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女友》 1、天才书写的序章 2004年9月4号,江逾白刚满九岁,转学到了新学校。 他被分到了四年级(一)班。 班主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她长发及肩,戴着边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亚麻长裙,神色稍微有点严肃。 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都站在四年级(一)班的教室门口,先后与班主任窃窃低语了几句,班主任马上显现出十分灿烂的笑容,温声说道:“江逾白,我是你的班主任老师,我叫吴西倩。” 江逾白站姿笔直,应道:“吴老师好。” 吴西倩笑意更深:“江逾白,快进教室吧。这节课呢,刚好是我的语文课,我让咱们班的同学都来认识一下你。” 吴老师抬起一只手,扣响了四年级(一)班的正门。 刹那间,全班安静。 吴老师一步踏进教室,鞋底在塑胶地板上敲出一阵闷响。而江逾白背着书包,走路没有声音,像个沉静的幽灵一样,站到了三尺讲台之上。 “全班同学注意了啊,”吴老师双手拍掌,介绍道,“咱们班这学期有个新的转校生啊,他叫江逾白。” 班上共有四十八名同学。吴老师话音落后,四十八道目光齐刷刷地凝聚在江逾白的脸上。 江逾白穿着浅色t恤、黑色运动长裤。他的身高、体形、长相比班上所有男生都优越。 事实摆在众人的眼前——江逾白就是全年级、乃至全学校最好看的男生。他的五官耐得住最挑剔的打量。 他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江逾白,江是长江的江,逾白是……” 教室的最后一排,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道:“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没错,这句诗,出自杜甫的手笔,也是江逾白的名字来源。 谁在说话? 江逾白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女孩子。她稚气未脱,双眼清澈而明亮,视线越过教室内的众多同学,饶有兴致和他对望。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空位。 她没有同桌。 江逾白有些走神。他以为自己的名字出处生僻,不会有同学知道,没想到班上随便一个女生就能念出来? 这时,吴老师敲了敲黑板。这位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下了“江逾白”三个大字,尽职尽责地教导着全班同学,最后还补充了一番话:“江逾白同学啊,他在新加坡的私立小学念了三年,今年暑假他才跟着爸爸妈妈回国发展。如果他的《语文》学得不好,同学们,你们应不应该帮助他?” 全班齐声喊道:“应该!” 吴老师点了点头,高声说:“你们是我带的第三批学生。吴老师每一次带学生,都要从一年级开始带,一直带到六年级……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一来,吴老师和同学们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很亲,对不对?我们班还是整个年级的实验班,要给整个年级带好风气、做好表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谁敢在我的班上欺负转校生,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听到没?” 同学们稀稀落落地回答:“听到了!” 吴老师擦干净黑板,“啪啪”两下拍掉了烟灰。 粉笔的尘埃飘散在灿烂阳光中,每一粒烟尘都有了具体的形状。 它们落在吴老师的衣服上,黏在她的头发上,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纷飞大雪,也让江逾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从小就有轻微的洁癖。 吴老师面向全班,再次鼓动道:“你们大点声!早上没吃早饭吗?听到老师的话了吗?” 同学们立刻用更高昂的音调回答:“听到了!” 吴老师这才满意。 她转过头,对江逾白说:“好了,你看哪里有座位,你自己挑一个吧。要不然老师来帮你选一个……” 江逾白迟疑片刻,径直走向教室的最后一排。他坐到了刚才那个女孩子的身边。他还没开口,这个女孩子就对他说:“你好,我叫林知夏。” 他礼貌地回答:“你好,我叫江逾白。” “哈哈,”林知夏笑得很甜,“我知道你叫江逾白了呀。”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皮制笔记本。他把笔记本放在课桌上,又把书包塞回抽屉,准备认真听讲。 他和林知夏的座位处于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林知夏紧邻着一扇玻璃窗,蓝布窗帘被她折出一寸卷痕,挂在侧边。 她对江逾白非常好奇,时不时侧过脸,偷偷看他一眼,终于把他看烦了。 他低声问:“你为什么看我?” 林知夏悄悄反问:“你今年几岁?” 江逾白如实回答:“九岁。” 林知夏又问:“你在新加坡长大吗?” 江逾白摇头:“我六岁跟着爸爸妈妈出国,今年回国。” 林知夏一手托腮:“那你会说英语吗?” 江逾白故作谦虚地回答:“不太会。” 话虽这么说,江逾白却故意在林知夏面前摊开了自己的数学笔记本,每一页都是英语记录的数学笔记——因为江逾白在新加坡准备timss 和 pisa数学测试的时候,只能找到英文的相关教材。所以他的数学笔记本上全是 base conversion(进制转换)之类的内容,甚至还有两页calculations with plex numbers (复数运算)。 林知夏眼底有光,似乎非常开心:“复数,你学过复数吗?” 她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滔滔不绝地告诉江逾白:“复数真是一种美妙的发明!它让我知道物理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学科!实部和虚部的结合让波动叠加运算方便了好多!就连量子计算也能用复数来简化。复数和共轭复数的乘积会变成一个实数,而量子计算要先确定一个粒子可能被观测的一系列位置,这样我们就能用复空间来做hermit内积……” 江逾白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他完全听不懂林知夏在讲什么。 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江逾白之所以学过复数,是因为,他在新加坡的时候,父母给他找了一位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数学系博士做家庭教师。 那位家庭教师十分负责。他经常为江逾白开拓思路,先从“整数”说到“分数”,又从“分数”说到“进制数”,再从“进制数、实数”拓展到“虚数和复数”。 他经常夸奖江逾白: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 事实上,江逾白在新加坡上学的三年,从来都是整个年级的第一名。他的英语、数学、科学、中文、体育和音乐全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水平。 而江逾白就读的新加坡私立小学,每年学费高达20万元人民币。2003年北京二环小区房价约为一万元每平方米,江逾白的妈妈就开玩笑说:“你一年的学费,抵得上北京市内一间小书房了。” 那时候,江逾白的小学同学家境非富即贵。他们的父母都很重视教育,大家补课也补得很凶。江逾白能从这一群人中脱颖而出,位列第一而不败,他觉得自己算是还可以。 不过今天,江逾白稍显茫然。 林知夏和他说的那一大段话,让他想起自己聆听讲座的经历。 江逾白在新加坡念小学的时候,他们的校长偶尔会邀请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的一些教授来开讲座。彼时,江逾白和他的同学们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虽然听不懂教授的话,却还要使劲为教授鼓掌。 那些大学教授呢,正如林知夏一样,提到自己的研究领域,便会侃侃而谈、停不下来。 江逾白合上笔记本,忍不住问:“林知夏,你平常都在想什么?” 林知夏交握双手:“你喜欢物理和数学吗?你相信宇宙空间有尽头吗?你觉得时间和意识能不能衡量这个世界?你认为人类存在自由意志吗?” 她微微低下头,声音压得很轻,白皙的脸蛋因为激动而泛起淡淡红晕。 她还伸出一根手指,指在江逾白的笔记本上:“江逾白,你应该不只是……只懂一些复数运算吧?” 林知夏并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就像一把刀,狠狠扎进了江逾白的心口,扎得他自尊破裂,鲜血直流。 “我……”江逾白深吸一口气,还没出声,讲台上的吴老师就大吼道:“林知夏!” 林知夏坐直身体,打开课本。 吴老师再次敲响了黑板:“你们啊!不要在课堂上讲小话!课堂纪律!你们要遵守课堂纪律!也就我还愿意跟你们讲道理,等你们升到初中,哪个老师能理你们?马上就把你们这些讲小话的同学轰出教室,你们听不了课,成绩下降,中考失败,考不上好高中,你们才知道吴老师今天都是为了你们好!” 林知夏用书本挡脸,偷偷笑了。 哪怕吴老师的目光紧紧迫视着江逾白附近这一块,江逾白仍然开口问:“林知夏你笑什么?” “好玩呐,”林知夏回答,“我是一个人类行为观察员。” 这节语文课结束之后,吴老师刚刚踏出教室,班上大部分同学就围了过来,纷纷围在了江逾白的身边。 同学们组成了一堵坚实的屏障,江逾白就像是屏障之中的一个展览品,以供众位同学参观。 大家都是九岁、十岁的小孩子,嫉妒、新奇、探究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有一位身形偏胖的男孩子开口道:“江逾白,我叫周步峰,我坐你前面。” 江逾白看过他的作业本,认清了他的名字,方才点头说:“你好。” 周步峰双手撑在江逾白的课桌上。他穿着一件纯棉汗衫,腹部收得稍紧,勒出一层小肚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突然问:“江逾白,我和董孙奇今天早上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你和你爸爸,你家里有跑车?是不是阿斯顿·马丁?” 阿斯顿·马丁,指的是美国福特公司旗下的名贵跑车品牌,本公司设立在英国伦敦。 周步峰刚问完,江逾白就回答:“我爸爸今天没来。你看到的人,是我家里的司机。” “唔啊——”同学中爆发一阵起哄声。 这种群体一致的声音,让江逾白有些局促不安。除了那一辆阿斯顿·马丁,他家车库里还有保时捷、法拉利、科尼塞克、麦克拉伦f1。江逾白猜测自己和同学们格格不入。或者说,他的家境在班上属于极少数。 果然,周步峰推了江逾白一把:“你爸妈在哪儿工作?你家里好有钱!” 林知夏也说:“对耶,你转学过来,校长都站在门口看你。” 周步峰偷瞄了林知夏,喋喋不休地盘问:“江逾白,你家住在哪里?你家有大别墅吗?” 你家有大别墅吗? 这种直白的问法,显得失礼。而冒昧的回答,又很唐突。毕竟班上大多数同学家里都没有跑车,很可能也没有别墅。而江逾白在本市的家不仅是一座别墅……更确切的说,应该是一座私人庄园。他家里有网球场、游泳池、玫瑰园、还有练武场。 今年七月份,江逾白刚回家那几天,经常在自己的家里迷路。 江逾白低头思索,微微皱起眉头:“我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应答很满意,于是重复一遍:“我不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周步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林知夏却问:“因为你家的房子太大了,所以,你分不清它是不是别墅?” “你说得对。”江逾白冷淡地承认。他刚和林知夏坐了不到半天的同桌,已经开始反感她的随机应变和故作聪明。 周步峰指着班上另一个留着平头的男生说:“喂,那是董孙奇!董孙奇是我们的班长,他是我们一班的首富!江逾白,你比他还富!” 董孙奇听到有人喊自己。他扭头瞥了一眼周步峰,又把脸转了回去。 四年级(一)班就在无形之中分化出了两个阵营。 第一个阵营以董孙奇为中心,他的周围要属男孩子居多。第二个阵营以江逾白为中心,他身边的男女同学比例接近一比一。 董孙奇系着红领巾,戴着二道杠的牌子。他伸直左臂,亮出二道杠,他附近的男孩子都在哈哈大笑,空气中活跃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气氛。 有人喊了一声:“《冒险小虎队》!董孙奇又买了《冒险小虎队》!” 董孙奇慢慢地站起身,好让最后一排的同学看清他的存货。 众人一眼望去,只见董孙奇的桌上,叠了七本《冒险小虎队》。 《冒险小虎队》是风靡全校的一套书籍。同学们热衷于一边看书,一边用一张透明的“解密卡”寻找书中线索。 一本《冒险小虎队》售价18元。 自己买,肯定亏了。 借同学的玩,那就很划得来了。 董孙奇是《冒险小虎队》的长期供应商,他和班上所有人的关系都挺好。除了《冒险小虎队》,他还经常购买《鸡皮疙瘩》、《鬼吹灯》等系列丛书,满足广大同学的课外阅读需求。 董孙奇曾经自称:我家里有钱!我腰缠万贯! 因此,他的别名就是“董万贯”,也有人叫他“董少爷”。 周步峰带头跑到董孙奇面前,喊他:“董万贯,借我一本书看!下星期还你。”借书的人逐渐增多,董孙奇那一带开始吵吵嚷嚷。 江逾白这一边倒是安静了不少。 林知夏收拾好课桌,又对江逾白说:“我们这个市里,最好的学校都是公立学校。公立学校的学费不算贵……择校费好像稍微贵一点。但是,和你们新加坡的私立小学相比,我们的好学校还是要便宜多了。” “什么叫……你们新加坡?”江逾白很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新加坡人,我是中国人。” 林知夏歪头:“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她眨一下眼睛,眼神十分懵懂。 江逾白被她盯得脸红。他只能扭过头,看向另一边,才回答她:“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林知夏拍了一下手掌,“你快让开,别挡我的路。课间只有十分钟,我要去玩翻卡片。” 所谓“翻卡片”,是一种流行于全校的趣味小游戏。这一项游戏,在整个学校流传已久,曾经由高年级学生发起,随后传入低年级,乃至盛行于全市所有小学。 参加“翻卡片”游戏之前,首先要准备1元钱,作为启动资金。 这1元钱,可以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购买40张小型纸牌。每一张纸牌的背面都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蓝色花纹,正面则是日本动漫《神奇宝贝》里的不同角色——包括皮卡丘、波克比、可达鸭、妙蛙种子、菊草叶等等。 游戏开始时,两位同学分别站定于课桌两侧,亮出自己的牌,再翻扣于桌上。然后,他们应当微微弯下腰,轮流用手掌拍打桌面——谁能把纸牌拍翻,这张牌就属于谁。 “这有什么好玩的?”江逾白震惊道。 江逾白看着班上同学痴迷的样子,尤其林知夏也乐在其中……江逾白感到无法理解。 新一轮的牌局已经开始。 这一局,林知夏对战董孙奇。 林知夏穿着粉色长袖,灰色牛仔裤,身形单薄又瘦弱。她的手腕太细,绵绵柔柔,难以爆发劲力,怎么可能拍翻两张卡片? 董孙奇面对这样一个对手,竟然还做了原地热身运动。他上下弹跳几回,拉伸双手双脚,严阵以待:“我先来!” 林知夏爽朗地答应:“好!你先来!” 她摆出一张“梦幻”卡片。 围观同学惊叹道:“梦幻啊!梦幻好难得!六年级有一个学长愿意出价3块钱,买一张梦幻!” “怎么样?”林知夏说,“我出梦幻,你出什么?” 董孙奇感受到了强者带来的压力。他必须保持冷静。他吸进一口气,气息沉在肺腑之间。他张开五指,包住桌子的两角:“我出……皮卡丘!” “啊!皮卡丘!”又有同学点评道,“我上次花了7块钱,买了几百张卡片,都出不了一张皮卡丘!董班长,你好大方!” 董孙奇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围观人群安静。 他说:“ 我是咱们一班的班长,我不大方谁大方?”他看着林知夏:“我要动手了!” 林知夏催促道:“快点,别浪费我的时间。” 董孙奇弯腰,使尽九牛二虎之力,重重一掌拍在课桌上,那用劲之大,像是要把整张桌子拍裂了。 桌上两张卡片纹丝不动。 董孙奇表情崩裂。 “哈哈哈哈哈哈哈,轮到我了!”林知夏开心极了。 她跪在一把椅子上,右手摊平,调整角度,嘴中念念有词。 她在说什么? 江逾白忍不住走过去偷听。他距离林知夏特别近。他听见林知夏说:“夹角三十七度,力矩在这个方向……” 然后,她轻轻一拍,两张卡片同时翻转,露出“梦幻”和“皮卡丘”的正脸。 同学们为她鼓掌:“林知夏,你好强!” “哎呀,撞大运啦。”林知夏美滋滋地收好卡片,又扎进女生堆里,去和她们玩翻花绳了。 董孙奇呆呆愣愣地坐上椅子,因为“皮卡丘”的离去而暗暗伤神。他的表情悲伤惆怅,近旁就有同学安慰他:“董班长,你不要难过了。” 董孙奇摇了摇头。他的视线穿透窗户,远眺天空:“不,我不难过。胜和负,都是战斗的意义……我想守护的东西,最终还是失去了!永别了,皮卡丘!” 江逾白喃喃自语:“神经病。” 这些四年级(一)班的同学,还带着小学三年级的幼稚,没有锻炼出小学四年级的沉稳。江逾白走出教室,想去外边放风,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开始疯狂震动。他站在走廊上,掏出手机,接应道:“喂?” 他家的司机回答:“小江总,你把水杯忘在车上了。我刚发现,这就给你送到学校来……” “不用了,”江逾白执意道,“我不渴,我不喝。不用给我送水杯。” 司机语气焦急:“那不行,小江总,小孩子每天都在长身体,我都走进你们校门了。” 江逾白和司机说话时,隐隐感觉背后有人。他转过身,林知夏就站在他的背后。她好像刚挖出一个天大的秘密,睁着双眼直勾勾将他望着。 他后退一步,背部靠上冰凉的栏杆。 他问:“你干什么又看我?” 林知夏却问:“你害怕我吗?” 江逾白反问:“你有什么好怕的?” 林知夏自述道:“我家亲戚里,有人叫我怪胎。就像你家亲戚……叫你小江总?” 江逾白的司机不是本地人,只是跟着江家工作很久了,习惯叫江逾白的爸爸“江总”,顺口叫江逾白“小江总”。 其实江逾白很不喜欢“小江总”这个称呼。但他也不好意思让人家改——那会显得他的胸襟不够宽广,竟然介意区区一个称谓。 他正要说话,上课铃打响了。 林知夏和江逾白一前一后返回教室,安安静静坐回自己的位置。 今天阳光明媚,白闪闪的光斑落在桌上,木头制面也被照得泛金跃银。林知夏觉得好玩,握着一把尺子追逐明亮的斑点,她还学着别人的样子,这样喊他:“小江总。” 他躲过她的凝视,脸也侧到了一边:“你再叫,我不跟你玩了。” 林知夏趣味更浓,又喊:“小江总。” 小学时代,许多同学都喜欢给别人起绰号,更喜欢喊别人的绰号。林知夏曾经觉得这种行为十分无聊。 可是,当林知夏发现喊人绰号有多好玩,她就停不下来了。尤其当事人越羞惭,她就越好奇,越忍不住喊他:“小江总,小江总,小江总……小江总!” 江逾白狠狠一拳锤响了桌子。 2、备受打击的自尊心 江逾白不允许林知夏用“小江总”三个字来称呼他。 他表示,林知夏的这种做法,违反了“同桌友好相处法则”。 他再三申明,互相尊重是同桌友好相处的基础。 林知夏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我叫你小江总,就是不尊重你吗?为什么呀?” 江逾白喜欢听林知夏说“为什么”——显然,这代表,林知夏也要向他请教问题。他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我和你是同班同学。你叫我小江总,你是我的员工吗,我给你发过工资?我的名字是江逾白,你应该叫我江逾白。” 林知夏点头:“江逾白。” 江逾白坐直身体,更加地端持稳重:“林知夏。” 林知夏又喊道:“江逾白!” 江逾白再次回敬:“林知夏。” 林知夏使用气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江逾白……” 江逾白压低嗓音:“林知夏……” 林知夏前仰后合,笑得好开心:“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道:“神经病。” “你不尊重我!”林知夏倒打一耙,“你违反了同桌友好相处法则!” 江逾白辩不过林知夏。他的耳朵红了。他再次掏出数学笔记本,浏览复数的运算。他看着一行又一行的例题,佯装沉浸于数学,听不见林知夏的声音。 奇怪的是,林知夏当真闭口不言、沉静不语。 她也在看书。 江逾白悄悄侧过脸。他发现林知夏手中的那本书,名为《原子与分子研究之量子力学》。她刚好翻开一页,整页书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单独一个公式的推导就涵盖了半面纸。 林知夏用铅笔在书上记笔记。她的笔记也很古怪,凌乱不堪,毫无条理,甚至可能不是中文。 江逾白问她:“你在写中文?” “这是我自创的语言,”林知夏诚实地回答道,“你想学吗?要不要我教你?这种语言是基于物理的初级语言,还不能用来交流,只是用来简化我的学习过程。” 自创的语言? 那是什么东西? 江逾白又一次遭受打击。 以往,江逾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今,他的信念稍微有些动摇。 江逾白抓着一沓草稿纸,手指骨节都在泛白。他冷静地拒绝道:“不用了。我不学。我不喜欢简化学习过程。我喜欢复杂的东西,你不懂。” 林知夏非常困惑:“为什么?” 终于,江逾白又听见林知夏问了一声“为什么”。 江逾白的回答高深莫测:“如果我能解决你的所有问题,我应该是一个长大了的大人。” “很多大人都很奇怪,”林知夏竖起书本,言之凿凿道,“大人不能接受我们发现他们犯错了,那会让他们没有面子。面子比真相更重要。我讨厌这种大人。” 江逾白附和道:“也有好多小孩子,会在大人面前故意装傻。” 林知夏表示赞成:“对呀!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明明不知道,又要装作知道。” 说完,她靠近江逾白:“你呢?江逾白,你到底知不知道物理这门学科?你研究过分子、原子、质子、中子、和电子吗?” 窗外天光晴朗,流云如棉絮。 夏暑初消,秋意渐浓,这么好的一个艳阳天,江逾白却如堕冰窟。他不想承认自己对物理一无所知。他不懂林知夏从哪里学来那么多奇怪的名词……难道都是学校里的老师们教授的吗?难道国内的教育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吗? 江逾白很后悔自己在新加坡浪费了三年宝贵时光。 他半低着头,沉默了好久。 这一节课,是英语课。 英语老师是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她姓郑,班上同学都喊她“miss zheng”。今天郑老师要在班里教一场情景对话,背景发生在公园——以同桌为单位,每一大组抽选一对同桌上台展示。 郑老师说:“my dear students, todayare gonna learn howask for directions and howgive directions.” 随后,她自行解释道:“亲爱的同学们,今天呢,老师要带着大家一起学习怎么问路,怎么给别人指路。我们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公园。我先来教大家几个句型,我们跟着录音机,把这篇课文读完。我会在每一个大组里……选一对同桌,让他们来给全班同学展示。你们上课别打瞌睡啊,都给我认真听讲。” 郑老师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句型。 整篇课文共有八个常考单词,四个常备句型。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课。江逾白心不在焉,林知夏看向了窗外。她发现一只麻雀栖在枝头蹦蹦跳跳。