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小仵作》 第1章 女囚 八月桂花香,十月芙蓉面。 所谓一城一境。 王都的贵族们正在芙蓉花中戏,蒙州扑满风沙的七城已经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粒子。 陆安然走在蒙都主街上,朔风凛冽,像是要掀飞头上的帷帽。 她微垂眉眼,恍若遮蔽了周围一切,步伐不紧不慢,细碎砂砾伴着风雪铺满路面,一步踩出一个脚印。 风漏过指尖,寒风刺骨,指腹按着掌心中的纸条,却好似烫了手指皮肤。 “王都,人到。” 简单四个字,令陆安然深吸了一口寒冬凉气,从喉口开始沁入心脾,整个人提神灌肺。 也就忽略了接头人冷嘲热讽的那句:“陆家大小姐,蒙都城主人陆郡守掌上明珠,也会同我等下九流打交道,稀客。” 到街交口的时候陆安然倏然停下脚步,前方叫人墙挡住了。 若是可以,陆安然直接就换一条路绕过去,可是她要找的人就隔了人墙所在的街,后面那排房舍里。 木制轮子滚动石板的声音,穿透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跳跃入陆安然的耳中。 轱辘,轱辘…… 一声,两声,倒不像是敲打着石板,仿若直接叩击在人心口,无端给人一种闷雷般的轰鸣。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隔着帷帽看向前方,一辆囚车正缓缓行来,随之,人们的声音伴着说不清的猎奇更加慷慨激昂起来。 “是个女囚犯咧,这是……要死刑?” “你居然不知道!这女的她谋杀亲夫!” “怎么说?” 陆安然只想安安静静的等着囚车过去,然后可以完成她今天出来的目的,毕竟她的时间并非很够。 偏偏事与愿违。 大抵那些押赴死囚的官差觉得女子所犯罪行深恶痛绝,居然就在人群最多的地方停了下来,也好给街坊们扔菜叶子臭鸡蛋的机会。 所以,那些流言碎语不间断便闯入漫不经心的陆安然耳中。 “她啊,洞房花烛夜毒死了新郎。” “真够歹毒的,身段还挺苗条像模像样,看不出来能干出这种事。” 陆安然瞥了女囚单薄囚衣下因寒冷不受控的轻颤身体,不懂在别人眼中下毒和身段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嗤,一看就是祸害,我呸。” “这可好了,按着我们蒙州的律法谋杀亲夫那是要受焚刑的。” “烧死她都算轻的,谁让她勾三搭四。” “这话怎么说。” “听说啊……”说话的是五旬左右的老妇人,整个激动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她在外有个姘头,新婚夜趁着新郎喝多了和姘头……这不被发现就……” 中间断的地方,那老妇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嗓音,陆安然并未听见,可足够她脑部出一系列人伦惨剧。 这时候,囚车终于再次动起来,擦身而过时,陆安然一个抬头,对上了囚车女子一双水光泛红的眼睛,不禁微怔。 嗯? 什么味道? 陆安然揉了揉鼻子,旁边有人已主动替她解惑。 “闻到没有?刚才那股子狐媚味道!” “听说就是这个香味确定她是凶手,想赖都赖不掉。” 囚车离开了,聚集在此地的人散开,一起涌向行刑点,群起激动,像是赶赴一场旷古盛世。 陆安然重新迈开步伐,熟门熟路的来到这排房舍的一间,叩门三下,心里默念十几息还没有动静,伸手推开黑漆大门。 天光骤然照亮里间,因门窗紧闭而昏暗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房间才似乎注入一丝生机。 陆安然等味道散了才拾步进去,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第2章 条件 风声呼啸,吹打房间唯一的窗户,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陆安然两根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到第七下的时候,地上传来两声咳嗽声。 “死丫头,不知道尊老爱幼,也不扶老头一把,可怜老头儿一把老骨头躺地上差点……”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停止,拍打自己嘴巴,“呸呸呸!” 陆安然淡定的睨他一眼:“皮厚,冻不死。” 一道人影嗖的从地上窜起来,瞪大眼:“你你你,怎么说话的?” “……要死也是毒死的。”陆安然接着自己的话说出后半句。 老头差点气个倒仰,扒拉开脸上乱糟糟的头发,呼哧呼哧把手边的一碗茶全灌入嘴里,冷冷道:“死丫头!嘴里没有半句好歹话。” 说完,却得意的用拇指抹着嘴角一笑,“哈哈,今天又有事求老夫吧,告诉你,没门!” 陆安然已经习惯了老头风来雨去的脾气,只道:“我救你了。” “我让你救了?” “我救了。” 老头子嘴角一抽:“哼!说好的好像不是你的毒一样。” 没错,老头儿是中毒了,陆安然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他脸上,踩了个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陆安然看着老头脸上那个鞋脚印,莫名闪过一抹心虚,“条件?” 老头哼哼唧唧的用眼白飞了陆安然一眼:“路上的女囚看见了?” 陆安然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什么。 “哈哈,这次不要绒山的雪狼心,也不要地下的阴木根,就要你替那个女囚翻案。” “翻案?” “不错!”老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挺直背脊,外面的光照在脸上,倒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气质,“阿嚏!”瞬间又消失无踪。 认识老头两年多,陆安然不知他的身份底细,也非师友,他们之间建立的关系只有交换。 陆安然从老头这里换取想要的东西,而老头每次说一个条件,只不过老头的要求比较奇怪,要求的东西也五花八门。 她摘过王员外家的酸李子,也刨过城外的塞昄河淤泥,或者抓了只老鼠让陆安然剖开,经脉剥离,脏器完整,又或者扔一张配方让她做出里面的毒药…… 这次老头中的毒就是陆安然上次的成果,自然不是他主动饮毒试药,还不就是……一个喷嚏的事。 “死丫头,毒药里加胡椒粉,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陆安然:“嗯。” 老头儿不敢相信:“你你你……”摔桌! 陆安然嫌弃的看着一惊一乍的老头:“你不是没死?” 死?死了就来不及了! “喂?你干嘛?”老头看向走到门口的陆安然。 陆安然转眸:“完成这次的任务,我要你那本《千金药典》。” 老头捂住心口,一脸痛心疾首:“老头儿就知道,你这死丫头光惦记老头这点压箱底的宝贝。” 《千金药典》——传闻药圣所著,乃药圣毕生心血,涵盖上万种疑难杂症,大夫们眼中的无价瑰宝。 药圣以为,人命价值贵于千金,故名《千金药典》。 只是世人皆知《千金药典》自前前朝就遗失,算下来几百年之久,陆安然不了解怎么会到了老头手里。 不过,很快是她的东西了,来处又何必多问。 陆安然一脚踏出门槛,听的老头在后头幽幽一句冷话:“呵,这回答应的这么痛快?” 陆安然临街而站,烈风呼啦啦卷着她的红色披风,像盛开在天地间的唯一色彩,她的面容隐在帷帽后,只有清澈淡然的声音,穿透周遭灰霾,直达老头耳边。 “怕你输不起,反悔。” 老头看着女子背影渐渐远去模糊,忽而一声哂笑:“死丫头。”随后眯了眯眼睛,笑容变淡:“王都的人也该来了。” 第3 章验尸 ‘蒙都县署’四个字用金戈铁马的笔势写就,只挂在头顶,就叫人感觉到一种天家余威,不容亵渎。 陆安然仰头看了一眼往前走,不出意外叫两边镇守的衙役拦阻了。 “县衙重地,不得擅入,还不速速离去。”左边的衙役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经过风沙捶打的脸更添了一抹威武气势,声音粗壮有力,寻常人听了不由得心生忌惮恐惧。 陆安然废话不多说,直接道:“我要见于知县。” 一般人只敬称一声知县大人,哪像这女子口气轻轻吐出‘于知县’三字,倒像是喊属下。 衙役心中虽闪过一抹古怪,仍旧不动如山道:“知县大人非你想见就见,有冤情就击鼓,休要在此闹事。” 再说,今日杀夫的女囚午时三刻要被处焚刑,如今已巳时四刻,离行刑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知县估计早赶过去。 陆安然垂目,在衙役以为她要放弃离开时,却又拿出一样东西扔过去,口气中带出一丝疑惑,“于知县说上次的案子存疑,明明让我今日前来验尸。” “你是大夫?”两个衙役互相对视一眼,不太相信道:“哪里有这么年轻的大夫。” 况且,还是个小姑娘。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你手上的东西可有作假?” “……不假。” “所以,请带路吧。” 衙役左右翻看手中小小令牌,确信是衙门发下去的仵作牌子。 因仵作一职低贱,收入微薄,蒙都城中并未有专人担任,通常是找了城中大夫在发生命案的时候代为验尸,以令牌为准。 若不是这两个衙役资历尚浅,陆安然倒不能这么快就混入县衙,不过最主要多亏了那块从老头那边顺来的令牌。 陆安然习惯了老头手里奇奇怪怪的物件,也还是不懂他平时是不是专门捡破烂的,什么都有。 所谓的验尸房不过就是一座破旧小房子,座北背阴,里面分割成几个房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那里似乎常年笼罩着一股森森寒气。 那位魁梧的衙役跟着陆安然来到了门口,一只脚夸出去,‘嘭’的一声,门板直接撞在他的鼻子上,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两眼唰的流出了两行热泪。 真特娘的疼! “我验尸的时候不喜围观。”女子清清淡淡的嗓音漏过门缝飘出来,打消了衙役踹门的冲动。 最主要衙役对里面的尸体比较怵。 房间里摆了三具尸体,陆安然一一掀开白布,一个老妪,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剩下最靠边的年轻男子,及冠年纪,嗯,就是他了。 她将帷帽取下,从腰间抽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掰开尸体的头先看外表,随后撑开眼睛,再用手支起尸体脑袋,另一只手掰开嘴巴,低头打量许久,甚至还用手指拨开舌苔,观察牙龈周围。 接着,手指在尸体重要脏器按压,确信没有其他致命伤后,眼眸掠过一抹沉思。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了。”陆安然低低的自言自语了一声,从袖筒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寒光一闪,银光如刮过的凛冽寒风,鬼气阴森的验尸房再降下一丝不知名的寒气。 衙役在外等了半个时辰,几次看着门板要伸手,终究忍耐了下来,只是这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心里嘀咕,莫不是小姑娘叫尸体吓晕了。 “算了,还是去看看。”衙役一个抬手用了大力气,谁知门正好开了,他整个人直接撞进去,朝地上打了个滚。 捂着屁股还没站起来,女子清棱棱的声音从上面砸下来,“证物间在何处?” “啊?”你一个充当仵作的小大夫罢了,拿自己当捕快呢。 “我刚才把那具尸体剖了。”陆安然说道。 衙役一个愣怔。 陆安然继续说:“可能剖错了,不过是肚子开了大口子而已,我缝合的不错。” 衙役:“……”重点是缝合的问题吗? “拿上证物,带我去见叶知县。”陆安然说着话,舌尖一勾,凭的淡定从容,一字一顿,四个字缓缓吐出:“负、荆、请、罪。” 第4章 知县 朔风刮过整个蒙州境,乌云织布,黑沉沉的压在蒙都城上头。 与这彻骨寒风不同的是,在城西市集门口,人头攒动,乌拉拉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群起激动,热火朝天。 越过众人头顶,高一丈的刑台突兀的显示出来,四周摆放了一圈干木柴,衙役正倒上火油。 女子纤弱的身体绑在身后木桩上,双手向外打开,被粗麻绳分别固定两边,她向下垂着脑袋,不哭闹也不喊冤。 就像是失了生息的破布娃娃。 赭衣空落落,脱了鞋的脚荡着,无根无基,狂风带沙粒,卷的衣布如海浪猛拍,狠狠全打在了身上,使得木头架子也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仿若替女子呜咽低鸣。 萧萧寒风中,围观的人热情高涨,像是开水里猛然下了一锅生饺子,带起一片激荡的翻滚。 “啧啧啧,这么年轻可惜了哟。” “毒妇,烧死了活该!” 人们指指点点,就算脸上露着悲悯,说着可惜,眼里无一不是看热闹的兴奋。 更何况,女子犯的是杀夫重罪,官府已经定案,便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怎么就不能看一个恶人的笑话了。 于知县问旁边的师爷:“什么时辰了?” 师爷看了眼刻漏,回道:“大人,还差点。” “嗯。”于知县四平八稳的坐在官椅上,饶是风再大,吹的官服猎猎作响,也不曾动摇他的官帽一分。 师爷想到什么,低声道:“这桩案子大人破的神速,算在功绩册上,待年底官员考核必能锦上添花。”提升提升官位。 不过后半句师爷只敢放在心里,两人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 说到这个话题,于知县沉沉叹了一声,沉邃的眼眸中闪过几许仕途不顺的无奈,他何尝不是心中憋了口气。 “时不待我啊。”于知县望着阴云遮空,阴霾的天气倒像是他内心写照。 师爷摇摇头,他在蒙都县署担任了三十年的师爷,怎么能不知道于知县的心情。 于知县这个人生来就比寻常人倒霉了些,他三次科考,第一次迷路了没赶上,第二次提前半年出发倒是赶上了,只不过考到一半因为风寒症未痊愈晕过去叫人抬出考场,自然也算失败。 最后一次,也就是定康十八年,于知县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那年的二甲进士。 《选举制》曰:一甲三人,二甲一百八十三人,三甲一百七十四人。 光看数字不少,可需知每年参加科考的有几千甚至上万之众,便了解这中间脱颖而出有多困难。 再说于知县乃二甲五十六名,说他天之骄子差一点意思,可假以时日,定是国之不可缺少的栋梁。 可问题就在于,当于知县在翰林院苦干五年,终于要得到重用时,夏武朝被灭了。 新帝不可能把所有前朝旧臣都废弃,只是终究难得重用,别说内阁遥遥无期,就是三省六部都再和他没有关系。 最后被打发来了蒙都当知县,这一来就是十六年,从一个满腔抱负的青年才俊逐渐成为现在消沉度日,专研官道的老油条。 想到这里,师爷又替于知县叹了口气,眼睛一瞥,顿时打起了精神,“大人,时辰到了!” 于得水收敛了一下心神,嘴角往下抿,显出他的官威来,抓了令牌在‘死’字上用朱砂笔圈了下,准备扔出去。 “慢着!”这一声清喝于沸腾的人群中响起,仿若煮的滚烫的锅里注入一丝冰水,本来翻腾的饺子顿时偃旗息鼓。 现场,出现一瞬的安静。 最懵的人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你一个犯了错误来请罪的人,凭的什么胆子敢对着知县大人大呼小叫。 陆安然却不管这些,她双目灼灼似能穿透帷帽,灼伤于知县的脸。 “小女子来此有一问。”她不卖关子,也不等知县询问,自顾一口气顺着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不知是否有明镜自鉴?” 第5章 闹刑场 在诡异的静谧过后,于知县的脸色慢慢变的冷沉起来。 “你是何人?” “大大大……人。”陆安然旁边的衙役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双手抱拳出来道:“这女子说是大人征召来的仵作,为前几日伤重而亡的壮汉验尸,结果……” 师爷瞥了于知县一眼,代为问道:“她做了什么?” 衙役知道这桩事做错了,早死晚死都是死,索性心一横,咬牙一口气道:“她拿了仵作令牌出来,卑职以为是大人的吩咐,便叫她去了验尸房。” 几句话下来,总算把事情过程说了清楚,只是于知县越听脸色越沉,眼中冒出丝丝火星子。 师爷皱眉道:“衙门重地,你擅闯就是罪名一条,更何况又私自毁人遗体,罪上加罪。” 于知县没甚耐心,抓了令牌扔出去,呼喝一声:“行刑!” 至于目无法纪的女子,等回头再惩治,不管她是怀着何种目的,进了衙门后,他总能问个清楚明白。 陆安然趁着衙役不注意,一个箭步冲出去,就站在了女囚的前面,仰头看向县令:“知县大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胡闹!还不快把人拖下去!”师爷对着衙役呵斥道。 陆安然语速很快道:“县署大堂上有明镜高悬,下镇海水朝日图。大人饱学诗书,自明其中深意,可小女子不知,大人是否上忠天子下怜百姓,又担不担得起‘清似海水,明如日月’八个字!” 于知县嘴角下抿的用力,脸皮都有些微微颤动,不是羞愧,是被气的。 他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疯女人,偷闯县衙不说,现在还大闹刑场,他都还没治她的罪,她倒是巴巴的教训他一通。 周围的百姓左看看右看看,眨眨眼睛,不知道这闹的是哪一出,火还烧不烧了? 陆安然站在天地之间,一身素白衣服掩盖在红色披风里面,大风把披风和帷帽吹卷起来又打散出去,翻飞出浓烈的色彩。 纵细纱漫天,她孑然而立,仿若洗然无尘。 女囚从开头到现在一直安静的垂着脑袋,这会儿终于有了些动作,吃力的抬起头,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出一个纤瘦但不屈的背影,傲然于世,宁折不弯。 “古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来无碍。”陆安然开口,没有大喊大叫,声音清亮足够叫所有人听见,“这是明镜高悬的由来,警示为官者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如若有私,自有明镜可鉴,同时也警示布衣百姓,三尺头上有神灵,骗得了人,可骗不了神。” 她冷嗤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却一叶障目,不分黑白,镜不能自省,不如改名,叫方无镜罢!” “你……!”于知县气的一拍桌子,手指向她:“放肆!本官朝廷命官,岂容你在这里嘴吐秽语,妄口巴舌。” 师爷一步上前,“侮辱朝廷官员当鞭挞三十,受夹刑。” 陆安然大逆不道的话给衙役吓的脸都白了,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跑过去拽住陆安然的手臂往后一拧,使得她不能再次逃脱。 只是过程中许是用力过度,其中一个衙役手肘往上一顶,直接掀翻了陆安然的帷帽。 顷刻,陆安然的脸暴露在大家眼中,却叫人再次倒呵一口凉气。 第6章 陆家嫡女 “这张脸……” 说话的人张开嘴,一口冷风灌入,牙根撕拉一下凉的牙疼。 就连盛怒之中的于知县都愣怔了片刻,不过活到他这把年纪,加上仕途不顺,反倒是养成了一股颇为见怪不怪的心性。 全场的人除了只看得见一个背影的女囚,其他人一眨不眨的看向陆安然。 那些眼神也从最初的惊讶,意外,错愕,逐渐的变化为见鬼一样的惶恐,还有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不屑,轻鄙。 陆安然偏过眸子,眼神淡淡的扫了一圈,似乎人家看的不是她,鄙弃的对象也跟她无关一般。 没有帷帽遮挡,风沙夹杂细细的雪粒子狠狠拍在她脸上,像是被一把把无形的刀左右来去不停的剐着。 师爷眯了眯老眼,首先被女子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神惊了一下,那双眼像是被水洗过,干净透彻的能看透人心。 接着是她的面容,师爷眼神一颤。 女子左边的脸肤色白皙,面容灵秀,眼睛开合时,长睫一扫,宛若羽扇。 只可惜…… 师爷暗中摇摇头,若是看到了女子的右脸,谁还会记住她那半张尚算不错的左脸呢。 因女子右脸自鼻梁到耳廓拢起一条横线,像是被人一刀划过留下的疤痕,可是又分明不是疤痕印子,因为那横线仿佛拼了命的把其他部位都扯过来,以至于半张脸都扭曲了。 右眼拉扯着下垂,右边嘴角却往上翘起,像是哀哭,又仿若鬼笑。 说不出的诡异。 “怪物。”人群中不知道谁冒出了这么两个字。 陆安然眼眸微垂:“于知县,心有明镜,才会内观,彻照自心,心有光明。” 她坦然镇定以对,和适才并无区别,好似骤然丑陋面容暴露的不是她,被指指点点的不是她,叫人当面骂怪物的亦不是她。 师爷暗中叫了一声好,他活了五十来岁,在县署供职三十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眼前少女这份心性属实连他都忍不住称赞,因而忘了这女子擅闯法场,刚才还叫人拉她下去受鞭挞和夹刑。 “好大的胆子!”陆安然的话无异于给于知县脸上打巴掌,于知县气急,嘴角狠狠的颤了一下,大声呼喝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把她给本官拖下去,本官要治她大罪!” “大人!”这么一打岔,师爷反心生了疑惑,斟酌道:“不如先问问这女子目的,看着她并非那等不知好歹的人。”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可是师爷在衙署里是于知县的得力助手,加上师爷经验丰富,看人极准,于知县眯了眯眼睛,“你是说,她有什么来头?哼,一个毛没长齐的黄口小儿罢了。” 话音刚落,那头人群里有人突然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她,她是陆家人!” “陆家人?哪个陆家?”不肖于知县他们问起,就有人忍不住开口。 “还有哪个陆家,当然是咱们蒙都郡陆郡守家啊,她是陆家大小姐!”那人因为只有他认出来不由得沾沾自喜,“我帮着我家婆娘给陆郡守府邸送菜的时候远远见过一面,难怪刚才觉得眼熟。” 人群哗然。 “听闻陆家大小姐深居简出,原来长这样才……” “这出去不是吓人嘛。” “你可小声点,你想得罪陆郡守啊?” “嘶!这谁敢!陆郡守就是咱们蒙都的天!” 说天是夸张了,但也不尽然。 第7章 她不是凶手 这里是蒙州,全境分封七郡。 分别为蒙都郡、安夏郡、洛川郡、明殊郡、兰州郡、蛮犀郡以及云王府所在的盛乐郡。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其中以陆氏蒙都郡为尊,是整个蒙州境的都城所在,与王都遥遥相对。 身为陆氏大小姐的陆安然,起码在蒙州境内,身份贵重自不用说。 于知县咯噔一下,万万没料到半路冒出来闹法场的小丫头来头这么大,额头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暗中瞅了师爷一眼,心道还好师爷刚才制止了。 不然真把这大小姐拖下去受刑…… 光想想,于知县官服底下,后背脊爬过一层凉意。 身份的变化,最大体现在于知县的态度上。 “你,咳……你一个小姑娘跑来法场,陆郡守怕是不知情,午时四刻快要过去,还不速速退下。” 刚才还要治大罪,现在就是叫人退下,而百姓们听了居然也觉得没什么,只因她是陆家嫡女——陆家掌上明珠。 “不,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于知县一声,”说罢,侧身手指女囚,“她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换了刚才,于知县早就没有耐心叫人把陆安然扔出去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一个六品知县,哪里敢对上蒙都的陆族。 早就听闻陆郡守对发妻感情深厚,就算妻子亡故,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从未再娶,只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可见这个女儿必然得陆氏上下的宠爱长大。 “不可能,人证物证俱全,本官不可能偏袒谁,也绝不会姑息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陆安然抬眉,双眼直视于知县:“可否问,人证何在,物证为何?” 这回于知县没有说话,师爷翻开手中的册子大声道:“十月初二子时刚过,有刘保全邻居起夜,见一女子自刘保全家中仓惶逃出,他当时只看到女子背影,不过女子身上熏香特殊,后根据香味证实确系单红姑。 发现尸体后,经仵作查验,死者正是刘保全,唇口发黑,牙龈亦有青黑现象,乃中毒症状。单红姑本人已签字画押,承认新婚夜趁刘保全不备,在其茶壶中下毒,导致刘保全毒发身亡。” 人证不用说,也在今日围观群众中,他听到师爷的话后,站出来道:“小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发现单红姑后,小民以为刘保全家闹贼还大喊了一声。” 陆安然不置可否,对师爷道:“物证呢?” “这……当然在县署。”案子都定性了,作为案子证物,按照惯例是归档收录,到时候和罪案陈词一起分类留证。 陆安然摇头道:“我说的人证不是他。” 这话就叫人听不懂了,这案子并不复杂,而到过现场的人虽多,这个邻居确实就是第一目击者。 “给我。”陆安然朝后面说了一声。 于知县和师爷一起看过去,当看到陆安然说话的对象正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时,心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叛徒? 身得魁梧健壮的衙役脸上闪过一抹困窘,眼睛闪烁不敢看他们家知县大老爷,怂着肩膀把一样东西掏出来。 天知道他为何会听陆安然的话,不止带她来‘请罪’,还干脆把物证也给淘出来带身上。 也许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那具被挖出五脏六腑后,又填进去缝合好的尸体,呕,他想吐了。 于知县充满深意的瞪了衙役一眼,衙役头一缩,差点没给自己缩成乌龟。 还没人说话,‘嘭’的一声,碎瓷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再次惊的众人心口一跳。 第8章 翻案(1) “尸体才是这世上最直观的人证。” 陆安然强调道:“是第一且永远不会说谎的证人。” 这话说的大家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陆安然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忘了告知知县一声,我刚才验的非那位斗殴壮汉,而是她的丈夫。”陆安然手指往后一指。 大家的目光顷刻全聚焦在女囚身上,才恍然记起,今日本是来看她受焚刑的,居然这半天都忘了她的存在了。 于知县再次扫了衙役一眼,衙役快哭了,他哪里会想到这小女子胆子那么大啊,验尸还能验错,不,她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刘保全吧。 衙役哭丧着脸,完了,这份差事要丢了。 “仵作所查验,死者乃凶手下砒/霜中毒而亡,不知当日查验的仵作可在场?”陆安然眼眸淡淡瞥过衙役,问道。 仵作在蒙都乃贱职,收入微薄又不讨人喜,大凡与尸体打交道的,人们总觉得他们身上沾着晦气。 故而衙门只是与城内的几家药堂谈妥,若发生案子,衙门可调令药堂大夫帮忙验尸,酬劳算个人所得,因此每次验尸的大夫都不一定是同一个。 师爷瞧着于知县晦涩的脸色,“大人,这个关头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难道你真相信这么个黄毛丫头的话。”于知县对陆安然客气不是看在她本人份上,而是陆家的面子,心里对陆安然其实依旧不太以为然。 师爷低声道:“以大人这些年的功绩早就可以升职,奈何朝中无人引荐,依老夫看,这不失为一桩好事。” 于知县眼珠子缓慢的转了一圈,后开口道:“来人,带五善堂的顾大夫前来。” 顾大夫来的很快,百姓们围观的热情不减,相反因为刑场发生的一波三折而兴味更浓。 “草民顾潮叩见知县大人。”顾大夫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保养的很是不错,脸色红润,一双目光迥然有神。 等待的功夫,陆安然重新戴上了帷帽,此刻脚尖一转,看向顾潮,“顾大夫,我问你,中砒/霜死的人,表现为何?” 顾大夫来的路上大概听衙役说了些,知道是因为上次的案子,尸体是他验的,死状自然清楚,只是贸贸然叫一个小丫头质问,眼神中显得几分不以为然和不爽。 于知县皱眉:“问你什么就快说。” “是。”顾大夫拱手弓腰行礼,转身看向陆安然时,难掩神色忿忿,倨傲以对道:“死者眼睛充血,鼻及口中水肿有糜烂出血,即所谓‘七窍出血’,身体无血色伴有青紫。” 陆安然点点头:“那如果我说他确实中毒,而非砒/霜呢?” “这不可能!”顾大夫直接否定,一脸你什么都不懂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 “你错了,不是不可能,事实如此。”陆安然抓过衙役手中的茶壶摔在地上。 于知县眼皮子一跳,衙役差点晕倒。 “你砸的是证物!” 陆安然抬眸:“我不砸证物,你们怎么能看到凶手。” 围观人群中有好事者戏谑道:“难不成陆家大小姐说的凶手还能藏在茶壶里不成。” 第9章 翻案(2) 没人相信陆安然能查出什么,难不成顾大夫、衙门老爷还有师爷衙役等都比不过她一个小姑娘。 大家想着的都是陆安然一个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分不清轻重,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怂恿来这里出风头,只不过,最后怕是要丢脸收场了,就是可惜陆郡守得跟着丢一把老脸。 大家全都在心里摇头,这陆家大小姐啊,太叫人失望! 陆安然不知他们心中想什么,蹲下来捡起一件东西,对顾大夫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顾大夫狐疑的上前一步,一看之下,愕然抬头:“这是……芫菁?!” “不错。”陆安然问道:“这下,顾大夫可还认定是砒/霜毒?” 顾大夫咬牙:“这也说明不了……” “说茶壶是物证的是你,认定茶壶里下了砒/霜的是你,最后指证茶壶里的水毒害了死者的依然是你。”陆安然声音转为清冽,似被北风吹的透凉,能冷到人骨子里,“在看到了芫菁后,你还觉得没什么?你不仅医术不行,更是无德,枉为大夫!” 顾大夫被陆安然指着鼻子骂,脸色青白交加,最后变为铁青:“休得你胡言乱语,即便整只芫菁吃进去都不会毒死一个成年人。” 陆安然没有即刻去否认,而是问道:“你可曾剖开尸体查验?” 顾大夫一滞,他当时检查尸体,死者脸上全是血,身体青紫僵硬,加上银针对壶中茶水验毒,很容易得出砒/霜毒而死。 这主要也因为民间普通老百姓接触不到其他毒药,而砒/霜是用来毒老鼠的,很容易在药堂购买到。 “芫菁是什么?怎么又不是砒/霜了?”师爷问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顾大夫浓眉紧皱,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即使极力压制依然不可控的笼罩他全身,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自然顾不上师爷的问话。 陆安然解释道:“芫菁头下口式,触角十一节,丝状或锯齿状,质地柔软,两翅在端分离,不合拢,足细长。可入草药,名葛上亭长,可逐瘀,破积,治经闭,症瘕,积聚,瘘肿。” 说完之后,歇一口气,又道:“死者确为中毒,不过不是砒/霜,而是芫菁隐藏在壶嘴,它身上分泌出来的毒素全进了死者口里,从而导致毒发身亡。” “……你可有证据?”于知县还是不大相信,一只虫子? 陆安然叹了口气,她不看别人盯着女囚道:“你丈夫生前在吃药。” 女囚身上一件单薄的囚衣,被朔风吹的摇摇欲坠,若不是把她身体绑在木头上,早就支撑不住,她脑子也有片刻混沌,眼神慢慢汇拢,落在陆安然身上。 “……是。”女囚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的像沙子摩擦地面,又干又疼,“他说前阵子偶感风寒,每日早晚都要喝的。” “那天晚上也喝了?”陆安然道。 “嗯,因为要喝药,所以晚上的喜宴,他特意没饮酒。” 陆安然颔首,转向于知县:“来的路上,我让衙门这位伙计顺便跑了一趟她家里。” 师爷嘴角抽了抽,你指使起衙门的人来就没有一点负担? 衙门某伙计——被陆安然坑了好几回的衙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不知道顾大夫可曾看过死者熬药的锅。”陆安然话题又扔到了顾大夫那里。 第10章 翻案(3) 顾大夫心里一个咯噔,当时他头一个进去除了血腥气确实闻到了一点药渣子味,这是源于医者对药物的敏感,但也没有多想。 至于原因…… 那日来验尸前,王家的人说王员外怀有身孕的小妾摔了一跤,情况不大妙,顾大夫赶的急,匆匆验了就赶去了王员外家。 一份仵作微薄的收入,对比王员外财大气粗,是个人都知道轻重。 “我让人带了一些药渣过来,顾大夫也可以检查一下。”陆安然说话的声音拉回顾大夫的思绪,就听她说道:“黄芪、巴戟天克、白茅根、焦白术、山萸肉、萆稼、木通、肉桂。顾大夫你看这是治疗什么的?” “肾风?!”顾大夫睁大双眼。 “死者并非如他所说得了风寒,而是肾衰之症,所以那晚他不肯饮酒,所以他早晚都要准时用药,而且看起来似乎症状有所缓解,起码表面是这般。”否则他也不会想着娶妻生子,“可是当晚是新婚之夜,身为新郎他要做什么?” 陆安然用这么一本正经的口吻问出来,引得在场的不少人嘴角狠狠抽搐,更有人大声喊道:“新婚夜不就是干!” 这话叫不少妇人呸他,男人们倒是干脆大笑出声。 陆安然似乎毫无羞怯,淡然道:“要他命的不是你,是他不顾身体所限,但这非致命,只是他比较倒霉,半夜一壶陈茶里钻入了芫菁,毒物入身,引发全身五脏六腑毒发而死。” 陆安然的话像是晴天霹雳炸响在顾大夫的脑海里,他倒退两步,嘴里喃喃:“是了,是了,芫菁之毒对常人只是局部麻痹,可放在患有肾疾的人……”顷刻间便可使得对方中毒暴毙。 他错了!大错特错! “呜呜——”一声嚎啕大哭,悲戚万分,令众人为之侧目。 女囚的哭声震天动地,不知是为她亡夫,还是为自己能洗清罪名,亦或她今后的命运。 这悲鸣从刑场遥遥传递出去,北风呼呼的叫,仿若天地在回应她一般,白雪顷刻间变大,簌簌而落。 陆安然在于知县当场释放女囚后悄然离开,她是走在了全场百姓的歌颂赞美中离场的,但她却仿若未闻,仿佛只是在街口散了个步,并未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有拯救一个差点被冤枉死的妇人。 倒是临走前一刻,她对于知县说了一声:“衙门的人指使起来还不错。” 师爷脚底一滑,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 你还真有脸说! 不过也因为这句话,于知县小惩大诫,只让那位以为自己差点就要归西的衙役领了十板子,差事没丢。 风色拢沙,翻卷起一团砸在人声尽处的窗杦上,蒙蒙天灰中,描绘出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穿着墨绿色锦衣,三十出头,宽额方脸,望着陆安然的背影沉吟道:“陆家长女。” “哈哈,看来庞大人是很满意了。”另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笑道。 墨绿色锦衣的男子并未说什么,而是把手放在袖袋处按了一下,眼神深邃,不知其想。 陆安然并不知那里两人站了半天,且关注她许久,她回到了老头儿的居所。 只是…… 此地人去屋空,好像老头儿从未出现过一样干净。 除了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的厚重的书——《千金药典》。 她翻开书册,‘吧嗒’一声掉出一样东西,令她心口一跳。 怀揣满腹心思回到陆府,一只脚堪堪跨过厅房的门,顿时响起一声厉喝。 “跪下!” 第11章 陆氏 陆氏百年底蕴,从府邸布局可见一斑。 不讲张扬奢华,一切精致的刚刚好,有书香传世的清贵,也有身为蒙州郡首的厚重。 白雪纷纷,落在陆氏房宅顶上,很快蒙上一层白色,一只鸟雀轻盈落在房顶上,踏出一个个浅浅脚印,像是朵朵盛开的花。 忽然一声厉喝,鸟雀被惊到,振翅飞起,羽翼扑扇到树枝,抖落一片寒雪。 厅房里,炭火烧的浓烈,把所有严寒全都隔绝在外。 陆安然眉眼微抬,透过帷帽看向独坐金丝楠木扶手椅高高在上的老妇人。 上半身松鹤缠枝交领宽袖衣,下面穿着缀海棠褐色马面裙,原本低调素净,却因袖边和领口金丝暗纹,又暗暗的突显出一丝贵气。 因着天气凉,还套了件湖绿色的比甲,衬的肤色都亮了不少。 陆安然压下眸子,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容,似讽刺,老夫人总想彰示她年轻时才女的清高,不屑于寻常妇人不通文墨,只知晓同后院其他女子争风吃醋。 可从她那要显不显的金丝暗纹即可看出,老夫人骨子里也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哪是真清贵,分明假清高。 “愣着做什么,我现在说句话不顶用了?”陆老夫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陆安然一言不发的跪下,腰背挺的直,好似原地耸了一杆红缨枪。 陆老夫人的眼里闪过一抹不喜,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今日拜冬,你这一天跑什么地方去了?” 立冬,十月节。 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水始冰,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 地始冻,土气凝寒,未至于拆。 在蒙州,这日里吃斋,焚香,杀猪敬祖。还要更换新衣,庆贺往来,一如年节。细民男女,亦必更鲜衣以相揖,谓之‘拜冬’。 “就是啊,安然你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来了好些客人,你祖母还想着你如今年岁大了,合该见见人,也好提前相看相看。”陆老夫人下首边传来一道声音。 陆安然不用看就能听出来,是二房主母,也就是她二婶婶于氏。 陆家二房拿手中绢帕掩着嘴角,先对着陆老夫人含笑道:“不过母亲也别着急上火,小孩子长大了有自己想法,兴许觉得我们嘴碎不爱听,得慢慢教。” 话锋一转又道:“哎哟哟,你瞧瞧这孩子,怎么穿成这样,还不快去换一套鲜亮些的衣服来,一会还有晚宴……” 陆安然身子一动,红色披风抖开,露出里面素白长裙。 ‘嘭!’ 陆老夫人比方才更动气,“你这是故意咒我早死是不是?!”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衣裙,她倒不是钟爱白色,更不是存了气死陆老夫人的心,不过早上随便取了一套穿上,只要穿的舒适方便,什么颜色对她来说并没有意义。 “哼!如今个个都大了,有自己主意了,祖母说的话你们也可以当耳旁风了,再过几年,谁还把我放在眼里。”陆老夫人本来没那么生气,可是叫老二家的这么一说,越发觉得陆安然就是故意与自己作对。 这时,配合着环佩玎珰,一道俏丽的声音横插进来,“祖母这般说,我可不依。” 第12章 烧书 虽然屋子里很暖,可是地上是釉面砖,膝盖磕在上面,又硬又冷。 香粉扑起的风吹动陆安然的帷帽,眼前极明亮的翠绿一闪而过,好像一下子带来春的明媚。 “难道祖母说宝贝简妤都是假的,以后就不管简妤了?”那团绿色直扑进陆老夫人怀里,嘴角微微嘟着,撒娇的语气故意露出几分委屈。 陆老夫人眸色里顿时柔和了些,笑骂道:“瞧瞧啊,都这么大了,还天天撒泼打滚的,果真是个小泼皮。”说的像嫌弃,可手里却把暖手的炉子交给旁边伺候的嬷嬷,双手搂住了陆简妤。 二房于氏掩嘴笑道:“妾身是说不好她了,成天就爱往母亲房里钻,母亲可别惯着她,到底是大姑娘了,若还没做个规矩,到时候出去丢人。” 陆老夫人冷笑道:“在这蒙州,谁敢说我们陆家的闺女,反了天了。” 陆安然瞥过眼神,跪的安静,好像没有她这个人般,这一场祖母慈,孙女孝的戏码里,她从头到尾就是个看客。 “是是,妾身说错了,我们家简妤啊,有祖母在,那真是万事大吉了。”二房于氏陪着笑脸道。 陆老夫人斜睨她:“嘴欠,该打。” 二房于氏假模假样的给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声音没有,动作幅度不小,反而逗笑了陆老夫人。 笑了一阵子,陆简妤咦了一声:“大姐姐怎么跪在地上,莫非又惹祖母生气了?” 又这个字用的颇有深意,好似专程提醒陆老夫人这个孙女是多么的不省心。 “知错吗?”陆老夫人一手轻拍着陆简妤,眼神落回陆安然身上,面色晦滞。 陆安然道:“孙女知错。” “嗯,回房间跪到晚饭,届时换件鲜亮些的衣服出来用膳。”陆老夫人仿若恩典般挥挥手,多放一眼在陆安然身上都不愿。 陆安然刚要起来,陆简妤一个快步上去,“地上太凉了,大姐姐你快起来啊。” 陆安然:“……” 我不是在起来了,你压着我干什么? 两人一扯一带,陆简妤刚要摔出去,却见陆安然怀里甩出去一样东西,叫陆简妤愣怔了片刻。 “这是什么?” 陆安然蹙眉,伸手把《千金药典》捡回来,却慢了一步。 “药典?大姐姐,大伯可不让你学医,你是不是在偷学啊?”陆简妤说着,一把捂住嘴,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向陆老夫人,好似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陆安然心里叹了口气,她是真不想应付,但总有人看她碍眼,“你看错了。” “不啊,这明明就写着药典两个字,祖母你看是……”陆简妤看到陆老夫人一瞬间铁青的脸色,心口一跳,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陆老夫人手掌用力抓住扶手,平息胸口涌上的怒气,“马嬷嬷,拿来烧了。” “是,老夫人。”马嬷嬷冷厉着一张脸,对着陆简妤说了一声:“二小姐,把东西给我吧。” 陆简妤看了二房于氏一眼,后者对她轻轻摇头,陆简妤抿唇一笑:“马嬷嬷给你。” 陆安然侧目:“我的东西,你们好像没有问过我。” 马嬷嬷眼里只有老夫人的话,她二话不说直接朝着炭盆走过去把书籍扔进去,却被一条身影从后面扑过来带倒,一屁股跌在地上,疼的直喊哎哟喂。 第13章 惩罚 陆安然双手伸到炭盆里一捞,手指掐灭已经燃着的页角,等看到书皮略微损伤内容无恙时,一口气重重落下,才后知后觉发现几根手指头被烧到了,缓过劲开始滋滋发疼。 “真是反了!”陆老夫人一拍桌子,横眉倒竖道:“来人,把她给我按住了。” 陆安然抬起一张脸,刚才一番动作她的帷帽掉了下来,这会儿半张扭曲狰狞的脸露在陆老夫人眼中,骤然对上了,陆老夫人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这不是医书,上面写的药膳食材。”陆安然清亮的眸子不闪不避,直直看向陆老夫人,沉静幽黑,好像能看到底,又好像根本看不透。 陆老夫人不喜欢这双眼睛,太透彻人心! 陆安然翻开第一页,马嬷嬷已经爬起来了,凑过去看了几眼,她从小跟着老夫人这个才女,自是识字的。 看后对陆老夫人点点头,大小姐没说谎。 陆简妤眼眸半闪,“一本食材而已,大姐姐何必舍身相救呢。” 陆老夫人眼底瞬间掠过一抹怀疑,朝着马嬷嬷使了个眼色。 马嬷嬷会意,她将书本粗略翻了一遍,回道:“确是药膳没错。” 陆简妤柳眉微蹙,始终不大相信,还想说什么,叫二房于氏暗中拉住手指按了按。 “祖母,既然没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房领罚去了。”陆安然手指微用力,扣住被烧了边角的书册,垂眸没什么表情道。 陆老夫人看陆安然这张脸是真厌烦,神情都毫不掩饰她的不喜和鄙弃,但是越见陆安然镇定自若,她又越发觉得心中火气蹭蹭往上冒。 “你不尊祖母,不敬祖宗,说明你爹平日里对你管教不严,房也不用回了,直接去祠堂跪着吧,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再出来。” 陆安然没有反驳也没有替自己辩解,“知道了。” 跨出厅房,安静片刻后,老夫人院子里又遥遥传来欢笑声,但那一切都跟陆安然无关。 她转了个过道,差点和一人撞到。 “大,大小姐。”对面先开口,似乎被惊到。 陆安然抬眸:“三婶。” 来人是三房的钱氏,像是小鹿受惊的眸子不敢直视陆安然的脸,干笑道:“大小姐去哪里,妾身给你让道。” “我做错事,祖母让我去祠堂跪着反省。”陆安然没什么情绪的说道。 钱氏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三婶去忙吧。”陆安然对她点点头,越过钱氏往前走。 钱氏看着陆安然的背影,迟疑了一下,垂下眼睑快速的离去。 陆安然走了一阵子,停下脚步扭过脑袋,钱氏的背影被花园招展的树木遮挡了一半,只依稀看得见那件玫瑰红的裙摆, 陆安然自嘲的勾起一边嘴角。 大概整个蒙都的人都没想到,陆家嫡长女,众人口中陆氏娇宠大小姐,实际上在家中叫祖母厌弃,二房视为眼中钉,三房避如蛇蝎。 她低头翻开手中药典,手指在第一页的页脚拨动两下,撕开一张写满药膳食材的纸,下面赫然是一副人体穴位图。 藏不如露,大大方方的让你们所有人都见过,以后就不会再生怀疑。 陆安然怕麻烦,所以回府前特意转道了一趟书斋,用复磨的方式把写了药膳的纸页粘合在药典上。 自然不会每页都贴,只不过陆安然算准了有人翻动时,书页重的地方会自动打开,而不论谁来看,他们看见的只会是那几页。 第14章 学医入门 陆氏祠堂 烛光昏暗,香烛烟火缭绕,与外面呜呜鸣叫的风相契合,阴森静寂。 陆安然一目扫过上面的牌位,密密麻麻摆了半个屋,陆氏是大族,底蕴深厚,自然人丁兴旺,不过也止于陆逊这一代。 陆逊便是陆安然的父亲,现在的陆氏族长,也是蒙都郡守。 平民百姓不懂,七郡家族具心知肚明,陆逊为人保守平庸,没有什么抱负,故而在他手里的蒙都郡近些年来越发式微,空有蒙都之名罢了。 陆安然右手平摊,手心盖在药典的封皮上,心中哂笑,陆氏如她,名不副实。 沉下心来,陆安然开始翻动书册。 医德为先,后又记入本草,制药,再辨症施治,由浅转深,共计九十三卷。 里面药方和病症无数,计妇科、儿科、五官、内科及外科,还有解毒急救、食治养生、脉学与针灸,合方论上千余首。 陆安然粗粗翻阅一遍,已是心惊不已,眸底喜色难掩,直呼不愧为药圣,再也没有比此更齐全的医书。 垂眸睫毛半落,盖住清涟如水的眸子,一丝诧异如波光滑动而过。 手指盖住的地方向左一寸,那抹印记殷红,刺痛人眼。 血! 《千金药典》里一滴人血! 陆安然脑子里划过无数个问号,渐渐汇拢起来,形成一个冷静的分析—— 屋内空无一物,而她离开到回去不超过两个时辰,老头儿一人之力势必不能做到,离开前问过周围邻居,却无人听到任何动静。 当时她就觉得怪异,即便搬走,怎么如此仓促,那房间更像是洗劫过,除却那本药典和家具可算空无一物。 但就是那本药典,好端端的放在桌子正中央,让她按捺下了各种不好猜测。 现在这一滴血,还有血迹旁边明显书页被按压形成的印子…… 陆安然拿出之前从书册里掉出来的东西,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牌子,黑漆铜制,正面一个‘柒’字,背面刻着一片柳叶,叶片细长,形如剪子,柔软之物却被雕刻出一股锋锐气势。 难道老头儿分明是被掳走的? 可是也说不通。 《千金药典》怎么解释? 陆安然跪在地上,背若翠竹般挺拔,身姿清卓,一双黑眸在昏暗的寒夜中,明如星河,间或荡起一丝波光。 不通医术者不一定了解《千金药典》的价值,或许只当是寻常书本,那么老头儿周旋中,留下一本书,来掩盖老头儿失踪的事,似乎也理所当然起来。 她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手中令牌,一切都是猜测,还需要去一趟银楼。 这个银楼不是金银首饰的银,而是银钱的银,会吃钱。 想到一个消息一千两,陆安然不禁有些为难,没钱容易让人窘迫。 沉沉一叹,无关结果如何,老头儿,我也算为你付了笔大价钱的,就当还你当年知遇之恩。 老头身份来历成迷,性格古怪,手上好东西却不少,连遗失几百年的药典都能随便拿出。 想起初识是两年多前,老头儿被狗追的狼狈,居然躲到了路过的陆安然身后。 陆安然觉得老头有些无耻,老头却说陆安然年纪轻轻没有一点爱心,声泪俱下的痛批一顿,搞的陆安然很是无语。 也因此,两人结下了‘孽缘’! 从什么时候开始交易的? 陆安然拧了下眉头,是那次她帮隔壁一个孩童取卡住咽喉的鱼刺,老头儿说她有学医天赋,并且不由分说扔了一本入门的医书给她。 老头儿带她入门,却从未亲自教授过她什么,也说不会当她老师,更叫她别存不该有的心思。 陆安然当时想,就你这幅样子,我图你穷还是脏? 然后,两人开始了交易——每完成老头儿的任务,就会成全陆安然一个要求。 直到陆安然拿到《千金药典》。 现在想来…… 陆安然拇指细细摩挲着书册封面,所有人皆是那般取鱼刺,他眼睛开过光还是怎的,能看出她的天赋来。 祠堂阴僻之地,两扇大门一合,天光照不进来,只有跃动的烛火,昏昏沉沉。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忽而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紧跟着门被推开,大风瞬间卷入,摇曳了良久的灯火拼了命的挣扎两下,终于偃旗息鼓,彻底熄灭,余留一股烟袅袅升空,仿若最后的不甘。 第15章 父亲 夜色浓郁,寒风撩人。 陆安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腰背挺的笔直,双目平时前方祖宗牌位,深如夜色,像是被笔墨染过,又黑的纯粹。 转头,眉眼淡然:“父亲。” 来人站在陆安然身后,身形高大,影子笼下来,将陆安然整个罩在里面。 祠堂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这么开着,大风将他两边宽袖吹的鼓起,背着光只依稀露出个轮廓,不过长身而立,全身的气质内敛又沉静,还隐带着骨子里掩藏的威严。 “你祖母说,今日你冒犯她了。”脚步一动,来到陆安然旁边,露出空洞洞的门。 原来天色已暗,雪也停了,不过覆盖了一层,反射出一丝薄光,但烛火熄了,不至于看清他的脸容。 他的声音不是想象中的严厉低沉,相反温和醇厚,犹如百年酒酿,入口,绵醇悠长。 陆安然压住被风舞动的发丝,捏了捏手指,颔首道:“是,祖母责怪我不该在拜冬日出去,还着一身素色,令我在祠堂忏悔。” 突如其来的沉默,陆安然仰头看着陆逊,却看不透他的神色。 “你祖母……替你相看了一户人家。” 陆安然蹙眉。 陆逊道:“安夏郡阴家嫡长子。” “父亲同意了。”陆安然心口一紧。 陆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而摇头:“为父拒绝了。” 陆安然提着的气一松:“为何?” “陆氏,不需要牺牲你。” 陆安然瞳孔一震,手指慢慢捏紧。 陆逊伸手,把陆安然拉起来,低头看着她道:“我从未想过管束你,包括嫁娶,除了一样……” 陆安然抿了抿唇,听陆逊接着道:“不准接触医术。” 避开陆逊的目光,陆安然走过去把烛火点亮,又从旁捻了三根香点燃插入香炉,等到香火冒出来,隔着氤氲烟雾,她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还记得两年前,也是在这个祠堂。”陆逊看向陆安然,火光一跳,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一张经过岁月洗礼,却依旧不减风华的面貌。 见过陆逊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年轻时候必是个俊美儒雅的美男子,如今依然温润雅致,一身竹叶绣的青衣,清贵雅韵,气质如兰。 所以,人们又免不得要叹息,这样的人,怎么有一个如此貌丑的女儿。 尤其听说陆逊对去世多年的原配情深不寿,不肯再娶,只一心抚育亡妻留下的孩子,叫人扼腕。 陆安然道:“记得,父亲从未责打过我,那一次……”打的狠了。 陆逊眸光沉邃:“你带回了一本药典?” “没有,祖母已经检查过,不过是普通的药膳方子。”陆安然说完一顿,从旁边拿起一张纸递过去:“既是祖母不喜,刚才我已经烧了。” 旁边炭火盆里,根本没有燃烧的碳,本就是为了惩罚,陆老夫人怎么可能叫人来给陆安然烧炭取暖。 陆逊只一眼,就看出东西烧过的痕迹,明显是一堆纸页。 再抬眸,陆安然站在他面前,裹在一袭红色披风里,接纸张时,碰触到冰凉的手指,面容被烛光润过色,昏黄里夹杂着冻出来的苍白。 陆逊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解开身上的大氅抖了一下,盖在陆安然身上:“天凉也不多穿点。” 陆安然拢紧了,立马感觉一丝温暖传递到心间:“父亲……” “嗯?” “因为母亲的事,才不让我学医吧。” 陆逊低头系领口带子的手一顿,眼底透出一抹幽暗的光,更深的是痛色,就连手指也颤了一下。 陆安然抬手抓住陆逊放开后即将散开的带子,上前一步,“父亲从未跟我说过,却只告知我不许,就是犯人也有陈述案情的资格,如今我就想得到一个答案。” 联想起今日的事,陆安然脸上多了一丝固执,“因为母亲学医不能自医,所以父亲对待天下医者都不信任,但如果因噎废食,世上再没有医者,谁来看病,谁又能替枉死者伸冤,会有更多的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恐惧。” “没有世人,只有你。”陆逊因为隐忍面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侧头,眸光晦涩的说道:“你不可以。” 这几个字的语气很重,重到陆安然感觉一座大山霎时压在了心口,叫她喘不过气来。 第16章 缘由 祠堂阴气重,跪了几个时辰,陆安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院子。 丫鬟春苗烧了热水,又往里泡了点药粉进去,拿干净的布子给陆安然热敷膝盖。 水汽蒸腾,陆安然神魂已飘了不知何处。 那句话之后,陆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陆安然从祠堂带了出来,交给春苗让她照顾好小姐。 一如从前,母亲和医术就像是陆逊眼中两个禁忌,谁也提不得。 全蒙州境的人都知道,陆逊对亡妻念念不忘,以至于陆老夫人几次三番想要给他续弦都被他一口否决。 虽然陆逊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可毕竟他才是陆氏一族之长,蒙都主人,若是他不愿,谁也无法勉强,包括老夫人。 在其他事情面前,陆逊给足了陆老夫人权利,唯有这一项,坚守己见,无人能撼动。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位所谓亡妻,在死的时候,根本还不是陆逊明媒正娶的郡守夫人,死后也未入陆家祖地,而是另起他处坟头,葬在蒙都郡一处山水如画的风景地。 她陆安然,世人口中尊贵不已的嫡大小姐,其实就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对于母亲的事,陆氏上下三缄其口,因为陆老夫人不喜。 陆安然知道的只有陆逊与母亲相爱至深,但因为母亲出身不好,陆老夫人那个时候又已给陆逊定了阴家长女,谁知道后面陆逊直接带回来一个私生女。 彼时的陆氏已然开始颓败之势,而阴家风头正旺,陆老夫人想借阴家的风,好好的烧一把陆氏这个历经百年垂垂老朽的家族。 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 陆逊带陆安然回来不久,那位始终无缘当陆夫人的女子病重去世,留下孤女,成了陆家大小姐。 听说她原本也不是病入膏肓,只不过给自己开了两副药,越吃越不行,到最后居然就救不活了。 有了这件事在前,从此,陆逊就严厉禁止陆安然学医。 后来,陆氏放出话,陆逊其实和女子在外已经成亲,故而阴家的亲事只能不了了之,陆氏为此赔了不少珍藏宝物,陆老夫人心痛的几次昏厥。 倒不止是为了那些稀罕物件,也因为彻底和阴家结不成亲,反结了仇。 故而,陆老夫人能对陆安然有好脸色才是稀奇。 敷好了,春苗把陆安然的裤腿放下来,取了一个羊毛毯子帮她盖在腿上,正好炖的汤好了,盛了一碗。 “小姐,先喝完汤暖暖身子,这么一个下雪的大冷天老夫人居然让您跪祠堂,也真狠得下心。”春苗撇撇嘴,压低了声音带着不满的语气叨叨着。 冬笋山药骨头汤,肉炖的很烂,冬笋的鲜味全都被勾了出来,混在汤水里,吸溜一口,暖到心肺,唇齿留香。 春苗端起水盆打开房间,把水泼在院子里,几许细雪飘进来,落在陆安然的发丝上。 “又开始下雪了。”春苗进来后,拍了拍身上,走过去拿剪子剪烛花。 一碗汤喝完,陆安然把碗放回去。 春苗见了问道:“小姐现在用膳还是再等等?” “等一会吧,眼下喝了汤吃不下。” 春苗点头应下,嘴里一刻不停,“今儿个拜冬,奴婢从大厨房拿了些生羊肉饺子来,小姐你倒是没听见,就那么几个饺子他们还说呢。” “说什么了?”陆安然往后一靠,取了一本书翻开,问的漫不经心。 第17章 父女关系 “哎哟,老太太不是叫大小姐跪祠堂吗,这饺子怕是糊掉就不能吃了,而且今日客人多,包的这些怕不够,不若改明儿从祠堂出来再包了吃个新鲜啊。” 春苗学那婆子的语气学了个八九成,说完满脸气愤道:“我呸!瞎了她的眼珠子,嘴巴叫狗舔过,一天到晚就光吠,不说人话。” 陆安然摇摇头,倒没有春苗那般气愤,“都来了些什么客人?” 春苗想起白天的事还有些气呼呼的,脸蛋上涨了一层红晕,“不就是蒙都几个乡绅和官老爷,还有就是其他郡也派了些人过来送礼,马上也要年节了,趁着过年前走动一番。” 陆安然翻书的手一顿,抬头:“阴家也派了人?” “是呢。”春苗蹙眉道:“往年倒不见,今年不知怎么就来了,来的是个管事,小姐没见着,那副趾高气扬的,就怕别人看不到他鼻孔。” 自从陆逊和阴家大小姐的婚事告吹,两家关系也凉了,这突然走动起来,自显得不寻常。 想来就是陆逊说的那件事——陆老夫人终于在她的婚事上动脑筋了。 春苗再说什么,陆安然心思不在这里,听了个左耳进右耳出。 等到要落灯歇息了,春苗扬眉吐气般说道:“……凭着那烂婆子嚼舌根,老爷一回来就去祠堂带小姐出来,老夫人知道了也不能如何,谁让小姐在老爷心里顶重要,哪个都比不上。” 将帐幔放下,隔绝了火光,也隔开春苗絮絮不停的话,仿佛那声音也逐渐遥远了。 陆安然躺平身体,想着春苗最后那句话,思绪渐渐又起。 陆逊视陆安然为掌上明珠,即便她天生长相丑陋,却不嫌弃,为了养育她,使得她不会生出自卑,宁愿不再娶妻生子,就怕委屈了陆安然。 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 但…… 陆安然睁开双眼望着帐顶,嘴角溢出一声叹息。 父亲待她极好,却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 五岁以前,陆逊对于陆安然来说,只是一个人名,挂着她父亲名号的陌生人。 大体对一个人用情太深,以至于斯人已去,再见到任何有关她的人事物,都会痛彻心扉,无法面对,所以宁愿避开。 陆逊也是如此,他避讳所有跟陆安然母亲有关的,其中包括她这个女儿。 幼年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不可抗争的淡去,但许是有的太过深刻,以至于忘却了具体的事情,总也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在陆安然渴望父母亲情的年纪,她每一次小心翼翼靠近,忐忑又怀揣憧憬,然后一次次被伤到,在空寂的院子里独自舔舐。 印象最深的,陆逊那扇书房的门,因为那是五岁前陆安然最经常面对的,从天亮等到天黑也不会为她打开。 事情发生转机在陆安然过了五岁生辰后。 有一日晚上,陆逊彻夜未归,回来就病了。 在陆逊烧的迷迷糊糊时,一只稚嫩冰凉的手贴在他额头,透过明亮的烛火,看到一双黝黑童真充满了担忧的眸子。 五岁的陆安然满身狼狈,衣服划破一道口子,自锦帛里把丝勾出来,鞋子上全是泥泞,裤腿也弄脏了。 在亲爹诧异的眼睛里,因为私自触碰他而显得窘迫不已,往后一退,脚绊脚一屁股就摔倒在地。 陆逊瞧着,忽然就笑了。 然后,他看到陆安然怯生生的拿出了一枝梅花——墨枝雪梅,冷香袭人。 “房间药味太苦,我给父亲种一枝梅,让它常伴你香甜。” 陆逊喉间一哽,眼眶湿润了。 第18章 稷下宫 陆氏主院,灯火通明。 陆逊伏案执笔,却迟迟没有点墨。 他干脆放下狼毫笔,从旁边抽出一封书信来,火光从侧面照过来,脸庞半明半暗,眸子更显得幽深。 书房的门被叩响,陆逊放下书信,抬眸道:“进来。” 陆家总管陆忠微弓着腰走到书桌前:“老爷,醉酒的安排了马车送回去,其他郡的则在松鹤院歇息下。” 每年拜冬晚宴过后都是这般安排,陆忠很有经验,陆逊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问道:“查过小姐今日都去哪里了?” “这……”陆忠虚虚抬了抬眼眸,扫了眼陆逊的脸色。 “她还在私下偷学医术?”陆逊的声音带了抹寒冬凛冽。 陆忠一惊,马上道:“这个老奴不清楚,想来小姐乖巧,不会违背老爷的意思,只不过今儿个确实发生了点事……” 就算陆忠不说,陆安然当街替女/死/囚翻案这么大的事,也会叫其他人传出去,索性如实禀报了。 也是于知县为这个案子善后今晚没空过来,主要没脸,怕别人当面嘲笑,这才叫陆家晚了点得到消息。 “老爷,小姐有勇有谋,满腹才华,现在蒙都的人都夸她呢。”陆忠斟字酌句道。 陆逊道:“她验的尸?” “那怎么可能?”陆忠扯了扯脸皮,干笑道:“小姐一个小姑娘,说的白一点,恐怕连死老鼠都见不得,怎么能见死人。定是县衙里另找的仵作,不过话传话,总会往夸大了说罢了。” 陆逊眉头微皱,眼中暗光沉浮,在陆忠小心翼翼的窥视中,以为他还要问什么时,却挥挥手,叫陆忠出去。 陆忠低着头退出房门后,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发出苦笑。 小姐诶,您可真是胆大! 