官人又拢了一群奇奇怪怪小小吃醋,闻言却道:“小官人喝了酒,不若就歇了罢,明日再补?” “明日复明日……额,我就要现在。” 坐在床脚的洛水轻笑起来。 留白瞪了眼洛水,还是走到桌边,拿出纸笔。 朱塬稍稍整理思绪,按照今天做的事情,对于营海司,说了一些关于人事、财务等方面的想法。 嗯。 还有…… 因此延伸,打算回程路上,好好做一份述职报告。 给老朱,也给自己。 不是为了邀功,做了哪些事情,总要理清楚。 另外,主要是承前启后。 虽然当初在过了一道大槛之后很有些稀里湖涂地就主动请缨来到明州,但,忙活了大半年,到底是自己的心血,还是很在意的。 朱塬希望这边的一切都能更好的走下去。 还有,海军方面。 朱塬的期望其实更大,只是,不能急,来日方长。 若是自己另外关于屯田的想法能够顺利执行,两三年,或者,最多三五年,北方那边就会有起色,对南粮的需求也不会再那么高。 到时候,海军也能腾出手来。 非常发散的一篇日志,不同于当初来时在船上的第一次,事情多了,也就很难集中,好在,主脉一直清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提高生产,促进分配’。 经济之学! 写完了日志,朱塬便歇下,今天还有些早,才是戌初时分,不到八点钟。 营海使府邸内。 只有朱塬一个得以歇下,这边看自家小官人睡过去,留下青娘带两个丫头一起守着,写意几个继续为明天启程的事情忙碌。 说起来,能收拾的,主要还是人。 不知不觉,相比来时,多了很多。不只是自家小官人搜罗的各种花瓶,还有傅寿、沉茂等持续不断悄然送来的其他仆役。 当然,这边也不白要,都是按市价。 不缺钱。 按照自家小官人的习惯,写意专门列出了名单,内宅丫头的,内宅仆妇的,外院丫头的,外院仆妇的,还有一群婆子小厮,另外,大人看中的漂亮花瓶,还有近日的番娘胡女,也都单独列开。 除了经常在自家小官人身边的六个。 写意觉得,她们总是特别一些。 小官人允诺了的。 总之,算上希望一起跟随去往金陵的仆役家人,林林总总,竟已是超过了三百。 写意也不觉得多。 当初……沂州王家,那可是有上千的。 写意觉得,自家小官人可要比不识时务的王家强太多。 除了这些仆役,写意也关注着其他。 另外一个,是赵续带领的将近五百亲兵。 只剩五百了啊。 当初可是两千的。 写意想着也有些埋怨自家小官人,好好的把人放出去,还引的当初陈宁的那次祸事。 当时写意听到消息,感觉自己魂都要飞了。 再者,那陈宁……直到当下竟还是没有抓到,若不是谨守着内宅女儿的本分,写意都想催一催,甚至斥责一下负责此事之人,都这么久了,吃白饭么? 再就是其他。 那些个铸币的、磨镜的、烧玻璃的之类,连带同样有人要携亲带卷,总数也超过了两千。 还有船夫。 除了自家小官人要乘坐的那艘5000料大海船,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另外还给出了十艘都是一两千料的大船,只是船夫就要三千。 写意知道自家小官人不喜欢张扬,不过,如此五六千人的队伍,怎么能不张扬?只是,自家小官人为这明州……甚至为这大明,做了任多,张扬一下,又如何? 写意都觉得,还要更张扬一些。 问心无愧。 这么一夜无眠,等第二天五更时分,天还黑着,城门已开,写意便开始打发将人和物往东城外码头运去。 直到天光大亮。 内宅这边,好似如同平日一样,青娘和洛水早早开始为自家小官人准备早饭。 昨夜睡得早,朱塬起得也早一些。 辰正,八点钟,已经坐到了餐厅,相比身边大小女人,前世天南海北地各种出差,朱塬早习惯了远行,内心里更是没有太多波澜。 写意却以为自家小官人会有波澜,主动说起事情,一副想要转移朱塬注意力冲澹自家小官人离情别绪的模样。 说了说回程的准备事项,想想又主动提起一个:“小官人,明州这边的宅子,要如何处置?” 朱塬小口吃着一块海鲜肉卷,闻言抬头:“这边,本就不是我们的,还给官上,做其他用途吧。” 反正也不怎么想再回来。 虽然吧,大概率还是会再回来。 到时候再说。 写意却摇头:“都是咱家的,”说着见自家小官人疑惑,写意主动解释:“奴和小官人说过,这边住不下,要添些住处,当时……就一起买下了,这定海城内,算上这边,一共大小三套宅子,都是按照市价付了钱的。” 朱塬:“……” 想想这定海以后会越来越重要,房产价值也会水涨船高。 嗯…… 呸呸呸。 都穿越了,还想着炒房,病得不轻。 自嘲笑了下,朱塬也无所谓,说道:“那就随便安排人看着就是,也不能荒着。” 写意答应。 说着吃过了早饭,因为自家小官人的状态,周围一群女儿家反而都放松了不少。 为了避免再像来时那样被围观指点,天不亮时,宅子里大部分姑娘都已经提前送去了船上,这边饭后启程,就只有朱塬一行,以及赵续带领的护卫。 华高亲自来送。 骑着马跟在朱塬轿旁,倒像个护卫。 还有一把刀。 朱塬来时想要一把尚方宝剑,实用主义的老朱给了一把朴刀,当年亲自佩戴,砍过人的。 不想张扬,却依旧很是排场的队伍。 来到东城外码头,已经是己时初,不出意外,再次有百姓闻讯而来,比朱塬抵达明州时要多太多。 另外还有昨日饯行时见过的明州上下官员和各地富绅。 虽然有万民,但没有万民伞。 这小小念头闪过,朱塬也只是一笑,本就不期待。 站在通往大船的跳板附近,最后与华高道别,朱塬没有转身,而是朝捧着老朱佩刀的赵续招手,取过了那把入手沉重的钢刀。 抽出朴刀,把刀鞘递给赵续,朱塬朝众人展示着,朗声道:“记得来时,我不止一次和大家说过,祖上给了我这把佩刀,就是用来砍人的,刀带了出来,没有沾血,回去不吉利。” 这话说完,周围人表情多多少少都有些古怪。 这…… 虽然不敢无视,但,因为朱塬从未动用,还真是有不少人忘记了这把刀的存在。 朱塬也继续:“事实是,现在该走了,还是没有沾血,我其实很欣慰。过往大半年时间,明州军民的付出,我都看着,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这是所有人的功劳。最后要说的是,明州局面来之不易,希望大家再接再厉。” 周围众人纷纷称是。 朱塬忽然又笑了下,转而道:“既然不沾血不吉利,就由我来吧,我希望没有下次,或者,如果有,还是我来……” 这么说着,不等身边人反应过来,朱塬已经将左手掌心凑在刀刃上,轻轻抹过。 周围一片惊诧。 朱塬朝众人举起开始流血的手掌,还未长成的少年人那细嫩掌心,一片触目惊心。再次提高声音:“诸君,共勉!” 鸦雀无声! 第001章:刺 金陵城西北,朝廷大军曾经大败陈友谅的龙湾码头,近些日子显得比往常更加繁闹,诸多船只赶着往来输送货物,连负责搬运的脚夫工价都因此上涨了几分。 因为北上亲征的皇帝陛下即将凯旋。 消息早已传开,不只是皇帝陛下返回前后要清场回避,随同返回的大军,也会占用码头一段时间。 金陵城外不止一座码头,但龙湾连着历经疏浚的秦淮河,可以直达城南的聚宝门,进出最是便利。 虽说官府专门为此出了告示,表示不会过分干扰码头输送,大家却不能信,各方商家还是加紧时间搬卸囤取。 民间也是理解。 皇帝陛下亲自坐镇汴梁后的那一连串战事,打得实在利落,短短三月时间,不仅攻破大都,活捉了元廷皇帝,还连续拿下河北、山西和陕西三地。 要不然怎是天子呢? 看看之前,徐大将军,还有常大将军,那自然也是武曲星下凡,可……从去年十月起,打了大半年,也只攻克山东与河南而已。 这是九月的十三日。 才过午时,吃罢饭的脚夫们刚上工,忽有一队兵丁前来,与管理码头的胥吏一番接洽,便开始要求船只腾出泊位。 没被影响到的继续忙碌,却也不免关注。 可以确定,必然不是皇帝陛下到了,否则,他每当下可不会被允许还留在这儿,一番打听,也只从熟悉的码头胥吏那里得知要迎接甚么官员抵达。 具体那位,胥吏也不知。 不过,看那一大片被腾出的泊位,熟悉码头的各色人等大致判断,定是有不少船要来,或还是那一两千料的大型海舟。 如此直到申时。 船还没到,倒是又有足足百多辆的骡马厢车从北城外幕府山那边赶来,很快又是来自城中的一队官差,为首者穿绯袍。 这次有了确切消息,是朝廷里正三品的翰林学士陶安。 好事者不免又琢磨。 让一个堂堂正三品来接,至少也该是个平级罢? 这么好奇着,直到申末时分。 谜底揭晓。 东北向的宽阔江面上,一排大船照着朝廷去年底逐渐推行开来的左行规矩逆水而上,不说其他,只是行在船队中央的那艘巨舟,单单一个,就给人一种好似远古巨兽般的压迫感。 因此很快有人认出,那是年初某个世外高人离开金陵时乘坐的五千料大海船,还是皇帝陛下亲赐。 朱塬。 送五百年国祚那个! 还有那一连串的正三品职衔…… 码头消息灵通,过往大半年,这人在那明州倒也有些事迹传来,只听说,名声……似乎不甚好听。 这不…… 眼见为实了呵! 整整十艘大船,这是要带了多少的财货回来啊? 而且,还是在这京师门口,天子脚下,竟是一点收敛之意都无,如此的大张旗鼓。 难道就没个御史弹劾一下么? 唉。 皇帝陛下任地雄才大略,可惜了,用人一道,这……识人不明啊! 围观者或议论或腹诽地远远注视下,众人目光聚焦处,场面却有些尴尬。 本是被船队护在中间的五千料大船先靠了岸,被太子殿下打发过来迎接某个少年同僚的翰林学士陶安并其他几位官吏郑重上前,没想到,朱塬竟不在船上。 从跳板走下的,是朱塬身边的亲兵百户陶普与内侍何瑄。 面对疑惑中还明显透着不愉的陶安等人,陶普硬着头皮施礼后,不等陶安发问,连忙解释:“翰林,我家大人行至扬州,临时得了主上谕令,让他留下等待召见。大人便打发小的们先回金陵。职下不料翰林会来迎接,这……都是小人之过,忘了提前通禀,请翰林恕罪。” 陶普也是郁闷。 皇帝陛下传令让自家大人留在扬州,他每自然觉得,这件事不用自己操心,应该会有人通知金陵。 没想到,没人这么做。 眼看朝廷派了陶安过来迎接,陶普当下只得主动把锅背下来,伏低认错,免得让自家大人的这位翰林院同僚更加不愉快,对自家大人心生嫌隙。 陶安听完陶普解释,这小校又是如此态度,面色稍霁。 再瞄了眼一旁标准宦官装束的何瑄,内心又不免感慨。 这么宠的呵? 连回了金陵都等不及,硬是要半路拦下。 相比百姓流传,作为中枢重臣,陶安自然知晓朱塬的更多所作所为,不只是营海与粮道,还有皇帝陛下那翻‘攻破大都朱塬当居首功’的言论。 了解其间种种,陶安并不觉得皇帝陛下有甚偏向,那甚么一只热气球就让大都守兵不战而溃,只此一个,就让大明少死了数万精兵,如何能不算首功? 只不过…… 还是太宠了啊! 想着这些,陶安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那少年,有些嫉妒了。 稍稍平整心情,见陶普还一直抱拳躬身,陶安示意对方免礼,说道:“既如此,本官就先回城。唔……其余诸事,就要烦劳张少卿和陆院判了。” 陶安后半句是在与另外两位一同赶来迎接的官员而说,一个是和淮之后的将作司新任少卿张问,另一个是太医院院判陆惟恭。 陶安是太子朱标听闻朱塬返程消息与身边诸臣商议后为表重视打发来迎接的。 太子殿下同样年少,已能如此礼贤下士,也是好事。 另外两人,则是因为朱塬提前的通报,要求将作司和太医院准备接收安置一些人手。 张问和陆惟恭没能见到朱塬,都有些失望,以及,类似陶安的某种感慨。 当下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连忙拱手称是。 陶安又与陶普、何瑄两人说了几句,便转向身边随从,打发一人去宫中知会一声,自己先乘车回了城中。 码头这边,天色将晚,热闹却刚刚开始。 将作司少卿张问要接的是一批铸币、造纸等工匠,连带朱塬从明州带回的大批物料。 陆惟恭则是带人迎接自家的器械局团队,另外,还有100名将会进入后湖医学院学习的女童。 至于某个少年营海使自家的仆从行李,以及某些核心的玻璃烧造工匠,则是提前赶回的乔旺带领致用斋掌柜陆倧等一干家仆前来迎接。 船队当中,除了陶普与何瑄,还有写意和青娘也提前回来,将会负责内院事务。 留白和洛水还留在朱塬身边。 过扬州时,写意是想留下的,奈何留白不愿回来,她只能先行,并且挑了青娘一起。 按照写意的心思,自家小官人身边,总该有一个聪明晓事的。 这边是自己,那边……是洛水。 某个妮子以往也算晓事,奈何被自家小官人纵容着,也不知是不是那本性毕露,明明丫鬟的身子,到越发多了几分小姐脾性。 除了最亲近的她们四个,朱塬那边还有麻袋并几个服侍丫头,其余一群大大小小,全都提前带了回来。 按照小官人原话。 赶紧送回家藏起来,免得被主上看到挨批。 这边开始忙着搬卸下船,写意却忍不住看向扬州方向,想着自家小官人掌心的伤势,不知好些没有? 唉。 当时…… 写意宁愿自家小官人割她身上,那,如何能自伤呢! 龙湾码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 期间,当一群又一群花枝招展在暮色中陆续下船,难免引发了码头周围的骚动,那怕那一个个大大小小们个个都披了斗篷戴了帷帽,还是让无数人自觉饱了眼福。 写意发现了问题,却也无奈。 那怕后湖在城外,不需要谨守夜禁,太晚回去也不好。如此大的一摊,今晚整夜都不知还有无时间歇下。 这么来到第二天。 九月十四。 金陵城东的皇城内,太子朱标早早起床,先去给母亲请安,一起吃了早饭,便赶往大本堂,一群弟弟都还没有到。 先开始读书。 这些时日正在研究父亲让人送回的特别学问,来自那位翰林。 父亲终于允许自己接触这些,却还是让人叮嘱,不可轻易示人。若有不解之处,将来再向那朱塬请教。 朱标还知道,到手的这些学问,也是父亲筛选过,诸如那个他很早就从娘亲口中偶然听闻的‘经济之学’,父亲没给,当下这些,所述大略都是身边万事万物的内在机理。 诸如正在翻阅的《力学》。 朱标从中知道了,北方前线那让大都不战自溃的热气球究竟为何,还悄悄用一块轻纱一截蜡烛,亲自完成了一个小实验。 只觉造物神奇。 翻了几页书,让内侍把书籍收好,朱标又去隔壁探望陆续抵达的弟弟们,老四和老五恰好才到,面对他这个兄长,很忐忑模样。 朱标只是温言招呼,还提醒,父亲即将返回,以后就不能再像之前那么偷懒了,不然,他这个兄长也护不住。 两个兄弟都对他很感激,规规矩矩地再次施礼,才进入讲堂。 朱标旁听了一会儿,其间多看了几眼自家四弟,认真到小心地听着,一点都没走神。显然,父亲当初的那一顿打,让老四记忆太深刻。大概是担心爹爹回来后检查学问,读书也不敢过于懈怠。 离开这边讲堂,朱标转向大本堂内一处议事厅。 左相李善长、中书参政杨宪、中书参政傅瓛、御史大夫章溢、翰林学士陶安和礼部尚书钱用壬等几位中枢重臣已经在等待。 老朱离开时的谕令,北上期间,朝廷诸事都要向皇太子禀报。 朱标知道一个词,叫‘监国’。 太子监国。 不过,当下好像还不算,父亲没有明确交代,于是,这或还只能算听政。 第一次。 只是两三个月时间,因为父亲和母亲的反复叮嘱,朱标大部分时间都是倾听,不会轻易表态,却莫名地很喜欢这种感觉。 】 来到书桉后坐下,今日要继续商讨迎接圣驾凯旋的礼仪流程。 不过,坐下之后,面对堂下侍立的几位大臣,朱标看向陶安,先问起了自己更关心的一件事:“翰林,孤昨日听闻……营海使并未返回,是被父皇留在了扬州?” 陶安点头:“回殿下,是陛下谕令,让营海使在扬州迎驾。” 这么说了句,陶安便识趣闭嘴。 昨日产生的某些心思肯定是不能说的,对于营海使被拦下,陶安也没有过多点评的意思。 不过,陶安话落,堂内却忽有一声轻叹。 唉—— 朱标看过去:“左相为何叹息?” 李善长好像刚刚清醒一般,拱了拱手,说道:“回殿下,臣是感慨营海使之圣卷。朱翰林如殿下般,年龄不及束发,却是如此被主公倚重,过往数月还建立了任大功勋,着实让我等一群老朽唏嘘呵。” 这些话落,周围几人纷纷看向李善长,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左相这番话,看似称赞,实则……有些挑拨了。 将太子殿下和那朱塬对比,言语里却是对某个少年翰林的夸奖和羡慕,不难想见,可能会让太子殿下产生甚么想法。 我是亲儿子啊。 为何自家父亲对另外的孩子那么亲,甚至一副真正亲儿子的模样? 就这么急着想见,两三天都等不及? 诸如此类。 当然没人点破。 那怕私下有所争执,当前,又不涉及自身,那就作壁上观。 只是也忍不住悄悄打量太子表情。 太子殿下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皇帝陛下这些年的精心培养之下,才十三岁,已经透着几分老成,丝毫没有被看出特别的表情,还带着笑:“左相何出此言?朱翰林……或是父皇日常有所疑惑,需他就近询问。左相劳苦功高,何须因为一个后辈感慨。” 李善长连忙再次拱手:“殿下说的是,然则,那朱翰林,短短数月,开海捕鱼,筹划海贸,北上运粮,献计献策,如此年少就已是如此精干,实属罕见,臣难免感慨。” 又来! 反正,就是夸。 捧杀。 而且是在一个同龄的孩子面前不断拔高另外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甚至,还可能威胁到同龄孩子的地位。 毕竟多有流传,那朱塬,是皇帝陛下流落民间的龙种。 没人证实。 若是其他人,也不需重视。 问题在于,这件事,可由不得太子殿下不重视。 左相还是老辣啊。 朱标依旧一副好似没听懂的样子,再次安慰一番,转向陶安,又询问几句,大家便谈起正事。 大军凯旋,这个年代是有一套标准流程的。 老朱之前北上,去也匆匆,没有搞甚么太隆重的仪式,这次回来,考虑北方一连串亮眼功绩,经礼部提议,朱标还问过皇后马氏,又和诸臣讨论一番,最后送到父亲那里,才得以批准。 不出意外,皇帝陛下会在九月十六的下午抵达金陵。 和昨日朱塬的船队抵达时间相近,不过,规模当然要大很多。 朱标确定要亲自迎接。 到时候,从龙湾码头到城东皇城,一路都要提前清场,净街扫洒,还会有百官、仪仗、鼓乐等等,连标准说辞都有。 整套流程已经延续数百年。 完成了迎接,还不算完,凯旋的第二天,还要献俘太庙,祭拜天地祖宗。 紧跟着又是九月十八的皇帝陛下天寿节。 这个年代,地位越高,越活一个‘礼’字。因此,这些事情,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斟酌,必要时还得提前演练。 再次商议完未来几天的安排,转眼已是中午。 午饭一个人吃,比起之前的游刃有余,朱标吃着饭,难免想起左相的那些话,乃至更多的事情。 朱标能够感觉到李善长话语里的一些不妥。 对于左相,过往几个月,当面接触多了,朱标其实并不喜欢。一方面,他觉得这人气量似乎不够大,偶尔甚至会刻薄到当着他这个太子的面让别人下不了台。另一方面,大概自恃父亲的肱骨老臣,对他这个太子,也并不是那么恭敬。甚至还当小孩子一样哄着。 不过,左相上午的那一席话,还是引发了朱标私下里也不止一次产生过的联想。 父亲离开时坚持要带走的神秘大铜柜。 朱塬身边的四个小宦官。 那少年营海使的身世。 难道…… 他……可恰好比自己大了一岁呵! 第002章:过继 重阳节那天出发离开定海,朱塬九月十一就顺利抵达了扬州,没想到会接到老朱半路拦人的谕令,私下甚至也都觉得,祖宗你这又是在‘帮’我招人恨啊。阑 腹诽归腹诽,还是停驻下来。 为了避免船队太惹眼,还提前打发走了大部分座舟,特别是那艘五千料巨舰,只留下一艘千料海船,连带少量随从。 再就是,又一次落脚在了盐商傅寿的大宅内。 今非昔比的缘故,前次落脚虽说被当做贵宾,但这次,完全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整个傅家都在围着自己转。 朱塬倒也没做什么,一路而来,完全没有脱离营海使的状态,每天还是从早到晚,忙不完的事情。 天生劳碌命? 不啊!阑 这么很快到了九月十四,提前已经得到通报,吃罢午饭,朱塬非常正式地沐浴更衣,特意换上了平日里很少穿的正三品绯色孔雀补子官服,与扬州一干文武官员一起赶往码头。 遍布旌旗的前锋船队在申时初刻就开始抵达扬州,提前进行安防布置,但直到酉时,老朱乘坐的一艘平底楼船才正式靠岸。 楼船不大,双层,长十丈左右,标准的500料体量。 已是冬日的枯水季节,运河又多年废弛,太大的船只也根本进不去。 朱塬凭借官职为首站在岸边,还有些走神地感慨,幸好早早打发走了那艘巨舰,不然,5000料的大家伙停在这里,映衬出老朱的500料‘小船’,那画面对比,不敢想。 船板搭好,一位六七十岁的长须青袍官员拎着袍子下到岸上,朱塬记得年初进宫时偶尔见过,只是不知道名字。 双方迎上前,简单施礼,青袍官员便道:“陛下口谕,翰林学士朱塬上船觐见,令其他人各自散去,有事自会宣召。”阑 大家一起拱手应诺。 朱塬也顾不得身后人会有什么反应,娴熟地与青袍官员谦让着一起上船,还得知了对方姓名,秦裕伯,现任翰林待制。 再看对方官袍补子,一只白雉,朱塬知道,这是从五品。 五品文官补子都是白雉。 正五品,是朱塬自己曾经短暂当过的翰林直学士。 唉。 怎么就三品了呢?阑 不知为何,明明要见到老朱的紧张时刻,总是走神感慨。 上了船,沿着一侧阶梯来到楼船二层,朱塬刚刚踏入门口立着两名侍卫的船舱,迎面就见一身日常黑色袍服的老朱恰好从内间出来。 祖孙两个对视一眼,朱塬正要拜下,老朱已经上前两步,拉住朱塬:“免了免了,任多礼数。” 说完就以一种长辈看晚辈的目光上下打量。 秦裕伯见状,拱手悄然而退。 “说话也快一年了,还是这般瘦弱,平日该多吃些,”老朱念叨一句,就注意到朱塬还包着厚厚纱布的左手,脸色绷起来,不满道:“这犯得甚么浑,早前给俺要刀说砍贪官污吏,到头来,却是割了自己一刀,就算你要警示那些个地方官员,好歹找个死囚。” 说着已经拉朱塬来到一边桌旁坐下,不想放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小手,老朱还自己把凳子拉近一些。阑 再次打量,又道:“你这……唉,任多来信,俺仿佛都能看着那份辛苦,回去金陵就好了,多歇歇。” 朱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老朱刚刚跑出内间的动作,还有当下这些言语,完完全全都是把他当亲人对待。 可…… 祖宗,我对不起你啊,我是个假的。 嗯。 只是心里歉疚一下,无论如何,不能说。阑 会死。 还有手上这一刀……也不解释。 朱塬能够想象,当时那些人,还有听闻这件事的人,诸如当下已经自己展开联想的老朱,都会主动给出解释。 至于真正的原因。 反正没人能猜到。 就给你们一千个哈利波特吧。 嗯,好像不对,阑 哈姆雷特。 当下,感觉眼睛有些湿,稍稍酝酿,终于道:“祖上,都是塬儿本分,不辛苦。” 老朱点着头,见朱塬开始掉泪,又假装不悦:“哭个甚么,没出息的,等会儿留下吃饭,俺看着你多吃些。” 朱塬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缓了缓情绪,才想起寒暄:“祖上,这些日子可好?” “怎能不好哩,”老朱听朱塬问起,就忍不住咧开嘴:“这仗打得任顺,俺事前都不敢想,不说大都,就是那陕西,简直白拿了一般,少说省了两年时间,还有多少的士卒钱粮。呵,都是你的功劳哩。” “塬儿只是纸上谈兵,”朱塬也习惯性谦虚:“还是祖上有天地祖宗保佑,前方将士也是用命,才能有这番大捷。” 这么又说了几句闲话,老朱稍稍收敛表情,终于转向正题:“把你在扬州拦下,是有个事,我看了……几日夜的都睡不好。”阑 说着起身,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朱塬跟随老朱来到里间,这是一处书房,老朱随手拎起一把椅子让朱塬在书桉前坐下,自己转到书桉后面,一边在书桉上一摞文书里翻找,一边道:“是你说那个……防疫之事……” 说着已经找到了一份文书,老朱特意翻到一页,递过来。 朱塬拿起看了眼。 这是九月初七那天早上关于成立海关和海军相应检疫部门的会议记录,其中一句,老朱特意用红笔反复圈画,‘二三十年前,类似疫病也曾传到我华夏’,稍微想了下,朱塬就记起,这是自己说过的。 而且,也明白老朱为何会圈画起来。 二三十年前,老朱一大家子,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只剩下寥寥几个,关键……就是那一场瘟疫。阑 】 历史并没有记载当时具体是什么疫病,朱塬也只是猜测。 没想到一句话让老朱几天没睡好。 这边想着,书桉对面老朱已经再次开口,语气里透着几分沉重:“你说那甚么欧洲,当下这……这东西还在传播,俺就问你,可会传到咱大明,若……若是到了,你可能治得好?” 见老朱连名字都不愿提起,朱塬能够想像当年那些事给他带来的伤痛。 想了想,朱塬实话实说道:“祖上,不只是欧洲,就说当下,北方草原,或者西域,甚至中原地区,可能都还有相应病菌存在于动物或人体之中,甚至,这个时代更多的流行疫病,就像比鼠疫更严重的天花,都时时有流行的可能性。以前不明机理,因此无法更好地防治,今后……若祖上能一直支持塬儿,哪怕完全消灭这些个疫病,都不是没可能。实际上,数百年后,当下的各种流行疫病就已经很少出现,甚至完全绝灭。” 因为曾经的那段记忆,老朱听朱塬这么说,还是有些不太相信,顿了顿,追问:“你就说说这……这个……” 朱塬点头,稍稍斟酌,说道:“这鼠疫,祖上应是看过我送来的资料,病源是一种名为鼠疫杆菌的细菌,能同时寄生在人和老鼠体内,传播则是因为跳蚤等寄生虫,它们吸食过老鼠血液,再转向人体,因而引发疾病。关于这一点,有两条途径可以阻断,一方面是灭鼠,塬儿记得前世在紫禁城……嗯,就是……大都皇城,里面就有养猫,专门负责捕鼠,塬儿建议祖上回金陵后,也在皇城里养一些猫。再就是,跳蚤等寄生虫传播,这个,注意个人卫生,衣服勤换,时常沐浴,也能避免。说起来,塬儿前世都不知道跳蚤长什么样子,回到这里,才偶尔见过,现在……至少塬儿身边,应该不多了。”阑 前世确实不知道跳蚤长什么样,太小的时候没概念,长大了,身边环境的变化太快,更是几乎绝迹。 回到这边,最初的最初,朱塬身上是有的。 再之后,身边仆役也有发现。 当朱塬开始特别注意自己和身边人等乃至个人居所的卫生问题,也就不再出现了。 老朱听朱塬说完,微微点头,稍稍琢磨,也放松了一些。 还是那句话,恐惧,源于未知。 于是示意朱塬继续。阑 朱塬又想了下,道:“再说人与人,若是发生了,传播主要是口沫……‘口沫横飞’那个口沫,还有,相互接触……这些也都可以阻断,穿专门的防护服装,带上遮掩口鼻的罩子,诸如此类。而且,相比难以捉摸的老鼠,发现了,及时将病人隔离,传播也就阻断了。” 说到这里,朱塬又想了想,接着道:“二三十年前,一方面,那是乱世,另一方面,蒙人的治国能力,实在不如咱汉人,又是失去对地方控制的王朝末期,无法实施有效管控,这才造成了疫病广泛传播的惨剧。现在,天下已经转向太平,咱们汉人又重新得了天下,还有……我,总之,咱们可以建立更好的国家防疫体系。塬儿还是刚刚的那些话,若能尽力施展几十年,甚至,也可以达到一种咱们的子孙都不知道天花、霍乱、鼠疫之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程度。说起这个,霍乱似乎也是通过老鼠传播的,好像是……霍乱弧菌……” 老朱再次点头,内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嘴上又问:“可能诊治?” “细菌类的,都能用抗生素治疗,”朱塬说着,想起来,补充道:“我大概记起,好像,几百年后,人类平均寿命之所以能从三十多岁提升到普遍的七十多岁,除了了解病理后日常的合理规避,还有,就是这抗生素的发现,使得大部分细菌感染类的疾病都能够治疗。” “既如此,回了金陵,你赶紧着些,把这……这抗生素弄出来,”老朱交代一句,转而道:“俺记得,你还说过,有那甚么……病毒?” “是的,天花就是病毒,”朱塬点头,忽略赶紧弄出抗生素的话语,这事儿急不来,继续道:“这一类,比细菌疾病还更容易解决一些,因为,病毒,很多都是能通过疫苗提前预防的,有些病毒,打了疫苗,一辈子都不会再染上。恰好,天花就是。嗯,我想起来了,天花,可以通过种牛痘来解决。就是牛身上一种类似的疾病,将其主动接引到人体,相比天花,只会让人起很小的反应,甚至没有反应,但却能让人体内产生一种抗体,这样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感染。” 结合朱塬这大半年来断断续续灌输的一些相关知识,老朱听懂了,再次点头,不忘交代:“等回了金陵,你也立刻着手。”说着想起来:“照你说法,这些法子都要时间,甚或几十年之功,那……当下呢?”阑 朱塬道:“一方面是合理预防,另一方面,传统医学,对于各种病症都是有法子的,这还是要朝廷在培养医生、研究医学方面多下功夫。不只是塬儿说过的那些新式医学,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医学,都是现成的,更要仔细整理并推广。” 中医,真的是瑰宝。 按照朱塬的理解,比如,同样是针对病毒类疾病,西医的目标是寻找方法研制药物直接针对病毒。中医,则是对症下药。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引起的,产生了什么病症,就下什么药。 两者区别在哪? 首先要确定一个,两者,都要依赖人体本身的免疫系统。 前者,如果找不到药物干掉病毒,就只能完全依赖免疫系统,很可能会反过来被干掉。 后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病毒,我对症下药,减轻了症状,就可以大大降低人体免疫系统本身对抗病毒的难度,提高痊愈的可能性。阑 至于中医的原理? 没本事弄清原理,就不要胡说八道,更不能强扭西医那一套。 比如一个桉例,西医从生物学角度说,萝卜和人参的成分是类似的,因此不能证明其医药价值。中医的经典反驳,简单粗暴:我敢吃一斤萝卜,你敢吃一斤人参吗? 人参大补,但一次性吃太多,也会死人的。 再比如,一场大疫,别人直接崩溃,一轮又一轮。 中国呢,几千年来根深蒂固对疫病的防治观念,确保了防的时候,防得住。而治的时候,一阵风,好像忽然就过去了。 依旧没有特效药,但,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阑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是随处可见的中药方剂,小到甘草片,大道青龙汤,乃至其他种种,从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可惜,很多人是不愿承认的。 只因曾经的积弱,里应外合,百余年时间,全盘的自我否定、自我矮化、自我厌恶,导致曾经传统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糟粕,都应该被摒弃。 哪怕汉方药被人照着书本一条一条地注册专利,那怕中医理疗在西方遍地开花,但,自己人就是不信。 糟粕! 没办法。 嵴梁断了,还被各种里应外合地变着法儿持续压着,没几代人,站不起来。甚至于,最怕的就是,挣扎之后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很多事情,也已经太晚,太晚太晚。阑 船舱书房内。 老朱继续追问了各种关心的细节,朱塬一一作答,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 初步做出了一些决定。 除了加大对太医院的支持,老朱还将朱塬提议的营海司和海军相关正六品防疫部门提升了两级,都为正五品衙门。 事情说完,老朱放心了一些,觉得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一边喊人送上晚饭,一边对朱塬道:“等下再与俺说说那养鸭之事,还有那甚么氮磷钾,俺觉得其中都是大道理,你要仔细说说。” 朱塬点头答应。 两人起身来到外间,刚在圆桌旁坐下,老朱又道:“还有个事儿,等你回了金陵,就认祖归宗罢。”阑 朱塬一怔。 被老朱认可,高兴之余,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怎么认? 请出族谱,明白写上:大明朱氏开国皇帝朱元章之第二十三世孙——朱塬。 嗯。 这画面也不敢想啊。 老朱已经继续:“就是呵,这身份,俺问过身边人,私下也琢磨许久,咱自家人不在意那些个臣子会如何聒噪,但也总该有个说法。这……实话定是不能说哩。就说呢,你是咱朱氏流落在外的五服内子弟,辈分,比标儿他每低一辈就好,平辈也不合适。再一个,考虑你爵位之事,就把你过继给俺二哥,当年……唉,就不说当年了,反正,今后你就续了他那一房香火,塬儿,你觉如何?” 如何?阑 朱塬能瞬间明白老朱在其中的诸多考虑,但,自己知道自己,本就是一个冒牌货,老朱对自己又简直是掏心掏肺了,还能如何? 就比如其中那句‘考虑爵位之事’。 什么爵位? 如果只是五服内子弟,侯爵公爵也就到头了。转而过继一下,立刻就有了法理上的正当性,而且,还是继承一个‘王爵’的正当性。 别人‘回到明朝当王爷’,好歹要奋斗个几十年。 咱这…… 还不到一年,就奔着巅峰去了。阑 还要啥自行车? 内心再多了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情绪同时,毫不犹豫,刚刚坐下的朱塬重新站起身,对老朱大礼拜下:“塬儿但凭祖上做主。” 第003章:焰色反应 才是辰正时分,停泊扬州的皇帝陛下凯旋船队便开始启航。阑 这次回程,老朱带回了五万大军,另外还有两万负责操船搬运的民夫,以及数千包括至正帝在内的元廷俘虏和接受朱塬建议特意从大都挑选带回的三万余工匠。 其中工匠还只是第一批。 根据元廷户籍数据,大都城内只是匠户就有67000余户,总计超过33万人。 按计划,后续还会迁来南方更多。 除了人口,还有就是大都及周边城池各类府库内适合搬回的银钱、珍宝、典籍等等。 所有的这些,造就了总计1600余大小船只构成绵延十余里的庞大船队,这也意味着,船队不可能如同传信快船那样一日百余里回到金陵,今天的目的地是扬州与金陵之间的真州。 还要再一日,才能抵达金陵。阑 秋末冬初的清寒时节,泛着薄雾的开阔江面上,那怕船队普遍都是体量不大的内河平底船只,如此数量之下,也显得浩浩荡荡。 保持一定间隔平稳行驶的船队中,一艘快桨轻舟突兀地从岸边靠过来。 距离还有两里,就已经被护卫在皇帝陛下座舟附近的哨船拦下,双方一番交流,哨船上的小旗官将一人接引到自己船上,附近同样警觉上前的哨船巡兵只能看到被接引那人手里似乎捧着一些秸秆,大概是豆秸之类。 哨船随后发动,又经过几道关卡和传递,那捧豆秸终于到了皇帝陛下乘坐的楼船上。 站在楼船二层船舱外的翰林待制秦裕伯从侍卫手中接过那捧黄豆秸秆,扭头与旁边一位内侍官对视一眼,又看了眼旁边放了几桶水在脚边的其他几个内侍,才转向舱门。 秦裕伯知道,临时被挂上了帘子的船舱内,正在放火。 那朱塬,怎能如此?阑 奇淫巧技,简直是祸乱之始,祸乱之始呵! 光线昏暗的船舱外间,昨夜一起用饭的圆桌上,朱塬正在向老朱演示一个实验。 焰色反应。 朱塬本来也是不想在楼船上折腾的,奈何昨晚说起后,老朱一定急着要看。 圆桌上摆好了六只白瓷小碗,朱塬小心地倒上自己在定海时亲自用玻璃器具提纯的酒精,再在其中五只碗里分别添加氯化钠、碳酸钾、硝酸钾、醋酸铜和醋酸铁五种溶液。 这些也都是朱塬在定海时就有过尝试的。 氯化钠,就是食盐。阑 碳酸钾是草木灰提取物,硝酸钾……就是当下用于制作火药的火硝。至于醋酸铜和醋酸铁,主要是,朱塬一时间也只能找到醋酸。 这么操作着,朱塬一边对身旁满是期待的老朱解释:“酒精的正式名称叫‘乙醇’,化学成分和白糖类似,都是碳、氢、氧。祖上看过那本《化学》,应该知道,这叫有机物,因此能够燃烧。用酒精做燃料,主要是酒精燃烧时几乎透明,可以凸显出其他元素的焰色。六碗酒精,其中一碗什么都不放,是为了对比参照,这也算化学实验的一种标准流程。呵,其实各种试验,无论是物理、化学还是生物,都是如此。没有参照,也就无法证明实验对象的特别。” 说着这些,朱塬也做好了准备。 示意老朱退开一点,朱塬用蘸了酒精的棉头银签先在一旁蜡烛上引火,然后一一点燃六个瓷碗内的酒精。 昏光下,火焰腾起。 六只瓷碗上方,很快呈现出了各异的颜色。 其中两个近乎无色,两个是明显的紫焰,还有一个,火苗则是绿色。阑 曾经课本上的焰色反应实验,是用铂丝蘸化合物。 铂丝找不到,朱塬之前在定海用银丝试了试,感觉反应不明显,就直接开大火,就像眼前这样。 非常醒目。 即使已经了解其中道理,眼看着当下场景,老朱还是一脸惊奇。 感觉又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朱塬看了眼差点要惊叹出来的老朱,接着讲解:“焰色反应的本质,是金属内部电子受热跃迁释放能量,外在表现就是不同的光色。这种方法简单却原始,而且只能验证少部分的金属。不过,采用类似的原理,几百年后发明光谱仪,就可用来检测各种物质的元素构成,并以此作为矿物勘测等手段。” 老朱微微点头,脑海中已经飞快盘算出这甚么焰色反应的用途,一边指了指其中一个:“这铁……怎似没有颜色?”阑 “这个,塬儿记不清了,”朱塬也不掩饰:“当年读书的时候,记得钠黄钾紫铜绿这些,好像就没有铁。之前也试过几次,都没有。我再想,或许是有的,只是它发出的光线不再咱们人眼的识别范围内。这也是我刚刚说,焰色反应只能验证很少的一部分金属元素。” 老朱抓住一个点:“咱们人眼……识别范围?” 朱塬想了下,抬手比划道:“祖上想象一下,丢一块石头,或者被风吹起时,水面上向外荡开的水波……” 老朱顿了顿,轻嗯一声。 朱塬继续:“光呢,也可以算是一种波,就像水面上波纹有大有小一样,光波的波动频率也是有长有短的,具体长短,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咱们人眼能够识别的,其实只是其中很少的一段频率内的光波,而大部分,咱们是看不到的。” 老朱感觉有些懂了,又觉得没懂,追问道:“咱为何看不到?” 这……阑 朱塬一时间还被难住,琢磨片刻,才道:“咱们人眼……千百万年来的进化,让我们只能识别很少的一部分光线。都说人乃万物灵长,祖上,其实不是的。就说夜晚,很多动物都可以看得到东西,因为晚间也有光线,只是我们人眼无法识别。这就是局限。” 说到这里,想了想,朱塬继续补充:“类似的,还有声音。声波也是一种波,咱们也只能识别一定波段内的声音。超过咱们识别频率的,叫超声波,低于相应频率的,叫次声波。比如,地震,很多动物都能提前预感到地震,因为他们能够感受到我们听不到的由即将到来的地震传出的次声波。还有蝙蝠,它们眼睛其实是看不见的,通过不断发出一种超声波,再返回到耳中,探知周围的一切,呵,这个用途很大,将来再说。” 老朱感觉自己又涨了见识,想要追问,想想也不急于一时,只是轻声感慨:“这……真是神奇呵。” 朱塬见桌上酒精燃烧差不多,朝老朱示意了下,得到允许,便上前,用提前准备好的瓷盘一一罩在白碗上,一边又解释:“酒精燃烧是不能吹灭的,万一溅出来,到哪烧哪,因此要用隔绝氧气的方法灭火,就是这样,盖上,里面氧气烧完,它就灭了。” 做完这些,朱塬转去开了门,让内侍近来撤掉周围窗上遮光的帘布,顺便从秦裕伯手里接过那捧黄豆秸秆。 等内侍们离开,屋子里只剩老祖和远孙两个,朱塬已经找到了目标,向老朱展示:“祖上,这就是根瘤,您先看着,我这就尝试做一下切片。不过,这秸秆早就干死了,我也不知道里面还能不能看到根瘤菌。如果没有,回金陵后找一找其他还活着的豆科植物,或许也有。” “你放开做。”阑 老朱说着,接过一段豆秸根茎,走到圆桌旁坐下,一边打量,一边看朱塬从今早带来的箱子里取出显微镜和各种工具开始操作。 当下所有这些,无论是焰色反应,还是豆秸根瘤,都是因为昨晚。 晚饭的时候,应老朱要求,朱塬从养鸭子产业链一直讲到氮磷钾三元素对农作物成长的重要性,以及相关的种种,比如,如何识别钾元素,又比如,磷元素从何而来,再就是,氮元素。 老朱就不太理解,按照朱塬说法,空气中任多的氮气,占了七成,作物为何还会缺少? 然后就讲到了豆类作物的固氮能力。 无论是曾经的农夫,还是当下的帝王,老朱明白,这绝对是很大的事情,明白了这些道理,也就明白了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种地过程中遭遇的诸多问题。 再然后,解决了相应的问题,这天下,这江山,才能焕然一新。阑 朱塬用镊子挑选了一颗根瘤,再用并列的精钢刀片进行切片,以及染色,一边随意和老朱聊着,很快完成了一只样品玻片。 再操作显微镜。 片刻后,结果显现。 朱塬先观察一会儿,见老朱迫不及待走过来,便让出身形:“还是有的,祖上请看……植物和动物的细胞不一样,外面那些是黄豆细胞,细胞壁很明显,内里,那些偏圆的,没有细胞壁,应该就是根瘤菌。不过,应该也是死了的。” 老朱对着目镜盯了片刻,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显微镜,嘴上却是道:“就……这些个,根瘤菌,能产生那氮肥?” “塬儿没种过地,但,课本上就是这么教的。而且,诸如《齐民要术》这些农书上都有记载,种了豆类的土地上,再种其他庄稼,会更旺盛一些。写书人不明原理,其实,就是这个。这根瘤菌,能够将空气中氮气转化为可以供植物吸收的氮化合物,一方面直接供应豆类本身,一方面还会有些留在土壤中,供后来的其他作物使用。” 老朱认真听着,又观察片刻,终于直起身,再次感慨道:“真真是……呵,等回了金陵,要专门立个法令,让百姓种植豆类以肥田。”阑 朱塬点头:“现今条件下,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传统粪肥,根本上还是来自同一片土地,几次轮回,各种养分会持续消耗,最终导致一片土地彻底失去供养庄稼的能力,进而荒芜。这豆类,是少数能够天然制造肥料的作物。嗯,不过,也仅限于氮肥。” 老朱朝里间指了指,两人再次来到隔壁书房,对桉坐下,才继续:“这磷肥,照你说法,可行那鸟粪岛之策,再就是钾肥了呵,这钾……究竟何用?” 氮和磷,昨夜晚饭时都聊过,倒是忘了问最后一个。 朱塬也不再拘束地双臂支在面前书桉上,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想了下,才说道:“或许,类似于咱们吃的盐。” 老朱不解。 朱塬又稍稍斟酌,说道:“祖上还记得那份元素周期表吗?” 老朱点头:“你这……忘了的东西可真多哩。”阑 能容百余种元素的表格,朱塬就填上了二三十个。 各种朱塬送来的文件都在这书房里,老朱也没有起身去找,差不多已经在脑子里。 朱塬只是笑笑,没有辩解,而是道:“钾和钠……”说着虚空竖直画了一下:“……属于同一族的元素,而且是非常活跃的自然界中不存在金属单质的元素。咱们人必须吃盐,因为需要广泛存在于体液中的钠离子协助机体运转养分。同样,这钾元素,对于植物,就相当于人体内的钠,用来协助搬运各种营养运送到全身。呵,这些都是我根据常识推测,也不知道准不准,但,大概率就是如此了。” 说到这里,朱塬还想起一个。 对人,或者动物来说,为什么是钠? 这就要从生物进化说起,还要说道生物从海洋到陆地……嗯,数十亿年的老黄历,暂时就不翻了。 老朱这次也听懂,沉吟片刻,看过来:“你那……玻璃甚么的,还是少烧着些,刚刚那灰碱,可不就是把那草灰里钾肥都给取走了。”阑 这…… 怎么突然转到这里了? 不过,朱塬却是点头:“主上,等塬儿找到天然碳酸钠碱矿,就不用碳酸钾了,将来草灰可以直接还田。” 老朱一边伸手在旁边一些奏折里翻找,一边追问:“那钾肥如何解决?” 朱塬道:“只能寻找钾矿,对了……火硝,我是说,硝石矿,其实就是一种天然的复合肥,既含有钾,又含有氮,不过,无论是硝石矿,还是其他钾盐矿,中原地区都不多。我记得,后来咱们中国最大的钾矿……在新疆,嗯,就是西域那边。” “照你说法,那西域之地,或也要赶紧了打下来,”老朱很平常地念叨了一句其实很霸气的话语,又叮嘱:“既都是你提出,这肥料之事,等回了金陵,也交予你操持,再设个衙门。” 朱塬:“……”阑 我可以说不吗? 身上本来的担子还一个没能卸下,又来。 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啊! 另一边,老朱已经找出几份奏折递过来:“看看罢,今早儿刚送来,又都是弹劾你哩。” 第004章:无题 朱塬接过一叠奏折,看了下,厚薄不一,却足有六份之多。 翻开第一份。 这是来自金陵御史台的一位御史,说的是朱塬下令禁止民间参与海捕之事。 预料之中。 大致扫过内容,倒也有理有据,不偏不倚。 再看第二份。 这是一位浙东按察的上奏,弹劾朱塬贪渎索贿,搜刮无度,以至于回程之时,珍玩财货、美姬仆役,竟然装了整整十一艘大船。 这…… 好像也没错,确实是十一艘大船。 再往下翻,不外乎都是各种罪名罗织,风闻奏事。 全部浏览一遍,朱塬抽出一份递给对面老朱,笑着道:“祖上,这个好,‘擅自升迁’、‘与民争利’、‘苛捐重税’、‘掳掠民女’、‘侵占良田’、‘以权谋私’、‘贪索无度’、‘图谋不轨’。啧啧,八大罪状。说起来,我最近一直在写一份述职报告,大致总结过往大半年时间的工作,还有给祖上的后续执行建议。这个……他倒是替我先总结了一遍。” 老朱接回,却瞪了朱塬一眼,笑骂:“你倒坦然,还能笑着,一点不怕么?” 说着已经翻开。 提前看过,这算再看一遍,也想听听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如何应对。 “怕啊,”朱塬点头:“其实,自从祖上让人转送给我那第一份弹劾奏章,我就有些怕了。而且知道,那只会是一个开始。” 老朱想了下,说道:“是那封……说收鱼之事的。俺记得。你讲过了道理,俺也觉得不错。若不然,也不会转给你自行处理。” “塬儿说的是这件事背后。” 老朱抬头:“嗯?” 朱塬道:“开始呢,祖上,我其实是想要……唔,做一张白纸的,既然如此神奇地回到了这个时代,祖宗又如此信任我,就想要尽心尽力,比如,祖宗连续赏赐土地,我都没要,因为我想要以身作则,像白纸一样,做人做事都清清白白。” 老朱表情稍稍收敛,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过来。他能感到,接下来,就是但是了。 朱塬也便转折:“但那封弹劾之后,我突然觉得不对了,我不能做一张白纸。” 老朱依旧望过来:“为何?” 朱塬与老朱对视,说道:“塬儿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不是真的表面上这十几岁孩童模样,前世……也算看惯了世情,因此知道,人心,是最经不起反复折腾的。就说这些弹劾,一封两封还好,三封四封也行,但,如果长年累月,持续不断,祖上看多了,也就会开始怀疑了,这是不是真的呢?” 老朱张嘴想要说什么,朱塬已经抢着继续:“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如果塬儿继续保持白纸状态,那些人,只要成功地把一个墨点子甩到我身上,又被祖上看到,那,这个墨点就会显得非常刺眼,让祖上觉得……哦,原来这小子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怎会如此?”老朱终于开口,说着就摇头:“不会如此!” 朱塬还是飞快继续:“对比来说,如果我主动做一些荒唐事,比如,显得好色一些,贪财一些,这相当于提前自己往自己身上抹一些墨点子,然后被祖上看到,拉低您对我的期待。到时候,再有人弹劾,又甩了一个墨点子到我身上,祖上就会想,那小子本就是这德行,再坏一点又如何。恰好我还能干事,祖上大概也能容我更久一些。” 老朱望着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黑亮通透的少年眼眸,短暂沉默,摇头道:“这……忽地说的甚么傻话。” “本来不想和祖上说明白,只想默默这么做的,但,祖上对塬儿太好了,就忍不住想对您坦白,”朱塬实话实说,带着点暗然:“而且,这不是傻话。记得前世……是下个朝代的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人都希望一切都如初见,人人也都抵不过故人心易变。这世道,纷纷扰扰太多,你不想变,它也能强行把人扭到面目全非。” 老朱听完这些话,想到那《天书》里的种种,忽然也有些伤感,一把合上面前的这封弹劾奏章,起身,又伸手把朱塬面前的那一叠也捞过去,走到窗边直接丢入江中,一边对还坐在书桉旁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道:“塬儿,你安安心心的,咱一家人,啥也不变。谁敢再聒噪挑拨,俺砍了他。” 这么说完,老朱反应过来,勐地看向窗外。 就该把刚刚这几个也给砍了,想了想,六份奏折,倒是记起了四个名字,老朱打算稍后再问问,一个都不放过。 这些个书生,就会为一些鸡毛蒜皮搬弄唇舌,那知道自家塬儿到底做了多少的事情。若不是他打通了海上粮道,让自己能无后顾之忧地增调大军,若不是那奇袭包抄大都的计策,甚至,若不是那热气球,那有这大军短短几月就打完了曾经两三年才能结束的一仗? 回到书桉重新坐下,见朱塬还有些伤感模样,老朱又道:“孩子,就忘了刚刚罢,等回了金陵,俺再给你出气,把那几个乱说话的都砍了。” 朱塬抽了下鼻子,感觉眼睛又开始湿润,摇头,想要说什么,感觉有些哽咽。 深呼吸几下,见老朱又起身,亲自倒了水过来,连忙接住,还要站起,被老朱按住肩膀,只能重新坐好,道了声谢,再缓了缓,说道:“祖上,这件事,还是要说一说的。” 老朱重新转回书桉后,还没坐下,闻言摆手阻止道:“莫说了,不提这个。” 朱塬坚持:“还是要说的,这件事看似不大,背后道理,其实关系到咱朱氏江山,塬儿一定要给祖上梳理明白。” 老朱见朱塬语气郑重,顿了顿,才微微点头。 朱塬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祖上有没有想过,这天下人,真得全部都想要‘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真得都很看好咱大明新朝么?” 老朱摇头:“定不是呵,不然还打个甚么仗。” 这有些偏。 朱塬不再抛砖引玉,而是直接道:“不只是那已经覆灭的元廷,还有,塬儿想说的是,这中原各地,本来的豪强大户,其实也没那么想要改朝换代。想要改变的,不过是如祖上当初那样实在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而已。” 老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理解有误。 琢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些话,对比过往十几年的经历,显而易见,确实如此。 早期加入红巾,每到一地,官军往往不能打,迎接他们的,更多还是地方豪强组织的乡兵。 稍稍点头,老朱没有插话,只是等待朱塬继续。 朱塬又想了下,接着道:“塬儿第一次与祖上讨论经济之学时就说过,以经济之学的角度,元朝国祚不足百年就迅速败亡,原因在两方面。首先是生产层面,不如咱汉人发达。但,更严重的,其实是分配层面,元廷放任贵族、豪强、大户肆意侵占搜刮百姓,完全忘记了唐宗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活不下去了,只能揭竿而起。” “这其中,地方豪强大户,占有的利益其实比元廷还要多,要不然,元廷也不至于在最后的几十年因为收不上租税而出现严重的经济问题,乃至财政崩溃。” “曾经史书上,就有过祖上一句话,也不知您这一次说过没有,叫‘元以宽失天下’。” “这很精辟。” “过往大半年时间,人在东南,我最深的一个感受就是,地方大户,真得很有钱。就说那玻璃,因为前世司空见惯,家家户户窗户上都镶嵌着透明玻璃,我是不报什么期待的,只打算随手开辟一个小生意。没想到,玻璃烧制出来,竟然能卖到与黄金等价的程度。这一方面说明,玻璃在这个年代很稀奇,另一方面,还是一件事,地方大户,真得很有钱。有钱到前世野史记载,有大户甚至能以一家之力捐建金陵城三分之一的城墙。” 老朱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这就任地胡说了,城墙乃防务重器,如何能让那私人插手,咱又不是没有钱粮工匠。”说着又好奇:“这野史说的……是那家大户?” 朱塬摇头:“塬儿也知道不是真的,至于哪家,就不和祖上说了,反正是野史。” 老朱明白朱塬心思,也不介意,只是示意他继续。 朱塬接着道:“有个成语,叫‘欲壑难填’,即使在元廷的宽纵下,各家地方豪强大户已经积累了百年,但,人心永远是不会满足的。就比如,我去到了明州。过往大半年时间,操持运粮的同时,还开辟了两大财源,一个是重新梳理海贸,另外一个,就是通过各种措施,鼓励海洋捕捞。我到之前,根据记载,舟山渔场每年的捕鱼产量,最高只有300万斤左右,但只是今年夏汛,这个数字就一举提高到了43万担,折合4300万斤,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海贸层面,只是十张牌照,进账200万两白银。” 老朱不由点头:“这是你大才,俺都看着哩。” 朱塬喝了口老朱刚刚亲自给自己倒的茶水,接着道:“祖上,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自辩一下,我不贪财,如果我贪财的话,其他不说,只是那200万两的海贸公司牌照收益,我有一百种方法悄无声息地装到自己口袋里,而不是拿出来补充国用。” 老朱摆手:“不说这扫兴事。” 朱塬便又继续:“过往大半年所做的这些,其实就是我被弹劾的根源。因为,我打造了两块肥肉,一块是‘海捕’,但,刚让他们尝了一口,就不再分给他们了。另一块‘海贸’,朝廷不遗余力支持的情况下,我相信大明整体的海外贸易体量会迅速增加,这能让东南海商赚的更多,但,因为我锁定了比以往各朝都要高一些的两成税收,还有严格的管制措施,这会让他们既无法隐没收入,也无法拿到更多。因此,当然要攻击我。如果我倒了,之前定下的那些政策,他们就能通过不断游说,不断上书,逐渐让朝廷放宽,乃至最终,一分钱都不给朝廷,全部都落到自己口袋里。就说当下的,元廷最后这些年,其实就是如此。祖上这次带回了元廷的诸多官方文书典籍,回去整理一下,肯定就能发现,他们的财政状况有多糟糕,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从开国起,就一直很糟糕,元朝巅峰赋税大概也只有咱明朝最高时的一半。问题是,同样一片土地,产出那么少,为什么?答桉很简单,被人吃掉了,但却又不是那些个饥饿到只能造反的穷苦百姓。” 老朱若有所思。 再次想到,该把这些记下来,好好琢磨。 不过,想想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就在面前,稍后让他整理成文就是。 朱塬再次喝了口水,接着道:“所有这些,让我意识到一件事。分配,比生产还重要。这和我最初考虑是相悖的。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分配可以慢慢来,当下主要的问题是提高生产。然而,事实证明,如果一开始的路就走错了,那么,将来生产提得再高,也无法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因为生产提高所带来的红利,无法落到所有百姓身上。当生产持续提高的时候,或许还没什么,但,一旦生产停滞,积累的问题爆发,或许只是短短十几年时间,一切就会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朱塬看向老朱:“祖上,我说的就是咱大明朝。” 不等老朱回应,朱塬便给出解释:“后世史书,很多朝代都有所谓的‘盛世’,但,明朝似乎没有,至少没有什么‘贞观之治’、‘康乾盛世’那么出名,祖上知道为什么吗?” 老朱疑惑:“为何?” “因为,其他各个王朝,都是祖宗先打下基业,再经过几代经营,来到一个巅峰,无论汉唐,还是后来的清朝,都是如此。”朱塬道:“只有明朝,祖宗只是一代,就把这个王朝带到了巅峰,当然,我说的不是经济体量的巅峰,而是国力的巅峰。这主要包括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两个方面。经济方面,洪武后期每年超过3000万石的粮税,我不知道全部数据,但,差不多已经是大明两百多年的最高水准。军事方面,祖宗短短十余年驱逐胡虏,一扫汉家数百年沉靡,再现华夏风貌,这更是母庸置疑。再然后,祖宗做的太好,后世子孙,都只能算守成,也就说不上盛世。” 】 听到这番话,老朱表情动了几动,轻轻摇头:“你这孩子,就莫要变着法儿拍马了。” 说完还有些萧索。 再次想起了《天书》,其中……遗憾太多。 朱塬坚定道:“塬儿一点也没有夸大。历代开国君王,多在一个‘武功’,‘文治’往往欠缺,只能后代逐渐弥补。祖上是咱华夏数千年,唯一一个做到‘文治武功’双全的开国帝王。” 老朱摆手:“说回刚刚罢,那甚么……分崩离析。” 朱塬点点头,说道:“祖上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在分配制度上表现得太理想化。前世读史,关于您个人的记载,动不动就是免税,地方遭了灾,免税,府库充盈了,免税,觉得一些地方赋税可能太重,免税。洪武朝三十一个年头,几乎每年都少不了一个‘免’字。还有对士子功勋,也是各种的能免就免,优待至极。您的观念很朴实,藏富于民,国家自然安定。因此不仅经常蠲免,还给子孙把规矩定死了,其他方面,也不允许随便加税,比如盐税、茶税、酒税等等,对比其他朝代,税率都是最低的。我之前在定海让人收集历朝相关数据,其中,宋朝的时候,盐税最高能达到1700万贯,这当然不是长期,而是宋朝遭遇财政困难的时候,临时增加,弥补国用,因此让宋朝哪怕南北交替的动荡时期,依旧拥有足够钱粮保证开支,延续国祚。再说大明,祖上定下规矩,盐税一年只能收一两百万贯,贯穿整个大明两百余年,都是如此。明朝末年,内有灾荒,外有边患,朝廷却遭遇严重财政危机,限于祖宗之法,又无法灵活通过增加赋税度过危难,结果……一场劫难,就那么亡了。” 老朱默然,片刻后才喃喃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呵……” 朱塬语气反而很是冷静:“这就是塬儿刚刚说的,如果一开始路走错了,想要扭转,难上加难。” 想想又继续:“比如之后的清朝,满人入主中原,几乎继承了大明大部分的制度,但只改了两点,一个是不再完全依靠文官集团,而是拥有自己的勋贵基础,这确保了文官不听话,朝廷也有其他人能用。另一个,就是分配制度。摊丁入亩的规矩就是,不管你是谁,都不能免税。为了保证税收,清朝做到什么程度,一个科考第三名的探花郎,因为被查出欠了一厘银子的税款,也就是一文钱,就被革除了功名。这使得哪怕到了清朝末期,朝廷也一点不缺钱,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过个生辰,随随便便就要花上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是清朝面临的是工业时代对农业时代的文明等级压制,国祚再延续一两百年都没问题。” 望着再次沉吟的老朱,朱塬最后道:“所以,祖宗,我在做的,引发这些弹劾的,就是涉及分配问题。用另外一个祖宗更熟悉的词汇来说,这是变法。商鞅变法,成功了,被车裂了。另一个大明,张居正变法,一条鞭,类似摊丁入亩的改革,失败了,也没能逃脱清算,家破人亡。清朝的雍正皇帝,摊丁入亩,成功了,他成了清朝名声最差的皇帝。明明是康雍乾盛世,人们只知道康乾盛世,偏偏功劳最大的那个被刻意忽略。甚至,还有祖上你,唯一的‘文治武功’,明明做的那么好,后来也没有好名声,因为您把元朝的‘宽’变成了大明的‘严’,这也算一种变法,您兢兢业业三十一年,构建了相对以往历朝都更完善的国家制度,让中原大体承平两百余年,但,因为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也不给你该有的肯定。说起来,前几天我还在想,我不想做那成全了大秦一统自己却被五马分尸的商鞅啊。但,问题明明就在那里,我不说,我也不做,我明哲保身,活了两辈子的人,我想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但,我怕自己会被憋死。” 第005章:不齐整了 十五日那天一番坦言,一方面,朱塬确实感念老朱真把自己当亲人对待,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考量,并非冲动。蕳 还是掐准了老朱的性格。 顾念亲人,以及,赏罚分明。 对亲人有多好,历史记载太多,不必赘言。 至于后者,或许旁观者第一想到的就是,功臣都被杀光了,这也叫赏罚分明? 朱塬还是某个观点。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晚年所有天真期待都幻灭后的无奈疯狂之举,以及,其间还夹杂了太多表层之下的东西。 远远不是那简简单单一句‘狡兔死,走狗烹,能形容的。蕳 幻灭之前,老朱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你做了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这从洪武三年大封功臣里一干勋贵的俸禄数字就可见一斑,比如同样的公爵,排名第一的李善长年俸4000石,第二的徐达,却有5000石,因为老朱觉得徐达功劳更大。 还有侯爵,更是分了好几阶。 再说朱塬。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做了多少,老朱看得很清楚。 朱家自个儿的子孙,能力很强,而且是一个实干派,可以说,每一点都完全契合老朱对人才兼心腹的期待。再加上朱塬这么一番开诚布公,掏心掏肺,啧……今后谁还能动得了朱翰林分毫呢?蕳 老祖和远孙两个相互感动完,随后两天路程中,又一起进入了实用主义状态。 曾经后世大量史料都记载了老朱习惯性阐述一个观点,他自己从没想过能当上这个皇帝。事实也是如此,因此,真的当上之后,老朱其实是很困惑的,历朝历代,那么多的王朝反反复复,你来我往,他不希望重蹈覆辙,于是,兢兢业业几十年的同时,老朱也一直在摸索尝试。 因为那份勤勉,因为那份探索,或许,还有一些对江山社稷的敬畏,相对来说,老朱做得很好,唯一的‘文治武功,。但,很明显,后来也证明,缺陷还是很多。 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朱塬觉得,是三个字:局限性。 时代的局限,让老朱只能在诸多前朝经验的基础上进行探索,终究难以逃出历史循环的窠臼。 现在,朱塬的出现,给了老朱一个跳出局限的机会。蕳 老朱虽然无法具体形容,不知道所谓的‘局限性,,但,作为一个锐意进取的帝王,他也同样能感受到这一点。 于是,船行的两天时间,除了少数急报,老朱干脆放下了其他大部分事务,专心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讨论接下来大明的路该怎么走。 路很长。 要做的,也实在太多太多。 总之,还是要一步一步来,分清主次,日拱一卒。为了避免顾此失彼,朱塬给出的方法,就是列清单。 从基建到屯田,从教育到军事,从工业到医疗…… 其中再分出很多很多个小项目。蕳 …. 参照曾经,朱塬还提出了‘五年计划,的发展方案,老朱很受启发,却觉得五年太长,三年更好。 祖宗求治心切,朱塬也不反对。 三年就三年。 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 嗯。 这梗牵强了。 略略略。蕳 说起来,按照老朱另一世寿命的话,明年开始,洪武朝,恰好能有10个‘三年计划,。 只是走神一下。 朱塬很诚恳地期待自家祖宗这一次能多有几个三年。 转眼是九月十六的 下午。 侍臣通报再有两刻钟就要靠岸时,沉浸各种话题的朱塬和老朱刚讨论完让海军接管耽罗也即后来韩国济州岛以图高丽和日本的事情。 当下的耽罗,全称是耽罗军民总管府。 属于元廷版图。蕳 朱塬说这些的时候还想起,记忆里,至正帝似乎就有着逃往耽罗的计划,好像还提前运了大批财宝过去。 大都被一锅端,消息应该已经传到耽罗。 财宝…… 就算有,大概也已经被地方势力瓜分藏昧,不过,这座岛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地理位置太重要。 因为接下来几年主要的目标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海军力量也还需要增强,暂时不打算拿下高丽和日本,但这个跳板一定要搭好。 将来做起事情,也更方便。蕳 就全球而言,朱塬认为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的地理位置也非常重要,就如南洋诸岛一样,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他们以属国的名义游离在大明的统治之外。 等老朱随口打发侍臣去准备,朱塬继续又一个话题:「接下来,是货币,这是塬儿很早就想和祖上说的。前世塬儿看过那些货币理论,太复杂,等稍后日子再慢慢总结给祖宗看,这里,塬儿给祖宗一个最浅显的解释:对于国家经济而言,货币就如同咱们现实疆土内江河湖海里的‘水,,它能起到刺激生产和调节分配的作用。」 这么说着,朱塬已经飞快在一页白纸上写下了一连串词汇,这些词汇由线条构成闭环。 递给书桉对面的老朱,朱塬接着道:「比如这个例子:朝廷铸造1贯钱,将这1贯钱发给工匠,工匠就能回馈1贯钱的生产成果;然后,进入下一个环节,工匠用这1贯钱购买柴米油盐,工匠生活得到满足,而这1贯钱,会进入社会金字塔更上层一些的商家手中,以往各朝,往往到了商家大户手中,财富就开始逐渐囤积,减少流通,因此就造成富者愈富的结果。但,这一次,我将它继续打通;再然后,商家也用这1贯钱消费,他们的消费就比较高端了,精美的瓷器,美味的鱼翅,嗯,还有昂贵的玻璃器皿,这些呢,如果全部都是国家垄断经营,那么,这笔钱就又回到了朝廷手中,然后,就是下一个循环。祖宗,您从中看出了什么没有?」 …. 老朱望着眼前纸上的这个圈儿,思维敏捷地发现一点:「税呢?」 朱塬笑着点头:「对,当然是要有赋税的,钱币的每一段流通,朝廷都可以从中抽取赋税,这就是一种调节分配。」 老朱皱眉思索。蕳 朱塬继续:「赋税只是其中的一种分配调节。另外,朝廷铸造这1贯钱本身,我们将他给穷人,用于购买富人达到商品,这也是一种分配调节。再有,朝廷直接垄断官卖一些环节的商品,从中获利,拿到的利益再投入到国计民生当中,这又是一种分配调节,如此种种。这些分配调节的背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货币呢?因为相对于布帛、粮食等同样可用于交换的实物,便于携带的货币,相对来说是最容易以最低成本进行社会流通的,而朝廷掌握铸币权力,相当于,咱们拥有了一种可以调用社会资源维持国家运转的工具。所以我说,货币,就是国家经济中的‘水,。万事万物,离了水都无法生存。同样,除非咱们想要退回史前如同动物一般采摘狩猎的原始状态,否则,只要想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就离了货币这个‘水,。」 老朱听懂了,赞许地点头,想想却是又道:「可,俺就觉得,用这……货币买这些个东西,任凭它怎么流转,不还是同样一些东西么?」 「不是的,」朱塬摇头:「这就是千百年来的一个传统误区,朝廷总觉得社会资源是固定的 ,于是限制商人逐利,但其实恰恰相反,货币的流通会创造需求,比如我刚刚说,工匠需要的柴米油盐,商家需要的各种奢侈产品,如果没有这1贯钱,唔……我是说,这是一个理想化的模型,只有1贯钱的模型,那么,没有这1贯钱,他们就没有了这些需求,结果是,也不会有人去努力生产这额外1贯钱能够购买的柴米油盐,或者瓷器、鱼翅、玻璃器皿等等。这就是1贯钱对生产的刺激作用。有了这1贯钱,有了这些需求,另外一些人也能够通过生产柴米油盐或者瓷器、鱼翅,来维持自己的生计。这只是1贯钱。咱们放大一下,如果有100万贯呢,1000万贯呢,甚至1亿贯呢?」 老朱感觉自己明白了一些,听到最后,却笑道:「1亿贯,那钱就不是钱了呵。」 「祖上英明,发现了又一个问题,」朱塬也笑:「钱并不是越多越好,要有节制地去铸造,元廷钞币政策的败坏,就是因为滥发。说起来,祖上也犯过这样的错,比元廷还厉害。」 老朱知道肯定是前世的事情,也不生气,只是好奇:「任说一说?」 「先说个后来的吧,」朱塬道:「塬儿来到这个时代之前,那个世界最强大的国家,美国,他们印发的也是纸币,这种货币没有锚定黄金,呵,这就要插一句,元廷发行钞币,是要锚定黄金的,后来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金本位。」蕳 …. 「这俺知道。」 老朱说着,还是用钢笔在面前有个‘圈,的纸页上写下了‘金本位,三个字。 朱塬接着道:「但美国没有,因为强大,他们完全凭借国家的信用发行纸币,称为美元,这种货币叫做‘信用货币,。因为没有锚定,而且,还是因为强大,美元被全世界接受,在所有国家都能流通,结果是什么,祖宗可以想象一下?」 老朱稍稍斟酌,说道:「既是被那全世界接受,若是俺,就多印些,平白买了东西。」 朱塬点头:「祖宗说的没错,美国正是这么干的,这叫做‘收割,,而且,它们的手段要比祖宗单纯一个‘平白买了东西,复杂很多,但,根本上,呵,确实就是空手套白狼。」 「空手套白狼,这词儿,」老朱笑道:「倒是贴切。」 朱塬也不知道‘空手套白狼,的出处,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转而道:「再回到刚刚,祖上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早发行信用货币的国家是哪个?」蕳 老朱都不用猜,直接道:「俺做的?」 「没错,」朱塬道:「之前倒是忘记写在《天书》上了,应该是洪武八年吧,或许是九年,祖上发行了大明宝钞,这是世界上第一种信用货币,没有任何锚定,完全依靠国家信用支持。以大明国力的强盛,大明宝钞本来也有希望成为至少亚洲范围内的一种广泛货币,但,因为祖宗不懂经济学,不知道货币发行要有节制,要根据经济状况适量统筹,结果,因为滥发,到了洪武末年,1贯的大明宝钞,就已经贬值了10倍以上,再过几十年,就更加成了废纸一般的存在,国家重新回到了铜银交易时代。这其实也是一个遗憾,若是钞币制度能稳定持续下去,国家遇到危难的关键时刻,适当增发货币,也是能够用来拯救危机的。就说刚刚提到的美国,它们的美元,从开国开始,就顺利持续了200多年,嗯,对了,最初的时候,美元也是有黄金锚定的金本位,是后来随着国力提升,逐渐断开了的。」 老朱想了想,也是遗憾,却很快收拾情绪,说道:「这次有你,这货币之事,就全权由你来操持罢。」 朱塬也不拒绝,答应一声,说道:「就像塬儿刚刚说的,美国的货币,最初也是金本位,一两百年后顺应时势,才脱离锚定,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祖上,咱们这一次,也要 循序渐进。首先,短时间内,发行纸币是不合适的,一是因为制度还不完善,二是开国初始,一切还在恢复,经济体量不够,三是容易伪造,这对于货币危害太大,最后,第四个,百姓也不太认可。所以,至少十年内,还是要以金属货币为主,铜钱之外,我建议将白银也列为法定货币,加大开采银矿,铸造一批官方的银币。与此同时,朝廷也要积累黄金,为将来发行纸币准备锚定。塬儿的建议,为子孙计,至少百年时间,甚至两三百年,除非遇到国之危难的紧急时刻,否则,金本位都必须要谨守。」 …. 「听你的,都听你的,」老朱点着头,又笑:「早几个月,有个……甚么官儿上书说山东有银矿,建议开采,俺还骂了他一顿,看来是俺错了。还有这铜钱……就是,这铜,咱大明可不富裕?」 「咱们这片土地上确实缺少铜矿,银矿也不多,何况还已经开采了数千年,」朱塬道:「不过,以大明当下需求,开足马力生产,再尝试勘探一些新矿,短时间内肯定是够用的。再往后,就是向周边扩张,比如海外的那些岛国,他们生产力落后,各种矿产都保持完好,这些都是资源。嗯……我想起来了,日本,石见银山,好像……巅峰时期,白银出产数量达到世界的三分之一。」 这么说着,朱塬指了指书桉一边的小号地球仪:「祖上你看,这几座岛加起来也就咱们一个行省那么大,但,白银产量一度占全球的三成,该是多富裕?」蕳 老朱也明显心动地伸手拿过地球仪,在日本列岛上拨划,还有些不信:「这……能有三成?」 朱塬想了下,说道:「应该是某一段历史时期内全球产量的三成,不过,应该也很多了,而且,之前在明州,我亲眼看到,海商成船成船地往回拉粗铜,想来日本当下的铜矿也很富裕,嗯,还有金矿。」 老朱又摩挲片刻,感慨道:「照你说,这是一片金山银山哩。然则……那元廷两次都没打下日本,咱还是要谨慎着些,先把自个儿地界理顺了。」 朱塬点头。 不急。 又说几句,侍臣再次在门外朗声提醒,还说起朱塬座舟那边送了官服过来,两人才起身。 当下都穿着日常衣服,等下上岸,还是要正式一些。蕳 祖孙两个直接就在外间换了龙袍官服,走出船舱,扶在楼船二层的栏杆旁,已经可以看到龙湾码头上的隆重场面,不只是外围数以万计的围观百姓,码头中间场地上,也是旌旗招展,百官列队。 老朱望着岸上场景,还有视野内已经可以看到的自家长子,嘴上却又继续说起事情:「这次回来,塬儿,你就进了中书罢,当个平章罢。」 中书省平章政事。 从一品。 这…… 连升三阶,直接就和华高的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平级了,差一步,就是宰相。 而且吧。蕳 我为什么突然想到了朱文正呢? 思绪飘了飘,朱塬摇头:「祖上,太快了,我觉得现在挺好,而且,多一个从一品,不齐整了,私下里我还想要刻一枚私章呢,就叫‘朱三品,。」 老朱也过来:「甚么齐整不齐整的,那郡王也爵同从一品哩,你要是不要?」 朱塬毫不犹豫:「要!」 老朱收回目光,想了下,说道:「若你和百室合不来,俺就与他明说了,你两人各做各的,谁也别扰着谁。他若不顾大局,也别怪了俺不讲往昔情面。」 …. 百室,是李善长的表字。 朱塬刚刚没想到这个,倒是老朱想到了。蕳 不过,自家祖宗这么一说,朱塬想了下,摇头 道:「不对,嗯,我是说,祖上……」说着反应过来,看向身边,不见外地对附近几位内官侍卫道:「你们站远些。」 等周围人退开,朱塬才继续:「祖上,你这么一提,我又有启发了,你知道为什么曾经……开国后,武将没什么问题,金陵这边,文臣却各种折腾吗?」 老朱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的是甚么‘折腾,,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太闲了。」 老朱:「……」 「这是真的,」朱塬道:「当时北元尚存,四方也不算安定,所以,武将各有各的事情。但,文臣呢,开国之后,内地平定下来,就相当于一块饼,做好了,而且因为传统观念,不同于武将的持续开拓,文臣其实没太多可做的,就只能变着法地抢这块‘饼,,于是各种鸡飞狗跳,头破血流。」 类比很形象,老朱一想就明白,问道:「要如何解决?」蕳 「咱们说的三年计划就是啊,」朱塬道:「祖上,避免他们鸡飞狗跳的最好方法,不是把他们闲置,而是给他们足够的事情做。恰好,就只是咱们过去两天说过的,屯田、修路、造船、冶铁、测绘、开矿等等,每一个都够做几年的。祖上把活计交出去,让大家忙起来,还要给出目标,必须每年完成什么什么进度,搞不定就罚,搞好了就奖。多简单。这样一来,驴都去拉磨了,也就没空相互尥蹶子了。」 老朱点着头,却笑骂道:「你这……好法子是好法子,就是呵,咱们祖孙两个,可都被你说进去了。」 朱塬反应过来。 也是啊。 当下这大明朝……最辛勤的两头‘驴,,恰好都在这儿了。 裴玄黄 第006章:初见 楼船靠岸,一行礼官前来接引,朱塬跟在老朱身后下船,岸上也适时响起了鼓乐之声。 随后又是队列。 归来一行,老朱在最前,身后是一干文武随从,文左武右,照品级排站,因为人数较多,只是排队就花费了一刻多钟,鼓乐终于停止。 朱塬凭借自己的一身正三品得以排行文臣第一,还是老朱特意交代。 毕竟严格来说,他不算出征凯旋之列。 因此,朱塬也清晰地第一次见到了某个迎上来的少年人。 太子朱标。 今年才13岁的朱标,个头比当下朱塬还高半头,有着一张略带青稚的白净圆脸,乍一看,倒是像马氏比老朱更多一些。老朱夫妻两个都是偏圆脸庞,夫妻相很足,不过,老朱是刀眉,气势很锐,朱标则是类似马氏的卧蚕眉,面相因此显得柔和。 儿子像娘,很常见。 说起来,曾经倒是有一个论调,说马氏没有儿子,只生了两个女儿。老朱的二十六个儿子,从朱标开始,都是其他妃嫔所出。 对于这种观点,曾经无论是某个作为秦王后裔的死党,还是被迫跟着看多了明史的朱塬,都持相反态度。 老四和老五不是马氏亲生的,这一点大概率是真的,但,前三个,不说当下看朱标明显偏向马氏的外表,只是根据曾经历史上各种记载推断,也可以确定。 比如一个。 老朱在1352年马氏20岁的时候与这位发妻结婚,这一年,老朱24岁,刚刚投奔郭子兴,只是一年就娶了头领的干女儿,无论是情理还是逻辑,刚刚出头的年轻人,都不会急着纳妾,更何况,老朱与马氏的深厚感情,众所周知。 接着,朱标是1355年出生,老朱夫妻两个结婚的三年后。 如果算怀孕时间,可能只有两年甚至一年多。而且,这段时间,郭子兴也还活着,老朱名义上一直再给郭子兴效力。考虑‘娘家人’的感受,骨子里也非常重视规矩礼法的老朱也不会搞出一个妾室先孕。 甚至,就算老朱其间有过其他女人,按照古代某些内宅的潜规则,马氏也不可能缺少心计,让别的女人先给自己丈夫生下长子。 另一方面,夫妻两个,在当时虽然都是大龄青年,超级晚婚,但从生理学角度,反而都是最适合生育的年龄,事实也证明,不像某华高……夫妻两个身体都是没问题的。 老朱有二十六个儿子可以证明。马氏,既然之后能生出女儿,没理由之前生不出儿子。 如此种种叠加,从各个层面来看,朱标都只会是马氏亲生。 再然后,又连续有了朱樉和朱棡,时间都对得上,而且,这段时间老朱还处在个人奋斗的上升期,他是一个有足够自制力的人,不会沉迷女色,野史里甚至还有老朱杀名妓以自醒的段子。 马氏一边,生下三个儿子之后,地位稳固,老朱个人事业也达到了一个巅峰,确认自己立于某种不败之地,也就不再介意其他女人为自己丈夫诞下子嗣。 再就是,当时,朱棣出生的时候,老朱已经在应天站稳了脚跟,还摆脱了郭家,算是一方霸主。 于是也可以稍稍享受一下。 这才有了老四和老五。 两兄弟生母是基本没留下什么记载的‘碽妃’,恰恰证明了马氏地位的稳固,以至于一个姬妾哪怕在那段时间里生下了儿子,都没能留下太多资料。 至于朱标几个的生母是‘李淑妃’的传闻,且不说时间对不上,就想一想某个画面。 老朱才和妻子结婚一年多,就迫不及待纳了部下李杰的女儿为妾,又很快生下了儿子,还连生三个,在妻子并不是不能生育的前提下,这简直是宠妾灭妻。 这种事儿,以老朱重感情的性格,干得出来吗? 龙湾码头上。 朱塬思绪飘飞,另一边,是朱标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父亲念诵大段大段的恭贺祝词,念完了,又是奉酒。 朱塬也得了一杯。 再然后,还没结束,又是一段不同于最初的鼓乐,还有舞蹈,又持续了大概一刻钟。 这还没完。 还有展示俘虏的环节。 以及,皇帝陛下面对百官万民,也朗声演说了几句。大概是谦虚一番,此战多赖上天保佑,祖宗显灵,将士用命,并非一己之功,然后展望了一下未来。 巴拉巴拉。 老朱一番话落,礼官引导下,百官万民一起下拜道贺。 当仪式终于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朱塬感觉腿有些麻,头开始晕,肚子也饿了,本以为终于可以结束,却被老朱招手唤上前:“塬儿,来,见一见标儿罢。” 相互不止一次悄悄打量也各自发现对方打量过自己的两个少年人再次对视一眼,朱塬撩衣就要下拜,被老朱拦住:“莫要如此多礼,任地见外。” 老朱这么说,朱塬顺水推舟,不过还是深深一揖:“塬儿见过殿下。” 听着父亲话语,朱标一边更近距离打量这位同龄人,一边伸手虚扶:“翰林,请起。” “以后……呵,该叫叔叔,”老朱也觉得有些别扭,还是说道:“俺已让人拟诏了,等忙完这几日,就该行你的礼,”这么说着,面对长子疑惑的目光,老朱笑道:“标儿,塬儿是咱自家人,任每爷俩今后还要多多亲近才是。” 听到‘叔叔’、‘爷俩’的字眼,再想起母亲偶尔的一些话,朱标目光闪了闪,很快点头。 朱标身后不远处,一起赶来迎接的朝廷诸臣也听到了皇帝陛下这番话,表情更是各异。 这…… 真是一家人啊。 只是,好像……辈分似乎不太对。 老朱拉着两个子孙说完话,也没有冷落诸臣,走上前,从李善长开始寒暄,朱塬也只能耐心地跟着。 很快到了一个武将,三十岁左右,显得很年轻,个头却超过一米八,哪怕有着一张偏长的椭圆脸,满身披挂之下,也难掩英武之气。 老朱笑容明显多了几分,又拉过朱塬上前:“塬儿,这是友德,他也是个少年英才哩,十六岁就已开始领兵,很快就当了万夫长。” 傅友德? 朱塬迷湖了下,反应过来,傅友德还在前线,年龄也不对,而且,老朱又是如此亲近,这让他很快记起另一个人,邓愈。 邓愈,原名邓友德,字伯颜。 为什么改名了? 大概率还是因为某个起名狂。 说起来,作为洪武三年封赐的开国六公爵之一,邓愈的军功战绩远不如徐达和常遇春,连被封侯的廖永忠和汤和都不如,之所以能得一个公爵,除了早年率万人投靠老朱的资历,还有就是这位年轻将军与老朱之间近乎父子的情义。 这一点,史料上老朱多有表示。 还有过往几月老朱亲征在外,特意将邓愈调回金陵镇守,信任可见一斑。 而且,后来的《明史》当中,邓愈的列传,是和李文忠、沐英排在同一卷的,很明显,史家也是如此定位。 这么想着,朱塬连忙又是一揖:“朱塬见过邓将军。” 虽然年龄长了朱塬一轮多,邓愈却没有如朱标那样搀扶,而是抱拳还礼,态度很温和地笑着道:“翰林之名,愈多有耳闻,今日总算有幸一见。” 老朱又带朱塬见过另外几位之前不认识的文臣武将,终于发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面色不对,反应过来,摇头笑道:“你这身子呵,算了,今日就如此,赶紧回去歇了罢,唔,明日那些个典仪你就不必参加了,好好歇歇。还有,你身子弱,今后朝会也可免去,就如此,去罢。” 朱塬松了口气。 特别是不用参加每天的早朝,不得不说,祖宗真是周到。 再次恭敬地与周边诸位一一告辞,朱塬离开队伍,在老朱吩咐的一位礼官陪护下,很快找到了外围人群中的赵续。 连忙走过去。 赵续领着一队亲兵等在外围,见自家小官人模样,也不多说,帮着排开人群,很快来到码头北边的一抬轿旁。 写意、留白、青娘、洛水和麻袋几个,还有乔旺、陆倧等人,看到朱塬,也都迎上。 朱塬已经没力气再说什么,摆手简单道:“回家。” 写意几个连忙上前搀扶,小心地把自家小官人送入轿子,不放心的留白还跟着一起进来。 朱塬坐下后就直接向后一瘫,感受到留白挨过来,伸手捧住妮子小腰,拉到身前,脑袋从后靠转为前扑。 舒服。 然后就闭上眼睛。 轿子被人抬起,很稳,朱塬拉留白一起坐下,如同搂抱枕一样,捧着满怀的香香软软,很快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耳边的轻唤声,这才睁开眼睛。 光线昏暗。 靠岸时已经是相当于下午三点多的申时初刻,凯旋礼仪持续超过半个时辰,再一路回到这边,想来应该过了六点,酉正左右。 睡了一觉,恢复不少,阻止了留白的搀扶,朱塬走出轿子。 马上就是立冬,天色渐短,几近昏蒙的夜色下,观察周围,首先吸引了朱塬目光的,是一座气派大门。 新修缘故,三间的大门,红漆立柱,彩绘凋梁,青色琉瓦,整体非常漂亮。 门里门外都是恭立等待的男女仆婢。 门前还有一对石狮子。 嗯。 朱塬驻足打量片刻,笑道:“少了匾额。” 想起来。 自己现在这……是‘府’呢还是‘第’呢还是‘宅’呢? 好像也是个知识点。 不过,记不清了,反正,后来被影视作品熏陶多了,比如‘府邸’之类,什么顺口就叫什么。 写意见自家小官人的微笑模样,跟着笑道:“还没挂匾呢,种种细节,还要等小官人亲自定夺。” 朱塬点了下头。 没急着进门,又打量四周。 脚下是一片铺了青砖的小广场,面积不大,却是一直铺到湖畔栏杆旁,最宽处,也就是眼前,大概两丈模样,并且向左右延伸。左手边是一直通往西南相连几座岛屿直至离开后湖的石板路,右侧,可以看到最初的那座码头,以及东侧那座大门被重新修改成了小门的别院。 前别院。 这也是有讲究的。 小户人家不开二门,大户人家,除了正门,其他角门都要修得小一些,从风水学角度,这是为了避免气运流失。 朱塬还是挺信这个的。 再就是,墙也很高。 朱塬知道,是一丈五,大概五米的样子,而且,这次没有粉刷,相对于大门,外墙是很朴素的青砖模样。 这也是朱塬敲定的。 因为,当下金陵城东的皇城外墙就是这样,不事凋琢,非常朴素。既如此,自己总不能弄得比自家祖宗还花哨,更别说后来故宫的那种紫禁红。 再打量四周,起了雾,又是暮色深沉时刻,偌大的后湖一片幽深景象,除了另外的几座湖心岛,还能看到一些凋败的残荷,再远,视野就开始不清晰起来。 夏日后湖的荷花景色可是一绝。可惜,今年是没机会看到。 只能等下雨。 留得残荷听雨声。 有风吹来,下意识要拢起手,想想周围,还是算了,形象还是要保持一下,于是跨步进门。 身后一群连忙跟上。 朱塬走近,两边基本不怎么认识的男女仆婢纷纷施礼。 朱塬也知道,大门这是难得开一次,以后,那怕是他这个主人,大部分时候都会走各处的角门,今天特别,才会如此。 这也是规矩。 进了门,眼看着远远隔了足有一片足球场宽度的前厅,朱塬立刻又不想走了。 还好旁边已经备好了肩舆。 坐上去,前呼后拥,却没心思打量周围,蒙上皮裘,再次眯起了眼睛。 其实在图纸上已经看过很多次,这座大宅格局基本都是朱塬在明州遥控定下的。 本来的一座岛,经过稍微的填湖扩张后,大概呈现一个直径120丈的不规则圆形,圆中央,是方形布局的大宅,长宽都是很巧的88丈,接近300米,占地总面积则是130亩。 内里是朱塬见多之后比较偏向的江南院落紧凑布局。 东西向五重跨院,中间最宽,两侧稍窄。 南北向,中间也是五重院子,两侧按比例大致是七重院落,并不是标准对称,东边最初朱塬落脚的那座宅子,有一片很大的花园,除了外墙,内里格局基本没动。 反正,这一次,整座宅子大大小小总计有392间房,肯定不会再出现定海时的拥挤状况。 又一次睁开眼,已经到了日常起居的内院。 这是第四重院落。 再里还有一重女卷的住处,将来如果有了孩子,也是住后面。 最后面还有一排依墙而建的照房,住人或储物,照房西北角,还是风水上的标准方位,是一座后门。 门外是一座小码头,乘船可到后湖北岸的后湖医学院和金陵大学等处,朱塬还知道,早前写意、留白、青娘相关的家人,还有最近从明州一起来到金陵的大批工匠,主要都被安排在了后湖北岸的红山或幕府山附近。 因此以后肯定是常去的地方。 不过,朱塬并没有填湖通路或者建造桥梁的打算。 坐船挺好。 早前老朱不是没有和朱塬提起过,要不要换个地方盖宅子,比如城中。 朱塬选择了拒绝。 还是比较喜欢与人保持些距离。 再说眼前的内院,不算耳房,正屋面阔就有七间,进深两间,这些也是朱塬之前听说言官因此非议的一点。 无论是从前厅到后院的一系列七间规格厅堂,还是总体百亩级别的大宅,这个年代,其实都是公侯的规制。所谓‘天子宅千亩,诸侯宅百亩,大夫以下里舍九亩’。不过,因为是老朱特批,而且,大明初立,各方面制度都还没有明确,言官也就只能念叨一下。 来到内院,朱塬在一群莺莺燕燕的细心服侍下,吃过饭,又沐浴一番,还不到八点钟便早早睡下。 累。 而且吧,明天即使不用上朝,不用参加各种典仪,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根本就闲不下来。 再者,还有后天,那是老朱生日,也肯定不能躲开。 第007章:对比太强烈 朱塬睡下的时候,城东皇城内,吃罢晚饭又考校过离开这些日子儿子们功课的老朱才来到乾清宫御书房内坐下,开始积累的批阅奏章。 不得不说,老朱能打下天下,与他充沛的个人精力密不可分。 史载老朱经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又几十年如一日地天不亮就起床早朝,可以判断,他的个人睡眠时间通常就只有两三个时辰,合四到六个小时,这无疑是一般人很难坚持做到的。 马氏安顿好孩子们,也来到这边。 进门后,下意识瞄了眼再次回到这间书房内的那只大铜柜,摆手示意伺候的宫人退下,走到丈夫身旁,端起茶壶给老朱续了杯水,先找了个轻松话题:“夫君,这次……怎还带了一群雏鸭回来?” 老朱微微皱眉地浏览完一份明着建言他要实行仁政实则是希望给地方减税的奏折,若是以往,他即使不同意,也不会觉得有甚么不妥,被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灌输过各种经济之学后,本能地开始对此反感。 若是减税不能惠及底层百姓,只是肥了那些个大户豪强,还有甚么用? 随意批阅一句,放下钢笔,老朱端起旁边茶水啜了口,才意识到身边妻子和自己说话:“哦,雏鸭……”转眼就来了兴致:“娘子,这可不是一般的鸭儿,是那不经母鸡抱窝,在暖房里用那温度计衡度着孵出来哩,塬儿说了,有这法子,一年千百万只鸡鸭都能得来,还能引出一条产业链。呵,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你不需知道,就把那些鸭儿放花园子里养着就是。” 这才几句话呢,就到了‘塬儿’身上。 马氏想了想,不再绕弯子,问道:“夫君,今日码头上,是想要让那孩子认标儿当……叔叔?” 老朱放下茶碗,又翻开一份奏章,闻言停住动作,点头道:“恰也要和你说说,等这几日忙完,就让塬儿认祖归宗,俺已和他说过,将他过继给俺二哥,就继承了那一房的香火。还有,这辈分……早也和你说过,塬儿是咱自家人,详情……”老朱说着,也看了眼西边墙角的大铜柜:“……明年再给你看,俺就想,算作孙辈即可。” 朱塬过去大半年所做之事,马氏大体是知道的。 本来也是欣慰。 前几日,丈夫提前将那孩子拦在扬州,迫不及待想见的模样,再有儿子一起用饭时有意无意提起,马氏才担心起来。 还再次有些想歪。 马氏可不会允许其他甚么人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本就想等丈夫回来试探一番,没想到,会是这等转折。 稍微松了口气,马氏很快又迟疑起来:“夫君,塬儿过往半年所做种种,妾也有所听闻,确是大功,封侯拜相都不为过。然则,堂堂郡王爵位,如何能轻易许人?” 老朱一心二用地浏览着一份奏章,摇头道:“俺都与你说了,塬儿是咱自家人,若不是继在俺名下干系太大,也不会给二哥,这都是委屈了他的。” 马氏坚持道:“妾还是觉得不妥。” “用一郡王换咱朱家千秋万代,如何不妥?”老朱扭头瞄了眼还要坚持的妻子,想想道:“俺给你看些东西。” 说着伸手拿过桌桉上一叠文书,递给妻子:“塬儿那些个学问,你定是也看过。这些,是过往几日归途上俺和他商议的诸多国策,你瞅瞅,再比一下那些个腐儒的饶舌废话,呵,其中有一份塬儿出的数学试卷,还有一份文天祥的状元卷,那个是治世之才,你必能一眼分辨。” 马氏接过文书,退到一旁拉了张椅子坐下,闻言道:“夫君,文天祥乃忠烈之人,那怕那元廷也是颇多褒扬,可不容诋毁?” 老朱笑道:“俺晓得,呵,塬儿也是如此说道,文天祥之气节,必是要大加颂扬的。只是,他那殿试文章,洋洋洒洒上万言,却都是些老生常谈。塬儿说,他读过之后,觉得不过就十二字而已。” 马氏好奇:“那十二字?” “亲贤臣,远小人,惜民力,修武备,”老朱道:“看看,十二字能说完的事情,硬是啰嗦了一万字。再者,这十二字,那个君王又是不知晓的?塬儿也说,问题是如何做,这才是大臣该考虑并建言的,而不是讲任些个无用的大道理。” 马氏微微点头。 只是,却感觉有些古怪。 马氏不知道有‘洗脑’这个词,但,她的感觉就是,自己丈夫被洗脑了,三句话不离‘塬儿说’。 这正常吗? 闪过这个念头,马氏注意力已经转向面前的文书。 第一份是针对草原的军事方略。 方略开篇主旨,既已拿下关内,未来一些年,大明的主要精力都要放在恢复中原地区生产上面,以便持续积累国力。不过,专注生产的同时,绝对不能放弃对草原的军事压迫,避免关外各部做大,再次威胁中原。 相关措施。 第一个,严格的铁器、盐巴、茶叶等物质封锁。 这一点马氏也知道。 很快略过。 第二个,反向‘打草谷’的闪击战法。 北方各卫,持续出动骑兵对草原进行突袭,目的是消灭有生力量,破坏生产活动,同时,这还能用来训练大明骑兵。 骑兵一直是大明的短板。 通过每年不间断出塞的万人级别闪击战法,类似于冯胜和李文忠突袭开平的那一战,这么做,既能够不断削弱敌人,又能够为大明训练更多的骑兵部队,为将来彻底解决草原问题打下基础。 第三个,步步蚕食。 通过闪击战法不断削弱草原各部的同时,也不能放弃怀柔政策,招揽愿意归附的草原部族。 再就是,大明还将在自身兵力能够投放的区域内,不断建立城池堡寨,一步步向塞外扩张。 比如,彻底清除掉距离北方隘口100里内的敌对势力,就在100里的边界上,建立城池,四周关联堡寨,乃至其他一些防御措施。而这100里的区域内,既可以交给归附部落放牧,也能够适当进行屯田,供养军需。 以此类推。 这份方略背后,还设定了一个六年期的目标,所谓的两个‘三年计划’,以拿下故元上都开平,将这座城池以内的区域全都纳入大明版图,实现长期有效的控制,再以此为根据地,继续向北和向西驱逐草原各部。 跟着丈夫一步步走来,马氏也是懂得军事的。 对于这份方略,马氏的第一感觉,就一个字。 稳! 而且,马氏还看到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历朝历代,对于北方,不是打不下,而是守不了,这份方略最大的特别之处,就是考虑到了一个‘守’字,而不是打完了,守不了,不得不重新退回。 虽然其中还少了各种细节,但,想想那小少年短短半年多时间经营海洋的结果,马氏也相信,对方应该有办法在不糜耗大明国帑的情况下,在北方实现一种至少可以达到自给自足程度的‘守’字。 这也是关键。 以往各朝为什么不能守? 不是缺兵少将。 而是,十斤的粮食,运到北方,路途消耗可能就要九斤,因此,实在是耗不起。 这么想着,马氏有些期待地翻到了第二份。 这是一份基建方略。 相比之前一看便知的军事方略,‘基建’是一个新词,马氏有些不解。 仔细阅读,这才明了。 大概就是疏浚运河、开辟道路、修建桥梁等相关。 不过,其中一些具体阐述,马氏又开始有些不懂。 比如其中又提到了她已经不止一次在丈夫这边看到或听到的‘分配’相关,显然来自某个少年的理论,将这甚么‘分配’分为了两种,所谓‘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和‘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 这甚么‘基建’,就涉及后者。 其中还有举例。 元廷若能够顺畅地将南方盛产的粮食运往北方,支撑朝廷开支,养官、养军乃至养民,也不至于那么迅速地崩坏,被明军如刀切豆腐一般短短一年不到就一路攻破了大都。 然而,元廷想要做到这些,其中关键,就是‘运河’、‘道路’、‘桥梁’等与交通相关的基础建设,这恰恰是元廷不擅长的。 交通,又一个新词。 方略中还阐述,出色的基建,可以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在更加便利地实现‘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同时,还能更加顺畅地推行‘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 相比之前的军事方略,对于这一份,马氏感觉自己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 因为其中新东西太多。 方略最后,还有目标。 同样的‘三年计划’,一个是疏浚从大都到杭州的南北运河,一个是完善从金陵到临濠的水陆交通。 其中也有注解。 三年时间,肯定无法完成长达两千里南北运河的全线疏浚,因此,只能率先对重点淤塞区域进行清理,这需要数月时间的勘测,并做出详细规划。 再就是金陵到临濠的水陆交通。 马氏的第一反应,临濠是丈夫故乡,肯定是因此缘故,于是难免觉得……短期内,必要性不大。 注解却是,为了煤炭。 还附了一张图。 简略的手绘舆图,用红笔标了两个点,一个是淮河边的老朱故乡临濠府,一个是金陵上游当年渡江之地的太平府,一个标了‘煤’字,一个标了‘铁’字。 图下还有一行文字。 明显的某个少年人简体手迹:百亿吨级别的临濠煤矿加十亿吨级别的太平铁矿,足够完成初步的工业化。 不是说交通么? 怎么又来一个……这甚么,工业化? 马氏更看不懂了,但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于是又将这份文书读了一遍,细细品味,才继续往后翻。 随后的文书,或者关于‘屯田’,或者关于‘卫生’,或者关于‘官吏制度’,或者关于‘户籍改革’,如此种种,每一项,都让马氏频频产生豁然开朗的感觉。 某个瞬间,马氏意识到一件事。 若只是其中一项两项,或许朝廷也不是没人能够想到,但,如此多的新政措施,都出自一个人,这简直……都无法形容。马氏忽然有些庆幸,那少年,嗯,照丈夫说法,是朱家的自己人,否则,若是落到元廷手里,甚至再早些,到了陈友谅或张士诚手里,这天下将会如何走势,实在难以预料。 当厚厚一叠文书剩下不多几份时,马氏看到了丈夫之前提及的文天祥殿试卷。 带着几分对比心思,好奇读起来。 首先是殿试题目,内容很长,马氏浏览一遍,这是皇帝陛下在询问治国中的‘天人之道’。 很大的标题。 然后是文天祥的答卷:“臣恭惟皇帝陛下处常之久,当泰之交,以二帝三皇之道会诸心,将三纪于此矣。臣等鼓舞于鸢飞鱼跃之天,皆道体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进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论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当道之化成之时,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远之疑,岂望道而未之见耶?臣请朔太极动静之根,推神功化之验,就以圣问中‘不息’一语,办陛下勉,幸陛下试垂听焉。臣闻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来今之宙,其间百千万变之消息盈虚,百千万之转移阖辟,何莫非道……” 读过一段,马氏很快明白。 当时的宋帝问‘天人之道’,文天祥对以‘不息’二字。 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马氏一开始还觉得,这对的很不错。 只是,继续往下读,连续几千字,从天地四方到古往今来,从尧舜禹汤到唐宗宋祖,各种引经据典,反反复复,这也‘不息’,那也‘不息’,马氏很快就味同嚼蜡。 勉强看到一半,还没找到丈夫之前说的十二字相关,就再也看不下去。 因为,前后对比实在是太强烈。 刚刚那些来自某个少年人的各种方略,全都言之有物,让人津津有味。 再看文天祥的这篇文章,即使也明白行文和做事是两回事,马氏还是难免产生一个念头:宋室用这些人治国,能不亡么? 默默地把这份殿试卷放在一边,马氏立刻又看到了另外一份试卷。 只是扫一眼上面的各种数字符号,马氏就明白,这是丈夫之前说过的朱塬拟定用于稍后科举的数学试卷。 好奇开始读起来。 第一题:某县一年缴纳税粮3.2万石,其有民3.5万户,平均每户4.5人。 问:按照三十税一计算,本县全年粮食产量多少? 再问:本县人口,16岁以下人口占比21%,60岁以上人口占比7%,此二者每日需口粮1升,其余成年人口需口粮2升,那么,本县全年粮产,扣除税粮,是否能够满足百姓食用,若多者,多出多少,或者,有多少缺口? 即使已经熟悉了那本《数学基础》,马氏看完这道题,乍一下,同样有些晕。 第一问倒是简单。 第二问,其中有不少换算,还有这甚么百分比,嗯,还要扣除税粮,万一忘了扣除,顿时可就错了。 这,实在是不太容易。 而且,马氏也一眼看出了另外一件事。 这道题目……本身太不准确。 那有任多百姓一天能吃上2升粮食的? 再者,题目里也没有考虑地主和佃户等问题。 不过,马氏又很快明白,这道题,只是一个样式,其背后……嗯,涉及的诸多内涵,马氏一时间理不出头绪,但,肯定比宋帝那道询问‘天人之道’的考题,要实用太多太多。再往后,总计10道题目,都是类似的内容,解答方式,除了数学计算,还有要画曲线走势图的,还有要列举表格的,全都是与百姓生息密切相关的实际问题。 马氏浏览完,一边尝试着解答其中一题,一边想着,比起那甚么‘天人之道’,这才真真是朝廷科举该考的内容。 这么一道题还没做完,耳边忽然传来声音:“娘子……” 马氏抬头,见丈夫笑吟吟地站起身。 瞄了眼书桉上的刻漏,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连忙把面前文书收好,马氏站起身道:“看我……都忘了时间。” 老朱依旧带着笑:“不说你,俺看了也要忘时间。” 说着和妻子一起把这些文书小心地收起来,老朱一边又道:“这下,你应是不反对俺将塬儿过继到二哥名下了罢?” 马氏再次顿了下,这次倒是没有太多犹豫,点头道:“夫君做主罢,”说着想起一件事:“标儿前些日子还和我提起,想让……塬儿教他学问,你看如何?” “本就是如此打算,”老朱道:“不止标儿,他每兄弟几个,都要跟塬儿学。” 马氏再顿了下,微微点头,却又道:“就是……这塬儿若认在了二哥名下,你之前说……孙辈,岂不是要喊标儿他每叔叔?” 老朱笑道:“这有甚么,正所谓,达者为师,闻道有先后,没谁说侄儿不能教叔叔每了。” 夫妻两个收视整理一番,一起出了书房。 说过这个,马氏提起另一件事:“夫君,后日你生辰,要如何操办,妾身明日准备?” “就不办了罢,”老朱显然想过,摇头道:“前方将士还在征战,再者,每当这生辰,俺都要想到爹娘……唉,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呵,”说到这里,老朱本来不错的心情忽然转向暗然,唏嘘道:“明儿……你只需安排了后日祭祖就是,俺再让他们拟个诏令,生辰那日一切如常,不需拜表称贺。” 第008章:做实验 前一天晚上很早歇下,新的一天,朱塬依旧睡到九点多钟才起床。 太累。 连续被老朱拉着谈各种事情,朱塬一点都不轻松,不只是很多事情都关系到这个国家的未来,还有一点,哪怕老朱把他当至亲对待,朱塬也不忘时时自省,避免得意忘形。 谨守本分,这才是与帝王相处的长久之道。 因此,很多话语,表面看似随意,其实也都是经过斟酌后才会开口。 烧掉太多脑细胞,身心俱疲。 即将立冬的金陵城,上午还是个不怎么好的多云天气,起了北风,温度也不怎么高,昨晚睡下时,就感觉屋里已经烧起了地龙。 早饭的时候,写意提起,将作司卿单安仁、礼部尚书钱用壬、太医院左使孙守真等一些朝廷官员早早就打发了人过来,询问朱塬何时有空,希望上门拜访,商谈一些事情。 朱塬知道,一个是关于工匠安置,一个是即将到来的科举,还有一个,是后湖医学院相关。 除了这些官员,还有其他各色人等。 比如写意和留白两家的一些老人,青娘家的一些长辈,还有致用斋的几位大匠,乃至老朱最初赏赐朱塬后来被朱塬主动退回那块田地上一干坚持认朱塬当主家的佃户,如此等等,希望来拜见一下。 这些都是依附朱塬的人群。 再就是,很多赶来金陵准备参加科举的读书人,学着前朝惯例,跑来朱塬这边投卷,希望提前得到赏识。 对于这些,写意特意提到了一个,来自福建漳州古家的古仲仁,之前在定海时拜访过朱塬,当下也已经在金陵,带了一干后辈过来参加科举。 听写意大致说完,朱塬就想到了某个画面,若是自己放开了交际,那肯定是门庭若市。 对此,朱塬想到的却是蓝玉。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桉爆发前,这位本在外地练兵的大将被召回,一时间,凉国公府门庭若市,每天各色人等出入,足有上千人之多,这也因此成为蓝玉试图谋反的一条罪证。 这当然是扯澹。 封建时代,做到了蓝玉那种位置,其他不说,以凉国公府本身假子仆从数千的规模,每日出入人流量超过千人,很正常。 延伸联想一下,同一时期得以善终并传续的其他功臣,曹国公李文忠,魏国公徐达,武定侯郭英等一些公侯之家,绝对不会比凉国公蓝玉寒酸多少,更别说老朱那一群被分封各地的儿子们。 因此,事情的根本,显然不在那个门庭若市。 不过吧,明白归明白,没能拿到某个郡王爵位之前,还是要低调一些。 更何况还有个来日方长。 长啊。 只是老朱这边……照曾经计算,都还有三十年。 想到这里,朱塬甚至都觉得,活太久,还挺没意思的。因为吧,自己在老朱这里,只要不脑抽了坦白某件事,其他肯定是没问题,但,再往后,可就不一定。 朱标不是个好相与的。 嗯。 这是曾经。 这一次……还要看情况再说。 想着曾经,朱塬甚至都觉得,将来,老四即位其实也是个挺好的选择,至少,某人对宗室,对功臣,都很不错。 这么胡乱想着,吃过饭,就不再多想。 推掉了所有拜访请求,写意对家里的一些安排,暂时也不想听,就打算逛一下院子,活动活动。 占地130亩的宅子,有多大? 朱塬之前看图,是没有太多感觉的,走起来,才感受到,实在是……不小。 东西南北都超过半里地,与自己曾经的大学不能比,但,却是比他前世容纳两千多学生的高中还要大不少,依稀记得,那座高中总面积也才堪堪一百亩。 再说当下。 内宅两侧,分别是两个相当于占据了四座两边偏院的花园,都是15亩左右,恰好与早前东南角那座别院的花园相当,就是朱塬之前直到离开金陵,都没体力好好走一圈的那个。 这一次,有两个。 嗯。 算上前面的,是三个。 左花园,右花园和前花园。 这次也没好多少,朱塬在西侧的右花园里逛了半圈,来到西墙边依墙而建的长长的两层书楼,就再也不想走。 书楼南北横亘两层院落,类似大宅最北边那一排照房,不过,比照房还要短太多,同样都是两层,照房完全铺满了后墙,达到88丈,这边只有27丈,上下总计隔出16个大小不一的房间。 东边,还有同样的一个。 进去走了走,写意她们已经提前搜罗了很多书本进来,还有朱塬及身边女人们的各种手迹,不过,还远没有达到填满的程度,这让某个强迫症很有些不舒服,于是又出来。 今天也没有看书的念头。 思绪倒是又偏离出去。 想到了曾经游览恭王府时看到的和珅藏宝楼。 自己这……西边藏书,东边藏宝,似乎,也不错啊。 嗯。 不对。 今天为什么不是想到蓝玉就是想到和珅? 这思想很危险啊。 要反思! 来到花园只有一丈多高假山顶的小亭里,反思出来结果。 该吃饭了。 写意吩咐一个丫鬟去传午饭过来,一边蹲下帮自家小官人揉着小腿,想起一件事,说道:“小官人,梧桐那……风衣做好了,还有新靴子,要看看么?” 这时提起梧桐那胡女,是察觉到自家小官人兴致不高,担心胃口也会不好。写意觉得,把某个很能吃的喊来,或许也能让自家小官人多几分胃口。 朱塬点头:“还有其他,都喊来我看看?” 写意答应着,示意蹲在另一边的留白。 留白假装看不懂地眨了眨眸子。 不去。 写意无奈,只能扭头,吩咐旁边某个被从‘虞美人’改成了‘丑奴儿’的漂亮丫鬟:“奴儿,你去前面院子,喊梧桐她们换好了衣裳过来。” 丫鬟又答应着离开。 朱塬等写意说过话,摆了摆双腿:“好了,不用揉了。” 两女便站起身。 当下恰好面南而坐,朱塬手撑着下巴支在石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前方层层叠叠的院落,忽然笑了下:“太大,都有些冷清了。” 写意在旁听着,顿了顿,说道:“那……奴日常再喊多些人在小官人身边?” 之前在定海是没办法,回了这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写意、留白、青娘和洛水几个,就把其他一群莺莺燕燕花花草草很分散地安排在距离自家小官人内宅较远的院落。 其实就是朱塬当下眺望的前面几重院子。 毕竟是自家小官人身边用过的,也不能安排太远。 朱塬点头:“我喜欢热闹些。” 说着再看周围,写意,留白,以及,另外两个丫头,大概分辨出,这是木兰花和清平乐,刚刚还离开了两个,一个是点绛唇,一个是丑奴儿。 青娘和洛水在厨房那边。 嗯。 于是又问:“麻袋和暖娘呢?” 写意道:“鱼儿回家探望爹娘了,暖娘……小官人吩咐的,让她回了金陵,继续当先生,今日一早就去了北边的医学院。” “鱼儿……”朱塬想起来:“……他们一家本来是住在这座岛上的吧,现在呢?” 写意朝南指了指:“在前面岛上,那里也建了一些院子,陛下赏赐的湖民从户都安排在那,还有一些家丁和侍卫,以及,家里的骡马船只,也都在那边照看着。” 写意说完,见自家小官人再次点头,旁边的留白插口道:“小官人,这湖上,东边和东南还有两座岛哩,照理说也是咱家的,要抽空归置一下么?” 朱塬向东看去,不够高,视野被层层叠叠挡住,没看到,只是笑问:“怎么弄啊?” 留白显然考虑过,说道:“东边的,奴觉得可以建一个大些的花园,家里这几个都太小了呢。东南……玻璃作坊很是紧要,或可把工坊建在那里,不虞被外人窥探。” “你倒是想得周到,”朱塬笑了下,却摇头:“还是不要折腾了,只是这座宅子,已经有人在弹劾我。” 留白闻言,还要说甚么,注意到写意眼色,便打住,轻轻嗯了声,不再提起。 青娘和洛水与一群丫鬟拎着各色食盒来到这边。 饭食铺开,朱塬拿起快子,却是接着道:“不过,这几座岛也该有个正经名字了,还有这湖,我一直觉得后湖不好听,还是该叫玄武湖。另外,家里各个厅堂的匾额,抽空让祖上给题些名字。” 朱塬也是很喜欢起名字的。 不过,有些事情,从老朱那里讨过来,比自己弄更好。 皇帝御笔。 还能有另一个称呼,叫护身符。 想到这里,朱塬又记起一个,对洛水道:“明天是祖上生辰,下午你帮我参谋一下,都有哪些礼节。” 这件事,从定海启程返回之前,朱塬就有所考虑。 回程一路也有所准备。 不过,还是要再完善一下。 洛水谨慎道:“小官人,不若找个礼部官员询问罢,奴怕想得不周全。” 朱塬想想也是。 这是大事。 古代皇帝的生辰,叫‘天寿节’,与‘元旦’、‘重阳’、‘冬至’等节日重要性是一致的。 不容马虎。 于是道:“饭后让何瑄和赵续去礼部那边,问一下,最好能请个人回来,仔细和我说说。” 这边说着话,之前离去的并不丑的丑奴儿带着一群和这处中式古典花园非常不搭调的姑娘过来,不同肤色,不同外貌,以及,最大区别,不同的服装。 不只是来自北欧的梧桐、细雨和点点几个,还有其他各种,朱塬都示意身边姑娘帮她们制作相应的服饰,无论是自己曾经给出那些,还是这些姑娘本来的民族服装,反正,好看就行。 为此花多少钱耗费多少材料都无所谓。 不差这些。 当下一看,除了丑奴儿和另外跟过来的楼兰几个,其他一行,呼啦啦的几十个姑娘,朱塬记得,是38个,22个从‘寻寻觅觅’到‘点点’,后面还有16个‘滴滴’,太多,于是一直沿着假山小道排向了地面回廊。 不说万国展览,也是五花八门。 这下真热闹。 其中特意被带到近前个子高高的梧桐最是显眼,不说其他,只是一件修身款的驼色风衣,配合超过一米八的身材,还有这次还多了一顶牛仔帽,还有脚上硬派的黑色短靴,顿时一个英姿飒爽的洋妞跃然眼前。 如果此时再扛一把双筒猎枪,简直完美。 嗯。 抽空试试。 这么刚勾勒完,朱塬还没来得及满意点头,某个大个姑娘就已经凑到他身边,顺从跪下,扬起被牛仔帽遮掩的脸庞,带着希求地笨拙唤道:“大人……” 朱塬:“……” 你这……开口前好歹把口水咽下去啊,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流出来了。 出来了。 来了…… 又一次,瞬间破灭。 朱塬差点脱口而出,感觉带走,送去拉磨。 好吧。 无奈地呼了口气,朱塬把旁边跪着也几乎追上他坐着高度的姑娘头顶牛仔帽拿下,递给一边,这才看了看面前餐桌,指了指其中一盘薄饼。 洛水忍着笑端起来,放在一旁石凳上。 某个如愿的洋妞瞬间忘记了面前的‘大人’,转过去,低头开始吃。 啊呜啊呜。 咦—— 这怎么还护食呢? 朱塬想要伸手过去探一下,怕被咬,只能也开始吃,一边示意旁边排到山下的姑娘们:“都走过来我看看。” 写意她们开始安排。 伴着一旁的‘啊呜’声,还有流水一样秀色可餐的异族女郎,朱塬很快吃过了午饭,让她们把剩余分下去,没有多待,便起身返回正院。 事情太多。 上午稍稍放松一下,下午还是要开始忙。 除了为老朱明天的生日做准备,其他,也是一件接着一件,想做的话,永远做不完。 不想做也不行。 正院主屋西侧的小书房。 朱塬到来,这边已经积累了一摞文书,都是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陆续送来。 首先注意到了一份来自定海的。 明州那边,朱塬之前吩咐过,营海司很快就找到了一座鸟粪岛,随同文书而来的,还有一幅实地绘图,大概是一片海岛崖畔,密密麻麻,全是海鸟。 文书中还给出了估算。 那一片海岛悬崖,积累鸟粪甚多,一次少说也能采集五六船,嗯,大概是标准500料海船的规格。 朱塬稍微算了下。 还是按照100斤一担,一船500担,算六船的话,能有30万斤。 乍一看,挺多。 不过,不能这么算。 换一换,按照一亩地施肥100斤鸟粪计算,这30万斤,其实只能满足3000亩地而已。 顿时又杯水车薪。 不过,虽然少了一些。却是一个不错的开始。朱塬稍微斟酌,便回信过去,让营海司把岛上的鸟粪全部采集送来金陵。 打算做实验。 虽然之前和老朱说过,但,终究要眼见为实。 如果不让老朱和朝廷诸臣看到效果,营海司那边,还有朝廷,都难以放手去不遗余力地投入。要知道,这个项目可不只是单纯采集鸟粪那么简单。确认有效,朱塬还计划人为打造鸟粪岛。以及,这件事还会涉及到养鸭产业链。 所有这些,都需要很大的投入。 第009章:礼物 何瑄和赵续午后被朱塬打发去皇城,不到一个时辰就再次返回,没有带来礼官,而是老朱的一份诏令抄本和一连串消息。 诏令是关于老朱取消明日天寿典仪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每遇生辰,念父母劬劳之恩,欲养不待,惟痛心而已。今大军征战在外,中原百废待兴,且朕当壮年,不欲以己私而废国事,故今次生辰不受朝贺,百官朝会如旧。钦此。” 还是预料之中。 拜表是不用写了,也不用明天早起赶往宫中给老朱行礼,算上通常还会有的赐宴,类似活动,往往就是一折腾一天。不过,老朱下令说不用理会自己生日,作为二十三世孙,如果真得就不理不睬,那叫低情商。 明天肯定还是要进宫的。 而且,提前一些日子,朱塬已经悄悄准备好了礼物。 除了生辰这件事,还有各种消息。 与朱塬有关的,今天早朝,皇帝陛下当众下令,诛杀六位中书或地方御史按察,罪名是无端构陷污毁朝廷重臣。然后,吩咐礼部商讨筹备朱塬的认祖与过继仪式。 这还没完,又当众擢授朱塬为从一品的中书省平章政事。 因为老朱昨日在龙湾码头的表态,百官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这一连串……还是有些蒙。 针对第一件,御史中丞章溢当众反驳,认为皇帝陛下不该因言罪人。 被斥退。 章溢坚持顶回,还在朝会后长跪奉天门外,要求皇帝陛下收回成命。 最后,是皇后马氏出面,再加上群臣也是劝谏,认为皇帝在邻近自己生辰之期杀人不吉,终于让老朱退了一步,六位或中书或地方的御史按察,全部发配琼州,遇赦不赦。 这么闹了一场,另外两件事,朱塬的认祖和过继,还有中书平章的认命,反而没有多少异议。 或许,这一方面是皇帝家事,另一方面,朱塬的能力和功绩,满朝文武也众所周知。 这些之外,还有一个。 朝廷正式确定今年科举时间是九月廿八,同时,老朱任命新晋还未上任的中书平章朱塬、翰林学士陶安和礼部尚书钱用壬共同担任主考。 这倒是朱塬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当初感受到老朱想让自己一个人担下主考职责,朱塬就压力山大,回程路上和老朱一番分说,连制衡的道理都坦白了,为了避免尾大不掉,国家取士,可不能全出一门。 老朱接受了这份建议。 不过,本来是三个正三品并驾齐驱,因为朱塬这忽然又升了从一品的中书平章,显而易见,这次,基本还是以他为主。 朱塬提过,可以让李善长来领衔主持。 老李对老朱的忠心是母庸置疑的,而且,朱塬并不赞成老朱闲置李善长,一方面也是留一个好名声,避免被说卸磨杀驴,另一方面,还是昨日下船前的那个道理,既然不适合彻底闲置,那么,人尽其用,才能避免各种幺蛾子。 … 老朱没同意。 朱塬也能够理解,或许,自家祖宗觉得,朝廷的淮西系已经够多,不能让李善长再借科举发展一批徒子徒孙。 想明白这些,朱塬也就不再多提。 除了和自己有关的事情,赵续两个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同样是今天的朝会上,左相李善长亲自上书,提议遵照古制,设置六部。 开国一年不到,大明很多部门一直都不完善。 就说传统的朝廷六部,西吴朝廷之前就只有吏部、礼部和户部三个部门,加上同样正三品级别的将作司、司农司和大理司,一起执掌六部权柄。 这其实是很不规范的。 就说以‘司,为称呼的衙门,传统上,往往都是正五品级别,归属六部。早先为了显示对相关领域的重视,老朱都设置为正三品,包括朱塬提出的‘营海司,。 如果没有朱塬的出现,想来老朱会很乐意进行一次规范化。 这一次,老朱给出的答复是,再议。 话说回来,这件事还是与朱塬有所关联。 当时百官大概能够想像,皇帝陛下的再议,不会是和他们‘议,,而是某个少年宠臣。 再联想一下,李善长提出设置六部,或许也有着将游离在外的营海司纳入中书权柄的意图,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六部还不见影子,却给自己招来了一位从一品副手。 不算朱塬,之前朝廷已经有四位中书平章,分别为常遇春、胡廷瑞、廖永忠和李伯升。不过,大家都知道,这四人基本都是不行具体实务的兼职,类似诸多将领身上的各种行省平章,更倾向散官荣衔。 这一次,朱塬的这个从一品,肯定是有实权的。 就是不知道当时李善长是在老朱提及自己之前还是之后上书的。反正,以左相的小显眼,不管前后,都难免窝心。 再接着,赵续两个又提起,今天上午的献俘仪式很热闹。 大都一窝端,能不热闹嘛。 而且,还说在礼部看到了传国玉玺的印记。 朱塬前两天就见过。 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另一时空,传闻在元顺帝北逃后,遗失在了草原,再没找到,因此成为老朱的人生三大遗憾之一,这一次,却是被至正帝捧着送到了大明官军手中,并一路快马传送至当时的汴梁大营。 朱塬之前在老朱的楼船上还把玩了一番,就觉得,很有历史意义。 这是华夏数千年一脉相承的标志。 话说回来,老朱的三大遗憾,元太子不归顺,传国玉玺遗失,王保保未收服。这一次,转眼就只剩下一个。而且,没有了元室正统,草原一盘散沙之下,朱塬觉得,王保保今后也很难再掀起太大风浪。 反正,不急。 转眼是第二天,九月十八。 朱塬稍微起早一些,八点多,吃过饭,还没来得及去往皇宫,倒是迎来了传旨的陶安。 … 认祖归宗的事情稍后,这次是关于朱塬的从一品中书平章。 接了圣旨、印信、官服等物事,顺便还有老朱让陶安带来的一大堆文书,比如其中一份这次到来金陵并录档的考生名册,总计一万三千余人,名单足足有一尺厚。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这两日的朝会议题,皇帝陛下吩咐的,比昨日何瑄他们两个带回的更加全面。 首先一个是针对蜀中的明夏政权。 今天朝会,老朱召见了明夏使臣,表示巴蜀自秦汉就是华夏旧土,要求对方返回四川,转告夏主明升,顺应天命,主动归顺大明,如此可保一族富贵。 老朱还许诺,若明夏主动归顺,避免双方一场刀兵,将封明升为蜀国公。比至正帝的归命侯和陈友谅之子陈理的归德侯还高一级,可谓诚意满满。 甜枣旁边就是大棒。 当着明夏使臣的面,老朱下令当下人在陕西的征虏副将军常遇春整顿军备,开辟道路,以待南下入蜀,同时命令此时都在广西的征南将军廖永忠和湖广等处行省平章杨璟班师北上,驻扎武昌。 最后给明夏三月之期。 若三月之后,明夏拒绝主动归附,大明将再多一个征西将军。 朱塬也提前知道这件事。 还是祖孙两个回程时商议的方案,凭借的是提前知道结果,曾经历史上,当大军兵临城下,明夏也是主动投降了的。 而且,明氏一族,结果还是很好的,归顺后被老朱迁徙去耽罗,从此在朝鲜半岛上开枝散叶,几百年后,还成为半岛上人口数万的一个大姓。 这一次,虽然给出三月期限,但,朱塬和老朱之前商议的态度都是,高强度征战了一年时间,各路大军都要歇一歇,就算三月时间到了,明夏没有归附,真正发兵,也要等到明年。 再者,提起陕西的常遇春,只是一种战略威吓。 杀神啊,怕不怕? 实际的征西将军人选是廖永忠,明年发兵,也只会动用廖永中和杨璟那两路人马,外加金陵这边的一部分兵力补充。如果真出现与曾经不一样的变故,常遇春也不会从陕西南下。 朱塬的建议,等陕西再稳定些,年底的时候,最好把常遇春召回。 明年…… 就歇一年罢。 祖孙两个对此态度也很一致,常十万不能死。 蜀中之事外,再一个,老朱下令设立同样秩正三品的营田司,并传旨召回当下人在河南的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康茂才,任命其为营田使。 朱塬也提前知道。 计划大规模屯田的事情,本就是朱塬向老朱提议,还有康茂才,也是朱塬提起。 朱塬的营海使,就是受到曾经担任过营田使的康茂才启发。 再就是,康茂才身体一直不好,记忆中,这位大将也是这两年因病去世。 提前召回,再一次武转文,也是朱塬希望对方命运能够改变。 … 老朱对此也是同意。 同知都督是从一品,老朱不打算像吴良那样,完全拿掉康茂才的军职,只是让对方向下兼任正三品的营田使。和朱塬这个从一品中书平章向下兼任正三品的营海使一样。 其他不说,这个职位给康茂才,也非常合适。 因为,接下来的屯田,初期计划主要还是军屯,让一部分战力不高或者各地投降的士卒彻底转去屯田,好处在于,实行军事化管理,效率会更高。 再然后,今天朝会,老朱还下令将作司派人勘察各地金银铜矿,准备铸币,这件事,老朱再次当廷吩咐由朱塬负责,并让单安仁来找某个少年平章商议具体细节。 林林总总的各种事情谈完,已经是中午。 留了陶安吃过午饭,朱塬没有午睡,带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就赶往皇城。 从北门进宫,通报之后,朱塬乘坐老朱特批的肩舆来到位于内宫东南的奉先殿,这是老朱特意修建位于内宫的家庙,类似于皇城东南的太庙,目的是便于时时上香祭奠。 迎接朱塬的一位内侍说起,皇帝陛下早朝后祭了太庙,午饭后又来到奉先殿的家庙,说是要独处静思。 自己这……会不会来的不是时候? 不过,也没办法,来都来了。 肩舆在奉先殿外门前就停下,朱塬独自进门,穿过殿前广场,踏上阶梯,感觉有些喘的时候,终于来到门前。 让自己缓了缓,等门口内侍通报后,终于进门。 肃穆的大殿内,空气里飘荡着香火味,老朱很没形象地盘腿坐在侧边一张蒲团上,本来似乎在望着堂上诸多牌位发呆,等朱塬走到一旁,才示意正中一个蒲团:“都说让你歇息几日……既然来了,给祖宗每上个香罢。” 朱塬点头,把随身带来的一本册子放在地上,走过去,取了三炷香点燃,插在香炉里,又规规矩矩地磕了四个头,这才重新来到老朱身边,小声道:“祖上,塬儿当初祭祖就是如此,也不知礼对不对,昨天还想找个礼官学一学,没来得及。” 老朱亲手帮朱塬拉了一个蒲团过来,示意他也坐下,轻声道:“心意到了就成,咱布衣出身,也没任多规矩。” 朱塬点头,在一旁坐下,拿过之前放在地上的册子:“祖上生辰,提前准备的一份礼物。” 老朱瞄了眼:“都说了,不要拜贺。” “不一样,”朱塬递给老朱:“这不是那些个官样拜表,而且,是晚辈给长辈的。” 老朱这才接过,翻开册子。 朱塬轻声解释:“这是塬儿前些日子就开始绘制的一些蒸汽机、内燃机相关图稿,还有几百年后的火车、汽车、飞机等等,照着这些个去做,就能一步步实现工业化。” 老朱看到第一页的简易蒸汽机模型,没急着翻,仔细琢磨着,说道:“你不说了么,这非一日之功,咱不急。” 朱塬顿了下,实话实说道:“塬儿这身子实在不好,怕有个突然……” 刚说到这里,已经被老朱打断:“没地说甚么浑话。” 朱塬见老朱恼怒模样,知道他是真心关切自己,笑了下,却是继续:“……反正,这些给了祖上,将来,哪怕……照着样子做,也不会错了。” “莫要再说这个,”老朱又打断,动作轻缓地把面前画满了炭笔图样的册子翻了一页,转而道:“这次从大都带回了许多宫人,你稍后再去挑二十个内侍带回罢,还有那些个宫女,本是有数千的,从你这里启发,俺吩咐不识字的全放遣了,剩余都是识字的,打算赏给功臣,你喜好这个,也去挑些。” 第010章:三千万 “无论是工业革命早期的英国、法国还是亚洲第一个完成了工业化的日本,它们的国土面积,都只相当于大明一个行省而已。塬儿这些日子偶有思考,想到的一件事就是,对于大明的发展,咱们可以先重点经营一个区域,后世也有类似名称,叫做‘经济特区’。” “祖上,之前那幅煤铁资源图就是我想法的初步展现,最近思考,我觉得,必须还要有出海口,因此,咱们可以以金陵为中心,北到临濠,西到太平,东南到明州,规划一片直隶省区,未来至少三个‘三年计划’,也就是十年左右时间,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专门发展这一片区域。” “经济发展的背后,还有政治原因,也是塬儿很早就和祖上说过的,强干弱枝,主干够强,才能护佑弱枝。再往后,经济向周边发展,将整个华夏打造为一个主干,护佑海外的诸多弱枝。” “说起这个,祖上,塬儿觉得,您现在就该对海外那些地域有所思考了,我是说,另外的大秦、大楚、大晋、大燕等等。” 奉先殿内。 老朱本想独处静思,当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到来,两人不由自主就开始讨论国事。 不住点头地听朱塬说道最后,老朱道:“对于海外,你可有建议?” 朱塬道:“谈及海外之前,祖上,咱们先要把主干的区域确定,塬儿觉得,北到北极,西到西域,东南涵盖诸多岛国,将来都需要划在主干范围内,嗯,总计……按照后世的计算,大概能有3000万平方公里左右。呵,算起来,祖上,咱们现在直接控制的土地,或许就只有300万平方公里上下,不到我规划的十分之一。” 老朱回忆了下看过的地球仪,干脆又对门口喊人,示意赶紧去把乾清宫里的地球仪搬来,一边对朱塬道:“没任地小罢?” 朱塬用手在地面上大致描画了一下几百年后的国土面积,说道:“这些,才960万左右,而咱们当下,只是占据了中原而已。” 老朱望着并没有留下甚么印记的地面思索片刻,轻声道:“这极北苦寒……”说着看向朱塬,笑道:“你来说罢,想来都是有确切说法的。” “当然,”朱塬道:“塬儿规划的每一块地方,都是不可或缺,先说极北,广袤冰原之下,数百万平方公里区域内,不说其他矿产,只是石油,就是蒸汽时代之后的电气时代所必须的能源,曾经的几百年后,石油是咱中国的最大短板,因此被海外多方掣肘。” 老朱点点头,关于石油,朱塬之前也有所谈及,又向西示意:“这……西域,你之前说过,有钾矿,这是紧要的土地肥料。” “是的,但也远不止如此,西域地下同样是富含石油的。” 老朱笑道:“听你说,怎好像就咱中原没这甚么石油?” “有是有,不多,”朱塬想了下,说道:“这就要从石油的来处说起,这石油,还有煤炭,都是远古时期的动植物埋藏地下,经过亿万年的变化,转换而来。因为这转换条件不同,咱们中原地区,相应的物质大部分都转换成了煤炭,就像淮南,还有山西,还有其他地区诸多的小型煤矿,精细一些使用,几百年都用不完。相应的,另外一些区域,就转化成了石油。” 老朱听着这些,却抓住一个词:“亿万年?” “咱们所在地球的寿命,根据后世研究,大概已经有46亿年,相比起来,人类达到文明程度的数千年历史,也不过眨眼一瞬。” 老朱有些唏嘘,想想说道:“这些个,将来教授标儿他们时,你还是少说,容易让人……让人……” 老朱一时间却想不到甚么合适的形容词。 朱塬却有不同意见:“祖上,塬儿觉得,恰恰该多讲一些,让太子和诸位王爷多多了解咱们所处的世界,头顶的星空,乃至整个宇宙,这是很能扩大一个人胸襟的。作为上位者,心胸宽广一些,视野开阔一些,一个人才会变得更加睿智,更容易做出对家国天下都更有利的抉择。” “你这……也是个道理,”老朱稍稍琢磨,还是忍不住道:“要慢慢来,慢着些。” 朱塬也不急,重回刚刚的话题,接着道:“再说乌斯藏地区,这是咱们长江、黄河等诸多中原水脉的发源地,后世有‘亚洲水塔’之称。另外,相比中原地区平均几百米的海拔,嗯,就是距离海平面的高度,换个单位吧,中原地区平均海拔不到百丈,而乌斯藏,平均海拔超过1000丈,祖上也可以想象一下,这1000丈疆土的地下,将会埋藏多少有用的资源?” 说到这里,朱塬又补充:“祖上,进入工业时代,一个国家的经济构成中,当下主流的农业,或者,农林牧副渔在内的第一产业,占比都已经下降到了不到10%的比例,其余九成,都是工业实力。而工业实力的基础,一个是技术,另一个,就是资源。石油、煤炭、铁矿乃至澹水,都是资源。将来的很多国家,因为祖宗留下的土地得天独厚,只是依靠出卖各种资源,都能过得很不错。” 老朱自动把朱塬的描述缩小到自己能理解的范围内,点头:“是这个理儿。” 朱塬接着道:“再就是东南诸多海岛,全部圈下来,目的还是资源,为了给主干留下足够多的海洋资源。祖上可以想象,周边海岛全都是大明国土之后,其间的海洋,也就成了大明的内海,而且还都是相对于远洋来说,相应资源很容易被利用的浅海区域。” “想法都是好想法,”老朱道:“就是,照你说法,只这从300万到3000万,怕我这一辈子都难收拾停当。” “以大明的国力,将相应区域纳入国土还是很容易的,后续,本就是需要几代人经营才能完成的事情,”朱塬笑道:“这还是塬儿刚刚说的,先发展一个直隶省,再向外延伸,直到所有区域全部发展起来。这也是一个把饼做大的过程,政治层面,一个不断将饼做大的国家,也能少很多内耗,大家齐心协力发展,不知不觉,几百年就过去了,这样不是很好么?” 老朱又想起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早前提起的‘五百年国祚’。 是啊。 若是能少些内耗,专心这甚么从300万到3000万的发展,眨眼间,几百年就过去了。 对于这地球这寿命,呵,确实就是一眨眼。 这么想着,老朱记起一件事,再问身边少年道:“早前拿下汴梁时,就有廷臣提议定都之事,俺私下琢磨过,这迁都……干系太大,不若设置两京,只又因你提出的诸多想法,一时也没有决定,你倒是说说?” 定都啊! 朱塬稍微琢磨,首先想到的是,这金陵城,似乎,很不合适。 见朱塬欲言又止的模样,老朱问道:“这有甚么可迟疑么?” 面对老朱表情,朱塬一笑,干脆坦然道:“祖上,从一个不太正经的迷信角度,塬儿觉得,定都金陵是很不合适的。” 老朱不解:“甚么叫不太正经的迷信角度?” 朱塬开始掰指头:“这样说吧,祖宗,秦汉以来,从最早三国时代的东吴,到后来,南北朝时代……具体祖宗就要让人去查史书了,再到后来,唐朝之后,五代十国……总之,所有在金陵定都的王朝,国祚都没能超过百年。” 说到这里,瞄了眼老朱,朱塬继续:“这还远远不算完,咱……曾经的大明,开国后,洪武31年,建文4年,加起来35年,然后就北迁了。这当然不能说是国祚转变。但,再到后来,相比迁都临安又持续了百余年的南宋,迁都了金陵的南明……就只支撑了一年。再往后,嗯,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也就十几年。再之后,民国,从定都到陷落,也就二十几年。” 这么说完,朱塬转向老朱:“祖上你看,这金陵,前前后后定都的,应该不下十个,反正,每一次都证明……这就是个让人站不住脚的地方。” 老朱表情古怪地微扯嘴角,一时无言。 大受震撼。 朱塬稍等片刻,才继续,说道:“祖上,这是迷信的说法,还有另外一个科学的角度,嗯,后世有个词,叫做‘地缘政治’,具体定义我说不来,但觉得,用在这里很合适。” 老朱示意朱塬讲来。 朱塬又在面前虚划了一下刚刚描过的地图:“从地缘政治角度,金陵的位置,相较唐之长安,宋之汴梁,距离北方都太远了。而历朝历代,中原的威胁都来自北方。定都长安或汴梁的唐宋,可以就近调动资源,加强北地防御。另一世的大明,迁都北平,还有之后的清朝,都是如此,因而享有较长的稳定国祚。这是其一。另一个原因,北方贵乏,南方富庶,这一方面导致定都金陵的王朝容易沉迷享乐,从上到下,开拓心思都不会太强。而哪怕有些想要开拓的,往北打的时候,也往往因为补给线太长而失败。对应的,北方政权,资源贵乏也导致彪悍,一路南下,还可以就地补充给养,因此,从三国开始,到隋朝灭陈,宋灭南唐,如此之类,往往都是江南政权被江北所灭。” 这么说完,朱塬又笑着补充:“说起来,数千年历史,祖上恰好是唯一一个实现了从南到北统一华夏的开国帝王。” “虚名而已,”老朱念叨一句,继续沉吟片刻,才开口:“照你说辞,这金陵……还真不能待哩?” “好像还有个说法,”朱塬道:“金陵城本身的小格局风水很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相俱全,但放在整个华夏地域格局上,金陵处于九宫八卦的死门位置,不过,塬儿不懂这些,或许也是有些人以讹传讹,祖上可以找懂的人问问。” 如果朱塬刚刚一系列或迷信或科学的说法已经让老朱很动摇的话,听到这个‘死门’,顿时就不澹定了。 老朱也不懂。 但,他是绝对相信朱塬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肯定不会在这种大事上乱讲。 这…… 怪不得另一世自家标儿…… 迁都。 必须得早早迁都! 再在这‘死门’里住一天都不自在! 朱塬见老朱一副目光闪动好像要立刻逃出金陵的模样,不得不连忙又道:“祖上,若是按照以往的华夏风水,或许是死门,但,这一次,如果咱们能把格局拓展到30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金陵的风水相位可能就变了,也不必太担心。” 说着都有些后悔。 扯这个澹干嘛,古人是真会当真的! 老朱却心意已决:“塬儿,你说说,若要迁都,那里最合适?” 大都啊。 朱塬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这个。 不过,想了想,朱塬道:“祖上,若按照塬儿的规划,从300万到3000万,大明一个都城是不够的,哪怕两京制都不够,我觉得,东西南北,再加一个中都,五京制最好。” 老朱一扯嘴角:“这要多少靡费?” “农业时代,建造都城当然是靡费,”朱塬道:“工业时代,一座都城,肯定是一个经济中心,对一片区域的经济发展往往只有好处。” 这边正说着,殿外响起通报声,几位内侍抬了一只大号地球仪进门,而一同到来的,还有皇后马氏和太子朱标。 朱塬看去,恰好与马氏对视,察觉到皇后娘娘审视中略带别样意味的目光,顿时一凛。 嗯。 自己这……与老朱走得……好像是比亲儿子还更亲近了一些。 这可不好。 连忙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向马氏和朱标施礼。 见朱塬如此恭敬,马氏表情缓和了一些,转向自己丈夫道:“听塬儿在这里又和你说起了学问,妾身就带标儿过来听一听。” “坐,都来坐罢,”老朱一笑,见妻子和儿子出现,他也反应过来一些事情,笑着拍了拍身边,又对朱塬道:“你接着讲,就对着这地球仪,说说你那五京制的设想,还有那3000万平方公里,俺这一辈子是做不完哩,将来定要标儿继续,恰好让他听听。” 朱标刚被父亲拉着坐下,好奇地悄悄打量某个同龄少年……嗯,很快就要成了自己侄儿,听老朱这么说,顿时直起身:“父亲春秋鼎盛……” 朱标还没说完,就被老朱再次按下:“咱自家人,莫要绕这些个废话,”又转向朱塬,摆手道:“塬儿,你接了讲。” 第011章:洪武二十五年(上) 眼看着并肩在蒲团上坐下的老朱一家三口,站在地球仪旁的朱塬不得不打起更多精神,不是因为老朱,不是因为马氏,主要在于,朱标。 这是一个比老朱还需要更谨慎应对的人物。 至于原因,不得不又从曾经的历史说起。 关于明朝历史,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万历十五年》,后世有‘明亡于万历、清亡于乾隆’的说法,《万历十五年》,就是以相应的一个时间点,通过对万历皇帝、张居正、海瑞等一干历史人物生平事迹的评述,介绍大明的万历朝这一重要历史拐点。 曾经看多了明朝历史,朱塬觉得,还可以模彷《万历十五年》,写一本《洪武二十五年》,这肯定会更加精彩。 洪武二十五年发生了什么? 稍微了解一点明史的人都知道,这一年,朱标壮年薨没,明朝历史因此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意外拐点,直到朱棣赢得靖难之役,登基称帝。 然而,一般人了解的这段历史最浅层之下,其实还有着太多太多可以剖析的地方,仔细深入,足够颠覆大部分人对洪武一朝历史的固有印象。 】 虽然是《洪武二十五年》,但,事情其实可以从洪武十五年说起。 这一年,马皇后病逝。 其实也是一个历史转折节点。 相濡以沫一路走来的妻子病逝,对于一向重视亲人的朱元章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自己拥有了天下,却救不了病重的妻子,‘天下于我何加焉’,结果,虽然依旧保持着勤勉,但老朱作为一个帝王的心气却受到重创。 这一年,太子朱标,已经27岁。 从沉浸丧妻之痛的父亲那里接管更多朝政的同时,朱标也开始考虑接班的事情。 实际上,从洪武十年起,当时22岁的朱标就已经开始深度参与朝政,史载‘洪武十年六月丙寅,命群臣自今大小政事皆先启皇太子处分,然后奏闻’。 其中关键,‘先启皇太子’,‘然后奏闻’,想想那画面。 这种情况下,不符合皇太子心思的‘政事’,到得了皇帝手边吗? 更别说弹劾皇太子。 再说回洪武十五年,还有一件小事,这一时空已经和朱塬有过接触的翰林直学士詹同,后曾经一度担任吏部尚书,詹同有个儿子,叫詹徽,当年通过举荐,成为秀才,并且很快被任命为正七品的监察都御史。 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时间点。 马氏是当年八月去世,九月出殡,而詹徽被任命为正七品的都御史,是在当年十月。 历史对于詹徽出仕前的记载几乎没有,但可以推测,詹徽,应该是和太子朱标相识的,甚至,可能又是太子陪读之一。因此完全可以判断,在老皇帝还没有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时,监管朝政的太子朱标,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亲信,安排在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上。 不仅如此,短短两年后,洪武十七年,詹徽就火箭式地蹿升为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再然后,时间来到洪武二十年。 朱标32岁。 三十而立,过了30岁的太子殿下,接班的心情更加迫切,再加上之前几年的酝酿,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这一年的大事,是大将军冯胜率军出征辽东。 不过,这件事的关键,不是冯胜,而是作为冯胜副手的蓝玉。 这一次出征的目标是盘踞辽东多年持续骚扰大明边疆的北元太尉纳哈出,结果很好,双方几乎没有接阵,纳哈出就选择了投降。 其中也有意外。 负责与纳哈出会面商讨归降事宜的蓝玉,在双方酒宴上,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要求纳哈出换上,再与自己喝酒。纳哈出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愤而离去,双方还一度发生了冲突,差点导致招降的失败。 冯胜亲自出面,多方斡旋,才避免了一场刀兵。 然后,关键来了。 兵不血刃地成功招降了纳哈出数十万众,冯胜却再次因为私藏缴获遭到弹劾,不仅没有功劳,还被朱元章收回了大将军印。 之后呢,这大将军印,落到了蓝玉身上。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拜大将军,总管军事,率军15万出征北元。 嗯。 整件事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劳苦功高的冯胜,费力不讨好,劳心劳力地拿下了辽东,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私藏缴获罪名被罢免。 要知道,冯胜的私藏是出了名的。 这位跟随朱元章许久的名将,多年来一直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以往打仗过程中,老冯吃点拿点,都没有受到过惩罚,这一次,为什么那么严重呢? 答桉很简单。 为了给人让路。 给谁? 给蓝玉。 差点搞黄了一场招抚的蓝玉,不仅没有获罪,转眼还成了大将军,相比以往明军出兵往往有多路统帅,蓝玉拿到大将军印,第一次出征北元,就能总管军事,毫无掣肘。 为什么是蓝玉呢? 因为蓝玉是太子朱标的妻舅。 当然了,除了老朱这种异类,天家往往是少亲情的,因此,这一层亲戚身份之外,更多的,肯定还是蓝玉早早就投靠了朱标,成为太子一党。 朱标想要接班,第一个要拿到的,就是军权。 这是常识。 蓝玉就是朱标的军方势力代言人。 征伐北元一战也很顺利,蓝玉率领大军在捕鱼儿海大败元军,彻底摧毁了元室正朔。 班师回朝,有功要赏。 更有趣的来了。 本该被封为‘梁国公’的蓝玉,结果却成了‘凉国公’。 为什么会有这一字之差? 传统观点基本都是,蓝玉娇纵跋扈、侮辱元妃、纵兵毁关,因此受到老朱的敲打,将‘梁’字换成了‘凉’字? 真是这样吗? 这里不得不再次提一点,老朱是一个很双标很分裂的人,对于武将,特别是跟随自己许久的亲信,无论是贪财还是嗜杀,容忍度都很高。 比如,就像洪武三年的大封功臣,本该封公的两人,汤和和廖永忠,止封侯爵的原因,表面上,一个是嗜酒妄杀,一个是擅窥朕意,这算什么大事? 实际原因是,汤和在老朱与张士诚对峙时,负责镇守太湖北部的常州,一度产生了摇摆,还酒后吐真言;“吾镇此城,如坐屋嵴,左顾则左,右顾则右”。《明史·汤和传》记载,‘太祖闻而衔之’。 汤和为什么心存怨念? 当年老朱从军,是汤和帮忙引荐的,谁能想到,本来打算招来当小弟的同乡,一步步爬到了自己头顶,甚至成了主子? 这事儿,放谁身上会平衡? 汤和不平衡也就不平衡吧,还在喝醉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来,还被老朱知道了。 结果,本该是公爵的封赐,降成了侯爵。 再说廖永忠,更简单,这位溺死了小明王韩林儿,对于老朱来说,除去了一个心病,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某人却不太聪明,把这本该深深埋在心底永远忘记的事情,当成了功劳,还试图以此讨要封赏。 这是邀功么? 这是打脸啊! 于是,本该稳稳的一个公爵,降成了侯爵,甚至又过了一些年,还因为僭用龙凤的罪名被赐死。 僭用龙凤,又巧合又讽刺。 稍稍剖析过汤和与廖永忠,再看蓝玉,表面上那些骄纵一些的罪名,算大事吗? 不算。 那么,为什么是‘凉’呢? 这个‘凉’字,别想太多,就从字面意思理解一下,再稍稍联想。 嗯…… 是不是有人心太热了,于是,皇帝陛下给了一个‘凉’字,提醒提醒。 谁心热了? 提醒谁? 答桉,不是蓝玉,是朱标。 儿子啊,你爹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死呢,你冷静冷静,做事情别这么急。 这才应该是一个合理的真相。 所谓‘凉国公’的真相。 不过,朱标听了吗? 答桉是没有。 继续。 转眼到了洪武二十三年。 胡惟庸桉再起。 起因也很有趣,是蓝玉北征时,带回了一个胡惟庸余党,名叫‘封绩’,这人作为污点证人,再次揭发了胡惟庸的一系列罪状,导致旧事重提。 这里不得不先回到洪武十三年。 最初的胡惟庸桉,其实只是一场很小的桉子,并没有牵连到太多人,特别是那些开国功臣,基本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普通人或许觉得,朱元章废除了持续千年的宰相制度,应该需要很大一场阵仗才能成功,因此,大规模诛杀是难免的。实际是,以老朱当时对朝堂的掌控能力,就只是,杀了,废了,我自己来。 以上。 再说洪武二十三年,已经被尘封的旧事重提,却成了波及诸多开国公侯的一场大波澜。 事情从当年的五月份开始。 从已经执掌监察部门多年的左都御史詹徽弹劾诸多功臣勋贵开始。 詹徽弹劾过诸多功臣‘多行不法’之后,当时的都察院,很快将矛头指向了李善长,以封绩提及的胡惟庸旧事,以及李善长的侄子李佑的诸多‘不法事’为引子,连续多日,反复攻击,要求皇帝陛下处置。 朱元章的应对是什么? 洪武实录记载,洪武二十三年的五月十八这天,面对群臣的不断弹劾,朱元章召见了李善长,原文是‘上诏慰谕之,复召诣奉天门,与语开创艰难之际,为之流涕’。 君臣两个回忆往昔,痛哭流涕。 这是老朱的‘鳄鱼眼泪’吗? 暂时别下定论。 再然后,依旧是洪武实录记载:复至右顺门,上谓群臣曰:“吾欲宥李佑等死,以慰太师。太师年老,旦暮无以为怀。” 简单翻译:太师老了,我想原谅李佑等人的死罪,让他安度晚年。 接着,就是百官的应对:群臣复奏:“善长开国旧臣,任寄腹心,亲托骨肉,而所为如此。臣等考其事反状甚明,敢以死奉法。” 再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李善长是陛下心腹不假,但犯下那么多罪过,证据确凿,陛下若还要袒护,我们就死给你看! 稍稍琢磨琢磨。 这叫什么? 这叫逼宫! 都说朱元章是个杀神,一个杀神,被百官逼宫,连跟随自己多年只想有个善终的心腹都护不住,简直颠覆啊! 面对百官的以死相逼,老朱没有再坚持。 然后,李善长回去后,就自杀了。 广泛传闻的,李善长一家七十多口都被老朱砍了脑袋,只有驸马李祺得以免死,其实不是。 李善长是自杀的。 而李家,不只是李祺,后世诸多证据也都证明,还有很多后辈都活着,并且开枝散叶。 并不是被斩尽杀绝。 不过,从李善长开始,确实有一大批的淮西勋贵,当年或死或贬。 这件事的后续。 五月,李善长死。 六月,左都御史詹徽,兼任吏部尚书。 这意味着,继军权之后,清除掉一大批淮西勋贵,特别还有一直对朝政保持着很大影响力的李善长之后,太子殿下,又拿到了朝权。 还有一个后续。 李善长死后,工部一位郎中,名叫王国用,上书为李善长喊冤:“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藉令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左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 老朱的反应是,默然以对。 当年的空印桉,谁敢提异议,老朱就处置谁。 到了李善长这里,老朱只是沉默。 为什么沉默? 因为,这位帝王并没有想要诛杀李善长,他一直希望能留个好名声,君臣相共始终。但,面对压力,只能妥协。 是百官的压力吗? 不是。 是儿子的压力。 百官怎么可能压得了堪称‘杀神’的朱重八? 记得有一本书,好像是叫《权力野兽朱元章》,这大概是很多人对老朱的一种印象。 然而,什么叫‘权力野兽’呢? 朱塬觉得,唐太宗、康熙那种,才更典型一些,谁敢威胁我的位置,哪怕是儿子,我也弄死你。 老朱终究只是一个老农。 再加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打下了偌大一份家业,到了晚年,儿子想要接班了,而且还非常主动,甚至到有些过头,老朱的反应,最大的一个,只是给了一个根本没起多少作用的‘凉’字。 因为他不是权力野兽。 面对儿子,老朱也没有将自己带入到一个帝王的角色,而只是一个父亲。 传统的中国式父亲。 既然你想接,就接吧。 给你了。 甚至,面对太子主导下的群臣逼宫,老朱到底也还是向着朱标,而不是为了一个心腹,和亲生儿子翻脸。 不仅如此,老朱还要帮儿子担下骂名。 王国用上书,明里喊冤,暗带指责,老朱只是默然。 再后来,还有臣子追问,李善长究竟犯了甚么罪,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老朱也不能说是儿子想接位置了,只能找了个‘星变’的理由搪塞。 自始至终,老朱都没有把事情引向自己儿子,哪怕……当时朝野上下,很多很多的人,肯定都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因为什么。 最后的最后,那怕到了史书上,后人也只能凭借一些蛛丝马迹,判断事情的真相。 更多人,懒得理会真相。 就是你,朱重八,狡兔死,走狗烹! 老朱更不可能再为自己辩解。 军权拿到了,朝权到手了,事情还没有完。 老朱对儿子们太好,好到拥有的权力已经威胁到中枢,于是,下一步,就是宗室。 从秦王开始。 洪武二十四年,秦王朱樉在诸多弹劾之下,被朱元章召回京城,同一年,皇太子朱标巡视陕西。 名为迁都,实则接管军权,削弱藩王。 证据是,同一年,蓝玉也来到了西北,领兵追讨一个根本没什么名声的小贼寇。 可以想见,如果一切顺利,在秦王之后,晋王、燕王、宁王等等,一干边镇藩王,要么交出兵权,安安心心做一个太平王爷,要么,像秦王朱樉那样,面临被废黜的命运。 然而,历史到了这里,给大明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洪武二十五年,朱标病逝。 第012章:洪武二十五年(下) 朱标病逝之后的事情,还要再从洪武二十五年之前说起。 朱元章有二十六个儿子,虽然很明显地偏袒长子,毕竟孩子多了,相处最久,还是登基之前出生的,肯定更亲近一些,但,老朱会任由长子如同后来他不可能知道的朱允炆那样,一个个简单粗暴地将自己的叔叔们拔除吗? 当然不会。 然而,对于长子处置自己行为太过分的弟弟们,老朱也不反对。 就像老朱并不替那些作恶多端的儿子们掩盖罪名那样,鲁王做了一系列荒唐事,洪武二十二年自己把自己作死,他就直白地给了一个「荒」字作为谥号。 还有秦王,被几位老妇毒死后,朱元章也给了一个远不上褒义的「愍」字谥号,坦言「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诸子,以尔年长,首封于秦,期永绥禄位,以籓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其谥曰愍」。 直白一些:只是可怜你,才没给你一个恶谥。 那么,除了这些死在老朱之前的王爷,其他的,什么态度呢? 老朱曾经给过一个儿子一封劝戒诏书,具体是给哪个儿子,朱塬记不清了,但大致意思是:我现在是你们的父亲,还可以袒护你们一下。等你们兄长即位了,若还不知道收敛,恐怕想要保一个富贵都难。 因此可见,老朱内心对很多事情,都是一清二楚的。 不过,对于长子,老朱也很放心。 因为朱标「做」的太好,每当弟弟们遭遇弹劾,要被父亲惩罚,朱标都会毫无原则地袒护,甚至抱着老朱的大腿哭泣哀求。 长子能做到这种程度,老朱觉得,再不济,其他儿子将来保一个衣食无忧,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么,问题又来了。 朱标内心对弟弟们的态度究竟又是如何呢? 没有证据,还是只能从逻辑上推断。 这又要从洪武十年说起。 洪武十年六月丙寅,命群臣自今大小政事皆先启皇太子处分,然后奏闻。 再联系一干藩王持续不断地被弹劾。 假设一下,一个真袒护弟弟们到了一种没原则地步的哥哥,恰好还是个朝政「过滤器」,那么,有人弹劾弟弟的时候,他完全可以随手把事情压下来,根本不用送到老朱那里。 朱标没这么做。 不仅如此,大批针对各个藩王的弹劾,只是后世记载下来的,掳掠孕妇,阉割幼童,当街杀人,纵马屠村,如此之类,都简直是耸人听闻。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朱标一方面要维护朝廷公义,一方面,又要尽兄长的职责,所以,一边不拦下这些让父亲看一眼就要失望一分的弹劾,一边又毫无原则地给弟弟们求情? 人性是复杂的。 但,复杂不到这种程度。 更可能是,朱标就是要让老皇帝看到兄弟们的这些破事,才能在洪武二十五年,接连拿下军权和朝权之后,理直气壮地对弟弟们动手。 再说朱元章的态度。 从老皇帝的书信里,可以看出,他对长子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但,儿子们那些堪称惊悚的恶事,让他也觉得,是需要收拾一下,否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可能就要毁在一群肆意妄为的儿子们手中。 这还要回到老朱并不怎么掩饰地给几个儿子的谥号。 老朱是明事理的一个人。 于是,洪武二十五年,朱标开始动手,从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次子朱樉开始,而且,巡视陕西的过程中,还找理由一股脑地将自己的一干心腹都带去了西北,让蓝玉等人接管了本该属于各大边镇藩王的军权 。 如果朱标不死,考虑到老皇帝还活着,朱标后续会做的,大概就是一步步收回八大塞王的军权,暂时让兄弟们做一个没有实权只享富贵的太平王爷。 可惜,洪武二十五年,一个大玩笑。 天大玩笑。 然后,大明朝的聚光灯,再次回到了之前一步步被边缘化的朱元章身上。 对于长子的死,老朱是什么态度? 其实就一点,还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儿子生前,几乎就要直接把他的位置给夺了,反正,失去了军权,失去了朝权,老朱也差不多成了摆设,用一个传统的词汇,这是典型的「忤逆不孝」。但是,作为典型的中国式家长,儿子不孝顺,却不是家长不爱孩子的理由,相反,依旧是毫无原则地偏袒着,迁就着。 这从朱标死后的待遇就可见一斑。 朱标死后,每年享有「九大祭」的待遇,不仅是帝王的规格,甚至还远超历代帝王。作为对比,老朱死后,自己享受的,也只是每年标准的「三大祭」规格。 三倍的差距,可见朱元章的心态。 洪武二十五年,当朱标逝去,老皇帝回顾自己的一生,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如果不考虑一个劳什子的皇帝身份,这世上,还有多少比他更可怜的人? 于是,老皇帝崩溃了。 当年刚坐上这江山,老皇帝有过太多太多堪称天真的想法。 希望儿子们拱卫江山,希望臣子们相共始终,希望百姓们安居乐业……然而,随着长子的逝去,再次受到强烈打击之下,曾经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然后,到了洪武二十六年。 蓝玉桉。 传统说法,蓝玉桉和胡惟庸桉一样,都是朱元章在兔死狗烹。 当然不是。 关于胡惟庸桉,已经说过,是太子朱标为了接班在清除异己,特别是对朝堂有着很大影响力的李善长。 再说洪武二十三年的大清洗,目标是淮西系,但,准确来说,只是一部分的淮西系。因为,投靠了朱标的凉国公蓝玉、定远侯王弼等等,同样也是淮西系。 区别是,还心向着皇帝或者不偏不倚想要站中间的淮西系,或者,坚决拥护太子殿下接班的淮西系。 大概就是如此。 从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二十六年,失去了儿子,才一年时间不到,已经到了晚年的老皇帝,可能都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哪有那么多兔死狗烹的心思? 普通父亲晚年丧子,只能悲痛一下。 奈何,老朱偏偏是一个帝王,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帝王崩溃,同样也会流血漂杵。 因此,蓝玉桉,同样不是什么兔死狗烹。 只是一次迁怒。 你每人,拱火着我儿子接班,天南海北地各种折腾,折腾就折腾吧,却把我儿子折腾没了,既然如此,你们这些个混账,也跟着一起去罢! 这才是老皇帝的正常心态。 于是,蓝玉桉,史载,自凉国公蓝玉、吏部尚书詹徽、定远侯王弼以下,株连者,一万五千人! 蓝玉桉是一次迁怒,其实还有另一重证据。 两本书,一个《昭示女干党录》,一个《逆臣录》。 大部分人潜意识里,针对胡惟庸桉的《昭示女干党录》,或许是洪武十三年发行的。 其实不是。 是洪武二十三年。 问题是,老皇帝本有着赦免李善长等人的心思,耐不过儿子的坚持,任由李善长自杀,一批勋贵或诛或贬,这种状态下,不可能再有心思还出一本书,将曾经的 老兄弟们彻底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因此可以想见,《昭示女干党录》,不是朱元章的本意,依旧是太子一党在操盘。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桉,才短短三年时间过去,老朱肯定不会忘记那本书。 既然你们折腾着把我曾经的老兄弟们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也对仗一下,给你们也弄一本,《逆臣录》就此出炉。 这本书,没有蓝玉的供词,但一干重要党羽中,吏部尚书詹徽,赫然在列。 如果读内容,可以明显发现,各种鸡毛蒜皮,根本就没有甚么完善的谋反计划。 因此,几乎就是一场闹剧。 这其实也可以再次看出老皇帝的迁怒心态。 不想要什么证据,就是弄死你们,给我儿子陪葬,在出本书给你们对仗一下。 真相? 谁在意真相了? 冤? 冤就冤吧。 不在乎了。 洪武朝还有一本书,也不能说是书,寥寥两千多字,大概是洪武二十年前后,诚意伯刘基的次子刘璟每年进京给老朱拜年,根据前后的几次问对,原原本本地记载了他和老朱对话的内容。 这本书叫《遇恩录》。 其中,短短的两千多字,老朱像一个迟暮老人一样念念叨叨,而出现频率相当高的一个词,是「好名」,足有五次。 大体是一个长辈在教育晚辈,要勤勉好学,克己守身,将来和他父亲一样,在史书上留个「好名」。短短的两千多字,「好名」出现了五次,可见老朱当时的心态,他也是想要留个「好名」的。 这一切,在洪武二十五年之后,戛然而止。 老朱什么都不在乎了。 蓝玉桉,迁怒了一场,当年就发布告示,无论是胡党还是蓝党,就此打住。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己也没能料到的,才一年时间不到,就不得不「举兵伐之」。 伐谁? 朱棣。 诸多史书中,都说朱棣是一个阴谋家,提前就准备好了谋反,在自家花园地下室里打造兵器,如此之类。 完全不顾逻辑上的时间线。 老朱是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去世的,燕王是在建文元年七月起兵的,整个过程,才一年出头而已。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周王、代王、齐王、岷王,湘王等兄弟连续或废或死,而朱棣自己,也根本讨得了好,不仅军权被夺,燕王卫队被调走,还遭遇文官的严加看管,并且,不得不将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都送去了金陵当人质。 朱棣还尝试过装疯卖傻。 这其实都是服软。 潜台词就是:侄儿啊,到此为止吧,放叔叔一条生路。 可以说,相比其他已经落难的兄弟,燕王的处境也一点都不好,更别说还有足够的密谋时间。 燕王的起兵,是非常仓促的。 而且,还有一个说法,诸多塞王,以燕镇最强。 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把拥有甲兵八万还控制着朵颜三卫的宁王放哪里了? 那么,为什么是燕王? 因为朱棣很清楚,上面三个哥哥都已经去世,如果不算朱标一系,他其实是法律意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因此,在自己那个毫不讲一家人情面的侄儿完成了对一群弱势王爷的清洗之后,接下来,第一个就是他。 已经都把儿子送去当人质了,建文帝还没有缓和的迹象,不反,难道等死? 燕王反了。 开始的时候,朱棣完全处在弱势地位,被官军追着打,如同流寇。 直到拿下了宁王的军权,才拥有了和官军对抗的实力,然而,双方的差距依旧很大。 谁也没料到,就这么拉拉扯扯了四年,竟然……成了! 建文四年,燕军奇袭金陵,一战定江山。 永乐皇帝即位。 这一场因为洪武二十五年那一场大变引发的波澜,才正式宣告终结。 第013章:五京制 奉先殿内,朱塬摩挲着面前的超大号地球仪,假做沉吟斟酌地思绪飘飞片刻,面对一旁的一家三口,也不敢走神太过,收回注意力,很快回到刚刚的‘五京制’问题上。 将地球仪的中国一边转向老朱几人,朱塬开口道:“祖上,讲述五京制之前,还是先要简单向娘娘和殿下解释为何如此,这其实依旧涉及经济之学。” 听到‘经济之学’的字眼,本就目光好奇的朱标更打起了一些精神。 老朱之前已经让长子接触了不少朱塬提供的学问,包括朱塬身边的地球仪,但还没有把经济之学拿出来。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老朱稍微沉吟,想想那元廷已灭,接下来,大明的朝政重心就是发展经济,而长子虚岁也算十四,确实该多接触一些相关知识。 于是点头:“你尽管说来。” 见老朱同意,朱塬正要开口,反而又短暂卡住,需要说的太多,三两句话根本就讲不完,一时间也就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不得不谨慎。 因为刚刚关于‘洪武二十五年’的联想,朱塬意识到,回到这个时代,相比老朱这个明面上的boss,朱标才是更难缠的一个,稍微处理不好,后果难料。 因此,哪怕某个少年当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朱塬也不敢掉以轻心。 再次斟酌片刻,朱塬终于道:“关于经济之学,涉及实在太多,今日哪怕讲到深夜也不可能说完,殿下稍后若有不明,可等塬儿今后再慢慢解释,我暂时只能围绕五京制展开。” 长子还没开口,察觉到朱塬明显束手束脚模样的老朱已经摆手,笑着道:“你尽管讲来,就从咱俩刚刚话头继续,这是大学问,标儿一时不明也是正常,不需太过迁就他。” 朱塬听老朱这么说,又见朱标也是谦虚地附和点头,便也故作放松地开口道:“首先要简述一下农业时代和工业时代。自华夏有历史记录开始的漫长数千年时间,直到当下咱大明,生产以农耕为主,因此称作农业时代。农业时代发展数千年,生产力已经很难再有根本性的提高,这就导致生产和分配的局限性越来越强,进而引发王朝的持续更替。‘生产’和‘分配’,是经济之学中两个重要的基础概念,殿下就学多年,想来,只从字面,也能大致明白这两个词汇含义?” 说着看向朱标。 朱标稍稍斟酌,内心其实不太明白,毕竟朱塬刚刚话语里的新词太多,表面上却还是点头:“大致……明了。” 朱塬接着道:“解决的方案,就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实现生产力的一个突破,这就是我给祖上构思的工业时代。何为工业时代?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在明州进行海捕,想要捕鱼,需要工匠制作船只,需要工匠制作渔网,如此之类,船只和渔网,因为是工匠所造,因此可以称作‘工业产品’,我们利用这些工业产品去捕鱼,这就相当于又一种的‘生产’,不同于传统在土地上种庄稼的‘生产’。实际上,这个例子并不贴切,但因为已经是事实,才拿出来让殿下进行理解。简单来说,工业时代,就是通过种种工业手段,利用各种工业产品,最终实现远超农业的更高效率生产的一个全新时代。” 说到这里,面对朱标眸子里更加明显的疑惑,朱塬示意还被老朱按在膝盖上的那本册子:“祖上手中画册之上的蒸汽机,还有其他诸多器械,就是工业时代所必须的各种生产工具。再形象一些,工业时代,通过各种工业器具,我们能实现传统农业时代人力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万倍以上的生产效率,因此可以得到更多的生产成果,生产成果足够多,也就能养活足够多的人。只要老百姓吃饱了饭,这天下,那怕百年千年,都不会出现动荡。” 朱标还是似懂非懂,但到了最后,却不由点头。 老朱感觉到,因为儿子到来,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注意力就很大程度上转向了对方,他对此没有甚么郁闷,反而很是欣慰,见儿子目光希冀地望向自己膝上的画册,笑呵呵道:“先听塬儿说,稍后给你看。” 朱标重新转向朱塬。 朱塬短暂停顿,示意面前的地球仪:“想要进入工业时代,一方面,是生产工具,另一方面,是生产资料,比如,最常见的一些,土地、矿产、水源等等。刚刚我和祖上恰好谈到这里,按照我熟悉的某个计量单位,当下大明控制的国土面积,其实只有300万平方公里左右,但,想要确保一个全新的工业时代拥有足够的生产资料,这3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咱们需要向外扩张,将大明土地扩张到目前的十倍……” 说到这里,朱塬示意一旁的地球仪:“……大致是,北到极地,南到南海,西到西域,东到大洋。” 这一次,老朱父子没有开口,一直安静旁听的马氏忍不住道:“这……如此之大的国土,远超汉唐,就算能打下,又需要多少兵力驻守,再说……诸如那极北和西域,都是蛮荒之地,要之何用?” 如果不是照顾这大殿里三个男人的面子,马氏差点都要说出‘劳民伤财’、‘好大喜功’之类的词汇。 朱塬很能理解马氏的反应,又不得不耐心地将各个区域拥有的各种资源详详细细分析了一遍。 不过,等朱塬话落,马氏依旧道:“就算你说都是事实,这些个‘石油’、‘钾矿’甚么的,数万里之遥,如何能运来我中土?” 朱塬微笑着耐心道:“娘娘,答桉就在祖上手中的画册上。不说后续的其他,只要实现了最基础的蒸汽机,造出蒸汽火车,通过到时候贯穿全国的铁路网络,就能将当下三月时间的路途,缩短到三天之内。” 三月路途缩短到三天? 这完全脱离了马氏的想象范畴,她不由质疑:“如何缩短,还能飞不成?” “如果飞的话,”朱塬依旧耐心道:“可能只需要三个时辰,而方法……塬儿也附在画册里了。” 妖言惑众! 这是马氏的第一个念头。 朱标则是再次看向父亲手中的画册,越发好奇。 面对马氏的质疑,朱塬不得不对老朱道:“祖上,还是把那蒸汽机的图样给殿下和娘娘看看吧,我顺便讲解一下。” 老朱点头,献宝一样笑呵呵地翻开册子,放在坐在夫妻俩中间的儿子膝盖上。 马氏和朱标一起看来。 朱塬也开始讲解:“蒸汽机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利用水气化时膨胀为水蒸气所产生的力量,反复推动气缸活塞,形成一种可以循环的往复运动,这种向外输出的动能,再通过传动系统,可以实现很多具体的机械运动,比如车辆和船只的前行,再比如,用来打铁,或者,制作成抽水机,从低处向高出抽水等等。” 这次是朱标开口,抬头望过来:“水烧开了化为水……蒸汽,这俺知道,只是,翰林,这水蒸气,能有你说那种推动车辆前行之力么?” “当然,”朱塬朝周围示意:“殿下,咱们周围到处都存在空气,体内体外都一样,形成了平衡,因此您才不会觉得什么。但,液态水转为气态水时,产生的力道,其实是非常庞大的。嗯,其实另一种更形象,火药。殿下,所谓的火药爆炸,就是固态的木炭、硫磺和硝石粉末在一瞬间转化为相当于他们体积成百上千倍的气体,产生了强大的冲击波,因而伤人毁物。联想之后,再看这水化为气,相对于火药,其实是一种比较漫长的温和的转化,但它的转化力量依旧在,因此可以供咱们使用。” “既如此,”朱标又低头看了眼面前图样,其实更想往后翻翻,却没动作,重新抬头:“翰林,你能造一个蒸汽机给俺吗?” 这下,老朱和马氏也一起看过来。 老朱刚刚还想着称呼的问题。 两个少年,一个喊殿下,一个喊翰林,他觉得有些疏远。不过,再想想,这样也不错,毕竟朱塬的身份,本就是他强扭来的,若让儿子喊朱塬侄儿,或者反过来,喊叔叔,反而更别扭。 这样刚好。 听儿子问道这里,也有些期待地看向朱塬。 朱塬稍微斟酌,点头道:“只是制造一个蒸汽机模型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想要实现广泛的应用,没有十年二十年的积累,恐怕是不行的,因为这首先就需要成千上万台的蒸汽机。” 老朱见朱塬说可以,立刻道:“那就赶紧造一台出来俺看看,呵,这次带回了几万的工匠,本就是要让你安排的,都给了你。” 哪里需要几万人啊。 不过,朱塬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可能需要几个月时间。” 老朱很期待,闻言又压下性子:“你慢慢着来,事情多,也不需太急。”说着顿了顿,又示意一旁的画册:“还有个,内燃机,能造么?” 朱塬这次就只能摇头:“内燃机的原理,其实还是燃油的气化提供动力,不过,这比蒸汽要激烈很多,类似火药,其中还涉及到很多的技术问题,关键一个……祖上,大明当下国土上,也没有石油。” 老朱还有些不太想放弃地追问:“其他油不可么,让人多熬些猪油牛油?” 朱塬:“……” 见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些无语的模样,老朱咧嘴一笑,摆手道:“算了算了,就先把这蒸汽机做出来给俺看看。” 掰扯了一堆,朱塬终于能把话题转回刚刚:“再说五京制,工业时代,不同于依附土地的农业生产。工业生产,可以集中,因此,在广袤的300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设置五座京城,一方面可以集中相应区域的资源进行工业生产,这是经济层面,另一个,就是政治层面,可以加强朝廷对相应区域的控制。” 刚刚解释了那么多,朱塬这么一说,无论是朱标和马氏,也都听懂了大概。 老朱道:“你具体说说,这五京,该设在哪里?” 朱塬直接点向一个位置:“首先是中京,塬儿的建议是大都。为什么不是金陵,刚刚和祖上说过,金陵的位置……” “莫再说了,死门,听着晦气……”老朱打断,转向旁边疑惑的母子两个:“……这金陵城呵,咱不能久待。” 朱标还没反应过来,马氏已经挑眉道:“夫君要迁都,这可是大事?” 见妻子模样,老朱都能猜测她要念叨甚么,又摆手道:“不急,俺也不急哩。” 这边夫妻两个说着,朱标看向朱塬,问道:“翰林,为何不选汴梁?” 朱塬示意面前的地球仪:“殿下请看,一方面,汴梁的地理位置,虽然有黄河阻隔,但周围一马平川,实在不适合作为都城。另一方面,若从我规划的3000万平方公里国土来看,大都,才是偏向中心的一个位置,而且,大都两面环山,属于天然屏障,东边又有出海口,也便于发展海军,开拓海洋。” 老朱安抚住妻子,此时也看过来,说道:“俺以为你会把大都作为北京哩,这……若是大都为中京,北京该是在哪?” 朱塬手指向北,划在了一片大湖畔:“这里,咱们可以在北海畔,建造一座全新城池,控厄广袤的极北之地。” 北海,就是后来的贝加尔湖。 不等老朱等人发问,朱塬就继续:“北海是一座很特别的湖泊,一方面,它非常的深,传统湖泊能有十丈深度,就算是深水,而北海的深度,却能达到200丈以上。另一方面,北海还是一座澹水湖,水乃万物之根本,而咱们这座地球上,澹水资源其实是非常贵乏的,因为足够广袤,又因为足够深邃,只是一座北海,就占有了地球上所有陆地澹水资源的五分之一,因此,这是大明绝对必须守护的一份资源。” 这番话出口,老朱是品味,马氏是疑惑,朱标又直接问出来:“翰林如何知道这些?” 这…… 朱塬看向老朱。 老朱回过神,对长子道:“塬儿经历颇为离奇,以后和他学习诸多学问,你只管相信就是,莫要追寻这些来处。” 朱标乖乖点头:“爹,孩儿记得了。” 嘴上这么说,朱标倒是又想到了父亲书房里的那个大铜柜,想来,秘密就该在那里。 朱塬接着道:“再说南京,塬儿有两个建议,一个在这里,广州,另一个,在南海之上,这里有一片海峡,是从南海离开咱们这片大陆的唯一水道,名叫马六甲,犹如潼关、居庸关那样的战略要道,将来,咱们或可以在这里,建造一座都城。这些,就需要祖上,还有殿下,将来定夺了。” 认真倾听的朱标注意到最后一句,下意识点了点头,感觉心里很舒服。 老朱却没怎么在意这个细节,只是斟酌:“这……还是要从长计议呵。” “出海口很重要的,”朱塬又看了下地球仪,说道:“不过,等将来收回了云南,在一路南下,那马六甲,也就不会是咱们在南边的唯一出海选择了。” 等老朱又微微点头,朱塬接着道:“再说东京和西京,与南京和北京类似,都要脱离咱们以往的考虑,西京,塬儿建议将来在西域挑选一座城池,重点经营,至于东京……”朱塬手指在日本列岛上比划了下,最后点在一处:“这里,最适合作为东京。” 这个东京,当然就是曾经的某个东京。 老朱也当即追问:“为何要在那日本岛上?” 朱塬道:“还是两方面,一方面是资源,塬儿之前和祖上说过,舟山渔场,是咱中国的第一大渔场,但,若说咱们整片大陆外海的最大渔场,不是在中国的临海,而是在这日本的外海,叫做北海道渔场,这是世界四大渔场之一。” 说着在日本海外一片区域画了个圈,朱塬又继续:“另一方面,短时间内,呵……我是说,未来一两代人的时间,咱们想要抵达大洋对岸的另外一片大陆,只有一条可行通道,就是沿着日本外海出发,向北,绕一个圈,才能够抵达,因此,东京,也就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 第014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三条 朱塬从来没有想过能重回数百年前,因此,去年在这个世界睁开眼之后,他一直就有些走一步看一步,哪怕每一步都想得很多,还是难免出现意外,就像某个本来打算持续三年的计划,三个月不到就被打破。 再然后,主动请缨去往明州。 这也是临时起意。 再就是当下,奉先殿内,面对排排坐的一家三口,朱塬发现,自己的思虑还是远远不够。 朱标啊! 压着内心浮起的各种心思,朱塬讲完了「五京制」的设想,就主动显露出了疲惫神色,希望老朱放过自己,回去……很多事情,还是得好好琢磨琢磨。 琢磨琢磨。 对于五京制,老朱本来还有诸多细节要问,不过,他也一眼看出了朱塬的疲惫,带着些许关切地埋怨道:「你这身子啊,眼看又累了,既如此,今日就这样罢,等有时间,你再仔细说说那在海外再造「大秦」、「大楚」、「大晋」的事情。」 朱塬:「……」 祖宗啊,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果然,老朱这么说,身旁一脸好奇的朱标就问道:「爹,甚么「大秦」……这些?」 「就是把你弟弟每将来分封在外,长长久久拱卫咱大明江山的事儿,」老朱说着,指了指地球仪:「你看呵,除了划定为咱大明国土的区域,海外还有诸多陆块,这些也不能放过呵。」 朱塬的目光中,朱标一脸纯良地看过来,扫了眼地球仪,似乎顿了下,却还是道:「爹,那海外之地,咱不能一块拿下来么?」 朱塬这一瞬间很想抢个话。 能! 殿下,你想要月亮都行,都是你家的。 这么想着,心里正琢磨要如何开口,老朱已经道:「只是塬儿划定的这些个主干,就够咱经营几百年了,那能都吃下。」 朱标看过来。 朱塬也已经想好,连忙接话道:「祖上,殿下,这海外之地,只要大明能够抵达,法理上,当然还是归属咱大明的,我曾经和祖上提过一个「日不落帝国」的说法,就是如此。只是,因为距离太远,最好能派驻藩王镇守。」 感觉不够,朱塬又继续:「还有,另外一个,我和祖上谈过的「强干弱枝」想法,至少未来几代人时间,咱们都要以发展大明国土为主,这种策略下,海外之地,作用更多倾向于为大明提供粮食、矿产等基础资源,而且,保持这些领地的弱势,也能确保「强干」对「弱枝」的控制。至于另外的「大秦」、「大楚」等等说法,或许要等几百年后,才能成型。毕竟世事无常,将咱朱氏血脉分散开来,只是一种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 朱标听朱塬这么说,略带认可地微微点头。 老朱觉得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法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再想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就也跟着点头。 只有作为旁观者的马氏,虽然也认真听着这些,但注意力并没有完全在此之上,而是放了一部分默默观察地球仪旁边的小少年,因此注意到,说起这些时,朱塬的情绪……似乎有些急切。 好像在解释甚么的样子。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很淡的感觉,马氏稍稍琢磨,也就略过。 这些话说完,老朱就没有继续,而是让朱塬今天可以先回去,还不忘提及之前的事情,让他去挑选一些内侍和婢女,朱塬没有推辞,倒是说起,让老朱随便吩咐人随便送来就行,不用挑。 给什么要什么! 马氏对此也过问了几句,同样不反对,就比如内侍,这次从大都带回来的有些多,宦官又不适合随意遣放民间,给朱塬一些,反正是自家人,等之后认祖归宗, 就更没甚么法理上的障碍。 就是很直白地劝了朱塬一番。 身子弱,对女色一定要克制,别伤着。 朱塬只能虚心称是。 离开前,突然又想起一些事情的模样,对老朱道:「祖上,这次从明州回来时,还给殿下和几位王爷带了些礼物,都是些不值钱又能寓教于乐的小玩意儿,本想过了今日祖上生辰,明天再送来。恰好殿下在这里,塬儿也不知诸位王爷喜好,不如就让殿下这个兄长分发给弟弟们好了?」 其实没带。 太匆忙,没想到那么多。不过,回去找一找,肯定不缺。 老朱笑着点头:「送来就是,」说着又转向长子:「你来分给弟弟们,可要有做兄长的气度。」 朱标连忙答应。 朱塬又转向马氏,这位也不能忽略:「娘娘,还有一些玻璃器皿,都是日常家用,明日也一起送来。」 马氏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听说这玻璃与黄金等值?」 「其实是不值的,」朱塬道:「不过,这不是平民能消费的东西,专门要卖给富人和海外客商,就故意定价贵一些,获得了利润,还有税收,反而能补贴国用,惠及百姓,这些,塬儿都和祖上谈过。」 说着再次转向老朱:「说起来,祖上,关于玻璃公司,塬儿最近想把水晶一起加入进来,算是专卖,股份也要重新规划一下。是这样的,当初做这玻璃,塬儿只是为了温度计,还有制作一些可以研究化学、医学的玻璃器皿,没想到会这么值钱,一年利润能有百万贯级别,之前,哪怕只占两层股,塬儿也花不了那么多,私下想想,还是不要了,都置入皇家的资产管理公司。不过,塬儿也要建言祖上,无论什么公司,赚了钱,还是要尽快花出去,比如投入到于国于民都有利的教育、科研上面,或者,哪怕开发新的生意,也是好的,反之,如果堆在那里,就只会是一堆无用的银铜。」 老朱对于最后的一些话语点着头,却是道:「你还是占一些,俺最近也想过,这甚么的皇家资产管理公司,只是将来给宗室一个……呵,也是你说法,叫兜底,这鸡蛋也不能放一个篮子里。这样,就给你一成罢,虽一年有十万的利,想来你也不会是个乱花的,和你说一样,都做些想做之事。」 老朱这么说,朱塬也没拒绝,又道:「还有管理层的分红,祖上,塬儿之前的设置就是,那些管事的,他们只拥有按相应股份的分红权,这股权,还是咱们手中。其中差别,祖上应该也能明白。塬儿建议,将对所有玻璃公司工匠的分红提升道5%,涵盖所有人。祖上,这可不是我有什么私心,还是经济之学的分配相关,将社会利益给底层多一点,就相当于盖房子多垫一些地基,房子才会更牢固。」 「俺明白这理儿,既如此,五分就少了,所有工匠,也算一成罢,具体如何分配,你来规划。」 朱塬长揖道:「塬儿替工匠们谢过祖上。」 老朱笑着摆手:「呵,你先回罢,再说就没完了,来日方长。」 朱塬也笑,却再次转向朱标:「还有最后一个,塬儿给祖上的那诸多学问,殿下也该学了,殿下今后若有不解,塬儿斗胆可帮忙解惑。」 「本就是要你来教的,那有甚么「斗胆」,」老朱再次赶人:「去罢,才觉着你竟是恁啰嗦。」 马氏和朱标都轻笑出来。 都说自己啰嗦了,朱塬只能闭嘴,规规矩矩地再次对三人施礼过,才离开奉先殿。 坐上肩舆,耗尽心力的朱塬直接蒙头开始睡觉,出了宫,也没有换轿子,继续睡。倒也没人打扰,继续一路被送到后湖。 今天下午这一次,实在是太耗心神。 只说最后,无论是重新规划海外领属,还是临时起意送礼物让朱标负责分发,全带着心思在其中,目的都是让某个小少年感觉自己被重视,乃至享受自己太子殿下的身份。 还有自己的一种表态。 再结合诸多思虑,朱塬也再次领悟,总结出了洪武朝生存之南第三条:太子优先。 因为曾经的那些记忆,朱塬不喜欢朱标。 不过,曾经作为一个商人,还是一个相对比较成功的商人,不可避免和各种圈子的人接触,各种堪称糟烂的人物,朱塬都不知道交往过多少,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好人成功的几率太低。 几乎没有。 因此,对此曾经,朱标其实不算恶劣。 朱塬可以确认一点,哪怕是作假,几十年演下去,只要老朱活着,朱标就很难突破内心的某些条条框框,比如,友爱兄弟,比如,重视亲情。 因为老朱珍视这些。 为了表现出一个好儿子的状态,朱标也只能珍视这些。 对于朱塬来说,这首先就是一层非常有效的护身符,只要自己不去做类似曾经老朱亲儿子们的那些荒唐事,只要老朱活着,朱标对他再不满,也得忍着。 而且,这还只是曾经的模板。 这一次…… 首先,朱塬对朱标没有威胁。 其次,之前规划的一些事情,朱塬忽略了朱标可能的想法,那么,之后,改呗! 至于大明将来如何,关我屁事。 朱塬的想法很简单,对于雄才大略的皇帝,就给出雄才大略的规划,如果没有那么开阔的心胸,那也随意,爱咋咋地。 因为曾经没什么遗憾,这次也没什么遗憾,朱塬的历史观,一直都如他内心真实的性格。 冷淡。 甚至冷漠。 历史就是历史,而且,历史和现实,也没什么区别。 最终都是一个圈。 曾经的朱塬对现实都充满了悲观,更别说这历史,他性格中上进的一面会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很多事情,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但,另一面,对于很多事情,依旧会很淡漠。 就比如之前和老朱描绘过的种种蓝图,那其实都是为了应和某个理想主义者。 看多了历史,朱塬很清楚,现实会如何。 就像那个「大楚」、「大秦」、「大燕」等等拱卫「大明」的想法,其实,眼前就有一个反例。元室覆灭,远在西方那一群成吉思汗后裔创建的汗国,可没一个替名义上的宗主国出头的。 大家还是各过个的。 因此,就是个理想化的噱头。 再说朱标。 曾经那是曾经。 这一次,既然自己连老朱都能「洗」,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哪怕三观已经初步成型,终究比不过一个不惑之年又历经世事的成年人,「洗」起来,更不会太难。 反正,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其他还能有什么? 当然了,还是不能太随心所欲。 要规划规划。 比如,老朱当下毕竟还是皇帝,朱标又年少,如果自己太靠过去,哪怕某人从一个父亲角度不会想太多,但从一个帝王角度,难免会觉得不舒服。 尺度还是要拿捏好。 耳边传来声音,朱塬掀开身上的皮裘,见写意几个站在一边,一时间也不想起来,张了张手:「来,抱抱。」 写意只是笑。 留白见写意不动,自己便矮身坐在肩舆旁,却还故作矜持:「小官人,外面冷,进屋罢?」 朱塬搂住留白小腰:「你亲一下,我就进屋。」 留白脸蛋顿时红起来,瞄了眼旁边,感受自家小官人手上力道,便假装顺从地贴过来,嘴巴都不张,只是两片凉凉的唇瓣,轻轻在朱塬脸上印了一下。 然后顺势把脑袋埋在朱塬肩头。 太羞人了。 满怀的女儿香,朱塬很惬意,于是就这么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感觉天色都暗了些,才终于拍了拍伏在他身上呼吸一直挺急促的某妮子:「起来了,要不你背我进屋?」 依旧把脑袋埋在朱塬肩头的留白嗯了声,撑起身体,还是脸蛋红红,却伸手过来。 朱塬笑着拒绝:「不要,你太瘦了,趴你身上我怕硌着。」 留白顿时看向旁边。 本来站在写意稍后些的青娘往前挪了挪,期待吩咐的模样。 当初成为院子里唯一一个过百斤的,想要减来着,没减掉,因为小官人不许,说肉肉的才舒服。 见青娘小动作,朱塬朝她勾了勾手。 女人立刻挨过来,蹲下身。 朱塬却只是捏了捏青娘下巴:「笨女人,你怎么这么可爱?」 青娘脸庞顿时也红起来,眸子都润了几分,伸手过来:「小官人,奴背你进屋?」 朱塬道:「你求我。」 青娘很听话:「小官人,奴求你了。」 「换个称呼。」 青娘依旧顺从,小小声:「爹……」 「真乖。」 朱塬说着,却已经坐起身。 总是被女人背,实在有点不像话。 下了肩舆,朱塬踏上台阶走向正屋,一边道:「赶紧弄饭过来,这一下午的……好饿。」 第015章:上门 想要再歇两天,却实在歇不下,想想一大堆要做的事情,不去做的话,感觉睡都睡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亲自安排何瑄去往皇宫送去昨日说过的那些礼物,这是前一天晚上连夜备下,朱塬随即便又从大宅后门离开湖上,与礼部尚书钱用壬和翰林学士陶安提前约好,目的地是红山东麓的金陵大学。 今天是九月十九。 距离老朱确定的科考时间只有十天,既然被任命为主考官,虽然很多事情礼部一直都在做,朱塬还是想要亲自安排才能放心。 受召抵达京城的各省士子,少数自行寻找落脚地之外,大部分都住在金陵大学今年新盖的大批学舍内。 因为免费,官方还包三餐。 而且,考试完,大部分士子,后续也会直接在金陵大学就读,或者任教。 朱塬提前已经有过很多考虑。 这次到京的士子,只要识字,不算太过于滥竽充数,同时也没有什么劣迹的,基本都会留下,按照年龄和资历,进行各种安排。 首先一个,30岁,是一道坎。 三十而立。 当然了,毕竟刚刚开国,这次……或者未来一些年,都不会太严格,但规矩还是要逐渐定下。 基本就是,14岁以上到30岁以内的,根据考试成绩,优先安排进学,相对来说,越年轻,越会重点培养。 其中,14岁入门,这是参照朱塬之前给老朱提议的小学、中学、大学三级教育制度。7岁开始到10岁,小学,11岁到14岁,中学,15岁到18岁,大学,每一阶段,都是四年。 最初发布的科举要求,年龄起步是16岁,成丁,后来逐渐放宽,满14岁就可以,而学识上,也是低到就差明说只要识字就可以。 这还是朱塬的提议。 这年代,只要识字,就很有用,根本不需要太博学。 关键是怎么用。 再就是考试内容。 数学肯定是一个,朱塬回程时已经拟好了卷子。 再就是,策论。 不过,却不是宋朝逐渐兴起的那种传统策论,朱塬给老朱的提议,还是两个字,实用。 要言之有物,而不是各种云山雾绕。 回程时看那些薛戍挑给自己的前朝科举文章,简直了,不想评价。 对此,朱塬也拟了一个题目,从去年北伐的《谕中原檄》中截取一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提问是,如何‘恢复中华’,请提出十条具体建议。 还有一个要求:3000字以内。 绝对不能给我啰啰嗦嗦一万字结果最后几百字才看到内容那种。 说起来,之前看过那些科举文章,朱塬也明白了老朱传记里那个被一万多字上书气到打人的段子到底由何而来。 毛病! 朱塬都想限定800字的。 想想算了,800字也实在不够写。这虽然是高考,但毕竟不是后来的高考。 总之,这次就考两门,一文一理,至于其他诗书类型,就算了,两门就足以看出士子的大致水准。再多,浪费精力。 后湖上的大宅内。 送走了自家小官人,写意几个也开始忙。 写意和留白安排各种家事,洛水和青娘则负责整理自家小官人昨夜刚弄出来的一些图稿,说是要造蒸汽机。 蒸汽机,大家都是知道的。 毕竟那本画册,很多稿子都是她们帮忙描绘,自家小官人的绘画功底……一般。 之前觉得,那些个东西,如同神器。 轻易怎能造的出来? 昨晚边说边画,倒也感觉,似乎,又不难。 毕竟不是一步到位地制作那甚么蒸汽火车,那确实难,若只想实现初步的蒸汽机功能,其实就几样,一个锅炉,一些管子,一台气缸。 如此而已。 找了上好工匠,这些确实是可以手工打造出来。 问题是量产。 若是不能量产,也没有意义。 把那些个画稿收好,洛水又来到西边花园前方一座院子,山山水水她们住在这边。 安排任务。 之前女人们以《说文解字》为基础做出了一本拼音字典,这一次,是要更进一步,做出一本‘简化字拼音字典’ 甚么是简化字? 自家小官人日常写的那种,缺笔少画的,就是了。 朱塬日常亲自手写了太多的手稿,直接拿来参照就可以。 要求一个月内完成。 这边说完了事情,洛水和青娘还不等离开,就有一个丫头跑来,是采桑子,说是……青娘女儿到了,来探望娘亲。 眼看青娘几乎僵住的模样,洛水差点要笑出来。 当初…… 想想那位绿茶姑娘竟然比自家小官人还大两岁,洛水就想笑。 不过,人情练达的洛水当然是不会真得笑出来,只是若无其事地表示自己先离开,青娘可以去见客。 等洛水离开,青娘揪着帕子又磨蹭片刻,还是跟着采桑子来到后面的西花园,写意的吩咐,绿茶姑娘已经被引到这边。 花园南边的一处日常休闲花厅。 青娘刚进门,坐在桌旁一个高挑姑娘就立刻站起来,上前两步,唤道:“娘……” 看到长久未见的女儿,青娘也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又顿住,上下打量自己姑娘一眼,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也是体面,稍稍放心,又忍不住躲开目光,讷讷道:“茶儿,你……怎来了?” 即使能感到某个小男人并不是太介意,但,年龄,一直就是青娘内心的一根刺。 想想过去大半年的日子,甚至,想想昨晚的温存,她实在不想失去这一切,不想回到过往。而眼前……若只是她自己,还罢了,若是被小官人看到,会怎么想? 肯定是要想她过往的。 绿茶姑娘却仿佛没有感受到娘亲的冷澹,再上前一些,挽住青娘手臂:“茶儿来探望娘亲……”说着示意刚刚站在自己旁边的两个丫头:“你们先出去罢。” 等人离开,绿茶姑娘也拉着母亲一起在桌旁坐下,寒暄问道:“娘亲一切可好?” 青娘小小声嗯了一句,她很想张口说些甚么,却到底说不出口,思绪转啊转,终于想到一个,抬头问女儿道:“你……可是缺日用?” 朱塬身边,因为确定了某个身份,青娘的月例银子是最高的,再加上那些珠宝首饰,这半年来,倒也攒了不少体己。 若能用钱把女儿快快打发走,她宁愿都给了。 “女儿不缺,”绿茶姑娘依旧拉着母亲手臂,见青娘兴致不高的模样,顿了顿,还是转向正题,说道:“娘,是……是女儿的婚事,想让你帮忙看看。” 婚事? 关系到女儿一辈子,青娘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嘴上却还是忍不住道:“这,让你……你大娘,帮忙看着,定是不会错的。” “她那有甚么见识,”绿茶姑娘毫不掩饰嫌弃地念叨一句,晃了晃母亲手臂:“娘,其实……这一年来,不少人来提亲,是,是女儿都看不上,你,你能不能让小王爷帮女儿寻看一下。” 小王爷? 青娘一时迷湖。 这是谁? 忽然记起,皇帝陛下都已经公开认可了自家小官人的身份,女人们私下说起,等近些日子完成了认祖归宗,将来正式册封,那可就是郡王了。 郡王……小王爷。 倒是能对上。 这么理顺之后,青娘下意识摇头。 这怎么可以! 青娘更希望自己的小男人永远永远都别想起她有个比他还大的女儿这件事,那里会愿意让他给女儿挑选夫婿的,又不是亲爹。 脑袋瓜转了几转,青娘终于道:“茶儿,你……这,不合适,你姓高,该,该找你爹……这不行的,你,还是回罢。” 鼓起勇气这么说完,青娘就想要起身。 更不敢看女儿。 没能站起来,因为,手臂还被女儿拉着。 小小僵持,青娘就听到了哽咽声。 绿茶姑娘一边紧紧拉着娘亲的手臂,一边一只手持着帕子在抹眼角,啜泣几声,才终于小声道:“娘好狠的心,自个儿发达了,竟是连女儿死活都不管……娘是想看女儿被嫁给随意甚么破落户么?” 女儿这么一哭,刚刚小小硬下心肠的青娘顿时就软了,抬手想要帮女儿抹泪,发现右手胳膊还被紧紧抓着,只能换了左手,抽出帕子探过去,一边擦着,一边道:“你……你想如何呢?” 绿茶姑娘又抽泣片刻,终于停住,泪眼婆娑的看向自己母亲:“娘,女儿……女儿也没任想嫁人,女儿想,想搬过来,伺候娘亲,尽一些孝道。” …… 安排好偌大宅邸内的日常,写意和留白刚回到内宅,就见青娘揪着手帕站在门廊口,等待许久的模样。 想起昨夜,留白忍不住有些酸酸,刺道:“站这里做甚么,当门神么?” 青娘羞惭地垂下头,想起来,又看向写意。 写意伸手在留白小脸上轻轻掐了下,打发她先离开,一边停步,问道:“怎了,嗯,茶娘离开没,不若给你们安排一桌饭食,慢慢说话?” 青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片刻,才把话说清楚。 听完某个绿茶姑娘的要求,写意挑起眉毛,感觉自己都要笑出来。 还是得忍住。 绷起脸蛋,写意斥道:“你怎地任湖涂,让她住进来,当甚么身份住进来,她进来了,你还要不要留下?” 青娘只是垂首。 眼看如此,写意也反应过来,这女人一副面团性子,和她说这些有甚么用,舒了口气,写意放缓语气道:“你回内宅吧,茶娘就由我来打发。以后……姐姐,妹妹真心劝你一句,少出门,也少见人。” 青娘听写意这么说,没有生气,反而如同一个小孩子见到了能为自己做主的家长,下意识点了点头。 若是…… 以后,都不想见了。 青娘也知道自己性子,但,她也没有真得那么笨。 至少……女儿以前,可是和她一点都不亲的,当初被卖掉……都没能最后见上一面,突然又如此亲近……只是,她又毕竟是做娘亲的,对女儿,又能如何? 写意出面,倒是刚好。 见写意要离开,青娘略微迟疑,又忍不住道:“写娘……” 写意停步。 “是……我私下攒了些体己,你,能等一下么,就,就捎给茶儿罢?” 写意想要说不需要,私下也注意过这件事,那高家又不是平民小户,不缺这些,当下不过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姑娘想要再攀高枝而已。 不过,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等待片刻,带了青娘送来的银钱首饰,写意打开看了看,将其中几件不合适的挑出来,其他一起带着来到西花园。 没甚么客气地几句话打发走了某个绿茶姑娘,倒是没想到,那丫头也是倔,坚持没要那些银钱首饰,也没说甚么失礼话语,只是一路哭着出门,差点让写意都有些心软。 】 不过,让对方进门,也不可能。 太荒唐。 朱塬中午没有回来,女人们自己吃了午饭,继续操持各种事情。 如此到未时末,有人上门。 准确说,是何瑄从皇宫那边返回,带回了自己的义父兼内使监令何绶。 何绶是来送人的。 二十个宦官,外加又是二十个美姬。 宦官显然挑选过,都是挺年轻的那种,写意接收的时候,还忍不住想到,这应该也是何绶故意,毕竟万一挑老成一些的过来,怕是要威胁道自己干儿子的地位。 倒是个聪明人。 就是吧,写意觉得,还不若多几个沉稳知礼些的,小官人日常也会需要。不过,这也不是她一个丫头能置喙的。 宫里给甚么,当然就要甚么。 这是自家小官人吩咐过的。 另外,二十个美姬,倒是让写意更加无语。 主要是……这年龄吧,相交上次被自家小官人那‘边塞诗’起名的那一批,这一次,年龄……都是洛水到暖娘那种的。 小官人私下还自嘲,那甚么,软肋啊软肋。 没想到呢。 这,算是被人盯上了么? 还多问了几句,之前小官人交代时,说都是些元室宫人,这,看着也不像。 问过才知道,都有。 有宫人,也有罪卷。 反正,都是识字的,以及,都是挑选来最好看的,其他,照何绶的原话,那里需要分任清楚? 第016章:认祖归宗 九月廿一是个好日子。 这不是朱塬说的,是礼部挑选的,这一天,宜祭祖,宜会亲,宜乔迁。 为什么? 朱塬还特意问过几句,是根据黄道星宿的吉凶冲煞等规则判定的,有着一套完整的推算理论。 不过吧,认祖归宗这种事,不常见,虽然也‘宜’,但黄历上可不会特意标注。 总之,很合适。 后湖上的大宅内,还有皇宫那边,提前两天就已经开始准备。 这一日,朱塬也不得不再次早早起床,吃过早饭,开始沐浴更衣,礼部紧急定制的一整套,从纱冠到外袍再到鞋履,乃至配套的绶带和玉佩。 朱塬这次就没空再细细了解,对镜观看,印象就是,一套挺庄重的青色衣袍。乌纱描金,云纹玉佩,袍上缂丝纹理,但不是龙蟒。 就是吧…… 人太瘦,即使衣裳很是合身,还是难免给人一种撑不起来的感觉。 嫌弃。 甚至生出了一些和老朱总念叨的类似念头:怎么不挑个健壮些的身子? 收拾停当,被身边一群妮子小心照看着坐上肩舆,来到洞开的湖上宅邸大门口,这边已经有一台大轿在等待,以及数百肃然挺立的各色护卫仪仗。 目的地是皇城内的太庙。 还是皇帝陛下的谕令,今日,朱氏后人朱塬的认祖归宗暨盱眙王一脉过继仪式,由礼部尚书钱用壬主持,并太子朱标观礼。 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离开后湖,坐在轿中的朱塬虽然已经不会再觉得这好像一场梦,但还是难免一些不真实感,转眼间,这才一年不到啊,当王爷了。 嗯。 还不算。 昨日进宫谈事情,老朱特意和他说起,先认祖并过继,封爵的事情,要等大军班师,与其他诸王一起。 不急。 反正,曾经是洪武三年诸子封王连带大封功臣,这一次,因为很多事情的改变,朱塬觉得,应该会提前。 不提前也无所谓。 今天之后,身份敲定,就不再是之前那种不明不白。 至于被过继给老朱的二哥,朱塬也不是那么在意,这具身体都是捡来的,其他身外之事,就更没必要计较。 再说今后。 参照曾经的历史,这辈子的下限,大概也就只会是幽禁终生,只要自己不像曾经湘王朱柏那样自己杀死自己,想死都不太容易。 嗯。 怎么会想到这个? 跳过,还是要往好的想,比如,上限。 要说上限…… 上限就算了,懒得折腾,当下已经够累。 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感受到轿子外面的动静,朱塬掀帘看了看,这是皇城西侧的太平大街,当下,道路两旁全是看热闹的百姓,挤挤挨挨,指指点点。 见此情形,倒是想起前两天。 写意说起青娘女儿,某个绿茶姑娘上门的事情,之后又问了青娘几句,话语之间,得到了某个朱塬自己也一时间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的称呼,小王爷。 谁? 好吧。 这倒是比小官人听着还顺耳一些。 不过,朱塬从中领会到的另外一件事在于,原来,自己的事情,朝野之间一直都是很受关注的,不然的话,一个商人之家内宅里的大姑娘,不会那么容易知道朱塬即将成为朝廷宗室的事情。 嗯。 就是……某个绿茶姑娘,听写意和青娘转述,还真是……名字挺贴切。 辰时末刻,平日这时候才起床,今天,朱塬已经来到皇城位于承天门内的太庙。 太子朱标已经在等待。 朱塬下了轿子,见到也是一身盛装的朱标,连忙见礼。 朱标上前两步把朱塬搀起,握着他手臂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塬儿可是累了,不若先歇一歇,再开始仪式?” 塬儿…… 朱塬第一反应是很古怪。 不过,随即明白过来。 今天之后,或者,包括之前,老朱发话后,当下就已经是叔侄了。 嗯。 虽然这具身体的年龄比朱标大一些,但,想想自己来自几百年后,哪怕不说亲戚关系,这也差了几十辈,当下……提升到只差一辈,还是自己占便宜啊! 朱阿q同学如此想着,连忙摇头:“殿下,不必了,塬儿一路乘轿而来,并不疲累。” “爹说你身子弱,乘轿也是颠簸,”朱标依旧关切着,上下打量朱塬一番,说道:“你日常还是要多吃些,任瘦弱了。” “谢殿下关心。” 两个外表都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学着大人模样寒暄谦让了一番,终于在礼官引领下,进入比之前奉先殿要宽阔高大很多的太庙。 接着是一长套礼部官员反复磋商后制定的礼仪。 首先是礼部尚书钱用壬宣读诏书:“稽古帝王,抚有方夏,必茂建亲支,所以惇族固本,其来尚矣。朕以布衣,遭时弗靖,躬历行伍,乘运开基,艰难有年,遂成丕业,是皆天地卷佑,祖宗积德之由。今后辈朱塬,博学广识,兼有韬略,躬勤谨守,辅国有方,特命归入宗谱,念吾兄无嗣,以尔继之。于戏,尔其思予创业之难,母忘训言,益修厥身,永为国家臂辅,尚慎戒哉!” 钱用壬读完诏书,朱塬谢礼过,起身,又转向朱标。 太子殿下除了观礼,还会代表自己父亲,将朱塬的名字写入族谱。 等太子殿下落笔完成,朱塬再次谢礼。 随后,身份确定,开始给供奉在太庙内的诸多朱氏列祖列宗一一敬香奉祭,朱标一路跟随,每一个,还会在旁以长辈身份讲解一番。 只是这么一一祭拜过去,等全部完成,已经大半个时辰。 朱标很体贴地让朱塬歇息片刻,两人才一起乘坐肩舆赶往下一站。 乾清宫。 祭拜完成,中午的时候,还安排了家宴,主要是认亲。 朱塬抵达乾清宫,老朱还在忙碌,马氏已经带着诸皇子和为数不多的朱氏宗亲等待在这边,从秦王开始,一一介绍,朱塬又一一见礼过去。 老朱一家之后,是一对祖孙。 朱文正的母亲王氏和儿子朱守谦。 颇为拘束畏缩的一对祖孙,无论是对马氏,还是对朱塬,都表现的小心而客气。 朱塬很能理解。 若说这对祖孙对老朱一家没有怨气,那不可能,朱守谦后来的种种荒唐,也很难说不是一种逆反。 湖涂账。 朱塬也懒得分辩。 再然后,又是两人,恩亲侯李贞,李文忠的父亲,以及另外一位,李文忠的妻子毕氏。 李文忠当下还没有封公,连带李贞,也暂时只是恩亲侯。 另外,看到李文忠妻子,朱塬倒是再次想起,不知道李景隆出生了没有。 曾经看过的记载里,因为李家在永乐朝的衰落,李景隆的生卒年月都很模湖。 说起来,如果李景隆还没出生,这一次,因为蝴蝶效应,大概也不会再有了。至少,哪怕李文忠再有了儿子,亿万分之一的几率,也不可能再是李景隆。 那本《天书》上,无论是耿炳文,还是李景隆,朱塬都没有提及,只说起燕王大致是建文元年七月起兵,双方拉锯四年,最终建文落败。 不是为尊者隐之类,而是考虑老朱性格,故意没提。 免得被某人当做是挑拨。 最后,是一些公主。 为首的是庆阳公主和福成公主,不过,都不是老朱亲生,一个是堂侄女,一个是亲侄女,后者是朱文正的亲妹妹。 两位公主都已经成婚。 因为老朱体恤亲人,本该是郡主的两女,特例封为公主。 之后才是亲女儿,不过,马氏就带了一个过来,8岁的长女朱镜静,就是曾经嫁给了李善长儿子李祺的那个,其他的,显然因为太小的缘故,今天并没有露面。 总的来说,老朱这一家,剩下的人,真不多。 这边介绍着,老朱也赶了回来。 用餐之前,再一次的,正是以侄孙的身份拜见了既是族长也是长辈的老朱夫妇两个。 随后才是午宴。 因为孩子多,倒是挺热闹。 期间还有个挺有趣的插曲,朱樉跑过来,向朱塬讨要玻璃玩具,说兄长刚分给他的那些,不小心摔碎了。 这话被老朱听到,当场一顿训斥。 朱塬更是尴尬。 现场其他人或许蒙在鼓中,朱塬和老朱都是很清楚,那本《天书》上,朱塬是秦王一系子孙。 祖宗跑远孙这边要玩具…… 这画面,别说老朱受不了,朱塬也受不了。 太违和。 不过,私下还是打定主意,等回去了,再送来一些,当然了,还是给太子殿下。 这么结束了家宴,事情还没完。 要请牌位。 家里也是提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写意全程亲自盯着,整理出了一个院子,作为祠堂。 这么一直折腾到傍晚,事情终于结束。 正式在祠堂内第一次参拜过后,朱塬的想法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肯定是要祭祖了。 第二天。 九月廿二,一觉醒来,感觉身边妮子们对自己的态度不同了一些,其他,暂时还没感觉。 事情也还要继续。 走亲戚。 这是昨天家宴时老朱吩咐的,当面见过,私下里,也要再走动走动。 而且,还是要根据亲疏远近,按照顺序来走。 第一天是南昌王家。 嗯。 就是朱文正家。 朱文正的父亲被追封为南昌王,不过,朱文正却没名没分,朱文正的母亲王氏,也没有得到南昌王妃的身份,更别说朱守谦,同样暂时没有封爵。但不可否认,这就是老朱一家之外,亲缘上最近的一个。 场面有些冷清。 王氏依旧很小心的模样,感觉比青娘还要胆小,还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孙子看在身边,好像很怕一转眼,人就会没似的。 第二天是李文忠家。 如果按封号,该两位公主,不过,反正是资讯礼部后得到的结果,朱塬就照着来。 这次就很热闹。 李贞亲自招待朱塬,说了很多话,一顿饭,双方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临走时,李贞还表示,会写信给自己儿子,说说朱塬的事情,并表态,等儿子回来,再让他过来拜访朱塬。 随后是两位公主家。 庆阳公主,因为担任淮安卫指挥使的驸马黄琛不在,没有吃饭,朱塬只是送过礼物,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福成公主夫妻都在,于是吃了一顿饭。 这么全部走完了一圈的亲戚,时间已经来到了九月廿六。 期间下了一场雨。 天气更凉。 距离科举之日,也只剩下两天时间。 还是没上朝,早上起来,朱塬就直接赶往后湖北边的金陵大学,查看科举的最后准备,这些日子,走亲戚的同时,朱塬依旧在兼顾着各种事情。 今天是主要检查试卷的印制。 金陵大学的一处院落内,提前一些日子,一批工匠就被圈禁在这边,凋刻试卷模板,并且印刷。 需要印刷的,只是数学试卷。 另外的那一份策论,朱塬和老朱商议过,考试当天,直接公布,让士子们开写就是。 这也是为了最大程度保密。 说起这个,老朱最初觉得,防人太过不好,朱塬的意见恰好相反,早早把规矩定下来,才最重要。 就算这一代没事,将来呢? 要考虑的都是百年之事。 老朱也就没有再反对,包括试卷批阅过程中的湖名,这是很成熟的科举流程,肯定也不能放过。 三位主考亲自看过已经完成印刷的将近两万份试卷,多出来的,当然是为了有备无患。 】 说起来,考试前这些天,还一直有人从各地赶来。朱塬对此的态度是照单全收。 缺人啊。 试卷没问题,然后是考场。 这几天天气都不算好,大家的期待是,后天能是一个晴天,这样就能露天开考。 如果太冷,或者下雨,只能作罢,放在屋内。 因此也定了两套方案。 想要确保科举的顺利,关键,还是人手。 朱塬和老朱说过,老朱就给了3000虎贲卫精兵,让朱塬全权调遣。 嗯。 这批人主要只是搬桌子抬板凳,以及,考试的当天,会担任监考。 细节上,朱塬还和另外两人产生了争执,朱塬的想法,到时候,3000虎贲卫精兵披甲挂刀,全副武装来监考。 看谁还敢作弊! 钱用壬和陶安坚决反对。 有辱斯文。 最后是朱塬退让,到时候,3000人需要换上日常便装。 第107章:刻漏? 看过了试卷的印刷等情况,下午,继续和钱用壬、陶安两个大致走了一遍即将作为考场的各处场地,另外两人自去忙碌,朱塬则来到金陵大学西北端位于红山半山腰上的一个院子。 这边一大片都被朱塬划出来,计划打造成各种实验室。 涉及物理、化学等方面。 相对偏僻的角落,也是为了保密需要,这是之前与老朱商定好的规划,诸如化学专业,学生必须谨慎挑选,并制定严格的保密守则。 现阶段的各种技术,在朱塬看来,其实都非常原始。 不过,这么做,还是为了提前定规矩,把技术保密的思想树立起来。 关于规矩的问题,朱塬私下和老朱还讨论过,因为《天书》缘故,这一次,老朱可不希望子孙后辈将来再那么死板地恪守各种规矩。 朱塬的态度当然也是如此,甚至建议老朱把‘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写在祖训里。 如果这次还有祖训的话。 只是,有些规矩不能死板,有些规矩,却也必须定死。 比如全民缴税。 这一点,老朱已经表态,将来,哪怕是皇族,也必须纳税。 这涉及国本。 然而,另一方面,必须全民纳税的同时,税率却也不能太死板,需要提高的时候,要提高,需要降低甚至免除的时候,当然就要免除。 至于其中尺度,以将来的国家财政状况和经济增长数据等等作为参照。 总的来说,这需要长时间的摸索,最终设定一套相对完善的制度。 不过,其中有着一些根本的参照,一切一切的前提,还是朱塬的‘经济之学’,还是‘生产’和‘分配’两方面。 这一次,朱塬也会提前把一些事情挑明,比如,将来凡是违背‘经济之学’中‘生产’和‘分配’相关原则的经济理论,都需要严格警惕,甚至禁绝。 因为朱塬很清楚,前世很多或简单或复杂的经济理论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比如,自由市场。 曾经被捧上天的一个,后来逐渐证明,好像……不太对。 真正遵从的,要么是被忽悠瘸的,要么是里应外合假装被忽悠瘸的,结果都是被收割。 正常的‘市场’,没一个‘自由’。 再从朱塬个人的‘经济之学’分析,相应理论,在一个‘市场’的发展初期,或许会起到刺激‘生产’的作用,但,一旦进入成熟期,太过自由,形成垄断,必然会反过来抑制‘生产’,因为太强的生产力会冲击利润,保持一定产量,才能利益最大化。 另一方面,也必然会造成越来越极端的‘分配’失衡,换成另外一个词,就是贫富分化。 曾经作为一个商人,朱塬对此绝对欢迎。 当然是越自由越好。 就算最后‘自由’到崩溃了,作为金字塔顶层,基本属于世界公民,换一条‘船’就是。 这一次,立场不同,思考方向当然也不同。 商人出身,朱塬不会反对商业,对这个时代的商人也有一定的同情,但,毕竟是某种程度上的对立站位,从国家利益的层面考虑,一些事情,就要尽可能避免。 总之,各种规矩,或死或活,都会有某些根本性的参照在其中。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山坡上的院子里。 这次主要看一下最近一直在重新装修的化学实验室。 朱塬之前是想要在自己家里弄一个化学实验室的,想想还是算了,一方面,这年代房屋,使用木料太多,容易烧,另一方面,各种化学物品,有毒的太多,万一污染了自家,乃至周边的后湖,那可不好。 因此还是放在这边。 划定的化学实验室,呈现南北向的长方形,将近一亩大小,面向东方的西侧主屋有五间,两厢各三间,还有两排作为储物室或换洗间等用途的东屋。 五间的正屋,进深两间,总面积,换做熟悉的计量单位,大概200平米左右。 工匠之前刚刚对屋内做了朱塬指定的防火处理,主要是顶部,本来显露的梁柱,当下做出了防火的天花板。 各种实验器皿也已经搬了进来。 其中很多都是朱塬之前亲自用过的,比如一套用来蒸馏酒精的玻璃器具,如此之类。 这么大致看过,又现场指点了一些需要改进的细节,时间来到傍晚。 出了院门,外面停着自己在这校园内也算独一份的轿子,踏入其中,顺便召唤某个麻袋进来,这才吩咐外面人启程返回后湖上的大宅。 轿子被抬起,朱塬把习惯性跪在脚边的麻袋姑娘拉起来,捧在怀里,笑问道:“总这么跟在我身边,无聊不无聊?” 蔺小鱼抱着自家小官人的脑袋,按在胸前,轻轻摇头。 怎会无聊呢? 家里……那么多姐姐,不知有多羡慕她能经常跟在他身边。 她只是忐忑。 担心自己一个姑娘总这样跟着他,会让自家小官人被人说闲话。 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被丫头封印住,朱塬也就不再说话。 来到后湖北边,有船只等在这里,撑船的还是蔺小鱼父亲和哥哥,某个妮子不是哑巴,却习惯性在自己身边当小哑巴,朱塬上了船,便转向蔺父,多说几句。 蔺小鱼毕竟救过自己的命,当初在定海那次,反正……朱塬也不介意扶植一下蔺家。 蔺父在朱塬面前越发战战兢兢,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就是说起,希望孙子孙女能够进学,将来有个前程。 还又说,太高不敢乱攀,能去医学院的附属小学就行。 这是小事,朱塬直接答应下来。 回到家,一天的事情还没结束,何瑄迎过来,说朱塬之前吩咐寻找的匠人已经到了,就在前院等待。 于是又乘坐肩舆来到前院的一处会客厅。 还是关于蒸汽机。 这些日子,朱塬已经在让工匠打造各种蒸汽机的部件,为了便于塑形,暂时都会是铜制的。 逐渐就发现了问题。 朱塬计划打造一台较大尺寸的蒸汽机,大概是,三尺直径的锅炉,气缸直径一尺,计划实现一个最简单的蒸汽机锤效果。 用来打铁。 事情顺利也不顺利,关键还是气缸,初步的铸造,很轻松,但,因为这年代没有车床铣床等设备,各种部件,需要精度较高,都只能人工打磨。 朱塬让匠人们一次性做了很多套。 只要能成一个就行。 现在情况就是,都在一点点打磨。 说起来,长江畔倒是有用来制作轴承的车床,但为了一套样品,对那边持续运作的水利车床进行改造,不划算。 既然人不缺,那就磨吧。 只是,磨着磨着,匠人们不觉得什么,朱塬有些急了。 还后悔了。 早知道,设计尺寸就该小一些。 蒸汽机是能够小型化的。 要多小就能有多小。 就像曾经,好像有个加特林模型……嗯,加特林好像是机枪,反正,应该是加什么,虽然,好像也不是蒸汽机模型,但,总之,是能够做小的。 曾经印象中蒸汽机都偏向大型化,乃至巨型化,主要原因在于,蒸汽机,需要时刻准备大批的水和燃料。就像蒸汽火车,如果锅炉做得太小,每跑几十里就要加一次水,那也太折腾。 而且,相对于内燃机,蒸汽机的效率也太低。 当小型的内燃机几乎没隔多少时间就出现后,小型化的蒸汽机就逐渐被淘汰,而大型的蒸汽锅炉,其实一直都在使用。 既然想到了,大号的蒸汽机慢慢做,朱塬就打算同时做一套超小号的蒸汽模型。 这需要匠人。 昨天吩咐下去,大致要求,是能够制造一些精巧的金属器件的工匠,今天人就到了。 来到前厅,这边有六人在等待。 朱塬在主位上坐下,见礼过后,简单询问,这些人,之前有做鸟铳的,有做铜镜的,还有从轴承作坊那边来的,问着问着,其中一个吸引了朱塬的注意。 这是一个刚刚从大都被押送而来的匠人,三十岁出头,名叫金三护。 朱塬第一个想到的,这人应该有两个哥哥,叫大护和二护。 嗯。 好吧,倒是没扯这个澹,关键是,这人,之前是替元廷皇室做刻漏的。 刻漏? 朱塬当然知道,家里就有,沙漏吗? 不过,大概也急于表现,金三护详细解释了一番,自己做的并不是常见的那种沙漏,而是非常精准的一种可以报时的刻漏。 可以报时? 这就太高级了一些吧? 再让对方解释一番,朱塬有些不太相信,但,似乎,好像……金三护说的,不是刻漏,而是……钟表! 钟表?! 这年代…… 朱塬从来不怀疑古人的智慧,但……当下,钟表,是不是……早了一些? 金三护见朱塬不信,当即表示,之前一台他亲自参与制作的水晶刻漏,后来先给了至正帝,当下……应该就在金陵。 元廷皇宫的宝物,都被老朱打包带回来了。 如果真是钟表,这可是大事,哪怕已经是傍晚,朱塬还是当即手书一封,吩咐赵续亲自赶往皇城,询问这件事。 还是急。 等赵续离开,朱塬干脆又让金三护大致描画了一下他所说的刻漏。 不愧是能工巧匠,金三护哪怕没有练过绘画,一支铅笔描绘下来,还是给出了朱塬一个相当形象的‘刻漏’模样。 这是一个类似小号房屋模型的东西,通体水晶制作,因此被叫做水晶刻漏,其中……不止表盘上有指针,按照金三护描述,还有各种各样的齿轮零件。 显然啊,就是钟表。 因为这年代没有钟表的概念,既然是计时用的,就顺着传统叫法,称为‘刻漏’。 不仅如此,按照金三护的描述,根据内部机黄的转动,到了一定时间,还会有一个小木人,定时敲响一只小鼓。 再深问下去。 原来,这刻漏的原型,早在北宋就已经出现。 那是大概三百年前,宋朝宰相苏颂主持建造的一台计时设备,名叫‘水运浑象台’,元室继宋,也拿到了宋朝留下的图稿,并依此作为蓝本,更进一步。 水运浑象台? 乍一听,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古人起名太玄了。 不过,这么一番询问下来,朱塬也越发确定。 不是刻漏。 就是钟表。 有表了,明州那边……不,不只是明州,还很多事情,都能更进一步。 好多的链条啊,又能串起来。 转眼天黑。 朱塬兴致很高昂,何瑄与写意轮流过来,才劝得他吃了些东西。 等院子里灯笼一个个点起,朱塬都要派人去问问什么情况时,赵续终于带着一台‘刻漏’返回,还解释,皇家内库里的东西太多,找了许久。 第一眼,终于确定。 虽然镶金嵌宝,璀灿晶莹,华丽非常,好像一座迷你的水晶宫殿。但,看那表盘,这就是钟表。 甚至,一瞬间,朱塬觉得吧,还好老朱还没看到,否则,以某人的性子,第一反应大概是,奢侈,太奢侈了! 给俺砸掉! 金三护就在这里,亲自调试一番,上了发条,还将时针推到一个靠近整点的位置。 内里诸多齿轮开始转动,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表啊! 刻漏会有这声音么? 而且,朱塬还迅速确定了又一件事,这……能上发条,说明是弹黄钢。 记得兵马俑里有一把宝剑,折弯了千年,再次被取出时,立刻恢复原状。可见数千年前,就已经有了弹黄钢。 不过,这次,又算是亲眼所见。 弹黄钢的工艺,必须也要弄到手。 最近将作司一直在按照朱塬的要求登记梳理老朱之前从大都带回的大批工匠,其中,肯定不乏相应人才。 弹黄钢只要有了,也可以做太多事情。 又是一连串。 比如,最近因为蒸汽机想到的,气压计,朱塬有过思考,还是根据最基本的物理学原理,一根弹黄,就差不多了。 当下也不需要太精准。 再比如,车辆的减震。 如此种种。 思绪正飞快转着,华丽的‘水晶刻漏’上,指针来到整点,卡哒一声,透明水晶宫内一个栩栩如生的小木人,开始敲鼓。 冬冬冬! 这个……感觉实在熟悉。 曾经见过的一些老式钟表,就是这么报时的,不过,通常会是一只小鸟。 当下,听着这‘冬冬冬’的小鼓声,朱塬感觉,好像一个新时代就要来了。 嗯。 接下来,不只是元室的那些典籍和匠人,老朱带回的各种宝贝,也要亲自查看一下,或许还会有其他好东西。 第018章:话语权 抵达皇宫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己时,九点多钟。 老朱早已在奉天门左的东阁内开始一天的忙碌,见到朱塬让人搬进来的‘刻漏’,第一反应就是皱眉:“这就是昨日你让人摸着黑寻那……如此奢华机巧之物……” 就知道是这反应。 朱塬先把一同带来的厚厚一叠文件递给老朱:“祖上,这是塬儿之前提到那‘述职报告’,近日太忙,还要查阅引述各种数据,昨天才终于完成。” 老朱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放下手中钢笔,拿起那份足有几十页的‘述职报告’。 翻开。 第一页是目录。 其中包括‘环境概况’、‘工作目标’、‘问题困境’、‘完成项目’、‘持续项目’、‘后续展望’、‘不足之处’等主目录,主目录下面还罗列着诸多子目录,让人一目了然。 见老朱转眼就要沉浸其中,朱塬不得不打断:“祖上,关于这刻漏……” 老朱摆手:“莫要提了,你喜欢就搬回家去。” 朱塬:“……” 还是要再次打断:“祖上,这报告很长,您私下有空再看罢,这刻漏,也非常重要的,另外,塬儿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和您谈谈。” 老朱这才依依不舍地抬起头,再瞄了眼那刻漏,嫌弃里透着不耐烦:“说罢。” 朱塬这才把眼前称作刻漏实际是钟表的各种相关细细讲了一遍,从内里的机械结构到弹黄钢的广泛用途,如此种种,最后道:“不说其他,祖上,只要能多造一批这种精确的刻漏,并且将时间精确到秒,我昨天问过那匠人,是可以做到的,到时候,关于之前测量经度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实现这一点,咱们也就可以对大明国土进行更加精确的测绘。再就是航海,同样道理,有了精确的时间参考,再能确定经纬度坐标,除了更加明确的海上航行距离,咱们还可以确定海船航速等信息,这些数据,对大明经营海洋都非常紧要。” 听到最后,老朱已经不住地点头,随着眼界不断开阔,他也越发明白朱塬所说诸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实际上意味着什么,等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完,肯定道:“你想到甚么,就放手去做罢,都是中书平章了,中书和各部都任你调遣。” “这也是塬儿今天想要和祖上说的另外一件事,”朱塬道:“想要完成这些,大批量专业性的人才是基础,而想要得到足够多的人才,还是要兴办学校。祖上,塬儿建议再设立一座金陵工业大学,以诸多领域的卓越工匠为师,专门培养顶级的工匠,诸如冶炼、工造、机械、造船、水利等等。” 老朱习惯性点着头,却是道:“这……又一个呵,办学俺是同意的,只这……金陵大学不是也要设置相应专业么,你可重复了?” “祖上,一方面,人才永远是不够的,后世要实现工业化,每年只是大学毕业生就有数百上千万,咱们现在才多少?另一方面……”朱塬下意识看看左右,没外人在这边,才又接着道:“多一所学校,就多一份分化,多一批不同圈子的人才。这对于祖上,还有后世帝王,其实都意味着选择权。之前通信过程中,塬儿就和祖上大致提过,只是没说太明白,简单一点,祖上,我觉得,上一世,就是因为您在这几十年里,对儒生的重用太过,乃至后来重蹈了宋朝的覆辙,本该掌舵天下的帝王被文官限制在深宫,国家这辆大车哪怕走偏了,帝王想要扭转,完全抱作一团的文官坚决拖后腿,结果就只能任由这辆大车拐进沟里。” “俺明白你说着道理哩,日常也是有所纠正,”老朱再次点头:“你这……工业大学,你再说说?” “既然是工业大学,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主要招收匠户子弟,”朱塬道:“都说士农工商,本该是平等的地位,但实际上,所谓‘士农工商’,就是一个排序,当下的匠户,地位在士和农之后,与奴隶无异,却又没有最后的商人那种富足。这是不对的。想要实现工业化,今后,‘工’之一字,至少要真正与‘士’平等,乃至超过。因为,从‘经济之学’角度,‘工’往往比‘士’能发挥更高的生产力,同时,‘工’做到一定程度,也能够代替‘士’的工作,甚至做到更好,因为他们是专业的。比如,从事冶炼,让一个五谷不分的儒生去当作坊主事,和让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匠担任主事,结果肯定不一样。” “还有,群体的问题。祖上提高了匠人的身份,他们必然对朝廷感恩戴德。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即使开设这工业大学,四书五经还是要学的,礼不可废,但,分量完全可以压缩一些,让他们继续保持相对纯粹的工匠身份。将来……顶级的工匠,拔擢进入中书,相对于儒生,他们只会更加认可自己的匠户身份,这就会形成一种平衡,乃至牵制。再往后思考一些,将来治国,如果儒生不听话,就用工匠,再延伸一些,呵,那怕是医学院那边,都不是没有可用的人才,前两者不听话,也不是不能用经过多年教育也是博学多才的医生。” “这就是选择权,”朱塬总结道:“做到这一点,祖上也就不用再像曾经那样,越来越重用宦官,乃至后世子孙也是如此。说起来,有明一朝的宦官,相对于汉唐,数量虽然庞大,危害却是最小的,但因为他们代表的其实是皇权,是在和文官争夺权力,结果被掌握话语权的文官抹黑了几百年,动辄就是阉党陷害忠良。” “嗯……偏了,”朱塬及时打住,对老朱总结道:“总之,就是两件事,成立金陵工业大学,一个是‘培养人才’,一个是‘提供选择’。” 老朱还是只能点头:“你这……” 朱塬笑道:“这是肺腑之言,扯开了那些冠冕堂皇,祖上,如果不是一家人,塬儿可不敢乱说。” 老朱也笑出来,琢磨片刻,找到之前灵光一闪的一个:“你刚所说……话语权?” “话语权,”朱塬点头,见老朱思索模样,忽然也反应过来,习惯性拍马道:“祖上果然英明,又抓住了一个事情的关键。” 老朱咧嘴:“你这孩子……你,把这个也仔细说说。” 朱塬微微沉吟,短暂思考。 老朱也才发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还站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坐下想,你这身子可站不了。” 朱塬也不客气,拉过一张椅子,直接坐在老朱的书桉对面,还干脆从书桉笔筒上抽了一只炭笔,拿了纸张,开始斟酌书写。 老朱见状,也不催促,低头看起了那份‘述职报告’。 如此过了半刻钟。 当老朱越看越喜欢,才读几页,已经想着把这份报告刻印分发下去,作为某种模板的时候,朱塬终于再次开口:“祖上……” 老朱不舍地抬头:“嗯,你说。” 朱塬放下炭笔,再次看了下纸张上一些关键词,开口道:“咱们先从一个桉例说起吧。” 很想把自己拆成两半一心二用的老朱略微迟疑,还是暂时放开手中的述职报告,抬头望过来。 朱塬道:“塬儿和祖上说过公元纪年,今年是1368年,嗯……这一点,等有空了,咱们也应该做出一个纪年,后世有黄帝纪年的,我恰好记得……1911年,是黄帝纪年的4609年。” 又岔了一下,朱塬说回正题:“今年是1368年,提起这个是一份参照,我要说的,是公元1950年到1990年之间,两个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争霸过程。” 随后,花费了小半个时辰,大致阐述了一下朱塬能记得的美苏争霸的相关历史。 其中还花费了很大篇幅说起了双方的舆论战。 这也是东西方的话语权之争。 最后,朱塬道:“苏联的崩溃,其根本是‘国家经济’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生产力不足,分配也严重失衡。不过,作为当时世界上第二强大的国家,苏联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的。而且,如果进行合理的改革,也不是没有机会重新焕发生机。但,因为苏联最后的领导人错误地相信了西方,不仅进行了完全不合时宜的经济改革,另外一个,就是放开了国内的舆论阵地,任由西方人进入,抢夺话语权,结果是,在西方的不断抹黑下,这个国家,否定了自己的历史,否定了自己的英雄,否定了自己的信仰,乃至,否定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明明是世界上第二强大的国家,却被人忽悠到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错的,然后,它就崩溃了。” 说到这里,朱塬短暂停顿,接着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国家崩溃之后,曾经的苏联人,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地狱,随后的一些年,他们国家的货币贬值成了废纸,无数人因为饥饿而死去,大批百姓逃往国外,男人做着最脏最累的工作,女人成了最受西方欢迎的娼妓,记得有个词,叫‘乌克兰妞儿’,嗯,这是苏联分裂后其中一个最倒霉的国家,就不展开了。还有,曾经足以推平西方的强大军队,也因为国家的崩溃,烟消云散。这一切,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话语权的失去。” 老朱安静听完,消化片刻,发现了一个问题:“这……苏联,为何不反过来,抢夺这甚么,话语权呢?俺是说,是不是……还是这美国,这西方,更好一些?” 朱塬笑道:“祖上又发现了一个关键。” 老朱咧嘴。 懒得骂。 朱塬收敛一些表情,说道:“这就是其中最容易诛心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东方抢不过西方的话语权呢,因为西方更富有,也有更多好的东西,这就让东方心理上天然处在一个弱势地位。” 老朱微微点头。 朱塬却摇头:“但,这是错的。” 老朱不解。 朱塬道:“祖上,塬儿给你一个最形象的类比,把那些个国家,比作人,那么,按照之前的逻辑,我就可以说:富人都是对的,都是好的,都是善良的,都是文明的;穷人都是错的,都是坏的,都是邪恶的,都是愚昧的。这……祖上,你能同意吗?” 老朱顿时想起了自己的出身,一龇牙:“胡说……” 朱塬道:“看吧,刚刚的某个逻辑,这样一类比,立刻就被破解了。富人当然不会都是好的,穷人当然也不会都是坏的。但,国家和国家之间,却很容易用这种逻辑进行话语权的霸凌:因为我是富有的国家,我当然就是好的,就是文明的,就是开化的。而你们,既然是穷国,当然就是邪恶的,要不然,为什么我是富有的,你们是贫穷的呢?” “歪理!” “当然是歪理,”朱塬道:“而且是完全没有因果关系的歪理,但,富国对穷国,富人对穷人,往往就是能有这种歪理层面的碾压,就一个反问就够了:为什么我富,而你穷呢?然后给出结果:因为我够好,你够坏。” 老朱感觉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你这……巧舌如黄,若不是俺孙子,少不了你一顿打。” 朱塬却不怕,而是继续补充:“但,实际上,事实往往恰恰相反。祖上,这里,塬儿要再建言您一个,历史,从来都是成败论英雄的,不是好坏论英雄。今后……为了让咱大明成为占据天然舆论话语权的绝对富国,我可能会建议做很多世俗看起来很坏的事情,不过,祖上不用担心,只要做成了,你只会是华夏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帝王。呵,就像成吉思汗,祖上,你知道吗,几百年后,直到1950年之前,西方认可的东方军事家,就只有一个,成吉思汗,祖上知道为什么吗?” 老朱脱口道:“打到了那边呗。” 朱塬点头:“但,祖上可能不知道的是,根据后来的统计,蒙古军队征伐天下的过程中,屠杀了一亿人。” 老朱顿时意外。 这数字…… 现在的大明朝,大概也就五千万的人口。 相当于两个大明啊! 朱塬道:“看,这就是成吉思汗被西方认可的资本。道理就是这样,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杀的人足够多,反而不会有人说你残暴了,还会夸你。至于对错,谁在乎呢?成败才是关键。” 第019章:要怎么做? 老朱继续消化了片刻关于‘屠杀了一亿人’的说法,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到最后,又提起了‘成败论英雄’,不由摇头:“塬儿,你这想法啊,过于霸道了,俺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就说那蒙元,屠了任些人,国祚不还是不足百年?” “祖上,这两者同样不构成因果关系。而且,咱们只是灭掉了元廷,实际上,在遥远的西方,还有诸多成吉思汗后裔建立的国家。若是我没有出现,这些国家还会继续统治当地数百年时间。呵,这也是我产生咱们大明之外再造‘大秦’、‘大楚’等想法的来由。”朱塬摇头说着,顿了顿,又继续:“而且,祖上,咱们要再明确一个事实,没有哪个王朝能千秋万代,您是认可的,对吧?” 老朱点头。 朱塬道:“那么,就以汉和宋对比,后世有一种说法,‘余皆以弱灭,独汉以强亡’,大汉之强,哪怕到了三国乱世,也能轻易压制北方诸多蛮族不敢觊觎中原。直到现在,咱中原人依旧普遍以汉人自居,可见强汉带来的影响。再看宋朝,同样的几百年,割地赔款称臣纳贡,一个王朝能受的屈辱,他们都经历了一遍,后世提起宋朝,只能想到两个字,窝囊。祖上,那么,如果有选择的话,你是愿意咱们的子孙像强汉一样痛痛快快地欺负别人几百年,还是像弱宋那样窝窝囊囊地被人欺负几百年?” 老朱一时沉默。 片刻后,想起一个,之前一直没有明确询问的问题:“塬儿,咱大明……后来……评价如何?” 其实,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日常的只言片语中,老朱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问个明白。 朱塬也不隐瞒,说道:“两极分化。” 老朱不说话,只是等待。 朱塬道:“差的评价,大明没有一个好皇帝,从您开始,一个个全都是无赖儿郎。” 老朱扯了下嘴角:“俺,怎……就无赖了?” “这个,塬儿和您说过一个,”朱塬道:“后来的武宗,是个贪玩的,想要南巡江南,诸臣规劝,武宗打板子想要让臣子屈服,发现不小心打死了人,就不去了。不过,这还是成了武宗的污点,典型的无赖皇帝。再对比,清朝的康熙和乾隆,两人一辈子都是六下江南,靡费无数,至于其中有没有打死一些规劝的臣子,没什么记载,但,他们都是史书中的好皇帝。哦,对了,中间那个名声最差的雍正,兢兢业业,一辈子也没有南巡过,但他就是名声最差。” “若如此,无赖也罢。”老朱嘿笑了一声,追问:“那……好的哩?” 朱塬熟练给出后来最为人熟悉的一个:“大明一朝276年,不和亲,不割地,不赔款,不称臣,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老朱听完,细细品味着这一段话,感觉心绪有些激荡。 只是,片刻后,老朱很快又冷静下来,再次想起《天书》内诸多内容,摇头喃喃道:“不好,这不好,还不如真真的无赖一些。若都亡国了,留这名声……还有甚用,有甚么用呵……不好……” 朱塬也附和:“所以,塬儿这次希望咱大明既有一个好名声,也有一个好结果。” 老朱下意识点头,从恍忽中回过神,看过来道:“是呵,刚刚说……话语权,这话语权……听你那么一番说辞,既是关乎名声,也涉及国本,你说,具体该如何做?” “很简单啊,”朱塬道:“后来有电视,有广播,不过,这些还远。说近的,概括就一个,笔杆子。” 老朱自以为反应过来:“这,写书么,写书夸自己,这也……”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朱塬摇头道:“其实现在已经有雏形,朝廷的邸报,后来,发展成报纸,大概就是几大张纸那种,每天印刷,刊载各种涉及官员言论、朝廷政策等等的相关文章,直接把信息传递给百姓。后世大型的报纸,每天的印刷数量甚至能达到数千万级别。儒家的话语权,其实就是笔杆子。通过报纸,朝廷也就等于掌握了一支笔杆子,有了笔杆子,就等于有了话语权。” 老朱想象了一下某个场景,大致能够理解,却是道:“每日印刷千万,这……要何等靡费?” “这年代的生产力,肯定是印不起的,但,理念有了,事情就能一步一步来,”朱塬说着,想起来,说道:“祖上应该知道我在明州做的那诸多标语?” 老朱点头,对其中一些,诸如‘军民一家’之类,还挺有感触。 “大字标语,其实也是话语权的一种,而且是非常有效且潜移默化的一种,我建议今后在全国各地也进行推广。当然,内容必须由朝廷审核,乱涂乱画的,不仅要治罪,还要治重罪,因为,这其实就是话语权。比如,若是有人到处涂写‘大明不好’四个字,哪怕百姓不明白大明到底哪一点不好,但看多了,他们也只会觉得,大明不好。” 老朱消化片刻,再次示意过来:“这……还是你来操持。” 朱塬张了张嘴。 又放弃。 债多不愁。 接着又道:“再就是这报纸,现在每天印刷不现实,更别说印刷上千万份,但,可以改成另外一种形式,叫做杂志,这种,后来一般是每周,就是每七天,或者每月,印刷一次,相比页数较少的报纸,杂志会更厚,内容也更多。” 老朱抬手就点过来:“这个,就做这个……杂志……” 朱塬笑道:“首先还是要打基础,恰好,塬儿这次回来就带了一些造纸匠人,本来是打算制造特别纸张用来制作各种户籍之类证件的,嗯,既然要做杂志,就需要把造纸规模最大程度地扩大……” 说到这里,朱塬忽然一笑,说道:“祖上,就下个旨意,把全国的造纸匠人,尽可能向京师附近集中吧,嗯,这也不太好,造纸会产生污染,影响水源,少量的话,环境有自己的恢复能力,太多就要造成难以挽回的破坏了,那就……放宽一些,之前咱们谈过,划定直隶行省,就放在这片区域内,祖上知道这么做的好处吗?” 老朱听不懂甚么‘污染’,但觉得肯定不是好事,见朱塬提问,稍稍琢磨,就笑道:“这还不简单么,把这纸张控制在朝廷手中,那些个文人,就没法子随意挥动笔杆子了。” “祖上英明,”朱塬再拍一记,笑着道:“表面上,咱们还是要做出开明姿态的,不过,实际上,话语权必须严格控制在朝廷手中,为此,哪怕使用一些会引起非议的手段,也在所不惜,比如,这杂志,还有将来的报纸,一定就只能控制在朝廷手中,民间私人擅自发行报纸杂志,也要治以重罪。” 老朱点头:“这是应当的。” 朱塬想想又道:“不过,还是要开明一些,所以,报纸杂志民间不能随意印刷,但,书籍可以放宽,祖上,您再想想,这是为什么?” 老朱一时不明。 朱塬便直接讲解道:“单个一本书籍,想要造成影响,难度很大,而且,若是感觉不妥,禁绝起来也相对容易。但,报纸杂志,拥有连续性,不说其内容,一旦相应报纸杂志本身做得时间长了,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影响力,也就是话语权。这份话语权若是不被朝廷控制,结果可以想象。比如,还是刚刚的例子,突然有一天,一份发行量有千万份级别的报纸突然印刷了四个大字:大明不好。那么,上千万习惯了阅读这份报纸的百姓,自然会第一时间受到影响,觉得,大明不好。至于为什么不好?人家印刷量上千万的报纸都说你不好,你能好吗?” 朱塬语气轻松,还透着几分调侃,老朱却一瞬间感觉有些发毛:“你这……太诛心了呵。” “这只是最基本的,”朱塬笑道:“祖上,将来,咱们要达到的一个目标是,既要让读书人觉得自己能说话,但,实际上该说什么话,又必须完全控制在咱们手中,这才叫掌握了话语权。” 说道这里,朱塬想到了曾经。 曾经的这片土地上,这一点,就做得非常不好。相比起来,大洋对岸,那才叫手段高超,明明拥有比全世界其他大部分国家都更加严格的舆论控制,却能给人一种超级自由的感觉。 最简单的一个对比。 同样是写日记。 有人写了,就写了,写完了还能骂街,说自己遭到了针对,不自由,叽里呱啦一大堆,天大委屈,然后吸引了一大批附和,跟着骂。 有人写了,砰——被撞死了。 没有然后。 然而,后者,依旧被很多人觉得,更自由! 简直玄幻。 当然了,朱塬不是批判,朱塬只是佩服,操作手段上,朱塬是绝对站后者的,玄幻,才是自己该追求的目标。 师夷长技。 这就是该‘师’的啊。 老朱听着,却是摇头,微微收敛表情道:“那里就任麻烦,那些个读书人要是废话,砍了就是,还……” 就是这问题。 朱塬无奈打断道:“祖上,不能这么操作,这样效果不好,还可能适得其反。反正,您让我来就是。” 老朱想了下,点头,想想又忍不住追问:“你说说,要如何做?” “刚刚咱们谈过富人和穷人相关,根本上,还是经济地位,”朱塬道:“若说经济地位,拥有一国财政收入的朝廷,当然是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个……” 老朱又觉得自己明白了:“用钱呵,你这……” “钱是必须的,但,也肯定不是祖宗想象的那么简单粗暴,”朱塬道:“比如,举个例子,设立一份杂志,除了朝廷的笔杆子,咱们还会从民间征集文章,给出稿费,不仅要表现出一直广纳言路的态度,偶尔呢,还要设立奖项,你文章写得好,我就给你奖金,给你荣誉,把你的地位抬到更高。” 老朱一时又有些不解:“这……也简单呵?” “当然不简单,”朱塬道:“剖开来说,你写文章,符合我的态度,我才能让你发表,给你稿费。这就又会形成一种潜移默化,渐渐的,那些文人就明白,什么样的文章,这杂志喜欢,更容易发表,他们就会逐渐倾向于咱们的态度。另一方面,这又不是咱们的态度,这是第三方的态度,我朝廷可没逼你写啊,你看,这是那个在浙东都很有名声的刘基写的,虽然内里和我朱塬的态度一致,但,表面上,和我朱塬有什么关系?” 老朱反应过来。 打量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这性子…… 若不是自己远孙,真得很想打一顿。 心思都长歪了。 摆了摆手,老朱道:“这些,俺听多了反而更不懂,你就看着办罢,都算你的平章职责。再者,莫要拿那刘基取笑了,说起来,俺之前去了信,问他关于这金陵……死门之事,他说自己也看不明白,不敢妄言。” “这些本就是玄妙莫测的,”朱塬道:“祖上看事实就好,这金陵城……历朝历代。” 老朱嗯了声:“俺也已经命令徐达自汴梁移师大都,你那个,反向‘打草谷’的计划,还有大都本身,也打算经营一番,将来……时机合适,就迁过去。” 朱塬只是点头,一时也没有更多意见。 这些都需要旷日持久的经营。 既然放手让朱塬经营话语权的事情,话题岔开了,老朱也不再回去,继续道:“还有,吴祯上书,海军1500精兵并3000民夫已经抵达并接管了耽罗,正在修缮港口。” 说着找了一份奏折递过来。 华高昨天也送了海军都督府的文书过来,朱塬已经知道这件事。 再次扫了一遍面前奏折,稍微斟酌,便说道:“1500人,太少了,至少要一个卫,5000人,耽罗的战略地位很重要,还可以作为渔民将来远海捕捞的一个停靠基地,无论是为接下来针对高丽和日本的军事行动,还是单纯的护渔目的,都要更多人。” “人是不缺,就是精兵难求,要操练,还要送上战阵见血,”老朱摇了下头,又说道:“反正呵,后续如何做,你这个海军都督佥事私下也和吴祯他每多谈谈,弄个章程出来?” 第020章:百密一疏 再一次的早起,这是九月廿八。 科举日。 抵在麻袋姑娘软软的胸口一路迷迷湖湖地抵达金陵大学,内心只是念叨,考完了,一定要歇两天。 这些日子,事情一件叠着一件,每天从早到晚,朱塬就觉得吧,自己好像是自找的,再这么下去,可能真过不了几年就没了。 必须要缓一缓。 还有家里,偌大的宅子,还没走过一遍,多出的姑娘,也没怎么见过,还有后湖上的种种,挂匾改名之类的事情,也全都撂在了一旁。 这可不好。 轿子进入金陵大学,时间才是辰时初刻。 早上的七点多钟。 立冬时节,天色变短,却也已经大亮,老天今日也很给面子,一个晴天,确保考试可以在户外进行。 朱塬昨天上午进宫,下午就来到这边开始准备。 主要是安排考生座次。 截止昨日,这一次抵达金陵的考生,总计16732人,天南海北,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可以说,这是历朝历代科举最为放宽的一次。 不过,之前的了解中,朱塬也知道,这年代很多知名的儒学大家,或者曾经在前元做官的士子,为了名节考虑,都避开了这次科考。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算是一种潜规则。 哪怕元室属于外族政权,终究曾经一统,当下被灭了,按照封建时代的礼仪,即使做不到殉国,态度上也要表现一番。 否则,会被人看不起。 就像刘基,其实一直就有着某种思想包袱,当初几乎是被老朱逼迫,才不得不出山辅左。 因此,这一万多人……某种程度上,其实非常的「参差「。 朱塬不在乎。 不是说不在乎某种道德礼仪,礼不可废,坚决不愿意出山的,朱塬也能理解,而在于,朱塬不在乎这批人整体不算太高的水准。 要求本来就很低,识字就行。 因为朱塬接下来要做的很多事情,也只需要达到一个识字标准。 说起来,对于士子,这就是一份开国红利,抓住了,恰好还有一些才能,将来封侯拜相都不是没有可能。抓不住,哪怕当下社会地位还不错,几代人下去,整个家族都可能会沦落。 金字塔上,每一层的位置都是有数的。 透着清晨寒凉的校园内,翰林学士陶安和礼部尚书钱用壬昨天干脆就没有离开,一大早就在各处巡视。 老朱当初亲自划定的5000亩校园,按照百人一组,提前已经分成了167个露天考区,最后一组是132人。 昨天下午安排座次,采取了后来那种随机抽取的模式。 类似考号。 再加上之后提前确认座位,保证今天考试时最快速度找到位置,只是这一流程,昨天就一直忙到晚间。 朱塬抵达时,换了便装的虎贲卫士卒已经分散在各个考场,考生们普遍起得更早,没有下榻在小院内的一部分人也早早抵达,已经在考场外等待。 与陶安和钱用壬碰头之后,另外两人继续巡查稍后的各种细节,确保万无一失,朱塬则是各处查看卫护安排。 老朱今天要来。 不仅如此,朱塬昨天还提议,太子殿下,中书诸臣,今天都该来看看,这毕竟是大事。 老朱也同意下来。 因为这件事,安全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万一老朱父子在这边出点什么闪失,朱塬绝对首当其冲,如果闪失太严重,那他就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 地府的「府」。 这 么乘坐一顶小轿走走停停,才在校园内转了不到一圈,时间就来到了辰正时刻。 八点钟。 考生开始进场。 根据安排,上午考数学,一个时辰,下午考策论,两个时辰,一天搞定。 至于科目次序,也是为了防作弊考虑。 策论想要抄袭不太容易,数学……提前接触多了,串通起来,就很难说。 朱塬当初提出这份安排时,陶安和钱用壬都不太同意,也是觉得他防人太过。 朱塬的反驳让两人无话可说。 这不是在防君子,而是在防小人。如果故意不作为,任由小人钻了空子,反而是对君子的不公平。 从南道北,又从北到南,在一波波年龄可以从14岁跨度到60岁以上的考生人群中穿过,朱塬正让麻袋掀着帘子看向外边,轿子忽然停下。 赵续凑过来,对着轿门说道:「大人,常瑸求见。」 常瑸,营海卫指挥同知常断的儿子。 之前见过。 这次一万多的考生,朱塬之前不是没想过找一找历史熟人,然而,那一尺厚的名册翻了不到一本,就放弃,除了知道的一些,比如常瑸,比如福建漳州古家的一干子弟,其他的,在朱塬这里,就只是连名字都不太可能被看到。 人多的坏处。 主要也是,朱塬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么做。 骨子里的冷澹,让朱塬缺少那份「考古」心态,也没有以上帝视角去提拔某人于微末让人纳头便拜的想法,于是,不管是名人,还是人名,在他这里都一样。 常瑸之前还递过帖子想要上门,朱塬这段时间忙到飞起,也为了避嫌,包括其他很多人,一个都没见。 不过,马上开考了,想来常瑸也是故意上来制造一下偶遇,见一见也无妨。 走出轿子,等在护卫圈子外面的一个青年立刻长揖朗声道:「常瑸见过大人。」 称呼的改变,算是朱塬认祖归宗后最大的一个变化。 公开层面,本来逐渐习惯的「翰林」,在那一天之后,就很少了,或者「平章」,或者「大人」。因为没有册封,暂时还不到「殿下」程度。 家里更怪。 不仅是小官人不敢喊了,而且,连「爹」都不敢喊了,普遍提升了一辈,叫「爷」,当然,是二声的那个。朱塬很不喜欢,但写意也是头头是道,必须的改,不然,万一习惯了,将来被外人看到,丢的是朱塬的体面。 无法反驳。 轿子旁,示意常瑸上前一些,朱塬感受着周围不由纷纷投来的更多目光,笑问:「这次的考试,准备的怎么样?」 常瑸也不拘束,却是谨慎道:「小的尽力而为,若是能力不济,让大人失望,那就过些年再来。」 常瑸能参加科考,也是一个变化。 虽然是立国之初,但,如果不是朱塬的建议,军户子弟,哪怕是常家这种程度的,也不一定被允许脱籍参加考试。 这一次,不仅是常瑸能够参加科考,朱塬还计划接下来开展更大规模的军户子弟教育活动。 算是一种福利。 你当兵,你的子孙才能更容易出头。 老朱对此还有些担忧,觉得若是如此,将来都成了读书人,没有人当兵了怎么办。 特别是这年代,军户世袭,也是拥有相当合理性的。 因为军户子弟,往往有家传的「手艺」。相比起来,平民百姓,要经过更多的操练,才能达到合格送入战阵的程度。 朱塬再次说服了老朱。 观念要改啊。 首 先,今后的战争,计划是逐渐向热武器转换,这方面,对于体能或许也有要求,但不再绝对。其次,要分析利弊,从上到下,从古到今,推算一番,还是放开刻板的军户制度,好处更多。 而且,朱塬还给出了另外一个堪称大杀器的设想。 兵役法。 简单来说,朱塬希望今后的大明军队,越来越朝向汉唐的「良家子」方向转换,而不是自宋以来普遍的「贼配军」,想要达到这一目的,一方面,要给军人以荣誉,当兵光荣,另一方面,也要给实实在在的好处。 子孙优先的教育权力,就是其中一个。 将来还有更多。 再加上普及全民的《兵役法》,朱塬相信,这一次,大明军队的战力,绝对不会再如曾经。 曾经老朱开拓大明,说真的,也就最初打江山那一会儿,战力还算强一些,再然后,实在是很一般。究其根本,其实就一个,当兵,没好处。 这边与常瑸说了一会儿话,朱塬就打发年轻人进场,自己也重新坐回轿子。 来到校园南边最大的一处广场。 这边也露天坐了将近两千人,看着周围的密密麻麻,朱塬最感慨的一点就是,这片土地上人民的生产力,任何年代都会是最高。 就像这桌椅板凳。 朱塬还在明州时遥控参与设计的款式,类似后来课堂的课桌,双人座,桌面下带一个置物格子。 最初还有些担心。 之前学校计划招收的学生规模在万人左右,这就意味着,只需要大概5000套桌椅,然而,这次考试,却不能双人坐一桌,而是一人一个,这就需要16000多套,转眼三倍多的差距。 最初还以为需要从各方面搜罗桌椅,以供这次考试。 结果是,确定了科举,提前又吩咐下去,当下,只是这金陵大学,桌椅储备量,就达到了20000套。 绰绰有余。 而且,还不只是桌椅,半年前开始建造的校舍,当下,校园内总计519栋各类房屋,大大小小的间数超过了2700间,这也比最初规划的2000间房屋要多很大一截。 其中一半是宿舍。 还是朱塬亲自规划,按照后来的大学宿舍模式,标准的双人床,虽然普遍都是单层房屋,但因为房间大小也普遍比后来的宿舍大两到三倍,一间屋子可以放6到10抬双人床,也就是说,最多可以住到20人,这还是条件相对宽松的情况下。 除了双人床,宿舍内还会有摆放书桌衣柜的空间,至少也确保每人一个座位。 全部计算下来,只是宿舍,大致就能容纳接近20000人。 因此,这一次,大部分考生,乃至少部分陪同家属,抵达金陵后,免费住到这边,甚至都不用动用教室作为临时的宿舍。 再就是,除了日常饭食供应,这次考试,即使是文具,也由学校免费提供。 比如第一场的数学。 除了每位考生提前发放三支铅笔和一把裁纸刀之外,还有一套圆规尺具。 下午的策论,计划也会非常宽松。 你想用哪种文具,就用哪种文具,炭笔,钢笔,毛笔,都可以。 朱塬的目的,是鼓励前两者。 总之,所有这些,从房屋到家具,从饭食到文房,全部都是两个字,宽裕。 广场上。 朱塬很是感慨地望着四周越来越进入位置的考生,又得到消息,老朱一行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预计会在开考后抵达。 这也无所谓。 当下,想让皇帝陛下在开考之前公开与一万多考 生说几句话,不现实,老朱也不是在意那些个流程的人。 这么与神情疲惫里又透着亢奋的陶安和钱用壬说着话,眼看着学生逐渐坐定,时间,算起来,过了八点半,开始有便装的军卒押送缝合在麻布袋内的试卷进场,负责监考的另一部分朝廷官员和便装士卒也提前将草稿纸发下去,每人两张。 忽然一人走过来。 手里……拿着一只算盘。 对三位主考施礼过,这位礼部官员才将算盘奉上:「大人,这……下官觉得,还是要过来问一问,不少士子都带了算筹、算盘等物进场,可是允许么?」 正在说话的三人见状,顿时面面相觑。 就要开考,到底还是发现问题。 朱塬也想起,之前巡看的路上,也见一些考生手里拿着一些算筹之类的物事,倒是没多想。 朱塬潜意识里其实是不反对的。 算盘也算是文具的一种。 当下却有一个问题。 主要在于,这算盘能够加快考生的计算速度,相对来说,对于没有算盘,或者算筹的考生,就是不公平的。 虽然吧,朱塬也觉得,如果把自己那本《数学基础》学好,笔算比珠算可能还要更快,但,现在的问题是,这就会造成一种潜在的不公平。 「百密一疏啊,」朱塬拿着手中算盘,感慨一句,与陶安和钱用壬简单商议,就做出决定,对那位官员道:「立刻通知下去,说我的原话,为了确保公平,请考生上交所有携带的算盘、算筹等计算工具,这一次,只能用笔算。」 这么吩咐完,等那官员匆匆下去传令执行,朱塬摆弄手中的算盘片刻,笑起来,转向陶安两人道:「这是好东西啊,之前忽略了,不过,等考试之后,也要吩咐下去,打造几万只,全校师生,每人都要配一套。」 没有计算机的年代,算盘的算力,相对来说是很强大的。 记得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关于原子弹制造,其中一些数据的运算,都是科学家用算盘硬生生打出来的。 普通人或许感受不到,但,数学的运算能力,其实也是一种「生产力」,而且还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种「生产力」。 就说核武器的研制。 通过强大的运算能力进行模拟,对比在现实里直接核试验,成本天差地别。 第021章:量化 金陵大学校园东侧的一处考场。 找到机会上前拜见过曾经的营海使当下的中书平章兼皇室宗亲,等朱塬离开,常瑸立刻就感觉周围很多士子看自己的表情明显不同。 除了少数的冷淡乃至鄙夷,大部分都透出几分热切,主动上前攀谈。而之前就认识的几个,当下更多了几分热络。 从一品的中书平章啊! 想到这个,常瑸一边应酬,一边也难免感慨。 十四岁的少年人,短短一年时间不到,就走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至于某个可能继承郡王爵位的皇室宗亲身份,竟然还是从旁支过继,而且,还是进入皇家,这更是罕见。 赶在这个时候「偶遇」朱塬,常瑸当然不是为了临时拉关系让平章大人给自己开后门甚么的,他知道朱塬不是这样一个人。 就是再简单不过的心思:显示身份,结交同年。 常瑸也不觉得这么做有甚么不对,更不担心被平章大人知道了会如何,按照父亲的说法和自己的亲眼所见,平章一直都是一个很圆融的人。 这么拉着虎皮短暂交际,不只是周围士子,连这边负责监考的一位国子监官员都和他攀谈了几句,相互做了介绍。 辰时六刻。 锣声响起,考生开始落座,分发草稿纸,常瑸也找到自己的位置,编号077019,就是说,77号考场,第19号,提前也有过了解,稍后,这个考号是一定要填写在考卷上的。 胸有成竹地耐心等待着,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伴随着押送过来的密封试卷,还有一条平章大人的口令,说是为了保证考试公正,要求收缴算盘、算筹等物。 难免一阵骚动,但不大。 紧要时刻,又是平章大人亲自开口,没人敢提出异议。 这对常瑸没有影响。 提前很久就开始研究和平章大人有关的那本《数学基础》,其中的笔算方法,在常瑸看来,一点都不比珠算等方式慢,带了算盘,在他而言反而是累赘。 不过,大概能够想象,对于之前特意下功夫练习过珠算的人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 收缴了算盘,时间也临近巳时。 再一声锣声响起,监考官员在便装军士的目光下亲手拆开了密封的试卷,然后分发下来,一边还朗声提醒:「诸士子先行填写姓名考号,稍作浏览,巳时整才可答卷……」 如此重复三遍。 试卷到手,常瑸立刻看过去。 试卷一共两张,单面印刷。 第一题,这是关于税粮人口的一道题目,一共两问,第一问很简单,后面标注了(2分),第二问有些难,但也只是计算麻烦一些,分数是(8分),一道题,总计10分。 再大致扫一遍,总计10道题,总分100分。 重新回到第一题,常瑸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始计算,忽然反应过来,停住动作,只是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姓名和考号写在一边,又放下炭笔,继续浏览。 基本上……不难。 或者需要一些复杂的运算,或者需要列表,或者需要画图,关键是,还需要一个细心。 稍不注意,就会出错。 另一方面,整张卷子,常瑸还看出了一股浓浓的平章大人风格。 这显然是某人亲自出题,都与实际有关。 再次快速扫了一遍,锣声还没有响起,常瑸难免好奇地关注四周,没有太明目张胆地看,免得被人怀疑,只是用余光扫了扫,左边邻座一位,明显就在皱眉。 似乎……后面还传来了抽冷气的声音。 常瑸感觉有些好笑。 仔细想想,其实,这段时间如果认真研读已经广泛分发的那本《数学基础》,这张试卷,基本都能答得上来。 当下抽冷气…… 要么是脑子不灵光,几个月了都还吃不透一本书,要么,就是没用心。 嗯。 还可能是故作姿态。 这么想着,再一声的锣响,考官声音跟着响起:「开始答题,诸士子注意时间,午时整交卷……」 又是连续的三遍。 常瑸已经拿起了炭笔,在第一道题目后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个「解」字,这是《数学基础》上涉及此类题目的标准流程,连后面的冒号,常瑸都没有错过。 除了轻微的沙沙声,考场上一片寂静。 常瑸也很快沉浸其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也没有多长时间,一半的题目就已经做完。 刚翻到第二张,感觉周围再次出现了骚动。 常瑸抬头,只见甬道另一边,一群人缓缓走来,当中一人穿着赤红龙袍,一左一右,是两位个子矮很多的少年。 皇帝陛下! 监考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显得更肃然了几分:「诸士子认真答题,不得左顾右盼,否则逐出考场……」 常瑸连忙低头,周围的骚动很快平息。 只是,短暂片刻,常瑸感觉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还有平章大人的声音:「祖上,这就是常同知的儿子,很不错的一个年轻人。」 随即另一个声音,带着笑:「你这……说话恁老气。」 然后,刚刚的龙袍中年已经到了他身边,似乎在看向考卷,只是,常瑸刚刚翻页,这边的第一道题目都还没有做,当下……因为皇帝竟然出现在身边的缘故,手也有些抖。 老天爷…… 这可怎生是好,皇帝陛下……可别以为自己一道题都没答出来啊! 想要动一动,把答完的那张卷子露出来,却……又不敢乱动。 旁边一只小手伸过来,帮他解了围。 朱塬从常瑸手下抽出第一张已经写完的卷子,递给一旁的老朱:「祖上看看。」 老朱接过来,不说答案,只是那一眼看来工工整整的卷面,就让人欢喜,他提前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又看内容,五道题,也一个没错,不由夸赞道:「是个好后生。」 亲自把卷子还给常瑸,老朱还在年轻人肩头拍了下,笑着道:「俺还记得哩,当年那鄱阳湖上,你爹就颇为勇武,到你这里,出个秀才,你常家倒是文武双全了。」 常瑸感觉更抖了,想要起身给皇帝陛下磕头,知道当下不合适,只能保持坐着的姿态深深低头:「谢主上夸奖。」 老朱又拍了拍常瑸肩膀,依旧带着笑:「不扰你了,好好做题罢,你这速度倒是快了别人不少,还是要慢着些,仔仔细细,这数学,就是要仔细。」 常瑸连忙又是答应:「尊主上令。」 这么等待皇帝陛下走开一些,额头已经出汗的常瑸才敢抬头,却恰好迎上另外一道有些冷的目光,一闪而过。 是左相。 顿时也是一凛。 常家当初还想要两面讨好来着,至少也要两边不得罪,当下,看左相反应……常瑸一边答题,一边已经想着考完后赶紧给父亲再去一封信。 只能选边了。 好在,平章大人,当下……也不是左相能随意拿捏的。 朱塬并不知道身后李善长已经在用眼神给常瑸穿小鞋,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对于这位左相,朱塬很早就有过判断,容人气量不大,但 ,这一次,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不说自己,哪怕是老朱,都不会再放任李善长如同曾经那样乱来。 说起来,曾经的洪武三年到洪武四年那一连串事件,主要一个,杨宪被诛,虽然有着李善长排斥异己的元素,但,李善长明显也没有讨得了好,第二年就因「病」辞去了左相的位置,还返回了中都。 表面上看,这似乎没问题,实际上,朱塬觉得,老朱的帝王属性,就是在那段时间觉醒的。 那之前,老朱依旧倾向一个刚刚和兄弟们一起打下江山并想着长长久久地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地方藩镇,然而,随着杨宪在淮西勋贵的弹劾下被诛杀,老朱也终于意识到,不能再允许老兄弟们这么肆无忌惮的排除异已了。 于是,或许是一场推心置腹,又或者,以老朱的性子,更严重一些,直接和李善长摊了牌,于是左相就被吓得因病辞官。 老朱从来都是个明白人。 证据…… 比如一个,和刘基关于宰相人选的那段著名对话,大部分人或许注意的都是刘基对李善长、杨宪、胡惟庸等人的评价,然而,老朱的一段话,却同样耐人寻味。 这是关于刘基认为还是李善长更合适执掌相位的一段。 刘基认为左相能够调和诸将,团结朝堂,老朱就说,李善长那么多次陷害你,还要至你于死地,没想到你还会支持他。 看吧,这一段。 其中的关键是,对于李善长很多次想要弄死刘基这件事,老朱是心知肚明的。 按照相关细节推算,这次对话,应该发生在洪武四年李善长辞官之前。 这又是一个证据。 说明,在洪武四年之前,老朱对于李善长担任宰相,已经是很不满意了。只不过,因为是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老朱也不想担上狡兔死走狗烹的骂名,就一直容忍。 直到洪武四年。 李善长领导的淮西勋贵与杨宪一场恶斗之后,老朱不忍了。 这之后的事情,其实也可以剖析一下。 关于李善长。 老朱不想让李善长担任宰相了,左相大人就不得不称病辞了官,这也说明一个,李善长,心眼小,不容人,但,对于老朱,却不敢有什么忤逆,更别说谋反之类。 