槐树开花了,花期未谢,麻雀奔走在花瓣和树叶的缝隙之间。她不禁暗想,麻雀、槐树、和我眼中所见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 林知夏心想:是的,我知道,我眼中所见的世界,并非这个世界的本来样貌——我的双眼只能辨认有限的颜色,我的嗅觉细胞甚至远不如老鼠,我的耳朵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但是,那些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我的意识…… 她歪过头,开始思考“意识”。 “你走神了。”江逾白提醒她。 林知夏点头:“是的,我正在走神。” 江逾白立刻问她:“你又在想什么?” 林知夏趴在桌子上,提议道:“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她年纪很小,嗓音稚嫩,双目水汪汪像只小兔子,睫毛浓密已在眼中落下阴影。她的提议没有任何威慑力,江逾白竟然选择了顺从。 他在这一节英语课的课堂上闭眼,还听见林知夏慢慢悠悠地说:“你思考过自己从哪里来吗?当你闭上双眼,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本体?我经常在想,我是我,那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呀,我不懂。” 江逾白被她绕晕了。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你,不一样的你。” 他和林知夏讲了这么多话,果然引起了郑老师的注意。 郑老师用一条毛巾擦拭双手。她十指的指甲都涂成了靓丽的粉红色。她伸出一根手指,朝向了江逾白:“哦?这位同学,你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吧。正好,你和你同桌都上来,给我们大家演示怎么在公园里问路。我看到你刚才有点困了,是吧?” 没有。 江逾白没有犯困。 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因为,他的主场来了。 他稳稳当当站起身,走在前方,接受全班同学的注目礼。 林知夏跟在江逾白的背后,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来意不善。因为他回头看了她两次,比战场上的士兵盯梢还紧张,生怕她临阵脱逃一样。 林知夏搞不清楚状况,还以为江逾白不太会说英语,盼着她能为他救场。 哦,原来是这样!林知夏自认为找到了症结所在。 林知夏没等江逾白开口,上来就问:“excuse me? sorry,ia little turned around and could you tellif therean underground station nearby? ” 郑老师为大家翻译道:“哎?不错啊,我们的林知夏同学讲出了一个短语,ia little turned around意思是我迷路了。林知夏说她迷路了,让江逾白告诉她附近有没有地铁站。” 江逾白回答:“ you can seeare basicallythe cornerth going down until you reach the traffic lights and then make a right, you will know where your destination is.” 林知夏笑说:“man minutes ago i walked across the park but i could not find anyoo help me......” “行了行了,”郑老师打断道,“你们俩个怎么还像演戏一样,搁这儿演上了?不过呀,林知夏同学用了一个短语,大家要注意,walk across the park和 walk through the park都代表了一个人从公园里走过。那么,across和through这两个介词,分别用在公园的语境里,有什么区别呢?哪位同学知道?” 江逾白原地举手。 郑老师同意道:“江逾白,你说。” 江逾白认真作答:“我们用across做介词,说明了林知夏直接穿过公园,没有看公园的景色,一般through更常用。” “对,”郑老师频频点头,“好了,你们回座位上去吧。” 四岁起,江逾白就有了一对一的英语外教。他的第一个老师是英国人。后来他妈妈又聘用了三位美国人。四名外教组成一个英语教研小组,专门给江逾白教学。 那么,江逾白的英语学得怎么样?他自己觉得一般,也就那样。美国和英国老师的联合教育让他偶尔会混淆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的表达方式。 他觉得林知夏的口音不错。算不上完美,但还可以。 他向林知夏请教:“你的发音,怎么学的?” 林知夏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吗?我跟着录音机学啊。” “录音机?”江逾白很惊讶。 他忍了忍,但又忍无可忍:“不可能。你别骗我。” 林知夏挠了挠头:“真的,我骗你干嘛?我学外语,就从书店买书,回家听磁带,上网看视频。凡是我看过的东西,只要我想记住,我一直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一直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江逾白感叹道:“你是天才吗?” 林知夏一只手托住脸,悄悄向他透露:“我七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测智商,在市中心医院免费测试。他们当时在做活动,所以是免费。那一年我的智商是174……医生说,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往上涨。你的智商是多少,我比你聪明吗?” 江逾白抄起一沓草稿纸,猛地一把盖上自己的脸。 前后左右的同学全都转过来,呆呆看着江逾白的所作所为。 江逾白淡淡地回应道:“我没事。” 3、孕育出天才的家庭 林知夏和江逾白已经做了一周的同桌。 在这一周里,他们对双方都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想当初,江逾白在新加坡读小学的时候,全年级没有人比得过他。现在,他回国了,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每天早晨,他甚至有点不想起床,恐惧上学。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为了重塑自尊心,江逾白正式把林知夏当做了竞争对手。他还向爸爸妈妈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学物理。” 此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餐。 餐厅被六扇巨大的落地窗环绕。窗外,浩瀚的夜色浸染了整片草坪,室内的枝形吊灯大放光彩,江逾白端起一只玻璃杯,杯中的凉水都在璀璨灯光的照耀中熠熠生辉。 江逾白饮下一口凉水,又说一遍:“我想学物理。” 妈妈放下筷子,问他:“你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江逾白的妈妈年近四十岁,保养得极好。她的脸上没有半点细纹,清艳水俏,顾盼生姿,让人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的长相非常美,说话的语气也相当温柔:“你才多大一点儿啊,江逾白,要上那么多门课,学得太辛苦了。” “不辛苦,”江逾白捧起饭碗,信誓旦旦地自称,“我喜欢物理。” “是吗?”爸爸云淡风轻地反问。 江逾白点头:“是的。” 爸爸问他:“你每周除了去学校,还要在家里上武术课、钢琴课、学英语和法语,你能学得过来?” 这个问题,难住了江逾白。 爸爸又说:“我和你妈妈都想让你有一个轻松快乐的童年。你要是对物理很感兴趣,我们当然愿意培养。但你以前都没提过,也没跟我们谈过物理,今天突然转了性,非要去学物理,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刚从公司回来,还穿着一身衬衫和西服。他和江逾白说话时,表情毫无改变,但他打量儿子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江逾白察觉了父亲的深意。父母似乎并不想让他走向一条研究物理的科学之路。 他说:“我再想想。” 爸爸抬手,轻轻拍了江逾白的肩膀:“数学是对物理现实的概念表达。你想学物理,不如去学数学。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等你将来长大了,你肯定要来继承我的……” 妈妈咳嗽一声,爸爸改口道:“当然,我不想让你有压力。” 江逾白埋头扒饭。 他不禁暗想:林知夏的爸爸妈妈对她是什么态度?无论她做什么、学什么,她的父母都会支持她吗? 为了解决这个疑惑,第二天下午,学校放学之后,江逾白给司机发了一条短信:我和同学去文具店买文具,请你在学校门口等我半个小时。 司机回答:好的,小江总。 开学一周,江逾白交到了一个朋友。这位朋友名叫丁岩。 丁岩从小学习跆拳道,而江逾白经常练习武术。他们两人因为争论“中国武术和韩国跆拳道”哪个更强,而在学校操场上打了一架——男孩子的友情很奇怪。这一架打完,他们互相欣赏,谈及练武的种种辛苦,彼此谅解,也就成为了好朋友。 江逾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丁岩:“我要跟踪林知夏。” 丁岩一怔:“什么?” 江逾白详细解释:“林知夏说过,她家离学校很近。我们一起跟踪她,十五分钟能走到她家。” “她……她不好惹。你没转来的时候,没人愿意和她做同桌。”丁岩提醒道。 下午五点,日影西斜。临近黄昏时分,暗红色的霞辉铺满了天空,教室内只剩下当天的值日生。斜阳的暖光穿透一扇窗户,在桌椅板凳之间刻出金粉般的痕迹。林知夏排好桌椅,扫完地板,又和劳动委员打过招呼,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她没有回头。 江逾白拽住丁岩,严格地执行着“跟踪计划”。 “被她发现,”丁岩警告道,“你就死定了。” 江逾白却说:“她打死我,她就没同桌了。” 丁岩摇头:“不,你错了,她不打人。但是,得罪她的人……” 江逾白小声问:“得罪林知夏,会怎么样?” 丁岩不知道如何开口。 踌躇片刻,丁岩才说:“得罪林知夏的人,都会变得特别倒霉。比如,坐在你前面的那个周步峰,他特别喜欢偷别人的东西。他偷钢笔、偷钱。周步峰也偷过林知夏……然后他上体育课,总是有一群蚂蜂蛰他。周步峰跟我们说,林知夏是个怪胎。” 江逾白冷声嘲笑道:“小偷的话,你也信?” 丁岩马上说:“我、我不信。” 江逾白毫不客气地讥讽道:“你是不是害怕林知夏?你一个男的,怕女孩子……” 丁岩双手拽紧书包带子:“谁怕她啊?我才不怕!” 江逾白快步跑向前方:“跟上我!” 丁岩十分无奈。他只能跟紧江逾白的脚步,共同探寻林知夏的家庭环境。他还告诉江逾白,之前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见过林知夏的妈妈。他说:“林知夏的妈妈挺漂亮的。” 江逾白随口说:“林知夏也很漂亮。” 这话说完,他脸色爆红。 他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在同学面前犯下这等大错。 林知夏是他的竞争对手,他怎么能关注竞争对手的外表和长相?他追寻的,难道不是远远超过林知夏的智商,让她清楚地明白“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吗? 江逾白定了定神,重新瞄准林知夏的背影。 林知夏脚步一顿,扭头向后一望。她看见江逾白和丁岩飞快地躲进了电线杆后方,不太明白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他们在跟踪我吗?林知夏猜测道。 随即,她又想:为什么要跟踪我? 她一边思考,一边走路。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家门口。 这里是一片老式小区。 小区的正门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过,门外立着两根高约三米的柱子,四根铁丝链接着柱子顶部,弯曲成一道拱形,形似一座拱桥。铁丝上挂着牌子,写有“安城小区”四个大字。 安城小区内共有27栋居民楼。楼房的外部瓷砖泛黄,水泥长杆拉扯着杂乱无章的电线,还有几户人家在自家楼下私拉了两条线路,偷偷用电。 楼与楼之间堆放着些许杂物。骑着三轮车的中年男子手拿拨浪鼓,正在附近收破烂。他把三轮车停在那一堆杂物旁边,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壳箱。 不远处有一条路,路面像是被挖坏了,落下一个大坑。坑中积聚着浑水,汇成一条沟渠。林知夏一脚跨过水沟,飞快奔向一家小型超市,喊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坐在收银台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账本。她用圆珠笔算了两回,骂道:“老林!老林!你给我过来!” 爸爸立刻走了过来。 林知夏的爸爸今年才三十三岁。他还年轻,妻子就爱叫他“老林”,他也没办法。他和妻子同龄,当年两人刚满二十岁,就在老家摆了酒席,借了些钱,奔赴省城打工,做些小本生意。 他和妻子共有两个孩子。老大叫林泽秋,是个男孩,今年刚上初一。林泽秋出生时心脏有点毛病,做过两次心脏手术,现在没事了。借由林泽秋的“心脏问题”,他和妻子成功得到了二胎许可,于是又生出了林知夏。 林知夏这个孩子…… 怎么说呢? 她非常特殊。 比如现在,她扒在收银台旁边,撒娇道:“妈妈,妈妈,把账本给我……我帮你看。” 所谓“收银台”,就是一个玻璃柜子。柜子里摆满了10元以上的烟酒。台面上,放置着一桶大大卷,还有数百只棒棒糖,插满了一块半球形的软体塑料。 林知夏伸手去抓棒棒糖。她继续对着妈妈撒娇:“妈妈,妈妈,我帮你看账本,你给我一只棒棒糖好不好?我想吃草莓味的棒棒糖。” 妈妈严肃地回答:“不行!” 林知夏默不作声,两汪泪水蕴在她的眼睛里。她的肤色很白,白得像雪,眼珠又很黑,长长的睫毛沾着泪珠,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她妈妈根本招架不住,很快就心软了。 妈妈温声对女儿说:“夏夏,妈妈跟你讲了多少次,你不能老是吃糖。我每次进货,一共就进了这么多,全都给你吃了,我们卖什么东西?” 爸爸还在一旁调解:“一块糖,不碍事吧?” “要你管?”妈妈不舍得对女儿发火,怒气全部转移到了老公身上,“你昨天的账,记到了哪儿去?我对不上账,还差七十块钱的烟酒……” 爸爸妈妈说话时,外面忽然来了几个人。 妈妈立刻沉默。她打开玻璃柜子,将一排香烟摆得更整齐。 这一群人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为首的那个人,则是林知夏的舅舅。舅舅是他们老家农村的第一位大学生,当年本科毕业之后,舅舅又读了硕士,考取了“律师资格证”,从此留在省城一家大名鼎鼎的事务所,成为了一名光鲜体面的诉讼律师。 舅舅家住在市中心的大平层,家里还有个儿子,也就是林知夏的表哥。表哥比林知夏大一岁,刚开始读五年级,也和林知夏同校。 林知夏见到舅舅,很有礼貌地招呼道:“舅舅好。” 舅舅西装革履,腕间戴着一块名表。他朝着身后几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和妹夫,这是我的小侄女。”又对林知夏的妈妈说:“咱们老家来了四个亲戚。我这个月的工作,特别忙,下个月我还要去上海出差。我这边的状况,你知道的,你嫂子啊,管我管得特别严,我家的空房间少,根本住不下四个人……” 林知夏接话道:“舅舅,我家里也住不下。我家只有三间卧室,爸爸妈妈住一间,我一间,哥哥一间。到处都是纸壳箱,客厅没有落脚的地方。舅舅家就不一样了,又大又敞亮。” 舅舅一怔,摸了摸林知夏的头:“夏夏,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啊?” “没有,”林知夏回答,“我只喜欢看电视和玩游戏。” 她躲开舅舅的手掌,躲到了爸爸的背后。她拽着爸爸的衣角,偷偷向外看,她发现江逾白和丁岩依然站在超市门外的台阶上。 她朝着江逾白挥了挥手。 江逾白仿佛撞见了恐怖的洪水猛兽。他连退四步,退到更远处。林知夏还没出声,江逾白转身就跑,越跑越快,背影逐渐融入落日余晖中。 超市之内,又进来几个客人。这些客人都是小区里的住户,也是林知夏父母的熟人。 妈妈把舅舅和那四位亲戚都晾在了原地。她招呼完客人,才开口说:“大哥,我每天凌晨四点出门进货,还要带孩子、忙生意,你把人往我这里领,我也照顾不过来啊,是不是?” 舅舅从玻璃柜里拿走一包中华烟,却没有付钱。他撕开烟盒,点燃烟卷,吐出一串稀薄白雾,左手揣进了衣服口袋。 那亲戚之中有人问:“我们住哪儿?你们给个准信。乡里乡亲的,进城来打拼,能照应就照应,不能照应就算了!” 其他几人都连声附和。 舅舅右手往外一挥:“走吧。没事,我来安排。” 亲戚们都称赞他仗义,难怪能留在大城市做律师。 林知夏目送舅舅走远。 她靠在门边,心有所叹。 黄昏光影黯淡,城市华灯初上。 将近五点半时,哥哥回家了。 哥哥已经是初一的学生,穿着一套中学校服。他的身高超过一米八,比林知夏高了不少。林知夏喜欢他的名字——林泽秋,林泽秋,泽被秋日万物,似乎别有一番意境。 至于林泽秋本人…… 林知夏和他的关系不太好。 林泽秋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门口。他把自行车扛进超市,锁在后方的仓库里。妈妈还在看店,爸爸做好了饭,喊来儿子和女儿。 饭菜摆在一张圆桌上,周围只有三把椅子。家里共有四口人,但总要留一个人出去看店。 客厅空间狭小,仅仅放置着一座沙发,一张圆桌,还有一台立在木柜上的电视。那电视是二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正面和侧面一样宽,接收信号的天线被拉得很长。 林知夏握着遥控器,换到了中央一套,安心等待《大风车》栏目的开播。 很快,电视机里传出一阵音乐。林知夏站起身,清唱《大风车》的主题曲:“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 林泽秋深吸一口气:“吵死了!林知夏!你能不能安静吃饭?不能就滚外面去。” 爸爸一筷子敲在林泽秋头上:“你怎么跟妹妹说话的呢?有你这么做哥哥的吗,凶神恶煞的?她是你妹妹还是你仇人啊?” 林泽秋恶狠狠夹菜,塞进林知夏的碗里:“对不起!”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向妹妹道歉。 林知夏展颜一笑:“没关系!哥哥别生气!”随即又说:“凭你的道德素养,能和我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就是你为人处世的上限了!” 爸爸一巴掌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林知夏!” 他教训道:“林知夏!你对你哥哥说这么刻薄的话?你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吗?谁家的女孩子像你这样,一点亏都不能吃?” “我为什么要吃亏!”林知夏骂道,“我又不是傻子!林泽秋才是傻子!” 林泽秋摔碗道:“我不吃了!” “林泽秋!你吓唬谁呢?”爸爸怒火直冒,“饿你三天,癞蛤.蟆都吃!你现在跟我耍脾气,等会儿你妈来了,谁都救不了你!” 提到“妈妈”,林泽秋有点害怕。他勉强恢复了镇静,从盘子里夹起菠菜,盖到自己碗里的米饭上。 林泽秋低下头吃饭,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即便他才十二岁,也能看出他长大后必然是个帅哥。 再看林知夏,她也有极其精致的五官,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再过十年,她必然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老天爷赐给林家这样一对宝贵的儿女,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林家的优良基因,他们的学习成绩都非常好——尤其林知夏,早已不能用一个单纯的“好”字来形容…… 林知夏的爸爸忽然觉得,他是不是对生活奢求太多了呢?是不是有点太不知足了呢?是不是对孩子们太严厉了呢?他的怒火逐渐消退。他宛如慈父一般闪耀着光辉,温和地劝告道:“林知夏,林泽秋,你们是亲兄妹。亲兄妹之间要相互帮助,不要老是相互埋怨。听爸爸的话,好不好?” 林知夏叼着一块鸡腿,连连应好。 林泽秋也说:“行吧。” 爸爸十分满意。他重新端起饭碗,关切道:“夏夏,今天在学校,有什么新的收获吗?” “有的,”林知夏咀嚼完毕,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叙述道,“今天我在学校思考了量子蒙特卡洛方法。传统的蒙特卡洛算法在计算波色子和费米子概率分布时带来的算力消耗很大,而量子蒙特卡洛不能积分。你们知道波色爱因斯坦凝聚态吗?我的意思是,当粒子被分为波色子和费米子,玻色子原子会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呈现出气态和超流性的状态[1]……” “求求你住口吧。”林泽秋打断道。 林知夏微微低头。 白炽灯的光芒明亮,林泽秋握紧筷子,看着妹妹:“你一天到晚,总说这些,在学校里会没有朋友。” “我没有和别人讲,”林知夏辩解道,“我在学校里,只和我的同桌讲。” “你有同桌了?”爸爸和哥哥异口同声地询问道。 哥哥一脸的不可置信,爸爸一脸的喜不自胜。 林知夏刚上小学时,经常和她当时的同桌说一些“奇怪的话”,男生女生都被她弄哭过。班主任问起林知夏的历任同桌:林知夏究竟和你们说了什么? 没有一个孩子能够表述清楚。 甚至,他们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双眼呆滞,魂不守舍,讲话磕磕绊绊,嘴中蹦出的词语全是“银河系坍缩”、“本我自我与超我”、“德布罗意假说”……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班主任吴老师对林知夏说:“林知夏呀,你看过很多书吗?阅读是好事,但你不能影响别人啊,对不对?你是好孩子,老师不批评你,老师希望你能一直进步,给同学们带来积极的作用,好吗?” 于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林知夏就没有同桌了。 她学会了在班级里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可是,现在,江逾白又成了她的新同桌。 林知夏开开心心地告诉爸爸和哥哥:“我的新同桌,他叫江逾白,他人很好!江逾白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听我讲物理,每天都让我和他多讲几遍。” 林泽秋质疑道:“他听得懂你的话?” 林知夏十分确定:“他连一句都听不懂。” “那他还让你跟他讲物理,”林泽秋感慨道,“他小小年纪,对自己真狠啊。” 4、K-means聚类算法 林知夏的家境,完全不是江逾白想象中的样子。 江逾白曾经认为,林知夏也住在一座庄园里,每天都有很多家庭教师辅导她。然而,根据江逾白亲眼所见,林知夏出生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林知夏的父母并不纵容溺爱她——她想吃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都被她妈妈无情的拒绝了。 江逾白的父母也限制他的零食。思及此,江逾白对林知夏又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怜悯。 江逾白家里的厨师擅长制作中式糕点。近几日,园林里的桂树开花了,厨师们采摘新鲜的花朵,制作出一笼屉的“水晶桂花糕”,主要用料包括东北特级大米、海南椰子油、甘肃天水蜂蜜。这些糕点香软弹滑,糯而不腻,值得一品。 