房间里,陆逊又拿出那封书信,暗光沉淀下来,挥起狼毫在旁边落下三个字。 次日,陆安然起床后,才知后半夜雪停了,却下起雨,把原来积攒的那一层白色全滴答了个七零八碎。 蒙州本就雨水少,更何况到了这个季节,尤为稀奇。 这场雨过后,天气比昨日还凉上几分。 陆安然洗漱完,手放在炭盆边烘烤取暖,春苗一脚迈进门槛,对她道:“马嬷嬷刚才派小丫头传话,老爷让大家都去正厅里。” “父亲?”陆安然眼珠子滚了一圈,心中狐疑。 莫非她的事暴露了,父亲有话要问?但按照父亲的性格,为着她一人,也不该闹的全家兴师动众。 春苗给陆安然取了一件藕荷色羽缎斜襟短袄,外面再罩上莲青斗纹狐狸毛的斗篷,将雪帽翻上来,整个脑袋都陷入毛茸茸里面,脚上踩着云纹羊皮小靴,保暖又防水。 一路从小院到前院正厅,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的很低,随时酝酿着一场大雪。 陆安然抬眸扫了一圈,她来的晚,人到的很齐。 左边坐着二房,从上到下分别是陆逊二弟陆围,然后是于氏和陆简妤,以及陆围的两个姨娘还有一个庶女一个庶子。 另一边三房人多一些,主要陆宥年少时风流,在外玩的厉害,姨娘纳了三个不算多,私生子女却不少,正经接回来的就有四个,其他的听说还养在外头。 三房钱氏软弱,管不住陆宥,还是陆老夫人出马,好生训斥了一顿,才没有第五第六个私生子女再进陆家门。 “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一件事。”陆逊开口没有长篇大论,上来就是重点,“稷下宫来信了。” 第19章 人选 稷下宫,天下群英荟萃之地。 民间有一句传言——朝中文臣武将,皆出自稷下宫。 虽然这么说绝对了一点,可是光举个例子,当今大宁朝大业帝,位居高位的柳相,还有当年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舞阳公主,却全都出自稷下宫。 可想而知,稷下宫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毫不夸张的说,进入稷下宫,一步跨进了麟得殿的大门。 麟得殿,即面圣临朝之地。 与其说稷下宫乃全国第一学府,不如说是替朝廷选栋梁的特别机构。 每过十年稷下宫会挑选全国上下最优秀的学子入学,而天下人都以能进稷下宫为荣耀,文可学治国论道,武通奇门八阵,亦有杏林传世,占星卜数。 如今大宁朝不说全部,起码有一大半文武官员出自稷下宫。 但也有例外,十年前也就是陆安然六岁那年。 因为前朝后患未除,边境蛮族骚扰,朝廷根基尚不稳固,臣子非上下一心,稷下宫亦处于动/乱当中,因此取消了流传百年的传统。 由于进入稷下宫有年龄限制,很多人只能抱憾终身。 “大哥,就这事还把我们一大早都喊过来?”陆宥掩嘴打了个哈欠,歪着身体靠在弧形椅背上,看了眼陆安然懒洋洋道:“大侄女,恭喜你。” 这声调吊儿郎当,眼睛还浮着一丝红血丝,脸上显出不耐,“好了完事了吧。”说着就要起身去补觉。 “你给我坐下!”陆老夫人一声呵斥,转头对着钱氏道:“怎么当家的,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成天儿往外跑,瞧瞧这身体都糟践成什么样了!” 钱氏眼眶一红,低头喏喏道:“都是妾身的错。” 陆老夫人护短,护的是自己儿子。 二房那边,陆简妤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手心,半垂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嫉妒和不甘。 谁都知道入稷下宫意味着什么,故而这一份名额乃重中之重,蒙州七郡向来都是派的各家族嫡子嫡女。 陆逊是当家人,自偏心自家女儿。 更何况…… 陆简妤咬了咬唇,心中暗恼:陆安然偏偏占了个长! 女子虽然不能上朝当官,可是进了稷下宫名声便传出去,地位势必也跟着涨。 天下人以进稷下宫为宏愿,世家大族也以能娶上稷下宫出来的女子为荣。 可陆简妤的面前,挡着一个陆安然,她岂能不恨。 心中更是怀疑,莫不是陆逊就为了这一日,才故意把陆安然的年岁说大了一个多月,非置在她前头压她一头。 “人选我已经定了……”陆逊的声音再响起。 陆简妤眼底戾气渐起,果然还是来了。 “这次就让简妤去吧。” 陆简妤:“……”!!! 她震惊至不敢相信,以至于眼中戾气未消,就这么袒露在大家眼中,全身僵硬仿若石化。 “天呐,简妤你还不快感谢你大伯爹。”二房扯了陆简妤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做梦都没想到能捞到这好事。 陆简妤回过神来,收敛了表情,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身体微微轻颤,竭力抑制住了,想保持优雅,终究语气带着亢奋的说道:“简妤多谢大伯。” 不等陆逊说什么,陆宥嗤声道:“大哥,你没喝醉吧,别是把自己女儿名字也搞错了。” 第20章 教诲 陆逊这一决定,犹如大石投湖,激起一波浪花。 面对陆宥讥讽的声音,陆逊道:“然儿从小在我身边,胆子小,不适合出远门。” 陆安然将众人表情看在眼底,一瞬间大家神色不定,她注意到就连老夫人顷刻间也面露惊讶。 可见,的确是陆逊自己做出的决策。 陆安然往手心压了压手指,垂下眼眸来。 于氏马上打蛇随棍上道:“是啊,大伯哥疼爱然儿的心全蒙都谁不知道,大家都说然儿福气好呢。” 钱氏拧着帕子看了眼陆逊又转眸看一眼于氏,她什么都没说,心中明白,这件事本也插不上手。 陆宥摊摊手:“我不过随便说说,左右跟我们三房没什么关系。”说罢看向陆逊,一个劲打呵欠道:“大哥,这回可以走了吧。” 陆逊不说话,陆宥当他默认了,边走边嘀咕:“小人得志。” 陆围扫了个冷眼,于氏暗中呸了一声,心中道: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陆老夫人轻咳一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端着当家主母的气派道:“既然宁远这么说,定是顾量周全的,我们陆家向来家风严谨,做事敞亮,谁有意见的现在可以提出来,过后不许再议。即便有哪个心中不爽气,若背后胡乱嚼了舌根叫我知道了,按家规处置。” “儿媳(孙子/孙女)不敢。”一众人齐声道。 陆老夫人对自己展现出来的威严很满意,面色缓和几许,转而看向陆简妤。 陆逊正将写有陆简妤名字的书函递给她,“王都路远,伯父不望你如何扬名,一切小心行事。” 陆简妤心口还在砰砰跳,一切像是做梦一样,喜不自胜的接过来,不忘暗中给陆安然丢了个得意的眼色。 陆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抿,没忘记刚才陆简妤因为惊讶过度没有掩饰的戾气,心中闪过一丝不喜,这个孙女也没她平日见的那么乖巧! 不过转念一想,到底陆安然与陆简妤比起来,后者在她心中分量更重。 陆老夫人寻思着,左右先敲打一下,以免去了王都心野了,一个陆家都装不下她,“别看蒙都与王都都占了一个都,到底也是不同的。你出去是陆氏女儿,在外自当处处谨慎,不能辱没我陆氏门楣。 王都数不清的达官贵胄,随便得罪了哪个,陆氏天高水远也不能帮衬你,切记,出门在外,你只需交好,不要随便惹事。” 陆简妤正处于兴奋中,哪里听得进这些,只一一允诺称是。 陆老夫人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陆氏在皇上面前总归存了几分面子,你要是谨守本分,不犯天家忌讳,不主动惹是生非,我陆家的女儿也不是谁都能欺上一脚。” 陆简妤欣然:“聆听祖母教诲。” 底下其余人眼神交流,老夫人是要给陆简妤撑腰了。 交代几句,陆老夫人还是不放心,于是凭着自己蒙都才女的身份,留了陆简妤下来准备好生教导一番。 其他则各回各院。 “大哥,我有桩事情跟你商量。”陆围喊住了一脚跨出院门的陆逊。 陆逊转头,沉吟道:“去我书房。” 陆安然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两房的堂弟妹路过眼神全都有些意味深长,她没有理会,倒是春苗显得愤愤不平。 “看什么看,真当能看笑话了。”春苗俏脸一沉,扶着陆安然私下愤愤不平道:“老爷也真是,即便去王都读书左右三四年功夫,又不是不回来,这下好了,天大的好处,白叫她给占了,想起来奴婢这心啊……喘不过气!” 春苗办事利落,能干,就是话多。 陆安然被吵的脑壳疼,刚要开口打断春苗,忽听的一声轻笑。 第21章 你瞎,还是我傻 树影清风,飒飒作欢。 一人从里面走出来,首先看到一张带着坏笑的脸,连两道浓眉都被勾弯起来,好似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白皙的皮肤衬着淡淡桃粉色嘴唇,五官清隽,犹带着最后一点蜕变为成年男子前独属少年人的稚嫩。 神色张扬,满身落拓,使得原本帅气阳光中硬生生加入一丝不羁。 “平时不声不响,冷清凉性,背地里却嚼舌根?”少年人完全不掩饰的勾了勾嘴角,说话都带着轻笑。 春苗涨红了脸:“三少爷怎么能偷听人说话!” “偷听?”少年撇撇嘴:“我就站在这里,你的话非要往我耳朵里飘,这也能怪我。” 对着少年无赖的样子,春苗跺了跺脚,可又不能怎样。 陆安然认真的看了少年一眼,忽然开口道:“雪雪。” 少年顿时脸黑了。 他是三房嫡子,钱氏所出,在陆氏男丁中行三,名叫陆学卿。 只是因为出身的时候早产,先天体质弱,问了大师,说要取个他能压得住的小名才好,于是就摘了大名中一个字,同音化为雪雪。 “你黑心黑肝,难怪稷下宫的名额都给陆简妤抢走了。”陆学卿哼哼冷笑:“活该!” 陆安然挑了挑眉头:“就说这个?没事我走了。” “诶诶!”陆学卿看着陆安然果然二话不说迈步,气急道:“昨日用得上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陆安然脚步一顿,转身的时候同时抛出一样东西。 陆学卿接了,是一个小瓷瓶,眼中顿显愕然:“你怎么知道我问你要这个?” “你身上有血腥气。”陆安然抬了抬下巴,又道:“昨夜你送书给我的报酬。” 陆学卿也不矫情,将小瓷瓶塞进袖袋,还待说话,见陆安然又拿出一个绿色瓶子,挑起一边眉头:“几本书而已,这么客气?” “五百两。”显然不打算白送。 陆学卿气笑了:“你当它是金子糊的不成。” “之前的止血膏虽能止血,但去肿效果不佳,还偶伴灼热刺痛感。” 陆学卿咬了咬牙:“你故意的!” “医术制药总要在反复尝试中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陆安然坦然道:“最好的效果我还没说,它可以祛疤。” 陆学卿一甩脑袋:“没钱,不用祛疤。” 陆安然用指尖反手抖了一下衣袖:“雪雪,你会失去我一个好大夫的。” 果然,陆学卿脸色微变。 陆安然不知道,也不会过问陆学卿的秘密,但如果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药堂找大夫,也就没必要在她这里淘药膏了。 可以说,陆安然对治疗外伤方面的突飞猛进,全仰仗陆学卿这只小白鼠。 陆学卿牙根咬的死紧,眼中要喷出火来,“明天晚上给你银两!” 陆安然单方面愉快的交易过后,陆学卿故意刺她:“喂,你真不想去稷下宫啊?” 陆安然眉色淡淡道:“我想。” 稷下宫历经百年,积淀下来的厚重可想而知,更遑论里面囊括了大宁朝各种各样饱学之士,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求学之地。 陆安然也是如此。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通过与老头儿的交易看似学了不少,但是老头儿从不教授她,只提供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习的一切笼统杂乱。 去稷下宫,去杂留真,才能精益求精,让她真正的走进医术领域。 还有一个原因…… 陆安然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瞬间又没了,快的几乎叫人看不见。 陆学卿沉默一瞬,没有再问,拿着东西就离开了,刚才的问题像是随口问的,不在乎陆安然心里到底怎么想。 他也没有问,为何陆安然昨日忽然传信让他送几本书到祠堂,一如陆安然没有问他为何时不时身上会受伤。 这对姐弟间的相处,迥异于任何人。 — 不管陆学卿用了什么方法,第二天入夜果真送来五百两银票。 之后,陆安然又叫/春苗拿了她一副首饰典当,是她没用过的,及笄那日某家夫人送的贺礼。 春苗唠叨两句,见陆安然全幅心神都放在《千金药典》上,只好忍痛去替自家小姐办事。 两日来,陆府风平浪静,偶尔听春苗念叨二房那边为陆简妤去王都做准备,每日都有各种东西送入府,陆老夫人时不时招陆简妤去聆听一番教诲。 陆安然执笔将书中不明白的地方在手边的空白书册上誊抄下来,以便时不时翻阅,就这么两天,已经写了七八页。 “小姐,有人给您送拜帖了。”春苗回来时,还顺便自门房拿了张帖子。 陆安然停下笔,先在旁边的盆子里净手,擦干了之后打开帖子,看到上面的名字颇为意外。 午饭后,陆安然独自一人去了陆逊的院子。 还没走近,听到一声冷嘲嗤笑从里头传出:“放眼整个蒙境,陆郡守连我阴家嫡少爷都看不上,莫不是择婿要择云王府云上公子之流。” 云上公子云起,蒙州七郡唯一异姓王之子。 因着异姓王与前朝的关系,当今皇帝虽然碍于情势保留了盛乐郡的云家,却徒留云王府一个空名。 大宁朝的人都知道,一南一北有云起和南宫陌尘,世人称为双公子。 只是不同于那位宁都小侯爷的才冠京华,云起之所以出名在于他的美貌和奢华,更因为他耗费巨资建了一座云上宫。 云上宫建的犹如人间瑶池,珍藏美女无数,每日里伴着美酒佳肴,便成了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仙境。 陆安然一个愣神的功夫,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她脚步往后一撤,将身体遮挡在树后,抬眸瞧见一中年男子昂首挺胸,黑着脸快步离去。 陆安然略作思量,来到书房看到陆逊站在窗前,温雅的面容叫窗外投进来的树影遮挡了一半,显出几分晦涩。 听到脚步声,陆逊转过头,看到是陆安然,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你来了。” “刚才是阴家的人?”虽问着,口气却肯定。 陆逊点头,却不打算多说什么,“你来此,可是想问为父为何选择简妤。” 忍着两天没问,单说这份心性,陆逊觉得她女儿确有学医的条件。 “父亲会说吗?”陆安然反问道。 陆逊深深的看着陆安然,像要看透她的灵魂,又仿佛分明透过她在看另一人,眼神逐渐复杂,“就是那日我说的原因。” 陆安然半垂眸:“我知道了。” 这么快妥协,倒是叫陆逊愣怔了一下,原以为陆安然过来是要质问一番。 “父亲总归是为了我好,我明白。” 陆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渐起风暴,又快速趋于平静,走过去抬起手想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但当指尖碰触到柔软的黑发时,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我来是跟父亲说一声,下午我想出门一次。”陆安然说明来意。 — 陆安然没有耽搁,从陆逊院落离开后,和从前一样并未带上春苗,也没叫门房套马车,径自出了府门。 今日天晴,风小了,照着颇有暖意,也没有扑朔而来的细沙,街上往来的行人便多了。 陆安然步伐不疾不徐,先去了一趟县衙。 恰巧守门的还是那位衙役,看到陆安然跟见鬼了一样,忍不住摸了一下屁股,好疼! “知、知县大人出城了。”衙役嘴巴一颤,说话都有些抖,就怕陆安然再起什么幺蛾子。 他这份差事迟早得丢! 陆安然看向他:“你说话怎么结巴了。” 衙役心说,还不是被你吓的,“咳咳,风、风吹的。” 陆安然是来问红姑家里住址的,她袖袋里的拜帖正是红姑递去陆府,不过她没回,反而打算自己上门。 因着陆安然还想去老头儿那边看看,省得红姑再跑一次。 县衙到老头儿的住处有一条近路,只是穿过一片林立的铺子街坊后,最后面一排连着几家棺材铺,那里的巷子狭窄又黑,因为常年无人通行,还堆了不少废弃物。 陆安然一脚踩进去,洁白的羊皮小靴底沾了一层灰,有人来巷子里祭拜故去的人,人走了,香灰留在这里。 巷子很窄,两人并肩走都困难,穿堂风灌入,引得呼呼的响,好像鬼哭狼嚎,配合着巷子前面隐约可见的棺材铺上挂的白幡,充满了森森鬼气。 明明是午后,却几乎无人经过,显然大家对这条巷子很是忌讳。 忽然,风向一转,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连空气都染了凛冽煞气。 陆安然倏然止步。 一道黑影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就在距离陆安然五步的地方。 紧跟着,陆安然眼前什么一闪,脖子处被顶了什么东西,她不需低头,就能感觉到那冷寒的锐器,只消对方一动,她就会顷刻间毙命。 回过味来,陆安然整个面部唰的惨白,心猛的跳了起来,从手指开始发凉,虽然竭力想要自己冷静,但是恐惧的本能使得她身体不受控的发抖。 这条巷子虽然不长,可是却在靠近棺材铺的那头中间凿了一个小洞,里面摆了地藏王菩萨,是几家棺材铺的掌柜合起伙供奉的,做这种阴间生意,自是比旁的更面面俱全。 所以,这也使得陆安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那里藏着人,更不晓得自己会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杀。 “我什么都没看到。”陆安然抑制着上下打颤的牙齿,极为快速且识趣的说道。 她感觉身边的人更靠近了一点,倏然,眼前一暗又一亮,风直直打在脸上,帷帽被扔到了一边。 “你瞎?还是我傻?”男人开口,口气中带着三分笑意,可一双眼睛极冷。 陆安然心中像是坠了石头,猛然一沉。 第22章 银楼 两排围墙高耸,拉成一线天,初冬暖阳照不进这一片阴森荒僻之地。 陆安然低眸扫过去,地上蒙着黑布的人已经气绝,她缓缓握紧拳头,一颗心像是被揉进了碎冰渣,冷沉冷沉的。 或许因为陆安然没有大喊大叫,男人眼底闪过一抹趣味,倒是比一般女子冷静自持。 从陆安然背后绕过来,她才看到男人脸上带着银制面具,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分外冷酷,犹如古井寒潭,深邃不见底。 男人靠近陆安然,在她鸡皮疙瘩中,声音带笑,但是那笑声又格外渗人,“没话说了?那我只好送你上路。” “我是陆氏嫡长女。”陆安然心口发紧,指望对方好歹顾忌一下自己身份,“你若是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蒙都。” 男人手中抵着陆安然的匕首抽离一些,在陆安然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忽而低低一笑,喉咙口滚了一圈,“哦?陆逊带回来那个私生女啊。” 语气调侃轻浮,却叫陆安然面色一变。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但是足够陆安然判断出里面的讯息—— 第一,他不怕陆氏,或者说蒙都郡。 再则,对于蒙都郡以及陆家的事,他都很清楚。 陆安然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凉气入肺,从头冷到脚。 “我……”陆安然拳头拽的紧紧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使得自己顺利出声,“我可以帮你毁尸灭迹。” 男人一挑眉,头一次从眼睛里露出意外的神色,捻摩着她的话重复道:“毁尸灭迹?” “像他这样打扮在大白天出现,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身份,暗卫或者杀手,而你选择了这条巷子出手,显然早就发现他暗中跟踪,故意引诱其来。”陆安然看向面具男子,惊惧未消的清眸里,流淌过一丝慧黠的光芒。 “可是,就算你处理的再干净,只要存在过,他身后的人总会找到蛛丝马迹,你的烦恼不会停歇。” 男子食指弹了一下握着的匕首,寒光略动,发出清脆的鸣吟,不在意的反问道:“或许没有其他人呢?” 陆安然摇了摇头,“如果单纯的江湖仇杀,你不必如此隐晦,他也不用遮掩身份。我可以让他在这个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存在过的人突然不见,迟早会叫人怀疑,我相信你有办法利用这中间的时间,或许一两天,或许两三天,足够你解决一切。” “你倒是自信,可是我没有必要冒险。” “我觉得你更不喜欢麻烦。” 男人轻哂:“怎么证明你可以?” “凭我这条命!” 男人看着少女,面色苍白,右边脸叫穿堂而过的风拍的红血丝突起,像在狰狞叫嚣着,扭曲至极,就算极力压制,男人仍能清楚辨别出她深藏眼底的恐惧。 就算这样,少女还是竭力的维持着气度,装作冷静的与他谈判。 男人没有戳破陆安然装腔作势,反手一转,匕首灵活的收回来,“给你一个机会。” — 当阳光重新照在陆安然身上,她感觉自己似乎再次活过来了,脚步一个踉跄,差点直接跪在地上,扶着巷子口的墙,大口大口喘气。 喘的满脸通红,抓着帷帽的指骨泛白发青,脸上犹带余惊,脑海中一闪而过腐烂如泥最后归于尘土的尸体,忽然干呕起来。 陆安然不是个胆小的人,否则那日也不会面色不变的对男尸开膛破肚,与其说恐惧和恶心,不如说心中的罪恶升腾起来,叫她反胃。 与验尸的出发点不同,不管巷子里黑衣蒙面死者曾经是好是坏,都不该是她随意处置尸体的理由。 看吧,为了活命,她也并非那么光明磊落。 陆安然深吸一口气,每年这个季节,蒙都的空气总是有看不见的砂粒,可是她现在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空气了。 从棺材铺一条街走过去,发软的腿慢慢恢复了力气,戴上帷帽的陆安然,又是那个遇事不惊,骨子里坚韧清冷的陆家大小姐。 老头的房子已经被另外租给了一户人家,陆安然沉默片刻,改变既定的路线,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 烟花柳地,脂粉散在空气里,十里飘香,各色春/情盎然的花楼掩映下,一座红色矮楼格外显眼。 门庭寥落,盛阳照拂中,红楼顶上琉璃瓦片熠熠生辉,扫除了空寂,洒下一片金光灿烂。 陆安然仰头望向降香黄檀牌匾,上书‘银楼’二字,铁画金钩,笔走蛟龙。 红漆木门左右贴了一副对联:前后古今无所不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横批:有钱财进。 陆安然刚靠近,大门居然无风自动,刚好够一个人的空间,她并非头一次来,倒是习惯了银楼的风格,抬脚跨进去。 照壁过后,一颗挂满红绸的树迎风招展,无数铜钱撞击,音声脆响,华光穿梭,使人眼花缭乱。 树前突兀的摆放一只红色箱子,向天一面开口做成咧嘴笑,倒似庙中/功德箱。 陆安然拿出一锭十两银子扔进去,刚听见落地响动,一道飞影裹挟风力,她尚未收回的手掌心,躺了一枚铜钱。 反面刻印三个字:叁贰伍。 这是银楼的规矩,陆安然扔出去的十两银子,只换得进入银楼的一个机会,也就是说,即便她在这里一无所获,十两银子是收不回来的。 银楼一贯秉持的风格如此,有钱者进,爱来不来。 相对的,若是使足了钱,进来的人几乎没有空着手回去的,这就是银楼的底气,一如它门口那副对联写的般傲气十足。 陆安然根据铜钱指示,来到了那间房,里面依然空无一人,她走到窗口,拨动上面一盏铜钱做成的风铃,然后静坐一旁。 一盏茶后,风铃被一阵风撩动,发出密集急切的摇曳声。 陆安然抬头,窗边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华金色,就连脸上的面具也鎏了一层金漆,窗下铜钱晃悠,阳光被切碎,金光交错,好像一个移动的人形金条。 陆安然对于银楼处处铜臭味的爱好不敢苟同,眯眼适应了光线后,拿出那块柳叶铜制令牌递过去,“我要知道它的来历,用处。” 那人接了,不忙着这笔生意,反而戏嘲道:“不愧是蒙都城公主,常人几年踏足一次的地方,陆大小姐跟家常便饭差不多。” “公主在王都。”隔着帷帽,陆安然一双明眸波澜未起,淡声道:“这里是一千两,几天后可以来拿消息?” 陆安然把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那人接了捏在手里甩了甩,笑声更大些:“和陆大小姐做生意就是爽快,往后还要请多关照几次。” 陆安然心中藏了事,加上之前暗巷经历一番生死,不欲和人周旋,“银楼若不是要改茶楼?” 被当面讽刺,银楼的人笑声一滞,摇头道:“才闻陆大小姐刑场壮举,鄙人心生仰慕,唉,也罢,既然陆大小姐这么着急,在下就告诉你好了。” 早在她第一次踏入银楼,对方就看透了她的身份起,陆安然不怀疑银楼洞察消息的先机,叫她奇怪的是后面半句话。 “什么意思?” 那人两指掐着令牌,道:“不用查我也可以告诉你,柳分一叶,王都柳家的腰牌。” 王都,柳家? 陆安然不知道王都有多少柳家,世人皆知的一个是如今权倾朝野,手握稷下宫的柳相。 思索中,又听那人说:“没错,柳相知那个柳家。” 为做区别,士族门阀都会刻制专门的腰牌,这样一来,若是出去办事,拿出令牌好叫对方行方便,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能凭着令牌知道身份,无可仿冒。 银楼外街上,陆安然脑中还回想着对方的声音。 “柳成千万条,唯有王都柳家摘最高一枝,一门三宰相,五尚书,七十二进士,空前绝后。” “前朝覆灭,时任右相的柳家最该随着历史洪流衰退,却出了一个柳相知。” “柳相知其人,柳家庶子,十五岁之前王都几乎无人知晓这么个人物,却在定康十四年稷下宫征召学子时,自千余人中脱颖而出,名震王都。” “等到今圣临朝后,才知柳相知是为推翻前朝的幕后谋士,新朝建立,他又成为皇上左膀右臂,本朝唯一宰相。” “原本柳有一枝,后柳相知单分一叶,就成了如今这般。” 一块令牌牵扯出王都柳相,事情越发复杂,扑朔迷离。 眼下似乎成了两条选择——老头儿是柳家人,或者他被柳家人抓了。 陆安然平复下心情,王都之行,不可不去,就不知道刑场那一出,是否起到作用。 重新走到主街上,人来往去,川流不息。 老头儿提出翻案时,陆安然脑子里顷刻间多了一个念头。 王都人来,印证了她的猜想,时隔二十年,稷下宫终于再次广征天下学子。 以陆氏在大宁朝的地位,势必会受到一张帖子,可是她同样清楚父亲的性格,故而在父亲把人选定为陆简妤时,她心中早有准备。 那么,还有一个办法,让王都的人注意到她,逼父亲不得不妥协。 就在刚才,银楼的人无意中透露出一个消息,让陆安然多了一份胜算,如若还不行,她可以学柳相知当年般,同没有推荐函的寒门学子一样,自考入门。 陆安然止步,转头望向南方。 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解开她心中诸多困惑。 第23章 试探 单红姑家离银楼有半城之远,陆安然到时,夕阳已斜,余晖霞红。 这是个一进的院落,陆安然站在大门外敲了敲,没有动静,反而门被推开了。 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余光可见周围邻里探头探脑的打量。 不等她开口,隐隐听见一声声压抑的痛苦呻吟。 陆安然寻声快步上前,伸手一推房门,就见女子躺在地上,身体蜷缩,两只手捂着腹部,左脸压着地面,头发都被汗水濡湿。 “红姑?”陆安然喊了一声。 女子估计是疼的厉害了,神志有些糊涂,很久才能抬起头,看到是陆安然,眼睛一亮:“……恩人。” 经过牢狱磋磨,女子的身体瘦弱的厉害,脸颊凹陷,脆弱如江南柳条,随时都能折枝。 陆安然伸出三指搭脉,不一会儿,眉头慢慢皱拢起来,这个脉象…… 分明是中毒了! “你今天吃了什么?” 红姑伸出颤巍巍的手,陆安然偏眸,看到桌上的东西,面露惊诧。 “有,有个人过来……”红姑腹痛难耐,说话都断断续续,“说恩,恩人今天……今天会过来,给我喂了一颗药丸,说……说桌上的两颗药,一个……一个是解药,另一个……” 一阵尖锐的痛楚袭来,红姑面色惨白,呜咽一声,牙齿咬住嘴唇,很快流出鲜红色的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不过陆安然也能猜到了,既然红姑没有轻易拿来吃,另一个只能是毒药了。 看了几乎昏厥的红姑,陆安然面色无比沉默,从红姑口中可以听出,明显来人是针对她的,红姑叫自己连累,受了无妄之灾。 但是她平日里少有结交,更是几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突然心口一跳。 难道是他?! 因为不甘心这么放过自己,所以马上就报复回来,按着毒药的发作,也就是一刻钟前,时辰也能对上了。 可又莫名觉得那样的人是骄傲的,不会使这种迂回的手段。 当陆安然拿起桌上的两颗药时,更加震惊了。 不是如对方告诉红姑的,也并非自己猜测的那般,另一颗并非是马上致人死地的毒药。 陆安然低头看着手心两颗药,脸上浮现起寻常人捉摸不到的挣扎—— 左边的药,药性凶猛,可以完全解掉红姑身上的毒。问题是,正因为药性太过刚猛,以红姑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解药过程中就死了。 另一颗,药性温和,正好符合红姑现在的体质。但是!这药不能清除毒素,只可抑制,需要终身服用,能克制毒素多久,谁也无法确定。而且身体会渐渐被拖垮,终年缠绵床榻,直到油尽灯枯。 陆安然沉静的眸子一动不动,想不出背后人的目的,说是给红姑下毒,针对的又分明是她。 难道…… 对方本就是要她来做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怎么做?她该怎么做? 陆安然闭上眼睛,脑子里拼命的搜寻《千金药典》上是否有过关于这种情况的描述,很快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落在掌心,润湿了她手心的纹路。 红姑的声音已经渐弱下去,几乎叫不出声,只有溢出嘴角的痛苦哼哼,她眼神光涣散开来,看到陆安然朝她走过来,天光在她身后,仿若给她披上了一层圣衣。 “你相信我吗?”陆安然的声音清冷和缓,好像初冬第一片雪,落在了红姑耳旁。 红姑咬住出血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却拼着最后一丝力量重重点了个头。 和治病不同,解毒其实就是以毒攻毒,这个过程中的凶险可想而知,不过陆安然不是一个容易纠结的人,她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与其祈求一个不知的未来,苟延残喘的挣扎生活,不如干脆一点,生即生的绚烂,生不如死,不如不生。 陆安然两指捻着一根银针,目光郑重的看向红姑,道:“你连死牢都能跨过,经此一劫,定能破茧化蝶,坚持住,我会帮你。” 红姑脑中浑噩,只有这坚定的声音,好像一道光,透过万千灰霾直达心底,让她的眼神逐渐聚拢起信念。 — 没人看见,小院隔壁的阁楼上头,两道人影站在那里,透过开着的窗户,将房间内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其中一人哈哈笑道:“庞大人怎么样,这下可满意了?” 被称为庞大人的墨绿色锦衣中年男子,目色深深:“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果决。” 原先那人摇头感叹道:“都说陆家长女面貌奇丑,粗鄙浅陋,见不得人,所以陆郡守才藏在闺中,可是他们怎么又不想想,果真如此,陆郡守怎么还会宠爱有加,视若珍宝。” 不过这位陆家大小姐低调是真的,要不是前几日在刑场一番作为,谁会知道这位大小姐一出手就这般惊才绝艳。 感慨完,那人又道:“诶,庞大人你觉不觉得她的心性和舞阳公主有些像。” 庞大人低嗤一声:“公主当年根本用不到解毒丸。” “是啊,舞阳公主是何等人物,天下再难出其二了。” 舞阳公主,前朝天家嫡女,拥有惊世才华,人人称颂的第一才女。 只是结局…… 两人想着,同时沉默下来。 — “去岁拿出来时还有大半盒,到了今年就剩这么些。”春苗捧着首饰盒哀怨的看了陆安然一眼,心中嘀咕不已。 想问什么,看到陆安然落在晨阳下半张侧脸,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趁着年节来临前,正好遇到个大晴天,春苗把几个大箱子里的旧物一股脑翻出来,该晒的晒,该扔的扔,满屋子都是灵香草的味道。 陆安然写完几个字停笔,轻吁一口气抬头,端起茶碗发现茶凉了,刚要开口喊春苗换一壶,发现春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不知和人说什么,压低了略显神秘。 院子里已经晒满了东西,春苗连那株矮冬青都没放过,上头落了好几张纸页,好似给它穿了纸冬衣。 陆安然笑笑,低头扫过,目光落在纸上,手指往上面两个字敲击一下,口中婉转轻音,低喃:“王都。” 刑场一案是‘投名状’的话,红姑家的试探就是对方给她的‘试金石’。 排除黑衣人报复后,事后陆安然很快联想到,要是她成功引起王都来人的注意,那么眼前这场戏就是对方特意安排给她的‘考场’。 陆安然的心顿时复杂起来,她和王都人之间的‘博弈’,红姑成了两者拉扯的牺牲品。 春苗已经笑嘻嘻的回来:“小姐你怎么站在那里发呆呀,你看老爷叫人送了不少好东西来。”手里满当当捧着一堆放下,心满意足的拍拍手,“尤二婶子还说呢,如今我们小姐救人的事传出去,说小姐啊,是整个蒙都的格日勒!” 陆安然眼帘一动,眸中闪过一抹自嘲,什么光明,不过是怀揣着一己之私,然后最终留下一丝遗憾。 春苗没有注意陆安然情绪上的转变,把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后,出来想到什么,凑过来眨眨眼:“小姐,过几天有热闹看。” 陆安然把冷茶杯递给春苗,不在意道:“你又打听什么了?” 春苗去换了一壶热水重新冲泡,又开了避风的一扇窗散散屋子里味道,刚才开箱子,全是箱子里防霉的灵香草味。 灵香草带了个香字,实际味道难以描述。 “嘿,二房啊,马上要添人口啦。” 一看春苗看好戏的脸,陆安然猜测:“柳姨娘有了?”这位姨娘年纪尚轻,是陆围三年前纳入府的,花旦出身,戏比人好。 春苗嘴角往右边一抿,眼睛压眯了一半,幸灾乐祸道:“小姐您这回可猜不着,是二老爷打算从外边领回来呢,他倒也不敢现在声张,左不过前日私下里跟咱们老爷先透个气,其他人连老夫人都还不知道呢。” 陆安然顿悟,这便是刚才春苗和尤二婶子在院门口神神叨叨好半天的收获,“左右不过纳一位姨娘罢了。” “哪儿是一个人!”春苗声音高了半分,伸出两根手指头摇一摇,“买一送一,成双!” 陆安然这才出现一丝诧异,春苗得意道:“小姐你都不知道,那女子不是什么妙龄少女,也非年华正好,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孩子就比二小姐小了几个月呢。” “二老爷不知道看上人什么了,见了几次面就念念不忘,非要把人领陆家,本是趁着二小姐入稷下宫的好事提出来,可又怕老夫人那边不赞同,就打算找我们老爷直接定下,到时候二夫人也没得闹了。” “可奴婢觉得二老爷这事做的不地道,回头二夫人该怨的就是我们老爷了。” “还有啊……”春苗最后冷嗤一声,“老爷叫管家和尤二婶子上过那家门,您猜怎么遭,啧啧啧,那家姑娘长的一分像她娘,七分随了二老爷!” “分明就是养在外头的外室,往后见了那位,谁还不知道似的。”最后春苗总结一句:“大葱掐了头,装蒜!” 说了一阵,春苗继续去收拾房间,直到从陆安然床边的落地柜底层翻出一双鞋子,“呀,鞋头怎么开了?” 陆安然让春苗一惊一乍的,循着声音看过去,身形却一滞。 春苗手里的是一双虎头鞋,成人的半个手掌大小,虎头虎脑绣的惟妙惟肖,萌趣可爱,充满童稚味。 陆安然走过去拿起虎头鞋,春苗像是做错事了,低声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拿去补补。” “不用了。”陆安然手指轻轻抚摸过鞋面,面色平缓,眸光深敛,藏着未诉的晦涩,“你先下去吧。” 这双鞋子是陆安然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既凝聚了深沉的母爱,也带给了陆安然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第24章 离开王都 稷下宫入学定在来年元月初八,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对于外地的学子来说这个时间有些尴尬,要么提前一点,索性在王都过年,否则说不定除夕之夜就在赶路中度过了。 可是相比较能进入稷下宫来说,这一点委屈根本算不得委屈了。 蒙州境在大宁朝的最北部,就是开春后天气适宜好赶路的情况下,马车也要走一个多月,特别是严寒冬月,遇上大雪了,耽搁起来就说不好日子。 所以在拿到入学名额后,二房就忙活了起来,把能想到的东西全置办了,首饰也重新打了几套,以免陆简妤在王都权贵小姐们面前丢了份。 陆老夫人还私补了些好东西,总归是给陆氏争脸面要紧,不该省的不能省。 可就在这般忙碌而有序的日子里,陆氏却爆出了一个消息,这下,就跟狼闯进鸡窝一样,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二房里,陆围脸色难看,于氏骂骂咧咧,陆简妤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大哥也太欺负人了,都定了人选,这会子临出发了又变成自个女儿,这不是拿我们寻开心,是故意来侮辱我们!”于氏摊着手掌,右手背敲左手掌心,“全蒙都谁不知道这个事的,啊?以后简妤还怎么出门见人。” 陆围皱眉道:“少说两句,王都的意思,和大哥无关。” “哼!”于氏往地上啐了口水:“没人传消息去,王都怎么发来那样的信!” 陆简妤呜哇一声,大哭道:“现在倒好,成全了他们大房好名声,却拿我做筏子,我……我死了算了。” 陆围被吵的脑门疼,甩袖道:“一天天的尽吵吵,还有完没完了。” 于氏抱住陆简妤搂在怀中,愤愤不平道:“老爷,好较你说句公道的,这么些年来,哪次好处不是给了大房,他是族长没错,可你难道不是他同母同胞兄弟?别的我们也不计较,就这次的事,是不是他陆逊理亏?” “大哥说了,稷下宫的事他没办法,其余地方会补偿简妤。”陆围沉声道。 于氏不以为然,冷哼道:“说的比唱的好听,要不是当年他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我们陆氏至于如今……” “闭嘴!”陆围猛然站起来,眼神不同一般的狠戾,警告味十足:“再提起这件事,就给我滚出陆家!”说罢拂袖而去。 于氏和陆简妤被吓的一愣,回过神,就成了母女两抱头痛哭。 二房那边不安宁,陆老夫人也闹心,她看向陆逊,这个长子从来就温文儒雅,可却也固执,否则当年…… 陆老夫人想起当年,胸口就像被闷鼓捶打,这心就更憋闷了,面色不虞道:“宁远,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前后收到了两封稷下宫的信函。”陆逊坐在陆老夫人下首,神色恭谨道。 陆老夫人试探道:“全都注明了陆安然的名字?” 陆逊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是。” 如果说第一封还能压住,第二份即便是他也压不住了,“上面有柳相的印戳。” 陆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 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指名的,直接交给各大家族手里,人选由家族来定;还有一种则是稷下宫暗中挑选人才,亲手下发帖子。 “每次稷下宫外发的名帖不超过十封,真的发出去就更少了。”陆老夫人略带浑浊的眼眸晦滞难言,“看来,事已成定局了。” 有人不痛快了,也有人看好戏的,不过谁也没有比陆学卿更放肆的,得到消息干脆就在院子里大笑三声。 “大小姐确实比简妤更出色。”钱氏这么说道。 陆学卿习惯了钱氏胆小怯懦,还是嘀咕道:“叫什么大小姐。”奇里奇怪。 看到陆学卿又要往外跑,钱氏拉住道:“这几天别瞎闹,免得惹你祖母不开心,你父亲也为难。” 陆学卿是看不上钱氏这么小心翼翼做人的,这也怕那也怕,整日谨小慎微,结果是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陆学卿弹了弹衣袖,不以为意道:“我去给陆安然送份礼庆贺一下,总行吧?” 钱氏一把没拉住,面露担忧:“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呢。” — 外面的嘈杂好像都远离了这方小院,陆安然还是看书写字,一点也没耽误。 春苗兴致勃勃道:“小姐,听说王都没有我们北边这么寒冷,冬衣要带多少件差不多?”又苦恼,“这也太突然了,都来不及剪裁些新衣。” 听着春苗碎碎念了许久,陆安然放下笔揉揉脑袋,“捡些重要的带,其他东西到了王都再添置也可以。” “对哦,有钱什么买不着。”春苗又高兴起来,“之前奴婢以为小姐不想离开蒙都才这么平静。” “去稷下宫也并非这一个机会。”陆安然洗了手,端起热茶抿一口。 “呃?小姐刚才说什么?” 陆安然看着晃荡个不停的茶水,心中清明,虽然大宁朝固定的几个家族每过十年会得到一个入学名额,但不代表其他人比如寒门学子就没机会。 稷下宫在入学那日会开启一场考核,凡报名皆可参加,不过困难重重,千人中也就取一二,能选上的当称得上天之骄子。 陆安然了解父亲,他谦逊温和,可一旦决定的事,便无转圜的余地,所以她没有多问,却暗中下了决定,势必要入王都参加考核的。 “要不是我听小姐和三少爷说想去王都,奴婢还不知……”说着,看到陆安然脸色微变,心口一惊,跪下道:“奴婢不是故意偷听。” 陆家家风严谨,主次分明,平日里陆安然纵着春苗骂骂府中仆从,不代表她可以逾矩。 “哟,这怎么还跪上了呢?”轻佻的少年音,笑容却不带轻浮,眼神清澈中透着不羁。 陆安然合上茶盖:“雪雪来啦。” 少年脸又黑了。 “唔,没受伤啊。”陆安然用眼神上下扫了陆学卿一圈,看的后者心底发毛,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咳……”假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王都这么远,谁知道你会不会半路夭折了,喏,给你个狠的,要是遇到什么贼寇马匪的,先把自己解决了,也省得叫他们吃了便宜去。” 东西一接,陆安然笑了:“多谢啊。” 镶嵌着红绿宝石的匕首,小巧精致,一看就适合姑娘家防身用,用力抽出,寒光凛凛,锋利无比。 陆安然猛然就想起那日生死之间,手指紧扣住,抬头掩去眼底的余惊,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的明媚。 陆学卿被那笑晃了一下,倒有几分窘迫:“我,我我走了,你爱死不死,随便!” 陆安然摇头失笑,明明是关心,非要别别扭扭。 收回眼神,看着旁边跪在地上的丫鬟,摩挲着匕首上一颗红宝石,道:“春苗,我这里规矩不多,可一样你要记着,心正则身正,心清则目明。” 王都形势更比陆氏复杂,陆安然有必要提前敲打其一番。 春苗也知今时不同往日,出门不能给自家小姐丢份,一一记在心中,等陆安然见她领悟过来,才继续收拾东西。 陆安然整理了一下手中书页,听得春苗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奴婢见过老爷,小姐在房内。” 一袭湖蓝色长袍,领口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滚边,腰间束着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大步而来,走动间像是翻起一阵阵浪潮。 父女紧挨着落座,陆安然斟茶双手递过去,却正巧碰上了陆逊递文书,两人同时一怔。 陆逊空着的手接了茶,看向陆安然眼神复杂道:“携带此物可直接入稷下宫。” “多谢父亲。”陆安然低头,文书上封面‘稷下宫’三个字龙章凤舞,笔锋遒劲,端看着,就有种叫人血脉喷张的激动。 陆逊陷入沉默,陆安然从旁看着他的侧脸,虽已步入中年,除了多添一丝成熟,却没有损耗多少风采,气质温文儒雅,言行举止间,气度依旧不减。 就这么一个依旧充满了魅力的男子,十几年来却独守女儿,别说续弦,连纳妾都未曾考虑。 想至此,陆安然心中叹了口气。 为着她母亲,她应该因此自豪,可为着父亲,她觉得是种亏欠。 “父亲,如果祖母那边有合适的,你不妨……见一下。”女儿对父亲谈续弦这样的话,总是充满尴尬。 陆逊抬眸,眼中好似忧伤又好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想好了,王都非去不可?” 陆安然也不作隐瞒,“蒙都郡很大,可在大宁朝版图中,不过占据一方角落,父亲曾说过,不以足量,不晓天下多大,我也想出去看看。” 陆逊知道这不是理由,起码不是最主要那个,可是面对陆安然脸上露出的固执,不知触动到了心中哪一处,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最终,心中沉声叹气道:“晚上,陪为父喝一杯。” 陆安然点头:“好!” 这一晚,父女两敞开心扉,彻夜长谈,醉酒挑灯花。 几日后,陆安然乘坐一辆马车,带着一行十几个人,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蒙都。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5章 唱戏的女人 冬月,葭草吐绿头。 蒙州七郡和王都中间最大的城池叫燕城,一半位于大宁朝中部挨着王都,另一边与北部城池郢城接壤,由此将整座城划分为两部分——南燕城与北燕城。 外面的人叫他们燕城人,可他们自称北燕人或者南燕人,私下里两方遭遇互相还要别个苗头,倒像是分国而居,一旦遇到外地客商却又总是突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造成这种特殊存在的主要原因,北方地穷,越往南物资越丰厚,故而百姓生活也更富庶。 更何况王都就在中南部,不论哪个城靠着王都,怎么也能得几分皇权‘普照’的好处。 北燕城官道上,马蹄踏碎白雪碾入泥土,马车轮子在轴印上缓慢滚过,时不时还要停顿休整一番,行进的非常困难。 前后跟随了十人,均骑着高头骏马,北风凛冽,刮的他们满面粉尘,眼底透出一种长时间赶路的疲态。 忽而,最前头的人手一扬,大家全都停下来,似乎已经习惯如此。 “又怎么了?”随着脆生生的声音,一只白皙的手掀了马车帘子一条缝,探出春苗半张小脸。 从蒙都出发到燕城,花费了大半个月功夫,比他们预计的日子要多好几天。 寒冬赶路不易,若不是为着重要的事,做买卖的人都会避开这个从北部冒风雪出发的季节。 春苗私下里嘀咕过,稷下宫不知道什么毛病,选个五六月春光明媚的日子不好吗? “春苗姑娘,今日不适宜再赶路,看光景是要下一场大雪,若不巧叫大雪堵路上就危险了,最好找个地方歇脚,等挨过这场雪再说。”随行护送的仆从里,领头的是个叫徐甲的壮汉。 春苗最初的兴奋早叫连日行路磨没了,这会儿听到又要耽搁,左右看看,正好进了一片连绵山区,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柳眉轻蹙起来。 “不是说出了山就是北燕城驿站。” 徐甲带着几分无奈道:“本是如此,可谁能算得准呢。” 春苗还待训斥徐甲做事不考究,自里头传出一道清亮的嗓音道:“就按徐甲说的办。” “哼!”春苗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合上马车帘子缩回去顿时就焉了,“都说南边冬日也暖和,怎么奴婢觉得越往南走反而越冷呢。” 陆安然手中依旧捧着那本《千金药典》,随口搭了句话:“你说的是极南部的鹿城一带。” 马车又摇晃起来,春苗往暖手炉里添加一些银丝炭进去,塞到了陆安然盖在腿上的毛毯里面,边嘀咕着:“从前想着出门哪里都好,真出了这几天,却觉着哪里都比不上家好。” 就连蒙都冬季不可或缺的风沙,回想起来也变得亲切几分。 陆安然捻着页脚准备翻动的手一顿,她不想家,只是想到了她父亲。 那一晚,还是陆逊第一次在她面前醉酒失态,她虽然也喝了几杯,神志尚清醒着。 “入稷下宫,但不能择医宗。”陆逊道。 陆安然手心贴着温热的酒杯,眸色清正:“错的不是行医,而是人心偏颇。” 陆逊醉眼朦胧的站起来,差点摔倒,陆安然赶紧起身扶住,他转头一笑,神色复杂极了,“我想过,把你关在蒙都,稷下宫也不能如何。” “父亲……”陆安然张了张嘴巴。 “那和折了你的翅膀有什么区别。”陆逊抬起手,几次抓空后,终于落到陆安然头顶,“我不怕你怨恨,只是……” 陆安然低头:“父亲最终还是舍不得委屈我。” 陆安然知道陆逊醉了,否则他从不曾这样直直的盯着自己女儿,眼神都来不及掩饰,陆安然似乎看到了浓黑的眼底深处,有两股晦涩的光波在互相较劲,暗流涌动,最终慢慢化为初时平静。 “此去路远,不能在父亲身边行孝,还望父亲珍重再三。”大抵受幼年影响,陆安然非情绪外露的人,可眼下不知怎的,说话时喉间哽的厉害。 陆逊把手移一下了,轻触陆安然右边脸:那人说的对,有些事逃避得了一时,却无法避一世。他当年离开王都发誓再也不回,难道也要委屈他女儿? 酒气伴着沉重的叹息而出:“然儿,记住,学医会让你不幸。” 马车忽然停下,陆安然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合上书籍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 徐甲原想着有个山洞之类的将就一晚,待暴风雪过了再行路,他们运气不错,没想到这山群当中藏了一处村庄。 一行人赶到村口时,暮色拉起,天上果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远处天空乌云浓卷,好像整片天都要压下来。 村中房舍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越发衬的此间寂寥暗淡。 春苗掀开帘子探头看了一圈,村子依山而建,有的落在山脚,有些则是半山腰,具是石块垒成,以茅草盖顶。 春苗用眼睛巡视后撇着嘴道:“地方破落了些,总好过山洞窝一晚上。”说着声音一顿:“嗯?好像有人在唱歌?” 侧着耳朵勾出头去,手往前一指,“徐甲走那边。” 离村口不远西边老槐树下有一口井,井上正坐着一个妇人。 这么冷的天气里,她直端端侧对陆安然一行人而坐,抬高水袖,嘴里吐着唱腔,宛转悠扬,哀怨情长。 “……这影随形,风沈露,云暗斗,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 声音经过风雪飘送过来,多了一丝阴恻恻的冷,冻的春苗一个激灵,“小姐。” 陆安然还未开口,唱戏的女子猛然抬起头,却吓了陆安然一跳。 绵绵细雪不经意中转为鹅毛大雪,从那绵密的雪花中,陆安然看到女子一张脸——满脸乌青,眼圈煞黑,眼神犹如厉鬼。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艳红的嘴角缓缓拉开一条线,勾起诡异的笑容。 徐甲一个粗汉子都被看的毛骨悚然,刚要大喝一声,却听得自村里发出一声尖叫,大家下意识的一齐转头看去。 突如其来的声音闹的鸡犬狗吠,村子里人影涌动,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陆安然首先回过头,这一看,眉头紧蹙。 “呀!人人人呢?是不是……”鬼这个字含在嘴里,春苗缩到了陆安然身边。 陆安然垂目,曲指揉了一下鼻子。 — 这里是尹家村,全村基本上都是尹姓人,族长也就成为了村长。 徐甲出面问尹村长借宿几间房,这里很少来外人,也不喜外来人,不过看天气实在恶劣,尹村长勉强收下银子,并且告诫他们一旦大雪过去,不得多停留。 原也是赶着去王都,徐甲自是应了,让陆安然住尹村长家里划出的一间客房,其余十个汉子只好凑一凑,三四人一间住到了另两户家里。 等屋子里炉子烧起来暖和了,陆安然脱下身上沾雪的斗篷,春苗已经端了热水进房。 陆安然把双手放进暖水中泡着,暖流通过双手传递全身,才感觉这口气真真儿缓过来了。 在蒙都生活了十六年,没有出过远门,一路冒风雪行来,她不是不累,只是人就这样,憋着一口气也就过了,但倘若松懈下来,疲惫一冒,就没了那股子劲。 身体暖了,陆安然眉间透出一丝疲态,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想动。 “刚才村长的孙女不小心掉河塘里,亏得村里人看到给救上来,不过这天气让冷水浸泡可够呛,说不得今晚还得烧一场。”春苗不是白出去一趟,打听了不少事回来。 水开始转凉,陆安然拿了干布子擦手,问道:“就是我们进村时?” “是啊,她也争气,不嚎上那么一嗓子,那村人可就错过了。河面都冻结成冰,不是成心去看,谁能注意冰下坠了个孩子。”春苗端了水往外一倒,忽然想到什么,“小姐,要不要去看一下?” 倒不是春苗热心,只是俗话说读书万卷,不如亲自实践,这不现成有个练习的对象,也好叫陆安然练练手。 陆安然摇头:“我们借住在此,不要另生事端。” 春苗应了声,转身的时候面色一变,嘴唇蠕动两下,欲说还休的样子。 陆安然又习惯性的拿出了那本药典,瞧见春苗那别扭的样子,挑眉道:“让你出门,可不是到处闲着无事寻热闹看,要不然徐甲回去时,你跟着一起回吧。” “不是啊小姐。”春苗跺跺脚,凑过来用手遮挡嘴唇,压低了嗓子道:“小姐你可知道,我们在村口遇到那唱戏的妇人是谁?” 陆安然抬头看向春苗,后者眼露神秘道:“她就是尹家村的人!” “嗯,真巧啊,然后呢?”陆安然单手托腮,眼中透着春苗分明说废话的不以为然。 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村庄,要说不是尹家村的人才是怪事。 “……而且是尹村长长媳,但是一年多前就过世了!” 陆安然一怔,脑中闪过那女子水袖翻转、轻吟低唱,还有阴戾的眼神,以及可憎面目,倒真应了索命厉鬼的形象。 进村就见鬼了? 陆安然翻过一页轻笑,这可真有意思。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6章 美男 村里人一向睡的早,天黑就寝。 只不过这一晚的村长家例外,因着晚间小姑娘果然发起烧,闹了一家人。毕竟借住人家家中,就是陆安然也派了春苗过去关心一二。 外面脚步声来来去去,陆安然倦极却也一时入不得睡,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但总让经过的动静弄醒。 就这样几番来回,陆安然本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被一声急呼惊醒,然后是更加嘈杂的声音,好似很多人,脚步声凌乱又急促。 陆安然披衣刚坐起来,春苗裹着一件短袄从外面夹着寒气进来,“小姐别起来,外面冷的厉害。” “怎的?”春苗点了灯,才发现她脸蛋冻的通红,头顶发丝落了水汽,一看就是雪初化开的。 “是村长家二子,傍晚还没回来,使了人去找,结果发现醉酒从山路摔落了。”春苗一手捂着油灯放到陆安然床边的桌子上,边说道:“还好发现的早,否则一个晚上冻外头,准得出事。” 陆安然拽紧了衣襟靠在床头,“人没事吧?” “折了腿,身体也给冻伤了。”春苗帮陆安然掖了掖被子,“不过镇上的大夫今晚留宿了,正在看病呢。” 陆安然透着窗外看了眼,不是想象中的黑,倒眼见一丝亮堂,“下雪了。” “嗯,小姐快睡吧,这雪也不知道连着下几日,徐甲说趁着路还没冻,明日我们得早点出发,否则就难走了。” 陆安然颔首:“马车上有些药,你看着那边缺是不缺,酌情送一些过去。” 春苗出去后不久,夜深了,外面动静渐小,估摸着病人已经安顿下来,多余的人也都回了房。 落雪的晚上尤其安静,陆安然就着床边油灯看了会书,直到疲倦再次涌上方熄灯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一道响声平地而起,震的窗棂颤了三下,连地面都跟着抖动,再次惊醒陆安然。 天光很盛,却估摸不出时辰,外头漫天飞雪,盖的天地大白。 院子里很快有了动作,透着窗纸,能看到不同身影乱窜,想来是声音太过震撼,惊了整个村子的人。 徐甲作为陆氏培养出来称职的护院,自然第一时间也去查问了一番,这会儿站在陆安然房间门外,转而禀报。 “出村的路旁一座山体崩塌,其他倒是无碍,不过我们却暂时走不成了。” 春苗代为问道:“便是雪大了点,怎么就塌了。” 徐甲俨然是询问了当地人,当即道:“说是前阵子这边雨水多,山上泥土给润的松了,本就不大结实,加上昨晚暴雪,这一下直接给坍了一小个山头。” 陆安然道:“绕路可行?” “尹家村只有这一条道去往王都,若是绕路,就得从东面翻山经过王家村。”徐甲算了算,又道:“别说如今大雪封路,平日小路通顺也需多走半个月左右,还要考虑万一那头也被山石堵路……” 陆安然叹气:“还不如等着。” “是这一说。”徐甲认为,天气这般,走小路未知危险太甚,马车也不容易过,即便官道他们还走的小心翼翼。 随后,陆安然叫徐甲再问过尹村长,知晓清理整个路面要十几天,可只要清理出一块刚好够马车通过,加上徐甲这些护院帮忙的话,估计有个三五天差不多。 权衡之下,陆安然决定就等这三五天。 早饭是尹村长的二媳妇魏氏送过来的,一个穿着比长相更妖艳的女人。 春苗很不高兴女人进门后到处乱扫的眼神,在陆家的家教里,这样显得很没规矩。 “村里的饭食简单,小姐吃不惯吧?”女人站在旁边,抬手抚了抚云鬓,笑起来眼角透着股妩媚。 春苗蹙眉,刚要开口,听得陆安然说道:“劳烦夫人了,春苗。”给春苗使了个眼色。 等到春苗不甘不愿给了魏氏几片金叶子,再道:“还要多叨扰几日,望夫人和家里人包含。” “哪里的话,小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如今住在我们这里,能照的祖宗牌位都发光喽。”魏氏又笑说了几句,扭着腰肢出去了。 春苗合上门,嘀咕道:“见钱眼开。” “出门在外,少说多看。”陆安然喝了口粥,自然和在陆氏的吃食没法比,不过前几日路上啃干粮也有过,相比之下,吃到口热的不错了。 饭后,停歇了半刻的雪又开始往下落。 一下雪,屋子里到处都是寒气。 春苗往袖炉里添加银丝炭,又取了香草放在最上头驱炭味,递给陆安然,“窗口风大,小姐仔细别吹着了。” 地上也烧了炭炉,屋子里味道有些重,陆安然叫/春苗开了半扇窗透气。 春苗见陆安然不动,知道她懒病上来了,干脆上前打算把窗合上,却见一道身影匆匆经过,到了窗下时,猛然停住脚步,像是不知道这里住的人换了,眼底闪过一抹愕然,双手合拢略略弓腰作揖。 春苗一蹙眉,吧嗒一声,窗直接落上,凶巴巴道:“便是寻常人也容不得你这般明目张胆的窥视,更何况我家小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惊了小姐,在下赔个不是。”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等了片刻听不到里面回应,脚底动了动,转身离开。 春苗开了一条细缝,正巧看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一间房里,撇了撇嘴:“哼,乡野村夫,没规矩!”还装腔作势学人家书生作揖呢,做什么假斯文。 风自细缝吹来,陆安然脸上常戴不离身的锦布漾起水波般弧度,眉色沉静道:“他是谁?” “尹村长家长子。”春苗解释完,加了一句,“就是昨日里坠河小姑娘的父亲,也是我们进村时遇到那个女鬼的丈夫。”说到女鬼,春苗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一大早春苗打水时就听说了,小姑娘晚上反反复复烧了几次,老大夫一个晚上轮流在叔侄两个人间转,差点转倒下。 “若是小姐您去看,说不准早就好了。”春苗对自家小姐的医术很是自信。 陆安然摇头:“这种话以后别出去乱说。” 春苗抿唇:“婢子说的实话,小姐医术高超,就是普通的跌打损伤药也比全蒙都药堂的好,得您看病,那是他们的福气。” 陆安然双手抱着暖炉,低头看手指,葱白细长,指腹淡粉色,搭在袖炉梅花纹路上,轻轻一颤。 医术高超……吗? 女子充满信任的明亮眼神仿佛在眼前,即便痛的不能呼吸,她全部灌注的信赖叫陆安然不由得深受震动。 “小姐请下针,死了也是我红姑命里该得。已经仰仗小姐大恩,不是那般不光彩的死,红姑此生不敢忘。” 陆安然抬头看向窗外大雪,最终她救回了红姑的命,却损了身子。 愧疚吗? 陆安然脸上出现一瞬茫然,事后既已猜出对方目的,她也果然如愿拿到了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再说愧疚似乎显得过分矫情。 除却那么一点不适,更多的是遗憾,若不是第一次施针,她可以将伤害降至几乎没有。 老头儿说的没错,她有学医天赋,但缺乏悲天悯人的医者天性。 去稷下宫,不止是为了医术精进,更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医道。 — 幸好午饭后雪停了,天空阴云散开,隐约有阳光照射云层,带出一片荧光白。 陆安然想亲自去坍塌的山路看看,出门后才发现虽然雪停了,天气看着好些,反而空气里寒气更盛。 “小姐先回房吧,待奴婢去马车里给小姐找一件斗篷来再出门。”昨日只打算借住一晚,东西大多在马车上并未搬下来。 陆安然没有随着春苗的心意回房,就着院中已经清扫出来的路往前走,走了几步,像是感应到什么,倏然抬头。 隔壁房间本该是尹村长夫妇居住,此刻俨然换了人。 窗户大开,本是夏日乘凉的旧凉塌,价值千金难觅的雪狐裘就这般铺在上头,一人单手支额斜靠,身上的衣服是一寸价值一金的织金锦。 他微垂目,像是睡着了。 尾指勾着一个空酒杯,轻轻一晃,杯底那一滴酒水似坠不坠,水光潋滟,衬的指骨如玉,仿若和酒杯融合,浑然一体。 雪光落在半边脸上,那容颜,忽如春风骤来,吹开漫漫白雪下,藏尽的江山秀色。 陆安然心中忽然就蹦出一个词——半边倾城。 他内敛着眉眼,嘴角却忽然挑起一抹凉讽的笑。 陆安然被那笑一惊,顿觉失态。 无意中,她盯着一个男子看了太久。 正是这个时候,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眼皮略略向上一撩,锦袖轻展倾泻半塌风华,雪色映眉,点墨江山。 “丑丫头,看什么呢?”被酒润过的嗓子带着丝暗哑,伴着低笑,说不出的轻慢。 陆安然抿了抿嘴角,脱口而出:“看天看地,看这方风景独好。”说完她就后悔了。 平日里陆安然并不是这般较真的人,不过这人委实叫人生气,倒不是那声丑丫头,而是口气太过疏狂,她不喜。 男人似想不到她会反调戏回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缓缓坐直身子。 