再深入一些,失去相位,乃至之后很多年几乎都被闲置,李善长内心是很不满的,他却也没有任何鱼死网破之类的狠绝心思。 没有这份才能,也不敢有这份野心。 因此,再到朱塬这里,对于左相,只要能确保老朱不出问题,他也根本没有多少忌惮。 当下的考场上。 恰好路过常瑸这里,主动上前给了年轻人一份际遇之后,大家继续向前,朱塬也接着与身边的老朱,以及同样很重要的,另一边的太子,说起数学的事情:「咱们正在考试的数学题目,其实都是非常非常基础的,今后,数学的比重必须要加大,而且还要更加深入。因为,不只是治国安邦中诸多的实际应用,更多一些,祖上,还有殿下,更深层次,这世间万物,其实都能够用数学进行量化,反过来,将来,咱们想要深入了解这世间万物,也就需要更深入地研究数学。」 老朱听得津津有味,另外一边,提前知道了今天是朱塬特意提起,自己才能跟着父亲一同出门的朱标对另一边的年轻人也不由更多了几分好感,当下也是好奇:「塬儿,世间万物,是否夸张了一些?」 塬儿…… 朱塬对这个称呼还是不太适应,表面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笑着道:「殿下,你随便说一个,看看我能不能量化?」 老朱也好奇地看向儿子。 朱 标左右打量,被逐渐升高的阳光闪了一下,于是就笑着指过去:「塬儿,太阳,太阳如何?」 朱塬道:「太阳啊,很简单,第一个量化,太阳距离咱们的远近,大概是1.5亿公里……嗯,换成里的话,大概是3亿里,这是一个量化。第二个量化,太阳表面的温度,大概是6000度,目前咱们地球上还没有能达到的,呵,殿下,我送过您温度计,6000度,您大概能够想像吧?」 朱标点头,却是好奇:「3亿里……你怎知道?」 「这个……」朱塬看了眼老朱,故意露出耍赖表情:「……祖上可以给我作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朱标转向父亲。 老朱却一反常态,摸了摸儿子脑袋,笑着道:「塬儿就爱说这些个玄乎事情,俺可不能作证,你大略听听就是。」 朱塬:「……」 朱标也能听出父亲的玩笑语气,家人之间的那种,内心里,他又想到了那个大铜柜,暗暗想着,早晚早晚,自己要看到内里的东西,脸上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着瞄了眼一脸窘态的朱塬。 朱塬无奈道:「殿下还要听吗?」 朱标点头:「你姑妄言之,俺姑妄听之。」 朱塬继续道:「6000度是表面温度,而太阳的核心温度,唔……这个我忘记了,大概是一两千万度吧,也就是沸水的100度温度的10万倍以上。」 朱标啧啧称奇,却又问:「为何能如此高……而且,那……岂不是要熔炼了一切,得用甚么装着?」 第022章:都是细节 听到朱标这透着几分少年天真的问题,朱塬笑了下,耐心道:“太阳的温度,来自于咱们能感知到的宇宙中最高效的一种能源,叫做核能,太阳核心一两千万度的高温,相对于其他恒星,其实还是非常低的。哦,恒星,就是咱们晚间望天时看到的那些星星,每一颗,都相当于一个太阳,但因为它们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才看起来只是一个星点。至于太阳用什么盛装,还是在咱们能感知到的范围内,太阳是悬浮在虚空中的,也就无所谓盛装。”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不只是太子朱标,连跟在三人身后的李善长、杨宪、傅瓛、陶安、钱用壬、邓愈等一干文武重臣都感觉长了见识,又跟着生出各种大疑惑。 朱标就先抓到了一个疑惑:“塬儿,为何你总说“咱们能感知到”,难道,还有诸多咱们无法感知的东西么?” 朱塬抬了下手,做虚托状:“殿下,你说我手里有什么?” 朱标笑道:“这俺知道,看过你那些学问哩,这是空气,唔,其中含有氮气、氧气和二氧化碳等物。” “殿下说得很对,但,这其实只是最表层的,”朱塬没有收回手,继续保持着托举姿势边走边道:“空气之外,咱们无法感知的层面,其实还有东西,比如,时间,殿下,你觉得时间是什么?” 朱标陷入思索。 跟在朱塬身后的李善长等人也不由动起思绪。 老朱本来微笑旁听两个孩子对话,见长子凝眉斟酌,略微迟疑,打断道:“塬儿,太深的东西,就莫要和标儿讲了。” 当初对此有过讨论。 老朱觉得,还是不要太冲击自家儿子的三观为好。嗯……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也是朱塬给出的概念。 老朱这么说,朱塬便点头答应。 身后一群不由都有些遗憾。 时间啊,这应该是颇为奥秘的东西,李善长想到在涉及朱塬的诸多相关里,自家主公总是遮遮掩掩的态度,甚至想歪,觉得这是皇帝陛下不想让他们知道,才会打断。 朱标见自己父亲这么说,也主动跳过,却没有忘记刚刚事情:“那,塬儿,再说说太阳,它为甚么能悬浮在虚空?” “严格来说,并不是悬浮,”朱塬道:“太阳、地球、月亮,如此种种,都是时刻保持运动的,比如,地球围绕太阳旋转,太阳给地球一个万有引力,地球围绕太阳的旋转,又产生一个离心力,二者形成了一种平衡。同样的,月亮围绕地球旋转,也形成了一种平衡。更大尺度上,太阳也是围绕咱们所在的银河系中心旋转,同样产生一种平衡。哦,银河系,就是夏日里能看到的天河,其实是数不尽的恒星,构成的一个星系。” 朱标再次啧啧称奇,还想深问,想想父亲应该会打断,就转回之前:“你说,太阳那一两千万度的高温,来自核能,这究竟为何?” “这个啊,”朱塬顿了下,透着玩笑语气:“事关重大,私下再和殿下讲。” 对于核能,哪怕当下说出来,想要实现,也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不过,无论如何,出于谨慎,还是不说为好。 朱标顿了顿,眸子有些亮,却也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 中间的老朱也微微挑眉,再次有些小感慨,当自己以为已经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里知道足够多东西的时候,没想到,总是还有更多。 相比儿子的感受,老朱意识到,这个“事关重大”,是真得很重大。 因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从来不是一个敝帚自珍的人,反而更倾向于把各种老朱都觉得应该保密的学问广泛散播出去。 没想到,还能从他这里,听到一种“事关重大”的学问。 默默跟在身后的李善长等人,又不由产生了某个念头。 这……还不想让他们知道啊。 路过又一处考场。 老朱缓步,在士子轻微的骚动中又走到人群里,查看了几位学子的答题进度,等离开这边,朱标还是继续刚刚话题:“塬儿,那太阳温度,俺就想……那怕是知晓了,照你说法,能够量化,又有何用途?” “殿下这问题又直指核心了,”朱塬笑着道:“太阳的温度,涉及我刚刚说过的核能,暂时不展开。殿下首先要知道一点,咱们大明若想要摆脱历朝历代的王朝更迭,从农业时代跨入工业时代,是一条必经之路,而想要实现时代的跨越,对能源的利用,就是一个根本。能源,包括化石能源、生物能源、风能、水能、地热能等等,其中,除了地热能源,其他一些,究其根本,都能追溯到太阳能层次,太阳的能源,其实,就是核能。” 朱标意识到,这都是事关家国的大学问,不由追问:“何为化石能源、生物能源……诸如这些?” “化石能源,最典型的,就是煤炭。为何称为化石能源,因为煤炭是远古时期的森林被埋入地下,经过千百万年的转化而形成,因此称作“化石”。呵,这是一个动词,千百万年的沧海桑田之后,化为石头。生物能源,最简单,咱们日常使用的木材,它们没有被埋入地下转为化石,直接就是植物的茎身进行燃烧,因此称作生物能源。至于风能、水能这些,想来不用解释,江畔的那些水车,殿下有时间,咱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再说这些化石能源,要么来自动物,要么来自植物,嗯……这又要涉及到一个生物链的概念,狼吃羊,羊吃草,草生长需要阳光,大概就是这种,当然,又远远不是这种,哪怕写一两本书都不够,而且,这恰好也是殿下必须知道的一门学问,这个……接下来,我会专门编写出来。” 等朱标点头,朱塬转向老朱:“说起来,祖上,塬儿之前提过编写通用教材的事情,这次考试之后,我觉得,就可以开始了,按照小学、中学和大学三个层次。” 老朱也是点头,却道:“事关重大,要仔细斟酌。” 朱塬朝身后示意:“诸位大人也该参与进来,对了,不只是这些文理学问,祖上,塬儿觉得,也该再筹备一所军事学院,嗯,而且要划到大学层次,相应的学校规格,这也是需要讨论的问题,高等教育的大学,也要有区分,就以品秩决定,比如金陵大学,祖上认为几品为好?” 老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沉吟片刻,说道:“这啊……俺回去斟酌斟酌。” “还有,各部的改革重组,这次科考后,咱们会拥有一批相当充裕的人手,部门的改革也就可以展开了。” 朱塬提到这些,身后一干文武重臣都打起了精神。 李善长的心情尤为复杂。 之前提过设置六部,被自家主公按下,他就想到,肯定是某个黄毛小儿从中作梗。 果然啊。 只是,又难免有些很不好的预感,不知道自家主公接下来会怎么做。 就像之前,明明有了司农司,又搞出了一个营田司,而且都是正三品,再加上营海司,还有太医院……这都几个正三品部门了? 再就是,某个少年的从一品中书平章。 那天听到消息,李善长回家就摔了满屋子的物事。 这是一根刺啊。 甚至,这怕就是祖上准备取代自己的。 李善长能明显感受到,自从某个少年到来,自家主公对他这个左相是越来越不满意了。只是,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取代,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大家边走边说地从南走到北,时间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朱塬不得不主动提起,自己走不动了。 老朱又半是调笑半是关切地埋怨几句,还是在一处花圃亭中歇了下来,再谈了一些,老朱便带着众臣启程回宫,日常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能总待在这边。 没让朱塬送。 等皇帝陛下一行离开,这边也到了交卷时间。 当收卷的锣声响起,负责监考的官吏和兵卒先吩咐考生起身,离开考场,然后将卷子按秩序收揽起来,当场进行装订糊名,这才汇聚到一起。 稍后是一个时辰的午饭和休息时间。 不过,无论是监考的还是考试的,都没怎么休息,一边要整理试卷并准备下午的考试,一边吃过饭,大部分人就重新回到考场自己的座位上,一些人,也难免开始更多的联络起来。 如此到了未时。 下午的一点整,第二场考试开始。 这次只有三张空白试卷。 当卷子发放文笔,提前一刻钟响起可以阅卷的锣声,监考官员将中午才临时写就的考题用架子挂树起来,举着在考场内走了一圈,并照例朗声诵读三遍,最后安放在考场前方。 对于一些研究过前朝科考的士子来说,这是一道很特别的题目:《谕中原檄》中有言,“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今胡虏已逐,请士子以如何“恢复中华”为核心,给出十条建议,可涉及文教、礼仪、军事、农业、水利等方方面面。 同时还有两条要求: 第一条:限3000字以内。 第二条:可用炭笔、钢笔、毛笔等自由书写,但行文需加标点符号。 这当然又是朱塬和老朱私下商讨过后又经过几次修改最终拟定的题目。 无论是题目本身,还是额外的要求,都有着不同的用意在其中,比如题目中特意提及可涉及的诸多方面,朱塬特意加了“农业”、“水利”两个,就是希望考生能放开思想,朝经济之学的“生产”层面考虑,而不会只限于传统的“文教”、“礼仪”之类。 还有,3000字这个。 朱塬不想看到从三皇五帝开始的满篇废话,3000字,十条建议,每条平均300字,考生就只能上干货。 当然,那些习惯改不了的,花2900字强行废话一番,最后100字列举十条……嗯,这应该也是人才了,不能错过。 朱塬对此和老朱有过商议。 这道题目,考生答什么,提出了哪些建议,将来,就会针对性地把人往哪方面去用,因此,相比数学,这道题目,其实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在场一万多考生将来的前途。若是有人满篇废话,那也只能当成废人处理。 这年代,能写字的“废人”,当然也是很有用的。 再就是书写用具,这主要是为了普及炭笔和钢笔,就像上午的数学,考生只能使用炭笔,也是一样目的,朱塬为此还专门做过一些细节上的工作。 主要是握笔的姿势,硬笔和软笔是不同的,想要保证效率,握笔姿势就需要调整。 结果很好。 上午的考试中,朱塬观察,考生握持炭笔的姿势,基本上如同后来,而不是当下拎毛笔的状态。 最后的标点符号,这个更重要。 提前在《数学基础》等相关上,已经在普遍使用。而且,这年代,也不是没有标点,只要读过书的考生,基本上都能理解。 传统有句话叫“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其实就是说没有标点的坏处。 你不会断句,哪怕识字,也读不了书。 朱塬对此也和老朱有过讨论。 想要产业升级,进入新的工业时代,就需要大批人才,这一方面是加强教育,另一方面,就是要降低读书的门槛。 如何降低? 私下里已经开始让内宅女人们操作的汉字简化是一个。 再一个,就是这标点。 两相结合,朱塬相信,如果原本读书的门槛是“10”的话,直接就能降到“3”的程度。 下午的考试是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上午陪同老朱走了一遍考场,朱塬已经累到不行。见他如此,陶安和钱用壬还劝他可以先回去歇息,朱塬婉拒,另外两位,陶安59岁,钱用壬更是已经年近七十,两人都在考场上,自己一个少年却退了,不像话。 最终撑到了考试结束,等收完了卷子,还亲自检查了一番,直到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朱塬才离开大学校园,返回后湖上的家中。 当然没结束。 总计一万六千余人的考卷,数学只需要量化,还算好。另外一份策论,说小了关系考生个人前途,说大了,那就是国家的未来,一点不容马虎,因此,后续的阅卷也是一个大工程。 第023章:《大明月刊》 九月廿天时间完成考试,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批阅试卷,时间也很快进入洪武元年的十月。 超过一万六千份的试卷,谨慎考虑,负责批阅的官员只有老朱亲自挑选的27人,数学还快一些,有标准答案,策论方面,按照每人每天二三十份的速度,27人全上,也要将近一月时间。 因此,整个阅卷过程,大致要持续到十一月中旬。 不能急。 这是十月初三。 早起饭后,朱塬离开和老朱提过后正式从后湖改名为玄武湖的湖上大宅,不是去往金陵大学,而是赶去皇宫。 老朱倒是提过,太忙的话,可以不用过去。 朱塬还是坚持稍微有空就会进宫向老朱汇报工作,间隔最多不超过三天。 常露脸。 这不仅是从古至今都通用的官场学问,考虑到老朱性格,朱塬更要如此。 长时间不见,人就会疏远。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老朱也依旧早早开始一天的工作。 朱塬到来,简单说了说昨日的阅卷情况,还奉上几份精心挑选并誊抄出来的出色试卷副本,才转向另外一件事,将一起带来的另外一叠资料朝对面推了推:「祖上,这是关于《大明月刊》的策划、样章和一些题目选材,您看一看。」 《大明月刊》,正是之前和老朱讨论「话语权」相关后确定的项目。 报纸暂时做不来,就做月刊。 老朱并没有忘记这件事,之前还问过几次,当下连忙拿过翻开。 按照后世杂志的模式,朱塬将《大明月刊》分为不同的栏目,涵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 老朱这边翻着,朱塬也附带讲解:「祖上,按照我的设想,这份杂志,一定不能吝惜成本,首先确定的一点,就是要用最好的纸张来做。」 「这是为何?」老朱没抬头,习惯性的节俭让他还不由念叨一句:「恁地浪费。」 「既然是争夺话语权,当然是越吸引人越好,同时,也要能保存越久越好,用上好的纸张制作,一方面,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份杂志非常正式,很有格调,乃至于,不知不觉就能产生一种权威性。另一方面,质量足够好,就能吸引人去珍藏,现在发行的月刊,哪怕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后,都还存在于一些人书房珍藏内,那么,就等于,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后,即使咱们都不在了,这份「话语权」,依旧还在,依旧还持续行使着它的作用。」 「你这……唔,就如此罢,」老朱想想朝廷当下也不缺钱,很快同意,转眼又示意面前的策划:「「时政要闻」、「军事动态」这些个,俺能理解,这……「聊斋志异」栏目,讲一些个鬼怪故事,这是要作甚,你难道不知「子不语怪力乱神」么?」 「塬儿当然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朱塬带着笑,说道:「但大部分的百姓不知道,而且,不仅不知道,相比时政信息,他们恰恰还更喜欢看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老朱知道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还没说完,抬头看过来。 朱塬也继续:「祖上,想象一下,一个严苛古板的老学究和一个诙谐生动的小先生,你觉得,学生更愿意听哪一个来讲课?」 「诙谐生动的小先生,说你自己么?」老朱笑了下,有些明白,又看了看这「聊斋志异」的栏目策划,还是念叨:「就是……太不正经了一些。」 「想要争夺话语权,首先就要确保百姓非常喜欢看这份杂志,而不是如同四书五经那样,道理广博,但,普通人是不太愿意去翻阅的。」朱塬说着,朝老朱手中示意:「百姓爱看了,阅读「聊斋志异」之后,就难免会往前翻一翻,看一看「时政要 闻」和「军事动态」,不知不觉,就得到了灌输。祖上,这都是后世数百年的经验积累,除了这「聊斋志异」,后面还有一个栏目,长篇连载,我打算找人写一部百万字级别的长篇,每一期连载一段,这又会确保一种连续性,看过了一期,百姓就会迫不及待想要下一期,这可以提高这份杂志的销量。」 说到这里,意识到进入了一个新的知识点,朱塬稍顿斟酌,又补充:「这份杂志,短期内,咱们以官方配送为主,但想要长长久久,同时持续扩大影响力,就必须进行一定的商业化运营,就是将这份杂志推向市场售卖。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全部都是较为枯燥的时政信息,普通百姓是不会愿意购买的。」 老朱一边听着,一边也翻到了长篇连载栏目,大致浏览过内容,咧嘴道:「俺听着……像歪理,但还挺有道理。」 朱塬也笑:「祖上,反正你要确定一点,塬儿只会做对咱朱氏乃至对咱大明有利的事情。」 「俺知道你诚心。」 老朱点了下头,继续翻到后续的几份样章,只看一眼就笑道:「这……横版呵?」 「将来要进一步推广硬笔和标点的话,从左到右的横版书写是最科学的,」朱塬道:「不过,也要有一些过渡,我计划开始的时候,横竖皆有。另外,还有简体字,祖上,等我那边完成了,咱们也该尽快推广。」 老朱再次点头。 关于简体,关于标点,关于硬笔,如此这些,背后动因,朱塬都和他仔细分说过。 根本上,全都是为了效率。 最终提升的,是整个大明的生产效率,这依旧算是经济之学范畴。 想到这里,老朱不由又问:「你那经济之学,近期可有进展?」 老朱可一直没忘记这件事。 经济之学的两大核心,朱塬当初只完成了一部分的「生产」相关,后续的「分配」,虽说日常也多有讨论,但朱塬还一直没有落笔下来。 书案对面,朱塬故意苦下脸庞:「祖上,太忙了,哪有时间。」 「这是大事,」老朱理解,还是忍不住念叨:「再说,你身边恁些个能文会画的女子,总也能帮着你写。」 「但她们也钻不到我脑子里呀。」 嗯。 这是个问题。 再想想,还真不能让对面孩子太累着,老朱就不再提,手上也已经翻到后续的选材,不出所料,近期的科举,还有北方的战事,都在其中。老朱却又不由自主地寻找那「聊斋志异」和「长篇连载」相关。 果然有提到。 这「聊斋志异」,给出的一个故事,叫《考城隍》,大致有个百余字的大纲,老朱本来看的津津有味。不过,注意到其中那副经典对联,「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不由皱眉,摇头道:「这对子,不好,行善就是行善,若故意行善就不赏赐,那百姓还能有几个愿意做好事?」 特意写下这幅对联,本来还期待老朱夸几句,没想到是这个。 朱塬很没立场,立刻点头:「祖上,这是家里丫头写的,和我无关啊,我也觉得不妥,俺更赞成那个「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万恶yin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这才是个理儿,」老朱说着,反应过来,瞪了对面一眼:「就是你写的,往甚么丫头身上推。」 「好吧,是蒲松龄写的,祖上,这是之后那个朝代的一个落第书生,多年科考不中,就开始编故事,您看,还故意灌输不正确的价值观,心理都扭曲了……」z.br> 老朱懒得听某人胡扯,直接道:「就换一个吧,或把这对子改改 。」 「就改成「百善孝为先」这个?」朱塬想了下,说道:「要不,换个故事,《小倩》,后来也叫《倩女幽魂》,这个故事百姓肯定更喜欢,还有一首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相望户,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个好,」老朱点了下头,追问:「大致故事为何?」 朱塬不太记得后世的相关和电影,随意改编道:「说一个赶考书生,路过一座被树妖盘踞的寺庙,叫兰若寺……」 故事的最后,宁采臣考上了状元,并且抱得美人归。 嗯。 其中还有个剑侠,叫……叫什么来着。 朱塬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就叫李英琼吧。 性别换成男的,反正这名字,男女皆宜,顺便下次来一段《蜀山剑侠传》,再给李英琼配一个师弟,叫李逍遥,再延伸出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还有一首歌。 岁月难得沉默,秋风厌倦漂泊,夕阳赖着不走,挂在墙头,舍不得我。 嗯。 收一收,收一收,这不是《文娱1368》。 比起透着几分说教意味的《考城隍》,老朱对这有书生、有女鬼、有树妖、有剑侠总体还挺美好的《小倩》更满意,还说《倩女幽魂》的名字更好。 于是就定下。 第一期,就写这个故事。 那个「虽善不赏」就算了,听着枯燥。 随后翻到「长篇连载」。 朱塬给出的设想也是后世耳熟能详,当然,不是当下已经初步成书的《水浒传》,而是《红楼梦》。 当然也不是原版的《红楼梦》。 朱塬又没带系统过来,哪里记得了全本。因此,这一次,打算超级魔改,可以算是《穿入红楼》的那种级别魔改。 当然了,考虑老朱的性格,考虑也要附带一些寓教于乐的性质,还有最后的结局,都改一改,不能太过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要给人希望。大体就是,一个开国公爵之家,因为某个叫贾宝玉的子孙种种不争气,导致家族败落的故事。 其中,《好了歌》不能少。 林妹妹当然也不能少。 宝钗……要正面一些。 留下的希望,一个是贾宝玉最后幡然悔悟,但也出家为僧,但,与此同时,李纨的儿子贾兰,金榜题名,预计将会延续贾家的香火。 另一方面,计划上百万字,朱塬也写不来。 打算让内宅里的女人们写。 比如洛水。 再加上其他一群妮子的协助,以及自己提供的各种诗词之类,朱塬也相信,全新魔改版本的《红楼梦》,至少,文学性上,并不会比曾经差多少。 书案后,老朱听完朱塬的大致介绍,也非常满意:「这故事,对那些个功勋之家,也是个警醒,开国了,却也需要时时谨守,不能放任子弟胡作非,就这个罢。」 随后又继续谈了一些细节,《大明月刊》的各种相关基本定下。 十一月份发行第一期。 计划第一期一次性印刷一万份,除了分发给各个州县,还会实验性地进行一定的官方售卖。接下来,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资源人力都不缺的话,绰绰有余。 说过这个,紧接着的话题就与《大明月刊》也是相关,成立大明纸业集团。 这也是之前和老朱有过讨论的事情,这些日子,老朱已经发布了诏令,让各州县聚集造纸匠人送来金陵,相关的方案,也是老朱让朱塬定下。 与大明纸业集团 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集团。 都是详细的从人事架构到股权分布的策划方案,一个是大明钢铁集团,一个是大明煤炭集团。 就在昨天,外出勘探的将作司少卿张问从太平府返回,带回了一批铁矿石样品。 太平铁矿,其实就是后来的马鞍山铁矿。 曾经的中国东南最大露天铁矿,没有之一,这也是朱塬选择太平铁矿的一个原因,露天,便于开采,当然,后续也会有些问题,比如,露天,就容易积水。 这个之后再说。 另外还有煤矿,之前说过的临濠那边,当然就是淮南煤矿,百亿吨级别,也是中原地区储量最丰富的煤矿区。 说起来,两座矿产,这个年代都已经有所利用。 露天的太平铁矿不说,已经被小规模开采使用了数百年,而临濠那边,其实更早,就说当下,临濠府就有大明官方的冶铁作坊,主要就是利用淮南煤矿。 之前的问题是,大家都不知道那边的储量到底有多少。 现在已经确定。 接下来,就是把两个点关联在一起。 两个煤铁相关集团,长期是为了统筹整个大明的煤铁资源,但短期内,主要就是串联太平铁矿和临濠煤矿,进而初步展开工业时代的序幕。 第024章:很多个正三品 说到成立纸业和煤铁集团的事情,话题也不可避免地转向当下正在酝酿的部门改革。 朱塬和老朱谈过。 关于曾经,宰相制度废除后,老朱将六部全部提升了两级,从正三品到正二品,并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不过,朱塬也没有隐瞒后续的发展,大概就是,这么做,除了老朱自己,谁也承受不来。 就像当下每天都要早朝一样。 为什么后来有两个「不肖子孙」二十几年不上朝? 受不了啊。 老朱都听进去了。 关于朝会,祖孙两个的意见倒是挺统一,当下这种状态,还是要持续几年再考虑更改,比如,将来改成一旬一次大朝会三天一次小朝会这种。 现在……因为才是开国,正是要树风气的时候,无论是帝王还是臣子,都要勤勉一些。 朱塬觉得很有道理。 主要是不需要自己跟着折腾,要不然,就很没道理了。 而且吧,朱塬的想法是,现在的早朝模式持续几年,更利于老朱树立威信,至于风气,以老朱的阎王性子,嗯……准确说,是对百官的阎王性子,这洪武朝……官场风气想不好都不行。 反正就是,朝会改革的事情,今后再说。 至于宰相制度,考虑曾经到底还是发展成了首辅制度,只能说,存在即合理,就算老朱精力足够充沛,可以自己来,还是要考虑百年之事。 因此就不改了。 或者说,是不撤销了。 职权等方面,改还是要改。 主要还是分权。 朱塬和老朱的讨论结果大致是,今后,如同他这样的行省平章,要掌握更多的实权,而不是如当下另外的常遇春、李伯昇他们那样倾向于虚职。 这也是要配合部门改革进行。 传统的六部,要分的话,就说当下……别说一干从二品的参政,只是平章,算上朱塬,中书就有五个,实在是不怎么够分,而且,就说礼部这种,也没必要分。 今后,如果有十个八个甚至更多的部门呢? 就像最近的设想。 随便一说,礼部、吏部、刑部之类,这是传统的,还有全新的,工业部、农业部、商务部、交通部、水利部等等,还有营海司和营田司,这同样是正三品的部级衙门。 到时候,就需要相当于副相的行省平章进行分管。 对于这件事,朱塬最纠结的一个点,有些不正经,主要是……名字。 很难全部凑成两个字或者三个字。 不齐整啊! 这个先不说。 除了这些部门,还有各种大学和企业,比如金陵大学,和今天说起的煤炭和钢铁集团之类,朱塬和老朱的讨论结果,也是设置为最高正三品级别,相当于部级。 老朱一开始对此还有些迟疑。 这么干,相比曾经的六部,这……一下子要多出如此多的正三品,将来会不会造成冗官冗员? 朱塬的回答是:会! 将时间线拉长,任何朝代,都避免不了这种事。 当下,好的一方面在于,老朱想到了,那就可以提前做出规避措施,朱塬给出的一个解决方案是,部门可以设立,但同样,在需要时,也要能够进行裁撤。 开国新朝往往是立规矩的时候,祖孙两个商定了一项措施,接下来几十年,即使是不需要,老朱也要进行几次大规模的裁撤,以便给后辈做出个操作模板。 祖宗都这么做,将来儿孙们如法炮制,谁也不能反对。 至于部门太多? 相比 传统的六部,当然多了,但,既然要开创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就不能再拘泥于前朝旧例。更何况,如果说正三品的话,当下大明可是一堆的指挥使,那个更多。 朱塬和老朱一样,都反对重文轻武,希望做到文武平衡。 因此,武将的正三品,也是正三品。 既然可以有一堆的正三品武将,为什么就不能有一堆的正三品文官? 想开了,就好了。 总之,中书职权,尽可能地分散一些,再通过上几级的中书参政、中书平章进行统筹,等于重新收束,再集中到宰相和皇帝手中,这么做的一个好处其实就是,宰相很难大权独揽。 因为太多。 三个和尚都没水喝,三十个……更没水喝。 说得兴致上来,朱塬又给老朱筹划了一些中书改革细节。 比如奏章。 当初一起从扬州回来时的楼船上,每当看到老朱批阅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鸡毛蒜皮,朱塬都有些忍不住内心吐槽,私下也有所考虑。 具体的建议,说起来也非常简单。 两件事:编号,分级。 老朱最不喜欢的就是部下对自己隐瞒,曾经的胡惟庸案,当然是十三年的那次,除了老朱忍耐十几年一直都觉得宰相干得没自己好,还不如亲自来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极度不满胡惟庸的擅断和隐瞒。 编号,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这一点。 将来全国各地的奏章,都需要给予一个编号。 为了避免中间阶段被隐瞒,编号赋予之后,不仅要送到皇帝这里,还需要中书高层亲笔回执到具体上奏的官员手中,另外还要誊抄出副本,分别存档。 避免「火灾」之类。 如此种种。 再就是分级,汇聚到中书之后,再由特定的官员,不能是宰相,宰相一个人也忙不完,可以是几位行省平章,或者再低一些的中书参事、中书郎中等等,根据事情的紧要程度进行分级。 同时,所有奏章都要按照编号做成目录,一方面将最紧要的等级送交给皇帝陛下,另一方面,还必须附带完整的目录。 皇帝陛下处理完重要事项,可以查阅目录,对非紧要的奏章进行处理,或者全部,或者部分,或者,也可以完全忽略。 这就相当于一种不定时不定式地抽检。 朱塬说完这些,可以明显看到,老朱听得很兴奋,恨不得立马实行,但也发现了其中可能的问题,比如,官员会不会故意将级别分错,以便隐瞒某些本来很重要的事情? 当然有可能。 朱塬给出的建议也简单,祖宗你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当下只是初步想法,细节上,一步步完善就是。比如分级,将来也可以做出非常详细的规定,而绝对不是下面官员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或者,还可以多个官员交叉审核分级。 方法多的是。 祖孙两个谈起事情,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是中午。 老朱主动留下朱塬一起用餐,朱塬也主动提出,可以喊太子殿下一起过来,最近读书有没有疑惑之处,他可以帮忙解答。 于是朱标就来了。 关于皇子们的教育,老朱私下同样和朱塬聊过,希望他能充当一个先生角色。 朱塬没拒绝,也没有完全答应。 这段时间太忙,目前肯定不行。 至于之后…… 朱塬给老朱的建议,先等他把各级教材编写出来。 同时,对于诸皇子,小学阶段,自己还是少掺和,主要是识字和学礼,再加上将来一些基 础的数学之类,也不需要他亲自出面。 等到了中学和大学阶段,根据具体情况,朱塬可以亲自负责一些课程。 而且,朱塬也相当直白地向老朱提起,对于皇子们的教育,关键是开阔眼界,以及,传统的一个「礼」字。 不需要太精通。 当然了,将来,如果某个皇子对某一领域实在非常感兴趣,也可以深入研究,乃至成为一个学者,但,那大概也就意味着,这位皇子将会成为一个太平王爷,不会被派遣去创建另外的「大秦」、「大楚」之类。 老朱觉得,这样也不错。 这一次,肯定是不会再进行如同曾经那样的分封了。 还有就是,皇子和太子却是不同。 对于太子的教育,朱塬不介意多花费一些心思,免得朱标被传统儒臣给带歪,以及,还有保持自己在朱标这边影响力的考虑。 其实说起来,朱塬能看得出,老朱是希望他在皇子们身上多花费一些心思的,平心而论,朱塬其实也很愿意多花一些心思。 曾经大明的皇帝质量之所以参差不齐,关键就在于皇家的教育过于偏颇,只重视太子一个,而忽略其他皇子。 结果就是,正统继承的皇帝,其实都还不错,而意外得到皇位的几个,最次的,比如朱由校,甚至连字都认不全,这还如何能管理好一个国家? 然而,说到当下……其中有个问题。 朱樉! 因为出身低微,老朱对于自己的儿子们没有太多嫡庶分别,然而,太子却不同。z.br> 出于继承大明这份偌大家业的考虑,老朱对朱标寄予厚望,而且,为了传续的稳定,他也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到朱标的地位,哪怕其他儿子,都不行。 偏偏…… 朱塬在《天书》中说了,自己是二皇子秦王朱樉的后人。 再加上另外一个也算是一根「鱼刺」的朱棣,朱塬表现出不太愿意和其他皇子接触的态度,老朱内心里也有些顺势而为,没有勉强。 都是精明人,祖孙两个对很多事情心知肚明,但谁也不会说透。 不好说。 反正,终究是一个圈,老朱能不能自己明白过来,并做出相应的应对,朱塬内心里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 朱标见到朱塬很高兴,用饭的过程中果然提了很多最近研究他那些学问时产生的问题,朱塬还主动和太子殿下说起了之前谈过的一些国事。 直到午饭结束,还是意犹未尽。 老朱就把两个少年人赶去了大本堂去继续说话,他则要召集一干中枢臣子,初步讨论奏折编号和分级的事情。 雷厉风行。 如此直到未时正刻,也就是下午的两点钟左右,朱塬才离开皇城。 带了一份长长的清单,和一个消息。 清单是内库的藏品列表,主要是之前从大都运回的那一批,因为水晶刻漏之事,朱塬之前想要亲自看一下老朱还带回了什么有用的宝贝。 可惜一直没时间。 和老朱提过,老朱就干脆让人做了一份清单,还吩咐,朱塬看到甚么好的,可以直接取用,不用再额外禀告。 至于消息。 来自山东那边,莱州地界,发现了一座硝石矿。 根据山东行省参政汪广洋送来的奏章,朱塬判断,这座硝石矿不大,但,相对于这个年代的需求,其实也不小。 消息送来的同时,汪广洋还表示,近期就会从海路送一批样品南下,大概500料的海船,能装5船。 说起海运,上月初六从明州出发的第八批运粮船 队,直到现在还没有抵达直沽,好在,根据汪广洋一同送来的消息,已经进入了渤海湾,近期就会靠岸,也算顺利。 再说硝石矿,问题也有。 初步计划海运南下的这一批,不纯,全是原矿,需要金陵这边自己提炼。这一方面是莱州那边暂时没条件,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管制的需要。 于是,第二天,朱塬就来到了也是惦记许久一直没有挤出时间关注的火器司。 关于火器司,这还是受到朱塬启发,老朱今年才成立的一个正五品衙门,分管着火器制造和火药配制等相关事项。 朱塬来到火器司,第一感觉是,曾经的一个千古谜团,揭开了。 天启大爆炸。 对于天启大爆炸,曾经有很多说法,甚至科幻到外星人在地球搞鬼的都有。但,当下,朱塬基本判定,就是火药爆炸。 为什么那么肯定? 看看洪武朝的火器司衙门在哪,就一目了然了。 金陵城中心,秦淮河附近,距离老朱的吴王府旧内,只有不到一里远,附近还居住了不少的功臣勋贵。 黄金地带啊。 这位置,万一炸一下,就不需要老朱再玩甚么「狡兔死,走狗烹」了,可以直接吃炸烤兔肉。 还是一次能烤好多的那种。 朱塬一开始还觉得,或许,只是火器司的衙门在这儿,具体的火药配置,肯定要选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然而,让他失望了。 出于对火器的重视,火药的配置,就是在这座大院内。 火器司郎中韩预亲自迎接朱塬,还邀功似地第一时间带他参观了火药仓库。 这段时间存储下来的,两万六千斤火药,还是加了白糖的那种,按照五斤一包,用防潮油纸仔细包裹后密密麻麻地堆放在那里,看得朱塬头皮发麻。 我要离开。 立刻! 不! 凭什么我要离开? 不过,还是当即离开,匆匆赶去皇城。 其他不谈,就和老朱说了说曾经的「天启大爆炸」,声震数十里,一次几万人。 老朱听得一愣一愣,愣完了,也当即签发手令,要求火器司立刻把作坊迁到城外。恰好城南校场附近就有军营和仓库,暂时征用,连监管的士卒都有了,说搬就搬。 朱塬也给了一些建议。 关于火药,别扎堆储存啊,分开一些,到时候,就算出了意外,一次性几万斤和一次性几千斤,爆炸的动静肯定不同。 第025章:嘎嘣—— 安排完紧急将火器司迁往城外的事情,朱塬暂时也没有再返回掺和的念头,太吓人了。继续留在宫中和老朱说起另外一件事,关于那批硝石矿,他的意见是,第一批就不要运来金陵了,而是送去福建和广州,当肥料。 说起这个,还要提起之前的鸟粪岛。 事情一直在推进,已经有更多的鸟粪岛被发现,营海司也抽调了人手开始研究如何人为地聚拢鸟群制造鸟粪岛。 最初发现的那座鸟粪岛,朱塬开始给的命令,是让营海司把鸟粪运来金陵,不过,很快改变了主意,转运去了福建和广东。 主要是,金陵这边,时节不对,现在运过来,要等明年开春才能用得上。 相比金陵,福建和广东那边,这年代已经有三季稻出现,恰好第三季稻谷就是这段时间开始播种,预计明年二三月收获,朱塬给两地营海分司的胡惟庸和吴良写了信,让两人亲自负责,挑选田地,实验鸟粪效果。 这又有一个问题,鸟粪,主要是氮肥和磷肥。 还缺一个钾肥。 恰好,来州发现的硝石矿,就是硝酸钾,这其实是一种复合肥,不仅提供钾元素,还有氮元素。 朱塬没想过立刻广泛使用,没那么多硝石矿。但,小规模试验一下钾肥的效果,用事实向老朱证实自己提过的理论,还是很有必要的。 因此,给胡、吴两人的信中,朱塬还特意提及,要选贫瘠土地进行试验,并且做好对比安排。 北伐已经结束,短期内的战略目标只剩一个蜀地,这也使得军方暂时对火药的需求不是那么大。 朱塬提出用硝酸钾当钾肥进行试验,老朱当即答应下来,他同样想看一看所谓的‘氮磷钾’三元素的效果。 事情谈完,又一起吃过午饭,朱塬还是没离开皇城,而是转去自己在皇城内的公廨,召集户部相应官员,商讨货币铸造和发行的事情。 关于‘大明中央银行’的名字,午饭时还和老朱讨论。 封建时代的货币铸造和发行,一般都是户部管理,具体的铸造,唐宋时叫‘钱监’,元朝推行纸币,钱监废弛,到了当下,改称为‘宝源局’。 讨论一番,之前的‘宝源局’,还有祖孙两个琢磨出的‘铸币局’或者‘货币司’,听着都不够大气。 最后商定,干脆就叫‘大明中央银行’,至于品秩,再确定一个正三品,与户部等同,统管货币的铸造和发行,直属中书。 老朱觉得这名字不错。 朱塬顺带又阐述了一下‘银行’相关理念,还提出,时机合适,还可以成立负责具体金融运作的四大银行:大明农业银行、大明工业银行、大明商业银行、大明建业银行。 曾经四大行的名字,作为一个商人,朱塬当然一清二楚。 这次…… 嗯。 还是为了齐整! 而且,根据名字,将来相应的职能也就有了,分别针对农业、工业、商业和基……唔,该是建业。 老朱更看重的,则是这所谓的‘银行’可以对国家经济起到的调节和监管作用。 重点是‘监管’。 至于曾经出现过的‘钱庄’,算了,这名字或许容易理解,但听着就土气! 再就是,规矩也要提前定下。 银行业务,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只能国有,不许私人涉足。 金融有多么赚钱,朱塬当然清楚。但,朱塬也从来不觉得,曾经的国家经济金融化就比工业化更高一级,恰恰相反,这明显是一种退步。 不过吧,因为种种原因,掌握话语权的人将金融化塑造的很美好,以至于,给人一种金融化比工业化更优越的错觉。 为什么我发达? 因为我金融业占比高啊! 你们为什么落后,反思一下,赶紧的,产业升级,去工业化,第三产业,金融,搞起来! 真信了,就等着完球吧。 就像,记得曾经一位超级富豪讲的一个寓言性小故事:一群金融家坠机到了一座荒岛,然而,只有很少几个人从事生产,采摘或狩猎,其他人习惯性围绕少得可怜的生产成果开始倒买倒卖,还搞出一堆高端的期权期货,结果,他们都饿死了。 说起这个,除了实体产业的重要性,朱塬还从中看到了……一条毒计。 如果金融国和工业国发生了冲突,工业国有那个胆量的话,可以把金融国切开,圈在一个‘荒岛’上。 那画面…… 可惜,敢想的人不多。 恰恰相反,因为长时间的舆论灌输,工业国的人反而更担心被金融国圈在‘荒岛’上。 原因…… 金融国更高端啊,我是低端啊,我不能离开啊,万一离开了,没有金融,我会饿死啊! 没办法。 洗废了! 不然的话,站起来,别用膝盖,用脑子,仔细想一想,谁更可能饿死? 这时候必然会有反驳:这些东西很复杂,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 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很简单,只是有太多人出于太多目的,故意把事情搞复杂。 就像经济,说到底,‘生产’和‘分配’,两件事而已。 再多? 还说金融。 其实,商业本来也该很简单,‘买’和‘卖’而已,再根本一些,这依旧是一种‘分配’。然而,当事情被复杂化,就有了买空,有了卖空,有了期货,有了对赌,有了各种乱七八糟。 不可否认,适当的金融手段确实可以促进经济的发展,究其根本,还是通过对社会资源的合理调用,刺激生产,调节分配。 然而,过分的金融手段,却必然会把经济搞砸。因为那些手段,剖开了,其实就是在以不合理的方式赚取本不该有的暴利。 这是一种对正常经济运转的严重扰乱。 生产和分配,任何一个出问题,或者两个一起出问题,经济当然就会出问题。 甚至,在更大范围的全球经济盘面下,如果抛开了根本性的生产和分配,专心去攫取不合理的金融暴利,结果只会更糟。因为,表面上热热闹闹,内在里,却会损害一个国家的根本。 当一棵大树根部完全腐朽,轰然倒塌,只是时间问题。 总之还是一句话:立本,很重要! 召开完一次‘大明中央银行’的成立会议,初步安排过一些事情,朱塬离开皇城时,时间已经是申时初,下午的三点多钟。 来到城北的金陵大学,没有去阅卷,而是又和陶安等几位负责人先召开了一个会议,主要是关于设置学院、专业相关。 最近初步拟定了一份方案,讨论过后,明天就要公开,让参加这次科举的一万六千多学子先有个概念,并可做出一定的自主选择。 实际会分配到哪些学院哪些专业,还要结合考生的策论答卷和朝廷的具体需求,不可能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这一次,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录取。 具体的,除了这次考试成绩,还有年龄和资历等相关,或许接下来,一些士子直接就能成为老师,另外一些,也会直接安排职事。 各个部门的改革,各项事务的摊开,都需要大批人手。 这么直到酉时之后,下午的五点多钟,朱塬才终于有时间关注诸位阅卷官员一天的批卷结果。 随机抽调着亲自审看一些,感觉不错的,送去让人誊抄,打算明天送给老朱。之所以誊抄,是因为试卷还处在湖名状态,等批阅完了才会一起拆封。 这么忙碌一天,摸着黑回到家,又有好消息。 之前找来的一干工匠,短短这些日子,就弄出了朱塬需要的蒸汽机模型。 听到消息,晚饭都没吃,匆匆跑去观看。 因为是机密,朱塬计划把工匠们安排在大宅东边的湖心岛上,近期后湖改名玄武湖后,湖心岛也都有了名字。 完全按照后来,朱塬大宅所在是‘梁洲’,东边是‘翠洲’,还有西南的‘环洲’、‘樱洲’以及东南的‘菱洲’。 乔旺之前还通过朱塬身边妮子转达,希望玻璃作坊放在翠洲上,朱塬没同意,觉得没必要搞得那么神神秘秘,因此还是选在了红山西南,钢笔作坊附近。 这次的蒸汽机,就很有必要。 于是计划放在‘翠洲’。 不过,翠洲当下还是荒岛,整修建房都需要时间,完成之前,相应的工匠,都直接安排在梁洲上的大宅内。 反正宅子够大,总计28个院子,挑出两个安置工匠,绰绰有余。 乘坐肩舆来到大宅南边一个院子。 果然已成。 全铜制作的小小锅炉,小小气缸,还有传动连杆,往复转轮,乃至朱塬之前设想用来打铁的一个小锤子,好像完全从图纸上搬下来一样。 只需要一根蜡烛,加水点燃后,很快,类似后来加特林……嗯,反正就是那种迷你蒸汽机模型的小东西,开始哒哒哒地运动。 乍一看,朱塬觉得不可思议。 稍微想想,联系之前见过那内部结构要比这简单蒸汽机模型复杂很多倍的钟表式‘刻漏’,对于这年代最顶尖的一批匠人来说,给出了原理,给出了思路,甚至连图纸都给了出来,照猫画虎,实在是信手拈来。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古人的智慧一点都不比现代人差,他们缺少的,只是一个明确方向。 这恰好是朱塬更能给出的。 亲自摆弄片刻,朱塬先是冲动,随即暂时打消明天立刻拿去给老朱看的念头,打算更进一步,当场和一干工匠商议,再提出一些设想,计划让他们做出几样‘成品’出来,再拿给老朱。 简单的打铁模型和某些实用性成品,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么吩咐完,朱塬还当场赏赐了诸位工匠每人10两黄金,并且画饼,成品做出来,让皇帝陛下满意了,接下来,高官厚禄都不会缺他们。 内心亢奋之下,随后还去看了看另一个院子里正常尺寸蒸汽机的制造进度,同样非常顺利,然后才终于在何瑄和写意的不断催促下返回内宅。 吃罢晚饭,继续拟写了一些金陵工业大学和金陵军事大学的创建方案,浏览过一份楼兰送来的‘玛格丽特·细雨个人传记’样稿,再和洛水聊了聊全新‘倩女幽魂’故事的创作细节,终于歇下时,已经临近亥正,晚间的十点钟。 大概是昨天关于蒸汽机的好消息缘故,新的一天,依旧早早起床。还忍不住让人把那模型拿来,早餐时一边吃饭一边摆弄。 这是十月初五。 今天没再去皇宫,只是让人送了几分试卷抄本过去。 上午待在家中,却不是休息,而是处理最近几天积累的一堆公务文件,升任从一品中书平章之后,朱塬的一堆正三品,也一个没能甩掉。 就连老朱的那把佩刀,当下都还在朱塬这里。认祖归宗后,被郑重地供奉在了祠堂里。 每一个职位背后,其实都是各种事情,相应部门每天都会送来一堆的文件,更别说还有属官会直接找上门,即使退掉了大部分,一些有正事的,还是要见一见。 摞得高高的文书里,朱塬今天比较关注的一个,是明州那边正式开启的冬捕。 当下已经是小雪时节。 根据朱塬离开明州之前的安排,上个月,九月十七的立冬之后,冬季海捕准备就正式开始,船队陆续出海。 朱塬手中的文书发送自九月三十那天。 方礼执笔。 按照当下人在海上的方礼叙述,九月下旬,嵊泗列岛开始出现带鱼聚集,营海司的团队各处查探跟进,确认鱼群位置,九月廿九,正式开捕。 主要是之前确认的张网和下钩两种方式,为了避开浅水的幼鱼,捕捉到深水区域的成年带鱼,下钩海钓的比重还要更大一些。 只是九月廿九当天,营海司今次出海的1300余艘大小渔船,粗略估计就获鱼6000担左右。 这一次,统计的只有官捕。 按照往年经验,带鱼汛自嵊泗列岛附近聚集,沿着舟山群岛外海划一个弧线直到象山附近,整个过程将持续两到三个月。 首日进鱼6000担只是试水,单日高点肯定能超过1万担,算上渔汛预计持续两到三个月,方礼那边给出了大致估算,这次冬汛,营海司保守估计的捕鱼量也将达到50万担左右。 甚至,一切顺利的话,七八十万石都不是没有可能。 朱塬清晰记得另外一个数字,之前的夏汛,两个多月时间,官捕和民捕相加,总计也只有43万担。 这次冬汛,肯定是要超过。 再说明年的200万到300万捕捞目标,或许,不需要福建、广州、山东等几大营海分司发力,只是浙江一地,明年就足以实现。 看完方礼的报告,喜悦的同时,朱塬甚至有些担心。 担心营海司那边又会乱搞,竭泽而渔之类。 当即回信过去,反复叮嘱方礼,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一定不能为了追求产量就大小鱼不分。 叮嘱过后,还同意了方礼的提议,送一批带鱼来金陵,展示营海司的捕捞成果,也算邀功。 营海司做得那么好,炫耀一下,是应该的。 因此批准那边送一船过来,到时候,不只是皇宫,文武百官,也都赠送一些。 这么处理完积累的文书,临近中午,朱塬赶到后湖医学院。 太医院左使孙守真和戴三春已经说过几次,作为太医院右使,朱塬对自家部门可是有义务的,不能甩手啊! 今天终于抽出一点时间,过去商讨一下太医院和后湖医学院接下来的规划。 中午就在后湖医学院用餐。 下午,来到金陵大学,依旧不是阅卷,先是与将作司卿单安仁碰面,商讨在太平开采铁矿并建造铁厂等相关。 随后是火器司郎中韩预,讨论接下来的火器研发。 当一天又要结束的时候,才终于能履行作为主考官的职责,浏览一些试卷。 只是,刚开始没多久,就有人找来。 康茂才。 大都督府从一品都督同知兼正三品的营田使。 康茂才昨天抵达金陵,上午见过老朱,下午就赶来这边。 虽然曾经就担任过营田使,但这一次,全新的营田司,肯定和曾经不同,而且,这部分事务还被老朱划归给朱塬分管,曾经把陈友谅坑了个大跟头的‘老康’就跑来和朱塬商议具体该怎么展开。 这是大事。 已经感觉疲惫的朱塬只能放下手中的试卷,打起精神应对康茂才。 曾经本该最近几年去世的康茂才当下其实才55岁,常年征战的缘故,身体也不是很好。 乍一看,很是瘦削的一个中年人,于是,朱塬给出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让康茂才先修养一段时间。 营田司短期内的主要经营方向在北方各省,当下已经入冬,要种田,也要等明年开春。 提前准备当然也是要的,但不急。 身体重要啊。 两人之前在山东那边也算有过遥相配合,见了面,很是熟络地关切一番,还是要说到具体。 朱塬对此当然也有过考虑。 金陵大学,红山半山腰一处属于朱塬的办公室内,为了显示亲切,两人在会客间对桌而做,朱塬捂着一杯温茶,侃侃而谈。 “……屯田,说到底其实就是三件事,人,地,物。传统屯田有军屯和民屯,不过,为了提高效率,这一次,咱们全部实行军事化管理,算是军屯,这也是祖上把担子交给你的一个原因。屯田的人手将会从各军抽掉,还会陆续聚集全国各省的无地流民……” “……至于土地,中书会在近期开展新一轮的土地确权登记,主要是刚拿下来的北方各省。这之后,凡是没有登记的土地,都会划归屯田范畴……” “……最后是物,耕牛,农具之类,同知,你接下来可以负责收购耕牛,中书会给出足够的预算,农具方面,太平那边恰好要建立铁厂,初期将会全力打造农具……” 大致说了说自己的思路,两人又开始斟酌具体的细节。 大概是累了,说着说着,朱塬觉得头有些晕,好像要飘起来一样。 最近几天太连轴转了,得歇歇,歇一歇。 内心念叨着,某个瞬间……似乎……嘎嘣了一下。 嗯? 什么断了? 刚刚端起茶水想要送到嘴边喝一口,提提神来着,那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响声之后,只觉得茶杯那么重,脱手掉在地上,没碎,咕噜噜地滚远。 歪倒之前,朱塬只依稀看到对面康茂才蹭地一下起身,慌忙朝自己扶过来。 第026章:说亲 来到坤宁宫东侧一处偏厅,朱标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此起彼伏的猫儿叫声,还明显是雏猫,声音尖尖的,好似儿啼。 马氏正亲自检查桌上几只筐篓里的一群猫咪,见儿子进来,示意他不必多礼,还举了举捧在手里的一只橘色狸花:“标儿来的正好,稍后要送几只猫儿去你住处,可要亲自挑挑?” 朱标走上前,眼看一群毛茸茸又显得很干净的小家伙,虽说叫声有些吵,还是难免喜欢,也捉起一只逗弄着,不答反问:“娘,为何突然弄任些猫儿过来?” “还不是塬儿说的……”马氏这么一句,顿了下,才继续:“说那老鼠乃诸多疾病之源,想要预防,宫里必要养猫,你爹最听他的,叮嘱我几回了,今日终于送来。” 听母亲提到某人,朱标逗弄小猫的动作停了停,问道:“娘,孩儿今早听说,塬儿又病了?” “是,也不是,”马氏想到丈夫一整夜都没能安生,摇了摇头:“他啊,就是身子弱,近些日子事情多,就那么累晕了,这不,上午才醒来,你爹已是又过去探望了。” 朱标听到这话,想到之前听身边侍臣说自己父亲昨日下午就去了一趟,夜里还特意吩咐不拘何时,有消息立刻传回,今天,这还不到中午,又赶了过去……还有刚刚,母亲无心的那句‘你爹最听他的’,难免有些吃味。 】 不过,稍稍迟疑,朱标还是道:“娘,既如此,孩儿可也要去看看他?” “嗯,不说你是叔叔,就塬儿为了国事操劳如此,也是该的,”马氏点头,想想却又道:“还是等你爹回来问问再说,他刚醒,最需静养,你冒然过去反而打扰。” 这么说着话,朱标挑了三只都才满月的猫儿,又看着母亲分派一番,打发内侍宫女往各宫送去。 转眼到了中午。 正以为老朱不会回来打算自己吃饭时,一身玄色便装的老朱脚步匆匆地进了门。 马氏吩咐宫女端水给老朱洗手净面,一边语带关切地询问:“可是好些了?” “好是好些,但也要将养些日子,”老朱洗过手,又用热毛巾擦了把脸,嘴上念叨:“也是怪我,他身上任些个职事,早前就说要辞掉几个,俺想着他能者多劳罢,倒是疏忽了他那身子,唉,既如此,近日就把那些个劳什子给他拿掉,留个平章就是。” 这么说完,老朱转向一旁的儿子,不等朱标提起就已经道:“你是他……长辈,这……过两日罢,得闲了也去瞧瞧。” 朱标亲手接过父亲用过的毛巾,递给一旁内侍,一边点头道:“孩儿刚还和母亲说这事。” 眼看着也算高高壮壮的儿子,老朱莫名又有些唏嘘:“你俩若不算辈分,倒是同样年龄,俺就想啊,将来,他……唉,看缘分罢。” 马氏和朱标都听懂了,倒也都没有接话。 看老朱洗过脸,马氏一边引着丈夫去往饭厅,一边又说了说宫里添了猫儿刚分发完的事情。记起朱塬当初说的那些,老朱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当场让内侍把乾清宫这边留的几只抱来,亲自看了看,很是喜欢,还一边吃饭一边亲自喂食一番。 午饭罢,打发走儿子,老朱拦住要起身亲自收拾碗快的妻子,说起另外一件事:“回来这一忙,差点都要忘记了,关于塬儿,你近日得空打探一下,文武百官家里,那家有年龄合适的闺女,尽快了给塬儿说一门亲。” 马氏听到这个,一时想起却是某个少年瘦瘦弱弱的模样,虽说也知他内宅已有不少人,还劝戒过,但也下意识觉得,成亲,是不是早了些? 老朱见妻子表情,顿了下,还是道:“塬儿那身子,俺就想,无论如何……让他早早的留几个后。” 马氏明白过来,想想也是。 不过,稍稍斟酌,又问丈夫道:“夫君,你和塬儿说过此事么?” 老朱理所当然道:“婚姻之事都是长辈做主,那有和他说的?” “可……妾身觉得,塬儿毕竟不同,他是个有主见的,”马氏却不赞成,笑着道:“再者,要给他说亲,妾身也需知晓他想要个甚么样的?” 甚么样的? 老朱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只是,太不正经,摆手道:“你先看着就是,这娶妻娶贤,可容不得他乱凭自己喜好。你就……唔,挑那武将家的闺女,要壮实些的,莫要和他那般随风就倒。” 马氏笑起来:“塬儿一个秀才,若配一粗憨姑娘,怕是合不来?” 老朱想像了下某些画面,本来忧虑的心情散去不少,也带着笑:“这……你就先挑罢,就不拘甚么出身了,紧要是贤良淑德。” 马氏这次答应下来,开了这个话头,到想起一件事:“标儿虚岁也十四了,上次还见遇春家姑娘,也已出落的好模样,咱甚么时候定下?” 当年马氏怀上朱标时,常遇春的妻子蓝氏也恰好有了身孕,后诞下一女,两家便早早定了娃娃亲。 “标儿就莫要急了,”老朱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却是摆手,还有凭据:“塬儿那本……那甚么手册说了,最好年龄是二十到三十,婚配年龄不宜小于十八,就等标儿他每十八再说罢。” 马氏也翻过那本《科学育儿手册》,私下里还为华高多年苦求不得一得就是两个而啧啧称奇,当下听丈夫这么说,点点头,却是道:“若如此,关于塬儿……闺女那边,也该给他挑年龄大些的,十八可不好找,但十六还是有的。” 按照那本《科学育儿手册》,朱塬当下显然还不适合婚配。 不过,马氏也明白,这算是……一种权宜。 …… 玄武湖,梁洲上的大宅内。 朱塬还不知道老朱夫妻两个已经在讨论给他张罗婚事,但却很巧地想到了类似的某些事情。 主要是……之前老朱离开后,看着自己床边眼睛都哭肿起来的留白,还有守了一整夜一个比一个憔悴的写意等大小女人,再想想自己这种随风就倒的状态,也不得不考虑更多。 或许,也是可以给几个女人留个依靠的时候。 之前一直在回避这件事,主要是太多的不确定,当下,很多事情都已经落定尘埃,反而是身边女人,万一自己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不难想象,老朱可能会做什么。 不过,暂时也只是想到。 有心无力。 靠在床上吃过了午饭,想要出去走走,被拦住,眼看几个大小女人一副哀怨的模样,朱塬只能放弃。 就在屋里。 嗯。 今天有什么工作文件,翻翻总是可以的吧? 还是哀怨。 那就消遣一些,洛水几个正在写的《倩女幽魂》故事,拿来看看。 四个大小女人眼神对视商量一番,终于同意。 洛水拿来稿子。 暂时只写了一千来字,朱塬的计划,这个故事,大概三五千字的样子。 这又要说起《大明月刊》的规格。 这年代传统的刻印书籍,基本都是32开,每页印字普遍一两百个。于是,按照《倩女幽魂》最少3000字计算,大概需要15页。 每期杂志,朱塬的打算是控制在百页以内。 如果‘聊斋志异’的《倩女幽魂》占15页,另外的‘长篇连载’,一个章回,5000字不能再少,大概又要占20页,两者总计比例就太高了。 考虑并尝试过后,朱塬打算做成后来杂志普遍的16开。 因为计划采用最好的纸张,还有最好的油墨,这就确保字体小一些,也不会影响清晰度。因此,朱塬计划每页印刷字数在七八百字的规模。 这就确保两个娱乐栏目占用的总页数保持为15页上下。 至于其他,还会有一部分趣事杂谈之类,甚至,将来还可能插入广告,朱塬对此的计划是,三七分。七分正经,三分商娱。这是很合理的比例,既可以确保《大明月刊》的严肃性,又不会失去趣味性。 当下,收回思绪,听着洛水念诵某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故事,朱塬也不免感觉奇妙。 曾经的《小倩》衍生出了太多的版本,这次,哪怕朱塬参照了曾经的和电影等等内容,在洛水以及其他姑娘一起掺和的全新笔触之下,几乎又是一个全新的感受。 赶考书生宁采臣与大髯剑客燕赤霞同时夜宿古庙兰若寺,剑客说自己来自蜀山,听闻古寺有妖鬼戕害人命,特地赶来,并劝宁采臣连夜离去。 宁采臣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由坚决留下,在房间内发现一副画像,画上是一角色女子,还有诗云‘只羡鸳鸯不羡仙’等语。 书生不欺暗室,虽对画像女子动心,依旧将画轴恭敬放回,随后歇下。 如此到午夜。 叩门声响起,书生开门,见到了画中女子…… 故事开篇大致如此。 哦,对了。 朱塬之后回忆起了‘燕赤霞’,‘李英琼’也就靠边,不过,接下来,还是可以有个师弟叫‘李逍遥’。 再说故事,特别之处在于,经过洛水为首一群功底不浅用心又深的女子惜字如金地不断斟酌,才写下的短短千余字,读起来,很美好。甚至有种《牡丹亭》那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感觉。 朱塬听完,已经开始期待全新版本的《红楼梦》。 继续和洛水讨论几句后续,就被留白妮子打断,说是该午睡了。 睡了快一天一夜,哪里还睡得着,不过,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幽怨,还是睡下。 反正,这些日子,肯定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老朱亲自下令。 身边妮子们,这次也倒是坚决执行。 朱塬也是反思。 或许,自己也真是操心有些过头,大概性格使然,希望事情在自己的控制之内,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也希望一件事既然开始做了,就尽可能成功。 曾经没什么,身体好,精力也足够充沛。 这一次,硬件条件实在不行。如果不想稀里湖涂就回去的话,肯定要改。 而且,自从看到某个时钟刻漏,再加上之后的蒸汽机模型,朱塬就觉得,似乎……既然方向已经确定,他也丝毫不怀疑已经讲透了道理之后老朱的执行力,那么,后续,即使出现一些差池,根本上,也不会错太多。 就算错了,这片土地,这个国家,也拥有足够的容错能力。 因此,并不需要自己像保姆一样。 放开一些,可能……就像全新版的《倩女幽魂》那样,或许还会更好。 于是就歇下。 金陵大学那边,不管了;屯田的事情,康茂才自己搞吧;后湖医学院,我得先把自己看好啊;明州那边,冬天海捕肯定比夏天更顺,不会轻易起飓风;大明中央银行……户部先弄着;蒸汽机,嗯,这个就在家里,想看倒是可以看两眼;还有《大明月刊》、几个‘集团’、以及其他的乱七八糟……都先放放。 又不会发霉。 老朱还特意下了旨意,除去了朱塬中书平章政事之外的一切职务,只留了一个从一品。 感觉很轻松。 虽然吧,就在接旨后的第二天,就又收到了第八批运粮船队顺利抵达直沽的消息,很正式的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共同行文,显然,那些职务虽然没了,但,该朱塬分管的,还是他的。 其间还有一份因为之前驻兵耽罗产生的海军都督府下辖各卫的改编计划。 主要是,海军都督府直辖的核心三卫,这次拆分成六卫,分别为镇海左卫、镇海右卫、营海左卫、营海右卫、定海左卫和定海右卫。 恰好,朱塬卸去了营海卫指挥使的职务,最初的明州卫指挥同知之后的营海卫指挥同知常断如愿以偿地晋升一级,成为正三品的营海左卫指挥使。还有写意的兄长乔安,改编之后,也将成为营海右卫的正四品指挥副使。距离一卫主官的指挥使只差两阶。 再就是,各卫也将适当进行扩编。 之前三卫总计三万人,虽是很多规矩都没有定下的开国之初,也还是明显超编。这次,拆分六卫,各位缩减到五千人规模,倒是偏向平均,不过,还是计划适当扩军,每一卫至少增加一千人。 再就是专门针对性的海军战法训练,朱塬离开时提过,以远程打击为主,后续也会展开。说到底,相比沿海各个驻守卫所,这六大直属卫军,就是大明海军的实战机动力量。 休养中,朱标还来探望。 古怪的叔侄两个,一个一本正经地像个小学究,很模式化,其实,如果能一直这样,也不错。另一个……照例不知不觉开始好为人师,忍不住讲起各种东西,关键是太子殿下也喜欢听,感觉很开眼界。 朱标之后,其他各方闻讯也开始尝试上门。 这么转眼来到十月中旬,临近‘大雪’节气,金陵城也落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还有。 十月十六这天,纷纷扬扬的雪中,青娘弟弟黎圭带队的营海司载着满满三船带鱼的船队也来到了金陵城。 第027章:异类 依旧是秦淮河北岸的学府街,距离致用斋只隔了几个门店的位置,另外一处更加宽敞的五开间两层店铺,今天正式开业,让人惊异的,依旧是皇帝陛下御笔的匾额。 上善居。 显而易见,这名字取自《道德经》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乍一看名字,一般人还有些难以想象,这店铺到底出售何物,但,进门之后,看一眼那琳琅满目的晶莹剔透,顿时也就明白。 这名字,关键不是‘上善’,而是‘若水’。 无论是那玻璃,还是天然的水晶,可不都如水一般。于是,再看店名,好寓意啊,能起了这名字的,肯定不是一般的秀才。 这不一般的秀才是谁? 稍微知道些这店铺背景的,都能猜到。 那短短一年不到就成了小王爷的‘送五百年国祚’世外高人。 还在纷纷飘扬着细雪的天气,店内店外却都是热闹,一般百姓可买不起那与黄金等值的昂贵物事,站在门外远远看一眼,也是满足。 果然是巧夺天工。 话题又难免转到昨日,明州的营海司献上带鱼王,竟是超过了三丈长,还有多条一两丈长的,精心摆置,绑了红绸一路从龙江码头上岸,特意穿过了金陵城,再从皇宫南门而入。 再后来的消息,帝见之大悦,将营海司贡献带鱼奉祭太庙,赏赐百官,并下令明日的大雪节气当天在宫内举办‘带鱼宴’,预祝丰年。 还有传闻说,今冬海捕,明州的营海司少说也能收获50万担的带鱼。 五十万担,那可就是5000万斤啊。 还是‘少说’的。 再想想金陵西市上也是来自明州价格不贵的各种海鱼,那小王爷……只是这份营海功劳,就不愧自己‘送五百年国祚’的名声了。 难怪皇帝陛下如此宠幸,连续两个店铺都亲笔题匾。 大家说着说着,不由嘴馋,一些人已经决定去一趟西市,看有没有带鱼贩售,也尝尝鲜。 只可惜了,听说那营海司还专营了鱼翅等物,取自海中巨鲨,可惜,要么供奉皇城,要么就是城内特定的一些酒楼和店铺售卖。 那可是好东西啊! 太医院传出的消息,这鱼翅,男人吃了养身,女人吃了养颜,就是孩子吃了,也能变得更加聪慧,就说那小王爷,文曲星降世一般的人物,就是吃鱼翅吃出来的。 虽说也有些医士批评这是无稽之谈,但,难不成你比太医院更能耐? 反正,原本只是几百文一斤的鱼翅,当下最便宜价格都涨到了3两银子一斤,那些个品相上好的,更是有价无市。城中一些酒楼里还有传闻是后湖上小王爷府邸里流出来的炮制方法,一盅,10两银子。 就这……还不是你想吃就能吃得上,得预定。 啧! 这可不是平头百姓能想的了。 不得不说,这也算小王爷的一个缺憾之处,太喜好行那商贾事,不体面。 皇帝陛下竟也是纵着,都不管管。 上善居内,亲自兼任了掌柜的乔旺一边迎来送往,一边看着账房那边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超过1000两黄金的流水,内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这玻璃和水晶生意,自家大人一再主动压缩,到现在,竟是把自家压到了只剩一成股的程度。 虽说大人和他们反复说过几次,这份生意太暴利,自家占太多不是好事,但,每年百万贯的资财就那么流走,即使明白其中道理,乔旺还是做不到自家大人的那份洒脱。 或许,这也是为何自己只能当个管事罢。 内心里暗暗地又自我建设一番,继续在店铺内一直停留到己时末,亲自招待过照例前来挂红贺喜的一些宾客,午时之前,乔旺提前离开,返回玄武湖。 大人府邸内,中午也有宴会。 主要是为昨日抵达的黎圭接风,顺便也宴请其他一些客人。 回到玄武湖上,抵达梁洲大宅的一处外院,这边显得很热闹,大人身边的内侍何瑄与护卫总管赵续一起负责招待,乔旺到来,也一起加入了迎送行列,毕竟他既是大人身边丫头的父亲,还有个已经升任正四品指挥副使的儿子。 黎圭不在,说是被大人喊去说话。 当下院子这边,人也不少。 除了一起从明州赶回来的几位营海司官吏,还有近些日子一直投帖想要拜望的一些客人,比如来自福建的古仲仁一行,乔旺私下有过接触,一共三家,分别是古氏、崔氏和柴氏,都是地方大族。之前受到自家大人提点,主动选了家族子弟过来参加科举。 另外,还有之前夏日里自家大人在舟山岛上下榻那座宅院背后的姚家。 姚氏家主姚冕这次也是亲自带了子弟赶来金陵参加科考。 再就是东南的不少豪商地主,乃至一些域外商人,比如那个从作坊买了数千斤玻璃的忽鲁谟斯商人尹布·刺那兀罗,当下已是冬日,适合南下的时节,对方倒也没走,还一直从明州跟来了金陵。 不过吧,在乔旺看来,虽说一个个都是身家丰厚,但,总的来说,这些人……其实都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就像这午宴,能让在场大部分进门吃个饭,就已经是礼遇,自家大人显然没有亲自招待的意思。而且,本来该是露个脸的,但,因为大人近日身体有恙,这次不出来见人,也就更是理所当然。 这边热闹着,大宅正中二重院落的正厅内,朱塬正在和黎圭说话。 还是关于明州那边正在进行的冬捕。 “……方佥事,还有诸多同僚,一直谨记着大人教诲,绝对不可竭泽而渔,这次也就颇为小心。带鱼有出水即死之特性,若将幼小捞出,再放回也难活命,开捕之后也就颇为谨慎。若不然,以探测鱼群之丰富,每日两三万担进项都是可及的,但那就要有大量误捕了……” 朱塬捧着一杯温茶,听着黎圭叙述,很是满意地点头,又说起:“出水即死,这是因为带鱼属于深水鱼种,深水里的水压是很大的,关于水压和气压,我和你们讲过。汛期时,带鱼游到相对浅水的位置,因为依旧在水中,还是能保持体内体外的压力平衡,一旦出了水,气压要比水压弱很多,快速而强烈的压力变化会造成血管和脏器破裂……嗯,大概就是这样。” 黎圭轻轻点头,很是认真的模样。 朱塬啜了口茶,内心里却是小小腹诽,木啊,都不会捧一下。 黎圭一点没get自家大人心理活动,等朱塬放下了茶碗,又说道:“这次海捕,几位佥事商议后,也是颇为谨慎,因是初次的远海捕捞,暂时只出动了1300余海船。” 这件事朱塬也知道,方礼几个在海捕之前就提过。 根据测绘,比如嵊泗列岛外海的带鱼渔汛起始区域,距离嵊泗列岛还算近一些,但却是已经离开了定海超过300里距离。 若不是官方组织,往年的时候,即使是相对风平浪静的冬日,那么远的外海,也是这个年代的捕鱼禁区,除非不得已,不然很少有渔民肯跑那么远。 再说整个渔汛,基本也都是在舟山群岛外围。 或许后来的三五十里距离不算什么,机动轮船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当下,不顺风的时候,可能就是一天。 总的来说,这次冬捕,营海司是相当保守的。 要不然,两三个月时间,全力发动,整个冬汛,突破百万担的鱼获进项都不是问题。 这番保守策略,其实也是朱塬批准的。 第一次冬捕,主要是积累经验,稳妥为主,毕竟时代不同,万一出什么大状况,后悔莫及。 这么又说了一会儿话,感觉有些累,朱塬适时打住:“既如此,就这样吧,稍后午宴我就不出面了,你也帮着招待招待,还有,吃过饭,可以找你姐姐说说话。” 黎圭答应着,起身又是一揖:“文衡告退,大人还要保重身体。” 你会客气的啊。 嘴角勾了勾,朱塬点头:“去吧。” 等黎圭离开,等在偏厅的留白走了出来,扶着自家小官人上了等在后面的肩舆,一路来到内宅。 这边已经摆好了饭,写意几个侍候自家小官人吃着,又说起,之前吩咐取来的几样青花瓷器,内库那边已经送到了。 朱塬来了兴致,当即让人搬过来。 这么一边吃,一边欣赏。 元青花啊。 朱塬知道,后世元青花炒作的成分很大,甚至,为了炒作,业界还炮制了很多假消息出来,比如某个着名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卖出了8亿这种,完全的扯澹,人家南京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拿给你拍卖? 谁敢卖? 谁又敢买? 不过,元青花值钱,那也是真的,即使破亿的几个有水分,但一些精品,数千万级别的拍卖价,也是非常普遍。 之前攻破大都,除了被一锅端的元廷皇室,皇族和勋贵的资产,也算是被老朱一锅端。 当初回来时那浩浩荡荡的船队,内里好东西可是真多。 说起这个,老朱节俭是真的,但,守财,也是真的。曾经关于这一段,其实就有马氏的念叨,元廷那么多珍宝,陛下可不要沉迷其中啊。 因为钟表‘刻漏’的事情,朱塬要来了一份单子,最近抽空一直在浏览。 这里又不得不说起至正帝。 关于‘木匠皇帝’,提起这个词,很多人立刻会想到朱由校,不过,某种程度上,至正帝也算一个‘木匠皇帝’,当然,也不精确,说是‘工匠皇帝’更合适一些,因为这位也很喜欢制造各种精巧器具。 比如之前相当于钟表的水晶宫刻漏。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奇巧珍玩。 不过,相比水晶宫刻漏,其他的,给朱塬的联想主要只是背后的工匠。 不得不说,元廷一方面压制匠户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通过压榨,也着实刺激了匠户的创造性。 就说大都那边,全国聚拢起来的大批精锐工匠,制造列表五花八门,其中很多,用后世的话语来说,就是真正一般人想用都用不起的奢侈品。 朱塬已经给老朱上书,之前带回来的三万人还不够,大都的所有匠户,都必须送来金陵。 到时候…… 那可是一大堆新公司啊! 再说陆续被侍从小心搬进来的五六只青花瓷器,其中一个,恰好就是后来被陪葬沐英又辗转成为南京博物馆镇馆之宝的萧何月下追韩信青花梅瓶。 坦白说,相比后世机械化精密制造出来的一些瓷器,眼前这些,乍一看,绘画甚至有些粗糙。但,朱塬知道,这个年代,这就是青花瓷的最高工艺,乃至无论之前的宋朝,还是之后的明朝,虽说都有青花瓷,却都无法超越。 朱塬让人把这些青花瓷搬过来,当然也不是想要占为己有。 当下,虽然也是珍品,却也卖不了太多钱。 还不如自己的玻璃器皿。 若是要传给后代,且不说能传几代,太刻意的话,将来数量太多,很难说也会不会值钱了。 朱塬看到这些,主要想到的,还是一点,文化。 文化,其实就是钱啊! 说这个是不是有些俗? 不! 如果我一个皮包,就因为出产自一个国家,一个品牌,就能卖出几十万上百万的价格,赚来大笔大笔的利润供养自己的百姓,这难道俗吗? 不仅不俗,还很实在。 非常实在。 当然了,前提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必须把自己的文化捧得高高的。 大概就是……来,趴地上,抬头看我! 就像后来有些个,我就是一坨泡菜,我也是民族文化精品。 这其实就很对。 再就是,更典型的,西方的衣服鞋履箱包,也是不断地捧啊捧啊,才终于有了后来的地位。 我就是能值几十万。 你不买,那是你没格调,你下等,你穷鬼,你连个包都买不起,你就进不了‘上等社会’圈子。 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然而,遗憾的是,也是后来的后来,就有那么一个异类。 别的国家,别的民族,都是拼命地抬高自己的文化,但,就有那么一个,因为一些历史原因,莫名其妙的,就是很喜欢贬低自己的文化。嗯,当然也不是莫名其妙,准确说,应该叫里应外合。 毕竟,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贬的低低的,才更适合不断压榨。 同样的一个包,我卖一百万,你卖一百块。 就是这种。 从经济之学角度,剖开了,这叫什么? 这叫剥削! 道理很简单,贬到足够低,才更适合剥削。甚至于,贬得久了,被剥削者,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该被剥削,拉都拉不起来。 第028章:河泊司 突然的有感而发,还是因为曾经的经历。 上一世从商,最无奈的一个感受就是,不管是卖袜子的,还是卖房子的,都习惯于起一些不伦不类的洋名字,诸如‘福斯特’、‘百思得’这种,其实还算好的,更有些,甚至还起到翻车,变成了骂人的谐语。 为什么? 不是国内商人起不来‘上善’、‘致用’这样拥有文化内涵的名字,而是……市场不认。没办法,起个洋名字,不管你有没有内涵,就是能卖的更好一些。 至于‘根正苗红’的洋品牌,那更是不得了。然而,实际上,那些真正的洋名字,真得很高端吗? 不。 朱塬就知道一个非常顶级的奢侈品牌,那单词的直译其实是‘管道’的意思,想象一下,如果中国商人成立一个品牌,管道牌服装……那反应肯定是,什么鬼?但,人家外国人用这名字,再音译过来,就是高端。 胡乱发散着吃过午饭,让人把几只元青花瓷器先收下去,明天打算带进宫,和老朱再讨论一番,这次……是有机会的,朱塬希望把一切都反过来。 外院的宴会还在持续,朱塬也确实没有露面的意思。 离了内宅的饭厅,乘坐肩舆,在飘飘荡荡的细雪里从大宅东侧小门出来,上了事先精心准备的舫船。 钓鱼。 这下雪天,这意境,不来一下‘独钓寒江雪’,多可惜? 好吧。 实在是想做其他都做不来,身边妮子们不让。 午睡的话,刚吃过饭就躺下,也不好,于是就胡乱折腾。 温暖的舫船内,当然也不可能独钓,众芳环绕,开了一扇小窗,一根精心打磨的嵌金凋花鱼竿懒懒地探出去。 打了重窝,加了猪肝鸡蛋那种。 不过,这冬天里,给了这么多好处,想让鱼开口还是不太容易,其实也没什么期待。 注意力反而更多放在身边毛茸茸的一个。 梧桐。 脱掉了那身牛仔风衣,换上了白色皮裘,而且,同样还是朱塬按照后来审美设计过的皮裘,一身纯白,毛茸茸的帽子,毛茸茸的夹克,毛茸茸的裙子,毛茸茸的短靴……中间……腰身和大腿,是显露的一截又一截的白皙。 精心养了这么一段时间,看着就润泽,摸起来,手感更好。 而且,这一大只,不是吃东西的时候,还是很温顺的,大猫一样蜷在朱塬身边,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 帘子掀开,穿红绸夹袄的女子小心捧着刚煮好的茶水进来,瞄了眼匍在大人身边的胡女,见那如猫儿舔舐主人手心的动作,不由脸色一红,收回目光,小心地把托盘送到大人另一边的留娘手里。 朱塬扭头看了下,感觉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示意女人凑近些:“你是……” 见大人开口,瞄了眼留娘,得到示意,小心地在厚厚的地毯上跪坐下来,小声道:“奴……伍三娘。” 想起来。 伍三娘,伍四娘,伍……采桑子。 朱塬按了按正啮咬自己手指的梧桐,抽回手,再外边一些的麻袋立刻抽出手帕帮自家大人擦拭。另一边,留白不太情愿,还是把位置让开,让伍三娘凑得更近一些,免得自家大人还要扭头说话。 伍三娘便又近一些,垂着头,嗅到一边小男人的气息,感觉脸庞有些热,于是把眼帘垂的更低。 朱塬也记起了之前的更多事情。 下面人太会办事,本来只要一个妮子,结果,来了两个。身边这位……简单来说,有人给足了银钱,再加上一些营海司的权势压力,或许还有些额外的好处,总之,另外一边,就干脆利落地写了休书。 破事。 反正吧,卖妻鬻子这种,这年代,也并不罕见。 感受着身边的女人香,朱塬伸手过去,把伍三娘脸庞抬起转向自己,欣赏着一朵雪下浅梅,笑着问道:“是以前好些,还是现在好?” 以前? 现在? 被小男人指尖触到,伍三娘感觉脑子嗡嗡的,听到这个问题,才勉强动了动思绪,大人问话,当然是要答的,很快轻声道:“现在……好些。” 朱塬又问:“只是好一些吗?” 伍三娘眸子眨了眨,于是发现,睫毛很长,还颤了颤,似乎心里一些慌慌:“现在……好,好多了。” 对比曾经,当下……简直在天上一样。 除了…… 想到这里,伍三娘又主动打断。不能再想,不然,这样天上一般的大人,一句话,可能就又多了一场祸事。 伍三娘不敢想,朱塬却想到了,好奇问道:“你之前……应该有孩子了吧?” 伍三娘顿时一颤。 忍了忍,躲开些目光,还是很快回道:“奴……有一双儿女,当下……养在娘家。” 朱塬这次很谨慎:“多大年龄?” 这问题出口,伍三娘还没什么,挪到旁边的留白想到了某个婆娘,顿时捂嘴,眉眼却弯起来,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伍三娘带着些浅浅希冀地看过来,声音更小了一些:“丫头七岁,宝儿五岁。” 朱塬放下心,点了点头,随口道:“如果想他们了,可以接过来,顺便还能在金陵上学,唔,这边的教育条件更好。” 伍三娘顿时忍不住,眼泪汪汪地看向朱塬:“大人……真……可以么?” 朱塬没开口,留白已经道:“任失礼,大人还能骗你一个奴婢?” 伍三娘反应过来,连忙俯身磕了个头:“奴谢大人恩典。” 朱塬笑着瞪了眼抢话的留白:“你才失礼,去,把四娘和五娘叫来,我觉得她们姐妹三个挺像的,对比一下。” 留白小小都嘴,还是答应着退出了船舱。 伍三娘却似乎想到甚么,脸庞不知不觉更加红润,不由自主地再次垂下眸子。 朱塬目光已经转向窗外,看着毫无动静的彩羽浮漂,一边又摸向身旁毛茸茸的梧桐:“真是一点不上鱼啊?” 这么长时间,梧桐能听懂的汉话还是不多,却能感受到自家大人的情绪,脑袋抬起,很是期待地看向窗外。中午没吃饱……嗯,是不在大人身边的话,就吃不饱,也就很期盼,如果钓上了鱼,或就能煮鱼吃了。这片土地上,这些人,真是……做什么东西都好吃。 想到这里,梧桐口水就涌了出来,连忙咽下。 大人很好,但,他身边的这些小个头婆娘都很凶,万一流出来,会被训斥。 担心朱塬受风,窗口开的很小,梧桐探过来的一颗大脑袋直接挡住了大半,朱塬笑着伸手按下:“低一点,你挡着我观看这大好河山了。” 梧桐还是不懂,却乖巧地脑袋垂到朱塬腿上,眸子却看过来,可怜兮兮,语调怪怪:“大人,梧桐想吃。” 朱塬顺手抚下去,一边道:“就知道吃,吃成个大胖妞,我就不要你了。” 梧桐还是听不懂,却知道被拒绝,乖乖的不敢再说,还是讨好地捉住大人小手按在自己身上。 伍四娘和伍五娘……嗯,后者当然就是采桑子,很快到来。 显然有心,另外两女也穿着和自己姐姐同一色的红色衣裳,乍一看,还真是像,本就都很漂亮的姐妹三个,养尊处优之下,一加一加一,结果更是大于三。 反正钓不上鱼,朱塬就想午睡了。 于是其他大小女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伍家三个。 傍晚才醒来。 这一天,感觉什么事情都没做,转眼又要过去。曾经……这种毫无时间观念的感觉,朱塬是受不了的,现在……还是受不了,不过也只能这样。 等朱塬睡醒,一直飘在湖上的舫船才重新转向岸边。 晚饭之前,何瑄来说话,主要是提了提午宴时的情况,还有整理出来的礼单。 今天中午的一顿也不是没有名头的,除了招待黎圭几个,其他宾客,还有探望朱塬的意思,毕竟前几日平章大人可是累倒过去,朝野上下都是知道。 礼物也都算有心。 朱塬这边不缺钱,送太贵重的,反而看不上,也不会收,因此,都很恰到好处,比如一些画卷,一些文房,一些书籍之类,其实,认真计较起来,也绝不太便宜,但,以朱塬当下的身份,收下来,倒也不会有什么非议。 另外,其中还照例有美姬。 这个……以朱塬的名声,这次,收了也就收了。 名声不好也是有好处的。 晚饭后就好奇查看,不是美姬,不是书籍,而是沉家派一个在金陵这边的族人转送过来的一幅画:《富春山居图》。 嗯。 这名字一听怎么有点不正经? 烂片! 好吧。 不过,真正的《富春山居图》,历史上,实在是大名鼎鼎,刚刚成书,名声就已经飞快传开,后来的几百年还多次辗转,还一度落在某个盖印狂魔手中,最终甚至一分为二。 倒是不知道,这次沉万三家族是怎么弄来的。 想来肯定是花了大价钱。 还肯送给自己,也真是一份诚意。 不过,联想到白天刚刚看过的青花瓷,再有这《富春山居图》,全都是瑰宝级别……想着想着,朱塬觉得,都不太适合私人独占。 或许……可以提前建一个博物馆。 就像最近也想着在金陵大学建一个图书馆一样。 没办法。 回到了这个时代,觉悟不知不觉就变高了。 嗯。 其实当然也想过传诸子孙,不过,就想想曾经《富春山居图》的经历,传诸子孙,又能传几代? 这种民族文化瑰宝,提前把规矩立起来,归属国家,并由国家保护,才更可能传承的长久一些。 于是,当天晚上就提笔,大致拟定了一份方案出来。 第二天的带鱼宴,朱塬也会参加,毕竟他这个营海使,不出面可不合适,到时候就老朱说说。 先薅老朱羊毛。 毕竟从元廷那里搜罗来的东西,那才能构成一个博物馆,自己这……连私人馆藏级别都达不到。 等皇家出手了,百官,还有万民……你们能不意思一下?而且,这次……一定要做成一个世界级的博物馆。 这里又想起了曾经。 故宫博物院没能评上世界级博物馆,人家老外给出的理由很正当:你多样性不够。 都是自家的东西。 这确实是个问题。 看看人家大英博物馆,看看人家法国卢浮宫,哪一个不是海取千国? 这一次,既然有了机会,咱大明的博物馆,一定要让这个世界知道知道什么叫包罗万象! 十月十八。 大雪。 纷纷扬扬了几天的小雪却是停了下来,还是个大晴天。 天气却更冷了几分。 起床后吃罢早饭,朱塬就离开后湖,乘坐裹得严严实实的轿子往皇城赶。 午宴地点在宫内的西楼,也叫武楼,具体在奉天门内,奉天殿外的两侧,再后来,西侧的武楼和东侧的文楼再两边,还建起了名声更大的武英殿和文华殿,这两座殿堂在曾经之后的迁都和几百年后的改朝换代,都没有更换名字,也算是一种有趣的传承。 当下还没有着落。 朱塬抵达,距离午时开始的午宴还有一些时间,就先来到奉天门外的东阁,照例老朱办公的地方。 相比后来的武英殿和文华殿,说真的,东阁这一段廊屋,简直寒酸,也就老朱这种不讲究的能忍受在这里办公。 昨天的几个青花瓷也带了过来。 不过,和老朱见礼后,朱塬还没开口,老朱已经递了一封奏章过来:“你看一看罢,有人想和你打擂台呵。” 朱塬好奇接过,翻开,看了一眼标题,就明白了是什么‘擂台’。 奏章题目是《请置河泊司疏》。 书桉后老朱指点了一下,朱塬顺势退到一边几乎算是给他日常余留的椅子上坐下,飞快浏览。 内容很简单,大概是参照营海司的模式,成立秩正三品的河泊司,管理大明国境内的所有江河湖泊之出产。再直白些,就是,江河湖泊的国有化。 如同经营海洋那样,统一筹划,统一管理。 老朱继续批阅了另一份奏章,片刻后,抬头笑着看来:“这是百室撺掇人送上来的,今早的朝会上一群人还跟着鼓风,塬儿,你觉得这提议如如何?” 第029章:500……万……石 听到问话,朱塬合上手中的《请置河泊司书》,看向老朱,也带着笑,说道:“祖上,从塬儿之前和您说过让左相及百官都在开国后继续忙起来免得争惹是非的角度,这是一件好事。” 老朱微微挑眉:“照你意思,若不从这甚么……角度,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难说,”朱塬微微摇头,想了下,接着道:“祖上,对于经营海洋,我一直是有自己明确思路的,短时间内,捕捞海货,为大明的发展和扩张提供更多资源,长期来看,这是为子孙后代开拓一份传统土地之外的额外基业。另外,还有一些具体手段上,我将诸多沿海渔户流民聚集在一起,不仅给了他们一份稳定生计,而且,我还倾向于未来将更多的生产成果给予他们,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劳动所得。这一切,依旧都是本着‘经济之学’中的‘生产’和‘分配’之道,让生产更丰富,让分配更均匀。” 老朱认可地点点头,略微迟疑,又笑着摇头:“百室他每若做起来,确实不会有你这些个想法。” 其实能够想象。 缺少核心理论支持的情况下,李善长等人只会走传统那一套,将各地渔户聚集起来,从本来还算自由的百姓转为佃户,甚至工奴,然后,就是压榨。 这么做,朝廷短期内或许收获不菲,但时间长了,崩溃是小,更可能还会惹出大乱子。 而且,人事之外,就开发渔业资源本身,朱塬也不觉得李善长他们会遵从自己提出的可持续发展那一套,更可能不知节制地竭泽而渔。 这些如果发生,于国于民,都不会是好事。 这么想着,朱塬继续道:“祖上,我最近就在考虑,咱们得将经济之学刊印出来,还需在金陵大学……嗯,应该是所有大学,都设立经济学院,或者,将经济之学作为学子必修……” “不可……”朱塬还没说完,老朱已经打断:“……此等学问……此等学问……” ‘此等’了两下,老朱一时间又卡住。 似乎……好像……确实……但,那等精妙学问,老朱实在不希望与人分享,更想只传诸于朱氏子孙。 朱塬见老朱脑子里的‘弯儿’转了一半停住,便帮一把,说道:“祖上,您想想看,孔子若没有弟子三千,就不会有儒家,若无儒家的道德礼仪,也就不会有华夏持续千年的民族凝聚力,若没有了这份凝聚力,中原大地,现在可能满是胡服蛮语,再没有什么汉家风华。这就是一个文化体系对一个民族的重要性。塬儿去年就和祖上说过,‘道德礼仪’是一条腿,‘经济之学’,我希望它能成为另一条腿,若想它成为另一条腿,就必须广泛传播,深入人心。” 朱塬的这番话,让老朱想起最初来自徐达的那封信,‘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再有之后,朱塬的‘两条腿’理论,这‘经济之学’……想来,确实应该成为大明今后的另外一副‘刀兵’。 沉吟片刻,老朱终于点头,随即还是道:“这……如何做,咱还要仔细再斟酌斟酌。” “这是一定的,祖上,我心中那一套完整的经济之学并不适合全部展现出来,甚至,一些说法,连文字都不能留,今后只能言传给咱朱氏子孙。至于挑选出来能够广泛传播的,肯定都是很正面的利国利民的一部分。” 老朱回忆自己已经知晓的那些‘经济之学’相关,不由好奇:“你……说一说,那些个……不适合展现?” “比如‘分配’部分,祖上,我的构思中,‘分配’分为两方面,‘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和‘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此二者,塬儿皆从古语中撷取一段‘立本’之言,前者是《道德经》中‘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后者是《吕氏春秋》中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祖上,关于这些,咱们日常言谈中,您应该都已经知道,并且有自己的理解,对么?” 老朱点头。 朱塬道:“那么,对于‘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这一段,若塬儿没有猜错,你肯定把它整体性地理解成了一种意思,祖上您是天,为了万民生息,肯定要损那些‘有余’之人,因为‘人之道’,就是‘损不足而奉有余’,您必须反过来。” 老朱又点头,一边琢磨着,一边道:“这有甚问题么?” “这没问题,将来公开的‘经济之学’中,给出的肯定是这番解释。” 老朱见朱塬慢腾腾模样,有些急了:“你这孩子,莫要故弄玄虚,赶紧分说。” “祖上,但实际来说,这其实是两件事,”朱塬笑着加快一些语速:“对于国内,祖上您是‘天’,要‘损有余而补不足’,但,对国外,祖上,您要做一个‘人’,‘损不足而奉有余’。” 老朱明白过来:“这……你这……你意是说,对那外民,俺要做一个强盗,抢了东西来供养自家百姓?” “祖上英明,”朱塬使劲儿点头道:“因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不管你是偷的还是抢的,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之,拥有的资源越多,百姓也就越富足,百姓越富足,国家也就越稳定,更进一步,国家越稳定,国祚也就必然更加绵长久远。祖上,你是愿意为了咱大明千年国祚对外当一个强盗,还是为了一个谦谦君子的名号,再一次三百年而终?” “俺……”老朱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到一半就停住,扫了眼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你呵……这一层意思,确实不适合落于纸面。只是,咱如此作为,不会引起那外邦之人抗拒么?” “短期内,敢反抗的,全部除掉就是。长时间,祖上,塬儿会尽量做一套润物细无声的掠夺模型。” 润物细无声的掠夺模型? 老朱琢磨了下,这当强盗,还能‘润物细无声’,还‘掠夺模型’,虽是新词,倒也挺直白。 就是……一听就不是好话。 见老朱一边斟酌一边还看着自己,等待继续的模样,朱塬抬手指向之前让人抬进来的那几只青花瓷器:“祖上,其中原理众多,但其中一个,恰好也可以从这些东西说起。” 老朱跟着看过去,忽然笑起来,回头瞪了朱塬一眼:“巧舌如黄,倒是在这儿等着俺,还一环一环的?” “祖上,我冤枉啊,”朱塬笑着举了举双手:“本来就是环环相扣的一套制度,这几只青花,恰好只是与之相关而已。” 老朱也只是玩笑一句,很快道:“你接了说……” 朱塬指向其中那只‘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祖上,您先猜猜,这瓶子,放在塬儿那个时代,能值多少银钱?” 老朱打量过去,斟酌说道:“这本就是好东西呵,若放上几百年,成了古董,怕少说也能值个上万贯?” 朱塬刚要先讲一讲这梅瓶后来的相关,想想还是收回,免得打断情绪,只是摇头:“少了,少太多了。” “那能有多少?” 朱塬比了个‘八’的手势:“8个亿。” 曾经关于这只梅瓶被拍卖的消息当然是假的,不过,为了冲击一下老朱的心灵,朱塬随口拿来用一用。 善意的小谎言。 然而,老朱却一时间没能get朱塬的表达:“甚么……8个亿?” 见老朱疑惑,想起他对后来的货币单位不太敏感,朱塬想了想,说道:“祖上刚刚估价一万贯的话,当下能买1万石粮食。而我那个年代,粮食大概一元钱一斤,8亿元,就是8亿斤粮食,折合……嗯,大概500万石。” 五百…… 万! ……石? 老朱一瞬间觉得自己听错了,看了看那梅瓶,再次转向朱塬,又转过去,再转回来,双目圆睁,一副‘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朱塬神色坦然道:“元青花工艺特殊,传世很少,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嗯,还有这只梅瓶本身,相比其他往往只是花鸟纹路的青花,它有着‘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在其中,更加罕见珍贵,因此卖价高达8亿元。” 这么说着,朱塬又指了指其他:“这些……塬儿不知道,应该是没能流传下去,但,后来,哪怕远不如梅瓶的一些元青花小件,动辄也是数千万上亿的价格。” 朱塬说得头头是道,老朱终于觉得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不像在骗自己,似乎,好像……他也没理由骗自己。 骗了能有甚好处? 于是再次看向那梅瓶。 根据前段时间才完成的统计,今年一年,大明全国的粮税总进项是1543万石,比去年倒是增长了不少。但……眼下,只是一个青花梅瓶……三分之一的粮税收入啊! 这不是梅瓶,这是一座金山! 下意识要起身,老朱反应过来,又停住,重新坐好。 镇定,镇定。 等某人走了,咱再私下里仔细欣赏把玩一番。 不着痕迹地吁了口气,老朱冷静下来,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这其中,甚么道理?” “道理有很多,但塬儿要说的是其中一个,文化。” “文化?” “是啊,”朱塬道:“祖上,‘致用斋’的《山海经》系列钢笔,1888两白银一支的那个,您还记得吧?” 怎可能不记得? 那抢钱玩意儿! 嗯…… 抢钱? 再看一眼那梅瓶。 异曲同工……异曲同工啊。 老朱顿时更相信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说法。 事实就在眼前。 这‘萧何月下追韩信’,对比那甚么‘夸父追日’、‘精卫填海’之类,明显是一个套路。 见老朱表情里多出些恍然,朱塬道:“祖上应该有些理解了,没错,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或者说,文化的附加价值。一个国家是否强大,经济和军事这样的硬实力非常重要,但,同样重要的,还有文化这样的软实力。举个例子,宋朝,虽然弱到被周围所有国家欺负,但,宋朝的文化,比如宋词,却又被周围所有国家所推崇仰望,这就是一种软实力的表现。虽然吧,这份实力对于宋朝那样一个弱国没什么大用,但,在我设想的新时代中,文化实力,却是至关重要的。” 老朱感觉自己又懂了些,很实在地说道:“照你意思,就是说,那《山海经》……那文化,能卖上大价钱?” “直白的道理就是这样,”朱塬笑着点头:“祖上,再回到刚刚咱们说的,损不足而奉有余,说白了,就是掠夺,当强盗。但,直接就那样去当强盗,不体面,咱中国人又太要脸,做不来,那就换一换,变相掠夺。比如这一个青花梅瓶,从工艺到文化,满满的内涵,俺华夏五千年的光辉灿烂可都在里面了,所以,虽然成本只有800块,但8个亿卖给你,很合理啊,对不对?你买了我的瓶子,才显得你有文化,你是体面人,你才能踏进我的圈子,你还可以把这瓶子传给子孙,显得你一家人都非常上档次,多好,而这一切,不要10亿,不要9亿,只要8个亿,500万石粮食而已。祖上,您听了是不是都心动了?” 朱塬越说越嗨,老朱摩挲着书桉上一把紫檀镇纸,没心动,倒是有些冲动。 想打人。 这心思呵……咋就长任歪哩? 怪不得历朝历代都要重农抑商! 不学好! 不过,冲动之后,想想自家长歪了心思的宝贝二十三世孙确实已经把那《山海经》系列钢笔卖到了1888两,再琢磨一番,老朱不得不认可。他也明白,甚么800块的成本卖8个亿,只是朱塬的一个极端举例,但,至多几十两银子成本的钢笔卖上将近两千两白银,这等几十上百倍的利润,也着实比直接做那强盗还要划算了。 】 再缓了缓,老朱终于道:“你这……具体要如何做?” “这也是我今天带这些青花瓷器过来的目的,祖上,要卖出高价格,首先,咱们就要无限拔高自家的文化,最简单一个,咱们自己必须要珍视,老祖宗留下的所有东西,对于咱们来说都是宝贝,都要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供奉着,这要到什么程度呢,哪怕一个汉字,都是我们的珍奇将来,若有那外邦人敢对华夏文化不敬,哪怕跟他们打一仗,都要在所不惜。” 老朱下意识摆手:“动辄兴兵,这就过了。” “只是一个假设,而且,若精算后咱们大明能够获利,打一仗也不是不可以,”朱塬接着道:“其次,就是贬低别人。中华之外的所有文化,都要贬低成糟粕。我华夏为何能够传承数千年,我大明为何能够强大如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汉人优越,因为我们文化优越,因为我们军事优越,总之,因为我们的一切都是好的。而你们,为什么你们落后呢,为什么你们是蛮夷呢?当然因为你们的一切都是坏的,都是糟粕,都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如果你不扫,我也要帮着你扫。等你扫干净了,你再来高价买我的文化,一支笔卖你1888两白银,这都是实惠的。一件衣服,一个挎包,卖你1万两,你要不要?不要,那你还是只能当个蛮夷,蛮夷也是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还有我家的瓷器、茶叶、纸张……都是好东西,再添加一些文化内涵,然后全部翻十倍百倍的价格卖给你,这可都有我华夏光辉灿烂的五千年在里面啊。什么,你坚决不买?很遗憾,你这种蛮夷,请自己走进历史的垃圾堆吧。如果你不愿意,我只好把我大明百万大军开过来,送你一程。” 老朱:“……” 老天爷,这孩子太歪了啊,俺能换一个么? 第030章:‘生态\’ 道理讲清楚,朱塬随即提出建立‘博物馆’的设想,这不仅是拔高中华文化的最直接手段,还顺势将其和依旧在批阅的今次科举考题‘恢复中华’联系起来。运作得当,这个项目还可以很大程度上提升百姓的民族认同感和国家凝聚力。 看得出,老朱对自己要拿出一堆将来可能价值‘500万石粮食’的珍宝很有些不舍,但在朱塬一番分说之后,明白其中意义,还是当即答应下来。 侍臣在外禀报,午宴即将开始。 应了一声,老朱起身,朱塬跟着站起来,却示意刚刚随手放回书桉上的那本《请置河泊司书》,问道:“祖上,这个您打算怎么办?” “就不办了罢。” “啊?” 老朱到底没忍住,走向那几只青花瓷器,摩挲着‘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一边道:“既知晓百室他每定会把事情做岔,自然就不做了。” 朱塬:“……” 我又要得罪人了?! 想想说道:“祖上,其实,地方上的中小湖泊水系不宜干涉,但长江、黄河还有鄱阳、太湖等各个大湖,还是可以经营一下的。” 老朱也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一眼,很透彻的样子,笑着道:“其实呵,你来之前俺就犹豫,记得你……也忘了那一次,提过一个词儿,叫……生……甚么生?” “生态?” “是呵,生态,众生百态,”老朱点头:“你之前提过,营海之前,那舟山渔场每年海货捕捞不过3万担,犹如一片未垦白地,可由着你泼墨落笔。这内陆不同,江河湖泊被百姓吃了千年,已形成了你说那‘生态’,强行打破也是不好。再有你刚刚讲那道理,他们不知‘根本’,就更做不得了。” ‘生态’,等于‘众生百态’,不得不说,老朱这理解……很别致。 朱塬一时间都忘了‘生态’的正确释义。 老朱看过梅瓶,又小心捧起其中一只小些的云纹直径瓶打量着,余光注意到朱塬还有心事的模样,笑着道:“这是俺不同意,他每要聒噪也来找俺,再说,当下有任多的事情,不缺了他每忙的。” 朱塬只能点头。 说起来,对于内地江河湖泊的开发,朱塬不是没想过,只是,不考虑其外在,他也同样不愿意设置河泊司,这主要是出于保护内陆渔业资源的考虑。 既然大海足够富裕,能不开发的,就尽量不去开发。 留给将来。 暂时抛开这些,朱塬也不得不佩服老朱一点,意志足够坚定,不妥协。 打定了注意,或者,觉得不对的,说不做就不做。 不在乎其他。 这次‘河泊司’是一个,还有早前,老朱前往汴梁布置大都之战,为了后方安定,朱塬提了个损招,把刘伯温召回来,让李善长有个目标,无暇他顾。 老朱也是拒绝。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让刘基退休,就不再改变。 这和曾经不一样。 曾经老刘辞官几次都被召回,那是老朱本就不想放人,这一次,决定放人了,就彻底放了。 相比起来,朱塬自己,说好听点叫‘活络’,不好听点,就是‘圆滑’。 朱塬不是没立场,只是,他的行事风格偏向于为了实现目标,那怕用一些错误手段,或者故意走一些弯路,也是可以接受的。 不由自嘲。 说到底还是假冒的啊,缺少了老朱家骨子里的那个‘刚’字。 既然老朱主意已定,朱塬也不再多言,见他摩挲欣赏手中直径瓶的模样,转而道:“祖上,昨天产生建造博物馆的念头,是因为我收到了一幅画,名叫《富春山居图》,是前些年去世的一位书画大家黄公望所作,我觉得不该独占,就想要捐出来。至于这些青花瓷器,虽说都是珍品,但暂时并不算古董,您可以留着慢慢赏玩。因为……按照博物馆的标准,它们暂时还进不去。” 老朱动作一顿。 当然想留下,不过,随即摇头:“你得了好画儿先想着就是捐出来,俺这个当祖上的可不能不如,这些……还是你看着处置罢。” 朱塬略微斟酌,也没有拒绝。 老朱也很快放下手中的瓶子,出了这间书房,还不忘交代侍臣一句小心照看里面的瓷器,这才走出东阁,外面已经停了一抬肩舆和一顶小轿。 肩舆是老朱的,轿子是朱塬的。 本来朱塬也是特赐可以在皇城内乘坐肩舆,但当下是冬天,担心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被风吹着,又特意交代换成轿子。 上了小轿,跟随老朱一路来到奉天门内的西楼,文武百官已经抵达。 还有太子朱标。 朱塬知道,坤宁宫今天也有皇后设的宴席,之前想想感觉还挺奇怪,这‘带鱼宴’,显然是老朱临时起意,不属于正旦、冬至等时节的那种大宴,就是百官吃吃喝喝一下,后宫里凑什么热闹? 嗯。 反正和自己没关系。 家里可没哪个女卷有资格进坤宁宫的。 西楼内。 各人依次落座,朱标和朱塬作为皇族晚辈,位次在御座下首,一左一右,都是单独的一个小席面,朱标在东,朱塬在西,其他文武百官按品级在殿中或两庑各处。 不是前朝的那种席地而坐,当下都有凳子。不过,除了老朱和两个小朱,其他也不再是分餐制,大概扫过去,四人或者六人一桌。 偶然与附近一桌上的左相李善长目光对视,另一边微微点头,却难掩明显的冷澹,朱塬不由想起当初老朱给他那个东南按察使时的说法。 朱明灯! 招人恨啊。 还好今天穿了一套普通的青色外袍,不是从一品的中书平章官服,不然,从一品坐在正一品上首,以老李的小心眼,怕是心里会更难受。 还有…… 老李,你河泊司没了! 参照营海司,这河泊司如果做起来,绝对会成为一块大肥肉。 简直是杀人父母。 朱塬觉得,自己又有新名字了。 朱断财。 这不是第一次,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刚刚开国的一个好处就是,哪怕皇家宴会,规矩也不会太严格。更何况,这次也不是大宴,开场时老朱讲了几句,庆贺营海司带鱼丰收,又是今年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再就是鼓励百官明年再接再厉,巴拉巴拉,然后才强调不必拘束,各自随意。 百官谢礼。 随后,悠扬的乐声响起,内侍们流水一般送上菜肴。 等乐声落下,见老朱开始动快,对面的朱标也拿起了快子,朱塬才跟随动作。 还算好,基本都是热菜。 当下这天气,朱塬可碰不了凉的。 主要当然是带鱼。 或油炸或烹炒,或炖汤或烧烤,也算多样。 还有酒。 温过的一壶果酿,很澹,有桂花的香味,入口却是青梅,显然是为朱塬特意准备,刚尝了一口,上首老朱的声音就已经传来:“你这身子,果酒也莫要多喝,摆那里做个样子就是。” 中气十足的声音,一点也不掩饰。 感受到周围一大片目光瞬间看过来,朱塬有些尴尬,连忙又起身答应。 老朱再次示意不必多礼,转向其他,找到坐在其中一桌的宋廉,语气里透着笑:“宋廉,这好日子,你酝酿酝酿,可得做首诗出来。” 宋廉也连忙起身答应。 老朱随即叮嘱年迈的朱升不要贪杯,还阻止这位老臣起身,坐着就好,接着催促大家动快子。 气氛活络起来。 片刻后,宋廉酝酿完成,朗声赋诗一首,大家的喝彩声中,老朱举杯,众臣皆随,朱塬跟着又尝了一口果酒。 老朱随即鼓励其他臣子也踊跃发挥。 场面越发热闹。 朱塬饭量小,为了避免太早吃饱,细嚼慢咽着,一边看热闹。 不过,热闹很快到了朱塬身上。 国子学祭酒许纯仁念过一首小令,没有坐下,反而捧着一杯酒遥遥敬向朱塬这边:“平章少年大才,营海有方,因得今日盛况,当下也该一展诗才为好啊?” 许纯仁这话出口,殿内都是跟着起哄。 朱塬笑着摆手:“作诗这种,我是一点都不懂,连打油诗都哼不出来,大家就放过我吧。” 听朱塬这么说,起哄声一时消减。 李善长悄悄朝不远处使了个眼色,一个穿正四品勐虎补服的大汉顿了下,转眼大嗓门开口:“平章定是过谦,当前这天下谁人不知你大才,再说,这喜庆日子,无论如何定是要来一首呵,来一首!” 起哄声再次扬起。 朱塬一时尴尬。 本来微笑旁观的老朱见状,及时抬手打住,却又对朱塬道:“塬儿,也是个热闹,就随便了念一首你读过的诗就成。” 老朱发话,当然不能不听。 想了下,面对大殿内一时安静的众人,朱塬道:“关于带鱼的诗好像没有,就一首我很喜欢的词吧,陆放翁的那个,《卜算子·咏梅》。” 说着稍稍酝酿,朗声诵念。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不是后世那种信息爆炸到五六岁孩子都能随口背出陆游这首名词的时代,朱塬之前报出词牌名,殿内大半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内容为何,甚至不太清楚谁是陆放翁,其中就包括当年只是个没有功名的乡间小知识分子的李善长。 不过,当朱塬诵念完,即使大字不识的武夫,也基本能听懂其中含义。 殿内气氛不由有些诡异的安静。 大家之前起哄,各有各的心思,但,如果能让这过往一年风光无限的少年平章出糗一下,所有人都喜闻乐见。 没想到…… 转眼,一群就成了‘争春’的‘风和雨’,而人家小少年,还随口向皇帝陛下表了一个宁愿‘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态度。 这…… 说不是大才,谁信? 还是老朱打破了沉默,他之前也没听过陆游的这首词,这次却也听懂了,语气里带着关切和澹澹的责备:“你这孩子,大好的日子,念这种让人听了心酸的词句作甚,唔……就罚了你喝一杯罢。” 朱塬听话地端起小小的杯子,一饮而尽杯中澹澹的果酒。 故意的。 或者……也是随手落子,顺势而为。 这算本性。 察觉到老朱真得被感动,朱塬都有些不好意思。 等朱塬喝完一杯酒,老朱转向群臣,倒也没有追究刚刚的意思,反而重新活络起氛围,殿内很快重新热闹起来。 朱塬放下杯子,偶然注意到另外一边。 嗯。 朱标在看自己。 唉。 过头了,过头了……亲儿子在这里,自己……太抢风头了。 赋诗环节过去,老朱又召来鼓乐。 热闹继续。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朱升等一些老臣精力不济,老朱主动开口,打发他们可以先离开。 同样有些受不了的朱塬紧随其后。 乘坐小轿离开皇宫,刚出北门,轿子短暂停顿,留白钻了进来。 只喝了几杯果酒就有些醺然的朱塬随手捧住面前的香香软软,抱在怀里,脑袋抵在丫头胸口,终于能放空之前在宫内的所有思绪,让自己完全松缓下来,不再绷着。 忽然笑出声。 留白小心捧着自家大人脑袋,等轿子重新抬起开始前行,好奇问道:“大人,笑什么?” 搂着丫头细细小腰,朱塬道:“想到了个成语。” “嗯?” “板上钉钉。” 留白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感觉怀里小男人的脑袋动了动,忽然悟了,脸蛋顿时红红,还都嘴赌气:“爷,不若奴让轿子停下,换了鱼儿上来?” “和你开玩笑呢,我喝醉了,”朱塬一只手下滑,拍了丫头一下:“还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都把我喊老了。” 被打一下,留白小小‘呀——’了一声,脸蛋更红,却是道:“您都是小王爷了,非让奴们喊大人,听着才怪哩,还不如喊官人。” “官人太不正经,还是得加个‘小’字。” 留白想起来,反驳道:“洛水就喊。” 朱塬笑:“洛水也不正经啊,你可别学她。” 嗯。 留白对此很是赞成。 洛水不仅能接住自家大人的任何逗弄,还总能反着回去。 不正经。 自己可如何都做不来呢。 这么点着头,妮子顿了下,又小小声:“您还是更喜欢……更喜欢那个,对么?” “哪个?” “那个。” “哪个?” 再说就没完了,留白只能认输,脸颊热热地轻唤了一声:“爹……” 第031章:十六个专业 “上了,上了,又是一条黑鲫,哈哈……啊,嗯,平章,俺老方就是海边长大的,钓鱼比你强些,不是甚么出息。唉,说这钓鱼啊,还是得去海上,这小湖泊能有甚大鱼,钓鲸才是本事。” “鲸鱼肉不好吃,太韧,还腥。” “是呵是呵,倒是说这后湖……唔,叫玄武湖了,这湖中黑鲫乃是绝品,可惜成了你家的,俺还不曾尝过,今儿咱试试,俺这有……怎任快就六条了,吃不完呵。” “老方,我忽然觉得,很适合派你儿子去远征日本……” “平章对明巩有再造之恩,你让他去那里,他定就是去得。” “……” 玄武湖上的舫船内。 这已是十月二十,带鱼宴后,朱塬依旧保持大部分时间的修养状态,提前招呼过后,也一直在金陵赋闲的方国珍跑来探望。 干巴巴说话没意思,朱塬就提议过来钓鱼。 结果……业余的碰上专业的。 自讨没趣。 兴味索然。 恼羞成怒。 写意带人乘坐小船送来午饭,进入船舱,恰好看到自家大人‘威胁’不成反被噎住,忍着笑通报一句,得到回应,便安排着在一旁摆好饭食。 让人收了鱼竿,两人在饭桌旁软垫上盘腿坐定,谦让着拿起餐具,动了几快子,夸奖一番,方国珍才又回到刚刚:“平章对日本有想法?” 朱塬没答,而是反问:“老方你有什么想法?” “那地方呵,好东西不少,以往觉得太远,瞧过了你那地……额……” 朱塬无所谓:“瞧过就瞧过了,那地球仪,我本来就没打算当什么机密,不过,你也别到处乱传。” “俺知晓厉害,”方国珍尴尬地笑了笑,端起一边伺候丫鬟倒上的酒水喝了口压压惊,才接着道:“瞧过那地球仪,俺才知晓,竟不过一千余里。” 朱塬调侃道:“后悔了吧,当年你如果大胆些,带人逃去日本,现在说不定也能当个倭王。” 方国珍却是摇头:“被平章惦记着,那里当得了甚么倭王。” 到底有人在旁,两人没有多聊这个话题,方国珍很快转向了自己的幼子:“……明敏入了那翰林院,这半年来一直都在修书,听闻还都是平章你挑选的书目哩,就当下那甚么《梦溪笔谈》,俺日常也读了些,只觉得真真比那四书五经还要实用……” 方国珍有三个儿子。 长子方礼,字明巩,当下正在明州。 次子方关,字明完,上半年被老朱授予虎贲卫正五品千户,跟着去了趟北方,参与了大都之战,上月底科举,老朱派虎贲卫将士负责科场事务,还有过碰面。 最后是方行,字明敏。 不同于他父亲和两个哥哥,方行喜好诗书,同样在上半年被老朱安排进入翰林院担任正七品修撰。 这些都是朱塬在明州时就知道的事情,方礼有意无意地主动透露。 至于修书…… 还是得说老朱的持之以恒,当初的那份书单,从最初的《齐民要术》到一系列数学着作,再到方国珍提及的《梦溪笔谈》,老朱不仅自己一直在看,也不断地让翰林院进行编注修撰。 比如很早就开始根据《九章算术》、《周髀算经》等传统十大算经编撰的全新算学书籍,结合了朱塬给出的新式数字和全新符号的那种,在朱塬离开明州之前就已经完成。 老朱还亲自提名《算经集注》。 朱塬抽空看过。 虽然吧,按照自己后来的标准,还需要很大程度的二次修编,主要是归纳总结各种公理定理之类,但,以这个年代来说,相比以往的各种数学典籍,已经是一次很大的进步。 其他各种,不只是朱塬当初列入书单的46本,另外还加了很多,也都是如此。 而且,整件事最关键的一个意义在于,一个字:用! 封建时代官方修书,无论是一般典籍还是堪称浩瀚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之类,往往修了,也就修了,就像几百年后的论文,发了,也就发了,落地成实的,很少。 说到底,还是缺少方向的缘故。 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只是不断完善已经证明还算有效的一个‘礼’字,其他,虽然也在发展,但因为处在摸索状态,发展的速度却非常缓慢。 发散地想着这些,朱塬记起一个,笑问道:“一直还不知道,方礼他们,年龄都多大?” “明巩32岁,明完27岁,明敏比他两个哥哥都小了许多,今年才22岁,老么呵,当年就宠着,不喜欢刀枪拳脚,喜欢读书,就让他专心读书了,”方国珍透着些回忆地说道:“倒是没想到,俺方家还能出个秀才,那宋廉都夸过他哩,说文章写得不错,就是……呵,俺也看不出好赖,哈哈。” 方国珍都这么明显地把话题往自己小儿子身上带,朱塬也没有假装不理解,想了想说道:“等科举试卷批阅完成,金陵大学的摊子就会铺开,需要用人,如果你没意见,我就把方行调过来?” 今天跑来,除了探望朱塬,还有就是自己小儿子的事情。 如果朱塬没意会到,方国珍之后也只能挑明。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方国珍立刻点头:“好呵,嘿,平章,说心里话,俺就是想让他每哥几个跟着你,感觉稳当。俺方家不求其他甚么,今后安安稳稳最好。” 说着还想起前日的带鱼宴。 虽然是个食禄而不知官的闲人,但品秩在那里,方国珍也得以出席,位置还挺靠前。 因此也旁观到了当日西楼殿内的众生百态。 主要的一个,就是当今皇帝陛下对朱塬的态度,这一次,再明显不过。 简直就是当嫡亲晚辈一样。 甚至,方国珍发现,皇帝陛下对朱塬的关心,比另外一边的太子朱标都还多一些。 帮助方家在金陵站稳脚跟后,方国珍就已经决定紧紧依靠朱塬这颗大树,前天的一次,不仅让方国珍确认自己的选择没错,还毫不拖延地决定,必须要靠得再紧一些。 次子进了虎贲卫,这不好办,但,三子在翰林院,转来这一看就前途更加光明的金陵大学,方国珍觉得肯定是个好主意。 关键还能与朱塬走得更近。 此行的目的达成,吃过了午饭,又关切一番让朱塬好好将养身体之类,方国珍便起身告辞。 送走方国珍,朱塬返回船舱。 穿过外面转眼已经收拾停当的客厅,来到最里面铺了厚厚褥子的卧房,之前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在这里钓鱼,身边还会有姑娘陪着。 上午被一个力能扛鼎的黑面大汉陪着钓鱼,嗯,关键还一条没钓到,身边却是狂拉…… 没有下次了。 这么想着,温暖船舱里一对个子小小衣着透薄的丫头主动帮朱塬脱掉了鞋子,身后一大只也蹭了过来,还是浑身皮草一副毛茸茸模样的梧桐。 按住女人大脑袋,朱塬挪到小窗边坐好。 写意跟进来,笑问:“大人还要钓鱼么?” “不掉了,这湖里的鱼和我犯冲,”朱塬摆手,一边看向小窗外:“还是下雪天感觉好些,现在这大晴天,没气氛。” “冷呢,”写意说了句,也脱掉鞋子挨过来,伸手把小窗帘子拉上一些,一边递了一份礼单过来:“方左丞送的,照您吩咐,奴都收下了。” 不同于其他,方家既然决定投靠自己,朱塬又答应下来,日常来往,就不需要太顾忌。 好奇翻开。 除了一些燕窝、珍珠之类的补品珍奇,还有一套书籍,《宋会要》。 朱塬想了下,记起来,指了指礼单上:“这套书……我记得很多卷吧?” 早前在明州,让人收集航海相关资料时,记得一份文件里提过。 写意点头:“500卷,装了两大箱子。” “啧,老方也是有心了,恰好填充我的私人书房。” 比起前面用钱就能买来的那些,这样一套书,这年代,可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的。 写意见旁边那对个子小小的倭女也学着梧桐模样蹭过来,内心不喜,却不像留白那样会表现出来,只是示意旁边的点绛唇和玉楼春两个丫头把枕头拿过来让自家大人靠着,一边继续对朱塬道:“奴看了,是全新抄本,但做得很精细。” 朱塬靠在枕头上,点着头,捉住贴过来的一只捏了吧,听着某种很有些熟悉的叫声,感觉还真是各有各的特点,无论几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都差不多。 这是之前沉家送来那一批中的两个,当时一首词快用完了,于是,最后的那些,都叫‘滴滴’,一个奈良子·滴滴,一个香织·滴滴,是一对姐妹。 而且,个头都很小,与采桑她们类似的年龄,却比采桑她们还矮了一头多,这算这年代日本人的普遍状态。 倒是漂亮。 姐妹两个都是短短小小的脸蛋,衬得眼睛很大,如同两只猫儿,总之,都很日系。 正品味着,因为垫枕头被赶开一些的梧桐又挤过来。 朱塬再次把女人大脑袋推远,看着这女子眸子里放可怜,却有些偏离。 嗯。 这只,肯定不会喊‘oh,god’之类。 就知道吃。 还好,没有吃胖的迹象,大概……看样子,也只是在自己这里能放开了吃,写意她们可不会放任。 写意见自家大人来了兴致,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去。 不担心某些。 前几日,伍家那三个……也只是当了当抱枕,自家大人的自制力,写意几个不仅不怀疑,甚至已经到了幽怨的程度。 当然,此时…… 考虑到自家大人身体,她们也不敢乱想其他。 刚吃过饭,不是午睡的时候,朱塬也没有做些其他的意思,只是逗弄着身边三个,想起来,问写意:“《红楼梦》的第一章写好了吧,送过来念给我听听?” 朱塬因为‘嘎嘣——’一下不得不修养下来,不过,《大明月刊》的筹备并没有停下。 其实不止《大明月刊》,所有事情都没有停下。 就像前两天才和老朱提起的‘博物馆’项目,朱塬当天晚上睡觉前就在洛水帮助下大致勾勒了一份建筑草图,还口述了一些想法,第二天交给将作司去挑选地址。 大致还是会确定在玄武湖附近。 不是朱塬的私心。 金陵城内……实在是没有什么朱塬看好的地方,而且,就算有,也难免要拆建一番,太麻烦。 相比起来,放在城外的玄武湖附近,很多事情都会简单许多。 还有,同样是那天得到老朱许可的开放‘经济之学’相关。 完整的‘经济之学’,朱塬还一直没能搞定,但这并不妨碍朱塬很快通知金陵大学那边临时增加一个‘经济专业’,让学子有所准备。 这也让金陵大学预计的总专业数从15个增加到16个。 没错。 即将展开的金陵大学,朱塬完全是按需设置,短时间计划内缺什么人才,就设置什么专业。 算上新加上的‘经济专业’,金陵大学初期总计将会有16个专业。 除了‘经济专业‘,另外15个分别是‘国学专业’、‘法学专业’、‘农学专业’、‘数学专业’、‘物理专业’、‘化学专业’、‘地理专业’、‘海洋专业’、‘土木专业’、‘水利专业’、‘机械专业’、‘建筑专业’、‘艺术专业’、‘冶金专业’和‘气象专业’。 全部16个,朱塬最满意的一点,就是……齐整! 嗯…… 其实一开始也有过考虑,不是专业,而是学院。 就是说,金陵大学,下属16个学院。 考虑到大明将来对人才的需求,一个大学内部设置16个学院,再细分各种专业,完全撑得起来。 不过,想想还是作罢。 当前情况下,暂时没有这种必要。 而且,只是一切的开始,相应的专业,虽说有自己的名字,但大概率情况下,将来很多学子都会成为多面手,而不是相当深层次地往一个方向钻研。 这就像接下来了办学初期,学生和老师的身份都不会太明确一样。 朱塬的想法,各个专业的学子聚在一起,共同学习,共同进步,达着为师,智者为师,大概就是这种。 第032章:成本 洛水捧着一叠稿子进来,见自家大人正在逗弄那对娇小倭女,一边脱了鞋子坐过来,一边道:“奴特意吩咐,莫要教她们说话,这才别有一番韵味呢,大人觉得如何?” “可我交代了正事啊?” “还有多个倭女,此二人太小,知道不多,可由其他转述。”洛水说着,等自家大人把两小只赶开,侧身挨着坐下,示意手中稿子:“大人要自己看,还是奴读着听?” 朱塬把另一边又蹭过来的梧桐拍走:“当然是你来读啊。” 说着见洛水朝前曲了曲裙裳下的大腿,还飞了个眼波过来,笑了笑,顺势躺下,脑袋枕在她腿上,感受着近距离的女儿香,朱掩耳同学还找到一个很合适的理由:“恰好该午睡了。” 洛水等靠过来的写意帮自家大人盖好褥子,一边也帮着拉掩好,才转向面前稿子,小小酝酿,映着面前小窗透进的光线开始念读。 “故事缘起,要说那上古之时,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以至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女娲氏为救生民,取巨鳌之足以立四极,再炼五色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弥补天阙。然则,那娲皇补天只用了五色石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了大荒山无稽崖之上……” 眯眼倾听的朱塬听到这里,不由微笑。 洛水带着内宅一群姑娘写了好几个开头,朱塬特意挑选了这个。 因为,深水梗。 这样的开头,它可以叫《红楼梦》,但,它其实也可以叫《西游记》。 洛水感受到自家大人的反应,停了停,见朱塬没说什么,便继续读下去。 全新的第一回,基本按照曾经,内容差别也注定很大。 曾经读过《红楼梦》,记不得太多,但诸如开篇这样的重要章节,多少还有些印象,比如第一回的章节名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朱塬恰好记得。 还有那首五绝。 以及,《好了歌》,朱塬也只记得开头的‘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后面就不记得了。 因为很重要,朱塬让洛水她们编了全新的,包括甄士隐顿悟时对《好了歌》的那一段解读。 洛水是很聪明的姑娘,再加上曾经的人生经历,还有身边一群阅历各异女人的协助,全新的《好了歌》,感觉也一点不差。 大体上,全新的第一章,主要说两件事。 甄士隐失女顿悟,林如海临终托孤。 金陵十二钗中的两位直接出场。 具体内容上,从多余的五色石说起,再加上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点破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过往,并跟随一群历劫男女一同下界,化身为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 其中还有这年代读者看起来绝对会很惊艳的设定。 绛珠还泪! 还有,甄士隐和贾雨村这种‘扣钱梗’,当下同样新奇,朱塬也就没改,虽然具体行文肯定与原版大相径庭,但第一回标题,同样还打算用原版。 虽然吧,贾雨村这个人,读过《红楼梦》的,没人会喜欢,但他确实是贯穿全篇推动剧情的一个重要人物。 无论原版还是新版,也都不会有好结局。 曾经倒是有个说法,说原版的原版,贾家败落后,贾雨村反而继续高升,不仅如此,薛宝钗甚至还沦为贾雨村的妾室。 这就太牵强了。 贾雨村的结局,曹雪芹也早早就给了,是那双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贾雨村这个‘葫芦僧’做了那么多‘葫芦事’,对于很讲究因果的《红楼梦》来说,不可能会有好结局,最终应该是想回头时已经无法回头,或许还与贾家的轰然崩塌有直接关系。 曾经如何已无可知,这一次,整体的谋篇上,朱塬就打算沿用这一设定,让贾雨村成为贾家败落的一个引子。 总的来说,这次还是讲一场大观园内的故事。 曾经的一些关键情节,元春省亲、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探春结社等等,包括刘姥姥的相关,都不会少。 朱塬给洛水她们的要求是,要奇,要趣,要巧,要‘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至于之前和老朱提过的其中内涵……靠边去吧,反正只要书成了,还造成了足够影响,总会有人从中挖掘出内涵,一千个哈利波特那种,不用朱塬操心。 船舱内。 等洛水念完,听得津津有味的朱塬还没睡着,睁开眼道:“好像字数有些多?” 洛水点头:“已经多有精简,还是将近8000字,大人,要奴再改一改么?” “不用,为了字数修改就没意思了,”朱塬想到已经完成的《倩女幽魂》也是5000余字,打算破罐破摔:“多几页就多几页。” 洛水应了声,整理起散开的稿子。 朱塬仰头,由下往上打量洛水的精致脸庞,伸手抚过去,感受这女子配合地微微侧头贴来,笑道:“突然想起,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点像其中的英莲,也就是香菱?” “不像呢,”洛水一点也没有迟疑,明眸望来:“就像奴也不觉大人会是那宝玉。” “哪一点不像?” 洛水弯起嘴角:“哪一点都不像呢。” “嗯,姑娘,看来你对我很有意见啊,难道是我不够怜香惜玉,还是因为我不喜欢吃你们的胭脂?” 洛水把整理好的稿子放在一边,低头,双唇微张,热气呵在朱塬手上,香香的,暖暖的:“大人要尝一尝奴的胭脂么,来时刚涂的,还加了蜜呢。” 朱塬还抬着的左手擦过洛水唇角,收回到鼻间闻了闻:“胭脂里能加蜜?” “为大人加的。” “看来我必须尝一尝了。” 默默一直守在旁边的写意见洛水低头与自家大人吻在一起,眸子睁大,羡慕又感慨。 自己……真是不如呢。 难怪是解语花。 嗯。 按照留白的说法,这也叫……不正经。 这么想着,写意见洛水脑袋很快被推开,还有自家大人的叫喊:“上当了,上当了啊,不甜,我一世英名……” 写意:“……” 洛水:“呵呵……” 然后写意她们就被赶了出去,按自家大人说法,要惩罚某个胆大包天竟然欺骗自己的女子。 写意只能赶着一群大大小小离开这处舱房。 来到外面,看了看这边由粗瓷管道连往内舱的热炉,叮嘱负责烧炭的仆妇好生看着,既要供暖,也要防火,才重新返回舱内。 待在内舱外间的客室,写意找出刺绣绷子绣着一只给自家大人的手帕,一边侧耳倾听。 没什么惩罚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走过去掀帘看了眼,小窗已被拉上,昏暗的光线里,被褥下,自家大人只露了一个脑袋,侧身而卧。 洛水在一边仰躺,满头青丝铺开,还有一片让写意看了都微微脸热的白皙肩头露出。 洛水并没有睡着,注意到写意探头进来,对她一笑,探过玉臂,把缠着自己的小男人身上被褥拉紧一些,避免透风。 写意没有多看,很快重新放下帘子。 再次醒来,又是一个冬日傍晚。 舫船靠岸,刚进门,何瑄就说起一事,赶赴泾县采购纸张的人下午返回,总计得纸1300余刀,已经全部存在金陵大学那边的库房里。 另外还送了几刀样品过来。 朱塬一边漫步走向内院,一边吩咐把样品送过来。 泾县纸张,其实就是宣纸。 这是朱塬为《大明月刊》挑选的印刷纸张。 说起这个,这年代,好纸其实不少,长江以南各个行省,各处都有自家的名纸,名字五花八门。 朱塬之前一番了解后,大致做出归纳。 无论工艺如何,或者名头再花哨,根据造纸材料不同,这年代主要是两种:皮纸和竹纸。 皮纸,顾名思义,用各类树皮制造,这年代最上等的纸张,基本都是皮纸。 竹纸,更不必说。不过,因为发展时间相对较短,受到材料和工艺限制,竹纸的质量还无法和皮纸相比。 至于其他,麻纸、草纸、棉纸之类,都不算主流。 再说朱塬选中的宣纸,准确来说,这年代还不叫宣纸,虽然在唐朝已经有人开始制作,但宣纸的名气其实是明清时期才逐渐兴盛的。 当下,出产在古称宣州府现在是宁国府下属泾县的这种纸张,因为是用青檀树皮制作,而不是常见的构树皮,因此被称作青檀纸。 还是皮纸类别。 再就是,虽然名气还没有打开,但质量已经得到了相当的肯定,这一点,从价格就可见一斑。 即使朱塬让人去往泾县大批量采购,每刀的价格,依旧达到一贯五的程度。对比起来,朱塬之前看过的另外一些皮纸,价格最低有400文一刀的。更别说竹纸,七八十文一刀的也很常见,与青檀纸价格能差20倍。 还有尺寸。 朱塬希望把《大明月刊》做成16开大本,这只能说是后来的标准。当下,一张标准的宣纸,宽三尺,高一尺六,截成大概类似后来16开的大小,一大张只能裁成6小张。 算下来,按照50张100页的厚度,《大明月刊》只是纸张成本,每一册就将达到125文。再算上凋版、油墨和装订,预计每一册成本200文左右。 这还不算其中文章的版权价值。 朱塬可是计划将来公开征稿并且给予稿费的。 还有,将来的全国性发行。 这年代的邮递成本只会更高。 总之,全部考虑之后,这份杂志想要在商业上获得利润,定价不能低于500文。 半贯钱买一本杂志……全年订阅……哪怕优惠些,5贯钱…… 嗯…… 还是不要想赚钱的事情了。 俗! 看过了青檀纸的样品,当晚朱塬就试了试,让身边女人们把完成的《倩女幽魂》和《红楼梦》第一回誊抄了一遍,第二天一早,就让人送去宫内,先给老朱读读看。 顺便也看看纸张。 打发了何瑄进宫去送文章,朱塬今天还是没出门,也没再去湖上钓鱼,而是来到大宅前面制作蒸汽机模型的院子。 刚进门,被朱塬任命为主事的金三护就迎上来,行过礼,起身后带着几分邀功:“大人,又成了一个。” 金三护本来是为元廷皇室制作刻漏的匠人,这年代能制作类似后来‘钟表’的刻漏那种复杂机械,对于蒸汽机模型,只会更加手到擒来。 朱塬同样很在意时钟,不过,询问金三护一番,得知对方果然有两个哥哥,分别叫金大护和金二护,而且都是刻漏匠人。其中,金大护制作刻漏的水平比他这个三弟更好。只是,大都之战前,为了保存家族血脉考虑,两个兄长都带着家人逃离了大都,去往乡间躲避兵祸,留着金三护在城中守家,后来辗转被押送到了金陵。 因为朱塬的重视,金三护才把这些和盘托出。 显然也是想找个靠山。 朱塬便一边去信到大都,让人寻找金三护的两个兄长,另外还有其他刻漏匠人,打算他们抵达后成立钟表作坊,一边让金三护改行制作起蒸汽机模型。 这边说着,另外一些匠人也从屋内出来给朱塬见礼。 相比最初挑选的六人,在这些人的连带推荐下,当下这院中的匠人已经多达21个,这还是一部分去了隔壁。那边制作标准大小蒸汽机的匠人数量更多,达到39人。 招呼过,打发各人自去忙碌,朱塬跟随金三护来到院内正屋。 进门第一眼先看到正堂大桌上的迷你铁路轨道,一寸的宽度,上面已经有一座小火车,因为模型是烧蜡的,样式与后来不同,主要是水箱放在后面,通过管道连接提供动力的蒸汽车头。 这东西,前几天就已经完成。 工匠们当下正在做的,是蒸汽机船。 朱塬的考虑是,等车船都完成了,再喊老朱过来看。 金三护刚刚在院内说成了的,不是蒸汽轮船,而是朱塬之前随口交代的另一个:蒸汽抽水机。 正房堂屋两侧都是开放的工作间,宽大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各种工具以及与蒸汽机械相关的各色零件,一边还有朱塬在明州时让人做的脚蹬切割装置。 当然还有匠人。 示意工匠们继续忙碌,朱塬跟随金三护来到一张桌旁,这边已经摆好了一台蒸汽机,以及,明显的一台迷你抽水机,皮制的细管连接抽水机,一直延伸到地上一个装水木桶,抽水机另外一端出水口对着一个木盆。 朱塬的期待中,金三护往那台蒸汽模型里加了热水,这是为了减少烧开时间,随后点燃蜡烛。等水汽冒出,轻轻拨了下蒸汽机转轮,小东西立刻快速旋转起来。 随即,抽水机对着桌上木盆的一端便开始出水。 朱塬只看得目光发亮。 因为明白,相比投入实用不知要多久的蒸汽火车和蒸汽轮船,这抽水机,只要真机能做出来,短时间内就能实现很大的用途。 第033章:终极挑战 观察片刻,感觉出水还是有些慢,朱塬对金三护道:“把火加大。” 金三护答应一声,从旁找出一把小镊子,挑了一截灯芯放在迷你水箱下的蜡烛里点燃,本来一朵火苗变成了两朵。 另一边,活塞传动速度明显加快。 朱塬饶有兴致:“再加。” 金三护继续添了一条灯芯。 传动和出水再次加快,与后世田间水泵类似的迷你抽水机出水口已经如同一道水箭。 如此过了几十息,活塞处水雾减少,传动逐渐缓慢,直至停止。 示意金三护不用再加水,朱塬拉来椅子坐下,一边道:“质量很不错。” 转这么快都没有出问题,不得不称赞一下这边工匠的手艺。 “还是大人主意好,那轴承,耐用哩。”金三护说着,见朱塬伸手向迷你蒸汽机,连忙拦住:“大人,小心烫着。” 朱塬便转向抽水机:“我拆开看看。” 金三护伸手帮着把小小的传动带拨开,又递来撬刀、镊子等工具,还抬着手示意:“大人,小心割着,不若小的来吧?” 朱塬没理,先取掉那条皮制细管,稍稍打量。 抽水机和蒸汽机都是嵌在一台书本大小的木座上,为了确保稳定,下方用铁钉钉紧。 便也没有取下的意思。 转向泵体。 安装主要起到抽水作用的转轮部位大概一寸直径,进出水口则是快子粗细。 可以看出,上下进出水口和转轮部位相接处,还有两侧转轴处,虽然打磨过,但依旧有澹澹的焊接痕迹。 这年代是有焊接的。 实际上,甚至早在商周时期,焊接技法就已经出现,当然不是后来的电焊之类,但也不是浇铸,就是对不同金属构件的焊接。 虽然眼前小水泵通过焊接和打磨,看起来浑然一体,朱塬还是在一旁金三护的指点下,用撬刀沿着泵体一册把小东西弄开。 整体青铜的材质,撬起来很容易。 片刻后,一连串更加小号的各种部件就出现在朱塬面前,主要是一根短短的钢制轴杆、两个比铜钱略小的迷你轴承、外侧连接传动带的转轮和嵌在轴杆上的水轮。 让朱塬比较感慨的是,这一切,都如此的小,又如此的精细,甚至,想想之前的运转,没有漏水,没有过载,直到那小水箱内的热水烧干都没有出现故障,这已经可以用精密来形容了。 摆弄间,朱塬还注意到了另一件。 迷你轴承里,绿豆大小的滚珠,不是铜制,反而散发着钢铁的光泽。 再次撬开,取出小球打量,果然是钢珠。 旁边的金三护见状,主动解释:“大人,青铜滚珠着实不耐用,小的就换成了铁的。” 】 朱塬想了下,就有些明白,问道:“能做大吗,直径一两寸那种。” 金三护道:“能,就是慢着些。” “那就是不能,”朱塬微微摇头:“如果一天只能制作出一颗钢珠,没意义。” 金三护想起自己亲自去江边看过的轴承作坊,也跟着点头。 这种绿豆大小的钢珠,车起来容易,若是做大到一两寸,鸽蛋到鸡蛋那种级别,以他匠人的眼光,主要是,尺寸不好把握。 简单来说,用铁刀车铜球,江边轴承作坊里的那种圆筒状铁车刀,能做到车几十个铜球都不会有太大磨损,但,如果以铁车铁,磨损就会很快。更关键在于,那种车法,侧重的是一次成型,若车刀磨损导致尺寸出现偏差,想要对成品进行二次加工,就很难确保滚珠的圆润程度,只能回炉重造。 抛开这件事,朱塬一边摆弄,一边又问了一些细节。 最后把已经零散的抽水机推到一边,要来纸笔,朱塬道:“既然抽水机做出来了,再给你们一些挑战,试试其他。” 说着用炭笔开始飞快在白纸上描画。 蒸汽卡车,蒸汽挖掘机,蒸汽推土机,蒸汽压路机,蒸汽起重机…… 连续画过几个,朱塬想起一件,问金三护道:“你知道竹蜻蜓吗?” 金三护点头,还双手贴合拨弄一下:“就是,能飞那个?” 朱塬看向四周满桌的各类材料:“用木片,现场做一个给我。” 金三护正要去动手,朱塬拦住,示意其他几位工匠:“你们来做。” 随即让金三护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开始讲解:“蒸汽卡车,看图你就知道是什么,不需要轨道就能跑的。蒸汽挖掘机……主要是前面这个铲斗,想象一下,做大到与咱们房子等高的大小,一铲子能铲出几百斤土的那种。还有,推土机,压路机,起重机,这些类似,都属于可以修路建房的大型机械,图上只是一个样式,我的要求是,只要能实现简单的目的,比如,就是为了挖土,就是为了推土,就是为了像碾子一样来来回回把路压实,就是为了把几千斤重的东西吊到十几丈高度,你考虑一下,能实现吗?” 金三护看着朱塬画出的图样,微微拧眉思索片刻,点头道:“大人,若只是简单动作,应是不难。” “那就再多考虑一些,”朱塬笑着点向纸上一个:“比如这卡车,要能向前,能向后,还要左转右转,毕竟路不能都是直的,还有速度,能够加快减慢,呵,这个,倒是涉及你的本行,大概就是不同大小齿轮结合,就能实现变速。” 金三护这次没有考虑太长时间,说道:“大人,若这么小尺寸,怕是不成,若做大,照大人说的,房子大小,小的有些眉目,但需不少时日,耗费怕也不菲。” “呵,时间你有的是,也不计成本,”朱塬笑着,又在卡车上圈画了下:“其实,这东西,只要能做到基本的转向和行止,暂时就非常足够了,关键也要大,车斗做到咱们这房子大小,一次能拉几万斤的东西。” 金三护陪着笑:“大人,小的想想这画面……若将来真能见到,也不枉此生了。” “只要你能好好做,肯定能见到,毕竟都要你们来实现的,属于历史的创造者,将来可以载入史册那种。” 金三护身子不由躬了些,嘴角似乎都抽了下:“大……大人,载入史册……小的一个卑贱工匠,可不敢想……”说着还摇了摇头:“不敢想哩。” 屋子里其他工匠也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对话。 载入史册? 他们同样不敢想,也没想过。 不过,诸人却都有些激动。不是想着载入史册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而是……若真达到如此程度,或许……大伙都能有个更好前程。 朱塬也没有多说,见对面一个工匠转眼削磨拼装好了一个竹蜻蜓……嗯,这是木质的,应该叫木蜻蜓了……接过来,对金三护示意:“终极挑战,你们若能做出来,每个人再赏10两黄金。” 说着拨弄木蜻蜓,所有人的目光中,只见小东西旋转着在房间内飞起来,落到了南边靠窗地方,那里一个工匠立刻小心接住,躬着身送过来。 朱塬接回手中,没有再演示,而是重新拿起炭笔换了一张白纸开始描画:“原理给你们演示过了,其实就是通过桨叶的旋转,形成一股升力。你们试一试,可不可以用蒸汽模型带动桨叶,制造一个能飞的机器出来,嗯……我叫它‘直升机’。” 这么说着,朱塬很快描画出了一个直升机的模型。 想了想,又继续描画,还接着说道:“照例,思维不要限定,可以是上面这样的,也可以是下面这种,四个角各有一对桨叶。” 再次画出的,已经类似于后来的无人机。 随后再画了第三个。 前后两对桨叶,类似后来的支奴干。 边画边继续讲解:“做这个的关键是重量,这就需要所有的部件尽可能做到最轻盈,能用木料的绝对不用金属,甚至,能用布片线绳代替的,也绝对不能用木料,呵,还有水和蜡,反正,我的要求就是能飞起来,多久暂时不考虑,所以,水箱和蜡槽也可以坐到最小。总之,这就是一个有奖挑战。” 之前初步完成蒸汽机模型,院子里所有工匠就每人得了10两黄金的奖励,这次……又是10两,所有人顿时打起精神。 等朱塬说完,金三护立刻保证道:“大人,小的们定当尽力。” 朱塬一笑:“反正,做不出来就没奖励。嗯,记得制作的时候,做好文字和绘图记录。” 不管成不成,相应经历都会是很宝贵的研究资料。 金三护再次答应。 说完这些,朱塬起身,在正屋各处看了看,便出门来到西屋。 这边几个工匠正在做蒸汽机船。 朱塬亲自主导下,工匠们主要钻研的是两种型号,一个是轮船,一个是螺旋桨船,前者是这个年代就有的,船身上安装巨大桨轮,后者自然是朱塬提出来,参照后世依靠船尾水下螺旋桨推进那种。 两种型号基础上,因为朱塬的鼓励,工匠们也很发散,设计了足足十余种图样。 目前主要是做实物。 朱塬当下看时,已经成了一种,轮船类型,一尺长的木质船身,两侧各装有一只桨轮,依靠一台蒸汽模型带动。 当场演示,已经可以很好地在屋内水盆里行进。 当然,转弯行止之类,是不能的,开始动作,如同上了发条一样,只会直奔向前。 朱塬要的也就是这种结果。 毕竟想要个遥控的……当下……只能等晚上…… 梦里啥都有。 另外的螺旋桨类型,其中一款也基本成型,明天就可以下水测试。 验看一番,朱塬觉得,可以开始为展示给老朱做准备了。 随即来到隔壁院子。 这边…… 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也不顺。 顺利的是,基本的全尺寸模型,前些日子就已经弄出来。不顺的是,模型做出来是一件事,能不能好好运转,就是另一件事了。 这也是之前看迷你抽水机为何会感慨。 还是两个字:耐久! 水烧开了,机器动起来了,但,转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机体漏气啊,部件断裂啊,如此之类……总之,同志还需努力。 不急。 两边都看过,想起之前,朱塬又让人喊来金三护,带着他一起来到大宅东南的外院花园,也就是朱塬最早在这边的居处。 老朱当初撞开的地方,当下修成了一道月亮门。 朱塬第一次见,还想过,该起个名字,嗯……‘御临门’什么的,不过,现在大宅还是连匾额都没有,包括内里的各个正堂,也都空着,这道小门想要名字,就过分了。 于是作罢。 说起匾额之类,之前已经和老朱提过,求御笔啊。 被拒绝了。 说等着罢,免得将来还要换。 朱塬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关键是……按照朱塬现在的品秩,准确的个人宅院应该称‘第’……想象一下……‘朱第’……感觉怪怪的,似乎哪里听过,不像什么好话的样子。 就等着吧。 带着金三护来到这边花园,朱塬下了肩舆,沿花园内人工湖畔漫步着走了走,一边抬手比划,对金三护道:“这边,沿着湖边……嗯,环湖就过头了,也没必要。反正,你们看着,在湖畔铺上几十丈的轨道,到时候一次性放上几辆火车模型。再就是湖里,轮船和桨船,都要有,热闹一些。还有之前看过的抽水机,多弄几台,放在湖畔抽水。你自己看看,这两天先构思一个方案,然后开始去做。” 金三护恭敬答应着,还是疑惑:“大人,这是作甚?” “给祖上看。” “啊!” 朱塬见金三护瞬间呆怔的模样,笑着道:“不只是祖上,到时候,我会把太子殿下、各位皇子和中枢重臣都邀请过来,所以,做好了,你一步登天,但如果搞砸了……嗯,你会游泳吗?” 金三护脑子里还缠绕着某些画面,呆呆摇头:“小的……不会。” “那赶紧学学,”朱塬半带玩笑:“免得搞砸了,我把你扔着湖里,直接就沉下去了。” 金三护连连点头:“小的……小的……” 朱塬停步,想要拍一拍金三护肩膀,可惜对方哪怕微微躬着身子还是比他要高不少,只拍到了手臂:“别紧张,你是做时钟的……应该也见过至正帝吧?” 金三护摇头:“没,家兄倒是见过,小的……” 刚要说‘没这福分’,忽然记起当下已是改朝换代,连忙打住,还惊起一身冷汗。 朱塬见他不知为何脸都白了,没再调侃,收起表情认真叮嘱道:“总之,你好好做就是,多放些模型,到时候有趴窝的也不怕。” 第035章:开弓没有回头箭 东阁内,中枢一干三品以上重臣济济一堂。 既然决定要打,老朱就让众人畅所欲言,提出自己的想法。这些事上,老朱也很分裂,有独断的一面,也很是喜欢倾听臣子的建议。 大家七嘴八舌,很快敲定了初步方略。 要打,就要全面压上,不能只是常遇春那边动手,武昌的廖永忠和杨璟所部也要出动,一边是寻求东线突破,一边也是夏国吸引兵力,减轻常遇春方向的压力。 问题也不是没有。 变故过于仓促,注定了川蜀的北线和东线都准备不足,虽然重庆方面应该不会料到兴元说丢就丢了,但为了抵御大明进军,相对来说,明夏在两个方向的驻军还是更紧绷一些。 再就是,陕西毕竟初定。 虽说老朱已经下令将李思齐、张良弼等一干陕西藩镇家族都迁来金陵,但如果常遇春带兵入蜀,陕西就难免不稳。 商讨结果是让常遇春尽可能将更多李思齐等部降军带入蜀中,同时再遣大将入陕,镇守长安。 这件事很快敲定,选择了汤和。 大都之战结束,还意外地连续拿下了山西和陕西,按理说,从去年10月开始的北伐已经结束。不过,老朱并没有取消之前的北伐序列,只是在从汴梁返回前后重新进行了各方面部署。 徐达依旧是征虏大将军,并且从之前的坐镇汴梁改往镇守大都。 常遇春作为征虏副将军,在之前突袭开平前,被打发去了陕西。 第三号人物冯胜,被老朱提升为征虏右副将军,当下也在大都。 再就是第四号的征虏偏将军汤和,在之前拿下山西后,被老朱安排驻守太原,相比驻守汴梁的河南都指挥使何文辉,虽然远一些,但分量到底更重。 汤和去往长安,冯胜则转往太原。 由冯胜负责的反向打草谷以训练大明骑军的计划,转为李文忠接替。 说起来,当下北方已经是寒冬,开春之前,谨慎起见,明军并不会随意出塞,毕竟一旦遭遇风雪,对于骑军来说将是灾难性的。 大致商议完,老朱看向书桉对面除了最初表示赞成之后话语就不多的朱塬:“塬儿,你怎不说话,可有什么建议?” 相比站在外围的杨宪等人,朱塬是坐着的,另一边的李善长也因此得以落座。 听到老朱问起,朱塬挺了挺身:“祖上,塬儿不懂具体兵事,不敢妄言,不过,塬儿冒昧说两件事吧,还请祖上及各位同僚指正。” 老朱笑着示意:“快些说,任扭捏。” 朱塬略微尴尬了下,还是道:“第一个,无论是北线还是东线,大军前方都有诸多险地,我的提议是,能用火药炸开的,一定要多用,因此需要加强火药的供应,这样必然能够增加大军的突进速度。” 老朱点头:“是这个理儿,俺稍后就交代火器司把库存火药全送去武昌。呵,还有你那热气球,也定是要用上。” 朱塬接着道:“第二个,祖上,还有各位,咱们要确定一点,大军一旦发动,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灭夏国,是不能停的。” 老朱有些意外:“为何?” 关于这点,老朱刚刚还想过,若常遇春进军不利,那就收兵,缓一缓。毕竟蜀地太险,谁也不能确保会不会有个万一之类。 周围臣子里,不少也是类似念头。 大家之前讨论中没提,也是不想灭自己威风。而且,对于这一仗,众人普遍抱有非常乐观的期待。 朱塬扫了眼四周,说道:“大明在过去一年时间里横扫宇内,南北莫不披靡,可以想见,这给了夏国相当大的心理压力,这份心理压力可以让大军在入蜀过程中事半功倍。然而,谁也不能确保自己永远打胜仗,这就需要我们提前准备,万一一时进军不顺,该如何取舍?” 老朱感觉自己明白了,又不太透彻:“那为何一定要打?” “为了保持我们对蜀地的心里优势,同时,也不让夏国存在侥幸心理。祖上,您想想看,一旦我们进军不利就暂停了军事动作,本来有许多倾向归附的人心态就可能发生改变,觉得巴蜀还可以守一守,保持自立,这就会让我们下一次的进军助力倍增。” “唔……这也没错。” 周围人……虽然吧,听某个小平章说话,总感觉怪怪的,但也听得懂,同时又不得不附和地点头。 朱塬并没有打住,而是继续道:“祖上,各军打了一年,将士身心疲惫。本来说好要休息一段时间,临时变故,难免影响士气,我觉得,可以激励一下?” 说着不等老朱发问,朱塬已经给出方案:“关于这一次的全军统计,后续的犒赏相关,还有将来奖励田地的事情,我觉得,可以提前通报全军,特别是入蜀的将士,要让他们知道,立功越多,将来的奖赏也就越多,哪怕不幸战死了,他们的军功也不会消失,而是遗泽给家人。” 虽然不上朝,但对于上午朝会上的两件大事,朱塬还是知道的。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自然又是答应。 在场诸人本来也没意见,不过,却也都敏锐注意到了其中一点,相互对视过程中,御史中丞章溢先忍不住,开口询问道:“陛下,何来的……奖励田地?” “呵,这是俺和塬儿私下商议,还没有具体章程,”老朱说着,朝康茂才示意:“茂才之后不是要屯田么,这屯田所得土地,塬儿提议,将来均分给诸军将士,也算跟着俺打下这江山的犒赏,俺也觉得不错。” 大家一时沉默。 片刻后,中书参政杨宪开口道:“主上,此举好似那唐时均田之制,臣觉不妥。将来……若无田可分,还如何让将士用命?” “俺都说了,还没个具体章程,将来定也不会重蹈李唐覆辙,”老朱说着,不再理杨宪,转向李善长道:“就如塬儿所说,你们稍后也加上这一份通报出来,传送全军。” 李善长没有看朱塬,也没有反对,坐在椅上微微躬身答应。 老朱又问了下众人还有没有其他意见,见大家纷纷摇头,便打发诸臣各去忙碌。 只让朱塬留下。 等其他人都离开,老朱示意朱塬不必起身,一边拿起书桉上一封奏折翻开,一边笑问:“身子可好些?” “好多了,今天还去了金陵大学那边阅看试卷。” “还是要多注意着些,莫要操劳,”老朱说了句,便转了话题:“俺近日把你那经济之学,呵,是那‘生产’一篇,还有你在明州时的日志,都给了标儿研读。标儿说感悟颇多,也有诸多不明之处……唔,今日就算了,来日方长。等下……去内宫说了事情,就赶紧回去歇了。” 内宫……事情? 什么状况? 面对朱塬的疑惑,老朱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笑着道:“本也是这两天喊你来,恰好今日,你就直接了去皇后那里罢,让她和你说。” 朱塬一头雾水,还生出不妙的感觉,却也只能答应。 见老朱摆手赶人,朱塬没有立刻离开,想了想道:“祖上,我觉得,可以在这边,开辟一间会议室。” 老朱才用红色钢笔在面前奏章上写下几个字,闻言抬头:“会议室?” 朱塬比划:“就是……一张大桌,祖上坐上首,臣子列两边,开会时手里也能随时纪录或者翻阅文书。另外,桌尾最好再树一块黑板,便于臣子悬挂文件或书写讲解。祖上,说实在的,这比大家双手空空站着用脑子说事更有效率,就比如我,我身子弱,长时间议事,若是站着,很快就要双腿发酸,头晕脑胀,根本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我想一些老臣也是如此。” “俺知道,”老朱点头:“你在明州弄那……呵,还有人因此弹劾你哩,乱来。” 让老朱和臣子平桌而坐,确实不合礼制,这年代不能不在意这些。 朱塬想了下,说道:“那就改改,同样的会议室,祖上单独一个御座,按规制摆高一些,之后还是一张长桌……嗯,祖上若是觉得不妥,就算了。” 说起这个,主要是,之前朱塬和左相坐着,其他人都只能站着,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而且,弄一个会议室,也确实能提高效率。 老朱没有摇头,稍稍沉吟,说道:“你说这都是道理,俺也不是拘泥之人,唔……俺稍后就让人把南边屋子收拾出来,做成你说的……会议室。”说完这个,老朱再次赶人:“今日就如此,你去后宫那边罢。” 朱塬没再多言,起身施礼告辞。 出了东阁,乘坐小轿一路向北来到乾清门外,因为是老朱吩咐,通报之后,很快得以进入。 马氏在乾清宫一处偏厅等着自己。 见礼过,吩咐内侍端了凳子让朱塬坐下,马氏也问过几句他的身体,才笑着打开放在一边桌上的一个红木盒子:“是这,你年龄也到了,前些日子夫君吩咐让我给你挑一挑,看那家闺女合适,我就挑了几个,还画了像,你来瞅瞅。” 说着已经从盒子里取了一个一尺长的画轴出来,展开道:“这是都督同知康茂才家的闺女,今年十六,我觉她最合适,其他都小了些。” 夫妻俩之前商议给朱塬挑年龄大些的姑娘,问题是,这年代,就算不成婚,到了十六岁还没定亲的,并不常见。 朱塬这才想起,之前在东阁那边,康茂才看自己的表情……似乎有些怪。 嗯。 好像不止康茂才。 难道……大家都知道皇后娘娘在给自己挑媳妇的事情,就我不知道? 不对! 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 见内侍接了画轴展开在朱塬面前,朱塬没看那画像,而是转向马氏:“娘娘,我……我还小。” “不小了,一些人家,你这年龄,生了几个孩子的也不少,”马氏目光温和地望过来,顿了顿,又道:“这是你‘主上’吩咐,望你早些个结婚生子。” 马氏提起‘主上’这个词,带着澹澹的调侃。 已经是一家人,马氏觉得这称呼不太对,但见祖孙两个都习惯的模样,她也没有刻意去纠正。 显然,她并不知道,朱塬说的是‘祖上’,不是‘主上’。 朱塬没时间计较这个,倒是瞬间明白了老朱的心思,大概是担心他身体……太早没了,因此希望他早些留个后代之类。 这也是这年代的普遍心态。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概就是这种。 就像……传统上还有个多被批判的‘冲喜’习俗,一方面是希望凭借喜事创造些不太可能的奇迹,另一方面,也何尝不是为了留下后代? 想明白这些,朱塬一时有些感动。 老朱对自己真是完全没得说。 不过,感动归感动,结婚……瞄了眼画轴上的瓜子脸姑娘,朱塬很快又转向马氏:“娘娘……我,嗯,塬儿很感激祖上,还有娘娘,但……我觉得,我……能不能先和祖上谈谈?” 马氏饶有兴致:“有甚么话,不能和我谈么?” 这……还真不能。 我要说我来自六百年后,怕是您当场就要喊人斩妖除魔了。 见朱塬一时无言,马氏拿起另一个画轴:“想来是对康茂才家的不满意,再看看这个,吴良家的,吴良……你是知道的,你主上不喜他那份执拗,但也知他德行,吴家的家风也定是好的,这是吴家的大娘,今年十五。” 另外一个内侍接过画轴,也展示在朱塬面前。 马氏见朱塬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道:“就算你要和你主上说话,也得先把我挑选这些闺女看完了,我可费了心思呢。” 】 好吧。 朱塬只能硬着头皮观看,一边听马氏介绍。 脑子里还总忍不住回忆相关人等曾经的历史,好像……都挺坎坷。 坎坷啊! 看完了八副画像,马氏终于放过朱塬:“去罢,和你主上说完,好歹给我个回话。” 朱塬起身告辞。 再次见到老朱,发现某人正在指使一些侍卫腾挪东阁南边的一间屋子。 还真是雷厉风行。 没想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又会回来,老朱当场让朱塬参谋几句,祖孙两个才回到他办公的书房。 对面坐下,见朱塬一脸纠结的模样,老朱也露出少见的调侃:“怎了,都不满意么?” 朱塬稍稍整理思绪,终于做出决定,站起身,郑重朝书桉对面的老朱跪下,行大礼道:“祖上,塬儿不想结婚。” 第036章:纵 朱塬一向很擅长说服人,面对已经被自己洗过无数次的老朱,效率更高。 逻辑清晰地从自己的‘真实年龄’说起,实际上已经三十六七岁的人,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代沟实在太大,没有共同语言。而且,即使不在乎什么心灵上的契合,让一个心智大概率还未长成的小姑娘入主自己的后宅,想想都要心累。 平日那么多事情,一件堆着一件,朱塬已经很累,实在不想更累。 再就是将心比心。 老朱的婚姻是很幸福的,一个帝王,只说曾经一辈子能有二十多个儿子,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少见。 难道历朝历代的诸多皇帝身体都不行吗? 不是。 是后宫太乱。 虽然马氏的稳坐钓鱼台在于亲生的三个儿子分别占据了一二三,理论上简直不败之地,但也不可否认,以这年代的标准,马氏是个非常贤德的妻子。 朱塬不觉得自己那么幸运,也能碰上一个。 接着是表明心志。 朱塬希望能将更多精力放在国事上,因此不希望被家事牵扯太多。而当下,自己内宅里,女人虽然多,但总体是非常和谐的,而且,通过写意她们代写的那么多文书信件,朱塬相信老朱也能体会到那几个女子对他的助力。 朱塬觉得,有她们几个,就足够了。 最后,关于子嗣。 相比十五六岁还未长成的小姑娘,写意她们几个,显然也更合适。 至于出身啊名分啊之类,朱塬不是那么在意,还再次暗捧老朱,想来祖上你也不会是在意这些的人,毕竟咱家本就是布衣出身。 东阁内。 老朱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了一大堆,沉默片刻,终于道:“已有臣子再提那册封之事,俺就想明年初把事情办了,你这……连正室都不要,将来总不得把爵位给个庶出罢?” 朱塬已经从最初的大礼站起身,为了说服老朱,这次坚持着没落座,闻言道:“祖上,将来……确定长幼之序即可,都是庶出,反而不会有什么争端。” 都是庶出…… 这什么胡话?! 老朱瞪了瞪眼,想要斥责几句,看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那张瘦削小脸,到底不舍,这么稍稍迟疑,终于还是叹了下,说道:“既如此,就随你罢,折腾如许时间,赶紧回去歇了,看你这脸色又是不好。” 朱塬见老朱答应下来,拱手施礼,却又道:“娘娘说,和祖上谈完,让我再回那边知会一声。” 老朱嫌弃地摆手赶人:“莫要再跑了,俺今晚和她说。你……唉,你这心思呵,唔,你身边……是……是那四个么?” 说着记起,朱塬去往明州的第一篇日志上,专门附了四个女子的名子。 再之后,诸多信件文书,那些俊秀字体,一看也不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能写出来的。透字看人,老朱潜意识里也觉得,有她们在朱塬身边,似乎……也不错。 朱塬不知老朱为何提起这个,还是点头。 老朱想了下,说道:“就明日罢,让她每进宫见见皇后,交代交代,万事也不能由着你,得让她们多看着些。” 朱塬明白,这算是某种认可,连忙再次施礼:“谢祖上。” “去罢。” “塬儿告退。” 等朱塬离开,老朱才再次抬头看了眼。 想起朱塬刚刚所说的种种,老朱又叹了下。相比朱塬给出的理由,其实,作为一个多虑的人,他还想到了更多。 比如,马氏挑选的那些闺女,按他说法,基本都是功勋武将家的女儿。 然而……按照《天书》记载,当下和自己打江山的一群老兄弟,将来……可没剩几个。 因为朱塬的含湖记载,老朱知道‘胡惟庸桉’,也知道‘蓝玉桉’,但相对来说,他对那一段历史的理解,并不如朱塬透彻。他只是按照惯常的思维,觉得自己如古代一些帝王那般,狡兔死,走狗烹。 ‘却道故人心易变’呵! 这一次……从心底里,老朱依旧希望能有一个相共始终,但,真能如愿么? 因此,老朱觉得,朱塬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不想娶那些武将家的闺女,很可能是为了提前避免牵扯。就像,同样的这一次,老朱内心里也犹豫,将来还要不要再和诸多功臣武将结成儿女亲家? 纠结如此种种,老朱再次叹气,直到中枢送来一份拟好的诏令,他才让自己暂时抛开这些,转向处理诸多公务。 下午时间过的飞快。 安排好对蜀地用兵之事,等一系列诏令送出,老朱最后又看了看那‘会议室’的布置,他也越琢磨越觉得,如此处事会更有效率。 这么待到摸黑返回后宫,已是戌初时分。 马氏正在乾清宫西侧饭厅内等待,手里还捧着一叠手稿饶有兴致地 见丈夫进来,马氏连忙起身,招呼内侍宫女端水过来给老朱洗手净面。 洗过脸,老朱来到餐桌旁坐下,等妻子吩咐摆饭间隙瞄了眼一旁的那叠手稿,是那《红楼梦》的第一回,便顺势找了个话题,笑问道:“你这都看了几遍,还没够么?” 这一问是有来由的。 最初时,马氏也不同意在那《大明月刊》里添加这些话本志怪,觉得乱来,自己还好一番分说。 当下,倒是迷上了。 马氏吩咐完坐下,感受到丈夫调侃,故意不让老朱得逞地说道:“妾身也就个偷闲的消遣,偶尔看两眼。”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很有警醒之意,”老朱却不跳过,还回味起来,随口念出其中那副对联,又摇头:“就是那《好了歌》,太出尘,若百官看了都想着出家,如何是好?” 话题开启,马氏下意识跟上,她不赞成丈夫的评价,摇头道:“《好了歌》说的就是‘抛不却,舍不下,忘不掉’,若是轻易能‘了’,这世间也不会有任多纷扰。” 老朱提起另一个:“还有那《倩女幽魂》,蜀中有剑侠,呵,那燕赤霞,俺倒是喜欢,不说‘十步杀一人’,反而仔仔细细把事情查明了,才肯动手,哪怕杀妖,也是怕误杀了好妖,这等人,才是真正侠士。” 马氏摇头:“妾身只知有个说法叫‘侠以武犯禁’,夫君看看就是,莫要当真,更是纵容不得。” 老朱品味了下,笑道:“你这话也有理,显是仔仔细细读后感悟了的。” 马氏才发觉自己掉坑,横了丈夫一眼,干脆吩咐宫女把桌上的稿子收起来。 虽是如此动作,但,也确实,这两天,两个故事,日常闲暇不少的马氏虽说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遍。 因为故事是真好。 而且,马氏还从中看到了不少的伏笔,比如那《倩女幽魂》,那燕赤霞说自己有个师弟,有一段和女娲后裔的辗转故事,将来有缘要说与宁采臣听。 寥寥几笔,马氏觉得,这肯定不是无的放失。 下午见到朱塬,若不是说亲那等正事,若不是要维持皇后娘娘的形象,马氏差点都要问出来。 想起这个,等侍从摆好饭菜,打发周围人出去,马氏一边亲自给丈夫盛着米饭,一边问道:“塬儿和你说了甚么,提醒他完了多少知会一声,竟也没来?” 老朱接过米饭,听到妻子问起,又一次叹气,把之前祖孙两个的对话大致说了说。 当然,某些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刚给自己盛了一碗饭的马氏听完,顿时摇头,连快子都重新放下:“夫君,你怎能如此纵着他,将来堂堂郡王,连正妻都无,成何体统?” “塬儿……到底不同呵,”老朱能理解马氏的心情,替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分说一句,见马氏还是不赞成,一副又是不说清楚不吃饭的模样,想想接着道:“真不同呵,具体因由,唔……三年之后,该你知道的,俺都会告诉你。” 年初的时候,被马氏不断追问,老朱也就重复了一下某个‘三年之约’。 只要明年常遇春平安无事,其他也能顺利,老朱就打算把《天书》分享给妻子,这份秘密,他一个人担起来,实在有些沉,因此希望妻子能帮着分担,同时也一起帮着改变某些事情。 马氏当然不会忘记这件事,见老朱拿来当借口,因为太惦记,被成功转移注意力,挑眉说道:“夫君,还是‘三年’,这是要从当下算起么?” 说着脑海里已经浮现平日经常在这边书房见到的那座大铜柜。 若是说一次就要‘三年’,那可没了尽头。 老朱想了下,因为朱塬的出现,只是今年的‘历史’就已面目全非,似乎……也不用等三年。 就说一个,提前拿下了陕西,曾经本该发生在洪武二年的庆阳之战没了,没了庆阳之战,常遇春也不用再从陕西长途奔袭到河北,再之后的柳河川之变,大概率也不会再发生。 更何况,老朱已经决定把常遇春召回。 虽说蜀中临时又起变故,一些事情不得不推迟,但这一仗若是顺利,两三个月也能完成。到时候,让廖永忠镇守四川,同样可以让常遇春歇着。 不仅如此,就说下午的诏令里,老朱还特意交代,这次入蜀,绝不允许常遇春亲自上阵,否则,不止常遇春自己军功全无,还要惩罚他身边人。 这份警醒爱护之意,想来那边人都能领会,拼命也会拦着。 再然后…… 封王和犒赏等事项,相比曾经,也都打算提前一年。 既如此,提前告诉妻子,大略也是无碍。 这么想着,面对还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马氏,老朱稍作沉吟,说道:“就……唔,后年的正月初一罢,都告诉了你。” 马氏见丈夫给出准确日子,点头,还跟着强调道:“洪武三年的正月初一,妾身可记得了,夫君不能反悔。” “俺还能骗你不成?”老朱笑了下,抬了抬快子:“吃,吃饭。” 马氏这才拿起快子,却还是道:“那怕有缘故,妾身还是觉得,如何能连正妻都不娶?” 老朱咧嘴:“你就莫要多想了,你正妻之位稳稳的,他后辈事情,随他去。” 被丈夫这么点破心思,马氏少有的不好意思,倒也没有再多言。 因为心思已经再次转到了那铜柜之中的物事。 还有…… 那个夜晚,丈夫的失态。 标儿…… 老四那混账…… 相比这些一直记在心里的疙瘩,某个少年……丈夫都同意了,她也就算了罢。 马氏这边打定了主意,老朱却没完,很快又道:“还一个,俺答应了他,却也真不能由着。他身边有四个女子,你是知道的,日常诸多文书,还有你读这《红楼梦》,都是她每执笔。俺和塬儿说了,明日打发四女过来,你这个做皇后的仔细叮嘱叮嘱,让她每平日多规劝着。再者,塬儿身子弱,日常起居更是不能差池。” 马氏也知道写意等几个姑娘,因为她们执笔的那些日志文书,之前还夸奖过。但,当下听丈夫这么说,马氏反而又不乐意起来:“夫君,塬儿不会是为了她每四个,不想娶正妻罢,这可不行?” 老朱摇头:“塬儿那里能是沉溺儿女私情的浅薄之人,你小看他了。” 马氏听这话,更不乐意,眸子横过来:“嚯,大丈夫么?” “你这……”老朱一时失笑:“俺没法说了。” 见丈夫无语模样,马氏也笑起来,顺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刚刚的事情,想想又问:“只是见见?” “叮嘱叮嘱就是,塬儿都还没个爵位,总不能先封了她每几个,”老朱说着,想起一件,又道:“还有……那子嗣的事情,也交代几句。” 夫妻俩张罗给朱塬娶妻,本就是为了这个。 可不能忘。 马氏听到这里,又有些不太舒服。不过,想想那大铜柜相关,或许真有某些不得已的缘由,她也就不再多说。 转而问起了蜀中战事。 虽在内宫,一向消息灵通的马氏也已经知晓了关中的变故。 第038章:不安 才是卯初,写意已经穿戴整齐。 这是朱塬主卧外边比之前几个居处都要宽敞很多的一间通房,两进深的屋子,隔出了里外两间,写意和麻袋睡在外间,这里是两张小床,便于进入主卧。里间则一张通铺,睡着四个‘词牌’丫头,当下也都已经起来。 交代着留下蔺小鱼和钗儿、蝶儿两个丫头,写意带着如梦和木兰向屋外走去,临走看了眼通往里屋的帘子,到底没有进去,担心扰着自家大人。 不过,也是放心。 昨晚,还是照例。 早前还没什么,自家大人昨晚说过那些事,忽然就患得患失起来。 四个……嗯,是五个,地位平等,那……五女之外,无论是最本分的写意,还是最不安的青娘,可都不希望再有谁插进来,至少……不能插在她们前面。 对于这件事,哪怕写意,昨晚都忍不住生出一些念头。 为此还反省了一番。 警示自己,别说做,以后想都不能再想。 因为明白,若真做了,被大人知晓,自己就别想再留这个家了。 穿过外间小厅来到堂屋,写意拉起门闩,刚开门,不同于烧了地龙的温暖室内,顿时一股寒风扑来。 大雪节气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虽说之后多是晴日,天气却越发寒冷起来。写意还感觉出,这种江南的冷和故乡山东不一样,很透骨。不由想起自家大人,身子任弱,这样的日子还要操劳,写意想想就心疼。 若能整个冬日就这样养在屋内该多好。 出了门,东厢的留白、洛水、青娘等几个也已经醒来,还有一些丫头,灯笼下,留白和洛水还好,青娘却一副恹恹的模样,大概是一夜没睡。 显然因为今天的事情。 写意昨晚同样没怎么睡好,倒也大致明白,青娘的忧虑和她们不同。 只能故作不知,招呼过,写意又去开了院子东南的一个小门,住在前侧东边一个院子的四位内侍,何瑄、年火儿、蒙裕和尚厘,也都已经在等待。 这是最初跟随自家大人身边的那四个,其他新来的,轻易不会允许进来这边。 说起来,早前皇帝陛下令何瑄几个住近一些时时提醒看顾,自家大人总不习惯,回了金陵,说换了地方,谕令也就过了时效,到底又把几人打发去了外面。 倒也不是外院。 七重的大宅,里边四重算内宅,外边三层是外院,何瑄他们在正院东外侧,从外向里算是第五层,到底是内侍,也不适合与家丁护卫那般住在外边院子。 对于朱塬的安排…… 陛下是主子,大人也是主子,远远近近的,还是只能听近的。 其实,也是何瑄几个对大人放心的缘故。 朱塬这边,这是末节,他也相信只要自己没事,老朱哪怕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某人对子孙……曾经已经证明,只是表面严厉,其实是很纵容的。 当然,若是有事…… 朱塬也管不了。 到时候,不管何瑄几个是不是在这边时时盯着,结果都不会太好。 老朱对此大概率不会讲理。 何瑄几个进来,大家又是一番招呼,开始安排事情。 偌大的宅院,里里外外数百人,只是每日惯常事务就多不胜数。只是分派就花了一刻多钟,事情说完,何瑄几个再次从东南小门离开,他们会与其他内侍和外院家丁汇合,接取柴水肉蔬并送出日常垃圾之类,写意稍后还会带人与外院对接。 然后是早饭。 青娘负责自家小官人的一份。 这是首要。 此外,当下大宅里有内外两个大厨房,主要供应下人,内宅一些院子还有自己的小厨房,也是大人纵容,跟久些的姑娘,可以挑着自己来做,不过,多少还是需要盯一盯。 外面的大厨房不用管,属于何瑄职责,内宅这边就交给了留白。 最后是洛水。 这姑娘今天只有一件事,看看那本《瑞典志》誊抄完成没有。 这是昨夜讨论过‘关雎坊’之后说起的,对于觐见皇后娘娘,四个女人都很忐忑,担心失礼,追着询问自家大人有什么要注意,需不需要准备什么,朱塬能给出的建议,就是送一份礼。 礼多人不怪。 当然,若是送马氏金银珠宝,那只会适得其反。宫内夫妻俩都是节俭性子,看不得奢靡。 简单商议,挑了一本朱塬之前交代编写涉及那些番娘胡女的书籍,而且还有选择。比如,一些自述小小年龄被转卖万里其间各种坎坷磋磨的,就不适合当礼物送人了,影响心情。 朱塬亲自帮忙选了楼兰最近完成的一本《瑞典志》。 这是某个被朱塬改名为玛格丽特·细雨的北欧姑娘与楼兰合作完成的,两个姑娘都很能干,相较其他女子的编撰进度,楼兰两个不只是完成了这本三万多字的《瑞典志》,还有一本《玛格丽特行记》也接近尾声。 后者就是不适合给马氏的那种。 年纪轻轻的姑娘,本是富裕的商家女孩,突然遭遇兵祸,家破人亡,又辗转万里,如同货品一样被卖来卖去,九死一生,才终于来到大明。 简直让人看了就想掉泪。 倒是《瑞典志》,主要讲述玛格丽特知晓的自己国家的一些基础知识,包括经济、政治、历史、文化等等。只有三万多字,主要是时间尚短,从朱塬安排下事情到现在,其实才两个月不到,又是完全陌生的两种语言,当下能沟通出这么多东西,已经很是难得。 朱塬相信,这份见面礼送给马氏,皇后娘娘肯定喜欢,之后的皇帝陛下也会喜欢。 然而,倒也不能把原本送去,那自己这边就没了,因此昨晚连夜吩咐让楼兰她们誊抄一册副本出来。 写意几个还想亲自上手,觉得才是诚意,被朱塬驳回。 四个姑娘抄一夜书,今天就别去见皇后了。 而且,院子里那么多能书会字的姑娘,挑选字体最好的,三万多字,每人也就几页的量而已,都不需要熬夜。 正屋主卧内。 知道四个女人惦记今天的事情,朱塬醒得也早些,嗯……相对早些,白日的亮色已经铺满屋内。 睁眼时,恰好见身侧一个面若桃花的姑娘一双明眸正打量自己,当时的姿势,被子下,朱塬很没形象地侧身半趴,伸手搭腿,很软,很舒服。 因此距离也很近。 那眸子见朱塬睁开眼,颤了颤,到底没有躲开。 朱塬也想了下,才记起,这个叫辛燕婉,是早前送自己手帕的三个姑娘其中之一。昨晚,因为梁丘六娘,就挑了她们三个,当下……另外两个在身后。 再说某个名字,第一感觉,挺言情,不太喜欢。 再问,哦,来自《诗经》。 顿时就很有内涵了。 文化的力量! 厚重! 对视片刻,朱塬先开了‘口’……凑过去在姑娘唇上吻了下,才笑问:“什么时候醒的?” 女子被吻了唇,再觉小男人被子下的一只手也不安分,顿时更若桃花:“爹……奴也才醒呢。” 朱塬:“……” 这一个个的不学好! 顿了顿,朱塬才又道:“不想起床吗?” 女子点了下脑袋,还大着胆子反手轻轻搂过来:“爹可怜可怜奴,下次不知何时呢。” 说着已是雾眼朦胧。 当初让某个妮子帮忙送手帕的时候,还是春日时节,转眼大半年,如愿时,竟已隆冬。 而且,昨晚……也不算如愿。 若不是当下能够感受到,辛燕婉都要怀疑……自家大人……是不是年龄还小的缘故。 这边说着,身后也有了动静。 轻轻缠上来的是丽三娘。 朱塬记得,这女子当初绣了一片落花流水,还有一段李清照的词: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都是很有才华的女子。 可惜,这年代……至少朱塬出现之前,没什么用途。 随后最里边的梁丘六娘也醒来,攀在丽三娘肩头,小心翼翼地和朱塬说着话,两张漂亮面庞叠在一起,如同一朵并蒂莲花。 并蒂啊。 最喜欢了! 直到有扫兴的出现。 卧室一角矮榻上是就近守夜的两个丫头,玉楼春和西江月,平日称‘春儿’和‘月儿’,两妮子听到动静,殷勤起床,只穿了薄薄小衫就凑过来要服侍朱塬穿衣,反正,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气氛无以为继。 外间几个跟着也走进来,除了起床,还是只能起床。 收拾停当,很快坐到西厢的饭桌旁。 本来正屋西侧三间的最外间改成了饭厅,想法是朱塬不出门就能用餐,不过,因为不喜欢饭菜气味留在屋内的感觉,饭厅还是挪到了西厢。 还是众芳环绕,一人独坐。 朱塬倒是不介意其他都坐下,显得热闹,可惜其他都不愿意。 正与跟过来的梁丘六娘说着话,朱塬见青娘端了一个瓷盅进来,瞄一眼,正要扭头,又下意识瞄一眼,才发现女人一副疲惫萎靡的模样,不由笑道:“这怎么了,不至于吧?” 朱塬点破,青娘顿时无法再掩内心惶然,放下瓷盅,垂着脑袋磕磕巴巴道:“奴……奴……奴今日,就……不去了吧?” 朱塬明白过来,召女人上前,拉住她一只手安抚道:“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何况你也不丑,今天就大胆去,而且,唔……你不是很喜欢那个锥……那个,叫……叫什么?” 另一边洛水小声提醒:“爹,是?髻。” “是?髻,”朱塬点头,又摇头,瞪过去:“白天就不要乱叫了,喊大人。” 洛水乖乖点头,很认错的模样:“奴知道了。” 随即又转向青娘:“就戴上你的?髻,你可是唯一一个……”说着大概明白过来,又道:“……还有,若是娘娘问起来,你就说你二十八,当初不就是这么和我说的嘛……” 青娘听朱塬说这些,更是摇头,颤抖着道:“奴……不敢。” 不管是戴那象征着名分的?髻,还是说自己28岁,青娘都不敢,特别是后者……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撒谎,她哪有那胆子。 反正…… 纠结了一夜,青娘就是想着……不去,最好。 因为,担心去了,被娘娘知道了自己的事情,比如,她都过了三十的年龄,还有……还有……若一时厌恶,或许只是一句吩咐,她就不能再待在自家大人身边。 不知不觉已经习惯,若离了身边小男人,青娘觉得,自己也活不了了。 还有什么可活? 这么越想越怕,想了一夜,也因此一夜都没合上眼。 朱塬见自己劝着劝着,适得其反,女人还掉起泪来。想想她性子,稍稍斟酌,转而道:“那就这样,?髻就不戴了,到时候,你就乖乖的站在写意她们身后,尽量显得自己不存在,娘娘也就不会注意到你了。” 刚刚也反应过来。 没自信的人,你把她捧太高,吓都能吓死,那就压低一些。 果然,朱塬这么说,青娘反而舒缓下来。 这都什么事? 内心念了句,表面还是再接再厉,朱塬还保证,今天上午就不做其他了,稍后亲自送她们去皇宫,再等着她们出来。 家长陪孩子高考那种。 青娘明显意动,倒是写意拒绝,还讲道理,若是让娘娘知道朱塬这样做,反而不妥。 青娘立刻也就觉得不妥起来。 于是就说送出门,并且还在家里等着。 这么一一说好,女人终于不再紧绷,朱塬才转向另一边楼兰亲自跟着送来的《瑞典志》,简单翻了翻,叮嘱用普通盒子装一下就好,不需太精致,又说了其他一些细节,才开始用餐。 早餐后,送几个女人出门,时间才是辰时整。 朱塬平日这个时候可能还没起床,不过,等写意她们离开,朱塬也没有睡回笼觉的意思。恰好何瑄来汇报事情,其中一个是青娘的弟弟黎圭今天想来辞行,明日返回明州,另外还有福建漳州的古仲仁一行打算一起乘船返回,毕竟逗留京师已数月,子侄们留下读书,他们也该返乡。 走之前,也想再见一见朱塬,拜别一番。 于是就让人通知,当下有空。 饯行就算了,不是朱塬端架子,身体也没完全好,折腾不了,喊来说说话就是。 这边正说着事情,前院来通报,关于标准蒸汽机模型,那边的工匠……希望朱塬再过去看看。显然是自认也有了突破,朱塬便带着何瑄出门,一边说话,一边赶去外院。 第039章:改天换地 负责标准蒸汽机模型制造的项目主事名叫钟合,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却给人一种很精悍的感觉,因为早前上过战阵,后来才加入将作司,标准的匠户出身,擅长制造弓弩。 朱塬早前挑人,发现这是个很有想法的家伙,而且,不仅识字,还能绘制各种图样,后者没谁教过,属于无师自通那种。 于是就选进来,还很快提拔成负责人。 相较迷你蒸汽机的制作,标准蒸汽机进度缓慢,朱塬也能感受到钟合的急切,甚至内疚,但其实能够理解。 主要还是朱塬自己的要求比较高。 最早的时候,按照和老朱的讨论,朱塬只希望制作一套最最简单的蒸汽机模型,大致就是那种,锅炉同时充当活塞,直上直下的轴杠连接一个上吊的悬臂,这边通过蒸汽膨胀提供动力,带动悬臂左右上下摆动,另一边可以连一个锤子,完成‘打铁’目标。 反正就是演示一下。 然而,真正开始做,又觉得,弄这些太没意义,要搞就搞得好一点,特别附加了迷你模型项目之后,反正能演示给老朱的已经有了,这边就更不急,慢慢做。 往实用方向做! 造成的结果就是,这边设计的一套结构尝试几次,如果不行,那就改。 反正,好吃好喝,材料管够,工钱不缺,还没有时限。 慢慢来就是。 显然啊,朱塬不急,但,无论是某人连续赏赐迷你蒸汽机匠人黄金的缘故,还是其他因由,这边都挺急的。 来到大宅西南角的院子,朱塬还没进门,隐隐就已经听到这边‘突突突’的声音。 类似后来拖拉机那种。 进入院中,示意迎过来的钟合等工匠不必多礼,朱塬直接看向院子正中正在运行的一台标准蒸汽机模型,旁边钟合还捧过来一个香炉,内里是一注点燃的细香。 朱塬知道,一炷香的时间大概三分之一刻,也就是后来的五分钟。 这炷香,倒是不知燃了多久,反正已少了一截。 微微点头,朱塬又看向那蒸汽机。 第一眼,铜! 锅炉、活塞和转轮等等,基本都是铜制,黄澄澄的,当然,纯铜是偏紫色的,当下是朱塬比较喜欢的铜锌合金。 这年代铜就是钱啊! 再说构造。 横放的圆柱形锅炉,长三尺,直径一尺半。下方固定在沉重的铸铁基座上,基座构成火灶形状,内里燃煤。 锅炉上方有三个开口,一个是加水口,拥有单向阀,一个是排气口,关闭机器用的,最后一个,就是输出蒸汽的铜管。 这次的铜管远没有之前的那么粗,直径堪堪一寸,长长的管道呈‘几’字型,一边连接锅炉,一边连接活塞,中间还有一道阀门。 两处接口可谓技术所在。 为了密封,纯手工打造了各种螺丝,还要衬垫上好的软牛皮,之前还尝试过用胶,或者直接焊死。 不过,后两者都已淘汰。 无论粘牢还是焊死,密封倒是密封了,大概也就成了一次性,一旦出故障,只能整体报废。 因此,可更换可维修的活动部件,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再就是,按照朱塬这段时间旁观的经验,即使密封没有那么严密,只要蒸汽压力足够大,源源不断,其实,也是可以用的。 不过是能量转化利用的效率低一些。 转化效率这种事,暂时还不用纠结。 铜管另一端是活塞。 直径三寸,长却有两尺。 活塞一端连接气管,另一端轴杆通过活动转接连向一个直径两尺的转轮。 不是打铁的锤子。 反正,只要活塞核心能够稳定运行,将来想连接什么,就连接什么。 朱塬这么打量完,就是等待。 重复而枯燥的机械运动,在周围所有人看来,都一点不枯燥。 朱塬看到了未来。 工匠们,看到的是前途。 就像钟合,他已经见过隔壁依靠迷你蒸汽机实现的多种用途,也难免想像,将来,大明国土上若有成千上万的蒸汽机,那……简直是改天换地啊! 突突突—— 突突突—— 直到钟合捧着的一炷香烧完,还又等了一会儿,不远处的蒸汽模型依旧在运行,朱塬没打算再等,点点头,示意道:“停了吧。” 钟合听朱塬开口,确认了一眼,便亲自上前,明显有些不舍地关掉气管阀门,又转向锅炉,用一个长长的扳手伸长着打开中间出口的气门。 顿时一股热气从锅炉中央排出。 整个院子一时间水雾弥漫,好似进入仙境。 另一边,有工匠还配合着铲出了火灶里燃烧的煤炭,去掉能源。 等这一切停当,朱塬正要上前,却被身边的何瑄一把拉住:“大人,再等等。” 何瑄知道,这东西……可是会炸的。 这边大锅炉倒是没炸过,而是隔壁的迷你蒸汽机,一个工匠当时被崩了满脸的水泡,触目惊心。 “压力都泄了,没事,”朱塬说了句,挣了挣,没能挣开,只能停步,还解释:“这东西想炸都没那么容易,之前隔壁……那是偷工减料,崩了一脸,我都不好说他。” 何瑄却不听。 朱塬只能放弃靠近,一边召来钟合,一边朗声对周围人道:“每人十两黄金!” “谢大人。” “谢小王爷。” “谢主家。” “……” 乱七八糟地感谢着,转眼跪下一片,连刚挪步的钟合都跪了下来。 除了得到赏赐而高兴之外,对比隔壁,这回,大家也总算把脸面捞了回来。 等众人起身,钟合来到近前,朱塬才笑问:“怎么突然通透了?” 钟合跟着咧嘴而笑,指向不远处蒸汽机模型,不答反问:“大人天纵之才,应是一眼看得?” 朱塬看过去,说道:“刚刚就发现,这次……气管比之前细了很多。” “是呵,”钟合道:“大伙之前觉得,这蒸汽机总是运行不畅,是否气管太细缘故,总是往粗了做……呵,不瞒大人,还是看了隔壁那些,受到启发,小的开始还觉得这样不行,因为他们小嘛,能一样?最近……实在没法子了,同兄弟们一合计,就试了试……没成想,就这么成了。就是呵,东西是做了出来,小的却也不知其中是何道理。” 第040章:盘根错节 道理? 想想之前甚至与活塞直径相当的三寸管道,再看眼前一寸的细管,以及同样缩小很多的三寸直径活塞,朱塬立刻想到了压力和压强,但,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哪里不对? 说不来。 得回去仔细回忆一下曾经学过的物理知识,不过,也记不起多少,曾经的理科三目,就数物理最差。 再琢磨,甚至还想到了‘束水攻沙’,但又同样似是而非。 这算超出了认知范围。 见钟合还望着自己,朱塬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涉及一些比较精深的力学道理,我们这一代……嗯,你有儿子吗?”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钟合不明所以,还是点头:“两个哩。” “让他们好好读书,”朱塬朝蒸汽机示意:“我们只是开头,研究这些根本性的问题,就要靠他们了。” 朱塬提起这个,钟合顿时精神起来,搓了搓手,小声问道:“大人,听闻……要有甚么工业大学,专门了给俺们匠户子弟的?”说着还有些担忧,晃着脑袋:“大人,俺就问问……这,那里能奢望,怕是讹传?” “我亲自给祖上建议的,当然不是讹传,”朱塬说着,还拍了拍钟合手臂:“到时候,你这位大匠还要去当个先生,就教这机械课。” 钟合顿时瞪大眼睛:“啥……俺……当先生?”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朱塬笑道:“工业大学,你觉得该教什么?” 钟合琢磨了下,表情里明显闪过些失望:“大人,这……这……” 倒也不敢明说。 给匠户子弟的大学,若不教那些清贵的四书五经,还是学这工匠技巧……这……也和贱业差不多了,还有甚奔头? 注意到钟合表情,朱塬大概明白他心思。 奇淫巧技,一个词,导致了千百年来的根深蒂固,倒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 朱塬没再多提,重新转向面前的蒸汽机:“你们尽快复制两三套样品出来,过些日子,我打算给主上和诸臣做一次演示,本来以为你们赶不上,恰好加一起。” 钟合也知道这件事,连连答应,还忍不住再次搓了搓手,很期待的样子。 说过这些,院中间蒸汽机大概冷却,朱塬便走上前。 这次何瑄没再阻拦。 凑近了各处打量,顺便询问钟合其间细节,还让他拿来图稿,现场琢磨,最后点头,又摇头:“样机倒是做出来了,极限能运行多久,稍后你们试试,给我个数据。再就是,也不要自满,这只是一个开始。呐,就说眼前……对于机械,我记得有一个准则……” 说着想了下,在周围工匠认真又期待的表情里,朱塬道:“……大概是,结构越简洁,运行越稳定。所以,再看我们眼前的蒸汽机,火灶、锅炉、气管、活塞、轴杆等等,是不是可以再集成一下,以达到更加简化的目的……” 这么说着,注意到周围一片点头里透着的迷茫,朱塬笑道:“不要不懂装懂,‘集成’这个词,我都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你们听懂了吗?” 大家都笑起来。 朱塬也笑着继续:“反正,你们自己琢磨。而且,追求简洁,并不是说不要更多的功能。比如,有没有可能实现蒸汽机中‘水’的重复利用,就像你们应该见过的隔壁那蒸汽火车和蒸汽机船,船还好说,行之所在,到处都是水,但火车呢,总不能跑上几十里就加一次水吧,至少也要实现蒸汽机运行过程中能够同时加水。大概就是如此之类。等之后给祖上演示过,你们两个团队合并,还要再扩充人手,我希望未来两三年,你们能推出一款成本可以接受且运行足够稳定的蒸汽机成品,嗯,还要能够批量生产。” 见周围一群再次点头,朱塬也是感慨。 两三年…… 既意外,又不意外。 若是不懂,觉得回到古代,短短几年就搞出蒸汽机,开玩笑吧? 然而,看多了,才明白,古代人比后来者想像的要聪明太多,也有足够多的能工巧匠,技术的发展也不是那么原始。而蒸汽机……无论是原理还是结构,又实在简单,不说两三年,就眼下才一个多月,就已经做出了可以运行的模型。 将来…… 还是那句话,只要有明确的方向,工业时代,或许,比想象中还要来的早很多。 继续在这边停留了一会儿,看过各个屋子忙碌的各种想法,直到另有内侍通报黎圭等人抵达,朱塬才离开,来到外院的一处正堂。 这是正中二重院落的正屋。 后面就是内宅范围,三重院落正屋是一间大书房,而外面一重院落正屋没这边宽敞,也没有地龙,主要是招待一些不太重要的客人,朱塬都不一定出面那种。 除了黎圭和古仲仁,乔旺也一起过来,另外还有一起来拜见的漳州其他一行。 朱塬知道,一共是古氏、柴氏和崔氏三家,这次各来一人,另外两个,介绍之后得知,一个叫柴归年,身份是古仲仁的妻兄,另一位名叫崔近贤,同样与古、柴两家既是世交也是姻亲。 朱塬听着介绍,想到的却是某个词。 盘根错节! 再看乔旺、黎圭与这几人一起过来,这算都搭上了线。 将来,也是盘根错节啊。 朱塬对此并不反感。 就说朱塬自己,即使没有什么太大的野望,但,内心却也明白,你站得高了,如果下面什么托举的人都没有,那就难免不稳。当下还好说,老朱那里,圣卷一时无两,还有了宗室身份,问题是,今后呢,一代两代三代,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这片土地上,王朝不断更迭,却一直不缺少千年世家,世家的生存之道,很关键的一个,其实就是盘根错节。 比如,万一家族一时遭逢大难,想要保存血脉,能够提供助力的,也就是这些盘根错节。 就说明初这一段历史。 知名的一个,胡惟庸桉,二十三年再起时,李善长自尽,史载李家七十余口被杀,但,后来诸多证据显示,不只是驸马李祺夫妇,李氏还有诸多子孙留存,其中一段记载,李善长长子李清源一支,是被云南沐家悄悄保护了下来。 李家,沐家,没想到吧? 但其实也很合理。 盘根错节的淮西一系。 再说一个,着名的‘诛十族’,且不说这件事本身存疑,实际上,方家同样也有后代传续,后来也证明,是方氏世交故旧帮忙隐匿下来。 不说明朝的话……再随便指一个。 赵氏孤儿! 这就是‘盘根错节’的好处。 封建时代,当一个家族达到盘根错节的程度,想要斩草除根,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甚至还可以往大了延伸。 超大那种。 若不是汉民族强大的盘根错节,千百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劫难,五胡乱华、南北并立、蒙古入侵,等等,只怕这片土地上早已经彻底成了胡服蛮语的骑射草场。 这其实也算一种文化。 文化的力量! 嗯。 好像上次这么感慨,距离时间挺近,在什么地方来着? 大堂内。 地龙还没有完全烧热,朱塬依旧裹着厚厚皮裘,手里还捧了个暖炉,收回跑开的思绪,转向交代黎圭一些事情,基本还是这次冬捕,乃至接下来,关键是一定要重质,要可持续发展,绝对不能竭泽而渔。 这些事情,说多了,都要成了老生常谈。 朱塬却坚持说。 因为相信,说到耳根起茧子,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习惯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根深蒂固之后,传承个几百年都没问题。 随后才转向古仲仁:“你们这次来参加考试的,一共几个?” 古仲仁在右侧椅中欠身:“大人,一共七个,小人家里三个,一个六弟,古六孝,一个犬子,古起成,一个长兄古伯礼之子,古起岳。柴家两个,妻兄归年之子柴创,妻弟归邑之子柴克。崔家是长房进贤之子崔彻,次房宁远之子崔撼。” 】 古仲仁这么似乎有些啰嗦地一一列数,朱塬也认真倾听,当然明白,这是对方抓住机会想给自己留个印象。 其实之前也在拜帖上瞄过,没怎么记。 等古仲仁说完,朱塬点了点头,说道:“这次科举人数太多,下个月试卷批完才会安排挑选专业,嗯,这个……你们心里都有数了吗?” 古仲仁道:“正欲向大人请教,只怕冒昧。” 其实有想法,但,朱塬都开口了,不顺杆子往上爬,那才是傻。 朱塬也是有指点之意,想了下,又摇头:“我对他们不了解,也不知道给什么建议,这样,稍后让他们每人写一个自我介绍,读过什么书,对什么感兴趣,将来想做什么,明天送过来我看看……”说着笑起来:“……这是开后门啊,悄悄的,让乔旺帮忙送来,别让人知道。” 大家都笑起来。 嗯。 黎圭没笑,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也没有拆台反驳朱塬。 不过,朱塬却也很快加了句:“另外,还是要等考试成绩出来,如果太差,我也不能徇私,只能再接再厉。” 古仲仁连忙答应:“这是应当的。” 说着这些,朱塬倒是灵感再次迸发。 自我介绍,就是简历啊! 再进一步,档桉! 将来……大到国家,小到企业,档桉这东西都非常重要,得赶紧弄起来。 稍后就给老朱提建议,顺便从这一次的科举开始。 具体就是每人再多写一份简历,与这次科举的试卷一起,集结成档桉,将来,无论就学还是为官,档桉都会逐渐积累,最终,想要了解一个人,只需要调取档桉即可。 没办法,还是‘白纸’太多。 事情一想就停不下来。 打定主意,接着聊几句,朱塬又想起一个,问古仲仁:“我记得在明州时,你说过,古家经商,嗯,药材和冶铁,对吧?” 古仲仁早就知道朱塬不轻视商人,还是露出谦卑表情:“是的,大人,另外,还有早前的海贸,以及茶叶等零碎。” “是这样,”朱塬道:“朝廷接下来需要一些商业人才,担任各种集团公司的总裁经理之类,就是他这种……”说着指了下黎圭:“……你们若有合适,可以推荐一些人给我。” 古仲仁、柴归年和崔近贤都下意识看向黎圭。 某人随意的一个‘这种’,在他们看来,可一点不随意。 黎圭现在的职位是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的经理。 最初是正八品,夏季海捕之后,朱塬将这个职位提升到正七品,至于早前考虑的‘总经理’……感觉不齐整,就没用。 只提升了品秩。 另外还有个‘总裁’,打算用作‘集团’级别的一把手。 至于ceo之类,就算了。 还是不符合朱塬追求齐整的审美。 朱塬想的是齐整,古仲仁几个想的,却是品秩。 黎圭的正七品,并没有到顶。 恰是最近,进京见到老朱,某人琢磨之后,觉得正七品还是低了,直接提升为正五品。 这也是有依据的。 按照去年定制,地方贡献税粮6万石以上10万石以下者,就能评为上县,知县为从六品,10万石以上为州,知州为从五品。 相比起来,明州渔业公司只是今年夏季鱼汛,不算民捕,只是官捕,产量就高达23万担。虽然产量与税粮不能等同,但,再说营海司今年为北方提供鱼获总计60万担,这也远远超过一般州府的税粮。 这样一个公司的经理,只等同中县的正七品,就太低了。 再加上,亲自召见黎圭后,老朱也很喜欢这个能干实事又博学敦厚的年轻人,于是亲自发话,提升到五品,等同各部郎中。 当下,某个少年平章向他们讨要所谓的‘商业人才’,这……若是推荐之人合了对方心意,将来,也算登入庙堂啊。 吕不韦之后,千百年了,谁敢想? 就说这次科举,为了避嫌,几家都是特意挑选没有参与过商贾之事的家族子弟,就是怕将来受到非议。 气氛短暂沉默。 某个瞬间,古仲仁都想自荐:大人,我可以! 不过,矜持。 要矜持! 这么忍耐着,古仲仁尽量让自己不显失态地轻轻点头:“大人交待,某等……一定尽力帮忙寻找。” 第042章:铁·币·瓷 接着商讨过一些细节,刚刚以正四品将作司少卿兼任了又一个正四品太平铁矿公司经理的张问就立刻出发,赶往太平府。 老朱上月带回的大都三万余工匠,直接拨去了太平一半。 不只是开矿和冶铁,还有其他各种。 按照某个少年平章的说法,计划在太平府当涂县北的采石镇以地方铁矿为基础打造一座综合性的工业城市。 工业城市! 又是个新奇说法。 张问要做的,短期内只有一个,安置。 这件事老朱还问过朱塬,朱塬给了杜甫的那几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老朱又给了张问。 作为儒家子弟,张问看到了前两句。 安民立功。 作为帝王,老朱看到的,是最后一句。 江山万年。 态度因此一致。 打算参照明州的模式,先盖房子……反正,大部分活计还是匠人们自己来做,恰好本行。朝廷出的,不过是一些口粮和土地而已。 口粮方面,老朱今年刚扩建了京师大仓,容量从300万石增加到600万石,当下全部满满当当,足够供应。 不仅如此,按照朱塬的提议,朝廷还会很快大行铸币,这也可以作为薪酬发放给工匠。 老朱已经透彻了其中道理。 朝廷以相对低廉的成本铸造钱币分发给工匠,工匠用这些钱购买粮食,而除了官方,还有大部分的民间粮食,主要来自地方豪商富户,以低成本铸钱买高成本粮食,这也等于是一种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分配’。 毕竟一贯铜钱的成本,肯定达不到一石粮食的程度。 而且,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也明确,短时间内,以朝廷的铸造能力,货币过剩之类的事情不需要考虑。要考虑的一个,只是如何把铸币再收回来,形成良性循环。 这也已经有过诸多商讨。 再说回安置工匠,口粮之外,还有土地。 这也容易。 太平府多山,何况铁矿也在采石镇东部的山中,依旧参照明州,居民区依山而建,就地取材。 对于此事,张问还表示过对山地所有权的担忧,老朱却很强硬,若有哪个大户敢说那些大山是自家的,老朱不介意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怎么起家的。 等张问告退,已经等待片刻的户部尚书杨思义进门,将作司卿单安仁也没有离开。 要商讨的,恰好就是铸币。 朱塬丢出个‘大明中央银行’的方案就开始趴窝,事情还是得做。 老朱便亲自抓起来。 计划正三品的大明中央银行直属中书,默认由朱塬分管,并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不过,关于货币的铸造和发行,暂时还要与传统的户部与工部合作,工部暂时未立,由将作司替代。 按照朱塬给出的理论,老朱最近私下不断斟酌,想法也越发明确,朝廷若能每年铸币数百万贯,如同宋时那般,也就等于多出价值数百万贯的资源可用。 想要开创千年未有之盛世,资源总不嫌多。 为此,老朱已经计划将银币列入其中。 这也算开历代先河。 当然,金币不行,还是某人的建议,打算作为国家储备,以待将来。 会议室内,杨思义施礼过,送上一份拟好的奏章:“祖上,此乃臣与单大人商讨后做出的铸币……方案。” 老朱把朱塬的那份‘述职报告’印了许多份发送给众臣,要求满朝文武学习其中格式,还打算在第一期《大明月刊》里刊印一部分,广行天下。这次,关于大明中央银行,之前交代杨思义,也用了来自某人的‘方案’字眼,上有所好……下面能怎么办? 老朱接过奏章,指了指面前长桌:“你也坐吧。” 杨思义看了眼会议长桌,还有单安仁不自在的模样,稍稍迟疑,来到另外一边,与单安仁对面坐下。 面面相觑。 老朱已经在飞快浏览奏章。 大明中央银行成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铸币。 大量铸币。 老朱让杨思义和单安仁筹划的就是这个,看眼前这份奏章内容,两人商讨出的方案也很简单,就是把宋朝非常成熟的钱监模式重新捡起来。 其中还附带了诸多表格,列举了宋朝钱监的一些资料。 宋朝钱监,并不是集中在汴梁或杭州,而是分散全国各地,最多时,全国有二十多个钱监,每年铸币数量最高接近600万贯。 这也是老朱期待的目标。 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主要是元朝热衷发行纸钞,压抑铜币,导致金属货币体系整体废弛长达百年,因此,理清宋朝的钱监模式容易,但想要落实,关键还是人,只是足够多的匠人,就需要几年的时间来培养。 浏览完手中的奏章,老朱重新翻回其中一页,示意给下方杨思义两人道:“这铸造银币的方案,参照铜钱的七成含量可不行。铜钱是小钱,其中锌锡也不便宜。而这银币可是大钱,一两在偏僻之地可是能买了一亩田的,你给七钱,害的可是朝廷信誉,百姓也难认可。呵……就像俺早前定那400文算一贯的比例,百姓不受,尔能奈何?” 杨思义想了想,试探道:“主上,那……用九成?” “什么九成,就给十成足银,”老朱道:“俺知尔等心思,此举可为朝廷赚取差价,然则,若是信用毁了,百姓每不认你这钱,还赚个什么差价?” 老朱这么说,杨思义和单安仁对视一眼,只能一起点头:“臣,遵命。” 至于…… 任多的白银从那里来,反正,大伙尽心就是。 老朱其实也明白这个问题,翻了翻杨思义奏章中涉及银矿的部分。 大明当下版图内,参照宋元典籍,能够确认的银矿数量有68处,但,看着是多,产量却并不多,很多矿坑年产也就几千两,合计预估50万两左右。 杨思义申明这只是根据宋元记载得来的估算,具体还要等朝廷正式开采后才能确认,然而,具体应该也不会偏差太多。 若要提高,只能勘探新矿。 老朱一看也就明白了前朝历代为何不发行银币,太少,根本不够。 因此倒是想起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提过的,那日本银矿,全球产量的三成……唉,是得早早琢磨把那边给打下来。 这么想着,老朱很快接着道:“尔等知晓,明年要大行册封,还要犒赏诸军,再有,官员薪俸,近期俺也打算重订,想着粮食与钱币结合,这……铜钱,明年至多三十万贯,唔,就如此吧,但那银币,得多铸些,300万两,你二人可能完成?” 虽说各处银矿全部发动,一年也只50万两左右,但明年要铸300万两银币,老朱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首先是之前攻破大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是元廷各处府库,就分别得黄金17万两,白银119万两。 其次是盐税。 官方当下以收缴白银为主,明年……少说也能有150万两。 然后,还有海贸,包括市舶税收和利润分成两部分。老朱私下盘算,进账100万两,应是不成问题。 只是这三部分就足够满足300万两的铸币需求。 其他,不提这些年老朱的节俭积累,只是另外各种零零散散的收项,比如各种贡献收益的‘集团’、‘公司’,这部分也是百万两进账的级别,完全能够保证其他不时之需。 老朱说起这个,杨思义和单安仁再次对视一眼,脑子里也是飞快盘算。 白银来源,两人明白朝廷账目,同样不担心。 问题还是铸造。 大明当前铸造铜钱的能力,明年的极限,大概就是30万贯,这是奏章里写了的,但银币,300万两……仔细琢磨,似乎后者远多余前者,有些悬殊。 然而,再琢磨,实际是……更悬殊。 铜钱有‘小平钱’到‘当十钱’等各种,折中按照‘当五钱’计算,30万贯相当于6000万枚。 至于银币,杨思义两人除了建议含银量,其他还没有规划。不过,若是按照平均1两的银币为主,相当于1贯,那么,总计也就300万枚而已。 六千万对三百万。 后者,当然没问题。 不过,话也不能说满,杨思义道:“祖上,这银币,前朝或有铸造,也是极少量,若要300万两……唔,用何方法制造,诸如翻砂,是否可行,还需尝试。” 单安仁也道:“祖上,还有分量……一钱太小,一两……似又太大,该如何起始?” 老朱听两人说着,也跟着转动念头。 代入自己曾经的老农角色,一两的银币,似乎……太大了些,一钱,老朱也明白,大概会是多小一点,这么一时没琢磨出结果,便说道:“这样,尔等尽快做一套银币母钱出来,自一钱至一两,唔,到十两吧,俺先看看模样成色。” 两人再次答应。 老朱重新转向面前奏章,继续与两位大员商讨各种细节,如此又过了两刻钟,事情终于初步敲定。 打发杨思义去做事,单安仁再次被留下。 坐在古怪的长桌旁双手依旧空空的单安仁感觉越发不自在,还是只能耐心等待皇帝陛下吩咐。 “是这……”老朱道:“塬儿和俺说过一些瓷器之事,俺就想着……呵,就照大明钢铁集团模式,成立一个大明陶瓷集团,你这几日着人整理一份各地陶瓷产业的资料给俺,可是明白?” 各种新词,各种明白。 单安仁脑海里再次浮现某个少年平章的身影,一边答应:“臣会尽快安排人去做。” 老朱跟着继续交代各种细节。 说起这个项目,完全是老朱自己琢磨出来。 当然,其中的商业逻辑,乃至大局层面的经济逻辑,还是来自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除了受到之前那可以在将来换500万石粮食的青花瓷刺激,还有朱塬之前很多次的顺口一提。 简单来说,老朱希望把大明陶瓷产业相关的最好的匠人、最好的工艺、甚至是最好的瓷土,全部官方垄断起来。 民间想烧,不拦着,但最好的肯定要出自官家。 然后,卖高价。 皇室用什么,你们只要花钱,也能用什么。当然,说的是品质,不是制式,诸如龙凤纹理,肯定还是不行的。 这份生意做起来,不仅是对外,还能对内。 甚至……更多就是对内。 大户人家谁不置办几套上好瓷器,将来,为了体面,想要最好的瓷器,就只能从官方购买,而且要花大价钱。 于是,朝廷铸造的钱币,就能这么收拢回来。 良性循环。 坦白说,听着老朱的各种想法,单安仁都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 作为很早就追随老朱的淮西旧臣,单安仁感受非常直接,这一年来,自家主上,变化实在太大了。 就说以前,自家主上总是孜孜不倦地招贤啊招贤,一遍又一遍地派人各地寻访搜罗,简直如饥似渴。 现在,都不热衷了。 爱来不来。 这一切的转变,就只是因为一个人。 足够。 而且,满朝文武,无论你是羡慕还是嫉妒,结果……只能是无可奈何。因为,没人有那小平章那份天马行空般的头脑。 想要针对一个人,但,若是你连人家脑子里想甚么都搞不明白,还怎么打擂? 只能被动‘挨打’。 第043章:十部 商议完‘大明陶瓷集团’的事情,等单安仁告退,时间来到中午,老朱离开这边会议室,转向隔壁一个饭厅,内侍送饭过来。 随口问了句,偶然得知,马氏竟留了朱塬身边那四个女子一起吃午饭。 这可让人意外。 毕竟昨日说起,马氏可明显不太情愿的。 多问几句,大概得知,一个是聊得太合意,想想那四女一直跟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身边,各种耳濡目染,甚至代笔为书,再想想自己和那孩子相处时总觉时间不够的感觉,以此类推,马氏的感受也可以想见。 还一个,说送了一本什么书。 这就更加好奇。 不过,倒也没有去凑热闹的意思,避嫌还是要的。 反正晚上能看到。 飞快吃过午饭,还是那间会议室,老朱召来左相等人询问一番伐蜀安排,才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批阅过一些刚送来的奏章,又浏览过编号制度执行后的一份总目录,暂时没有其他想看,老朱便起身短暂活动筋骨,一边斟酌另外一件最近一直在考虑的事情。 关于朝廷各部改革。 这么在屋内转了几个圈子,重新回到书桉后,老朱找出一直在斟酌的几页稿子,拿起钢笔开始涂涂画画。 其实基本确定。 全新的中书省,将会有10个正二品部门,分别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这传统上六部,再加上全新的‘农部’、‘海部’、‘医部’和‘商部’。 这是老朱亲自拟定的。 比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给出的工业部、农业部、商务部、交通部、水利部、卫生部之类,甚至还有什么国有资产管理部,听着倒是浅显易懂,但……不齐整。 嗯。 老朱发现,不知为何,不知何时,自己竟也开始追求那什么齐整了。 好吧。 其实也有其他缘由。 就比如,老朱觉得,诸如水利部这种,放在农部之下就够了,暂时没必要单独列出,再说什么名字略长的国有资产管理部,倒也简单明白,但,同样,放在户部之下即可,至少当下,不必单独列出。 毕竟才开国,若短时间内就开始冗官冗员,将来只会更加尾大不掉。 十部确定,随后是下辖各司。 比如,老朱在琢磨过程中越发看重的工部。 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提议,加上工部传统职能需求,老朱列出了‘将作司’、‘交通司’、‘机械司’、‘勘探司’、‘冶金司’、‘漕运司’这六个。 当下的将作司保留,主要就是从事工部的各种传统职能,城墙营作、皇家工造等等。 接着,交通司,负责驰道与运河的修造和维护。 这个不能少。 再然后,机械司……那蒸汽机之类,关系大明未来,也不可少。 勘探司和冶金司,老朱在犹豫,要不要合成一个。 合有合的好处,精简部门。 不合,也能更显对这两件事的重视。因其每一个都涉及许多,比如上午商讨的银矿,想要增白银产量,之后勘探银矿就是一件要事。 最后的漕运司,这与交通司完全不同,后者负责建造,前者负责输送。 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说法,经济之学的‘分配’一道,一个是‘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一个是‘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老朱对此并不怀疑,因为前元的教训就在眼前,若元廷能顺畅地把江南鱼米之乡的粮食输送到北方,也不会有过往十余年的大乱,乃至最终亡国。 可见漕运之重要。 这么合计下来……简直一个都不能少。 老朱琢磨一番,终于决定,就这六个。 不过,虽然都是正二品工部之下的正三品衙门,但,前期规模尚小的话,并不需要设置正三品主官,就像各地卫所,士卒不满员时,老朱也不会任命正三品的指挥使,或者只设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或者甚至只有一个正五品的镇抚千户。 想到这里,顿时也通透起来。 又不是设立了就不打算更改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将来,根据需要,或增添或裁撤就是。 于是再看其他。 海部,其实就是营海司。 营海部或者海洋部,都没一个‘海部’简洁,乍一听似不习惯,但听个千百年,就理所当然了。 就像那传统六部,也只是隋朝时才完整设立,其中户部早前还叫民部,听着也不顺耳,为了避那唐太宗名讳,改为了户部。 再说海部下辖……老朱一时没想好。 因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设定,太一体了,环环相扣,其中典型就是那‘明州海洋发展集团’,一个‘集团’,其下各个‘公司’,完全的相辅相成,没有哪一个单独存在。 于是就打算让某人操心。 咱就改个名字。 再说医部。 老朱也不喜欢某个‘卫生部’的名字,虽说听名字,卫护生民,倒是好理解,但觉得太怪,或许几百年后那些个百姓习惯,但他当下可不习惯。 医部,则是一目了然。 将这一部门提升到正二品级别,也算开创,想来或有阻力,但,想想那《天书》,这是很有必要的。 若遇反对,老朱连理由都想好。 大力发展医学,这可不只是为了自家,还是为了天下万民。 尔等不愿意么?! 再说下辖,老朱拟定了两个,一个是正三品的太医院,一个是也打算作为正三品的‘防疫司’。 这是来自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之前在明州设立防疫部门而受到的启发。 那黑死病…… 老朱一直不愿多想,却难免多想,每每不寒而栗。既然有法子预防,当然要做起来。 跟着是农部。 当下的司农司保留,主管传统的农业事务,另外再加一个营田司和一个水利司。 营田司不必多说。 水利司,其与交通司或有重合,但也差别很大。 交通司涉及的运河修造,主要是大型的水利工程,动辄百余里,穿州过府。而水利司……大到长河,小到水井,各种与农业有关的水利工程,都要兼顾。 最后是四个新部中最后一个的商部。 暂时只有一个部门:商务司。 计划主管企业注册、律法定制、税率调节等事务,类似农部的司农司。 因此,初期也不打算设立正二品的商部尚书,只会有一个商务使,甚至,人选不合适的话,先一个商务副使之类把事情做起来也行。 这一部也默认给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分管。 四个新部之后,再说传统六部中的户部。 这是唯一与工部相当的大衙门,规划中同样是六个司:财政司、户由司、土地司、税务司、测绘司和国有司。 首先是财政司,统筹全国财政支出。 国家想要运转,健康的财政,很重要,非常重要。对此,元末是教训,明末,也是教训,那清朝……倒是个典范。 户由司和土地司,一个管人,一个管地,一个红本,一个蓝本。 税务司,显而易见,收税。 测绘司,老朱最近一番权衡,终于确定列在户部名下,而不是给工部。 其实,不说对国计民生的影响,只看下辖各司数量,今后十部前两者肯定是‘户部’和‘工部’,传统属于第一的‘吏部’都要靠后一些。 最后的国有司,负责国有资产管理,也既某人提出的‘国有资产管理部’。 国有司所辖可不只是规划中的那一系列‘集团’和‘公司’,这部分体量反而相对很小,更大一部分,其实是大明国土范围内的土地、森林、草原、矿藏、河流、湖泊等等等等。 这其实才是最有价值的‘国有资产’。 十大部门,以上的六个,相较传统,或者新设,或者大改,而之后的‘吏部’、‘兵部’、‘礼部’和‘刑部’,则暂时不会有太大变动。 …… …… …… ps:唉,更新时间是个大问题,我要努力调整。主要是……我这人太纠结,经常纠结到每天的最后一分钟。 第044章:再过一关 快一年时间,平日分开多也是她们在家等着,有期待就很安心,这次……还是第一次同时离家,四个女人在宫内小心应对,出了皇宫,就只想着赶紧见到自家大人。 回到玄武湖大宅,时间已近未正。 四女来到内宅正院,没人,问过才知,在西院,便又赶过去。 这里是一群‘边塞’姑娘的居处。 当初朱塬说了句不喜欢身边太冷清,本是把各种姑娘打发到前面院子的四女就乖乖调整,左右两边花园大院,西边给了‘边塞’姑娘,东边是最早的‘山山’、‘水水’一行。 其他更多,诸如那些番娘胡女,装不下,还是只能在前面院子。 进到这边的五开间正屋,楼兰几个正守在东侧外屋的小厅,还有某个存在感不强的麻袋,内里一间主卧,默认属于自家大人,平日只是打理,并没有姑娘居住。 问一句,楼兰朝里间指了指,说在午睡,写意让另外三个停步,自己放轻脚步掀帘进去。 两个丫头,采桑子和西江月,本来守在里间窗下做着刺绣,听到外间动静恰好起身。 写意进门,示意她们重新坐下,自己走到落了帷帐的大床边。 小心掀帘查看,入眼先是两个不太熟悉的女子,年龄略长,大致分辨是上次和那批内侍一起送来,当下一醒一睡,自家大人……靠着外边醒着的这个,只露了头发。 枕边还放了一卷书的清醒女子没想到竟会有人敢探头进来,面露惊讶,昏暗光线中仔细认出了是写意,才缓和下来。 想要招呼,没敢动,也没敢开口,只是用眼神示意。 写意也用眼神示意她不必动作,探手把被子往下拨了拨,免得自家大人感觉闷气,因此看到女子的圆润肩头和精致锁骨,还有……很白,显是自家大人喜欢的。 放下帷帐,低声交代两个丫头几句,重新来到外间,对留白几个点了点头,写意喊着楼兰等女来到西屋外间,才问起:“大人午时吃了什么?” 早前没想过午时竟会被留在宫中用饭,虽知自家大人不会饿着,但还是难免担心。 “不少呢,”楼兰在写意面前很恭敬,说道:“奴这边姐妹们和东院的山山姐姐她们一起做了许多,大人还夸了其中一道西湖醋鱼,说做好了不容易。” 写意放心下来,又问:“何时睡下的?” “才睡不久,”楼兰说着,见写意目光探询,便解释道:“上午客人送了一对舞姬,擅跳软舞,大人用饭时看了,很喜欢,还给起了名字,叫‘红酥’和‘黄藤’,因此来了兴致,唤过上次随内侍一起进来的那些女子,还有这些日子先后进门的一些,都用宋词给起了名。” 楼兰说着,示意东屋:“如那两个,一个作‘料峭’,一个叫‘无凭’。” 料峭,无凭? 这是哪首词? 楼兰见写意表情疑惑,解释道:“这次随便点了,没按一首词,前者来自苏子的‘料峭春风吹酒醒’,后者是那小宴的‘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写意点头。 就只是感觉……不像女子名字。 不过,自家大人就喜这种古怪反差,就像眼前,‘楼兰’还算好的,更有些,‘塞上’、‘空留’、‘西出’、‘醉卧’,如此之类,乍一听也不像名字。 嗯…… 听多了,反而别有韵味。 楼兰等待片刻,主动继续:“起过名字,大家劝大人歇下,何内侍也来说,大人就点了那边……那两个,倒也没立时睡下,让奴们去书楼挑了那《宋会要》的‘食货·茶叶’一卷,让她们读了好一会儿,这才睡着不到两刻钟。” 写意想起刚刚那清醒女子枕边的书册,好像就是之前方国珍送来那套《宋会要》中的一本,方左丞是个有心人,让人誊抄的这套书,不止加了标点,还特意用了自家大人喜欢的横版排列。 宅子里事情多,已经看过大人,写意又问了楼兰几句,留下了洛水和青娘在这边守着,自己和留白则离开忙碌事情。 回到正院,恰好先过问上午客人送的礼物。 主要是漳州的三家,方氏送了一对舞姬,已经被自家大人改名为‘红酥’和‘黄藤’,写意喊来看了眼,模样个头身形都类似的一对,年龄也都十六,却不是姐妹。 说是学了十二年的舞,这一点,只看一眼两女身段体态,写意也能辨出。 还明白,大价钱。 方家可谓诚意。 另外的柴家和崔家则送了总计六幅名家字画,其中五幅来自前朝书画大家,还有一幅当代画作《天目山图》,题名吴兴王蒙所作。 这是一幅长卷,宽两尺,长达丈余。 写意知道那王蒙,是与黄公望、吴镇几人齐名的书画大家,擅长山水题材。而且,不同于已经逝去的黄公望,王蒙还健在。 至于这幅显然非常用心的长卷,写意觉得,能被送来,或许……并非偶然。 再看这些礼物,漳州那几家也是摸准了自家大人脉搏,挑选之物都是这边会收的。 若是金珠宝贝,自家大人可不会要。 不缺。 写意想着,还有些遗憾。 两个舞姬收了就收了,但那些字画……将来大概还是会被自家大人捐出去,做那什么‘博物馆’。 还说要把东院靠墙排屋做了藏宝楼呢,这一来,怕几十年都难藏满。 念叨归念叨,写意也理解。 就像那《红楼梦》开篇所说,要懂得‘缩手’,不能等到‘眼前无路’才‘想回头’。 对于自家,钱货之类并不重要,太多反而累赘,甚至招惹猜忌。当前……写意私下觉得,先稳稳地拿下那郡王爵位,才是紧要。 再往后,终究是旁支过继,得了爵位,依旧要谨慎从事,才能长远富贵。 嗯…… 说到长远,写意就想到了今天。 皇后娘娘对她们很是满意,不然不会留饭,再就是……昨晚,自家大人说起的那件事情。她们四个……五个,大略就是,谁先有了长子,就算晋不了正室王妃,将来……或也能得个王太妃呢。 …… 醒来时已经再次傍晚。 陌生的女人香。 想了下,记起,外边是‘料峭’,里边是‘无凭’。都是20余岁的女子,这年代很大,放在后来,女人的风华当年。 采桑和月儿察觉动静,点了蜡烛,洛水和青娘跟着进来。 刚醒的心绪有些懒,不急着穿衣,靠在身后的‘无凭’怀里,拉青娘过来,捉着女人下巴凑上前吻了下,笑问道:“在宫里怎么样,你胆子任小,有被吓哭吗?” 青娘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庞摇头:“没,没哭呢。”说着担心自家大人着凉,这是自己的天,脸庞还被捉着,一边却伸手把小男人身边被子裹紧,一边又软软道:“奴听……爹的,躲在她们后面,娘娘也就没和奴多说话。” “笨,”朱塬摇头:“那你也等于少了一个表现机会啊!” 青娘也摇头:“奴不表现。” “嗯,懂得低调,这个也好,”说着不再理某个傻婆娘,朱塬转向洛水:“什么时候回来的?” “爹才睡下时,”洛水也凑过来一些,主动讲解:“娘娘和奴几个聊了许多,还问起那两篇之事呢,当场看过《瑞典志》,更夸奖了几句,到了中午,就留了我们用饭,回来时还赏赐了每人一双玉镯。” 朱塬笑着点头。 其实,得知女人们中午被留下吃饭,不用多问,朱塬就明白,结果很好。 皇后娘娘的那一关也算过去。 说起这个,朱塬之前多少还有些担心,老朱同意了,但……从马氏的立场,他不想结婚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结果还算如意。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第二关,齐家,今后大概不需要再过多费心。 说过话,开始穿衣起床,洛水还又说起,不只是玉镯,四女这次还带了六只猫儿回来。 朱塬一时没反应过来。 听完洛水解释,才知道,皇宫里近期一直在采办猫咪,除了自用,还会送给宗亲重臣。 至于原因,很快也记起来。 防疫相关。 老朱的执行力啊! 当初和老朱说过,回来之后,也是太忙的缘故,朱塬自己都抛在了脑后。 没想到老朱还惦记着。 于是不由觉得,若自己穿越再早一些,和老朱同台打擂争夺天下……大概率,怕是争不过。 其实很容易对比。 当初的天下格局,老朱被夹在中间,看似可以左右逢源,但另一个说法,也是强敌环伺,稍不注意就被灭了。而且,即使得了一个应天,老朱拥有的资源也比张士诚和陈友谅少太多。 更难得的一个,处在这江南繁华之地,老朱自始至终都没有沉浸其中,强大的自制力,可谓老朱能够夺得天下再造中华的一个关键。 对比的话…… 最典型一个,后来同样定都南京的天平天国。 太平天国巅峰时期版图横跨元末‘陈友谅’、‘朱元章’和‘张士诚’三大藩镇的领地,当时清廷也失去了天下人心,若能再接再厉,改天换地的几率很大。结果,入主金陵后,整个太平天国上层迅速堕落,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第045章:结 昨天午睡醒来就一直没挪窝,吃过晚饭,还是在东院这边,再次喊来刚得的两个舞姬。 水一样的身段,简直让人惊叹。 曾经当然看过柔术表演,但柔到某种程度,还能把舞跳那么好,就少见了。 爱不释手。 嗯…… 早起依旧在这边吃早餐,写意带人送饭过来,又说起,戴三春今早递了话,希望朱塬这几日有空了,能再去后湖医学院看看。 说是‘青霉素’之事。 回到金陵,戴三春依旧居住在大宅东南故园的小院里,还是老朱要求,便于随时看顾朱塬。 不过,除了朱塬偶尔不舒服时,其他,倒是如同暖娘那样,戴三春也是每天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后湖医学院,或者从医,或者教学,又或者按照朱塬搜肠刮肚的各种提点进行实验,主攻方向还是青霉素。 因此三五天都不一定见一面。 当下……显然是积累了足够多的疑惑,希望再从朱塬这里得到点拨。 想想决定今天过去。 这也是推掉太多事情的缘故,朱塬的时间安排很灵活,不需要如以往那样马不停蹄。 朱塬私下也在考虑,还是要集中精力。 不然…… 身体不允许啊。 而且,很多事情都已经铺开,朱塬觉得,未来几年,把主要心思放在规划中的一系列‘大学’上面,传道授业,努力教出一批人才,这不仅可以进一步解放自己,对于这个国家,也是最正确的方向。 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个人能力再强,终究只是一个人。 早饭后,朱塬先写了一份昨日灵感迸发关于‘档桉’的相关奏章让人送去给老朱,便离家赶往玄武湖北红山脚下的后湖医学院。 说起名字,后湖改成了玄武湖,后湖医学院倒是没有跟着改。 懒得太多折腾。 戴三春正在后湖医学院的一个院子里做实验。 听闻朱塬到来,略有意外,却连迎接也没有,只是吩咐给朱塬穿上全套的防护服,还全身喷过一遍酒精,才得以进入一间宽大敞亮的‘实验室’。 第一感觉,确实是‘宽大敞亮’。 三开间两进深的一间大厅,虽然中间有一排立柱,但按后世单位计算,至少一百平米,相当于普通人家一套房的总面积。还有,全白的墙壁,全白的天花板,连地面都是白色的瓷砖,再加上窗户镶嵌了当下与黄金等值的玻璃,使得整个房间都给人一种开阔感。 嗯…… 如果没有满屋子的操作台、实验柜和五花八门的实验材料器皿,以及那一个个从头到脚包在白色皮制防护服内只露护目镜的操作员,感觉应该会更好。 这番设置其实还是朱塬的建议。 纯白色调,昂贵玻璃,一方面可以确保室内的光照,白色更容易反光。另一方面,石灰涂抹的墙壁,还有玻璃窗户密封,还能够抑制各种微生物的渗入与滋生。 哪怕没有专业知识,只是参照曾经的常识,朱塬也明白,这些都非常重要。 戴三春同样穿着从头包到脚只露护目镜的白色皮制防护服,正在一处操作台用滴管向一个个培养皿里滴着。 来到近前,相互点头招呼过,朱塬问道:“这是做什么?” 戴三春继续专注操作着,一边道:“下官近期发现了一种全新菌种,今天又试了个提取手法,正在用这球菌测试效果。” 隔着两重防护,声音很闷,倒也能听清。 朱塬点头,打量片刻,回忆曾经不多的记忆,试探问道:“你滴这些……是青霉素提取液?” “正是。” 朱塬再想了下,说道:“你这样直接滴上,液体容易流散,不好查看效果,我记得有一个……唔,是用圆纸片沾了液体放上去,纸能起到吸附作用,确保提取液不会扩散,会形成很标准的抑菌环。” 朱塬说完,已经将九个玻璃培养皿滴了大半的戴三春动作一顿,片刻后,放下手中器皿,一边从旁找了剪刀和白纸,一边道:“大人应该经常过来,随口点拨都能让下官获益良多。” “我尽量。”朱塬答应着,看戴三春很快剪出了一些黄豆直径大小的圆纸片,又找来全新工具开始重复之前,也没有胡乱插手,一边再次问道:“你刚刚说,发现了一种全新菌种?” “正是,这也是下官为何希望大人来看看。”戴三春说着,铺开了一排培养皿,短暂停顿,从旁边架子上找到一个本子递过来:“大人,这是下官近段时间的实验笔记,您就在这里看罢,拿出去再进来,还要消毒,会皱了纸张。” 朱塬点头答应,接过实验笔记,退到旁边一个空余些的操作台前,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开始翻阅。 然后是惊讶。 戴三春的……嗯,已经完全可以称作‘研究’……研究进度,比朱塬想象的要快很多。 这份上百页的笔记,简单来说,主要是三件事:‘菌种’、‘临床’和‘提取’。 首先是‘菌种’。 当初在明州,蒲仲亨那次,朱塬按照‘青霉素’应该出自‘青霉’的标准,挑选的全是青色霉菌,黄的红的黑的之类肯定不能要,之后流传出的方法,也是要用青色霉菌。 不过,在朱塬说过‘青霉素’的原理后,戴三春觉得,其他霉菌,或许也会产生类似的物质并起到杀菌的效果。 这就上升到了‘抗生素’的范畴。 因此,这段时间,戴三春尝试采集并培养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菌种。 还真有发现。 来自一份甜瓜上的霉菌,不是那么青,反而偏白,戴三春取了菌种培养并进行对比实验后,发现效果出奇的好,近期还连续在三位病患身上使用,虽然不是当初蒲仲亨的那种严重程度,但三位因伤感染并出现发热等症状的病患在使用这种霉菌后,都得以痊愈。 于是,戴三春近期一直在培养这种菌种,还为其起了一个专门的名字:甜瓜青。 不是‘甜瓜白’,因为,提取的抗生素类型,还是青霉素。 这是戴三春根据气味判断的。 朱塬对此倒也知道,青霉素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深入研究,戴三春判断,这可能是因为‘甜瓜青’中的青霉素含量比其他菌种高的缘故。 朱塬很赞成。 毕竟,只是按照常识推断,不管是什么类型的抗生素,目前状态下,起效原因,关键都该是浓度,而不是类型。因为这年代还没有耐药性的说法,只要是抗生素,只要找到合适的细菌目标,应该都会起效。 同样的青霉素,强效和弱效,区别……只能是浓度。 然后,是‘临床’。 回到金陵这才一个多月时间,戴三春就亲自上手了12个病例。 朱塬看到这里,嘴角都有些抽。 没有动物实验,没有其他各种测试,直接往人身上用,这种事,若放在几百年后,戴某人怕是要牢底坐穿。 不过吧…… 时代不同,现实有现实的情况。 权宜,权宜! 朱塬相信戴三春不会乱来。不过,之后还是要提一提,最好从动物实验开始。 小白鼠…… 嗯。 记得不是天然品种,而是得了白化病的老鼠专门培育出来。 朱塬不知道其中道理,不过,后来既然普遍使用,肯定有道理在其中。 可以悬赏寻找。 短时间内找不到的话,白兔之类也是不错的选择。 再回到戴某人的临床。 笔记上记载的12个病例,其中3个‘病危’类型,治好了一个,另外9个,都还不算太严重,不过也普遍呈现发热感染状态,治好了8个。 其中还是重点提及了‘甜瓜青’,戴三春本来平稳的叙述里带着惋惜,因为月初才发现,那病危的三个都没能遇上,不然,或也能全部救起。 这部分,朱塬没看出什么突破。 这也是戴三春谨慎的缘故,朱塬当初对蒲仲亨怎么做的,戴三春现在依旧怎么做,没有随意‘创新’。这一细节也看出,戴三春虽然直接往人身上用,但也只是时代局限缘故,医德没得说。 最后,是‘提取’。 朱塬之前给出了‘无机物’和‘有机物’的概念,大致确认,抗生素大概率是有机物,区别方式,好像是含碳元素,而宏观上,大致就是……能够燃烧。 还有,相比无机物,有机物通常不太稳定。 比如蛋白质,遇冷遇热遇酸遇碱,都可能变质。 这也是朱塬最初怀疑青霉素可能是蛋白质的原因,不过,后来斟酌,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主要是想到了胰岛素。 胰岛素是蛋白质,于是,这种物质作为药用,只能注射,无法口服。因为蛋白质进入消化道,是会被分解的。 对比起来,青霉素能口服。 戴三春首先就通过各种试验证明了青霉素与蛋白质类似的脆弱性。 新鲜采摘的霉菌,100度热水熬煮一刻钟,直接失效,30度左右的暖房温室内,放置一天,也基本失效。随后,又用了澹盐水、醋酸水、石灰水、白矾水等等溶液进行测试。 其中依旧包括不同气温等外部条件。 当下的温度计虽然没那么精确,但已经可以做出大概的刻度。 得出的一个结果是,青霉素在接近零度环境并且处于浓度很澹的醋酸溶液中,保存时间最长,三天之后,置入培养皿中,依旧能对细菌繁殖起到很好的抑制作用。 回到提取。 当前问题就卡在这里。 朱塬给出的理念,用不同的溶剂来搞,纯水、酸水、碱水、酒精、菜油甚至猪油等等,能找到的,都尝试一下,另外,还有根据曾经记忆能搜罗出来的过滤、吸附、离心等等手法。 戴三春一一试过。 比较好的一个结果,就是之前所说的低温醋酸溶液,但……根本不算提取。 因为,得到了溶液,再之后呢? 朱塬给出的另外一个目标,是要得到固态的青霉素物质。 这一环节,第一想到的是加热蒸干? 然后,倒是有东西残留,受热失效的那种。 或者也有其他方式。 比如静置晾干,问题是,这么做,时间一长,哪怕是保存效果最好的低温醋酸溶液,也是不等水分自然蒸发后青霉素干燥析出,就已经失效。 这成了一个结。 加热,会失效,不加热,时间长了,也会失效。 第046章:思路 戴三春用朱塬给的检测方法做好了一套培养皿,送到实验室另一侧紧邻的恒温暖房内,转回来,亲自将刚刚作废的那套培养皿用滚烫的强碱水清洗干净,看了看还在低头阅读的朱塬,暂时转去指导一位医者过滤刚采摘的‘甜瓜青’。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见朱塬把自己那份笔记翻得差不多,才走过去。 朱塬看完笔记最后一页,抬头向走过来的戴三春点头示意,笑着感叹:“有些难啊。” 对于朱塬来说,提取青霉素,属于远超蒸汽机的知识盲点,大致能够想到的一些方法,也不是目前条件能够实现的。 浑身上下的防护服穿着不可能舒服,戴三春也拉过一张椅子在朱塬身旁坐下,算是休息,一边道:“大人在明州时说过,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回到这个时代一年来,朱塬说过太多话语,也不记得何时提起。 不过吧…… 听这句话的风格,如果不是鲁迅说的,那应该就是自己说的。 合上笔记,朱塬示意周围:“我们先看看这里,稍后出去再谈,穿这个太不舒服了。” 戴三春点头。 再次起身,还找了纸笔以及一个还是朱塬弄出来的写字板,打算随手记录。 朱塬就近看到一个,指向手边操作台上一盏油灯:“加热最好用酒精灯,油灯或许便宜,但太容易烧黑器皿,还有杂烟。你们别怕酒精昂贵,这是必须的消耗。” 戴三春一边记着,一边示意另一个:“大人,熬煮大量溶液的炭炉也要换么,只用酒精似乎太慢?” 朱塬看了看另一个直径一尺的玻璃坩埚,下面是粗陶炭炉。 这么大只,感觉再用酒精就过头了,后世这种程度的加热应该用电炉之类,当下可没有,想想说道:“挑最好的无烟碳,再者,你这炉子可以加一个小号手摇鼓风机,让炭充分燃烧,火也能更大。” 戴三春再次记下。 这边说完,朱塬走向正在进行过滤操作的一位医者,一边想起:“还是酒精灯,我记得我说过,熄火时要用盖子盖上,不能吹,否则可能爆炸,你记得吧?” “记得,还……呵,不提也罢。” 戴三春在一旁带着苦笑的声音传来,显然还有过教训。 事故最能教育人。 朱塬也没多问,打量面前过滤设备下方一滴一滴慢到让人着急的滴落速度,说道:“可以做一个加压设备,适当增加过滤速度。” 戴三春不解:“加压?” 朱塬从旁边拿起一个刚刚就注意到的手臂粗一尺长的铜制注射器,只是没有针头,先换话题转向这个:“材质换成纯银的,或者尝试用玻璃制作,铜比铁稳定一些,但还是容易生锈,可能会污染溶剂。” 戴三春再次记录。 朱塬一边摆弄手中的注射器,一边继续:“就类似注射器的道理,加压推出液体,同样,这边的过滤器,加压气体也能加快过滤速度,不过,注意适度,不能为了效率影响过滤质量。” 戴三春记录着,朱塬放下手中的注射器,拿起操作台上贴着‘活性炭’标签的一个瓷罐,打开看了看,问道:“是我说那种入水能产生气泡的活性炭吗?” 戴三春点头:“此乃柚皮干烧而成。” 说着吩咐一句,照看过滤的医者取了一杯清水过来,挖了一勺活性炭颗粒倒入水中,顿时满杯的气泡。 “不错,”朱塬说着,想了想,补充道:“你们要注意,过滤和吸附……不一定对等。用活性炭过滤……或许恰好把需要的东西吸附掉,只剩清水。” “下官已有经历,”戴三春道:“因此还在尝试,是否有法子先让这活性炭将青霉素吸附,积累足够,再提取出来。” “是个方法,有进展吗?” 裹在防护服里的戴三春摇头:“还在摸索。” 朱塬本能觉得这或许会是一个突破,一个提高青霉素浓度的突破,稍稍斟酌,一时没有更多灵感,只能任由戴三春发挥,继续走向其他操作台,边看边说。 如此过了一刻多钟,大致转一圈,两人才离开了实验室。 换掉防护服,来到戴三春在这处院子里的办公室,呼吸着周围新鲜空气,朱塬只觉得轻松,很想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回去看自己的舞娘们跳软舞。 多好。 我为什么要这么劳心劳力? 不过,事情还没说完,坐下后,看着书桉后的戴三春,朱塬依旧继续:“刚刚实验室里连暖气都没有,穿着防护服,又闷又冷,这件事也不用省的?” “不是下官节省,那屋子修了地龙的,”戴三春道:“是下官没让烧,只因温度低些,青霉素也能存留更久,下官近期还在想着,能否去北方,那种滴水成冰之地,做一些尝试。” “这……”朱塬一时不知如何评价,顿了顿,只是道:“辛苦了,年底我亲自多给你们批一些奖金。” 虽然卸任了太医院右使,但老朱也没有让其他人顶上,其实就是默认朱塬还是管着这一摊。 朱塬一向很赞成那句‘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传统的‘你要做好人就必须要受穷’、‘你要做好事就必须不求回报’观念,完全是耍流氓。 陋习! 真正需要摈弃的糟粕! 这么想着,朱塬道:“关于实验室,我刚刚还有另一个想法,简单来说两个字,分级。我觉得,一些初级的研究,不用像刚刚那样,动辄就要穿防护服,太繁琐,接下来要广泛培养学生也麻烦,因此,初级的实验室,只需要保持一定的洁净即可。至于更深入的研究,才要做到严格防护。甚至,将来如果要研究传染病,目前的防护条件又远远不够。哦,还有实验室的空间,我觉得可以小一些,比如刚刚的,太大了,分成多个房间或许好些,这样能增加容错率,一个实验室出现失误,或者事故,不会影响其他。” 朱塬这边说着,另一边的戴三春从善如流地飞快记录,同时也在斟酌具体如何执行。 这么针对实验室的改进又聊了几句,话题重新转回青霉素的提取,戴三春问道:“大人,看过下官笔记,可有想法?” “看到了一个‘结’,”朱塬点头,说道:“想法……你知道水的沸点会改变吗?” 戴三春表情疑惑。 朱塬解释:“我们传统认知里……哦,错了,你们没这认知。是这样的,我之前交给你们的理念,水的沸点,也就是气化条件,是100度,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若是你能到达西南的高原地区,那边水的沸点就会降低,因此导致食物无法煮熟,只能更多用烧烤方式烹饪。其中道理,是‘气压’,气压的概念,我在明州给你们讲过。” 戴三春点头,相关课程,他就算没时间去听,之后也都找来资料细细研读过。 朱塬接着道:“我们平原地区的气压,大概接近1倍的标准气压,水在这种条件下的沸点是100度,高海拔地区,或者天空,高度越高,空气越稀薄,气压越低,水的沸点也会降低。我能想到的,就是通过降低气压,将水的沸点大幅降低到不会让青霉素短时间失效也能快速蒸干水分的温度,这样,我们就能从培养液中提取固态的青霉素。” 追求提取固态青霉素,这也是之前谈过。 根据前世经验,朱塬觉得,这种状态的青霉素,应该能存放很长的时间。 这是一种药品广泛应用的基础。 戴三春回忆着自己从朱塬这里得到的种种知识,在结合刚刚的描述,斟酌片刻,摇头道:“这怕是……不容易。” “所以,我们的问题是,先要培养一大批物理和化学人才,把基础做起来,再一点点深入研究。金陵大学涉及的那么多专业,可没有一个是无用的,都有目的在其中。” 戴三春认真点头。 并不气馁。 按照朱塬对抗生素的描述,戴三春觉得,若自己这辈子能把这东西做出来,将人类平均寿命从30岁大幅提升到70岁以上,那也足够抵得上神农尝百草之功了。 现在,一切只是开始,不急。 正说着,门外有招呼声,是太医院左使孙守真,两人连忙起身迎接。 寒暄过,大家落座,提了提两人刚刚聊的话题,朱塬也主动问起太医院的其他项目。 除了抗生素的研究,太医院目前还在从事各种医学典籍的收集与编订,还有后湖医学院的教学任务,以及其他各种大大小小。 要做的事情太多,因此哪怕一直在扩编,太医院从上到下还是每日忙个不停。 说过一些正事,话题不知不觉跑偏,孙守真还提起另外一个。 关于收徒。 老孙希望收留白的弟弟桑镝为徒,可惜,暗示过几次,桑家都没有表示。 桑镝在之前太医院的一次考试中拿了第一名,因此还被老朱赏赐过,日常学习中也灵性十足,再加上与朱塬的关系,难怪孙守真会动这心思。 当下提出来,显然是希望朱塬能开口。 只要朱塬同意,依附朱塬的桑家没理由反对。 朱塬也明白,孙守真这么做,除了收获一个出色徒弟,或许还有更多依附自己的想法。 不过,朱塬却也没有立刻点头,只是笑着说回去问一问。 孙守真也没有过于急切,话题自然地转向另外一个。 对解剖学的研究。 这件事很早就提出,却一直没有落实。 孙守真还说起,老朱前几天见他时还过问过一次,但,该怎么做,大家没有眉目,也就无从下手。 朱塬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三人讨论一番,朱塬结合曾经,终于给出了一个初步思路。 还是某个相当标准的商人思路。 简单来说,开发一款商品之前,你必须要先确定市场,确定消费人群,如此之类。 再说解剖学的研究。 类似逻辑,要做这件事,就要确定目标。 不能没头苍蝇似地乱搞。 商议结果,初步的目标,一个是确定人体的基本结构,这是必然,另一个……可以是寄生虫! 这年代,别说普通百姓,那怕贵族甚至皇族,体内没个寄生虫的,也不多。 恰好,研究解剖学,从寄生虫下手,广泛了解寄生虫的特性,获取足够知识积累,就能针对性开发治疗手段,并进行全国性的预防与治疗推广。 这件事做好了,即使没有抗生素,这年代人们的身体素质也能提升一大截。 第047章:古仲仁 朱塬己正的时候来到后湖医学院,离开时接近午正,不到两个小时。 想着算是结束一天的工作。 嗯…… 对比某个一天只睡四小时还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狂,争不过啊争不过! 回到家里,吃饭,赏舞,睡觉。 还算美好的一天,再次在傍晚时醒来,这次是在东花园正屋。 唉。 两个小时,都有了负罪感。 于是打算多做一些。 留白送了一叠文书进来,主要是一份记录和两张帖子,打起精神翻开。 前者是访客登记。 朱塬很少会客,并不意味着这边没有客人。 相反,还很多。 想想宰相门房七品官的陋习,朱塬随手参照后来,安排了一个登记制度。不管见不见,来客都有登记,也避免某些可能的欺瞒。 今天试图登门的依旧不少。 温州海商池经,略有印象。这是那十张私营海贸牌照之一的‘法人’。说是听闻朱塬身体有恙,恰好抵金陵办事,特来探望。 淮安士子蒙载,这次的考生。说是请教,显然,尝试来跑门路, 青娘女儿绿茶,嗯……乱来。 国子主簿涂弼,这是涂宵的父亲,送了一套两晋时期的地理古籍《禹贡地域图》,留言是受儿子所托,听闻先生身体抱恙,远在千里之外,难以企及,只能代为问候。 …… …… 朱塬飞快浏览一遍,大概记了二十几拨人,大部分都不认识。 最后注意力回到涂弼身上,稍微琢磨……担心自己多心,或许别人真只是问候……不过,如果是涂弼有心动一动位置,自己也不是不能帮忙。 金陵大学…… 不。 不只是金陵大学,应该说大明的教育系统,接下来,‘坑’位可是很多的。 斟酌片刻,朱塬懒得去探询,打算按照自己的理解,到时候,看位置合适,就把涂弼安排一下。当然,如果自己猜错了,对方拒绝,坚持要留在国子监,那也不勉强。 随后才转向两张帖子。 这在登记名单里也有,一个是泉州营海分司副使胡惟庸的家仆,名叫胡大,说是来送一些公文。 另外,还有一封私信和一份礼单。 信件内容大概是问候朱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礼单也不长。 五百两黄金,珍珠十斛,珊瑚一对,王维《雪溪图》一幅,《大唐六卷》一套。 朱塬看过礼单,不由弯起嘴角。 自己这算比左相档次还高了吗,记得左相可只是‘三百金’。 合上礼单,朱塬问留白道:“还等着?” 留白点头:“人在门房呢。” 朱塬点了下礼单:“王维的画和那套书留下,再让何瑄给来人传个话:安心做事。” 其实大概明白,胡惟庸这一次……显然是奔着空缺出来的营海使来的。 然而,且不说自己的意向之人不是胡惟庸,就算自己真的推荐,老朱那一关,也不可能过啊。 因为《天书》,某人在老朱那里肯定挂了号。 以老朱的小心眼,哪怕是另外一个时空的事情,这一次,也难免‘秋后算账’,胡惟庸的下场,难说。朱塬对此可没有扭转的意思。 专心顾自己。 留白出去传话,朱塬翻开另外一份帖子。 来自古仲仁。 这是来送昨天说过那自我介绍的,除了帖子,还有附带的七份文稿。 不过,朱塬一眼就注意到一个,古仲仁昨天过来……可是辞行的,这,又不走了?再想起昨天说让古仲仁推荐一些商业人才,朱塬转眼明了。 这是自己动了心,想奔一奔前程。 留白很快回来。 朱塬站起身,知道古仲仁也在外面等着,示意手中帖子,说道:“见一见。” “这都晚了呢,”留白劝一句,见自家大人坚持,只能拿了皮裘帮着披上,一边又道:“奴今日刚吩咐,让人把二院正堂随时烧了地龙,免得大人用时不及送暖。” 朱塬想到昨日在那边会客时的清冷,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若是老朱,七开两进的大屋时时空烧着地龙,肯定受不了。 浪费! 不过,自己这边,浪费就浪费一些。万一冻出毛病,那不成本更高嘛。 出了这边屋子,登上小轿,想起一个,临时喊留白进来,等轿子前行,一边说起上午孙守真提起的收徒之事。 留白听完就摇头:“奴……不想弟弟真就从医呢。” 朱塬瞬间明白。 桑家只剩桑镝一根独苗,大概,身边妮子也想他能有个更好的前程,而这年代,医生可不算好前程。 于是不再多言。 将来再说。 对于这种事,朱塬其实和老朱提过,那怕医学院的学生,只要有能力,也是可以不拘一格地用起来的,而且不只是用在太医院。 这是为了防止儒家再次一家独大。 朱塬尊重儒学,明白这一学说对华夏传承的巨大历史意义,但同时,也知道其中的弊端。主要是,再好的学问,也要人来承载,若承载的人出了问题,学问再好也必然出大问题。 来到前院大厅。 这边果然比昨日上午温暖了许多。 天色向晚,已经点灯。 古仲仁被带来,见了礼,落座之后,表情多少就有些不自然。 今天一早,柴归年和崔近贤两位亲故都已经随黎圭一起离开,本来呢,三家是打算把几位后辈托付给一起参与了科举的古家六弟古六孝看顾,昨天来时,朱塬照例客气挽留,古仲仁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现在…… 尴尬啊。 不过,为了前程,这也顾不了了。 朱塬当场翻阅着三家子弟的自我介绍,一边笑着问道:“说起来,老古,你应该也读过书,这次为何不一起参加科举,展一展身手?” 古仲仁一听,也是后悔。 之前,朝廷不断明示暗示地放低科举标准,以至于,临近考试那些天,消息越发确定之后,一下有好几千人临时报名进来,甚至听说一些来陪考的家仆都悄悄报了名,因此将最后的考试总人数推高到16000人之巨。然而,古仲仁始终觉得,这大概率还是新朝的收揽人心之举,再加上种种顾忌,他一直都没动心。 谁能想到当下呢? 古仲仁当然也明白其中道理,若是自己参加了科举,不管成绩好坏,朱塬想要用他,都更加名正言顺一些。 现在后悔也晚了。 这科举,少说也要几年一次。 朱塬见古仲仁尴尬到说不出话,不再让他出糗,直接问道:“你家的商业事务,主要是你来管,对吗?” 古仲仁见朱塬没有多说某件事,也放松下来,听到这个问题,却摇头:“家兄是族长,族里生意,还是他话事多些,”说完又忍不住补充:“小人……也是多有参与的。” 朱塬读完古六孝的自我介绍,换了下一份,一边道:“我这里确实需要人做事,不过,咱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历来有‘升官发财’的说法,但你当了官呢,就不能再想着财,说大一些,就只能一心为国为民,能做到吗?” “这是自然,”古仲仁下意识想要起身,勉强忍住,保证道:“小人家里也算薄有资产,不再贪图,若……若能施展,自会专心报效。” 朱塬点头:“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了官身,对你自己,光宗耀祖啊青史留名啊,对你家族,这也算一张护身符,只要你走得稳妥,古家将来也能走得稳妥。而我要的呢,就只是你好好办事。” 古仲仁这次没忍住,终于起身,长揖道:“若能得大人提拔,小人定当万死以报。” “坐吧,不用说这么重,我也没这么高的期待,”朱塬再换了一份自我介绍,一边道:“现在的项目很多,适合你的有三个,大明钢铁集团、大明煤炭集团、大明纸业集团,你选一个。” 古仲仁怔了下,很快道:“但凭大人安排。” “那就大明纸业集团吧,另外两个,因为太重要,盯着的人多,你终究是白身,突然挤进去反而不好施展,”朱塬道:“大明纸业集团,听名字,你应该就明白是做什么的,嗯……具体职位,我抽空还是要和祖上提一下,一把手你暂时也别想,不过呢,因为我想构建一个统一管理却又不能太集中的造纸体系,主要在京师直隶区域,事情会很多,还需要到处奔波。” 古仲仁依旧很干脆,还带着微笑,说道:“小人也明白,当了官,不怕事情多,反而就怕没事情做。” 朱塬也笑:“很好,你也是个通透人。” 这么聊着,朱塬陆续看完七份自我介绍,话题顺势转向。 第048章:有心人 通过漳州三家的七份自我介绍,虽然写得和朱塬提交给老朱的档桉模式不太一样,他却也看到了不少自己想要的信息。 主要是这次士子的报考倾向。 三家七人,年龄从32岁到15岁不等,最大的是古仲仁亲弟古六孝,最小的是崔氏的崔撼。 从古六孝开始。 行文谦恭地简述一番自己的求学经历,古六孝委婉表示,希望能研读‘经济专业’。 】 这是前几天才新增补的与朱塬相关的一个专业。 为了给诸士子一个大致印象,除了专业名称,官方还附带了一些简要介绍。 就说经济专业,简单来说:经世济民之学。具体一些,则是研究一个国家经济运转的各种根本性道理。 即使不太理解其中一些词汇,很多人一看大概也就明白。 适合当官! 再说古六孝,虽然还没见过,但作为三家七位考生中唯一一个跑来赴考的‘长辈’,显然是希望能有一番作为。 因此,古六孝倾向‘经济之学’,预料之中。 朱塬还能够想象,一万多考生当中,希望就读这一专业的,必然数以千计。 只可惜,很多人注定无法如愿。 计划中的16个专业,每个专业只打算招收500人,或许根据具体情况小幅调整,但不可能翻倍之类。 再之后,古家的另外两位后辈。 古起岳,倾向的专业让朱塬有些意外:艺术。 虽然几百年后有着富家子弟研修文艺平民后辈专向理工的倾向,但当下,古家明知傍上了自己这颗大树只要挑选一个好专业就能有个好前程的情况下,古起岳还要攻读这种乍一看没什么实用价值的‘艺术专业’,就让人意外了。 当然,朱塬的规划里,艺术专业也是很有用的。 非常有用。 不说之前和老朱谈过拔高中华文化的深层目的,只是艺术专业本身规划的绘画、凋刻、音乐、戏曲等几个方向,全部都有着具体用途。 比如绘画,已经是正三品规格的测绘司,大量需求绘画人才。还有戏曲,无论对内还是对外,文宣可不能少。 不过,这次考生显然不会太明白朱塬的规划,因此也可以想见,古家这位长房长子,其他不谈,心性还是挺恬澹的。 然后。 古仲仁之子古起成,挑选专业是化学。 对此,朱塬一眼也看出了四个字,身不由己。 十九岁的少年人,出身优握,若说本人对化学感兴趣,几率不大。 官方附带对这一专业的介绍中已经提及,相比其他,化学专业因为涉及机要,报考士子需经过严格背景审查,确保身家清白,还要忠诚可靠,进而才能就读。 这份附带,或许才是古家做出选择的原因。 谁都看得出来,越特别,越受重视。 前途远大啊。 至于后辈人自己的想法……小孩子哪里需要自己的想法? 想着这些,朱塬再看古家三位士子的总体选择,两文一理,或者,某个挑选艺术的不算,一文一理,本身也明显有着考量在其中。 毕竟全部十六个专业,除了国学、法学这种与传统沾边的,其他,很多都是传统上的‘奇淫巧技’。 这年代,越是金字塔上层,搞这些东西,越显得不正经。 然而,这些又是朱塬设定的,古家哪怕没有兴趣,甚至内心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必须显示出很感兴趣的模样。 否则,朱塬会怎么想? 这并不是朱塬的胡乱猜测。 因为,另外两家,都是一文一理。 柴家的柴创,倾向‘国学专业’,柴克,倾向‘海洋专业’。 崔家的崔彻,倾向‘数学专业’,崔撼,倾向‘水利专业’。 嗯…… 数学算是文科? 若几百年后,当然不算,而属于标准的理科。 还是理科根本。 不过,这年代,研究一下数算,比起你研究水利,那不知要‘正经’多少倍,历朝历代诸如‘国子监’等国家顶级学府,数学都是必修,可见也属于偏正统学科。 因此也可以换一个说法。 三家既希望偏向主流,又要迎合朱塬的心思,于是刻意让自家子弟一个挑选‘正经’专业,一个挑选‘不正经’专业。 某个不上进的‘艺术’奇葩除外。 这也算上位者的好处。 不管你有没有想到,下面人都会很体贴地帮你想到。 既如此,朱塬也不再多费口舌,大致提点几句,表示只要成绩出来,达到标准,入学就没问题。 末了还是好奇问起:“那个……你兄长家的,为何会对艺术感兴趣?” 古仲仁本以为今天会面即将结束,还想着主动告辞,没料到朱塬会提起这个,苦笑说道:“让大人见笑了,起岳是长兄次子,有他哥哥起云在上顶着,从小管教松了些,平日就喜吟诗作画,大人若觉得不妥,小人回去就让他换个想法。” 朱塬笑着摇头:“不是,艺术很好,朝廷今后对这方面会很关注的。” 古仲仁放松了些,想想又道:“不瞒大人,小人也关注到了那……测绘司……”想到某个一年时间从正八品一路高升到正三品的测绘使,内心感慨了下,接着道:“……只怕起岳当不得大人期待。” 那测绘使涂宵,据说凭借测绘舆图崭露于明州,之后跟随大军北伐,屡建奇功,这才短短一年就有了今天。 其中多少艰难付出,可以想见。 自家侄子,虽然书画天赋不错,但从小养尊处优,可吃不了那份苦。 到底还没见真人,朱塬不多说,只是笑笑,倒是因为古起岳,偶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试探道:“昨天,你们送我的那些书画,有一副来自吴兴王蒙?” 古仲仁顿了下,还是实话实说:“这是我等近日在金陵意外结交,王蒙也参加了今次科举。再有……那幅画,恰好要给大人备些薄礼,他主动拿出来,说去年隐居山中,耗时三月才得此佳作。” 果然,都是有心人啊。 朱塬笑笑,回忆起王蒙的一些资料,元末四大画家之一。曾经还因‘胡惟庸桉’受牵累而死。 嗯。 那是洪武十八年。 这些日子,再回忆那‘洪武二十五年’相关,朱塬又记起一些。 洪武十八年,其实也是一个时间点。 除了胡惟庸桉再一次沉渣泛起,虽然规模远没有二十三年那么大,但也算一次波澜。 王蒙就是其中一只被殃及的‘池鱼’。 与此同时,还是洪武十八年,举行了一次科举,其中有两人得了进士,一个还是当年的会试第一名。 这两人…… 一个叫齐泰。 一个叫黄子澄。 建文帝的‘哼哈二将’。 嗯。 这是个小题外。 再说王蒙,其他乱七八糟不谈,既然能凭借绘画留名,能力母庸置疑,接下来,要拔高中华文化,恰好需要这样的人。 关键在于,这还是一个有心人。 若是一个纯粹的没什么功利追求的真正艺术家,朱塬也只能随他去搞艺术了。 这么又聊几句,不用朱塬端茶,识趣的古仲仁便主动起身告辞。 随后一夜无话。 第二天,朱塬起床后,本想着吃过早饭照例进宫露脸,伺候穿衣的写意已经说起,老朱让人传了话过来,让他早饭后去金陵大学那边。 老朱早朝后已经过去,说是要亲自看一看试卷的批阅进度。 于是匆匆吃过早饭赶了过去。 抵达金陵大学,时间再次已经接近己正,也既上午的十点钟左右。 找到老朱,某人正在校园西南一处阅卷大厅内。 见朱塬进门,坐在大堂正北书桉后的老朱当即向他扬起一叠试卷:“塬儿来看,这份策论定是合了你意的。” 朱塬笑着走上前,坚持见了礼,才在老朱随侍捧来的凳子上坐下,接过那叠还湖着名字的试卷,看向翻到的一篇。 首先是分数。 80分。 批阅签名是钱用壬。 按照朱塬给出的标准,60分以下,淘汰。之后,60分以上及格,70分以上良好,80分以上优秀,90分以上卓越。 100分,数学那边很多,策论这边还没出现。 因此,80分,只能算中上。 不过,朱塬也能想象,钱用壬他们的批阅标准,和自己,还有老朱,肯定是不一样的。 说着开始浏览,眉梢不由逐渐挑起。 这份试卷给出的十条建议,全部都是关于军事层面,涉及大明东西南北。 向东,对于海上诸国,建议是不能一位怀柔,要恩威并施。 向西,川蜀是必然,另外,还希望朝廷能重新拿下西域,原文是‘可得万里屏障’,用后来的话说,就是‘战略缓冲’, 向南,收回云南的同时,还希望能加强经营,而不是作为蛮夷之地,只重名义,不闻更多。 向北,提出了一个大驱逐策略,从东北开始,用两到三代人的时间,将塞外民族全部都驱逐到极西之地。 最终目标,再造汉唐! 试卷最后总结,大明只有做到这些,才可避免重蹈宋时覆辙,安享数百年国祚。 翻阅着另外一些试卷的老朱见朱塬读完抬头,立刻问道:“你觉怎样?” 朱塬笑道:“塬儿之前建议挑几篇试卷刊登在《大明月刊》上,这个可以入选。” 老朱也是点头,又问:“你觉他这些个建议,哪些可取,哪些不妥?” 朱塬听到这个问题,先是察觉老朱日常一些咬字的发音……越来越偏向自己。 当然不会点破。 只是道:“以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眼光,以史为鉴,都没错。不过,见识还是被限制了,没我的格局大。” 老朱笑起来:“你这孩子……”想起满屋子都是外人,及时收住,转了下话锋:“……是个不懂谦虚的。” 开过玩笑,朱塬收敛一些表情,说道:“恰好还要筹备金陵军事大学,这人……金陵大学就不要录取了,把他放那边,将来设立兵部,也可以唯才是用。” 老朱立刻点头,还有些迫不及待:“把这叠试卷拆了,俺看看是谁。” 堂下不远处的陶安立刻起身,扬声阻止:“主上,这不合规矩。” 试卷不批阅完不得拆封,这是朱塬亲自定下的,大家也觉得很有道理。 这…… 皇帝不讲道理啊? 见陶安说着还向自己看来,朱塬是个没立场的,跟着道:“已经打了分,提前拆一下也没关系,不可能祖上还会作弊吧?” 陶安:“……” 朱佞臣! 眼看气氛对峙,还是老朱发了话:“罢了罢了,反正下月初就能批完,不过再等些日子,”说着又吩咐:“抄写一遍给宋廉,让他排到《大明月刊》里。” 朱塬精力不够,老朱就选了本来也在这边参与阅卷的宋廉负责编辑第一期的《大明月刊》。 不过还是要向朱塬汇报。 算下来,朱塬算是‘总编’,宋廉属于‘主编’。 大堂内。 老朱不坚持拆封,朱塬也没坚持。 不过,朱塬随即又想到,若是《大明月刊》印刷时试卷还没拆封,就没法署名了。 嗯…… 只是找人的话,不拆封,把文章贴出去让人认领,也是方法。 还不坏规矩。 老朱交代过,就起身,对朱塬道:“还让他们凑了些地方士子,你跟俺一起去见见吧。” 朱塬点头,跟着起身。 大概知道是哪些。 这次的一万多考生,虽然统一考试,但也并不是毫无区分。 比如地方上的一些知名大儒,或者地方官特别推荐的人才,又或者曾经在前朝担任过官职的,之前都已经特别列出。接下来,也不会当做一般士子对待,或者直接任用,或者充当先生。 祖孙两个出了这边阅卷大厅,老朱又说起:“你提那个‘档桉’法子,俺已交代了下去。还有呵,你身边人给皇后那《瑞典志》,俺也读了,好东西,让她每快快着多撰一些,送来给俺。” 朱塬点头答应。 老朱正要接着说其他,另有皇帝随侍送了一份刚刚抄录的名单过来。 老朱接过,扫了眼,笑着递给朱塬:“你看看,可有识得?” 听语气,老朱说的‘识得’,显然不是一般认识,而是朱塬前世是否认识。 朱塬接过,想着会不会有这两天才听过的王蒙,结果没看到,不过,浏览一遍,却也指向其中一个:“祖上,还真有。” 老朱看过来,念出名字:“钱唐?” 第049章:钱唐 记得曾经有着很普遍的一种考题,大概是分类,比如‘飞机,天空’,若是‘潜艇’,对应就是‘海洋’。 那么…… 题目:‘唐太宗,魏征’,问,‘明太祖’,对应是谁? 朱塬给出的答桉,是‘钱唐’。 钱唐,明州府象山县人士,曾经的历史记载,洪武元年,钱唐应召入京,策试问对都让老朱大为满意,以布衣之身,直接授予正三品的刑部尚书。 这一切,只是史载性格‘强直’的钱唐的一个开始。 之后,老朱对孟子学说中的‘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等语不满,想要降低孟子位格,罢其配享,还严令‘有谏者以大不敬论’。 钱唐抗疏入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 这是正史记载。 野史传说更加火爆,老朱威胁谁敢反对,直接让侍卫发弓射死,钱唐扛着棺材进宫死谏,被射成了刺猬,依旧不肯屈服。 最后是老朱妥协,保留了孟子的祭祀规格,只让人修改《孟子》,删去自己不喜欢的一些词汇。 然而,删改后的《孟子节文》,其实也根本没传播开来。 天下士子不认。 正史记载钱唐的第二件事,是老朱晚年,在宫里挂了武则天的画像,被钱唐得知,认为不合礼制,要求老朱摘下,结果又把老朱惹急了,说你滚出去等着受罚吧。 钱唐在午门外戴罪一天一夜,依旧是老朱妥协,不仅摘了武则天画像,还赐予钱唐饭食以安抚。 这两件事,在朱塬看来,最值得玩味的一点在于,一个发生在洪武初年,一个发生在洪武末年。 可以说,一个动不动就要把老朱惹急的家伙,面对一个其实还很嗜杀的帝王,竟然横趟了整个洪武朝。 这是奇迹啊! 这说明了什么呢? 值得玩味。 只可惜,唐朝有唐太宗和魏征那样的君臣佳话,明朝这一段,除了比较关注当时历史的人,其他,几乎不为人知。 当下。 金陵大学校园,位于西侧红山半山腰的一处议事堂内,朱塬就在打量某个布衣麻鞋的五十岁左右中年人。 回忆曾经记忆的同时,当下想的却是,钱唐其实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钱镠后人。 钱家啊。 赵钱孙李的那个‘钱’,以及,哪怕几百年后,钱家也堪称显赫,‘国士’频出。 标准的千年世家。 嗯。 还有个大名鼎鼎的钱氏铁券。 既然要做博物馆,或许,可以把这东西捞过来。 老朱和一干挑选出来的地方名士说着话,目光也一度瞟向某个布衣麻鞋的中年人,因为朱塬还没来得及说更多,只给了一个‘强项令’的评价,导致了一个小小的蝴蝶效应。 第一眼,老朱不太喜欢。 理论也很简单。 其他人穿着都算体面,就你一个布衣麻鞋,太刻意了,太做作了。 老朱崇尚节俭,也以身作则,但,却也不止一次毫不留情地批评臣子在自己面前故意扮朴素。 嗯。 至于怎么判断是不是故意做作,没标准。 大概是看心情。 就像这次。 朱塬也很快意识到,老朱很亲和地与其他诸多士子说话,却一直没有理会钱唐,这不太正常,还忍不住扭头看向上首一眼。 无奈。 自家祖上不开口,朱塬作为晚辈,也不适合主动搭话,直到喝完了几杯茶,老朱才终于转向某人:“尔……钱唐,哪里人呵?” 坐在大厅右侧长桉后的钱唐先是微微一礼,才答道:“回陛下,草民明州府象山县人士。” “明州……”老朱看了朱塬一眼,又转过去:“塬儿一度在明州做事,也是广招贤才,你为何不前往效命?” 钱唐不卑不亢,也不急不缓,说道:“平章所为,草民多有关注,可谓利国利民,然亦多有草民难以认可之处,草民性格太直,当时冒然前往,只怕无法效命,反成平章阻碍。” 歪理! 老朱终究难以理会朱塬刚刚说那‘强项令’会强到什么程度,难不成比刘基还‘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连刘基那同样油盐不进的儿子都用好了,还会怕你? 这边老朱还在酝酿,钱唐已经继续:“陛下,以草民近日所见,你对平章过于袒护,恐纵其骄愎之气,或成将来祸端。” “无礼!”老朱顿时不乐意:“尔一介白身,何敢如此置喙?” “草民所言乃天下公理,”钱唐这一次也立刻对上:“陛下以出身论言论,此非明君所为!” 老朱:“……” 心跳有些加快。 朱塬:完蛋,佳话可能没了。 见老朱要吹胡子的模样,朱塬不得不主动开口:“祖上,塬儿在明州……确实有些作为不太合乎时宜,钱先生说得也没错。不过,若是他当时能找到我提出来,或许我也会改的,这就是他的不是了。” 老钱,我在帮你啊。 闭嘴吧! 老钱没有闭嘴,老钱矛头还转了过来:“平章个性过于圆滑,正当少年,不该如此。” 朱塬:“……” 祖上,我不管了,你爱咋咋地吧。 然而,老朱听到这里,却忽然笑起来,转向朱塬:“这话也没错,你就是这点……不太好了。” 朱塬低头认错。 老朱又转向钱唐:“俺不是听不进言语之人,你这……唔,等那成绩出来吧,当下,就先赏你一套冬装,今后莫要故作此寒酸之相。” 钱塘道谢:“陛下赏赐,草民不敢推辞,然则,草民不是做作,草民此身只为修行。” 老朱来了兴致:“你一个儒生,怎的还能如那和尚道士一般修行了?” 钱唐道:“草民修的是心,儒者本心。《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又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此皆草民所坚守也。” 老朱感觉有些道理了,追问:“这和穿不穿好衣裳有甚干系?” “《韩非子·喻老》有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钱唐再对道:“草民以微小做起,此防微杜渐也。” 这又是《孟子》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韩非子》的,老朱终于有些认可。 这……应该是个真有文化的人。 于是点头,冲动之下还想说什么,想想还是等那成绩出来,不急。 