这天早晨,江逾白上学之前,找来一只干净的饭盒,偷偷装了十几块桂花糕,带到学校里给林知夏吃。 早读课刚刚结束,江逾白就把饭盒摆在林知夏的面前。 林知夏很疑惑:“这是什么呀?” “桂花糕,”江逾白故作淡然,“甜的。” 林知夏打开饭盒,顿时香气四溢。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糕点,忍不住问:“你在哪里买的?” “市面上买不到,”江逾白诚实地介绍,“这是我家厨师亲手做的……” 他还没说完,坐在他前排的周步峰猛地一回头,抓起两块糕点就往自己嘴里塞。周步峰一边趁火打劫,一边高声赞叹:“我靠!这个好好吃……好吃得我要噎死了!大家都快来尝尝鲜……四年级一班的弟兄们!” 周步峰的同桌是个女孩子,名叫甘姝丽。甘姝丽一直都是文文静静不爱讲话的内向女生,她还在课桌上用涂改液划出一条“三八线”,阻止周步峰与自己接触。平常,周步峰和她说话,她从来不理。 而现在,班上走过来几个同学,都要品尝江逾白带来的桂花糕。 甘姝丽今天没吃早餐。她忍不住伸出手,也从饭盒里抓了一块,响应周步峰的号召。 十七块桂花糕,转眼就被大家瓜分。 林知夏连一口都没尝到。 江逾白感到不解。他询问林知夏:“你为什么看着他们抢?” 林知夏说:“周步峰碰到了,我就不想吃了。” 江逾白又问:“我和周步峰打一架,同学们会告老师吗?” “告了也没用,”林知夏平静地叙述,“因为老师一定会帮你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和他打架……打架不能解决问题。你今天打了他,他就会一直记得。” 江逾白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他把饭盒扔进了垃圾桶,坐回原位,又用一张纸巾擦拭林知夏的课桌,这时周步峰扭过头来笑话他:“江逾白,你是林知夏的跟屁虫,嘿嘿。” 江逾白缄口不言。 周步峰推动了江逾白的文具盒:“江屁虫,江屁虫,嘻嘻。” 江逾白调整呼吸。他脸颊微微发红,眼神变得冷峻严肃。 周步峰察觉到非同寻常的氛围,偏生嘴巴忍不住挑拨:“你是怪胎的同桌,怪屁虫!哈哈。” 江逾白很反感别人用“怪胎”形容林知夏。他拽着周步峰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铅笔、橡皮、文具盒、修正带洒落一地,附近的桌椅横七歪八。周步峰面色一凛,反扣江逾白的手腕狠狠往后扯。周步峰的鼻腔内部挤出愤怒的闷声:“你搞什么啊!” 江逾白一手扭向前,成功甩开了周步峰。课桌拼出的过道里,江逾白后退一步,猛然抬腿,膝盖快要撞上周步峰的腹部。 周步峰立刻瘫倒,躲过这一击,但他的左腿被江逾白踩了一脚。 恰好这个时候,数学老师进门了。 数学老师姓钱,年纪大概四十岁出头,她是一位获得认证的“小学高级教师”。钱老师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透过反光的镜片去观察全班同学。 钱老师平常说话细声细气,今天刚一进门,她沉声发火道:“角落里谁在打架?你们是四年级的学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能打起来?都给我滚去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让你们回来,你们再回来,谁也别进我的教室,就站在走廊上!让全年级看看!谁还敢打架!” 她话音落后,周步峰麻溜地跑出了教室。 江逾白仍然站在原地。 他从没被老师骂过。他暂时反应不过来。 宽敞整洁的教室里,钱老师放下直尺和圆规,两手扶在讲台上,意有所指地批评道:“有些同学,我为了给你留面子,我就不指名道姓了。但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自己家里条件好,有点钱,有点资本,你就能在我们的学校里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做学生前,你要先学会做人!我不管你是从新加坡还是从新几内亚回国,只要你在班级里使用暴力,找人打架,你就是错了!我告诉你,哎,你懂不懂?你们才几岁啊,遇到点事情,只能用拳头解决问题?你没学过数学吗?不懂得逻辑思考吗?别在读书的地方打架!我警告你啊!我见一次批评一次!你去校长那告我的状也没用!我教书二十多年了,我不教只会打架的学生!” 钱老师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江逾白的脸上火辣辣,直烧得慌,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尤其那一句“别在读书的地方打架”,听得他心里羞愧到了极点。 他一声不吭地走出教室,走向班主任的办公室。 林知夏怔然望着他的背影。 这一节课,过得十分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铃响,林知夏第一个冲出教室。她看到江逾白和周步峰都在走廊上罚站,这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足有四米长。 “江逾白?”林知夏喊他。 但他没理她。 林知夏轻声念道:“小江总。” 江逾白扶着不锈钢护栏:“别叫我小江总。” “你在想什么?”林知夏站在他的身边问道。 “我知道周步峰打不过我,”江逾白坦然承认,“我想打到他痛哭流涕。” 周步峰听见江逾白的话,双腿一纵,跑得更远。走廊上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鞋底摩擦塑胶地板,发出此起彼伏的“呲——溜”声响。 江逾白转身,看着众多同学,改口道:“但是,我学武术……不是为了殴打同学。”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啦,”林知夏应道,“你抬腿去撞击周步峰的时候,我预计你的冲量会很强,那不是闹着玩的。我也被吓到了。” 江逾白不耻上问:“什么是冲量?” “一个描述力在时间上累计作用的矢量。”林知夏言简意赅地解释。 江逾白站姿笔直,频频点头。 “你听懂了吗?”林知夏明知故问。 “没有。”江逾白诚实道。 林知夏毫不气馁,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人生呢,就像一种k-means聚类算法。我们一开始都随机选择了参考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后来收集到的数据发生变化,我们的参考点也开始更新了。我们处在不同的参考点上,观测相同的事物,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结论。人都是在不断成长、不断调整参考点的……就像你在这堂课之前觉得男生打架没什么,这堂课之后,你动手前,可能也会想一想了。” 江逾白和她对视:“k-means聚类算法。谢谢,我学会了。” 林知夏笑得很甜:“数学能让人感到快乐,也能让我们思考人生。” 作为班级的语文课代表,这堂课的课间,林知夏要去老师的办公室抱一沓作业本。她开开心心走到办公室的门口。房门半掩,班主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班主任笑着说:“钱老师啊,你消消气,江逾白他爸爸是我们省的纳税大户,他们的集团一年贡献蛮多gdp,还能吸引外资。校长告诉我,江逾白他们家,在北京上头都有人。你别跟他计较了,他还是个孩子嘛,平常很懂礼貌的。” 钱老师回答:“我不是跟他计较。我刚进教室,看到他把周步峰打倒了,一脚踩在人家的腿上……这不是欺负同学吗?” “哎,周步峰这孩子经常在咱们班上惹事,”班主任为江逾白辩护道,“周步峰他爸妈在上海工作。他是爷爷奶奶在带,他偷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 钱老师有些惊讶:“他偷东西?” 班主任描述道:“去年,你的办公室在对面嘛,没跟我一起。那会儿咱班上同学来找我告状,你没听见。周步峰偷过班长的零花钱,偷过甘姝丽的钢笔……他管不住自己。我讲也讲了,劝也劝了,没用。” 钱老师叹气:“现在的小孩哦,真不得了。” 班主任又说:“江逾白还好。他很有家教的。” 班主任对一个学生的维护,被林知夏总结为“薛定谔的维护”。 所谓“薛定谔的状态”,也是引用自《量子力学》,代指一个状态似是似非,既是这样,又不是这样。 林知夏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回到座位上时,林知夏喊道:“江逾白。” “什么事?”江逾白应道。 林知夏拨开桌上的文具和书籍,很诚恳地对江逾白倾诉:“班上只有你愿意听我讲数学和物理,虽然你总是听不懂我的话……” 江逾白总是摆出认真的态度,聆听林知夏的种种思考,但她好像早就知道他根本听不懂了。他浑身僵硬地坐直,苍白地辩解道:“我会逐渐听懂。” 林知夏却说:“那时候,我肯定小学毕业了 !可能再也见不到你。” 数学笔记本快被江逾白翻烂了。他握着一只派克笔,谨慎地接话:“再也见不到?” “对呀,”林知夏态度诚恳,“趁着我们现在做同桌,我想正式邀请你做我的人类观察对象。我一直想弄明白……普通人是怎么思考的。比如你看到希尔伯特空间的相关问题,第一反应是什么?你会头痛吗,会胆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分钟之前,江逾白还因为林知夏的安慰而深深感动。现在,他只想一拳锤醒自己,睁大双眼看看林知夏!她还是老样子! 江逾白沉着冷静地询问:“为什么选择我作为你的人类观察对象?” 林知夏特别诚实:“我听班主任说,你家是我们省的纳税大户,一年贡献好多gdp,你家里还有外资企业。你的见识,一定比别人更广阔。我研究你一个,等于一次性研究了许多人。” 江逾白思忖片刻,忍辱负重地答应她:“好。” “谢谢!”林知夏心花怒放。 她轻声说:“江逾白,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江逾白没作声。 这节课后,丁岩来找江逾白玩。 窗边的天光洒在纸页上,丁岩清楚地看见,林知夏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下“对于普通人类的思维模式的初步研究综述”一行大字。 然后,林知夏另起一行,写了“摘要”,再点出两个冒号。 林知夏郑重地记录:本文通过观察作者的同桌——江逾白同学,进一步探索普通人类的思维模式和思维局限性…… 丁岩吃了一惊。 他双手揣进裤兜,把江逾白叫出了教室。 刚一走到门外,丁岩就问:“江逾白,这你都能忍?你去找吴老师,换个座位吧?” 江逾白摇头:“我有作战计划,先让她尝点甜头,放松警惕。” 丁岩不是很懂:“你想对她好?” “不!”江逾白否认道,“我把她当成了竞争对手。” 丁岩神色迷惘:“你觉得自己能竞争过她?我听人讲,她背书只要看一遍。我背课文三十分钟,她背课文三秒钟。” 她背课文三秒钟。 是的,对手实力很强。 江逾白微微握拳。他不会放弃。他将在丁岩、林知夏的面前证明自己,远远地超过林知夏,把她狠狠地甩在背后,找回那一颗被她踩碎的自尊心。 他说:“林知夏的生日快到了。” 丁岩一脸紧张:“你要干啥?” 江逾白站在一根柱子的后面,交错的光线投到他的身上,照得他整张脸半明半暗。 他就像香港电影《古惑仔》里最帅的劫匪,背负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重:“我会送她一份礼物。” 丁岩打了个寒颤。 5、超弦理论 林知夏的九岁生日在2004年9月24号这一天。 江逾白牢牢记住了这个日期。 此前,江逾白已经有了一位新的家庭教师——这名老师毕业于本省最好的大学。这所大学在全国排名前五,它的数学科学学院更是位列全国前三。 江逾白询问新老师:“你研究过物理吗?” 老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高中读了竞赛班。我参加过数学和物理竞赛。” “很好,”江逾白点头,表示赞许,“请你给我推荐一本最难的物理竞赛习题册。一定要最难的、最新出版的,不要普通难度。” 老师质疑道:“高中竞赛水平?你恐怕读不通……你买来做什么?” 江逾白握着钢笔,在纸页上轻轻一点:“我需要一本,最新出版的史上最难的物理竞赛习题册。”他刻意模仿了父亲说话的语气:“很抱歉,涉及个人隐私,我无法详细回答你的疑问。” 老师满心都是困惑。但他毕竟是一位富有职业素养的数学家庭教师。很快,他向江逾白推荐了《国际青年物理学家竞赛》、《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物理竞赛》、《英国物理挑战赛》、《加拿大滑铁卢牛顿物理竞赛》以及《中国物理奥林匹克》等等一系列优秀的物理习题丛书。 这些名字,听起来,就很难的样子!江逾白打起精神,奋笔疾书。 他看着自己列出的一串书单,预感林知夏即将泪眼汪汪、知难而退。 2004年9月24号当天,江逾白背着书包,拎起一个厚重的手提袋。 他成功地收集到了所有习题汇总——中文英文一应俱全。而且,江逾白还花费一整晚的时间,把所有书册的答案都撕了。 是的,他撕掉了答案。 他知道这是一种不道德、不体面、不正直的行为。他的良心备受拷问。 最终,还是他的胜负欲稍微占据了上风。 9月24日早晨7点17分,江逾白背负着沉重的行囊,缓缓踏进四年级(一)班的教室。他的神情看起来和平日里没有丝毫不同。但他的内心已经涌起了滔天骇浪,正在汹涌澎湃、翻江倒海。 他猜测,林知夏可能会哭。 他摆放习题册的动作变得迟疑。 她要是哭了,他该怎么办? 他不能惹哭同桌,更不能过于残忍。他应该做一个好人,长大以后,才是一个好的男子汉。 江逾白侧目看了一眼林知夏。 林知夏的脸颊白里透红,清冽晨光照得她眼中有星河。她摊开笔记本,正在撰写《人类观察日记》。 林知夏写道:2004年9月24号,今天的我也会继续积累素材。我的同桌江逾白最近还在苦苦钻研复数理论。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复数空间的向量意义。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数学工具应用到实际理论上。昨天我向江逾白描述了我对超弦理论的理解,我发现江逾白对著名的广义相对论也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四个大字,刺痛了江逾白的双眼。 收起你的怜悯。江逾白告诫自己。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他握紧双拳,下定决心,用一种来自地狱般的冷酷声音喊道:“林知夏。” 林知夏写字飞快,下笔如有神。她随口问:“怎么了?” 江逾白在桌上倒空了手提袋。 《中国物理奥林匹克》、《国际青年物理学家竞赛》、《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物理竞赛》、《英国物理挑战赛》等等史上最难的国际物理竞赛选题,就在这一刹那间,完整地呈现在林知夏的眼中。 “全送你,”江逾白慢条斯理,像个恶魔一样开口说,“我把答案都撕了。” 林知夏抬起头,凝视他的双目。 他补充道:“每一本都撕了,撕得干干净净。” 就像江逾白预料中的那样,林知夏的眼底氤氲着雾气,泪水积聚,盈满了她的眼眶。 她的耳根也开始泛红,像是盛夏黄昏的晚霞。甚至她整个人微微发起抖,仿佛化作了湖畔被人钓上来的一尾鱼。她鼻子发酸,忍不住哭了,越哭越停不住。漂亮的眼睛被泪水蒙住,她声调可怜地偷偷向他抱怨:“我知道我不应该哭,但是,但是,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上个礼拜,你问我生日是哪一天,我想过,你是不是要送我礼物……我第一次收到同学的生日礼物……以前没有……没有人这样对我……” 江逾白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已经失去了获胜的喜悦。 他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林知夏,答案没扔,我下午……” 下午一定把所有答案带给你。 这一句话还没讲出口,林知夏就擦掉眼泪,对他说:“谢谢你,谢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江逾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江逾白!你真好!” 江逾白有些迷茫。 林知夏非常开心,竟然握住他的手腕:“我从来不看答案的……我不喜欢看答案。我很讨厌答案。因为那些答案的思路和我的思路完全不一样。我只需要发现问题,问题能帮助我思考,思考的过程才是最关键的。你好了解我,你真的好了解我。谢谢你帮我撕掉了所有答案!谢谢你,江逾白。” 江逾白抽回自己的手。他静静地看着书桌的桌面,终于明白了林知夏刚才是喜极而泣。 林知夏眼圈发红,像只小兔子。她还在喋喋不休:“没了答案,书也变轻了。我好开心!今天我继续给你讲超弦理论吧!昨天我们说到,超弦理论融合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你知道‘快子’吗?‘快子’指的是一种存在于理论物理学的超光速运动的次原子粒子,它永远不会减速到接近光速的速度……超弦理论的超对称,指的就是费米子和玻色子之间的对称性,是不是好有趣!你能想象超对称和快子之间的联系吗……” 江逾白抓起手提袋,并把手提袋塞进了林知夏的抽屉里。他说:“给你装书用。” 林知夏点头:“好的。” 江逾白一手撑腮,喃喃自语:“我不会输。” 林知夏疑惑:“输什么?” 江逾白讳莫如深。他不会过早地让林知夏察觉这是一场竞争危机。 林知夏脸上泪痕未干。她抽出餐巾纸擦脸。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前排的同学都没有注意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林知夏似乎恢复了平静,江逾白望着窗户之外的世界,转移话题:“天上飞过一架飞机。” 林知夏却说:“我还没有坐过飞机。” 江逾白很惊讶:“真的?” “坐飞机是什么感觉?”林知夏向他请教。 这时,兼负着“数学课代表”一职的董孙奇班长正在收作业。 董孙奇站在江逾白的身边,对着每个小组发表重要指示:“没交作业的人!通通记名字!没得商量!” 随后,董孙奇回答了林知夏的问题:“坐飞机前,你要先买票。进了机场,你要在办理值机的柜台选座位……” 江逾白打断了董孙奇的话:“私人飞机不需要买票。” 董孙奇抱着一摞数学作业本,居高临下审视江逾白:“你家里有私人飞机吗?” 江逾白谦逊而低调地回答:“不是我买的。” “废话,”董孙奇质疑道,“你怎么可能买飞机?” 江逾白被他激发出好胜心:“等我长大,我一定亲自购买。” 董孙奇马上攀比道:“我也买!我买十架!” 坐在前排的周步峰加入攀比:“我要二十架波音747。” 董孙奇放下数学作业,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斗之中:“我要买三十架国产的歼8战斗机,三十架美国产的闪电战斗机!我还要航空母舰、导弹驱逐舰、洲际□□…… ” “你为什么要这些东西?”江逾白质问他。 董孙奇愣在原地,讲不出个所以然。 江逾白冷漠地嘲笑道:“你觉得自己在玩《帝国时代》吗?” 《帝国时代》是一种风靡于全校男生的电脑游戏。玩家通过积累黄金、食物、木材、人口等资源,生产军队和军事武器,并与敌方作战,以求获得最终的胜利。 董孙奇被江逾白的话噎住。他走到旁边,又开始催大家交作业。 收作业的时候,董孙奇的大脑并没有停止运转。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于是他跑回了江逾白的面前,郑重宣告:“江逾白,周末来我家玩吗?我家里有电脑!装着《帝国时代》。我家还有dvd播放机,《灌篮高手》、《犬夜叉》、《神奇宝贝》、《名侦探柯南》的碟片全集,你看过没?” “我看过《犬夜叉》《神奇宝贝》《名侦探柯南》!”林知夏拍桌,惊喜地应声。 江逾白以为林知夏要去董孙奇的家里做客。他立刻转头,看着林知夏:“我家也有动画碟片,你来我家。” 林知夏一怔。 江逾白说:“我家里什么都有。” 其实,江逾白的司机、庄园、阿斯顿马丁都在全年级出了名。 六年级的学长自称他的父母都在江家公司工作。学长还说,江逾白的爷爷是胡润富豪榜上的人物,江逾白的妈妈家族经营本省的建材建筑钢业。 学长的描述,深奥又难懂。 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江逾白很有钱。 江逾白的绰号就成了“一班首富”。 那么,“一班首富”江逾白的家,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董孙奇很想一探究竟。他弯腰搂住江逾白的肩膀,用一种“哥俩儿好”的语气问他:“我能去你家玩吗?” 江逾白正要拒绝,董孙奇冷不丁来了一句:“江逾白,你不会只让女孩子去你家玩吧?你别看不起男生。你自己就是男生。” “行。”江逾白一口气邀请了四个人。分别是他的同桌林知夏,班长董孙奇,坐在林知夏前方的甘姝丽,还有他的朋友丁岩。 奇怪的是,周步峰也转过了身,坐在椅子上前后晃动。他的视线一直聚焦于江逾白,似乎也在等候江逾白的邀约。但是,江逾白在心底发誓:我绝对不会邀请他。 本周的周日早晨6:00,江逾白起床了。 他遵循着生活的规律,八点半上床睡觉,六点起床,然后洗漱、晨练、洗澡、吃饭。 早晨7:30,钢琴老师过来给江逾白上了一堂课。 江逾白在弹钢琴时,突然想到,他是不是可以在林知夏的面前弹奏一曲?林知夏听得懂曲调吗?如果她不懂,他就翻盘成功了。 余音悠长,他按下最后一个音符,心中构造出一幅蓝图。 上午10:30,江逾白思维清醒,衣着整齐。他离开自己的卧室,走到楼下,站在一扇落地窗之前,耐心等待同学。 窗外草坪一望无际,道路宽阔,街灯耸立。 江逾白的家里派出两辆轿车,从全市不同的小区载来同学。在新加坡念书的时候,江逾白从未邀请过任何人到家中做客。而他回国上学尚且不满一个月,竟然就飞快地融入了班级,融入了群体,拥有了许多朋友——这让江逾白的妈妈很欣慰。 爸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逾白还是在国内更适应。” 妈妈也说:“我们的儿子将来做决策,肯定要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他不能只认识新加坡的一个阶层。” 江逾白的爸爸坐在庄园顶层的一处酒吧式露台上。他端起玻璃杯,又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出发了。这次我要在北京待半个月,再去一趟上海和苏州,行程排满了……” 他的妻子笑着催促:“行,你快去吧。” 他们二人在凉风吹拂的露台上接吻。 直到风停。 地面的路上驶进来两辆车。车停稳后,走下来五个孩子——两个女生,三个男生。 江逾白记得,自己只邀请了四个人,为什么会出现五个? 他扫视这群同学,除了林知夏、甘姝丽、丁岩、董孙奇,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孩子。那位男孩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我是董孙奇的邻居。我十三岁,我叫聂天清。” 聂天清长相清俊,身材瘦高。他穿着本市一中的校服,站定于碧色如茵的草坪。 他自称是董孙奇的邻居。 江逾白毫无感情的目光落在了董孙奇身上。 董孙奇连忙介绍道:“聂天清是我们小学毕业的同校学长!他今年上初二了!他家前年就搬到我家楼上,我经常跟他打电游……” 董孙奇搭住江逾白的肩膀:“江首富,我带个人来玩,你给我一个面子?下一次,你去我家,你带几个人都行。” 6、量子纠缠 江逾白勉强有一套待客之道。 他领着同学踏进家门。 林知夏第一个发出感叹:“好高的天花板。” 她仰头望着挂在头顶上方的吊灯。吊灯的枝叶都是金丝勾边,灯泡被做成了白玉的形态,观感十分奢华典雅。 林知夏双手背后,犹豫着踩上一块地砖。 地砖和正厅中央的一座茶几浑然融为一体,砖石用料皆为汉白玉大理石,整块切割,雕工精细。黑色沙发静置于茶几周围,干净得仿佛超脱了尘世。 林知夏忍不住走向了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只珐琅彩的花瓶,瓶中插有一束鲜艳的玫瑰花,林知夏又伸手摸了一下玫瑰花瓣。 “我家有个玫瑰园,”江逾白对林知夏说,“你要是喜欢玫瑰花,可以去扯两朵。” 林知夏摇头:“我暂时不研究植物学。” 江逾白左手揣进衣服口袋,暗中感叹,林知夏不愧是他的竞争对手。 正厅的东南方,两位家政人员还在打扫卫生。