顷刻间,陆安然感觉风雪迷了眼,眼中一张脸,唇如海棠眉如墨,轻描慢写,早就成了人间绝色。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7章 风月朝夕 陆安然快步行走在村中,裙裾翻飞,总能带的残雪乱洒。 隆冬时节,村子里在外忙碌的人没几个,有也是去村口打水,提了桶又匆匆返回,偶尔见到他们几个外来客,目光坦率还会笑着打声招呼。 这里群山环绕,此刻被大雪覆盖,晶莹润泽,带着岁月静好的安宁静谧。 一切都还好,只除了…… 旁边这个不速之客! 陆安然余光扫过去,不懂他怎么就跟着出来了。 “丑丫头,这一路上你已经偷偷瞧了小爷四五次。”男人手中玉骨扇子一翻,眼中带着我看透一切的神情。 春苗一把挡在陆安然面前,柳眉倒竖:“你说谁丑丫头呢?” 男人轻呵一声:“白天脸上罩布子,不是丑就是没脸见人。” “你谁啊,哪里冒出来的登徒子,死皮赖脸跟着我家小姐,我看你才是贼眉鼠眼,不安好心的……” “春苗,不要对云世子无理。”陆安然开口阻止。 春苗:“……?”哪里来的云世子? 男人玉骨扇子往里勾,指着自己:“嗯?” 陆安然看他,清眸疏淡:“你们自北而来,凉塌上铺的北部雪山独有的雪狐裘,你身上的织金锦非一般富贵人家可用,还有你身边那位护卫身上佩戴腰牌的挂绳,是盛乐郡妇人最喜编织的琵琶结。” 男子扬了扬眉梢,刚想反驳,陆安然又道:“这些错了都没关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偏过身子,目若清河,泛出清棱棱的光,“盛传云上公子天下第一美,今日见了方知,名副其实。” 眼看陆安然带着婢女扬长而去,云起用玉骨扇子抵着下巴。 被一个丑丫头当面调侃了? 云起身后护卫显然也看出来了,不可见的抽了一下嘴角:“这姑娘……”好生大胆。 “什么?”云起用扇柄敲了敲手心,眉峰藏着散漫,却很难叫人忽略他全身的矜贵。 观月低头:“陆氏嫡长女,应稷下宫征召,赶赴王都入学。”说的是陆安然的身份和在此原因。 不管后面两人,陆安然出了村口没走几步,却见一个女人从东边小路跌跌撞撞拐出来,直接往陆安然身上扑。 她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让,女人哎哟一声,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陆安然倒不是成心的,看女人半天爬不起来,张嘴想要喊春苗帮扶一把。 “啊!大娘子饶命啊!”女人突然大叫一声,闷头就往雪地里拼命磕头,反把陆安然吓愣住了。 好像这一跌,把女人吓的魂不附体,嘴里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大娘子别找我之类。 云起听到惊呼声过来,看到这个场面,剑眉微挑:“这是做什么?” 面罩之下,陆安然轻抽一下嘴角,无奈解释道:“她好似认错人了。” 这会儿功夫,女人终于冷静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和泥土,一打眼先看到几人服饰,锦衣着身,富贵不可言。 往上看脸,女子蒙着面瞧不出来,一双眼睛沉静内敛,幽黑清冽,直洞洞的望过来时,会叫人没来由的感觉心口发虚。 撇过去再看旁边那位公子,女人顿时瞪大眼张大嘴。 春苗靠着自家小姐耳后根撇嘴道:“瞧她那样,像是要把人给生吞了。” “哎呀妈呀,好俊的公子啊!”女人一拍大腿,眼睛发光,走过去围着云起绕了三圈,摩拳擦掌:“公子贵姓,年岁几何,可结亲?” 观月拦在前面,手中佩剑往前一比划,偏僻小山村,哪里见过随身佩剑的人,女人吓的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公子饶命。” 女人说她叫田嫂,昨儿个跑王家村做媒,谁知道一大早回来就撞了鬼,说着嘴里往地上啐口水,愤愤道:“自己不恪守妇道做了那等丢脸的事,死就死罢了,如今倒是想来缠老娘,逼急了,老娘找法师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听得王家村,春苗马上追着问道:“你从王家村回来,可知那里路好不好走?” 田嫂眯着眼上下几个来回好好打量了一会儿春苗,让春苗有一种她成了店铺物品待价而沽的感觉,在她被看的毛骨悚然要忍不住时,田嫂开口了。 “不好走不好走,滚了不少大石块咧,你瞧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腿肚子都直抽筋。”田嫂摊摊手心,“原本一个来时辰的路,这不花了好半天,多不容易回村来,没进村就遇到那糟心子的鬼,我呸呸呸。” “你口中大娘子是谁?”陆安然道。 田嫂却又磕紧了嘴巴,一个劲摆手:“别问别问,晦气的很。”再骂骂咧咧几句,急匆匆的就走了,和来时一样步履匆忙。 倒是临走还几步一回头看了云起好几眼,嘴里嘀咕着什么可惜了之类。 春苗眉心一跳,挨着陆安然抖了一下身子,“小,小姐,她说的该不是那个大娘子吧?”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春苗一会儿,点头:“说不准今晚轮到找你谈谈心。”说完离开,留下春苗瞪大眼,满脸惊恐。 — 村口山石坍塌的路面一片狼藉,村里人和陆家一行护卫正在忙碌,先确定两边山体不会再有滑落风险,之后用工具搬走碎石,剩下大块的,要用粗麻绳缠住了再挂骡子身上往前推着挪开。 亲眼看了,陆安然有些失望,诚然如徐甲说的,少则也要三五天。 “丑丫头,你当真是因为小爷绝代风华的容貌猜出我的身份?”云起好像并不在意什么时候能离开,反而饶有兴趣的走到陆安然身旁问道。 陆安然对一个男人自称自己绝代风华有些一言难尽,不管外面对云王世子多少传闻,都不及她现在亲眼所见。 “不是,是你手中拿着的玉骨扇。” 云起反手一挥,纸面呈扇形铺开,上面浓墨重彩描绘了一幅花团锦簇、盛世人间的景象,最右边两行小字:但求风月,不闻朝夕。 “世上谁问风月二字,唯云世子最懂。” 陆安然还有关键一点没说,那日被阴家人甩了脸色后,父亲曾心有不满的跟陆安然提起过云起此人。 陆逊气恼阴家人用做尽荒唐事的云起羞辱陆安然,言谈中透露出和稷下宫信函一同送入盛乐郡的是一封圣旨——当今圣上令云王世子不日携圣旨入王都。 狂风大雪行路艰难,这样的贵公子却同自己一样出现在这里,加上与传闻一致的浮华奢靡,放浪形骸,不是云世子云起是谁? 主仆二人原地看着前方女子在雪地里稳步向前,天地之间一抹背影如江南青竹清瘦却挺拔,斗篷叫风掀起,狂卷狂疏,亮丽的鲜红色成了皑皑白雪里唯一色彩。 “消息说蒙都陆氏嫡女奇丑,深居简出,无才无德性怯懦。”观月站在云起身后,扣着下巴思索道:“现在看来只对了前面一半。” 云起侧眸,目光幽幽。 观月被看的心口一凉,手指尖猛的掐了下巴,“嘶~世子,你这么看着属下……”属下心慌啊。 云起微歪头,右手食指搭着额头轻敲一下,“观月,你最近有些清闲。” “啊?” “从今起,你就跟着陆府护院一起搬石头去。” 直到云起离开自己的视线观月都没想通,他一路跟着急赶,何时清闲过了? — 陆安然又去东面山脚下看了看,这里地势更低些,一脚踩进去雪盖到小腿,走路都困难,难怪田嫂一路摔着回来。 春苗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地上滚一圈才爬起来,幸好雪地柔软不疼,就是落了满身雪有些狼狈。 陆安然帮着拍掉她头发上残雪,“回去吧。” “那个田嫂真没说错,这路也太难走了。”春苗嘀咕着,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圈,高山重影,旷野偏僻,连山风都静出鬼吼声。 春苗身体抖了抖,再靠近陆安然点,压低声音道:“小姐,不会真有鬼吧?” 忽而,一声异动传来,惊的春苗脸色惨白,心往下一坠,直到两道身影从山石后落入眼帘,才堪堪缓过那口气,寒气入肺,凉透了底,发现额头早就冒了一层冷汗。 “两位姑娘?”来人尹家长子尹天明,见到陆安然和春苗也感意外,客气道:“这里路不好走,不妨我替二位引路。” 陆安然颔首算打了招呼,“不用了,两位好似有事要忙,我们先行一步。” “哦,是赵大夫要去王家村,王长随家的叫田嫂带话回来,说是他们家老人不太好。”尹天明很是周到的解释,“我待送赵大夫翻过这座山就回了。” 陆安然没再说什么,冲两人点了头携春苗往回走。 路上春苗撇嘴道:“说那么多好像显得我们小姐多关心一样。” “人家客气罢了。”陆安然不在意不相干的人,但如今借住人家里,表面交道总避免不了。 春苗却冷哼道:“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陆安然好笑着看她,“你见谁都说这句,真以为你家小姐我是香饽饽。” “反正我心里,小姐就是最好的。”春苗心里叹息一声,就是老天不太开眼,怎么就不给小姐一副好容貌。 回到院子里,陆安然一打眼就看到魏氏妖娆万分的站在云起房门口,笑起来风姿卓约。 云起见到陆安然眼睛一亮,摆出风流不羁的姿态打招呼:“丑……” ‘嘭——’后面的话隐没在关门声中。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8章 金氏 因着还要多待几日,晚饭后春苗喊了一个护卫从马车上把需要用的东西搬到房里,这会儿还在收拾。 一支烛火静静燃烧,偶尔发出春苗走动和陆安然翻书页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一站一坐两个剪影,房间显得尤为安宁。 “小姐,奴婢还是将这个鞋子补一下吧,毕竟是夫人留给小姐唯一的遗物。”春苗手心躺着一双小老虎鞋子,虎目圆瞪,没有威严,反而透着童稚可爱。 陆安然执着笔的手停下来,抬头看过去,随后将毛笔搁下,眼神一晃,脑中闪过一些片段。 母亲是陆逊心口一根刺,从小对陆安然未提及多少,她从记事起,生命里就没有母亲的概念,也就说不了母亲对于一个孩子的意义。 不过八岁那年她无意中在陆逊书房发现了这双虎头鞋,可能她的眼神太过坦荡,以至于陆逊无法对着她的面说谎,亲口承认了这双鞋子是在她未出生前,她的母亲为她亲手缝制。 八岁的女孩不懂心口突然酸涩的感觉,现在想来,应该是难过与激动。 母亲没有一天活在她眼前,可是她终于知道,她曾经是某个女子带着多大的期待才降临这个人世间。 那日起,虎头鞋就放在她床头,伴着她无数个夜晚入眠,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无意中发现虎头鞋另有玄机。 陆安然用右手捏了捏左手腕,露出一截红绳。 恐怕连她父亲陆逊至今都不知道,其中一只鞋子的鞋头藏了一片玉牌。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陆安然也没有告诉父亲,她当做是第二件母亲的遗物暗中收藏着玉牌,然后两年多前,与老头儿的交易中,陆安然知道了通达万事的银楼。 银楼的人告诉她,这是王都蕴匣楼的物引,任何人在里面存入东西后便会领到这样一块牌子,‘金银铁,玉无价’,玉是里面最高等级。 这说明,一是存的东西贵重异常;二则是存东西的人身份高贵不凡。 祖母因为母亲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不喜,不肯成全两人姻缘,可母亲手里为何会有这样的玉牌? 再有,母亲是蒙州人,王都又与蒙都千里之遥,她何时去的王都,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特意藏在虎头鞋里,连父亲都不曾告知。 两年多来,疑问成了魔怔,去王都不止是习医的决心,还是解开弥漫了她心头许久疑惑的关键。 陆安然垂眸,掩盖眸中深色,眼前迷雾重重,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天遂人愿。 — 路面清理的进展不顺利,因着夜间又坍塌了一小块,瞬间将昨日一天的功绩全都磨灭。 天高云低,风扑打村口老槐树,抖落碎雪,似洋洋洒洒的玉珠。 春苗打了一桶水往回走,陆安然慢了两步,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挡在她眼前。 女人皮肤粗/黑,裂开一张大大的红嘴,眼睛往上一拉,扯出斑斑皱纹,“可巧,姑娘也是来打水的?” 不等陆安然回话,田嫂把水桶往井边一放,喘出一口白气,殷勤道:“姑娘眉清目秀,皮肤比我见过的白瓷还要细腻,怕是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将养出来,哎哟哟,你瞧瞧这手指,根根如嫩葱,十里八乡哪里去见过咧。” 都说媒婆一张嘴,逢人就夸,死人都能说活,诚不欺也。 等田嫂从头到脚,连衣领口上那朵绣花都没放过天花乱坠夸了一顿之后,忽然语气一转,叹气道:“昨日莽撞姑娘还没来得及致歉,不知姑娘尚有婚约?” 陆安然很少有这种无语凝噎的场合,她就是不太明白,这上下句又什么关联? 身后传来一阵闷笑,陆安然转头,先入眼一角飘逸的银光色袖袍。 风止雪停,最后一片残雪落入他眉间,再慢慢润湿隐去,留下一点水光潋滟,映射了天光,好似顷刻带来一片春色。 “你给她做媒可不行。”云起嘴角轻勾,手臂往里划了半个弧度,用玉骨扇一指陆安然,语气散漫疏狂,带着他独有的慵懒。 田嫂左右看看,忽然一击掌:“哎哟!这可不咋说的嘛,瞧我没有眼力见的。”她啧啧几声,用媒人特有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过两人后,笑着道:“两位真是城煌庙里的鼓糙配成双,绣球配了个牡丹,天生的一对儿……” 一嘴说了十来个般配的话后,田嫂才喘口气,“天鹅遇仙鹤,巧了不是。” 陆安然直觉田嫂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云起那边已经出声:“你昨天说的女鬼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田嫂笑容一僵,脸色都变了变,“还是别打听了,对你们没有好处,俗话说白天惦记晚上闹鬼,开不得玩笑。” 云起握着玉骨扇一下下敲击手心,风流不羁的样子道:“我只听过俗女艳鬼,却不识滋味。” “公子说笑了。”田嫂转动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倒进井边水桶里,边道:“红粉女骷髅鬼,还能有啥子滋味。” 陆安然弯腰帮着她稳住水桶,却不想一触摸水桶边缘,就被冻的手指头一抖。 田嫂好笑道:“富家小姐,哪能干这个,水桶都没摸过吧?” 陆安然并不将这点调侃放在心上,说道:“田嫂,你说的女鬼可是尹村长家长媳?” 不知是不是戳中了田嫂某根神经,她莫名抖了一下,还煞有其事的转身看了一大圈,拍着胸口道:“谁说不是呢,这女人活着就是祸害,偏偏死了还不安生。”言语中不乏厌恶鄙弃之意。 似乎单这样还不够,田嫂一时忘了害怕,一张巧嘴开始扒拉尹村长长媳那点破落事。 十多年前姓金的一家人逃难来此,也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家中父母前后离世,就地埋在了尹家村,剩下一个小女儿就是尹家村村长长媳金氏。 “初初来的时候,这家人带了三个奴仆,身上穿着绫罗绸缎,看样子倒有些来头。”田嫂停顿,不忘掐着满脸笑容道:“当然了,比不得您二位贵重。” 都说恶仆欺弱主,更何况一个小小孤女,举目无亲。 田嫂摇头道:“也是个冬日,雪厚的一脚踩下去直到膝盖,那三个仆人偷拿了主人家值钱的东西连夜跑路。” 陆安然接口道:“所以金氏无法,留在此地?” 田嫂点头,随后撇嘴道:“这金氏呢也是个有心眼的,知道奴仆靠不住,早暗中将几件值钱的偷藏了起来,她自知孤女独身行路艰难,就求了村长留下。” “这样倒也无可厚非,没这几份心眼,有没有命还两说。”云起手指摩挲着扇柄上镶嵌的玉雕,轻笑道。 “公子说的对。”田嫂一只眼睛一眯,身体微倾过来,单手捂着半张嘴压低了嗓门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心,村长不就看重那点家当底子。” “哦?”尾音勾起,自喉咙里泄出散漫的笑意,笑脸似春风十里,开尽秋霞海棠。 田嫂心口狠狠抖了一下,老脸一红,心说妖孽哟,这公子哪是人,分明是茶馆说书人口中的野狐狸成精,这笑容也太叫人招架不住了。 “恐怕重点是金氏嫁给尹家之后?”陆安然看不下去了,出声道。 田嫂眼中闪过鄙睨,又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我们尹家村还从未出过这般不要脸的女人,嫁给了尹天明,却又和尹天翔勾勾搭搭,叔嫂不伦,闹的一家不宁。” 接着,田嫂绘声绘色,口吐飞沫的描绘了金氏是如何叫人抓奸在床,那画面香艳简直堪比春宫图。 “金氏就是骨子里的荡妇,平日里早和村中不少男人搞来搞去,常有人看到她和别个男的躲在草垛子后面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这次叫弟媳妇给一把抓个正着,终于没脸苟活,所以跳了村口老井。” 云起和陆安然一同朝刚才打水的井看去,田嫂拍一下大腿,好笑道:“她跳的井早就填平了,这是后来另找人开挖的。”说来,愤愤不平道:“挨千刀的淫妇,死了也不安生,叫我们每家多花一吊钱才凿开这口井。” 因着这一吊钱花的冤枉,田嫂骂了好一顿功夫才能出了心中火气。 “算了算了不提晦气的事,我还得去煮饭,中午蒸燕泥软糕,你们没吃过吧,回头我送些给二位尝尝。”田嫂那张红嘴裂开一笑,就像是张大了嘴抢食的大锦鲤,样子有几分滑稽。 陆安然刚想说不用,田嫂利落的提着水桶摆腰款款的走了,容不得别人插话。她也转身准备往回走,却见一把打开的折扇挡在面前,上面浓墨重彩,画的是人间富贵像。 陆安然蹙眉:“世子何意?” 云起摸了摸下巴,“丑丫头,昨天我跟你打招呼你没听见?” “没听见。”陆安然很干脆道。 云起鲜有话到嘴边被吞回去的经历,眯起眼睛,黑眸中流出一抹促狭,倾身伸手过去,“看来你耳朵有问题,本世子帮你治治。” 陆安然一个矮身从他手臂下绕出去,“既然世子要听实话,那就是佳人有约,我不好打扰。” 云起收回手,反手合上折扇,“不止耳朵有问题,眼睛也不怎样。” 陆安然抿抿唇:“你我同借住尹村长家,以免世子再有吩咐,倒不如将你那位侍卫叫回来。” “我不。”云起眨眨眼,用扇子轻敲胸口,笑的春风得意又无赖至极,“我偏要麻烦你。” 陆安然觉得,鸡无法同鸭讲,最好的方式是避开。 不过她的脚才一动,忽而感觉眼角传来微凉,眼帘一抬,一张脸近在眼前,眉是点墨,唇如骄阳,肃肃松下风,倾泻满身风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9章 命案 尹家后院墙角栽了一树梅,数萼初含雪,莹莹立枝头。 陆安然回来的时候经过,本意是看一眼白梅,却见两道人影站在树后,看不清脸,衣服随风交错,靠的极近。 似是感觉到有人,左边的身影一动,留下一页墨绿色袍角,追风而去。 紧跟着,另一人从树后走出来,扭着腰摇曳生姿,手扶云鬓,露出妩媚笑意:“陆小姐回来了,路修得如何?” 陆安然颔首算打招呼,“还需几日。” “没甚要紧,陆小姐安心多留几天罢了,不过乡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委屈小姐就是。”魏氏身穿桃红色夹袄,领口白色一圈毛拱着脸蛋,既妖且艳,骨子里的成熟风情。 看到魏氏,忽而想到刚才的事,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忽然一麻,仿若眼角依旧留有那点微凉触感,眼皮微微往下一落,盖住眼中神情。 “陆大小姐既然对本世子知之甚深,合该了解本世子不喜少妇,最爱你这种不解人世的清纯佳人。” 羞愧愤恼还未来得及发作,那人已经放开她退后,只留下寒风中疏狂笑声,张扬无比。 陆安然眸底光芒微动,云起此人,果若传言,荒淫无度,张狂不羁,实是叫人讨厌。 与魏氏分开,陆安然刚回到房门前,春苗急急从另一边回来,看到陆安然忙道:“奴婢找了一圈,小姐这是走哪儿去了?” 明明打了一桶水前后脚功夫,春苗回来却发现陆安然没在身后,又着急忙慌出去找了一大圈。 陆安然刚张嘴要说话,却听几声异响传来,之后有小女孩的呜呜哭声穿透雪地。 “我们去看看。” — ‘啪——’鞭子抽在地上,凌空挥出了几分冷气。 凛冽冬月里,小女孩跪在地上呜咽哭泣,却不躲不闪,幼小的躯体痉挛般颤抖,双手抱着脑袋,根根手指通红,手背还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男人手执藤鞭,墨绿色的背影慢慢转过来,双目赤红,神态凶戾,吓了来到窗口站着的陆安然主仆一跳。 春苗看了眼陆安然,清清嗓子大声道:“喂,一个小孩子你打的这么狠,还是不是人啊。” 被外头声音打岔,父女两人同时抬眸望过去。 “惊扰小姐了。”尹天明瞬间收拾好了情绪,干笑道:“小孩子不听话,打两下才长记性。” 春苗嘀咕道:“不听话也不能拿鞭子往死里打啊,这么点孩子多可怜。” 尹天明放下藤鞭,点头道:“姑娘说的对,其实就是吓唬她罢了,哪能真打。”见春苗盯着孩子手背上的那道伤口,尴尬道:“那是不小心……” 离开前,陆安然转头看了一眼,脑子里恍然闪过那片墨绿色衣角。 “小姐,怎么了?”春苗见陆安然停住脚步,疑惑道。 陆安然摇摇头:“没事。” — 午饭后,田嫂果如她所言,送了一些燕泥软糕过来。 听说这是当地特色,嫩艾、小棘姆草等放入锅中大煮,再加入燕泥,漂去上面一层灰色,揉入糯米粉后,就成了碧绿色的燕泥软糕。 燕泥即为垩灰,北燕独有。 甜糯软香,很合陆安然胃口,可春苗却受不住那股子甜腻劲儿,直笑道:“小姐自小嗜甜,喜食小茶糕点,私下奴婢和于嬷嬷常笑说,小姐倒是长了一张南方人的嘴哩。” 陆安然用锦帕擦拭手指,端起茶碗用茶盖推去茶沫,淡声道:“你有这功夫,不若去外头摘些梅花来做梅花糕,也不枉费开那一树风光大好的白梅。” 春苗去寻了个篮子来,嘴里说着:“奴婢就知道小姐是盯上人家白梅花了。” “等等。”陆安然喊住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春苗,起身理了一下衣襟,“我同你一起。” 天空飘起小雪,点若繁星洒下,沾染墨发,轻舞飞扬。 春苗提着篮子走在前,伸手刚要摘花,瞧见墙角蹲了个人,诧异道:“小姐,您瞧那个不是尹家孙女吗?” 小女孩背朝主仆二人蹲着,手中拿了一根手指粗的小木棒戳着地面,不知在做什么。 陆安然见她还是早上的装扮,比起裹着厚厚斗篷的自己,简直可以称之为单薄。 “没了亲娘就等同于没爹,真是太可怜了。”春苗努努嘴,示意陆安然看过去,“手背都没有包扎。” 于是起了恻隐之心,“小姐,奴婢手里还有一点伤药。” 陆安然犹豫一下,点头应了。 春苗摸出小瓷瓶,靠近时喊道:“小姑娘。” 女孩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春苗一愣,一时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只见女孩并非她们所想委屈着默默流泪,或是楚楚可怜,反而笑意盈盈,很是欢快的表情。 “你在此做什么?”陆安然走过去。 “嘻嘻,苏苏在挖地瓜呀,苏苏最爱爹爹了,要给爹爹烤地瓜。”女孩歪着脑袋,含笑嫣然,声音童真清脆,一双眼黑漆漆的,寒风刮过,莫名带着点阴冷煞气。 女孩的说话神情虽娇俏,可却给陆安然和春苗一种惊悚的感觉。 “小姐,这尹家村处处都诡异,每个人都不太正常。”春苗回想起刚才小女孩的样子就汗毛直立。 陆安然回头看了眼,小姑娘又继续用树干戳着地面,小而单薄的身体在猎猎冷风中,好似长在了那里一般。 “别乱说,再有几日我们就离开这里,村中的人和事都同我们无关。” 春苗想想也是,叹道:“希望一切顺利,那片山头别再有意外发生。” 只不过一切并不能如人所愿,夜间山体倒是不再坍塌,却出了更大的事。 尹家村发生命案了,死的是尹家村长二子——尹天翔。 陆安然闻讯匆匆赶过去,还没跨进门槛,一把折扇唰的在她面前打开,耳边响起云起轻慢的声音:“里面死了人,你也敢去?” 陆安然睨他一眼,声音清淡道:“死人没有活人难缠。” “呵——”云起轻呵一声,斜瞟了紧跟着陆安然准备一起进去的春苗。 春苗俯首让开位置,想了想,最后守在房门口。 村中房舍摆设简单,雕花窗,松木床,一门衣柜,一副桌椅,几个箱子,进去后一目了然。 除开陆安然和云起外,房中原先就有尹村长和尹天明以及发现尸体的魏氏。 大概太过震惊,以至于大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陆安然一眼看到房间中央一个浴桶,全身赤裸的男子半个身体趴在里面,另一半跪在地上。 青方砖的地面上湿漉漉的,还有不少水顺着木桶边缘滴滴答答落下。 陆安然迈步上前想要看看尸体,尹村长终于回过神来,面色灰败,脸皮抖的不像话,声音也发颤,“天明,还不快把你兄弟扶起来。” 尹天明的脚好似生根了,吞了口口水,“……是,父亲。” 也不知尹天明气力不济还是尸体死沉,捞了两把居然没给弄出来,反而溅了自己一身水,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抬头对上尹天翔瞪大的死人眼,惊吓的松了手。 ‘嘭——’声音震动,眼睁睁看着尸体砸到地面上。 陆安然越过尹天明一步上前,低头看着尹天翔脑门上紧紧缠绕的肚兜,恰好绣字落在前面额头中间,一个菊字。 “啊啊啊!是鬼啊,鬼杀人啦,鬼杀人啦——” 田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从陆安然身后冒出来,扯着大嗓门一声尖叫,反而把陆安然吓一跳,踩到水里脚底一滑。 云起拎住陆安然的后领子,凑过半张妖冶的脸打趣道:“还说不怕。” 这时,不少人都闻风而来,房间里一瞬间挤满了人,都听着田嫂大吼大叫,合着外头的风嘶声力竭,众人心里瞬间发毛。 “菊!金氏的闺名就叫相菊,是金氏变作厉鬼杀人来了!”田嫂被什么绊倒,跌落在地连连往后爬,惊恐万分道。 大家互相看看,争相恐后的往后退。 “闭嘴!”尹村长一张瘦脸颧骨微突,两边脸颊凹陷进去,尤显得严肃,他紧握着拳头,忍住丧子之痛,铁青着脸道:“田嫂你再这么危言耸听,别怪我不客气。” 田嫂已经爬到门口,扶着门框起来,腿还发软直抖,抚着胸口惊吓过度的样子,嘴里却不饶人,“村长,你自己瞅瞅,一个浴桶还能把人淹死,就是十岁小儿站直了水也没不过脖子,难道还是天翔自己个儿裹着脑袋伸进桶里把自己淹死的?那不是见鬼是什么?” 田嫂巴巴几声给自己壮了胆,说话越加顺畅,“还有,大家都瞧准了啊,别说我田嫂说胡话,金氏的绣工村中哪个妇人姑娘都赶不上,除了她谁还能把菊花绣的和活了一样,更别提上面真真儿一个菊字。 村中哪个带菊的?除了金氏只有三娘她家六岁小娃,村长你觉得可能吗?” 被田嫂这么一掰扯,村中人逐渐面露恐惧色。 “金氏帮我出嫁的闺女绣过鸳鸯盖头,我们尹家村她独一份,哪个绣工都没她的好。” “是啊,你看那肚兜上的菊花,我们可绣不来。” “那……你们是说真是金氏变,变变变鬼……” “说不好活着的时候欠了她的,来讨债了!” ……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0章 王寡妇 尹村长将众人轰出去,只留了两个亲近的壮汉帮把手。 大家到了外面也没马上离去,互相看看却不说话,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田嫂腿软站不住,摔倒在雪地里,旁边人扶起来,她继续绘声绘色的说着金氏化为厉鬼杀人,还说起了前一次她撞鬼的事。 云起用扇柄敲了敲陆安然的脑袋,“还真被吓着了?” 陆安然抬眸看他一眼,“你觉不觉得房间里水有点多。” “何止是水。”云起倚靠旁边树干上,拂去衣袖飘雪,“看出些什么来了?” 陆安然垂目:“没有挣扎痕迹,起码表面看来如此。” “哟。”云起手背往回弯抵着下巴,一贯慵懒道:“说你胖还喘起来,你真当自己是仵作了。” “仵作?”陆安然摇摇头,“我去王都学医的。” 云起看着陆安然蒙面外一双眼,像是被雪水洗过,清棱棱的,一向的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什么能激起里面涟漪。 “学医给活人看,仵作给死人看,有什么区别吗?” 陆安然坦然对上他的眼睛,“仵作在本朝乃贱职。” “陆大小姐果然高贵。” “你也不用这么说我。”陆安然反驳道:“若世子视天下人为平等,何不舍了世子身份,当个庶民。” 云起放下手,慢慢直起腰,盯着陆安然的眸色转黑,忽而勾起一边嘴角,带着几分微凉讽笑:“你的医术有你这张嘴一半厉害?” 陆安然不说了,旁边尹村长出来,正在问魏氏话。 魏氏着实被惊吓的不轻,难得云鬓微乱,衣服溅了一大块黑色污迹,想是汤药洒在身上。 “我一早给天翔送药,进来后……”魏氏感觉喉咙干的紧,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发出声音来,“就瞧见天翔跪趴在浴桶前,我想,想扶他,可是手刚摸上去……就发现他身子硬了。” 尹村长听了,良久不能说话,等他再开口,忽然眼睛看向陆安然和云起的方向,沉着声音道:“天翔死的蹊跷,大壮你带两个人从王家村绕路去县衙报案,除去每日清理山石的人外,其余人等从今天开始不得离开尹家村半步。” 陆安然知晓尹村长说的是所有人,但唯有他们几个和云起主仆乃外来者,他们一到村中就发生命案,自是头个被怀疑对象。 “村长这么说,是确定尹天翔为他杀了?”云起用手指弹了一下扇柄吊坠,轻轻一笑,魅惑众生道:“说不准就如田嫂所说厉鬼索命,村长又去哪里找凶手。” 尹村长寒着脸道:“云公子若要借住此地,就请按尹家村的规矩来。” “村长这不行啊,我做媒那家可快要下定了,若晚上几天出了岔子,我是要少挣一笔银子钱的。”田嫂不干了,说起挣钱的事儿,腿也不软了,腰也直了,中气十足道。 村中一人道:“田嫂你是要钱不要命啊,按你说金氏变鬼杀人来了,你不怕下一个找着你。” “我呸!”田嫂撸起袖子,挺着胸膛道:“金氏杀人是要和尹天翔去地下做一对鬼夫妻,与我何干。” 尹村长一双厉眼瞪过去:“你再胡说半个字试试。” 田嫂缩缩肩膀,躲到人堆里,暗自咕囔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村中谣言几多,我平时一向不管,但如今我家天翔才出事就有人乱编排,再叫我听到,打烂你嘴!”尹村长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众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平静小山村突然发生命案还闹不清是人还是鬼做的,大家心里都毛的紧,听了田嫂的话后恨不得赶紧摆脱这个不祥之地。 陆安然思忖了一下,走到魏氏面前:“你丈夫腿伤未愈,这几日应该不宜碰水吧。” 魏氏呆呆的站了片刻,听到陆安然的话,低头抹去眼角一滴泪水,“说的是,房中原也是没有浴桶的,昨晚我送好药离开前也未曾听他说要沐浴,更没人给他烧水,也不知怎么就……”越说越像闹鬼。 “你没有同他睡一个房间。”陆安然疑惑。 魏氏用手背贴了贴冰冷惨白的脸,“苏苏从昨天傍晚开始又发烧,且晚上伴着梦魇,我就陪了一个晚上,到天蒙蒙亮才给天翔熬药送去,谁知道一个晚上就出事了。” 陆安然还要问些什么,忽而背后传来一道咳嗽声,转过头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那里,一张老脸冷厉,眼神尤其阴祟,直勾勾的扫过来。 魏氏甩出个帕子擦了擦眼睛,失掉的魂回来一半,叹气道:“我夫天翔遭此不幸,有劳小姐关心,婆母这边还需侍奉,就不与小姐多说了。” 魏氏扶着老妇人离开,春苗看着两人背影道:“住了两三日头一次看到尹家这位主母,听说是个礼佛之人,成日里与佛堂为伴,怎么奴婢瞧着不像是侍弄佛祖,反而阴气的很。” — 往回走到一半,听得前面传来田嫂破口大骂的声音,“说你恬不知耻还真是黄鼠狼盯着鸡,原先天天朝村长家里跑,口里说什么和金氏是好姐们,哪个好姐们关着门跟人家男人说悄悄话?啊?” 走近了瞧见田嫂前面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身粗布棉麻冬衣,挎着个荆条编成的篮子,俏生生站在雪地里,虽不五彩照人,却也有几分秋素若菊。 想来田嫂把刚才村长那里受的气全出在了这个女子上头,一口气不歇连滚炮的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才瞧见正儿八经的公子就赶不及送上门来,也不叫门前的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一张脸,你配吗?” “魏氏打你那一巴掌真就忘了?裤腰带绑不住的货,长剑戳短剑,全身犯贱。” 后面的话太难听,陆安然都听不下去,那女子显然也是忍到极致,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太过分了。”抹着脸跑开了。 田嫂骂的爽了,出了心中郁气,对着陆安然又是另一副笑脸,“姑娘别看她可怜,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春苗好奇道:“她是谁啊?” “她是隔壁王家村嫁过来的,丈夫前年死了,大家都叫她王寡妇。”田嫂神情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屑,“死男人的也不是她独一个,却属她最耐不住寂寞。” 从田嫂嘴里知道,王寡妇从丈夫死后就开始物色下一个靠山,眼光倒是不低,去年春还巴巴着村头唯一的秀才不放,结果人家考上县城里的学府就不搭理她了。 田嫂右手背往左手心一摊,“可把家里一点值钱的都赔进去,落个人财两空,活该。” 这不,王寡妇自从见云起来了尹家村,就又活络起心思来,借着送吃食来接近他。 陆安然眼睛扫过云起那间房,心中了悟,来了个招桃花的。 “你说王寡妇和金氏的丈夫……” 想必是念起金氏导致她丢了一份媒人银钱,田嫂笑脸一收,咬牙切齿的痛恨道:“金氏就是个祸害,活着和自己小叔子苟合,现在死了也不安分,想她婆母最看重门脸,哼,作一把好孽。” 等到田嫂骂完走人,旁边冒出个不知何时来凑热闹的村人,摇头感慨道:“这田嫂也真没良心。” 陆安然不欲打听别人家的事,春苗倒显得兴致勃勃,问道:“怎么说?” 原来田嫂一家和金氏有些相像,因为家乡闹了灾,夫妻二人投奔到尹家村的姑母家,姑母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就留了二人养老,这便住下了。 后来姑母去世,田嫂的丈夫出意外死了,留下她一个外来姓不受村中人待见。当时金氏和她走的近,特别是田嫂儿子生病,只有金氏伸出援手借了银子看病。 虽然最后孩子没留下,怎么说也是大恩一份,不管金氏做了什么,其他人便算了,唯独田嫂到处这样说人家,未免太过分。 村人唏嘘几句离开尹村长家,陆安然一回头,却见云起不知何时站在了房中窗前,手里拿着什么往上一抛,又接住。 “爱看死人,又好打听,年纪轻轻怎么就老成了。” 陆安然听出来,他是在讥讽自己爱家长里短,未免同他辩驳,干脆就领下来,“世子谬赞。” 云起身体一动,曲腿坐在窗沿上,拿着东西的手搁在上头,另一只手对着陆安然招了招,“过来。” 陆安然认为好看的人做什么动作都是好看的,眼下也是。 她犹疑几息,上前道:“世子还有什么指教?” “吃烤红薯么?”五指分开,里面一只还在冒着一点热气的红薯露出来,烤的焦黑的皮衬着他如玉般掌心,分外扎眼。 陆安然想了下,道:“刚才那位王寡妇送你的。” 云起把红薯抛给陆安然,点头道:“昨天她家小儿差点摔破头我给顺手捞起来了,她送些东西来感激我。” 红薯的余热烫着陆安然柔软的手,愕然道:“田嫂误会了。” “你现在该明白,很多事就和你当仵作一样。”云起抬起一根食指往眉骨的地方轻轻敲了两下,“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你自己一双眼睛。” 陆安然想说她不是仵作,可又觉得云起的话有几分道理。 “金氏呢?” 云起反问:“一人良善与否,要论私德?”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1章 意外 风起云动,山岚高处叠成,雪花簌簌落下。 “我总听说盛乐郡云世子成日里纸醉金迷,是个糊涂的,现在看来,诚如世子所说,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怎么?”云起勾了玉壶在手中,衣袍微散,广袖云纹浮动,烟岚云岫,如仙如妖,“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陆安然双手交握,掌中贴着那只慢慢散失余温的红薯,对上云起戏谑的笑容,道:“同被困在这里,世子不急吗?” 玉壶倾倒,醇醪佳酿流入口中,酒水沾过唇畔,带出一丝妖艳朱红色,云起轻笑道:“观月于本世子如同左手右臂,本世子既派了他去现场,等同本世子亲身上场,足可见本世子诚心是打算尽早出谷的。” “阿嚏——” 十里外,观月抹了一把热汗实在想不太明白他一个堂堂王爷府侍卫,怎么就沦落到搬石头的境地了,若叫墨言那小子知晓了,岂不是笑掉他大牙。 满山的风雪不是风雪,全是他洒下的泪花。 “世子之前说房间里多的不止水,可还有什么不妥?”当时情况太乱,陆安然只匆匆看了两眼尸体。 云起晃着手中酒壶,“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陆安然拧眉思索了一番,大概炭盆摆放的位置与她相背,倒是没有注意,“按理说一个人被按入浴桶窒息,必然伴随剧烈挣扎,可我看过尸体,上半身全无挣扎痕迹,反而膝盖腿处有磨损。” 云起挑了挑眉头,那么两眼,对着个赤身裸体看的还不少,“所以呢?” 陆安然抬眸:“最大的可能他当时处于无力反抗的情况。” “嗯?”这一声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慵懒的腔调,“你是说他死前人事不省?” 陆安然点头:“或是药物所致,或是外力,不过我需要查验尸体才能知晓。” 云起看着她,忽而问道:“你突然同本世子说那么多……”下巴对着陆安然手中的红薯抬了抬,“因为一个红薯?” 陆安然一怔,刚才这些疑问困惑自己半天,见到云起不知不觉就全说了出来,他一提醒才幡然醒悟,似乎有些不合宜。 — 这一天,到天黑前陆安然都没有再出房门一步,翻动手中《千金药典》,一行字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索性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 直到闻见香味望过去,春苗到底还是做了梅花糕,每一个小巧玲珑,形如花瓣,中间点了胭脂红,见之可喜。 春苗拿了个小食盒,边装边道:“如魏氏说的,这事确实有些邪乎,怎么凭空就出现个浴桶,人还溺死在里边,会不会真有鬼啊?小姐,要不咱们换一家借住。”她认为,既然死了人,住在这里着实有些不吉利。 “鬼杀人还需费那些事?”陆安然咬了一口梅花糕,蓬香松软,甜而不腻,吃了甜食果真心情好,看春苗装了一小碟,随口道:“徐甲他们胃口大,你这几个怕是不够吧?” 春苗摇头:“不啊,奴婢是想着云世子送了红薯给小姐吃,那奴婢总要回个礼,方显得我们陆府知礼知节。” 一个红薯,且是主人随手抛掉的红薯,还需回礼? 陆安然一口梅花糕忘了嚼,春苗已经迈着轻快的脚步出得门去,她后知后觉的沉思起来,是否离开家前对春苗的提点过头了。 春苗回来的时候,随着开启的房门传进的除了寒风冷气,还有影影绰绰的话语声,春苗搓了搓双手,抖掉衣服上雪花。 “刚才大壮媳妇来了,奴婢料想风雪耽搁,恐怕县衙的人今日来不了。”不消陆安然问起,春苗自顾道。 陆安然提着笔稳稳落下一个字,方道:“尹村长怎么说?” “尹村长也没法,今晚是不行了,只说明早还未归,再派人去瞧瞧。”春苗拿着火钳添了一把炭,“就是大壮媳妇话语间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入睡前,春苗在地上铺开她的被软,口中仍旧有几分惶惶然,“奴婢只要一想起这院子最西边放了具尸体,全身就有点不得劲。” 许是这份忧心作祟,后半夜还真的起了一阵阵阴风,伴着隐隐约约仿若凄厉的女鬼哭喊,叫人听着不寒而栗,无法入眠。 再到次日村里一走动,一个个村人面露惶惶之色,聚在一起讨论女鬼索命的事,显然田嫂昨日那番话起了大作用。 陆安然随便一站,马上有村人注意到,笑着道:“城里的小姐,咱们这乡下住不惯吧?” 客气两句后,陆安然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女鬼,是尹村长家大儿媳?” “可不咋地。”妇人抓了一把长生果问陆安然要不要,自己用两个手指一按,挑了两颗饱满的果子肉出来扔到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半边嘴皮往上一掀,带着几分神秘道:“正说着呢,昨晚个那女鬼哭了一整夜,咱家里窗户都抖了好一阵,眼瞅着一缕红衣闪过,吓的我一个哆嗦,差点没从炕上跌下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的手一颤,张大了嘴巴:“真的啊?” 有人接口道:“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了,哭声鬼的很,一颗心现在还扑腾跳个不停。” “不过我仔细想了想,金氏活着的时候为人不错,也给过不少人帮助,心底是个良善的,总没理由化厉鬼了乱杀人。”还是先前吃长生果的妇人,抖掉衣袖上沾染的花生红衣,指天立誓道:“该找谁找谁,犯不着头一个找我。”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精瘦黝黑的妇人听后哼了一声,满嘴鄙弃道:“什么良善都是做给人看的,还不是贱骨头发痒,见个男人都想往上扑。” 磕长生果的妇人嗤声道:“不就是你家男人帮衬金氏收了回麦子,人都死了你还惦记到现在。” “人死了怎么了,就能抹掉她放荡本性了?”那妇人色厉内荏道。 大家笑她道:“鬼能听人言,小心她晚上找你去。” 说了一阵,又说到大壮和另两个村人没回来,村长最终派了人再去县城看看。陆安然见打听不着什么有用的了,就和春苗不动声色的离开人群,那些闲言碎语也逐渐飘远。 “小姐,真是奇怪,那金氏在别人口中一会是个好的,一会又是坏的。”春苗眼中露出困惑,“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陆安然垂目,忽而脑中闪过云起的话,顺口道:“人的性格本身就不是单一的,再则看一个人良善与否,不论私德。” 春苗听后点点头,呀了一声:“这句话不是昨日云世子和小姐说的吗?” 陆安然侧目,看的春苗起鸡皮疙瘩了,慢悠悠道:“我觉得你还是同徐甲一起回蒙都的好。” “哎呀!”春苗看着陆安然施施然往前走的背影,在原地跺跺脚:“奴婢以后不说实话就是了。” 今日云层散开,难得天空放晴,阳光照射着天地,万物皆白,明亮且和煦。 春苗陪着陆安然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尹家那位小姑娘蹲在院子背阴的角落里,手中不知抓了什么,另一个手做出拔的姿势。 走近了,听到小姑娘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坏女人,好爹爹,爹爹才是好爹爹,苏苏的娘是个坏女人……” 许是听到脚步声,小姑娘转过身来。 陆安然才看清楚,她左手掐着一只大公鸡脖子,公鸡眼睛直翻白眼,右手一根根拔掉尾巴上漂亮的羽毛,嘴角向上高高扬起,满脸愉悦。 “你拔了雄鸡尾巴是做毽团子?”春苗指了指那只原本雄赳赳,此刻全无威风反而略有些惨淡的大公鸡,“你快把它掐死了。” 小姑娘歪着头,嘻嘻笑道:“给爹爹做一朵鸡尾巴花啊,姐姐你觉得好看吗?” 天真的话,加上直勾勾的眼神和古怪笑容,令春苗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你很喜欢你爹?”陆安然走过去。 小姑娘苏苏捧着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毛,满脸高兴的点头:“对啊,爹爹最好了,苏苏最爱爹爹。” 陆安然看了看已经没有动静的公鸡,“那你娘,你为什么叫她坏女人?” “不可以提那个坏女人!”苏苏突然把手里的大公鸡甩出去,恶狠狠的砸在地面上,乌黑的两个眼珠子里透出一丝阴戾。 春苗连忙拉着陆安然后退,避开飞溅的雪沫子。 “嘘!”苏苏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嘴唇,晃了晃手中羽毛,慢慢扯出一丝古怪笑容,“不准再提坏娘亲哦,苏苏要去找爹爹啦。” 春苗看看苏苏跑跳开的背影,再看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公鸡,嘶了一声,“奴婢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不正常。”说罢,停顿一下,重重声明道:“这一家子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 午饭后,尹村长家的院子又吵吵嚷嚷起来,不少人蜂拥而至,等陆安然和春苗赶过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半个村的人。 最里面一个男子躺在地上,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只右腿,从脚腕到膝盖一片血肉模糊,人也昏了过去。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趴在男人身上痛哭,身边年轻妇人跪坐地上抱着幼女哭哭啼啼,孩子被吓着了,也开始嗷嗷大哭,一时间哭成一片。 同男子一路回来的正和尹村长说话,好巧不巧,陆安然过来时,只听到一句:“……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2章 出手 彼时春苗正好把收拾好的食碗拿出去,陆安然从开启的房门看到尹家二媳笑呵呵的从隔壁云起房间退出来。 要想俏,一身孝,尹二媳妇这一身白,还真是脆弱的苍白里,透着一股子妖娆,寻常男子根本防不住。 春苗撇撇嘴:“别说尹村长家,这尹家村就没有几个安分的,等路开好了还是赶紧离开,否则待下去太刺眼睛了。” 正好外面传来吵闹声,主仆二人一过去,就听村中一个男子道:“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老拐说到山头查看下能不能翻过去,结果上头一块石头松了,滑下来给摔了腿……”男子懊恼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用大掌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 “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哟,没了腿,以后家里头老的老,小的小,还怎么活呐,我的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老妇人仰天拍地哭了一阵,忽然一把抓住尹村长,“村长,我儿可是听了你的话才去往县衙找大壮他们,如今出了事,你得负责!” 村中人面面相觑,若真瘸了腿,对于一个做农活的村人来说绝对是要命的事。 “当务之急,是不是去王家村把赵大夫请回来?” “按这个天气,山高路滑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桥索也修复不好,你说怎么请。” “不如翻山过去……只是山路崎岖加上雪又厚,怕是……”成为第二个老拐。 老妇人听着村人谈论,逐渐面露绝望,坐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拐啊,我可怜的拐啊,你要是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可怎么好啊?拐啊你可记着啊,村长叫你去的县衙,否则也不能摔断腿啊……” 身旁小妇人拉扯她,边抹泪边道:“娘,阿拐他还没死呢,您这样哭不吉利。” 老妇人猛的用力一把甩开,浑浊的双目瞪的滚圆:“吃里扒外的货,有你说话的地没有?不会说闭嘴,没人当你哑巴。” 尹村长铁黑色的脸严峻如山,示意旁边的人扶起老妇人,沉叹一口气道:“阿拐娘你放心,村里不会放任阿拐不管,总会想办法治他的腿。” “别啊村长。”田嫂吐了一嘴瓜子壳,抱胸道:“大壮几个是为着你家天翔出事才去报案,老拐他们也是为此找人摔断腿,横竖算起来都是你家的私事,往后老拐真有个一二,可不能往公里摊。” 村中农忙时,本来各家都嫌人手不够,若再摊上老拐家的农活,自不大情愿。 尹村长扫了一圈看明白众人神色,黑着脸道:“这些日后再说,先找两个把阿拐送里头去。” 与老拐同去的男子忧心忡忡,“村长,最要紧是大夫请不来,老拐的腿难道真要废了。” “找她啊,她会看病。”声音出挑又清脆,大家转头一看,不知苏苏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当中。 被苏苏手指头指着的正是陆安然,她看到小女孩甜甜一笑,歪着脑袋用天真的话语道:“你身边的小姐姐说过你会看病,被苏苏听见了哦。” 春苗看了陆安然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听错了,我家小姐并不会看什么病。” “咦?”苏苏撅了撅嘴巴,“姐姐你是嫌拐叔叔身上脏,不愿意给他看吗?” 春苗心说这小孩不知好歹,走出几步刚要开口,却见老拐的媳妇一个箭步擦过她身边,扑跪过去,“小姐活观音,求你救救我们家阿拐吧。” 陆安然避开女子,双眸平静的看着她:“我非医者,自不能随便给人看诊以免耽误病情。” “小姐,您是大富大贵的小姐,您摸不得泥腿子我们懂,可是我家阿拐可怜啊,没了腿,以后还有什么活路啊。”老妇人又开始新一阵的哭天抢地,这回面对的是陆安然,“就请小姐大慈大悲发发善心,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以后供长生牌也不敢忘啊。” 春苗见老妇人说话越发没谱,生气的训斥道:“你胡说什么,怎么就不给你治了,都说我们家小姐不是大夫,回头治出好歹来,是不是反倒怪罪我家小姐。” “苏苏是个孩子,绝对不会骗人。”老妇人卧倒在地,侧对着地面用手拍打一下大哭一声,“我苦命的娃啊,都怪娘没给你个好出身,担不得富贵人家的小姐给看病哟,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眼见老妇人无理取闹,春苗气的涨红了脸,更明白小姐之前不愿多管闲事是非常明智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刁民,同情不得。 “陆姑娘,要是你真的会医术,还请不要顾虑,人命要紧。”尹村长开口道。 田嫂从人堆里挤出来,扯着大嗓门道:“村长,我说句公道话,人姑娘都说不会了,你们非逼着她去看病,要是治坏了,这个错谁来担?如果是村长你来担保,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 尹村长气结,“哪儿都有你!” “诶?”一把折扇挡在村长和田嫂中间,唰一下打开,富贵锦绣图,写意风流,银色袖袍如云层缓缓拨开,露出一张俊美不凡的脸容,弯勾浅笑,几分不羁,“田嫂这话说的太对了,人家姑娘家的年轻未经事,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也是有的,若有个村长这般人物在后面支着,才多些底气,你说呢?” ‘大场面’三个字特意加重了音量,眼睛往地上婆媳二人多看两眼,脸上笑容仿若在说,好大一出戏,引得春苗差点没笑出声。 这时里面出来呻吟声,一声声极力克制过反而越发听着催人心弦。 尹村长凹陷的脸庞抽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双手冲着陆安然拱手,“人命关天,本村长厚颜,恳求小姐出手,尹家村感激不尽。” 其余村人皆看向陆安然,有欲言又止的急切,也有事不关己的围观,还有好奇的,疑惑的,凉讽的…… 人间百态,众生百相。 — 陆安然一把推开门,里面的血腥味立马冲鼻而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跨进去,心中忐忑的看着自家小姐没什么表情的眉目,嚅嗫道:“要不是奴婢多事,小姐也不用被逼着来给人看病。” 想起阿拐老娘和小媳妇的做派,春苗真是看不上,还有那位尹村长,表面话说的客气,实际上干的不是人事。 而小姐在刚才情势下,碍于情面不得不应,春苗暗骂自己多事,没良心的小东西,给她药膏作甚。 想到苏苏,春苗一个回头,正好和人群中的苏苏对上眼,登时脚步一顿。 小姑娘从人群当中逐渐隐没,嘴角恶意的笑容缓缓退去。 人们围在外面没有散开,似乎都在好奇来他们村借住的富贵小姐到底能不能治好老拐,有的人希望她真有几分功底,有的人倒想看看治不好的话老拐娘又怎么发疯。 等待的空档,春苗进出三次叫人送热水,一盆清水进去,又捧着鲜红的水出来,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血腥味。 “咋个盆里这么多血,不行,我得进去看看。”老拐娘忍不住了。 老拐媳妇拉住了她,“娘,人大夫在治呢,您现在进去会打扰人家。” “寻常人流那么多血哪还有活的。”老拐娘抬起的脚犹豫着放下,眼神微闪,道:“刚才她那般不情愿,谁知道会不会故意治坏我阿拐的腿。” 云起挥扇的动作不由停下来,特意施舍了个眼神过去,嘴角勾了勾,却不见笑意,又转回目光。 “呸!”田嫂把瓜子壳吐在老拐娘腿旁,“老娘见过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老不要脸的。” 同村人互相咬耳朵。 “是啊,阿拐娘这话说的不地道,既不信任人家,刚才何必跪求呢?” “确实没良心。” …… 恰好房门打开,陆安然走出来,看了大家一圈,最后对着尹村长道:“伤处敷了药,现在用夹板固定着,未免骨节错位形成畸形愈合,未来一两个月内最好不要下床走动。” 诸多坏事中总算有一件值得庆幸,尹村长刚松了口气,却听陆安然续道:“不过我路上带的药物不多,能支持个四五日可以,再久怕不够。” 但有这几日已经够尹家村的人清理出一条出门的路,尹村长点头道:“我代阿拐全家替他们感激小姐,不过阿拐这个腿以后……” 陆安然实话实说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至于恢复到什么程度,看他自己了。” “什么?”阿拐娘冲出来,“那不行,你要治就得治好啊。” 春苗张开双臂拦在前面,发了狠的说道:“冲撞了我家小姐,你们一个村都不够赔!” 阿拐娘刚要使出泼皮赖脸的劲儿,却猛然对上一双清棱棱的漆黑双眼,“你若是不愿,我现在可以取了夹板,将伤口恢复成原来模样。” 那嗓音清亮,仿若雪花在舌尖化开,染了那抹凉意,无法叫人怀疑她说到必做。 “你……” 陆安然不再多看一眼,带着春苗离开。 “还说去学医,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杏林为民的胸怀。”经过云起,他调笑着说了一句。 陆安然脚步未停,穿过小院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曾几何时,老头儿说过类似的话—— “你这丫头,有慧无仁,不适合学医啊。” 她是怎么回答的? “治病救人靠的是医术,非体贴周到。” 最后老头儿摇头晃脑的叹口气:“医者不仁,何以为医。” 陆安然的脚迈上台阶,垂目看着台阶上的雪水印子,覆面之下,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从未有人教授过,如何拥有?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3章 雪夜坟场 天黑时,春苗跑去徐甲他们那头询问进展,陆安然一人坐在窗前的桌子边翻翻写写。 烛光辉耀,人影倒映在窗纸上,原只有一抹,忽而外头另一道身影逐渐靠近,两道黑影瞬间贴合。 光线暗淡了一下,引得陆安然抬起头来,推开窗子一看,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入夜后的尹家村本就安静,连狗吠都不闻,陆安然看着前面挎着篮子的尹老太太,愈加疑惑不解。 幸好雪地亮铮铮的,足够看清一个老太太步履不太稳健的背影,陆安然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出了尹家村,尹老太一路走到最西边的山脚处,突然停住了脚步。 陆安然靠在山石后面,环顾一圈却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偏僻幽静,阴森寂寥,散落着成片的坟堆。 有的坟墓前挂了布幡,随着夜风撩动,无声中充满了诡谲的气氛。 尹老太又动了,脚步似乎瞬间轻快起来,左转右绕的,没几下陆安然居然跟丢了! 陆安然转了几圈,依旧找不到尹老太,更叫她惊奇的是,脚印也不见了。仿佛来到这里之后,尹老太就凭空失踪了。 正在她惊讶之余,一阵风声卷过来,呼啦一下一个黑影往她脑门上罩,吓了陆安然一大跳。 “抢着看死人,还以为是个胆大的,这么不经吓。”轻慢惫懒的声音,是云起。 晚风吹拂开一角面罩巾,侧脸下颚与雪地的反光连成一片,苍雪般白。 云起挑眉:“还真的吓到了。”说完伸手去勾陆安然的脸。 陆安然后退一步,脚后跟用力踩的嘎嘎响,抿唇道:“世子刚才从前边过来,可是看到尹家老夫人?” 云起摸空的手很自然的收回来顺势摸着自己下巴,“本世子大半夜的又不是没事做,跟个老妇人做什么?” 陆安然看一眼云起,又把目光往周边扫一圈。 云起一眼看透陆安然的意思,哂笑道:“你可少没良心了,本世子是怕你大半夜的被什么孤魂野鬼拐走,才屈尊出来瞧瞧。” 两人到处走走,陆安然道:“这片地应该是尹家村的墓陵。”新的旧的隆起不下百个坟堆。 “按你说的,尹老太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上坟?”云起手指着前方黑压压的山脉道:“不过此处群山环绕,山岳草木茂密,使得灵气充沛,饱受风吹,山势变化似蛟龙飞天,其内气旺盛,底下河流蜿蜒曲折,则聚气凝而不散,实为整个村建阴宅的风水良地。” “世子还会看风水?” “你想说本世子像个江湖骗子吧。” 陆安然摇头:“世子所行所为皆出人意料。” 云起侧过身,眼眸略带深意的看着她:“那你呢?” 陆安然略微蹙眉,怎么话题转到她身上的? “我以为你那天大谈尹天翔死亡的疑点,定然心存疑惑,怎么不去亲自寻找答案?” 陆安然转开头,望着黑夜笼罩中的山,像从天而降伫起了一道沉黑的铁门,将尹家村和外界拦隔成两个世界,“在其位谋其事,查案辨尸,自有衙门里的人在做。” 闻言,云起轻笑出声,悠然道:“陆大小姐这么说不对吧,也不知谁在蒙都做出当街翻案这等壮举。” 陆安然眼眸倏然睁大,盛满惊诧。 “呵~”云起轻呵一声,在陆安然以为他还要说什么时,却闭口了。 折身返回,没走几步陆安然突然停下来。 “退后一步。”云起抬起三根手指扬了扬。 陆安然挪开右脚,却见本该空旷无物的雪地上孤零零躺着一封淡黄色信件。 — ‘噼~啪~’木头在火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陆安然折好信纸看向云起,后者用食指敲了一下额头,轻笑道:“啊~真的见鬼了。” 这封信出现在这里已经很奇怪了,更加诡异的是,这封信来自尹家已经死去的大儿媳——金氏。 “妾身金氏,幼居平城,为避难随父母迁至北燕,路遇灾祸,父母皆去,幸得尹家村收留。 年满十六,嫁得尹家长子名为天明,夫妇和鸣,公婆善待,妾深欣慰之。 然好景不长,二弟娶妻魏氏,性情张扬,长相妩媚,上可能言会道讨好公婆,下会看人下菜处处周到,年深日久,婆婆愈发见我不喜。 原可将就度日,然魏氏天生放荡,竟对我夫抛媚弄眼,又怂恿小叔趁我沐浴闯入,我本恪守妇道,不予理睬,可……可…… 逼我至此,一口水井了却残命,却因执念不散,日日徘徊间骤升恨意。 我恨这天不公,我恨这人虚伪,我恨这世间男盗女娼。 化为厉鬼,我要讨回血债,无人可逃!” 落笔相菊二字。 陆安然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你信鬼吗?” 云起两根手指夹着,抽出她手中的信件晃了晃。 “我更加相信有人装神弄鬼。”陆安然道。 正在这个时候,若有若无的女子哀怨哭泣声在黑夜的寒风中传来,吹乱陆安然的披风,使得她眉头紧皱。 云起扬眉笑说:“老天总喜欢和人作对,你才说不信鬼神,偏要向你证实它的存在,不若你现在扯着嗓子喊一句,除非她出现在你面前。” 陆安然淡睨他一眼,这人自己也不信,非要把罪名扣她头上,她偏头听了一会儿,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这个地方三面环山,形成了回声环绕,加上声音来处不近,随着风断断续续,很难捕捉,乍听仿佛真是鬼混在暗夜里飘忽而泣。 — 轻云蔽月,星辰两三点,朔风回旋,哭声悠远缥缈。 陆安然驻足,黑眸穿透长空,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嗯?” “味道。”陆安然看向云起,“有一种丁香花味。” 云起用食指抹过鼻子下方,“这个时节开丁香花?”一笑,“看来没有鬼都说不过去。” 丁香花又名鬼花,淡雅香气萦萦绕在鼻间,经久不消。 陆安然循着味道一路找过去,云起走在旁边,偶尔翻卷的披风摩擦过他的银袍软裘,微微碰撞后,又散开两边。 香味越浓,哭泣声越大,终于一个荒坟过后,黯淡星光下,明亮雪地里,一个女子跪坐在一座坟前地上,长裙在夜风里翻如奔涌的海浪,使得她好像随时要乘风飘走。 饮泣呜咽,幽怨凄楚。 就如那日里村口遇到的‘女鬼’,挽袖轻拂间,一首昆曲婉转低昂,哀怨缠绵。 女子大概也听见了动静,缓缓抬起脑袋。 “啊——” 尖叫划破苍空,寒鸦骤起,哗啦啦一大片。 陆安然看着被吓破胆的女人,瞧不清面貌,却见整个人犹如被寒风摧残的花苞,脆弱而凌乱。 “你,你们是人是鬼?”女人声音哆嗦,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 云起负手越过陆安然,一脸骄矜:“这话不该我们来问你?”说着脚尖替起旁边的一截枯枝握在手里,用火折子点燃。 火光融融,映照出云起得天独厚的脸庞,若人间有鬼如此,便是鬼也不怕了。 女人猛呼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啊,是云公子和……”她探头往后看了眼,“陆姑娘。” 陆安然冲她颔首:“铁丘嫂,这么晚了,你来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啥?”铁丘嫂也就是王寡妇纳闷的睁大一对眼珠子,眼眶还红肿着,眼角泪痕未干。 陆安然手指着坟堆,“这里荒凉阴僻,遍地坟冢,你大晚上来此上坟?” 