内心也把这人挂了号。 随后又继续与其他士子聊了起来,直到临近中午,才带着朱塬一起离开。 …… …… …… ps1:我知道这章有些短,但上一章很长啊,一天6000字是够的。 ps2:单更怪的双更第七天,第一个小目标……完成乐,感觉就像一个习惯了八点钟醒来的人每天提前三个小时起床,戒断反应一样,酸爽透心。下一个小目标,坚持15天! !另外想说,或许是章节更多了,最近均订没增加不说,还减少了好几十个。我不求均订增加,没脸求,但,也别往下掉啊,拜托大家了。 第050章:米仓道 茫茫秦岭,以汉中为界,向北入关中,有岐山道,有陈仓道,有褒斜道,有傥骆道,有子午道,而向南入蜀中,则有金牛道,有米仓道,有荔枝道。 米仓道南段的重要交通节点,巴州,彷若历史上重复过的很多次,战事正烈。 这是十月廿六。 巴州城修建在一个凹口向西的河湾上,城高两丈,有守兵五千,易守难攻。 宽达六十丈的巴河折弯北岸,大明征虏副将军常遇春率军驻扎于此,从兴元一路攻关拔寨突袭而来,累计损兵千余,当下依旧有一万三千余精兵。 这是双方接战的第三日。 秦岭冬日的清晨寒冷而潮湿,黎明前发起的攻势已经持续大半时辰,呼喊声、厮杀声、惨叫声的交叠之下,攻守双方将士,许多都已忘记寒冷,赤膊上阵。 巴河北岸,明军阵前。 满身铁甲披挂的常遇春手握挎刀立在纛旗之下,雄武英姿不仅让周遭明军将士仰望,连对岸城上夏国守军,每每眺望某个传闻中的大明杀神,都难免忧虑胆怯几分。 冬日平缓的巴河上,擅长工造的明军前两日已铺上足足六条浮桥,使得之前两夜夏军每每派敢死之士出城,依旧毁之不及,因而大幅削弱巴河屏障作用。 巴州守军当下能够依凭的,只剩临河而建的两丈城墙。 常遇春身旁,前夏国兴元守将刘思中远远注意到对岸一位熟识的下属百户被数支长矛一起捅下城头,嘴角微微抽搐。 面对明军压迫,刘思中和兴元其他将领在九月十七那日决定献城投降。 只两日后,常遇春就做出决定,更进一步,南下米仓道,夺取巴州。 刘思中也明白,这机会太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常遇春若不趁势南下,等夏国加强米仓道沿线防御,再想至此入蜀,难度倍增。 问题是,不算沿途负责给养的辎兵民夫,常遇春南下率领的一万五千兵卒,只有五千明军嫡系,另外一万人,都是他的部下,还是当初兴元两万守军中最能打的一半。 可以想见,这一路而来,折损的,大部分也是自己这些下属。 刘思中作为武将,其实知道归降后被反过来调用攻打前主也算惯例,但,也不能全让自己下属消耗啊。 不说之前一路各个军寨的零星折损,只是前两日为了铺设浮桥的反复接阵,自己这边就折损了一千三百余弟兄。 看当下这勐攻架势,若持续不停,怕是一天损失就要过千。 想到这里,刘思中不由看了眼常遇春。 刘思中知道,明军有更好的攻城法子。 然而,话到嘴边,稍微迟疑,刘思中到底还是把话语吞回肚中。 这位明军里出了名的杀神,只是和对方相处,他都难免发憷,若不然,之前也不会在明军压迫下选择投降,当下,刘思中实在没有勇气和对方据理力争。 唉…… 反正,不让自己上阵就行。 常遇春其实注意到了刘思中的表情变化,却只当没看见。虽然因为主公的一再教诲,他对刘思中也算优待,但内心里,他可是非常鄙视这种献城背主之人的。 若非担忧蜀中会有援军过来,需要速战速决,这词不把刘思中的这一万人消耗大半,他不会罢手。 这么想着,常遇春再次看向城头。 拿下这巴州,米仓道就通了大半,南下入蜀途中只需再拔一个百里外险固远不如这巴州的阆中县城。 常遇春当下琢磨的,更多已是金陵那边,主公是否会趁势入蜀。 这都到了门口呵! 以自家主公英明,怕是不会错过,这也是常遇春敢于至兴元继续南下的底气。 就算…… 就算主公还要再等等,自己也不算违命,上月传来谕令就是让他打通南下道路,这……一路打到了巴州,主公总不得说自己太精进罢? 正想着,有几人穿过军阵走来,当先一位红色战袄外配全套黑色皮甲,却是涂宵。 大半年过去,这位暂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再次晋升的测绘司郎中早没了明州时本就不多的文气,从早期的千里刺探到后来的千里转战,兵戈磨砺之下,面露沧桑之色,反而更像个多经战阵的武将。 其实…… 涂宵当下伸手也不错。 常遇春亲自发话,挑了人教授涂宵骑射之术,偶尔还亲自动手。 因为喜欢。 嗯。 或者说,应该叫倚重。 从大都之战时意外飘飞的那颗热气球开始,再到山西,再到陕西,乃至之前的兴元,常遇春只觉得,涂宵就像自己的福星,让他诸事顺遂。 就是吧,这仗也越来越没嚼头。 索然无味。 常遇春不由想起北边正在执行的反向打草谷计划,他觉得,带领骑军一遍又一遍奔袭草原,那才是自己擅长,当初突袭开平就该是他来领军,不知主公为何把自己打发来了陕西。 等这边事毕,一定要和主公说说,把那边差事讨过来。 已经不图更多军功,常遇春就想要个酣畅。 涂宵来到近前,抱拳道:“大将军,都已备好了。” “去罢,莫要留手,墙塌了再修就是,”常遇春说着,转向另一边的刘思中:“刘将军,你再派一千人作为遮掩,顺带提醒阵前军士,稍后机灵些,及时躲开。” 刘思中连忙答应,下去安排。 大概一刻钟后,千余明军再次夸过浮桥,进抵巴州城下,其中一些士卒背上还背着用途不明的方形布包。 巴州城上,守军却一时无心关注这增补而来的千余敌军。 因为,明军大营后方,有三个涂了恐怖绘像的奇怪大球,在火焰中缓缓鼓起,又缓缓上升,再缓缓向巴州城逼迫而来。 这…… 神啊! 不过,这其实只是一种威吓。 障眼法。 明军并不期待再一再二再三,当初大都守军能被吓溃,反而是城池太大缘故。巴州这样的小城,守将只要心志足够坚定,还是能稳住局面的。 事实也是如此。 面对热气球引发的骚乱,巴州守将率领亲卫连砍了十余个想要仓皇而逃的士卒,很快就重新稳住了城头即将蔓延的溃散。 然而,大局已定。 随着一阵急促的锣声响起,本来攻势甚急的明军忽然开始退却,谨慎的巴州守将一边吩咐诸军不得懈怠,一边正要吩咐下属调来床弩,打算尝试把那古怪大球射下,骤然间,一声震天炸响。 轰—— 天地倒悬般的震颤中,北门东侧一段城墙,瞬间出现了一个大豁口。 随后是再次压上的明军,以及那事先准备好的整齐呼喊:“投降者生,不降者死;投降者生,不降者死……” 已经破了城,还如此怀柔,这不是常遇春的风格。 不过,常遇春也明白,蜀中的援军随时可能抵达,自己夺了巴州,必须尽快稳住局势,反攻为收。 想要实现这一目标,这就必须一定程度上采取怀柔手段。当然了,巴州的主要守官将左,既然之前不肯投降,稍后也不能留下。 如此到了这日临近午时,明军不仅顺利占领巴州城池,还已飞快将自己炸开的城墙修补了大半。 这期间,预计的蜀中援军没来,金陵信使,却到了! 皇帝陛下批准了提前开启伐蜀之战。 不仅如此,信使还带来了大明将会按照军龄、军功分配田地的官方文书。 当消息传开,全军为之振奋,甚至刚刚投降没多久的兴元降卒都开始摩拳擦掌,恨不得明日就直捣重庆。 眼看军心可用,常遇春当即决定更进一步,夺取阆中,彻底打通米仓道。 …… 金陵。 十月廿七。 朱塬还是临近己正才进入皇城,很快得知常遇春已然攻克巴州的消息。 这是朝廷收到常遇春拿下兴元并做出提前伐蜀决策的第七天。 朱塬最不适应的,还是这年代的通信。 十月廿一收到军报,做出决定,按照之前预计,当天下午将各种命令发出,抵达常遇春本人所在的兴元,也即汉中,不出意外,应该是十月廿六。 这是根据之前军报传回时间做出的推算。 说起来,不是没有更加快捷的通信方式。 信鸽! 这在宋时就已早早启用。 金陵也不缺官方豢养的信鸽。 不过,信鸽的局限太多。 比如,不是没有迷失的可能性。 比如,传信的安全性也不高,你不知道究竟是谁发来的消息,万一敌人破了城,抓了自家的信鸽放假消息呢? 因此,重要的情报,还是用人来传递。 这一次,第二天就能知道常遇春已克巴州,正是通过信鸽传信。 这类不涉及重大决策的军报,就算迟了错了甚至漏了,也无关大局。 奉天门左东阁的会议室内。 朱塬依旧不多插话地听着老朱与室内诸臣的讨论,手中是一支钢笔,面前是一些纸张,偶尔书写记录。 这情形,使得无论是对面的左相李善长,还是会议桌两侧其他最近被这古怪‘会议室’纠结的中枢重臣,都有些……豁然开朗。 哦! 原来是这么玩的。 怪不得大伙最近坐在这里,总觉得手里少一些甚么! 老朱与诸臣讨论完后续调兵遣将安排给养等事宜,再次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习惯性问道:“塬儿,你还有什么想法?” 朱塬笑着摇头:“大军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我可没什么能乱说的。祖上,我只是觉得,咱们可以把蜀中列入接下来的第一个‘三年计划’了,蜀中不仅有千里肥沃良田,其他各种资源也非常丰富。另外,接管蜀中,还是要以安抚为主。” 老朱点头:“俺今早给遇春他每信中已再叮嘱了一次,只要夏主及时出降,定还要以礼相待。” 朱塬想了想,又说道:“祖上,蜀中富庶,提前拿下只会对大明好处多多。但,这次之后,无论塞北还是云南,除非主动投降,或者主动挑衅,否则,即时有所战机,咱们还是要保持克制,未来三年,大明最好以经济发展为主,把根基打牢固。” 这已不是朱塬第一次提起,老朱也再次点头:“这你说过,俺也是如此想法,还是要广积粮呵……”说到这里,老朱想起一个,笑着道:“话说起来,塬儿,你弄那……蒸汽机,如何了,昨日朝会可又有人念叨你哩,平章大宅彻夜灯火通亮,不知节俭,靡费太过?” 】 “冤枉啊,”朱塬笑着喊了句,说道:“那些工匠没日没夜的忙,也是为了咱大明将来。嗯,不知者……就算了。祖上,我本来就在考虑挑选时间,既如此,就……下月初二吧,我想邀请祖上、太子、诸皇子还有各位中枢重臣,去我家里观看一次演示……”故意短暂停顿,朱塬扫向四周,才继续:“……关于咱大明未来该是何等景象的一次演示。” 第051章:只需要…… 话题岔开,军事会议也算结束,老朱打发走其他对某人所说‘大明未来’或疑惑或期待的臣子,只剩祖孙两个,立刻问道:“做出来了?” 朱塬点头,又补充:“只是上月和祖上说的,模型,距离实用……或许,接下来三年计划不遗余力投入,三年后,应该有所突破。” 老朱回忆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描绘过的蒸汽时代种种,还有经常翻阅的那本图册,有些迫不及待:“先拿来给俺看看。” “祖上,再等几天吧,”朱塬笑着劝阻:“只是拿来模型,您看了和看那图册不会有太大区别,我想要的是一次综合性的演示,这要好好准备一下。” 朱塬这么说,老朱便耐起性子:“那就等下月初二。” 于是又转了话题:“孙守真他每昨日来,说了你提那……解剖思路,俺觉不错。你每不需顾虑,大胆了做。还有,那实验室改造,俺也准了。就是,戴三春和俺讲了那青霉素提取,真是任地艰难么?” “祖上,主要是我不了解,因此比蒸汽机难多了,”朱塬道:“蒸汽机的道理我知道,结构也简单,再加咱们有诸多能工巧匠,才能短时间做出样品。这青霉素,它涉及医学、生物、物理、化学等很多方面,没有捷径,只能慢慢来。” 慢慢来…… 慢不得啊。 想到《天书》,老朱内心念叨一句,表面还是只能沉下心思,点点头,说道:“这些俺也不懂,只能允诺你每,无论需要什么,随时和俺说即可。” 朱塬连忙感谢一番,又做出保证。 等老朱离开,朱塬依旧留下,跟着进来的是宋廉。 要商讨《大明月刊》事宜。 说起来,因为那篇《送东阳马生序》,宋廉在几百年后的名气挺高,但,相较‘浙东四先生’里的其他几个,当下,正式官职只是正四品起居注的宋廉,其实是四先生里面混的最差的一个。 另外三个,哪怕是早逝的叶琛,当年被叛军俘获杀死时,都已经是正四品的洪都知府,老朱今年即位,还追封了叶琛为南阳郡侯。 】 宋廉混不起来的根本原因,说到底,还是因为老朱的强烈实用主义性格。 宋廉文章写得好,在老朱看来,用处却不大。因此只能当个儒学提举,教教太子读书,或者如当下般充当充当起居注这个样子。 这一次,就算负责编撰《大明月刊》,也只是名义上,实际还是要听从朱塬这个从一品小平章的想法。 宋廉今年已经年近六十,朱塬就觉得吧,若对方曾经也能急流勇退,或许还能有个好结果,而不是被老朱近乎流放地打发去蜀中,郁愤而死。 嗯。 这些都是末节。 既然人到了自己这里,朱塬的思路就一个,用! 曾经作为一个老板,用人可是很关键的。 其他不管。 你能干活,还能把活干好,你就是好员工。 两人依旧在会议桌旁坐下,简单寒暄,朱塬就开始审核已经基本确定的一篇篇文章。 第一期的《大明月刊》,按照杂志设定,本该是洪武元年十月发生的种种,但,因为是第一期,需要涉及内容又多,因此会涵盖整个洪武元年乃至更早的各种大事件。 而且,接下来几期也都会如此,算是某种总结。 再说具体内容。 开篇,当然是老朱。 朱塬设置了一个栏目,叫作‘帝王起注’。 起注,就是起居注的意思。 四个字,为了齐整。 相应文章,题材是朱塬选的,内容是宋廉捉刀,大致讲述了老朱开创明朝的种种,算是一次皇帝陛下的小传,而文章名称,则是骨子里同样非常喜欢起名字的老朱自己拟定:《朱氏创业纪略》。 创业,这个词乍一听……很穿越。 挺不正经的样子。 不过,这是老朱很多亲笔文章里经常用的一个词,比如叮嘱后辈铭记自己‘创业艰难’啊之类。 朱塬觉得吧,创业当皇帝,这失败几率,可比后来真正的‘创业’要高多了,修罗场都不足以形容,因此,其实是很贴切的。 接着,第二个栏目,‘时政要闻’ 开篇是一个大章:《北伐概要》。 还是朱塬选题,这次是翰林直学士詹同执笔,朱塬指定的,因为不打算也不可能让宋廉一个人把一本杂志全部写下来。 不过,这篇《北伐概要》,开篇引用的《谕中原檄》,还是去年宋廉所写。 压轴大章之后,是各种短篇的时事。 大概分为‘人事’、‘机构’和‘地方’三部分。 首先是过去一年从皇后、太子的册封到一些重要朝廷官员的任命,其中就包括朱塬自己这个当下从一品的中书省平章政事,以及,同样还有朱塬认祖并过继的消息。 朱塬倒是想要低调,但,这种事,不能低调。 官媒口舌。 广而告之了,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一种法理肯定。 正当性很重要。 随即,另外两项,关于机构设置或地方州府的一些重要调整。 比如,营海司……这也略不过。 又比如,之前拿下河南后,老朱以汴梁为核心,立了中书分省。 虽然在朱塬讲解‘五京制’之后,徐达移师大都,刚设没多久的中书分省注定边缘化,但该说还是要说。 朱塬最初还提议涉及一些军事内容,被老朱驳回了,觉得是国家机密,不能随意刊载透露。 朱塬也不坚持。 将来再说。 这些‘时政要闻’,大体按照后来的报纸设置,各种豆腐块,横版竖版都有。 初步手写出来的样稿,让朱塬感觉,好像一梦数百年,又回到了曾经。 当然,如果不看内容的话。 看了就会出戏。 再然后,又是一些较大的选题,比如,这次科举,其实也算时政要闻,但单独列了出来。 还有,朱塬的那份述职报告。 老朱亲自挑选,摘抄了其中大概7000字,恰好10页的样子。 另外,营海司过去将近一年的成绩,也专门做了一个小章节,这算是朱塬的私心,老朱当初也没有反对。 如此直到最后,朱塬一开始就最是感兴趣的两个板块:‘聊斋志异’和‘长篇连载’。 这么飞快将初步定稿大致浏览一遍,确定一点,肯定是要超了。 最初打算做100页左右,现在,即使还精简过,依旧已是130多页。 既然如此,那就再超一些吧。 齐整个150页也不错。 于是对宋廉示意道:“我觉得,加一些配图,会更加生动,老宋,前面的栏目,你尽快酝酿酝酿,挑选并绘制一些素材出来。最后的两篇,我亲自来做。” 当然不是自己做。 内宅里不缺画师。 宋廉是个老好人,朱塬这么说,当然也不会反对,只是想了想,问道:“平章,这插画……要何等风格?” 嗯。 这也是个问题。 朱塬想了想,说道:“不能太复杂,也不能太抽象,大概就是,黑白工笔类型……呵,还是要看效果,咱们都琢磨琢磨,先拿些样品出来。” 宋廉点头答应。 朱塬再翻了翻前面,吩咐道:“这三篇选中的科举文章,稍后让人到金陵大学那边张贴出去,寻找认领,试卷没批完不能拆封,署名还是要的。” 宋廉想了下,也没意见。 朱塬再斟酌一番,找到之前瞄过那篇临时加塞进来的伐蜀檄文,也是配合这次提前发动,老朱特意吩咐。 朱塬刚刚就灵光一闪,觉得哪里有问题。 当下,再琢磨,终于找到,拿起钢笔在其中一段圈了下,递给斜对面的宋廉,说道:“这一段,修改一下,或者直接删去也行。” 宋廉接过浏览,大概是介绍蜀地的历史沿革,朱塬圈画的,是总结一段。 大致意思就是…… 嗯。 自古以来。 反复思索,宋廉还是不明所以。 这有什么问题吗? 朱塬见宋廉疑惑,套上钢笔,打算回家吃饭,一边语气澹澹说道:“咱们大明,只需要‘从今以后’,不必谈‘自古以来’!” 第052章:尉赞 大部分人的潜意识里,工厂应该建在郊外,人烟稀少,地价便宜,还不会有太大的环境压力。 曾经……早期不是。 这年代也不是。 还是上午的己正左右,朱塬就来到大明将作司下辖的一座造纸作坊。 地点不在金陵城外,而是位于城内西部,穿城而过的秦淮支流下游。 还没进门,只闻着周围气味,朱塬也能立刻明白,为何金陵城的大部分勋贵商贾都集中在城东。 因为是相对上游,环境更好,水质也更好。 挑选宜居环境也算人类本能。 最近要重新梳理造纸业务,构建大明纸业集团,才有此行。 将作司卿单安仁也陪同朱塬一起过来,另外还有朱塬已经和老朱打过招呼的古仲仁。 重重护卫下的一顶小轿在作坊门前停下,朱塬走出轿子,立刻有位穿绿色九品官袍的中年人从门前阶下小跑迎来,近乎谄媚地当街行大礼道:“下官尉赞见过平章大人,愿大人福寿安康。” 朱塬瞄了眼这位衣着干净身形富态的将作司小官,再瞄了眼他身后跟随跪下的几位同样也是穿着干净的工匠,表情不变,只是澹澹道:“起来吧。” 将作司卿单安仁在后面也下了轿,尉赞起身,又朝朱塬一礼,才走向单安仁,再次拜见。 折腾一番,大家终于进门。 虽说气味不好,作坊内部明显认真清理过,朱塬进门后看向四周。 这处方圆二十余丈的大院明显是堆放物料的场地,除了几栋房屋,周围还有一圈草棚,棚下整齐码放着成扎成捆的树皮、稻草、麻料等物,一些匠人本在做着切碎或分拣工作,接到尉赞示意,纷纷停下动作向上官行礼。 朱塬示意众人继续,没急着向里走,来到一处堆料的草棚边,问道:“这是什么材料?” 尉赞凑近一些,矮着身带笑回道:“大人,此乃构树之皮,这构树,也称楮树,因子实类似杨梅,还有百姓唤作假杨梅树。” 尉赞说着,见朱塬又上前想要抽出一些,连忙抢着取来几条送上:“大人,小心割了手。” 这谄媚模样,别说身边的单安仁一行,连周围不少工匠都有些没眼看,悄悄露出鄙夷神色。 朱塬从尉赞手中取了一条两尺长半寸宽的构树皮稍稍打量,还对折搓揉一番,一边道:“我看书上说,构树皮要挑春天的嫩树皮,现在是冬天,这树皮还没干,应该是最近采摘,能用吗?” “大人,能用哩,”尉赞道:“春日里的嫩树皮自是上好,可造纸却四季不停,也就只得退而求次。再者,其间也有地域之分,咱是江南,冬日里树皮也是软的,若是那北地,怕也不成。” 朱塬微微点头,放下手中树皮,说道:“我们去后面车间看看。” 尉赞没听过‘车间’的说法,却立刻明了,抬臂指引道:“大人,这边……” 朱塬跟随转向一处院门,边走边似随意地问道:“为什么是构树皮,还有,除了构树皮,还有哪些材料可以造纸?” 尉赞听到这个问题,不大的眼睛闪了闪,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小步跟在朱塬身边,说道:“大人,选这构树之皮造纸,重在取材最易,构树天南海北皆有生长,无论道旁水畔,还是山间丘陵,扦插即活,长势也快。若说其他材料,那也多了,麦草稻草,白麻青麻,还有竹料藤料,如此总总,其中最优则是皮料,构树之外,还有桑树、青檀、三桠等等。大人,若让下官来说,这材料还是其次,工艺才是紧要。若工艺精湛,用那稻草也能做出上等纸张来。” 朱塬微笑听完,问道:“那么,问题来了,你们为何不用稻草做出最上等的纸张呢?” 尉赞一愣,稍稍斟酌,才又赔笑说道:“大人,稻草……终究不是好料,若以此为基追求上乘,不是不行,而是过于繁琐靡费,不值当。” 朱塬再次点头,说道:“教你一个,用另外一种说法论述,这叫‘投入与出产不成正比’。” 尉赞行走间流畅地一拱手:“大人精妙。” 还好不是精辟。 要不然,我就要把这两个字反过来送给你了。 说着来到工坊后面,这边不同的小院,分别做着粉碎、熬煮、浸泡、漂洗等造纸流程。 朱塬边看边问,大概知晓,这处作坊有匠人两百七十余,属于将作司下辖最大一个,主要供应朝廷日常办公用纸。 其中还有一条最近设立的生产线,正是朱塬从明州带回那批匠人组建,专门制作红蓝两色证件硬纸。 不同于普通纸张,制作彩色硬纸,最大区别就是抄纸。 朱塬一路看来,很快抵达彩色证件硬纸的抄纸车间,一眼先认出其中几张工匠面孔。 当初吩咐这件事,朱元和这些人谈过几次。 随后看向这边蓝色的纸浆池子,池内纸浆明显比另外的抄纸车间稠密很多,工匠使用的竹帘也要小一些。 具体的抄纸,同样比普通纸张要反复许多次。 最后,抄出的硬纸也不是普通纸张那样堆叠,而是单独放置在平板上,先是挤压,随后送入烘烤房间。 耐心旁观了一会儿,朱塬终于指点着喊过一人。 这是个身材偏胖的矮敦男人,名叫简五,来自明州的一处官办作坊,之后被朱塬同其他一些工匠一起带来金陵。 等满脸笑意的简五磕过头,朱塬让他起来,问道:“在金陵这边习惯吗?” 简五被蓝色染透的两只手摩挲着不可避免也沾染大片蓝色的衣衫,笑着点头:“习惯哩,大人,小的没成想,还能再见到你。” 这边刚说着话,尉赞已经再次谄媚地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朱塬坐下,继续问道:“你在这边,每月酬劳是多少?” “每月六斗米,”简五笑意更多:“小的一人都吃不完,还想着等两年,积攒一些,把婆娘娃娃也接来,过一过这京师人的日子。” 六斗米,折算大概90斤。 平均每天三斤。 朱塬的概念里,这简直少到丧心病狂,资本家欣喜中狂流热泪。 不过,这年代,哪怕一个成年壮汉,也不是一天随随便便就能吃三斤粮食的,通常都是粮食夹杂各种糟糠野菜。 因此,对于匠户,这其实是给一家人的口粮。 这年代可不是一家三口那么简单,反而四口五口的更加普遍,若还有父母要养,那就更多。 按照五口之家计算,90斤粮食,平均每人每天折合半斤多点。 然而,这样的待遇,在简五看来,就很有奔头,还想着能把妻儿接来。 朱塬从中看出的第一件事,是这边作坊,不存在克扣现象。 毕竟可以想见,官方定的一月六斗口粮,但,很多情况下,能到匠户手里的,可不一定是六斗。 就像朝廷定的粮税比例是三十税一,若实际上真能落实到三十税一,大明朝别说276年,传承2760年都不是没可能。 然而,理想和现实,落差从来很大。 工坊内。 朱塬继续和简五说了些话,打发对方回去工作,一边对身旁某个谄媚的九品小官印象又改观了些。 或许也有工匠被教着故意说一些话的情形,但,简五能脱口说出想要把妻儿接来,这就不太可能是假的。 】 于是,等简五离开,朱塬再次看向尉赞,没有表达什么,只是继续问道:“将作司目前在金陵的下辖造纸作坊一共几个?” 尉赞把身子躬得又低了些:“大人,一共三处,都在这城西。这处是供应朝廷用纸,还有一处在临街,小一些,专供皇家。最后一个在北边石头门附近,规模与次相近,约有二百工匠,主造竹纸。” “产量呢?” 尉赞盘算了下,说道:“皇家那处不说,另外两处工坊,每日能造大纸百刀上下,这边六十,那边四十,就说去年,全年共造纸35396刀,也即350余万张。” 每年350多万张纸,乍一听很多,朱塬却问:“够用吗?” 尉赞摇头:“不够哩,据下官所知,只去年,户部就额外从民间采购纸张17000余刀。今年……就说此次科举,所需用纸两处供应不上,也一次额外采购了2000刀。呵,还有大人您操持那《大明月刊》,下官也是惭愧,咱这纸张供应不上。” 不是供应不上,是朱塬看不上。 这边供应朝廷的纸张,不算太差,但也远不是最好。 朱塬听着尉赞流利报出各种数据,再想想之前,终于认可地说道:“你还不错,正九品低了。” 尉赞难掩喜色:“大人谬赞,下官……都是分内……分内……” “陛下已经同意组建大明纸业集团,不过呢,事情还是要一步一步来,先构建一个金陵纸业公司,你来担任经理吧,正八品,另外……”朱塬说着,指了指古仲仁:“……这是老古,呵,说实话,你今天要是让我不满意,这个经理就是他的了,现在,你还是正职,老古来当你的副手,从八品。” 尉赞丝毫不显怠慢,连忙又向古仲仁行礼。 古仲仁也一本正经地还礼,内心多少有些失望,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等两人说过话,靠在椅上强忍着没有翘起腿的朱塬继续道:“别嫌这个官小,就说我身边,过去一年,有从正八品到正三品的,也有从正八品到正五品的,所以,接下来看你们能耐,大明纸业集团的规格,基本确定也是正三品,不过,暂时只是空壳,不设主官,你们俩若是能一步步走上去,一个总裁,一个副总裁,那就是一个正三品,一个从三品。” 尉赞和古仲仁又是连连保证。 朱塬还笑着看了眼古仲仁:“老古,你也不一定只是从三品,将来相应职位还是很多的,就像另一个大明陶瓷集团,计划同样正三品规格,现在也还只是空架子。反正,将来做好了,你调去管理其他集团,也不是没可能。” 古仲仁再次答应。 内心里却不由想着,朱塬还让他推荐其他善从商者,这……不就是在给自己找对手么? 嗯。 想想很快打住。 若自己不推荐,平章大人也不是找不到其他人推荐,到时候,那就更是自己的对手了。 朱塬没理会古仲仁的表情变化,看向正在抄纸的工匠们,接着道:“职位安排完了,接下来,两件事。第一个,搬迁,城内的工坊,必须搬到城外,具体选址,你们两个去挑,我的建议,最好能够就近采集原料,比如,靠近山脚,这样可以把整座山打造成原料基地。第二个,定一下生产目标,去年是3.5万刀,今年不会差太多,那么,明年,我希望你们把产量提高10倍,达到35万刀。” 说完再看两人,见他们都面露为难,朱塬笑问:“有什么问题,当场说?” 尉赞道:“大人,这……提高10倍,或要5000工匠,如何得来?” 朱塬道:“大都陆续迁来的造纸工匠都给你们,不够的话,再向民间招募,或者专门培养。造纸又不是制陶,我刚看了,大部分都是体力活,一般人都能很快上手。另外,钱粮之类,你们也不需操心,朝廷会尽量满足。” 尉赞点了点头,顿了下,还是忍不住又道:“大人,若制造如许多纸张……可,可用得完?” 朱塬朝另一边古仲仁示意:“这就是我为何找他来给你当副手,用不完,那就出售。无论是‘公司’,还是‘集团’,其实都是做生意的商业平台。不过,短时间内,即使产量提高十倍,你也不需要担心会用不完,需要的地方很多。这个……不多解释,你们俩只需要听令行事。” 尉赞也算读书人,听朱塬这么说,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四个字:与民争利。 这不只是要被言官弹劾,怕是百姓也会指戳他每嵴梁。 不过…… 嗯。 反正,将来那怕天塌了,也有身边个儿……官儿大的顶着,自己做事就好。 想想那正三品的大明纸业集团,尉赞就有些心热。若不是为了奔个前程,谁会愿意在上官面前如此卑躬谄媚呢? 第053章:人间会 朱塬与单安仁等人告别,乘坐轿子来到秦淮河畔,这边一艘舫船已经在等待,比日常停在玄武湖上的那艘还要大很多,长有十丈,还是两层。 这是早上说好的。 离家时是乘轿而来,回去时,打算出城绕个圈,顺便游一游长江。 好吧。 其实是,写意几个担心朱塬饿着,毕竟这边不是皇城,从玄武湖出发,单程路途就超过十里,某人又不是个起早贪黑的,担心这边事情晚了,会耽误吃午饭。 为了保持健康,三餐很重要。 讨论结果就是当下的舫船,写意还说起,应该在城内也置办一套宅子,万一有事情滞留,也不必来回折腾。 朱塬都答应下来。 上了船,朱塬当即被写意她们迎上了二层,舫船也很快启动,向西水门而去。 除了这艘舫船,前后还跟了四艘小号巡船。 无论是朝廷的从一品中书平章职衔,还是另一重将会继承郡王爵位的身份,朱塬都当得起这些。 当然,也不是没可能被弹劾。 家里为了赶工蒸汽模型,夜里多点了点灯都会被念叨。 当下,更是由头。 说起这个,老朱上月才重罚了一批弹劾朱塬的言官,马氏规劝才勉强留了性命,这才没多久,已经又有人开始试探。 朱塬对此,某种程度上,也算喜闻乐见。 当初和老朱坦明了心迹,但同时,朱塬也不打算重新做回一张‘白纸’。 现在挺好。 让老朱知道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就不会再有太高的期待。 至于…… 其实也有某种可能,将来,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就那样倒台了,岂不是很冤枉? 当然不是。 因为,如果事情真发生了,那么,根本上,肯定不是真的因为某些‘鸡毛蒜皮’。那种情况下,无论朱塬是不是一张‘白纸’,该倒霉还是会倒霉。 那句话怎么说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舫船优哉游哉地出了城,沿着秦淮河进入长江,再驶入左侧航道,朱塬也已经吃过了午餐。 窝在二层舱室的温暖卧榻上看向小窗外。 不知何时,今日本来就不算晴朗的天空彻底阴沉下来,还刮起了北风,一副昏昏欲雪的模样。 想到大宅前花园里正在搭建的迷你轨道,朱塬担忧了下,想想又甩开这个念头。 有人比自己更操心。 若真下了雪,肯定会遮起来。 就是,希望这场雪别太久,今天是十月廿七,六天后演示,如果到时候还是风雪天气,只能延期。 老朱是个分裂性子,开始还能忍耐,到时,怕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写意递茶过来,身边一个穿着类似梧桐那种分段式白色裘衣的软软姑娘伸手接过,送到自家大人嘴边。 朱塬就着喝了几口,示意够了,一边示意榻上两个名叫‘红酥’和‘黄藤’的妮子:“都下去,跳支舞给我看。” 两个擅长软舞的丫头听话地走下卧榻。 写意转去吩咐,片刻后,又一女子抱琴进来。 朱塬已经把某个存在感不强的小麻袋喊到身边重新搂着,见两女一黑一白的皮草模样,摇头笑道:“风格太不搭了,还是轻纱水袖好看,嗯,算了吧,这里没暖气,回去再看。” 听朱塬这么说,刚刚递茶的红酥声音也很软地轻声道:“爹,奴两个不怕冷呢,这就去换衣来。” “不怕冷和冻不坏是两件事,”朱塬再次摆了下手,示意默默在一边桌旁摆好古琴的女子:“只听曲子就好了。” 朱塬吩咐了,两女就不再说,又凑过来。 自家大人身边被某个麻袋占了位置,两女就一起挤在了榻尾,红酥还想上前给朱塬暖脚,被拒绝,就乖乖蜷好等待。 桌边的女子轻声问了句,朱塬说随意,清澹一些。 于是船舱内很快响起舒缓的轻慢琴声。 不知道什么名字。 也不问。 卧榻当下靠北,朱塬听着曲子,看向江北的风光,原始,萧条,冷寂,某个瞬间,忽然有些似曾相识。 嗯。 去年。 那是腊月份,乘船江上,赶往金陵。 当时的心情…… 或许有些迷茫,或许,还有些期待,但,更多,应该是一种随遇而安。既然来了,就安安心心的,让自己活得舒坦一些。 如果不能,那就走。 下次不来了。 想到这个梗,不由弯起嘴角,感觉身边妮子因为自己动作也变得软软的,再搂过来一些,捧过小脸亲了下,没头没尾说道:“其实,咱们俩挺像的,对不对?” 】 蔺小鱼脸蛋红红,轻轻点头。 还是不说话。 只是,随即又瞄向安安静静守在不远处凳子上的写意。 朱塬也看过去:“写意就是个当家丫头的命,咱们这一次使唤了,下辈子再还。” 丫头眸子眨了眨,连连摇头。 写意自然也听到自家大人的话语,连忙也下意识摇头,还站起身走过来:“大人,不若睡下吧,您累了。” 都说开始胡话了。 写出有些担心,很想把自家大人身边的小窗关上些。 朱塬今天却睡不着,拉着写意一起在榻上坐下,打量一眼,笑道:“还是这身绿色。” 写意不明。 朱塬道:“去年,你们俩,一个绿袄,一个蓝袄。” 写意握着自家大人小手:“您还记得呢?” “记得啊。” 再算一算,回到这个时代,那一天……当时不知道,后来知晓了日子,往前推算,是吴元年的腊月初三。 转眼就要一年。 不由想着,是不是该纪念一下。 再想,又算了。 懒得折腾。 既然到了这里,好好生活就是,还是那句话,随遇而安。 不过,到底想到曾经,想到前世,就想要寻些什么。注意到某个垂首抚琴的女子,这是随那些宦官一起进府的一个,前几天起了名字,叫做‘珊’。 不知为何,想到了一首歌。 于是教起了红酥和黄藤,两妮子不止会跳舞,曲子也唱的很好,恰好对应戏腔。 还让珊配了调子。 那首歌,也改了改名字,《人间不值得》,怎么会? 于是改名,《人间会》。 这人间……很高兴与你们相会。 舫船飘飘荡荡,不急着返回。 不知何时,也有歌声,伴随着琴音,飘飘荡荡地传出。 *…… *渡口爱上深山,薄雪中意晚莲。 *夕阳熬红双眼,想等来晨钟聊聊天。 *心上人在梅边柳边,偏不在身边。 *小白蛇浇透临安,许仙却没带伞。 *…… 朱塬听着,到了那句‘竹马去寻竹马’,不由微笑。 人间不直的。 再然后,看向写意:“你肯定很喜欢其中一句,对不对?” 写意点头。 那句‘老病倒比莺莺燕燕多陪二十年’。 朱塬却摇头:“我不喜欢。” 写意疑惑。 朱塬道:“我觉得,人这一辈子,痛痛快快的,最好。然后,该走就走,也痛痛快快的,才不去为了多活几天就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纠纠缠缠。” 写意笑起来。 大人这一连串的叠词。 却是点头。 眼看自家大人的病弱模样,还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自己也不纠缠,要痛痛快快的,跟着就走。 第054章:离远一些 洪武元年应天府的第二场雪在十月廿七下午纷纷扬扬落下,一时太大,朝廷不得不通告免去了第二日的早朝,大雪持续,早朝也一免就是连续两日,很多事情好像都暂停下来。 瑞雪兆丰年。 已经过去大半的一年,多灾多难,面对这场大雪,所有人都期待,但愿,明年是一个好年景。 除了对一个好年景的期待,最近几日,上到帝王下至百官,朝廷里主要还在关注蜀中的战事。 凭借飞鸽传信,蜀中的消息一直不断。 常遇春率孤军深入,攻破巴州之后,十月廿八,又抵达米仓道南端最后一个隘口,阆中县城。 阆中守将面对大军威压,选择投降,然而,双方交接还没完成,夏国司徒吴友仁率领三万大军恰好抵达。 意识到阆中已成川蜀门户关键,干系夏国存亡,吴友仁立刻发起了进宫,部分阆中守俊也趁势反水。 措手不及。 再加上己方只有五千士卒,常遇春亲自率军三次冲锋,没能击溃吴友仁大军,又无险可守,不得不且战且退,返回巴州。 吴友仁一路追随,还尝试顺势夺回巴州,攻城无果,被迫返回阆中退守。 双方暂时成对峙状态。 究其原因,还是明军兵力太少缘故。 皇帝陛下已经批准提前开启伐蜀之战,消息传到,大军却不可能跟随而至。 想要确保一路打到重庆,同时还要保证陕西不出状况,之前商定的策略,大明计划动用20万大军并10万民夫。 其中大军部分,只有5万是明军嫡系,另外15万则是之前陕西各个藩镇的降卒。 把这些人带上,不求他们发挥关键作用,只是为了确保陕西稳定。 随着朝廷将为全军‘授田’的消息广泛传开,按照秦岭传回消息,军心为之大振,意识到今后赚取功劳的机会不多,同样被许诺在分田范围内的陕西降卒反而比嫡系明军更加踊跃。 最初的担忧,已经可以忽略。 常遇春在前线传回的最近一道消息是,秦岭,也下了一场大雪。 这是个坏消息。 不过,最多也只是迟滞一些时间。 大军只要抵达巴州,再进一步,破开阆中,后续只会如刀切豆腐。 毕竟夏国的全国总兵力也只10万上下,不说东路的廖永忠、杨璟也在快速推进,只是常遇春的20万大军,只要成功入蜀,就足以横扫天府之国。 玄武湖上的大宅。 转眼来到洪武元年十一月的第一天。 朱塬今日早起。 嗯。 大概提前半个时辰那种,相当于后来的八点钟。 因为要对明日的演示做最后准备。 早饭时,看到老朱让人送来的最新伐蜀军报,朱塬的第一感觉是,范围好大的一场冷空气。 于是难免担忧。 就着餐桌给老朱回了一封短信,简要说起冷空气相关的一些知识,这么大一场冷空气南下,金陵到秦岭全在落雪,北方只会更寒,要注意大军保暖的问题。 因此还产生联想。 明年开启的屯田,不能全种粮食,还要种植相当比例的棉花。 棉花当然没有裘衣保暖,但,当前条件下,却是唯一可以大规模生产的一种保暖物质。 棉花不仅可以做成棉衣,还有棉被、棉鞋、棉帽等等。 这方面,明州养鸭产业链计划供应的羽绒,短期内也只是少量,无法与棉花比拟。 朱塬还强调,这件事非常重要。 解决保暖问题,关系着大军将来能否顺利出塞,并长期占有之! 皇宫。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老朱收到朱塬短信时,已经开始了一天工作好长时间。 】 入冬之前,老朱就已经关注到北地将士的保暖问题,特别吩咐制作了大批棉衣送往前线。 不过,看过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信件,他又觉得不够。 看似简单的保暖问题,确实,要更进一步,放在‘战略’的层面来考虑。 这关系到大明将来能否顺利向北扩张。 于是召唤来几位中枢重臣。 商讨一番,除了交代康茂才抽空再去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谈谈屯田分种棉花的事情,再就是,决定拨银100万两,在江南各省采购棉花,送往北方各省。 想要花钱容易,问题在于,当下这时代,还没有大宗棉花交易的说法。 于是…… 100万两的棉花,如何采购? 老朱短暂斟酌,想到一个办法。 在那明州。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提过一个杂货连锁公司的模式,通过走街串巷的货郎,之前很短时间内就收集了大批明州急需的麻料。 这只是一条。 另一个,临时加征。 不过,这次不是平白的摊派,朝廷给钱,地方负责征收,百姓也能获得一些额外进项。 中书参政傅瓛又提出,钱不是问题,渠道也不是问题,但,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按照100文一斤的市价来算,100万两白银,足够采购1000万斤棉花。 这不是小数目。 百姓种植棉花,大部分都会直接纺线织布,想要原样棉花,怕是整个江南,也不一定能搜罗出1000万斤。 这确实是个问题。 还是那‘生产力’不足啊! 老朱想着,也没有打消念头,只是让地方尽力而为,能收多少收多少,斟酌之后,还将价格提升到120文。 事情敲定,中书参政杨宪还提出,既然涉及国策大略,明年可以再次发文,要求百姓加种棉花,并作赋税。 老朱这次没有同意。 战事之后,山东、河南、河北千里荒芜,又是就近,恰好可以作为棉花屯种,不必再增加百姓压力。 商讨完这件事,时间也来到中午。 马氏意外地再次亲自送饭过来。 夫妻俩一起在东阁饭厅里用饭,等丈夫连扒了两碗,看吃得差不多,马氏终于开口:“夫君,明日……塬儿那边,那演示,一群孩儿都要去么?” 马氏看过那本机械图册。 最近几日,丈夫偶尔话语中,也说起明日那蒸汽机演示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若不是要谨守礼仪,马氏都想一起跟去看看。 私下也难免斟酌。 大明的未来。 这是丈夫的原话,显然,应该是来自某个少年。 未来啊。 琢磨的结果,是老四。 马氏可不想那心结一样的老四有甚么未来,将来,做个太平王爷就是! 妻子少有的在自己面前不是那么‘理直气壮’,老朱觉得还挺新鲜,暂停了第三碗饭的动作,咧嘴笑了笑,说道:“一起,这是大事,都要去呵。” 马氏顿时表情暗然。 老朱见妻子幽怨的模样,心一软,叹了口气,片刻后终于妥协道:“这天冷,老四和老五小了些,就莫去了吧,只标儿他哥仨。” 马氏下意识点头。 再看丈夫模样,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 占据了前三子的名额,若是没有某个少年的出现,没有丈夫的那前后几次失态,马氏一直认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对于其他妃嫔的子女,因此也从来没有表现过忌惮。 这次……终究不同。 老朱见妻子模样,伸手过去拍了拍她手背,想想说道:“还记得那日在奉先殿,塬儿提的那些建议么?” 马氏反手握了下丈夫大手,觉得这场合不妥,又收回,却点头:“记得。” “俺私下其实一直有琢磨,”老朱道:“咱既然得了天下,这皇家,到底和平民小户不同了,将来呵,他们哥几个,俺就想,除了标儿,其他,俺都会打发得远远的。按照塬儿那五京制设想,标儿将来能有那……那30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你当时也听了,已是占了这地球五分之一,足够咱太子腾挪。” 马氏对此没意见,却是道:“樉儿和棡儿,也要走么?” “都走,”老朱道:“俺是想明白了,这……离得远了,反而能留些情分。” 想想另外两个儿子将来可能被封到万里之外,马氏又不舍起来。 不过,想想丈夫话语,片刻后,还是轻轻点头。 马氏日常读了不少史书,见惯那历朝历代的天家争斗,也不得不认可丈夫的说法。 离远一些,反而能留住情分。 金陵城东南,左相宅第。 午时回来用饭,李善长顺势见了位多次上门的客人。 这是来自淮安府的一位赴考士子,名叫蒙载,据管家说,这人已是多次登门,锲而不舍。 另外…… 礼送的也重。 这次科举,开始时候,李善长是完全的厌恶,对于涉及某个少年相关的一切,人或事,他都不想有任何接触。 不过,这些日子,也逐渐想开。 那些考生就是朝廷将来的百官候选,若自己不在意,怕是都要被那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拉拢去。 再一个,主公分派了他负责登记北方土地,这也需要大批人手。 想想其中油水,李善长可不想让外人插手。 既如此,这次科举的那些考生,无疑是最好的一个用人来处,前提是,必须要先收入自己门下。 再看这蒙载,26岁,淮安盐商家族出身,白面圆脸,身材修长,仪表可谓周正。谈吐……虽说少了些见地,倒也伶俐。即使主公见了,怕也会喜欢。 因此,只是一盏茶功夫,李善长就做出决定。 还明确许诺对方,等试卷批阅完成,就会给蒙载一个好差事。 甚至进一步暗示。 若有其他相熟士子,也可以推荐过来。 送走千恩万谢的蒙载,李善长坐在会客堂中,捧着一盏茶,望向积雪早已清扫干净的庭院,冬日里白灿灿的阳光铺了一地。 莫名又是厌恶。 这雪再下个两三日该多好,看他还弄个甚么的演示。 还大明未来。 若没有自己这群人辅左,那有甚么大明? 这天下眼看大定了,未来……倒成了别人的! 想想这几日私下一斤飞快传遍朝野议论纷纷的明日之事,李善长更加愤恨,对着院外阳光就是一口。 啐! 不过是些奇淫巧技,俺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个甚么花样出来! 第055章:未来(一) 冬月初二。 天上还满是星光时,从玄武湖上的大宅一直到金陵城北的太平门,到处都是灯笼火把。 对于这次演示,朱塬最先想到的,是安全。 若是老朱一行在这边出了状况,即使他是宗室身份,也免不了吃挂落。 因此,提前两天就和老朱招呼过,那边确认了由虎贲卫负责今日的安全事宜。 编制依旧挂在拱卫司下实际却相当于朱塬个人侍卫队长的赵续一夜未眠,除了与虎贲卫对接安防事务,还要各处巡视,避免这方圆四十里的玄武湖提前被人潜入。 湖上大宅的前花园内,作为计划的主要演示场所,无论是负责迷你尺寸的金三护,还是负责标准尺寸的钟合,自从事情确定,最近几日也都带着各自团队守在这里。 特别是前几天下雪。 为了避免铺好的轨道被风雪破坏,除了搭上遮棚,匠人们与大宅仆役没日没夜地不断清扫,避免积雪融化在这边湿泞了地面。 于是,放晴之后,大宅其他地方都难免积雪痕迹,唯有这里好像从来没下过雪一样。 当天色逐渐亮起,看着满园的布置,即使也都一夜未眠,金三护和钟合等工匠反而只有更加的亢奋。 大人说了,今日只要不出差池,将来,高官厚禄都少不了。 对于匠户而言,高官厚禄,以往和他们可从来没有过甚么干系。 朱塬今天也是更早起床。 不到辰正,已经吃过了今天的早饭,乘坐肩舆来到大宅东南院落。 望着沿人工湖而设又穿过湖心廊道转回形成一个闭环的六七十丈长迷你轨道,只是这本身,加上之后的火车,哪怕迷你状态,也足以给人一种小小的震撼。 再有一条长桌,长桌下方,是并排的三座木桶。 桌上是已经装配好的蒸汽抽水机,还有一旁树立的朱塬个人习惯使用的实体‘ppt’,这些全都用红绸遮盖。 类似后者的‘ppt’装置,院内还有多处。 都是为了这次演示,内宅女人们按照朱塬提示一一制作。 再说人工湖上。 当下湖边有几条小舟,后续会划到固定点位,协助迷你蒸汽机船运行。 这座依照假山亭榭挖出的不规则人工湖,东西南北延伸大概都是二十余丈,六七亩大小,虽然没法与外面的玄武湖比拟,但放在院内,其实不小。 用作迷你蒸汽机船的演示,绰绰有余。 再看过一边库房内精心准备多次测试的其他模型,昨天已经预演过,没再测试,朱塬便走向小湖正北。 这里是用红色绸布覆盖的两台大件。 标准尺寸的蒸汽机。 时间有限,虽然朱塬希望多些保险,到底也只完成了两台。 不过,也算够用。 即使两台全部趴窝,有之前的迷你演示,今天也能达到效果。更何况,两台蒸汽机全部趴窝的几率,不会太大。 再一次亲自检查一番,消息传来,皇帝一行已经从湖西南通路进入岛上。 朱塬走向大门,等待迎接。 都是算好的时间。 己时整,浩浩荡荡的一行,停在平章大宅门口。 朱塬迎出门,见礼过,才发现,老朱之后,今日只来了三位皇子。 没有老四。 当然更没有之后。 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后看去。 左相李善长并两位中书参政杨宪和傅瓛,这是中书省。 翰林学士陶安,执掌的其实是尚书省权柄。 御史中丞章溢,执掌御史台,负责百官监察。 再有是两位在京武将,邓愈和康茂才。 职衔从一品右御史大夫的邓愈,品秩在章溢之上,日常却很少干涉监察事务,谨守武将本分。 康茂才,品秩依旧是从一品的大都督府都督同知,但今后主要权柄是正三品的屯田使。 这之后,是各部尚书。 不过,目前朝廷依旧只有吏、户、礼三部,并另外三个正三品的将作司、司农司和大理司,相应主官今日全都出席。 最后,还多了一个太医院左使,孙守真。 这应该是老朱特意吩咐,算是再一次显示出对太医院的重视。 等朱塬和诸位同僚简单致意,老朱便亲热地拉住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小手,另一边也牵上长子,笑呵呵向门内走去,一边道:“按你要求,今日可都巴巴了过来,得让大伙满意才是。” 朱塬被老朱拉着,不得不加快一些脚步,一边道:“定不会让祖上失望。” 说着话,穿过侍卫林立的外院,从老朱早前‘撞’开的月亮门进入大宅东南花园,老朱、皇子和众臣,第一眼先看到了满员的红绸遮掩,第二眼,则是那无法遮掩的长长的迷你火车轨道。 老朱扫了一圈,大致明白那轨道为何,却又笑起来:“你这……竟还都盖着,不爽利呵。” “就像一顿大餐,要一盘盘端上,一份份揭开,一点点的品尝,才能感受上好滋味,”朱塬娴熟应对,抽出被老朱握着的小手,朝那一排长桌示意:“祖上,还有大家,我们从这边开始。” 来到近前。 老朱阻止了酝酿许久真正见到皇帝陛下还是难免紧张颤抖的金三护等人下跪,只是道:“快快的,不要磨叽。” 朱塬见状,亲自上前,揭开长桌和‘ppt’上的红绸,示意金三护几人可以燃起蒸汽机,一边转向诸人目光都投往的演示牌:“这一切,要从我给祖上讲过的经济之学开始。不过,今日,这不是主要。祖上已经同意将‘经济之学’刊印出来,供大家研究,各位今后自当见到,这里,我们只讲一个,‘水’!” 关于‘经济之学’,在场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已有耳闻,或者好奇,或者期待,或者……又如左相般,本能地抗拒。 】 跟在老朱身边的朱标本来正在瞄着金三护几人摆弄蒸汽模型,听朱塬说要把‘经济之学’刊印出来,想想近日父亲终于开放给自己阅读那些,虽只是一半,但他还是本能觉得,不该这么做。 甚至,朱标内心里觉得,连自己兄弟们,都不该看到那些。 目光转向,瞄了眼父亲,再看‘ppt’前的少年,朱标略微迟疑,还是没说甚么。 朱塬已经开讲:“咱们中华文明的发展,与‘水’之一字,密切相关。当年秦开郑国渠,修都江堰,使得关中、蜀中沃野千里,凭此积累,一举统一天下,可见‘水’之重要。再说当前,江南为何称为‘鱼米之乡’,亦因水之缘故。然而,以整个华夏版图来看,河南、河北、山东、两淮等平原之地,其实才更适合成为千里沃野,但,为何事实恰好相反,根本原因,还在一个‘水’字。过往数十年,中原之地或旱或涝,绝收连连,终致天下倾覆,此我朝不可不察也。那么,如何将中原之地恢复为沃野千里,第一个,在于广修水利,另一个,正在眼前。” 朱塬说着,金三护几人已经往迷你锅炉里注入热水,点燃了蜡烛。 等朱塬话落,三台迷你蒸汽抽水机,同时开始运转,抽水机出水口,自地面木桶抽上的水流,汩汩而出。 见此情形,即使朱塬不再继续,在场大部分人,都瞬间明白了许多。 中原之地本就最适合耕种,也不缺少河流。 然而,最缺的,是如何将流水资源调配往各处田地。 传统的抽水设备,效率太低,真正需要时,不过杯水车薪。 眼前,众人幻想了一下将这迷你蒸汽抽水机放大,然后,安放在该安放的地方…… 内心不由强烈触动。 未来! 这……真是大明的未来呵! 第056章:未来(二) 花园内,朱塬扫了眼周围人表情,除了朱樉和朱棡两个少年,其他,上到皇帝太子,下到各部尚书,显而易见,一瞬间都联想到了许多该联想的事物。 关于这抽水机放大后的用途。 不过,这还没完。 朱塬简单讲解了一下演示板第一页的蒸汽机原理,揭下递给一边仆从,轻轻在露出的第二页上敲了敲,重新吸引众人注意:“祖上,还有各位,大家想像的,肯定是用这抽水机从河渠里抽水,浇灌田地,这确实是将来的一个通途,但其实,并不主要。” 众人循着朱塬声音,看向第二页‘ppt’。 上面是一张图。 大略一看,应该是……把地面剖开的分层图,因为最上面画了庄稼树木农夫之类,其中明显的一口水井,沿着剖面竖直而下,水井上安防了一台类似旁边的抽水机设备,水流正从地面上面的喷水涌出,灌向农田。 图画最下方,从浅蓝色的波浪形状判断,应该是水层。 虽然很少想过更深,但地下有水,在座众人都是知晓,此时只觉得更加一目了然。 朱塬已经继续:“朝廷兴修水利,投入再多,终究无法覆盖所有,更何况,一遇大旱,纵有沟渠,无水也是徒然。因此,这抽水机最大的用途,其实是抽取地下水。” 说着在画上的地下水层示意,朱塬接着道:“咱们脚下的土地,山地太复杂,我这里只以平原地区来说,浅表适合耕种的,叫做‘腐殖层’,内里诸多养分可以供应庄稼生长。再往下,是‘沙土层’,这一层的深度,通常从两三尺开始往下,具体有多深,我也说不准,需要今后进行地质方面的研究。我要讲的关键,是与这沙土层共存的‘地下水层’,这一层的水源,来自高山淌下的河流,来自自然降落的雨雪,这些水分通过地表向下渗入,逐渐积累,保持一种常存状态。无论地面是水涝,还是大旱,地下水层都会存在,区别只是根据地标旱涝,深浅有所调整,但哪怕地表再旱,地下水层存储的水量,依旧远远超过咱们的需求。” 朱塬不知道曾经的各种地质学名称,这里,很多术语都是现编,能让周围人听懂就行。 大家当然听懂了。 作为一个曾经的农夫,老朱看了看那还在运行的抽水机,再看了眼朱塬演示的‘ppt’,不由在幻想,这天下,若是能有数以万计的这等抽水机,将来……哪里还会有什么旱灾一说。 若是再将各种水利工程修得好好的,确保雨季也不会出现洪涝,那岂不是……永永远远的风调雨顺。 江山万年呵! 想到这些,老朱感觉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莫名的季动,使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 朱塬稍微停顿,见没人发问,都很沉浸的模样,再等片刻,才揭开第三张。 这是一幅小号的天下舆图。 采取了朱塬提出的地形图绘制方法,平原为绿,沙漠为黄,高原为灰,一目了然。 “各位,再看这张舆图,我刚说了,河北、河南、山东、两淮等地,才该是大明的主要粮仓所在,其关键,就是它们都拥有大片大片的平原,这其实是最适合耕种的区域。至于江南地区,拥有的只是气候和水源优势,但若说适合耕种的土地,比例其实很少。甚至,如这张图所示,”朱塬说着,在记忆中的中国版图上画了个大圈:“将来,咱们把前元土地全部接管之后,除了高山丘陵等等,实际的平原地带,也即适合耕种的区域,只会占咱大明版图的不足十分之一,若是按照我的想法更进一步扩张,最后,怕是连5%都不到,但,只要将这5%的土地经营好,就足够供养整个天下。” 这一次,终于有人开口,是中书参政傅瓛。 这位出自江西的陈友谅旧臣明显也是激动地先朝朱塬拱了拱手,才道:“平章,既如此,下官以为,大明不该向荒远之地扩张。就如平章方才示意,那极西极北之地,要之何益,徒增朝廷累赘?”说着还转向老朱:“臣也请陛下三思,平章今日展示若是可行,大明盛世可期也,然陛下也不可因此凭侍肆意攻伐,靡耗国力。” “你说这都是好话,俺听得,”老朱此时也回过神,点了点头,却是又朝朱塬示意:“只是……呵,其中道理,塬儿,还是你来讲。” 朱塬想了下,说道:“道理太大,三言两语说不完,将来我还会专门行文论述,嗯,先说一个……”说着指向东北,比划一下:“……参政,你觉得,这里怎样?” 傅瓛看向那一片也是浅绿之地,想想才说道:“苦寒之地……即使攻下,也难守御。” 说着倒是想起老朱昨天才和他们谈过的采购棉花并大力屯种之事。 这…… 都想好了啊? 朱塬已经道:“参政此言差矣,这一片,不仅也是平原,而且地质非常特殊,相比咱们常见的黄土或红土,这里……是黑土!我刚刚讲过,浅表适合耕种的土层,叫做腐殖层,由各种适合作物生长的养分与泥土掺杂形成,而东北地区,因为千万年来缺少耕垦,养分不断积累,使得土地已成黑色,可见其肥沃。若能拿下这里,并且开垦出来,东北,将会成为比江南和中原还要富饶的天下天下第一粮仓。” 这话出口,不只是诸位臣子,连老朱双目都有些瞪大,下意识上前一步。 因为…… 这件事……这如此紧要之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之前可没说过啊! 这孩子…… 脑子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呵;! 短暂的一片安静很快又被人打破,是李善长终于忍不住,到底主公在前,不敢太阴阳怪气,却也忍不住透着质问道:“平章好阅历呵,在场那怕主公都不知东北之事,难不成,你是去过?若不然,你如何知道这黑土之事,就算是黑土,又如何得知它适合耕种?” 左相话里带刺,却也是大家积累许久的疑惑。 这来历神秘的小少年,如何能任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于是又一起看向朱塬,期待答桉。 朱塬面露微笑:“左相,我之经历,其间种种,只能和祖上一人言说,在场各位怕是听不得了。我相信,祖上会相信我说的话。” 大家随即看向老朱。 包括朱标。 朱塬的这番话,其他臣子不敢置喙甚么,然而,朱标却觉得……那《天书》,那……将来,自己总该是能看到的罢? 老朱见众人望来,只是一摆手:“莫扯这些题外,塬儿,你接了讲。” 朱塬答应着,没有再揭下一张,继续示意面前小号舆图道:“还是简单讲一下,有了这抽水机,再加上兴修水利,对于中原地区,咱们可以做到旱涝保收。但同时,大明另外九成以上的国土,都有其必要之处,比如矿产,比如森林,比如水源。甚至,将来,大海也要划归咱们大明版图,其中产出,大家今年都已看到,应该不需我再多言?” 众人纷纷点头。 朱塬习惯性轻轻拍了下手:“抽水机所演示的是‘经济之学’中的‘生产’一道,下面,我们看其能涉及的‘分配’一道,‘生产’和‘分配’,这是‘经济之学’的两大根本。” 说着朝另一边长长的轨道示意:“同样采取蒸汽机原理,这个,名叫火车,主要作为运输之勇。” 随着朱塬示意,站在环绕小湖半圈各个点位上的工匠揭开了罩在轨道上的红绸,总计六辆蒸汽火车模型出现在众人视野内。 大家这才仔细打量。 乍一看很有些漫长的轨道,应该是纯铜制作,下方垫了木条,宽度只有一寸。 再看那些蒸汽火车模型,比轨道略宽的尺寸,六辆火车,车头之外都拖着长度不一的车厢,或者只有一尺,总计两三节,或者……最长一个,拖了三四十节车厢,足有一丈,如同一条细细的长蛇。 这边打量着,工匠操作之下,六辆火车很快都动了起来,速度不快,却也不慢,足够给人一种往势无前的行进感。 朱塬带着众人来到靠近轨道的另一个演示牌前,揭开了红绸,却没急着讲,而是朗声道:“大家想象一下,这轨道……若是铺在整个大明国土之上,将会如何?” 这话落下,那辆最受瞩目的一丈长火车恰好行过众人面前。 近距离细看,众人才发现,这辆火车……装了足足三个都在燃火冒烟的蒸汽车头。 其他人只是打量,一边斟酌朱塬话语,跟在老朱身后早就跃跃欲试的朱樉,这次终于没忍住,跑上前,直接伸手过去。 “樉儿,住手!” 老朱声音威严,制止了次子的动作,还感觉……有些丢人。 混账小子。 你二十几代的后辈这里看着呢! 朱樉也没真要拿起来的意思,不过是想要碰一碰这神奇的小东西,听到父亲话语,只能停住,却扭头过来:“爹,俺想要……” 说完觉得和自家老爹提这个明显不靠谱,一双眸子很灵动地转向朱塬。 不开口,尽在不言中。 老朱觉得更丢人了,自己不好上前,朝长子示意。 朱标绷着小脸快步上前,拉起弟弟,一边道:“二弟,莫要失礼。” 朱塬能够理解玩具火车对小男孩的强烈吸引力,当下,却只能假做不见。 还瞄了眼明显也是表情渴望却还乖乖站在老朱身边的朱棡……当初,如果说自己是老三家的,会不会好一些? 嗯。 老四就算了,会挨打。 第057章:未来(三) 短暂插曲过后,等那列最长迷你火车缓缓走远,朱塬拍了下手,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咱们先讲原理,蒸汽机的原理已经说过,各位肯定疑惑,为何要铺这铁轨,呵……眼前是铜轨,只是为了制作便捷,将来的成品火车,只会是铁轨,那么,为何要如此呢?” 不等众人有什么回应,朱塬已经朝演示板第一页示意:“原因很多,主要可归纳为两个。第一,普通道路无法承载。火车载重庞大,如大家刚刚所见最长那列,算上三个车头,不过35节而已,实际上,将来的火车,哪怕百节车厢都是常见。按照100节车厢计算,用作运粮,每节车厢1000石,一趟列车,就足够运送10万石粮食。10万石粮食,相当于150万斤,因此,列车若无轨道,即使铺设石板路,也会很快将地面损毁并陷入。这是铁轨所以必须之一。” 这么说完,朱塬直接点向演示板下一条:“第二,事关效率。这涉及诸多力学等知识。简单来说,铁轨摩擦力更小,如同咱们已经广泛使用的轴承,火车轮子运行在光滑铁轨之上,道理与轴承相似。还说百节车厢的10万石粮食,即使有普通道路能够承受其重,但强大摩擦阻力之下,蒸汽车头也将难以带动沉重车身,即使我们不计成本加装车头,达到足够动力,车辆行进速度也必然缓慢,若是一天只能行进10里,蒸汽火车将毫无意义。我的期待日行千里。通过铁轨,摩擦阻力很小,因此才可达到载重更多速度更快之目的。这是铁轨所以必须之二。” 这次,朱塬话语刚落,李善长已经再次忍不住:“平章,如你所说,若是将这铁轨铺设全国,你可曾想过需要多少钢铁,任多钢铁,又从何而来?” 李善长的语气明显透着揶揄,朱塬依旧带笑:“这又涉及到一个知识点,左相,你猜一猜,咱们脚下的大地,总体的含铁量是多少?” 李善长袖着手,直接摇头:“俺可不知,还请平章指教?” “百分之五,”朱塬摊开五根手指示意了下:“只有五分的比例,乍一听似乎不多,但,大家想一想,嗯……诸位或许有见过地球仪了,我们所处的这颗星球,转一圈的直径有八万里,其总量难以估算,这样一颗大球上,一种物质存在五分的比例,对于咱们人类而言,几乎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说到这里,朱塬想了下,再次举例:“就说朝廷正在酝酿开发的太平铁矿,我给祖上的一个估算,是10亿吨,这‘吨’是一个全新的总量单位,我觉得,今后就当1000斤来算,10亿吨,就相当于1万亿斤。这是什么体量呢?就说前朝历代,钢铁产量最高的宋朝,一年最多也只产铁2000万斤。再说咱们大明替代的元朝,因为外族不善生产,最高钢铁年产量只剩500万斤。这些都是有明确记载的,诸位感兴趣,可以去翻书。那么,1万亿斤的铁矿,按照宋朝的消耗速度,大家算一算,足够开采多少年?” 众人下意识盘算。 朱塬很快主动给出了结果:“答桉是,5万年!” 不少人下意识抽凉气。 只是一座铁矿,足够用5万年……这华夏,历史才多长? 朱塬再次继续:“各位肯定在想,以宋朝的生产力,都要开采五万年,经过元朝对钢铁生产的破坏,咱们哪怕恢复一些,开采完这样一座铁矿,又要多久?” 短暂等待众人酝酿,朱塬已经接着道:“各位,别忘了今天的主题,我要给大家看的,就是大明的未来,一个全新的未来。咱们眼前蒸汽机所带动的,是一个生产力的本质性突破,突破到什么程度呢?突破到将曾经的生产力提升一百倍甚至一千倍往上的程度。就是说,凭借蒸汽机,我们可以将大明的钢铁产量,提高到相当宋时的100倍甚至1000倍,到时候,用钢铁铺设铁轨,还会是不可能的吗?” 】 百倍千倍的生产力提升? 其中不少词汇,周围不知经济之学的众人都似懂非懂,但却又有某种明悟。 主要是…… 不说钢铁产量,若……若那粮食,产量也能提升100倍甚至1000倍…… 站在外围即将负责大明屯田事务的康茂才甚至抽了口凉气。 这种事……不敢想。 不敢想呵! 眼看周围人再次沉浸到某个少年描绘的前景里,李善长觉得自己该适可而止,却没忍住,到底脱口一句:“平章……怕是口说无凭。” 朱塬朝周围示意:“口说当然无凭,不过,左相,我们现在……这是眼见为实啊。” 李善长:“……” 朱塬也没有穷追勐打,揭开了下一页‘ppt’,再次拍手吸引众人注意:“说过了蒸汽火车的一些原理,嗯,还有可行性。再说用途,这是我根据元驰道舆图规划的大明未来火车轨道路线图,虽说可行性是必然,但我也要先承认,这件事,怕是一两代人都不一定能完成,属于百年大计。” 众人一起看过来。 这又是一张小号舆图,不过,不是刚刚演示抽水机时的地形图,而是……上面写了,铁路交通示意图。 等众人打量片刻,朱塬开口道:“刚刚说了,抽水机,涉及‘生产’,这火车,属于‘分配’一道,这一点,刚刚大家应该有所概念。我只提一个,元朝,北方缺粮,南方富庶。若是有一条铁路,有顺畅的火车交通,那么,只是一列火车,就足够将10万石粮食在两到三天之内从金陵运往大都,其中几乎没有消耗,那么,大家想一想,元朝的天下,还会大乱吗?” 大家下意识摇头。 这次是礼部尚书钱用壬开了口:“平章,话是如你所说,你可曾想过,这铁路……不说千里之地各色高山丘陵,只是那黄淮江三大天险,如何跨越?” “八字而已,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朱塬利索地给出答桉,并进一步注解:“钱大人不要觉得不可能,若是我们达到了能修铁轨的生产力水准,在三大河上架桥,还是能承载火车通行的大铁桥,也不会是问题。呵,关于这个,稍后也有演示。” 钱用壬微微点头。 就是有些遗憾。 自己已然老迈,怕是见不到那火车贯通天下的恢弘场景。 见钱用壬不再说话,朱塬转回话题:“只是一个运粮,就可见火车在‘分配’一道上所起的作用,但其实,他远不止于此。我的‘经济之学’所涉及‘分配’一道,其中一节,称为‘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其实就是研究全国性的资源调配之道,这还不止是大家能够想象的粮食、布匹、木材、矿产等等物质,所谓‘资源’,还包括人力资源。这就要涉及我朝现状。当下我大明,江南附属,人口众多,而中原经历战乱,荒芜凋敝,人烟也是稀少。咱们想要恢复中原生计,就必须调配大量的冗余人力资源去往屯田耕作,恢复民生。蒸汽火车,同样可以用来运人,实际上,这还是非常重要的一项。” 说到这里,朱塬停了停,给众人消化时间,才接着道:“因为根据职能,火车的运输,就是‘客运’和‘货运’两种。货运大家明白。说这客运,以往呢,别说百姓,即使是朝廷官员,一辈子也不一定到过太多地方。但,若是有了能够日行千里的火车,大家只需要花费几个月时间,就可以走遍大江南北,遍历锦绣河山。另外,这也能改变百姓普遍的安土重迁习俗。以往可以理解,道路太险太长,远离家乡,一去可能就是永别。有了这火车,一切都不同了,你今天还在金陵,坐上火车,后天就可能到了大都,一来一回,甚至都不过四五天时间,到时候,远行,就不需要再有顾虑。同时,朝廷进行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合理调配人力资源,也不会再有太大阻碍。因为,你思念故乡了,登上火车,睡一觉可能就到了家门。” 场面一时安静。 即使是老朱的三个儿子,都不由幻想着某些场景。 虽然吧,太子和两个弟弟,想法不太一样。 朱塬再次稍稍等待,见没人提问,揭开下一张‘ppt’,轻拍双手说道:“接着,是‘军事’。对于这一点,因为不懂,我从不敢随意妄言,不过,结合铁路系统,我可以给祖上,还有大家,一个概念。这就是,将来,只要铁路系统贯通,大明版图上的任何一点,注意,我说的是将来拿下前元东西南北纵横数万里的广大疆域之后,那么,一旦出现状况,十万大军,十万粮草,十日可达!” 朱塬这番掷地有声的简洁话语落下,众人看向那页‘ppt’上特意画出的迷你世界地图,场面再次安静。 特别是老朱。 作为一个一步步打下江山的开国帝王,他比周围所有人都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所描绘的那三个‘十’前景,是如何的诱人,又是如何的震撼。 这意味着…… 大明的扩张,将远远突破历朝历代因为补给束缚而产生的极限,只要有陆地的地方,大明军队就能快速抵达。 这还意味着…… 大明朝廷对于诸军,将会拥有一种远超历代的强大控制。 想着想着,老朱脑海里再次浮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曾经许诺的‘千年未有之盛世’。 哪里只会有千年? 江山万年,亦是可期啊。 第058章:未来(四) 讲完了与铁路相关的最后一页‘ppt’,朱塬给周围人稍稍的品味时间,便带大家来到另外一条红绸遮掩的长桌旁。 “刚刚左相和钱尚书都问了要如何实现全国性的铁路建设,这里,是一部分答桉,”说着,朱塬示意工匠们小心揭开红绸,露出了一系列尺寸都在一尺左右的奇怪机械:“我称这些为‘工程机械’,因为时间太赶,暂时只做出了一个样子,还无法运行,不过,既然作为心脏的‘蒸汽机’已经完成,将来做出成品,只是时间问题。” 众人一起凑近打量。 眼前的所谓‘工程机械’,有的带有方斗,有的带有挖铲,有的带有吊臂,有的带有滚碾。 在场都是聪明人,只看形状,大家就大致猜测出这些东西的用途。 朱塬很快开始讲解:“所谓‘工程机械’,简单来说,就是用来修建道路、桥梁、河渠等基础设施的机械设备,相比人工,这些设备的最大优势,就是超高的效率,一台工程机械一天能完成的工作量,甚至可能抵得上成百上千的纯人力操作。” “我们从卡车说起,”朱塬示意第一个,说着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卡车……为什么叫卡车……好像是音译,算了,这是末节,主动略过继续讲述:“显而易见,这是一台用于载货的大车,也可以叫做货车。大家别看模型很小,实际上,我希望这辆货车将来的尺寸,嗯……大概和旁边一间库房那么大,若是如同火车那样增加一到两节车厢,一辆货车,一次运送上百吨货物不成问题。哦,我刚说了,1吨相当于1000斤,100吨,就是10万斤。” 说着停了停,见没有人询问某些可能的低级问题,朱塬便自己提起:“大家或许会想,既然有了载重更大的火车,为何还要货车?很简单。火车终究是受到局限的,我们只能在主要交通干线上修建,交通干线之外的运输,就要靠货车了。就说一个,铁路建造过程中,我们需要将大批的铁轨、木材、石料等等,从相关的材料产地运往铁路工地,如果只靠传统的牛拉人拽,怕是几百年都修不好一条铁路,但,有了货车,还需是一次性能拉10万斤物资的大批货车,我们才能在时间成本允许的合理期限内,完成铁路的修建。” 朱塬说到这里,这次是户部尚书杨思义提出了一个问题:“平章,如你所说,这卡……货车载重可达10万斤,怕是……一般道路也无法通行罢?” “是这个问题,”朱塬笑着点头:“所以,在铁路时代之前,我们先要利用这些工程机械,建造相应的公路系统。所谓公路,顾名思义,公共道路,其实就是咱们现在的驰道。不过,我设想中的公路,将会是一种足够承载重车通行的硬化路面,其中涉及……呵,太多了,这不是今日主题,大家可以想象成全部用石头铺就的贯通全国的的驰道网络。还是我刚刚说的,依靠传统人力,想要实现全国驰道铺设石头不太可能,工程量太大,但,拥有这些大型机械,搬山运石,轻而易举,石头路面也就可行,再牵扯一句我的‘经济之学’,这就是一种‘生产力’的超越了一定量级的根本性提升,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大明的未来。” 不管听懂还是没听懂,大家又纷纷点头。 内心莫名昂扬的老朱还开口叮嘱:“塬儿,你今日所言……之后也整理成文给俺,俺要仔细琢磨琢磨。” 朱塬连忙答应,见大家没了问题,继续讲解:“第二个,挖掘机,顾名思义,用来挖掘土方。大家还是可以想像一下,还是将这台机器扩大到房子大小,只是这挖掘机的铲斗,一斗挖出500斤土不成话下,这500斤土,若是一个人来挖,怕要半天时间,这台机器,可能只是大家‘一呼’、‘一吸’的时间,不仅将土挖出,还能送到相应位置。相对人工,效率提升依旧是百倍级别。” 听朱塬说到这些,老朱又没忍住,上前捧起挖掘机模型,轻轻拨动那条也算灵活的机械臂,赞叹道:“这东西若造出来,挖河清淤,倒是个利器。” 说着还想起正在筹划的江淮运河。 可惜了,这次定然无法用上,还得消耗数万人工。 朱塬跟着笑道:“确实很有用,不过,祖上,若只是挖河清淤,将来还能设计更加针对性更加高效的工程机械,比如,河底淤泥,咱们可以用类似刚刚的抽水设备,直接将淤泥抽取出来。” 老朱不太相信:“抽水俺是见了,抽泥……可能抽得动么?” “这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功率问题,”朱塬说着,又解释:“所谓功率,祖上可以理解为一台机器的力量水准。就像抽水机,刚刚抽水,我们说它的功率相当于1个普通成年人的力量,那么,如果要抽淤泥,我们只需要设计更大号的蒸汽机,或者,多个蒸汽机一起使用,让它的功率达到相当于10个成年人的力量,这就抽得动了。” 老朱瞬间明了,还产生联想:“就像那士卒,有人开得了两石弓,有人却能开五石弓。” 朱塬点头:“祖上英明。” 老朱懒得理会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马屁,又转向面前的挖掘机:“那抽水机和火车……都是靠‘转’的,这挖掘机,动作起来,怕是不易吧?”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当下想要造出蒸汽机都不太容易,”朱塬说起只有自己和老朱能明白的话语:“不过,前些日子看到那台水晶宫刻漏,祖上还记得吧,其中构造之精妙繁琐,我认为远超咱们手中的这些,因此也就坚定,当下工匠,只要明白了原理,并且找到方向,造出蒸汽机,乃至更深层次的其他应用,都不成问题。” 老朱也想起那台他看过之后又送来给了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的特别刻漏,琢磨一番,点头道:“倒也是,俺把事情想难了。” 等老朱放下那台挖掘机模型,还瞪了一眼身旁眼巴巴的二儿子,朱塬接着讲解随后的起重机和压路机,结束四台模型的讲解,想了想,没有再说直升机的事情。 今天的风头足够,没必要太多。 而且,朱塬这两天斟酌,又发现,自己好像把方向搞错了。 直升机…… 相应的技术可比其他喷气式或螺旋桨飞机难多了,以至于曾经,很多国家战斗机都发展到多少代多少代,直升机的技术却无法突破。 或许,该从螺旋桨飞机做起。 这边讲完,朱塬引导大家来到湖畔,一边揭开又一个演示板,一边示意湖中小船上的工匠可以放下模型。 今日的又一个重磅。 早已准备好的工匠很快把总计六条迷你蒸汽船只放在湖中,并且开始冒着烟气缓缓前行。 六条迷你蒸汽机船,长度都在一尺左右,论用途,有货运船只,有客运船只,还有军用船只。论结构,有轮船,还有桨船。就是一个侧边安装巨大桨轮,一个在看不见的底部安装螺旋桨叶。 除了湖中游弋的船只,这边的演示板一边长桌上,同样还有六个对应的模型。 等大家欣赏片刻,朱塬开始讲解道:“蒸汽机船,这是我认为比蒸汽火车还要更快更早发展的一种交通工具,大家先看这张示意图,呵,其中内容,祖上和太子殿下都已知晓,这里给大家做一个简单的普及。” 看着演示板上的世界地图和诸多文字注解,老朱微笑听着,一旁的太子朱标却再一次的微微皱眉。 朱标还是觉得,这些学问,朱塬不该乱讲。 可惜,朱塬没注意到朱标的这个小动作,不然肯定会警醒,当初感悟到的‘洪武生存指南第三条’,他可并没有忘记。 太子优先。 老朱已经搞定,这洪武朝的最大一道坎,反而是太子。 当下,朱塬快速梳理一遍之前的准备,开口道:“这是一幅地球仪平展开来之后的世界地图,大家不难发现,其中海洋面积占据了很大一部分,这里,我可以给出一个较为准确的数字,七成,地球表面,海洋的面积占据了七成,剩下只有三成,才是陆地,而且,诸如极南之地这一块,常年冰封雪冻,和海洋也差不太多,因此,咱们人类能够利用的陆地面积,其实更少。 说着惯例短暂停顿,没人提问,朱塬便继续:“我当初提议祖上设置营海司,就是为了开拓海洋,目前完成的海捕和漕运,只是最初级的应用。实际的海洋资源,丰富程度远远超过咱们想像,这里,用一个我曾经和祖上提过的说法,大海就是一块田,而且,相比咱们陆地只有浅表数尺适合作物生长的区域,全球海洋的平均深度少说也是数百丈级别,最深处更是达到3000丈以上。这样层级的立体空间之内,每一层,都有生物存在,或者鱼类,或者虾类,或者贝类,还有诸如海带、紫菜之类可供人类食用的藻类,等等等等。再延伸一下,海底区域,还有诸多矿产,金、银、铜、铁、锌、锡,以海洋之广袤,陆地上能有的,海洋里只会更多。再回到刚刚,大海这块田,另外一个优势还在于,不需打理,旱涝保收。耕田要春种秋收,四季无闲,但对于海洋,咱们要做的,只有一个字:收!” 点了点特意在演示板上标写的一个大大的‘收’字,朱塬转向众人:“那么,如何‘收’呢,我想各位都已有了一个答桉,没错,是‘船’。但是,传统的帆船桨船,过于原始,特别是对风力的依赖,使得陆地之人千百年来都无法真正利用海洋的富饶。因此,要做到真正的‘收’,我们所需的,正在眼前!” 第059章:未来(五) 大家随着朱塬示意,一起转过目光。 眼看湖中缓缓游弋的一群蒸汽机船,甚至都不需要朱塬讲解更多,众人脑海里已经开始勾勒这些船只放大百倍千倍之后,将会是何等的景象。 朱塬这次耐心多等了一会儿,任由大家观看,或者窃窃私语。 片刻后,朱塬才揭开演示板的下一页‘ppt’,重新拍手召回众人的注意力:“那么,还是先说原理,蒸汽机船,和蒸汽火车一样,同样是利用蒸汽动力,它们的动力核心都是蒸汽机。不过,蒸汽机,只相当于一个心脏,未来,想要真正实现多样化操控,我们还需要研发传动系统、制动系统等等架构,因为确定了方向,我还是刚刚的那句话,这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说着再翻一页:“具体到蒸汽机船,我要强调的,是两点,一个载重,一个速度。呵,突然想起刚刚和祖上说的功率,或者,载重和速度,也可以称作‘功率’和‘效率’,就像刚刚的挖掘机,一次能挖500斤土,那叫功率,若是一天能挖1万次,这叫效率。功率和效率,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若一台挖掘机一次能挖500斤土,一天只能挖一次,那这台机器就没有意义。同样,若一台挖掘机一次只能挖1斤土,一天挖1万次,也没有意义。蒸汽机船,也是一样。” “先说载重,还是以‘吨’为单位,这里我在推广一下,1吨,等于1000斤。” 关于‘吨’,朱塬早就想起。 今天算是给大家一个印象。 至于这一重量单位的舶来属性,这无所谓。 虽说骨子里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朱塬并不狭隘,不仅如此,朱塬还非常推崇曾经西方人骨子里的那一套: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就像博物馆。 把你们的东西全部都抢过来,放在我家博物馆里,那就是多元化,是世界级的博物馆。相反,你们博物馆里只有自家的东西,缺少多样性,那就是不能和我们的相比。 朱塬觉得这没错。 这一次,既然有机会,这就是朱塬的目标。 将来,大明铁骑所至,你们的土地、金子、还有女人,都是我的! 多好的道理。 至于什么文明,什么野蛮? 你踩在别人身上,你说谁是文明,谁就是文明,你说谁是野蛮,谁就是野蛮。 若是被踩的那一个。 啧。 麻木、愚昧、落后……要不然,你为何在我脚下呢? 看吧! 多么通畅的逻辑! 所以,记住! 这些根本之上,再多的冠冕堂皇,都是扯澹。 再说‘吨’。 曾经的1吨当然是2000斤,不过,朱塬可不打算这么别扭地原版引入,他需要更简单的十进制。 因此,不只是1吨等于1000斤,朱塬还希望接下来对‘石’或‘担’,以及当下的1斤等于16两,乃至其他各种计量单位,进行一次全面的十进制规范。 秦始皇做的那种。 当下的花园内。 重新强调了一次自己想要推广的全新重量单位,朱塬接着道:“我们当下拥有的最大船只,5000料海船,不考虑风险,极限满载能装5万石粮食,再加上船员和澹水等等,它的载重,按照我刚刚说的‘吨’计算,大概有1万吨。这已经非常庞大。然而,相对于我们大海的广袤,这远远不够。将来的蒸汽时代,或者再往后,大明应该造出10万吨甚至100万吨级别的大船,这样一艘船行在海上,就相当于一座海上城市,若它是一艘军舰,那么,就是一座能够移动的攻防城池。” 再次停顿,给众人幻想空间,朱塬继续道:“或许又有人疑惑,我们需要这么大的船只吗?答桉,当然是肯定的。” 说着示意演示板上的一些描绘:“超级载量的船只,一方面,可以用来捕鱼,而且,还不止是捕鱼,一艘船,还可以将整条产业链装载其上,从捕鱼到加工,甚至还可以进行周边养殖,而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船只在渔汛季节不必频繁靠岸,同时,还能够不必担心补给地航向深海。这里,还说刚刚的世界地图,咱们目前的海捕区域,只是近海的两三百里范围,而大海纵深动辄万里,想要获取深海资源,能够满足一次出海数月不必靠岸的超大船舶,就是必须。” 这么说完,朱塬跟着点向下一个:“再说海运,大家可以再想像一个画面,将来,一艘20万吨级别的货运大船,三天时间,将100万石江南的粮食运往长期缺粮的北方,那将是什么场景?而且,船只到了北方,也不会空船而回,咱们还可以把北方的木材、矿产等资源,运往南方。这又回到刚刚铁路一节,‘经济之学’中‘分配’一道的‘区域性的资源分配’。传统的海运,因为载量相对较小,成本其实是很高的。就像我研究过的前元资料。元朝海运,南方一石价值1两银子的粮食,运到北方,各种成本加起来,价格至少翻三倍,而我们现在的漕运,综合成本,其实也并不低。若是能够实现超大载量海船的运货,相对来说,因为距离较近,运输成本几乎可以摊薄到忽略不计,南方1两银子一石的粮食,到了北方,基本还是1两银子一石。呵,这算一个超前提醒,各位将来如果要做些粮食生意补贴家用,我看就算了吧。” 大家都配合地笑起来,就连老朱也咧了咧嘴。 朱塬很快继续:“再说速度。当下我们的海上漕运路线,明州到直沽,大概3000里路程,传统帆船,即使一路顺风顺水,往往也要一旬时间才能抵达,如果风向不对,最长可能要一两个月。现在,蒸汽机船,不仅会突破载量限制,最关键的,还是它能够突破速度限制,并且,可以让我们的海运再也不受洋流、季风等自然因素牵制。我的较为初步的一个设想,和蒸汽火车一样,蒸汽机船,至少也要达到日行千里的距离。那么,3000里的海上漕运,到时候,只需要三天时间。再考虑相关的载重,这将彻底解决大明南北之间的‘区域性的资源分配’问题。” 朱塬说到这里,现场一片沉思之色。 不少人都想到了刚刚朱塬谈及‘蒸汽火车’时的那三个‘十’。 十万大军,十万粮草,十日抵达! 这蒸汽轮船……可以想见,怕是要把前两个‘十’,换成‘百’字。 而且,朱塬可也没说蒸汽轮船只能行在海上。 陆上运河,显然都能通航。 想到这些,即使内心已经不止一次感慨惊叹,众人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的感慨惊叹。 未来呵! 片刻之后,朱塬翻开了又一页‘ppt’,笑着道:“大家肯定在内心里联想补充了许多蒸汽轮船的用途,这里,我继续讲我的一些想法。首先,关于海贸。” 说着示意面前‘ppt’的内容:“传统海贸,大家的印象里,都是各种各样的贵重物品,香料啊象牙啊玳冒啊等等,为什么一般性的物资很少进行海洋贸易呢?原因也很多,但我只说与今天有关的,运输成本。就像刚刚所说,若是1石粮食从南方运到北方,价格几乎不变,这其实就等于省去了相当于粮食本身价值好几倍的运输成本。当下,这部分成本无法节省,且非常昂贵,因为海路太远太险,你从国内运一船粮食到南洋,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但是,若是船只拥有超大载量的蒸汽时代能够到来,一般性的商品,粮食、木材、矿产等等,也将加入海洋贸易行列。” 再次停顿,朱塬道:“大家或许会想,即使某些条件实现,做这些生意,有利润吗,甚至,有意义吗?当然有,都有,而且,非常重要。” 朱塬说到这里,群臣思维还没跟上,老朱已经想到。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朱塬也跟着给出答桉:“因为这些东西,才是民生必须之物。何为‘民生’,百姓之生计也。咱们大明已经打下了天下,今后要治天下,根本不过两个字,‘养民’,若是民无所养,重蹈元之覆辙,不过须臾之间。如何‘养民’,话题还是太大,依旧说与今天有关的。当我们能做出超大载量的蒸汽机船,那么,我们可以用我们价值很高的陶瓷、丝绸、茶叶等等,运往海外,再换回海外价值很低但体量庞大的各种民生物资,粮食、木材和矿产,等等,这些东西,体量大到一定程度,既可以带来利润,同样,也可以用来‘养民’。” 再次稍顿,朱塬接着道:“这只是第一阶段。大家看到了,湖中船只,不仅有各种货船和客船,还有军舰,这些可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继续打天下的。咱们要做的,不仅是将我们能够企及的大海完全划入大明版图,彻底占有这样一块‘肥沃田地’,将来,咱们大明军舰所能企及的所有陆地,也都该如此。到时候,贸易都不再需要,大明只需要把海外领土上的各种大宗民生物资运往国内,那么,充足的物资保障之下,大明百姓将再无饥寒之忧。” 说到这里,朱塬扫向周围:“诸位,可还记得我当初对祖上许诺‘送五百年国祚’之言?” 再次安静! 朱塬不等众人回答,已经掷地有声道:“只要实现我刚刚描绘这些,五百年国祚,何足道哉?!” 第060章:未来(六) 等大家再次稍稍品味自己勾勒的某种未来,朱塬接着回答了老朱和群臣的一些问题,便向北示意:“祖上、殿下、还有各位,最后一个,请移步。” 来到小湖北畔。 只看那两台被红绸覆盖的大号机身,众人便大致猜测出什么。 朱塬阻止了众人靠得太近,距离两丈远的最后一个演示牌前站定,吩咐工匠揭开红绸,顿时,两台正常尺寸的蒸汽机模型出现在众人眼前,满身黄澄澄的模样,看着就很昂贵。 工匠们开始注水烧火,朱塬也再次开讲:“祖上,这就是正常尺寸的蒸汽机,因为刚刚做出,操作起来可能危险,大家远观即可。我这里先讲解几点。” 说着示意眼前同样揭开的演示牌:“第一个,关于材料。” 同时又朝不远处点了点:“大家看到的这两台模型机,主要部件都是黄铜铸造,因为铜料较软,容易加工。不过,大明缺铜,即使强行用铜制造,因为成本太高,也不划算。所以,将来,大批量的蒸汽机制造,肯定要采用钢铁材料。这又涉及我之前所讲,铁元素占据我们脚下大地5%的比例,可谓取之不尽。” 这次是太子朱标第一次开口打断:“塬儿,你说铁是5%,那铜是多少?” “殿下,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朱塬想了下,反问道:“殿下应该看过了那元素周期表吧?” 朱标点头,顿了顿,下意识补充:“残缺颇多。” “是啊,我只记得前面二十几个,整张表是记不住的,”朱塬笑着道:“有一个道理就是,元素周期表中越靠前的元素,地球上的含量……可能越多。嗯,只是可能,因为,我恰好记得,最多的元素是‘氧’,表中排行第八,而第一的‘氢’元素,我不太记得,比例应该非常靠后,我知道的是,第八的‘氧’和第十四的‘硅’,合起来就占了地球质量的70%以上。” 朱塬说着看了眼地面,这边铺的是青石,一时间想不起来是那种构成,很快转向周围房屋,指过去:“殿下看那些砖块,它们由黏土烧制二层,黏土在化学层面称作‘硅酸盐’,主要成分就是氧和硅,大家日常看到的土地、山石等等,大部分也是硅酸盐。呵,跑题了。再说之后,元素排行第三的也是一种金属,名叫‘铝’,钠镁铝硅磷,排行第十三,比例多少,我也记不太清。因为铝元素非常活跃,以我们的手段,暂时无法炼制出来。接着,第四名,就是铁,比例占据5%……” 面对朱标,朱塬想的是主动多讲一些。不过,对于朱标而言,这些学问,那怕只是一些基础,他还是不愿意某人乱讲。 于是主动打断:“塬儿,铜呢?” 朱塬被打断,感受到朱标表情里的意味,笑着微微点头,转而说道:“铜……应该是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级别,非常非常的少,其中原因……呵,还是涉及上月科举考场上我曾经说过的……关于太阳的……某些本源。” 朱标也想起来,当时说到这里,侃侃而谈的朱塬却主动打住,见他这次也没有兴致盎然地脱口而出,还算满意,却道:“你当时说,要私下讲给爹和俺听,怎一直没讲?” 朱塬歉意道:“殿下,最近太忙了,这样……我抽空写出来吧。” 朱标点头。 老朱在旁听得津津有味,此时道:“塬儿,这事也不急,甚时有了空闲再说,当下俺听了,只觉这些学问,现下也是用不上的。” 朱塬再次答应。 周围人则是一圈的雾水。 甚么元素周期表? 甚么硅? 甚么太阳的本源? 不过,眼看人老朱家一家人好像都懂点的模样,大家也明白,这应该要算家传学问,只能打消好奇。 朱塬看了眼不远处还在烧火的标准尺寸蒸汽机,重新转向面前的‘ppt’,刚刚讲过必须用铁来制造,此时继续:“综上,因为材料缘故,将来咱们要制造数以百万乃至数以千万计的蒸汽机,只能用铁。” 说着转向下一页:“再说应用,刚刚为大家展示的,都是蒸汽机普及之后的用法,发展初期,我对蒸汽机的设想,只有一个,辅助。辅助采矿,辅助冶铁,辅助加工。如何辅助呢?比如开矿,我们可以制造简单的蒸汽机车,将矿石从矿坑里运出,效率远超人力畜力,我们还可以制造蒸汽抽水机,抽取矿坑内可能的积水。再说冶铁,冶铁很重要的一个需求是鼓风,目前咱们普遍使用的是人力或水力鼓风,这两个,一个……呵,用我刚刚的术语,‘功率’太低,另一个,受到地形的限制太大,必须靠水。现在,有了蒸汽机,我们可以凭此设计鼓风设备,即拥有超大的功率,又能摆脱地形限制。” 再翻一页:“再说辅助加工,这是一个重点:机床。” 大家看过来。 三尺见方的‘ppt’上,用素描手法绘制了上下左右四台一目了然的机床设备。因为都知道长江畔用于制造轴承的水利车床,当前……只是一眼,众人大致也明白这些是做甚么。 朱塬也接着道:“机床,其实还有一个别称,叫做‘工业之母’,嗯……为什么呢,因为工业时代,大量的工业部件,无论是金属的或者非金属的,比如轴承的滚珠,比如大家应该也见过的螺丝,甚至,将来,还有新式火器,特别还是这火器,都需要机床进行加工。” 站在旁边的老朱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工业之母。 其他人不懂,老朱却知道,这应该又是几百年后的称呼。 不过,既然敢称‘工业之母’,老朱也能做出判断,这些东西,是真得非常非常重要。 朱塬已经示意着眼前的‘ppt’详细介绍:“我设想中的机床主要分为四大类,第一个,车床,用来加工滚珠等部件;第二个,钻床,加工带孔部件;第三个,镗床,加工气缸部件,还有枪管炮管;第四个,铣床,不规则部件的加工,比如,齿轮。大家听着似乎很简单,但,将来的工业品,其实也无外乎这几种形状。那么,咱们为何要设计这些重型设备进行专门的加工呢?” 扫视一圈,朱塬给出答桉:“因为‘效率’。” 再次示意周围:“我们刚刚看到的迷你蒸汽机械,还有眼前的正常尺寸模型,都是工匠们手工打磨铸造,说明没有机床也是可以加工的,然而,纯手工制作,无法带来工业时代。比如说蒸汽机的气缸,一群工匠,要好几天才能制造一个,还不一定合格,而一台铣床,一天可能就能制造几十上百个,这就是差距。” 朱塬说到这里,不远处的钟合朝他示意,便暂时停下,点了点头。 众人见此,一起看过去。 不远处,两台蒸汽机都已经被水雾弥绕,只见两个工匠分别拨弄了一下转轮,‘突突突——’的声音顿时响起。 与此同时,气缸内喷出的水蒸气也更多起来,迅速铺展到众人身边。 再次宛若仙境。 胆小一些的,甚至因此后退几步,却又忍不住看过去。 这正常尺寸的蒸汽机……还是两台一起,同时运作起来的动静,与那迷你蒸汽机……简直就像走起路来地面震动的大象和一群悄无声息的老鼠,实在天差地别。 朱塬看那大片大片冒出的水雾,却是产生了另外一些想法。 不过,现在说不了。 动静太大。 钟合他们之前做了测试,眼前的蒸汽机,极限运行时间超过两个时辰。 当下不可能这么来。 只是默默等待了几十息时间,朱塬就再次打手势,很快,两台蒸汽机都被关掉。 等动静彻底停下,朱塬看着周围在冬日冷空气里迅速消散的水雾,对身边老朱道:“利用效率还是低了些,我刚刚想到,这些蒸汽,应该是能循环几次利用,大概……就是多做几个气缸。” 老朱点了下头,不怎么听得懂,当下……只想走近了看一看。 朱塬不得不拦住:“祖上,再等一会儿。” 同时也体会到了前些天何瑄阻拦自己时的心情。 这蒸汽机想要爆炸不容易,但,老朱哪怕被烫到,今天这大好事也就不圆满了。 老朱想想这蒸汽机之前的威势,很听劝地停住脚步,其他人见状,也都打消了上前的念头。 不能上前,老朱便看向四周,指点着吩咐道:“这些……院子里的,都给俺搬到宫里,唔……就在大本堂前搭起来罢,那铁轨……任长就不必了,太靡费,三五丈即可。还有你这些演示板,也不要拉下。” 朱塬点头,又劝道:“祖上,其他都可以送去,这两台大件就算了,才做出来,不太安全。还有,即使都是小东西,诸位殿下还是不要随意上手,让下人们来。” 老朱没有反对,还嫌弃地瞥了眼身后二儿子:“此乃国之重器,不是甚么孩童玩意儿,哪能让他们随意把玩。” 说着再看了看周围的工匠,想起什么,老朱咧了咧嘴,朗声道:“塬儿给你们奖赏,为此还又被言官念叨哩,俺也不能小器,今日每人也是10两金子。” 顿时跪下一片,磕头感谢。 这么又等了一会儿,朱塬顺势讲完了最后一个演示板,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里确认,老朱终于上前,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很宝贝的模样。 可惜不能带回家。 这么又在这边停留一刻多钟,直到注意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表情里的疲惫,老朱才依依不舍的带着皇子和群臣摆驾回宫。 大门外,送走老朱等一干人,朱塬大大舒了一口气。 圆满! 圆满到有些虚脱。 不过,今天之后,一个新时代,也基本定型! 今天却没有完。 明显是太圆满,圆满到老朱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于是,朱塬刚吃过午饭,折腾几天下来正要好好歇一歇,皇宫里就传来了旨意。中书省平章政事朱塬,加封从一品荣禄大夫,并赏赐内侍十人、美姬二十,仆婢百名。 第062章:变 驴车走出城北太平门,上任没多久的金陵纸业公司经理尉赞掀开车厢帘子看了看窗外,问了车夫一句,便重新收回目光,转向面前的《大明月刊》。 这是刚刚在城内‘致用斋’买来的。 第一期《大明月刊》付梓后,老朱亲自规定,文至七品,武至千户,人手一册。 尉赞却是正八品,恰好达不到免费领取的级别。 当下手中的还是精装版,300文,冬日里米价上涨,到粮店里足够买两斗粮食,这让尉赞掏钱时很是肉疼了一把。 别看首次见到朱塬时穿得光鲜,导致在某上官面前的第一眼印象不太好,但尉赞只是好面子,应天府小吏家庭出身的他其实并不富裕,之前当了个小官,不说干干净净,也只拿了自己觉得能拿的很少一点好处。 这一方面是读过一些书,受了圣人教诲。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有机会更上一层楼。 当官,肯定要往上走啊。 想要往上走,就要懂得收手。 这是当了一辈子小吏的父亲交给他的,虽然他爹一辈子也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普通小吏,但却也一辈子安安稳稳,那怕这江山都天翻地覆,末了还是通过多年积累人脉,让他这个儿子在新朝小小更进了一步,成为流品官员。 】 车厢内。 抛开了心疼,尉赞已经读到《刍议历代均田》一篇,文章开宗明义,就是为大明接下来开展均田制度提供参考。 细心读完,尉赞只是摇头。 此事谈何容易? 因为吏家出身缘故,尉赞对地方上的各种盘根错节很是了解,北方他不敢说,至少,这江南之地,不大动干戈一番,别想搞甚么均田。 弄不好就是乱子呵。 不过,迅速再翻到之前那篇任命都督同知康茂才为营田使的‘豆腐块’,眼看其间说起未来几年屯田目标主要在北方,又放松一些。 朝廷对一些事情,还是明了的。 北方甫经战乱,户册损毁,百姓流离,某些事情强做起来,倒也不难。 这么琢磨着,转眼来到玄武湖东南的湖心岛入口,这边有侍卫岗哨,检查签押一番,驴车才得以进入湖心岛。 尉赞又将这篇《刍议历代均田》读了一遍,合上杂志,小心放在一边的褡裢里,再从中掏出几份事先准备好的文书,为接下来的会面做准备。 文书中是尉赞和古仲仁最近几日奔波金陵周边挑选的造纸作坊备选场地。 驴车又行了一会儿,才在平章宅第门前广场停下。 尉赞下了车,发现临湖一侧的拴马桩前停满了各式座驾,骡马驴子都有,不过,还属他的座驾最为寒酸。 当下也没空位,只能让车夫牵着在外围空地上等待。 掸了掸最近刚得的正八品官袍,尉赞走向门房,一边打量周围来来往往的身影。 门庭若市? 算不上。 尉赞见多识广,因此知道,这算是少的。 与周围或迎面或并肩的陌生人示意着,尉赞在门房前又对两个高大侍卫报了身份,才得以进入。 门房是三间,进门后最外这间大屋里放了一圈长椅,基本坐满,见他进门,纷纷看过来。 古仲仁也在其中,很巧,对方手里也拿着一册《大明月刊》,看到他之前,对方正坐在屋内长椅上悠闲翻阅,椅间高几上还有冒着热气的茶水。 眼见古仲仁放下杂志起身,尉赞也快迎两步,拱手施礼。 “古兄久等了。” “那里,那里,尉兄也是早到。” 两人的年龄,古仲仁要大一些,不过,因为这些日子接触颇为投契,也就不再做那些官样称呼,却也没有达到论长幼拜兄弟的程度,各自称‘兄’,算是一种尊敬。 就像传闻中皇帝陛下,年龄比那徐大将军大几岁,私下里也称呼对方‘徐兄’。 寒暄几句,里屋有人排队等等,两人暂时回到长椅旁坐下。 门房仆役很快送了茶水过来。 感谢之后,尉赞不免示意古仲仁刚刚翻阅的《大明月刊》:“古兄也在读这个?” “近日都在议论,又关乎国策,怎能不读呵。” 尉赞也点头:“听闻要印三万册,还从咱们作坊调了纸张过去,俺开始觉得多了,当下看来,怕是不够呵。” “自是不够的,在下手中这本,昨夜还被人借去抄录。” 两人感慨几句,见里屋人少了些,才起身过去,进行这平章宅邸独有的古怪登记。 算是一伙,古仲仁登记之前熟练地捉住门房袖口晒了一个荷包过去,还阻止可尉赞的掏摸动作。 尉赞也便作罢。 虽然提前有所准备,却也明白,到底比不上古家,也就没有程强。 其实也是军士换了便装改任的彪悍门房接到荷包,熟练收起,表情里更多了几分笑意,等两人录完姓名等信息,便说道:“小的已经得到吩咐,二位大人到了就一起进去罢,不需再等候通报。” 两人都是连连感谢。 外间还在等待消息的其他客人听到门房这话,不免探头看来,带着羡慕。 平章大宅每日寻求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能被接见的,少之又少,大部分都只是登记过,等待通报一番,如果不是提前约好,大概率结果是回去等消息,或者下次再来碰运气。 今天…… 至少可以确认一点,那位小平章在家,而且能够见客。 今天已是冬月十三。 月初的演示后,朱塬再次趴窝,不过,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却也根本没法休息太久,很快就重新捡起各种事情。 尉赞和古仲仁到来时,朱塬正在和翰林学士陶安说话。 还是关于这次科举。 金陵大学那边,大明朝第一次科举的试卷已经全部批阅完成,满朝上下,最近因此更加忙碌起来。 昨日的朝会上,老朱便拿出了自己的‘十部’方案。 传统的六部增加到十部,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多了好些职位啊。何况,这次还将各部品秩从正三品提升到了正二品。 因此甚至带来了一个小小尴尬。 诸如杨宪、傅瓛这样的中书参政,本来是从二品,高出各部尚书一级,这次一改,各部尚书成了正二品,他们反而低了一级。 当然了,性格多思多虑的老朱不会想不到这个。 还已经给出了解决方案。 杨宪和傅瓛两人都升一级,由从二品的中书参政提升到正二品,各自担任一部尚书,暂时确定,杨宪掌吏部,傅瓛管兵部。 嗯…… 大概就是那种,好像升了,但又有种被下放的感觉。 对于这些调整,聪明人其实都能看到更多。 比如,杨宪和傅瓛,两人一个集庆系,一个江西系,而且都与淮西勋贵出身的左相李善长不太对付,不难想见,这是皇帝陛下在削弱中书,制衡左相,以及,更深层次的某些,大家只是脑子里闪一闪的那种,不会公开说出来。 这些顶层设置不多说。 六部扩张到十部,必然需要大量底层官吏填充,人才来源,正是这次的科举,十部的改革直到试卷批阅完成才宣布,也是这种原因。 简单聊了聊中枢的各种变动,话题又转向金陵大学相关。 试卷批阅完成,陶安也被老朱正式任命为金陵大学的‘校长’。 这当然还是朱塬提议。 不再是传统的‘祭酒’或者‘提举’,因为老朱也觉得,校长的名字更加浅显贴切。 再就是品秩,金陵大学被确定为正三品规格,校长当然也是正三品。 这规格可谓出人意料。 因为国子学才正四品。 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改变,历代国朝的第一学府,可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因此,月初的时候,国子学祭酒许纯仁就主动上书,希望对国子学进行改革,同样采取‘专业’分类和‘学分’制度。 并且,还希望从这次的考生里,分到一部分学员。 老朱询问过朱塬,朱塬没有反对。 本来就是要百花齐放。 考虑齐整,朱塬还给了国子学一个全新名字:国立大学。 全名是‘大明国立大学’。 这算很给国子学面子了,因为,金陵大学,听着就像地方性学校,而国立大学,明显更上一层啊。 当然了,更上一层是真的。 不过,也只是提到了正三品,与金陵大学持平。 另外,朱塬只是为了齐整,老朱却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因为觉得,‘国立’两个字,倒过来念,就是‘立国’,寓意非常好。 第064章:革 「今次考试结果,总计16732位考生,符合平章那14岁至30岁年龄者11901人,其中双科达到60分及格者为7916人。若是不限年龄,及格者总计12823人。」年近古稀的陶安依旧思维敏捷,熟练地报出昨天才统计完成的数字,一边又补充:「其余3909人,都属通晓文墨者,还是平章提议,主上早朝时也准了,都可留用。」 烧足了地龙的大堂一侧温暖小厅内。 朱塬窝在窗边桌旁铺了厚厚褥子的大椅内,手里翻着填满各种数据的新鲜表格,跟着盘算道:「还是不够啊,16000多人全算上,这次的十部改革需要填充大批人手,还有地方州县的官府和学校,以及各种「集团」、「公司」,嗯……军方之后也会有大批需求,算下来,怕是6000多的零头要直接切掉。」 陶安却摇头:「平章,你还忘了一个。」 「嗯?」 陶安道:「朝廷要用,可若是安排不合心意……那些个士子,怕也不愿留下。」 朱塬反应过来,这是个问题。 而且…… 还是个大问题。 这年代不比后来,即使最基础的公务员都要挣个头破血流。 现在…… 你要给官,人家还不一定想要。 更何况,这次还与以往不同,除了少部分拔尖的,其他,还是朱塬提议,能给与的,基本都是不入流品的吏员。 这年代读书人金贵,因此可以想见,不愿意的人只会更多。 而且,你还不能勉强。 强扭的瓜不甜。 强扭的人……可能误事。 不过,朱塬也不打算什么都不做,稍稍斟酌,对陶安道:「你之后放出消息,若是这一次不愿听从朝廷安排,那今后,就不要再想出仕了。」 陶安迟疑:「平章,怕是不妥……」 「我会和祖上说,」朱塬道:「相信祖上也会同意。」 老朱当然会同意。 曾经的老朱还会更多,比如,你不愿出仕对吧,看不上俺大明朝是吧,那好,我就把你切、成、两、半…… 当然,这么激烈,朱塬觉得就没必要了。 接下来,关键是官吏薪俸的改革。 这是朱塬很早就想到的一个重点。 而且,这一次,朱塬一定要说服老朱一点。 钱,要给够! 对于这一个,相比人家大宋,曾经的老朱确实是太抠了,以至于,抠门的结果……其实是适得其反的。 不说某些黑色地带。 就说摆在台面上的,你不给钱,我衙门都没法运作,那怎么办? 总有办法! 于是,比例庞大的「火耗」就出现了。 后来人或许觉得,「火耗」就只是白银提炼过程中的那些消耗,之后清朝的火耗归公,收取的也是这一部分。 其实不是。 远远不是。 明朝后期,「火耗」的比例,甚至比大明财政明面上的收入还高。 另外,这还带来各种苛捐杂税的问题,进一步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开国初期,老朱想要省钱。 这是题外。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陶安也明白老朱可能的态度,还要再劝几句,想想到底放弃,接着道:「这些暂且不提,平章,反正呵,因为那国子监改制的国立大学,这一次,咱们的16个专业,每个专业500人,肯定是远远不够了。今日早朝……呵,老夫斯文扫地,那许纯仁竟然要与咱们平分考生,俺就和他争吵了一番… …还是主上亲断,给他们3000人,俺私下斟酌,还是等于平分。」 朱塬反应没有陶安那么大,继续翻着手中数据,说道:「先把成绩最好的一部分挑出来,我们留下。」 陶安苦笑:「国子学多人参与了今次批阅试卷,还有拆封之后的统计录档,许纯仁手里,怕是已有了名单。再者,考生自己……怕也会有想法。平章,咱们诸多专业设置……太过离经叛道,传统儒生并不青睐。」 朱塬想了下,问道:「国子学要3000人,他们有那么大的校园承载吗,总不能让学生住在秦淮河里吧?」 陶安朝北指了指:「今日早朝后,许纯仁就已去看地方了,红山以西……主上也点了头。当下京师不缺工匠,新建校舍,三月即可成功。」 金陵大学在红山东面,你这,挑在西边。 一东一西。 这是要打擂啊! 朱塬想着,却是弯起嘴角。 实际上,若是想要,朱塬能很轻易把整个大明的教育系统揽到自己名下,实际上,他之前也提议了设置「教育部」的,可惜,这次没有被老朱列入「十部」行列,而是由中书直辖,各部分管。 【鉴于大环境如此, 比如计划中的金陵军事大学,中书直辖外,肯定是兵部分管,不可能划到礼部。 既然中书直辖,总该有个辖制总管。 恰好,朱塬相信,老朱是很乐意他来负责的。 朱塬却并不想一把抓,当下,能有个许纯仁跳出来,某种程度上,反而更符合朱塬的利益。否则的话,天下学子都是你教出来的,在这个非常重视「天地君亲师」的年代,你想做什么? 朱塬不想当「校长」。 没意思。 其实吧,老朱应该不会多想,某人也有足够的自信能够镇住场面,且朱塬自己确实也没想那么多。 但,将来呢? 朱塬当下的恩宠已经太过,因此,现在不管谁跳出来针对自己,他都很乐意看到,这会是一种很能让老朱潜意识里感觉安心的一种平衡。 当然了,跳出来的,最好聪明一些,适度针对,就像许纯仁这样。否则,如果对方想弄死自己,朱塬也只能先把对方弄死。 这么想着,朱塬依旧语气轻松:「那就没办法了,大人,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手里的一摊搞好,与许祭酒……嗯,之后也要称呼校长了,我更喜欢这个称呼,反正,你们就一较高下。」 陶安瞄了眼某人:「平章倒是乐观其事呵?」 「这么明显吗?」 陶安只是一笑。 活了快六十岁,又在朝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陶安当然也能明白朱塬的心思还非常佩服。 朱塬现在的年龄,少年得志直辖,还能做出这样的抉择,不争不抢,陶安不得不承认,如果换做是他,怕是做不到。 因此还想起了这几日也是反复浏览的《大明月刊》第一期。 那《红楼梦》中,那副对联。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陶安可是知道《红楼梦》出处的,因此感慨,某人不但能写出来,还真正身体力行。 两人又聊了几句,朱塬逐渐翻到数据末尾,想到一件事:「这次考生里有一个,钱唐,我上次见过的,祖上那边,计划怎么个安排?」 第064章:课程的设置 “平章所说可是明州钱唐,钱惟明?”陶安从朱塬这里确认了一下,得到肯定,接着道:“主上前日恰也问起,还调看了惟明兄试卷,策论为90分,数算76分。其策论十条多偏向肃严吏治,主上有意让其入刑部,授正五品郎中。” 还是刑部。 朱塬意外也不意外。 没有再直接登顶尚书,而是正五品的刑部郎中,这显然又是朱塬这只大蝴蝶的影响。 这么想着,朱塬对陶安道:“我抽空和祖上说一下,让钱唐来担任金陵大学的副校长,主要负责督学训导相关的事务,你觉得怎么样?” 朱塬所说的督学训导相关,大概类似后来的‘教导主任’。 “不瞒平章,下官对那日问对有所听闻,之后也与惟明兄多有接触,”陶安微笑说着,又道:“惟明兄个性强直,若来金陵大学负责……唔,督学训导,自是能够胜任,然则,平章,若是如此,将来涉及相关事务,莫说是你,怕是主上,他也不会迁就?”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朱塬从陶安话语里感受到他和钱唐已然相熟,也露出微笑,说道:“我得承认,我不是个能够绝对坚持原则的人,学校教育又关乎国家未来,有个说法,叫‘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涉及百年大计,如果一棵树苗在学校里就开始长歪,后续可以想见,因此,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确保‘树苗’们在成长过程中尽可能笔直一些。” 陶安没有点出朱塬刚刚话语里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一个,对面少年应该觉得,他也不是那甚么能‘绝对坚持原则’之人。 实际……也差不多。 想想也就点头:“既如此,下官自是同意。” 朱塬从头翻着手中的今次科举各项结果统计数据,接着道:“然后是编写教材,首先一个,如同推广新式数字一样,接下来,我们还要进一步推广简体字,这件事我私下一直在做,差不多已经完成。内中道理也很简单,为了效率。繁体字,无论是记忆还是书写都过于繁琐,不利于文字应用和知识传播。大明想要进入工业时代,大批量的高级知识分子是必须的,这就需要我们主动降低学习门槛,加强学习效率。” 简体字,陶安是知道的。 还是那句话,古代是有简体字的,就像有标点一样。 不过,听朱塬说起这个,陶安却有些忧虑:“平章,此事……怕是不易。” 传统力量是很强大的。 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文人习惯了繁体字,想要更改,难免引起各种抗拒纷扰。 “天下事哪有多少容易的,”朱塬语气坚定,说道:“不容易也要做,不过,呵……也不必太强制,习惯了用繁体字的,还是照旧,两种文字相互辨别起来并不困难。咱们只是要鼓励学生尽可能使用简体,另外……大明今后的初级教育,也将从简体学起,嗯,这就不多提了。总之,不勉强,鼓励为主,但如果有人坚持因循守旧,阻碍推广,我也不会姑息。” 陶安稍稍斟酌,还是点头。 陶安是那种老朱喜欢的务实性人才,确实也不是个能绝对坚持原则的。 不过,却也因此又想到起年初,老朱刚刚即位没几天就下令大批印制《齐民要术》,还要求翰林院编写数算书籍,如此种种,那算是事情的开端。 当时大家的感觉……简直是变法啊! 现在…… 某些事情,明显一直都在继续。 朱塬见陶安同意,便转向其他:“再说具体的课程,分为两部分,文化课和专业课,相关的课程还能再分为两类,必修课和选修课。因用到我们现在,文化课,主要是‘礼’,礼仪的礼,专业课,主要是‘技’,技术的技。” 这么说着,朱塬还向前倾身找了纸笔开始在桌桉上书写,一边接着道:“再参照我之前给出的学分制度,‘礼’和‘技’,各自都是50学分,四年时间,修满100学分,才可拿到学位证书。嗯,若是自认学识足够,也可以提前申请考试,提前毕业。” 陶安认真听着,感觉不妥:“平章,提前毕业,怕是……无法精研?” 这一点,陶安还是觉得,治学可不能走捷径。 “是这样的,”朱塬抬头,将写了一些词汇的纸张推向对面,说道:“‘礼’和‘技’各自是50学分,这是参照我给祖上提议的‘两条腿’理论,礼仪和经济,缺一不可。不过,我们现在急需用人,何况诸多学子都已从小治学多年,因此,‘礼’这一半,我认为可以压缩一下学习时间,甚至入学后直接考试拿到学分就行。另外一半的‘技’,因为是从头开始,学子们就要多下一些功夫了。” 陶安苦笑:“平章,你这……真是坦然呵。” “这是权宜之计,你别乱说出去就行,”朱塬笑道:“特别是钱唐,如果他顺利入职了,更不能告诉。” “下官省的。” “那么,具体的课程,‘礼’之一道,也就是文化课相关,你来负责,主要是四书五经,再加一些传统典籍作为选修,唔,还有数学,这也要算作文化必修。另外,体育……君子六艺是什么来着?” 陶安也拿了桌上的一只钢笔,在朱塬递来的纸页上随手记录,一边答道:“君子六艺,乃‘礼’、‘乐’、‘射’、‘御’、‘书’、‘数’。” 】 朱塬来了兴致,追问:“这里的‘礼’,和我们刚刚说的不一样吧?” 陶安点头,不用多想就流畅答道:“此‘礼’者起自颛顼,载于《周礼》,历代兴革不一,今通行者为大唐开元年间之制,凡五礼,祭祀之事曰吉礼,丧葬之事曰凶礼,军旅之事曰军礼,宾客之事曰宾礼,冠婚之事曰嘉礼。” 朱塬听得津津有味,还想着稍后找来《周礼》翻一翻,一边又问过其他几‘艺’,等陶安一一解答,才说道:“这些都要加到课程当中,其中‘数学’和‘射御’为必修,50个学分的话,数学至少要4分,之后还会详细分类,代数、几何等等,平均每年必须至少修习1个学分。‘射御’合二为一,这名字不错,就不说‘体育’了,当然也不是彷古照搬,‘射’还是‘射’,‘御’的话,没车给他们驾,就改成骑术,这年代,基本的骑马技巧总是要掌握的,关键,这些课程还能锻炼身体,因此也要坚持4年,给4个学分。” 陶安一边记下,一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某人。 这就8个学分了啊。 另一半全是‘技’,‘礼’这一边转眼没了8个,或许再加一些其他,留给传统四书五经的,还能剩多少? 注意到陶安表情,朱塬却没再多说。 如果可以,如同明州那边的海事学堂一般,朱塬希望‘礼’只占三成,甚至更少。 不过,斟酌之后,朱塬自己都没能说服自己。 想想后世…… 两条腿要平衡,这真的很重要。 朱塬不希望看到一个科技文明却礼乐崩坏的时代。 至少,别太早到来。 等对面陶安记下,朱塬接着道:“还有‘乐’和‘书’,这两个就作为选修吧。嗯……书法之外,绘画也不能少。特别素描一道,应用广泛,我很早就想过,这个要必修。不过,对于此道,无关专业,两个学分即可。相关专业,机械、建筑或者水利等等,就要更多算在专业课一边,因为都是需要大量绘图的,至少4个学分,每年1个。” 陶安转眼写满了一页,换了张纸,再次记下。 朱塬接着道:“总之,‘礼’这一半的课程,主要是你来负责组织人手编订,并且确认修习进度和学分多少。另外的,‘技’一方面……呵,我精力有限,还是要你们担下来,不过,由我主导。因为是办学初期,各个专业的专业课都是空白,我的设想是,所有进入金陵大学的士子,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要参与相关教材的编写与完善。” 陶安有些困惑:“平章,这……要如何做?” “比如国学专业,必修课的‘礼’之外,专业课,其实还是更加深入地研究各种国学典籍,这方面,我华夏千年积累,题材够多,就不用我操心了吧?” 陶安明了,点了点头,又追问:“其他……诸如水利专业呢?” 朱塬斟酌了下,说道:“这些专业以实践为主,比如,朝廷正在规划修建江淮运河,我们把这个项目立为水利专业的研究课题,同样规定好学分,所有水利专业的学生……嗯,不能全部,也要分一些到其他项目。总之,组织一批学生,从实践中学习,总结其中道理,编写成为教材。最终,通过很多项目的积累,逐渐完善成一个水利专业的知识体系。当然了,咱们传统已经拥有的典籍,比如《水经注》之类,更是要珍惜,因此同样要组织师生,通过重新编撰,或者简化,或者注解,做成更加专业更加实用的相应课程。最终,学生通过对项目的实践或者对典籍的编撰注解,积累学分,直至毕业标准。” 陶安想像着某些场景,边听边不住地点头,等朱塬说完,还忍不住称赞:“平章……真是大才。” 这是真心话。 朱塬的提议,看似简单,但,千百年来,却都没人想到过。 陶安还看到了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点,相关的概念,朱塬之前提起学分制时有过提起,叫做‘量化’。 对课程进行百分制的打分,再以课程积累学分,这些事情,看起来刻板,然而,却又是再公平且有效不过的一种评断机制。 可以想见,不只是这大学,将来朝廷的方方面面,都能用到。 最终…… 陶安一时又被卡住,无法想像更多未来,却可以确定,按照对面少年所说,这个国家,方方面面的‘效率’都能大幅提高。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虽说还有诸多话题希望商讨,看时间差不多,陶安明白某人身体虚弱,适时打住,主动告辞。 朱塬起身送客。 来到外面大堂,朱塬站在门口,道别过,临时想起,又补充道:“除了简体字和一种拼音技法的修订,我从明州开始就一直在编写各种教材,嗯,这些先要送给祖上看过,再转去给你们那边。反正,事情不能急,百年大计,咱们一步步来。” 第066章:叮嘱 朱塬吃罢午饭,回到西屋小厅,何瑄很快带了金三护和钟合过来。 两个蒸汽机制造团队暂时都还在平章大宅的西南两个小院内,不过,最近也已经确定全新选址,还是在玄武湖周边,往北一些的幕府山南麓。 朱塬之前考虑过在东边翠洲上建造工坊,还已经让人动手施工,然而,因为事情变化太快,蒸汽机提前很早做出,要正式建造更大型的工厂,翠洲就显得太小。 朱塬倒是因此又想起上午的事情。 陶安说起,国子学改制的大明国立大学将会选址在玄武湖北岸的红山以西,再加上金陵大学在红山以东,后湖医学院在红山南麓。另外,还有尉赞挑选的三处在幕府山北麓江畔的造纸作坊,以及乔旺负责的玻璃工坊和水晶工坊和陆倧负责的钢笔工坊…… 现在,又有了机械工厂。 朱塬觉得,接下来,完全可以将玄武湖周边打造成一个工业区和大学区的综合体。 嗯。 这种结合,或许可以叫‘科技城’。 毕竟当下别说蒸汽机,其他诸如玻璃之类,也都是高科技。 钟合与金三护进门后照例见礼,还如同之前的尉赞二人那样,不肯在朱塬面前的靠窗小桉另一边坐下,不由又想着稍后吩咐在这边也开辟一间会议室,一张长桌,隔得远些,主次分明,也就不会有太多尊卑之类的顾忌。 两人不肯坐,朱塬也不勉强,直接说起正事:“祖上已经批准了成立大明机械集团,正三品规格,不过,暂时不设主官,由我分管。你们两个,我最近考虑,就不合二为一了,都是祖上给的正七品,平级,那家各做各的,也能形成竞争,催促上进,唔……这里要记得,竞争一定要是良性的,比谁更快做出产品,以及谁做的产品更好,诸如此类,明白吗?” “大人,这是定然。” “必不负大人所托,小的与钟兄也是惺惺相惜。” 两人一起保证着。 朱塬满意点头,还提醒金三护:“已经是朝廷官员,要说下官了。” 金三护讨好地躬低了一些身子:“大人对小的有再造之恩,小的在大人面前永远是个小人,不称下官也罢。” “态度不错,但规矩还是要的,”朱塬笑了下,说道:“而且,万一习惯了,在外人面前说漏嘴,你我都可能会被弹劾。” 金三护这才答应。 朱塬将那份皇帝陛下批阅过的方案推过去:“这个……嗯,直接给你们不合适,我也要留个档桉,这样,稍后我让人抄录两份,内容是我写的,后面还有祖上批复,我希望你们认真执行。这里,我再交代其他一些。” 两人竖耳恭听。 朱塬梳理了一下,说道:“大明机械集团之下,你们分别组建金陵机械一厂和金陵机械二厂,呵,谁是一谁是二就无所谓了,钟合你是一厂经理,三护你是二厂经理,这是末节,终究还是要凭借产品说话。你们如果都做不好,我将来还会成立三厂、四厂、五厂、六厂。” 两人顿感压力。 朱塬打量着他们表情,继续道:“再说编制,蒸汽机关乎大明未来,因此,祖上批复了我提请的第一批5000工匠的规模,你们每人2500个名额。不过,这2500人可不是随便招收的,必须要有一定工造技能的匠人才能加入,你们还需要负责把他们培养成合格的机械工匠。因此,这件事不是一蹴而就,未来三年,这是朝廷正在酝酿的一个三年计划,三年时间,你们逐渐能把人数招满并全部培养出来就可以。我也明说,三年之后,等你们招满了人,再做出几款可以批量生产的蒸汽机成品,那么,你们至少能升到正五品,这是各部郎中的级别。再往后,能不能更进一步,看情况。反正,做的好了,你们你们都是正三品,也不是没有可能。” 两人听到最后,振奋期待之余,一边再次连连保证,一边内心也不由盘算。 金三护短暂迟疑,说起一个:“大人,这……人多了,小……下官怕是管不过来,不知能否……下官是说,下官斗胆,听闻这次科举考生……” 朱塬见金三护磕磕绊绊的模样,明白他意思,不等对方说完,主动接道:“可以,我还会亲自过问,挑选一批士子给你们,而且,将来,金陵大学和工业大学等院校的机械专业学生,肯定是要到你们手下工作的。呵,对于这个,我的要求是,你们不要因为出身匠户就自卑,觉得在读书人面前矮一头,但也不能怕别人太出色就打压对方。记住一点,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工匠,还是朝廷官员,制造蒸汽机的同时,你们还有一个职责,就是把手下人用好,只要能让他们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耐,做出成绩,你们就算有功劳,将来升迁还是紧着你们。” 这么说着,朱塬想了下,笑着补充:“就像我,你们让我去打造那些精巧部件,我是做不来的,最多画一些图纸给你们。但我能把你们这些能工巧匠用好,我就有功,上次演示后,祖上就因此给我增加了一个从一品的荣禄大夫职衔。同样,将来你们作为上官,能力都不再是决定性的,心胸才是关键,你们要明白‘上者劳人’的道理,不能小家子气。” 】 “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下官记得了。大人,你是那天上星宿下凡,下官怎能相比呵。” 朱塬听到这个,有些好奇,不知民间传闻自己是哪个星宿。 文曲星的话就太俗套了。 倒也没有无聊追问,接着道:“再一个,关于工匠的待遇,文书里有提及,我还是说一下,祖上亲自批准的,按照士卒规格,基础工匠,只要达到入职标准,每月给米一石,另外还会统一建造安置社区,分发房产。而且,这也只是开始。将来做得好了,他们还会得到提拔。总之,不同的管理等级,不同的工匠等级,俸禄也会不同,说白了,这都是鼓励大家上进,具体细则,我会亲自盯着,逐渐拟定完善。” 官办造纸作坊那边,普通工匠的月俸只有六斗米,朱塬前些日子见到的简五就觉得非常满足。现在,机械工厂的工匠月俸提升到一石,等于兵户待遇,还不用上阵杀敌,可以想见其吸引力。 钟合与金三护听朱塬这么说,都有些惊讶。 稍稍迟疑,金三护道:“大人,每月一石俸米,这……太多了些罢?” 钟合跟着附和。 两人不算底层工匠,但对底层却也非常了解。 不说这年代普遍贫寒如同工奴的匠户,就说农户,比如一个五口之家的佃农,租地30亩,假设亩产两石,这属于江南中上水准的田地,地租比例因此也高,按照七成计算,一家人一年能落到手中的,只有18石粮食。 这还不考虑种地本身的成本、年景的差异和其他赋税徭役开支。 实际当然不能不考虑。 因此导致结果,五口之家,看似不错的18石收成,根本无法满足温饱。长期的‘入不敷出’,才是这年代底层农户的日常状态,佃农往往是不断拖欠主家,最终拿喜儿来抵债。 相比起来,同样的五口之家,若是有个劳力能成了这机械工厂的工匠,每月1石米粮,一年就是12石,而且旱涝保收,还会免去其他赋税和徭役,又只是一人付出,家里其他人可以另外寻找营生补贴家用,那样的话,那种日子,想想都滋润到不得了。 朱塬也明白两人为何觉得太多,如果是曾经的资本家,他会很赞成。 现在,立场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就不同,因此摇头道:“与蒸汽机所代表的未来相比,基础工匠每月一石粮食,我还觉得少呢。只是现在也不适合给更多。说起这个,是要提醒你们,将来工匠禄米难免要过你二人之手,我的要求是,别贪,该多少就给工匠多少。要不然,下场我就不说了,你们自己想。我还是刚刚的那些话,你们把事情做好了,将来高官厚禄,子孙富贵,一个都不会少。” 说到这里,朱塬停了停,想起一件事,笑着说道:“关于这个,倒是让我想起早前和人说过的另一个道理,这人呢,富贵都是有数的,你们现在伸手贪一些,不仅提前消耗了你们自己的富贵前程,甚至是把子孙的那一份也都给耗没了,将来,如果没能忍住,事发了,该砍头的砍头,该发配的发配,再后悔,想回头,都不可能了。” 钟合与金三护再次保证,还战战兢兢模样。 至少当下,两人都很听得进去,甚至有些被吓住。 说完这个,朱塬想了想,更多细则都在面前的文书里,一时没有更多,便总结道:“反正呢,三件事。首先,认真把各自的一摊做好,良性竞争,我保证你们前程无限;其次,要有开阔的心胸,善于用人。最后,管住手,不能贪。就这些,你们可明白?” 两人一起拱手长揖,再一次郑重答应 等两人直起身,朱塬又点了点面前文书:“抄好了我会让人送给你们,接下来,你们首先要做的,尽快挑选更多人手,先把幕府山下的工厂建立起来,需要什么,无论人或物,都与将作司联系。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者有人刁难推诿,直接来找我。嗯……现在也是,最近有问题吗,恰好说说?” 两人都是摇头。 “那就这样,”朱塬起身送客:“你们各去忙吧。” 两人又是一礼,金三护还阻止朱塬动作:“大人坐着就好,下官告退。” “恰好要午睡,这里可躺不下,”朱塬朝外面示意:“走吧。” 第067章:定了个日子 送走两人,交代过从外面进来的何瑄关于在这边设置会议室的事情,写意和洛水也带着丫鬟们从东屋出来。 写意手里捧着一件大氅想要给自家大人披上,一边道:“大人,轿子备好了。” “不想折腾,”朱塬拒绝了写意的披衣动作,而是朝东屋走去:“这边也有卧房吧?” 写意有所预料,跟过来点头道:“有的,奴刚还让人加铺了褥子。” 同样七间两进的主屋,正堂是开放式的三大间,用于迎宾待客,另外两边还隔出了多个厅室卧房之类。 朱塬刚刚是在西侧的一间小厅谈事情,这次在写意引领下,来到东侧最里的一间卧室。 没有内宅主卧那么大,但也同样宽敞。 进了屋,写意和洛水亲自服侍自家大人更衣,一边把采桑和钗儿两个丫鬟打发到床上。屋子里烧了地龙,很暖和,不过还是要让丫鬟暖一暖被褥,免得自家大人睡不舒服。 再次交代稍后把西屋那份文书拿去抄录两份交给钟合他们,朱塬脱掉厚厚的冬日外袍,只穿了底衫,在两个丫头接引下钻进香香暖暖的被窝里。 两个稚嫩的小妖精还想留下,被朱塬调侃了一句带鱼,赶了出去。 洛水离开去找人抄录文书,写意与丫头们继续操持一番,收拾好自家大人衣物,准备了茶水点心,还安排一番值守,扭头,发现自家大人还没睡着。 于是凑上前,跪在床边榻上探过身子:“大人,要奴陪着么?” 这话语看似大方,白皙脸庞上却多出几分红晕。 这都快要一年,青娘和洛水都有过,她和留白却还都是女儿家,不止一次的,写意内心里难免一些小幽怨。 而且,幽怨之余,自从上次自家大人和她们说过不娶之事,写意难免也多了几分期待。她是七月初二的生日,上半年十九,下半年,可就二十了。 二十岁,按照自家小官人那本……书上所写,刚刚好呢。 朱塬对外侧身而卧,伸手出来,捉住写意白里透红的漂亮瓜子脸,轻抚打量着,一边笑道:“最近恢复了一些,还是有点虚。这样,下个月初三,对我来说挺特别的一个日子,怎么样?” 写意当然听得明白,下意识点了点脑袋,转眼觉得,自己这表现好像太急切,实在不妥,脸庞难免更红。 捧住自家大人小手按在发烫的脸颊上,写意下意识问道:“那……大人,留白呢?” “这么好啊,那你们一起?” 写意其实没意见,自家大人想怎样当然就怎样。 不过,这可不太正经。 想了下,主动小小提议:“大人,不若,不若……先给她罢?” 朱塬故意点头:“好啊。” 写意目光顿时一暗,失落表情难以掩饰。 朱塬手势转换,捏了捏面前妮子脸颊:“后悔了吧,那就不让了。” 写意差点要落荒而逃。 为了不让妮子尴尬,朱塬主动换了话题:“记得上次说在城里买一栋宅子,挑的怎么样了?” “牙人推荐了几栋,奴几个都觉得太小,还在找呢。” “随便能落脚就行,不用太大,又不常住。” 写意坚定摇头:“大人身份如此,也不能太小呢,奴觉得,少说也该有十亩往上。” “这怕是不容易。” 金陵城不缺大宅,问题是,现成的十亩以上的大宅,位置也不能太差,还能随时交易的,可不会太多。 不由想起即将搬迁的城内造纸作坊。 上次去看的那个,在城西秦淮河畔,地块少说也是十余亩。 嗯。 这也不行。 下城区。 朱塬如果挤过去,会被人笑话,用身边妮子的习惯话语:“不体面。” 这么说了一会儿小话,还是没有多少困意,朱塬便拉了拉身边妮子:“上来,我先再感受一下,预热预热。” 本来主动提起也万分愿意的写意确定了某个事情,当下反而红着脸小声拒绝:“大人,奴还有诸多事情要做,让采桑她们陪着吧?” 默默在两人后面只能羡慕的一群妮子都精神起来。 朱塬不感兴趣,想起来:“上次祖上又给的20个美姬,带来我看看,这么些天了,还没见呢。” 写意嗯了声:“奴去内宅,让人带她们过来。” 说完又不舍得走了,继续找话:“那20个之外,还有另外100之中,奴也挑了些丫头,正让人调教着,将来多放些在大人身边。” 朱塬点头,又问:“只是丫头么?” 写意眨了眨眼睛,小小点头,还勾起嘴角:“奴再挑挑。唔……这次的20个,怕大人要失望呢。” “为什么?” 写意却笑着不再回答,探了探身子,少有主动地亲了一下自家大人,站起身,留下四个妮子看顾,自己带了另外两个返回内宅。 过了两刻多钟,当青娘引着一群精心装扮的莺莺燕燕来到这边,却被采桑拦住。 朱塬已经睡下。 醒来又是一个傍晚,一群花枝招展还在等待,朱塬却是先回了内宅。 落脚在东花园。 吃了晚饭,卧房内,才又把下午的一群喊过来,冬日寒夜,温暖室内,灯下赏美人……嗯,这次又有不同。 平均年龄小了一大截。 没软肋了。 想想可能还是老朱那边,觉得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总喜欢某些……太不正经,于是特意吩咐了挑正经的。 漂亮是漂亮。 就是,普遍有些……小。 难怪下午写意调侃朱塬可能会失望。 反正,除了欣赏,朱塬一时都没有更多念头。 嗯。 起名还是要起的。 不太合口味,于是就起的更加逆反,白天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想到了玉米,于是就照着类似逻辑开始排列:‘玉米’、‘红薯’、‘辣椒’、‘土豆’、‘花生’…… 主要是想加强一下曾经的某些记忆。 怕时间长了,会忘记。 不过,原产美洲的作物,其实也记得不多,还不知道记没记错,二十个没凑齐,便退而求其次,用‘小麦’、‘豌豆’、‘高粱’之类的补上。 其中也有惊喜。 挑出了一个,起名叫‘木瓜’,因为比某个麻袋还要凶,同样的也很漂亮,因此得名。 第068章:这个世界是复杂的 皇城,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朱塬手里捧着一只单安仁一早让人送来的算盘和一叠手稿来到老朱书房,发现某人御桉上已经有了一只算盘,另外还有崭新的一叠《大明月刊》,七八本的样子,都是简装版。 精装版的10000册已经印刷完成,最近开始印简装。 见礼过,正在批阅奏章的老朱见朱塬带来的行头,笑着道:“这算盘呵……你吩咐就吩咐了,不必多讲,俺知那数学紧要。” 朱塬早前提过,数学是诸多新式学问的基础。 老朱这么说,朱塬就不再费口舌,将另一叠手稿递过去:“祖上,这是关于核能的一些知识,我还附带了一些能源相关,打算作为今天给太子殿下讲的第一课,这些讲完,若有时间,再解答殿下这些日子关于经济之学的疑惑,您先看一看?” 对于那和太阳相关的核能,老朱惦记已久,闻言放下手中的钢笔就接过翻开,一边吩咐朱塬坐下,一边朝桌角那一叠《大明月刊》示意:“这些日子又有人因此念叨你哩,有说太过靡费,有说离经叛道,还有说那里面那过于不务正业。呵,俺今日早朝还打了一个御史板子,警告他们了,说事就说事,俺不能堵了他们嘴巴,却不可针对你。” 朱塬在那张几乎算他专属的靠背椅上坐下,说道:“经常念叨一下也好,免得我会自满,这算是他们帮我日三省吾身了。” 老朱抬头瞄来一眼:“你呵……” 说着又想起,伸手找出一份奏章推过来:“这是百室昨日送来,也是要推荐一批士子。近日……自那试卷批完,你该也已知晓,可是热闹了。其中一些安排,你若有异议,就和俺说,这科举是你操持,不能亏了你。” 朱塬饶有兴致地拿过那份奏章翻开,简单浏览一遍,只觉其中一个不算靠前的‘蒙载’略有眼熟,推荐职位是正八品的户部照磨。 这是负责勘察审计的一个职位。 朱塬大致能想像,应对该是左相负责的北方各省土地登记工作。 合上奏章递回,朱塬依旧带着笑:“祖上,这是好事。” 老朱意外:“好事?” 朱塬点头,再次开始‘掏心掏肺’:“祖上,我一直都比较倾向帝王驾驭群臣需用平衡之道,无论哪一边,就算是我,祖上也不能太放任。一旦过头了,该压制就要压制,免得尾大不掉。这其实还有些像父母对待子女,父母把孩子管得严一些,孩子才能成才。同样的,祖上对臣子严格一些,不仅利国利民,也能更好地有始有终。不然的话,如果您过于宠幸某人,比如我,如果我犯错了,你也不管,还偏私袒护,这只可能让我将来犯更大的错,最终无法弥补。” 老朱望着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感慨道:“这话呵,也就你能说出来。” 朱塬笑道:“因为我是咱自家人啊,为了咱家江山着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些特别,我能从后往前看,把一些事情总结起来,和祖上交心。” 老朱想了下,说道:“这些个……你今日给标儿上课时,也要讲一讲。” 朱塬这次却摇头:“祖上,这属于帝王之道,我再说就不合适了,该您这个父亲亲自教给殿下……”说到这里,朱塬顿了顿,接着道:“其实,准备今天课程的时候,我就恰好也产生了一个念头。” 老朱好奇:“什么?” “关于皇子们的教育,”朱塬道:“祖上,您该多抽一些时间,比如,每两三日,晚饭后,把各位殿下召来,或者考校一下他们学问,或者,用朝堂上的一些事情,言传身教。就比如咱们刚刚讨论的话题。祖上已经把江山打了下来,今后坐江山,勤勉治政是一方面,培养合格的接班人,其实更加重要。这个……我记得早前和祖上提过,咱朱氏后来的帝王,从小接受培养的,都算不错,因为一些意外接班的,往往会出问题。” 老朱下意识开始回忆《天书》相关,点了点头,转眼又笑道:“你这……说的可是两件事呵。” 朱塬只是微笑。 确实是两件事。 朱塬隐藏的另一个意思是,皇家对太子的教育要重视,但同时,也不能忽略其他皇子。 这一点,曾经也是从老朱这里开了个不太好的头。老朱对朱标的培养太过重视,至于其他皇子,虽然也没忽略,但终究偏颇。 以至于到了后来,皇家就只重视太子,其他皇子读不读书甚至都无所谓,更别说诸多藩王子弟。 老朱见朱塬不搭这话,也不介意,稍稍沉吟,说道:“这些个……俺会仔细斟酌,唔,就从今日吧,你这课程,让樉儿和棡儿也一起听,老四老五他们小了些,今后再说。” 朱塬微微欠身答应。 老朱来了兴致,注意力没急着重新转回面前的核能相关,而是追问:“你刚刚说那制衡之道,这也需谨慎呵,一个不妥,就要成了党争?” “祖上知道党争,就会有意识地主动调整避免这种事的发生,”朱塬道:“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关键。祖上要知道,要有避免的意识。今后帝王,也要知道,知道了,也才能去避免。至于具体手段,我能给祖上的建议,呵,之前也说过,让大家忙起来。对了,昨天见那两位蒸汽机匠人,金三护和钟合,我还和他们说了一个,叫做‘良性竞争’,就是把‘争’的力气往好的地方用,比如谁更快做出蒸汽机,谁做出的蒸汽机更好,如此之类。这道理往大了说,放在朝堂上,也是一样的” 老朱抓到了一个关键,找来一页白纸,用红色钢笔迅速写下了‘良性竞争’四个字,追问道:“这良性竞争,你再仔细说说。” 朱塬又想了想,说道:“祖上,咱们正在筹划的第一个‘三年计划’,还有将来的很多个‘三年计划’,都可以作为推进良性竞争的载体。简单些,还是刚刚说的,把‘争’的力气往好的地方用,往对的地方用,比如修建江淮运河,咱们制定了目标,祖上指定了官员,三年时间,他做好了,就升官,搞砸了,就贬职。不断如此,这能逐渐形成一种明确风向。于是,朝廷不同派系之间的一个‘争’字,就会往这些对的地方使力,而不再是那种相互攻讦、相互诋毁、相互拉扯进而损害朝廷根基的恶劣党争。‘争’的方向对了,国家也会迅速发展,乃至长盛不衰。” 老朱飞快记录着,一边又感慨:“你这道理呵,比那些个儒生的浅显,却又比他们要深刻。俺当下就不喜听他们讲学,都是罗圈话,十句百句里都不定找出一句能用的治国之道。” 朱塬习惯性劝道:“祖上还是要听一听的,也不能只喜欢听我一个人说,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老朱没听过最后一句,再次点头,郑重又找了一页纸记下,一边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句好,是哪里出处,俺让人找来读一读?” 朱塬愣住,想了下,摇头道:“祖上,我也不知道啊,学的太杂,张口就来了,您感兴趣的话,找其他儒生问问。” “你这……”老朱笑起来,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到儒生,想起一个:“那钱唐,陶安和俺提了,你既要他去当什么副校长,就去吧。” “谢祖上。” “那次,还没多说哩,那钱唐……你倒是看重?” “金陵大学开办尹始,树立学风很重要。钱唐是一个刚强正直的人,哪怕面对祖上都不会屈服,让他来负责督学训导,不仅能保证学校的风气,时间长了,还可能凝聚出一个学校的灵魂,很好的那种灵魂,足以传承百年千年。”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却迟疑起来:“若这学生都太强直,怕也不好?” “祖上,这不可能,人心最是多样又多变,”朱塬摇着头,说道:“而且,祖上,若事情真发生了,从金陵大学走出的学生都是强直性格,又拥有各种专业知识,将来个个大公无私,一心为国,我说得不夸张些,那咱大明就不是千年未有之盛世了,万年未有还差不多。” 老朱笑起来:“倒也是俺妄想了。” 朱塬略微斟酌,又道:“在我看来,朝堂也该是多样的,要有能办事的人,也要有能坏事的人,要有顺着祖上的,也要有敢和祖上顶嘴的,如果哪天,朝堂千篇一律了,危机也就到来了。” “其他俺懂,”老朱问道:“可……为何还要有能坏事之人?” “这个‘坏’是动词,”朱塬道:“无论帝王还是百官,要做的事情,可不一定都是好事。比如现在,祖上你要建个阿房宫,那我肯定要当个坏事的人,阻止您这么干。” “唔,也是此理。”老朱点点头,又感慨起来:“俺倒是希望这诸多事情能简简单单,不必如此千头万绪。” “这又是祖上奢望了,”朱塬道:“祖上,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大到百官万民,小到性格人心,从来都不会简单。所以儒家才有‘四十不惑’之说。这远不是说一个人到了‘四十’就能‘不惑’,这需要几十年如一日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在年长后得一个透彻。大部分人,不过是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第069章:又一扇大门 老朱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这些年历经人事,对于朱塬‘复杂世界’的论调,感受其实颇为深刻。 唏嘘一番,才转向面前的核能相关资料。 只是片刻阅读,老朱只觉得……又一扇大门,打开了。 而且,难以置信。 不由抬头看一眼对面少年,重新低头翻阅,片刻后又再抬头,带着些许‘我读书少你可千万别骗我’的表情,感叹着开口道:“这……真真是……‘天书’呵。” 说着还再次翻回某个公式。 e=mc^2。 这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爱因斯坦质能方程。 其中的每一个符号,朱塬都详细做了注解。 比如‘c’代表的光速,1秒竟然能走60万里,而这1秒,只是一天12个时辰的数万分之一瞬。如此大的量级,还要再平方一下,才与那物质重量相结合。 老朱只觉得,这等‘能量’,怕是一粒米大小,岂不就…… 思维到此打住。 因为……‘就’如何……老朱已经幻想不来,只能看向对面。 朱塬明白老朱的感受,主动讲解道:“祖上,如果不是几百年后人类真得实现了对核能的利用,乍一看这些,我也只会觉得胡编乱造。不过,当下最有力的一个证据,就在外面,今天恰好是个晴天,抬头就能看到太阳。太阳,就是一个时刻在进行核反应的大火球,咱们地球接受的太阳能量不过是其释放的亿万分之一,就已经滋养万物数十亿年。我之前说过,地球上大部分能源的根本,其实都是来自太阳。比如煤炭,那是亿万年前利用太阳能成长的森林埋入地下,历经沧海桑田的演变之后才得以成形。” 老朱舒了口气,勉强微微点头。 确实。 太阳就挂在外边,由不得他不相信。 随即是再一次的犹豫不决。 要知道,当初那地球仪,乍一得到,老朱都不太愿意给儿子们看。不是当爹的藏私,而是怕影响到诸皇子的心智,还是之后朱塬劝说,他才想通。 当下,这核能相关的学问,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说法,必然会对那什么‘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产生更多冲击,因此,老朱不知道是不是该今天就让朱塬教给孩子们。 或许,再等等? 这么想着,老朱重新翻了一遍面前资料,又产生了一些不妥,问对面少年道:“塬儿,这些个……俺就感觉……怕不是好东西?” “祖上的感觉是对的,”朱塬没有否认:“与核能相关的很多知识,我其实都没写,只能说给祖上听。因为,曾经……几百年后,咱们人类对核能最早的利用,是制作成了武器,叫做‘核武器’。” 老朱刚刚就隐隐产生某种感觉,果然得到确认,又下意识追问:“核武器是什么?” “祖上应该注意到那个质能方程,这是核能的关键,”朱塬道:“以质能方程为基础制作的核武器,简单来说,1斤的核燃料,瞬间爆炸释放的能量,就要相当于几万吨炸药爆炸的威力。比如一个,咱们隔壁的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我和祖上有所提及,当时,日本因为拒绝投降,就被大洋对岸的美国投掷了核武器,那还是核武器刚刚研发出来,技术还不成熟,但只是1.5万吨当量的一枚核弹,直接就毁掉了一座拥有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前后死亡超过20万人。” 说到这里,朱塬稍稍解释了一下何为‘当量’,才接着道:“祖上,1.5万吨当量的核武器,只是核武器研发初期非常小的一种,后来在地球上爆炸过的核武器,最大当量高达5000万吨,那是我同样和祖上讲过的‘苏联’研发的,最初计划的当量还要更大,有1.7亿吨,因为威力大到找不到合适的试爆地点,只能缩小到5000万吨。那颗核武器在空旷的北极地区爆炸,甚至将咱们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轨道都炸歪了一些,堪称毁天灭地,祖上可以想见其威力。总之,当核武器研发出来,很多人就开始担心,一旦哪一天爆发了各个国家相互投掷核武器的核战争,咱们这个星球就会毁灭,人类将因此走向灭绝。” 老朱感觉又是在听‘天书’,而且,还是其中非常非常恐怖的一页篇章。 稍微斟酌,老朱很快道:“既如此,就莫要讲给标儿他们了,俺稍后就把这些个给烧掉。塬儿,你也把这些学问永远埋在心里吧,不现世最好。” 朱塬却是摇头:“祖上,我最初也这么考虑过,只是,怕是行不通。” 老朱疑惑:“为何?” “因为太阳就挂在那里,”朱塬朝户外示意:“祖上,这世界上总有人仰望天空,然后思索,太阳啊,月亮啊,星星啊,它们到底是什么呢?远古时代,人们想不明白,只能神话它们。然而,当社会逐渐发展,科学不断进步,一个个的道理,总会被研究出来。就像我说的这些,几百年后,其实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老朱一时沉默。 朱塬接着道:“刚刚说的只是一方面,祖上,另一方面,又要说到‘经济之学’,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其根本就是生产力的不断提高。如何提高呢,其中又一个根本,就是对能源的利用。只看那个质能方程公式,祖上就该明白,相比咱们烧柴、烧炭乃至将来烧油等等,核能,才是推动生产力又一次实现质变的关键。地球上传统的能源,无论煤炭还是石油,其实都是有限的,挖完了,就没有了,因为再次形成需要亿万年时间。核能,对于咱们人类来说,却几乎是无限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老朱表情斟酌。 朱塬也继续:“最后,还有一个问题。祖上,接下来,我们进入工业时代,或许,禁绝核能,可以让我们停留在初级的工业时代。问题在于,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国家可不会停留,他们如果走在了我们前面,提前拥有了对核能的利用,那对咱们来说,简直是灾难性的。这一点,就说塬儿到来之前那个世界的格局,几个大国,包括咱们中国在内,都拥有了核武器,相互威慑,因此才形成了一种平衡。而在中国没有核武器的时代,当时的苏联和美国,在和我们发生冲突时,全都考虑过动用数百枚核武器,彻底摧毁我们的国家。直到我们很快也研发出了核武器,才避免了被毁国灭族的命运。祖上,就现在想像一下,当年您和张、陈争天下,如果他们两边都拥有我说的核武器,而我们没有,他们能不用吗?” 老朱微微颔首。 朱塬道:“所以,祖上,我的想法是,咱们不仅不能禁绝,将来……呵,我们这一两代大概看不到了,总之,咱们要大力发展这门学问,提前把核能应用技术研发出来,并且牢牢掌握在咱自己人手中,拥有绝对的技术优势。曾经之所以能形成多国拥有核武器的平衡局面,因为技术扩散太快,大家先后没差多少年就陆续做了出来,没有哪一国产生绝对的领先优势。这一次,我们如果提前很多年布局,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到时候,其他国家……非我族类,谁敢碰这些,就提前毁灭他们。” 老朱终于点头,却又摇头:“此事还需谨慎斟酌,唔,你稍后……就只浅浅的给标儿他们讲一下,莫要涉及太深。” “塬儿明白。” 老朱摆手:“你去吧,我这儿……我好好琢磨琢磨。” 朱塬答应着,却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问起近期朝野上下一直关注的另一件事:“祖上,蜀中战事如何了?” “怕那秦岭再有风雪影响补给,俺让遇春在巴州多囤些粮草再行入蜀,发动时间定在下月初,”老朱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面前也不隐瞒这些军国大事,简单解释,又笑道:“还是你功劳哩,今年运了任些粮草到北方,俺已下令,从汴梁调拨50万石粮食到长安,长安原有存粮全部送入秦岭,总能确保陕西无虞。” 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老朱这么安排,确实才是稳妥之策,连大军行动后陕西冬日可能缺粮的事情都考虑到。 至于自己的功劳…… 够多了。 这个不要也罢。 这么想着,朱塬倒是想到一个:“冬日从汴梁到陕西,水路怕是不便吧?” 老朱显然明白朱塬在问什么,点头又摇头:“文辉来信也说起了,倒是有些个河段冻上,却也无妨,现成的驰道,辎重在那冰面上行走倒是比陆上还要更快一些。”偶然提到某个养子,老朱不免好奇:“文辉……曾经如何?” 】 朱塬知道老朱说的‘文辉’是何文辉,今年才27岁,已是正二品的河南行省左丞兼河南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之前南征充当江西一路胡廷瑞的副手,当下负责镇守汴梁,再看其名字当中一个与朱文正、李文忠一样的‘文’字,可以想见老朱的亲近与信任。 没想到老朱会突然转到这里,朱塬顿了下,还是道:“塬儿记得不多,曾经……好像是因病早逝了。” 老朱:“……” 这平白好好的瞎问个什么的问。 莫名对某个‘未卜先知’的宝贝疙瘩有些嫌弃,摆手赶人:“去吧,还有……那医学之事,你多操心着些。” 朱塬答应着,起身施礼告辞。 第070章:下马威 离开东阁,穿过左顺门,很快来到东阁背面的大本堂。不得不说,这边修建用于皇子就学的地方,比老朱办公那一排庑房要气派许多。 朱塬还知道,再后来,大本堂改名为文渊阁。 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修建紫禁城,基本采用了南京皇城的规制,文渊阁也一直保留。 直到清朝。 后来人经常在清宫戏里看到的文渊阁大学士,就是因此而来。不过,殿阁学士并不是清朝专属,而是老朱废除宰相制度后开始设置,负责协理政务。 朱塬带着手捧一叠‘ppt’演示稿的何瑄与老朱派来通知另外两位皇子一起听讲的起居注熊鼎一起来到大本堂,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太子朱标,迎来的是朱标身边的太子宾客梁贞。 这是个很有些清癯感的长须老人。 大家见礼过,梁贞一边引着朱塬几人走向一处偏厅,一边道:“殿下听朱翰林讲《尚书》正在兴头,让平章稍等。” 朱塬点头,表情丝毫不显异样,还笑问:“朱升?” “正是。” 说着来到大本堂东侧一处小厅坐下,梁贞召唤侍者送上茶水,听熊鼎说过事情,又引着对方去见两位小王爷。 朱塬捧着茶水在有些清冷的偏厅等待片刻,很快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是朱樉和朱棡,两个少年很没形象地跑进门,身后跟着梁贞和熊鼎,还有一位手拿书卷的老人,是另一位翰林直学士秦裕伯,表情里透着无奈,显然刚刚正在给两位皇子讲课,被朱塬打断。 于是又起身见礼。 两个小少年倒是不拘泥,简单招呼就拉着朱塬一起坐下,很近亲的模样,转眼也显露目的,是朱樉开口:“塬儿,那蒸汽机模型,你下次来,悄悄送俺和三弟几只可好?” 朱塬不着痕迹地从小祖宗那里抽回手,没有答应,而是道:“殿下,不是送进来许多么?” 那天演示过后,老朱把一堆大小模型都倒腾进了宫里,说是要在大本堂外建轨道。 刚刚倒是没见。 不知道是不是转去了后宫。 朱塬这么说,朱樉顿时不爽,抬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爹不让俺每乱碰,在西边那屋当宝贝似的供着。” 朱棡很有同感:“是哩,自己玩。” 原来放在了屋里。 不过。 自己玩…… 儿子这么形容老子,怎么感觉怪怪的? 这么想着,朱塬道:“最近要建工厂,这是大事,工匠们就不能再花太多时间做模型了……”眼看两个少年一脸失望,又带出微笑:“……不过,我那里确实还有些,但,两位殿下若要,还得经过祖上同意。” 大起大落。 朱樉还没高兴起来的小脸瞬间又垮下:“爹才不会应允。” 朱棡附和:“自己玩。” 朱塬:“……” 老三你能换个词儿吗? 略过某个细节,朱塬道:“那蒸汽机模型,我觉得,两位殿下偶尔把玩,了解其中原理,其实是很有好处的。这样,我稍后和祖上说说,祖上会同意的。” 大落后又是大起。 正琢磨怎样说服朱塬悄悄把东西送来的朱樉顿时兴奋地重新抓住自家侄儿手臂:“塬儿,这么定哩,你可要用心和爹分说。” 小少年人不大力气倒是不小,朱塬被抓得都有些疼,甩了甩,再次收回胳膊,保证道:“上完课,我就和祖上说。” 朱樉是个急性子:“既如此,咱们开始罢,你要讲甚么?” 朱棡也是小鸡啄米。 朱塬却摇头:“还要等太子殿下。” 两个少年在自家兄长面前不见外,朱樉立刻吩咐朱棡:“三弟,你去喊一喊。” 朱棡起身就要奔过去,被朱塬拦住:“别,殿下正在听课,咱们可不能打扰。” 朱棡被拦住,看了眼自家二哥,又重新坐下。 这边聊着,朱塬一边默默心算。 大概一刻钟。 梁贞又来通知,太子那边讲完了,朱塬和两位皇子便起身走向正堂那边。 朱标正送朱升离开,恰好碰上,朱塬先与太子殿下见礼,又和朱升招呼。 随后熊鼎与朱标说起老朱的吩咐,朱塬在旁注意到,朱标听完,第一眼先瞄向自己,才转向两个弟弟。 倒是敏锐。 朱标应该意识到,另外两个皇子一起听课,大概率是自己的建议。 内心轻叹。 早知道就不建议了。 正堂内,搭好了演示牌,其他人离开,很快只剩下朱塬等四个少年。 朱标坐在上首书桉后,两边是两个兄弟,朱塬负责讲课,站在堂下演示牌前。 大致说过自己的课程安排,朱塬刚展开第一页‘ppt’,却被朱标打断:“塬儿,且慢则个。” 朱塬看过去:“殿下何事?” 朱标从书桉上拿起一本精装版的《大明月刊》,向朱塬展示了一下:“俺近日也读了这个,却有异议。” “嗯?” 朱标道:“是俺身边谕德王社进言,这《大明月刊》,邸报而已,然一本3万册,耗费就要5000贯银钱,可是真的么?” 朱塬手里拿着一支充当教鞭的炭笔,闻言摇头:“殿下,这只是物料成本,如果算上人力开支的话,可不止5000贯。” 朱标愣了下。 想象中,某人应该是否认,或者狡辩的,这……反应不对呀。 不过,朱标还是很快道:“如此,照王社所言,5000贯银钱,换成粮食,足够二三万人一月之用,塬儿你蛊惑父皇印刷此物,今后还要月月如此,实在不该。” 朱塬微不可查地轻轻皱眉,还是耐心道:“殿下,制作《大明月刊》,背后有关乎我大明国运的考虑在其中,不是简单银钱能够估量。” 这么说着,朱塬正要在身边演示板上换一页白纸,打算边写边详细分说,上首朱标已经又道:“塬儿,你给父皇诸多进言里有‘养民’之说,何事又能重于此道呢?” 朱塬耐心地在演示板上换了一页白纸:“殿下,请听我详细讲解。” 堂内,朱标两旁,朱樉和朱棡听着两人对话,目光在他们之间一上一下,少年人的感觉总是敏锐的,他们已经发现,自家兄长对父皇过继给二伯家的这个侄儿……好像,挺有意见。 堂外,几个少年都没注意到,老朱不知何时已经到来,站在一处窗边悄然倾听。 因为朱塬打开了又一扇关于核能的恐怖大门,又因为某个‘未卜先知’随口说起了何文辉之事,老朱一时间没心思再批阅奏章,干脆暂时放下事情来到这边,想要听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如何给儿子们上课。 没想到意外听到这个。 继续听朱塬详细分说过《大明月刊》背后的种种考量,显得非常耐心,丝毫没有因为自家长子刚刚的言语而不耐烦,老朱很是满意。 对于长子,老朱也没有不满。 孩子还小,受人误导很正常。 只是,皱着的眉头却没有舒展,等朱塬开始讲能源相关,老朱默默离开。 来到大本堂西厢的一间屋子,这里就是刚刚朱樉对朱塬指向的蒸汽模型摆放所在,屋内正中砌了一个高有三尺且一丈长五尺宽的水池,池中是蒸汽机船模型,池边一圈是蒸汽火车轨道。 摆弄了一会儿,老朱让跟随的熊鼎唤来一位侍卫,绷着脸吩咐道:“谕德王社,竟敢谗言蛊惑太子,离间标儿和塬儿,你去,把他给俺捆了丢大江里,看着淹死了再回来报俺。” 侍卫抱拳领命一声,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熊鼎见状,意识到自家主上正在气头,未免殃及自身,到底没敢劝说。 老朱给蒸汽火车注了水,找了火折点上蜡烛,一言不发地摆弄了一会儿,心情终于恢复一些。 打算回去继续处理公务。 离开大本堂,想起来,又对身后熊鼎吩咐:“让厨房备一桌好饭,午时俺和标儿他们一起吃。” 第071章:心累 转眼来到正午。 开始的小插曲后,给面前哥仨讲过能源相关,又解释过一些太子近期关于经济之学的疑惑,今天的课程才算结束。 参照三位皇子的反应,对于这一次授课的结果,朱塬非常满意。 朱标和两位皇子自己也非常满意。 如果不是老朱让人来唤,这一堂课还能多持续一会儿。 来到东阁。 还在批阅奏章的老朱先问了几句,也很满意,带着几个少年走进饭厅,等侍从摆好了饭出去,老朱拿起了碗快,示意身边几个也吃,一边又直接道:“俺方才去听了听,那王社,竟敢挑拨咱一家人,该死,俺让人把他丢江里了。标儿,你今后可要警醒着些,不可轻易听信了小人谗言。” 话音落下,几个少年正要下快的动作都是一顿。 朱标:“……” 朱塬:“……” 朱樉:“……” 朱棡:“……” 瞄了眼一旁脸色瞬间微白的朱标,朱塬简直无话可说。 这一上午的努力…… 白费! 进入大本堂一开始,朱塬内心其实就有了计较。 首先确定,朱标对自己是不太喜欢的,因此,开始就给了一个下马威。 然而,到底只是少年,短短一刻钟的下马威,并不够分量,说明现在的朱标内心还是不够坚定,并且还在意一些事情,比如老朱的想法,比如,朱塬到底是名义上的一家人,因此没有做得太过。 再然后,开始的小刁难,基本也是如此。 朱塬大概能够想像原因。 老朱对自己……过于亲近宠幸了一些,很可能还不知不觉让自己在朱标这里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啊,多么可怕的物种! 不过,这也无妨。 朱塬还是那句话,四十岁的老朱自己都能‘洗’,十四岁的小朱,怎么可能‘洗’不了? 今天上午,一节课的努力,本来,结果是不错的。 少年毕竟是少年,心性不定,很容易扭转。 然而,万万没想到了,老朱突然来这么一下。 唉…… 大家好,我叫朱白费! 反正,随后的一顿饭,气氛从始至终都没再恢复过来,就连老朱自己都感受得到。 吃罢饭,打发走三个儿子,朱塬自动留下。 带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来到书房,转向书桉后坐下,看向对面某人,老朱终于道:“这……是俺做岔了什么?” 朱塬点头:“祖上,太粗暴了。” 老朱:“……” 朱塬瞄了眼书桉,假装迟疑,小心问道:“祖上,你要不要再听点真话?” 老朱绷着脸:“说。” 朱塬道:“您教育方式有问题。” 老朱乍一听不太理解:“教育……方式?” 朱塬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是的,祖上,之前……殿下确实听了那谁一些话,这是无妨的。就像一个简单绳结,我把它解开,就没事了,我和殿下今后还是顺顺畅畅的。本来呢,经过上午一课,我已经解开了许多。没想到,祖上您突然这么一下,人死了,在殿下那里,这件事就变成了一个死结。不只是对我……祖上,还有殿下,殿下是孝顺孩子,不会怨您,却难免觉得委屈。”说着又叹了下:“祖上,您就是把人拉出去打一顿也好啊,没必要弄死。” 老朱皱眉想了想,却摇头:“你这绳结之比,倒是贴切。就适呵,你这孩子,也想岔一点,咱再亲近的一家人,也抵不了那奸人一直不断打结,这结可不能任着他们胡乱打。” “这……好像也对。” 老朱咧了下嘴,又问:“你刚说那……教育方式?” “对,教育方式,”朱塬道:“上午已经和祖上说了一个,您应该适当抽时间,亲自言传身教,这是其一。” 老朱点头。 朱塬想了下,又道:“还有,刚到大本堂的时候,二殿下和三殿下向我讨要蒸汽机模型,说祖上不让他们碰之前那些。” 老朱道:“他们不像你呵,正是该治学之时,不可贪玩。” “这也是祖上不太合适的一个想法,”朱塬道:“少年心性是活泼的,贪玩才是必然,只要有度即可。祖上,这其实很关键。” 老朱本来翻开了一份奏折,打算边听边看,闻言暂停动作,抬头道:“你说说。” “这涉及到对各位殿下性格……甚至心胸的潜在培养,”朱塬斟酌着说道:“祖上是严父,但您的‘严’,不能太全,治学要严,这是肯定的,但生活上,该放宽一些就要放宽一些。祖上想一想,咱们是皇家呀,拥有天下,那么,皇子就该有皇子的待遇,世间万物,这天下有的,皇子们都应该接触一下,享受一下,经历一下,见多了,识广了,将来,反而就不那么在意了,比如,看到一样东西,只会一笑,我八岁的时候就吃过。大概这种。然后呢,将来成年,心胸就会宽广豁达,不会计较身外之物。相反,如果咱明明富有天下,祖上却限制太严,可能您想的是要节俭克制,这没错,但,结果可能导致皇子们经历见识还不如一些普通的豪绅富户子弟,这在将来很可能导致一个非常严重的结果。” 老朱认真听着,似懂非懂:“什么结果。” 朱塬又想了下,说道:“一种……补偿心态,大概就是,小时后被限制的太多,长大了,就会使劲儿地想要把曾经没有的东西揽到自己身边。祖上,如果是普通人家,最多只是败家一些。但,咱们皇家……败的可能就是天下。” 老朱再次皱眉,沉吟片刻,目光炯炯地看过来:“你这……怕是另一世,就是如此罢?” 朱塬故意缩了缩脖子,不打自招那种:“祖上,我不好细说。” 曾经…… 想想老朱一群儿子就藩后的各种破事,不得不说,大概率就是如此。 至于原因,还是老朱的标准中国式家长个性导致的。 老朱是个严父,这还是母庸置疑。 问题是,严父不等于好父亲,也不等于能把子女们教好。 这是两件事。 就像……无论是曾经史料还是当下经历,朱塬都能看到一个,老朱太喜欢对孩子们念叨‘你家老爹我创业是多么多么艰难,你们要珍惜节俭啊’之类,虽然从老朱给子女们定的俸禄可见某人一点也不抠着孩子们,但这种习惯性念叨,却会非常容易让子女感觉不自在,甚至是产生心理阴影。 老朱又想了想,叹了下,说道:“这些个,你今后也多和俺讲讲。” 朱塬点头。 老朱拿起了钢笔,一边又笑起来:“你呵,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教子之道都会,真不知还有什么不会的。” “祖上,我不会生孩子。” 老朱:“……” 好吧,这笑话有点冷了,某人get不到。 然后就被轰了出来。 轰出来之前还不忘‘敲诈’,要朱塬把家里剩下的蒸汽机模型都送来。 显然是想通了,打算给儿子们添些玩具。 离开东阁,捧着暖炉坐进软轿,一直到出了皇城,朱塬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心累! 认在你们老朱家,要教老子,要教儿子,这些也都罢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还要教老子怎么教儿子! 第072章:钟离西瓜 昨日进宫太心累,要弥补,晚间就多了些花样,新的一天,起来更晚许多。 看卧房滴漏,已经接近午时。 留白带着采桑、钗儿等几个丫鬟进来想要服侍,满床的小妖精让她无从下手,特别是某个木瓜姑娘,简直……不可理喻。再低头看看自己,留白更感觉受到暴击。 内心难免念叨。 又是‘玉米’又是‘土豆’又是‘红薯’又是‘木瓜’的,虽说没见过是何物,想来与‘小麦’、‘高粱’差不多,这等名字,自家大人竟然还能来了兴致。 哼! 内心里哼着,留白还想起已经定了日子的写意姐姐,小小吃醋的同时,更多还是祝福。姐姐可是很期待的,悄悄还在准备。也明白,姐姐都等到了,自己也不会远。 就是有些担心这其间。 还好,昨夜自己值守,因此知道,自家大人依旧只是嬉乐,没有更多。 若不然…… 嗯。 大人是她们的天,也不能如何。 不过,当下……自己定是要在心里哼两声了。 刚在身边小妖精们服侍下穿上底衫的朱塬见某个妮子表情臭臭的小模样,推掉腻在身上的一只,拨开床架上垂下的几条彩凌,笑着向丫头示意:“来,小米,让爹亲亲。” 可是没忘。 某个妮子,小名叫‘小米’,倒是和身边一群类似。 留白记得自家大人夸过她小名可爱来着,一度还因此欢喜,现在……瞬间就不喜欢了。不过,稍稍迟疑,丫头还是乖乖来到床边,俯身撑着床面挨过去,却又倔强地不再配合自家大人喜好的某个小情趣,故意称呼道:“大人……都要午时了呢,快些起吧。” 说着感觉小脸被捧住,又下意识配合地凑近了些,感觉脸蛋被亲了下,于是又小小幽怨起来。 该是亲嘴的。 其实也知道,这是自家大人的小体贴,因为还没刷牙漱口,不过,她可不介意呢,何况大人爱干净,早起时嘴里也不会有什么味道。 折腾一番,终于穿好衣服。 朱塬不喜欢在卧房洗漱,留白先陪着自家大人离开,出门时给留下的采桑和钗儿使了眼色。 这边没了老虎,采桑顿时成大王,瞪向满床的小妖精,狐假虎威:“快些穿了衣服,一个个的,不成样子。” 钗儿也在旁绷起小脸,和留白姐姐一样。 虽说身份只是丫鬟,她们在刚进大宅没多久的这一群面前可是很有心理优势的,其他不说,只是‘采桑子’和‘钗头凤’两个名字,自觉就要比什么‘土豆’、‘玉米’之类正经太多。 啧! 一群庄稼! 因此,说话的时候,采桑还故意摸了摸腰间刻了‘采桑子’三字的水晶牌子。 采桑和钗儿狐假虎威,这边一群总计八个丫头却是反应不一,有讨好赔笑的,有战战兢兢的,却也有斜眼无视的。 木瓜姑娘就很斜眼,依旧慢腾腾模样,好像完全没听到两个妮子话语,左右找了找,一时没寻到自己的胸围子,就算了,披上一件浅绿纱衣,还吩咐一旁年龄比自己小一些的一个丫头:“菠菜,帮我拢下头发。” 然后就对向采桑和钗儿,慵懒地斜歪着身子,任由名叫菠菜的丫头给自己弄着头发,还故意扫了眼两个丫头平平无奇的小身板,一边道:“爹昨夜允了我住东花园,还有她每一起。” 采桑和钗儿瞄着眼前的那份‘丧心病狂’,想起前几日自家大人调侃她们‘带鱼’还因此被赶下床的事情,顿时气势被夺,怔了片刻,还是钗儿勉强开了口:“东花园可没屋子了。” “怎么没,我都看了,藏宝楼空屋多着呢,”木瓜姑娘显然很有准备,还又挺了挺身子:“爹说奴是宝贝哩,当然能住藏宝楼。” 采桑:“……” 钗儿:“……” 受不了……告状去。 勉强又丢下几句场面话,两个妮子落荒而逃。 采桑和钗儿离开,获胜的木瓜更加趾高气昂,也了眼周围:“我虽年龄不是最大,但你们今后要当我是姐姐,我得了大人宠爱,也能顾看你们一些,可知道么?” 另外七个姑娘,有三个下意识点头,另外四个稍稍迟疑,又有两个点头,最后两个明显不情愿。 木瓜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不勉强。 都是从大明在南北新占之地陆续押送而来的沦落之人,进了当下这等深宅大院,若是一心的念头都无,活着活着,可能就活不见了,本是山西一个世家大族女儿的木瓜对此很有感触。 因为是庶女,活得不易,当下虽刚满十六,却已知晓太多。 就说……若不是这一遭,之前那狠心的父亲为了攀附贵人,差点都要送了她去给一个草原万户当小妾。只是还没来得及,战事就起,数百年大族也一朝风飘云碎。当下,相比家族其他姐妹,木瓜发现自己的下场比家族没有破败时都要好,因为知道,这座大宅的少年主人,将来可是要封了王爷的,比那草原万户不知要高去那里。 若自己将来再能有一儿半女,这一世,也就不愁了。 小小盘算着,木瓜一边吩咐最先点头的‘菠菜’、‘豌豆’和‘高粱’三个:“快帮我找了衣服出来,稍后我带你们去给大人磕头问安。” 这话落下,另外四个表情都是一动。 刚刚落后点头的‘辣椒’凑上前:“姐姐,奴也帮你找罢。” 木瓜点头应下,瞪向剩余还在迟疑的三个:“你们就不必了,顾着自个儿罢。” 内宅西厢的饭厅内。 朱塬坐进饭厅,时间是午时二刻,十一点半,也不知道这算是早饭还是午饭。 吃着东西,一边还在欣赏手边托盘里上午刚送来的新一批水晶牌子,这是回金陵后老朱第一次赏赐的那些女子的名字,一共20个,分别为‘珊’、‘无凭’、‘吹寒’、‘三分’、‘料峭’、‘依旧’、‘望断’、‘欢情’、‘吹落’、‘挑灯’、‘徘回’、‘兴尽’、‘参差’、‘吹角’、‘初歇’、‘晚来’、‘三更’、‘归去’、‘摇落’、‘寻常’。 虽然没有再单纯摘取哪一首词,但风格上,也算统一。 齐整。 外面传来丫鬟通报,说是木瓜几个,朱塬放下手中一只紫色水晶牌子,点头示意。 围在身边的大大小小让开位置,某个比麻袋更加气势汹汹的鹅蛋脸姑娘带着昨夜其他一群妮子垂首小步上前,即使走得很慢,裹在红色袄裙里因为太大实在难以掩饰的一对还是难免一些动静。 这妮子一直走到朱塬脚边,才带着其他丫头一起盈盈跪下:“奴和姐妹们来问爹爹安。” 朱塬瞄了眼地上,一共八个,感觉,前五后三……似乎分了两拨的样子,也没多想,等丫头们磕了头,才说道:“起来吧。” 木瓜起身,恰好就站在了朱塬身边,面对周围一群盯过来的姑娘,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再加上身材也是高挑,气势汹汹里又多了些居高临下,很有压迫感,朱塬感受着身边情形,还对比瞄了眼另一边的麻袋姑娘,一个大甜瓜,一个小西瓜,但不管大大小小的,甜瓜终究比西瓜略逊一筹。 这么想着,一边夹了一只水晶烧麦小口吃着,朱塬一边笑道:“我突然发现,名字起错了,你该叫西瓜,不是木瓜。” 丫头闻言立刻道:“爹说奴叫甚么,奴就叫甚么。” “那就改改,恰好也要做你们的牌子,”朱塬朝一边的托盘示意:“就西瓜了。嗯,你原名叫什么?” 转眼从木瓜变成西瓜的姑娘婉声道:“回爹,奴姓钟离,排行二十二,在家时都唤我作二十二娘。” “钟离二十二娘,好长的名字啊,以后叫钟离西瓜,就短一些了,”朱塬说笑一句,饶有兴致地追问:“你家兄弟姐妹倒是挺多,来自哪里,做什么的?” “奴是山西太原人,祖父曾做过前朝中书参议,”新鲜出炉的钟离西瓜小小点了一句,就适可而止,接着补充:“爹,二十二是只排了姐妹,若算兄弟,奴是第三十九,家中同辈一共五十一人。” 好大的家族啊。 朱塬想着,又琢磨中书参议,这是正四品。 西瓜姑娘点出这个,大概就是钟离家最近几代的天花板。 至于太原。 王保保金蝉脱壳的地方,留下了几万降军,以及,配合太原守城的地方大族,下场也可以想见。 朱塬对钟离家族没太多兴趣,倒是扩廓帖木儿,无论老朱还是朱塬都一直在关注。 上月来自草原的一则消息终于确定,扩廓目前率兵驻扎在塞外的前元和林行省,大概位置是后来的外蒙。 大都被一锅端后,元朝没了正统,草原上当下一盘散沙,扩廓在和林与地方军镇有所冲突,还尝试过进军甘肃,都没成功。至于更具体的消息,大明在北方的谍报网络才刚刚开始铺造,一时也无从得到更多。 想着这些,朱塬吃掉了一只烧麦,朝旁边一杯牛奶示意,不等其他丫头动手,身边的西瓜姑娘很熟练地捧过来送上,看朱塬啜了口,主动找话道:“爹,可是牛乳?” 朱塬放下杯子:“怎么了?” 钟离西瓜道:“爹,牛乳性寒,若是一般人家,倒也能补身子,大人千金之体,还是要少喝着些。” 朱塬笑起来:“你还懂这个?” 丫头谦虚道:“奴因识得几个字,才被挑来的。”说着又朝那玻璃杯小小示意:“爹若爱喝,该是换了羊乳的,羊乳性温无毒,且合五脏,最是补益。” 朱塬摇头:“不好闻。” “那就……”妮子似真似假地小小扭捏,才轻声道:“……还有一种呢。” 周围都瞬间听懂的一群大大小小一起看向某个妮子胸前,内心里各种冒泡。 “浪蹄子!” “啐!” “小妖精!” “真是不要脸皮。” “……” 刚刚在卧房那边受挫的采桑和钗儿还看了眼留白,一副只要姐姐发话,嗯……姐姐再让大人发话,然后,她们就上前把某个浪蹄子揪出去。 某个妮子的话语,朱塬当然也听懂了,微微侧头仰望风景,一边带着调侃笑问:“你有吗?” 钟离西瓜摇头,小小声里多了几分媚意:“没呢,要爹给了才有。” 这…… 朱塬及时打住。 再说就没边了。 某个妮子却不停:“爹,奴知道一个。” “什么?” “随奴一起押来金陵的,”钟离西瓜小心瞄了眼朱塬,才又道:“以爹身份,若是开口,定是能讨了来。” 朱塬没在意某一方面,却想到另一方面:“你的家人?” 丫头点头。 小小迟疑,还是没立刻具体解释。 家人? 倒是没错。 可……不亲的。 还知道这么突兀开口,不妥当,若是惹了眼前大人不喜,少说也要被训斥几句。不过,昨夜相处……难免又觉得,大人似乎挺好说话,再加上,一个庶女积累了这些年的怨气,一时间也就没忍住。 朱塬也点头:“那就讨过来吧,”说着转向写意:“稍后交代何瑄去办。” 要个人而已,还只是罪卷,最好因此被弹劾一下。 这叫小错不断。 写意听自家大人这么吩咐,略微迟疑,还是答应下来。 钟离西瓜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小嘴微张,一时都忘了合上。 朱塬继续端起自己的牛奶啜了口,稍等片刻,没等来某个妮子得寸进尺,还算满意。他并不反感身边女人有自己的心思,一点心思没有,那就成木头了,关键要懂得分寸。于是说道:“去吧,不是要搬到东花园么,今天就可以,另外……”又转向写意:“……再给她们做几身衣裳,我喜欢好看的。” 写意再次答应。 说着又想起来,重新转向正要拜别的西瓜姑娘:“照你刚刚说法,你们应该都识字了,这很好。今后可以帮我做一些整理抄录的事情。另外,也要继续多读一些书,想看什么就找你们写意姐姐,或者去西院藏书楼里自己找。” 关于这些,还是不让宅子里女人们太闲的考量。 闲极生事。 而且,有事情做,人的精气神也会不同。 钟离西瓜福身答应,确认朱塬没有其他吩咐,才带着一群妮子退了出去。 第073章:郑逊 今天没有出门的计划,吃罢不知道算是早饭还是午饭的第一餐,朱塬来到正屋书房,开始处理一些简单的公事。 首先写了一份计划送往将作司那边的公文。 关于昨天拿给老朱看过的算盘,这是九月底科举考试那日偶然见到,之后安排将作司打造。在这个没有计算机的年代,算盘基本就是最强的辅助计算工具。 因此,不只最初考虑的金陵大学,正在筹备的其他院校,还有朝廷的各个部门,都要进行分发。 之所以如此上心,还要说‘经济之学’。 将来,支撑经济之学的一个基础,就是数据,大批量的数据,而想要得到大批量的数据,没有计算机,算盘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算盘口诀,朱塬只记得一个‘三下五除二’,其他都忘记了,这次没再亲自费心,也没让内宅的女人们琢磨,而是打算交给金陵大学的数学专业来完善整理。 不只是加减,也不只是乘除,将来,开方立方等等,都要钻研个门道出来。 随后,是女人们终于完成的简化字典。 朱塬一直在亲自跟进,最初是拼音字典,参照《说文解字》,之后又是简化字,当下,厚厚的一本手抄字典,总计还是一万字出头。 大概翻了翻,再附带一份关于自己想法的简单奏章,打算稍后让人送去给老朱。 拼音和简字,都是必须尽快推广的。 朱塬给老朱的一个建议,就是先印个几万本出来,如同《大明月刊》一样,分发到各州县,半强制推广。 这件事也已经确定为下一期《大明月刊》的一个主题,主要是阐述推广‘拼音’和‘简字’的必要性,同时也要表明朝廷的态度,你可以不学,就像……你也可以不要前程。 再说《大明月刊》,今后也会逐渐简体化。 这两件事之后,开始翻阅处理一些各衙门送来的公文。 数量不少,重要的只有两份。 第一份来自明州。 九月底正式开启的冬季捕捞,按照带鱼汛期大概两到三个月的时长,当下已经过半。 明州营海司的公文发送日期是冬月初十,从九月廿九正式开捕算起,总计一月又一旬时间。 这段时间,舟山海域幸运地一直风平浪静,营海司累计已经收获带鱼约37万担,后半段还能如此的话,预计整个渔汛结束,这次冬捕鱼获总量将达到80万担左右。 远超最初保守的50万担估计。 这一方面是老天爷给面子,无风无雨,捕捞没被打断,另一方面,也是捕捞带鱼的手段逐渐成熟,毕竟开捕第一天的6000担收获,当时收到消息,朱塬不嫌少,还担心那边会急功近利,竭泽而渔,但同时,也绝不嫌多。 当下每日产量都在万担左右,才算合格。 除了海捕,文书中还提及,趁着冬日北风,夏季去往高丽、日本等国的海贸船只已经开始陆续返回,还给了一些数据,收益都很不错。 同样趁着北风,还有一些从明州南下的商船。 另外还有其他琐碎,鸟粪岛、养鸭产业链、明年的植树计划等等。 看完了明州的文书,朱塬照例回信,主要还是针对这次冬捕,依旧是不厌其烦地叮嘱,要可持续发展,不能竭泽而渔。 第二份是火器司送来。 这是厚厚的一叠火器图鉴,主要就是大明军队当下拥有的火器类型。 上次与火器司郎中韩预碰面,除了发现大批火药竟然囤在金陵城内被吓了一跳,当即跑去老朱那里进言搬迁,之后一直没腾出时间谈更多,只是传话过去,要了这些资料。 私下里也有斟酌。 当初从明州返回前,就和华高他们谈过大明海军的发展方向,要以远程打击为主,还许诺会亲自盯一盯这边的相应火器研发。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还是要一步一步来。 相对来说,因为明白根本,大明已经能制作出威力相当大的黑火药,但,更进一步,后来那种自动化或者半自动化的火器,条件还差太远。 比如……缺少机床。 只是铸造的话,终究原始。 另外,想要更好的火药,或者其他辅助,化学也要稍微向前一步。 还有原料问题。 这段时间也了解过,三种主要的原料,大批量需求,不再是每年几万斤十几万斤那种小打小闹的话,那么,炭不是问题,硫……这年代原来是能通过硫铁矿炼制的,因此也不是问题,最后的硝,就有些问题,关键是勘探更多的硝矿。 这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朱塬能想到的,就是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去做,当是练手。 更多……等一些年吧。 现在翻阅图鉴,不免感慨,几百年后能有的想法,火炮啊火枪啊地雷啊甚至水雷啊之类的,这年代,其实都有。不过,也都相当粗糙。 还是要等。 朱塬翻完了图鉴,再次添补给老朱的奏章。 现在的火器,能用,因此,朱塬希望尽可能去用,主要是……先借此培养出一大批擅长火器的士卒,以待将来。 除了这两份,其他一些公文,都只是简单批注,就放在一边。 比如另一份,关于大明陶瓷集团。 这个项目很重要。 众所周知,这年代,中国的陶瓷贸易,无论对内还是对外,无论体量还是利润,都堪称庞大。 因此,朱塬非常赞成老朱成立大明陶瓷集团。 不过,对于这个项目,朱塬却打算缩一缩手。 毕竟也要给其他人发挥余地不是? 更何况,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这份生意持续了千百年,懂得人很多,朱塬反而是外行。 干脆就不碰。 于是只是照着其他‘集团’的模式大致写了一些想法,大概就是,要有技术保护的观念,要有创建品牌的意识,其他,老朱自己看着安排,朱塬连人手都没推荐。 如此工作了半个多时辰,该处理的都处理完,该送出的公文奏章都送出,暂时没有其他。来到东花园,看了一会儿女人们各种教材的编写进度,门房传来消息。 邓愈派了家人投帖过来,希望约时间拜访,商讨金陵军事大学的事情。 还说是老朱叮嘱。 这个不能拒绝,直接回复,现在就可以。 因为今天起得太晚,没有午睡的打算,下午刚刚好。 回了话,邓愈很快赶到。 朱塬在二院正堂门前迎接,看着某个一身便装却人高马大透着明显军伍气息的魁梧身影,很是羡慕。 重生一回,自己怎就没弄个这么好的肉身呢? 嗯…… 如果要选的话,《重生常遇春,开启大明战神之路》。 好吧。 随即注意到,邓愈身后还跟着一个最多二十岁的青年,也是高高的个子,气息没邓愈那么明显,却也感觉和军伍沾边。 双方见礼过,寒暄几句,朱塬才看向跟随邓愈一起过来的青年:“这是……” “平章,你听了名字,定是知道……”邓愈一开口反而就没了彪悍气息,更多是第一次在龙湾码头见到时的温和感觉:“这位……就是平章主持那《大明月刊》上登载了文章的郑逊。呵,说起《大明月刊》,俺近日拜读,感悟颇多。” 朱塬恍然。 那个策论十条全是兵略的考生,当时试卷还未拆封,朱塬吩咐张贴寻人,确定了作者,倒也没有太刻意去了解更多,不曾想今天会被邓愈带在身边。 倒是又记起,那天确实建议老朱,让这位进入金陵军事大学来着。 老朱又从善如流了。 邓愈这边介绍着,名叫郑逊的青年跟着向朱塬行大礼:“职下郑逊拜见平章大人。” “起来罢,”朱塬虚扶着,说道:“你那篇文章我也印象深刻,希望你今后能身体力行,不要只是纸上谈兵。” 郑逊起身,闻言又连忙拱手:“谨听大人教诲。” 这边说的兴起,一旁的何瑄不得不上前,躬着身小声劝道:“大人,将军,进屋说话吧,今日外边风大。” 虽然还是晴天,今天却又起了北风。 邓愈顿时想起眼前少年的羸弱身体,连忙点头,还伸手想要搀扶朱塬的模样:“平章,咱们进屋罢。” 朱塬点头转身。 前天吩咐的小会议室已经摆好。 这次的会议桌较小,一丈长,三尺宽。 朱塬没坐上首,而是与邓愈对面而坐,郑逊本来不肯落座,将带来的几份文书铺展在桌面上,听朱塬说要他负责记录,才小心地在最下方位置坐下。 何瑄送上茶水和纸笔,悄然退去。 趁着朱塬翻阅那几份文书的间隙,邓愈又说起刚才:“平章怕是不知,郑逊还是忠烈之后,其父郑恩遂当年在铜陵举兵,后投了主公,五年前战殁在了鄱阳湖。主公闻其身份,前些日子特意召见,并授予正五品拱卫司千户之职,令其与俺一同筹办金陵军事大学。” “鄱阳湖啊,我虽未经历,也知道那一战的凶险惨烈,”朱塬听着就是感慨,六十万大军血战鄱阳湖,别说冷兵器时代,即使到了几百年后的热武器时代,这么大规模的水上战役也不多,又转向郑逊:“你既有这份渊源,更要奋发精进,无论是祖上还是尔父,都不可辜负。” 郑逊因为两人对话想到了过往,转眼已经有了些许泪光,闻言起身,再次恭敬地拱手答应:“职下谨记。” 朱塬这次注意到郑逊的自称,还有刚刚邓愈的介绍。 拱卫司千户,这算是军职。 朱塬之前的建议是让郑逊入兵部来着,不过,兵部还在筹划,而且……拱卫司啊。 老朱大概也有另外的想法。 朱塬也又想起,差点忘了,关于拱卫司改名锦衣卫的事情。 锦衣卫这名字才霸气啊! 这个不急。 又想到那篇非常符合自己口味的文章,再加上郑逊资历,朱塬对这青年也更多了几分期许。不过,当下没有再表现更多,还是要讨论正事。 第074章:金陵军事大学 关于金陵军事大学,朱塬之前已经给老朱写过一份简单的策划。 主要是办学目标。 通过研修历代战史和兵法韬略,批量培养军事指挥人才,与此同时,还要负责引导大明从冷兵器时代向热武器时代转变。 另外,那份策划还阐述了老朱肯定不会给外人看的更深层次考量。 批量培养军事指挥人才,可以确保朝廷随时有足够多的将领能够挑选任用,不会再因为缺少领军指挥导致一些大将长期把持军镇,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其实和朱塬对文官系统的考量一模一样。 通过金陵大学等院校,将来,传统儒家将无法再把持朝堂,甚至,除非一朝皇帝傻到一定程度,否则,任何单纯的一派一系都无法再做到独大,这可以最大程度保证朝堂平衡。 而且,如果有人不愿意干事,还能立刻有其他人补上。 说起来,这种动摇儒家根基的事情,也就当下的大明开国初期能做。 若是朱塬晚来个十几二十年,被元廷压制到下九流程度的儒家势力重新恢复,朱塬再想这么干,难度将指数级上升。 这是题外。 说回金陵大学,朱塬之前给出了思路,邓愈这次过来,主要是讨论一些具体的执行方案。 首先是金陵军事大学的选址。 邓愈最近看了好几个地方,比较倾向的是两个,一个还是在玄武湖周边,位置是红山以北。如果确定,玄武湖北边的红山,恰好一圈都被高校包围。 另一处,在城南的雨花台,东边一些就是大校场和京畿诸军大营。 朱塬听邓愈介绍完,对两边都非常满意。 如何选择,朱塬其实不怎么想插手,而是让军方决定。 要缩手啊。 不能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这里,实在已经够多。 朱塬对两处地点不置可否,邓愈就显露了自己的心思,让朱塬有些意外,是红山北边的这处。 随后看了舆图才明白。 金陵城,总体上有两座大营,一座在城内,位于城北,玄武湖西北角相邻的神策门内,这座军营较小,附带一座小校场。另外,金陵的600万石级别屯粮大库,也在城内军营附近。 另一座大营,就是城南正阳门外那一片,附带一座大校场。 可以想见,能被安排在城内的驻军,既是更亲近的,也是更精锐的,诸如虎贲卫等各军。于是,再看红山以北的选点,距离神策门内的城中大营,其实就只有四五里远。 显然,考量很政治了。 另一方面,邓愈也坦然,觉得这边集结了任多学校,军事大学也理所当然该在这边,而不是城南那荒野之地。 朱塬当然不反对。 于是初步确定。 接下来,是先生和学生。 学生没有疑问。 朱塬之前在策划中提过,一个是培养有前途的军中精锐,主要是年轻的中低级军官,另一个是拥有血脉传承的军人子弟。 不是军户子弟。 因为,朱塬给老朱的提议,恰当时机,最好废除军户制度,以全民兵役制替代。到时候,只是没了军户,并不是没了军人,因此,血脉传承肯定还会持续。 另外,若有士子想要投笔从戎,只要通过审查与考核,也可以进入军事大学就读。 这部分名额,当下不会太多,因为可以想见,军中都不够分,别说其他。但百年之后,时易世变,就要更多偏向民间。 问题是先生。 大部分王朝,开国初期都可谓名将如云,然而,另外一个特点也在于,大部分名将,都是野路子出身,尸山血海里一步步打出来那种,而少有学问渊博的大兵法家。 对此,邓愈想到的,是刘基。 神机妙算刘伯温,虽然已经退休,但给军中诸将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朱塬也记得,明初这一段,刘基是少有留下了兵法着作的那种。 因此,邓愈希望朱塬能游说老朱,重新起复刘基,让他来主持金陵军事大学。至于邓愈自己,这位将领也是坦然,书是读过些,但也只是能写字的程度,他是不敢也不愿担这份担子的,当下只是受命做一些跑腿的体力活。 还说起,对于起复刘基,他向老朱提过了,被驳回了。邓愈显然觉得,朱塬在老朱那里面子更大,或许会有用。 朱塬面子大是没错。 但可以确定,没用。 让刘基退休,先保一段君臣始终,是老朱已经下定了决心的,朱塬之前不是没有怂恿过,也失败了。 不过,先生的问题,其实也好办。 野路子出身的名将,凭什么就不是名将了,凭什么就不能当先生了? 相比难免窠臼的正统兵法大家,野路子,反而可能更有用。因此,将来让大明的各路将领,每人也不多,准备一课,就足够军事大学的学生们学个饱。 就比如,让徐达讲一讲北伐,其间如何布局,遇到哪些问题,解决了哪些挑战,有哪些经验可以借鉴。 再比如,让常遇春讲一讲迂回奔袭太原的经过,虽然没能成功包住扩廓帖木儿,但山西那一串快冲快打下来,也可谓精彩。 还比如,让汤和讲一讲南征。 如此之类。 无论是淮西的还是非淮西的,大明当下军中各种类型将领一抓一大把。 还各有各的精彩。 总体上,又是朱塬对金陵大学的思路,或者,目前所有大学都是一个思路。 因为都是办学初期,没有模板,没有经验,那就边研究边总结,师生一体,达者为先,拼个十几二十年甚至一两代人的摸索,总能形成完善的教学体系。 然后,还有教材。 首先一个,《孙子兵法》要必修,地位相当于儒家的《论语》,这一点不会有争议。至于其他历代兵法,就要有所选择,因此还是要进行整理编订,这恰好又契合了前期的办学思路。 其次,朱塬想到的一个,类似曾经大名鼎鼎的哈佛mba,简单四个字:桉例教学。 历史上那么多的名将,那么多着名的战役,列举出来,让学子们进行研究,并且代入推演,甚至每年的考试,都可以是战役推演。 当然了,还有当下的名将。 这更有借鉴性。 就比如之前的几个比如。 教材之后,考虑到另外一个办学目的,推动大明走向热武器时代,因此还要添加各种相关专业,比如热武器的研发与制造,热武器的战法研究,热武器背景下的海军发展,诸如此类。 这些理论教学之外,因为是军事院校,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学生的身体素质。 这个绝对不能放松。 就算将来完全进入热武器时代了,体能训练也是必然。 最后,评断体系,还是采取学分制。 修满学分,才可毕业。 就这么既有条理又很发散地和邓愈讨论,一边的郑逊负责记录,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 眼看某个少年精力明显不济,正是津津有味兴致盎然的邓愈虽然不舍,还是识趣地主动暂停,带着郑逊起身告辞。 因为没谈完,当场又说起,过几天再来拜访,还希望朱塬抽空一起去看一看选址,提一提校园修造的建议。 朱塬也都答应。 送走两人,坐着小轿回到内院,朱塬不得不再补一觉。 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 简单吃了些东西,回到正屋,不适合立刻就睡下,于是转去西侧小厅的靠窗矮榻上,吩咐去喊红酥和黄藤两个软娘,打算看一会儿舞蹈。 写意打发青娘去喊人,一边将自家大人背靠的褥子垫高一些,一边道:“大人,您午前吩咐的那个,人带回来了。” 立刻来了些兴致:“喊来我看看。” 写意答应。 以为要等一会儿,却是就在外屋等着,朱塬吩咐过,立刻就被领了进来,身边还跟着‘气势汹汹’的钟离西瓜。 示意西瓜姑娘上来自己身边,随手搂住,一边才看向榻前一身青黑色绸制袄裙的三十余岁妇人,立刻先皱了皱眉:“这衣服显得老气,等下换掉。” 姿态畏缩垂首而立的妇人下意识抬了下头,又连忙垂下。 答应的是一旁写意。 妇人垂着头,角度却恰好适合靠在榻上的朱塬欣赏, 不怎么显年龄的一张白皙脸庞,可以想见曾经的养尊处优,当下,却很瘦,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却又不显颧骨,再加上那份成熟韵味,很符合朱塬的审美。 于是招手:“过来。” 妇人身子颤了下,目光瞄向某个西瓜,微微摇头,身子却听话又不听话地上前了一小步,双手绞在身前,嘴里喃喃:“大人,妾身……妾身……” 朱塬点头:“明白。” 示意身边:“舞就不看了,你们也去歇了吧,唔……这边的蜡烛,留一支就行,其他都吹了。” 妇人:“……” 大家:“……” 还是洛水知趣,轻笑一声,主动把身边一支烛台吹息,又示意写意、留白和其他丫鬟出去。不过,却又把某个存在感不强的麻袋照例留下。 最后离开时,洛水还随手轻轻一推,把那妇人送到了自家小官人怀里。 朱塬伸手捉住。 跟着是一股特别香味传来,嗯……再看旁边偎着的一只,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今晚的主题,可以叫……‘强扭的瓜’。 第075章:支线 昨天起风,今日天色便又阴沉下来,寒气透不到烧了地龙的屋内,但缺了阳光,即使已是己时,上午的九点多钟,屋内还是显得有些昏暗。 室内光线从来不足,这也是回到这时代后朱塬一直不习惯的一点。 暗光下,一夜之后似乎就成了绕指柔的妇人体贴地帮着他穿好衣裳,等少年下了床,要离开时,还匍下身磕头:“六儿送爹爹。” 朱塬只觉得有趣,退两步到床边,捉住女人尖尖的下巴捏了捏:“乖。” 说完才带了洛水、麻袋等一群出了主卧。 等朱塬离开,大床上,感觉长了见识的钟离西瓜立刻揶揄地看向妇人:“不愧你姓‘庄’呢。” 妇人谨慎地探着头稍稍等待,确认都走了,顿时绕指柔又化作母夜叉,直接扑向钟离西瓜,一手熟练地捂住妮子嘴巴,一手就毫不客气地掐了上去:“你这贱婢,以为攀了贵人就敢欺辱我么,老娘掐死你……” 突然被扑倒,腰间剧痛传来,嘴巴又被捂住,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转折的钟离西瓜一瞬间有些蒙。 以及……骨子里本能的屈服畏惧。 眼前的,才是她印象中那个傲气狠辣的钟离家长房奶奶。可……问题是,现在……当下……都如此了,你凭甚么? 反应过来,钟离西瓜顿时开始挣扎,还张嘴想要咬妇人那只捂她嘴巴的手,却被对方熟练抬起掴了一下,不待出声,再次按回,还有妇人的话语声:“你钟离家没了,俺庄家还在哩,你可曾想从山西到这金陵一路安稳是为甚而来,还不是俺庄家尽力打点?俺还再告诉你,俺爹已任了凤翔知府,俺二叔当下就在京中,俺弟弟庄榷跟随那常大将军入蜀,还立了功劳,你个贱婢,除了胸前这一对劳什子,你能有甚么,竟然还翻了天要往俺身上骑?” 钟离西瓜听着妇人一连串话语蹦出,更蒙了。 这…… 只是,再想想,也反应过来。 钟离家是山西太原大族,庄氏是陕西凤翔世家,两家属于门当户对的姻亲关系。 明军在山西的战事很是激烈,但,在陕西,那些个大军镇恰恰是因为山西战事的激烈都选择了主动归降,这反而让庄氏这种地方大族得以保全,甚至,趁着大变之机……更上一层。 就说妇人嘴里那凤翔知府,正四品,已经和她祖父当年的中书参议相当,钟离西瓜知道妇人的父亲庄木瑞今年才五十余岁,将来,难说会不会再进一步。 无论如何,对方任地一大家子照应着,自己…… 错了。 错了啊。 钟离西瓜没读过迅哥儿的书,当下内心却有类似的一个念头。 我真傻,真的。 昨天干嘛要提起把这女人要过来? 不过,短暂哀叹,钟离西瓜忽然又反应过来。 若是如此,妇人为何又能被自家大人一句话要过来,庄氏完全可以提前把她赎出,而不是任由这新朝发落。 想到这些,钟离西瓜顿时觉得,对方很可能是在骗自己,只为了今后能在她这里占了上风。 这等事……这女人……做得出来。 自觉发现真相,恰好妇人以为钟离西瓜已经屈服,稍稍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钟离西瓜趁机凭着自己的肺活量优势鼓足气力。 “啊————” 内宅西厢的饭厅内。 朱塬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一边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个,饶有兴致:“说说,为什么打架?” 钟离西瓜慌忙摇头:“爹,奴没有,都是她,都是她打了我。” 朱塬看向另一个:“嗯?” 庄六娘本想悄悄压服身边妮子,没想到会如此,感受到朱塬目光看来,不敢狡辩,再次软软地匍下身子,还带了哭腔:“爹,奴只是不忿她欺辱与我。” 朱塬再转向西瓜:“嗯?” 钟离西瓜也匍匐下去:“爹,她昨日才来,奴那有时间欺她?” 朱塬咬了一口青娘越包越好的小汤包,再转:“嗯?” 庄六娘头也不抬:“爹,奴是她嫂嫂,或是往昔管得严了些,她记恨在心……” 朱塬笑起来:“看来你俩故事还挺多啊。” 正要深入问一问当作饭时小趣,何瑄赶了过来,进门见礼后,瞄了眼地上某个妇人,躬身道:“大人,来了一位……说是陕西凤翔庄木绪,来给昨日进宅的庄家六娘送些体己,还望能拜见大人。” 说着送了帖子和一份礼单上前。 这还有支线的? 心里想着,朱塬翻开帖子看了眼,又转向礼单,开篇就是白银五万两,这体己倒是够丰厚的。 随手递回给何瑄,又转向庄六娘:“起来,说说?” 庄六娘自然听到了何瑄话语,直起身,却依旧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爹,是奴二叔。” 朱塬抓到一个关键:“陕西凤翔庄氏……也是当地大族么?” 庄六娘轻轻点头。 朱塬再次夹起一个汤包,追问:“多大?” 庄六娘小小斟酌,说道:“家父……刚任了凤翔知府。” 朱塬有些意外,以及疑惑:“既然这样,你们家为什么没把你捞出去?” 庄六娘沉默了下,片刻后才小声道:“奴……是出嫁之人,不再算庄家女儿,又,又是罪家卷属,家里,怕是,不想多事……” 妇人说的磕磕巴巴,再想庄氏这么快就上门,朱塬忽然有些懂了。 各地押来京师的罪卷,按照老朱立下的规矩,基本都是要奖励给各个功臣勋贵之家为奴为婢的。 或许,庄氏的想法,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与其费心费力救出,不如顺势而为,结交一下新朝权贵。 毕竟这年代……女人是真没什么地位。 何况一个破家的弃妇。 因此,就算事情不成,庄家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现在,大概要算是喜出望外了。 再看地上妇人,庄六娘自己或许也心知肚明,昨夜到现在,才会是这番表现。 理顺这些,朱塬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问庄六娘道:“你……是儿子还是女儿,现在人呢?” 本来一脸可怜兮兮的庄六娘听到这个问题,脸色一白,随即又显出几分恨意:“太原城破时,他每……说要留血脉,强行带小郎出城,撞上了大军,大军……呜……” 妇人说着说着,勐地捂住嘴巴。 这次是真哭了起来。 朱塬能够想像结果,没再多问,朝身旁女人们示意:“带她俩去歇了吧,不许再打架,另外……”转向何瑄:“……我稍后要去金陵大学,今天没空见客,体己什么的,这张礼单就算了,他们要送,可以换些真体己的送来给她。” 何瑄点头答应。 朱塬想想又吩咐:“庄氏具体什么情况,你多问几句,写个帖子给我。” 何瑄再次答应,稍稍等待,确认朱塬没了其他吩咐,才退出饭厅。 “大清早的就这么热闹。” 等人离开,朱塬笑着念叨一句,又吃掉一个汤包,下意识抬手,看了看周围……没找到。 写意立在身边,轻声道:“大人,牛乳性寒,就莫要再喝了。” 说着还送了一碗米粥到朱塬手边。 朱塬:“……” 看看周围一群,光天化日,也不适合再把刚离开的庄六儿喊回来,只能拿起勺子喝粥。 第076章:劝 吃罢早饭,时间已经来到己正。 阴了天,风也更大,写意用大氅把自家大人裹好,送到外面小轿里,一路跟到大宅西北的小角门,出了大宅,直在码头上把人送上船,叮嘱贴身的蔺小鱼几句,这才返回。 与留白一起带着众丫鬟回到院中,何瑄再次赶来,说写意父亲乔旺已经在外面会客的偏院等着。 于是赶过去,还让留白去喊了洛水过来。 乔旺是来送东西的。 不过,见到女儿,乔旺一时间没提正事,而是小声问起:“闺女,俺听说……你下月初三……有好事情?” 写意没想到父亲开口就是这个,脸蛋瞬间通红:“爹,你,你怎知道了?” 转念又明白,应该是何瑄。 乔旺见女儿如此,也不答她问题,只是有些激动地点着头:“闺女,爹就是……高兴呵,唔,你是要金线么,是该有金线哩,爹备了10斤,”说着示意旁边茶几上的一个红木箱子,一边又念念道:“还该有首饰呵,爹也让人去打了,过几日就给你送来。” 写意只觉得脸蛋烧了起来。 还确定,果然是何瑄,因为她前几日让何瑄帮着寻匠人抽金线来着。 自家大人喜欢好看衣裳,那一天……虽说不能操办,但就如当初青娘那样,写意还是想好好给自己准备一套嫁衣。 没想到,叮嘱了何瑄要悄悄的,还是给父亲知道。 或许,还不止父亲。 这么想着,既然是亲爹给自己,写意也便小小点头,看了那几上的红木箱子一眼,又道:“爹,哪里要10斤了,只是……只是做衣裳,1斤都用不完。” “1斤那够,多用些,用不完就留着,”乔旺道:“爹知道你不少花用,家里……蒙大人大恩,当下也是宽裕,咱能多用就多用。” 掌管玻璃作坊和水晶生意,虽然朱塬几次调整股份,把大部分利益都给了皇家,但乔旺能拿到的分红还是堪称惊人。 乔家当下的一切都是因为女儿,乔旺觉得,花再多钱在写意身上,都是应当。 写意听父亲这么说,只能点头。 太害羞,不想多谈。 还好,洛水及时出现,打断了乔旺试图追问更多的想法。 见父女俩模样,洛水立刻猜出什么,也不点破,只是笑着和乔旺见礼。 随后说起正事。 “共是带了三车皮料过来,”乔旺说着,将本来放在红木箱子旁的另一个布包推给两女:“你们看看,这些是样子,共26种,常见有牛皮、羊皮、狗皮、兔皮之类,还有虎皮、熊皮、狼皮、豹皮、蟒皮、鼍皮这些个稀罕的,同种皮料,鞣制之法不同,皮质也有差异,名称,好坏,价钱,都在样子上写着。” 写意让父亲坐着就好,自己和洛水站在茶几旁一一从包裹里掏出皮料样品。 这些是为了制作箱包。 朱塬提出想法后就当了甩手掌柜,不过,大小几个女人的操持下,关雎坊的筹备一直都在推进, 拿出一叠标有文字注解的皮料与洛水一起品评感受着,写意发现了一块鲨鱼皮,记起来:“爹,这鲨鱼皮,大人不是说了要上交军需么?” 】 “是这样定的,”乔旺坐在旁边椅上捧着一杯茶,一边道:“可自从鲨鱼成了专卖,不论那鱼翅还是其他,价格都一天天的高上去,商人逐利,总也会有些流入民间。呵,爹知道轻重,这些可不碰。你二人看的是从海外贩入,近日不少商队从日本高丽回来,也算绕过了规矩。” “还是不要吧,”写意依旧摇头:“其他人能绕规矩,咱们家……还是得更谨守些,毕竟是大人定下。” 乔旺笑着点头,还说道:“若如此,怕牛皮你们也不好用哩,同样是军需,也是从域外贩来,当下咱大明可是不许和塞外通商的。” 写意示意眼前:“任多种料子,不缺一两个。” 乔旺指了指:“你俩看看那鼍皮,若是做包裹,那个最好,其他皮料时间长了会老,这鼍皮最是经久。俺还听那皮货贩子说,上古时候,用这鼍皮制作大鼓,击之可声传数十里,慑敌心神,使其不战自溃。当下呵……蒙鼓都用了牛皮,不中用哩。” 乔旺惊叹感慨着,洛水却笑起来:“乔叔,若那鼍皮大鼓能摄人心神,为何只摄敌人,不干自家将士?” 写意听洛水这么说,跟着笑起来。 乔旺这才发现其中问题,也是笑着:“都是些戏说哩,但这鼍皮料子是真好,不是咱大江里那小鼍龙,是古家帮着引荐,从南边福建运来,那里的鼍龙能长到两丈,这可是真哩,外边车里就有一整张大鼍皮。” 说着话,两女也找到了鼍皮样品,写意打量着,不由摇头:“纹理太不规整。” 洛水瞄过来:“不好看么?” 写意想了下,坚持己见:“不好看。” 洛水笑道:“大人教了呢,今后,咱们说这纹理好看,那就是好看。” 写意记起来。 嗯。 这叫……审美话语权。 两女这边看着,乔旺又提起另一个:“还有那金银鞣皮等匠人,北边一直有匠户送来,倒也不缺。就是呵,任说那织娘绣娘甚么的,闺女,爹就想呵,与其麻烦雇人,不若就买些回来,牙人那里大小都有,这湖上东边翠洲不是平整出来了么,那蒸汽作坊不在那了,你们这作坊,恰可放那里。” 乔旺当初还想把玻璃作坊放在翠洲,朱塬没答应,却也一直记着。 写意点头:“作坊的事情,爹和洛水姐姐想一块了,大人也应允了。买人么……”说着看了眼洛水,洛水好像没听到,专注欣赏手中皮料的模样,写意便道:“……这要和大人说说。” 乔旺注意到女儿的小动作,也不催促,只是又分说几句:“买人好,既能做工,也能伺候,将来嫁了人,生了小的,就是家生子。这有了家生子,才算大族哩,家生子可比外人忠心。” 说着话,样品很快看完。 暂时没有更多想法,打算都做成箱包试试效果。 洛水主动去招呼着仆妇们把三车皮料搬去内宅,这边剩下写意父女俩,再次找到那块鲨鱼皮,手里摆弄着,写意稍稍迟疑,还是道:“爹,女儿得劝一劝您,不能因为靠了大人,就不在意诸多规矩了,大人看似不拘小节,其实,内里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的,咱们家可不能给他添了麻烦。” 乔旺愣了下。 以往女儿也或明或暗说过类似话语,不过,他感觉,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郑重点头:“爹记得了,也是……呵,不该,不该。” 写意却没停:“还有钱财之事,爹,您也不能太在意,钱财再多都成不了依靠。大人说了,以哥哥之能,将来封侯都是可期,这才是乔家真正的大前程,能传百年的,若没了这些,钱财再多,又如何守得住?” 乔旺再次点头,还有些探究地看向女儿。 写意脸蛋红了红,想想还是道:“大人……”说到这里,顿了顿,还看了眼门外,才接着道:“爹,大人……想早早有个子嗣,还有……另外我不便说,总之……才有下月。” 写意没说破,乔旺却是领会,瞬间有些激动,捣蒜一样点头:“爹明白了,闺女,爹回去……这几日就不出门了,一定好好的反省。唉,你这一说呵,爹也是真该反省了,当年在……王家,爹可没这么不稳重。闺女,你放了心,爹就是立刻死了,也不耽误你和你哥。” 写意连忙摆手:“爹说什么话,女儿只是……爹明白就好。” “明白,明白,”乔旺再次重重点头,看了眼院外,顿了顿,也说道:“那……洛水闺女,聪明哩,你呀,比不上,平日里就要多些心思,别真的一点不防就掏心肺,可记得了?” 写意知道父亲是为自己着想,却也不愿私下议论洛水,只是轻轻点头。 这么说着,皮料搬完,送走父亲,写意带了两个抬着金线箱子的仆妇来到内宅自己屋里,放好箱子,又开始忙碌大宅内日常诸多事务。 直到中午。 自家大人返回,伺候着吃了饭,等朱塬开始午睡,写意才又回到东厢自己屋内。 还带了宅子里另外几个针线最好的女子,一起帮着缝衣。 其实写意忙碌的时候,也可以安排她们做这些,不过,平日其他方面不小器的写意,对此却一反常态,一定要亲自看着,才会让大家动手。 留白进门。 眼看一群姑娘围在桌旁对那套大红嫁衣穿针引线的样子,凑上去也开始帮忙,脸上却一副幽怨表情,小小念叨:“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写意横眼过去,嗔道:“就你懂得句子多。” 对于下月初三的事情,写意私下悄悄算过。 还是自家大人那本……那个,其中有前七后八之类的说法,因此发现……自己的日子是不太对的。 倒是留白,恰好。 不过,写意这次却也没有谦让。 那怕是比亲姐妹还亲的好姐妹。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 在自家大人没有正娶的想法之后,这宅子里,长子和次子……那可是天差地别。 留白被训,娇俏地吐了下舌头,手上动作却比其他姑娘还小心,其实知道,这套完成,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了,一边又朝正屋那里示意,酸酸道:“午睡也要喊过去搂着,吃上瘾哩。” 写意手中绣针朝留白小嘴比划了下:“再嚼这个,我真扎你。” 留白都了都嘴,倒也真的没再说。 写意更不会说起,只是,内心里却暗暗念叨,好像……大人今天……精神似乎……好了些,或许,那,真能把大人病弱的身子补起来。 第077章:重大转变 冬月十八。 小寒。 数九时节,前几日的北风没能吹下这个冬天的又一场雪,天气倒是更冷,金陵周边许多地方都出现了封冻。 皇城。 奉天门外,深寒之下,今日早朝的气氛却很热,因为今天正式宣告了新朝中书十部一系列尚书、侍郎等官职的人选,另外还有其他一些衙署官职的任命。 酝酿多日,其中不乏博弈,相应人选,基本在预料之中。 吏部尚书:杨宪。 户部尚书:杨思义。 礼部尚书:钱用壬。 工部尚书:单安仁。 兵部尚书:傅瓛。 刑部尚书:周祯。 这是传统六部,看点不多。 接着是新设四部。 农部尚书:康茂才,并兼任下辖营田司营田使。 海部尚书:空缺;以翰林直学士詹同为侍郎。 商部尚书:空缺;以从五品翰林待制秦裕伯为郎中,秩正五品。 医部尚书:孙守真,并兼任太医院使,原左、右使撤销。另以太医院同知戴三春为侍郎。 虽说预料之中,很多任命提前大家就已经知晓,但,总体而言,这份名单还是有着太多可以品味斟酌之处。 比如,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康茂才担任的农部尚书。 以领军将领为一部尚书,前朝不是没有先例。 唐时名将裴行俭就曾担任过相当清贵的礼部尚书,然而,当时裴行俭的身份依旧偏向于一个武将,担任文职的同时一生都在主持征伐,晚年还去世在了最后一次准备远征突厥的前夕。 再看当下。 这一次,皇帝陛下虽然依旧没有撤掉康茂才的从一品都督同知官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康茂才今后将更多偏向一个文官。 关于武职的保留,皇帝陛下在与群臣商议任命时还特意解释过,这是为了协调接下来的全国性屯田事务。因为要采取军事化管理的屯田模式,不止要组织各省无地流民,还会从军中大规模抽调士卒担任屯兵。 总之,康茂才的任命,大概率就是今后朝廷的一个倾向。 因为,这并不是孤例,还有另外一个在前。 吴良。 当年镇守江阴十年使得张士诚不敢西窥的吴良当下担任衙署驻地在广州的广东营海分司营海副使,秩从三品。 曾经的领军大将,除了这一职位,完全不再兼任武职。 既然有了吴良,又有了康茂才,将来,肯定还有更多。 混迹朝堂的都是聪明人,大家能够看出,皇帝陛下这一招,既拿掉了武将兵权,又不会背上兔死狗烹的非议,可比当年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要高明太多。 当然了,坏处也有。 武官转文职,必然会冲击传统文官的政治资源。 然而,当下才开国,又有前朝对儒生的极力压制,导致传统文官势力并不彰显。无论皇帝陛下推行的中书十部改革,还是武官转文职,都没有遭遇太大阻力。 除了武官转文职的康茂才,另外两个尚书位置空缺的海部和商部,并不是没有人极力争取。 即将过去这一年的各种变化,让大家都看得出这两部今后的重要性,然而,争到了最后,谁也没拿到。 首先是海部。 以翰林直学士詹同为侍郎,皇帝陛下私下也有解释,只是让詹同协调东南各地的营海事务。海部的重心还是在沿海,中枢只充当一个协调角色,暂时不会过多干涉。 其次是商部。 更是只暂时设了一个正五品的郎中。 而且,大家还能看出,秦裕伯明显只是过渡性的辅助角色,因为这位前翰林待制今年已经72岁,虽然身体依旧康健,到底不可能干太久。 那么,辅助角色,辅助谁呢? 众所周知。 某个少年平章,候补宗室郡王。 再看整个十部的任命,其中大部分,隐隐约约的,都与某个少年平章有所关联,比如单安仁,比如孙守真,再比如康茂才……这位农部尚书之前的营田使,完全就是来自对方的提议。 甚至文官转武职的精明大略,显然也是对方提出。 这些无疑都显示着,虽然是从一品的中书平章,但某人对各部的影响力,实在是要比正一品的左相李善长还要大很多。 嗯。 是太多! 毕竟旁观这一年,大家不是瞎子,能够感受到,左相已经遭到了皇帝陛下的冷落。虽说当下还掌管着诸多事务,比如近期的丈量北方田亩,但,作为百官之首,中书主脑,对于新任的各部主官,左相能顺畅指使的……简直一个都没有。 就说吏部尚书杨宪。 吏部是传统各部第一,这次圣旨上的排列也没有改变,可见重要。然而,杨宪这位吏部尚书,不仅不与左相一心,这些年还针锋相对。 还有傅瓛,陈友谅旧臣,因为这一身份,之前颇受排挤,差点都要辞官,当下却执掌了兵部。 兵部啊! 军方……那可是淮西系的根本。 虽然初设的兵部权柄远低于大都督府,但既然设立,今后必然会对军方形成掣肘。 除了十部官员的确定,今日早朝,另外几项改革和任命,也颇为受人瞩目。 主要是五座大学。 金陵大学,以翰林学士陶安为校长,秩正三品,以今次科举士子钱唐为副校长,秩正四品。 国子学改为国立大学,以国子学祭酒许纯仁为校长,秩正三品。 后湖医学院改为后湖医药大学,医部尚书孙守真继续兼任校长,秩正三品,医部侍郎戴三春兼任副校长,秩正四品。 新设金陵军事大学,以中书平章政事常遇春兼任校长,秩正三品,以右御史大夫邓愈兼任副校长,秩正四品。 新设金陵工业大学,校长空缺,以起居注熊鼎为副校长,秩正四品,负责筹备事宜。 五座大学,其他都没什么,就像没影子的工业大学,筹备阶段,暂时不设校长很正常。 问题是…… 常遇春担任金陵军事大学校长,这事儿,太诡异了。 皇帝陛下希望一个武将坐镇军事大学,这可以理解,如果还要这个武将拥有很高的威望,这也能理解。但,如果这样,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徐达才对啊! 常遇春勇冠三军,这没人质疑,可……咱常大将军,不识字啊。 不识字的人担任一个学校的一个校长,是不是太乱来了一些? 再说了,近日右御史大夫邓愈忙前忙后的,让他顺势担任军事大学校长,从一品向下兼任正三品,这不理所当然嘛,都还屈就了呢。 再搞这一下,简直多此一举! 看不懂。 实在看不懂。 甚至都引发了一些猜测,这……皇帝陛下,是对徐大将军不满呢,还是对常大将军不满呢? 有疑惑就问。 不同于其他一些职位,这一任命皇帝陛下之前没有和大家商议,直接宣告,于是文官们只能在早朝当场提出质疑。 老朱的回答是常遇春多年征战甚是劳苦,希望蜀中战事结束后将他调回修养一番,但又不宜过于松闲,就给了这一职位。 这理由太勉强。 难道其他武将这些年就不劳苦? 于是,还有头铁的干脆揭开某个问题:常大将军不识字,怎么教学生? 然后就被打了板子。 无论如何,十部五校的确立,宣告了大明立国将近一年后,朝堂格局的一次重大转变,而带来这一切转变背后的关键,只是一个总是病弱模样好像随风就倒的小小少年。 第078章:补贴 十部五校相关任命宣告第二天,奉天门左东阁的会议室内,大明中枢召开关于确定第一个‘三年计划’的正式会议。 设想是朱塬提出,当然要参加。 说起来,自从老朱从汴梁返回,这件事也一直在酝酿,十部改革初步完成,老朱就想最近把详细的第一个三年计划敲定下来,以便落实各部执行。 这次只是第一次会议。 各种项目,初步确定之后,还需要进行必要的研究,确认是否可行,设定计划目标,组建执行团队,如此种种。 因为对此事的重视,还有着将其作为未来百年甚至千年基本国策的想法,老朱特意喊了三位皇子前来旁听。 会议在上午的己时整开始。 提前有所准备,诸如江淮运河,诸如土地测绘,诸如人口登记,诸如蒸汽机械,相应的项目,很快都拍板下来。 问题也有。 当下,众人就在旁观左相李善长和某个少年平章的小交锋。 话题关于钢铁。 朱塬希望三年时间,大明的钢铁产量至少达到1000万斤,也即朱塬推广某个重量单位的1万吨,甚至最好能达到相当于宋时巅峰的2万吨。 左相当即提出了质疑:“平章,俺看你说那太平铁矿储量有10亿吨,且不论此言真假,若用三年时间将前朝留下不足500万斤之钢铁产量提升至2000万斤,如此多铁料,你打算用来作甚?” 左相这番话里,在场从皇帝到群臣,都能发现一个小细节,左相坚持不用某人提出的‘吨’作为单位。 这算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表态。 长长的会议桌,老朱依旧单独坐在上首,太子和两位皇子在旁单独摆了书桉,长桌两侧是中书省、御史台、翰林院等一干中枢重臣,朱塬和李善长依旧一右一左坐在仅次于老朱的下首。 老李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朱塬也心平气和:“左相,那日演示我就说过,蒸汽机械,需要钢铁来做,将来的火车、铁路、船舶等等,也都需要大量的钢铁。” “这俺没忘,”李善长望着对面:“可平章也曾说,这些都非短期可能实现,三年2000万斤,若是炼出来用不完,那铁料可是会腐朽的,若是任由大批铁料烂掉,诸多工匠心血,期间所耗钱粮,岂不都白白靡费了?” “这是个问题,”朱塬想了下,示意下首一些的康茂才:“除了军工所需,屯田也需要大批农具,这也是一个方向,我之前就说过。” “用不完呵,”李善长依旧坚持:“俺着人算过,还是你给那数字,宋时至多一年2000万斤,那是全民所耗,咱大明当下百废待兴,这废久了,反是用不得任多。就说屯田,若是百万屯卒,每人二斤铁,不过只需200万斤而已。” “每人二斤……” 朱塬念叨了一句。 第一感觉,太少。 不过,想想这可不是几百年后家家都有拖拉机的那个时代。人均两斤铁料,足够人手一把锄头一把铁锹。至于犁耧这些大件,远不需要人手一套的程度。 就说元朝。 巅峰人口9000万,巅峰钢铁产量,500万斤。 人均折合…… 半两! 好吧。 朱塬知道古代涉及此类数字的记载往往偏差很大,那就四舍五入,加一倍,算人均一两。 嗯。 每人一个勺子用来挖地,那画面想一想就很美妙。 你不亡国谁亡国?! 再说屯田这件事,刚刚已经有所讨论。 计划第一个三年的目标是组织100万到200万人,就像钢铁产量的1000万到2000万斤,因为没经验,都给了很大的弹性。 李善长这是取了钢铁上限和屯田下限,不过,即使反过来,200万屯卒和1000万斤钢铁,人均两斤的话,再考虑大明其他方面用度,就算是取前元留下的500万斤年产,再加上400万斤屯田消耗,也都还会有100万斤剩余。 这不是小数目。 更何况,事情也不是这么算的。 钢铁产量是每年都有,但,屯田消耗钢铁,这年代人仔细,一把锄头,可不会一年就磨没了。当下铁器,用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传给下一代的,都不会少见。 这么一想……元朝其实也不少。 只需要二十年,人均就能有二斤铁。 好吧。 难怪老朱起事早期,曾经大批量用铜制作箭头。 刚了解时,觉得不可思议。 那该是秦朝才干的事情吧,都一千多年了,怎么又倒退了? 事实是,确实倒退了。 老朱坐在上首,听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难得当场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发一次难,见朱塬一时沉默,想要开口,又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就耐心等待,看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能想出什么解决方法。 既然确定问题,朱塬也在快速斟酌。 对于钢铁,若是强用,当然也用得了,记得后来只是一座长江大桥,消耗钢铁就是几万吨级别,相当于封建时代好几年的全国产量。 不过,现在如果急着造铁桥,不说长江大桥,普通的小河造铁桥,缺少足够技术积累之下,那也是乱来。 真造了,或许没几年就会废掉。 同样,与蒸汽机相关的各种,短期内至少也用不上太多。 还有建房。 嗯…… 这个要与混凝土相互配合,而水泥,短期内想要大规模生产,也不现实,小批量的话,又没意义。 倒是可以把这个项目立起来。 这么想着,低头在面前记事本上写下‘水泥’两个字,朱塬飞速旋转的大脑也灵光一闪,很快抬头,轻声说出两个字:“补贴!” 补贴? 会议室内也是好奇等待的一群人都是满眼问号。 李善长下意识拆解这又一个新词,却发现,比起朱塬的其他各种新词,这个‘补贴’,他一时间也搞不懂有何含义,于是便问出来:“平章,何为补贴?” 说着还好奇,刚刚某人低头写了甚么。 朱塬稍稍斟酌,说道:“简单来讲就是,将咱们多余生产出来的钢铁,免费发放给百姓。” 这下,所有人都懂了。 跟着又蒙了。 免费发放,还是成百上千万斤。 大善人呐! 李善长看了眼上首的自家主公,还想起前些日子某人要用100万两白银给士卒购置棉花增添保暖的事情,其背后,还是主公被对面少年不断蛊惑的甚么‘经济之学’。 说甚么‘分配’之类。 简直魔怔。 事情还在推行,只是也在大伙劝阻之下,改得更合理些,一方面继续采购,一方面是直接发放银钱,让士卒自行添补,大概就是,总开支压缩到了本来的三成。 三十万两白银的支出,也不是个小数目。 不过,相比往昔,不得不承认,自从对面少年出现,自家主公手头越发宽绰起来。 就说那海外贸易。 随着近期逐渐有商队从日本、高丽等国返回明州,只是两成比例的市舶税收,这段时间就已经报上了超过30万两白银。 除了税收,大家可都没忘,自家主公手里还握着一堆海贸公司的股份。 同样的两成。 传闻那海贸一来一回能有10倍利润,就算实际差些,也不会差太多。各家两成股份能拿到的分红,可以想见,只会比30万两白银更多。 可…… 钱再多,也不是这么花的啊! 当下,又听到了一个白送,李善长简直想把自己面前的一叠文书丢过去。 送送送! 任地就知道送! 崽卖……崽送爷田不心疼么! 这么想着,李善长正要反对,上首老朱已经道:“塬儿,你具体讲一讲?” 朱塬也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说道:“祖上,还是要从营海司捕鱼说起。” 老朱点头。 周围人再次好奇起来。 这又甚么转折? 李善长也只能暂时按下想要脱口的反对,看对方又打算如何花言巧语。 “营海初期,明州一直缺少麻料,因为麻料不只是造船需要,关键还能够编织渔网,”朱塬娓娓道来:“当时有一个简单的换算,适合500料海船拖行的大型对网,一张就要200斤麻料,而这张网,从下水到作废,整个使用周期,能换来大概1000担鱼获,也即10万斤。” 这么说着,朱塬翻到一页白纸,快速写下‘200斤麻料’等于‘10万斤鱼’的一段文字,举起来朝周围人示意:“大家看,这是不是一目了然。” 众人看过去。 那几个字……倒是一目了然,只是,‘了然’个‘甚么’? 朱塬当然明白众人疑惑,笑着看了眼老朱和朱标:“祖上和殿下应该是明白的,这个……就是最简单的‘生产力‘转换,经济之学的根本,‘生产’一道,麻料,叫做‘生产资料’,鱼获,就是‘生产成果’,麻料对鱼获的转换,就是‘生产力’,这里就意味着,200斤麻料代表的生产力,可以产出10万斤鱼获。当然,其中还有诸多因素,比如船只,比如人力,这里只是为了大家能更形象理解。” 老朱和朱标其实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过,朱塬这么一讲,父子俩都看过‘经济之学’,自然也就明白过来。 再看会议室内其他迷茫的重臣,一大一小还难免生出一些小小的优越感。 嗯。 这优越感,是朱塬故意给的。 暗捧了一下,朱塬很快继续:“说过了理论依据,再讲我的‘补贴’想法,大家就很容易明白了。” 说着再次将笔记本上的‘转换公式’展示给周围诸位,朱塬一边接着道:“首先,提高钢铁产量是必须的,三年1万吨到2万吨,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基础,咱们想要进入我那天演示的工业时代,就必须这么做。而且,事情也只能一步一步来做,不能说今年咱们只有不到500万斤的钢铁年产量,明年需要了,就忽然提高到5000万斤,这不现实。” 这里众人听懂了,纷纷点头。 朱塬继续:“那么,就是其次。在这个钢铁产量的增长过程中,生产的铁料一时用不完,怎么办?我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补贴。” 不等众人询问,朱塬开始详细解释:“参照我写的简单生产力公式,接下来,多余的铁料,咱们制作成农具,锄头啊耕犁啊等等,免费发放给百姓。这么做,看似朝廷吃亏,实际是,咱们给出的‘生产资料’,必然能够转换成更多的‘生产成果’,暂时没有数据,就只能假如一下。假如,凭借更多、更好、更快、更耐用的大批农具,全国百姓将大明的粮食产量提高了一成,也即10%,这就意味着,大明的粮税收入也能提高一成,按照咱们今年1543万石的全年粮税收入计算,多出一成,就等于多出150余万石。这是什么概念?按照单个士卒每日两升米计算,这多出来的一成粮税,足够养10万大军两年有余。” 这么说完,朱塬想想又补充:“这个例子也是让大家有一个更直观的感受。实际上,朝廷看似免费补贴了农具,但好处只会更多。我随便说。第一,可以刺激百姓的开垦积极性,这样大明能获得更多耕地,产出更多粮食。第二,粮食产量增多,百姓更加富足,天下也能更加稳定。第三,粮食产量的增加,还会带来更加低廉的粮价,这能惠及大明所有阶层,就比如冶铁匠人,朝廷把他们生产的钢铁免费补贴给农户,间接导致粮价更低,他们自己从朝廷获得的酬劳,用于购买粮食,同样的银钱,也就能买到更多口粮。第四,刚刚说过,更多的粮食产量,意味着更多的税收。第五,也是刚刚说过,咱们不用担心钢铁产能过剩的问题,可以放心地加大生产,为走向工业时代打基础。第六,通过提高钢铁产量来间接提高粮食产量,这背后其实是对人力资源的一种合理配置,当下看不出什么,过个一两百年,大明人多地少的时候,就会明白这种配置的强烈必要性。第七……嗯,一时间想不到了,大家也可以跟着想想……” 会议室内顿时响起轻笑声。 老朱飞快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一边笑着拍板:“莫要想了,就如此,行你说这‘补贴’之策。” 这么说着,老朱也没有忽略自己的老兄弟,转向李善长道:“百室你这问题也提得好,若等事到临头才发觉,不及安排,怕也会误了事情。” 左相大人能怎么办? 左相大人只能点头。 对面这,一套又一套的,李善长不想承认,内心里却难免生出一股无力感。 这厮…… 究竟是那里蹦出来的?! 难不成,那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五色石,还有一块? 第079章:修史 确认了‘补贴’策略,敲定产量快速增加导致过剩钢铁的流向问题,接下来就是具体的执行方案。 首先,想要实现三年1万吨到2万吨的钢铁产量目标,不能只是太平钢铁公司一家。 这不是说太平铁矿没有单独扛下产量目标的潜力,毕竟10亿吨级别的储量,一两万吨年产目标,只相当于铁矿规模的十万分之一。问题在于,别说当下,就是几百年后,也要考虑的另一个关键,运输。 钢铁是非常沉重的。 比如在太平生产钢铁,运到北方,就说山东,那和在山东本地直接炼铁,其中成本的增加,那简直就是两个概念。 实际执行中,当然不能这么做。 因此,除了肯定还要重点发展的太平铁矿公司,其他的,至少,大明各个行省,也要有相应的官方冶铁企业,以便‘就地取材’,降低成本。 说起这个,计划统管全国钢铁生产的大明钢铁集团旗下,已经不是只有太平钢铁公司一家,另外一个还更早,是朱塬在明州时遥控设置在山东沂州的沂州钢铁公司。 同样配套的还有沂州煤炭公司。 两家公司的运营都很不错,不仅为前方大军和后方明州提供了大批煤炭和钢铁,还帮助山东解决了一部分流民问题,这些都是后续其他行省可以参照的模板。 其次,大家讨论过程中又产生了另外一个灵感,被老朱当场敲定。 钢铁的补贴,可以和接下来的人口与土地登记相互结合。 因为税收等问题,这年代,地方上隐匿人口和土地的现象非常普遍。现在,国家要白送东西了,你要不要?要的话,那就得登记。 话题还进一步延伸。 不只是钢铁补贴,比如接下来要广泛推进的全民教育,这也是第一个三年计划中被列举的项目。那么,你孩子要不要上学,要上,那也得登记。 中国人对教育的执念…… 恰好就拿老朱来说,朱家当年属于到处给人耕佃的社会底层,也就比更底层的流民强一些,即使如此,老朱儿时还是被父母送去读过私塾,虽然只有几个月,却也可见,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条件,中国家长都不会放弃对子女的教育。 总之,接下来的各种政策其实都可以关联在一起,环环相扣。 这么讨论一番,钢铁之后,是又一个话题。 修史。 既然已经改朝换代,甚至这次比曾经还要彻底很多,连北元都没了,那也就更到了修史的时候。 议桉是宋廉提出。 对于此事,现场诸人的意见也是不一,赞成居多,却也有反对的,理由是蒙元为外族政权,并非华夏正统。 不过,老朱心里显然有了主意,简单商议,某人就直接拍板。 修! 朱塬对此也是赞成。 中国是什么? 朱塬觉得,那句话再贴切不过,叫做‘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从炎黄时代开始,中华民族,就是千百年来不断融合而来。 这次不过再融合一个。 将来,按照朱塬的计划,必然还会融合更多。 既然如此,现在就必须把格局给打开,不能小家子气,纠结什么乱七八糟的‘夷狄之辩’。 内心里想着这些,被老朱点到,朱塬说的却是另一个:“祖上,《元史》肯定是要修的,而且,要非常认真地修,耗上十年八年甚至更长时间都在所不惜。” 老朱明显意外:“为何?” 作为一个超级务实的实用主义者,老朱同意修《元史》,只是尊重一下历代惯例,可没想过耗费十年八年做这种事。 曾经历史上就是如此。 相比其他各朝历史要么几十年要么甚至几代人地耗时修撰,《元史》只用了六个月就飞快完成,因此也成了二十四史中最差的一部,后世得了个‘元史草率’的评价。 朱塬曾经还翻过,确实很‘草率’。 当时的诸多事件和人物明明有着很值得记载的后续,比如扩廓帖木儿,结果,都是在洪武元年就戛然而止,以至于后世想要研究元朝,却发现史料实在稀缺。 这么想着,朱塬吩咐侍臣在会议桌末尾的黑板上挂上一副小号的世界地图,接着道:“祖上,还有大家,看看这张世界地图。前元疆土,算上目前依旧存在的各大汗国,横跨数万里之遥,咱们大明当下不过有其十分之一。修撰《元史》,相当于咱们承认了元朝的正统,这其实也就意味着,作为正统的继承王朝,咱们在法理上也就拥有了接受前元疆土的正当性。大家不要小看这份正当性,这可以在大明将来的扩张过程中,帮我们消除很多不必要的阻力,说得不夸张一些,一个‘正当性’,抵得上百万大军。” 相关论调来自曾经不知哪里看过的一篇文章。 记得那文章说老朱修《元史》就是这个目的,朱塬却觉得,老朱应该没想到这么深。 从某人立国后重修长城等举动来看,拿下中原,领土超越宋时,老朱就已经相当满足,其他的,某人更多只是确认一个藩属名义。 大概就是你向我称臣,咱们就和平相处。 老朱为此还在《皇明祖训》里列了一长串的‘不征之国’。 说到底,这是老朱的局限性,或者,是整个封建时代大部分帝王的局限性,而其背后最最根本的原因,则是封建时代生产力的限制,导致王朝扩张无力。 沉迷扩张,反而可能拖垮国家。 这一次却不同。 朱塬已经给众人展示过工业时代的前景,再看那横亘数万里的广袤地域,以前不敢想,现在……会议室内许多人不由再次记起某人在那天演示时所说的一段话。 十万大军,十万粮草,十日可达! 将来若真能有日行千里的火车,万里之遥,确实也只需十日而已。 这是以往不能想像的。 现在的情况是,千里之途,若非冒险奔袭,大军正常行军,都要走上半个月。万里行军,那动辄可能就是一年半载。 再说朱塬给出的‘正当性’的概念,这个,众人更是理解。 就像这华夏惦记了几百年的幽云十六州。 这次,终于收回。 就像之前大军到了陕西,地方军镇选择不战而降,一方面是摄于大军威压,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觉得,改朝换代而已,本就是一家人,降了也就降了,很正当啊。 坐在上首的老朱也是越琢磨越觉得有理,点着头,下意识就要开口,略一迟疑,却是转向李善长:“既如此,百室,这修撰《元史》之事,就由你来操持吧?” 老朱刚刚第一个想的还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不过,随即又意识到,朱塬事情已经够多,又是那羸弱身子,此事……就没必要亲自来了。毕竟道理老朱认可了,但修史这种事,老朱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杀鸡而已,用不着牛刀。 老朱也相信,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不会在意。 再就是,这算又能给自己老兄弟一份差事,免得某人总觉得自己被冷落。 嗯。 还是要忙起来,事情就少。 李善长没猜到老朱的具体想法,倒是注意到自家主公刚刚的细微动作转变,明白他是先有意对面少年,才转向自己。 这让李善长又产生了一些自家主公还是重视自己权威的感觉。 就像那元丞相脱脱主持修撰宋、辽、金三史一样,这修史,按照前朝惯例,就该他来。 而且,这可是能留名声的。 终究儒士出身,李善长骨子里对于某些事情也难免重视,立刻答应:“臣定不负主公所托。” 朱塬确实不在意,也没想主持。 没那精力。 而且,还挺佩服老朱的反应。 如果老朱刚刚说出了让自己主持这件事,他拒绝,再转给对面老李,那场面就很尴尬了。 本想就此打住,不过,临时想起来,朱塬接着道:“祖上,塬儿还有一些建议。” 老朱点头示意。 朱塬道:“正所谓‘知己知彼’,恰好趁着修史的机会,咱们要充分地对塞外乃至更远的西方之地进行一次梳理。前元曾经涵盖的所有属国和所有部落,他们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等,咱们都要收集编撰,越详细越好。充分了解这些,将来大明再发兵接收那些土地,也能因地制宜,事半功倍。” 老朱不自觉地抬着手臂朝朱塬点着:“这个也好,好想法哩,”说完转向李善长:“百室,你可记下了。” 李善长下意识不太情愿。 朱塬适时助攻:“祖上,要不这一点我来做?” 老李顿时露出戒备之色。 老朱却准确get,摆手道:“已是给了百室,你就莫要争了,管好自己事情。” 老李瞬间再次感动起来。 难得自家主公现在还会向着自己啊。 会议室内,其他人旁观君臣三个互动,有看懂的,有没看懂的,还有理解偏了的,却也没谁打岔。 直到老朱吩咐畅所欲言,大家才又开口提出自己的建议。 修史的事情敲定,接着又是下一个议题。 转眼到了中午。 老朱意犹未尽,事情也没谈完,干脆就让御膳房送了午饭过来,大家都别走,吃了继续。 倒也不忘关心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要不要提前回去? 这是宝贝,不能累着。 还说稍后可以让人把会议记录给朱塬送回去。 祖宗如此,朱塬当然要掏心掏肺。为了大明的美好未来,今天……就不睡午觉了! 第080章:不够 第一个‘三年计划’的第一次会议之后,接着就是各种相关调研和细节填充。 当然,都是朱塬提出的概念。 朱塬自己也没闲着,围绕这次会议的一些联想,之后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没出家门,各种头脑风暴,将能想到的诸多事情写成一本厚厚的奏章递交给老朱,这才转向其他。 时间也来到了洪武元年十一月的下旬。 冬月廿二。 上午去往金陵大学,恰好撞见国立大学的校长许纯仁正在和陶安吵架。 原因也简单,争抢生源。 国立大学的设置,老朱亲自拍板,和金陵大学一模一样,都是16个专业。 按照老朱原话,还是朱塬的概念,这样可以促进竞争。老朱也希望两所大学能够良性竞争。 朱塬当然要贯彻自家祖上的交代,眼看两个斯文人各种阴阳怪气,只能劝阻。还说起,已经向皇帝陛下提议,明年,还会再进行一次科举。 这也实在是学生不够的缘故。 就说最近,因为国立大学的插入,还有朝廷各部门的瓜分,再加上……陶安之前的判断也成了现实,许多士子不满朝廷竟然让他们只从不入流品的普通吏员做起,纷纷撂了挑子,结果,金陵大学的16个专业,本来计划每个专业招收500名学生,现在直接降到了200人。 不降不行。 限制单个专业为200人,是为了避免太多学生朝某些‘热门专业’扎堆,让各种分摊后本就不多的学生更均匀分布。 然而,结果是……没能挑选到合适的专业,一部分学生,也宁可撂了挑子,都不要学甚么‘土木’、‘冶金’、‘水利’之类。 觉得这是贱业。 老朱听到消息,还差点发飙,好在被朱塬劝住。 强扭的瓜…… 嗯。 这种是真不甜,也不解渴。 毕竟把人强拉进来,如果不干事,消极以对,那就等于是在耽误事。 无论是不愿从吏的还是不愿就学的,这些人不明白,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当下,是重新决定未来百年甚至千年中国社会金字塔结构的一个关键时期,若是及时站住了位置,现在的塔底,将来也能成为塔尖。 而一旦错过,当下的塔尖,不用一百年,也不用几十年,只是这洪武一朝,就可能落入塔底。 就说一个。 各种撂挑子的士子以为自己掌握了学问,奇货可居,然而,他们大概忽略了,这一连串大学,只是今年,就招收了数以千计的学生。这些学生,如果强要用,一年就能出仕。 朝廷有了能用的人,干嘛还惦记你们? 不过,朱塬对此也没有浪费口舌多做解释的意思。 没那精力。 怎么选,都是命。 反正,朱塬这次也不打算大度,凡是撂了挑子的,档桉已经落下,今后,别想再有第二次机会。 调解了两位校长的争执,打发走许纯仁,朱塬与金陵大学一干管理层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基本都是琐事。 梳理考生,安排课程,增建校舍,如此种种。 说起来,关于管理层,除了正副校长陶安和钱唐,前些日子曾经上门送书的测绘使涂霄父亲涂弼也被朱塬调来这边。 当然还是老朱批准。 朱塬提起后,皇帝陛下亲自召见了涂弼,一番问对,觉得学问尚可,再加上儿子都已经是正三品,父亲正八品太不像话,这次就授予了金陵大学的正五品司业之职。 司业本为国子学祭酒的副官,职责是协助管理国子学日常工作。 这次也差不多。 陶安统管全局,钱唐督学训导,涂弼负责日常。 至于职位名称,除了校长没有沿用祭酒,其他的,朱塬也没太创新。比如教师,朱塬没把‘教授’之类的弄出来,毕竟听着就不太正经,根据官职,还是‘博士’、‘助教’、‘学正’之类,日常师生之间实际称呼中也不会喊官职,更多倒是类似后来的‘先生’与‘学生’。 涂弼之外,还有方国珍的第三子方行,和朱塬招呼后,方国珍亲自去求了老朱,也得到了批准,调来这边。 不过,老朱觉得方行还是年轻了些,之前的翰林院正七品修撰,到了金陵大学,官职转为博士,品秩还是正七品。 老朱还要求方行顺便选个专业,修满100个学分。 方家对此没意见。 方行今年才22岁,方国珍也觉得幼子还年轻,不急,再次跑来亲自咨询了朱塬一番,果断给儿子选了‘经济专业’。 除了这些,今次科举成绩卓越又有资历名望的一些士子,也被挑选并授予了职位,比如借助漳州几家送到朱塬手里一副《天目山图》的画家王蒙,确定官职也是正七品博士,朱塬安排其掌管艺术专业。 相当于后来的艺术学院院长。 再加上从朝廷各部的调拨,近期一共确定16个正七品的博士,恰好分别分管16个专业。 方行也算。 而且,方行还不是最年轻的一个博士,最年轻的,是常瑸,现任正三品营海左卫指挥使常断的儿子。这次凭借策论80分和数学100分的出色成绩,当然还有功勋家庭出身的加成,也直接被老朱授予正七品博士。 常瑸选择的是‘化学专业’,同样很精准的一个选择。 朱塬对此都没有反对,还乐见其成。 首先,学校初立,一切都处在摸索状态,也就无所谓年龄资历,就如方行和常瑸这两个博士,虽然是官,接下来却也都要和学生们一起学习,一起钻研,一起将各自专业树立起来,甚至还要一起修满100个学分。 其次,除了本身在这个年代都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两人的家庭出身,也确定他们拥有直接得到授官的资格。 公平吗? 不公平吗? 朱塬不纠结这个。 而且,朱塬相信,大部分学生也都会认可这种安排,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也是这年代的现实。 如此这么琐琐碎碎地忙碌着,临近中午,朱塬正要离开的时候,设置在金陵大学校园内的《大明月刊》编辑部一位属吏匆匆跑来,说是印书局那边,同样也是配套设在这里的单位,那边……两位书商,为了争抢最后一批印好的《大明月刊》,竟然打了起来。 朱塬听闻后,没有生气,差点要笑出来。 这倒热闹。 今天过来,开局是吵架,收尾是打架,精彩啊。 这得去看看! 第081章:巧 老朱当初指划的金陵大学校园是5000亩,紧挨红山东侧向西放射成一个不规则的梯形,校园东西南北纵横都超过5里。 相比起来,旁边的红山才只是千余亩大小。 如此大的空间,别说现在,再过一些年,容纳个几万师生都绰绰有余。 因为暂时空余很多,朱塬就把《大明月刊》的编辑部设置在了这里,另外还附带一个印书局,集合了金陵原有以及大都而来的各种印刷相关工匠。不仅负责印刷《大明月刊》,接下来,金陵大学的各种教材,也会由印书局负责。 乘坐小轿来到位于校园东南的印书局大院,提前得到通报的《大明月刊》编辑部主簿沉器和印书局大使张青已经迎了出来,二者一个正八品,一个正九品,沉器负责编辑部的日常管理,与《水浒传》里某位好汉同名的张青则是印书局头目。 诶~ 说起《水浒传》,就不得不再提起其中的某个奇女子,潘金莲,号称古今第一淫妇。 嗯…… 潘姐儿:达达莫急,又有人念俺了,奴去烧个香! 再说沉器和张青身边,还有让朱塬意外的自家致用斋掌柜陆倧。 等几人见礼过,朱塬没急着和陆倧说话,一边走向院内,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是两个购书的商家,任地也不看看这甚么地方,为了抢着买书,竟是吃了豹子胆,在咱们这儿闹将了起来,”走在朱塬右侧的张青躬身对少年平章简单介绍,又接着道:“本是要一顿棍子打出去,听闻大人要来,下官就让人把他每捆了起来,听候大人发落。” 说着进到院中。 朱塬一眼就看到如同上刑场般被反捆双手跪在地上的两个中年男子,一胖一瘦,两人都没了冠帽,衣服上还有片片脏污,很是狼狈。 眼看朱塬被众人簇拥而来,知晓这少年身份的两人都立刻扑倒在地。 胖子拖着响亮的长腔首先哀嚎出声:“大人,饶命啊~~~” 瘦子倒是冷静,磕了头,勉强撑着爬起,对朱塬道:“大人,小的一时失态,愿百倍赔偿书局损毁,只求大人宽恕则个。” 朱塬看着两人的不同反应,没有答话,只是道:“解开吧,又不是杀人放火,没必要捆成这样。” 朱塬吩咐,旁边几位身形健壮的印书局匠人立刻开始给两人松绑。 张青邀请朱塬进屋,被拒绝,便殷勤地亲自搬了一张大椅过来,跟在朱塬身边既显眼又不太有存在感的麻袋姑娘熟练地从轿内取了一张虎皮褥子给自家大人铺好。 这边朱塬坐下,一旁得了自由的两人又向朱塬磕头致歉。 “这是小事,不过,打架终究不对,不许再有下次,”朱塬摆了下手,听着两人明显更松缓一些的感激,示意道:“起来吧,我只是好奇,过来问一些事情。先说说你们自己,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两人起身。 瘦子一边整理着身上的青色绸袄,一边先开了口:“大人,小的谭渠,江西饶州府人氏。” “饶州啊,最近还听人说起,宋时最大钱监就在饶州,嗯……叫‘永平监’。”朱塬说着,又想起来:“景德镇也在饶州,对吧?” 谭渠点头:“不敢欺瞒大人,潭氏现下虽居府城鄱阳,但却出身景德,家中世代烧瓷。” 这倒是巧。 朱塬不免好奇:“你们家烧哪种瓷器,水平怎么样?” “大人,凡青瓷、白瓷等类,谭家皆有烧造,因属民窑,倒是比不得官家,”谭渠说着,顿了顿,还是补充道:“然则,谭家自宋时起传承二百余年,倒也有些特别技艺。” “怎么说?” 谭渠略微挺了挺身子:“大人,谭家可烧红釉。” 红釉? 听名字,很容易理解,应该是红色瓷器。 对于这个时代的瓷器,朱塬能想到的就是元青花。 见谭渠说起自家能烧红釉时很有些得意的模样,朱塬想了下,才发现,记忆中瓷器的颜色,青白为主,或者还有蓝绿,但,红色的瓷器,似乎……不多。 嗯。 何止不多,简直是稀罕。 看来真是绝活。 于是更多了些好奇,随口道:“抽空送来几只我看看,如果真好,就帮你们谭家扬一扬名。” 谭渠闻言一愣。 这朱塬…… 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只是一年就已名扬天下,当下不仅官至从一品中书平章政事,还被皇帝陛下认了宗亲…… 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竟然要帮他们谭家扬名? 随即又反应过来。 即使对方不帮着扬名,能与这样一个权势通天的大人物结交,别说送几只瓷器,就是把家产送给对方一块,都是值得。 谭渠越想越激动,手脚都有些微颤,强忍着没有跪下,深深一揖道:“小的会尽快给大人送去。” 前些日子去明州洽谈海贸生意,恰好带了几只红釉瓷器当样品,因为太珍贵,只舍得送出了一半。 恰好。 要不然,还得赶紧去信到江西,这一来一回少说半月,万一平章大人没了兴致,或者干脆把事情给忘了,那可就成了谭家的大损失。 兄长总说自己不够大气,太喜欢斤斤计较。 看这次…… 若不是自己留下了那几只红釉瓷器,如何能趁热打铁? 朱塬能看出谭渠的激动,也明白自己大概又犯了个小错,却无所谓。 瓷器的事情之后再谈,朱塬没忘自己为何过来,转而道:“既然你谭家是经营瓷器的,应该挺富裕,为何来这里,嗯……是采购《大明月刊》的吧?” 谭渠下意识想要反驳一下少年平章关于自家‘富裕’的说法,想想还是没有画蛇添足,只是道:“谭家也有经营书肆生意,小的恰到京师,见了近日大人主持这《大明月刊》颇受青睐,就想着顺道采购一批带回江西贩售。” 朱塬也明白过来。 传续两百余年的地方大族,显然不会再只依靠单纯的瓷器营生,若是他……也肯定会分散一下家族产业过于集中的风险。 嗯。 用后世商业术语来说,这叫‘多元化’。 这么想着,朱塬接着问道:“要采购多少?” “这印书局只余七百册,小的打算全买,”谭渠说着朝一边的胖子示意:“不曾料到这位何兄也要全包,争执之下,我二人一时失态,惭愧,惭愧,还要再谢大人宽宏。” 七百册。 朱塬第一感觉,放在这年代,大概不算少了,看向张青:“一共印多少册了?” 第一期《大明月刊》这个月初凋版付印,朱塬一开始关注了一下,做出安排,最近就没再多问。 因为期待不高。 毕竟毕竟一本杂志,不能说刚刚发行了创刊号,立刻就万众瞩目,成了舆论先锋,指哪打哪,望风披靡。 传媒平台的影响力是需要长期积累的。 因此,虽然近期也感受到周围各色人等都关联到了《大明月刊》,但朱塬还是特意和老朱解释过。 不能急。 至少也要等个三五年,等百官万民都习惯了这本杂志的存在,也习惯了其中的消息,才能考虑其他。 张青的声音打断了朱塬快速闪过的思绪:“大人,总计已是印了31600册,多数凋版已是反复清洁修缮,实在无法继续,若要再印,只能刻新版了。” 超过30000册了啊。 朱塬再次意外。 前些日子还问过销售状况,这边回复不错,但,现在看来,这何止是不错,都有人为了采购这份杂志打起来……这显然是非常不错。 之前可没料到。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朱塬的印象都是,书籍难卖。 因此,朱塬最初的安排,预计两三万册的印量,大半都要免费发放。 现在的情况,实在让人意外。 随即转向一旁神情还有些畏缩的胖子:“对了,你呢?” “小的何三,来自杭州……”何三说了句,想想刚才谭渠与眼前这位天大人物相谈甚欢模样,顿时生出强烈危机,扑通又跪了下来,扯着嗓子道:“大人啊,若这书带不回去,东家可要发落俺的啊。” 朱塬:“……” 周围几人见何三模样,表情里都是玩味。 这胖子…… 明明一个结交朝廷重臣的机会放在眼前,却抓不住,竟还惦记着自己那不到百贯的小生意。 暴殄天物。 再看人家谭渠,转眼就已搭上,这才是明白人啊。 谭渠见何三如此,虽然刚刚两人还拳脚相向,此时却都有些替他惋惜,自己动作却不慢,连忙道:“大人,这书小的就不要了,让给何兄罢。” 朱塬点头,又示意面前何三:“听到了,起来吧。” 何三却没起来,下意识道:“大人,东家让俺采办一千册,这只有七百……不够哇。” 朱塬再次无语。 你这‘得寸进尺’,让人一点被冒犯的感觉都生不起来啊! 不过,朱塬随即也发现了问题,再次转向张青:“不是只有700册了吗,他要1000册,怎么回事?” 第082章:还是低估了 张青瞄了眼另一边的陆倧,才又躬身过来:“大人,实则……还有1700册,另外一千,是陆掌柜定的。” 这就通了。 见朱塬看来,陆倧连忙也躬身道:“大人,若是……致用斋也可匀给何兄300册。” 都什么破事! 朱塬当然没忘,还是自己吩咐,让致用斋充当这金陵城的一个《大明月刊》代理,没想着赚钱,只是给自家店铺添点人气格调。 现在,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又问:“这段时间,致用斋一共卖了多少册《大明月刊》?” 陆倧听到这个问题,带着点邀功:“大人,已是卖出了6300册。” 朱塬:“……” 合着我让你当个代理,你直接垄断成独家了。 当初计划印刷两到三万册,具体是凋版用废为止,其中10000册由官方发放给各部门、各州县和各军卫,其余推向市场。 若市场接受不了,就再免费发放。 现在……如果自己今天没碰上,只是致用斋一家,再拿下1000册,那就等于吃下了用于销售部分的三分之一。 只是一座金陵城啊。 朱塬对此倒是没想到钱的事情,就算致用斋把用于销售的杂志全包下来,也不过2000贯出头的生意。之前定下的杂志批发价格是零售价格的七成,也即100文售价的简装版,批发价格为70文。这样算来,全部的毛利也只有几百贯。 致用斋一支最顶级的主题钢笔赚得都比这多。 现在的问题是……真这么受欢迎吗? 于是就问了出来:“6300册,你确定?” 陆倧点头:“小的怎敢欺骗大人。” 朱塬都没忍住,抓了抓头,再问道:“说说,都谁买的?” 这份杂志可不便宜。 朱塬知道,当下的金陵城,因为冬天缘故,米价是一贯五一石,比夏秋时候高50%。因此,即使是简装版的《大明月刊》,100文的价格,也足够买大半斗米了。 陆倧没料到是这个问题,想了下,才道:“大人,这些时日,金陵内外,街头巷尾,到处可都在讨论这《大明月刊》,若是谁还没看过,与人喝茶闲聊都接不上话语。若仔细说都谁买的……唔,诸如朝廷官吏、读书士子、军卫官兵、地方乡绅,这些个,小的都亲自在店里见过。” “前两个好理解,”朱塬道:“后两个……你确定?” “自是确定的,”陆倧说着,想了下,主动给自家大人解释:“大人,那官吏买了,是为看时政。那士子买了,是为看科举,那军卫买了,是想看均田,那士绅买了,是为。呵,其他也都是看的,小的所说是各类人之兴趣所在。” 朱塬恍然。 这都是再看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 比如,其中关系到军方切身利益的均田制度讨论,朱塬能够想像这年代官兵士卒的识字率,但,涉及自己和子孙后代的饭碗,如果他在那个位置,就算不识字,就算贵一些,也同样会忍不住买一本来研究研究。 其他也是类似。 陆倧在旁稍等了下,见自家大人没反应,又主动补充:“还有呵,大人,就说那两篇,不提坊间盛传,赞誉颇多,京师里还已有班子开唱那《倩女幽魂》,小的去听过,唔……虽说戏文比不得那原本,还需打磨,可戏楼里依旧座无虚席,称喝连连。” 朱塬再次一愣。 都唱上了? 这才一个月不到啊。 另外……改编费用……谁帮我结一下? 内心里有些无厘头地闪过这些,朱塬目光扫了一圈,落在《大明月刊》编辑部主簿沉器身上:“你也说说,是这样吗?” 眼看大椅上的少年平章一副惊诧模样,沉器笑着拱手:“大人,是这样的,每次印刷装订完一批,送到致用斋,不管数量是几百还是上千,都是一两日就飞快售罄,陆掌柜每每就要来催一催张大使。还有其他地方书商前来采购,往往也要一番等待才能到手,若不是大人敲定价格,下官都想涨价了。” 印书局大使张青听到沉器提起自己,连连跟着点头:“是哩,是哩。” 陆倧也又道:“大人,就这……还是小的限了人购买缘故,因那有人想要从致用斋一次数百地拿货,还说比零售价再上浮一些也是可以,小的都没同意,还限了每人只可买一本。” 朱塬听着身边几人叙说,一边斟酌,逐渐也不再那么意外。 就说一个。 当下的金陵城,只是在籍人口就达到了19万户,76万人。 这是老朱渡江后苦心经营十余年的结果,算在现在这个世界,绝对是世界第一的大都市。 虽说任何地方都不缺底层,但,也可以想见,金陵城聚集了这个国家很大一批的权贵富豪,这些金字塔顶层即使只算京师人口的一成,也有7.6万。 这就是7.6万的高端消费群体,这些人,买上区区几千本《大明月刊》,一点都不夸张。 朱塬都不得不再次反思。 朱塬一直都知道这年代不缺少豪门富户,而且消费能力很强,这也是他接下来创建奢侈品牌的底气所在。然而,在图书层面,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市场的需求。 更何况,《大明月刊》还与一般图书不同,当下社会,任何职业,任何阶层,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文章。 甚至,如同刚刚陆倧说的,已经成了风潮的情况下,就算为了与人喝茶时能说得上话,那也得买一本不是? 京城如此,其他地方呢? 眼前终于被人拉起来的胖子何三无疑是另一个例证。 只是为了1000册《大明月刊》,就这么哭哭啼啼,想来……诸如杭州这样的东南繁华之地,对《大明月刊》的需求,哪怕不如金陵,也不会差太多。 因此也让朱塬明白了另一件事。 当初确定两到三万册的印量,一开始担心太多,实际是……一点都不多! 再更进一步,关于《大明月刊》的影响力。 日积月累,持之以恒。 这还是要的。 不过,《大明月刊》当下的影响力,或许,也已经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弱,即使还远远不到立刻站上舆论金字塔顶层的级别,但,只是这一期,看情况,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估。 嗯…… 也不能就在这里乱想。 偏听则暗啊。 还是刚刚陆倧的话语,坊间对两篇都是夸赞,朱塬可不信。 朝堂上对于朱塬在《大明月刊》这种严肃杂志上登载的事情,早已不止一人批评弹劾,理由要么是徒增靡费,要么是不够正经,因此都是希望老朱把相应板块撤销。 或许,该弄个问卷调查之类。 列出各种问题,涵盖各色人群,只要问题设置的巧妙一些,大概也就能判断各方对这本杂志的观感,进而从侧面评估《大明月刊》的影响力。 说做就做。 回去就做。 曾经毕竟从商,问卷调查这种事,包括背后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巧,朱塬都是知道。 嗯。 这就又有一个问题。 这年代,想要进行全国性的问卷调查,不现实,既然京师这边销量最高,那就以金陵为主,地方州府,或者,各卫驻军,只需要定向挑些代表人物。 已是中午,快速动脑一番,感觉又累又饿。 敲定了问卷调查的事情,朱塬不打算再多待,对陆倧道:“这次的1000册都别要了,给别人吧,之后……致用斋每期只采购1000册,为店铺增添一些人气就是,咱们也不在乎这点杂志销售的利钱。” 陆倧其实也不在意《大明月刊》给致用斋带来的利润,不过,却也没想到,自家大人没到过现场,就直接想到了他看中的一个。 这本杂志的畅销,确实给开业大半年后逐渐平缓下来的致用斋带来了大量额外人气,很多顾客来买杂志,左右看看,也就顺便买了钢笔。 这才是利润大头。 现在…… 稍微迟疑,陆倧还是建议道:“大人,为何不多印一些呢,即使每期两版,小人相信还是供不应求的。若是朝廷人手不足,小的也可联系其他商家,一同出钱印刷?” “这我考虑一下再说。” 若真有需求,朱塬并不拒绝多印,印多了,平均成本降低,朝廷或许还能有所盈利,不用再一直补贴。 不过,还是等之后问卷调查出来再说。 另外,听陆倧说到最后,朱塬又敛起表情:“私人之间相互传抄一下没问题,你们自己印刷,就别想了,我记得杂志尾页还特意标注,禁止民间擅自翻刻。嗯,这件事我会尽快与中书商讨一下,出台正式法令。” 禁止民间翻刻这件事,不是说版权啊利益啊之类。 朱塬看不上。 朱塬也不是不想更多人看到这份杂志,问题在于……若是翻刻了《大明月刊》,卖的太好,会不会有人想更进一步,自己也做一份杂志? 这是朱塬与老朱讨论过的。 相比图书,杂志的影响力更加持久而广泛,因此,这种涉及到‘话语权’的敏感领域,绝对不能随意下放给民间。 朱塬说得郑重,陆倧也就不敢再提,点头道:“小的听从大人吩咐。” 第083章:问卷调查 打定主意做一次问卷调查,当天晚上拟好试题,第二天,给老朱看过,随即执行。当天刻印,除了京师部分,下午的时候,驿传就将调查问卷送往全国各地。 大都。 征虏大将军徐达收到调查问卷时,刚刚结束一天的忙碌。 事情太多。 就说上午的时候,徐达在城北送走了再一次出塞的三万骑军。 这次是李文忠和傅友德带队。 自从第一次奇袭开平获得成功后,这已经是大军最近几个月的第五次出塞。还是三万骑军,一半老卒,一半新兵,相比第一次的一人双马,这次更是阔绰到一人三马的程度。 主要是为了多带回一些战利品。 就像这次为何能一人三马,都是最近几个月陆续抢来。 另外,这次的目标,还是开平。 第一次奇袭开平,往返只用六天时间,这次做出的规划是八天到十天,主要是考虑天气情况。 大都周边的最近一场雪才结束不到一旬,根据探报,居庸关外,前段时间的雪更大,再加上天气太冷,至今也没融化,而且很难说接下来一些天会不会再突然下雪。 因此,不是没有人反对这种情况下出塞。 赞成的更多。 大家都觉得,这种不确定条件下出兵,也是一种训练。 大军征战从来不可能一帆风顺,与其在将来更加恶劣的环境下遭遇困难不知所措,还不如提前就遭遇一下,并且训练应对之法。 当然,三万大军,大明可损失不起,因此这边也已经做好了随时接应的准备,并且保持每天至少有两次的信报传回,确保关内随时了解大军动向。 训练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战利品。 针对大军的反向‘打草谷’计划,皇帝陛下特批了一条谕令,大军每次出塞的战利品,除了兵器、战马或者其他一些敏感物资,剩余他的,一半上交,一半归个人,这可比以往至少名义上要全部上缴宽松太多,而且,即使是上缴的另一半,也都发放给了留守士卒,而且,与大军出塞关联越密切,拿到的也越多。 可以说,整件事就是朝廷既出战马又出口粮还各种物资保障之下,让士卒们自己去捞好处。 因为这份政策,若不是徐达强压着,不只是河北,甚至包括山西那边,整个北方的三十余万大军都恨不得出塞走一遭。 徐达能感受到,这不是自家祖上的风格。 因此想到了某个当初第一次见面就只觉惊叹的少年。 现在都已是宗室。 徐达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政策,实在是很能激发将士的勇武之气,虽然吧,前提是……朝廷要有足够的底气支撑大军这么干。 大都恰好也有。 还是因为某个少年,目前的大都,并不缺粮,甚至还有富裕进行一些必要的赈济。 再说开平,徐达知道京师正在讨论甚么‘三年计划’,显然依旧是出自某人之手,主公早前的信里提过,希望用两个‘三年’,彻底将开平圈入大明版图。 现在来看,或许,根本用不了两个‘三年’。 送走大军,徐达返回大都城内,开始与北平知府晋安一起安排大都匠户的南迁事宜。 大都原有67000余户匠户,总计33万人,自家主公第一批带回了3万。月初的时候,这边组织了10万,最近几日应该顺利到了金陵。 这次,还是10万。 下月初出发。 不过,这一次的10万之后,再接下来,事情就有些难办。 即使不说大军需求或者百姓民生,只是这大都城,也总需要一些人气,不能全给抽干。 另一方面,两次三番,匠户们也难免反弹,这年代,不到饿死境地,很少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大都这边,即使以往是最底层的匠户,好歹也是有家有室,到了金陵,谁知道会怎样? 因此,这几个月,不只是大批匠户听闻要强迁后逃离大都,即使是押送途中,潜逃者也不在少数。 徐达与晋安一番商议,决定送出这批10万人的同时,也一起向朝廷上书,希望停下抽调,将剩余的10万匠户留在大都。 想来自家主公应该会同意。 因为,徐达听到消息,自家主公……似乎有意迁都北平。 这一点,从主公将他从汴梁调派到这边,还有这段时间的诸多细碎交代,不难看出,事情并非空穴来风。 故元皇宫以北积水潭西侧的一处宅院内。 吃着亲兵徐六送来的简单饭食,徐达一边接过徐七递上的所谓‘调查问卷’。 扫了眼,一共十题,倒是类似那科举的策论十条。 第一题是打分,1到10分,能给《大明月刊》打几分,并且说明原因。 第二题是最喜欢的一篇文章,同样要说明原因。 第三题是最讨厌的一篇文章,当然,还要原因。 如此之类。 徐达大致看完,脑海中不由浮现这段时间已经不止一次阅读的那份《大明月刊》。 打几分? 徐达的第一感觉,可以打10分。 这些年,徐达能够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关键就在一个勤学不辍。见识多了,反而更能看出那本《大明月刊》的含金量。 这样一份介绍大明概况并且宣传朝廷各方面政令的所谓‘杂志’,对于稳定天下民心,实在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就说最后那两篇让人读起来也是饶有兴味的话本,都有着劝人向善在其中。 嗯。 不过,10分太满了一些,徐达想了想,决定打9.5分。 留些余地。 说起来,这带了小数点的数字,还是从那少年的《数学基础》里学来,作为大军统帅,不懂数算可不行,再加上那新式数字颇为简单易用,徐达私下里可是好好钻研了一番。 至于之后的问题…… 再次将一块只洒了盐巴的烤羊肉塞到嘴里,徐达决定,今晚再翻一遍那本《大明月刊》再说。 …… 胶州。 已经卸下胶州知府安心担任从三品营海副使的和淮刚刚从来州返回,乘船走了一遍初步完成疏浚的胶来运河,计划明天又要出海。 山东南北的黄海和渤海冬季也有渔汛。 不过,相比明州已经在某个少年平章亲自操持下经营了将近一年,舟山渔场又过于得天独厚,山东这边,一切都还在摸索,计划的明日出海,主要还是为了明年的春汛做准备。 见到金陵送来的调查问卷,和淮的第一反应,也是将这段时间一直带在身边的《大明月刊》重新读了一遍。 第二天还特意找到毛镶,确认对方也拿到了调查问卷,不免沟通一番。 和淮不清楚这调查问卷背后意味着甚么,但,既然是朱塬送来,就得打起一万分的精神。 总要合了上官心意才是。 …… 明州。 最近刚刚下水了一次性三艘500料的轮船。 相比之前还是人力驱动的200料轮船,这次的500料新式轮船,采用畜力驱动,两只直径都达到三丈的大型桨轮,每一个都是由船舱内的三头温驯壮牛提供动力,再加上结构的进一步优化,不借风帆地从定海到舟山北港,70里路程,只用了一个时辰又一刻钟不到,相当于一个时辰行驶超过60里。 对比营海使小大人当初测试的200料轮船,这次不仅体量大了一倍多,每个时辰的速度也更快了10里。 可以简单推算,若是这轮船的桨轮‘耐久’足够,内里再有牲口可以不间断更换运作,每个时辰70里,即使从明州到直沽,3000里海路,也只需要42个时辰。 这只是三天半的时间而已。 三天半啊! 不过,大家也都明白,这还是过于想当然的一个计算。 不同于近海,远海的环境太过复杂,有飓风,有洋流,还有畜力本身,万一牛在船舱里发了疯,简直灾难。 另外,桨轮的耐久,三天半倒是能撑的了,可……远远也无法与一艘能够平稳用上三五年的帆船相比。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个,成本。 建造一艘500料的轮船,耗费相当于同等体量帆船的三倍多。如果要更大,1000料那种,因为难度加大,同等体量成本还要更高。 寿命短,费用高,实在是不划算。 总之,暂时还是只能小规模用于海捕和海巡。 朱塬走后依旧被当做营海司衙署来用的大宅内,刘琏和姚封正商议着这件事,驿传那边送来了一叠调查问卷。 关于《大明月刊》。 两人顿时也都提起了精神。 这本所谓的‘杂志’,这些日子,在明州这边,也可谓沸沸扬扬。 刘琏本就想说道一番了,只是因为‘总编’是自己曾经的上司,不好开口,现在……既然你都送到了我手边,没说的,先给个8分。 剩下两分,都扣在那不务正业的两篇话本上。 还有,那《朱氏创业纪略》……算了,这个……留点口德。但自己肯定不会列为最喜欢。 刘琏当场在明远堂会议桌旁开写,姚封却没打算落笔,只是喊了人,吩咐把多余的几份发给信件上指定的各色人等,比如正在外海指挥冬捕的方礼。 …… 泉州。 另外一位营海副使胡惟庸这段时间却有些无心做事,还好几次忍不住大罪了一场。 自从朝廷改制十部的消息传来,胡惟庸就满是懊丧,觉得自己太亏,若是坚持着留在京师,即使多坐几个月太常寺卿的冷板凳,或许当下……就是正二品的十部尚书了。 再说京师。 左相那条门路已经断掉,那位少年平章,上次派人送礼,却也只收了一些不干痛痒的书画,换回一句‘好好做事’。 这‘好好做事’,后面不该还有些甚么吗? 可仔细问了家仆胡大,后面……甚么都没有。 这让胡惟庸感觉自己的前途实在渺茫。 收到问卷调查,内心里不以为然,却还是要打起精神。 十分。 这是定然的。 最喜欢的文章,肯定要是那《朱氏创业纪略》了。 最讨厌的文章…… 没有。 怎可能有,当然是都喜欢。 …… 广州。 如同明州一样,广州府的营海分司并未设置在府城番禺,而是珠江出海口零丁洋畔的宝安县。 零丁洋,正是文天祥‘零丁洋里叹零丁’的那个。 宝安县,之前属于东莞县,不过,早在东晋,宝安就一度设县,后来几度王朝更迭,或裁撤或重立,这次……为了配合广东营海分司的设立,再次划县,治域除了东莞南部珠江口以东部分,还包括外海大奚山在内的诸多岛屿。 广东营海分司、广州市舶司和广州卫三大衙门,当下都设在连城墙都还没有的宝安县城。 如同另外两个营海分司一样,广州营海分司的海捕相关目前也在筹备当中,主要也是针对明年的春季渔汛。 除了这些,广东营海分司副使吴良和广州卫指挥同知张秉彝一起上报朝廷批准后,两大衙门还展开合作,计划在这个其实一点不冷的冬天修建长达三十里的宝安海塘,这样可以确保宝安沿岸数万亩良田不再受到潮水侵扰。 朝廷自然答应。 白天里在海塘工地上待了一天,傍晚时分,吴良没有回城,而是又挤着时间赶去了位于城北的试验田,这边本是靠近山脚的一片荒瘠,担心被收税,之前已经许久无人耕种。 金陵让人送来了鸟粪和硝石,还有少年平章的一份试验田执行方案,虽然心存疑惑,特别是那硝石,如何能当得了肥料? 不过,吴良还是认真执行。 这边开辟出的100亩田地,分成了10份,分别或者不下肥料,或者下一种,或者下两种,或者分量各有不同。 现在,10月底插下的秧苗,暮色中,长势区别也是肉眼可见。 就说那同时施了两种肥料的几块,秧苗不但粗壮挺拔,叶色甚至都给人一种青到发黑的感觉。 对比没施肥的秧苗,一片枯黄。 而且,最近消息都已经逐渐传开,吴良到来时,即使已经快要天黑,还是有不少人特意赶来观察打探,攀谈几句,甚至还有一个专门从雷州赶来的乡绅,那可是千里之外了。 乡绅显然已经打探够多,直接对吴良表示,希望能花钱买几船肥料回去。 吴良只能拒绝。 哪有呵?! 不过,亲眼看到了效果,吴良也已经开始让人在广东外海寻找鸟粪岛。 摸黑回到居处,吃罢饭,吴良来到书房,开始写今日的工作日志。 这是在明州时少年平章交代他们,还说三五日写一篇也可。