她们年约四十岁,身穿统一的制服,正用软布擦拭着一座大理石雕像。 那是一座高达三米的普鲁托斯塑像——普鲁托斯是希腊神话中掌管知识和财富的神明。他被雕刻得栩栩如生,静静地伫立在楼梯扶手的侧边。 所有孩子都看呆了。 除了江逾白。 江逾白成长于这种环境。他早已见怪不怪。他带着五位客人去了自己家里的电影院。 董孙奇作为四年级(一)班的班长,自认为是见多识广的一个人。但是江逾白的家境已经超脱了他的所有想象。他惊叹道:“江逾白!你家还有电影院?” 江逾白并未回答。 董孙奇拉住聂天清的手:“聂哥,你说,造一栋这种房子,得花多少钱!” 聂天清说:“几个亿吧。” 他踏进电影院的正门,笑了一下:“这里的一座家庭电影院,超过了我全家的住房面积。” 聂天清是这一行同学之中唯一的一个还背着书包的人。他不像是来做客的,倒像是来上学的。比起其他四位同学,聂天清明显更为拘谨刻板。他和董孙奇一起落座于电影院的沙发,挺直腰杆,等待观影。 这时,江逾白打开常温保鲜柜,端出一只玻璃盆。盆中装满了果肉饱满的鲜红草莓。他双手抱着玻璃盆,小心翼翼把这一盆草莓摆到了林知夏的面前。 林知夏坐在座位上,抬起头,呆呆地将他望着。 他随口说:“不用感谢我。我昨天碰巧买了草莓。” 林知夏拾起一颗草莓,尝了一口,笑眼弯弯:“好甜。” 她问:“你也尝了吗?” 江逾白一怔,应道:“刚买回来……我就尝了。” “谢谢,”林知夏清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谢谢你知道我喜欢吃草莓,为了我的到来而特意准备,特意事先品尝。你把草莓洗干净之后,还把它们放进了保鲜柜里。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江逾白呼吸凝滞。 是的,林知夏很聪明,聪明到异于常人。他一直清楚这一点。 前方的大屏幕光影变幻,熟悉的音乐传入耳边,江逾白为大家准备的电影是《哆啦a梦:大雄的猫狗时空传》。 江逾白之所以从众多动漫人物中选择了哆啦a梦,正是因为林知夏的书包和文具盒都是哆啦a梦。要想打败对手,必须先了解对手。 随着电影拉开序幕,江逾白侧头去观望林知夏,果然,林知夏眼底发光,看得入迷。 江逾白放下心。 《哆啦a梦》的片头曲正在播放,林知夏小声地跟唱:“こんな事いいな出来たらいいな,あんな梦 こんな梦……” 她一边唱,一边笑。 坐在林知夏身边的甘姝丽问道:“你会说日语吗?” 林知夏回答:“はい、ちょっとできるけど。日本語がもっとうまくなりたい。” 甘姝丽听得发懵:“什么意思啊?” 林知夏翻译道:“我会一点日语,希望我的日语能变得更好。” “你几岁开始学?” “去年。” “你会讲几门外语?” “目前是四门。” 甘姝丽惊讶极了:“你好厉害啊!” “不,我一点也不厉害,我对语言的理解很浅显,”林知夏一口咬定,“外语是一种工具,也是一种文化。我听说法国理论数学的基础很强。为了看懂法语著作和论文,有些数学家就会去学法语。计算机学科有一个研究分支,叫做自然语言处理,就是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研究这个方向的最厉害的科学家,基本都会好几门语言,我在向他们看齐。他们精通外语,是为了推动世界发展,减少文化隔阂,让地球上的大部分人不用再为外语而感到头痛。” 甘姝丽将信将疑:“你……你在家自学吗?” “对呀,”林知夏诚实地吐露,“自学是最快的学习方式。” 此时,江逾白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屏幕上,观赏得津津有味。丁岩却在他耳旁偷偷问:“江逾白,你只给林知夏端了草莓?” 江逾白说:“柜子里还有别的水果。你想吃,你自己去拿。” 丁岩震惊极了:“你对林知夏这么好……亲手给她送水果,你真的想打败她吗?” “嘘,”江逾白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看电影时,禁止喧哗。” 丁岩警告他:“江逾白,你不要忘记了战斗的初心。” 江逾白伸了个懒腰:“我没有忘记初心。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丁岩发出疑问:“是什么?” 江逾白答不出来。他身体向后仰,躺在柔软宽敞的座椅上。封闭又昏暗的放映室内,唯独屏幕散发出温和亮光。 江逾白知道,电影里的哆啦a梦和大雄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胖虎一定会在正义与邪恶的边界线上左右摇晃。静香会为别人打抱不平。小夫再胆小也有勇敢的一面。若干年后,现在的观众都将长大,而当年的动漫人物依然留在当年。 他不禁回忆起林知夏提过的一个问题。 她曾经问他:你觉得意识和时间能衡量这个世界吗? 意识能吗? 时间能吗? 这个世界,应当用什么标准来衡量? 江逾白陷入沉思。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林知夏或许也有一种和他相通的感受——这就是林知夏经常挂在嘴边的“量子纠缠”。 他回过头,又去看林知夏。 林知夏搂着甘姝丽的肩膀,激动道:“小猫咪……静香捡到了小猫咪。” 甘姝丽说:“猫咪好可爱。” 林知夏说:“养养养!大雄养猫咪。” 没想到林知夏现在这么像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生,江逾白略感意外。他转过视线,继续看电影了。 电影让时间的流逝变得飞快。 放映结束之后,江逾白诚邀所有同学在他家里共进午餐。 江逾白的家里有好几个餐厅。其中一个餐厅位于玫瑰园之内,整座建筑物呈现六边形,六面墙壁全是落地窗。地面铺着一层浅棕色的木地板,装饰品多以“草木花缎”的意象为主。 长方形餐桌上的所有餐具、还有桌边十七把座椅的软垫全由同一种图案构成——黛绿色的枝叶作为底图、茜红色的玫瑰花作为点缀。 “哇哦,”丁岩赞叹道,“就像欧洲的皇宫一样。” 他拖开椅子,正要入座,眼角余光瞥见江逾白的妈妈。 今天江逾白的妈妈在家。所以,他的妈妈也是东道主之一。 丁岩手忙脚乱地站直,喊道:“姐姐好!” 江逾白介绍道:“这是我的妈妈。” 丁岩惊讶:“好、好年轻。”他心里想问:亲生的吗? 仔细观察之下,江逾白和他妈妈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或者说他们就是纯粹的都长得很好看。 同学们相继落座,江逾白的妈妈坐在主位。管家把印制为信笺的几张菜单放在了诸位客人的面前。 丁岩、甘姝丽、董孙奇等人都开始忐忑不安,他们实在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只有林知夏拿起信笺,欢快地念道:“松茸山珍汤,牛肉沙律,花胶比目鱼,芒果西米露……好丰富!谢谢款待。” 江逾白的妈妈问她:“你是江逾白的同桌吗?” “是的!”林知夏描述道,“我们几个人的座位都离江逾白很近。” 妈妈笑着说:“真好呀,前后左右都是朋友。大家平常在学校里喜欢玩什么游戏呢?” 江逾白抢在林知夏开口之前回答:“跟我在新加坡玩得一样,没什么不同。我们玩国际象棋、军旗……” 林知夏欲言又止。 据她所知,江逾白在学校从来不碰棋类游戏。江逾白更喜欢趁着下课跑到操场上,像个傻子一样兴冲冲地去吊单杠和双杠。为什么在他妈妈面前,他要给自己立这种人设? 总之,餐桌上,无人戳穿江逾白。 大家都在安静地吃饭。 一是因为,他们还小,阅历尚浅,没什么好说的。二是因为,这顿饭真的让人印象深刻,筷子一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 江逾白的妈妈倒是很会和小孩子打交道。她和他们聊天,照顾到了每一个人。不过,她和聂天清讲话的时候,聂天清的勺子掉进了汤碗里。热汤迸溅,洒在桌面上。 “吃饭的时候,要小心点,别烫到了。”江逾白的妈妈叮嘱道。 管家为聂天清换了一套餐具。 聂天清连声道谢。他闷头继续吃饭,再没把脑袋抬起来。 饭后,江逾白虽有一丝犹豫,仍然把同学们带进了他的娱乐室。 推开双扇的大门,众人眼前一亮。 宽敞的房间里铺着一层柔软的深蓝色地毯,四周墙壁全部贴满了宇宙飞船的壁画,天花板上的四盏吊灯都是圆球形——分别代表了太阳、月亮、金星和火星。 四处搭建着堡垒、滑梯、悬空隧道、泡泡球池、塑料城堡、室内滑索——这简直是一座“星球大战”的主题乐园! “我的老天爷!”丁岩感慨道,“这能当作游乐园,向市民开放了吧?门票10元一张,江逾白,你会收钱收到手软。” 董孙奇说:“江逾白,南东街上沃尔玛商场里的那个‘童心乐园’都没你家一半好玩!” 江逾白沉稳地关上房门。起初,他还有点羞惭,有点不好意思。六岁时,他出国去新加坡,最舍不得这一座陪他长大的游乐场。 现在,他九岁了,他想和同学们一起玩,会不会显得他很幼稚呢? 他还没开口,林知夏一个猛子扎进了泡泡球池。 她咯咯直笑,扑出许多泡泡球。她还说:“我们一共有六个人!我们分两组吧!a组和b组!” 包括聂天清在内的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应好。 林知夏原本以为,13岁的聂天清会不愿意和他们这一群小孩子玩游戏。但她转念一想,13岁也很小啊,13岁也是小朋友啊。再说了,哪有男孩子不喜欢星球大战? 林知夏制定了游戏规则:“好的!我宣布!a组的基地在城堡里,b组的基地在堡垒里!开局时, a组有40个红色泡泡球,b组有40个绿色泡泡球,我们分别把泡泡球放进自己的基地中心。然后,a组和b组的人员,要分别潜入对方的基地,偷他们的泡泡球,一次最多偷两个……对于本组的泡泡球,也是每次最多携带两个。” “什么情况下,算是输了?”江逾白问道。 林知夏继续解释:“敌对组的两位玩家相遇时,要做石头剪刀布……输了的人就会被立刻冷冻。被冷冻的玩家必须定格在原地,等候三分钟才可以活动。整个游戏的时长为三小时。三小时后,计算a组和b组基地中心区域的泡泡球数量,每个球一分,分高者获胜。” 江逾白补充道:“如果有哪个人,中途摔进泡泡球池……” “那他也会被冷冻。”林知夏飞快地回答。 江逾白跃跃欲试:“好!快开始吧!” 在场的六人通过抓阄,分出了两组——林知夏、江逾白、董孙奇成为a组,而甘姝丽、丁岩、聂天清则是b组。 林知夏在a组和b组设立了中心区域,规定泡泡球被放在中心区域才能计分。 然后,林知夏大喊一声:“游戏开始!”众人纷纷作鸟兽散。 江逾白准备大展宏图,大施拳脚。他从城堡出发,穿过隧道,潜进堡垒,偷走两只泡泡球,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丁岩立刻疯了一样地来追他。 江逾白身手矫健。他单手抓在吊环上,通过滑索飞到了地面。 丁岩在他身后狂奔着追逐:“江逾白,你别跑!把球还我!把球还我!” 江逾白放出狠话:“我不仅不还,还会偷光你的球。” 丁岩很生气,但也没办法。因为他在隧道里迷路了。 江逾白兴冲冲跑回本组的中心区域。那两只偷来的泡泡球被他放进了计分区,他心想:这也太简单了吧。 谁知,江逾白大意失荆州。他刚刚转身走出几步,失足跌进了泡泡球池。 他不得不冷冻自己三分钟。 此时,聂天清途径一座滑滑梯,突然从天而降。 聂天清一次只拿两个球。但他把江逾白这组的所有泡泡球都抛向了城堡中的各个区域。 换句话说,聂天清把原本集中在一起的泡泡球弄得分散在了各地。 江逾白十分震惊。他喊住了深入敌方的董孙奇。怒火狂烧的董孙奇有样学样,也把敌方的所有泡泡球都掀了一遍。 双方的战场乱成一团。江逾白叫来林知夏:“快用你174的智商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林知夏疑惑道。 江逾白指着混乱的城堡内部:“泡泡球分散了。还有两个多小时,游戏会终止,难道你不想赢?” “我并不怕输,”林知夏回答,“游戏玩的是快乐,我从没在乎过胜负。不过这一次,既然你想赢,那我也想赢了。现在我们就用dijkstra和floyd最短路径算法……肯定会比他们快。” 江逾白迟疑道:“我没有笔,没有草稿纸。” “你有我呀,”林知夏定定看着他的双眼,“我心算超快!真的!” 7、Floyd-dijkstra路径 林知夏说完,拉起江逾白往前跑。 被a组和b组设定为基地的城堡和堡垒都位于高处,纵横交错的隧道大多数位于低处。 在聂天清的干扰下,泡泡球滚进不同的隧道。聂天清穿梭在隧道里,毫无顾忌,四处踢球。 林知夏纵观全局,总结道:“如果我们把这场游戏看成一个图论问题,隧道的每一个节点就是图的顶点。我们一共有三十七个顶点。这张图已经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有些隧道是透明的,有些隧道不是,这里又涉及到了部分可观察的马尔可夫决策……” “林知夏!”江逾白大义凛然地说,“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相信你!” 林知夏把他拽进一条隧道:“你是因为听不懂,所以不想听吗?那你只能跟着我,一直听我的指挥。” 为了整个小组的胜利,江逾白原谅了林知夏的挑衅。 他们跑向隧道的节点,很快就捡了七个球。 四处奔波的路上,林知夏撞见了本组的董孙奇。董孙奇高喊:“你们跟我来,这里有一条最短的路!走最短的路,才能更快回去!” “不!”林知夏却说,“总是选择最短路径,不一定是全局最优解!” 董孙奇大惊失色:“我靠!你在讲什么东西!” 林知夏回应道:“你想一想三角形的三条边!a边和b边都比c边短,它们的和一定会超过c的边长,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放进图论里,你就不懂了呢!” 董孙奇虎躯一震:“好像有点道理!你话多,听你的!” 于是,董孙奇和江逾白都成为了林知夏的跟班。 短短几分钟之内,他们收集到了十二个泡泡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敌方小组的三个人直奔他们而来。 丁岩一边狂奔,一边嚷嚷道:“甘姝丽,聂天清!我们走,快去打劫江逾白!他们有好多球!他们好会捡!我们不用自己捡球,我们就跟着他们,专门打劫!” 江逾白丝毫不慌乱。他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冷静地看着林知夏:“你肯定有办法。” 林知夏眼波一转,竟然说:“我没办法,我们快跑!救命,救命!快跑呀!” “什么?”江逾白仓皇失措,匆忙跟着林知夏一路逃命。 林知夏又笑又跳,马尾辫都散开了。她和江逾白、董孙奇相继坐上滑梯,冲进蹦床。 林知夏抱着四个球跑在最前方,身影飞快一闪,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隧道里。 江逾白和董孙奇都很茫然,就像是二战时期失去了马奇诺防线的法国军队。即便他们仍然保留着机动兵力,却不知道如何才能继续打仗了。 “你们走蓝色隧道!然后走红色隧道!”林知夏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你们快把泡泡球放进我们组的中心区域!” 江逾白立刻问:“你要去哪里?” 林知夏说:“我要去找他们b组的人。” “不!”江逾白阻拦道,“林知夏,你别走!” 林知夏与他诀别:“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江逾白一脚踩上蓝色隧道的入口:“你在哪里?我去救你!” 林知夏去意已决:“不用了,我不能做缩头乌龟!你们留在家里,好好保护泡泡球,保护好每一个泡泡球!那是我们胜利的最后希望!” 董孙奇也痛心疾首:“林知夏,你快走吧!我们会一直记得你!” “你说什么?”江逾白开始批评董孙奇,“我们是一个小组,怎么能抛弃同伴?你心里没有想守护的东西吗?” 董孙奇斩钉截铁地回答:“有!我想守护泡泡球!林知夏让我们保护泡泡球,你快去我们a组的中心区域!” 他们二人直奔a组基地的中心区。 悬空隧道内,聂天清突然说:“有脚步声,林知夏来了。” 聂天清小组的三个人都没跑。他们站定不动,商量着对策。 丁岩透露道:“林知夏在我们班的绰号是怪胎。她好聪明,你们要小心。” “她才九岁,”聂天清说,“再聪明能聪明到哪儿去。” 丁岩脸色微变:“她背书只要三秒钟!” 聂天清不信。 丁岩愤怒道:“真的!我骗你是小狗!” 甘姝丽也说:“真的,她好聪明。” “你们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聂天清像一位哥哥一样教育他们,“对手没有那么可怕。我们有三个人,对她出石头剪刀布,难道赢不过她吗?我们每一个人的获胜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 “有道理!”应话的人,是林知夏。 林知夏顺着聂天清的意思,对他们说:“百分之五十的三次方等于0.125,我的获胜概率只有0.125。” 聂天清问:“为什么是0.125?” 林知夏歪头:“我必须赢过你们每一个人。第一次获胜概率是0.5,第二次0.25,第三次0.125……这不是你说的吗?你假设两两对战的获胜概率都是0.5……” 聂天清皱着眉毛:“但是,林知夏,你和我们玩石刀剪刀布,只要你输了一次,你就不能再继续。为什么你还用0.5的幂次方来算概率?” “你这样想呀,”林知夏耐心地解释,“我和你们三个人玩,一共会出现四种结果。第一种结果,我第一局就输,这个概率是0.5。第二种结果,我第二局输,概率是0.25。第三种结果,我第三局输,概率是0.125,第四种结果,我第三局赢,概率也是0.125。这几个概率事件之和,正好等于1,你算一算?我能进入第二局和第三局的前提条件都是,我上一局就赢了。不过,你要知道,上一局的获胜,并不是最终状态。” 聂天清恍然大悟,右手成拳,锤进左手的掌心:“我想通了。” 他扭头看着两位同伴:“高兴吗!我们有0.875的概率能赢!” 丁岩有些颤抖:“聂天清,她讲了这么多,你还觉得你自己能赢?她肯定是骗你玩的。我不信。” 聂天清绕开了丁岩。他走向林知夏,充满战意地说:“开始吧,林知夏,石刀剪刀布。” 林知夏开心应好。 随后,他们二人同时出招——聂天清出了石头,林知夏出了布。 聂天清心中一惊,原地定格。 林知夏双手拍掌,跳到丁岩面前。 丁岩的内心恐惧极了。他硬着头皮,亮出剪刀,林知夏则是石头。丁岩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也开始倒数三分钟的冰冻秒数。 丁岩小组的人,只剩下一个甘姝丽。 全组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甘姝丽的身上。 甘姝丽口齿不清道:“我……剪刀石头……” “甘姝丽,”林知夏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要紧张。” 隧道节点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左右两侧各贴着一扇玻璃窗,顶端开着排气孔,甘姝丽向外一望,能望见蹦床、滑索、吊灯。她把心一横,直面林知夏:“林知夏!石头剪刀布!” 话音落后,她张开五指,做成“布”形。 而林知夏的出招,好像比甘姝丽更早。她早在甘姝丽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比了个剪刀手。 甘姝丽满脸惊讶:“你……又赢了。” 林知夏笑着说:“哎呀,全靠运气啦。” 林知夏心里想的却是——全靠运气让她天生和大家不一样。通过各种细节观察,她才能预测到每一位同学的行为。 甘姝丽为她鼓掌:“运气真好。” “我说过了吧!”丁岩警告聂天清,“我早就知道!我们赢不了她!” 聂天清翻起旧账:“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带着我们来抢劫林知夏这一组?” 丁岩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只是看不惯江逾白跟着林知夏轻松捡球的快乐样子。短短几分钟,捡了一堆球!为什么啊!为什么江逾白就不用动脑子!他也不想动脑子啊! 可怜他们小组三个人,全被冰冻在原地。 林知夏早就跑远了。 返回基地的路上,林知夏还在捡球。她太开心了,长发松散,披在肩上,像个小疯子。但她完全不在意。她捡到四个球,冲进一条隧道,正好和江逾白撞了个满怀。 林知夏当场摔倒。 江逾白跪在地上,双手扶她。 她怅然道:“四个泡泡球都滚走了,快去捡呀……” 江逾白只问她:“对不起,我撞伤你了吗?我家里有医生。” 林知夏摇头:“没有。”随后又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我也撞到你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呀。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一只红色发绳挂在林知夏的发尾。江逾白轻轻摘下她的发绳:“你把头发扎起来。在隧道里,头发不能挡住眼睛,你必须看清路线。” 林知夏已经捡起了三个泡泡球。她坐在地上,背对着江逾白:“你帮我扎头发!快点!” 江逾白一怔:“我……我不会扎头发。” 林知夏立刻把泡泡球扔进他的怀里,又从他手中抢走那只红色发绳。她一边扎起自己的长发,一边念念有词:“扎头发很简单的。” 江逾白说:“我没学过。” 林知夏告诉他:“有很多东西,简单到不用学,只需要看一眼,就可以掌握了。” 远处的董孙奇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江逾白!林知夏!你们在哪里!” “快走!”林知夏拽起江逾白,“我们继续捡球!” 江逾白问她:“你还在用最短路径算法吗?” 林知夏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他向前飞奔:“当然!我的脑子里有一个floyd算法矩阵! 所有隧道节点都是图的顶点,矩阵行不通的时候,我就建一棵dijkstra树,这棵树也长在我的脑子里。其实说白了就是贪心、穷举和剪枝算法融合,像是扎头发一样简单,不需要思考,看一眼就会了!我带你走最快的路!我们一起回家!” 江逾白不由自主地佩服她。听见她说“我带你走最快的路,我们一起回家”,江逾白非常高兴,这一次他们a组一定能赢! 隧道内的道路崎岖,江逾白和林知夏各自怀揣着四个球。江逾白窥视着敌方的动静,奇怪道:“他们不追我们了。” 林知夏哈哈大笑:“他们马上会去我们a组的基地中心,打劫董孙奇。我们要赶在他们偷袭前,尽快跑回a组基地的中心区域!” “什么!”江逾白指责道,“他们很阴险!” 林知夏安慰他:“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跳上一条管道。 江逾白把自己怀中的四个球全部放进管道。然后,他单手握住吊环,站在滑索轨道的起点,转过头对林知夏说:“你先回基地!我看见蹦床上有两只球!” 林知夏叮嘱他:“小心,快去快回!” 江逾白像一阵风,飞向了地面。他纵身一跃,降落在蹦床上,步法十分稳健。他的落地姿势也很有技巧,借由原地一个翻滚减轻了缓冲,蹦床甚至没有上下晃动。 他捡起宝贵的泡泡球,抬头眺望城堡上的林知夏。 林知夏站在城堡的窗户边,伸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 江逾白记起自己看过的童话书——公主总是站在城堡上,等待王子屠尽恶魔,等待王子来解救她。 而他眼前那位公主不一样。 眼前那位公主,比他更像是披荆斩棘的王子。 童话书里的故事写得不对。据他亲眼所见,公主也能所向披靡、乘风破浪。 8、Epsilon贪心算法 林知夏没有猜错。聂天清确实准备打劫a组的基地。 因为a组收集到的泡泡球,远远多于b组。 聂天清对丁岩说:“a组的泡泡球是我们的好几倍!” 然而丁岩只回答:“我不去a组。” 丁岩和甘姝丽早已放弃了斗争。他们二人回归了平静生活,像勤劳的农民一样弯腰捡球。如果一次能捡到不止一个泡泡球,那么,丁岩的脸上就会露出丰收的喜悦。 丁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喊打喊杀的他了。 他仿佛看透了江湖纷争。他发誓不再做劫匪,不再做拦路贼。丁岩的汗水,只为自己而流! 于是,聂天清只能孤军奋战。 聂天清悄悄潜入一条管道,迈向滑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乍然降临在城堡之中。留守基地的董孙奇被他吓了一大跳,狂吼道:“你是谁!” 聂天清回答:“我是b组的聂天清!” 董孙奇张开双臂,义无反顾挡在他的面前:“b组的聂天清!我是a组的董孙奇!我警告你!你要偷走泡泡球!先从我的身体上跨过!” “我们是邻居,是好朋友,”聂天清看着他,“为了几个泡泡球,你……” 江逾白站在城堡楼梯的下方,朝着上面喊道:“不!那不是泡泡球,是我们心中要守护的正义!” “对!是正义!”董孙奇振臂高呼。 林知夏也在摇旗呐喊:“是正义!我们为了正义而战,为了a组的荣耀与尊严!为了a组的长盛不衰,为了a组永远不被b组侵略!