耳边,云起呵笑一声,陆安然带着不解的目光看过去,云起道:“你一本正经的说话,比起讲笑话来更有趣。” 陆安然眉心微蹙,她不觉得有趣。 王寡妇已经慢慢爬坐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残土碎雪,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扑倒墓碑前哀哀哭泣。 陆安然揉了一把额头,她接触过的女子里面没有这一号的,委实不太有经验如何应对。 “再哭下去,伤了你美丽的眼睛,可就不大妙了。”显然,应付女人方面,云起很有手段,他说完,王寡妇果然啜泣两声,逐渐消停。 风雅和风流就差一个字,陆安然以为,云起都有了。 “陆大姑娘,你今晚看我的次数有点多。”云起妖孽的笑曰。 好吧,风雅这个词在云起身上也就是表象。 王寡妇说,她之前被田嫂指着鼻子骂过后心里本就委屈,结果不知道谁去她婆母那边搬弄是非。 家里瘫痪的婆母借着晚饭太咸骂了她一顿,说她不安分,儿子也是叫她克死的,如今儿子没了,王寡妇想要丢下她孤老婆子和稚子不管,想男人想疯了之类。 想到这两年多来受的委屈,就跑来亡夫的坟前发泄一顿,也没观察天色,不知不觉都黑了。 “云公子,陆姑娘,你们怎会来此?”王寡妇大哭后情绪倾泻/出去,胸腔里郁气去了不少,用衣袖擦拭眼角,边问道。 陆安然问她:“你可见到尹村长的夫人?” 王寡妇摇摇头:“除了你们,我未见过任何人。” “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出入就一条到底,分到我们家的已经是最里边了,村长家坟堆应该是最东边一片地。”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4章 两封信 王寡妇带着两人去了尹村长家的祖坟处,陆安然一路行来皆没有看到任何脚印。 说到脚印,陆安然好奇道:“既然只有一条路,刚才也没见到你的脚印。” “哦,我家的在最里面,我是从小山脚下穿近路过去的,爬过个小丘,比从外面走近,而且……”王寡妇抱胸揉搓了一下双臂,“这片坟地太大,从入口进来,有些吓人。” 陆安然狐疑的多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云起的视线,后者对她抬抬眉头——你信不信? 陆安然垂目沉默,要印证王寡妇说的话真假不难,她不解的是谁在装神弄鬼,目的就是引出那封金氏的鬼来信吗? 细细琢磨,陆安然跟踪的‘尹老太’就算极力做出臃肿迟缓的老年人姿态,可还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不同于老太太的矫健来。 所以,不是尹老太是谁? 王寡妇出现在这里又真的是巧合吗? “对了,你身上的丁香花……嗯?”陆安然吸了两下鼻子,“味道没了。” 王寡妇一脸莫名:“什么花味?我从来不抹头油水粉啊,我们都是干农活的哪有这个闲情,以前也就金氏……”话一顿,好像金氏现在成了尹家村的忌讳,“现在估计只有魏氏会抹了。” “尹天翔的媳妇?” “嗯,她在嫁到尹家村前唱过戏,捣腾这一些很有心得,整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经常托人去县城带点胭脂水粉什么。” 唱戏的,这么巧?! 陆安然不由得怀疑,进村那日遇到的女鬼难道是魏氏假扮? — 两人先送王寡妇回家,回去的路上,寒冬雪夜,尤其的静。 “刚才说到魏氏,你的神色有些异样,怀疑她?”云起似乎不怕冷,狐裘穿的松垮,脖颈锁骨露在外头,白的晃人眼睛。 陆安然缩着肩膀,披风帽子盖了大半个头,只余一双眼睛,洗过般明亮,“进村的时候,我们遇到过一个人。” “唱戏的女鬼?呵,有点意思。”云起听后,感兴趣的勾了勾舌尖,“你怀疑魏氏?” 陆安然冰凉的手指交握一起,敛眉道:“唱戏或许是巧合,但不巧的是,当天晚上尹天翔坠崖差点摔死。” “魏氏想谋害亲夫,然后装鬼恐吓尹天翔,先不说她的目的,你们进村是临时起意,她怎么算准了并且候在那里,就为了让你们看到她女鬼的扮相,再大老远跑出去几里地候着尹天翔?”云起道:“那不如随便找个村民更合适不是吗?” 陆安然无意识的揉搓食指,就听云起接着道:“那王寡妇呢,她与魏氏合谋再来了今日一出戏?” “应该不是。”陆安然也觉得仅凭唱戏这一点,自己的推论太过武断,“魏氏曾打过王寡妇一巴掌,且刚才提及魏氏,王寡妇口气中有些轻鄙。” 云起眯起眼:“陆大小姐,仅凭一封来信就带着偏见,可不像你啊。” 陆安然忽然像被一盆冷水浇下来,整个人一凛。 她开始怀疑魏氏,除了王寡妇无意中说魏氏唱过戏,喜涂妆抹脸,其实也是因为之前看了信,信上说魏氏水性杨花,放浪形骸…… 脑海中闪过魏氏一身穿孝白衣笑语晏晏的从云起房间退出来,她便认定了魏氏如信上所言,也就对魏氏产生偏见。 “是我的错。”陆安然深以为然道:“命案尤刑狱,一切理论猜测因基于客观证据的情况下。” 云起偏头,看着陆安然满目沉思勾唇无声笑了笑,迈步往前,风度洒然道:“尹家村不大,其中恩怨情仇倒是不少。” 令两人意外的是,这个时辰全村的人都窝进坑里熄灯睡觉了,尹村长家却灯火通明。 “爷。”观月出来,站到云起旁边。 云起挑挑眉:“离爷远一点,一身的泥腥味。” 观月抽了抽嘴角,往后连退三步,心中捏小人,还不是你叫我搬石头! 没有观月挡光,云起往里一看,“哟呵,一屋子人全到齐了,怎么回事啊?” 尹村长阴沉着脸起身:“请这位公子的手下把东西还给我们,这是我尹家的事,与公子等无关。” 不用云起说,观月从袖袋里抽出一份信来。 云起和陆安然很自然的对视一眼——又是信? 观月保持动作不变,脸部也正经的不能更正经,不过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心里活动不少:世子和陆小姐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用眼神就能交流了?这两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孤男寡女,啧啧啧…… “戌时收到墨……咳,的信,属下想拿来给爷,结果在院子外台阶上看到一封信就随手捡了,问了尹村长家里人一圈没有谁丢了信,属下打开来一看……”观月简短的描述了一下,“然后大家都聚在这里等着。” 陆安然只有一个体会,今晚的信真多,都扎堆来了。 “云公子,不让你们插手也是为你们好。”尹村长的眼睛在烛火下泛出几丝红血丝,面部好似更瘦了,整个凹陷进去,惶惶树影投射,透出一股阴郁,“信既然是写给我的,随意抢夺他人书信,公子的手下也未免太不讲理。” 观月转过身,腰侧佩剑刺堂堂扎着所有人眼睛,“我刚才可是问过了,你们没有一个承认的,无主之物,拾到东西的人来决定去留有无问题?” 陆安然确信观月和云起是亲主仆,口气一样无赖,欠揍。 “说的好,到了本公子手里的东西,自然本公子说了算。”云起笑的甚是邪肆道。 尹村长面皮抽动了两下,咬着压根道:“我可是劝过云公子,既然云公子一意孤行,任何后果自负。” 云起拇指圈起食指朝信封重重弹了一下,忽而一眨眼,将信丢给陆安然,“丑丫头你来吧,你煞气重,两两相抵。” 陆安然:“……” — ‘罪恶之人,隐于尹家,孽债深重,罄竹难书,子夜时分,取尔性命。 ——索命阎罗。’ 血迹干透,成了黑红色,刺目惊心。 陆安然逐字审视,半晌道:“从粘稠度和颜色上辨别应该是人血,不过血迹已经凝固,无法从气味和味道上进一步区分。” 观月忍不住插了一句:“应该的意思……?” 陆安然看他,神色认真道:“你不知道灵长类身体架构和人类最相似?” 莫名被嫌弃了的观月摸了一把脑门子,他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 “重点是信的内容。”云起修长的手指往信纸上点了点,转头对尹村长等人道:“看清楚了,的确是你家的信。” 尹村长一时没有动作,魏氏拢着双手哆嗦道:“云公子,可不经你这么吓人。” “是,是啊。”尹天明脸色青白,强笑道:“不知哪个耍的玩笑,不值当搅的大家深更半夜不安宁,都回房吧。” 云起轻笑:“好啊。”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虽然村长不需要我等帮忙,我心善啊,所以还是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今晚上最好还是小心一些,万一呢?” 魏氏心里咯噔一下,特别是陆安然把信递回来时,下意识的往旁边躲开,眸色微闪,干笑一声:“云公子说……说的是,多谢公子提醒。” 陆安然多看了她一眼,随着云起离开这边,身后尹村长一声低喝:“关门!” 快到他们两人的房间时,云起长脚一迈,拦住了陆安然的路,陆安然抬眸用眼睛询问什么意思? 云起问道:“刚才为何不把金氏的信拿出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将我们在坟地捡到信的事说出来免不了一些麻烦,而且两封信都是我们捡到,村长该怀疑我们装神弄鬼了。” 云起很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道:“我看你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怎么那天见到尸体反而冲到前头。” 陆安然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按压着手指没有开口。 ‘咚~’额头骤然一疼,陆安然后知后觉回头,对上云起比寒夜更幽深的眸子,里面映着天际几点星辰,绰绰光影。 “年纪不大,心思很沉。”云起说完转身,往后摆摆手:“无趣。” 陆安然在原地停留了短暂的片刻,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从头围观的观月蹲在树上陷入纳闷,世子爷对她到底是有意思呢还是没意思呢,爷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陆安然还没跨进去,春苗不知从哪个方向扑过来,抱着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这是做什么?”陆安然略有些恶心春苗摩擦在自己身上的鼻涕。 春苗被吓坏了,停了哭泣仍旧抽噎道:“呜呜——小姐,嗝,奴婢回来发现小姐不见了嗝,奴婢找了好久嗝没找到嗝……” 陆安然捂住她的嘴巴:“打完嗝再说。” 进去喝了杯热水,情绪总算稳定下,春苗抹干净眼泪后怕道:“小姐,尹家村不干净,您突然不见了奴婢着急,刚才还叫徐甲他们都去找人……哎呀!” 陆安然睨她:“不要一惊一乍。” “徐甲他们这会儿可能出村去找小姐了,奴婢得去通知一下。” “去吧。”陆安然捧着热茶杯驱寒,喊住往外跑的春苗,“对了,顺便让徐甲帮我办件事。” 突然,狗吠声骤起,一声接一声,整个村庄在一瞬间陷入了嘈杂当中。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院子大门口,传来春苗不满的大声嚷嚷。 很快,尹村长带着一群人过来,劈头盖脸就责问道:“你们把我孙女苏苏弄哪里去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5章 苏苏失踪 寒风猛烈拍打房门,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陆安然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茶很快失去温度,她仰首,对上一群来势汹汹的村人。 一马当先的尹村长面目阴沉,眉间透出几分焦躁,“陆姑娘,你们借住在此,我尹家村没有亏待各位,也请你们不要开这些无中生有的玩笑。” “何意?”陆安然推开茶杯起身,春苗赶忙取了刚才脱下的披风给她披上。 “村长,我早说了这个女人不是个好的,你看我们阿拐当时疼成什么样了,她作为个大夫正眼都不带瞧的,哪有什么当大夫的仁心啊。”阿拐老娘趁机冒出来,发出一顿闲言碎语,“我们在村里住了几十年了,哪见过什么鬼不鬼,偏这几个人一来村里就闹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有鬼肯定也是他们带来的。” 情绪很容易被带动,其他村民看向陆安然的目光也有些异样。 陆安然沉敛眉眼,眸色澄澈如湖,没有波澜,“我说过,你可以选择治也可以选择不治,我没有异议。” 阿拐老娘马上把脑袋缩回去,怕儿子真有个好歹,不敢硬顶了。 目光对上尹村长,后者沉声道:“闹鬼的事另说,苏苏今晚不见了,我们寻找的时候发现她离开的脚印与你们一致,你有什么话说?” 去的时候跟着‘尹老太’,陆安然看的很清楚,出村后雪地里只有‘尹老太’一个人的脚印,而云起是跟在她后面的。至于回来,他们先送王寡妇所以多绕了一段路,不过村里头为方便走路,雪被清理过,本就没有脚印可言。 “苏苏出村了?” 尹天明神色焦灼道:“陆姑娘,若是你和云公子同我们开玩笑,时间这么晚了,赶紧把苏苏交出来吧,天气太冷,她一个小孩子受不住。” 春苗眉头一掀,叉腰堵在陆安然前头,冷笑道:“你们说什么呢,张口就污蔑我们家小姐,自己家小孩看不住,难道要我们给你看小孩啊?” 尹村长绷着脸皮,道:“我有几个问题,麻烦陆姑娘如实回答。” 陆安然点头:“好。” “今晚陆姑娘出过村?” “是。” “去了何处?” 陆安然沉吟片刻,如实道:“西山。” “西山?!那里不是……”村人惊叫起来。 村长厉眸扫了对方一眼,继续问陆安然:“去那里干什么?” 陆安然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些,在她拿出信的同时,身后一道漫不经心的语调道:“晚上风光好,我约陆大姑娘消遣消遣,村长也有兴趣?” 这口气,说不出的轻慢,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清傲,但是内容又过于让人浮想联翩。 因而,陆安然再次受到了大家异样的目光。 “苏苏离开的方向和你们的脚印一致。”尹村长语气变的更为严厉。 云起玉骨扇一拍,笑的风流邪肆:“村长,大家都是男人你应该明白啊,有美在前,爷带个孩子煞风景吗?” 不找痕迹的将陆安然拽出袖口的信拍回去,继而对着村民们道:“哦,对了,村长没跟你们说吗?” “说什么?” “金氏,就那个鬼呢,她说你们村啊藏着恶人,子夜十分她就要来索命了。”云起一把玉骨扇挥的张扬不羁,语气揶揄,却让听的人心惊肉跳,“你们可要好好想想,平日里谁和她过不去,说不准今晚她要来找你。” 村民们一阵哗然,情不自禁往后连退几步。 尹村长冷冷道:“云公子不要蛊惑民心,信口雌黄。” 云起缓缓扯起一抹妖孽笑容:“村长,换了我是你,与其在这里互相掰扯,不如到处找找小苏苏,你说呢?” 尹村长深深的看了云起一眼,“今晚事多,还请云公子和陆姑娘不要离开房间。”说完,带领村人离开。 院外大门传来‘咔哒’落锁的声音,云起耸耸肩:“他把我们软禁了。” “小姐,原来你和云世子去赏夜景了?”气氛安静时,春苗弱弱的出声道。 陆安然转眸看她,春苗双手捂住嘴很自觉的退下。 云起笑看陆安然,道:“怎么,本世子好歹给你解围,难道你有不满?” “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陆安然抬头看向夜空,“刚才世子迫于形势才说出那些话,我不会介意。” 云起扬了扬眉梢:“还不错。” “世子怎么知道尹村长不想让大家知道血书的事?” “本世子算无遗策喽。” 院子安静下来,狗吠声渐渐远去,不久之后,半山腰的地方闪烁出一排蜿蜒火光。 “傻待着你也看不到,还不进去。”云起当先一步跨入房间,顺便招呼春苗一声:“小丫头,你去烫壶茶来,白茶味淡,毛尖苦涩,这冬天嘛……”扇柄往手心一拍,“弄点九曲红最佳,养心暖胃。” 陆安然沉默了一瞬,用起别人的丫鬟来是不是过于顺手了。 春苗扒拉着门框道:“世子爷,别说九曲红,即便毛尖和白茶此刻也是拿不出来的。” 云起撩起衣摆坐下,锦绣流袍在灯火下划过一棱棱光波,说不出的矜贵自持,他挥开折扇挡住半张脸,只一双风流眼露在外头,“本也不指望你们能有什么好东西,去本世子房里取罢了。” 被鄙视到的陆安然坐到旁边椅子上,抬眼对上世子爷妖孽的双眸。 云起看她一脸赶人的神情,笑:“喝你一口茶,待会儿帮你办件大事。” — 一盏茶后,陆安然站在无人的空旷廊下,北风呼啦啦的吹,好像山鬼咆哮,拱着她的斗篷如乱絮翻腾。 “这就是你要帮我办的大事?”陆安然望向身边云起。 云起执着扇子的手往前一指,“你不是很好奇?” 陆安然抿唇,看着前面的观月一番很是流畅的撬锁动作,发自内心的说道:“你这个侍卫找的很有想法。” 观月腿一拐,差点就被门槛绊倒,满额头黑线的在心里挣扎,他是专业的近卫,专业的! 随着云起和陆安然先后进去,观月望天长叹:前有刨土挖石头,现有撬锁闯门户,世子不知道还要挖出他多少潜力。 云起拿出火折子,“对了,适才找你前,我让观月去看过,王寡妇没说谎。” 陆安然点头,她本来打算让徐甲去查看一下,后来因为苏苏失踪耽搁了,没想到云起心还挺细。 “是不是觉得本世子洞察先机,有些崇拜了?” 陆安然直接略过这句话,道:“王寡妇没有说谎,可是有人想要我们看到她。” 云起摸摸鼻子:“因为丁香花?” “我们确实是因为香味才找到王寡妇。” “既然做了一封金氏的鬼来信,又为何多出个王寡妇,不显得自相矛盾?” 陆安然拧起眉头:“这个我不知道,但我跟你说的唱戏那个女人,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一模一样?”云起点燃桌子上油灯。 “不是,王寡妇的更浓烈,那个女的淡而且杂。” 云起转过身来,抱胸的手用扇子敲了敲手臂,“你的鼻子较正常人来说不正常了。” 陆安然没有回话,已经在前面站定。 前方一块不知从哪里拆除下来的门板,上面用白色麻布盖着,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有个事情我想不通。”云起走过来,和陆安然站在一条线上,“真如血书上所说要杀人,也不该抓苏苏一个孩子吧。” 陆安然道:“她也姓尹。” 云起啧一声:“你说起话来,喏,比眼前这个还没有感情。” 陆安然侧过脑袋,昏暗的房间里,眸子更显得幽深漆黑,里面像是一片死水,没有起伏,“感情丰富的不适合让世子带来此地。” 云起略不正经道:“尹家村的人恐怕现在都把你我当嫌疑人了,本世子没办法,只好蹭一波陆大小姐的敏慧多谋,也好早日离开啊。” 观月蹲在正对着房间的树上把风,眼观八路的同时纳闷着自言自语:“这两人对着尸体巴巴半天,这是现在新出现的男女增进感情的方式?” 房间里,陆安然戴上一副从袖袋里摸出的羊皮手套,一把掀了白麻布,手直接摸上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就连云起都有些受不了的后退一些,陆安然平静的声音已经响起:“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嗯?” “怎么了?”云起打算上前一步,却见陆安然凑过去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尸体上,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陆安然看了一圈没什么可用,抽出一块细娟,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也不知道从尹天翔的鼻子里掏了什么出来放在一边,之后开始解死者衣服。 云起问道:“这说明什么?” 陆安然退掉死者外衣叠好放在一边,又开始解里衣,“验完了一起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6章 深夜验尸 因为还要等县衙来人,尹村长一家没有给尹天翔穿戴寿衣,只是把原来的衣服给套上了,也免得人死了,还落个赤身/裸/体的不雅形象。 云起看着她解扣子灵巧的手指,仿佛她在做的不是给尸体脱衣检验,而是手捻丝线穿梭在各种锦衣绸布当中。 “我听说验尸之前,需当死者头部点三根香,再准备譬如三神汤、辟秽丹什么,你倒是百无禁忌。” 陆安然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专注自己的事情,“我吃了。” 云起头一次感觉自己被耍到,气笑道:“陆大姑娘,所以你暗中服了辟秽之物,却没有告知我?” “自然,人死十二个时辰后会生成尸臭,臭味含毒,活人吸了容易中毒。”陆安然说完,补充道:“点香这种敬畏鬼神的事,信则罢,不信的话,不如多点上三根蜡烛更有些用。” 云起飘走到门边吸几口新鲜空气,感叹道:“本世子阅人无数,还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陆安然好心提醒:“世子接触时间短,又离门口近,即便中毒,也是轻微症状,吃药排泄几日即可。” 云起皮笑肉不笑:“谢谢,有被安慰到。” 陆安然已经开始检验尸体上半身,一寸寸的从颈部开始往下按摸,嘴里道:“尸斑呈暗紫红色,遍布全身,上身无损伤,无骨折。”手拉住亵裤往下一扯。 云起眼皮子一跳,虽然上次陆安然也是这么脸不红气不喘盯着个裸露的男尸盯着看,可还是不及眼下冲击力大。 她不仅看了,还用手摸索了一番,犹如摆在她面前的不是男性的物件,而是随便一个小玩意。 “小腿至膝盖有磨损,从尸斑分布的密集度来看,死时呈跪姿。” 尸体赤裸裸的躺在这间破旧的杂物间,别的不说,那地儿格外显眼,云起干咳一声:“这一点,我们前头在现场都看到了。” “验尸第一点,只陈述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实。”陆安然隔着面罩巾的声音微冷。 云起倚靠门框上,“看你这幅架势,怎么,有人教过吧?” 陆安然手上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自然,“没有。” 脑海中响起老头调侃的话语—— “你这丫头冷心冷面,学什么治病救人的医术,你啊,还不如剖尸检验适合。” 陆安然直起身,对云起道:“帮我翻过来。” “我?”云起食指点自己鼻子,转头准备呼唤观月。 陆安然淡道:“他离开了你去望风,也可以。” 云起在望风和移动尸体间仔细考较了一番,总觉得前者蹲树上的姿态未免有些失风度,迫不得已撸起高贵的袖子,帮着陆安然抬住尸体翻了个身。 谁知陆安然只看了一眼,就道:“嗯,翻回来吧。” 云起:“……”真的不是存心耍他? 只不过陆安然压根没有在意他想什么,她翻开死者的五指一个个查验,之后双手抱住死者脑袋抬起来,从前往后一点点的仔细摸索着什么。 “这里……” “什么?”云起凑过去,又想到什么马上把头往后仰。 观月飞跃进来,低声道:“他们回来了。” 两人倒也配合默契,一个抓起桌子上放的细娟,一个拽住人往外拖,留下一句:“给他穿回去。” 观月望着眼前赤条条的尸体,由心而外的沉默住了。 — 等观月回来,陆安然和云起已经在喝茶,后者看到他还以嘲弄的口气道:“这么慢,观月你是不是年纪大了?” 陆安然推了一杯茶过去,观月甚是感激,还是陆姑娘懂得疼人。 一口热茶刚含在口里,云起慢悠悠的说着:“摸尸体的手给人倒茶,呵呵。” 观月:“……”到底吐出来还是喝下去比较好? 好不容易坐定,为了缓解心里那点恶心感,观月看向相对温柔些的陆安然,“陆姑娘查验的如何?” 陆安然想了想,拿出一块包好的细娟递过去。 “什么啊?”观月疑惑着打开,用手拨弄起来,“嗯?红黑色?什么东西?” 云起一脸同情的看着他,“熟悉吧,刚从死者鼻子里掏出来的新鲜货。” “呕——”观月想直接扔了,对上陆安然那双冷眼,居然有点发憷,哆嗦着手指放到桌案,嗖的从房间里消失了。 云起夸张的笑倒在桌上,“没想到你的心更黑。” 陆安然很是不解的眼神:“怎么?不是他想知道吗?” 云起双手支着下颚,看陆安然眉目间认真的神色,“你不是故意耍他?” “你以为是。”陆安然蹙眉,她不觉得拿死者开涮是一件有趣的事。 云起捏了捏下巴上的肉,摇头感慨:“果然只有正经人才会耍到别人。” 陆安然不予理会他的废话,拿过观月丢下的细娟,指着里面的东西道:“如果是窒息死的,死者眼睛充血,但不应该口耳鼻同时出血,更何况,我从死者的鼻中发现了这个。” “嗯?” “鼻血中含带异物。” 云起眯起眼仔细分辨了一阵,“像是泥土?” “是的。”陆安然用簪子拨弄开,“类似某种条件下不可抗拒的吸入,但因为鼻内出血而混了血水,死亡后凝固在鼻中。” “总不至于浴桶内的水这么脏。” “还有一点。”陆安然丢下簪子,表情严肃道:“他脑袋后面有肿胀伤口,也是造成五官出血的原因。” 云起手指搭在桌面,思索道:“我记得没错的话,现场可没有任何血迹吧。” 陆安然点头:“不止没有,还相当干净。”干净的就像真是一个人准备沐浴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很有可能他不是死在自己房间,而是在外面叫人从后面暗算打死,为了掩盖杀人手法,把房间搞成那个鬼样子?” 陆安然道:“如果是被打死,鼻中不会吸入异物。” “那么当场昏迷过去,再被人捂住窒息死亡。”云起说完,马上又否决道:“不,不,鼻子内吸入泥土……所以……或许是直接按压在地上。” 陆安然补充道:“从伤口判断,凶器为钝物。” 云起笑:“又是砸伤,又是捂死,如果你杀人,会选这么复杂的方式吗?” 似乎也不需要陆安然回答,云起自言自语分析,“一个断了腿的人半夜出去,然后被人从后面偷袭,可能按压在雪地里窒息死,再偷偷的放回房间里,给他脱了衣服,又把浴桶的水装满,各种故弄玄虚伪装成鬼杀人的假象。” 陆安然插了一句:“房间里原本没有浴桶。” “对,还要大费周章的搬一个大浴桶进来。”云起两指掐着额头,一笑:“但这都是魏氏说的。” “你不是才跟我说,不该带着偏见视人?” 云起两手撑着椅子坐直了,笑的雍容散漫:“除了你我的人,尹家村所有人都值得怀疑,特别是尹家人。” 尹家一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因为陆安然占了唯一的客房,云起只好借住在原来尹村长夫妻住的那一间,与尹家兄弟的房间隔了整个院子。 若说云起和陆安然那边听不到动静还可以解释,就在隔壁的大房,当晚去了苏苏房间陪她的魏氏,以及暂时挤在堂屋后面小厢房的尹村长夫妇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可就太说不过去。 “那晚魏氏说去了苏苏房间,其实也就与自己的屋子隔了面墙,她想要做什么,不是很方便?” 陆安然两手的手心贴在茶杯上,眼帘微抬:“从尸体上只看出这么多,世子有疑问可以直接去问魏氏,以世子和魏氏的亲厚,她也许会知无不言。” “怎么?”云起出手甚快的用扇子勾住陆安然的下巴,妖孽一笑:“吃醋本世子厚此薄彼啊。” 陆安然一扭头,风扬起她脸上的面罩,右边脸畸形的线条落入云起眼中,使得他的手下意识停在半空。 陆安然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 瞧着她一副赶人的模样,云起没好气道:“不就是看你一眼,又没什么好看的。” 陆安然眼睑微垂:“时辰不早了,世子请回。” 云起站起来,走了两步,扇柄一拍手掌:“我想到一个可能,凶手之所以用这么复杂的杀人方法,可能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陆安然捏着门闩按了按手指,还是没忍住心中疑惑,看过去问道:“什么?” “比如力气太小,无法一击砸死,所以又趁着死者昏迷再按在雪地里捂死。”云起越发觉得这个假设有道理,“能力对等的情况下,直接勒住口鼻窒息是不是更加简单直接,可是对方没有,说明她的力气不足以支撑。” 陆安然不置可否,“这么说,魏氏的嫌疑就更大了。” 云起自信颔首:“她也是最方便布置现场的人。” “那她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一般杀人分为情杀,仇杀,财杀,还有冲动激愤杀人,显然最后一项不是了。” 陆安然却道:“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个体弱病残呢?” 云起轻笑:“外人想要不惊动尹家人做那么多事,却不太可能。不管如何,目前看来这个魏氏最可疑。” “魏氏……”陆安然想到之前看到的,语气不确定道:“那日看到她和尹天明相处,两人关系好似不错。” 虽然陆安然用词婉转,可云起还是抓住了这中间的暧昧气息,“难怪你看完信后便怀疑魏氏,如今看来,金氏所言不虚啊。大伯和弟媳妇有染,两人合谋杀了尹天翔,然后双宿双飞?” 要是这样的话,血书怎么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7章 再出事 陆安然曾观察过尹天明和魏氏,他们对血书很忌惮,绝做不得假,说明至少不是出自他们二人之手。 还有王寡妇,真的就是巧合出现在那里? 陆安然感觉没那么简单,可是眼下从事实出发,似乎尹家人内部作案的可能性更高。 “除了弄出个金氏外,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如果是魏氏做的,总归有迹可循,明天我让观月去查一下魏氏和尹天翔的夫妻关系如何?” 陆安然点点头,虽然有了头绪,可是一口气并不能因此放下,她有种预感,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云起跨出门槛,又转身,“怎么样,一桩案子到了本世子手里,就不是什么难事,本世子是不是天之骄子?” 对此,陆安然的回应是—— ‘嘭—’一下甩上了门。 — 次日一早,春苗给陆安然热了一杯羊奶茶,嘴里絮絮叨叨的说道:“云世子真是娇贵惯了,昨晚奴婢去取茶叶,小姐您猜怎么遭?” 陆安然双手捧着瓷碗喝了一口热羊奶茶,抽空看她一眼,就见春苗甚是做作的表情,伸出两只手,夸里夸张道:“光茶叶就十几种。” 陆安然吹了吹羊奶茶,没什么表情道:“以前就从父亲那里听闻云王世子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 春苗把炉子里烧没的碳夹出来,替换新的进去,说道:“之前阴家的人来跟老爷说媒,还耻笑来着,说老爷拒绝了阴家婚事,难不成要和云王府结亲,如今奴婢看来云世子除了奢华浮夸外加爱自夸会捉弄人一些,好似也没别的毛病了。” 陆安然淡淡的扫她一眼:“所以,还剩下什么优点。” “额……”春苗思索良久,垮下肩膀,“起码长的好看。”眼睛一亮,笑着说:“长的好看,一个顶百啊。” 羊奶茶没有那么烫了,陆安然小口小口的喝着,当是没听到。 春苗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往三足鎏金铜中加入驱味的香料,转过身竭力说服道:“就是不中用了,放在家当花瓶也好过天天对着赖利头麻子脸吧。” 陆安然放下瓷碗,很是无力的叹道:“春苗,你是怎么觉得你家小姐,也就是我,只能在这两种之间选择。” 春苗眨眨眼,好像小姐说的有道理。 这时,房门被叩响,春苗走过去开门,“观月你来的正好,要不要喝羊奶茶,我刚热的,新鲜着呢。” 陆安然正狐疑春苗何时和观月这么自来熟,就听观月有声音的吞了口口水,探头进来道:“出事了。” — 云起等在院子外面,陆安然左右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尹家的人都出门去了。 “昨晚尹家村的人寻了苏苏一夜,不过发现的人是田嫂。”路上,不用陆安然再询问,云起说道:“倒不是她特意找到。” “怎么说?” “田嫂舍不得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天不亮准备爬过山头去往王家村,走到一半看见路边挂了一块撕裂开的布料,趴着悬崖一看,坏事了,赶忙跑回村喊人。” “苏苏坠崖了。”陆安然惊道。 云起点头:“观月先他们一步过去看了看,人摔下去已经无用,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如今尹村长等应该到那边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陆安然神色凝重,“好。” 两人到现场时,几乎整个村的村民都来了,里里外外围成一堆,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云起眼眸一转,抽出玉骨扇敲了敲前头阻挡的人,“大夫来了,快让开。” 这就像是一团混乱中的照明灯,一时也忘了说话,有志一同的同时退开,就给云起和陆安然空出一条路来。 陆安然首先看到瘫倒在地的田嫂,呼哧呼哧大口喘气,脸色青白青白,惊魂未定。 尹天明半跪在地,大半个身躯挡住了苏苏的身体,只瞧见一双穿着粉色绣花兔耳朵鞋的脚,原本兔耳朵上两个雪融融的白色小球掉了一个,玉兔樱桃的绣花样子也磨损了,抽出几条丝线,甚至右脚的跟直接裂开,沾满雪水融合的污泥。 陆安然靠近,尹天明僵硬的抬了抬头,此刻脸上血色全无,眼眶却血红,叫周遭白雪映衬,像是狰狞的鬼。 尹天明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哭泣,“陆姑娘,求你,救救她。” 就连尹村长,也忘了前一晚和陆安然的恩怨,带着近乎绝望的期待看向陆安然。 许是陆安然平静的双眸给了尹天明一种错觉,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仓惶挪开位置,给陆安然腾出空地。 陆安然蹲下,垂目看着躺在雪地上没有生息的女孩,像是破碎的布偶娃娃一般,漆黑明净的眼底似秋风吹过,一点微波后,又归于平静。 她把右手放在女孩额头,清音低语道:“我会帮你。” 尹天明大喜:“苏苏是不是没事,你会救她的对不对?” 尹村长死死扣住大儿子的肩膀,怕他情绪过于激动影响陆安然的诊治。 其他村民有些惊讶,刚才明明感觉不到苏苏的气息了,难道这位贵人家的小姐还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能力不成。 与其他人的反应不同,唯有云起听明白了陆安然的意思—— 帮她,找出死亡真相。 在狂猎怒吼的北风中,在大家惊疑不定的目光下,陆安然沉稳的从腰间抽出羊皮手套戴上,清冽的嗓音好像雪花,落在每个人耳中微凉。 “女,苏苏,大名尹秋苏,身高五尺余,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软底棉鞋。” “初断,头部口耳眼鼻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从尸斑形成来看……” 尹天明猛的喊道:“等一下!” 陆安然抬起头,眼中带了一丝困惑及不满。 尹天明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陆安然看他,“意思是,现在条件不允许,我只能进行初步的勘察,等回去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一遍,再燃上炭火,我才能断定其他部位是否有骨折或者内伤的情况。” “死,死者。”尹天明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你为什么不救她。” ‘死者’两个字太过刺耳,一声声叹息全都散在山头的风中。 陆安然微蹙眉,道:“人已经死了超过五个时辰,我如何救?” 云起手中玉骨扇往脑门上一敲,观月从后边探过个头来,掩着嘴道:“世子爷,这位陆大小姐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 云起轻哂:“她是钓鱼都用直钩的人。” “还有。”陆安然的声音再起,“手心伤口痕迹陈旧,你打她了。” 尹天明张着嘴,良久干巴巴的发出声:“苏苏现在是换牙的时候,她昨日偷食罐子里的糖,我……”顿时懊悔大哭,“早知今日,我如何会责打她那手心几下啊。” 这中间几分父女情深陆安然且不论,她对众人道:“抬回去吧。” 尹村长抬手拦住,眼神阴沉道:“苏苏昨晚是跟着你们出去的,云公子和陆姑娘真的没有一点察觉?” 这是怀疑他们了。 云起勾唇轻笑,扬了扬玉骨扇,眉骨风流道:“正好,我们也有怀疑的人,不如彼此倾心交流一下。” — 尹家堂屋气氛压抑,分为两边就坐。 一边是尹村长一家,还有他留下的几个村中能人,光从人数上就势压一头。 另一边,虽然只有三人,不过谁让观月腰间明晃晃的佩剑太过扎眼,气势丝毫不弱。 云起拽着玉骨扇的吊坠轻甩,一脸随性不羁的模样,软锦狐裘松垮垮挂在身上,斜斜一靠,凭的风流俊俏,浊世佳公子。 “尹村长悲痛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不过若因此冤枉了人,那可大大不妙。”他玉手翻转,言语不重,却自带矜贵,“但事情发生了,苏苏这么小个孩子,本公子也甚是怜惜,自也想着出一点力,给她讨个公道才好,尹村长,你觉得如何?” 尹村长沉着脸,连带着他周遭都阴森森的。在他旁边是尹天明,仍旧煞白着脸魂不舍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魏氏站在尹村长身后,一身孝服未褪去,家里又添丧,难得沉默着,一句都不曾开口。 村中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左右看看,叹气道:“我们尹家村百年来一向平安无事,这次你家里连续遭难,连拐子都摔断了腿,还有大壮几个去了县衙也不知如何……唉,是我尹家村的灾难啊。” 旁中年村人打断道:“太叔,咱们别扯那么远了,先讨论一下苏苏这事。” 尹太叔表情沉重的点点头,抬起浑浊双目,看向尹村长道:“尹全,你来说吧。” 自从胜任尹家村村长后,尹村长很少有被人直呼名字的时候,也就是尹太叔辈分大。 尹村长如鹰眸般锐利的目光朝人群中刮过去,最终落在叫人忽略了半天的田嫂身上,压着嗓子说道:“你再说一遍事情经过。”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8章 死因 田嫂头一个发现有人坠崖,等通知了大家跑回来,再看到苏苏的尸体,到现在也没回过神。 涂抹着浓妆的脸被汗水和雪水化开,有些不伦不类,略显扭曲。 “我一早出门打算爬过山头去王家村……”田嫂猛的拍了自己一巴掌,咽了口口水道:“经过五道岭时……” 田嫂的叙述和此前说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个问题。 陆安然问道:“王家村在东面,你为何要从西边爬山。” 田嫂看陆安然眉目清然,绝对不是故意为难,是真的存有疑惑,便解释道:“若要寻常从桥索过确实直接往东近,可那里桥绳断了不是,再去王家村只能走西边的山头,那边山脉连接,只是路不好走。” 尹村长捏捏眉心,家里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加上昨晚找了一夜人,疲惫涌上,显出几分上了年纪的沧桑。 “昨夜云公子否认,我们也怕误会你们二位,不过事实如此,苏苏一个小孩子总不能无缘无故一人跑出去,不知道云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苏苏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出门?”云起手肘支着椅背,脚底踩着地转了半个圈,“这两日苏苏都是尹二嫂子照看的吧?” 魏氏被突然发问,手摸了摸头发,又交握一起,有些不安道:“天翔去世后我心里难受,父亲又说等官府的来了定案后才能入棺发奠,所以我先烧些纸钱给他,也好叫他打点给鬼差,在地下少受点罪。” 女子呜咽哭泣几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听来尤其凄凉。 尹村长拍了拍桌子,“你既离开,就该把孩子交给天明和你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问道:“你母亲呢?” 魏氏擦了擦眼角,吸着鼻子道:“母亲说要给天翔念往生经,且断食三日,让我们无事别打扰她,儿媳现在去找母亲。” 云起看着魏氏离开的背影,眼神莫测,忽而开口道:“说起尹天翔,昨晚各位离开后,我和陆大小姐睡不着到处逛了逛……” 大家一起看向他,尹村长的神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云公子想说什么。” 云起弹开扇坠,做作的哎呀一声,“不小心走错地方,走到了尹天翔的安歇之地,顺便就和他交流了一番。” 尹村长捏着桌角,手指用力的好像要掰断它,面部也因为抽搐而狰狞,“你们过分了!” 尹天明有些畏缩的开口道:“交,交流,什么?” 云起盯着他,意味深长道:“比如死法上有点细微的差别。” 陆安然垂目,她知道云起故作玄虚兜圈子不过是为了试探,刚才她趁机暗中观察几人表情,尹村长怒火大于悲愤,尹天明恐惧甚过哀痛,还有魏氏乍然突显的心虚…… “尹天翔不是溺水窒息死,而是失去意识后窒息而亡。” 陆安然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清冷沉着,然听见的人无不心口一跳,就算有了某种猜测,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口,“什……什么意思?” 陆安然目光回视过去,双眸因极致清黑而幽深,像无边深域叫人望进去看不到底,“说明是他杀。” 刹那间,死一样的寂静。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从后屋传出了划破喉咙般凄厉的惨叫声,顿时打碎满屋子沉滞。 中年村人,一个堂堂壮汉,此刻脸像放久了的猪肝一样片红片白,从座位上突的蹦起来,魂魄未定道:“后边传来的,好像是尹二媳妇的声音,是不是出……出事了。”最后三个字,声音低的差不多就含在口里。 来不及思考别的,大家一窝蜂涌出去。 陆安然抬眸看到杵在原地的尹天明,眼中带着不解。 尹天明拽着袖子擦额头,想冲陆安然客气的露个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你不去看看?” “去,去的。”尹天明迟疑了两息,对着陆安然和云起拱了拱手,掀起前袍匆匆走了出去。 云起在原地意味不明道:“这一家子的秘密不少。”见陆安然不吭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刚才靠近苏苏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 “嗯?” “一种味道,很淡,而且很快消散了,没办法确定。” 云起微勾唇角,眉眼流转妖孽气甚重道:“你身上就很香。” 陆安然眸色幽凉的看他一眼,声音渐冷,说道:“我虽没有杏林为怀的胸襟,但也从不在死者身上开玩笑。” 云起:“……” 眼见云起碰了一鼻子灰,观月有点阴暗的小愉悦。 云起斜睨他:“你怎么还没走?” “呃咳咳,属下这就去西山查看。”说完嗖一下利落的用轻功飞了出去,一蹿两蹿就没了影。 陆安然按压了一下手指,想说什么又没说,这幅欲言又止落在云起眼中,调侃道:“怎么,发现错怪我之后又内疚了?” “你替苏苏查真相,想要讨一份感激也该是她本人或者家人,与我何干。”脚一迈,跨出堂屋门槛。 两人往后屋走,陆安然想了想,还是问道:“有没有一种药,让魏氏和其他人都陷入无知无觉当中。” 云起挑眉:“你是说迷/药?尸体上不能看出?” 陆安然沉吟道:“如果身体中了某种毒物,会立马对体内脏器产生损害,我可以剖开尸体检查心脾肺肾这些看出端倪,但是如果是致人昏迷,只需短时间蒙蔽五官的,等到时辰过了早已消失殆尽,无从查看。” 说到剖尸,云起忍不住浮现那具赤条条的尸体,生理性的不适,干咳一声:“应该不会。” 陆安然看他,就见云起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尹家村都住了些什么人?” “普通村人。” “那你以为迷/药是路边大白菜,随便可以买来?” 陆安然垂头陷入沉思,就听云起又道:“再则,尹天翔的致命一击来自于后脑勺,你可以想到,若他当时昏迷了,凶手何必多此一举。” 陆安然呼出一口气,是她考虑的还不周全。 “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 陆安然有些愕然的抬起头,却只看见云起潇洒的背影,及飘扬而起的金线游走如龙贵不可言的后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9章 佛像 佛者,觉也。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 众生求佛求的是平安顺遂,富贵加身,欲望填满,却不知佛讲修身,修的是众生皆苦,我入苦海,佛为自然,自然为佛,四大皆空。 尤为讽刺的是,眼前这个求佛的老妇人,惨死在佛像下。 昏暗狭窄的屋子内,劣质檀香味浓郁刺鼻,混合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已经足够刺激每个人的神经。若再加上横陈地上,砸烂了半个脑袋,却睁大一双没了光彩的眼睛的尸体…… “呕——”年轻些的夺门而出,腿软的站不住。 尹天明后退一步,直接跌到在地爬不起来。 中年村人一把扶住尹太叔,眼神颤颤的看向尹村长,“怎么会这样?” “血书,是血书!”尹天明因为极度惊恐而显得神志有些错乱,“她果真来了,她来了,她来杀人了。” 尹太叔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纪,经历的多了,承受能力也较一般人强一些,马上听出关键,喝问道:“天明,你在说什么?” 尹天明刚张了张嘴巴,尹村长一道厉喝:“闭嘴!” 即便尹村长全身控制不住的抖着,依然维持着他这个一族之长的沉稳,“把魏氏先扶下去,其他帮忙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语气中的颤栗,“拜托大家帮我家老婆子抬到床上。” 陆安然走到众人前面,转身道:“你们现在不可以动她。” 尹村长悲愤道:“陆姑娘,我忍你很久了,我的家事不需要你们插手。” “人死了总有原因,除非你相信佛像好端端的自己会倒下来,且刚好砸在跪地拜佛的尹老夫人身上。”陆安然声音不高,但是字字落地有声,“佛像不会开口,但死者会告诉我们她最后想说的话。” “是鬼吧。”中年村人缩了缩脖子,“你们昨天不是说金氏索命,来杀人了。” 云起一步来到陆安然身侧,雍容尔雅的轻扫一圈,口气疏淡道:“是人是鬼,查过之后不就知道真相了。” 大家还在犹豫,云起轻飘飘的一句:“反正就算是鬼,也不会找我们过路客的麻烦吧。” 尹太叔双手握住拐杖,重重的戳了一下地面,语重心长道:“查!尹全,让他们查!” 屋子狭小空气滞闷,大部分人都退出去,只剩下陆安然和云起还有尹村长及那位中年男子,他们三人退避开,陆安然再次抽出了刚才在路上洗干净后收起来的羊皮手套。 他们都盯着地上的尸体,唯有云起的眼神自陆安然手上飘过。 “初断!死者女,身长六尺八寸,着藏青色绣海棠大袄,紫绛色棉裤,脚穿如意云纹平头履。发长五尺余梳高髻,有木簪一只,左手戴翡翠玉镯,右手握小叶紫檀持珠一串。” “死者生前遭重物塌压,尸身呈侧卧位,头朝内脚向房门,右侧颅骨凹陷,尸色微黄,两眼脱出,口鼻中多有血出,痕黑色。两手微握,双腿自然蜷缩。” 陆安然将尸体放平,一寸寸的摸过去检查,连指甲缝都未曾放过,全神专注,身上的气息越发清冷。 “我现在需要检查其他地方,你们退避一下。” 云起看到她手指搭在尹老太的盘扣上顿时就明白了,“你一个人能翻身?” 陆安然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你要留下?” 云起实在没有替尸体翻身的爱好,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并且拉上尹村长和那位中年村人一起。 隔着一道门,陆安然一一蹦出各个部位的名称,就好像在谈论的非一个人,而是一个个物件,声音冷静的叫人发毛。 “尸僵扩散全身,尸斑多见于枕部、腰部、左侧臀部、四肢,呈暗紫红色……” 一个多时辰后,陆安然从里面传出一句:“可以了。” 大家仿佛都被定住了迟迟未动,还是云起推门的声音把他们惊动。 云起首先看到陆安然站在原本佛像的位置,侧着身体,头部微垂,似思考什么,窗缝的天光落在她头顶,却模糊了她的眉目。 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道:“你们可以把她抬到床上去了。” 云起问:“如何?” 陆安然道:“死者两侧眼结膜呈淤血状,加上尸斑和尸僵的扩散程度,推断死亡时间为四至五个时辰。” “昨夜子时?”尹村长瞳仁倏然睁大:“怎么可能!” 尹天明跪在尹老太面前,陆安然已经替她穿戴好,不过那满脑门的干涸的血痕未处理,依然血淋淋的冲击着所有人的眼睛。 听到这话,也惊诧仰起头,“苏苏不也是……” 中年村人只觉得后背脊爬起一层冷汗,瑟缩道:“一个坠崖,一个叫佛像砸了,这两边距离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不会,不会真是金氏变厉鬼索命。” 尹太叔年纪大了,对于能记住的事反而更加执着,“尹全,刚才天明说的血书是怎么回事?” 尹村长默然片刻,拿出昨晚那封血书来递给尹太叔,等凑近了看完,握着拐杖一个劲戳地面,“冤孽啊冤孽啊,这分明是金氏死后不甘心来做祸害了!我当年就说外姓人留不得,你偏偏不听,你看看这!” 尹天明随着两个壮汉把尹老太抬到了床上,回过头干巴嘴弱弱反驳一句,“相菊不是这种人。” 佛堂顿成灵堂,尹村长把一应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尹天明守丧,他和尹太叔也在里面商议事情。 云起用扇面拍拍胸膛,叹息道:“由此可见,求佛拜神并不能保平安。” 陆安然眉色淡淡说道:“凡事沾个求字,便不纯粹了。” 云起眉梢轻扬,嘴角勾起微末笑意,递给陆安然一物,“喏。” 陆安然接了,闻到药物淡淡清香味。 “好东西。”云起矜贵的下巴朝陆安然的手指方向抬了抬,“防手指冻疮有奇效。” 陆安然低头看纤纤十指,想起下山时因为春苗不在身边,她亲自去水井边洗过一回羊皮手套,随后将一根一根手指清洗,刚才又重新洗了一次。冬日里,就算井水温凉,等她彻底洗干净,手指早就通红。 “外用膏药疗效都所差无几,所谓好坏,全靠一张嘴。”陆安然相信云起用的东西肯定都不普通,起码要突出‘贵’这个字,不过,“无功不受禄,世子留着自用吧。” 云起握着小瓷瓶,见陆安然迈着轻快的步伐很快离开,满脸不敢相信,“她拒绝本世子?” 观月不知何时回来,及时且实事求是的补上一句:“准确的说,陆小姐拒绝了您的药。” — 陆安然早知道春苗见不得死人,所以没让她同去山上。谁知一回房,还是跑不掉亲眼见证春苗一场大哭,闹的她耳根子极疼。 “哭够了去烧些水来,我要洗一下。” 春苗抽抽搭搭的拧鼻涕,看到陆安然抽出那副羊皮手套,顿时瞪大眼:“小姐不会碰死人了吧?老爷不让您学医您可别走偏了啊。” “你还知道正道偏路。”陆安然睨她一眼,“昨日谁同我牢骚腹诽了好半日,今天哭成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同那位苏苏小姑娘祖孙俩感情多深厚。” 春苗双手捧了捧脸,吸着鼻子还打嗝,“好歹人命一条,明明昨天还鲜活着,突然没了,奴婢这心里……总觉得不大舒爽。” 陆安然解了斗篷,坐到炉子前烤火,“现在尹家人管不上我们,你去多烧些热水来,再弄点吃食。” 春苗要出去时,又唤住,道:“对了,回头再到尹家二房那边走动走动,魏氏醒了告诉我一声。” — 魏氏到底年轻,没到午后人就醒了,就是被吓着了,一下子起不来床。 陆安然换了一套烟水百花裙,披上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袖笼里藏了春苗添好新炭的手炉,全身包裹的暖融融的去了魏氏处。 “我有几个问题。”陆安然看得出魏氏精神勉强,也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魏氏着实愣怔住了,好一会儿靠在后枕上露出礼貌的虚弱浅笑,“陆小姐真是个直性子。” 陆安然选了离床最近的椅子,双手覆盖在暖炉上,目光落到魏氏脸上,初见时袅袅艳艳的美少妇,如今肉眼可见的憔悴,像春日盛景过后逐渐开败的花。 “你婆母已经死了,死亡时辰是昨夜子时左右。” 魏氏仅存的笑意也挂不住了,那些动人心魄的回忆终于全都涌上来,令她娇躯微颤,含着哭音道:“先是天翔,跟着苏苏……如今连母亲也……”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情况下是否要递快手帕先安慰两句,她一贯是不适应做这些事的。 幸好魏氏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擦干眼泪,苍白着脸道:“陆小姐想问什么?” 陆安然从心里松一口气,“据我所知,大宁朝不兴佛教,虽未明令禁止,但如今举国上下也未留下多少佛寺,尹老夫人怎么想到在家安置了佛堂。” 魏氏双手撑着床,身体坐起来一些,拧着眉头道:“母亲以前不曾信佛修道,不过大嫂出事后某一天,忽然说要修佛堂。”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0章 谁是凶手 整个县城内的寺庙荒废的多,仅剩下的离尹家村实在太远,因此还专门请了会雕刻的师傅,把一块完整的大石头雕刻成佛像。 陆安然并没有探究尹老太的想法,而是问道:“既然是雕刻的,怎么佛像和底座金莲并不是一体,又是如何连接在一起?” “原本是一体。”魏氏回忆道:“后来好似因为佛堂房门大小有限,底座金莲超过了门的宽度,所以师傅建议佛像和金莲分开,等搬到佛堂内再用特殊的方式连接起来,只要不去破坏接口机关,佛像不会倒塌。” 陆安然看着她,目色清冷透彻:“你知道这个机关。” 魏氏浑身一个激灵,以至于面色更白一分,双手揪住被单,苦叹道:“陆小姐今天来这一趟,我心知你肯定怀疑我,可我一个小小妇人能做什么,与其说有什么背后凶手神出鬼没,我更相信真有鬼怪作弄。” 陆安然盯着魏氏因紧张而抽搐的手指半晌,抬眸道:“尹天翔出事那晚,你说在苏苏房间,你可曾听到什么?” “没有。”魏氏摇头,说完又紧皱眉头,坦言道:“陆小姐不相信吧,即使是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就在隔壁一点声音也没听到,直到我看见那封血书……” “你相信金氏变鬼来杀人。” “否则我也无法解释。” 陆安然话锋一转,“苏苏出事的时候,你说在家里给尹天翔烧纸钱。” 魏氏对陆安然这样质问的口吻没有生气,神色恹恹道:“我在屋子后边空地上,田嫂寻人经过的时候还和我打过招呼。” 陆安然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继续道:“那你是否知道了,尹老夫人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出的事。” “什么?!”魏氏瞳孔倏然放大,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等魏氏缓过来,用力喘两口气,慢慢平复下来,面色难看的道:“这样不是更说明只有鬼才能做到吗?” 陆安然缓缓摇头:“有鬼也是人心里的鬼。” 魏氏垂下头,没有作声。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不动声色道:“我曾无意中听人言,金氏生前怀疑过你和尹天明来往过密。” 魏氏抚了抚鬓边头发,再抬起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起一丝讥诮,“难为小姐说的这般文雅,其实小姐是想问我和大伯哥之间是否有奸/情吧。” 陆安然见她不介怀,也没有故作扭捏,颔首道:“确实隐有传闻。” 魏氏自嘲笑道:“金氏一直怀疑我勾引大伯哥,可就算是再放荡的人,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不伦的事。” “那金氏缘何误会?” 这一次,魏氏并没有立刻回答,脸色几番变化后,沉沉一叹,“有一次我去县城和人见面,恰好大伯哥看到,他私下里找我说话,叫大嫂,也就是金氏,她发现便误会了。” 陆安然抓住了中间的关键点,“尹天明看到了什么?” “既然我告诉了小姐,这件事便没什么可瞒的。”魏氏脸上头一次出现类似于伤神的表情,幽幽道:“同我约见的是故人,曾因父母反对被拆散,后来家里急忙寻了如今这桩婚事。” 也是巧合,那次魏氏去县城采买东西,不止遇到了那位故人,还被尹天明都瞧在眼里。事后尹天明告诉她,不管从前种种,现在既然嫁入尹家,就不该同别的男子亲近,好好过安生日子。 “金氏只瞧见我们低声说话,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魏氏看向陆安然,“小姐上次应该也看到我和尹天明在院中交谈,却从未多嘴,可见人与人的不同。” 魏氏这么坦然,倒显得陆安然心虚,左右她也真的因此在心中计较过两人。 魏氏似想起什么,忽而道:“对了,其实佛像底座机关一事,村中很多人都知道,因为佛像雕成那日,不少人好奇来家中观望过。” 陆安然点了点头,“但是你刚才说鬼杀人,机关还重要吗?” 魏氏一怔。 陆安然又道:“如果村里藏了那个凶手,他不仅半夜可以潜入你家中杀人,还能花费好一番功夫将现场伪装,却不惊动任何一人,再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和你们一家有深仇大恨,你们却毫无头绪?” 魏氏下意识道:“天翔不是死在外边……”她急急收住话,差点咬了舌头,“是,是公公和人在外说的时候,我听见了。” 陆安然清冷冷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魏氏,令后者一身冷汗后,什么也没说的颔首。 越这样,越叫魏氏心里不安,拽紧了被单,支吾道:“小姐不问了?” 陆安然手指摩挲着手炉纹路,淡道:“不用我问,着急解释的人自会说。” 魏氏心口漏跳一拍,力持稳定道:“我不是……不是我这……我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总不能干出坑杀亲夫,害死侄女,再枉顾天理灭婆母的罪孽。” 陆安然拢着暖炉站起来,俯视魏氏道:“真相迟早会跳出来告知世人。”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魏氏撑着床铺急急道:“我想到一个怀疑的人。” 陆安然偏头,“谁?” “王寡妇!” 陆安然眉头微蹙,听魏氏道:“我亲眼看到王寡妇曾和大伯哥关起门来说话,后来被婆母训斥了一顿后,王寡妇许久不敢再来家中,你去问田嫂,她也知道这事。” 如果王寡妇和尹天明有了首尾,除掉反对的尹老太和碍事的苏苏,似乎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那尹天翔呢?” 魏氏气力不济的往后一靠,自袖袋抽出一条素帕擦拭鬓边细汗,“天翔曾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调戏过她,怕是心中记恨。” “嗯。”陆安然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 魏氏躺在床上,勾了勾嘴角,没什么笑意道:“陆小姐您这样的人,从来就生的天上月,没见过人间种种污秽事吧。” 陆安然没有反驳她,只是留下一句:“人贵自重,而后得他人尊重。” — 出了魏氏的房间,陆安然一眼看到拐角处枯木荡风里,暖阳霞铺,他轻捻玉骨扇,神态悠闲,眉眼流转间,尽显风流。 云起走来,看陆安然眉间隐有沉思,轻笑道:“有所收获?” 陆安然同云起讲了魏氏透露出来的东西,听完后,云起合扇柄拍了一下掌心,道:“巧了,我刚从尹天明那处过来。” 陆安然微愕:“他怎么说?” “魏氏确实有个旧相好的,不过因为他不务正业所以家里人严厉反对,才急匆匆找了尹家嫁过来。”两人并肩前行,云起慢悠悠道:“后来金氏误会两人,得了郁症不解,最后想不通才跳井。” 陆安然道:“所以尹天明没有杀弟的动机。” 云起反问:“你相信两人说辞?” 陆安然缓缓摇头:“尹老夫人佛堂中的佛像用整块原石雕刻而成,只有底座金莲部分切割开来,最后才连接而成。而佛像表面上了一层黄色漆,在你们进来前,我查看过到底的佛像,发现佛头后面黄色漆有一点褪色痕迹。 魏氏说尹老夫人出事时她在给尹天翔烧纸,田嫂还和她打过招呼。可如果提前破坏了机关,那么就算人不在室内,只消站在窗口拿一根棍子用力戳佛像头部,算计好位置的话,它倒下去正好可以砸在跪在前面的人身上。 尹老夫人每日拜佛念经都是有规律的,对她最熟悉的人……” 云起挑眉,勾唇道:“家人。” 陆安然颔首:“而且刚才我说起尹天翔,没有表明他死因的情况下,魏氏脱口而出他死在外边。” 云起用扇子轻磨下巴:“当时魏氏去了佛堂不应该听到。” “可是……”陆安然拧了拧眉头,“也许真如她所言,尹村长与人说话时她听见了。” 云起啧一声:“真是个矛盾的人,杀人总要留痕,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陆安然忽而止步,“对了,魏氏还说了一件事。” “看你这表情,很难说出口?” 陆安然斟酌语言,道:“魏氏说尹天明和王寡妇关系匪浅,而且尹天翔曾欲对王寡妇不轨。” 云起右手手指一转,扇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倏的握住,“看来我们有必要找一下王寡妇再聊聊。” 两人出了尹家院子朝着王寡妇家走,云起揶揄道:“看你说起死人的事比替活人治病尚积极几分,不如改了一门学,也不要进医宗了。” 冷风往脖子里灌,陆安然吸几口冷气,双手拢住暖炉,头一次有些彷徨。 不是她非要和父亲对着干,自从发现了虎头鞋里玉牌,了解到母亲身上各种迷点,她就下定了学医的信念。 走上母亲相同的道路,或许能找到困扰她多时的答案。 此刻的陆安然自不会同云起说那些,转开话题道:“春苗说观月回来过,又让你打发出去了。” 云起收回探究的目光,语气一贯的轻慢,“忘了跟你说,观月倒是真发现了点东西。”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1章 王寡妇的说辞 草草两间土瓦房,顶上用茅草覆盖了,倚靠在西面山脚下,这便是王寡妇家。 许是多年没有修缮过,墙体有些剥落,泛出陈旧黄泥。 王寡妇坐在门前空地上洗衣服,一下一下往搓衣板揉搓,寒冬的天气里,她袖子撸到手肘,依旧满头大汗。 旁边两岁多的小儿蹲在地上自己玩,拿了一截短枯枝不知道在地上戳什么戳的正认真。 “桂枝啊,桂枝,大半天了也不见得给我送杯水来,死哪里去了,想要渴死我个老婆子啊。”房子里传来苍老虚弱的呼喊声,到最后开始哭天抢地,“你个夭寿的啊,就是嫌老婆子拖累你了,耽误你找下家……” 王寡妇忍了忍,扔掉手里的衣服往屋子里跑,不一会在老妇人骂骂咧咧中出来,刚喘口气,却听得小儿一声惊天大哭。 王寡妇连忙跑过去扶起小儿,看着孩子手上破皮流出的血,自己眼眶也红了,哗哗留下两行热泪,抱着孩子哭的伤心。 