不过,吴良却是坚持每天都写,也偶尔会将其中一些送去给金陵,不是为了邀功,只是其中见闻建议,希望自家主公能知晓。 刚落笔没多久,老仆进门,送上驿传刚分拣出来的一份调查问卷。 浏览一遍,吴良又转向了那本同样被他翻了许多遍的《大明月刊》,不免再次从书架上找出,翻开,从头阅读,当再一遍翻完,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第084章:最低工资标准 巴州。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就觉得吧,最近这些事情,挺离谱的。 先是京中传来消息,自己突然得了一个金陵军事大学校长的职位,想俺老常大字不识几个,竟然要成为一校之长,教授学生,这真真不是主公多喝了几杯之后做出的决定么? 再是今天。 信使又一次带来主公谕令的同时,还有一份甚么的‘调查问卷’,让他填写。 问过同样被指派填写问卷的涂霄才算得知,这就和那科举试卷类似。 科举啊……更离谱了。 不过,等涂霄念过了内容,常遇春倒是来了兴致,这原是关于那《大明月刊》的。《大明月刊》啊,好东西,这些时日,其中不少篇章,他都反复让身边参谋的儒士读了好几遍。 诸如那《朱氏创业纪略》,常遇春就很喜欢,还觉得,确实是写得太‘略’了,该弄一本厚厚的演义出来,才是精彩。 还有那《倩女幽魂》,有意思。 蜀中剑仙呵。 恰好就要入了蜀中,若是得闲,就派人去那山中寻一寻,捉一两个剑仙带回京师献给主公。 至于那《红楼梦》,常遇春就不喜欢了,小儿女的哭哭唧唧,还要还泪甚么的,不利索,把身子还了,做个一世夫妻,多干脆。 还有其中再次涉及均田的章节,常遇春特意让人誊抄了很多份,传诸各卫,算是对将士们的又一次激励,近日反馈也是不错。 再说那‘调查问卷’,既然是主公安排,那就填呗。 自己口述,涂霄执笔,就着十一月廿八日晚饭前的时光,很快完成,当即让人趁夜往回送。 吃罢饭,开始召集诸将,商讨明日之事。 为了囤积足够粮草,避免大军深入蜀中遭遇补给困难,主公谕令是下月初发动入蜀。 然而,实在不能再等。 不是因为蜀中不断向吴友仁军镇增兵,目前已达到五万,而在于……过往一段时间,已经有三位蜀中将领悄悄遣人过来,说归降事,并愿为内应。 因此可见巴蜀军心。 若是开始第一位还是诈降的话,一而再,再而三,总不可能都是假的。 再者,就算是假,又能如何? 吴友仁目前有兵五万,已是蜀中一半兵力,自己这边,那怕从兴元南下一路留守部防,到了这巴州城的,也还有15万大军。 三倍于敌,气势又盛,破一个吴友仁,还不是手到擒来。 常遇春召唤,诸将很快抵达。 除了涂霄这位正三品的测绘使文臣,主要还有常遇春的两位副手,官职为正二品江西行省右丞的薛显和同为正二品的大都督府副都督顾时,两人也都是这些年颇受老朱信赖的勐将。 说起来,常遇春挂名的中书平章,与朱塬并列,是从一品。 征作中军大帐的巴州城州衙内,诸将一番讨论,确定明日天不亮就向吴友仁军镇进攻,一鼓作气。 常遇春还分别召见了这些时日一直扣留在明军大营的三位信使,安排里应外合之事。 十一月廿九日。 新的一天,老天爷也是赏脸,这是没有雾气的一天。一夜筹备的明军在卯正时刻准时发动,三处内应也全部给了回馈,一部制造内乱,一部打开营门,一部趁乱抓获了想要逃走的吴友仁。 夏国倾尽全力筹集的五万大军,一时间成了笑话。 战事持续到中午就宣告结束,明军一战歼敌八千,俘虏四万余。天府之国,彻底向明军敞开了胸怀。 常遇春并没有被这番胜利冲昏头脑。 因为,问题接踵而至。 自家主公昨日送来的谕令还再次提起,入蜀之后,一定不得过于杀戮,免得激起蜀中反抗。同时,那怕到了重庆城下,若能招抚,还是要尽可能避免刀兵。这不是第一次的类似交代,常遇春不能不听。 于是,四万降卒,一时间就成了问题。 押送后方……秦岭道路难行,实在不便。 就地安置……那更危险。 解散放归……就怕这些人转眼又成了大明的敌人。 全部杀掉……常遇春是这么想的,然而,别说主公那里要吃挂落,就是一干下属,也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现在,不把这四万人处理好,大军也无法放心入蜀。 商议了一个下午,终于拿出了一套方案。 首先将夏军所有千户以上将领拣选出来,押送后方。 其余士卒,每人扒了上衣抽三鞭子,然后给予三日口粮就地遣散,并且约定,大军后续征伐途中,再见有身带鞭痕者,不仅不再宽宥,还将牵连家人。同时,若这些人不肯归乡,流窜蜀中作乱为盗,一旦抓捕,也将牵连家人,全部诛杀。 处理过四万降卒,常遇春也没有听从薛显分兵取成都的建议,依旧采取大都之战的擒贼擒王策略,大军顺水而下,直奔六百里外的重庆。 …… 常遇春打通米仓道顺利入蜀的消息第二天就通过飞鸽传书抵达金陵。 朝堂一时振奋。 老朱再次送去加急谕令,一方面要求常遇春不得滥杀,一方面,对于夏国明氏,若能怀柔,依旧怀柔为主。 对于常遇春没有分兵直取重庆的做法,老朱也很赞成,如果能迫了夏主投降,整个蜀中其他州郡也就很难再升起反抗之心,两方都能减少伤亡。 北路军势如破竹,廖永忠、杨璟率领的东路军却不太顺利,当下还被卡在瞿塘峡,也就是当年蜀汉刘备伐吴大败后退守的白帝城,长江天险之一。 老朱也不急,只是去信要求廖永忠和杨璟牵制瞿塘守兵,避免其回救重庆。 其余的事情就交给常遇春。 如此这般,时间进入了洪武元年的十二月。 朱塬最近几天忙碌的主要一件事,是安排大都而来的又十万工匠。 还得知,另外十万也在路上,腊月下旬赶到,另外还有徐达和北平知府晋安的联名上书,这边也同意下来,其余的匠户,就留在北方,不再抽调。 再说一次性十万人的安置,这不是小事,也不算大事。 如果按照军事化管理的标准,不过‘安营扎寨’四个字,然而,想要让这十万人有归属感,并且尽快投入到工作当中,就必须好好费心一番。 安置地点提前都已选好。 这次还是对半,一半在京师,一半去太平。京师的一半,安排在幕府山东麓,太平那边,还是已探明铁矿所在的周围山中。 另外,安置的第一步,还是建房。 朱塬为此特意从明州那边调回了一些人手,毕竟那边在制砖烧瓦伐木起屋等各方面都很有经验,其中就包括身边丫头钗头凤一家。 钗儿的父亲,涂让春,本是岱山渔户,擅长造船修船,是个巧匠。当初被安排在制瓦工厂工作时,涂让春针对冲压式制瓦机提出了活动模具的设想,被朱塬随手点了一个‘组长’职位。 这次调过来,正式入了流品,担任在幕府山东麓设置的又一座制瓦工厂的主管,官职为正八品。 另外,采桑子一家也到了金陵。 这是因为伍三娘、伍四娘和伍五娘……嗯,也就是采桑的缘故。 这是小事。 腊月初一这一天,上午进宫,除了新一月的《大明月刊》,还要帮老朱顾问一件大事。 官吏的薪酬。 当下,临近正午,东阁的会议室内,朱塬正在和大家讲的,是后世的‘最低工资’概念:“所谓最低工资,就是按照一地的粮价等消费标准,确定一个能够保证底层百姓也足够勉强吃饱的一个薪资标准,这是要有所区分的,比如,金陵的粮价和北平的粮价,肯定是不同的,就要设定不同的标准。不过,咱们当下以实物作为主要薪酬,反而容易统一。祖上,塬儿觉得,最低工资标准,1石是比较合适的。这些主要是针对匠户。五口之家,每月1石粮食,每人每天合1斤,我觉得很合理。” 朱塬说完,老朱还没发表意见,对面的李善长已经道:“平章,若一户有两个劳力,岂不是每月就能拿两石米粮,那可就很富裕了呵?” “左相,百姓富裕一些,天下因此更加稳定,难道这不好吗?”朱塬反问:“更何况,就算一户两个劳力,干得多,吃的也就多了。您是知道,咱们士卒的口粮标准是每日两升,那可是三斤。再说一户两个劳力,不过平均二斤,孩子老人少吃些,两个劳力多吃些,还是不会有多少剩余。” 李善长低头看了眼面前的资料,又抬头反驳:“平章,可你算过没,若设立这甚么‘最低工资标准’,将工匠薪俸从六斗提升至一石,要增加多少靡费,朝廷可支付得起?” “我大致算过,”朱塬道:“只是以朝廷目前的每年粮税收入,就绰绰有余了。更何况,接下来,咱们会增加铸币,相比全部以粮食作为薪俸,我其实更倾向一部分粮食加一部分钱币作为支付手段,这样能够降低朝廷负担,钱币的流通,也能促进分配。” 朱塬说道最后,本来想要反驳的李善长顿时怔住。 这…… 分配?! 又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上首的老朱适时打断,说道:“就照塬儿说的,设置这‘最低工资标准’,并以钱粮各半进行支付。唔……再说说这官员薪俸吧?” 朱塬看向对面。 老李低头翻着户部初步拟定的薪俸标准,不说话。因为内心不满,但,还是让对面小子去说。 朱塬稍等了下,便开口:“祖上,我先说一个,官员薪俸,应该是按月发放,而不是按年计算,比如户部草拟的最低从九品岁禄50石,除以一年12个月,这是算不齐整的。还不如减两石,平均每月4石,刚刚好。其他也是一样。” 老朱瞄了眼面前的表格,琢磨了下,点头:“是这个理儿,那就……唔,你们稍后再议个整数出来。” “还有……”朱塬道:“和工匠工资一样,我觉得,官员的薪俸,更该多一些银钱,少一些米粮,甚至全部发放银钱。这一方面可以提升薪俸的发放效率,比如,送一石粮食给官员,和送一贯钱给官员,后者显然是更方便的。甚至,不用送,每月在衙署里,大家直接就把俸禄领回去了。方便快捷。” 老朱这次一时没有点头,看向会议室各位:“尔等也说说?” 大家相互对视几眼,工部尚书单安仁先开了口:“主上,臣觉得……都发银钱,也是不错。” 其实…… 说真的,在坐各位,没有几个是靠那每年几百石的俸禄过活。 单安仁开了口,户部尚书杨思义也跟着道:“主上,臣认为不妥,还是平章刚刚所言,不同之地,不同时节,粮价各不相同。就说当下,京师石米为一贯五,北平那边,据臣所知,石米粮价高达三贯。若是全部发放银钱,平日还好些,若遇了灾年,怕是官员俸禄连自家人都无法养活。” 老朱听杨思义这么说,有些想要冷笑。 却是忍住。 老朱是体会过人间疾苦的,也是见过官吏在乡间作威作福的,因此,他同样知晓,大部分的官员,哪里会完全依靠这点俸禄过活? 然而,这话也不适合太直白说出来。 商议一番,到底还是决定,无论官员还是工匠,接下来,暂时都是钱粮各半。 随后,朱塬又主动提出了吏员薪酬。 这是曾经被老朱忽略的一个,而且是严重忽略的一个,以至于适得其反,造成官员想要雇佣属吏,不得不想办法从官方财政里抠钱出来……抠习惯了,也就不再只是为了养吏,塞自己荷包里多好! 道理简单,老朱当即也答应下来。 只是,接下来,各个衙门能雇佣多少吏员,还要再议。 如此到了中午。 会议结束,打发走其他人,老朱带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来到隔壁饭厅,一边让人去喊太子一起来用饭,一边又笑着问道:“可还有当众说不得的?” “有啊,”朱塬点头,说道:“有个例子,万历朝一个大清官,名叫海瑞,因为太过清廉,名声又大,以至于当时官员都不喜欢他。当时的薪俸还是开国定下,海瑞这样的清官,自然不可能有额外收入,于是,俸禄只能勉强养活家人,连肉食都难得吃一回。有一次,海瑞母亲过生日,终于买了二斤肉回去孝敬母亲。这件事,不知为何,却成了官场笑谈,一群大官一边吃着1000两银子一桌的席面,一边嘲笑某个穷酸,老母过生日,也只能买二斤肉。” 老朱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俺没忘你这句,俺会把该说的事情写在祖训里,将来……子孙们,诸事也都是要能变通的。” 朱塬也点头,想了想,又说道:“这件事还产生了不好影响,甚至扭曲了一些价值观,这才是我觉得最可怕的。” “什么……价值观?” 朱塬道:“有一种说法,说你一个当官的,如果连自己家人都照顾不好,官当得再贤能,再清廉,还不如去当个有能力会办事的贪官。哦,起因是,海瑞一生清贫,以至于几个孩子都夭折了,一生无后。祖上,你觉得,这道理是对的,还是错的?” 老朱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塬儿你觉得呢?” 朱塬摇头:“当然是错的,不过,人心就是这样,太容易被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影响。” 老朱再次沉默。 他有些想不通了。 朱塬道:“祖上,我说这些,其实是想着,咱们只能顺应人心,就像顺应某些根本的道理那样。既然当了官了,不如就多给一些,当然,是在国家财政允许的情况下,多给一些,这样,至少可以让清官不会因为清贫而无以为继,千年礼法熏陶下来,任何一朝,清官都是不少的。而且,那怕不是完全的清廉,至少,咱们多给一些,也能把他们的心拉住,不至于走太偏,您说是么?” 老朱点了点头,又问:“要如何做,你是有法子的吧?” “祖上,那些海贸公司股份,就是一个,”朱塬道:“将来,各种国有公司,中央直辖的,若是产生利润,就把利润分给中枢官员一些,地方企业,就把利润分给地方一些。这些都是我早就提过的。利润分几份,国库一份,皇族一份,官员一份,最后,做事情的工人,也必须要有一份。呵,其实……这还是‘分配’之道。” 老朱想了下,就说道:“你回去,这几日写个方案给俺。” 朱塬答应。 老朱想起另一个:“将作司……呵,现在是工部了,已是做了几套银币母钱出来,俺早上让人送去你那里,可是看了?” “早上吃饭时看了看,”朱塬道:“具体……我还要再琢磨琢磨。” “主意也要快快地拿定,”老朱叮嘱道:“既然要钱粮各半地发放,到时候,若是钱币铸造不及时,发不出来,那朝廷可就要丢丑了。” 第085章:选哪个 做了个梦,梦到被一条蛇纠缠,还似乎咬在了身上,朱塬被吓得勐地睁开眼,才发现是庄六娘,不由抬脚。 蹬! “啊——” 女人的轻呼把外间的青娘等女都引了进来,眼看庄六娘狼狈地匍在床边脚榻上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塬已经坐起身,感受到身后的钟离西瓜小心贴过来,顶开一些,一边伸手捉住攀着床沿探过脑袋的庄六娘下巴,笑着道:“不乖啊,说说,我该怎么罚你呢?” 庄六娘红着脸庞,眸子里泛着水意:“爹要怎地罚六儿,就怎地罚六儿。” 女人可怜兮兮,朱塬却不客气,这女人心思多到有点越界了,抬头望了眼垂有彩凌的床架:“那就……吊起来吧,直到我晚上睡觉。” 吩咐过,开始穿衣洗漱。回到正屋西间的书房,看了眼摆在这边的那台水晶刻漏,表盘重新设置过,显示的是小时刻度。 现在是下午的三点二十分。 午睡被打扰,起得早了些,倒也没有再补觉的意思,在书桉旁坐下。 面前是一叠调查问卷。 发送到各个地方的还没有送回,眼前主要是面向金陵各个阶层的一次调查。朱塬也没弄太多,多了看不过来,只有一百份。 即使如此,这几天挤时间翻阅,也才看了一半。 翻到之前浏览的一页,朱塬伸手拿笔,再次注意到放在桌角的一只插了一支小梅的长颈花瓶,花瓶只有一次高,瓶身整体呈现一种少见的深红。 这是前些日子饶州商人谭渠送来的红釉瓷器中的一只。 当时听谭渠说了些,才知道其中门道,相比成熟的青瓷等品类,红釉瓷器是近几十年才开始出现,而且,因为对火候的要求非常严苛,即使是多年摸索的谭家,经常也是一窑瓷器里都不一定能烧成一只,可见珍贵。 朱塬最近因此就在考虑,是不是专门做一个红釉品牌。 毕竟青瓷之类太常见,这红瓷,绝对是你不用炒就非常稀少的类型。 稀少就意味着昂贵。 天生的奢侈品。 思绪闪过,暂时收回注意力,朱塬从笔筒里取了一支钢笔,转向面前的调查问卷。 关于最近的问卷调查,表面上各种问题似乎没什么,但,透过问题,其实可以得到相当多的信息。 比如一个简单的打分。 分数高低,其实就意味着读者内心里对这本杂志的接受度。 显而易见,分数越高,接受度也就越高,相反,如果太低,说明抗拒的人太多,也就不会有太好的舆论引导效果,这份杂志也就没必要继续做下去。 眼前的一百份问卷,关于第一道打分题目,提前已经让身边女人统计完,10分制的打分,全部计算下来,平均分数高达8.7分, 这其实就是读者的表态。 朱塬也发现,少有满分,大概是国人谦虚本性的一种间接展现,因此,9分就已经相当于满分了,会用小数点给九点几分之类的,还是少数。 总体达到8.7分的结果出炉,朱塬当即决定,从下月起,加印一版,将印刷量提升到6万份左右。 提前也算过,还是1万的精装,另外5万简装,其中简装部分全部用于出售,按照批发价,就能收回3500贯。 另一方面,先算纸张成本,总计6万册杂志,两种规格,还是按照理想的100页计算,精装版每册125文,这是之前算过的,简装用纸只相当于三分之一精装成本,约40文一册,那么,全部纸张加起来,就是3250贯。 这就盈余了。 当然,还有凋版、油墨、装订、稿费乃至后续的驿传分送,这部分开支,算个三四千贯,也一点不少。 因此,实际想要收支平衡,还是挺遥远的。 如果真要追求收支平衡,甚至盈利,朱塬当然是有方法的,简单两个字,广告。 官方背书帮你家的产品‘广而告之’,印刷数万册分发全国,那么,一页广告,你愿意出多少钱? 什么? 1000贯? 出门左转! 到时候,每期也不多,塞个五六页广告…… 嗯。 不能钻钱眼。 不能啊。 不过,明年自家的‘关雎坊’开业,可以试一试。 除了第一题的打分,后面的‘最喜欢’和‘最讨厌’等题目,含金量也相当高。 这可以看出不同群体对不同版块的态度,甚至,因为是实名问卷,还可以从中看到本人的政治倾向,乃至更深层次一些的个人性格。 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料,可以列入档桉的那种。 朱塬一边翻阅一边斟酌一边做着笔记,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室内光线开始暗下,便停了笔,端起手边常温的茶水喝了口,吩咐默默守在一旁的青娘:“上午祖上让人送来的那些母钱,拿来我看看。” 青娘答应一声,去到外间,很快捧了一个托盘进来。 把满是各样钱币的托盘放在自家大人面前,青娘示意着另外丫头们一起开始在室内点灯。 虽说天还不算太晚,自家却也不必节省这些蜡烛,大人眼睛才是紧要的。 亮起的烛光下,朱塬开始摆弄面前整整一托盘的母钱。 铜钱都已有了规制,不必额外费心,眼前的,都是银币。 面值从最小的一钱到最大的十两,样式也分为好几种,或者方孔钱,或者小元宝,或者如同后世那种的无孔圆币,其中还有这段时间沟通过程中朱塬提议的一些。 比如朱塬当下拿起的一枚,面值一钱。 这是传统的方孔钱。 相比只有黄豆大小的一钱纯银,眼前的方孔钱属于合金币,直径为一寸,重量达一两,其中含银一钱,铜和锌是九钱,因此,若按市值,这枚钱币的价值其实达到109文。 不过,计划只作为‘当百’的一钱银子使用。 这是在试制母钱过程中朱塬对老朱的提议,倒是和老朱要求使用足银的观念类似,说到底,都是‘不欺’二字。 宁愿自己亏一些,也不能让百姓觉得,你在铸币上耍花头。因为,自以为聪明地短少克扣,损害的只会是国家信用。一旦百姓不再相信朝廷,隐性损失比抠抠索索之下节约的一点铜银要大太多太多。 相反,如果信用树立起来,不说其他,只是保持一个‘不欺’二字,就能让朝廷的货币信用持续更长时间。 时间,就意味着可能性。 转变的可能性,改革的可能性,度过危难的可能性。 再说眼前的‘当百’合金银钱。 这是朱塬最看中的一枚。 因为,一枚这样的钱币,含银一钱,相当于100文。 类似后来的100块。 作为托盘里面值最小的银币,不难想见,这肯定是相对最容易流通的一种。再往上,二钱、三钱、五钱乃至一两往上等等的银币,面额就太大了。 就说今天刚刚讨论过的最低工资标准。 按照一石米粮计算,不说实时的粮价,理想一些,一石米是一贯钱。那么,假设全部用钱发放工资,两种方案,一个是给工匠10枚合金银币,一个是只给一枚1两的银币,对比之下,显然,前者更容易花销,也更容易流通。 至于后者,硬硬的一块,或许工匠们只能把银币切开使用。 这就失去了铸造银币的意义。 至于为何做成合金银币,因为,一钱的纯银,实在太小。 首先一点,这年代的一两,可不是后来50克的一两。 当下,一斤比后来的500克应该是多一些,但一斤却又分为16两,因此,一两大概就30克左右,再切到1钱,更是只有3克,而不是后来人概念里的5克。 三克纯银多大? 大概就是黄豆大小。 这么一粒纯银做成银币,眼前托盘里也有,一种是无孔的小圆币,压成拇指盖大小,一面有‘洪武’二字,一面是‘一钱’的面值。 另一种是带孔的,却不是方孔,而是类似后来的口哨糖,当然,也要比口哨糖小不少,大致就是个小圆圈。圆圈两面也篆着‘洪武’和‘一钱’的字符。 两种银币的特点,稍微在脑海里勾勒一下也就明白,太小也太轻,很容易丢失,或许还可能被小孩子当成糖豆一口吞下。 因此才有朱塬建议的合金方案。 把玩片刻,见青娘一直站在旁边,朱塬也没多想,随手拿了面前三种一钱的银币摊在手心,问女人道:“呐,都是价值一钱的银币,你要哪个?” 青娘没想到自家大人会突然转向自己,她哪里有什么想法,打量片刻,瞄了眼自己的小男人,才探出纤纤玉手,小鸡啄米一样捉了下那颗‘口哨糖’,随即又不太自信地放回,抬头过来:“大人……让奴选哪个?” 朱塬:“……” 这没主见的婆娘,就不该问你。 而且…… 明明都选了。 还不是自己想的那个。 这,不太对啊。 扭头。 房间里还有四个丫头,采桑子、钗头凤、西江月、满庭芳。 目光扫过去,朱塬本来还想问一下,见四个妮子眸光灵动跃跃欲试的小模样,又放弃。这几个看自己把玩手中合金银币那么长时间,大概率会选择讨好自己。 问了也没意义。 越想越不对劲儿,干脆把几枚银币攥在手里,起身,打算出门。 青娘连忙取了裘衣,追上前给自家大人披上,一边问道:“大人,要备了轿子么?” “不用。” 说着穿过庭院,来到东厢。 没能进门。 马上就是腊月初三,某个妮子最近几日还在仔细检视着自己的嫁衣,还有其他一群女人协助,朱塬要进去,却被留白挡住,平日里细致体贴的写意干脆就没露面。 朱塬也不勉强,站在门口摊开手对留白道:“都是一钱的银币,挑一个,你会怎么选?” 留白见自家大人没有强行进门的意思,松了口气,低头打量几眼上午也见过的银币,想了下,伸手就捻起那颗‘口哨糖’:“这个……可用线穿了,不易丢呢。” 朱塬追问:“为什么不选这个大的?” 留白瞄了眼:“大人,这是铜的呢。” 朱塬耐心讲解:“里面含银的,足足一钱,还搭上九钱的铜和锌。” 留白很坚持:“大人,这……看着就是铜的。” 朱塬:“……” 留白见自家大人无语的模样,很配合地转换立场:“大人,若是……奴就选这个吧?” 说着指向那枚合金。 朱塬:“……” 于是转去东花园。 山山、水水的一群,还有玉米、西瓜的一群,都喊到花园正屋这边,没再一个一个问,展示了样品,取了纸条,让个人写出答桉。 结果,一大群姑娘,大部分也都选了‘口哨糖’。 朱塬已经无力询问原因。 不过,还是不太甘心,又转去西花园,除了一群‘边塞’姑娘,还让人把前面的番娘胡女喊来。 再次测试。 大部分女人,依旧选择了‘口哨糖’。 当天色暗下,朱塬已经懒得折腾。 盘腿坐在这边正屋西侧小厅的矮榻上,扫了周围一圈,眼看某个北欧姑娘廊柱子一样戳在后面,郁闷的心情好了些,忽然笑起来,示意道:“梧桐,过来。” 北欧姑娘立刻上前,矮着身上到榻上,匍到朱塬身边,眸子里带着期盼:“大人,奴……想吃。” 朱塬摊开手,还是三枚银币:“选一下,选对了,想吃什么都有。” 梧桐眨着眼睛疑惑。 刚刚都选了的,是细雨帮着她填的纸条。 不过,大致听懂了自家大人的话语,梧桐低头看向面前银币,不太灵光的脑瓜琢磨片刻,伸手……三个一起抓了起来。 朱塬再次笑起来,抚了抚梧桐披散着头发的蓬松脑袋:“真聪明,知道‘我全都要’的道理。” 梧桐微抬脑袋,顶着自家大人小手,跟着笑。 今晚能吃饱了。 朱塬也不再纠结,大致明白,自己有些想当然了。以为考虑得很细致,没想到,大部分人,还是更看重自己能看到价值的东西,哪怕小一些,也不要那个看着像铜币实际上分量还更足的合金制钱。 再想想,这也很好理解。 足银再小,那是肉眼可见的,合金制钱再大,谁知道里面会不会真的如朱塬所说拥有一钱的足银。 万一只是半钱呢? 因此,哪怕小一些,哪怕不宜存放,哪怕可能丢失,众人还是下意识选择足银钱币,而不是合金制钱。 这件事的最根本原因,说到底,还是信任度没有到达某种程度。 大宅里的女人们或许会相信朱塬,但,这钱又不是朱塬亲自铸造的,因此,还是小小的足银钱币更可靠一些。因为看得见,摸得着,一钱就是一钱。 这也让朱塬反思了一下。 很多事情,并不一定是自己想得很好,就是对的,还是要多问问当事人的意见。 嗯…… 这倒还是与问卷调查类似。 于是打定主意,这种事,以后要多做。 第086章:念想 新的一天,昨夜睡在了西花园,早起身边是一群番娘胡女中两个娇娇小小的倭女,香织·滴滴和奈良子·滴滴,脸蛋小小眼睛很大如同猫儿般的姐妹俩。 朱塬挺喜欢听两个丫头说话。 对于日语,男声和女声,简直是两种语言,一个让人感觉是在挑衅,一个让人感觉是在调情。 嗯。 穿衣洗漱后来到正房西屋,依旧把两个小妮子唤在身边。 等青娘和洛水送了早饭过来,才想起,好像……忘记了什么。 直到喝一碗八宝粥的时候,终于记起,连忙问青娘:“昨天那个,六娘,放下来了吗?” 可别吊一晚上。 青娘也没忘这件事,记忆还挺深刻的,点头道:“大人昨日说……等您睡下,那时就放下了。” 这就好。 早饭罢,今天的安排是校对书籍,不出门,只是将身边女人们编写整理的教材大致浏览一遍,送去给老朱。 这已经是第二批。 前几天已经送去了一批,老朱还在看。 其实,除了‘经济之学’这种,其他,朱塬觉得实在没有敏感到需要自家祖上亲自删减一番的必要,即使是‘物理’、‘化学’之类,想要敝帚自珍,那就干脆不教,既然开了专业,稀里湖涂的,那也和不教没区别。 不过,某人还是坚持要先过一遍。 另外,诸如‘化学’专业这种,近些日子确定了名单,老朱也是一个个亲自审核档桉,其中几个觉得不妥,还给黜掉了。 朱塬对此不太赞成,却也没反对。 不得不说,这年代,只是自己还能记着的那些浅层的化学知识,反而就是机要,比如火药配置背后的某些根本道理,只要明白了相应的知识,理论上就能做出威力很大的火药。 这在老朱看来绝对不是一般人该知道的。 更别说朱塬还在之前送交的化学教材里提出了硝化甘油的概念。 黑火药,只要有材料,朱塬随手就能配。 硝化甘油,虽然没有黑火药那么简单,但,私下里琢磨了一番,其实……好像……也不难。不过是‘硝’、‘化’、‘甘油’三步走。 硝酸怎么来? 工业制法不清楚,但,只要有了‘硫’,就有了‘硫酸’,有了‘硫酸’,大概也就有了‘硝酸’。 再说甘油。 这个也简单,皂化反应。 总之,道理有了,后续,也就有了。 这叫‘本立而道生’。 不过,老朱看到朱塬在教材上说起黄火药威力是黑火药的十倍以上,顾不得敝帚自珍,直接就将相关章节给删掉,只计划让火器司秘密进行研究。 说起教材相关,最近,‘经济之学’的‘生产’一篇,老朱亲自增添删改还加了注解之后,总计三万字出头的一卷,已经开始让人刻印,并且确定为各所大学和朝廷百官的必修,预计刻印出来,人手一本。 这也是朱塬催促的结果。 毕竟大家开会的时候,总不能一说起‘经济之学’,只有自己和老朱,或者偶尔再加一个太子,才知道,其他人都一头雾水。 更何况,道理给出去,接下来,大明想要推行的很多政策,也就有了理论依据。 为什么要免费补贴农具啊? 以前不知道。 现在,看了‘经济之学’的‘生产’一篇,哦,为了提升生产力。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至于‘分配’,朱塬不急,老朱也不急。 先把‘生产’搞定再说。 毕竟只是‘分配’两个字,听着就让人不舒服,这平白无故的,凭什么要搞‘分配’,咱都拢自个儿口袋里多好? 转眼临近中午。 大致浏览过一部计划用作‘建筑专业’教材的《营造法式》,盘腿坐在矮榻上的朱塬见留白在自己旁边晃啊晃,放下书本,笑着招手唤妮子上来,搂住问道:“什么事情,说吧?” 留白被自家大人搂住,脸蛋红红,想想还是道:“大人,明日……到底是写意姐姐的大日子呢。” 朱塬明白过来。 想了下,说道:“打算怎么办,你们可以自己去安排,花销也任由支取,呵……”笑了下,又接着道:“我只负责入洞房就是了。” “奴几个身份……倒也不需太操办,”留白听自家大人这么说,有些感动,说了句,才又道:“奴只是想着,大人明日可否也如今日这般,不用出门,晚间……再有一桌席面,奴几个陪大人,也是热闹?” “这么简单啊。” 朱塬有些意外,但,想想也是。 能让老朱夫妻俩默许身边几个女人的身份,这年代,已经是非常难得。以朱塬现在的身份,如果还要大操大办,那才反而可能招来麻烦。 朱塬自己倒是不怕麻烦,问题是,身边几个,其实是承受不起的。 不过,又想了想,还是道:“这样,明天可以请个戏班子过来,《倩女幽魂》不是开唱了吗,就听这个。嗯,还有写意家里那边,也可以悄悄的请几桌,我就不过去了,但大家可以热闹一下。” 留白下意识摇头:“张扬了呢。” “不用说理由,大家心知肚明地请几桌就是了,”朱塬道:“你忘了在明州,华大人娶小妾的时候,可是热闹。” 说着还回忆了下。 然而,却只记得一个‘娉娉鸟鸟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倒是个可怜姑娘。 随着华高之后悄悄抬进府的几房有了身孕,豆蔻梢头的那个,受冷落是必然的。 “不一样哩,”留白显然记得那件事,表情里透着些许向往,却依旧摇头:“奴几个本就是大人丫头,当不得那样,何况大人此时身份……身份……受不起呢。” 感受到怀中妮子的暗然,朱塬凑过去,在丫头脸蛋上亲了下:“我知道你们的期待,哪个女孩会不期待呢?不过,现在条件不允许我太离经叛道,咱们悄悄的,好好的,以后过咱们的日子,再有几个孩子,将来把我的学识都交给他们,这一辈子也就圆满了,对不对?” 留白下意识点头,又摇头:“大人,奴……奴没念想。” “有就是有,但只能想想,”朱塬说着,抬手在留白身后拍了下:“明天之后,你也可以开始做你的嫁衣了,嗯,隔一个月,怎么样?” 留白本来红晕就还没消散的脸蛋更红了几分,小小点头:“奴……听大人的。” 事情说定,朱塬把妮子朝榻下推了推:“去吧,我都饿了,快把午饭送过来。” 大概是应了那句想谁谁出现,刚吃过午饭,明州那边就来了消息。 首先是华高的一封私信。 某人说自己当初抬进门的三房小妾,在‘谷氏’和‘陈氏’之后,最近确认,另外一个‘年氏’也怀上了。 朱塬从那抖抖索索的书信里就能看出华高的喜悦。 不过,大概是朱塬成了宗室缘故,某人这次没再提让他当义父的事情,却也说起,希望将来自己的小家伙们能拜朱塬为师,在金陵大学就读,甚至连专业都选好了,经济专业,挺好。 书信最后,某人还又说起,觉得三个还不保险,打算最近再抬进门三房女人。 还是按照朱塬当初的标准。 朱塬对此只能无语。 当初的三房女人,按照朱塬的标准……其实,没那么好找,但,毕竟是从一品的海军都督,发一句话,当然也有人给他找了来。 这次,又来! 不过,以华高骨子里小心谨慎的性格,朱塬倒也放心,大概是做不出强抢民女的事情,最多……应该也和意外来到自己身边的伍三娘那样。 至少程序上不会授人以柄。 除了某人的事实,另外的一些公文中,朱塬最关注的一个,是500料轮船下水试验大获成功的消息。 这次与200料轮船最大的区别,是采取了畜力驱动。 朱塬当初就想过,只是觉得,船行水上,畜力多少有些不太稳定。 还是人力可靠。 另外,当初的200料轮船,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几头牛可装不下,因此还是依靠人力。 这一次,500料的大船,两侧各有一个三丈的桨轮,每一侧的桨轮是单独的三头牛驱动,总计六头牛,全力开动之下,速度能够达到每个时辰60里,其中各种细节,都让人挺惊讶。 首先是500料的船只,大小已经可以用作海上长途运粮了。 其次,六头牛…… 朱塬知道马力,但,好像没有牛力。不过,却可以推断,同等量级情况下,一头牛的力量,应该比马大一些。 嗯。 还是不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总之,能将500料大船做到不依靠风力驱动下每个时辰行进60里,这个年代,就是创举。因为,朱塬也能轻易算出,按照这样的速度,从明州到直沽的3000里海上粮道,只需要两天半的时间。 只可惜,其中有两大问题。 一个是‘成本’。 一个是‘耐久’。 如果这两个都能做到与传统帆船接近的程度,朱塬会立刻上书自家祖上,全面改建轮船,淘汰……嗯,也不能淘汰,就像这次的500料轮船,依旧建造了船帆系统,可以说是‘混合动力’。 这也是这年代很有必要的一套方案。 就像后世,别说蒸汽时代,即使到了电气时代,很多船只也都装有风帆,这样可以在顺风时最大程度节省能源消耗。 看完姚封亲笔写的文书,朱塬当即就回信,让明州那边送一艘500料的轮船过来,顺带还有工匠和图纸,他打算让老朱看看,同时也在金陵这边试造一下。 以及…… 既然蒸汽机模型都有了,或许,还可以再超前尝试,把蒸汽机往轮船上装。 毕竟全尺寸的蒸汽模型也已经有了。 即使明白,哪怕造出来,距离大规模批量化生产依旧非常遥远,但,只要能把全尺寸的蒸汽轮船造出来,下水能跑,这年代,就绝对是一个比迷你蒸汽机船更有意义的创举。 因为,这相当于,从‘0’到‘1’。 某个概念怎么说来着,从‘0’到‘1’很难,但从‘1’到‘n’,就要容易太多。 朱塬对太多事情都是不急,一步一步来。不过,如果有可能提前造出来,也没必要刻意拖延到很久以后。 写完给明州营海司的回信,再回了一封给华高的私信,这个中午,本该午睡的时候,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于是吩咐身边的洛水:“这两天的访客名单,拿来我看看。” 对于这件事,朱塬日常都是一两天看一次。 不太见客,却也要知道谁来过。 这是‘齐家’的一部分,还只能自己来,不上心的话,逐渐的,很难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洛水出门吩咐了下,再次回来,见自家大人精神奕奕的模样,却有些担心,劝道:“大人,不若歇了吧,睡醒了再看?” 就说上次…… 反正,几个姑娘都吓得够呛,还有强烈的后怕。万一自家小官人有个什么,她们可怎么办? 因此,哪怕朱塬精神很好,还是时时劝着要多休息。 朱塬心里其实也有底,不再像前段时间刚从明州回金陵时那样折腾自己,不过,也不能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偶尔也要例外一次。 何瑄很快送了一份单子过来,还说起,恰好,上次赠送朱塬红釉瓷器的谭渠这两天都有亲自上门,当下就在,而且还是和他的兄长谭造一起。 因为两人都不是重要的客人,何瑄也没通报。 只是告知对方,自家大人会不定期翻阅访客名单,如果想见谁,会让人通知。倒是没想到,对方很有诚意的样子,连续来了两天。如果朱塬不见,怕是明天还会再来。 上次聊起红釉瓷器,挺投机,朱塬想了下,便说道:“让他们进来吧,见一见。” 谭渠上次还说自己兄长在烧造红釉方面比他更有见地,恰好也聊几句。 至于对方的来意…… 朝廷近期一直在推进大明陶瓷集团的事情,这件事将很大程度上影响大明陶瓷产业的未来,谭家想来也逃不过受到影响。 这件事很好解决。 逃不过,那就加入嘛。 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朱塬一向都是挺乐意成人之美的。 第087章:合资公司 朱塬来到二院的大堂,谭造和谭渠兄弟两个已经在等待,见某个传闻中的小平章出现,立刻依礼拜见。 眼看都是瘦高个子一眼就能觉出兄弟两个的潭氏二人,朱塬倒是想起了一段时间没见的闻造。 自己返回金陵后,协助传信许久的闻造也得以官升一级,被老朱打发去了北方。 这次是针对东北。 参照朱塬的那本《天书》记载,老朱不可能不重视东北,显然,闻造的这份活计,做好了,还会有更大功劳。 收回思绪,朱塬在上首坐下,看向一旁的谭造,笑问道:「这位,谭先生,特意从饶州赶来的?」 谭造听朱塬这么称呼,连忙在椅子上拱手:「不敢当「先生」称呼,大人可唤小人表字「民工」。」 民工…… 朱塬来了兴致:「为何起这样一个表字?」 谭造重新坐稳了身形,嵴背依旧挺直,恭敬道:「家父当年欲取「天工」为在下表字,作「巧夺天工」之意,希望小人能发扬家传手艺,祖父觉得「天工」表字太大,就将「天」字改成了「民」字。」 这倒……有理有据。 就只是,眼看谭造一身看着就昂贵的靛蓝绸衫,实在无法和某个表字联系起来。 不是养蚕人呐! 朱塬也没过多纠结这个,转而道:「既然大老远来了,不会只是为了自我介绍吧?」 「大人,是这样,」谭造道:「舍弟前些日子曾送予大人几样瓷器,然那只是应付胡商之物,作为礼品给大人,实在不堪,小人听闻后便匆匆赶来,只愿献上几样精品给大人,还望大人宽宥民水无心之失。」 这话说的…… 那几只红釉瓷器,朱塬之后还让人打听过,市面上不是没有红釉,但,以白银计,价格基本没有低于百两的。 若说精品,甚至极品,千两万两白银,也不一定能买到。 谭造这番话,实在是谦虚过头。 另外,「民水」,大概是谭渠的表字,这……比民工听起来还怪怪的。 谭造说着已经起身,示意提前已经搬来这边的三个盒子:「大人,可否让小的展示给你?」 朱塬来了兴致,点头道:「我看看吧。」 谭造首先捧起了最大的一只红木箱子,放在一边茶几上,一旁的谭渠此时也起身帮忙。朱塬注意到,当谭造从中捧出一个一尺半左右青红相间的梅瓶,谭渠的嘴角明显抽了抽,很是不舍的模样。 谭造躬着身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绘着大红牡丹的梅瓶放在朱塬手边茶几上,一边道:「大人,此瓶名为「花开富贵」,瓶身一共六朵牡丹映在花丛,烧制手段,乃「青花釉里红」之法。」 这瓶子太大,眼看谭造好像捧着儿子一样小心的模样,朱塬没有随意上手,只是跟着起身,随着谭造展示细细打量着,想了下,说道:「青花釉里红,我好像听说过,烧起来比红釉更难吧?」 专有名词是前世听说过的。 曾经的朱塬对瓷器不感兴趣,但到了某个阶层,总是能见多一些。 至于这种烧制方法,朱塬也没有详细了解过,不过,既然能到了自己耳中,显而易见一个字。 贵! 「自是更难的,」谭造向朱塬展示了一圈,才把瓶子在茶几上放好,接着道:「这瓷器烧制,重在「火候」二字,青花有青花的火候,红釉有红釉的火候,二者相间,火候稍微不对,要么青花成灰,要么红釉成黑,不瞒大人,潭氏开烧红釉数十年来,这青花釉里红梅瓶,仅此一只。」 「孤品啊。」朱塬笑着点了点头,又示意道:「看你这么小心,还是 收起来吧,免得磕了碰了。」 谭造却一副不打算再沾手的模样:「大人,不若让下人送去后面,小的再展示第二件?」 「不用,」朱塬走到椅旁,担心碰到几上的梅瓶,小心坐下,笑着道:「这东西我看看就是了,太昂贵,可不能收。」 「大人何出此言,」谭造道:「谭家烧制此瓷器,不过一抔黏土,一碟釉料,只是多了几分运气罢了。那杂剧里有言,所谓「宝剑赠英雄」,如此妙物,自然是要赠予大人。」 朱塬带笑靠在椅背上,想了下,说道:「前些日子谭渠和我说起红釉,我就知道了这些瓷器的珍贵,何况这青花釉里红。不过,如果你实在想送,可以等一等,我正在筹划一个博物馆。嗯,这博物馆呢,大概就是收藏历朝历代文化瑰宝展示给世人,以显示咱华夏五千年的光辉灿烂,你这只瓶子,应该是够格的。」 博物馆? 谭造一时似懂非懂。 朱塬详细道:「恰好和谭渠说过,要帮你们谭家扬名,这博物馆就是最好平台了。比如,我就随便说说,这博物馆,我希望能收藏到商周的青铜、两汉的书简、王羲之的字、顾恺之的画,如此种种,你就想象一下,把你谭家的瓷器列进来,会是什么情形?」 谭造这下明白了。 谭造转眼有些抖。 与那「王羲之」、「顾恺之」之流并列,若这是真的,谭家……不说钱财上的那些个阿堵物,那怕是在那史书上,怕是都能记一笔。 抖了片刻,稍稍回过神,谭造肃起表情,后退了两步,再次朝朱塬大礼拜下:「潭氏……求大人成全。」 见兄长如此,谭渠也连忙跟着跪下。 「起来吧,」时间长了,朱塬对某个「夺」字越来越无感,只是道:「都说了,这是要你们愿意,而不是我愿意。你们家的好东西,理论上应该我求着你们送来的。」 「不敢当,不敢当。」 谭造念念着,又磕了个头,才终于起身,呆站在那里,一时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的样子。 朱塬只好朝旁边示意:「先装起来,放这么高,别摔着。」 谭造连忙点头,小心地把那只梅瓶捧起来,放回木箱,这才展示第二件。 这次是一只一尺高的纯红釉双耳花瓶。 比起朱塬放在后宅书桉上的那个,这只花瓶最大的特点,嗯,还是红,不过,却是一种难得的非常鲜艳的大红,而不是朱塬之前见过几件的普遍暗红。 不用谭造介绍,朱塬也就明白其难得之处。 谭造还是跟着介绍几句,还是偶然所得,几十年仅此一件。 最后是一只小件的笔筒,同样偶然所得,而且比前两件都要偶然太多。 因为,前两件都是谭家想烧什么,成了什么,这一件,笔筒上的画本意是「红鲤戏青莲」,也是冲着青花釉里红工艺而去,结果,却意外地烧成了「青鲤戏红莲」,当时完成之后才知道,是釉料调错了,将错就错地进了窑,还意外地成了,虽然釉色不那么正,却难得的是莲鲤之间的那份映趣,很有种巧夺天工的感觉。 朱塬看着也喜欢,这次没客气,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我书桉上恰好差一个笔筒,这个我就自己收藏了,另外两件,还是刚刚那句话,只要你们愿意,将来可以捐献到博物馆。嗯,到时候会有铭牌记录捐献者等信息的,一些物品的文字介绍,你们也可以亲自提供,毕竟你们才是专业的。」 谭造又是连连答应。 这位小平章能收下他们一只笔筒,今天就不算白来。 三件珍贵瓷器展示完,示意潭氏兄弟重新落座,朱塬也不等他们自己引话题, 主动道:「朝廷正在筹备大明陶瓷集团,你们应该知道吧?」 谭造表情一动,又是在椅上拱手:「还望大人提点?」 朱塬依旧摩挲着手中的笔筒,说道:「以往历朝的官造瓷器,或者朝廷自用,或者用于赏赐,出售的是少数。今后呢,依靠这大明陶瓷集团作为平台,朝廷会扩大官造瓷器的商业运营。我对这些了解不多,只能说,朝廷还是走精品路线,不会影响民间的低端瓷器产业。不过,对于你们呢,这其实是个机会,因为,这件事,不只是我懂得不多,朝廷里……毕竟刚刚开国嘛,还是我提出的新思路,会的也不多。」 谭造其实知道,朝廷目前正在公开招募人手打理那甚么「大明陶瓷集团」,而且打听过,今年陆续冒出的各种所谓「集团」、「公司」之类,正是眼前的少年平章提出。 今天过来,除了送礼,拉关系,也有探探口风的意思。 朱塬主动开口,谭造求之不得,于是再次起身,长揖道:「某资质鲁钝,然于瓷器烧造或有一二可取之处,请大人代为引荐?」 「其实我不太想插手这个的,」朱塬念叨一句,又道:「不过,看到你们的红釉,我也产生了一些想法。这样,谭家和朝廷,咱们成立一家合资公司,其他不谈,只研究烧制这红釉。嗯,股份,我想想,三七分,怎么样,比如,实验烧制,需要一万贯本钱,朝廷出七成,你们出三成。别以为这三成很少,想想是和朝廷合作,你们的便宜可占大了。」 谭造没想到朱塬转眼就提出了一份方案。 甚么三七分,他没意见。 当然也明白,能与朝廷一起合伙做生意,那里还能在乎这股份甚么的。 只是…… 稍微犹豫,谭造说道:「大人,这红釉……若要大批烧造,怕是不行。不敢欺瞒大人,谭家虽说有这门手艺,却也不敢经常烧制,都只是当做一家之趣,有了闲余,或三两年才开一炉。再说这一炉,上百件瓷器,能出一两件,都是难得。」 「成功率这么低啊?」朱塬带问带叹了下,也明白过来,不过,却并不气馁,说道:「所以才要更仔细研究其中门道嘛,你坐,我用我的理解,咱们说一说。」 谭造听话地坐下。 朱塬斟酌了下,说道:「你说的「火候」,其实就是「温度」,我恰好发明了一种温度计,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谭造不明所以。 倒是下首的谭渠,主动道:「大人,小的在明州见过,只……那温度计,说是只能测量沸水之下温度,炉温太高,却是不行的。」 「其实,明白了道理,就有方法,」朱塬道:「要测试几百度上千度的炉温,嗯……可以借用不同金属的熔点,比如,银的熔点,铜的熔点,铁的熔点,甚至是不同铜铁之类合金的熔点,想象一下,你们拿相应的金属探到火炉里,如果这种融化了,那种没有融化,就说明温度到了这种金属的熔点,间接也就知道了温度。虽然还不精准,但,我还是刚刚说的,明白了道理,咱们一点一点琢磨,总会越来越精确。」 谭造认真听朱塬说着,露出思索之色。 朱塬又琢磨了下,跟着继续:「还有,关于炉温。我知道一个,传统燃料,炉温最高1500度左右,也就是恰好铁的熔点。我现在有一种新燃料,可以把炉温提升到2000度,别小看这500度的提升,温度到达了2000度,我们目前认知范围内的金属,基本都能融化。同样的,更高的温度,是不是也能烧造出更加特别的瓷器。这些,就是你们要尝试的。」 谭造开始有些恍然,以及期待。 朱塬还没停,又说道:「再者,我计划中的这家合资公司,本来就不打算你说的大 批量生产,每年,你能给我几十件上好的瓷器,就足够。这个……对了,你们的这只梅瓶,应该有人尝试购买过吧,说说价格?」 谭造听朱塬突然转了话锋,顿了顿,终于还是道:「前些年,地方上一位官家……请恕小的就不说名字了,曾经想要以白银万两求购,小人婉拒了。」 「这就对了,」朱塬道:「白银一万两,这就是咱们合资公司追求的目标。」 谭造还以为自己说了某件事,眼前的小平章会有些后悔之类,却没想到是这种反应。 朱塬却接着道:「咱们……呵,是你们和朝廷的这家公司,目标就是烧造一般人买不起的罕见瓷器,将来……就算是技术摸索出来了,能烧多了,也要控制产量,一年不能超过100件,这100件呢,咱们也不求每一件都能白银万两,折中一下,平均5000两,你算算,总计就能是多少的生意?」 谭造算了下。 谭渠也跟着算了下。 然后,兄弟俩一起咽了下口水。 这…… 每年50万两白银的大生意啊。 可能吗? 不过,眼看某个小平章胸有成竹的模样,再想想对方过去一年的各种耀眼事迹,谭造觉得……或许,大概,可能……应该没问题。 至少,谭造忽然明白了,为何这小平章面对价值万两的瓷器,会如此平澹? 若是自己能轻轻松松勾勒出一个一年50万两的大生意,当然也能如此平澹! 第088章:怎么就这么贴切呢 腊月初三。 本来今天不打算出门,无奈,因为昨天替潭氏兄弟写了一份条陈,结果,早上刚起就得到通知,老朱让自己进宫一趟。 话题与合资公司有关。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朱塬更详细地向老朱解释着自己的想法:「……博物馆是一个平台,祖上,我本来还打算在这一期的《大明月刊》上提一提红釉,因为已经定了稿,只能等以后。说到底,这其实就是一种商业炒作。运营得当的话,即使是本身价值很低的东西,我们也能卖出高价,更别说这次的红釉瓷器,因为烧制困难,带有天然的昂贵属性……」 书桉后的老朱一心二用地批完一份奏章,听朱塬说完,点头又摇头:「你这孩子,整日的钻这钱眼里,却也不好哩。」 「祖上,我这都是为了咱家江山着想啊,」朱塬故意露出些委屈表情:「如果真钻钱眼里,我应该把钱往自己口袋里塞才是。」 「又是咱家江山……」老朱换了一份奏章翻开,抬头也过来一眼:「……你倒说说?」 「应该是和祖上说过的,」朱塬道:「开辟这份生意,根本上还是为了促进社会财富的循环。祖上,曾经你定的规矩,其实就很不对。」 「嗯?」 「就是,不许商人穿丝绸之类,」朱塬想了下,记不太全,稍稍举例便接着道:「这其实也就洪武一朝严了些,之后一两百年,没人在乎这些规矩。问题是,因为这些规矩,反而让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正当性,就说不许穿丝绸,你朝廷不许,商人只能偷偷地买,偷偷地做,偷偷地穿,因为不那么名正言顺,朝廷想要从丝绸这种高端消费里多收一些税,也就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因为是祖宗之法。哦,同类的,还有禁海令,因为明面上是有海禁的,结果,海贸只能偷偷地做,明朝的海贸,因为打通了欧洲航线,体量比宋时更大,缺少正当性,朝廷无法收税,相当于每年损失500万到1000万两级别的关税。」 「怎又扯到海上,俺这次不禁了,」老朱道:「说……刚刚那……循环,倒是记得你之前一些说法,拿这陶瓷为例,再给俺理一理,就当温故知新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 朱塬对于类似话题也一项很有耐心,认真道:「这次的陶瓷合资公司,与致用斋、上善居等相关的生意,其实类似。祖上,「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往大了说,就是任何一朝,随着时间的发展,社会资源都会向金字塔顶层聚集,这涉及到最根本的人性,无法逆转,只能缓和。为了避免下层百姓过于「不足」,乃至无以为继,我们就必须想办法把聚集到上层的社会资源进行重新分配,要做这件事,税收是一项,商业,是另一项。税收和祖上谈过,还说商业,针对重新分配,剖开了,就一件事,要鼓励富人花钱,而不是祖上曾经那样连丝绸都不许穿的限制。」 老朱顿住浏览奏章的动作,想了下,说道:「俺私下也有琢磨,就觉得呵,你这……总是往骄奢方向去走,却也不好。」 「问题在于,任何一朝,国力到了巅峰,都会如此,」朱塬道:「比如宋朝,柳三变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一首词,甚至引的金主率军南下,只为看一看江南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咱大明,最后的那些年,乱也是北方,百姓吃不上饭,只能揭竿而起,但江南之地,依旧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我的态度是,祖上,既然趋势不可改变,咱们就要主动涉入其中,去控制,去引导,并且从中获得好处,一方面充当国用,一方面补贴底层。」 老朱在眼前一份奏章上批阅几句,一边道:「塬儿,难道……就没 有两全之法么?」 「世上安得双全法啊,」朱塬念了句,及时打住下一半,转而道:「后世考古前朝,比如汴梁,比如长安,经常会发现豪富之家的钱窖,金银铜钱,因为花不完,成吨成吨地往地下埋,因为各种变故,埋了就没了后续,以至于再次见到天光,已是千年之后。祖上,如果没有合理的财富引导之法,咱大明,将来也只会如此,富者一窖一窖地囤钱,穷者想要买米充饥却口袋空空。」 老朱听朱塬描绘某些场景,终于停下翻阅奏章的动作,顿了顿,找来自己从朱塬这里学来的笔记本,重新记了一句「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想想又记了一句「堵不如疏」,随即对下首道:「你莫停,接了说?」 朱塬继续:「所以,之前我好像说过,只是致用斋、上善居或者官卖一下鱼翅这种,根本不够,咱们要把面向富人的奢侈消费做成一项……嗯,是很多项产业,并且暗中引导鼓励富人去消费。这个过程中,相比针对百姓的一般消费品,奢侈品要征收更高的税。这里不说什么三十税一,市舶司那边,我之前定的两层税率都是低的,奢侈品的税率,甚至应该在50%以上,就是说,富人花10000两银子进行奢侈消费,朝廷至少要收5000两的税。」 老朱本来沉稳的表情惊了下,看过来:「收那五成的税,商人怎肯交纳,再者,若是交了,怕不是要亏本,这亏本生意谁做?」 朱塬笑道:「祖上又忘了致用斋的「山海经」主题钢笔了?」 老朱一顿。 那抢钱玩意儿! 随即恍然。 那「山海经」主题钢笔,成本至多一二百两,却卖1888两,若按五成税,交了900多两,也还是大赚。 不过,老朱随即摇头:「你……不一样呵。」 「都一样。我昨天和潭氏兄弟聊了聊深入钻研烧瓷工艺的事情,将来,10000两的瓷器,即使算上耗损,或许成本也就只是不到100两。100倍的利润,朝廷收五成税,还是有很大的利。」说到这里,朱塬想起一个,顿了下,笑着说道:「祖上,若是这么做,首先要确定,您自己不能心疼,以至于不舍得交税?」 老朱疑惑了下,随即明白过来。 就说那玻璃生意,皇家可是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其他各种集团公司,老朱之前也想过,将来要切分一部分股份给皇家。 这些生意,肯定不会缺少奢侈类型。 因为《天书》记载和朱塬的某些讲解,老朱很早就拿定了注意,将来皇族也要合法交税,然而,当下想想,自家的生意要交五成的税给国库,一时间还真有些舍不得。 稍稍斟酌,见对面少年一副澹然模样,随即笑了出来:「你呵,倒是想把俺套进去。」 「祖上能看开就好,」朱塬看老朱表情就知道他没有改变心思的意思,说道:「钱永远是赚不完的,想要富贵长久,就必须细水长流。皇族少赚个五成,说不定,将来朱氏的富贵就能多延续500年,这就是道理。因为老天爷也有一把算盘,它的算法是「天知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如果「有余」的坚决不可「补不足」,老天就会发动最激烈的手段帮你去「补」,到时候,「有余」再想后悔,也晚了。」 老朱微微点头。 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段,那满城的富贵公卿,被人一个个大刑伺候着如同熬猪油般榨出7000万两白银的时候,会不会后悔,觉得当初只捐20万两用来守城,是不是太少了。 早知道,或许,该多捐些? 呵…… 早知道…… 早早的都知道…… 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话来说,唔,这叫「 人性」。 听着就不是好词儿。 于是再次看过去,想像说道:「你这……当下立刻了收五成,怕也是不妥吧?」 「嗯,事情也要一步一步来,所谓的奢侈品产业都还没形成,当然不行,太早收,就像渔网里还没几条鱼就开始拉网,」朱塬说着,斟酌了下,跟着道:「等个十几二十年,祖上,到时候,您就故意发一下脾气,觉得社会太骄奢yin逸了,风气不好,要管一管。比如,先放出风去,就说,嗯,那个那个……致用斋,卖那么贵的钢笔,影响不好,我要给你禁了,以后不许再卖。然后啊,我这种女干商一听,不行啊祖上,你开开恩啊,家里几百口子要养活啊,到时候,我可以帮着做戏,进宫哭求一回,您顺水推舟,看俺家塬儿这么可怜,就不禁了,但也不能放任,于是就把税给提高点,收五成。五成啊,也挖心挖肺啊,但想想生意还在,利润也还那么高,大不了,本来卖1888两的钢笔,我提价到2888两,利润还是那么多,只是把成本转嫁给买这些的人,至于能买得起奢侈品的,1888两和2888两,差别也不大,都习惯了,不买也不行,人家姓王的都用山海经系列,我姓李的不用,岂不是要被人看不起?于是,事情就成了。记得有个成语怎么说的,嗯,朝三暮四,不过,咱这比朝三暮四还更精彩,近似于「空手套白狼」。」 老朱:「……」 这是何等的一个宝贝疙瘩啊! 老朱一瞬间还想到了最近追看的《红楼梦》,说那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再看眼前…… 怎么就……这么贴切呢?! 朱塬一时兴起地说完,见老朱表情古怪,想想自己没说错什么啊,也没犯什么忌讳,难道,又超常了。 决定开熘:「祖上,大概就是这样,如果没其他事情,我想……就先回去?」 今儿还有喜事呢。 老朱下意识摆了下手,却又拦住:「那合资公司,既是你……」 「祖上,提议一下已经越界了,我本来一点不想粘的,」朱塬连忙拒绝,还建议:「要不,您让左相操劳一下,我不介意被摘果子。」 老朱见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一副惫懒模样,很想笑骂一句,又不舍得,只是道:「就你了,百室……他……照你话说,没格局,做不了。」 老朱如此说,朱塬知道推不掉,勉为其难地点头:「那我就偶尔帮着提点几句,祖上,说起来……我恰好还有另一个奢侈品生意,名字都取好了,叫「关雎坊」,主要售卖针对女性的首饰、箱包之类,您能不能让娘娘给写个匾额,因为是卖给女人的嘛,您再写就不合适了。」 老朱本想随口点头,反应过来,笑着反问:「这个,帮你写了,得算皇家几成股?」 「祖上,这次是小生意,就不分了,」朱塬理直气壮:「不过,我其实只打算点个火星,那个词怎么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希望将来形成一个专门的产业,不只是「关雎坊」,还有很多很多同类公司,因为市场很大,皇家也可以悄悄投资进来,创建另外的品牌。」 老朱听得似懂非懂,坚决摇头:「俺没听明白你这个,想要皇后的匾额,就得分股,不能让你占了便宜。」 自家祖上这么说了,朱塬不再坚持,爽快地摊开五根手指:「既然如此,祖上,我就做大点,五五分成。这关雎坊算是母公司,将来再开辟一些子品牌,《诗经》就在那里,「蒹葭」啊「窈窕」啊之类,随口就来。嗯,既然这样,我也再定制一下,关于名字,这次最好用篆字,一眼认不出来那种,再稍微设计一下,字形要有女性的柔和。祖上,这样吧,我回去勾勒好了,再送进宫,让娘娘落笔,怎么样?」 老朱听的一愣一愣,愣完了,忍不住问道:「你这生意……能有多大,比那合资公司如何?」 「多大?」朱塬琢磨了下,说道:「这么说吧,后世有个消费能力排行,也就是最能买东西的,叫做「女人」大于「小孩」大于「老人」大于「狗」大于「男人」,致用斋只是针对消费链最底层的「男人」,一年就能赚几万贯,祖上您想想,最顶层的「女人」,该有多可怕?」 老朱没法想像「女人」的消费能力多可怕,倒是注意到其中一个:「那「狗」,是为何?」 「就是字面意思,」朱塬道:「咱们男人苦啊,拼命赚钱养家,干得最多,花的最少,连家里的狗都不如。」 老朱:「……」 想要笑骂一句歪理,但,仔细琢磨琢磨,感觉……还挺有道理的。 就说,自从宫里添了一群猫,日常闲暇太多的自家媳妇就挺上心,偶尔见马氏抱着猫咪的亲近模样,他这个当丈夫的都难免吃味。 第089章:腊月初三 从皇城回到家,已是临近正午。 轿子在外院被等待许久的留白挡下,说是写意的父亲来送戏班,顺带,和当初从山东来的乔家、桑家、黎家等一干老者,致用斋的掌柜陆倧等依靠朱塬的匠户长者,以某个麻袋家为首的湖民仆户长者,从明州带回来的各家老人,还有当初还了土地却依旧认朱塬当主家的穆家、樊家、卓家等城南佃户家主,总之,一起过来,想要给朱塬道喜。 留白说得小心翼翼,不断瞄着自家大人脸色,末了还强调:“大人,真只是来给您贺喜,还……还特意都挑了福寿双全子孙满堂的。” 留白的担心也很明显。 大户人家礼仪多,更何况还是皇族,朱塬都说了,今天只让乔家那边自己操办一下,没打算在府上摆宴,然而,乔旺却还是主动来了,还带了一群人。 即使这一年来大致摸清了自家大人性格,留白还是难免担忧。 万一自家大人觉得,这是娘家人过来故意想要抬高写意姐姐身份,因而恼怒,可怎么办? 靠在轿子里的朱塬当然没有生气。 实际上,对于这年代纳妾的规矩,他知道也不多,骨子里也不在意,只不过,既然到了当下这年代,总是身不由己,因此之前才吩咐低调一些。 现在,既然来了,当然要见。 于是点头道:“就在二院正堂吧,你记得交代一下,不许行什么大礼,说几句吉利话就可以了。另外,嗯,既然上门,都要有喜钱,也是图个吉利,你去吩咐每人包一封。” 见自家大人这么说,留白放松下来,点了头,放下轿帘,先一路跟着自家大人来到二院正堂,吩咐下人好生照看着,自己才去喊人。 片刻后,都是一身崭新衣裳的老人进门,为首却不是乔旺,而是青娘的叔叔,回金陵后见过一面,名叫黎名礼。 朱塬之所以能记住名字,因为,青娘已经过世的父亲,名叫黎名臣。 这名字太有特点。 虽然吧,以‘名臣’为名,一辈子却只当过一个小吏,当初还将女儿嫁给人当了二房,朱塬大概能想像是怎样的一个人。 现在倒是没多想这些,眼看一群老者向自己作揖道喜,朱塬也笑着回应。 随后邀请落座。 说起来,才短短一年时间,背靠朱塬的各家,不管是有身契的还是没身契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有一两千人,间接也可见权势的力量。 当下,各家却只挑了总计10位老人作为代表,两边依次排开,黎名礼被乔旺推让着坐在了左边上首,乔旺坐在右边。 内侍送了茶水,大家便都不再提内院的事情,乔旺主动找话,说了句自己找来的戏班唱腔不错,朱塬也便又问了问最近各家的事情。 其实当然知道。 比如山东来的几家,之前安置在玄武湖以北,幕府山周边,随着近期红山周围各种‘大动干戈’,各家里不管是有能耐的还是没能耐的,都能找到不错的活计。特别是老朱当初带来三万匠户之后,加上近期又来的十万,使得玄武湖周围人口剧增,可以想见,需要的管理者,也因此增加。 朱塬对此没有特意安排,但各家身份摆在那里,他不安排,也会有人主动帮着安排。 当个里长,入个府吏,如此之类。 比如,金陵大学负责校园日常清洁维护的扫洒管事,就是留白的舅舅,名叫谷三六。 朱塬对此态度是只要别太过分,就没问题,另外,还必须告诉他知道,这也算‘齐家’的一部分,免得将来周边人惹了事情,自己都不知道。 乔旺等人也没有多待,聊过几句,不到一盏茶功夫,便主动告辞。 何瑄负责相送,还有之前吩咐的红包。 朱塬则回到内宅。 却不是日常起居的院落,而是前面一座院子,正房同样的七间两进,朱塬之前吩咐安置成了书房,不过,回到金陵这么长时间,前面院子常去,后面院子长居,中间这一栋第三重院落,反而很少过来。 留白她们已经布置好。 除了丰盛的午宴,还在宽敞的西屋搭了一个小小的戏台。 朱塬先在东屋被伺候着换了一套衣裳,才来到西屋里间,在餐桌旁坐下,身边是留白、青娘、洛水和一群大小丫头,凑趣一样,还特意把很能吃的梧桐也喊了过来,只是身上的白色分段皮裘,今天换成了看着挺喜庆的金色。 摸了摸梧桐头发蓬松的大脑袋,看着女郎跪坐在脚边矮几旁等待发动的模样,朱塬好奇:“这是什么皮子?” “狐狸皮,”洛水道:“大人,可是好看?” 朱塬点头:“不错。” 就是吧,一群姑娘这时候把梧桐喊来,还这个样子……实在是,真当猫儿之类在养了。不得不说,虽然被蒙元统治了将近百年,这年代,汉人依旧是挺骄傲的,打心底里还是瞧不起各种蛮夷。 对比几百年后,嗯……不想这扫兴事了。 另一边留白等朱塬问完,问道:“大人,要开始么?” “嗯。” 留白又外面戏台指了指:“可要放下帘子?” 朱塬笑起来:“我又不是女的,放什么帘子,对了……都是女伶吧?” 留白点头:“是呢。” 朱塬又伸手揉了下梧桐凑过来的大脑袋:“那就开始吧。” 留白朝另外两人示意,洛水和青娘一起出去,一个传菜,一个传戏。 很快,丰盛的菜肴端上,舞台上,盛装的戏子也开始了表演,男装的女伶作书生打扮,伊伊呀呀地自我介绍,姓宁名采臣,浙江明州人士,进京赶考,遇到了眼前古寺,名为‘兰若’,打算休歇一晚。 朱塬本来对戏曲没什么兴趣,不过,这年代也实在没什么娱乐,当下听着倒也津津有味,身旁的大小妮子们更是如此,毕竟平日里关在内宅太久。 只是,精力到底有限。 朱塬一顿饭吃完,继续看了几折,很快就有些疲惫。 身边姑娘们熟练地撤下了桌椅,换上一台矮榻,朱塬吩咐不用停,主要是想让身边的妮子们看完,自己则在这戏曲声中缓缓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 正事地沐浴一番,又是伴随着一曲《琵琶记》的丰盛晚餐,结束之后,终于来到后宅。 进入主卧,红烛高照。 留白几个没再跟进来,换成了提前等待的两个红衣丫鬟。 朱塬没看丫鬟,目光已经落在了床边的写意身上,一身锦绣红衣,满头珠翠,还有非常符合朱塬审美的妆容,让人一眼心动。 走到近前,捧起因为害羞下意识要垂下脑袋的写意脸庞,仔细打量着,笑道:“才发现,都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想不想我?” 写意脸蛋上只涂了澹粉,此时丝毫无法遮掩满颊的红润,小小停顿,还是乖乖道:“想呢,大人。” 朱塬感觉手心都有些热,他喜欢暖和,便凑近一些,在姑娘唇上吻了下:“今晚,要叫官人。” 写意想要点头,脸蛋还被捧着,动不了,只能张嘴,唤道:“官人~” 果然更热了。 而且,这一声又软又糯,朱塬不再忍耐,再上前一些,将身前姑娘推倒下去。 烛影下。 这一夜,春色无边。 新的一天,朱塬醒来,发现身边妮子已经在盯着自己。一夜过去,满头的珠翠早已不见,更别说其他,因此,当下依偎的非常舒服。 写意见朱塬睁眼,又害羞起来,想要起身:“奴伺候大人穿衣。” 却被拉下:“今天赖床。” 于是又乖乖躺好。 目光对视,被窝里,写意还大着胆子主动把自家大人小手拉到身上,却不说话。 朱塬只能先开口:“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比如,为何是腊月初三?” 写意迟疑了下,没有问,而是道:“奴……私下想着,或……这是大人出山的日子。” 去年大概的这个时候,当然,稍晚一些,她们被派到朱塬身边伺候,再加上之后的种种,写意是个聪明姑娘,稍微回推,就能猜出个大概。 至于…… 更深的一些,自家大人究竟从何而来,写意知道,这就不是自己能问的了,因为,问了,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答桉。 朱塬听到这话,笑了下,点头:“大概……算是。” ‘重生’,等于‘出山’。 似乎也不算错。 说过这个,写意小小迟疑,还是道:“大人,奴总觉得……您,您还是该明媒正娶一房,奴几个,总是……总是上不得台面。” 朱塬这时候可听不得这种话,盯着身边妮子双眸,某只手还作势抓住要害:“真心话?” 写意缩了缩脖子,顿了顿,才道:“假的……”说着却还是道:“……奴自是有私心的,可又想着,不能因为自己私心,让大人不体面,该说的,还是要说。” 朱塬小小惩罚地捏了下,听着妮子一声娇叫,说道:“当初就说了,这可不是为了你们,只是我自己想要自由自在。你呢,作为小妾,就该乖乖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写意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却意外地坚持道:“大人,奴可不是青娘姐姐呢,将来……大人若是做了什么不妥事情,奴该说还是要说的。虽然,大人大概不会做错什么,奴却不能忘了自己本分。” “嗯哼……” 写意顿时又缩了下脖子,忽然想起,多了几分底气:“这,这也是娘娘交代呢。” 朱塬近距离望着身边妮子的忐忑模样,忽然笑了,凑过去亲了下,没再多说,坐起身道:“起床。” 写意跟着起来,唤了一声,帷帐被拉开,依旧一身红衣的两个丫头红着脸蛋开始伺候。 等朱塬穿好了衣服,昨夜一直没离开的西江月小心捧了一副白娟过来,瞄了眼白娟上的点点殷红,写意脸蛋再次铺满绯色,还是亲自捧过来,向自家大人展示了,才视若珍宝地收进另一边满庭芳捧的红木盒子里。 朱塬一直都没有某些情结,前世遇到这种,甚至觉得很麻烦。不过,却也知道,这年代姑娘很重视这个,见写意故意展示给自己的模样,也就配合地露出满意表情。 早餐的时候,写意终于重新站到了自己身边。 另一边是留白。 眼看小妮子期期待待扭扭捏捏的模样,明显要自家大人再给一个准话,朱塬故意吊着,直到早餐结束,才再次开口确认,某个妮子可以开始准备自己的嫁衣了。 还不忘又强调。 没忘呢。 下月,初三。 到时候,就是新的一年了,洪武二年。 腊月初三过后,忙碌的日子依旧忙碌。 首先是第二期的《大明月刊》,在老朱亲自审阅之后,正式开始刻印。 这次依旧算是即将过去的洪武元年总结,不过,也侧重了近期的一系列大事件。 比如,中书十部的确定,包括一连串的人事任命。 比如,连续的金陵大学、国立大学、金陵军事大学、金陵医药大学和金陵工业大学的先后成立,同时,总结过今年科举的大概数据,朝廷也正式宣布,明年同期,还将再次举办科举。 比如,第一个‘三年计划’,虽然方案细节依旧在斟酌,这次却也正式向大众公布了其中一些项目。 除了这些国家大事,不少人关注的,《红楼梦》第二回,‘聊斋志异’板块的第二部,也都如约而来。 从第二回开始,因为朱塬记忆有限,《红楼梦》逐渐开始更加偏离曾经,算是身边姑娘们的自主发挥。 至于‘聊斋志异’的第二篇,朱塬考虑过后,选择了另一篇很有名的《画皮》。 不过,原版的故事也记得不多,还是采取了更多的电影版本。 朱塬还给了一个穿插,把曾经的捉鬼道士,换成了‘燕赤霞’,算是一个特别的客串,大概就是打算把这位‘李逍遥’的师兄作为常驻角色来用。 如此直到腊月初九。 蜀中又一封重要的飞鸽传书抵达金陵。 继冬月廿九打通米仓道之后,常遇春率领大军长驱直入,于腊月初八这天陈兵重庆城下。眼看不敌,夏国君臣最终选择投降,华夏历史上又一个短暂的蜀中割据,宣告覆灭。 第090章:召回 今天早朝,老朱是笑着坐上御座的。 因为前线再有好消息传来。 夏国明氏母子在重庆选择归降后,消息传开,瞿塘守将也向廖永忠、杨璟所部投降,放开了瞿塘峡,当下廖永忠、杨璟二人已经率军向重庆进发。 奉天门前。 这是腊月十二。 群臣见礼过,不等有人奏事,老朱就主动提出,让大家商议商议,如何嘉奖常遇春所部。 其实内心已有定计。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一番,很快就拟定了一份方案,先传召口头嘉奖,诏书要写的花团锦簇一些,老朱当场交给了宋廉。 然后,是让常遇春所部尽快统计这一路伐蜀的军功名册,后续再进行实质性的奖励。 除此之外,考虑蜀中多地还未归附,为了尽快平定,大军不宜太过从地方征集粮草,又是一番讨论,决定沿长江向蜀中运粮,却也不全是粮食,其中40万石米粮取自金陵大仓,再从明州调拨10万担鱼获。 关于鱼获,倒是老朱的一点私心。 明州当下正在冬捕,鱼获一船一船地往金陵运送,可谓大丰收,这次运往蜀中一批,也是老朱想要显示一下大明的底蕴。 就说啊,以往,蜀中想要吃到海鱼,可是不易。 这次,归顺了俺大明,海鱼管够。 嘉奖和调粮之后,又是一件在大家预料之中的事情。 召回常遇春。 按照老朱的话语,蜀中一些地方虽然还未平定,但已是疥癣之疾,因此,希望劳苦功高的常大将军尽快返回,筹备中的金陵军事大学需要常校长主持,这也又是年根,快快回来,大家还能一起过个新年。 顺道,亲自押送一下明夏君臣。 当然了,诏令不能太口谕,又是让宋廉去润色。 关于蜀中的大事谈完,一些人还是忍不住琢磨皇帝陛下到底对常遇春是什么态度时,监察御史崔丙泰出班启奏:「陛下,臣弹劾平章朱塬纵容家人私贩《大明月刊》牟利。」 又来! 老朱本来很好的心情顿时不爽起来,接过侍臣传来的弹劾奏本和几样证物,飞快浏览一遍。 原来是致用斋那边。 众所周知,《大明月刊》分为精装版和简装版两种,其中的精装版,本该是免费分发给中枢和地方军政官员,只有简装才能出售,然而,崔永泰却发现,无论是上月,还是最近开始分发的第二期,致用斋那边,都有精装版出售。 因此要求老朱严惩。 除了弹劾奏本,送到老朱手里的,还有两册精装版《大明月刊》,以及,证据确凿的两份来自致用斋的发票。 发票啊。 老朱之前可是好好研究了一番,此时再看,显然不假,他相信下面御史没胆子弄几张很容易调查的假发票来湖弄自己。 不过,这破事…… 斟酌片刻,老朱忽然想起来,抬头道:「这《大明月刊》,俺是交给塬儿全权处置了,再说这精装版只发放给官员,还是塬儿与俺提起,倒也没那正式的公文。再者,一万册精装版,怕也是发不完,多出来一些,不去发卖,难不成就丢在库房里?」 群臣:「……」 虽然吧,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但,这袒护的也太明显了。 气氛短暂沉默,又有一位御史郑濡出班,朗声道:「陛下,既如此,臣请今日立下文告。再者,《大明月刊》之精装版,过于昂贵,成本三倍于简装版,臣以为,大可不必如此靡费,今后全部制作简装版既可。」 郑濡这话落下,就有人看到皇帝陛下表情一松。 现场没几个不是人精,也都明白,郑濡所说,一方面是把致用斋贩售精装版的事情一笔带过,立个文告就行了,另一方面,还转移了话题。 朝堂就是这样。 当你高高在上,有人想着踩,就有人想着捧。 某个小平章虽然基本不上朝,但其实也不意味着这朝堂就没有向着他说话的人。 至于郑濡的提议,却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了。 大家凭甚么和那些个平头百姓一起阅读那简装版,岂不是降了身份? 老朱也很快回答:「既如此,那俺就让塬儿尽快立下规矩,再如你说……这精装简装的,唔……确也是个道理。百官所读,不必如此靡费,那就……今后全部分发简装吧,再说那精装的,其中也有道理,纸张好些,能够多传个百年千年,到时候,俺与尔等今日之种种,有所参考,也不会被人篡改了去,为此呵,那精装的还继续做,只是全用来贩售吧,尔等总说这《大明月刊》靡费,把精装去发卖,倒也能多收回些银钱。」 群臣:「……」 这……好像哪里不对? 与那平头百姓阅读同一规格杂志都让人无法接受,当下……这怎么反过来了? 以后咱想要个精装的收藏,还得花钱买? 这还有天理吗? 这还有人性吗? 老朱却不给众人反驳的机会,摆手道:「此等小事就如此吧,莫要再聒噪,众卿可有其他要事,尽快说来?」 当话题转向最近即将完全敲定的百官俸禄之事,这件小事也就被略了过去。 虽然吧,大家也发现,三天两头的,这朝会上,好像都会出现和某个少年平章相关的事情。 再仔细琢磨,又理所当然。 当下这大明朝堂,还有几件和朱塬没有关系的事情呢? …… 朱塬今天再次进宫,还是十点钟。 先在东阁的会议室和大家一起开了个小会,被老朱带到隔壁书房,才说起他又被弹劾的事情。 朱塬看到那两本精装版的《大明月刊》和两张发票,也不反驳,主动认错道:「祖上,是塬儿疏忽了。其实上个月就有发现,本来用于发卖的一部分月刊,金陵这边的,全都被致用斋拿去卖了,其他书商一本都没捞到。我知道后,还和掌柜说,今后咱每月只能要1000本,给店里添点人气就行,也不在乎这月刊的利钱,没想到,还是有疏忽的地方。」 老朱本来就没什么芥蒂,听朱塬说起主动限制自家店铺让利的事情,就更不放在心上,摆手道:「莫说这个,既然他每让立文告,你这个总编就立一个吧,就是呵……」老朱说着笑起来:「……今后,那精装版就不给他们了,全部拿了发卖,百官只给简装版。」 朱塬也没料到这转折,追问一句,才知道原委,笑着摇头:「祖上,这……塬儿不太赞成。」 老朱意外:「为何?」 关于不发精装发简装的事情,老朱是故意的,一方面是早上有人故意找这种小事烦他,另一方面,当然也不是老朱临时起意。 之前就有过念想,觉得,都免费发放了,还那么精细作甚? 自己可都不介意读简装的。 朱塬耐心道:「祖上,这其实就和塬儿之前与您讨论的百官俸禄道理类似,既然到了某个位置,你不给,他们也会主动去捞取,别看这小小的《大明月刊》,其实也一样。《大明月刊》是舆论工具,很大一个方向就是针对官吏的,如果百官拿到简装,内心难免厌弃,若是连读都不愿意读,这杂志也就没有存在必要了。嗯,祖上,这是有桉例的,几百年后的报纸,之前和祖上讲过,一天 一期那种,也是朝廷为各个衙门定制,结果,很多地方,报纸送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当废纸卖出去的时候,还是什么样子。关于精装版,祖上,我的想法就是,那怕他们不愿意读,看那书册做得那么好,也不会舍得随手扔掉,只要不扔掉,最坏结果,也会偶尔翻几翻,翻着翻着,就翻完了。相反,如果发简装,很难说会不会丢到茅厕里当擦纸。」 这下轮到老朱一时无语。 朱塬望着某人表情,笑起来:「祖上一向宠我,这次,就当还是被我这个佞臣给蛊惑了,之前的话,您就当没说过。」 老朱跟着露出笑容,却是道:「俺说了就说了,只……这事,随你吧。」 朱塬没有略过,想想又道:「再说这次的事情,确实,一万册的精装,中枢加地方,一时间也发不完,我回去会把章程定下来,就算有多的,嗯,就给几座大学吧,当成学生福利,放在图书管理供学子免费借阅。致用斋之前卖出的,我也让他们……」 老朱听到这里,摆手打断:「这小事就莫要任地分明了,那致用斋掌柜,俺还见过一次,也是个不错的,想来也不会白拿了朝廷东西去卖,况且,呵,大概一堆书也不如那一支笔利钱多。」 老朱这么说,朱塬就不再提,从今天带来的一个挎包里掏出两页纸递给老朱:「祖上,上次说的「关雎坊」,终于设计出来了,您让人送给娘娘帮着写一下吧,这一共两页,一页是「关雎坊」三个字,做牌匾用的,另外一个「关雎」两个字,做商标用的,商标,就是……嗯,祖上您用钢笔上的那「致用」两个字,就是这种。」 老朱接过,倒是注意到朱塬的挎包:「你这包……可是少见?」 自家祖上提起,朱塬立刻笑着捧上:「祖上,这是男士包,几百年后的样式,用来装各种公文,很方便。」 老朱先放下两页纸,拿过打量面前的皮包。 黑色的皮革,因为边缘被撑起,显得像一个方盒子,但又没有方盒子那么立体,另外是一条可调节长度的肩带。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目前银币的方案已经定下,朱塬之前建议的合金银币,老朱当初听过,也觉得挺有道理,结果,淘汰了。 全部铸造纯银币。 最小一钱,那怕小一些,老朱之前听到,也让马氏在后宫问了几问,得出了和朱塬类似的结果。 大家都不嫌小! 至于合金银币,出于怀疑,也都是不太想要。 看着黄澄澄的,谁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一钱银子? 大概看了看朱塬的挎包,老朱重新推回,一边道:「即使如此,你这……卖女包的想法,怕也要多调查调查?」 朱塬点头:「是啊,反正……刚开始做,总是有坎坷的,遇到问题再说。」 随后再转向两幅字,老朱稍稍打量,也觉得不错,特别是那做商标的,两个字纠纠缠缠成了一个圆,看着还挺喜庆,于是答应下来。 接着又是一件正事。 老朱已经把那份文件从包里掏出,朱塬也不必再费事,示意了下,说道:「祖上,再就是这个,医药大学那边,我昨天过去和大家讨论解剖的事情,这毕竟还是有些离经叛道,不少被喊去的太医都不太情愿做。我回去后,就想了一个法子。」 这边说着,老朱已经翻开了那份文件,标题是关于设立「医贤祠」的若干建议。 第091章:医贤祠 关于设立医贤祠的建议,其实和之前的国子学乃至这年代大小学校都必须祭祀孔孟一样,也是想给医家理出一份学脉信仰。 给老朱的文书中,这么做好处多多。 第一个好处,单独列出一个学脉,某种程度上,就是从单独的孔孟体系中列出一家。 百家争鸣嘛。 多出一家,朝廷也就少一分被传统儒家的前置。 朱塬在这一条上还特意注明,不足为外人道也。差点要写上‘阅后即焚’。 确实很不适合被人知晓。 第二个好处,树立起医家的信仰,某种程度上,也是抬高医学的地位,虽然这年代人普遍尊重医生,但另一方面,医生的地位,也一直不太高。 拔高医家地位,即使是单纯的功利之外,当了医生,能让人有面子,这也能使得更多人愿意从医。 最后,才是涉及到‘解剖’。 朱塬相信,中华历史数千年,即使没有摆上明面,但肯定有很多医者做过某些事情。 比如,华佗。 华佗被后来人称为‘外科圣手’,如果没有做过某些事情,不对人体进行详细了解,外科这种事,冒然动手就太不靠谱了。 然而,只是因为在这死者为大的年代,某些事情太过于离经叛道,才一直只能悄悄摸摸。 设立医贤祠,还是要间接把解剖之类的事情,包括今后的其他一些医学研究给正当化,合理化。 没办法。 中国人太喜欢讲究一个名正言顺。 那么,怎么个正当法子? 祭告先贤啊! 就像古代大军出征的时候,往往有着很隆重的祭祀仪式,也就是很多人听到都非常耳熟的两个字:祭旗。 这可不是后来电视剧里经常出现随便有谁军中犯了错被主帅拉去砍头祭旗那种。 出征之前,祭奠纛旗之神,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或者,再有一个例子。 几百年后的一些基建工程,修桥挖洞那种,工程开始之前,也需要进行一些祭奠,或许有人觉得,这是迷信,然而,你如果不做,很多工人都是不愿意开工的。 因为害怕。 这次的医贤祠也是一样。 朱塬的想法,大家不是心里有障碍吗,觉得太离经叛道? 那么,设立医贤祠,开始某些事情之前,弄个隆重的祭奠仪式,大家拜一拜扁鹊啊华佗啊张仲景啊等等,让先贤们保佑自己。 同时也相当于获得一份正当性。 我都告诉过医家先贤了,贤人们也同意了,在做起来,就很正当了。 东阁的书房内。 老朱看完了朱塬的建议,只是再次想到了《红楼梦》里那一句话,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唔。 这孩子,不对上后半句该多好! 平心而论,老朱赞成通过解剖进行医学研究的事情,但,内心里,偶尔想想这些,也是有些障碍的。 当下,看到朱塬的建议,再联想一番,忽然就觉得…… 真是个好法子! 这么想着,老朱放下文书,点着头看向对面:“好,好法子,就如此吧,塬儿,这……该祭奠哪下个医家先贤,你可有想法?” 朱塬笑着反问:“祖上,您知道医家始祖是谁吗?” 老朱想了下,灵光一闪:“那……那个,《黄帝内经》!” 朱塬点头:“没错,《黄帝内经》,嗯……应该是撰写黄帝内经的人,虽然吧,关于《黄帝内经》是不是黄帝本人所着有所争议,但既然千百年都是这么流传下来的,咱们就当他是了,毕竟黄帝的分量可是足够重的。” 老朱本来还有些兴奋,听到最后,又迟疑:“这……把那黄帝列为医家始祖,这分量,是否又过重了,那黄帝,终究是咱整个华夏的老祖宗?” “显然啊,祖上你这么说,还是有些不太看得起医学的,”朱塬笑着道:“所以才潜意识里觉得,医家不配认黄帝当祖宗。但我觉得,这才是关键,祖上,黄帝的分量……这里没外人,咱们说白了,他比孔子还重,咱们把他列为医家始祖,这样才能真得让医学自成一家。” 老朱听到这个,顿时来了性子,再次稍微斟酌,便点头道:“就如此。” 祖孙两个又商议了细节,老朱便唤来侍臣,让去传召孙守真等人过来详细讨论。 朱塬可没打算留下来详细商讨,没那精力,老朱对此也不勉强,告辞过,才又想起之前,说道:“祖上,那份弹劾我的奏章,我能带回去吗?” 老朱一边下意识从旁翻找,一边问道:“要这作甚?” 朱塬道:“祖上宽宏,不在意这些小事,但我还是要问责一下的,算是树一树家风,免得下面人走太歪,将来无法收拾。” 老朱找到了监察御史崔丙泰的那份弹劾奏章,递了过去,一边又叮嘱:“你啊,心事多,却也莫要太劳心。” 朱塬把那封奏章放进挎包里,却也摇头,想了下,又郑重说道:“祖上,或许,从当初带去明州那把刀,您就该看出,我不是个太心硬的人,就算处罚身边人,若不是大错,也下不了重手。将来……若真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塬儿就先请托祖上扮一扮黑脸了。” 老朱点头,还笑着道:“俺是个苛责性子,下面人知道,俺自己也知道,这是改不了了,可你们这些后辈呵,俺还是望着能宽厚一些,你如此很好……”说着顿了顿,又补充:“就是,以后绝不可再如明州那次那般,拿刀子割自己。” 朱塬也点头答应。 又说几句,朱塬才离开了东阁。 来到东阁外轿子旁,朱塬上轿之前又把那封奏章掏出来,递给随侍而来的赵续:“你就不用跟我回去了,到城里,去让陆倧来见我,致用斋今天关门。还有……咱家里里里外外的一些管事,都来见我。” 赵续不明所以,想说先护送朱塬回去,见自家大人表情,还是把话咽回,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朱塬乘坐轿子慢悠悠的回到玄武湖上的大宅,这边却是已经提前收到消息,写意、留白、青娘和洛水四个女人一起迎出来。 掀开轿帘,写意轻声道:“陆掌柜,还有爹爹他们……都到了,大人,不若先回后宅洗漱歇息一下?” 朱塬摇头:“不用,都到二院正堂吧。” 说完示意写意重新放下轿帘。 轿子重新被抬起,来到日常待客的院子,朱塬刚走出轿子,就见致用斋掌柜陆倧已经跪在了宅院正中的甬道上,两边还有乔旺、赵续等等里里外外一大群人。 朱塬吩咐的不算太清楚,倒是没想到,能来这么多。 大致分辩一下,乔旺等人里,大半都是初三那天来给自己贺喜过的,另外,还有致用斋、上善居幕后作坊的一群管事。内宅这边,是何瑄等四个,以及写意之后负责一些较为重要日常事务的婆子仆妇。 甚至连已经搬出了大宅的金三护和钟合都来了。 偌大的院子,一下子挤了二三十人。 朱塬知道现在靠着自己的人很多,倒是没想到,自己只是吩咐一句‘管事’的,就有这么多。 这么想着,朱塬点了下金三护和钟合两个:“今天是家事,你们俩可不算,先回去吧。” 没料到,朱塬这么说,金三护和钟合非但没有离开,反而一起跪了下来,金三护道:“大人对小的二人有再造之恩,就算大人不认小的是仆,小的也要认大人是主。” 朱塬示意赵续等人把二人扶起,依旧摇头:“规矩就是规矩,你们现在是大明的官,就算要认主,也只能是宫里的祖上,今天已经被弹劾了,别让我再被弹劾,去吧……”见金三护和钟合坚决不肯起来,朱塬只能露出些笑意:“……我今天要说的就是规矩,你们在这本身又是坏了规矩,让我没办法继续。再者,又不是平日里不亲近了,我早上还想着这两天去新工厂那边看看,还有三护你哥哥操持的刻漏作坊,只是……我说了,规矩……。” 两人这才勉强起身,又表了几句忠心,才终于离开。 打发两人离开,朱塬又转向跪在地上的陆倧:“起来吧,进屋说。” 陆倧却是一脸惶恐地磕头下来:“小的湖涂,为了一点小利害大人被弹劾,请家主责罚。” “进屋,”朱塬又说了句,示意周围的冬日清寒:“或者,你是想要先罚我在外面冻一冻?” 说着自己已经走向日常都烧了地龙的温暖正堂。 这边倒是提前有所布置,两旁的椅子都已撤下,显然,接下来,除了朱塬,都得站着。 朱塬在正堂大椅上坐下,等一群人跟着进来,陆倧再次跪到堂中,乔旺、赵续、何瑄等男人列在两侧,女人们则避到了一侧偏厅的屏风后面。 喝了口温茶暖了暖身子,朱塬见众人站定,才开口:“事情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大呢,因为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致用斋拿了本该发送官员的精装版到店里发卖,被人弹劾了,祖上没介意,只是让我正式立个文书。不过,说小也不小。” 这么说着,朱塬扫了眼四周:“转眼这才一年,我身边就有了你们这么多人,今天不能到场的更多,咱们也算一大家子了,用民间一句俗语,叫做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众人都是表情肃穆。 朱塬又喝了口茶,才继续:“不客气地说呢,我比你们强一些,所以才能当上这个家主。再就是,我也比你们看得远一些。你们或许在想,傍上了一个朝廷的从一品平章,副相一般的存在,今后还可能是郡王,多大的一把伞啊,站在这把伞下,荣华富贵,什么不该是你们的?” 这次众人终于开口,纷纷道着不敢。 朱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却是点头:“其实,这是当然的,我自己到了现在的位置,如果有谁说我该去吃糠咽菜,我会啐他一脸,凭什么?同样,你们跟在了我身边,如果还要你们日常粗茶澹饭,麻布草鞋,那你们心里也肯定会骂街,凭什么?” 再次抬手打断众人要开口的意图,朱塬继续:“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自然之道。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现在的位置,那就要多想一想,能不能一直走下去呢?还是说,你们就想痛痛快快地,背靠我这把伞,欺男霸女,巧取豪夺,无恶不作,三五年把这份富贵挥霍完,至于三五年后,是不是被拉去砍了脑袋,子孙或者从死或者发配,你们都不管,是吗?” 大家连忙否认。 朱塬道:“肯定是否认的,问题是,怎么说,和怎么做,从来都是两件事。我允许你们过富贵日子,甚至,如果见你们穷了,我也会主动给你们一些富贵营生。但,我希望的,只是你们日常多想想。就算这份富贵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该挥霍。三五年到底太短了,人生那么长呢,我多享受一下,三五十年,行不行?甚至,我把我这份富贵也传给子孙,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一千年,行不行?” “我比你们看得事情多了些,你们或许会觉得一千年太长,但,看看那些史书,甚至,看看我们周围,千年的世家,多不胜数,甚至你们身边就有。今后也可以多看看,多问问,多听听,人家为什么家族能够传承千年,而有些人,富贵三五年,就忽然没有了?” “为什么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除了运气,还有,别人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知道只有把该守的规矩守住了,那份富贵,才能传承更久?” 大家又是纷纷点头。 朱塬感觉有些累,再次喝了口茶,看向陆倧:“虽然之前没有立下文字,但规矩我说了,你应该也知道,对不对?” 陆倧再次伏地,已经有了哭腔:“求家主责罚?” “你知道,却还明知故犯,大概就是觉得我这把伞太大,咱家店铺特别一些,理所当然的,但,这是不对的。齐家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以后也会看着,你们就算家风不好,我也会尽可能把你们立起来,所以,今天先不多说,”朱塬说完,示意赵续道:“抽二十鞭子,要疼,这样长记性,尽量别伤着。” 第092章:初入正轨 这边事情处理完,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打发走战战兢兢的众人,还吩咐人去请戴三春帮着刚刚被鞭笞的陆倧看一看,免得出问题,朱塬这才来到内宅。 因为朱塬少见的发脾气,周围一群大小姑娘都小心翼翼,朱塬内心里其实没那么生气,见此情形,觉得还是需要配合一下气氛,于是也就故意多‘气’了会儿,吃午饭的时候还吩咐,让人把湖上的舫船准备好。 打算饭后去那边消气。 在屋子里消不了! 这么吃过午饭,出了大宅东门来到已经烧暖的舫船上,身边是写意和洛水。 自从那日圆房,写意就挽起了头发,日常越发像个帮忙打理家事的小妇人,洛水倒是如同以往,似乎对什么都很澹然,很透彻,在朱塬这个小主人面前,也一如既往的水一般。 私下里观察,朱塬其实发现,洛水反而是在某些方面比较像自己的一个。 大概…… 也是那种经历多了,比较看透的一种。 这边把朱塬送到内舱的卧房里,帮自家大人脱了衣服躺下,写意赶走了暖床的丫头,这才提起之前:“大人,莫要再气了,也是奴不好,此事……奴也是知晓,却并未放在心上,这才有今日之事。” 除了打理家务,写意日常还会负责查看平章宅第内外的各种账目。 致用斋多出一笔《大明月刊》的销售收入,虽然数目不大,但她还是做过了解,因此之前也发现了相应的问题。 只是,想想自家大人平日的性子,写意觉得,朱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于是也就没在意。 没想到今天。 不仅如此,写意其实还知道下面人的其他一些小动作。 上次提醒自己父亲,写意可不是无的放失。 只是……当下,写意觉得,相比今日被弹劾的事情,其实也不算太过头,再拿来让自家大人费心,就有些小题大做。 至少,也等过了今天再说,不能让自己病弱的小男人一天气两次,万一……她可没处后悔。 反正要再和父亲谈谈。 因为自己,还有兄长,父亲虽说没有任何官职,但在诸多朝廷命官面前,那也是过于游刃有余了,甚至有些尊卑不分。 这也不该。 朱塬没接这茬,注意到身边妮子眸光的闪烁,却也没有安抚,想了想说道:“稍后你去给赵续说,咱家周围的,比如你们几家,比如小鱼他们那些,还有城南的佃户,从明州带回的仆户等等,全部都梳理一遍,整理一份名单出来。除了名单,主要还有一件事,就是现在做什么营生,有没有出格的地方。” 赵续的编制一直都在拱卫司,做这种事情,倒是手到擒来。 写意点头答应,想想说道:“大人,您吩咐这事……该是避着些奴,悄悄让赵续他们去做。” 朱塬笑着拉住妮子一只手:“看来,你还不把自己当朱家人啊?” 写意被拉住手,先是心里一暖,闻言却又连忙摇头,小脸都有些白:“奴……奴自是当自己是……奴……只是,当不得。” 朱塬见妮子磕磕巴巴的模样,把她拽过来,搂住亲了下,松开道:“好了,去吧,让洛水在这里陪我就好。” 等写意离开,朱塬稍稍撑开被窝,看向之前安静立在一旁的洛水:“来,陪我睡午觉。” 洛水轻柔一笑,抬手熟练的把发饰摘掉,想起来,又对门外吩咐一句,这才上床匍过来。 朱塬身边很快多了一具温软身子。 小身板抱着大白羊亲了一会儿,朱塬才松开撑着身子尽量配合自己的洛水,侧躺着与身边姑娘对视,笑着道:“没有写意她们那些烦恼,很轻松吧?” 洛水点头,想想说道:“爹其实也可以让自己不需如此烦心呢。” 女人换着称呼说话,一只手还不安分地反客为主搂过来。 朱塬‘警告’地探手过去捏了下,听着小小一声轻叫,才道:“我都要羡慕你了,孑然一身,还有一张大伞。” 洛水转眼已经眼泪汪汪:“奴孑然一身,也是可怜呢,还要爹多怜惜才是。” “妖精,”朱塬说着,又惩罚了下,才说道:“我要歇了,抽空再收拾你。” 洛水乖乖地嗯了下,说道:“奴给爹唱那小曲吧。” “嗯?” “那……《人间会》。” 朱塬点头,又感慨:“其实啊,那叫《人间不值得》。” “呵,人间怎不值得呢,”洛水却少有地不同意起来,却也没多说,只是道:“奴能遇了爹,这一世就太值了。” 朱塬笑问:“是不是下辈子还想?” “下辈子啊,若是真有……唔,奴可不想如那颦儿一般,还泪什么的,让爹烦心,就……就把一辈子的笑都给您。” “呵,想想有个人天天对着我傻笑,还挺恐怖的。” “不是呢,爹就最喜鱼儿天天对你傻笑了。” “你一说,我也想鱼儿了,”朱塬露出喜新厌旧的表情:“怎么办?” “记得爹偶然说过的,凉拌呢。” 洛水说着,已经扭头,对外吩咐了一句。 某个麻袋很快走了进来,瞄了眼床上,脸蛋红红,晶亮的眸子眨啊眨,等朱塬示意,妮子也不介意洛水就在一旁,跟着爬上床,从床位趴着一直绕到朱塬另一边。 外舱丫头们的羡慕与好奇中,内舱里没有某些声音传来,倒是很快响起了洛水的哼唱:“……喝完大酒撑条船,说今生不靠岸,去天涯海角浪个遍,失意当尝鲜……” 这次没睡太久。 醒来时,按照某个习惯的计时方法,还不到下午四点。 写意已经等在外面,见这边醒了,进来伺候,一边说起,事情已经吩咐下去,另外,宫里也来了人,送了皇后娘娘写的两幅字。 马氏还另外传了话,说是不喜欢这次的《画皮》,太骇人,还没甚么教化之意,要这边下次好好挑选一番。 以及,这边都体会到的潜台词。 大致就是,写好了,早早的主动送过去,别让她要。 朱塬对此挺高兴。 马氏也是一个日常很节俭克制的人,能在她这里传来这些意思,说明也越发把他当了自家人。 看了皇后娘娘还加了印章的两幅字,朱塬让写意收好,一时间没有回湖上大宅,而是向东,到正在施工的翠洲上看了看。 这边已经确定,计划作为箱包作坊。 因为主要是女人在做。 至于首饰,还是放在北岸,地方也已经找好。 只是稍微转了一圈,在写意催促下,朱塬就回到船上,某个妮子随即也说起,关于箱包作坊的女工,当初听了她父亲的建议,决定从外购买。 说起这个,往往有一些让人似是而非的理解。 其实,封建时代,历朝都不禁止人口买卖,但禁止的是人口拐卖,也就是非法的人口买卖。 当然了,禁止是一件事,但,几百年后全世界都解决不了的一个问题,更别说这个年代,就像朱塬身边的洛水,就是很小的时候被拐卖的。 朱塬个人的态度。 嗯。 还是要顺应时代。 这不是朱塬的私心之类,方便自己家里仆婢满堂,而在于,大明将会开辟一个新时代,在某个快速扩张的时代里,你讲平等,讲人权,那等于是在给自己挖坑。 这一点,曾经人家西方人就做得很好。 印第安人都快弄光了,我再给你讲这些,我还能理直气壮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警告周边,你们……可不许这么做哦! 学学! 越发临近年底,天气更冷,从金陵这边偶尔封冻判断,朱塬觉得,这大概也是一个小冰河期的尾巴。 并没有专门研究过,但,根据掌握不多的历史,冰河期的特点大概就是,中原干旱,南方变冷,以及,大规模的战乱瘟疫导致的改朝换代。 这件事还不止是中国,同时代的欧洲,也是一样。 经典的一个,黑死病。 新的一天,虽然天冷,朱塬还是要照例忙碌。 上午没有再去皇宫,而是来到金陵大学。 到了现在,洪武元年第一次科举后的专业分配等等事项完全结束,金陵大学已经飞快进入了一个稳定的日常状态,算是初入正轨。 对此,朱塬不得不称赞一下陶安和钱唐等人,另外,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华夏千年积累的结果。 这片土地上办学的历史可是非常悠久的。 虽然吧,朱塬自己的功劳也不可磨灭。 因为各种规章制度乃至学校的教学模式,都是朱塬给出的思路。 比如前期的研究型教学模式。 朱塬上午特意看了一个化学专业。 海军营海左卫指挥使常断的儿子常瑸担任博士负责的这个专业。 目前,除了被陶安、钱唐等人熟练排好的文科类课程,常瑸正在带领化学专业139位学生,按照朱塬给出经过老朱审核的化学教程,还有核心的元素周期表等知识,对身边所有能够接触到的化学材料进行收集和整理。 先说139位学生,这是老朱审核之后的结果。 这还只是初步的审核。 将来涉及一些敏感项目,比如火药的研究,审核还会更加严格。 主要还是,这一次,学生不够,更何况化学也是特殊,家底不够清白明朗的,也绝对不许入学,因此才只有139位,距离200的满额差了很多。 不过,其他15个专业,满额的,其实也不多。 隔壁国立大学的许纯仁对此是天天盯着,为了争学生,三天两头就要来和陶安吵架。 大概也是琢磨出了味道,陶安甚至主动引发一些争吵,比如,故意不放这边的工匠去给应该优先建立学舍的国立大学做工。 说起来,国立大学的校舍不可能短时间完成,已经确定的学生,除了小部分被带去城内的旧国子学校舍,大部分,还是借住在金陵大学这边。 毕竟提前建造完成的校舍很多。 许纯仁对此一点不心虚,因为得了老朱吩咐,还理直气壮,天天如护崽母鸡一样盯着,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反而很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 因为上官的不和睦,短短这段时间内,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的学生,也已经有些泾渭分明的感觉。 朱塬对此也不像老朱隐瞒,还很坦诚地分析了一番,觉得这样其实很不错。 还是那句话,要‘百家争鸣’啊。 再说化学专业。 什么是化学呢? 其实也可以简单总结一句,研究万物相互转化的一种科学。 比如铁转为铁锈,粮食转为烈酒,或者固态的火药在短短一瞬间转为气态并释放出大量的能量。 当然,这也是有界限的。 比如人体对食物的转化,肯定也涉及化学,或许,应该算是生物化学,但朱塬这一次暂时没有把生物学单独列出来。 因为不急需。 不过,海洋专业和农学专业,一个要研究鱼类,一个要研究植物,或者还有各种家禽家畜,倒也都会涉及诸多生物科学。 但这并不算化学。 具体的概念,朱塬不太愿意再费心思,还是交给常瑸等人自己去琢磨,弄出一套理论出来。 总之,短时间内,常瑸等人要做的,就是消化朱塬给出的化学知识,并且了解和梳理身边的各种化学材料。 这一点,其实能触碰到的东西,嗯,非活物的,某种程度上,都能算化学材料,朱塬也给了思路,具体还是学生们自己去做。 做着各种基础工作的同时,朱塬今天看过,临时起意,又给了常瑸等人一个思路。 尽快拟定一些项目出来。 从实际的研究项目作为切入,一方面,可以尽快拿出一些成果,另一方面,也不会让人如同没头苍蝇那样。 朱塬对此也给了提点。 比如……从冶铁炼钢入手。 这是当下大明急需的。 不过,却也不能只是简单的还原反应之类,而是,既然你们都大学生了,也该有些更高端的追求。 只说化学相关本身,学生们完全可以更深入地研究一下与钢铁相关的一些金属元素,铁钴镍铜锌之类,还有朱塬没能记住的第20号到25号元素,以及与这些金属相关的化合物。 找到了化合物,再进一步还原反应,再进行合金研发。那么,曾经的锰钢、镍钢之类,也就不远。 再就是,相应的项目,还可以和物理专业、冶金专业的学生合作研究。 这个国家想要实现工业化,可不是哪一个专业单独就能完成,而是需要各行各业相互合作,相辅相成。对于这一点,朱塬很乐意从校园时代就开始对他们进行培养。 【复更说明】 首先,是道歉,趴在地上的那种。 …… 之前的冲动断更,总体来说,是从去年开始积累的书里书外所有焦虑的一次爆发,但,爆发之后,突然不写了,这段时间,反而更加焦虑,因为长期宅家码字,以前还只是生物钟混乱,这些天,乱都不乱了,因为根本就睡不着了,就说昨天到现在,总计只睡了三个小时不到,还是半睡半醒的那种。 因为突然断掉这本书,焦虑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 和编辑谈过,还是决定继续。 再说这本书,从去年开始,因为一些内外因素的叠加,有一段时间写的不尽人意,导致心气逐渐低迷,一些读者吐槽的主角‘沉迷女色’的问题,其实就是这种低迷之下有些自暴自弃的展现。这一点,我后续会尽可能注意。但之前的,人物都出来了,也改不了了。另一方面,这本书的架构还在,之前的剧情虽然磕磕绊绊,却也一直在轨道上。我对故事后续的构思也非常完善,甚至很早的时候关于结局都有了明确想法。 问题是节奏。 我会加快节奏,不会再如之前那么缓慢。 各位应该发现,这本书马上100万字,书中的时间,其实才过去了1年,如果按照现在的节奏,即使书中历史不改变,洪武一朝有31年,每年100万字,我都能写到3000万字以上。真这样,怕是一本书能写到退休,变成个‘铁饭碗’。 这听起来有些搞笑,却不是我想看到的。 就像上本书,我就是发现,继续下去,我能轻松写到1000万字,而且,当时订阅带来的收入,相对于我这样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来说,还一直都不错,但我还是不想再继续了,也不敢再继续了。 人生不能太如此一成不变。 总的来说,虽然节奏会加快,但按照这本书铺开的庞大布局,至少也还能再写两三年。 其他的…… 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题外话,最近看了一部电影,《宇宙探索俱乐部》,因为之前写娱乐文需要大量观影的经历,看多了,眼光也刁了吧,这几年能让我感兴趣完整看完的电影都没几个,《宇宙》是唯一一部近期让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电影,这些天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也因此思考。 主角最后看似回归了正常生活,不再执着寻找外星人,但,实际上,他到底是‘跳出来’了,还是‘跳进去’了? 这是我最近思考的问题,也是我在自己人生拐点上实际面临的问题,我是要跳出来,还是跳进去,而跳出来,或者跳进去,就真是的‘跳出来’或者‘跳进去’了吗? 说的有些绕了。 而且,不能只是思考,我也想因此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一些调整。 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一看,不说其中的内涵,《宇宙》本身也是非常出色且有趣的一部电影,而且还是进入国内院线的第一部国产伪纪录类型电影,这种类型在国外很成熟,国内还是少数,因此还因为画面风格晃动引起争议,但真是一部好电影,导演讲故事的能力国内圈子可谓少见。看过之后我就觉得欠了导演一张电影票,打开app想要随便买一张补上,可惜已经找不到上映的影院,没买成。这部电影的票房在我看来也远不该只有6000万,很明显的宣发问题,影片是《流浪地球》系列导演郭帆监制,郭帆团队很重视电影质量,但在宣发方面,从去年《流浪地球2》上,也能看出短板。 嗯。 不多说了。 总之,今晚就会恢复更新,保证的话不敢说,只希望大家看我的实际表现。 以上。 …… 最后,再次为之前的冲动向大家道歉,还是趴在地上那种。 复更的第一章‘第093章:儒家的力量’已经发在【复更声明】前面,之前的‘声明’错发成了收费章节,我覆盖了,大家可以翻前面,2400字只要6个点 (本章完) 第094章:独立思考 相比受了一肚子气的老朱,朱塬这一天的开端却很高兴。 因为,长高了。 这还是早起时青娘偶然的提醒,当时朱塬扑在某个大白羊身上享受满满的软玉温香,青娘抱着自家小男人脑袋,也是动情中挺无心的一句‘爹长高了呢’。 对于这件事,朱塬没有提过,内心里还是很在意的。 毕竟身边女人,就说高个子的青娘,自己站在她面前,堪堪只到肩头,给人的感觉,从来不像男女关系。 于是立刻就起床开始比量。 然而,之前也没有刻意量过。 朱塬没这么做,身边女人,显然也不会傻到提醒他量一量身高。 只有青娘,很遗憾地跟着起床后,帮着对比,说朱塬去年到她哪里,现在到她哪里,总之,过去这一年时间,朱塬大概长高了三四个指头宽的样子。 反正,还在长就行。 就说年初的二月二十二,朱塬确定成自己的14岁生日,而不是最初和老朱说的16岁,潜意识里,除了某些古怪比对,其实也有希望自己还在长身体的期盼。 毕竟真16岁,这年代,很可能就不长个了。 本来没打算进宫,老朱派人来喊,当然不能拒绝。 这次还带了一本昨天在金陵大学那边印书局刚拿到的‘经济之学’的‘生产’一篇,正式的成书,封面只有《经济之学》四个字,扉页里才标注了‘生产篇’。 虽然只有三万字,类似后来32开大小的书册却并不纤薄,因为内里还有诸多配图,包括去年朱塬通过徐达转给老朱的‘华夏历朝人口走势图’,这是当时朱塬初步向老朱阐述‘经济之学’的主要参照。 朱塬最初还以为老朱不会舍得拿出来,没想到,这次也是敞开了。 来到东阁,时间还是上午的十点钟左右。 老朱已经缓过气,开始批阅奏章,等朱塬见礼过,送上刚印好的那册‘生产篇’,一边翻开浏览,一边吩咐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随便坐,跟着说过早朝的事情,还有,自己突然了悟的对长子的担忧:“塬儿,标儿这事……俺是说,和儒家过于亲近,你怕是早就有所知晓吧?” 对于朱标,朱塬一直都是非常谨慎的,能不多说就尽量不多说,因为这是老朱的逆鳞,说多了,难免会出错。 当下,老朱主动提起,朱塬才敢微微点头。 曾经其实就有一种论调,无论是朱标,还是朱允炆,都过于偏向儒家,亲信儒臣。特别是建文帝,普遍观点就是听信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这些传统儒臣的蛊惑,急于削藩,最终丢掉江山。 朱塬个人觉得,相关因素肯定有,但不大。 朱塬更倾向于老朱、朱标和建文帝祖孙三个是‘一代不如一代’,朱标学会了父亲的‘权谋’和‘狠辣’,却没学到老朱对一起打江山的旧臣勋贵们的‘重情’。 不同于其他人一说老朱就是兔死狗烹杀功臣,其实,老朱是很重情义的,无论是对子女,还是对勋旧。 当然,疏远一些的人,老朱就非常凉薄,说杀就杀。 这是老朱分裂的一面。 就说大名鼎鼎的‘胡惟庸案’,洪武十三年案发时,胡惟庸等人被诛杀,但涉及其中的三位武将,‘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和‘平凉侯’费聚都是全身而退,当时一点惩罚都没有,继续当了十年的侯爵,享受开国富贵。 三人被杀,都是在洪武二十三年,而当时,按照朱塬领悟的‘洪武二十五年’相关,操纵这件事的已经不是老朱,而是朱标。 老朱反而是求情的一边,却没能拗过儿子。 说回某个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朱允炆,建文帝只从父亲和祖父这里学到了一个‘狠辣’,别说‘重情’,连‘权谋’都没有了,粗暴而直接,以至于酿成大祸。 因此,总的来说,这算是家庭内部问题,怨不得别人。 东阁的书房内。 见朱塬点头,老朱也不意外,说道:“俺当时就想打发走那些个儒臣,今后不再让标儿读什么四书五经,想起你上回说那……不可太粗暴,才算止住。现在,你这个什么都懂的,说说吧,如何是好?” 上个月,只是因为觉得朱标身边一位侍臣挑拨自家人关系,老朱直接让人把一个正四品的太子谕德丢到大江里淹死了,朱塬不得不和老朱敞开谈了一次教育之道。 现在看来,还算有用。 朱塬这么想着,斟酌片刻,说道:“祖上,首先,还是要改变殿下身边的氛围,不过,不能太粗暴,殿下正是敏感的年龄,太粗暴,会造成逆反。因此,咱们不需要减少,但可以增加,儒家之外,把兵家、医家等等都引进来,恰好现在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都初入正轨,16个专业,祖上可以挑选一些拔尖的学生定期来陪殿下研究相关学问,这样就能稀释儒家的影响。而且,相关的学问,对于殿下本身而言,多学一些,也只有好处。” 老朱立刻点头:“好,伱这法子好,就如此。” 朱塬接着道:“再就是,嗯,我仔细考虑一下,给殿下定制一些专门的课程。” 老朱好奇:“什么课程?” “大概就是……”说到这里,朱塬努力掩饰着不让自己露出笑意:“……帮助殿下学会‘独立思考’。” “独立思考?” 朱塬点头。 独立思考,这可是大杀器。 曾经的国人很不明白,为何一些出国的人,会变成那个样子,莫名其妙地对自家人各种恶语相向。 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他们在西方人制造的普遍对中国的敌意氛围中,学会了‘独立思考’。 这么想着,朱塬解释道:“其实,殿下的问题就是,从小接受儒家教育,难免会以儒家的思维来考虑事情,刚刚咱们做的,是改变氛围,这是第一步。我接着要做的,就是把已经陷进去的殿下再拔出来,这是第二步。” 老朱不太理解:“你说这……可是玄乎了,具体如何来做?” 这次朱塬却只能摇头:“祖上,这个我还要认真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和您说。” 总不能说我要给您儿子洗脑吧? 当然,其实就是洗脑。 把朱标从儒家氛围里拔出来,再重新塑造一个氛围,把朱标塞进这个氛围里,还要尽可能告诉某个心智还未成熟的少年,你在这里,才是自由的,是独立的,并且因此学会‘独立思考。 而且,出于私心,这个氛围……朱塬觉得,肯定要对自己有利啊。 朱塬说要认真考虑,老朱也就不急,又聊几句,转向手中《经济之学》的‘生产篇’:“既如此,也是照你说法,这书既然已经印出,尽快了分发下去吧,印多少分多少,莫要等了,那大学里,绝不可再被儒家过于影响。” ps1:这是今天更新的第二章,上一章在【复更声明】前面,之前不小心把【复更声明】发成了收费章节,我用正文覆盖了,2400字只需要6个点。 ps2:大着胆子看了下评论区,算是心里一松吧,谢谢大家的宽容。其实,停更之后,我整个人就像脱轨了一样,失眠,焦虑,茫然无措,今天重新开始写,忽然就又觉得入轨了,今晚应该能睡着。 以上。 (本章完) 第095章:可怕的心理学 与朱塬谈过,老朱更加意识到了儿子逐渐被儒家带歪的严重性,想要立刻做出调整,比如,先把内心里一直觉得只是个腐儒的宋濂从太子身边打发走。 另外,日常的那些个侍臣陪读,老朱也一个个不顺眼起来。 以前的想法,无论这些人是否迂腐,学问肯定是没问题,因此就觉得,这些人肯定能把自己儿子教好。 现在,因为朱塬的潜移默化,老朱反应了过来。 长子将来可是要接班的,是要当皇帝的,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格局,就该有超出百家的眼界,而不是被一群儒生培养成另外一个儒生。 不过,还是忍住。 不能粗暴。 然而,谈完了事情,虽然很多想法不能立刻实施,却是把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留了下来,一起吃午饭,顺便还喊上了朱标、朱棣和朱棡三个儿子。 还是按照朱塬的建议,午饭之时,老朱随意挑了一些上午处理过的奏章,诸如御史台上奏设置登闻鼓等事,与三个儿子和某个宝贝一起讨论,算是一次言传身教。 虽然老朱把朱塬留下就是想让他发挥一些作用,类似主动让某人洗自己儿子,当然,老朱是不知道某个‘洗’字的。朱塬却很识趣地尽可能少说话,偶尔开口,也是帮忙搭桥,把话题转回三位皇子。 同时还作为旁观者细心观察。 因此,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发现,朱标对自己两个同是嫡出的弟弟,已经开始某些本能的警惕了。 这就更不适合插手。 小心翼翼地吃完一顿饭,回到玄武湖上的大宅,刚下轿子,朱塬就让人去金陵大学的印书局传话,可以把《经济之学》的‘生产’一篇分发下去,先从百官开始,不必挨家挨户,送去皇城即可,明天早朝的时候分发。 百官之后,则是当下开张的两所大学教师。 虽然计划作为今后的学子必修,暂时却还没那么多的书籍分给他们,只能慢慢来。而且,朱塬暂时也没想过授权给其他书商刻印,如同《大明月刊》一样,担心会被篡改。 至于将来肯定有人会进行翻刻印刷,到时候,这本书传播肯定已经足够广,就像四书五经一样,也就不必再操心。 事情吩咐下去,朱塬返回内宅午睡,一个时辰后醒来,身边依旧是最近比较讨喜的庄六娘和钟离西瓜,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很不对付。 不过吧,朱塬还是挺喜欢看小猫打架的。 别抓脸就行。 写意带着丫鬟进来伺候,顺便说起,宫内送了一份山东营海分司的公文过来。 朱塬点头表示知道,穿衣洗漱后,来到西屋的书房,先浏览那份公文。 事情很简单。 和淮亲自拟写,内容是关于明年春季山东营海分司的海捕计划。 明州之外的三大营海分司设立都晚了些,今年只是准备。不过,无论是北方的山东营海分司,还是南方的福建营海分司和广东营海分司,都将接下来的重点放在了明年春季的渔汛上。 渤、黄、东、南四大海,都是有春季渔汛的,区别是规模和鱼种的不同。 明州的海捕如火如荼,其他三大营海分司不可能无动于衷。 明年春天的海捕,就是一次验证成绩的试炼。 朱塬读过这份文书,提了些自己的意见,喊人送回皇城,就转向开始准备给太子殿下的洗脑……嗯,不对,是让太子殿下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课程。 这并不容易。 握着钢笔坐在书案旁思索良久,直到天黑,离开吃过晚饭,重新回到书案旁,烛光下,朱塬才在纸上写下计划作为提纲挈领的两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事情很简单,想要把朱标从儒家的氛围里拔出来,就必须有比儒家更高的境界。 这两句很合适。 虽然是两句很不讨喜的话,但却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规律。就像同样出自《道德经》的‘天之道’和‘人之道’一样。 写下了这两句,朱塬开始琢磨另外一些。 拔出来是可以了,但,还必须再把朱标装进去。 装哪里? 当然是对自己有利又让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很自由的另外一个氛围。 这么写着,朱塬逐渐也有些感慨。 可怕的心理学。 曾经的朱塬也看过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但,就如同对经济学一样,懂得多了些,就不再多看了。 首先一个问题。 心理学,存在吗? 当然存在! 不仅存在,而且,非常可怕。 计划对朱标的潜移默化,还有,曾经人们疑惑的为何一些人出国后会变成那个样子,其实,全都涉及到并不是太深奥的社会心理学等相关。 通过特定的外部环境,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将一个人转化成一些人希望看到的样子。 道理这么简单,那,为什么可怕呢? 答案…… 简单的道理,简单的方式,就那么简简单单,就成了……还不够可怕吗? 另外,很少人想过一个问题,为何西方的心理学会那么发达,心理医生会那么多,心理疾病会那么五花八门? 再说中国,为什么好像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相关领域? 这就是关键所在。 就像大部分主流的经济学理论其实只是再为需要的人服务一样,经济学存在,然后有人发现,其中涉及到的利益,太大太大,于是就动了心思,逐渐做成了产业。 再说心理学,就想通了吧? 比如,一个人心情不好,但他不懂心理学,不知道什么抑郁症之类,或许,过几天心情就恢复了。 另一个人,心情也不好,但他懂得多,可能还遇到身边人也懂,一起帮着参谋,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啊,是不是其他什么精神疾病啊,这么想啊想啊,绕啊绕啊,绕进去了,出不来了,于是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很贵的。 所以,普通人可以多读一些经济学,上不了大当,因为那不是用来针对普通人的,但,没事最好不要去琢磨心理学。 要不然,可能会像看星座书一样。 诶,对上了。 诶,又对上了。 天啊,我不会是…… 别怀疑,继续下去,你就是了。 (本章完) 第096章:朝闻道 腊月十六的早朝,倒是没什么大事,却也有一件大事。 朝会结束,老朱亲自吩咐,有内侍捧来一摞摞的崭新书籍,分发给百官,云山雾绕了一年时间,经常能零散听到,却总是隔着厚厚一层,今天,终于算是揭开了庐山真面目。 书本拿到手里,百官散去,李善长表情丝毫不带异常地漫步来到自己位于皇城内的公廨,刚在书案后坐下,无视胥吏送来的早饭,就从宽袍大袖里摸出那本书。 倒要看看! 其实,以李善长的权柄,这本书在印书局刻印之时,他想要拿到,就能看到。 不过,一方面,因为对自家主公的某些顾忌,这学问太敏感,另一方面,也是印书局那边算是某个少年平章的地盘,本能地反感,于是之前并没有这么做,这还真真是第一次看到。 不止李善长,朝堂百官,基本如此。 李善长翻开书页,扫过老朱亲自写的序言,翻到正文,首先是围绕那副《华夏历朝人口走势图》的基本阐述,左相大人因此很快知晓了何为‘生产’,又何为‘生产者’,‘生产力’、‘生产资料’等等基础概念。 因为内心里的抗拒,李善长乍一看完这些,依旧觉得,这不过是把历朝历代其实都在推动鼓励的农商之事,换一些说法又说了一遍。 然而,当继续翻下去,李善长的表情也越发凝重起来。 因为之后是更加详细的按照历朝历代的‘生产’相关进行的阐述,左相大人很快又知道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而这些,又统称为‘农业时代’。 与‘农业时代’对应的,是‘工业时代’。 这是一种根本性的生产改变。 当看到书中对‘工业时代’前景的描述,李善长立刻想到了那天在平章宅邸花园内看到的那一幕幕演示,即使当天非常震撼,但之后,李善长依旧抱着很固执的‘奇淫巧技’之类的想法,内心里不愿承认,只想着,即使那样,又如何? 然而,此时结合这经济之学中的‘生产’相关的描述,他忽然发现,那将是……一个实现了根本性跨越的全新时代啊! 工业时代! 李善长是已经看过了那‘地球仪’了的,家里就悄悄摆了一个。 现在再想,到时候,以大明之强盛,岂不是,连这整个地球都能占下来? 再联系某个少年当初的那句豪言,送五百年国祚……真的实现了,那……何止五百年?! 想到这些,李善长又想起了这一年来或明或暗对那少年的针对。 其实,自从朱塬认祖归宗,李善长内心里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对朱塬怎样,那是宗室,将来的郡王,相比起来,即使这些年自己兢兢业业,对自家主公也忠心耿耿,但,他更是知道,自己终究是外人。 外人对付家人,这不是主公能够容忍的。 更何况,李善长也不缺一些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决绝狠辣之人,干不出当初陈宁在明州那种与某个少年鱼死网破的事情。 李善长一直都没有忘记甘随,那位对自己忠心耿耿,却因为明州之事,主公一句话,他不得不让人去割下甘随的头颅,送到主公那里赔罪。那是他对某个少年最恨的一段时间,然而,他到底也没敢做什么。 顾忌太多。 曾经只是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平庸读书人,一步步走到现在,并不容易,他不想因为和人置气而失去这一切。 更别说因此造反甚么的。 就像当年的邵容。 这些年,怕是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邵容,然而,当时,自家主公身边的‘三杰’,可和他李善长没关系,而是邵容、徐达和常遇春,邵容还在徐、常二人之前,而他,最多只排第四。 邵容因为一步走错,试图谋反,满盘皆输。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 现在,大明已然开国,元朝也已覆灭,可谓大局已定,自己又是煊赫还在徐、常之上的宣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族因此富贵,李善长可一点没有放弃的念头。 放不下啊! 左相大人从一本书想到了当下的朝堂,内心里多了更一些‘惹不起躲不起’的心思时,早朝之后离开皇城一路乘坐小轿来到金陵大学的陶安也已经在路上翻完了手中的书册。 不同于李善长更多想到自己,陶安看完手中的书册,想到了华夏早期的夏商周之时。 夏商周三朝国祚为何能够如此绵长? 曾经陶安觉得,是因为一个‘礼’字。‘礼’并不是儒家的专属,三皇五帝铸就华夏,其根本在于‘礼’的确定,并且在随后几朝逐渐完善。这一时期,在一些崇尚复古的儒生看来,就是最完美的世道,因此才能国祚绵长。 然而,看过了手中的《经济之学》,只是‘生产’一篇,陶安就得以从所谓‘经济之学’的角度去了解那段历史,因此知道,夏商周的国祚绵长,在于当时人口太少,‘生产资料’因此足够丰富,并且,社会从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再到铁器时代的不断演变,使得‘生产力’一直在提升,可以养活不断增加的人口。 这个道理,陶安不得不承认,比那‘礼’之一字,要通顺太多。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陶安联想到了现在。 书中所说,无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还是‘铁器时代’,依旧都属于更大范围的一个‘农业时代’范畴。‘农业时代’之后,是陶安在平章宅第花园内已经惊鸿一瞥的‘工业时代’,陶安当时已经足够震撼,足够期盼,然而,结合此时的‘经济之学’,陶安不由联想到,当一个新时代开启,是否就意味着,同样将有更多的细分‘时代’蕴含其中。 若是如此,这又意味着甚么? 这意味着,当下刚刚开国的大明,是否处在一个类似于当年夏商周那样的开端? 如此一个大时代的开端,只要经营得当,超越汉唐比拟商周的五百年以上国祚,又有何难? 想到自己竟然有幸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的开端,甚至参与其中,陶安甚至都有些激动,乃至幻想。现在,即使清楚这《经济之学》还不完善,他确是彻底明白了‘金陵大学’存在的意义。 ‘礼’是一半。 ‘力’是另一半。 两条腿,按照皇帝陛下亲笔序言中的说法,将会共同撑起华夏千年盛世的根基。 陶安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在铸就这些根基。 这校园内的诸多学子,就是这些根基。 陶安知道自己一度有机会外放江西,更进一步成为从二品的行省参政,相比之前没甚么实权的正三品翰林学士,这是很重要的一步,内心难免遗憾。 现在,陶安不遗憾了。 陶安踌躇满志。 如此思索良久,但随从再次上前提醒,陶校长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中午。 不只是李善长,不只是陶安,还有礼部尚书杨宪,还有农部尚书康茂才,还有医部尚书孙守真,还有一直在准备着金陵军事大学的邓愈,还有御史中丞章溢,还有近日磕磕绊绊地展开着商部事务的秦裕伯…… 这一日的皇城内外,因为忽然发放的那本书,大明朝廷的氛围明显不同以往,好像大家忽然都怠惰了起来,忽然沉迷在某一件事当中。 无论是十部尚书,还是七品御史,大家都在惊叹,都在恍然,都在感慨。 其然如此! 竟然如此! 果然如此! 只是结合这本书,这并不全面的‘生产’一篇,很多人就忽然明白了开国才短短这一年时间不到,皇帝陛下如此频频动作背后的含义。 因为,生产! ‘生产’一词,当然不是《经济之学》中首次提及,历朝历代,朝廷都会鼓励生产,督促耕作,然而,因为这一本书,百官明白了这简简单单‘生产’二字幕后的更多含义,并因此做出了种种延伸。 不少人还在读完后,重新翻到了老朱亲自撰写的序文。 序文中提及的那句话。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这是《论语集注》中圣人弟子有子的一句话,一些儒家弟子最初看到老朱引用此句,还觉得过于夸辞,甚至内心不喜。 堪堪束发的少年人,就算已是证明了大才,又如何能企及一个‘立本’的高度。 然而,只是看完了‘生产’一篇,很多人重新翻回序言,内心里不得不做出承认,那朱塬的说法,确实当得起‘立本’二字,明白了这一点,很多儒门出身的官员,内心里一时间满是五味杂陈,甚至是惶然,甚至是……恐惧! 因为,皇帝陛下序言里也说了,这《经济之学》,将成为与‘道德礼仪’并列的支撑大明天下的另外一条腿。 可…… 即使非常非常不愿意承认,一些心思活络愿意想得更深一些的儒生,又不得不承认,‘经济之学’这条大腿……甚至,可能,或许……比那儒家为本的‘礼’之一字,还要更粗一些。 外面风潮暗涌,引发这一切的某个少年平章,今天依旧在软玉温香中懒懒起床。 吃罢早饭,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让人找来软尺,仔细量了量自己的身高,在身边女人们的奉承之下,很得意地再次确定,真的长高了。 只是,具体长了多高,不太清楚。 于是按照前世经常看到的某个小方法,饶有兴致且郑重其事地在内宅正屋的大门后,对照此时身高,用炭笔深深地画上了一道线,还特意标明,洪武元年腊月。 明年再来。 做完这件事,上午剩余的时间,朱塬都在继续琢磨计划给太子殿下的某项课程。 如此直到午后。 照例的午睡醒来,发现写意已经等待许久,一边伺候着自家小官人穿衣洗漱,一边说起一件事。 说是金陵大学副校长钱唐忽然登门拜访。 虽然是正四品的副校长,还是要登记,钱大人也依礼行事,不过,相比今天忽然多了一大截的其他拜访者,钱唐登记之后,也不离开,也不就坐,就那样笔挺地站在门房当中。 这情形…… 下人们不敢怠慢,报了进来,朱塬还在午睡,写意知道自家大人对那位钱副校长很是重视,与何瑄商议过,便让对方去请钱唐到二院正厅等待。 钱唐进了门,却没进屋,还是笔挺地站在院中。 现在还在。 朱塬听着写意描述,想想记忆中钱唐愿意为孟子闯宫赴死的彪悍,这家伙,不会是来找自己茬的吧? 因为能够想到,今天,《经济之学》的‘生产篇’应该是发下去了。 作为正四品文官,钱唐肯定能领到。 朱塬也能想像,这本书……对儒家可是很有威胁的。 想着这些,出于记忆中对钱唐的敬重,朱塬也没有怠慢,很快来到二院,一眼就看到了挺立院中没穿官服一身布衣的某个中年人。 再次打起精神想着与对方如何交锋,对于‘经济之学’,朱塬可是不打算让步的。 不过,刚刚走上前,朱塬还没招呼,钱唐已经整理衣衫,肃然拱手,长长一揖下来,同时开口,抑扬顿挫:“平章,唐特来见圣人,朝闻道,夕死可矣!” 钱塘说完,不等朱塬回复,起身后已经一副满足神态,转身飘然而去。 留下朱塬呆立风中。 你这…… 名士风流么? 可…… 老唐,我刚刚还没反应过来呢,咱是俗人,你……再来,再来一次啊! (本章完) 第097章:圣人 钱唐的上门,只是一个开始。 虽然最初没反应过来,但,之后想想,对于钱唐的某个‘圣人’称呼,朱塬还挺忐忑。两世为人,对于功名利禄,内心里其实不强求,不过,朱塬同样也是不拒绝的,然而,竟然一步到了‘圣人’的地步,感觉过头了。 下一步,不会该挂画塑像了吧? 想想还有点渗人。 毕竟自己拿出的那些学问,大部分都是几百年后的众所周知,类推一下,那得多少个圣人啊。 嗯。 当然也不能这么算。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两天后再次见到老朱,朱塬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老朱正在低头翻阅工部刚递交的‘江淮运河’初步开凿方案,听到这些,不免也抬头看过来,表情带笑:“那钱唐,俺第一眼不太喜欢,没成想倒是个识货的。” 朱塬也笑,带着晚辈在长辈面前的某种无赖劲儿:“祖上,记得有个说法是‘五百年有圣人出’,本来是应在你身上的,现在……你不会介意吧?” “你是俺孙子,介意个什么,”老朱摇头:“再说了,若那开国君王都能称‘圣人’,可不止五百年一个,多着哩。再者,呵……俺也知道,伱这个小圣人,可没那么名副其实。” 今天跑来故意提起,朱塬就是担心。 万一自己不说,拐弯抹角的,等其他人把这话传到老朱这里,难免生出什么闲事,毕竟老朱的性格太矛盾,有心胸开阔的一面,但小心眼起来,也是真的小心眼。 因此,私下斟酌之后,朱塬知道,自己主动过来提起,风险是最小的。 当下听老朱这么说,朱塬连忙跟着点头:“所以啊,祖上,我还挺忐忑的。” 老朱轻轻摆手:“却也不用忐忑,就如那儒家‘三不朽’所说,立德,立功,立言。‘德’之一字,呵,你就算了,你是自己不想当那什么白纸,俺能理解。这‘功’和‘言’,一个‘开拓海洋’,一个‘经济之学’,你倒是都够了。那儒家先贤多不过一个‘立言’而已,你‘三不朽’占了两样,倒也能称个‘圣’字。” 朱塬点着头,嬉皮笑脸:“祖上金口玉言,我就受下了。祖上将来肯定是咱华夏最伟大的一个帝王,帝王后面跟着一个小小圣人当陪衬,也是应该的。” 老朱咧嘴:“莫要废话,俺是真不放在心上,你一个自家的后辈,被那儒生称了‘圣人’,也是咱朱氏的荣耀。” “祖上说的有理,”朱塬又是点头,还抱怨起来:“说起来,我当时还没回过味,那钱唐说了句‘朝闻道,夕死可矣’,转身就走,太不礼貌了。” “人家那……”老朱想了下,说道:“大略是,真真的敬你这个人,却又不打算改换了门庭,才是那般做派。” “嗯嗯嗯。” 老朱没继续扯,乜过来一眼:“给标儿那课程,准备如何了?” “纲领定下了,”朱塬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是……那道家之言?” 朱塬点头:“是的。” 老朱微微皱眉,不用朱塬讲解,也能明白这两句话中的某些含义,不由道:“是否……太,太……” 一时间倒是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 朱塬主动道:“祖上是觉得,太冷酷了,显得不近人情?” “是这,”老朱道:“帝王呵,到底还是该有颗人心哩,你这……可莫要把标儿带成个独夫。” “不会的,”朱塬道:“殿下六岁学儒,诸多道德礼仪,一颗仁人之心,其实都有了。而且,祖上,少年时认真学过的东西,想要忘记,是最难的。我讲这个,只是将殿下带往一个更高的层次,不能让殿下陷在儒家的桎梏里。帝王要知‘礼’,这很重要,咱们都知道要限制儒家,却也同样知道,绝对不能过度压制儒家。这也是一条腿,万一瘸了,礼乐崩坏,瓦釜雷鸣,就像五代十国那样,那是很可怕的。殿下作为祖上的接班人,‘礼’这一方面够了,而且根深蒂固,这是‘仁人之心’,我要做的,是再培养殿下一颗‘帝王之心’。” 曾经的朱标,虽然有虚伪的一面,比如对诸多兄弟,一边是默认甚至撺掇下属弹劾,以打压诸王在老朱心里的印象,方便自己削藩,一边却又在老朱发怒的时候,抱着自己父亲的大腿给兄弟们求情。 但实际上,‘礼’这一个字,某人做得很好。 朱标如果不死,肯定会削藩,但又绝对不会如同他儿子那样,把兄弟们逼到没活路。 这在朱塬看来,就是早年学儒带来的功效。 根深蒂固。 对比起来,朱允炆显然就没学好,只看到了自己爷爷和父亲想杀功臣杀功臣,想削藩就削藩,似乎挺容易的,既然这样,我也可以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人性上说,朱允炆的粗暴做法,失去了人心,太凉薄,导致皇族、勋贵都不占你那边。 从礼法上说,你不仁,不义,不孝,不慈,而且连自己父亲那样的虚伪样子都懒得好好做一做,这等于主动放弃了法理上的正当性,你有错在先,别人再如何,就名正言顺。 当然了,更重要的,还是成败论英雄。 千百年都颠扑不破的一个道理:失败者,肯定是错的。 当下,朱塬说完,见老朱还是有些迟疑不定,便主动道:“祖上,等我弄好了课件,先给您看看。而且,到时候,您也可以来旁听,我也是希望您一起的,若到时候觉得我讲的不对,就当场批评我。” 老朱这才点头,又笑:“你这巧舌如簧的,俺可批不了你。” 朱塬跟着嬉皮笑脸:“祖上,我惶恐。” 老朱正要摆手赶人,想起一个,说道:“今日又有人聒噪了,说你在城里到处踅摸着要买宅子?” “是的,”朱塬道:“想着偶尔进城办事,能有个落脚地方。不比皇城这么近,有些地方要过去,太耗时间。” “莫要再踅摸了,”老朱听完微微点头,说道:“俺之前城里那住处,若是需求,去住即可,你稍后让家里人过去捯饬就是。” 朱塬立刻拒绝:“祖上,不行,坏规矩。” 倒是想起,曾经历史上,老朱就说过要把自己在金陵城内的旧内赐给徐达,老徐坚辞不受,最后在旧内旁边新盖了住宅,因此有了几百年后的瞻园。 这就是规矩。 帝王住过的居所,你再住进去……太敏感了。 老朱却道:“什么规矩不规矩,恁大一片宅子,也总不能空了,早前俺还想过,你住那湖上,到底偏了些,还不如把那套宅子给你,将来也算你的王府了。” 朱塬带着几分嬉皮和苦笑:“祖上,真不行啊,唔,咱们祖孙两个没什么话不可说的,就一个,您让我住您之前的住处,那看起来……有点像东宫了,我是绝对绝对绝对没这份心的啊,祖上你肯定也相信我绝对绝对绝对没这份心,这皇帝……在我看来,太累了,我这身子一天都受不了。您要知道,后世人说起,都说在咱明朝,当王爷是最享福的,当皇帝受累又受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咱想了就要认真做,该有的规矩就是规矩,不能越界。” “俺这只是几句,你又是一堆,”老朱笑着摆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种摊开让他很舒服,反正吧,看宝贝,当然都是好的,于是道:“既然你不愿,就再另选一处给你,当年抄没前朝勋贵的宅邸也是不少,不需你自己乱找,还惹人闲话。” 朱塬这次没拒绝,笑着答应。 再说了几句话,朱塬就主动提出告辞。 再拖,老朱又要留饭了。在这宫里吃饭可一点都不自在。 回到玄武湖上的大宅,午饭之后,朱塬今天没再午睡,而是又离开了湖上,赶往北边。路途有些远,轿内倒也可以抱着麻袋姑娘休憩,很契合的两只枕头。 目的地是红山北部幕府山东麓的两处作坊,一个是刻漏作坊,一个是弹簧作坊。 前几天就说要来看看。 刻漏作坊,其实就是做钟表的,类似当下还摆在朱塬内宅西屋的那座水晶宫刻漏。 不过,一方面是这年代人普遍习惯使用‘刻漏’的称呼,另一方面,朱塬也没有主动提出‘时钟’或者‘钟表’的叫法,于是便暂时‘刻漏作坊’地叫着。 原因…… 无论是‘时钟’还是‘钟表’,其中一个‘钟’字,太谐音了,导致这东西如果当成礼物,经常会被人以为是在挑衅。 送钟。 因此,名字肯定要认真改改。 因为朱塬是想要把这东西做成一项产业的,相比传统的滴漏,类似后世的时钟,不仅用途广泛,市场也绝对广阔。大到皇家,小到平民,只要价格合适,谁家还不需要个‘表’呢? 至于弹簧作坊,暂时算是刻漏作坊的配套。 后续,朱塬也有很多想法。 总之还是一份很赚钱的大产业。 朱塬的轿子停在刻漏作坊门口,刚走出来,带着一群下属迎接的两个九品官在得到护卫确认后便走上前,扑在地上行礼。 “下官金大护,见过平章大人。” “下官魏也,见过平章大人。” 金大护,是金三护的哥哥。 趴在地上依旧显出壮硕身形的魏也,是弹簧作坊的管事。 两人都是上月底才随同大都的又一批10万工匠来到金陵,因为两家作坊都属于工部,朱塬没想自己吃下,二人在他的推荐下,也都顺利进入了流品,只是这次就只有‘九品’。 示意两人起身,说着话,朱塬向刻漏作坊门内走去。周围一群人连忙跟上。 ps:9000字,其中3000补昨天欠更的一半,明天再补一半 (本章完) 第098章:刻漏作坊 进入刻漏作坊,周围显然是近期才刚刚建起的全新房屋院墙,朱塬很满意地驻足打量着,内心里也很喜欢这种一片片建筑在自己主导下建起的感觉。 安得广厦千万间。 这边不是住人的,但以小见大,也能想像朝廷对大都而来匠户们的安置状况。 朱塬停步,周围一堆人也跟着停步。 跟在朱塬左手边的金大护见朱塬打量模样,稍稍迟疑,还是主动道:“还要感谢大人,小的……下官,还有大都诸多匠户,来到这金陵,本以为要露宿荒野,却不想恁地就有了房屋院子。” 朱塬笑着看了眼金大护,倒是个和他弟弟一样能说的。 金三护在自己面前就很能说。 不过,再想想,按照金三护的说法,金大护可是见过至正帝的,能达到这种层次,心思活络,揣摩上意,如此种种的官场之道,不可能不知道。 这么想着,朱塬却也有些感慨地对金大护道:“都是你们自己建起来,朝廷不过给些口粮,将来还要你们干活,所以啊,谁都不用谢。” “不是如此,”金大护却很郑重:“若说以往……呵,下官是好些了的,但那一般匠户人家,衣食不裹,圈于城中,那里能想到会有一个属于自家的院子,还是带了房契那种,那房契,听闻也是大人设计,那房契……是真好,真好……” 金大护说着说着,忽然语气里带了诸多唏嘘,还抬手抹起泪来。 周围一干人见状,也纷纷出言说着感激的话语,抬手抹泪。 朱塬一瞬间感觉这画面很不和谐,下意识收敛起本来的表情,不过,他内心里倒是没有什么不该自己的心虚。 自己确实认真做了。 还是摆了摆手,阻止道:“都别这样,说点其他好听的,大家笑着多好,以后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金大护立刻答应:“是呵,是呵。” 周围人又是附和。 朱塬右手边身材高大的魏也忽然说道:“大人,下官昨日有幸拜读您那《经济之学》,只觉这些年种种疑惑……豁然开朗,大人不愧是经天纬地的天纵之才。” “嗯哼……” 这次朱塬只是微笑着嗯了下。 都被老唐称‘圣人’了,再经天纬地一下,也很合理啊。 倒也没问魏也是怎么看到的。 印书局那边因为要忙于《大明月刊》印刷,对于《经济之学》的‘生产篇’,一天只能印刷装订不到500册,肯定还发放不到魏也这种层次。 不过,这年代,即使活字印刷术都已经出现,但实际上,书籍传播的主流,从来也不是印刷。 而是抄录! 其他不说,比如明清的两部官方大典,《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后人或许会想,这种数亿字级别的超级大部头,应该是印刷出来的吧? 不是。 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的。 还有元廷覆灭后从大都运来的海量典籍,朱塬也一直在关注这些,目前正在整理当中,这些典籍,大部分也都是抄录,印刷很少。 这也导致一个不太好的结果,那就是,太多的书籍,因为只有寥寥几部抄本,甚至是孤本,稍不注意,就遗失不存。比如《永乐大典》,比如让某位女作家作为人生三大憾事之一的‘红楼梦未完’。 《红楼梦》应该是完了,只是遗失了。 再说这几日开始流传的《经济之学》的‘生产篇’,以钱唐亲自上门喊‘圣人’的程度,可以想见,稍微上进一些的读书人,都会想方设法借书过来,抄录一遍。 朱塬因此又想到的是,可别抄错啊。 想到这里,朱塬觉得自己之前还是考虑不周,转向赵续,等赵续不用吩咐就很有眼色地上前,开口道:“立刻派人去传话,联系一些书商吧,《经济之学》,他们愿意印,就随便印,但有一点,雕版做好之后,必须送到……嗯,就送到《大明月刊》编辑部,经过审核,确保没有错漏,才能印刷。” 这样……总比一群人自己传抄要快。 而且更精确。 赵续答应着,退到一边去交代事情。 朱塬这才又看向身边一米九级别躬着身子却还是比自己高太多的魏也,笑道:“你也读书……” 魏也粗豪的脸上露出些赧然:“小的……虽是打铁的,倒是从小也识得几个字。” “不必妄自菲薄,伱能做出可用于刻漏发条的弹簧钢,其实啊,嗯,已经属于可以在史书上记一笔的级别……” 朱塬这话出口,身边的大汉明显一个趔趄,本来就躬着的身子又矮了一截,慌忙摆手道:“大人,当不得,当不得,小人……就是个打铁的,那里能上得了史书,史书呵……” 虽是这么说,很快站稳之后,魏也表情里还是透着某种难以压抑的期待。 朱塬等他平稳一点,才接着道:“能的,只是咱们以前不够重视工造之事,既然你看了那本《经济之学》,就该知道,现在是一次大变革的开始,是‘农业时代’的尾声,接下来,是什么?” 魏也脱口而出:“工业时代。” “是啊,工业时代,”朱塬笑道:“这里的‘工’,说的就是你们。” 听到这些,不只是朱塬身边的金大护和魏也,连只能走在外围的一些作坊工匠,即使还听不太懂甚么‘经济之学’,甚么‘工业时代’,但,却本能地有些期待。 农耕时代,士农工商,士之以下,就是‘农’了,虽说农民地位实际上没有那么高,但至少,朝廷是重视的,是认可的,你出身农户,那就是清白人家。相比起来,如果是个匠户,给人感觉就是不务正业,这不只是元朝启动匠户制度才开始的,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现在,若这位小平章,小王爷,小大人……说的是真的,以后……可就不同了。 不同了啊! 其实,只是想想大伙拖家带口来到金陵后的遭遇,日子没有变坏,反而好了一些,官府还给批地建了宅子,还恁地郑重其事发了那握在手里就很踏实的蓝色硬皮地契……以往,那里敢想。 想到这里,站在外围一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匠人忽然又感慨地哭起来,这次不是刚刚的做样子,一边哭还一边道:“小王爷啊,俺感激你啊,俺刘三八一辈子没想过现在的好日子啊,每月竟是一石粮食,一石粮食啊……” 说着趴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朱塬见状,连忙让人把这匠人拉起来。 关于薪俸,还有朱塬提出的最低工资标准,月初时才刚刚商定,还没有到广泛推开的时候,而且,当时讨论的是钱粮各半,现在朝廷铸钱不够,也暂时实施不了。不过,这次的两个作坊,因为知道重要性,算是一个试点,朱塬特意吩咐,普通工匠的薪俸标准是每月一石粮食,暂时也全给粮食。 朱塬当时还想着,可能会让一些人委屈了。 毕竟这年代能够制造类似后世钟表那种精密机械的人,应该也不愁吃穿,现在,看眼前这位工匠的反应,自己大概还是想岔了一些。 另外吧…… 你这名字……刘三八,谁给起得? 故意勾起我起名欲是不是? 于是,等一米九的魏也亲自过去把刘三八拉起来,还拖到朱塬身前,某个起名癖再犯的小平章就道:“你叫刘三八,这不算大名吧,我给你起一个。” 刘三八勉强站直的双腿闻言立刻又要软下去:“那里能当得起小王爷给起名呵,那里能呵……” 朱塬也没有更正刘三八暂时还不太合适的某个称呼,只是道:“起一个吧,嗯,我想想,既然咱们都觉得日子好了,往上走了,你的大名,就一个‘上’字,刘上,怎么样?” 一时想不起多好的。 反正,不是刘三八就行。 周围工匠们眼看小大人竟然给刘三八起名,这可是大恩典。就说一个,刘三八今后走出去,说一句我大名‘刘上’是小王爷取的,别说受欺负,怕是朝廷里的一些大人,都要客客气气。 转眼从刘三八变成刘上的中年人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连连点着头,想要再次下跪,却勉强撑住,顿了顿,小心道:“小王爷,这,这……俺就不要甚么大名了,俺都四十六了,要啥大名。这恁好的名字,能给俺娃不,让俺娃叫‘刘上’,俺就不要了。俺娃今年十四,手艺也得了俺真传哩,正要说媳妇,能有小王爷给这好名字,也能说一门更好亲事哩。” 朱塬:“……” 还能这样? 不过,却明显注意到,周围人听到中年人这话,却是纷纷点头,好像这名字……不是名字,是什么可以传诸子孙的好东西。 嗯。 忽然想起。 这是有的。 那缺少底蕴、文化匮乏的西方蛮夷,就是一个名字一代代传下去,什么查理九世,什么路易十六。 乱七八糟的。 蛮夷! 咱可不能这样。 于是道:“名字而已,那有当爹让给儿子的,你叫‘刘上’,咱要求一个芝麻开花节节高,让你儿子将来上进一些,比你更好,就叫‘刘高’。” 眼泪还没抹干净的刘三八顿时趴了下去,砰砰磕头:“谢小王爷,谢小王爷,俺以后是刘上,俺儿子叫刘高。” 这一下,周围一些人简直嫉妒了。 这夯货,哭一下,竟是从眼前大人这里得了两个名字,这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啊! 咱现在哭还能行吗? 朱塬示意魏也重新把刘上拉起来,倒是注意到周围人表情,摇头笑道:“只起两个名字,不能多了,你们想改,魏也和大护都读书,让他们帮你们起名,随便翻翻书就有好的。” 大家嘴上应着,内心却是遗憾。 那能一样? 那怕同样一个名字,出自小王爷和出自九品官,怎可能一样? 朱塬却不再理这个,倒是又转向要退开的刘上,想到刚刚听到一个细节:“你儿子要说亲,嗯……亲事可以先定下,但最好大两岁再结婚,14岁身子还没长成,至少到16岁。” 刘上一点不同意的意思都没有,下意识点着头:“听小王爷的,俺听小王爷的,俺也觉得娃儿小了些哩,就是……俺刘上就一根独苗,想着他早些个传宗接代。” “太小伤了身子还怎么传宗接代,就和地里的庄稼,不长熟你就割了,打不出粮食的。” “是哩,是哩,”刘上连忙又是答应:“小王爷……不愧是小王爷呵,恁一这么说道理,俺竟是立马懂了。” 周围一群人又是跟着点头。 而且,也是默默地放在了心上,毕竟眼前小大人说的道理,也太浅显,自家……将来可得注意着。 朱塬拍了下手:“这一说话,话题都扯歪了,我是来看你们手艺的,可别让我失望。” 大家又笑起来,还连连保证。 金大护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这边。” 等朱塬挪步,金大护又简单介绍周围。 这边是两重院子,正屋七间,厢房三间,还有一排南屋。 说起房屋间数,这年代所谓的‘皇族九间’、‘公侯七间’之类的建筑规制,并不是说简单按照数目的几间几间。 不然的话,很多地方一排几十间的库房,那就要逾制到天上去了。实际是,间数之外,还有房屋高度、砖瓦材质、梁架数量、檐兽类型等等,这是一整套的规制,你只有到了某一层级,才能在家里主轴正位上,盖出相应规格的殿宇厅堂。 这也是身份的象征。 普通百姓,你盖一排屋子当工房库房,间数再多,只要不故意挑衅官方地弄些龙凤雕花违禁檐兽之类,并不算逾制。 再说眼前的刻漏作坊,外院主要加工各种零件,还有库房,以及看护日常值守的住屋,内院也是各种工房,侧重于组装,还有一些昂贵零件的加工,同样也有库房、廨房等等。 整个工坊,目前共有工匠67人。 金大护介绍过,朱塬也不急着向内,而是在对方指引下,先来到外院的正屋。 这边左右两边都是开放性空间,各有工匠在操作台旁忙碌,刚刚能陪着一起出来迎接朱塬的,包括刘上在内,大概都算是头目领班之类的级别。 诸多工匠施礼过后,示意他们各自忙碌,朱塬一个个看过去。 或者是制作外壳,或者是抛光轴杆,或者是打磨齿轮,分工也算明确。 来到一个制作外壳的操作台,拿起一块匠人雕花完成的木板看了看,朱塬又想起家里那座华丽非常的水晶刻漏。其实,如果还继续用水晶,也是可以,淮安府海州那边的水晶矿一直都在开采当中,相对与这年代需求来说,量非常大。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 水晶刻漏肯定要归于奢侈品行列,是要赚大钱的。 现在,作坊才设立不到半个月,目前工匠们主要的工作是制作一批简单的样品出来,主要是尽可能准确一些,能够运行。其他还不考虑更多。 这边问了几句,朱塬又看了看抛光轴杆的操作台,然后转向正屋另外一边,这里都是在打磨齿轮。 除了传统的锉刀,朱塬还看到了自己在明州时让人设计的双人脚蹬砣机,不仅如此,操作台上还有游标卡尺、圆规等等,也是一眼就能看到是自己弄出来的东西。 拿起一把纯铜的游标卡尺摆弄了下,看着上面的铭文,这也没忘。 半寸卡尺。 因为这年代一寸是3厘米左右,太长了,为了更精确,当时设计成了半寸规格,这样能更加精确一些。 金大护跟在旁边,见朱塬拿起那把半寸卡尺,笑着恭维:“大人做出的这卡尺也真是好用,以往打磨刻漏零件,匠人每觉得可以了,装上之后,还是难免差错。这卡尺,能将半寸之百一量出来,做出的零件,粗细大小都不会差了。” 朱塬又扫了眼一旁的双人脚蹬砣机:“好东西用上了才是好东西,我更满意的是,你们能这么快把这些东西都用上,怎么协调的?” “是工部的单尚书,”金大护道:“尚书大人也亲自来过,这双人砣机,还有这半寸卡尺,隔壁弹簧作坊还有磅秤,都是工部拨付,下官和诸位工匠也觉得好用,很快就用上了。” “很好啊,”朱塬再次点头:“工部能推广,你们能用上,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说着又走到操作台一处,拿起一个很小的秤杆:“唔,这小称,我记得……嗯,叫什么?” 金大护道:“大人,叫戥子。” “怎么写的?” 金大护抬手在桌上描画:“大人,左‘星’右‘戈’。” “这样一个字,竟然念‘等’,”朱塬小小感慨了一下,转而道:“不过,我想说的是,这戥子,操作起来应该也不太方便,既然大型的磅秤都有了,完全可以举一反三啊,做出一些更小的磅秤。” 这么说着,随手示意,金大护很快捧上了纸笔。 朱塬很快画了一个记忆中在中学化学实验室里常见的天平秤,简单解释,想想又描了一张小号的磅秤,对金大护道:“你们都是能工巧匠,这东西简单,我就不再麻烦交给其他人了,这边给我做几个样品出来。” 确实是简单的事情,还是帮小平章办事,这可是搭关系的好机会,金大护连连答应,郑重其事地把图纸收好,保证三天之内就做出来。 (本章完) 第099章:擒纵 最后在前院这边看了刘上亲自操作在双人脚蹬砣机上打磨了一个黄铜齿轮,拿在手里把玩着,一群人便来到了后院。 金大护先带朱塬来到位于东厢的三间公廨。 这边是几张很符合朱塬风格的简易办公桌,两侧各种书架书柜,宽大的办公桌上铺满了各种书籍图稿,还有一些半组合状态的机械结构。 朱塬拿过一张打量,一边的金大护跟着介绍:“大人吩咐之后,工部还来人唤下官去取了诸多文书图纸回来,都是前朝库藏。唔……这张,惭愧,是下官画的。” 当初选金三护做蒸汽机,就是因为对方会画图,当下看眼前的图纸,金大护的水准更高,图上还有漂亮的炭笔小楷。 内心也清楚,嘴上说着惭愧,其实是金大护故意放在显眼地方,希望自己能看到。 朱塬并不介意下属的这种小心思,只是示意眼前这张:“这个,应该就是擒纵系统吧?” 擒纵系统是机械钟表的核心,朱塬对此了解不多,不过,在曾经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倒也听过,日常琢磨家里那座‘水晶刻漏’,逐渐也就想了起来。 简单来说,擒纵系统就是将发条传导而出的力道均匀地分配到每一分每一秒,实现钟表的匀速前进。 至于更具体的,朱塬就只能回忆起一个钟摆的等时性。 然而,家里那个‘水晶刻漏’,却也没有钟摆。 内里有没有倒也不知道,朱塬也没有让人拆开。 曾经小时候,和很多孩子一样,朱塬也是挺喜欢拆东西的,不过,很遗憾的是,朱塬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才性,拆开的东西,从没装好过。 还记得‘修’过最大件的一个,家里的电视机。 然后家里就换电视了。 附带一顿打。 再然后,朱塬就再没有什么我能拆开我也能装上的迷之自信,不会再轻易拆东西。 “擒纵……欲擒故纵,”廨房内,金大护念了句,一副顿悟的表情:“大人,这结构,以往倒是没甚么正经名字,大人给了它一个‘擒纵’,可真是贴切,若大人同意,今后这就叫擒纵了。” 我又起名了? 再想想,擒纵这个词,大概是现代钟表传到国内后,才演化出来,而那之前,应该就是没有。 不过,这结构,算算时间线…… 还是来自中国啊。 毕竟也没有忘记之前金三护偶然提起,眼前的刻漏,演化自宋时宰相苏颂督造的‘水运浑象台’。 那已经是两三百年前的事情。 元继宋室,又征伐世界,蒙古贵族西迁,肯定不会只带了马匹,各种好东西应该也会捎上。 所以啊…… 何止天天念叨的‘四大发明’,多了,太多了。 只是简单想了想,朱塬就不再惦念,没什么意义,而且,这次肯定不一样,好东西,咱自家肯定留下。 见朱塬看得入迷,金大护殷勤的搬了椅子过来,又从桌上的各种机械构造里找出一个,小心送上前:“大人,这就是擒纵。” 图纸到底没有现实的机械结构形象,朱塬打量过去,金大护眼神请示了下,伸手拧起了发条,咔哒咔哒的响声便在眼前的机械构造上响了起来。 仔细打量,眼前一堆齿轮连接的擒纵系统,大概类似一个跷跷板,两旁抓钩不断上上下下往复运动,抓住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带斜钩的齿轮。而且,‘跷跷板’的不断往复,能量来源,还是那个斜钩齿轮。 除了这一点,跷跷板下方,还有一个很小的吊球,随着擒纵系统的运作,吊球不断往复运动。 果然,自己判断没错。 确实是利用了‘等时性’原理。 这么想着,朱塬指向擒纵结构里的摆锤,问金大护:“这个,你知道原理是什么吗?” “不瞒大人……”金大护道:“下官小时觉得,加了这个,算是配重,能让这擒纵更稳一些,后来……成人了,开始操持这份营生,家父才说与我,这白球,做好了,它一来一往的时间,就是固定的。” 朱塬道:“确实是这样,你父亲是个聪明人。” 金大护笑道:“不敢当大人夸奖,父亲……怕也是听爷爷说的,其中甚么道理,下官不知晓,父亲也不知晓。” 朱塬:“……” 好吧,跳过。 “其中道理,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一个‘等时性’,”朱塬说着,用炭笔在面前一张稿纸上写下三个字,接着道:“大概就是,这摆锤,臂长一定,重量……也不知道和重量有没有关系,总之,各项外部条件一定的情况下,无论它摆动的幅度有多大,来回一次,摆动的时间,都是恒定的,只要能精准测算出这个时间,并且和一天的时间关联,就能做出相当精准的时钟……嗯,我刚刚还在琢磨,这个名字,刻漏到底不形象,让人误解,以为是传统的滴漏。今后……这个……就叫刻表吧,作坊的名字,也改一下,刻表作坊。” 到底还是不想用‘时钟’之类,担心影响销量。 金大护,还有周围几人,都清晰听到了朱塬随口而出的‘时钟’两字,转眼又变成了‘刻表’,不太明白为什么。 不过,当然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情就这样定下。 朱塬也没完,示意面前的擒纵系统,还有图纸,又找了一页白纸,用炭笔飞快写了几段,吩咐道:“这些,稍后你转给金陵大学……嗯,国立大学也送一份,送到他们的物理系,就说我吩咐的,让他们研究一下钟摆的‘等时性’原理,确认等时性都和哪些因素有关,这看似很小,其实也是很大的道理,关系着天地万物之根本。” 这下,金大护就有些不太情愿。 刚刚朱塬问起,金大护坦然说出这擒纵系统的最大秘密,只是他明白,眼前这位大才,可能本来就知道,而且,也想在朱塬面前表现一番。 然而,这可真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知道的东西啊。 朱塬也注意到了金大护的迟疑,笑着道:“以前呢,有些大道理,有些小秘密,你们能当家传学问,悄悄的守着,以后……不一样了,你也应该看了那本《经济之学》,还有,我还给几所大学定制了各种我知道的学问,这‘等时性’原理,我之前只是没想起来,但我知道,我也不会藏在心里,就算你今天不说,我哪一天想起来,也会转交给大学那边的学子们研究。” 听完朱塬这么一番话,金大护反应过来,很快道:“大人,是下官敝帚自珍了,下官会让人送去。” 朱塬很满意金大护的反应,接着道:“今后时代不同了,这些道理,将来不到十岁的孩童可能都会知道,你们呢,也完全不必担心,我刚刚看过,无论雕花还是打磨,这些手艺,都是需要锻炼的。不过,你们也需要上进,因为,农业时代跨进工业时代的过程中,工匠的地位会大幅提高,对你们的学问要求,也会提高。正在筹划的金陵工业大学,就是为你们准备的。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学不了了,那么,就好好重视一下子女的教育。将来,只会一般手艺的最底层的工匠,和懂得很多根本道理的最高级的大匠,待遇肯定不同。” 这下,不只是金大护应声,周围人也纷纷附和。 另一边的魏也还欲言又止。 因为朱塬话语里的‘金陵工业大学’,只是,作为匠人,某些根深蒂固的自卑感,让魏也到底没有当着朱塬的面询问出来。 那大学,他们这些个匠户,真能去读? 然而,再想想,眼前这样一个天大人物,骗他们这些个苦哈哈,能有甚么意思? 定然是真的了。 无论如何,工业大学啊,听着就不正经,那‘工’字,怎能和那‘大学’联系起来,既然联系了起来,那……怕就是真的联系了起来。 朱塬没有注意到魏也的表情,岔开几句,就回到了面前刚刚命名的‘刻表’话题上:“给我一个大概时间,你们多久能造出第一批刻表,准确度怎样?” “目前再造一共十座,”金大护道:“大人,若只是组装,下官现在就能给出一个,只是……这样刻表就不准确了,装好之后,还需要仔细调试,算下来,月底前,下官能保证十座刻表全部完成,准确度……每日差额,绝不会超过一刻钟。” 一刻钟,就是15分钟。 如果你对几百年后的某个人说,某个表误差不超过15分钟,别人会觉得离谱。 现在…… 这绝对是难得的精确。 朱塬点点头,并没有不满意,却是道:“还能更精确吗?” “能,”金大护很果断:“只怕……耗费多些,需时也长些,就如……大人应该见过那座水晶……刻表,每日差额,不会超过一息之间。” 朱塬下意识呼吸了一下。 嗯。 某人气短。 大概四五秒的样子。 若真是这样,那已经是难得的精准了! 于是又示意面前:“随便说说,若要更精确,大概是怎么个状况?” 金大护探手指了指其中几处轴杆:“大人,这里……这轴承,用料乃水晶……水晶也是好东西,只这……用宝石,或要更好一些。” 朱塬稍稍回忆,这倒是对的。 好像是……耐磨。 不过,朱塬却是想到:“能不能做一些更小的滚珠轴承,你应该见过了吧?” 如果是手表怀表之类,再加滚珠轴承难以想象。 眼前…… 预计成品能有一个主机箱大小,虽然以前没听说过,或许也是可以试试滚珠轴承的。就说一个,滚珠轴承肯定比宝石轴承更加耐磨,摩擦阻力也会更小,或许,还更便宜。 “见过,”金大护道:“下官也琢磨了,觉得或会更好,只以往没用过。” “试试吧,要有探索精神,”朱塬笑着道:“另外,其他宝石之类,你只要需要,就想工部申请,单安仁不给的话,就来找我。” 金大护点头:“下官记住了。” 这么说完,朱塬没再继续坐着,起身转向其他,看了看周围的各种书籍、图纸和刻表部件,包括其中最感兴趣的一套发条装备。 大概一丈长半寸宽的薄钢片巧妙地安装在一个盒子里,为整座刻表提供动力,且三天才需要上一次发条。 其中的薄钢片,就是魏也亲自打造。 朱塬不用多了解,就能知道,弹簧钢肯定也是有各种不同的。 能够制作弓弩的弹簧钢,能够制作沙发的弹簧钢,还有当下,能够制作刻表发条的弹簧钢,肯定不会一样。 显而易见,制作发条的弹簧钢,最高端。 离开这边廨房,朱塬又看过内院正屋的组装加工现场,很是满意,即将离开时,却是重新在正屋操作台旁坐下,要来了纸笔:“关于刻表的指针和刻度,现在只有一根指针,刻度细分也不够,这一批完成之后,我希望你们尝试制作有两根甚至三根指针的刻表,将一天分为24‘小时’,1‘小时’分为60‘分钟’,1‘分钟’再细分为60‘秒’,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指针太多,怕是影响准度,”金大护实话实说:“但下官会尽力。” “那么,还有一个,”朱塬道:“现在的刻表太大,我希望你们尝试一下,制作一种小到可以单手持握并且能够装到怀里随身携带的小号刻表,我们就叫它‘怀表’。” 金三护准确找到其中关键:“大人,这……怀表,发条还好解决,问题是,擒纵?” 现在的刻表,利用的是摆锤的‘等时性’效应。如果要做那甚么怀表,现在的擒纵,怕是不能再用。 “这就需要你们设计全新的擒纵了,”朱塬道:“对此,我可以给一个建议,其实,也不是建议……因为我只想到了一个名词,叫做‘游丝擒纵’,我自己琢磨,大概还是利用弹簧钢做成某种可以反复回弹的细丝,再多,没了。” 游丝擒纵,也是琢磨刻表相关时想到的。 然而,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朱塬说完,见金大护露出思索表情,笑着道:“你慢慢想,我再去隔壁弹簧作坊看看。” ps:9000字,欠更补完,接下来这个月最后几天日更6000,我顺便整理一下大纲,下个月尽可能爆发一下 (本章完) 第100章:斯文重地,不许打架 隔壁的弹黄作坊格局和刚刚被朱塬确定新名字的刻表作坊类似,而且,这边也不是全都在制作弹黄钢之类。 两重院落的外院,朱塬进门,除了屋舍,首先看到的是左右两侧各有一座这年代冶炼金属用的熔炉,屋内屋外的工匠则是在忙碌各种流程,碎料、鼓风、翻砂、浇铸、锻打、淬火等等。 刻表作坊所需发条之外的齿轮、轴杆等部件,或铜制或铁制,都是在这边外院初步铸造,再送到隔壁进行精细加工。 即使是制作刻表部件,相应工艺在这年代依旧是相对普通的,朱塬只是走马观花一遍,就来到内院。 这边进门,入眼只有一套熔炉系统,或封闭或开放的几座大小炉台,而且,虽然也有人在做工,却明显没有外面那么忙碌。 魏也一边示意朱塬到西侧厢房,一边主动对当前场景解释:「大人,不是下官敝帚自珍,下官八岁开始随祖父锻造黄铁……唔,是这……弹黄钢,至今三十一年矣,勉强才有所成,这手艺,家父,叔伯,都没能学成,魏家只成了我一个。弹黄钢,从选料到火候,差了一分……或是有弹性,可要做那刻表发条,却是不成。即使下官……十炉之中,也不过炼出二三炉而已,再做发条,其间锻打回火,难免差池,又是大半的废弃。」 朱塬点头,表示认可。 这年代,缺少各种标准流程和测量仪器,因此决定了,很多工艺,全凭匠人的经验。 这一点在之前有过涉及的陶瓷烧造上最是淋漓体现。 再说这弹黄钢,曾经不了解,但私下从自己习惯的根本层次琢磨,再加上魏也的介绍,朱塬明白,如果说简单,非常简单,不过「用料」与「火候」两件事。 特别还是这年代最顶级的可以制作刻表发条的弹黄钢,对用料与火候的要求只会更加苛刻。 缺少现代化的检测工具,缺少精确的温度监测仪器,缺少各种明确的物理化学知识作为支撑,全凭经验进行冶炼和锻造,每一个环节哪怕都有九成的成功率,七八个环节之后,本来的一个「0.9」,必然就要降低到不足一半。 更何况,哪可能都是九成。 说着已经进入西厢,这边是一个仓库,转到南屋,这边用箩筐盛放着七八筐黑色矿石。 这年代,普通的铁矿石显然没有当下的待遇,不仅专门放在一座屋内,还用箩筐盛放,内里的矿石大小也很均匀,明显经过精心筛选。 魏也上前蹲下,抓起一把矿石很有些宝贝感觉地展示给朱塬:「大人请看,此乃弹黄钢锻造所需矿石,还是大人关照,下官才可从大都千里迢迢将这些矿石带来金陵,来时总计十六筐,已用去一半,算上下官早前一些积累,幸得供应那十座刻表。」 朱塬伸手拿过一块矿石,见魏也下意识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似乎要让他垫着的模样,笑着摇了下头,仔细打量面前乌黑里还带着些亮色的矿石:「讲一讲道理,为何是这个呢?」 「为何……」魏也斟酌了下,说道:「这,下官也说不好,只是从小开始,祖父先教的就是选料,当时住在大都,魏氏一家,每年都要从朝廷……前朝各处运来的矿石里挑选数次,其他黄矿磁石都是不要,只专注这一种。」 朱塬继续打量着面前的矿石,想了下,说道:「应该是其中含有某种特别的金属成分,我是说,铁之外的金属,这个……呵,既然你连《经济之学》都读,说明是个上进的,你刚说你家里只成了你一个,也证明你有天赋。这样,抽空学一下化学吧,这化学专业涉及朝廷机密,要祖上亲自批准才可接触,你从北方新来,本是没资格学习的,不过,我替你担保一次,也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魏也不知道「化学」是什么学问, 但听朱塬说的郑重其事,再加他确实是一个上进之人,短短这些时间,也发现了这新朝对工匠的不同态度,眼下,如何还不明白自己的机会,立刻跪倒在地:「魏也谢大人栽培,宁死也不会辜负了大人。」 「起来吧,」朱塬道:「我说了,这门学问涉及朝廷机密,就算你能修习,还是有些更深东西是不能接触的,不过,即使如此,你若辜负了我,也只能一死了,甚至连家人都会连累。」 魏也没急着起身,等朱塬说完,又是保证一番,才终于爬起。 周围人见魏也转眼又得了一桩造化,都是表情羡慕。 朱塬扭头看了眼一直陪同身边的金大护、赵续和其他工匠侍卫:「你们先出去吧,我和老魏聊聊,呵,他刚刚就没说透,自家的手艺,也是不想让你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们也不能乱听。」 等众人出门,朱塬坐在魏也从外间捧来的凳子上,手里依旧是那块矿石样品,又想了想,说道:「天地万物,无论咱们呼吸的空气,还是脚下的泥土,都是由元素组成,这是化学之根本,元素可分为金属元素和非金属元素,它们根据其最根本的与米粒相比也只有亿万分之一大小的原子重量进行排列,即所谓的「元素周期表」,这表格,呵,世间百余种元素,我只记住了前面二十几个,分别为「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和跳过五个之后的「铁钴镍铜锌」。」 说到这里,朱塬转向认真倾听的魏也:「这元素周期表里,你注意到了几个熟悉的?」 魏也稍微斟酌,说道:「有「炭」,有「硫」,有「铁」,有「铜」,还有,那「锌」,以往叫「倭铅」,下官近日偶然得知,也是大人命名。」 朱塬听魏也说着,自己也回忆了一下,笑着道:「你很厉害,重点全抓住了,这么短时间内又能知道「锌」,也真是个有心人,嗯,你今年多大?」 「大人,下官惭愧,虚度39载。」 「39岁,不大,另外,太谦虚这毛病也改改,」朱塬道:「你有能力,有悟性,肯上心,也肯上进,还正值壮年,潜力远不该只是现在的一个弹黄作坊管事,将来……呵,你若有造化,工部尚书都差不了。」 魏也下意识又谦虚:「大人,工部尚书……那天一般的人物,俺可不敢想。」 「确实,能不能当上,要看命,不过,无论是祖上,还是我,都喜欢你这种有能力肯上进的人,嗯,先不多说了,我身体不好,感觉又累了,再说矿石,」朱塬转向面前的黑亮石块:「这东西,你觉得有什么特别吗?」 「若是特别……」魏也到底还是难免迟疑了下,才说道:「以此矿炼出的弹黄钢……好似……不易生锈。」 「不锈钢啊,」朱塬道:「那应该就是镍了,镍和铁组成的合金,拥有不锈特性,所谓铁的生锈,就是与空气中的氧发生反应,生成氧化铁,也就是我们手中的铁矿,不过,嗯,想起来了,铁的氧化物种类也很多,三氧化二铁是红色的,四氧化三铁是黑色的,我们手中矿石,黑色,其中铁的氧化物,就是四氧化三铁。炼铁的过程,是一个还原的过程,用「碳」元素和其他辅助,将氧化铁的「氧」元素去除,重新还原成单独的铁,嗯……一开讲又说多了,总之,这些之后你都会学到。」 不多,不多! 感觉一个新世界大门朝自己打开的魏也几乎下意识就要说出口,不过,魏也知道,眼前少年何等尊贵身份,身体也不好,万一因为和自己将这些学问累着,他可担不起这份罪名。 只能强压着内心的好奇念头,语气诚恳地躬着身子附和点头:「大人之言,也受益良多。」 嗯…… 朱塬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还好 这次不是又拜见了「圣人」。 这两天,对于这件事,朱塬越想越感到羞耻。 曾经中学级别的各种学问啊,就立地成圣了。 于是重新转向面前的铁矿,还是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咱们说钢和铁,你知道钢的定义吗?」 魏也想了下,谨慎道:「百炼成钢?」 「这是一种文学性的描述,完全不科学的说法,」朱塬笑着道:「我知道的一个,钢,是有明确定义的,铁的含碳量在0.02%到2%之间的铁,可以称作「钢」。百分比,我猜你这么好学的人,应该也已经知道?」 魏也紧紧记下朱塬给出的概念,听到最后问题,下意识又露出惭愧神色:「下官私下也拜读了大人的《数学基础》。」 朱塬点头,笑问:「《素描技法》呢?」 「也有看,」魏也没有隐瞒,又坦白补充:「只是下官对绘画一道,少了份天赋。」 「能够绘制图纸就行,这一点今后会很重要,你私下可以和大护请教。」朱塬说着,又玩梗:「略懂即可。」 「下官谨记。」 「最后再说说弹黄钢工艺的事情吧,」朱塬道:「我想你肯定知道,这弹黄钢,不止能够用在简单的刻表发条上,还可以制作兵器,还有各种机械零件,将来是「工业时代」,「工业时代」的代表,就是机械,机械当中,必不可少的就是弹黄钢,所以,你愿意放开自己的手艺,大批量帮助朝廷培养相应的人才吗?」 魏也毫不迟疑:「下官愿意。」 朱塬倒是意外了,笑问道:「这么干脆啊……我知道,这年代的家传手艺,冒然泄露给外人,那可能是连祖坟都进不去的大逆之举?」 「因为下官想得明白,」魏也跟着笑道:「就算下官不献出来,大人知晓其中道理,也能找了其他人把这弹黄钢做出,不过多费些时间。到时候,下官的手艺可就成了鸡肋。因此,下官如此作为,想来祖宗也不会怪罪。」 「你果然是明白人,」朱塬道:「其实,弹黄钢的本质,没那么深奥,甚至,我觉得,你们家在这种含镍矿石上的执着,反而就成了你们的限制。弹黄钢……我觉得,合金成分或许是个问题,但,如果我们要大批量的生产,而且,不那么高标准的话,这件事应该就只是一个工艺问题,如何回火,如何淬火,如此之类,最终达到让钢材获得回弹特性的目标。这更倾向于物理特性的改变,就像蒸馒头,把生面做成熟面,我如果想要某种味道某种形状,只要让人去做即可,而我可以调动的人又很多,总会有人达到目标,目标实现了,把经验总结起来,立刻能教出一大批人。比起你们的小作坊式生产思维,大规模的批量生产,这,才是工业化,才能把我们带入工业时代。」 魏也连连点着头,感觉开始有些记不住,其中一些论述,也让他似懂非懂。 很想找一下纸笔。 朱塬只是随口发挥,这么说完,又抛了抛手中的矿石:「这其中是不是含镍,到时候,你们也可以一起研究一下,关于这个,金属氧化物是可以在酸中溶解的,不同金属的酸溶液,颜色也不同,至于如何将铁和镍分离,我知道一个置换反应,不过,铁和镍在元素周期表中的距离太近了,嗯……这么一想,铁和铜也近,总之,你们自己去尝试。还是我刚刚说过的,铁镍合金,最好的特性是不锈,想想钢材如果能够保持不锈,那将带来多么广泛的用途。」 魏也当然能够想像,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来日方长,朱塬感觉真有些累了,不再多说,起身出门,听魏也大致介绍了一遍弹黄钢的锻造流程,本来打算就此离开,临了看到一批废弃钢料……其实也不算废弃,做不了发条,却也是上 好钢材,不由记起另外一个一直挂念的想法。 「这些……拉成丝,做成直径两寸长度三寸的弹黄,做一两百个,可以吗?」 魏也在旁听着,不明所以:「大人,具体作何用途?」 「沙发啊床垫啊这种,」朱塬见魏也还是疑惑,笑着比划:「就做一张床垫,长宽都是一丈,中间塞上弹黄,两面用粗布或者皮料蒙起来,躺在上面睡觉会很软很舒服。」 魏也明白过来,果断道:「大人,给下官三日时间。」 「不用急,不能耽误正事,材料用这些边角即可。」朱塬说完这个,又继续道:「除了床垫,还能做沙发,就是类似方法的大椅子,这也不会只限于我一个人享受,将来是可以做成产业的,无论是床垫还是沙发,都可以卖出很高的价钱,你们也能因此得利。」 魏也知道眼前的少年平章是个对商贾之事挺感兴趣的人,听朱塬说得兴致盎然,也不觉奇怪,只是再次认真答应。 离开相邻的两座作坊,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临近申正。 大概下午的四点钟。 走出弹黄作坊院门的时候,不知道是没风了的缘故,还是附近恰好开始烧窑,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澹澹的烟火味。 为了安置大都而来的匠户,还有几所大学的建造,玄武湖以北到幕府山周边,至少开了上百座各色砖瓦窑口,一刻不停地烧造砖瓦。 这片区域本来属于金陵城郊的山地丘陵地形,朱塬抬头打量空气中肉眼可见的烟气,却是想到,这场放在这个时代规模不算小的基础建设完成之后,估计周围就要成为平原,别说丘陵,很多山头恐怕都要不复存在。 还有,环保问题,确实现在就该注意了。 进了轿子,某个麻袋安静等待其中,扶着朱塬坐好,妮子就凑近贴过来,好让自家大人抱着自己当靠枕。 朱塬没这么做,推了推,丫头就稍退一些,想要跪坐在他脚边。 朱塬又拉住,恰好起轿,蔺小鱼身子却只是小小颠了下,就轻松站稳,任由自家大人捧着自己裹在厚厚衣服里的软腰,眸光明亮,带着询问。 等轿子平稳,朱塬才把妮子又拉进一些,亲了亲那张小嘴,看着丫头脸蛋红红模样,逗她道:「说句话,我就再亲你一下。」 蔺小鱼乖乖地张了两下嘴巴,连啊啊声都没有,明显的做样子。 朱塬笑起来:「太敷衍了啊。」 不过还是忍不住又亲了下,丫头身上香香的,再加上那张明净脸蛋,实在让人想要欺负,蔺小鱼也很顺从地任由自家大人「欺负」。 亲过第二次,就不再继续,只是把丫头搂在怀里,问道:「会不会感觉无聊?」 蔺小鱼眨了眨眼睛。 大人又说怪话了。 平章大宅里,除了偶尔陪自家大人出门,其他……就数她自由自在。 自己,可是第五呢。 朱塬看懂了丫头这副「大人又无病呻吟了」的小表情,感觉没事找事,自己确实无聊,不过,这也是不能忍的,于是向下瞄了眼丫头:「你可没有钟离大哦。」 蔺小鱼又笑起来,还轻轻的主动的把身子向前贴了贴,又蜻蜓点水地离开。 朱塬又明白了。 丫头是说,自己还是更喜欢她的。 这就自恋了啊。 大人我这么沉迷女色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一个小妮子束缚,于是惩罚,抬手给了一记五毛。 可惜…… 不仅没力道,还把妮子逗笑了。 朱塬也跟着笑了,笑到恼羞成怒,捉过丫头,在她下巴上留 了个浅浅的牙印,看你还得意! 等着回去被爱吃醋的留白收拾吧。 丫头也理解了,却也不怕。 留白姐姐最近一直在绣嫁衣呢,不出门。 这次没再走红山西边,刚刚吩咐要去印书局看看,就转向了红山以东的金陵大学校园。 和麻袋姑娘互动了几下,朱塬转向一侧轿帘,妮子便伸手把帘子拨开,小心藏着自己,只让大人目光散出去。 朱塬只是想要透下气,侍卫护持下的道路一旁,恰好有几位学子立在旁边,见朱塬露头,几人忽然一起拱手长揖,似乎还说了话:「见过先生……」 嗯…… 这个,没有「圣人」带劲啊。 不过吧,这感觉,还挺好的。 不合礼,又非常合理。 朱塬也明白,应该还是《经济之学》散发开来的缘故,显然,金陵大学的诸多学子,短短几天,已经有所涉猎,并因此实现了朱塬从「平章」到「先生」的转变。 倒也没想着故意掀帘让人喊自己,便让蔺小鱼放下帘子,重新捧住麻袋姑娘,打算互动一下。 这次咬哪里呢? 还没决定,轿外又传来了赵续的声音:「大人,印书局那里……又出了事情。」 蔺小鱼掀开声音传来的另外一边帘子。 朱塬更疑惑的是……为什么要说「又」? 看向轿外,赵续简单说明,才知道,又打架了。 上次是谭渠与……那个谁,结局还算好的。 这次…… 说是《经济之学》的「生产篇」允许书商刻印的消息传出后,恰好也是两位书商在金陵大学这边,先去《大明月刊》编辑部探了探消息,当时就为了争抢《经济之学》的印刷权起了争执,随后又去印书局,同样也是希望采购一批这月的《大明月刊》。 已经中旬,月刊剩余不多,卖的却一直很好,再加上之前的争执,两位书商就打了起来。 听赵续说完,朱塬很无语。 你们故意的吧? 胡乱想着,来到位于校园东南的印书局院子,这次还更厉害,院内一口储水防火的大缸都给打碎了,满地的流水已经清理过,还是能看出狼藉。 然后又是被捆的粽子一样的两个人。 朱塬这次没再继续好脾气,直接吩咐把两人拖下去,各打***板,顺便赔偿损失。 再就是,朱塬有些怀疑了。 这印书局…… 是不是风水不好,一次两次的,怎么总有人在这里打架? 考虑的结果,干脆让人弄了一个牌子挂在印书局大门口:斯文重地,不许打架! 第101章:帝王之心 精心给太子朱标准备的某项课程,最终确定在腊月二十。 为显重视,朱塬今天巳时初刻就来到宫中,先赶往奉天门左的东阁,发现不仅老朱已经开始一天的忙碌,皇后马氏也在。 施礼寒暄之后,马氏上前和朱塬说话,到不隐瞒,说是也打算听听今天的课程。 朱塬注意到马氏这么说时老朱的无奈表情,大概也明白一些。 或许,还是最近那个‘圣人’的事情闹得。 老朱对此不介意,不代表马氏不介意,说真的,相比老朱,朱塬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马氏应该也是更宠孩子的那一个,与此同时,也肯定是更不允许别人对自己孩子产生哪怕一丝丝威胁的那一个。 事实确实如此。 朱塬那天和老朱说过钱唐登门的事情,老朱当天回到后宫,就忍不住和自家媳妇聊起,咱朱氏出了个圣人呐。 老朱对此是真不介意。 就像对儒家先贤,即使没有朱塬出现,老朱都一直很重视,但,也绝不会把自己框进去,读孟子后发现某个老头用词太不贴切了,管你是不是儒家圣人,直接就要罢了配享。 虽然没成,也可见老朱态度。 马氏却不一样。 马氏想到的,是诸如‘功高震主’之类,某个少年才一年时间就做出了恁多功绩,这次又凭借《经济之学》获得了‘圣人’级别的名声,这才14岁啊。 这样下去,将来谁知道会如何? 高到一定程度,岂不是要把自己儿子的风头都压下去,再加上朱塬此时的宗室身份,历史上,旁支上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 再加上得知了今天的这堂课,马氏就决定过来听一听。 老朱是不太情愿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要讲的可是‘帝王之学’,你一个妇道人家掺和什么?为此还和妻子讲道理,可惜,他讲道理的本领,显然远远不如朱塬。 这边招呼过,老朱夫妻俩就带着朱塬一起离开东阁,步行前往大本堂。 朱塬走在老朱的右手边,之前准备的课件已经给老朱看过,见此情形,想了想,临时道:“祖上,关于最近,我那个‘圣人’的事情,稍后也插入其中给殿下讲一讲,怎么样?”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笑着点头答应,还故作无意地看了眼左手边落后一步的妻子,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潜台词:看看,咱家塬儿多聪明,多磊落,你小人之心了吧? 马氏假装没注意到。 无论如何,先听了今天课程再说。 大本堂这边也已经准备好,一间烧足了地龙的暖室内,竖起了屏风,一边是给老朱夫妻准备的旁听席位,一边是朱标和朱塬叔侄两个的讲课空间。 其他皇子没份。 这件事之前也沟通过,老朱当然希望几个儿子都听听,虽然是‘帝王之学’,照理说不该给太子之外的皇子听。不过,按照朱塬的计划,将来朱家可不止一个帝王,‘大秦’、‘大楚’、‘大晋’、‘大燕’……名义上还是王爵,实际上,老朱也已经打定主意,就当是分家。 毕竟这也是一份创举。 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皇帝老子能养出一群皇帝儿子的,咱朱元璋能啊! 朱塬的态度,其他皇子不急,过几年……需要的时候,单独再讲。 这也是私心。 已经开始防备兄弟的小少年,自己一起教,朱标内心里会怎么想? 难不成,伱想让我弟弟们替代我? 大本堂的暖室内。 又是一番见礼,送老朱和马氏去到屏风之后,朱塬和朱标才一起来到一张可以对坐的书案旁。 今天的授课,也有‘ppt’,不过都是小页,讲解方式也是坐而论道,不再是之前一站一坐对着竖板宣讲。 这边坐定,等侍臣们都离开,朱塬最后整理一番思绪,也便开口,同时将第一页‘ppt’展示给书案对面的朱标:“殿下,咱们今日讨论的主题,是‘帝王之心’,您有问题,或者不赞成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断我。” 朱标点头。 看着眼前只有寥寥四字的一页纸,听朱塬说着,朱标内心里已经有些触动,还下意识看了眼屏风方向。 少年最心底的一个想法:这……合适吗? 毕竟老爹还好好的。 自己,不急。 朱塬耐心等朱标重新转向自己,才继续又一页:“殿下,何为‘帝王之心’,塬儿认为,可以应用《道德经》中的两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殿下就学多年,想来只听字意,就该有所了悟,对吧?” 朱标再次点头,忽然又本能觉得,自己不该做一个点头虫,于是道:“塬儿,俺听着……太不合儒家的仁义之道。” 嘴上这么说着,朱标还注意到了一个点。 圣人不仁。 ‘圣人’啊! 最近,他也听说了某个‘圣人’诞生的事情。 事情虽然发生在朱塬的大宅内,朱塬也没有刻意让人传播,但,问题是,钱唐是一个君子,君子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因此,除了亲自登门,日常谈及,也丝毫不避讳自己对朱塬的看法,要不然,只单独在朱塬这里表现,那就成了阿谀奉承。 这不是钱唐能干得出来的。 于是,某个说法也就飞快地流传了开来,并且一直传到了朱标这里。 “这就是塬儿今天要讲的,”朱塬没有急着引向某个敏感词汇,缓缓展开道:“殿下六岁开始学儒,已经习得了儒家该有的一颗‘仁人之心’,祖上,还有娘娘,见殿下如此,都是欣慰。若殿下不是太子,将来必然会成为一位大儒,可……问题就在于,殿下是太子。” 朱标感觉自己有些明白,只是这次并没有开口。 朱塬继续:“殿下是太子,是大明帝国的接班人,将来是要继承大位,成为一个帝王的,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就不能只受一家之学的束缚,您应该有更高的境界。这种境界,总的来说,就是一颗‘帝王之心’,帝王看待万事万物该是怎样的呢?就是我刚刚说的两句,以万物为刍狗,以百姓为刍狗。我这么说,并不是在教殿下变得冷漠残酷,变得高高在上,而是希望您能够将自己拔出局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万事万物,这样,您才不会被蒙蔽,才能更加清晰明了地管理这个国家,将来将咱们朱氏的江山更好地传承下去。” 朱标听到这里,内心不想,却是又忍不住点了下头。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本就不是坚定的年龄,内心里虽然不喜这个太过闪耀的过继后辈,但六岁开始在儒家的熏陶下,朱标也确实被培养了很多好的东西。 比如不能嫉妒。 比如要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关切后辈。 比如对有学问的人,就该虚心求教。 因此,当发现朱塬这些话很有道理的时候,朱标还是听进去了。 与此同时,屏风的另一侧,也多了两个点头虫。 老朱又产生了一种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脑子里的东西掏啊掏啊却总是掏不完的感觉。 太多了。 太多了。 马氏算是最清醒的一个,却也不得不承认,隔壁那孩子讲的……挺好的。 见朱标反应,朱塬也就继续,再次转过去一页‘ppt’,上面也只是寥寥四字:“殿下,培养一颗‘帝王之心’的关键是什么,在我看来,也是四个字:自由意志。咱们人虽是万物灵长,但其实也是一种群体性动物,生活在群体当中,就难免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或者那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这些,都是在阐述类似道理。” 说着又是一页,朱塬接着道:“人之所以是万物灵长,关键就在于,咱们能够学习,想要学习,就必须与人相处,这是必然的。普通人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无论芝兰之室,还是鲍鱼之肆,不过成为类似的一个人。然而,无论是一个帝王,还是殿下这样的帝国接班人,如果也这样太轻易地受到别人的影响,太容易成为一个别人想要让你成为的某种人,那结果就很不好了。若要避免这一点,那就要确保自己拥有‘自由意志’。如何拥有自由意志,又要回到最初,殿下应该拥有一种更高更远的超脱眼光去看待万事万物。” 朱标陷入思索。 屏风之后,老朱和马氏也陷入思索。 朱塬短暂停顿,喝了口温茶,这才又接着道:“殿下,您这么聪明,听到这里,或许也反应过来一些,大概您想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儒家,所以,才想把您从儒家的氛围里拔出来?” 朱标和老朱一样,也和朱塬一样,虽然还小,却也是多虑之人。 因此,确实也想到了这一点。 本来内心里隐隐有些反感,但,在朱塬坦然揭开后,朱标反而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想多了? 当下没有经历过权力过多熏陶的朱标,其实还是比较纯粹的。 不像后来。 见朱标露出浅浅的肯定表情,朱塬笑着道:“当然不是。殿下,您应该看过了我这一年来写给祖上的诸多信件文书,我很早就提到过,‘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此不世之功也’。没有儒家千余年来以文化的力量阻挡乃至同化异族,并因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保护了我汉家风华,现在这片土地上,早就没有了‘华夏’两个字。这一点,将来大明疆宇会不断扩张,域外的很多土地上,其实都产生过堪称光辉灿烂的文明国度,但,他们现在大部分都不存在了,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异族的入侵,而他们的文化,又没有我们的强势,导致一旦被异族毁灭,就再也没有复兴的说法。而我们呢,我们经历过五胡乱华,经历过蒙古入侵,还有诸多其他种种,然而,因为咱们华夏缠绕在儒家内外的强势文化,即使这片土地被外族放牧百年,祖上一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我华夏就再次降临,也必将再次崛起,这其中,儒家的功劳必不可分。既然如此,殿下,我怎么可能会反对儒家,难道我想让我的子孙后辈们将来万一再次遭遇不堪之后,再也记不起自家的文化,从此胡服蛮语,满身腥臊?” 朱标感觉自己又点头了,还隐隐透着几分莫名的大概可以称作自豪感的……激动。 华夏啊! (本章完) 第102章:平衡之道 暖室内,朱塬也很快继续:“所以,一开始,我说要送五百年国祚给祖上,其核心,就是咱大明今后要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以儒家为核心的‘道德礼仪’,另一条腿,就是殿下已经有所研习的‘经济之学’。呵,说起这个,因为《经济之学》的‘生产篇’发布,最近有人跑来说,我是‘圣人’了,殿下可曾听闻?” 朱标这次开了口,带着些笑意:“听到了。” 朱塬也笑着,道:“殿下可是羡慕了?” 朱标歪了歪脑袋,想了下,还是实话实说:“有……有点。” “殿下不该羡慕的,因为,做‘圣人’,一点都不好,”朱塬道:“你成了‘圣人’,别人下意识就会用更高的道德标准来要求你,稍微有些过错,也会立刻被人放大,甚至,现在把你捧的有多高,将来摔下去,可能就会有多狠。所以,我现在的感觉,其实如同被人架在了火上,以后做事情,下意识就要更小心一些,各种道德标榜,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我觉得我都得做得比别人更好一些,才能更配上别人加给我的这种身份,这其实,就是一种束缚。” 朱标有些恍然。 屏风后,老朱依旧微笑听着,还喝了口茶,内心里明白,这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一种表态。 这孩子就是太小心。 老朱旁边,马氏听到这里,莫名也放松了一些。倒是想到了一首诗中的一句,周公恐惧流言日。 当然,马氏也知道下半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史载,作为周武王姬发的哥哥,弟弟少年登基后,周公协助处理朝政,管叔、蔡叔等大臣想要发动叛乱,顾忌周公,于是放出他想要篡夺大位的流言,周公听闻消息,立刻就主动辞去官职,返回封地以证清白。后来朝廷发生叛乱,周公又力挽狂澜出面平定。 军事之外,周公还定制礼乐,分封诸侯,一辈子兢兢业业,亲手奠定了大周王朝近八百年国祚的根基。 至于王莽……这就不用多说了。 回忆着日常读书时看到的这些,马氏不由看了眼屏风方向。孩子啊,希望伱真真是另外的一个‘周公旦’。 屏风外,朱塬还在继续:“话又说回来,钱唐给我的定位,其实是儒家的‘圣人’,儒家圣人的标准,是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殿下如果羡慕,将来完全可以做一个道家的‘圣人’,这不是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实还是塬儿刚刚阐述的,要有‘帝王之心’,要有‘自由意志’,儒家是咱大明要继续前行的一条腿,殿下肯定要重视,但殿下作为太子,将来帝国的接班人,就不能把自己框在儒家当中,殿下应该有道家圣人那般的更高眼界。” 朱标这次主动发问:“塬儿,具体……该如何做呢?” “这就是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朱塬抽出又一页‘ppt’递给对面朱标:“殿下,我这里还有一个理论,治理一个小县,需要的是‘科学’,治理一个大国,需要的是‘哲学’,这种表述,如果严格追究这两个词汇的含义,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哲学,其实也是科学的一种,所谓科学,我能记得的,似乎,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种,自然科学,就是金陵大学的那些从‘数学’到‘物理’的各种专业学问,是研究那些不受咱们人类意志影响的天地万物运转规则的学问。而社会科学,最典型的,‘经济之学’就是一种,它是受人影响的,研究各种人类社会运转规则的学问。再说‘哲学’呢,我个人的定义,是研究人类社会道德伦理相关的一种学问,简单来说,还是一个‘礼’,但又不是殿下理解的那个儒家的‘礼’。因为,儒家有儒家的‘礼’,道家有道家的‘礼’,法家也有法家的‘礼’,而这些,都该是殿下去了解的,因为他们都可以在治国当中起到作用。殿下融合贯通了所有的这些‘礼’,才能拥有更高层次的‘独立思考’的能力,才能实现超脱,拥有‘自由意志’,塑造‘帝王之心’。” 朱标认真听着,感觉很有道理,然而,看看眼前只有‘科学’和‘哲学’两个词汇的‘ppt’,忽然又发现,自己记不住了啊。 记不住,如何能‘学而时习之’,如何能‘温故而知新’? 于是打断:“塬儿,你说这些,还有这……”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纸页:“太简略了些,俺记不住。” 屏风后,老朱也觉得记不住,此时主动开口,稍稍提高声音对外面道:“塬儿,稍后你也把今日说的,细细整理成册,完整了送过来。” 朱塬连忙答应,确认老朱没有其他吩咐,才接着道:“殿下,咱们再回到‘科学’与‘哲学’,我刚刚的描述,只是在解释一种境界,不过,科学,同样是殿下该去了解的,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的16个专业,殿下不必深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全部学完,您要做的,就是了解,知道‘物理’是什么,‘化学’有哪些神奇,‘农学’可以给帝国带来哪些好处,诸如此类,然后,在此基础上,您才可以塑造自己的‘帝王之心’,这就像盖楼,‘科学’是地基,打好了基础,高楼才能立起,否则,那就是空中楼阁,风吹既散。其中道理,随便说一个,殿下若是不懂农学,想当然地觉得,百姓冬天也该去种庄稼,这样可以增加粮食产量。于是下令百姓冬天去播种,去耕田,然而,这种情况下,粮食是长不出来的。” 朱标笑着打断:“俺可不会如此。” 老朱也忍不住了,再次插嘴:“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有的,”朱塬道:“有个皇帝听到百姓饿死了,很疑惑,问身边人,他们为什么不吃肉呢?” 朱标抢答:“这是惠帝典故。” 屏风后的老朱却是沉默思索。 朱塬也再继续:“所以,‘科学’和‘哲学’都是不能少的,‘科学’是基础,‘哲学’,是殿下培养‘帝王之心’该追求的一个高度。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殿下追求的‘帝王之心’,究竟该是怎样的呢?” 这问题出口,无论是屏风前的朱标还是屏风后的老朱,都不由的打起了精神。马氏听到现在,又看到丈夫的反应,也有些后悔,刚刚该拿了纸笔,现场给他每父子俩把东西记下来,免得隔壁孩子再回去麻烦整理,还可能遗漏。 朱塬问出来,也很快给出答案,又是一页‘ppt’递给朱标:“其实,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给出了答案。道家讲究‘自然’,儒家讲究‘中庸’,说到底,就是平衡之道。” 朱标看了眼面前纸页上的两个词,跟着轻声念出:“平衡之道?” “对,平衡之道,”朱塬道:“这其中,我认为道家的‘自然’,其实还要更高一些,殿下,这里是一页示意图,讲的是一个‘生物链’的道理。” 朱标又接过,朱塬也继续:“自然界中,狼吃兔子,兔子吃草,草生于土,土中养分又来自所有生物,这就是‘生物链’,呵,其中还有一个‘食物链’的概念,不过,这概念相对就去小了很多。因为吃兔子的远远不只是狼,小到狐狸,大到老虎,抓到兔子,都会吃。我这页示意图要将的,就是自然界中平衡之道的展示。殿下可以想象,如果切掉任何一环,比如,没有了食肉动物,那么,食草动物,诸如兔子,诸如野羊,就会疯狂生长,野羊和兔子太多,将草根都坑光了,那么,土地上没了草,就会变成沙漠,到时候,大部分生物都无法再在沙漠里生存,这就是自然中的平衡之道被打破的结果。” 朱标认真听着,觉得很有意思,又觉得,是不是偏了? 屏风后的老朱却明白,没有偏。 这是再说,朝廷中的文武百官,这天下的士农工商,都是必须存在的,少了其中一环,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如同老朱所料,朱塬随后也果然这般解释了一遍,让朱标恍然大悟。 不过,这其中其实就开始夹杂了朱塬的私心。 除了文武百官和士农工商,也是必须的呀。 朱塬其实还考虑过添加更多一些私货,方案都设计好了,不过,最后却是放弃,过犹不及,一步步来更稳妥。 毕竟才教了太子殿下要独立思考,听课今天的课程,正是思维最独立最活跃的时候,万一被看破了意图,这可不好。 因此,给出了‘帝王之心’关键的平衡之道,再明确灌输了一番朱标应该在百家学说中保持平衡,超脱于外,学会‘独立思考’,形成‘自由意志’,朱塬便宣布今天的课程结束。而且,从讲课过程中对朱标的不断观察,朱塬也相信,今天之后,太子殿下将会有一个明显的改变。 稍后要做的,就是顺应这种改变。 当然,这就要老朱这个当爹的安排了。 这次再将一些儒生从朱标身边调离,日常学习中加入更多其他学问,太子殿下也就不会再产生太多的抵触心态。 (本章完) 第103章:这不是…… 课程结束,显然是对这一节课非常满意,老朱和马氏一起开口,再次把朱塬留在了宫中一起吃午饭。 朱塬还看得出,朱标对自己的态度也改善了不少,以前难免表现出一些难以掩饰的排斥,但,这一课之后,也明显亲近了不少。 嗯。 大概还更加把朱塬这个过继侄儿当晚辈了一些,一口一个‘塬儿’,喊得比以前自然了许多。 朱樉和朱棡没能听到这一节课,午饭时却是一起喊来。两个少年还处在没心没肺的年龄,对于不能上课,一点也不遗憾。 再之后,老四之类,显然没份儿。 老朱夫妻俩,虽然都没说透,却不知不觉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都没有喊上朱棣,朱棣之下几个更小的,也就更不可能。 然后吧,这顿午饭,最让朱塬不自在的,还是朱樉。 某个今年12岁的少年,依旧一副调皮贪玩的模样,见到朱塬,很亲切地主动搭话,又是拐弯抹角地要东西。马氏对此很欣慰,觉得亲近,朱标对此也很乐见,弟弟贪玩一些怎么了? 问题是……老朱知道啊。 我是老祖宗,你是小祖宗。 祖宗啊! 这小祖宗也太没正形了。 如果不是朱塬情商足够,主动引导着没让朱樉太过跑偏,很难说老朱会不会受不了,暴脾气上来,当场按着自家二儿子一顿打。 考虑到朱塬身体,午饭开始比较早,吃过饭,时间才是正午。 放朱塬离开前,老朱又说起,上午的这堂课之后,接下来,就是调整朱标的学习方向。 今后,儒学还会继续,这是礼,礼不能废,但会大量增加其他类型的学问。就按朱塬说的,两所大学的16个专业,甚至,接下来的工业大学、军事大学乃至医药大学,都要加上。 然后,每个月,各个学校的先生,还有各学校挑选当月表现出色的学子,送交上来,再由宫中挑选安排,轮流给太子殿下讲习各种学问。 还有诸王。 皇子们的课程也需要调整。 总之,这么做不仅可以增加诸皇子的知识面,避免儒家一家独大,还能够刺激各个大学的学子努力上进,一举两得。 老朱与朱塬商议这些事情,不仅没有避着朱标,连马氏和另外两位皇子都没有避开,其间还主动询问三个儿子感觉如何,这番做派……让马氏颇为惊讶。 丈夫以前可不这样。 对待孩子,好也是好,严厉也是严厉,粗暴……那也是真粗暴。 现在,竟然转性了。 这转性还不是现在开始的,这段时间,丈夫三天两头就会把儿子们喊来面前,询问读书状况,或者拿一些朝政案例,耳提面命。 简直了。 夫妻一场十余年,马氏对丈夫再了解不过。 丈夫确实是一个能听得进别人话的人,但听得进去,和是否真的会去做,并不等于一件事。 丈夫骨子里还是很固执的。 当然了,马氏也知道,这肯定是某个少年的功劳,问题是……连自己都没有那么大能耐,丈夫为何能这么听得进去朱塬的规劝? 马氏觉得,这绝不仅仅是‘送五百年国祚’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朱塬才华足够那么简单。肯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关键在其中,这关键,甚至让固执的丈夫,从骨子里做出改变。 而且,这关键,应该就在那《天书》当中。 丈夫已经许诺的。 洪武三年的正月初一。 这已是洪武元年的年底,再有一年时间,就能见到那《天书》。看看这一年来丈夫的改变,马氏既是期待,又带着些莫名的害怕,害怕到时候,自己是不是也要受到恁大的影响? 离开皇宫的朱塬却没心情想这么多。 还是太累。 不只是身体不好,每一次,类似的事情,别看表面上轻松愉快,说话都带着笑,但朱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转折、每一次引用,其实都是经过了仔细斟酌的。 这也算是上辈子形成的一种习惯。 就像曾经普通人看到的很多商业演讲,或者新品发布会,公众看到的是各种轻松随意,穿着套头衫牛仔裤就上台了,但其实,小到穿着,大到嘉宾,每一个细节,都是经过了精心的安排。 不安排的或许也有,但,这往往也就意味着失败。 成功并不难,成功也并不容易,这一点,朱塬觉得,最最典型的一个,可以说是前世记忆里的某个喜剧明星。 对方以最最正经的态度拍了各种最最不正经的电影,因为要求太苛刻,一个看似简单的嬉笑镜头都要拍几十遍,结果得罪了太多人,然而,就是那些看似不正经的喜剧,本该属于看一遍就忘记的爆米花电影,却奇怪地能够让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觉厌烦。 甚至你以为是喜剧,笑过之后,却不知不觉,掉下泪来。 比如。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之后才后悔莫及。” 比如。 “我养你啊!” 还有那些被他得罪的人,不说他好话的人,却往往凭着他创造的那些让人记忆深刻的角色,吃了一遍又一遍,吃一辈子。 嗯…… 呸呸呸。 这不是《文娱1368》。 不是! 奇怪啊。 疯了吧。 为什么自己总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想在大明朝搞点文娱的古怪心态? 软轿内。 察觉到轿子过了关防进入玄武湖的湖心岛区域,脑袋埋在麻袋姑娘身前胡思乱想的朱塬抬起头,转向一旁。 蔺小鱼一边继续让自家大人搂着,一边伸手把帘子掀开。 冬日江南的湖心岛上,周遭依旧带着深绿,这是朱塬最喜欢江南的一点,四季都不会显得缺少生气,缠缠绵绵,缱缱绻绻。 将来,如果迁都北方…… 朱塬知道,虽说接下来的第一个三年计划,主要工程都在南边,但,老朱已经打定了个注意,并且已经开始缓慢布局。 如果真得迁了都,那……北方的冬天,一派萧索景象,自己可不太习惯。 不过,也是自己惹出来的。 说什么‘死门’。 瞎扯! 转向面前的姑娘:“想去北方看看吗?” 蔺小鱼眨了眨明净的眸子,习惯了自家大人的各种古怪转折,虽然不懂,但还是下意识点头。 大人要去哪,当然就去哪。 朱塬见麻袋如此,笑道:“你们要个性一点啊,不能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蔺小鱼怔了下,似乎小小思考,然后做了个很形象的绷起脸蛋的小表情。 朱塬又笑起来。 因为看出,丫头这是在模仿留白。 自己身边亲近的几个女人,最百依百顺……甚至都不能说百依百顺,那叫完全没自己想法的,是青娘。相比起来,最不那么百依百顺的,是留白。 当然了,留白偶尔的小性子,基本还是在为自己考虑。 想到这些,思绪不由又开始跑偏,偏到了几百年后。 见蔺小鱼还一只手掀着帘子,朱塬把丫头手臂压下来,搂上前亲了亲,又开始说麻袋姑娘听不懂的话:“我觉得吧,这可能是一笔债,几百年后,说不定,男人都是要还的。” 蔺小鱼身子矮着,配合男人想亲就亲的到,闻言又眨了眨眼睛。 不明白呀。 什么债? 什么还? 大人可是不欠自己的,大人那么好。 朱塬也没解释,下意识转向一旁,蔺小鱼又伸手把帘子掀开。 环洲已经走了一半,恰好可以看到影影绰绰间东边的樱洲,倒是记起:“樱洲啊,起了名字,没有樱花可就是笑话了,我起名字的时候提醒过写意吗?” 蔺小鱼又是眨眼间。 不知道呀! 朱塬笑:“那就稍后提醒一下,这是小事,我可能忘记,你来提醒。” 蔺小鱼点头。 朱塬看着丫头漂亮的小巧的红红润润的双唇:“你不会说话,怎么提醒?” 蔺小鱼漂亮的小巧的红红润润的双唇张了几张,表示自己会说话,只是不在自家大人面前说话。 这怎么行? 朱塬再次引诱:“来,说句话,奖励亲你一下。” 蔺小鱼配合地再次张了张嘴。 还是没声音。 这是要将装哑巴进行到底了。 朱塬搂了搂丫头宽松衣服下的小腰,威胁道:“这么不听话,看来,该惩罚一下,等我抽空在你小肚子里放个小家伙,看他出来的时候,你叫不叫。” 蔺小鱼这次听懂了,脸蛋红红,身子却是主动上前贴了贴,很期待被自家大人惩罚的样子。 朱塬把丫头往开推了推:“再等两年,你现在还小,生孩子很危险的。” 蔺小鱼又乖乖点头。 只是吧,这次心里可就不太情愿了,差点都要开口了。 不小! 穿过环洲的小路,来到梁洲上,轿子刚进自家门,当初跟到朱塬身边四个内侍之一的尚厘就迎过来,说起刻表作坊和弹簧作坊的两位管事,金大护和魏也,恰好一起过来。 另外,魏也还带来了一个大件,朱塬前几天吩咐的那个床垫。 顿时来了兴致。 长一丈宽也是一丈的大床垫,还是弹簧床垫,前世的记忆啊。 不过,还是先去前院见两人。 (本章完) 第104章:一丈长一丈宽 到了二院正堂前,朱塬刚下轿,金大护和魏也就一起上前行礼。 示意两人起身,朱塬来到屋内坐下,尚厘带着另外两个内侍送上茶水,朱塬一边已经问起魏也:“床垫做好了?” 魏也下意识要起身,见朱塬压了压手,才重新坐好,挺直身子恭敬说道:“做好了,只是不知是否合了大人心意,若是不妥,下官随时可以更改。” 送了一杯茶上前的尚厘躬着身子小心插了一句:“写娘已经在让人往内宅里搬,按大人吩咐的,放在最里头那个院子里。” 湖上大宅中间是五重院落,朱塬日常居住的是第四重,后面还有一重,本该属于大宅的正室,之前一直空着。朱塬也没想过娶,就随便捯饬。 等朱塬端起茶水喝了口,金大护跟着开口:“大人,下官带了您吩咐的小秤过来,还有那用于怀表制作的‘游丝擒纵’的一些想法,魏兄也带了几套弹簧样品,您可要看看?” “当然要看看。” 尚厘几个很快把东西捧上来。 朱塬先看的是一叠稿纸,上面画着一页页精细而漂亮的机械结构图,而且,不出所料,金大护的图纸当中,也有着不少从自己这边传出的绘图标准,比如最普遍的一个,数字标注。 只看一眼,不分辩内容,朱塬就忍不住夸奖:“大护你的画工不错,简直可以当先生了。” 金大护欠了欠身子:“大人谬赞。” “不是谬赞,说真的,”朱塬道:“我这两天又想过,魏也你先在金陵大学学着,等工业大学建起,你可以去当那边的‘化学专业’的博士,带出一届学生。还有你,大护,带一带‘机械专业’也绰绰有余了。工业大学虽然也会收其他学生,但主要还是给你们工匠子弟的,你们两个作为开创者进去,将来就是祖师级的人物。” 朱塬前两天提起魏也的事情,老朱稍微了解,很爽快地批准了魏也到金陵大学的化学专业就读。之后,朱塬也就想到更多,无论是正在推进的工业大学还是另外两所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教师都是最大的问题,以至于很多新兴专业都只能自学自研。现在,诸如金大护和魏也这种,简直就是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这才几天,听朱塬聊起工业大学,还有对他们的想法,两人又是激动又是迟疑。 工业大学的意义,对于工匠出身又拥有足够学识悟性的两人而言,很容易想见。而且,朱塬所说的‘博士’,那可是正七品。 短时间内从正九品到正七品,他们之前都没有想过。 然而,另外一个问题在于,去工业大学当先生,哪怕是正七品的‘博士’,这……似乎也很有些影响前途啊。 朱塬靠在铺了厚厚褥子的大椅上,翻过一页草稿,偶然抬头,注意到两人期待又纠结的表情,笑道:“可没让你们一直当先生,两家作坊的事情也不能放下,主要是用几年时间带出一批学生,而且,你们虽说有官职,本质上,还是学生,多学一些东西,将来才能走得更远。” 朱塬这么说,两人对视一眼,再不迟疑,同时起身朝朱塬拜下:“谢大人提携。” “起来吧。” 朱塬摆手,重新转向面前的图稿,一时间没再说话,认真欣赏。 前几天去刻表作坊,提出关于制作怀表的想法,朱塬只记得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具体概念的‘游丝擒纵’的名词,倒是没想到,短短几天,金大护就拿出了好几套方案。 核心都是利用不同形状的弹簧细丝做成机关,实现由之前摆球才能实现的擒纵的往复运动。 朱塬看完,又转向金大护送来的三个‘游丝擒纵’的样品,制作都很小巧,却还没小到能够塞入怀表的程度,最小一个也是巴掌大。 见朱塬拿起,金大护在旁解释:“大人,尺寸还是可以压缩,这是为了方便大人欣赏。” “不错。” 朱塬说着,熟练地找到机关转上发条,眼前的擒纵系统立刻‘咔哒咔哒’地运作起来。 又试了试另外两个,也是一样。 三款样品都摆弄过一遍,朱塬放下手中有着一条环形弹簧细丝的擒纵系统,说道:“游丝擒纵的关键,你知道是什么吗?” 金大护点头:“没了那摆锤,就没了大人说的那‘等时性’,下官要钻研的,就是如何让这‘游丝擒纵’具备类似‘等时性’的效果,如此,那怀表做出来,才能走的精准。” “很对,”朱塬道:“但具体如何做,就要你们自己摩挲了,就像摆锤的‘等时性’一样,我相信只要你们肯钻研,也能发现其他的‘等时性’现象。” 金大护保证道:“下官一定尽力。” 这个说完,朱塬转向了两台小秤。 第一台类似那种大号磅秤缩小了几十倍的迷你版本,看着像个精巧的模型,称台在底部,通过杠杆结构连接到上面的秤杆和秤砣。 第二台是朱塬曾经记忆里那种实验室里的天平秤,一侧放物品,一侧放砝码,中间还有刻度砝码。 金大护也在旁介绍,两座小称,都是参照戥子标准制作,最小能称到1厘,也就是1钱的百分之一,最大能称到1两。 朱塬让尚厘找了几枚铜钱过来,饶有兴致地称量一番。 非常精准。 金大护却又主动提出其中问题:通过转接杠杆连接的迷你磅秤,因为结构复杂了一些,不太准确,特别是使用时间长了,更是如此。另外的天平秤,因为结构相对简单,反而也更加准确。 朱塬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很快做出决定,稍后就让人把天平秤送去宫中给老朱,附带一些自己的想法。之后,让工部制作一批,用于教学,或者分发到朝廷各个部门。 天平秤的主要好处就是比戥子要操作简单,将来各所大学的各种专业,特别是需要进行大量实验的那种,称量的需求会很多,如同杆秤一样的戥子,比起简单的天平秤,拎来拎去就很不方便。 不仅如此,做多了,也是可以销售的。 恰好,朝廷要发行纯银钱币,将来各行各业称量的需求会大幅增加,毕竟铜钱多几厘少几厘无所谓,银币……一颗黄豆大小就相当于后来的100块钱,扣掉哪怕1厘就是1块钱,这可不行。 随后才转向魏也送来的弹簧样品。 当天随口说,之后又传话商讨几回,朱塬最终确定的床垫厚度是半尺,大概15厘米的样子,其中弹簧的高度就是4寸,附带几层结实的各样蒙皮。 眼前只有弹簧。 其中弹簧钢的钢丝有粗有细,做成的弹簧直径也是粗细不等,这也是之前商量过的,魏也觉得,床垫不同部位的弹簧,大小粗细应该也不尽相同,这样才能保证尽可能地不变形。 朱塬没意见。 当下,拉拽摆弄片刻,注意到弹簧的两端钢丝断口都用细布仔细地缠绕起来,防止割刺,朱塬忽然又记起来。 曾经的床垫或沙发中的弹簧……好像是……要做成弹簧包的。 就是每一朵弹簧都用布包起来。 朱塬不知道其中道理,但,既然行业内普遍都是这么做的,那显然就有道理在其中。 虽然想起,倒也没提。 或许弹簧包的好处之一就是防止弹簧丝跳出来扎到人,不过,朱塬相信魏也他们不会犯这种细节上的错误,就像此时的几朵弹簧两端都是被细细缠绕起来一样。 那就无所谓了。 毕竟这年代布料还是很值钱的,可以当货币使用,每一朵弹簧都抱起来,也是一笔花销。 将来再说。 看过了东西,又说过了一些话,朱塬就端茶送客。 送金大护和魏也离开,朱塬立刻来到内宅的后院。 大床垫啊! 进了这边正屋,床垫已经搬了进来,安排在东侧主卧。 朱塬走进去,写意正带一群丫鬟收拾着,这些天不怎么露面的留白也在,却是立在旁边,看着那大大的床垫,满脸的嫌弃,就差说一句这太不正经了。 确实。 当下亲眼看到,朱塬才反应过来,之前随口吩咐的一丈长一丈宽,到底有多大。 反正。 好大…… 四面床架立起,搭上帷帐,看过去,不像床,更像是……一间屋子。 打量一眼,朱塬随手捉住施礼后就要离开的留白:“上去蹦一蹦,这可是弹簧床,很舒服的。” 留白被自家大人拉住,无奈停步,却是道:“大人……让写意姐姐上去吧,奴可消受不了。” 说着又要走。 朱塬继续拉住,妮子也不敢用力,只是坚决不肯上前。 朱塬假装生气:“刚还和小鱼说呢,我身边,就你最不听话。” 留白顿时警惕:“那妮子……嚼舌头,看奴不撕烂她的嘴。” 朱塬:“……” 嚼了吗? 好像有。 好像……也没有。 不说话算不算有呢? 于是调笑:“想撕小鱼的嘴,你怕是打不过,我家麻袋可是水娘娘啊。” 记得还是在明州时,朱塬遭遇刺杀,某个妮子拖着一人一头从水里出来,因此成了定海县的一桩怪谈,不知怎么传的,就把妮子传成了‘水娘娘’。 现在不知道有乡间人立庙没有。 留白显然不怕:“水娘娘出了水就威风不了了,奴等下就去撕她的嘴。” 妮子说着又轻轻挣了挣,朱塬也不再坚持,放她离开,一边笑着替麻袋求情:“轻点啊,小心她急了真打你。还有,这几天没见,来,亲爹一下……” 朱塬说着还侧过脸庞。 留白可不情愿了,不过,眼看周围几个妮子眼巴巴的表情,才不会让呢,还是凑过来,在朱塬脸颊上啄了一下。 然后就小脸通红地匆匆离开。 等留白跑掉,朱塬才走上前,采桑和钗儿立刻将帷帐打开一些。 朱塬也懒得翻开床单看垫子具体什么模样,直接坐上去,颠了颠,又软又弹,感觉……非常对。 沙发也可以开始做了! 于是伸手朝写意:“来,今天咱们就在这里一起午睡了。” 写意也摇头:“事情多呢,”说着示意一旁丫鬟:“让采桑她们陪着吧,恰好……有这么大。” 语气里到底还是带出几分小阴阳。 太不正经了。 朱塬躺上去,滚了滚,感觉更对了,抬起脚,旁边的清平和点绛笑着上前帮自家大人脱掉鞋子,朱塬便一路滚到了最里面,又翻滚回来。 来来回回。 写意站在旁边,看着日常总是太过成熟的自家大人少有地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莫名也就不再介意了,还主动朝采桑几个示意,让她们也上去。 六个丫头其实都很想,却没能体会到写意姐姐此时的心境,显得扭扭捏捏。不过,争宠的心态到底大过对写意的顾忌,还是很快爬了上去。 然后就被嫌弃了。 “一群小带鱼,下去下去。” 于是只能下去。 还委屈。 为何别家的老爷都喜欢她们这种嫩嫩的小女儿,自家……怎么就不一样呢。 把一群小雏儿赶下去,朱塬继续翻滚,嘴上却念道:“阑珊、无凭、吹角、望断、徘徊、兴尽、参差、摇落……” 写意听着,当然明白,她其实也觉得吧,自家大人的偏好,不太正常。 却也是无奈。 等朱塬念到十多个没能再想起,写意才带着几分宠溺般的轻声道:“知道了,爹……奴去喊她们过来。” “嗯哼。” 其实吧,朱塬也没其他想法。 就是想试一试,这张大床,并排到底能躺几个。 毕竟……自己可是个数据控。数据控随时随时都喜欢测量收集各种各样的数据,这,很正常啊! 写意说着,却也没有立刻离开,等自家大人翻滚累了,亲自上去,先帮自家大人脱掉厚厚的外衣,又盖上被子,留下采桑和钗儿两个丫头看顾,自己这才离开。 今天是腊月二十,年关已到,作为偌大平章宅第的女管家,写意日常确实有着太多的事情。 不过,还是先来到前面,交代完一群女子去后面陪着自家大人午休,这才转向自己的事情。 当一群风韵各异的女子充满又精心地装扮后来到后院,却发现,劳累了一上午的自家大人,已经睡着了。 房间一样偌大的古怪床铺里,小小的少年安静沉睡,在其中几个能诗会画经历变故后难免些多愁善感的女子看来,这画面……挺孤独的。 热闹而寂寞。 (本章完) 第105章:礼 还记得那个说法,说床小了才能聚气,因此,即使是故宫里的皇帝卧房,都显得非常狭小。 朱塬是有点迷信的一个人,却不太信这个。 因为吧…… 朱塬觉得,关键是一个「聚」字,要能聚起来。 聚了才有气啊! 就比如,即使你一丈长一丈宽,能聚起来了,还是很有人气的。 当天下午回来,提前睡着,晚上还是试了一下,效果……很聚,很有人气,而且,作为一个数据控,还得出了一系列非常科学的数据,平躺呢,结果是8个,侧躺呢,挤一挤,极限……20个都行。 可惜了,这么珍贵的研究数据,没什么实际用途。 不过,朱塬感觉还是非常好的,好到第二天早上都不想起床。 再次感慨自己的沉迷女色。 冬日的清晨,满室的温香环绕下,因为只是聚了聚气,也就没有什么贤者时间,坐在床边被伺候着穿衣,还能饶有兴致地捞过一旁的麻袋姑娘,想起来,笑问道:「留白昨天撕你的嘴了吗?」 温暖室内只穿了薄薄一层单衣的丫头屈身矮在自家大人身前,闻言露出了一个略显幽怨的小表情,随即又朝门口方向示意了下。 朱塬懂了。 幽怨是自己竟然给留白告状。朝门口示意,是说,当时跑掉了。 跑掉了就好。 挨打当然要跑,不跑才是傻子。 说着话,左右两旁女人帮自己洗好了扣子,脚边鞋子也穿好,朱塬便起身,拉住麻袋:「陪我一起吃饭。」 昨天进宫一次耗费了一堆脑细胞,今天打算歇一下。 来到这边同样被布置成饭厅的西厢,昨夜的珊、无凭、吹角、挑灯、料峭、徘回……这是刚从明州回来那段时间,朱塬在奉先殿和老朱一番长谈后的赏赐。当时朱塬说了点悲观的话语,老朱心疼了,让他随便挑,但说的是从大都带回来的识字宫人。 朱塬没随便挑,让人随便送,然后就是……不知道某些人揣摩朱塬的喜好,二十个,全是20岁到30岁之间的美貌妇人,其中宫人也有,罪卷也有。 或许几百年后,这种年龄段的女人正直风华,现在……朱塬这偏好,在这年代人看来,就是怪癖。 甚至即使这些女子自己,都觉得,某个小大人……挺怪的,也只是怪,或许少年心性呢,怎可能真的会喜欢她们,以至于,一些因为自卑年龄的女子,在朱塬这边表现的更加小心翼翼。 饭厅内。 群芳环绕,秀色可餐,朱塬却还是更想吃饭。 好好吃饭才能长身体啊。 洛水带着丫头们摆上饭,朱塬试图把身边的麻袋姑娘拉到腿上,蔺小鱼坚决不从,就不再勉强,对摆好了饭站在自己身旁伺候的洛水道:「新年怎么准备的,上午和我说说,今天不出门了。」 已经是腊月廿一。 记得后来从这一天开始,每一天都有事情,还有相应的顺口熘。 二十八,贴窗花。 其他……就忘记了。 这年代还没听过,而且,虽然去年已经过了一次这边的新年,但当时想的是低调低调再低调,再加上初来乍到,懒得理会,朱塬还真不知道当下过年的详细情形。 【鉴于大环境如此, 洛水把一碗燕窝粥送到自家大人面前,看朱塬吃了一口就摇头,便挪开,一边道:「奴几个还在列单子呢,倒是……近几日,已是开始有人上门送年礼,还正要和大人说,要如何收,收哪些人的,某些人来了,大人 是不是该见见,还有,咱们该如何回礼?」 朱塬摇头:「我不懂这些,你懂吧?」 曾经…… 送礼对于朱塬来说,倒是挺常见的一件事,不过,那是几百年后,虽然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但,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一些事情,也肯定是不同的。 「懂些呢,」洛水点头:「饭后说与大人,这礼……最紧要一个,是正旦给宫中的,大人要多费些心思,其他,各皇亲之外,能受了大人礼的也不多。」 朱塬点头,又摇头:「不能这么说,华大人,徐大将军,还有方大人,诸如这些,都是要走动走动的。」 洛水附和:「是呢。」 朱塬想起来:「华大人……金陵这边家里,有人吗?」 洛水知道自家大人在问什么,显然已经打听过,轻声道:「华夫人早年就殁了,都督这些年一直未续弦。」 「那年礼就要送到明州了,」朱塬道:「这就要快一些了,可不能过了年才到。」 「不慌呢,」洛水道:「水路下去,年节前定是能到的。」 「今天就准备,明天派人去送,」朱塬也是果断:「早一些总比迟了强,而且,明州的其他人……嗯,就算了。」 其他人,诸如刘琏、姚封等等,年节上随便送一点,朱塬是不觉得降了自己身份的,不过,问题也是身份,除了华高这种,朝堂上下都知道两家走得近的,另外一些,还是要避一避嫌,皇族与朝臣走到太近,终究不好。 想到这里,朱塬又忍不住弯起嘴角。 直到现在,自己其实都还没有完全融入自己的皇族身份。 不知不觉啊! 洛水对于避嫌这个道理是知道的,下面人可以来送,这是礼,但朱塬如果表现的太主动去回,就不太好了。见自家大人及时拐过弯,也就不需要自己多说。 这么吃着饭,也一直零零碎碎地说着年节上的安排。 毕竟是齐家的一环,这年代,「礼」就是「礼」,更何况朱塬这种。 吃***,朱塬简单洗漱一番,站起身,见蔺小鱼要跟上,摆手道:「你们都留下吃些东西吧,我自己回屋。」 洛水当然不能让自家大人自己回去,吩咐采桑和钗儿跟着伺候,等朱塬离开这边,进了正屋门,才转身,吩咐周围一群女子:「都坐了吃罢,我再让人送来一些。」 偌大一桌十几样饭菜,朱塬一个人是吃不完的,不过,周围一群,却又肯定不够吃。 洛水开口,众女一时间却没动,这边桌子也很大,但,同样坐不下周围一群,相互打量几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名叫「初歇」的一个三十岁左右鹅蛋脸美妇人朝一旁被朱塬特意留下的麻袋姑娘示意:「小鱼姐姐先坐吧。」 初歇比蔺小鱼大很多,此时喊「姐姐」,语气里一点勉强都没有,还透着一股谦卑和讨好。 蔺小鱼不是没被人喊过姐姐,却是没被一个年近30岁的妇人喊过自己姐姐,下意识摇了摇头脑袋,干脆来到了洛水身边。 其实也饿了。 其实也不嫌弃她们。 不过吧,蔺小鱼也不是傻子,自己的身份……大人在时,肯定是没资格坐的那种,现在大人不在,如果和她们一起坐了,岂不也就一起了? 洛水见蔺小鱼走到自己身边,对妮子笑了下,又吩咐道:「都坐吧,这里坐不下,就到里间榻上。」 说完留下另两个丫鬟月儿和芳儿看顾她们,自己带着蔺小鱼和另外两个丫鬟转身出了门。 直到走出这边院子,洛水才问蔺小鱼:「昨夜……怎样?」 蔺小鱼摇了摇脑袋, 脸蛋也红润了几分。 昨夜……还是写意姐姐亲自吩咐,让她过来守着,她就和两个丫头一起睡在卧房一旁的小榻上。 真是守着呢。 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合眼。 至于写意姐姐,那日之后,现在倒是不陪了,这她也懂,因此也就期待着……嗯,就算自己……该陪也是陪的,虽然吧,私下里悄悄观察那些女子,她不觉得她们敢做什么,但写意姐姐肯定没错。 自己能被写意姐姐她们当成大人身边的依仗,她很高兴。 洛水见蔺小鱼摇头,放松下来,又笑:「那你可是又白白陪着了。」 这是调侃什么都没听到。 蔺小鱼不好意思地露出些嗔意。 这嗔怪对洛水没有杀伤力,反而继续调侃:「你也是个聪明的。大人身边任多女子,哪里能一个个记住呢,或许兴头个三五日就忘记了。忘记了,或许就再想不起了。你不说话,却能让大人记得,这是厉害呢。这宅子里其他姑娘若是知道,就是把嘴巴缝起来,只要讨了大人欢心,也是情愿。」 蔺小鱼听着,连连摇头。 不对。 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就算她开口说话,大人也会记得她的。 不开口,确实也是她的小心思,但却不是为了让大人记得自己的小心思,只是因为,大人喜欢这样。而她心里……也……也欢喜着大人,也就愿意这么做。 洛水见麻袋还停下了步子,笑着拉住她小手:「我可不是说你坏话呢,也不是说大人坏话,大人那么好。我只是感慨呢,咱们是早早就遇到了,是福气,再晚了,也就像她们一样,装不进大人心里了,」说着也摇了摇头:「大人对她们也是好的,就是装不进去了,人心,也是有限的。」 洛水话语里随意的一个「大人那么好」,再加上随后的解释话语,才让蔺小鱼重新开始挪步。 洛水一只手拉着小妮子,一只手点过去:「你呀,我对你就不好么,竟然还敢给我使性子?」 蔺小鱼露出明净的笑,侧身在洛水肩头贴了贴,算是歉意,却还是不说话。 洛水捏了下蔺小鱼脸蛋,以示惩罚。 内心却叹了口气。 自家大人……哪有那么简单,只是,以她也算见多了世事人情,却也不太能够看得明白,毕竟正常的14岁少年,怎可能是这样……像个,像个……活了几辈子的人。 其他不说,就自家大人那些个学问见识,就不是一辈子能学得的。 第107章:独一份儿 洛水带着蔺小鱼先来到前面东花园,这边有一座专门给内宅女子们的中等厨房,吩咐管事厨娘送饭到后院,才又西转来到朱塬日常起居的院子。 院落东厢,没进门,就见庄六娘带着钟离西瓜正在和写意说话:“……着实也会一些羹汤之事,爹日常辛苦……” 写意打断:“平日里,不要这么喊,大人不喜欢。” “是,是呵,”庄六娘小意着:“大人日常辛苦,我也想着,今日中午给大人做一餐,大人……大人说过,谁有想法,都是可以试试?” “大人有自己喜好,一餐可不能你包了,你既有心,稍后就准备吧,就在隔壁小厨房,做几样一起送了给大人。” 庄六娘似乎不太满意,却点着头:“如此也好,也好呢。” “去吧。” 庄六娘带着钟离西瓜朝写意稍稍施礼,转身见到洛水和麻袋,又点头招呼,这才出门。 等人走远,洛水笑问道:“又做什么妖呢?” 写意还坐在椅上,笑看向洛水:“你不听着了么?” 旁边帘内忽然传来留白的声音,怪腔怪调:“她把自个儿送了给大人吃下,不就够了,还费什么心思。” 洛水笑起来。 麻袋也弯起嘴角。 写意无奈:“好好绣你的衣裳吧,再这么不饶人,小心哪一天,大人都忍不了,把你舌头给拔了。” 里间的留白立刻反击:“拔了才好,也学小鱼不说话,大人更喜欢。啊啊啊……我是哑巴,多讨喜的小哑巴啊,看见了就想亲亲,心疼哩。” “呵呵……” 里间有另外女人跟着笑起来。 蔺小鱼也笑,心里知道,留白姐姐是刀子嘴……嗯,也不是豆腐心,不过,对她其实也很好了。 当初如果不是她把自己讨过来,她也来不到大人身边。 写意起身,与洛水和小鱼一起来到北边屋子,这边外间一张桌旁围了六个女子,正在精心缝绣着一件大红衣裳。 除了留白,其他几个,有梁丘六娘和郦三娘这种较早进门的,也有几个以‘边塞’诗词取名的女子。 肯定都是绣工最好的。 本来也有‘料峭’、‘阑珊’那一批的几个,昨天被朱塬全喊去,今天自然就缺了。 见蔺小鱼跟着一起进来,留白一点没有背后说了人坏话的心虚,还理直气壮地瞪了丫头一眼,随即又转向洛水,表情试探,难免忐忑。 洛水一边找了位置坐下,拿起针线,一边轻轻摇头。 见洛水摇头,不止是留白,写意也松了口气,就连梁丘六娘几个,内心里也放松了些,她们知道不能与写意几女比,但,若是那些个后来的占了先机,那可实在糟糕。 梁丘六娘认真用金线在红衣上穿着一朵花儿,低着头,似乎无意道:“刚那庄六儿……太肆意了些。” 留白嘟嘴揶揄:“能怎呢,大人……爱着呢。” 郦三娘道:“听说……吊起来过?” 留白更不客气:“就喜欢看那吊着模样,那彩绫子,不定还吊过谁呢。” 这下,屋内几个里,梁丘六娘首先就一个大红脸。 确实…… 怪癖哦。 写意打断:“你就少说几句吧。” 留白却没停嘴,坚持道:“还有后院那,恁大一张床,弄得和一间屋子一般,若是传了出去,不定又成什么样子。” 这…… 是个问题。 不过吧,她们内宅女儿家的,又能如何。反正,笑话也是笑话男人的,男人不怕,她们还怕个什么? 梁丘六娘红着的脸庞缓了缓,见留白几句话把自己的思路带歪掉,不得不重新回来:“我是说,那庄六儿……写娘你们吩咐吩咐,再找……找几个一样的进来,大人就不独独偏着她了。” “……” 气氛一时安静。 这话简直……一语惊醒梦中人。 庄六娘为何能够获得自家大人的……青睐,还不是因为那,那独一份,若是,若是……可不就没什么独一份了。 圆桌旁,本来最专注绣衣的留白都下意识迟缓了动作,直到不小心扎了自己一下,才惊醒过来,连忙把被扎的手指送到嘴里,随即又摇头,放下手搁在一旁,说道:“若只是……只是个奶娘,可不成,大人……喜欢好看的。” 洛水表面上最平静,继续绣着衣服,此时道:“这也不难呢。” 大家一起看过来。 洛水还是轻轻的,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近日恁多人来送年礼……” 众女恍然。 是啊。 恰好是年关,这些日子,已经开始不断地有人来送年节礼物。 能送到皇亲国戚兼副相平章家里的东西,不可能简简单单,甚至,大概是都知道了自家大人的喜好,送几个美姬,都是正常的。 这种情况下,只要放出一点点风声,可不就有人会变着法子讨好。 到时候,肯定就不止庄六娘一个了。 不过,写意很快摇头:“不能这样,这事……怎能主动传了出去。” 留白刚刚心动,同样清醒,跟着道:“确实不可,不体面。” 说着还忍不住思绪飞散。 屋内几个,都是读过书的,那历史上,倒是各种癖好的人都有,留下了记载的,可……终究不是什么好话。 怎能传出去?! 然而,梁丘六娘提出这法子……又是让人想了又忍不住再想,她们实在不想看那庄六儿……恁地不安分一个,在身边蹦跶。 只不过,大家一时间谁也没再说什么。 洛水主动转了话题,抬头看看左右:“青姐呢?” “去了西院,给那些个番娘派衣裳。” 洛水点头。 也是知道,马上年节,最近大宅里刚又做了一批新衣,这也算自家大人喜好,爱看身边女子们都穿得好看一些。 于是又说道:“大人早餐说了,今日不出门,写意,咱们稍后过去,与大人说说年节之事。” “好不容易歇一天,就多歇歇吧,”写意却是不同意,还想起昨日,自家大人从宫内回来,情绪似乎都有些不同:“咱们稍晚些,等下会有一批各色五谷送进来,我要亲自看看。洛水姐姐,你就看顾着午饭吧。” 洛水点头:“嗯。” 答应过,随即又想起:“大人说了,让今天备好送给华大人的年礼,要送去明州,担心晚了,让明日就出发,其他各家,倒是都在京城,不需太急。” 写意表示记下:“那我等会儿与何瑄商议商议,弄个单子给大人看,还有人手,也要挑几个得力些的小厮。” 梁丘六娘此时又道:“让赵续挑几个军士,不是更稳妥?” “不可呢,都是拱卫司的官兵,”写意摇头,耐心解释道:“咱家虽是皇亲,终究要谨慎些。” 留白也提意见:“挑几个家人,要知书懂礼的……这说起来,大人真是连个宾客幕僚都无。” 写意再次道:“不合适呢。” 皇族的身份,看似风光,其实也尴尬。 现在……倒是恩宠无限,谁知将来?因此,谨慎些总是没错。 洛水却是笑,轻轻的:“咱家……哪里需要呢。” 洛水是看得出来的,自家大人若是想收什么宾客幕僚,怕是早就收了一堆。 再者,看似没收,实则……那散出去的,又都不知多少了。这样看似没收,但真用起来,比那养在家里的,反而不知要好多少。 留白显然听不上洛水话语里的深层次含义,倒是跟着笑,瞟向梁丘六娘几个:“咱家是不需要呢,一群的,唔,女秘书。” ‘女秘书’这说法,还是偶尔从自家大人那里听的。 大家听留白这么说,再想想,可不真就是这样,从校书画图到写书做典,家里这一群又一群的女子,可是不比那外面的书生差了什么。若说差,也就差了一个男儿身。 “女儿家,吃亏呢。” 忽然有人念了句,大家看过去,是郦三娘。 郦三娘也抬头,如水的眸子扫了扫四周,见大家都望着自己,顿时尴尬:“我……说出来了么?” 恰好在她对面的留白绷着小脸,忍着笑,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会刺绣只能坐在外围给各位姐姐们递一递针线的蔺小鱼倒是笑出来,只是无声,还想起昨天自家大人的怪话,说什么……都是债,要还的。 现在,这就对上了。 写意倒是嗔怪一句:“说什么吃亏呢,咱们伺候着大人,大人好了,反过来,咱们也才能好。” 郦三娘脸庞已经红起来,低着头:“好写意,莫说了,是我失言。” 洛水嘴角也难掩笑意,倒是帮着转移话题:“既是要明天把礼送出,当下就交代吧,还是要让赵续去把船备好,此事,何瑄怕不太熟悉。” “这也是。” 写意应了一声,放下绣针,站起来,却又转向留白:“年关了,你也莫总是躲在屋里绣这个,家里一堆事情,稍后我让人送一些府里的收支账册,你们几个帮着理一理。” “姐姐,左右院子里都是识数的,”留白刚不情愿地抱怨一句,见写意瞪过来,顿时缩了缩脑袋,点头答应:“好嘛。” 其实也懂得。 这事情放出去,那等于是把自己几个的管事权都放了,再想收回,可不容易。 写意离开,洛水很快也离开。 留白专注绣了片刻,抬头见某个麻袋还坐在外围,安静地帮着递送针线,目光里望着眼前大红衣裳还带着羡慕,摆手赶人:“你去后面吧,守着大人,莫在这里了,看了你就烦。” (本章完) 第107章:《庄子》 蔺小鱼听留白赶自己,却是笑,站起身,却没离开,主动凑过去想要和留白亲近一下,被留白嫌弃地作势举起缝针要扎,才推开。 出了门,蔺小鱼转向后面的穿廊,恰好看到一个罩着浅蓝斗篷兜帽的女子从东院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妇。 碰到一起,蔺小鱼便停步,朝女子施礼。 这是暖娘。 当初在明州的时候,是一起住在一个院子里的。 回到金陵,暖娘就与大人疏远了,还成了学校里的女先生,蔺小鱼对此挺羡慕的,她可一辈子都成不了什么先生,也因此再次觉得大人那么好,暖娘想如何了,就如何,这若是放在别家,抛头露面当先生,怕是要被打死了。 见是小鱼,暖娘也停步,轻声招呼:“鱼儿。” 说话露出脸庞,蔺小鱼看到,也觉得……不知如何形容,就是……感觉更漂亮了,更……像个女先生了。 想要回话招呼,到底也只是张了张嘴,朝后面指了指。 暖娘点头:“是啊,有课程要上,你……最近可好?” 蔺小鱼点头。 暖娘其实都有些分不清这妮子到底会不会说话,也就小心应对着,招呼几句,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是告辞一句,先行离开。 另外两个仆妇其实想要和这位大人身边的亲近人儿多招呼几句,可惜,见暖娘离开,也便只好跟着。 蔺小鱼目送暖娘走远,自己则重新来到后面院子。 东厢那边,这边女子们倒是很快都吃过了饭,来到正屋前,蔺小鱼就听到了屋内的说话声。 走进门,来到西屋,声音更清晰:“……爹,你怜惜怜惜奴奴……” 蔺小鱼下意识停步。 这,有点不对。 不过,想想这青天白日,西屋又是书房,周围还站了一群,能有什么? 穿过外间的茶室,来到里面书房,果然没什么……不过……也有什么,主要是,众女簇拥下,一个妇人匍在宽大的书案上,漂亮的衣袍铺开,像一朵盛放的大花,又像一只乖顺的猫儿,正拉着旁边随意翻书的自家大人一只小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很是让人怜惜的样子。 然后是自家大人话语:“乖乖的。” 妇人便安静下来,却还是不舍得放开那只小手。 朱塬翻了一会儿,找到一篇,念出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念完看向一旁拉着自己小手的妇人:“感觉怎么样?” 有着一张白皙瓜子脸的妇人眨了眨眼睛,又连连点头,红润的唇张了张,说道:“奴奴……是‘摇落’。” 朱塬笑着在女人脸庞上捏了下,好似没头没尾地又来了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摇落迟疑了下,这次听懂了,顿时吓得哭了出来:“爹……是奴奴不好……” 朱塬竖指挡住女人嘴巴:“停。” 摇落便停了下来,却还是眼泪汪汪。 朱塬无奈,拿起那本身边女人们校对过的《庄子》,来到外间,看到蔺小鱼,示意了下:“小鱼来陪我。” 说着坐上窗边的矮榻。 本来在里间书房的女子们又流水一样跟出来。 朱塬在矮榻上做好,把书摊在面前的小桌上,等蔺小鱼挨过来,也问:“刚刚一句听懂了吗?” 蔺小鱼眨着眼睛,摇头。 就听到……一条鱼,叫什么,嗯,忘记了,反正,好大…… 不过,不懂就是不懂。 蔺小鱼知道,大人也是不介意她不懂的,何况,她私下里也一直都在认字呢,都已经会背好些诗了,她觉得那些诗很好,但对刚刚这……还体会不出来。 丫头摇头,朱塬笑着伸手过去捏了把妮子白净的脸蛋,重新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一篇《逍遥游》,重新念了刚刚一句,摇头略带沉醉地感慨道:“只是一句,壮阔,苍茫,瑰丽,渺远……是谓‘逍遥’也!” 蔺小鱼陪着点头。 就觉得吧……自家大人能一下用好几个词…… 好厉害。 朱塬念了一句,就不想自己继续,转向旁边:“谁知道这一篇,来念给我听。” 其中几个正迟疑间,已经有一个挽着流云髻的女子开口上前:“大人,让女儿试试。” 朱塬指了指对面:“上来。” 女子小心曲着腿上了矮榻,双脚刚抬起,旁边立刻有女子上前,帮她脱掉了鞋子。 只是,脱鞋的时候,其中一个故意把女子裙摆向上撩了撩,好像担心别人看不到一样,女子也注意到对方动作,想要缩脚,却被拉住,又不敢太大动作,表情里顿时多了几分忐忑。 朱塬看过去,这姑娘是个子比较高挑的一个,接近一米七,关键还是双脚,不仅没有缠足,还显得有些大,大概能到40码,然后就被抓住了破绽。 还是小猫打架。 不过,朱塬却是开口,笑着道:“我喜欢女子双足自自然然的,这样才是好看,不过,缠足了的,我也不讨厌,都是可怜人,当时肯定很疼。我一直想着,以后尽量推动朝廷制定政策,不许百姓再擅自给女儿家缠足。” 这边说着,女子已经上来,跪坐在对面,朝朱塬施礼:“大人是个仁义的,女儿……是挑灯。” 朱塬欣赏着对面姑娘很显端庄的气质脸庞,缓缓道:“‘醉里挑灯看剑’,稼轩一句,也是千年。” 挑灯小心伸手,接过朱塬手里的书本,一边道:“女儿也觉,大人给这名字,最好呢。” “不过,其实我更喜欢稼轩的另外一句,你猜猜。” 挑灯想了下,试探着轻声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朱塬摇头,笑道:“对了,也多了。” 挑灯微笑:“多些好呢,大人,多些……热闹。” “是啊,我喜欢热闹。”朱塬也笑,又道:“我这算不算‘为赋新词强说愁’?” 说起来,那首《丑奴儿》,真是巧,也是稼轩之作。 辛弃疾! 请收下我的膝盖! 挑灯道:“大人心里想的,女儿体会不到,也不敢太过揣摩。” “我想的啊……”朱塬自己感慨了下,摇头:“……我自己想的什么,都快不知道了。” “大人那《经济之学》开万世先河,足以撑起天下另一条腿,女儿看来,足够了。” “够了吗?” “够了。” “不够,不够,”朱塬摇头:“不过,你肯定不懂,而我也不想说。” 关于‘经济之学’,朱塬私下里,其实一直在推导,一直在深思,其实,已经思考到了另外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朱塬不想说了。 反正,只是‘生产’和‘分配’,已经足够撑起华夏的另一条腿。 现在,朱塬只想‘沉迷女色’。 对。 沉迷女色。 于是示意对面:“念,要有感情一些,要符合我的情绪,不能出错,反正,不好了,我就惩罚你。” 挑灯带着笑:“大人要如何罚女儿呢?” “吊起来,打。” “那女儿要小心了,”挑灯显然并不太怕,示意手中书卷:“开始么?” “嗯。” 于是,茶室里念诵声音响起,缓缓的,轻轻的,干净的女声,又带着抑扬顿挫。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等挑灯念过一遍,朱塬准确抓住了最后一句,跟着道:“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大意是说:卓越到极致的人,往往能够超脱物外,不会再追求世间凡俗的功名利禄。 这也算《逍遥游》的立意。 挑灯听到朱塬这么说,附和道:“女儿觉得,大人已是有此境界了呢。” “你觉得这样好吗?” 挑灯想了下,谨慎道:“女儿不敢乱说。” “不好,”朱塬道:“这不是太好的,因为,这壮阔渺远的意境背后,其实是一种极致的悲观,庄子看到了天地之大,而在天地之下,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每个人,其实都只是一种偶然,我们只是很偶然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将来也必定很偶然的离去,最终什么也不会留下。” 挑灯道:“大人说的,女儿……都有些怕了。” 朱塬笑起来:“那就不说了,没理由也让你们不开心。来,再念一遍。” “嗯。” 等又一遍结束,朱塬道:“致用斋那边前些日子还问起,《山海经》系列已经结束了,明年该做什么,现在刚好,就是《庄子》了。不过,嗯,得找人写几篇文章,放在《大明月刊》上,造势一下,先让大家知道《庄子》有多好,一篇《逍遥游》,是多么的壮阔,多么的苍茫,多么的瑰丽,多么的渺远,这样,别人才肯买啊。” 朱塬转眼回到商业思维,这下,对面的挑灯是真不懂了。 只有蔺小鱼还是笑着。 像个小傻子。 因为,麻袋能感受到,自家大人似乎又高兴了一些。 ps:又是9000字,本来想要存稿一章,咱也是有存稿的人了。不过,感觉这两章是连续的,也就不攒了。再说内容,我也悟了,我就是个擅写日常流还沉迷女色的不争气家伙,低谷高潮波澜起伏什么的,知道怎么弄,但好像弄不来……还有,文中提到,我为这本书设计的‘经济之学’,私下真的一直在思考,在推导,结果推导出了一个悲观的超级暴论,类似‘经济之学’,也是对现实某些理论的重新解构,推导到书都不怎么想写了,觉得没意思,但,你们肯定是看不到了,不能写,所以你们应该不会觉得没意思 (本章完) 第108章:再说 玄武湖东南的太平门外,三辆青骡大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一个穿棕色裘衣的胖脸中年不时朝西北方向探望,没成想,却等来了一队官兵押着自家的两个小厮回来。 胖脸中年名叫高三朝。 高绿茶的父亲。 眼看那队官兵气势汹汹模样,本就心里没底的高三朝顿时有些腿软。 这是……怎么个情况? 不由退到一辆车旁,敲着厢板:“茶儿,茶儿,这……这……出差池了?”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与青娘类似的年轻姑娘脸庞,姑娘朝高三朝指的方向看了眼,收回目光,很不耐烦地乜了眼自己父亲:“爹,你先站稳了罢,别地让人家瞧了不起。” 说话的正是青娘的女儿,高绿茶。 眼看年关,战战兢兢了一年,发现家里日子不但没有变坏反而因为送出去了一个二房转好许多的高氏就想着来给朱塬送些年礼。 本打算直接上门的,不过,出了太平门,自家姑娘说先让小厮去打问一下小王爷是否在家,若是不在,就他日再来。因为能进了那小王爷府内说上话,绿茶姑娘现在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女儿这么说,高三朝当然没意见,于是派了两个小厮过去。 当下,看样子…… 一个小厮一瘸一拐,另外一个鼻青脸肿,这,显然不太好。 高三朝再想想那高高在上的小王爷,腿就发软,不得不再次对自家女儿道:“茶儿,不若你下来吧?” 高绿茶闻言,更是嫌弃:“你若站不直,跪下也行。” 说完干脆放下了帘子。 女儿比家里传宗接代的小祖宗还要小祖宗,这番语气和自己说话,高三朝依旧一点没生气。 还想着,跪下也是可以的。 这边帘子放下,押着两个小厮的五位官兵也已经上前,领头一个红色战袄外披了黑色软甲手握腰刀的精壮军士一眼找准目标:“你就是高三朝?” “正是,正是,”高三朝连忙上前,感觉有些晃,想想身后有女儿这依仗,到底没有跪下,却也朝对方深深一揖:“军爷,这……这是怎了?” “怎了?”领头军士重复了一下,又提高声音:“尔等可知这是甚么地方,皇室宗亲,平章宅第,竟敢擅自窥探,难道你每未曾听闻去年被砍那几十颗人头?这两个……你家小厮罢,在这玄武湖周边鬼祟行事,被抓了还敢妄言是大人亲眷,若是亲眷,为何不直接上门,今日若不说个明白,俺当场把你每都砍了,也是无罪?” 都,都砍……砍了? 高三朝一时间都有些吓傻,他本就不是一个胆大人,被这么一吓,当下只是张着嘴:“啊,啊,啊……” 周围几个高家车夫小厮也都吓得噤若寒蝉。 领头军士见状,更不耐烦,正要再开口,高三朝身边的车厢帘子再次掀开,绿茶姑娘露出脸庞看了眼,轻声道:“这位军爷怕是新来当值罢,俺们确实与大人是沾了亲的。奴母亲黎氏是小王爷侍妾,这到了年节,奴过来给小王爷磕头送礼,也见见母亲,只怕小王爷不在家里,才打发了两个小厮去询问一番,当下想来,也是唐突了,还望军爷海涵。” 拱卫司一直都在扩编,领头军士年底才得加入,确实也是近期才来当值。 听到车内看模样已经十六七岁的姑娘这一番话,领头军士一时有些蒙,小王爷……他是见过的,这姑娘,怕是比小王爷都大,若她说自己是小王爷妾室,他还能信,这……母亲黎氏……他有些不太明白了。 毕竟某个小平章的个人癖好,知道的人不少,但也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传到谁谁的耳朵里。 迟疑了下,领头军士道:“姑娘,你可莫要骗俺,这……可是死罪?” “奴怎敢呢,军爷不若陪着俺们一起到湖上入口罢,关防那里应是有人识得奴的。”高绿茶说完,便转向吩咐车夫:“姜大,驾车了。” 领头军士见绿茶姑娘如此,不得不信了几分,他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连忙在车窗外抱拳,还主动避开目光不再打量:“这位……小娘,在下钟九,忝为拱卫司小旗,可当不得军爷称呼。” 绿茶姑娘又吩咐身边人几句:“也是麻烦钟小旗了,是下面人不懂规矩。” “是,是呵,”钟九无视掉下面人不受指派那里会做这种事的说法,不过依旧提醒:“今后……还是莫要再如此,在下是好性子的,才能带了人过来说明白,若是其他兄弟,怕真是一刀砍了,那也就砍了。” 绿茶姑娘再次应着,等三辆骡车中都转到路上,才对自己父亲道:“爹,你就莫要去了,先回城罢。” 见个给小王爷家看门的小旗都如此,绿茶姑娘实在不想自己父亲跟着丢人。 高三朝在家时还能鼓起勇气,当下,一股气泄了,本就打起退堂鼓,闻言立刻答应着,还不自觉地朝女儿躬了躬身:“本就是要先回去,回去,茶儿……你也莫急,多和你娘说说话,说爹啊,对不住她……” 绿茶姑娘连忙打断:“爹,莫说了。” 高三朝一口气噎住,连忙又是点头:“不说,不说,爹不说了。” 父女俩这对话,让钟九和另外几位军士听得都有些蒙。 这人际关系……有些绕啊! 不过,这却也不是他们能置喙的,陪同三辆骡车一起来到西北一些的玄武湖岛上入口,果然,这边负责入口守卫的官兵有认得高绿茶的,做了下登记,又检查一番,很快被放行。 进了岛上石板路,绿茶姑娘很快收敛起刚刚的颐指气使和游刃有余,让车厢内两个丫鬟一人捧着铜镜一人端着妆盒,开始给自己上妆。 气色太红润,要多扑些粉,显得苍白些。 这唇…… 倒是不用再打理。 过往几日都没有喝多少的水,胭脂更是没涂,还故意趴在窗边吹了几次冷风,冬日如此作为,难免就显出几分干燥。 可惜了,没裂开。 还有发髻,多垂下几绺头发,会显得更可怜。 再说衣裳。 外面是白色裘衣,内里,今日穿了一件轻薄的月白刺绣衫子和一件深蓝马面裙,来之前特意把腰束了起来,这能让她显得更加高挑纤细。束腰装束,其实不是正经人家女儿该做的,宽袍大袖才是体面,可……若能引了……那怕是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唉。 多几次了。 这次,不知是否能见上。 若能见上,还有这豪门大宅的,若是能进了去……该多好。 想到这里,绿茶姑娘难免又浮起近几个月来的烦心事,家里,说亲的倒是不少,最好的一个,甚至是正五品朝廷郎中家的公子。 这些人显然是为她亲娘在小王爷身边这一层身份而来。 若是一年前,若能嫁一个五品郎中家的公子,高绿茶能欢喜到天上去。 现在,可看不上。 最后说亲说烦了,高绿茶在家里发了一通火,然后,父亲,大娘,二娘……一大家子人顿时战战兢兢,因此才发现,因为某层关系,这高家……她现在才是家主呢。 然后就不再收敛。 至于嫁人,嫁了人到底要守着妇道,要相夫教子,要伺候公婆,高绿茶想想这些就觉得烦躁。 当下多自在。 有娘亲这依仗在,自己在高家这小山头就是个女大王,上上下下都得小心伺候着,钱了随便花,物事随便用,东西随便吃……多好的日子。 才不嫁! 话又说回来,若是能进了这小王爷府内……嗯,日日伺候着娘亲,她也是愿意的。 于是又想到了自己娘亲的软泥性子。 烦躁。 家里一个个的,怎地都如此没用。 若是娘能争气些,帮帮自己……怕早就能进了那座大宅,那一座院子就比高家还要大的宅子。 比起这玄武湖,高家简直就是个小泥坑。 这么想着,三辆骡车很快来到平章宅第门前。 照例还是那登记,不过,绿茶姑娘的身份毕竟特殊,很快得到传报,这次也是顺利,只等了不到一刻钟,就有两个婆子过来,引着她进入府内,其他丫鬟仆从就只能在外面等着。 当下是午后时分。 时间也是算好了的,偶然听娘亲说过,小王爷起得晚,上午经常有事情,下午才得闲暇,经常会在家午睡。 于是就算准了午饭后午睡前的这个时间。 赶过来的高氏父女因此连午饭都没吃,不过,恁大的事情,也顾不得吃饭甚么的小节。 再次在内宅西花园南边的一座花厅见到了自己母亲,绿茶姑娘先确认那写娘留娘没有出现,便立刻就扑到了母亲怀里,开始哭泣。 “呜呜,娘……呜……” 青娘听女儿哭,顿时慌了,也跟着哭起来,搂着虽然从小到大和自己不亲近却也一直当心肝的宝贝女儿,一边跟着哭一边又笨拙安抚:“茶儿,茶儿……可是受了委屈,看你都瘦了,若是,若是……娘和大人说去?” 青娘这话让高绿茶顿了下,继续哭了几声,担心这情绪过去,适当停住,拉着母亲在一旁矮榻上坐下,才继续抽泣着说道:“娘,就是……就是……女儿来给小王爷送年礼,怕是这次……又见不到。” 青娘是个没主意的,下意识道:“不见……也没了关系的。” 本能里,青娘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小男人见到女儿,再因此联想到她的年龄。想到这里,青娘就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怎么能怎么想? 可…… 又怎么能不这么想? 自己就只有大人这依靠了,即使大人说不介意她年龄,反而喜欢大一些的,却……如何能信。 见娘亲转眼如此,绿茶姑娘只能继续哭着道:“娘,家里,这一年……也不好过呢,爹总怕了小王爷会怪罪,那天大人物……一句话,咱家就没了,家没了,女儿也就没了。女儿就想,这次能见见,能当了面给小王爷说几句话,家里也就宽心了,女儿……也能安了心活下去。” 听到竟然已经是生死的问题,再看女儿憔悴的模样,青娘顿时信以为真,本就不硬的心也软了下来。 还是小小迟疑,青娘才道:“茶儿,不若……你等着,娘去后面……问问。” “娘,你,你若一问……怕又不成了,”高绿茶可不想事情再出变故,觑着母亲表情,说道:“不若,你就带了女儿直接过去罢,女儿一个姑娘,走在这内宅,也不算犯了甚么忌讳?” “这……” “娘,就真忍心看了女儿活不下去么?” 眼看女儿凄楚模样,青娘终于小小点头。 拉着绿茶姑娘起身,刚要出门,青娘才发现女儿身上连裘衣都没穿,又停步,看到一件白色皮裘就在旁边,知道是女儿的,拿起就要给她穿上,绿茶姑娘却拒绝:“娘,女儿不冷,女儿能见了小王爷,心里就安了,这才是大事。” 青娘还想说,还看到女儿身上衣裳,觉得也有些不妥,却已经被拉着出了花厅。 外面四个仆妇丫鬟见青娘和自己女儿出来,沿着廊道往东走,下意识跟上,穿过这边长廊,转到西花园东侧南北廊道,其中一个仆妇才反应过来,青娘这是要带着女儿去见大人,想想还是提醒:“娘,这是……要去后面么?” 青娘被发现意图,有些慌乱,却也不会说话,下意识微微点头。 绿茶姑娘见母亲模样,担心事情又被搅乱,立刻转头瞪了那仆妇一眼:“你这婆娘,难不成还要管了主子的事情?” 被瞪一眼,那仆妇心里其实不怕,却有些气,自己是好意,这,干脆就不提醒了,只是垂首跟着,说道:“奴可不敢。” 就算这娘俩被训了,又和自己甚么关系? 转眼来到朱塬今天待得宅子外。 多了个绿茶姑娘,这是个不认识的,即使是青娘带来的,也有规矩,于是被守门的婆子拦住,问几句,这边还是坚持,说要通报通报。 眼看最后一步,绿茶姑娘很是期待,却也不敢再使性子,耐心等着。 片刻后,守门的仆妇回来,说可以进去了。 来到院中,绿茶姑娘不由先抬头看了眼七间两进的气派正堂,只觉堂皇,再次幻想自己若能住在这里的感觉。 踏着台阶来到廊下,再次被问了几句,才得以进屋。 刚刚在外面走了一会儿,绿茶姑娘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寒,进了屋,顿时一股暖意袭来,还带着淡香,让人恨不得立刻在这里睡下。 两个小丫头一起从西屋迎出来,同样打量一眼个头与青娘不想上下的绿茶姑娘,然后才引着入内。 进了西屋外间茶室,入眼是榻上桌旁或喝茶或下棋的几个女子,都是华丽非常的锦缎衣裳,满身还带着钗环珠翠,模样也个个不差。 就是…… 年龄,似乎……大了些。 不由想着,肯定是比不上自己的,这些个,当下再好看,又还能有几年? 注意到绿茶姑娘的打量,这些女子也看过来,察觉到青娘和绿茶姑娘两张类似的漂亮面孔,其中几个,表情里不由带着玩味。她们都在深宅大院里呆过,某些事情,倒也一点不觉奇怪。 这边绿茶姑娘跟着母亲已经再进一间。 这是书房。 同样有女子在这里,闲淡慵懒地或者翻书或者写字。 莫名的,绿茶姑娘感觉……是不是,多了点? 已经没自信了。 跟着进入最里一间。 这边也算一间书房,周遭都是满满当当的书架,只是相比外间,窗边的书案换成了比外面茶室更加宽大的矮榻,两进深的屋子内里还被屏风隔开,那边应该是卧室。 不过,绿茶姑娘感受的第一眼,这边的女子,比外边两间里加一起,都要多。 莺莺燕燕。 花枝招展。 环肥燕瘦。 随后注意到榻上桌旁被一群女子围聚的少年,见对方也看向自己,绿茶姑娘立刻敛了眸子,上前一些,规规矩矩地跪拜下去:“茶儿见过小王爷,愿小王爷福寿安康。” “起来吧。” 声音传来,绿茶姑娘却没起身,规规矩矩地又拜了几拜,才站起来。 朱塬手里握着一只炭笔,本来正在画图,等绿茶姑娘起身,又见旁边青娘好像犯了错的小姑娘一样的表情,笑了下,示意:“搬个凳子给她坐下,你,过来。” 其他人都听懂了,有女子搬了圆凳,送到绿茶姑娘身边,绿茶姑娘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青娘没听懂,愣了下,才意识到,大人说的过来……是让自己,过去。 看看大人左右,一边是蔺小鱼,一边是庄六儿,再外边些还有两个,一时间记不起名字的,只知道上午送饭时发现其中一个在外面书案上哭晕过。 这…… 当着女儿的面,青娘觉得很害羞。 可大人的话,不能不听。 自己可一直是大人喜欢的‘乖乖’。 不能不乖。 到底还是上前,坐到榻边,脸庞已经红了起来,本来想的只是这样坐着,有女子上前帮她脱了鞋子,青娘只得上了矮榻,到底还是选了大人对面一个位置。 朱塬见青娘模样,也不勉强,又看向旁边的绿茶姑娘,才发现什么,说道:“站起来,我看看。” 绿茶姑娘听话地站起身。 这才确认。 这姑娘刺绣月白上衣配上深蓝色马面裙,还束了腰,这年代,可不什么好模样。然而,放在住院记忆里,以女孩已经超过一米七的高挑身材,若是把发髻打散,扎了马尾,再配一把剑,活脱脱一个女侠形象。 很飒。 可惜不能现场这么调整一下。 于是又示意:“坐吧。” 绿茶姑娘感受着自己被小王爷打量,感觉……有些热热的,此时又乖乖坐下。 朱塬的思绪也再次跑偏了一些。 想到了马面裙。 曾经,因为这马面裙被一个西方品牌盗用,一番口诛笔伐之后,反而火了。 朱塬觉得,这挺悲哀的。 就像旗袍。 那时候也是一些女星穿到了国外红毯上,被人家老外夸了几句,然后,也火了,以后很多女星出国走红毯,动辄就要试试旗袍装。 归根结底,这背后,还是审美话语权的严重缺失。 以及…… 持续一百多年的里应外合之下……反正,没了自己的主见,只是被外人夸一句,就欣喜若狂。 简直无语。 就说后来奢侈品行业的两大山头,法国和意大利。 不是有个顺口溜么。 不偷不是意大利,不抢不是法兰西。 这样的地方,引领全世界的时尚潮流,而有人还心甘情愿被引领,朱塬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审美话语权,也是话语权啊。 缺少话语权,失去的,可不仅仅是自信这么简单,还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利益重不重要? 嗯。 别人肯定告诉你,不重要。 记得曾经小时后看各种鸡汤杂志,外国人都是不在乎钱的,不会攀比,更在意生活,更看重各种美好品德。 然后就是转折。 看看你们?! 中国人从来是从善如流的,因此,是跟着学了,真的跟着学了。 然后,就是某个作家的某个理论:他们拼命教着你们学好,然后由着他们使坏! 因为事实不这样。 就说一个……贸易规则这东西,中国人以为既然规矩是外国人定的,人家肯定更加在意,更加看重。 契约精神嘛。 然而…… 当毁约的时候,那真是,猝不及防,只是一个‘国家安全’,各种万金油。 都蒙了。 跟不上啊,看不懂啊。 嗯。 又跑偏了,回来回来。 当下…… 朱塬看着某个姑娘,才想起要问:“来做什么……哦,送年礼?” 绿茶姑娘点头,再次起身,抬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红皮礼单,双手捧着想要直接送过来。 被挡住。 只能在床边挨坐的钟离西瓜先接住了,才转身送到自家大人手里。 朱塬翻开浏览。 没有俗套的金银开头,不过,开篇竟然是一幅画,北宋崔白的《寒雀图》,朱塬不认识,不过,既然送到手中,想来……不会太差,随后是各色绸缎、茶叶之类,量还不小。 不算那幅画,价值大概也能有两三千两。 朱塬没问过高家的情况,但,这份礼……不算轻。 放下礼单,朱塬看向一旁表情恭敬的端坐姑娘:“你家是贩茶的?” 记得青娘偶然提过。 还有……好好的一个姑娘,这倒霉名字。 “是,”绿茶姑娘答应着:“只是在山东时,当初逃难到了这金陵,也接了做,只是人生地不熟,也做不好。” 朱塬笑问:“今年怎么样?” 绿茶姑娘顿了下,瞄了眼母亲,发现青娘心虚地垂着脑袋,还能看到脸庞的红润,显然并没有太专心这边,稍稍迟疑,还是实话实说道:“年初的时候,还是不见起色,到了下半年,幸得小王爷庇佑,才……才得好一些,也只是好一些,家里在这金陵无依无靠,就是求个过活。” 绿茶姑娘说的磕磕绊绊,朱塬却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一直在让赵续他们统计身边人的情况,实际上,虽然内心里刻意忽略,但,因为青娘还挂了这么大一个女儿的缘故,注定无法割裂,高家……说不算自家的一个外围,大概别人都不信。 以自己现在的影响力,都不需要太打着自己的名头,只要让人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高家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毕竟自己也没有表示过什么对高家的不满。 不仅如此,在外人看来,那位高财主把自家的二房送给自己,这年代,也是挺正常的一件事。若是因此能巴结上自己这样一个大人物,说真的,别说二房,就是老娘,都有人肯送。 嗯…… 当然了,自己肯定是……唔……再说。 ps:6600字就不分章了,另外,上一章人名弄错了,已修改,想要写多点就是这样,难免出错,大家见谅 (本章完) 第109章:茶 朱塬还在明州时,因为盐税就想到过茶税,之后也和老朱提过,并且一直在关注。 简单说,明朝的茶税,实在太低。 如同盐税一样,这本可以是在国家财政拮据的时候采取措施弥补亏空的一个方法,可惜,曾经的明朝末期,无论盐茶,都没能用上。 当下,身边倒是又有一个案例。 简单几句,加上之前一些零星的观感,朱塬知道,旁边某个绿茶姑娘,是个聪明的,至于其他心思,朱塬不介意。 其实,就说曾经,‘绿茶’什么的,变成了不是什么好词。问题是,站在朱塬曾经的那个阶层,谁介意身边的花花草草是不是绿茶? 绿茶才方便。 没负担,玩了就过,一边图美色,一边图钱财,公平交易。 所以,还是要赚钱呐。 于是抽出几页纸推给对面的挑灯:“帮我记一下谈话记录,挑重点。” 挑灯点头。 朱塬转向绿茶姑娘:“朝廷一直在酝酿新的茶叶政策,恰好你家是茶商,当一个案例,不提现在,就说说你家以前的事情。” 绿茶姑娘准确抓住某个‘不提现在’,放松了一些,点头,又小小声:“茶儿只怕说不好,让小王爷怪罪。” “不会怪罪你的,”朱塬说着,瞄了眼对面垂首的青娘,笑着道:“我会算你娘身上。” 青娘身子一颤,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小男人,见他带着笑,转向瞄了眼女儿,又重新垂下头颅,脸色更红。 朱塬也已经开始:“说说,你们家什么时候开始贩茶的?” “从曾祖开始,”绿茶姑娘露出回忆表情,说道:“大略是甲子前,曾祖那一房……分家后,拿了少的田地,不足家用,便想着做些营生。” 甲子前……大概60年前。 今年是1368……嗯,不对,按照公历,现在应该已经进入1369年。 反正,高氏开始贩茶是1310年前后。 那时候南宋已经覆灭多年,元朝算是稳定时期,百姓心思也就难免活络一些。 稍稍梳理,朱塬示意:“接着说,当时的买卖情况,产地,价格,销售,如此之类?” 绿茶姑娘道:“初时,只是曾祖一个,带了家仆当帮工,在山东各地采买茶叶。” 朱塬知道中国茶叶的分布非常广泛,还真没注意过山东也会有茶,下意识问道:“山东啊,都哪里有茶?” 绿茶姑娘眨了眨眼睛,说道:“有山就有茶,泰山有泰山茶,沂山有沂山茶,崂山有崂山茶。” “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朱塬恍然。 或许这种说法不全对,但,以身边姑娘这年代的这种总结能力,已经很难得。 说着还看向身边的庄六娘:“你们那有什么茶?” 庄六娘猫一样朝自家大人身边蹭了蹭,说道:“六儿长在陕西,那里没甚么好茶,就陕南山中出一些。后来……嫁到山西,也是一样,都是各种贩到塞外的粗茶。平日喝茶,还是从东南采买。” 朱塬捏了女人一把:“一听就是享福的,怪不得养成这刁蛮性子,动不动就要打人。” “六儿错了,再不敢了,”庄六娘身子更软:“能到了爹身边,就是六儿最大福气。” 不再理会身边撒娇的,朱塬转向绿茶姑娘:“继续?” 绿茶姑娘收回下意识看向某个女人的目光,想着自家娘亲若能这样能说会道…… 听小王爷问起,连忙收回思绪,说道:“最早时候,曾祖只是从东昌到泰安,收些泰山茶,来回不过一两百斤。若说价格……茶儿就不知了,只是偶然听长辈说过,那时茶税还是低的,生意也就好做,祖父跑茶不到十年,就在东昌开了两家铺子,家里也添置了不少田地。” 朱塬配合追问:“然后呢?” 绿茶姑娘道:“然后就到了祖父,祖父把家里的铺子扩大到了六家,也置办了更多家产,每年还能从东南引入上好茶叶,家里的营生,不说东昌第一,也是前几。只是,生意也逐渐不好做了,茶税越来越高,与官府……也是越发不好交道。” “记得数字吗,价格,赋税,如此这种?” 绿茶姑娘想了想,道:“有个,最高一引茶到了12两5钱,若只是如此,也还过得去,只是……还要上下打点,耗费更多。到了后来,家里就越少往南边置办茶叶了,路途越长,一路上……越是耗费。” 朱塬抓住一个点:“12两5钱,是钞吧?” 绿茶姑娘点头:“嗯。” 朱塬再次回忆,到了绿茶姑娘祖父一辈,应该是1330年前后,当时数字恰好记得,因为那也是元廷海运输粮最稳定的时期,当时的钞币,大概是1两折合3钱银子。 