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们面对b组的偷袭,绝不退缩,绝不胆怯!绝不放弃每一寸领土,绝不甘愿做软弱的奴隶! 我们并非独自战斗!我们的背后,还有正义化身的泡泡球!向前冲啊,我的同伴们!胜利的号角会为勇士吹响,黎明的阳光终将照耀四方!” 这几声呼喊,让董孙奇的眼中泛起泪光。 聂天清心中一惊,试图挽回董孙奇:“你们别太入戏了,我们又不是在拍战争电影。” “啊!”林知夏感叹道,“b组的聂天清!他对我们使用了离间计!” “好卑鄙!”董孙奇大声指责道。他简直忘了今天是谁把聂天清带过来做客的。 林知夏作出指挥:“董班长,你快去保护泡泡球,我来解决b组的聂天清!” 董孙奇却说:“我是班长!班长只能最后走!” 吊灯落下白光,洒在他的头上。他身形单薄,背影高大。 这一刻,江逾白甚至想起了英法联军的敦克尔克大撤退。凶猛的德军来回轰炸,步步紧迫,而盟军求生的希望残留在西面的英吉利海峡。 江逾白三步并作两步,跃向城堡顶层:“聂天清!你冲我来!别伤害我的同伴!” 聂天清也入戏道:“迟了,a组的江逾白!你来迟了!” 江逾白身形一颤,后退一步:“不可能!” 不止江逾白,聂天清其实也很惊讶。就在江逾白上楼的时候,聂天清和林知夏玩了一次剪刀石头布,林知夏竟然输了。 林知夏竟然输了! 林知夏怎么会输? 管道滑梯的左侧,软垫铺成的城堡地板上,林知夏静立不动。她说:“各位,不要为我而难过。我的精神与你们同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我们绝不退缩。” 董孙奇喊道:“绝不退缩!” 他朝着聂天清,伸出右手:“石头剪刀布!” 董孙奇握手成拳,聂天清张开五指。 董孙奇输了!他僵立在原地,悲伤地朝天怒吼:“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不给我们a组一条生路!” 他的呼声,甚至传向了b组的基地。 丁岩和甘姝丽都趴到了露台栏杆上。他们看着聂天清战胜林知夏,又战胜了董孙奇,纷纷感到不可思议。 太阳和月亮的吊灯隔在中间,聂天清的目光越过了吊灯。他远远望着丁岩,对丁岩大声喊:“我打败了a组!” “你错了,”江逾白应声说,“a组还有我。” 他走向聂天清。 他今年9岁,聂天清13岁。 聂天清的身高比江逾白高了几厘米,江逾白不得不抬头望着聂天清。这般滋味,可不好受。江逾白下定决心,要越长越高,长得像父亲那么高。 “出招吧。”聂天清说。 江逾白挥手,聂天清应战。这一轮,江逾白是剪刀,聂天清是布。 “赢了!”林知夏原地鼓掌,“正义是最终的嘉奖,团结是我们的勋章!” 聂天清看了她一眼:“你……平常都看什么书?” 林知夏反问:“哪个学科?” 聂天清犹疑不定:“语文?” 林知夏继续探究道:“文学还是语言学?” “你才9岁,”聂天清皱眉说,“像9岁,又不像9岁。” 林知夏懒洋洋地回答:“你13岁,每天都是13岁的样子吗?13岁应该什么样,又是谁定义的?你一定要遵守吗?” 聂天清默不作声。 游乐园的正门忽然被人敲响,响起一阵门铃声。江逾白立刻回应:“请进。” 正门大开。 管家带着两名穿着制服的人员走进来了。他们三人推着一辆不锈钢的餐车,车上放着点心、水果、面包、还有热饮料。 江逾白整理了一下着装,领着同学走向门口。他说:“平时我在这儿玩累了,我妈妈会给我送吃的。” 林知夏开心道:“草莓!” 她喝了一口热牛奶,又吃了一颗草莓。 众人围着餐车,席地而坐,才发现时间过得多快。 这一下午的a组与b组大战,耗光了同学们的精力。丁岩狼吞虎咽完一块火腿面包,饮下一杯果汁,心满意足地躺到了地上。 “太阳快下山了,”聂天清看向窗外,“该回家了。” 江逾白原本还想弹钢琴给林知夏听,带她参观他家里的花园和私人博物馆,现在看来,时间显然不够了。 不过,他们不去也好。江逾白偶尔会在自己家的花园里迷路。他要是带着林知夏迷路了,岂不是很没面子?想通了这一点,江逾白走到门后,有礼有节地说:“我会让司机送你们回家。你们到家以后,给我打个电话,发短信也行。” 丁岩指着江逾白:“江逾白,你现在和刚才很不一样。” 林知夏问他:“江逾白怎么不一样了?” 丁岩双手抱住后脑勺,枕在柔软的地毯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说:“一种感觉吧。在大人面前,江逾白不一样。” 众位同学临走之前,江逾白还给每个人发了一只手提袋。 “里面有礼物。”江逾白说。 董孙奇当场拆开袋子,看到了一套圆规和一只钢笔。他马上搂过江逾白:“谢谢哥们!搞这么客气!正好我圆规坏了。” 其他几人都是相同的礼物。 但是林知夏的礼物不一样。林知夏觉得自己的袋子很重,绝不只是一支钢笔和一套圆规。她在大理石台阶前站定,与江逾白对视了片刻。 夕阳沉落,余光染红了草坪。 江逾白朝她挥手:“明天见。” 林知夏点头,也说:“明天见。” 临近傍晚,林知夏回家了。 她从一辆黑色保时捷上走下来,一溜烟跑进了安城小区。她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听见锅铲在锅里翻呛的声音,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她抱紧江逾白赠送的手提袋,猜测他究竟送了什么。 送了什么? 她一边思考,一边推测。 “林知夏!”爸爸的声音忽然传进耳边。 林知夏站在自家超市的门口,喊道:“爸爸。” 超市里还有客人。爸爸不能在外人的面前发火,就把林知夏喊进了里屋。林知夏瞥眼看见妈妈坐在收银台旁边,沉着一张脸,也很生气的样子。 林家的客厅里——如果这种狭小的区域也能被称作客厅的话,林知夏的爸爸坐在一把塑料椅上。哥哥双手抱臂,站在一旁。 长约一米的一盏白炽灯挂在墙壁上,亮光明晃晃地照耀在爸爸的头顶。爸爸质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林知夏乖巧地回答:“我去了同学家。我跟你打过招呼了。” “林知夏,你别跟我撒谎,”哥哥教训道,“今天下午,有人来我们家,跟爸爸说,你在小区门口上了别人家的轿车?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有脑子吗,林知夏!” 林知夏立刻辩解道:“那是我同学家里的车,我再三确认过了。林泽秋你不要骂我没有脑子,我会生气的!” 林泽秋一拍桌子,怒火中烧:“你还有理了?你是我妹妹,我讲你两句怎么了!你才9岁,你以为你29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就是没有脑子!” “你都可以去别人家里玩,为什么我不可以?”林知夏愤怒地质问道,“我没上过幼儿园,也没有朋友。好不容易上了小学,没有人愿意跟我做同桌。现在我有同桌也有朋友了,我去朋友家里做客不行吗?” 林知夏确实没上过幼儿园。 她是被爸爸、妈妈、哥哥看着长大的。 离家最近的幼儿园收费高昂。此外,幼教老师或许不能照顾到每一个孩子。所以,林知夏年满六岁之前,从未去过学校。她一直待在家里。她学东西很快。 林家的超市有个书柜,回收二手书,再转卖给别的顾客。林知夏的启蒙书本都是从书柜上找来的。她还没有柜子高,就学会了自己搬板凳,站到板凳上,再从柜子里挑东西。 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她像一块坚硬的海绵,外界的知识全是雨露。她拼命汲取,仍不解渴。高考学生留下的辅导资料,早已被她反复通读。到了今天,连大学本科的数理教材,都不能让她产生疑问了。 她热衷于待在图书馆。她还用父亲的借书卡,定期从省图书馆里借书,每次都达到了借书数量的上限。 父母早就发现了林知夏的与众不同,却也不懂要如何引导她。 林知夏的爸爸甚至专门去翻查了族谱——他们林家祖上十八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别说天才了,连个秀才都没出现过。 林知夏的降世,是意外之喜,更是祖坟的青烟。 爸爸温声对女儿说:“夏夏,你不晓得你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今天下午有多着急。我和你妈妈都以为你去了甘姝丽的家里。我们给甘姝丽的妈妈打了电话,才知道你去了江……” “江逾白。”林泽秋提醒道。 爸爸继续说:“对,去了江逾白的家里。爸爸不是说,不让你和男孩子玩,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危险的,很残酷的,很不安全的,尤其你这种从小就特别漂亮的小女孩……” “我知道。”林知夏冷冷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生物我也懂,犯罪心理学我也研究过。你让我朝着一个方向发展,也得给我一点自由空间,这叫贪心算法的策略。” 爸爸叹了一口气:“你懂的这么多,那你懂不懂,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林泽秋还在一旁骂道:“她懂个鬼!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天不怕地不怕!我昨天才看的报纸,有个女孩子被人用麻袋一套,扔进车里,倒卖去深山老林给老头子做童养媳,十年后才被救出来!” 说完,林泽秋深吸一口气:“今天下午,就因为林知夏这事,我吓得够呛。” 林知夏反问:“那为什么,你可以去别人家里玩,我不可以?” 林泽秋气得快要爆炸:“我是男生,你是女生,你说你为什么不可以?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坏人!你为什么就是不懂我的意思?” 林知夏一手扶墙,踮起脚尖,妄图达到哥哥的高度。她抬头看着林泽秋,告诉他:“哥哥,你好天真,男生就不会遇到坏人吗?你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拎着手提袋,跑进自己的卧室,“砰咚”一声关紧了房门。 手提袋被她扔在了地上。 两只玻璃饭盒从袋子中滚落。 林知夏蹲在饭盒边,看着一只饭盒里装满了草莓,另一只饭盒里装着她上次没尝到的桂花糕。她继续掏空手提袋,还发现了做工精巧的木盒,打开一看,纯黑天鹅绒里躺着一支深蓝色钢笔。 林知夏神思一顿,马上用自己房间里的座机拨通了江逾白的手机号。她准备和他道个谢,再考虑一下怎样做到同学和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 9、先验主义 林知夏听见“嘟嘟”声响了两下。电话接通后,她开口说:“喂,我是林知夏。” 江逾白在电话那一边回答:“你好,我是江逾白。” 林知夏扯起电话线,抱着座机,走到卧室门口。她把卧室房门打开了一条缝,朝外一看,果然,爸爸拿起了客厅的座机听筒,正在监听着林知夏和江逾白的对话。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你好,江逾白,我已经回家了。今天在你的家里,我们大家都玩得很开心,非常感谢你的款待。” 江逾白比她更有礼貌:“不客气,招待同学是应该的。” 林知夏附和道:“好的,明天见。” 江逾白也说:“明天见。” 林知夏马上挂断电话。她洗了个手,充满仪式感地打开饭盒,品尝一口桂花糕……真的很好吃,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放下饭盒,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到一本《米其林餐厅顶级菜谱》。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林知夏一直坐在桌边,钻研这本书上的菜谱。 这导致一个问题。 林知夏忘记写作业了。 她的记忆力很好,只要认真去想,基本都能想起来。 然而这个周末,林知夏把作业抛之脑后,直到周一早晨六点钟,她才想起这件大事。她飞快地跑去洗漱,从冰箱里拿了一块面包,背起书包就准备出门。 林泽秋刚洗了个澡。他正用毛巾擦拭着头发,看到妹妹火急火燎的样子,他奇怪地问道:“林知夏,你急什么?” 林知夏理直气壮:“我要上学!” 林泽秋狐疑地问:“你们今天七点前到校?” “不用你管!”林知夏冲出家门。 她一路小跑去了学校。 抵达四年级(一)班的教室之后,林知夏奔向座位,掏出作业,开始奋笔疾书。她要补完一篇周记、一份英语阅读感想、一个单元的数学练习。 周记和英语感想都只要200字,林知夏完成得飞快,再打开数学练习册,全是选择题。她一秒一道,不到一分钟就写完了。 搞定作业之后,林知夏又拿出她的笔记本,继续记录《人类观察日记》。 林知夏在日记中写道:昨天我接受邀请,拜访了江逾白同学的家。我在江逾白同学的家里和很多朋友一起玩了泡泡球大作战。我观察到的江逾白是一个勇敢、正直、诚实、不抛弃同伴的人。我在“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中输给了聂天清。江逾白做出了惊愕的表情。他不相信我也会失败。这是一种对我的信任的外在体现吗?我不禁有些疑惑。我的直觉告诉我——虽然我并非一个坚定的超验主义的支持者,但如果我的直觉没有出错的话,也许在我小学毕业之后,江逾白仍然会是我最好的朋友…… 写到这里,林知夏停笔了。 因为江逾白踏进了教室。 今天江逾白的到校时间比平常更早一些。 江逾白刚一出现,董孙奇热情万分地和他打招呼:“江逾白!早上好啊!” “早上好。”江逾白回应道。他走向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正好看见林知夏面前的那本《人类观察日记》。 他不由得把手搭在了桌子上。他缓慢地落座,隐忍半晌,暗中思索道:我和她的竞争永远不会停止。 林知夏却和他说:“草莓很甜,桂花糕很好吃,钢笔也很好用。谢谢!” 江逾白直接开口:“我能不能看你的日记?” “当然可以。”林知夏把日记推到了他的面前。 林知夏的这个举动,出乎江逾白的意料之外。她未免有些过于坦率了。 江逾白接过林知夏的笔记本,翻到今天这页,只见林知夏写道“江逾白是一个勇敢、正直、诚实、不抛弃同伴的人”。他视线一扫,又看到一行“如果我的直觉没有出错的话,也许在我小学毕业之后,江逾白仍然会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立刻合上林知夏的笔记本,塞回了她的书桌抽屉里。 然后,他问:“什么是超验主义?” 林知夏解答:“按我的理解,就是一个人用直觉来感受世界,忽视物质带来的享乐,重视精神和内心的自我。” 江逾白思考片刻:“像梭罗那样?” 林知夏惊喜地问:“你知道梭罗吗?梭罗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和哲学家。” 江逾白说:“我看过梭罗写的《瓦尔登湖》。” 林知夏转身,面朝着他:“梭罗的《瓦尔登湖》,我也看过。梭罗在书中写过一句‘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这句话,应该也是超验主义的概括。” 江逾白听她一字不漏地复述书中内容,忍不住问道:“林知夏,你能背诵《瓦尔登湖》全文?” “是的,”林知夏点头,“我不是故意的。你明白吗?” 江逾白感到困惑:“不太明白。” 林知夏解释道:“你们背书的时候,要花时间去记诵。我和你们正好相反。我想忘记一件事,才需要花费精力。我一直在锻炼自己,提高自己忘记的能力。现在我有一点小收获了……上周末我忘记了写作业。” 江逾白问她:“忘记的能力?忘性大有什么好的。” 林知夏摇头:“有些事,不值得记住。我和我哥哥吵架的话,我就不想记住。” “你有哥哥?”江逾白深入挖掘竞争对手的家庭信息,“亲生的哥哥?” “对。他比我大三岁,今年上初一。”林知夏诚实地回答。 江逾白又问:“你经常和他吵架吗?” 林知夏一手托腮:“我经常和他发生争执。你呢?你在家里会和爸爸妈妈发生争执吗?” 江逾白从书包里找出他的作业本:“我的爸爸妈妈工作很忙。他们都没时间和我发生争执。” 林知夏频频点头。她拿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握着江逾白送她的钢笔,在扉页上写道:林知夏赠送给江逾白的时间。 江逾白觉得很奇怪,什么叫做“赠送给我的时间”?时间这种东西,还能拿来送人? 他看到林知夏在本子上做出目录:历史、地理、天文……林知夏还没写完,江逾白用铅笔在“历史”二字上打了个一个勾。 林知夏稍作思索,又提笔写道:非洲史、亚洲史、欧洲史、美洲史…… 江逾白立刻勾选“非洲史”。 林知夏问他:“你总是选择第一个吗?” 江逾白催促她:“继续写。” 林知夏继续写:北非的埃及具有非洲最早的历史文字记载。至少一万年以前,尼罗河畔就有埃及人定居。“rah”被认为是古埃及人最重要的神明,据说太阳神“rah”会在黎明之前登上宝船,拉动太阳,真理女神将为太阳神领航。研究证明,古埃及人会使用牙膏、肥皂来清洁身体…… “古埃及有肥皂吗?”江逾白在“肥皂”二字的下方画了一条横线。 “有啊,据说古埃及皇宫里的一名厨师,就是发明了肥皂的人。”林知夏兴致勃勃地回答。 她在纸页的空白处画出一个造型古怪的盒子,盒子的前方链接着一座头戴阿特芙王冠的法老雕像,雕像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古埃及法老的肥皂盒。 江逾白问她:“你连看过的图片都记得?” “记得呀,”林知夏形容道,“这个古埃及肥皂盒,就是我从省图书馆的《古埃及帝国》里看来的。” 江逾白很感兴趣。他特别喜欢阅读《世界未解之谜》、《寻访文明古国》以及《历史全纪实》之类的书籍——真实而危险的历史迷局,总是有一种古老又神秘的吸引力。 江逾白换了一只钢笔,也在林知夏的本子上写字:你听说过胡夫金字塔吗? “当然。”林知夏马上画出一座大金字塔的透视图。这座塔的四个角,恰好朝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因为胡夫金字塔的四角正是朝向了东南西北,并且它的误差小于0.167度 [1]。 江逾白问她:“胡夫金字塔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的建筑,总重量有六百多万吨,为什么古埃及人能让一个庞然大物的误差那么小?” 林知夏回答:“埃及的金字塔群,包括胡夫金字塔在内 ……” 她在本子上画出猎户星群的三颗恒星,并在恒星的下方排列三座金字塔:“江逾白,你听说过‘猎户座’吗?‘猎户座’是宇宙中的一个星座,它的北部被划进了银河系。埃及的三座大金字塔都是猎户座的恒星在地面的映射,误差非常小。因此产生了一个替代假说,英文名叫orion correlation theory [1],专指埃及金字塔和猎户座的联系。我有一个严肃的猜想。” 江逾白洗耳恭听:“什么猜想?” 林知夏又开始画画:“larson三定律告诉我们,分子云近似于微里平衡状态。猎户座的分子云核就是一片高密度区域,引力非常强! 但是我觉得,根据我的推测,云核坍缩成恒星并不是来自它本身引力的作用,而是来自磁场和其它恒星系……” 江逾白的指尖抵住了林知夏的笔尖。 她偏过头,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说:“我也来画一个。” 江逾白拽过笔记本,在本子上画出一个人形——勉强能看出是人的形状。这个人还扎着马尾辫,穿着小裙子。他在旁边写下三个字:林知夏。 林知夏质问道:“你为什么把我画成这个样子,我有这么丑吗?” 江逾白画了一个更丑的人,并在旁边标明:江逾白。 林知夏怒火平息:“我比你要好看一点。” 江逾白用一个大括号,把林知夏之前写过的内容全部括起来,再用一个箭头指向了两位小人的脑袋。他把林知夏和江逾白当作了主角,为这两人创作漫画。 他认真写道:公元2004年,林知夏和江逾白流浪到了宇宙中的猎户座…… “我们两个为什么会流浪?”林知夏困惑地问道。 江逾白说:“因为……” 他还没想出原因,林知夏非常开心地提议:“因为我们要探索宇宙!” 江逾白给他自制的漫画命名为《探索宇宙》,第一章的标题就是《猎户座流浪》。 丁岩和董孙奇来找江逾白玩耍时,正好看见了江逾白潜心绘制的漫画《探索宇宙》。 丁岩扑过去一瞧,马上说:“江逾白,哥们!给我也安排个角色!这一回我要跟你一组!” 江逾白从善如流地画出一个人形,并在一旁注明:丁岩,男,9岁,江逾白的同伴之一。与江逾白、林知夏一起流浪在猎户座上。 “我也要!”董孙奇自告奋勇,“让我做反派吧!我想做大反派!” 江逾白想起林知夏对他说过的话,当场编写了董孙奇的传记:董孙奇,男,9岁,磁场的控制者,可以操控猎户座的云核坍缩。 “我靠!”董孙奇惊喜道,“我好厉害啊!” 虽然看不懂设定,但他觉得自己很厉害。他还提问道:“喂,你和林知夏的传记在哪里?” 江逾白翻回前一页,在“林知夏”三字的下方写道:林知夏,9岁,是天才、真理之神、星云上的领航者。 丁岩感觉很费解。江逾白说是把林知夏当成了竞争对手,但看他在漫画里给“林知夏”这个角色的设定,又是“天才”,又是“真理之神”,还是什么“星云上的领航员”……这也太强了! 丁岩看过很多电视连续剧,比如《铁齿铜牙纪晓岚》、《大汉天子》还有《乾隆王朝》。一般来说,最强的角色,必然是主角。 于是,丁岩敏锐地觉察道:“江逾白!林知夏是你这篇漫画里的女主角吧!你自己是男主角!林知夏就是女主角!” “我们是同伴,”江逾白宣称,“就像《指环王》的魔戒远征队。” 林知夏双手一拍,欢欣雀跃:“对!我们永远是同伴!” 10、探索宇宙 今天早晨第二堂语文课之后,天空变得晦暗阴沉。乌云席卷了整座城市,氤氲的水雾越来越浓,密布的雷声接踵而至,催落一场倾盆大雨。 四年级(一)班的许多同学都跑去了窗边看雨,还有一些同学围在了江逾白的身边——他们听闻江逾白正在绘制《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纷纷要求参与漫画的情节。 江逾白的班级地位如日中天。 他仿佛一跃成为美国好莱坞的著名导演。 面对一群祈求入镜的同班同学,江逾白协调道:“别争了,要有先来后到。” 江逾白首先安排了自己和林知夏的出场。在他构建的宇宙世界里,林知夏要去探索宇宙奥秘,江逾白要去猎户座上淘金。 “就像十九世纪的美国淘金潮。”江逾白对大家解释道。 林知夏趴在课桌上看他:“猎户座上有黄金吗?” “江逾白说有就有!”董孙奇大声拥簇。 林知夏妥协:“好吧。那么,我和江逾白就是寻找黄金的地球人,猎户座上还有一群以董孙奇为首的猎户人!他们有着掌控磁场的神秘力量。” 一时之间,同学们纷纷划分阵营。 “我要做地球人!” “我要做猎户人!” 等等的吵闹声不绝于耳。 丁岩愤怒地指责道:“好多人背叛了地球!” 董孙奇反驳他:“是你们地球人先侵略了我们猎户座!还要偷我们的黄金!” 江逾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为了解决地球人与猎户人的争端,江逾白贡献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他一边记叙,一边描述道:“2004年,地球人与猎户人的战争开始了。江逾白熟悉猎户座的地形。他率领地球军团进攻猎户座……” “不是进攻!”董孙奇纠正他,“是侵略!侵略!” 江逾白发出一声冷笑:“董孙奇想通过磁场和涡旋星系引爆云核,占领整个银河系……” 董孙奇记起自己的反派人设,兢兢业业地纠正道:“不是占领,是毁灭!毁灭!” 他双手搂住身旁的两位男生,高声宣布:“我们猎户座一定要毁灭银河系!” 被他搂住的那名男生也说:“打败地球人! 愚蠢的地球人!贪婪的地球人!”他们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完全融入了猎户座的热血氛围。 董孙奇甚至拽住丁岩,问他:“你们地球人,为什么会跑来遥远的猎户座?” 丁岩支支吾吾道:“啊?因为、因为好玩?” “我靠?”董孙奇对自己的伙伴们说,“大家听听,地球人觉得猎户座好玩,他们就跑来猎户座,抢我们的地盘!” 猎户座的同学们自动站到了董孙奇的背后,自觉与地球人划清界限。 与之对立的地球人也聚成一团。 这时,林知夏抓起一支钢笔,开始补充剧情:“董孙奇军团的愿望是毁灭银河系。而我们地球人站在猎户座的土地上,是为了自由和尊严!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文明、和环境都是我们浴血奋战的理由。勇敢的战士们,想想你们的亲人、朋友、宠物狗!这不是一场星际争霸赛,这是在反抗命运的安排,反抗暴徒的侵略!是为了我们抬头看天时,永远能望见的属于银河系的永恒光辉……” 地球人都在发愣。 两秒钟之后,同学们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董孙奇感慨道:“根本说不过林知夏,她好会讲话。林知夏要是来竞选班长,我早就下台了……” 董孙奇话音未落,四年级(一)班的教室门口传来“砰咚”的声响——那是拐杖拄地的声音。