陆安然和云起站在篱笆墙外面,倒不好选这个时候进去。 两人将刚才那幕看在眼里,云起道:“一个妇人要养家,兼顾家里家外活计,上有瘫痪婆母不分是非,下有两岁小二嗷嗷待哺,日子难咯。” 这会儿王寡妇大概发泄够了,给儿子擦干净了眼泪鼻涕,又找了个木制的旧玩具扔给他,重坐下洗衣。 云起举着扇子的手往王寡妇处一指,“你瞧她今年多大了?” 陆安然道:“未过双十年华。” 云起脚底一转,往前迈了半步,“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说王都那里如何,即便蒙都这年纪的富家千金,还都春/情小意,不知柴米,只读风月。” 可是王寡妇已经用柔弱的肩膀挑起整个家的重任,就算偶尔崩溃痛苦一回,擦干眼泪后,还是日复一日的如此艰难生活。 陆安然垂目,她知世道难,作为女人更难,长睫盖住眼中情绪,说出的话却是:“人生来如此,没有公平可言。” 待王寡妇恢复平静,两人就当没事人一样走进去,王寡妇满脸意外。 “这……外头风大,屋子里坐。”王寡妇站起来,往身上擦干水,着急忙慌道:“我家和村长家不好比,屋里头简陋,唯恐怠慢云公子和陆姑娘。” 陆安然覆面下淡然的眸子落到王寡妇脸上,她眼角还微红,声音鼻息浓重,极力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陆安然用一贯的语气开口道:“你家中婆母身子不舒服,我们不便叨扰,就在这说几句。” 王寡妇才想起,云公子这个外男在,婆母又瘫痪躺在床上,确实不好引去屋内,绞着双手不自在的笑道:“是,是,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些规矩,倒是得姑娘提醒了。” 云起笑笑:“无妨,是我们打扰你。” 王寡妇找了藤条做的椅子搬在屋檐下避风处,特地拿了块干净的布子往本来就没有灰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拭一遍,才揪着衣角,局促道::“云公子、陆姑娘,这边坐着说话吧。” 看王寡妇忙完这番,又要匆忙去寻什么,云起伸手用扇子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们正好走到这处,进来随便看看,要是你来回忙活,倒显得我们不该来了。” 这才止住了王寡妇的兵荒马乱,她搬了洗衣服的小板凳坐到两人对面,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之前那天晚上的事,我本打算好好谢一下公子和姑娘,一直没找到机会,来了我家又不能招待好,心中就总感觉不安。” 陆安然不是很明白的问道:“谢我们做什么?” “我听说了。”王寡妇脸色一白,“苏苏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叫鬼害的坠崖,我那天晚上若是没有遇到两位,说不定……说不定也叫鬼害了。” 既然说到这里,正好省了云起和陆安然挑话头,云起便顺势道:“不过我怎么听说,是那金氏变鬼害人,死的还都是尹村长家人,这跟你无关吧。” 寒风犹如阴风,一阵风过来,王寡妇哆嗦了一下,“金氏两口子都是好人,要说她害人我是不信的,但也说不准做了鬼后怨气重,迷失本性也不一定。” 陆安然捏着冰凉的手指,才发现暖炉早就没了温度,这会儿骨子里都冒凉气,身体小小的瑟缩了一下。 云起余光瞟到了,轻哂:“娇气。”说着摸出个什么往她手里一塞。 陆安然蹙眉,这位云世子什么毛病,动不动喜欢塞人东西。 只不过…… 嗯? 这什么,握着后温温暖暖的。 在陆安然疑惑的目光中,云起没好气道:“不识货,昆仑软玉。” 陆安然只在古籍中看到过,昆仑软玉产自天山,得一小块佩戴,可使夏凉冬暖,甚稀罕。 “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云起打断了陆安然还回来的打算,看向王寡妇,“尹天明就可怜了,先有丧妻,如今同时丧母丧女,人世间最惨的都撞他身上了。” 王寡妇刚看了出在她眼里‘郎情妾意’的戏码,不知想到什么有几分失落伤情,这会儿才收回目光,眉眼露出一丝难言的神色,片刻道:“他是挺可怜,这么好的人连番遭难。” 陆安然手握的玉泛出淳淳暖意,沿着掌心纹路往外扩散,好似顷刻间驱散了满身寒凉,她垂下眼睑没说话,却似默认收下了这一份来自云起的好意。 再回过神,王寡妇在说尹天明的事,“铁丘去世时,我们孤儿寡母掏出全家身当也不过勉强凑了一口薄棺材。但是帮工的那里不说补偿,连最后一个月工钱也想赖掉。 我去县衙告状,反而被毒打一顿扔在街上,走投无路时,正好遇到尹天明,他借给我一点钱,并帮我找状师写状纸,几番周折才拿回应得的工钱。” 陆安然:“所以你私下找过尹天明,田嫂才会说出那番话。” 王寡妇苦笑:“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好像断了子孙根后脱掉裤子的太监,无论去哪里都要引起是非议论,更何况单独见别人家男人。” 她解释道:“那日所谓关门说悄悄话,不过是我打算先还一部分钱,顺便送点红薯以表内心感激,说两句就走的事,也不知道谁把门关了,才闹成误会。” 说完,王寡妇叹道:“有了尹天明帮助,我们一家好不容易熬过来,没想到反而给他带去麻烦,若是金氏因此听信谣言误会,倒有我一份罪孽。”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王寡妇和魏氏各有说辞,所指却南辕北辙,淡声道:“你既清清白白,不用自揽上身。” 这会儿,王寡妇家小儿迈着小短腿扑跑过来,被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摔在云起脚下,幸好他反应快一只手就拎住了小儿后领子,小儿也不哭居然裂开嘴一笑,半点不怕生。 “哎哟喂,虎娃你小心冲撞了贵人。”王寡妇连忙把孩子拉过去,拍了拍孩子身上雪水。 虎娃衬了他的名字,圆圆脑袋虎头虎脑的,鼻子被冻的通红直流鼻涕,吸溜一声,自个儿跟自己个乐呵。 陆安然面无表情的瞧着这鼻涕流出来吸进去三回后,摸出一块糖糕给虎娃。 云起以扇遮唇轻笑一声:“没看出来,你这么大个人了,爱吃小孩子的东西。” 陆安然终于不用看到虎娃吃鼻涕,心里大大松出一口气,偏头认真道:“出门前,春苗非塞我身上不可。” 云起没拆穿她为了几块梅花糕差点把人家里梅花树薅光的事,居然还点头说着:“嗯,早看出来,春苗确是个贪食的丫头。” 陆安然听出云起话里话外内涵,面皮一紧,透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羞赧。 虎娃缩在王寡妇怀里安静吃糖糕,王寡妇笑言:“两位感情真好。” 陆安然嘴巴张开,云起比她更快一步,道:“说起来,我瞧尹天翔和那魏氏倒真的算得上鹣鲽情深,这两日魏氏因着思念成疾,都病的起不来塌,可怜的很。” 陆安然不大同意的瞅云起一眼,这人开口就胡编,里面没一句真话,不过她知道云起用意,故而没有打岔。 果然,王寡妇听见尹天翔和魏氏,眉毛就聚拢在一起,眼神光里满是嫌恶,“有些人惯会做点面皮功夫。” 云起假模假样的哦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那副模样,“田嫂说魏氏和你曾有过节,不知真假。” “公子是觉得我在她背后编排她?”王寡妇抚摸着虎娃脑袋的手一停,气愤难平道:“我虽然没有证据,但那日尹村长家,说不准偷偷关门,故意冤枉我与尹天明的就是魏氏,她反而倒打一耙,上来就甩我巴掌,这才闹的人尽皆知。”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吧?” “魏氏与金氏不合,只要能给金氏添堵,魏氏乐得很。” 一人一张嘴,说出来的天差地别。 陆安然又问了尹老太房中佛像,王寡妇说她确实知道,那佛像底座装了机关的,当时基本上全村人都去围观过。 “苏苏出事那天晚上,大家都去找她,你可也跟着去了?” “我,我,两位也看见了,我家里头离不了人。”王寡妇面色微有些不自然,视线避开两人,“婆母瘫痪在床时时需要喊人,小孩子也离不开啊。” 该问的都问完了,两人起身告辞。 冬阳在上,温温弱弱的晒不出几许暖意,一缕光照在院子角落,折射出一道亮光,坠入陆安然眼睛里。 脚步倏然一止,陆安然反手指着,问王寡妇:“那是个什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2章 进展 回去路上,积雪未清,踏雪行路,步步皆留脚印。 陆安然好一会没说话,直到云起打破沉默,问:“你在想什么?” 停步站在尹村长家不远处,陆安然抬头望过去,声音在凉风中散开,染了一丝清冷,“王寡妇和魏氏,谁在说假话。” 云起握着扇子负手而立,疏风吹得松涛声阵阵,云来云去,皆成了他眉梢风情,浅勾唇一笑,万般风流韵味,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充满了游戏人间的不羁轻狂,“半真半假,间或有之。” 陆安然没叫这人间绝色蛊惑,声带犹豫道:“我们一直在猜测尹天翔死在外边,凶手是怎么把那么重的木桶连带着尸体一起搬回来的,刚才看到那个东西,我心里突然就有了个想法。” 云起轻弹扇坠,漫不经心道:“哦?” 陆安然:“尹天翔死的那天,你曾告诉我他房间里除了水特别多之外,还有一点。” 云起望天,用扇柄敲敲后背,回想着道:“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对。”陆安然倏然转身,看向云起,“即便房间再大十倍,也用不上那么多炭盆,更何况如果一起点上了,烟雾熏屋,如何还能待得住。” 云起眼眸微转:“你是说,就像王寡妇给她小儿用作玩乐的冰板一般?” 陆安然眼底亮起一束明光,隐隐透着几分急切和喜色,“如果用水浇灌做成冰面板,再在浴桶底下以雪水浇筑几个滚轮,这么冷的天气不需要多久吧?如此一来,无论多重的浴桶都可以推动。等到房间里炭盆一烧,不就毁尸灭迹,了无踪痕。”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由得情绪更加激动,“所以房间里多出那么多水,并非从浴桶漫出,而是底下冰块融化。” “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有个问题。”云起未见过从来冷静自持的陆安然如此激昂,不免感觉些乐趣,忍不住想要打击一番,“这样做动静也不小,怎么避过尹家人耳目,还是按照原来揣测,凶手就是魏氏。” 陆安然稍稍抚平心绪,“苏苏和尹老夫人死的时候,魏氏神色恐惧,却不见惊慌。” 云起摊手:“你同自己闹起矛盾来了。” 陆安然双手掌心贴着昆仑软玉轻轻摩挲,那股温热一点点熨帖到四肢百会,语气已恢复平静,道:“魏氏语焉不详,王寡妇支支吾吾,她们两个到底在隐藏什么。” 云起眉峰一挑,轻笑道:“小小村落,心中藏鬼者众多,怪事不断。”说完,话锋一转,调侃中带了几分玄妙,“先有山石崩塌,后有桥索断裂,偏就犹如浅滩困龙,叫天天不应,你说这尹家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明。”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一道洪亮的声音突兀的插/进来,“哟,难怪喜鹊叫了一路,没想着半路就遇到云公子和陆姑娘了呢,两位贵人可不就是云端高阳,海中明月,高枝上的啊,大金凤凰,叫我遇上了,可也要从两位这沾点福气喽。” 都说媒人嘴里十句话有九句半不用听,还有半句恐怕只有姓氏是真的。但凡媒人说这家男郎有点腿脚小缺陷,见了发现人直接没有双腿,再有媒人说那家姑娘眼睛瞧不大清,结果瞎子一个。 所以田嫂那么夸张的吼了一番,云起和陆安然出于客套依旧含笑打了招呼。 “小两口的感情真不错,站在一处好似人家古文里说的什么鱼啊水啊,还有饺子投溪的。”田嫂神一般和蔼的看着两人,时不时满意的点点头,好像颇有几分她撮合而成的成就感。 云起用扇子点空,纠正说:“鱼水情深,如胶似漆。” 田嫂哎哟喂一声,拍着手道:“我们乡下人粗鄙,还是公子会说话,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听着就高深的很,陆姑娘以后可有福了。” 陆安然眉心一抽:“我们不……” 云起截了话头,含笑问:“田嫂这是要去尹村长家?” “唉……”田嫂叹口气,撇嘴道:“村长家出了这些个事,都是一个村的人,也该互相帮衬,按我说的,早点葬了也该叫死者入土为安,难不成你还要跟个鬼叫阵不成? 不过村长是个有主意的,他现在守丧不发,说再有一两天村头的路快通了,到时候衙门里就有人赶过来,要断个清楚明白。” 田嫂抓着帕子往身上拍了拍,往尹村长家瞟了眼,歪着身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呢同你们两说个真心话,大家都要个活路,各家有各家难处,村长不要我们这些人帮忙,我寻思着问问他几时能通路,我先去隔壁把那桩亲事坐实了,来回不过一两日,到时候衙门断案也差不多断完了,这不……嘿,两头都着了。” 田嫂是个直性子,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说叨两句,就赶紧跑进去找尹村长,落下云起和陆安然在后头。 朔风扬雪,树上白梅微微颤动,吹动陆安然脸上覆面锦布,她抬手,揉了揉鼻子。 “田嫂也是个妙人。”云起道。 陆安然想到今日一连被王寡妇和田嫂误会,眼前这人乃罪魁祸首,不由出言讽刺道:“比不上世子文采斐然。” 可显然陆安然错估了云起,他不但坦然接受,还握着扇子抱拳作揖,一脸理应如此道:“客气客气。” 陆安然一脚跨入了大院门槛,想起什么,反身把手中昆仑软玉还给云起。 云起手指捻摩,上面还留有一丝温存余香,不很在意道:“一个小玩意罢了。” 陆安然反手抚平衣袖,正色道:“世子虽然不觉得什么,但你我非亲非故,我实在不好问心无愧就受了此礼,刚才世子借我一用,已经是世子善心,我要得寸进尺,就是我的不是了,不免有违陆家家教。” 云起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啧一声,恍似牙酸,“平日里不是多规矩的人,规矩起来比老迂腐还甚。” — 苏苏和尹老太的尸身一同被搬到佛堂了,这个尹老太生前最虔诚求告的地方。 佛倒了,香炉里重又燃起三支香,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求佛拜神,而是遥祭往生。 陆安然上前给死者上了一炷香,退后几步看向小小一团孩子,想到不久前云起和她说的话。 “观月去查看了苏苏出事地点,那里叫人动过手脚,看着实心地面,实则里面是空的,用枯枝和草木填塞又盖上雪,人若站上去一准踩空滑倒坠崖。” “虽然事后恢复过,不过观月从泥土松软度,以及颜色分辨出翻动过的痕迹。” 春苗蹲在旁边烧纸钱,随着陆安然的视线看过去,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小姐出去好半日,回来就说要祭拜这祖孙俩,别提尹村长家也是没良心的,回头不知又该怎么想小姐。” 陆安然不说话,春苗自顾道:“不过这小孩也可怜,前头她偷奸耍滑奴婢还憎恶的很,这会儿人突然没了,奴婢心里头也挺不是滋味。如今多给你烧点纸钱,你拿了钱贿赂贿赂地府阎王判官,下辈子投身个好胎吧。” 这般絮絮叨叨半日,纸钱烧完了,春苗拍掉碎屑站起来,“小姐走吧。” 陆安然往外头看了眼:“等一下。” 春苗不懂,难道小姐还要给人家守灵? 正想着,尹村长出现在门口,往里一看,意外看到有两个人,口气不善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春苗冲到陆安然前头,不服气道:“我们小姐好心……” “春苗。”陆安然唤了一声,春苗生生止住话头,她才看向尹村长,“我想再去尹天翔夫妇房间看一下。” 尹天翔出事那日后,房间就被尹村长锁起来,本意等衙门的人来看,一锁就锁了这么些天。 “陆小姐!”尹村长站在门口,阴沉着脸重重喊一声,随后说道:“你们既是过路客,我也收了你们银子,不好出尔反尔,你们自可借助在这里,不过其他任何尹家村的事都和陆小姐无关。” 陆安然的目光始终平静,但眼底凝聚了少见的锐利,“尹天翔脑部曾遭重创,因此死时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在他口鼻中发现少许泥土异物,说明他是被人按压在雪地里窒息而亡,并非如我们看到的死在房间浴桶中。 再说尹老夫人,她日日跪在佛像前虔心求佛,佛像却突然倒塌。但我发现佛像底座本有的机关被人为破坏,因此佛像不稳,随便轻轻一推就可倒下。 还有苏苏,她一个孩子为何大半夜突然出现在那里?我们查看过,崖口松过土,显是有人刻意为之,谁会对一个孩子算计到这个地步?” 尹村长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好似承受不住,身体一晃,扶住门框大喘气好一会儿,声音也顷刻间变的嘶哑:“你想说什么?” 陆安然上前半步:“这些都有据可查,尹村长还认为是鬼在暗中作祟吗?” 尹村长半晌没有说话,垂着头,一夜间背部都弓起来,没有以前直,等到平稳了呼吸,咬着后槽牙道:“鬼神有天来收,恶人由衙门判案,就不劳陆小姐费心了。” 陆安然眸光微敛,声音清棱棱犹如给人当头泼一盆冷水,“凶手谋划周全,机关算尽,他若不就此收手,尹村长想赌下一个死的是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3章 杀人凶手 夜色渐沉,冬寒愈重。 春苗站在屋檐下,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火苗窜动,照着她的脸似青似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时不时往房间里瞄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壮胆。 在念到一百多下时,里面的光影晃动,一圈圈扩大,终于照亮门框,影射出一条细长人影。 “小姐!”春苗心口一跳,赶忙扶住陆安然的手臂,“你终于出来了,奴婢站在门口,心慌的很。” 陆安然吹灭了手中烛台,让春苗重新把房间锁上好。 “小姐可是有什么发现?” “我还有些不明白。” 一问一答,似乎不在一个话题上,春苗没有追问,扶着陆安然从这里离开,嘴里说道:“小姐为何不干脆告诉尹村长,兴许他儿媳就是凶手。” 陆安然摇头:“之间种种,多半猜测判断,并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过两日官府的人来了,自有他们断案。” 春苗眨了眨眼,满脸疑惑,“那为何小姐费尽心思还要去尹天翔夫妇房间查看?” 陆安然垂目:“许是……只为解开我自己心中谜团吧。” 春苗得意笑道:“反正我觉得官府没有小姐和云公子厉害,出去两趟,事情就查个八九分了。” 陆安然瞥她一眼:“还缺一两分。” “一两分而已,总归事情有了方向,就好办了呀。” 陆安然一顿,叹:“最后这一两分才是关键,一个案子作案动机、具体时间、地点,作案过程中使用什么凶器,有几人,作案手法,以及作案过程等,缺一不可。” “啊!”春苗才反应过来,叫道:“小姐要去尹天翔那屋,就是为了给八九分添全。” 两人绕着屋子里外转了一圈,倒是从外墙发现了一道暗门,因着里头叫灌木丛和一颗桂花树挡住了,竟是从里时轻易看不见。 再回到佛堂,将钥匙交还了,还不等尹村长询问,陆安然先一步问起了那扇门。 “原来那里头是开了道门,为的搬些柴火物件的更方便,不过每到冬日结冰,后面的路打滑不好走,很多年不用了。” 尤其前几年尹村长老母亲摔了一次人没了,一是思念亡母痛心,再来也觉得不大吉利,干脆把这个门给锁了。 陆安然:“也就是说,有钥匙的话,还是能走的?” 尹村长:“自然是的。” “钥匙呢?” “我放在厢房置物柜里,这么多年没有动过,当然还在那里。” 陆安然黑眸微深,意有所指道:“以前在,现在不一定。” 尹村长两条眉毛拢到一起,中间挤压出一条深沟,“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如痛快说了。” 陆安然目光一定:“那道门挨着尹天翔夫妇房间。” 尹村长反应过来,瞳仁一震,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转身就往厢房跑。 等到陆安然和春苗匆匆赶到,尹村长铁青着脸,手握着拳头仍旧止不住颤抖,烛光阴影交错,满身丧气。 陆安然不用他说也明白,钥匙没了。 风一动,烛影晃,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三人一同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不消多久,尹天明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一到了厢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腿一软,差点跌倒,好险扶住了门框。 “父,父亲……”呼哧呼哧,脸上全是汗,“弟媳,弟媳她……”牙咬到舌头,疼的脑门一抽,反而能把话顺利说出来,“在房里握着金钗自戕了!” — 风声再起,停了许久的雪被刮来,一颗颗雪粒子打在脸上,冷如刀削。 从尹天翔出事后,魏氏搬到了苏苏的房间,这会儿,门口已经被尖叫声喊来了不少人,听外头动静,更有其他村人也陆陆续续的赶来。 这里面,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妇人身边围着不下数十个,七嘴八舌问话,直到尹村长过去,大家让开一些。 陆安然迈步准备跟上,叫人拦住路,转眸一看,“世子?” “你不用挤进这乌七八糟的人里去,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便是。” 陆安然想了一下,问:“世子刚才也在?” “刚刚回来见你直奔佛堂,我就找尹天明聊了一下。”云起还是那身银袍狐裘,一身清骨风流,黑发在风中如泼墨,写意江山,不过神色里少了几许轻佻,使得矜贵气更重,“本来是对一下王寡妇和他的说辞是否能对上,正好遇到送饭来的那位妇人。” 自尹村长家出事后,剩下尹村长和尹天明二人,两人一则伤心过度,二来需时时守灵,故而家中事务皆无人料理。所以村里几个叔公辈的和大家商量过后,各家都出人出力帮一下,旁边那家的妇人负责烧饭,一日三餐送来这里。 云起说道:“我遇到她时,她说傍晚那会儿给魏氏送了一回药,魏氏喝完说困了要睡一会儿,及至晚饭间她去喊过一次,里面没有动静,妇人想着魏氏可能还未睡醒就离开了。 到了这个时辰再去,居然仍旧无声响应,她正犹豫,我和尹天明经过听见了,就让她开门进去看看,结果发现魏氏死在房间里。” 简单说了一下前情,陆安然了解个大概,正好尹村长也问完话,开门进去前脚步一缩,视线看向陆安然。 “春苗你留在这里。”陆安然丢下这句话,加快脚步,先尹村长一步,进了那间房。 陆安然来过一回,农舍家院格局都差不离,不过因着小孩子住的,多了几件小玩意,原本被收在一个竹制箩筐里,此刻散了一地。 打翻的箩筐旁边,躺着魏氏的尸体,右手握着金钗,金钗另一头扎在魏氏胸口,血染红衣服,漫过地面,凝固在半路,就好像魏氏的生命,戛然而止。 “死人了,又死人了。” “哦哟,夭寿啊,真的死了,阿弥陀佛。” “年纪轻轻的,唉……可怜村长一家,怎么这种祸事尽找他家了。” “不会是被恶鬼诅咒……” 人多了,恐惧被分散,似乎胆被撑肥了,挤着门框往里看,直到有人说了个鬼,刚散开的惶恐再被汇拢起来,大家突然沉默了。 陆安然先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地上很乱,不止打翻的小玩意物件,还有茶碗碎片,翻倒的凳子,大小不一各种脚印。 云起站在门口位置,见陆安然盯着地上脚印,摸了摸鼻子:“事情发生太快,先头来的几个一股脑冲进来,没来得及阻止。” 陆安然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保护案发现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 云起感受到了目光中的鄙睨,想说话,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打开扇子一个劲扇风,驱邪火! “观月!你怎么做事的?” 抱剑蹲在树上的观月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他一个王府护卫除了搬石头,跑腿查现场,撬门锁,现在还多了一个看门的任务? 陆安然没管云起主仆互相瞪眼,她抽出羊皮手套从地上捡了几根断发放在摊开的帕子上,然后转头去查看尸体。 “你们看那支金钗。”有个村人看到陆安然拿起来魏氏握着的金钗,拍了拍身边人道:“魏氏上次特地戴了在我们面前炫耀过。”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钗子,虽说里面青铜制成,外头一层鎏金表面,不过这个造型实在精巧,就是县里也找不见同样的,只有王都那等繁花锦绣的地方才有。” 可见女人的侧重面都是相同的。 “我看看。”田嫂从人群里钻出来,眯了眯眼睛,大声道:“什么魏氏的金钗,我瞧着倒像是金氏戴过这样一支。” 这么一说,有几个人想起来,纷纷点头:“金氏手里是有几件好首饰,就说她最常戴的镯子和耳环,仔细想想样式可不是跟这个钗子一模一样,好似整套来着。” 田嫂夸张的拍了一下手:“哎哟喂!照你们说来,魏氏用来自杀的金钗是她最喜欢的,而这钗子很有可能原本属于金氏。” 大家被吓一跳,回过头来,挤在前头的妇人同时往后退几步。 “莫……莫不是……金氏化为怨鬼俯身于金钗身上,才,才……” “我也瞧着魏氏的性格,不像是轻易寻短见的人。” “娘诶,厉鬼索命啊啊啊啊!” 北风呼呼,在这座被山环绕的村庄游荡来去,像是野兽咆哮,百鬼夜行,漆黑的夜也更为阴森诡异。 陆安然从魏氏身上翻出一盒香膏,打开盖子,沁香的味道顷刻散发出来,她面色微微一变。 云起一直关注着,立刻收了扇子,问道:“怎么?” “丁香花的味道。” 云起几步到陆安然身边,凑过去一闻,味道淡雅芬芳,却经久不散,好像鬼气般萦绕在身。 尹村长看他们两个打哑谜,家里接连出事已经耐心全无,面色比风雪天的乌云更加阴沉,“有什么陆姑娘直接说吧。” 陆安然用一块帕子盖住了魏氏面部,给她最后一丝体面,缓缓起身,看向尹村长和众人,语声轻缓道:“苏苏坠崖后,我在她身上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后来佛堂出事,靠近佛像位置的窗台也留有这个味道。” 说着,一顿,问尹村长:“村长还记得我刚才请求再去一次尹天翔房间。” 尹村长双唇死死抿成一条线,听着陆安然语不惊人的说道:“他房间内香味虽散,我在浴桶内壁发现了沾染在上面的同样膏体。” 一阵晴天霹雳狠狠的劈向尹村长,他整个人一歪,差点晕过去。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怪钥匙会丢,凶手就在家里啊! 魏氏,他的儿媳,就是杀人凶手!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4章 鬼魅替人心 冬寂,不眠夜。 堂屋内,尹太叔为尊坐在首位,后面一应按顺序往下排,满当当挤到门口。 人数众多,然鸦雀无声。 烛台‘噼啪’微响,爆出一朵烛花,终于惊动了沉默中的人。 尹太叔粗糙苍老的双手握着拐杖重重往地上砸了一下,声若磬钟:“尹全,这本是你家事,但你也是尹家村的人,还是尹家村村长,再加上如今闹的村内惶惶终日不可安,我今日且倚老卖老,也少不得过问一下。” 尹村长削瘦的脸颊颧骨高高凸起,脸皮如铁更沉三分,眼底布满阴霾,手握拳头闻言默不作声,若细观,额前青筋微跳,显示他心中不如表面平静。 尹太叔暂缓一口气,续道:“尹全,伤心的事我不好多劝,但人活着总不能在死人头上打转不前,你心中怎么想的,说出来,我们也好帮着取个决断。 尹家村里全是一个姓,同根同生,谁都不会看着旁观,但你是家主,也是一村之长,得首先拿个主意出来,你可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主心骨啊。” 尹村长开口,音色沉哑:“大壮几个今日从路对头传来话,他们已经在县衙报官,县衙也派了人帮忙,最快明日午后路就可以通。” 尹太叔微愕:“如此,衙门的人明天能过来了,那……这案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尹村长又沉默了。 说来说去,不管是金氏变鬼挟私报复,还是魏氏心存不良,畏罪自杀,都属于家丑。 “来时路上,我听他们说,是金氏附身魏氏身上害了天翔他们三条人命,最后又叫魏氏死于金钗下。我就曾劝你外乡人不能留,现下果真招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来。”尹太叔眼皮子跳了跳,斟酌道:“上元观的弘志道长道法高深,请他来做场法事。至于行法布施……村里各家各户多少都出一点。” 在座村人互相看看,事关银两,脸色中均表露不情不愿。 尹太叔面皮往下一拉:“尹家村向来同进同出,一根脉上的祖宗,还能分个你我他来?” “别人家得好处的时候,也没分我一份。”田嫂话含在嘴巴里,暗自咕囔一声。 陆安然正好离田嫂近,听得她低声嘀嘀咕咕,还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田嫂对着她讨好的笑笑。 其他人也有田嫂同样心态,交头接耳起来。 尹太叔正待再说什么,尹村长起身,先是扫视一圈,成功叫大家闭嘴,再缓缓抬起手,冲着陆安然抱拳道:“陆姑娘,我在此劳烦你一事。”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陆安然侧过身来,并未马上作答,等尹村长后话。 尹村长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似乎下了决定,郑重道:“请将你所见所知,如实告知于众。” 大家更纳闷,怎么又扯上个过路客的富家小姐? 云起手腕一甩,打开玉骨扇来回轻挥,嘴里发出一声轻呵。 闻言,陆安然沉敛眉目原地站着,整个人犹如水中芙蕖,无风无雨时,秋水天长,气挟清霜,不与谁争锋。 只是一双眼睛雪亮,灼灼之下,竟将这极黑长夜渲染出几分令人心惊的寒意。 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听得她潺潺冷水般的声音说道:“尹天翔,冬月十九卯时三刻发现死于房中。” 陆安然面对众人,朗朗清音在屋内流淌。 “死者呈现跪姿,全身赤裸不着一物,上半身俯冲式沉于浴桶中,头部盖有绣菊肚兜一件。” “房中除却浴桶外,被铺凌乱,正当中有一大块污迹,屋中地上水多,有炭盆数只。” 这番描述叫大家听着略有些尴尬,尹村长的脸色更是阴沉至极,不过陆安然口吻疏淡,反而叫人不好打断。 云起挑了挑眉梢,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陆安然:“死者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鼻中发现异物,后确认为凝固血迹包裹的泥沙。” 停顿,复言:“终断为,脑后遭钝物重创,后窒息而亡。” 尹太叔浑身一个激灵,握紧了拐杖,“这……” 没人给他解答,陆安然继续说着:“苏苏,大名尹秋苏,于冬月二十夜失踪,次日辰时西山崖口发现。” “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兔捧樱桃双耳球软底棉鞋。” “头部五官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 “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发现内部肋骨折四处,左小腿骨折,右腕骨骨裂痕迹,致死原因为脾脏破裂。” 声音不带感情,尤显得冷漠无情,一句句像石块敲击冰冻河面,令人坐立不安。 陆安然忽然将视线转向尹天明,“还有一点,多亏云公子细心,发现苏苏坠崖的地方被人动过手脚。” “什,什么?”尹天明脚底一软,又惊又乱,面部情绪极为复杂。 陆安然不再看他,对尹村长道:“还要继续吗?” 尹村长抱拳对着陆安然弯腰一礼,他的脸上弥漫着厚重的阴晦,语气是极力压制过后的暗哑,“尹某前次误会陆小姐和云公子,两位不计前嫌,我不胜感激,明日路开通后,我亲自送几位出村。” 言下之意,后面的事不用他们在场,尹家村的人内部解决。 陆安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她心中疑惑解开,不至于揪着个别功过不放,对着尹村长微微颔首,转身出了门。 云起晚了一步,挥扇在后面追着:“慢点,着什么急,赶着投胎的都睡在佛堂。” 尹村长很不客气的当着他的面重重关上门。 不远处,陆安然站着,雪色映在眼中,凉凉一抹讽刺。 云起眼尾勾起轻浮调侃:“丑丫头,你有胆笑话本世子了。” “如世子这般对死人不敬,难怪不讨人喜欢。” “呵~我要一个老头子喜欢做什么,怎么?你打算向本世子讨个欢喜?”云起靠过去,眯了眯桃花眼,“早发现了,你想对本世子居心不良时日已久。” 陆安然转回头去,“世子想多了。” 云起和她并排走回去,合上扇子敲了敲陆安然肩膀,“一帮老头关起门来暗搓搓行事,你猜他们打算怎么做?” 陆安然偏眸,落在肩膀那柄玉骨扇上,“鬼魅魍魉抵不住人心作祟。” — 第二日,天高云阔,山雀声清,出远门的好天气。 陆安然一行收拾好行装,与尹村长等拜别,十几人浩浩荡荡从村中离开。 到了村庄口,听到动静撩开马车帘,见几个衙役也准备出村。 春苗惊讶道:“他们来了才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快?” 一道黑影从上罩下来,挡住了天光,陆安然抬头,不知云起何时骑着马靠近过来的,他问道:“你把金氏来信给尹全了?” 陆安然点头:“嗯。” 风流世子轻摇玉骨扇,姿态懒散,难掩满身贵气,一笑似春风,吹绿江南两岸,轻嘲呵笑道:“看来他们要让金氏这个鬼来背负命案了,也是,鬼杀人总比家丑外扬面子上好看些。” 村外小道,仅容一辆马车,云起挑了挑眉:“你先走?” 陆安然半垂眼睑,道:“世子请。” 云起勾起无声笑意,“王都再会。”手一扬,招呼观月,两人两骑,踏风碎雪而去。 陆安然放下帘子,淡声道:“出发吧。” — 夜转疾风,猛烈如厉鬼,在尹家村上方徘徊不去。 尹村长家中,佛堂内,烛火微弱,老旧门一下一下撞在框上,发出压抑的鸣喘。 三支香火燃到尽头,随着最后的白烟袅袅升空,熄的无声无息。 忽然,烛光抖动几下,灭了,一缕青烟慢慢腾起。 亡者灵前,香不该断,烛不该灭。 而本应照料此处的尹家父子,却迟迟未来。 风从门缝和窗口的空隙吹进来,带走里面浓郁的香烛烟味,却有另一股异香擅自闯入。 香味一开始缥缈,若隐若现,慢慢的,越来越浓郁。 ‘啪嗒—’开启门锁的声音,然后门慢慢被推开,狂风和雪照光亮一同不可阻挡的强势来袭,小小佛堂顿如海中一叶扁舟,风雨飘摇,无岸可倚。 门前,多了一条人影,身上白衣张扬翻卷,长发披散,像狰狞海草,狂舞乱飞,伴着身后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阴森森,冷冰冰。 这人看着是女子身形,但背对光瞧不真切面容,反手关上门,整个佛堂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幸好很快,一簇明火亮起,跳跃在烛台上方。 女子一直缩在怀中的手拿出来,手里居然是一个牌位,摇曳火光照在漆黑暗沉的牌位上,说不出的阴暗可骇。 她把牌位放在桌案最中间,捻了三支香点在香炉里,飘烟再次袅袅而起,像云雾缭绕,布满佛堂。 做好这些,她又取了一个烛台来,点燃后拿在手里,走到了那座石佛像前。 佛像已被搬正,只是没了底座,就贴着地气,依旧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相。 “你们这种人对着佛像忏悔,我看也不过是亵渎神明罢了。”女子低声开口,音色比寒夜更为冷峭,含着浓浓的嘲讽。 她的手稍稍往旁边一晃,火光陡然照出两个人来。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5章 真相(1) “不如死了吧。” 正因为口吻平静,才显出这话令人听着更惊心动魄。 两双眼睛,苍老的和年轻的,此刻却拥有同样的恐惧和震惊。 女子冷笑一声:“不明白?”她拾起地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把斧头,异常冷漠道:“等你们挫骨扬灰,自己去阎王殿里讨个清楚明白!” 再没有多余废话,双手握着斧头高高抬起,狠狠往前一劈。 “嘭——” “叮——” 门被踹开,斧头砸落地面,女人摔在旁边。 这一切,同一时刻发生。 一根根火把被点燃,整座佛堂顷刻间亮若白昼。 女人趴着地上抬起脸往外看,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映入眼中,面容微讶:“你们没有走?” 陆安然向前迈一步,看向地上的女人,她面上仍遮了厚厚的面罩,但双眸黑白分明,格外明亮通透,“就如我们也没想到是你。” 云起单手执扇,另一只放在背后,不刻意做出何种姿态,亦是清贵骄矜,满骨风流,“你好啊,田嫂。” 除去原本浓妆艳抹及夸张妆容,连神情都变了,但还不至于叫陆安然和云起认不出人的地步,所以在观月打掉田嫂斧头,云起踹开门进来第一时间,火光照亮时,他们就认出女子的身份。 女人,也就是那位喜做媒的田嫂,她慢慢爬起来,抬头时,已然恢复成一派平静,“看来,你们早就怀疑我了。” 观月蹲在地上捡起一把短剑,在看到短剑豁了一个小口子后,嘶了一声,叹道:“好大的力气。” 田嫂拨弄一下头发,抚平顺衣服,目光融了夜色的黑,极其阴冷,转向被捆绑着受了惊吓还未回神的父子俩,眼底闪过讽刺,笑的讥诮,“你们以为得救了?本来我想要亲手了断你们的性命……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你们受天下人唾弃。” 观月执着豁开口子的短剑拽住尹村长的手臂,刚要割开绳索,田嫂阻止道:“云公子和陆姑娘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劝你们最好先别解。” 观月用眼神询问云起,后者用脚勾了个椅子坐下,身体斜靠以扇柄支额,挑了挑眉梢,笑:“给他们父子安排个位置,我们先和田嫂聊聊天。” 门一关,还是那间佛堂,佛像坐地仁济苍生,三支清香礼敬佛法僧,四亡者并排横陈,香火长续,缭绕追魂。 场景诡异,更诡异的是田嫂和云陆二人面对面的氛围。 陆安然身着清素,斗篷却是张扬的大红色,夜火灼灼,一双眼睛静远幽深,看着田嫂道:“披麻戴孝,你替谁送丧。” 褪去浮夸,田嫂冷漠的笑了笑,眼底丝毫不见半分笑意,“先不说这个,我很好奇,你们既然早就怀疑我了,为何绕这么一个圈,假装离开再悄悄返回。” 陆安然平静的对视,道:“我们不知道你的动机,也就无法猜测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云起挑起一边嘴角,笑容玩味:“既然身处困局,不如作壁上观,或许能有另一番所见。” 田嫂叹口气,神情中少了些许冷漠,但又透出一种无限苍凉,“我早就说了两位天姿不凡,不同我等村野农妇,没想到还这么神机妙算。” 云起道:“田嫂谦虚了,一般村野农妇可做不来你这些谋划。” 田嫂抬眸:“你们是从何时开始怀疑的?” 佛堂放了尸体不好烧炭盆,陆安然双手拢在衣袖里,掌心贴着袖炉,缓诉道:“苏苏坠崖那日,我在她身上闻到过一种味道。巧合的是,和那晚在西山坟地引我们见王寡妇的香味差不多。” 田嫂不吭声,听陆安然接着说:“王寡妇晚上去坟地哭坟,概因有人在她婆母面前编排她,而且因为王寡妇怀疑是你嚼舌根,你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还有过推搡。”说着一顿,眼眸微动,“应该是你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才能将香味蹭到她身上。” 田嫂轻哂:“村中人人皆知,我和王寡妇不合已久,推搡一事不出奇。” 云起摩挲着扇柄上的玉雕,诚恳的点头:“不错,所以我们自然也要去王寡妇那里走一圈,问一问,说不定引我们去坟地,顺理成章的丢出一封金氏来信,就是王寡妇自己策划的戏码呢。 王寡妇和尹天明走的很近,把她假定为凶手,她有条件进出尹村长家中,如果说她为了和尹天明在一起先逼死金氏,然后尹天翔发现威胁她,她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尹秋苏这个拖油瓶也一并杀了。” “恰恰这个时候,魏氏直接指出王寡妇是杀人凶手。”云起竖起三根手指头摇了摇,扇子抵在鼻上,眸光流转又笑出几分颠倒众生的邪肆来,“若有尹天明配合,好像动机和作案条件都有了。” “是的。”陆安然认同道:“王寡妇主动告诉我们,魏氏爱涂脂抹粉,登过戏台,而且在我们询问苏苏出事那夜她人在哪里,她言辞闪烁,增加了她的嫌疑。” 云起笑:“可也有矛盾的地方,一是魏氏打过她一巴掌,那之后她不再去尹村长家,直到金氏跳井自尽,更是不敢靠近,说明王寡妇是个胆小的人。 第二点,你说过王寡妇曾和村头秀才有染,不惜将家底都托付在秀才身上,只为供他考学,可见王寡妇心里颇有成算,不只是着眼尹家村。” 田嫂道:“就是因为这个?” 陆安然摇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云起握着扇柄轻敲椅子扶手,语气笃定:“魏氏,她直接告诉我们王寡妇是凶手,不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陆安然淡道:“在我试探的时候,魏氏在本该不知情时,脱口而出尹天翔死在外面。” “这个蠢女人。”田嫂不屑。 云起拽着扇柄玉坠,神色一贯的随意骄矜,“魏氏唱过戏,还与外村男子私会,不排除尹天翔发现后,她冲动之下杀夫。尤其在尹王氏死的那件事上,分外可疑。而且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尹天翔死的时候,她虽然表现的很伤心,但其实没有,反而尹王氏和尹秋苏出事,她被吓的病倒了。” 说着,话锋一转,散漫的语气里多了一点锐利,身子微微前倾,眼尾往上一挑:“但是她死了。” 陆安然侧眸:“不错,她死了,她的嫌疑就洗清了。” 田嫂皱眉,不懂这些话上下关联,问:“她畏罪自尽,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不信鬼,那么只能是有人弄虚做鬼。”陆安然目光一转,灯影落在眼底,化为一抹璀璨光芒,“还记得魏氏自尽那日吗?” “难道就因为我也出现在了村长家?” “你想说时辰不对,但有一件事你错了。” 田嫂手指扣住扶椅,脸色微紧,“什么?” 陆安然抬起手,在鼻子处揉了一下,“你应该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发现我对味道敏感。” 田嫂没有否认,陆安然继续说:“所以会有西山坟地以香引路,苏苏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尹天翔死时浴桶中的香膏,包括尹老夫人佛堂窗台留香痕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魏氏当最后的替死鬼。” 云起用扇子拍掌心,啧啧赞叹道:“田嫂好算计,恐怕从一开始,你找魏氏联手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她来做替死鬼了,可怜魏氏到死都不知。” 田嫂盯着陆安然,说道:“我还是不懂,你凭什么怀疑到我,明明我和所有事都无关。” 陆安然眼帘半开,明明目光平和,可于宁静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令田嫂胸口一滞。 “但也是味道,让我认出了你。” 去王寡妇家回来,也就是魏氏‘自杀’那天,陆安然和云起巧遇田嫂。 “早在尹天翔被害那晚前,魏氏给过你一把后院钥匙,那日你杀了魏氏从那道门出来,却看到我们在门口,为了不引起注意,故意和我们打招呼,像是刚赶过来一样。 除此之外,你还去过尹天翔房间,取了一点香膏抹在浴桶边上,然后把整盒香膏放在魏氏身上,你这般欲盖弥彰,只是为了让我们确定,魏氏即便不是鬼神附体,也是畏罪自杀。 可是你忘了,丁香花名为鬼花,除了开花的时间外,还因为它的香味淡雅却留存长,犹如鬼气萦绕,久久不去。 恰巧,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才重新审视你这个一向‘置身事外’的人。” 田嫂呼出一口气,垂下脑袋,像是自嘲,又像是认栽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很小心了。” 陆安然道:“最重要的一点,我检查过魏氏的尸体,插入心口的金钗方向不对,而且致命的并非那金钗,她死于窒息。” 根据金钗伤口以及现场血迹判断,魏氏先被金钗所伤,而后拖拽到地上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以至于挣扎的时候被踩断了不少头发。 云起手腕一翻,以扇子抵住下颚,微勾唇:“魏氏不是自杀,那么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陆安然看着田嫂,眸光一敛,“虽然你看着心思缜密,布局周详,但实际上漏洞百出,只是你好似每次都身为局外人,以至于叫人想不到是你作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6章 真相(2) 云起坐姿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狐裘半敞,月色锦袍露出来,金线在灯光下有如波光,粼粼而动,眼眸流转间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如果想通了一点,其他的就很好解释了。为何你推出王寡妇,为何你第一个发现苏苏坠崖,还有你每次在现场故意神神叨叨,促使大家相信有怨鬼索命。” 陆安然补充道:“你第一次见我们时故作惊慌、跌跌撞撞,说白日见鬼,虽未明说,但金氏从这里开始进入我们的视线。直到我们主动找你问起,你做出再三推阻,才勉为其难的说出来。还故意将金氏描绘的不堪入目,往后谁都无法将你和金氏联系在一起。” 云起一笑,如妖中狐媚,“不过是,你熟知遮遮掩掩加上大家自我揣测更加容易起到作用。同时,那天你说自己从王家村回来,叫走了赵大夫,因你算准了,尹家村和王家村的桥索不断也得断。” “桥索断了,不止赵大夫过不来,更重要的,县衙的人也无法再来。”陆安然道:“你特意强调自己舍不得王家村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只是为你出入那条路寻找一个好借口。” 云起扇柄轻敲下巴,语意兴味十足道:“返回时,我已经差人去了王家村。” “不用问了,王家村没有我口中的那桩婚事。”田嫂猛的抬起头,眼底幽冷的像一口冬日古井,“不错,是我杀的人,不过魏氏可不冤枉,尹天翔的死,有一半全靠她。” 在陆安然和云起双双注视下,田嫂冷冷一笑,“活该她倒霉,叫我撞到她和老相好的相约私奔。不过虽然我威胁于她,但魏氏就是个毒妇,她自认为借我手除掉尹天翔更好,免了逃跑的风险。” 田嫂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冰渣子从她嘴里吐出来,充满了恶意:“浴桶是她准备的,后门钥匙也是她主动给我的,甚至她还给我出谋划策,说看到王寡妇给她家小儿做过一个冰板,这样拖动尸体更为简单。” 冷风过户,佛堂萧瑟,凄凄戚戚。 怀疑犹如一条线的线头,有了头,把其他的串联在一起,顺藤摸瓜,抓到那个尾。 只是,陆安然不明白,“你的动机是什么?” 田嫂却突然说道:“那封信是真的,但是我让人临摹的时候,改了最后两句。” 陆安然一怔,忽感耳边一阵微风,听那勾人的声音道:“金氏的鬼来信。” 好痒,陆安然抬手捏了下耳垂,引得旁边的人轻笑,笑声从喉咙里滑出来,酥到骨子里。 田嫂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双眼空洞的看着某个地方,又像是透过这片地方穿越到某个时空,良久,开口说道:“事已至此,妾身痛苦难当,无颜面苟活。此间种种,皆有因果,我愿化为尘土,若有来生再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消明说,陆安然就反应过来,这是金氏原本写的两句。 若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经金氏苦,所以陆安然想不出她说出这话时到底多绝望和决绝。 田嫂说的时候声音暗哑,浅浅而出,但这几个字却重若千金,似天雷猛的砸在佛堂内,一时,悄寂无声。 “你们听过金氏很多传闻,但都不是她,真正的她温柔却脆弱。”还是田嫂打破沉默,带着缅怀一般的语气,娓娓道来:“她出身没落家族,因为嫡系在当地得罪了官府,身为旁系怕被牵连,迫不得已举家搬迁。” 落地尹家村,父母却双双亡故,恶仆欺主,盗取钱财跑了,只留下一个孤苦幼女。 佛堂的香燃到底部,就快要灭了,田嫂站起来,挥手扇了扇,把烟雾扇开,重新取了香用烛火点燃。 田嫂把清香插进香炉内,看向上面的牌位,“相菊曾经数次在我面前表露过痛苦,虽然只言片语,但也足够心惊,所以后来她突然跳井,我觉得她的死有蹊跷,暗中查了许久。” 云起扫过被绑着不能发声,拼命睁大眼的父子俩,最后将视线落在牌位上——金氏相菊之灵位。 不是尹金氏,只是金氏女儿,只是她金相菊。 田嫂转身,注意到云起目光,道:“尹家一门龌龊卑劣,相菊死后,定不会愿意头上挂着尹氏姓。” 云起轻叹:“你故意在人前诋毁金氏,为的就是不叫人联想到你和金氏有关系。” “是,从我知道全家人都是害死相菊的凶手,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好了。”田嫂站在灵位前,一身白色孝服,面容阴沉沉,佛堂不再是佛堂,成了灵堂,“我受过相菊恩惠,替她做这些算是还了她的恩情。” “难道金氏非跳井死?” “公子怎么不想想,好好活着的人,为何要寻死?” 田嫂冷冷牵起嘴角:“我幼年跟着父亲游街串巷,什么人都接触过,最喜欢听说书,也明白这世道最恶不是毒蛇,而是人心。常常一副佛面,长了毒蝎心肠。” 陆安然转头,往地上那尊石佛看去,慈眉善目,广视众生,形态庄严圆满,安详凝重,显现佛祖慈悲法相。 “你们以为只有尹天翔这个畜生吗?”田嫂骤然转身,脸上神情一下转为疾风暴雨,眸光一厉,语气便带了几分尖锐,“尹全在村里人模人样,满嘴仁义人伦,自己却行鸡鸣狗盗卑劣腌臜事。” 尹全挣扎起来,衣服头发凌乱脏污以至满身狼狈,脸色奇差,然眼底泛着青,透出丝狠毒的光。 田嫂轻蔑的目光射过去,“怎么,你玷污自己儿媳的丑事,就以为没有人知道吗?!”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重,字字如刀。 陆安然瞳仁微缩,手指猛的用力扣住袖炉,掩藏不住满眼震惊色。 “那个老太婆。”田嫂抬起一根手指,冷嗤道:“这些丑事全看在眼里,不唾弃两个畜生,却暗中折磨无辜受害的人,修的什么佛,念什么经。” 云陆二人看着田嫂迈步,一步步走到尹天明面前,毫无预兆的一巴掌甩了过去,使得尹天明咕噜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有色心没胆的东西,你对魏氏那点肮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田嫂不解恨,一脚踩到尹天明身上,“最可恨就是你,你害死了相菊,把尹秋苏养成一个恶魔。” 丈夫为天,可金相菊的这片天,不止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带来的只有无尽噩梦。 陆安然垂下眼睑,云起收了扇子缓缓坐正,似乎都故意去忽略尹天明嘴角磕血,疼痛难耐的模样。 田嫂连踢数脚才停下喘气,悲愤道:“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该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这一家都是什么人,龌龊的龌龊,卑劣的卑劣,父不正,子不孝,什么人伦,什么纲常,统统被狗吃了。 他们比河底的泥还污秽,肮脏腥臭,一屋子的男盗女娼,臭蛆冲天!” 屋外白雪皑皑,将这个世界染成白色,可谁都不知,底下是否掩藏着谁都看不见的恶浊。 陆安然起身走到窗口位置,一缕缕冷风不停歇的往里灌,吹乱额前鬓发,吹的满脸冰冷,身后是田嫂不停歇的谩骂,似乎又拿出了做媒人时那股劲。 “……魏氏这个人尽可夫的破鞋,平日里处处欺压相菊,就连当初好不容易留下的几件像样首饰,全进了魏氏手里。自己丈夫是个腌臜货,却抓着相菊处处不痛快,偷了相菊私密衣物放在村里赖头家里,到处说她淫/荡放浪。 我呸,她跟别人躲草垛子那淫/叫,连野猫叫/春都没她浪。” 骂了一圈不解恨,把尹天翔这个罪魁祸首再拉出来‘鞭尸’一次,“尹天翔个王八蛋,这么死实在便宜你了,你该被千把刀活剐,一刀一刀割下皮肉,最后把舌头系了红绳,脚上绑定魂灵,到了阎王殿也不能张口说话,永不超生……” 陆安然侧过身来,等田嫂骂完停歇,才道:“那日你扮鬼在村口唱戏,原本是为了尹天翔吧。” “没错,我原想着装成相菊的鬼魂先折磨尹家人一番,谁知尹天翔那晚喝多了跌落山下,还撞上了你们进村。” 云起用扇柄敲敲手心,“当晚不巧遇上山体坍塌,你觉得时机到了。” 事已至此,田嫂没什么好隐瞒,如实道:“这是上天在给我替相菊报仇的机会。” “大人的仇怨和孩子无关。”陆安然转回头,走到了苏苏尸体边上,眸底清澈,不见悲悯,但带着人间少有的清醒。 田嫂闻言,头一次露出些颓丧,垮下肩膀,掀了掀嘴角,语气沉而缓:“尹秋苏对尹天明有一种近乎不寻常的占有欲,她不喜相菊和尹天明亲近,居然想出让尹天翔霸占相菊,好让相菊与尹天明分开的戏码。” 沉寂片刻,佛堂里田嫂幽幽一声:“得知真相后,相菊受不住打击,最终跑到村口跳了井。” 语毕,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两根烛火摇曳,一排青烟腾起,缭绕上升,在半空当中扭曲成各种形态,似佛似鬼。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7章 离开尹家村 天分淡色,月露微明。 官府的人还没来,暂时把田嫂关在一间空房内。 折腾半宿,陆安然刚换了衣服,打算去床上休息片刻,春苗急急忙忙跑过来。 “小姐,那个田嫂吐血了。” 陆安然所有困顿一下子烟飞云散,穿上鞋子让春苗去取斗篷,“突然吐的?有没有人接近过她?” 春苗帮陆安然系上带子,摇头道:“别说村里其他人不知道,奴婢特地叫徐甲找了两个人守着门口,即便听到些许风声想要打探,也万万进不去。” “嗯,不要声张,我先去看看。”陆安然接过手炉搂在身前,迈步出了房间。 尹家死了四口人,唯剩的两个还被捆绑了关在佛堂,因此空出不少房间,田嫂被关的正是原本苏苏的房间,也是魏氏被杀那一间。 陆安然脚下生风般快速过来,果真见门口伫立着两个身着陆家护院服饰的壮汉,两人一同向她行礼。 陆安然颔首示意,其中一个开了门,她带着春苗进去,门又在身后关上。 屋子里光线暗淡,冒着嗖嗖凉气,无形中带着一股阴森气息,尤其是谁都知道,这个屋子才发生过命案。 春苗双手抱着手臂搓了搓,缩着脖子挨在陆安然身后,细声道:“小姐,这里阴冷的很,鬼气太重了。” 春苗自小跟着陆安然,能干是能干的,也忠心,就是嘴碎,胆小。 “你若留在此处,就闭上嘴。”陆安然丢下这句,朝着歪头靠在床边的田嫂走去。 田嫂整个人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会叫人误会早就没有声息了。 此刻的安静与之前愤怒怨毒的样子差别极大,她穿着白色粗麻布衣服,头发顺着肩膀散下来,未遮盖的脸上皮肤,褶皱里都是苍败,像是一尊雕像,无声也悲凉。 春苗留在门口,默默抬头看一眼,田嫂整个人被暗影笼罩,阴沉沉的,白衣森森,长发披肩,像极了阎罗殿跑出来的鬼,一口气呛住,赶紧默念阿弥陀佛。 陆安然在田嫂面前蹲下,刚伸出手来,田嫂忽然抬头,一张脸煞白中透着青,眼眶乌黑,目光涣散无神。 不过才半个多时辰光景,就成了这幅样子。 陆安然神色微动,手指按压在田嫂腕上。 “陆姑娘。”田嫂张口,声音虚弱,哪里能想到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彪悍的破口大骂,“不用费心思了。” 陆安然抬眸,目光化为利剑,直射人心,“你服毒了。” 田嫂用力小喘两下,动了动脑袋,有气无力道:“我早就准备好,不管这件事能不能成,毒药一直藏在身上。” 陆安然收回手,手指缓缓握成一个拳头,指尖压着掌心,凝眉道:“为什么?” 田嫂掀了掀嘴角,露出一抹如释重负后的轻微笑意,“陆姑娘想问,我为什么杀人,还是相菊是否值得我为她做这些?” 陆安然点头,她的确不明白,是什么能叫另一个人奋不顾身,不惜以命相搏,只为在天地间求一个公道。 “我病了。”田嫂道:“大夫说我活不过清明。” 陆安然眉心一拧,她刚才只注意到田嫂脉率急促凌乱,微细而不齐,上气喘急,皮下乌黑,为中毒症状。 却不知田嫂另有病灶。 陆安然垂眸,闪过老头偶尔一本正经的的话—— “切莫学了皮毛随意诊病,以免祸害人命!” 眼底闪过一抹懊恼,说到底,还是她学医不精。 “我快死了,死前能为相菊报仇,也算还了她当初恩情。”田嫂喘的多,进气少,加快语速道:“陆姑娘,你们这样出生就吃穿不愁的人家,永远不会想象得到人可以穷困到什么地步。有时候,甚至为了一张饼,一个馒头打个你死我活。 当时我的孩子病了,四处借钱,只得到别人家冷眼,是相菊……” 田嫂撑大鼻孔和嘴巴,眼睛慢慢瞪大,手往前一伸,用尽气力拽住了陆安然一截袖子,“她典当自己首饰,凑了五两银子借给我。” 语气里慢慢带了哽咽:“孩子最后没有救活,是他的命!” 话这么说,可陆安然分明看到田嫂眼底浓烈的不甘和怨恨,怨人间冷漠,恨老天不公。 “我不像姑娘和公子那般有学问,什么都不懂,可我们做人要讲个良心是不是?” “相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不能让她死后还背负污名,在地下不安啊。” “我不后悔,尹家的人都该死。” 陆安然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揪拽她衣服的手上,“杀人犯法,尹家有罪,应该官府来判。” “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吧。”田嫂瞳孔中因怨怼凝聚的光再次涣散开来,嘴角模糊露出个笑容,“陆姑娘,一定要揭开尹家苟且污秽的面目,让他们受尽天下人唾弃。” 怨愤化为执念,执念生出怨念,最终在田嫂心里扎根,成魔。 离开前,陆安然说道:“你的本意不是要害苏苏。” 田嫂怔住,陆安然语带喟叹:“你没想到苏苏偷了尹天明的东西跑出去,却死在你留给尹天明的陷阱中。” 苏苏是个意外,她死的那晚,本来田嫂是想让尹天明出来的,但是没想到东西到了苏苏手里。 田嫂笑起来,边笑眼泪边流出来,口中喃喃道:“终究是天意,也好,世道太难,活着太难,女人太难。” 陆安然从房间出来,太阳已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她抬头望天空,慢慢呼出一口气,似乎连带着把心里的阴晦也一点点抽离出去。 — 从尹家村离开前,陆安然把王寡妇喊来,给了她一个荷包,里面装了田嫂给王寡妇的东西。 “身为女子,在任何年代都过的比男人艰辛一些,拿着这些银两好好生活。”这是田嫂给王寡妇的话,荷包里是她所有家当。 陆安然告诉王寡妇,田嫂并非有意辱骂王寡妇,有几次是看到同村人不怀好意,故意借着骂实则呵退那些人,同是寡妇,她明白王寡妇年纪轻轻拖儿养母不易。 王寡妇泣不成声,她曾经真心怨恨过田嫂,背地里诅咒她不得好死。 还有一个原因陆安然没说,恐怕田嫂多少也有利用过王寡妇而补偿她的心态。 马车上,春苗看着王寡妇边哭边离开,颇同情道:“一个寡妇也不容易,现在手上拿了些银子,指不定谁惦记着。” 陆安然撩窗外一眼,声音淡淡:“你又怎知,田嫂不是曾经的王寡妇。” 春苗被噎,心中唏嘘起来,是啊,谁也不是生来泼辣跋扈,还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竖起坚硬的壳来武装自己,以艰难的维持生活。 马车动了又停下,春苗伸出脑袋张望一眼,缩回身体道:“小姐,是云世子。” 陆安然掀开马车帘子,春苗见他们有话说赶忙退出马车,对着云起福了福身子,走到听不见他们交谈但能看见的地方。 云起骑着马,人在高处俯视,别有深意的对陆安然说道:“同是学医,你倒是与他人不同,专给死人动刀。” 陆安然摸不准这位世子来意,未予理会,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陆安然怔在原地,“而且……你这丫头,一贯的心硬手狠。” 云起挑眉带着笑:“别装了,头一天你就认出我了。” 他自马上往下俯身,手肘撑着膝盖抵在下巴上,眼中一抹流光,夹杂着深藏的冷冽,“只是本世子好奇,你是如何认出本世子来。” 乍然放大的俊脸叫陆安然吓了一跳,无意识的往后退了退,“味道。” 云起蹙眉,陆安然解释道:“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云起抬起袖子嗅了一下,他的衣服均由檀香熏过,但不包括夜行衣。 陆安然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不是熏香,而是一种竹香,很淡,一般人闻不到。”特别夹杂在了檀香味下,就被冲的更加若有似无,只是她鼻子恰巧灵敏,这点味道也逃不过。 云起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味道,像是竹香,却更清冽,若要选个恰当的词,就是早晨沾了露水的竹叶。 除此外,让陆安然真正确认的是她跟踪尹老太那天晚上,在荒野坟堆中,云起说起蒙都翻案的事。 陆安然确定陆逊把这事封锁在了蒙都境内,绝对不会传扬出去,甚至连当时在蒙都参加了冬至宴的阴家等人若不去细查也都听个一知半解,本该远在盛乐郡的云起会知道,说明他当时就在蒙都,就在现场。 陆安然忽略云起越发玄妙的表情,敛眉道:“世子,我也有一问。”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陆安然眸光一转,紧紧锁住他,带了几分敏锐:“尹天翔出事当晚,世子当真毫无所觉?” — 马蹄践踏,碎雪飞溅的主仆两人身影逐渐变小。 