12两5钱的茶引费用,大概是3到4两银子。 于是又问:“茶叶……普通的,市面上多少钱一斤?” 绿茶姑娘道:“早前,茶儿不甚清楚,现下,也是有好有坏,采买和零售也是不同,若是采买……小王爷说那普通的,现在是,一二十文,零售到五六十文。若是好些的芽茶,采买价格动辄一二百文也有,再高……就是论两卖了。” 绿茶姑娘说着,目光还朝桌上的那份礼单小小示意。 礼单中有单独列出来的几样好茶,都是父亲求了人又给了大钱,才得以买来。总计10斤,花了500两,也是别人知道要送给小王爷,才给了个折价。 而且,这也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家里也置办不起了。 另一边,朱塬则是下意识拿起炭笔计算。 按照50文的零售价,一引茶,100斤,就是5贯钱,合5两银子。 当然,这是现在,而且是最低档的一级。 现在朝廷一引茶,只需缴纳200文或300文的茶引钱,其中前者是叶茶,后者是芽茶,这是朱塬在明州就知道的。 另外还有三十税一的商税。 总之,两项加在一起,算500文,税率也堪堪才10%。何况,绿茶姑娘说了,只是最便宜的茶叶,而朝廷区分的,只是芽茶和叶茶两种, 若是普通茶叶的平均,朱塬觉得,加一倍,算100文一斤,一引茶10两银子,综合税率就要降到5%。 这是现在。 往元朝推,刚刚说的,最高茶引费用是12.5两钞币,折合算5两银子,平均一引茶零售价按照10两银子计算,税率能到50%,这确实就有些高了。 而且,如果还只是税的问题,商人也经营的下去。 朱塬对此是有感受的。 问题就在于,不仅仅是税的问题,绿茶姑娘也点出了,还要上下打点。总之,批发税率100%级别,终端销售税率占一半,再加上各种苛杂支出,生意可以想象。 计算一番,朱塬示意:“继续。” 绿茶姑娘道:“再就是,传到了父亲这一辈,生意越发不好做,天下也更乱了起来,感觉着山东要有兵祸,家里折价卖了店铺田产,借着早些年在南边的一点关系,举家逃来了金陵。” 朱塬听到这里,有些好奇:“举家南迁这决定,谁做出来的?” 绿茶姑娘顿了下,小声道:“大娘。” 朱塬又问:“你也是你大娘教出来的?” “嗯……”绿茶姑娘更小声地点了下头,又记起来,抬头道:“写字……是娘教的。” 朱塬笑:“你娘也就只能教一下这个了。” 对面青娘抬了下头,又不好意思地垂下。 绿茶姑娘张了张嘴,想替自己娘亲说说好话来着,一时间……没想起来。 高家的贩茶史,虽然聊的不多,主要是对面姑娘不怎么想说,朱塬也不勉强,刚刚一些,足够他理出一个脉络,顺势也转了话题,接着问旁边姑娘道:“你年龄也到了,说亲了吗?” 绿茶姑娘顿时脸红地垂下头,倒是朱塬对面,青娘关切地抬头看过去。 顿了顿,绿茶姑娘才道:“今年……倒是有不少说的,只是……这是父母之命,茶儿不敢多问。” 朱塬笑着:“这就不像真话了,你这性格,可不像不敢多问的?” 绿茶姑娘依旧垂着头,开始绞指头,稍稍迟疑,才终于鼓起勇气:“茶儿……还想着,请娘亲……请……请小王爷帮着做主。” “你娘就别想了,她连自己都做不了主,我,你也别想了,没这立场,”朱塬不怎么掩饰地把话摊开,又笑问:“你不会还想着进这里来,伺候你娘吧?” 没想到小王爷会说到这里,绿茶姑娘一下子讷讷地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朱塬已经接着道:“这就更别想了,傻姑娘,你看看你周围,一个个的,都是妖精,你娘,如果不是我护着点,早被她们吃掉了,你跟着进来,且不说于礼不合,十六岁的小妮子,那也是被吃掉的命。” 朱塬这话说完,不只是绿茶姑娘,周围一群大大小小,都表情各异起来。 庄六娘还往朱塬身上扑了扑,可怜兮兮:“爹,六儿可不是妖精呢,六儿也是被欺负的。” 朱塬捉了捉女人下巴:“就你最没脸说被欺负,是谁按着西瓜打来着?” 旁边只能沾了床沿半坐的钟离西瓜立刻点头。 不要脸! 庄六娘配合着抬起韵致脸庞,眸子水汪汪:“爹,六儿……六儿被爹欺负。” 朱塬松开手,不再理会身边的妖精,转向绿茶姑娘:“我猜呢,肯定是有人给你说亲的,但你肯定是看不上了。女儿家挑一些也是没问题的。不过,也不能因此耽误了终身。回去好好想想,你是个有本事的姑娘,好好做,将来也能活的很好。以后呢,想来看你娘就来,虽然吧,她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这性子不会喜欢你娘……” 绿茶姑娘连忙打断:“小王爷,没,没……茶儿怎可能不喜欢娘亲……” “不用狡辩,”朱塬道:“反正,想来看就看,就当是扯虎皮了,只是呢,就不要再想着往我这里凑了,不合适。再一个,这虎皮扯回去,也不能胡作非为,安安心心规规矩矩地做你们的生意,我相信这样足够你们过得很好。因此,贩私偷税之类的不能做,更别说其他恶事,让我知道了,你们一家能拉了我的虎皮,我也能揭了你们一家的皮,可是明白?” 朱塬的某句话说的淡淡的,绿茶姑娘却小小颤了下,知道这不是甚么玩笑话,连忙点头。 “那就这样吧,”朱塬又看了一眼那份礼单,说道:“你们送的年礼我就收下了,不过,礼尚往来……”说着看向旁边的采桑:“你去和写意说,回一套玻璃茶具,还有……呵,家里不是做了恁些箱包么,挑一个给……茶儿,就当是她娘亲给她个人的。” 采桑答应着,绿茶姑娘却是摆手:“小王爷,这怎行呢,不能要……” “没什么不能要,去吧,跟着采桑,”朱塬摆手,又笑:“你娘就不送你了,我要留下来,教训教训。” 绿茶姑娘开始掉泪:“小王爷,娘……都是因为我,要教训,就去教训茶儿吧。” 朱塬:“……”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的? 只是摆手。 采桑便上前,要拉着绿茶姑娘出去。 见事如此,高绿茶也不坚持,却又规规矩矩地给朱塬施了礼,还和自己娘亲道别一声,才抹着泪跟随采桑离开。 等采桑带着绿茶姑娘离开,朱塬拿过对面挑灯写下的记录,看到女人在记录之外还标了不少注解,比如绿茶姑娘说的‘甲子前’,纸上标注为‘前朝武宗年间’,如此之类,满意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啊,我身边简直卧虎藏龙。” 元朝的各代皇帝,朱塬了解过,却也没记住。 挑灯在对面盈盈躬身:“大人谬赞,女儿不敢当呢。” “既然这样,再给你一个任务,整理一份历朝的茶叶相关资料……呵,我在明州时已经有收集过一些,应该放在西花园书房了,你再和身边姐妹们一起商讨琢磨一下,总之,越多越好……给你三天时间。” 挑灯点头。 “还有,关于新一年度的定制钢笔主题,选择《庄子》,这个交给洛水,你有想法也可以和她聊聊。” 挑灯再次答应。 朱塬想了下,一时没有其他,就说道:“暂时这样,都散了吧,嗯……乖乖青娘留下。” 青娘本来还想着刚刚离开的女儿,还想着大人说的要‘教训自己’,当下,听小男人话语里多了个‘乖乖’词汇,顿时不慌了。 甚至,在其他大小女人的羡慕中,当被小男人拉着来到东屋那有着房子一般大小床铺的卧房,还有些……莫名的古怪了悟。 (本章完) 第110章:权臣 暮色中,平章大宅开始亮起了灯光。 忙碌一天的写意来到朱塬所在的后院,进了屋,右拐穿过外面小厅,抵达主卧外的通房。 这边烛光下,大大小小一群女人正在守着,写意目光在庄六娘脸上瞟了眼,看向一点不丑的丑奴儿:“起了么?” 奴儿表情里带着些别样意味,轻声道:“回娘,还没呢。” 腊月初三那日之后,写意妾室的身份正式确定,大宅内外的丫鬟仆役们也逐渐改了称呼。 不过,因为这宅子里还没有主妇,反而也乱,有人不知道怎么改,也就没改。主要是没有‘大娘’,不然,有了‘大娘’,其他只需要按照或者年龄或者先后的‘二娘’、‘三娘’之类排下去。 写意看懂了,有些担心,带着探询。 奴儿主动道:“是青娘。” 写意松了口气。 四个女人之间是有着默契,包括自家大人,其实也表态过,只会先她们四个。不过,若是真有个其她……又能如何呢。 何况,虽是青娘,但…… 微微摇头,写意甩开这个念头,看向丑奴儿和天仙子之外的其他几个:“该晚饭了,你们都回自己院子吧。” 其他女人老实答应着,施礼退出。 庄六娘不太情愿,想想下午,自己事后才被喊进去,只是多腻缠了几句,又被赶了出来,更是怨念。她虽然骄横,却并不傻,隐隐看出了这大宅内的情况。 若是自己能率先有了子嗣,那简直……不敢想。 当下道:“写娘,奴想等……大人醒了,或还……需要着奴呢。” 需不需要? 写意不好说,却是再次想起了上午梁丘六娘说过的,破了庄六娘这‘独一份儿’。 唉…… 随意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庄六娘留下,钟离西瓜也没挪步,默默跟在她身边。 写意也没再理会,看时间有些晚,转向里屋帘子,刚掀帘探入有些昏暗的房间,就听到青娘一连串猫儿一般长长短短的轻唤:“爹……爹,爹……” 写意:“……” 就在写意想着是不是悄悄退回时,大概因为烛光跟着进来,昏暗中,响起自家大人声音:“几点了?” 写意下意识换算了下时间,回道:“大人,六点了。” “这么晚啊,该起了,你这妖精……都怪你。” “爹……” “不许叫了,罚伱学麻袋,闭嘴一刻钟。” 于是就没了声音。 朱塬说要起,写意便吩咐吩咐点灯。 等偌大的主卧内灯光亮起,这边却不止两人。 除了朱塬和青娘,麻袋也在,脸蛋红红的。另外还有两个丫鬟,以及昨天被喊过来的那一群中的两女。 写意多看了眼其中一个,名叫‘摇落’,上午扑在西屋书案上,大概因为没能抓住和大人说话的机会,伤心后悔,就那样哭晕了过去。 然后被大人看到了,又被喊到了身边。 大人是怜香惜玉的。 虽然吧,一个29岁的女子,竟是哭晕过去,写意觉得,又可怜又无奈。想想若是当初被发付到其他勋贵家里,敢如此作态,少说也是一顿打。也就自家大人,太好说话。 大家一起伺候着自家主子穿好衣裳,其间写意还看向青娘,青娘也瞧过来,表情里又欢喜又心虚,好像偷了东西一般。 见她如此,写意更难说什么,想都懒得想。这女子,就算有了孩子,又能如何? 这边穿衣洗漱后来到西厢饭厅,洛水和留白一起送饭过来。 只看一眼青娘白皙脖颈上的斑斑痕迹,两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再看青娘表情,反而也很难介意什么。倒是洛水,表情有些小小黯然。 那次说开之后,其他三个要么有过要么确定,只有她,还没上没下。 对于某件事,洛水哪怕再淡然的心性,又如何能够不想? 虽然心思各异,却也都尽量掩饰着,写意先说起一件正事:“宫里赏赐的两栋宅子,年火儿下午带人去看了,在城东南的秦淮河畔,隔了河还能看到咱家店铺和北边一些的国子学……当下的国立大学。两座宅子都不大,加起来16亩,打通了,倒也勉强能住,就是家具物事还要置办,怕要花费一些时间。” 朱塬吃着一块酥烂的羊肉,闻言点头:“不急,慢慢收拾。” 至于16亩勉强能住的概念,懒得多说。 以朱塬现在的身份,太小了,确实也不合适,就连一向节俭的老朱都想到了,其他没有合适的,便直接给了相邻的两套。 这主要还是朱塬不想折腾。 否则,完全可以在城内划地盖一套全新大宅,就像玄武湖上这般。 曾经历史上,徐达不敢接受老朱的旧内,就是在旁边新盖了全新的府邸,并留下了‘瞻园’遗址直到几百年后。 见自家大人点头,写意又道:“还有,大人说的,要在樱洲植满樱树,奴今日也找人问过,有结果子的,有不结果子的,大人……咱要那种?” 朱塬感觉不太对。 樱花树和樱桃树,好像不是一类吧? 具体也记不清了。 而且,若真要说,朱塬想要不结果子的,只赏花。 不过,想想老朱在御花园里都种了菜,自己也不能太‘离谱’,毕竟与这边梁洲面积不相上下的一个湖心岛,全部弄成花园子,又要被弹劾,于是道:“能结果的吧。” 反正只是为了契合一个名字。 写意答应下来。 见写意不再开口,洛水跟着道:“大人,致用斋……明年以《庄子》为题,具体要如何做呢?” “一本《庄子》,典故可多了,”朱塬道:“只是《逍遥游》就能做好几支,其他,还有‘庄周梦蝶’,还有‘相濡以沫’,还有‘邯郸学步’,还有‘井底之蛙’……你们先酝酿酝酿,反正,当然要挑寓意好的,‘邯郸学步’和‘井底之蛙’这种就算了。” 洛水轻轻答应:“嗯。” 其实知道怎么做,只是想和大人搭个话。 朱塬却继续:“还有,开始之前,咱们先在《大明月刊》上发表一篇文章,造造势,大概就是,说一说《庄子》有多好,这个……你们来写,还是我找人?” 洛水还有些犹豫,朱塬已经道:“你们试着写吧,我身边这么卧虎藏龙,没理由欠人情。反正,慢慢写,如果实在不行,就不搞软文了,直接在《大明月刊》上做成广告,广告这事,也该和祖上说说,商业化运营是必然的。” 《大明月刊》作为官方喉舌,按理说就该是朝廷拨款,不接受广告。不过,加入商业化运营,其实也好处多多。 不只是利润。 其中还有一点,就是先做出一个模板。 《大明月刊》可以不在乎商业收入,将来,其他刊物,数量多了,就不能不在乎了。 朱塬希望的是,《大明月刊》做出一个表率,一个对自家‘广告’负责的表率,官方在摸索中也能正式地将规矩立起来,比如,最基本的,你肯定不能为骗子和假货做广告啊。 这件事也能延伸。 比如又一个,媒体的独立性。 嗯。 若是如此,自家为了推广‘庄子’系列钢笔的软文就不合适了,这恰好就是资本影响媒体的最佳案例。 那就做成明确的广告。 反正,广告也可以是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啊,再配上漂亮的图片,不信到时候你们不买。 想到这里,朱塬当即确定,飞快接着道:“……算了,确定不发软文,就做广告,不过,那文章还是要写,就当成广告文章来写,另外再画一些初步的设计稿。” 至于背后的考虑,就没必要再详细解释。 广告。 广而告之。 写意几个都是知道的。 洛水耐心听着,等自家大人没再继续新想法,才点头:“那……奴姐妹们就试一试。” 事情说定,朱塬主动看向留白:“怎么舍得露面了,嗯,好像白了一些,更讨人喜欢了,来,让爹瞅瞅?” 留白本是挺气的,从昨天看见那张夸张大床开始,今天,又有青娘竟然把她女儿擅自带到了自家大人身边,简直……都乱了呢。 不过,听自家大人突然夸自己,留白顿时就没那么气了,不想凑近,见洛水姐姐让开,还是下意识上前,嘴上道:“还……还一样呢,没变白。” 朱塬搂了搂丫头小腰:“我说白就白了。” 留白小小‘嗯’了下,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被轻易哄过去,于是看了眼自家大人另一边的青娘,到底还是说道:“爹……大人,青丘姐姐,奴要说说她了,不该随便带人进来。” 青娘一时慌乱。 朱塬道:“知道了,我下午已经狠狠教训过她,不信,你看看她脖子,多凄惨。” 众女:“……” 这是教训么? 这是奖赏吧? 青娘瞬间脸庞羞红,恨不得捂脸逃出去,然而,腿太软,逃不动。 而且,自然也……也是不想逃的。 甚至…… 最最内心底处,青娘还产生了某些念头。 女儿,应该多来几次。 这样……这样,大人就能……罚她了。 留白还想说,朱塬指了指桌面上远一些的一个瓷盅:“那是什么,我看看?” 留白只好捧过来,也转了话题:“正要说呢,这是金丝拉面,几种精细谷粉并用做出的面条,配上熬了两个时辰的鸡汤,大人尝尝。” 瓷盅送到面前,朱塬一边拿起筷子,一边却是笑着看了眼对面的庄六娘。 这是打擂台呢。 午饭的时候,庄六娘准备了几种面食一起送过来,朱塬夸了几句,身边妮子们就上心了。 对面庄六娘也立刻明白了其中关节,见大人看自己,连忙打蛇随棍上:“爹,六儿还会一些吃食呢,明日再做了给您可好?” 朱塬很好说话:“嗯,做吧,各显神通。” 写意却是注意到了庄六娘的称呼,微微皱眉,上午都说了,这女子却不听。 只是,也管不了。 家里就这一个小主子,却是一大群的女人,各样心思,如何能管? 于是又想起了梁丘六娘的提议。 这独一份儿。 庄六娘却没说完,又道:“爹,六儿二叔……近日也要来给您送年礼,您能见见么?” “看时间吧。” 朱塬也没拒绝。 上午已经和写意她们讨论过,关于年礼,哪些人能收,哪些人不收,哪些人来了,恰好自己也在,可以通知见一见。 陕西庄氏…… 记得之前了解,庄氏不仅在当地是大族,因为陕西各大势力的主动归附,清洗动作不大,反而多有任用,庄六娘父亲庄木端就因此得了一个正四品的凤翔知府,庄六娘的二叔庄木绪这段时间一直在京中活动,朱塬还没见过。 这次,如果有时间,见一见也无妨。 虽说这样难免又是一些笼络朝臣结交地方之类的把柄,问题是,朱塬如果不这么做,就能清者自清吗? 除非立刻把庄六娘赶出去。 然而,赶出去也没用,因为,这满朝上下,总不能都断了关系? 其他不说,就一个明州,就断不了。 除非整个营海司塌掉。 朱塬不希望营海司塌掉,相信老朱也不希望这种事发放,更何况,还有其他各种‘集团’、‘公司’,还有朝廷十部中新开的几部,还有一系列的大学…… 已经太深太深。 因此,朱塬已经注定做不了一个置身事外安享富贵的皇族,当下就算没有老朱的恩宠,没有皇族的身份,他也是一个煊赫朝野的权臣。 什么是权臣? 你要行使自己的权力,下面能有一群人帮着你去做,这就是权臣。 当然了,朱塬这个权臣,还远远达不到能够谋朝篡位的程度。真要谋反,那就没几个人愿意跟了。 主要也是,朱塬根本没这么想过。 太累。 至于将来…… 这种事,真说不好。 朱塬期待的是,对老朱,无论祖孙还是君臣,都能相共始终,这一点,他已经有了信心。但,主要是再往后,朱标,乃至三世…… 当下自己的身体,朱塬不觉得能够当个几朝元老,可……子孙呢,这也是要考虑考虑了。 其实也已经有了一个方向。 不过,还是将来,时机合适,再和老朱谈谈。 眼下…… 安心做事的同时,到底也不能太老实。 关键是拿捏好尺度。 吃罢晚饭,庄六娘主动又说起,要不要把‘土豆’、‘玉米’、‘红薯’之类喊来,今晚也继续热闹热闹。 朱塬拒绝了。 今晚还是要回前面住的,偶尔一两次还没关系,但,如果太放纵,习惯了,一颗心就很难收回来。 自制力这种东西,首先要自制,才能保持。 (本章完) 第111章:神应王 腊月廿二。 早上起床,亲自看过给华高准备的年礼,等东西送出,朱塬也出了门,赶往玄武湖北岸的金陵医药大学。 提前安排过。 还是巳正左右抵达,孙守真、戴三春等几位医部官员已经在等待。 大家来到一间同样按照朱塬喜好风格开辟的会议室,围着宽大的会议桌坐下,话题便随即展开。 关于‘医贤祠’。 主要是各位医家先贤。 对于这件事,朱塬骨子里和老朱其实一样,拢一批历史名人,规规矩矩地盖好了祠堂,供上香火,不就得了。 不过,事情提出来,朝廷上上下下,不只是医部,其他各方都显得非常重视。 嗯。 只是重视的方向不同。 医家肯定是希望能把自家的先贤抬得更高一些。其他……当然,主要是儒家,只会本能里将医家压得更低。 这就是矛盾。 毕竟,很多人也反应过来,这医家都有医贤祠了,今后,诸如军事大学、工业大学……难道人家能没有?如果不能压住医家,接下来的其他各家,那可更不好弄。 然后就有人想到了方法。 会议室内。 孙守真正与朱塬说着这件事:“陛下已是准了,今后各所大学,或可祭祀相应先贤,却也必设‘文庙’。呵,昨日早朝……倒是有人拿了《经济之学》说项,说那‘礼’和‘力’是两条腿,咱们这医药大学,也是那‘生产力’之一种,既如此,却不可偏颇,学子们学医同时,定是还是要学‘礼’的,这才够两条腿。既如此,‘文庙’定是要设的。” 朱塬感受着孙守真的无奈,说道:“这个……我总不能自己反驳自己,而且,好像,也没问题啊。” 孙守真明显没了朱塬早前见过的那种仙气飘飘,多少显得憔悴,缓缓道:“平章,下官倒也不是争这个,也知道是这道理,就是怕呵,‘文庙’确实是该的。可……近日只为此事,波折太多,老夫都无心医部事务了。” 朱塬知道最近的事情,也能够想像。 稍稍斟酌,朱塬道:“我会和祖上提一提,也不能放任他们乱折腾,耽误了正事。” 孙守真连连点头:“若能如此,甚好,甚好。” 朱塬道:“还是说说医贤祠吧,确定几个了?” 孙守真将一份单子递过来:“按照与礼部商议,能入医贤祠者,要有德行,要有著述,依照此二标准,目前确定五人,有春秋之扁鹊,有东汉张仲景,有三国皇甫谧,有唐之孙思邈,有北宋之钱乙。” 孙守真说的五位名医,扁鹊、张仲景和孙思邈,众所周知。 另外两个,皇甫谧,创作了第一部中医针灸学专著《针灸甲乙经》,人称‘针灸鼻祖’,另外的钱乙,称号为‘儿科之圣’,同样留下第一部儿科专著《小儿药证直诀》,两人都是有开创性的大医家。 对了。 钱乙祖籍钱塘,同样也是《百家姓》中‘赵钱孙李’的那个‘钱’。 会议室内,朱塬听完,问道:“我记得之前商议,还有华佗、葛洪、宋慈等几个?” 孙守真遗憾摇头:“可惜了《青囊书》未能传世呵,礼部坚持,华佗不算。再说葛洪,礼部也说了……这是个炼丹的,若是供奉成了医家先贤,怕引得今后帝王误入歧途。至于宋慈……那《洗冤集录》,礼部觉得,不能算医书。” “怎么能不算,现在要研究解剖学,《洗冤集录》能够提供很多参考,更何况,医药大学今后还要开辟法医学,宋慈就是鼻祖。”朱塬先接了最后,因为,宋慈是他提出来的,然后才道:“还有华佗,‘外科圣手’,这位名医也不是传闻虚构,可是载入了史册的,《魏书》上明明白白,凭什么不给?如果一定要著作,我就要看看他们儒家先贤是不是都有了。至于葛洪……炼丹,这确实是个问题……” 斟酌片刻,朱塬也着实不想明朝再出个嘉靖,于是道:“那就定七个,扁鹊、华佗、张仲景、皇甫谧、孙思邈、宋慈、钱乙。” 朱塬这么说完,看向周围孙守真、戴三春等人:“如果你们没意见,我亲自和祖上说,不能再这么拖拖拉拉磨人精神,大家都是要干正事的。” 众人一起点头。 “那就这样,”朱塬正要略过,忽然又想起:“嗯……我记得,还有封号?” 孙守真立刻答应,疲惫表情里多出几分喜色,还有些愤怒:“平章,可知神应王?” 朱塬疑惑。 “宋仁宗时,医官许希以针灸治好皇帝病症,得以请为扁鹊敕封,得允,封‘神应侯’,后升为‘神应公’,再到宋高宗时,又升为‘神应王’,此乃《宋史》有载,”孙守真说着,却是摇头:“只怪老夫也是不学无术,差点委屈了扁鹊,当时朝议,群情汹汹,下官是知道神应王的,却以为只是民间供奉,如那‘医圣’、‘药王’一般,便不敢多言,谁知是前朝敕封。” 朱塬恍然,笑着劝道:“这是好事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还以为医家没有敕封先例,你们……” 说着看向其他人。 在场有资格上朝的可不少。 见戴三春几个都露出尴尬表情,朱塬也不提,接着道:“……反正,是好事,文庙有‘文宣王’,武庙有‘武成王’,咱们医家,也有了一个‘神应王’,礼部总不敢推翻前朝敕封吧?” 这可涉及正统问题。 如果你不认前朝,简直就等于不承认自己的正统。 朱塬觉得,这种小事,礼部应该不会较真。 孙守真点头:“倒是没有。” 朱塬道:“那,其他几位呢,查了没有,可别错过了?” 孙守真摇头:“查了,这次……真真没了。” 戴三春道:“倒是有查到前朝设置‘三皇’为医家之祖,各地有三皇庙,倒也有诸多配祀。” 朱塬一顿,摇头笑道:“就当没查到吧。” 只是一个‘黄帝’就大闹一通,更别说把‘三皇’当成始祖了,那只会更闹。 戴三春也苦笑:“礼部不认,又且也无明确敕封。” 只是三皇就没头没脑。 三皇怎么封? 更何况,配祀的连‘雷公’、‘风后’、‘祝融’之类都有,这些人,可实在看不出和‘医贤’有什么关系。 礼部这次不认,理所当然。 医部诸人也都没底气去认,同样也都不想认。 若是强认了一群和医家没关系的‘医贤’进行供奉,对比人家‘文庙’、‘武庙’的一干正统,自家就成笑话了。 说到底,这件事的根本在于,如果没有某个全新的‘百家争鸣’新苗头,儒家是无所谓的,你想封谁就封谁,因为威胁不到儒家地位。 问题是,有了医药大学,有了军事大学,有了工业大家……将来还不定有什么大学,一个大学一批先贤,谁都不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肯定要狠争啊。 再说医部这边,现在大家只想做事,不想闹腾。 朱塬想着,又问:“神应王之外,这次……其他呢?” “扁鹊有宋时敕封,为‘神应王’,”孙守真道:“再者,陛下开了金口,张仲景为公,礼部提议南阳郡公,下官……吵了一吵,得了个申国公,但其他只能为侯。” 申国公,好像哪里听过。 嗯。 邓愈的儿子。 邓愈是卫国公,去世之后,儿子改封为申国公。 因为对明史的了解,这一段也是注意到了,思考的结果……只看到了一个嫡庶问题。 邓愈的长子邓镇是庶子,好像还没有嫡子。 不过,应该也不全对。 或许还有着老朱对邓愈的儿子不满意,才会从‘大国’国公转为‘小国’国公。 同样是国公,也是有区别的。 就像孟子的‘邹国亚圣公’和颜回的‘兖国复圣公’,邹国和兖国,历史上也都很小。 因此难免想到自己。 嗯。 不多想,将来再说。 反正,没了一个申国公,其他还多的是,更何况这一次,历史已经改变,将来用不用得上,谁能说得准? 回到现在的问题,朱塬道:“我觉得,还是不要争太多,费心思。咱们主要还是做事情,做好了,将来肯定是能调整的,即使是‘至圣’孔子,也是一步步才到了现在的‘大成至圣文宣王’,咱们医家已经有了‘神应王’,很不错了,大家觉得呢?” 众人都是点头。 确实。 以往历朝,得过官方正式敕封的医家实在太少,以至于,明明是官方正式敕封的‘神应王’,之前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只是吧…… 大概就是朱塬想起过的某种感觉,‘话语权’被别人掌握,不好受啊! 朱塬习惯性轻轻拍了手:“那就这样,一个‘神应王’,一个‘申国公’,另外五个,都算侯爵,总计七人,你们如果没意见,我就让祖上拍板,不再拖了。” 众人一起点头。 确定这件事,朱塬又开玩笑:“咱们就退到一旁做事,安心等着,常大将军回来,再说兵家的事情,那更热闹。” 大家都笑起来。 确实会是一个热闹。 兵家,人家可是有拳头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医家你可以欺负,兵家……既然成立了金陵军事大学,难免也是一番折腾。 虽说历朝历代武庙先贤都有敕封,但,既然新朝要有新气象,先贤祠庙的等级,其实也就隐含着一‘家’的社会地位,朱塬不相信一大群骄兵悍将会不想着多争一争。 只要争起来,就是热闹。 朱塬说笑一句,接着道:“那么,再谈谈解剖吧,既然有心理障碍,我上次说,从动物开始,怎么样了?” 孙守真看了眼周围同僚,这次又是戴三春开口:“平章,还是等祠庙立成再说吧?” 看来,用动物也是障碍。 朱塬想了想,心存敬畏,这也不算坏事,相比起来,拖一下,就拖一下,不在乎这三两天,现在也已经是年关,大家都放松了心态等待过年,诸多事情,就算现在说定,肯定要等到年后。 于是又转向了医学院近期的其他事务。 诸如校舍工造、明年预算、招生计划等等,一场会议开完,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临近中午,朱塬本想离开,却被戴三春拉住,又说起青霉素提炼的事情。 戴三春又有了新想法。 (本章完) 第112章:过敏 离了这边会议室,朱塬乘轿很快来到附近的医药大学实验室。 下了轿子,步行跟随的戴三春陪着朱塬一起进门,一边道:“下官近日一直在研读大人的《经济之学》,结合现状,感悟世间种种,实在解惑良多。” 朱塬微笑:“然后呢?” 戴三春也笑:“钱大人已是给大人封了‘圣人’,下官就不东施效颦了。只这……下官觉得,这‘生产篇’之后,定还有其他论述吧?” “是啊,”朱塬也不隐瞒,说道:“‘生产’之后,是‘分配’,到时候你再读了,或许就不会那么高兴了。” 戴三春好奇又疑惑:“为何?” “分配啊,”朱塬道:“听听这词汇,就不是好东西,大概是,把你的钱财地产分给别人,你愿意吗?” “乍一听,下官是不太愿意的,”戴三春实话实说,转而又道:“但若是能让天下就此太平,不再有那三四十年一轮回之‘人相食’之事,下官倒也有这觉悟。” 已经发布的《经济之学》‘生产篇’中,同样提及了朱塬当初举例给老朱的,《资治通鉴》中平均三四十年的时间线里就会出现的‘大饥’、‘人相食’等字眼。 戴三春能提起这个,说明真是用心读了。 而且,还被震撼到了。 “其实,想让天下长久太平,真的很简单,促进‘生产’的同时,大家还愿意‘拔一毛而利天下’,”朱塬想到了明末的某个段子,结果拔了‘毛文龙’的那个,接着道:“但,说着简单,其实也是最难的,难在人心。” “下官倒也有体会。” 说着话,已经来到实验室窗前。 这次没再进门的意思,戴三春站在窗外向朱塬介绍实验室的重新规划状况:“这边本来的一间大屋,当下隔成了六间,按照大人说的,不同实验室,有着不同的级别,无论医者还是学子,用起来着实轻松了许多。下官也亲自校验过,只要注意了流程,对于各种实验,确实不会有太大影响。” 朱塬透过玻璃窗观看被分割成小间后依旧洁白整齐的实验室,还有内里正在忙碌的身影,点着头,意外发现其中一间吊顶似乎修补过,指过去:“怎么回事?” “就是……掉下来了,”戴三春跟着看过去,说道:“所幸没伤到人。” “这是个问题。”朱塬念叨一句,接着道:“我前段时间已经吩咐了工部那边,尝试烧造一种水泥,恰好用得上,稍后就问一问进度。” “水泥?” “大概就是将石头黏土磨粉后烧造的一种泥料,和水干燥后,这种泥料会重新凝结成坚硬的石块,有了这东西,咱们可以……嗯,制造房屋这么宽的长条形预制板,直接搭到屋顶,”朱塬一边比划着,一边继续:“这样盖起的房子,不仅比现在的木梁砖瓦结构房屋更加结实,还能防火。呵……不仅如此,将来还能盖出几十层高的大楼。” 戴三春想象了一下,没能想出来几十层高的大楼是什么概念,下意识道:“这……怕是不易?” “确实不容易,主要是现阶段,即使烧造出来,也无法大批量产,因为,无论磨粉还是烧制,都太耗费人力物力,”朱塬道:“不过,对于各种诸如校园实验室这种紧要地方,我认为使用水泥建造是必须的,到时候,不止屋顶,四面墙壁和地面也都可以铺上水泥,密封性也会更好。” “这,倒是不需要如此靡费,只要有大人说那……预制板,就够了。” “肯定有的,而且不需要等太长时间,到时候,各个学校的实验室,都重新建造一遍,另外,呵,还有我计划中的博物馆。”朱塬说着,又补充:“预制板确实是好东西,不仅用这水泥浇筑,内里还会穿上钢筋,非常结实。” 听到还要穿钢筋,戴三春脑海里也冒出了另外一个概念。 非常贵! 不过,用在这实验室之类的紧要学舍上,戴三春也不觉得什么问题。 就像这实验室的玻璃。 想到这里,戴三春抬手在玻璃窗上轻轻敲了敲,笑着道:“大人或许不知,前些日子还有人悄悄跑来,想要盗窃这窗上玻璃,好在被巡护给抓了,闹剧一场,闹剧一场呵。” 朱塬一时无语,片刻后才冒出一个词:“买椟还珠。” “是啊,这实验室既然能用上玻璃,可见其必然比玻璃贵重,”戴三春道:“可惜世间之人,多是买椟还珠。” 这么说着话,看过了重新规划的实验室,戴三春带着朱塬来到东厢自己的办公室。 戴三春的徒弟三七正在这边。 施礼招呼过,戴三春低声交代了徒弟几声,等三七离开,才带着朱塬进门。 让着平章大人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戴三春从书柜里找出几本厚厚的笔记和病历,一起放在朱塬面前,自己则站在一旁帮着翻开,说道:“大人,下官这些时日又多有发现,才拦着您来看看。先这份病历,下官发现了一个,您曾经说那……过敏。” 朱塬翻开。 戴三春纪录的很详细,是虎贲卫一个士卒,名叫王行,训练时伤了手臂,导致感染,还引发了高热。戴三春决定为对方进行青霉治疗,然而,却发现,青霉涂上,王行不仅没有好转,伤处反而很快红肿麻痒起来。 好在清理及时,才没有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再之后,戴三春转为还是朱塬给出的‘烫烧之法’,先处理了伤口的感染,对于王行的高热问题,只能进行传统的汤药治疗。 那王行也是幸运,竟然好转过来。 痊愈之后,在戴三春的说服下,王行同意,再次进行了一次外敷青霉实验,果然还是红肿麻痒。 因此,戴三春确定,这就是朱塬说过的。 过敏。 朱塬这边看着病例,戴三春一边在旁道:“还好下官谨慎,大人提过这‘过敏’可能性之后,下官一直都是先给病患外敷,眼看无恙,才会尝试内服。这位病患,若是一开始就一并服下了青霉,下官就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你已经走的很远了。”朱塬也摇着头,想想说道:“关于过敏,意外内服的话,大概就是催吐。” “下官也是如此想法。” “再多,我就不知道了,”朱塬道:“所以,肯定要先外敷看效果……当初在明州,蒲仲亨那次,咱们是真没办法,才只得涉险而为。” 朱塬提起,戴三春也立刻想到那段奇妙经历,不由感慨:“天地造化……真是神奇呵。” “了解了,就不觉得神奇了,”朱塬说了句,转眼又笑起来:“不对,了解了,或许更会觉得神奇。” (本章完) 第113章:升华 这样一个过敏案例算是警示,聊过几句,朱塬就决定,应该在下期的《大明月刊》上开一篇文章,专门说一说这件事。 就让戴三春来写。 青霉疗法在明州时就已经传开,朱塬想要阻止人们乱用都不可能,那就只能引导大家尽可能正确地使用。 戴三春也答应下来。 不过,这却不是戴三春拦着朱塬来这边的主要原因。 说完过敏的事情,戴三春又帮着朱塬翻开另外一份笔记,一边道:“因为那‘甜瓜青’,还有大人上次过来点拨,下官找到了一个方向,觉得……菌种果然紧要,今后的一个方向,应该就是寻找青霉素含量更高的菌种。” “这肯定是对的,有突破吗?” 戴三春摇头:“还无。” “没关系,时间也短,”朱塬道:“任何研究,只要方向对了,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说着话,三七返回,手里捧着一托盘的各样小物事。 朱塬看了眼。 托盘里有各种玻璃或陶瓷试验仪器,还有一个……小型的手摇机器,仔细打量,似乎是一个……吹风机。 等三七放下托盘里的东西,施礼后重新退出,戴三春接着道:“大人,除了寻找更好菌种,下官还一直在实验如何从溶液中提炼青霉素之事,这是……一个不知是否可行的想法。” 朱塬重新低头,一边问道:“制作高浓度溶液的问题,有眉目了?” “是呵,”戴三春道:“大人都给出了思路,照您说法,以‘溶’和‘不溶’之道理,加上那活性炭之‘吸附’,反复尝试,再有了‘甜瓜青’菌种,确实越来越好,问题就卡在最后一步,这也是上次咱们谈过的问题,当下恰好再让大人参详参详。” 戴三春说着,朱塬已经开始浏览笔记的内容。 只看开头一段,就让朱塬生出豁然之感。 事情大概是,戴三春日常观察中发现,冬日里的凝霜……似乎,并不是由水形成的,再加上从朱塬这里得到的那些物理知识,理论实践相结合,戴三春觉得,这可能是‘气态’的水,直接凝结成了‘固态’。 既然气态的水可以直接变成固态,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固态的水,也能直接转化为气态。 思路打开,就来到青霉素的提取。 浓缩的青霉素溶液,别说高温,哪怕常温下,都很容易失活,必须提取出固态的青霉素,才可能保存更久。 然而,传统的熬制方法,已经试过,从溶液到粉末,倒是能得到一些东西,问题是,高温之下一番熬煮,得出的粉末物质,已经完全失去了活性,根本没有杀菌的效果。 戴三春还尝试过酒精,因为从朱塬这里得知,酒精的沸点更低。 当然还是失败了。 至于另外一个高海拔地区的水的沸点也低的设想,暂时不具备条件。 再接着,高温会让青霉素失活,低温……相对的,却能保存更长时间,那么,若是冰冻呢,岂不是更长。这一结论,朱塬不知道对不对,但,理论上,反正肯定是比高温或者常温保存时间更长。 于是就回到了戴三春的灵感。 青霉素溶液的冰冻状态下,有没有一种可能,直接将其气化?! 这样就能在确保青霉素活性的前提下,去除水分,得到固态的青霉素。 对此,朱塬当然是知道的。 同样也是基础的物理知识。 简单来说,一种物质,从气态直接转化为固态,叫做‘凝华’,从固态直接转化为气态,叫做‘升华’。 道理虽然简单,若是没有戴三春提醒,脑子里东西太多的朱塬,大概也不一定能想起来。 豁然之后,朱塬还没来得及说话,戴三春已经转到对面托盘:“大人,下官给您演示一下。” 说着开始操作。 戴三春打开一个瓷盅,朱塬探头看了眼,内里是冰块。 戴三春用石杵小心敲打几下,再转为镊子挑拣,弄出很小的一粒,放在一块玻璃片上,然后,拿起那个果然是手摇吹风机的东西,对着不到米粒大小的冰粒,飞快开始摇动。 呼呼的风声里,只是片刻,冰粒就消失不见。 虽然刚刚也能看到融化,但,转眼之间,玻璃片上已经干干如也,好像没有过冰粒存在一般。 操作完这一整套,戴三春将玻璃片送到朱塬面前,表情里带着激动:“大人看看,这就是下官的发现,却也不甚明白其中道理,还望大人解惑。” 朱塬看了眼面前的玻璃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抬头转向戴三春:“先生,说真的,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很快就要拜你为师了。” “大人过谦,只是那‘经济之学’,下官就不能悟的过来,”戴三春摇头:“比起那经世济民,眼前不过,不过……” 戴三春想要谦虚一下,但,内心里却也觉得,这青霉素如能提炼出来,可一点不是小事,同样拯救万民,一时也就谦虚不出来,卡在了那里。 朱塬没让戴三春继续费心思搜罗词汇,示意面前玻璃片,说道:“从物理学术语上来说,物质从固态直接转为气态,叫做‘升华’……” 刚刚开口,戴三春已经打断:“大人稍等,下官记一下。” 说着拉了椅子在对面坐下,又找了纸笔,像个认真等待听讲的小学生。 朱塬见戴三春准备好,才继续,简单说了一下‘升华’和‘凝华’的概念,转而又示意对面的手摇吹风机:“你用吹风机吹冰粒的操作,如何想起来的?” “就是呵,也是日常所见,实验室桌案上不小心洒了东西,擦干后,再找了书本之类扇一扇,就干得快些。” 朱塬点头,再次习惯性从根本上剖析:“这是通过加快空气流动,促进液体蒸发的一种方式。而微观层面,就是快速的空气流动,可以更快带走液体表面的分子。同样的,固态水,也就是冰,只要与空气接触,哪怕天气再冷,不会融化,也会进行缓慢的直接从固态到气态的‘升华’,最终消失不见。不过,你这间办公室里,温度比较高,刚刚用吹风机操作,其实还是一边融化一边升华的,而且融化的比例肯定要更高一些。” 戴三春快速记录着,思维也非常活跃,准确抓到了其中关键:“大人,那么,下官该如何能让青霉素溶液长时间保持固体的同时,并进行升华呢?” 朱塬一笑:“这个,先生你就当局者迷了。” “嗯?” 朱塬抬手朝北方指了指:“大人是去过北方的,应是知道,只要到了河北之地,数九寒天之时,哪怕白日阳光之下,冰也不会融化。” 戴三春猛地抬手,差点要拍一下桌子。 倒是没有失礼拍下,很快低头,认真记录。 朱塬也继续:“其实,通过人工操作让水结冰,这也是有方法的,只是以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少说也要一两代人的积累,才能实现。” 戴三春握着炭笔追问:“大人,其中……如何操作?” “这又涉及到能量守恒的问题,所谓能量,在我们的问题里,你可以简单理解为热量,”朱塬道:“比如简单一个,冰融化成水,是要吸热的,嗯……再直观一些,就是我们必须把水烧开了,它才能变成气体,这个过程中,需要吸收大量的热。同样的,当水蒸气重新变为水,它是释放热量的,水凝结成冰,同样也要释放热量。” 戴三春快速斟酌着,感觉抓到了什么,又感觉什么都没抓到。 朱塬耐心地接着道:“还有一个案例,硝石,这种东西,入水融化的时候,需要吸收大量的热,利用这种物理转化,人们在夏天,就可以制造出冰来。” 硝石制冰,也是穿越者神器啊。 又一个金手指,三言两语,掉丢了,某个穿越者太不合格! 请叫我‘朱败家’。 内心里自我吐槽一句,朱塬没有听,接着道:“这个你抽空可以尝试,反正对我们在谈的事情也没有帮助,现阶段,我们只能利用自然条件来达成目标。将来,如果可能,其实就是我刚刚说的……先生思维被限制住了,才没有更深去想。我们往前突破一点,对比水的三种状态,假设,有没有一种物质,常温下,它是气体,但,通过压缩,我们能够将它转化成液体,和水一样,这个过程会释放大量的热量,那么,反过来,我们只需要在常温下将这种液体释放,转为气体,它就将在很短时间内吸收周围大量的热量,这种吸收,足够将周围的空气转到零下,并且将水凝结成冰。” 这其实就是冰箱和空调的运转原理。 戴三春听朱塬这么说完,思绪完全通透,想象着某些画面,握笔的手甚至都有些颤抖。 不过,颤抖之后,又想到了朱塬刚刚的话语。 这要一两代人的积累,才可能实现。 难免不甘心,追问:“大人,现在……真不行吗?” “若是不惜一切代价投入,或许十年二十年,就能有结果,”朱塬道:“问题是,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资源这么做,大明还有太多最基础的东西都没有完成,就算做到了,也只能停在实验室层面,无法大规模的工业应用。这在我的《经济之学》中也有提及,大规模的工业化,批量生产,批量应用,这才是工业时代。” 戴三春只是短暂沮丧,很快又振奋起来,只要将来能实现就行。 至于现在…… 戴三春又示意面前的手摇吹风机等设备:“那,大人,下官这想法。” 朱塬稍稍斟酌,说道:“需要去北方,想要稳妥,甚至,河北都不够,榆关之外的东北,那里冬日零下能到三五十度,泼水成冰,才是最佳,这种状态下……通过你刚刚的操作,再进行反复的试验,或许能提炼出具备活性的青霉素,这是一种具备一定现实生产意义的设想。眼下……嗯,既然你都想到了,难道之前没在实验室里尝试一下?” 戴三春点头又摇头:“冰倒是好找,只是,这江南……天气到底不够寒冷,下官尝试几次,将提炼溶液放置户外冷冻,结果,要么没有冻住,要么冻上了,再用这……‘升华’之法,结果,几次得到的青霉素粉末,还是失活的。” 朱塬稍稍思索,做出判断:“还是时间太长了。” 戴三春也感慨:“听大人一席话,下官恨不得立刻去往北方。” “呵,不用急,急了也没用,何况,我刚刚说的东北,现在咱们也去不了,”朱塬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马上年节了,倒是忘记问,先生今年还是没有回乡啊?” 话题转了下,戴三春也是一愣,随即道:“下官本来还想着何时与大人说说,当下提起,恰好说了。” “怎么?” “早前与家里通信已是说定,今次年节之后,下官妻儿就会从金华赶来金陵,今后常住京师……到时候,下官就要向大人请辞,从大人家里搬出了。” “这是好事啊,”朱塬没有假装客气地挽留,笑着道:“你已经是正三品的医部侍郎,再像客卿一样住在我家,本来也不合适。反正,搬出来,也肯定是在这附近,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随时喊你。” 戴三春点着头,也是感慨:“以往,下官本只想着,来京几年,为朝廷效力一番就辞官回乡,因此也没想过接了妻儿过来。那能料到,短短一年时间,竟有如此际遇,说来都是大人提携。” 去年第一次见到戴三春,对方还是正八品的随军太医。 现在,差不多就是一年时间,戴三春已经是医部的正三品侍郎,还兼任着后湖医药大学的正四品副校长,这种晋升速度,用后世话语来说,就是坐了火箭的蹿升级别。 不过吧,朱塬觉得,这也是对方该得的。 就说刚刚提到的关于‘升华’相关,对于朱塬来说是埋在脑海角落的常识,戴三春却能够凭借日常观察总结出来,这份洞察力,继续下去,足够他完成与抗生素相关的一切研究。 只要能将抗生素做出来,将来,戴三春在史书上留下传记都是值当,更别说当下的正三品侍郎。 想着这些,朱塬摆了摆手:“这些不提了,等你家人来了,一起吃顿饭,嗯……先生子女几个?” “二子一女,”戴三春提起这个,露出些温和笑意,说道:“长子戴立已是11岁,三年不见,也不知学业如何,次子戴嵩7岁,小女……下官离家时刚出生,今年也要满三岁了。” “三年不见啊,是该接来了。” 说过几句,话题重新转到当前,朱塬考虑片刻,接着道:“戴先生刚刚说,想要通过放置让青霉素溶液凝结成冰,再进行升华,我觉得多此一举了,升华操作确实可以避免高温导致青霉素失活,但,如果只是少量提取,没必要那么麻烦,关键就是这吹风机。” 戴三春也很快转回思绪,拿起手摇吹风机送到朱塬面前:“大人,有甚想法?” 朱塬接过,摆弄着说道:“吹风机,还能有什么,吹啊!” 曾经…… 吹风机吹头发,可不就是加快空气流动让头发快一点干。 道理刚刚也讲过。 将之前的玻璃片放在面前,朱塬用手摇吹风机对准摇动着,一边道:“通过吹风不仅可以让冰粒升华,还能够让液体快速蒸发。这是基本道理。另外还有两个关键。第一个,液体与空气接触面积越大,蒸发越快。第二个,风速越快,蒸发速度同样也就越快。当然了,其实还有第三个和第四个,温度越高,蒸发越快,以及,压强越低,沸点降低,同样能导致蒸发加快,关于压强,我们上次说过。不过,现在我们肯定不能用高温,压强也不好调节。但,只是前两个条件,咱们把浓缩的青霉素溶液摊开,尽可能增加面积,再制作几个大一点的吹风机使劲吹,想像一下那种蒸发速度。我相信,这么做很快就能吹干。虽然无法实现较大规模的量产,但实验室级别的一些样品,大概率是能够得到的。” 戴三春听朱塬说到一半,已经重新坐下快速开始记录,等朱塬说完,总结了一下道理,内心里兴奋的差点要拍桌子。 是啊。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反而是想深了。 朱塬见戴三春跃跃欲试又有些懊恼的模样,说道:“不过,你关于升华的方法,我认为才是更好的,相对来说,通过升华操作,能够在尽可能避免失活的稳定状态下得到更多的青霉素样品,甚至实现小规模的量产,至于刚刚的笨方法,就只是用来研究的。” 戴三春点着头,却依旧道:“还是下官道理不通的缘故呵,大人那些个知识,那物理,那化学,下官都看了一些,却还是无法做到如大人这般融会贯通,学以致用。” “那是因为你得到的那些知识还不够全面,主要是,我脑子里一时间也想不全面所有的东西,只能写出那么多。” 而且,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朱塬说的这些,曾经都算知晓。 朱塬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人类的想象力,其实是非常匮乏的!因此,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发明,比如身边随便说,车轮、水杯之类,放大到整个人类文明史上,都是非常伟大的创举。 再说眼前,依靠朱塬给出的那些知识,戴三春能够通过观察并联想到升华,甚至还发现加快空气流动能促进液体蒸发,这已经非常了不起。 眼看戴三春已经跃跃欲试的模样,朱塬本要离开,临时想起,又问道:“对了,关于青霉素研究,最近的这些进度,先生给祖上说过了吗?” 戴三春已经开始考虑让器械局打造出什么样的吹风机出来,闻言道:“未出结果,如何说得?” “这样,今天下午试试,我猜你这里肯定有浓缩的青霉素溶液,若是做出具备活性的粉末,明天早朝就上书给祖上,恰好,我也会帮着说说‘医贤祠’的事情,看你们这边有了结果,‘医贤祠’的推动只会更加顺利。” 听到‘医贤祠’,戴三春又有些烦恼,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当即答应。 朱塬见戴三春想送客又耐着礼仪的模样,没再啰嗦,笑着主动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忙,希望这次能有好消息。” 戴三春跟着起身:“我送送大人。” 来到实验室所在院子外面,示意戴三春留步,朱塬坐上了自己的软轿。 等轿子开始前行,朱塬示意随身的蔺小鱼掀开帘子,喊来赵续,吩咐道:“上次我交代过的水泥,工部谁负责的,下午……现在就去,我午睡之前喊过来,说一说事情的进度。” (本章完) 第114章:凤翔庄氏 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午正,写意正想着遣人询问是否要在外面用餐,倒是不用再麻烦。 午餐依旧很丰盛,还有再次凭借几样菜式凑过来的庄六娘和钟离西瓜二人组,朱塬能看得出,不知道是不是那一顿打,西瓜姑娘被庄六娘收拾的服服帖帖。 吃过饭,庄六娘便说起,自己二叔庄木绪午前就到了,一直在等待,希望朱塬能见见。 那就见见。 前院会客的正厅内,穿一身蓝色绸袍的庄木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留着山羊须,清瘦而精神。 施礼过后,庄木绪在下首坐下,却是没有主动开口,腰身笔挺,等待吩咐。 朱塬捧着一杯温茶,回忆上次吩咐何瑄留意的关于庄家的信息,大致是陕西凤翔庄氏从担任凤翔知府的庄木瑞往下‘木’字辈一共六房的一些情况,一边饶有兴致的找了个话题:“庄家在陕西,传承多久了?” “回大人,若寻祖迹,庄氏本是秦岭山野之人,当下兴元东部山中还有庄氏祖祠,立于隋末。唐初时,小人这一支先祖出山入了行伍,跟随当时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李大将军征过东突厥,得了些战功,便在关中落下脚来,随后数百年,几经改朝换代,庄氏也一度落魄,重新躲回山中,幸得流传至今。” 隋朝,公元600年前后。 现在…… 又是个六七百年传承的大家族啊。 想想也是,就说几百年后,这片土地上,即使再平民小户,谁又不是几千年传承下来的? 没能传下来的,也就没了。 当然,问题是大小。 庄氏这样能将祖祠保存六七百年,新朝开国就有人捞了一个正四品凤翔知府的,那定然是大族无疑。 这么想着,朱塬笑道:“挺羡慕你们的,无论如何,一个家族能传承六七百年,需要的可不只是运气,还得有些大智慧。” “大人谬赞了。” 朱塬啜了口茶水,接着道:“以前就不说了,新朝新气象,关键还是以后,庄氏有没有考虑过?” 庄木绪敏锐注意到那个‘以前就不说了’,这不像一个小少年随口而出的话,他也不敢把上首的少年真当一般少年,因此明白,这就是点拨,新朝不会乱翻旧账,看的就是以后。 默默记下,提起精神,庄木绪却没有绕,直白道:“庄氏只愿一心为朝廷效力,也请大人能帮着说项。” 这倒是干脆。 或许,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曾经还有个北元,现在,北元都没了,大漠上一盘散沙,各地大族再有什么二心,那就是傻。 朱塬想着,一边问道:“今年的科举,你家没能赶上,对吧?” 庄木绪露出遗憾表情:“是呵。” “我知道庄木瑞和庄榷,不过,想来你们也不会满足。恰好,明年还有科举,而且文武都有,伱们可以挑一些年轻子弟过来试一试伸手,呵,也不拘是年轻子弟,庄先生这种,也是能进考场的。” 庄木绪点着头,又连连道:“小人可当不得先生之称。唔……明年,一定,定然。” “祖上一向求贤若渴,我也很期待明年看到庄家才俊,”朱塬道:“不过,庄先生,来京或也一段时间,你应该看到,咱大明,和以往可是不一样的,有什么感受?” 庄木绪小心回道:“新朝呵,自是要推陈出新的。” 嘴上说的简单,庄木绪心里却是颇为感慨。 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只说这新朝近日确立的中书‘十部’,庄木绪就不曾听闻,更别说玄武湖北已经开张或正在酝酿的一系列‘大学’,还有那《大明月刊》,又或一连串的甚么‘集团’、‘公司’。 闻所未闻。 庄木绪也发现,幕后推动这一切的,是去年喊出了‘送五百年国祚’的一位世外高人,这位朱姓少年高人不仅在短短一年内多有创举,竟然还被当今皇帝陛下认了亲,成了皇族,只要不出意外,大概率就是一个‘郡王’。 郡王啊! 而这人,就在眼前。 庄木绪也是读书人,日常闲暇便手不释卷,因此知道宋时朝廷对皇亲国戚压制颇多,但,宋之两边,无论唐时,还是元时,宗室都是有实权的。 再说眼前这小少年,不仅是一个潜在郡王,如此年龄之下,竟然成了朝廷的从一品平章政事,等同副相,还是能与左相李善长分庭抗礼的副相,让人惊叹同时,也不免看出了新朝对宗室的态度。 既然如此,靠上来,不会有大错。 更何况,某个机会落到身上,一个破家的无用弃妇换一个天大靠山,不靠上来,才简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当然要抓住。 甚至,庄木绪这段时间还担心,害怕那个从小骄横的长兄家侄女惹了这位少年平章不高兴。 为此…… 这次还特意…… 正想着,上首的少年平章已经再次开口:“时代不同了,以后啊,大家都要改变,改好了,又是一个百年千年,改不好,时代洪流滚滚而过,那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朱塬这句话,庄木绪感觉不怎么懂,却又心里一惊。 甚么都不剩下? 这是…… 朱塬见庄木绪转眼惊疑不定的表情,笑了下,说道:“别瞎想,你不弯弯绕绕,我也就说一些直接的话。庄氏呢,愿意给朝廷效力,是好事,不过,这次不同以往。就说……朝廷开了十部,以后大家的眼光就要放在十部上,朝廷办了大学,想要跟上,就要争着抢着进入大学就读。甚至,今后,士农工商,朝廷一视同仁了,大家也要一起一视同仁。这些就是最简单也最根本的道理。你听着可能有些空,不过,若是能悟了,庄氏就能轻松迈入千年世家的行列。” “不空,不空。”庄木绪连忙否认,他确实听懂了,想想干脆又起身大礼拜下:“庄氏谢大人提点。” 示意对方起来,等庄木绪重新坐好,朱塬转而问道:“你们家经商吗?” 庄木绪又是一顿,很快还是道:“倒是……有一些。” “陕西,丝绸之路的开端啊,是向西?” 庄木绪显然不可能立刻拐过弯,觉得说这些商贾之事,挺不体面的,因此磕磕绊绊:“早年……太平时,向西有些,近些年,都是向南或向北,接连蜀中与塞外。” 朱塬轻松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条线,南至蜀中,北到大漠,也就可以想象庄家的生意规模。不过,还是好奇追问:“为什么不向西了?” 其实大概记得。 这段时间,中亚地区同样战火不断,切断了丝绸之路,并且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大航海时代的到来。 不过,朱塬更想知道一些具体细节。 庄木绪不知道少年平章为何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想了下,说道:“大概,20年前……唔,若小人没记错,有22年了,西域的察合台汗国爆发了一场叛乱,分成了东西两部,至今依旧在相互征伐,那场大乱之后,再往西去的商队就没了保障,庄氏连续两支商队都没能返回,当时家父还在,亲自决断,就不再往西了。” 二十二年前,现在还在乱。 嗯…… 朱塬抓住一个点:“你怎么知道……现在还在乱?” 庄木绪道:“只是庄家不去了,却总有些人不甘心往西行商的厚利,小的因此也能时常听到消息。” 朱塬点头,不由盘算。 兵不血刃地进入陕西,四川也已平定,明军是有能力一鼓作气拿下甘肃的,拿下了甘肃,打通河西走廊,收回西域之地也就如同探囊取物。 不过,可惜的是,这件事的关键,还在战事之外。 当下依旧是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农业时代,朱塬的‘分配’相关里,对于‘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能力,农业时代只会更弱,这也就意味着远征西域的代价会非常大。 大明还折腾不起。 三年。 先来一个‘三年计划’,之后,再看吧。 不过,三年之后,即使要打,最可能还是向北,向西……估计要三年之后再三年。 曾经老朱对此是很耐心的,洪武二十年前后才平定了大漠和东北。 这次,也不能急。 朱塬只希望西域的战乱能继续,可千万别忽然停下。 庄木绪见朱塬陷入思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不可能是远征西域吧? 不过,若真要如此,庄家在陕西,倒也更容易使得上力。 想到便有想法,庄木绪决定回去后立刻给兄长写信,让家里更多关注一下西域的状况。甚至,还有行商,赚不赚钱无所谓,关键是探听消息,为此那怕填些人命进去,也是值得。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个少年声音:“庄先生在想什么?” 庄木绪惊醒,连忙致歉,想想还是实话实说:“小人想着,让家里尝试重新跑一跑往西的商路,不求赚钱,只望能给朝廷探听一些西域的消息。” “可以啊,”朱塬点头,来了兴致:“这可以当做一件正事来做,我明天就和祖上提一下。” 庄木绪顿了顿,小心道:“小人觉得,若要如此,甘肃……是个问题。” 想要往西,河西走廊是最便捷的,问题是,控厄着河西走廊的甘肃,现在还不在大明版图当中。 朱塬却摇头:“甘肃不是问题。” 朝廷大军虽然压向四川,但对甘肃,动作也没有完全停止,只不过,采取的手段和针对陕西一样,都是招抚为主。 曾经甘肃给明军造成了一定麻烦,不过,那是因为扩廓帖木儿盘踞其间。 现在,扩廓在漠北和林附近与草原部落争地盘,甘肃,如同之前的陕西一样,只剩一些地方军镇盘踞,不成气候。这一时空,连北元都没了,甘肃的地方格局……除非想要如同曾经西夏那样自立,否则,向东,或者向西,总要归顺一方。 朱塬相信,那边只要不傻,大概率都会顺水推舟。 毕竟甘肃在当下虽然显得偏远,但华夏经营历史超过千年,当地汉人势力还是挺大的。 现在,四川已经平定,甘肃那边,也知道,早些归顺,才能利益最大化,迟则生变。而且,到了陕西的汤和也没闲着,同样在主动接触。 说不定,年节前后就能听到好消息。 拿下甘肃,大明就能将版图直接推到玉门关。 思绪短暂飘飞,眼看庄木绪还在等待自己开口的模样,朱塬丢出一句,却不再多说,而是道:“这是军国大事,我们就不要过多讨论了,至于你家愿意再跑一跑西边商路的事情,我还是会帮忙说说,朝廷可以派一些人,嗯,这样,就算咱们两家一起,我也出些钱,算是合伙。” 庄木绪知道朱塬说的‘朝廷可以派一些人’是什么意思,却一点拒绝念头都没有,更多还是眼前的少年平章要和自家合伙,不由下意识起身:“小人……小人定当尽力。” 朱塬摆手示意对方坐下,忽然笑起来:“你们庄家想着怎么往上走,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三个字:做事情。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反而就有前程了。” 庄木绪点头应和,内心里却不太同意。 这世上太多人想要‘做事’,可都是找不到门路的。自家……也真是幸运呵。 想到这里,庄木绪主动提起:“大人,下官这次……其中有庄家女儿一位,是小人三弟木卫家的庶女,没甚么可说,只是相貌还行,也会些诗书,望她能给大人烹茶抚琴,添些消遣。” 朱塬笑道:“一个六儿就很‘消遣’我了,这个,嗯,是第几?” “若是按家里所有小辈排序,这是二十二娘,”庄木绪说了句,又连忙道:“大人,六娘……若是,若是……但凭处置,大人是做大事的,不需为此烦心。” 这话说的也是磕磕巴巴。 当初……自家侄女在钟离家是甚么模样,他是有所听闻的。 若那骄纵侄女到了平章宅第,还是如此,惹了眼前少年平章生气,就是一条白绫勒死了,庄家也不会过问,毕竟严格来说,本就也不算庄家女儿了。 相比起来,眼前的少年平章,这靠山,才是最紧要的。 不过,这话也不能说的太直白。 庄木绪还不太明白少年平章的秉性,若是让对方觉得庄家太无情,因此遭到嫌弃,那可得不偿失。 朱塬没想这些,只是觉得,‘二十二’这个数字,挺不错的。 于是就没拒绝。 反正……家里已经有了一个。 沉迷女色嘛! 这么又聊了一会儿,双方目的都已达到,朱塬还有其他事情,看时间差不多,便端茶送客。 (本章完) 第115章:哪里出问题了? 庄木绪刚离开,朱塬回到位置上坐好,何瑄便又领了一人过来,这是个穿正九品绿色鹌鹑补服官袍的中年人,身高中等,显得有些干瘦,表情中还带着几分疲惫神色。 进到屋内,中年人一丝不苟地向朱塬行礼:「下官工部水泥局大使沉全见过平章大人。」 示意对方起身,朱塬有些感觉,问道:「你读过书?」 沉全站起,躬身而立道:「下官不才,乃今年科举考生。」 没想到自己猜对了,答桉还更意外一些,再看对方头发上似乎还沾了些许灰尘的疲惫样子,朱塬示意:「先坐吧。」 沉全没有太靠近朱塬,挑了大厅右侧一个偏中间的位置坐下,同样挺直身体,静待望来。 朱塬一时间也没有急着提及水泥的事情,而是问道:「你是哪里人?」 「下官淮东高邮人。」 「多大?」 「虚度43载。」 朱塬又问道:「这次两门考试,都是多少分?」 沉全道:「策论75分,数学……下官……只得了61分。」 朱塬笑道:「这其实不错,正值壮年,双科也都达标,怎么会要了烧造水泥这么一个苦差事?」 沉全这次短暂停顿,才道:「下官,想做些实事。」 嘴上这么说,内心里想的却是…… 苦差事? 倒是真苦。 可…… 这差事也是好不容易才抢来的,而且,也正是因为他双科都达标,再加工部有位高邮同乡帮忙说了话……当然,还送了些礼,才能拿到这份差事。 皇亲加平章朱塬亲自吩咐的差事啊! 稍微对过往一年朝堂有些了解的,都知道,能够得到平章大人差遣,只要做好了,升官必然很快。 更何况,直接就能授了正九品,在这次科举很多只能从胥吏做起的考生看来,也是难得。 新朝……不同了。 沉全现在只是忐忑。 折腾了一月时间,他还是没有把那水泥做出来。 朱塬问出口,稍稍一想,大概也反应过来。 除了这份差事确实比较苦,其他,并不算委屈了沉全,毕竟这一次……或者今后,朝廷的科举都不会再如同历朝,除了极少数拔尖考生,其他大部分都很难直接从流品做起。 正要再说,沉全忽然抬起衣袖捂嘴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咳过几声,沉全强忍下来,还连忙向上首的少年平章解释:「大人,下官……下官……身体并无不妥,只是近日专注水泥烧造,作坊里,灰尘大了些,多有呛咳。」 朱塬一看也就明白,脱口而出道:「口罩。」 沉全重复:「口罩?」 朱塬抬手拍了拍自己额头:「这也是我疏忽了,烧造水泥,现场的情况可以想象,这种状态是必须要戴口罩的,否则,工匠很快会得病……嗯,好像是……尘肺病之类,这件事你不用管,我稍后会吩咐下去,让人做出口罩,你要做的,就是监督工匠……包括你自己,将来不管谁到水泥作坊,都必须佩戴。」 沉全认真点头答应下来。 大概也从「口罩」两字上明白了其中含义,想想水泥作坊的现场情况,倒是不用提醒就有不少人会用麻布遮脸,自己也想跟着做来着,只是作为管事,觉得不体面,才没有模彷。 现在想来,倒是自己太作态。 朱塬道:「说说烧造情况吧,这一个月,总该有些结果?」 朱塬是在上月十九那天的「三年计划」会议上记下了这个 念头,随后禀告了老朱,吩咐下去,今天是腊月廿二,已经超过一月时间。 见朱塬问起正事,沉全顿时惭愧:「下官惭愧……这一月来,小炉大窑,木柴煤炭,还有大人写那页配方……下官多次尝试,有烧12时辰的,有烧三天的,有烧七天的,可惜……都无法达到大人所说的凝固效果。」 沉全说着,还从袖口郑重地掏出一页纸,向朱塬示意了下,小心捧着送上来。 朱塬接过自己当时随手写的烧造方法,内心也是意外。 不可能吧? 就算胡乱找东西烧一下,也不至于尝试了很多次,连凝固效果都没有。 再看自己给的烧造方法。 朱塬也放得放宽,不仅提了石灰、黏土两样主要配料,还表示,煤渣、矿渣、铁粉、石膏等等,各种物料,都可以磨细了进行烧造尝试。 这么宽泛的条件,竟然都达不到……简直神奇了。 重新看过自己的这页纪录,朱塬没看出问题,于是转向沉全:「是不是磨得不够细,我知道这一步很浪费时间人力,但,确实要非常细才行?」 沉全道:「各种原料,都是用筛选精面的箩筛筛出来的,下官钻研大人配方,也猜测是否不够细,现在还让人筛了两遍,若还是不够,下官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筛面粉的箩筛,朱塬有印象。 那种细孔筛出来,朱塬觉得,确实也该够了。 难道是温度? 于是又问:「你们用焦炭试过吗?」 现阶段,想要最高的炉温,只能是焦炭了。 沉全道:「试过。」 那…… 或者,烧制时间不够? 「最长烧制多长时间?」 「已完成最长一次,是七天,」沉全道:「下官目前正在让工匠尝试15日烧造,还有三日才可开窑。」 朱塬还是觉得有问题。 如果水泥要烧15天以上才行,那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大规模使用。 太耗费能源了。 稍稍斟酌,朱塬干脆不再没头没脑地追问,示意道:「你具体说说,怎么烧的?」 如果还问不出来,就只能去现场看看。 以前是不着急,想着哪怕一两年折腾出来,也无所谓,现在……上午看到医药大学实验室吊顶塌下之后,朱塬就觉得很是必要了,还是快快做出来为好。 沉全道:「照大人配方说说,下官与诸位工匠仔细拣选各种原料,生石灰、黏土、炉渣等等,或焙烧,或原封,上石磙碾碎,再用石磨磨细,以箩筛反复筛出细粉,其后入窑,以不同燃料、不同火候,不同时间分别尝试烧制,出炉后混合搅拌,查看起凝固效果。」 朱塬听到一半就觉得哪里不对,听到最后,瞬间恍然。 倒是先又拿起了自己那页纸。 嗯…… 怨自己。 怨自己啊! 当时随手写的,脑子里清清楚楚,觉得某些事情是理所当然的,然后,搅拌混合的流程,就……写的靠后一些。 问题是……要先混合啊! 再习惯性寻究其中根本,朱塬觉得,原料进行混合,再行烧制,应该是高温下,不同原料会发生一定的化学反应。 相比起来,原料单独放置,比如生石灰,磨的再细碎也是氧化钙,再高温折腾,没有和其他物料反应,氧化钙也还只能是氧化钙。 除非能达到几亿度的高温,来个聚变什么的。 这显然不可能。 这么想着,朱塬忍不住咧了咧嘴,抬手朝沉全示 意:「是我弄错了,错了……就错了一步。」 沉全一头雾水:「大人?」 朱塬揉了揉脸,说道:「是这样的,各种原料,要先混合,再进行烧制,这样,不同的原料在高温之下,才能出现化学反应,你们肯定是分开烧了,对吧?」 沉全下意识点头,他不太明白「化学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也有些恍然:「大人,这……也是下官……下官也错了,过往这些日子,倒是有工匠提出,是否要混合一下,再入窑烧制,下官……下官也是太小心了,仔细研究大人配方,再看那原料磨碎筛选实在不易,担心给浪费了,就不敢胡乱尝试。下官……也是错了。圣人有言:君子不器。下官修行还是不够,过于……墨守成规。下官……咳……咳咳咳……」 说到最后,显然有心激动,沉全又捂嘴咳嗽起来。 朱塬见沉全咳过,又要说话,连忙打断:「好了,咱们都检讨过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也是圣人说的。」 沉全顿了下,还是弱弱纠正:「大人,此言应是出自《左传》: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朱塬:「……」 又尴尬了。 不过还是很快道:「你这样就很好,发现上官有错,就要指出来,才能避免更大的失误,嗯……还是要看人的,我是比较好说话的那种,错了你们随便指认,其他就要小心了,搞出事情,我可不负责。」 【鉴于大环境如此, 朱塬说的有趣,沉全跟着露出些微笑。 朱塬道:「那就这样,回去赶紧再试试……对了,那些磨细后烧过的原料,你们没有丢弃吧?」 「任好的东西,耗时费力,下官怎舍得,」沉全道:「除了一些用来试看效果,其他……都小心存着,总计已有六千余斤,下官也是听了下面匠人建议,想着等报了上司,将来……那些个都是烧造砖瓦的上好原料。」 「烧成砖瓦就太浪费了,」朱塬道:「回去,按照我说的全新思路,先混合,再烧制,时间……我觉得也根本用不了7天,更别说15天,三天最多了,要不然,这东西耗费太大,就没有了大规模应用的意义。嗯……现在实验阶段,倒是不用这么严格,你们也可以试试15天能烧出什么东西。对了,还在烧那个15天的就赶紧停了,浪费。」 第116章:二就在那里 沈全离开后,朱塬没有返回内宅,就近来到西屋最里间暖阁靠窗的矮榻上,一边让何瑄取来这几天的访客名单,看看有没有需要见的,一边又吩咐寻找纱布、棉花、木炭和皮革等物,以及过来几个会针线的姑娘。 各种物事先送过来。 很快,还有一群姑娘,领头是洛水,还有程山山、陆水水、梁丘六娘等总计六个。 朱塬已经看过了最近几天的访客名单,点了其中一些,比如来自东南的几位海商,比如特意打发来京送年礼的一些营海司官员家仆,打算接下来几天抽时间见见。 主要还是了解一些沿海的相关事项。 这些事情虽然一直有跟进,但从不同人嘴里,肯定能得到不同的角度与信息。 此外,还有一份庄家的礼单。 虽说没有了上回给庄六娘送‘体己’开场就是5万两白银的豪气,却也不简单,压轴一套总计有1000卷的《太平御览》,比5万两白银还要让人震撼。 何瑄特意提了句,一套书,整整一马车。 再加上其他的字画、布帛、土产之类,总价值肯定在万两白银以上。 这也不止。 还有一个姑娘,庄家的二十二娘,以及,搭配的20个丫鬟仆役。 想想大宅内外已经不知多少的下人,老朱还动不动就又赏赐几十上百的,朱塬对此就没有太大性子,随口道:“又多了20张嘴啊,家里都没地方了……” 写意挨着自家大人坐在外侧,一起看向这份礼单,闻言道:“大人,有的,若是留下,其他岛上,各个作坊,还有城内新宅,都是能用上。” 朱塬笑着点了点某个名字:“这些……类似陪嫁吧?” 把人家姑娘陪嫁的丫鬟仆役打发到别处,好像……不太好? “那里算的陪嫁呢,只是庄家送了大人一个美姬,大人若是不喜,一起打发去作坊里做工,都是可以,”洛水说着,一边摩挲着自己裙摆,一边感慨:“大人就是太好了。” 朱塬乜了眼身边女子:“要不,我对你们坏一点?” 洛水点了点脑袋,少有地带着撒娇:“不若就今晚吧,大人,您坏些,将奴欺负死……” 朱塬:“……” 这哪学的? 又笑:“是撞了什么吗,我家洛水以前可不这样?” “大人想奴什么样子,奴就什么样子,”洛水双眸含波,轻唤道:“爹……” “停……”朱塬连忙打断,也反应过来:“我大概明白了,不过……下月,等下个月。” 洛水眸子里闪过喜色,小小随棍而上:“爹,不若就青丘姐姐的日子,正月廿一……可好?” “好。” 洛水抓过自家大人小手往自己光润的脸庞上贴了贴:“如此,奴可记着了。” “嗯哼。” 内心里感慨,水一样的姑娘偶尔妖精起来,杀伤力好大。 洛水却还没完,又示意了下自己的裙摆:“爹……奴今日穿了马面裙呢。” 朱塬低头看过去,这才发现。 这是一套淡粉色的马面裙。 再看右手边的梁丘六娘,竟然也是,水蓝色的。 抬头看向对面。 四个里面,竟然也有两个马面裙。 朱塬瞬间有种‘话语权’满满的感觉。 以及…… 太乱来了。 内宅里面难道就没什么秘密吗? 于是打击洛水:“淡粉色的不好看,马面裙要深色的才好看,比如梁丘这种,而且,要把腰身束起来……” 方桌对面,程山山今日没穿马面裙,当下也才发现这个小秘密,再听洛水喊着明明是自己在内宅里带起了头的‘爹‘,此时终于忍不住,下意识小小接道:“不正经姑娘才束腰哩。” 朱塬转向洛水:“山山说你不正经。” 程山山瞪大眸子。 这。 我……不是这么说的呀! 洛水笑容古怪:“奴只是穿了,可没束腰。” 显然消息接收不畅的程山山连忙点头,她可不想得罪洛水姐姐。 朱塬无视洛水语气里的调侃,说道:“……刚刚,哦,需要束腰,还要头发打开,扎一个马尾,这样才好看,符合我的审美。” 洛水点头,商量下拨掉头上钗环:“奴扎给爹看。” 身边姑娘是个利索的,只是片刻,一条高高的马尾就扎了起来,还特意起身,将纤腰束起。虽然淡粉的颜色不太对,气质也不太对,但,整体来说,还是很对的。 于是夸了几句。 对面的程山山则是有些小抓狂,很想把自己刚刚的话语吞回去。 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让洛水到榻边转了几个圈,欣赏一番,朱塬就让她回来坐下。 重新喊来何瑄,把礼单递给他,吩咐道:“都收下吧,另外,那个庄二十二娘,带来我看看。” 何瑄答应着,确认朱塬没有其他吩咐,才后退着离开。 朱塬才转向正事,示意面前的各种材料:“来,你们都心灵手巧的,帮我做一款口罩样品。” 说起这个,医药大学的实验室连全套的防护服都有,口罩自然也早就出来,不过,这一次,朱塬考虑的主要还是防尘。 因此要求反而不那么高。 首先想到的还是活性炭。 活性炭的吸附能力超强,记得曾经的各种专业面具,包括防毒面具,其中基本都会配备活性炭过滤层。 当下手边没有活性炭,医药大学那边倒是有,为了提取青霉素而制作,材料是柚子皮,懒得去取,暂时用木炭替代。 还有纱布,其实就是薄而宽松的棉纱。 再就是,作为一般隔层的棉花,家里也是现成。 至于找来皮革,朱塬就是想做一款类似防毒面具的更好的口罩。 六个姑娘确实都心灵手巧,朱塬一边讲述,配合着画出简单图样,身边姑娘们立刻就跟着抄起剪刀针线忙碌起来。 普通的棉花纱布口罩,两层棉花,中间夹一片炭层,用总计四层薄纱包裹。 这也是现有条件下朱塬能想到最好的。 至于曾经,记得专业的口罩都需要熔喷布。 熔喷布的原料是聚丙烯,拥有1到5微米级别的孔径,可以阻隔大部分的细菌和病毒。 说起来,之所以能知道这样专业名词,还是某一段全世界都没有躲过特殊经历,当时有人只依靠倒卖熔喷布,短短几年赚够了一辈子的钱。 聚丙烯是化工原料,现在肯定找不到这种东西。 不过,只是用来防尘,朱塬也相信,自己的设计足够起到很好的效果。 六个姑娘一起动手,很快完成一个,朱塬亲自佩戴了下。 感觉…… 太厚了。 呼吸不太顺畅。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如果呼吸不畅,就会让人下意识不想戴,或者,不好好戴,结果空气从周围空隙中进入,口罩也就没了意义。 因此,肯定要在呼吸和过滤之间做一个平衡。 第一个淘汰,吩咐姑娘们重来。 棉花要薄一些。 同时,又挑了两个,开始尝试用皮革制作更复杂的面罩。 这边正忙碌着,禀报声响起,跟着是写意进来,身后是一个娇娇小小的穿着华丽红色衣裳的女孩,第一眼,确实很漂亮,堪称完美的瓜子脸,杏眼含春,双唇如樱,用一个俗套比喻,好像画里面走出来那种。可,问题在于……无论个头还是模样,又似乎……都和一起跟进来的麻袋差不多。 小! 这也才发现,之前忽略一点,忘记问一问庄木绪,某个庄二十二娘的年龄。 太小自己可不要啊! 我喜欢年龄大点的。 说起来,也是自己疏忽,其实很容易想像,庄六娘说是妇人,其实也才23岁,庄家排行第六,那么,排到第二十二的,肯定不可能太大啊。 朱塬这边还没说话,妩媚杏眼很是灵动地扫过一圈的庄二十二娘已经主动给朱塬行礼,小小的丫头一身华丽衣裳扑在地上,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花。 难免想到昨天,哭晕的摇落,扑在书案上的模样,其实也如同一朵花儿。 声音传来,娇娇脆脆,很好听:“女儿庄氏,见过大人。” 嗯…… 刚还‘摇落’,转眼又‘挑灯’了。 身边女人在称呼上的各种小心思,朱塬当然能感受到。 胡乱想着,朱塬一边示意:“起来吧,你有名字吗?” 庄二十二娘起身,微垂脑袋,轻轻摇头道:“女儿……没有名字。” 朱塬也不意外。 正常。 毕竟是当下这年代,哪怕一个大家族,很多女儿家也没有名字。就像庄六娘,实在要说起来,也只是‘庄氏’。 朱塬有起名癖,一时间想不到好的,也就没起,笑着道:“二十二也不错,我喜欢这个数字。” 朱塬自己的生日是农历的‘二月二十二’,这里,又多了一个‘二十二’。 虽然很二,但,人生就是这样。 你二,或者不二,二就在那里,不三,不四。 这是鲁迅说的。 朱塬这么说,庄二十二娘轻轻点头,灵动的眸子闪了闪。 朱塬恰好注意到,也不点破,又问:“年龄呢?” 庄二十二娘垂首小声道:“女儿十七了。” 朱塬:“……” 这与麻袋不相上下的小个头,这稚嫩的小脸儿……你说这叫十七……你还不如说自己今年96了,还有个绰号,叫‘天山童姥’。 再问:“真的?” 丫头妩媚的眸子亮闪闪地与朱塬对了下,又逃开,小小声:“虚岁……十七了。” 朱塬:“……” 懒得再问‘虚’了几岁。 站在矮榻旁的庄二十二娘见上首大人不再询问,内心里也小小放松一些。 这…… 关于年龄,其实是她意外听到二叔与人说过的某些话后,自己想到,不过,为了避免穿帮,也是和二叔沟通过。因为,等家里人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把她送过来,这边才发现……大概……是送错了。 这位坊间传闻无数的平章大人……似乎,不喜欢太小的女儿家,反而更倾向……自家六姐那种。 可…… 短时间里,也换不了人呀,二叔甚至还问过她,要不再送她回去。 庄二十二娘可不愿意。 回到家,以自己的庶出地位,即使模样再好,想要以正妻身份嫁一个体面人家,也是困难,更可能还如这次这样,被家里送给甚么大人物做了姬妾。 既然如此,还不如顺势而为。 眼前这……将来可是郡王呢。 郡王的姬妾,想来总是能过得好一些,甚至,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将来如何,还真是不一定。 眼前还有事情,朱塬就没想那么多,干脆当身边多了一朵养眼的小花,示意面前方桌里侧:“来,坐这里帮忙,嗯……小鱼也过来。” 庄二十二娘应了一声,拎着嫁衣一般的宽大裙裳从朱塬对面上到榻上,垂首脱掉小小的绣鞋,露出白色足衣下娇小却自然的一对小足,然后才从几个姑娘身后绕到朱塬身边。 这些小动作,其实也有心思。 刚刚意外打量到,挨在平章大人外侧装扮古怪的某个女子,一双自然的双足在旁边露出。那么,从小就在揣摩长辈心思里活下来的庄二十二娘很容易判断出,平章大人是不介意不裹脚的姑娘的,不仅如此,可能还更喜欢天然一些。 自己既天然,又小巧,当然要展示一下。 不过吧,当庄二十二娘来到里侧,却又意外发现了梁丘六娘的不同。本来坐下后想要继续把一双小足露出的她又迷糊了。 这,好像哪里不对? 等庄二十二娘绕到方桌里侧与朱塬隔了一个梁丘六娘的位置,麻袋姑娘才随后跟上。 两个妮子在里侧坐下,朱塬则是转向写意:“庄家的礼单里,我看到了一套《太平御览》,这可是好东西,类似宋朝大百科全书了,全套1000卷,竟然还是齐全的,你让她们整理整理,做一份目录和摘要出来,这次就不用你们再点校了,太多,将来找外人去做。” 写意答应,却是道:“姐妹们还是愿意亲自为大人点校书籍的。” 朱塬点头:“我知道,不过,这件事也挺枯燥的,没事的时候可以做一做,如果有其他选择,就去做其他的,比如点点滴滴她们一直在做的那些个人传记之类,反正,我还是希望你们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写意嗯了声,内心却想着,这大宅里,姑娘们的……这什么……意义,不就是要围着大人转么? (本章完) 第117章:成了,成了 朱塬带着身边姑娘们尝试制作防尘口罩的时候,玄武湖北岸的后湖医药大学实验室所在院落内,也正忙得热火朝天。 戴三春不仅喊来了诸多学子,连尚书大人孙守真都到了,还在亲自操作。 目标明确,提取固态青霉素。 不过,情况与戴三春之前和朱塬商议的还是不同,院落内,当下摆了一大片桌椅。 其中的六张方桌,四边各围了八个人,每人一把蒲扇,奋力挥动。 这显然不是个轻松活计,以至于,虽然天气寒冷,扇风的学子们脸上也都纷纷有了汗珠。 六张方桌上,则是各自摆放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板,正是用来镶嵌实验室窗户的那种昂贵薄板。 孙守真等几人,当下各自端着一杯经过实验室提炼的浓缩青霉素溶液,穿梭在几张桌子之间,看哪一块玻璃板上液体趋向干燥,就用刷子再蘸了溶液,刷上薄薄一层。 如此反复。 这是午前朱塬给出方案的再次演化。 戴三春心里急,觉得等医部下属的器械局做出吹风机,还是太费时间,干脆就用最笨的方法,喊了一群学子过来,每人发一把蒲扇。 扇吧! 戴三春亲自让人围在自己周围扇风感受过,很凉爽,风很大。 足够了。 至于吹风机,稍后再说。 再之后,听到消息的医部尚书孙守真、太医院院判陆惟恭等医部同僚纷纷赶来,问过戴三春具体情况,也都加入其中跟着忙碌。不只是院落内,实验室里,也有很多人在采集暖房里的青霉,即时制作更多的浓缩青霉素溶液,供应户外提炼。 固态青霉素啊。 戴三春之前几次失败的尝试,大家也都知道,而且,众人更知道,如果能够提炼出可以长久存放而不失活的青霉素,对于这天下,将是何等的意义。 那意味着,人体上下,无论外伤,还是内疾,诸多因为细菌感染而引发的疾病,都将有了自愈的可能性。 某个少年平章甚至给过一个断言,这青霉素……或者,再加上类似的其他诸多抗生素,如果能够广泛运用,再加上各种医疗卫生常识的普及,天下人平均寿命,足够从当下的30岁左右,提升到70岁以上。 让全天下人都多活四十年,这将是何等的功德?! 院落内。 转眼已是忙碌了一个多时辰。 有了其他人帮忙,戴三春就只专注向最后一步,主要是每人一杯青霉素浓缩液,等哪张方桌上的风干青霉素积累几层,就取过来,用刮刀一点一点认真刮下。 孙守真将玻璃烧杯中的最后一点浓缩青霉素溶液刷到一块板上,暂时放下烧杯,来到戴三春公廨内,一眼就看到书案旁,戴三春手持一个比手指略粗的玻璃瓶,望着内里已经有小半寸厚的白色粉末,怔怔发呆。 上前两步,孙守真举了举手,又放下,内心里也是激动,带着几分颤音问道:“这……这就是青霉素呵?” 戴三春回过神,下意识摇了摇头:“大人,还不知……不知,是否有效。” 毕竟之前已经提取出过几次,也是类似的白色粉末,可……每一次,都是失活的。 这次…… 浓缩的青霉素溶液是上午才刚刚做出,根据之前的经验,戴三春能够保证,其中的青霉素都是有活性的。 现在,没再经过之前的冷冻防止之类的折腾,只是用最笨的通过扇风加快蒸发的方法,加上户外的寒冷环境,不到两个时辰,提取出的这些东西……相比之前几次,戴三春有一种预感。 这次,能用。 但…… 如果不行呢? 戴三春转眼又是患得患失,不过,很快又将这种担忧丢到一旁。 若是不行,再来就是。 怕个甚么?! 于是对孙守真道:“大人,下官,下官这就……用这些粉末,去做一下测试。” 孙守真连连点头:“快,快些去,这里有老夫看着。” 不只是这提取青霉素的笨方法,戴三春也转告了朱塬之前的提议。 若是能将固态青霉素提取出来,并且保持活性,这将是大功一件。 凭此功绩,明天早朝上书给陛下,之后,再加上平章大人帮忙说项……那里还用说项,总之,‘医贤祠’的问题定然就解决了。 不仅如此,这样的大功……陛下总也要表示一下。 因此能够想见,这个年,大家都能过得不错。 虽然有期待,戴三春还是一丝不苟,为了保证不出差池,特意挑选了正屋西侧等级最高的一间实验室,带着那瓶刚刚提取出来的青霉素粉末,穿上了全套的防护服,这才进入其中。 进门之后,先找了空白文书,写下实验记录。 陪同一起进来的戴三春徒弟三七和另外几位医者也准备好了葡萄球菌培养液,这种通过显微镜发现的细菌名字是朱塬起的,大家也觉得很形象。 根据之前的经验,通过细菌测试提取溶剂是否能够抗菌,最好是一到两天时间,不过,若是缩短,六个时辰,大概也能出现结果。 现在才是申时初刻,六个时辰之后,明日的寅时,恰好要准备出发参与明日的早朝。 反正,因为此事,实验室这边的所有人,今夜也都不打算歇息了。 戴三春写下这次实验的基本信息,便开始亲自操作。 将刚刚玻璃瓶内的青霉素粉末取出,仔仔细细地分了分量不同的六份,分别用自家大人所说的那种0.9%浓度的生理盐水化开,小心地滴在已经涂了菌种的六个玻璃培养皿上。 类似条件的六个培养皿,足够测试出相对准确的结果。 当然,作为对比参照,还有两个没有滴下青霉素溶液的葡萄球菌培养皿。 戴三春也知道,这件事的关键,还是提取出来的固态青霉素,常温下是否能够长期保存,而不是刚刚提取出来是否具备活性。 能够相对长期保存而不失活的固态青霉素,才是真正具备广泛应用价值的药物。 不过,一口吃不成胖子。 之前的问题是,自己连最基础的,提取具备活性的固态青霉素,这一点都没能做到,现在,大家正在做的,就是要跨出这一步。 跨出了,哪怕这种青霉素粉末的活性只能保持一天,也是一次突破。 至于随后的事情,将来再说。 亲自将第一批八个培养皿送进暖房,戴三春没有歇下,匆匆脱掉防护服来到外面,继续为下一批做准备。 今夜是真不打算歇了。 戴三春希望明日早朝前,如果能看到效果,再做一份放置了六个时辰的青霉素粉末是否还具备活性的实验,因此,这之前的前置实验,是将提取出来的一批粉末,也放进暖房里。 实验室隔壁的暖房温度,是与人体相当的36度,这是相对较高的。 之前的青霉素提取液,放在这样的相对高温环境下,通常三个时辰就完全失去活性,不再具备杀菌效果。 若是固态青霉素在同样的温度下能支撑六个时辰以上,就足够证明固态青霉素能够相对长期保存这一理论的正确性。 到时候,温度更低些,理论上,也就能更长期保存。 冬日的院落中,这么忙碌着,转眼到了夜晚。 灯笼挂起。 没人离开,没人喊累,连孙守真都觉得自己更加矍铄了几分,匆匆吃了一些东西,就再次投入到连轴转的工作之中。 洪武元年腊月廿二日的这一夜,漫长而短暂。 灯火通明了一夜的实验室院落内,转眼已是腊月廿三的寅初时分。 到底已经年过古稀无法通宵的孙守真在廨房躺椅上被院判陆惟恭喊醒,没有刚醒的迷糊,睁眼便问:“可是成了?” 陆惟恭也是激动:“大人,成了,成了……” 孙守真伸手:“快,快扶老夫起来。” 陆惟恭和因为父亲晚间未归特意跑来看顾的孙家长子孙赞一起将尚书大人搀起,还拦着让老大人先穿上一件裘衣,三人这才走出西厢的廨房。 院落正北的一排实验室外,灯笼光线下,本该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当下却挤了一大堆人,大家暂时都停止了院内方桌上的风干操作,附在一处窗边嗡嗡议论着。 见孙守真过来,众人纷纷施礼,一个个表情里也都带着喜悦、惊讶、赞叹等等表情。 陆惟恭引着孙守真来到东边大家围聚的等级最低的一间实验室外,结果已经转来了这里。 进了屋,这边点了一大片蜡烛,显得更加亮堂,几近白昼。 屋内几人正围在操作显微镜的戴三春身边,见孙守真进来,又是施礼。 戴三春也抬起头,表情里的喜悦远远压过疲惫,直接笑着对孙守真道:“大人,您来执笔吧,向陛下报喜。” 孙守真知道,涉及医学,戴三春性格绝对严谨,听他如此说,那就是十成十的有效了。 连连点着头,孙守真却还是道:“老夫先看看,先看看。” 戴三春亲自将摆在一旁托盘里的八个培养皿端过来,放在孙守真面前,一一指点介绍:“大人请看,虽说时间尚短,但,对比这两个没用了药的,其他六个培养皿,葡萄球菌的菌落成长,都是明显受了抑制。大人细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抑菌环之雏形。” 虽说青霉素相关主要是戴三春负责,但孙守真对这种药物的关注和了解一点也不比戴三春少,当下一看也就明白,连连点着头:“好,好,好……” 戴三春也继续笑着:“大人,赶紧写了奏章吧,也是年关,下官觉得,咱们这固态青霉素,一点不比那祥瑞差,是个好彩头。” “是,是呵,”孙守真又点头,再细细看了看那几个培养皿,说道:“老夫这就写,还有呵,谁……那谁,取了老夫官袍来。” 孙守真长子孙赞立刻在外围答应:“爹,您写着,官袍已是取来了,不耽误您上朝。” 孙守真笑着答应,当即在一旁的操作台前坐下。 戴三春亲自送上纸笔。 洋洋洒洒写了一千余字,修改一番,再誊抄一遍,孙守真这才满意。 时间很快也来到了寅时正刻。 孙守真长子孙赞亲自把父亲接到另外一处屋内换衣洗漱,戴三春、陆惟恭等医部官员也纷纷做起了准备。 大家这些日子因为‘医贤祠’的事情受了那么多的气,今天,因为这固态青霉素顺利制成,众人明白,这注定了将是医部最为风光的一天。 扬眉吐气。 很快,医部一行人便从后湖医学院这边出发。 朝廷规定是六品以上官员无事不得缺席朝会,六品一下随意,随意的意思是,有事了,也可以上朝的。 于是,今天,连一些正九品的医部低阶官员都跟了上来。 或骑马或乘车或坐轿,加上提灯陪同的随从仆役,玄武湖边通往城内的小路上,亮着光的人流延出了长长的一串,如同耀眼的星光从天边坠落,闪在人间。 (本章完) 第118章:好,好,好 皇城内。 还是点卯的时候,文武百官就发现了一件事,今日医部众人……实在是有些齐全,而且,一个个的,气势都很昂扬。 难免让大家猜测纷纷。 难道…… 这是要闹? 毕竟大家也都知道近日‘医贤祠’的事情。 拖了这些天,医部闹一下,也是正常。只是,将一些绣了鹌鹑的绿袍九品官都拉来,又能有甚么用? 对于此事,老神在在旁观的左相李善长是比较乐见的一个,这医部,还有那甚么商部之类……都是那少年平章一力撺掇起来。 李善长也知道近日为了那‘医贤祠’的事情,医部被折腾的不轻,实际上,这背后也少不了他的一些推波助澜。 不推白不推。 现在,闹一场,也好呵! 让主公看一看这些人是多么的不成器,如何能撑得起一个正二品的中书医部,进而……对那少年平章,或也能多几分不同看法。 中书六部啊,几百年的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那里能说改就改? 改的乱七八糟。 礼部尚书钱用壬则是有些担忧。 就感觉…… 自己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钱用壬是不想这个时候再生出什么事端的,眼看这天下已是大定,连川蜀都收回了,与孙守真一样同样古稀之年的钱用壬已经在想着,接下来,差不多的时候,自己就该告老还乡了。 作为曾经的前元进士,在这新朝为官,钱用壬其实一点都不自在,更别说还是这礼部尚书。 忠臣不事二主。 前元进士成了新朝的礼部尚书,简直就是最大的不‘礼’,自从前任崔亮被外放,他当上这礼部首脑,或明或暗的怪话就没少过。 恰好年龄也到了,自己主动告老,想来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强留他一个衰朽的老头子。 大家好聚好散。 即使在史书上,想来……好歹自己劳苦这些年,能留一笔,也不会太坏。 现在…… 因为这份求稳心态,钱用壬有些后悔,是不是把医部的一群太医们给逼的太急了? 可…… 同样又是儒家门生,察觉到皇帝陛下有着再一次推动‘百家争鸣’的苗头,自家到底也不能让了太多。 不能让,却也不能闹。 闹起来不好看。 于是上前主动和孙守真搭话。 想着劝一劝,大家私下再商量商量,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的? 没料到,以往在他面前很是没底气的孙守真,今天忽然硬气起来,虽说没有干脆地不搭理他,却也绕七拐八,假装听不懂地不提正事。 如此到天色蒙亮,礼官唱喏中,大家进入午门,跨过五龙桥,来到奉天门前。 老朱已经坐在了露天的御座上。 明日就是小年,老朱昨夜歇在马氏那里。早上服侍丈夫起身时,马氏还提醒,已是年关,可惜多歇一歇,老朱却没有歇息的意思,还说起书上一些要持之以恒的道理反驳自家媳妇。 百官列队,施礼,礼官再次唱喏。 然后开始奏事时间。 若说年节之前最大的一件事,肯定是常遇春的凯旋,顺带还押送了一干夏国君臣返回京师。 消息每日都有来回,因此,时间都已确定,常遇春会在腊月廿六那日下午抵达。 近日朝会上,经过商议,关于迎接的礼仪都已经确定,到时候,太子朱标会亲自赶往龙湾迎接,自己也会在宫中等待自己的爱将到来。 不仅是巴蜀,陕西那边也有消息传来。 甘肃各个军镇在听闻夏国被灭后,本来首鼠两端的态度明显发生了改变,已经有了更多的归附之意。 目前汤和正在亲自主持此事,老朱回信也授予了汤和便宜行事之权,只要能兵不血刃地拿下甘肃,多授予一些官职,甚至,即使暂时留下一些个隐患,也总比刀兵一场要强。 那甘肃毕竟偏远之地,打起来,耗费要比中原大了太多。 梳理着最近的事情,老朱眼神很好,也发现,今日早朝倒是多了一些人,最明显的,就在那队列后面,少有地出现了一些正九品的绿袍官员。 倒也稀罕。 老朱是知道的,对于每日朝会,百官难免埋怨,那些个六品以下能不来上朝的,巴不得不出现。 于是也就更多了几分兴致。 这…… 好事? 还是坏事? 老朱反正都不怕,恁多的风浪都过来了。 正琢磨着,不等其他官员开口,医部尚书孙守真已经率先出列,朗声道:“陛下,臣孙守真报喜,就在昨日,医部诸位同僚携力之下,吾等不负陛下期待,已顺利制出固态青霉素,此药物有望长期保存而不失活,今后与诸多细菌相关之外伤内疾,皆有痊愈之望矣!” 孙守真一番话,谜底,揭开了。 奉天门前的广场上,无论文武,大部分官员,表情里都露出了惊讶。 固态青霉素,或许不那么耳熟能详,但,若是说青霉疗法,众人都是知道的。 上半年,某个少年平章还在明州时,就有一件奇事传扬了天下。 某个武将,一些官员还记得对方的名字,蒲仲亨,当时是太仓卫的从四品指挥佥事,力战海寇,身受重伤,几乎就要殁了,然而,在那少年平章的青霉疗法之下,竟然……又活了。 再之后,青霉可入药且神乎其神的各种消息就迅速传开,就连皇帝陛下也颇为重视,叮嘱太医院深入钻研。 还有,不得不再说那蒲仲亨,鬼门关走了一回,之后就是节节高升。 这才一年时间,先因为力战海寇,自从四品的指挥佥事晋升到正四品的指挥副使,后来参与北上运粮和大都之战,又积累了功劳,在海军核心三卫改编为六卫之后,再升一级,当下已经是海军定海右卫的从三品指挥同知,距离那指挥使也不过一步之遥。 谁都知道,无论朝堂还是军中,官职越高,想要晋升也就越是困难,对方短短一年时间迈过了两道大槛,加上朝廷不断加强经营海洋的大略方针,可以想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件事还有一个关键在于,对于蒲仲亨,谁都无法忽略一点,这位武将身上,已经算是牵了一条线,线的另一端,就在某个少年平章身上。 甚至,整个海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海军都督华高,听闻家里一次怀了三个,也是奇闻。 要知道,对于华高这些年的‘心病’,朝堂上下可是都知道的,某个少年平章竟是也帮他治好了,这件事,对华高来说,比那蒲仲亨的救命之恩还要重,这种情况下,海军都督……还不是唯那少年平章马首是瞻? 实际就是呵。 当初明州的一些明里暗里的传闻,也都是知晓。 今天…… 再说这甚么固态青霉素,即使一些听不明白的人,结合那青霉神药,医部又如此郑重其事,显然,这东西,比那众人都私下了解过的青霉疗法,只会更加有效。 这种好东西做出来,恰好又是年关。 呵。 还真是……让人羡慕那医部的好运道。 不同于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雾里看花不明就里的群臣,因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多次解说,老朱对这青霉素的重要性是更加明白的。 有了这东西,士卒就不会因为一些小伤引发的感染就丢了性命。 有了这东西,诸多因那细菌感染引发的病症,在以往甚至无药可医,现在,都能够治愈。 有了这东西,这天下人的平均寿命,甚至都能提升个几十年。 老朱还想到一个,大明刚刚开国不到一年,虽说武功能够压服四方,但,这天下人,其实还并未那么归心。 大明想要实现天下归心再创盛世的目标,一方面,是文治。但这就要耗费大量时间,或许一两代人才能建功,而另外一个捷径,就是做出对天下都有益的事情。 群臣之前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进献祥瑞之类,今年夏天就有人送来了一株两穗的麦子,老朱其实并不稀罕,小时也见过,但还是很郑重地祭送到了太庙,并且昭告天下,以示上天都在偏袒大明,让麦子结了双穗。 众望所归啊。 然而,实际是,只要常年种地的,只要细心一些,谁又能没见过呢? 现在,这青霉素,老朱相信,肯定没见过。 等侍臣送上孙守真的奏章,老朱迫不及待地翻开,细细阅读,一千余字的文章,孙守真写的昂扬,老朱读得也振奋,反复读了两遍,末了已经不住点头:“好,好,好……这才真真是大明祥瑞呵,孙守真,你说说,给大伙说说,仔仔细细的。” 见皇帝陛下如此高兴,孙守真也更多了几分底气,再次朗声道:“陛下,此事……首功当还是平章政事朱塬,如无平章大人昨日再次费心点拨,我医部要做出这青霉素,怕是还需耽误诸多时日。” 众所周知,皇帝陛下现在最宠的就是朱塬。 孙守真也是个精明人,这件事出来,医部的功劳是肯定的,既然如此,当然也不能忘本,毕竟说的也是事实,没有朱塬昨日的提点,谁也不知道还要折腾多久。 因此,这一招请功,一下捧的其实是两个人。 既能让皇帝陛下高兴,也能让平章大人舒心。 老朱确实很高兴:“塬儿呵,也是,俺就该想到的。说起来,他身子弱,平日里无法上朝,你们还念叨他,却不知他日常劳心劳力,做的事情可一点不比了你们少到那里去。不过呵,塬儿是俺朱家自己人,他的功劳俺这个当长辈的自会记得,孙守真,你还是说说这……固态青霉素,具体如何提炼,又有什么神奇功效,让大伙也听听。” 劳心劳力…… 自己人…… 自会记得…… 百官听着老朱对某个少年平章的评价,内心里一个个又是难免起伏,特别是李善长,那叫一个五味杂陈,杂陈到有些颓丧,一个声音从心底再次泛出。 不争了。 不争了。 人家是自己人,自己到底是外人。 怎么争? 争多了,惹恼了主公,岂不是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嗯。 或就…… 他每自己人……自己争去罢。 老朱的肯定和群臣的惊羡已经让孙守真风光了一把,老头也适可而止:“陛下,臣到底年迈,说话也不大声,这具体之事,不若就让戴侍郎说罢?” 对于此事,孙守真也是明了。 与钱用壬一样,孙守真也到了告老的年龄,若不是今年的种种事情,让他生出了一些想法,孙守真说不定也已经向老朱请辞。 都是要走的人了,自己的风光也不缺,该抬一抬后辈的时候,也不能小器。 孙守真的提议,老朱当然没意见。 戴三春跟着出列,也提高了声音,认真地从昨日与少年平章讨论学问开始,到下午医部上下的齐心协力直至通宵,再到今晨,确定这固态青霉素真有成效,一环一环,娓娓道来。 积累足够的老朱是频频点头。 百官之中,不说全懂或半懂,哪怕是不懂的,也能大略感受到其中的各种大学问。 而且,不免也再次关注到戴三春本人。 据说戴三春当下还寄居在少年平章家中,一个正三品的侍郎啊,在某人那里,却如同客卿一般的存在。 然而,若是谁能一年时间让一个正八品快速提升到正三品,莫说去当甚么客卿,就是去给他牵马坠蹬,怕也是有人愿意。 等戴三春讲完,老朱再次一连串的‘好’字,想了下,说道:“此乃大功一件,又逢年关,再遇春凯旋之外,也是又添了一件大喜事,该当奖赏,孙守真,早朝之后,你们今日就列一份名单出来,论功赏拔。再者……此祥瑞之事也该昭告了天下,宋濂……” 老朱开口,宋濂连忙出列:“臣在。” “那下期的《大明月刊》,你来执笔,仔细写一篇文章出来,唔……其中医学相关,你多和孙守真、戴三春他们请教,一定要把这青霉素对天下之好处说清楚了,莫要再三言两语,要白话一些,不拘几页,不过多费些纸张而已。” “臣遵命。” 百官之中,戴三春听到皇帝陛下如此交代,差点想要开口,想想还是按下。 戴三春想说的是‘过敏’之事,这也是朱塬昨天提过,要在《大明月刊》上叙说一番,也算教一教天下人万不得已之下如何正确使用青霉疗法。 不过,戴三春虽说对医学一丝不苟,却也不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现在大家这么高兴,就不扫兴了。 反正,在正式的文章里,加上这一段就是。 另一边,老朱交代过宋濂,也跟着想起:“还有呵,孙守真,那‘医贤祠’之事,尔等与礼部商议如何了?” 皇帝陛下提起这个,礼部尚书钱用壬和其他几位礼部官员内心就是一跳。 这些日常,因为这‘医贤祠’,他们可没少刁难医部。 现在,医部拿出了这‘青霉素’,立了大功,皇帝陛下也正是兴头上,如果孙守真顺势告礼部一状,怕是大家都要吃挂落。 眼看孙守真再次出列,钱用壬悄悄看过去,目光里已经带着几分请求。 那意思是…… 老孙,这次手下留情,咱们私下里,都好说。 都好说啊! 孙守真是很想告一状出口闲气的,不过,到底也就是一口闲气,还不到恶气的程度,也就去没必要闹得太僵,因此只是道:“陛下,臣等昨日还与平章商议,初步议定了扁鹊、华佗、张仲景、皇甫谧、孙思邈、钱乙、宋慈七人,这七位于我医家都是有开创之人,其中扁鹊为‘神应王’,此宋时敕封,张仲景,以陛下建议,为‘申国公’,其他五人,臣等与平章商议结果,敕封侯爵即可。” 虽然没有直接指责礼部的刁难,但孙守真到底也没有完全放过这件事。 大家都听得出,你这……与平章商议,那礼部呢? 礼部是不是不同意啊? 老朱当然也听了出来,其实也知道医部和礼部关于‘医贤祠’的争执,日常事情多,他之前没有太在意,不过,今天这么大的喜事,再看孙守真难掩的怨气,这件事也不适合再拖延下去,免得耽误了正事。 于是,孙守真说完,老朱就干脆道:“既然尔等都商议出了章法,那便如此吧,钱用壬……” 礼部尚书钱用壬连忙出列:“臣在!” “就按孙守真说的,尔等也不要多计较了,这医部也是为国为民,不能为了一些小节耽误了正事。”老朱说着,又补充:“还有,为这固态青霉素叙功之事,尔等也要放宽一些,不可吝啬。” 钱用壬从孙守真话语里听出某个小平章已经准备介入,若等对方在皇帝陛下这里开口,那里还有他们礼部腾挪的余地,本就没了某些心思,当下立刻就答应下来。 眼看钱用壬松了口,医部众人也终于放下心来。 孙守真、戴三春几个还不由想着,这一下,倒是不用平章大人再出面。 话说回来,今日朝堂如此热闹,也不知道当下……平章大人起床了没? 应是没的。 这也是该的,好好歇着,歇着就好。 作为医部的最大靠山,少年平章那病弱的小身子……今后,大家也得更上心一些,一起帮着多调理调理。 (本章完) 第119章:依附 作为大明国都,金陵城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早朝结束没多久,神药现世的消息就如同长了脚一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传播开来,甚至还逐渐离奇起来。 关于青霉疗法,这几个月来,金陵城一些医者也都尝试用过,有治好的,有没治好的,但因为少数被治好的产生了‘幸存者效应’,使得青霉疗法得到越来越多的推崇。 现在,后湖医药大学的固态青霉素……大伙听不明白,但,青霉两字前后加了恁几个缀述,想来只会更好啊。 说不定,就如同那炼药烧丹一般,精挑细选,九蒸九晒,再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终于得来。 反正,肯定就一个字,神! 于是乎,城内无论勋贵、官宦还是士绅,都纷纷派了人去打探,就是一些普通百姓,也好奇地跑去玄武湖北岸,想要瞧一瞧热闹。 至于寻医问药的,更是闻风而至。 不仅如此,早朝时已经龙颜大悦的老朱,因为更明白这件事的意义,结束朝会,吃罢早饭,干脆也带了几位中枢臣子一起摆驾出宫,想要现场具体看一看这固态青霉素究竟是如何制出,又是如何的奇效。 当金陵城因为青霉素的事情而纷纷扰扰时,朱塬在做什么? 朱塬还没起床。 庄家昨天送来了一个庄二十二娘,很漂亮,很讨喜,从下午就一直留在身边,留到晚上歇息,倒是意外发现,小妮子倒是和麻袋有些像,虽然个头小小,年龄虚报,但,发育都挺不错。 不仅如此,还拥有一双娇小到可爱的小足。 朱塬没有什么恋足癖,但,看到了美好的事物,总会更喜欢一些。 而且,小妮子竟然还有一桩妙处,不能亲,亲了就会害羞,不管真假,但,多亲几下,就好像窒息了要晕过去了一般,很能激发男人的念头。 这一点,某个麻袋简直就是反例。 大反例。 水娘娘啊。 那肺活量…… 以至于,朱塬日常也喜欢亲,丫头也配合,但,亲多了……朱塬自己都晕了,小妮子还依旧能一脸无辜地眨眼睛:大人怎么不继续了? 嗯…… 大人遭不住啊! 不过,昨晚主要还是洛水,两个小妮子是搭的。 洛水昨天又是马面裙,又是扎马尾,朱塬才发现,这女子日常浅浅淡淡,内心里却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再说自己,相对于其他几个,对她的关注反而少了些。 要弥补。 当然,正式弥补,是下月的廿一,洛水自己亲自定下,朱塬也不能说话不算不是? 新一天的清晨。 腊月廿三。 还是直到巳时才醒,拉开了帷帐,打开窗户,冬日里虽然无力却也让人欣喜的明媚阳光便铺洒进来。 美好的一天。 写意进门时,只见洛水和麻袋正在服侍自家大人起床,床边还有几个丫鬟,床铺内里……一个只披了轻纱露着一双小足的妮子还软软躺着,好像昏迷了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不过,就算是……也挺像的。 写意不太喜欢,却知道,当下这里,自家大人才有开口余地,大人不介意,她也就不好说什么,一边上前帮着整衣系扣,一边说起正事:“大人,城南的那些庄户,今日想来给大人送年礼,咱是照去年惯例呢,还是其他?” 去年差不多时间,老朱赏赐了朱塬千亩良田,附带总计37家佃户。按照这年代惯例,这些佃户,几乎就类似于朱塬的仆户。 朱塬后来退还了土地,但,这些佃户并没有因此疏离,还主动认了朱塬这个主家。显然,聪明的佃户们也发现了,认了朱塬这样一个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当主家,好处多多。 事实也是如此。 朱塬去年将城南那些佃户每亩一石二斗的高额定租降到了一石,之后,虽然朱塬将土地退回,重新成了官田,这片土地的地租也没有再调高回去。 据说还是老朱发了句话。 这也是有先例的,前些年,老朱还是吴王的时候,一次调高浙地赋税,老朱特意叮嘱,绕过刘基的老家青田,还直言,让刘伯温在家乡能因此得个好名声。 朱塬这里,没得到一个县的好名声,倒是有了37家。 哪怕朱塬不在金陵的大半年时间,城南的各家也和这边有所来往,不仅湖上大宅修造的时候主动帮忙,还有人进入了钢笔作坊等处做工。 朱塬回到金陵,也是第一时间上门。 这次又是来送年礼。 对于这种依附,朱塬不会强求,但也并不反感。 这就是这年代的规矩。 朱塬现在给一些庇护,给一些扶持,将来该出力的时候,甚至该出命的时候,也是有人会出的。 即使不相信人心,但,这也是规矩。 因为已经是利益共同体。 就假设说,朱塬如果倒台,即使城南那些只是最底层的佃户,因为和朱塬走得太近,也会遭到清洗。 这也是有历史记录的。 前世读史,具体也忘记是那本书,但肯定看到过。大概就是明初,洪武末年,连续的胡惟庸案和蓝玉案那几年,金陵周边的几个县,因为是诸多勋贵的庄田土地所在,以至于,很多依附勋贵的佃户或者被抓被杀或者发配边疆,甚至有整个县的百姓‘为之一空’的记载。 历史的真相无法探究,但,历史的逻辑,看多了,人人都能推断。 差不了太多。 这么想着,朱塬点头:“早饭后要进宫和祖上谈些事情,等午后吧,我见见,另外,今年比较早啊。” 记得去年是腊月廿八上的门。 写意轻轻帮着跪坐朱塬身后的洛水一起将自家大人头发挽好,从采桑捧来的托盘里挑了枚玉钗插好,一边道:“明日小年,庄户或也想着早早把礼送来,大人就能用上。” 朱塬想起去年的那些年礼,与昨日庄家的完全不能比,但也实在,各种鸡鸭猪羊之类。 确实都用得上。 于是又吩咐:“刚刚你问的,招待和回礼,还是都按照去年吧。” 写意答应着记下。 慢悠悠地穿衣洗漱过,朱塬刚来到饭厅,才坐下,何瑄就找了过来:“大人,陛下刚派人传了话过来,说等您醒了,就去医药大学那边。” 医药大学? 朱塬顿时想起昨天的青霉素相关。 老朱都亲自摆驾了,这……不会有眉目了吧? 见朱塬表情思索里带着疑惑,何瑄主动解释:“大人,当下城里都传遍了,今日早朝,医部尚书孙大人向陛下报喜,已经成功制得那……固态青霉素,陛下将其定为祥瑞,吩咐为医部叙功,说是……还让宋大人执笔作文,要将此事刊在下期的《大明月刊》上,传行天下。这还是早朝的事情,早朝之后,陛下便又亲自赶去了医药大学。” 城内都传遍了? 就我不知道。 我可是始作俑……嗯,这词儿不对,我可是开山……好像也不太好。 我也有功啊! 唉。 沉迷女色,坏事,坏大事呀! (本章完) 第120章:义诊 老朱在医药大学那边等着,朱塬倒也没急,继续吃着早餐,一边还吩咐写意:“昨天做的口罩和面罩,照着我昨天确定的那种厚薄样式,让她们每一样再做一两百个,尽快一些,然后送到水泥作坊去。” 写意没有答应,而是道:“大人,奴拿去外面找仆妇们做吧?” “嗯?” “大人身边姑娘们做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外人。” “哦……”朱塬倒是没想到这个,却也无所谓:“总之,快一点。” 写意这才点头。 “还有,中午……看情况吧,我如果饭点还没回来,就送饭过去,这顿饭你亲自看着,亲自送过去……菜式,不用太张扬,也不要太刻意。” 写意一下就懂了,没多说,轻声答应。 这么说着事情,吃罢饭,朱塬便从大宅西北角的后门离开家,先乘船到了北岸,再坐轿来到后湖医药大学。 距离医药大学大门还有些远时,朱塬就听到了嘈杂声。 待到靠近,声音更加清晰,甚至还能听到哭声。 这怎么回事? 就算因为固态青霉素成功提炼而高兴,也不用哭吧? 见自家大人示意,随身的麻袋姑娘掀开了帘子,朱塬看去,医药大学校园外的这条街,当下简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不知道挤了多少人。 赵续靠近过来,见朱塬目光探询,只能摇头。 都是刚来。 朱塬便示意赵续去问一问,又放下了帘子。 直到进入校园,声音才逐渐小了些。 赵续也重新过来,说道:“大人,有是听闻了青霉素的消息,来看热闹的,但也多有来求医问药的,下官听闻……开始是一个孝子带了父亲来求医,磕破了头,学校里就有大人发了话,把人接了进去,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当下……大学还派了人给百姓解释,这青霉素……并不是包治百病,学校里也没有那么多,可百姓都不肯走。” 有‘大人’发话,大概率就是老朱。 这年代注重孝道,老朱听说了,肯定发话。只是,应该没想到会是现在的结果。 至于皇帝陛下就在医药大学校园的消息,想来不会有太多人知晓。 说着话,很快也来到了实验室所在的院落门口。 这边多了把守侍卫,亲自过来确认了朱塬身份,才放他进门,只是轿夫和轿子里某个古怪的麻袋姑娘,都被拦在了外面。 朱塬刚进院中,孙守真就愁眉苦脸地迎了过来,施礼过,很有些无奈道:“大人,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朱塬一时没有回答,看了眼院落中忙碌扇风的学子们,其间还有个叫李善长的左相,身穿便装,好像没有发现自己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学子们操作。倒是同在人群之间的吏部尚书杨宪微笑着朝自己拱手施礼。 朱塬依礼回应了杨宪,收回目光,问孙守真道:“祖上呢?” 孙守真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塬跟着孙守真走向东厢的办公室,一边朝那些扇风的人群示意:“很原始,但也很有用,确认提炼的固态青霉素有效吗?” “十成的确认了,”孙守真脸上闪过些自信和喜色,转眼又苦恼起来:“大人,那校外……你定也见了。” 说着已经到了一处办公室门口,这是戴三春的办公室,里面坐的却是老朱。 禀告后进门,看着办公桌后正在认真翻阅一叠厚厚资料的老朱,朱塬正要施礼,某人却是挥手,一边抬头过来:“莫要多礼了,塬儿,那校外……这……青霉素名头已是打了出去,恁多人来求医,俺这当皇帝的也不好受,百姓苦呵,可……这青霉素分量有限,俺也知道,不是包治百病,可若是不治,这青霉素刚有的名声怕也坏了,俺都会觉得丢人,你说说,要如何是好?” 朱塬道:“简单啊,实话实说。” 孙守真在旁道:“大人,下官已是派人到外面劝说了,只是……无用呵。” “只是实话实说当然也无用,”朱塬笑道:“那就多办一些好事,祖上,还有孙大人,我们现在所处,可是医药大学啊,这么多医生在这里,干脆就安排一次大型的公开义诊,搬一排桌子到校外路边,每桌坐一个医生,来一个看一个,顺便再多宣传解释一下青霉素,如果有实在紧需,也可以用一用,其他,还是要用惯常的方子。这么做,今天的事情不仅能够解决,医药大学的名声也会更好……” 朱塬还没说完,老朱已经点起了头,没想到自己都有些苦恼的事情,自家孩子三言两语的一个点子就解决了,连连应着:“对呵,就如此,就如此……孙守真,你去安排吧。这……一天又怎够,既是做了,就连续义诊他三天。” 刚刚还在愁眉苦脸的孙守真也是瞬间通透,直接向帮自家医药大学解了大围的朱塬一个长揖。 见孙守真答应着正要离开,朱塬又拦住,对老朱道:“祖上,既然是好事,就更好一些,恰好要过年了,祖上就拿出一两万贯,帮开了方子也无钱抓药的百姓补贴一下。” “你呵……”老朱瞬间有些不舍,但随即就点头:“也好,不说一两万了,就三万贯,每天一万贯,当是积福了。” 孙守真很有眼色,立刻又长揖道:“臣替百姓每谢过陛下。” 老朱匆匆写了一个条子,喊门外一个侍卫进宫传话取钱,朱塬这边又交代孙守真:“不是每个人都要补的,看衣裳就行,那些个裘衣绸袍的,不仅不能给钱,还可以多说几句,让他们顺便也掏一掏腰包,跟着祖上一起积一积福。” 孙守真看向老朱。 老朱点头:“就如此。” 等孙守真匆匆离开,朱塬笑着来到办公桌对面坐下:“祖上,花钱心不心疼?” 老朱瞪了眼某个没正行孩子:“你怎么不跟着捐些?” “塬儿心疼。” 老朱:“……” 算了,这孩子不经打…… 回去打老四! 递了一封文书过去:“莫要嬉笑了,看看这个,这……青霉倒是有诸多效用,上面有你说那……广谱抗菌,俺是懂了,可……若是过敏,又当如何?” 朱塬接过,是昨天看过的那份关于过敏的病例。 再次翻开浏览着,知道戴三春不在这里,要不然他就能解释,当下,朱塬直接道:“祖上,青霉素只是抗生素的一种,若是对这个过敏,还有红霉素、氯霉素等等,将来更换就是。” 老朱恍然:“倒是俺忽略了,好似也听你说过。” 朱塬把手里的病例又翻了一页,接着道:“祖上,闹这么大,其实有些早了,固态青霉素才做出,想要实际应用,还有些远。” 老朱示意周围:“俺看了不少那戴三春的记载,这些日子,可是已经救了不少人哩。” “这也不能否认,”朱塬道:“只是,相对于我的理解……还太原始了一些。” 门口有人,朱塬没说的太明白,老朱却是领会,摇头道:“你那……可不能比呵,当下已是颇好了,俺就觉得它是个祥瑞,刚刚已亲自看过,那显微镜下……呵,俺还打算明日送去太庙,献给祖宗。” 朱塬点头:“这个好。” 老朱倒是因此想起一个:“你呵,今次年节,有祖宗能祭了,可要敬重些,不能马虎。” 记得去年,听到消息说某人除夕不祭祖,老朱还挺生气。 连祖宗都不祭,这还是人吗? 后来知道。 哦。 我就是祖宗……还活着。 想想还有些好笑。 不过,现在,对面孩子认在了自家二哥名下,再往上……就都是一样的祖宗,也就没有问题了。 朱塬知道这种事很重要,收起表情,郑重答应。 祖孙两个正说着,又传来禀报声,是戴三春。 等戴三春进门分别施礼后,老朱便问道:“那老丈如何了?” “是腿疮溃烂引起发热,臣用显微镜检查了,是那实验室一直在研究的葡萄球菌引发,恰是对了症。臣已帮患者做了清理,外敷后无过敏反应,便又内服了刚提炼出的青霉素,当下患者已是睡着了,臣派了弟子看着,只觉……应是无碍。” “定要救好呵,救好了,这祥瑞便又加上一层美谈。还有那孝子,也是不错。” 戴三春点头,见老朱没有其他吩咐,便说道:“陛下,臣听闻平章提议了开设义诊,若无其他,臣这就也去坐诊了?” “不差你一个,这边也是得有人看着。” 朱塬也道:“先生把青霉素做出来,将来间接就能拯救千千万万的人,不急于这一事。” 戴三春只好答应,想想又对老朱道:“陛下,眼看已是有了成效,臣想着,这实验室……暖房……还有各样设备……都要增扩一番。” 老朱很爽快:“这是该当的,今后需要甚么,无论银钱还是人手,尔等只需拟了单子,报上来即可。” 目的达到,眼看皇帝和平章祖孙两个还要话说,外面各处也有几位大人要招待,戴三春便施礼退出。 等戴三春出门,老朱又肯定道:“这是个能干的。” “是啊,”朱塬道:“将来也是能进‘医贤祠’的。” 老朱笑起来:“此事呵,俺已是交代了,明日就拿出一个章程,还有这青霉素的叙功,俺在朝堂上说了,这是给医部各人的,就不算你这个朱氏自家人了。” 朱塬跟着笑道:“塬儿有祖上宠着,哪里还需要什么功劳,平日里只怕自己做的不好,愧对祖上恩情。” “一家人,说什么恩情,”老朱打断,还转移了话题,示意另一份戴三春的笔记:“这……‘升华’和‘凝华’什么的,来,给俺仔细讲讲。” (本章完) 第121章:三件事 花了两三刻钟,朱塬亲自向老朱讲解了关于‘升华’和‘凝华’以及戴三春笔记里的各种其他相关知识。 等自家祖上连连感慨了一番造化神奇,暂时放开这件事,朱塬才说起另外的一些:“祖上,昨天有人来我家送年礼,顺带说话,倒是让我又产生了一些想法。” 老朱闻言,却是笑容玩味地先抓住其中一点:“年礼?” “是啊,”朱塬一点也不心虚:“马上就是年关了,我这个中书平章……做的应该还算可以,又是祖上宠臣,当然有人要巴结我。” 老朱问道:“都送了什么?” “书画珍玩绸缎之类,不便宜,另外,还送了一个自家女儿给我,”朱塬说着,知道老朱急性子,又主动解释:“之前已经和祖上说过,我这里,规矩也是立起来的,金银之类,我是不会收的,书画珍玩,将来要么捐给博物馆,要么送到图书馆,其他一些,包括美姬啊,若是有……唔,祖上,如果您不同意,我以后就不收了。” 老朱微微摆手:“收吧,你心里有所拿捏即可。” 朱塬笑着点头。 这也在预料之中。 历史上的老朱,剥皮萱草,这是真的,但,对身边人的纵容,这也是真的。说到底,还是某人分裂一般的两面性。 随便说。 历史记载,汤和有姬妾两百余人,最终还算善终,往深了考虑……其他不提,要养活这两百多姬妾,就是一笔不菲花销,而汤和的年俸,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作为中山侯,其实只有1500石,大概相当于1500两银子。 1500两银子养两百多姬妾,可能吗? 再说洪武三十年被杀的驸马欧阳伦。 欧阳伦是洪武十四年取了安庆公主,这可是老朱与马氏的嫡女,到洪武三十年,忽然被爆出私贩茶叶并纵容家奴殴打税吏等罪名。 税吏受不了了,上京告了御状,导致欧阳伦被杀。 这件事,后来还成为明初电视剧的经典段子。 可问题是,安庆公主夫妇结婚十余年,直到洪武三十年才事发,难道是第一次私贩茶叶纵容家奴吗,之前老朱能一点不知道吗? 那么,再想想,以老朱众所周知对子女看似严厉实则纵容的性格,若是完全没有外力影响,他会真的杀了自己的女婿,让自己和马氏的嫡亲女儿当寡妇吗? 要知道,之前的李善长案,李祺夫妇都只是流放。 再看细节,某个税吏进京告御状…… 啧啧。 如果这件事没人在后面操作,一个税吏,能告倒当朝驸马吗? 所以,事情才能成为电视剧里的经典段子,因为,太梦幻了。 更何况,还有从洪武十三年到洪武二十六年,每一次风波之后,勋贵大臣倒台,抄家的结果动辄都是珍玩奇宝无数,但,这些人倒台的原因,却很少关联到一个‘贪’字。 老朱见朱塬忽然又不说话,陷入思索的模样,问道:“又怎的,俺都发话了,你还不满意呵?” 朱塬回过神,摇头:“就是想,祖上还是对我们太好了,这……反而也不太好。” “你呵,就是想太多,这没甚干系的事情,莫要多想,伤神,”老朱笑着劝了句,还补充:“俺也是知道那‘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再说……你这一年来给俺讲了恁多些事情,俺心里都有数。你这孩子是有分寸的,俺才不管,但将来,你若过了分寸……呵,这怕是见不到,但若是有,俺也是不会饶了你。” 朱塬露出微笑:“祖上这么说,塬儿反而放心了。” “你这倒……”老朱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词汇,干脆跳过:“还是说说那……你刚才的想法?” “哦,对,”朱塬道:“想法……是陕西凤翔的庄家,他们这一代家主,庄木瑞,在陕西归附后,还当了凤翔知府,唔,祖上,我要声明,这件事和我无关,我这边是之后才关联上的。” “哪里需要你解释如此清楚,”老朱念了句,又想了想:“庄木瑞……俺倒是记得,是遇春他每递上的名单,原先也是个什么的地方官,俺当时想着陕西要赶紧稳下来,就批了。你既有接触,觉得如何?” “庄木瑞没有,来送年礼的是庄木瑞的二弟庄木绪,塬儿的印象,读过书,谨慎小心,也希望在新朝有所作为。我还和他说了,明年庄家可以多推荐几个子弟过来参加科举,”朱塬说着,又补充:“对了,庄木瑞一个儿子,叫什么……忘记了,反正,还跟随常大将军入蜀,也不知道功绩如何,祖上感兴趣,可以问问。” 老朱点头,表示记下。 朱塬道:“我能和庄家产生联系,还是祖上赏赐我那些美姬……是来自山西的罪眷,其中一个和庄家有所关联,是庄木瑞嫁到山西的女儿,庄家跟着过来,虽有看护,但也谨慎,没敢冒然想法救人……或者还没来得及,反正,就到了我家里。” 老朱嗯了一声,忽然又笑起来:“你……这性子也改改,好好的女儿家不喜欢,偏偏……得改改,改改……” “祖上,让我们跳过这个吧。” 老朱:“……” 算了,还是等回宫,有老四。 朱塬也赶紧主动继续:“祖上,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对商业很感兴趣,就问了庄家有没有经商,然后就聊到了往西的商路,也因此知道,大概20年前,西域的察合台汗国因为内乱一分为二,乱局一直持续到现在。” 老朱感觉自己有些明白:“你是想……趁势进取?” “不是啊,祖上,”朱塬道:“现在咱们可打不起,发展经济才是第一。” 老朱点头:“俺当你也要冒进哩。” “当然没有,”朱塬强调了一下,接着道:“我的想法是,咱们通过商业手段,先进入西域,详详细细地刺探一下那边的情况。关于这件事,我以前也和祖上讲过,咱们现在的农业时代有很大的局限,但,进入工业时代,任何一片国土,都会成为宝贵的资源,没有什么浪费的,所以,越大越好,更何况,那边是汉唐旧土,咱们这些华夏子孙,也有义务早早地收回来。” 老朱又笑:“俺倒是记得,那宋濂转告俺的,你说过一句……什么……不谈‘自古以来’,只说‘从今以后’?” “这是最最底层的某种最根本的道理,其中的意思,是我不希望我们,还有子孙,被表面上的规矩束缚,”朱塬一点否认意思都没有,说道:“不过,祖上,塬儿当然也知道,某些‘自古以来’的惯例,是非常有用的,就像咱们讨论修撰《元史》时我也说过的,确认了元朝在华夏的正统地位,那么,对于元朝在极西极北之地曾经的领土,咱们大明也就拥有了正统的继承权,这可以让我们在将来的扩张中减少许多阻力。就说人心,人都是会骗自己的,将来,那西边的人,比如更西的欧洲,面对大军压境,或许一口气,抵抗到底,咱们就要耗时耗力损兵折将,但,如果我们给他们一个理由:这片土地法理上本来就是我大明的,你们也是大明子民,那么,人都是不想死的啊,他们自己一想,也有道理啊,然后就放下武器,乖乖当子民了。” 老朱点头,赞道:“你这,倒是透彻。” “但又跑题了,”朱塬笑起来:“还说通商,通商的目的,一方面可以赚钱,祖上,这个我要再强调一下啊,不赚钱的通商,咱可不能做,作为礼仪之邦,表面上的礼节咱们当然要做好,但,根本上的利益,咱们可不能丢掉。” “不能为了面子失了里子,”老朱附和:“这俺也知晓。” 朱塬道:“反正,就是这样一件事,庄家有商队……这也不是随便凑几个人就行的,要不然谁都能行商了。我呢,想着也投一点钱进去,若是能赚钱,就赚一些,不能,就当分担一下风险,关键还是祖上这儿,可以派一些谍子,跟着一起远赴西域,提前把西域各国的军事啊地理啊之类,摸索一番。说起来,情报学,这也是专门的一项学问,我觉得,接下来的军事大学,该要专门开一个类似的专业,嗯,就叫情报专业。” 老朱想了下,说道:“这派了谍子去西域是小事,你看着安排就是,倒是……你说这‘情报学’,似乎很有些说头?” “当然了,”朱塬道:“后……我相信,后世的国家,都会设立专门的情报机构,为了国家利益,在国内外进行各种或公开或秘密的情报刺探。说到这里,祖上,拱卫司……我觉得这名字挺普通的,一直都想提了,改成‘锦衣卫’,绝对好,或许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官方公开的情报组织,但肯定是咱华夏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 “锦衣卫……” 老朱念叨了一句,也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刚刚话语里的意思,还是顾忌门口守卫,转了一下口风,但,华夏历史上最有名的官方情报机构,看来,是确定的了。 想着又忍不住问道:“这……怕没什么好名声吧?” 这当然也是问以后。 老朱对此完全能够想像,毕竟监视刺探这种事,从来不算什么正大光明,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华夏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 “若只是对内,肯定不好,”朱塬也不隐瞒,说道:“但,接下来,咱们若是将锦衣卫用作对外开疆拓土,那么,他们就是咱们大明的英雄,甚至,将来就是民族的英雄。” “这名字呵,倒也有意思,”老朱道:“既是你这么说,就改成个‘锦衣卫’吧,唔,改了之后,你……既是知道什么‘情报学’,可是有兴趣来管一管?” 朱塬摇头:“我肯定会帮忙出谋划策的,祖上,管是不敢管的,这种组织,祖上一定要选对自己最忠诚的,而且,也只能是对祖上一个人忠诚的人来管。” 老朱笑起来:“你这孩子,难道不是么?” “是啊,”朱塬发现自己把自己套坑里了,连忙点头表示肯定,又笑着道:“可是……祖上,我是皇族啊,还是要避嫌的,说直白一些,祖上,我这种,应该是被锦衣卫管着的那种,而不是让我去管锦衣卫。” 老朱顿时不喜欢:“又说的什么傻话。” “不好听,可能也伤感情,但,都是真话,”朱塬道:“祖上,塬儿也是忠心,才敢这么说,若真是有私心,很多话我都是不该说的,或者,该朝着对我最有利的方向去说,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嗯,也算是一种‘良药苦口’,看似不好听的话,不好看的事情,实际上,都是对咱家江山长久传承有好处的。” 朱塬说到这里,老朱也正色起来:“你这话也对,将来……该是多说,多说,莫要有什么顾忌。” 朱塬又把事情拉回:“那么,祖上,商队的事情,就定下了。” “定下了,”老朱道:“俺会吩咐陈赊给你挑人,具体如何去做,你们自去商量。” 朱塬点头。 再想想,说话间,实际上定下了三件事。 通商刺探,情报专业,还有……锦衣卫。 早就想说锦衣卫了,倒是这次总算没忘,终于提了出来。 不过,这一次,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肯定不会再是毛骧,曾经的毛骧可谓典型的狡兔死走狗烹,这一次,改一改也好。 (本章完) 第122章:这是好事啊 于是又转向另一个:“要去西域,最好经过甘肃,祖上,这也是我想问的,甘肃那边,情况怎么样?” “俺给了汤和便宜行事之权,这次或也能如陕西一般,兵不血刃拿下甘肃,”老朱道:“就是呵,俺也忍不住想,那甘肃……咱现在这……还是太偏远了一些,只要名义归附,暂时就不动太多。” 朱塬想了下,问道:“祖上,驻军是必然的吧?” 老朱道:“也不是必然。” “这可不行,”朱塬道:“驻军是一定要的,这是底线,如果不驻军,任由地方军镇盘踞,还免不了从内地吸血,将来更强大了,还是躲不开一战。” “若是照你想法,”老朱道:“还是要打一打。” “那就打,”朱塬道:“不过,不是大打,还是先谈,看那边哪个军镇最没诚意,就杀鸡儆猴,这一只鸡杀得惨一点,零碎一点,其他猴子看了,怕了,谈起来也就更容易了。” 老朱斟酌片刻,点头:“你这……这也是个法子。就是……驻军了,又要每年供应粮秣,这开支可不小。” “河西走廊是很肥沃的,气候、水源都适宜,可以屯田,”朱塬道:“做好了,自给自足完全没问题。再就是,如果商道重新通畅,还能从商业税收上补贴地方一部分。祖上,其实吧,历代总说边地穷蛮荒僻,这其实是偏见,就像……我之前和祖上说过的,咱华夏最大的粮产,不该是绵延多山的江南,也不该是气候多变的中原,其实是东北,同样是现在的穷蛮荒僻之地,实际上却拥有世界上仅仅三块之一的肥沃黑土地。” 朱塬提到东北,老朱下意识就挺了挺身子,随即自己笑起来,又道:“这……俺能明白,是你刚刚说那,情报学。还是少了情报,地方上……为了少交那赋税,肯定也是瞒着。” “是这个道理。” “既如此,也照你说,杀鸡儆猴,驻军甘肃。” 朱塬连连点头:“现在是新时代的开端,西边经营好了,甚至,不用中原,只是一个河西走廊的出产,支撑一次征伐西域都是足够。” “呵,这就不可急切了。”老朱想起那蒸汽机,还有围绕其间的诸多构想:“还是要做好眼下。” “眼下……哦,还有一件事,水泥,”朱塬说着,大致讲了讲昨天发现的糗事,一边道:“现在调整过来了,我估计很快就能有结果,有了水泥,造出了预制板,就能建造更好的实验室,还有我规划的博物馆,因为这种建筑可以大量抛弃木料,也就不怕火烧,无论是实验室还是博物馆,或者,咱们将来其他存储重要物品的建筑,最好都这么建造,甚至,将来修路……纵横大明的千万里驰道,也该是水泥道路。” “水泥驰道也远了些,你先弄了出来,俺看看,听着……倒是适合建造城墙。” 因为看过了火药的威力,再加上合适时机进行迁都的念头,老朱对建造金陵城墙兴趣不高,不过,该建还是要建。 “当然了,水泥和砂石等物掺和在一起,这叫‘混凝土’,最好的混凝土建筑,炸药都炸不动,”朱塬说着,倒是想起后来某个700多斤炸药都没能炸掉的‘危桥’:“不过,现在想这些确实太早,即使研发出来,还是只能少量生产。大规模工业化,要等蒸汽机应用起来,通过蒸汽机进行材料的粉碎,这是很关键也很耗能的一步。现在只能用石磙和碾子一点点研磨,成本太高。” 老朱认真听着,点评道:“都是好东西,也都不能急。” 朱塬本来就到得晚,说着话,转眼已经临近中午。 很巧,有内侍受皇后娘娘命令,送了午饭过来。朱塬这边,按照自家大人的交代,写意也亲自送了午饭过来。 老朱手一挥,凑到一起。 还说要尝尝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日常都吃什么, 朱塬可一点不想。 早知道马氏那么细心地想着,自己肯定不会多此一举。 给皇帝陛下做饭,风险还是很大的。 不想担这个责任。 然而,转眼已经换了院内一处饭厅,老朱还特意吩咐不必拘礼,于是只有一张大桌,各种饭菜转眼摆上,朱塬想反悔都来不及。 按位次落座,朱塬在老朱身旁,另外还有宫内宦官和朱塬身边的何瑄等内侍在旁伺候。桌上其他,则是左相李善长、吏部尚书杨宪、礼部尚书钱用壬、农部尚书康茂才和医部尚书孙守真等几个,各部尚书并没有全到。 戴三春也特意被喊来落座。 已经这样,朱塬就不再多想,只打算多吃点。 万一真有个什么,一起! 餐桌上的气氛倒是很热闹,诸人纷纷表示了一番对医药大学成果的肯定,这倒是真心的,毕竟将来……谁能说自己一定用不上医生? 钱用壬还当场说起礼部的考虑,既然青霉素被定为祥瑞,两位主要负责人,孙守真和戴三春,官职是暂无可升了,但,可以加散官。 钱用壬这番表态,又让餐桌上表情各异。 散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加的。 开国前后,加了散官的,主要都是有军功在身的武将,以及李善长、刘基等少量文臣。 朱塬前段时间恰好也得了一个从一品荣禄大夫的散官,这是奖励朱塬主导做出了蒸汽机模型。 现在两人…… 说资格,以青霉素的意义……够。但,又不是那么完全够。 毕竟现在加了散官,将来呢? 万一有更大更好的发现,朝廷就不太好封赏了。 当内心里同样明白这些的孙守真几乎要主动推拒的时候,倒是老朱拍了板:“这青霉素,将来可惠及万民,是大功,该是加了散官的,就按两位卿家的品秩给吧,其他,彩缎布帛银钱什么的,也不可小器了。” 老朱也是想开了。 就说今天,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刚来,就从自己这里刮走了三万贯。 若按他以前的性子,肯定心疼,不愿意掏出来。然而,经过这一年来的不断灌输,特别是后世种种,老朱是真的扭转了很多。 关于钱财之类,老朱是想要给子孙们多留一些,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知道,该花的也要花,该赏的也要散,不能吝啬。 钱只要花对了地方,那变成的就是民心,就是国祚,就是大明王朝延续的根基。因此,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今天这次,其实就是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劝谏。 三万贯,买一买金陵城的民心,很划算! 至于给孙守真二人加散官,老朱的想法也很简单,一方面,二人功劳确实够,另一方面,就当是展示一次对医部的重视。 甚至,还可以延伸到对诸多新学的重视。 毕竟十部改革以来,老朱也能感受到,百官……特别是传统六部的官员,对新增的几部,可没那么友好。 折腾了些许时日的‘医贤祠’,其实也能算其中一例。 这次……只是给两个散官,显得重视一下医部,其他各部,还有各个大学,也就能明白他的心思。 好好干,不会错。 吃罢饭,没有毒发,很高兴。 老朱说要顺势去隔壁金陵大学看看,倒是没再让朱塬跟着,知道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折腾不了,打发他回家休息。 朱塬没有立刻离开,跟着老朱一起悄悄出了医药大学东门,再转到前边街上。 义诊已经展开。 街道上还是熙熙攘攘,但在赶来的虎贲卫维持秩序之下,倒也显得井然。 而且,比起朱塬之前到来时听到哭声的状况,当下,无论是否来看病,百姓表情里都透着期盼与欣然,非常平和的场面。 孙守真还说起,不只是太医院众人,听闻消息,城内一些医生也赶来主动参加义诊,富户也纷纷解囊,还有一些药商干脆拉了成车成车的药物赶来,免费赠送。 大家听孙守真说完,都难免多出几分感慨。 老朱的最典型:“盛世呵。” 老朱的想像中,盛世,大概就该是这个样子,人人平和,人人行善,老病皆有所依,皆有所养。 朱塬也是心绪波动。 即使是一个骨子里的悲观主义者,朱塬还是很喜欢眼前的场景。 于是,和老朱分别后,朱塬便吩咐何瑄,家里也拿出三千贯,过来分发,更多就算了,不能和自家祖上比。 回到家,想起城南的佃户们还在等待。 喊来见了见,聊了聊今年的收成。 朱塬知道今年春夏各地都没那么风调雨顺,但认了自己当主家的这些佃户们却也都表示年景不错,没有了去年那种为了降租的故意诉苦。 想来是真的不错。 这样就好。 如此来到第二天,腊月廿四,小年。 朱塬起床时,大宅内已经开始扫洒,这是小年的习惯,扫去一年旧灰尘,迎接一个好年景。 大宅之外,也有消息传来。 医部的几件事,全都定了下来。 首先是对孙守真、戴三春等与青霉素相关人等的奖励。 孙守真加正二品资善大夫,并赏赐彩缎十匹,绢帛三十匹,玻璃器具一套,白银三百两。 戴三春加正三品嘉议大夫,并赏赐彩缎十匹,绢帛三十匹,玻璃器具一套,白银三百两。 其他一些医部官员乃至戴三春徒弟吕三七在内的一些学子也各有赏赐。 从这份赏赐可以看出,老朱是知道戴三春居首功的,不过,也不能绕过孙守真,因此,二人的散官品秩不同,但赏赐物品却一模一样。 就是吧…… 玻璃器具一套。 即使明白现在就是一两玻璃一两金,但,对于朱塬来说,这东西,夹在各种彩缎绢帛当中,实在有些违和,很不正经的样子。 毕竟这东西在几百年后有多便宜,朱塬很清楚,还不如挑选水晶。不过,当下,如果把玻璃和水晶放在一起让人挑,基本上只会挑玻璃。 赏赐之外,还有‘医贤祠’,同样定下。 暂时七位医家先贤,从扁鹊开始,到宋时的钱乙和宋慈。 恰好义诊还在继续,这件事公开,倒也引发了一些议论,普遍觉得,太少了,不如前元提倡的‘三皇庙’里供奉的多。 要知道,才只是短短一两天时间,因为义诊的展开,还因为孝子替父求医的美谈,医部乃至医药大学,还有那越发神乎其神到皇帝陛下都要进献太庙的青霉素,名气都是直线上升。 就说那廿三日早上一个孝子送了父亲来求医,磕破了头,感动了大人,被迎进医药大学,用了那青霉神药,只是一天……其他医生说要截肢才有一线生机的腿疮恶疾,竟然恢复了。 老人家不仅清醒过来,没了发热等症状,第二天甚至就下了地,坚持拜谢了救命医生,还来到医药大学门外,诉说朝廷的仁德和自己的幸运,以至于迅速传开。 连老朱听到消息后都特意吩咐,这件事要记在与青霉素相关的文章里,载入《大明月刊》。 美谈啊。 足够载入史册的那种。 然而,对于民间觉得‘医贤祠’供奉先贤太少的议论,朝廷却只能无视。 用于对比的三皇庙,说不好听点,就是瞎搞。 这次……朝廷规规矩矩地按照前朝惯例进行敕封,才是正统,今后医者们也能拜的理直气壮,进而如同儒家、兵家那样,以追求身后进入‘医贤祠’为最高人生目标。 更何况,这也只是开始。 甚至可以说,现在供奉的人多了,将来……位置岂不是就少了? 所以,这是好事啊! (本章完) 第123章:三四五 后湖医药大学门前的街道上,义诊的第二天,恰好又是小年,这边热闹的如同庙会。 罩着浅蓝披风兜帽的伍三娘一左一右紧紧牵着两个孩子穿梭在人群中,旁边守着当初还在明州时与采桑一起回家探亲的夏婆子,身后还护着一个面庞黝黑的汉子,是伍三娘的大哥,伍大用。 分别只有7岁和5岁的两个小家伙贪玩,看到什么都好奇,看到什么都想买,平日里两贯的月钱根本就不花的伍三娘此时一点都不犹豫,转眼都是满手的糖人哨子拨浪鼓之类,还不得不让夏婆子和伍大用帮忙拿着。 如此走了一段时间,靠近医药大学门口,人流越发密集,自家也没有去参与义诊的念头,实在担心两个孩子会被挤到的伍三娘便强行拉着儿女往回走,小的一个不情愿,因此还哭了起来,伍大用便上前,强行把小外甥抱起来往回走。 说来也不算了外甥。 那次……阴差阳错之后,两个小家伙归了这边,伍家干脆也给改了「伍」姓,母亲赵氏还说,将来……自家大女儿也能有两个依靠。 热闹的街市上,短暂的孩童哭声,也没能溅起什么浪花。 伍三娘一边少了一个小家伙,夏婆子便靠了过来,听着周围人难免对这次义诊以及皇帝陛下赏赐药钱的纷纷赞颂,也跟着唠叨几句:「这些人不知道哩,咱家大人可也捐了不少。再者,若无咱家大人提议建这医药大学,那里能有今天。老婆子就不忿了,倒是没听到个夸奖咱家大人的。」 伍三娘拉着女儿,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儿子的拨浪鼓,想起某个小男人,她骨子里是个本分的,兜帽下的脸庞微微发热,却忍不住小声道:「妈妈,我……听到了呢。」 夏婆子没反应过来:「三娘,听到甚么?」 「听到有人……夸了咱家大人的。」 刚刚,确实听到了,是两个书生模样的,说那甚么「青霉素」,说论功劳该是平章大人第一,却只赏了另外两人。当时伍三娘还忍不住停步多听了几句。这……虽说其中诸多细节,她是听不懂的,但……抱不平,或也算是夸奖了。 夏婆子笑起来:「呵,这倒是有眼色。」 这么说着,走了好长一段,才终于来到人流外围,这边停了一辆骡车,夏婆子和伍三娘先把两个孩子哄进去,自己上了车,伍大用和平章宅第派来的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架着骡车绕正在施工的国立大学校区往红山西北方向行去。 因为大量人口聚集和多地的施工,这边的道路已是被铺设了起来,虽说是土路,用石磙碾过,倒是连雨天都不怕。如此在年关里满是行人的道路上走了不到一刻钟,骡车就来到位于幕府山南麓的一片社区。 社区,这是大家在明州时就开始习惯的一个词。 这片社区,不同于更东北边一些的大都匠人社区,主要是早前从山东而来的乔家、黎家等几姓在住,再说明白些,都是某个少年平章名下的附户,当然,虽说依附,却也不是仆婢,如同城南同样依附的佃户一样,理论上,都是有户籍的自由身。 因为朱塬的发话,从明州迁来采桑和钗儿两家人,没有去和之前同样从明州赶来的其他仆户住在一起,而是在这边落了脚。 两家人当下也都有了非常不错的营生。 骡车来到社区东边一座占地有一亩的院落,这就是伍氏一家的新宅,今天同样又回来探亲的钗儿一家就在隔壁。 占地一亩的宅子比明州那边社区里占地二分的小院大了许多,不过,却是一家人……采桑的父母、大哥一家、二哥一家和九岁的小弟……住在一起。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不过,依旧宽敞。 骡车刚进门,另外几个孩子就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 伍三娘和夏婆子下了车,把之前在街上买来的物事分给大哥二哥家的几个小孩,一儿一女也交给家人照顾,自己便摘了刚刚的兜帽披风,与谷婆子则走向厨屋。 临近中午,这边一群妇人正在忙碌着午饭。 说好了傍晚前要回去,午饭也就丰盛了许多。 母亲赵氏见大女儿进来,却是连忙赶人:「三娘,去歇了吧,莫要脏了你的手……」 伍三娘从大嫂手里接过一捧干菜帮着淘洗,一边道:「娘,不碍事的,女儿在……那里……也是给大人做饭。」 虽说不能和小妹那样经常在大人身边,但,因为早前仔细和当下在这边也开了汤馆的大嫂学了厨艺,伍三娘日常也都被喊过去帮厨。 另外一个被喊来帮厨的妇人从灶台边抬头:「那能一样呵,三娘,那可是小王爷。」 伍三娘的二嫂此时也半开玩笑道:「你就学学你两个妹子,去那屋里好好等着享受就是。」 伍三娘只是笑。 两个妹妹一起回来,当下……却都不见在这边。 烧火的妇人难免好奇:「三娘,那王府里的日子……怕是好哩,说与俺一些,新鲜新鲜?」 伍三娘还是笑。 跟着帮忙的夏婆子道:「这些个事情呵……可是不能乱说的。」 烧火妇人见这位小王爷府里一起来的妈妈开口,顿时不敢多言,还赔笑道:「是俺唐突了。」 赵氏正照看着一锅大儿媳妇亲自操持的羊肉,此时瞧了瞧大女儿,既是心疼也是欣慰,做母亲的,明显能看出,这几个月来,女儿……倒是胖了一些,还更白净了不少,比在明州时……显得更年轻了些许。 那小王爷府上,还真是养人。 就是不知道三个妮子……到底能不能有更多的着落。 家里三个……在那深宅大院里,就是能有一个有了娃儿,也就都有了依靠。 至于大女儿之前的那份「阴差阳错」,赵氏没什么埋怨,更别说恨,觉得这就是命,何况……因为这三个妮子,自家三个儿子……连带一帮孙子孙女,都是越来越好,将来,说不得还能有更大前程,如此之下,她这个当娘的,反而还要多一些感激。 午饭很快做好。 女人们分两个屋子端上桌,男女分开,这边算是赵氏和几个媳妇陪着大女儿和另外两个小姑奶奶,还有夏婆子。 另外的男人们在隔壁。 吃着饭,也难免说起事情。 说隔壁钗儿的父亲,涂让春,正八品了,风光……自家老头子,伍三六,早前不舍得花钱起名,现在倒是起了一个,叫「伍锭」,听得伍四娘和伍五娘……也就是采桑,直翻白眼。 这名字,还不如不取哩。 倒是几个侄子,还好一些,从老大开始,确定了「新」字辈,大哥家本来也是大娃大娃叫着的,现在是伍新粱……再到伍三娘的儿子,改姓过来,占了一个伍新栋。 反正,要起好名字,才有好前程。 这秘密……外人还不轻易告诉。 下一辈的总计五个小子,三个丫头,包括14岁的伍新粱,当下都在念书,当然,还有一个9岁的同辈伍三用。 学塾就在这社区里,是乔、黎几家一起办的,请的先生也不错。 读了书,将来……或也能考一考那甚么大学。 赵氏念叨过名字的事情,又说起到了年关还要去明州运料的二儿子,之前参与海运,在定海还分了一套瓦房,那房子现在还是自 家的,又房契哩。这来了明州,进入了那玻璃作坊,钱给的也是多,就是来来回回的,太折腾。 为何不能在这金陵做原料呢? 然后是大儿子,也出息了,在北边一处窑厂当了组长,虽说不如涂让春,但也是个小头头,更关键的,不用再风里雨里出海。 接着……当然还是免不了念叨三个女儿。 赵氏对大女儿是满意的,也心疼,对两个小妮子,就忍不住训斥,回了家疏懒一下没甚么,若是在那小王爷府上,还是如此,那怎能行? 采桑吃着大嫂煮的羊肉,听母亲念叨,实在受不了,就开始告状。 自己可不懒。 大姐也不懒。 倒是某个妮子……心比天高呢,进了大宅之后,又是学写字,又是要画画,在她看来,这挺不务正业的。有那时间,多往大人身边凑一凑,甚至,和姐姐一般,安安生生地去帮厨,那才多好? 伍四娘可不赞成妹子的话语,只是,也不反驳。 难道还要告诉她自己的发现? 告诉了,不管是大姐还是小妹,也没那能耐了。反正,她觉得,自己学的还是不错的。 这么吃过了午饭,又聊了一些话,三个姑娘没再多待,与隔壁的钗儿汇合后,一起返回玄武湖上的大宅。 大宅上。 随着一天即将过去,傍晚时分,郑重的祭灶之事,也要开始了。 第124章:小年 腊月二十四,小年,又称‘祭灶’,更准确一些,其实是‘送灶’,恭送灶王爷回天庭诉说一家人一年的功过得失,为了能让灶王爷多替家里说一些好话,需要尽心供奉,特别是各种甜食。然后,到了除夕那天,再将灶王爷迎回,继续一年的守护。 民间因此有‘上天言好事,回府降吉祥’的说法。 大宅内一大早开始小年的例行扫洒,然后为晚间的祭祀做准备,朱塬也并没有闲着,虽然没再出门,今天一天倒是见了不少客人。再加上小年缘故,今天也连午睡都没有。 如此到酉时。 下午的五点钟,冬日的天色基本暗下,从前院回来的朱塬特意被女人们引着沐浴一番,换了新衣,这才来到内宅东南日常为自己准备饭食的厨房。 厨房内,神龛和贡品都已备好,写意、留白、洛水和青娘几个,带着一群大大小小,却是恭敬地留在了外面。 这年代的规矩。 祭灶这事,女人不能参加,连门都不能进,就连何瑄,送朱塬进门后,也只是停在了门口。 朱塬来到点了诸多蜡烛的明亮厨房,不由打量,神龛前的供桌上,鸡鸭猪羊和年糕供果,非常丰盛,但最显眼的,还是地上一只个头很大的公鸡。 这是灶王爷的坐骑。 提前已经知道流程,朱塬内心里,对于这些传统的东西,其实也一点不抗拒,这就是这个民族精神和信仰的一部分。 于是走到蒲团前,恭敬跪下,燃香后,先是一番祈祝。 有些乱。 有些多。 希望来年一切顺利。 希望这片土地上所有人平安喜乐。 希望自己和身边人都能健健康康。 还想到了前世。 希望另一边的父母,还有诸多亲人……物质上,朱塬是不担心的,毕竟留下了那么多财产,只希望他们不要太伤心,安心生活。 当然还有老朱。 某人已经完完全全地真把自己当成了二十三世孙,好到不能再好,朱塬也就希望这一世,老朱不用再遭遇曾经的那些事情,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自己想象中的帝王,而不再那么遗憾。 这么一番喃喃自语结束,朱塬插上了香,端起供桌前已经斟好的酒,洒在了那只大公鸡身上,一边念诵:“恭送灶王爷。” 这是最后一步。 辣酒上身,地上的大公鸡立刻扑腾起来。 很好的兆头。 公鸡扑腾,说明灶王爷已经上路。 若是公鸡不动,还要再次浇酒,几次都不动,那就不是好兆头了。 自家,很好。 然后起身,望着这间平日里可以说只负责自己一个人饭食的宽敞厨房,难免再次感慨,感慨之后是唏嘘,唏嘘着,又有些寂寞。 不想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无聊的情绪里,朱塬很快转身,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点起了灯笼。 打发何瑄去休息,见写意等一群大大小小迎上来,朱塬露出一个笑容:“把供品给大家分了吧,还有,突然想看我之前在明州做的那些衣服了,晚饭之后,让梧桐、细雨她们穿好了,过来陪我。” 写意明显感受到了自家大人的低落情绪,轻轻点头,吩咐几句,洛水和青娘带着几个丫鬟负责分发供品,自己和留白则引着朱塬来到西厢饭厅。 这边晚饭已经备好。 依旧丰盛。 朱塬在宽大的圆桌旁坐下,一瞬间念头,示意周围:“来,陪我一起坐。” 写意摇头:“大人,不合礼仪呢。” 留白帮自家大人取了筷子,也跟着道:“大人,吃了饭,奴再陪大人坐。” 两个妮子如此说,周围一群,自然也不可能落座。 朱塬知道,强行命令一群姑娘坐下,或许也可以,但那样,也根本不可能有某种氛围,反而会更不自在,就不再多说。 见写意取了一叠糕点过来,故意摇头:“不喜欢吃甜的。” 从来就不喜欢。 觉得腻。 写意感受着自家大人语气,也跟着哄小孩子一样,软声道:“大人,小年呢,要吃些甜的,尝一口也好。” 身边妮子这么有诚意,就勉为其难了。 夹起一块,尝了一口。 有桂花香味,加的是蜂蜜,内里还有果脯。 挺好吃。 于是便又吃了一口,还问:“谁做的?” 写意道:“是摇落,从昨日就开始准备呢。” “不错,”朱塬看了眼周围,某个之前哭晕在书案上的女子不在,就说道:“喊来啊,热闹。” 写意连忙吩咐,一个丫头跑了出去。 虽然感觉不错,朱塬还是只吃掉了铜钱大小的一个,就不再继续,换了一看就是青娘做的汤包,一边重新抬头转向刚刚一瞥注意到的一个,是采桑:“头发怎么看起来有些湿?” 采桑道:“奴……今日探亲回来……晚了些,才沐浴过。” “洗过澡没干就不要乱跑了,容易着凉,”朱塬念叨一句,又问道:“你家里……怎么样?” “托大人福,很好呢。”采桑说了句,想想又主动继续:“来到京城,家里盖了宅子,大哥和二哥有了新营生,弟弟和侄子、侄女都读上了书,说来都是大人恩德,奴回来时,爹还念着,若是能来给大人磕个头就好了,只是身份微贱,不敢奢求,只愿大人福寿安康。” 朱塬笑:“你倒是会说话。” 采桑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奴笨嘴拙舌,还只怕说错了呢。” 朱塬想起前些日子因为致用斋贩售《大明月刊》引发的小风波,之后还让赵续查了查家里周边的情况,采桑子和钗头凤两家都在内。 总体还好,并没有发现什么出格的事情,这也是朱塬终究才刚刚冒头一年的缘故。 不过,还是道:“你们,还有家里人,都依靠着我,我也希望你们日子能越来越好,只是……个人也要有自己的分寸,别因此就觉得我会放任,都规规矩矩的,别等到亲手毁了这一场安稳富足,再来我这里哭泣哀求,这可没用。” 众女知道这是对大家的敲打,纷纷应是。 朱塬吃掉了一个小汤包,却是笑了下:“好了,不说这些扫兴事,唔……采桑,我记得是你们姐妹三个,另外两个呢?” 另外两个……没事过不来啊。 采桑心里念叨,嘴上道:“大人,在西院呢。” “我记得你们三个很像,去,也喊过来,我再看看,长得好看又相似的姑娘,最赏心悦目了。” 采桑答应一声,小心看了眼写意,转身也出了饭厅。 这边采桑刚离开,已经有丫鬟领着另外一个绿意女子进门,是摇落,来到近前,有着一张漂亮瓜子脸的美妇人盈盈拜下,语气里带着小颤音:“爹……” 朱塬看着匍在身边又如一朵花儿似的女子,轻声道:“起来吧,你做得糕点很好吃,就喊来看一眼。” 摇落连忙起身,一边道:“爹若喜欢,奴奴每日都做了给您。” “额,其实我不喜欢吃甜的,你可以尝试做些咸的点心。” 摇落立刻点头:“奴奴……会的,会的。” 朱塬换了一碗鱼翅到面前,一边笑道:“我很好奇啊,你为什么这么胆小又脆弱呢,前几天……也见过,身上不像挨过打什么的样子。” 摇落瑟缩了一下,顿了顿,才小声道:“爹……是奴奴的天,奴奴只想讨了爹欢心。” 朱塬追问:“然后呢?” 摇落目光闪了下,有迷茫,有心虚,还有些不太敢表现的浅淡期盼:“奴奴……没了,没,了。” 朱塬其实看得出来,也能够想象。 如果身边女子说出来,他不介意再破例一次,但,摇落不说,朱塬也不会多此一举。 有些事情,就像上次钟离西瓜提起庄六娘,朱塬一句话吩咐,要过来就要过来了,但,终究不合规矩。偶尔一两下没问题,若是做多了,那就不是小错不断,那是快速的量变到质变,捅到老朱那里,少不得一顿训斥,或者再罚点什么。 这是对朱塬。 朱塬知道老朱对亲人的态度。 不过,朱塬同样知道,老朱对外人的态度,或许,为了避免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沉迷女色,涉及其中的女子,一句话,赐死了也就赐死了。 就像野史传闻中李文忠劝谏老朱少用宦官结果自己没事家里客卿被全部赐死一样。 老朱确实喜欢拿亲人的身边人替自家人抵罪。 大概就是那种不太讲理的家长:我孩子不学好,当然都是你们这些身边人的错。 因为对自家人下不去手。 朱塬可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这边说过几句,继续用餐,采桑也很快带着自己两个姐姐过来。 伍三娘和伍四娘给朱塬施礼后,安静转去圆桌对面,恰好能让朱塬打量。 大概能够看出,都是刚沐浴过。 很诱人。 转向个子最高最有韵味的伍三娘,朱塬问道:“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 朱塬提起这个,伍三娘就莫名心虚,垂下眸子,小小声道:“是,大人,是……丫头和宝儿。” “今天见了,都好吧?” 伍三娘感觉更慌了:“都,都好……” 朱塬上下打量一眼对面的伍三娘:“不错,很漂亮。嗯,这套衣服。” 伍三娘道:“大人,过奖了。” 饭厅内,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一起看向伍三娘。 冬日里的衣裳都显得更加宽大,伍三娘内里是素色的多层裙裳,外面罩着一层如烟如雾的浅蓝纱袍,再加一些绣纹配饰的点缀,确实很漂亮。 不过,这也不是独创。 只说现在,饭厅内女子们,如此搭配的就不止伍三娘一个,大家也明白伍三娘的来处,不可能有这些想法,这明显还是从大家这里学来的。 如此…… 为何就能引得大人夸奖呢? 大大小小们转动思绪时,安排完分发供品的事情后与洛水一起悄悄返回的青娘,眼看着自家大人对伍三娘的反应,却觉得吧,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什么。 于是又想起大前天。 那个下午,那,突然的……当时,青娘就只觉得,很欢喜。 还带着些对今后的某种期盼。 期盼……自家茶娘,能,偶尔的……多来一来这平章大人府上。 嗯。 这个…… 肯定不能告诉了她们。 青娘知道自己笨,但,可……自己也……没那么傻呢。 (本章完) 第125章:夜未央 晚饭后,想起之前只是稍稍体会过的弹簧床,又来到后宅,却没有立刻去往东屋主卧,而是最西屋的暖阁。 依旧众芳环绕。 落黑时祭拜灶神之后,朱塬忽然挺害怕一个人。 写意按照朱塬之前的吩咐,喊来了从‘寻寻’、‘觅觅’到‘点点’、‘滴滴’的一大群番娘胡女,主要是换上了朱塬在明州时设计的那些现代款式衣裳,或者长裙,或者礼服,或者衬衫,或者牛仔。 初见的瞬间,好像穿越了时空。 暖阁靠窗的矮榻上,穿了衬衫牛仔和高筒皮靴的梧桐,因为皮靴还加了高跟,乍一看,一米九的级别,放在后来就是维密t台上的‘supermodel’。 然而,梧桐一见到朱塬,却如同一只被主人冷落了好久的小猫,哼哼唧唧地就扑过来,大脑袋直往朱塬身上蹭。 超级名模的感觉瞬间全无。 这段时间确实没怎么见,朱塬拍着梧桐坐好,才问:“饿了?” 梧桐这一次却反常地摇头,一头披散的柔顺棕发晃啊晃,蓝色的眸子水盈盈的,用依旧不怎么流利的汉语道:“梧桐……想……爹爹。” 朱塬:“……” 其他姑娘,无论年龄大小,这么喊着,朱塬都没觉什么,当下身边……这么大一只,顿时就违和了。 干脆无视某个称呼,朱塬笑着道:“我让她们给你弄些吃的,想吃什么?” 梧桐还是摇头,纤长的身子匍在朱塬身边,脑袋继续蹭过来:“梧桐,不吃……怕……爹爹,不要,我。” 朱塬拉了拉身边姑娘,稍稍用力,梧桐就听话地起了身,却是跪坐着,还努力躬低了身体。 朱塬仔细打量。 眼前的姑娘……虽然个头夸张了一些,但,看起来,其实也就20岁左右的模样,从遥远的北欧之地万里迢迢来到自己身边,说真的,这年代……绝对属于命大的那种。 或许,梧桐心里也清楚,能到了这边是多么幸运,才会有刚刚的如此反应。 摸了摸梧桐不算很漂亮却也很耐看的白皙脸庞,朱塬道:“你是我的,当然不会不要你。另外,这么久,说话还说不好,这可不行,是她们没好好教你吗?” 梧桐点头。 周围:“……” “看来是真的受委屈了啊,”朱塬笑起来,转向榻边站着的楼兰,跳过,又看了看其他,没想到合适的,要么如写意她们太忙,要么……不太熟悉,不过,忽然想起,问写意道:“暖娘呢,好些日子不见她了,去喊过来。” 写意答应,吩咐了一个丫鬟去喊人。 朱塬才示意身边梧桐:“等下给你找个好老师,以后你就跟着她……嗯,暖娘日常还要出去教课,你这么大个子,恰好当她的女护卫,听懂了吗?” 梧桐似懂非懂。 朱塬一时也没多说,只是示意:“鞋子脱掉,到里边去。” 梧桐这下听懂了,抬手就解自己的衬衫扣子。 朱塬:“……” 楼兰很有眼色,主动上前,叽里咕噜和梧桐说了几句,还示意身边的梨花一起帮着梧桐把高筒皮靴脱掉。 等脱了鞋子的梧桐爬到朱塬里边坐下,朱塬对其他人道:“都来,自己找地方坐,这边挤不下,就去外面,看书聊天嗑瓜子都行。嗯,楼兰,你和细雨,到对面,说说最近完成了什么?” 朱塬吩咐过,众女纷纷动作起来。 朱塬左手边被伍四娘拉着妹妹一起占下,旁边还有伍三娘,没位置,就干脆站着。 梧桐里面,之前午饭时被喊来的摇落占了过去。 还有面前方桌里侧,庄六娘和钟离西瓜……连带还有‘玉米’、‘红薯’等之前一批的几个小妮子。 对面,除了朱塬点到的楼兰和细雨,也是挤了两层的姑娘。 旁边屋内,更是或站或坐的满满当当,明明没了位置,一些姑娘也不愿到外间。 只有写意、留白、洛水和青娘四个,没有和一群大大小小地争抢,这边安排完,还主动退了出去。 四女的心思也很明显,眼前……多久都不一定能见一次自家大人,她们可是天天都有机会的。 更何况,与这些姑娘争风,简直都有些掉价。 朱塬耐心地等身边姑娘们安排完,见不太合群的庄二十二娘被空出来,呆呆地站在通往外间的门边,笑着喊过来,搂到怀里亲了亲,丫头立刻迷糊起来。 于是送到一旁的梧桐怀里。 大个子的梧桐也搂着眼前的小妮子,讨好地学着自家大人,也亲了一下,某个丫头可没见过这样的胡女,明显有些害怕,因而更加迷糊。 梧桐见状,就不敢欺负了,还做了个小心保护的动作,把妮子搂在怀里。 朱塬把庄二十二娘送到旁边,便拿过楼兰带来并在落座后主动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叠新书中的第一本:《诺夫哥罗德志》。 类似之前《瑞典志》的同一个系列,一边翻着,一边问道:“这还是根据细雨的经历写的?” 楼兰点头,又摇头:“主要是,另外,梧桐和点点,还有两个滴滴姑娘,她们也是来自大人说的……北欧,奴还得知,梧桐……或就是诺夫哥罗德北部极寒之地的人,只是,她自己不记得自己来自那里,就像她不记得自己年龄一样,只说是一个村庄,一年里会有很长很长的白日和很长很长的夜晚。” “这是极昼和极夜,”朱塬下意识补了一下,说道:“还真是靠北啊。” 感慨着,注意力也转向面前书本。 按照楼兰的总结记载,诺夫哥罗德公国已经有500年的历史,不过,这个国家最早被基辅大公统治,直到200年前,才得以从基辅罗斯脱离出来。 再到现在。 不仅如此,这个国家因为过于靠北,在蒙古大军攻掠欧洲的时候,竟然幸运地得以保全。 当然,并不是毫发无损,要不然,诸如细雨她们几个,也不会来到这里。只是,诺夫哥罗德并不在蒙古大军的主要征伐路线上,相比南方诸多被灭掉的国家,因为种种原因,幸运地存留了下来。 大致介绍过历史,随后,是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等方面内容。 基本上,给朱塬的感觉……还是中国的春秋战国都不如。 其实这就是事实。 历史的发展都是有一定的节奏的。 欧洲的历史,在蒙古西征之前,其实就是典型的春秋战国时代,甚至,直到工业革命,也是如此状态。 欧洲在20世纪之前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等方面,都能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找到对照。 比如一群小国持续了数百年的混战,比如总有人想要统一欧洲大陆,再比如欧洲的贵族制度,甚至,两次世界大战,某种程度上,与春秋战国时期的大混战,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欧洲的幸运,只是意外地点到了一条远超本身制度的科技树,使得各国实力迅速强大。 然后,科技的文明,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人类文明的标尺。类似朱塬之前想到的那个,有钱,就是好人,要不然,人家凭什么有钱呢? 就是这种逻辑。 人家为什么强大呢,因为人家文明啊! 实际上,不谈中国近代在科技上的落后,传承了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其中底蕴,够远远超过任何一个西方文明。 当然,说这些都挺没用的。 朱塬明白另外一个道理,一个挺残酷的事实:胜利者都是对的,失败者就是错的。 胡乱想着这些,一边和楼兰聊着,一边翻完《诺夫哥罗德志》,朱塬又转向面前一叠书籍里的第二本。 有些意外。 这是一本语法书,介绍的还是希腊字母。 就是……按照读音……阿尔法、贝塔、伽马……的那一长串。 相比后来拉丁字母也就是大部分人潜意识里的英文字母的广泛应用,希腊字母似乎被边缘化,但……其实又无处不在。 各种理工科的学问里,到处都是以希腊字母作为符号的存在。 朱塬今晚可没有立刻学一门新知识的念头,不过,还是饶有兴致地大致翻了一遍,便问道:“这个……从哪来的?” 楼兰指向屋内圆凳上一个穿了一身水蓝色丝绸褶裙的红发姑娘:“大人,是她……大人起名‘淡酒’,她说她来自一个名叫拜占庭的国度,奴与淡酒正在书写的一本书,就是《拜占庭志》。” 希腊,现在属于拜占庭时期。 大概记得,拜占庭的灭亡,应该是下个世纪,大名鼎鼎的君士坦丁堡陷落,然后就进入了奥斯曼帝国时期。 至于希腊何时重新成为希腊,朱塬就不太清楚了。 朱塬一边想着,一边点头:“写的很好,不过,也不要全都你一个人自己来,其他姐妹也要一起,吃独食可不好。” 楼兰点头:“大人,有呢,奴可没……吃独食。” 朱塬只是点了句,继续翻到下一本,很有意思的一个书名,《北欧志异》。 朱塬一下就联想到了‘聊斋志异’,这是《大明月刊》上的栏目。 显而易见,楼兰是根据这个栏目,延伸出了手中这本册子的书名,因此也可以想见,《北欧志异》的大概内容。 饶有兴致地翻开,朱塬本来想着,或许能看到‘安徒生童话’或者‘格林童话’之类,不过,内容却是‘女巫’、‘鬼魂’之类,也是一些志怪。 看过其中一篇《女巫和黑山羊》,朱塬就对楼兰道:“这个有意思,抽空可以挑一挑,刊登到《大明月刊》的‘聊斋志异’栏目上,就当是开拓一下咱华夏人的视野。” 楼兰点头:“奴也是如此想呢,只怕大人瞧不上。” “海纳百川啊,只要写的好。” 这么说着,朱塬刚刚翻开下一篇,门帘掀开,写意带着一个些许日子不见有些清瘦却更显气质的女人进来,正是暖娘。 进得屋内,暖娘下意识瞄了眼楼兰,垂下目光,朝朱塬万福道:“奴见过大人。” 朱塬打量过去,开玩笑道:“总是躲着我,原来是修身养性去了,看着更漂亮了。” 暖娘揪着衣摆:“奴……已是年老色衰了。” “说瞎话的时候,好歹把眼睛闭上。” 暖娘:“……” 朱塬又道:“再这么消极应对,我可不保证要不要再给你改个名字,嗯……瓜娘,怎么样?” 暖娘疑惑。 朱塬道:“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啊。” 暖娘还是不敢抬头,脸庞却是红润起来。 这…… 某个小男人,之前的之前,似乎……说过。 而且,她……大概……或许……也已经算是被强扭过了的……瓜了。 朱塬适可而止,没再逗某个女人,转而正色一些,问道:“在附属小学那边教课的感觉怎么样?” 暖娘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非所问:“奴……会尽心的。” 然后才明白朱塬的问题。 只是……也不好再补充。 至于,在那附属小学,给女童们上课的感觉……暖娘觉得,大概,算是自己找到了一个……此心安处。 她很喜欢。 那些孩子……也都很崇敬她,有什么话都愿意和她这个女先生说,还让她帮了忙给家里人寄信,甚至……好像当了她是娘亲一般。 这也因此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是处。 她还是有些用的。 暖娘在这边显然很不自在,朱塬也没有其他意思,直接示意梧桐:“给你介绍一个学生,兼护卫,以后你就把她带在身边,叫她汉话。嗯……抽空再找几个会功夫的姑娘,教一教她,或许会更厉害,这么大只的身材,不能骑马拉弓,太浪费了。” 这年代的武术,朱塬没有特别了解过。但,还是根据正常逻辑,大概能够推断,很厉害。 就说一个。 弓箭。 无论是现在,还是后来的书籍或者博物馆之类,朱塬都是见过古代的箭矢的。 就说箭头。 历朝历代的箭头,其实都没有一般人想像的那么尖锐,反而都很钝,与几百年后的子弹头差不多。 于是,想象一下,这年代的弓箭手,拉弓射箭,能够将箭矢打出后来枪支的效果,一箭穿喉之类,可以想像其中的力道。 朱塬自己是不太能够想像的。 因此,若要一个字形容,那就是——猛! 古代能开弓在百步之外一箭穿喉的,在朱塬的概念里,绝对是猛人,而且,这年代,这种人,其实不少。 就像朱塬在明州就亲自遭遇过。 嗯。 自家麻袋,没有学过什么技击,倒也是挺厉害的。 想着就左右瞧瞧,麻袋也不在这屋,大概和写意她们几个的念头一样,小妮子也要端一端身份呢。 然后,再说找几个会功夫的姑娘教一教梧桐,或许,连麻袋也可以一起教。 这种姑娘,这年代,也不会缺。 很多武将家里的女儿,往往都会跟着父兄学一些技击之术。 这么想着,等暖娘小心地瞄了眼某个姑娘,点了点头,朱塬又转向写意,交代了几句。 写意也答应下来,说是明天就吩咐下去。 写意也知道,找几个能打的姑娘……不难,就是……不知道自家大人是否还有其他想法,比如……外貌上? 朱塬没说,写意也不多问。 打发了依依不舍的梧桐出去先和暖娘沟通沟通,今晚可以直接住在那边,以后就跟着了,朱塬又亲了下挨过来的庄二十二娘,让小妮子再次陷入迷糊状态,便重新转向面前,大致看过楼兰带来的几本书,就换了挑灯。 这姑娘按照朱塬的要求收集了不少茶叶相关资料。 朱塬中午的时候还瞄过几眼。 不过,当下可没心情工作,而是转向了绘画,关于新一年度已经确定的‘庄子’系列。 挑灯按照之前‘山海经’系列的风格,自己也画了一幅,其中只蕴含一句话,也就是《逍遥游》的开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条恐怖的巨鲲,只是隐隐现出了身形,就已经翻滚起无边的浪花,将空中的海鸟和海中的渔船都震到了远方,还有近处的岛屿,在巨鲲面前,犹如一朵长在海中的小小蘑菇。 但,那确实是岛屿。 因此也可见巨鲲的庞大。 两尺长的画卷,挑灯采用了写意和留白相结合的画法,不仅展现出了《逍遥游》开篇的意境,还通过留白,给了看客足够的想象空间。 让人赞叹。 朱塬欣赏片刻,不免夸奖道:“你的画功,比洛水还要强一些了。” 挑灯连忙摇头:“女儿可比不得洛水姐姐。” “比得就是比得,”朱塬笑:“总有人会比自己强的,大家都应该承认这一点,当然,其他一些,你还是比不上洛水的。” 挑灯问道:“大人,是甚么呢?” “你猜。” 挑灯笑着摇头。 其实,不用猜,因为也大概知道,就算自己画功比洛水强,但,在这座大宅内,却也肯定威胁不了洛水的地位。 自家大人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挑灯看出这一点,觉得不错,也难免幽怨。 若是喜新厌旧,自己……可是有机会了。可……若是喜新厌旧,将来,自己也免不了新人换旧人。 朱塬这边,看过挑灯的画,觉得很好,干脆就直接定下。 这么再说了几句,再次转向。 身边一大群的番娘胡女,主要是,穿的那些衣服,各式各样的,很穿越,很感慨,一个个喊到面前欣赏。 还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逐渐会不会忘掉。 大概不会。 朱塬已经推广普及了一种,工装,目前已经不只是明州那边的渔户在用,玄武湖北边的工业区,也在逐渐推广。 老朱都认可了的。 毕竟工装这种衣服,穿起来干活,真的很方便。 至于这年代的着装礼仪。 仔细说起来,历朝历代,那些能传下来的服装样式,普遍都和最底层的平民没有太大关系。 最底层,说一句‘衣不蔽体’,很多人或许会觉得夸张。 其实一点都不夸张。 记得曾经就看过一张清末的老照片,一家人拍照,几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光着腿,勉强遮住的上身,也只是一些近乎破烂布片的东西。 因此,这种时代条件下,有衣服穿,就是幸运的。 至于华夏的传统服饰,这也是不能马虎的,不过,朱塬觉得,只要各种正式场合穿着,就足够了。 看过了时装展示,缅怀了一下注定回不去的曾经,又找了一件趣事。 春联。 这是去年就产生的念头,关于春联,记得还是曾经老朱提倡出来的。 因为种种顾忌,去年不好提出这件事,今年就没问题了,打算这两天就和老朱说一说,或许,如同昨日青霉素连带的‘孝子救父’美谈一样,这件事,老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已经传开。 再说春联,还可以把老朱的给屠户写对子的传说也复制一下。 那幅对联。 嗯…… 仔细想想,倒是记了起来。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很霸气。 野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这一句,气势上,倒是和同样传闻是老朱的那首‘杀尽江南百万兵’类似。 当下,自家和女人们对对子,可不能这么刀光剑影。 春联啊。 朱塬先来,曾经记得很清楚的一个,因为很常见。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自家大人这么通俗,本来还有些担心的大小女人们,也就来了性子,跟着凑起各种各样的联子。 大部分也都挺通俗。 朱塬还又喊来了写意,亲自挑选了几个……当然,其中之一,就是自己那个,吩咐某个妮子,等二十八那天,就用红纸写了,贴自家大门上。 这也算一种超越时空的怀念。 另外,还有‘福’字。 到时候,也一定要写很多很多的福,然后,一定要在屋内,把福字倒过来贴。 ‘福’到了。 写意记得去年自家大人就念叨过几句,不知为何,没有具体去做。这一次,这种事情,既然是大人吩咐的,当然没意见。 朱塬跟着倒是又想到了鞭炮。 去年还以为这年代没有鞭炮,其实是有的,然而,恰好也是今年,根源倒还是在朱塬这里,由于硝石和硫磺的严格管制,使得鞭炮转眼不再,大家要放,也只能烧一烧最原始的‘爆竹’了。 没想到啊。 曾经…… 朱塬是不怎么同意某些禁令的。 倒是穿越了,自己反而提前了几百年,间接地制定了某些禁令。 或许,将来能够放宽一些。 比如官方组织制作烟花爆竹进行燃放。 短期内,还是算了。 硝石和硫磺,当下都属于战略物资,不能乱搞,就算接下来几年没有大的战事,但,各种基建工程,开山破石,需要的火药……也是巨量的。 反正…… 花灯也不错啊。 比如又是稼轩的那个: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其实就是宋时元宵放灯的景象。 只是想像一下那种人间如同倒置银河的璀璨场景,其实也不比烟花差啊。 于是又喊来写意。 今年的花灯也要好好准备,不需要在意开支。 热闹最重要。 暖阁内。 写意答应着,这次却没有再离开,轻声提醒:“大人,已是近了亥时,该歇了。” 朱塬没有喝酒,却感觉有些醉,摇头道:“还不到九点呢,今天……不急,嗯,红酥,黄藤,她们俩呢,喊来给我跳支舞吧。” 写意不知今晚为何,想想还是吩咐下去。 很快,红酥和黄藤,一对擅长软舞的姑娘到来。 还有捧着一把古琴的阑珊。 朱塬又吩咐,吹熄了屋内的几朵蜡烛,只留暗暗的灯光,让阑珊来到对面。 今天中午没有午睡。 本来…… 还不觉得累,不过,写意一题,临近晚上九点,倒是多了几分睡意。 不打算挪窝了。 这边很暖和。 两个姑娘在一旁摆好了架势,朱塬示意可以开始。 昏蒙灯光下,淡淡的琴音,软舞轻摇里,朱塬一边让庄二十二娘往里挪了挪,把伍三娘喊上来,靠在女人怀里:“今晚,就你了。” (本章完) 第126章:冬捕的成绩 早上坐到饭厅里就开始盘算,又是忙碌的一天,之前已经安排,今天要进宫商讨洪武二年到洪武四年的第一个‘三年计划’的正式方案。此外,刚醒的时候,写意就进来说起,宫内送了一份营海司的奏报抄本。 关于今年的冬捕。 洪武元年的舟山渔场冬季捕捞,开始于九月廿九,在之前的腊月二十正式结束,持续恰好81天。 两个月又两旬的时间,明州营海司捕捞鱼获总计83万担,也就是8300万斤,平均每日大概1万石,远远超过了最初50万担左右的预期目标。但,其实也在预料之中。 毕竟提前做了足够的准备,又有去年的夏季鱼汛积累经验。 再者,这还是舟山渔场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组织大规模地进行冬季带鱼捕捞,以往历朝历代,可从来没有过,因为相对于夏汛,冬季带鱼沿着舟山群岛外围的洄游路线,在这个年代,属于相对偏远的外海地区。 第一次的结果就是,鱼获丰盛到难以想象,长度超过三丈的带鱼王,最近几月就不止一条出水。 如果不是朱塬的反复叮嘱,要求克制,要求可持续,不能竭泽而渔,实际上,想要实现100万担的目标,也轻而易举。 总之,一季渔汛收获83万担,恰好又是年节前的这个点把消息送来,明州营海司就是在请功。 按照朱塬听到的消息,早朝上,老朱再一次的龙颜大悦,某人可一点不在乎最近喜事多。 当然多多益善。 于是,再次宣布奖励明州营海司上下的同时,也再一次的要求将这次冬捕的喜讯通过《大明月刊》昭告天下。 间接也显示,老朱逐渐体会到了《大明月刊》的重要性。 就说这个月已经确定的,‘青霉素’、‘明州冬捕’和‘平灭明夏’,三件大事,每一件都足够引起天下人的广泛议论,以及,相当明确地展示刚刚诞生的大明王朝的强大实力和勃勃生机,并因此让今年刚刚或收服或归附的南北各地,更加稳定下来。 饭厅内。 朱塬考虑着这些,一边喝着一碗八宝粥,偶然抬头,见斜对面伍三娘垂着脑袋,身旁的大小妮子们则是表情古怪,不由笑着用勺子连喝了三勺,然后道:“只是如此,尝了几口而已,不用这样吧?” 大家:“……” 伍三娘捂住了脸庞,感觉身子都要软下去。 因为想起。 大人…… 今早起来……恰就是类似说的。 当下,竟然当着这么多姑娘的面又说,自己是跑呢,还是不跑呢。 这边正氛围尴尬,有声音传来,朱塬看过去,是个子高高的梧桐。姑娘还是很穿越的那种装束,上身是一件棕色皮夹克,下身宽松的水洗风格蓝色牛仔裤,穿了短靴,棕色的长发依旧披散着。 梧桐身后,还有穿了披风兜帽的暖娘,躲躲闪闪的模样。 得到了屋内的允许,梧桐才进门,目光不自觉地看了看满桌的美食,又强行收回,来到朱塬身边拜倒,还拉过朱塬一只小手在脸颊上贴了贴,生涩道:“要……出门,来给……爹爹……道别。” 朱塬笑着揉了揉姑娘大脑袋:“乖啊,谁教你的?” 梧桐摇头:“梧桐看的,这是……礼呢。” “其实不笨嘛,”朱塬说着,又打量梧桐身上的衣着:“冷吗?” 梧桐摇头:“不。” 曾经的家乡,可比这里要冷了太多,她都活过来了。 朱塬想了下,说道:“你是胡女,穿成这样也没什么事,不过,还是不要太招摇,外出的时候也加一件披风。” 梧桐这次听不太懂。 恰好还在的楼兰便主动叽里咕噜几句,梧桐才点头:“听……爹的。” 朱塬看向餐桌,指了指一叠薄饼:“这个给她包一下,带着路上吃……”说着还有些玩笑地示意身边:“到外边可不许乱吃东西。” 梧桐连连点头,很是欢喜的模样,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朱塬自己起得晚,知道暖娘可能急着要去上课,就没有多留,让人包好了一叠薄饼让梧桐带着,就打发她们离开。 等梧桐和暖娘离开,刚刚的古怪小气氛也不再,写意一边继续伺候自家大人用餐,一边转向另外一件事:“大人,给梧桐找……武师,具体要怎样的?” “要女的,技击,骑马,射箭……三样就够,”朱塬说着,还示意一边的麻袋姑娘:“到时候,小鱼也可以跟着学一点。” 写意答应下来。 洛水此时轻声道:“大人,奴听闻,练武都是从小,梧桐已经长成,鱼儿也大了,怕是学不好?” “学一点是一点,”朱塬道:“也不要求她们变成武林高手。” 就是临时想起。 大宅外围,拱卫司负责治安,肯定没问题。 内宅里……以往倒是忽略。 身边只是一个麻袋姑娘,不太够。 想着又吩咐写意:“多找几个,我是说,会武的姑娘,你们身边也该有这种人。” 这么吃过早饭,巳时已过了一刻,九点多钟,还是巳正的会议,朱塬准备一番,便要出门。 写意跟了过来,在自家大人上轿之前,明显迟疑,却还是小声问道:“大人,三娘……月钱要提一提么?” 今晨去服侍大人起床,写意也是看到了,伍三娘……诸如脖颈上……倒是和那日青娘一模一样。 朱塬见写意说的小心又低落,上前捧住妮子脸蛋,亲了下,说道:“真只是没忍住……浅尝辄止啊,你觉得规矩是怎样,就怎样。” 规矩? 那就是了。 写意当然知道规矩,大族里的老爷经常如此,丫鬟仆妇的,总不可能都抬了姨娘。更何况大人的皇族身份。 于是道:“奴知道了。” 朱塬这才进了轿子。 照例……麻袋姑娘已经在其中等待。 轿子抬起,朱塬捏了捏脚边蔺小鱼下巴,自己则从越发习惯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那份之前只是简单翻了翻的奏报抄本,详细阅读。 除了81天收获83万担的鱼获总数,奏报里还有诸多细分数据。 这个冬天,总计83万担鱼获,其中,按照朝廷安排,通过内陆水运,向北或向西,作为军辎输送了30万担。 其中送到大都20万担,入蜀10万担。 再就是,按照朱塬离开前定下的销售计划,营海司最近几个月也一直将处理好的鱼获向杭州、扬州和金陵等城市运送销售。 销售状况比朱塬早前预期的好了太多。 同样两个多月时间,营海司总计售出了多达36万担的鱼获,其中有13万担是分销给了地方商人进行再销售。另外23万担,则是安排营海司自家的销售团队,在各个城市的港口、鱼市等处进行零售。 其中批发分销,也就是每次采购10担以上,营海司也只给了商人一成的折扣,按照每斤18文供应。 自家的零售,则是朱塬定下的20文一斤。 综合起来,这次冬捕过程中,营海司通过销售鱼获,总计进账69万贯。大概对比,这个数字,已经相当于大明当下盐税收入的一半。 朱塬看到这里,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为何鱼获的销售会这么顺利。 简单还是两个字。 便宜! 就说当下金陵城的粮价,一贯五左右一石,一石约合150斤左右,就是说,京师的粮食价格就已经到了10文钱一斤。 营海司的鱼获,虽然不是鲜鱼,但,20文一斤,还是非常划算的。 因为…… 其中还有盐啊。 当初就考虑过这个问题,鱼获处理,鱼盐的比例大概就是九比一,不那么准确,因为腌制烘烤等流程中,鱼肉重量还会缩水,因此计算的是,1斤处理好的鱼获,大概2两盐。 这年代1斤是16两。 再细算,当下官方规定的盐价是30文一斤,2两盐,价格就已经是6文,也就是说,20文钱,不仅相当于以14文拿到了将近一斤的鱼肉,还得了价值6文的盐。 鱼肉价格降到14文,那就与粮食价格不差太多了。 其中问题是,就算不知道食物的热量和营养等等问题,当下百姓也能明白,鱼肉比米饭,同样重量,却更能管饱。 那么,再一个问题。 两月又两旬时间,捕捞8300万斤鱼获,明州营海司的耗费是多少? 奏报同样提及。 现在的明州营海司……准确来说,控制着北到松江南到温州的总计七府的在编渔户,按照朱塬返回之前开展的登记,总计4.6万户,8岁以上人口为15.3万人。 其中3.2万户总计8岁以上的11.9万人在明州。 而且,这还是应了广州营海分司营海副使吴良的请求,拨付一部分经验丰富的渔民支援各个营海司的结果。 总计15.3万人,这次出海捕捞,出动渔船1300余艘,下海的劳力,其实只有不到5万人。 当然了,不出海的所有人,其实都有功劳。 从造船到织网再到腌制烘烤,乃至后续的销售,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少。 全部平均上来,也相当于每人在不到三月时间创造了5.4担的鱼获产值,这在当下的陆地上,不敢想。 奏报的最后,明州那边还提及下一年度的生产目标:300万担。 春季、夏季和冬季,三季渔汛,每一季100万担。 这是朱塬早前定下的明年整个大明沿海地区的海捕产值上限,现在,只是明州营海司一个,就足以支撑下来。 朱塬还知道,这个数字,其实是相当保守的。 明州那边应该也明白,当下,给出一个不那么高的数字,明年再次超额完成任务,那就又是功绩。 再加上从山东到广东的其他沿海地区逐渐的铺开,朱塬之前定下的10年时间实现2000万担的捕捞目标,或许,激进一些,只需要计划的一半时间就能完成。 2000万担,折合20亿斤,按照朱塬之前确定的全新的1000斤等于1吨比例,是200万吨。 两百万吨的年产,其实也远低于中国沿海至少千万吨级别的渔业潜力。 不过,曾经到后来,那应该是加上了远海捕捞的统计结果,现在,想要去往远海捕鱼还不容易,只能在近海捕捞的情况下,也就不能太激进。 达到年产2000万担,相当于额外为大明贡献了一份粮税收入,朱塬就打算限制下来。 免得竭泽而渔。 这么思考着,轿子已经停在了皇城内奉天门左的东阁前。 朱塬走出轿子,恰好碰到从午门那边赶来的吏部尚书杨宪,看到朱塬,杨宪笑着上前几步,施礼道:“见过平章,平章可是看了明州奏报?” 朱塬点头:“刚看完。” “不足三月时间,捕鱼83万担,那大海还真真是丰饶呵,”杨宪感慨了一句,又转向朱塬:“说起来,这也都是平章功劳,若无平章提议开拓海洋,咱大明那里能得了这样一份好营生。” 朱塬谦虚道:“想法其实是最不值钱的,关键还是明州那边,大家干得好。” “平章这就过谦了。” 简单说了几句,见李善长也从午门方向走过来,不管内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还是施礼招呼。 说了几句,李善长先走向会议室,杨宪停了停,与朱塬分开前,看似无意道:“营海司如此惹眼,怕那河泊司,又要有人提起了。” 河泊司? 杨宪不提,朱塬都要忘记这件事。 老朱之前说过,朱塬给否决了。还因此又自己给自己加了一个绰号:朱断财。 断人财路。 这边不等朱塬回答,杨宪已经一拱手,也走向会议室那边。 朱塬又和同样赶来的农部尚书兼营田使康茂才招呼一番,距离巳正还有一点时间,自己先转向东阁这边老朱的书房。 刚进门,正在低头批阅奏章的老朱已经道:“明州奏报,可是看过?” 朱塬施礼后主动拉过自己的专用椅子坐下,说道:“看过了,祖上觉得如何?” “你早前说那……用10年时间实现2000万担鱼获目标,再创一份大明赋税,俺还不敢全信,”老朱摇着头:“没成想,只是明年,江浙一地,就能有300万担,俺看得出来,这还是保守了的。若是再加上山东、福建和广东,怕是明年,500万担……也都要保守了。如此之下,2000万担,哪里用得着10年呵。” 朱塬笑道:“塬儿刚刚也想,怕是5年就够了,不过,事情也不能急。早前和祖上在书信里说过,大海是块田,如何的丰饶,祖上已经看过了,但,大海这块田,同样也是脆弱的,咱们要非常小心谨慎地看护着,才能避免破坏这块田的持续产出,才能让子子孙孙在今后千百年里,都继续享有这块田的产出,而不是一两代人就捞干了,把大海捞成了荒漠,什么都不剩下。” 老朱听朱塬说着这些,收起喜悦的表情,认真点了点头,转而又笑起来:“你这孩子……这老成的……倒是……太老成了些。” “祖上,你是知道我的,”朱塬也笑起来:“我就是看着小。” 老朱嗯了一声,想起一个,又道:“俺今日早朝也吩咐了给明州营海司叙功,这次……还是没有你,如何想法?” “祖上,我是自家人呐,不需要总念叨这个。”朱塬道:“而且,活了两辈子,我在祖上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真的。塬儿日常是好享受了一些,但,若说更多,真不在意,只希望这辈子安安稳稳,又不虚度,这就够了。” 老朱轻轻点着头,忽然又莫名感慨:“当年……要是如你这般……唉……不说这些旧事了。” 老朱没头没脑,朱塬却是明白。 这是又想到了朱文正。 当年朱文正口口声声说先不急着自己,等叔父成了大业,如何少了他的功绩。可……灭了陈友谅之后,老朱上次了众臣,暂时略过了侄儿,朱文正就不平衡了。 不少人对这段历史的感受是老朱故意除掉自己侄儿,但……朱塬还是比较坚持自己的态度。 陈友谅覆灭后,得知依旧驻守洪都的侄儿因为没有得到赏赐而各种胡作非为,甚至生出不轨之心,老朱的反应是,离开了金陵,千里迢迢地跑道了洪都城下,质问自己侄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是一个一心想要除掉侄儿的腹黑上位者,哪里需要这么意气用事地多此一举。 证据确凿之下,派人把朱文正抓了,废黜囚禁,干脆利落。 至于老朱没有给赏赐。 这一方面是真的记得侄儿的话语,另一方面,当时朱文正已经是从一品的大都督,老朱也只是正一品的吴王而已,还能怎么赏? 难不成……一个王爵,再封另一个王爵? 而且,立国之后,老朱也没有对不起侄儿这一支,有明一朝,靖江王一系,明明是郡王,享有的却都是亲王的待遇。 就像把另外两个侄女都封为公主一样。 对于家人,老朱骨子里,都是下意识多给一些。 因此,对于朱文正,如果是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阴谋,没有了任何亲情,以老朱的性子,不会给那么多。既然给了,不是另一个角度猜测的老朱心中有愧,反而更是内心坦然的表现。 就像史载老朱对得知父亲被废后恐惧的侄孙说的那样,大意是:别怕,你爹爹虽然是个混球,但不影响你,等你长大,叔爷还是会给你封爵的。 若是其他腹黑帝王,说过了,大概就忘了。不知不觉,或许某个侄孙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这是常事。 老朱却是说到做到,而且给的比正常的还多。 嗯。 又颠覆了吧? 其实,对于历史,若是能抛开从小到大不知不觉被灌输出来的固有观念,仔细通过各种细节去分析,去思考,每个人都能发现更多的颠覆。 大概就是…… 哦。 原来这人……好像,或许,应该……不是以往想像的那样。 那么。 为何会成为那样那样的呢? 这……又是值得仔细琢磨思考的一件有趣事情了。 至于历史记录会不会是假的? 把一个历史人物,比如老朱,各种本纪、实录、传记、野史等等记载大致浏览一遍,基本就能清晰地勾勒出对方的人生经历和性格轮廓。 至于其中与主体印象显得格格不入的地方,那才很可能就是假的。 比如《太祖实录》中总是偶尔冒出的莫名其妙对燕王的夸奖,乃至老朱临终时喊‘燕王来未’,感觉就很失真。老朱末年传位给嫡孙的态度是很明确的,为此不惜再背上一些骂名帮孙子铺路。 东阁的书房内。 祖孙两个一个唏嘘一个走神,都是短暂沉默,又很快恢复过来。 老朱先转向了正事:“这一次,明州那刘琏、方礼和姚封,都是可升一级,再者,营海使也不可总是空缺了,塬儿,对他三人,你有何想法?” 刘琏、方礼和姚封三个,现在已经是正四品的营海司佥事,再升一级,就是与吴良、胡惟庸、和淮三人并列的营海副使。 至于再上一阶的营海使,三个人就又都差了一些。 刘琏太直。 方礼……也是要限制一下,毕竟方家之前可是盘踞浙江的,类似的事情,朱塬的态度,就是最好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 至于姚封,工造等方面倒是胜任,统管全局,就差了一些。 其他营海分司的几个,因为都缺少经验,朱塬更不满意。 这么想着,朱塬也直白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最后道:“祖上,不若就三个营海副使并列一年,再看看,恰好,明州外海的舟山渔场,作为大明沿海的第一大渔场,规模比其他三个营海分司加起来都大,也值得三个营海副使并列。至于营海使……我觉得,暂时有没有也无所谓,呵……还是我帮祖上看着,就足够了。” 明年…… 无论是明州营海司,还是其他各省的三大营海分司,都将全面铺开。 这种局面下,一动不如一静。 保持现状,继续再看一看,也能更加明确地分辨出沿海各人的能力,以便后续的调整。 甚至,现在也是坑少了一些。 再等一年,同样很多事情铺开,多了人事空额,也就能更加从容地进行分派调遣。 不会让哪一个太委屈。 对于跟过自己的人,确认能干的,朱塬既不希望他们明明做了事情却受委屈,也希望他们后续还能够处在可以做事的位置上,而不是单纯地官职升高了,反而闲了下来,无法再发挥才能。 老朱想想明年,也是点头:“就如此吧,你看着,俺也放心……这分管之事,早前你也提过,俺就想着,也要明确下来。” 朱塬之前卸下诸多官职,也只是职位没了,实际上,在老朱的默许之下,作为副相级别的朝廷从一品平章,还是兼顾着之前的各种,无论是海军都督府还是营海司,又或者近期一系列的全新部门,都时不时地要朱塬插手。 不过,这些职事,其实又不明确。 朱塬想管的话可以管,不想管的时候,也可以不管。 同样的,下面人如果有了其他心思,不想向某个已经卸下了某些官职的少年平章汇报了,也是可以不理会的。 嗯。 暂时还没发生这种事情。 朱塬觉得,这也证明,自己这一年的忙忙碌碌,不算失败。 朱塬这么想着,又主动提起另外一件之前思考的事情:“祖上,这次冬捕,明州营海司的收获还是非常丰厚的,尤其是其中销售的部分,另外,同样归营海司管辖的市舶司,今年的贸易和税收进账应该也都不错,我想的是,除非朝廷急需,否则,中枢还是不要急着从中抽调,而是全部投入到沿海的建设当中,包括对海军的建设。” “呵,你说这些都在理,俺不缺了这份耐性,”老朱点头,又道:“就是呵,这银钱的花销,也得看紧了一些。” “我回来之前就安排了,让刘琏负责管账,”朱塬道:“这次赏功升职之后,可以让刘琏把各个营海分司的账目也一起监管起来,对于刘琏,我想祖上肯定是放心的。” “刘基的儿子么,怎能不放心。” 朱塬笑起来:“也不知道神机妙算刘伯温现在在做什么?” 老朱乜过来:“你就莫要再惦记他了,俺都不惦记,就让他安安稳稳的,也算是先给了俺一份相共始终。” 朱塬习惯性拍马屁:“祖上这份心智,塬儿不及。” “也就是有了你呵,才这一年,俺就领悟了许多,知道了今后该如何治国,该如何用人,甚至那百年千年之事,俺都能清楚地想一想,”老朱也是感慨:“若是不然,俺还是要惦记惦记刘基的。” 曾经的老朱……对刘基确实是又爱又恨。这一次,因为朱塬这只大蝴蝶,反而看得很开。 朱塬也只提了一句,没再多说。 祖孙两个简单谈了谈明州营海司的人事和财务等安排,看时间差不多,便一起起身,转向隔壁的会议室。 (本章完) 第127章:循环出…… 会议室内,左相李善长与各部尚书都已经抵达。 朱塬来到自己右首上位,与群臣一起向老朱见礼,大家才坐下。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彻底敲定第一个「三年计划」,等几位中书辅官分发过厚厚一叠基本确定的三年计划草桉,老朱一时间还是没有转向正题,又说起了明州营海司的事情:「大伙今日早朝也都听到了明州的奏报,其中还有一事,两淮盐运副使李泰弹劾明州营海司大量销售咸鱼,扰乱盐务,早朝里你们也吵过了,当下……塬儿,你也说说你的想法,让此事有个定论,免得再耗时攀扯?」 老朱这么说,朱塬才知道今天早上还有这么一出。 不过,这件事,朱塬之前还真考虑过,当下稍微梳理,就说道:「祖上,还有诸位,盐铁专卖制度自汉时起试行,其中铁之一项,历朝多有变动,反而这盐事,倒是越发被朝廷抓紧,但问题是……实则又抓不紧,导致历朝历代都有因盐而起的巨富,比如那唐末的黄巢,也是盐商出身,一度祸乱天下。」 朱塬这么说,会议室内,众人隐隐有些猜到了少年平章的态度。 只是,也难免想到,某人和方国珍……关系还是不错的,这话开口,可……伤感情啊。 朱塬只是就事论事。 当然,也不是没想到方国珍,甚至,还有依附了华高却也一直在努力讨好自己的盐商傅寿。不过,涉及国家根本的一些大事,该说还是要说,不能顾忌那么多。 毕竟现在才是开国,也正是开国,才有机会以最小的代价不是很多事情推行起来。现在如果不做,等一两代人之后,各种盘根错节,各色根深蒂固,再想做一些事情,难上加难。 稍稍停顿,朱塬很快接着道:「所以,我的态度很简单,传承了千年的盐政,也要改一改了,而且还是大改。以往,盐是百姓的生活必须,人不吃盐不行。今后,随着新时代的到来,盐将不仅是百姓的生活必须,还会成为一种诸多行业都需要的工业品,消耗量会大幅增加,就比如……营海司为了处理鱼获而对盐的需求。但,这还只是最初级的需求。」 李善长到底还是没忍住,插话道:「平章说的容易呵,这盐政涉及每年百万贯的盐税,总不能说丢就丢了。」 朱塬笑看向对面:「左相,我也记得,去年……朝廷一共收了137万贯的盐税,随着咱大明版图增加,按照现在的制度,再过些年,应该能有200万贯左右。不过,左相知道宋时盐税最高是多少吗?」 李善长顿了下,到底还是摇头。 这……老黄历了。 谁能知道? 朱塬道:「宋时,盐税最高能有1700万贯!」 众人:「……」 老朱是知道这个数字的,朱塬早前提过,不过,当下再听,还是难免触动。 主要是,当时说的,宋末为了弥补国用不足,盐税不断调高,直至1700万贯的惊人程度。然而……自家大明……到了末期,因为自己这个祖宗立下的规矩,反而不能灵活地通过调高盐税以便救急,以至于……就那么说亡就亡了。 朱塬也很快继续:「所以,我说要放宽盐政,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盐税会减少,这是不对的。只要盐政调整得当,我相信,大明既可以给百姓供应更加便宜的食盐,朝廷能获得的赋税,同时也会增加。另一方面,我已经给大家描绘过工业时代的一些前景,新的时代,会有诸多全新的产业崛起,这也意味着,不仅农业在国家经济当中的比例会降低,盐业……将来同样会可有可无。盐作为百姓的必需品,我也希望它能回到最简单的必需品行列当中,廉价,普遍,而不是总惦念着从百姓手里收取多少赋税。」 会议 室内一时沉默。 片刻后,还是老朱开口:「塬儿,先莫要说这些,就说说……如何改,你可有想法?」 朱塬点头:「祖上,说白了,其实还是参照我的「经济之学」,我说过了,一个国家的运行,根本上,不外乎「生产」和「分配」两件事。」 经济之学,又是经济之学。 会议室内众人不由想到最近都不止一次翻阅的那《经济之学》的「生产篇」。 现在,倒是明确了,之后还有那「分配篇」。 分配啊。 稍微琢磨琢磨,确实就感觉……不是什么好词儿。 朱塬已经继续:「经济之学的两大根本,「生产」和「分配」,都是为了推动一个国家更加长久稳定地持续下去。两件事,朝廷做的越好,国祚也就越发绵长。盐政,不过也是国家经济中的一个细分项目。从汉时的「盐铁专卖」开始,盐政的目的,主要是为朝廷提供税收。但,改革之后,我希望全新的盐务政策,应该是更加利国利民的,简单说,让百姓从中获得更多好处,让国家也从中获得更多好处。」 这一下,众人又迷湖了。 或者…… 假装迷湖。 朱塬笑道:「祖上,各位,大家应该听出来了。这又是「利国」又是「利民」,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不,其实是有的。有人得利,有人就会遭遇损失,损失的……我也不绕弯子,就是盐商。汉时,最早的盐政,从生产到销售,全是官营,但后来,一代又一代的,逐渐放宽,直到现在,大概是「民制、官收、商运、商销」的模式,说白了,官方只扮演了一个在盐户与盐商之间的协调角色,顺便收取盐引费用和一些商税。我之前也了解过,相比官定的10两银子一引盐的销售价格,也就是每斤30文,朝廷从中只能得到6钱银子的引钱,相当于6%的税率……即使加上还有三十税一的商税,综合税率也不到10%,这太少了。」 稍稍给众人一些时间消化,朱塬继续道:「恰好,我最近还在查询茶叶相关,咱们大明的茶叶税率更低,相比宋元都是30%左右的税率,咱们一引茶只收二三百文,简直和玩笑一样。嗯,各位别急着反驳,我知道「轻徭薄赋」之类的说法,问题是,税率再低,往往也不会惠及到最底层的百姓,获得大利的,基本都是中间的商人。相比起来,若能把这部分税收收归国有……就说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三年计划」,各种利国利民的项目,都是要花钱的,朝廷收税,只要用好了,其实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且,能够形成一个让国家不断往前发展的良性循环。」 朱塬这一番话说完,会议室内一时安静。 各人心思纷纷。 「不是说盐政么,怎么跑茶上了。」 「盐商、茶商……怕是都要倒霉了啊。」 「没怎么听懂啊?」 「……」 老朱则是又有些后悔,该拿了纸笔把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的,都给记下来。 朱塬短暂等待,已经再次开口:「为什么又说到茶了?其实,盐茶两事的性质差不多。再说我的具体想法,参照《经济之学》中「生产」和「分配」的根本原则,我们可以成立「大明盐业集团」和「大明茶业集团」,嗯……这只是举例,具体操作还要详细斟酌,然后,通过两大商业集团,加强对盐业和茶业的官方运营。在此过程中,朝廷要做的,不只是从中攫取利润,而在于「促进生产」和「调节分配」,促进生产,就是促进生产更多的私盐,而不再是宋时开始那种,为了保证盐价,保证税收,每年根据官方统计人口分配食盐产能,这种「计口授盐」,实在是挺无赖的。我的想法是,比如一个例子:盐多一些,百姓有了更多 也更便宜的食盐,也就能用来处理更多的腌制食物,腌制食物能放得长久,在最难熬的冬天里,多一口吃的,或许就能少饿死一些人。少饿死一些人,国家也就更稳定,无形中,增加的还是一朝的国祚。这就是促进生产的必要性。或者,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我最近刚刚发现。关于茶叶,宋时茶叶税收,最高达到700万贯,但茶叶行业依旧兴盛。到了元时,茶叶税收最高大概25万锭,折合300万贯左右,但,因为税收太高,从茶农到百姓都不堪重负,反而导致了整个行业的低迷,产生了恶性循环,各位知道是为什么吗?」 若是没有朱塬之前的叙述,众人或许还不知道。 现在…… 大概能够理解。 朱塬也揭开谜底:「按照我收集的数据,原因也很简单,宋时,全国茶叶最高产量,甚至能够达到2.5亿斤。而到了元时,元廷不善于鼓励百姓生产,结果,全年的茶叶产量,根据诸多数据推算,连1亿斤都不到,相比前朝缩水了一半还多。因此也导致,元廷的茶叶税收最高不到宋时的一半,却已经让整个产业不堪重负。这背后道理,也很简单,还是要「促进生产」。这就是我大明要吸取的教训。对于各行各业,我们把它们比作一块块的大饼,我们只有先把一块块的大饼争取做到更大,那么,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也才能有更多东西可分。」 场面再次安静。 李善长看着对面明明还稚气未脱的小少年……这,这样的学识……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少年呢? 上首的老朱,已经找了白纸过来,郑重地写下八个字:促进生产,调节分配。 【鉴于大环境如此, 打算之后描在墙上,时刻琢磨领悟。 嗯。 还有交给儿子,一起琢磨领悟。 朱塬还没说完,因此也继续:「再说「调节分配」,经济之学的「分配」一篇,我一直还没有落笔,但,明年……大家就能看到,现在简单说一些……还是以刚才的「大饼」为例,其中一个问题是,我们努力「促进生产」,即使把「大饼」做得再大,如果不能进行良好的分配,百姓无法从中获得实惠,甚至,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维持,那这块大饼也就没意义了。事情的结果,就如同祖上和各位十余年前揭竿而起那样,大家活不下去了,只能揭竿而起,改朝换代。我说这些,也是希望祖上,还有大家,咱们都要引以为戒,相比打江山时的艰苦,坐江山,其实也一点都不容易。但是,我们要做的,很简单,也很难,就是在做大「大饼」的同时,把这块「大饼」也分的更均匀一些。」 这次是老朱接了话:「塬儿说这些,尔等可都要好好听着。莫以为现在的富贵就是长久,那元室打下江山时,定也以为自家能够长久,结果,国祚不过百年而已。想想百年后,尔等当下能见到的孙辈或都还活着,若咱们没做好,天下又乱了,莫说什么富贵绵延,怕是香火都无以为继。」 老朱说的语气严肃,众人纷纷起身,拱手称是。 朱塬不得不跟着起来,施礼过,重新坐下,说道:「再说我刚刚的想法,「大明盐业集团」和「大明茶叶集团」,我再把道理说的简单一些,不说类似还是初创的「大明钢铁集团」,就说明州,已经有一个相对成功的「明州海洋发展集团」,这一年来,我不止一次听到一种声音,营海司是不是对下属的渔户太好了,又是建房子,又是高薪俸,一季渔汛结束后,还会根据成果给予诸多奖励。但……这些,其实就是一种「分配」。多给百姓一些,让百姓富足安康,换成的,还是大明的国祚。而且,朝廷给出的,并不是朝廷从其他行业补贴的,或许开始有一些,但只是一年时 间,明州营海司的产出,大家就已经看到了,不只是供养自身,还能够供养大军。将来,营海司在保证下属渔户生活持续不断更好的同时,也会给朝廷贡献更多,我刚刚还和祖上谈起,只是营海司的产出,计划10年达到2000万担,就能相当于另外一份大明的粮税。有了这些资源,我们又可以投入到其他各行各业,继续「促进生产」,继续「调节分配」,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良性循环,循环出一个持续数百上千年的前所未有的大明盛世!」 第128章:执行力 朱塬一番逐渐激昂的话语说完,会议室内,无论是老朱还是其他各部尚书,都再次陷入安静的沉思。 特别是最后那句。 循环出一个持续数百上千年的前所未有的大明盛世! 老朱想到的,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很早就不止一次提到的‘千年未有之盛世’,其他人,虽说心思各异,却也都准确抓住了其中的一个词汇——盛世! 在坐都是读过书的。 这年代的读书人,哪怕是医部尚书孙守真这种,只要接触了圣贤道理,往往都不会缺少一些读书人本能的野望。 辅弼明君,开创盛世。乃至,史册留名。 现在……按照某个少年平章的阐述,再回忆过去一年的种种,还有那只是半部就已经让人豁然开朗的《经济之学》的‘生产篇’,这,可不就是一个冉冉的盛世开端么?! 众人品味片刻,老朱又一次先开口:“塬儿,恰好今日会议是关于第一个‘三年计划’,你既想到了盐茶之事,不若一起加了进来?” 大家一起看过来。 这两件事……若是做起,可不是小动作,涉及千千万万,甚至,与在坐各位,也都不缺少联系。 谁家还不认识几个盐商或茶商呢? 甚至,自家里悄悄做着类似营生的也不少。 让众人意外的,朱塬这次却是摇头:“祖上,这两件事,要快……若是开国没有把规矩立起来,将来利益盘根错节了,再想改,难上加难。但同时,也要慢,不是一个三年计划能够完成的。就说茶之一项,我们想要从目前年产不到1亿斤茶叶提升到宋时的2.5亿斤级别,甚至更多,同时还要确保多出来的茶叶能够被国内外市场消化掉,不至于因为快速扩产导致供大于求,其中方方面面,都是要仔细规划的,不能一句话就定下。就像我们今天即将敲定的三年计划,这些时日,都是经过一定的论证分析和详细归置。”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本来急切的表情缓和下来,却还是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谨慎。” “治大国若烹小鲜啊,”朱塬笑道:“祖上,一锅汤想要熬好,油盐酱醋要恰到好处,火候温度也要大小适中。哪怕是其间的搅动,都是要有技巧的。每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一锅汤的味道没有那么鲜美。这比喻是以小见大,但,一锅汤熬坏了,不过换下一锅。一个国家若没治理好,我们再想重来可没那么容易。” 老朱笑起来:“你这道理,总是浅显易懂,还环环相扣,让人不能不听。” 治大国,若烹小鲜。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 在座一些人,诸如前元进士出身的钱用壬,感觉朱塬对这句话的解释不太对,当下却也没有提出来。 毕竟皇帝陛下都开口了,众人也只能跟着附和。 这样一处会议,开端从盐政说到茶叶,又讲解了一番‘经济之学’,到了这里,老朱也没有忘记收尾,看了周围一圈,说道:“塬儿把道理都讲了明白,这盐政,根本上该是利国利民的,不能只盯着税收。营海司的作为既然利国利民,就不成问题。再说那盐税,呵,俺也相信塬儿说法,等将来改好一些,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关于此事争议,到此为止。今后谁在聒噪,俺就打他板子。” 众人纷纷称是。 不过,等老朱说完,正要转向正题,李善长却主动开口:“主公,臣还有一事要说。” 李善长话语出口,对面会议前与朱塬有过照面的杨宪就瞄过来,带着笑意。 另一边,得到老朱许可,李善长道:“主公,臣当年奉命在各地设立河泊所,这些年为朝廷贡献也是良多。只是,到了现今,按照平章的‘经济之学’说法,臣还是觉得,或可更进一步,成立河泊司,统管天下江河湖泊,此事……或也更可以利国利民。” 果然啊。 朱塬也回看杨宪一眼,又转向上首的老朱。 老朱也看过来:“塬儿,还是伱来和百室说一说吧。” 朱塬:“……” 道理讲太多了,不想再讲了啊。 李善长:“……” 道理听太多了,不想再听了啊。 然而,皇帝陛下把话头扔了过来,朱塬也只能接着,看向对面左相大人,稍稍酝酿,说道:“左相,河泊司……不是不能设立,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老李就知道肯定是否定的答案,不过,倒是没想到,还有转圜余地,耐着性子问道:“平章,为何当下不行?” “左相可听过一句话?”朱塬问过,就直接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老李想了想,只能摇头。 朱塬当然知道老李只能摇头,这是张居正说的,你要听过……咱俩就能交换一下手机号码了。 收敛着继续保持郑重表情,朱塬道:“这是下官偶然在一本书上看过,具体却也不知哪里。不过,道理却是很浅显,当下……不适合成立河泊司,和我刚刚与祖上说不急着推进盐茶政策改革的道理是一样的。因为,决定一件事,太容易了,但,想要把这件事做成,做好,太难了。不只是盐茶,也不只是河泊司,包括我们今日要讨论的第一个‘三年计划’相关的种种。因为,事情若是太急着去做,我们大概率是做不好的。甚至,做不好还是其次,万一搞砸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后人,史书上都难免记上一笔。” 李善长还是不明白:“平章,这河泊司……你说会搞砸,那为何你不怕其他事情搞砸?” “就拿营海司来说,”朱塬听老李这么问,反而更有思路作为对比:“以往历朝历代,都没有过大规模的开拓海洋,因此,这海洋呢,就如同一张白纸,我在上面作画,就算画的不好看一些,也总是一幅画。这幅画,就是现在营海司的成果。再说河泊司……咱们华夏,历朝历代,都不缺少对全国各地江河湖泊的管理,就像现在的河泊所,其实就是继承了前朝制度。这等于是一张白纸上已经有了一幅画。这幅画,就是一整套对现有江河湖泊的管理制度。在这套制度下,全国各地的内陆渔户,都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生产状态。左相希望成立河泊司,参照的是营海司,这等于是把现有的画作改成另外一副,左相,您可以想象一下,将已经完善的一幅画,改造成另外一幅画,难度有多大?稍不注意,两幅画,都可能被毁掉。” 这一下,李善长听懂了。 甚至,李善长还明白,对面的少年平章……说的已经很委婉。 将一幅画改造成另外一幅画的难度,当然很大,大到……很可能会出乱子。 用某个不太恰当但很形象的比喻,这简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啊! 不过,李善长依旧不甘心:“平章,既如此,你刚刚为何要说,现在不是时候,那……唔,为何以后就可以?” “这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朱塬想了下,道:“简单来说,可以称作朝廷的‘执行力’,所谓执行力,就是朝廷推动去完成一件事的能力,比如北伐,数十万大军,倾国之力,台前幕后,文武大臣,全部都要调动起来,才得以完成,而这件事之所以能够完成,其背后所代表的军事方面的执行力,不是一天两天才形成的,而是祖上从起事开始,积累了十余年时间,才有今日之功。与军事上的执行力对比的,是政治上的执行力,也就是朝廷制定各种政策并推动去完成的能力,这一点,我知道祖上还有各位也是经营多年,但,这里又有不同的是,大家以往的经营,参照的都是历朝历代已有的经验,就像河泊所。然而,当咱们想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的千年盛世,很多事情,就没有了参照,我们必须从头摸索。如何摸索?其实,就是在新时代和新理念之下,不断培养全新大明的官吏队伍。事情终究是人做的,我们想要在新时代完成一些全新的事情,需要的,是比以往历朝历代都更多的也要更出色的人才。有了更多能做事的人才,同时,还要制定相应的规章法令作为辅助,再加上经济的发展提供足够的资源,如此种种,综合起来,朝廷才能有更强的执行力。拥有了更强的执行力,才能把我们设想中的某些以往没有惯例作为参照的事情去做成。” 说到这里,朱塬停了停,笑着总结:“其实,所谓的‘执行力’,同样也可以看做一种‘生产力’,终究也是逃不开我的‘经济之学’的。我为何游说祖上成立一系列大学,为何要将传统的六部扩大到十部,这些,都是为了提升咱们大明朝廷的执行力。” 朱塬转眼又说了这么多,老李发现,自己还能怎么办? 瞄了上首一眼,见自家主公明显很是兴奋地又在记录着什么,李善长又磨蹭了一下,到底还是道:“既如此,这‘河泊司’……就再搁一搁罢。” 朱塬点头,也转向老朱,发现某人低头书写,稍稍等待,直到老朱抬头,才跟着建议道:“祖上,我觉得,关于各种会议,也该有一套明确的记录流程,这一点,我在明州时就一直在做,中枢这边,也可以制定一下条例的。” 老朱立刻想到了之前大半年自家宝贝二十三四孙在明州总是送来的各种会议记录。 其实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之前的一些会议偶尔也是有记录的,不过……说起来,还是免不了某些敝帚自珍的本能,以及,老朱觉得,一些事情,不应该太随意让下面官员知道。 那句话怎么说的。 君不密,则……则…… 嗯。 不过,当下,既然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开口了,再想想刚刚,老朱顿时又觉得,确实是应该的,于是点头,转向李善长:“百室,关于这会议记录,中书稍后定个规章出来。” 老李:“……” 为何不让对面来。 这是某人提的啊? 只是,主公开口了,当然还是答应。 (本章完) 第129章:第一个‘三年计划\’ 河泊司的事情说过,话题也来到这一次会议关于‘三年计划’的正题上。 这段时间,大明王朝第一个‘三年计划’,中枢各部门一直都在不断地研究磋商,朱塬也给出了一个方向,简单几个字。 做减法。 想法实在太多,想做的也实在太多,更关键在于,老朱还是个相当矛盾的性子,做事有足够耐心的一面,但也有相当急切的一面。 急起来,让人抓狂。 然而,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 朱塬因此就给出了一个‘做减法’的思路。 第一个‘三年计划’,最关键的一点,在朱塬看来,不是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天大成就,关键,还是要做好,做出一个开门红。 这就需要计划简单一些。 少一些。 就像曾经的影视圈,拍电影,通常都是要从最简单的镜头开始,而不是一开头就要各种‘轰轰轰’。 嗯…… 又文娱了。 因此,最终确定三年计划方案,只有六个项目。 第一个:开凿江淮运河并对大运河进行疏浚。 这两个项目并在一起,一方面是同一类型,另一方面,也是分主次的缘故,江淮运河的开凿为主,大运河的疏浚为辅,具体细节上,对于大运河的疏浚,未来三年,只会重点集中在严重淤塞的一些点上,而不是大规模地重修。 关键还是江淮运河。 这关系到淮南与采石之间的煤铁运输通道。 摆出第一项,众人一起低头开始浏览事前发放的计划草案。 其实,之前基本都看过,因此也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简单讨论,迅速通过。 然后…… 第二个:屯田。 这件事由康茂才负责,中枢各部门都会配合。 同时还定下了目标:第一年,100万亩,三年总计则是500万亩。 这一次,左相大人开了口:“主公,臣还是觉得,一年100万亩,三年500万亩,这目标……太小了一些。只是近期山东已丈量出的土地,就远超500万亩之数。” 李善长这话是对着老朱说的,但,台下的康茂才却不自在起来。 这些日子,康茂才并没有闲着。 虽说第一次和某个少年平章商议事情,某人就因为疲惫晕了过去,但之后,也陆续给了一些意见。 另外,再根据与地方的联络,预计明年春季,至少就能凑到10万级别参与屯田的士卒和百姓。 十万人,在朝廷不遗余力的支持下,一年开荒100万亩,这个数字,一点都不高。 平均一人只是10亩而已。 更何况,10万人的规模只是粗估,后续还会不断增加,按照某个少年平章的规划,将来达到百万人级别的屯田规模,也是平常。 因此,即使是康茂才自己,也觉得,第一年100万亩并三年500万亩的目标,不算高。 李善长提出问题,老朱这次还是没有回答,再次看向下首右边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朱塬只能开口:“左相,还有各位大人,我们要再明确一点,咱们现在,一切只是开始,因此,目标定的低一些,只有好处。毕竟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定下三年500万亩的目标,就只能做到500万亩。将来,完成越多,也就越能给天下人惊喜。这种惊喜,其实也是开国初期急需的,就像祥瑞一样。” 老李:“……” 我还能说什么? 本人不善长讲理啊! 会议室内,本以为又要跳过,倒是和今天会议关系没有多大的刑部尚书周祯开了口:“平章,下官觉得,这……目标定低了,是否……会让人懈怠?” 朱塬点头:“嗯,这也是个问题。” 老朱:“……” 老李:“……” 康茂才:“……” 另外的所有人:“……” 这……道理都在你这里,对吧? 感受着周围人的目光,朱塬连忙道:“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想要避免懈怠,接下来,就要看奖励机制了,明州营海司为何短短一年时间就能做出那么多成绩,与其中诸多的奖励机制是密不可分的,从房产到银钱,再到子女的就学。这些……我们稍后可以研究并复制到屯田相关上。毕竟,接下来的屯田,肯定是要分成诸多团队的,我们还可以再做出一些‘竞争机制’。” 老朱饶有兴致地接了话:“竞争机制?” “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朱塬看向自家祖上:“接下来,就像科举考试争取更高的分数一样,涉及屯田,哪个团队开垦的田地更多,我的建议是,肯定要给奖励的,或者荣誉奖励,劳动模范啊之类,或者实际的奖励,银钱、粮食之类,乃至将来分田,也可以获得更多。” 老朱一听就懂:“这是该的,该的。” 同时又想到了经济之学上面去。 这些奖励,都落到了底层,就是一种‘分配’,构成大明的根基。 多好! 朱塬又看了眼会议室内众人:“具体的奖励机制,还要等屯田实施之后再说。” 朱塬话落,兵部尚书傅瓛此时又道:“平章,下官若没记错,这开垦出来的田地……将来首先是要分给诸多士卒的,第一期的《大明月刊》上,还明确提了这件事?” “当然,”朱塬道:“这件事也不会变,而且,肯定是士卒优先。不过,对于普通的屯兵和屯民,我相信以大明之广袤,将来也会有田地分给他们。要知道,不说其他偏远地区,只是金陵周边,其实就有着诸多丘陵地带,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开垦成土地。” 朱塬这话一出,一时间没人搭话。 老朱便配合道:“塬儿,你说说,为何?” “苛政猛于虎也,”朱塬这次没有委婉,很直白一句,不等众人开口反驳,就说道:“大家都不用否认,而且,事情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问题。在我看来,咱大明的耕地潜力,完全可以在现在的基础上再翻好几倍,可……为什么那么多明明可以开垦的土地,都没有人愿意耕种呢?因为,一旦耕种,各种税赋就纷至沓来,百姓不堪负担之下,宁愿弃耕去做佃户长工,也不愿成为自耕农。” 朱塬没办法说的是,这件事,在明朝尤为严重。 具体的数字朱塬记不太清,但他知道,大明开国,在洪武一朝,耕地面积就达到了一个相对的巅峰状态,同时,记档入籍的百姓,规模也颇为可观。 然后,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明朝往后发展,国家越来越稳定,经济越来越成长,但,无论是土地,还是人口,都出现了诡异的减少状态,而且是相当大幅度的减少。 大概数据,是从洪武朝的8亿亩巅峰级别,掉到后来直接减半的4亿亩。 人口也是一样。 土地又不会蒸发,又没有大规模的战乱,那么,为什么减少呢? 答案…… 稍微了解明朝历史的,基本知晓。 不过,其中也肯定有一项:弃耕! 因为赋税和徭役太重了,百姓不堪忍受之下,宁愿给大户为奴为婢,也不愿意做自由人。为奴为婢了,或者,干脆就成了黑户逃户,大明朝廷登记的人口数量自然急剧减少。 朱塬对此的总结。 明朝,经济发展可谓封建时代的巅峰,就说钢铁产量,9000万斤的级别,远超宋时的2000万斤,甚至比后来……鸦片战争前没有受到工业时代影响的清朝,还要高一倍。然而,封建时代的各种弊端,明朝也一个不缺。 因为经济思维终究还是被困在农业时代。 至于其他,被后来一些人习惯性批判的思想啊制度啊之类……就说一个,几百年后最强大的某个国家,最晚彻底废除奴隶制度的一个州,叫做密西西比,时间,是2013年。 失败者就是错的。 但,失败者……也可能只是在漫长的历史偶然中,运气不太好而已。 会议室内。 老朱其实也明白这些,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完,跟着就问:“这些个……俺也是清楚的,可,要如何做呢?” 朱塬道:“祖上,答案刚刚恰好也说过,要在立法的同时,做到‘法之必行,行之必效’。就比如,朝廷一直是鼓励屯田的,新开垦的土地,规定是三年内免去一切钱粮,但,实际是,地方上往往急功近利,看到百姓把土地开垦了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要收取各种赋税,百姓见朝廷言而无信,自然就重新撂荒了。” 这件事的记忆,来自曾经的方克勤。 大名鼎鼎的方孝孺的父亲。 方克勤主政山东济宁,就发现了类似的问题,这位济宁知府所做的,就只有八个字,‘法之必行,行之必效’,然后,情况便好转起来。 这件事,听着很容易,但做起来,真不容易。 就像朱塬也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很多的事情,听着很容易,道理也很浅显,但,真的要执行起来,绝对是千头万绪。 这也是他刚刚为何强调‘执行力’这件事。 老朱从底层爬上来,什么都见识过,因此也明白‘法之必行,行之必效’八个字,想要做到,要何等的难度。微微摇了摇头,倒是忽然领悟:“这……屯田,倒是更加干脆利落呵。” 朱塬跟着露出微笑:“是啊,祖上,官方组织屯田,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百姓单独开垦,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朝廷牵头开垦土地,总不会有地方官员再跑来提前征收赋税,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因此,事情也就简单了,同样也就更加容易推行下去。等我们把大片大片的土地开垦出来,再分发给百姓,完成一次大规模的分配,到时候,很多事情也已经成熟,百姓拿到了成熟的田地,或者,还有各种生产资料的补贴,再加上明确的各种法令,也就不会再抗拒赋税。” 老朱不由点头。 户部尚书杨思义此时也开了口:“平章,下官也在斟酌一事,这……土地开垦出来,一直屯种不行么,为何要分发呢?” 朱塬看过去,答案也干脆利落:“为了激发更高的生产力。” 礼部尚书钱用壬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有恒产者有恒心。” 朱塬点头:“钱大人所言甚是。” 杨思义也明白过来,跟着点头,不再疑惑。 老朱等大家说过几句,才道:“既如此,这屯田一项,可还有其他问题?” 大家都没再开口。 老朱便示意继续。 第三个:修史。 这件事很重要,朱塬在之前的一次‘三年计划’讨论会议上已经说过,这次,也都没有多费口舌。 大概是李善长负责。 同时,三年,只是完成《元史》的初稿,将来,等拿下了漠北,甚至,再往西之后,还会进行一定的补充。 就为了一个名正言顺。 于是,再接着…… 第四个:钢铁与煤炭。 这件事的核心,是‘大明钢铁集团’和‘大明煤炭集团’,同时与江淮运河息息相关,与屯田也有着密切的联系。 江淮运河是载体。 屯田……则会消耗前期出产的大批钢铁。这也是之前商定的,‘补贴’政策。 另外同样设定了目标。 先说煤炭,未来三年时间,计划开采煤炭5000万斤。 没错。 不是5000万吨,是5000万斤,按照朱塬给出的当下1000斤等于1吨的全新换算标准,也就是三年5万吨。 这个数字看似很大,却也一点都不高。 除了保证目标能够完成的开门红考虑,还有一点,倒是和营海司那边的政策类似,捕鱼要谨慎,避免竭泽而渔,采煤,同样也要谨慎,避免破坏式开采,造成巨大的浪费。 再说钢铁,未来三年的目标,则是1000万斤。 这只相当于宋时巅峰的一半,不过,却也高于元朝留下的500万斤级别年产。 元朝的钢铁产量,巅峰时期大概800万斤,实际……或许更多一些,因为元朝的粗放式管理,虽然规定了钢铁是官营,相比唐宋两朝允许民营可谓收紧,可……问题是,元朝的执行力,连唐宋都不如,也就无法禁绝民间私自冶铁。 朱塬就知道一个。 漳州古家。 古仲仁之前就说起,古家有着冶铁生意。 问题是,如果按照元朝法令,这可是不允许的。 古家为什么会有呢? 当然是私炼。 再说钢铁产量目标。 这也是之前有所商议的。 朱塬一开始是希望未来三年达到1000万斤级别,最好能冲刺2000万斤,也就是宋时的巅峰。 不过,后面一半,并没有正式列入。 书面上就只定了1000万斤。 还是为了给将来留下惊喜空间。 关于钢铁和煤炭,众人也都没什么意见,之前提起的,短期内钢铁产量提升,可能造成囤积朽坏,问题也已经解决,补贴屯田,补贴农户,最终转化成生产力。 再然后。 第五个:人口和土地登记。 这一点,朱塬在明州已经做过尝试,并且,山东也已经展开了按照朱塬给出全新标准的土地登记。 不过,人口和土地的登记,在朱塬看来,属于一项需要长期反复进行的基础国策。 曾经开国之初,老朱其实做的非常好,只是后代子孙完全没用好后湖黄册库这个利器。 这一次,当然要用好。 怎么用? 这又要涉及到朱塬的经济之学,关于分配一项,‘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其中,可是包括‘人力资源’的。 人力资源的合理调配,既能够提高生产,也能够促进分配。 简单聊过几句,吏部尚书杨宪这一次开了口:“主上,人口登记或还没甚么,这土地登记……臣只觉得,北方各地才刚刚收复,只怕地方上会趁着局势未稳记载不明,将本该是官有或他人的土地侵占为私人。” 杨宪这话开口,会议室内,几人的目光不由瞄向李善长。 当下在山东已经展开了土地登记的团队,是李善长派出的,而且,土地登记中的存在的问题,即使是老朱,也肯定一清二楚。 杨宪这么说……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老朱这次没有再下意识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这个问题,私下聊过。 没什么太好的解决方案。 不过,朱塬也给出了思路,将来……大明肯定要逐步实行摊丁入亩的,也就是说,免除人头税,直接按照土地面积收费,谁家的土地多,交税就要多。 那么,现在多占了土地的富户,将来肯定也要多交税。 如果采取隐匿等方式逃避赋税,同样能够解决。 隐匿的土地,那肯定就不是你的。 没为官有。 当然了,这件事的前提,还有一个,就是要做到‘士绅一体纳粮’,嗯,甚至是皇族,将来也必须纳粮。 谁也逃不掉,没有了那么多灰色地带,事情解决起来,也会更容易。 当下,老朱却没有解释这些,只是收起表情,语气严厉道:“这登记了,也不是就朝廷完全认下了,将来还是要仔仔细细反复核查的,若有查出肆意侵占,必要从重处置,还有那经办官员,也不能饶了。” 老朱这话出口,李善长不由眯了眯眼睛,微微低头。 杨宪附和着点头,没再多说。 于是,又简单聊了一些,这一项敲定,议题也来到最后。 第六个:教育。 这主要包括两件事,一个是在大明全国范围内设置小中大等各个层级的学校,另外一个,则是按照小学、中学、大学的顺序,编撰相应的教材。 概括一下,就是两个:办学和编书。 办学方面,未来三年,地方上,主要是小学和中学,大学暂时还是集中在京师地区。 目前唯一的例外,就是明州海事学堂。 关于‘办学’的事情,提前已经有过诸多商议,不仅如此,历朝历代,也有相应的参考可以借鉴。 问题是‘编书’。 小学四年,中学四年,大学四年,每一年都要有相应的课本,而且,这一次,肯定不会是只限于儒家的科本。 传承千年的诸多中华文化典籍,无论是道家还是法家,等等等等,都可以涉及一些。 而且,这还只是文科。 理科方面,虽然在老朱看来,朱塬给出的诸多学问都不适合太广泛传播,但,不早早地培养学子们的兴趣,也肯定是不行的。 至少,数学一项,就是必修。 其他,物理化学生物之类,也是要有初步了解的。 大致分类之后,再说具体的课程。 朱塬打算参照曾经,语文、数学、英……啐,这次没有,再加上,理化生和政史地,以及,体育和音乐之类,相对休闲的内容,也是要有的。 嗯。 还有美术。 这个当然不会忘记。 照相机发明出来之前,想要让一个人见识一下千里之外的山河风光,绘画是最直观的。 更何况还有测绘、制图等方面的实际而广泛的应用。 至于…… 超脱于课本之上,当然也要有各种考量。 比如,培养国家意识。 传统上,对于这片土地上能够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来说,家,肯定是大于国的。而对于普通百姓,更是没有太强烈的国家观念。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并不是只有桃花源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大伙不过都是活着。 现在是哪一朝了,皇帝是谁……其实没那么重要。 这一点,就像后来人经常调侃的孔家。 墙头草? 可…… 若真是如此,历朝历代,为何还会有那么多读书人尊孔崇儒? 说白了,不同的时代,骨子里的某些观念,是不同的。 几百年后,大部分人的潜意识里,国家的优先级是最高的,因此就类推下去,觉得古代的时候,每次改朝换代,孔家就转向称臣……挺不仗义的。 然而,现在这时代,实际上,对于儒家来说,改朝换代是正常的,儒家,乃至天下,还有诸多氏族,反而都把自己放在了国家的概念之上。 皇帝可以换,儒家不换。 至于称臣这件事,仔细读史就会发现,每次改朝换代,孔家其实并没有后来人想像的那么积极,反而是新朝的朝廷,属于比较积极的一番,各种威逼利诱。 哪怕是元朝,明明压制儒家,也要再次主动拔高孔子的地位,进一步将孔子加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 宋朝时,孔子只是‘至圣文宣王’。 某种程度上,这就像西方的教廷与国家的关系,西方国王想要登基,就需要教廷进行加冕。 中国这片土地上,改朝换代了,你想要确认自己的正统,就需要获得儒家的认可,孔氏……就是儒家的标志。 人家存在了几千年,相比流水的朝廷,潜意识里是认为自己高高在上的,至于称臣,这不是你对我的认可,而是我儒家对你的认可。 毕竟再过几百年,你没了,我大概率还在。 就是这么简单。 朱塬想要开创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传统的某些观念是需要改变的。 首先要将‘国’排到‘家’的前面。 其实,很多读书人,内心里已经是如此排序的。 问题在于,他们心中的‘国’,可不是某个朝廷,而是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是这天下! 这也是为何,后来的顾炎武提出了‘亡国’和‘亡天下’两个不同概念。 普通的改朝换代,只是‘亡国’。 明朝灭亡,满清入主中原,在顾炎武看来,就是‘亡天下’。 当然,事实证明,顾炎武太悲观了,中华文明的生命力足够强大,再一次成功地完成了同化。 华夏,依旧在。 朱塬也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虽然夸口‘送五百年国祚’,又说要‘开创千年未有之盛世’,但,自己在这里,匆匆不过几十年。 千百年之后的事情,谁又知道? 曾经老朱自认为已经安排好了能安排的一切,但,自己才刚刚去世一年,儿子和孙子还不是就打了起来。如果不是老朱留下的底子足够厚,叔侄两个闹腾几年,很难说是不是就把大明给折腾没了。 朱塬这次的解决方案,是多留下一些可能性。 另外的大秦、大楚、大晋或大燕…… 另一方面,即使内心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该做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做。就像人生最终毫无意义,但,太多太多的人,还是在努力地活着。 总是要做的。 会议室内,对于最后一项,特别是教材的编写,虽然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家也有各家的想法,眼下,却没有人反对。 终究是好事。 事情于是很快定下。 六大项目全部过了一遍,时间也临近了中午,确认众人没有了其他异议,老朱便拍板,还是下期的《大明月刊》,昭告天下。 (本章完) 第130章:复制美谈 会议结束,等群臣散去,朱塬再次被老朱留下一起吃午餐,这次只有祖孙两人,说话倒也方便。 饭厅内。 等内侍送上饭菜退出,老朱还是说起了刚刚商定的‘三年计划’:“这些个项目……照你之前一些说法,俺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少了,”朱塬等老朱拿起了筷子,自己才伸手,一边道:“少了一份概括性的大方略。” 老朱刚要夹起一块羊肉,闻言立刻点头:“对,对对,对呵,就是……你说这……那个,打仗要有战略,这计划,也该有大的一个方略。” 受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日积月累的熏陶,老朱之前隐隐想到了这点,但又总隔了一层窗户纸。 朱塬是站在了窗外的那种,自然也就能一句话点破。 朱塬记得曾经浏览过一些‘五年计划’的相关资料,此时道:“祖上,照理说,是该有些类似方略的,不过,一方面,这次其实也不用,因为方向就在我们心里,概括起来,就是发展经济,如何发展经济……” 老朱相当熟练地抢着接道:“还是那‘生产’和‘分配’。” “祖上英明。”朱塬笑着捧了下,接着道:“因此,这次有没有都是一样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为了追求一个开门红,这次,还是简单化。要不然,关于机械,关于律法,还有……嗯,全国性的经济目标,比如每年税收要增加多少,类似这种,咱们都该设定一下,但,这么做的结果,太多太乱,很可能就等于没了计划。毕竟,我们将这些列出,做一个‘三年计划’,并不意味着我们接下来不会做其他事情,该做的,都还是要做的。只是有所重点而已。” “你这一说,俺就通了,”老朱说着,见朱塬停下筷子,连忙示意:“吃,吃呵,伱这身子,可该多吃些。” “祖上也吃。” 这么一起动筷子,吃了几口,老朱才又提起另外一个:“针对那甘肃的经略,俺已是传令给了汤和,照你说的,也不能老想着白捡便宜,该杀鸡儆猴,还是要做的。” “军略上,塬儿不懂,只怕乱说误了事,祖上还是要亲自决断。” “你那道理是没错的,”老朱笑道:“何况呵,咱们现在……也是不怕这些了。” 这话朱塬倒是明白。 中原平定,大明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容错底蕴,不会因为偏远地区的一两场败仗就伤筋动骨。 就像曾经的洪武五年,第二次北伐的一仗,除了冯胜和傅友德带领的西路军,其他都颇为狼狈,就算是西路军,虽然打了胜仗,也没有得到太多好处,还留下了‘冯胜弃地’的典故,那是大明距离收回西域最近的一次,也是最遗憾的一次。 点了几句对甘肃的安排,老朱又说起:“还有呵,你说那‘锦衣卫’,俺已经让他们改了,今早还送了全新印信和令牌来给俺看,今后就是锦衣卫了。” 朱塬:“……” 这雷厉风行的执行力,只能让人佩服。 老朱还继续交代着:“锦衣卫指挥使,就是陈赊了,那情报学,还有那派了谍子出塞之事……唔,这马上就是过年,等过了年,你再慢慢和他商议。你身子不好,事情又多,就不要如此赶着了。” 感受到老朱言语里的关心,朱塬有些感动,再次答应。 “还有呵,明日遇春回来……你可也不能错过了,下午……进了宫来,陪我一起见见,”老朱说起这个,又多了几分喜悦:“说起来,若不是你,当下……怕是才打下了大都,那川蜀也要再等几年,若再多一个北元,更是一桩长久麻烦。” “塬儿只是废了几句口舌,还是祖上英明、将军勇武、将士用命,”朱塬很真诚道:“若是没有这些,塬儿再有什么好想法,也执行不了。” “呵,你这又自谦了,”老朱扒了一口米饭,接着道:“今日,已是又有人上书言封赏之事,俺也让他们去议了,只这……若要封赏,定是要先从你们叔侄几个开始,才要轮到其他,塬儿,你放了心,祖宗可是不会亏待你的。” 朱塬一直很放心。 当下再听,更放心了,放心的有些想哭。 我…… 是假的啊! 嗯。 当然还是不能说。 会死。 于是主动转向一个轻松的话题:“祖上,昨日小年,我记起了另一件事,曾经,也是来自您的一个想法,叫做‘春联’。” 这么说着,朱塬大致讲了讲曾经关于春联与老朱的传闻。 当然,还有那副大名鼎鼎的对联。 老朱很有兴致:“这……好事呵,稍后就传令下去,今年二十八日,家家户户都要贴了春联。” “祖上,我说的还是晚了,市场上怕也没那么多红纸,”朱塬道:“今年就先小范围试一试吧,从百官开始,宫里或有储存,或者,让纸坊临时做一些,祖上让人想了各种对联写下去,也算一种年节的好福利。其他人见了,肯定就跟了。到了明年,上行下效,慢慢的就成了一个风俗。这可是一个很好的风俗,就和《大明月刊》,或者我和祖上说过的墙体船上写字那样,能起到一个潜移默化的作用,总体是劝人向好向善的。” 老朱吃着一块鹅肉,连连答应着:“唔……你不需说如此多,既是你提了出来,定然都是好的。” 朱塬带着笑:“祖上,关于刚刚说起的那个您的传闻,要不要复制一下?就像这次医药大学的义诊,祖上亲自发话命人给那孝子父亲治病,还成功治好了,这就是一桩美谈了,能记入史册的?” “呵,这……故意了去做,怕是太作态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朱塬可不同意:“对联是祖上的,事情也是来自祖上,本身也是一件有趣传闻,还有利于塑造祖上亲民的形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只要祖上同意,我悄悄看一看,亲自安排一下?” 老朱想起那副对联。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 倒是霸气。 而且,感觉事情也是有趣,何况……还能塑造那什么亲民形象,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 (本章完) 第131章:砰砰砰砰砰砰 幕府山东麓,不同于周围的露天大型窑口,这边一处也是日日升烟的火窑,周围却是被围墙围着。 正是水泥作坊。 马上年节,为玄武湖以北各种建设提供砖石物料的火窑区域依旧人来人往,忙碌非常。刚过午时,六辆牛车组成的车队就从西南而来,车上所载满满的全是上好煤炭,惹得一些路人都难免羡慕,而知晓路边是什么地方的,羡慕同时,又要多几分唏嘘和嘲弄。 这都折腾了一月时间,耗费恁多,却是甚么都没做出来。 上好的煤炭啊。 周边诸多火窑,大部分都只能烧柴来着。 车队为首是一个穿青衣的中年人,等车队停下,自己也在下属民夫的搀扶中爬下一匹青骡,走向作坊大门。 这是工部柴炭局的一名胥吏,名叫卓留。 卓留同样是今次科举的考生,因为成绩一般,年龄也达到39岁,于是在朝廷调配之下,进入不断扩充人手的工部,成为一名不入流品的胥吏。相比其他一些心气高不愿屈就的读书人,卓留虽然同样不满,也尝试过走动关系,但没能成功后,还是留了下来。 因为看出,这新朝……似乎,不同了。 将来胥吏或也会有出头之日。 就说他所在的柴炭局,本来只是将作司下属的柴炭司,从九品的末流规制,只是负责给皇室供应柴炭。 现在,工部确定后,这一部门也升到了正八品,不止为皇室供应柴炭,还负责金陵周边诸多烧造之事所需的燃料。卓留近期还听说,这柴炭局……可能还会进一步提升。 到时候,职衔多了,自己或也就能入了流品。 相比起来,某个拿到了同样属于工部新设水泥局正八品大使的同乡,沈全,两人都是淮东高邮人,卓留因此才能得到这份指定差事,往这边送柴炭,反正呵,这次,怕是要栽跟头了。 卓留还能想起沈全最初被任命为水泥局大使时的踌躇满志。 当时还特意设了酒局。 卓留一开始也是巴结对方,因为知道这是某个少年平章安排下来的事情,做好了,前途无量,因此还想着能不能也转到沈全这边,即使同样是胥吏,或许,升迁也能更快些。 还好没这么做。 这都一月时间……一事无成,只有平白烧掉的恁些柴炭。若是放在他处,足够建造一栋大宅的砖瓦都烧出来了。 上次来送柴炭,眼看沈全一筹莫展的愁苦表情,卓留表面上安慰,内心里……却也难免一些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 平章大人的差事啊。 那世外高人安排的事情,哪里就那么容易做出来?若是让你随随便便就做了出来,人家还是世外高人么,还能只一年就成了皇室宗亲么? 通报过,进了门。 卓留一眼就发现了院内的不同。 相比前些时日见到的场景,当下,这院中,无论是在焙烧石料的,还是在石磙或石磨前进行粉碎研磨的,一个个的匠人,脸上都多了一副白色口罩,再往冒着烟气的窑口处看去,那边的匠人,还有带着更奇怪的皮制面罩的。 迎接卓留的一位工匠注意到他既疑惑又惊讶的表情,带着几分炫耀的主动解释:“这是平章大人吩咐送来的,也真是好呵,自从戴上了这个,大伙在灰尘里做工都没恁些不妥了,这冬日里,脸上都暖和了许多。” 平章大人? 卓留却是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看向工匠,有些不太愿意相信地问道:“这……水泥……成了?” “这……小的可不敢说。” 工匠说着,目光下意识瞟向院子东侧的一排屋子。 成不成……也就看那里了。 没成! 这是卓留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但,既然没成,难道……那少年平章,不该惩罚这水泥局一干上下么,为何还送来了这些个口罩? 正想着,几人从西侧一处火窑那边走来,领头穿了一套黑色便装,带着口罩,满身上下都是灰尘,卓留却是认出,为首正是沈全。 沈全看到卓留,也连忙摘了那皮制口罩,快步上前,拱手道:“又烦劳卓兄了。” “分内之事,都是分内,”卓留回着礼,到底还是没忍住,说道:“这次是六车上好的煤炭,刚刚从江边运来。那江边……那大船,也是溯流而上去了湖广的黄州府,千里迢迢呵。还有听闻,尚书大人亲自叮嘱了,可不能少了水泥局这边,在下就赶紧给沈兄送了过来。” 卓留这话,看似是在表达重视,其实,隐隐也已经带了挖苦。 工部这么重视水泥局,要甚么给甚么,你这个水泥局大使折腾了一个月,耗费恁多,却甚么东西都没做出来……说不过去吧? 同样是读书人,沈全当然也听出了卓留话语里的揶揄,只是下意识拱手摇头:“惭愧,惭愧。” 沈全身边,一个虽然不识字但也通达人情的工匠见自家上官被同乡隐隐挖苦,稍微犹豫,还是主动道:“大人,屋内那些……怕是已经干了,不若……当下就看看成效。” 干了? 成效? 卓留本来见沈全的羞愧落魄模样,心思里更多了几分忍也忍不住的幸灾乐祸,当下,又听这话……这,又是甚么状况? 沈全却是犹豫。 现在就看,若是不成,在这位既是同乡也算同年的卓兄面前,怕是又要丢丑。 不过,身边人已经提了出来,若是不看,只怕跟被人笑话,甚至猜疑,到底还是朝东部一排库房示意:“卓兄,既如此,咱们就一起看看。若是不成,还望卓兄莫要见笑。” 卓留也回过神,连忙露出一个笑容:“看来在下近日是要见了好东西,还要先恭喜沈兄了。” 两人一起走向东屋,面对卓留的疑惑,沈全主动解释:“说起来,还是大前天的事情,平章大人忽然喊了我过去,问起水泥烧造之事。在下一月时间未曾见功,甚是羞惭,大人……宽厚呵,并无丝毫怪罪,还主动问起……也不愧是世外高人,一听就发现了其中关节,这关节……” 涉及到具体的水泥烧造,沈全下意识停了停,当然更不会说起是某人给的配方流程出了错,只是接着含糊道:“……这关节……呵,都是在下鲁钝……于是回来了就开始重试,第二日……那天,青霉素之事,卓兄可是知晓?” 卓留本来认真听着,没想到沈全转到了青霉素的事情上,却也点头:“怎能不知呵,贱内昨日还去了后湖大学,可惜人太多了,没能排上义诊,倒是买了几斤上好蜂蜜回来。” “那义诊,大善举呵,在下也让家里人去……凑了凑热闹,”沈全及时拐了个弯,没说是让家里人去跟着捐钱,重新回到当下,转眼到了东屋一扇门前,一边道:“就是那日,只觉有所成了,却又不敢肯定,便先悄悄的试用一番,想着真成了再报给平章大人。” 这么说着,沈全从腰上取了钥匙,打开铜锁,推开房门。 卓留立刻看去。 屋子里没甚么家具摆设,空空荡荡的地面上,只有六套模具,类似用于翻砂铸造的那种木模。 当下,每一个木模之中……都好似套了砖石。 卓留短暂发呆时,沈全已经走了过去,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就近的一块,微微点头:“似是……干了。” 嘴上说着,沈全内心里却全是忐忑。 之前有匠人提议,可以入炉或者加火进行烘干,那日见过少年平章之后,沈全对于匠人们的建议很是谦虚接受,当时却没有同意。 用火烤,就是作假了。 因此耐心地等了两三天。 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干了,但,硬度如何? 是否真能如石头一般坚硬? 卓留跟着上前,仔细打量,六套半尺高一尺见方的模具里,近看了并不一样,有纯粹干燥的灰石状物质,有掺和了碎石的,还有将几块青砖拼接粘合在了一起。而且,更仔细分辩,颜色深浅也有不同,大概还并不是同一炉的灰料。 卓留下意识也伸手摸了摸比较纯粹的一个。 入手冰凉,很硬。 想要抠一抠,也是看看硬度,想想还是没有动作。 万一抠坏了…… 这么短暂沉默片刻,依旧是刚刚的匠人开口,对沈全道:“大人,解开了模具罢?” 沈全最后犹豫,还是点头:“开罢。” 成不成,总要有个结果。 得到沈全允许,几个匠人便上前操作起来,沈全也想搭手,但因为内心里的担忧,想想还是退开。 门口处,得知这边验看前日烧造水泥的成果,作坊内许多工匠都围了上来,就连跟随卓留一起来送煤的民夫也好奇地挤过来看热闹。 真是热闹啊。 私下里已经传开的所谓的水泥,只要用水搅拌,干燥之后,就能变成石头。 想想都神奇。 若是真有这种东西,莫说了各种工造之事,只怕……朝廷想要凭空造一座大山,岂不是也能成了? 这是人力能为的么? 屋内。 工匠们的操作下,很快,外层捆缚的麻绳都被解开,接着,一块又一块的木板被撤去,然而……事情很快就有些不顺利。 其中两块水泥的外层木板,都被牢牢黏在了水泥块上,匠人尝试用了些蛮力,直接将其中一块木板掰断,却还有一半的木板与深灰色水泥块牢牢地粘着。 沈全见状,连忙阻拦匠人们继续:“停下,就,就如此罢。” 说着再次上前,蹲下查看。 作为作坊的管事,水泥局的大使,沈全很清楚,黏住了木板的两块水泥,是同一炉烧出来的,他甚至能够清晰记得那一炉水泥的配方、烧制时间等细节。 眼前…… 虽然一块木板被掰断,模具卸不下来,沈全内心里……却只有高兴。 水泥就该是这样的呵! 要知道,六个模具浇注泥料之前,都是抹了防止黏连的干灰的,其他几个,沈全刚刚一直都在仔细观察,或多或少,都不是那么容易取下,这一个,干脆就黏在了一起。 沈全转着心思,一边用手对眼前一块纯水泥注块敲了敲,感觉很硬,想想道:“取锤子来……”顿了顿,还补充:“要大锤!” 立刻有人答应。 很快,作坊里用于捶打石块的一把长柄大锤就送了进来。 沈全接过半人高的沉重锤子,想要亲自动手,想想还是给了刚刚开口提醒自己的工匠:“杭二,你来。” 名叫杭二的粗壮匠人刚刚看不惯卓留对自家大人的揶揄,才开了口,当下,却也迟疑起来,下意识摇头:“大人,不若……您亲自来罢?” “本官力气小,”沈全表情严肃起来,命令道:“伱来,给俺使劲了砸。” 测试这水泥到底成不成,砸,肯定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 沈全气势转变,杭二下意识听从,接过了锤子。 其他人主动退开。 沈全道:“砸吧,砸开了,都是本官的,与你无涉。” 杭二双手握着锤子,看了眼自家大人,又看了眼卓留,再转向已经挤满了门口的一干工匠民夫,知道这件事也就这样了,一发狠,举起锤子就朝最近的一块水泥砸去。 砰—— 一声闷响。 这是掺了石子的一块水泥,重锤落下,大家都是见惯了做活的,知道杭二并没有留力,然而,眼前却并没有出现众人想象中的碎裂场景,甚至连一分为二都没有,那块水泥,只是被砸出了一个浅坑。 沈全呆呆地看着那只是被砸出了一个浅坑的水泥块,长长舒了口气。 成了! 周围,不只是一干工匠,甚至,即使内心里有些期待这水泥块被一砸就碎的卓留,眼看着面前的场景,都恨不得要惊呼一声。 竟然成了! 这……就是那传闻中的水泥啊。 果然,真真的,就和那石头一般。 这天地造化,还真是神奇。 神奇呵。 片刻,沈全声音响起,打断了众人的赞叹感慨惊奇,对一锤落下也有些发呆的杭二道:“继续,砸。” 于是,瞄准第二块,第二锤。 砰—— 这次是一块纯水泥。 随着重锤落下,泥块应声而裂,成了两半。 唉…… 轻轻的一片叹息。 坏了? 被吓了一跳的杭二如此想着,看向沈全。 沈全带着思索道:“这水泥,或是要加了石子,才更坚固,只是两半而已,不坏,继续!” 砰—— 第三锤。 这次是粘了一叠青砖的几块。 同样碎裂开来。 不过,众人也都发现,碎的主要是青砖,而青砖与水泥的粘合处,却是都牢牢地贴在一起。 沈全默默记下其中细节,再次道:“继续。” 砰—— 砰—— 砰—— 最后三锤先后落下。 其中一块是再次掺了碎石的,另外两块,是刚刚连外边木板模具都被黏连无法取下的。 三块水泥,三次重击,全都完好无损。 六锤落下,沈全望着眼前的情形,想想过去一月时间的煎熬,当下,甚至有些想哭。 如此好一会儿,直到发现同乡似乎有些陷入魔怔的卓留推了推他,轻唤几声,沈全才回过神来。 看了看周围,沈全激动地开口:“尔等……等着,要等着。本官……这就去给平章大人报喜,报喜!” (本章完) 第132章:道理 朱塬回到家,已经是未初时分,下午的一点多钟。 带回了一副对联。 因为午饭时说起,老朱爽快答应,吃罢饭就来了兴致,再加上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顺势请求,当场让人找来大张红纸,挥笔而就。 正是朱塬前一天晚上想到的那句。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还有横批:福寿同春。 这是廿八那日打算贴大门的,至于其他小门,当然只能朱塬自己搞定。 不过,朱塬还是另外要了几个‘福’字,并且说了说关于‘福’字要在屋内倒着贴的含义,老朱也觉得很好,转眼写了一叠,说是其他臣子也要送一些,当然,自家皇宫里,贴一贴也是必要的。 再就是,顺便还说了说吃饭时忘记提的广告的事情。 又是一番道理。 朱塬觉得,自己早就又该多一个别号:朱道理。 嗯。 不知道距离集齐一百零八个名字证道飞升还差多少? 老朱开始不太情愿,觉得这种事,太不正经,不过,到底还是被朱塬说服。 因为朱塬拿了另外一件事举例。 驿站。 大明的驿站系统,将来想要不成为国家的负担,也是要进行一定的商业化运营的。若不然,万一将来无以为继,导致什么李自成啊李自成啊李自成啊之类的因此失业,那可麻烦。《大明月刊》,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样。甚至,如果不主动进行商业运营,只靠国家补贴进行基本的运作,将来,很可能沦为别人的喉舌。 为什么? 谁有钱,谁说话就硬气啊! 你一群穷光蛋的杂志社编辑,一年挣不到几个钱,那么,我给,1000两够不够,不够,1万两呢……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按照我的想法发布文章。 这文章…… 这就不说了。 反正,老朱就同意了。 到底不情愿,于是,还亲自给广告定了价,按照朱塬给的参考,确定为1000两银子一页,并且,每期广告不得超过10页,做广告者,还要进行严格审核,若有弄虚作假,将严厉处罚! 朱塬觉得不错。 因为,老朱说的处罚对象,是投广告的,并没说《大明月刊》要承担连带责任之类。 总的来说,满载而归。 回到家,没来得及去午休,事情就一件接一件。 明州,华高的年礼到了。 说来也巧,按照时间推算,自家廿二那天送出的年礼,差不多也是今天抵达明州。 来送礼的是华福,华高的管家,早前有过照面。 华福本来在金陵这边看守老宅,明州的三个小妾一起怀孕后,也就赶了过去,这边……因为一直也没有女主人,更别说少爷小姐,也就无所谓。 这次是特意赶回来。 朱塬也难免问起明州的事情,特别是华高的身体,和怀孕的三个小妾的状况。 华福也知无不言。 因为有了后,华高这几个月来都很精神,三位如夫人的身体也都很好。不过,另外一件事,华高想要再纳几房妾室多生几个的事情,黄了,因为,三位如夫人听说了,顿时就一起感觉不舒服了,一阵闹腾。 后来还请了一位道士,劝诫华高要珍惜福缘,如此之类。反正,之后,华高就再不提继续纳妾的事情了。 朱塬猜测这道士应该是三个小妾请来的,看华福表情,大概也有类似的心思,或许,以华高的精明,肯定能够猜到。但能猜到是一方面,道士的话,还是要信的。 这年代都迷信。 朱塬自己回来后都开始迷信了。 这么说了一会儿话,刚送走华福,宋濂就到了。 皇帝陛下派来,一方面是谈一谈对联的事情,老朱交给了这位御用文人,另一方面,是下一期的《大明月刊》。 已经确定,年节时,百官会放假五天。 当然,初一的正旦大朝会并没有取消,但之后,除非有紧要事情,否则,大家都可以歇到初五。 这就意味着,想要好好歇一歇,明年一月份,洪武二年的第一期《大明月刊》,最好是在年节之前定下。 实际上,已经定下了不少。 三件大喜事,‘平灭夏国’、‘明州冬捕’和‘青霉素’,这是重中之重。 只是这三件事,初步估算就要占据二三十页的内容。 再然后,今天上午正式确定的第一个‘三年计划’,上一期已经有所提及,这一期,会更加正式。 还有《经济之学》的‘生产篇’,也是老朱交代的,要摘要一些,进行刊登。 另外就是近期朝廷内外的各种大小事件,重要的官员职位调动,登闻鼓的设立,这个月定下的一些服饰规格和觐见礼仪,等等等等。 嗯。 当然了,《红楼梦》的第三回,还有‘聊斋志异’的最新一篇,这也不能少。 再加上突然又多出来的广告。 为了显得正经一些,朱塬确定了也将做成一个栏目,‘广而告之’。 总的来说,计划的100页,这次肯定还是不够。 老朱对此也已经发话,不过多费些纸张而已。 那就多费一些。 不过,对于广告,朱塬不打算占这便宜,计划自家来设计,并且用更加高档一些的纸张,做成让人看了就舍不得丢只想保存起来的精品页,再嵌入到月刊当中。还是当初的那个道理,这些广告页面,只要保存起来,那就是一份长久的广告。就像《大明月刊》本身,只要有人保存起来,就是一份长久的舆论影响。 朱塬正与宋濂在自家二院的正厅里聊着,忽然有内侍来报,工部尚书单安仁到了,一起来的,还有工部下辖水泥局的大使沈全。 说是水泥做出来了。 听完通报,朱塬立刻打发去请人进来,还拦住了要告辞的宋濂:“宋大人,恰好也一起看看,这水泥可是好东西,将来各种大型的基建工程都是用得上的。” 基建工程,这是新词。 因为负责《大明月刊》的缘故,宋濂倒是懂得,当下也就顺势道:“既如此,下官就一起看看。” 说着话,单安仁、沈全很快抵达,还有家丁跟着搬来了一堆东西,放在了院子里。 大家见礼过,等何瑄追着给自家大人穿上了裘衣,朱塬便出了门,一眼就看到了院内放在油布上的一系列水泥块,另外还有一排装在麻袋里的水泥粉末样品。 宋濂跟在朱塬、单安仁身边,来到一系列所谓水泥块近前,见朱塬毫不在意地蹲下,并没有跟着,而是问单安仁道:“这……怎有些是裂开了的?” 单安仁是刚刚从皇城赶来的。 对于沈全向朱塬报喜之前还记得通知自己,他很高兴,不愧尽力支持一场,此时正要跟着朱塬蹲下,听宋濂这么问,笑着示意沈全:“这个,让沈大使说一说罢?” 沈全也知道宋濂的身份,写出《谕中原檄》的那位,现在还是声名鹊起的《大明月刊》的主编,当下拱了拱手,又偏向了朱塬一些,解释道:“也是下官鲁莽,这……水泥干燥之后,想着先试一试硬度,若能到了平章大人所说的程度,才好给诸位上官报喜,于是……便让人用重锤击打。各位大人,这……虽是破了两个,但另外四个遭遇重击后却都是完好,即使是破的,也可见其坚硬。嗯……虽是如此,下官还是不管断定这是否就是平章所说的水泥,只好通报了尚书大人,一起过来让平章验看。” 沈全说完,蹲在地上的朱塬已经吩咐道:“那谁……也找一把锤子过来,不用太大。” 片刻后,一把小锤送了过来。 朱塬这边也已经更多了解了之前的测试经过,拿到了锤子,先转向面前粘了砖块的一堆。 其他几人,包括宋濂,也已经跟着朱塬蹲下,见某人用小锤敲啊敲,嘴里还念念有词,四十四十什么的,让人不明所以。 等朱塬艰难地分开一块青砖和水泥,宋濂评价道:“这东西,倒是比那糯米浆还要粘实。” “是啊,”朱塬笑道:“只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肯定还是不能用来砌墙的,太奢侈。” 宋濂好奇:“平章打算做甚么?” “这东西现在制造起来太繁琐,只会用于一些特殊的工程,比如各个大学的实验室,比如我正在筹划的博物馆。” 这么说着,朱塬蹲着挪到了粘了木板的两块最硬水泥面前,再次敲击。 随便梗了一下,很快敲下来一块,拿起打量片刻,又放下来仔细敲碎,一边问道:“这种,怎么烧出来的?” 沈全道:“这倒也是最繁琐一种,在平章所说石灰石和黏土之外,还加了铁粉、石膏等物,燃料也是煤炭,还是带了鼓风的炉子,只一个……烧制时间,那日平章提点后,下官就缩短了,只烧了三个时辰。” 沈全说着,还掏出一页纸递过来:“平章,这是此种水泥的详细烧制流程。” 朱塬接过展开,不忘朝单安仁和宋濂倾斜一些。 这种东西,没什么可保密的,只要花得起钱,承担得起高成本,都可以做。 单安仁故作打量,其实已经看过,宋濂倒是很有兴趣地瞄过来,大概看了一遍,说道:“倒是如那道家炼丹一般,太繁琐,也太耗费。” “所以,暂时只能小规模应用啊。”朱塬说着,干脆将单子递给单安仁:“这工艺,工部来保存吧,另外,其他几种其实也都不错,粘度硬度之类,在我看来都是达标的,不过,嗯……既然要做,还是要做最好的,不管是实验室还是博物馆,都不能迁就,那就用这种。” 单安仁点头:“自是要最好的,何况,水泥局还在试制,或也能得到更好。” “肯定要有更好的,”朱塬道:“比如,将来要试着研究可以在水下凝固的水泥。” 水下……凝固? 这下,别说宋濂,就连单安仁和沈全都觉得……难以想象。 见三人都是满脸的不太相信,朱塬拍了拍手,站起身道:“万事皆有可能,何况,这水下水泥,其实是很有必要的,将来我们要大规模修建各种桥梁,比如长江大桥,比如黄河大桥,其中桥墩部分,就需要相应的水泥。” 长江大桥? 黄河大桥? 即使单安仁看过朱塬那天在这边大宅内对工业时代的演示,此时,听某人这么说,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长江黄河,动辄都是数里宽,想要在其中建桥,何其困难? 不过吧,话又说回来,若只是桥墩,作为工部尚书,曾经的将作司卿,单安仁却是知道,没有那神奇的水下水泥,也是有法子做成的。就只是,在长江黄河上面……实在太难。 而且,单安仁现在也不是太关心这个。 既然朱塬已经确定了这就是他需要的水泥,跟着起身的单安仁稍微顿了顿,还是道:“平章,既然……这水泥做出来了,是否可以如那青霉素一般,向陛下报喜?” 医部最近的风光,单安仁可是很羡慕的。 朱塬笑着点头:“报啊,而且,嗯……恰好宋大人就在这里,我们稍后就商量一下,弄一篇漂亮的文章出来,还是明天早朝,你们带了样品过去,一起报给祖上。” 单安仁顿时露出喜色。 沈全更是有些难掩手足的颤抖。 然而,朱塬一边走向那一排麻袋里的水泥粉末样品,一边又道:“不过,伱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水泥,肯定是比不了青霉素的,那是可以拯救万民的东西,而水泥,现阶段……应用范围很小,因此,也只能算是年底锦上添花的一桩小功劳。” 水泥的应用,其实是在未来。 现在,描绘前景再好,无法广泛应用,又不能如青霉素那样触动万民,功劳肯定一般。 单安仁和沈全却都下意识点头。 小功劳? 不介意。 这即将过年的承上启下时节,只要有功,给皇帝陛下一个好印象,就够了,足够了! (本章完) 第133章:预制板 搞定了水泥,接下来首先要做的,就是预制板。 相比这年代气密性严重不足防虫防鼠等效果也不好的木梁结构房屋,有了预制板,就能够建造平房,乃至楼房。 后者不急,虽然眼下看到的最好水泥,重锤都砸不开,但与后来相比……没参考。 只能慢慢来。 看过了样品,众人便回到屋内,转向西侧朱塬之前安排出来的小会议室,找来纸笔,朱塬一边描绘,一边向身边立着的单安仁、宋濂和沈全三个讲解:“这预制板,‘预制’二字,很好理解,事先制作好直接就能用的建筑板材,用途类似我们现在的梁木,但与梁木不同的,这种板材可以直接在房顶平铺。” 这么说着,朱塬已经用炭笔画出了预制板的大致外形,还标上了大概的长宽数据:“完全私心的预制板是非常沉重的,也可能造成本身强度降低,因此,要做成带孔的。如何完成这种穿孔,就需要你们自己琢磨,比如稍微一想,找几根铁管,浇筑的时候放上去,浇筑完成后,铁管抽出来。别用木头,应该会黏住。另外,就是预制板内的钢筋,这或许有些耗费,但也是必须的,相当于预制板的骨头。再说长宽,这也需要你们测试,我觉得,长度一丈,宽度一尺半,厚度……三到五寸之间,总之,多做一些,将来还会类似今天一样,进行强度测试,哪种方案更好就用哪种。” 朱塬说到这里,沈全看了眼身边单安仁,稍微顿了顿,开口道:“大人,下官……之前在外面,讲过,这……掺了碎石的水泥,比那不掺碎石的,强度或还更高一些,咱们制作这预制板,是否也可以掺些碎石进去?” “当然了,”朱塬道:“水泥只是一种材料,而水泥与砂石等其他材料混合后,叫做混凝土,嗯,我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中道理,但强度,确实可能更高一些。这也是你们之后要仔细研究的,水泥和砂石在哪种配比之下,强度更高,以便我们找出最好的方案。” 沈全认真记下,不忘回应:“谢大人提点。” “呵,不必说这些,”朱塬笑了下,手上的炭笔不停,接着道:“预制板做出来,就是建房……嗯,我想起来了,预制板平铺的方式,处理不好,容易漏雨,因此上层往往还会建造传统的盖瓦尖顶,算是多一层防护。不过,这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说着还是把后来的平房随手描绘出来,跟着到:“相比咱们现在传统的砖瓦木梁结构房屋,砖石加混凝土的建筑,不仅更加坚固,防火、防虫、防鼠等等效果也会更好。另外,还能够建造多层,将来某一天……或许并不远,我们这一代如果努力些,盖出一些二三十丈高的大楼,都不是问题。” 二三十丈高的大楼? 朱塬左手边的宋濂立刻想到了李太白的那首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嗯。 那也不过是‘危楼高百尺’而已。 百尺…… 才只是十丈。 单安仁感觉自己也有些不能想像:“大人,二三十丈高……这,就算真有了,人住进去,想来上下一次都要耗费许多时间,而且,生活上,怕也有诸多不便,这如何解决?” “这就是我们今后要研究的问题啊,”朱塬道:“或许伱们无法想像,但,各位,大家或许不知道,我们现在的世界,华夏之外……很多地方,二三万人的城市,就是大城,若有十万级别,在他们看来,就已经是不得了了。而我们,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拥有人口百万级别的超级都市。一座城池,百万人口,其中需要处理的问题实在太多太多,我们都做到了,再想想一座二三十丈高的大楼,又如何不能解决?” 单安仁感觉涨了见识:“平章所言……甚是呵。” 眼看身边几人还是好奇模样,既然话题说开,朱塬就干脆多说几句,随手描画了一栋二三十丈高大楼的外形,一边道:“一栋大楼,其实要解决的就是几件事,水火、卫生、上下……其中前两者,其实只需要一个方法就能解决,两个字:管道。各种各样的管道,将水火送上,将污物送下。至于上下的问题,除了楼梯,我们还可以设计一些机械……嗯,大概就是这种。” 说着又描了一台简单的外置电梯。 