有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孩子一手拄拐,在母亲的陪同中走进教室。 这位男孩子的皮肤很白,五官也蛮好看。不少同学朝着他走了过去。但是大家都不敢对他讲话,只是站在一旁交头接耳,或者向他伸手,想要扶他一把。 他一巴掌打掉了别人的援手。 他的母亲斥责道:“柳行简!” 他名叫柳行简。 董孙奇告诉江逾白:“喏,那就是柳行简。他妈妈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他爸爸也是有钱有权。他暑假自己在家,从别墅的楼梯上摔下来了,摔断一条腿,休学一个月。” 江逾白被董孙奇当成了哥们。出于哥们义气,董孙奇再三叮嘱道:“江逾白,你千万别去惹柳行简。”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风浪如波涛,吹得走廊外侧一片潮湿。柳行简的衣服和裤子都沾了雨水。他的妈妈给他留下一块毛巾,又和他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开了教室。 这堂课的课间有30分钟,被学校称为“大课间”。一般情况下,大课间时,四年级以上的同学都要去操场跑步。不过今天的暴雨来势凶猛,跑步活动暂时取消了。 江逾白收好笔记本,打算出门透透气。 天光越发黯淡,白昼亦如黄昏。 教学楼岿然不动,屹立在倾泻如洪的雨水中。 江逾白抬头望天,忽然听见拐杖“嘣嘣”敲在地上。他稍稍偏过脸,看见柳行简一脸肃穆地撑着拐杖,独自一人走向四楼的开水间。 江逾白移开了目光。 柳行简把拐杖放在了开水房的门口。他像一只单腿蚂蚱,悲壮而决绝,连跳带蹦,迎接着命运的捉弄。他牢牢握着水杯,两步跳进了开水房。 开水房的水温,高达一百度。 江逾白想了想,抬步走过去,站在门槛之外观望。 此时的雨色朦胧如烟,衬得走廊灯光格外明亮。江逾白的影子飘然降临,如鬼魅般倒映在热水器的侧面钢板上,吓了柳行简一大跳。 柳行简的水杯没有拿稳。水杯摔在了不锈钢的台面上。开水滚烫,猛然迸溅,像是一颗爆裂的炸弹,炸得柳行简痛呼一声:“喂!你是故意的吗?” 江逾白略显茫然:“什么?” 柳行简使劲拉长了衣服袖子——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把自己烫红的手背藏进袖子里,面色阴沉地对江逾白说:“你给我等着,没你好果子吃。” 柳行简的大言不惭,瞬间激发了江逾白的胜负欲。 江逾白平静地撂下狠话:“等你腿好了再说吧。” 柳行简被他气得深吸一口气:“你最好快点道歉。” 江逾白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手……拿不稳水杯。” 柳行简怒火狂烧,抬腿连跳,正要一拳猛锤江逾白的肩膀,江逾白一步后退,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了他的攻击。 而柳行简扶着开水间的门框,怒不可遏地问他:“你就是那个新加坡回来的转校生?你叫什么名字!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 江逾白承认道:“我叫江逾白。‘逾’这个字,你可能不会写,我不准备教你。” 柳行简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还能跳起来打人,不像是被开水烫到了。于是,江逾白仿佛无事发生一样走回了教室。他记起董孙奇的叮嘱——千万不要招惹柳行简。 虽然,江逾白并不清楚,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但现在看来,他好像确实已经把柳行简给惹毛了。 那么,会有什么后果? 江逾白找到董孙奇,采访道:“班长,问你一个问题。” 班长董孙奇的座位附近永远热闹。 班长是四年级(一)班的核心,是各方消息的源泉,也是团结全班同学的中坚力量。今天的班长也不例外。他的周围有几个同学都在借书。 “班长,借我一本《冒险小虎队》吧!”同学们发出这般真诚的恳求。 董孙奇从不让大家失望。董孙奇严格规划着每一位同学借书还书的日期。他及时配货、及时补货、及时换货,确保自己的供应链永不断裂。 他又借出了一本《冒险小虎队》,这才抽出空来,解答江逾白的问题:“江首富,什么事?” 这一声“江首富”喊出来,让江逾白和董孙奇宛如互相勾结的权贵阶级。 江逾白低声打听道:“董班长,你让我别惹柳行简,为什么?” 董孙奇收敛了笑意,脸上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你去惹他了?” 江逾白漫不经心:“没什么,小误会。” 董孙奇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 江逾白问:“还能怎么说?” 董孙奇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江首富啊,你要是和柳行简打闹起来,那就是狗咬狗……啊,不对,我说,你们是神仙打架,班主任都不敢拉架。柳行简他……特别记仇。小学一年级,韩大伟踩了柳行简的脚,柳行简踩回十下,才消气。” “所以,你和柳行简,闹矛盾了吗?”问话的人,是林知夏。 江逾白转身,林知夏刚好站在他的背后。她抱着一沓语文作业,离他只有十厘米的距离。她仔细观察着江逾白的表情,想从细微的变化中窥探他的内心所想。但她的凝视过于直接,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瞄准羚羊。 江逾白后退到靠上书桌,才对她说:“你快去发作业。” 林知夏随手把本子分成四摞,交给了站在她旁边的四位小组长。她又问:“柳行简欺负你了吗?他要是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我。” 董孙奇哈哈大笑:“林知夏,你不用担心!我是班长,我会替江逾白主持公道,维护正义!” 江逾白有些疑惑,为什么他成为了被保护的角色。哪怕在《探索宇宙》的系列漫画里,“江逾白”也应该是一名统领星际军团、勇敢与猎户座抗争的热血勇士。 窗外风雨呼啸,江逾白对林知夏说:“走,我们先回座位。” 其实,江逾白并不是四年级(一)班的第一位转学生。 林知夏念小学二年级、三年级的时候,也有同学从其他学校、其他班级转过来。大人们都认为小孩子十分单纯。然而林知夏认为,学校就是社会的低浓度缩影,并以一套独特的规则运行。 转学生作为一个单独个体,进入新班级时,势必会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 全班的高度关注,既有正面影响,也有负面影响。比如三年级下学期的一位转学生,因为触怒了班级小团体中的一名核心成员,而被全班同学孤立了一个月——这种类似于成人社会的党派之争,也是林知夏的《人类观察日记》中需要补充的内容。 在林知夏的设想里,江逾白作为一名转学生,可能正在被柳行简欺负。 江逾白却问她:“为什么你觉得是柳行简冒犯了我,而不是我冒犯了他?” 林知夏若有所思:“因为你经常傻乎乎的,给我感觉你很好欺负。” “傻乎乎”三个字从林知夏的嘴里说出来,格外的有杀伤力,杀得江逾白片甲不留,血流成河。他勉强稳住了,并告诉她:“不,是我惹毛了柳行简。” 她歪头:“咦?” 他侧目:“你只说一个咦,又是什么意思?” “无需担心的意思,”林知夏回答,“你放心,我会帮你关注柳行简的一举一动。” 江逾白立刻制止:“我都不关注柳行简,你关注他干什么?浪费时间。” 随后,江逾白又提出真诚地建议:“你要是有空,多写点《人类观察日记》不是更好?” 林知夏的语气十分惊喜:“是吗!我还以为,我写那个日记,你会有点不高兴呢!看来你很喜欢我写《人类观察日记》嘛!” 江逾白昧着良心回答:“嗯!” 11、参观园区 学校的国庆长假从9月30号持续到10月7号。在此期间,江逾白谢绝了父母带他去海南岛度假的提议。他给自己排出一份日程表,每天都有四堂数学课。 他坚持锻炼,早睡早起,认真学习,在有限的时间里努力充实着自己。他充满了奋发向上的精神和斗志,但他的数学家庭教师撑不住了。 数学家教很委婉地对他说:“放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江逾白持怀疑态度:“是吗?” 数学家教露出微笑,谆谆教诲道:“你是我教过的所有学生里,最聪明一个。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平衡工作与生活的重要性。” “你见过天才吗?”江逾白讲述道,“我的同桌是个天才。” 老师笑了:“每次考试都能得第一名的小天才?” 江逾白望向了窗外的花园,繁茂的树叶在风中飘摇。他忽然说:“老师,考试不是唯一的评价标准。” 老师笑得更开怀:“你有时候,还真像个小大人。好了,题外话就不说了,我们回到分式方程的具体应用上……”他用马克笔在玻璃黑板上写下方程式。这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书房的木门开着一条缝,江绍祺向前探进了一步。江绍祺是江逾白的亲叔叔,今年也才二十四岁。他听说侄子这几天一直闷在家里学习,就打算带着侄子出门玩玩。 江绍祺穿着一身休闲服,头戴一顶黑色棒球帽,手上还戴着黑色手套。他身高腿长,眼中含笑,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大学生。 江逾白客气地招呼道:“叔叔好。” “你爸爸妈妈都在海南度假,”江绍祺叹了口气,“竟然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爷爷奶奶都听不下去了。今天,你的叔叔——全世界最好的叔叔——也就是我,会带你出门转转。” 江逾白摆了一下手:“不,叔叔。我要留在家学习。” “不,你会跟着我出门。”江绍祺走了过来。他和家教老师低语几句,老师也连声附和,不停地说“假期就该放松一点”、“孩子不能太累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数学不是一天学完的”等等富有哲理的话。 然后,老师匆匆忙忙收拾背包,又和江绍祺道了一声谢,脚底抹油一般跑得飞快,欢呼雀跃地逃离了江家庄园。 江绍祺拖过一把木椅,坐在了江逾白的身边,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天天逼着人家老师上课,都把人家老师累成什么样了?我第一次看到老师下课比学生还开心。” 江逾白沉默地站起身。他端着一杯清茶,走在深红色的柔软地毯上。 这间宽敞的书房属于江逾白。室内共有十四排书柜,每一组柜子都取材于优质的桃花心木,边角处雕刻着回纹棕榈叶,镶嵌着黛绿色的翡翠。 据说,把宝石嵌入家具的传统起源于意大利。在中世纪的意大利,“pietre dure”既是宝石的意思,也代指缀满宝石的家具。 江绍祺质问道:“江逾白,你觉得书柜好看,你就往那一站,理都不理你叔叔?” 江逾白回答:“我在思考。” 江绍祺又问:“思考什么?” “更高效地学习。”江逾白诚实地应道。 江绍祺笑了起来:“学习是一个抽象概念,不一定要在书房达成。走,今天跟叔叔出门,出去长长见识。” 江逾白的爸爸继承了家族企业,而江绍祺则是顶级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在江逾白的眼中,叔叔和爸爸很不一样。叔叔更自由,更能率性而为。叔叔可以什么都不管,一门心思专心练琴,他成为了他所在乐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小提琴首席。 今天,叔叔问他:“江逾白,你想不想参观一个新的工业园区?前几年正式投入生产的工业园区,这两年的利润持续走高,你爸爸很开心呢。” 江逾白饮下一口清茶,才问:“爸爸开新公司了吗?” “那倒不是……”江绍祺简略地回答,“这个园区里的许多公司都是你爸爸控股的,也有两家外资合作企业。实际股东不一是实际控制人,这个道理,你明白吧?” 江逾白偏过头来看着叔叔:“叔叔,你作为小提琴首席,也要……” 江绍祺猜到了江逾白的意思。他轻声一笑,爽朗地回答:“对啊,你叔叔我平常也要做些投资。但是我的压力远远没有你爸爸大。哎,你爸爸比我早出生十年,比我多吃了许多苦。幸好我是他弟弟,没有那么多责任需要承担……这次假期,他去度假,我就来帮他带孩子!哎,这么一想,我不仅是个好叔叔,我也是个好弟弟嘛。” 他沾沾自喜,充满自信。 江逾白沉思片刻,决定和叔叔一起参观工业园区。 一来,江逾白确实没见过那个新的园区。二来,他觉得多和叔叔相处一会儿,兴许能学到叔叔身上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心——爱因斯坦曾经说过:“自信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临行前,江逾白带上了照相机。 下午一点,江绍祺带着江逾白来到了城郊的一家工业园区。 作为顶级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江绍祺极其注意保养自己的一双手。江绍祺的这双手,简直称得上完美无瑕,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骨的肌腱伸展至手背,饱含男性的力量特征,又有一种超脱了性别的雅致之美。 江绍祺出门在外,无论天气有多炎热,他一定会戴着手套。 他还向江逾白伸出一只手:“你可别乱跑,一定要跟着叔叔走。” 江逾白略显迟疑地牵住江绍祺:“我9岁了,不会跑丢。” “为什么在叔叔面前,你总是……不像个小孩子?”江绍祺忽然问他,“你好像不太信任你叔叔我。” 江逾白随口回答:“因为叔叔是大人。” 江绍祺笑着蹲在他面前:“虽然我二十四岁了,早就成年了,但我还有一颗童心。你为什么不能把我当成你学校里的小伙伴?你难道不觉得,叔叔跟你很有共同语言吗?” “我也不知道。”江逾白平淡地敷衍道。 江绍祺摸了一下侄子的脑袋:“你啊,真不愧是我哥哥的亲儿子。我听说我哥哥小时候,也有点老气横秋。” “我在学校非常活泼。”江逾白为自己辩解。 “是吗?”江绍祺质疑他,“有很多小朋友和你玩吗?” 江逾白举出了具体的例子:“我同桌说过,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举完这个例子,江逾白呼吸一顿。他怎么能把林知夏当作“最好朋友”的典型案例,讲给自己的叔叔听? 江绍祺倒是很夸张地“哇”了一声:“真厉害!开学才一个月,你就有了最好的朋友。真不愧是你叔叔我的侄子,人缘这么好啊。” 工业园区的接待员、部门经理、车间保安等一行人都跟着江绍祺。他们穿着一身制服,手里拿着对讲机,偶尔还和对讲机说一两句话。那位部门经理是个四十来岁的高挑女人,身形偏瘦,做事精明干练。她对江绍祺说:“这两天厂里轮班,车间职工比平常少,流水线没有停过。” 事实上,江绍祺对工厂、车间、生产都是一窍不通。 他只能装出思考的样子,连连点头:“不错,很好。” 他还蹲下来问江逾白:“小江,你有什么感想?” 小江举起相机:“我能拍照吗?” 部门经理笑着接话:“当然可以了。要不您把照相机给我,我来帮您拍照?” 江逾白礼貌地谢绝了经理。他站在二楼的环形玻璃走廊上,低头看着一楼的无菌冷灌装生产线。他发现,林知夏最喜欢喝的“草莓牛奶”正是出自这样一台又一台的庞大机器。他还看到几个身穿蓝色防护服的员工行走在车间之内。玻璃隔板纵横交错,将一楼的生产区分成了七大块。 空气里闻不到一丝食物的气息,只有钢板、玻璃、机器嗡鸣声传达出的一种冷感。 江逾白按下快门,拍出一张照片。 “我们公司在全国四个省市都有牧场,有自己的物流、仓储、和全套供应链管理,”部门经理介绍道,“我们从根源上保障奶源的安全……” 她站在前方引路,当江逾白跨过门槛时,她弯下腰提醒道:“慢一点,您小心,这边请。” 江逾白有一点不自在。他不太习惯别人在他面前把姿态放得很低。虽然他知道这可能是成人社会里所谓“尊敬”的体现。 江逾白左手牵着叔叔,右手提着照相机,跟随经理、招待员等一行人继续向前走。 前方是酸奶、炼乳、冰淇淋等奶制品的生产园。园区产出的奶制品将被运送至本省与外省的各大超市和批发商。江逾白扫眼一望,发现了自己每天早晨都会喝的酸奶。他指着一块塑料牌子说:“这个不错。” “我们准备了礼袋。”经理马上应话道。 食品园区仅仅是这座工业园区的一小部分,周围还有药厂、汽车零件厂、仓储设备工厂和精密仪器制造公司。而天色逐渐暗沉,转眼就到了夕阳沉落时,江逾白还没来得及参观“精密仪器”,叔叔就要带他回家了。 除了留下许多照片之外,江逾白还收到了一个礼袋。袋中装着一只猫咪玩偶、一盒奶制糕点、一张烫金的福运贺卡,以及四瓶酸奶——看得出来,酸奶是后加的。 晚霞红如火烧,江逾白拎着袋子,远望广阔的工业园区,似有所想。半晌后,他低声说:“等我长大,我会像爸爸一样努力工作。” 凉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的叔叔江绍祺十分感动。 江绍祺抬起一只手,搂住江逾白的肩膀:“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叔叔我也太会教育了。我才教育你短短一天,你就知道要体谅爸爸,努力工作,维持家族荣耀,建设美好明天。不错,很好,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 江绍祺感慨完毕,以为江逾白又要和他抬杠。 不过这一次,江逾白没有反驳的意思。他笑了一下,抬头看着叔叔,回应道:“是的。” 12、Peccei–Quinn对称性 十一长假结束之后,江逾白拎着一个礼袋来到了学校。 江逾白的玩具房里有数不清的汽车模型、飞机模型、变形金刚、乐高积木。但是,他几乎没有毛绒玩具。他把父亲当作榜样。他认为,像父亲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般不会沉迷于毛绒玩具。 那天参观完工业园区,江逾白发现礼袋里有一只毛绒小猫的玩偶,他就准备把这个东西转送给林知夏。 这天早晨,林知夏一如往常地踏进教室、走向座位,江逾白立刻把礼袋拿出来,塞进她的书桌抽屉。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简单直白地解释:“送你的礼物,不客气。”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吗?”林知夏问他,“你为什么又给我带了礼物?” 江逾白答不上来。他的一系列行为,像是在拉拢竞争对手。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林知夏拽住礼袋,认真地说:“江逾白,你总是送我东西,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不能回报你相同价值的礼物。你送我东西,相当于你在亏本。” 江逾白反驳道:“不。我爸爸说,金钱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 林知夏歪头:“你爸爸说的很对。” 江逾白点头:“是的。” 林知夏拆开礼袋,见到一只毛绒小猫玩具。她一下子激动得难以自持。她双眼明澈,闪着亮晶晶的光:“小猫咪,毛绒绒的小猫咪。” 她继续翻弄袋子,又找到了一封贺卡,以及一盒真空包装的奶糕。 “谢谢你,江逾白!”林知夏扭头对他说。 这份礼物,只是江逾白转赠给林知夏的,并非他亲手准备。但他没有对林知夏明说。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羞惭,还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这些不算很好的东西。” 林知夏忽然系紧了礼袋,拿出《人类观察日记》,迫不及待地写道:今天早上,我再一次收到了江逾白同学送我的礼物。好朋友之间,应该礼尚往来。等我找到能够回报江逾白的东西,我一定会回赠给他。 江逾白想要的东西,基本都有了。凡是能用钱买到的物品,他都不缺。 但,他还有一个迫切的愿望,至今没有实现。 他想远远超过林知夏,亲耳听林知夏说:江逾白,你好厉害!我输给你了!我输得好彻底! 迄今为止,希望渺茫。 不过,江逾白绝不放弃! 总有一天,林知夏会沦为他的手下败将。 对林知夏而言,今天的学校生活无比愉快。 下午的班会课上,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又迎来一个喜讯。学校决定在十月中旬组织本学期的秋游活动,全体四年级同学将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本市的海洋水族馆。 海洋水族馆! 这五个字,让同学们期待不已。 林知夏更是开心极了。她从没去过海洋水族馆。 她觉得,今天简直是她的幸运日。她收到了一只小猫玩偶,还能规划一场水族馆之旅。而且,她现在有了好朋友,她可以和江逾白一起去观察各种各样的水生生物。 唯一的问题是,这次秋游活动采取“自愿报名”的原则,对每位同学收费76元。 当天晚上,林知夏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妈妈,略带腼腆地问妈妈要钱:“妈妈,我们年级秋游,要去海洋水族馆,每个人要交76块钱。老师说,这是团购的折扣价,包括中午的午餐费。妈妈,能不能给我76块钱?” 林知夏说话的时候,妈妈正在做饭。铁刀一挥,斩在一块排骨上,剁出“砰”的一声重响,林知夏被吓了一挑。她躲到了厨房门外,露出小半张脸,眼巴巴望着妈妈。 “妈妈,妈妈,”林知夏嗓音甜甜地撒娇,“我想去海洋水族馆。” 妈妈处理完排骨,打开水龙头,安静地洗手。 厨房窗台的下端立着一根铸铁老水管。老水管侧边挂着一只水表。每个月的月末,自来水厂的工作人员都会上门来查.水表,并让用户缴费。不少家庭都有自己独特的省钱方式,林知夏的妈妈就是其中好手。她握住水龙头的手柄,缓慢拧紧,水表停止旋转,仍有一滴一滴的自来水从出水口滑落,落入一只陶瓷盆。 水表已经停了。 水珠依然嘀嘀嗒嗒,积少成多。 林知夏走过去,抓住了妈妈的围裙:“妈妈,把水龙头关掉吧。我们不能偷水……” 妈妈终于回答了她的话:“夏夏,你哥哥正在上初中,过两年就要中考,完了还得读高中、读大学。你也是,必须继续读书,爸爸妈妈得给你们存钱啊。你爷爷奶奶还想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遍。你爷爷奶奶家的邻居都盖新房子了,用的都是红砖、水泥顶……” “家里还有多少钱?”林知夏忽然问,“我们可以炒股吗?” 妈妈沾过水的冰凉手指摸上了林知夏的脸:“炒股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爸爸妈妈都没有铁饭碗,就指着这一家小店养活你们兄妹两个。我们小区前头就有一家金润发超市,北街有一家世纪联华,东门那边还在建家乐福,等他们把家乐福建出来,我们这边的顾客就更少了。” 做生意,讲究信誉,也讲究运气。 想当年,林知夏的爸爸妈妈刚来省城时,靠着砸锅卖铁、东拼西凑,才盘下了这家店面。头两年的生意最好,确实挣了不少,也把家里欠的债都还清了,只剩下一个银行贷款。但是,自从小区附近有了金润发、世纪联华等等正牌连锁超市,林家店铺的客流量明显下降许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知夏的妈妈打开煤气罐,在灶台上倒油热锅。她一边做菜,一边对林知夏说:“你要是想买书、买辅导材料,别说76块,就是760块,妈妈也愿意给你。可是你去水族馆有什么意义呢?夏夏,你们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秋游都没去过这么贵的地方,为什么四年级突然涨价涨到了76元?别的学生家长都没意见吗?” “我不知道,”林知夏奶声奶气地回答,“妈妈,妈妈,我真的很想去嘛……” “别撒娇!一天到晚像个娇气包。”妈妈严厉喝止道。 铁锅里的油烟向外弥漫,飘出一股呛人的味道。林知夏打了个喷嚏,手指紧紧攥着妈妈的围裙:“别的同学都可以去,为什么我不可以去?” 妈妈握着锅铲,翻炒着铁锅里的红烧排骨。她的语气变得急促:“因为你家里穷。你家里穷!记住了吗?你爸妈都不是省城本地人,一穷二白来了省城,没亲戚没朋友,钱是那么好挣的吗?你不要老是在学校跟别的同学攀比。你是去学校学习的,还是去跟人家比家境的?人家有的,你都要有,那我们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你多想想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要做自私的人。” 林知夏满含委屈,强忍着眼泪:“我们学校组织秋游,我只是来问一问你,为什么我就成了自私的人?不去就不去,我也没说一定要去。” 铲子在锅底敲出杂乱的碰撞声。妈妈背对着林知夏,问她:“你知道76块钱能买多少菜吗?