春苗回来见陆安然面色不好,忙问怎么了。 陆安然摇头,吩咐大家动身。 闭目养神时,心中回味云起最后那个笑容到底什么意思。 习武之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区区一个田嫂和魏氏又怎么在观月眼皮底下耍花招? 除非…… 直到经过下个驿站,里面的人谈论前方官道前几日杀了好几个人,问及时间,恰是本月十九。 陆安然拧眉看向南方,好似京城一行,从这一刻开始罩上了一丝阴霾。 第一案·完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8章 将军坟 此地距王都仅数十里之遥,官道渐行平坦,行商客旅时有经过。 突然一阵嘈杂之声四起,只见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挤在官道上,他们均身着素衣,沉默不语,只有脚下的步伐声缓缓传入众人耳中。 诸多行人马车被堵在半路,皆张望过去。 其中一辆,车前两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甩了甩马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转头一瞪马/眼,瞬时将其他人不管骑的还是拉车的马,衬的缩小一圈。 再说马车,样式精简,细看整座马车却是楠木所制,车上四面装裹的亦是南部少见的阿特拉斯绸布。 从马到前后护院,全都风尘仆仆。 马车内,陆安然刚看完一封信,折好让春苗收起来。 信来自徐甲,为了配合官府查案,但陆安然又不能耽搁太久,故而留了徐甲配合。 春苗抽出一格小柜门,将书信放进去,边道:“金氏死了,仅凭着田嫂一面之词,定不了尹全的罪,至于尹天明,他在律法上来说更是无罪之人。” 陆安然淡道:“道德无法审判人。” 春苗叹:“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还不如……” 还不如让田嫂把他们都杀了。 陆安然半抬眼帘,睨她一眼:“对于有些人来说,死才是解脱。” 春苗道:“那他们可以自杀啊。” 陆安然翻开《千金药典》,没什么语气道:“蝼蚁尚且偷生,如果有死的勇气,又何惧活着。” 春苗不懂她家小姐想些什么,又觉得是正常的,小姐就是小姐。 就是有些可惜,天下事,并非桩桩件件如人意。 等了半刻还不见动,春苗掀起帘子叫护院前去看看。 稍后,护院来报:“此处名为将军坟,今日是将军府邸举家来祭,现正返程,人多故而占了官道。” 春苗怪声怪气道:“什么将军,好大的派头。” 幸好护院打听的全面,才叫陆安然主仆知晓。 将军名为顾成峰,两年前奉命剿灭竭海海盗,虽功成,海盗灭,但将军重伤不治亡故。 后皇帝追加为二等忠武将军,国礼重葬,天家题字,改渡王丘为将军坟,表皇恩浩荡。 陆安然默念一句:“忠武将军。” 春苗道:“小姐听过吗?” 陆安然点头:“彼时竭海海盗已小有气候,自称海神,常祸害渔民和过往商船,百姓苦不堪言。” 春苗赞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忠武将军可真是大大有功。”也不腹诽耽误他们功夫了。 马车终于再动起来,风鼓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掀起又落下。 再掀起时,陆安然看到一座新坟豪华壮阔,立在天地间,莫名叫人肃然敬畏。 — 不入王都,不知王都繁华。 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 不止达官贵人遍地,亦为群英汇聚之所,来了这里才发现某个地方名声赫赫的才子也不过如此。 只因这里有着全宁朝最尊贵的人,也有数不清的才子佳人。 茶摊处,一位皇城根下土生土长的老大爷捻着胡须,垫着三颗花生米,正与一位正襟危坐,瞠目结舌的中年汉子吹嘘。 “要说王都年轻一代最叫人称颂者之一,便是武安侯家南宫世子。”老大爷对着东边虚拱了拱手,嘎嘣嘎嘣咬碎花生,道:“年纪轻轻已经是内辅成员,以后恐是要接任首辅一职!” 中年男道:“这,我有所耳闻,据说与蒙州境盛乐郡云世子一南一北,并称为第一公子。” “嘁!”老者轻嗤一声,满是不屑道:“南宫世子乃饱学之士,休得同蛮荒地那位花天酒地,淫靡成风的放一起比较,简直辱没!” “哦哦,您老高见。” 老者一捋胡须,颠颠儿道:“再说说另一位苏小姐,那真是妙人啊妙人。” “妙在何处?” “她可是全王都皆称赞的才女,琴艺高绝不说,最叫人称道的是她的棋艺,老朽敢说,整个宁朝就没几个能在她的棋盘上得胜而归。” 陆安然的马车慢悠悠经过,只听得老者又换了口气,却带着莫名的骄傲,说道:“像你们这样的外地来客,若遇到宣平侯府家的小侯爷可仔细着喽。那爷纨绔的很,性情乖张,又叫宣平侯宠溺坏了,更无法无天,大家暗中都称他小恶魔。” 风声,语声,叫卖声,声声入耳,又随着车轮滚动,被留在原处。 春苗无端紧张起来,好似踏入王都,才想起这是皇城脚下,连城墙的砖都比其他地方更加贵气耀眼。 陆安然见她坐立难安,道:“他故意唬人罢了,宣平侯府凤倾虽喜怒无常,恶劣纨绔,却因生来体弱,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帝丘调养,此刻尚未入春,更不可能在王都。” 春苗嘀咕:“这老头也太坏了。” 陆安然不语,哪是坏,不过挨着皇城,连百姓都觉得高人一等而已。 马车又被堵住去路,春苗张望片刻说:“好巧,是回城的将军府家人,不知哪位家眷马车前摔了个人,丫鬟正在训斥。” 陆安然撩开马车帘子看了眼,丫鬟长相明艳,手戴金钏,服饰堪比普通人家小姐,不过盛气凌人,眉宇间添了点刻薄。 “我们下车走走。”陆安然连日坐马车赶路,实在坐不动了,让陆家护院绕路去定好的客栈打点着,她携春苗沿街慢走。 才走几步,整条朱雀街忽然沸腾了。 长衫公子东奔西走,名流雅士拍扇直呼,茶楼棋馆最为热闹,简直人声鼎沸,群起激昂。 “破了!破了!”一位年轻的书生从里面跑出来,满脸血气蒸腾,双眼发亮,逢人便说这两个字,情绪极其激动。 陆安然抬头一看,“沾拂楼。” 人呼啦啦往里拼命挤,又骤然间呼啦啦再往外涌。 陆安然叫人潮赶着到了拴马石边上,便见一位蒙着白纱的女子衣裙款款,被人海簇拥着出来,香衣鬓影,摇曳生姿,堪堪窥得三分颜,钻入马车不见了。 “真是太厉害了,果然是王都第一才女,苏湘湘!” “这可是棋王棋圣留下的十大残局啊,她已经连破五局,天下无人能出左右。” …… 苏湘湘倩影已去,留下数不尽的仰慕神往。 沾拂楼前,春苗看着闹哄哄的景象感慨道:“小姐,不愧是王都,好生热闹繁华啊。” 一道女子冷哼不屑声从后头传来:“哪儿来的乡巴佬。” 春苗被人用肩膀撞开,见一紫衣华服女子高抬下巴,看都不看陆安然主仆二人,带着两位侍女,径自往沾拂楼走去。 “怎么这样啊。”春苗揉了揉肩膀。 陆安然抬眸看了眼女子所乘马车的家族徽记,转身没什么情绪道:“走吧。” 春苗道:“教化之地,儒学中心,还不如我们蒙都呢。” “在外多听多看,慎言。”陆安然看她不明白,多解释了一句:“她乘坐马车的家徽是四爪黑龙,如我猜的不错,她便是兴王嫡女——定安郡主。” 宁朝只有两位王爷,一是蒙州境盛乐郡云王府,因地势特殊,新皇开朝急需攘外安内,怕蒙州动/乱,各方牵制缺一不可,更不敢贸然动手,才从前朝留有至今。 还有一位兴王,与皇帝有嫡亲血脉,也是大宁朝够资格用四爪黑龙的独一人。 春苗冷汗噌的一下冒出来,她怎就忘了,王都不止名流荟萃,更重要的是,遍地权贵! — 鸿运客栈 陆安然一脚跨入,顿觉气氛不对。 残羹剩饭犹在桌上,地面狼藉,本该就餐用饭的食宿客齐齐站在客堂最左边,一群护卫模样的大肆搜翻,其中有个拿了张纸,似乎在对照比较。 脚步一定,大手一挥:“这个人,带走。” 那人还来不及开口辩驳,粗壮的护卫一踢他的腿窝,反手一拧手臂,疼的所有话咽了回去,被利索的往外拖。 这一切发生在几息间,没等陆安然主仆反应,一伙人拧着人来了个正面碰撞。 领头的人一双牛眼瞪过来,杀气腾腾,吓的春苗打了一个嗝,不过见是女子,并未说什么,呼喝着大张旗鼓的离开了。 片刻之后,等人影子都瞧不见了,客栈里的人才慢慢松动起来。 店掌柜捡起账本拍了拍,赔笑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着喝着,本店给每桌送一壶小酒压压惊。” 店小二收拾桌椅,客人们陆陆续续坐回了,胆子也重回胸腔里,说开了话。 陆家其中一个护院走上来,对陆安然说道:“小姐,稷下宫开课在即,多数客栈已满,其他人安排在稍远的地方。” 陆安然避着人往人少的一桌坐下,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人也不清楚,刚才那群护院突然来搜人,小人见他们一没有持官府令牌,二未带搜查手令,才责问两句,谁知他们态度蛮横,竟差点亮刀。后来小人露了陆府身份牌,他们才放了小人。” 陆安然颔首,又道:“你与其他人一道休息去吧,将地址留与春苗。不过嘱咐下去,王都非家中,事事谨慎,切莫出头。” 护卫抱拳道:“小人明白。” 人要走时,陆安然唤道:“你们打算几时启程回去?” 护卫道:“来时郡守交代过,小姐入学后,方可回程。” 陆安然应了句:“也可。” 王都的茶,细雨润过,清香生津,一如南方女子,温婉细腻,柔转芬芳。 陆安然提起茶壶斟满一杯,杯沿才触及唇,听得客堂里重起喧闹,一道义愤填膺尤其响亮。 “顾家也忒不像话,三天两头到处抓人!” 陆安然杯子一转,垂下眼睑,竟又是顾家。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9章 女子与少女 “忠武将军顾成峰,他有个嫡亲妹妹名叫顾雪莲,因将军有功,惠及家人,妹妹顾雪莲受封荣安县主,还赐婚给了平阳侯府世子。” “顾将军功勋在前,若与侯府联姻,之后几年顾府再出个能干的后辈,届时王都大家族里头怎么也要算上一份。” “谁知天有不测,婚前半个月,这位荣安县主出门突遭歹徒抢劫,被吓的花容失色,竟然跌出马车,腰骨摔伤,太医断为木僵症。” “可惜了……” 陆安然听完,低头茗了一口茶。 之前那道洪亮声音喊道:“不管怎么说,顾府行事也太过霸道,不该身负皇恩却罔顾法纪!” 给不明就里的人讲解的男人和气的笑了笑,说道:“忠武将军力降海盗,功在社稷,下惠百姓,尤其周边渔民再不受海盗摧残,可他嫡亲妹妹遭歹人所害,不找出凶手,将军在地下不安,我等亦愧对此等英雄啊。” 客堂吵吵嚷嚷,杯酒碰撞,大口吃肉大声说话,在此喧嚣中,陆安然悄然去了后院。 陆家护院已将东西都摆放在客栈房间里,箱子是箱子,包裹是包裹,并未敢乱动,此刻春苗一件件打开收拾。 “本来我是觉得顾府有些过分,可是听了后面那些话,又觉得也挺对。” 陆安然别的不管,先将那本《千金药典》取出放好,连带着路上记要点的册子摆在一起,口气不紧不慢道:“有一点错了。” 春苗蹲在箱子旁抬头:“什么?” “平阳侯府眼看显贵,实际上内里早就耗没了,只剩个空壳子,顾府与其联姻,说是风光,也只是风光。”表面风光。 “啊?那皇上……为什么要选择平阳侯府。” 陆安然翻开一页,眼睛视线落在药典上,并没有答与春苗。 顾府本寻常,但出了个忠武将军,由皇帝盖棺定论,任何世家总要表三分敬意,可皇帝又防着谁利用皇帝对顾家这点恩德,左右衡量,赐婚给平阳侯府最恰当。 既因为平阳侯府子嗣庸碌,不甚作为,成不了事,不过从另一层面来说,平阳侯府仍然世袭爵位,又算得上对顾府的照顾。 陆安然用毛笔蘸墨,稳稳落下一个字,心中佩服不已,古往今来论盘算权衡,谁能比得过帝王。 — 和银楼处处拼了命的彰显暴发户气质不同,蕴匣楼积攒百年沉淀,沉稳低调,是阅尽沧桑,始终巍然伫立的厚重感。 陆安然想到和银楼的最后一次交易,她将当时手头现银换成了一本王都各大家族关系谱,虽然银楼吃银子,收集的东西倒全面。 比起大篇章的各大家族,顾家不过寥寥两笔,可见银楼本是看不上这样的小家族,但因为忠武将军,勉为其难才添那么两笔。 陆安然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红绳子,垂目进了蕴匣楼。 眼看近年节,来往全是添购年货的人,街面上一片红红火火,喜庆热闹的很。 不过,等陆安然踏进蕴匣楼,便将所有熙熙攘攘都隔在了大门外。 打扮体面的小厮马上迎过来,满脸笑容先喊了声:“吉庆”,又微微弓腰,姿态不高不低,恰到好处道:“姑娘请进,不知姑娘入还是出?” 陆安然伸手,红绳下垂,底部一块玉牌来回晃动,“取物。” 小厮一见玉牌,脸上更显慎重,将陆安然请到待客厢房,客气道:“不知姑娘可否让小的看清楚些。” “嗯。” 小厮拖在掌心反复看了好几眼,陆安然不免问道:“玉牌不对?” “哦,姑娘误会了。”小厮双手托起,还给陆安然,“玉牌确是我楼中所出,不过有些年月,小人怕瞧错了,耽误姑娘功夫。” 陆安然平静无波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什么话一旦从这小厮嘴里出来,都好听不少。 陆安然不欲多说,道:“劳烦。” 小厮应了,又解释道:“东西一旦取出,玉牌需归还楼中。” 陆安然点头:“自然。” 小厮再次接过玉牌,恭敬的行了个礼走出厢房,心里嘀咕一句:真是奇了怪了,都存了快二十来年,还以为没人来兑了。 一盏茶后,陆安然看着桌案上一个黑色小盒子,微蹙眉:“就是这个?” “正是。”小厮态度依旧,眼神往桌上瞄了好几眼,显然也有几分好奇,“蕴匣楼中物品一旦存入,没有客人允许,我们绝不擅自乱动。” 陆安然把这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居然黑金所制,但上面有锁却没有钥匙,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道:“可否请问,存物之人是谁?” 小厮和气的笑,语气坚决:“蕴匣楼只认物,不认人。” 怀揣疑问,陆安然满腹心事的走出了蕴匣楼。 “小姐。”春苗从一旁走来。 陆安然收好了东西,心里百转千回。 离开前,她问过小厮,像这个等级的存物,一年花费三千两。但她手上的物件,一存就是二十年,好几万两。 她问小厮:“二十年之后会如何?” 小厮似乎还有那么一丝遗憾:“无主物,归于蕴匣楼所有。” 是谁这么大手笔? 为何二十年? 玉牌是母亲的吗? 黑金盒子里面是什么? 钥匙在哪里? 她以为到了王都,谜题会解开,可是,似乎更复杂了。 眼帘微动,把所有心思都藏起来,抬眸见到春苗情绪低落,满脸受伤,和平日欢脱的样子完全不同,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了。 “没让你进去,委屈了?” 春苗咬咬唇:“奴婢愚笨。” 陆安然偏眸:“有些事我自己还没想清楚。”又何必多一个人知道。 春苗在原地停顿一下,连忙跟了上去,嗫嚅道:“奴婢只怕服侍不好小姐,并不敢心存任何委屈不满。” 陆安然脚步不停,口中道:“你跟我数年,有些话我不说,你理应明白才是。” 春苗心口咯噔一下,平日小姐待她亲厚,也不计较她口无遮拦,叫她忘了,小姐为主她为仆,本没有事事交代于她的道理。 小姐没说的是:春苗,逾矩了。 春苗张了张嘴,刚开口一个“我”字,突然一道人影朝她们二人飞扑过来,就跌在陆安然脚前。 陆安然低头,是一个女子,双手抱头看不清脸,正全身抽搐痛苦,在地上打滚。 春苗留意周围,“碰瓷的来了?” 这条巷子通民宅,现在这时辰人都挤在商铺街,居然没人经过。 陆安然想绕过女子,结果她一伸手,抓住了陆安然的衣裙,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呜咽道:“疼,好疼……” 女子细柳眉,鹅蛋脸,肤白若雪,低泣时,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但陆安然不是男子,当不会怜香惜玉。 “我,啊,好疼,好疼啊,救救我……” 陆安然扯了一下衣裙,女子不知是否把这份疼的劲都用在指间,居然抽不出来。 “小姐,是不是?”春苗还在怀疑,莫名飞出来个女人,好巧不巧扑小姐身上,莫不是有人安排的仙人跳。 陆安然缓缓摇头:“不是。” 饶是她对外装首饰不上心,也看得出女子衣着不普通,钗环镶珠玉,尤其那对耳环,上面光珠色泽澄净,鲜艳饱满,毫无瑕疵,是不可多得的鸽血红。 春苗凑过去,“看打扮倒像哪家小姐,”一转头,银针光芒从她眼珠上滚过,一惊,“小姐,你要给她施针?!” 春苗惊在,陆安然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尤其尹家村的事情后,小姐连带着对医书都倦怠了几分,没之前上心。 陆安然蹲地,右手三指落在女子腕上,“脉来急速,节律紊乱,不治或可疯。” 最主要的是,陆安然无奈叹口气,目光落在被女子揪紧的衣裙上,她不耐麻烦,但若继续耽误下去,惹了人前来探望,就更说不清了。 春苗惊心动魄中,陆安然一口气扎了五六根,百会、神门、四神聪…… 女子手指一点点松开,整个人无力趴倒在地。 良久,女子重重喘出一口气,慢慢抬头,眼神光汇聚起来,看清陆安然后,露出一个虚弱充满感激的笑容。 陆安然见她要说话,淡瞥一眼:“别动。”抬手,将银针一根根拔出来。 女子许是没想到陆安然口气那么冷淡,与她所遇医者全然不同,没有安抚慰问,更无周到体贴,一时有些愣怔。 这时,一道娇俏冷哼从上头落下:“哼!好大胆子!” 陆安然闻声抬头,对面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个身量矮小的女子,她好整以暇的坐在屋檐上,双腿轻轻晃荡。 “啊!”女子跳起来,躲到陆安然身后,身体瑟瑟发抖。 屋顶上的女子手一拍,人如飞鸟腾起,又似柳絮慢慢飘下,轻盈落地。 说是女子,不过少女模样。 头上两个圆圆的小发髻,用裹了一圈白色狐毛的发带系住,垂下一缕红色丝带,发髻上各垂落两个红色绒球,脸蛋也是圆鼓鼓的,带着少女的稚气,一双眼睛黑而亮,却藏着一丝邪恶。 鹿皮小靴往地上一踩,叉着腰娇斥道:“你敢救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敌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0章 玄门 陆安然问:“你与她有宿怨?” 少女歪了歪头,“没有?” 陆安然再问:“你与我有仇?” 少女眨眨眼:“不认识。” 女子越过陆安然肩头,小心翼翼露出小半个头,忙道:“姑娘,我与这位……从之前到现在,都不相识。” 陆安然眼底露出几分疑惑,少女嘴角拉扯开一抹恶劣笑容,“我刚从街头经过,你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女子微微睁大眸子,“我……”她带了丫鬟挑选东西,连自己都不记得是否看过。 “哼!不该看的乱看,该死。”少女抬了抬下巴,“恰好我也看你不顺眼的很。” 陆安然扶额,这少女说话毫无道理,不想过于纠缠,道:“即便她看了你,你看回来就是。” “那不行,她是个丑八怪,看了我要倒胃口。” 陆安然:“你既不看她,为何知她在看你。” 少女:“……” “你你你,你欺负我。”少女不按常人行事,喜怒无常,居然捂着脸嗷嗷哭叫起来,跺着脚道:“都是坏人,杀千刀的。” 春苗哪见过这般阵仗,叫少女弄的目瞪口呆。 少女拿开手,脸上哪里见一点泪痕,嘻嘻一笑:“我记住你啦,好姐姐。”踩着脚尖原地一转,像是被一阵风吹起来般,轻轻的跃到半空中,踏着屋檐几个来回,人就不见了。 女子等少女离开后,对着陆安然行了个淑女礼,哭过后鼻音浓重,细声细气道:“她不是好惹的,姑娘不该为了救我插手进来。” 陆安然沉默一瞬,颇有些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女子一愣,陆安然已经带着春苗穿过小巷。 春苗愤愤道:“小姐说的对,明明她拿小姐当了挡箭牌,逼小姐不得不出手,事后做出这幅姿态,王都的人果真心眼多。” — 回去路上,陆安然见大家都在置办年货,有些大户人家更是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拉。倏然醒悟,他们忙着赶路,差点忘了,今朝已经腊月二十七。 到了客栈后,陆安然叫/春苗把其中一个箱子底部的小匣子拿出来,里面放了一叠银票还有首饰珠宝。 银票是陆逊给的,塞在了衣服箱子里,半路上春苗翻找衣物才发现,可感陆逊也是爱女心切,嘴上说着不情愿陆安然去王都,还是偷偷塞了许多银两。 陆安然取出一张给春苗,“去换点碎银来,每个人包一份压祟包,徐甲和丁乙多加三两,其余每人八两,年节那日给他们送过去,你自己的按徐甲他们那份来算。”丁乙是白日里留在客栈的陆家人,与徐甲一样为护院队长。 又唤住,抓了一把米粒般大小的珍珠,道:“其他人六颗,你独留十二,去吧。” 春苗欣然道:“诶!” 喜的并非多得六颗珍珠,而是小姐始终待她不同。 这天夜里,陆安然早早歇下,躺床上放松了,才发现叫马车颠簸的四肢酸软,似不是自己的。 困顿中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尖啸直刺入耳,脑子里顿时像扎了一个针,锥心刺骨的疼,耳朵仿若被撕裂。 陆安然咬牙抽了一根针往自己身上扎,跌跌撞撞爬起来,地上春苗已经晕了过去,耳朵有血渗出。 撑不住晕厥前,她看到倒挂窗口,露出甜甜笑容的少女。 即便第二天醒来,陆安然还是头晕目眩,好像无形中有一只手拉扯她头部经脉,头痛欲裂,恨不得往墙上撞。 这样持续到中午,春苗悠悠醒转,刚要开口说话,脑袋嗡嗡嗡仿佛寺庙大钟一下下往她耳旁撞击,又疼又隆隆响。 陆安然虽恢复一两分气力,可给自己扎针还有些难,又毕竟不精于此道,所幸丁乙又跑了一趟来,发现有异,马不停蹄请来王都德康堂的老大夫看诊。 老大夫一诊脉,三分惊讶三分无奈,连连摇头。 丁乙悚然:“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动作缓慢,拿东西的时候隐隐有些微颤抖,下针倒稳,语气是老年人惯有的慢吞,“也不是大事,不过有些麻烦。” 一炷香后,陆安然感觉脑部轻快不少,接了老大夫的方子一眼扫过,“老先生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方子都是疏心通络,养血清脑的寻常药物,她只是受了突然的外部刺激没有力气,却明白不是什么大病,那么麻烦的自然不是她的病。 老大夫呷一口丁乙递过来的茶,缓言道:“小姐这般头痛病症,近三个月来,我手中已经过了不下五六个。” 陆安然脑中闪过一张笑容甜美中藏着一丝邪恶的少女脸庞,手指微蜷,道:“老先生可知原因?” 这回,老大夫沉吟片刻,方道:“你若是遇了别人定然药不对症,多费些功夫,可巧我年轻时候去南部游历过一阵子,听闻鹿城有一门派,名为玄门。” “玄门?” “不错,江湖门派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玄门人善轻功,尤其以音为攻敌武器。” 陆安然眸色微敛,昨夜她在感觉脑部刺痛前,好像确实有一个尖锐的音直冲入耳。 丁乙咋舌:“弹琴吹/箫还能伤人?” 老大夫笑道:“外家修力,内家修气,力能揽千斤,气可吞万里。你能说得明白个中厉害,孰轻孰重。” 不过老大夫也听了个皮毛,再多就不清楚了,只说王都中恐是藏了位玄门子弟,叫陆安然往后可得小心。江湖中人戾气重,虽比不得世家权大势大,但尤善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不到万不得已,不宜轻易得罪。 丁乙送老大夫出门,春苗扶着脑袋,哀怨道:“小姐,我们才来王都一天,哪里有空去得罪人,分明……”说到这里,声音夏然而止。 “难道是那个少女?不会吧?”春苗叫道。 陆安然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倒出几颗药丸给春苗服下,“我们挡了她的路,她昨晚出一口气,想来应该相安无事了。” 春苗嘀咕:“一个小姑娘而已,怎么看也不像……”那么凶险的人啊。 — 之后两天,陆安然和春苗在客栈养病。直到除夕,春苗傍晚去了丁乙他们歇脚的地方,给每个人一份压祟包,还跟店家打了招呼,晚上布一桌年夜饭,桌上送两坛好酒。 春苗没白出去,一回来把路上听到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一通。 “与往年不同,今年各地才子佳人都在王都,这段日子天天办各种集会,什么诗会、棋会、琴会,还有擂台比武的呢。” “不过这里面要数棋会最热闹,因着才女苏湘湘刚破了十大棋局之一。” “哦,对了,小姐还记着吧,就是我们入王都那天。” “听说如今茶馆啊酒楼之类谈论最热切的就是哪个才子文章叫人拍案称绝,哪位佳人抚琴醉人。” 春苗说了半天,陆安然撑着头翻书不予回应,显得兴致缺缺。 “小姐,还有一桩。”春苗抿抿唇:“不过和那边诗啊棋的不能比,简直败絮其中。” 陆安然挑开一页,头没动,眼珠子略略往上抬了抬。 春苗好似受了鼓舞,精神一震,绘声绘色道:“昨天晚上,一群世家子弟跑到寻芳院喝酒,结果为了哪个头牌吵闹争风吃醋起来,居然大打出手。 里面打坏多少不论,大家都看到寻芳院的大门给踹翻了半边。一个个出来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叫京兆府给统统抓回去了。 不过都是些家世背景深的,说是抓人,其实过个场子,毕竟闹到面子上难看,总归还是私下里调节。” 陆安然觉得春苗最后那句说对了,能在天子脚下公然闹事,毫无忌惮,必然是家中宠着罩着,才把胆子养大,这种人无论干了什么,总归有家族庇佑。 最后倒霉的估计只有寻芳院罢了。 “哎呀!”春苗双手一拍,“忘记说一个顶吓人的了。” 陆安然才按下书页,正式看了春苗一眼。 “小姐,怎么了?” “我在想,来回一个半时辰,你是如何搜罗这些消息的。” 春苗知道陆安然打趣她,看陆安然拿起了毛笔,遂将水滴在砚台上,然后拿起墨条慢慢碾磨,“小姐,我们入住客栈的时候,不是有一帮顾府护卫搜查人吗?” 陆安然笔尖沾墨,不置可否。 “我听说啊,顾家小姐其实不是头一个受害者,前面还有三个。”春苗仰着脑袋想了想,“一个好像是什么都尉的小儿子,一个是什么府的小妾,另一个好似哪家小厮,不过那三个都死了,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要说顾府可能也没办法,那三桩案子最近一个都发生了三个多月了,官府连个人影子都抓不住,甚至凶手是谁也没门路,这样,顾府才想着自己抓人。” 陆安然垂眸写字,“你说这些都是一个人作案?可有联系?” 王都并非皇城内外,还有城外好几个县,都是王都所属范围,一年内出几个案子,死几个人,并不稀奇,而把不同时期死的人按在同一个凶手身上,总要有些证据。 春苗却摇头:“这个奴婢不清楚,说是犯案的现场有共通处,具体的官府不让外传,外面也都是自己瞎猜,奴婢就不敢拿出来说了。” 两人正说着话,窗杦‘咔哒’一下,同时被惊一跳,“谁?!”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1章 夜行 风走云急,晚来一场冬雨,两岸白果树叶簌簌抖落。 沿河一长排黑瓦白墙,开出一个个紧闭的门洞,间或从某个门洞里传出欢声笑语,合着大门口在雨中摇曳的大红灯笼,带来除夕夜里一缕缕温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谁家都该是围炉团坐,酌酒吟唱,达旦不寐。 长街空荡荡,只有落叶寂寥。 忽然,一道人影从半空中徐徐降落,稳稳站在某户门前,一抖狐裘,钻出一个娇小人影。 一人开口:“陆大小姐,得罪了。” 陆安然斜挑眼眸,借着门口晃动的光影,看见了云起故作正经的面庞上夹杂的几分随意轻佻。 一刻钟前,她和春苗在客栈写字碾墨,云起突然从窗口蹿出来,不等她们大叫,他用一颗小石子打晕了春苗。 而她被拎着到了这个地方。 陆安然严正道:“云世子这样是否欠妥。” 云起摸摸下巴:“你那位丫鬟话太多,这样省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从尹家村离开时,她并没有觉得会和云起再有什么牵扯,就算她无意中得知云起的秘密,但云起应该知道,她非多口多舌之人。 难道…… 陆安然拧眉,他不放心? 云起已经抬手扣响大门,边转头轻笑道:“你放心,对于杀人灭口这种事,本世子从来不挑地方。” 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倏然握紧,并不因此把提着的心放下。 门一开,扑鼻而来一阵血腥味。 陆安然定睛一看,观月吊着一条手臂,见到陆安然时眼中首先跃上喜色,接着喜色迅速褪去又换成‘怎么来的是她’的疑惑。 到了院中,云起不跟着往前走,抬抬下巴:“带她去。” 观月踌躇了一下,对着陆安然恭敬行了个礼,道:“陆小姐,请。” 陆安然看到观月的样子,心中一点了悟闪过心口,但因此起了更多其他不解之处。 云起声音凉凉:“丑丫头,上点心。” 比起来,观月贴心许多,在去厢房的路上,替云起解释了一番缘由,“陆小姐,我有同伴受了重伤,初来王都人生地疏,料想世子看在陆小姐和我们有同路之缘,才烦请您前来。” 至于云起怎么打探到她借宿客栈的,观月也说了,“傍晚进城时,正好看到春苗丫头与人谈话,才知陆小姐已到王都。” 这些话,陆安然只信一半,却也没有追根究底。 观月口中的同伴此刻躺在床上,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在何处,但他手捂在腹部,更有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滴。 一张无血色的面容惨白如鬼,眉头紧紧皱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偶尔从紧咬的牙关里漏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陆安然见过的人里,此人最能忍疼痛。 观月解开黑衣男子腰带,揭开衣服,上面一道伤疤像裂开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中还能看到蠕动的肠子,简直触目惊心。 黑衣男子随着观月的动作嗦嗦直吸气,额头汗珠如豆大,一双眼睛猝然瞪大,带着凛凛杀气。 陆安然并没有叫他释放的煞气吓到,盯着黑衣男子的伤口半晌不语。 观月瞧着陆安然脸色,小心翼翼道:“陆小姐,墨言的伤……可是伤的不好?” 陆安然转头:“以前我给动物缝合时,总要先剃了皮毛,我在考虑人是否亦然。” 观月一时语塞,受重伤魂魂欲坠的墨言闻言骂了一声娘:“我勒个叉叉,观月你从哪里找来的兽医!老子……嗷——” 陆安然抬起眼皮,凉凉的睨一眼,食指和拇指捻动银针,墨言鬼哭狼嚎声冲破屋顶。 观月捂住脸,墨言这小子太不识抬举,连世子都不敢轻易得罪陆大小姐,他敢说她是兽医,也不知道胆子大还是必死者无畏。 一想到陆安然巍然不动的切开尸体,面色不变的捧出里面的脏器,观月心就一抖,至少不能让墨言也得同个下场。 “陆小姐,还是合着皮毛一起缝吧,暖和。” 一炷香后,观月看着那被缝合的略扭曲的伤口抽了抽嘴角。 “手生了些,多缝几次就好了。”陆安然见观月表情,蹙眉:“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绝对不是。”观月呵呵赔笑,心里说,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没数? 不过…… “陆小姐,可还有不妥?”见陆安然坐着不动,好似在思考的样子,观月又道。 陆安然手支着下巴,斜仰头,黑眸清幽透着点纠结,“他额头有点小伤口,我倒是缝还是不缝好呢?” …… 观月擦着额头细汗送陆安然出门,“多谢陆小姐,陆小姐受累了。” 陆安然垂下眼睑:“还好他所受皆为外伤……” 观月笑笑:“陆小姐入稷下宫后,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医。” 陆安然没说话,她的后半句是,她也只会外伤,其他皆皮毛。 至于这治外伤的经验,全来自陆学卿倾情奉献。 “上面的方子外敷,起初三天隔三个时辰换一次,之后每晚换即可,如中间遇伤口起脓红肿,取些烧酒擦拭后再敷药;下面那张内服,五碗水熬成两碗,一日三次。” 观月默默记下,拱手行了个礼。 陆安然微颔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道:“你的伤?” 观月吊着的手动了动,“小事,习惯了,我抹几次药就好了。” 陆安然并不太能理解男人受伤了死扛的心态,默然少顷,扔了一个瓷瓶过去,“早晚各一次。” “……多谢陆小姐。” 观月心道:陆大小姐言语不多,人也清清淡淡,没想着是个有心人。 — 云起就站在大门口门房边,正和一个同样黑衣打扮的人说话,听到陆安然的脚步声,他一挥手,那人就消失在黑色雨夜里。 “外伤,已无碍。”陆安然停步在云起对面,“今晚叫人守着,如果起热症,必须请药堂大夫重开药方。” 外伤者最怕感染,有损内脏,严重的危及生命。 “你不行?” “我不可以。” 云起了然,“那就是会。” 陆安然微恼:“云世子,我并未与你开玩笑。” 云起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你都敢动死人了,还怕给活人开药?” 陆安然捏了捏手指,她曾自负聪明,医书上看到的可以如数拿动物来试,不管施针,做药,制毒,她从未手软,也不游移彷徨。 红姑那件事却如一盆冷水浇醒她,令她顿然醒悟,她所学所为,与博大医术而言,仅为皮毛。 昨日那女子若性命攸关,她绝不动手。 陆安然侧过身:“我能否问世子一事。” 云起轻勾唇角,白皙俊脸上有如玉兰盛开,“长夜漫漫,陆大小姐有兴致的话,问一百件也是可以。” 陆安然没有问云起手下是怎么受的伤,当初北燕外道上那些人是否他和观月所杀,又是谁要云起的命,还有蒙都时候,跟踪云起的人是谁? 她只道:“世子可否告知,世子所为,是否与蒙都有关?” 云起目光微微一转,料想她念及蒙都那次不太愉快的碰面,怀疑自己对蒙都有所企图。 笑中多了些深意,“我去蒙都,只为取一样东西,和你父亲无关。” 陆安然点头:“好。” 反而令云起愕然:“就这样?” 陆安然看他,漆黑的双眸像是被今夜的雨水洗刷过,目光雪亮,“我信世子没必要扯谎。”暂且。 来时情势着急,回去不可能再叫云起挟着飞檐走壁,观月赶了辆马车过来。 等陆安然离开了,观月站在云起身后道:“世子,墨言遇到的人,和那日在北燕解决的是同一种路数,是不是那位?”对着东面指了指。 云起勾起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是不是,日后就见分晓。” 观月:“可大公子那边……” 云起轻轻扫过去一眼,观月马上闭紧嘴巴。 — 客栈里,春苗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终于看到陆安然安全回来,一颗心才落到肚子里。 “小姐,怎么回事,您去哪里了?”她莫名其妙睡过去,醒来脖子还有点疼,一看小姐不见了,三魂丢了七魄。 陆安然:“没事,叫人送点热水来。” 春苗看着陆安然衣角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欲言又止半天,终究什么也没问,出门去吩咐店小二烧水。 洗完上床熄灯,等房间里黑透了,陆安然仰面躺着,突然想起一个传言。 盛乐郡云王原配嫡长子自五岁起突然生病,从此体弱多病,只能日日缠绵病榻。 五岁,恰好是云王迎娶继妻那年。 有人说,后来的云王妃为了世子之位,毒害嫡长子。 比别人知道更多的,陆逊告诉过她,那位嫡长子幼时就聪慧敏锐,而且母亲是蒙州七郡之一洛川郡郡守独女。出嫁时,人家给钱给首饰,他外祖父给了一批忠心的暗卫。 有这样的背景和势力,云王妃忌惮嫡长子,似乎情理之中。 后来都说盛乐郡原配之子和云王妃母子不合,勾心斗角,只不过那位云王妃只顾着内斗,却把自己儿子养废了。 可惜,嫡长子被毒害,才叫世子位最终落在了不学无术,骄奢浪荡的云起头上。 如果传言属实,很难叫人不怀疑,跟踪和半道暗杀云起的,很有可能是嫡长子派的人。 但是…… 陆安然缓缓瞌目,云起非世人眼中的云起,云王府可还是世人眼中的云王府。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2章 孟芝 除夕皇帝封笔,官府封印,至正月十五元宵后始开。 年初一起,王都各家族大开中门,互相拜年送节礼,朱雀街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陆安然今年不用一大早给陆家主母拜年磕头,懒病犯了,躲在客栈里捧起书,一看便是一日,将纷纷杂杂全都摒弃在这扇窗户外。 终于到了年初四这天,春苗觉得自家小姐再不出去走走,可能要发霉了,好说歹说,说动陆安然出门,赏一赏王都繁荣景象。 这么一瞧,确实瞧出几分乐趣。 王都的茶楼也比其他地方大气,名为‘八方客’。 地聚四象气,广招八方客。 说书人醒木一拍,声调抑扬顿挫,形容逼真,如自身亲临,“……说时迟那时快,天上一道惊雷正正劈在那盗匪头上,一双眼珠子犹如鬼眼发绿,惊的将军倒退半步,就半步! 下一刻,将军挥起斩/马/刀,一个纵身,那真是虎啸山河,龙吟九天,‘哐啷啷’九道天雷齐齐助阵! ‘哗啦一声!’鲜血横溅,澎涌而出。将军被糊住双眼,身形一顿! 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泥水里,绿眼幽幽发光,他是死不瞑目啊!” 陆安然听出来了,讲的是忠武将军的英雄事迹。 春苗睁大眼睛:“小姐,真的有绿眼珠子的人吗?” 陆安然拿了块桌上花样好看的糕点,点头:“有,不过死后瞳孔涣散,无法聚光。” 被这一说,春苗突然觉得不那么惊悚了,撇嘴道:“说书的惯会夸大。” 陆安然抿了抿口中软糕,入嘴即化,松甜有度,南方人做小巧零嘴的手艺,果真优于他们蒙州。 戏台上,说到最精彩的地方,说书人却故意卖关子不讲了,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在众人起哄中弯了弯腰:“欲知后事,咱们下回再表,各位客官,明天起早了嘿。” 之后换的是位抚琴的女子,琴声悠悠扬扬,潺潺流动,大家却没有之前那番兴致,重转回头各桌聊各桌的。 陆安然吃到第二盘糕点,一阵香风扑来,见屏风相隔的隔间几条人影晃动,小二提着茶壶离开后,依稀听到两个女子低低说话声。 起先还好,各不相扰。 在陆安然吃饱喝足打算离开,忽闻隔壁一个女子压抑的尖叫一声,屏风被撞的晃了晃,差点倒地。 一道傲慢的声音冷嗤道:“凭你也配!即便结交了几个世族小姐,当真以为人家瞧得上眼了,不过是拿你当个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可悲你一味奉承,哪知别人心中戏谑不屑。你要丢人就算了,别拿我孟家名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另一个女声呜呜咽咽,夹着哭音:“大姐姐,我没有,我不是……” 陆安然一听这个声音,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莫名有种熟悉感。 原先的声音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荣安县主是个什么人,你倒好,和她一同出门,偏是她受了重伤,你安然无恙,你叫顾府的人怎么想?” “呜呜,大姐姐,不是的,我当时吓晕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滚开!”一声娇斥,桌椅相磕,发出碗碟清脆的撞击声,“你若说的真话就算了,否则……父亲也救不了你!”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一抹人影率先离去,之后再有两人紧跟。 细碎的低泣声持续了好一阵,止住后,也未见起身。 陆安然这一桌靠内,出去的话势必经过隔壁,她虽无意,可到底听到了刚才叫女子尴尬一幕,心中想着等人走了她再出去,免得两相窘迫。 观望许久,隔壁那位女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况且也不知道等多久,略思索过后,决定也只能大大方方一些,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好了。 陆安然带着春苗绕过屏风,正要平视前方,快速穿过,却叫人叫住了脚步。 “姑娘!是你!”前一句惊讶,后一句明显染了几分喜色。 陆安然转过身去,与一双哭过后眼眶微红的眼睛对上,颔首示意。 女子一身淡绿衫子,衬的皮肤光白如雪,却使得鼻尖那丁点通红更加明显,双目含泪,欲泣不泣,弱柳扶风之姿,我见犹怜。 “我刚才恰好在隔间喝茶。”沉默一下,陆安然解释道。 女子盈盈一个礼:“此前失礼,还未向姑娘道谢,我叫孟芝,父亲是隶城刺史。” 陆安然了然的一挑眉,一城首府,“孟姑娘。” “刚才是我大姐姐。”孟芝尴尬的笑了笑,“她是家中嫡长女,而我生母只是姨娘,所以……姑娘不要介意。” 这些事本不适合和不熟的人交代,陆安然不知这位孟家小姐是否真单纯天真,说道:“刚才顾着品乐听琴,我没听清。” 孟芝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色稍缓,“说来,我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陆安然:“蒙都陆安然。” 有言,蒙州陆府嫡女其貌丑陋,常覆面。 孟芝半点没有偷虚陆安然面貌的意思,满脸真诚道:“那个奇怪的人,之后是否叨扰过陆姑娘。” 春苗鼓了鼓嘴角,陆安然已出声:“尚无。” 孟芝拍拍胸口:“那便好,我挂心好几日,但又不知姑娘姓名,无从打听,忧心不已,幸好幸好。” 这时,孟芝的侍女已经喊店小二重新清理过桌面,她请陆安然落座,道:“同是王都异客,我看到陆姑娘分外亲切。” 孟芝很会说话,不需陆安然搭话,她都能自顾自接着往下说,几句客套后,心生感慨道:“其实这么多结交的小姐中,只有荣安县主,感怀我境地维艰,多次在外维护我,奈何好人无好报,命运多舛。” 陆安然:“忠武将军府那位荣安县主。” “嗯,本来年前她就要嫁入平阳侯府,谁知道成了这样。”孟芝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出事时,我就在旁,眼看着贼子飞扑过来,我……” 陆安然担心她又要哭啼半天,还好只呜咽两句,缓了口气又说道:“可恨我胆子小不经事,居然直接晕死过去,如若我醒着,就算为了还报她的恩情,我也该替她挡一挡的啊!” 这种事后反省悔悟的话,陆安然并不放在心上,“什么样的贼子,直接冲着荣安县主去?” 孟芝用帕子捂在口鼻处,吸了两下,道:“好凶悍一人,像大鹏一样突然扑将过来,当时陆府的护卫都被吓呆了,居然没拦住他。” 陆安然目光微动,按着孟芝的说法,倒不像临时起意,反而目标明确,早有准备。 心中明了隶城首府千金为何对小小顾家忌惮,现在的顾家是个带刺金窝窝,谁都想沾点利益,一不小心也会反被扎一口。 孟芝絮絮叨叨,说话并无重点,陆安然应付了一盏茶,终于名正言顺的跟她告辞。 出茶楼后,经过旁边几个摆卖饰物的摊位,陆安然看到一把穗带,想起陆学卿送的匕首把柄顶端,有一个小孔,挂条穗带大小刚好。 挑选半晌,捡了条红色的,还没付银子,忽然传来惊马嘶吼。 春苗眼尖,立马道:“是刚才那位孟小姐,她好像和一辆马车撞上了。” 陆安然跟着人群迅速挪动的方位看过去,果然看到孟芝摔倒在地,身边丫鬟正扶她起来。 “小姐,我们要去看看吗?” 陆安然看着孟芝右脚不支地,全靠在丫鬟身上,好似伤到了,眼睛余光扫到某处,缓缓摇头:“不用。”旁边就是药堂。 马车上跳下来一位服饰华丽的公子哥,背着身未能看到容貌,不知与孟芝说了什么,随后,孟芝居然跟他上了马车。 “额,王都人行事都这样的吗?”春苗惊为天人。 “许是旧识。” 陆安然对别人的事并不十分感兴趣,况且她和孟芝没有熟到互相劝谏的地步,转头付了钱,眉目平静道:“走吧。” — 正月初八,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大吉,万事皆宜。 一大早,雁山底下人头攒动,更有一辆比一辆华贵的马车接踵而至。 红日初升,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照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神清气爽。 即便再含蓄内敛的性子,眼底也隐隐露出几分迫切与兴奋。 人虽多,却秉持着读书人的骄矜,即便交谈也低声窃窃,不敢高谈阔论。 年轻人,最忌当众丢脸。 只是,偶然人群中轻呼一声,念叨某个名字,似是哪里来的出了名的才子或者佳人。 才子抱拳作揖,谦恭虚己,佳人蒙着面纱遥遥回礼,落落大方。 陆安然这幅装扮站在里面,难得不扎眼了。 她身后两个少年,十三四岁,还是心性不稳的年纪,一直交头接耳。 “很有名那位苏湘湘呢?是哪个?” “你不知道啊?凡入稷下宫者,年龄均不可大于十八,苏湘湘刚好十八岁。” “啊?” 一人甩着扇子挤过来,两个少年马上噤声,那人还满是不屑的自鼻腔轻哼一声。 暂停片刻,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 “不是说几位皇子也会入学,怎么没看到?” “你以为人家什么身份,也跟你我似的人挤人啊。” “哦,也对。” 甩扇子的人不满了,嗤声道:“什么玩意儿。” 虽未指名道姓,两少年分明觉得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羞窘气恼。但碍于稷下宫眼皮子底下,只好忍了,倒是离远了这男子一些。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3章 考核 陆安然抽空瞟一眼,男子细眉长目,有几分英俊,不过眉间戾气颇重,坏了那点俊俏。 他把玩扇子故作风雅,但风雅这东西,不是装得来的。 比如云起,即便不拿玉骨扇,行动举止,扬眉轻笑间,自成流韵。 有些人,怎么装也装不出,比如眼前这位。 “哟呵,都这么早,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兄台,这边给我占个位置可好?”又一道声音响起,说话带笑,一股自来熟。 陆安然余光扫过,人群中间一抹青色影子,异常跳脱。 — 从卯正站到辰时三刻,逐渐疲乏中透出些不耐来,更多的是困惑。 “一个多时辰了,怎么不见稷下宫的人啊?” “入学贴上写了卯正在此集合,没说别的。” “起码来个夫子,给点说法。” “再等等吧。” …… 都是群名门贵子,少有冷遇的时候,更何况,这群人一起被冷遇,有史以来,头一遭。 但面对的是稷下宫,再多怨言也只能压下。 不过很快有人找到了针对嘲讽的对象,指着山脚另一边道:“嘿,看他们,不会也是准备进稷下宫入学的吧?他们有入学贴嘛,哈哈哈——” 山风吹林,飒飒作欢。深山重影,落在那一群落魄学生上,半阴半暗。 忽然被提及,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一些局促和难堪,其中几个挺直胸膛,如松柏,傲霜雪,见之清风雅正,风骨不减。 “妄想平步青云,草鸡变凤凰,做梦更快点。” “也不能这么说,稷下宫招学讲究公平,寒门学子嘛,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这些个几斤几两喽。” “兄台说的对,反正无聊,看场笑话也不错。” 众多声音中,唯有那抹跳脱青影朝对面招手,大赞道:“夫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甩着扇子的男人对此万分鄙视:“嘁,拽文弄字,瞎套。” “诶?兄台‘瞎套’二字何来?”两人隔了七八个,那人耳朵倒好使,身子朝这边转,口中道。 陆安然瞧清了,此人唇红齿白,皎如玉树,灿若朝阳,冲人抱拳一个礼,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甩扇子的男人一双眼睛往上吊半分,不将对方看在眼里,“谁都知‘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这句,难道‘不’字叫你吃掉了。” 青影略晃,朝前两步,哈哈笑道:“那敢问兄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为无为,二为有为,三为德,四为天下。那到底是无为还是有为,德为先,还是天下为先?” 甩扇子的男人被噎了一下,脸皮抽了抽,甩袖哼道:“胡口蛮缠,不知所谓!” 青衣男也不生气,仍旧嘻嘻哈哈,不管遇到谁,都能迅速和人打的火热。 差不多同一时间,从半山腰走出一个人,将底下众态看在眼里,而下面的人恍然未意识到。 ‘咚——’悠长,古朴,恢弘,萧肃。 随着这一下钟声响起,所有人瞬间闭嘴静默,才发现上头站着个人。 来人一袭白衫,风中猎猎,如世外高人,几分仙风道骨。 陆安然仰头,看不清相貌,听得那人开口说道:“考核开始!” 直到人离开,底下的学子们依旧莫名站在原地。 连考核内容都没说,何来考核? 再说他们都拿了入学贴,何须考核? 之前头一个讥讽寒门学子的那位子弟,更是扬言道:“考核的不该是那群穷酸破落户吗?关我们什么事。” 陆安然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垂眸思忖几息,迈开步子开始往上走。 大家见这女子举动,互相看看,搞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这时,一阵马蹄破土而来,到了人群集结处被勒的高高扬起脖子,发出长而高昂的嘶鸣。 从马上跳下一个紫衣女子,绣金小靴,绛紫色散花如意裙,织锦镶毛斗篷,打扮利落,不缺贵气。扬着下巴全场一扫,眼中满是倨傲。 “定安郡主,是定安郡主啊。” “她怎么也来了?” 除了皇宫中几位,定安郡主绝对算得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即便品级不够的妃嫔都比不过她,照理说,她本不需要来这里。 定安郡主看到大家都没有动作,脸上才浮现一丝满意,万分傲慢道:“都在这里?没人上山吧?” “子桑燕,你不走后门,来这里吹吹野风?”青影又跳出来。 定安郡主斜睨过去,眸底闪过一抹厌恶,“苏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长了嘴就是要说的嘛,啊哈哈。” 其他人才知,这抹到处跳的欢的青影原来是苏国公家二公子,苏执。 有人忙不迭巴结道:“郡主,有个女的上山了,就在刚才您过来的时候。” 定安郡主眉头一跳,抓着马鞭恶狠狠往地上一甩,口中道:“都怪父王!”脚步轻快,却是朝着上山方向走去。 其他人再次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看出门道:“先上山?” “对啊!稷下宫可不就是在山上吗!”他们跟这儿耗着没用啊。 苏执摸摸下巴,自言自语:“嗯嗯?考核?难道是这个意思?” 一群人霎时轰然散开,争相恐后的往前冲。 — 陆安然走的很慢,一步一步无比稳健,但总感觉天高山远,怎么都走不到头。 四周树木茂密,居然分出无数条道,又有枝蔓遮挡,看不清哪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心中思索,稷下宫包罗万象,其中一门为奇门遁甲,擅断命、术数还有列阵。这里看似寻常,恐怕摆了什么阵法。 她不会破阵,只能遵从直觉,有路就走,遇拐往右。 这么走了几个时辰,她似乎有所感悟—— 所谓考核,先验其心性,毅力。 毕竟这样一直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和意志。看似重复且没有尽头的路,人们情绪会从最初的激昂兴奋冷静下来,慢慢的先生烦躁,再生畏惧,后生退意。 再则,四周悄寂,除却风吹林动的响声,连虫鸣都未能听见,实在静的可怕。 陆安然总疑心会不会突然窜出条毒蛇,或者猛扑个野兽,来增加点乐趣,幸好一路无事,居然就这样走到了柳暗花明处。 从林子里出来,是一块平坦的空地,三丈余,再往前,乃石头台阶,一节一节,高低不一,宽厚有别。 往下看,轻有浮云,有风来,绿树成欢。 原来已至半山腰。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杏花帕子包裹了几块糕点,捂的久了边角有些剥落,中间一个猫爪样式依旧生动活泼,形容可爱。 咬一口,一声闷哼,再咬一口,转为呻吟。 陆安然嚼了嚼嘴,收起剩余糕点,眼睛一错不错的看向她刚才出来的方向。 等默数到三十二,一个身影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爬出来。走一步掉一滴血,来到陆安然面前时,已经滴成一条红线。 陆安然眼睫毛上下煽动一次,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子不说话。 他一只手捂着左腿,一瘸一拐,嘴里‘唉哟唉哟’叫个不停,到了陆安然旁边台阶,好像支撑不住了,一屁股跌坐下来,已经满头大汗,筋疲力尽。 血从手指缝隙冒出来,还在不停滴流。 “姑,姑娘……”年轻人喘两口气,皱紧眉头道:“我爬山的时候摔了腿,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陆安然诚恳道:“你的手还在。” 男人似乎没想到陆安然说出这句话,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痛心疾首道:“你一个姑娘家,竟毫无怜悯之心。可怜我伤重,不得动弹。” 长长哀叹一声,男人商量道:“要不然这样,你替我治伤,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 陆安然:“你懂阵法。” “略懂一二,够走出这片迷林。” 陆安然颔首,在他以为必然妥协的时候,抬脚走了。 男子僵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好久才对着陆安然渐渐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 — 这一日,巳时不到出发,日暮西山才终于快到山顶。 陆安然感觉贴着身体的衣服湿了十余次,又被风吹干十余次,筋疲力尽,浑身发软,腿脚竟都不像自己的了。 “哟嚯嚯,是个小姑娘啊。” 陆安然一惊,一张肥大的榕树叶后,伸出半张脑袋,脸黑,眼睛发亮,挤眉弄眼,不大正经的样子。 树叶颤动,先是一角白色衣袍露出来,然后身形一晃,整个人站在陆安然面前。 这是一位老者,不过因穿着白袍的缘故,显得脸更黑,像被锅灰均匀涂抹了整张脸,也衬的眼睛分外炯炯有神。 陆安然看出这身袍子与之前宣布考核那位所穿一模一样,想来是稷下宫统一制式的夫子袍,便规规矩矩行了个学生礼。 “嗯,跟我走吧。”说话的语气,活像陆安然自己落进了他套的网子。 陆安然疑惑的跟在后面,稷下宫行事果真不可捉摸,到现在也没摸到准脉,一头雾水。 也不过在几棵树间转了转,下一刻,陆安然眼前豁然一片开阔平坦之地,最前面是一座黑墙红瓦的房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4章 何以为医 墙面攀爬了许多藤蔓,形成枯萎斑驳的痕迹,略带沧桑气息,又被周围林木包围,偏僻幽静,平白无故,就叫人觉得有些阴森诡谲。 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赫赫有名,壮观巍巍的稷下宫。 离的近了,抬头一望,门口一块牌匾,上书:不医活人。 陆安然眉心不可见的微蹙一下:“夫子,请问这乃稷下宫?” 老者回:“然。” 陆安然:“考核之处?” 老者:“非也。” 陆安然斟酌道:“学生还在考核,未免……” 老者一眼瞧你挺机灵,怎么居然是个傻子的表情:“你都通过了,还去那考核处干什么?” 陆安然:“……” 老者往上一指:“怎么,你不是特地考我医辨馆来的?” 陆安然先不管医辨馆是什么,老实道:“学生来此学医,应去医宗。” 老者脸露不快,哼哼道:“不入医辨馆,你干啥走这条路?” 陆安然莫名:“林中有阵法,学生也不知缘由。” 老者直摇头:“不会不会,医宗那群假正经肯定派了人指点,一般人来不了我这儿。” 陆安然默,她想到了那个捂腿流血的男子,“许是,错漏了。” 老者盯着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你这份心性给活人治病,反而浪费,活该进我医辨馆的门。” 陆安然张嘴欲说,老者反手一挥,高深莫测道:“不忙说,你现在且去医宗。”说完,还给她指了一条路。 — 陆安然没想到耽误许多功夫,她是头一个走到稷下宫门前的人,被引着站在广场上,垂首静立,心中却没那么平静。 也就是站稳的刹那,一道钟声被敲响。 深远绵长,千重万重。 陆安然想着,之前钟声能响彻山脚,看样子整座山的人都会听见,也不知什么意思。 她眼睛不动,余光虚虚扫了眼,稷下宫不负其名,果然是一座雄伟宫殿。 此刻,鎏金瓦片,被最后一缕余晖照的熠熠生辉,华光璀璨,当真辉煌壮丽。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微蜷了蜷,心中突起一阵海浪般的潮涌,又很快平复。 偏再起万般思绪,百转千回。 想到刚才的老者,性情颇怪,喜怒无常,很像之前街头遇到的小姑娘,转念至小姑娘,又想到她来自鹿城玄门,据说鹿城八成的人都姓鹿,估计她也是。 徐甲估计处理完事了,她应该提前交代一声,让丁乙他们启程回蒙都。 云起的部下伤势不知道如何,想来平时身体强健的人,应当无碍,否则依他我行我素的性格,不管她说了什么,依旧会拎着她去治病。 而且,被小鸡一样拎着飞来飞去,真的很难受。 这么天马行空,乱八七糟的想了一通,陆安然忽然猛的醒悟过来。 她之所以如此,说到底心乱了。 这时,陆安然感觉有别的脚步声靠近,甚至一道眼神异常犀利,但她都没在意,仰头望向‘稷下宫’几个端正苍劲的字,有什么似乎呼之欲出。 广场燃起火把,火光冲天,在一条条满身疲惫,心力交瘁的学子们身上摆动,也不知摇摇欲坠的是人,还是光。 半山腰出现过的夫子走过来,抖了抖宽袖,黑夜里,风袍鼓动,一身白衣若雪,像仙人降临。 他道:“时辰到,之后上山者一概视为淘汰。” 学子中,有人忍不住出声:“啊?还真的是考核?” 听声音就能听出来,那位苏国公家的二公子。 夫子面容冷肃道:“凡入稷下宫,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师者言,不可断。” 人群中挨着苏执的默默移开了几寸距离。 风色萧萧,广场静无人言,山巅之殿可触天,云气雾遮,形如仙宫,不失气势磅礴。 陆安然却觉得‘稷下宫’三个字,在周围盈盈而动的雾气下,似乎正游走挣扎,想要跳出框去。 “刚才通过的是第一轮考核,现在每人依次去前面领对牌,按所选宗类,随侍者前去考核。”夫子身后,一排八人手里各捧着一个金漆木托盘,上面摆放了不少牌子。 刚才排位便是按照上山的先后,故而陆安然可以第一个选择。 从左到右,第一位侍者手中捧着的是‘文政’,接着第二‘通武’,直到第三位。 陆安然脚步倏然而止,她低头看上面的木制对牌,写着‘杏林’。 — 随侍者入稷下宫内,则见崇阁巍峨,丹楹刻桷,宫顶高耸入天,门饰金玉相映,富丽堂皇。 众人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稷下宫,均好奇不已,才被夫子告诫,虽谨慎言行不敢明目张胆的到处张望,小眼神却时不时飘飞。 止步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侍者回过身对众人行礼,微微一笑:“请各位按现下顺序入内,一次只可入一位。”说着,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眼帘微抬,握紧手中对牌。 杏林。 古有董奉,为人治病,惟令种杏五株,数年,杏至万株。 后世以‘杏林圣手’称道医技;‘杏林春满’赞誉医德;‘杏林医案’奉为典藏。 所以稷下宫医宗以‘杏林’二字为令牌。 迈入门槛,身后冷风与一道轻哼一同灌入陆安然耳中,不过侍者已合上门,很快一切被关在门外。 屋内灯火煌煌,加上首席在内,一共五人,左右各二。 全都是统一服饰,苍雪般白,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即便腰间垂落的玉佩穗带都在同一个位置,各个面容肃然,端正严谨。 陆安然抬手行了个礼,眼睛垂落鞋尖,听得一个声音从脑袋上砸下来。 “你是刚才考核第一名?” 行完礼,陆安然才稍稍抬起头,看向首席,也是刚才发问的那位。 “是。” 叫陆安然颇为意外的是,五人之内,坐在首席的却是最年轻的,不过不惑之年,眉峰如刀,可见刚毅。 比起来,其余四位长者头发花白,面带慈色,眼神宁静祥和,才更像医者。 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坐于首席的开口道:“既如此,不用考核了。” 陆安然眉头微拧,听得左边一个老者开口叹道:“小姑娘,你有这份心性倒是不错了,却不能入我医宗。” 陆安然道:“恕学生愚钝,请各位夫子言明。” “你有心性,但无救死扶伤的仁心,不堪为医家弟子。”老者顿了下,好心道:“若是其他礼乐琴弈倒不需这一条。” 意为她还能趁着机会换一个选择。 陆安然覆面之下的呼吸声只有自己能听见,漆黑的眼眸有波澜起,很快归于平静,道:“未有考核,夫子何以如此言。” 这回开口的是首席的那位,他问:“何以为医。” 答:“医道。” 再问:“何解。” 陆安然:“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敏悟,读万卷书,而后可以济世。” 他摇头,道:“医者之道谓之德,有济世救命之仁心,谨慎负责之专心,毕生钻研之恒心。为了赢得比赛而不顾他人性命,你已缺医德之仁心,故而不适合来我医宗。” 起先开口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对陆安然道:“你看看这位,是否认识?” 陆安然看过去,正是之前半山腰上遇到的受伤男子,点头:“一面之缘。” 原来这位年轻男子的出现也是考核中一项,特别对向往医宗的弟子来说,尤其重要。 男子一个劲瞪着陆安然,显然对陆安然也印象深刻,他没见过这样冷情冷性的女人! 一个伤者哼唧了半天,都不晓得跑过去看看,这就算了! 他都送到她面前了,还能一脸冷漠的拒绝。 最最要紧的是,他给了最后一次机会,若陆安然答应了条件,勉强替他治了,也凑合算过关了啊。 所以男人心中无比郁闷,他真的很拼命打算放水了,奈何就有这样直的人。 “考核不只有坚定的信念,还有普济天下的仁者之心。”老者如是道。 陆安然沉默。 首席的那位再道:“你为医者,病患在眼前,尚能坐视不理,”再次问出那四个字,“何以为医?” 陆安然垂眼看地面,脑海中响起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头。 他当时说:“去吧去吧,反正你考核医宗不会过关,医宗不收这样的弟子,嘿嘿。” 还有那句故作玄奥的话:“坚定不一定是坏事,放弃也是。” — “出来了出来了。” “她手上没有医宗的玉牌。” “什么?