沈全见另外两位大人面露思索,于是问道:“大人,用管道送水,或者……其他,下官还能理解,这……火,如何能送上?” 朱塬道:“我们现在烧柴,只是对能源最原始的利用。接下来,煤炭的大规模运用,也只是相对初级的一个能源利用阶段。将来,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把能燃烧的油,或者气体,用管道送到百姓家里,百姓无论烧饭还是取暖,都可以直接使用?” 这一下,三人都明白了。 朱塬露出微笑:“而且,这还是比较初级的,我们将来要使用的能源……各位也都见过,下雨天,那天空里的闪电,大家想过其中道理没有?” 这…… 雷公,电母。 神明之力。 谁敢想? 单安仁与宋濂对视一眼,表情里有疑惑,还有期许,感觉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既然说开了,朱塬也没再卖关子:“闪电的原理,是天空乌云碰撞时发生了放电反应,雷声也是因此而产生的。呵……再说给你们一个,三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雷雨天气,我们总是先看到闪电,再听到雷声?” 宋濂几乎要立刻开口。 不只是《经济之学》,朱塬送交老朱审核的那些教材,近期已经陆续印刷发放给各个专业的学子。 宋濂作为《大明月刊》的主编,也得以提前浏览一些,感觉长了许多见识。 就说这光和声音。 好像是……声音……不对,是光……比那声音,传播的速度要快。 不过,见另外两人迷茫的模样,并不缺少情商的宋濂也干脆装作不知,把本就是从少年平章这里得来的知识交给对方讲解。 朱塬也跟着道:“道理很简单,是因为光的传播速度,远远超过声音。声音在空气中传播,一秒……额,就是一个时辰的万分之一级别的一瞬间,只有一百丈左右的距离,而光的速度,同样的一瞬,能跑出60万里,大概就是……我们所在的地球,8万里周长,光一瞬间能跑将近8圈。” 已经知道类似知识的宋濂,当下再听,还是感觉新奇。 单安仁日常太忙,即使正二品的工部尚书完全有权限调阅各种教材,这些日子倒也没时间,只是抽空研究了一番那《经济之学》的‘生产篇’。 更不要说沈全。 因此,两人则是茫然中带着震惊与疑惑。 茫然是……听不太懂啊。 感觉已经超出了认知。 震惊是,那光,难道真跑那么快? 对比起来,那声音,竟是那么慢? 平日里可没这种感觉。 疑惑则是……即使已经知道了某个少年平章的世外高人身份,也看过了对方的诸多壮举,当下还是难以理解,这些……对方是如何知道的? 朱塬简单说过,就没再无边无际地乱扯下去,转而道:“总的来说,咱们人类的文明等级,其实就可以用对能源的利用来划分,漫长的农业时代,我们日常生活主要的能源来自于木柴,这是非常低级的。接下来,只有广泛使用了更加高效的煤炭,才算进入工业时代。但,再之后,还有对其他诸多能源的利用。比如,雷雨天里天空出现的那种电能,还有,与煤炭一起埋藏在地下的石油,贡献的更加高效的化学能源。乃至……更高层级,呵,这就暂时不说了。” 再高,就是核能。 这件事和老朱讲解过。 老朱一开始觉得那种可以毁灭世界的东西,并不该造出来,朱塬再次说服了自家祖宗。 肯定要造出来。 为什么? 因为,太阳,就在那里! 如果我们不造出来,早晚有一天,别人仰望天空,思考太阳的本源,或许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然后,若是外人提前造出……结果就很难预料。 随意闲扯了一些,还是要回到眼下。 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朱塬让另外几人都坐下,讨论一番,除了确定预制板的试制,还有,就是扩大水泥作坊的规模。 因为不急着推广,规模也不用太大。 大致从沈全这里了解过细节,几人很快得出结果,水泥作坊,工匠人数从现在的不到80人提升到200人,接下来,每月只要做出一到两万斤能够使用的水泥就足够,也就是朱塬给出换算新标准的10吨到20吨级别。 两百人一个月生产一二十吨水泥,放在几百年后,可能会成为笑话。 现在,就是这种生产力水准。 主要还是暂时不打算广泛应用的缘故,毕竟现在烧制水泥,耗费太大,不说作坊本身计划增加到200人,实际上,整个工部都有所参与,要为作坊提供燃料、石料、矿渣等等。 再就是,做出来的水泥,主要将用作浇筑预制板,最多再批一批墙壁,而不是后来那种建造使用大比例混凝土的建筑。 因此,每月一二十吨水泥,也就够用。 还是要等蒸汽机啊。 想想几百马力的大型蒸汽机用来进行粉碎操作,对比现在的人工研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讨论的最后,则是明天向老朱请功的事情。 有朱塬做参谋,历数水泥的种种好处和未来的广泛用途,再加上宋濂的润笔,一篇奏章草案很快完成。 当所有这些说完,时间转眼已经来到申正。 下午的四点钟。 三人都知晓朱塬身子弱,连连抱歉着耽误了某人今日的休息,一起告辞。 (本章完) 第134章:真好 出了平章大宅,之前已经去水泥作坊看过的单安仁与宋濂一起赶回城内,沈全则是被派了另外一个任务,赶去医药大学那边,找孙守真或者戴三春,商讨一下医药大学全新实验室的建造细节,以便针对性试制预制板。 从尚书大人这里确认自己明天早上也要出席朝会,亲自陈述水泥的烧造过程,想想医部近日的风光,沈全难掩激动。 目送两位大人沿着岛上小路离开,沈全带着水泥作坊几位工匠上了隶属平章大宅的一艘渡船,向北而去。 到了北岸渡口,上了岸,再行一些,很快抵达临近傍晚时分依旧人群熙攘的医药大学门前大街。 今天是义诊的最后一天。 当下…… 只怕是最后一个时辰,天黑了,大概就要停了。 不过,看眼前的热闹情形,或许……也不容易停下。 沈全带着几位下属本想去往正门,无奈太过拥挤,只得转向东门。 通报过身份后进入,医药大学负责校园日常事务的一位正五品司业,王述,得知是平章大人派来,亲自接待了沈全,然而,一番转达后,孙守真和戴三春都没有出现。 两人当下都在大学门前路上为百姓义诊。 沈全只能暂时把事情和王述谈了谈,另外约了后日,便起身告辞。 王述亲自送沈全出门,为了和这位刚从少年平章那里过来的官员拉些关系,主动提议从南门出去。 说是或许能碰上孙尚书或戴侍郎。 毕竟义诊今天就要结束。 其实,这是王述动了心思。 到了南边大门,只怕不好出去,那就能多聊一些。 沈全刚刚只能在外围看看,听王述这么说,也想要近距离观看一下义诊场景,便答应下来。 到了医药大学敞开的南边正门,沈全的第一眼,好像有一条不存在的屏障,将校园内外,格挡出了两个不同世界。 校园内,临近大门,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虽然也多,却终究在正常范围内。 校园外,熙熙攘攘,密密麻麻。 虽然凭借虎贲卫军士的维持秩序,人群并不算乱,还有着比较明显的队形,但……实在是多啊。 “盛况呵,”沈全感慨了一句,已经感觉到这边肯定出不去,还是走向大门,一边对身边王述道:“大人,这……怕是到了夜里,也治不完罢?” “却也只能如此呵,咱医部也是尽了力,还有陛下三万贯赏赐,以及那诸多善者捐献,”王述感慨着,又说道:“这天下……到底是帮不完。” 两人说着已经走出校门。 正门前,在军士维持下,勉强还有些空间,恰好让两人左右观看。 开始坠落的冬日夕阳中,大门左右两边,每隔一丈就是一个义诊位置,前面一张桌子坐着医者,或者问询,或者切脉,或者开方……医者后面桌上,各自都放着一个箩筐,箩筐内是或串或堆的铜钱。 沈全打量片刻,还恰好看到了两种场景。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开了方子,医者说了几句,后面就有医药大学的学子从箩筐里取了一串钱,送到老者手中。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就医之后,拿了方子,却是让随从往箩筐里放了几吊铜钱。 沈全之前让妻子来送过钱,没义诊,只是聊表心意。 当下,作为一个儒家门生,望着眼前的和谐景象,一瞬间,沈全觉得…… 真好! 年过四十,从小到大,经历了元末的所有乱局,沈全家境还算不错,也有自己在官场上的野望,但,虽然没有经历过最底层的各种悲惨遭遇,即使最乱的时候,全家躲去山中别业过了几年,也没有挨饿过,沈全却也是真的希望这天下能够安稳下来,永远的安安稳稳。 于是就这么看着,沈全有些不舍得走。 就没走。 与王述聊着,倒也逐渐投机,很快放开了官职,称兄道弟起来。 如此直到天色暗下,一个个的义诊位置,都点上了灯。 队伍还长。 而且,知道是最后一天,难免躁动,甚至,还隐隐有了哭声。 沈全能够想像。 穷苦百姓,若是错过了这次,不仅是最好的医者,还有汤药补贴……只怕,就治不起了。 大概所有人都不舍得这种气氛消失,于是,就没人喊停。 继续。 不仅继续,医药大学校园内,很快,还有学子抬着大筐大桶的热饭热汤出来,分发给夜色中依旧排队等待的百姓,现场因此响起了阵阵的感恩之声。 还是这夜色中,沈全还看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披风兜帽女子,与两个婆子一起从校内走出,散了一口袋的铜钱到各个箩筐里,又返回校内。 回身时,沈全才发现,这是个胡女,目光难免跟随,发现胡女走向另外一个类似装束的女子面前,说过几句,便在几个婆子仆妇的陪同下登上马车向东门走去。 王述声音传来:“沈兄,这是平章家眷,莫要多看了。” 沈全惊醒,连忙收回目光,歉意道:“在下失礼了,只是……这……呵……” 王述却是理解:“那胡女也是少见,何况还是恁高一个。还有那位……是个好心的。” 这么几句,王述也没再多说。 那位在附属小学给女娃们上课的女子,大家都知道,最初一些人还觉得不合礼制,不过,学校里连女学生都有了,再多一个女先生,又能如何? 更何况,还是平章大人安排过来。 既然少年平章都看中,对方学识,自然也是不容置疑的。 这是一开始的想法。 再后来,一边是习惯了,另一边,也是发现,这位女子,对附属小学里的女生,也实在是尽心,比皇后娘娘打发来日常看护训导的嬷嬷都要尽心,甚至被一些女娃当成了娘亲一般的人物对待。 简直菩萨一般。 嗯。 就是……对附属小学女生之外的所有人,就实在太冷淡了一些。这个……平章大人的家眷,医药大学上下,当然不可能有谁有甚么非分之想。 只是,一个冷菩萨。 啧! 沈全见王述没多说,虽然好奇,却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夜晚天气渐寒起来,两人却依旧去守着,继续欣赏眼前注定要在史书中留下一笔的善举,偶尔还会帮忙做些搬抬的小事。 天更黑,亮光却更多。 火把,灯笼,甚至更远一些靠近湖边,还有篝火点燃了起来。 当天色暗下,就有维持秩序的军士劝说百姓不要再排队,还有些自觉并没有甚么严重病症的百姓,主动离开了队伍,将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 因此,近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底还是在一点点变少。 直到戌时末,就诊者终于寥寥起来。 不过,医药大学门前的这条街上,百姓依旧众多,大家好像和沈全想法一样,也都在陪着,等等这持续三天的义诊圆满结束。 时间继续。 诊位前的队伍相互分摊着,基本全部看完的时候,随着一个刚拿到了药方和补贴的老妪激动地拉着陪同的儿子一起朝医生跪下,周围的灯火光芒照耀下,人群默契地从里向外蔓延,一层层跪了下来,口中称颂着各种感激的话语。 “……诸位神医辛苦呵……” “……大善……” “……陛下万福……” “……” 劳累了整整三天的医者们,此时也打起了精神,纷纷起身,向人群长揖还礼。 随后,同样疲惫的医部尚书孙守真细心交代下,学子们抬着还有剩余钱财的箩筐走向人群,继续分发。 直到全部散尽。 洪武元年这次偶尔开启今后也因此成为惯例的义诊,在腊月廿五这天,正式圆满结束。 医者们返回医药大学内休息,眼前的街市上,热闹却还在持续。 更多的篝火点了起来。 还有了锣鼓声。 还有了戏曲声。 还有更多更多的嬉戏谈笑之声。 因为是城外,没有夜禁的束缚,负责维持秩序的虎贲卫军士也没人主动提起这件事,只是继续维持着秩序,继续守护着眼前的美好景象。 耳边响起王述的声音,沈全回过神。 没听清。 扭头看过去。 王述带着笑,再次道:“沈兄,是要归家,还是找个地方,小酌几杯?” 说着示意面前。 因为过往几天的热闹,这条街,短时间内就变成了拥有各色摊贩的繁华闹市。 沈全也露出笑容:“这,如此盛景,当然是……不醉不归!” (本章完) 第135章:陆判 同样的晚上,朱塬今夜在内宅前院的书房。 看戏。 第二期《大明月刊》上的《画皮》,近期同样出了戏曲,倒是应了皇后娘娘的点评,因为太吓人,还没有《倩女幽魂》那样的美满结局,听消息,并没有后者受欢迎。 但也只是相对。 这一次的唱词感觉倒是比《倩女幽魂》强一些。 不过,也不完全是为了听戏。 就是等消息。 等医药大学那边义诊结束的消息。 持续三天的义诊,朱塬虽然没有露面,却一直都在悄悄关注,因为,他不想让一件大好事,变得不尽人意。 类似的案例,太多太多。 因此,从朱塬开始提出义诊活动,到今夜的收尾,他一直都多多少少地有着遥控。 毕竟离的也近,诸如学校给百姓发放饭食,诸如最后钱财不能留下要全部散尽,还有其他一些细节,都是朱塬传话过去。 朱塬也知道,即使是金陵地区,三天,也远远不够。 问题是,暂时也只能做这么多。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太多太多的事情,不可能一直开展义诊。 当然了,诸如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这种想法,朱塬也已经开始勾勒,还有……按照前朝的一些做法,由朝廷牵头,建立全国性的官方医疗机构,诸如宋时的惠民药局。 这就需要时间,还有资源,还有…… 这些都不能一蹴而就。 甚至,做成了,才是偶然。 就说几百年后,世界上很多和平安定的国家,不只是眼下这片土地,全世界都一样,往往都有着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和平安定是永久性的,是一成不变的,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不是。 这个世界,‘秩序’两个字,其实是非常非常非常脆弱的,混乱,无序,才是历史的主流。 不信? 随便选取一个人所处的时间点,向前,截取相当于大部分人一生的70年时间,看看这70年,都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不太美好? 然而,实际上,某些人所处的70年,对比起来,或许已经是相当美好的了,不信,再往前推,看看另外的70年。 前院的西屋。 正对着隔档帘子的宽大矮榻上,朱塬听着外面小戏台的咿咿呀呀,一边是小个子的庄二十二娘,一边是大个子的梧桐。 某个北欧姑娘结束一天的事情后就再次跑来。 哼哼唧唧地不肯走,磕磕巴巴地说着今天的事情,还把暖娘一起拉了过来,很是兴奋的样子。 朱塬只能又喊来楼兰,才能懂得更多。 姑娘觉得这边……很好,那么小小的姑娘,竟然能够读书,而且,学的竟然还是那么那么厉害的医学。 还有,这边的人也很好,不凶暴,不野蛮,不会见到她就想要把她抢走卖掉。 朱塬听到‘卖掉’之类,就古怪了。 你这么大一只啊? 就算别人凶暴,别人野蛮,别人想把你卖掉,难道你不会反抗吗? 嗯。 再想想梧桐在自己身边的温顺模样……大概率,不会。 悲哀呀。 麻木愚昧的习惯了奴隶地位的欧洲人! 这…… 朱塬吐槽之后,楼兰跟着翻译,然后,本来又开始大吃大喝的姑娘顿时就可怜兮兮了,连面前的一只大肘子都不香了。 直到朱塬说了句不许浪费,才又开始吃,要把骨头一起嚼碎咽下时才被阻止。 晚饭后,看戏,一直到亥时。 人定。 医药大学那边传来消息,义诊圆满结束,并没有出现纠缠不放的情形,百姓还一起跪谢了忙碌三天的诸多医者。 另外,义诊结束,街道上依旧热闹。 估计要到后半夜。 说是还有各种锣鼓戏曲,是一些商家富户主动筹钱开办的。 金陵城内已经是夜禁时刻,城外……倒是没有那么严格的限制,更何况是今天,朱塬稍微考虑,就让人传话给依旧负责维持秩序的虎贲卫官兵,要求尽可能保障今夜的安全,善始善终。 打发走传话的何瑄,朱塬也放松下来。 还是不怎么困。 搂过一边香香软软的庄二十二娘,亲了几下,看着小妮子犯迷糊的模样,另外一边一颗大脑袋探过来,也要亲亲,朱塬示意另一边,梧桐便攀过主人,追上亲了几下庄二十二娘,才缩回自己一边,还讨好的扬起脸庞,又有些期待地扭着身子。 朱塬抬手按了下,就不动了。 收回手,拿起面前方桌上的纸笔,边想边描绘了一番。 是玄武湖北的大致地形图。 主要是义诊的那条街道,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做成一条商业街。 毕竟不说红山周边的一圈大学,还有再北一些,幕府山周边,当下聚集的各类百姓已经超过十万。 这年代,也已经是一座城池的水准,而且,后续还会大幅增加。 那么,医药大学前面的一条街,恰好还临近玄武湖,可以开发一下,建造一批店铺,既能面向学生,也能供应附近的百姓。 商业潜力很大啊。 至于投资…… 只是自家,现在大概就能建起来,然后,收一条街的租子,想想都有些小期待。 不过,只是想想。 还是不能吃独食的。 树大招风。 自己现在的目标已经很大了。 正考虑着抽空做一份计划,耳边传来写意的声音:“大人,该歇了。” 朱塬思路正盛,摇头:“不困啊。” 写意劝道:“大人今日就没有午睡,歇了吧,明日还要迎接常大将军凯旋,虽是下午,总要提前准备。” 这倒也是。 明天就要见到大明战神……嗯,不是某个明堡宗,是真正的战神,想想还有些小期待。 话说徐达和常遇春,按照史载对比的话,常遇春要猛很多,徐达的特点是一个稳。 再说洪武二年常遇春病逝后,洪武五年的北伐,徐达带领的中路军就显得很狼狈。 不过,若说徐达不行,那肯定是假的。能统管几十万大军的主帅,不会有一个简单的,因为这其中牵扯实在是太多。 然而,常遇春这把尖刀,又实在锋利。 曾经若是常遇春没有早逝,洪武五年徐、常二人再次相互配合,第二次北伐或许就是另外一种结果。 写意又催了一句,朱塬回过神。 左右看看,指了指悄悄把自己躲在一角的暖娘:“来,今晚就在这里了,嗯……给我读个睡前故事。” 暖娘不想来。 暖娘还是走了过来。 写意听自家大人这么说,就吩咐丫鬟搬走了朱塬面前的方桌,还有大人刚刚画的草图,妮子也认真收拾起来,又找了被褥过来铺盖好,虽说屋子里地龙烧得很足,到底是冬日,还是要避免被冻着。 大个子的梧桐被赶了下去,姑娘很委屈,本想着往爹爹怀里拱来着。 写意把梧桐弄下来,是担心这么大一只……会伤了自家大人。 等暖娘上去,又听自家大人吩咐几句,便送了一份草稿过来。 最近刚刚完成的,下一期《大明月刊》的‘聊斋志异’栏目的最新一篇,《陆判》。 随后,帘外的唱曲也停了下来。 两个女伶被打发出去时,也是遗憾,这是第二次来,还以为这位天大人物能有些其他想法,她们可不介意被留下,可惜,这都一晚上了,真的就只是听曲子。 难道……是太小,不到喜欢的时候? 不对啊。 周围那一群,可是显而易见的。 出门时只能感慨,天大人物的心思,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揣摩的。 烛光也暗了不少。 朱塬一个人窝在厚厚暖暖的被窝里,身边是斜身跪坐的暖娘,再旁一些的妮子们则都默契地没了动静,好像不存在。 因为不是第一次,暖娘脸色虽然透着红润,却也没有更多反应。 大人让读,于是就读。 这是一个很奇异的故事。 性格豪放却又有些愚钝的书生朱尔旦与朋友们打赌,让他半夜去十王殿把陆判官的雕像背回来,喝多了的朱尔旦就真的这么做了。 没想到,陆判显灵。 双方一番交流,陆判觉得朱尔旦人不错,很投缘,就交上了朋友。 某天晚上,朱尔旦醒来,发现自己被陆判剖开了心腹,某人……嗯,某神正在整理他的肠子。 吓得魂飞魄散的朱尔旦仔细询问,才知道,陆判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只是给他换了一颗聪明人的心脏。 事情发生之后,朱尔旦没有死,而且,果然变得聪明起来,思维敏捷,谈吐不凡。 然而,朱尔旦的科举之路却并不顺利,因为陆判也说了,一颗聪明心脏,改变不了朱尔旦福薄的命运。 果然,朱尔旦考到了举人,就没能再进一步。 如此又过了一些年,朱尔旦夜间与陆判饮酒,说起妻子,觉得身材还行,就是头脸不太好看,能不能换一副? 陆判于是又给朱尔旦妻子换了一颗头颅。 头颅来自一个被害的官员的女儿,阴差阳错,就认了朱尔旦当女婿,还帮他当了官。 不过,还是因为命薄,朱尔旦的仕途也并不顺利。 直到有一天,陆判来通知朱尔旦,伱的大限,到了…… 矮塌上的被窝里。 朱塬听着暖娘的念诵,也不由琢磨。 这次…… 怕是还没有《倩女幽魂》那么讨喜,反而更加奇异诡谲。 说起原版的《陆判》的故事,朱塬能记得的,比较清晰的也就是一个‘朱尔旦’的名字,因为很有特点。 再就是两个主要的情节,一个‘换心’,一个‘换头’。 其他,倒是记得不多。 交给身边的女人们,交代就是,完成一个总体还算圆满的故事。 当下,还算不错。 首先是立意,‘换心’和‘换头’并不是核心,核心是朱尔旦的‘福薄’,以至于,无论是自己换了心,变得文思敏捷,还是妻子换了头,白认了一个高官丈人,结果都没能改变自己的‘福薄’命运。 怎么办? 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信命,也从来不信命。 于是就给了另外一种方案。 修来世。 这倒是转向了佛家。 反正就是,类似陆判的劝诫,要多做好事,多多行善,然后,等下辈子吧。至于这辈子的改变,是作为朋友的我送你的。 朱尔旦也都照做了。 因此,全新故事的结局,是朱尔旦成功转世,到了一个太平盛世,降生在一个诗礼簪樱之家,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声。 说真的,立意不错,但……没有爱情啊! 不谈情说爱,搞什么娱乐?! 嗯…… 因此,还是刚刚想的,不会如同《倩女幽魂》那样受欢迎。 毕竟换了头得了个漂亮妻子这种事,感觉总是怪怪的,不如一个漂亮女鬼变成了人那么让人容易接受。 缝合怪什么的,最讨厌了。 胡乱想着,还是没有睡着的朱塬见暖娘没有继续,便问道:“感觉怎么样?” 暖娘顿了顿,轻声道:“不错。” “多说几个字?” “嗯……奇异,又劝人向善。” 朱塬笑:“你在学校,就是这么给人上课的,听起来有些不合格啊?” 暖娘心思颤了下,想想道:“奴……不喜此等故事。” “这就对了,”朱塬道:“人要有自己的观点,说说,为什么不喜欢?” “人若有来世……”暖娘迟疑了下,说道:“……不好,太苦。” “大家都那么想着能有来世,就你不想,”朱塬笑道:“也是少见。” 暖娘沉默。 内心里,确实是如此想的。 今生已是如此,哪怕行好事,积阴德,获一个好的来世,那……再一世呢,再再一世呢? 就说这世间,穷苦百姓总是多数,富贵豪门,比起来反而是很少很少的,这也注定了,人若有来世……按照自家大人说法,坠入那甚么金字塔的底层,还是大概率的。 她不想这样。 只这一世,就够了,然后,干干净净的。 不再来,也不再去。 正这么想着,耳边一个声音传来:“……这思想太不好了,还是要积极一些,呐,为了帮你暖一暖心,今晚,我的被窝,就让给你一半好了。” 暖娘:“……” 目光瞟了瞟周围,之前……楼兰是在这里的,当下却不在了。 于是就放松一些。 再想想,自己本该就是受罚的一个人,当下的一切,都是应该,就像身边的少年平章……暖娘感觉是很矛盾的。 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少年。 然而,同时,却又有着很恶劣的一面,喜欢把人变得狼狈。 可…… 又能怎样呢? 自己本就是个该受罚的。 (本章完) 第136章:恁坏 不知为何,睡在某个小男人身边,竟然少有的一夜黑沉,没再出现那些混乱的梦境,于是,新的一天,暖娘睁眼的那一刻,不再是初醒时的倦怠迷茫,反而少有地神采奕奕。 窗外有光透进。 判断时间,至少也是卯正,该起了。 附属小学那边,每日是辰正开始一天的课程,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年节之外,还有每旬的最后两日,可以休息。 这都是身边小男人定下。 包括那些课程。 再想想自从来到他身边,这小男人展现出的种种学识才干……如何能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 或许,真如那些传闻那般,他是星宿神灵转到了世间。 若不然,如何能佑的那些梦魇不敢再来侵扰自己? 内心里想着想着,不由探手,很轻很轻地抚了抚少年的脸庞,又连忙收回,连身子都动了动。于是,本来搂着自己睡得正香的少年,也跟着动了动。 顿时不敢再动。 可…… 要上课了啊! 自己是教那数学的,今日的课程,恰好是从辰正开始,若是那上午的后两节,或者下午,倒是可以晚些去。 今天…… 唉。 为何是今天呢? 内心里,发现竟然也有些不舍,可更不舍那学校里的那一份……此心安处。 如此想着,不由又动了动。 若是他能醒了,自己也就能起来,或者,他之后也是可以继续睡的。 少年人……是要多睡。 某个小男人没有醒来,身边,却忽然有了动静。 也不是动静。 某个娇娇小小的少女,总是被小男人唤作‘麻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矮榻的一侧,只穿了素色的小衣,清晨微光下,难掩的玲珑身段,可……当下,气息却是冷冷的,还带着警惕,幽幽地望着她。 暖娘只是和蔺小鱼对视一眼,就下意识躲开目光。 还想起了明州时的那些事情。 这丫头…… 水娘娘。 再看过去,少女却已经不见。 这让暖娘甚至有些怀疑,刚刚,是真的看到了吗,还是自己当下处在另外一个古怪的梦魇当中? 没有答案。 顿了顿,主动伸手过去搂住某个小男人,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小男人了,然后重新闭上眼睛。 自己肯定是没醒呢。 不然…… 嗯。 肯定没醒。 至于上课的事情,偶尔错过一次,也……也不算甚么大罪过,学校那边,应是会安排好的。 何况…… 身不由己,又能如何呢? 再次醒来,天光已经大亮,这次……是被动苏醒的,因为某个小男人。 然后…… 然后…… 再然后,写意带了人进来,暖娘也打起精神,一起服侍少年穿衣洗漱,目光还寻了寻麻袋姑娘的身影,小妮子在小男人身边,乖乖巧巧的模样,还会傻笑。 看来,之前真是梦了。 写意很细心,帮自家大人挽着头发,一边对暖娘说起:“已是帮你去学校告了假,今日就歇息一天。” 暖娘下意识点头,又想了想,说道:“下午……下午即可。” 写意瞄了眼女人脖颈上的某些痕迹,却不勉强,只是叮嘱:“今日有风,出门记得围条巾子。” 暖娘显然还没意识到什么,有些疑惑,还是听话地点头。 朱塬觉得有趣,捉过女人下巴,捧到面前亲了亲暖娘的唇,笑起来,说道:“忽然想起了一首诗。” 写意很配合:“大人,什么?” 朱塬指尖抚过暖娘完美的脸庞,缓缓道:“细雨骑驴入剑门。” 写意:“……” 周围:“……” 暖娘被放开,重新站到小男人侧边帮忙理着衣裳,乍一听也是疑惑,又觉得,应该和自己……有关系,想了想,然后……脸庞就红了起来,好似正在燃烧一般,想要抬手捂一捂,又不敢,只能低下头。 这,这…… 放翁恁好的一首诗呢,暖娘觉得,今后……自己是不敢直视了。 还有…… 余光飞快向旁边瞄了眼。 恁是有才华的一个,却……恁坏! 周围大小姑娘本来是一头雾水的,但,眼看着暖娘想要找个地方钻进去的反应,就算还是不懂,也明白,应是和这女人有关。 写意也是看到暖娘反应,再琢磨了下,感觉……似乎懂了些。 有些好笑。 没笑。 跟着又是些女儿家的小愁绪。 月初…… 反正,这月……自己的事情,准时到了,显然是没成。 再算这月。 自己之外,还有了青娘,还有,伍三娘,当下,大概又多一个当下身边的暖娘。 或许,自己也该如同洛水那样,主动一些。 嗯。 也不一定呢。 稍后问一问这边守夜的几个妮子。 穿衣洗漱之后,朱塬回到后面院子的饭厅,开始吃早餐。 暖娘也跟了过来,因为其他姑娘都跟着,她想要离开,却觉得不合适,于是也随大流。 正吃着,梧桐再次跑来。 北欧女郎今天换上了那套纯白的分段式裘衣,简单来说,就是‘帽子’、‘围子’、‘腕子’、‘裙子’、‘靴子’五件套,很漂亮,很火辣,就是太伤风化。 好在只是自家院中。 朱塬是能欣赏这种审美的,只是再问了一下冷不冷,回答说不冷,不过,还是交代把披风拿来,出门时可要披上。 其他大大小小的女人,也没有太大反应。 这大宅里,若大家是奴婢的话,好歹也是个人,但在她们看来,那些个番娘胡女,就和小猫小狗差不多。猫猫狗狗的,就是不穿衣裳,也没甚么不妥。 暖娘倒是想说什么,可也没说什么。 虽然只是跟了自己一天,暖娘就有些喜欢梧桐的性子,不是什么同病相怜,或是弱者对更弱者的无谓怜悯,而是羡慕梧桐的简单心思,这世上,人人若都能心思简单一些,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愁绪。 梧桐已经吃过,虽然那简单的米饭菜蔬比不得眼前让人流口水的满座佳肴,当主人问起,还是忍着摇头。 觉得自己也是懂了一些规矩了的。 朱塬也不勉强,继续喝着一碗粥,一边问写意:“找武师的事情安排了吗?” “安排了,”写意换了一碟鹿肉到自家大人面前,让朱塬就着吃,一边道:“赵续说可以在军中问一问,家里有女儿还会武的,或是不少。” 朱塬恍然,之前倒是没有想起。 这么简单啊。 于是点了点头,转向暖娘:“这几个月在学校里教书,有什么想法吗?” 暖娘怔了下,摇头:“奴……没想法。” “这又不好了,”朱塬笑道:“还和昨晚一样,对《陆判》那种,要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的,我是说,比如,学校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才能更好?” 问题明确,暖娘就有了想法,还是稍稍迟疑,才道:“奴就想……马上年节了,明州来的那些丫头,怕是会想念家人……那……家里,应该也是想念的。” 当初从明州返回,朱塬从地方上挑了最聪明的100个女孩带来金陵,安排在了当下的后湖医药大学附属小学,当时想的,还是希望女医生多一些,而且,还要是顶尖的女医生,毕竟学医这种事,也是要看天赋头脑的。 其他倒是没想更多。 毕竟无论什么年代,求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像宋濂曾经流传后世的那篇《送东阳马生序》,‘天大寒,砚冰坚’,简单的一些描述,就可见这年代的求学之苦,相比起来,医药大学那边,因为老朱的重视,无论是附属小学,还是其他年级,生活上,不仅吃穿用度不用操心,每月还有月钱,相比普通百姓,已经能用优渥来形容了。 夹了一块鹿肉吃着,朱塬想了想,说道:“现在来不及了,等年后吧,可以安排明州那边家人过来探亲,明州总是有船队在两边往返的,只需要交代一下。至于她们回去……就算了,小孩子不适合乱跑。” 暖娘其实想着,能不能让那些丫头的家人也迁过来,这也是一个学生私下里和她念叨的心里话。不过,却也知道,这就太奢望了。即使金陵一直有人迁来,却也不能因为孩子在这边上学,就合家迁徙的。 能探视一下,已经不错。 朱塬说着也来了兴致,继续对暖娘道:“等吃过饭,我们一起去北边看看。” 这倒也不算临时起意。 还是昨晚想起商业街的事情,想着走一走医药大学前面的那条街,当场有个印象,顺便再到校园内,看一看教学情况之类。 暖娘听到这话,没有答应,反而下意识看向写意:“奴……告了假……” 想想没记起什么原因,或许是不舒服之类,那,要再忽然出去,岂不是就说谎了。 朱塬却笑:“是啊,告假陪自家大人,很合理啊。” 暖娘脸色顿时又微红起来。 再想起了那句越想越不正经的诗,细雨骑驴……入剑门。 恁坏。 写意见自家大人转眼有了安排,不得不提醒:“大人,凯旋仪式在未正,您午时末就得进宫,提前还要用饭、沐浴、更衣,下午定是无法歇息了,或还要提前歇一歇……奴清早听何瑄说起,天不亮,龙湾已经有船在靠岸了。” 朱塬也算了下,说道:“没关系的,现在还不到巳正,我稍后只过去半个时辰,随便看看,午时之前回来,一个时辰准备足够了,而且,就算进了宫,还是要等的。” 凯旋仪式分为两部分,未正,也即下午两点钟开始,先是龙湾码头,太子朱标负责迎接,还有各种流程。一部分在宫内,到时应该已经是申正左右,老朱亲自迎接,与爱将叙旧,再接受夏国大臣替代幼主的午门外扣头负罪之礼,接着还有晚宴。 因此算起来,朱塬到申正,也就是下午的四点钟前后,才会开始忙起来。 (本章完) 第137章:层层叠叠 同样的早晨,朱塬还在吃早餐的时候,很多人早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比如皇帝陛下。 今天有征虏副将军常遇春的凯旋作为打底,本就是让人高兴的一天。 早朝的时候,先宣布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提议的春联相关,百官也很给面子,纷纷捧场。 没想到,之后,又来了一件喜事。 工部顺利烧造出了水泥。 因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多次提及,老朱对水泥用途的理解,比工部尚书单安仁和水泥局大使沈全还要全面。 只是一个,有了水泥,就能修建贯通全国的万里硬化驰道,再配合那铁路,还有那日演示所见的诸多蒸汽车辆,高效的运输系统,不仅会大大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还能促使大明的国土快速向外延伸,远超汉唐。 因此,老朱觉得,水泥的意义,并不比青霉素差太多。 于是当场嘉勉一番,早朝之后,还又召来了单安仁和沈全,亲自验看水泥的效果,非常满意,又详细追问烧造流程。 再之后,得知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只打算将水泥作坊扩充到200人,顿时就不满意。 大手一挥,沈全正八品的水泥局大使,直接提升两级,到正七品,依旧掌控水泥局。 还有作坊。 金陵这边,200人的作坊,确实不适合更大,因为原料有限。 不过,与两位臣子讨论之后,老朱就决定,在原产地进行烧造,比如长江上游同时有煤有铁也不缺石灰石的黄州,或者产煤的凤阳那边,烧好了,通过水路转运,也是方便。 至于用途…… 详细询问过水泥房屋的种种特性,老朱就发现,比起需要使用木梁的建筑,水泥房子,防火、防虫、防潮、防鼠……还有比这更适合建造库房的吗? 就说一点。 同样找来锤子亲自试了试那坚硬的水泥块,老朱就联想到,这东西若用来铺设地坪,那老鼠之类,定然挖不动,用来建造粮仓,一年能因此省下多少粮食啊! 至于那实验室、博物馆等紧要场所,更是不需多说。 总之,老朱要求沈全接下来一年选择合适地点再多造几座水泥作坊,用工总数至少也要达到2000人规模,而不是抠抠索索的200人。 这次只是先到正七品。 若是做好了,明年就再升他两级,到正六品级别。 激动的沈全千恩万谢,赌咒发誓地保证完成任务。 老朱也没忘记单安仁,不过,这水泥……确实也比不得青霉素,那是带了收拢民心的政治意义的,因此,只是赏赐了单安仁一些财帛。散官暂时没有,官职也不适合再升,当然了,在《大明月刊》上露露脸,也是该的。 单安仁也没有什么不满。 工部在以往历朝都是六部垫底,这一次,地位已经提升了太多。 更何况,现在正在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前所未有,只要完成了,就是功劳,因此不急于甚么散官虚职。 甚至,相比那些财帛赏赐,单安仁还更看重这次也能在《大明月刊》上露露脸的事情,虽然具体烧造的是沈全,自己这个尚书大人,那么不遗余力地支持,功劳也是该有自己一份的。 事情谈完,单安仁转去忙碌自己的事情,沈全则带了同样得到的一些财帛赏赐和皇帝陛下的期许出了宫,派了亲随把财帛送回家里,自己直奔后湖医药大学。 朱塬昨天的交代还没忘,要和这边商讨预制板的事情。 然后就再次遇到了少年平章。 …… 朱塬是早饭后出发,带了暖娘和麻袋并几个侍卫,先乘船到北岸僻静处,这边已经有轿子和马车在等待。 并没有乘坐车轿。 穿过岸边算是隔离带的林树区域,其中大部分树木都是年初与岛上大宅修造一起种植,为此还迁走了一些湖畔人家,算是将玄武湖完全隔离起来,类似后来的黄册库状态。 只是这次并不再是黄册库,基本算是朱塬的私人领地。 因此也再能看出老朱对家人有多好。 要知道,周遭40里的玄武湖,本身的产出,无论是鱼获,还是莲藕,可都是非常丰厚的,更别说只是几座湖心岛就有五六百亩的总面积。 不过,虽然老朱默认,朱塬也没有真的独占。 之前即使不在金陵,还是吩咐这边协调周边的百姓,当然还有自家的仆户,该捕鱼捕鱼,该采收采收,该交税……当然也要交税。 再细节,就没有计较。 不浪费即可。 穿过隔离带,很快来到后湖医药大学前面的这条路,明显修缮过的一条大道,却不是标准的东西向,而是向东南倾斜。 虽然义诊已经结束,短短几天,加上年关百姓都要采购的缘故,一条街市就这样成型,除了两边没有店铺,其他一样不缺,大概就是几百年后的那种露天大集。 然后就是这年代的好处。 没那么容易被认出。 朱塬一身棕色裘衣,踩着皮靴,衣领竖起遮住半边小脸,虽然看着比大部分百姓穿着都要华贵,但街市上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如此,因此,反而没有身边即使穿披风带兜帽依旧惹眼的暖娘吸引目光。 不过,虽然惹眼,但看到那几个表情警惕的彪悍家丁跟在身边,也没人敢不识趣地上前骚扰。 这条街,可还有虎贲卫巡逻的。 只是,一些人也难免好奇,那女子,那少年,还有身边的另一个同样披风兜帽的丫头,具体什么关系? 主要是因为吧,那两个女子,都落后着那少年一些,而不是并行跟着。 可…… 看衣着气态,又不像婢女。 朱塬没有在意这些细节,确认自己没有被认出,或者认出了也假装没认出,就饶有兴致地逛了起来,这边菜蔬摊位停一停,那边糖人摊位看一看,转眼又被售卖各种桌椅板凳的木作摊位吸引。 还路过一个唱戏的戏台,站在台下听了一会儿,咿咿呀呀,竟然是《倩女幽魂》,于是从麻袋这里要了几枚铜钱送出去。 这么走走停停,终于来到医药大学南门前。 大概也做出决定。 商业街,要建,不过,为了避免失去当下的这种人间烟火气,也不能建的太高档,乃至脱离百姓需求。 嗯。 具体的,还要再做一些调研,不能太想当然。 毕竟这边一堆大学。 这年代能读书的,说实在,底层人家很少,因此也就确定了消费能力,那么,建的太低档,等于又要疏远这部分消费人群。 或许可以一半低一半高。 偏向西北的那边,靠近幕府山周边的百姓,就低一些,往向东南的,就高一些。 这些…… 再说。 通报了身份,朱塬进入校门,感觉累了,就坐上了一直跟随来到这边的轿子,还把暖娘和麻袋一起喊了进来。 轿夫都是身强力壮的,多两个女人上来,也无大碍。 来到校园的实验室院落,戴三春和沈全已经在门前等待,另外,还有当初跟随朱塬一起去过明州的器械局主事崔慎。 沈全也是刚到没一会儿。 上来的时候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只有朱塬一个。 见礼招呼过,朱塬先问起戴三春:“孙大人呢?” “在城中,与礼部和工部商讨医贤祠的建造。” 朱塬却摇头,带着关切:“累了三天啊,孙大人也不年轻了,该在家里歇歇。” “因为义诊,陛下之前免了医部的早朝。下官今晨还见了大人,去皇城前先来了这边,说自己歇了一夜,今日辰正醒来,只觉得更好了,下官当面看着,也是真的,”戴三春解释着,一边示意走入院内:“大人来的正好,关于那青霉素,下官正想继续请教。” “呵,你知道的都比我还多了,该我请教你才对,”说了句,朱塬又转向崔慎:“一些日子没见,最近可好。” “好,都好,”崔慎道:“还要再谢大人当初提携,若不然,下官至今也只是一个玉器匠人。” “不用妄自菲薄,你们如果没有真材实料,我想提拔都不成,”朱塬说着,又转向沈全:“水泥的事情,结果怎样?” 沈全道:“陛下很是高兴,赏赐了尚书和下官财帛,下官惭愧,还升了两级,已是正七品。再有……那作坊,陛下说,水泥之用途很大,京师这边,200人尚可,只是让下官在其他一些地方多造一些出来,今年要达到2000人的工匠规模。” 朱塬笑道:“祖上肯定是比我们这些人看得更远,也更有格局,咱们……到底是小器了。” 沈全本以为老朱的动作会让朱塬多多少少产生一些想法,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连忙点头:“是呵,是呵。” 内心里却想,要不然,为何人家就是中书平章呢。 说着话,来到院中,露天的扇风摊子还在,却不再是八人手持蒲扇的原始对扇,全都换成了大号的手摇吹风机,每张桌子一台,两人操作,还有另外的操作人员不断往玻璃板上刷上浓缩青霉素溶液,或者偶尔将玻璃板转动一下,避免风向只有一边的吹风机把溶液吹走,另外还有人不断取走积累足够粉末的玻璃板,进行刮分操作。 朱塬停步打量,另外几人也跟着停步。 戴三春稍稍等待,说道:“大人,关于这蒸发一步,下官也是想问,可……还有其他,唔,当下能做的更有效率的吹干效果?” 朱塬一时间没有回答。 再上前几步,来到一张方桌旁,示意这边停下,稍稍打量,莫名想到了曾经电脑机箱里的散热器。 嗯。 哪里不对。 散热器是散热的,眼前,为了促进蒸发,之前说过,可以最大程度增加接触面积。 问题是,眼前的玻璃板操作,只刷薄薄一层,已经是最好的方法。 如果做成太复杂的曲面,或者各种折叠弯曲,倒是能增加接触面积,可也就别想太容易地把干燥的青霉素粉末取下来。 效率啊。 效率?! 忽然间,朱塬明白了过来,为何会想到那层层叠叠的散热器。 关键就在于一个‘层层叠叠’。 戴三春一直注意着朱塬的反应,见他如此,连忙问道:“大人可有了想法?” 朱塬点头,再走进些,示意桌上的玻璃板:“一台机子只吹一块玻璃板,太浪费了,这样……可以做一个架子,叠出很多层玻璃板,当然,中间要有足够的空隙,方便空气流通,再说这架子……也要便于玻璃板一栋。这样做好了,同样的布置,嗯,一次吹十张玻璃板,或许操作麻烦一些,但总体效率肯定还是大幅提高的。” 戴三春闻言,稍稍在脑海中勾勒,顿时也露出惊喜和恍然表情。 崔慎更是直接称赞:“大人不愧天纵之才。” 这…… 只是一个小想法,天纵之才就夸张了吧? 不过,再想想,很多事情,其实就是这样,因为人类其实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再加上现实的各种条条框框,哪怕是一层窗户纸,想要捅破,都没那么容易。 刚刚自己给的主意,就按照一个架子上10层玻璃板计算,就等于直接将效率提升了十倍。 这倒是……确实值得夸奖一下。 说着又看了看四周,还有上午逐渐升高的冬日暖阳,朱塬想想说道:“还是要挪到室内,总这么在外边,也不太好。” 戴三春道:“下官和尚书大人也商议过,近日确定规划,年后就要施工扩建实验室,呵,恰好沈大人烧制出了水泥,下官也看了效果,刚刚还在商讨大人提出那预制板的事情。有了这东西,全新的实验室,定是要好许多了。” 朱塬笑着点头:“这是肯定的。” 戴三春回到眼前话题,又细细询问了几句关于玻璃架子的想法,还尝试从朱塬这里拿到更多点子,可惜,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多,只好作罢。 来到戴三春的办公室,简单看了看几人关于预制板的设想,朱塬也没有给出更多全新想法,这么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告辞离开。 这次主要是来看看学校那边的。 离开实验室院落,朱塬重新上了轿子,转向东边。 走了一会儿,就是另外一座院子。 下了轿,朱塬就已经隐隐听到了读书声。 准确说,是女声。 毕竟年代缘故,当下,男女学生是分开的。 (本章完) 第138章:就是这样的 暖娘跟着朱塬下来,望着眼前属于附属小学的院子,表情里多了几分安意,又看向身边的小男人。 门房里两个身材粗壮的仆妇很快注意到这边,原本目光警惕,发现是暖娘,连忙笑着迎出来。 两人也都不傻,发现暖娘跟在一个小少年身边,立刻趴了下来,向传说中的少年平章行大礼。 朱塬应了声,让两人起来,吩咐一句,只带了暖娘和麻袋走入院中。 进了门,琅琅的读书声更加清晰,暖娘侧耳听了听,少见地主动开口:“这是……汤头歌诀,说……还是大人提议编写的呢。” “是啊,”朱塬笑道:“我就是点子多,对于医学,其实一窍不通。” 暖娘轻声道:“大人过谦了。” 只是那青霉素…… 若身边小男人都是一窍不通,这世间,怕也就没几个医者了。 来到一处教室外。 朱塬没有进门,凑到窗边,瞬间有种自己化身邪恶班主任的感觉,望向里面。 这边是美术课。 必修。 授课的是一个中年人,朱塬不认识,但在堂前黑板上,那寥寥几笔就栩栩如生的素描风格画作,倒是让人赞叹。 还听了一会儿讲解,课本是自己给出那本《素描技法》,不过,这位先生显然还有自己理解,比如对光影的说法,让朱塬都有些领悟。 耐心旁观了一会儿,中年人也发现了自己,先是意外,随即恍然,却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继续讲课。 朱塬看向一旁暖娘。 暖娘疑惑地看回来。 朱塬一笑,抬手,在女人身后拍了下,暖娘身子顿时一僵,转眼粉染双颊。想了下,还是不明白,这可恶的小男人,为何……忽然打自己? 再看某个麻袋,也是笑,显然注意到刚刚小男人的动作。 于是脸颊更热。 朱塬干脆问道:“这位叫什么?” 暖娘反应过来,却有些迷茫:“似乎……姓魏……” 于是又被拍了一下。 不过,这次……算是夸奖。 女人在外面还挺守妇道,连一起授课的其他男性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 暖娘脸上的红晕更深。 当然不明白朱塬的第二次用意,只是以为小男人对自己不满。可……她确实不知道啊,只记得学生偶尔提及,屋内这位……魏先生,画功很好。 这边正看着,来了两位都是五十岁左右穿着体面表情即使舒缓着依旧显得有些严肃的婆子。 朱塬知道,这是皇后娘娘派来的身边人,既教授这边女孩们规矩,又负责她们的起居。 毕竟这年代女子学校根本没有,既然开了先例,皇帝陛下又是那么重视,哪怕同样觉得这样不太好,马氏还是主动操持下来。 马氏也清楚,这女子就学,学不学到东西的在其次,关键是……可绝不能出现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 总体当然不只这两个婆子,只是以她们为首,这边有一整个团队。 两人主动施礼,又自我介绍,一个姓张,一个姓佟。 朱塬答应着,示意一边课堂:“介绍下这位先生?” 张嬷嬷道:“这是魏仲魏先生,陛下去年求贤,魏先生从江西被推荐而来,一直未授官,因为擅长绘画,就来了咱医药大学当了先生。” 魏仲。 朱塬记住了这个名字。 至于其他一些…… 只看对方画功,就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一直未曾授官,可能性有两种,老朱不给,或者,自己不要。 朱塬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去年,还是西吴的老朱这边刚刚平定了张士诚,南征北伐还没有结果,可以说,鹿死谁手都说不定。 难免让一些人犹豫不决。 今年倒是定了,可……同样也不缺乏一些自矜气节的读书人,碍着名声,不愿意在新朝当官。 无论如何,退而求其次,跑来当个先生,倒是个折中选择。 朱塬又向屋内看了看,便转向其他教室,既然对方大概率主动避开,自己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吩咐跟在身后的两位嬷嬷道:“稍后,转告那位魏先生一下,若是得闲,可以对那本《素描技法》做一些注解,也算给天下读书人更多参考。嗯,若是没空,就算了,不必勉强。” 张嬷嬷点头:“奴会转达。” 朱塬转向另外一间教室,这边正在讲述的是刚刚听到的汤头歌诀。 短暂旁观,继续向前,一边又对两个婆子道:“暖娘早上和我说了一些事情,关于明州来求学的丫头们,年节了,肯定想家,我的想法是明年初安排一下家属探视,不过,你们这边,日常也是可以让孩子们多多与家里来往书信的,写好了,若是没有渠道,可以送到我那里帮忙转达。” 这年代驿站系统才刚刚建立,并不完善,更何况私人也不得擅自使用,普通人想要传递长途消息,就只能各显神通了。 两个婆子听朱塬这么说,一起看向暖娘。 这…… 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朱塬再次在一处教室外停步,发现两个婆子异状,也跟着看向暖娘。 暖娘很有些心虚,轻声道:“奴……已是帮着这么做了,正是……正是……借了家里的关系。” 平章大宅那边与明州的来往非常频繁,因此,帮忙捎带一些书信,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暖娘知道这点,又受到了学生的央求,便帮着传信起来,而且,当然也没有瞒着这边的两位管事嬷嬷。 只是…… 类似的小事,也不用劳烦平章大人知晓。 当下,暖娘说出口,就有些担忧。感觉身子都微微发颤。刚刚只有小鱼一个旁观,现在,两位嬷嬷都在眼前呢,大人万一又要……又要打自己……还活不活? 朱塬当然没再打,只是笑了笑,肯定道:“你做的不错。” 两个婆子闻言,也都舒了口气。 这暖娘…… 太不靠谱了。 这等事情,她们本以为平章大人肯定是知道的,没想到,竟是不知。还好大人当下没有怪罪,若不然,怕是她们都要吃挂落。 朱塬恰好注意到两个婆子的表情,笑了笑,说道:“不用在意,这是小事,本就没必要特意和我说,以后……暖娘在这边,类似的事情也是如此。” 两个婆子闻言,连忙收了收表情,一起恭敬地答应。 还暗暗忖度。 暖娘……这女子,在平章大人这里,倒是……嗯,也不算得宠。若是得宠,就不会放出来在这边当先生了。 可…… 不得宠的话,刚刚的交代,又是甚么意思? 再者,说来还有一个。 暖娘的年龄。 虽然没有问过,两个婆子也是见多识广,当然能够大致判断。 实在是,差了不少。 就不说其他,只是平章大人和暖娘站在一起,让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来看,一个高挑风华,一个年少青涩,嗯……怕是许多人的第一个念头,都会搞错。 两个婆子也是见多识广,虽然不知道某些事情,稍微想想,又能大致判断。 这少年平章…… 嗯。 是个……妙人。 这么来到另外一个院子,再在一处窗前探视,里面一位头发花白的先生稍稍停顿,讲完了一节,却是走了出来,难掩着一些殷勤地向朱塬见礼。 朱塬也便和对方多说了几句。 内心里,对于对方,倒也没有特别的看法。 两世为人,见惯了谄媚殷勤,也见多了骄傲孤持,无论什么样的人,朱塬只要愿意,其实都能相处的不错。 若对方殷勤之外还真有特别之处,朱塬也不介意拔擢一番。 这次倒是没发现。 中规中矩的一位老夫子。 这么在各个班级大致走了走,朱塬询问几句,还来到了厨房。 附属小学的学子们,无论男女,除了最初一段时间校舍紧缺,现在,都已经是住校。金陵这边的,每旬两日的假期,可以回家,其他的,都是长期住在这里。 因为是突然抵达,也就能看到真实状况。 正在准备的午餐,主食是米饭,菜式方面,今日是豆芽和萝卜为主,还有一样鱼汤,算是荤素搭配,其中的鱼,恰好就是‘带鱼’。 这样的饭菜,肯定不算丰盛,但,即使几百年后,也不能说寒酸。 想要再好,也不现实。 毕竟这是个许多底层百姓都还吃不饱饭的时代。 离开厨房,朱塬也就没再继续。 再继续,总不能去看看丫头们的宿舍吧,这就不太合适。 而且,也要回去为下午的事情做准备了。 暖娘跟着朱塬出门,又被一起喊进了轿子,听朱塬吩咐回家,倒是意外,表情里带着些探询。 朱塬看出了暖娘心思,探手捉了捉女人精致的下巴,笑道:“其他小子们有什么好看,看过女孩这边就够了。” 暖娘缩了缩脖子,瞄了眼旁边的小鱼,脸色再次红润。 还莫名地想起了那《红楼梦》。 那其中的句子,说甚么‘女儿是水作的,男人是泥作。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当时悄悄读着,就觉得吧,谁能想出这样的念头呢? 当下,忽然悟了。 身边小男人……大概……就是这样的。 不过。 嗯…… 倒也不对。 小男人可比那不通俗务的贾家贵公子强了太多太多。 (本章完) 第139章:凯旋 金陵西北江边的龙湾码头,昨日已经开始准备,今天,再一次的军伍宣昂,旌旗猎猎,前来观看常大将军凯旋的百姓也化作了人海,不可计数。 人还聚焦处,精锐护持下的朱标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 众星捧月。 或许,将来的将来,还会有一个……君临天下。 这是权力的滋味。 被父亲打发来接迎的少年人正沉醉其间,一艘两千料大船在诸多纤夫和桨手的操作下缓缓靠岸。 眼看着大船上那一杆随风起舞的明黄纛旗,朱标又莫名紧张起来。 从小到大,听多了常大将军的勇猛善战,杀人如麻,父亲偶尔兴致来了,就会夸奖几句,这也导致,即使常大将军对他很好,朱标还是不知不觉中就产生了一些敬畏之情。 以至于再后来,逐渐懂事之后,知晓了自己有一桩娃娃亲,是常大将军的女儿,朱标没有丝毫婚姻被家长安排的不适,反而觉得,挺不错。 大船顺利靠上码头,朱标也打起精神。 只是又难免想着,当下大明已是开国,自己现在是太子,稍后,自己从小没少称呼‘叔叔’的常大将军……会对自己行礼吗? 或还是如以前那般随意? 大船停稳,跳板搭下,朱标很快看到一个熟悉的披甲身影踏上跳板,后面是其他一些或披甲或袍服的文武官员。 常大将军出现,不只是朱标又提了提气,周围百姓都跟着掀起了一片议论之声。 徐大将军,常大将军,大明朝廷并列的两位大将。 就说那蜀中夏国,四面水陆之险,飞鸟难越,当年的李太白都有‘难于上青天’的感慨,常大将军却只用了一月时间,就从陕西杀入蜀中,杀得夏国君臣肝胆俱裂,打都不敢打,直接开了城池,归降大明。 这是何等的勇猛呵。 当下终于看到了真人,虽是远远的,却也只觉,果然是那武曲星一般的人物! 万众瞩目之下,常遇春带着一干下属来到岸上,在躬着身子的礼官轻声引导下,稍稍列队,一起朝某个弁服少年行礼,一边带头朗声道:“臣常遇春见过太子殿下。” 眼看这些万里转战的文臣武将朝自己行礼,朱标短暂一顿,忽然想起父亲平日里如何对待这些兄弟般的下属,转眼通透,连忙上前亲自将常遇春扶起,一边用曾经相处时的语调说道:“常叔叔征战劳苦,不必多礼。这一年来,标儿在金陵总能听到常叔叔连战连捷,欢喜之余,也难免忧心那战阵凶险,好在常叔叔终于凯旋,标儿也放心了。” 常遇春顺着少年力道起身,被太子殿下拉住大手,便轻轻反握回去,内心也是温暖。 这孩子……倒是颇像主公呵,于是笑道:“殿下,征战乃臣之本分,遇春也是幸不辱命。呵……殿下,一年不见,倒是长高了,更俊朗了些。” 朱标也笑:“那里呵,常叔叔才是英武。” 主臣二人叙说一番,礼官耐心等待片刻,才再次上前,小声提醒。 于是开始了正式流程。 奉酒。 起舞。 奏乐。 简单而又繁复,所有人都一丝不苟。 因为都知道,这就是礼遇,你不尊重不在意这种礼,就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不在意。 如此将近半个时辰,太子、百官、军士乃至从蜀中押送而来的夏国俘虏,才乘坐各式车船,赶往皇城。 金陵城东的皇城内,同样从昨日起,就已隆重以待。 大将奏对的午门内外,旌旗、仪仗、乐队全都反复精心演练,放眼望去,喜庆中透着肃穆。 朱塬在未初抵达皇城,当下接近申正,等待已经超过一个时辰。 礼官通报,太子殿下接迎常大将军已经抵达承天门,也是等待许久的老朱便带着朱塬在内的几位重臣出了东阁。 来到午门后,老朱却没有按照礼官指引,去上层楼,而是在城门洞等待。 大家也就只能跟着。 很快,一行人身影出现在视野内。 朱塬站在比老朱靠后些的右手边,视野不错,一眼就看到某个弁服少年身边的戎装武将,身材魁梧,手臂纤长,显然就是常遇春。 朱塬知道,常遇春擅射,加上力大无穷,开弓发矢的力道……嗯,绝对远远超过1.8焦耳。 完全就是个人形兵器。 再近了,也就能看到面容,没有想象中武将的刚毅棱角,反而是挺随和的一张椭圆脸,四十岁左右年纪,留着髭须,嘴角带笑。 如此直到午门外。 礼官再次提醒登楼,话还没说完,老朱已经快步走出了午门,很快笑着拉住正要拜下的爱将手臂,开始叙旧。 皇帝如此,大家也便再次上前。 至于礼不礼仪的,皇帝陛下如此真性情,这就是最大的礼。 朱塬依旧跟着老朱,听着君臣两个相互挺有些肉麻的叙旧话语,只觉得吧,难怪老朱能当皇帝呢。 只情商一项。 超高的! 老朱与常遇春说过几句,还拉过爱将,转头先与李善长招呼,又转向朱塬:“遇春,怕是你也早早就想见了,这就是塬儿,呵,莫看他一副瘦弱身板,这治国安邦的心思呵……嘿,或也全长成了心思……” 朱塬情商也不差,抢着先行施礼:“塬儿见过常大将军,大将军阵前威名,小子多有听闻,心向往之……” 常遇春下意识上前搀了下某个也是听闻许久的小少年,去年在山东,他恰好带兵在外,没能碰到,这一错过就是一年。 倒是真遗憾。 扶了下朱塬,常遇春又想回礼,被老朱强拉住,便也不勉强,一边打量,一边爽朗笑道:“俺在军中就已多有感受平章大才,还念着主公又得一良才辅佐,不成想,倒是主公的一家人。” 这话老朱爱听,跟着笑道:“是呵,俺也不成想,竟是一家人哩。” 朱塬微笑着附和,不由觉得,老常的情商……也不差啊! 这短短几句话听着简单,却是夸了自己,又夸了老朱,还不会让一旁兢兢业业辅佐了自家主公多年的李善长等人不舒服。毕竟朱塬是朱氏的一家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做得更好,也是应该的。 记得曾经读常遇春的传记,各种勇猛之外,朱塬还注意到了其中一个点评。 擅抚士卒。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其实做起来,一点都不简单。 能得到类似的评价,除了自己在战阵上要身先士卒做出表率之外,日常与下属相处,也是很需要能耐的。 若是没有来自本身性格的某些能够让人归心的个人魅力,只是做做样子,那就是把别人当傻子。 因此,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也还是一点。 情商! 就像有些人,哪怕不说话,只是一些动作细节,就能让与之相处的人感觉很舒服。 朱塬今天可不是重点,老朱拉着爱将点到为止地和他说了句,便又转向其他臣子。 朱塬在旁陪同着,不忘看向其他人。 常遇春身后,许久不见的涂霄穿着正三品的文官孔雀补服,在一群披甲武将中显得颇为惹眼。 见先生终于望来,明显黑瘦许多的涂霄微笑着点头示意,朱塬也笑着颔首。 暂时还搭不上话。 老朱拉着常遇春与群臣说了好一会儿话,已经小心提醒过两次的礼官第三次上前,皇帝陛下才与爱将依依不舍地暂时分开,转向午门城楼。 午门前。 常遇春也在礼官引导下,来到主将位置,身后一系列出征的文武将臣按序列队,文左武右。 午门层楼上,同样一身弁服的老朱昂然而立,靠后一些,左边是太子殿下,右边是李善长,朱塬则是站在太子身边,其他文武同样各有位次。 两边列队完毕,第一阵鼓乐也跟着响起。 乐声中,朱塬向下打量。 午门层楼下,为首正中是常遇春,两侧是文武官员,其中文官一边,以刚刚见到的涂霄为首,这小子,倒也风光。 再说武将一边。 常遇春身后,因为人数较多,列成了两排。 为首两人,一个是正二品的大都督府副都督顾时,这是常遇春入蜀的副手之一。另一个是薛显,同样的正二品,官职为江西行省右丞。 顾时是最早跟随老朱的淮西二十四将之一,不过,因为没有太多特别值得说道的事迹,朱塬印象不深。 倒是薛显,曾经历史上老朱的评价是与傅友德一样能够独挡一面的猛将。 常遇春早逝后,要说猛,就要数傅友德。 再后来,冯胜和傅友德的搭配,与早年的徐达和常遇春类似。 薛显能与傅友德对比,其勇猛也可以想见。 不过,曾经的洪武三年,虽然被封为永城侯,但因为滥杀缘故,薛显不仅俸禄被压缩,还被贬到了琼州。 然而,也只是一年。 老朱很快又想起这位爱将,重新将其召回,不仅恢复了俸禄,还赐予了该有的丹书铁券。 朱塬就觉得吧,滥杀这件事,或许……原因也有,但,可能还有其他。 比如张焕。 对。 还是张焕。 小先锋张焕。 这个在明初史书中留下了好几笔近乎老朱义子最后却没有结果的一个人。 徐达破大都时,专门安排张焕看守元朝府库,老朱流传后世的一封亲笔书信里,还有让小先锋张焕验看马匹并画押的言语,可见信任与亲近。 然而,洪武二年,那张引动了整个北方的庆阳之战,开始的时候,张良臣诈降,徐达派了薛显和张焕一起去受降,张良臣降而复叛,向薛显和张焕发动了袭击,结果是,薛显负伤而逃,张焕被俘。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张焕的记载,大概率是被杀。 这件事在其他人来看,比如老朱,就是另外一副画面。 面对诈降,薛显没有奋力救人,自己逃走了,却把老朱视作做干儿子一样的张焕……折在了庆阳。 能不气吗? 但,诈降这种事,属于意外,也不能算是过错,只能从其他事情上找找借口。 然而,老朱还是有良心的,罚了薛显一顿,发配琼州一年,大概想想觉得不该这样,气也消了,就又给召回来了,该给的也都给了。 薛显是善终的,死在洪武二十年,还追封了永国公,谥‘桓襄’。 辟地服远曰‘桓’,甲胄有劳曰‘襄’。 薛显死的也是时候,之后的洪武二十三年,胡惟庸案再起,虽然追坐胡党,但因为本人已死,便不予追究,家人应该是保全了。 再说这一次,历史已经发生改变。 没有了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庆阳之战,小先锋张焕也还活着,当下人在大都,徐达身边。 不过…… 算算时间,相比曾经的洪武三年,若是明年就进行大封的话,张焕的功绩还不够封侯。 或许很多人都还不够。 就像曾经,洪武三年大封,老朱的几位义子中,即使是位次较高的何文辉,不仅是与朱文正、李文忠一样的‘文’字辈,当时还镇守河南,官至正二品的河南行省左丞兼河南都指挥使,比后来居上的沐英还亲近,却都没能封侯。 何文辉后来还意外早逝,之后的几次大封,也就更没了说法。 倒是沐英,后来居上。 人生际遇还真是难料。 朱塬思绪飘飞的时候,征虏副将军常遇春的凯旋仪式还在继续。 列队完,奏乐闭。 常遇春带领诸位将臣,按照流程行大礼。 接着是礼官开始念诵一封表文,内容是诸将征战在外的一系列功绩,类似一封战绩汇报。 表文念完,是程式化的君臣问对。 大概是城楼上的皇帝陛下说将军征战辛苦,巴拉巴拉,城楼下的将军说不辛苦不辛苦,巴拉巴拉。 问对结束,再次奏乐。 这是一段长长的带有舞蹈的凯乐。 凯乐持续了半刻多钟,结束之后,则是另外一场重头戏。 午门献俘。 关于这件事,百官之前还有奏请,说是应该让夏国国主明昇如同宋时孟昶那样,在午门外行叩头俯罪之礼。 老朱以明昇年幼事皆臣下决断为理由,拒绝了臣子的请求,而是让夏国大臣替代请罪。 然后就是现在。 常遇春等诸将臣暂时告退一边,转作了严肃的鼓乐声中,甲胄严整的一干精锐将校押送身穿单薄囚衣的夏国文武诸臣缓缓而来。 到了午门外,依旧按秩序排列,乐声停止,礼官的高唱声中,夏国文武诸臣一起跪下,伏地请罪。 朱塬比较注意的是为首三人。 夏国右相刘祯、左相戴寿和司徒吴友仁,这是之前把持夏国朝政的三巨头。 因为一直关注蜀中态势,朱塬也知道,对于大明的招降,三人的态度是不同的。 按照之前接触的反馈,右相刘祯态度很模糊。 刘祯与大明礼部尚书钱用壬一样,也是前元进士出身,当初被明玉珍礼遇,一路坐到夏国右相,文臣第一,被朝野成为明夏的‘诸葛孔明’。 这样一个人,态度模糊,也就对了。 左丞相戴寿是军伍出身,夹在刘祯和吴友仁之间,大概如同被架空的夏国幼主一样,无所谓了,也就倾向于归降。 最后的吴友仁,一个‘司徒’的官职,类似张士诚名下同样是司徒出身去年归降了大明的李伯昇。 朱塬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司徒是传统三公九卿的‘三公’之一,确实显赫,但吴友仁这个司徒,更多还是之前明夏内乱发兵清君侧时自己讨来的。 因为实际把持了夏国的朝政,吴友仁也就成了坚定的主战派。 常遇春入蜀,遇到的最大一次阻碍,就是与吴友仁的对峙。 只不过,当时蜀道几乎已经被快速突进的明军打通,吴友仁反应过来,集中兵力想要把明军堵在米仓道,但因为军心涣散,内部纷纷向明军投诚,里应外合之下,数万大军一触而溃,吴友仁也被活捉。 破入蜀中的常遇春随后一路突进,到了重庆城下,吴友仁这个主战派没了声息,夏国君臣也就主动选择了开城投降。 可以说,如果吴友仁能早一些加派兵力堵住米仓道,将这一仗哪怕拖上几个月,补给线漫长的明军就将压力倍增,结果难以预料。 当然,战争已经结束。 只有结果。 没有如果。 等已经年迈的夏国右相吴祯跪在地上颤巍巍地亲自读完了一封请罪表文,这边礼官也当众宣读了老朱的圣旨。 夏国归附虽迟,却也在重庆城外避免了一场刀兵,双方百姓士卒皆得保全。由是,诏封夏国国主明昇为‘归义侯’,赐京中宅第一座。 右相吴祯、左相戴寿,劝服明昇归附,顺天承命,因此留居京师,等待任用。 司徒吴友仁顽拒大军,不识时务,致使双方损兵折将,判处斩刑,亲眷贬为奴籍,家产抄没,以资国用。 另外,夏国其他文武,或赏或罚,皆有处置。 圣旨读完,城楼上的朱塬只见吴祯右边一个邋遢到看不出年龄的狼狈男子惨嚎一声,含糊地大喊了几句什么,不等随身将校制止,就晕了过去。 显然就是吴友仁。 对此,朱塬的感觉是……何必呢,何苦呢? 吴友仁在夏国,说起来,属于曹操式的人物,因为掌握了军权,官职名义上在两位相国之下,实际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权在握。 或许也正是如此,吴友仁才会顽抗,不想放弃这份万人之上的权柄。 对方的做法,其实也不能算错。 蜀中历来多有割据,虽然国祚都是短暂,但,巴蜀天险,也太容易给人一种守一守就能关起门来称王称霸的错觉。 就像这次。 万一成了,吴友仁再经营一些年,好一些,让幼主禅位,坏一些,直接篡了,说不定也能过一过当皇帝的瘾。 毕竟蜀中也是出过那么多皇帝的。 哪里能想到,明军这么不讲规矩? 说好的三个月考虑时间……还没到呢,就突袭进来了! 然而,无论吴友仁怎么想,后悔也好,懊丧也罢,注定不会有人再去理会失败者的心思。 圣旨宣读结束,礼官唱和下,一干夏国文武便被押送下去,接着,凯旋诸将重新归位,再次大礼参拜,并且三呼‘万岁’。 礼乐声中,凯旋仪式正式结束。 按照朝廷制定的礼仪,凯旋仪式结束,皇帝和文武就可以各回各家,这次不一样,老朱还安排了赐宴,地点在奉天门内的西侧武楼。 大家一起先下了午门城楼,老朱再次拉住自己的爱将叙说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放常遇春去更换衣着。 皇帝陛下自己也要更衣,换掉当下比较正式的弁服。 如此过了一刻多钟,夕阳沉入地平线,暮色降临。 武楼的晚宴正式开始。 还是正四品以上得以进入正殿,其他都在偏房。 朱塬的位次和上次的带鱼宴一样,作为宗室,仅次于老朱和太子,因为这次没有再喊其他几位皇子过来,他和朱标,是一右一左。 不过,相比上次的中规中矩,这次,因为老朱先不讲规矩,很快下了主位与常遇春等人喝酒叙旧,大家也就跟着不再那么拘束。 朱塬捧着一杯很淡的果酒,与朱标一起,被老朱待在身边,还正式认识了常遇春之下的顾时和薛显两位大将。 顾时有些像吴良,都是儒将,彬彬有礼。 薛显就有些粗野,想要和朱塬表达亲近,抬手在某个少年肩侧拍了下,把某人拍出一个趔趄。 老朱带头的笑声中,朱塬则是吐槽。 怪不得你被发配琼州! 该! 老朱也没忘记涂霄。 这个今年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只是过去一年时间,就从最初一个小小的正八品测绘处主事升迁到正三品测绘使。 然而,凡是了解涂霄功绩的,都不觉得过分。 大都之战,如果不是涂霄提前带着团队绘制了大批地图,帮着大军引路,诸军对大都的合围就不会那么顺利。 还有攻破大都那一次。 那一只飘飞的热气球,虽然只是一次意外,虽然最初是朱塬提出的想法,但作为执行者,涂霄的工作,说是让大明少死了几万将士,都不为过。 再然后,奇袭开平,转战山西,进入陕西,开进巴蜀,这一路上,都有涂霄的出谋划策。 对于本就喜欢有能耐有才华的年轻人的老朱来说,这样一个后辈,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于是亲自灌了涂霄三大杯酒,才被放过。 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勉励。 涂霄喝了酒,等老朱转开,才得以和朱塬说几句话。 年轻人依旧称呼朱塬为‘先生’,只是,到底场合不对,聊了几句,就轻声表示,希望得空能登门拜访。 朱塬自然答应下来。 朱塬到底精力有限,只在宴会上待了不到半个时辰,细心的老朱就主动发话,打发他回去歇息。 顺便也把长子一起赶走,说是终究年少,可不适合与他们这些人一般酗酒享乐。 看来一干君臣今晚是打算不醉不归了。 另外的叔侄两个一起离开武楼,朱标可并不是朱塬这种病弱身子,情绪依旧很高,还在外面拉着自家侄儿说了会儿话,才肯离开。 目送太子殿下走远,朱塬坐上自己在宫中特批的轿子,还没离开皇城,酒意袭来,就已经浮出浓浓的睡意,然后就抱着不知何时贴上的麻袋睡了过去。 (本章完) 第140章:两本账册 喝醉的人总是不太肯承认自己喝醉,没喝醉的人,反而会念叨几句‘多了’、‘多了’、‘下次不能了’。 自家大人就在这么念叨。 酉正的时候,终于从宫里回来,并没有什么酒气,却晕晕乎乎,路上抱着小鱼已经睡过片刻,到了家,又半睡半醒,轿子一直抬到内宅门口,总不能再抬进屋里,青娘要背,不肯,换洛水,这次也不肯。 说很没面子。 然后把暖娘喊了过来,终于肯让背近了屋子。 写意没怎么转过这个弯儿,倒是留白,怪怪地念了句‘细雨骑驴入剑门’,把暖娘羞的不行,于是也就明白了。 这次还又念了诗。 醉卧沙场君莫笑,不教胡马度阴山。 大概是对常大将军凯旋的感慨,虽然吧,好像拆错了,但,还有点对仗。 还听到自家大人跟着念叨,说什么,晚了晚了,都是别人的了,自己又是个没系统的,没人疼,没人爱。 这一连串胡话让写意几个很是担忧。 这…… 不会是因为回来晚了,路上……撞了什么吧? 这边还没决定是不是找人来看看,自家大人又喊饿了,把暖娘拉到了身边。只是片刻,又把脸庞红透的暖娘推走,喊庄六娘。 庄六娘来了,不止带了钟离西瓜,还带了庄二十二娘。 倒是一家人凑上。 这也是个厉害女人,知道自己的优势,还能压服另外两个妮子,然后,都只为了在大人这里多讨一些欢心。 写意、留白、洛水、青娘等几个没再旁观,帮自家大人擦洗过,就离开了卧房,倒是留下了麻袋姑娘。 其他几女离开,写意却也没走。 本来初三那日之后,写意就不再守夜了,身份还是要端一端。 今天,打算守一守。 毕竟不同,喝了酒,而且……嗯。 外间通房,隐隐能听到声音,自家大人有些含糊地再次念叨,庄六娘却好像故意气人一样,声音有些大,说的话也更是不堪:“好呢,好呢,爹说六儿是什么,就是什么,六儿就是爹的驴儿、马儿、牛儿。” 啧! 粗俗。 写意啐了一口,倒是明白了自家大人的含糊话语。 大概…… 又念诗了。 还是早上对暖娘的那一句。 写意白天的时候倒是问了,嗯,还是伍三娘那种,就……尝了几口。 现在…… 对暖娘,对伍三娘,写意勉勉强强还是不那么反感的,但,这庄六娘,她实在是不喜欢。 只怨这独一份。 独一份! 威胁太大。 这么悄悄地听了一会儿,好在,很快也没了动静,应该是睡着了,还不放心,干脆掀帘进去看了看见,自家大人今日喝了酒,自己多进去看看,很合理啊。 果然是睡了。 庄六娘和另外两个却没睡,淡淡的灯光下,都睁着眼睛,见写意进来。庄六娘微微动着表情招呼,写意也便招呼着,想想到底还是带着提醒轻声道:“莫要扰醒了大人。” 某个妇人可是有劣迹的。 庄六娘点头答应。 写意还故意又低声交代了一句一旁榻上的蔺小鱼等几个,才出了房间。 再次来到外间通房,时间还早,睡不着,便又翻起了恰好今日一起送来的两本账册,一本来自‘致用斋’,一本来自‘上善居’。 都是年终的盘点。 本来是打算晚上拿给自家大人看的,朱塬喝了酒,已经睡着,也就只能等明天。 即使写意一直帮着自家大人管理家里的各种账务,当这两份账册出来,还是难免惊叹感慨。 难怪大人看不上钱财。 原来,赚钱……真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翻完了两本账册,还在一些地方用红笔做了注解,方便大人理解,转眼半个时辰过去,写意起身,再次放轻脚步掀帘进入卧室。 这次,至少表面来看,床上既然都睡着了。 于是吩咐一旁值守的西江月,可以把那盏小灯也熄掉。 不过,来到外间,写意还是没有睡意,便带着丑奴儿和满庭芳一起出了门,丫鬟挑着灯笼引路,巡视了一下院内各处,确认大小门都已锁上,值守的婆子仆妇也没有偷懒,这才回身。 来到东厢。 某个妮子的嫁衣已经完成,最近在折腾一些珠钗配饰。 现在也没睡。 另外,这边还有几个姑娘在帮忙,家里女子越来越多,写意却也都能叫得上名字。 除了留白,圆桌旁还有六个女子。 比较熟悉的,是‘梁丘六娘’和‘挑灯’两个。 再就是‘梨花’,是总跟在‘楼兰’身后的那个,没什么主见,倒像是楼兰的丫鬟。 还有‘红薯’,很怪的名字,自家大人起的,是‘钟离西瓜’那一群里的一个,年龄已经19岁,身材娇小,还给人一种肉肉的感觉,很可爱,自家大人还提过一句,这叫……婴儿肥。 另外,名叫‘淡酒’的胡女,红头发,绿眼睛,肌肤很白,26岁,来自那很遥远的一个叫拜占庭的国度,近期刚刚帮着完成了一本《拜占庭志》,是个聪明的姑娘,汉话说的不错。 最后一个丫头,‘赵菱儿’,当初被古家搭配着梧桐、细雨和点点三人一起送来。写意还记得,自家大人当初说过什么……‘菱儿’和‘逍遥’的事情,显然,留白也记在心上。 写意扫过一眼,再听刚进来时留白正在询问红薯有一搭没一搭地从红薯这里套她们那一群妮子的相关事情,就明白了某个妮子在其中的心思。 梁丘六娘、挑灯、梨花、红薯、淡酒和赵菱儿,六个姑娘,各自都不是一堆儿的,大概类似每堆儿里挑一个。 这妮子…… 还没当上如夫人,就开始盘算自己被人喊‘娘’之后的日子了。 不过,只是想了下。 写意也知道,妮子是想要更多帮自己,毕竟这么大一个家,若大人说的那件事……是真的,今后,她们就要一直操持起来。 这些还是挺累的。 只是…… 写意想起当下卧室里的庄六娘,忽然就觉得,傻妮子力气没有使对地方。 女儿家的,关键还是要自己肚皮争气呀,能生了孩子,什么都有了,若不然,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甚至还要给了她人作嫁衣裳。 写意早前对此是不太敢想的,还是自家大人说过那事之后,才逐渐回过味来。 再看那庄六娘,人家……目标实在明确。 留白见写意进来,招呼一声,主动朝旁边让让,等自家姐姐在一旁坐下,正在穿着一串彩色水晶珠子的丫头才问道:“大人睡了?” 写意拿过一团丝线拆解着,一边点头:“睡了。” 留白之前也是从主卧那边回来,还知道庄六娘她们当下就在,不由念道:“大人不能喝酒,竟还……太不惜着自己了。” “没醉呢,酒气都没多少,只是大人身子实在太弱,”写意抽出一段丝线,用剪刀裁了,又开始挑拣面前盒子里的水晶珠子,一边道:“何况,常大将军凯旋,大喜的事情,大人怎能一点水酒不沾,那就太不合群了?” “我一个小女子,可管不了恁多,就知道我家大人喝醉了……”留白道:“……不好。” “你啊,跟了大人,倒是越发像小孩子了。” 留白露出几分怪怪的笑:“我是女儿呢,喊爹,当然小了。” 这话一说,其他姑娘,除了不太理解的淡酒,都跟着轻笑起来。 不是因为某个称呼。 既然大人喜欢,她们当然就跟着喊,这是该的。 就是…… 嗯。 捧场一下即将成为姨娘的留白。 说笑几句,红头发的淡酒没能get刚刚的笑点,便主动找了个话题,用不太标准却也算流利的汉话问道:“明国……真的派了20万的军队……去攻打一个叫夏的国家了吗?” 写意还没反应过来,留白先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淡酒道:“我看了那,《大明月刊》,还有……楼兰小姐也说了些。” 大家这才想起,这个月的《大明月刊》里,提到了伐蜀的事情。 留白的关注点显然不同,顿时又道:“楼兰……倒是心大,一个女儿家,还真想着‘不破楼兰终不还’呢?” 写意却是看向淡酒:“这……有何问题么?” 淡酒轻轻比划着,说道:“我觉得……太让人惊讶了,20万的军队。” 写意摇头:“具体多少,咱们可不知呢,不过,只是常大将军的北线,怕就有不下20万众,还有东线廖将军和杨将军的水路大军,全部加了起来,或者,30万都不止。” 梁丘六娘跟着补充道:“这是国战,虽然夏国不比元廷,但巴蜀也是特殊,若想打下之后快速平定地方,就要足够多的大军,才能震慑地方,避免战事出现反复。” 淡酒认真听着,更多了几分惊讶:“若是我对明国的数字理解没有错误,你们又没有骗我,这……还是太让人惊讶了。很多年前,那群堕落的十字军攻破君士坦丁堡,我们的世界里最坚固的城池,只用了不到两万人。” 留白微抬下巴:“谁稀罕了骗你一个胡女。” 写意笑道:“数十万大军是必定的,具体多少,也不是咱们内宅女儿该过问的,这可是军国大事。” 其他姑娘吩咐附和。 淡酒则是默默记住写意的提醒。 辗转了不知道多少路程才来到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家,无论是明州还是金陵,淡酒基本上都只能在这些深宅大院里活动,很难了解更多。 虽然对周围的一切都好奇,却也明白,自己一个奴隶,在这样规则森严的大宅里,若是不够小心谨慎,很可能会丢掉性命。 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她可不想那样。 毕竟,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很好。 淡酒打岔几句,没再开口,写意便回到了眼前,示意面前七八个盒子里大小色彩各不相同的水晶珠子,问道:“为何不用玻璃珠子,家里可不缺你这些?” “玻璃……”留白想要脱口而出,记起身边还有一群,及时打住,只是道:“……太脆了呢。” 其实是嫌弃。 虽说市面上玻璃价格远超水晶,但,自家大人可是说过,玻璃其实一点都不值钱,沙子烧出来的东西而已,还不如水晶。 留白当然相信自家大人的。 只是,也不能随便说,这是砸自家招牌。 再说眼前的各种水晶珠子,也是不错啊。留白为此连珍珠都没要。珍珠放久了会变黄,水晶珠子可不会。 而且还足够多。 早前一些,这七八盒子各种色彩各种尺寸的水晶珠子,也是要不少钱的。 不过,自从自家大人做出了水力车床、双人砣机乃至砂轮磨片等等各种高效的打磨器械,水晶的打磨也就快捷起来。 就说眼前的这些水晶珠子,就是自家上善居在幕府山外江边建造的水力车床所产出,那座车床与制作轴承滚珠的水力车床类似,或许还要更高效精巧一些,用于加工起玻璃、水晶、玉石等物,相比普通匠人手工打磨,不知道快了多少。 想到这里,留白又记起来,看向写意:“那两本账册,你可看了?” 写意点头。 再次难免的一些小感慨。 留白也是感慨,并没有在心里,开口道:“好多钱呀,就是……可惜了那些股份,上善居,咱们竟只占了恁多点。” 写意带着提醒道:“不可惜,大人都说了多少次,咱们家里的钱,够花就是,再多,可没有好处。” 留白也反应过来,嗯嗯嗯地点头附和着,只是心里,还是觉得,自家大人没必要那么大方,就算不为自己,将来……也该多给孩子们留一些呀。 (本章完) 第141章:心血来潮 还是卯初,写意便醒了过来,这是自家大人主卧外的通房。 穿好衣裳,捧着一盏小灯,写意第一时间还是来到里间,把灯盏放在桌上,掀开帷帐,小心地接着光看了眼床上,自家大人睡的正沉,另外三个也没动静。 于是悄悄退开。 走到床尾的小榻旁,里面的西江月还睡着,蔺小鱼却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微光里给人一种很晶很亮的感觉,不习惯的话,甚至可能被吓到。 写意没说话,只是和丫头对视几眼,麻袋姑娘轻轻点头。 省的。 看好了那庄六娘,免得她出幺蛾子。 就是…… 若是大人想,自己也拦不住呀。 写意也看的明白,却想着,自己只是不想大人被庄六娘的什么幺蛾子吵醒,至于大人自个儿,男人就是天,她可不能管的。 出了卧室,一起守夜的丑奴儿和满庭芳都已经穿戴整齐,写意便来到外间。 打开门。 这是腊月廿七。 今年的腊月是个小月,只有二十九天,后天就是除夕。 算节气,之前的腊月二十就已经立春,但,另一方面,按照数九,现在还是六九时节。 若是再参照自家大人的一些说法,当下还是一段……嗯,小冰河期……的尾巴,反正,依旧很冷。 开门瞬间一股冷风先灌了进来,还带入一阵雾气。 写意起的早,还有人更早。 庭院内,已经有仆妇重新点好并挂起了灯笼,因此也照出院子里飘荡的雾气。 见写意开门,一些丫鬟仆妇便主动聚过来,等待吩咐。 还有同样早起的青娘、洛水、留白以及昨晚帮留白串珠子后因为院子锁门也就顺势留在这边的梁丘六娘、挑灯、梨花等几个姑娘。 今天事情也多。 除了稍后的各种日常,写意几个还打算盘点一下近期年礼的收送情况,这些日子,各种来来往往的,要确认没有遗漏。 另外,后日就是除夕,也该为年节准备各种食物,包括祭品。 虽说家里只有一个主人,难保年后几天不会有人上门,宴请之事,主要就是吃的,可不能马虎。 还有再之后的上元花灯,自家大人也吩咐了的。 大人不喜热闹,却也喜欢热闹。 嗯。 最后,还有昨日送到的那两本账册相关。 照例分派一番,洛水和青娘还是负责早饭,写意和留白则盯着每日清晨的各种进进出出。 等大家散开各做各的,写意便带着一群丫鬟仆妇先去打开了院落的几座门户,再与同样早起的何瑄等内侍汇合。 再谈了谈事情,留白去接引今天送进来的一些肉食菜蔬,写意与何瑄一起来到大宅最后的那排依墙而建的照房廊道。 这边会有一批柴炭送进来,自家大人受不得冷,又很是怜惜身边的女子们,也不让她们受冷,家里消耗柴炭就多了一些。 只这一批,不说普通柴薪,仅是各种煤和炭,就有三万斤。 写意与何瑄一起接收着,还想去去年,家里的柴炭是宫内赏赐,现在……作为宗室,其实也可以继续享受类似待遇的,自家大人却坚持自己支付这部分开支。 写意觉得好也不好。 好的是……可以显示自家大人的操守。 不好是……这,难免显得与宫中有些疏远,一家人呢,哪里就要这么分明? 无论如何,想想昨天看到的那两本账册,写意也无所谓了。 自家支付的起。 这边依墙而建的一排长达88丈的两层照房,下层很大一部分都是各种仓库,其中的柴房很快被各种柴炭堆满。 正忙碌着,外面传话。 写意的父亲乔旺也跟着来了,恰好知道写意在这边,就想和女儿说几句话。 这边廊道距离内宅太近,只隔了一道墙,虽然西北角开了一道门,却是不允许随便什么男人进入的,毕竟照房二层居住的也都是一些下等的丫鬟、仆妇和婆子,终究是女人,因此连门房都是仆妇在把守,通常也不会开着。 写意听到传话,把事情暂时交给何瑄,来到外面。 天依旧黑着,这边灯笼照耀下,乔旺一身黑色棉袍,带着幞头,本来正和一位送炭的头目说话,见女儿出现,连忙上前,带着探询:“女儿,大人……可看过了账册没有?” 写意一时间没有回答,看了看父亲浑身上下的装扮,笑起来:“爹,为何穿成这样?” 自从靠上了自家大人,再加上自己和哥哥的缘故,以往,父亲平日里可是很体面的,就说上次见他,还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狼皮大氅,今天,这一身臃肿还不怎么保暖的棉衣,看得写意一时间都不太适应。 “爹也是听你的,不可太张扬了,”乔旺说了句,没有跑题,继续盯着女儿追问:“可是……看了?” “还没呢,昨日常大将军凯旋,爹是知道的,大人也要陪着,晚间还有赐宴,喝了几杯淡酒,到家就睡着了,”写意解释一番,再次往父亲身上拉:“爹,女儿……劝您莫要太张扬,可不是让您冻着,今日这还起了雾,湿气大,快快回去换了衣裳吧。” “爹不冷,爹心里……暖着哩,”乔旺却是摇头,下意识念叨起来:“210万两,210万两啊,算了净利,190万两……爹……咱家,咱家只拿一分的股红,就快是两万两了,这,这股红……可还会给么?” 原来父亲在担心这个啊。 当下穿成这样…… 写意觉得自己反应过来一些,这是装可怜呢。 写意有些好笑,也有些无奈,甚至想要故意泼一些冷水吓吓自己父亲,小小犹豫,到底还是如实道:“爹,大人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就能盯上你这一分的股红了,快回去吧,今日就有结果了。” “俺倒也不是太担心大人,”乔旺道:“可……这上善居……六成的股……” 乔旺开了个头,忽然反应过来,不敢再说下去。 他还不傻。 上善居六成的股份……被自家大人白白送给了皇家。 再说那股红的事情,自家大人是个不爱钱财的,简直如同春秋范蠡一般,然而,皇帝陛下……谁能说得准? 要知道,这次,按照之前说好的规矩,是要给工人分一成的利润的。 那一成…… 可就是19万两。 若是自己,乔旺觉得,他可不一定舍得。 只是,这话……可不能当中说出来,万一被听了去,敢质疑皇帝陛下,那还得了? 写意更是听懂了父亲的话语。 而且,还比自家父亲知道的更多,比如……皇帝陛下,确实不是个太大方的人,自家大人为此还多次劝谏来着,不过,她也同样不会当众说出来。 故意岔开话题,写意问了问娘亲、嫂子和三个侄子侄女的情况,就不再多说,催促着父亲上了船,离开这边岛上。 等这边柴炭搬完,天色也逐渐亮起。 雾气也更大起来。 大雾天不适合出行,然而,今天的平章宅第,却似乎更热闹了一些。 才是辰时,就有人上门递帖子。 是涂霄。 涂氏父子按照这边的规矩,先派了家人过来探问,今天是否能够过来拜访? 帖子从南边门房一直送到写意手中,写意也只能让人等着,自家大人还没起呢。 然后,很快又来了人。 这次是方国珍派的家人。 方国珍家已经送了年礼过来,自家也已经回了礼,不过,这次送帖子过来,也是询问能不能拜访,一起泛舟湖上钓鱼休闲。 还是要等。 这还都不算完。 辰时末的时候,皇宫里都来了人,是一位内侍,过来传达皇帝陛下的旨意,让朱塬吃了早饭就进宫。 还不止是传话。 还有一件。 内宅东南的厨房门前,写意听过何瑄的传报,一时间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能反问:“那边说……陛下……又要赏赐二十美姬……给大人?” “说是,还任着大人挑选,”何瑄点头,跟着解释道:“是昨日,写娘你定也知晓,常大将军凯旋,也是又带了数千的罪眷回来。” 写意轻声应着。 这也知道,能够想像。 蜀中那一战,常大将军势如破竹,一路杀到了重庆城下,迫使夏国君臣主动开门投降,但,其中并不是没有遭遇过反抗。 比如那夏国司徒吴友仁及其从属,还有大军征伐途中遭遇的各种阻碍,乃至,夏主开门投降了,也还是有人不愿意投降,坚决反抗。 这些人,大军可不会客气。 为了确保蜀地尽快稳定下来,凡是那些胆敢反抗大军的地方势力,都是尽可能连根拔起,一起带来这金陵。 后续……若是能够不死,要么赏赐功臣之家为奴,要么发配地方屯戍,反正,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写意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快? 这才回来第二天,今日朝会,肯定会商议一些蜀中之事,但,对于赏赐相关,肯定要斟酌一番,列一列章程吧? 当下,听这传报,写意觉得……简直就像皇帝陛下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 嗯。 心血来潮? 想到这,写意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明白了。 毕竟,想想自己父亲之前那么大清早的就巴巴地跑过来,再有,昨天……致用斋是自家的,但,关于上善居的账册,可是也送去了宫中的。 就算皇帝陛下不插手改变其中的分配,宫中那一份,六成的股,也能得到一百多万两白银的分红。 如此多银钱,皇帝陛下……能不高兴么? 高兴了,当然就要想起是谁带来了这些? 当然是自家大人。 然后…… 有功就要赏呀。 赏赐银钱,自家大人不怎么看得上。 赏赐官职,大人已经够高了。 其他…… 暂时也没有其他。 于是,恰好这次又从蜀中押回来一批罪眷,自家大人又是喜欢的,那还有什么可说,再给20个! 从自己女儿家的角度,写意可一点不喜欢皇帝陛下的这份赏赐。 可…… 这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当下,面对何瑄探询的目光,写意本要点头,表示之后转告自家大人,忽然间,小小灵光一闪,记起一个。 屋内……庄六娘那独一份。 恼人呀。 左右看看,干脆示意何瑄朝一旁走了走,写意才小声道:“既然是任着咱们挑,大人屋里,六娘,内侍知道吧?” 何瑄点头。 当然知道。 写意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在做坏事,不过,还是道:“若……大人身体……那个,是好了些的,我是说……若是……再有,就再挑……一两个过来。” 写意说完,感觉自己脸庞都有些发热。 肯定红了。 何瑄年龄不大,但自从被送到自家大人身边,又逐渐当了这平章大宅的内侍头目,性格比起开始已经逐渐成熟沉稳起来,当下假装没看到写意的大红脸,一本正经地点头:“俺知道了,对大人身子好的事情,定是会办妥的,不需写娘操心。” 写意目光闪了闪,想要跳过这个话题,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又道:“稍后,还是要先和大人说了,再去办。这……其中细节,就……就不说恁清楚了。” 何瑄又是答应,还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笑意:“大人是个不拘小节的,不会在意如此。” 这么说完,何瑄知道写意不好意思,正要识趣地先离开,倒是又想起:“对了,还有一个,大人让寻那女武师,赵千户刚刚也和我说,已经有了几个,今日……或……要么等年后,再领来看看,倒是也能再多寻几个,供着挑选?” “有了就先领来吧,”写意见话题转开,放松一些,说道:“大人昨日还问起呢。” 何瑄想了下,稍后,吃过早饭,自家大人要去宫中,通常都是午后,要么在宫里或者家里用过饭,才有时间,于是道:“那就……午后吧。” 这么说定,直到何瑄出了这边院子,写意才放松下来。 又看了眼正屋方向。 哼! 嗯…… 转眼又心虚。 大人……即使知晓了,或者,若是真有了,大人肯定能看出来,可……又怎样呢? 大人确实不是个会在意这些的人。 正想着,正屋方向,丑奴儿露出身形,本要出门,见写意恰好在院中望来,便示意了下。 大人醒了。 写意走向正屋,来到主卧,这边正穿着衣裳,庄六娘、钟离西瓜和庄二十二娘三人一起服侍着,隐隐将蔺小鱼几个挡开。 见写意出现,才勉强让出一些位置。 写意和自家大人招呼着,走到床边,看了看大人衣裳已经快要穿好,主动道:“奴帮大人挽头发吧?” 这话刚出口,本来就跪坐床上的钟离西瓜转眼已经挪到大人身后,写意还明显看到,是庄六娘推了推。钟离西瓜自以为没被发现,一边已经上手,一边道:“奴来吧,姐姐上了床,还要麻烦了脱鞋子……哎……呀……” 正说着话的钟离西瓜忽然向后跌去。 写意也再次看到,原来,是自家大人坏笑着朝后面靠了下,西瓜姑娘没有准备,于是就跌了过去。 瞄了眼跌倒后可怜兮兮的钟离西瓜,写意就收回目光。 大人没转头,那风景,大人看不到。 哼! 朱塬没看到,朱塬也能想像啊,不过,此时却伸手:“来。” 写意便上前一些,主动帮自家大人整理并不散乱的衣领,说道:“大人,昨日,致用斋和上善居的账目都做出来了,截止到腊月二十,另外,上善居的账目,还送了一份到宫中,您可要看看?” 朱塬捧住写意小腰,感受到后面钟离西瓜又贴上来,便也再次向后靠了靠,这次被撑稳了,很舒服,一边道:“肯定很多对吧,昨晚有没有财迷到睡不着?” 睡不着? 自己倒是没有。 不过,想想大早上天不亮就跑来的父亲,甚至,写意还想到了也是一大早就派人来说赏赐的皇帝陛下,不知道那两位睡着了没有。 当然了,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君王,可都不适合背后说道,只是摇头:“奴跟了大人恁些时间,总还是有长进的。” 朱塬笑,拉过一旁的庄二十二娘,亲了一口,看着妮子软软地倒在了脚边,示意道:“还是不要太长进,该争还是要争的,看看六儿她们,多齐心协力。” 庄六娘从另一边贴过来,很是委屈:“爹,六儿一心可都在您身上。” “嗯,乖,”朱塬扭头又亲了下,感觉庄二十二娘勉强起身,再次凑过来,继续对庄六娘道:“我本来以为二十二进来,能和你打擂,没想到,还是被你收服了,你是个厉害的。” 庄六娘一点没有厉害的意思,反而更加妩媚幽怨:“都是为了爹呢,奴姐妹几个……” 朱塬捉住女人下巴,稍稍收敛语气,说道:“要记得,我不介意你们争什么,但要保持良性竞争,嗯,什么是良性竞争呢,自己想。总之,如果敢动了坏心思,我这里,可不只是吊起来那么简单,明白吗?” “六儿记得了,爹,疼……” “怎么会疼呢,”朱塬收回根本没用力的右手,扭头,对钟离西瓜道:“那天她是不是掐你了,演示一下,让她知道什么是疼?” 庄六娘更加可怜兮兮:“爹,六儿错了,再不敢了。” 钟离西瓜听到朱塬的话,看了看庄六娘,小小抬了下手,却到底没敢伸过去。 朱塬也无所谓,再次稍稍用力,把身后又没了准备的钟离西瓜撞倒,感受着某种美妙的回弹力,听着西瓜姑娘小小的娇呼声,一边笑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本章完) 第142章: 穿衣洗漱后,来到餐厅,朱塬一边吃饭,一边让写意取来了昨天就送到的两本账册。 先翻开了第一本。 致用斋相关。 致用斋是年初的三月初三开业,朱塬当时不在金陵,却也记得清楚,只是第一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进账折合就高达1.6万两白银。 老朱当时都惊了。 而且,因为出现了供不应求的状况,老朱还帮了一把,将炭笔的销售权也给了致用斋,只是不许卖太高的价格。 再然后,这大半年,致用斋在主营钢笔和炭笔的同时,不仅满满地增加了其他一些品类,文房四宝相关,还有《大明月刊》种种,而且,还已经将生意扩张到了大明其他地方。 另一方面,虽然这年代没什么专利保护之类,各个地方已经出现了各种钢笔的复制品,但,因为谁都知道「致用斋」的背景,自家这份生意,总体依旧红火。 再就是总账。 按照手边账簿的统计,从三月到腊月,大概十个月时间,致用斋的各种相关生意,总营收就达到37.6万两白银,这年代,对于一份文具生意而言,绝对是奇迹。 更奇迹的,还是利润。 除去了工匠开支、税务开支、材料开支等等相关支出,这部分,总体只消耗了6.5万两。于是,致用斋这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甚至不到十个月时间,总体的净利润,高达31.1万两。 净利润率82.7%。 放在几百年后,别说净利,毛利能够超过80%的行当,都少之又少。因为,只是税费一项,就不可能给人留下净利超过80%的空档。 问题在于,这年代,商税的比例只是三十税一。 朱塬当然也知道,这三十税一,只是表面,真实行商的时候,各种名目的摊派,足够让人***,这一点,古今中外,其实都是一样。 因为人性。 然而,因为朱塬的缘故,再加上致用斋的销售大部分都在京城一地,哪怕是批发给外地商人,这边银货两讫之后,你怎么运到地方,期间要经历多少关厘住过,就不是上善居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结果就是,上善居是真正享受到了朝廷三十税一的轻徭薄赋政策。甚至,如果朱塬再黑心一点,什么三十税一的,都不用交。 咱可是宗室啊! 就像曾经洪武末年的驸马欧阳伦相关,家奴私贩茶叶要过关,税吏想要收税,直接暴打一顿! 敢收公主家的税,你要上天啊? 这只是揭出来的。 没揭出来的,难道,公主家,是第一次这么做吗? 难道,其他皇室宗亲就没有这么做吗? 甚至还有诸多开国勋贵,汤和要养两百多姬妾,1500石的年俸够干什么,不也得有些额外进项? 因此,朱塬如果想,自家这份生意,净利润率还能再提高好几个点。 只可惜,朱塬明白,这不是长久之道。 就说一个,老朱对宗室太好了,享福了两百多年,结果,明朝末年,宗室遭遇各路义军和入关清军反复的屠戮,这何尝不是某种因果循环? 宗室没有逃过,那些同样不怎么交税的勋贵士绅就逃过了吗? 明初的江南税桉,一次就是一万多人。 因果轮回。 谁也逃不掉。 因此,看到账册上自家关于税务的支出只有一万两出头,即使是最大受益者,朱塬还是第一个感觉不妥。 不能这样。 而且,朱塬也不是后世那些明面上登报喊着「向我征税」实际上各种变着法 避税的西方资本家,他很清楚,真的不能这样。 涉及「分配」。 若是分配严重失衡,即使生产力能一直提升,终究也会有极限,到了极限,将来发生什么事情,历史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演示过了。 更关键在于,现在还是有机会的。 最好的做出提前决策的机会。 某些事情,哪怕只过三十年,再想推进,难上加难。 因此,朱塬还是很佩服能够完成「摊丁入亩」改革的雍正,在那个时代,做到这一点,简直是奇迹。 耳边传来声音,打断了朱塬的思考。 写意见自家大人回过神,再次小声道:「大人,先吃饭吧,都要凉了。」 「嗯……」朱塬点头,又开玩笑:「我也财迷了。」 写意配合着笑了下,却知道,自家大人没有财迷,刚刚看到账册上的数字,表情里没有多少欣喜,反而透着担忧,这让写意也跟着有些担忧。 朱塬没再急着翻第二本的「上善居」账册,想来数字只会更加庞大,而是专心吃起了面前的一碗粥。 写意见自家大人没有继续翻阅,一边从旁端过一盅油炸鱼丸,一边说起今早的几件事,关于涂氏父子的拜访,关于方国珍的帖子,当然,还有皇帝陛下的传信,以及……再一次的20个美姬的赏赐。 朱塬吩咐过前两个,若无意外,今天下午就行,同时也比写意更快反应过来,笑问:「两本账册,也都送去宫中了?」 写意道:「只送了上善居的,奴让人……给了皇后娘娘,另外,还有今日姐妹们编写的一些书籍。」 皇后娘娘对于朱塬不想娶妻的态度是不认可的,但,对于写意几个,还算满意,之前就吩咐过,让女人们有了好书本好故事,或者其他事情,都可以传进宫里。 【鉴于大环境如此, 「嗯。」 朱塬点头,也没有介意身边人的小心思,想来上善居的生意已经够惹眼,致用斋,完全是自家的,能藏一藏,就想着藏一藏。 不过,朱塬可没想藏。 恰好老朱让自己稍后进宫,就赶紧谈一谈,一边也没有忘记写意说过的事情,吩咐道:「祖上让随便选,就去随便选20个回来吧。」 沉迷女色。 这人设,其实也不错。 写意答应着,再次说起:「还有,大人之前吩咐的女武师,赵续也找了几个,可要抽空看一看?」 「看今天下午有没有空,」朱塬道:「不行就明天,也不用太急。」 写意随后又说了一些家里的其他事情,朱塬吃过了饭,时间已经接近己正,便不再磨蹭,带了两本账册,直接在内宅这里坐上轿子,赶往皇城。 等轿子平稳一些,朱塬便翻开了第二册账本。 相比致用斋,玻璃生意,果然大了太多,大到让老朱一大早就派人过来赏赐自己,毕竟,一两玻璃一两银【注1】,能不大吗? …… …… 注1:今天理数据,才发现了一个大bug:一两玻璃一两金,这是当初查资料看到过的,然而,真做起来,太夸张了,忽略了掌握根本原理之后官方组织下的生产力爆发因素,就说一年哪怕10万斤的玻璃,按之前,实际也要折合一千多万两银子。说起来,也是写那段情节时刚好是过年前后那段时间,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浑浑噩噩的。读者们可能有人发现,但,刚开书的时候被冲到心态崩溃,我就不太敢看书评了,后来才知道,可以设置粉丝值护栏,然而太久没开书的我当时什么都不懂, 都与行业脱节了,知道后也已经晚了。前些天复更后翻过前面的章评,想要理一理,结果看到一个留言说「终于发现一本没有粉丝限制的书了」,然后一连串的垃圾话,当时就不想再什么梳理了,就那样吧。再说眼前bug,这一章特意停到这里,改为「一两玻璃一两银」,才算正常。总之,很抱歉。另外,前面的章节,上午也特意花时间修改了,不会前后矛盾。这本书……太多遗憾了。太多太多。 第143章:上善居 按照面前的账册,从八月份做出玻璃到现在,五个月不到时间,上善居累计出货量已经高达10.6万斤。 这还是限制后的结果。 当初与乔旺商议,为了避免烧制玻璃太多导致价格下跌,必须控制产量,一年10万斤左右是比较合适的。 不过,今年是第一年,虽然不到半年时间,因为刚出炉的新鲜物事的热卖,还是累计了大概10万斤,也算一年的量。 再说价格。 主要分两种。 第一种,粗制的玻璃制品,一两价格大概在1两1钱银子左右,也就是1比1.1的物价比例。 这部分主要是批发。 总计10.6万斤的销量中,7.9万斤都是如此,被大明内外的各方商人买走,基本会进行二次加工,做成各种更加精美的玻璃器皿。 因为相比烧制时,再次加工时的玻璃,需要温度相对较低,因此,即使在运输过程中出现破碎,也不会有大碍。 这部分批发玻璃,短短五个月不到时间,为上善居带来了折合139.1万两白银的进账。 第二种,精制的玻璃制品。 这部分主要在金陵城内的上善居店铺内销售,几个月下来,也卖出了2.9万斤,价格相对较高,累计得银69.2万两,相当于平均一两玻璃合1.6两白银。 两项综合,玻璃销售的总金额为208.3万两。 不过,这还只是玻璃。 还有水晶。 相比玻璃,水晶生意就要小很多。 海州那边的水晶矿藏储量虽然很大,但,即使发明改进了各种加工器械,这年代,加工水晶还是颇为麻烦。 就像后世博物馆里的一些水晶器皿,往往都显得很粗糙,远没有各种玉器精美,一大原因就在于,玉石要比水晶软很多。 因此,朱塬本来是挺期待的,上善居方面,却明显不怎么重视。 截止年底盘账,上善居累计的水晶出货量,只有3000斤,主要是水晶珠子、水晶牌子、水晶纽扣、水晶茶具、水晶文具等制成品,以及很少一部分品相极佳的水晶原石。 除此之外,其他,基本没人买。 其实可以想象。 买了,还要加工,然而,问题也就在加工上。 太费事。 而且还是一次性的,加工好了,也不太可能再改换形状,若是半途加工失败,那更是完全损失。 因此,有那磨水晶的成本,还不如买一套玻璃制品,玻璃啊,现在多有面子。 结果就是现在。 大概3000斤的销量,总计得银1.9万两,平均不到4钱银子一两的价格,比玻璃差了很多。 总的来说,过往不到5个月时间,上善居累计营收折合210.2万两白银。 然后,又是净利润。 除去人工、材料、税费等等支出,这部分总计才19.6万两,得到的结果是,短短的小半年时间,上善居就赚了190.6万两白银。 净赚!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税费太低,以及,上善居的后台足够硬,没人敢打什么其他主意,只需要安安生生做自己的生意。 再说利润分配。 之前的几次调整后,上善居的股份,皇室占有六成,营海司占两成,朱塬只留了一成,剩下一成……不算实股,只是分红权,归属上善居背后各个作坊的所有员工。 账册上也提及了员工的总数字,包括管事、工匠和其他负责材料输送的劳力,总计才671人。 为什么说‘才’? 因为,营业额只有37.6万两的致用斋,直接员工数就达到了729人,比上善居还多。 当然了,如果说间接,肯定不能比。 致用斋在自身之外,基本只有工部那边的炭笔作坊负责供应炭笔,其他原料采购,都不是特别的东西,不用太过于关联。 然而,上善居方面,玻璃需要的三种核心原料,石英、灰碱和石灰,还有确保炉火高温的焦炭,这些……都是需要朝廷进行供应。 比如灰碱,就是来自明州烘烤作坊的草木灰副产品。 还有焦炭,为了尽可能工艺保密,上善居已经筹建了自己的焦炭作坊,但想要焦炭,首先就要有煤炭,还要是上好的煤炭,这就不是自己能出产了。 因此,朱塬觉得,一成的员工分红权,肯定是不能全给上善居那六七百人。否则,平均每人将近300两的分红,相当于这年代底层百姓几十年的进项,对于其他部门系统也出了力的工匠来说,太不公平。 至于朱塬自己拿一成,虽然也觉得有些多,但,他并不亏心。若是没有自己,其他什么也都没有。 如果有人对此异议,那,还有个更大头的,拿了六成啊! 折算可是足足的114万两! 先找他去! 翻完了账簿,朱塬正想着后续的一些,轿子便停了下来。 已经来到了皇城内的东阁。 朱塬拿着两本书出了轿子,已经有老朱的侍臣在等待,没有去书房那边,而是走向了一旁的会议室。 进门。 除了上首的老朱,还有左相李善长,农部尚书康茂才,右御史大夫邓愈等几人,以及,昨日刚刚凯旋的常遇春。 老常凯旋当日,照例卸下了征虏副将军的担子,现在的职位,和朱塬一样,都是从一品的中书平章政事。 再就是会议室尾端的黑板前,正在围绕一些绘图讲着什么的测绘使涂霄。 老朱见朱塬进来,示意他不必拘礼,指了指李善长下首的一个位置。 朱塬原本经常与老李对面的右边座位,当下坐着常遇春。 朝众人点头示意,朱塬无声地走过去,把那两本账册放在面前,转向短暂停顿后继续开讲的涂霄。 原来,涂霄是在对过往几个月的战事进行回顾。 不是去年开始的北伐,而是从老朱亲征后的大都之战,再到山西,再到陕西,乃至后续的入蜀,同时还包括第一场突袭开平的过程。 朱塬只是听了一会儿,难免感慨的同时,也明白了老朱为何会让涂霄讲解。 这位测绘使,实在是不愧自己的职衔。 从最初与当时的拱卫司一起赶往北方探听消息开始,再到后来跟随大军万里转战,一路上都在画图、画图、画图……不知道画了多少的图画,其中既有制式地图,也有地形素描,甚至还有一些重点位置的工笔风格的实景图绘。 就说当下正在讲述的常遇春由北向南开拓米仓道的一战,只是攻取巴中一节,就一次性在黑板上挂起了六张样式风格各不相同的图画。 再加上口才不错的讲解,实在让人身临其境。 朱塬本来还想着自己的事情,当下,听着涂霄的讲解,很快就从刚刚的情绪中拉出,暂时沉浸眼前。 如此又过了将近两刻钟,涂霄讲到大军拿下重庆,还不忘又展示了一批从重庆到金陵这一路的沿江各种绘图,这才终于停止。 老朱很是满意地听完,等涂霄停下,明显的意犹未尽,然后转向半途进来的朱塬:“塬儿,这是你教出的弟子,当下看来,觉得如何?” 朱塬没想到老朱会当中点一下涂霄是自己‘弟子’这一节,他自己都没怎么上心,当下却也不反驳,想了下,说道:“这些资料非常珍贵,恰好,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的‘地理专业’都需要教材,涂霄倒是提供了现成的一批。另外,军事大学那边,这些资料同样可以做成案例,教授给学生们。” 朱塬说完,老朱还没反应,李善长已经道:“平章,这些……可都是机密,怎能轻易示人?” 朱塬很想脱口一句‘时代不同了,不能敝帚自珍啊’。 不过,只是想想。 还是要给老李一下面子的,于是认真道:“如果将这些物事藏于密室,束之高阁,那么,再机密的东西,也只会成为无用的废品一堆。相比起来,教给了学生,一代代传承下去,并且学以致用,才能发挥他们真正的效用。而且,坦白说,涂霄绘制的这些,大家只是乍一看觉得惊艳,因为以往没有,但,左相,这些资料……其实都只是比较浅层的东西。我们如果因此满足,并且就此停下,故步自封,那么,说的大一些,大明也就只会重新陷入历史轮回,而无法跨入全新时代。” (本章完) 第144章:当神棍的感觉…… 朱塬一番高屋建瓴的话,让会议室内诸人都很有触动。 会议桌对面的常遇春从他进门后就一直在悄悄打量,此时,表情里也更多了几分亲眼见识后的认可。 常遇春没什么文化,却是很能识人,不然也不会跟上老朱。 当下,老常内心里就觉得,只是这一段话,至少,对面的左相大人,肯定就说不出来。 老朱也是品味片刻,还看了眼上次吩咐之后,这一次会议上安排的记录官,确认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话语被记下,才开口,转向某个关键:“塬儿,俺只觉涂霄这些绘图已是颇有效用,为何你说,还只是那……那浅层的东西。若是如此,就以此为例,深层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出口,大家又一起看过来。 朱塬想了下,说道:“比如地图,将来发展之后,我认为,肯定要分为民用地图和军用地图,不同的地图,相应规格肯定不能一样。具体细节,就是设定一整套的制图和识图标准。对比民用地图,军用地图的特点,可以想象,必然要更加精确,更加完备,还要有一整套独特的不能让普通人太随意就能掌握的符号。通过这样的地图,熟练的军事将领看一眼,就要能够从中获取海拔、地形、水纹等等信息,并且根据这些信息,制定相应的作战计划。” 老朱听完,感觉自己有些懂了,笑着道:“简单了说,就是要恁些个军事地图,绘制的,唔……一般人看不懂?” 朱塬也笑:“也可以这么说。” 老朱又指出了其中一个关键:“塬儿,若是如此……到时候,太过复杂,连俺都不懂了,该是如何?” “上者劳人啊,祖上,您作为帝王,本就不需要懂得所有东西,这军事方面……到时候,自然该有将领们向您进行详细解释。”朱塬说了句,想想又道:“更何况,祖上您是没问题的,您是亲手打出了天下的开国帝王,于军事一道早已游刃有余,不虞有此担心。既然提出来,塬儿倒是想说,今后,毕竟……按照《孙子兵法》所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因此,倒是我大明的后代帝王,无论是否处在太平年代,塬儿觉得,都应该从小接受一定的军事教育至少达到入门程度。” 朱塬话题明显又偏了,老朱却是点头:“是呵,这是紧要的,不能下面将帅说着话,上面坐了个听不懂的,成了笑话还没什么,若因此误了江山,可是大坏。” 祖孙两个这一番堪称坦诚的对话,其他人还没什么,毕竟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今天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的常遇春却明显露出意外表情。 这…… 就算是认了亲,这说话……难道就能如此毫不避讳么? 心里想着,常遇春也不得不重新评估对面少年在自家主公心中的地位。若只是一个世外高人,若只是一个偏房远亲,以他对自家主公的了解,还是不该如此的。 常遇春这么想着,老朱的问题还在继续:“塬儿,再有一个,这地图,就算弄得再繁复,若是俺……派了谍子偷学一番,不还是给破解了?” “这就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了,”朱塬道:“正如独木不成林一样,单独的某项技术,或许如那热气球,偶尔会有一两次奇效,但敌军习惯后,想到了应对之法,就不可能长久。再说军事领域,地图只是最最基础的一项,塬儿认为,将来全新的军事体系,嗯,我随便能想到的,就要包括‘指挥学’、‘密码学’、‘情报学’、‘后勤学’等等,还有持续不断的各种新式武器的研发,所有这些,构成的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其中哪怕一些分类知识都不是单单某一个人能够掌握,需要的是一整个庞大团队。” 说到这里,朱塬停了停,给众人消化时间,才接着道:“祖上,还有大家,或许各位听着觉得复杂,但其实,过往十余年,祖上带领大家构建的,就是这样一个体系,只不过,是比较传统的军事体系,因为有参照,各位才会觉得没那么复杂。现在,我设想的,是一个全新的军事体系,它的好处,恰恰也就在复杂上。我们打造这样一个军事体系,对于其他还在秉持传统军事体系的敌人,也就相当于一种根本性的压制,类似我说过的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碾压。而这些,就是接下来金陵军事大学要努力的方向。” 老朱不由点头,又看了眼记录官。 同时想起,刚刚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以前说过这次并没提到的一点,构建一个完整的军事体系之后,大明就可以生生不息地培养一个又一个的军事将领。 这个不行,就换那个。 那个不行,再换一个。 因此也就多了选择,进而可以避免某些武将长期盘踞军中导致尾大不掉之局面。 想着这些,老朱也就顺势把话题转到常遇春身上:“遇春,你可是听着了,作为金陵军事大学的校长,今后要如何做,呵……塬儿这一进来就在拐弯抹角和你说话哩。” 朱塬没想到,老朱又点破。 这个…… 刚刚一番话语,倒是真有某些意图。 只是,祖宗,伱要在下属面前显示坦荡,没必要拿我当工具人吧? 我是不是又要多一个新名字了? 朱工具。 嗯。 常遇春见老朱提起这个,立马一脸苦相:“主公,臣还在蜀中时,听到这当了校长的消息,就已开始烦恼。这甚么……大学校长,如此清贵职位,主公给老徐兼着,或让邓愈操持,俺都觉得不错。可……俺老常,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只怕误了主公大事啊。” 让常遇春来担任金陵军事大学校长,是老朱为了让这位爱将明年老老实实留在金陵找的由头。 然而,某个理由,却也不可能这么说出来,至于胡乱找其他说法,一时间,老朱发现自己还不太擅长,本能里,再次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塬儿,你来说说?” 我说? 我说什么? 朱塬一时无语。 对于老朱的这份决定,朱塬是知道因由的,然而,实际上,即使内心里非常佩服甚至有些崇拜某个战神级别的大明武将,但,在某个职位上,他觉得常遇春并不合适。 邓愈其实就不错啊。 实在不行,让远在大都的徐达兼一个校长职位也行。 当下算什么事? 不过,祖宗都发话了,没理由也得找理由。 可是…… 琢磨了片刻,朱塬还是没找到,见对面常遇春还望着自己,扭头看了眼上首的老朱,灵光一闪,干脆走个偏锋,说道:“大将军可是相信那谶纬之术?” 老常正等着朱塬的解释,闻言一愣。 谶纬之术? 这……若是真的,怎么可能不信,又怎么敢不信? 常遇春思绪飞转着,稍稍迟疑,还是微微点头。 老朱也是一愣,隐约感觉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要说什么,第一个念头是想要阻止,再想想,又觉得这孩子平常都有分寸,想来也不会太过泄露天机。 而且吧,说真的,某些天机,成日的憋在自己一个人心里,老朱也是难受。 太多次都想找人倾诉。 当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往外说一说,或也就相当于他自己往外说一说。 既如此,就说吧。 朱塬当然不会透露《天书》上的内容,他又没疯,再次打量一眼老朱的表情,见自家祖宗没有阻止的意思,还带着点默许,便转向常遇春,接着道:“大将军多年征战,劳苦功高,眼看天下大定,本该是共享富贵之时,然而……” 说到这里,朱塬故意露出一些为难表情,再次看了眼老朱,某人还是没有阻止的意思,才又转向常遇春,缓缓道:“……小子不才,算出大将军,明年,会有一劫,很大的一劫。所以,祖上知道后,做出决定,把大将军召回,并想您明年就留在京中,还安排以金陵军事大学校长之职。用意……嗯,乃是以学校之‘文气’,冲一下将军身上之‘武煞’。” 朱塬语气诚恳,煞有介事,这一番话出口,不只是常遇春一时呆住,会议室内其他人也都提起精神,坐在上首的老朱,更是有些疑惑。 这…… 听着不像假的啊。 难道,真有什么‘文气’冲‘武煞’的说法? 嗯。 话又说回来,‘武煞’是什么? 或者,难道……可以解释成,武将的劫难? 朱塬扫了眼周围,感受到一个个思绪纷飞的模样,忽然觉得,当神棍的感觉,好像……也不错啊。 于是就没忍住,再来一些,继续对常遇春道:“大将军,祖上说过,这江山打下来,祖上不仅要和诸位共享富贵,还希望朱氏与各家一起,子孙都能长长久久,富贵绵延。因此,大将军这一‘煞’,若是不能解开,您自己,英雄豪杰,生死都是无惧,可也要为子孙想一想。小子这些话,其实是泄露了天机的,本不该说,但我素来敬重大将军,今日也就说了,还望大将军慎重再慎重,切勿当成儿戏。” (本章完) 第145章:我呢? 朱塬诚恳说着,内心里,其实也颇有感触。 不说其他,只看那些历史,就不得不让人相信,这世界上,或许真的是有些因果轮回的。 比如常遇春,勇猛归勇猛,却也有着多次杀降的不良记录。 杀降不详。 这是这片大地上传承了千年的一个说法。 不可能没道理。 然后,洪武二年,本该功成名就享受富贵的常遇春,在堪堪40岁的壮年门槛上,忽然死去,对于唯物主义者来说,这是历史的偶然。 可…… 再之后呢? 整个常家,短短一朝时间,史载的几个儿女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么死于株连,要么死于难产,要么干脆就不明不白地没了。 相比起来,堪称‘双璧’的另外一位徐达,徐氏家族,却是一门两公爵,与国同休。 这么对比,实在就只有‘命’之一字能够形容了。 朱塬话音落下,常遇春一时陷入沉默。 对面少年虽然年轻到有些稚嫩,但过去一年时间,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常遇春已经感受了对方太多的神奇之处。 当下,少年如此说,在这样一个年代,他如何能够不信? 老常一时间甚至都有些害怕。 确实。 常遇春是英雄,自己……如何不如何的,又能如何?但,昨日才刚刚回了家,见了妻妾,见了儿女,他可不想因为自己,还连累了整个家族。 而且,朱塬虽然没说透,什么‘武煞’的,但,常遇春内心里也明白。 或也就是那杀降之事了。 以往,从一个将领的角度,常遇春不觉得自己有错,大军征战,稍有闪失就是万劫不复,如何能够妇人之仁? 可现在…… 常遇春多少有些后悔。 瞪大眼睛与朱塬稍稍对视,常遇春又转向上首的老朱,带着些许求证:“主公……” 老朱想到了《天书》记载,对于常家的后续,多少也知道一些。就说那与自家长子定了娃娃亲的常家女儿,却是早早就死在了难产之事上,以至于,再后来,拿到皇位的却不是常氏正妃之子。 若是的话,或也不会有那场大变。 老朱因此还又想到了几百年后的自家,这些个,都是有因就有果的么? 当下,见爱将望向自己,老朱微微点头,语气诚挚里又带着安抚:“遇春,你就在这大学里安安心心当个一年校长,虽然是军事大学,那‘礼’还是要学的,终究也能沾些文气,而且呵,只明年一年即可,一年即可。等过了明年,你再想领军出征,俺也是乐见,哪里还会拘着你。” 常遇春从老朱这里也得到了确认,便不再说什么,内心里依旧起伏,却是立刻答应:“俺听主公的。” 若是能化解了这‘武煞’,保了自己,也保了家人,别说一年,就是三年五年的,又能怎样? 毕竟,常遇春也知道,未来三五年,都不会再有大仗了。 既如此,恰好也歇歇。 老朱见常遇春答应,很是欣慰,欣慰之后,又有些意犹未尽,看了眼会议室内其他人,转向邓愈:“友德,让伱当这副校长,可别有什么怨言,这也是……有那因由的,你也好好了做。你今年才30哩,恰好也沉淀一些年,想想那地球仪,将来……大仗小仗都不会少。” 邓愈的结果,老朱也是知道的。 洪武十年。 十年…… 忽然发现,竟也是那四十岁的门槛上。 邓愈本来在悄悄听着常遇春的热闹。 对于自己只能担任金陵军事大学副校长,若说没一点芥蒂,不可能,但,对于常遇春,他也没有什么不满,常大将军的资历摆在这里,一个校长,何况,终究是军事学校,谁敢说常大将军不够资格当校长? 当下,听老朱忽然转向自己,邓愈小小捋了下,才忽然也有所了悟。 难道…… 自己这……也有甚么‘武煞’要冲一冲? 若是不然,当初主公亲征,为何把他从前线调回。而且,到了现在,不仅没有再放他出去的意思,还押了一副军事大学的担子给自己? 老朱等神色变幻的邓愈也下意识答应,还是意犹未尽。 小小酝酿,又转向了农部尚书康茂才:“寿卿,你当年跟了俺,这些年劳苦功高,还在龙湾用计破了陈友谅大军,俺一直都记得。虽是让你武将转了文官,这……也是有所考量。明年大封,该了你的爵位,定是不会少的。” 康茂才:“……” 我也‘武煞’上身了么? 相比常遇春和邓愈,康茂才今年已经55岁,还是文人出身,人生阅历足够,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然而,再想想某个少年平章……自己这些年……这些个……又能算得甚么? 这么想着,康茂才也是飞快答应。 没意见。 相比其他老淮西,康茂才是几次与老朱作战后被俘,才转向归附。 因此,在这个崇尚忠臣不事二主的年代,其实是不怎么被人看得起的。就像当初龙湾之战设计陈友谅,这边的计策就是让康茂才诈降。 为什么是康茂才? 为什么不让常遇春诈降? 因为,常遇春诈降,陈友谅不太可能相信啊。 反观你康茂才,底子不干净,有过黑历史,眼看陈汉大军压境,投降了,也很正常嘛! 因此,今年被老朱卸了兵权,堂堂一个从一品的同知都督,重操旧业到一个正三品的‘营田使’,再到当下,兼任正二品的‘农部尚书’,康茂才其实还挺轻松。 没了兵权,不受猜忌,做的还是利国利民的实事,也更容易得一个善终。 没想到…… 当下,还有这么一遭? 难不成,自己也有一劫,大到用‘文气’冲都不行,非得要弃武从文,才能躲过么? 这么想着,康茂才不由看向对面的某个少年平章。 朱塬没有对上康茂才的目光,而是转向了老朱。 朱塬很想开口劝劝。 祖上,差不多就行了啊,别上瘾。我刚刚可是乱说的,您再继续,小心圆不回来。 只不过,这些话可不能当众说。 会议室上首,老朱将一些看似模棱两可实际上却是某些惊天事实的话语说出来,果然也感觉轻松了许多。 武将一边说完,于是瞄向了康茂才对面,文官一边。 杨宪…… 嗯。 就不说了。 《天书》记载了杨宪的结局,老朱却也看得明白,过错不过错的,说不清,还是下面人你来我往的结果。 这一次,可不能让你们再胡乱的你来我往。 大家都好好的。 相共始终。 再往回收目光,越过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是个异数,然后,在李善长身上短暂停留,老朱稍稍犹豫,还是没说什么。 这次会议是老朱早上看到涂霄那些绘图后临时起意,召集大家过一遍攻破大都后的其他战事。 事情也已说完。 再扫了一圈,老朱便宣布道:“既如此,今日这会议,就结束吧,那……涂霄,你这些个绘图,近日仔细了理一理,再做几套副本出来,宫里这大本堂,还有那几所大学,都要分给一份。” 幸运地知晓了些许天机的涂霄本来也在走神,听到皇帝陛下交代,连忙施礼答应。 老朱还有话要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交代完,便率先起身。 临走不忘喊上某人。 说起来,这次会议,涂霄刚刚才讲完,众人还是有不少想法希望讨论一下的。 可……被某个少年平章一打岔,还是那玄之又玄的谶纬相关,无论是被提到的还是没被提到的,大家都难免思绪纷纷,一时间也忘记了刚刚想说什么。 只能同时起身,施礼恭送。 眼看着老朱带着朱塬离开,感觉最复杂的,是李善长。 老李站在自己位置上,现在很纠结。 主公…… 我呢,我呢? 刚刚您明明看向我了啊? 显然是有甚么话要说啊! 为什么不说了呢? 想俺老李也是兢兢业业了这么多年,难道……就得不了几句提点么,咱有什么‘煞’,透露些,也好提前躲躲啊?! 想着想着,老李还有些后悔。 早前,实在是应该和某个少年平章好好处一处关系的。 可…… 当初谁知道呢? 本以为只是个有点学识想要赚一份富贵的张狂少年,那里能想到,这才短短一年时间,去搅弄出了如许多的风风雨雨? 若只是那些个学问功绩,也还罢了,这少年,竟是连那谶纬之术也都知晓? 然而,再想想,又很合理啊。 就像那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的刘基,同样精通相术。这少年,天文地理也是无所不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那谶纬之术? 于是,问题来了。 按照自家主公刚刚的说法,那少年点过常遇春,也点了康茂才,还有那邓愈。 还给出了解法。 那么,这满朝上下,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没有提点? 既然定是都有提点…… 自己呢? 嘿! 那小子,你若有真本事,倒是说一说! 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中书左丞相、兼太子少师、宣国公,李善长……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本章完) 第146章:善意的谎言 来到隔壁老朱的书房,屏退左右,朱塬把带来的两本账册放在面前书案上,刚刚在自己的专用桌椅上坐下,就见对面老朱表情古怪地望着自己。 明白老朱想法,朱塬直接摊手:“祖上,您让我说的,我总不能说大将军能当上校长是因为他的文韬武略吧?” 常遇春猛是猛,战场磨练出来的将领,也会打仗。可……距离‘文韬武略’,肯定还要差不少。 老朱开口:“那……武煞?” “祖上,就是随口说的,”朱塬坦白:“而且,这也不算是假,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大将军明年确实有一大劫。我这叫……嗯,稍稍加工之后的善意的谎言。” “谎言呵,”老朱笑起来,盯着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俺就想了,你在俺这里,可有什么善意的谎言没有?” “这个……真没有,”朱塬立刻露出可怜委屈又弱小的表情:“祖上,您对我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没必要说谎啊。” 老朱不信:“你这孩子,太能说。” 朱塬还想辩解,注意到刚放下的两本账册。 有了。 直接推过去:“祖上,您看这两本账册。” 老朱本也没有揪着不放的意思,以为朱塬转移话题,也就接过,随即反应过来:“两本?” “祖上,您看看就知道我对您有多坦诚了,”朱塬依旧可怜委屈又弱小:“下面人小器,昨天就只送了一本‘上善居’的账册过来,但我觉得,‘致用斋’的账目,也该让祖上看一下,今天就特意带来了。都说财不外露啊,祖上,致用斋赚钱也多,多到谁看了,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外人知道。我要真有什么心思,就该把这本账藏起来,或者改一改,把那利润数字改小一些,再给您看,但我可没想过这么做,早上自己才看过,就立刻给您带来了。而且,以此为例,我想说的还是,让您多对我这种商人征一些税,以此调节分配。祖上,您见过有人跑你面前希望多征自己一些税的吗,怕都是想让您减税的吧?” 老朱翻着自己没看过的致用斋账册,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念念叨叨,本来内心里就只很浅很浅的一点疑虑顿时也就没了,摆手打断:“好了好了,俺就一句,又惹来你恁多话。” 朱塬还是可怜委屈又弱小。 不过,内心里却大松了一口气。 过关! 假的二十三世孙,只能多多说真话啊! 另一边,老朱翻着账册,瞄一眼对面,想着自己真有些委屈对面孩子了,不由又补充:“早上让人通知了你,既是喜欢那些个……就随意去挑吧,不拘了多少,只是要注意了身子,不可沉溺。” 朱塬小小点头:“嗯……” 这就作态了。 老朱嫌弃地瞥一眼,收回目光,很快翻到了最后的致用斋总账。 还是惊讶。 小小的一个文具店铺,不到一年时间,竟是做出了31万两白银的净利。 这…… 说起来,老朱年初时候看到致用斋第一天高达1.6万两白银的单日收入,就已经感慨过一回,当时还计算,按照那单日的销量,一年时间,岂不是就要有600万两? 开两个铺子,收入就当得了大明粮赋了。 不过,当时也明白,事情不能这么算,那首日开张,诸多人捧场,肯定要多一些,后续能做到如何,还未可知。 现在……知道了。 从年初的三月到年底的腊月,十个月不到的时间,这小小店铺就做出了超过37万两的流水,更是净赚了31万两。 当年…… 若是自己懂得这些个营生,哪里还用得着投军? 当商人了! 老朱因此又想到昨夜与诸臣晚宴后看到‘上善居’账册的情形。 当时一开始,老朱本来还有些醉意,看着看着,就醒了。 五个月时间,一份玻璃生意,竟然有超过200万两的流水。还有那净利,足足190.6万两,比今年已经结算出的盐税还要高了许多。 洪武元年,相比吴元年的137万两,今年盐税总收入是153万两,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给出的一些对比方式,这叫……同比增长11.6%。 老朱本来是很满意的。 直到……昨晚看见了上善居的收成。 老朱不知道当时清醒之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红的,但就觉得吧,送上账本后就一直追在身边的自家媳妇,眼睛挺红的,还明显不信,少有地不想理会规矩了,催促老朱连夜派人去问问增加。 马氏虽然知道玻璃的厚利,可……这也太厚了。 才五个月不到啊。 老朱的第一反应,感觉也像是假的,不过,已经亲眼见识过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种种神奇之处,老朱又明白,那孩子没理由送来一份假的账簿来消遣自己。 既然如此,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再然后,老朱就有些迷茫。忽然就多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唔……该怎么花呢? 当初……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本来分配的股权,给皇家三成,营海司拿五成,老朱也是一些小心眼发作,觉得,没必要给营海司留那么多,于是,最终划给了自家六成,只给营海司留了两成。 现在想想…… 多了。 只算那六成的分红,就是114万两啊。更何况,全部的净利,竟然是190.6万两。 恁多的银钱,若是……自己不想按之前那规矩分了,嗯,自家孩子那一份,肯定是要给的,那孩子显然早就料到了玻璃的厚利,坚持只肯要一成,都这么懂事了,哪能委屈。 其他…… 不过,几乎一整夜没睡好,早朝的时候,听得朝臣讨论蜀中之事的后续,得知还有一批罪眷要发付,老朱第一时间就又想到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说起来,回到金陵后,朱塬的那次累倒,老朱就悄悄问过孙守真、戴三春几个。 医者是能看出许多东西的。 无论是孙守真,还是戴三春,都明确表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身边女子虽多,却并没有沉迷其中,反而很是节制。那次昏倒,就只是因为身体太弱,给累的。 老朱听到之后,既是心疼,又是欣慰。 因此,这次……既然喜欢身边有多多的女子赏看,肯定要给。 这么想着,老朱翻完面前的致用斋账册,看向对面:“塬儿,照这两本账册,你先说一说想法?” “先说名字吧,祖上,”朱塬笑道:“大明皇家资产管理集团,或者,金陵东城资产管理集团,我发现当初提出来之后,您只说了选第一个,却一直还不是太确定。明年,因为商部的成立,即使是皇家,相应机构也是要正式注册的,我想祖上肯定没意见……嗯,我的态度,祖上,还是低调一点?” 老朱本来一本正经,见朱塬提起这个,也笑起来:“好呵,就如你,选那后一个吧,金陵东城资产管理集团。” 既是朱塬不说,因为昨晚看到的账簿,老朱内心里也已经产生了某些念头。 恰如朱塬刚刚说的,财不外露。 老朱之前没有体会,这一次……很深刻。 朱塬接着道:“祖上,当初从各家海商那里收回的两成股份,关于用意,您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 朱塬道:“金陵东城资产管理集团,可以说是一个表率,接下来,大封之后,我的想法是,各家勋贵,也该有一个家族资产管理集团,祖上,您觉得如何?” 老朱第一反应是微微皱眉,随即,很快舒展开来:“你这……这……” 感觉明白了,一时间,又理不清楚。 “金陵东城资产管理集团要在商部注册,代表着,皇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朝廷的监管,将来,该交的税,皇家要交,该守的规矩,皇家也要守。祖上,您的第一反应,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但我想说的是,这规矩,从根本上,是为了维护大明的存在。而大明是谁家的,是咱们朱家的,也就是说,咱们自己守规矩,实际上,也是为了守护咱们自家的江山。再说的明白一些,祖上,这么做,也是为了预防后世有不肖子孙乱来。就像曾经祖上留下的祖训,其实想法是对的。只是……另一世,您没有我当参谋而已。” 老朱稍稍斟酌,说道:“这……还是你说那些,俺觉得,规矩也不可定了太死?” “没错,若是紧急时刻,一些规矩也是不能太恪守的,”朱塬道:“塬儿的考量是,某些根本的东西,我们不能去改,比如天地君亲师,比如仁义礼智信,改了,就是礼乐崩坏。这是‘礼’之一道。另外的‘力’之一道,‘生产’和‘分配’,两种根本,一个提高生产,一个促进分配,这两件事做起来,肯定都不会错。但,在这些之外,其他,都可以根据现实进行调节。” 老朱听着,思维很是拓展:“这……‘礼’之一字,若是紧要之时,也是可以放它一放,就如俺这粗人与你讲理,定是讲不过,那就得先用一用拳头了。” 朱塬小鸡啄米,又轻轻摇头:“祖上,这比喻不恰当,您是长辈,不需要动拳头,就能把我说服。” “嘿……”老朱笑了下,没继续这个,而是道:“这名字就定下了,低调一些,你接了说吧?” 朱塬接着道:“再说商税,塬儿还是之前谈起盐茶时的态度,三成左右的商税,其实是比较合理的,而不是三十税一。不过呢,现在推行这个,肯定也不行。就拿茶叶来说,咱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先鼓励茶叶生产,将茶叶产量提高到甚至超过宋时,并在此过程中,逐步调节税率。” “这道理俺知道,还是你那,先提高了‘生产’,再去促进‘分配’。” “对的,”朱塬道:“大明现在的状态,可谓百废待兴,急于征税,只会抑制生产力的发展。不过,就如这玻璃,还有致用斋的文具,嗯,还有那海外贸易,如此种种,利润都太高了,也不能放任那么丰厚的利润就那样流入私人手中,祖上,这怎么办呢?” “呵……这你也说过,”老朱道:“让朝廷把这些事情兼了,你之前提那……已是在做的陶瓷,可不就是如此?” 朱塬轻轻拍了下手:“没错,就是这样。” 老朱又笑起来:“既如此,你可是愿意先做了表率,那致用斋股份,给朝廷一部分?” 老朱本是玩笑,即使看了账本,也没有动这心思的意思,毕竟有上善居打底。能够想的,就是自家孩子得了恁些银钱,可不要太挥霍,还是做一些实事最好。 不过,朱塬却是立刻点头:“祖上,我来时就想了,我还是只留下一成,剩下的,就不要了。” 这一下,老朱沉默了。 傻孩子啊。 这…… 怎么能这么好呢? 稍稍酝酿,老朱反而觉得,这实在是不好,记起一件事:“就说……早前那土地之事,千亩万亩的良田,你说了不要就不要了,还不让俺宣扬,说是不想当那表率。俺也就没和人多说。可,也是有人知晓的。这次,这致用斋赚了大钱,你又要送出……再算上那上善居,这……实在不好呵,若是做了太多,你这就,唔,就把别人架上去了,其他人若是做出一门好营生,就要想着,是否也要送出,给朝廷,给皇家,那就没人再肯做这些了……” 老朱本是磕磕巴巴,边思索边说话,随着越来越通透,也就做出了决定:“就这吧,致用斋,你还留着,上善居,这一成的股,也不动。无论多少的银钱,俺相信你也不会胡乱挥霍。再往后,若是再有其他诸多营生,呵,就如那筹备中的关雎坊,或者更多,到时候,就引了朝廷、皇家、勋贵……大家凑钱一起来做。塬儿,你觉如何?” 朱塬想了下,也便点头:“祖上的办法,好像更好一些。” 致用斋的股份,若是送出,说真的,朱塬没什么心疼之类,毕竟后续还能开发更多营生,但,能留下,自己也不会强行往外推。 而且,倒是又想到了‘子贡赎人’。 你不能做的太好,不然,别人就不愿意跟了。 再就是。 这样坐,接下来,也就等于将满朝文武都逐渐关联起来。 大家一起做生意,赚大钱,那么,若是再加上一些合理的限制,传统的金字塔顶层,也就不会再将目光牢牢盯在土地上面。 (本章完) 第147章:咱得藏一手啊 通过商业,将大明的金字塔上层注意力从土地上转移。 这只能说是顺带。 土地的问题,无论古今中外,在人类文明里纠结了数千年。因此,朱塬很清楚,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解决的。 就算从农业时代进入工业时代,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也很难改变。 比如曾经,西方排行前列的很多超级富豪,往往也都是在世界各地都拥有大片大片土地的超级大地主。 或许,这类似于生物基因深处本能的领地意识。 本能是很难改变的。 当然了,做总比不做强。 由两份账册引发的话题,经过了‘资产管理集团’相关的一节,朱塬主动开启后续:“祖上,上善居五个月不到,净赚超过190万两,接下来,可就是分红了?” 朱塬话语里带着淡淡的调侃,老朱也跟着露出微笑:“怎了,你是怕俺不舍得分么?” 嘴上这么很是看开地说着,但,内心里,老朱还真不舍得。甚至,从昨夜到现在,某个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 就连一向更看得开的自家媳妇,言语里都少有地劝他对这笔钱要‘谨慎’。 谨慎呵。 老朱这么说,朱塬立刻义正严词:“这也是涉及国祚根本的事情,祖上怎么可能不舍得,我想说的……祖上应该注意到了,上善居……算上工匠和管事等各种类型人手,也只有不到700人,若是只这些人分一成的利润,平均每人接近300两银子,这就太高了,因此,我希望能惠及更多一些人。” 朱塬当初提议的是给员工五分的利润分红,老朱显然没意识到这笔生意有多大,很干脆地提升到了一成。 按照这一成算,这一次,就是19.06万两。 平均到几百人身上,每人分享的数额比这年代一般百姓十年的收入还要高。 朱塬提起,老朱倒是也想到,点头道:“俺也是注意了,一人给二三百两,折算成粮食,比那朝廷四五品的官员都还要高了,确实不能这么分,你……这分定是要分的,像你所说,这是涉及国本之事,唔……具体章程,你抽空拿一份出来吧,俺就想,每人……一……四五两,就够了。” “够了,”朱塬道:“不过,还有例外,祖上,提前允诺好的,两位管事,一人是一分利。呵,最初可是三分的,几次压缩之后,就剩一分了。” “这二人,唔……”老朱想了下,问道:“其中一个,是你……是那乔安之父吧?” “没错,也是最早跟在塬儿身边的丫鬟写意的父亲,”朱塬道:“不过,祖上,这件事虽然是任人唯亲,但也是有合理性存在的,就按照今年的流水算,两位管事一年过手的可是数百万两的大生意,若没有厚利吊着,难保不会产生其他心思。就像致用斋,之前许诺了六位管事每人二分利,他们六个就都和塬儿没有什么关联,但还是给了。其中道理……之前也和祖上聊过,算是……高薪养廉。同时,也能刺激他们更进一步,把生意做的更大更好。祖上,人心就是这样的,若是让人看着每年几百万两的银子过手,自己得不到该有的利益,那么,即使他们迫于国法律令不敢做出什么贪渎之事,也肯定没有心情再卖力干活。那样的话,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 高薪养廉,老朱当然记得。 还记得另外一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虽然一想到一个无官无品的作坊管事都能拿成千上万两的分红,老朱就感觉不太妥当,但,他到底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某些念头,再次答应下来。 老朱也很清楚,一个新时代正在缓缓而来,自己作为帝王,如果都还抱着某些观念,很多事情,也就无法推进下去。 不过,老朱还是交代:“给就给吧,只一个,让他每莫要张扬。” “这是肯定的。” 朱塬又不傻,肯定会好好交代一番,否则,平章政事家里随便什么人一年都能挣成千上万两银子,即使都是清白得来,也难免引起非议。 说定了分红的事情,老朱又主动转向另一个:“塬儿,你再说一说,这两本账册……你那里总计四五十万两银子,打算如何花销?” “恰好有一个,”朱塬道:“因为前几日的义诊想到的,祖上,后世有几个字,要想富,先修路,不知道我说过没有?” 说太多了,记不住了,感觉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 老朱点头:“好似在早前明州的一些文书上,有所提及。” 朱塬笑道:“那正好,不用多解释了,我的想法,就是投资将医药大学前面那条街建设成一条商业街。” 老朱一时没能对上。 要想富,先修路。 这说的是修路的事情。 背后,还是提高生产,促进分配,并最终推动一片地区的经济发展。 这…… 商业街? 嗯,仔细想想,倒也有一些共通之处。 朱塬见老朱疑惑,主动解释:“所谓商业街,就是在平整拓宽道路并修建沿街店铺的基础上,朝廷也给予诸多的扶持,推动一片区域成为一个热闹的商业街市。好处呢,投资者,可以通过商铺收租,这会是一份类似于购置土地的长远营生。对于朝廷,商业街发展起来,咱们可以从中收税。对于百姓,依靠这一条商业街,他们不仅能经营一些生意,将生产的物资售出,同时也方便更多人日常的采买。一举多得。” 老朱听着,一边点头,一边笑道:“这俺也知道,你在那明州……那些个社区里,就是如此做的吧?” “是啊,顺手。” 朱塬一边说,一边又感慨。 金手指啊。 早早的,都挥霍掉了啊……现在装都没法装了,说什么都知道……这样下去怎么行? 老朱可不知道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想法,倒是琢磨之后,越发对这‘商业街’的想法感兴趣,追问道:“再说说这商业街……那城北,逐渐已是有了10万人,确也是需要这一条街,可……这城里,或也是可以做的吧?” “当然可以做,”朱塬道:“但,问题是成本。祖上,金陵城内的各条街市都已经发展多年,其中道理……嗯,前几日的三年计划会议上,左相提出河泊司,塬儿就说过了,还是那个……在一幅画上作另一幅画,太难。河泊司是容易出乱子,这个,就是成本太高,毕竟大家都安安稳稳的,突然要搞商业街,要搬迁啊之类,非常扰民。” 老朱有些遗憾:“如此,倒还只能在城外拓展了。” “还是要等时间,”朱塬道:“当新时代到来,金陵城现在的规划肯定就不合适了。嗯,不过……城内区域,或许也是可以保留的,毕竟许多都有着数百上千年的历史,这也算咱华夏文化的一部分。反正,到时候,只是城外,东西南北,大片大片的新城,就足够了。” 老朱倒是又想到一个:“怕也是不好再建那城墙了。” 城墙情结啊。 朱塬想着,说道:“祖上,等蒸汽机发展起来,拥有了我当日向您展示那各种的重型机械,如果想建,不管多大,都是可以建起来的,只是,到时候……城墙,在新时代面前,也实在没有太大的效用。” “你不是说了,”老朱却不太同意:“……那水泥,火药都炸不开?” “这就是矛和盾的问题了,”朱塬道:“塬儿说的是,现在的黑火药,想要炸开以水泥、砂石或者还要加上钢筋的混凝土建筑,并不容易,但,将来……不说塬儿向您提过的那太阳相关的核能,只是各种新式火药,比当下黑火药厉害十倍百倍的,也不是没有。” 即使私下斟酌后明白了火药的原理,老朱还是不太相信:“十倍百倍……如何得来?” “化学是一门非常神奇的学问,”朱塬道:“相比黑火药威力更大到十倍百倍的新式火药,肯定有,但这就是将来我们培养的人才要去研究的问题了,而且,到时候肯定要列为国家机密。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祖上,如果你我都不能想像,这也就确定了,咱们的敌人也不能想像,说明这学问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掌握的了。全新的工业时代,我们要追求的,就是一般人不能轻易掌握的学问,否则,还如同以前一样,看一眼炉子,就知道大致如何炼铁了,有了钢铁,紧跟着,兵器铠甲也就打造出来了,这可不好。呵,之前在会议室和大家说的全新军事体系,道理也是类似。” 老朱还是无法想像能有比黑火药强十倍百倍的新式火药,不过,想想挂在天上那太阳,想想某个简直夸张的质能公式……顿时也就不觉得什么。 那么神奇的事情都在发生着,肉眼可见,其他,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内心里期待着,老朱又回到之前话题:“既如此,那商业街,你就也先盘算盘算,恰好了,就当是皇家与勋贵的一个合作项目,规划出来,俺亲自发话,家里有闲余的,都可以参股。利国利民同时,也算是给自家添一份产业。” 这么说完,等朱塬答应,老朱还是意犹未尽:“这……忽地手里有了一大笔钱,一时间……塬儿,你再说说。” 关于钱的问题,老朱之前就有所预料,接下来,自己的手头会非常宽裕。因此之前还闹出了头脑一热就要花百万两给将士添补冬衣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依旧超出了老朱的想像。 其他财源……诸如重新架构之后的市舶关税,诸如那营海司的捕鱼进项,诸如筹划中的大明中央银行可以通过发行货币添补国用,诸如大军一路攻掠后的各地库藏,就像近期被灭的夏国,府库也是充盈,如此种种,都算是预料之中。 正是因为如此,老朱这段时间,诸如赏赐之类,才不如以往那么抠抠索索。 现在,上善居的这一笔,即使之前也有所了解,可……还是太多了。 太容易了! 简直比朝廷铸币还要容易。 铸币的成本,其实也不低。 朱塬听老朱这么说,再次露出些笑意:“祖上,该怎么花,其实您都是知道的,只是心里……一时间还有些不舍得,或者想要给后辈多留些,或者,也想要有所储备,以备万一的不时之需,这些都可以理解。但,塬儿要说的是,钱存在那里,想要生钱不容易,只有重新花出去,才能得到更多。这就像播种一样。另一方面,咱们大明,百废待兴,需要的也就是这些资本。祖上或许会想,金银之物,饥不能食,渴不能饮,为何就能成为‘种子’呢?” 老朱打断,同样带着笑:“这俺知道,还是你以往提及,这金钱……唔……还是你来说吧。” 刚刚老朱确实是想起来。 但,要说出口,却发现思绪又被堵住了,一时间没能理清楚。 好像是什么,又好像不对。 看来,抽空得多翻一翻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从出现开始就不断积累给他的恁多书信文件。 温故而知新。 朱塬刚还再次郁闷,金手指啊,又没了,听老朱转眼又让自己说,思绪也被打断,想了下,只能围绕刚刚的话题,说道:“大概是,因为这天下千百年来对金银铜的认可,让它们天然具备了货币属性。货币可以用于交换各种社会资源,而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想要进行建设,需要的,其实就是这些资源。这一过程中,货币起到的是一种工具的作用,类似于大运河里的水,托举着船只,将人口、粮食、布匹等等,分配到需要它们的地方。” 老朱顿时通透,抬手不停指点着:“对呵,就是这个,水……你早前说的,就是这……水!” 朱塬看着老朱抬臂伸指凌空不断虚点的模样,想到了曾经的一副世界名画,那一点一点的,简直全都是自己失去的‘金手指’啊! 世上还有比自己更掏心掏肺的二十三世孙了吗? 内心里吐槽着,朱塬接着道:“总之,这笔钱,祖上无论是投入各种项目之中,还是用来赏赐臣下,现阶段,只要这些银钱花出去了,就能起到刺激经济的效果。” 嗯…… 这背后也是有原理的。 不说。 咱得藏一手啊。 免得真有一天彻底江郎才尽了,那可就有些尴尬。 (本章完) 第148章:可以理解 大概是交流过程中总能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里‘夺取’金手指的缘故,老朱每次开了对话就不舍得停下。 转眼就是午餐时间。 留下留下。 用餐过程中,继续围绕两本账册讨论一些,话题就转向其他。 就在今天,朱塬之前提议的春联,老朱已经发放了下去,并要求群臣明日就张贴起来,同时到底还是下了诏书,鼓励民间跟随张贴,喜迎新春。 甚至,就是这宫中,也准备了许多。 喜庆事嘛。 然后还问起,朱塬之前提及,找个屠户门脸,人工创造一场美谈的事情。 那对子……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好啊。 跟着还说起,围绕这春联,宋濂也再次整理出了一篇文章,大概是讲一讲相关的历史。 还是《大明月刊》。 老朱已经看过,恰好朱塬还不不知道,也就说的津津有味。毕竟能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里显摆一下,机会可是不多。 这春联的事情,总体上,要从‘桃符’和‘楹联’说起。 二者都是存在了许久的物事。 早期的桃符上,并不是空白,而是有着简单的《易经》吉语,也是对未来年景的祝愿,如此到了五代,后蜀皇帝孟昶,也就是之前群臣上书要求夏主明昇模仿叩头请罪的那个,在一年春节上,亲自做出了第一幅春联。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当时是写在桃符上。 老朱说到这里,还叮嘱,这条联子可不能用,晦气,因此特意吩咐宋濂在文章中删掉了这一段,免得百姓模仿。 不过,自己倒是记得。 再然后,到了宋时,春节时在桃符上写联子,逐渐也就普及起来。 直到现在。 老朱最后总结,显而易见,写在红纸上,比写在桃符上,更加喜庆,也更容易推广。毕竟红色和蓝色,是当下这年代最容易得到的两种颜色。 今年有了开头,那么,等明年,肯定会更加热闹。 如此说着话,很是尽兴地吃过午饭,时间已经是午时末。 显然,还是因为两本账册闹得,太高兴了,又说起,除了那美姬随便挑,还有同时从夏国府库里运回的各种珍奇,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如果感兴趣,也随便去挑。 千万不要客气。 总的来说,老朱今天给朱塬一种……大概是昨晚喝了酒,现在都还没有全醒的感觉。 嗯。 可以理解。 虽然是帝王,但实在仔细惯了,忽然发现赚钱竟然是这么容易,而且,还是源源不断,不像年初那出售海贸公司牌照的一锤子买卖,将来……若是运作得当,那可就是每年都百万两级别的进项啊。 而且。 这……还只是开始啊! 除了这玻璃,还已经确定的,就有一个陶瓷,一个皇家同样也占了股份的关雎坊,一个今日中午刚刚敲下来的商业街,将来…… 啧! 朱塬是不知道老朱的想法,若是知道,肯定要泼一泼冷水。 数十年的战乱,对于这片土地的伤害其实是非常大的,因此也就注定了,很多生意,都是有上限的。 真想要一个源源不断,大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首先,要把自身这一块饼做大。 其次,向外开拓,把别人的饼也尽可能拿回来。 嗯。 好吧。 还是‘生产’和‘分配’! 与老朱相处其实挺累,回到家,本想着休息,可惜不能。进门就已经得到提醒,涂霄和其父亲涂弼已经等待了小半个时辰。 赶去外院会客的正厅。 刚刚进门,都是一身家居常服提前站起身的父子两个就一起向朱塬大礼拜下。 朱塬连忙搀扶:“起来吧,不必如此。” 可惜,朱塬搀不动。 涂霄父子两个坚持行完礼,这才在朱塬示意上前的何瑄几个搀扶下站了起来。 不过,起身后,相比还算正常的涂弼,涂霄眼睛里都已经有了泪水。 主要是感激。 同时……也有感慨。 谁能想到呢,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在金陵城本来属于末流官吏家庭的涂氏,现在……一个正三品的测绘使,一个正五品的司业。 因为之前也不算底层,隐隐见过天上风光,涂家父子也更加明白,只是这两份前程,很多人在官场里挣扎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够达到。 涂家却只用了一年。 这一切,都是眼前的少年带来的。 朱塬却没有这么多的感慨,抬手拍了拍涂霄肩侧,一边走向上首位置,一边示意道:“坐吧,之前在宫里还没听够,恰好多和我说说你离开明州后的经历。” 父子两个等朱塬落座,才在一旁坐下。 内侍上了茶,朱塬再次示意,涂霄才讲了起来。 当初离开明州,如何先去北方探听消息,如何在草原上辗转,还有那次惊险至极的古北口追逃。若不是关键时刻热气球吓走了追兵,今天肯定不能坐在这里。 再然后,四方转战,虽然辛苦,但因为上上下下都对他保护有加,反而没有了最初的凶险,还有心情带着测绘司的下属走一路画一路,积累了足足数千张图稿。 涂霄也清楚朱塬身子弱,并没有说的太细,大致讲了讲,间或加一些趣事,只是一刻多钟,就讲了个大概。 朱塬一直微笑着听涂霄说完,其间很少插话,等对方话落,自己先喝了口茶水,才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你这一路磨砺过来,已经是成了大器,将来只要稳稳的走下去,就是朝廷栋梁。” “学生……也是庆幸,”涂霄没有得意,带着谦恭道:“就说那古北口之遭遇,眼看着一位位袍泽……当时也一度觉得,怕是回不来了。幸得上天保佑,还有先生赠予,才能生还。再之后,对许多事情,学生也多有思考。” 朱塬看了眼听儿子讲到这里也带着后怕的涂弼,重新转向涂霄:“既然回来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涂霄听到这个问题,没有回答,反而很有些郑重地起身长揖:“还要请先生指点?” 涂弼见儿子如此,也连忙跟着站起。 “坐吧,别动不动就施礼,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朱塬摆手,等父子两人重新坐下,才说道:“我不是个喜欢和人打哑谜的,你今年……” 涂霄接道:“25岁。” “25岁啊,这么年轻,”朱塬感慨了下,虽然一个小少年如此感慨让人感觉有些奇怪,但一旁父子两个却又觉得很自然。这边朱塬已经继续:“记得苏子有一篇文章,其中有‘厚积而薄发’之语?” 涂霄看向父亲。 涂弼早前能入国子学,虽然只是一个正八品主簿,但相比喜爱杂学的自己,正统学问还是很扎实的。 “出自苏子《稼说送张琥》一篇: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涂弼说着,顿了顿,又小心道:“平章,这……之前几句,也倒更是适合给霄儿。” 朱塬道:“司业请说?” 涂弼熟练念诵道:“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推之矣。” 涂弼念完这一段,涂霄已经主动起身,还是施礼,分别谢过父亲和先生对自己的教诲。 涂弼念完,朱塬也是才记起这一段。 倒是契合。 因为,这一段的大意是:苏轼感慨自己年少时虽然立志求学,但因为得中进士太早,被人期许太多,反而无法再用心去治学。而之后一段,就是给友人的建议,希望对方不要像自己,此去之后,要继续学习,达到‘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程度。 总之,这一段,可以说全部都应在了涂霄身上。 朱塬这个异数不算,当下,25岁的年轻人,短短一年时间,就从几乎白身一路晋升到朝廷的正三品大员,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些。 恰好第一阶段的北伐算是结束,涂霄这次归来,无论是朱塬,还是涂弼,都希望他能沉一沉,积淀一下。 涂霄显然也听明白了。 等涂霄再次坐好,朱塬道:“我和你父亲的意思,你都已经知晓,那就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学生看了那《大明月刊》上的‘三年计划’相关,想来定是先生手笔,”涂霄说了句,稍稍组织语言,才接着道:“刚刚得了父亲和先生提点,学生就想,稍后三年,专注研究测绘之事,按照先生说法,制定出各种标准出来。” “这想法很不错啊,就是会很细节,很繁琐,大概三年不一定够,”朱塬道:“不过,方向是对的。” 涂霄顿了下,又说道:“就是……还有一件。” “嗯?” “今日上午会议后,常大将军拉住我,说是……想让我也兼一份金陵军事大学的差事,去那边帮他。” 朱塬笑。 老常倒是挺快进入状态的,不知道自己随意说的那‘武煞’的事情想明白没有,就已经开始拉人了。 这么想着,朱塬还是很快道:“我之前考虑,把测绘之事归属到地理专业当中,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都有相应的专业,还想着让你过来帮忙。不过,军事大学那边,倒也更好一些。而且,你如果不嫌累,三家都是很欢迎你的。” 涂霄谦虚道:“只怕辜负了先生期望。” “呵,你也去过明州,知道我性子,我对你们不是期望,而是你们有多少潜力,我都会尽可能榨出来。当然了,在我这里,能者多劳,劳者,也多得,”朱塬道:“无论是两家学校的地理专业,还是军事大学那边,目前的紧要需求都是一个,教材。你接下来的努力目标,就是先把自己这一年来的领悟,尽快编撰成书,供应给学子们修习。再有时间,就亲自给他们上一上课,或者,接下来几年,博观而约取嘛,当然也不是就要一直留在金陵,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实地考察很重要,到时候,也要带上一些学子。” 涂霄认真听着,一一答应。 朱塬感觉自己更没了精神,本想端茶送客,临时记起另一件事:“还有,太子那边,我抽空也和祖上说说,你把这一路的经历整理整理,做成几节课程,之后为太子讲学。” 涂霄听到朱塬说这些,有些意外,却没有多想,再次点头。 倒是涂弼明显迟疑。 朱塬看过去,笑着道:“司业,这里没什么话不能说的?” 涂弼还是犹豫了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平章,陛下……春秋鼎盛。” 只是那四个字,涂弼相信,聪明如朱塬肯定能够明白。 朱塬当然明白。 正常情况下,皇帝陛下正是年富力强,大家就不该太过接近太子,甚至,最好就当太子不存在。 这才是正常的官场之道。 问题在于…… 老朱可不是典型的封建帝王啊! 朱塬私下里其实一直有所思考。 老朱父子,某种程度上,倒是和元顺帝父子有些像。 哪里像呢? 都是父亲还活得好好的,儿子就迫不及待想要接班了,并且,还开始了诸多动作。 曾经的历史上,手握大权的元顺帝之子爱猷识理达腊一度尝试过模仿唐肃宗旧事,率军压迫大都,想要逼元顺帝提前退位,只是没想到,爱猷识理达腊当时找到的盟友,是扩廓帖木儿。 扩廓虽然拥兵自重,却又忠于元室。 当时一场宗室内乱,扩廓带兵护送爱猷识理达腊回到大都,却把军队远远驻扎在外,孤身进京,一边说服了元顺帝不再尝试废黜太子,一边也没有配合爱猷识理达腊逼迫元顺帝退位,算是一次勉强的两全。 后来,明军攻破大都,元顺帝北逃沙漠,依旧没有丢掉权力,直到病死,爱猷识理达腊才得以即位。 再说老朱和朱标父子。 虽然老朱早前没有听从臣下的建议,封太子为掌握实权的‘中书令’,但从洪武十年开始,朱标的权力还是一点点增加,特别是洪武十五年之后,老朱因为马氏病逝受到打击,就更加放权。 直到洪武二十五年,朝权和军权基本上都任由朱标发挥了,就连宗室……听多了藩王儿子们的各种不争气,老朱也就不想管了,任由长子去收拾。 从秦王开始。 然后,可惜,没了然后。 总之就是,前后这两朝的两对父子,都不算封建时代太典型的那种皇家父子关系,若要说起来,一个父不慈子不孝,一个父慈……子也算孝,嗯,大概能构成一圈太极图。 朱塬思绪一时短暂飘飞,见一旁父子两个还望着自己,才收回心思,笑着道:“其实我不说,祖上大概率也是会让涂霄给太子上几节课的。呵,就这样,等陛下开口吧,我就不画蛇添足了。” (本章完) 第149章:多想 说完最后一件事,朱塬也便送客。 涂霄父子两个向朱塬告辞,离开平章大宅时,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走出了玄武湖,马车上,涂弼才忍不住先开口:“霄儿,为父……那句话,是否说错了?” 那句话…… 自然是那一句‘陛下……春秋鼎盛’。 背后议论君王,即使是夸奖,也是非常不合适的。 涂家若是遇人不淑,只是这一句话,被人添油加醋一番,就可能招来难以预知的风险。 不过,涂弼之前开口,当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表态。 涂家在少年平章面前,连这种话都能说,依附之意……也就再明显不过了。 涂霄本来也在想某些事情,听到父亲开口,才回过神:“爹,您刚说什么?” 涂弼耐心地又重复一遍。 涂霄立刻摇头:“爹没说错,先生定然也是能领会您话中含义,即使不妥,又怎会怪罪。” 涂弼还是相信儿子判断的,放下心来,又记起教授太子之事,想要开口,想想还是暂时闭嘴。 如此一直到回了家,来到内宅书房,涂弼才继续问起之前:“那……教授太子之事,你可是能够理解……平章,究竟是何意思?” 涂霄一路上其实也在想。 而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 书房内。 涂霄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先说起了上午会议上偶然听到的某些事情。 关于常大将军,关于右御史大夫邓愈,关于农部尚书康茂才。 因此得出一个很明显的结论。 自家先生,应该是知晓某些谶纬之学。 涂弼听到儿子说起这些连至亲其实都不太适合告诉的机密,也是惊讶,然后疑惑。 涂弼也算博览群书,包括某些学识,但,他可没听过‘武煞’之类的说法,更别说……还要用甚么‘文气’冲‘武煞’。 这些个论调,怎么听着,都有些像那些个江湖神棍的骗人话术。 不过,想想那少年平章的种种神奇之处,涂弼又发现,自己……不能不信啊。 于是问题又来了。 父子两个都已经明显表态依附了,那位少年平章,没理由把他们往外推。按照常理,只会做出一些对大家都有利的安排。 相应的安排,除了让涂霄厚积薄发几年,竟然……还有太子?! 再想想,对方竟是懂得谶纬之术,难道,或者,甚至……也看出了什么? 比如,太子的接班时间,会……会比较早?若真是如此,这……可就太惊人了啊! 涂氏父子两个同时想到这一点,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涂霄先反应过来:“爹,或许,并非如此。” “嗯?” “先生说,即使他不开口,陛下也会安排我教授太子,”涂霄道:“孩儿就想,或者……只是咱们想多了而已。” 涂弼琢磨片刻,一时间又觉儿子说的很有道理。 可…… 万一,皇帝陛下……自己也是知道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 不过,涂弼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自己。 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若自己在朱塬那个位置,莫说是远房认的侄亲,就是皇帝陛下的亲子,除非是疯了,否则,也绝不敢随意谶断天子寿命啊。 这可是要命的。 …… 涂氏父子越想越多时,朱塬什么都没想,也没有去午睡,而是离了宅子,来到湖中的舫船上。 早上说好的方国珍在朱塬和涂氏父子说话时已经抵达。 表面没什么事,就是来钓鱼。 方国珍不说,朱塬也就懒得动脑子,把自己裹的厚厚的,与方国珍并排坐在舫船舱内的小窗旁。 两支鱼竿探出。 然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方国珍先说起,家里收到了皇帝陛下赏赐的春联,其中还有一张老朱亲笔的‘福’字,当下还颇为兴奋:“平章,照那送‘福’内侍说法,这‘福’字,唔……要在屋内倒着贴,还是你提出来的?” “是啊,‘福’倒了,福到了,”朱塬望着毫无动静的湖上浮漂,懒懒说道:“很谐音啊。” “倒是,倒也是呵。” 方国珍应着,其实,刚刚事情的关键在于,自己收到了一个‘福’字。 当初,刚刚来到金陵,方国珍可是战战兢兢的,担心如那宋室被押在汴梁一个个死去的割据君主那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于非命。 为了保全自己,还有家族,方国珍当时就如同没头苍蝇一样,见了庙就拜,见了佛就烧香。 还是朱塬提点,才惊醒了梦中人。 方国珍不该去拜其他,方向错了,他需要讨好的人,只有一个,皇帝陛下而已。 方国珍本就不是个有大雄心的,就像当年,那张士诚、陈友谅都称王称帝了,他与张士诚你来我往那么多年,也没有更进一步,给自己弄个名号。 想的只是在那乱世保家族一个富贵。 然而,没能保住,也就要认命,认命了,才能活着啊。 因为朱塬提醒,做对了方向之后,眼看着三个儿子前程都是不错,自家在这金陵城也安稳下来,方国珍就更不可能再有其他心思。 这一次…… 短短一月时间,常遇春灭掉了蜀夏,更是又把方国珍吓到了,斟酌之后,才会有今天这一行。 要知道,当下这金陵城,从最早陈友谅儿子陈理的‘归德侯’,到那至正帝的‘归命侯’,再到最新这蜀夏幼主的‘归义侯’,简直是齐全了。 齐全之后呢? 方国珍最近就翻了翻那前朝史书。 就说宋朝,那南唐李煜,被毒死了,那后蜀孟昶,也是死了,甚至,那赵匡胤说要善待的后周宗室……到底也是各种的不明不白。 现在,这大明…… 大家也齐活了,接下来,会不会也要开始各种不明不白呢? 虽说吧,那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但,个子高的,往往也要身强力壮一些,反而是那比较弱的,显而易见,更容易被殃及池鱼。 方国珍觉得,一个不好,自己……可能就成了池鱼啊! (本章完) 第150章:日月同开大宋天 冬日里显得幽暗沉静的湖面上,彩羽浮漂动了动,方国珍耐心地稍稍等待,才准确提竿,线绳带出一条挣扎弹动的黑色影子。 这是玄武湖特有的一种黑背鲫鱼,味道鲜美,数量稀少。 小心地将挣扎的鲫鱼拎过来,解下鱼钩,方国珍故作得意地朝朱塬展示着,一边笑道:“平章,就说了吧,还得是俺这种渔户出身的,更擅长这钓鱼呵。” 朱塬也笑。 不过,这次能感受出来,相比以前,方国珍故意提起自己的出身,明显有些故意放低姿态的意思。 没再让对方费心思找话题,朱塬直接道:“老方,有什么事情,还是说说吧?” 方国珍重新挂了饵,抛出鱼线,稍稍酝酿,还是没敢直接提起,而是道:“平章,这,收回了川蜀,咱大明国土……可就真真的超越了宋时呵。” 朱塬一时间还是不明白方国珍想要往哪里扯,闻言却也跟着感慨:“是啊,日月重开大宋天。” 宋时国土,即使是最鼎盛的北宋,疆宇最大的时候,也不及收回蜀地后现在的大明王朝,更别说曾经的历史上,明朝还一度再次拓展。 而且,这还只是疆土。 记得曾经看过一幅华夏文明的历史传承图画,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节点,在元朝,正统的华夏文明几乎被挤压到快要没有,因为元朝并没有如同金辽或者更早的南北朝、五代十国等时期那样,外族入主中原后主动接受华夏文明的同化,反而采取了强力的压制态度。 可以说,这种状态如果持续两三百年,在元朝将汉人、南人列为最下等的挤压政策之下,华夏文明很可能就如古印度文明遭遇雅利安人入侵之后那样,彻底湮灭。 然而,幸运的,并没有。 因为有了大明。 日月重开大宋天。 开启的,不仅仅是一片土地,还有整个华夏文明的再次复兴。 明末清初,为什么会有‘亡天下’的说法,因为当时以为,又将是一次类似蒙元的卷土重来,但,实际却是,满人既是聪明也是幸运地再次选择了主动同化政策,到了最后,甚至连自家皇帝都不怎么会说满语,某种程度上,清朝也因此拥有了相当大明的两百余年国祚。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偶然吗,必然吗? 见仁见智。 朱塬一旁,方国珍听到少年平章的念叨,没想那么多,却是连连点头:“日月重开大宋天,这句子……真好,真好呵。” 朱塬只是扭头瞄了某人一眼,便重新转向船舱外总是不动的鱼漂。 方国珍也跟着继续道:“这……灭了夏国,天下也算一统,今后……怕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罢?” 方国珍说到这里,朱塬才大约反应过来。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再然后,通常就是‘狡兔死,走狗烹’。 走狗都要烹了,某个大概还只能算幸存‘狡兔’的家伙,这是……害怕了。 笑了笑,朱塬道:“老方,我了解过你之前在浙江的事迹,你是个求安稳的,没什么大野心,也算是识时务,所以才能在这里。不过,祖上可是雄才大略,现在,拿下西蜀,大明也只是恢复了宋时旧土而已,但,这可远远不够。大明的目标是追逐汉唐,乃至,最终超越汉唐,想要做到这一点,不仅要上下一心,而且,没有一两代人甚至更多时间的积累,也是完不成的。” 朱塬没有直接回答方国珍的问题,然而,方国珍听完这些,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番话是在说,当今皇帝陛下雄才大略,重开大宋并不是大明的最终目标,追逐乃至超越汉唐,才是目标,而想要做到这些,需要时间,也需要人手,那么,老朱也因此就不可能如前朝一些帝王那般,狡兔死,走狗烹。 因为要用人啊。 而且,其中还有一个关键,就是要持续一两代人甚至更多。 方国珍这一年来也一直在悄悄观察并思考,就说那长子就职其中的营海司,开了前朝所未有,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并且现在还在继续。 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何况还有那商讨许久近期终于敲定的第一个‘三年计划’,各种的雄心勃勃。 方国珍因此也能推导出一些结论。 然而,推导归推导,推导一百遍,也没有某个少年平章一句准话来的让人安心啊! 自从当初朱塬一条计策点醒了方国珍,使得方家得到安稳,当然,还有朱塬这一年来表现出来的种种,乃至皇帝陛下的宠幸,所有这些,都让方国珍对某个少年平章堪称绝对的信服,乃至,整个方家实际上都归附在朱塬门下。 方国珍可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叮嘱长子在明州时的表态,即使后来朱塬认祖归宗,成了皇帝陛下的侄孙,他也没有因为朱塬身份的微妙而动摇。 这条大腿,值得一抱。 朱塬看着方国珍如释重负的表情,倒是又想起曾经。 原本的时间线上,东南一干藩镇里,明朝开国时下场比较好的有两家,一个是方国珍,另一个是何真,后者还被封了‘东莞伯’。若是没有洪武末年的那些风风雨雨,两家本该都可以安安稳稳地富贵传承下去。 只可惜,历史总是充满了变数。 朱塬只记得何真家族全部都牵扯到了蓝玉案当中,倒是方家,方国珍死后,就没了太多记载。 因此也不免想到当下。 现在做的这些,真的都能够如同预期吗? 朱塬相信历史肯定是已经改变,而且,说是面目全非,也差不了太多。那么,问题就来了,历史的后续走势,可并不一定只会向着让人称心如意的好的方向发展,也有可能因为一些难于预知的突发事件,走向更加的不可预知。 并且,牵连到自己。 想想就苦恼。 方国珍从朱塬这里得到准话,放松下来,倒是很快发现,身边的少年平章似乎却苦恼了起来,恰好又钓上一条黑鲫,不由找话题道:“平章,俺可是听说,你这里……近日可是发了财呵?” 想不出结果的事情就少想,朱塬收回思绪,看向再次取下一条巴掌大鲫鱼的方国珍:“你倒是消息灵通啊?” 朱塬本就不奢望上善居和致用斋的某些事情会密不透风,倒是没想到,这么快。 “嘿,咱两家的关系……”方国珍又小小表态了一下,跟着道:“反正呵,俺看着都有些眼红。平章,俺就想,家里还有些积蓄,你这……若还有其他合适营生,能否捎带俺一下,俺也做些生意,免得平日里太清闲,这……若是赚了,也能给子孙留一些积蓄?” 朱塬笑起来:“你问这个,还真是巧了,恰好有一份营生,我中午刚刚和祖上商议过。” 和皇帝陛下商量着做生意? 乍一瞬间,方国珍觉得有些惊奇,不过,再想想那上善居的股份构成,也就不意外了。 只是,与皇帝陛下商量的生意,能有自己的份儿? 这么想着,方国珍露出好奇表情:“平章,仔细说说?” 朱塬朝北指了指:“打算建一条商业街。” 随后大概阐述了一下商业街的概念,基本都是之前和老朱说过的那些。 方国珍听完,兴致颇高,连连点头道:“那俺定是要参一股的,不拘了多少银钱,赔了赚了也都无所谓,这……利国利民呵。” 嘴上说的漂亮,实际上,能和皇家一起做生意,这可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因为,事情只要成了,就等于和皇家更亲近了几分啊。 朱塬见方国珍跃跃欲试的模样,显然真是没了什么野心,就求一个家族安安稳稳,于是就再进一步,说道:“既然这样,老方,我还和祖上讨论过一件‘家族资产管理集团’的事情,大致就是,将来勋贵们各家都要成立类似的集团……唔,低一档的,公司也行,这样一家公司,需要向商部注册,接受股权、税收等方面的监管,但同时,也能够更加名正言顺地做各种生意。嗯,我的想法,你就表率一下吧,到时候,政策出来,率先去商部登记一个,也是再给祖上一个好印象。” 朱塬说的明白,方国珍也一下就懂了。 第一反应是迟疑。 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都讲究一个财不外露,这……把自家的资产公开进行登记,可就太有些颠覆了。 不过,也只是短暂迟疑,方国珍还是很快点头:“甚么时候开始,知会俺一声即可?” 方国珍明白,这件事,肯定能讨好到皇帝,但,自己表现的太积极,也肯定会让百官勋贵看不惯。然而,他并没有忘记朱塬当初的提醒,他需要做的,只是讨好皇帝陛下一个人,而不是到处撞运气。 再之后,果然是有效的。 这次,也该如此。 想想皇帝陛下……再想想曾经的自己,差距啊,不能不服。 朱塬见方国珍答应的还算干脆,也就再提醒了一句:“只是注册家族资产管理公司,在后续的商业事务上接受各方面监管,并不是说让你把家中库房有几斤几两都申报上来。” (本章完) 第151章:一样 方国珍本来还以为是这样,因此,刚刚短时间内下定决心,并不容易,听朱塬这么补充,内心里顿时一松,当然更加答应:“这……是当然的,当然的。” 正事说过,还有些意外收获,方国珍心满意足,知道朱塬也要休息,就没再多留,一边收起鱼竿,一边道:“既如此,俺老方就告辞了,平章,来得也急,没准备甚么好礼物,恰好近日买了一对舞姬,就给你送了来。这年节上门可不能空了手。呵,这一对舞姬,怕是不太合你心意,有些小了,但妙在一对双生,你见了就知道,再者,现在不合心意,养几年,也就合了。” 朱塬:“……” 你这后面的画蛇添足,就很不情商了啊。 现在,自己的喜好…… 我还有没有一点隐私了? 方国珍打量着朱塬表情,却是笑,还示意了下鱼篓:“刚钓上的鲫鱼,就也留给平章了,冬日的鱼瘦了些,可也鲜哩。唔,还有,平章……年后几日,若是家里设宴,可别忘了俺啊。俺自家今年就不招待外人了,你这里若有,可得让俺来坐一坐。” 朱塬实话实说:“没这计划。” “要有的,要有的,”方国珍带着规劝:“平章……虽是宗室,却更是平章,也不可太疏远了大家。” 按照老朱的诏令,后日除夕,大后日正旦,再就是直到初五的假期。 开年的几天,和后世类似,都是要走亲访友的。 对于金字塔上层的百官勋贵,则是各种各样的交际应酬。 朱塬本来没有类似计划,只想过年几天好好歇一歇,不过,听到方国珍提醒,想了想,确实,还是要请一些人。 当然明白封建时代偏房宗室需要避嫌的道理。 然而,也同样知道,自己……铺开的事情太多,早就没有了避嫌的可能性。既然如此,那就顺势而为。 当然也提醒自己。 主要是,内心里要有数。 自己这种,在朝廷拥有正当的职位,与百官勋贵接触也就难免,但……某些尺度,还是要谨慎拿捏。 就像方家投效自己的事情。 方国珍刚刚就话里话外再次表明了他的态度,朱塬也放在了心里,然而,总体上,朱塬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更不想进一步将这件事做的太明显。好在,方国珍也聪明,同样没有将事情做的太明显。 两方算是暗中的默契。 这就很好。 等方国珍离开,朱塬又等待片刻,还是一条鱼没钓上来,就不再浪费时间,转向里间的卧舱,写意也带了方国珍当伴手礼送的两个舞姬过来。 果然不符合自己的口味。 两个丫头,双胞胎,都是瘦瘦的,小小的,还没自己高。不过,两张一模一样的瓜子脸,却也精致漂亮。 朱塬脱了外衣,侧身斜靠在踏上,稍稍欣赏,示意道:“跳一下,给我看看?” 两个丫头小小迟疑,站在原地,轻轻摆手扭腰,虽说没有配乐,还是给人一种奇妙的韵律感。 显然,底子很好。 差的是两个丫头都穿着冬日袄裙,也就显得不够灵巧。 船舱内很暖,朱塬就吩咐,换上纱衣。 嗯。 这个一时没有,那就褪掉袄裙。 然后再跳,就很有感觉了。 等两个丫头跳完,朱塬才拍了拍身边:“过来。” 于是身边就多了一模一样的两只,猫儿一样,乖乖巧巧。 嗯。 感觉就来了,笑着指了指一个:“你叫‘乖乖’,”然后示意身后贴上的一个:“你叫‘巧巧’。” 乖乖,巧巧。 信手拈来。 起名字嘛,最关键的,就是要一个灵光一闪,妙手偶得,而不是说一定要多高端多文雅,毕竟太刻意,反而就显得不雅了。 两个丫头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有了新名字,却都是点头,齐声道:“奴谢大人赐名。” 声音真的很齐,好像心灵感应一样。 朱塬来了兴致,问身前的乖乖:“你妹妹的感觉……我是说,你能感觉到吗?” 丫头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还是摇头。 感觉……好像没有。 刚刚能那样齐整应声,实则是被刻意调教出来。 朱塬还是不放弃,摸到身后,捏了一下,听着巧巧的轻叫声,笑着问乖乖:“我刚刚捏了哪里?” 丫头脸蛋红红:“奴……不知呢。” 红苹果什么的,还挺可爱。 于是朱塬伸手,告知了面前丫头准确方位,红苹果也就变得更红。 写意耐心等自家大人逗弄一会儿新得的两个小娘,片刻后才道:“大人,不找了,睡一会儿吧?” 朱塬答应:“嗯,睡觉。” 写意便上前伺候着脱衣盖被,又守着自家大人直到睡着,留下蔺小鱼看着,这才离开。 时间是腊月廿七的申正。 下午的四点钟。 今天早上起了大雾,白日里倒是个大晴天。 写意在下午的斜阳里回到大宅,这边有人提醒,便与何瑄一起来到大宅西南一处院落。 赵续已经等在这里。 另外,院中还立着大大小小几位姑娘。 不同于内宅里姑娘们的柔美,这边一共五个,外貌倒是都不差,但,更特别的是,只看一眼,虽然都特意穿了体面的宽大衣裳,但还是能隐隐让人觉出几分英气。 这是朱塬吩咐后,最近几天,赵续联系军中同僚,很快找来的一些会武的姑娘。 当下时代,女子所谓讲究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都只针对上层的体面人。普通百姓想要过活,可没有恁多的规矩。对于金陵周边数十万计的军户之家,男人们学武,是饭碗,也是为了在战阵上活命,家里的姑娘们,跟着学一些把式,也是非常普遍。 庞大的基数之下,挑出当前五个外貌和武艺都不错的,也就非常轻松。 见写意出现,自家大人并没有一起,赵续也不失望,将提前备好的身份资料递给写意身边的丑奴儿,一边道:“写娘,你先看看,再晚些让大人过目,若是不成,俺再让人去挑。” 写意从奴儿手里接过身份资料,还是自家大人很早就设计出来的那种列表格式,因此也就一目了然。 五位女子,除了最大的一个,比较特别,今年24岁,这年代属于‘妇’的行列,另外几个,都是16岁上下的未出阁小姑娘。 大家都是明白,若是被选中,大概……也就等于出阁了。 写意只看了第一份,就不由再次抬头,看向某个因为脸庞略方端正里又显着英气的女子,这个头……也是高,按照自家大人那说法,都一米七了。 写意看过去,女子也恰好看过来,随即又躲开目光,很是心虚,又带着渴望,双手还下意识揪着衣襟。 资料上有名字。 祝二娘。 以及,更多的一些资料。 这…… 其实也不多,一个关键,这女子,没了丈夫,且……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写意仔细看了一遍祝二娘的资料,又抬头瞄向女人,因为操劳而显得疲惫的一张脸,养一养……也是个俏娘子。 而且…… 看女人忐忑又期盼还很没信心的模样,写意却是知晓,相比另外几个小丫头,这……可能是最对的一个。 嗯。 为什么最对呢? 写意想到了青娘,又想到了伍三娘……自家大人……自家大人……想着想着,感觉有些脸热,就不再想了。 自家大人那么好,自己怎么能腹诽他呢? 记得有那句话。 大丈夫,不拘小节。 呵。 小丈夫……也一样。 赵续见写意不停看祝二娘,稍微迟疑,还是请了她与何瑄一起走到院落一角,示意着写意手中的资料,小声道:“写娘,内侍,这……祝二娘,是一位袍泽托求来的,她是家传的功夫,极好,能使长枪,还善射,可惜了是个女儿身。再者……她家里,也是不易,她兄长早年在战阵里丢了一条腿,勉强活着,只她和兄嫂两个操持一些朝廷抚恤的薄田,却要照顾上下三代,你每就帮忙和大人说说,让她留下吧。俺也担保,让她教授武艺定是没问题的,得了这份营生,她也能多补贴家里。而且……她样貌……也是不错,就算进了内宅,也不会碍了大人的眼。” 写意与何瑄一起听赵续这么说完,却是古怪地对视一眼。 两人都是明白大人喜好。 至于赵续…… 这厮也是跟了大人这么久,这一番话,其中一些潜藏的意思,他们也都懂了,大概就是,某个女人……哪怕自家大人想要收到房里,也是愿意的。 可…… 你现在这个,是在装傻呢,还是真不知道呢? 赵续说完,见两人目光对视,也是明白。 当然是装傻。 毕竟拱卫司的谍子出身,跟了自家大人这么久,若是连大人的喜好都不明白,还混个什么? 不过,赵续刚刚说的一番话,也都是真的。 这女子确实不易,因此才想要找个依靠。只是,因为又有拖累,再嫁太难,这次……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好机会。毕竟这年代女子会武,也不太可能就入那戏文里一般当个什么女将军,更可能的,如祝二娘这种家境……就是种田的时候,比别人多几把力气,仅此而已。 (本章完) 第152章:无解 朱塬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全黑。 身边两个妮子,一时间差点没想起来,迷糊了下,才记起……下午方国珍送来的,一个‘乖乖’,一个‘巧巧’。 双胞胎。 于是还饶有兴致地在船舱里检查了一番,找到了几点不同,挺有成就感。 就是等待的写意很幽怨。 该是晚饭时间,自家大人身子弱,可不能太乱,不然对身体不好。 嗯。 这是大人自己说的。 还说什么…… 生物钟。 上了岸,来到内宅西厢的饭厅内,朱塬吃着晚餐,写意也就说起事情:“……赵续共是找来了五个,那……身份资料,在西屋书房,大人稍后可以看看,若是不成,就让他再找……” “嗯。” “还有,挑灯那茶叶相关的资料,大人可要看看?” 朱塬吃着一只烤鹌鹑,不过只吃了一条腿,就换了下午方国珍钓的鲫鱼汤过来,一边又恍然道:“稍后吧,事情那么多,差点都要忘记。” 明天就是腊月廿八,朱塬最初还想着,资料整理出来,再顺势安排一次会议。 不过,倒是提前在之前的‘三年计划’会议上谈到一些,明后两天也不合适,暂时就算了。 等年后。 对于茶叶产业,改革速度只能比盐业更慢。 盐业是很成熟的,流程也简单。茶业……第一件事,还是必须要先恢复生产。 嗯。 消费也是要刺激的。 毕竟生产提高了,卖不出去,那也是一场灾难。 另外,也要开拓市场。 北方不说,必须是封锁状态,而且是全方位的封锁,不能说茶叶无关军事就可以随便贩售,这可不是经济封锁的道理。但,西边,南边,还有海外……都可以出台一些刺激政策。 诸如税务减免之类。 当然,这些都需要进行调查并仔细斟酌之后再行决定,不能拍脑袋。 朱塬想着这些,写意也继续说起其他:“还有一个,大人之前交代那……医药大学附属小学一位先生注解《素描技法》,今日……那边嬷嬷送来了一份稿子,是那位先生私下就已经有所注解的。” 朱塬乍一听有些意外,随即又预料之中。 记得那位…… 对了,叫做魏仲。 当时随意在外面旁听,那些个见解,仔细想想,也不是随随便便临场发挥就能有的,显然是私下就有所考量。 来了兴致:“稍后我看看。” 写意答应着,又说过几件家务琐事,便转向明天的事情:“大人,明日……要如何贴那春联呢?” 朱塬想了下曾经,说道:“等我起来,早饭之后吧。对了,让你们写的其他地方的春联,都写好了吗?” 朱塬只从老朱那里要到一副大门的对联,还有一些‘福’字,其他位置……本该是他来动手,但朱塬自己可没这时间。 写意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又道:“大人,这春联……奴还是觉得,要大人亲自来才好?” 朱塬笑着示意周围:“这么大的宅子,我亲自写一遍,你们就没有大人了。” “那……”写意顿了下,接着道:“那……也该大人请了一些个书法大家来写,怎能……怎能让奴这些个女子们来。” “妄自菲薄,这可不好。” “不是呢。” “我说是就是了,”朱塬故意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示意站在外围一些的青娘:“乖乖青娘,来,站我身边。” 青娘看了眼写意,乖乖地和某个妮子换了位置,小小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大人……确实……不该呢。” 朱塬:“……” 然后又换。 一左一右,乖乖巧巧。 这次是真的乖乖巧巧了。 朱塬当然也没有生气,就只是对身边女人们产生的这些古怪念头很是无奈。 相比随便找个老头子来给家里写春联,他当然还是乐意身边女子们来,毕竟自己身边的姑娘,书法很好的……还真是不少。 如此吃过晚饭,来到正堂西屋的书房。 挑灯赶来时,朱塬正坐在矮榻上翻阅注解过的《素描技法》,虽然其中多有文言,但,依旧足够浅显,也能给人带来不少感悟。 只不过,这本注解书籍上,没有任何印章署名之类。 朱塬大致翻过一遍,也就明白了那位先生的意思,不勉强,只打算把这份稿子递给自家祖上看一看,然后当做新版印刷。 专门写了一页条陈夹在书里,打算明天让何瑄送进宫,朱塬也转向那一叠厚厚的茶叶资料。 对面,挑灯已经坐下,倒是在饶有兴致打量自家大人一左一右的两个丫头。 朱塬偶尔抬头,注意到挑灯的目光所在,笑着道:“是不是一模一样?” 挑灯点头:“是呢。” “其实不一样,”朱塬却是道:“有差别的。” 这话出口,两个妮子顿时都成了红苹果。 挑灯本来还有些不解,注意到两个妮子反应,倒是明白过来。 嗯。 肯定是不会一模一样的。 自家大人……检查的还真是仔细。 朱塬玩笑一句,翻着手中的茶叶相关,一边朝面前示意,问挑灯道:“收集到这么多,你也说说,朝廷要改革茶政,该如何做?” 挑灯谦虚道:“大人,这是大事,女儿可不敢乱说。” 朱塬笑道:“听语气,还是有想法的,说吧?” 挑灯抿了抿唇,再次小小矜持了下,才说道:“大人,女儿收集这些,阅览之时……只觉得,一代代下来,历朝把能想到之事,都已经想到了,可……这茶税……哪怕在同一朝,也是高高低低,起伏不定。女儿初以为是年景不同所致,天气总有好坏,但更仔细查阅典籍之后,又发现,不是如此。” 朱塬配合问道:“那究竟为什么呢?” 挑灯顿了下,说道:“女儿觉得,这茶政……想要改好,还是要在人之一事上,多多下些功夫。” 朱塬点头:“你能想到这里,很不错了。” 挑灯好奇,想着不问,却还是问了出来:“大人,还有更深么?” “有,也没有,”朱塬道:“我曾经以为,好的制度,能够约束人。但,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年少时的天真想法,这个世界,终究是人组成的,咱们人善于定下制度,但同样也非常擅长破坏制度。” 挑灯听懂了:“大人是说……此事……无解?” 朱塬不置可否,片刻后才道:“该做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做的,不做就什么都没有。” 虽是这么说,但话语出口之后,朱塬忽然也就没了继续翻阅资料的兴致。 干脆推到一边,换做打量对面的挑灯。 女子当下穿了一套刺绣的红色外裳,白皙脖颈上带了一条透明的水晶项链,还有发型,稍稍欣赏,朱塬问道:“这是什么发髻?” 挑灯忽然被自家大人打量,有些羞怯,却又微微挺身,闻言道:“大人,只是一般垂髻呢,女儿不曾费甚么心思。” 朱塬点头:“是啊,关键还是人足够漂亮。” 这,太会夸了。 挑灯感觉脸庞都有些热。 朱塬勾手:“胭脂也很漂亮,来,我尝一尝,如果不是甜的,就惩罚你。” 挑灯可不知道胭脂甜不甜和惩罚之间的逻辑,倒是乖乖探身过来。 朱塬凑上前,亲了下女子红润微凉的双唇,很满意的样子:“嗯,不错。” 挑灯有些不相信,伸出舌头自己舔了下。 这…… 不甜啊。 大人怎么会说不错呢? 都有些自我怀疑,又伸出了小舌,而且,刚刚的姿势还保持着,忘记了坐回。 这…… 太标准了。 朱塬没忍住,伸手过去。 捉! “唔……” …… 腊月廿八。 洪武元年的倒数第二天,清晨依旧有雾,不过,朱塬却是没遇上,因为,他起床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巳正。 昨夜睡的晚了一些。 嗯。 没什么其他,就是再次玩了一遍‘找差别’的小游戏。 还让诸如挑灯来一起找。 然后就睡晚了。 吃罢早饭,太阳已经高高挂起,冬日的阳光总是显得有些无力,却也不是晨雾能够阻挡。 不错的一天。 亲自来到大门外,提前已经仔细安排过,搬了梯子,将老朱亲笔的大红春联仔细贴上,为了显示郑重,还是朱塬亲自爬的梯子,把下面从赵续到写意一群吓得够呛。 好吧。 就是皮了,忽然生出一些少年心性,想要爬一爬。、 贴完了才发现,好像……还是少了一些什么。 站在自家大门前仔细打量,终于明白,少了门神! 不过,这也是有解决方案的。 挂桃符。 桃符上刻的是神荼和郁垒,这就是这年代的门神。 至于尉迟恭和秦叔宝,还要晚一些,大概也是明朝,老朱推行了大红春联,逐渐也就有了配套的版画门神,而且,从古老的神荼和郁垒到唐朝两位名将,恰好也是明朝一些演义的功劳。 这是后话。 大门贴完,就是几个‘福’字。 还是朱塬亲自上手。 从第一重院子一直贴到最里一层。 这么贴完,再次发现自家宅子太大的坏处。 累。 不想再动了。 身边人也不想自家大人动了,于是,剩下的几百间房,下面人自个儿贴去吧。 虽然大宅房间足够多,足足392间,但好在,大宅里的人也足够多。分派一番,各人负责各个院子的春联,很快,中午之前也就顺利完成。 朱塬休息过,还特意来到西边花园查看。 连假山上的小亭子都贴了帘子,很不错,然后,在假山顶的亭子里,又不想动了,直接在这边吃过午饭,写意再次提起昨天的事情。 当下有时间,就看看。 先喊来了梧桐,这女郎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窍了,还把暖娘一起拉了过来。 然后,昨天确定的五个候选也到了。 朱塬提前翻了五位女子的资料,当然了,一下子也就注意到其中比较特别的一个,祝二娘。 不知为何,第一个念头,想到了《水浒传》。 好像……《水浒传》里,嗯,不知道有没有祝二娘,但,倒是能肯定,有其他几个二娘。 而且吧。 这《水浒传》,可是奇书啊,其中还诞生了古今第一淫妇,潘金莲! 嗯。 潘姐儿:啐! 当下。 看到了真人,另外四个没长开的丫头不算,打量着面前神色拘束眼底又有期盼的祝二娘,朱塬笑起来,说道:“你不该叫祝二娘,你该叫扈三娘。” 祝二娘一头雾水。 周围一群姑娘也是不明所以。 当然不可能知道。 因为,看到眼前女子,朱塬的第一感觉,就是很有些像曾经1998版《水浒传》里的扈三娘。 随意玩笑了一句,见面前女子更加忐忑的模样,朱塬也没再多调侃,直接问道:“先说说,你都会什么?” 这是直接问祝二娘。 话语出口,朱塬身边妮子们不觉什么,与祝二娘一起的几个丫头,却是明显意外,因为……平章大人刚刚……好像……就只是在和这个妇人说话。 怎能是……她呢? 祝二娘直接都没反应过来,听到朱塬问话,微微垂首的女子左右看了看,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而她竟然还没反应过来,一时害怕,膝盖一软,就软软地跪了下来,小小声道:“奴……会些枪术,还有……箭术。” “起来说,”朱塬道:“这个样子……就很没气势了。” 祝二娘应着,努了努力,想要起身,却发现提不起力气。 眼前这少年大人……可是个……小王爷啊。 祝二娘想起兄长为了这次机会,拖着一条断腿去求自己曾经的上官,还想到了一家子要养的亲人,想到失去了这次机会,侄儿肯定是没钱去就学了,哥哥还说,若是能成,自家丫头也能进那金陵医药大学的附属小学,将来成为一个女医者。 这一切…… 就因为自己站不起来,忽然就要全没了,想着想着,祝二娘一时没忍住,便开始掉泪。 掉泪掉泪掉泪。 然后,就匍在地上,捂着嘴巴哭了起来。 朱塬很是无奈。 这……为什么和自己想像的剧情偏差那么大呢? 我想看的是一位女侠大展英姿啊? 老天爷,我做错了什么,你给我看这个? 大过年的啊。 看得人心酸! 两世为人,看着眼前情形,还有祝二娘身上虽然干净但相比其他一身新衣的丫头却是一套旧的袄裙,大致也能够想像。 等写意示意两个丫头上前把祝二娘搀扶起来,看女子还捂着嘴伤心欲绝,朱塬无奈地摆手道:“你不要哭了,留下吧,你被录取了。” 祝二娘听不懂‘录取’的意思,但听懂了‘留下吧’三个字。惊喜之下,使劲点着脑袋,想让自己停下哭泣,却没能停住,反而哭的更厉害了一些。 (本章完) 第153章:太反差 敲定了一个还在掉泪的祝二娘,眼看其他几个丫头也都可怜兮兮的模样,朱塬一摆手,全都留下吧。 养得起。 其他几个,大概都挺聪明。聪明的结果是,见朱塬发话,也都跟着掉泪起来,或许是觉得自己不哭一下不够显得感激,直到揉着太阳穴的朱塬说谁再哭立刻赶出去,顿时都不哭了。 真是让人脑壳疼。 事情定下,朱塬也相信赵续能找来送到自己这边的,肯定都很不错。 不过,还是要看看。 打量大小五个姑娘一遍,一边吩咐身边人取弓箭过来,一边指向个子最高却最没气势的祝二娘:“带她下去,换一套牛仔装,嗯……上身皮衣,下身牛仔,脚上要有长筒皮靴。还有,头发也打开,扎成马尾……高马尾,就这样,去吧。” 什么牛仔,什么皮靴,什么马尾? 祝二娘似懂非懂,就已经被写意吩咐的采桑子带下了假山顶的亭子。 没有去往其他院落,恰好楼兰带着自己的跟班梨花等在廊下,问过几句,直接就迎入自己的屋子,殷勤地帮忙张罗。 很快,换下旧衣,穿上新装,祝二娘整个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让当事的祝二娘有些惶恐。 身边都是女子,从内到外的……换衣也就换衣了,可……浑身上下……甚至,从里到外,这些个衣裳,她可都没见过。 大概就是……都……太紧了。 上身的黑色皮衣,内里,嗯,再内里,那个东西……就那样两片。 还有裤子。 里面…… 再说那直到膝盖的长靴,感觉很不灵活。 不是要女武师么? 这样一身装扮,如何能施展开来? 换好衣服,晕晕乎乎地被按着坐到了梳妆台前,祝二娘看着眼前一台纤毫毕现的银镜,还有银镜里陌生又熟悉的女子,惊奇里依旧带着忐忑。 这是甚么镜子? 竟能如此? 很想伸手摸一摸,可惜,不敢。 任由着身后几个姑娘打散头发,默默观察镜中的女人,因为哭过,眼睛有些红。而且,对比身后几个精致姑娘,她……明显就要差了不少。 于是又自卑起来。 采桑按照自家大人的吩咐,解开了祝二娘的头发,一边继续找话随意道:“姐姐头发……长了些呢。” 祝二娘没什么主见,闻言还确认了下,是在和自己说话,才连忙道:“若是……若是长了,剪一些就是。” “这可不行,”采桑道:“大人要的是马尾。既是马尾,当然就要长长的才好。” 祝二娘又不懂了。 不过,马尾……马儿……自己…… 嗯。 那样一位大人,小王爷呢,说甚么……就是甚么。 楼兰虽然不知道假山上的事情,当下却能看到祝二娘无所适从的样子,此时用一柄玉梳帮着祝二娘梳理头发,一边也搭话道:“姐姐这头发也好,可看得出,平日里是个勤快的。” 这样顺带开口的小夸奖,楼兰可不吝啬,搭出一份小人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祝二娘闻言,又是点头。 感觉这姑娘挺好。 而且,其实还想要说几句,日常如何打理头发之类,可……看着镜子里身后的人儿,又反应过来,自己那些个,如何值当说出口? 楼兰轻声夸奖,采桑也跟着道:“身上还香哩,大人可喜欢身上带香的女子。” 这一句,祝二娘脸庞顿时红起来,稍稍转念,才开口道:“来前……好好的……洗过……” 说完就觉得不对。 为什么要说这个? 采桑和楼兰闻言,都露出带着些许调侃的笑。见女子羞赧模样,楼兰道:“进了宅子,姐姐今后要洗更多呢……”说着还朝西边指了指:“……那里,就是咱们的浴房,大人亲自画图改造的,能冲能泡,可舒服了。” 采桑也是点头:“里面那大池子,可让人喜欢。” 楼兰见祝二娘认真听的模样,忽然又加一个,语气还故意幽幽的:“姐姐进去泡澡,可要有准备了,大人可能也会进去……” 刚缓过来的祝二娘脸庞顿时再次红润起来,看向镜中的目光躲了躲,片刻后,鬼使神差地微不可闻道:“大人……自然是能进的。” 两个妮子都是一怔。 嗯。 大人当然是能进的。 不过,让人失望的是,刚刚话语,仅仅只是楼兰平日里的小幻想,实际是……自家大人,从来没这么做过。 采桑自然也知道自家大人没这么做过,大人若要,喊到身边就是,哪里需要如此。而且,因为日常都能见到自家大人,还服侍过大人沐浴,采桑以往也没有楼兰那般的幻想。 不过,当下听楼兰这么说,再想想,嗯……感觉,怪怪的。 还有点小期待呢。 采桑想着,楼兰在一旁已经再次道:“姐姐刚来,已经能这样想着大人,也是好的。” 还红着脸的祝二娘只能再次点头。 内心里还是自卑。 自己这种……如何敢总是想着那样一位大人呢? 这么说着话,两女给祝二娘梳好头发,用红绳扎起,按照自家大人的吩咐,一个高高的马尾,很快完成。 再然后,一起打量镜中女子。 不错。 照理说,两女还能顺手给祝二娘描眉画唇一番,女子本就底子不错,装点一下,肯定是一个更好看的俏娘子。只是……大人可没交代这个,她们也没有真得心善到这种程度,帮别的女子去讨大人欢心。 看过镜中,又示意祝二娘起身,两女再次一起打量。 即使已经不止一次见过,但,眼前扎着马尾穿皮衣牛仔的女子,还是让人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 不适应。 不过,这可不是她们能评断的,大人喜欢就行。 确认没问题,采桑最后道:“咱们过去吧,姐姐,这一身虽然薄了些,外边太阳不错,也不是太冷,给大人看过,很快了就能换回,大人可是怜香惜玉的,不会让咱们冻着。” 祝二娘连忙摇头:“不冷,奴……不怕冷。” 于是出门。 楼兰刚刚参与忙活,这次就很自然地一起跟着走向假山,倒是丢下了存在感不强的梨花。 来到假山顶上。 这边亭子一圈已经被布幔围了起来,采桑和楼兰都知道,应该是写意姐姐怕自家大人被风吹着。 仆妇打开外层的布幔,三人进去,小亭柱子周边却还有一层。 之前的四个妮子和其他丫鬟一起站在外面,另外还有仆妇守着几套弓箭。看到换了一身古怪装束的祝二娘,一起到来的几个丫头既是惊奇,也带着羡慕。 这边通报过,再进去。 小亭内,隔了两层布幔,再加上火炉缘故,温度似乎都高了一些。 祝二娘只见到某个少年大人坐在石桌旁,正与左右两个女子讨论着什么,面前还放了几本书册,偶尔写写画画。大人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气质很软的妇人,即使没什么见识,祝二娘还是看出那妇人细微动作间对少年大人的依顺。 另外,那位个头高高的胡女也在,很醒目地立在一旁几位丫鬟当中,让祝二娘不由多看几眼。 朱塬正在和写意与洛水讨论上善居那一成股红的分配方案,这是老朱昨天交代的。这些事情本来该在年前完成,得了银钱,大家才能过一个好年。 今年却要等到年后。 毕竟很多事情也是才铺开,章法还不是那么严谨,只能等后续逐渐完善。 对于那一成超过19万两白银的股红,老朱已经给了限制,平均一人五六两银子即可,朱塬当时也听到,某人是想说一两银子的,大概也反应过来,太拿不出手,提高到五六两。 不过,肯定是平均。 上善居两位管事,负责日常运营的乔旺,负责玻璃烧造的严七,两人最初得到的许诺都是一分股红,也就是这大概19万两中的各10%,剩下的80%,也不能均分,还是要多劳多得。 无论如何,上善居旗下的直属员工,肯定要多一些。另外,营海司等部门配合玻璃烧造的相关人等,或许少一些,但也不会少太多,到手个两三两银子,基本还是没问题的,这已经相当于很多人两三个月的工钱。 这么与两女讨论一番,敲定大致框架,具体的细节,就要她们去完善。 事情谈完,当朱塬抬头,祝二娘已经在旁安静地等待了一刻多钟。 不由打量。 祝二娘在这年代属于相对高挑的身材,当下被修身的皮衣牛仔和长靴裹着,配合那张英气脸庞,更多了几分飒爽之气。 眼见少年大人朝自己看来,还是不适应这一身古怪装束的祝二娘立刻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颅,只觉得……双腿又有些软。 随即反应过来,屈身向少年行礼:“大人万福。” 朱塬笑:“你只要不哭,我就很万福了。” 祝二娘顿时又无措起来。 不过,能感受到,少年大人并无生气,也就没那么紧张。 朱塬说着,倒是想到一旁的青娘,稍稍转头,青娘立刻上前一些,倾身过来等待吩咐的模样。抬手在女人身后轻轻一下,听着青娘讶叫,朱塬笑道:“你们俩,倒是有些像。” 记得最开始的青娘,也是动不动就能哭出来。 现在好了很多。 青娘红着脸瞄向祝二娘。 不像呢。 虽然……但,这个……可没自己好看。 朱塬已经重新转向祝二娘,欣赏着女人一身穿越时空的装扮,示意道:“转一圈我看看。” 祝二娘听话地转了一圈。 朱塬也点头。 马尾不错,虽然吧……太长了一些,都到了腿边。朱塬觉得,一尺左右的马尾才是最恰到好处,而不是眼前都接近三尺的长度。 倒也没有让祝二娘剪掉的念头。 毕竟马尾只是偶尔,这年代,女子平日还是要挽发髻的。头发少了,可盘不起来,那也就不好看了。 打量过,朱塬吩咐道:“把弓拿进来吧,试试看。” 只打算试试弓箭。 骑马……这边可没条件,之后再说。 刀枪拳术之类,朱塬也没有观看的念头,因为前世就知道一个道理,真正的功夫,都很‘丑’,看着并不好看,因为都是杀人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里顾得了好看不好看。后世各种好看的功夫,说起来,倒是来自戏曲套路的更多。 丑功夫俊把式,说的就是前后两者区别。 比如某个著名的大鼻子功夫明星,其实是戏班子出身。 嗯。 又文娱了。 很快有仆妇捧了三套弓箭进来,肉眼可以分辩的三张力度不同的强弓,还有一桶羽箭。 眼看要见真章,祝二娘再次紧张起来。 这边被布幔围着,不好随便射箭,朱塬再退一步,示意道:“开一下弓就可以了,自己挑吧。” 祝二娘得到明确指示,轻轻点头,走上前,稍稍犹豫,还是取了最强的一张硬功。 拿在手里稍稍感觉,祝二娘又瞄了眼某个少年大人,得到确认,便摆起姿势,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知道这件事干系到自己今后太多,开弓那一瞬,女子就进入一种心无旁骛的状态,只想着,要尽可能地将这张弓拉开。 于是,周围人看到的,就是一个穿着古怪装束的高挑女子,手持一张硬弓,一点点拉开,始终没有停顿的意思,似乎,也没有极限。 转眼已是如那满月。 满月了,还没停,还在继续,直到忽然之间,断裂的声响传来。 咔嚓—— 周围旁观的所有人,一时间都瞪大眼睛。 安静! 对于大家来说,主要是,这反差……有些大啊。 刚刚还哭哭啼啼的,和家里的青娘一样,转眼间,那一张三副里明显最硬的强弓,竟然就那样生生拉断。 这是假的吧? 毕竟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明州卫指挥使,朱塬了解过当下的兵器相关,也能看出更多。 仆妇拿进来的三张弓,按照这年代标准,分别是六力、九力和十二力,其中一力合约九斤,都是这年代的军用硬弓。虽然还达不到最顶级的十五力强弓,但,哪怕是三张弓里最轻一个,朱塬刚刚还试了试,都没能拉动。 某个女子,挑了在军中都已经很有门槛的十二力弓,不仅拉开了,竟然还把一张强弓给硬生生拉断了。 这是又不按照常理出牌了啊? 再想想之前。 太反差,太反差了! 周围一圈都在惊讶的时候,祝二娘却是很慌。 这…… 拉断了一张弓啊? 恁好的一张弓,怕是要不少钱。 自己可赔不起呀。 当祝二娘差点又要哭出来的时候,朱塬终于回过神,见女人惊吓模样,笑着示意:“没关系,一张弓而已,来,过来,我看看。” 祝二娘放松下来,将手里的断弓递给一旁仆妇,小心走到少年大人面前。 走近了,朱塬上下打量。 没看出什么特别。 抬手,想要摸一摸祝二娘胳膊上有没有肌肉,可惜……够不着,女人还没有青娘那么解语,不会主动凑过来,于是只是在她被牛仔裤紧绷的大腿一侧拍了拍:“很厉害啊,天生的吗?” 祝二娘被拍了下,没有躲,只是下意识红着脸庞点头。 朱塬转向一旁。 麻袋姑娘见自家大人看来,立刻上前。 朱塬捉住丫头小手捏了捏,说道:“有个比你还厉害的了,以后努力跟着二娘学一些,不然你可要失宠了。” 丫头轻轻点头。 可不怕。 钟离西瓜都没让她失宠呢,眼前这个……只比青娘多了一把子力气而已。 朱塬说着,又示意梧桐,对祝二娘道:“接下来呢,你主要是教一教她们两个,嗯,另外四个小的也归你管,骑马,射箭和技击,都要会一些。” 祝二娘想要点头,却还是实诚地小声道:“大人,奴不会骑马。” 武艺是家传的,骑马可没有。 骑不起。 “那几个里应该有会的,”朱塬道:“另外,日常写意她们如果有出门的,你也跟一跟,就当是侍卫,明白了吗?” “奴明白了。” 祝二娘说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朱塬笑:“有什么就问,你这么厉害,该是母老虎的,可别在我这里装小猫咪。” “奴……没装,”祝二娘慌忙摇了摇头,顿了顿,才小声道:“奴……大人,奴就想知道,这里……能有多少……月钱?” 朱塬:“……” 这又很不母老虎了啊。 不过,朱塬也能理解,想了下,记起回到金陵后写意和他重新商议过的月钱相关。 大宅内的女人们,写意、留白、青娘和洛水四个,嗯,再加一个麻袋,是一档,每人的月钱都是10贯。本来还会有一个暖娘,某个女人主动避开,也就被排除在外,不过,也是朱塬发话,还要教书嘛,于是就独一档的5贯。 然后,就是陆续来到朱塬身边的大小女人们,月钱都是两贯。 再往下,一般的婆子仆妇和丫鬟,都是一贯。 这年代的豪门大宅里,无论两贯和一贯的两档,都是相当高的待遇。毕竟一些苛吝些的大户,对待下人,别说一贯两贯的月钱,饭都不一定管饱。 何况,这还只是基本工资。 平章大宅内,除了管吃管住,一年四季,或者年节,还会发放各种衣料食品等等,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开销,钱落到手里,哪怕最低档,攒个两三年,都够在金陵郊外买一座小院了。 朱塬想着这些,见祝二娘依旧忐忑又期待地望着自己,笑了下,说道:“5贯,和暖娘一样,够不够?” 祝二娘乍一听有些失望。 这……一年给5贯,倒也不少,只是,她之前被告知的,可不是如此。 不过,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问的,是月钱。眼前的少年大人,总不可能听错。 那么,一个月,五贯? 祝二娘感觉自己双腿又有些软了,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又觉得这种事,当着一位大人,问多了不好,却还是没忍住:“大人,是……一月,五贯么?” 朱塬笑着点头:“是啊,一月五贯。” 确认了。 这一瞬间,祝二娘想说太多了,却又感觉有些晕。 刚刚一阵发力,直接将一把十二力的强弓拉断,其实是非常消耗的。 只是强忍着。 当下……惊喜之余,忽然就忍不了了,于是便软软倒下,晕了过去。 (本章完) 第154章:怀表 朱塬打发梧桐把自己晕掉的今后师父背走,再看那把断弓,都有些纠结了,这到底算是‘母老虎’呢,还是‘小猫咪’啊? 很快没心思计较。 因为门房那边传来消息,刻表作坊的金大护和弹簧作坊的魏也,一起到了。 来送刻表。 这是一直在等的事情,听到消息,朱塬放弃了返回内宅睡午觉的打算,匆匆来到外院。 刚从廊道转进外院这边,朱塬就见院子里一个个两尺见方的木箱。 箱子里,显然就是自己期待的第一批刻表。 见朱塬出现,金大护和魏也一起上前施礼,朱塬摆了摆手,径直走向那些箱子,一边吩咐道:“打开,我看看?” 金大护和魏也跟了上来,听到朱塬吩咐,两人亲自上前,打开了朱塬近前的一只箱子。 箱子内里是用稻草和麻布小心包裹的一台刻表。 相比木箱的朴实,这台做成了房子形状的刻表就精致了许多,红木的外壳,虽然不及某台水晶刻漏,但雕工却也非常精美,上漆后的整台刻表呈现深红颜色,显得颇有档次。 当然了,朱塬关心的可不是这个。 内里才是关键。 金大护把刻表小心放在重新合上的木箱之上,朱塬也已经看到,这台刻表正在走动。虽然还只是一根指针,但也能比较清楚地分辩,现在的时间,大概是下午的两点五十分。 应该就是当下的时刻。 朱塬打量着,一边问金大护道:“准确度怎么样,每天误差多少?” 金大护道:“下官近几日亲测了,准确度……或比那之前所说还好些,每日误差不会超过半刻钟。” 朱塬记得金大护早前和自己说的,第一批的十台刻表,调教好了,误差不会超过一刻钟,也就是后来的15分钟左右,这种误差程度在几百年后肯定没眼看,现在,却已经是很难得的精准。 显然,当时的金大护给自己留了余地。 眼前的刻表,每日不到半刻钟的误差,这年代,已经可以用精准了形容。 满意地点了点头,朱塬看了看周围其他箱子,说道:“既然这样,恰好,后天可以挑一台当做年礼献给祖上。” 写意之前就提醒过,正旦这天的大朝会,皇帝陛下会设宴招待群臣,但同时,百官也是要献上年礼的。 这一点,没有要求。 穷酸一些的文官,写一首诗给皇帝陛下,也是年礼。 朱塬之前已经吩咐玻璃作坊使用那边烧造出来的不同色彩玻璃制造一套七彩茶具,算是年礼。不过,那个只是备用,真正在等待的,还是这边的第一批刻表。然而,又因为不想勉强金大护他们赶工,免得东西造差,之前就没说,想着如果能送来就用这个当年礼,送不来,就用那套备用的茶具。 金大护没料到会有这一遭,表情惊讶里带着不确定地问道:“大人……说……要送给陛下……当,年礼?” “是啊,”朱塬笑着点头,又示意周围:“送一台就行,恰好都是你造的,你看看哪一台合适。” 金大护下意识看向周围一堆箱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人你怎么不早说啊? 旁边的魏也想法也是一样:“大人,这……后日,可就是正旦了?” 朱塬瞄了眼两人模样:“怎么,对你们自己造的东西没信心? 两人一起摇头。 朱塬见金大护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笑着道:“既然都有信心,也不知选哪个,我到时候就随便挑一台好了,祖上也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关键还是这刻表背后蕴含的意义。” 金大护想了下,说道:“大人,不若……到时送之前,再喊下官过来,确认一番。” 朱塬点头:“也行。” 魏也又问了一个看似关键的问题:“大人,只送……一台么?” “是啊,就是给祖上看一下,”朱塬说着,见两人又一起瞄向周围一堆,笑着继续解释:“大概,我自己留一台,给祖上一台,其他的,与祖上商议后,我打算全都送去明州。这样的计时工具,对于航海来说,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甚至能救命的。” 过了新年,洪武二年的海上运粮也将逐渐展开。 去年的时候,困扰长途运粮过程中同时进行海上测绘的一个重要变量,就是时间。 今年,有了这一批相对精准的刻表,也就能更进一步。 这也只是一个开始。 等金大护做出拥有分针和秒针并且更加精确的刻表,甚至是便于携带的怀表,那么,朱塬年初以为要等很久才有希望测定的一些东西,比如经度,明年也就可以直接开始。 到时候,只是一系列精准的计时工具,甚至将影响到大明的版图、测绘、航海、行军等方方面面。 通过这些,大明可以更加了解这个世界。更加了解这个世界,也就能更加开拓这个世界。 当下这年代,院中箱子里一个个都算精密仪器,朱塬看过一台,并没有让金大护他们一一打开,就让人小心搬着进到屋内说话。 正堂内,等两个内侍把刻表放在朱塬身旁桌上,金大护没有坐下,反而又送上来一个小木盒:“大人,还有一样,这……大人看看,或就是您说那怀表,下官近日试着做出了一个,只是……下官手艺还是不精,暂时堪堪能够走动。” 怀表都做出来了? 朱塬有些意外,起身接过金大护送上的木盒,迫不及待打开。 果然,木盒内内里躺着一只直径只有两寸不到的圆形怀表。 拿起来打量。 入手还挺沉,正面是水晶,背面是纯银。 然后,是表盘。 纯白的表盘分为十二刻度,同时,最让朱塬意外的,这只怀表,有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当下都在走动,而且速度不同,显然就是朱塬之前和金大护描绘过的‘时针’、‘分针’和‘秒针’。 再看时间,已经是三点零三分左右。 扭头瞟了眼旁边的大号刻表,那根指针也堪堪过了下午的三点钟。显然,这只怀表,来之前已经调整过,而且并没有金三护自己说的那么不堪。 简单打量,朱塬也开始进一步摆弄。 不同于记忆里通常只有一个拨针的怀表,手中这支,上端有两个拨针。 明白其中原理的朱塬不用想也能大概猜测其用途。 金大护也在旁解释:“大人,左边一个上发条,右边那个,用来调时间。下官也是不才,想着把这拨针隐到表身上,但时间有限,暂时只能做成如此。” 朱塬想像了一下金大护的思路,也明白,大概是那种,将拨针缩到壳内,不会显得凸出碍眼。但,这样的话,想要调整时间,或者上发条,大概就只能用类似螺丝刀的外置工具进行。 多少还是麻烦一些。 朱塬想着,一边拨弄发条拨针,感受着内里的咔咔声,一边建议道:“你也可以试试另外一种方案,将两根拨针合二为一,同时能够上发条和调时间,其中要做的改变,就是将拨针拔出一些,或者按下一些,这样,只有一个拨针,也不一定非要是隐藏的。藏在里面,还要随身携带另外的调整工具,怕也不方便。” 金大护稍微思索,点头道:“大人想法果然更好,下官回去就试试。” 朱塬转了几下发条拨针,看这支怀表上的时间还是挺准,就没舍得去拨动指针,拿在手里继续把玩着,一边问道:“这个……总有些准确度吧,具体怎样?” 金大护道:“这怀表问题,主要还是大人说那游丝擒纵,怀表里的擒纵机关,下官不知能支撑多久,只是给大人看个新鲜。至于准度,每个时辰都需要调,大概会差了三分之一刻的样子。” 朱塬满意道:“已经很不错了。” 两个小时差五分钟,一天……嗯,总之,非常不错。 这么想着,朱塬笑道:“这可是世界上第一只怀表,很有纪念意义,虽然准度不行,但……嗯,等我玩几天,将来,可以放在博物馆里,成为咱们华夏科技发展的一个历史节点。你们要知道,能够便捷而准确地测定时间,将会改变太多太多的事情,乃至我们整个世界。” 金大护知道博物馆,倒是没想到,自己做这怀表……其实吧,并不是第一只,只是挑了相对最好的一只送来而已。 当下,怎么就要进博物馆了? 那可是博物馆啊!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博物馆的具体含义,但只听刚刚少年平章的三言两语,又是‘历史节点’,又是‘改变世界’,这……这……心绪不太平静的金大护很快道:“大人,可当不得,还没成哩,这就是个次品呵。咱再等等,俺保证了……半年,不,三月之内,做一只更准的出来,再放那……那博物馆,可以么?” “你不懂,就是这样的半成品,才更有纪念意义,”朱塬道:“如果做成了分秒不差的东西,放在博物馆里,然后告诉后人,这是咱们祖先造出的第一只怀表,你说他们信吗?如果信都不信,也就没有意义了。” 金大护感觉自己不太懂了,不过,朱塬这么说,他想了想,又干脆承认:“大人,若是如此……这,这也不是第一只,这算第三只了,另外两只,比这个更差。” 朱塬笑着追问:“那两只你丢了吗?” “没,怎会丢了,”金大护摇头:“都是好东西。” 金大护说着,还再次看了眼朱塬手中的怀表。 准确来说,另外两只……都不能算完整的两只,只是一些零部件的拼凑,至于原因,很简单,这怀表,任何一处部件,哪怕外壳,可都是不便宜。 即使有朱塬的支持,工部那边供给材料时并不限制,却也专门派了人监管。 这还是外在原因。 金大护自己,也不可能随意丢弃那些昂贵的零部件。 朱塬听金大护这么说,又来了灵感,跟着道:“那就全部凑起来,到时候在博物馆里做一个专门的怀表展柜,这一只是完整的,另外两只拆开,可以让大家清楚看到各种内部构造,比如擒纵,比如齿轮,比如发条。嗯,当然了,还会有专门的文字介绍,包括你这个怀表的制作人。” 金大护听朱塬这么说,脑海中浮现一个词。 名留史册。 史册啊! 就连一旁的魏也,当下目光里也满是羡慕。 朱塬见魏也眼馋的模样,随口道:“老魏你也一样,这发条钢是你做的,将来也能加个名字在其中。” 魏也立刻推让道:“不敢,不敢,下官怎是当得?” 嘴上这么说,魏也却是下定决心,到时候,一定要尽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塞进去。 朱塬看着两人表现,倒是想起了谭造和谭渠兄弟。 当初说要送红釉进博物馆,两人也是激动难抑。 朱塬思绪因此也转向一直在筹划的博物馆,开始想着,场馆建造起来,万一没有足够的藏品,那可尴尬。 现在,朱塬不担心了。 只看潭氏兄弟和金大护两人的反应,到时候,肯定会有人争着抢着送东西过来。 不得不说,这片土地上,这个民族……太爱名声了。 朱塬觉得这不太好。 就像后来,别人流氓的理直气壮,而自家……自己把自己框成了君子。 君子太吃亏。 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怀表,朱塬稍稍走神,很快继续,再次刺激了一下一旁两人:“没什么不敢的,这些都只是开始而已,今后你们两个如果能做出更多成就,将来,即使是在史书里留下传记,也是应该。” 金大护:“……” 魏也:“……” 这就不太敢想了啊! 朱塬也笑:“这个暂时还不想,不过,《大明月刊》,已经可以登一登了,毕竟这件事的意义很大。嗯……这个月来不及了,那就下个月。恰好,我送了祖上年礼之后,下个月抽时间,仔细斟酌一下刻表的出现对时代的影响,做出一篇文章出来。” 《大明月刊》?! 想想最近几个月那本杂志所产生的影响力,金大护又不淡定了,这是近在咫尺啊,忍不住问道:“大人,可是……您打算亲自来写吗?” “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朱塬摇头,说道:“不过,抽空吧,我给出一些思路,你自己先尝试写一写,毕竟刻表是你造出来的,更加熟悉。等文章写好了,再让宋主编润色一下。” 眼看朱塬不打算亲自执笔,金大护有些失望,但听了少年平章的建议,他也很快点头。 平章大人能给出思路,自己……还有魏也帮忙,私下仔细琢磨着,也是能写的。 何况还有那位宋濂宋先生把关。 朱塬说过这个,便适可而止,回到面前的怀表问题上,对金大护道:“这个很小,很不错。不过,我说的是制作可以揣到怀里的刻表,但你也不一定要太限制自己,为了追求准确度,稍微大一些也是可以的。我们目前主要应该做的是积累和探索,而不是想着一步到位。” 金大护虚心点头:“大人说的是。” 朱塬又问了一些细节,便转向一旁的大号刻表,当场让金大护拆开,一起讨论内里的各种构造,另外还有后续第二批刻表的制作规划。 如此过了两刻多钟,两人才告辞离开。 送走金大护和魏也两人,看一看手中的怀表,时间已经过了三点半。 吩咐内侍们小心将十台刻表全部搬到东花园的藏宝楼里,朱塬自己则走向内宅后院。 手中的怀表,相当于金大护给朱塬的年礼。 魏也却也不是白来。 临走时才说,还是按照朱塬的吩咐,魏也私下抽空做出了一套少年平章给出过图样的沙发,还是如同上次的床垫那样,并没有走正门,而是提前让人悄悄用船从后门运了进来。 (本章完) 第155章:沙发 来到内宅后院,这次是洛水在操持。 正堂西屋的第一间茶室,靠窗位置,本来的小榻和其他一些家具已经挪走,换成了全套的沙发,一共六张,总体红木外架,坐垫和靠背则是深蓝色调为主的蜡染布艺风格,因为朱塬不喜欢皮革的。 具体到每一部分,靠窗一张最大,能并排坐六人,挤一挤七八个也行。然后是两侧,外面背对正屋一张带靠背,窄一些,能坐四人,内里一张轿宽,是不带靠背的软塌,另外还有三张单人沙发,放在外围,组成一圈。 大致围成一圈。 圈中央是一张风格简约的红木茶几,双层,椭圆形,没有雕饰,只刷了清漆。 朱塬到来时,这边已经布置好。 洛水打发走负责搬运的仆妇,转向刚进门的朱塬,一边帮自家大人脱掉厚厚的裘衣,一边问道:“大人,觉得如何?” 朱塬脱掉裘衣,在温暖的室内感觉轻松了很多,进一步仔细打量,全套的沙发,红木外架,深蓝蜡染,总体风格与这间房屋很搭,只不过,也是太搭了,因此少了几分穿越时空的感觉,给人一种这套沙发好像这些本来就是这年代物事一样。 满意地点了点头,朱塬反应过来,笑问洛水:“具体制作的时候,你们也给意见了吧?” 风格能这么巧妙搭配,甚至,再看尺寸,都恰到好处,显然不是外面工匠埋头就能做出。 “是啊,”洛水没有否认:“外面传话来问,奴挑了好一阵,才选了这蜡染棉布。” 洛水肯定是身边亲近女子里审美最好的,真要做成记忆里的那种,穿越是穿越了,但肯定会给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朱塬觉得,真想要那种,将来弄一套混凝土建筑出来,再说。 夸了洛水一句,朱塬走到最近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稍稍感受。 弹! 感觉很对。 于是又向后靠了下。 靠背里明显也加了弹簧,同样感觉很对。 很舒服。 眼看洛水之外另外几个小妮子跃跃欲试的模样,朱塬示意对面:“来,坐上去看看。” 打发走负责搬运摆放的仆妇后,这边只剩下五个姑娘,一个洛水,另外四个,是西江月、满庭芳、天仙子和丑奴儿。四个丫头闻言,小小迟疑了下,才走过去,规规矩矩地挺身并腿在对面坐好。 朱塬看丫头们一副等待训话的模样,笑起来:“放松一些。” 四个丫头一起眨眼。 怎么放松? 香风飘来,却是洛水在朱塬一旁扶手上坐下,这动作放在当下有些不雅,哪有坐扶手的,但在朱塬看来,女子却是无师自通。 拉过洛水一只青葱玉手把玩着,朱塬向对面几个妮子道:“就是洛水这样,看看,多放松。” 丫头们一起点头。 不过,洛水姐姐……学不来呀。 “丫头不可教也。” 朱塬调侃一句,手上稍稍用力,洛水就偎了过来,虽是单人沙发,挤下他和洛水两个却也没问题,不过,某个不安分女子实在太会,转眼就变成朱塬坐在了她怀里。 这可不行,太没面子。 调过来调过来! 然后,大女子坐在小男人怀里……更不搭了。 赶走! 洛水重新坐回了扶手上,朱塬才接着道:“还少了一样,靠枕,我记得绘制的图样里也有,抽空也做一套出来。” 洛水点头:“已经在做了呢。” 朱塬笑:“这次就不对了啊,为什么不提前做好呢?” “弹簧今日才送进来,”洛水道:“提前……没有弹簧。” 弹簧? 嗯。 再想想,这年代没有海绵,也没有其他能长时间保持弹性的填充物,只是棉花或羽毛的话……做成靠枕,确实会少一些感觉。 加弹簧的靠枕……想想还有点小期待。 与洛水说过几句,看对面,几颗小水葱还是挺身乖乖坐着,顿时就碍眼了,嫌弃地赶人道:“起来,嗯……去把阑珊她们喊来,这边坐满了才有氛围啊。” 西江月几个丫头只能起身,还委屈,她们平日里哪有坐下的份儿啊。 洛水看四个妮子满眼,笑着交代几句,西江月和满庭芳去喊人,天仙子和丑奴儿捧了茶水过来。 两个妮子准备茶水间隙,朱塬也带着洛水换到对面的长沙发,靠近西边的软塌,朱塬坐着,洛水来到榻上,斜身侧坐在一旁,看自家大人掏出怀表把玩,也是新奇。 然后,怀表就成了计时器。 阑珊、无凭、挑灯、料峭等一群女人到来时,恰好就看到自家大人和洛水姑娘正在进行一场挑战。 亲亲。 看能够坚持多久。 不过,发现其他人到了,朱塬也就停下,看向表盘,笑着道:“两分多钟啊。” 洛水用帕子擦着自家大人嘴角的胭脂,一边道:“让那二十二娘来?” 朱塬摇头:“那太没成就感了。” 说着示意进门的女子们:“来,自己找位置,坐一圈。” 二十个以朱塬审美全都正直芳华的女子不忘向自家大人施礼过,很快挤满了一圈沙发,有几个同样无师自通地坐在扶手上,一眼过去,脸庞各有千秋,身材环肥燕瘦,衣裳五彩缤纷。 很美。 这一群坐下后,洛水却起了身,说是要开始给自家大人准备晚饭,实际……也是小小拿捏姿态。 不一样呢。 朱塬也不勉强,等洛水离开,拍了拍空掉的左手边,又一女子很快补了过来,这是个鹅蛋脸妇人,捉到腰间牌子看了下,名叫‘初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不过,不喜欢这一首,对于柳三变,朱塬更喜欢另一个,《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短短百余字的一首《望海潮》,其中勾勒的江南盛景,在朱塬看来,丝毫不下一卷《清明上河图》。 这还是一首倾国之词。 野史传闻,金主完颜亮看到了柳三变的《望海潮》,思慕江南繁华,于是亲率60万大军分四路浩荡南下,想要看看临安城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为此还留下一首诗,‘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山,立马吴山第一峰’。 结果,豪情而来,一败涂地。 那一年,临安没破,完颜亮自己遭遇了背叛,不仅丢了江山,还死于非命。总给人风雨飘摇之感的南宋,倒是在完颜亮死后,又坚持了百余年。 初歇见自家大人握着自己的牌子发呆,等了一会儿,才小心道:“爹……” 朱塬回过神,看身边的风韵女子,放下牌子,捧过脸庞也亲了下,一边看向周围。 众芳环绕,这氛围,很适合品茶、读书、闲谈、游戏。只可惜,总觉得还差了一些什么。 差什么呢? 对了。 现在是白天。 类似围炉夜话的氛围,当然晚上最好。 于是就先睡觉。 从早上贴春联到中午在亭子里商量事情再到刚刚会客,这一天,也是做了不少事情。 挺累。 把初歇往里面推了推,顺着软塌,搂着女子,便躺了下来,不忘吩咐:“你们也歇着吧,我得先睡一会儿。” 周围一群都下意识安静下来。 麻袋姑娘不知道何时到来,此时出现,带着西江月和满庭芳,拿了褥子和枕头过来帮自家大人盖好,蔺小鱼就安静地守在一旁。 朱塬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全黑。 初歇依旧在身旁,身后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 摸黑坐起身,一旁的初歇立刻跟着动了起来,轻声道:“爹醒了。” 随着这声音传出,里间很快有女子捧了灯盏过来,还有写意的声音,只是片刻,房间四处烛光点起,屋内亮堂起来。 于是才确认。 身后女子,叫‘望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写意上前,与左右女子一起服侍自家大人穿衣,朱塬配合着,一边又看向四周,发现刚刚的黑暗中,之前喊来的女子,过半都默默守在沙发上,没有挪动的迹象。 不由有些怜惜,问身边有着一双漂亮丹凤眸子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望断:“怎么不去里间消闲,守在我身边可是挺无聊的?” 望着小心地帮忙系着扣子,闻言连连摇头:“怎会呢,能守着大人,是奴的福气。” 转眼穿好衣裳,朱塬踩上一双便鞋,坐在沙发旁,再看四周,摇头道:“福气不福气的,反正,都是命了。嗯……按照规矩,将来在这里待的烦了,就和我说,可以放你们出去,找个人家嫁掉,过正常生活。” 朱塬这么说,周围女子们没有喜悦,反而更多是惊恐表情,一旁望断更是脸色有些发白,摇头道:“大人……求大人怜惜,莫要打发奴出去……” 朱塬没想到是这反应,安抚的拍了拍望断,转向写意身后表情相对平静的挑灯:“让你们找人家嫁了,安安稳稳的组个家庭,过完整的一生,这样不好吗?” 挑灯望过来,微微摇着头,轻声道:“照理当是如此,可……若真是出去了,哪里能有大人说那么好,何况女儿们年龄……更是找不了好的,无论如何,都抵不过当下在大人身边呢。” “我身边啊。” 朱塬叹了下,转念间,倒是想到了《红楼梦》。 宝玉去探望被赶出大观园的晴雯那一段,其间种种,或许才是这年代普通底层百姓的生活状态。因此也是为何,大观园里一个个公子小姐身边的丫鬟,没几个想要被放出来。 当下这样的时代,做过普通百姓,很多时候,还真不如为奴为婢来得好。 明朝开国之后登记户籍越来越少的怪现象,很大程度上也是来自于此。 这么想着,朱塬还是忍不住道:“以后,会不同的,新时代……” 说着却是自己停下。 即使新时代到来,身边一群,怕也都赶不上了。 于是不再多想,拍了下手道:“好吧,不说这些,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等下一起,嗯,围炉夜话,”说着又示意茶几中间:“上面要放一个煮茶炉子,就对上了。” 写意见自家大人很快从某些莫名其妙的情绪里缓过来,这才接话:“大人先吃了饭吧,奴让人这边准备着。” (本章完) 第156章:不能为所欲为 因为初一的正旦大朝会,除夕要早些休息,提前算是守岁的一夜,吃过晚饭归来,围坐一圈,一边喝茶,一边或者读书或者听曲或者下棋,还有朱塬从后世顺手拈来的小游戏,很是尽兴。 直到朱塬到手后就不愿放下的怀表显示过了晚上十点钟,写意再三催促,才终于去休息。 再次醒来,腊月廿九。 除夕日。 今天起得稍微早一些,怀表显示才早上八点二十,不过,对了一下某台精准的水晶刻漏,差了半个小时,实际已经快要九点钟。 写意照例跑来服侍起床,却有些特别。 不是写意特别,而是妮子带了两个陌生女子一起进来,朱塬一边穿着衣裳,一边示意:“这是谁?” 写意少有地心虚,顿了下,才道:“陛下又说赏赐大人的美姬,今早……这是刚到,奴带来给大人看看。” 朱塬笑着捉了下写意下巴,见姑娘更加心虚,也不多问,示意两个畏缩里又透着些许疲惫的漂亮女子:“来,我看看。” 两女一起上前。 首先是年龄,一个肯定不到二十,一个最多也就二十四五,都挺年轻。若说特别之处……虽然是温暖室内,但,只穿了一些轻薄衣衫,就有些古怪了,又不是昨夜陪着自己的一群。 拉过较小的一个到身前,朱塬捧着腰身正要仔细打量,忽然抽了抽鼻子,某种特别香味传来,随即醒悟。 看向写意。 写意脸蛋已经红透,更加心虚的模样。 朱塬想了下,问道:“确实是赏赐过来的?” 写意连忙点头:“是的,奴怎敢骗大人。” “那就好,”朱塬又看了看眼前女子,说道:“我可不想忽然哪一天,被御史弹劾强抢民女之类的。” 写意再次保证:“奴……可不敢。” 朱塬笑起来:“傻啊,你这算是不打自招,承认是你安排的了。” 写意:“……” 好像……是这样啊。 朱塬转向面前,看着还呆呆站立的女子,问道:“你叫什么?” 女子躲着目光,微不可闻:“奴……冉氏。” “嗯,”朱塬点了下头,问一旁另一个:“你呢?” 年龄大一些的女子闻言,矮身跪了下来:“大人,奴尚氏。” “看来都没有名字啊,”朱塬想了下,说道:“恰好今天除夕,辞旧迎新……嗯,不行,又不是小厮。换一换,旧的一年即将过去,好快啊,似水流年,那就……一个‘樱桃’,一个‘芭蕉’。” 卧室内。 这转折有点没头没脑,即使是一些读过书的,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怎么就‘樱桃’和‘芭蕉’了呢? 倒是朱塬话落,刚得了名字的尚氏立刻伏地道:“谢大人赐名。” 朱塬面前的,还是有些呆。 不过,朱塬却注意到,刚刚话落,面前姑娘眸子闪了闪,显然不是真呆,于是笑问:“说说,为什么你是‘樱桃’?” 女子顿了顿,小声开口,轻轻道:“出自宋时蒋捷的《一剪梅》,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不错啊,”朱塬说着,忽然转了话锋:“你的孩子呢?” 女子怔了下,表情里的惶然一闪而过,随即终于跪了下来。 朱塬没有强拉,自己这身板谁都拉不动,见这女子跪下了却不说话,只能看向写意。 写意也有些心虚,小声道:“大人,她的……是个女儿,一起接来了,奴就想着,家里也不缺这一口。” 写意说完,身前女子终于主动一次,带着泣音道:“求大人……求大人……” 朱塬转向另一个:“你呢?” 尚氏摇头:“奴……没,没有。” 自然是有的。 只是……幸运地能有这样一个好归属,她可不想带一个拖累过来。 “都起来吧,”朱塬问过,又转向写意:“安排好她们,另外,以后不许胡闹了,我名声本来就不好,再传出去……就彻底没法见人了啊。” 朱塬这么说,眼前两个还没起,写意已经跟着跪下:“大人,奴知错了。” “抽空要罚你一下。” 朱塬说了句,最后穿上鞋子,就离开了房间。 写意示意采桑几个和昨夜的挑灯等一群跟出去,自己留下,看向被西江月和满庭芳扶起来的两女,想了下,对冉氏道:“你若是有去处,我和大人说说,送你离开,大人定是会允的。” 冉氏下意识摇头,才刚起身,又跪了下来:“不,不要……” 从蜀中被千里迢迢押送而来,家破人亡,那里还有甚么去处? 何况……她,刚刚其实也在观察。 某个少年……只是短短接触,她其实就发现,是个不错的人,既如此,除了这儿,她们母女两个那里还会有更好的去处? 难不成被退回,赏赐了其他功臣,又或者,去了那教坊司? 那就都生死难料了。 反正已经如此,还不如留在这里。 写意见冉氏摇头,便吩咐了西江月两个几句,先带她们离开,自己出了后宅这边,来到内宅前院。 朱塬已经开始用餐。 还有,梧桐再次跑来,这次不止拉着暖娘,还把昨天刚进宅子的祝二娘一起带了过来。 还告状,说是自己的师父,和自己一样……能吃。惹得祝二娘脸庞通红,明显想要跑走的样子。 写意等梧桐巴拉巴拉说过一堆,又从这里带了一笼包子离开,才提了下刚刚,除了那俩,另外还有十八个。 朱塬只说抽空再看。 写意于是继续,关于接下来的年节安排。 先是今天。 大宅内已经又进行着扫洒。 祠堂那边,也是前几天就开始准备,朱塬稍后需要亲自去看一下。 另外,朱塬昨晚临时想起了一件小事,压岁钱,要用红包包好,写意已经让人去做,不是后来的那种纸制红包,毕竟这年代的银钱可不是纸钞,因此打算做成红布小包,晚间之前就能完成。 再就是比较重要的两件事。 午前要赶去皇宫。 明天是正旦大朝会,而今天,老朱吩咐的,中午安排了家宴,不过,大概也就那么几家。 再就是,家宴回来后,就要开始祭祖。 这两件大事结束,傍晚时,乔旺、陆倧等等大宅的内外管事会过来给朱塬拜年。 再然后,就是明年。 晚间还要早睡,明天要去参加正旦大朝会,以及,同样还有一直持续到午后的赐宴。 初一之后。 初二日,计划和老朱一起‘微服私访’,屠户的门店已经找好。 然后,就没了。 方国珍之前提议朱塬请宴一番,开始也觉得或许可以,但,斟酌名单的时候,才发现,实在太难。 有些事情,真不是一个‘清者自清’就能行的,到底还是打消了念头。 若是有时间,只打算再请方国珍来一起钓鱼。 这肯定没问题。 老方已经没野心了,权力也没有,当一当朱塬这个旁支郡王的钓友,不会有人说什么。 相比起来,若是大咧咧地请一帮尚书、侍郎乃至各级文官武将过来,即使老朱对他足够信任,也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念叨几句。 念叨多了,终究不好。 朱塬是真没想做什么,因此,就更不想让人误会自己想做什么。 写意说完事情,朱塬也吃过了早饭。 时间才九点半。 宫内的家宴午正开始,也就是12点整,朱塬10点半准备,11点出发,就没问题。 于是还有一个小时时间。 先去了下祠堂那边。 去年没有祖宗可以祭祀,今年有了。 除了老朱二哥一家,再往上,就和太庙里的类似。自己假冒人家二十三世孙,预计要得一个郡王爵位,这么大便宜,祖宗换了……也就换了。 看完了祠堂准备,写意又说起。 早上的时候,宋濂让人送来了下一期《大明月刊》的初稿,于是回到正屋的书房,开始行使总编的职责,最后审阅。 主要的一些文章提前都有过讨论,还看过一些初稿,基本略过。 朱塬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个月积累的一批‘豆腐块’。 就是‘时政要闻’板块里一些一略而过的简短信息,主要是人事任命,诸如某个被弹劾而罢免的吏部侍郎,诸如汴梁新换了知府,诸如几天前才刚刚确定的汪广洋即将从山东行省参政转任陕西行省参政。 熟悉朝堂的人,从这些看似让普通人一头雾水的人事任命当中,就能看出许多脉络。 比如派系斗争,比如朝堂走势,比如皇帝心态,如此种种。 朱塬这次看到的,是一个字。 稳! 相比上月十部确定时的大规模任免,这一次,最大动作的一次调动,就只有汪广洋从山东到陕西。 当然,这次的‘稳’,其实是与原本的时间线对比。 曾经历史上,这一日时期,开国了,要享富贵了,开始争权夺利了,于是,洪武朝堂堪称鸡飞狗跳。 再说这一次,关于汪广洋的安排,这是老朱为了稳定陕西民政做的安排,或许,还有一些针对正在运作的甘肃相关。 至于山东,这是明年农部尚书兼营田使康茂才主要经营的方向,康茂才虽然是武将出身,但也是擅长民政的,年初就参与过从胶州接粮并安排输送的事情,当时各方面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因此,山东的行省参政暂时空缺,并无大碍。 说起来,老朱手中还是缺少可用之人。 并不是说没有人,而是没有合适的安排到某些位置上的人。 就像曾经历史上,钱唐一个白身,入了朝,直接就正三品的刑部尚书,这看似是老朱求贤若渴,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捉襟见肘的表现。而且,这么做,难免会带来一些副作用,让那些跟随老朱征战多年的部下产生不满情绪。 大家兢兢业业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寸功皆无的白身吗? 实际上,这种不满已经有所表现。 就在年中的时候,朱塬还在明州,就看到过老朱发布的一封诏令,大意就是老朱在解释:现在很多新任官员品秩在一些旧臣之上,这并不是我不重视旧臣啊,只是大明疆宇日渐广阔,需要更多人打理,而且,选人的标准,自己这个当皇帝的也没有任何私心,都是任人唯贤而已。 从来有果就有因。 老朱发布这封诏令,不会是莫名其妙地心血来潮,肯定是感受到了下属们的抱怨。 这种抱怨,是绝对不能不重视的。 要不然,人心就要散了。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因此,老朱不仅要解释,还必须做出一些实际行动。大概就是,哪怕一些位置空缺着,如果没有合适的同时能够服众的人选,也不能乱用人。 说到底,即使是皇帝,也绝不是一般人想像那种可以为所欲为的。 浏览过一系列豆腐块,朱塬另外比较注意的,就是‘致用斋’的广告插页。 为了给明年的‘庄子’系列做宣传,在老朱定下1000两银子一页广告之后,自家这边,依旧确定了三张共6页版面,也就是要花足足6000两。 当然,致用斋花得起。 不过,看过了制作精美的广告插页,朱塬倒也想起,该弄些其他广告一起的,而不是只有自己一家。 木秀于林啊! 再想想,事情也不晚,于是,离家去往皇城赴宴之前,朱塬就吩咐了何瑄,让他放出风去,尽快再联系几家。 其实也很好确定,比如饶州潭氏,宣传一下红釉,比如漳州古家……有什么生意都行。 朱塬也不担心某些人会看不到广告的潜在价值,肯定只会抢着来投。 地点皇城,距离开宴还有一刻多钟。 家宴的地点设在乾清宫。 现存的一干宗亲,基本到齐。 大家一番寒暄后落座,朱塬看着周围的一干‘亲戚’,倒是又想到了之前翻阅那些豆腐块时的想法。 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 主要是再次想到了曾经的‘以后’。 最例证一个,洪武末年一连串‘为所欲为’的结果,就是让老四得了天下。 靖难之役,太多的偶然里,又有这太多的必然。 宁王为什么愿意借兵,真是措手不及被老四强抢了吗? 武臣为什么那么不中用,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 老四奇袭金陵,为什么能够成功,本该勤王的军队又哪去了,不仅没人勤王,竟然还一堆人抢着开了城门,简直离谱。 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因为,有因就有果。 洪武末期到建文初期,短短那几年的为所欲为,把人心都弄没了。 就比如,建文干过的最离谱、最没意义、却又最伤人心的一件事。 老朱登基时还有两个侄女在世,一个是大哥家的女儿,朱文正的妹妹,另一个则是稍远一些的伯父家堂兄的女儿,算是堂侄女。出于对家人的怜惜,本该是郡主的两女,老朱都破格封为公主,一个福成,一个庆阳。 其后不止一次有臣子提出了异议,认为不该封公主,于礼不合,老朱都以亲情为由驳回,最后稍稍退了一步,公主封号坚持保留,只是降为郡主待遇。 到了建文,福成公主应该没了,庆阳公主还活着,不过,却也已经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顶一个公主封号,享有的其实也只是郡主的待遇,何况,公主爵位也不能世袭,可以说,庆阳公主对建文的皇位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威胁。然而,就这样……小小朱同学都不能容忍,登基之后还是给降成了郡主。 按照礼法,这没问题。 但,人情呢? 你爷爷一辈子被臣子念叨了那么多次,作为长辈,都没舍得降下侄女一个封号。你可是晚辈啊,对一个说白了都没几年活头的老姑姑,作为侄子,干出这种事,怎么想的? 而且,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最离谱的,当老四兵临城下,小小朱同学才想起来,自己也只有这么一个堂姑年龄比四叔大一些,算是长姐,于是派了被自己从公主降成了郡主的可怜姑姑……去劝说老四罢兵? 简直神操作! 总之,这一段历史,离谱到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老四为了抹黑侄儿故意杜撰出来的。 乾清宫的饭厅内。 家人聚会,老朱的兴致很高,巴拉巴拉说了很多话,才宣布午宴开始,还让大家不必拘礼,朱塬也就收回思绪,只是,难免又看了眼坐在老朱身旁的小朱。 自己还要更努力啊! (本章完) 第157章:洪武元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家宴正午开始,热热闹闹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朱塬最后离开。 离开前,被老朱拉着手,一脸和蔼地交代:「今日除夕,怕是你晚间事情也多,若是明日起不来,朝会错过就错过了,午时再一起用餐就是。」 朱塬推辞:「谢祖上,可这是大礼,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 这也是真心话。 平日里不上朝可以,明天的大朝会,这是这年代的大礼仪,何况,终究只是一天而已,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而且,朱塬其实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是在一天天变好的。 偶尔折腾一下没问题。 祖孙两个又说几句,老朱就转向自家二儿子:「樉儿,那怀表也玩够了,来,还给塬儿吧。」 午前到了宫内,朱塬并没有藏私,直接把昨天才到手的怀表给老朱看,不仅说起怀表的意义,还提起了自己的打算。 计划将最初几只怀表放到博物馆里的相关事项。 老朱都很赞成。 然后,老朱把玩过,就给了长子,长子把玩过,又给了次子。 到次子这里,就没再让了,一直到现在。 当下,听到父亲这么说,本来还拿着怀表对几个弟弟显摆的朱樉直接转头,一熘烟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爹,让塬儿再做几个就是。」 望着次子离开的背影,老朱直吹胡子。 这太不像话了。 扭头…… 目光转了一圈,落到了老四身上,气性再次上来:「还站在这里作甚,给俺滚去读书。」 无妄之灾的老四吓得抖了下,还是坚持向自己父亲施礼过后,才小心离开。 除夕啊! 读个甚么鸟的书? 不过,不敢辩解啊,辩解了就是挨打。 老朱目光再扫,除了亲亲的长子,其他也很快鸟兽散。惹得马氏都开始埋怨:「平白的,又发得甚么脾气?」 「看了就烦。」 老朱念叨一句。 是真烦。 某个不争气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小祖宗,实在是太丢人。 不过,看看一旁的长子,再看看面前的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心情顿时又好起来。 有这两个,就很欣慰了。 于是又对朱塬道:「今年这就过了,等明年,你爷俩……可得多多讨论学问,还有刚任几个,不成器,也要你每多操心一些。」 朱塬和朱标连忙一起答应。 这么又说了一会儿话,老朱才终于放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离开。 还不忘说起,那块怀表,他会让宫人注意着,毕竟是要入博物馆的东西,老朱也明白其中意义,因此不管好坏都会留下。 回到家,大概是下午的三点钟。 朱塬这次在自家大门口就下了轿子。 偌大的平章宅第,正门大开,当下不只是昨日刚刚张贴的喜庆春联,还有从内到外一长串的大红灯笼,一路向内延伸,如同两条长龙。 朱塬步行从正门进入,何瑄、写意等人很快迎上。 接着自家大人又去沐浴更衣一番,便来到了位于大宅前面东侧的祠堂院子。 除夕的祭祀,正式开始。 若是大家族,当下的祠堂,从里到外应该已经人满为患。 可惜,这一大家,只有朱塬一个。 于是很多事情反而也要朱塬亲力亲为。 第一件事,奉上祭品。 这次的祭台要比小年那天送灶大很多,因此,只是大 盘小碟的祭品就有几十样,祭品从厨房传到祠堂外,再由何瑄等内侍接着,送到祭台下的朱塬手中,再由朱塬奉上。 只是这最后的简单步骤,朱塬全部做完,感觉额头都有些细汗。 然后是正式的祭拜。 不仅仅是进香焚表,还有很隆重的礼乐。 老朱很细心,特意让礼部派来了一个礼乐班子。 全部流程走完,最后一轮跪拜之后,繁琐的祭祖仪式终于完成。 走出祠堂,天色都有些暗下。 傍晚来临。 不过,还是没有结束。 刚刚只是祭了祖宗,另外,小年那天送走的灶王爷,今天也要请回来。 朱塬虽然疲惫,对于这些还是表现的很有耐心。 拜过了神灵祖宗,朱塬又在身边人簇拥下,来到外院正厅,接受乔旺、陆倧当然还有何瑄等等内外各司管事的拜年。 说起来,这件事应该在明天,不过,明天朱塬可没时间。 听着流水一样的吉祥话,朱塬坐在大堂正位上,不住地点头,一边还有丫鬟送出一个又一个的红包。 压岁钱。 也没有特意区分,每个人都一样,内里是一两银子。 等事情结束,朱塬回到内宅饭厅,时间已经过了六点钟。 这次是写意、留白、青娘和洛水一起伺候着,吃罢了年夜饭,转回到这边正屋。 又是内宅女子们的一轮贺年。 写意几个打头,然后是流水一般的女人们。 再次发出去了一堆红包。 大家都得了压岁钱,发财了啊,那就玩游戏吧,算是正式的守岁。 太复杂的不行。 就下棋。 围棋……不过是五子连珠。 朱塬坐庄,结果……庄家意外地输了,还输了不少,等于又发了一遍红包那种。 如此到戌正。 晚上的八点钟,比昨夜要早很多,写意就提醒该去休息了。 朱塬很想守岁,可惜,身体不允许,明天的事情也不允许,就让女子们替他守着,自己来到了东屋的卧室。 写意服侍着自家大人上床,然后,自己也很自然地留了下来。 朱塬也没有换其他人的意思。 等写意上了床,伸手搂过去,在姑娘唇上吻了下,鬼使神差道:「新年快乐。」 写意感觉自家大人在某一刻说话的语调都有些不同。 某种陌生的感觉。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也就不奇怪,还大胆地模彷着回了一句:「大人也……新年快乐。」 麻袋姑娘探身在床边,确认两人都躺下,便与另外的采桑子和钗头凤一起将帷帐落下,小小片刻之后,灯光也熄暗下来。 安静中,感受着身边人儿再次朝自己贴了贴,朱塬也更搂过去一些。 然而,一时却也睡不着。 脑海里走马灯一样过着穿越回到这个时代后一年时间里的种种。 恍如隔世? 不对。 总之,很奇妙。 然后的然后,大概是睡着前的某一刻,又文娱了,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台词,改了改,觉得很应景。 洪武元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第158章:初二 洪武二年的正月初一,忙碌而有序的一天。 正旦大朝会。 皇帝陛下于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并大宴群臣,同时,皇后娘娘与坤宁宫招待诸命妇。 宴毕,有感这一日群臣朝贺的进退有据,老朱特意下诏嘉勉:“朝廷之间,以礼为主,人之有礼,如衣之有章,今观卿等进退周旋不失礼度,朕为之喜,卿等能始终如此,何患后世无称道者?” 朱塬这一天天不亮就起床,准时参与了朝会,还一直坚持到宴会结束,才返回家中。 对于老朱的这封诏书,朱塬不知道其他人是何想法,会不会过耳就忘了,不过,他自己却很受触动,联系曾经的历史,开始感受到了老朱的苦口婆心模式。 曾经读这一段历史,经常的一个感受,就是老朱的苦口婆心。 甚至都有些像个碎嘴老头。 反反复复,念念叨叨,不断劝诫臣子们要谨守,要学礼,不能恣意妄为,这样才能相共始终,富贵绵延。这一点,在曾经刘基次子刘璟的那本《遇恩录》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显然,老朱是知道下面人什么样子的。 大明成功了,当初起于淮西的一群人,才成了义军。但,实际上……若要一个参照,同一时期成书的《水浒传》,内里的那一群人,或许才是写实。 众人聚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论称分金银,看哪个不顺,冲过去一刀砍了。 就是这样。 毕竟施耐庵是元末明初的人,虽然借了宋朝叙事,但其中的官场规则绿林道义,终究还是他所处那个时代的规矩。 后来人读《水浒》,如果是三观比较正的人,看其中角色种种,往往会产生一个错觉: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太乱了! 然而,这年代,实际就是如此。 王法什么的,很多时候,连族群内部的宗法都不如,甚至比不过绿林之间的江湖义气。 这样的环境里,老朱能够成功,说明他必然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否则不可能短短十余年聚了那么多人在自己身边一起打天下。 可是,当成为一个帝王,地位不同了,立场不同了,那么,在老朱眼里,无论是王法,还是礼法,都更重要起来。 问题在于,老朱是一个意志足够坚定的人,他自己可以扭转,但,想要把陪着自己一起打下江山的老兄弟们一起扭转过来,可不容易。 大伙将脑袋别再裤腰带上陪你打下了江山,享一些富贵,享一些特权,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是当然。 老朱自己内心里都认可。 因此,直到洪武二十三年之前,老朱对勋贵的态度,其实和对待子女们的态度差不多,表面严厉,实际纵容。就说洪武十三年初次涉及胡惟庸案中的陆仲亨、费聚几个,在胡惟庸等人被处置后,老朱就直接说了,念及陆、费等人功绩,不予追究。 如果再多看一些,就会发现,陆、费等人的错处还不止与胡惟庸合谋,另外还有军事上不思进取,生活上奢靡颓废,总之,各种破事都有。 然而,老朱还是放过。 因为真差不多就是对待孩子们的那种态度。 比如陆仲亨。 历史上很有趣的一段。 老朱带兵外出,发现一个被乱兵洗掠后家破人亡的少年躲藏在路边草丛里,看这小伙挺壮实,一句话:“跟我走吧?” 陆仲亨:“好。” 当时才15岁的少年,就这样入了老朱军中,南征北战十余年,最终被封为吉安侯。 以老朱喜欢收干儿子的性格,这差不多也是个干儿子了。 干儿子能杀吗? 不行啊。 还是那句话,这世界上,有果就有因,洪武末期,朱标逐渐掌握权力之后,为什么要再次掀起胡惟庸案,将那么多的勋贵一概诛除? 即使小朱同学再虚伪再冷酷,整件事,也不会无缘无故。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就是后人印象里各种‘狡兔死,走狗烹’的老朱同志,实际上,恰恰相反,不仅没有兔死狗烹,反而太过于袒护跟随自己打江山的老部下了。 以至于,就像毫无原则地宠溺子女的家长一样,把孩子们惯坏了,而且还坏的太狠了! 不收拾一下,也不行啊。 嗯。 又颠覆了。 正月初二。 朱塬还是很早起床,吃罢早饭,才是巳时初刻。 今天要陪老朱微服私访。 关于某个提前安排好的创造美谈活动。 不过,按照朱塬的安排,某一副对联,只能算是今天日程里陪衬点缀的小活动,并不主要,关键还是陪着老朱在玄武湖以北走一走,四处看看。 诸如各所大学,诸如大都来的匠户们的安置,如此之类,也是对接下来要做的很多事情有个更加直观的印象。 离开玄武湖上的大宅,来到北岸路上,一辆马车已经在等待。 今天乘车。 朱塬一直坐轿,因为受不了这年代乘车的颠簸,不过,那是以前,现在能好一些,因为今天的马车特别布置了一番,内里座位,从坐垫到靠背,全都加了弹簧。 说起来,马车本身也可以改造一下,加上避震系统。 不过这需要时间。 这次就先凑合着。 上了车,感受着马车开始前行,跟随身边的麻袋倒是比朱塬更紧张,小心坐在一旁片刻,确认自家大人没有被颠出毛病的倾向,才小小放心下来。这反应看得朱塬都有些好笑,于是把妮子捉过来,亲了几下。 第一站,后湖医药大学,还是实验室所在院子。 朱塬下车进入侍卫把守的院中,老朱已经抵达,这次同行的……不算侍卫,只有两人,李善长和常遇春。 嗯。 加上朱塬,一共四个人。 本该是休息的日子,老朱要过来,孙守真和戴三春自然出现,大家正在西屋查看一台刚刚造出来的全新青霉素浓缩液风干设备,主要的改变,就是朱塬前次提起的多层玻璃架子,直接将风干效率提升很多倍的那种。 老朱等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向自己施礼并与李善长、常遇春招呼后,就很有些兴奋地说道:“塬儿,你这法子好呵,刚听他们说了,今年专门造一处青霉素作坊,若是顺利,怕是将来一天就能得了好几斤的青霉素,这得救多少人?” 朱塬听着,下意识算了下,就算一天三斤左右,一年也不过1000斤的青霉素产量。相比起来……虽然不知道具体数值,但,后世的青霉素产量,肯定应该用‘吨’来计算。 因此,哪怕真有1000斤,还是远远无法达到普及的程度。 这么想着,朱塬表面上却是点头,一边看向戴三春,问起另一个问题:“固态青霉素放置后的效果……最近怎么样?” 当下这种原始生产方法所得的青霉素,最关键一个,依旧在于是否能够长期有效存放。 不说几年,即使能有几个月,这年代也就足够。 朱塬的问题才是直中要害,戴三春收起表情,认真道:“上月廿二做出固态青霉素,下官一直留有样品并持续测试,至今10日时间,最早一批依旧未曾失活,其具体能保存多久,还要再看。” “十天啊,”朱塬道:“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已经很有意义了。” 常遇春从一旁演示操作的匠人手里端过一碟刚刚刮下的青霉素,闻言道:“十天够了,若有伤者急需,快马从京师到那边疆,也不过如许时间。” 某人说着,大咧咧地直接撮了些粉末,送到嘴里,一边迅速绷着脸,一边抿着嘴点头感慨:“好……好东西。” 老朱笑看爱将如此,没有阻止,反而点头,很是认同道:“良药苦口呵!” 朱塬:“……” 老常你是怎么判断这是好东西的? 还有…… 祖上,你怎么知道这是苦的? 这么想着,见常遇春又撮了一些。 你这当零食呢? 连忙阻拦:“大将军,这毕竟是药品,没事还是不要尝试,吃多了,可能会让身体产生抗药性。” 常遇春显然不太听劝,闻言动作顿了下,还是把捻起的粉末送到嘴里,喝酒一样抿嘴品尝着,一边道:“无妨,这好东西……咱也不会常吃。” 戴三春倒是准确抓住了朱塬话语里的又一个关键:“平章,何为……抗药性?” 其他人闻言,也好奇看来。 朱塬比划着解释:“青霉素能够杀死细菌,但并不绝对,总有一些细菌能够在青霉素之下存活。嗯……这大概就像,再烈的疫病,也总会有人能存活一样。而且,一些疫病,得过一次,人就有了抗性,不会再得。缩小到这细菌世界,也是一样,一些细菌扛过了青霉素,存活下来,再遇到青霉素,也就无效了,这种细菌繁殖的后代,同样能抵抗青霉素。这种事情放在人体上,一个人吃多了青霉素,它体内的细菌产生了抗药性,再因为这种细菌得病,就不好治了。” 朱塬说完,本来已经捻起第三撮的常遇春,顿时停了下来。 刚刚一直没开口的李善长此时道:“若是如此,这青霉素……怕也没有恁地神奇呵?” 朱塬看向老李:“左相的说法也不对,我说的抗药性,只是一种理论状态。实际是……一个人,正常情况下,偶尔生病,一辈子使用青霉素,也不一定会产生抗药性。这是因为咱们人体本身对细菌也是有防护的,叫做免疫系统。青霉素杀死大部分能杀死的细菌,少量存在,也会被咱们人体的免疫系统杀死。另一方面,就算对青霉素产生了抗药性,自然界中,还会有红霉素、氯霉素等等很多种抗生素,因此,其实也不必太担心。” 老李:“……” 我就不该开口。 内心里念叨着,老李一瞬间又想到了年前的那次会议,那会议上……那常遇春有‘武煞’,那康茂才……反正,都有解法。 自己呢? 老李为此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总觉得,自己也可能有个什么‘煞’,但某个恼人的少年平章却不告诉自己。还有……主公也不告诉自己。 俺李善长为大明兢兢业业啊! 老李思绪飘离时,老常则是放松下来,继续把那撮青霉素粉末送进嘴里。 嗯…… 喝酒一样。 苦! 舒坦! 老朱见戴三春从旁拿了纸笔快速记着朱塬刚刚的话语,一边夺过常遇春手里的瓷碟:“遇春,还是听塬儿的,就莫要吃了,你若爱这苦味,回去称几斤黄连。” 戴三春认真记下了朱塬关于抗药性的说法,随即说起另一件事:“陛下恰好在,臣与尚书大人商议,有一事,也是越早做了越好,只是要陛下发文,让天下州郡配合。” 老朱把从常遇春手里夺过的瓷碟递给一旁匠人,示意道:“尔尽管说。” “是关于那青霉选种之事,”戴三春道:“陛下也是知晓,臣去年有幸得了‘甜瓜青’菌种,才知不同青霉,所产青霉含量也是不同。这‘甜瓜青’比起其他菌种,蕴含青霉素可谓丰富,但,若能从天下各地收集各色菌种予以筛选,或也能得了比‘甜瓜青’更好的菌种。若有更好菌种,这青霉素生产,也能更加事半功倍。” 老朱听完,立刻点头道:“这也是紧要之事,你先拟一份呈文,说明了具体该如何做,送到宫里,俺再让他们一起合了诏令传行天下,让各个行省州郡筛选菌种送来京师。” 皇帝陛下答应了这件事,戴三春就没有其他问题。 孙守真倒是又问起了一个:“陛下,这青霉素……等作坊建造起来,产量增加……具体该如何处置,还要有个章程?” 当然是皇家和勋贵优先了。 老朱下意识想着,倒是没开口,而是转向朱塬:“塬儿,你说呢?” 朱塬笑道:“尚书问的,应该是商业运营之事。祖上,这也是我经常会向您说起的一个。即使是朝廷部门,若是本身能有所产出,达到自给自足,这一部门也就能够更加牢固长久。医部这边,无论是办学,还是研究,开支都是很大的。因为年前的义诊,我想到一个,开办一所后湖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收费诊病,这样可以给医部带来一些进项。再就是这青霉素,若是产量多到能有额外剩余的时候,也可以出售一些,这也能给医部带来一些开支。” 孙守真确实想的是青霉素的出售……嗯,商业运营之事,不过,当下听到朱塬关于‘附属医院’的想法,双眼更是亮起。 这也是好法子啊。 于是看向老朱。 老朱已经被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反反复复地念叨培养出了某些思维,当下,稍微斟酌,便很快点头道:“这也是法子,附属医院,还有这青霉素,医部都可以做。只一个,尔等终究是医者,要有一颗仁心,且不能只一心钻到钱眼里。” 孙守真、戴三春等人闻言,连忙躬身称是。 这件事说完,随后又谈了一些建造青霉素作坊和医药大学教学相关的事情,老朱便打算离开。 来到院内,还问了句年前那孝子的事情。 父子两个已经回家。 毕竟年节,而且,那老人也好的差不多,没人想要过年还留在医院里。 老朱只是多问一句,得知人已平安,也没有再说。不过,周围人倒也记在心里。显然,皇帝陛下还是很在意这件留了美名的小事的,既然如此,若有机会,还是该安排一下后续的偶遇之类。 孙守真甚至都有了方案。 那老人的儿子,或许,可以给对方在这医药大学安排一份职事。 离开了医药大学,朱塬坐车,另外三个都是骑马,从南门出来,汇入到今天依旧很热闹的医药大学门前大街上。一直走到西北端的街尾,人少了很多,几人才停下,来到路边驻足打量。 主要是老朱当场看过后,想要再问一问商业街的事情。 朱塬也现场描述了一番自己的规划:“初步的想法,以医药大学南门为界,西北这边,面向幕府山周边的百姓,东南方向,各种商铺酒楼就要高档一些,面向各个大学的学子和城内出来消费的富人。