你和你哥哥都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家里的鸡蛋、牛奶、猪肉鱼肉都不能断。你去水族馆玩一天,76块钱就花掉了,划得来吗?” 林知夏闷不吭声。她站在原地,等妈妈来哄她。 可是今天妈妈心情不好。林知夏快哭了,妈妈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软话。 妈妈只说:“你们学校是全市排名第一的小学,领导班子一拍板,顾不上学生家庭的经济条件。76块钱,我不是出不起,我就是舍不得让你把它浪费了。我们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要多为别人考虑,不要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看见你有多自私、多废物!明白了吗?” 林知夏越发难过,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她不是因为自己不能去海洋馆而哭。她其实不知道这种伤感的情绪从何而来。为什么人在哭泣的时候,要流眼泪呢?这样看到她掉眼泪的人,都会知道她很难受了。 林知夏站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 半碗红色辣椒入锅,淡白色烟雾缭绕,妈妈也被呛得打了喷嚏。 灶台侧面安装着一顶小风扇。那风扇的轴心早已被油污熏得凝固了,妈妈就用一支筷子戳动扇叶,使得风扇获得旋转的初动力,吹走了厨房里一部分油烟。 林知夏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问她:“你还想去海洋馆?妈妈跟你讲的话,都白讲了吗?” 林知夏无精打采地说:“我不去了。我晚上也不想吃饭了。” 她没能激起母亲的怜悯,还让母亲的怒火更上一层楼。 电风扇“嗡嗡”的旋转声在这一瞬间停息。妈妈把锅铲一放,毫无动容道:“不吃就不吃!你吓谁呢?你现在回你的房间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自从今天下午得知了秋游的消息,林知夏一直都很兴奋激动。她盼着能早点回家,早点和爸爸妈妈分享喜讯,但她没料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上学期春游,每个同学要交34块钱,妈妈很爽快地把钱给了林知夏。 还有……上个月的班费、图书馆借书费、地铁交通费、省图书馆的上网费用,共计74.45元,全都是妈妈支付的。 为什么这一次不行了呢?是因为76块钱太多了吗? 林知夏非常茫然。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心想:原来我的快乐是建立在金钱上的。我真的研究过超验主义和先验主义吗?这两种主义都提倡让一个人摈弃物质享受。 晚上六点半,天都黑了。 窗外的月亮好圆好亮,星星光晕柔和,林知夏看见了仙女座星系的“壁宿二”。 所谓“壁宿二”,正是仙女座星系中最明亮的一颗恒星。 近几年的科学研究表明,银河系与仙女座的距离越来越近。几十亿年后,银河系将会撞上仙女座。 林知夏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仙女座,银河系,你们两个星系不要被双方的引力蒙骗了,离得越近,越容易被吞并。你们知道为什么量子色动力学的拉氏量里的一个项会破坏cp对称性吗?你们了解过peccei–quinn 理论吗?夸克的质量不可能等于零。如果存在peccei–quinn对称性,我觉得宇宙就有暗物质了。你们能感知到宇宙暗物质吗?” 仰头望天,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这让林知夏感到放松。唯一的问题是,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咕嘟咕嘟,响个不停。 饿肚子真的太难受了。 林知夏倒在床上,抱紧一只小猫玩偶,整张脸埋进了毛绒布料里。 她听见客厅的碗筷声响,爸爸妈妈哥哥都在吃饭。 今晚的菜式包括清炒白菜、芦蒿炒香干、红烧排骨、西红柿鸡蛋汤,全都是林知夏最喜欢的。 她好委屈,好想吃饭。 可她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林知夏今天就算饿晕在床上!也绝对不会跑去客厅端碗吃饭! 绝对不吃! 林知夏很有骨气! 客厅里,林知夏的爸爸小声说:“差不多得了,把她叫出来吃饭吧。” 妈妈声音更小:“我给她留了一半的排骨。白菜、香干都用碗装着,等会儿我去给她热一热。” “怎么了啊?”林泽秋咬着快子,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骂她,还不让她上桌吃饭?这是哪家农村的习俗,不让女孩子上桌吃饭还是怎么搞的?” 爸爸瞪他一眼:“你少说两句,别再惹你妈生气了。” 林泽秋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妈妈,你为什么生气?” 妈妈看着林知夏紧闭的房门,神色疲惫地回答道:“没啥大事,今天凌晨我去进货遇到点麻烦,都解决了,我就是心里憋着股闷气。你和你妹妹都在上学,我和你爸要供两个孩子,有些东西完全没必要买,没必要消费……你妹妹的学校组织秋游,每人要交76块钱,去那个海洋水族馆。那水族馆的门票多贵啊,你妹妹想去,我把她训了,她就不吃晚饭了。” “都是惯的。晾一晾也好,让她自己想想。”爸爸附和道。他拿起筷子和饭盒,跑回前门,继续照看生意。 林泽秋吃了两口饭,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是林知夏的哥哥,从小和林知夏一起长大,林知夏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不过了。林知夏非常爱吃,最爱的水果是草莓,最爱的菜式是红烧排骨,最爱的汤是西红柿鸡蛋汤。 今晚,她能舍弃红烧排骨,还能舍弃西红柿鸡蛋汤,说明她不是一般的难过。 家里共有三间卧室,最大的那一间属于林知夏,最小的那一间属于林泽秋。家庭地位一目了然。 林泽秋本来不想管林知夏。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太偏心,过度关爱这个智商异于常人的妹妹。但一想到林知夏可能躲在房间里痛哭流涕,林泽秋这顿饭就吃得味同嚼蜡。 客厅的白炽灯晃了晃,兴许是他眼花了。 窗外的冷风呼啸而过,今夜寒潮来袭,气温降低,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雾。天寒地冻的破天气,怎么能不吃饭呢? 林泽秋风卷残云地扒掉了碗中米饭,甚至没怎么夹菜。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犹豫了大概两秒钟,才打开一只上锁的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张泛黄的老相片。 这张相片拍摄于十年前,那时林知夏还没出生,爸爸妈妈带着林泽秋拍了一张全家福。林泽秋坐在爸爸的腿上,妈妈牵着他的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得到了父母全部关注的独生子女。 林泽秋拾起照片,找到了压在照片下方的一百块钱。 去年回老家过春节时,奶奶偷偷塞给林泽秋一张百元大钞。但她没有给林知夏一分钱。 奶奶对林泽秋说:“孙子是孙子,孙女是孙女。孙女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你才是我们老林家的根儿。” 这一百块钱,林泽秋藏了一年多,始终没舍得花出去。而现在,他把纸钞攥在手里,攥得掌心发出微微的汗意。他离开自己的卧室,推动了林知夏的房门。 林知夏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叠在胸前,像是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林泽秋被她吓了一跳,又见她哭得眼眶发肿,他喉咙隐有酸涩感。他喊道:“林知夏,起床!这才几点,你就睡觉了,你是猪吗?” “别吵我,”林知夏仍不睁眼,“我在清洗自己的意识。” “清个鬼!快起来。”林泽秋拽了她一把。 她甩开他的手:“你好烦。” 林泽秋又伸手,扯动了她的枕头。她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是哥哥,不是姐姐呢?别人家的姐姐都好温柔,你这个哥哥最讨厌了。” 林泽秋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撒谎道:“爸爸给你的一百块钱。” 他松开那一张纸钞,放在林知夏的床头柜旁边:“别人家小孩能有的,你也会有。你不用羡慕别人。” 话音落后,林知夏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拒绝道:“谢谢爸爸,你把钱还给爸爸。我不想去海洋馆了。没必要。” 林泽秋进退无门,站在原地搓手顿脚:“我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有那么多废话!我们家又不是没钱。就是爸爸妈妈,你也知道,他们光想着省钱,没什么远见……” 卧室房门已经开了一条缝。 妈妈端着托盘,带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她抬脚踢了一下墙壁,问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呢?” 红烧排骨的香气飘进了卧室。 林知夏宛如老僧入定,不为所动。 林泽秋眼疾手快。他把一百块钱塞进了林知夏的书包里。他全身放松,正在做摆臂运动,眼见妈妈端着饭菜来哄妹妹吃饭了,他连忙帮腔:“林知夏,你肚子叫了,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叫。” “我不饿。”林知夏固执道。 妈妈坐到了林知夏的床边。她端起一只瓷碗,又用筷子把猪肉从排骨上剃下来,再用一只勺子舀起一勺米饭,添了点白菜、香干、排骨肉,递到林知夏的嘴边:“夏夏,吃一口吧?” 林知夏摇头:“不要,我不吃!” “夏夏,你打算一辈子不吃饭吗?”妈妈问她,“就因为妈妈说了你几句,你就这样气妈妈?” 林知夏张嘴了,一口咬住勺子。 妈妈喃喃自语:“你想去海洋馆,那就去吧。妈妈跟你道歉。妈妈今天心情不好,对你发火了……” 林知夏一边吃,一边哭:“妈妈为什么要凶我,还骂我是废物……你一骂我,我就觉得你不喜欢我。你凶我的每一句话,我都忘不掉,我的记忆力好奇怪,可是你们都不懂,没有人懂我,没有人理解我。我好难过,妈妈……” 妈妈用纸巾擦她的眼泪,擦着擦着,妈妈都有点想哭了,哽咽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养你。妈妈小时候在地里干农活,蚂蝗爬到我的腿上吸血,我还得继续干活。你外公外婆骂我的话,比我对你说的要严重多了。” 林知夏抽噎不止:“妈妈好可怜。” 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她紧紧搂着小狗玩偶:“我能想象到那种场面……” “去超市,”妈妈叫来林泽秋,“给你妹妹拿一瓶草莓牛奶。” 林泽秋跑得飞快:“马上去。” 林泽秋用了他生平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爸爸听说女儿正在嚎啕大哭,就让儿子拿了两瓶草莓牛奶,还有草莓味的棒棒糖。一家人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把林知夏哄好了。 不过,第二天早晨,林知夏起床后,眼球还有红血丝。 她调整了一下心情,背着一瓶草莓牛奶,兜里揣着一支草莓棒棒糖,高高兴兴去学校上学。 今天,江逾白来得比林知夏更早。 按照每日惯例,江逾白撕开一包消毒湿巾,仔细擦拭了他自己和林知夏的课桌。他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锃亮反光。 四年级(一)班的副班长唐乐琴路过此地,当场驻足,表扬道:“江逾白,你和你同桌的桌子好整洁。” 唐乐琴是全班最听老师话的女生之一。老师们经常称赞她懂事、聪慧、细心、上课专心。平常班上要收班费、收学杂费,那都是唐乐琴一手操持。今天也不例外。唐乐琴带着一张记名用的白纸,一支圆珠笔,还有一个装钱用的塑料袋,正在四处收取本学期的秋游费用。 她站在江逾白面前,告诉他:“76块钱,秋游费。”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只dunhill的皮夹。唐乐琴不认识dunhill这个牌子,但她一眼看出这个皮夹肯定不便宜。皮料本身是深蓝色,拉链又是金灿灿的,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竟然能产生和谐的美感。 江逾白两指探入夹层。唐乐琴看到一大沓百元纸钞,数不清有多少张。 她猛然想起“一班首富江逾白”这个诨名。 她神色一凛,自动后退一步:“一张一百就够了,江首富。” 江首富递给她一张钞票。 早晨的阳光正好。唐乐琴接过纸钞,对光一照,验明了水印:“找你24块钱。” 坐在江逾白前排的周步峰忽然扭过头来,对江逾白说:“江逾白,你这么有钱!那24块不找你了,直接给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马上报警说你抢劫,你也不会介意吧?”林知夏刚好走进座位,顺口接了一句。从她降临教室,到她落座,班上许多同学都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因为林知夏今天扎了双马尾。 她的头发乌黑又浓密,发尾稍微有些自然卷,左右两侧都绑了粉红色草莓发绳,显得她非常漂亮,非常可爱。 她之所以在今天选择双马尾,是因为她希望自己不同于往日的发型可以分散周围同学对她眼球红血丝的注意力。但,她发现,看她的人变多了。 “你好可爱。”唐乐琴由衷地称赞。 “全靠发型。”林知夏谦虚地回应。 唐乐琴把手中塑料袋提起来,让林知夏看清了袋子里装满的钱。唐乐琴催促道:“秋游费,76块钱。” “我不去了。”林知夏却说。 江逾白坐在一旁问她:“你为什么不去?”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左手握拳:“你想在家看书吗?那我也不去了。” 13、货币经济学 其实,林知夏可以说实话。 她可以对江逾白说:是这样的,我想帮家里省点钱。省钱也是次要,主要是我昨天和妈妈吵架了。我没有心情去准备秋游了。 通过归纳总结《人类观察日记》的内容,林知夏发现,大部分人都无法把自己代入到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里。无论孩童或是成年人,几乎都不可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就连林知夏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对江逾白而言,“省钱”可能是一个抽象概念。他要理解“节省76块钱”,比理解“peccei–quinn对称性”还要难一些。 林知夏试探道:“你觉得,多少钱算是一笔巨款?” 江逾白认为,这是一道智力考验题。他严阵以待,严谨思考:“你说的钱,是地球上流通的货币吗?” “是的。”林知夏回答。 江逾白下定结论:“一元钱是一笔巨款。” 林知夏惊讶地问:“为什么?” 江逾白有理有据地解释:“货币是现代经济的基础,一元钱,代表人类文明的进步。” “多么理想主义。”林知夏赞叹。 江逾白不太确定:“你在夸我?” 林知夏点头:“对呀,我当然是在夸你。你把一个简单又通俗的问题……拔高到了人类文明和现代经济的层面。我佩服你的思想深刻性。” 江逾白矜持道:“谢谢。” 林知夏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你好有意思。” 林知夏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人类观察日记》。她握着一支钢笔,郑重其事地写道:今天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虽然,我的同桌江逾白对物理化学一窍不通,但是,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今天早晨的四年级(一)班并不安静,教室内充满了同学们的喧闹声,吵得江逾白静不下心。他稍稍偏过头,看向了林知夏手中的《人类观察日记》。 他只看到一行字: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想当初,江逾白刚开始和林知夏做同桌,他的自尊曾经毫无保留地被林知夏碾碎过。 他发现,林知夏不仅广泛涉猎了物理、数学、历史、经济、文学、计算机等学科,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 他不确定林知夏能说几门语言。但他知道,林知夏的法语比英语更好。她的措词和语法都无懈可击。 而她,甚至,没有外教。 她怎么学外语呢? 就靠在省图书馆借书,付费限时上网。 省图书馆、借书、限时上网。 这些概念,全部触及了江逾白的知识盲区。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江逾白成功地从打击中恢复。强烈的胜负欲在他的身体里作祟,他相信自己会有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没想到,今天早晨,他就得到了林知夏的初步认可。 江逾白立刻翻出《探索宇宙》系列漫画,新一章的标题被他定义为《货币新秩序》。 这一章的情节发展可谓跌宕起伏。地球军团在猎户座上建立了一块基地,成立了中央银行,发行了一种新型货币——这种货币能在猎户座上流通,江逾白负责研究“货币供给与货币需求”的供应关系。 “猎户座的商品,”江逾白自言自语,“怎么定价?” 林知夏指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货币供给需求的非均衡模型。根据短边原则,假设一种商品的市场需求量为d,市场供给量为s,价格为p,引入外生变量和随机误差之后,取d和s的最小值为q。然后,新一轮的市场价格,将被更新为p加上一个参数伽马乘以d与s的差值,这里还可以再引入一个新的随机误差[1]。” 解释完毕,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这个公式是我从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的一篇论文里看来的。” 江逾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自己的震惊。 他随手捡起一支钢笔——这是林知夏的钢笔,他用这支钢笔在林知夏列出的公式下方画了一条横线,评价道:“不错。” 他并非故意沉默寡言。他思维空白,实在没东西讲。 林知夏歪头:“钢笔没墨水了。” 她端起一只墨水瓶。 江逾白拧开瓶盖,很自然地将钢笔的笔尖伸入墨水里。他一边挤压钢笔的进水气囊,一边开口问:“你看过很多论文吗?” 林知夏只说:“我最喜欢《自然》和《科学》。” 江逾白问出了深藏心底的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跳级,不参加小学竞赛?” “小学竞赛好无聊,题目都好简单。我也不想跳级,”林知夏从他手中接过钢笔,“反正我去哪里都是自学。我想和同龄人做朋友,我想和你做朋友。” 她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江逾白靠上椅背,目光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好像不是在和她说话。但他的答复确实属于她。他说:“可以。” 正值课间休息,走廊上人来人往。 班主任吴老师快要走到四年级(一)班的门口,碰巧看到了林知夏的妈妈。 林知夏的妈妈穿着牛仔裤、棉衬衫、防风夹克,还戴着一对深色袖套。她远远望见吴老师,连忙喊道:“吴老师,你好啊,我是林知夏的妈妈。我今天早晨忘记给我女儿钱了,我来给她送那个……76块钱的秋游费。学校保安说,我待十分钟就得走……正好遇到吴老师了,我现在就把钱交上。” 吴老师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她“哦”了一声,笑着答应道:“啊,是林知夏的家长,我有印象,有印象。” 班级正门敞开,吴老师叩响门扉,大声呼唤:“唐乐琴!唐乐琴,你把咱们班的秋游名单带过来!” 坐在门口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同学们仿佛参加了一场接力比赛。他们纷纷扭过头,朝着班级的内部高声叫嚷:“唐乐琴!吴老师找你!唐乐琴!吴老师找你!” 接收到讯息的唐乐琴跑得比兔子还快。 唐乐琴拿起塑料袋、名单册,飞奔着冲出了教室,立定在吴老师的面前,并向老师汇报:“吴老师,我把钱收齐了。我们班上有七个同学不参加这次秋游。” 全班共有四十九位同学。 不参加秋游的人,只有七个。 林知夏的妈妈翻开口袋,拿出76块——她有一张50,一张20,一张5块,和一枚硬币,不多不少刚刚好,也不需要唐乐琴找钱。 “这位是林知夏的家长。”吴老师介绍道。 唐乐琴忙说:“阿姨好。” 这时,林知夏走出了教室。她看着妈妈,神色懵然,妈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早上我在超市验货,忘记给你钱了。” 妈妈还说:“夏夏扎双马尾很好看。” 林知夏睁大双眼,眼睛有点潮湿。泪水一点一点模糊了她的视野,她所见的世界又被蒙上一层浅雾。可是,在走廊上掉眼泪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她后退着缩进墙角,结结巴巴地阐述:“我、我不想去秋游……” 她还没说完,吴老师揶揄道:“哎呀,林知夏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读书了。林知夏,你要学会社交,多跟同学相处,多参加集体活动,好吗?” 吴老师一只手搂住了林知夏的肩膀:“上次咱们班搞了个综合测试,有一道选择题,是问学生擅长哪一项体育活动。我记得有游泳、滑冰、网球、羽毛球……林知夏一个项目都没选。林知夏还在旁边写,那些体育项目,她一个都不会。哎呀,林知夏妈妈,你培养孩子,不能让她只会读书,是吧?读书要跟上,体育锻炼也得跟上。清华大学还要求学生都去测试三千米长跑呢。” 妈妈笑着回答:“对,吴老师说得对。林知夏在学校还算听话吧?谢谢吴老师的照顾啊。” 吴老师频频点头:“林知夏听话,脑袋也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经常考满分来着。我们几个老师都很喜欢她。” “辛苦老师们,”妈妈脸上的笑意更深,“有机会的话,我和孩子他爸爸想请几位老师吃一顿饭。” 吴老师握着教案,稍微挥了挥手:“不用不用,那就太客气了。” 行政楼外侧挂着一面钟。妈妈扫眼瞥过,瞧清了时针和分针。她马上和吴老师告别:“吴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孩子他爸一个人看着家里的店,我怕他忙不过来。” 林知夏想把妈妈送到学校门口,但是,上课铃忽然打响了。妈妈催她快回教室。 悠扬的铃声逐渐停止。 林知夏跨过四年级(一)班的门槛,妈妈的身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 吴老师怀抱一本教案走上讲台,今天的语文课正式开始。 全班齐声朗诵一篇名为《幸福是什么》的课文,众人异口同声地读道:“你祝我们幸福。请你告诉我们,幸福是什么呢?” 林知夏趴在课桌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呆望着楼底下的一块自行车存放区。她看到了妈妈推出一辆自行车。 那是她家里的自行车。 自行车坐垫的边缘区域老化,缝线处早已断裂,露出内里填充的淡黄色海绵。她的妈妈骑上自行车,踩稳脚踏板,驶向了学校大门。 校园里栽种着成排的白玉兰。 枝叶交错的玉兰树挡住了林知夏的视线。玉兰树的花期早在几天前结束了,落花的色泽白中泛黄,残存馥郁香气,伴随秋风飘零一地,像是一支白蜡滴出的灯花盛景。 