难道她考核失败了……” 细细碎碎的声音中,陆安然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忽然正面对上一抹紫色身影。 陆安然上眼皮往上挑起,眼前女子如花美貌,双眉齐飞,眼中全是傲慢,只见她唇角一勾,露出极为刻薄的笑,“呵~” 这一声的鄙睨,胜过无数言语。 紫衣女子广袖一甩,好似甩脱赃物一般,袖子打在陆安然身上,扬着下巴连个眼神都不屑给的走入考核那间房。 她是陆安然之后,第二名。 陆安然长睫缓缓半垂,重拾步伐,出了这方庭院。 一抬头,愣在当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5章 医辨 陆安然重新站在那幢黑墙红瓦的房子前,才发现正门最上方的屋檐下,用金漆做了几个稍稍外凸的字,曰:医辨馆。 只不过藤蔓围绕了整座房子,那金漆不知是年深日久,还是之前于暮色中黯淡了,很不容易叫人看得见。 这会儿天黑了,反而透出一股明光耀白,将三个字狠命的衬托出来,细看原来三个字两边各嵌入了一颗硕大的明珠。 说真的,陆安然大家族出身,看惯了各种珍奇首饰,明珠不算最稀罕的,但用来嵌在墙壁里照门牌,还是生平首次遭遇。 老者见状,颇有些得意道:“夜黑了他们不容易摸着大门,这样就不会走错了。” 陆安然不解:“是这里的弟子吗?” 她怎么听着里面毫无动静,黑漆漆的,一丝烛光都没有,都怀疑除了他们两人还有没有人了。 老者看她,“当然不是了。” 两人进门,老者道:“看你这么想进医宗,以为你被赶出来会哭鼻子。” 陆安然抿抿唇,难怪出门就看到他,当时一脸正经在门外微笑以对,没想到心里存了这种看笑话的心思,真是个老不正经。 “不去更好,原来一群假道行倒也马马虎虎,自从到了不思进取手里,烂成一堆臭狗屎,啧。” “不思进取……”居然是个人名? “哦,叫什么师进全,老记不住,改了名字就好记多了。”老者砸吧砸吧嘴,“安于现状不求上进,可不就不思进取嘛。” 陆安然心道,你这不是把人家名字记住了吗。 在她思绪飘飞时,老者忽道:“医宗弟子再不成器,仿照伤势应该不至于太假。” 陆安然回过神,慢慢道:“他表现的过于痛苦,可是神色平静,且按照他当时流血不止,应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他说话中气十足,满面红润,巧合的是,他还懂阵法。” 老者抽抽嘴角:“就这样的骗傻子去吧。” 陆安然点头,非常认同。 老者嘿道:“既看透,为何不顺着走。” 陆安然反问:“既然有路,为什么要别人带我走?” “看得清,却不走捷径,嘴上说要进医宗,现在也并无失望,你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说不失望,也不全是。 最起码,来王都的一路上,陆安然都是抱持着去稷下宫,进医宗寻求医道的想法。 “无仁心,不能为医。”陆安然说给老者听,亦说给自己听。 老者听了却冷笑:“满口荒唐,什么仁心仁义摆在口中的都是假仁假义,还不如趁早弃仁绝义。” 陆安然愕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老者双手往后一背,敛了其他神色严肃下来,火光往他一张黑脸上一照,目光迥然,犹如发光的黑曜石,顿给人肃然生敬之感。 他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一切发生皆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只有失去自然,才有之后仁义孝慈忠奸。 圣人尚且有修道扬善求真的真圣人,以及假装圣人却行为虚伪狡诈。 自身不失,何谈人无。” 陆安然一口气分两次缓缓吐出,抬起手,恭恭敬敬对着老者行了个学生礼,“学生受教。” “哈哈,这番话不错吧,你师兄说的。”老者一笑,那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垮塌。 陆安然:“……” 半晌,“我还有师兄。” 老者皱眉:“我堂堂医辨馆,总不至于就我一个。不过你师兄云游四海去了,日下不在王都。” 陆安然漠然:“若学生没猜错,不医活人的意思……我们应该是仵作。” 老者眉毛飞起,痛斥道:“怎么,和那些假正经一样当作贱职,看不起啊?看死人怎么了,看活人又有多高贵,好像谁以前不是活人一样。” 陆安然:“……不是。” 但是,一个仵作又不是大夫,还需到处云游,是找哪里有案子? — 已近亥时,陆安然出了医辨馆往山下走,两旁道路不时有青绿色冷火闪烁,像夜色中的鬼魅不可捉摸,妖邪灵异。 陆安然突然想到照亮医辨馆大门的两颗明珠,根本不是为人引路,而是亡灵。 因为医辨馆上上下下确确实实就一个雷翁,以及她和那个暂时四处云游的师兄。 雷翁,便是那位老者,医辨馆宗主。 可谓门庭冷若至此,难怪他要亲自出门拉学生。 倒是后面几个小院中摆了好几具尸体,年代不同,死法各异,有的被特殊药水浸泡在大缸中,有的只剩一具骨架。 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后三魂归天魄入地,七魄就是肉/体,故而以入土为安。 所以乍一看这些,陆安然惊了,该不会老头从哪里偷来…… 雷翁斜睨:“偷什么偷,都是老夫正经门路淘来的。” 说淘不太恰当,实际上雷翁和死牢那边打过招呼,若有犯人愿意,他花银子买下那些罪人被处决后的尸体。 即便恶贯满盈,号称不信天命的横人,也没几个会愿意死后尸体被不知道怎么折腾亵渎,而且这样把脑袋挂裤腰带的人,本就无牵无挂,死后还要银子做什么。 “十几年来,我问了三千五百二十一个死刑犯,只有这几个同意了我的要求。”雷翁指着面前的几具尸体,“他们有屠人满门的恶客,抢劫杀人的匪徒,也有冲动行凶的商人,每一个,我都记的很清楚。” 陆安然停在一具尸骨旁,听雷翁道:“再作恶多端的人,心中尚存一丝良知。如今身前罪已消,值得我们尊重对待。” 即使这最后的良知,不过为了留给亲人一点傍身钱。 — 上山因为迷障阵法阻挡,下山就快了许多,到了山脚下,发现灯光如昼,一群人乌压压的聚在早上学子们所在的位置。 陆安然很快在人群中找到春苗,全靠中间那架无比风骚的马车。 没错,春苗就坐在车架前。 “小姐。”春苗跳下来,朝陆安然招手。 陆安然只迟疑一下,走过去还未开口,马车里面伸出一柄扇子,帘子往上勾起,露出半张如妖似仙的脸。 陆安然正面对上,表情平静的道:“云世子。” 事实上,刚刚看到时,心中的确惊讶,这会儿自然平静。 “上车。”云起说完,人已经退回去,马车帘子轻轻一晃,再次彻底盖住车内风情。 陆安然这次犹豫的更久一些,间隙看了春苗一眼。 春苗垂下头:“……观月说顺路,而且人太多天又黑,奴婢一个人站着怕小姐找不见。”越说声音越低。 观月在马车旁边,语气比以往更客气:“陆小姐快上马车吧,等会儿人多了这边路要堵。” 好像下山的人多了,后面嘈杂声渐起,闹哄哄的犹如早晨的街市,陆安然不再犹豫。 人群中,紫衣女子身形矫健的跳上马,对着马车方向轻蔑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废物。” 马车里放了一颗明珠,比医辨馆的那两更大也更亮,将里面照的很清楚。 云起一脚屈膝,右手搁在上面,食指勾着扇柄玉坠带子,一晃一晃的,姿态闲适,衣服依然松松垮垮,慵懒随性。 空间浓缩后,两两相对,陆安然才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困窘情绪。 云起眼尾上挑,先开口道:“恭喜新晋稷下宫医宗弟子。” 其他人处于她这刻,若敏感些的,可能听着云起是讽刺,但她知道不是,因着山下的人完全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何事。 陆安然覆面下的双眸沉静,表情没有变化道:“我没有通过考核。” 云起才有几分惊讶,食指往回一收,手掌握住扇柄,人微微前倾,道:“没道理,时辰过了。” 钟声响彻群山,山下等候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加上后面天黑前一群学子垂头丧气的下山,大家才知道稷下宫说考核就是考核,半点不掺假。 自然,到了这个时辰再下山,肯定就是入了稷下宫。 陆安然摇头,进而解释道:“医宗的考核我没过。” 云起哂笑:“那就更没道理了,虽说你做女红可能不太有前景,但至少医术这方面,还是颇有天赋,医宗那帮子老头子怎么可能错过你这种苗子。” 思及墨言腹部的缝合伤口,陆安然汗颜了一瞬,又因云起这么充满信心的后半句怔愣片刻。 云起挑了挑半边眉:“你无视了路上找你求救的伤者?” 陆安然诧异:“你怎么……” “有所耳闻。” 陆安然却不这么认为。 这次考核,即便是王都的世家大族恐怕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当稷下宫宣布考核后,底下的子弟们不会茫然无措。 那么云起又怎么连上山途中的考核都知道? 云起没有说,而是道:“你这个性格,说好听点独善其身,说难听了冷漠无情,就连当初人实打实的摔断了腿,你都能视若无睹,怎么可能花费功夫去理会一个假装受伤者。” 陆安然右手拇指指腹轻磨左手指甲,半垂目道:“我只是认为,医术非用来玩笑。” “即使考核?” “是。” 云起轻笑:“还是你本就不打算入医宗了。” 陆安然豁然抬头:“不,我一直……” “一直坚持的,就是对的吗?”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6章 盛世文承 陆安然微微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云起用扇柄轻敲车内小案,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节奏,“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 陆安然不语。 云起道:“我以前就说过,你惯常心狠手辣,学医倒是不太适合,而且,我发现比起活人来,显然你对死人下手更兴奋。” 陆安然不知道云起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她今后确实要和死人打交道了。 两人间静默片晌,陆安然心中又生出了未知名的窘迫,随意扔了个问题,“上山人数众多,所学不尽相同,稷下宫又是怎么恰好派了适合的人前去考验,世子可知道?” 云起眉毛轻扬,便有几分自然倾泻的风流韵味,“你说说上山途中发生了什么。”听后,肯定的道:“那就是迷阵了。” 陆安然轻蹙眉:“可迷阵怎么区分不同考生。” 云起往后倚靠,勾了勾嘴角,顷刻面若芙蕖,次第盛开,“稷下宫是什么地方,你太想当然了。” 陆安然眼神微震,瞬间明悟。 是了,稷下宫送出的帖子,怎么可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她只当稷下宫是个授业解惑的学院,却忘了,它同时也是王朝收敛各地精英,培育日后朝廷栋梁的掌权中心,说不定稷下宫所掌握的关于他们的消息,比他们自己还多。 本来五六分释然,与云起谈话后,又多了两三分。居然七七八八,差不多放下了。 下车时,安然表达了搭车一程的谢意,“世子那位护卫身上的伤结痂应该快掉了,你让他换这个药,虽不能完全消除疤痕印子,但至少没那么显眼。” 云起打开玉骨扇抵在鼻前,眸光流动,如万千灯火在其中,璨若星河,“我送你,凭什么他受惠。” 这下问倒陆安然了,她语塞了一会儿,道:“世子怎么会去雁山。” 云起:“人多,凑热闹。” “那么,”陆安然福礼:“多谢世子。” 云起桃花眼明亮:“谢我送你,还是开解有功?” 陆安然发现,云起这个人说话总是这么不给人留有余地。 “哈哈哈。”云起拿走陆安然手里的瓷瓶,放下帘子,“走了。” 春苗看着马车远去,诚心诚意道:“云世子其实是个好人。” 另一边,观月问云起下一步去哪里,云起转了转玉骨扇,勾起轻佻笑容:“听说寻芳院出了一个新花魁。” 观月明了,手臂一挥,马鞭‘啪’一下,马车跑的飞起。 顿时,在黑夜街市上,风骚的马车横冲直撞,马蹄声纷乱,惊扰了留恋晚市纷纷往往的路人和摊贩,留下一片骂声。 — 王都某户宅院,书房。 静室墨香,轻烟袅袅升空。 一人埋首书案,听着另一锦衣男子在前方禀事。 说到某处,笔一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敛尽光辉,内秀风华的脸容,眼角虽起细纹,但风采依旧,更添一抹成熟味道。 他身穿青衣玉带,贵气与儒气并重,眼眸是沉淀过后的从容,充满睿智,声音平缓道:“你之前所说,陆逊之女?” 禀事的锦衣男子更郑重,忍不住挺直背脊,头却垂的更低,“是的,属下去蒙都时,觉得此女在医宗或有可为,还特地请大人手书一封,没想到她未通过医宗考核,属下看走眼,愧对大人。” 青衣男子继续落笔,“无妨。” 禀事的锦衣男子才松口气,稍稍抬头,宽额方脸,正是那位庞大人。 不过,瞬间又想到一事,面色一紧,“大人这次改了稷下宫招学子的规矩,不少权门子弟……出局了,传言对大人……有所不满。” 青衣男子写完一页,正好抬头,闻言一笑了之,“伤筋或可动骨,可若不动,又如何剔除腐肉,焕发新肌。” 庞经敬畏道:“丞相大人高瞻远瞩,属下多嘴了。” 柳相知放下笔,将折起来的宽袖拂平,“有一事,蒙州境其他世家子弟如何?” “安夏郡、兰州郡两位公子都考入了文政,明殊郡有一位进了礼乐,至于盛乐郡世子。”庞大人脸上似闪过一抹轻视,“进王都后,终日留恋烟花柳地,挥霍无度,结交了一群纨绔天天喝酒享乐。” 此等名声极差之人,庞经觉得不该辱柳丞相耳朵。 柳相知端起茶盏,杯口触及唇时,浅声道:“进来王都不太平,你关注一下蒙州境几位公子小姐,不可出乱子,至于云世子……”吹了吹茶沫,“随他去吧。” “是。”庞经拱手退出房间。 柳相知看了眼桌上的字,杯盖落上,‘咔哒’一声,掩住了他嘴里轻轻泄露的一声:“陆逊。” — 破天荒的,这次拿到入学贴的名门子弟居然也淘汰了一批,因此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要不是朝堂还没开,定然状告到皇帝跟前。 因此当皇帝下旨举办恩荣宴,此番成功考入稷下宫的考生皆要参加时,朱雀街再次沸腾了。 八方客茶馆里,中年儒衫男子大喷口水:“……浑游混日的不取,心性不佳者不取,平日作威作福者不取,妄图以财势压人者不取。你们看看,这就是柳丞相接手稷下宫后新定下的规矩,可见他改正的决心。” 有人道:“听说考核虽简单,但一来出其不意,愚钝又容易犹豫,瞻前顾后的肯定淘汰了,二来爬山枯燥,能坚持下来,不止心性,耐力也好,三来公平。” 马上有人冷笑:“公平?参加者名门子弟百号人,寒门学子不过十来个。”最终能进入的,更是不到一只手。 中年儒衫男子并不纠结于这点,对着众人道:“最妙的一点,听说上山就有迷阵,将不同的学子分开,随机出现一人考核。” “还有此等事情?”大家伙显然兴趣来了。 “比如医宗,说不定半路就见到个全身流血的倒在地上,你救不救,怎么救,这便是考核的隐藏内容。” 在场的人全都感觉新鲜,“那考武的肯定是来个高手对招了,不过文试呢?难道来人吟诗作对?” 中年儒衫男子故作神秘一笑,“非也,文政考核是一块碑。” 大家全都被吸引了注意,同声同口的问道:“什么碑?” — 雁山,医辨馆。 陆安然对着面前两具尸骨,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入学第一课,把这两具尸骨拼凑好。”雷翁拢了拢袖子,蹲在医辨馆大门口台阶上晒太阳。 说是两具,实则大腿骨,脊柱骨,腕骨等等大大小小四百多块混做一堆,想要完整的分离开来再拼凑好,所需功夫定然不少。 陆安然虽然对雷翁这么不负责任的教学颇有微词,但到底那张黑脸上故作高深的玄妙震住了她,让她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陆丫头,知道这块牌子的意思吗?”雷翁手指头往上一戳。 陆安然仰头:“不医活人。” 雷翁忙摆手,“等一下,指错了。”蹲着的姿势往后挪了几步,“那个,夜明珠夹着的那个。” 陆安然恍然:“医辨馆?” 雷翁清了清嗓子道:“辨,判也,断是非黑白,洞察明了,从刀,悬于利器之下,以正其身。”抖一抖袖子,站起来,沉声道:“为师今日让你清楚,你非手握银针悬壶济世,但我们手中亦有洗冤照雪,拨乱反正的一把刀。 从今开始,你就是我医辨馆弟子,你要谨记,在我门下一日,不辱‘医辨’二字。” 陆安然被其沉肃的口吻感染,一口气不由得往心口提了一下,慎重道:“弟子谨记。” “好了,没别的事了,为师接下来要云游,医辨馆这大份家业全交给你了。”雷翁一转刚才严肃,跟着太阳移动,晃到另一边。 陆安然艰难的从刚才的情绪中转过味来,抽了抽嘴角,“我有一事不懂,现在仵作都兴云游了吗?” “你说你大师兄?”雷翁眉毛挑的高高的,“谁说你师兄也是仵作?” 陆安然眼睛盯着‘不医活人’的牌子,心说这不明摆着吗? 雷翁也看到了,嘿道:“这个嘛,比较复杂,你以后就知道了。”一句话打发了陆安然。 陆安然有一种入错行的悔意,木然道:“夫子几时回来。” “等你拼凑完两具尸骨。”雷翁摸摸下巴,仰头道:“差不多了吧?差不多。” 没多时,来了一位稷下宫的管事,让陆安然填一份其他课业的选修意向,每十日,去那边上一次课,到了年末也是要考核的。 陆安然觉得新鲜,问雷翁:“还能去别的宗派,任何一个都可?” 雷翁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摇摇头,“知道稷下宫是谁建立的吗?” 陆安然虽疑惑怎么话题突然扯的不着边际,还是点头应道:“略有所闻,是一位叫文承的丞相,听说他文韬武略,兵谋诡道样样精通,将盛世王朝真的带到了从未有过的盛世。” 雷翁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你说的不错,不过几百年过去,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文承不仅才华出众,更是位人间罕见的奇女子。” “文承是女的?”陆安然惊讶。 “从古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相!”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7章 两界碑 无独有偶,八方客茶馆中,也正正谈到这位史书第一人。 “当时朝代混乱,十国割据,文丞相与那位千古一帝统一十国,创国立朝,留下无数传说和辉煌奇迹,同时……”中年儒衫男子一口气歇的长,吊足大家的胃口,才神秘一笑道:“还有一块两界碑。” “你怎么知道?” “什么两界碑?” “没听过。” 对于各种怀疑和质疑,中年儒衫男子也不急,反而端起茶碗慢悠悠抿一口。 门口青影一晃,三两下闪进来,虚虚抱拳,声音明朗道:“兄台说的可是盛世王朝第一女相?” 中年儒衫男子眉头一皱,从茶碗中抬头,瞧见眼前男子唇红齿白,肤色皎皎,飞扬的眉毛下一双眸子灿若骄阳,着青衣束玉带,一看就是哪家贵公子。 叫人打扰,他略有些不满:“混说什么,我们在说的是盛世传奇文承丞相。” 苏执眨眨眼,咧嘴一笑:“文承是女的,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在别人反应不过来前,苏执已经很有经验的蹿到人群最当中,朗朗清音道:“也不怪你们,不说本朝,历来女子不能为官,只略通些乐理文教,或是下个棋弹个曲谱,以为宣声夺人,啧啧,不过锦绣花团罢了。” 不管有没有人接话,苏执一开口,如潺潺流水,断没有突然停止的道理,又自顾自接道:“文承是普通人吗?那肯定不是啊,所以她才会女扮男装入朝走仕,成为千古一帝心腹谋臣,才能力挽狂澜,计压群雄,她前可上战场挥斥千军万马,后能镇守朝堂舌战群儒。灭九国,统国土,立新朝,革新政!” 这些事,只不过是说出来,就叫人热血沸腾,仿佛置身当年混战中看见两军疆场厮杀,似乎听到群臣争辩,一力破万法。 但是,这还没有完。 “若只是这些,盛世王朝没了,不管多大的丰功伟绩,也一并埋在覆灭王朝的废墟之中,可是!”苏执一甩衣摆,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文承建了稷下宫就不一样了。” 稷下宫历经三个朝代不衰,为朝廷培养人才无数,追根溯源,都是文承的功劳。 中年儒衫男子同意,但关于文承是个女子这个观点…… 苏执才不会关心其他人的看法,他没有乐子了,看到八方客这里人多,不过是凑热闹罢了,闲闲道:“无知不是你们的错,后世只留文承事迹,刻意模糊了她的性别罢了。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世上男的都没死光,却叫她一个女子做成了,你们男的活着还有脸面?” 先不说自问自答这股劲,你自己难道不是个男人? 八方客茶馆里,一时间静的诡异。 — 医辨馆 雷翁也简略和陆安然说了一下盛世那位女相的事迹。 初立朝,局势不稳,民心乱,十国虽整合成一国,可是故国难忘,清正雅士不愿‘卖国求荣’,前朝旧臣惶惑难安,十国百姓迷茫无措。 新帝和文承需要尽快培育一批心腹,完善新朝体系,收拢民心,从上往下铺下去,做成无形却有力的网,才能将这个新而不稳的王朝真真正正的紧握在手中。 这需要时间,至于办法,文承提议创办稷下宫。 原本十国的有志之士都可以入学,但必须在十五岁以下,她需要新鲜的血液注入到这个全新的王朝中,也是利用这样的方式使得这个刚刚缝合起来的国家能起到真正融合的作用。 文承成功了,不过她本为女子,又看惯世人对女子的态度,希望即便女子也要活出自我,有一颗掌握自己命运的心,所以稷下宫立了一条规矩,允许女子入学。 之后,文承为了让平民女子也接受教化,在盛世王朝各地开办了不少女子学院。她认为女子只要见的世面多了,读的书多了,就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一味依附男人,活的没有自我。 陆安然听完,道:“世人多苛责女子,或许不是女子想要如此,而是世人如此。” 雷翁感慨:“文承那个朝代延续了六百多年,历经十五个皇帝,女子地位高涨,后也有女子为官的例子,但女相仅有她一个,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奇女子。” 想到如今的稷下宫,陆安然默然。 几百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如今入学的女子多把稷下宫当做攀龙附凤的踏脚石,枉费文承一番心血。 而女子学院,也仅留下王都一个。 太阳移到大门西侧,叫大片树影挡住,雷翁才原地站起来,叹道:“文承在盛世王朝最鼎盛的时候离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块两界碑。” — 八方茶馆 里三层外三层把苏执围成了中心,他似乎相当享受,笑容吊到眉梢,咋咋嘴里的茶:“两界碑啊,没什么稀奇的,怎么你们都没见识过?” 这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表情,很多人想把手里的热茶喷上去。 苏执垫垫茶碗,恍惚才想起,煞有其事道:“哦,忘了,此碑在稷下宫,一般人不让进。” 这回想揍他。 幸亏苏执知道好歹,“刚才那谁说什么来着,考文政考的是一块碑嘛,就是那个,文承留下的。” 中年儒衫男子终于插上话,打算一鼓作气把人再引回去,“不错,那碑乃文丞相所书,正面为阳,一派草书张狂不羁,遒劲有力,犹如千军万马气势磅礴,阴面柳体,行云流水,笔走游龙,形态潇洒不可言。” 这倒是与文承生平相符合。 “哈哈哈——”谁知苏执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兄台看的哪本民间话本子,有没有什么书生狐妖这种香艳绝伦叫人欲罢不能的介绍啊。” 中年儒衫觉得被侮辱了,涨红脸:“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的如此有辱斯文。” 苏执晃晃脑袋:“你吹半天,也没说碑上到底写了什么?” 其他人附和:“是啊,既然文丞相的墨迹,定然非同凡响吧。” 中年儒衫男子的红脸中带点铁青,甩袖道:“在下至今无缘得见,只是听说……” “诶诶,听哪个说,你舅舅的表姨的大姑的三儿子的叔叔的小姨子这种吗?”苏执掏耳朵,也不给对方说话,自顾道:“你们都错了,碑叫两界碑,但没有那些阴的阳的东西。” 手指一拨,茶碗漏出一点空隙,茶香四溢,伴着苏执调笑的口吻,“前写四个字“盛世守正”,后书同样四个字……” 苏执抬起右手,竖起四根手指头,“乱世出奇。” 中年儒衫男子将信将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说了算?” 苏执斜歪着头,一手撑下巴,阳光照的一张白脸皎若灿阳,眯眼一笑,是世家贵子特有的底气,“凭我苏执上得了雁山,入得了稷下宫!” 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下,苏执弹弹衣袖,形容洒脱道:“走了。” 离开八方客茶馆,苏执远远看到一人,眼睛一亮,马上追过去:“云兄!” — 雷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烤玉米,咬了一口想到如今多了个弟子,考虑要不要掰一半。 陆安然沉默的看着犹豫了半天递过来的半截玉米,似乎刚才雷翁就是用这只手拖了尸骨过来。 “我不饿。” 雷翁马上收回去,嚼着玉米声音迷糊道:“很多人不知道,以为文承碑上八个字在感慨自身经历,她从乱世中走出来,将盛世王朝带至无上繁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陆安然:“文承身为女子,却是一位真正的名流雅士,她来时不畏风雨,走时不问功过。”潇洒如此,少有人能做到。 “嘿。”雷翁窃笑一声:“柳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今年文政的考题就设在了碑文上。” 陆安然还在想这个柳小子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雷翁在旁自顾说道:“怕是难住不少人喽。” 像医宗的考核一般,文政更加简单明了,两界碑下摆了一方矮桌,上面铺有笔墨纸砚,做好了文章就有路,做不好只能被困在原处,直到考核结束。 有一点陆安然不懂:“两界碑只有一处。”难道要把所有考核文政的放在一块碑。 雷翁啧一声:“你怎么脑子不灵光呢,说了迷阵,所处其中,说得准真真假假?” 陆安然似乎明白了,“文政考国策,命题便是这两界碑。” 雷翁啃玉米棒,含糊不清道:“若只局限于盛世和乱世就大错特错喽。” 片刻得不到回应,雷翁抬头:“不懂?” 陆安然不通晓文治典论,自是不明白这里面还有什么深意。 雷翁给了一个极其贴地气的比喻,“你站在太阳下,会看到背后阴影吗?” 陆安然一怔。 雷翁啃完玉米棒往后一甩,双手背在身后道:“盛至极,犹如月满则亏,长盛而衰。她留下这块碑,更多的想给盛世王朝提前敲响一个警钟。” 摇摇头,感慨道:“只是当时鼎盛时,又有几个人能有这般清醒头脑。” 陆安然总感觉这一丝感慨中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叹息,还没等她彻底品出些什么,雷翁慢慢走远,背朝她摆摆手:“自己去麓园找曹管事分配学舍。”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8章 恩荣宴 正月十四,上元节前一天晚上,宫中大摆恩荣宴,招待新入学的稷下宫学子。 此番皇恩深重,学子们无不既欣喜又惶恐。 宴席一直从衍庆宫正殿摆到宫门口,席上金樽玉杯,琥珀酒,食如画,天上繁星几点,倒映出最富贵堂皇的人间像。 临近宫门,几颗杏花树下,陆安然静坐宴席末尾,听着周围交头接耳,几许低声私语,以袖掩面撩开一角蒙面布子低头喝了一口酒。 不辛辣,糯香清冽,夹着一丝不轻易品尝出的淡淡苦涩,也很快叫甘甜掩盖。 “这是谁啊?上了宴席还蒙着面。” “不认识。” “看她这身衣服布料,王都哪个布庄来的,没见过啊。” 陆安然轻叹口气,王都女子出门也带面纱,但多是清透飘逸,饮宴开始就除去了。她倒不想显得特殊,就怕拿下来吓着了这些娇滴滴的贵女。 这场恩荣宴开始了有小半个时辰,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看到皇帝的脸,实在跨越了整个衍庆宫的宴席铺的太开。 不过是在开场时跟着跪下山呼万岁,隐约听见一把低沉的嗓音说了几句,提炼过后相当精简的什么话。 左不过鼓励之类,因为陆安然发现那声音落下后,在场的不少学子激动的身体都微微颤抖。 “土死了,什么玩意儿。”这声音略高昂,尤为刺耳,刻薄。 陆安然才发现,不知何时一道紫色身影停在旁边,来人盛装华贵,脖子上一串赤金盘螭璎珞圈经过火光映照,烘托的皮肤都在发金光,全身金灿灿的。 她还在说:“好歹你父亲也是个正三品的左侍郎,就这么点小家子气眼光,果然上不得台面。” 被点到名字的女子叫谢芸,这会羞窘难堪不已,脸庞腾的红了又慢慢转为青白,她咬着唇起身,眼中有眼泪打转:“郡主,我……” 刚才就是她和身边的女子对着陆安然指指点点,因实在好奇陆安然不同于她们的衣服料子,才打定主意准备搭个话问问,谁知道定安郡主好巧不巧经过。 “闭嘴,你是什么东西,谁都能和本郡主说得上话?”定安郡主广袖轻甩,哼的一声踏着快步转身。 离开前,却狠狠的瞪了陆安然一眼。 陆安然右手食指和拇指摩挲着酒杯,心里跟明净一样,她早认出来,这位身份高贵的郡主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当众鄙弃过自己,却想不明白原因。 不说谢家小姐是怎么抽抽噎噎,其他人又如何温言细语抚慰她,陆安然忽然眼皮一跳。 云层淡薄,一轮上弦月探在杏花树梢上,月辉轻洒,落在地上清冷如霜。 花枝随风轻轻一动,一只脚踏碎了冷月寒霜,翩翩衣角扬起,恍如满园春色骤起,渲染出一派江山锦绣。 夜色下极富冲击的色彩,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见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眉宇间几分轻佻邪肆,从树丛黑影中一步步走出来,如妖如仙,勾魂摄魄之态。 陆安然认为,有些人不管任何时候,任何身份,不管是否经意,总能轻而易举的吸引所有人的眼光,比如云起。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云起怎么出现在恩荣宴,忽而一点微凉敲了一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也很快。 陆安然愕然望去,只见云起根本没看她一眼,脚步轻快的一路朝着衍庆宫正殿而去,似乎刚才相交而过时,借着宽袖衣袍遮掩下,他用玉骨扇敲碰自己手指的动作根本不存在一般。 极度安静过后,大家醒过神来,一番声音更大的讨论再响起,不出意外,全是在询问云起身份,等他们眼看着云起直接进了正殿,这种明晃晃的探寻声更是达到鼎沸。 虽然说此次为的宴请学子,但正殿中唯有皇亲和几个重臣才有资格入席,其他三品官以下从殿门外开始,一路往下排。 陆安然垂目盯着杯中轻晃的酒水,以云世子的身份自然可以荣登大殿。 云家是前朝时期分封的异姓王,曾经一度显赫无比,在蒙州没有家族可以相提并论,只是世事难料,改朝换代后,如今的皇帝虽然保留了云家的王位,可云家因此更加低调。 这次云起来京,亦是皇帝宣召。 至于陆安然自己,如果是蒙都郡守嫡女的身份,怎么也能往前排个几十席,但若是稷下宫弟子身份…… 末尾这个位置,让陆安然深深体会到医辨馆在整个稷下宫里是何等地位。 一轮过后,前方传来些动静,有一声尖利的嗓音冲破云霄:“恭送皇上——” 陆安然忙起身跟着其他又行礼,等她抬起头,遥遥望见一抹明黄色在宫灯掩映下,缓缓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似乎皇帝离开时把拘束也一同带走,气氛瞬时欢腾起来。 不多时,学子还拘谨着不敢妄动,前头几桌官员却开始走动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声闹。 随着一声惊呼,陆安然好奇的看过去,就见中间的宴席处,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似乎簇拥着什么人,群起激动的样子。 好在不用她问,自有话多的人。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二皇子真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难怪深受大家敬爱。” “肤浅。”有男学子轻嗤,“柳丞相亲口夸赞二皇子单特孑立,是不为多得的盖世之才。” 两边为二皇子以颜面出众,还是才华横溢争论不休,陆安然两指掐了一下额头,决定去侧殿允许他们行动的地方喘口气,等到差不多饮宴结束再回去一同出宫。 — 隔着一堵宫墙,喧哗也逐渐抽离,头上一轮明月,似乎更加亮了。 “喵~” 忽然,树影上一团黑影飞扑下来,陆安然差点退避不及,‘撕拉’一下,低头一看,裙角被划拉出一道破碎痕迹。 “喵喵~喵~”不同于平常或撒娇或蔑视的猫叫,眼前的猫嗓音滚在喉咙里,呼哧呼哧,低沉又凶悍。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眼睛微垂,对上一双绿油油的猫眼,心口微微发毛。 别人怕狗,她怕猫。 宫墙另一头还有饮宴丝竹声,这边云散叶开,斑驳黑影影影绰绰,细风冷月,只有一只纯白色的猫和陆安然对峙。 借着摇摆的宫灯,陆安然看出这只猫品相高贵,不是寻常物种,估计是哪个宫的贵人所养,她也不欲和一只猫争长短,奈何猫阻住了她的来去路。 谁知,这时候猫两只前肢微微压低,身体拉长弓形,正准备后脚一蹬发起攻势。 陆安然右手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按在了袖袋中的匕首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陆安然被人右臂一拽。 另一头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香香!” 陆安然还没想明白这声香香喊谁,身体不可控的被扯到了墙角,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就见白猫一个起跳,身体轻盈的跃上墙头,几个来回就不见踪影。 紧跟着,对面重影掩映下,只隐约瞧见一簇杏黄色犹如天边染色的云,轻飘飘一闪而过。 耳边一声低笑:“杀心挺重,胆子不小。” 陆安然后退一步,避开两人身体接触,抬头望进云起轻嘲带笑的黑眸,微蹙眉道:“那只猫不一般。” 云起桃花眼流转:“那是自然,东宫太子养的猫,自是不同于寻常物。” “太子的猫?”闻言,陆安然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云起轻笑:“知道怕了?” 陆安然斟酌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猫的状态不对。” “嗯?”云起反应也不慢,“你刚才没有激怒它?” 陆安然点头:“我经过这里,它突然跳出来要攻击我。” 云起眼眸半转,继而抚着玉骨扇一勾唇:“都说了你煞气重,猫这种通灵的动物最邪性。” 两人从墙角出去,陆安然道:“刚才那位是……太子?” 云起摇摇玉骨扇:“二皇子在前头叫朝中大臣众星拱月,太子却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很奇怪?”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扬了扬眉梢,“想想太子的出身。” 一语惊醒。 前夏武朝皇帝荒淫无度,如今的大业帝子桑九修还是首辅时,为了反抗前皇暴戾,联合各部发动政/变。 但太子却是前朝公主和子桑九修所生。 那一晚,太子出生,朝代更替,公主难产而死,整个夏武朝变天了。 公主生前,子桑九修与她恩爱有加,且太子出生第一声啼哭时,也是子桑九修获取政权之时,以此觉得太子乃祥瑞化身,一声哭喊,开启了新的朝代。 从而,子桑瑾出生就被封为太子。 也有一个传闻,说子桑九修对前朝公主情深义重,才不顾群臣反对硬要立为太子。 只不过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再深的感情也及不上眼前红颜曼妙,现在后宫正是淑妃独大。 至于皇后…… 当时新朝刚定,皇帝需要文臣武将巩固帝位,思量过后,选了文臣顾家的女儿为后,武将刘将军妹妹为淑妃。只不过皇后端方,不及淑妃有闺阁雅趣,所以帝后关系相敬如宾,也只是相敬如宾。 从眼前情况看,大家都认为待皇帝百年,这皇位归属还是大问号,毕竟皇帝正值壮年,以如今太子的处境,看来不是很妙。 别说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今日一些打算从政的学子们,在亲身经历了一场恩荣宴后,也开始沉思,未来该如何选择。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9章 诡计 两人月下慢步,月色如霜华,将人影拖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从前朝旧事中回过味,陆安然顿悟,难怪正殿中二皇子被众星捧月,反而太子少了些存在感。 正好耳畔响起云起漫不经心的话,“相较二皇子盛名在外,我们这位大宁朝的太子可就太低调了。” 陆安然随口道:“世子亦然。” 云起玉骨扇反转,敲了一下自己左肩,低笑一声:“你也不用时刻编排我吧。” “编排?” “世人都道一南一北双公子,一个年纪轻轻是少辅,一个纸醉金迷放荡子。”月光在云起的桃花眼中流转,虽口中毫不留情贬低自己,唇角始终维持淡淡笑容,竟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陆安然少有无语,片刻解释道:“我想说世子也盛名在外。”不是那个意思。 云起合臂而抱,扬扬眉稍:“不过他们也没说错。” 陆安然:“……”你很自豪? 回正殿前,云起扫了眼陆安然的裙摆,“不换一下?” 猫爪很锋利,从一朵莲花绣纹上划拉而过,分为两边,因此看着特别明显。 出去一趟裙子就破了,不说宫中饮宴是否失仪,便是叫人看见了也不好,尤其还是女子。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拉拢披风,道:“这个时辰,再去外殿换了来不及。” 有资格入衍庆宫的只有稷下宫弟子,其他随侍丫鬟等一概被留在外殿。所以陆安然就算要换衣服,也只能先去外殿找春苗,再找间空厢房,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半个多时辰,但恩荣宴眼看着快结束了。 披风火红,里面的衣服素白,形成鲜明的颜色,露在披风外一角碎布,好像颓败的白莲,哀哀戚戚的萎靡了腰肢。 幸好黑夜,那个位置又靠近脚裸,不至于有人专门低头看,倒也能糊弄过去。 陆安然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云起突的靠近过来,冷青竹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一愣,就见云起修长的手指抓住她披风带子一拽一扯,冷风蹿入喉口,冻的她一个激灵。 不过很快,更厚重的温暖覆盖在身上,她眼睫毛颤抖了一下,抬眸对上一双潋滟如水的目光,轻佻却不轻浮,眼尾往上勾勒一点笑意,仿若晕开的水墨画。 陆安然张张嘴:“我不用……” “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云起笑看她,戏谑道:“陆大姑娘,刚进稷下宫就犯宫规?” 陆安然低眸,手指放到狐裘领口,似乎依旧留有对方冷竹香味,入鼻后连呼吸都微有凝滞。 不过…… 云起的狐裘在她身上,直接盖住脚背,将长裙完完全全盖住,而且两者一色,很好的融合一起。 “云世子,多谢你一番心意,只是这样不合规矩。”陆安然倒不是全不接受云起的好意,只不过男女大防,她这样披对方衣服,显然不合适。 云起拿着陆安然那件鲜红的披风,玉骨白指穿梭过,像秋夜红枫上落了人间雪,红白交替,色彩冲击强烈,却意外的相宜。 云起微倾身,稍歪脑袋,几乎凑在陆安然耳边说道:“你在我面前失仪的次数多了,不缺这一次。” 轻呵的气呼在耳畔,直吹入心口,陆安然抬头,望进一双含笑盈盈的黑眸,心倏然少跳一拍。 — 恩荣宴结束,随着宫女引领从衍庆宫出来,与等在外殿的春苗汇合。 春苗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自家小姐,在看到陆安然身上那件狐裘时,眼皮跳了跳,到底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小姐,怎么回事啊?刚才观月突然将您的披风拿来,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有,您身上这件?” 陆安然想起之前的事,抚了抚额头,“回去再说。” 两人一个存了一肚子疑问,一个又不知在想什么,等她们随着引路的宫女走了一段后,陡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照理说大家是一起入宫赴宴,也该从同一个宫门出去才是,怎么一会儿过去,除了她们主仆和前面引路宫女,其他人呢? 正要问,宫女在一个转弯后,人不见了。 衍庆宫人多热闹,到处点了宫灯倒感觉不出,这里黑漆漆一片,宫墙冷寂,树木乱撞,北风呼呼一叫,无端起了几分鬼魅阴森。 春苗一个哆嗦:“小,小姐,这是哪里?人人人呢?” 陆安然环顾四周一圈,她也是头一次入宫,并不比春苗多了解什么,摇头:“不知,我们从来时的路回去看看。” “可……”春苗搓了搓手臂,“刚刚那个宫女怎么不见了。” 陆安然当然回答不了,她刚想转身迈步,眉头拧起来,朝着一个地方猛走几步。 春苗追上去:“小姐,怎么了?” 猛然止步,看着前方张大了嘴,差点尖叫出来。 周围昏暗,唯有一束月光穿透树梢投在青砖上,将一副血淋淋的场面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两人面前。 一只纯白色的猫歪着脑袋卧在地上,浓郁鲜红的血还在流淌,漫过它的腹部,四肢,随着尾巴也被血慢慢染红,那鲜红色的血液仿若地狱的抓手,一点点覆盖住它,想要把它整个拖下无边深渊。 陆安然看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件大红色斗篷拂过云起指间。同样红与白,却不再是秋日红枫染白雪的缱绻温柔,而是摄魂夺魄的死气哀鸣。 春苗惊到极致,反而诡异的安静下来,死死咬住嘴唇,“这里,怎么有只死……没,没死?!” 猫的脑袋轻微的动了动,睁开眼睛,一双碧幽幽的眼珠子,黯淡无神的看着她们。 陆安然看清楚了,语气莫测道:“香香。” “啊?” “太子的猫。” 春苗嘴都咬出血来,闻言惊讶的松开,“那救……” “走。” 陆安然扔下这个字,利落的转身走向来时的路,脚步比来时急促。 春苗怀着满脑门子的疑问匆匆忙忙跟上,刚张嘴,就听陆安然说道:“闭嘴。” 陆安然与平日不同的严肃口吻,令春苗心口无端狂跳起来,她已经预感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 就在陆安然和春苗离开后,三道人影逐渐靠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女子,手中提着宫灯,及近,才看清她的样子。 女子身穿宫服,面容说不得出挑,但大方周正,端庄雅气,眉头微蹙,隐藏着一丝担忧。 当她看到地上身在血泊中的猫,面色大变:“香香!” 中间的人倏然停住脚步,灯火只照出一身杏黄色,落在背后树影里,好像叫薄云盖住的太阳,有种阴霾若有若无的漂浮,看不清面貌。 反而是他身边的护卫冲出来,怒喝道:“谁干的?哪个宫不知道香香是太子的猫,哪个长了狗胆敢害香香。” “轻一点。”女子手中的宫灯晃了晃,给他使了个眼神后,小心翼翼的往杏黄色那边看过去,“太子,香香死了。” 树下来轻风,杏黄色衣摆随之翻卷,不知翻了几下,衣摆的主人已经转身,竟是没有看一眼那只躺在血泊中的白猫。 女子轻轻叹一声,眉间的担忧化为伤感。 护卫忍不住埋怨一句,“花嫁,你也不看好它,太子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 花嫁蹲下来,垂目半晌,伸手摸了摸失去生息的白猫的头,难受道:“我的错。” “我不是……唉!” 这时,远远的,已经走开的人那边,飘来两个冷淡的字:“埋了。” 花嫁终于忍不住,偏过头无声的流出两行眼泪。 — 另一边,某处宫殿。 “什么?没遇上?废物!”二话不说,甩出去一巴掌。 倒在地上的宫女连忙爬起来,一个劲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明明按着郡主吩咐引她们过去了,之后奴婢躲在暗处,本来一切顺利,谁知她们两看到后直接跑了。” 宫女有苦难言,正常人看到不是吓的大叫,也该仔细的查看一番,断没有像陆安然那种转身就跑的人吧。 紫服华贵,全身金光灿烂,正是定安郡主,她下巴微扬,眼中带着轻蔑高傲的神色,冷嗤道:“本郡主一场好戏就这么让你搞砸了,你说,本郡主要怎么赏赐你呢?” 宫女听着浑身发抖,连连摇头,“不,不要,奴婢当不起郡主赏赐,奴婢不敢。” 可惜定安郡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声道:“听说池暖湖多了几尾月光鱼,本郡主还没看过,你们几个过来,拿她当鱼饵钓两条给本郡主瞧瞧。” “郡主,奴婢是替您做事,您不能这样啊,郡主您若是这样,以后谁还敢替郡主……”对上定安郡主冷厉的眼神,后面的话含在嘴里吐不出来了。 她怎么忘了,定安郡主表面雍容华贵,实际上背地比谁都心狠手辣。 定安郡主冷笑道:“威胁本郡主?” 宫女猛的睁大眼睛,可还不等她说话,定安郡主已经无比残忍的说道:“把她宫里的妹妹一同捆了。” 红唇往上一勾,眼底露出一抹阴狠,“扔河里钓鱼。”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0章 上元节 宫女叫人捂着嘴拖下去,定安郡主身边的侍女偷虚她脸色,选了个不大会惹恼她的话题。 “蛮荒地来的丑八怪,郡主不值当为了这种人伤身。郡主不是正愁绣包上用什么花样好,奴婢听说内务府新招了一批南边的绣娘,那里花鸟绣都用色明亮,不如明天让人送几样给郡主过过目,等绣好了,南宫大人也该回王都了。” 说到南宫大人,定安郡主的脸色果真缓和了许多,“本来南宫哥哥开春就该回来,都是皇伯父不好,非要叫他再去东部沿海走一圈。” 侍女不敢在背后论皇帝是非,垂着头不说话。 “行了,今晚就住宫里,明日你叫人挑几个好看的给本郡主。”说着,想了下,道:“绣娘也喊过来。” 侍女自是称好,看定安郡主恢复如常,心中提着的气也跟着慢慢放下。 定安郡主是皇帝唯一亲兄弟所出,在宫中不止有她的宫殿,更是来去自如。皇帝对自己子女严苛,反而对定安郡主宠爱有加,因而她更加胆大放肆,即便皇子公主和嫔妃也只交好,不敢招惹。 这也是她能在皇宫跋扈张扬的原因。 不过,就是拥有这么得天独厚条件的定安郡主,在陆安然身上栽了跟头,让她抢了本该自己的稷下宫考核第一名。 虽然陆安然未能成功进医宗,还是叫定安郡主记恨上了。 思及此,定安郡主阴冷一笑:“你以为逃过一劫,本郡主看你怎么出这个宫门。” — 而此刻不知道被人记恨的陆安然,在皇宫中飞快行走时,脑子里一刻不停的转着。 春苗不明白,陆安然心里却很清楚,第一次见到白猫,猫莫名对她攻击,可以说成巧合。但她再次遇到,猫却受了重伤躺在她面前,如果再说巧合,东宫就该搬她眼前了。 尤其在那个宫女突然失踪的情况下。 她想不通原因,但不妨碍她及时规避后面可能出现的困境,所以她在当时几乎没有犹豫就带春苗离开现场。 从陆安然身上传来的冷肃气场,令春苗也感觉出事情显然不简单,战战兢兢的跟随侧,直到绕回衍庆宫。 殿门紧闭,两只灯笼挂在门口。 黑压压的雄壮建筑物,似黑夜中的庞然巨兽,而灯笼,便是它两只眼睛,树影投落使得灯火带了几分诡异。 宫宴结束了,这里空无一人。 “小姐,怎么办?”下钥时辰快到了。 皇宫重地,一旦宫门关闭还滞留宫中,严重者视为居心不良,可杖毙。 陆安然猛然抬头,望向来时的路,心中豁然了悟,不禁渗出一丝丝寒意。 原来,对方等在这里。 当寒意从心口扩散开去,蔓延到四肢,陆安然骤然间冷静下来。 衍庆宫,猫,太子,幕后人。 从中得出一条结论—— 此人与她有仇,与太子亦是。 陆安然黑眸深沉,果断道:“去东宫。” “啊?”春苗惊的张大嘴,半天合不拢。 东宫确实和衍庆宫相邻,但…… 这跟她们贸然去东宫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只丢下一句:“刚才那只猫,是东宫太子所养。” 然而,春苗还是不理解,太子会帮她们? 冷月光辉在陆安然眼中沉浮变化,晦暗与幽深相互交替,使得她平静无波的眉宇也染了一层晦涩。 最起码,她想着,幕后之人也绝不和太子是一路人,那就是她的机会。 直到一只穿着白靴的脚进入视线,陆安然止步,眼帘上挑,映入一张夜色中妖冶魅惑的脸庞。 — 马车在深夜的朱雀街上疾驰,一路嘹亮的‘哒哒哒’声,也不知踏碎了多少梦乡。 ‘吁——’马车缓缓停在一家客栈前。 不等马车里的人出来,玉骨扇一撩门帘,伴着漫不经心带笑的声音:“稷下宫晚上有门禁,不过你的人住在这里。” 陆安然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眼客栈牌匾,正是丁乙他们下榻那家。 毕竟入学稷下宫的大多是权贵子弟,加上稷下宫本也不是普通学院,所以允许每人带一两名奴仆随身伺候,故而前几天,春苗已经随陆安然住进了稷下宫学舍麓园中。 陆安然冲着云起颔首:“今晚的事,多谢世子。” 云起挑眉,倾身靠过去一些,压低了嗓音:“你就不问问,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陆安然察觉出云起话中的意味深长,没来由的心口一跳。 两人身后,观月低头掩嘴轻咳一声,朝着春苗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眨眼,看云起和陆安然靠的那么近,脸一红,巴巴道:“小,小姐,奴婢先进去收拾一下房间。” “世子有些话不想叫人知道,也大可不必故意做出一些容易叫人误会的举动。”陆安然看透云起的故弄玄虚,淡声道。 云起状似无知无觉,耸耸肩:“哦,是吗?” 陆安然对上眼前一双桃花眼:“我本来想去东宫,因为在这之前,那只叫香香的猫在我眼前受了重伤。” “死了?” “无力回天。” 云起点点头:“有人想利用太子教训你。”一语点睛。 陆安然:“世子呢?” 云起勾唇轻笑,妖孽无比,“我跟王公公说今晚风光明媚,约了佳人想去池暖湖看月光鱼,谁知有人失足落湖,佳人受惊吓,不小心误了下钥时辰。” 这些话别人说出来没人信,但若是云起,就变得合情合理了,他本就是这样的浪荡子。 王公公叫王且,皇帝贴身太监,与其说他放行,不如说是皇帝的意思。 陆安然一怔:“皇上不计较?” 云起高深莫测的笑道:“皇帝掌权天下事,但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意。” 陆安然半垂眸,想透了这中间的意思。 她一个蒙都嫡女,再加上云起盛乐郡世子,皇帝本身就对蒙州境态度暧昧,即便怀疑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失足的人……”他们没去过池暖湖,陆安然本想问云起为何知道有人失足,话到嘴边,又转而说道:“幸好没去东宫。” 云起眸光微动,嘴角笑意渐深,“你不如想一下,最近得罪过谁。” 陆安然脑子里头一个跳过的就是那个古怪少女,随后又很快摇头,那少女不过是江湖中人,能在皇宫中做那么多事,还敢公然挑衅太子的,恐怕没几个。 “进去吧,有空了我帮你查一下。”云起抬手,用玉骨扇敲了陆安然的脑袋一下。 陆安然后退一步:“你?” 云起懒懒道:“提刑司司丞,后日新上任,怎么样?够不够资格查?” 提刑司即提点刑狱司,主掌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 只不过本朝又设了个转相司,可对提刑司所判定的所有刑狱公事做最后的审核,若发现疑处,可直接驳回,也有权对提刑司的所有官员及下属的州、县官员实施监察。 说白了,如今的提刑司就是一个跑断腿没有决策权的府衙。 陆安然实在没办法把沉肃严谨的提刑司与云起挂钩,顿时有种被雷劈了的木然。 偏偏云起还闲散的挥摇扇子,嗓音滚着笑意道:“乖一点,回去关好门窗早点休息,不要半夜出个什么刑事案子,免得云大人我受累。” 陆安然抬了抬上眼皮,淡淡道:“云大人走好,云大人不送。” 云起对着陆安然的背影轻啧一声,“呵~”。 明明夜游池暖湖那句话的重点是,若传出去她名声有损,却半点不问,是不开窍,还是不在意? — 正月十五,上元节。 朱雀桥从南到北贯通王都,右边东市,左边西市,中间和玄武街交接处,名为神兽桥。 佳节吉庆,元宵夜里,东西市彻夜燃灯,直至天亮。 稷下宫也放了学子下山,却有规定,需亥时前归。 陆安然和春苗站在神兽桥下面的七星河畔,水浪翻起碧波,悠悠荡荡飘满了不同形状的祈福灯。 陆安然把手里的花灯放在水中,伸手拨了两下河水,花灯便晃悠着随波飘向河中央,与其他的汇聚到一起,慢慢远去。 父亲说,她出生那天,是她母亲忌日。这么多年来,陆安然从未过过生辰。 而她的生辰,就在今日。 她母亲没有资格进入陆家祠堂,所以往年这个时候,陆逊一大早会带她去母亲的墓前祭拜一下,在天黑前回来。 但陆家的元宵团圆晚饭后,陆逊会消失一整夜,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可又似乎知道。 今年在王都,于是陆安然携了春苗在七星河放一盏花灯,并非祈福,而是祭奠。 花灯彻底离开陆安然视线时,她叹息一声:“走吧。” 春苗看不出陆安然遮面下的神情,但从眼神判断一如从前般平静,反而有些不平道:“小姐,今天还是你生辰呢。” 可在陆家,从来没有人在正月十五这天提一句,好像所有人默契的一同遗忘了。 陆安然微微侧过头看她:“我吃过你煮的面了。” 春苗没来由的突然喉口酸涩,眼眶发红的偏过头,哪家小姐每年过生辰,都只不过得身边丫鬟一碗面。 陆安然也停下脚步,用手掌轻拍了一下春苗的额头,“我后悔了,应该让你跟着徐甲他们回去。”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1章 人情 徐甲三天前赶到王都,休整一番后,已经同丁乙他们一同返程。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红着眼笑道:“小姐甩不脱奴婢的。” “嗯。”陆安然见她恢复如常,继续朝前走。 春苗看出自家小姐是不大想听她说这些,故而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尹村长家突然就叫冬雷劈塌了,他和尹天明也不知所踪,这是不是就叫报应啊。” 徐甲带回王都的消息,就在当日他发出信后那天夜里,天空一声巨响,大家跑出去一看,尹村长家塌了一半,父子两人不见踪影。 陆安然仰望苍穹,夜空清冷,一轮圆月照出人间悲欢离合,细数繁星,犹如家家灯火。 才正感慨,只感觉视线一黑,什么东西直往她怀里砸。 眼皮一落,手上正正好抓了一朵鲜红灼目的花,陆安然抬头,只见云起坐在栏杆上,手执着玉杯仰头喝尽,懒散散对她一笑。 清风明月,只有他风华绝代。 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街上,一人仰头,一人俯首。 “喝一杯?”上面的人说。 陆安然思忖一瞬,刚要回答,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撞过来。 街市人来往去,人和人走路都摩肩接踵,偶有碰撞是正常的事。她单手扶了小孩一把,却见小孩没有马上就走,反而羞羞答答递给陆安然一个小灯。 陆安然愕然:“给我?” 小孩长的不出挑,不过带着这个年岁的孩子特有的童真稚气,总是可爱的,他认真的点点头,羞涩般抿唇一笑,然后跑开了。 陆安然怔在原地,提着小小的灯笼有些哭笑不得。 云起单手支着栏杆,半个身子靠向外面,挑嘴轻笑道:“猫狗不近的性子,居然还有小孩愿意亲近,难得。” 话才落地,眼神扫到什么,用手中空玉杯扔了下去。 陆安然手里的灯笼啪嗒掉落在地上,里面小小烛台翻倒,把整个灯笼烧起来,顿时发出刺鼻的焦味。 “啊!”春苗赶不及反应,轻呼一声。 周围的人见有人灯笼翻了,马上往别处挤,这里一下子空出不大不小的一块地。 陆安然死死盯着地面不动,春苗疑惑的看过去,脸霎时白了。 只见灯笼中心数条虫子被火烧后扭曲的挣扎,有的翻滚后被烧焦了,有的趁机往四方逃窜。 “蜈蚣?毒蝎?”云起不知何时来到她们身边,挑眉道:“你见过那小孩?” 陆安然摇头:“可能是恶作剧的孩子。” 这边才叫人收拾狼藉,云起还未多说一句,听得隔壁酒楼传来一阵越过人潮的喧哗声。 因为离得近,陆安然倒是一眼看到了争吵中心的人物。 左边的青年男子锦衣华服,长相偏上,不过眼睛狭长的一眯,脸色浮现出一丝戾气,此刻折扇轻挥,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 考核那日陆安然见过这人,有些印象。 右边的却很面生,外貌过于清秀带着一点女气,街市的灯火将他脸照的很白,咬着下唇眼眶微红,即便是生怒气,也过于柔弱了些。 他旁边还有一个男子,浓眉大眼,颇为俊朗,笔直的站在那里,好像一根立地竹竿,神色间同样释放着强烈的愤怒。 叫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话题中心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三人都穿着稷下宫的学子服。 很快的,闻风而来的围观人群将三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完全把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其中。 陆安然收回视线,并没有过多关注的乐趣。 倒是云起乐呵了一句:“哟,是他们啊。” 陆安然:“世子认识?” “左边阴家二子阴昴,另一个兰州郡乌家的,他旁边那个我倒是没见过。”云起手腕一转,玉骨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轻挥摇扇间,不经意流泻/出一股子风流恣意。 陆安然虽私下不喜云起放荡不羁的习性,但同样的动作经由对比,才发现什么是真风流,真风华。 云起看出她眉色中异样,“怎么?” 围拢的人多了,像潮水般涌过来,影响了他们这里,云起和陆安然朝着这会儿反而空了不少的七星湖畔走去。 边走,陆安然道:“立冬时,阴家派人来过陆家。” 拜冬日,每年蒙州各郡礼节往来成了习惯,除了阴家自还有其他人家,但陆安然独独提了阴家,这中间深意云起很快体悟。 “阴家有意和陆家联姻?” 陆安然微抿唇:“祖母有意。” 云起了然,一笑:“看来事未成。” 陆安然见他笑的古怪,眉头拧了拧。 云起也没有卖关子,倾身靠过去说了一句话。 两人在前面走,春苗隔开了一段距离跟着,忽然间云起往侧边陆安然方向挨近,她连忙移开视线,把脚步放的更慢。 陆安然却没有春苗那般想什么风花雪月,这会儿一股凉气从她后背脊爬起来,逐渐冷了心,全身发寒。 “阴家长子好男风。” 云起刚才呵着热气扑在陆安然耳边的话,直叫她从头到脚凉透了。 云起像是没发现陆安然的异常,玉骨扇抵在鼻子下面,继续说道:“这种事虽不会到处宣扬,不过该知道的,有能力知道的,全都心照不宣。对阴家来说,阴奎玩就罢了,不妨碍他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结亲。”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难怪父亲严词拒绝,他不说也许是觉得没必要,可祖母呢? 她那个打算一力促成,以保陆家继续繁荣昌盛的好祖母,她会不知道内情吗? 花好月圆,星辰与花灯辉映,一副人间盛景在她眼前展开,分明是热闹繁华,但她心里无比凄冷,苦寒。 就算对陆家的人从未有过期待,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不堪! 良久,等澎湃的心潮渐渐平息,她吸了一口凉气,恢复以往的平静,如事不关己的说道:“阴奎有此癖好,就算想结亲,要么娶一个其他家族不受宠的庶女,或者有钱没势的商女,相比较,我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 假若婚后她发现了真相大闹,传出去人家也会说她一个无颜丑女能嫁入阴家就不错了,否则谁会娶她? 云起侧过头,黑眸含笑亦透出几分真诚,“你能入稷下宫,已经比这天下绝大多数女子出色。” 陆安然半垂眸:“我想进稷下宫的初衷,是想寻找属于我的医道。” “那你为何不进医宗?” 不说考核不通过,云起清楚陆安然愿意的话,她可以把那份考核完成的异常漂亮。 陆安然抬眸看向他:“我现在找到了,不医活人。” 云起挑眉,陆安然接着道:“给活人治病麻烦。” 红姑那件事,以及尹家村的经历,她发现云起说的没错,与其给活人治病,还不如面对不会说话的死人,能带给她莫名的兴奋。 抽丝剥茧,倾听死者最后的话语,把真相带给世间,似乎比单纯的治病更加有意义。 看着神色淡漠,说起自己亲事也毫无羞怯,哪怕了解陆家主母坑害自己的真相后,依旧满身平静的女子,云起有些好奇,到底怎样,她才会失态。 遂含着意味不明的笑道:“仵作在本朝可是贱职啊。” 当初在尹家村时说的话,被云起反扔回来,陆安然只是点点头,“嗯。” 云起:“所以?” 陆安然道:“稷下宫为何会开立这样的宗派?” “这我就不清楚了。”云起说完,又道:“不过从前没有,前朝定康帝那会儿才设立。” 想起医辨宗神神叨叨的雷翁,还有云游在外不知所踪的师兄,陆安然后知后觉有一种是不是误入歧途的悔悟。 云起轻笑:“说来你那位师父,应该不错。” 不错在哪里,陆安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前面又有人潮涌动,各种纷乱杂音中伴随着一声声女子尤为尖利的呵斥。 被挡了路,他们只能站在原地,不过这回离的有些远,听不大清楚什么纷争。 往后看,神兽桥乌压压一片人,七星河畔聚集起新一批放花灯的人;前面吵闹不停,喜好寻热闹的王都百姓乌拉拉又涌一大批。 前后夹击,左右为难。 陆安然感觉手臂被戳了一下,偏过眸,云起对他眨了一边眼睛,“跟本世子喝花酒去。” 陆安然:“……” — 花楼,桃花醉,名为花酒。 陆安然看着云起慵懒的倚靠栏杆,单手横放在上,另一只手给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花香侵入酒味,绵延出魂牵梦萦的酥醉。 “请你喝花酿酒,想哪儿去了?”云起看她一副正襟危坐,偏要惹几句,低笑道:“小小年纪,心思不纯。” 陆安然无奈道:“世子说话可以不用那么……” “嗯?”云起语调微扬,带着性感的颤音。 陆安然垂眸,右手执杯,左手虚虚一托,举到嘴唇持平处,道:“昨日世子解燃眉之急,借这杯酒水,稍作表示。” 云起轻呵:“用我的酒感谢我,陆大小姐可真是诚心。” 几次三番,陆安然虽早就习惯了云起这种吊儿郎当的口吻,这次倒也觉得云起说的有道理,说道:“我之前替世子的手下看过病,那就算抵消了。” 云起摇头:“你替我手下治病又不是我,凭什么算在我身上?” 陆安然总算明白一句话,何为秀才遇到兵,无搅蛮缠,当属云起第一。 云起抬起一根手指:“这样,你欠我一回我记着,需要的时候随时报答给我。” 陆安然张了张嘴,却被敲门声拦下话头,一看进来的是观月,满脸有事禀告的样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2章 武状元祁尚 观月要上禀的话,陆安然也不是不能听。 先说了之前稷下宫三学子闹矛盾的原因,“兰州郡乌卡和安夏郡阴昴此前在稷下宫因为麓园的学舍分配问题发生过争执,这回在城中遇到了,阴昴故意找事,才发生争执。” 陆安然颇为意外,那个叫乌卡的,长的不像是能和人吵架的,性子太软,撑不住怒气。 云起问:“另一个?” 观月俨然调查的很全面,马上道:“他叫徐绍开,北燕人,家中做点皮毛生意,是这一批考入稷下宫七个寒门学子之一。” 云起转着玉杯,稍抬了抬眼眸,“通武?” 观月点头:“嗯,功夫不错。” 云起来了点兴趣:“在你手上能过几招。” 观月略一思忖:“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他考核时破了九只石兽。” 云起眼眸亮了些,勾唇一笑:“是不错。” 陆安然不懂武功,但听过稷下宫通武考核,考生会遇到一个迷阵,里面一共十只石兽,形象各异,不仅会移动位置,还会发出不同的机关。 “多少算考核通过。” 观月比出几根手指:“五只。” 陆安然哦了一声,这位徐绍开确实算得上优秀。 云起:“他又怎么掺和进去了?” 观月回道:“阴昴与乌卡都属文政,学舍自是安排在一个院子中,原本乌卡先一步选了个房间,阴昴非要和他换,说他不睡那个房间的话,容易犯头疼。两边吵起来,隔了一堵围墙的徐绍开听到直接翻墙过来,帮乌卡出了回头,就此和阴昴结下仇怨。” 云起轻哂:“阴家这些年在蒙州境嚣张惯了,王都都装不下一个阴昴。” 陆安然关注点不同,她有些佩服这么点功夫观月收集消息齐全,看来不是平时就关注,就是有非同一般的情报网。 观月注意到陆安然时不时扫过来的眼神,主动道:“陆小姐想问什么尽管问。” 陆安然诚恳的发问:“你连人家翻墙头这事都知道?” 难得打算献回殷勤的观月:“……” 云起噗嗤笑出声,笑完问道:“说说另一桩。” 观月止住抽搐的嘴角,尽量让自己稳成泰山,“忠武将军顾府女眷赏花灯,顾夫人一位女婢在街上撞了个挑担的跛脚小商贩,高声呵骂了对方一阵,最后赔了钱走了。” 自从入了王都,陆安然不知第几回听到忠武将军府的事,这家人所有的荣辱都维系在长眠地下的人身上,但也正因为如此,反比一般的恩荣更牢固。 人死后功劳犹在,谁忍寒英雄骨。 在陆安然七想八想时,观月出声往楼下指:“就是她。” 陆安然从栏杆外看过去,脱口道:“是她。” 云起看她:“认识?” 陆安然摇了摇头:“进城那日见过。” 云起无声笑了笑,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陌生人印象深刻,恐怕并非见过一面这么简单。再联想女婢今日行事作风,大概明了了,不过见陆安然无意多说,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日元宵佳节,你遇上我算你福气,本世子请你吃花楼特产冰皮奶糕。” 陆安然不想要这份福气,只是想到她昨夜才欠云起一份人情,似乎没有说不的立场,斟酌一番,道:“我请世子。” 云起桃花眼半眯,浮现一丝丝醉意,“让女人花钱,呵~”看不起谁呢? 冰皮奶糕送上来,用一个超大的四四方方的白瓷盘子装着,旁边另有空白,放着装饰看的小小假山和木风车,而食物上面却特意遮了个银盖子。 放到桌上时,假山下横放的小木桶冒出缥缈的雾气,把整个盘子蒸的仙雾腾腾,煞是好看。 口感未可知,场面绝对有了。 云起抬了抬下巴,示意陆安然打开盖子,“蒙都吃不到这种精细东西。” 陆安然见识过王都各种甜点美食后,也颇有几分期待。抬手把盖子一掀,定睛看去,身体整个怔住,眸子颤了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云起倏然起身,眼中醉意顷刻间退的干干净净,声音骤冷:“观月。” 观月跑过来一看,桌上白瓷盘里哪是什么冰皮奶糕,这一团红呼呼,黏/腻腻的不明物是啥玩意儿?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缓缓放下盖子时,心绪慢慢平复过来,抬头看向云起,声色冷峭:“死胎。” 门外,春苗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探半个身子进来,“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陆安然头也不回道:“出去。” 春苗抿抿唇,看房间里气氛怪异不敢多问,只得再缩出去。 云起眯眼,眼尾勾起妖冶的冷笑:“本世子平日太低调了吗?” 观月用筷子翻戳过后,肯定道:“假的,用面粉混着红糖水做出来的。” 陆安然全身的劲登时一松,手指仍旧紧紧握在一起。不管死相多惨烈的尸体她都不怕,却在乍看这一摊东西时候脸色发白,也是因为她母亲就是难产致死。 正是这样,才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这堆很像妇人难产后剥离出来的‘胎儿’,不过是面粉揉搓出来以假乱真。 云起使了个眼神,观月轻微点了点头,悄悄退出去追查。 “先是毒虫,再有这个。”云起右手一甩,玉骨扇展开,露出上面花团锦簇的盛世人间相,哼笑道:“是你得罪了人,还是有人看本世子不顺眼。” 这个疑问随着观月回来很快得到解答,“是个小姑娘,功夫不怎样,轻功倒是一流,伤着逃走了。” 陆安然脑中闪过那个笑容恶劣的少女,轻叹:“我的。”顿了下,又道:“连累世子了。” 云起支额靠着栏杆,眼睛从上往下扫,笑容矜贵又慵懒,“才来王都几日,得罪的人不少。” — 要不是偶遇云起,陆安然早就放完花灯回麓园,这个时辰都可以手握《千金药典》,细细捻摩。 “你这什么嫌弃眼神,多少女人倒贴千金求本世子共度春宵,本世子愿意花时间在你这里,你还不知感恩。”云起不满的敲了敲桌面。 陆安然沉默一瞬,诚恳道:“世子请便。”还真的站起来,“亥时快到了,告辞。” 云起坐着不动,尾掉拉长着说出两个字:“人~情~” 陆安然闭了闭眼,吸口气:“世子直说吧。” “不急。”云起曲起一条腿,手中玉骨扇挡住半张脸,露出一对桃花眼,带着抹狡黠,“啧啧,这可怎么好,昨天的人情还没还,今日又欠下一份,不如……” 陆安然看他,云起对着她眨眨眼:“以身……抵债。” 在气氛莫名有些暧昧时,观月一脚闯了进来,左看右看,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云起拨了下玉杯,收敛调笑,又是放荡轻佻却矜贵疏淡的贵公子,口气也是寻常那股子懒散调调:“发生什么了?” 观月全身一凛,不敢再乱瞟,语气更是极其严肃:“鹤鸣巷死人了。” — 从花楼出去,突然传来铁蹄声,陆安然抬眸,就见一队身穿银甲的人呼啦啦自朱雀大街北边而来,往东扬长而去。 灯市煌煌,一身亮甲犹如出鞘宝剑,威吓凛凛,气势逼人,叫人行注目礼而肃然起敬。 来去如一阵风,等这队人马离开之后,人群才重新松动起来,聚在一起猜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狼山大营的装束。”云起的声音在陆安然耳边响起,“今晚上元节,城中护卫不够,皇上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维护王都安定。” 几人往鹤鸣巷的方向走,旁边来往百姓依旧流连各色花灯及不同摊贩乐趣中,想来对已发生的命案不知情。 陆安然感觉手腕一凉,眼眸往旁边一偏,就看云起抓着玉骨扇,扇柄落处正是她的手腕骨,半边身体微微倾斜,像是私语般亲近,不禁眉头微蹙。 这人说话…… 非要靠的那么近? 云起:“知道刚才领头那个人是谁吗?” 陆安然只记得那人身材高大,较其他人带给她的气势更为雄厚,未来得及注意面貌,倒是一双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像是黑夜中翱翔而至的夜鹰,穿透夜色般凌厉慑人。 云起吊儿郎当的腔调道:“他叫祁尚,现任狼山大营五品都尉一职,也是三年前的武举状元,手掌狼山大营五千人。”一笑,含意未明,“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拍马难及,只是出身低了些,他父亲不过从四品翰林院侍讲。” 这话的内涵陆安然听懂了,或许对于祁尚这样的天资英才,他的家世背景会成为他往上爬的最大阻碍。 就像一棵树,立足不难,生根却不易,想要再往外伸展枝蔓,除了本身能力外,还要外在的营养供给,以及更广阔的天地。 独木难支,合抱成林。 不过,她问了另一个问题,“本朝何时设立的武状元?” “三年前。”云起道:“祁尚一举夺魁,成为宁朝第一武状元。” 观月探头插了一句:“稷下宫未开,朝廷连办三年武状元,祁尚是里面最出色一个。”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3章 司丞上任 陆安然不明所以,难道他后来还和其他两个武状元对比过不成? 云起解惑道:“他找后门去过雁山一趟,通武考核那十只玩偶,都叫他打通了。” 陆安然还未惊讶,云起慢悠悠接着说:“……只用了半个时辰。” 第一次听说走后门还有这种用法,再说玩偶这个词…… 陆安然点点头:“确实天纵英才。” “对了,他那位未婚妻,你应该听过。” “嗯?” 陆安然思索片刻,云起这么说,说明对方必然在王都很有些名气,或者是身份,或者是本身的才华。 她统共就认识或听说那么几个,而中间街头巷尾风头最盛的当属…… “苏湘湘?” 云起挑眉:“答对了。” “英雄才女,当属良配。” “呵,武夫鲁莽,哪有本世子这样的善解人意。” 陆安然正色道:“他是军人,不是屠夫。” 云起笑容凝固一瞬,还想说什么,鹤鸣巷到了。 没有想象中人围人的场面,闻讯而来的百姓反而离了好几丈远,怀揣一颗好奇的心,伸长脖子踮起脚,边张望边低声嘀咕交谈。 也是。 一个个银甲兵立在那里,像寒冰利刃,剑出长空,萧瑟肃杀。 他们手中的刀不像官府衙差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血,说是拿着吓唬人更合适。这一个个可都是上过战场,真真正正刀口染血的。 离近了,仿佛都能闻见血腥煞气。 陆安然随着云起停在人群最外围,巷子黝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随着北风一阵阵刮过来一次比一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她鼻中。 她看到银甲罩身,身材魁梧的五品都尉挺拔立在巷子口,正与一个身穿普通粗布衣的百姓说话。他比对方高出一个半头,足够给人无形威压,也不知是否因此,让那位小老百姓战战兢兢,浑身发着抖。 身后,观月压低了声音,说道:“祁都尉在问话,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幸好今晚都去东西市看灯,这里并没有多少人经过。” 陆安然余光扫了周遭一圈,不然就不只是这么点人了。 云起以扇半遮面,挡住不少好奇张望的视线,“祁尚来的倒是快。” 观月:“嗯,恰好一列狼山军在这边巡视,马上就肃清了现场,然后发信号给祁都尉。” 云起这回倒是出自真心道:“罗青山治军有一手。” 陆安然睫毛扑扇一下,她千金换得的那本王都各世家密录上有写,罗青山是宁国公次子,现如今狼山大营主将。 “京兆府府尹来了。” 观月说完,一辆轿子摇摇晃晃从昏沉暗色里出现在大家眼前,一停下,马上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出来,差点直接扑地面上。 幸好,祁尚伸手扶了一把。 京兆府府尹袁方,年逾四旬,圆脸浓眉,平时见谁都常带笑容,分外喜庆一个人,这会儿眉眼耷拉着,快哭了。 可以看出人来的匆忙,帽子歪斜,衣衫都扣错了,挂在身上长短不一,本来搞笑,但是由命案陪衬,这份搞笑了又平添了一点诡异。 “谢,谢谢祁都尉。”袁方一只手扶着正了正帽子,眼神幽幽看向巷子口,“上元节怎么就出了命案,祁都尉你看这个事……”怎么办,他快愁哭了。 此前皇上一再强调上元节这日王城内外不得出任何岔子,还特意调集了狼山军,他也把京兆府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派了。 可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袁方拍一下大腿,自觉前途渺茫时,突然抓住一根水中浮木,“提刑司呢?人来了没有?!” 祁尚摇头:“袁大人要不要先看一眼。” “我看,我看什么看!”袁方急的团团转,在原地走起圈圈,“刘东昆这个老东西,肯定又醉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他……”嘴里咕噜咕噜半晌,突然啊的叫一声。 祁尚平日与京兆府接触不多,头一回知道袁方一惊一乍的毛病,很怀疑他平日是如何坐镇京兆府。 袁方这时没空注意祁尚眼神古怪,拍脑门道:“我怎么给忘了!提刑司换人了!” “换人?” “刘东昆刚卸任,后一个还没上任。” 祁尚皱眉:“袁大人的意思,提刑司现在无人做主。” 袁方叹气:“赶上新年封印,皇上在初八下了道口谕,还没正式颁旨,本来明日就是开印日,谁能想到这档子口能发生命案。” 往年上元节、中秋节等这天东西开夜市也会发生点小争执,或者斗殴场面,所以今年多派了人马维护治安,但从未有过命案这种事啊。 “我听说,三个多月前城中有过两三起案子,至今未破。”祁尚道。 “这……”袁方面皮抽了下,“时隔多日,我也真是想不到,而且这回护城巡卫营加上祁都尉你带来的狼山军,也算是把皇城内外守的密不透风,也不知凶手会如此胆大包天啊。” 祁尚面色不动道:“我失职处,自会亲自向皇上请罪。” 袁方本来暗暗的提醒祁尚,出这事你我可都有责任,就谁也别怪谁啦,却叫祁尚明晃晃说出来,他脸色有点挂不住。 抹了一把额头汗,突然看到人群一角,眼睛一亮。 视线堪堪接触,云起用玉骨扇勾着陆安然的手臂往人后躲,“走了。” 陆安然迟疑:“不去看看吗?” 云起嗤笑:“他们正愁找不到担责的,怎么我还上赶着去?你当王都还是北燕城外的小山村?” “这种案子回头还是会由京兆府移交到提刑司。”你不就是新上任的云大人? 云起轻摇玉骨扇,广袖翩跹,几分清骨风流,云家妖孽,端端站着就已经自成风景,更何况一挑眉,一勾唇,全都是勾魂摄魄的魅惑。 “我还没上任,少一天都不行。” 袁方眼睁睁看着云起三两下消失在众人间,咬咬牙对祁尚道:“祁都尉,我们去看看尸体!” 至于后面他们是怎么找仵作验尸,怎么处理现场,已经和离开的云起一干人无关。 — 一路上,陆安然多看了云起两眼,后者轻哂:“虽然本世子秀色可餐,但你真的不用偷偷看,我敞开了给你看个够。” 陆安然平淡道:“明日开印。” 云起:“看到个死人就这么兴奋?” 陆安然:“……” 观月和春苗离两人远一些,可架不住观月耳朵灵敏,话也多,“陆小姐,您有所不知,只要我们世子还没上任,这案子就不算在世子的任期内。” 陆安然这回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你还看重年底业绩考核?” 云起笑:“这倒不是,不过所谓陈年旧案这一卦的,能破了算你烧高香,破不了也不显得我无能,而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小司丞。” 陆安然不认同:“如果再出命案呢?” 云起扶额,听她还在说:“还是同一个凶手呢?” 云起嘴角动了动,半晌吐出一句:“绝不可能。” —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安然这句话给云起带去了心魔,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接了皇帝圣旨到提刑司正式接官印后,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 云起按了按眼角,“观月,我发现陆安然这个女人可能有毒。” 观月满脸我懂,“她是一味毒药,恰巧腐蚀了你的心。” “算了,你圆润的爬出去,换墨言来。” “卑职再也不看话本子了!” 提刑司换了司丞,原来的人都还在,抱了一大堆册子出来,往桌上一放,扬起一片尘土。 云起随便拿一本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些比较清楚的像名字、籍贯、事发过程都有存录,也有些名字都没有,中间更是模糊不清一笔带过。 副使领司事上了年纪,做到这一步恐怕是他官途终点,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也没甚作为,虽然官不大,可把官场这一套摸了个透彻,俨然是个老油条。 “大人看的这些,都是丢了路引或者流浪汉之类,没有身份,只能将死者情况记录在案,以供日后查阅。” 副使领司事又拿了另一本递过去,“像这一本上面记录的是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案件,没有破获的,或者找不到死者身份,都记录在案。” 云起接了,翻到后面还有几页空白,本子没写完,他停在白纸黑墨最后一页,“男,四旬,身材微胖,身高六尺八,死时穿湖蓝窄袖软烟罗袍,脚蹬厚底云锦黑靴,未见路引,不知其身份。” 下面详细描述了死者的死因,事发地点,以及后续处置。 副使领司事见他看的久了,张望过去道:“这位是淹死的,仵作验过死前曾醉酒,应是不小心失足坠河。” 云起不大感兴趣的合上扔到一边,“本世子看完了,你找人归拢一下搬回去,其他事情自己看着办。” 副使领司事愣在原地,这就完了? “云世子,您要不然再了解一下,年前有几桩凶案还没……” “蒋大人!”云起靠坐椅子上,玉骨扇顶在额侧,桃花眼勾着笑,眼神透出不耐烦,“自己看着办的意思,懂?” 副使领司事听过不少云起的风流韵事,真的接触过后,发现比传闻中还不如,心中不由看轻几分,面上却不敢泄露。 正要叫人搬动东西,府中衙役满脸慌张闯进来,不管不顾的大喊道:“不好了,顾府来人了!” 云起眸色转为幽深,指腹摩挲扇柄雕花,“来客了?请人喝杯茶吧。” 蒋副使嘴角不受控的抽搐,好不容易走了个脓包刘东昆,怎么又摊上个草包,“世子,昨晚死在鹤鸣巷的女子,是顾府女婢。”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4章 凶案 开印日前,钦天监选择吉时,先行知照,颁示天下,待正月十六朝服行礼,之后照常办事。 年味尚未全退,一场春雨先落,洋洋洒洒飘在王都城内外。 隐有桃枝轻颤,将迎满城杏雨。 花楼依旧热闹非凡,半开的窗户里不时传出娇笑笙歌。 有小娇娘被嬉闹挤到窗口,无意中往外瞟一眼,干脆就趴在了凭栏上。 烟雨朦胧中,一柄撑开的油纸伞缓慢靠近,雨滴在水墨画上,氤氲开缠绵悱恻的缱绻,沿着伞骨尾端溢出,‘滴答滴答’像敲打在谁的心口上。 执伞的手很白,握在竹节上,虽纤细,骨节有力,如手中竹般柔韧。一身鲜红色披风在风雨中招摇,但掀起的衣角露出一片素色,既浓烈又内敛,澎湃下掩藏着无人可知的沉静。 小娇娘又朝外探了探身体,突然有些好奇伞下是什么人。 撑伞的人停顿片刻,似感知到什么,仰起头来。 小娇娘一喜,之后喜色很快褪去,在撑伞人厚重的蒙面锦布上略略移动视线,最终对上一双深黑的平静眼眸。 不易见悲喜,沉如深海的眸子。 “莹雪,是酒不香还是本世子不好看?”慵懒骄矜的调子在小娇娘身后响起,惊醒了她。 软塌上,男子轻袍微散,金绣在价值千金的织金锦飞游穿梭,铺了满地,形似不羁,难掩贵重。 他眼皮一撩,桃花眼带出满室春色,唇畔勾起,低笑声混着酒气,性感华丽,“罚你给苏公子喂酒,嘴对嘴这种。” 屋内一阵哄笑。 莹雪再不顾外头撑伞的人,抿唇轻笑一声,道:“奴家看到一位姑娘好气度,想着瞧瞧来着,结果姑娘蒙了面容。”语气不乏可惜。 其他人拥着她斟酒喂酒,闹在一起,唯有软塌上的人缓缓起身。 “云兄,你做什么去?”苏执左右各两三小娇娘,拖着不让他动,他只得扯着嗓子喊:“带上我啊——” 门一关,声音戛然而止。 — 另一扇门前,云起收拾了下衣服,眼中醉意不见,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又与方才有所不同。 观月替他推开门,他对着里面道:“我现在后悔,那天晚上应该让你看一下尸体和现场。” 房中人转身,也不意外,“这就是世子约我前来要说的事?” 同在花楼,相隔几间厢房,比起那边酒色生香,这里一人一壶茶,清淡雅致极了,叫人怀疑不是同个地方。 云起给自己倒了杯茶,边道:“一般人不能进稷下宫,只好委屈陆大小姐来此喝茶。” 陆安然坐到他对面,“有幸见识一番世子的‘不问风月,但求朝夕’。” 观月站在云起背后,闻言多看了陆安然几眼,没看出什么,好像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云起食指划过杯沿,轻笑:“你看到了?” 陆安然其实没看清,不过从半开的窗户见到不少人影晃动,伴随各种莺声燕语,再一想到云起刚才过来满身酒气未消,怎么都能想到一起了。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赘语,云起道:“死的是顾府女婢你应该听说了,还有一点很重要。” 提及顾府,陆安然脑子一个激灵,“不会是她?” 云起:“不巧,就是她。” 陆安然不过随口猜测,没想到真是那位丫鬟,想到上元节那日前脚她还高声喝骂,后脚就悄无声息死在暗巷中,人生无常。 云起反手叩几下桌子:“更不巧的是,这个案子和三个多月前发生的三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陆安然,你说你这张乌鸦嘴。” 上任头一天就遇连环案的云大人胸郁气闷。 陆安然不为所动道:“照理说,世子现在应该在提刑司。” 云起轻呵:“我找了个人坐镇提刑司。” 陆安然:“世子现在又是?” 云起:“我闲。” 陆安然手心贴着茶杯,默了默,提出一个思考了很久的疑问:“世子来王都后,我听闻了不少世子的名人艳事,现在我不觉得世子是这样的人,为何非要做出荒唐人间行为?” 云起却说起了别的,“稷下宫重开,除了少数如我外祖家,安夏郡阴家、蒙都陆家、兰州郡,还有明殊郡等等,无一例外都送了嫡子嫡女前来,是不是差不多来齐了。” 陆安然一凛,还没有理出头绪,云起慢悠悠道:“蒙州所属宁朝,却又独立于宁朝,你若是皇帝,会有什么想法?” 陆安然简单明了的下判断,“收服,融合,稳固。” 云起一笑:“明白了?我们都是质子。” 陆安然一口气极为缓慢的呼出去,父亲曾极力不愿她来王都,甚至把名单改为陆简妤,是她强求,才引得柳相注目。 “我听说柳相亲笔信函送至陆郡守案头,你猜他有几分惜才?” 陆安然口气转为疏冷:“世子知道的不少。” 云起玩味道:“自然,秘密多一点,活的久一些。” 陆安然想起了云王府那些是非传闻,探究的目光扫过云起含笑盈盈的脸庞,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 云起做出讶然的样子,“我们这种关系,你还用问?” 陆安然嘴角下抿,“虽然如今我们立场相同,也确实并无他想,但圣心难测,未免皇上有所怀疑。” 云起故意语焉不详,见陆安然不上当,有些无趣的甩开玉骨扇,“就是要多接触他才不会怀疑。” 陆安然蹙眉,听到云起解释道:“恩荣宴当晚我既扯了个同你夜游的幌子,若我们私下毫无交流,他会怎么想?” 稍一思忖陆安然就想到,皇上必定疑心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甚至他们两个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本世子艳名在外,不妨摊在阳光下,最后也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花楼的店小二送来两盘甜点,一盘是桂花糖蒸栗糕,另一盘炸的金灿灿的奶油松子卷酥,陆安然嗜甜,她挑了一个奶油松子卷酥。 花楼除了花酿酒,最为王都人称道的便是点心。手中这个奶油松子卷酥外观卷形蓬松,层次分明,闻着气味芬芳,送入口中香甜酥脆,吃之使人愉悦。 云起看她吃的时候一只手撩开蒙面锦布一角,另一只手以衣袖挡住,虽雅观,但很不方便,不由说道:“王都贵女盛蒙面纱,欲遮还羞,多有一层朦胧美,而你实诚,一块‘阿特拉斯’盖的严严实实。” ‘阿特拉斯’意为扎染,蒙州七郡的人都爱用此种布料,因为它质地柔软,轻盈飘逸,却又绵绸,最好防风沙侵袭。 陆安然吃完嘴里点心,才回道:“世子明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蒙都初见面,云起反杀黑衣人后,曾以匕首威胁陆安然,如今两人却面对面喝茶吃点心,谈笑风生,也是另一种人生无常。 云起戏谑道:“你倒心态平和,是不是你们仵作眼中不管外貌表象,一律视作冢中枯骨。” 陆安然呷了口茶,缓而抬头:“骨相也不尽相同,美人在骨,世子已胜过大多数人。” 观月默默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小心思动个不停,听到这里,眼皮一抽—— 陆大小姐在调戏世子?! 云起被反调戏一次,意外的挑了挑眉,不过当他看到陆安然平淡从容的眼眸,下意识确定她这么说,就是真的这么觉得。相对而言,陆安然是他为数不多所见,从心而发,说话做事都无比真诚的人。 云起早就被墨染黑的心生出一点羞愧,不过也就一瞬间的功夫,马上恢复本色道:“你知道我接手的是什么烂摊子?十年来王都凶案、连环杀人案,加起来总共二十三桩。其中七桩破获,剩余十五定为悬案已不可考,最后三个案子的死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所以并归一案。” 又加一句:“现在这案子的死者又多一个。” 陆安然很少见云起情绪激动,疑问道:“难道顾府施压了?” 观月忍不住道:“陆小姐不知,世子上任头一天,顾府就来大闹提刑司,让世子一句话赶回去了。” 陆安然见识过顾府行事,在她下榻的客栈曾不分青红皂白,逮一个人就搜身查问,稍有怀疑立马把人拉走,很是猖狂。 若单单为了一个女婢,顾府自然不会这样做,可伤了荣安县主的歹徒至今没抓到,顾府再出事,肯定要发泄一把怒气。 这样说的话,去闹提刑司也可以想到,只不过没想到云起这么强势。 “世子说什么了?” 观月憋笑,表情略微扭曲道:“顾府来势汹汹,非要提刑司马上把凶手找出来,世子就跟他们说:尸体拉回去,自己查去吧。” 陆安然觉得这是云起能干得出的事。 云起望天叹道:“你不知道,京兆府的袁方真不是个东西,天还没亮就把尸体抬提刑司来。” 陆安然从云起的角度思考了一下,道:“世子上任前发生的案子,已经归为旧案。” 云起眼皮一撩:“我是怕这个?我怕的是你乌鸦嘴!” 陆安然:“……”和她有什么关系。 观月揉揉鼻子,点破道:“时隔三个多月凶手再犯案,说不定还会出现死者。”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5章 问案 陆安然顿悟,若再出现一个死者,因为同一个凶手的缘故,这案子就划归云起任内,而且凶案性质恶劣,势必引得王都城内外人心惶惶。 到时候皇帝必然要提刑司限期抓获凶手,以安民心,提刑司不应也得应。 她斟酌道:“之前死的都是什么人?” 云起没有开口的意思,观月代为回答道:“徐都尉妾室所出幺子,薛府四爷小妾,还有一个蒋府负责采买的小厮。” 陆安然想到春苗除夕日说过几句,好奇道:“顾府荣安县主呢?听说这里面,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 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云起摆手:“不一样。” 陆安然想了下,“所以不是荣安县主命大,根本不是同一个犯案凶手。” “嗯。”云起用扇柄摩挲下巴,“荣安县主那茬不提,这案子见了鬼了。” 死的几人身份不同,但现场一模一样—— 死者跪地叩拜姿势,右手握拳紧贴胸口,左手手心朝上,手背贴地。看着就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跪拜朝见。然‘信徒’的头被单独砍下来,就放在平摊的左手上,双目闭着,眼角两条红色血迹蜿蜒而下,一直流过脸庞。 最前面摆开三只碗,里面不是酒,却是鲜血。酒碗旁插着一杆旗,是为引魂幡。与平时人们见过的引魂幡都不同,它上面只有一块白色粗布,没有名字家世、生辰来历,只画了一堆鬼画符,不知道引谁的魂,招什么归。 因为杀死三个人的手法相同,初步断定是一个凶手,不过一直没有进展。离的最近的一个死者蒋府小厮出事后,连着三个多月都没有动静,好像凶手做完这三个案子就人间蒸发了。 事实证明,显然没有。 “君桃……”云起以扇敲桌面,“最新那个案子的死者,很不幸她死的也这么凄惨。” 陆安然点头表示明白,君桃就是顾府女婢的名字了。 但她在意另一件事,“引魂幡暂且不计,这样的死法倒像是……”手指摩挲着茶盏,微微蹙眉,一时却没有说下去。 云起挑眉,施施然道:“军罚。” 陆安然瞳孔一颤,猛然看向云起,随后摇头,“本朝军规中没听说过这样的律法。” “谁跟你说本朝了。”云起勾唇笑,桃花眼转向窗外,“盛世皇朝统一各国后,由文丞相亲自定下军规中十七律令五十四斩,到了前朝第三代皇帝明贤皇登基,他又在里面加了三条。” “叛国出逃,犯上作乱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血祭天。” “战时逃跑,扰乱军心者,血肉凌迟,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单看罪名,这类人受万人唾弃也不为过,不过子桑九修上位后,为表仁政,废除了不少残酷刑罚,这三条也放入了禁令中。 陆安然低下头,看着杯中平静无波的茶水,只消轻轻吹一口气,就能再起波澜,就像如今看似安稳兴盛的王都,甚至大宁朝。 云起没有放过陆安然神色变化,少顷,兴味道:“怎么不说话?” 陆安然打开眼帘,深黑的目光盯着云起,重复念道:“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云起:“是不是一样?” 陆安然没有回答,另问道:“世子今日总不会特意来给我解惑答疑?” 其实,云起言下之意她已经听出来了,这案子可能牵扯到前朝,意味着麻烦,而她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 大宁朝短短十六年,而前朝覆灭也不过十六年前的事,就算现在的大宁朝在子桑九修治理下国泰民安,可浮在表面下的黑暗中,那一双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像躲在幽暗处的狼,只待一点机会,立即扑身而上,蚕食殆尽。 “本世子就喜欢你这么直接。”云起合扇在掌心拍了一下,轻佻的眨了半边眼,“想不想再和本世子夜游?” 陆安然半垂目,复抬眸:“世子想让我再给君桃验尸?” 云起点头:“王都其他仵作我用不惯,毕竟我们有默契。” 陆安然抿唇,她并不需要。 心中盘桓片刻,陆安然道:“如果我答应了,之前欠的人情——” 一笔勾销几个字还没说出,云起笑的妖孽,斩钉截铁说道:“想得美。” — 细雨转急雨,哐哐砸下来,马车顶棚敲出短促不一的乐章。 陆安然挑开马车帘子,雨雾蒙蒙,天上黑云翻滚,隐隐伴有几声雷鸣。 另一头,云起闲适的倚靠塌上,这回手中勾着一个白玉壶,晶莹剔透,能看见里面酒水轻晃。 陆安然转回头,眉宇微蹙。 这人从不正经坐着,永远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模样,任凭谁都无法把他和蒙都城中出手冷厉的黑衣杀手联系到一起。 云起就着白玉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姿态潇洒的很,拇指揩去嘴角一滴酒渍,轻笑:“怎么?” 酒香醇厚,好像能勾起人味蕾的欲望,陆安然平稳的呼吸只乱了一拍,清淡的口吻道:“刚开春就起雷,今年年势不平。” 云起笑意更深了些,“你还会推星算卦?” 陆安然听出里头调侃语气,没有为此恼怒,出乎云起预料的点头:“略知一二。” 云起来了兴趣,人往前倾了一些,道:“那你还能看出什么?” 陆安然:“世子很无聊。” 云起暗中盘算了一下,这句话是指他闲作无聊,还是暗中讽刺他为人无聊。 雷声从浓烈的云层中滚动轰鸣,好似天空中挣扎嘶吼的蛟龙,一声比一声焦躁响亮,正欲冲天而起,撕破牢笼。 陆安然低低的说道:“不知这雷是否有尹家村当日遇到的冬雷威力。” “尹家父子?”云起轻呵:“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安然看向他,黑眸清冽,透出一丝尖锐,“世子不好奇?” “哦?” “雷来的太巧,降的更巧。” 云起笑了,忽如春风一度,百花尽开,神色玩味中藏着几份高深莫测,“这叫天罚。” 马车停,陆安然看着府门上‘忠武将军府’几个大字,下意识看向云起,眼神中充满不解。 云起缓缓起身,轻弹衣袍,笑的风流荡漾,“顺路。” — 顾府 一盏茶过后,又一盏茶。 云起用茶盖轻磕杯缘,扔在了旁边茶桌上,‘唰’的打开折扇,似笑非笑道:“看来本世子今日见不到顾二爷了?” 顾府管家陪站一边,闻言略弓腰,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重复道:“二爷还未归家。” 顾二爷不在,顾二夫人称病不起,草草打发管家前来应付。 云起轻哂:“刚好,来巧了,我身边这位大美人见着了吗?她是稷下宫医家弟子,二夫人身有不适,让她前去看看。” 陆安然一个凉凉的眼神扫过去——此医非彼医,她入的是不医活人派,看死不看生。 顾府管家咧咧嘴,扯出一个干笑道:“夫人偶感风寒,已有府医开药,就不劳烦稷下宫贵弟子。” “诶,谈什么贵不贵,忠武将军英魂永在,你们顾府也算得上当朝新贵,当得起,当得起。” 顾府管家脸部抽搐,差点没控制住骂出口,只恨的心里牙痒痒,“诚然是……世子说笑了。” 陆安然早就了解云起恶劣性子,故而对这样一番明褒暗贬的话见怪不怪。 云起挑眉:“本世子担的提刑司司丞一职,有空跟你在这儿耍嘴皮子逗乐?你当本世子来唱戏呢?” 顾府管家眉心一跳,他也听说过不少云起的事迹,多少真假不论,但风评一律不好。有说他性情阴戾尤其喜在房事上对女子粗暴,曾经有不少女子被弄死;有说他花天酒地,更是在盛乐郡建了酒池肉林,一池的美酒佳酿,他最常在里面纵欢玩乐;还有说分明是云起有不可他人言的隐疾…… 顾府管家本来没拿这位当回事,可真遇到了,云起一个眼神削过来,令他冷不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故而,这回姿态低了点,“世……”在云起骄矜的目光下,改口道:“大人见谅,实在是不得已,将军故去后,二爷一力承担府中事务,整日奔波在外,年前小姐又遇歹人,如今二夫人也病倒了……” 云起摆手,止住他的话,道:“你们顾府不是还有一位主母?” 顾府管家面色变了变,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安然从旁道:“你作为管家,府中大小事例是否都经你手?” “这个……”顾府管家斟酌一二,道:“主子吩咐过的,小的都不敢不挂心。” 陆安然颔首:“说一下君桃。” 云起手指点了一下桌子,嘴角弯起一道弧度,知晓陆安然也看出来,今日他们怕是等不到顾府主子出面,还不如干脆就问管家了。 “君桃,”顾府管家停顿,复道:“她平日跟随二夫人身边贴身伺候,手巧心细,很得二夫人看重。” “她既是二夫人院中大丫鬟,手中管着多少人?” 顾府管家道:“君桃和春竹一样,只负责二夫人房中的事。” 陆安然点点头,问:“她性情如何,平日和人相处怎样?”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6章 云大人 顾府管家知道此番话是怀疑君桃是不是跟人结仇,摇头道:“君桃在府中人缘很好,是个讨喜的姑娘,所以这次她出事后,大家都很伤心,二夫人尤其受打击。” 陆安然和云起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露出一丝惊讶。 顾府管家未注意到,继续说道:“劳烦大人一趟,小的正好替二爷和夫人问一声,这桩案子尚未有眉目,但我家县主年前遇袭,提刑司总该给顾府一个交代。” 云起手指一动,折扇流畅的转了一个圈,“你们顾府当时找谁报的案子?” 顾府管家:“时任司丞的刘东昆刘大人。” 云起勾唇,摊手道:“这不就对了,你找他去啊。” 顾府管家:“……” “刘大人已卸任,小的如何再找?” 云起笑容变淡,目光轻轻扫过去,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现在官府办案,本世子还需要一一给你解答否?” 叫这一眼看的压力骤升,顾府管家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低下头去。 云起对着陆安然抬抬下巴——继续问。 — 问询半天,顾府管家说了些细碎琐事,皆与案子无关。 两人从顾府出来回到马车上,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顾府大门,“瞧见没有,我这司丞多难做,一个小小顾府管家,都敢在本世子头上撒野。” 陆安然凉凉道:“你要把尸体往我家抬,我也给不了好脸色。” 云起轻哂:“本世子随口说说,还真记恨上了,啧。” 经过这一次办差,陆安然有些后悔答应早了,或许最大的错误就是和云起牵扯在一起。 “你什么眼神?”云起摸了摸下巴,他的错觉吗,陆安然眼中满是嫌弃。 陆安然偏过头:“君桃作为家婢,接触交往的人群并不复杂,与顾府中人大多交好,就算小有龉龃,也够不上性命相关。” 云起用拇指挑开玉骨扇,随意扇了几下,道:“你这样想不对,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案,而是连环案。” 陆安然一愣:“那你……”没说完又反应过来,就算杀人凶手随机作案,和去受害人家中了解情况并不冲突。 总要在不规律中,寻出万分之一的规律可能性。 灵光一闪,“与君桃发生争执的小商贩呢?可找到了?” 云起叹气道:“无影无踪。” 陆安然:“我记得凡在王都城中经营贩卖,皆需提前于官府登记。” “姓名是真的,人是假的。”云起道:“当天晚上祁尚就将人抓去京兆府审问,对方才知道自己身份牌弄丢了。” 也就是说,有人冒充了别人的身份,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陆安然又想起一件,“仵作勘验怎么说?” 云起不明意味的呵笑道:“一刀断命,利器所为。” 陆安然蹙眉:“就这样?别的呢?” 云起:“没了。” 陆安然敛眉,这样的验尸手法,不是敷衍就是手段不行。 王都是大宁朝皇城所在,与其他各地因为仵作稀缺由大夫代为验尸不同,有专门在提刑司和专相司任职的仵作,领官府俸禄,也在官府挂了职。 比起大夫,自然是仵作在验尸这方面更为专长,毕竟医病治人和勘验尸体还是有不少不共通之处。 要说提刑司内专职仵作不行,那是给大宁朝官府脸上打巴掌,所以只有敷衍了。 他们不敢敷衍朝廷,故说到底被敷衍的是云起。 云起看着陆安然眉宇间神色变化,适时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吧?本世子非你不可啊。” 或许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盛乐郡这位有名的纨绔子弟丢人。 云起两指支起额头,懊恼道:“这回真是,跳了皇帝的深坑。” 抵达提刑司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观月又跳出来,将一张对折的纸递给云起。 上面居然是一副人物像,浓眉,方脸,宽鬓,眼神黑中带着一股暴戾,嘴角下垂,使得整张脸带了凶相。 观月道:“当日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属下从顾府那边打探过来的。” 云起丢回去,“抓人。” 观月苦着脸:“抓不到,从荣安县主出事到现在,别说京兆府和提刑司这边,顾府自己都派人把王都翻了好几番,愣是找不到这人。” 三人一同往里走,陆安然思索道:“如果说小商贩盗用了别人的身份牌,此人连样貌都叫人看到了,总不会出错。” “是了,就是这么个理。”观月道:“您说奇不奇怪,人总不能凭空出现又消失。除非,这脸是假的!” 陆安然看他,“假脸?” “易容可以改变脸型,但也没有那么神奇,只是对脸部稍作修改,再换个眼神气质之类,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稍作修改。”陆安然低喃一声,忽然停下脚步。 云起见陆安然上心了,用扇柄敲了敲她肩膀,笑道:“没那么玄奥,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人罢了。” 观月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靠近云起的那边脸好像有点疼。 陆安然眼眸灼灼的对上云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看到的那个人,也许不是那个人?” 观月望天想了片刻,“听不懂。” 云起半眯眸,“你是说……他们眼中的人,并非真的是他们眼中的人。” 观月:“……”好好说话成不成?为什么突然开始打哑谜?好玩? 陆安然点头:“人在极度恐惧或者兴奋的状态下,瞳孔会放大,所知所见因过度刺激从而容易产生认知偏差,会把可怕的想的越发可怕,美好的幻想的更为美好。” 云起哦了一声,了然道:“情人眼中出西施这种是吧?” 陆安然抿唇:“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明白了。”云起打了个响指,“观月,你叫画师重新调整一下上面的人,眼神不要这么阴郁,其他部位也正常点。哪有眼睛瞪那么大,嘴巴都拉成马猴了,还有脸,往上收一点。” 观月就这般明明白白的来,晕晕乎乎的离开。 — 屋檐滴水成线,远处群山起伏,灰蒙蒙一大片,隔了水雾,像是天边的水墨画。 白锦狐裘在冷风中扬起一角,往水雾中扑个来回,沾来湿漉漉的水汽,打在垂落腰侧的手上。 这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犹如寒玉般质感,握着一把玉骨扇,偶尔手指一动,扇子灵活的转动,游刃有余的把玩在手中。 一方天地,一人一扇,雨水灌满空间,许久都保持着静谧的气氛。 直到后面黑漆木门终于打开。 云起转过身,袖袍翩然带起优美的弧度,水色浸润中,一张脸在背景水墨画的衬托下,尤其艳丽夺目,好像雨光晴开,昏暗的天地都突然间带了明亮的色彩。 陆安然一开门,就看到的这样一幅画面,像是人间写实,又像从画境里走出。 “累了?” 云起散漫的声音惊醒陆安然,她褪掉手上鹿皮手套,沿着廊道边走边道:“君桃死前有挣扎。” “发现什么了?”虽是问句,但带了肯定的语气。 “我在君桃右手指甲中发现了一根线。”陆安然拿出一个帕子,里面包了很短一截,比眉毛还短的线。 云起:“你倒是细心。”仔细辨认一会儿,道:“如果我没看错,这种线毛糙但有一定韧劲,一般用在粗布衣的纺织中。” 粗布衣造价便宜,又耐磨,一般市井百姓都会穿,就算发现了这样一条线,似乎对于案子来说,依旧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嗯,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陆安然收起帕子,道:“另外,我发现君桃左手臂有一小块淤青,鞋后跟上方磨痕重且新。” 比划一番,陆安然继续说:“磨痕出现的地方沾染了一些青苔。” 南边湿气重,特别是阴暗潮湿的犄角旮旯,容易滋生青苔,常年累月下来,即便是冬日草木萧条,青苔也会很顽强的留存着。 “所以,从痕迹判断,那晚凶手从后面制服君桃,很可能掩住口鼻拖拽入巷子里,然后使其昏迷或暂时性窒息。” 陆安然停下来,“唯一的致命伤前面仵作告诉你了,不过我看过脖子处切口,很平整,说明凶手手法很熟练。” 云起问道:“何出此言?” 陆安然反问:“刽子手砍头砍哪里?” “犯人领后向前下方。” 两人正好走进房间,陆安然到旁边洗手,一根一根手指极为耐心且细致的清洗,头也不抬道:“这是一般人的认知。” “哦?”云起哂笑:“那不一般呢?” 陆安然抬眸,目光平静中藏着一丝透彻,“刽子手砍头前,刀会在后脖子来回滚走,那是因为他在找刀骨缝。” 云起缓缓眯起双眸,“你是说……凶手很有可能干这一行出身?” 陆安然又摇头:“也不一定,对动物和人体构造有一定了解的屠夫还有医者都能做到。” “那么现在目标可以放在这些人身上。” “这是提刑司的活,云大人。” 这一声云大人直接叫云起低笑起来,“丑丫头,你怎么比顾府的人还记仇。”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7章 雷劈 两人对坐喝茶,窗外雨打冬风,飒飒作欢,屋内茶气氤氲,经久缭绕。 云起支额斜靠在椅子上,另一只手从旁边棋盘了抓了几颗棋子,放在手心里捻摩,盯着陆安然半晌,轻嘲道:“通常美人半遮不露,为的更叫人心驰神往,如饥如渴,你需要多此一举?” 陆安然半抬眼帘,平静道:“茶淡了,要不要我替世子添点盐。” 云起喉咙中溢出低笑:“本世子是看你吃东西别扭,又不是没见过,掀了。” 陆安然沉默几息,伸手扯下左边挂耳,整张脸顷刻间暴露在空气里,左边秀美,肌肤如雪,但任谁看了右边脸后,都不会再注意到另一边。 偏云起还靠过去看了个仔细,口中道:“不像刀疤痕迹,也非烧伤,出生就有吗?胎记?” “是。”陆安然坦荡的对上云起的眼睛,里面有探究但没生出厌恶怜悯等多余情绪,她心中某个地方忽然松了口气,“生来就有。” 云起没有盯很久,收回目光继续把玩棋子,“以后在本世子面前就不用戴那玩意儿了,而且……”他嘴角微勾,桃花眼往上翘,能勾人般笑道:“左边脸这么漂亮,不经常往外露可惜了。” 陆安然手指一颤,心跟着猛跳了一下,缓缓蜷起手指握紧,睫毛抖了两下,垂眸望向桌面。 十六年来,她在不同的人眼中见过无数种表情,唯独没有人像云起般云淡风轻的说出这样的话。虽说她看淡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还是触及到了她内心柔软的地方,好像忽然塌陷进去一块,一时间有点头重脚轻。 “很感动啊?要不要给本世子做牛做马?” 一句话拉回陆安然飘飞的思绪,为避免接着围绕她的脸说话,她把话题扯回案子,“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之外,我还有个疑问。” 云起配合的应道:“嗯?” “君桃的身份是什么?” 云起意外的挑眉,“我还以为你要问顾成峰那位夫人。” 顾家人口并不复杂,原来掌家的是已经牺牲在战场的忠武将军顾成峰,三年前娶妻,之后纳了两个妾室。 顾成峰父母早逝,与二叔二婶关系亲厚,没有别人家的争家产此类闹心事。到了他成年礼后,二叔放了掌家给他,后来娶了妻室,顾家二婶也将府中中馈交了出去。 因而,当云起和陆安然问及管家顾家主母,对方却露出不好言说的表情,叫人一看这中间就有隐情。 陆安然惊讶道:“你查到了?” 云起把棋子撒回棋罐里,轻呵:“本世子查个人很难吗?” 陆安然:“哦,那跛脚的小商贩,世子也一定尽在掌握中。” “嘶~”云起换了个坐姿,反手用指骨扣桌子,“胆子大了?” 陆安然无视云起在那头不爽,低头喝茶,听得对方笑了一声,说道:“顾成峰的夫人姓黄,家中做酒楼生意,这边顾成峰身死的消息传来,第二天她就跑回娘家了,现在闹着改嫁呢。” 陆安然差点让一口气呛住,“黄家也真敢。” 顾成峰是谁? 皇上亲封的忠武将军,竭海一战战功赫赫,全天下人敬仰的英雄。 黄家这样做,不怕得罪顾家,也该忌惮天子和天下人。 “不是黄家,是黄氏。”云起笑着摆手:“这黄氏是个妙人,她说什么名节称谓都是虚的,只有晚上一个被窝里搂着自己睡的才真实。” 陆安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佩服她敢作敢为,还是唾弃一番不顾旧情。 这么看,黄氏基本上和案子无关,他们再说回君桃这头,云起问:“君桃的身份有问题?” 陆安然两手捧着茶杯驱寒,道:“君桃外表穿戴虽与普通丫鬟有所区别,但她里衣所用布料为月拢锦。” 吐死一城蚕宝宝,编成一件月拢衣。 这说的就是月拢锦,虽夸大了,但可从中看出价值不菲。 因为布料轻薄,夏凉透气,冬暖温软,特别受宫内主子喜爱,加上每年布匹产量不多,现在只贡宫内。 可以说,有钱也买不到。 云起手中折扇一转,黑眸微动:“去年除夕宫宴,正是竭海战况激烈,忠武将军等均未回王都。皇上以犒劳为名,给王都中几家都送了东西,你说有没有月拢锦在内。” 陆安然反问:“就算如此,君桃身为女婢,为何能得到?” 云起自信扬眉,陆安然以为他有了主意,结果口中吐出两字:“你猜。” 陆安然:“……” — 傍晚时,雨势渐收,但阴云浓卷不散,闪电隐在中间炸裂,一道比一道动人心魄。 春苗提着食盒进去,一眼看到陆安然手中拿了一小块白色骨头擦拭后仔细端详,配合着又一道骤然而来的雷电,春苗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努力不去看地上粗略摆出来的人形,把食碟一个个拿出来放桌上,“小姐,先吃饭吧,不然马上就凉了。” 陆安然把手中这块骨头准确的放到该落的地方,随便嗯了声,却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春苗远远站着,犹犹豫豫道:“奴婢看其他夫子教授的方式,怎么和雷夫子都不太一样。” 实际上,春苗心中将雷翁当做了个假夫子,专门骗她小姐来着。 哪有正经夫子才开始,什么都不教,自个儿跑没影了。 哦,还扔下了一堆白骨。 陆安然不以为然道:“教则解惑,授为给予,并没有规定需得什么方式,概是因人而异。” 春苗撇嘴:“反正奴婢不懂,但小姐也总不能天天就对着这堆尸骨吧。” 陆安然弯腰久了,再直起身缓了好几口气,怎么看今日也不可能完成,她站起来去清洗双手。 饭后,从这间屋子回麓园的路上,陆安然脑子里装着那件案子,一会儿想云起是否查到了君桃的事,一会儿闪过引魂幡上的符咒…… 分岔路口,陆安然转了方向,“去文澜楼。” 文澜楼,稷下宫的藏书阁,古今载籍,包罗万象,听说有数万卷之多。 春苗跟不上陆安然的思路,“小姐?” “我去找两本书,你要觉得闷,一个人先回麓园。” 春苗抿抿嘴:“是跟云世子有关吗?世子今天叫小姐出去,是不是为了上元节那桩案子。” 陆安然侧过身,没说话算是承认了。 “出门前,老爷跟奴婢说过,王都城势力复杂,让小姐只一心求学即可,不要参与任何利害关系。”春苗忐忑的说道:“奴婢不是说云世子不好……奴婢只担心小姐掺和进去,无意中得罪了谁,老爷在蒙都,我们在这里又……小姐,奴婢就是……” 陆安然比了个手势:“我知道你的意思。” 春苗见她没有生气,提着的气终于放松出来,不过没有松到底又再次提起来。 “我心中有数,你回去吧。” 春苗挎着肩膀看陆安然转个弯,背影消失在她眼前,心中叹气——说什么心中有数,果然都是敷衍她的吧。 — 半夜雷声隆隆,游走天空中,一道道闪电犹如利刃,将苍穹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口子。 天亮后,满院狼藉。 幸好雨停了。 仍旧是阴天,天地间灰蒙蒙连成一片,山风吹入骨,冻的收拾院子的春苗鼻头通红。 陆安然揣了个手炉出来,看到一个花盆倒了,伸手扶起来。 隔壁几个院子也相继传来动静,还有互相交谈的声音,不过没人和她们这个院子有交流。 陆安然所在的学舍是整个麓园中最偏僻的地方,无人和她作伴,幸而她喜静,倒是无意中正合了她心意。 春苗扫完地,把花盆里翻出来的土重新装回去,边道:“小姐起来啦,奴婢将粥温在炉子上,这就给您端来。” 陆安然打个呵欠,半边身体靠在门框上,昨晚看书看的有些晚,现在仍旧未完全清醒,整个人就透着懒怠。 春苗手脚麻利的端上一碗粥,两碟配菜,还有一盘白糖糍粑,兴冲冲的报告今日奇闻,“昨晚雷雨可真厉害,吹倒不少东西呢,对了,顶厉害那个滚地雷,当时震的门窗哐哐响,奴婢都怕它把房子也劈散了。” 陆安然夹了一块白糖糍粑咬一口,咽下去后才笑道:“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虽然没劈房子,但是后山一颗千年老树给它劈倒了了。我去拿早饭的时候,听他们说了,好粗壮一棵树,就直接劈成两半,给烤焦了。” “你看了?” “没有啊。”春苗道:“山路倒了好些树杈,现在也不好过去,不过那树长的高大,远远都看到了,整个半边都没了,黑漆漆的一边,全是糊焦味。” 春苗似乎对被雷劈的大树很感兴趣,叽叽喳喳的说了好久。 陆安然听的实在脑袋疼了,揉着额头道:“你要实在好奇就跟着去清理后山的路看看好了。” 春苗还真的去了。 陆安然没有放在心上,吃完后照着平时的样子,去了雷翁保存尸体的房子,拿了他记录摘要的册子,边看边自己琢磨。 只是她一页还没翻过,春苗大呼小叫的从外面扑进来,气都没喘均,大喊道:“小姐,后山死人了!有人被雷给劈死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9章 死者阴昴 一石惊起千涛浪。 消息很快传遍稷下宫上下,学子们闻风而动,一时间,全都涌向后山。 “奴婢刚过去,连雷劈的老树都没看清,老远就听到有人喊死人了,赶紧跑回来跟小姐说。”春苗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道:“小姐你说昨晚刮风打雷的,这人跑后山干什么去?” 陆安然眼皮猛跳了几下,直觉事情并非春苗口述那么简单。 刚到后山,就看到前面乌压压一群人,身着学子服,轻云缓带,广袖长风,此刻却都仰长了脖子张望,各个焦灼又好奇,全失平日风度。 稷下宫夫子们拦在学子面前,不让靠近半步,具是黑脸沉冷,连一向最宽厚可亲的梁夫子这会儿都皱着眉头,神色肃穆。 陆安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时不时听身边传来各种揣测议论声。 “怎么回事啊?死的是谁?” “不清楚,我来得晚没看见,听说被雷给劈死的。” “谁大半夜的跑来找雷劈。” “非也非也,你们没看到夫子们的表情,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见夫子那边还是没动静,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碍于夫子们威压,没人敢越线跑去看个究竟。 当嘈杂到顶点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提刑司来了!” 人群顿时哗啦啦松动起来,朝着后方看过去。 先是衙差在前,走路带风,大马金刀,分开成两列拦住学子,放出中间一条道来。 有人嘀咕:“好大的派头。” 陆安然随之将视线转过去,先对上一双桃花眼,多情风流,眼角勾着游戏人间的戏谑散漫。 来人踏着烟纹银靴,步伐不紧不慢,一身锦衣狐裘在昏暗的天色下衬的身姿修长而挺拔,嘴角微勾,现出一个懒散笑容,桃花眼映入天光,潋滟着无边春色。 容颜如画,风华绝代。 梁夫子迎上前:“劳烦世子走这一趟。” 云起轻摇玉骨扇:“分内之事。” 学子左右低语: “他是谁?” “听我父亲说,提刑司刘司丞告老还乡,圣上指派盛乐郡云世子为新一任司丞。” 更多人则感叹:“他就是云上公子云起啊!” 稷下宫学子们多少听说过云上公子的名号,素闻云起各种事迹。可亲眼见到,才发现比传闻更加样貌不凡,惊世绝俗。 一把玉骨扇,一身风流骨。 稷下宫群英荟萃,更有不少生性高傲的人,因而不少男学子看云起这番做派,嘴上虽然不说,眼中露出不屑,他们是看不上绣花枕头一包草这类人。 陆安然粗粗扫过,发现几个女学子看呆了,她们不少人正满怀感慨—— 江山秀色,不及此人眉间一点风情。 等到云起带着人跟随梁夫子走远,忽而有人一拍手,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恩荣宴见过他。” 当时云起直接进了主殿,大家还纷纷猜测过哪号人物。 女子们还在惊叹云起的风采,对朝事敏锐的一些学子已经开始心中暗自计量皇上对云家的态度,更甚者对蒙州的打算。 至于陆安然,云起的出现让她更确信这次死的人绝不会是被雷劈这么简单,非凶案不到提刑司手里。 只有荣安县主遇袭案,因为她身份特殊例外。 没多久,夫子们将聚拢的学子赶回去,并严厉告诫不可对外胡言乱语,如有不实言论,稷下宫将予以处置。 陆安然随人群散开往回走,等快到医辨宗大门口时,从天而降一个人拦住她的路。 “陆大小姐。”观月抱了抱拳。 陆安然对上他的眼神,似乎一下子看出他的来意,“走吧。”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观月意外的抖了抖眉毛。 春苗拽住陆安然一片衣角,“小姐。” 陆安然淡声道:“你去将我昨日泡制的药滤水,再加入左边第三个格子的药粉。” 春苗知道陆安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是无论如何劝不回来,只得对着观月瞪了一眼,不甘不愿的应道:“是。” 观月摸摸鼻子,他这又是招的哪门子怨。 — 以血祭天,招幡引魂。 阴森森,血淋淋,在阴霾天空下,诡谲怪诞,令人不寒而栗。 看到这个场面,陆安然心中不好的预感被证实。 不止学子们,连之前留守的夫子都离开了现场,只有云起站在那里,还有几个提刑司的衙差守着出入口。 看到陆安然,云起招手:“我让其他人都退避了,抬回去之前让你先过来看看。” 陆安然没有马上查看尸体,而是绕着走了一圈,再接过观月递来的鹿皮手套,蹲下来捧起尸体的头,送到眼前认真端详。 这姿势,跟闲来无事的富贵老爷在细细赏玩古董差不多。 观月嘴角抽了抽,饶是他杀过人见过血,可也没有凑脸捧死人头,还看的这么一副‘情深意切’,这位陆大小姐可真不是一般人。 放下头,陆安然用手指扒拉尸体脖子切口,然后一点点往下摸索下去,即便最说不得的部位,她也无比认真的没有放过。 观月见她简单粗暴的动作,眉心蹭蹭的跳,干脆瞥过脸,却看到自家主子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 两个变态! “可看出什么来?”云起道。 陆安然站起来,边脱掉鹿皮手套,边道:“仵作怎么说?” 云起合扇敲敲左边肩膀,从一堆文字中,检出紧要的说道:“亥时至子时死亡,利刃断头,无其他伤痕。” 陆安然点头:“这些你知道我就不重复了,我说点其他的。” 云起走过去,听陆安然道:“你看脖子伤口下面这个点,淤血不散,很明显死前被钝物猛烈撞击过。” 这道痕迹很不显眼,夹杂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下,很容易被忽略。 “还有呢?” 陆安然沉吟道:“有点矛盾。” 两人目光对视,云起用眼神示意陆安然讲下去。 陆安然:“依照死者身边的布置来看,凶手是一个冷静且沉着的人,可是,从死者头部的数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以及死者后颈挫伤,凶手杀他的时候处于惊慌与不确定中。故而无法把握尺寸,出现这么凌乱的刀痕,就好像……” 陆安然皱了皱眉头,描述道:“他是极度的愤怒、冲动、激愤。” 云起思考一会儿,道:“也许和天气有关,昨晚雷电交加,他不方便……”等他把视线落到尸体前面的三个酒碗,马上摇头:“不对。” 陆安然接过话,“昨晚杀的人,现场是今晨布置的。” 两人同时想到什么,一起朝出口的路走过去,不过地上脚印杂乱,已然看不出什么。 “可惜了,人太多破坏了现场。”云起道。 “从前面几个案子记录上来看,凶手杀人布置现场的时候是自信,悠闲,有把握的,他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所以能冷静的处理好一切,再悄无声息的离开。”陆安然细数道。 云起食指轻敲扇柄,思考道:“你说过,之前凶手杀人都是找准骨缝处,干脆利索一刀砍人头颅,绝不会出现第二刀。那现在这个情况呢,怎么说?” “有三个可能,一、死者对凶手来说很特别,特别到他情绪失控;二、凶手自身发生了什么问题,导致他不能像以前一样达成完美作案;三、这个案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云起轻轻拍掌:“不错不错,你分析的简直太有道理了。你再说说,哪个可能性最大?” 陆安然抬眸,不咸不淡的扫他一眼,“云大人,我还有课业,先走一步。” 云起用扇子伸手将人拦住,“本世子不是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不忍心打断你吗。” “世子真是体贴。” “好说,本世子一向怜花惜玉。” 云起让观月留着将尸体抬回提刑司,和陆安然从后山小路出去,道:“说正经的,你刚才认出死者来了没有?” 陆安然特地偏过头看了下云起,眼神明晃晃写着——原来你也知道刚才不正经? 云起眉峰一挑,“安夏郡阴家二子,阴昴。” 阴昴为人自视甚高,嚣张跋扈,陆安然在之前已经见识过两次,只不过没想到死的会是他。 “世子遇到麻烦了。” 皇帝什么心思他们多少能猜到,但这个敏感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和蒙州境将关系恶化。 而蒙州境表面上以蒙都陆家为首,实际上近些年安夏郡暗中扩展势力最大,如今安夏郡嫡子命丧王都,皇帝若不给个说法,安夏郡怕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不单单怕蒙州乱,而是怕蒙州一乱,天下大乱。 云起沉沉一叹:“实在不行,我也只好……” 陆安然停下看着他。 “拿苏霁出来祭天。” 陆安然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叫苏霁的正是被云起扔在提刑司替他看大门的可怜人。 “世子接下来怎么打算?” 云起手中玉骨扇转了个圈,“先从阴昴结交的狐朋狗友开始。” 陆安然明白,云起嘴上不靠谱,实际上早叫人暗中去查访过,才能这么快就掌握阴昴的消息。 分开前,云起想起什么,道:“有个事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