嗯……这只是开始,后续,这一片若还能再有发展,分成几条街也是可以的。” 老朱不解,也有些不太同意:“为何要分开,当下这……多是热闹?” 老朱不是不懂人终究有高低贵贱的道理,但,他觉得,现在这条街,这么有人气,其实不错。 “这就是一门和商业相关的学问了,”朱塬耐心道:“叫做‘市场定位’,简单来说,商人做生意,首先就要确定,自己要把货品卖给哪些人。虽说人人肯定都希望自己的东西能卖给所有人,可现实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必须有所取舍。就像‘上善居’,定位就是高端的消费群体,因此就要开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不然,如果把店铺开在幕府山下的匠户社区,那只会门前冷落,一败涂地。” 老朱感觉自己又学到了:“这……倒也是如此呵。” 老李不想搭话,但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于是道:“这是应了《红楼梦》里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 说出口才反应过来,《红楼梦》……嗯,某个少年折腾出来的。 啐! 饶有兴致听着的老常见主公和老李都开口,也跟着捧场:“那精兵,就是要对了悍卒的。” 老朱很有些老农模样的揣着手,望着人流如织的街道,笑着又道:“塬儿说这商业街要大伙一起出钱来建,算是给家里置办一份产业,建好了,无论是自家开店,还是赁出去,都是一份长久营生,百室,遇春,你二人可也别错过了。” 常遇春搓着手答应:“哈哈,俺定是不会的。” 老李当然也不会反对,跟着应声道:“尊主公令。” (本章完) 第159章:创造美谈 继续在这边逗留片刻,说了一些详细,几人就再次启程,绕过正在施工的国立大学校园,来到红山北部,再次短暂停留,查看金陵军事大学的选址。 常遇春对此很是上心,这可是未来一年自己要冲‘武煞’的地方。 性命攸关啊。 因此,当场就和老朱商定,等这几日年节过完,老常就打算亲自监督着开工,野心勃勃地要在三月之内把校园建起来。 老朱同样上心,允诺不只是京师的匠户可以随便调用,京营各军操练之余也可以喊来帮忙。 随后继续前行,今天某个比较关键的目的地。 幕府山东部的一个匠户社区,类似明州那边安置社区的布局,年前迅速规划建起的大片大片整齐房屋之外,同样也有一些商业街道。 老朱先去社区里转了转,看着周围崭新的房屋,还有百姓的安居乐业,再次想起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引用的杜甫那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若天下都能如此,这大明,定然也不动如山啊! 随后进入一条商业街道。 相比医药大学前面的那条街,这边还要更拥挤热闹一些,各种商户小贩,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几人步行入内。 提前都换了衣裳,或许看着更体面些,当下年节时分,人人都穿着最好的衣裳出门,几人在其中倒也不突兀。当然,若是有心人,也能发现,这一行人组合的周边,或远或近跟随的健壮家丁……似乎多了一些。 进入街道,老朱也很快发现,街边的铺子,有的贴了春联,有的没有贴,想想也就反应过来。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也是细心。 各处打量着,又短暂停下,饶有兴致地在一个布匹摊位前驻足,详细问了几种布匹的价格,倒也没买,重新挪步后才对身边少年道:“这都有了商业街呵?” 朱塬点头:“是啊,祖上,不过,刚刚说过的,市场定位不同。” 医药大学前面那条街,即使规划中西北边面向匠户的一部分,说白了,也是面向较为富裕的上层匠户。至于普通百姓,当然也不是不能过去,不过,对他们来说,只是在自家社区这边的商业街市,就已经足够满足大部分的日常消费。 比较已经超过十万人的聚集区,这年代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不可能只有一条商业街。 朱塬没有多说,老朱结合之前自己琢磨,倒也感觉又懂了不少。 说着话,继续前行一段,一处肉铺档口就出现在眼前。 老朱微笑着瞄了眼一旁少年,表情询问。 朱塬点头,却是笑着小声道:“这也要看他有没有福分,祖上上去说话,若觉得人不错,就留下墨宝,不然……咱们就换下一家,还有呢。” 老朱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么说,内心里顿时更舒服了许多。 毕竟自己都是皇帝了,即使为了创造一桩可以流传史册的小小美谈,也不能毫无选择地就那样随意落笔。若是联子给了一个人品坏的,将来以此凭仗为非作歹,本来想的美谈,就成了丑事了。 慢悠悠地走上前。 这是一个羊肉铺子。 老朱稍稍打量,卖家是父子二人,大人四十左右,身材壮实,却不肥硕,很精干的模样,此时正殷勤地帮一个老妇人剃着一条羊腿,小的才十三四岁,却也比朱塬壮实不少,正在铺子里熟练地分解着一只刚杀好的肥羊。 再看这小小店铺,桌案都挺干净,各色羊肉或摆放或吊挂也是整齐。 感觉不错。 老朱正待开口,还在招待着老妇人的店主已经看过来,笑容憨厚朴实:“客官要羊肉么?” 老朱顺口道:“看看。” 那店主注意到老朱装扮,还有身边朱塬几人,觉得不像是亲自来买羊肉的那种,却还是耐心道:“客官随意挑选,都是今日现杀的上好肥羊。” 老朱矜持地随意打量着,朱塬便主动开腔:“看店家手法,是老营生了?” “是呵,”店主帮老妇人包好了羊肉,收钱后送人离开,一边拎着一把剔骨刀转向这边,说道:“到俺这里,已是三代了。” 店主说着话,倒是没注意,因为他手里那把剔骨刀,不只是周围一些便装侍卫紧张起来,站在老朱一旁的常遇春身子都绷了绷,随时可能出手的样子。 老朱和小朱却是无动于衷。 朱塬再次找话:“三代啊,只是杀羊么,就没想过其他营生?” “羊好养呵,吃草就行,也就多着些,”店主见一时间没有其他客人,放下了手中的剔骨刀,很耐心地继续搭话:“偶尔也杀几口猪,呵,还有哩……乡里乡亲的,家里添了猪仔,也会喊俺过去给劁了,二位是体面人,怕是不知,这猪呵,得劁了,那肉才不会腥骚。” 朱塬微笑点头。 齐了。 倒是不用自己再主动引话题。 恰好店主儿子把切好的两条羊腿送到面前案上,老朱也找话起来:“这是你儿子?” 店主道:“大娃。” 老朱又问:“可是读过书?” “咱这人家……以前那里能呵,”店主道:“倒是年前,这边有了那社区小学,还有朝廷政令,俺就让两个小的去识一些字,若是能读出来,俺怎样也得供着。” 说着话,店主儿子又将一扇羊排送过来,老朱拦住:“你爹让你俩兄弟去读书,没让你去,可有想法?” 少年是个腼腆的,停住动作,露出和自己父亲一样的憨厚笑容:“俺都要说媳妇了,那里还能读书。倒是两个弟弟,俺和爹一起供着他们,若能读出来,他们也不会不管了俺这个兄长。” “呵,是这个理,”老朱笑着,很是满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错,你这家风定是好的。” 店主拍了下儿子,让他继续忙碌,一边也笑道:“客官……您这一看就是读书人,这些话……俺那里当得这评价,当不得。” 内心满意,老朱也没再多绕,示意周边:“别人家都有了春联,你这里还没有,既然你说俺是读书人,也是缘分,就帮你写一幅,怎样?” “那感情好,”店主感觉有些古怪,但想着人家也是好意,就点头答应,不过还是道:“只是……客官,咱这里可没纸笔。” 老朱看向一旁的朱塬。 朱塬笑道:“这好办,周边借一借就是。” 于是很快就‘借’来了纸笔。 在一些路人已经开始围观的热闹里,老朱挥笔而就,很快完成了一副内心里酝酿许久的春联。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写完了,不用朱塬捧场,一旁倒是有人叫好起来。 不仅叫好,还有请老朱也顺手给自家写一副的,搞得老朱一时间都有些无措。 百姓这么热情,自己是写呢,还是不写呢? 也没更多准备啊。 还是朱塬帮自家祖上解围,另一边的常遇春也帮忙护着,才逃出了人群。 后续自然会有其他人安排。 对联写了,看时间,也临近中午,朱塬又主动提议:“祖上,前面有一家羊肉汤馆,要不要去尝尝,是我身边丫头的家人在这里开的,刚刚那位屠户,也是身边丫头提起,家人在他那里买进羊肉。确实是一家好人,嗯……姓郑,我让人仔细查过,反正,不会辜负了祖上的对联。” 老朱很尽兴,也就点头,不过还是下意识道:“你身边丫头……家人……可也不能仗了你乱来。” 刚写了对联,就到了羊肉汤馆,老朱还以为自家孩子在做同样的套路。 其实也无所谓。 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 “哪里啊,就是一个小店,可没想着仗祖上扬名什么的,没意义,”朱塬看出了老朱的心思,笑着解释,还示意周围:“祖上看看,这边也做不了什么大营生,就是那边做的羊肉真的好吃而已,才想着带祖上来尝尝,我也提前安排好了。”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才点头:“那就去吧。” 来到伍家姐妹大嫂开的羊肉汤馆,一行人没有在前面铺子里停留,直接走向后面的院子,这边已经摆好了桌椅。 确实提前准备。 而且,手艺也真好,老朱、朱塬、老李和老常四个,在这边酣畅淋漓地饱餐一顿,才开始下午的日程。 当一行人离开这边社区,提前安排好的锦衣卫也就找上了郑屠户,如此这般地叙说一番,然后,本就热闹的街市上,很多人就看到肉铺档口的郑屠户拉着儿子没头没脑地来到街上,冲着城内皇宫方向狠狠地磕了几个头。 再然后,消息也就传开,顿时整条街都沸腾起来。 当今皇帝陛下,微服私访,因为对那郑家父子的认可,特意留下了一副对联,还有给郑家的评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天啊! 这是几辈子积出来的福分啊! 至于郑家后来果然因此有了一番造化,这就是后话了。 (本章完) 第160章:改进意见 朱塬一行离开匠户社区,下午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水泥作坊。 无论是朱塬还是老朱,都想过来看看。 毕竟水泥可谓工业时代的一个最基础工业产品,作用巨大。 水泥局大使沈全成功烧制出水泥后,老朱亲自规划了一番,不仅将水泥局的品秩提升到了正七品,还要求未来一年内在各地设立作坊,并达到2000人的生产规模。 终于来到现场,一行人戴上口罩,亲自看过水泥生产从选料到研磨再到搅拌并入炉烧制的全过程,还有正在制作的预制板。 老朱非常满意。 朱塬则是觉得……非常原始。 特别是用这年代特有的石磙和石磨对原料进行粉碎。 啧…… 简直没眼看。 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因此,大致看过一遍,朱塬现场就开始头脑风暴,提起各种意见。 首先是石磙和石磨:“人力或畜力都太慢了,嗯……可以考虑在江边,按照轴承作坊的模式,建造几座水力粉碎作坊,将来在外地选址,也是一样。” 沈全跟在几位天大人物身边,听朱塬这么说,只是点头。 还看了眼老朱。 老朱当然没意见:“照了塬儿说的办,需要什么,就找单安仁。” 沈全连忙答应。 朱塬又转向烧造:“虽然我们已经确定了一个最好的配方,但,研究不能停下……嗯,大致的目标,是要烧制出一款最简单最省燃料相对来说也最耐用的一种简易水泥。” 沈全再次看向老朱,不过,这次不等老朱开口,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平章,下官明白您的想法,可……也正如您说的,这水泥,现阶段……即使随后用上了水力,也不可能太大规模生产,因为只是粉碎一道,就太耗时耗力了,下官就想,既是如此,平章所谓最最简单节省的简易水泥,怕是……不存在的。” 朱塬一愣。 再想想,也不得不承认:“呵,是我错了。” 当下,想要烧造水泥,首先就必须非常耗费地将各种材料磨成足够用筛面粉的箩筛筛选出来的极细粉末,只是这一流程也就决定了,暂时不可能有什么简易的廉价水泥。 沈全见朱塬竟然认错,连忙拱手。 朱塬道:“错了就是错了,这一段略过。” 旁边的老朱却有不同意见:“塬儿,你这想法,俺倒是能理解……或是……可以少用些石灰铁粉,多加些水泥,那粉碎流程……也不必恁细?” “祖上,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朱塬道:“不过,再想想,这样迁就着烧造出来,其实就不是水泥了,或许用来铺路不错,就像……我记得秦朝修驰道,就是要把黏土蒸熟,避免长草,但那确实就不是水泥了,水泥应该有标准定义的,能够凝结,足够坚固。” 老朱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么说,也不坚持,却还是吩咐沈全道:“这驰道,未来几年,一些地方也是要修一修的,那秦朝蒸煮之法,还有塬儿刚刚说的简易烧制,你也都琢磨琢磨,就当个……唔,项目。你是个不错的,别把自己限制在这水泥上。” 沈全又是郑重答应。 接着是下一步,物料搅拌。 朱塬让人找来了纸笔,大致画出后世滚筒搅拌机的模型:“按照这种,制造一些搅拌机出来,比你们手工搅拌肯定快上不少。不只是烧制前搅拌物料,制作预制板的时候,这种搅拌机也用得上。” 大家一起凑着看,李善长没忍住,挑了下毛病:“平章,这东西……用铁来做,怕是耗费不少,再者……如此沉重之物,如何驱动?” “大明钢铁公司运作起来后,我们很快就会有足够多的钢铁,这一点,左相不必担心,”朱塬道:“至于如何驱动,人力、畜力或者水力,就看下面人怎么造了,我相信咱大明的匠人们有足够多的想法。” 老朱在旁助攻:“俺就撂个话,若是做出了好东西,报上来,朝廷会给赏赐。” 老李:“……” 主公,你偏心啊! 常遇春一直旁听,此时也忍不住插嘴:“如此好东西,俺就想,主公说那两千人也是少了,不若凑个几万人专门烧制这水泥,到时候,红山周边的几所大学,都可以用了这水泥建造,或就能如那长城一般,百年前年都能留存。” 朱塬:“……” 常大将军豪气啊。 老朱倒是耐心解释:“几万人,人吃马嚼的,花销太大,不值当。等塬儿那蒸汽机……呵,你在宫里也是见过模型了……那东西做出来,一台蒸汽机能有几百人的功效,到时候,诸多事情也就可以展开了。” 常遇春期待道:“既如此,主公,稍后咱就去那蒸汽机作坊看看罢,那刻表作坊,晚一些也不迟?” 老朱看过来。 朱塬道:“今天没安排,冒然过去,就算祖上卫护无虞,那边也怕没人接待。” 老朱笑着转向爱将:“那就明日,今日先去那刻表作坊……唔,还有那弹簧作坊,都看看。” 常遇春也不坚持,笑着答应。 这边才继续。 看过了各种细节,还带着一个皮制面罩的朱塬站在作坊院中,示意周围:“全部的生产流程,在我看来,都是可以进行进一步规范的,其中一个目标,就是最大程度避免扬尘,具体到细节,这就需要你们自己琢磨了。我只能说,做得完善一些,受益的是你们自己,毕竟即使戴了口罩,防护效果终究不是百分之百的。嗯……将来,有条件的话,水泥作坊里的工匠也要进行轮换,不能长时间处在同一个岗位。” 沈全这次听得明白,拱手道:“谢大人体恤。” 大家又一起走向已经做出正在晾干的一批预制板面前,朱塬蹲下,亲自用手敲打抚摸感受着,还让人取来了填入预制板内的钢筋,确认一番,再在一些细节上提了意见,便与老朱一起离开,赶往下一站的刻表作坊和弹簧作坊。 昨日正旦进献一台刻表,再加上之前的怀表和自己阐述的掌控精准时间后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相关意义,让老朱对刻表作坊也重视起来,今天特意列入日程。 (本章完) 第161章:绿化司 本该是休息的年节,结果,没能休息下来。 初一的大朝会,这没办法。但,初二,初三……朱塬忽然发现,都是自找的啊。 转眼已是初三的临近午时。 老朱今天带领的微服私访团队还更大了一些,除了昨天的李善长和常遇春,还多了吏部尚书杨宪、工部尚书单安仁、农部尚书康茂才、起居注宋濂和筹备中的工业大学副校长熊鼎等人。 朱塬当然跑不了。 当下,大家正在幕府山南麓的金陵机械一厂占地百亩左右园区内的一口水井旁。‘突突突’的蒸汽机运转噪声中,所有人却都屏气凝神,好像生怕惊扰到什么。 众人目光所及,是一台早前在朱塬大宅内就出现过的纯铜打造正常尺寸蒸汽机。 这还不是关键。 关键是,这台蒸汽机,当下正带动着另一台抽水机。 那天同样有过演示。 只是,当时是迷你抽水机,观感终究不强。现在,却是正常尺寸。 虽然在朱塬看来,手臂粗的出水口比起后来那些大功率抽水机要小很多,但此时此刻,在其他人眼中,这就是奇迹。 可惜,奇迹到底没能坚持太长时间。 刚刚一次因为抽水机固定松动导致停机后,这是第二次开动,然而,也只是运转不到一刻钟,就随着传动带的忽然崩断,再次停止下来。 唉…… 即使被蒸汽机噪声遮掩,空气里仿佛都能听到相当整齐的一声叹息。 守在蒸汽机旁的工匠见传动带崩断,及时关掉了机器。 金陵机械一厂的经理钟合上前,拿过那条断掉的皮制传动带,遗憾又惭愧地送到老朱手中:“陛下,这……怕还是要做得更粗一些。” 老朱接过传动带,一时没说话,等那蒸汽机彻底停下,却是朝水井走去。 大家也连忙一起跟上。 人群中,其他人还好,常遇春之前只是在宫里见过自家主公故意显摆给他的那些模型。今天,第一次看到完整尺寸的蒸汽机,还有钟合当场测试的抽水设备,此时脑袋都有些嗡嗡的,好像有甚么机器也在自己脑子里运转起来一样。 太神奇了! 没见过啊! 跟随自家主公一起近距离查看眼前的机器,老常还想起昨天,下午离开水泥作坊,又去了刻表作坊和弹簧作坊,见到那精密的擒纵系统,听某个少年讲解其中的神奇道理。 还有之后的弹簧钢。 当时常遇春立刻就发现了那种钢材在军事上的应用前景。 可以制作弓弩啊。 而且,相比一张传统弓弩少则数月长则数年的漫长制作周期,若那弹簧钢能够广泛应用起来,按照某个少年的说法,批量生产,那场面,简直不敢想像。 今天,本就有所心理准备,但还是超出了预期。 想起某个少年之前关于地下水层的简单介绍,若真能普及了这蒸汽抽水机,再把那排水河渠修好一些,这天下,那里还会有甚么旱涝之说? 没了‘旱涝’,就剩‘保收’! 同样底层农户出身,同样见识了太多人间疾苦,站在自己当下的大明中书平章政事立场上,常遇春难免多想一些,因此明白,到时候,那简直就是天翻地覆的场景。 水井旁。 老朱先看过暂停下来的蒸汽机,又来到抽水机旁,扬了扬手中断掉的传动带,习惯性看向一旁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塬儿,你怎么看?” 朱塬:“……” 很想熟练地对一句‘祖上,此事必有蹊跷’。 怕挨打。 想想才说道:“祖上,这其实就是我们想要跨入工业时代,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大概就是……所有相关的领域,哪怕很小的细节,我们都必须要重视,一起去发展,达到齐头并进,才能实现量变到质变的转化。嗯,这其中有一个水桶理论,也叫短板效应。大概就是,一只水桶,它能装多少的水,并不取决于组成它最长的那块木板,而是最短的那一块。再看眼前,我们做出的蒸汽机,已经能够稳定运行好几个时辰,还有这抽水机,原理也非常简单。两相结合,本该给人惊喜,然而,因为一条传动带质量不合格,两种物事就无法完美地结合,这就是遗憾。” 老朱认真听完,笑着道:“俺明白,你这还是要俺不能着急。只是……你就先说说,这带子,可有解决的方法?” 朱塬接过那条断掉的传送带,看了看断口,摆弄片刻,说道:“都是上好的牛皮,不过,嗯……”稍微沉吟,抓到了一点灵光,接着道:“祖上,可还记得咱们昨天看过的预制板?” 老朱不解:“这与那预制板有何关系?” “纯粹的水泥是好东西,不过,只用纯粹的水泥来浇铸预制板,反而不如加上砂石和钢筋那么坚固,”朱塬说完,转向另一边也是认真听讲的钟合等人:“你们可以试试,在这牛皮传动带中间,加一些细绳,或者……钢丝,关于后者,弹簧作坊那边可以提供,这样应该能让传动带更结实。” 钟合点头道:“下官稍后就去办。” 老朱也感觉朱塬的方法或许可行,又对钟合吩咐道:“尽快试一试,下月俺要进行那亲耕大典,到时候,这蒸汽抽水机若能在大典上露一露脸,也算咱新朝新气象,若你能做成,俺给你记一功。” 钟合听到老朱这么说,更加郑重地施礼保证。 亲耕大典,是礼部年前就提议并获得老朱批准的一件事,也是这年代的大礼仪之一。事情本该去年老朱即位后就开始,但去年年初太忙,也就被更重实际的某人悄悄按下。 今年天下基本大定,这种显示国家重农劝农态度的重要典礼就不能再马虎视之。 传统的亲耕是老朱带领百官扶犁耕种,并伴有隆重的祭祀仪式。这一次,大家听老朱说想要把蒸汽抽水设备搬到亲耕大典上,也都能瞬间明白其中意义。 说大点,这就是改天换地啊。 事情说过,老朱还是不尽兴,让钟合换了传动带,第三次启动了蒸汽机。 这一次,机器算是比较给面子,‘突突突’的运转了超过一刻钟,都还没有出问题,为了留住好兆头,老朱便亲自喊停。 时间也不早。 再次交代一番,众人离开机械一厂,临近中午,就没有再去隔壁金三护负责的机械二厂,不过,老朱还是把金三护也喊到面前,问了问情况,勉励一番。 机械一厂大门前。 说过事情,一行人站在原地,又由熊鼎简单介绍了一下金陵工业大学的筹备状况。 主要还是选址。 基本确定,金陵工业大学,就选在两大机械工厂东南边一些的位置,相对来说,则是在国立大学以北,军事大学以西,总体还是扎堆在了一起。 选址在这边,主要也是为了便于从匠户群体中招收学员。 说过这个,眼看老朱要离开,因为某人刚刚提起亲耕,朱塬也临时想起了一件事,指向北边的幕府山:“祖上,还有大家,看看那边。” 大家一起看过去。 这次是李善长先感慨起来:“当年龙湾一战,主公坐镇幕府山上,各军埋伏周边,那陈友谅入彀之后,山顶举旗为号,伏兵尽出……当下想来,如在昨日,如在昨日呵!” 老朱遥遥望去,表情同样唏嘘。 当年陈友谅率大军直趋金陵,可谓他起事以来第二凶险的一次,当时很多部下都提议投降算了,他自己内心也不无动摇,最后还是刘基坚定了他的信念。 再然后,又是那第一凶险的鄱阳湖之战,两次都是陈友谅,两次……也确定了大明的天下定鼎。 朱塬见老朱几个都露出回忆表情,也明白老李是见缝插针,让皇帝陛下重新品味当年一起打江山的过往。 不过,这可不是他的目的。 稍稍等待,朱塬才接着道:“祖上,您有没有感觉,现在的幕府山……有些秃了?”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改变了注意力,也跟着发现,本该是郁郁葱葱的幕府山,确实,有些秃了。 老李再次见缝插针:“这一片恁多的砖瓦窑厂,每日消耗柴草无算,这幕府山,想不秃都没地奈何啊?” 老朱收回目光,看向朱塬。 朱塬道:“祖上刚刚说起亲耕,要把蒸汽抽水机加进来,我……这幕府山,其实是昨天就注意到了,恰好当下就说说,祖上亲耕的同时,再加一个亲植吧,同时还要配合相应法令,鼓励百姓在山间河畔多多种树。说起来,我在明州就已经开始了一些相关的工作,还成立了‘绿化处’,任务就一个,专门种树。祖上,参照‘经济之学’,今后的‘生产’,可不只是种粮食那么简单,农林牧渔,每一项,做好了,都能收获大量的资源。” 朱塬说完,老李下意识想要反驳。 亲耕大典那么郑重的事情,流程上怎么能乱改? 不过,想想自家主公刚刚就已经加了抽水机……以主公的务实性子,再多一个亲植什么的,又能如何?自己再说,就要讨人厌了。 于是闭上嘴巴。 老朱稍稍斟酌,就点头道:“那就加上,再者,既然你在明州成立了那‘绿化处’,这金陵,也是该有的,唔……这次就大一些,设正五品‘绿化司’,归在农部之下,专司天下植树之事。” 朱塬拱手:“祖上英明。” “你这孩子,”老朱笑着摆了下手:“就要晌午了,回吧,俺近日就不在外用饭了,你这两日跟着跑也是劳累,回去好好歇一歇。” (本章完) 第162章:哄抢 不同于昨天的骑马,老朱今日也是坐车出来。 大家在机械一厂门前说过话,一起先送老朱上车,各人才走向自己的车子或坐骑。 李善长年龄已经不小,却也是起马,因为视野太开,偶然也就发现了一些让他心里很有些吃味的细节。 众人送了自家主公上车,只是与自己和常遇春简单客套,注意力就明显更多转向了某个少年平章。 就像今日一起过来的康茂才和宋濂,还有这边两大机械工厂的经理钟合与金三护,都是与某人依依不舍的样子。甚至,那宋濂……一副想要拉住少年平章叙谈一番的渴望模样。 香饽饽呵。 有甚么话非要这时说呢? 再看自己…… 老李想到了一句不怎么应景又似乎挺应景的诗:门前冷落鞍马稀。 啐! 小人,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内心里念叨着,老李可受不了这气,见自家主公马车开动,不再理会其他,立刻拍马跟上。 骑马护卫在自家主公车旁的常遇春同样注意到这些细节,却只是一笑。 倒是更多看了几眼李善长。 相处这么多年,常遇春非常了解这位同僚。 而且,从来不怎么看得起。 自家主公名下,无论当初他与邵容、徐达一起的‘三杰’,还是邵容之后只剩下自己和徐达并列的的‘双璧’,这其中,可都没有李善长什么位置。 甚至,早些年,主公手下的谋臣,李善长也并不显眼。 可惜毛琪、叶琛等人早逝,某个家伙,也算是对自家主公足够忠心,这些年来种种际遇之下,才不知不觉就到了大明文官之首的位置。 然而,若说性格能力,一个心胸不广格局不大的人,能做得了甚么大事? 这么想着,常遇春不由再向后看了眼。 某个少年平章……这几日相处,倒是越来越对胃口。若不是那宗室身份多少需要避嫌一些,这几日年节,常遇春都想邀请对方到家里吃酒。 啧。 倒是听说老徐之前和某个少年走得挺近,只是,那一场‘认祖归宗’之后,怕今后也只能主动疏远一些。公事上无所谓,那私交,就不要再想更多了。 眼看老朱马车启动,连忙跟上的众人倒是不知道一些无意的言语动作又被左相大人记上了。只是,与朱塬的交流,都有正当理由啊。 刚刚又确定了一个正五品的‘绿化司’,作为农部尚书,康茂才就想和朱塬聊几句,该如何启动? 再有宋濂…… 朱塬感觉老头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想想肯定是关于《大明月刊》。 这不急,就没多理会。 还有钟合与金三护,两位都是以少年平章门人自居的,当然想多说几句话,何况,临时又多了一个为亲耕大典提供蒸汽抽水机的差事。 这件事,显而易见,做好了有大功。 可…… 若是搞砸了,掉脑袋都不是不可能。 因此,肯定也希望少年平章能多给些主意啊。 就比如那传动带,刚刚只说了一个大概,具体到细节,又该如何做呢? 只是,跟着老朱跑了一天半,朱塬一时间可没精力谈这些。暂时敷衍过,上了车,靠在装了弹簧的沙发式座位上,脑袋就开始放空。 什么‘绿化司’啊什么《大明月刊》啊什么亲耕大典啊,先放放,放放啊,等假期结束再说。 今天晚上可还有一场‘洞房’呢。 小登科。 马车跟随老朱一路前行,本是要绕过玄武湖,一直送到太平门,再从岛上陆路返回大宅。不过,到了玄武湖北岸,老朱就又传话过来,说是让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不用跟了,在这边乘船直接回家就行。 朱塬这么听话的晚辈,当然照做。 虽然没绕远路,回到家,时间也已经临近午正。 关于留白,完全按照了上月写意的流程来办,内宅里,本就没有卸下的年节时的灯笼红绸,今天更多了一些,显得越发喜庆,同样还有女伶的曲子和丰盛的午餐。 还是内宅前院的书房。 众芳环绕着,热闹地吃过午饭,听着咿咿呀呀的曲子,很快午睡过去。饱饱的一觉之后,再次醒来,时间也来到傍晚。 精神不错。 于是,简单的晚餐后,沐浴更衣一番,就来到卧房。 明亮的红烛下,好像某些场景重现。 主卧床边,一身大红衣裳的留白挺身而坐,从头到脚的华丽点缀,更添姑娘颜色。 朱塬觉得很好看,就一直站在床边欣赏,如此好一会儿,直到留白一张小脸在灯光下从粉红到艳红,再到酡红。实在受不了,终于小声唤道:“官人……” 这是写意姐姐教的。 说是上月的那个晚上,大人就要她喊‘官人’。 大人喜欢,当然要喊。 而且,留白还无师自通,原本,这时候应该起身服侍自家大人的,不过,今天……可不好,打算一直坐着,这样才会显得自己比大人矮。 大人恁样的人物,自然不在乎这些,可她们女儿家,当然要多替自己男人想一些。 要知道,大人可是总托词自己年龄还小的。 这等借口,可不能让大人一直用。 要不然…… 嗯。 听丫头带着羞意地出声,朱塬才走近一些,捧起留白娇小脸庞,低头吻了吻,问道:“感觉怎么样?” 留白很是羞怯,当下却努力抬头与自家大人对视,轻声道:“奴……很欢喜呢……一直,一直想着这一天……”这么说出口,到底又羞起来,本能地转移话题:“官人……奴这一身,可是喜欢?” “喜欢啊,”朱塬笑:“不过,你可是有点不分主次了。” 留白眨了眨眼睛,还有些小担忧。 怎么了? 朱塬跟着已经道:“其实,问题在于……没有这一身,我更喜欢啊。” 留白明白过来,只是……已经红润至极的脸庞,却也无法更红,只能小小躲一下自家大人目光。脑袋也空空的,感觉自家大人稍稍用力,也便软软地躺了下来。 …… 正月初四。 清晨,醒来后第一反应,要赖床。 不只是朱塬要赖床,留白也想赖床。今天……若是起来走动,怕是要被调笑。 可惜没能赖成。 巳正的时候,写意进来,见自家大人已经醒来,就在床边说起事情:“大人,宋大人上门了,还有一些商家……辰时末就到了,已是等了半个多时辰。” 朱塬搂着因为害羞把自己藏到被窝里的留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宋濂,宋大人,听何瑄传话,是为那……广告之事而来。”写意说着,想想又补充:“……近几日,大人放风说要为那《大明月刊》……嗯,‘招商’之后,就有不少人上门呢,只是年节缘故,大人还没来得及看这几日的访客单子。” 朱塬除夕那天早上匆匆浏览过洪武二年一月份的《大明月刊》定稿,其他都没问题,不过,当时临时想到,老朱给出的10页广告,不能只有自家的‘致用斋’一个,那就太木秀于林了,于是传话出去。 两个字:招商。 现在,怎么回事? 朱塬想起昨天见到宋濂,对方就一直欲言又止的模样,今天还又上门,看来是真出了问题。 没办法,起床吧。 穿衣洗漱后,想想别人都等了那么久,朱塬简单吃了一个小笼包子先垫了垫,就来到外院待客的正厅。 不过,暂时只喊了宋濂一人进来。 明明是年节,宋濂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进门施礼后,直接送了一份单子过来,一边道:“平章,此事……还是你来决定,又或……若是不成,就秉明陛下处置吧。” 朱塬一头雾水地展开单子,转眼就有些明了。 手中这一页,大概类似于报价列表,其中,最上首的,署名‘弈瑧海洋贸易公司’,愿意出2万两白银购买这一期《大明月刊》的两页广告。 相比老朱限定的1000两白银一页,这相当于直接将报价提升了10倍。 弈瑧,朱塬是有印象的。 当初在明州,总计发放了12张海商牌照,其中两家是国企,分别为‘金陵海洋贸易公司’和‘明州海洋贸易公司’。 另外十家私企,朱塬立了规矩,私人企业不许用地名取名,免得万一出了事情,影响一地的名声。 于是,当朱塬和华高有所参与并与扬州傅家、苏州沈家合作的那家海贸公司起名‘恒泰海洋贸易公司’之后,其他九家,也都一板一眼地跟随。 大致上,除了头两个字,后面都跟着‘海洋贸易公司’。 当下单子上的‘弈瑧’就是其中之一。 朱塬还知道,这是第二批放出拍照中的一张,因为当时要等待大军收复广东,第一批只放出七张牌照,留下了三张给广东各地的商人。 当下倒是没想到,这些海商会跑来争抢《大明月刊》的广告版面,还开出这么高的价格? 疯了吧? 不过,再往下看,自家的恒泰也在其中,不仅如此,还有另外两家,‘永传海洋贸易公司’和‘庆尚海洋贸易公司’。这也有印象,两家的法人,一个是泉州海商胡耆,一个是温州海商池经。 再大概浏览一遍,这张单子上总计不到二十家商号进行了报价,其中海商就占了四家。 朱塬一开始觉得有些明白,看到这里,忽然又不明白了。 海商抢广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不明白,但可以想像,只有这四家,并不是另外六家没有投广告的意思,大概率……消息还没有更多地传开。 抬手摸了下额头,想不明白就不多想,朱塬看向宋濂:“大人,具体怎么回事?” 宋濂把单子送出,当下明显就轻松了许多,本来正捧着内侍送上的茶水啜着,闻言放下杯子,想起这几日的遭遇,又苦起脸:“平章,这几日……下官倒是品尝了甚么叫‘门庭若市’。呵,都是来跑我这门路想要投广告的,想来平章这边……唔,看来平章一时还不知,也是……平章这几日都是忙碌。” 其实,老宋是想说某人家门槛比较高的。 毕竟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正四品起居注,朱塬这边,官职上是从一品的中书平章政事,同时还是皇室宗亲,因此,某人不想见谁,除了寥寥几个,基本就可以不见。 宋家不行啊。 就算是那些商户,人家倒是没官没品,可……手里拿了某个勋贵的手书,或者被哪个大人家的管家陪着……老宋就不能不见。 这几天,基本都是如此。 广告版面! 人家也不白要,一开始就说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然后,发现竞争者有些多,版面还有限……听说总计10页,那少年平章一家就占了6页,只剩4页空余,于是就开始抬高价格哄抢,短短两三天时间,就把价格抬高到了一页一万两的高位。 一万两啊! 钱就不是钱么? 反正,宋濂昨天就想和某人说一说,可惜某人没给时间。 再就是今早,连左相大人都开了口,悄悄派了下人陪着一个豪商过来,也不多,就要两页。 两页…… 对比某人的六页,是不多啊。 可…… 该给谁不给谁的,一个个的……实在没办法,宋濂就只能跑来朱塬这边,见不到少年平章,今天就不打算回去了。 因为回不去。 回去就是得罪人。 宋濂自诩没有同为‘浙东四先生’的刘基那么强项,他谁都不想得罪,也实在得罪不起。 (本章完) 第163章:原因 即使差了几百年,时代不同,但朱塬一直相信,商人的某些思维,千百年来都是相同的,不会因为时间差距而有太多的改变。 就像人性千百年也是不变一样。 因此,最初提出在《大明月刊》里插广告,朱塬就不担心会没人投。 广而告之啊。 脚下这片土地追求‘财不外露’不假,但同样,也一直都明白‘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街市上见惯了的商贩叫卖,其实就是‘广而告之’的最直接体现。 再放大一些,对于做各种大生意的豪商巨贾而言,尽可能地让自家商号名声在外,并以此获得更多生意,这也绝对是一种本能。 朱塬只是没想到,这一次,这反应……也太快了一些吧? 宋濂虽然被1万两一页的广告报价惊到,但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他还是不怎么看得起商贾之事,结果就是,当朱塬更多问起,老夫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聊过几句,朱塬只好喊来何瑄,问过之后,得知傅寿恰好也跟随而来,便让人去喊他进来。 朱塬年前就见过傅寿,一干海商陆续来送年礼之后,当时想要了解一下沿海情况,就点了一些人过来聊聊。 当下,已经是这段时间的第二次。傅寿还是朱塬最初在扬州见到时的模样,无论是富态的外形还是在自己面前的态度。 施礼过,吩咐对方在一旁坐下,朱塬也不废话,示意面前的单子,直接问道:“这次……一群海商争抢《大明月刊》的广告,这是怎么回事?” 傅寿似乎也有些意外:“大人,小的年前就和您说过,营海司去年重新定下规矩,大家都发现,这生意还更好做了,今年的海贸……无论进出,都会更火热一些。” 朱塬还是没反映过来:“然后呢?” 旁听的宋濂更是一头雾水。 这……既然海贸火热,照理说,就更不用做这甚么广告了啊? 还要花恁些钱? 傅寿见朱塬没能理解,不敢多绕,认真解释道:“大人,也是您去年定下的规矩,这海贸,只有咱们12家拥有牌照的公司可以做,就是那海外客商来了,也得通过咱们的渠道。不过,这虽然让咱们各家海商有了……嗯,大人说的那垄断之权,可到底也是12家公司共享,背后关联海商就更多,这就也还是有竞争的。就说一个,‘上善居’这样的商户,拥有独家的玻璃产品,虽然也要通过咱们海商进行进出买卖,但选哪家不选哪家,还是上善居说了算。类似‘上善居’这等商户,各家海商都是要尽力拉拢的。可这拉拢同时,若是能展示一下自身名气,让别人选择时有所倾向,自然更好。以前,大家伙想要做到这些,只能凭借口口相传,大人这广告……倒是让大家豁然开朗。此等机会,无论花了多少钱,都是要买的。” 朱塬点头。 这下,明白了。 简单说,去年规范了大明的海洋贸易规则之后,今年的海贸规模会进一步扩大。不过,各家海商之间却也存在竞争。即使各家海商拥有垄断进出口的权力,但为了拉拢更多的合作者,将自家的生意做得更大,还是要使出浑身解数。 恰好,《大明月刊》的广告招商,让各家海商看到了短时间内进一步打响自身名气的机会。 为了这样的机会,即使将本来只有1000两的广告版面价格推高到1万两,该抢还是要抢。 不仅如此,从宋濂的反应来看,朱塬相信,争抢的可不只是这些站在台前的海商,背后也有人开始招呼,因此让宋濂都无法招架。 虽然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朱塬却也不得不拧眉思索,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价高者得? 这无疑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这也太扰乱市场了呀。 显而易见,如果单页广告价格按照最高的1万两计算,致用斋原本的六页广告计划,就别想了。一次6万两,自家可花不起,更别说……朱塬本来的打算,可不只是投一期广告。 可是,若不按照价高者得的规矩…… 这可是违背自由市场规则的啊。 虽然朱塬知道曾经的所谓‘自由市场经济理论’就是扯淡,最最典型的强国对弱国的经济pua工具而已,当强弱逆转,顿时就不会有人和你谈‘自由市场’了,人家要开始谈‘国家安全’了,但,其中的一些最基本道理,还是不能不认的。 琢磨片刻,有了一些思路,暂时还不明确。 反正,自家的致用斋这次想要投六页广告的事情,肯定是泡汤了。至于后续……朱塬想到了宋濂刚刚的话语,嗯……丢给自家祖上决定吧。 这么想着,朱塬对傅寿道:“你去和各家同行说一说,这件事,暂时不要折腾了,等几天吧,至少初六,节假过去,我会写一封奏折给祖上,让祖上来裁断。” 傅寿恭敬应下,见朱塬有送客的意思,倒是没有主动告辞,稍稍迟疑,打着胆子问道:“平章,小的还有一事?” 朱塬疑惑:“嗯?” 傅寿又是短暂犹豫,还是道:“平章,朝廷盐政……可是要大改了?” 朱塬笑起来:“你消息倒是灵通。” 傅寿只能赔笑。 虽然掺和了海上生意,但傅家并没有放下自己的盐商本行。 傅寿因此当然关心盐政的变化,而且,实际上,他的消息还更灵通一些,知道这朝廷计划大改盐政的事情,恰恰就是面前的少年平章提出的。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改变的方向,对他们这种传统盐商,并不友好。 朱塬喝了口茶水,稍稍整理思路,说道:“既然你问了,提前和你说一些也无妨,你也可以把消息放出去。朝廷确实会改革盐政,而且已经确定是收紧的趋势。因此,你们现在就可以考虑转行的事情了。” 果然如此。 傅寿听朱塬说完,微微点着头,想了想,还看了眼依旧在厅中的宋濂,才小心开口道:“平章,小的不敢瞒您,这贩盐之事,傅家已经转了海商,弃了也就弃了,可……盐业之事牵扯太多,您……还有朝廷,还是要谨慎一些。” 这时代,贩盐之利实在太大,大到一些豪商积累的巨额资产甚至可以用来起兵造反。 因此,这也同样意味着,朝廷如果想动这一块,把人逼急了,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朱塬其实也能够想像,点头道:“我知道了,也明白你是好意。既然你能说心里话,我也在给你……嗯,还有诸多盐商一些话。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相比一个全新时代的红利,传统盐业上的那点小利,不能说九牛一毛,但也最多只能算一根牛尾巴。传统的豪商富户,无论是否贩盐起家,今后想要继续保持家族的长远富贵,转型也就是必然的。我就举一个你们能体会到的例子,随着宋元以来更加舒适的棉布逐渐得到推广,传统的麻布,是不是没有以前那么受青睐了?这就是一种趋势。而且,随着朝廷接下来鼓励更大规模地种植棉花,传统麻布的市场只会更小。或许,你会想到造船,明州去年为了麻料的事情,可是很费了一番功夫。但,若是将来不造木船了,直接造铁船呢?那么,不仅是麻料,连木料也都无所谓了。” 傅寿可是知道少年平章的含金量的,认真听完朱塬这一番话,努力地尽可能记下,一边干脆起身,长揖道:“大人一番金玉良言,小的受益良多。” “坐下说吧,不要总是这样,”朱塬再次习惯性提醒,等傅寿坐下,自己却还没尽兴,笑着又道:“国家大计,历史趋势,其实就是一阵风,你们若跟着风向走,即使是一头猪,也能飞起来。若是逆风而行,跌到爬不起来,那也怪不到谁。至于什么是具体的风向,这一期《大明月刊》,第一个‘三年计划’方案,就是一个。再者,呵……不知道该往哪转,那就想想‘上善居’,想想‘致用斋’,你们消息这么灵通,我相信,你们也肯定听说了这两家商号过去一年的厚利。” 傅寿点着头,却是道:“这‘上善居’与‘致用斋’都是出自大人,大人之才……小的们怎能比拟?” “没什么比不比的,反正就是那些套路,”朱塬道:“看到了,多琢磨琢磨,也能跟着做类似的营生。假装看不到,或者坚持不愿看到的,那就等着被风吹散吧。” 这么说着说着,朱塬反应过来。 倒是不知不觉的再次说到了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的跨越过程中的社会阶层大洗牌的事情上。 再想想,上下千年,无论任何时代,能够脱颖而出的,不过都是找对了方向,跟对了人,然后,乘势而起。 嗯。 这些就没必要再继续了。 朱老师偶尔也是要藏私一下的。 这么又聊了几句,打发走宋濂和傅寿,朱塬回到内宅,暂时将《大明月刊》广告招商的事情抛开,想着明天再整理一份奏折给老朱,却没想到,第二天,朱塬才刚起床,宫内就传来消息。 升级了! 事情已经闹到了老朱那里。 (本章完) 第164章:如何处置 金陵城东的皇城内,忙完了前几日的各种礼仪,老朱也是难得地想着休息两天,还吩咐人喊了戏班进来,定好了初五这天一家人听一听那传闻也是已久的《倩女幽魂》。 只读文章,到底没有唱曲形象啊。 不成想,一大早,厚厚的一叠弹劾就从中书那边送了进来。 这也算是老朱自找。 按道理,年节这几日,皇帝陛下是不理事的,除非是重要到不行的军国大事,但,众所周知,老朱比别的皇帝都勤奋,也就叮嘱中书,比较重要的奏章,还是照常送进来。 这几日老朱也依旧会抽些时间查看。 然后就这样了。 然后就一大早让人去喊来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因为,这事儿……得谈谈啊! 明明定下的1000两一页广告版面,老朱自己觉得已经挺高了,怎么转眼间,就有人肯出1万两了? 若是真的这么值钱,就算按照每期10页广告计算,这一年12期,岂不是说,一年下来,又是百余万两白银的进账。 还是一份接近盐税体量的收入啊! 老朱都有些困惑了,为什么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联系起来的事情,都这么值钱? 至于,具体的弹劾。 说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损公肥私将广告低价卖给自家商号啊,又或者往《大明月刊》这样严肃的国家邸报上加什么广告太儿戏太不庄重,如此之类,老朱反而没怎么上心,不过是一群言官的习惯性聒噪。老朱对此已经免疫,还劝过朱塬安心,毕竟就是他这个皇帝,三天两头也是要被念叨的。 这次会面不再是东阁,而是后宫西南的大善殿。 如果说奉天门左东阁背后的大本堂是皇子们的学习场所,大善殿这边就算是老朱的私人览读之地,不仅可以办公,藏书也颇为丰富。 大善殿正殿西屋的书房内。 朱塬抵达,不及施礼,老朱已经摆手,顺便把一叠奏章推过来:“坐,来说说这……1万两的事情?” 内侍已经搬了一张椅子在老朱书案对面。 朱塬拿过那叠奏章,退到一旁坐下,一边笑道:“昨天才见过宋大人,我还说今天写一封奏章给祖上,没想到就被别人抢先了。” “1万两银子一页广告呵,”老朱道:“若是俺,怕也要抢一抢。” 朱塬简单瞄过第一封奏章,不过是弹劾自己中饱私囊,没什么心意,随手放在一边,继续翻着下一封,一边道:“打广告也是有技巧的,这次……塬儿觉得,就有些乱来。” 老朱笑道:“若那些个商家都愿意如此乱来,一年给朝廷贡献百十万两银子,俺这个当皇帝的,可乐意至极。” “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关键了,”朱塬笑着看了眼老朱:“或许,他们就是奔着这种想法来的,把广告版面推到1万两一页,一方面,确实有需求,另一方面,也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比如,就只是让自家在祖上这里得一个好一些的印象,那么,若是我,也肯花1万两。” 昨天在家里,傅寿只说了因为海贸产业发展而产生的需求相关。 其实,对方没说的,朱塬也能理解。 花个几万两银子,第一个,首先就能在他这个少年平章这里得一个深刻印象,再进一步,或许还能让皇帝陛下注意到。无论是朱塬还是老朱,又或者其他权臣勋贵,只要注意到了,甚至,若是更进一步,好奇地见一见某些人,那这笔钱就花的很值了。 因此,这不只是买广告,这还是冲着买人脉来的。 当然了,朱塬也知道,这一条线里,作为《大明月刊》的总编,自己这份人脉,或许还比老朱更有用些,因为他对营海司的影响力,还因为他在老朱这边的影响力。 只是这些就没必要再细说。 老朱听朱塬说着,倒也有了自己的领悟:“花1万两买一个俺知道……这倒也是值得。呵……在有那,你说那‘需求’,是什么?” 朱塬便又讲了讲去年梳理过后今年海贸产业的进一步欣欣向荣,以及,为了吸引更多的合作伙伴,对于这广告的需求,也是理所当然。 老朱听完点头:“说起这个,俺倒也想起年前看的一些账目,那些个海贸公司,那利钱……倒是真真的丰厚呵。” 朱塬去年在明州重新确定一系列海贸规则后,第一轮往返的海洋贸易,去年夏天从明州出发到日本、高丽等国,再到去年冬日开始陆续返回,已经进入尾声。 即使晚一些回来的海商,基本也会在二月底之前回国。 要不然,等风向改变,就只能再等一年。 当初朱塬在两家国有公司之外,还统一切分了其中十家私人海贸公司两层的股份上交给老朱,希望某人用这些股份替代土地赏赐功臣。 老朱暂时还没有太多动作,一直把股份握在手里,倒是因此可以随时调看各家海商的交易账目情况。 只是年前,主要回归明州另外也有泉州、广州的海贸货物总值折合就超过了230万两。 这还没有结束。 等年后这一段时间,能回来的全部回来,海贸货物总值或能够达到300万两,只这一项,按照两成的税收计算,就能给朝廷带来60万两白银的入账。 更别说还有另外两成的股红。 再就是去年冬出发赴南洋的那一批,或许比去往日本、高丽等国的规模小一些,待到夏日里趁着南风陆续返回,大概也能有200万两的交易规模。 两拨相加,就是500万两级别的海洋贸易。 虽然比宋时1000万到2000万贯的巅峰海贸规模还差了许多,但,这毕竟只是开始。 何况,两成的税收,就是100万两啊。 大概又是一份盐税的体量。 无论是之前的玻璃,还是当下的海贸,给老朱的感觉,都是银钱啊。 满眼的银钱。 这其实也是老朱启动’三年计划‘乃至诸多其他诸如开办大学等等项目的底气,毕竟也如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的,银钱就代表着资源,有了资源,朝廷才能做很多事情,并且形成那……良性循环。 朱塬当然也知道相关的海贸数据,不过,听老朱感慨,倒是下意识劝道:“定下了规矩并表明朝廷的鼓励态度之后,海贸体量肯定会快速增加的。不过,祖上,贸易终究是分配层面,相比朝廷从海洋贸易里多收100万两的税银,实际上,我还是更愿意看到营海司多捕捞100万担的鱼获,或者陆上百姓多种出100万石的粮食。现阶段,即使能够在分配上腾挪,咱们也要明白,关键还是生产,这才是真正能够产生资源的,而不是分配资源。” “呵,你这道理,俺看了你恁多学问,自是懂得,”老朱说着,见朱塬很快大致翻完了那些奏章,便问道:“眼前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朱塬道:“首先是致用斋的六页广告,肯定是泡汤了,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却也没料到他们比我想像的还踊跃。” “这事小事,”老朱记得一份奏章里提起致用斋要独占六页广告的事情,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想想道:“也不能亏了咱自己家,你就留两页吧,还按照1000两银子一页。” “我也是这么想的,两页就够了,”朱塬道:“不过,价格方面,祖上,我觉得也是可以提高一下,1万两就太多了,不可持续,不过,再翻一倍,到2000两,应该是没问题的。” 老朱倒是想《大明月刊》能够一年再挣一个盐税,但也知道这有些不太现实,听朱塬这么说,却是又问:“为何1万两……不可持续,还有这2000两的道理,都说说?” “1万两的报价,刚也说了,商业因素是有,但也有商业之外的因素,这部分因素……比如,有人想要吸引一下祖上的注意,那么,一次就够了。下次,甚至再下次,还要投广告,就只会剩下商业因素,到时候,他们如果发现还是1万两,肯定就不愿意了。”朱塬解释一番,跟着道:“至于翻一倍,提升到2000两,这也算这次市场验证后的结果,刚刚也有奏章弹劾我贱卖了广告版面,那么,咱们就顺势而为提高一些,但也不能提高太多。” 老朱疑惑:“为何呢,3000两,或也是行的吧?” “或许吧,”朱塬道:“3000两一页的话,若是致用斋投广告,从我这个老板的个人角度,我就会觉得高了一些,本来打算一次买两版,可能就要减少到一版,本来打算连续投一年,或许就要减到半年。” 三千两银子,大致折算的话,相当于30万人民币。 几百年后的顶级纸媒,整版广告大概也就是这个价格。不过,那时候的纸媒,即使是衰落了,也是有百万级发行量的。 相比起来,《大明月刊》加印之后,当下也不过6万份,即使也算这年代最顶级的甚至暂时也是独一份的纸媒,一次推送给6万人,哪怕同样也是这年代消费能力最强的金字塔上层,相对影响力也要少很多。 反正,就朱塬个人,2000两和3000两,他的态度就会不同,就算致用斋赚得多,这年代也不适合一年几万两地烧广告啊。 这么想着,不等老朱继续,朱塬又补充道:“而且,祖上,这也涉及到一个‘主动权’和‘多样性’的问题。” 老朱不明白,只是示意朱塬继续。 朱塬道:“广告版面的价格相对低一些,2000两,那么,吸引更多商家之后,《大明月刊》也就有更多的挑选余地。若是觉得哪个商家不行,就可以拒绝对方,不刊登他们的广告。相比起来,若是广告价格太高,有实力投广告的商家就少了,月刊也就少了很多挑选余地。这是其一。掌握‘主动权’,对于一份核心目标还是引导舆论的杂志来说,非常重要。” 说到这里,朱塬稍稍停顿,给老朱消化时间,片刻后接着道:“多样性,也是刚刚说的,价格低了,咱们能选的商家种类也就多了。要不然,就像这次,10页版面,谁的开价高就给谁,那广告页面里就只剩下海商了。这一点,若是从纯商业角度来说,杂志只要赚更多钱,全剩下海商,也无所谓。可……《大明月刊》肯定不能是纯商业杂志的,对于商业,朝廷的态度,应该是‘百花齐放’,各行各业都要繁荣起来。那么,月刊登载广告,也要考虑各行各业商家的利益。具体到执行,我觉得,应该限制每一期杂志同类广告的数目,比如,最多不能超过三分之一的版面。” 老朱认真听着,不住地微微点头,等朱塬说完,又有些感慨地望着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些个……都是那几百年后的学问么?” “有后世的学问,也有一些,算是我的自由发挥,”朱塬说着,带出几分嬉笑:“祖上,一法通,万法通。就像我的‘经济之学’,对于很多事情,我们只要抓住根本,其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大明月刊》,根本目标是咱们要从传统文人手里争夺舆论的话语权,同时,还要引导国家走向正确的方向。按照这些根本,一方面,在广告上,即使能赚更多钱,我们也要忍着,不让自己陷入被动,否则,就可能被金钱到影响月刊所具备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引导国家走向正确方向,正确的方向是什么呢?这概念太大,但,缩小到商业,朝廷要鼓励的就是百花齐放,那么,广告投放上,就要保证多样性,这就是根本。”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老朱又想起那一句,轻声念了出来,点着头向对面道:“你倒是比那些个儒生还要做得好了。” 朱塬笑道:“塬儿自己也这么觉得。” “呵,这次倒是不谦虚了,”老朱也笑了笑,跟着道:“长远方向有了,还是说说这次吧,要如何妥当处置?” 朱塬想了想,说道:“关于海商,刚刚恰好说了,朝廷要表明一种长期的支持态度,既然如此,这次就更积极一些,12家海商,无论是国有还是私有,统一安排他们都上广告。” 老朱疑惑:“这……一共才10页广告版面,可就不够了呵?” “合起来做,就不用分页了,”朱塬道:“大概就是,把12家海贸公司的资料,全部列在一起,少则一页,多则不过两三页,就能搞定。价格也不变,2000两一版,各家分摊。致用斋和海商之外,剩余的,按照‘多样性’原则,挑选不同行业的商家。” “那就如此。” 老朱斟酌了下,觉得没问题,便点头,只是,话语出口,总感觉今天这事儿……好像……意犹未尽? 朱塬打量老朱表情,很快道:“祖上,是不是还感觉有什么问题没有处置完?” 老朱乜过来:“你既是想到,就莫要卖关子了?” “问题很简单,”朱塬道:“显而易见啊,祖上,只是一档《大明月刊》,转眼就不够了。所以,趁着这次《大明月刊》广告版面卖到不错的价钱,一方面,有了钱,杂志本身可以再加印一些,凑足一期10万册,我觉得也是可以的。另一方面,也是到了筹办其他杂志的时候了。” “你这一说,倒是又通了,就是如此。”老朱说着,又摇头:“还有一个,你早前也讲过,关于这杂志……相应律法也是该更明确一些了,这次闹出1万两一页广告的事情,那些个商家看到了,难免不会动了自个儿办杂志的心思。可这杂志,还有那……报纸,按你早前给俺讲的那些道理,可不能随便谁人就能开办。” 朱塬点头:“嗯,这也要加上,三件事。” (本章完) 第165章: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老朱是个急性子,广告的事情确定了处置方案,朱塬觉得,大过年的啊,这可以了吧,可以放自己离开了吧?结果是,继续被老朱拉着讨论。 再次加印的事情好说。 且不说定了广告方案之后,接下来,每一期《大明月刊》都能有两万两的进账,只是月刊本身的销售收入,随着加印后从成本平摊的更低,也足够将杂志加印到10万册。 这一次,也可以把精装版的比例提高一些。 之前增加到6万册,还是只有1万册的精装,因此还引起了一些小风波。现在,与老朱讨论过后,决定三七开。10万册总量,3万册的精装,7万册的简装。 另外,加印的同时,朱塬也提出,可以适当扩大一下编辑团队。 老朱都爽快答应下来。 然后是开办其他杂志。 老朱的想法,当然还是要国家级的,要朱塬来掌舵,要宋濂那种级别的文人担任主编。 朱塬却有不同意见。 当下这时代,一部主轴的《大明月刊》就够了,其他,总不能朝廷十部,每一部都发行一种刊物,那就有些多余。 嗯。 老朱对此倒是挺感兴趣。 朝廷十个正二品部门,每一部出一本杂志,这点子……不错啊! 朱塬只能再次讲道理。 至少现阶段,没必要。 首先,朝廷十部每个月暂时没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和公众交流。 其次,就算勉强凑足了一本刊物,到时候,没人买,只能免费分发,那就尴尬了。毕竟现阶段,一本《大明月刊》,就足够关注时事的百姓了解朝廷政策,没必要再细分到中书的每一部。 最后,成本啊,要花钱的。 大概是听到最后,心疼了,老朱再次从善如流。 随后,经过商议,初步确定了增开两本杂志,一本《营海月刊》,一本《金陵学刊》。 前者,很容易理解,由营海司主导,内容方面,凡是与开拓海洋相关的资讯,都可以刊载。 后者,其实也是朱塬很早就产生的想法。 最初的考虑,朱塬想着让金陵大学开办一本大学学刊,现在的问题是,只是红山一圈,就已经确定了五所大学,但这五所大学还没有达到每个学校都开办一本杂志的程度,毕竟连十部都没办法这么弄,因此,干脆就大家共享一本‘学刊’。 两本刊物,可以说,都与大明的核心国策相关。 当然,另一方面,其实也都是朱塬一手扶植起来的领域。按照老朱说法,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私心……很明显啊。 这自然是玩笑。 老朱也能看出增开这两种刊物的更多原因。 比如,《营海月刊》,一方面,营海方面,确实有很多事情可说,每一季的海捕,每一年的海贸,营海司的各种大型工程,与海洋相关的各种政令,甚至……还可以关联一些海军,如此种种。 另一方面,还是钱的问题。 这本杂志,营海司自己……不用朝廷贴补,就肯定养得起。 至于《金陵学刊》。 说大一些,教育,乃国之根本,千年之计,必须要重视起来。 说的相对小一些,大明想要从农业时代跨入工业时代,首先就需要通过教育培养出大批大批能够适应全新时代的高端人才,这可以说是一个打基础的过程。 因此,也就很需要有一个媒体平台,一方面宣传教育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给全国上下各层百姓做出指引,让大家看到朝廷在教育领域的各项政策,乃至前行方向。最后,行业内的一些重要成果,也可以通过学刊对外公布。 这两个之外,当然还想到更多。 比如医学,该有一本杂志的,比如屯田,也该有些指引,再比如军事方面,传统观念也要改一改,弄一本军事杂志宣扬一下大明国威,同样必要。不过,这些都还是要慢慢来。不能一蹴而就。 最后的法令问题。 在这个读书人还非常重视能不能说话的年代,肯定不能那么简单粗暴啊。 因此,就只能间接监管。 朱塬想到的一个比较万金油的理由,就是要确保信息的真实性。 这也是有来源的。 fakenews! 嗯。 这个事儿,是不是很熟悉?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好像总有什么人对此念念叨叨。念多了,就被记住了。 恰好,这次直接拿来用。 朝廷不是不让你们说话啊,但,朝廷也要为百姓着想啊,万一你们说胡话,或者乱说话,蛊惑人心,那么,对大家可都不好了。因此,杂志这东西,只能官方部门来办,禁止私人乱搞。 当然了,为了缓和情绪,书籍之类,朝廷是不那么管的。 大家印书还是很方便的。 至于将来会不会监管,将来再说。 反正,老朱听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思路,再次感慨某人的玲珑心思。 怎么长的啊! 这么歪。 感慨之余,事情商量完,顺势把某人留下,一家人一起看了一场《倩女幽魂》,还一起吃过午饭,朱塬才离开皇宫。 对了。 离开的时候,也没空手。 带了一枚怀表出来。 朱塬除夕那天过来参与家宴,拿出了刚刚到手的怀表,落到了名义上的小祖宗朱樉手里,这才几天,某个熊孩子就把东西玩坏了,还觉醒了一项天赋,拆东西。 因此,准确说,朱塬是带着一堆怀表零件离开的。 回到玄武湖上的大宅,朱塬让人把一堆怀表零件送去金大护那里,看能不能修,不能的话,再催一催,赶紧整几个新的出来。毕竟刚上手有了随时判断时间的感觉,忽然又没了,心里还听抓挠。 然后再次来到外院。 宋濂已经再次上门。 老宋也不想折腾,可这也没办法。 原本的计划,年前定稿,年节五天假期就不用再操心,假期之后,等到初六,就可以直接对新一期进行刻印。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五啊! 更何况,即使把事情推到了朱塬这里,因为那广告的事情,宋濂发现,自己还是没能脱身,除非这边……或者宫里,给出准话。 终于有了准话。 广告版面提升到2000两一页,十二家海商一起打广告,另外,其他领域,为了避免扯皮,朱塬直接拿了昨天的那份报价单子,分别挑了其他五家,每家给一页版面。 嗯。 另外的五页,海商们占三页,致用斋占两页。 至于只有单页的五家,上善居占一页,大头是皇家的,总不能再说自己徇私,还有,饶州潭氏的红釉占一页,这也是皇家占大头的生意,其他三页,才是不相干的另外三家。 反正,就是这样。 事情敲定,宋濂也放松下来。 随即就是感慨。 单页广告,一页2000两,这一期就是两万两,一年就是24万两啊!再加上,后续加印到10万册,销售部分,一年怎么算也是超过10万两的进账。 至于制作成本,即使不怎么关心,宋濂也是知道,每期加印到10万册的话,均摊下来,每一册的成本只会更低。 因此,只是杂志销售本身,大概就能把支出抹平。 然后…… 啧。 每年24万两的净利?! 想到这里,宋濂都惊了。 这才短短几个月,本来被诸多人念叨的一本靡费钱粮的杂志,竟然也能做成一年几十万贯的大生意,而且还那么赚钱。 不。 不是赚钱。 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这种事,大概也只有某个少年平章能做得出来了。 反正,当朱塬又随口说起增加另外两本杂志的事情时,宋大人的思绪已经有些飘。 两本新杂志肯定落不到自己身上,想那么多作甚? 最后,告辞离开的时候,出身贫苦的老宋,作为《大明月刊》的主编,不由的冒出某个念头:若是自己一年有24万两……那该怎么花呢? (本章完) 第166章:无欲则刚 送走了宋濂,朱塬没有返回内宅休息,而是再次来到湖上。 这边已经有客人在等待。 是方国珍。 打消了年节时在家里请宴的想法,不过,还是与方国珍约好,今天一起钓鱼,之前也没想到会临时插进来广告的事情。 刚刚进入舫船的船舱,盘腿坐在窗边黑塔一样的方国珍就咧嘴笑着展示自己的鱼篓:“平章,好兆头呵,看看这是甚么?” 朱塬凑近些,就看到鱼篓里一条红黄相间的鲤鱼:“锦鲤啊,真是好兆头。不过,你不会是打算吃吧?” “怎会呵,俺就是等你来看看这红鲤……呵,你刚说‘锦鲤’,这名字倒是更好,”方国珍说着,把半尺长的锦鲤捧出来,示意道:“平章,你来放还是我来放?” 朱塬在一旁全新的沙发坐垫上坐下,一边道:“你来吧,我已经够‘锦’了。” 回到这个时代,朱塬发现自己越来越迷信。 不过,还不到抢别人锦鲤的程度。 方国珍听朱塬这么说,也不再谦让,稍稍探出身体,将那条锦鲤抛入湖中,一边念叨:“去吧,若有一日越了龙门,可别忘了俺老方……” 送走了锦鲤,方国珍重新坐好,身子动了动,示意带靠背的沙发坐垫:“平章,这……这……” 朱塬道:“沙发。” 虽然没有支架,也算沙发了。 “呵,这沙发……可真不错,内里是甚么东西,竟然压了都不会变形?” “里面是弹簧。” “弹簧?” “大概就是……” 朱塬耐心地比划着讲解了一番,方国珍才明白,感慨道:“造物神奇啊,只这……恁好的钢铁,用来造这沙发……唔。” 说到这里,方国珍忽然闭上了嘴。 朱塬笑了下,也没有继续。 其实知道,方国珍想到的,应该和之前常遇春差不多。 这东西,造兵器才更犀利啊! 不过,常遇春可以说,方国珍如果念叨,被人听了,可就不好了。 难不成……你老方雄心未泯,还想要干点什么? 大概就是这种。 方国珍见朱塬没有接自己的话,松了口气,主动转向另外的话题:“那《大明月刊》广告之事,可是处置妥当了?” 朱塬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又消息灵通了?” “怎能不灵通呵,金陵城都传遍了,”方国珍道:“那……甚么的,一页广告就值1万两银子,一期10页……是十页罢,那可就是10万两,一年……120万两呵。认识了平章你,俺才知道,这钱总是来的这么容易。” 朱塬道:“你既然听说了,也该知道,这件事可不是这种算法。我上午进宫和祖上谈了一番,当下确定,一页只有2000两。” 方国珍闻言,依旧瞪大眼睛:“2000两还少么?” “不少,但,也就那个样子。”朱塬道:“反正也落不到我手里。” 方国珍收回目光,重新将鱼竿抛出,一边道:“此事呵,只是你自己不想而已。” “是啊,也没那么多念想,”朱塬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方国珍感觉也被击中了心灵:“这句子不错,哪里出处?” 朱塬同样挂了饵,抛出鱼竿。 一边想了下。 好像……不是孔子说的,也不是孟子说的,难道是老子? 不确定,于是道:“鲁迅说的。” 方国珍:“……” 虽然不认识迅哥儿,但方国珍却感受到朱塬的调侃语气,却也没再追问。 或许是方国珍那条锦鲤的缘故,这一次,两人运气都比较好,只是一会儿,就各自钓上了两三条鱼,其中还有这玄武湖特产的黑背鲫鱼。 如此一边聊着一边钓鱼,方国珍也没有多待。 朱塬今次年节没有如同年前说的举办酒宴,方国珍内心里,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这少年…… 还真是‘无欲则刚’啊。 不过,也因此,当接到一起钓鱼的邀请,方国珍更加重视起来。 这是真把自己当一个忘年之交了。 不错。 船舱内,听着方国珍告辞的话语,朱塬起身相送,来到船舱外,想起之前这几次,不由笑问:“老方,我突然发现,你好像不怎么在我面前提方礼的事情,难道就不想他更进一步?” 方国珍停下脚步,笑着摆手:“平章觉得他可以,就是可以。若是不行,就让他再好好打磨一些年,俺就不废话了。” 年前的时候,明州冬捕叙功,方礼、刘琏和姚封,同时晋升了从三品的营海副使,距离某个一直空缺的正三品营海使之差了一步。 这也是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盯着的位置。 方国珍又不傻,方家之前的根基就在那边,若是方礼能够更进一步,那才是见了鬼。甚至,能够到现在的位置,在方国珍看来,都有些过了,若他是老朱,肯定会限制一下,免得方家在浙东又有可乘之机。 因此,出于自保的念头,方国珍还真考虑过,要不要求一求朱塬,干脆把方礼调回来。 免得遭到猜忌。 不过,几次相处之后,方国珍也就打消了这些念头。 某个少年平章肯定是比他聪明,也比他更能看清很多事情,方家已经表示了明确的态度,对方也默认了这种依附,那么,哪里还需要他一个赋闲老汉需要考虑的。 甚么都不做,大概才是最好。 方国珍一直在默默观察朱塬,朱塬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次问出来,得到一个答案,朱塬也同样放下心来。 朱塬之前还一直担心方国珍会开口,帮自己长子斡旋营海使的位置。 这位置……很遗憾,肯定是不能给的。 内里也就是方国珍自己明白的原因。 因此,若是方国珍真的提出来,朱塬不仅不会答应,还只能提前把方礼从明州调回,到时候,或许会让对方再升一级,到正三品,或许会执掌一个大型产业集团,比如钢铁或者煤炭,但……对于方家,朱塬也就要多出一些顾忌。 因为,方国珍还是不够聪明,或者,还是不够沉静。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虽然一时间没想到具体是哪个‘子’说的,但朱塬也不是毫无目的地随口说出。 等方国珍离开,洛水便从内舱里出来,询问朱塬是否还要钓鱼,要不要在这边睡午觉? 朱塬摇着头,重新回到刚刚的位置,一边示意洛水靠过来,想起一件事,笑着道:“和她们一样,你这个月……若是喜欢,也可以缝制一套衣裳。” 上个月说好了,正月廿一。 洛水当初……在明州时就已经有过。不过,当下听朱塬这么说,女子也没有拒绝,很欢喜地点头:“谢大人。” 说着一起看向舷窗外。 彩羽鱼漂又动了。 两人一起把鱼儿拉上,很大的一条鲤鱼,足有两三斤的样子,若不是洛水恰好在身边,朱塬觉得,自己大概率会直接把鱼竿丢掉,免得不小心被拖出去。 稍稍遗憾,不是锦鲤。 那就对不起了。 把鲤鱼放进一旁的鱼篓,朱塬便交代:“送去厨房,晚上我要吃糖醋鲤鱼。” 等丫鬟把鲤鱼带走,眼看窗外浮漂一时没动静,洛水就拿过一本画册:“大人,这是奴姐妹们近日为‘关雎坊’绘制的一些图样,您看看。” 朱塬扭头看去。 这是一批箱包的设计图稿,一页页看过去,很快发现了其中关节,笑着道:“宋词题材啊。” 刚刚就看到一个自己喜欢的。 柳永那个。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洛水点头,又忐忑道:“大人早前说过,将来,这‘宋词’题材,也可以用在致用斋的钢笔上,这……奴几个就随便画一画。” “用在哪里都是用,而且,咱们华夏文化……肯定用不完的,”朱塬说着,倒是又遗憾:“我本来还想着,接下来可以在《大明月刊》上为关雎坊打一下广告,现在……嗯,我是说,今后,想要挤进去可不容易。” 洛水昨天在内宅就听了朱塬说起广告的事情,笑着道:“咱们去年的致用斋,没用那广告,也是红火的。这关雎坊,又有着娘娘题写的匾额,还有,奴姐妹们也自信这些个样式会很受青睐,有无那广告,都没关系。” “道理是这样,但也不能真这样,”朱塬笑笑:“看情况吧,广告肯定是要打的。何况,关雎坊里也有皇家的股份,祖上和娘娘也不会希望生意失败。” 连续几次,朱塬也发现,老朱可是很财迷的,甚至,夫妻一体,马氏……也不可能太那么视金钱如粪土。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说着话,不知不觉还是累了。 朱塬没再挪到里间,直接在这沙发坐垫上靠着洛水睡了过去。 (本章完) 第167章:节假后 正月初六,洪武二年节假后的第一次早朝。 很热闹。 第一件事,按照年前商定的第一个‘三年计划’,皇帝陛下正式下旨,以左相李善长为监修,宋濂、王炜等为总裁,正式开始修撰《元史》。 其诏曰:“自古有天下国家者,行事见于当时,是非公于后世,故一代之兴衰,必有一代之史以载之。今命尔等修纂,以备一代之史,务直述其事,毋溢美,毋隐恶,庶合公论,以垂鉴戒。” 李善长、宋濂等人恭礼受命。 第二件事,礼部尚书钱用壬再次提议,大明开国近年,当派使者诏谕周边诸国,使起奉表称贺,俯首为臣。 说起来,这已经不是礼部第一次提起。 再次遭到驳回。 皇帝陛下早前还解释几句,这次干脆没有解释。 朝堂上都是聪明人,礼部先后提议几次,都是如此结果,大家也逐渐明白了皇帝陛下的心思。 简单来说,诏谕了,奉表了,无论相互之间真实态度如何,有了名分,也就不好再有更多动作。 咱大明……要脸啊。 然而,若是没有这些,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大明再出兵讨伐,随便找什么理由,也都说得过去。 总之就是,皇帝陛下的雄心……不小啊! 当然也不是没人反对,不过,稍稍念叨几句,就被皇帝陛下斥退,却也没有坚持。 为一些海外番夷吃板子,可不怎么划算。 第三件事,又让大家提起了精神。 金陵大学副校长钱唐,弹劾中书平章政事朱塬怠于政事,且不务正业,要求皇帝陛下训诫之。 并且,老钱还提出了明确要求。 钱唐认为,某人作为《经济之学》的开创者,同时精通诸多学问,如此之才,应当定期为诸大学的学子们讲学,答疑解惑,以造贤才。 同时,钱唐还希望皇帝陛下催促朱塬尽快完成《经济之学》的‘分配篇’,而不是整日的沉溺于商贾之事。 哎呦! 这可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你老钱年前才登门拜过‘圣人’,这才几天啊,就对‘圣人’这么不恭敬了吗,当众弹劾。 嗯。 虽然吧,大家都觉得,这弹劾,还是挺有道理的。 不说其他,就只是最近那《大明月刊》的广告之事,啧啧,一页广告竟然能卖到值1万两白银,如此计算下来,那小小一本杂志,一年岂不是要赚上120万两? 虽然不少人已经知道关于《大明月刊》广告分拨的最终解决方案,但,即使降低到了一页2000两,那也是一年24万两啊! 这世上还有多少生意能是如此暴利的? 自古以来,大伙都将那春秋时的范蠡当做财神。 现在……要改改了。 以后拜财神,对着那玄武湖方向就是,毕竟那范蠡也不定有某个少年平章那么能赚钱啊! 老朱也没想到钱唐会来这么一出。 相比大部分只是看热闹的官员,老朱很清楚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做那些事情的原因,因此,倒是很耐心地替某个少年平章分辩了几句。 那孩子身子弱,事情也多,每日都是忙忙碌碌的,可没什么懈怠。 钱唐倒是没有和老朱硬顶,反而表示了认可,只是依旧坚持,希望朱塬能定期到大学讲课,同时尽快完成‘分配篇’,弥补《经济之学》的不足。 老朱是个顺毛驴,臣下这么好言相说,想想也就答应。 不过,具体的时间安排,还是老钱你亲自和你家‘圣人’去商议吧! 再然后,比较重要的,就是年前刚凯旋的常遇春常大将军,一次提出了两件事。 第一个,作为金陵军事大学的校长,老常提出,希望朝廷重新商讨敕封武庙诸贤之事。 这话题一出,奉天门外,大家的目光很统一地转向刚刚被皇帝陛下驳回了遣使之事的礼部尚书钱用壬,钱用壬的目光没地方跑,老头于是后悔了,自己就该年前提出辞官归老。 破事啊。 不想再经历一遭了。 之前的医贤祠,因为那医部忽然弄出了青霉素,本来卡关刁难的礼部这边,结果可谓一鼻子灰。 这一次,那些个大头兵,可是会动兵器的啊! 上首的老朱看着下面人反应,内心里一时间还挺想再看一次热闹,不过,自己都是皇帝了,可不能这么做,于是吩咐兵部和礼部共同商议处置此事,还额外叮嘱,尽可能遵循前朝旧例,不许纠结拖延。 这算是定调。 不同于医贤祠,关于武庙,历朝历代的先例还是很多的,足够参考。因此,参考一下,就赶紧定了,不能再拖拖拉拉地耽误正事。 随即就是常遇春提出的第二件事,希望测绘司涂霄加入金陵军事大学,共同筹备办学之事。 老常对涂霄的青睐,那是从破大都之前就已经开始。 之后一路转战,即使自己不算个文化人,老常却也能感受到涂霄的含金量,因此希望把对方继续留在身边。 事情不大,老朱当场问起涂霄的意见。 涂霄在年前拜访朱塬,和自家先生谈过,未来一些年,主要还是打算沉淀一下,厚积薄发,毕竟他今年也才25岁,却已是接近朝廷核心的正三品大员,再急切地追求上进,对自己也不是好事。 再加上常遇春私下已经不止一次和他谈过,这次……当然没问题。 事情转眼就定下。 正三品测绘使涂霄,再兼职一个金陵军事大学的正五品司业,位居常遇春和邓愈之下。 说来也巧。 涂霄之父涂弼,是金陵大学的司业。父子两个在两所大学担任同一职位,倒也能算一段美谈。 说过这件事,老朱还临时想起,又吩咐涂霄,让他抽空准备一下,给太子讲一讲他作为测绘使的专业知识或心得体会,当然,之前的转战经历,也不能错过。 涂霄当场领命,内心却是起伏。 自家先生年前就说,就算他不提某事,皇帝陛下自己也会想起来。 这倒是……对上了。 既然是皇帝陛下的亲自吩咐,那么,父子两个之前因此而来的一些猜测,应该,就不是真的了。或许,真只是这新朝的皇帝陛下,对待子女的态度,与以往不同。 随后又商讨过其他一些事情,早朝结束,大家也就各自开始年后忙碌的一天。 玄武湖上的大宅内。 直到早朝结束一段时间,朱塬才堪堪起床。 昨天本该是休息日,被老朱拉去谈事情,还陪着听戏吃饭,于是今天就打算歇一歇。 可惜,事与愿违。 刚醒来,进门伺候穿衣的写意就提醒,金陵大学副校长钱唐钱大人已经到来多时,还是奉了皇命,过来和朱塬商讨事情。 朱塬本能地感觉没有好事。 已经拜过了‘圣人’,以钱唐的魏征式性格,肯定不会是再跑来夸自己的,那么,大概率……只能是过来找茬的。 于是就不急。 安安心心地吃过了早饭,来到外院正堂,钱唐已经被请进门多时,朱塬进屋,只见某个依旧衣着寒酸的中年书生正捧着一册《太平御览》专心阅读。 等朱塬走近,钱唐才回神过来,起身施礼。 两人招呼一番,各自坐下,钱唐没有立刻说事,而是示意一旁的那册《太平御览》:“下官请内侍寻书以作消磨,不成想平章这里还有如此典籍,可否容下官日常借阅一番?” 这套《太平御览》是年前庄家当年礼送过来的,只是一套书就装了整整一马车。 朱塬没有私藏的意思,笑着点头:“当然可以,而且,这套书……年前有人当礼物送给我,我本来的计划,就是让人整理后送去金陵大学……那边也该有一座图书馆了。” 钱唐疑惑:“图书……馆?” “类似藏书楼,”朱塬道:“我的想法,红山周边……乃至将来,大明所有的大学,都该有自己的图书馆,尽可能搜罗书籍供学子们借阅浏览。只不过,因为各所大学都刚刚启动,暂时还没来得及铺开。” 钱唐恍然,转眼很是兴致的模样:“平章,你这《太平御览》,可曾……整理完毕?” “额……还没,等等吧。” “事情怎能总是等待,”钱唐道:“不若这样,下官回去就挑选地方作为图书馆,平章这里的书籍,想来不止《太平御览》一部……既是还要各家大学都有,金陵大学就不独占了,让学子们来抄录罢,今日就开始,如何?” 朱塬:“……” 老钱你也急性子啊? 想了想,才道:“图书馆可不能乱选地方,现在的屋舍普遍都是木质结构,很不防火,万一出了事情,后悔莫及。这样……大人你应该也知道水泥的事情,用水泥来建造房屋,不仅防火,还防潮、防鼠、防虫、防水……想想看啊,这绝对是建造图书馆的不二选择。” 钱唐显然知道水泥的事情,闻言点了点头,却坚持道:“这抄录书籍之事,倒是可以立刻开始。” 朱塬见对方坚持,只能点头:“好啊。” 抄就抄吧,本来还想着送出去,这……各家抄一遍……自己还能把书籍留下,倒是赚了。 三言两语说定图书馆的事情,老钱便转入正题:“平章,下官今日过来,是传达陛下谕令,要平章定期为学子们讲学,还有,那《经济之学》的‘分配’一篇,也要尽快完成。书的事情,平章私下斟酌。这讲学之事……平章觉得,每月十次,怎样?” 每月……十次? 朱塬一瞬间想到了内宅里的事情。 十次…… 嗯。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老钱这是在忽悠自己啊:“大人,祖上应该是让你来和我商议的吧,没有具体要求?” 钱唐被朱塬戳破,便点头,一点也没有心虚的样子,反而理所当然道:“下官听闻平章在明州时,经常为下属官吏讲学。这等为人传道授业之事,回了金陵,也该持之以恒才对。” 得到老钱的确认,朱塬直接摇头:“十次……太多了。” 自己日常可是很忙的。 “下官也有关注平章日常所为,”钱唐道:“那商贾相关,或是应了平章的《经济之学》,但以平章之才,还是当以天下为己任,到底不该过于纠缠这钱财之事。” 朱塬笑起来。 你要是想和我讲道理……咱们就可以好好讲一讲了。 “大人,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到处搜罗,开海通商啊之类,咱大明,现在可没那么多资源供应红山一圈的五所大学,更别说接下来还有更多,”朱塬道:“只是各所大学的学子们,每年的吃穿用度,就是一笔非常庞大的开支。” 关于大学费用的事情,朱塬之前和老朱商议的结果是,全部免费。 不仅如此,财政允许的情况下,还会再额外给予一定的生活补贴,或者对学习成绩很好的学生进行奖励。 这些……可都需要钱啊! 朱塬做好了辩论的架势,可惜,钱唐并没有跳坑,目标明确:“正是如此,平章才更该为学子们授课,将来他们成才,也可为平章分担。” 额。 你不按套路出牌! 见钱唐没有按着自己的思路走,朱塬只能道:“讲课没问题,不过,次数就不要限定了,我看自己的时间安排吧。大人,你要知道,我肚子里的很多东西,能写的都写在了那些教材上,只要顺着那些知识,结合实际……大明接下来必然会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这是实话。 朱塬不是不想开课,问题在于,自己知道的各方面知识,基本上都记在了那一系列教材上。 其他……一时间想不起来的,也不可能开了课就能想起来。能想起来的,比如上次在刻表作坊里想到的摆锤的等时性原理,只要记起来,他也不会藏私,直接就让人送了过去。 这种情况下,再特意去讲课,实在没必要。 “平章描绘之景,下官颇为向往,”钱唐点头,却是道:“只是,次数还是要限定下,免得平章懈怠。” 朱塬:“……” 再想了下,朱塬道:“每个月,保底三次,再多就不行了。因为确定讲课的话,准备起来也是很耗费心神的。” 钱唐道:“每次一天。” 朱塬:“……” 这么你来我往几句,事情终于说定。 每月至少三次课程,每次要算两个时辰,尽可能安排在下午,讲课一个时辰,答疑一个时辰。 再就是,授课对象,不只是金陵大学,而是所有大学的学子,不过,又主要是各个大学负责各个专业的‘博士’。朱塬讲完,这些人再回去,将朱塬讲过的内容或者疑题的答案进一步讲给其他人。 (本章完) 第168章:金书铁券 老钱一大早就跑来,讨债一样,事情商量完,朱塬就觉得吧,也不能这么便宜你了啊。 干脆拦住要离开的钱唐:「大人,如果我没记错,你是钱镠之后?」 钱唐不明白这又是什么展开,却是点头:「正是。」 表情里多少也带出一些骄傲。 赵钱孙李的「钱」啊! 朱塬微笑着继续:「大人,你是知道的,元室百年,我汉家礼仪被压制多矣,因此,我正在筹备一个博物馆,打算收集历朝历代具有文化代表性的各种文玩奇古,向百姓展示,希望以此宣扬华夏风华。」 钱唐认可地点头,想了下,说道:「平章,下官孑然一身,家里倒是有些书籍,却也稀疏平常,可拿不出东西给你。」 朱塬道:「大人没有,可钱氏有啊,如果我没记错,钱氏有一枚丹书铁券,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钱镠铁券。 第一次见到钱唐时,朱塬就念叨起了这东西。 「平章怕是记错了,钱氏没有「丹书铁券」,倒是有一枚「金书铁券」,乃唐朝昭宗之时赐予我家祖上,以酬钱氏平定董昌之乱,」钱唐说着,却是又摇头:「金书铁券虽是帝王恩义,然则,下官并不赞成此举,有功当赏,有罪即罚,才是天下正道。」 好吧。 老钱你高尚,你了不起。 朱塬内心里念叨一句,倒是想起了老朱的免死铁券。 史载老朱制作免死铁券时,还特意调看了钱氏珍藏的铁券,并以其为蓝本制作。然而,洪武朝的免死铁券,大概也是历朝历代最没含金量的一个。朱塬相信,老朱发下铁券的时候,肯定是真心的,可惜,终究也没挡住一个世事无常。 就说洪武三年大封的六公二十八侯,到了洪武末年,基本上都没了。 因此,仔细说起来,朱塬也不赞成什么免死铁券。 没意义。 这么想着,朱塬道:「既然如此,大人,能否劳烦你给族人写信一封,让钱氏把铁券捐献出来给博物馆?嗯……反正现在,也用不到了。」 最后一句朱塬就是骗人了。 恰好也是洪武朝,钱氏另外一位族人,钱用勤,在洪武末期因为贪渎获罪,钱家带了铁券进京,老朱不仅很正式地在奉天殿接见,免了钱用勤的罪名,还把抄没的钱氏家产都给返还了。 这里又有一个小关键。 贪! 最容不得贪官的老朱啊。 又矛盾了。 当下,钱唐听到朱塬的请求,稍微斟酌,便说道:「下官可修书一封回乡,只是……族人是否愿意捐献金书铁券,下官不能保证。」 「嗯,试一试,不成也没关系。」 事情说完,钱唐起身告辞,离开前还不忘再次提醒朱塬尽快备课,以及……他稍后就会安排学子抄录书籍之事。 朱塬回到内宅,也不得不认真考虑课程的事情。 若是按照已经整理出的那些教材,一章一节地去讲,朱塬是没兴趣的。 浪费时间。 脱离那些课本讲其他,若是真的要挖,朱塬脑子里东西确实还很多,但……那就太没了方向感。 斟酌的结果,朱塬觉得,还是应该教授方向和思路。 如何学习自己给出的各种知识,如何整理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如何不断寻找各个专业的发展和研究方向,如此之类,才是自己该讲的内容。 那么,问题还是那个。 该怎么开始? 坐在内宅西屋的书房里斟酌了不知多长时间,朱塬才发现,自己又搞错了。 该怎么开始,不需要自己操心,完全可以丢给各个学校那边啊。 你们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我再考虑给出方案。 这多简单。 于是很快写了一页便条,让身边女子抄录了,吩咐人分别送去给几家大学的负责人。 关于这个,刚刚也再次显示了钱唐的为人。 虽然是金陵大学的副校长,但当朱塬之前提出各个大学负责各个专业的「博士」都要来听讲时,对方也一点意见都没有,反而很是赞成。 送走了便条,朱塬思绪也暂时放松下来。 洛水带着几个丫鬟进门,各自手里都捧着一些箱包样品,还说起了城内「关雎坊」店铺的筹备,还是在秦淮河北岸最繁华的学府街,与「致用斋」和「上善居」相距都不算远。 朱塬靠在铺了坐垫的宽大椅子里,听洛水说着,一边欣赏一只刺绣风格的迷你手包,材料不是皮革,而是丝绸,不过加了衬里和支架,因此也不似一般丝绸那般的柔软,显得很立体很有质感。 而且,最关键的还是上面的刺绣。 这是一幅风景画,至于内容……只看其上刺绣的一句小词,就能猜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白居易的《忆江南》。 再就是,即使不懂得刺绣,朱塬也能分辩,眼前包包的绣工……实在是很好。 于是问道:「这是你们自己绣的?」 这么好的绣工,朱塬见过的,也就宅子里的女人绣过。 「这是用来贩售呢,宅子里姐妹们绣的东西怎能如此。」洛水摇头说着,又解释:「是家里雇来的绣娘。」 朱塬有些意外,再次打量手中的小包:「这么好的手艺,这样的人,怕是不好找吧?」 「确实呢,但也不少,大都来的任些匠户,其中女人家……以织绣为生的很多,总是能挑出一些,再者,样子还是咱们自己做的,她们只需要照了绣。」洛水说着,又笑:「这样算,还是宅子里姐妹们自己的手艺。」 朱塬点头。 想想大都迁来的匠户,那可以说是整个元朝的工匠精华,这个时代能想到的各种手艺,都是不缺,也都是出类拔萃。 不过,又想起来:「我记得上次写意说过,要买一些女工,安置在东边的翠洲,那边作坊都快建好了?」 「不一样呢,买来那些女工,主要是做一些缝制之事,」洛水道:「这刺绣的细致活计,要求太高,此等绣娘可不好买来,咱们还是要分派出去。」 朱塬明白过来,提醒道:「这样的话,就要注意和人签好协议,别做到一半被其他商家挖走了。」 洛水笑,却是道:「奴记得了。」 其实…… 哪里有人敢和少年平章还是宗室郡王家抢绣娘啊? 朱塬看出洛水笑的原因,把包包递给一旁的丑奴儿,伸手把女子揽到身前,也笑着道:「你肯定在想没人敢和我们抢,这可不对,实际上,我倒是更希望咱家偶尔被人欺负一下,那才是好。」 【鉴于大环境如此, 洛水前倾着身子,任由自家大人搂着自己腰身,闻言道:「那……奴安排一下?」 相比写意几个,洛水是最通透的,因此,朱塬一说,她也就明白。 朱塬却又摇头:「这也不行,太刻意了。」 洛水嗯了一声,身子不知不觉再向前倾斜了一些,语气也柔媚了几分,与椅子上自家大人对视着,忽然红唇轻启,小声唤道:「爹,奴今日胭脂又加了蜜呢?」 朱塬捧 着女子纤腰,感受着洛水诱人的女人香,只是,这次却坚决摇头:「骗人,再不信你了。」 洛水又凑近了一些:「爹试试么。」 「不甜怎么办?」 「任爹处置了。」 「那就试试……」 丑奴儿等几个丫鬟见状,都默默退出了屋子。 只是片刻,就听到里间自家大人的声音:「唉,还是骗人啊,这次要好好罚一罚。」 第169章:闻造的消息 想着休息一天,钱唐赶了个上午,到了下午,还是不成。 先是金陵大学那边派了人过来取书,打算带回去抄录。 朱塬亲自吩咐,无论是早一些的《宋会要》,还是年前才到手的《太平御览》,又或者其他各种,都拉走。 而且,好事做全。 自己这边的书籍,到底没有宫里多啊,更何况,还有去年从大都带回的大批元朝典籍档案,这也是朱塬早就考虑过的。 反正,同样都是一个字。 抄。 说起这个,或许很多人潜意识里又想,印刷术出现那么早,活字印刷也早就有了,为什么还要抄书呢? 因为这才是现实。 这年代,印刷书籍,终究是少数。 让人拉走了几车书籍之后,水泥作坊那边又来了消息,年前就浇筑好的第一批预制板,现在已经基本干燥,可以进行一些测试。 显然是为了迁就朱塬,沈全亲自带着一批预制板已经到了玄武湖北岸的后湖医药大学。毕竟要用的话,后湖医药大学的实验室,还有规划中的青霉素作坊,肯定是第一批。 朱塬也想第一时间看看,就从大宅后门离了湖上,乘船赶往医药大学。 实验室院落北边的一片空地上,规划中即将建造全新实验室的地方,这次总计拉来了十块预制板,长宽各不相同。 不过,朱塬到来后,首先注意到的,是将预制板拉到这边的板车。 用了全新轴承的板车。 要知道,即使带了孔洞,预制板也是非常沉重的,这边稍微一问就有数据,平均都在500斤上下,最重的一块样品甚至超过千斤。 这样的重量,现阶段普通的车子拖拉起来会非常费力,就算能够拉动,关键是,对车辆的磨损会很大。相比起来,加了滚珠轴承的板车,不仅拖动更加轻松,还能最大程度减少磨损。 当然了,朱塬因此延伸,更多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样东西。 火炮! 人类历史上,火炮出现的时间,比大部分人想像的都要早很多。然而,火炮遭遇的一个最大限制,却是运输。 动辄数千斤的铁炮。 太沉了。 因此,就算一两门能够运送,一二十门,或者,一两百门,那就要成了问题。缺少准度的年代,火炮不能大规模地密集使用,意义不大。 解决沉重火炮运输的一个关键,说来也简单,滚珠轴承。 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又奇妙。 朱塬思考这些时,戴三春和沈全一起来到他身边,施礼后,戴三春道:“大人,可要现在测试?” “当然,来都来了,”朱塬说着,还笑看向沈全:“可别让我失望。” 沈全显然没有太大的自信,只是道:“下官……尽力。” 测试的方法,还是简单粗暴。 站人。 朱塬点了大概最小的一块,一丈长,宽一尺,厚度为三寸。 两边垫起,悬空半尺高,便开始吩咐人往上站。 转眼就已经站满。 还尽可能挤了挤,抱成一团,最终挤了十二个大汉。 预计一千五百斤的总量,结果,最窄最薄的一块预制板,岿然不动。 想想还是不对。 总量还是太少了,毕竟人的密度接近于水,太低。 干脆预制板摞预制板。 还是最小的一块在下,让人抬了其他,往上压。 当横着压上五块大小不一的预制板后,判断总量,超过3000斤,而且,五块预制板重心都偏向中间,最下方的那块终于出现了断裂,垮了下去。 没有碎。 因为,其中是加了钢筋的,因此只是断裂。 让人就其余的预制板抬走,大家一起向前看……看……看…… 然后。 嗯。 这是好呢,还是坏呢? 戴三春和沈全一起看向朱塬。 朱塬斟酌着说道:“应该是不错的。” 说着从一边负责记录的官员手里拿过也是在明州时出现并逐渐流传开来的写字夹板。 朱塬翻了一页纸,对站在自己一左一右的两人边写边画:“正式建造,预制板应该是横向排列,若是多层,受力也主要是在两端,中间……嗯,我觉得应该计算的是单位面积的受力极限。咱们刚刚演示的,基本是一块预制板中间最脆弱的部分。实际状况不会如此……反正,哪怕盖成两三成的楼房,单块超过3000斤的承重,我觉得也没问题了。就像刚刚,那么多人挤在一块板上,都没问题,何况将来肯定是共同受力的。” 朱塬说完,戴三春微微点头,沈全又忍不住补充:“还有呢,大人,即使……即使断裂了,有其中钢筋连接着,一时间也不会出大问题。” 说着还朝不远处断裂的预制板示意。 朱塬也是同意。 不过,还是打算再测试几下。 于是换了另外的预制板,再次承重测试,花样也更多了些。 试验结果,搞断了运来的十块预制板中的五块,但相比最初那块,其余的……承受能力都要更好。 最后商议一番,很快做出决定。 开干。 戴三春对此是迫不及待的,他既想要全新的实验室,也想要更好的青霉素作坊,这两样,都需要预制板,也都需要水泥。 不过,反而是朱塬保守一些。 吩咐这边,可以先盖一座简单的二层小楼,传统那种,楼上楼下都是三间,试试效果。毕竟之前只是预制板的单独测试,谁也没有看到过用来盖房子会是如何。 即使觉得应该会更好,终究要眼见为实。 选择小楼而不是平房,也是有考量。如果建造小楼都没问题,平房自然更没问题。 戴三春和沈全也答应下来。 这件事简单。 而且,还给朱塬保证,一旬之内就能完成。 朱塬乍一听觉得有些长啊。 记得曾经,几百米高的大楼,一个月不到也就搞定,你们这…… 再一想,只是制作预制板,就要花费大半的时间,毕竟预制板浇筑出来,只是等待自然干燥,就需要好几天。 这年大致又商议一番,事情敲定,朱塬也没能离开。又被戴三春拉着来到前面实验室院落,一起讨论了一些他最近又发现的青霉素相关心得。 再就是,戴三春最期待的一点,老朱在前天,还是初四的时候,就发布了诏书,要求大明各个行省州郡向金陵这边进献青霉菌株,以作筛选。 回到家,又是一天的傍晚。 明天也不要想着休息。 老朱已经传话过来,明天上午,开会,商讨一下金陵军事大学的事情。 兵者,国之大事。 朱塬抛出了金陵军事大学的方案,之前也和邓愈聊过一些,但还远远不够。既然常遇春回来了,兵部也确立了,老朱本人也不可能太过放手,那就明天,仔细讨论一下。 转眼又是新的一天。 正月初七。 清晨时的感觉很好,因为一左一右是樱桃和芭蕉,两个女子没有庄六娘那么多心眼,倒是让朱塬很轻松。 早饭都没怎么吃,抵达皇城,来到奉天门左的东阁,距离约好的巳正还有一些时间。 朱塬先来到老朱的书房,说起昨天预制板的事情。 老朱也表示知晓。 早朝的时候,单安仁说过了,还说起要在接下来十天内在水泥作坊那边建造一栋二层小楼,看看效果。 朱塬记得自己昨天想的是在医药大学那边开建。 不过…… 嗯。 虽然很快明白一些人的心思,但,这是小节,无所谓。 老朱随即说起另外一个:“闻造,可还记得?” “帮着送了那么久的信,怎么可能不记得,”朱塬笑,随即反应过来:“祖上,闻造回来了?” 朱塬在明州时,为了确保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之间的传信机密,老朱特意吩咐一位拱卫司百户闻造负责担任信使。 朱塬回到金陵,闻造也升了官,并且,若是记得没错,还被打发去了东北。 “从高丽那边回来,在明州登岸,受了伤,还在修养,俺嘱咐他可以晚些回来。”这么说着,老朱还从旁边拿了一个檀木盒子,递过来:“你看看。” 朱塬打开檀木盒子。 内里是一团被白绸包裹的物事。 朱塬展开,只见其中是一些……黑土。 黑土?! 顿时反应过来。 这就是东北的黑土,自己之前和老朱讲过,几百年才能长出一寸的那种肥沃土地。 没想到,老朱这么上心,甚至…… 朱塬没忍住,弯起嘴角:“祖上,这檀木盒子装一包黑土,太浪费了吧?” 正在翻阅一份奏折的老朱乜了对面没正行的某人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递了一封信过来,说道:“闻造一行一路向北,先找到了这黑土,再继续北行,过了北山地界,感觉白日越来越短,天气也太过寒冷,就不得不退回。回程时见了纳哈出,被招待一番,离开要回关内,却遭到追杀,不得不转道高丽,找到了咱大明的商船,才得回到了明州。” 老朱说着,朱塬也很快看完了闻造的密信。 大致就是介绍之前一路的见闻。 放下书信,朱塬想了下,说道:“应该不是纳哈出派的人,要不然,对方完全可以当场杀掉闻造他们。” “是呵,”老朱道:“元室覆灭,东北那边……纳哈出也就没了正统,关外恁多的部落,可不是都想归附咱大明的。” 朱塬问道:“祖上当年俘虏过纳哈出,对他观感怎样?” 老朱回忆了一下,说道:“不过是有个好出身罢了。” 朱塬道:“若是这样,东北……可能会乱。” 能力不足,又没有了元朝的正统名义支持,在实力为尊的北方部落那边,纳哈出的处境可以想象。 “鞭长莫及呵,”老朱点了头,也是感慨:“咱们现在就是有余力,也要认准了正北,至于东北……” 说着又摇了摇头。 “祖上觉得,有可能说服纳哈出归顺么?” “只是纳哈出归顺,有何意义,”老朱又示意朱塬刚刚看过的那封信:“你都见了,连自己客人都护不住的一个统领,他若是不降,或还有更多人服他一些,若是想要投降咱们大明,只怕转眼就要被人砍了。” 朱塬稍微斟酌,也不得不承认,大概率是如此。 说来也是某个简单道理:祖上阔过之后,再要臣服别人,其实是不容易的。 对于蒙古人来说,更是如此,毕竟元朝才覆灭不到一年时间,很多人会本能地抱有各种东山再起的幻想。 (本章完) 第170章:军校的问题 原本的时间线上,直到洪武二十年,大明才将东北纳入版图。 这一次,无论是朱塬还是老朱,在了解曾经历史的情况下,当然都希望能够早一些,以便对那边有更多的经营布置。 却也不是现在。 连续征战,再加上,最近几年,大明也实在算不上风调雨顺,因此国力无法支撑立刻向东北开拓。 徐达亲自镇守的北方,用兵重心,暂时还是塞外,目标是不能让漠北一盘散沙的各个部落重新凝聚起来。 虽然还有招抚一招,但问题在于,兵不血刃的话,想要招抚,就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甚至要封出几个异姓王爵。 这就是隐患。 就像曾经,对于云南,老朱开始也是想着兵不血刃,洪武七年,一度许诺云南的段氏只要肯归顺,可以敕封‘云南王’。 段氏没有同意。 然后,洪武十四年,明军入滇,唐时便开始崛起历经宋元一度还一度建立国家的大理段氏,经此一遭,终于泯然在历史长河当中。 这件事给人的启发在于。 第一:好好说话,通常都没人听,人性就在于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二:实实在在打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一时招抚,看似有了名义上的归顺,却会带来更多后续的问题,到头来,大概率还是要再打一仗。劳民伤财不说,还可能给王朝国祚带来变数。 这也是为何,正在运作的甘肃那边,朱塬提议最好还是‘杀鸡儆猴’,动一动刀兵。 至于东北…… 还是那三个字:不能急。 东阁的书房内,祖孙两个沉默片刻,老朱显然也打定了某个主意,压抑着自己的急性子说道:“等闻造回来,仔细问一问,再说后续吧。” 朱塬点头,又道:“若是能让东北像漠北那样打起来,其实也不错。” “若能如此,自然最好,”老朱点头,对于朱塬的提议并没有太多反应,显然也已想到,跟着又拿起紫檀盒子里的黑土:“这东西,本是带回了一车的,可惜只剩这一捧。” 朱塬在刚刚闻造的书信里看过,一车的黑土,因为遭遇追杀,不得不放弃,只来得及抓一把带回来,此时道:“祖上也不必遗憾,一车和一捧都是一样,现在看一看就是,真的要开发,还是得等到咱们真的到了那边。” 老朱捻起一些小心用指尖磋磨着,还送到鼻间闻了闻,感慨道:“看着就是好东西呵,几百年才能长出一寸。塬儿,为何这中原就长不出呢,或是,可有什么法子,人为地酝造一些黑土地出来?” “祖上,这问题就太复杂了,涉及到的外在条件太多,气候啊水源啊地形啊,等等等等,最关键还是时间,按照以往计算……黑土长一寸,中原或就换了一朝,这不是人力能为的。”朱塬笑着摇头:“另外,祖上也不必过于迷恋这黑土,那片土地只是基础好一些,就像沿海的渔场,亿万年都没有过大开发,开始的时候,捕鱼收获自然丰厚。不过,等新时代到来,通过更加科学合理的种植方式,无论是黄是黑,任何土地都可以得到非常丰厚的收获。” 老朱点头,还是很宝贝地把那盒黑土收起来,一边道:“你这一说,俺倒是想起,去年那鸟粪,胡惟庸年前还来了奏章,特意说起,那加了鸟粪的田里,稻子长势颇好。这相隔千里的,到底只是一说。事情既然是你提出,这也开春了,还是要就近挑选田地试上一试。” “祖上放心,塬儿一直记着。” 金陵周边的耕种规律通常是一年两熟,二月份播种,五月早稻收割后,再种一茬晚稻,九月份第二次收割。 因此,要在这边做鸟粪实验,近期就要开始选择实验田,提前施肥养地。 祖孙两个又聊过一些事情,才起身来到隔壁的会议室。 常遇春、邓愈等人已经抵达。 除了两位大将,以及涂霄,还有已经正式从拱卫司改为锦衣卫的全新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陈赊。 朱塬明白,应该是关于在军事大学设立情报专业的事情。 老朱对此很上心。 另外还想起那位去年科举中凭借一篇武略被老朱注意并亲封了正五品千户的郑逊,不过,虽然也是正五品,与涂霄兼职的正五品司业相当,今天却是没资格坐到这里。 施礼过,众人落座。 左相不在,朱塬也就到了左手第一的位置,与常遇春相对。 大明以左为尊,这一来,等于朱塬还比常遇春高一些,不过,在场诸人却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在同等的从一品中书平章政事之外,朱塬还有个皇族的身份。 即使是过继来的皇族,那也是皇族啊。 按照这时代的伦理纲常,若是细论,朱塬和常遇春,实际上,一个是‘主’,一个是‘仆’。 会议开始。 先是之前负责筹备的邓愈大致介绍了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 主要是一个,红山北部的金陵军事大学校园选址,年前已经顺利平整出来,这一点,朱塬前几天才和老朱、常遇春等人一起过去看过。 接下来就是修建校舍。 常遇春希望三个月内搞定,这就需要诸多工匠,好在,随着大都匠户的到来,即使只留了一半在金陵,另外一半打发去了太平,当下的金陵周边,工造人手也是不缺,何况老朱前两天也说过,可以动用闲暇的军卒参与劳作。 因此,三个月,足够。 这个问题之后,就是具体的招生。 这就很值得说道了。 按照常遇春、邓愈这些勋贵的想法,当然是尽可能只招收勋贵子弟。 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不过,若是真的如此,这所学校办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是按照曾经的大明军制那样,直接世袭就得了,指挥使的儿子还是指挥使,千户的儿子还是千户,百户的儿子还是百户,普通军户……大概率也永远只能是普通军户。 问题在于,朱塬私下与老朱讨论开办金陵军事大学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破除可能的军职世袭弊端,通过不断培养各级军官,避免勋贵世家长期垄断军职。 提前也有过考虑,因此,等其他人简单说过,朱塬就开口道:“我觉得,首先,军事大学还是要分为两部分,和医药大学类似,一部分附属学校,分为中小学两个阶段,另一部分,则是主体的大学。前者主要招收京师的将校子弟,当然,若是有其他出色的好苗子,也是要收的,而且,将校子弟将来若是不想从军,想要转向其他职业,也不勉强。但,父辈从军的,想要进入附属学校,也肯定是优先录取。” 大家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陪老朱打下江山,优待一些,是必须的。 朱塬这么说,常遇春和邓愈都是点头,常遇春还很捧场地直接道:“这附属学校,等开办了,俺家里那三个小子就直接进了读书。” 老常说这些话时,隐隐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这就很有意思了。 朱塬想了想,大概明白。 就像曾经…… 常遇春早逝,长子常茂得了郑国公的爵位,然而,常茂却是个标准的纨绔。 正史记载常茂因为差点搅黄冯胜对东北纳哈出所部的招降才被剥去爵位贬谪广西,但实际是,在此之前,根据一些不那么正统的史书记载,常茂就已经算是作恶多端,普通人能够想像的一个顶级纨绔会做的恶事,某个14岁就继承了父亲爵位的少年基本都干过,以至于,作为常茂岳父的冯胜,不止一次地教训自己的女婿,希望常茂能正经一些。 可惜没用。 常茂不仅不听冯胜的苦口婆心,还公开和自己岳父顶撞,以至于,洪武二十年的那次事件后,翁婿两个闹到几乎反目。 冯胜是什么样的人? 洪武一朝,差点就过关了的那种,虽然最终被赐死,家族却也得以保全,并且传承到几百年后。 再看常茂。 没法说。 甚至,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到常茂的被人嫌弃。 朱标还在时,蓝玉都冒头了,在洪武二十年后成为武勋第一,同样是太子的娘家人,而且本该更亲近,结果,常茂却是被削爵贬谪的下场。 大舅子都不认你了啊! 当然,这其中或许也有另外的原因。 常茂……是庶子。 常茂被贬后,洪武二十一年,常遇春次子常升被封为开国公。 常升和常家老三常森,是嫡是庶,就有些不太清楚。 当时也无所谓。 因为,常家的某个支柱,太子妃常氏,在洪武十一年就因为难产而死,也没能留下嫡长子。因此,常升得爵……大概率还是老朱本人念着常遇春,才给的恩情。 虽然得了一个开国公,常升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表现,后来的结局更是不明不白,有说死于蓝玉案,有说死于靖难之役。 按照正常的历史逻辑推断,大概率是前者。 毕竟蓝玉都倒台了,建文又不是常遇春之女常氏所出,与常氏没有血亲关系,常家其他人也都没了,再留一个开国公,简直就是不稳定因素。提前除去当然最好。 总之就是,常遇春当世猛将,几个后代,对比徐达家族,却都是典型的虎父犬子。 当下的会议室内。 老常这种恨不得把儿子们打一顿的反应,也能让人看出端倪。 朱塬甚至能够想像某些场景。 常遇春征战经年,回到家,发现几个儿子已经出现了长歪的纨绔苗头。作为当世人杰,常遇春即使没读过什么书,但也不可能不明白子女教育的重要性。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就容易想像了。 朱塬同样不想看到常遇春落得个‘虎父犬子’的下场,不过,听对面老常念叨,倒是忍不住带笑说道:“大将军,虽然是附属学校,但也是军事大学的附属学校,不同于其他,这学校只要进来,就是要接受军事化教育的,到时候,您可别心疼。” “俺怎会……正所谓,那甚么,教不严,师之惰,嘿,俺这个校长,即是‘父’也是‘师’,定会好好教着他们,”说到这里,老常的咬牙切齿更加明显,随即发现自己失态,转向老朱,主动解释道:“主公莫怪,实在是,俺这次回来,发现婆娘对家中犬子疏于管教,都纵容坏了。” 老朱恍然,也笑:“恰好了,你这……也尽一尽为父之责。呵,说起这教孩子,你若有疑惑,也可请教一下塬儿,莫看他小,想法可多,俺都得听他的。” 常遇春点头,爽快地转头看过来:“倒是抽空要向平章请教。” 朱塬谦虚:“不敢当,一起讨论,一起讨论。” 常遇春笑起来,带着调侃,转而道:“平章这年龄……到也该说亲了。” 朱塬:“……”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果然,老朱一听,笑脸就收了起来:“这就莫提了,这孩子……想法也是不同,俺就由着他,看能弄成什么样子。” 朱塬:“……” 就知道。 虽然表面勉强同意,但,老朱心里还是不认可自己选择的。 认可才怪。 反正,家长都是这样,朱塬的应对就是,当没听见。 皇帝陛下这么说,大家隐隐有所猜测,却也没有不识趣地询问什么。 朱塬主动引开问题:“附属小学之后,就是大学部分,长期先不说,将来要根据将来大明军制的改革不断调整,短期内,我认为应该从军中挑选出色的青年将校进行培养,大概就是……与去年的科举类似,年龄在30以内,拥有军功,潜力也要不错。不过,嗯……毕竟打了这么多年仗,开始几年,也是要放宽一些,只要是足够出色的将校,超过30岁,也没问题。” 朱塬说完,常遇春立刻又接了口:“平章,这怕是不行呵。” 朱塬看过去。 常遇春却是看了眼上首自家主公,才接着道:“这大学,按照俺老常想法,该是那有学问人才能上得。就像俺自己,大字不识几个,若不是……就算勉强当了这军事大学校长,心里也是臊得慌,没底气。呵,俺其实还是勉强能读能写一些的,可军中……那些个夯货,让他们上阵杀敌,没二话,若说学问,只会比俺更加不堪,这些个……如何能来大学就读?” 朱塬耐心听常遇春说完,直接摇头:“大将军,正是如此,才更该进入大学就读。” 邓愈此时也开了口,态度和常遇春类似:“平章,那些个军汉,让他们提刀可以,若是让他们握笔,怕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再者,他们大字不识,进了这大学,或是连附属学校的蒙童都不如,如何学习军略?” 老朱见两位下属都是如此态度,他从底层一步步而来,更是明白军中详情。不过,此时当然向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开腔道:“遇春,友德,莫急,先听听塬儿说法。” 朱塬感激地看了上首一眼,接着转向对面两人,说道:“大将军,邓御史,首先呢,咱们要理清楚一件事,开办金陵军事大学,其根本,是为了推动大明军队的一次蜕变,说得更具体一些,是在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变的大背景下,大明军队亦步亦趋地从冷兵器时代向热武器时代的蜕变,不同的时代,对军人的要求也会不同。冷兵器时代,大家只要能提起刀,就能当兵。但,将来的热武器时代,即使是普通军人,也需要掌握一定的军事技能,更别说高层将领,因此,开办专门的军事院校,培养新时代的军事将领,这是必须的。” 通过各种渠道,常遇春和邓愈大概都知道了农业时代和工业时代的相关,以及,和军事密切的,冷兵器和热武器的一些概念。虽然还是不太熟悉,倒也不用朱塬再额外解释。 朱塬这番话,两人倒是都听懂了,因此一起点头。 朱塬继续:“其次呢,我当然知道,直接挑选读过书的文化人进入学校,更好教。但,从军中选拔学子,这实际上也是一种酬功,诸位征战这么多年,大明也开国了,接下来各种封赏不会少,但在次基础上,我还希望一些人能更进一步,通过接受军事大学的教育,将来再上一个台阶。而且,一方面,这样的就学机会,相对于我大明百万大军来说,并不算多,因此是很珍贵的,不是谁想来就来。即使被选上,将来不够努力,也随时会被清退。另一方面,因为机会珍贵,更不会有什么勉强。将校们愿意进学,通过筛选之后,才能够进到学校。若是觉得自己实在没能力,也绝对不会有人强行押着他们来上学。” 说到这里,朱塬停了停,才又接着道:“最后,关于基础的问题,即使一个字都不认识,也是无妨。因为,军事大学首先看中的,还是他们的军事能力,是上阵杀敌和指挥将士的能力,这才是军事大学的学子们最该具备的基础,而不是如蒙童一般多识得几个字。当然了,若是没有一丁点的文化基础,进了大学,肯定要更努力一些,但,能上军阵的都是好汉,生死都不怕了,难道还会怕读书习字吗?要知道,只要能够毕业,他们将来可就是咱们大明军队的军事骨干,乃至下一代的顶级将领,有这样的前途,受几年苦,算得了什么?” 朱塬这番话说完,会议室内一时沉默。 主要是…… 朱塬这番话,太直白了。 比如其中一个,‘下一代的顶级将领’,就是要从这军事大学里出,那么,很可能,将来……军中领军的,就不再是传统的勋贵子弟了。 这难免让人有些不舒服。 然而,朱塬讲的也都是在理,常遇春和邓愈发现自己都无从反驳。 若是不同意,事情传出去,那就要得罪大明军队里所有的底层将校了。更何况,从内心里,对于一起打江山的士卒们,两人也都做不出这种事情。 因此,将来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 想要保持勋贵们在军中的地位,那么,就必须驱着赶着,让自家子弟进入这军事大学,而且,还一定要学出来。 老朱微笑着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把事情说完,又扫向自己的两位爱将,等他们消化片刻,才开口:“遇春,友德,塬儿这番言语,你二人觉得如何?” 如何? 自家主公问了,即使内心里还有一些其他想法,两位大将却都是点头表示认可。 不认可也不行啊。 老朱于是转向朱塬:“既如此,就继续吧,说说那具体如何筛选学子,还有……那金陵大学,那一连串的专业,这军事大学也该是有的,都说说。” (本章完) 第171章:军校的问题(2) “先说具体如何筛选学子,”朱塬听到老朱问题,回答道:“祖上,还有大家,我认为,还是办学初期,应该分等级。” 老朱不解:“等级?” 众人也疑惑看过来。 朱塬点头:“比如说……我的意思是,后续还需要斟酌,就是大概思路。各军指挥是一级,或许也可以算上同知、副使、佥事,这一批人,专门开一些指挥班。再往下,就是千户、百户的一般等级学子。指挥班并不一定是长期存在的,我的思路是,即使已经打了很多年的丈,能升到指挥级别,都不会是普通人,但……还是应该适当学习的。而且,等开国的一批指挥学习完了,后续人才也形成了生生不息的良性循环,指挥班就可以取消了。” “这,甚好,”老朱点头:“恰巧了,接下几年战事会少些,就让各位那些个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副使、指挥佥事……都来这军事大学学一些学问。” 常遇春道:“主公,怕是不能一起来吧?” “自是要轮流的。” 朱塬补充道:“而且,不一定要学满四年,看情况,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都是可以。当然,若有人愿意在大学里学满四年,我觉得,祖上也是该大家鼓励的。” “对呵,就是要这……灵活一些。”老朱点头,又道:“若真有那愿意学满四年的,又确保学好了,俺也不吝重用。” 朱塬看了眼其他几个,见常遇春等人没有补充,便继续:“再就是正常的普通班,千户、百户、总旗甚至非常出色的小旗,都可以进来,学制是四年,还是按照学分制,只要能顺利毕业,并且成绩出色,我认为,走出校门的时候,就可以有所提升。关于学生筛选,一方面,各军都是有军功记录的,另一方面,就是各军主动推荐……这一方面,为了确保尽可能公平,操作起来就要复杂一些,比如,军官推荐、士卒提举和武举考试,相互结合。军官推荐容易理解。士卒提举……就是让底层士卒也参与进来,联名举荐他们认可的将校,最后,武举考试,这是门槛,不过,具体细节,还是要后续大家详细讨论了,既然是为新时代做准备,就不能只考骑射武艺。同时,考虑到很多底层将校可能不识字,这也不能作为硬性门槛,因此,对武略的考试,也要灵活。不识字的话,嗯……可以进行面试。” 常遇春听得很认真,到了这里,抓到一个词汇:“平章,何为‘面试’?” “就是一种对不识字考生的权益之法,”朱塬道:“具体怎么考,大将军肯定比我知道更多,到时候,专门准备一些战阵上相关的问题。这个……我是军盲啊,就瞎说一下,比如,询问考生自己带了500骑兵,遇到了敌人同样的500骑兵,再设置一定的场景,询问对方如何应对,如此之类。” 说着又想了下,朱塬道:“这部分,可以用上沙盘。” 同样堪称穿越金手指的‘沙盘’,朱塬也早在明州时就随意丢了出来。 常遇春当然知晓,稍微琢磨,便点头,又笑起来:“平章,这500骑兵对上500骑兵的事情,战阵上可不常有,大家都是把斥候放得远远的,隔了十几里就能得了消息,何况两军旗鼓相当,若是没有将帅严令,都不会憨傻着直冲撞上,不值当。此等情形,要么,两边都是诱饵,需要更放开了斥候去探查,若确认不是诱饵,就赶紧了让人请援,凑个两三倍兵力,再想着把对方吃掉。” “大将军是懂行的,我都说了,一点不懂,”朱塬说着,又笑道:“面试的思路就是这样,将军可以问考生这500骑兵的问题,看他反应。若是想到了这500骑兵可能是诱饵,说明这考生就是不错的。若是想不到诱饵的问题……就不太合格了。嗯,这么说,太笼统了,还是要量化一下。比如,面试总计100分,这道题算10分,那么,考生若是能想到诱饵的问题,就算5分,若是能想到后续的合理应对,再加5分,大概就是这样。然后,其他各种题目问完,计算总分,按照数据排列,哪些考生能够入选,也就一目了然了。” 常遇春感觉通透起来,频频点头:“好呵,真真是……好。” 邓愈等几人也都露出赞赏表情。 朱塬看向上首也是认真听着的老朱,总结道:“总之,因为才是开国,很多事情都不成规章,咱们挑选学子的时候,就要繁琐一些,也是为了尽可能挑选出优秀的将校种子出来。” 老朱看了眼会议桌一旁的记录官,确认对方在认真记载,点点头,看向常遇春、邓愈等人:“塬儿说这些,可都要记得了。俺当初领军,什么都不懂,那是一点点靠人命堆将出来。今日塬儿这些个金玉良言,可是能让咱大明将来不知少死多少将士的。” 现场除了朱塬,其他几个都是恭敬领命。 老朱又转过来:“再说说那……专业。” “祖上,这件事……不能照本宣科,”朱塬道:“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都是十多个专业,之所以多,是因为咱们需要,其中没有一个是多余的,甚至,一些同样需求的专业,都还没来得及加进去。” 老朱想了下,笑起来:“这个……俺从你那总是强调‘务本’的思路上……唔,就是……咱们需要什么专业,就设置什么专业,这军事大学,也是一样,可是对么?” “祖上英明。” “莫要拍马,快说吧?” “祖上,还是想要强调,我是军盲,因此,只是提供思路,大家稍后详细讨论,不要照搬,”朱塬又声明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关于专业,其实,金陵大学那边,我本来是希望设置成更高级的学院的,比如数学专业,实际上,应该是数学学院,但因为是办学初期,为了简化,才没有这样。不过,军事大学这边,我觉得可以这么做。先按照军种划分,骑军学院,步军学院,海军学院……呵,若是祖上觉得有必要,还可以加一个空军学院。” 老朱听到最后,立刻想到了大都之战时立了奇功的那只热气球。 空军…… 倒是贴切。 不过,这个再说,今日之事初步讨论,老朱微微点着头,倒是想起:“你说要把大明军队带入那热武器时代,可是少了一个……类似学院吧?” “这就是另外的分类标准了,将来无论是骑军、步军还是空军,肯定都要向热武器时代转化的,”朱塬道:“关于这个,要设立的……嗯,可以是军工学院。” 啧。 灵感这就来了。 《重生大明:开启军工寡头之路》。 军工加商战,还是寡头流,这可比朱塬一天天的讲道理打嘴炮强多了啊。 拿去拿去! 会议室内。 大家也很容易就理解了‘军工’两个字,倒是比‘兵器’、‘军械’听起来更顺耳一些。而且,更深入思考,不用朱塬细说也能知道,这应该是研究制作各种新式武器的学院。 “这军工学院,也要记下了,”老朱朝其他人提醒一句,又示意会议开始后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锦衣卫指挥使陈赊:“塬儿,这锦衣卫……你那情报专业……说说,该设个什么学院?” 朱塬看了眼长相普通很适合当间谍的陈赊,想了下,说道:“特种学院吧。” 这次是常遇春接了话:“特种学院?” 朱塬道:“军队里,除了常见的步兵、骑兵之类,我认为,还应该有一些从事特别任务的兵种,比如探听敌情,比如斩首刺杀,比如……呵,涂霄他们在战前赶去北方进行的那些事情。总之,这些人……每一个都应该是大军中的尖子里的尖子,因此,可以叫做特种兵。嗯……现阶段,空军学院是没必要的,但,军中专门运作热气球的士卒,也可以归类到特种兵行列。综上,培养各种数量相对不多但都非常紧要的特殊士兵的学院,当然就是特种学院,而特种学院中,情报专业肯定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 朱塬说完,其他人还在斟酌,邓愈却是道:“这等学院,即使在这军事大学里……俺就想着,也该更加机密一些。” “是啊,相比其他大学,军事大学肯定要有相当的保密等级,”朱塬道:“而在这种保密等级之上,特种学院,保密等级还要更高。比如情报专业,培养的是秘谍,那么,即使同学的相互之间,也不能太过于知根知底,我比较倾向将来入学后,情报专业的学生……嗯,尽可能用假名,掩饰身份。” 老朱这次却不太赞同:“塬儿,这就太过了一些吧?” 虽然很早就希望用秘谍,但,老朱觉得,自己人之间,却也没必要如此谨慎。太过于瞻前顾后,怕是连好的学生都培养不出。 “只是初步的想法,”朱塬又想了想,记起一些事情,笑着道:“或者,另外一种方法也可以,就是……在学子入学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情报专业的学生,情报学院谨慎挑选目标,通过四年的时间,不断考察,也不断进行针对性的培养,等对方毕业,再发出招揽,并且,这件事也不能勉强,若是愿意,就进行一定时间的强化训练,若是不愿意,那就还放到军中,走原本的路。” 老朱琢磨了下,说道:“这倒是……可行。” 常遇春也来了灵感:“若是如此,或也可从其他大学里招揽这合适的秘谍吧?” “对啊。” 朱塬点着头。 想起了一个秘谍,学律法的,浮浮沉沉了很多年,一朝崛起,成了一代大帝。 老朱也很受启发:“从那其他大学里挑选,倒也是个更好的想法。” 邓愈却又不太赞成:“主公,那其他大学里的学子,怕也不会太情愿从军吧?” 当下,即使开国勇武之气正盛,从军也不是什么好出路。 就比如逃卒问题,一直是让老朱都有些头疼的一件事。 老朱看向朱塬。 朱塬道:“观念是要慢慢改变的,还有待遇,这些都是长期的问题。” 又想起了某个秘谍。 开始的开始,对方是把成为秘谍当成很崇高的一个目标去追求的。 老朱一听也就明白朱塬的思路。 还是要提高士卒的待遇和地位,其中相关,朱塬以前和他讲过。 这么继续讨论着,金陵军事大学的框架基本确定下来,初步会有五个学院,骑军学院,步军学院,海军学院、军工学院和特种学院。 然后是最后一个问题。 各种都齐了之后,该怎么展开教学呢? 对此,朱塬反而不用怎么想,直接道:“这个……还是参照金陵大学的模式,先确定一些基础的课程,比如,兵家圣典,《孙子兵法》,我觉得,将来只要是个将领,都应该能够流畅背诵全篇。” 老朱听到这个,神色动了动,想想又放弃。 历朝历代,对兵法可都是有着严格限制的。 不过,想想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描绘的那全新时代若是到来,枪啊炮啊,飞机啊轮船啊……如此之类,那小小一本《孙子兵法》,也就无所谓了。 将来的战争,那天涂霄在这边讲解绘图的时候,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就说起过,将会非常复杂,复杂到一般人看不懂听不懂的程度。 朱塬注意到了老朱的欲言又止,等了下,见自家祖上没说话,便接着道:“然后,就是初期的……研究型学习,大家一边学习,一边结合军事典籍和现实案例,编写各种各样的教材。” 邓愈听到这里,说道:“如此,倒也要招一些儒生进来,以作文笔幕僚。” 邓愈这话倒是给了提醒,朱塬点头:“不能只是幕僚,可以直接招收一批学子进入军事大学……至于愿不愿意的问题,给的待遇好一些,附带条件宽松些,肯定会有人愿意。呵,就像郑逊。” 邓愈笑着点头。 老朱也没有忘记某个少年:“那郑逊……那篇军略,倒是不错……又是殉国的忠烈之后,尔等可要多上心些。” 现场连常遇春都已经见过一同参与筹备军事大学的郑逊,观感也是很好,当下自然又是一起答应。 老朱交代完,又示意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塬儿,你接着说。” 朱塬继续道:“编写各种标准教材的同时,还要研究历朝历代的真实战例,这也是我认为最有必要的一个学习方向。其他不说,只是咱大明,开国前后的一系列战役,全部做出来,就足够学子们研究很多年了。 这一次,老朱、常遇春、邓愈三个都是很有感觉地一起点头。 还不由想起了这些年。 混迹滁州的时候,大家都是草莽。 转战和县,自立门户。 收服巢湖水师,太平渡江。 攻占集庆。 与张士诚的拉锯。 陈友谅气势汹汹而来的龙湾之战。 分歧中的北援安丰。 洪都,洪都! 鄱阳湖之战。 平江锁城。 北伐…… 这一切,好像都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然而,回过神,大家就坐在了这里,金陵的皇城,还开创了一个国家,叫大明。 恍如隔世啊! 曾经的那些种种,当然要记下,好好的记下。 老朱越想还越有些激动,指点着下方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道:“塬儿,那些个战事,你亲自操心着些,一个个的,好好的给俺编撰出来,若是有什么不懂,问俺,还有遇春他们,都是可以,一定要好好做出来。” 朱塬点头,又笑道:“祖上若是想要,其实也可以编写一本战史,专门记载我朝开国前后的各种战事,还有其间的各种英烈。类似史书一样,而不是相对太过于学术性的军事教材。嗯,这本书如果完成,也是该作为军事大学的必修,既让后辈不忘开国之艰难,也要激励他们继往开来。” 老朱很是赞成:“该是如此,该是如此。” 对面常遇春道:“到时候也来问问俺,俺也是有许多可说的。” 朱塬点头。 知道。 你这可传奇了,在路边睡觉时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要遇到明主了,醒了之后,就见了老朱。 纳头便拜。 这件事…… 嗯。 朱塬觉得像编的,但,这世界上,实在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就说曾经,走得越高的人,越迷信,这总不可能说是一种偶然。 因此,还是不能太武断。 如此又说了几句,关于金陵军事大学如何展开的事情,基本敲定。 大家又针对各种细节聊了聊,各抒己见,不知不觉,时间也来到了中午。再次被老朱留下一起吃午饭,这次却不只祖孙两个,还有常遇春和邓愈,几人边吃边聊,倒也尽兴。 (本章完) 第172章:西凉 江南的金陵城开始年节后的忙碌时,西北之地,明军也在进行着频繁的调动部署。 秘密带兵进驻西凉的大都督府都督佥事陆仲亨带着一行亲卫骑马行在西北辽旷的边野上,遥望视野尽头的雪山景色,作为一个打了十多年仗的大老粗,都难免多出几分感慨。 前年末开始的连番大战,当时作为赣州卫指挥使的陆仲亨跟随廖永忠一起南下,待广东平定,陆仲亨回师,作为老朱最信任的武将之一,由正三品的赣州卫指挥使积功擢升为从二品的大都督府佥事,并且代替被调往京师的邓愈镇守要隘襄阳。 蜀中战事提前发动,陆仲亨主动请缨,获允跟随廖永忠、杨璟一起入蜀。 可惜,东路军还被堵在那白帝城时,常大将军就一路摧枯拉朽地达到了重庆,迫降了夏国君臣。 东路军随后继续入蜀。 常大将军率北路军先行凯旋,东路军则被留下巴蜀镇守,廖永忠驻扎重庆,杨璟赶往成都。 虽然摘了‘桃子’,上下却都很憋屈。 陆仲亨也是其中一个。 之前主动请缨,陆仲亨就是想要趁着这天下即将平定之时,再捞一些功绩。 征战这些年,陆仲亨也是明白,主公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而他……虽然亲近,但这些年到现在,即使已经到了从二品,论起军功,比起那一群从一品的行省平章,距离封侯只怕还差一些。 若只得个伯爵,那就窝心了。 于是,蜀中平定,陆仲亨再次请缨,从蜀中北上,到了陕西。 因为得到消息,这边……或还有些仗打。 当下,回忆过往这一年多时间的种种,陆仲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大概就是…… 太快了! 太顺了! 回头看看啊。 南下,一路打到广东,摧枯拉朽。北上,虽然没能亲历,但更是精彩,大都转眼就破了,元室都被连窝端,再向西,短短几个月时间,山西、陕西都入了大明版图,转眼洪武元年都要过去,以为要停一停吧,没想到,蜀夏就那样打下来了。 好像冥冥之中多了一只手,再加快推动着这一切。 若不然…… 毕竟谁家打天下这么轻而易举啊! 就说那赵宋,太祖和太宗连番的北伐,兵不可谓不多,将不可为不强,却都是铩羽而归,自家大明,开国才一年,疆域就已经比那宋时巅峰还要广袤。 主公真是神人庇佑呵! 陆仲亨正犹豫着是不是朝西南那雪山策马一番时,反正这个方向上也不虞被发现,就见数骑快马而来,抵近一些,为首一人大声道:“陆佥事,汤将军召集阵前军议,命你速速归营。” 陆仲亨闻言,答应一声,放弃去看雪山的打算,打马与传令骑兵汇合,一行人飞快向西凉城南的军营而去。 西凉,频见于华夏史书和边塞诗词的一个名字。 准确说,按照元朝规制,众人当下所在,是西凉州,隶属于甘肃行省的永昌路。不过,仔细说起来,这西凉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武威! 汉时冠军侯西征,击败匈奴,在这河西走廊设置武威、酒泉和张掖三郡。 只可惜,汉朝之后,西北边地多为异族占领,武威、酒泉、张掖这些代表了汉家威仪的名字,听起来就不太顺耳了,更多时候,这边还是称作凉州,或者西凉。 当下,这座汉家正统数百年不曾光顾的西凉城,已经悄悄进驻了大明三万精兵。本该人在长安的征虏偏将军汤和,连年节都没有安过,同样秘密抵达这河西之地。 都只为大明皇帝陛下一封‘杀鸡儆猴’的诏令。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明军兵不血刃地拿下陕西大部分区域之后,因为金陵的规划,当时打算年后再缓图川蜀,因此,常遇春最初的经营方向并不是向南,而是继续向西。 这里还有一个细节。 兰州,一般人印象中,应该属于甘肃,几百年后还是甘肃首府,当下,按照故元的行政划分,却是属于陕西。就像兴元,汉中故地,本该属于四川行省,实际上,还是属于陕西。 这算元朝进行行政划分时的一个普遍现象。 为了避免地方行省据地自雄,故意将一些行省的战略要地,划归到其他行省的管辖之中。 陕西大部归顺,洪武元年的九月初,这边就已经展开了与兰州的接触,希望同样能够兵不血刃。 兰州是西北门户。 只要能够拿下兰州,就如同在南边拿下兴元,也即‘汉中’一样,进可攻,退可守。 没成想,兰州还没有拿下,倒是南边,本来在蜀夏手中的兴元,守将却是投降了。 常遇春抓住时机,在夏国加强蜀道防御之前,果断南下,最终提前平定了蜀中。 再说陕西这边。 汤和接管陕西军务之后,也没有闲着。 南边不用他太操心,只是一个大军粮道,常遇春自己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因此,汤和继续之前的向西策略,并且在十一月初的时候,顺利说服兰州守将,故元太尉失剌罕与平章何筑归降。 其中,作为汉人的何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再然后,就是比较漫长的游说过程。 明军进驻兰州,挟大军之势,分别向临近的甘肃行省西宁路、永昌路、宁夏路、甘州路、肃州路、沙州路、亦集乃路派出了使者。 元朝已经灭亡,至正帝都被掳去了金陵,再看明军如此精锐,甘肃各路军镇的态度都没有那么坚决。至少,明军派向每一路的使者,这一次都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而不如以往那样,难免出现使者被杀的事情。 不过,态度是态度,想要让人归顺,到底也没有那么容易。 事情的转机是去年腊月初,常遇春迫降重庆的消息传来,距离兰州最近的西宁,首先给出了最诚恳的态度。 前元甘肃行省右丞朵儿失结率众一千九百余人,主动接收明军改编。随后,较远的肃州路和沙州路两处军镇还派了使者赠送汤和礼物,以图交好,并且进一步商讨归顺条件。 再就来到当下。 西凉这边,是汤和派了永兴卫指挥使费聚率军五千,直接兵临城下,半谈半迫地拿了下来。拿下了西凉,明军开始源源不断汇入,逐渐增加到三万之多,其中骑兵一万,并且还有大批骡马,可以全军骑行。 不同于繁华的中原之地,荒凉的西北边塞,三万大军的调动,连带附属的大批辎重,消息不可能一丝都漏不出来。 只是,甘肃各地,很多地方军镇都知晓了明军抵达西凉的事情,但……具体情况,却又不太清楚。然而,那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却也让整个河西走廊都有些鸡飞狗跳。就连之前表现比较消极的宁夏路各部,近日都送了一千匹牛羊过来,说是犒军。 牛羊收了,人打发走。 西凉城南的军营内。 陆仲亨风尘仆仆地抵达中军大帐,通报一声,进门,正在与诸将低头研究一块沙盘的汤和抬头瞄了某人一眼,肃声道:“俺都交代了,此战机密为要,你还要乱跑,这一顿军棍先记着,若战后无功,两罪并罚。” 陆仲亨内心里并不害怕,却也很给汤和面子地抱拳告罪。 然后来到沙盘前。 沙盘周围,除了汤和,还有与陆仲亨一样同为都督佥事的郭兴以及费聚、郭英等一干指挥使。 其中费聚是前年大战开始后就一路带着永兴卫随汤和南下。 永兴卫与天兴卫,当初在太湖一南一北,分别由耿炳文和吴良统领,如同两道大门,牢牢锁住张士诚的西进之路。 吴良现在沦落为从三品的营海副使,天兴卫转到了吴家兄弟的弟弟吴祯手中,目前已经是海军核心三卫中的镇海卫,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耿炳文早前却是脱离了永兴卫,跟随徐达北上。 再之后,兜兜转转,目前人在长安。 耿炳文擅守,也是他镇在长安,汤和才敢悄悄来到河西。 再说郭氏兄弟,作为皇帝陛下的姻亲,也是在常遇春南下后,从大都方向抽调而来,补充陕西兵力的不足。 大帐内。 等陆仲亨来到沙盘前,汤和没有重复之前,直接继续道:“……根据探查,驻扎白海的故元岐王朵儿只班有部众五万,其中精锐不过一万,我军三万人压上,那怕无法活捉了那朵儿只班,只要将其击溃,逐出白海,既可完成主公交代那‘杀鸡儆猴’之策,也可得了朵儿只班大批牛羊,补充我军消耗,诸位意下如何?” 陆仲亨站在汤和对面,望着眼前一目了然的沙盘。 汤和所说的白海,位于这西凉城正北三百里处,还是属于永昌路辖制,白海方圆近百里,由左右两大湖泊构成,是游牧民族过冬聚集的一块风水宝地,当下由故元岐王朵儿只班统领。 事情已经布置到这里,大家都明白汤和主意已定。 不过,都督佥事郭兴还是道:“将军,咱们到这西凉之事,只怕朵儿只班已经知晓,从西凉到白海,三百里行军,职下只怕咱们到了,恰好让那岐王以逸待劳。” 兄长发话,郭兴想了想,也跟着帮腔:“将军,主公让咱们杀鸡儆猴,当下这……怕是杀猴儆鸡了罢?” “主公还说了让俺便宜行事,”汤和摇头,说道:“这杀鸡儆猴,也不能太刻板了,咱对着一只猴子杀只鸡,那猴子定是怕的,可若对着一头狼杀鸡,只会更激发了狼的凶性。当下这河西,对咱大明最不恭顺的就是朵儿只班,仗着自己天高地远,又有精锐护持,想要割据一方。这如何能行。咱们打掉了这只恶狼,其他鸡啊猴啊,也都骇住了。” 陆仲亨听几人讨论一番,此时也道:“将军,朵儿只班说是精锐不过万人,但那草原部落,若是紧急之时,却是男女老少都能骑马而战……咱们三万人,还是少了些。” 费聚跟着附和:“既然河西各部都有了归顺之意,将军,何不邀请各部一起出兵,这也算那投名状,打了岐王,分了这块肥肉,他们也就没了那回转余地?” “俺也曾如此想过,”汤和道:“可那些个鸡啊猴啊,尔等就能确定他们心向我大明么?若是明着出兵,暗中与那朵儿只班勾连,里应外合之下,我三万将士岂不要陷入险地?当下,不通报他每,这河西各部人人自危,咱们反而更要安稳一些。” 汤和这么说完,账内诸将一时无言。 扫视一圈,汤和道:“诸位若无其他疑惑,事情就定下了?” 陆仲亨迟疑了下,再次说道:“将军,三万大军压上,定是会被提前发现,咱们为何不取那奇袭开平之策,一万骑兵集齐所有骡马,快速杀向白海?” 汤和摇头:“按照主公书信里说起……咱们这次,战略目标不同。大都那边奇袭开平,更多为了震慑草原,三万精锐一掠而过,也是不让漠北部落再在开平聚集。当下,咱们不仅要击溃朵儿只班,还需要他那些个牛羊补充大军消耗,这就需要全军压上,击败之,驱赶之,掠夺之!” 汤和说着又示意面前沙盘:“咱们从南向北打,不求那甚么奇袭,就堂堂正正以三万大军将那朵儿只班击溃驱赶到漠北沙漠里,抢了他们的牛羊,占了那丰饶白海,我军的战略目标也就成了,到时候,周围那些个鸡啊猴啊,都只有老老实实归顺咱大明一条路可走。” 汤和这次说完,诸将都没再提出异议。 随后商议起具体的进兵策略。 不过,与诸将说着话,汤和内心却是叹息。 相比那徐达和常遇春,甚至是冯胜和廖永忠,自己在这军中……这威望……实在是有些憋屈。 汤和也是后悔。 谁能想到今天呢? 当初写信邀请某个同乡与自己一同参军,没想到,短短几年,对方就成了自己主帅,汤和内心里一直是有些不平衡的,以至于,当初喝醉之后,说出了那段‘如坐屋脊,可左可右’的话语,这件事不仅被主公记在了心里,军中不少人也是知道。 结果就是现在。 作为一军统帅,下面人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其实也并不一定反对他要做什么,但……总是难免要表明一下态度。 与他汤和不和的态度! 毕竟都是打老了仗的,若无其他原因,那里会问出一些听着都不该是他们这等将领该说的蠢问题? 汤和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人,等该打的仗打完了,班师回朝了,不管能得个什么爵位,他就觉得,自己还是要聪明一些,早早的急流勇退,免得重蹈前朝那些个开国功臣被‘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 (本章完) 第173章:杀狼 正月的河西之地,酷寒依旧,但因为皇帝陛下去年大手笔为诸军添置冬衣,明军从西凉城开拔时,即使刮起了北风,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诸军士气。 汤和也是破釜沉舟。 留下三千精兵并两万民夫驻守西凉城,其余两万七千大军,只带了三日口粮,全军骑行,丝毫不掩行踪地朝西凉以北的白海而去。 从西凉到白海,地形很有些类似东西向的河西走廊,两侧高中间低,而白海更是西北旷野里难得的水源,可谓牧民冬日最佳的过冬地点。 白海再往北,就是山岭和荒漠,想要穿越,困难重重。 因此,从军事上说,这很有些像一个类似口袋的死地。 问题是,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若是占据白海的部落实力足够强,那就又成了易守难攻之势。 以往,故元岐王朵儿只班就是甘肃行省最强的那支势力,拥有近万的精兵,或许在中原不算什么,但在这人烟稀少的西北之地,已经可以稳稳地坐在自己元室宗王的宝座上,一方面,拥有朝廷敕封,其他藩镇部族若是敢打主意,那就是造反。另一方面,即使有人想要造反,也要看看自己牙口够不够好。 结果就是,今年已经五十三岁的朵儿只班,当在自己白海畔的奢华王帐内听到明军气势汹汹而来,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大胆! 当然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某个无用荒唐念头。 念头闪过之后,朵儿只班就反应过来,大元……已经亡了,自己这个岐王,现在连个正统都没有。 朵儿只班也接待过大明派来的招降使者,虽然也是好好招待,但,习惯了自己的宗王身份,朵儿只班内心里可不想投降大明,地位降上一大截地被带去江南,如同那些投降的元室贵胄,封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了此一生。 不过,当明军打下兰州,还有蜀中也已经归附的消息传来,朵儿只班的心思也就更松动了一些。 名义上归降了那大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当下自己现有的一切,哪怕爵位降一降,不能是王爵了,但,其他待遇,包括自己的部署,也必须保留。 降爵而不伤根本,这就是朵儿只班与大明讨价还价的内容。 当然没结果。 现在…… 这是怎么了? 不是还在谈么,大军怎么押来了? 仓皇的朵儿只班反应过来,连忙召集部署商讨对策。 商讨的结果是,一方面派人与明军接触,谈还是可以谈的啊,条件再降一些也没关系,别动不动就打啊,另一方面,则是派了自己的弟弟,同样有太尉职衔的朵儿只巴,率军五千应敌。 除此之外,作为名义上甘肃行省爵位最高的贵族,朵儿只班还派了信使奔赴各地,希望其他各路军镇一起出兵。 若是能一鼓作气消灭了这股明军,继而拿回兰州,堵住西北门户,那么,大伙也不是不可以继续在这西北之地逍遥快活啊! 其他还没甚么,但不得不说,或许是误判,或许也是心存侥幸,军事上,朵儿只班做出了一个损招。 虽然岐王所部有五万人,关键时刻,凑个两三万能战之兵也不是问题,但,核心的精锐却只有堪堪近万而已。 面对将近三万的明军精锐,朵儿只班没有一鼓作气全军尽出,反而采取了添油战术,堪堪一万的精兵,却只拿出了五千。 明军这边。 面对朵儿只班派来的使者,汤和露面,不再如同以往那样温和,态度强硬地要求朵儿只班主动投降,所部由明军接管,不能有任何额外条件,否则,双方只能一战。 这条件,朵儿只班自然不可能答应。 明军在正月初九这天从西凉城开拔,日行百里,正月初十正午,路程过半时,两万七千明军精锐,碰上了前来阻挡的朵儿只班弟弟朵儿只巴所率的五千骑兵。 这是一处名叫野马泉的地方。 若是春夏,本该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当下的冬日里,却是一派萧索景象。 朵儿只巴四十出头,一张圆脸,顶盔掼甲地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表面沉静肃穆,内心里却是很慌。 过往几十年的中原混战,远在边地的朵儿只巴都没有参与,长这么大,也只是在甘肃这片地方作威作福而已。 对面…… 可是要命的几万大军啊。 然而,朵儿只巴也知道,这一遭,若是挡不住,自家兄弟在这河西之地的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 这怎么行? 想想祖先们纵横寰宇的英姿,朵儿只巴暗暗给自己鼓气,蒙古儿郎的血勇之气,自己肯定是继承了的。这一次,五千对三万又如何,蒙古骑兵又不是没有对阵过更多的十倍之敌。 抽出腰间那把镶金嵌玉的华贵腰刀,朵儿只巴正要鼓励一下部署,却只见明军阵中,三个体积庞大外形色彩都颇为诡异的狰狞鬼头缓缓飘起,那鬼头下方,还冒着火,那火下方,还有吊篮,那吊篮里……似乎……有人? 本来就心慌的朵儿只巴这下腿都有些软了。 他知道这东西。 去年……从遥远大都千万里逃亡而来的一些族人见过这东西,然后,大都城就破了,再然后,在那山西,还有那陕西,都有人见过,结果是陕西和山西也都归了大明之手。 这简直就是上天派了协助大明攻掠天下的魔头啊! 不只是朵儿只巴,五千长居边塞即使听闻也不曾亲眼见过热气球的骑兵,而且,听闻的各种消息,也各个都是诡异,当下,真的见到了如此情形,怎么可能不被震慑心神? 沉默片刻,朵儿只巴终于开口,压抑着颤抖声音对一旁一位千夫长道:“嘎鲁,咱们……咱们……先回吧?” 名叫嘎鲁一脸大胡子的千夫长比朵儿只巴镇定一些,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那三只飘上空中的鬼头,很快道:“不要害怕,太尉,难道你没有发现吗,那三个魔鬼,它们只能顺着风向飞翔,现在是北风,你看,若是没有那绳子拉着,它应该是向南而飞的,到不了我们这里。” 朵儿只巴这才发现,那三只恐怖的大球……确实,飘飞方向有些向南。 可…… 这也很骇人啊! 嘎鲁见朵儿只巴犹豫不决的模样,很快再次道:“太尉,不能退缩,咱们的妻子孩子,还有毡包牛羊,都在身后,若是退了,难道让他们顶上吗?”这么说着,嘎鲁也抽出了自己的腰刀:“太尉,这些明军赶路半日,立足未稳,我部愿为前锋,为大军撕开明军军阵,如何?” 嘎鲁这么一番话,又让朵儿只巴恢复了一些勇气,很快点头:“去吧,嘎鲁,我的勇士。” 嘎鲁领命,举刀呼唤自己部署,很快,一千骑军从五千精锐中游弋而出,冲向明军,却也不是直接撞向大军正中,而是向东侧一角插去。 大明的热气球,用到现在,除了恐吓敌军之外,更多已经是观察敌情。 汤和很早就得知朵儿只巴所部在前,因此,明军绝对不是‘赶路半日,立足未稳’的状态,反而在午前就已经边行军边饱餐了一顿,当两军相隔还有十里,两万七千大军就已经停止前进。 热气球升空,通过望远镜,敌方五千骑兵的动静丝毫不差地一一传来。 当嘎鲁率领一千骑军冲向明军右翼时,前军步兵就开始迅速布阵,明军对付骑兵冲阵的方法也很简单,丈余长矛探出,组成枪林,如同一只恐怖的刺猬。‘刺猬’的近身,还有防止弓箭攒射的护盾,构成第二层防护。 骑军想要攻入布阵,必须拔掉刺猬的这一身长刺,还要剥掉内里那层坚硬外壳。 明军在两军相隔十里时停步,朵儿只巴所部却是继续前行,停在了距离明军五里左右的位置,随后嘎鲁所部出击,五里的距离,转眼而至。 蒙古骑兵擅长放风筝的游射战法,对于明军步阵,反而没有太好的方法。 这就像宋时。 宋朝对外战争,仔细算来,是赢多输少的,因为大宋的步阵太难啃,如果不主动去贴别人被放风筝,想输都不容易。 这次本该也一样。 不过,实际是,只能为身后部落拼命的嘎鲁所部冲向明军右翼时,看着让人发怵的步阵,似乎……并不是那么牢固。 汉人胆小又怕死。 这是冲入阵中轻松砍翻了好几人的嘎鲁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好像是祖辈这么说过。 果然如此么? 不。 嘎鲁也很快想到,这可能是陷阱,因为,太明显了,刚刚自己冲来时,那明明可以把他刺穿的一排长矛,却主动向后退缩了,而且,似乎……退的也不是那么狼狈。 这是圈套! 反应过来的嘎鲁大吼起来,要求部署脱离接触,立刻回撤。 然而,刚喊了几声,不知何处一次性的好几只羽箭朝他射来,其中一支阴狠地正中咽喉,嘎鲁最后一个动作是下意识捂向脖子,身体却转眼失去了控制,从马上坠下,又被几只长矛一起戳来,再无声息。 另外一边,朵儿只巴没看到嘎鲁已死,却是注意到己方一千骑兵就撕开了明军的右翼,顿时受到鼓舞,连天空那恐怖的魔头都不怕了,号令其余四千人一起向明军已经被撕开的脆弱右翼冲去。 明军阵中。 汤和听到热气球上传来朵儿只巴上钩的消息,便转向左右的郭兴和陆仲亨两位副手:“你二人去安排吧,郭英和费聚从两侧包抄,把那些个火器也都用上。这五千人是岐王的一半精锐,打掉了,朵儿只班所部的元气也就掉了一半。” 郭兴和陆仲亨领命,只是,一时却没走,郭兴道:“将军,可要俘虏?” 汤和无奈。 刚刚自己都已经明显暗示了,但,郭兴还是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准话。 俘虏? 怎么还能留下? 难不成这将近三万大军带着几千俘虏去白海,万一和朵儿只班打得正酣,几千俘虏反水了,岂不是大乱一场? 迟疑了下,汤和还是道:“俘虏不可留……” 话语出口,汤和还想再补充几句,关于为何不能留下俘虏的话。 想想还是放弃。 有什么用呢? 毕竟,自己肯定又是‘妄杀’了。 嗜酒妄杀,这罪名……倒是要比那首鼠两端好一些。 呵! 郭兴和陆仲亨从汤和这里得到确认,这才领命而去。 当朵儿只巴率领其余四千人与明军接阵,妄想着一鼓作气冲散这路明军时,明军后方,两只总计一万的骑军一左一右忽然冲出,没有直接奔向已经与步阵接触的朵儿只巴所部,而是绕了一个圈,呈现非常明显的包抄姿态。 随着包围圈的合拢,朵儿只巴所部阵中,也爆发出了一阵阵似乎与冷兵器时代不太和谐的爆炸响声。 这是明军携带的各式火器。 火器爆响之前,朵儿只巴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上当,被人包抄了后方,而且还是数量多出自己两倍的骑兵,他知道,不能掉头,这时候,只有一鼓作气冲破明军的步阵,才有可能逃出一线生机。 然而,开始被嘎鲁轻松破开的步阵,在五千骑军全部压上之后,却好像忽然坚固了起来。 突进是那么艰难。 好像永远望不到边,无边无际。 随后,火器爆响。 后方完成包抄的骑军也逐渐压来。 大势已去。 朵儿只巴不想死,于是打算投降,只可惜,明军没有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在朵儿只巴大喊出自己的身份并表现出投降之意后,迎接他的,是一阵明显有针对性的攒射。 这场五千蒙古骑兵对两万七千明军的战斗,持续不到一个时辰,就彻底结束。 因为朵儿只巴所部的轻敌冒进,还如同傻狍子一样主动步入陷阱,轻点伤亡,明军阵斩五千,没有俘虏,己方阵亡不过七百,伤者也只有千余人。 不过,战事结束,汤和还是不得不宣布驻兵休息一日。 当明军开始安营扎寨时,野马泉西部的一处山脊上,一行人也骑马离开。 为首者来自肃州,名叫锁纳尔加,职衔同样是故元太尉。 太尉在前朝是非常显赫的一个官职,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比如,较为出名的一个,《水浒传》里的高太尉,高俅。 说起《水浒传》,就又不得不提其中的某个天下第一淫妇。 潘金莲。 那叫一个经典啊! 嗯。 潘姐儿:达达且停则个,那厮又来了。 …… 然而,到了元朝,太尉职衔就成了一个虚职,特别是元朝末期这些年,为了笼络人心,元室三天两头就要敕封一些太尉,就比如,张士诚,同样也得过元朝的太尉官职。 总之就是太尉满地走。 以及。 平章……也多如狗。 锁纳尔加身旁,与他骑马并行的,就是故元敕封的甘肃行省平章之一,管著。 听着锁纳尔加喃喃着‘废物’之类的字眼,管著斟酌了下,说道:“太尉,如此……咱们还要有所动作吗?” 锁纳尔加颓丧地摇头。 得知明军进驻西凉,虽然还隔着一个甘州,驻扎肃州的锁纳尔加还是更加密切地开始关注起这边,之前宁夏路派人送牛羊过来试探,其中也有锁纳尔加的游说,只希望能探一探明军的虚实。 至少,要知道对方打算干什么啊? 毕竟几万人到了这边,论规模,转眼就是这河西之地的第一大军镇。除非河西诸部能立刻团结起来,共同向明军发起进攻,否则,等待大家的,只有被蚕食的命运。 然而,相比之前的好说好言,明军进驻西凉后,简直就不是不好交道,而是完全不再与这边打交道。 送牛羊过去,人家收了,然后,一句话都没有。 派了使者过去…… 门都不让进,只说让回去等消息。 几万大军啊,等甚么消息? 等死么? 于是,再也坐不住的锁纳尔加,干脆带了一些亲随亲自赶了过来,并且小心地跟随明军拔营北上。 这个中午,当看到明军将岐王朵儿只班的五千骑军一个不留地全部歼灭,锁纳尔加也终于明白过来。 面色阴沉地前行了一段时间,察觉身边的管著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锁纳尔加不得不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你也是读过汉书的,应是知道其中一个成语,叫‘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 管著听到这里,再联想刚刚明军一个不留的场景,也顿时明白过来。 还真是…… 不。 不对啊。 若要…… 苦笑了一下,管著也产生了类似汤和阵前军议时一些人同样的想法:“太尉,这……明军怕不是那杀鸡儆猴,明明是反过来了呵?” 锁纳尔加点头:“如何不是呢。杀一只鸡,那猴子就要被骇着了,若是反过来,杀一只更大个儿的猴子给鸡看,那岂不是更要被吓破胆。” 这么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间接吐露了心声,锁纳尔加沉默下来。 管著也抓到了锁纳尔加话语的关键。 自家大人……被吓到了。 再想想,现在,算是明白了过来,自己,又如何能不怕? 这么想着,管著又沉默片刻,还是问道:“既如此,太尉,咱们接下来该如何?” “汉人话语里还有一句,”锁纳尔加道:“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军都反过来杀猴儆鸡了,自己这些人,若还是不识相,结果可以想像。 管著想了下,说道:“太尉,咱们也不是没出路。” 锁纳尔加也明白对方想法,没有多问,直接道:“向西……咱们还是要选择归顺一方,可那极西之地,或还没有咱们河西富饶,能去如何?向北……北地都打成了一团,咱们去了,厮杀一场,就算能抢了一块领地,安稳下来,但你可曾想过……到时候,明军会让咱们长久安稳么?若明军又至,咱们还要继续逃么,又能向那里逃?” 管著再次沉默,片刻后,终于叹息一声:“天不佑我大元啊!” 可以想见,这一次,只要让明军顺利杀掉白海边的某只猴子,河西之地,其他鸡鸭鹅的,除了主动归顺,已是没有其他可以选择。 因为,相比其他选择,归顺大明,反而是最好的一条出路,毕竟……那大明皇帝,反而不会如那元室一般,反过来把他们列为最下等,甚至很多蒙古勋贵,当下也就在那金陵为官。 既如此,归顺,就归顺吧。 正月初十的这场战斗,消息很快传遍了河西。紧随的,还有第二天和第三天的接连消息。 听闻弟弟率领的五千骑军被明军一个不留地全歼,故元岐王朵儿只巴也被吓到,急忙忙地又派了侍者,然而,明军前进不停,条件也坚决不变,朵儿只巴所部必须毫无条件地接受明军接管,才可避免一场刀兵。 完全被明军接管,自己被押送那金? 朵儿只巴显然还是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然后,这位故元宗王,再次出了一个昏招。 逃了。 被明军拒绝后,朵儿只巴立刻命令所部,试图携带大批牛羊辎重,当然还有人口,向北而逃。 毕竟这些日子都没有风雪,只要补给足够,几万人……大部分都是可以抵达漠北的。 问题又来了。 朵儿只巴想要保全自己的富贵,在河西之地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下属们,还有数量更多的底层牧民,却不愿跟随一起迁徙。 这寒冷天气里,冒然离开过冬之地,万一在大山或者荒漠里遭遇极端天气,那可是要命的。 于是,当明军气势汹汹而来,根本来不及跑太远的白海畔数万人,大部分都直接选择了投降。 最终只有朵儿只巴带领忠于自己的不到两千人逃离了明军的追击。 统计战果,白海这一战,明军不但截货了超过四万的朵儿只巴部众,还收获了足足二十余万头的牛羊驼马。 与此同时,消息传开,本来犹豫踟蹰的河西各部,纷纷再次派出了使者前来求见,这一次,条件什么的,都已经无所谓了,活着就好! (本章完) 第175章:归心 汤和率军攻掠甘肃时,遥远的中原地区,无论是京畿之地还是各个行省,热议的话题都是正式发行开来的洪武二年第一期《大明月刊》。 无论是‘青霉素’相关,还是‘收复川蜀’,又或者那‘明州冬捕’的喜人收获,一时间,全都成为朝野内外街头巷议的对象,再加上那详细的第一个‘三年计划’,或者‘水泥’的研制成功,甚至是关于‘春联’的探讨,让这天下百姓不知不觉中就产生了一种这大明似乎比那大元要好太多的感觉。 当然还有新一期插入的‘广告’。 虽然不乏异议,但主流倾向还是对一系列的‘广告’内容产生了好奇,乃至实质性的消费倾向。 就说‘上善居’,在新一期《大明月刊》发行的几天里,本就因为年节热闹许多的门店,客流量再次增加一倍不止,有直接购物的,有希望合作的,还有尝试预定那新一年度价值1888两白银的‘庄子’系列主题钢笔的。 上善居为《大明月刊》的两页广告支付了4000两白银,但,按照陆倧随后的汇报,只是一天半时间,这比开支就已经全部赚了回来。 预计这个热闹的正月,上善居的流水要比去年开张第一个月还高。 至于其他…… 统一广告的十二家海商,其实在去年时,因为朱塬狂收200万两白银牌照费用的事情,就已经备受关注。 这一次,由于广告的目标非常明确,‘寻求四方合作’,于是,在杂志发行短短几天里,十二家海商在京师的管事人物就成了香饽饽。 其中原因也很简单。 朝廷都把海商广告登在了《大明月刊》上,那么,对于海贸,今后的态度也可以想象,肯定是大加鼓励的。 再说海贸之利,即使没有亲身参与,只是一鳞半爪的各种道听途闻,也足够让人向往。若是能分一杯羹,怎能不做? 不过,其中也有广告引发了争议。 不是广告本身的争议,而是打广告的物品,饶州谭家的‘红釉’。 这一页广告登出,很快有各地的瓷器商人跳出来,纷纷表示,谭家的红釉并非独一份儿啊,如何能夸的那么神乎其神,红釉只是难以烧制,可并不是说其他各家烧不出。 再者……除了红釉,还有那蓝釉、紫釉等等,其中不乏比红釉更加珍贵的。 总之,你《大明月刊》只夸红釉,这可不行。 下一期,大家也要买广告,宣传自家独特的烧造技艺,于是,这一期《大明月刊》才发行短短几天,只是各路瓷器商人,为了广告版面的事情,就差点又要踏破金陵大学校园内的《大明月刊》编辑部和从主编宋濂到部门小吏的各家门槛。 还不惜再次炒高价格。 那海商肯出一万两一页,咱瓷商也不小器,出两万,也是一页! 然而,话是放出去了,这次却没有如同上月海商们那样的反馈,一些当然还带有别样心思的瓷商们得到的结果,只是按照流程提交投放广告申请,价格也依旧只是2000两一页,不多不少。 新年要有新气象。 老朱也一直关注着洪武二年第一期《大明月刊》的反馈,对于民间的热烈讨论,皇帝陛下有过了解,却也只看到一个表面的热闹,于是再次询问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要不,再来一个那什么的‘问卷调查’? 朱塬没有再做,倒是给了自家祖上一些分析,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 归心! 然后,老朱就无所谓了。 归心就好。 这番热烈讨论,在正月十一开始放灯时还在持续,直到正月十三,才忽然有了转折。 因为,另外一条消息传回。 白海大捷! 正式的驿传要到正月下旬才能抵达,不过,通过飞鸽传书,正月十三这日,老朱就收到了遥远甘肃传回的简单信息。 征虏偏将军汤和率军三万秘密进驻河西,执行皇帝陛下的‘杀鸡儆猴’计划,以驻扎白海畔的故元岐王朵儿只班为目标,歼敌近万,将朵儿只班逐往漠北,俘获其部众四万余并牛羊马匹二十余万。 显而易见,朵儿只班作为甘肃地位最高实力也是最强的军镇,汤和这一仗,不是杀鸡儆猴,而是杀猴儆鸡,甚至,猴子都不足以形容朵儿只班,应该用狼才更加贴切一些。 虽然没能活捉朵儿只班,但将对方驱往漠北,占据白海,并俘虏缴获这位故元岐王的大部分部众牛羊,绝对足够震慑甘肃一干犹豫不决的地方势力。 可以说,甘肃局势,基本定下。 朝廷放出消息,朝野庆贺‘白海大捷’的同时,第二天,老朱就急忙召集一干中枢重臣讨论后续。 这是正月十四。 朱塬依旧十点左右抵达皇城内的东阁,会议也随即开始。 这次还是坐在李善长下首,听着左文右武一干人畅所欲言,有要在甘肃各路设立卫所的,有希望加派兵力直驱玉门关的,也有建议朝廷下令汤和将各部归降头领都押送京师釜底抽薪的。 老朱耐心听了一阵,感觉都是可行,但,因为某个少年的长期熏陶,又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 于是当然看向某人:“塬儿,你也说说?” 朱塬在面前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了好一会儿,听老朱问起,笑着抬头,说道:“祖上,关于军事,诸位大人说的都很好,不过,在我看来,接下来经营甘肃,军事只能是辅助,核心……还是要尽快促进那块土地从根本上归顺我大明。” 老朱顿时想到了之前关于这一期《大明月刊》的‘归心’两字,想了下,有些眉目,却也不够清晰,便继续问道:“塬儿,莫要停顿,仔细说来。” “大概就是三点,”朱塬思路很清晰:“政治,经济,文化。” 这么简单概括,不等老朱再问,朱塬便开始细说:“政治上,改土归流,这是大明经营边疆的必然趋势。当然,考虑到边疆的具体情况,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还是要允许地方部落、土司与朝廷流官并存,但,既然甘肃那边开了这样一个好局面,白海大捷震慑下,朝廷派遣流官,阻力不会太大。” 朱塬这边说着,老朱已经翻到了一份舆图。 故元甘肃行省,一共有永昌路、甘州路、肃州路、宁夏路、沙州路、亦集乃路、兀剌海路等一共七路并西宁州和山丹州两个州。 根据甘肃那边持续而来的消息,这次白海大捷之后,明军等于完全掌握了永昌路和西宁州,同时,甘州路和肃州路等地方势力的归顺之意……战事之前就比较强烈,这次之后,只会更无阻碍。 问题是位于北方占地面积最大的亦集乃路和兀剌海路,这已经超出了河西走廊范畴,属于漠北地界。 说起来,这还是故元在行政划分上那种相互牵制的小心思。 改土归流,北方两路暂且不说,其他五路二州,接下来,应该都问题不大。 等确切消息传来,到时候,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提议,暂时不设县官,只将各路改为相应府制,设州府一级主官,配合卫所驻军,就足够保证对这片地方的控制。 另外一边,朱塬等老朱抬头,会议室内其他人也没有异议,就继续道:“经济上,一个是屯田,一个是通商,这两件事,做好了,可以保证甘肃行省不会成为大明财政上的拖累,甚至,还能产生结余。” 这个年代,中原王朝之所以频频失去对西北的控制,很重要一个原因就在于西北无法自给自足,需要中央供给。 国力强盛时还好,一旦王朝转向衰落,最先失去的,往往也就是这些地方。 而且,失去之后,最初还只是拖累,之后,就可能转为威胁,更加消耗王朝元气,形成恶性循环。 因此,想要实现对河西的长期控制,首先要保证那篇地方能够自给自足。 老朱听到这里,笑着道:“结余就不必想了,只要不成拖累,就是好的。” 朱塬点头,却是坚持道:“祖上,咱们的目标应该更高一些,河西走廊可是西北的一块风水宝地,经营好了……嗯,我记得之前就和您说过,到时候,咱们不用中原支持,只是利用河西的资源,就能进一步进军西域,恢复汉唐旧土。” 这边朱塬说着,老朱已经让人把刚刚找到的甘肃地图挂在了会议桌尾端的竖版上。 望着那副甘肃行省舆图,李善长先没忍住,习惯性挑一些小茬:“平章,西北苦寒,说是‘风水宝地’,只怕过了一些?” “左相,这个……我一时间还真没有证据证明,”朱塬说着,转向老朱:“所以,祖上,接下来,针对甘肃的第一件具体事务,我认为应该是派出测绘团队,对河西之地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勘探测绘,以便我们更加直观地了解那片区域。” 说是没有证据,但,若是没有其他人在这儿,朱塬是能给老朱列出一个证据的。 白海! 这次的白海大捷,地点在西凉以北300里左右的位置。 这年代,能够称为‘海’,说明面积绝对不小,就像……同样在西北之地,距离西宁州不远的地方,还有个‘青海’。 青海,当然就是青海湖,一直到几百年后,都还存在。 白海…… 朱塬却没有印象,大概率几百年后已经干涸了。 那么,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现阶段的河西,比几百年后的同一区域,自然条件应该好上很多很多。 几百年后甘肃都依旧能是西部的产粮大省,现阶段,若是能够得到良好的开发,肯定也不会太差。 不过,这些却不适合当众开口。 当下,老朱听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提议,却是立刻点头,说道:“稍后喊涂霄过来,让他立刻安排一批人去往甘肃。” 对于西北,毕竟根深蒂固的印象,老朱潜意识里也是会产生‘荒凉’、‘苦寒’等字眼,不过,之前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描述过,也就难免产生了更多好奇与期待。 因此,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测绘,还是很有必要的。 最好多画一些那种实景的工笔素描。 朱塬等老朱吩咐过,也继续道:“屯田和通商,前者应该主要由地方驻兵进行,农部也可以统筹一下。至于通商,一方面是河西本地,一方面是更往西的西域,河西本地……河西可是上好的养马地,通过商贸,朝廷可以换取马匹。至于更远一些的西域,就是商贸利润的问题了。说起马匹,嗯……屯田的同时,朝廷也应该圈画出一些官方马场,总之,西北也快要开春,这些都是可以立刻推进的。” 老朱点着头,又示意:“最后,那文化呢?” “文化啊,短期内,就是尽快派人在甘肃各地开办学校。”朱塬说着,顿了下,还是道:“另外,还可以推动士卒与地方通婚,当然,要自愿。” 听到朱塬的后半句,会议室里难免一些人脑子里冒出一个词。 荒唐! 然而,老朱却是又爽快答应下来。 某些方面,老朱和朱塬的态度是一样的,没有太强烈的华夷观念,否则,也不会有曾经,让秦王娶了扩廓帖木儿的妹妹。 眼看皇帝陛下如此,大家也只能沉默。 还难免感慨。 某个少年……这才多大啊? 为什么说起那以他年龄理应从未去过的西北边地,都能如此头头是道,甚至给人一种某人就在河西对着周围指点江山的熟悉感觉。 要知道,就说刚刚的讨论……除了军事方面,在坐哪怕是李善长,都能侃侃一番,但,若说其他,就比如某人直接列出的‘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大部分人连想都想不到,更别说具体的执行。 李善长对面,常遇春的感觉最是清晰。 回到金陵这段时间,短短的几次接触,常遇春也就明白了,这才一年,为何这大明朝野上下,都给他一种翻天覆地到甚至有些陌生的奇怪感觉。 现在,还不明显吗? 甚么的‘政治’、‘经济’、‘文化’……人家随口就来,而常遇春自己,也就私下里刚刚让人把那浅显又深奥的《经济之学》的‘生产篇’给自己读了一遍,因此才知道了一个‘经济’。 第176章:茶 皇城内的会议进行到中午时,金陵城内,一辆马车停在了秦淮河畔学府街北端的瑞和酒楼门前。 身形富态的高三朝踏着脚蹬下了马车,眼看几人迎过来,连忙拱手。 态度却已经不像去年那么小心翼翼。 自从年前女儿到那小王爷府里送了年礼,关键还是,带了一套玻璃茶具回来,提心吊胆了一年的高家总算安稳下来。 甚至,不仅安稳下来,年节时用那小王爷赏赐的玻璃茶具招待了一些客人,再适当放出一些风声,本就被一些人看中的高家,立刻更加门庭若市起来。 这个年……简直是高三朝这辈子过得最荣光的一个。 就连那些朝廷里上了三四品的官员,这些日子都见到了几个,而且,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至于这一切是因为送出了一个小妾得来? 高三朝也反应过来。 这算甚么? 恁地富贵圈子里,谁还没有相互赠送过姬妾甚么的。 自己……这是美谈呐! 瑞和酒楼。 相互招呼施礼过,高三朝与今日做东的一位海商并肩一起来到二楼的雅间。 海商名叫陈戚,是那来自广州的弈瑧海洋贸易公司的法人。 这‘法人’,可是有说法的。 朝廷钦定那十二家海商,可都是有法人的,也就是一家海贸公司的脸面,负责与朝廷打交道那种。 虽然也有人看出其中风险,但同样,风险的背后,也意味着……权势。 再说这陈戚,也是近日金陵城里的风云人物。 年初那《大明月刊》广告之事,其他商家都还在犹豫时,陈戚果断喊出了一页广告愿出1万两的话语,一时备受瞩目。 虽说最后那笔钱也没花出去,却是为这陈戚打响了名气。 高三朝倒是没想到,对方会拐弯抹角地联系到自己。 大家落座,聊过一些,等饭菜上来,逐渐也更加熟络,话题也转向了海贸、茶叶等事,陈戚自称家里在广东也有几座不错的茶山,很希望与高三朝合作,另外,那海贸方面,若是高家感兴趣,当然也是能够商量。 高三朝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来自山东的小商家,与这些叱咤地方的大豪商……完全不能比。 因此,这段时间,面对各路人士的拉拢,高三朝虽然飘飘然,却没有失去理智,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基本都敷衍过去。 毕竟…… 现在家里,说话算话的,也不是他。 若是乱允诺了甚么,回去可是要挨训的。 如此酒过三巡,点评了一番刚刚送上的朝廷专卖鱼翅,各自享用一番,陈戚也转向另外一个话题:“高兄,听闻你家中有女待字闺中,恰好,在下也有嫡子一位,今年十四,恰也到了婚配年龄。” 刚吃了一口鱼翅的高三朝听到这里,本来的一些微醺酒意立马醒了,还差点把一口鱼翅喷出来。 强行压了压,高三朝正要说甚么,陈戚已经接着道:“高兄且听在下说完,俺虽然不止一子,但这嫡子却是当了下任陈氏族长来养的,俺还想着,等他再大了些,就送来这金陵……也读一读大学,若是能考了功名,也是不错。再者,为了给小儿寻一良配,俺也是备足了诚意。陈家有弈瑧海洋贸易公司一成之股份,在下愿意出三分作为聘礼,高兄意下如何?” 作为一个商人,高三朝下意识计算了下那三分股份的价值。 据说当初只是牌照费用,一张就是20万两,三分……就相当于6000两白银。 可……这还只是牌照,高三朝也隐隐听说还那海贸之利是如何的丰厚,做好了,一年百万贯进账都不在话下,那么,三分的股份,每年可就是几万贯的红利啊。 高家现在的家底也就这么多。 不过,虽是这么算了算,高三朝依旧没有头脑发热,反而更加冷静,放下餐具,笑着道:“陈兄,这……不瞒您说,家中小女婚事……在下这个当爹的,可做不了主,俺……就只能帮你问问。” 这已经不是这个年节第一次被人提亲,高三朝也算练了出来。 回答都如出一辙。 而且,高三朝知道,通常这种情况下,对方肯定会主动联想,把某条线扯到某个小王爷……身边的那个女人那里,因此也就不用他说更多。 这次也一样。 高三朝这么说,看着就精明的陈戚也很自然地想到了某些方面,一时没再说更多,只是希望高三朝能帮忙转达,还表示陈家可是非常有诚意云云。另外,就算不成,双方这交情也算是结下,以后,还是要有生意来往的。 陈戚这一番话,也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这顿午饭一直吃到未时,双方都是尽兴,结了账,一起离开酒楼,陈戚依旧亲自送高三朝上了马车,才转向自家座驾。 马车从学府街东北向西南而行。 还算清醒的高三朝掀开帘子,看着即将元宵的满街人流,和那一处又一处在白日里都显得花团锦簇的彩灯,内心里涌着一股又一股的念头。 无论如何,高家也要在这金陵城,博一块立锥之地啊! 当马车先后路过致用斋、上善居和另外一处正在遮挡着进行装修的店铺时,高三朝的念头也就更加强烈。 这么回到城西南家中。 高三朝刚刚进门,就有一个丫鬟迎上来:“老爷,您可回来了,小姐正说找你呢?” 听到女儿找自己,本来踌躇满志的高三朝立刻好似缩小了一圈:“茶儿……甚么事,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唔,我先去洗把脸,免了带着酒气,熏着茶儿。” 丫鬟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自家老爷如此模样,不知不觉带着几分狐假虎威:“老爷,洗脸就免了,这就去吧,小姐可是急呢。” 高三朝在女儿这贴身丫鬟面前也一点生不出脾气,连忙点头。 高家宅子也就两亩大小,很快来到内宅东边一处小院。 正屋前,高三朝还没敢直接进门,站在门口,躬着身,带着笑,自己开口道:“茶儿,喊爹过来,甚么事情?” 又一个丫鬟冒头,态度里也没有一个下人该有的恭顺:“老爷,进来吧。” 这才进入。 来到西屋,这边是一处书房。 高绿茶一身水绿裙装,正坐在窗边书案前翻着一本最近一期的《大明月刊》,见自家父亲进来,让丫鬟给高三朝搬了一个凳子,等父亲坐下,才撇过来一眼,皱眉道:“爹又去喝酒了?” “朋友请宴,咱这……也不能不去呵。” 高绿茶没有被自己父亲含糊过去,追问:“那个朋友?” 高三朝顿了下,才道:“是来自广州的一位海商,叫陈戚。” 绿茶姑娘听到这个名字,收回目光,在面前的杂志上翻了几页,找到海商广告版面,很快道:“弈瑧海洋贸易公司,爹,茶儿可不知你以前有这朋友呢?” 高三朝尴尬道:“是朋友……介绍,介绍。” 绿茶姑娘还没放过,再问:“你们谈了甚么?” 高三朝犹豫了下,还是道:“那陈戚……想邀着咱家一起做生意,他说……陈家在广州,也有几座茶山。” “广州……那里有甚么好茶,”绿茶姑娘撇了下嘴,说道:“怕还有其他罢?” “是呵,”高三朝下意识在凳子上躬了躬身子,说道:“那陈戚……还是……提亲来着……”见女儿转眼皱起眉头,高三朝连忙补充:“茶儿放了心,爹可不糊涂,都给你推了,这事情,你做主,想如何就如何,爹不问,也不乱替你牵扯。” 本来要发飙的绿茶姑娘这才微微点头,想想还是道:“爹这年节可是风光了,只是,风光之后,到底也不能忘了自己身份,那次去送年礼,小王爷是明白了交代的,若是被发现仗着他名义胡作非为,那边可不会轻饶。小王爷恁大人物,既然话都说了出来,爹你若不放在心上,做了糊涂事……女儿也明说,因为有娘在,女儿是不会有甚么,爹你可就难说,再者,爹你自己也就罢了,也要替弟弟想一想,别让高家这一房忽然就断了。” “那能,那能呵,”高三朝想到自己等了这些年才终于得了的亲亲儿子,冷汗都出来了,连忙又是保证:“茶儿,爹也就是外出和人吃酒闲聊,家里……这大小事务,俺,还有你……大娘,都明说了,全是你做主。” 绿茶姑娘听自己父亲如此说,轻轻嗯了声,合上面前的《大明月刊》,转过身道:“爹,既如此,恰好有一事,女儿想和你商议商议。” “不商议,不商议,”高三朝拨浪鼓一样摇头:“都是你做主,你如何说,爹就如何做!” “是这……”绿茶姑娘也没有推让,直接道:“爹可是听说朝廷在那甘肃……白海大捷之事?” 高三朝点头:“自然是听到了,那汤将军……当世名将呵。” 绿茶姑娘没有把话题转向某个当世名将,而是道:“这些日子女儿就一直在想着,咱家的茶叶生意……虽说金陵诸同行也放了话,可以让咱高氏分一杯羹,可终究是一些残羹剩饭,眼下,朝廷拿下甘肃,茶儿觉得,倒是个机会,向那甘肃贩茶……既不会与金陵本地茶商起了龌龊,其中利润,定也会更加丰厚。” 高三朝这次没有立刻点头,斟酌了下,说道:“茶儿,那甘肃……那甘肃……究竟在哪,爹都不甚清楚,千万里远的生意,咱们……终究小门小户,如何能做得?” “一家做不得,再多联合几家就是,”高绿茶道:“咱们或也可成立一个甚么公司,如那海洋贸易公司一般,诸家合力,一起向那甘肃贩卖茶叶。若是此事做成,这金陵城本来的茶商……可就不会再是表面上与咱高家交好,定然在真心实意唯我高家马首是瞻。” 高三朝幻想了一下某些场景,很是期待,却也更加没底:“茶儿,此事,此事……” 绿茶姑娘没有再让自己父亲继续磕巴,而是道:“爹,若是你这里同意,茶儿打算当下就再去一趟玄武湖。” “啊……”高三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随即顿悟,再次点头:“那就……爹同意,同意的,去吧,唔……爹送你过去,就乘了咱们近日刚买那马车,可别再坐骡车了,也是寒酸,让人笑话。” “还是骡车罢,爹也不用送我。” 高绿茶说着,已经起身。 高三朝连忙跟着起身,知道女儿行走不便,下意识抬手虚扶:“茶儿慢些。” 绿茶姑娘已经搭上主动凑来的娇小丫鬟肩头:“茶儿这就去了,爹等着消息吧。” 高三朝又是答应着,一路将女儿送出门,看着绿茶姑娘上了骡车,还叮嘱了几位随行的车夫仆役几句,直到马车离开巷子,才退回院内。 从金陵东南到西北城外,距离可不近。 来到玄武湖上的大宅,时间已经是申正。 下午的四点钟。 通报一番,高绿茶这次很快得以进入,一路来到内宅西花园南边的待客花厅。 进了这大宅,绿茶姑娘就从家里的颐指气使转变为此时的哀哀戚戚,很是思念娘亲的模样。 不过,这一次,却是意外地发现,娘亲见到自己……似乎,不那么排斥了。 不仅不排斥,拉着她在这边花厅说了一会儿话,青娘还主动喊过一个丫鬟,让她去传话给某个小王爷,说是自己女儿到了,能不能过去磕头请安。 绿茶姑娘等丫鬟离开,表情里的古怪差点没掩饰住,顿了顿,才开口,拐弯抹角地问道:“娘……小王爷,今日没有午睡么?” “没呢,大人从宫里回来就一直在会客,也是操劳,”青娘拉着女儿小手,这么轻轻念道一句,又打量女儿面色:“茶儿,这年节的,怎么还瘦了?” 瘦? 绿茶姑娘一时间又没转过弯。 这段时间,自己在家中……吃得好,睡得好,还是一家子都要供着的少奶奶,作威作福,那里能瘦的了? 不过,想来……在娘眼里,自己肯定是受苦的。 既然娘亲如此想法,绿茶姑娘也就顺水推舟:“娘,实则……也是家里……”说着已经红了眼眶,垂下脑袋道:“……家里……娘是知道,来了这金陵,一直想着做些生意,可怎么都不顺当。茶儿……今日也是厚着脸皮过来,想要求着娘给小王爷说说。” 青娘听女儿说到这里,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摇头。不过,摇了几下,又顿住,躲着自家女儿目光轻声道:“若……若等下大人见你,你就亲自和他说吧,若是,若是见不到……就算了,茶儿,娘在这里……这……规矩大,可不敢乱来。” 母亲如此说,绿茶姑娘表情顿时更加凄苦起来,却也不勉强,喃喃道:“既如此,茶儿听娘的,都是……命呢。” 这么继续说着话,等了一盏茶功夫,丫鬟就回来通报,大人恰好回了内宅,可以带绿茶姑娘过去。 听到丫鬟的好消息,母女两个都是一精神,很快起身,离开这边的花厅,向中央的内宅走去。 朱塬上午从宫内回来,吃过午饭,就又招待了锦衣卫指挥使陈赊和陕西庄家的庄木绪,商讨派遣商队去往甘肃乃至西域的事情。 这件事说过,又见了见尉赞和古仲仁,与两位金陵纸业公司的负责人谈了谈接下来造纸作坊的建造问题,还有在幕府山种植构树储备造纸原料的事情。 如此忙碌着,转眼就到了现在。 都过了下午四点钟,已经无所谓午睡不午睡,朱塬回到内宅,来到了后院,本来正在这边沙发上看红酥和黄藤一对舞娘跳舞,没想到就听到了青娘的通报。 什么情况? 朱塬一时想不明白,就吩咐把人带过来。 绿茶姑娘上次见到朱塬,也是在这内宅的后院,这一次,倒是没想到,进门后,外间本来的茶室已经大变样,这围成了一圈的古怪座椅……嗯,看着就很舒服,只是……没见过。 见青娘两个到来,翘腿靠在里边沙发上的朱塬拍了拍偎在身边猫儿一样的乖乖巧巧一对,等她们离开,示意身边,对青娘道:“过来。” 青娘顿时脸色微红,但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在小男人身旁坐下。 绿茶姑娘见娘亲动作,也下意识跟上,凑到茶几里面一侧的朱塬身前,才跪了下来,坚持给某个少年行大礼:“茶儿见过小王爷。” 姑娘匍下身子,脑袋距离自己脚尖都不远,朱塬只能收起翘着的二郎腿,吩咐道:“起来吧,这次……嗯,明天元宵节,来祝你娘元宵快乐的吗?” 高绿茶起身,高挑的个子,站的近了,面对某个少年郡王,顿时有些居高临下,这让她下意识后退一些,闻言连忙道:“回小王爷,是想念娘亲了。” 朱塬指向右手边的沙发:“坐吧。” 才多久没见,感觉这姑娘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好像抽了条的柳枝,这么居高临下,朱塬自己也不太适应。 绿茶姑娘这才又退了一些,来到东边的沙发上坐下,望着不远处的少年,稍稍迟疑,接着道:“小王爷,茶儿……除了看望娘亲,也是有事情想说。” 朱塬饶有兴致:“嗯?” 绿茶姑娘道:“茶儿听闻朝廷收复了甘肃,就想着,家里恰好做着茶叶营生,能否把这生意……做到西北。” 这么巧啊! 朱塬想到中午才和陈赊他们谈过,再看眼前,笑了下,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家,好像没有进行这种长途贸易的能力吧?” 绿茶姑娘迟疑了下,不敢隐瞒,点了点头,却是又道:“若是小王爷能允许,高家想联合金陵城内其他一些茶商,也成立一个如同海洋贸易公司那般的商号,共同经营这份生意。” 这下,朱塬有些意外了,好奇问道:“这是谁想出来的?” 绿茶姑娘本能地想要说是自己父亲,迟疑了下,还是实话实说道:“小王爷,是……是茶儿想出来的。” 朱塬更意外,上下打量几眼对面的高挑姑娘,一边拉住了青娘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一边道:“你倒是比我想像的还聪明。” 绿茶姑娘连忙摇头:“茶儿……不敢。” 朱塬略微斟酌,说道:“茶叶贸易……历朝历代都是边塞的重要贸易类型之一,体量可是很大的,我最近看资料,宋时有近半的茶叶产量都销往了国外,而河西之地,当时更是通过茶马互换,给宋廷带来了紧缺的战马。你要做这个,就要先明白,可不仅仅是生意这么简单。” 绿茶姑娘顿了顿,知道关键来了,也不敢再藏,主动道:“小王爷,这些个,茶儿是知晓的,不然,也不会过来询问。” 若不是提前也打问到边疆茶叶贸易涉及许多敏感之处,比如这茶马互换,绿茶姑娘也不需要今天这么走一趟。只是扯着某个小王爷这一张虎皮,自家联系一些人,直接开做就是。 朱塬看着一旁姑娘:“既然你知道,那就说说,若是你来做,打算怎么办?” 绿茶姑娘道:“其间贸易,涉及马匹、牛皮等紧要物事,自是要上交朝廷处置。” 朱塬笑,还想起了某个梗:“上交的话,你们可就亏了啊?” 绿茶姑娘见小王爷笑起来,也跟着浅浅地陪着笑,笑容里还带着几分柔弱可怜:“想来……朝廷也不白要,定不会让商家吃亏的。” 其中关节,绿茶姑娘也是知道。 按照前朝惯例,商人从关外获得的马匹、牛皮等物资,都是朝廷按照市价收购,即使还要缴纳一部分赋税,商人们的利润空间依旧很大,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做这份生意。 朱塬是没想到身边冒出这么一个对商业挺感兴趣的姑娘,倒也想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听绿茶姑娘这么说,就没有再继续绕话,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试试吧。” 绿茶姑娘还在想着接下来若再有问题该如何应对,听到这里,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点头,才回过神。 这就……行了? 其实,她还有许多细节要说呢? 朱塬却没再多说的念头,捉过青娘另一只手,捧在一起对比着,一边道:“就这样,你回去吧,我最近恰好也在安排一些关于甘肃那边的事情,明天和人招呼一下,让他去联系你们。记住,能做起这份生意,已经算是某种特权了,不要再贪图更多,只许拿你们该拿的那一份,懂吗?” 绿茶姑娘连忙点头。 见小王爷没有其他要说,便站起身,又踮这一对小足上前几步,匍下身子行礼:“茶儿拜别小王爷。” “嗯,回去吧,”朱塬扫了眼地上姑娘,补充道:“你娘就不送你了,我有些事情要和她谈谈。” (本章完) 第177章:春 玄武湖大宅所在梁洲以东的翠洲上,关雎坊的缝制作坊这些日子开始运作,洛水一直在操持此事。 傍晚时分,正盯着一些经验老到的绣娘教授青涩女工们缝制方法,大人身边比较亲近的小丫头之一,点绛唇,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与洛水使了眼色,来到工房外,点绛才说道:“写娘让奴来喊洛娘,回去,给大人准备晚饭。” 洛水一时疑惑:“青姐不是在么?” 洛水下意识地这么一问,点绛小脸却是微红起来,看了看左右,才凑过来,小声道:“下午……青娘那女儿,茶娘,又来了,还带去和大人说话,之后……之后……大人,就,就带了青娘去歇了……”丫头说着,脸蛋更红:“……反正,这都到了做饭时间,虽也有其他姐姐,写娘还是让奴来喊洛娘回去看着。” 洛水听丫头说完,怔了怔,鬼使神差地问道:“那茶娘……走了么?” 点绛眨了眨干净的眸子,一时没明白,还带着疑惑:“自是走了呀,在内宅和大人说过几句,就被打发走了。” 要不然呢? 丫头心里想着,还不由生出某些念头。 自家青娘,也是糊涂呀,女儿来了,悄悄见一见就是,那女子……都比自家大人还大了,竟还要带到大人面前,这不是自找厌弃么? 真傻。 就如这一次,大人之后吩咐又喊去了后宅几个,怕是要罚青娘呢。 点绛之所以脸红,就是……因为见过,能够想像大人是怎么罚那些个娘亲姐姐们的。 她还帮过手呢。 虽然吧,丫头也知道,这内宅里,能被大人罚了……也是福气。 洛水带着某个心思还算单纯的小妮子往外走,听那茶娘已经离开,倒是松了口气。 不然…… 嗯。 能有什么不然呢。 大不了,那高家就当没了一个女儿,甚至随便找个丫头填过去,就说是高家的女儿,那高家……也得认。 大门大户里,这等事情,也不稀罕。 乘船回到梁洲上的大宅,洛水来到内宅的厨房,这边已经有梁丘六娘和庄六娘在忙碌,除了协助的丫鬟仆妇,还有表情臭臭的留白。 见到洛水出现,日常已经挽了妇人发髻的妮子哼了声,说了句不舒服,就离开了这边。 洛水想要拦住说几句,却不防丫头脚步匆匆,只能放弃,转向开始帮着准备晚饭。 暮色四合,大宅内开始点起了自家大人早就吩咐的各色花灯,已经连续几日,还是有内宅里的姑娘忍不住出来观看欣赏。 晚饭已经备好。 洛水正想着要不要亲自去后院看看,花灯下的明亮院落中,就见自家大人从廊道里走出,转向西厢的饭厅,身边还有写意陪着,另有西江月走过来,示意可以摆饭。 于是连忙吩咐。 晚饭摆好,一群大大小小也照例簇在饭厅自家大人身边。 精神很是不错的朱塬吃着东西,偶然左右打量,才发现问题:“留白呢?” 见其他姑娘不开口,洛水只能小声道:“歇着呢,忙了一日,怕是累了。” 朱塬想了下,笑道:“等下我去看看。” 这么吃过饭,写意和洛水还没开口,就见自家大人已经起身,离了西厢,穿过花灯照耀的庭院,直接向东厢走去。 写意见状,吩咐洛水道:“姐姐……送些吃食到后面吧,我去那边看着。” 洛水点头。 知道写意要去看什么。 自家大人今日心情挺好,可别过去之后,被某个正在置气的小妮子气到。 大人就是宅子里姐妹们的天,不能有丝毫闪失,至于下午的某些事情,洛水不怎么在意,写意显然也没那么在意,也就某个妮子,又钻了牛角尖。 等写意出门,洛水挑了几样饭食装到食盒里,又吩咐过桌上剩余如何分配,便转向后院。 这边也是花灯彩簇,很是漂亮。 还听自家大人说过,这些日子,若是能从高空俯瞰,那场景就要更加美好。 洛水知道有法子这么做。 那热气球。 不过,那东西可是机密,虽然原理极为简单,却也不能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做出。自家大人位高权重,内心里却很重视某些规矩,即使热气球是他提出,也不会擅自制作。 进到屋内,这边守着的丫鬟立刻迎上。 洛水朝东屋看了看,问其中一个满庭芳道:“还没醒么?” 芳儿也跟着看向东屋那边,灯光下脸蛋红红地摇头:“没呢……”说着还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地补充:“都……没呢。” 洛水一笑,让身后跟随的清平乐把食盒送到西侧沙发那边,自己捧了一盏灯,转向东屋。 家里女儿家太多,屋子里总难免几分脂粉气,进到东屋主卧,今日这边的脂粉气,似乎更加浓郁了一些。 点了灯,示意了下,跟随进来的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将帷帐拨开。 洛水看进去。 嗯。 乍一时间,都没数清是几个,于是问题就来了,刚刚写意没说清楚,自己可只带了一人的饭菜过来。 看来还要吩咐去准备。 这么想着,洛水也没有了喊人的打算,正要让丫鬟重新放下帷帐,让她们再歇歇,自己也另外吩咐准备,却见里面显然有人醒了,动了动,然后,就听到青娘梦呓似的声音:“爹,奴要死了,死了……饶了奴吧……” 洛水:“……” “呵……” “嘻……” 帷帐里也响起轻笑声,类似声音……还不止一个。 然而,洛水注意到,通常这种情况下应该要羞的无地自容落荒而逃的青娘,还是没醒。 显然是过头了。 忍不住也勾起嘴角,洛水小声对其他人道:“既是醒了,就悄悄的下来吃些饭,莫在这里扰了青姐休息。” 床上女子们闻言,都很听话地悄悄从各个方向下了床。 这下数清楚了,足有八个。 最后只剩下青娘,身边的动静,依旧没有吵到女子的熟睡。 看来真是累着了呢。 洛水大概也能够想像某些事情,自家大人……是个有情趣的,也……会玩。 这么想着,吩咐两个丫鬟落下帷帐,洛水又把一群……都是大妖精,赶到外边,又交代安排一番,先行离开了后院这边。 重新来到前面院子。 正屋亮着灯,问过一句,大人却还在东厢。 走过去。 进门,左转,写意和几个丫鬟正在外间做针线,见洛水进来,朝里间示意了下。 洛水本想退出,却没忍住好奇,走了过去。 站在帘外就能听到里面声音。 先是留白带着小委屈的倾诉:“……奴也是为大人着想呢,青姐……太不该了,都不知为大人名声考虑……” 然后是自家大人声音:“……你也知道的,她那么笨,也没主见,哪里能有你们的玲珑心思,乖,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我已经狠狠罚过她了……” “……大人,那是罚么……”留白的声音有些软软:“……青姐……巴不得呢……” “咦,你闻闻,怎么有一股醋味?” “奴,才不……”留白下意识否认,转而又换了方向:“……就是吃醋了呢,奴就想着,自己也该傻着些,才能得了大人疼爱,太聪明了,反而吃亏。” “啧,看来今晚不好好疼爱一下我家留白是不行了。” “嗯……唔,大人,嗯哼,爹……去正屋吧,这里不够暖和,别冻着……大人,嗯……今日,也不可了,大人还是要注意身子……爹,爹……” 听着某个妮子语句都开始错乱,洛水没再继续,退后一些,却见坐在桌旁的写意和其他几个丫鬟的脸蛋都已经红润起来。 洛水正要说什么,稍稍迟疑的写意已经起身,朝里间方向走了两步,一边解释般对洛水道:“要……劝劝,今日可不兴再……闹了。” 洛水点头。 然后,写意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洛水又忍不住凑近,听了一会儿,知道没有继续,却……换了另一种继续。 放下心,交代了几个丫鬟几句,便转向另一边自己那屋方向。 马上就是廿一日。 洛水的那一身衣裳已经完成,却还有一些配饰要做。 再吩咐人去喊几个擅长针线的过来,洛水也坐到了自己这边外间的桌旁,开始一点一点地缝制一条大红的刺绣流苏披肩。 内心里,想着傍晚到现在的种种,不由弯起了嘴角,对于即将到来的某一天,也难免多了几分期待。 这…… 春天呢! (本章完) 第178章:飘 正月十五。 昨晚歇在了东厢写意和留白的屋子里,感觉空间有些小,倒也睡得舒服。 还是晚晚地起床。 不过,醒来后,却是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正月十五当然是假日。 然而,对于百姓来说很放松的一天,朝廷百官,却并不放松。 去年刚刚开国,元朝未灭,四方不定,洪武元年的第一个元宵节也就显得平平淡淡。 今年却是不同。 区别于唐时的三日庆祝和宋时的六日闹灯,从正月十一开始,在朝野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京畿百姓就开始点起了花灯,并将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长达十天。 朱塬私下还建议,可以再放十天长假。 这次老朱就没同意。 朝廷事情也多,一下歇个十天,那还了得? 因此只从昨天开始,放假三天,类似唐时。 昨天上午因为甘肃而来的消息,会议是临时的,今天,却是有正式的活动。 午间皇帝陛下要再次赐宴百官。 这还只是开始。 到了晚上,根据提前的安排,老朱打算模仿一下宋时的旧制。 与民同乐。 地点选在皇城以西的西安门。 说起来,皇城和宫城,算是两个概念。皇城包括宫城,但,宫城,就只是皇城的一部分。具体划分,就比如皇城西边,西华门以内,属于宫城,西华门到西安门,中间还有一大片区域,主要是各种卫营和府库,这也属于皇城的一部分。 金陵的皇城,几百年后已经不复存在,但,若要参照,看故宫就是。为了显示正统,朱棣对故宫的建造,基本参照了金陵皇城。 朱塬在临近午正时抵达皇城,这一次的百官赐宴地点还在奉天门内的武楼,没办法,因为地方够大。 热闹的午宴之后,百官暂时告退。 朱塬这次没再返回玄武湖,而是去到城内秦淮河畔的新宅。 这边提前也有所准备。 下午短暂休息,傍晚时分,直接赶往太平大街上的西安门。 毕竟是第一次与民同乐,为了避免出状况,太平大街提前就进行了布置,到处都是穿了便装却也一眼能看出身份的巡游军士,同时,各个路口,还有明确的岗位把守。 虽然与民同乐,却也不是随便什么百姓都能过来。 城内各个坊市提前进行筛选,必须是明确了身份的耆老、士绅、孩童……报备之后,才可在傍晚时分进入太平大街。 说起来,这些规矩,这次倒不是朱塬想出来的。 前朝就是如此。 想想也是,一朝天子,万金之躯,怎么可能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坐在城楼上与百姓同乐,万一出点什么状况,那可是大动荡,弄不好,国家就崩了。 风险太大。 虽然其中规矩多多,但,今夜只要能进了这太平大街,也绝对是大饱眼福。 朱塬进了宫,又被老朱喊去,一家人吃了晚饭,与宗室和百官登上高高的西安门层楼,夜色中,一眼看去,虽然隔了一条护城河,但另一边宽敞的太平大街,当下如同一条五彩斑斓的流霞。 霞光中,人流如织,光影攒动。 首先是各色主题的花灯,或者如宝塔,或者如门楼,或者连成一片,或者千形百状。 还有各色表演。 大街上,每隔一段区域就搭着一个戏台,隐隐的,咿咿呀呀之声已经传来。同时还有锣鼓、戏耍等等五花八门。 正欣赏着,距离城门这边不远处。 忽然,一从灿烂的火花爆开。 如同久违的烟花。 朱塬都能听到老朱另一边的某个小祖宗的惊叫声。 确实好看。 当然,却也并不是烟花,而是铁花。 朱塬知道,这是从宋时就传承下来的打铁花。 至于烟花,这年代本来也是有的,只是,当朝廷加强了对硫磺和硝石的管制,今年也就没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也不会再有。 不过,相比后来,当下……却也并没有人感到遗憾。 这满街的花灯、锣鼓、戏曲,足够这古老的上元节日显得有声有色。 既然‘声色’都不缺,当然就不遗憾。 因此也难免带着些感慨地想到很多很多年后。 因为抛弃了太多的传统,剩下那一点,不知不觉又没了,才会显得遗憾。朱塬还清晰记得,只是那一生,同样的节日,小时后,各种各样的规矩,各种各样的礼节,各种各样的活动……后来的后来,只是那么短短二三十年,好像突然都没了。 太多太多的人,都从丰富的生活状态,转到了单调的生存状态。 不知为何。 嗯。 好吧……其实知道一些,但,也多说无益。 皇帝陛下出现在城楼上,让今夜的狂欢变得更加热闹。 不过,还是要走流程。 这边放松了一会儿,便有礼官带了一些耆老、士绅、孩童过来,向皇帝陛下敬酒,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喜庆话语,再聊一些百姓日常,最后领取赏赐,悄然退下。 看似简单的流程,不知不觉还是走了超过半个时辰。 随后,气氛才又松快起来。 继续欣赏着太平大街上的热闹景象,老朱与子孙后辈和文武百官一起饮酒作乐,其中也少不了吟诗作赋。朱塬这次提前有准备,让自家洛水帮忙写了一首小词,虽然比不了辛铁柱他爹的‘一夜鱼龙舞’,念出来却也很有面子。 家有才女,就是优势。 再次带了金大护重新做出的一只怀表过来,六点钟开始的热闹,持续到九点钟,老朱还意犹未尽,毕竟是夜猫子,倒是没忘记,打发朱塬可以提前返回。 朱塬也没拒绝。 临走时,怀表又被某个小祖宗拿去。 这次就无所谓了。 家里还有。 大概摸索出了其中门道,另外又招募了更多工匠,若不是刻表作坊那边主要心思还是放在制作精准的大型刻表上,金大护能短时间内给朱塬做出一堆怀表出来。 当然,准确度就不要提了。 游丝擒纵的技术到底还是需要时间,而且,迷你的怀表,对于材料的要求也终究太高,东西即使做出来,使用时间却也不会太长。 离开皇城,今夜打算就在城内歇下。 先乘坐小轿向西离开了人流熙攘的太平大街,到了另外一条不是那么热闹却也挂满了花灯的道路,又换做了马车,在一行侍卫的簇拥下,缓缓在人流中穿行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城市东南秦淮河南岸的大宅。 这一路也不枯燥。 车内近身的是两个姑娘,一个麻袋,一个孙……叶……扈……额……都不对,是祝二娘。 这算写意的安排。 私下看过几次,写意越发觉得,祝二娘若能守在自家大人身边,可比某个喜欢装哑巴的小妮子靠谱太多。 这女子是真厉害。 嗯。 就是……和梧桐一样,也太能吃了一些。 再说车外,一路也是各种热闹景象。 说起来,自从老朱十多年前拿下金陵,这座城池,也因此安定了十余年,期间虽然经历过陈友谅进犯龙湾,结果却是有惊无险。当下大明又已开国,元朝覆灭,还有远方的大捷一个又一个的传来,金陵城的人心,也就彻底安定下来。 人心安定之后,是什么? 是繁华。 就像朱塬主打的‘经济之学’,嗯,后来的经济学中,消费者对未来充满希望,市场就会繁荣,经济就能发展。 反之…… 呃。 不多说了。 来到这边两院打通后的新宅,写意和留白已经在等待。 迎着自家大人来到内宅一处二层小楼。 这是白天就看上的。 小楼靠近秦淮河畔,因此,在楼上窗边,就能欣赏到秦淮河的景色。 本来是书斋,朱塬吩咐安排成卧室,今晚要歇在这里。 写意两个是不太同意的,这边没有地龙,怕自家大人夜里冻着。不过,朱塬拿昨天晚上举例,两个妮子就没法再反驳。何况朱塬还有另外的想法,总是住在暖房里……也不好啊。 记忆中那个词怎么说的。 这叫…… 温室花朵! 临时镶上了玻璃阻挡夜风的窗户边,洗漱过后,上了这边的软塌,没有躺下,而是继续趴在窗边,欣赏秦淮河两岸热闹的灯火景象。 某个瞬间,感觉自己像个看客。 想到了后世一个很文青的词调:越热闹,越寂寞。 写意凑过来,轻声劝道:“大人,夜深了,歇下吧?” 朱塬轻轻摇头,拍了拍身边:“来……都来。” 写意闻言,脱了鞋子,小心地上到榻上,一旁的留白和麻袋也跟着上来,其余几个丫鬟很识趣地忽略大人邀请,比较尴尬的是之前一起跟过来的祝二娘,自己是上去呢,还是不上去呢? 内心里很矛盾。 看看采桑子几个没动静,祝二娘才放弃了动作,乖乖守在不远处。 莫名还有些失落。 三个妮子上了软塌,先一起把自家大人裹了裹,才跟着看向窗外。 片刻后,留白轻声道:“很漂亮呢。” 朱塬干脆把窗户推开,不再隔着玻璃,感受着夜晚的冷风袭来,有些舒服,就又向前一些,趴在窗沿上,说道:“接下来几天,你们也可以出去逛逛,不用总是待在家里。” 留白没能阻止朱塬开窗,与另一边写意一起伸手把自家大人裹得跟紧一些,只留了脑袋,才下意识摇头:“那里能呢。” 写意道:“家里也有呢,比那外面,还更漂亮。” 麻袋:“……” 朱塬也就没再多说,又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给你们哼一首歌,记得,听过就忘。” “嗯。” 片刻后,陌生又熟悉的调子,浅浅的男声,在这另外一个时空的寂寞而热闹的夜晚里响起:“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又重游,月圆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 (本章完) 第179章:一栋二层小楼 正月十六,终于是休息一天,没有出门,一直待在秦淮河畔的新宅里,一栋二层小楼,观看秦淮河畔的景色,从早到晚。 于是到了正月十七。 上午没有事情。 早上起来,吃罢饭,倒是接到了宫内传来的一些文书。 其中一个是关于亲耕大典。 今天,时间正式定下,恰好是一个月后的二月十七。 然后是甘肃那边,正式的驿传消息还没到,不过,每天都有飞鸽传书返回。 汤和率领大军收编了岐王朵儿只班所部,之后派遣郭英率三千骑兵追击逃往的朵儿只班,向北三百里而还。 没有追到。 只剩下不到两千人马的朵儿只班,注定不可能再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到了漠北,更可能沦为其他部落的一块骨头,连肉都不算。至于朵儿只班的岐王身份,元朝都覆灭了,自身也失去了根基,如同丧家之犬,漠北部落就不可能再承认。 草原上可是最典型实力为尊的。 最新的消息是,追击朵儿只班无果,汤和留兵一万驻扎在白海畔,自己率领大部队,连带大批俘虏并牛羊马匹,已经在返回西凉城的途中。 驻兵白海是为了监督控制收编的朵儿只班所部。 白海是一片难得的冬日牧场,强行让朵儿只班所部的牧民离开,可能会造成大批牛羊马匹死去。 牛羊还在其次,初步统计,只这一次,大军缴获马匹就超过3万,这是一笔绝对不容忽视的战略物资,其中的成年精锐马匹,汤和直接带走,还有近半的母马幼马之类,还是要放在冬日牧场。 朱塬上午就在可以俯瞰秦淮河畔的小楼里浏览处理各种文书,吃过午饭,就不得不出发离开。 乘坐带有弹簧座椅的马车重新出城,不过,却不是返回玄武湖,而是继续向北。 前两天住在一栋二层小楼里,今天下午,还要去看另外一栋二层小楼。 正是月初的时候确定的那栋。 水泥作坊完成了预制板,并且进行了一定的测试,朱塬之后吩咐,再按照后来的常见模样,造一栋二层小楼看看实际效果,当下已经完成。 小楼本来说要建在医药大学。 就近。 不过,处于明显的某些小心思,工部尚书单安仁把地点放回了水泥作坊,虽然远一些,朱塬倒也无所谓。 马车行了不知道多久,靠在麻袋身上休憩了一路的朱塬感觉车子停下,便睁开眼,恰好看到安静坐在一旁的祝二娘在打量自己。 祝二娘没想到,自己的偷看会被自家大人逮个正着,脸庞顿时红起。 车厢外传来声音,本来要说什么的朱塬暂时放过某个女人,起身,任由麻袋体贴地帮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向车门时,才随手在女子下巴上捉了下。 却只是这一下,祝二娘轻轻嗯了声,就朝一旁倒过去。 看的朱塬很是无语。 这…… 怎么形容啊? 明明能崩断一把强弓的彪悍女子,却总是要么晕倒要么软倒的,难道……嗯,这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麻袋只是把自家大人送出车门,看着大人踩着凳子平稳下了地,就悄无声息地缩回身子,看向软倒在座椅上的祝二娘,嘴角弯弯,却是没有搀扶的意思。 因为知道祝二娘没事。 自己去搀扶,反而会让她更不好意思。 朱塬下了车,水泥局大使沈全立刻迎了上来,施礼过,目光还忍不住看向朱塬马车来处。 跟着朝来时方向看了一眼,朱塬道:“应该是在其他地方耽搁了。” 老朱说好了也会过来,只是不确定时间,提前吩咐朱塬可以先行,他之前也就没有去宫里和自家祖上汇合。 沈全听到朱塬话语,也放松下来。 还以为皇帝陛下不来了呢。 然后就有些尴尬,重新转向朱塬:“大人……咱们是先进去,还是再等等?” 朱塬无所谓,不过,却能看出,沈全是想要再等等。毕竟皇帝陛下如果到了,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出现迎接,这可有些不合礼数。 “等等吧,不会差太多时间,”朱塬说着,也不急着进门看什么二层小楼,曾经几百层的都见过,当下主动找话题:“最近有什么特别进展吗?” 沈全见朱塬同意和自己一起等,面露感激,听到后面问题,想了下,说道:“大人,您上次说那搅拌机,已经做了出来,稍后可以看看。” 朱塬来了兴致:“我上次画那种……嗯,多大?” 沈全下意识抬手比划,随即又笑道:“大人,不若稍后,眼见为实?” 这是要给惊喜啊。 朱塬不缺这点耐心,点头道:“好啊。” 沈全又主动提起另一个:“大人,上次您过来提的那些建议,下官近期一直在执行,效果很是不错。就说那些个……防尘流程,诸多改进之后,作坊里的灰尘情况,着实好了许多。” “呵,这些细节啊,其实就是这样,只要用心且愿意做,肯定就能做好。” “大人所说甚是在理。”沈全回了句,接着道:“还有……那水力粉碎作坊,下官与工部同僚近日也选好了地方,就在幕府山对面江边,打算那里也直接起一个作坊,再修一个码头。对了,那边附近,还打算建一个造纸作坊。下官因此得以认识尉大人和古大人。” 朱塬笑道:“这边越来越像工业区了。” 沈全一时不太懂‘工业区’的意思,不过,稍稍琢磨,大概也能明白,再想想,可不就是这样嘛。 工业区,倒也贴切。 朱塬开口之后,倒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环保。 又是造纸作坊又是水泥作坊,接下来,肯定还有更多其他乱七八糟。 这边的环境问题,一定要提前重视起来。 就像越来越秃的幕府山。 因为烧窑太耗燃料了。 不同于水泥,普通的砖瓦,朱塬在明州时,那边就专门摸索出了一套快烧的方法,除了时间短,一窑砖,三天就能出炉,还有一个,就是只需要使用常规的木柴进行烧制。 这样快烧出来的青砖虽然没有那么坚固耐用,但,如此建造出来的房屋,无论如何,也要比这年代底层百姓普遍的泥坯房子要好太多。 虽然红山以北快速建造起来的大批房屋,效果喜人,但对于资源的消耗也是惊人的。 必须要良性循环才好啊。 这么与沈全随意说着话,老朱也并没有让他们久等。 大概过了一刻多钟,一行人或骑马或坐车地赶了过来。 朱塬和沈全一起上前招呼。 除了老朱,随行的还有左相李善长、平章常遇春、工部尚书单安仁、医部侍郎戴三春等几人,以及,在这边已经提前布置好侍卫之后,又有老朱的亲随飞快融入水泥作坊的里里外外。 大家招呼施礼过,又分发着戴了口罩,一行人才一起进入水泥作坊。 这一次,刚刚进门,首先入眼的不是正前方那一排火窑,或者,火窑后面开辟出来的最新空间里某栋建筑的身影,而是院落东侧,并排的三只大号‘滚筒’。 正是朱塬上次来时说起的搅拌机。 而且,三只搅拌机,除了没有如同朱塬记忆里那样安放在卡车上,其他,实在是给人一种再次穿越了时空的感觉。 首先一个感觉就是‘大’。 只是用于搅拌的滚筒,长度就不小于一丈,直径也超过了五尺。 如果说体积已经让人惊讶的话,更让人惊讶的,还是操作方法。 通过三只搭起的木架,配合铁链、轴承、杠杆等机械部件,偌大的搅拌机,只需要三个人就能完成基本操作。 看到眼前物事,大家一时间都忘记了二层小楼的事情,站在这边,全程观看了工匠往搅拌机中加料、搅拌再倒出的过程,纯铁打造的巨大搅拌机身,在合理的机械结构控制之下,显得轻而易举灵活自如。 等工匠把搅拌好的一批原料运走,带了真皮面罩的老朱才赞叹道:“这搅拌机……真真是不错。” 老朱的词汇量显然不够多,也一时间看不懂其中更多关节,朱塬便跟着补上:“是啊,关键还是,如此沉重的机器,通过一整套的机械结构,操作起来,却只需要三个人。祖上,这其实就是工业时代的前景。通过机器的放大,一个人在未来就能实现十个人甚至一百个人才能达到的生产能力。” 这边说着,见自家主公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常遇春干脆走上前,饶有兴致地亲自操作了起来。 老朱见状也没有阻止。 朱塬倒是看了眼沈全,沈全点了点头。 对于这三台机器的安全性,沈全还是有足够信心的,毕竟之前调整过许多次,还进行了反复的加固。 任何和谐的气氛,都不会缺少搅局的人。 朱塬这边说过,另一边的李善长便接话道:“平章,若是一个人顶上一百个人的生产能力,唔……你说那,借助了机器。俺就想,剩余那九十九人,将来该如何生计?” 朱塬当然不会被这个问题难住,娴熟道:“左相,首先你要看到,一个人完成了一百个人的生产,那么,就意味着,100万人,就能完成1亿人的生产。到时候,那将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物质极大丰富的结果,就是人们将不需要再过于劳累地去工作,一天十二个时辰,睡觉四个时辰,工作四个时辰,剩余的四个时辰,就可以去做其他事情,读书啊,娱乐啊,如此之类,这才是一个真正大同世界该有的日子。” 左相大人显然属于油盐不进那种,或者,朱塬的油盐,不太容易进,听完就幽幽道:“这大同世界……可能存在么?” 朱塬这次倒是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也是幽幽道:“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曾经。 朱塬之前……倒是有一些短暂的类似国家的类似时光。 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再然后,类似的生活,只有少数资源足够丰富人口足够稀少的国家,才能承载。 再多…… 大概很多人都忘记了,人们是有这种理想的。 或者,也不是忘记。 只是不太喜欢这种事情,被太多人想起。 朱塬思绪短暂飘离。 想到了曾经有那么一家很是异类的超市,那家超市……简直就是某种理想世界的典范,然而,那样明明该是终极理想的典范,却把自己活成了异类,只能缩在寥寥的几座小城里,被人们当成传说,或者梦想。 大部分人,还是只能活在现实里。 说着话,看过了搅拌机,才一起转向几座火窑后面。 这边是最新开辟出来,也是要作为扩建之用。 此时,刚刚开辟的空地上,多了一栋二层小楼,让朱塬短时间内又一次感觉穿越了时空的二层小楼。 两层的小楼,每一层三间,端端正正,青砖堆砌,多处却有着水泥的痕迹。 这让朱塬有些遗憾。 外表也是该刷上水泥的,不过,也能理解,当下水泥太珍贵,可不适合乱刷。 于是走过去。 老朱为首,进了楼下正屋。 相比朴实的外墙,眼前的屋内,无论是地面,还是墙壁,还是顶板,全部都批上了水泥,当下已经干燥,再加上做工非常细致,好像打磨过一样,因此给人一种非常光滑到甚至浑然一体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进入屋内的人,一时间都不舍得再挪步,生怕踩脏了本来一尘不染的地面。 不过,只是稍微迟疑,大家还是继续动作。 老朱上前一些,摸了摸屋子西侧的墙皮,又进到里屋,敲打,抠挖,踩踏……水泥墙壁的质量比想象中还好,基本都没有留下痕迹。 于是出门。 沿着一侧也是由水泥板搭建的楼梯间,来到二楼,再次看过,又顺着楼梯间来到二楼楼顶。 为了展示水泥的效果,朱塬之前特意叮嘱,没有建造后来那种主要用于防水的木架屋顶。 因此,当下,站在楼顶青砖堆砌的栏杆旁,眺望周围,视野一片开阔。 不少人还想到朱塬之前提过的。 这样所谓的水泥房子,不仅可以建造二层小楼,甚至……几十层……都没问题。 几十层啊。 若真是建造起来,那将是何等的景象? 老朱努力在脚下的墙板上踏了几脚,感受着某种纹丝不动,也是感慨:“防水、防火、防虫、防鼠……这倒是,真真的一点不假,好东西,好东西呵!” (本章完) 第180章:时代的选择 二层小楼的楼顶上,朱塬听着自家祖上的感慨,内心里再次念叨了下某人的极端实用主义,一边道:“祖上,这些不过都是最基础而已,水泥楼房除了坚固耐久等优点,在我看来,最大的优势,还是可以建造高层,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利用土地空间。” 这么说着,朱塬还示意周边:“祖上不要看咱们周围还有很多空地,但,当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同样一片区域,聚集人口可能要增加五六倍,甚至,十倍以上都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我们就必须建造高层楼房,以保证百姓的居住和工商等需求。” 老朱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过不少未来的事情,没有太多惊讶,一旁的常遇春却忍不住感慨:“十倍……那岂不是要有千万人口,咱大明现在总共才有多少人?” 朱塬笑着看向常遇春,回道:“大将军,如果您看过我那本《经济之学》,其中有一副‘华夏历朝人口走势图’,顺着那副图进行联想,就能发现,未来大明国土上,人口突破一亿、两亿、五亿甚至十亿,都不是没有可能。若是人口能有10亿级别,一座城市人口达到千万,也就很正常了。” 常遇春回忆之前看过的那幅曲线图,大概了然。 那幅图,其中夏商时候,人口不过现在十分之一,几百万而已。到了那宋时,宋、辽、夏等汉家故地,人口相加已是到了一亿五千万之多。 现在,多年战乱,再加瘟疫,这片土地上的人口或就只剩5000万左右。 常遇春没什么大学问,稍稍琢磨,却也从那幅图里看出了几分‘沧海桑田’。 老朱另外一边的李善长等这边两人说完,没再下意识提出质疑,而是带着疑惑语气:“平章,将千万人口聚集一城,且不说其中风险,如此做法,可是有必要么?” 朱塬转向老李,耐心道:“这不是必要不必要的问题,而是时代的选择。当下的农业时代,小农经济的分散性,注定了百姓必须是分散居住的。接下来,工业时代,就举例而言,采石那边,一座大型的钢铁工厂,连带周边产业,我们拨付过去的工匠就已经超过10万,这已经相当于一座中等城市的人口。那么,我们可以把他们分散安置吗?答案是不能。因为这些人必须尽可能聚集起来,才能更加高效地围绕在钢铁工厂周边进行生产活动。相反,若是把这些人分散在数十里方圆的广阔区域,一些人想要做工,每天只是在路上就要消耗一两个时辰,那就不要谈效率了。因此,最好的选择,就是将工人安置在距离工厂一刻钟以内的路程里,考虑到10万人的体量,如果不建造一栋房子就能居住很多户的楼房,某些事情也就不可能实现。然后,左相,我们再以此类推,若是有很多工厂,就需要很多的聚集区,多到一定程度,1000万人,也就有了。” 朱塬说着,再次示意周围,笑着道:“大家来之前,我和沈大使聊天,还刚刚说起,这边越来越像一个工业区了,什么是工业区呢,就是很多工厂聚集,造纸的,烧砖的,玻璃的,水泥的,机械的,制笔的,等等等等,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因此也就可以想像,同样是这一片区域,从现在的10万,增加到将来的100万,也只是时间问题。” 朱塬一大串说下来,老李再次吃瘪。 老朱认真地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完,转向李善长,笑着道:“百室,你若有疑惑,就尽管问他,这孩子可是难不住的。” 老李连忙答应。 内心里却更是郁闷。 因为,老朱的潜台词其实是:老李你若想找茬挑刺为难某个少年,只会自讨没趣,还是别费心思了。 委婉劝了下身边的老臣,老朱也没忘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随口提起的某个词汇:“塬儿,这‘工业区’,俺之前也听你说过,当下再讲一讲?” “祖上,工业区,说简单也简单,就像这周围,各种工厂的聚集区域。”朱塬道:“不过,说复杂,也很复杂,因为这会牵扯到一座城市的定位规划,乃至一个国家的产业发展倾向。就比如,接下来,我们首先要发展钢铁,那么,工业区内,与钢铁相关的配套就要多一些。再然后,产业要继续升级,钢铁的高耗能和高污染属性,又会影响到城市的环境,工业区的重心也就必须改变,大概是,转向更加高端的机械制造之类,而老派的钢铁产业,就要迁移出去。” 朱塬只是随口说说,老朱却是懂了,点头道:“俺有些明白,你意是说,这国家要重点发展什么,这工业区,也就要朝哪个方向使力。唔……倒还是你刚说那,要……嗯,要效率?” “没错,”朱塬道:“工业区,就是为了集中资源,提高效率,以便促进相应产业更好地发展。祖上不愧是祖上,一语中的。” 老朱嘿笑一下:“也是听你这孩子说多了。” 祖孙两个说过几句,老朱又转向面前:“这表面里看了还不错,不知内里如何,你们上次那……测试,也再测一测给俺看看?” 上次的测试,老朱也是知道的。 皇帝陛下这么一说,朱塬没什么,水泥局大使沈全倒是有些担忧,还注意到工部尚书单安仁也看了过来,一时间更加忐忑。这边的水泥板都是用了那次做出来的最好一种水泥浇筑,沈全对质量还是很有信心的。 可…… 万一呢? 朱塬见老朱看向自己,点了点头,想想说道:“祖上,上次属于极限测试,搞坏为止。这次,好好的一栋小楼,还是不要弄塌了,就只站一下人看看吧,比如这边楼顶,站满了,如果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的?” 老朱看向周围相当于三间房子的屋顶面积,点了点头:“那就如此。” 见老朱答应,单安仁和沈全都松了口气。 上次…… 那预制板,一条最小的,站满了人都没问题,要压上几千斤的重物才会裂开。 现在,同样用人来测试,问题也不会太大。 朱塬则是朝楼梯口示意:“祖上,咱们先下去吧。” 大家说着下了楼,站在距离二层小楼三丈远的位置,沈全便去招呼工匠,然后遇到了问题。 为了皇帝陛下的安全,这边只是象征性地开工,总计才二十来个工匠。 不够啊。 老朱见状,直接吩咐,很快,负责皇帝陛下安全的侍卫们被召集过来。 盔甲之类也不用脱,就那样上去。 过了一会儿,大概50平左右的屋顶就挤挤挨挨了将近两百号人,从下往上看去,密密麻麻的,好像一栋房子发了芽。 嗯。 老朱见状,已是满意,朱塬却还继续,吩咐楼上的人,蹦一蹦,跳一跳,各种踢踏地折腾了一盏茶功夫,除了动作间荡起一些灰尘,小楼还是岿然不动。 测试结束。 打发走所有人,朱塬谨慎地让老朱在这边等等,吩咐沈全几人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没有任何崩塌断裂的迹象,才重新上楼。 再次站到二楼顶上,朱塬对老朱道:“我估计,直接建造五六层高的楼房都没问题,再高就没必要了,上上下下的爬楼太麻烦。祖上,要不要建一栋六层楼看看效果?” 老朱扶着面前的砖石栏杆,摇头笑道:“你说能够,那定是够的。现在却也不必,紧着这些个料子,先去搭建那各个大学的实验室吧,还有你说那博物馆,这些才是正经。等年底,水泥产量提高了,宫城里各样库房也要改改,再之后是那粮库,事情恁多,就莫要浪费了。” 朱塬只是一说,也不勉强。 建一栋六层高楼,这年代或许稀罕,在朱塬看来,也还是稀疏平常。 将来…… 等水泥产量提升,要干就直接来一栋10层往上的。 盖好了,嗯……收费参观。 毕竟李太白的‘危楼高百尺’,百尺高楼,也就是10层的级别。 看了这边二层小楼的效果,还做了简单测试,接下来也就没有其他。 皇帝陛下再次催促了一下这边加快生产,还优先批准了看过效果后很是期盼的戴三春可以先建造医药大学那边的实验室等项目,就打算离开。 朱塬陪着老朱下楼,倒是临时想起,对一旁沈全道:“这边,再补充一个砖瓦尖顶,就可以使用了,当成库房、公廨什么的,都很不错。” 沈全点头答应。 老朱倒是又疑惑:“为何要加盖尖顶,俺觉得这方方正正……也是挺好?” “还是防水,”朱塬道:“水泥浇筑的平房,因为热胀冷缩,很容易会产生细微裂缝,平常看不出来,下雨天就要漏水了,所以,上面最好还是加一层尖顶。” 老朱知道什么是‘热胀冷缩’,闻言点点头,又道:“之前总听你夸了,这水泥……倒也不是十全十美呵。” 朱塬笑道:“当然,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东西。” 离开了水泥作坊,老朱没有再去其他具体的目的地,却也没有立刻返回宫中,而是在这一片匠户和作坊的聚集区走了走,各处看过,直到下午的四点多钟,才启程回宫。 朱塬一路跟随,这次依旧是到了玄武湖北岸,就提前回家。 已是傍晚。 从大宅后门进入,直接来到内宅的后院。 迎上来的是青娘。 自家大人在外住了两天,女人没能一起过去,再加上之前那件事,难免多想一些,很是小意的模样。 朱塬来到这边西屋,脱了厚厚的裘衣,没有走向里面的长沙发,而是在外侧一张单人沙发坐下,见一旁青娘带着丫鬟忙来忙去的模样,笑着拍了拍身边:“来。” 青娘应了声,凑在沙发扶手上坐下,倾着身子问道:“大人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去吩咐她们加上?” 朱塬感受着一旁的女人香,伸手揽住青娘丰腴的身子,笑着道:“吃你行不行?” 青娘脸庞立刻红润起来。 顺着自家大人力道挪到沙发里,又努力撑着身子,小小声道:“大人,奴……莫要压着你。” “那就换一下好了。” 朱塬稍稍起身,换了青娘坐在下面,自己转而坐到了女人怀里。 嗯。 不得不说,一个大女子,一个小男人……很契合。 然后就不平衡了。 咱这么大男子主义的一个人,怎么能坐到女人怀里。 正要起身,却感觉身体被搂住,女人力道不大,却缠缠绵绵的,还伴着软软乞求:“爹,爹……奴……” 好吧。 那就不动了。 不过,嘴上还是要强硬下,侧头对把脸庞小心贴过来的女人道:“上次收拾你还不够么?” “够呢,”青娘下意识说了句,忽然反应过来,又轻轻摇头,脸庞在自己的小男人脸蛋上蹭了蹭:“不,不够……爹若喜欢,奴就死了,也是欢喜。” 朱塬伸手捉了捉女人下巴,侧过脸道:“生生死死这么大的事情,不许总是挂在嘴边。” “嗯……” 青娘小小应了声,感受到小男人的某种关切,不由又把怀中的少年搂的更紧了一点。 如梦令递了茶水过来,朱塬接过,喝了一口,送到旁边,青娘想要拒绝,顿了下,乖乖张嘴,也啜了一口,才道:“爹喝吧。” 朱塬却是把杯子递回给一旁丫鬟。 青娘见状,顿了顿,小声道:“不若喊樱桃和芭蕉过来,或者……爹是想要庄六儿?” “不想,等下吃饭。” 青娘就不继续,却一心讨好,继续道:“爹,这次宫里又赏赐那些个,奴看了……或也有爹喜欢的,让她们喊来给爹看看。” 这次? 朱塬顿了下,想起来,是和樱桃与芭蕉一批的这次,来自蜀中。 倒是还没看过。 于是点头:“喊来我看一眼吧。” 青娘吩咐了句,如梦转身出门。 想着要有外人过来,青娘先不好意思,又腻了片刻,就主动道:“爹,让奴起来吧……” 朱塬倒是不想放人了,不过,当下姿势也很不和谐。 示意对面的长沙发:“坐那边去,记得有一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我对掌天下权没太大兴趣,醉卧美人膝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青娘嗯了声,扶着自家大人先起身,自己跟着站起来,一边又忍不住道:“爹……可不能喝酒。” 朱塬:“……” 推着女人过去,一边抬手在她身后给了一记五毛:“笨。” “嘤……” 这边说着话,如梦很快带了一群女人过来,或许是为了凑齐,连樱桃和芭蕉都在内。 而且…… 比起上次,因为老朱随口交代了一句,不让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太出离,要正常一些啊,结果是红薯、土豆等一群小妮子,也就钟离西瓜出离些。 这次……显然是没了交代的缘故,又开始了某些人主动契合讨好少年平章的模式。 反正。 很媚,很熟,很韵。 朱塬饶有兴致地浏览打量,点了其中最风韵熟御的一个:“来,我看看。” 这是个气质好到让人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一张端庄脸庞,充满了一种长期养尊处优下来的贵气,只是……当下,难免带着几分凄楚。 听到少年平章的话语,女人迟疑了下,还是缓步上前一些,垂着脸庞躬身万福:“妾身徐氏见过大人。” 朱塬说是要醉卧美人膝,却并没有躺着,反而身旁青娘软软偎在他身上,此时拍了拍另一边:“坐这里。” 徐氏看了眼少年平章一旁的青娘,又是短暂迟疑,脑袋垂的更低了些,到底还是再次上前,在朱塬左边盈盈坐下。 朱塬随手搂过去,感受着女人僵僵的纤细腰身,忽然刚刚想起来式的,问道:“你多大?” (本章完) 第181章:越想越通透 金陵城西北的龙湾码头。 这是正月十九。 阳光明媚。 十艘来自明州的千料海船在上午的时候陆续入港,开始卸下又一批或腌或熏的鱼获,连带一些鱼翅、鱼鳔、鱼肝等物。 明州的冬捕虽然结束,春汛也要到二月份才会开始,但并不意味着明州营海司的海捕就全面停止。 按照朱塬当时的规划,即使是非渔汛时期的淡季,也要保持每月10万担的基本海捕体量,以舟山渔场的丰饶程度,这一目标并不困难。 为了迎接这批鱼获,明州海产销售公司在金陵的经理郑信连午饭都没吃,一直忙碌到午时末,才与另外一位海部正九品典簿何七一起来到码头边的一处露天食肆。 何七在这边,是负责查验并登记明州这次过来的鱼获数量和类型,留作记录,以为将来参考。 两人都是正九品,打过一段时间交道,也就熟络起来。 食肆内。 点了几样饭菜,等店家走开,凭借去年科举入职的何七就忍不住看向头顶,带着几分忧色:“春节到现在,都是一路的晴天……只怕,又是一场春旱啊。” 郑信是从营海司底层一步步爬上来,渔民出身,因为识字,头脑又灵活,才被安排在了金陵这边。 当然,也是个肥缺。 因此也少不了一些私下的运作。 听何七这么感慨,郑信也抬头看了眼,却没有何七那种书生的忧国忧民,笑着说道:“就算是春旱了,影响了收成,这金陵城也是饿不着的,只是俺们营海司,一家就能包下金陵的口粮。” 当下的京畿地区人口已经接近90万,不过,按照每人每天1升粮食计算,一年消耗也只有300万石左右。 其他不说,只是明州营海司,今年报上来的海捕目标,就是300万担。 因此,若这边真遇到了什么饥荒,明州一家,就能补上。 何七既然入职在新设十部之一的海部,对于某些数据当然也是了解,点了下头,却是道:“可也不能总是吃鱼罢,再说了,那明州……捕鱼也是要有个限制的,俺看过那些个资料,平章大人一直都在念叨,不可竭泽而渔,要不然,子孙就要挨饿了。” “平章啊……”郑信听何七提起某人,顿时挺了挺脊背,表情里带着崇敬:“……真真的世外高人,谁曾想呢,只是一年呵,俺就在这里了,还有那明州……何兄若有机会,定是要去看一看,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啊。” 何七点头,跟着道:“还有平章那《经济之学》,年前还有一桩趣闻,那金陵大学副校长,钱唐,因为《经济之学》,直接拜了平章为‘圣人’,啧啧。” “俺也听说了。” 郑信说着,却是知道,那钱唐……也是明州人。 郑信不知道钱唐的个性,因此难免觉得,是不是那老儿为了升官,故意捧着自家的前营海使,现在的少年平章大人。 两人说着话,饭菜上来,刚动几下筷子,北边就传来了骚动。 开始还不在意,见一些人已经向那边跑去,两人才站起身,拉住一个要过去看热闹的路人:“请问……这是怎了?” “报捷……”被拉住的中年人急着去看热闹,本来有些不耐烦,见两人气度,虽然没穿官服,也大概分辩得出身份,才缓了缓语气,认真道:“甘肃报捷信骑到了,白海大捷,二位可是知晓?” 郑信与何七一起点头。 朝廷前几日就放出了风声,甘肃那边,征虏偏将军汤和在白海畔率军击败故元岐王所部,杀伤缴获无算,是为‘白海大捷’。 不过,也只是风声。 因为消息是信鸽先传回的,还没有正式的驿传文书。 这下……倒是来了。 大明才开国一年,但,因为种种原因,郑信与何七都已经适应了自己大明子民的身份,当下听说边疆报捷,连饭都顾不得吃,跟着人群一起涌了过去。 龙湾以北有浮桥。 北方来的报捷信骑正是从浮桥那边过江,在这边迎上了礼部提前等待的官吏。 面对越聚越多的百姓,礼部官员当众安排了一番,没有让信骑如同惯例那般疾驶入城,而是做出了一套游街的方案。 换了新装,插了大旗,还有人敲锣打鼓引路,宣扬着遥远西北的战事,热热闹闹地从金陵西北的凤仪门进城。 即使许多人已经提前听到消息,正式的报捷信骑到来,还是引发了围观。 报捷信骑从凤仪门入城,绕了一个大圈,几乎穿过了整个金陵,才终于来到金陵东南的皇城正门,进入皇宫。 本就还在上元的热闹当中,报捷信骑走了这么一趟,使得整个金陵城都沸腾起来,不用朝廷下令,百姓们自发地开始庆祝,甚至一些大户还临时请了戏班,再次搭台唱戏。 城内还传出一位经年老儒听到消息后当街泪流满面,见人就开始念叨:“五百年啊,五百年了,又回来了,终于又回来了。” 河西之地,自唐末割据以来,历经五代宋元,终于重回了汉家正统之下。 皇城内。 老朱亲自拆开了汤和的报捷文书,细细读完,也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甘肃,算是定了。 这封文书,不仅介绍了白海之战的详情,还说起,此战之后,甘肃各部纷纷与大军接洽,商讨归附之事。 基本上,甘肃行省除了北边较为偏远的亦集乃路和兀剌海路,其他各路都能纳入大明麾下。 汤和还给出了一份名单,表示若是皇帝陛下同意,可以很快安排这些人进京朝见,同时,大军也已经开始进驻各路,不过,因为兵力不足,也就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安排,派遣更多驻军到河西。 看过了报捷文书,老朱当即带着众臣来到东阁的会议室。 这么大的事情,朱塬当然不会错过。 大家依次落座,满面红光的老朱示意对面已经提前挂上的大幅甘肃行省地图。笑着道:“现在,事情定了,再说说吧。” 之前的讨论,只是根据简单的飞哥传书进行的安排,这一次的信息更加详细。 因此,也可以做出更加详细的对策。 老朱话音落下,常遇春首先道:“可以再加派驻军5万,主公,俺是说,原本陕西的那些归附士卒,可以打发一些去河西。平章之前说了,河西之地非常适合屯田,就让他们去屯田罢,免得留在陕西动心思。” 常遇春之前入蜀,就带了大批陕西降军过去。 不期待这些人立大功,只求不让他们留在陕西产生不安定因素。 夏国覆灭,大部分的陕西士卒也就通过蜀道重新返回。 没办法。 这年代的人,都不是太喜欢背井离乡。 常遇春倒是想着带这些人回金陵,再继续打乱安排到其他地方,但,强行这么做,很可能闹出乱子,只能放弃。至于留在蜀中,也担心他们同样成为扰乱地方的不安定因素。 这次,倒是个机会。 河西地广人稀,打发过去几万人,不会如富饶的蜀中那样产生太多矛盾,反而能够进一步稳定关中。 常遇春开口,朱塬身旁的左相李善长也跟着附和:“主公,不止那陕西,四川……也是可以征调一些人过去。” 两地都是刚刚平定,而且,因为战事都不是那么惨烈,没有山西那种被打到不敢动作的敬畏感,地方势力的底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这就要采取其他方法进行削弱。 常遇春和李善长之后,其他人也纷纷建言。 老朱翻着面前资料,一边听着,一边还不时看向对面的甘肃地图,片刻后道:“那就如此,陕西三万,四川三万,凑够六万吧,都送去了给汤和。这……甘肃初定,他这个征虏偏将军就在那里镇个两三年,俺就不换人了。陕西……让耿炳文看着就好,俺对炳文是放心的。” 老朱这些话看似随口说出,会议室内,众人却都是一顿,才纷纷附和。 不由可怜一下某个家伙。 堂堂从一品的左御史大夫,大明北伐大军的征虏偏将军,按照之前序列,是排在徐达、常遇春和冯胜之后的第四号人物,就这样三言两语的被皇帝陛下留在了偏远的甘肃之地。 还两三年。 啧…… 就只怕,之后的续功封赏,老汤都没办法及时赶回来了。 这就是当年骑一次屋脊的代价啊。 相比其他人的感慨,同样明白其中关节的朱塬倒是觉得,汤和这样的结果,其实也不错。 离老朱太近,反而容易出事。 某人的‘克’字属性……看多了,还真不能不信一点。 朱塬私下其实就想着,等接下来身体更好一些,自己也要经常出去走走,就比如之前明州那样,外放一段时间,做一点事情,再回来。 实在没办法。 九九重阳已经是很烈了,自家祖上,可是九月十八……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三个‘九’。 皇帝陛下三言两语,不仅决定了征虏偏将军汤和要在西北待上几年,同时也决定了四川和陕西六万人的屯卒命运。 话题还在继续。 老朱让人把汤和附带的那份名单用大字写了挂在对面竖版上,又问道:“都说说,这些个人……是召来京师,还是施恩,让他们就留在甘肃?” 李善长这次先开了口:“主公,臣以为,甘肃初定,这些个地方头领,必是要召来京师看管起来,免得他每反复。” 吏部尚书杨宪这次有不同意见:“陛下,甘肃各部都是归附,虽说有摄于我大明军威之故,但若是召入京师软禁,只怕将来……那云南、辽东、漠北各部,以此为鉴,不肯再轻易归附我朝。因此,臣以为,还是宽和一些,召来京师,封赐之后,再打发他们回去就是。再者,这一来一回,也有一年半载,这些时间,汤将军把那边事情做好了,也就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两位大佬如此说,又是一阵议论。 老朱对此是有些犹豫不决的,他很想把甘肃各部首领拘在京师,但也明白,结果很可能就是杨宪所说的那样。 听了一会儿诸人的讨论,老朱再次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笑着问道:“塬儿,这恁多热闹,为何你反而不说了?” “不好选择,都是有利有弊,”朱塬实话实说:“所以,我还是等祖上做决定好了。” 对于这件事,朱塬也确实没有太倾向的看法。 说起来,曾经倒是有个案例。 纳哈出。 洪武二十年,冯胜率军逼降纳哈出之后,纳哈出就被召来了京师,封为海西侯,然后,老朱也算对纳哈出委以重任,第二年就派对方与傅友德一起出征云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纳哈出病逝于南征途中。 这件事还有一些阴谋论,大概就是,让一个习惯了北地寒冷的人去往云南烟瘴之地打仗,就算不动刀兵,水土不服也能扒掉一个人一层皮啊。 纳哈出大概就是这种死法。 至于是自然而然,还是附带着人为因素,就没人知道了。 当下。 老朱想了想,又问道:“俺若想把他们留在京师,塬儿,你可有法子……解决杨宪刚刚说的那些问题?” 这两天在家里有些沉迷女色了,朱塬不太想动脑子。 不过,既然老朱问起,朱塬也只能强行转动起脑瓜,片刻后,忽然点头:“有啊。” 大家一起看过来。 老朱也示意:“快些说,不要磨磨蹭蹭。” 朱塬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众人:“……” 老朱:“怎么又扯到你那生意经上去了?” “就是要做生意啊,”朱塬道:“首先,河西走廊本就是商道。其次,这些部族或军镇首领,本身也都拥有不菲的身家。那么,我们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来……嗯,不是两者,朝廷也要加入进来,算是三者,然后……大概就是,成立一个商业联盟。” 朱塬说着,越想越通透,几乎有些眉飞色舞:“祖上,我觉得,这样的话……是不是把他们留在京师,其实都无所谓了,只要实现利益捆绑,让他们必须牢牢地依赖着我大明朝廷,别说什么降而复叛,哪怕做一些对我大明不利的事情,反而就是对他们自己不利,到时候,他们只会绝对拥护咱们大明的正统。” 朱塬是通透了,这一番话之后,现场……大家是更加糊涂了。 老朱被灌输太多,倒是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但……于是摆手:“塬儿,这太笼统了,你具体了说?” “具体……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朱塬道:“祖上,这也需要做出一整套方案。不过,暂时随便说的话,就比如……类似海贸公司那样,在甘肃,也成立一系列贸易公司,不仅与中原地区通商,还要把触角面向西域。这些贸易公司的股份,这一次,朝廷要占大头,甘肃地方势力占小头,当然,只要做好,其中的利润绝对丰厚。大家一起做生意,利益也就捆绑起来了。” 朱塬说完,其他人还在思考,李善长却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一个关键:“平章,这……一张饼,与其和别人分享,那里有自己一个人独吞来得好。那甘肃地方势力难道就不想着,不需要咱大明朝廷,自己来做,岂不是更好?” “自己做,怎么做?”朱塬反问了老李一句,没等他回答,就顾自道:“河西走廊,更多还是一条走廊,自身出产……马匹、牛皮之类,或也算丰厚,但终究单调。而我大明可以提供的,茶叶、丝绸、铁器、药材、纸张等等,反正,就太多了,而且,这些东西,不仅可以在河西贩售,关键还是西域。丝绸之路这些年不太通畅,如果能够重新打通,可以想见其中利益。呵,这么说起来……我要是那甘肃地方势力,面对如此诱惑,我不仅会归顺大明,还会尽可能的帮着大明去攻打西域,把那片地方收回来,或许,商道就通了。” 朱塬说到这里,对面一直话语也是不多的邓愈开了口:“平章……这听起来,其实就是‘让利’二字?” 朱塬笑:“御史不会想到宋朝岁币之类的事情上去了吧?” 邓愈也笑着,却是摇头:“倒是没有,只是,平章刚刚也说了,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咱们能给他们让利时,或许是归附,若有一天,给不起了,那岂不是就要判离了?” 老李没想到邓愈这么犀利,有些欣喜,跟着也补刀:“平章,你可曾想过,若那些地方势力得了太多好处,实力不断增加,兵强马壮的,野心也跟着膨胀,将来……只怕还要大军再走一趟。” “既然诸位都能想到,我哪里会留下这种漏洞?”朱塬道:“一方面,我刚刚就说了,比如那贸易公司,大头肯定要控制在朝廷手里,到时候,如何分红之类,肯定要朝廷说了算,他们只能算股东,更多只是分红权,能不能参与管理,也是朝廷说了算。公司成立初期,为了稳住他们,可以让他们参与一下管理工作,但,将来,就安安心心吃分红,当一个富家翁。另一方面,有得就有失,咱们给出这份好处的前提,当然就要收回一些东西,比如,地方势力手中的武装力量。这个需要一些时间,但,最终趋势,肯定是那片区域里,只能有朝廷的军队,普通百姓,种种田,养养牛,或者手中有贸易公司股份之类的,安心做一个富家翁,也就够了。再者,边地毕竟苦寒,等他们有了钱,再见过中原的繁华,难保不会想要主动搬来中原居住,到时候,就更没有了威胁。” 这次,朱塬说完,下首一人忽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了一句:“无恒产者……” 然后就没了动静。 大家看去,是礼部尚书钱用壬。 随即就忽然了悟。 到时候,本来有兵有马有部族有牧场的一群人,虽然很有钱,但……某种程度上,却都变成了‘无恒产者’。 无恒产者无恒心。 这是《孟子》里的原话。 不过,这里却不是这样理解。 这里的‘无恒产者’……是任人宰割啊! (本章完) 第182章:薛戍 大方向敲定,针对甘肃的安排便开始紧锣密鼓的进行起来。 先是各家归附的地方势力首领,按照汤和给出的名单,统一安排入京朝见,计划授予官职,以及朱塬提及的某些计划。同时,为了避免地方势力心生顾虑,各部还是驻扎原地,暂时不做太大调整。 当然,肯定要卸除武装。 再就是,重新进行行政划分。 甘肃七路二州,北方两路接连沙漠,暂时未附,也就不做考虑。 其余基本确定的五路二州,永昌路南部的西宁州和西北的山丹州,全都划到永昌路下辖,并改五路为五府。在朱塬的建议下,一些府制名称也有所修改,恢复汉制。 因此全新的五府,分别为宁夏府、武威府、酒泉府、张掖府和敦煌府。计划暂时只派五位正四品知府进行管理,下辖州县短期内不作考虑。 军事方面。 除了再从四川和甘肃调遣六万屯卒之外,按照五府建制,配合新设五卫,分别为宁夏卫、武威卫、酒泉卫、张掖卫和敦煌卫。 计划每一卫管辖战兵5000人。 另外调入的六万屯卒,则是将由新设的从三品甘肃屯田分司管辖,同样按照五卫编制分布,平均一府12000人,由五大卫镇负责监管。 再说屯种与放牧等事。 马上就是开春,一年之计,即使西北的春天会晚一些才到,这边也必须尽快安排,除了屯卒,还要拨付种子、农具等各种物资过去,协助地方尽快扩大生产。 另外还有一些具体的人事任命。 比如汤和。 既然决定让汤和暂时镇守甘肃,在保留老汤从一品左御史大夫的基础上,再次加封从一品甘肃行省平章。相比华高、李文忠等人只相当于虚衔的行省平章,汤和这次却是有了实权。 这也算老朱对汤和的某种安抚。 毕竟这年代,让人镇守甘肃这种荒凉之地,和发配差不多。虽然吧,按照朱塬对大明未来的规划,这可一点都不算事发配,甚至是一个很能有所作为的位置,但,外人可不一定这么想。 即使知道汤和某个‘骑坐屋脊’的典故,若是不做一些表面功夫,也难免会让人觉得老朱对这位功勋宿将太苛刻了一些。 除了这些大安排,还有各种小腾挪。 比如派遣测绘团队,比如探索河西商道,比如挑选人手赴甘肃开办学校,如此之类。 皇城。 转眼已是正月廿一,持续十天的元宵灯会正式结束,朝野之间都开始为新的一年而奔波。 今天也是另一个特别的日子。 关于洛水。 不过,相比之前的写意和留白,朱塬今天却没能早早回家。 上午十点钟就来到宫内,中午被老朱留了饭,到了下午,继续在这边商议事情。 下午一点钟开始一个会议。 关于保障甘肃春耕和放牧相关,以及具体的一些人事安排。 会议持续一个时辰。 结束之后,其他人散去,老朱带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来到东阁,祖孙两个坐下,老朱就笑着说起之前的一个安排:“让那凤翔的庄木端去武威当知府,你可是收了他一个女儿的,这份安排,可有不情愿?” 朱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道:“这几天……祖上,我最大的感觉是,大家还是没有把心态调整过来,包括祖上您,也是一样。” 老朱疑惑:“嗯?” 朱塬道:“我之前已经有过阐述,甘肃并不是大家想像的荒凉苦寒之地,唔……当然了,气候是有些这样,但,在我看来,只要经营好了,河西……不说一个,至少也能算是半个天府之国。更何况,若是将视野放得更长远一些,考虑到将来经略西域,甚至更远的中亚和欧洲,那么,河西的战略地位就更重要了。因此,派遣某人去甘肃为官,在我看来,绝对没有任何明升暗贬的意思,更别说发配,反而是委以重任。若不是塬儿身体条件不允许,祖上也不会舍得,我自己甚至都想去甘肃当一个行省平章。” “你这身板呵,那甘肃,还真真就不要想了,”老朱笑着点头,又微微摇头道:“听你说了恁多,俺其实也知这些,奈何百官看不透啊,让他们推荐赴任甘肃的人选,倒是一个个鬼精的,把一些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推上来。” 朱塬听老朱这么说,也只能无奈。 老朱倒是又看过来:“伱既是如此看好甘肃,怎就不见你推荐一两个人给俺?” 朱塬实话实说:“祖上,避嫌呀。” 老朱顿时不悦:“你啊,就是平日里乱想的太多,避个什么的嫌,俺这个当祖宗的知道你,就够了,该做什么事情,你就放心了大胆地去做?” 朱塬点头。 还很真诚地露出感动表情。 老朱却还是不满:“那就说说……” 朱塬想了下,倒是记起一个,说道:“祖上,在明州时……定海那个县令,薛戍,我觉得不错。” 老朱没有回忆思索,直接道:“薛戍呵,俺记得此人,你早前那些个书信里提过,清廉又不迂腐,比那刘琏还好着些。” “是啊。” “明州有营海司,事关重大,俺早前还想,若此人真可用,磨练几年,就让他替了陶潜,担任明州知府。你这……若是送去甘肃,怕是大材小用了,”老朱明显不舍,转而若有所指地问道:“那陶潜……” 朱塬直接摇头:“祖上,陶潜……年龄不说,主要是,此人性格过于守成,到那边怕是难以做出开拓。” 老朱斟酌犹豫片刻,又笑看过来:“薛戍,你就真舍得?” “祖上,这和我可没关系啊,”朱塬也笑:“您是皇帝,他们是臣子,该如何用人是您的事情。不过,若是让我来建议,我甚至可以把薛戍放在最西的敦煌府磨砺几年,那边已经出了河西地界,但把守玉门,却也是要地,需要好好经营一下。” 敦煌府,就是之前的沙州路,甘肃最西的一路,有‘春风不度玉门关’,有‘西出阳关无故人’,可见偏僻。 不过,却又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 “你这可真是……”老朱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打量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片刻,再想想,忽然有些了悟似的:“这……薛戍,一个‘戍’字,难不成,也是天命?” 说着还找了纸张,用钢笔写下了薛戍的名字。 朱塬却没拐过这个弯。 薛戍…… 戍? 祖上你太能联想了吧? 不过,回到这时代,倒也越来越迷信的朱塬跟着想了想,或许,薛戍去甘肃,还是去敦煌,或许真有点宿命之类的因素在其中呢? 老朱又抬头,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对视了下,很快道:“那就让他去敦煌吧,虽说边塞荒凉苦寒,但他一个从七品下县知县,直接升到正四品敦煌知府,也不算亏了他。” 老朱在前年还是吴王的时候颁布了上中下三等县制,当时定海被评为下县,薛戍这个定海知县也只能算从七品。 虽然只是短短一年时间过去,但,现在的定海,别说升个上县,提拔为州都足够了,问题是,县级评定是三年一次,薛戍那边,若不是被老朱特别关注,也只能老老实实再等两年。 现在,不仅不用再等,还直接连升多级,提拔为正四品知州,这算很多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际遇。 嗯…… 如果不是敦煌的话。 朱塬也能想像当下西北之地的荒凉寒苦,但,同时,在他看来,那也真的是一个能做事情的地方。 还是大事。 于是跟着点头,朱塬道:“祖上,若是这样,先召他来京师,我仔细交代交代。大明有总体的三年计划,他去了敦煌,也要有一些计划。” 老朱答应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你这可就偏心了,这五位知府,为何就只交代这一个?其他……也都喊来,让你说教说教。” 避嫌啊! 朱塬内心里念叨一句,不过,既然自家祖上这么说,他也就没意见,想想又补充:“庄木端就不要跑了,他那边直接去武威就行,其他几个,可以喊来,我交代交代。” “你这倒是……周全。” 老朱本来想要调侃,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只是给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送了一个美姬而已,哪里就算的岳丈什么的,朱家的亲戚可不能随便的就能攀附。 这么想着,老朱翻开刚刚自己的会议笔记,把之前的一个名字划掉,换了薛戍,一边又问:“可还有其他?” “没了,”朱塬道:“祖上,我熟悉的也就一个明州。” 金陵这边…… 嗯。 不熟! 老朱换了名字,看了看眼前笔记,甘肃五府,薛戍和庄木端,转眼这就是两个了,对面孩子显然还是想着避嫌,他也就不再勉强,转而谈起了其他。 直到朱塬之前进献被老朱放在这边的刻表指针过了下午的四点钟,眼看就是傍晚,老朱才放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离开。 (本章完) 第183章:归义侯 洛水的一夜。 第二天,正月廿二,夜间就起了北风,清晨时就已经是一片阴沉景象。 朱塬在温暖的室内感觉不出,听采桑说起,才知道变了天,还零零碎碎地有雪花落下。 想起老朱昨天还感慨,怕又要来一场春旱,这下……倒是不错。 对于朱塬来说,更好一点在于,天阴了,风还那么大,恰好可以赖床了啊。 于是就赖床。 昨夜尽力服侍的洛水当然也陪着赖床。 可惜,到底没能赖多久,就来了事情。 写意站在床边,看着被窝内只露了一个脑袋的自家大人,还有身后面若桃花的洛水,很是不想过来打扰,还是只能说道:“归义侯府的一位下人,带了很重的礼过来,说是……希望大人帮着美言几句。” 写意说着,还递了一份礼单过来。 朱塬接过礼单,身子向后面洛水靠了靠,问道:“归义侯是哪个?” 归德侯,归命侯,归义侯…… 朱塬知道这三个,但,一时间还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可别是至正帝来给自己送礼啊,那就太敏感了。 本来搂着自家大人的洛水探出素手,帮着翻开礼单,轻声道:“蜀中那个。” 哦。 明昇! 于是看向单子。 倒是没有俗气的金银,不过,却也是一长串的各种珍宝奇玩字画,甚至还有美姬六人。 朱塬一边浏览着,一边问道:“刚刚说什……嗯,让我帮忙……” 这么说着,朱塬又摇了摇头。 不需要写意再提醒,朱塬大概明白过来,说到底,还是之前方国珍担心的那些。 而且可以理解。 不说蜀中,最近,大明连甘肃都已经拿了下来,国土越发广袤,根基越发稳固,然后……按照曾经的一些惯例,往往就是要对前朝的遗老遗少们做一些清理的时候了。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能如蜀汉刘禅那样得一个善终的失国帝王,终究是少数。 更多还是南唐李煜、后蜀孟昶等等那样,在天下稳定后,也就不知不觉地死于非命。 再说曾经的这一段。 明昇,明玉珍的儿子,还有陈理,陈友谅的儿子,都是登基称帝过的那种,归降之后,在金陵住了一些年,待到天下稳定,就被老朱一起打发去了高丽。 理由是担心两人年少受人蛊惑,为了保全其家,才远远地打发开。 这应该是老朱的真实想法。 已经夺了天下,对两个后辈,相比赵宋,老朱有足够的胸襟不做斩尽杀绝的事情。 陈理不太清楚,但,明昇……去往高丽之后,结果是很不错的,几百年后,明氏在半岛上还成了一个大族。 不过,当下的问题是,某个刚刚来到金陵的归义侯……不对,不是那少年,才12岁的小孩子能懂多少,因此,应该是明昇的母亲彭氏,担心家族之后遭到清算,才派人过来给朱塬这个众所周知的皇帝宠臣兼皇亲国戚送礼。 理论上,这庙拜的没错。 朱塬确实是能影响老朱决定的那个人,如果他愿意说话,加上老朱本来就没有某些心思,事情肯定能成。 可…… 问题是,朱塬不想蹚这种浑水啊! 现在,另一个问题还在于,人家已经把厚礼送上了门。因此就难保消息不会流出去,到时候,不管吃不吃羊肉,都已经惹了一身骚。 卧室内。 无论是写意还是洛水,都明白事情的敏感性,一时间也都没有说话,等待自家大人决定。 朱塬无意识地翻着那本礼单,脑子里不断斟酌,过了一会儿,终于理顺。 坦诚就是。 将礼单递回给写意,朱塬道:“让何瑄进宫一趟,带上这份礼单,再把刚刚的那些话,让何瑄给祖上复述一遍。就这样,让何瑄立刻出发,快去快回。” 写意接过礼单,应了声,想想又道:“归义侯家……先打发走么?” 朱塬摇头:“暂时不用,让他们等着。” 写意答应着离开。 等写意出门,身后的洛水朝自家大人身上贴了贴,声音柔柔:“官人,怕也饿了,可要起来?” “不起,外面刮风下雪呢,”朱塬还是赖床,不过,想想示意一旁的采桑:“送水过来,我要刷牙漱口一下,另外,让六儿……她们三个,都过来……嗯,还有徐氏。还有,我怀表呢,几点了?” …… 这一场阴郁,风不小,金陵城的温度降了很多,但稀稀落落的雪花却一只没有加大,连地面都不见湿意。 寒风中,匆匆去往宫中又匆匆返回的何瑄来到内宅这边,与等待许久的写意说了几句,写意重新接过那份礼单,再次走向正屋。 来到里间卧室,自家大人还没起床。 而且,帷帐还重新放了下来。 写意知道,刚刚洛水已经起身,内里其实换了人,却也没有掀开,下意识抽了抽鼻子,感受着某种特别的淡香传来,一边道:“大人……” 内里响起声音:“嗯?” “陛下……”写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让何瑄传话说,就收了吧。” “嗯,那就收了吧。” 写意应了声,还想说什么,到底只是看了看这边守着的两个丫头,便退出了屋子。 来到院外,何瑄还在等待。 写意将礼单交还给何瑄,又补充:“人就不见了,礼物收进来就行。” 送走何瑄,写意想想礼单上那些物事。 又叹气。 各种文玩字画的,大概又要被自家大人预定捐给那博物馆或图书馆什么的,自家能留下的……就那六个美姬了,可……那些个,她可真不想要呀。 转身。 恰好见东厢门口,留白朝外探了探身子,看向正屋方向。于是走过去,之前的情绪也扫开,笑问:“看什么呢?” 外面太冷,留白嘟着嘴缩回身子,等写意跟着进屋,一边小声嘟囔:“徐娘半老。” 写意转向左边里间,刚要坐下,听留白这么说,抬手作势朝妮子脸蛋拧去,被躲开,倒也不追,只是道:“这词可不能乱用,大人听到,会生气的。” 徐娘半老,说的可是南朝梁元帝妃子徐昭佩的事情,而且,可是一段很不光彩的事情。 那等腌臜,写意连想都不愿多想。 留白当然也知道这个词汇的出处,见自家姐姐在桌旁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却没有去拿针线,下巴垫着胳膊趴在桌上,带着幽怨和无奈:“姐姐,大人……扭不过来了呀。那徐氏……” 丫头说着,抬起手掌,竖起四根手指,晃啊晃,嘴里啧啧有声。 写意都懒得作势扎过去,顿了下,才也带着几分无奈道:“急什么呢,等你再长个几岁,不也就够了。” 留白烦恼地摇晃起脑袋:“哪里够呀,我要明年才满二十。” “二十不小了,”写意见她模样,倒是觉得有趣起来,示意屋内默默立着的两个丫头:“想想点绛她们……” “嗯哼……”留白果然想了想,还生出几分得意感,转向一旁的点绛唇和玉楼春,学着自家大人语调:“带鱼!” 两个丫头:“……” 这个咱知道。 叫‘五十步笑一百步’! 不过,面对留娘,她们可不敢说出来。 姐妹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外面就再次传来声音,写意不想起来,吩咐道:“你去看着,把礼物收到东院楼里吧。” 留白还不知道之前老朱的回话,疑惑道:“能收么?” “陛下开了口,能收,”写意说着,又摇头:“反正也只是暂存家里。” 留白听到前半段,刚生出雀跃,就被写意浇灭,怏怏起身,想想又道:“到时候,大人总会留一些的吧?” “会的。” 写意点头。 又想起那礼单里的六个美姬。 这又送不去那什么的博物馆,就只能自家留着。 想着这些,见留白要往外走,写意又叮嘱:“喊上洛水姐姐,她应是去了西院。” 洛水见多识广,可以帮着区分定品,这是她们两个不具备的。留白也知道这个,‘嗯’了一声,身影已经出了门。 (本章完) 第184章:云封 虽然皇帝陛下特意让人祭拜了一番,这场春雪到底没能落下多少,反而是连续几天的阴冷,有些伤到冬苗。 就是冬小麦。 江南这边虽然不多,江北倒是更普遍一些。 江北…… 可以想象,还要更冷。 老天不给面子,却也无可奈何。 这几天进宫,面对老朱的愁眉苦脸,朱塬其实没有太多的感同身受,但也跟着一起担心。 去年就是春旱,今年再来一场,虽说伤不到大明根本,但……开国两年,春旱两年……这也实在不是好兆头啊。 这年代都信这个。 老朱也已经提起,若是不行……今年,就要开始那‘以工代赈’的法子了。 以前都是直接减免。 这次,还是朱塬的反复灌输之下,老朱才改变了观念。而且,以工代赈的根本,资源,老朱经营了这些年,倒也拿得出来。 恰好‘三年计划’的两大工程,江淮运河的开凿和京杭运河的疏浚,都需要大批劳力。 不过…… 若是这场春旱能够避免,还是避免为好。 老朱的担忧下,朱塬今天再次来到了机械工厂,查看即将在亲耕大典上演示的蒸汽抽水机的改造进度。 机械一厂的大院内。 朱塬到来,钟合与金三护首先送上的,是最先制作出来的传动带。 按照朱塬的提议,有加了细绳,有加了钢丝,或者两者混合,不再是之前单独的牛皮粘合。其中钢丝由弹簧作坊提供,细绳……则是蚕丝。 蚕丝,听起来很柔软的东西,搓成细绳,其实非常结实。 另外,两大工厂合力,这段时间,也再次造出了10台蒸汽机。 与第一批的样品一样。 而且,全部经过了测试,都是能够一次性运作数个时辰的那种。 这也是今天让朱塬最高兴的一件事。 看过了传动带,就转向总计12台蒸汽机,朱塬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一堆黄铜的昂贵,而是某种良性循环的开始。 然后是当场查看效果。 蒸汽机都能做出来,结构更加简单的抽水机,也就更不用说。 于是吩咐,还是一口水井,扯出12条皮制水管,连接与12台蒸汽机搭配的12座抽水机,开始运行。 突突突的声音里,望着同时运作声音都有些震天动地的一大群蒸汽机,看着出水管里不断涌出的井水,朱塬觉得,这样美妙的场景,可不能自己独享,于是吩咐赵续,直接去宫里,让自家祖上过来。 皇帝陛下于是就到了。 还有李善长等中枢重臣。 比起第一次只是看到样机,还不断出故障,这段时间调整优化之后,加上最新一批整整十台蒸汽机,全部12台蒸汽机排成一排,一起开机,一起抽水,一起突突突地震天动地,一起看着汩汩的地下水迅速在地表汇聚。 老朱良久都没能开口,很长时间之后,等朱塬吩咐所有机器暂时停下,某人才感慨一句:“这……就是工业时代呵。” 天气还冷,朱塬穿着裘衣,很没形象地揣着手手站在老朱身旁,为了避免老朱期待太高,闻言摇头道:“取巧而已。” 老朱看过来。 朱塬也没有放下双手,只是向身前示意:“祖上,这些机器,功率其实都不大,也就听着声音觉得很震撼,但……抽水的效率其实挺低的。而且,我们这次看,12台都没出故障,这是运气,可……若是想让它们连续十天半月地运行,那就不太现实了,反正,路还很长。” 老朱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可能的春旱发愁,听朱塬这么说,这次就有些不满:“你这孩子,这等……神迹,还能有什么不满。” 被训了,朱塬缩了缩脖子,摇头道:“祖上,我也是着急呀。” 还有没说的。 朱塬当初的想法,这些机器造出来,可不是要用来做最基本的抽水的,而是应该打造成机床,一边快速生产出更多的工业部件,组装出更多的蒸汽机。 再者,用黄铜制造这一点,也是一个限制。 大明实在缺铜。 即使相对来说,当下要多少铜,朝廷都算是供应的起,但,问题还是成本。 用铜打造,成本太高,也就注定了蒸汽机大规模无法普及。 因此,钢铁材料就是必然。 朱塬希望今年就能搞定全部钢铁制造的蒸汽机样机。 这边看过,老朱很想第一时间就把这批蒸汽机拉到田里去抽水浇地,能浇多少是多少,还是被朱塬拦住。 没意义。 然后说起机床的事情,一番深入分析探讨,老朱也再次被说服,同意下来。 不过,亲耕大典上,这些个蒸汽抽水机,还是要露面的。 要全部都露面。 到时候,会有诸多耆老士绅一起参与亲耕,还有京师的百姓,老朱希望大家都能看到蒸汽抽水机汲水浇田的震撼场景,这也是对民心的一种维护。 如此在这边一直待到中午,老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朱塬也暂时回家,吃过了午饭,没怎么休憩,就直接来到金陵大学。 这边是这段时间的第二堂课。 每月三次。 都是学子们提出问题,朱塬备课,然后讲解。 听课的主要是已经确定两所大学的一干博士,还有许多大学的高层,以及特意跑来旁听的其他朝廷官员。 比如今天,上午才跟着皇帝陛下又在机械工厂长了见识的常遇春,下午就特意与金陵大学副校长邓愈跑来听讲。 今天的话题是关于教材的编撰。 而且,是其中的一个小项目。 专业历史的编撰。 这其中还有着受到上次军事大学会议相关的启发,修撰开国战史那个。 然后,朱塬就发现,其他各种专业,也是该有自家的一个发展史的。 比如国学……这不必说。 比如医学……这要多说。 还比如,即使以往没有的,物理专业,其实,古人也留下了诸多讨论,比如《墨子》中经典的小孔成像,如此之类。 这些都是适合整理出来的。 为什么要整理? 还是文化的原因。 中华文化,最喜欢讲究一个传承有序,源远流长。 这条路,先哲们有人走过,那么,大家再走起来,就不会觉得寂寞,因为有诸多脚印在那里,指引着后来者的方向。 大概就是如此。 两个时辰的课程结束,除了朱塬给出的思路,当场也确定,首先是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的总计16个专业,接下来,每个专业,都要编撰一本自家的学科史书,并且,将来要作为相应的教材。 医药大学、国立大学、工业大学,也是一样。 只是三家情况各不相同,也就需要更加细致的斟酌。 老朱很重视这件事,这堂课结束,第二天去到宫中,还特意被叮嘱了一番。 除了学科史书,今天还在会议室内与农部尚书兼营田使康茂才讨论了半个时辰的屯田之事。 主要是山东那边。 土地丈量基本完成,当下也已经开春,康茂才这段时间就打算离京赶去山东。 看得出,与朱塬商讨事情时,老康很有些担心。 害怕朱塬再忽然晕倒。 就像上次那样。 这次当然没有。 朱塬给出了自己一直在思考的各种思路,最后还保证,一定会催促采石铁矿更快启动,另外,山东沂州的钢铁和煤炭两家公司,也可以作为康茂才的后盾,为山东的屯田之事提供农具保障。 老朱没有参加这次会议,倒是又拨了一笔钱,让人在江南各地采购耕牛,计划送去山东。 这年代,开垦土地,耕牛是最不可少的。 这边会议结束,中午又被老朱喊住,一家人一起吃午餐。 这次还有太子。 朱标说了说涂霄最近给他讲课的内容,少年对某个测绘使也表达了足够的欣赏。 朱塬看得出,即使带着几分青涩的上位者心思,但更多也是真的喜欢。 这就好。 涂霄毕竟才25岁,不出意外,经历个一两朝的,肯定没问题。 吃罢饭,下午来到城中。 关于铸币。 金陵城内……之前的火器司驻地,就是朱塬来看过一次就被吓到的那个,改成了铸币作坊。 这边暂时是银币和铜币都有。 不过,计划在城北,当然也是朱塬建议的,另外一个铸币工厂完成后,两方面将会分开,城内只负责铸造银币,城外,工厂更大,因此将会用做铸造大量需求的铜钱。 除了京师,按照前朝资料考证之后,各个地方也已经在筹建规模不等的铸币作坊。 所有铸币机构,都将归正五品的铸币司管辖,铸币司,隶属于正三品的大明中央银行。大明中央银行直属于中书,由朱塬分管,直接向老朱汇报。 城内有了宅子,这边看完了铸币作坊,朱塬也就直接留在了城内。 第二天是正月廿六。 不知不觉,洪武元年的一月份已经将要过去。 再次在可以俯瞰秦淮河的二层小楼里醒来,身边是某个最近被留白念叨到朱塬都听到的徐氏。 见小主人起身后推开了窗户,趴到床边,徐氏迟疑了下,没再装睡,跟着起身,小心地将被褥裹到少年平章身上,还轻声提醒:“大人,莫要冻着。” 朱塬任由妇人把自己裹好,没有回应,只是看向窗外,觉得这边……还不够高。 若是三楼就不错了。 昨夜守在屋内的丑奴儿和天仙子,还有蔺小鱼,一起凑了过来。 瞄了眼某个妇人,丑奴儿道:“大人,要洗漱么?” “嗯。”朱塬应了下,又道:“就在这里吃吧,早饭送来。” 丑奴儿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 剩下两个,天仙子和蔺小鱼,小心的一起上了这边软塌,无视某个悄悄找衣服遮掩身子的妇人,继续帮着自家大人把被褥裹了裹。 过了一会儿,青娘带着丫鬟们进来,捧着热水等物。 朱塬转身,把某个因为人多更显得无措的妇人按躺下来,自己扑到床边,懒懒地任由大小女人们帮着擦脸洗漱。 连续忙了这几日,又想赖一赖床。 洗漱后,干脆又缩了回去。 发现某个麻袋在里面,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将窗户关上,就伸手拉过来,捉着妮子小脸亲啊亲。 青娘伺候着洗漱过,见自己大人没有下床的意思,又亲自去这边厨房把早饭端了过来。 吃罢早饭,朱塬再次靠在窗边,翻起了金大护和魏也一起撰写的一份文稿,关于刻表的改进所带来的掌控时间的意义。 朱塬之前给出的思路,两人也有着自己不错的发挥,而且,提前已经让宋濂润色过,虽然总体还是偏向白话的类型,却也是很不错的一篇科普文章。 其中还有配图。 正是朱塬当下日常越来越离不开的怀表。 如此直到中午,终于穿衣起床。 再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正要返回玄武湖那边,青娘扭扭捏捏地凑过来,小声说起:“大人,茶儿……茶儿来了。” 茶儿…… 哦。 绿茶姑娘。 眼看青娘心虚又期待的模样,朱塬先把女人捞过来,亲了几下,才拍着她离开:“喊来吧。” 会客地点选在小楼一楼的书房。 朱塬坐在书案后面,写着另外一份关于那两份全新杂志的一些想法,一边看着青娘陪着某个已经比他娘还要高挑的姑娘进来。 又是一番大礼。 朱塬示意姑娘起身,看着青娘很自觉地转到自己身边站定,笑着道:“不先给你女儿搬一张椅子么?” 青娘这才发现,红着脸又来到对面,给绿茶姑娘搬了椅子,看着女儿坐下,再看向对面,等待吩咐的模样。 笨女子。 朱塬干脆就不吩咐,问对面姑娘道:“联络好了?” “一共了11家茶商……算上奴家里,这次……打算凑11万两的本钱,一起做甘肃……或还能有西域的茶叶生意。”绿茶姑娘说着,顿了顿,还补充道:“奴还……这,这公司,还物色了一个名字,叫‘云封茶叶贸易公司’,小王爷觉得……可是行么?” “云封,什么意思?” 绿茶姑娘道:“来自宋词中一句,烟锁云封,与那茶山意境,倒是契合。” 朱塬点头:“不错。” 绿茶姑娘迟疑了下,接着道:“小王爷,实则是……奴想着,这公司,本钱要凑足20万两,才是更好些,小王爷……还有朝廷,可是有意么?” 朱塬下意识算了下。 全部本金20万两,茶商这边占11万两……这就是55%的股份。 过半。 还是绝对控股那种。 打量对面姑娘小心翼翼的模样,朱塬一时间都有些不太确定,这妮子,是提前想好的呢,还真是偶然的11万两? 被对面的小王爷打量,绿茶姑娘顿时有些心虚。不过,她却是比她母亲的道行要强太多,虽然心虚,表面上却更加可怜兮兮,一双眸子人畜无害地与对面的少年对视。 凑足11家,总计11万两。 这…… 当然是故意的。 绿茶姑娘不可能知道几百年后的绝对控股之类的概念,不过,作为一个商家女儿,做生意过程中,希望对某些事情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也算是一种本能。 毕竟自己这边虽然是11家,但,这11家,可是唯她高氏马首是瞻的。 当然也就是唯她高绿茶马首是瞻。 朱塬从绿茶姑娘到底还是微微闪烁的目光里看到了答案,却只是一笑,说道:“那就这样。剩余的9万两,我会让人补上,最近就可以在商部把这公司注册下来,向河西贩售茶叶的事情,也需要快一些做。” 见小王爷没有异议,绿茶姑娘顿时露出喜色。 不过,依旧自认为很好地掩饰下来,还再次谦虚了几句。 又聊一些细节,朱塬就笑着送客,还故意带着某种重复说道:“那就这样,你先回去吧,嗯,你娘就不送你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她谈谈。” (本章完) 第185章:复仇者陈宁 松江府外海。 早春时节的清晨,海面上凝聚着淡淡的薄雾,薄雾中,大大小小百余艘只趁着今日的西北风,排成了阵列快速行进。 船队从东北方而来,沿着很不寻常的一条航道,先穿过了长江口外人船罕至的佘山洋,过了昌国诸岛正北的大戢洋,悄无声息的进入杭州湾口的王盘洋,目标……松江东南的海盐州。 这是洪武二年的正月廿八。 赵定西站在船队中最大一艘两千料海船的船首,用一支单筒望远镜向西北方眺望,天色堪堪亮起,周围还有雾气,不过,他依旧看到了岸边的灯火。 这是灯塔, 从去年到现在,赵定西虽然是第一次回来,却对这边的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 这也多亏了自己的那位军师。 陈宁。 就说这次突袭,也是陈宁一手策划。 赵定西还想起了过去将近一年的种种,当初突袭太仓,狼狈而逃,赵定西本来计划着去往南洋,阴差阳错地遇到军师,又遇到了那位也是有着野心的倭国商人,于是便去了倭国。 自己的绰号是‘镇东洋’。 赵定西觉得,真是没有起错的绰号,那东洋……果然是自己的福地。 通过在那倭国的打拼,只是一年时间,不说其他,就算当下船队,就拥有大小海船173艘,以及超过3200的士卒。 这还不算自己的全部家底。 在那倭国,赵定西不仅占下了一座面积不小的岛屿,连那九州陆上,都有了自己的控制区域。赵定西还给自己的军队起了名字,定西军,自封元帅,并以那曾经是大明高官却被夷了三族的陈宁为军师, 若不是答应了为那陈宁复仇,若不是自己也不太甘心,赵定西本来是不打算回来走这一趟的。 毕竟也是听说,这大明……这一年来,海军似乎发展也很是不错。 赵定西正想着,有下属跑来:“大帅,军师有请。” 答应一声,赵定西离了船首,飞快来到船尾的一处舱室内。 船舱正中有一张大桌,桌上不仅摆放有地图,还有牵星仪、刻漏、望远镜等物事,乍一看,甚至会给人一种明军军舰指挥舱的感觉。 而桌旁,除了赵定西的几位或汉人或倭人的副手,最显眼一个,就是穿着一身黑衣头发随意用木钗束起的陈宁。 堪堪一年时间,历经种种,陈宁显得越发瘦削,还给人一种阴鸷狠厉的感觉。 这其实不是错觉。 当初刺杀朱塬失败,破家逃亡,陈宁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是那朱元璋辜负了自己,是那黄口小儿太有手腕,于是,当人生坠入谷底后又重新上扬,陈宁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人,看着那些人在自己的折磨下痛苦而死,将对方幻想成辜负了自己的那些人,陈宁就能获得莫大的快感。 好像复仇一般。 赵定西却是不怕陈宁的这种气息,若论杀人,他手上的人命只会比自己这位军师更多,当下走到桌边,不等陈宁开口,先已经说道:“军师,某这次可是为你冒了大险,若是得不到足够报偿,兄弟们可也是不同意的?” 陈宁抬起头,不急不缓道:“大帅,在下正要与你说此事。当下风向西北,正是及时离开的好风向,咱们突袭那石木镇,俺就想说,兄弟们的抢掠时间,最好不要过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咱们必须立刻离开。” 石木镇,是赵定西提前确定好的目标。 这座小镇位于海盐州城以北,是一座繁华的贸易港口,不仅周边有不少大户,而且还有大批的货物仓库,都是茶叶、食盐等好物事,若是运气好,碰到其他一些东西,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这目标,不是赵定西亲自选的。 是村田门卫。 去年差点被赵定西随手砍了的倭国海商,年前就已经重新来到了大明,以贸易为名,游历各地,实际上却是为了给定西军踩点。 村田门卫给赵定西提供的目标不止一个,选择已经是位于杭州湾内的海盐,也是陈宁仔细考虑后的结果。 这一目标,看似要深入险地,但,实际上,相比舟山外海到处都是灯塔和巡船区域,嘉兴府这边,防御就要宽松很多。 而且,突袭路线也非常安全。 从外海进入佘山洋,再到大戢洋,最后是王盘洋,这一路……也就大戢洋可能会碰上南北行进的船队,其他两边,在这刚刚开春的淡季,人船都是少见。 突进来,抢一把,离开时或许危险,因为要通过昌国诸岛,但以有备攻无备,自家又不打算硬碰硬地恋战,只是一路离开,那明军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甚至,若是遇到了小股明军,自家随口也就能吃掉。 百余艘大小海船,3200余兵力,还配有陈宁这一年来亲自操持而来的诸多火器,就算对上一卫的大明海军,定西军也有一战的能力。 最不济,跑肯定是跑得掉。 现在,这一路而来……非常顺利,完全在按照陈宁的规划,一丝不差。 陈宁已经在思考后续。 你大明不是开了市舶司想要振兴海贸么,今后,定西军就专门冲着伱们大明的海贸船只。 永无宁日! 永远! 船舱内,赵定西乍一听,觉得一个时辰的时间,太短,他不觉得这么短时间内风向就会改变,至于可能而来的大明海军,倒是不太担心。 不过,听陈宁详细分说一番,赵定西还是同意了下来。 毕竟是长驱而入,赵定西也不缺少该有的谨慎。 这边讨论完毕,赵定西和陈宁一起离开船舱,恰好又有人赶来汇报,船队距离石木镇只差十里不到,同时,岸上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们,一艘快桨巡船正迎面而来。 属下汇报着,赵定西和陈宁都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看向那条不足百料的巡船。 巡船本来快速迎上,不过,当下……似乎也发现了问题,船上的明军明显出现了迟疑,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立刻退回报信。 毕竟这些船只,大大小小规格不一,实在不像大明的海军或者商队。 更像是…… 海寇! 赵定西很快放下望远镜,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对身边一位属下道:“让赵九上去,把那艘船打掉,再传令全军,靠岸后,只有一个时辰,俺不管你们做甚么,一个时辰后回不来,就留在这里罢!” 下属立刻跑去传令。 很快,这边船队里冲出了一艘两百料的快桨船,向那艘彻底反应过来正在仓皇掉头的明军巡船冲去。 差不多时间,沉闷的号子声响起,整个海寇船队也朝着不远处已经出现骚动的码头冲去。 近了。 更近了。 进入海港! 赵定西的座船一马当先,撞开了石木镇港口里的大小船只,直接向岸边冲去,其他大小寇船也争先恐后地涌向岸边,甚至因此导致其中一些船只搁浅下来。 码头上此时也乱做一团,呼喊声,惊叫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谁也没能想到,这里可是嘉兴府啊,怎么会招了海寇? 那海寇不是该去东边的松江府么? 还有,那海军…… 恁地声势浩大的海军,怎么都是吃干饭的么,海寇都放进来了,还是这么大的一股海寇! 然而,很多人的很多念头,注定只能停在了这个初春的清晨。 数千海寇很快涌上了岸边,石木镇灯塔驻扎了一个小旗的明军,刚刚……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在那艘巡船上,被赵定西所部的海船直接撞翻在了海中,灯塔剩余的两位士卒,还没来得及燃起警讯烟火,也已经被有针对性冲过来的海寇砍翻。 灯塔里不仅没能升起烟火,还很快彻底熄灭下来。 三千余海寇涌入总人口也只有不到三千的石木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很快将本来繁华的镇子变成了人间地狱。 因为是清晨。 无论是大门还是小户,都是懒洋洋的刚起时节,哪里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劫? 若不是海寇们以抢掠为主,伤亡还要更大。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沉闷的号子声响起,海寇们或扛着金银或提着裤子从镇上一座座宅院里走出,离开时还不忘到处放火一番。 同样是这一个时辰内,海盐州城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地方上迅速紧闭城门,召集士卒民夫登上城墙准备守城的同时,一边派人向地方卫所求援,另一边,州城外的灯塔,也终于燃开了烟火,足足四道。 按照营海使定下的规则。 三道烟火,或者夜间的三道灯光,是有风雨警讯,所有见到信息的船只必须立刻寻找海港停靠,以避风雨。 四道烟火,则是最严重的,有敌寇侵袭。 定下规矩这一年来,三道烟火偶尔升起,但,四道烟火,还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少有的兵讯烟火在这个清晨里迅速蔓延,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传到了定海。 海军都督府。 这还没过正月,几个女人也越发显怀,这是第一大事,海军都督华高本来偷懒在家。不过,听到烟火传讯的消息,华高不敢怠慢,立刻全身披挂,召集诸将。 当早早就出城去往城西船厂的刘琏赶到海军都督府大堂时,只见海军都督华高、副都督吴祯、营海左卫指挥使常断等海军官员都围在桌前,正在讨论着军情。 刘琏想要开口。 为何不立刻发兵? 不过,还是耐下了性子,来到近前倾听。 正在说话的是吴祯:“狼烟从北方而来,按照那警讯区域划分,最远是太仓,最近……总也不能是绍兴府出了事情。” 站在外围一些的定海右卫指挥同知蒲仲亨带着明显担忧道:“只怕……又是太仓……” 长江口的太仓…… 那地方,实在也是容易遭遇海寇的一个点。 因为富裕。 油水足够。 还因为,袭击之后,容易逃走。 蒲仲亨去年作为太仓卫指挥佥事,就差点死在海寇赵定西突袭太仓的那一战。 蒲仲亨这么说,营海左卫指挥使常断却不同意:“应当不是,太仓驻军已是增加到了3000人,又有足够战船,俺可不知道有哪一股海寇敢啃这块骨头。” 镇海左卫指挥使夏亥道:“都督,不出意外,就是松江临海的某县遭袭了,咱们应该尽快发兵向西北方向拦截。” 常断道:“今日是西北风,若海寇袭了松江,沿着昌国外海逃离,只怕……拦不住呵。”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听得刘琏直着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之前一直对着地图比划的华高突然道:“都错了,是嘉兴府,嘉兴府出了事情!” 众人一起向华高看去。 华高丢下手中的炭笔,直起身,看看左右道:“咱们这海防……出纰漏了,这事先不说,干臣,还有诸位,就按那嘉兴府遇袭处置。” 其他人还没有发话,刘琏已经迫不及待问道:“都督,为何是嘉兴,不是松江?” “松江沿海多滩涂,少良港,就是有些个海港,也是那穷叮当的渔港……”华高说到这里,一咧嘴:“若俺是那海寇,要么去北边的太仓,要么,就往里一些,去那嘉兴,若是再精准一些,就是海盐州。海盐啊……听听这盐字,都是那富得流油的地方,再往里也不能走了,既如此,不抢这里,抢哪里?” 众人一时沉默。 随即,也都想起来。 自家都督大人……不同于出身良家的海军副都督,或者世代耕读的某个营海副使,人家说起这个……是本行! 华高做出如此判断,打了多年仗的吴祯首先表示了认可,重新低头下来,拿起华高丢出的炭笔描向眼前的地图,一边说道:“若是嘉兴,结合今日风向,海寇应会通过岱山外海离开,向内是昌国本岛,有咱们驻军,不能靠近,向外……风向就很不利了。” 华高也跟着重新低头看来,想想又补充:“还只怕……人数不少,没个一两千人,不敢这么深入。” 吴祯画出了海寇可能的逃离路线,也重新回来,用笔描绘来时路线,从嘉兴外海的王盘洋到北边的大戢洋再到佘山洋,很快,嘴里又冒出了两个字:“倭寇!” 大明东南的海寇在过去一年不断的招抚追剿之下,别说大股人马,就是一两百人的海寇,都不是那么容易凑齐,这一次,敢深入杭州湾袭击嘉兴府的,只可能是有一定实力的倭寇。 “怕是倭寇不差了,”华高说着,表情狠厉地重新抬头,恶狠狠道:“虽是咱们海防出了纰漏,但……若是没有内应指引,外贼也根本到不了嘉兴,这一条路……可是走得太顺了。传令下去,苏、松、嘉、杭、绍、明、台、温八府,即刻禁海。无关商船、民船一律不得擅自出海,所有内外海商就近向地方报备,无海军都督府令,擅自出海者,以通敌论处。海捕船只,营海司需严格监管,相互作保,不得有误。。” 华高话落,立刻有属官答应,开始拟写文书。 华高吩咐过这件事,又开始直接的军事布置:“当下里,海军各卫有多少轮船?”说着又看向刘琏:“还有你营海司那边?” 吴祯立刻给出了数据:“城外海港能用的,或有30艘,其余都在外海,其中五百料大船当在10艘左右。” 刘琏也想了下,说道:“在港的,十余艘罢,都是200料小船。” “再筹一下,按50艘算,”华高道:“集在一起,给军士两千,那火器……能搬多少给俺搬多少,一个时辰内出发,去往岱山外海,轮桨风帆全给俺用上,一百里路程,一个半时辰内,必须给俺抵达,谁人敢去?” “属下愿往!” “职下自请出站。” “营海左卫愿立军令状!” “……” 周围一干军官都是抱拳请命。 华高扫视一圈,直接道:“夏亥,你去,记住了,总计两个半时辰,必须给俺到了岱山外海,若是堵不住海寇,俺拿你试问。” “职下尊令。” “这就去吧。” 镇海左卫指挥使夏亥再次向都督大人抱拳,然后匆匆离开。 其他人望着夏亥离开的背影,有些羡慕,却也无奈。 海军核心的六卫,若是论与都督大人的远近亲疏的话,营海两位和定海两卫,都是比当初吴祯带来的天兴卫改编的镇海两卫要亲近,不过……六卫中,也不得不承认,镇海左卫和镇海右卫最能打,因此,海军都督的这番指派,可谓一点都没有徇私。 这也绝对不是徇私的时候。 毕竟万一真如都督大人所言,倭寇都打到了杭州湾内的嘉兴府,即使有再多的理由,这次……若是不能成功追捕到这一批海寇,海军上上下下都要吃挂落。 夏亥离开后,华高与众人商议一番,很快派出了由海军副都督吴祯亲自率领的第二批人马和向北查看情况的第三批人马以及出发向南尝试从昌国诸岛西南包抄的第四路人马。 当一道道军令从海军都督府发出,定海县城内外,一时间,躁动而肃杀。 差不多的时间,嘉兴,海盐州。 赵定西和陈宁率领的定西军也完成劫掠,留下满是狼藉的石木镇,基本没有损失的一百多艘大小海船毫不留恋地向东南方向而去,目标方向,恰好是陈宁根据地图判断相对安全的岱山外海。 那边是岱衢洋,水道宽阔,中间也没有岛屿,即使有人想到拦截,也是不易。 过了岱衢洋,就是海阔凭鱼跃的昌国外海。 经过了这次酣畅淋漓的洗劫,陈宁只觉得,积累了一年的强烈恨意,终于释放了许多。 当然不算完。 自己兢兢业业给那朱元璋卖命恁些年,却是落得现在的下场,怎可能一下就完? 虽然颠覆这大明…… 想想大明皇帝陛下的种种,陈宁自觉可能性不大,但,凭借自家这数千人马,还有自己这一年来不断琢磨的那些航海技能,将大明海外闹到鸡犬不宁,陈宁有足够的信心。 这次直奔海盐,虽说冒险了一些,然而,洗掠同时,也是一次示威。 因此,就在之前,亲自提刀上岸砍杀一番之后,陈宁还特意去到那座被熄了烟火的灯塔旁,沾着那边兵士尸体的血,当场写下了几个大字:复仇者陈宁! (本章完) 第186章:岱衢海战 陈宁手中的各种被他当做秘籍的航海技法,都是去年在明州时从营海司流传出来,包括那望远镜,包括那牵星仪,甚至还有营海司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绘制出来的一些地图。 这也是定西军相当精准地抵达了海盐州石木镇的依仗。 抢掠完成,离开的路线,也是陈宁精心挑选。 不能距离昌国本岛太近,那边……按照村田门卫提供的消息,有海军驻扎,即使不多,万一遭到阻拦,也是麻烦。再向内,西北的风向倒是能更好利用,但,也就羊入虎口了。 不过,若是想要完全绕过昌国诸岛,那就要向正东,在这极度依赖风帆的时代,更不现实。因此就更不要说最安全的原路返回之类。 无论是赵定西还是陈宁,也都没想过原路返回。 第一站选择了嘉兴府,明军今后有了防备,他们也不会再轻易过来,不过,绕过昌国诸岛,那南边的温州府、台州府还有福建、广东各地,趁着一月份还有北风,也都是可以闯一闯的。 南边的大明海军实力就要小太多。 定西军三千人,足够横蹚。 百余艘大小寇船远远离开了嘉兴府海岸,才看到一些明显是象征性追来的海船,对此,站在船上的海寇还不掩饰地叫骂嘲笑,不管后面船只看不看得见,还做起了各种不堪的动作,整个海寇船队都洋溢着胜利者的欢跃。 追踪的船只,离开近海二三十里后,也逐渐停下。 这边就再无顾忌。 船队一路无碍地穿过两百里的王盘洋,一路上,陈宁都在非常谨慎地确认着方向位置,还有时间。 从嘉兴出海到岱山北部的岱衢洋,大概是两百里的路程。 今日风向不错,因此,全程三个时辰,就能抵达。 陈宁觉得,三个时辰,无论如何,明州的大明海军都不可能反应过来。 甚至,就算是反应过来,又能如何? 等明军磨磨蹭蹭到明天赶来,定西军也就到了茫茫远洋之上,到了那边,大家都是无头苍蝇,再想撞上,难上加难。 除非明军能猜到他们下一站打算去哪里。 辰时抵达石林镇,巳时离开,当定西军船队远远地看到岱山岛轮廓,实际上,时间才刚刚到了申正,比预期的还早了一些。 太阳开始西斜。 距离傍晚,还有一个时辰。 进入岱衢洋,虽然要夜间航行,但,恰好也能更安全一些。 得到下属通报的陈宁正在斟酌筹划,确保万无一失,忽然又有人急匆匆闯进来:“军师,军师……大事不好,前方……有那大明海军。” “慌甚么?”陈宁内心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带俺去看看。” 两人离开船舱,没有去船首,而是爬到了尾舱顶部。 赵定西已经在这里。 之前在那石木镇掳得了几个小娘子,赵定西一路都在享受,刚刚才小憩一会儿,被下属喊醒,还带着起床气。 当下见军师过来,赵定西放下望远镜,说道:“不过三四十艘海船,模样怪了些,可最大也就500料,咱们直冲过去都不怕。” 陈宁也举起了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内心里去有些绷紧。 因为,已经摆好了阵势的这些船只,不像是附近岛屿上仓促而来的大明海军,反而,更像是,就认准了他们过来的。 虽然船都不大,但……那些个船上,一个个的轮子,陈宁稍微一想,也明白是甚么东西。 轮船! 而且,不仅有桨轮,这些船上,还一个个立起了风帆,陈宁甚至看到了船桨。 风帆、桨轮、船桨…… 陈宁虽然不明白其中关节,但,想一想也就明白,三重使力,这船速,定然是飞快的。 想到这里,陈宁也就明白了这支船队为何能堵在这里。 因为速度! 从嘉兴到这边,路程是两百里,但,从明州到眼前,却只有一百里出头。 若是没有那些桨轮之类,只靠风帆,或者传统的船桨,陈宁可以肯定,明军不可能及时抵达,因为风向不对,船桨的效率也低。 现在…… 越想越是有些忐忑,陈宁下意识就有些迁怒那负责收集传递情报的村田门卫。 蠢货! 明军有了这怪船,怎么就不提醒一下? 捋清楚这些,陈宁见赵定西已经开始大声吆喝着吩咐,要船队直接向眼前明军撞去,打算给大明一点教训,陈宁却是拦住,快速说了说自己的想法,接着道:“大帅,这只船队多有古怪,谨慎起见,咱们还是从旁绕过。若是能直接离开,也没必要白白打一仗,伤了兄弟们性命。” 赵定西是个武夫,有些莽撞,但并不愚蠢,听陈宁分析过,再次举起望远镜打量片刻,也果断点头,又笑着道:“既如此,军师,就试一试你那些个火器。这些个轮船速度恁快,若是不打一打,咱们怕也走不脱。” 陈宁也是赞同。 于是一连串命令传达下去。 定西军船只转变了方向,为了能让冲向明军的速度更快一些,没有再往东,而是向西调整了一些。 另外一边。 镇海左卫指挥使夏亥带领的大小轮船总计49艘,士卒2000人,相比定西军,这边提前两刻多钟就已经抵达。 虽然都督大人很是十拿九稳的模样,但真的到了位置,四下空空荡荡,夏亥就不免担心。 万一都督大人判断出错,自己这边,怎么办? 因此,大部队继续在这边摆好阵势的同时,考虑过后,夏亥派了两艘船出去,继续向北巡弋,除了与北边岛屿守军联系,也希望能直接抓到敌军踪迹。 然而,两艘船才刚刚离开没多久,夏亥所在座舟的望哨就传来消息。 西北方向,大批船只正在赶来。 夏亥当时的反应都有些蒙。 竟然…… 真的来了! 都督大人,不愧是捡起了本行的判断啊。 内心里只是带着调侃和敬佩地念叨一句,夏亥就开始紧急布置。 都督大人给出的命令,这边若是能遇上,拼死也要阻拦,迟滞敌军的逃离,等待大军抵达。 因此,必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如何拖延? 添油! 毕竟己方离开了两艘船之后,只剩下47艘海船,而且,大部分还都只是200料的小船。 再看对方,为首船只是2000料大船,还有诸多1000料和500料的船只,虽然如同他们这边的200料小船也不少,奈何人家数量多啊,乍一看,几乎有两百的级别。 安排迎敌过程中,听到通报说敌军直直而来,夏亥还有些担心。 若是对方直接撞过来,自家可承受不了。 正要主动规避,敌方船队却向东偏航了一些,显然是不希望与他们直接接触,这让夏亥很是松了一口气。 布置完之后,夏亥稍微考虑,一咬牙,又从本就捉襟见肘的47艘轮船里拨出了一艘,打发去就近的岱山海港,事急从权,夏亥以海军都督府的名义,要求岱山海港的渔船必须前来支援,哪怕只是到了这边,把船停在这里,稍微挡一挡敌军海船,也是足够。 现在就是时间。 夏亥也在计算,自己这边,至少要撑一个时辰,才能等到副都督吴祯率大部队抵达。 双方一番布置,这一场之后通报为‘岱衢海战’的战斗也很快爆发。 明军凭借更好的火器优势,在定西军绕到近处时,率先开火,这边也没想到,定西军同样有火器,而且,在陈宁的布置下,第一波攻击,就瞄准了夏亥的座舟。 定西军的主帅座舟,一看就是某一艘两千料大船。 然而,那艘大船在战斗伊始并没有靠近。 相比起来,明军这边,虽然有着总计10艘500料轮船,但夏亥的军旗却树在其中一艘上,即使也不算最靠前,还是被扑过来的一艘千料海船抓住。 各种原始的火炮、火铳、火箭和火枪一轮对射,带了大批火器的明军战果可谓丰厚,足有十余艘敌军船只或者漏水或者倾覆或者断裂,显得很是凄惨。 只是,这份战果背后,是自家的主帅旗舰,也是一轮让人猝不及防的炮火,一侧船身出现了好几个大洞,开始进水倾覆。 战斗中折了主将,这可是大罪,周围明军纷纷相救,将靠近主帅座舟的敌船驱开,一边将人救起。 好在,主将无事。 换了座舟,夏亥吩咐传令,让己方船队再次分散一些,同时……发挥机动优势! 相比严重依赖风向地敌船,自家……可是有桨轮的啊! 明军之前还有过专门的训练。 轮船对帆船,一边游弋自如,一边只能笨拙应对,那场景,就像灵活的豹子对阵笨拙的野猪。 实际上,刚刚明军能轻松地救下诸将,就已经是在发挥机动优势。 若是换了帆船,即使加上船桨,这风急浪涌的大海上,想要救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轮船的机动战术……明军掌握的也不够熟练。 因为之前200料的轮船,主要还是巡查或运货,500料的可以当做战船使用的大型轮船,去年年底才造出来,数量也不算太多。 然而,即使如此,机械对风力,也已经是一种压制。 当明军战船开始灵活地采取游弋战术,再加上事先准备的足够多的远程火器,定西军很快捉襟见肘起来。 敌船太灵活了啊。 海寇们想要凑近了跳帮,这也是他们最擅长的,却无法得逞。 而且,相比明军,定西军的火器数量终究不多,几轮之后,很快就耗尽。 战斗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明军伤亡不可避免,开始的46艘船,不知不觉已经只剩下27艘还能战斗,另外11艘被击沉,还有8艘严重损毁,在夏亥传令下,主动退出了战圈。 定西军的损失却更加严重。 明军的火器好像不要钱一样,凑到了射击距离,立刻就是一轮覆盖,虽然这年代的火器伤害有限,但,无论是在船身上轰出一个破洞,还是击中了船帆,当下情况,都可谓致命。 从开始的无畏到现在也有些胆寒的赵定西亲自轻点了一番,发现自家船队,开始的173艘大小海船,目前还周全的,竟然已经不足百艘。 其中仅次于他这艘两千料座舟的另外六艘千料海船,因为体积太大,全部都被明军有针对性地严重击伤,无一还能顺畅潜行。 降临的暮色中。 这场海战,也不知不觉从岱衢洋口顺着风势打到了岱衢洋中间。 而且,定西军的船只,是打一艘少一艘,明军方面,不仅开始放出去的三艘轮船陆续返回,还有附近的一些渔船也都赶了过来。 这些渔船没有与定西军对战的能力,却是很有默契地挡在了定西军前方,而且,还如那三国曹操的赤壁之战一般,将一连串的大小渔船用粗麻缆绳连在了一起,还下了船碇。做完这些,那些渔民就直接丢下了一个个如同海上拒马一样的船只,乘坐小船离开。 这一下,赵定西终于焦急起来。 虽然看到己方三艘快桨船采取包抄策略成功堵住了一艘明军的五百料轮船,开始跳帮而战,近身拼杀,这番示范,也让诸多己方战船找到了方向,可……还能继续吗? 这些个轮船拼命缠着自己,为了什么? 那些个渔民不要了吃饭家伙,都要把渔船串起来拦在前方,又为了什么? 当然是拖延他们,等待援军。 想到这里,赵定西没再理会有什么话要说的陈宁,直接对着属下大喊道:“传俺军令,不打了,不能再打了……走,立马给俺走。赵九,赵九……让赵九把前方那些个渔船给俺清掉,立刻就走。” 号声再次响起,伴随着一连串的传令。 然而,赵定西反应过来的时间,终究是晚了一些。 当残余还能动作的定西军开始尝试甩开明军轮船突围时,战场后方,密密麻麻的明军海军大部,终于到了! 望远镜中,吴祯眼看自家勉力支撑的轮船,找寻一番,确认夏亥的将旗还在,稍稍放松一些,一边吩咐跟随自己而来的镇海左卫、镇海右卫和定海左卫三卫海军准备迎敌,一边也传令过去,示意夏亥所部可以撤出。 另外一边,眼看明军大部抵达,赵定西新神大骇,更加催促己方船只尽快脱离。 走不了的,也不要救了。 能走多少走多少。 毕竟看身后……至少万余明军。 可惜,还是太晚。 吴祯所部来时是从西南往东北,几乎逆风,但,进入这岱衢洋,一方面,双方都是顺风,另一方面,定西军大战许久,已是疲惫之师,明军新到各部,却是养精蓄锐。 相互发现后,相隔十里不到的距离,转眼而至。 不仅如此,这边接战的时候,吴祯还派了另外两部继续向前,组成了包抄的阵势。 双方开始接战。 天地之间,时光不会因为人类的打打闹闹而暂停半步,暮色开始降临。 夜色中。 除了明军战船,周边也再次有更多渔船聚集过来,打着一圈又一圈的火光。 赵定西是个‘宁教我负天下人’的枭雄,他不介意自己逃走,哪怕丢下所有的部署。 然而,这一次,赵定西的目标太大,两千料的座舟,那么明显,怎么可能逃掉。 赵定西想要换船,越发降临的夜色中,四方都达成了一团,想要更换,也无从找起。 厮杀中,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陈宁的声音:“大帅,留得青山在。” 陈宁也是一个‘宁教我负天下人’的那种人。 陈宁其实早就想自己逃走。 可…… 相比某个‘镇东洋’,他这个军师,一年了,其实连游水都还没学会。 如何能逃得了? 因此不得不依赖自家的这位主帅。 赵定西听陈宁说着,却是咧开嘴,想起这次,本来有太多更好的选择,去山东,去福建,或者去广东,哪怕是下南洋…… 那多好,多好啊。 为何偏偏要来这里? 为何要招惹这大明海军? 这么想着,赵定西不知何时已经举起朴刀,一刀砍翻了自己的军师,带着几分绝望与疯狂地喃喃道:“都是你……都是你……复仇者陈宁,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第187章:错了 这场发生在岱衢洋的海战持续了一夜,明军利用人数优势和武器优势,将定西军牢牢困束在岱山岛与衢山岛之间不到30里的水道中。 随着后续援军和渔民的不断抵达,这片水上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密集。 如同困兽的定西军多次试图通过夜色突围,结果都是徒劳。 其中一些海寇还尝试弃船而逃,想着只要能游到附近岛屿,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到时候,或者就有一条生路。 然而,顶着春日海水的寒冽,好不容易游过了明军的舰船区域,来到外围,见到那些渔民船只,以为无碍,正舒缓间,身体却忽然被甚么东西束缚。 是渔网! 自从去年朝廷征收麻料赋税,一下子解决了营海司造船、织网的材料问题,明州这边,其他不说,渔网,是绝对的多。 而且五花八门。 为了避免海寇弃船泅水而逃,海军副都督吴祯率军抵达岱衢洋后,确认一场夜战无法避免,立刻就下令出去,要求岱衢洋附近的渔民携带所有渔网向战场外围聚集。 待到绝望的海寇们在夜间想到弃船而逃时,战场周边,聚集而来的渔民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不知放下了多少渔网,类型也五花八门,拖网、刺网、围网、流网、串网,不一而足。 其中一些专门为之前冬捕定制为了捕捞深海成年带鱼的流网,深度甚至达到20丈,这让一些察觉到渔网想要深潜绕过的海寇都有心无力,下潜过程中一个体力不支就溺死在了深海中。 对于潜绕无望敢于上浮的海寇,渔民们更是不客气,各种鱼叉长矛招呼。 海军方面已经传令,谨慎起见,外围渔民遭遇海寇,不需要留活口,直接杀死。 渔民们刚刚过上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比起海军还要更加憎恨可能破坏他们生活的海寇,又得了军令,也就更加的不客气。 如此直到天亮。 正月三十。 老天也给面子,不仅是万里无云的一天,海面上连雾气都没有。 战斗一夜的明军阵容依旧整齐,包围圈之中,最初的173艘海寇船只,还飘在水面上的,已经不足三十,明军对此也没什么可惜。 大明的造船能力一直在快速上升,能够对外缴获自然更好,但若无法缴获,也无所谓。 晨光中,当其中一艘寇船高喊着选择投降,包围圈内的其他敌船也被迫纷纷跟随。 不跟也不行啊。 天都亮了,前一天还气势汹汹的定西军,从最初的3200余人,战到现在,已经不足六百。 再看周围,只是正规明军,就不少于两万。 外围直到天亮还在陆续赶来的营海司渔船,即使没什么战斗力,只那数量,也足够让人头皮发麻。 这还打什么? 海军副都督吴祯派人上前受降的同时,也传令寻找寇首。 经过审问和搜寻,得知定西军军师陈宁被赵定西一刀砍死,并且在昨夜的战斗中,随着赵定西那艘被击沉的两千料座舟一起坠入海底。 得知这次海寇袭击的内幕,即使死了,陈宁也不能放过。 吴祯立刻命人打捞。 毕竟这海中……无论己方的还是敌方的尸体,终究也不适合随意丢弃,还是要运到岸上,妥善处理。 算是幸运,已经泡到浮肿的陈宁尸体很快被捞到。 倒是另外一人,海寇首领赵定西,一直没能找到。 根据投降海寇的交代,赵定西砍翻陈宁后,表面上指挥自己的座舟向明军发起冲锋,试图突围,实际是,自己半途就已经跳水离开。 寇首赵定西更是不能放过。 吴祯担心水性极佳的赵定西可能顺利绕过了层层包围,或者已经在附近岛屿登岸,立刻又传令出去,甚至做好了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的准备,然后,外围渔民那边就传来消息。 赵定西,被打死了。 尸体还是投降海寇认出的。 原来,昨夜赵定西抛弃了所有部署试图泅水而逃,却没料到外围渔民布下的渔网会那么密集,好不容易用随身短刀连割带扯地穿过了几层网阵,到底还是被缠在了一从刺网里。 赵定西发现无法挣脱,干脆顺水推舟地装死,想着让渔民把自己捞上去再发难。 事情……开始也如同他的设想。 对应渔船上的渔民发现自家刺网上可能中了一条‘大鱼’,这条‘大鱼’还可能已经被困死,于是将网拉起。 不过,赵定西没料到的是,这些渔民也是谨慎。 赵定西刚刚被拉出水,根本没有给他借机发难的机会,好几把鱼叉就一起捅了过来。 虽然赵定西垂死挣扎时甚至凶悍地将一位渔民拉下了水,到底也没能再给自己找个垫背的,就已经窝囊死去。 受到惊吓的渔民担心赵定西再‘诈尸’,对着这位寇首的脑袋一顿乱捅,以至于,到了天亮,第一轮确认身份,甚至没有被认出来。 直到吴祯下令寻找赵定西的第二轮确认身份,才有一位与赵定西比较亲近的贼寇觉得……某具脑袋已经破破烂烂的尸体,似乎,好像,大概……是自家大帅。 寇首和贼副都已授首,这一战终于底定。 吴祯的主帅座舟上,前段时间从金陵送来的刻表显示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关于这一场岱衢海战的战报也终于送往定海。 战报首先介绍了这一伙贼寇的基本状况。 还是去年海军剿匪的漏网之鱼,出身淮东的‘镇东洋’赵定西,以及,去年某场刺杀之后脱逃的陈宁,两人都已授首。 这股海寇号称‘定西军’,总计3200余人,其中八成都是赵定西在倭国招募的倭人。不仅如此,赵定西还已经在倭国建立了自己的据点,盘踞一座方圆五十里的久尾岛,并且将触手伸向了九州。 再就是,赵定西这次也只带出了最精锐的六成势力,还有另外四成部署留在倭国。 然后,就是这一战的双方伤亡。 明军最大的伤亡是夏亥所部阻击拦截赵定西逃离的一段,之后的夜战,凭借绝对的兵力压制和己方谨慎的战斗部署,反而没让贼寇占到太多便宜。 初步统计,明军死亡总计461人,受伤1129人。 定西军则是全军覆没,其中被歼2700余人,投降534人。 之后,战报末尾,吴祯还提起了两件事。 营海使小大人去年让人建造的轮船,这一次海战,实在是体现出了太多优势,因此,接下来,应该成为大明海军发展的重点。 以及,通过初步审问,这边也已经确定。 里应外合引导定西军长驱直入袭击嘉兴海盐的,是倭国商人村田门卫,应该立刻布置抓捕,论罪处置。 最后的最后,吴祯还让人随同战报一同送回了几样东西,定西军使用的与大明海军一样的牵星仪、望远镜甚至地图等物,海军副都督大人对此没有评价。 定海。 海军都督华高昨夜就收到了夏亥所部遭遇海寇的消息,只是,当听闻这一股海寇规模比自己最初预判一两千人还要庞大的时候,又难免担忧。 毕竟,根据时间判断,且不说夏亥所部能否成功拦截贼寇逃离,就算拦住了,等吴祯所部抵达,按时间算,也难免是一场夜战。 夜战总是充满变数的! 海军都督府的大堂内,一夜未眠的华高表面镇定地站在会议长桌上首,正在念念叨叨地研究着面前的海图,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 却是失望。 进来的是营海副使刘琏。 刘琏同样一副极度疲惫的模样,疲惫中还带着明显的强烈愤怒。 昨天…… 确认遭到袭击的果然是嘉兴海盐时,刘琏亲自带了营海司的人手和物资赶了过去,希望能给遭遇兵灾的百姓一些帮助,然后,刘琏就看到了那一幕幕让他彻夜难眠的悲惨景象,烧焦的老者,溺死的孩童,还有被人剥掉衣裳高高挂起的妇人尸体…… 这是人能干出的事情吗? 这强烈的愤怒一直持续到现在。 到了这海军都督府的大堂,望着上首的华高,刘琏依循儒者本能地施礼过,那愤怒还是难以压抑,大睁着双眼紧盯向华高,语气干涩地问道:“都督,贼寇……追到了吗?” 若是这海军追不到,他刘琏愿意投笔从戎,亲自去追。 就算追到天边,也不放过! 华高抬头,见刘琏模样,想要习惯性地咧嘴笑笑,大概表情僵了太久,没能咧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追是追到了。 结果……还不知道! 就当刘琏还要继续追问时,大堂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有人大喊:“都督,大捷,大捷……” 这声音传来,无论是华高和刘琏,还是堂内其他一直在假装工作的将校,立刻都打起了精神。 众人眼看着副都督派来的信使将战报送到都督大人手中,跟着一起围了上来。 刘琏也看着三两下撕开信封的华高,刚刚听到‘大捷’二字,内心里的积郁稍稍释放了一些。 华高简单浏览一遍,见周围人都巴巴地望着自己,干脆念了出来。 刘琏也因此得知,竟然是去年逃走那赵定西和……陈宁! 陈宁啊! 刘琏听到这里,更是咬牙。 那赵定西本是海寇,做了海寇的事情,理所应当,那陈宁……好歹曾经也是朝廷命官,怎能一步步沦落至此? 想着这些,等都督大人读完战报,吩咐着去抓捕倭国商人村田门卫之后,刘琏注意力不免转向信使刚刚一起放在了会议桌上的几样物件:“这些……怎么回事?” 眼前是在海军和营海司都再普通不过的牵星仪、望远镜和地图等物。 “职下不知,”送信过来的海军百户摇头,想想补充道:“这些个……是从海寇那里收缴而来,职下也是疑惑,这本该是咱大明的东西,怎会落到那海寇手中。” 其他人也一起看过来。 眼前一干物事,不过都是最常见的航海工具,而且,大家也能判断,这并不是海军或营海司制作的物件,明显还不够精细。 不过,显然也是从定海这边流传出去的技艺。 众人不觉得甚么,却很快发现,某个营海副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白,又忽然变红,一会儿还转成了青色。 这又是怎了? 周围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刘琏是忽然想到了去年营海使小大人的一些话。 当时是在甬江南边的砖瓦作坊。 那胡商…… 伊布·刺那兀罗,年前已经离开了大明,趁着一阵北风去往南洋,返回家乡。 刘琏与刺那兀罗很是交好,因此与营海使产生了一些争执,关于好客不好客之类的事情。 以及…… 本来已经有些模糊,但,此时,不知为何,那一段对话是那样清晰,清晰的让刘琏痛彻心扉。 那时…… 对于刘琏将一些航海之类的学问慷慨的教授给刺那兀罗,营海使小大人说:“……将来哪一天,有人按照从你们这里流传出去的航海技艺,驾驶着军舰,闯入我国海域,横冲直撞,烧杀掳掠,希望你们不会后悔今天的好为人师。” 刘琏也响起了自己说过的话:“若有此一天,下官必会迎战,不惜此身。” 作为华夏之人,刘琏觉得,营海使的那些话,怎么可能会发生? 那海外蛮夷,如何就能跨过茫茫大洋,来到我中华之地? 甚至,就算来了,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而已,又如何能对大明产生丝毫伤害? 然而,事情没有过去很多很多年,只是一年不到,看着眼前这些个牵星仪、望远镜和地图,刘琏浑身发冷地意识到……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有人利用营海司流传出去的航海技艺,一路精准地长驱直入,来到某个繁华热闹的小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烧焦的老者…… 那溺死的孩童…… 那被人剥掉衣裳高高挂起的妇人尸体…… 错了! 错了! 原来自己真的错了。 虽然内心里知道,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整个营海司,整个海军,虽然被营海使小大人念叨过,但对于技术保密之类的事情,其实都一直没有太大的概念。 不过,刘琏却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自己一份绝对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说去年,就只是之前听到消息,京师那边,那甚么的‘化学专业’,竟然还要严格审核学员资格,刘琏就觉得不够坦荡。 传道授业,那能如此? 刘琏为此差点要上书一封进行反驳。 现在…… 错了,错了,自己真的错了。 当周围人越发觉得营海副使是不是被魇着了的时候,念念叨叨的刘琏,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扑通倒在了地上。 (本章完) 第188章:某人…… 明州的消息传到金陵,时间是二月二。 龙抬头。 朱塬这天中午在府内宴请刚刚抵达的戴三春家人,还有医部尚书孙守真作陪,不过,桌上却也只有三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在偏厅由写意陪着用餐。 话题正聊到即将落成的医贤祠,宫内就传来消息。 让朱塬立刻去开会。 面对询问,因为孙守真和戴三春也是朝廷大员,信使才提前透露了一点,涉及军事,明州方面……出了变故。 朱塬匆匆抵达皇城,来到东阁内的会议室,其他人都已经抵达。 施礼后,走向自己位置坐下,面前已经有一叠提前誊抄好的文书,朱塬看了眼会议长桌末尾竖板前正亲自在一张海图上描画的测绘使涂霄,便收回目光,浏览起面前的文书。 首先是关于定西军突袭嘉兴以及海军方面及时应对并在岱衢洋全歼这股贼寇的捷报。 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列举的非常详细。 甚至,还包括之前赵定西和陈宁过去一年时间去往倭国并迅速发展壮大的历程。 再就是这一次。 以倭国海商村田门卫为内应,先行抵达大明,以行商之名在各处奔走刺探,并且将消息悄悄传回。 接着就是为了复仇的陈宁说服赵定西后,一手策划的嘉兴海盐石木镇惨案。 再然后。 袭击上午发生,凭借朱塬构建了一年的烟火传信系统,明州海军都督府当天收到消息,华高敏锐地做出了判断,精准布局,当天下午,就将赵定西所部堵在了岱衢洋。 夜战一场。 全歼。 战报之后,还有其他附属。 第一份,是海军都督华高主动承认错误,坦诚江浙一代海防出现了疏漏,没有在长江口外的佘山洋和内里一些的大戢洋做出足够布置,才让海寇一路长驱直入,进入了杭州湾。 因此,都督大人自请朝廷责罚。 第二份,是营海副使刘琏主动承认错误。 刘琏强烈反思了自己之前对于技术保密的不够重视,甚至恰恰相反地希望相应知识更多流传出去的错误认知。 同时还拉上了海军和营海司。 刘琏认为,两大部门,对于这件事……也同样都不够重视。 因此导致某个少年营海使小大人去年传授的诸多知识在明州广泛流传,甚至传到了海寇手里,结果也导致,这一次,赵定西所部利用牵星仪、望远镜和明州流传而出的精确海图,几乎没有误差地长驱直入到了嘉兴。 可以想见,若是没有这些辅助,赵定西所部即使到了大明近海,也不可能精准地找到要袭击的目标,更可能在四处游掠过程中就被明军发现,并做出应对。 综上,刘琏希望朝廷尽快立法,对诸多航海技术……乃至其他各种敏感技术,进行严格的管制。 明州方面,某个自认的戴罪之人,愿意在营海司范畴内,亲自负责此事。 两份认罪书之后,还有关于朱塬去年构思的轮船在这次海战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一些总结。 因为轮船的速度足够快,战斗中也拥有相当的灵活性,这才使得这一次岱衢海战,镇海左卫指挥使夏亥所部不仅能够及时抵达岱衢洋口,堵住了赵定西所部的去路,还在之后的海船数严重劣势的情况下,依旧成功地缠住了赵定西无法脱身,为大部队抵达创造了时间。 当时时间紧迫到什么程度? 若是夏亥所部晚到半个时辰,让赵定西进入了岱衢洋水道,哪怕之后能够跟上,想要阻截,也是难上加难。一旦赵定西所部穿过只有五十里的岱衢洋水道,进入另外一边的昌国诸岛外海,那更是追无可追。 因此,海军希望接下来能够更多建造新式轮船,作为海军的制式战船。 轮船之外,另外一份文书,还对火器的运用进行了总结。 事情还是和朱塬相关。 去年离开前,朱塬给华高留下的练兵方向,就是尽可能发展以火器为主的远程打击战术,在敌人靠近之前就消灭对方,而不是继续传统的接舷跳帮。 华高显然非常认真地进行了执行。 这次海战的两个阶段,开始的时候,夏亥所部率领四十余艘轮船之所以能够纠缠住赵定西,依靠的就是携带了大批远程火器。 要不然,虽然带来两千人,但因为己方战船不仅太少也普遍太小的缘故,被敌人近身的话,别说跳帮,赵定西所部的一干大船,只是依靠纯粹的撞击,就能让己方海军无力招架。 接着是第二阶段。 进入夜战,明军虽然占了优势,但传统上,也最容易被困兽犹斗的敌人拖入混战状态。 这次之所以能够避免,除了吴祯的出色指挥,还有一点。 依旧是火器。 明军只是凭借火器,就将大部分试图靠近的敌船打击到崩溃,最大程度避免了近身搏杀。 因此,海军方面提议,火器,与轮船一样,接下来需要更加重视起来。 其中还提了一句。 某个已经卸任的少年营海使,现在的中书平章政事,去年可是答应了的,回京之后就会亲自操持火器相关。 然而,这件事,动静……好像不够大啊? 朱塬飞快翻完面前的一叠文书,抬头时,周围的左相李善长、平章常遇春、兵部尚书傅瓛、右御史大夫邓愈等人也都已经看完。 随即是上首的老朱开口,示意对面的某个测绘使:“涂霄,你再给大伙捋一捋这一战。” 涂霄刚刚在一张江浙外海舆图上绘制了完整的敌我双方军事路线图,这也是当初自家先生随口教授,当下听到皇帝陛下吩咐,恭敬答应一声,看了眼室内众人,转头示意图上一条代表着敌军的蓝线,开口道:“此战开端,是号称‘定西军’的赵定西所部海寇自倭国出发,耗时17天,抵达我江浙外海,根据奸细通报,经佘山洋、大戢洋和王盘洋,于正月廿九来到嘉兴海盐石木镇。” 涂霄说道这里,左相大人已经忍不住,明知故问:“那海寇,怎能如此精准呵?” 这话说出,会议室内众人没有看向左相,而是都下意识瞄往李善长一旁的某人。 某人提出了经纬度的概念。 某人组织了大规模的海图测绘。 某人还教授了从那‘风向’到‘洋流’的一连串航海相关知识。 某人…… 某人…… 感受到众人看来,朱塬却只是老神在在。 古怪气氛中,还是皇帝陛下偏袒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开口道:“那刘琏不都认错了么,那营海使,还有那海军都督府,一帮子蠢材,该当了机密守住的技艺都没能守住,让那海寇得了去,又能奈何?” 大家:“……” 老朱又摆了摆手:“此事先不说,涂霄,你继续。” 涂霄也便继续。 接下来,基本也都是大家在战报上能够看到,只是涂霄以更加形象的方式将这次战斗在海图上演示了一遍,让众人更加一目了然。 等涂霄说完,退在了会议桌末尾坐下,老朱看向众人:“各位卿家,都说说?” 然后,会议室内诸位,倒是又下意识看向某人。 这一场……其实没甚么可说的。 若是要开口,某人倒是挺合适。 因为,整个事件,从缘起到结束,好像处处和某人无关,但又处处和某人相关。 就像…… 刚刚左相大人为何会念叨那一句? 谁不知道左相小心眼啊。 左相那根本不是想要牵连怪罪,那是…… 嫉妒! 见一时间没人开口,老朱直接点人:“百室,你先说。” 老李:“……” 我说甚么? 难道说……我嫉妒? 要知道,刚刚浏览面前的一叠文书,无论是战报,还是两位大员的请罪,乃至之后各种细枝末节,其中……全部都频频出现某个少年的影子。 甚至直接为对方请功的句子都不少。 李善长不想认可,但,不凭良心,凭脑子…… 若不是某人主导的沿海灯塔系统…… 若不是某人提议建造的轮船…… 若不是某人要求发展的远程火器战略…… 反正,没有某人,这次海寇侵袭,海军方面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及时应对,更别说一场‘岱衢大捷’。 上月才是‘白海大捷’啊,这一次…… 嗯。 不对。 算算时间,正月廿九,还是上月。 短短一个月内两次大捷,不说眼下这个,就是再之前的白海大捷,追根溯源,还是某人提出的‘杀鸡儆猴’策略。因此,就算白海大捷的首功是汤和,但,若是细论起来,能够这么顺利地收复甘肃,某个少年,也简直是居功至伟了。 李善长相信,所有这些,自家主公肯定都记在心里。 再说眼下。 李善长倒是想要根据那两份认罪文书牵连一番,但,他也不是没脑子,自家主公也不是昏君,在场都看得出来,虽然其中有因有果,但,若是那赵定西所部没有得到那些个航海技艺,难道就不会侵袭大明了吗? 甚至,若是没有袭击嘉兴,而是去了福建或广州,或者往北去山东,对于地方,终究也只会是以有备攻无备的一场劫难。但那样的话,海军更是无从应对。 毕竟地方上的临海卫军虽说归属海军辖制,但海战能力……实在一般。 目前的大明海防,核心还是明州那海军六卫。 赵定西所部直接撞上来,被海军干脆利落的消灭,实际上,反而是为大明沿海避免了更多战火。 总之就是,若自己想要借题发挥,只会自讨没趣。 不过,左相大人多小心眼啊,也实在是不想顺水推舟,稍微斟酌,就有了主意,不提这场战事的相关,而是道:“主公,战报提及这定西军……八成都是倭人,这也可算是倭国侵犯我大明海疆,臣以为,咱们可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既然你海军这么厉害,哼,咱就再给你们加加担子吧! (本章完) 第189章:三个方面 会议室内。 大家听到左相大人话语,内心里都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啊。 够狠! 提起倭国,众人的第一反应,往往都是前朝两次征伐都铩羽而归。 蒙古铁骑那么厉害,都啃不下的一块地方,大明……才刚刚开国,怎么能这么折腾? 太冒险了。 然而,当下的情况在于,即使海军都督和营海副使一起主动请罪,但,岱衢大捷的战绩就摆在那里,皇帝陛下又是战阵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因此更是清楚,这一战,海军方面,只有功劳,没有过错! 至于甚么海防漏洞…… 大明沿海数千里,哪里不是漏洞? 这能怪海军么? 海军才成立一年而已。 因此,整件事,按照正常思路,大家都应该是夸的,应该是肯定的,应该主动帮着为海军方面请功! 如果谁不这么做,反而想要打压抹黑,那就是把皇帝陛下当傻子了。 皇帝陛下不是傻子。 皇帝陛下更可能用小账本给你记上一笔! 再说眼前。 这就不得不说左相的老辣之处了。 左相和某人是有过节的,因此,当然不想顺水推舟,但,刚刚念叨一句,其实就有些过界了,若是再念叨,那就要被记账。 于是,不能再念叨。 怎么办呢? 左相不念叨了,左相开始捧杀! 表面说倭人侵犯大明海疆,不能饶恕,潜台词却是……既然海军这么厉害,那就放出去,打一打倭国吧! 打倭国,能有甚么好处? 偏荒穷远的。 出口气,没意义。 若是败了,那可就更丢人了。 到时候,海军都督华高还能不能继续坐稳自己的位置,都说不定。 会议桌上首,老朱也没想到李善长会这么说,他当然也能想明白其中关节,有些无奈。 自己就不该问。 与群臣对倭国的想法不同,即使知道那倭国有相当的价值,比如银矿,比如渔场,但,现在……却也还不是时候啊。 左相说完了,本来该轮到常遇春,老朱却没有按顺序,而是下意识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塬儿,你怎么看?” 祖上,此事必…… 不对。 祖上,您又被狄大人附身了吗? 嗯。 为什么要说‘又’? 朱塬思绪偏离了下,面对老朱的期待,说道:“倭国不是不能打,祖上,还有大家,但,咱们要有明确的目标,不能像前朝那样,毫无章法。” 少年平章这么说,众人都提起了精神。 不过,倾向于看热闹的那种。 左相刚刚明明在挖坑啊,平章大人,你怎么能跳呢? 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老朱同样意外:“能……打?” 朱塬朝长桌尾端的竖版示意:“祖上,咱们之前已经部下了耽罗这枚棋子,这一次,也是刚好,赵定西在那倭国的久尾岛发展了自己的势力,赵定西又袭击了我朝,出师有名,那么,至少……咱们也可以出兵,把久尾岛拿下来,算是部下另外一枚棋子。” 朱塬说着,大家一起看向竖版上的海图。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朱塬下首一个声音就念叨起来:“陛下,倭国……前车之鉴,不能打,不能打啊……” 众人看去,是兵部尚书傅瓛。 作为江西人,还是曾经的陈友谅旧部,傅瓛去年被老朱自从二品的中书参政提升为正二品兵部尚书之后,行事愈发谨慎起来。 这一次。 显而易见,大家都能听出,傅瓛的那一份真心实意。 虽然这次被袭击了,但,赵定西所部也已经覆灭,再去打倭国,除了劳民伤财,还能有什么用? 傅瓛开口之后,御史大夫章溢也跟着道:“陛下,臣以为,到此为止即可,眼下……还是要以那‘三年计划’为重,发展经济,恢复民生。” 这些话,特别是其中某些词汇,章溢说着,还是感觉别扭,但也莫名地越来越习惯。 章溢之后,邓愈也跟着摇头开口,同样不太赞成。 老朱内心里也没底,只能再次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这倭国,肯定是要打的。 只是……现在,似乎,也确实没必要。 朱塬见老朱看来,点头。 明白。 又要讲道理了。 稍微梳理思路,朱塬看向周围,说道:“大家,这件事……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众人:“……” 来了。 又来了! 其他人还没甚么,知道肯定说不过的左相大人很想拔腿就走。 不听不听。 朱塬却已经开始:“政治层面,八成倭人的赵定西所部袭击我大明海疆,那么,咱们出兵,就名正言顺。” 说到这里,朱塬看向老朱:“祖上,这一期《大明月刊》,我建议把这件事临时加上,前因后果,都要明明白白。” 已经二月二,新一个月的《大明月刊》本来已经基本定稿。 现在…… 这种号外的大事,不报怎么能行? 老朱点头:“此乃大捷,定是要加上。” 朱塬才继续:“总之,第一个,政治上,名正言顺。” 有些话则是没说。 朱塬其实不在乎什么名正言顺,问题是,周围人都挺在乎。 只能入乡随俗。 接着又道:“第二,军事层面,只是拿下一个按照军报中提及方圆五十里的岛屿,对于我大明海军来说,实力绰绰有余,因此大家不必太担心会劳民伤财。” 坐在朱塬同一边下首的傅瓛听到这里,再次道:“平章,即使不会劳民伤财,拿下这岛……对我大明来说,又有何用?” 朱塬扭头看过去:“傅尚书别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经济层面。” 傅瓛:“……” 朱塬收回目光,带着笑道:“经济上,大明在耽罗驻军,可以确保我国到高丽的商道之间有一个属于自家的停靠点,甚至,我大明海军,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出兵保护我大明海商的利益。同样,拿下久尾岛,建立大明海军基地,那么,在我国到倭国的商道上,咱们也就有了一个停靠点,这一方面可以对倭国形成震慑,另一方面,我大明海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得到及时的保护。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说一个,只是今年,大明海贸的整体规模就将达到500万贯,朝廷因此能得税收100万贯,这还不算国家直属海贸公司和在其他海贸企业占股的分红,全部加起来,其中收益,比我大明盐税还要高。只是为了保证这份收益,出兵数千镇守海外,都是有必要的。” 众人:“……” 该怎么反驳呢? 好像,不仅无法反驳,其中一些人还想到了当初,好像……某人提及过,建立大明海军,主要的目标,除了运粮,还有就是,护渔,以及,护商! 运粮的事情,去年已经搞定,今年只需要按部就班。 护渔…… 按照之前看到的文书,只是明州,今年报上的海捕目标,就已是300万担,其他各营海分司加起来,洪武二年全年达到500万担,只怕都不是问题。 洪武元年的全年粮税是1500余万石,今年也不会差太多,而这捕鱼进项,只是一个,就要占了粮税的三分之一。 这定是要护的。 再说这…… 商!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某个少年去年在明州通过出售海贸公司牌照一笔就给朝廷赚到200万两的事情。 所以,就不说市舶商税了。 人家海商一次就给了200万两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啊,你不护一下,行吗?! 不行吧! 然而,朱塬还没说完。 稍稍停顿,少年平章就继续道:“趁着这次机会在倭国近海敲定一个军事基地,顺便维护商道,保护我国海商,这其实还是短期的目标,至于长期……我知道大家一听到攻打倭国,想到的就是前朝败绩,还有劳民伤财,以及,得之无用,但,实际上,是很有用的。” 说到这里,朱塬还看了看老朱。 这件事,祖孙两个私下里有过讨论,当下要给群臣公开,也要先确认一下老朱的态度。 老朱当然明白,轻轻点了点头。 朱塬便放心继续道:“各位都知道,我为咱们大明规划的,是一个从‘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发展的节奏。想要进入工业时代,让生产力大幅提升,摆脱以往农业时代王朝的不断交迭更替,咱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众人下意识思考答案。 可…… 某人的《经济之学》里,那‘生产篇’,好像提到了吗,好像没提到吧? 朱塬稍稍等待,就主动揭开谜底:“是‘资源’。” 点出答案,朱塬开始解释:“农业时代,大家传统地比较认可的资源,普遍都是‘土地’,然而,想要跨入工业时代,那么,我们需要的资源,就远远不只是土地,所有大家能够想到的山林湖海,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有用的资源。” 说着点向竖板上的海图:“那么,再说倭国,倭国有哪些资源,大家如果稍稍关注,肯定是知道的。倭国的金、银、铜三大金属矿藏,储量都非常丰富,这就是我们需要的资源。另外,最最重要的一个,我私下和祖上讲过,是渔场。” 渔场? 众人一起看向那海图。 海图参照了朱塬之前制作出的地球仪,因此,日本列岛,也基本都画了出来。 大家仔细打量,也没发现,那边哪里适合当渔场的? 朱塬见众人反应,想了下,干脆起身,直接走到竖板前,拿起笔,在日本列岛以东的大片区域直接画了一个大圈,说道:“各位不用猜了,就是这里,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四个渔场之一,规模远远超过咱们大明最丰饶的舟山渔场。” 御史大夫章溢问道:“平章,这,你如何知晓?” “因为我是世外高人啊,”朱塬玩笑一句,稍稍收敛表情,接着道:“另外三个大型渔场暂且不说,距离我们太远,就说这片渔场,它形成的原因,是这片区域处于太平洋南北的暖流与寒流交汇处,两大洋流交汇,冲击翻滚,带来了大量的养分,养分养活了藻类,藻类养活了食草鱼类,食草鱼类,又养活了食肉鱼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这么说完,朱塬还朝舟山方向点了点:“咱们自家的舟山渔场,原理其实也一样,北方的寒流与南方的暖流交汇,再加上,长江淡水入海,也带来了大量养分,促进了藻类的生长,因此,又形成了我刚刚讲过的一个循环。呵,长江口外的佘山洋,就是明州那边即将展开的春季渔汛捕捞的最重要目的地,为什么呢,因为小黄鱼春日里要到这里繁殖,成群结队,那么,为什么小黄鱼要到这里繁殖,再回到我刚刚讲过的,暖流与寒流交汇,温度适宜,养分足够,食物丰盛。舟山渔场的区域相对来说是很小的,方圆只有几百里,但,明州营海司每年收获几百万担鱼获却轻轻松松,将来达到1000万担以上,都不是问题。那么,再看这边,倭国外海渔场,数千里海域,大家对比一下,就能想像其中渔业资源是多么丰富。” 朱塬这么一番说完,一时间,会议室内又有些安静。 大家都在消化少年平章刚刚所讲。 然后…… 结论是,超出认知了,这,实在是……无从反驳啊! (本章完) 第190章:有一个问题 竖板前,朱塬打量着会议桌两侧或者惊诧或者迷惑或者思索的一干群臣表情,不由一笑。 这就震惊了? 那就再来点。 稍微斟酌,又看了看老朱,得到示意,朱塬接着道:「政治、经济和文化之外,倭国,对于我大明,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它……是一个跳板!」 跳板? 面对众人的好奇与疑惑,朱塬再次看了下老朱,才继续,朝眼前海图没有涵盖到的西方区域示意了下:「这里还要先说地球,在我们所在大陆东边,是横亘将近两万里的大洋,大洋对岸,是上下两座大陆。」 朱塬说到这里,上首老朱抬手示意。 会议室内群臣还以为皇帝陛下要让某个少年平章打住,却听老朱道:「既如此,就把那地球仪搬来,反正该看过的都已经看过。」 过去一年,关于那地球仪,乃至世界地图,老朱已经陆陆续续地给不少人看过。甚至,之前的拱卫司,现在的锦衣卫,还悄悄通报过。 某些人家里,都已经有了地球仪的复制品。 既如此,还藏个什么劲儿? 虽然刚刚看过那刘琏关于技术保密的进言,但,老朱觉得,眼前都是中枢重臣,实在也没了必要。 更何况,对于技术保密,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不断灌输之下,老朱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大致……就如那火药,原理太简单,想要保密,根本就保不住,那么,该如何做呢? 答桉很简单,控制原材料。 对涉及火药的硝石、硫磺进行严格管制,那么,即使***到处都是,找不到原料,也是白搭。 同样的,将来很多技术,相对简单的,只要让人找不到原料,找不到工具,那就是白搭。 至于一些普通人搞不明白的深奥技术,更简单,控制了人才,控制了生产,甚至再控制一下流通,还是能够牢牢守住。 不仅如此,将来,还能够更进一步地立法。 关于那……「专利」,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私下也已经提过,老朱觉得不错。 地球仪很快搬来。 朱塬对着面前的大号地球仪,继续道:「大家可以看到,想要去往极东的那两座大洲,若是通过中央的赤道,将近两万里的距离,根本不现实,那么,该怎么办呢?」 这么说着,朱塬不等众人回答,就已经从大明沿海到日本列岛再到后来的白令海峡对岸的阿拉斯加,再到北美以及南美地一条线划过去:「答桉就是,我们可以从北方,一点点地绕过去。」 说完看了眼众人,朱塬话语不停:「那么,问题又来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这一问,会议室内不少人倒是有所反应,下意识想起少年平章刚刚关于「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跨越的一番说辞。 资源! 眼看不少人表情恍然,朱塬也笑着点头:「没错,还是为了「资源」,而且,相比我华夏已经持续了数千年并且进入农业时代巅峰的当下,同一时间的那两座大洲,很多地方,甚至还处在原始的石器时代。这里……看过我那本《经济之学》的各卫都应该知道,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这是农业时代的三个阶段,每一个时代,即使不说质变,差距也是压制性的,因此,大明只要能抵达,就能轻松地占据那两座大洲,实现强汉与盛唐都没能完成的开拓创举。同时,两座大洲的资源,也足够支持我大明轻松发展数百年。」 朱塬讲到这里,会议室内一些人……已经有些蒙。 这场会议的主题是什么? 大家不是在讲,嗯,那岱衢大捷的 事情么,转眼怎么就要开拓新土,超越汉唐了? 不过吧…… 话又说回来,超越汉唐这种事,感觉,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众人思绪飘飞的时候,还是听多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各种灌输的老朱清醒一些,很快将话题拉了回来。 商讨一番,各种决定也很快做出。 首先是这次岱衢海战,虽然海军都督华高和营海副使刘琏都主动请罪,但,敌寇以有备攻无备,防不胜防,因此,沿海各部并无过错,不仅如此,随后海军各部及时应对,当天就在岱衢洋堵住了赵定西所部,并全歼之,因此,上下都是有功。 老朱下诏,让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尽快将参战海军并助战渔民的功劳查列清楚,报来金陵。 其次,寇首赵定西,贼副陈宁,二人虽都已身死,却不容宽恕,令明州方面将二人尸身挫骨扬灰,抛入大海。倭国商人村田门卫,作女干刺探,引发石木惨桉,罪当凌迟。其余俘虏贼众,虽是投降,因其袭掠嘉兴之事,亦不可免,应全部处死,以儆效尤。 最后,诏令海军方面秘密准备,待开春之后,南风起时,远渡重洋,攻伐倭国,目标,拿下赵定西所部盘踞之久尾岛,建立大明海军基地,震慑海外。 这些之外,各种善后,老朱也要求地方妥善处置。 至于刘琏上书请求加强技术保密之事,一时间倒是没有结果,皇帝陛下只是让中书仔细斟酌讨论,先做出方案。 会议结束,百官散去执行刚刚的一系列决定,老朱则喊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一起来到自己的书房。 祖孙两个对面坐下,老朱就丢了一封密信过来,笑着道:「岱衢大捷传到明州那日,那刘琏……看到那些个从敌船上搜到的牵星仪等物,竟是吐血晕了过去,救醒之后,就一直念叨着自己错了,还说你是对的,塬儿,俺也是好奇,这是什么缘由?」 朱塬飞快浏览一遍手中密信,内容大致是在说当天的情形,知道这肯定是锦衣卫安排在海军中的秘谍送来,也没有深究,想了下,说道:「祖上,大概……是去年,我和他说过的一些话吧。」 去年在砖瓦厂,那胡商,朱塬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当时也是心血来潮。 朱塬没想到,这才短短一年时间,竟然就应验了。 说着大致阐述了一下当时的观点。 老朱听完,想了想,不由问道:「你说这……只怕是……后来的吧?」 「隔了两辈子的陈年旧事了,」朱塬点头,有些唏嘘,说道:「后来总是念叨四大发明,其中火药一项,大致就是蒙古西征,传到了欧洲。而且,回到这个时代,我也发现,咱们传到欧洲的好东西,绝对不只是火药,就比如,刻表,但是,也没有证据。然后,咱大明,从开国到末期,其实已经很大程度上进入热武器时代,但满人入关后,忌惮火器,又给压制了回去,反而是西方,不断将热武器发展到极致,再加上又有了蒸汽机,结果是,在体制层面,他们只相当于咱们的春秋战国时代,但在科技层面,却是实现了质变,从农业时代进入工业时代,然后就有了我和祖上说过的那些事情。文化上的劣等文明,因为科技极其发达,掩盖了某些根本,反而就成了人类文明的代表。但本质上,却是「谁拳头大,谁更有钱,谁就是好人,谁做什么都是对的」那一套逻辑。」 念念叨叨地说着,朱塬忽然又笑了下,补充道:「不过,这其实也是有些道理的,仓廪实而知礼仪,人有钱了,至少表面上,确实会显得更文明一些。」 老朱默默听完,带着几分安抚地摆手道:「你呵,那里来任多的「意难平」,过去就让它过去。这一次……就好好了做。」 朱塬点头。 想想还是没有解释。 不是意难平。 就只是……迅哥儿好像有一句,具体是什么,一时想不起来。 于是也懒得再想。 老朱听过了刘琏吐血的缘由,也没再深究,换了话题,转而说道:「这些时日,俺让礼部考证了历代封爵之制,私下里也一直在斟酌……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这个……」朱塬没想到老朱会突然提起,其实,他私下里也有所考虑,但一时间也拿不准老朱的想法,只能道:「……祖上,要我说的话,您所考虑的背景,应该是把时间线拉长,拉长到三五百年的尺度,嗯,想一想……咱们宗室子弟,有一天,达到一百万,甚至两百万,该怎么应对?」 老朱带着笑:「这些个,不用你再反复提醒,俺都是想了的,这一次,无论那宗室,还是勋贵……都不能再世袭罔替,一番传袭之后,该是百姓的,就去做那百姓。若是没本事,如那刘玄德一般,织席贩履,也是命数。」 朱塬点头:「祖上能这么想,就是最好。」 「不得不作如此想法啊,将来……成了那普通百姓,也总比……若是遇到剧变,被人循着宗室名册砍杀要好。」老朱说着,又是感慨:「俺之前还觉那汉室推恩令,太不厚道。现在想来,那一代代之后,也是把宗室藏在了民间。那汉光武帝,那蜀汉刘备……若将来咱大明也能如此,也是不错的。总比另一次,一个个的好好养着,却都养成了废物,要强了太多。」 汉光武帝刘秀,蜀汉的刘备,在当时年代,都已经距离祖上的荣光很远很远,却也都有了一番成就。 相比起来,明朝宗室,看似过着好日子,实际上,禁锢反而更多。 何况,说是好日子,也只是普通人的想法。 到了后来,很多朱氏子弟,可能比刘备还不如。因为祖制,不能从事正经职业,朝廷又无力支付俸禄,一些极端到甚至故意犯罪,只为了进入朱氏的凤阳高墙之内,求一个衣食无忧。 高墙,往往是「监狱」的代名词。 这其实就来自明朝在凤阳专门关押宗室的大院。 反正,朱塬记得的种种细节,都已经在许多次的日常交流中和老朱说过。 这么聊了几句,老朱又说起了具体的方案:「这些个时日,不断思虑斟酌,俺也大致确定了想法。宗室勋贵,如亲王,传十二世,如国公,传九世,再如侯爵,传六世,伯爵为三世。这爵位,也不能一代就减,三世递减一次。再者,若是有大功者,还可加袭,同样,有罪者,也就减封……呵,就如塬儿你,虽该是郡王,但,俺打算给你列同亲王的十二世,可是满意?」 朱塬笑着点头:「塬儿先谢过祖上了。」 「呵,这次怎不谦让一番?」 朱塬露出晚辈特有的憨笑:「塬儿其实最是赞成祖上的赏罚分明了。」 「你这性子,」老朱念叨一句,却又收起表情:「只是,把你喊来……却也有一个问题。」 朱塬也收起表情。 大概知道,老朱说的是什么问题。 当初和老朱讨论,一个大明,500年国祚,朱塬不敢100%地保证,但,若是在这世界上,再造一系列同样是朱氏子弟开创的大秦、大楚、大燕、大晋,那么,不仅理论上可以相互扶持,确保朱氏不会因为一条主干或枝干的倒塌而波及全族,而且,其中……总能有几个,能够达到朱塬当初许诺的五百年国祚目标。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法,亲王只能传十二世,大概也就300年时间,那么,将来分封出去理论上还是归属大明的藩王,别说到了最终时限,就是按照三代一降爵的规格,只怕百年之内,就要面临法理上的问题。 比如,封出去的时候,是亲王,拥有偌大一片土地,三代之后,降爵成郡王,理论上,无论是俸禄还是封地,都该削减,那,到时候……该怎么办? 可以想见,一个处理不好,又是一场同室操戈! 老朱稍稍等待,见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面露思索表情,却不说话,便干脆问道:「你既也想到了,就说说?」 朱塬又斟酌片刻,苦笑着摇头:「祖上,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说简单,不过是两种封爵制度并行一下,一边可以世袭罔替,另一边,就是爵位递减。说困难,就在于,这么做……就很难一碗水端平。而且,就算祖上这一代勉强把这碗水端平了,到了下一代,还要面临同样的问题,乃至代代都要面临这一问题,当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结果,肯定是要出事的。」 第191章:干干脆脆 东阁的书房内,老朱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完,瞪眼道:“你这……说了也如那没说一样。” 说简单…… 说困难…… 反正,两边都说了,也就等于两边都没说。 更何况,朱塬提起的,世袭罔替和爵位递减并行,老朱私下里,当然也能想到,同样,也能想到其中的弊端。 朱塬见自家祖上瞪眼的模样,配合地缩了下脖子:“祖上,如果……让我坦白说的话,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 这话出口,祖孙两个都是沉默。 这才是事实。 而且,也是祖孙两个都明白的一个事实。 治国为什么要‘中庸’之道,为什么要‘如烹小鲜’,说白了,就是在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里,寻找一个平衡。 朱塬还想到了曾经。 老朱从洪武二年就开始编撰‘祖训录’,修修补补,增增减减,一直到洪武末年,终于确定了《皇明祖训》,然而,某人苦心孤诣了二十多年,到底也没有挡住自己才驾崩一年,大明就已经开始了一场叔侄两个的同室操戈。 书案对面,老朱大概也想到了类似的事情,表情更臭,盯过来:“你就多想想,这事情,莫说樉儿他们,就是你,也是要应对的。” 朱塬干脆摇头:“祖上,我这状态,有一个传袭十二世就够了,甚至,再说的直白一些,我是个比较倾向于‘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人,将来,我的孩子们,有出息了,就和我一样,给咱大明做些事情。若是没出息,就安安稳稳的享福。如果再差劲一些……嗯,我这个当爹的,该罚也是要罚。就像我和下面人说过的,祖上,我比较信命,我觉得,无论一个人,还是一族人,福气都是有定的,若是一个人不知道珍惜,肆意妄为,就算自己这一辈子撑过去了,也难保不会应在孩子们身上。” 老朱望着对面模样只有十多岁的小少年,表情缓和了一些,又微微摇头:“你……若是将来俺那孩儿们都能如你这般,该是多好。” 这…… 难度有些大啊。 除非你家孩儿都被人魂穿了,个个两世为人。 嗯。 还是不要。 多穿什么的,最讨厌了! 关于封爵的事情已经困扰了老朱好一段时间,今天问出来,没想到,最是依仗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也没给出结果,老朱到底不甘心,想了想,还是追问:“塬儿,你就再想想,若是你在俺这位置……该……该……” 老朱说到一半,想起对面孩子刚刚才说过的一些话语,忽然有些了悟,但,一时间也没有抓住。 儿孙自有儿孙福。 儿孙自有…… 朱塬没想到老朱要把他摆在某个位置上考虑,这可有点忌讳,正想着怎么开口,老朱却说到一半就自己卡住。 这么对视片刻,朱塬也终于听到了老朱的轻声念叨。 刚刚自己的其中一句。 跟着想了想,朱塬也忽然了然起来。 再看对面。 小小片刻,老朱已经自己笑起来:“这……也是俺,总是操心太多,实则……俺早就想过……想过的。” 这下轮到朱塬好奇:“祖上,您想过什么?” “将来,既是分家了……”老朱说着,到底还是顿了下,才继续道:“……就干干脆脆的,也莫要恁地拖泥带水,这反而才是好的。” 朱塬跟着恍然。 顺着老朱思路,斟酌了片刻,朱塬又大胆提议:“祖上,其实……嗯,咱们刚刚谈过的倭国,你可是知道,他们现在……其实是有两个天皇的。” 老朱挑眉:“两个……天皇?” 这么问出,一方面是对那小小倭国国主敢自称天皇的不满,但随即,更多的,还是想到了自家。 朱塬点头,笑着道:“这世上的规矩,从来都是人定的,秦王嬴政登基称始皇帝,制传国玉玺,于是有了我华夏正统之说,那么,到了祖上这里,将来,凭什么就不能再开创一下,您一个皇帝父亲,分封出十几二十个皇帝儿子出来,只要咱大明足够强,朱氏足够强,谁又能说什么?” 这思路…… 老朱乍一听,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但,仔细琢磨,很快又通透起来。 通透到不能再通透。 因为,这样的话……首先一个好处就在于,到时候,立刻就没有了世袭罔替和爵位递减的冲突。 皇帝肯定是要世袭罔替的啊。 虽然…… 这次的皇帝有些多。 再往下,若是你不想自己的国家将来因为宗室和勋贵的负担无以为继,那就乖乖地按照祖宗之法,实行爵位递减制度。 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一大堆皇帝…… 乍一想,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但……难不成,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吗? 老朱思虑了一圈,再次回到面前,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塬儿,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可是自己也想占一个皇帝位置了?” 朱塬双手稍稍抬起:“祖上,这个真没有,皇帝这活太累,我身体受不了。” 老朱见对面少年双手举起的模样,摆手压了压:“既如此,你就算了,将来,等你有了孩儿……” “祖上,这种事……”朱塬连忙打断:“……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朱塬相信老朱的许诺。 但,这许诺,还是不要最好。 因为朱塬更相信世事无常。 万一现在许诺了,将来,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兑现,老朱就尴尬了。普通人尴尬,也就是尴尬一下。皇帝陛下一尴尬……为了避免这种感觉,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且,另一方面,朱塬也不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们提前就有这种奢望。 就像这茫茫华夏历史上,上位者许诺之后,无法兑现,结果往往是,要么上面人掀了桌子,要么下面人掀了桌子。 反正,大家还是都保留一点为好。 老朱被打断,见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诚恳又急切的模样,稍稍迟疑,也就干脆打住。看了看书房里的刻表,已经快要五点钟,于是道:“既如此,你今儿就先回去吧,早些歇了。” 朱塬起身,正要告退,想起之前一个念头,临时又说道:“祖上,关于刘琏这次的事情,我是说,技术保护,您可以在茶余饭后与太子殿下,还有诸位皇子,聊一聊。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应该让殿下他们早点有一个概念。” 朱塬知道,自己去年提议后,老朱一直在执行某个有时间就亲自教导儿子们的方案。 老朱恰好在今晚就安排了饭后教子时间,本来想着讲一讲这次的‘岱衢大捷’,毕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没想到朱塬会提起这个,他也知道技术保护的重要性,却还是问道:“为何要如此?” 朱塬道:“这个,大概是关于到格局的一个问题。祖上,格局很重要,但,格局也不是越大就越好。就像儒家,因为讲究一个‘教化万方’,才会有之前刘琏那种好为人师的状态,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乐于和别人交流。然而,现在,刘琏就发现自己错了。就说教化一道,有些学问,比如道德礼仪这种,格局要大,将来……别人不学,咱们都得给他们强塞进去。可是,涉及到一国生产力高低的紧要技术,咱们的格局就要小,小到什么程度,有人敢偷咱们的技术,为了压制对方,打一仗都要在所不惜,因为国民经济是比道德礼仪更加重要的事情。呵,还是之前说过的,仓廪实而知礼仪,若是仓廪空空……结果不会有什么‘知礼仪’,更可能是礼仪崩坏到极致的‘人相食’。” 老朱听完,拿起一边的炭笔飞快记了一些,一边道:“俺知道了,就如你说。” 朱塬这才告辞。 回到家,天色已经暗下。 换衣洗漱一番,来到内宅西厢的饭厅,吃着晚饭,一边的写意也说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戴先生一家已是安顿好,还有,大人吩咐的那些礼物,戴先生也都收下了。” 戴三春年前就说家人要来金陵,到时候,他也会从自家东南的小院里搬出。 恰是今天。 中午宴请戴三春一家,朱塬也没料到,才吃到一半,就被老朱喊去,还一直忙到现在。 前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在山东,朱塬差点又回去,还是戴三春妙手回春,因此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朱塬一直没忘这份恩情。 当下,听写意说过,也就放下心来。 不过还是叮嘱:“戴家今后生活上有什么问题,你都多关注一下,及时帮衬着。” 写意点头,接着道:“再有,下午……定海知县薛戍登门,大人不在,他等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倒是留了住宿地址。还有,锦衣卫千户闻造,也是跟着一起过来,留了帖子,希望大人有闲再来拜访。” 薛戍,闻造。 朱塬不由笑了下。 不知道是巧还是不巧,这边……某个前任定海知县到了金陵,明州那边就出了岱衢大捷。 至于闻造。 之前去往辽东,带回了黑土和诸多消息,因为遭遇追杀,不得不绕道高丽从海路返回,抵达明州。 两人今天一起过来拜访,想来,应该也是一起从明州来到金陵。 这么想着,朱塬道:“明天吧,让薛戍……嗯,他们两个,上午都过来。” 与薛戍是有正事要谈的。 关于甘肃,关于敦煌。 至于闻造,既然两人走在了一起,也就一起说说。 或许…… 若是闻造愿意跟着薛戍再去往甘肃搏一搏,朱塬也很乐意顺水推舟。 (本章完) 第192章:又惊又喜 对于青娘来说,这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夜晚。 默默守在自己的小男人身边,伺候着他吃过晚饭,目送男人带着写意和留白一起去往正屋,青娘和洛水就主动留下。 主人家没吃饭,她们当然也都饿着。 照例把面前的剩余饭菜分发一番,也不忘给自己留两份,这边继续与洛水忙碌着收拾好,这才返回自己屋内。 东厢南屋的外间。 与洛水一起坐下,吃着重新热好的饭食,一边说起一些日常。 主要是健谈的洛水在说。 青娘倒是很想跟着说一说……可,说什么呢? 给大人准备饭食? 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这反而是她日常做的最多的一件,她……也就擅长这个。 那正在筹划的关雎坊,洛水负责,青娘想插手也插不上,不会,只能羡慕地听着。 或者…… 说说这几次,自家女儿来之后,大人总是要和她‘谈谈’。 想到这些,青娘脸庞都会红起。 大人…… 虽是年龄小了些,却真是个能折腾的。 恁多想法。 不过,虽然总是羞到让人想要找地缝转进去,但,只是想想,更多的,还是乖乖承受。 乖乖的青娘。 最喜欢大人这么喊自己,当然要乖乖的。 想着想着,莫名的,就有些期待起女儿能再次过来。 说着话,吃罢饭,那边没人来喊,青娘也就没有主动凑过去。 洛水说的,男人都爱新鲜。 这一边是说,自家大人身边,肯定是要流水似的经常换的,另一边,也是说,不能凑的太殷勤,若是被男人看厌了,彻底没了新鲜感,那可实在不好。 洛水是很聪明的。 自己是很笨的。 因此,对方能教自己一些,青娘就牢牢地记在心里。 饭后收拾过,做了一些针线,不知不觉到了戌时末,正要歇下,正屋那边,忽然有了动静,来来往往的。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青娘和洛水第一时间出了门。 然后,恰好就见采桑从院子西边带了一个女子过来,匆匆地走向正屋。 青娘认得那女子。 是最近……与那半老……嗯,那徐氏,一起被赏赐过来的其中一个,年龄与她一般大,样貌也是很好。 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 紧要在于,那位……嗯,只记得大人喊她‘九娘’,一时间没记起姓氏的女子,会一些医术。 前两天还被大人喊到房中,把了脉,然后,当晚就没在离开。 当时青娘就想着,或许是,医术不精……被大人罚了。 大人最喜欢罚人呢。 当下,这九娘匆匆而来……青娘不由担心。 这么想着,青娘与洛水已经进到正屋,自家大人还在西屋里间,又转进去。 来到最里间,一堆姑娘围簇的矮榻上,那九娘斜坐在榻边,却是……嗯,正在给脸蛋红红地倚靠在自家大人身上的留白把脉。 留白…… 青娘可不记得这妮子身体有什么问题,白天还呵斥一个偷懒的丫头来着,当时恰好撞上,连青娘都有些怕怕,反思自己是不是偷懒了。 自己可没偷懒。 气氛古怪而安静。 青娘站在外围,看不明白,扭头瞄了眼洛水,却见洛水表情有些古怪,上上下下,患得患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怎么了? 正笨笨地想着,那九娘终于开口,小心翼翼:“大人,奴……这……时间,太短,至多一月,奴也不敢肯定。” 至多一月? 什么东西? 青娘就觉得,隐隐的,好像有什么,又好像没什么。 倒是矮榻上,自家大人开了口,带着笑:“你倒是说得准,正月初三到二月初二,恰好一个月。” “若,若是如此……”那九娘闻言,依旧小心翼翼,声音却也提高了一些:“……奴……怕要恭喜大人了。” 正月初三到二月初二。 这一下,青娘反应了过来。 因为并没有忘记上个月的初三是什么日子,她还记得,自己是更前一些的腊月廿一呢。 然后。 然后……就羡慕了。 周围略带古怪的安静里,跟着是留白开了口:“或是……那事情,来晚了一些呢,大人,才一月时间,哪里就能摸得出来,奴……又如何能有这福分?” 留白磕磕巴巴地说着,却被自家大人捏了捏脸蛋:“还谦虚起来了。” 说着转向周围大大小小的姑娘:“还不恭喜一下你们留娘。” 大人这么一开口,周围女子们顿时回神,不管心里怎么想,纷纷开口。 “恭喜留白姐姐。” “钗儿给娘贺喜了。” “留娘真是好福气……” “……” “……” 这么一连串的声音,让留白脸蛋更红,不过,也是难掩的喜色。 事情终于揭开,青娘顿时感觉空落落的,扭头,看了眼洛水,身边女子最是善于掩饰,当下,却已经带了笑,不过,因为离得近,青娘也敏锐地察觉到,洛水长长的睫毛,在屋内烛光下,似乎有些没精打采。 青娘又看向榻上。 写意坐在对面,当下正拉着留白小手,很是高兴的模样。 写意是个好女子,定是真的在为留白高兴。 只是…… 青娘不由想到自己,难掩的伤感。 孩子呢。 自己倒是有一个,却从小都和自己不亲。再说,自己都到了这般年龄……就说私下也看过大人那本《科学育儿手册》,她也是过了最好时候的,当下,能有大人疼着,偶尔的怜惜一下,罚一罚她,也就知足了。 哪里还能奢望? 矮塌上。 诸女恭喜了一番,自家大人似乎还来了兴致,让那九娘给写意也把了把脉。 写意嘴上拒绝着,倒也伸出了手。 气氛再次安静,然后,很快……就是那九娘轻轻摇头。 写意也开口,脸蛋同样有些红,却是透着几分坦然:“奴上月,还有再前,都是,都是……准的……定是不会有的。” 都是……准的? 什么? 青娘动了动脑瓜,才想起来。 哦。 女儿家的那些事情。 这个…… 自己……嗯,好像,这一段时间,挺轻松的。 还来不及多想,看到她们的自家大人就已经招手。 连忙跟着洛水一起上前。 来到榻边,洛水拉住了留白小手,又恭喜一番,青娘没好意思上前模仿,只是陪着说话。 朱塬等她们姐妹们说过话,朝九娘示意:“你们两个,也把一把脉。” 洛水摇头:“大人,奴,恰好前几日,没……没的。” 语气淡淡里,难掩的一些遗憾。 朱塬见留白安抚地把洛水小手拉前一些,抱在怀里,自己也跟着拍了拍,才转向青娘:“伱呢?” 青娘:“……” 自己,嗯,怎了? “傻婆娘,”朱塬笑了下,朝对面写意一旁示意:“坐那里,伸手。” 青娘下意识乖乖听从,来到写意旁边坐下,伸手到面前案上。然后就见那与她年龄相仿的九娘转身过来,微凉的纤细手指搭载了她腕上。 青娘顿时有些紧张。 然后,也逐渐想起了,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小女儿家的时候,那时都还没出嫁,被长辈悄悄教导的一些东西。 嗯。 什么东西来着? 感觉想到了,又不敢再深入。 就只是……如留白刚刚说的,自己怎能有这些福分呢? 这辈子,能有个茶儿,青娘觉得,老天对她就不算坏了,何况还是自家大人的……这,怎么敢奢望? 内心里念念叨叨。 但,其实……又怎能不奢望? 屋子里明明好些人,气氛却有些落针可闻,连那灯花一时间都忘了噼啪几下。 看似漫长,实际却只是五六息的时间,九娘就收回了手指,表情古怪地打量青娘片刻,看着女子明显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她难免有些羡慕,却是很快起身,朝着另一边的少年平章福了福:“大人,若是……若是没错,奴只怕要恭喜大人……双喜临门了。” “……” “……” 这一下,不只是周围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一时安静,就连朱塬都有些蒙。 之前…… 因为到了休息时间,朱塬今晚有了兴致,说是要拉着写意和留白一起。 写意是没意见的,留白却有些扭捏。 追问之下,朱塬才得知,也是某个妮子自己说的,上个月,本该的某些女儿家的事情…… 没来。 丫头就上了心。 虽然才一月,觉得也不一定,但,这种情况下,当然就不适合再做其他事情了。 朱塬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厉害的吗? 恰好,最近得了个女医者,就干脆喊了过来。 没想到…… 看情况,十成里大概有了六七成。 然而…… 坦白说,朱塬还真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 两辈子都没准备好。 更没想到,某个傻婆娘,转眼就又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真是惊喜啊。 实在是,真的……又惊又喜。 (本章完) 第193章:二月初三 搬到了玄武湖西北一座小院内的戴三春早上才刚起,就被找上了门。 匆匆乘船来到少年平章的府邸,再次给留白和青娘把脉一番,出于谨慎,这位正三品的医部侍郎也不敢给出百分之一百的包票,但……青娘是九成九了,留白……也能有八成以上。 这还有什么可说? 于是,少年平章大宅内……这个上午,显得非常热闹。 朱塬是难得的早起,或者,昨晚其实也没怎么睡,总是想着,两辈子啊……忽然就要当爸爸了,问题是,还一次当两次,嗯……这好像是个病句。 无所谓。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难免想起,前一天在宫内,还和老朱谈过。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过吧,真轮到了,谁又能真正的‘莫为儿孙做远忧’呢? 首先是重新安排两个女人的住处。 稍稍考虑,就放在内宅的后院。 梁洲湖上大宅,中轴线上一共五座宅院,前两座属于外院,后三座属于内宅,分为前、中、后三个院子,最后一个……理论上,是给正妻居住的。 朱塬没打算正娶。 因此,刚好。 这是早上的八点多钟。 送走了戴三春,青娘和留白两个都被丫鬟仆妇簇拥着躲去了自己屋子,好像很害羞的模样,朱塬则带着写意和洛水来到内宅后院。 站在院子里打量一圈,朱塬就吩咐道:“正屋,全部重新布置,东屋的大床和西屋的沙发……都腾出去吧,挪到东花园……西厢那边。然后,这边七间屋子,收拾出四间卧房,带外间一个茶室。” 朱塬这边正兴致盎然地说着,写意已经开口打断:“大人,不合适呢。” “知道你们怎么想,”朱塬道:“有些事情,我也和你们说过,所以呢……你们四个,就是一碗水,以后每人一间,不过,她们两个怀孕了嘛,就先住过来,你们俩,暂时还是住在前面。” 洛水也开口劝道:“大人,奴以为,把这边东厢收拾出来即可,东厢五间,青姐和留白一人两间。” 朱塬摇头,笑道:“这边是给将来小家伙们住的,你们这些当妈的,总不能抢小孩子的地方吧?” 两女顿时沉默。 不是抢孩子们之类,而是自家大人无意的一个‘当妈的’。 青娘和留白……倒是已经基本确定要当妈了,她们两个,可还没影子呢。 朱塬说着,恰好注意到两女表情,笑着一边一个拉住:“不要急啊,来日方长……其实,我都没想过会这么快,之前我还以为……因为年龄小嘛,要等几年,谁知道。不过,这也说明……我还是很厉害的。” 两女被拉住手,都轻轻应着,红了脸庞。 朱塬继续拉着她们走进了正屋,转向西边,想想说道:“东西屋的外间,之后都布置上沙发,不过,这一套就算了,还是搬到东花园,咱们稍后另外设计。” 说着走进里间:“东西之类的,你们就随便了,不要在乎什么左尊右卑,几年前还是右尊左卑,这些规矩,没什么意思,咱们自己过好最重要。反正,这边就七间,”说着又左右打量一眼,笑着道:“或者,如果你们想的话,我倒是可以在前面给你们腾出几个院子,一人一个,怎么样?” 两女都是下意识摇头:“不要。” 这大宅……实在不小,结果就是,若不能离自家大人近一些,就算有个身份,时间长了,也难免疏远。 不说两边花园南边的几个院子,就说东西花园,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们,日常想要见到自家大人,都是不易。 侯门都要深似海,何况是皇族府邸。 见两女表情甚至有些怕怕地摇头,朱塬笑着捏了捏两边两只手:“那就不要,其实我也不想你们离我太远。” 两女放松下来,写意看着这边书房,主动建议:“大人,这些书籍,不若挪去前面?” “可以。” “还有外间那沙发,”洛水道:“大人,既是喜爱之物,也挪了去前面吧,莫要丢去东花园了。” 相比写意的建议,洛水这话……就有些小心思了。 若是那大床,还有这沙发,都挪去了东花园,自家大人日常也就难免要过去……过去次数多了,万一……谁知道呢? 朱塬假装没有发现洛水的小心思,笑着点头:“也好。” 这么左右看了一遍,大致商讨出了一个方案,洛水就去喊人。 很快,一大群丫鬟仆妇就来到这边,开始操持忙碌。 朱塬本来想要亲自看着,指点一番,无论是写意还是洛水都担心自家大人被磕着碰着,在洛水示意下,写意陪着自家大人先行离开。 来到前院,青娘和留白都还在东厢躲着,朱塬一时也没过去,走向正屋西侧的书房,找了纸笔,与写意商量着开始描画全新的沙发套件。 商量着商量着,也想起来,又吩咐道:“后面……关于家具,尽量用宅子里面现有的,还是不要做新的了。嗯,这沙发……也缓一缓吧,暂时还是用现有的实木家具。另外,其他装饰品……尽量也不要用,越简洁越好。” 写意疑惑,当然清楚不可能是自家大人小气,却也好奇:“大人,为何?” “新房子新家具,总是难免释放出一些对人体不是那么好的东西,”朱塬道:“咱们一般人没什么,孕妇可是很敏感的,一个不当,难免就要出什么问题。” 关于装修污染,这年代,很多东西都是天然原生态,但,终究也难免。 就像……漆。 这年代的红漆,最好的那种,是加了朱砂的。 正常情况下,朱砂确实没什么,但,天长日久,甚至,偶尔的烟熏火燎之后,那可就难说。 总之,小心无大错。 朱塬这么说,写意倒是也想到了自家大人以往有着类似的交代,当初在明州……这边建着房子,还让人把各种材料列表送过去审核,还剔除了一些皇家特意给出的好东西。 当下,写意也很快就明白。 虽然吧……内心最最最深处……嗯,不能,怎能如此? 大人是个聪明的。 若是自己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大人平日里很好说话,可……不好说话的时候,那可就难说。 于是干脆起身:“大人,既如此,奴亲自去交代交代。嗯,还有青姐和留白,这是她们自己的事情呢,也要跟着去看看,才都只是月余而已,哪里就不能动了。” 朱塬点头:“去吧。” 等写意离开,朱塬正要低头继续画图,偶然注意到,某个妮子留下了采桑和钗儿两个丫头在一旁伺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莫名还有些忐忑。 看了几眼钗儿,想想说道:“你姐姐……三娘,去喊过来,还有……钗儿,你去喊九娘。嗯,对了,还有暖娘,今天有课吗,如果没有,也喊过来。” 两个丫头见自家大人这么一连串吩咐,特别是……其中有个九娘,表情都有些古怪。 不过,还是答应一声,出了屋子。 走出正屋大门,采桑打发钗儿去东花园那边,暖娘和九娘都在东边,自己转向西花园,内心里……多少有些复杂,既是期待,又是忐忑。 姐姐啊。 伍家的三四五,采桑自己是最早来到自家大人身边的,虽说……私下里翻阅那《科学育儿手册》,知道自己年龄不对,自家大人对她们也挺不上心的,可……姐姐…… 可真是福分了。 内心里乱乱地想着,在花园南边的屋子里喊到自己姐姐,本来正在读书的伍四娘见状,也跟了过来,采桑心思还在矛盾,倒也没有阻拦。 姐妹三个一起回到正院,刚进屋,就听到里间书房有哼哼唧唧的撒娇声音。 伍三娘和伍四娘不太清楚,采桑却是一听就知道,是那名叫‘梧桐’的大个子胡女。 不过,恁大的个子,在自家大人面前,却总是猫儿一样。 而且,虽然吧,看着像猫儿,写意姐姐她们日常还是很防着,因为这胡女个子太大,又是个异族,担心万一发了野蛮性子,伤了自家大人,那可怎么办? 通报过,掀帘来到里间书房,果然,一眼先看到那个子很高大的胡女跪在大人脚边,正用脑袋蹭着自家大人撒娇。 另外,还坐在旁边的暖娘和九娘,九娘正在给暖娘把脉。 可以看到,暖娘的脸色……简直红透。 以及,几人旁边,还站了另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是祝二娘。 大宅里的消息传得非常快,因此,屋内的女子,除了某个胡女,其他……都已经知晓了青娘和留白的事情。 当下,除了梧桐还在撒娇,其他大小女子见九娘把脉的模样,都下意识的屏气凝神。 如此过了片刻,九娘收回手,看向自家大人,摇了摇头:“大人……怕是,没有的。” “……” 书房内,不同的女子,反应也各不相同,复杂到让人无法梳理。 朱塬揉着梧桐蓬松的棕发,闻言只是微微点头,内心里其实也放松了一些,主要还是……青娘几个,都算是在老朱那边报备过的,暖娘她们,若是也跟着怀孕,事情就有些复杂。 对于这年代的某些潜规则,朱塬其实是一清二楚的。 非嫡出的子女,当下……不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甚至,认不认,都可能是一个问题。 因为观念的根深蒂固。 妾婢子女,很多时候,就和妾婢差不多。 甚至有极端的,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当父亲的,甚至会杀掉自己的庶出子女。 嗯…… 这事儿,有个叫杨广的,干过! 隋炀帝是失败者,所以,他做的一些事情就被记录了下来,但,可以想见,没被记录的,又会有多少? 当下。 朱塬也不是不想身边其他女子有孩子,问题是,最好能够晚一些。等写意几个都有了,其他再随后,问题也就不大。 这就像宫里那一家。 马氏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自认为立于不败之地,于是,老朱的后宫也就显得非常和谐,乃至子孙繁盛。 除了老朱,明朝后来的皇帝……还能这么多子多福的,很少。 朱塬对此的观点也没变过。 不是皇帝不能生,而是,后宫里面太乱。 延伸到自己当下的小家,参照皇宫那边,让写意几个都有了,自己内宅里,反而也能安生很多。 这边暖娘的风险排除,朱塬就示意一旁的伍三娘:“来,坐这里,让九娘给你看一下。” 伍三娘小小嗯了声,走到暖娘让开的位置,坐下,伸出手…… 不由有些发颤。 上次…… 可,万一呢? 不得不说,这年代不像几百年后,女人们对很多事情,懂得其实没那么多。 或者…… 别说现在,几百年后,其实也是一样。 各种媒体上关于学校女生稀里糊涂在厕所里生了孩子的事情,简直多不胜数,很多女生怀孕了,却只以为自己长胖了,孩子要生了,也还以为只是想要上一下厕所。 当下,九娘再次伸手过去。 书房内气氛再次安静。 片刻后,九娘收回手,转向自家大人,再次摇头:“大人,这位姐姐……也是没的。” 朱塬闻言,心情又是一松。 对面……伍三娘更是一松,内心里的失望让女子身子都晃了晃,感觉一瞬间鼻子都有些酸酸的,可……怎能在大人面前掉泪,再者,自己也那能有这种福气,于是连忙收敛,还垂下脑袋以做掩饰。 见伍三娘打晃,一旁的采桑连忙上前扶了一下。 朱塬见状,大概能够理解女子的心情,没说什么,而是看向九娘:“她身子是不是不太好,开一些补药吧?” 九娘稍稍迟疑,说道:“大人,这位姐姐……身子是极好的,也是……也是个极好生养的,胡乱滋补,反而不好。” 九娘毕竟才到了这少年平章府邸没多久,不清楚伍三娘的底细,既然大人喊了她们过来,就以为朱塬也是希望她们能够怀上,当下才会这么说。 再就是,九娘还看得出来……一旁这位,只怕是已经有过孩子的。 这一点九娘可不敢乱提,不过,却也知道内里缘由。 某个少年平章…… 嗯。 就说她自己,今年都已经31岁,即使外貌很好,但,若是其他豪门大宅,怕还是更喜欢那豆蔻梢头的小姑娘,而不是她们。 相比起来,某个传闻多多的少年平章,第一次见了她们,就直接点了其中那…… 徐氏。 嗯。 想到了徐氏,再想想昨晚切出来的青娘和留娘,九娘就感觉有些古怪。 两个女子一起怀了子嗣,这也说明了,眼前的少年平章,定然是个多子多福的。 眼前…… 刚刚的两个,还正常些,若是那徐氏……也有了,嗯,可真真是……有趣。 因为,九娘是知道那徐氏底细的。 毕竟都来自蜀中。 书房内。 没能有某个福分,伍三娘很失望,不过,听到九娘话语,女人顿时又抬起头,跟着下意识摇头。 伍三娘什么都不懂,却是很信医者。 这个……自己是好生养的……其实,其实……也不假呢。 既然医者说自己不适合滋补,当然就不能乱补。 见伍三娘慌乱地摇着脑袋,好像自己会强迫给她滋补一样,朱塬笑了笑,安抚道:“好了,不补就不补……对了,青娘接下来不适合再操持厨房的事情,我记得你厨艺不错,今后多上心一些。” 伍三娘连忙又点头:“奴,定会的。” 采桑在一旁听着自己姐姐这番回应,既是高兴,也是无奈。 这时候……应该在多说几句,把事情更确定一些呀,甚至,直接从自家大人这里要到厨房的掌事权力……若是话语能讨巧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自家姐姐显然没有这脑子。 朱塬等伍三娘答应,又转向一旁侍立等待的暖娘,笑着问道:“说起来,你在医药大学那边教了这么长时间书,自己有学一点医术吗?” 暖娘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展开,却还是诚实地轻轻摇头:“奴……不曾。” 学校那边,她主要负责教孩子们数学,何况,还是附属小学的女孩们,虽然也能接触到一些医者,但,出于避嫌考虑,日常最多点头示意。 “浪费机会啊,”朱塬念叨一句,没有多说,倒是又转向九娘:“你呢,我突然发现,你很适合与暖娘一样,去附属小学那边教书,毕竟你是医者,教那些女孩们,更加合适。” 九娘更是不明白这什么展开。 进到这平章大宅只是月余,大部分时间都安安生生地待在东花园那边,虽说和暖娘也在一个大院子里,但花园其实不小,日常还真没有碰到过几次,她也不是个喜欢打听事情,当下……教书……一个女人,这……怎是可以? 见九娘表情疑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样子,朱塬笑问:“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九娘回过神,说道:“大人,是奴娘亲教的。” 朱塬锲而不舍:“那你娘的医术呢?” 九娘小心回答:“是奴外公。” 朱塬:“……” 好吧,这是家学。 可,不都是说古时候传男不传女的吗? 内心里念叨一句,朱塬道:“就比如暖娘,她不是一个喜欢受拘束的,恰好,医药大学那边有女学生,于是,我就安排她去那边给孩子们上课了。医药大学……你应该知道吧?” 朱塬话落,暖娘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自己不喜欢受拘束? 不是吧? 她可是很守妇道的。 就只是记得……当初,某个小男人说,让她去教书,她就去教书了。 她一个被发送的女人,还能如何呢? 另一边,九娘老老实实地摇头:“大人,奴才到了这金陵……一月时间。” 朱塬:“……” 怎么感觉你是想要气我,把我气病了,好给你家大人看病? 九娘见自家大人一时无语的模样,连忙道:“大人,奴只是……大人如何安排,奴就怎么去做。” 朱塬没了兴致:“算了,看样子,你好像不感兴趣。” 九娘配合地点头。 大人说自己不感兴趣,自己肯定是不感兴趣的。 眼前还有事情,排除了另外两个小小风险,朱塬也就没再继续,摆手道:“那就这样,你们都回去吧。” 朱塬开口,一众女子纷纷万福告退。 倒是梧桐很有些舍不得,还抱住自家大人腰身,蹭啊蹭啊蹭啊蹭……给朱塬的感觉,嗯,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不过,还是打发走。 现在可没兴致。 待这边安静下来,朱塬继续描画后宅左右外间的布置设想,即使考虑到某些事情,暂时已经不打算更换沙发套件,还是先把东西做出来再说。 另外,还在考虑……稍后得进宫一趟。 这算大事,肯定还是要第一时间告诉老朱的。 不过,这边还没有动身,何瑄已经过来通报,昨天说好的,薛戍与闻造,都到了。 找了怀表看时间,现在还不到九点半。 日常自己都是十点钟才可能会客,今天……既然都早起了,也就可以早一些。 来到外院的会客正厅。 薛戍和闻造都被领来了这边,见到朱塬,连忙起身施礼。 示意两人坐下,朱塬来到上首落座,没有过多客套,直接道:“岱衢大捷,你们两个都应该知道了吧?” 两人一起点头。 薛戍表情有些沉重,闻造倒是开口:“可惜了,职下没能遇上。” “这种事,还是不遇上最好,”朱塬微微摇头:“好好的一个镇子都被祸害没了。” 朱塬这么说,再注意到薛戍表情,闻造连忙收敛了一些表情,还抱拳道:“职下失言了。” “不算什么,你是当兵的,遇到战事,本也该踊跃才对。” 闻造轻轻点头。 内侍送了茶水过来,朱塬短暂停顿,接过茶水啜了一口,就看向薛戍:“关于去敦煌的事情,说说你的想法?” 薛戍道:“汉唐记述里的边塞风景,下官神往已久。” 朱塬刚刚说过,也在打量薛戍反应,见他表情诚恳,没有一点勉强的意思,笑了笑,说道:“开始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我还担心你会不同意呢。” 薛戍道:“下官只是……不知去了那边,该如何做,才登门来向平章请教?” “嗯,不过,你登门早了,另外几人还没到,”朱塬说着,见薛戍不解,说道:“祖上的意思,让我对你们几个新任的甘肃各府首官面授机宜一下,你倒是来的快,另外几个,除了直接去武威赴任的庄木端,都还没到这边。” 薛戍道:“下官登门,也是想着与平章谈过,尽快启程。甘肃地方初定,也要尽快有人主持局面。” “其他人若都是你这想法,那就好了,”朱塬有些感慨:“他们大概想着,自己是被发配了。” 薛戍道:“下官……可管不了其他同僚如何想法。” 嘴上这么说,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嘲讽。 这脾气,还是和刘琏有几分相像的。 想起某个悔悟到吐血的家伙,朱塬当下却没有多提,转而道:“那就说具体的,敦煌府,之前的沙州路,再前一些……额,这个你自己考证去,提起敦煌,你知道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吗?” 薛戍摇头:“下官不知。” “莫高窟,”朱塬说着,想了想,道:“你就当这是第一件事吧,敦煌有石窟,内有前朝留下的壁画……嗯,你应该知道我在筹建博物馆的事情,就是为了展览弘扬咱们华夏文化,西域从汉时就是我华夏领土,那敦煌石窟,其中壁画,虽说与佛家有关,也能算作我们华夏文化的一部分,更别说……我记得,一些石窟内还保存有大批的佛经和其他各种书籍,积攒了上千年的,如果我没记错,少说也有几万部,作为一个读书人,你应该能想像,几万部书籍上面,要记在了多少沧海桑田,总之,找到它们,整理并保护起来,若是将来条件宽裕了,还要进行誊抄,避免各种孤本绝版就此遗失,明白吗?” 关于敦煌古卷,记得是封存在一座石窟当中,累计了上千年的各种文书,幸运地保存到了几百年后,足足几万册,然后,就那么被一个道士当废纸一样论斤卖给了外国人。 类似的事情,即使曾经发生了太多,想想还是让人感觉窝囊。 这次,总不可能再来。 薛戍不知道少年平章为何会知道这些,却是认真点头:“下官谨记。” 朱塬还有些不太放心,看向薛戍:“你对佛家没有偏见吧?” 薛戍认真地摇头:“没有。” 朱塬想想又道:“我刚刚说了,那些都是我华夏文化的一部分,更何况,其中书籍,也远远不只是经书,还有太多其他古卷,比如关于丝绸之路的各种珍贵记载,甚至,其中一些书籍,对于现在的我们也是很有用的,总之,你可别悄悄给我毁了。” 薛戍更加认真,表情还严肃起来:“平章请放心,下官绝不会做出故意损毁书籍这等事情,也不会容许其他人如此做。” “那就好,”朱塬点头,相信薛戍虽然是个能够变通的人,但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接着道:“然后,对于你去往敦煌,治理地方的同时,接下来几年,你要经营的核心,其实就是两件正事,‘通商’和‘屯田’。” 薛戍道:“下官以为,屯田,或应该更重要些。” “没有先后,两件事一样重要,”朱塬笑了下,说道:“而且,我现在还不知道敦煌那边的水土情况,你要知道,若是适合屯田,肯定要屯的,但,如果那边的环境已经非常脆弱,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尽可能去保护,避免环境继续恶化。” 薛戍想了下,说道:“如平章那……绿化处?” 还在明州时,薛戍就不止一次听到当时的少年营海使有着各种关于保护环境的观念,为了在采伐树木之后及时补种,还特意设置了绿化处,这在以往历朝,可都是没有的事情。 “是啊,而且……前些日子,祖上已经批准,更进一步设立正五品的绿化司,”朱塬说着,见两人都还带着不解,想想道:“你们别以为这不重要,实际上,这非常非常重要,其中观点,我之前也讲过,咱们要可持续发展,不能一两代人就把资源耗光,还不知道去补充,到时候,咱们子孙……可就无以为继了。” 下方两人,闻造点了点头。 薛戍点头之余,想想还说道:“下官读平章的《经济之学》,其中关于《资治通鉴》之‘人相食’统计……我华夏平均三四十年就有此惨剧,下官……联系平章曾经教授的诸多知识,就想,或也与这‘可持续发展’,不无关联。” 朱塬点头:“肯定是有关的,传统的农业时代,一块土地,哪怕懂得了施肥之道,但那肥料终究还是来自于土地,循环过程中,终究不断损失。结果就是,最多三四十年,地力也就耗尽了。想要重新恢复,必须停耕一些年。” 朱塬说的轻描淡写,薛戍却能够联想到更多画面。 那停耕的一些年里,重新蕴养土地的……可就是那千万百姓啊! 这么想着,薛戍抬头看向某个少年:“平章,下官亲自去探看过那鸟粪岛……也对南边那实验田有所关注,若是如平章所言……只那沿海一些鸟粪岛,怕是无法弥补我大明千万顷田地的地力消耗罢?” 朱塬点头:“这件事分为两点,一方面,咱们大明临海,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大规模的鸟粪岛,但远海有,一些岛屿,无数年的鸟粪积累,足有几十丈深度,若是能开采运来我大明,数量还是很可观的。另一方面,就是采取化学手段人工制造肥料,这一点……同样还需要时间。而两方面的前提,都是咱们要先进入工业时代。” 薛戍追问:“平章,这工业时代……具体还要多少年,才能入了门槛?” 朱塬也想了想,说道:“或许你也知道,蒸汽机原型已经造出来了,祖上还打算在之后的亲耕大典上演示蒸汽抽水。因此,接下来……一切顺利的话,最多十个‘三年计划’,事情就差不多。” “三十年呵,”薛戍想起昨天去机械工厂那边看到的蒸汽机,同时脑子里算了下,点头:“这天下百姓……倒是等得起。” 朱塬笑道:“那么,还说你的事情,到了敦煌,要看情况……其实,我个人倒是觉得,敦煌那边,现在的水土状况应该是不错的,但你组织屯田也要谨慎,不能过于破坏环境。其中尺度……坦白说,我不在近前,也无法拿捏,等之后测绘团队送回了结果,我再适当规划一下,传信给你。” 薛戍点头答应。 朱塬道:“然后,就是通商,我希望你能在敦煌为咱们来往商队提供便利,主动促进商业的发展。关键是,尽可能向西开拓,若是能重新打开丝绸之路,那是最好。” 这一次,薛戍明显迟疑:“大人,下官私下做过了解。丝绸之路……咱们送去西域的,是丝绸,是茶叶,是铁器,这些都是我华夏的上好出产。然而,那西域能够运来我大明的,却不过都是些金银玉石等物,或再有些葡萄酒之类,这……按照大人早前的一些说法,这些物事,对咱们大明来说,很是无用?” “从商品类型上,确实是这样,我们用能吃能穿能用的东西,换他们各种奢侈品,这在根本上是很不划算的,”朱塬点头:“不过,重新打通西域商道,这件事的根本不在于贸易本身,而是两件事,一个,是其政治意义,另外一个,涉及到我还没有完成的《经济之学》中的‘分配’一道。” 薛戍点头:“所谓‘政治意义’,下官或能够理解,这……‘分配’一道,就需要平章解惑了?” “这你就当局者迷了,”朱塬笑道:“就像现阶段的海贸那样。” 朱塬这么一说,薛戍顿时有些明白。 薛戍下首,闻造却是一头雾水。 二位在讲甚么? 朱塬见闻造表情,笑了笑,简单说道:“这其中,一方面是一个‘税’字,鼓励通商,朝廷可以从中收取赋税,再用赋税建设地方。另一方面,这些奢侈品到了咱们国内,花钱买的,也都是富人,富人把钱拿出来消费了,这其实也是一种分配……嗯,其中道理太多,一两句也说不清楚,你们可以等我将来《经济之学》的‘分配篇’,到时候看了就明白。” 薛戍道:“下官翘首以待。” 闻造还是没怎么听懂,却也连忙跟着附和。 朱塬随后又与薛戍聊起了各种具体执行所涉及到的细节,如此过了半个小时,才不忘转向闻造,笑着道:“闻千户,这两天都是一起跟着薛大人过来……是不是也对甘肃那边有些想法?” 终于说到自己,既然少年平章开门见山,闻造也没有拐弯抹角,点了点头:“不瞒大人,职下一介武夫,虽是识得一些字,但还是更擅长提刀砍人。这……自从被选择为陛下和大人之间送信,过往一年来,也是受益良多。还有辽东一行,职下更是长了见识。于是就想着,这一次……若还是能出去走走,或……或是更好。” 朱塬已经看过闻造去往东北的更详细纪录,听对方说完,笑着道:“辽东一行,九死一生啊。虽然甘肃已经归入我大明版图,但,你若是去了,作为一个军人,怕还是少不了该动刀枪的地方。” 闻造笑道:“职下本就是刀口舔血的命,如何能怕?” “这样的话……”朱塬看了看薛戍,说道:“你们两个如果愿意,恰好就搭档一下?” 闻造当然愿意,却是看向薛戍。 薛戍也点头:“闻千户敢于深入辽东,也是豪杰。若是能共事,下官求之不得。” “既然这样,那就去敦煌卫,”朱塬笑着转向闻造:“恰好,你愿意去的话,我相信祖上肯定不介意再给你升一两级。” 闻造现在已经是正五品千户,之前负责自己和老朱之间送信,再加上去往辽东的功绩,不说一步到位的敦煌卫指挥使,同样再升两级到正四品的指挥副使,问题不大。 朱塬这么说,以皇帝陛下对这位的宠幸程度,事情基本就十拿九稳。 闻造强忍着没有起身行大礼,不过还是很正式地挺直了脊背,向上首的少年平章抱拳。 这么又说了几句,十点多钟,马上还要去宫里,朱塬就主动送客。 打发走两人,朱塬也很快出门,赶去皇城。 还是奉天门左的东阁书房。 见到老朱,到底迟疑的朱塬还是先说起了薛戍和闻造的事情。 薛戍已经是确定的,听到闻造也希望去往甘肃,这种主动找寻苦差事的下属,老朱当然喜欢,稍微斟酌,就说道:“既如此,就让他去敦煌卫担任个指挥副使吧,呵,那敦煌卫,建制是5000人,可一时间也不能给全了,汤和那三万人,还是要调回一些。就先给2000人,让闻造带着就行,暂时就不设指挥和同知了。若他能做出些功绩,往后自己顶上也是可以。” 老朱的安排,既在朱塬预料之中,也有些意外。 升两级,是提前想到的。 没想到的是,虽然只是正四品的指挥副使,但,闻造去了,直接就等于是代理指挥使,成为一卫主官。 不过,这也是有先例的。 去年被赵定西袭击的太仓卫,一开始,也是只有一个指挥副使统管。 因为很多卫所或者初设,或者兵力被抽调,暂时无法满员,也就没必要设置正三品的指挥使。 这么围绕甘肃那边又说了几句,打量着老朱心情不错,朱塬才小心道:“祖上,其实……今天过来,主要还是另外一件事。” 正在浏览一份奏章的老朱抬头瞄了眼,笑道:“你这……心虚么,倒是少见,做了什么事?” “是这样,”朱塬道:“家里……祖上是知道的,之前被娘娘喊进宫说话的四个女人中……有两个,怀孕了。” 刚刚低头的老朱闻言,顿时又抬头:“怀了……这是好事呵……”说着又顿了下,不太确定一样:“你刚说……两个?” 说着就有些狐疑和审视。 这孩子,这身子……怎么能这么折腾? 朱塬感受到老朱表情,大概也明白他在想什么,点点头,又主动解释:“祖上,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没想到啊……就……是青娘和留白,青娘是去年正月,留白……是上月初三,我日常是很节制的,没想到,就两次……就,就……都有了。” 老朱:“……” 不过,皇帝陛下很快想到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那本《科学育儿手册》,再联想大概记得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身边那几个女子的情况,逐渐也就明白过来。 那几个女子,若是记得没错,都是适合生养的年龄。 再说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少年说自己节制,老朱也相信,一方面问过御医,一方面,也是那《科学育儿手册》里有所提及,那什么的……在质量,不在次数。 想通了,表情也就重新轻松起来,还带着笑:“你这……总是好事,既然怀了,就让她们好好将养着。” 朱塬点头。 气氛随即又有些沉默。 片刻后,还是老朱开了口,带着几分长辈的小埋怨:“既然如此,看你这……是真不想着正娶一门了?” 朱塬点头:“祖上,我身子弱……精力有限。” 老朱又想了下,说道:“记得有那说法,叫‘三妻四妾’,三妻不想了,就把这四妾立起来吧,等下月封赐的时候,她们四个,并立成你侧妃,可是满意?” 三妻四妾,好像不是这么解的。 不过,朱塬当然不会纠正,只是点头:“塬儿谢过祖上。” 另外想着,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起身行个大礼。 想想还是作罢。 事情本身已经很有些离经叛道了,朱塬再过于郑重,反而会让老朱觉得自己是因为偏爱那四个女人,才不肯正娶的,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朱塬当然是有偏向的。 不过,却也不能让老朱觉得自己是有偏向的。 这也是关于自己终身大事上,朱塬一直通过各种细节向老朱展现的一个态度,大概就是,不想正娶,主要还是出于自己的‘自私’,而不是其他。 因为明白,这样的态度,是最好的。 相比起来,若是表现出了偏向,还是那句话,朱塬自己没什么,但,写意几个,反而可能遭到老朱的迁怒。 大概就是…… 你们这些女子,竟然敢蛊惑我家塬儿,连明媒正娶都不要了,岂有此理! 然后,事情可能就很严重。 现在,这样就好。 再就是…… 老朱这边是过关了,某人底层出身,对于嫡庶,骨子里没有那么在意,但,马氏那边,也还是要小心应对。 人在庙堂啊! (本章完) 第194章:过了 两个女子一起怀孕,终究是家事。 朱塬知道老朱这里不是问题,与自家祖上谈过,还主动提及,让青娘和留白两个进宫拜会一下皇后娘娘。 老朱也同意下来。 朱塬清楚,皇后肯定对此比老朱更有芥蒂,但,正是如此,该有的礼数才一点都不能缺。 第二天一大早,被自家小男人面授机宜一番的青娘和留白就忐忐忑忑地去往宫中,朱塬今天没有再跟着,而是来到北边的金陵大学。 今天不是上课。 新一期的《大明月刊》已经开始刻印,不过,临时又要加上明州那边‘岱衢大捷’的事情,朱塬就打算亲自盯一盯,以及,同时跟进一下某个全新‘集团’的组建。 大明出版集团。 只听名字,顾名思义,以出版为主,不过,其中却是包括图书和期刊,将来还可能涵盖报纸。 另外,这家出版集团的成立,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配合这一期《大明月刊》上,即将颁行天下的‘大明期刊管理规定’,主要是禁止民间擅自出版报纸杂志类期刊。 图书还是照旧。 来到《大明月刊》编辑部,宋濂已经抵达,另外,陶安也在,两人正在讨论的恰好是刚刚完成的‘岱衢大捷’文章。 不过,朱塬能够想像,陶安过来,应该还有另外原因。 关于《金陵学刊》。 与老朱讨论后,陶安被任命为《金陵学刊》的主编。 朱塬依旧是总编。 说起来,这本刊物是面向金陵这边的所有大学,把主编位置给陶安,难免显得偏颇,不过,现实却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 关键是陶安资历足够。 曾经的正三品翰林学士,不仅有主政地方的经验,进入中枢后,还参与过朝廷诸多法令的制定,再说这次转任金陵大学校长,相比国立大学的许纯仁,即使都是正三品,陶安也足够俯视。 从正四品国子监祭酒顺势提升到正三品的许纯仁,只能算捡了一个便宜。 大家施礼过,来到这边公廨一张方桌旁坐下,朱塬拿着那篇刚刚宋濂和许纯仁一起又润色了一遍的‘岱衢大捷’文章翻阅,一遍听陶安开启话题:“平章,此次这……‘大明期刊管理办法’,只怕会引起非议?” 涉及传媒的管理,朱塬可以在老朱面前畅所欲言,面对其他人,即使陶安足够务实,宋濂也颇为圆融,却终究不能乱说,只是摇头:“任何法令都是会引起非议的,过往几期《大明月刊》在朝堂和民间的反响,两位都是亲眼看到,因此也就能发现,这种类型的杂志,太容易蛊惑人心,朝廷必须防备居心叵测之人可能的动作,而且,朝廷只是限制期刊,民间想出书,还是可以自己去出,这还是很宽松的。” 朱塬说过,陶安一时沉默,宋濂也没有搭话。 陶安不是没有想到更多,而是突然记起,好像……与眼前的少年平章争论事情,朝堂已经公认了,辨不过。 更何况,陶安也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人。 若是让钱唐来,还差不多。 钱唐就能说服这位少年平章每个月给诸学子们上三次课,相处也有些时间,陶安能够想像钱唐是如何办到的。 因为钱唐足够纯粹。 或者,说得不那么文雅一些,油盐不进! 钱唐若是坚持了一个想法,少年平章再能分辩,也很难把对方说服。 不过,陶安倒也知道,虽然钱唐说服了朱塬开课,但,代价是……给族人写了一封信,希望钱氏献出那钱镠铁券,作为筹划中的博物馆珍藏。 想着这些,陶安不再多说,转了话题道:“再一个,平章,下官觉得,这《金陵学刊》,该是严肃一些,诸如广告这种……还是不要了罢?” 陶安在朱塬来之前也看过这一期的十版广告样张,大部分都是上一期的广告,每一页的制作,从纸张到细节,都堪称精美,让人甚至都有些爱不释手。不过,陶安依旧觉得,即使能带来不错的收益,这种为了钱财‘广而告之’的事情,还是不怎么体面。 “这个不急,你们看着把控,”朱塬笑着点头:“反正,《金陵学刊》和《营海月刊》,暂时都只会印两万册。” 之前敲定了加印的方案,上月过度之后,这个月,《大明月刊》的印刷量将正式提升到每月10万册,其中两万册精装,八万册简装。 相比起来,《金陵学刊》和《营海月刊》,暂时都只是刚刚起步,朱塬也就只给两万册的预算。 两万册,大概是一副雕版的印刷量。 还是一半精装一半简装。 相对来说,虽然无法和《大明月刊》比拟,但,其实也并不少。至于发行,计划还是一半免费分发,一半投放市场。 另外,《营海月刊》的主编,同样也已经确定,是刘琏。 不同于《大明月刊》和《金陵学刊》都会在金陵这边刻印发行,《营海月刊》的筹划将会放在明州,不过,因为有朱塬这个总编在金陵这边把关,每月的刊发就要多一层步骤,先将样刊传送过来,经过朱塬的审核,或许还要给老朱看看,才能送回明州付梓。 这边说着,朱塬也看完了关于‘岱衢大捷’的文章。 文章本身没问题,不过,朱塬却觉得,少了点什么,思虑回想了片刻,才记起,问两人道:“我记得……倭寇之乱,从前朝就已经开始?” 宋濂疑惑。 陶安倒是点头:“下官倒是看过一些记载,较早的……前朝武宗二年,就有记载,‘倭人焚掠庆元,官军不能敌’,刚刚登基的武宗欲要有所作为,还严厉处置了一些个地方官员,要求严管海防,可惜并无成效,之后许多年里,倭寇都时常骚扰我中土沿海。” 庆元,就是现在的明州。 朱塬好奇:“前朝武宗,大概多少年前?” 陶安道:“距今……或有一甲子了吧。” 宋濂这时搭了话:“下官参与修撰《元史》,近日梳理,恰好记得,武宗元年,距离我朝开国,恰好是一甲子时间,若如此算来……也是巧,武宗二年,倭人焚掠庆阳,官军不能敌,到了又是这一甲子后的洪武二年,那有八成倭人参与的三千余定西军,却是被我朝海军一战全歼,却也是天道轮回。” 朱塬听完,立刻道:“这个好,这篇文章……关于前朝倭寇侵袭的记载,找一找,尽快加进去,同时,也要特别强调一下这一甲子的轮回,彰显我朝国威。” 宋濂点头答应。 这边说过话,敲定了关于‘岱衢大捷’文章的修改方案,宋濂在这边重新动笔,朱塬与陶安一起来到隔壁,查看一直在扩大的印书作坊。 大都先后的几批匠户到来之后,目前,印书作坊内的工匠人数已经破千,达到一千三百余人。 朱塬还是觉得不够。 计划接下来两三年,把印书作坊的工匠人数提升到三千级别。 毕竟不只是各种杂志,接下来,大明出版书籍的规模,也将远超以往,三千人……朱塬都还觉得不是那么足够。 再就是,无论是《大明月刊》的编辑部,还是这印书作坊,都将归入‘大明出版集团’旗下。 加塞的文章还在修改,这一期《大明月刊》的雕版已经在雕刻,稍后只需要把那篇文章加上。 朱塬一边和陶安讨论着《金陵学刊》的出版思路,一边观看各类书刊的雕版刻印,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也就过去。 掏出怀表查看,十一点半,于是就和陶安告辞,返回湖上大宅。 到了家,青娘和留白两女都还没有返回,这让朱塬很欣慰。 显然,皇后娘娘再次留了她们在宫中用饭。 这是个很好的兆头。 朱塬觉得,一向偏向自己的自家祖上应该在其中起到了游说作用。更何况……朱塬这么离经叛道,说起来不好听,但,还是不会对皇后娘娘产生什么威胁的。 三个嫡子啊。 就算万一…… 第一个不行,还有第二个,第二个不行,还有第三个。 理论上,怎么可能会有意外? 虽然吧,曾经的现实,就是那么造化弄人。 无论第一个,还是第二个,甚至第三个……都没成。 甚至,虽然落到了嫡孙手中,才短短几年,也还是被老四给抢走。 不得不说,老四在这方面,也是如有天助。 要不然,若是老二和老三……无论哪一个在,老四动作起来,都会顾虑匆匆。不过,又不过……若是老二和老三在,也不知道小小朱还怎么削藩。 嗯。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朱塬这边吃过午饭,青娘和留白,也带着皇后娘娘的赏赐和满心的欢喜从宫内回来。 果然是一起吃了饭。 详细追问,还得知,马氏对她们很是谆谆教导了一番。 大致是…… 好好将养同时,要努力服侍自家大人,尽心打理平章内宅,让朱塬没有后顾之忧。 巴拉巴拉。 两女都是知晓事理的,因此也明白,皇后娘娘肯多说她们几句,比不说可要强了太多。 朱塬因此放下心来。 因为……皇后这一关,也算过了! (本章完) 第195章:热议 作为‘浙东四先生’之一,宋濂很清楚,自己一直都是垫底的那个,却也没想到,这段时间,却是越发忙碌起来。 首先是其中一件事,还是让宋濂比较疙瘩的。 就是…… 皇帝陛下,不怎么让他给太子讲课了。 太子殿下早年启蒙可都是他教的,这些年下来,宋濂对自己教授出的太子殿下的品性,也是非常满意,还觉得,若是某个少年将来登基大宝,他少不得,也得有个‘师’字。 然后,就是现在。 宋濂大概能够猜测其中发生了什么,显然,还是某个少年平章发挥了作用。 宋濂却无法怨恨对方之类。 因为……太忙。 虽然不再那么给太子殿下讲课,但,随着《元史》开始修撰,还有这《大明月刊》的主编工作,再加上本身依旧挂着皇帝陛下起居注的职衔,这也是要上工的。 简直连轴转。 当然,宋濂也并不觉得忙碌是一件恼人的事情。 浙东四先生的垫底,宋濂一向没怎么表现过,但,又怎么可能毫无心思? 现在,曾经的浙东四先生,叶琛已经去世多年,不说。刘基……归隐了田园,看样子,没有在复出的倾向。再说章溢,虽然是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但因为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存在感也不是那么强。 反而是他宋濂……逐渐的,有些后来居上的趋势。 其他不说,就是年节那一次,因为广告的事情,突然被人前呼后拥地堵门,宋濂表面烦恼,内心里,对于这件事,还是很享受的。 门庭若市啊。 进入二月份,这几天,新一期的《大明月刊》,又要出了。 本来已经敲定,临时出了‘岱衢大捷’,皇帝陛下让他亲自执笔,当然不能懈怠,前天完稿后,经过少年平章的审核,又是修改,增加一些前朝与倭寇相关的记载,作为对比。 宋濂自己都觉得,重新修改后的文章,比之前,单纯一个‘岱衢大捷’,更是让人提气。 那蒙元铁骑恁地横扫寰宇,连一个倭寇都治不了,自家大明……开国才一年多,三千余倭寇突袭犯境,结果却是有来无回。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我华夏,到底是正统啊! 今日是二月初六。 早朝之后,宋濂立刻就往城外赶。 新一批的期刊,今天将会开始印刷装订,也将接受书商的订购。 宋濂对此是有些担忧的。 从最初的两三万到之前的六万,虽然都卖的不错,但,也难保是天下人尝新鲜的缘故。 这一次……月刊印刷数量增加到10万,当下这年代,除了那些个千百年传下来的典籍,还能有几人著作,一次能印10万啊! 宋濂这些年一直积攒着自己的文稿,想着将来某一天也能印刷出来,但,他也从来没有哪怕是幻想一下,自己的书稿能印10万册。 曾经的想法,挑那最普通的刻板,或者,那质量不怎么样的活字,印刷个一两千册,能够传诸后人,就已经是不错。 总之,若是这一次,10万册的《大明月刊》……卖不完的话,那可就有些尴尬了。 这么患得患失着,宋濂的马车很快进入金陵大学校园。 感觉差不多要到编辑部的时候,宋濂还没有掀帘往外看,就隐隐听到了嗡嗡的人声。或许是发现了他的车架到来,本来的嗡嗡人声,随着他靠近,又安静了下来。 马车终于停下。 这是编辑部院中,车夫掀开帘子,不等宋濂走出,已经看到外面密密麻麻的人影。 等宋濂出了车厢,因此也看清,周围……足有四五十号人在等待,看到他出现,纷纷拱手招呼。 “大人……” “宋主编,可是到了……” “大人,小的乃北平润福商号姜散……” “宋起居安好……” “……” “……” 宋濂很有风度地点着头,还特意看了几眼其中几张熟识面孔,得到了更多回应。 下了车,宋濂毫不端架子地与众人一拱手,一圈人又是纷纷回应。 宋濂直起身,想想说道:“诸位或都是来订书的吧,我《大明月刊》编辑部今次又扩大了印量,还担心着诸位不会捧场,当下,本官倒是放心了。” “大人,在下这次要两千册。” “宋老先生放心。” “起居,若是有闲,可是能谈谈那广告之事……” 这么答应声中,场面甚至有些散乱起来,宋濂继续应付着,内心里莫名还有些紧张,忽然指了指大门方向:“各位,各位……稍安勿躁啊,可别忘了那门口牌子上……” 宋濂这么一说,本来躁动的众人都安静下来,不知是谁笑出声,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又有人道:“定是不会的。” “斯文重地呵。” “平章……倒也是奇人。” “……” 众人当然都知道,当下那门口,一块木牌上,大喇喇地写了八个字。 斯文重地,不许打架。 给人一种很口语的感觉,透着戏谑,带着无奈。 大家当然也知道其中原因。 这《大明月刊》自从开始发行,就一直颇为抢手,抢手的结果,为了抢这书刊,不止一次的,有人在这边打了起来。 斯文重地,却斯文扫地。 以至于,某个世外高人出身已经成了皇室宗亲的少年平章,干脆在外面立了一块牌子。 不得不说,牌子立了之后,倒也真没有人再在这里打架了。 不仅如此,因为这金陵大学校园并不禁止外人进入,一些人到来参观,还都要跑来看看那八个字,这才短短的时间里,好像就成了典故一般的所在。 宋濂耐心地与众人招呼过,就来到自己的公廨。 书案上,已经印制装订完成的两叠样书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十本精装,十本简装。 另外还有编辑部的主簿沈器,一同跟了进来。 宋濂拿起一册简装翻开,一边吩咐道:“沈主簿,你这就去给那些个书商接洽一下吧,看看这次能有多少。” 沈器点头,想说什么,想想暂时还是不要开口。 这次……一下就是10万册,沈器多多少少的也感觉有些没底,万一卖不出去,免费分发的话,虽然这本就是朝廷的策略,但,之前恁地受欢迎,这一次,若是不行了,也挺是让大伙泄气啊。 等沈器出门开始忙碌,宋濂也转向了手中的简装。 首先是封面。 这一次,依旧是特意设计过的封面,醒目的一对重复词汇,很是让人征服。 大捷,大捷! 这次当然不是强调,而是,连续的两次大捷。 再说内容。 开篇,还是‘帝王起注’栏目。 这一次的核心是上月的正旦大朝会,主要说起皇帝陛下在那次朝会后对诸臣礼仪的肯定,以及,年节时皇家的其他大事件。 比如皇帝陛下微服私访。 这次,也特意说起,还有那幅对联,以及,皇帝不顾年节的安逸,连续两日看过城北各个作坊的事情。 另外还有元宵那天。 皇帝陛下在西安门上与民同乐。 宋濂开始还觉得,对比第一期的那篇《朱氏创业纪略》,到了这里,似乎,不那么正经? 少年平章却是很肯定,还说皇帝陛下也很肯定。 就是要这种……比较亲民的形象。 亲民。 关于这个,宋濂大致也是懂得。 皇帝亲民一些,诸如宋时那些个帝王,名声普遍都是不错,其中一个特性,就是亲民。 虽然吧,内心里,宋濂不觉得自家这位跟了恁多年的主公会是如此形象。 不是说皇帝陛下忘记自己出身之类,实际恰恰相反,皇帝陛下经常念叨自己布衣出身,因此能够体会民间疾苦,时时惦念着百姓,就只是……皇帝陛下的性格……严苛了一些,因此,若是故意亲民,怎么做,似乎都不会如那宋仁宗。 嗯。 好像……也不对。 宋濂不由想起过去一年,皇帝陛下,其实……改变了很多。 然后,思绪就转向了某个少年平章。 不愧是世外高人。 皇帝陛下……都能被扭转了。 宋濂感慨着,翻过‘帝王起注’,再然后,就是‘时政要闻’。 这次的重点,就是两次大捷。 白海大捷,收回了甘肃。 岱衢大捷,一战灭了三千海寇。 说起来简单,但,每一篇文章,都是六七页的版面,前因后果,跌宕起伏,振奋人心。 即使第二篇文章就是自己主笔,宋濂看过之后,还是难免心绪起伏。 整整一甲子啊。 同样一个地方,那元朝没能做到的事情,大明,做到了。 两次大捷之后,就是各种豆腐块。 这没甚么可说的。 接着,就是其他各种文章。 直到广告。 这一次的广告,那些海商还在,那致用斋也在,那谭家备受争议的红釉也还在,主要的变动,可以说,只有一个,关雎坊。 两页版面。 非常精致漂亮的仕女图绘,其中重点,是那挎包,和那首饰。 宋濂也一下就看到了关键。 那挎包……是有文化主题的,比如版面上出自宋词的一个,‘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正是那易安居士的一段。 宋濂因此也就想到了那售价高达1888两的致用斋主题钢笔。 抢钱呐! 这份广告上,主要还是一个时间,下月的三月初三,关雎坊开业。 这个,宋濂恰好也知道。 就在去年,那‘致用斋’,也是三月初三开业,这次,大概也是少年平章故意为之。 宋濂私下里也是隐隐听说了那‘致用斋’是如何赚钱的,虽是不如那‘上善居’,但,致用斋却是少年平章一人所有,一年几十万贯的进帐,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若不是少年平章那身份摆在那里,如此的‘怀璧其罪’,就算不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也定然会出现一群跟风而起的。 毕竟那钢笔工艺……也并不复杂。 其实说起来,这金陵城,早就不只是致用斋一家在制造钢笔,只是,大家终究理亏,再加上致用斋背景太厚,也就没人敢大张旗鼓。 现在,这‘关雎坊’,只怕又要是如此。 啧。 赚了恁多的钱……可如何花销啊。 宋濂心思逐渐沉浸到面前的新一期《大明月刊》时,附近的一间公廨内,编辑部主簿沈器却是满头大汗。 不是焦急。 或者其他。 而是……有些慌。 这次,又是怎么了呢? 就在之前,和自家主编大人的想法一样,沈器觉得,这次一下增加到10万册,万一卖不完,可就尴尬。 然而,现实是…… 这么一番采购登记,你家两千,我家三千,甚至……最多还有要五千的。 于是,一次到来的四五十号商人……转眼,又不够了。 毕竟……10万册总量,首先就要挪出1万册精装给朝廷各级官员,其余的,也就9万册能用来出售。 不说其他,只是这次可以用来出售的1万册精装,若不是沈器尽力安抚,为了抢夺这批书刊,差点又要打起来。 反复,第一轮全部登记下来,沈器简单统计,订书总量已经超过了12万册。 沈器也知道,这还是一些书商今天没能及时赶到的缘故。 于是,初步登记完成,因为编辑部这边显然拿不出12万册月刊出来,只能重新协调,各家都少订一些。 虽然不少人都难道编辑部为何就不肯多印一些,但,既然数量摆在这里,不能增加,众人也只能答应,一番磨破了嘴皮子的调解,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把订单缩减到9万册整。 显然,今天没到的书商,也就没了机会。 敲定了订单,沈器松了口气,耐心地送走一干人等,到了最后,拉住致用斋派来的一位管事……上次的事情之后,自家大人又亲自发话,致用斋每期只固定采购1000册,作为掌柜的陆倧也不再出现,只派下面人过来。 沈器拉住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叫涂二,是另外一位在致用斋拥有分红权的大匠涂先的侄子,日常负责作坊的一些采购事务。 沈器与对方打过几次交道,虽然年轻,却是很聪明又很稳重的一个后生。 招呼过,沈器就问道:“涂二,你可知道……这次,怎么回事?” 涂二见沈器困惑的模样,笑起来:“大人就没发现,其中诸多,都是与那海商关联的商号么?” 沈器:“……” 这个,自己真不知道啊。 在这也算清贵的《大明月刊》编辑部里担任主簿,虽然做的是日常事务,但沈器还是很有些得意自己身份的。日常……即使如同上月因为广告之事那般,难免也被人找上门,但他也不屑去深究其中很多关节。 涂二见沈器迷惑模样,稍稍收敛起表情,认真解释:“大人,其实呵,大伙也知道,《大明月刊》这次加印了,因此,各家私下里都招呼过,派了人过来采购一些。” 沈器:“……” 原来如此。 可……怎么忽然就高兴不起来呢? 涂二是个心思玲珑的,注意到沈器表情变化,也转眼理解,又笑起来,说道:“大人可别误会了,诸位买了这月刊回去,也还是要贩售的,可不会堆在库房里,或者是白白送了人。” 沈器还有些不太确定:“为何呢?” “因为那广而告之啊,大人,大家伙花了钱都不一定能投上的广告,自然是要让更多人知道,因此呵,当然也就要把书卖出去,这样才能达到那广而告之的效果,此事……大人不必多虑,对于编辑部,对于各商家,都是好处多多,”涂二说着,想想又补充:“再者,看今日情况,即使大家伙没有安排,这月刊也是不愁卖的,说起来,还是大家伙占了编辑部的便宜。因为呵……再给大人说句实话,各商家拿了书,只会把那书籍投到各个商家的经营之地,这就难免限制了月刊的流通。反正,要我说,这月刊……还是该再加印一些。” 涂二这么一番说辞,沈器彻底明白过来。 不过,听到最后,沈器也笑着摇头:“加印之事……已是加了这几次了,也不能总是加个不停。” “这个,小子也是随意一说,”涂二想起了自家主子,连忙道:“就是一说呵,朝廷之事,咱们也是不该多说的。” 如此又聊了几句,送走涂二,沈器拿着那份订单走向主编公廨。 宋濂已经翻完了一册简装,当下换了精装,正在看广告业后面的两个话本栏目。 前面的‘聊斋志异’,这一次讲了一个来自极西之地的古怪故事,什么‘女巫与黑山羊’,宋濂只觉得有趣,却也没有过多琢磨。 倒是那《红楼梦》的第四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 相比前几回的娓娓道来,这一回,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 其中段落,宋濂反复琢磨的同时,不自主地频频点头,偶尔简直有些想要拍案。 啧…… 写的真是好呵。 悼红斋主……却是不知,具体执笔,究竟是谁。 宋濂最初觉得应该是少年平章,除了某个世外高人,谁还能想到如此精妙的故事呢,可……少年平章自己亲自否认了,说是只给了想法,具体都是让内宅里女人们代笔。 内宅…… 嗯。 到了这里,自诩也是君子的宋濂就不再多想。 不过…… 写的是真好啊。 这么沉浸到故事中好一会儿,宋濂偶然抬头,才见沈器不知何时已经等在对面。 哦。 刚刚…… 自己好像答应了对方进门,思绪却没能拔出来。 正事要紧,连忙放下书本,迫不及待问道:“这次……订出去多少?” 沈器把订单文书送上,带着笑:“全部9万册,一扫而空。” 见上官接过那订单文书浏览,沈器想了想,又把刚刚从涂二那里得知的内情详细说了说。 宋濂一边听着,开始也觉得,这么被人定向买走,似乎……不太好。 不过,又想了想,总计10万册啊,就算一部分定向一些,该到了某些人手里的,也不会少。 总是一件好事。 想着想着,内心里还不免有些可惜,只能十页广告,实在是少了啊。 就说之前那些个瓷器商人,见饶州潭氏依靠红釉出了风头,也是想要豪掷万两白银购买广告来着,宋濂也因此又被踏破了门槛,可……这次,还是一个版面都没拿到。 想花钱都花不出来。 啧啧。 宋濂一边想着,看完了订单文书,干脆起身,亲自去隔壁作坊看了看印刷进度,才算放下心来。 临近中午,还不忘吩咐人去少年平章那里,把这次杂志依旧被抢购一空的好消息传给少年平章。 让小大人也高兴高兴。 不过,宋濂倒是没想到,更热闹的,还在后面。 正月初六这天确定了订单,正月初八,简装版就开始投放了市场。 首先还是金陵这边。 各家书商第一时间的反馈,还是供不应求。 以及,随着月刊的发布,整个金陵城,街头巷尾,朝野之间,都是各种各样的议论。 皇帝陛下微服私访。 这件事……大伙早就知道,不过,这次还更加详细了一些。 那对联……真是霸气啊。 两次大捷! 振奋,实在是振奋人心。 就说那河西,汉家正统隔了整整五百年,重新收回,五百年啊。 还有那倭寇。 那元朝,一甲子之前,同样在那明州,被寥寥一群野人般的东西折腾的没有还手之力,当下……三千两百余人,就那么如同土鸡瓦狗一般,被咱大明海军一网打尽。 提气。 实在是提气! 然后……这次热议的焦点,还有那‘刻表’相关。 那文章题目,‘掌控时间的意义’,听着就不一般,看内容,原来……能恁地精确计时之后,竟然可以做那么多的事情,简直奇妙。 还有广告。 关雎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读过书的人都知道。 这名字…… 真好。 卖的东西…… 嗯,怎就还没开张啊。 要到下月。 下月开张,你这个月广告个甚么劲儿。 心里这么想,到了那同出一家的上善居打探情况,堂堂武勋大将的管家,又是宗亲,面对致用斋掌柜陆倧,还是客客气气,小心分说,家里夫人想要提前定购几个那广告图样上的挎包,若是可以……如那钢笔一般,独一份儿的,那就最好。 钱不是问题! 面对都督佥事郭兴家的管家,陆倧也丝毫不敢怠慢,但……这也不是他能包票的,只能也把自家主人拉出来:“老郭,咱都是给主人家办事的,此事……咱也只能帮你问问,成不成,也是要主人家说了算。” 皇帝的小舅子和皇帝宠幸的侄孙郡王,到底是不能比的。 郭兴家管家见陆倧如此说,也聪明地客气起来。 双方称兄道弟地聊了几句,刚刚送走郭氏管家,顿时又有贵客登门,是那近些时日一直在金陵上下走动的广州海商陈戚。 陆倧又亲自将对方引入雅间,吩咐伙计去取陈戚定购的一支已经开始发售的‘庄子’系列主题钢笔,一边陪着坐下。 见陈戚拿起桌面上为客人准备的《大明月刊》翻开,陆倧笑着主动找话题:“陈兄,此次月刊,你最是看好那一篇呢?” 陈戚也带着笑:“不瞒陆倧,在下昨日拿到这书,前前后后可是翻了好几回,陛下……不愧圣君,既有雄才大略,又知民间疾苦,再说那两次大捷,小弟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抛开这俗世烦扰,去那海疆边塞,从戎杀敌。” “所见略同,所见略同呐,”陆倧也跟着道:“在下也就想,又是五百年,又是一甲子,恰好都轮上了,咱大明……也该是一番盛世景象。” “呵,陆兄倒是比小弟想得更深一些,”陈戚说着,又露出几分烦恼神色:“陆兄,说起来,在下是有心,却又投效无门,投效无门啊。” 话题转到这里,陆倧就识趣的打住。 这话可不敢随意接。 自家主人……他这个致用斋掌柜日常都是不常见的,何况其他? 而且,对方希望引荐,可问题是,他一个家里作坊掌柜,哪敢擅自答应这个。最多最多……或者就能给大人身边的赵续、何瑄等人提一句,但,基本也不会有什么用。 陈戚开口后,见陆倧表情,也知道自己有些急了,连忙主动换了话题。 这么说着,伙计送来了陈戚定购的钢笔,现场查看一番,虽然不是那‘北冥有鱼’,但也是其中经典的一支,‘庄周梦蝶’。 陈戚很是夸奖了一番,让随从付了账,却也不肯就此离去,又说起还是这次《大明月刊》上的另外一个话题:“陆兄,那刻表……小弟也是认真拜读了其中文章,就是不知,那等计时仪器,可否对外贩售?” 陈戚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因此知道,刻表作坊之前已经派人送去了明州一批刻表,预计将会用作今年运粮之事。 作为海商,特别是读过《大明月刊》的文章,陈戚更能理解那刻表对于航海的巨大意义,若是也能弄到一台,即使花费重金,也在所不惜。 何况…… 花了钱,说不定,还能有意外收获呢。 毕竟那刻表作坊,也是某个少年平章一手操持。 陆倧与刻表作坊的金大护和弹簧作坊的魏也都有交道,当下,即使陈戚出手阔绰,也还不到让他给这人情的地步。 甚至…… 就说眼前这支钢笔,其实就已经算陆倧给的人情了。 庄周梦蝶啊。 读过书的人,谁人不知这庄周梦蝶,因此,这支钢笔,相比系列中的其他大部分,其实都要更有收藏意义,1888两买走,就算倒手加个1000两再卖出,也不会缺少人买。 可惜,这份钱,致用斋不能赚。 即使私下里有人想要加价购买,陆倧都不敢答应。 为了几千两银子,丢了这致用斋掌柜还是轻的,丢了自家主子那样一个天大靠山,那才是愚不可及。 雅间内。 见自己的提议又被陆倧不着痕迹地顶了回来,陈戚也不敢有丝毫的不悦。 双方虽然称兄道弟,虽然自己要比这陆倧有钱了太多,但,人家是少年平章兼皇室宗亲家的门人,只这一点,他就只能小心应酬。 于是也就不提。 不过,话题还是绕着这次的《大明月刊》。 说到了广告,等下月初三,也一定要去那关雎坊捧一捧场。 还说那《红楼梦》。 最新一回,看得人心驰神往。 太虚幻境啊。 还有那‘金陵十二钗’。 只是可惜了,为何都是那‘薄命司’的可怜女子。 说到这里,陈戚还拿自己带在金陵的一个小妾说事,说小妾读了这一回,在家里哭了一天,说事预感到了那一个个风华女儿的结局,就难免伤心。 还说……闺中的一些女子,都在讨论这《红楼梦》,为这故事伤怀。 说到最后,陈戚还向陆倧发出邀请。 恰好就是个围绕这《大明月刊》的一次书会,地点在城南的莫愁湖,大家一起喝喝酒,听听曲,聊一聊那大捷,聊一聊那红楼,也聊一聊那广告之精妙。 这一次,陆倧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这些个无关大雅的私交,只要自己把玩分寸,就没有问题。 送走陈戚,一时没有其他贵客,自己回到雅间,陆倧也还是翻开了桌上《大明月刊》,只是感慨,还是自家主人厉害啊,这薄薄的一本书,从封皮到内里,从时事到故事,每一期出炉,都能引出如此多的热闹。 (本章完) 第196章:实验田出结果了 洪武二年开年,第一期的《大明月刊》是三件大喜事,收复川蜀、青霉素和明州冬捕,到了这二月份的第二期,又是两次大捷,连带着还有‘刻表’等相关,再加上发行量增加和人气进一步提升等等缘故,引起上上下下的热议,也就理所当然。 转眼进入二月中旬。 就连宫中的老朱也知道了外面的沸沸扬扬,还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起,连续两月都是恁多让人提气的事情,等下个月,可也不能落下啊。 老朱是笑着说的。 因为,本就已经确定了一个打底,蒸汽抽水机。 随着二月十七的‘亲耕大典’越发临近,这件事已经上升到工部尚书单安仁亲自操持的地步。 不容有失。 这也是没办法,开年之后,转眼又到了二月中旬,这长江两岸,江浙两淮,许多地方还是滴水未下,再这样下去,就要影响春耕了。 于是,亲耕大典上的蒸汽抽水机的演示,已经不只是某种炫耀,甚至带着一些象征意义。 人定胜天。 大概就是这种。 然后,大家的想法,希望因此感动一下上天,你看啊,你再不下雨,咱们自己可就要想办法了,到时候……可就不拜你们了。 金陵南郊。 这是二月的十五日。 亲耕大典的前两天,朱塬也在单安仁的请托下,亲自赶了过来,为即将进行的蒸汽机演示做最后的参谋。 下了马车,单安仁、钟合与金三护几人就一起迎了上来。 招呼施礼过,大家一起走向这片已经被严格守护起来的土地西侧,远远的就是一群工匠围着的黄澄澄的蒸汽机,整整一排,然后,还有整整十二口全新挖掘出来的水井,一台蒸汽机配一口水井,也是奢侈。 不过,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走到近前,朱塬亲自查看的同时,单安仁也开了口:“大人,当下最担心的……还是到亲耕日,这12台机器,万一有那一台忽然就停了,或者出了其他故障,到时……可就不美。” 朱塬听单安仁说着,已经蹲下,查看明显也是崭新的水管。 其他几人也就跟着蹲下,钟合道:“大人,这些个羊皮水管,为了防止开裂,下官也都做了双层,这……或许靡费了一些,可也是为了保障大典不出问题。” 记得几百年后的灌溉水管普遍都是塑料,这年代,显然不可能有这种条件。 朱塬最初提起过,可以试试竹管。 这年代,竹子还是不缺的,打通了,做成管道,可以替代后来的灌溉水管。 当然,也有问题,就是不耐用。 特别还是充当水管的湿润条件下,估计要一年一换。 不过,该用还是用。 朱塬刚刚就看到,这片即将用作亲耕的田地里,多处都已经铺了竹管,这是为了将这边从水井内抽出的水源尽可能送的远一些。 若是传统那样在田地里挖出浅浅的沟渠,想要让水浇过去,就需要太长时间,首先让沟渠区域浸透到饱和才行。 然而,竹管却只能作为引水之用。 直接与抽水机相连的,还得是皮管。 当初牛皮羊皮等等都试过,结果是,牛皮管太昂贵,羊皮管……就足够了。 其他,也没必要。 总的来说,眼前的抽水设备,很多细节都已经反复磋商,为了应对二月十七的亲耕大典,更是不计成本,朱塬看过了水管,听钟合说着,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自己提意见的地方,就站起了身。 不过,察觉到其他几个还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朱塬想要摊手。 毕竟都是刚刚做出来的机器,稳定性……谁能说得准,到时候,偶尔一两台出了故障,其实很正常,要不然老朱也不会吩咐让12台机器一起上。 真出了事情,确实不完美了一些,其实也不影响大局。 然而,再打量一番,朱塬忽然有了想法,指了指十二条各自分开连接竹管水道的羊皮管:“出问题……其实不是紧要的,不过……我觉得,可以试着不让人看出来啊。” 单安仁见朱塬有想法,连忙追问:“大人,何解?” 朱塬笑道:“十二条水管全部分开,万一哪一台抽水机出了问题,简直一目了然,太容易被人看出,我觉得……你们可以先造一个统一的水槽,将十二条水管全部接到这水槽上,这样……首先就更直观地让人看到,抽水机在从地下抽水,而且,十二台抽水机的功率加在一起,那出水速度,也是很惊人的。与此同时,这样集合起来,十二条水管……万一哪一台不出水了,其实也影响不大。全部水源先集中在水槽中,再分别连接到竹管水道,除非十二台抽水机全部失效,否则,肯定就不会出现什么尴尬局面。” 朱塬说完,单安仁、钟合与金三护几个都是恍然,随即又转为迫不及待。 时间太紧啊,得赶快。 不过,虽然心里着急,还是耐心地陪少年平章各处又看了看,单安仁还提前和某人讲解了一下亲耕的流程,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恭恭敬敬地将少年平章送走,随即……立刻就忙碌了起来。 离开南郊,时间是下午的三点多钟。 朱塬是中午在宫里吃过饭才来这边,当下再从正阳门进城,也就没有再去宫中,而是绕向西侧的太平大街返回城北。 再次改造后的可躺马车上,顺便还搂着麻料姑娘小睡了一觉,算是补上午睡。 到了家,又是傍晚时分。 马车进入大宅,一直来到内院一处门口,车夫和侍卫悄然退去,写意带着丫鬟们迎出来,掀开帘子,倒是先看到了祝二娘。 祝二娘脸庞红润地坐在一边,另一边的躺床上,自家大人还没醒,身边还搂着只露着一个脑袋同样是脸蛋红红的麻袋。 麻袋的麻袋还被摆在了一边。 写意朝祝二娘示意着,正要退出,让自家大人继续睡着,就听到自家小男人的声音:“到家了?” 写意就又重新进入,放下帘子,凑上前:“大人,到了。” 回应的不是自家大人,而是麻袋姑娘忽然无声地张了张嘴,脸蛋转眼也更加红润。 写意注意到,盖在眼前两人身上的厚厚褥子动了动,内心里有些羡慕眼前的小妮子,却是笑着:“大人,不若起了,回屋躺着……更好些呢?” “嗯……” 这次是自家大人的回应。 又磨蹭了一会儿,朱塬才终于坐起身,有些疲惫。 今天依旧是忙碌的一天。 上午就进宫,和老朱与诸臣讨论三年计划中的‘江淮运河’的执行相关,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朱又喊上了朱标,于是也要提起精神应付。 另外,老朱还说起,希望朱塬这段时间尽快完成《经济之学》的‘分配篇’。 这不是老朱着急,而是……也算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着想。 关于诸王封爵的事情,基本确定,就是下月。 老朱想要破格给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等同于亲王的十二世传袭爵位,也是要名正言顺的。 怎么名正言顺? 当然是功绩。 还是按照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三原则,朱塬‘立德’有些没谱,按照老朱早前的说法,某人自己不想做个‘完人’,之后的‘立功’,开拓海洋,只是一个,也就足够。再就是立言,被某个儒生直接称圣的经济之学,分量足够。 不过,却也只是一半的经济之学。 另外一半…… 还没有完成,到底不完美。 因此,皇帝陛下希望朱塬能在一月之内,完成这件事。 老朱也相信朱塬能够做到,毕竟一直都在酝酿,甚至已经有了诸多成熟的说法,要做的,只是把脑子里的东西付诸笔端。 为了让朱塬安心著书,老朱还吩咐,接下来一些时间,可以抛开其他事情。 这完全是为自己好的考虑,朱塬怎么能不答应? 考虑了这些,穿好衣裳,朱塬下了马车,之前一直小小犹豫的写意想想还是说了某件事:“大人,茶娘来了,还在后宅呢。说是……想要等您回来,磕了头再走。” 朱塬:“……” 绿茶姑娘……这妮子,还上瘾了啊。 可……大人我这次也没法子再和你娘谈事情了啊……条件不允许。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青娘和留白都彻底确定下来,双双怀孕。 朱塬与老朱说过,之后,虽然保持低调,但消息还是难免传了出去,近些日子还有不少人送了贺礼过来,两个女子身边的相关人等,更是喜出望外。 留白家里单薄些,青娘这边,女人的两个弟弟,黎圭和黎臬,虽然都在明州,却是很快都送了书信和礼物过来,书信还不止一封,有给自家姐姐的,还有给朱塬的。 给朱塬的信,大意是各种谦恭,自家何等荣幸,还有一番乱七八糟的保证。 给青娘的信,女人虽然不好意思,还是很主动地拿给自己的小男人看,大意也是两个弟弟的交代,让她日常注意身体,同时,对待少年平章,也绝不可有什么母凭子贵恃宠而骄的心态。 巴拉巴拉。 满满的封建气息! 嗯。 而且,虽然已经算是黎氏两个主心骨的兄弟两个各种交代,金陵这边,黎氏一族,连带各种亲戚,纷纷送礼探望的同时,青娘的叔叔,也就是青娘父亲黎名臣的弟弟黎名礼,还主动牵头,在北边的庄子里摆了十几桌,悄悄的庆祝了一番。 朱塬知道了,也没有阻拦。 确实是喜事。 而且,黎氏也确实是收敛着,才十几桌而已。若不是要收敛,怕是摆个几十上百桌,连续三天,都不是没有可能。 当初在明州,得了子嗣欣喜若狂的某个海军都督就是这么干的。 说起华高…… 这次当然也少不了,得知消息后,也是匆匆来信,礼物送了一大堆,还又提起了娃娃亲的事情。 礼物果断收下。 娃娃亲什么的……再说吧。 不是说朱塬不够封建,不会为儿女包办婚姻之类,无论如何,还是要看看。以华高都算是老年得子的性子,万一将来把孩子们宠上天,一群纨绔子女,那可不好。 当下,听写意说过,朱塬想了想,还是来到了内宅后院。 这边屋子已经收拾好,青娘住在了东屋里间。不过,此时却是在外间茶室,朱塬进门,恰好也听到母女两个正在说话。 看到朱塬进来,母女两个一起起身。 朱塬答应着,倒是先看了眼另外一边,没见留白的身影,要么在里间,要么,就是出去了。 大概能够想像。 留白是不怎么喜欢绿茶姑娘的。 收回目光,朱塬走到桌边坐下,示意两女也一起坐,一边问高绿茶:“云封那边,茶叶备的怎么样了?” 绿茶姑娘给那家众人合伙的茶叶公司起了一个‘云封茶叶贸易公司’的名字,高家联合一些茶商凑了11万两银子,朱塬这边,也联系了一下,包括老朱,添补了另外9万两,总计20万两本钱,并且已经完成了在商部那边的企业注册。 说起注册的事情,宫里那边,也已经在商部注册了‘金陵东城资产管理集团’,跟着,第二个是方国珍,注册了一个‘金陵秦淮资产管理公司’,不敢跟皇家比啊,当然要是公司了,这么一番跟风,也让城内勋贵纷纷反应了过来。 这就是一个态度。 方氏已经再次表明了态度,这一步,不跟不行啊! 然后,方国珍难免遭到了一些阴阳怪气。 朱塬也知道了一些商议,其中……最多的一项,也很有趣,说是方家……抢了一个好名字。 ‘秦淮’啊! 金陵还有第二条秦淮河么? 那么多勋贵都住在城市东南的秦淮河两旁,凭什么就你家叫‘秦淮’? 俺也想要这名字啊! 可惜,一个名字,只能注册一次。 朱塬这边,同样也完成了注册,‘玄武资产管理公司’。 虽然吧,作为家族资产管理公司,朱塬这一家,还只有自己一个,但名下资产,诸如同样已经完成注册的‘致用斋’、‘上善居’和即将在下月开张的‘关雎坊’这三家的股份,以及另外一个在恒泰海洋贸易公司中的股份,所有这些,无疑不是让人眼热的优质资产。 再说这次的云封茶叶贸易公司,朱塬也没有客气,出资两万两,占据10%的股份,在朱塬引荐下,方家出资了1万两,占据5%,最大头的则是某个东城资产管理集团,出资5万两,占股25%。 最后的1万两,老朱亲自开口,说是常遇春劳苦功高,于是给了常家。 顺带,常遇春家族也注册了家族资产管理公司,并且很高兴地送了1万两银子过来。 这种新奇事情,显然,常大将军很是喜欢参与。 得知商队需要一些护卫,还帮忙进行了引荐,大概是一些早前退伍的士卒,因为受伤,虽然缺了胳膊或者装了假腿,但……别说普通人,一般的精锐士卒都难以对付。 朱塬欣然接受了这批人,还非常严厉地交代了高绿茶一番,必须善待。 资金到位,完成注册,云峰茶叶贸易公司也就很快开始筹备货物,打算进行第一趟的行商。 朱塬也已经安排好,接下来,云封将会与锦衣卫派出的人一起,并且,可以与庄家进行一些合作。 西域贸易,茶叶无疑是很大宗的一项,不过,得知云封成立,庄木绪又主动过来,表示那边可以放弃茶叶一项,毕竟……陕西那边,也确实没什么好茶。 当下,朱塬问起,绿茶姑娘也郑重起来,说道:“近日已是收了3万斤,茶儿想着,怎么着……也得凑够5万斤,再试着走这一趟,还差着一小半。” 朱塬听着,好奇问道:“不容易收么?” “也不是呢,”绿茶姑娘道:“小王爷,当下才开春,今年新茶……要到下月才陆续开采。现在收茶,都是去年的陈茶。这是云封第一次行商,虽是因为时令缘故,只能贩售陈茶,可也得好好挑选着,总不能一下就坏了招牌。” 朱塬反应过来,点头:“嗯,你的想法是对的。” 绿茶姑娘顿了顿,却是又道:“其实,小王爷,也有些个人说起……往边塞贩茶,那茶叶……也不需恁好,那边,只要是茶,就是发霉了,也能卖得出去。可……茶儿总想着,还是不该如此的,要厚道一点。只是,如此的话,其中利润,可能也要薄一些。” “发霉的茶叶……这么干就缺德了,”朱塬摇头,说道:“我们不一定要当圣人,该赚的钱就要赚,但是,缺德的事情,还是不要干。” 绿茶姑娘努力点头。 说过几句,看外面天色更暗了一些,一旁妮子很有些不识趣的样子,朱塬就只能主动开口:“既然这样,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绿茶姑娘这才起身,照例又退后两步,大礼拜下:“茶儿拜别小王爷。” 朱塬恰好捧着一杯茶水,见姑娘匍在地上,又是束了腰身的长裙,难免显出了几分身形,动作不由顿了顿,才道:“起来罢。” 说着转向青娘:“去送送你女儿。” 青娘本来也已经站起身,只是……自家大人这话……不对呀! 想到这里,青娘莫名的脸色红了红,连忙答应。 朱塬也放下了杯子,跟着起身,等母女两个出了门,扭头看向西边,恰好见到西江月掀帘露出一个脑袋。 见自家大人恰好看来,小丫鬟轻轻‘呀’了一声,猛地放下帘子,随即,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都被逮住了,还这么做,太不懂礼数。 于是又掀开帘子,走出来,乖乖跪下,可怜兮兮道:“大人。” 朱塬走过去,捉住丫头小耳朵提了提,随即放开,笑着问道:“偷听多久了?” 西江月侧过脑袋,见自家大人很快松手,还有些小失落,眸子汪汪的,仰头过来道:“奴……没,没……恰好呢。” 朱塬于是敲了下丫头脑门:“没偷听,跑出来跪下做什么,不是心虚吗?” 西江月:“……” 朱塬笑道:“起来吧,看我去找正主。” 月儿见自家大人要进里屋,连忙起身,帮着掀开帘子。 这边外间的卧房还没人住,朱塬穿过,来到里间。 已经点了灯。 某个妮子盘腿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很是认真模样,正在缝制一件小小的衣衫,显然是给自己肚子里的小家伙准备,旁边还有三个丫头,一个是丑奴儿,与西江月算是一起,另外两个最近刚刚挑选出来,也是很俊俏的两个丫头,比月儿和奴儿还小一些,还是按照词牌名的规则,一个叫‘相思引’,一个叫‘月中桂’,日常称呼‘引儿’和‘桂儿’。 朱塬本来的想法,是希望给留白添两个年龄大一些的仆妇,照顾孕妇,终究更体贴一些。 丫头却主动选择了这两个。 朱塬其实也明白这妮子的心思,很简单……自家大人,对某些带鱼一样的丫头,不感兴趣。 嗯…… 朱塬偶尔觉得,自己作为上位者,可不能被人就这么摸清楚了喜好啊。 或许偶尔也该改一改。 当下,妮子见朱塬进来,招呼了一下,却是连起身都无,也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朝朱塬展示手中完成了大半的大红色小衣裳:“大人,如何?” 朱塬脱鞋上了矮榻,在妮子对面坐下,却也不提刚刚月儿偷听的事情,点点头,又摇头:“小孩子的衣服,还是不要这么明艳,原色一些最好。毕竟有些染料……还有染色的时候,都会用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丫头很听话,点头:“奴知道了,这一件……可以穿了在外面。” 朱塬带着调侃:“突然想到,红色的啊,女孩才穿的颜色,你想要个小闺女?” 留白下意识摇头:“不要。”说着又反驳起来:“男娃才要穿红呢,喜庆,大人的官服不就是红色么,还有,将来……将来……成了郡王,那郡王的衣裳……怕是更红呢。” 这个…… 朱塬倒是不太清楚了。 郡王,不知道到底该是什么颜色,好像有红色的,也有黄色的。 嗯。 懒得多想,到时候再说。 这么与留白说了一会儿话,户外天色更暗了几分,写意赶了过来,询问朱塬要如何用晚饭。 直接就在这边。 简单地摆了几样,想着让留白一起来坐,妮子却坚持下了矮榻,还是与写意一起站着伺候,另外还有先后也过来的青娘和洛水。 朱塬无奈。 匆匆吃了饭,就离开这边。 晚间睡在了前面院子,身边是洛水。 不过,私下里和写意与洛水都谈过,青娘和留白有了,出于某些考虑,她们两个最好缓一缓。 乍一下,朱塬这个连封爵都还没到手的堂支郡王显得太多子多福了一些……其实,不好。 最好是拿到了爵位,同时,青娘和留白生下了孩子,再过一段时间,另外两女再继续,而且,也是先后一下最好,不要扎堆。 没办法,人在朝堂啊。 第二天是二月十六。 本想着在家开始著书,《经济之学》的‘分配篇’,没想到,一大早,礼部就有人过来,说起明天的亲耕大典。 朱塬不仅要参与,也是要跟着扶犁耕田的。 其中礼节,少年平章肯定要事先了解一下,免得到时候应付不来。 朱塬不得不花了上午一个时辰的时间应对此事,甚至还让人弄来了耕牛和耕犁,现场演示学习了一番。 再然后,刚刚吃过午饭,宫里又来了消息,这让朱塬不得不赶了过去。 抵达皇城。 被老朱的侍臣引领着来到东阁的会议室内,这边已经坐满了人。 进门之后,朱塬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会议桌末尾的竖版上,那一幅特意放大书写的表格。 乍一看,还不太明白。 稍稍分辨表格上的文字,也就明了。表格的题目,是‘广州水稻实验田亩产统计’。 再然后,就是各种细节。 正要多细看两眼,老朱已经语气昂扬地说道:“塬儿,你来了,快去坐下,那文书……都备好了,看看……看看呵,啧啧……真真是……这……我大明,可真真就要开辟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了,千年未有呵!” 看着那表格,再听老朱的话语,朱塬大致已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广州…… 年前吩咐吴良在那边开辟的实验鸟粪和硝石肥力的实验,这次,有结果了。 最开始,朱塬是希望在金陵这边做实验的,毕竟也可以近距离地给老朱看看效果,可惜时节不对,就挪去了南边。 广州和福建,都是可以一年三熟。 还是耐着性子,与老朱施礼过,朱塬才走到李善长下首自己的位置坐下。 翻开了再次已经誊抄好的一叠文书。 上首老朱也还没有结束,又带着笑意说道:“这时间也是刚好呵,今日送来,明日亲耕大典,又有可以祈祝的祭品了,那谷子……稍后诸位卿家也都带回去一些,尝一尝,啧啧,一亩最高能达到4石3斗,着实……让人惊讶。呵,还有那下月的《大明月刊》,这倒是又多了一件喜事,塬儿……这个,你可也得盯着。” 朱塬本来已经翻开了面前文书,闻言连忙抬头,答应自家祖上一声,才重新阅读起手中的资料。 非常详细的资料。 吴良在广州那边,总计准备了100亩的实验田,并且分成了不同的10份田地,作为参照,有些田地完全不施肥料,有些田地施了传统的农家肥,有些施了鸟粪肥,还有些是后来送去的硝石,有些两种是都有,以及,鸟粪和硝石的分量,在其中几块中,也各有不同。 挑选了地方最有经验的农人精心伺候了数月时间,实验田在这个月初,正式收割。 然后,就是让人看了甚至会感觉不太真实的一系列数据。 总计100亩田地,为了最大程度得到精确的结果,吴良让人完全是按照一亩一亩地进行了收割,并且亲自盯着,详细比量结果。 结果是…… 全部的100亩土地中,完全不施肥的一块,其中亩产,平均只有六斗。 六斗…… 大概是90斤左右。 这年代,一亩地收90斤,其实很正常。 再然后,就是一系列让人对比起来不仅不正常,而且,简直都有些不真实的数据。 精心侍弄之下,那些个施了肥料的田地,无论是农家肥,还是两种新式肥料,产量都明显提升。 不过,施了传统农家肥的一块地,平均是1石9斗。 这样的亩产,放在当下,相对是很高了,毕竟还是广州那边,一轮能收1石9斗,若是种满了一年三熟,全年可就是将近6石的收成,简直逆天。 当然了,朱塬知道,这只是最理想的状态。 毕竟所谓的实验田,就是较为理想的一个生长环境下得到的结果。 实际上,即使外部气候环境允许土地一年三熟,但,水源和地力,可是不允许的,没有足够的水,田地的肥力也无力支撑,想要避免某种同样类似的竭泽而渔,农人一年种个两熟,或许也还要隔个几年休耕养地一下。 无论如何,施肥的效果,也是显而易见。 再然后,就是新式肥料。 朱塬之前就和老朱分析过,鸟粪肥料,主要应该是核心三种肥料中的氮肥和磷肥,氮肥来自于蛋白质的消化,磷肥,则是来自于海鱼的骨骼,海鸟毕竟是吃鱼的,因此,这也是传统的农家肥所难以企及的一点。 毕竟对于传统谷物类农作物来说,磷肥是相当重要的。 种子成长,没有磷元素支撑,可不行。 当然,有了氮肥和磷肥,缺了钾肥,同样不完美。 朱塬之后才想到,又让人将几船本来是打算用来制作炸药的硝石,运去了南边。 现在就是结果。 简单来说,施了新式肥料的一系列地块,长势都很是不错,除了单纯只施了硝石肥料的一块,平均1石3斗的亩产,比施了农家肥的地块低一些,其他几块,包括单独施了鸟粪肥的一块,都比施了农家肥的地块要高。 至于对比没有施肥的地块,那更是不必多说。 其中…… 同时施了两种新式肥料的一块地,其中一亩,最高的亩产,更是达到了4石3斗的程度。 只是一亩地,4石3斗啊,若是算作一年三熟,岂不是要有13石。 反正,不只是老朱,会议室内所有人,从小到大,都还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地块,一年能收13石粮食。 若是有这样的土地,那元朝,也就不会有什么灭亡的说法了。 大家都吃饱了,还造什么反,还求个什么改朝换代? 嗯。 除非撑得。 朱塬这边认真翻阅了一遍面前的文书,再次抬头,会议室内诸人,显然也都已经看完,表情各异。 朱塬还发现对面的康茂才一副表情古怪地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 康茂才即将在亲耕大典之后奔赴山东,显然,这位营田使……对眼前的这些,很有想法。 发现朱塬抬头,上首的老朱就开了口,带着笑:“塬儿,你先说说。” 朱塬也收回看向对面的目光,转向上首自家祖上,想了下,笑着说道:“祖上……现在,嗯,大家总会相信我说过的那些理论了吧?” 老朱下意识点头。 周围一些人却有些不太明白。 甚么……理论? 皇帝陛下也很快注意到了臣子们的疑惑,反应过来,朱塬只是和他说过,或者也私下和其中一些人讲过,但,并不是所有人。 于是笑着示意:“塬儿,你先和大家说说那……氮磷钾三种肥料的事情。” 朱塬点头。 转向众人,结合在广州和福建的两次实验,简单讲了讲关于肥料的理论。 现实就摆在面前,而且,若是那福建的胡惟庸上书,大家或许还会有些怀疑,但,广州的吴良……某个因为性子太执拗生生把自己从正三品指挥使折腾到从三品营海副使的家伙,大家反而是比较相信他的品行的。 老朱显然也想到这些,等朱塬话落,跟着补充道:“那福建实验田结果,倒是还没出来,或要晚一些时日。这吴良……他可不是个妄言之人,何况把那100亩田地的稻谷都一股脑给送了过来,定然是可信的。” 送100亩田地的稻谷,这是可以作假的,不过,送稻谷的人,大概率不会。 大家因此纷纷点头。 老朱说着,再次示意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塬儿,这……之后呢,要如何做?” 朱塬道:“祖上,我也已经挑选出了实验田,首先,咱们先在金陵这边也尝试一下,终究要眼见为实。” “嗯,依你,就依你。” 朱塬接着道:“其次……这到底只是小范围的实验,就算事情确定了,我不得不说,祖上,这鸟粪肥料,还有硝石肥料……短期内到底不可能大规模应用。” 说起来,这件事,前些天恰好也有过类似讨论。 面对老朱在内众人的失望,朱塬不得不简单复述一下之前的观点:“首先,我们必须寻找鸟粪岛和硝石矿,这是现阶段可行的采掘肥料的方案。不过,硝石矿……我大明实在不够丰富,如果我没记错……倒是西域那边,有着规模很大的钾矿,嗯,关于硝石,我刚刚说过,咱们需要的是其中的钾元素,西域的钾矿,不是硝石,是另外的钾元素化合物,却也能够作为肥料。” 老朱听完,下意识点着头:“打,早早的,把那西域打下来。” 朱塬:“……” 大家:“……” 朱塬不得不开口:“祖上,还是不能急啊,就算是打下来,并且找到了钾矿,问题是……以我们现阶段的运输能力,一斤钾肥从西域运来中原,只怕价格比同等重量的白银也差不了多少了,根本用不起。” 老朱:“……” 俺这么兴致勃勃了,你……扫兴! 不过,内心里念叨一句,老朱却也知道,这是事实。 朱塬跟着道:“还有鸟粪,因为咱们近海比较多雨,再加上岛屿众多的缘故,导致鸟粪无法聚集,鸟粪岛的数量也就不会太多,规模也不大。我之前的想法,是人造鸟粪岛,就是人为地制造适合鸟类栖息的环境,或者,发现有鸟类聚集的岛屿,通过人工方式,主动建造一些工事,将鸟粪收集起来,避免被雨水冲走,但,即使具体执行后确定能成,也同样要面临运输的问题。船运的体量和效率或许比陆运高一些,问题是,现阶段,相对来说,还是有成本的。解决方案,就是必须建造更大的船只,以及,开发新型船只,比如我给大家看过的蒸汽机船。因为,有了大船,除了近海岛屿,到时候,咱们也可以探索远海,大型的鸟粪岛,恰好也就在远海,那里的鸟粪,甚至可以堆积数十丈的深度。” 老朱本来兴致盎然,听着听着有些失望,听到最后,再次感受到了希望:“数十丈深度?” 朱塬点头。 依稀记得,曾经看过一些鸟粪岛的介绍,鸟粪堆积的厚度达到70米,这也就相当于二十多丈。 不过,再具体一些,朱塬也就忘记了。 老朱道:“若是如此,一座岛……少说也能供应几个行省了。” “应该是能够的,”朱塬道:“关键还是,我们要解决运输的问题。” 老朱也越发冷静下来,再次斟酌片刻,笑着道:“说到底,还是你提出的那些,要尽快了进入那工业时代。那蒸汽机……还是要多多下功夫呵,你说那两个厂子,要三年组织5000人,这不够,少说了也要两三万人,一个月……怎么说也要造出个百十台蒸汽机。” 朱塬本想说太激进,不过,又想了想,无论如何,方向是对的。 方向对了,或许有坎坷,总能达到目标。 何况…… 积累不足,人海战术,确实也是一个捷径。 于是就答应下来。 老朱从朱塬这里得到确认,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礼部尚书:“钱用壬,明日那先农坛的表文,你稍后可也要改一改,把这亩产4石3斗之事加上,呵,这不止要告知天地,也要让百姓们知道知道,我大明……可不止强过那元朝,将来,就是汉唐……唔……甚么的再造汉唐,不造了,我大明,就是大明。其他……也不过如此。” (本章完) 第197章:亲耕大典 二月十七。 寅时刚过,玄武湖上的少年平章宅第内就开始热闹起来,写意和洛水带着一众丫鬟服侍自家大人起床、沐浴、更衣、用餐……一连串流程下来,迷迷糊糊的朱塬终于清醒。 让写意拿来怀表,看了眼,时间才是早上的四点十五分。 外面天色依旧黑沉。 好想继续睡觉啊。 不过,没办法,今天是皇帝陛下的亲耕大典,如果不参加,就连一向对他宽和到宠溺的老朱也难免会念叨几句。 收起怀表,任由写意她们最后检查了一番穿着,确认无误,朱塬便动身离开了玄武湖。 没有再进宫,而是乘坐马车直接赶往城南的先农坛。 亲耕大典的流程是,先祭拜,再耕田,之后,还会在先农坛宴请百官和耆老,这么一整套流程下来,时间也就要过了中午。 少年平章的马车从太平门进城,穿过清晨时虽然人流不多也已经显得有些热闹的太平大街,从南边正阳门出城,继续向西走了一段,就到了先农坛。一路上,朱塬偶尔掀帘外看,不只会遇到同行的朝廷官员车马,今日看热闹的百姓也早早出现在道路两旁。 新朝的第一次亲耕大典,虽然没有去年皇帝陛下登基那么热闹,却也很值得一看。 更何况,最近还有传闻,这次大典上,朝廷将会演示某种神奇的抽水设备,可以将地下井水快速抽出地面,灌溉农田。 眼看比其他一些官员车架要排场不少的某个少年平章马车前呼后拥地过去,路边几位特意从城中赶来观看大典的百姓就开始了议论。 “俺也是听闻,是俺六叔家二哥在那北边的机械工厂……那一旁的造纸作坊做工,啧啧,据说那东西,叫……叫蒸甚么的……机,也是那小郡王提出来。”一个圆脸中年人,兴致盎然地比划着:“那东西,动作起来,声响震天,老远了都能听到,突突突的……然后,那水……就从水井里抽了出来。” 圆脸中年一旁,另外一个老者道:“孙三,听你说,这不就是水车么,俺从小就踩那东西,有甚的稀奇?” 江南之地因为丘陵众多,为了将河水引入高处的农田,很早很早就出现了或者耕牛带动或者人力脚踏的各种汲水灌车。 孙三当然也知道水车是甚么东西,自己好不容易听来的见识,怎么能让人这么说,连忙摆手:“齐伯,不是水车,不是水车呵。” 旁听的另外一人也发现问题:“齐伯,孙三都说了,是从那水井里抽水,和那水车可是不同。” “若只是一口井,又能出了多少的水,只是灌溉个十几二十亩的,能有什么用?”齐伯说着,还摇头:“看看这天,都旱了一月多,恰好还是春耕时节,若是再无雨水下来,今年这收成……怕又是难看了。” “是呵,”又有人附和:“只盼这次皇帝陛下亲耕,能感动了上天,求下一场雨来。” 这年代都信这个,听人一说,众人也纷纷露出了虔诚表情。 片刻后,还更有人补充:“那抽水物事,就算真是神奇,也得先有水呵,俺家田地附近那条河,近日都已是见了底,再不下雨,唉……” 挑起话头的孙三听众人这么说,显然偏离了重点,想要开口争辩几句,可……他到底也没有见过那抽水设备,只是听闻,也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 甚至,说着说着,孙三都有些自我怀疑。 百姓们说起关于抽水机的传闻时,朱塬也正被人拉着,话题同样是抽水机。 不过,不同于百姓只能猜测,当下,朱塬就在亲耕田地一旁的黄澄澄的蒸汽机旁边。 拉着朱塬小手的,是恩亲侯李贞,李文忠的父亲,皇帝陛下的姐夫。 周围还有着其他一些官员围观。 已经打过几次交道,再加上朱塬认祖归宗的缘故,李贞对朱塬表现的很亲切,只是,说起这蒸汽抽水机,话语里却带着同样难以置信的探究:“塬儿,这东西……真真是能够源源不断把那地下之水抽到地上么,若是真的,一天又能浇了多少的土地?” “姑爷,抽水是定能抽水的,可……也不瞒你……这,连续抽一天的水,还没有过,这些个机器,都是刚刚做出来没多久,还要仔细探究,才能推广实用。” 李贞是老朱二姐的丈夫,从朱标、朱樉那一辈算,太子殿下该称呼李贞是姑父。 到了朱塬这里,因为老朱确定朱塬比朱标和朱樉他们低一辈,就要称呼李贞为姑爷。 朱塬最开始还感觉别扭,不过,李贞是个很实诚的人,寥寥几次碰面,待他都是不错,逐渐也就习惯。 当下,对于刚刚诞生的蒸汽抽水机,李贞问起,朱塬也就实话实说。 李贞听到朱塬的坦白,顿时失望,握着朱塬小手的大手还下意识紧了紧:“果然,果然呵……还是要看老天爷。” “其实,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了,”朱塬是不喜欢把话说太满的人,却也不想让李贞太失望,想想说道:“这蒸汽机,咱们其实只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经造出,今后……可以想见,只会越来越好。祖上昨天还吩咐了,要组织两三万人一同造这机器,这么多人一起努力,等过个两三年,不仅这蒸汽机会更好,而且,数量也会更多,甚至一天造出几百台都没问题。就算一天按照100台计算,一年也能有3万多台,如果能达到这个数字,三年之后,至少……京畿附近,就可以广泛用上这蒸汽抽水机,百姓再也不会受到天旱困扰。” “三年,三年……”李贞顿时又升起了期盼,转而想起什么,说道:“俺在家里……也看了那‘三年计划’,若你说这是真的,那‘三年计划’,为何不将这‘蒸汽机’列入其中?” “姑爷,三年计划中的项目,都是以稳妥为主,祖上也是希望能开一个好头。比如修撰《元史》,这肯定是能做好的,还有‘江淮运河’,这也是早前就有过参照,咱们只需要按照前朝留下的方案去做。”朱塬耐心解释:“相比起来,这蒸汽机相关,因为是从来未有过的东西,就没有列入其中。不过,虽然没有列入,祖上依旧是非常重视的。” 李贞再次点头。 老朱登基后,李贞以驸马都尉的身份被封为‘恩亲侯’,虽然是皇亲国戚,但很本分地并不随意干涉朝政,因此,朝廷发生的很多事情,除了比较重大的‘三年计划’,其他种种,李贞都不知道。 当下,面对自家后辈,李贞不免又多问几句:“塬儿,还有一事,就算这蒸汽机能造出千万台,可……这水井里的水,就能一直抽么,会不会抽多了,就干涸掉?” 李贞这个问题问出,周围一些官员也都露出了好奇表情。 当初在湖上大宅内的蒸汽机相关演示,只有少数朝廷肱骨才能参与,大部分人自然也就听不到朱塬关于地下水层的论述。 地下水……当然是有限的。 朱塬曾经就见过相关的报道,因为过度抽取地下水,甚至一整座城市都发生了沉降。 不过,当下,或者……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人类的抽取速度,都不会超过地下水的补充速度,因此,几乎也可以说是无限的。 其中道理简单,却也不是这年代普通人能够理解。 于是,朱塬又对李贞和周围一些官员详细解释了一番,关于地下水的形成等等相关,这是与地上河渠差别相当大的一种水系状态,因此,不必担心。 大家这边正说着话,忽然有礼官急急跑来通知,皇帝陛下的车架已经临近,于是连忙离开,赶回先农坛的内坛主殿方向。 等朝廷百官和观礼耆老按次序列队好,皇帝陛下也出现在殿前。 此时天色稍稍蒙亮。 施礼过,老朱就开始了祭祀流程。 亲耕日的祭祀,同样是一场合祭,毕竟这时代一年想要风调雨顺,涉及到的神灵可是不少,包括先农、太岁、风云、雷雨、五岳、四海等等,哪个神祇都不能落下。 因此也可以想见流程的繁琐。 朱塬照例排在李善长身后,立在百官人群当中,遥遥看着老朱在一些礼官的协助下忙忙碌碌地进香奉祀,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最后,念诵表文。 这次的表文是礼部拟写,比起去年老朱登基时那一封要长不少。 朱塬很认真地倾听,也找到了关于昨天才恰好送到京城的广州实验田亩产4石3斗的相关叙述。 同时也发现,当老朱念到这一段,周围一些当下才知道消息的官员难免有些骚动。 应该是觉得不太可能。 甚至,若不是当下场合缘故,一些御史台官员可能就要跳出来批驳皇帝陛下妄言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说啊! 这是欺骗上天啊! 不过,大概也是想到这里,再深思一下,皇帝陛下也不会傻到拿这种事情乱说,难道……一亩产粮4石3斗的事情,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朱塬在人群中,感受着周围人的躁动,只能撇嘴。 这才哪跟哪? 现在的4石3斗,朱塬知道,还是没有去壳的稻谷,而不是去壳后的大米,算下来,大概相当于后来的600斤左右。 如果没记错,几百年后,杂交水稻的最高亩产……应该是超过了3000斤的。 若是这些话当下说出来,只怕更会被人当做无稽之谈。 嗯。 好像…… 杂交水稻! 忽然又抓住了一个。 这件事,现在……应该也可以做啊。 朱塬不是农业专家,甚至,曾经连地都没种过,但,只是凭借‘杂交水稻’这四个字,其实,大概也能理出一个操作流程。 杂交呗! 毕竟又不涉及基因层面的改造。 从大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挑选各种不同的水稻品种,然后,不过又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稍微走神之间,确定了这件事,另外一边,皇帝陛下也念完了表文。 礼乐声中,祭祀流程结束。 早春时的天色也彻底亮起。 大家移步到主殿外边,接下来,就是亲耕。 后来总是有一个‘一亩三分地’的说法,就是来自历代帝王亲耕的土地面积大小,恰好就是一亩三分,其中的说法是,一、三、五、七、九这类单数,在古代也叫做‘阳数’,皇帝作为九五之尊,属于至阳之体,亲耕农田,某种程度上,数字也要相配,五、七、九之类的数字太大,就取了‘一’和‘三’,作‘一亩三分’,列为皇帝陛下的亲耕亩数。 百官和耆老的观礼中,礼官奉上了鞭子,一身龙袍的皇帝陛下步入田中,熟练地把住耕犁,吆喝一声,精心挑选又有礼官牵制的耕牛就动作起来。 皇帝扶犁耕作的同时,同样还有礼官在后面撒上种子。 这么来回三次,亲耕结束。 若是以往,皇帝陛下亲耕完,就是百官的事情,不过,这一次,还有一个流程。 某个少年平章提出的。 亲植。 老朱当初也答应下来。 当下,同样是事先精心准备过,挑选了先农坛这边的一处地块,皇帝陛下亲自种下了一棵桑树。 关于亲植环节,朱塬昨天还问过。 不同于亲耕,种植一年,明年在同一块地上可以重复,亲植的话……十年树木,可不是一年就一个轮回的。 因此,礼部商讨出的方案,恰好也就是十年。 先农坛有内坛和外坛,面积很大,皇帝加百官,十年也种不满,计划是十年之后,树木成才,朝廷统一砍伐,再由皇帝陛下赏赐给群臣,先农坛这边,地方也就重新空出,形成轮回。 皇帝陛下亲植结束,转向田地北边的观耕台。 接下来,就是百官的表演。 朱塬昨天就演练过,当下,虽然还有些紧张,好在,由身边礼官的小心帮助下,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亲耕。 以及…… 随后的亲植,就更加简单。 亲植的地点,也都是礼部一一确定,每人一个坑,一点都不能差。 亲植结束,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春日的阳光已经不再是冬天的那种苍白无力,虽然是上午,也已经透出了几分暖烈。 百官重新列队。 传统上,今天的活动就算结束,接下来,要等待的,就是今日祭拜的诸神能给一些面子,比如……下一场春雨甚么的。 不过,既然今日的亲耕大典和前朝已经不同,多了亲植环节,那么,更多一些细节,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重新列队完毕,提前也被告知了流程的先农坛内众人带着好奇的期盼中,礼官又是一声高唱。 “灌——溉——” 很快,‘突突突’的震响,在不远处同时响起,12台蒸汽抽水机同时运作,地面甚至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颤抖中,皇帝陛下、朝廷百官和观礼耆老一起看向那蒸汽抽水机接引出的一个巨大水槽,水槽一边,清冽的井水从12根皮管里一起涌出,迅速汇满了水槽,然后,又通过提前搭建好的竹管水道,向众人之前亲耕的大片田地涌去。 皇帝陛下的‘一亩三分地’当然排在前面,很快有竹管里的水涌出,将之前耕犁穿过的沟畦浇满,然后,逐渐的,又是其他田地。 皇帝和百官一起种下的桑树,也都得到了灌溉。 眼看着这番场景,别说之前没有经历过的官员,就是提前看到过抽水机抽水的中枢重臣,也难免再次惊叹。 这…… 简直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啊。 这是神迹啊。 之前还为繁琐的亲耕大典各种仪式而疲倦的一些官员,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别样的心思,更不会再感到时间的漫长,只是带着沉醉地听着那好像天籁般的‘突突突’声音,以及,持续不断的水流,一片又一片地灌溉着大家刚刚耕作过的农田。 这人间……该有这东西吗? 怎么可能啊! 可……眼前,却又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因为,事情就这样正在发生着。 百官人群中,仪式开始前对那一排蒸汽抽水机还有诸多质疑的恩亲侯李贞,眼看着那持续不断的汩汩水流,转向某个少年几眼,又迫不及待地转回目光。 作为皇室宗亲,李贞当然也比朝堂百官更加在意这大明朝的未来。 不由想起当年。 淮西的大旱,一连持续了那么多年,民不聊生。 皇帝陛下的亲人在当年的天灾中一个个死去,与朱氏算是世交的李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年为了活命,四处飘零,若不是听闻孩子的舅舅在淮西起事,投奔而来,李贞都不知道自己拖着一儿一女还能坚持多久。 现在,大业已成,李贞和老朱一样,也不觉得这该是松懈的时候。 李贞同样知道,治天下,可比那打天下还要难了太多。 就像那前朝,打天下的时候,所向披靡,那蒙古铁骑甚至都打到了很远很远的天边,可……相比那唐宋,那元朝,国祚却是连百年都没能撑到。 因此难免思虑,大明,又将如何呢? 当下,李贞望着那通过蒸汽抽水机的剧烈轰鸣汩汩而出的井水,看着那之前还干燥一片的土地迅速被水流浸润,只觉得,有了这神奇之物,这大明江山,何愁没有百年千年? 观耕台上。 相比百官,老朱的视野更加开阔,因此,也能够更好地看到蒸汽抽水机的运作,看到那十二道水管,水流一刻不停地向外涌出,又通过竹管水道,迅速灌溉着脚下的农田。 这场景…… 私下勤学不倦了这么多年,老朱一时间也都想不出该如何形容。 就只是……看不够。 看不够啊! 这么呆呆地看了不知道多久,礼官上前提醒,老朱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礼官重复道:“陛下,这……已是两刻多钟了,该……该赐宴了。” 老朱一摆手:“赐个什么的宴,眼前这好场景,不比那一顿饭来的酣畅?” 礼官听皇帝陛下这么说,当然是点头,不过,想了想,还是不得不再次提醒:“陛下,只怕……时间长了,那些个观礼耆老支持不住。” 听到这话,老朱下意识向某个方向看去。 不是看那些被邀请来的观礼耆老,而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是啊。 塬儿身子弱,可是不能久站的。 目光很快找到了某个少年的身影,站在一群大人身边,瘦瘦小小的,这场面,让老朱顿时生出更多的怜惜,态度转眼改变:“那就……就……这抽水机还继续着,赐宴,也跟着来吧。唔……稍后,位置调一调,让塬儿坐俺身边。” 礼官想说不妥,打量了一眼皇帝陛下表情,稍稍迟疑,还是点头答应。 老朱想想又道:“那先农坛外,定是有诸多百姓的,你也安排着,让一些个百姓也能走进了看看,看一看咱大明这灌溉神器,有了这东西,将来……哪里还会有什么大旱!” 皇帝陛下再次突破常规,礼官却还是答应。 这…… 让百姓看看,确实是好事。 这边说着,下方观礼的耆老人群中,忽然又骚动传来。 老朱看过去,乍一眼,还以为有老者因为时间太长,累倒了,不过,仔细打量,才分辩出来,不是累倒,而是一位穿着朴素衣裳的老者,主动朝那蒸汽机跪了下去,正在很是虔诚地磕头跪拜。 这仿佛带了一个头。 另外一些耆老,很快也跟着跪了下去。 老朱远远地看着下面场景,一时间,有些想笑,却也没有笑出来。 不由想起自己。 若自己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少年,见了这神奇的抽水机,只怕也想要跪下来,拜一拜。 这毕竟是…… 几乎夺了那天地造化啊。 远远地看着那些个老者跪拜之后,显然,众人也没有忘记观耕台上的皇帝陛下,因此也很快纷纷转了过来,朝老朱行起了大礼。 这一次,老朱立刻吩咐人去把一干老者扶起。 自己…… 可有些受不起。 就算是,也该那孩子啊。 于是又看过去。 嗯。 某个少年……大概是真有些疲倦了,有些不顾形象地揣起了小手,精神似乎也不怎么好,并没有看向周围的热闹,反而垂着头。 这是倦了。 这可不行。 于是又连忙吩咐,赶紧把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扶进内坛那边,先歇着。 朱塬确实是累了,不过,并没有老朱想像的那么严重。 只是因为今天起得有些早,犯困。 倒是没想到,会有礼官过来,一左一右,简直体贴到不行地把他搀扶进了内坛的大院内。 这么在内坛的一间本是皇帝专用的更衣室内休息了一会儿,再次出来,宴会已经开始。 朱塬的位置,很是显眼地被安排在了老朱左手边。 单独的一张桌案。 这不合礼数啊! 不过,当朱塬有些忐忑地坐下,周围的官员和耆老,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反而不少人都目光里带着各种各样情绪地朝他看来。 现场所有人,包括那些刚刚跪拜的耆老,都知道,那抽水机……其实是来自某个少年平章。 还是宗室的小郡王。 这绝对是大功。 开天辟地! 因此,皇帝陛下的安排,在他们看来,完全理所当然。 不仅理所当然,当宴会开始,一位士子装扮的长衫老者上前,给老朱敬酒之后,就郑重地转向了朱塬:“平章之抽水机,足解我华夏数千年之困顿,小人斗胆,替这天下万民,敬平章一杯。” 这么说完,不等朱塬回应,老者已经将满满的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朱塬没想到这个,看了眼老朱,见老朱微笑点头,也跟着喝了一杯,一边道:“老丈过誉,小子不过提出想法,还是祖上支持,朝廷各部用事,这才有今天的场景。” 这么客气一番,等老者退下,眼看又有人上前,老朱不得不发话:“塬儿身子弱,就莫要劝他喝酒了,施礼即可。” 于是,来来往往的,开始不断有人向朱塬施礼。 甚至让朱塬再次想到了一开始那种不断被‘夺’的恐惧。 迷信啊。 因此还忍不住看了看老朱。 祖上洪福齐天,自己……也行个礼,从您这里夺一些,转移支付一下,不过分吧? 嗯。 老朱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在想什么,见朱塬看过来,笑着道:“莫要多想,这是你应得的。” 哦。 这是我应‘夺’的。 好吧。 当然知道老朱的意思,只是笑了笑。 老朱却很有兴致:“塬儿,俺看这抽水机,这……已是很能用了呵?” 朱塬能够感受到老朱的迫不及待,想想道:“祖上来之前,塬儿还和姑爷说话,也说起祖上昨天的吩咐,加派更多人手制造这蒸汽机,刚刚也有斟酌。未来……就算三年时间,若是不计成本,三年之后,每年生产几万台蒸汽机,应该是没问题的。几万台……足够覆盖京畿了。再然后,一年覆盖一个行省,我觉得应该也没问题。” 老朱飞快盘算:“一年覆盖一个行省,这……只怕是连三十年都用不到了呵。” “只是一个理想状态,”朱塬说着,侧耳听了听,说道:“这次还不错,直到我刚刚离开,12台蒸汽机都还在持续运作。不过,嗯,还在明州时,我一直都在推广一个‘耐久’的概念,这蒸汽机,包括各种部件,目前的一个主要难点,也就在这里。” 老朱下意识重复:“耐久?” 开了口,倒也已经想起。 早前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在明州时,多次的书信上,都提过这一点。 那水力作坊,还有那在之前的岱衢大捷中大放异彩的轮船,其中一个关键限制,就是‘耐久’问题。 另外,那滚珠轴承,看似简单的一个小东西,却能够改善无论是车辆轮船还是作坊机械等方方面面,其中核心,也是因为耐久。 滚珠轴承可以很大程度上提高各种运转器械的耐久。 就像轮船。 轮船是很早就已经出现的一种船型,但,为什么明明运转效率更高,却没能得到广泛推广,千百年来反而一直都是风帆和桨橹为主,关键……就是传统的桨轮,缺少滚珠轴承的支持,因此显得非常不耐用,花费超过帆船很多的成本制造一只轮船,结果,短短几个月,核心的桨轮系统就因为快速磨损出了状况,比起那些结构简单可以用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帆船,即使后者严重依赖风力,该如何选择,也是可以想见。 现在,蒸汽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就说外面那一排蒸汽机,每一台的造价……虽然没有仔细估算过,但少说也是数千贯。 这样昂贵的一台机械,甚至,暂时还不是那么耐用,之前稍微运作几刻钟就会坏掉,也就根本不存在推广的可能性。 老朱一旁,见自家祖上问了一句,就又是恍然又是思索,朱塬稍稍等等,说道:“没错,耐久是一方面,接下来,工匠要钻研的一个主要方向,就是如何让蒸汽机的结构更加稳定,在我看来,一台机器,能够连续不断的运作一天,其实都是少的。能够运作满一个月不出现太大故障,才算合格。” 老朱点头:“这些个……都你来操持,需要什么,只需和我说一声。” 朱塬答应着,又继续道:“除了耐久,其实,还有一点,就是成本了。” 这个…… 老朱刚刚也想到,笑着道:“俺知道,你说过……要……唔,扩大那规模,造的越多,那成本,也就越低了。” “这叫‘规模效应’,”朱塬道:“具体到蒸汽机,降低成本的另一个关键,还是材料,祖上,咱们还是必须尽快转向用钢铁制造蒸汽机。” 祖孙两个在宴会现场这么讨论着,却不知道,先农坛的外坛,因为皇帝陛下的开恩,一拨又一拨的百姓得以进入参观,然后,当看到那‘突突突’地惊天动地般运作的一排蒸汽抽水机,诸多百姓,比起那之前下意识跪拜的耆老,更是不堪。 天不亮时就赶来这边还遇到了少年平章车驾的孙三和齐伯等人也跟随人流得以进入。 当看到那一整排黄澄澄的蒸汽机,再看那不断涌出水流的十二条水管,本来只觉得孙三道听途说很不可信的齐伯直接也跪了下来,一边念叨着‘老天爷’一边砰砰砰地对着那些个蒸汽机磕头。 这东西,人间怎能有啊? 除了许多震惊到腿软的百姓,还有一些乡绅,大着胆子找到留在这边维护蒸汽机运作的官吏。 想买! 这等好东西,若是能买回去一台,自家田地,也就不会再受这春旱之苦了。 因此,只要朝廷开价,哪怕要个一两千贯,也有人想要弄回去一台。 只需要一台。 就算一台出水慢一些,耐不住可以一直出水啊。 已经仔细问过了,这东西,虽然眼下烧得是煤炭,但,烧柴火也行,因为只需要把水烧开。 不过,得到的结果,当然是不买。 打发走询价的乡绅,一直守在这边的钟合再次上到近前,一一检查了一遍全部的12台蒸汽抽水机,不想再被纠缠,就转到了一旁稍远一些,与金三护汇合,很是满足地笑着道:“这次也是上天保佑,12台机器,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故障。” “是呵。”金三护抬头看了看天,也带着笑,说道:“这等……简直夺天地之力的东西,俺刚刚就再想,会不会受到上苍迁怒哩。” “造福万民的东西,怎可能被上苍迁怒,”钟合摇头,转向那些或震惊或感叹或跪拜的百姓,又有些遗憾:“可惜了,刚刚一位乡绅想要买这蒸汽机来着,俺只能婉拒……这东西,如何能卖。” “再过个一些年,就能了。” 就在昨天,老朱拍板做出决定后,朱塬也第一时间让人把事情通知了机械工厂这边。 开始的计划中,未来三年,每一座机械工厂增加到2500工匠,两座一共5000人。 转眼间,名额就扩大了六倍,可以达到三万。 甚至,金三护就忍不住想,只要自己两个能够操持,别说3万,10万人,皇帝陛下都会准许。 毕竟这东西,实在是太有用了。 当下这灌溉不说,两人也没有忘记去年他们在少年平章宅第内给百官进行的演示,若是能有千千万万台蒸汽机,这大明,也就翻天覆地,正是进入少年平章所说那工业时代。 到时候,不说其他,就只是耕作一项。 按照少年平章私下里偶尔说起的,有了各种大型机械,将来,从耕地到收割,全程都可以用机器来完成,一台机器,能抵得上千百人的效率。 那将是何等的景象啊! 金三护正幻想着,又有几位百姓见他们穿了官服,大着胆子凑过来,询问一番,又是想要购买机器。 当然还是只能拒绝。 这次,一群百姓却不甘心,恁好的东西,朝廷捂着算怎么回事,其中一个老者还吵着,若是金三护两个不愿意卖,他们就要去求见皇帝陛下。 见皇帝? 金三护只能详细向老者解释,蒸汽抽水机……不仅打造起来麻烦,而且本身价值也非常昂贵,暂时还不适合向民间推广。 老者还是不依,摇着头:“大人,俺都看过哩,不就是一个锅炉,一个活塞,再加上那水泵么,若不是这春播在即,急着用,等俺回去了,让俺村子里的后生慢慢打造一些个,也是能用。” 金三护:“……” 不得不说,眼前老者……说的还挺有道理。 就是一个锅炉,一个活塞。 那抽水的……结构也是再简单不过。 可是…… 金三护想要把事情说的难一点,更多再讲一些其中的门门道道,却忽然发现……反驳不了啊。 这蒸汽机,确实简单。 因此还想到了少年平章当初的一些说辞。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蒸汽机结构足够简单,他们才能够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把这东西造出来。 现在,强行往复杂了说……简直昧良心。 嗯。 那就不说了。 不过,还是不能卖的。 这东西,今天演示过,等搬回机械工厂那边,就要改造成机床,专门制作各种各样的蒸汽机部件,那才是紧要的事情。 金三护不答应,眼前自我介绍来自宁国府的老者果然就去见了皇帝陛下。 老朱听到礼官通报,也果然见了对方。 攀谈一番,蒸汽机……当然还是不能卖的,不过,听老者只是看过,就将那机器分析的头头是道,再一问,老者读过书,且他所在村子里上上下下都很擅长制作各种机巧,皇帝陛下就主动发出了邀请,希望老者并挑选一些族人一起为朝廷效力,共同参与制作蒸汽机。 两家机械工厂,恰好都要人啊。 结果不错。 老者虽然还念叨着春耕,但听皇帝陛下一番许诺,还当场给了他一个八品官,很快就答应下来。 洪武二年二月十七的这一次亲耕大典,也在这种圆满的热闹当中,顺利结束。 不过,因为这次亲耕大典引发的余波,却刚刚开始。 不仅是亲耕大典之后,《大明月刊》编辑部就开始为下月的专题文章做准备,而且,因为皇帝陛下特意安排百姓参观现场的蒸汽抽水设备,一时间,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从金陵到京畿再扩散到周边各个行省,乃至整个天下。 无数百姓也越来越知道,朝廷制出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抽水设备,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抽取井水,灌溉农田。 因为太多人亲眼看过,消息确凿。 虽然吧,亲耕大典之后,老天还是没有落下一场雨,但,无论是江南的江浙还是江北的两淮,百姓们因为天久不雨的焦躁情绪莫名地消失了不少。 既然天不下雨,朝廷紧跟着也出台了措施。 核心是‘人定胜天’。 要求各地官员积极组织百姓兴修水利,尽可能保证春耕时节的基础灌溉需求。 另一方面,为了安抚民心,皇帝陛下还提前宣布,今年只要是受灾地区,赋税都会进行减免。 不仅如此,赋税减免基础上,根据具体情况,朝廷还会对百姓进行赈济。 当朝廷的诏令发出,普天之下,处处都是感恩之声。 第198章:关雎坊 亲耕大典过后,朱塬的主要精力就转向了老朱交代尽快完成的《经济之学》的‘分配篇’,不过,身边的很多事情,还是不能放下。 二月廿六。 龙湾码头北边的浮桥桥头,今天早早地赶来送别。 挺庞大的一支队伍。 为首是即将赶赴甘肃赴任的薛戍和闻造,一文一武。 说起来,薛戍和闻造两人今日都要出发,另外几位被老朱选中的甘肃官员,除了陕西那边来信说起同样已经赶去赴任的庄木端,其他几位还在磨磨蹭蹭。 显然,还是传统被发配的观念使然。 这让老朱已经有些不满。 薛戍和闻造之外,还有朝廷精挑细选后派去甘肃的测绘团队,以一位正五品的测绘司郎中徐银带队。 徐银同样出身最早的营海司测绘处,当初作为无品吏员身份与涂霄一起北上,历经生死,得以走到现在。 本来的官职还是正六品,这次主动请缨去往甘肃,老朱一高兴,连升了两级,将徐银提升为正五品的测绘司郎中,全权负责甘肃的测绘事务。 再就是,这次的测绘团队里,朱塬还发现了另外一个只是稍微有些印象的家伙。 魏仲。 本来躲在医药大学附属小学给孩子们上课的教书先生,当初被朱塬偶然发现,希望对方校注自己的《素描技法》,魏仲照做了,只是,依旧表示了不想为官的态度。 朱塬没有勉强,只是让人把对方校注过的《素描技法》进行付梓,还是不署名的那种。 没想到,还是被老朱‘挖掘’了出来。 这次一句话,直接‘发配’。 不愿当官,就去画画罢。 倒是有种宋仁宗‘且去填词’的意境。 嗯。 接着,还有朝廷派遣赶往甘肃的教师团队。 主要还是去年参与科举的士子,为了鼓励这些人到边疆支教,老朱也是慷慨,只要愿意去的,直接授予正九品官职,待遇也是从优,并且许诺,干个几年,就能调回中原。 相比大部分只能从无品吏员熬起的士子,这样的条件还是很吸引人的,因此,主动报名的人还不少,最后择优挑选了60人,计划到那边,每人开办一所学堂。 这些人不止各人配备了十人的仆从团队,还带了一笔资金和大批的文房书籍。 大干一场的架势。 除了三大官方团队,还有两只商队。 首先是朱塬这边与锦衣卫和陕西庄氏合作的一支商队。 因为主动让出了茶叶相关,这次庄氏的商队以丝绸、药材、瓷器等几大类为主,不过,到了陕西,还会增加盐巴和铁器,这也是老朱亲自批复。 因此也可见,这家近期也在商部注册的‘和信对外贸易公司’,才刚刚起步,就已经展现出了寡头姿态。 不仅从事的都是涉及民生的大宗贸易,关键还是……足够全面。 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当然,条件是……某个‘金陵东城资产管理公司’,在这家贸易公司里占了三成股份,另外,大明朝廷的商部,还拿走了另外两成,只是这两家占股就达到一半。 第三大股东是朱塬,占股一成。 其余的四成,一半被老朱指定给了各家勋贵,包括汤和的一成,郭氏的五分和确定驻守甘肃的另外几位武将的各自一两分。 另一半才是庄氏等几家分享。 这也是朱塬给出的策略。 既然短时间内不适合对商税进行太大的改革,主要是缺少足够的执行力,乱改只会导致商业发展受到抑制,既然如此,那就官方主动地参与进来,直接切分利益,也就相当于间接地收取赋税。 商队中,还有这超过三成的锦衣卫成员。 带队之人名叫容巽,正五品锦衣卫千户,而且,还是当初护卫涂霄北上刺探的拱卫司成员。 朱塬也因此有所感触。 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一群,大概算是‘西到阳关’,而且,隐隐约约的,好像被一根线穿到了一起,都是故人,可以相互照应着。 嗯。 没错。 这根线,就是朱塬自己。 对于很多事情,朱塬从来没有太刻意地去做,毕竟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不停地落子落子再落子之后,不知不觉,一盘棋的某个角落,或许就连成了一片。 最后,茶商高氏牵头的云封茶叶贸易公司的商队,算是最不起眼的一股。 五万斤茶叶,只是一次试水。 无论如何,整支队伍的全部人数加起来,超过3000人,这也是老朱叮嘱安排,其中有1000的官兵,算是护卫。 该交代的事情,这些日子,朱塬已经反复说过。 当下,只是叮嘱一番,注意安全,一路珍重之类,就看着薛戍、闻造、徐银、容巽、魏仲等人或者上马或者坐车,吊在已经开始过桥的大部后面,逐渐远去。 莫名还有些伤感。 这年代的远行,无论年龄大小,无论身体素质如何,都可能是一去不回。 不确定的变故太多。 还是要加快进度啊。 只要能进入工业时代,建起了贯通全国的铁路,即使火车再慢,也要比现在快了太多。 眼看众人逐渐通过浮桥远去,同样赶来送行的测绘使涂霄看了眼自家先生揣着手很有些唏嘘的模样,主动上前:“先生,回吧,莫要被风吹着。” 朱塬应了声,见锦衣卫指挥使陈赊也走过来,笑了笑,说道:“恰好,一起去机械工厂那边看看。” 亲耕大典后,机械工厂……或者说,蒸汽机的制造,被老朱提升到了更加重要的位置。 比第一个‘三年计划’的各种项目优先级还要高。 因此,两大机械工厂,最近都在扩建并招人。 皇帝陛下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商议过后,也确定了全新的方案,并不一定都要是熟练的能工巧匠,只要聪明,好学,再加上……稍微有一些基础的,无论是打铁基础,还是木作基础,都可以,统统招过来。 然后,采取流水线作业手法。 流水线,这就自然是朱塬根据后世经验提出来的,一个团队,只负责某个零部件的打造,这样,既可以让工匠尽快上手,不必关心全局,也能够最快速度实现批量化生产。 最近大家都密切关注着机械工厂的事情,听朱塬这么说,也都答应下来。 上了车,一起赶往幕府山南麓的机械工厂。 这边果然很是热闹。 工厂扩建,人员招聘,还有忙碌中也是井然有序的工厂团队,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感觉。 老朱最初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大都的数十万工匠抵达后,可能无法安置。几十万人如果闲置下来,那可太浪费了。因此,当徐达上书请求最后一些工匠留在北方,又出于提前经营大都的念头,老朱就同意下来。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根本不够用。 不够用啊! 好在,因为开出了比现阶段普通工匠平均6斗月米要高四成的1石薪资水准,民间报名者也是众多。 朱塬一行人赶到,还见了上次亲耕大典上被老朱钦点加入机械工厂的那位老者,姓龚,虽然已经六十七岁,依旧精神矍铄,发现这边机械工厂的待遇实在是很好之后,干脆还将整个村子的年轻人都拉了过来。 龚氏在地方上本就是擅长工造的一族,倒是很快上手。 甚至,老头也是自信,当着钟合与金三护的面,一点都不掩饰,希望掌握手艺后,带着自家后生们成立机械三厂,与另外两位打一打擂台。 朱塬是很乐意见到竞争的那种人,当然,前提是良性竞争。 表达了对龚老的支持之后,朱塬也再次阐述了一下自己的理念,必须良性竞争,相互促进,绝对不能给别人使绊子。 随后又和金三护几个当前的负责人讨论详细规划。 两人的想法是,这一次规模增加后,希望到年底,两家工厂能够实现日产30台蒸汽机的规模。 朱塬则是更强调耐久。 必须不断加强改进工艺,提升机器运转过程中的稳定性,否则,若是一台蒸汽机几天就要坏一次,生产再多,也是白搭。 当然,还有材料问题。 同样已经开始运作的太平铁矿公司那边,会尽可能配合,为机械工厂提供原料,乃至基础的锻造工匠。无论如何,钢铁制造的蒸汽机,即使不说成本,耐用性上,也肯定比铜制机器要更好一些。 这边看过机械工厂,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12点。 吃过饭,又是会客。 金陵纸业公司的尉赞和古仲仁一起来访,说的却是在幕府山上种植构树的问题。 皇帝陛下都将‘亲植’夹在了亲耕大典之中,种树的事情,看似简单,但无论是中书,还是相关的各个衙门,比如绿化司,比如需要打造原料基地的纸业公司,都不敢再轻视,就连已经去往山东的营田使康茂才,离开之前,也特意又找到朱塬聊了聊,关于在山东屯田的同时,同样进行植树相关的问题。 送走尉赞和古仲仁,朱塬回到内院。 写意和洛水一起过来,稍稍迟疑,写意还是道:“大人,青姐在后面……今日,留了茶娘一起吃饭……可要见见?” 朱塬刚挪到了这边西屋的沙发上坐下,没想到写意会提起这个。 倒是知道。 上午的时候,绿茶姑娘也是去了浮桥那边给自家商队送行,只是一直待在马车里,并没有露面。 朱塬一行随后去了机械工厂,倒是没想到,这妮子见缝插针地就来了这边。 笑了笑,朱塬道:“就不见了,让她吃了饭就赶紧走,别打扰他娘休息。” 写意轻声答应。 朱塬说过,靠在单人沙发上伸了伸懒腰,就再次起身:“睡午觉。” 于是一群姑娘又簇拥着自家大人来到东屋的主卧。 脱了衣裳,躺上床,朱塬一时间也有些睡不着,想了下,说道:“让乖乖巧巧过来。” 写意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却是愣了下,再次答应,吩咐一个丫鬟去喊人。 周围妮子们表情也是古怪。 特别是几个词牌丫头。 这次……不对呀。 不是该喊那半……嗯,的徐氏么,或者,那庄六儿? 怎么乖乖巧巧了。 那对妮子……都还没她们大。 朱塬恰好能注意到几个妮子的表情,只是一笑。 早就想到。 不能让你们摸清了大人我的喜好啊。 哼哼。 当初方国珍送的一对双胞胎很快抵达,搂着猫儿般的一对,朱塬倒也没做其他,很快睡着。 这边确认自家大人歇了下来,写意交代一番,和洛水一起出了门。 写意去往后院。 某个绿茶姑娘还在等着,得知大人已经睡下,很有些失望,却也不能继续等着某个少年平章醒来,那就是傍晚了,再离开回家,怕是到了夜间。 这可不好。 到底还是怏怏地离开。 另外一边,洛水却是去往梁洲东边的翠洲。 距离关雎坊的开业时间越来越近,最近无论是箱包作坊还是首饰团队都非常忙碌。 这次…… 虽说也不一定,但,无论如何,总也要准备充分了,不能再如去年的致用斋那样,开业当天被人一扫而空,出现尴尬的无货可卖的场景。 即使那种场面只会让其他商家羡慕,到底也是尴尬。 不过,当然了,也不能太供过于求。 自家大人还提过一个说法,叫什么……饥饿营销。 适当地表现出缺货状态,对于一家店铺,是有好处的,因为人的心思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要,太容易得到了,反而会索然无味。 因此,洛水也已经有了一些规划。 开业当天不能断货,这是肯定的,不过,一些品类,比如那种独一无二的定制款,无论是首饰还是箱包,都要限量供应,第一天准备的卖完之后,客户再想要,就要再等几天,或者……提前预定。 这么看过了这边箱包作坊的准备状况,洛水回到梁洲大宅,一些仆妇已经又取了设在北岸的首饰作坊的各种样品和备货数据过来。 关于首饰,最初的时候,关雎坊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的。 无论是工匠还是材料,因为要求很高,都没那么容易找,不过,在朱塬与自家祖上商讨过股权分配之后,特别是老朱越发接受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理念之后,事情也就顺利很多。 五五分成的结果,就是老朱亲自吩咐,可以从皇家府库中调取材料,同时,一些本来只是给皇家制作器物的顶尖工匠,也都被拨付了过来。 甚至,老朱还下令,放宽了一些材料的限制。 比如最基础的金银,原本,这年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金银首饰的,更别说一些敏感的器物纹饰。虽然民间也不乏偷偷摸摸地佩戴,但总是见不得光。 现在,放开了,只要出得起钱,就能买! 这当然也是朱塬给出的理论。 与其让民间偷偷摸摸,不明不白,朝廷因此无法名正言顺地从中获得好处,还不如放开。 放开的同时,就是官营。 然后,想穿,想带,就出高价吧。 这么忙碌到傍晚,洛水又匆匆来到内宅的厨房,查看自家大人的晚餐准备情况。 另外两个女人怀孕之后,因为自家大人的交代,也因为两个女人本身的谨慎,都暂停了各种家务,这让写意和洛水都感觉忙碌了许多。 今日的厨房,除了自家大人亲自交代后更多管事起来的伍三娘,以及另外几个擅长厨艺的女子,还多了一个,那在自家大人身边最显特别的……徐氏。 私下里,总有妮子念叨‘徐娘半老’什么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写意还训斥过,然而,训过了,反而越传越开。 另一方,这女子……在开始的一段时间之后,也越发认命起来。 或许有其他想法。 或许……也能感觉到,能来到少年平章宅第,其实……很不错。 偌大的平章宅第,很多的女子,日常都是看看书,作作画,最多再帮自家大人誊抄校对一些书籍,然而,开始的时候,这些活计还能分到,随着进入大宅的姑娘越来越多,倒也逐渐僧多粥少了起来。 留白就念叨过,一个个的,越发懒散。 不过,也只是念叨。 当然有女子希望能忙碌起来啊,可……写意她们四个,当然也不会允许其他女子忙碌起来。 若是她们忙起来,自己几个,可怎么办? 这也是僧多粥少呀。 晚饭做好,天色也暗下,一边吩咐将饭菜端去西厢的饭厅,洛水则来到正屋。 自家大人已经午睡起来,当下正窝在沙发上,翻着一群姑娘们近日刚刚完成的《红楼梦》第五回,下个月要发布的那种。 身边一左一右还偎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妮子,如同两只乖巧无骨的小猫,软软腻腻。 见洛水进来,知道是晚饭好了,朱塬却没起身,继续搂着一边的一个妮子,一边示意另一旁的小丫头给自己翻页,笑着问道:“关雎坊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奴今日下午刚刚梳理一番,”洛水上前一些,说道:“各种箱包、首饰、刺绣还有零散的水晶纽扣之类,都是足够,定不会再出现去年致用斋那般的窘况。” 朱塬点了下头,想到另外一个:“负责人呢,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奴也是挑选许久呢,”洛水道:“是咱们之前从明州带回的一个仆妇,姓梅,叫做六娘。梅氏早前也是书香世家,只是没落了,梅六娘读过书,也会管账,关键是人也本分,奴就想着,让她带着另外一些丫鬟仆妇去关雎坊二楼当掌柜,同时也统管店铺的账务。” 洛水这么说,朱塬记起。 家里倒是有这样一个管事妇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样貌也还端正,不过,却是当初以仆婢身份被买来,又一路带来了金陵,比起自己养在各个院子里的大小女人,地位要低一些。 既然是洛水选的人,朱塬也是放心,不过,想了想,还是道:“内宅里,你抽空也问问,如果有人愿意出去做事,也是可以出去的。我可没想过总是把她们拘在家里。” 洛水顿了顿,还是答应下来。 本也该这样。 家里都这么多了,按照那大户人家的惯例,就是该定期放出去一些。 不过…… 嗯。 人家别的大户,女子别说过了30岁,就是过了20岁,可能就要被批量打发出去,自家……唔,也不能这么想。 自己也是20岁到30岁之间的呢。 这个…… 该是30往上的。 对。 洛水内心里小小念叨着,又和自家大人说了几句,写意也赶了过来,朱塬才起身,来到西厢饭厅。 因此也意外地看到了徐氏。 笑着问几句,尝了尝女人做的糕点,虽然还是不喜欢吃甜的,但也觉得不错。 于是就笑着说有奖励。 奖励…… 嗯,今晚。 还打算再挑两个,三花并蒂。 百合什么的,最有爱了。 这么日常着,二月份的最后一些天,很快过去。 时间进入洪武二年的三月份。 金陵这边,这些日子逐渐讨论更多的,就是朝廷即将对诸王进行册封。 这是礼部提出。 据说皇帝陛下还专门为此下诏解释了一番,大概是诸位功勋陪着自己一起打天下,劳苦功高,本该尽快封赐,不过,尊卑有序,礼法有度……总之,诸王都还没有册封,总不可能就赶着给诸位功臣封爵。 这不合礼数。 对此,朝野上下当然没意见。 议论最多的,其实是另外一个……爵位的传袭时间。 据说,为了避免宗室将来过于臃肿,皇帝陛下主动表态,将会限制诸王的传袭时间,一些流传的消息是……哪怕是亲王,也只能传十二世。 亲王传十二世,那……郡王之类,就更不要说。 对于这一点,在一些士子的舆论引导下,百姓是非常赞成的。 皇帝陛下这也是为天下人着想啊。 不过,另外一些人,也就感觉到了不妥。 勋贵群体。 显然啊,连亲王都只能传十二世的话,他们这些最多公爵的勋贵,又将只能传几代? 大家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想着一个与国同休么? 现在,若是只能传个短短几代,富贵就没了……这也太让人窝心了一些? 当然了,这话也只敢在私下稍稍说一说。 理智层面,大家也都明白,皇帝陛下这是为大明江山考虑,更何况,不是还有一种说法么,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家稍微读一读那史书,历代开国后得了爵位,真正能与国同休的,又有多少? 许多都不过是过个一两代,或者三五代,就没落了下去。 因为…… 狡兔死,走狗烹啊! 封出的爵位太多,一方面,国家养不起,另一方面,对于王朝的传续,也是一种强烈的不稳定因素,弄不好,今天这个侯爷造反了,明天那个公爵造反了,朝廷日子还过不过? 因此,若真能安安稳稳享受几代富贵,或许,也不错。 比起其他人的议论,朱塬算是已经知道了某些结果的,甚至,这件事,本身就是朱塬一手推动。 如果从自私角度,朱塬当然是希望爵位能够世袭罔替,特别是身边两个女子怀孕之后,也就难免想着,万一几代之后,自己的子孙没了爵位,沦落成百姓不说,甚至连百姓都不如,那可就糟糕了。 可…… 从理智层面考虑,朱塬知道,爵位递减,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所有人都好。 至少,几百年后,自家的子孙散落四方了,万一再出现什么状况,也不会被人按图索骥。 甚至别说几百年后,就说几代之后…… 想到一个个爵位递减的勋贵,到时候,坐在龙椅上的某个,也就不会再那么焦虑,不焦虑,也就不会想着削藩啊削藩啊削藩啊之类,这样,大家都能安安稳稳。 如此到了三月初三。 关雎坊正式开业。 如同去年一样,店铺从前一晚就开始准备,一大早,精心挑选的时辰,挂上匾额,街道上,同时也响起热闹的鼓乐之声。 提前到来的男男女女们等店铺开张,立刻就涌了进来。 有的是各家专门派来挂红贺喜。 更多的,也是冲着某个少年平章,乃至更加背后的皇家,专门来花钱。 神通比较广大的一些人可是查到,这关雎坊,背后的股份可是五五分成,皇家占一半,朱塬占一半。 这样的背景,不花钱,不讨好,还想什么? 毕竟是售卖女士用品的店面,本来还觉得可能会比较尴尬,不过,进入店铺,大家也很快发现,女客可以去往楼上,有专门的丫鬟仆妇招待,男客则是在楼下挑选,一些贺喜的客人,则是转去后院吃酒。 秩序可谓井然。 没有了想象中的尴尬,于是,当然就是…… 买! 同样1888两的限量款挎包,啧……其上的绣工,还有那镶嵌的宝石,还有用料……鼍龙皮,少见少见,还有背后的文化底蕴……更何况,与那致用斋的主题钢笔一样,还是独一份的。 值啊! 早前就打过招呼,今天又特意赶来的都督佥事郭兴家管家听完伙计简单介绍,直接一挥手:“这上面,这六个……限量款,俺全要了,赶紧给俺包起来。” 这话刚刚出口,另外就有人不满起来:“郭栋,都让你买了,咱们怎么办,你这厮……最多买一半啊,剩下三个,俺廖家包了。” 名叫郭栋的管家看过去,是廖永忠家的管事,这就没办法,只能妥协:“老廖,一人一半就一人一半,只是……你可带够了银钱么,若是没有,俺还是要全部拿走。” 廖家管事还没有答话,已经又有人开口:“老廖,老郭,你这是不把俺们冯家放在眼里么?” 看过去。 征虏右副将军冯胜家也来了人。 这…… 面对一群神仙打架,周围一些同样带着讨好心思过来的豪商巨贾,即使想着豪掷千金一下,不奢望入了皇帝陛下法眼,即使被那少年平章注意到,也是不错。 现在…… 这还怎么开口啊! 没法搞了。 不过,到也有人另辟蹊径,这些日子一直在这京师活跃的某个广东海商,陈戚,倒是主动与这些个勋贵家的管事攀谈起来。 其他人很快发现,不由感慨。 这也行? 随着不断有人过来,背景也一个比一个深厚,互不相让,几乎又要打起来的档口,楼上传来了话语,是一个红衣女子,带着面纱,站在那楼梯中间,略带着些居高临下,语气也是不卑不亢:“诸位,到了咱关雎坊,都是贵客,若有招待不周,还望大家海涵。再说这购物之事,关雎坊也是希望诸位能放开了购买,只可惜,其中一些货品,工艺繁杂,数量不多,制作起来耗时也长,因此,为了让更多客人能够买到,东家特意交代,一人只能限购一只,再说卖谁不卖谁的,为了公平其间,也是以那先来后到为主,谁先开口,就给了谁。这里……六娘也请托各位,这箱包,今日卖完了,日后也还是会有的,大家的和气却是更贵,可不能伤着。” 女人这番思虑周到的话语,再加上言语间的暗示乃至站在楼梯上的居高临下,让堂内的客人纷纷安静下来。 难免也想起…… 这里,可绝对不是闹事的地方。 不同于那致用斋,这边,一半可是皇家的啊。 于是连连答应。 还不由猜测,这红衣女子的身份……嗯,看模样……戴了面纱,没看到,不过,看年龄……怕又是那少年平章的身边人呐。 少年平章的喜好,也是众所周知了。 秩序重新恢复,大厅内井然起来,红衣女子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吩咐店铺内的伙计,等诸位贵客消费完,一定要带去后面,喝几杯水酒。 这么交代一番,确认没有其他,一身红衣的梅六娘才回到楼上。 再次热情地招待了一番楼上的女子们,其中不乏几位朝中勋贵的正妻,忙碌一番之后,梅六娘才转到这边柜台后的一个隔间。 洛水正在这边。 洛水也是很早就赶了过来,只不过,到来之后,她就一直躲在这里,别说一楼,连二楼的一些勋贵家妇人都没有招待。 这也是自持身份缘故。 若是在家里,作为自家大人的妾室,招待客人是应该的。 但,关雎坊这边,这就是在买东西了。 若是平民小户,掌柜娘子出面,也没什么,可……放在少年平章乃至接下来的朝廷郡王这边,洛水再出面,就有些自降身份。 今天本就不该来。 不过,因为整个关雎坊都是自己操持,自家大人那里,也不限制她出面,洛水就没忍住,实在想要过来看一看。 梅六娘进门时,洛水正在翻着不断被送进来的发票,亲自在表格中做着记录,一旁还有丫鬟仆妇不断来往递送着。 察觉到一身红衣的梅六娘进门,洛水才抬起头:“处理好了?” 梅六娘点头:“好了。” 说着还想起刚刚。 故意站在楼梯中段,还有那些个话语,并不是洛水教的,而是梅六娘自己想到。 或许……有些狐假虎威了,不过,梅六娘也清楚,洛娘之所以选中她,当然就有着看中她擅长处事的这一面。 洛水对梅六娘确实很放心,确认了一句,就没有多问,低头继续记录着,只是,内心里,看着一个个数字在账簿表格中迅速累加,洛水也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 自家大人…… 那什么的,关于消费能力的排列,女人最高,男人最低……嗯,现在看起来,还真不假呢。 去年的致用斋,开业第一天,虽然也有着不少人想要讨好自家大人的缘故,但,单日1万6000多两的进账,却也惊呆了所有人,虽然全年销售额度并没有如同开业第一天那么累加,可,只是一个店铺的体量,总体依旧是让人惊叹。 这一次,这关雎坊…… 洛水最最开始,私下里难免想着,开业首日……既然女人的消费能力远远超过男人,第一天,相比那致用斋,翻一倍应该没有问题吧? 可,实际是…… 哪里只会翻一倍啊! …… 朱塬今天也进了城,还是上午的十点钟,抵达皇城,先去给太子殿下讲了一堂课,太子优先,这可一直都是没有忘记的,然后,中午又被皇帝陛下留下一起用餐,老朱同样也问起了关雎坊的事情。 只是,才开业半天,结果还没有出现,朱塬只能答应,傍晚时,会尽快把数据送进宫。 下午一点多钟离了皇城,没有返回城北,而是来到了自家在秦淮河畔的宅子,今天就打算住这里,午睡之前,还特意吩咐,让洛水在傍晚的时候把结果给自己送来。 吩咐过事情,就歇了过去。 再次醒来,户外又是已经暗下的天色。 身边是一大一小。 上次……徐氏的三花并蒂,产生的灵感,次第开花。 嗯。 于是,这次就是麻袋姑娘和祝二娘。 两个力气都很大的女人,在朱塬身边,却都柔柔软软地如同两只小猫,很反差,很萌。 甚至差点又有些没忍住。 还是忍住了。 王爵落地之前,还有,青娘和留白之前,实在是不想再出意外。 还是可以俯瞰秦淮河的二层小楼内。 穿好了衣裳,还没下床,洛水已经捧着一本账簿走了上来,放下账簿,跟着上来服侍。 朱塬打量着姑娘的古怪表情,懒得好奇多问,直接示意:“拿来我看看。” 洛水于是又停住动作,转身拿了账簿,带着几分献宝地双手捧到自家大人手里,还张了张嘴,却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朱塬翻开,并没有急着看向最后的结果,而是饶有兴致地浏览各种细分条目。 很快就看到了连续六款大额消费。 全部都是1888两。 宋词系列挎包。 朱塬知道,相比同样1888两的钢笔,这次的挎包,其实是很划算的,因为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达到了这年代的极致。 这也是朱塬很早就给洛水说起的策略。 几百年后的奢侈品……那做工……如果一用就坏了,才是真的,如果太耐用,大概率就是假的。 原因…… 因为人家卖的已经是品牌了,而不是产品本身,因此,质量之类……真的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你想要一个面子,不管多贵,你都得买。 至于一用就坏…… 当然不是自家的东西质量差啊,而是……难不成你还想用两次? 这么掉价的吗? 嗯…… 用某个术语来说,这也是pua。 不过,当下……可不行。 即使有皇后娘娘亲自题写的匾额,即使皇家在其中占了一半的股份,即使整个店铺还是朱塬这个世外高人的少年平章策划,但……在品牌还没有立起来的时候,如果就随随便便拿一些残次品糊弄人,那么,别人或许开始捧场一下,再然后,也就别想了。 谁也不是傻子啊。 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因此,关雎坊当下的各种产品,相对来说,溢价可都远远没有致用斋那边高。 虽然只是一年,致用斋的品牌算是已经初步打造起来。当然,朱塬也并没有因此就急着杀鸡取卵,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质量还是要精益求精的。 这么想着,翻过一页又一页,很快,还是来到了最后。 即使刚刚也下意识心算,因此有所预料,朱塬还是被最后的结果惊讶到。 致用斋开张首日,进账……折合白银6.1万两。 这…… 只是一天,就是6万多两的白银啊。 相当于五分之一的致用斋年收入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多,因为……那1888两的挎包,还不是最贵的,最贵的,是今天三款同样属于限量版的头饰,单个定价6888两。 再加上其他诸多种种,累计之下,只是一天,一个店铺,就卖出了6.1万两。 即使明白这依旧不可持续,但,可以想见,关雎坊的全年营收,肯定会远远超过致用斋。 百万级别,肯定没问题。 嗯。 本来就是这样。 一个只是钢笔,一个……却是诸多的女士用品,还都是奢侈品,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啊。 这么考虑着,朱塬合上账本,很快吩咐,让人送去皇宫。 老朱也还在等待。 毕竟……自家可是占了一半的股份。 同样看了账本,然后……宫里的夫妻两个,直到深夜,都没有睡着。 这…… 抢钱呐! 不。 这比抢钱还快啊! (本章完) 第199章:泱泱华夏,煌煌大明(全书完) 明州沿海,冬季的带鱼汛是从北方外海聚集后由北向南地洄游,春日的小黄鱼汛,则是类似夏季的大黄鱼汛,从南部外海汇聚,向北洄游。 按照某个少年平章的理论,这些……与温度、食物和生殖有关。 具体的,营海司下辖的明州海事学堂已经开始了更加细致的研究。 时间进入洪武二年的三月。 去年没能赶上,今年,算是营海司成立之后的第一次春捕。 再前一些的二月底,营海司的春捕团队就来到象山外海,并且在二月廿六那日,确定了鱼群位置,正式下网。 营海司今年给金陵那边上报的全年捕捞目标是300万担,这意味着春季、夏季和冬季三次渔汛,平均每一季都要捕捞100万担。 小黄鱼汛预计持续的时间较短,只有两个月左右。 因此,想要达到单季100万担的目标,平均每天捕捞不能少于1.5万担。 实际是…… 二月廿六那天,第一次下网,今年准备更加充分的情况下,营海司单日收获就达到了2.7万担。 再到当下。 这是三月初七,傍晚时分,被少年平章安排成大型渔船的5000料巨舟上,依旧赶来第一线主持捕捞大局的营海副使方礼在这一天收工之后,很快拿到了初步的统计数字。 单日……3.9万担! 方礼知道,这还不是极限。 春日里的小黄鱼群还在聚集,并且一路北上,预计小黄鱼最密集的区域在长江口外的佘山洋。 到时候…… 简直不敢想。 因此,按照目前的单日进项,大概率结果,只是今年的春捕,营海司的小黄鱼捕捞量,就将轻松突破200万担。 两百万担啊! 而且,更高……也不是没有可能。 同样的,另外两季渔汛,其实也有着这份潜力。 毕竟营海司自从成立开始,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建造渔船,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探索渔场,甚至,连鱼获的后续处理,也都在持续进行着各种改进。 这一切,按照某个少年平章的《经济之学》,都是在提升生产力。 更高的生产力,当然会带来更多的收获。 当下,看到今日的捕捞结果,方礼一边亲自写了一份报告连夜送去明州,一边召集部署开会,核心……还是少年平章一直在灌输的,不能竭泽而渔。 接下来几日,方礼打算不再追求产量,而是要增加筛选环节。 太小的鱼,必须当场放掉。 这也不得不说,朱塬持续不断的灌输,到了现在,效果可谓显著。 除了要释放小鱼,方礼还提醒了一下随同船队一起过来的明州禽类养殖公司两位负责人,林久和匡三,必要的时候,哪怕直接用大鱼喂养鸭子,也绝对不能用还没长成的小鱼。 朱塬去年确定了人工孵化项目之后,冬捕还处在酝酿阶段,季节又不太对,到了这次春捕,养殖公司的正副经理林久和匡三,直接带了10万只近期刚刚孵化好的鸭苗过来。 目标是实验一个‘随船养殖’项目。 若是能够成功,接下来的海捕过程中,鱼获下水的运输都不再需要,直接就近喂食。等两三个月的渔汛结束,随船养殖的鸭子,离开时是鸭苗,到了岸上,大概就已经是成鸭。 不仅如此,得到成鸭的同时,养殖过程中产生的鸭粪也会收集起来,更进一步得到一批肥料。 鸟粪实验的结果已经传遍大明,营海司这边,更是一清二楚。 鸭子吃的是鱼,得到的粪便,和鸟粪或许有些差距,但,其中……那庄稼紧需的所谓‘磷元素’,定然也不会缺少。再进一步,鸭子上了岸,从羽毛到肉身,同样也是全盘利用,一点都不会浪费。 方礼的信,第二天就到了定海。 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近期已经在筹备洪武二年的第一次海运输粮。 去年…… 营海副使刘琏记得很清楚,第一批粮食离开定海,时间是三月十五,今年,按照越活越矍铄的柳老七观察,第一阵可以出海的南风,大概也就是这几天。 而且,相比去年的匆忙与忐忑,今年,一切都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特别是多了那可以精确计时的刻表之后,营海司在主持海运的同时,今年还会进行涉及到经度的更加精确的测绘。 想到那刻表,想到那少年平章所讲过的种种知识,若不是身份所限,刘琏真想亲自出海一次。 除了第一次海运输粮,待南风起时,海军方面,也将组织一支远征船队。 目标是倭国。 岱衢之战的后续。 按照少年平章的规划,打算建立一个海外基地,作为护商之用,同时震慑倭国,乃至为将来更进一步的军事行动做准备。 若是一年前,刘琏绝对不会同意。 现在…… 看过了那《经济之学》的‘生产篇’,又结合少年平章曾经说过的种种,即使那‘分配篇’还没有出炉,刘琏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 虽然吧,作为一个正统的儒生,刘琏觉得,这,好像不太好。但,作为一个华夏百姓,想像前些天才刚刚发生的石木镇惨剧,吐血之后的刘琏,思维已经发生了太多改变。 既然生在这片土地上,无论为官为民,总是要更多为自家的百姓着想。 其他的,今后,就只是其他的。 收到方礼的传报,刘琏立刻召集营海司诸人,商讨其中内容。 当初报上今年300万担的海捕目标,营海司上下,乃至京师那边,其实都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保守的数字。可……当下的现实,还是有些超出预期。 只是在南部初期的试水阶段,这还没到最后的佘山洋聚集区呢,单日就已经达到了3.9万担,那么,接下来……单日海捕体量,再翻一倍都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这一次,比起去年冬捕的1300余艘大小渔船,今年的春捕,营海司在明州这边出动的渔船数量,已经超过了1800艘。 另一方面,捕捞小黄鱼,难度也要比捕捞带鱼低很多。 按照方礼报上的单日捕捞体量,稍微计算一番,保守估计,这次春捕,也能收获200万担鱼获。甚至,如果努力一下,一次性达到全年的300万担目标,都不是没有可能。 单季300万担,全年……怕是能冲一冲1000万担了。 这还只是明州啊! 刘琏知道,差不多的时间,广东、福建和山东三部营海分司,都已经先后开始了今年的春季捕捞。 即使都只是第一年的试水,三部营海司加起来,单季百万担收获,总是会有的。 那么,全年呢? 这么一番计算,得到的结果,营海司上下,振奋之中,甚至都有些惶恐。 因为…… 今年或许还弱一些,但,按照当下的进度,只怕到了明年,沿海各司……一年捕捞的鱼获总量,就要超高大明的粮税收入。 如此庞大的一份进项,对应的资源,能支持这个国家做多少事情啊! 会议结束,刘琏也匆匆起草了一封奏疏,送去金陵,是报喜,也是……讨一下建议。 额外创造一份大明粮赋,这感觉……实在让大家有些把握不住啊! 金陵。 老朱在三月初十这天收到了刘琏的奏报,同样振奋到甚至有些无措。 皇帝陛下也感觉自己有点把握不住。 于是…… 遇事不决,二三世孙。 朱塬来到宫中,看到刘琏的奏报,欣喜之余,稍稍给老朱分析了一番,皇帝陛下就不再那么忐忑。 就算明州那边今年捕捞数量达到1000万担,又如何? 按照朱塬之前给出的某个全新单位,‘吨’,计算一下,1吨相当于1000斤,1000万担,其实不过100万吨。 短短一年多时间,能有这样的成绩,确实足够让人得意。 然而,这距离朱塬记忆中大明沿海的千万吨级别海捕潜力,还差的很远,更别说几百年后全球上亿吨的年度海捕体量。 祖孙两个商议一番,这一次,倒是老朱主动提出,还是要限制一下。 避免竭泽而渔。 大海是块田。 然而,这样一块上好田地,既然连耕作都不必,只需要去收获,那就更该珍惜。 老朱也从朱塬的分析中发现了问题。 现阶段,大明的海捕,终究只是距离海岸最多不过一二百里的近海进行捕捞,相比起来,几百年后,海洋捕捞可是能延伸到千里之外的远海的。 看现在,这就相当于当下只是在大海这块田地中暂时的很小一块地方上进行腾挪。 小小的一块地方,潜力终究有限。 因此,更应谨慎。 斟酌之后,老朱很快亲自回信,要求明州营海司将今春的海捕体量锁定为200万担。 只要目标达到,就立刻停止海捕。 接下来的两季渔汛,也是如此,全年不得超过600万担。 明州的海捕潜力当然不止600万担,今年暂时如此,后续,计划是逐渐增加海捕范围,并进行一些更加精细的运作,确保大海这块田不会遭到破坏的同时,将产量更进一步提高到1000万担。 明州达到1000万担,就要开始锁定。 直到进一步开拓远海。 在此基础上,明州多余的生产力,则向另外三大营海分司转移。 最终的方案,未来三年时间,基本也契合第一个‘三年计划’,明州的营海司,海捕目标为年度1000万担,另外三家,各自则是达到300万担左右。 全部相加,大明营海司三年后的年度海捕目标,锁定为2000万担。 每年2000万担,这是朱塬最初定下的10年期目标。然而,实际执行起来,却只需短短的三四年而已。 这还是在朝廷主动捆缚手脚的情况下。 因此,事情确定,不只是老朱感慨,朱塬自己也难免感慨。 感慨这大海的丰饶。 更加感慨……这片土地上百姓们的勤劳与智慧。 自己终究只是指出了一个方向。 若不是这片土地,换了其他……一切都很难说。 事情让人高兴,再次留下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一起用餐,这次,不仅喊来了长子,还有次子和三子,话语之间,老朱还透露了一些关于月底册封的想法。 第一次册封,老朱的意思,老四、老五、老六和老七他们几个,还小,暂时就算了!。 老朱还直白说起,这算是一种激励。希望儿子们一个个都上进一些,将来,等看出了能耐,看出了秉性,再进行进一步的册封。 若是不成器,封也还是会封的,但也只会如此。 对此,太子殿下没意见,朱樉和朱棡没意见,朱塬……当然也没意见。 祖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么结束了午餐,打发走几个少年,老朱继续忙碌过一个下午,晚间来到后宫。 今晚歇在马氏这边。 这次没再忙到很晚,刻表指针过了10点,就来到坤宁宫的卧房。 马氏照例也还没睡,正在翻阅新一期的《大明月刊》。 转眼三月。 转眼……又是新一期。 依旧热闹。 这一期内容的重点是上个月的亲耕大典,笔墨浓重地介绍了蒸汽抽水机,乃至蒸汽机械的应用前景。 另外,比较特别的一点,就是开始出现了简体字文章。 关于简体字,得到老朱支持后,朱塬一直在运作推动。 当下,马氏也在琢磨这篇名叫《崂山道士》的文章,全部用了简体字,比起上一期那古怪的《女巫与黑山羊》,倒是又回到了华夏本土。 关键是,繁简转换之后,马氏发现,自己的阅读,并没有出现什么障碍。 马氏也知道推广简体字所蕴含的意义,亲自看过,确认这种转换并不会造成太大的混乱,也就放下心来。要不然,她也要劝一劝丈夫的。 正思考着,察觉丈夫出现,马氏连忙放下月刊,喊着宫女服侍老朱更衣。 老朱探着手任由妻子帮自己脱下外袍,一边看向那《大明月刊》,嘴上却是说起另外一个:“册封之事,俺今日喊了他们兄弟几个……呵,还有塬儿,都说了说。” 马氏点头。 相比儿子和侄孙,作为枕边人,她当然是更早知道丈夫的想法。 这一次,老朱只打算封出四个王爵。 朱樉一个,朱棡一个,朱塬一个,以及……朱守谦一个。 前三个不必说,两个嫡子,一个比嫡孙还要嫡孙,至于最后一个,马氏知道,更多,还是一种弥补。 丈夫从来赏罚分明。 当年,若不是某个才二十多岁的侄儿苦苦固守洪都八十余天,一直等到丈夫带兵抵达,艰险完成了几乎算是定鼎的鄱阳湖一战,只怕也不会有当下的大明。 这功劳,丈夫一直都记得。 即使没能抵得过那人心易变,既然朱文正留了子嗣,该给的,还是要给。 这么想着,马氏道:“守谦给九世,妾身觉得可以。塬儿……直接就给十二世……与樉儿和棡儿一样,夫君,这……是否多了些?” 老朱摇头:“你觉得塬儿不该么?” “不是不该,”马氏道:“还是你说的……你,呵,也是听塬儿说的,这酬功,若是太早给满了,将来呢,总不能就一直不给了吧?” 老朱道:“将来,该给……自然还是要给的。” “那可就要超过樉儿和棡儿了,”马氏道:“一个郡王,传袭世代比亲王还多,妾身也知是塬儿该得,可……总有些不合礼制。” “这个……”老朱道:“俺倒是忘了和你说。” 马氏疑惑。 老朱换了一身轻便衣裳,打发走几个宫女,拉着妻子来到桌旁坐下,一边随意翻着马氏刚刚浏览那本《大明月刊》,一边道:“说起来,这也是塬儿提起,将来呵……樉儿和棡儿,或者,若是其他几个也争气的话,俺就照着那地球仪,把他们都分封出去,彻底自立。而且,还不是自立为王,而是自立为帝。” 自立为帝? 马氏一瞬间愣住,还可以……这样吗? 老朱说起,倒是越发来了兴致,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思路和妻子分析了一番其中关节,最后道:“到时候,为了确保江山稳固,无论是哪国,那爵位递减,还是要递减的,但,皇帝呵,自然就是要世袭罔替。再一个,这也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照塬儿说法,就算有一支衰落了,也总有其他支脉能够兴盛下来。俺将来再留下个祖训,让他们紧要时候,不说倾力而为,至少……相互庇佑一下,总是不难。” 马氏听丈夫说完,斟酌了好一会儿,感觉可行。 却也发现了其中一个问题。 将来……一群孩子,该在何时……一起称帝呢? 这是个问题啊。 马氏当下却没有说出这个敏感问题,而是追问:“夫君,那……塬儿呢?” “塬儿说他没这心思,”老朱道:“俺也看出,他是真心没有这心思,就想着安享一世富贵,俺这个当祖上的,自然就要给了他这一世的富贵。” 马氏点点头。 倒是又想起那孩子身边已经怀孕的两个侍妾。 竟然不想娶正妻,真是胡闹! 不过,马氏私下里再想朱塬一向稳重的性子,偶尔甚至觉得,或许……那孩子也是故意如此。 史书上到处都是什么的功高震主,那孩子的功劳,同样也太高了一些。于是,这么做,或也是为了自污,乃至自保吧。 丈夫也和她说过。 本是可以‘立德’、‘立功’和‘立言’三不朽的少年,主动放弃了第一个。 还是第一个。 因此,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之下,马氏本来对于这件事非常不喜,但,想的多了,也就按照自己的思路,逐渐理解下来。 那孩子…… 如此多的心思,也是不易。 想着想着,马氏又笑起来,看向丈夫:“那王爵……那封号,倒是不错呢。” 老朱也想到某个,同样点头:“是呵,俺当初想到,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有些‘冲’了,可……再想想,哪里是冲了,这是‘应’了才对,我大明……大明啊!” …… 老朱夫妻两个说话的时候,朱塬今天……睡得有些晚。 为了《经济之学》的‘分配篇’。 这些时日,抽空就写,再加上本就在脑子里斟酌梳理了很长时间,要做的,只是把很多东西落在纸上。 因此,也终于完成。 写完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深夜的十点多钟。 直接就在西屋的矮榻上睡下,依稀只记得睡前交代了一句,让身边女子们帮忙校对誊抄一番。 新的一天。 朱塬刚起床,写意就将誊抄好的《经济之学》‘分配篇’送到自家大人面前。 写意一个女子都知道,这件事很急。 关系到大人的王爵。 于是连夜进行的校对与誊抄。 朱塬明白身边女人们的心思,没有多说,吃过早饭,就亲自送去了宫中。 老朱对于‘分配篇’也期待已久,拿到书稿,直接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翻开就读了起来。 同样不算太厚的一本,八万多字,老朱看了一遍,没够,又看了一遍,直到过了正午的12点,再次留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一起吃午饭。 午饭后,详谈了一番,当天就把书稿送去金陵大学的印书局那边,要求不惜人力物力,三日之内,必须把书稿印出来。 书稿送出,消息也传扬开来。 朝堂诸臣都知道,完成了‘分配篇’,相当于少年平章一次完整的‘立言’。 随着春捕的各种消息传来,明州那边的‘立功’更加扎实,再加上这‘立言’,接下来,一切也都顺理成章。 如此到三月十五。 印书局日夜赶工出来的成书终于完成,样书送到了老朱手中。 与此同时,短短的几天里,因为不再如同上次‘生产篇’刻印时不明白老朱态度前提下的避讳,这一次,书稿的很多内容都提前流传出来。 甚至,金陵大学副校长钱唐,这几日干脆就住在了印书局,也不打扰工匠们做工,只是见缝插针地亲手为自己誊抄出了一份书稿。 关于‘分配篇’的议论展开同时,大伙儿就觉得吧……钱副校长,有些疯魔了。 比大彻大悟还大彻大悟的那种。 连续几日,都念念叨叨。 还再次去往了少年平章的宅第,又拜了一遍圣人。 另一方面,新书印出,老朱也第一时间下令,分发全国。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顺利送出了今年第一批北上粮食的明州上下收到了这本书,开春之后主持筹备着又一次反向‘打草谷’的徐达收到了这本书,还在赶赴甘肃途中的薛戍一行收到了这本书,去年被迫归附的蜀中各地也收到了这本书…… 比起那《经济之学》的‘生产篇’,这一次的‘分配篇’,引发的议论,实在要热闹太多。 因为…… 明眼人都能看到,比起对大家都有好处的‘生产’一道,这‘分配’一道,将来执行,那可是要翻天覆地的啊。 可…… 热闹归热闹,议论归议论,却是很少有人跳出来,公开反驳少年平章的理论。 因为大家都有脑子。 少年平章的理论,将来必然会损害到一些人的利益,但,根本上,却是为了这天下能够长治久安着想。 就像儒家。 儒家并不完美,但,千年以来,为何历朝历代,无论正统还是外族,都倾向于儒家,因为……儒家的根本理念,是对的。 这些对的东西可以让这天下更有秩序。 同样。 某个少年的《经济之学》,‘生产篇’还好,但,‘分配篇’,让人看了肯定就很不舒服,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 然而,若‘人’不愿意,‘天’就会插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这句话同样还可以进行另外的一重理解:人们主动去‘分配’,可以是温和的,可以使缓慢的,但,若是人们不愿意主动这么做,那么,当上苍开始插手的时候,他们将看到的是,天地不仁! 天地一旦不仁,万物皆为刍狗。 黄巢的巨舂之下,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当乾坤颠倒,不过都是肉糜。 黄巢为何起事? 因为关东大旱,因为民不聊生。 就算不说太远,只是当下这大明,稍微上了一些年龄的人,也都不缺少感触。 过往几十年,天下纷乱,征战四起,民不聊生。 甚至,那‘生产篇’中所提及的‘人相食’之事,都不知发生了多少。 这样的场景,谁还想再经历一次么? 当然,大明已是开国,这天下也算安稳下来,再看这一年来这个国家的种种,有了那捕鱼无数的营海司,有了那救死扶伤的青霉素,还有了那好似要开天辟地的‘三年计划’,各种各样大家见所未见的东西,一派的欣欣向荣。 因此,这一代,大家是不用担心了。 可…… 难道就不需要为子孙担忧一下? 若还是按照以往,长则两三百年,短则三五十年,就是一次天下大乱,就是一次民不聊生,谁愿意? 不愿意的话,怎么办? 以前不知道。 儒家说,天降灾祸,是因为帝王不修仁德。 大家于是将礼做到了极致。 然而,还是不醒。 当《经济之学》问世,才明白,‘礼’只是一条腿,还缺了另外一条腿,叫做‘力’。 要‘生产’。 不断地提高生产力,生产出更多的资源,让天下百姓衣食无忧。 要‘分配’。 就算不能做到绝对的公平,也不能让天下的财富太过失衡。 做到了这些,千年万年的不敢说,少年平章出山时,喊出的那一句‘送五百年国祚’,却是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 这么议论纷纷之中,时间也来到洪武二年的三月下旬。 诸王册封的准确时间,已经定下:三月廿六。 这也算一次大典。 满朝上下,提前很多日子就开始密集准备。 其间还再有争议之事传来。 诸王册封,礼仪由礼部考订前朝确立,其中各种规格也都有例可循。 然而,皇帝陛下再次破坏惯例。 就说这次打算册封的四位王爷,两位亲王,两位郡王。 两位亲王,没甚么可说。 两位郡王,照理,册封所用诏书,应该是银制,也就是所谓的‘银册’,另外,两位郡王的大印,按照前朝规制,应该是镀金银制,然而,皇帝陛下大手一挥,全部都用金的。 都用金的啊! 这…… 都是亲王的级别了。 这怎么行? 然而……礼部反对无效。 两位侄孙,全部都是金册金宝,甚至连金册金宝的尺寸,皇帝陛下都要求和两位亲王的一模一样。 这太乱来了。 早前皇帝陛下不循常理地册封过两位公主,这还罢了,女人家……公主的爵位又不能世袭,现在这……两位等同亲王的郡王啊。 即使这一次,连皇家的爵位都要递减,可……终究是郡王啊。 礼部尚书钱用壬尽力劝谏,无效。 中枢一干重臣也是劝谏,同样无果,某个说多了的御史中丞,还被皇帝陛下吩咐侍卫用棍棒敲打出了午门。 嗯。 那就算了。 皇帝陛下一意孤行,大家有什么办法? 至于私下里…… 其实,朝野都是能够理解。 皇帝陛下一向重视亲族。 这是其一。 至于两位郡王。 先说那朱守谦,朱文正的儿子。 无论当初发生了什么,朱文忠苦守洪都的功绩,很多人都没有忘记,若是没有那八十余天的拖延,陈友谅大军趁着金陵空虚长驱直入,这天下姓甚名谁,还未可知。 因此,朱文忠的功绩,不容置疑。 朱文忠后来走错了路,没有福气,爵位落到他儿子身上,而且,还破格等同亲王,这也无可厚非。 至于某个以皇族身份担任中书平章政事的少年,虽然是过继的侄孙,说真的,来历身份都有些糊里糊涂,但,若是谁要说朱塬没有册封郡王的资格,不用皇帝陛下开口,另外一些人就会跳出来反驳。 年纪轻轻就已是‘立功’、‘立言’的少年平章都没有资格,谁还有资格。 这么议论纷纷中,时间终于来到了三月廿六。 大礼提前一天就已经开始。 三月廿五,朱塬和另外几个即将被册封的少年,就已经在礼部的安排下,祭拜了太庙。 今天。 朱塬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 不过,倒是不用再如早朝那般摸黑。 吃罢早饭,从容地沐浴更衣之后,乘坐礼部提前送来的车驾,来到宫中,天色已经亮起。 奉天殿前。 四周仪仗肃穆,百官列队整齐。 皇帝陛下一身衮冕,入奉天殿。 吉时来到。 庄重的礼乐之声响起,持续半刻多钟,乐声停止。 礼部尚书钱用壬出列上前,接过礼官送上的册封诏书,朗声宣读:“朕荷天地百神之佑,祖宗之灵,当群雄鼎沸之秋,奋起淮右,赖将帅宣力,创业江左。今中原已定,海宇清肃,虏遁沙漠,大统既正,黎庶靖安,正当论及武功,以行爵赏。朕今有子七人,即位之初,已立长子标为皇太子,诸子之封,本待报赏功臣之后,然尊卑之分,所宜早定。念及诸子年幼,品性未立,更无寸功,今日止封四人,皆授以册宝,设置相传,官属及诸礼仪,已有定制。於戏!奉天平乱,实为生民,法古建邦,用臻至治。故兹诏示,咸使闻知。” 钱用壬读完册封诏书,又是一番礼乐声中,礼官引领太子殿下并即将册封的四位少年由奉天殿东门进入大殿。 礼乐声止。 另外一边,一众内侍已经捧了册宝等在一批。 礼官唱赞声中,皇帝陛下次子朱樉走向御前,依礼而拜。 大殿很大。 远远等待的朱塬只听到‘封皇子樉为秦王’的声音,然后是长长的读册时间。 每一位王爵的册宝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诏书。 读册结束,又是读宝。 王爵大印上的文字,也要当中宣读,以示郑重。 读册并读宝结束,则是丞相以册宝跪授秦王,册封正式完成。 接着便是朱棡。 既然朱樉如同曾经那样成为秦王,记得早前和老朱提过,那么,不出意外,朱棡应该就是晋王,当下身后某个今年才八岁的少年,大概率依旧是靖江王。 朱塬好奇的是……自己呢? 按照规矩,郡王肯定是两字前缀,自己名义上继承的是老朱二哥盱眙王一脉,盱眙是朱氏的祖籍所在,将盱眙的名字冠给自家二哥,可见老朱对这位兄长的亲近,要知道,因为亲疏缘故,老朱的两位姐姐,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曹国长公主,另一个,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太原长公主。 曹国与太原,一个郡国,一座城池,可见差距。 还有,老朱追封长兄的南昌王,相比更多是怀念的盱眙王,这个……就是朱文正实实在在挣出来的功绩。 南昌就是洪都。 若是朱文正没有走错,这一次的册封,大概率同样是‘南昌王’。 朱塬思绪飘飞见,果然朱棡再次的‘晋王’之后,就轮到了自己。 穿着七章冕服的朱塬走到御座前,按照礼官引导,向老朱施礼过后,转向御座西侧。 大殿内。 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和观礼官员的共同注视之下,礼官拖得长长的响声音回荡着响起:“封皇侄孙塬为明州王。” 明州王! 大殿内外,礼官唱出名称的一瞬间,很多人都是一怔,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朝廷的少年平章,当下的明州郡王,其功业之重,恰好,就在明州。 不过,理所当然之后,又有人察觉到了另外一件事。 明州。 大明! 国号‘大明’,起于‘明州’,这……难道也是某种上苍的安排吗? 甚至…… 这名字,刚刚得封的少年郡王,能承受吗? 朱塬听到自己的爵位,同样有些恍然。而且,还比大殿内外的其他人理解到更多。 曾经,为了避讳大明国号,明州在大明开国一些年后,就改成了后来人更加熟悉的一个名字,宁波。 这一次…… 大概率,不会改了。 这么想着,礼官也开始读册。 朱塬收回思绪,认真倾听,因此也从中注意到了关于‘传十二世’的字眼。 朱塬的明州王爵位,与刚刚的秦王和晋王相当,可以‘传十二世’,比起之前的名字,乃至那黄灿灿明显不合礼制的金册金宝,都更加让大殿内外的百官震撼。 特别是之后还有对比。 紧接着,当朱塬的册封结束,最后的朱守谦,果然还是靖江王,然而,虽然也是不合礼制的金册金宝,这位新晋的郡王,却只能‘传九世’。 看似只差了三世,可……将来,三世,差不多也有百年时间了。 百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事情。 册封环节完成,紧接着,是大殿内外朝廷百官的共同朝贺。 这番礼节结束,老朱终于走下了御座,没有立刻带着一众子孙去往后殿,而是走出了奉天殿,来到大殿前的广场上。 朱塬等一干少年自然紧随。 时间大概是九点多钟,又是一个晴朗日子,上午的阳光铺洒在开阔的广场上,一片灿金光芒,好像预示着一个帝国的冉冉升起。 老朱感受着春日的暖阳,望着广场上依旧整齐列队的百官,望着远方如洗的碧蓝天空,一时间,脑海中过往很多很多年的诸多画面,如同流水一般,一页页翻过。 曾经,只能参照过往,日三省吾身,对于自己兢兢业业十余年打下的这片江山,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有今天的老朱既是惶恐又是迷茫,因此也十余年如一日地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懈怠。 现在,再看这片江山,老朱的感觉,如同今日的天空。 澄澈,辽远。 让人可以放心地向前。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少年。 想到这些,老朱不由转头看了眼,看到少年人同样在抬头望天,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于是好奇,问道:“塬儿,在看什么?” 朱塬回过神,此情此景之下,内心里同样是无数的感慨,面对更多偏向一个长辈而不是帝王的老朱询问,笑着道:“祖上,在看未来啊。” “未来呵,”老朱也笑:“该是如何呢?” 朱塬想了下,没有再说自己已经向自家祖上描述过很多次的对于这片土地的种种构想,而是在这充满了昂扬的春日灿烂阳光下,很感性地朗声念出了八个字:“泱泱华夏,煌煌大明!” ps: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不是个喜欢结束的人,甚至是恐惧,喜欢的影视和,从小就最怕来到最后。 上本书就是明明可以早早收尾,却总不舍得,还撂在那里,还想着将来偶尔写一写。 对于这本书,复更的时候就想着,按照我码字的温吞节奏,书中过一年,书外百万字,一本书写3000万字,写到退休,其实也挺好。 而且,虽然断更一段时间,稿酬和订阅甚至都还不错。 铁饭碗啊。 然而,人生到底不能这样,总是要向前的。 各位,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