四年级的秋游活动将在下周一举行。 于是,本周的周末,大部分同学都在家里准备零食。林知夏也不例外。 她把书包全部掏空,意外地发现了一百块钱——正是那天晚上,哥哥非要塞给她的一百块。 怎么回事呢? 林知夏略一思索,马上跑出卧室,撞开了林泽秋的房门。 气势汹汹的妹妹如同残暴的土匪一样闯进了门,林泽秋被吓得浑身一震。 林泽秋做哥哥做得很憋屈,根本没有一丝威严。他挺直腰杆,板起一张脸:“林知夏!你搞什么?进门前先敲门!你跟土匪学打劫吗?” “哥哥,还你一百块钱。”林知夏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 林泽秋当场愣住。 林知夏解释道:“如果这一百块钱是爸爸给的,妈妈就不会来我的学校送钱。所以,我觉得,这一百块,是哥哥自己攒的零花钱。” 林泽秋戴上一顶鸭舌帽,嘴里还是只有一句话:“林知夏,你搞什么……” 他抱起篮球,准备出门和同学打球。他绕过林知夏,甩给她一句话:“那钱你留着吧,我也没处花。” “我不想拿你的零花钱。”林知夏却说。 “你怎么磨磨唧唧的,真烦人,”林泽秋抱怨道,“你就不能买点草莓,带去水族馆里面吃?我要出门打球了,你别缠着我。” 他换过球鞋,走出了家门。 林知夏打开他的书桌抽屉,直接把钞票放了进去。她还在林泽秋的书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感谢哥哥的关心。祝哥哥学业进步,越来越聪明(还有,和妹妹说话要温柔,要有耐心)林知夏敬上。 这天傍晚,打球打得一身汗水的林泽秋回来了。 夜色浓重,窗外已有万家灯火。 林泽秋直奔自己的卧室,反锁房门。他脱掉了身上的t恤,光着膀子站在房间里,端起水杯喝下一口凉白开,眼角余光瞥见一张纸条。 他捡起纸条,读完后,轻嗤一声:“林知夏敬上?” 正在收拾东西的林知夏打了个喷嚏。 林知夏已经往书包里装了薯片、草莓牛奶、草莓蛋糕卷。她满心期待着下周一的秋游活动。 只要去一次海洋水族馆,走遍所有的展馆,她就可以不断回味旅程、不断挖掘记忆中的细节。那些海洋生物都会被她记住,供她在脑海中观赏无数次。 好开心呀! 希望大概是快乐的源泉。 林知夏幻想着海洋水族馆之旅,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一个周末。 14、维斯托克斯方程 周一早晨五点, 林知夏起床了。她的妈妈正好进货回来, 爸爸和妈妈都在整理仓库。而林知夏穿着拖鞋, 轻手轻脚地踏进厨房。 她削了两个苹果, 捣碎成泥,加入冰糖和淀粉……妈妈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夏夏,你在忙什么?” 林知夏回头看着妈妈,诚实地描述:“妈妈, 我想做两个苹果馅饼。” 昨天晚上,他们家刚吃了饺子,冰箱里还留着几片面皮。 妈妈用一盆自来水洗手,拿出冰箱里的面皮, 然后才对林知夏说:“你回卧室去睡觉吧,夏夏, 妈妈给你做苹果馅饼。” 林知夏打了一个哈欠, 揉了揉眼睛:“我想自己做嘛。” “你没做过饭, 不会用煤气, 身高还没水管高, 你能干什么?”妈妈下达最后通牒,“回去睡觉, 到了六点, 我叫你起床。” 林知夏确实很困。她返回卧室, 卷着一床棉被,很快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她闻到了苹果馅饼的香味。妈妈把馅饼装进了盘子里, 摆在灶台边上晾凉。 林知夏用一只玻璃饭盒装好馅饼,再把饭盒塞进了她的书包。 这天早晨的上学路上,林知夏连蹦带跳,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她的心情好得无与伦比,每一步都仿佛踩住了云朵,使她的灵魂和躯体一同飘荡在自由自在的风中。 水族馆!水族馆!参观水族馆! 书包里还有草莓牛奶、草莓饼干、苹果馅饼! 林知夏超级开心! 林知夏带着她的全部资产,兴高采烈冲进四年级(一)班的教室。 学校巴士将在早晨七点五十抵达校门口。而现在只是七点十分,教室里人影寥寥,较为安静。 江逾白已经来了。 江逾白站在座位旁边,观望着一楼的校园景色。林知夏跑到江逾白面前,打开保鲜袋,取出袋子里的饭盒,又递给江逾白一只叉子。 她说:“这是我家里做的苹果馅饼,我自己调的馅,你尝一尝吧。” 江逾白一点也不饿。但是林知夏双眼放光望着他,他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他低下头,咬了一口苹果馅饼,细嚼慢咽之后,才缓声说:“挺好吃。” 林知夏扬起头:“你喜欢就好。江逾白 ,这是你的饭盒,我把饭盒还你。” 江逾白谢绝道:“送给别人的礼物,我不会收回。” “苹果馅饼你还要吗?”林知夏发出疑问。 江逾白十分矜持:“谢谢,不用了。”他有一身铮铮铁骨,绝不容许自己被食物收买。 林知夏观察着他的神色,故意说:“那我拿去给别人吃吧。” 今天早晨,劳动委员韩大伟同学六点五十就到校了。韩大伟独自一人打扫了一遍教室,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当他听见林知夏说:拿去给别人吃,韩大伟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林知夏的身边:“林知夏!你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林知夏举起饭盒。 “给我!”韩大伟双手去接。 江逾白扯开自己的书包,扒出一大袋海南特产的果酥和椰糕。这些品相上佳的零食,全被他扔给了韩大伟。 刹那间,韩大伟的一腔惊讶化作狂喜:“哇!江逾白!你这么大方啊!” 江逾白从林知夏那边接过饭盒,重新拉上书包拉链。他没说一句话,深藏功与名地坐回原位。 林知夏背对着他,望向窗外,摆出一副算尽天下玄机的样子:“江逾白,你长大以后,也会是这种性格吗?” “什么性格?”江逾白认真地反问。 “就是那种性格,”林知夏形容道,“ 你心里想的,和你嘴上讲的,不太一样。” 江逾白正要反驳她,她回头对他一笑,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像个哑巴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座位上。 这一天早晨的七点四十,四年级的七个班级都排好了队伍。 每个班除了班主任之外,还有两位带队老师。老师们三令五申,要求所有学生必须遵守海洋馆的规章制度,切忌乱跑乱叫,损坏学校的声誉。 吴老师面朝着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再次强调道:“你们走出这个校门,代表的就不只是你们自己,还有老师的脸面,学校的脸面,你们知道吧?我们一班是重点班,也是年级排名第一的班级,你们一定要遵守秩序,要有集体荣誉感!好吗?” 同学们齐声高喊:“好的!” 气势磅礴,直冲云霄。 吴老师摆了摆手。班长董孙奇急忙跟上吴老师的脚步。随后,全班同学秩序井然地走上了公交车。 江逾白坐到了最后一排,董孙奇和丁岩都是他的邻座,而林知夏和甘姝丽坐在他的前方。两个女孩子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很快就“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丁岩开口问道:“林知夏,你们在讲笑话吗?带我一个,我也想听。” 林知夏和甘姝丽玩得太开心,完全忽略了来自座位后方的丁岩的请求。 丁岩双手撑在膝盖上,扭头就对江逾白说:“我有个好主意。” 江逾白问他:“什么主意?” 丁岩鬼鬼祟祟地低语:“林知夏和甘姝丽都不告诉我,她们在讲什么笑话。我和你多笑几声,等她们来问我们,我们也不告诉她们!” 解释完毕,丁岩发笑:“哈哈哈哈,江逾白,哈哈哈哈。” 江逾白说:“神经病。” 丁岩被异性朋友、同性朋友双双抛弃,一下子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他抬头时才注意到江逾白的左耳挂了一只耳机。他凑近了细瞧,发现江逾白的手中捧着一只mp4播放器。 mp4播放器! 别说mp4了,丁岩想买mp3,他爸妈都没同意。 丁岩勾住了江逾白的肩膀,恳求道:“mp4借我玩玩。” 江逾白答应了。于是,mp4播放器落入丁岩的手中。 丁岩注意到,这个mp4播放器是纽曼公司今年九月份才出的最新款,显示屏和丁岩的手掌一样大,屏幕清晰,分辨率高,金属按键带着一丝钝感。丁岩一指头按下去,整个人顿时飘飘然,仿佛和2004年的最新高科技无缝接轨。 “你有哪些视频?”丁岩迫不及待地询问。 “名侦探柯南、神奇宝贝、黑猫警长。”江逾白操纵按键,调出播放列表。 邻座的董孙奇探出头,惊呼一声:“名侦探柯南!” “我们看黑猫警长吧?”丁岩却说,“我爸不让我看黑猫警长,他说黑猫警长死了好多人……不对,是死了好多动物。” 江逾白不甚在意:“随你。” 丁岩立刻选择了黑猫警长第四集,这一集名为“吃丈夫的螳螂”。 “吃丈夫的螳螂!”丁岩惊叹不已,“我靠!这名字,好带劲。” 前排的林知夏忽然转过身来告诉他们:“我从《生命科学研究》里看到,雄螳螂在交尾过程中被雌螳螂吃掉的概率不高。因为雄螳螂的翅膀发达,飞行能力强于雌性螳螂。它趴在雌螳螂的背上……” 讲到此处,林知夏猛地顿住。 丁岩、江逾白、董孙奇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 她像是在大白天撞了鬼一样怯生生地缩回自己的座位。她的脸颊红透了,红晕蔓延到耳根。突如其来的强烈尴尬感如同蚕茧般细密地包裹着她,包得密不透风,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我刚才是在讲科学!”林知夏小声宣告,“你们几个懂不懂?” 江逾白带头回答:“生命科学。” 林知夏轻舒一口气:“对!就是生命科学。” 她和甘姝丽互换了位置。她坐到了窗边,甘姝丽靠近走廊。 巴士内部挂着一种蓝色窗帘,这种可折叠式的窗帘被林知夏推到了另一侧,方便她凝望窗外的风景。巴士刚刚登上了高架桥,载着一车乘客,越攀越高。远处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城市的天际线错落有致,蓝天白云和城市景象浑然融为一体。 看着眼前的现代社会缩影,林知夏不禁想到了人类文明的起源。她想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苏美尔文明——学界公认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是人类历史上可供追溯的最早的文字记录。还有,发源于长江的良渚文明。在距今约四五千年之前的良渚之地,中国人已经能制作精美的玉琮、玉璧、漆器和丝绸。 玉琮和玉璧都是古代中国人在重大仪式上……比如祭祀时所使用的礼器。古人讲究“以璧礼天,以琮礼地”。好像全世界所有古代文明留下的奇观都与天地神明、宗教信仰有关,这是为什么呢?林知夏产生了新的思考。 她又记起,南美洲的普玛彭古遗迹是一大堆加工精细的巨石阵。巨石阵的用料都是坚硬无比的安山岩和闪长岩。而一万五千年前的普玛彭古人能在那种岩石里钻出完美的圆洞、水平的直线、标准的直角多边形。她怀疑那些遗迹是铸模而非打磨形成。 当甘姝丽开口问她:“林知夏,你在想什么?” 林知夏只能含糊地回答:“我吗?我也不知道 。” 又过了二十分钟,学校的巴士来到了海洋水族馆的停车场。 秋日的天色澄明,无风无雨,气温也不冷不热。林知夏下了车,站在班级队伍里,欢欣雀跃地蹦蹦跳跳。 “水族馆!水族馆!”她开心地嚷道。 “安静!”吴老师在前方发布命令,“你们都给我安静下来!不许发出噪音,保持队形!谁都不能掉队!少一个人,咱们都不能回家!” 同学们顿时集体失声,乖乖跟着老师踏进水族馆的正门。 水族馆为每个班级安排了解说员。四年级(一)班的解说员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姐姐。她穿着工作制服,带领一群小朋友走过大厅。 包括林知夏在内的一部分游客忍不住“哇”了一声。因为他们正在穿越一条海底隧道。众人的头顶是一道拱形玻璃,数不清的海洋生物就在玻璃的另一侧缓缓移动。 这些来自海洋的曼妙生物,完美地呈现了流体力学。 它们蛊惑林知夏停住了脚步。 色彩斑斓的浅海世界近在咫尺之间。林知夏扒住玻璃,喃喃自语:“好多鱼,好多好多鱼。” 各种鱼类缤纷满目,林知夏都看不过来。 江逾白却反应平平。他旁若无人地从林知夏身边走过。林知夏很奇怪,就问他:“江逾白,你见到这么多鱼,不觉得惊讶吗?” “有什么好惊讶,”江逾白回答,“不就是一群鱼?” 林知夏纠正道:“一大群鱼。” 江逾白虚心接受:“嗯,一大群。” 林知夏又问他:“你去过水族馆吗?” 江逾白反问:“哪个城市的水族馆?”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瞥见一条青蓝色的胖鱼。他感叹道:“这条鱼很胖。” “这是曲纹唇鱼,属于辐鳍鱼纲鲈形目隆头鱼亚目隆头鱼科[1],”林知夏向他介绍道,“主要分布在印度太平洋区域。它是个性很温和、很可爱的一种鱼。它不叫胖鱼。” 江逾白的视线紧盯着林知夏。林知夏歪了一下头。江逾白学她歪了一下头。她说:“你不要学我。” 江逾白说:“我还是觉得,这个鱼很胖。” 曲纹唇鱼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飘逸的尾巴一甩,气呼呼地游走了。 “这边有好多拟刺尾鲷!”林知夏指向一个位置,“你快看,拟刺尾鲷不胖,它们长得扁扁的。” 拟刺尾鲷的鱼身是蓝紫色,尾巴却是明黄色。它们嬉戏于珊瑚丛中,可谓十分抢眼。林知夏告诉江逾白:“去年上映的《海底总动员》,你看了吗?《海底总动员》里那只叫做多莉的鱼,就是拟刺尾鲷。” 她扭头望着他:“拟刺尾鲷,你喜欢吗?” 江逾白复述道:“你、刺、猬、雕?” 林知夏点头:“对!拟、刺、尾、鲷。” “明明是一条鱼,”江逾白作出点评,“名字里又有刺猬,又有雕,这个鱼失去了自我。” 林知夏笑得停不下来:“尾是尾巴的尾,鲷是鱼字旁一个周。” 江逾白因为无知而产生疑问:“什么?” 林知夏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字:“鲷,是这么写的,读作diao,一声调。” “我认识的汉字太少了。”江逾白深刻地反省道。 四年级(一)班的队伍消失在海底隧道的尽头。而林知夏和江逾白都混进了四年级(二)班的队列里。林知夏赶忙拽紧江逾白的衣袖,扯着他往前跑。 隧道是一条单行路,林知夏和江逾白跑出来时,刚好撞见了解说员姐姐。 所有一班的同学和老师都站在一块空地上,那位姐姐对大家说:“我们海洋水族馆,非常欢迎实验小学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呢,我来做大家的导游,在我们的观光路上,我会有一些小问题,哪位小朋友知道答案,就告诉姐姐,每一个问题都有相应的奖品!” 众多同学齐声欢呼。 林知夏混在同学堆里,跟着欢呼道:“奖品!奖品!” 江逾白只问:“什么奖品?” “她背着一个包,”林知夏指出,“奖品都在包里。” 虽然吴老师一再强调全班同学必须保持队形,但是海洋水族馆里人多口杂,同学们三五成群,老师渐渐管不过来了。四年级(一)班的三名带队老师组成了一个三角形,把全部学生保护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而林知夏紧紧跟随解说员姐姐,对她亦步亦趋,简直就像是姐姐的小尾巴。 终于,当他们来到“水母展览馆”时,那位姐姐开始提问:“各位小朋友,你们知道世界上现存的最大水母有多大吗?” 林知夏马上举手:“我知道!越前水母最大能达到三米的直径,五百多斤重!” 姐姐打开背包,送了她一块水母冰箱贴。 林知夏超级开心。全班同学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 姐姐继续解说:“刚才这位小朋友讲出了最大的水母。有没有小朋友知道,世界上现存的最小水母有多小呢?” “伊鲁康吉水母!”林知夏再次举手,“体积只有一立方厘米,可是毒性很强!能让成年人丧命!” 水族馆之所以对小学生提问,是因为他们采取了“自问自答,寓教于乐”的教育方针。而那位解说员姐姐完全没料到,真有一位小女孩能一直讲出正确答案。 姐姐愣了一下,又掏出一块水母冰箱贴,送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把这块冰箱贴转送给了江逾白。 江逾白疑惑地问她:“你给我干什么?” “我想给就给了。”林知夏的回答稍显傲慢。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块草莓糖。他直接把草莓糖揣进了林知夏的衣服口袋。林知夏问他:“你为什么要送我草莓糖?” 江逾白迈出一步,离她更远:“因为我吃不掉。” 林知夏蹙眉:“真的吗?” 江逾白说:“真的。” 水母展览馆的光线黯淡。大大小小的水母都在昏暗光色中沉浮,有几只水母已经处于溶解状态,不再具备完整而飘逸的形状。 江逾白并不清楚什么是“水母自溶”。他面朝着玻璃橱窗,形容道:“这只水母像是一团泡发的燕窝。” “它快死了,”林知夏在一旁解释,“水母自溶,就会像这个样子。” 江逾白回头看她:“林知夏。” 林知夏止步:“怎么了?” 江逾白问她:“你记这么多东西,脑子累不累?” “有时候会有些累,”林知夏诚实地倾诉道,“我的记忆力很奇怪,我有点害怕会被大家发现。你应该也明白吧?当你成为一群人里的异类,可能会带来相应的风险。” 江逾白似乎很能理解她。他还提醒她:“你背书很快,三秒一篇课文,全班都知道 。” 林知夏自述道:“那时候,我刚上一年级,有点呆呆的。现在我参加考试,偶尔会故意错两道题,这样我就不总是考满分。” 她和江逾白说话时,解说员姐姐又提出一些新的问题。林知夏没再参与。她拆开了江逾白送她的草莓糖,糖果包装精致,还是球形软糖。她咬了一口,笑意盎然:“好甜,谢谢。” 江逾白没听见。他和丁岩、董孙奇都走远了。 离开水母展馆之后,游客们进入了企鹅馆。 企鹅们生活在冰山雪地之中,或趴或坐,没有一只处于行动状态。于是,有些小学生站在橱窗的外侧,捶胸顿足,欢蹦乱跳,发出种种古怪的吼叫,试图吸引企鹅们的注意力。 企鹅仍然不肯走近橱窗,就像看傻子一样观望着人类的幼崽。 班主任吴老师及时制止了本班同学发疯的举动。她斥责道:“安静点,你们几个!游客都不看企鹅了,全在看你们!你们怎么没皮没脸的!” 解说员姐姐圆场道:“好啦,小朋友们,这里是极地企鹅展馆!你们知道世界上最大的企鹅叫什么名字吗?” 周围的游客们来来往往,四年级(一)班聚成了一团。大家都听见了解说员的问题。班长董孙奇第一个回答:“帝企鹅!最大的是帝企鹅!” 副班长唐乐琴也说:“是帝企鹅!” 解说员拿出一只小企鹅的毛绒玩具。这只毛绒小企鹅高约三十厘米,有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灰绒绒的后背,白胖胖的肚皮,粉嫩嫩的小爪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林知夏的神魂都被小企鹅勾走了。她不管不顾地举起手,大声说:“姐姐,姐姐!你刚才问的是全世界最大的企鹅,那么,现存的最大企鹅全名叫做皇帝企鹅,外文名是aptenodytes forsteri,成年后身高能有120厘米。还有!科学家在南极洲希摩尔岛发现的卡氏古冠企鹅!外文名是palaeeudyptes klekowskii!这种企鹅已经灭绝了!但是,它们能长到两米高!两米高!比皇帝企鹅还高!它们生活在三千七百万年前的南极洲[2] 。” 全班骤然安静。 游客们也看了过来。 班主任吴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哎呀,我们班的林知夏特别喜欢看书,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我上一届也教过这种爱看书的学生,他们记东西没有林知夏记得清楚。” 那位老师就问:“林知夏……很聪明吧?” 吴老师笑着说:“小孩子嘛,记忆力好。她不喜欢受到太多关注。我跟别的老师打过招呼,多给她点自由,她就高兴了。” 而解说员姐姐的脸上凝固着尴尬的笑容。她是生物专业的本科毕业生,今年刚被分配到海洋水族馆实习。她当然知道卡氏古冠企鹅,可她忘记了卡氏古冠企鹅的外文名。现在的小学生为什么……这么博闻广识! “这位小朋友真厉害啊。”解说员姐姐回过神来,就把小企鹅玩偶送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抱住玩偶,高兴地原地转圈。 “为什么女孩子都喜欢毛绒玩具啊?”丁岩疑惑地发问。 “长大了就不喜欢了。”江逾白作出猜测。 “江逾白,你还要和林知夏竞争吗?”丁岩又问,“你看她多强,连那个……卡卡古古企鹅,她都知道!” 江逾白纠正道:“不是卡卡古古,是卡氏古冠企鹅。”他的口袋里还装着林知夏送他的冰箱贴。他左手揣进口袋,握着那一只冰箱贴,精神忽然振奋了一下。他其实不喜欢参观水族馆。他看过很多海洋生物,还曾经在澳大利亚大堡礁潜过水,玩过直升机,就觉得现在有点无聊。 这一块冰箱贴提醒了他,今天是和林知夏竞争的好机会。 林知夏的周围有许多女孩子。 女生们都想抱一抱小企鹅玩偶。而林知夏舍不得放开小企鹅。她紧紧搂住这只毛绒玩具,还躲到了班主任吴老师的背后。 全班没人愿意靠近吴老师。 林知夏成功甩掉了所有同学——除了江逾白。江逾白仍然待在林知夏的身边。林知夏充满警觉地问他:“你也要抢我的小企鹅吗?” “对。”江逾白回答。 林知夏呆住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眼中泪光闪烁,睫毛沾着水珠。她半低着头,下定天大的决心,攥住小企鹅,递到了江逾白的面前:“送给你……” 江逾白一怔。 林知夏又说:“送给你!快点收!不然我要反悔了。” 江逾白忽然笑了。他并不经常笑。这一笑之间,林知夏反而胆怯了许多,不再能理直气壮地强迫别人收下她的礼物。 江逾白还对她说:“只有女生才喜欢毛绒玩具。” 林知夏重新抱紧小企鹅:“才不是!我们不应该用男生女生的概念去定义一个人应该喜欢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 她双手捧住小企鹅,展现在江逾白的眼前:“你摸摸它,它超级可爱。” 江逾白很坚决:“不摸。” 林知夏小声说:“你错失了一个宝贵的机会。” 她扭头跑到了前面,和吴老师并排走路。这一回,连江逾白都没再追随林知夏。 临近中午时,解说员带领众人来到了淡水鱼馆。 淡水鱼馆的鱼类被分成了四大类别,分布于八块区域。许多游客都在兴致勃勃地拍照,班长董孙奇也抓着相机,到处取景。 班上过半的同学都有相机,包括江逾白在内。不过江逾白懒得拍照,他甚至没把相机从书包里拿出来。他在水族馆里走动,就像在自家花园中散步一般闲适。 这时,解说员姐姐再次发问:“小朋友们,你们知道哪一种淡水鱼,创造了世界最大淡水鱼的记录吗?” 江逾白立刻答道:“湄公河巨型鲶鱼。” 解说员姐姐早就注意到了江逾白。她微微一笑,递上一张鲶鱼贺卡。 没错,鲶鱼贺卡。 一张印着鲶鱼的贺卡。 在此之前的奖品,全都很有格调。为什么到了淡水鱼馆,经费跳水式下滑?江逾白接过这一张鲶鱼贺卡,完全送不出手,也完全没有一丝胜过林知夏的优越感。 偏偏林知夏还晃到了他的跟前。 林知夏有些疑惑:“你不要小企鹅,却收下了鲶鱼。” 江逾白辩解道:“鲶鱼能吃,企鹅不能吃。龙利鱼和江团鱼都是鲶鱼的一种,挺好吃。” 林知夏原地一蹦:“这个是……” 江逾白看着她:“是什么?” “巨骨舌鱼!”林知夏指着他的背后说。 江逾白转过身,见到一种身体巨大无比、脑袋削尖的古怪鱼类。 林知夏一只手贴在玻璃窗上,向江逾白介绍道:“巨骨舌鱼可以长到很大很大,它的老家在南美洲亚马逊。这个鱼,非常凶残!” 江逾白问:“有多凶残?” “吃东西很快,一口吞下,”林知夏告诉他,“巨骨舌鱼能吃食人鱼。亚马逊食人鱼,你知道的,也很凶。” 玻璃窗冰冰凉凉,水波在暗色灯光中微微摇晃。巨骨舌鱼缓缓游到了靠近游客的位置,它们的脑袋偏小,眼睛更小,侧身移动时,其中一只眼的视线仿佛和江逾白对上。 江逾白立刻走开。他拽起林知夏的袖子,带着他的鲶鱼贺卡,走向了安全区域。 时针指向中午十二点,班上有些同学嚷嚷着要吃午餐。 水族馆的餐厅为大家准备了盒饭,一人一份,两素一荤。素菜是清炒小白菜、红烧豆腐,荤菜则是萝卜牛腩。林知夏排队领到了盒饭,很是珍惜。她对甘姝丽说:“这份盒饭,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 甘姝丽也有同感。 她和林知夏随便找了个座位。不久之后,江逾白、丁岩、董孙奇、韩大伟等人都端着盒饭坐到了林知夏的附近。 韩大伟掀起盒饭的透明塑料盖,掰开一次性竹筷,大吼一声:“好香的饭!”他左手端起盒饭,右手执着筷子,胡乱往嘴里扒饭。 “米饭有嚼劲!牛腩是美味啊!”韩大伟用袖子擦嘴,发表了感慨。他察觉江逾白迟迟不肯动筷子,颇感奇怪地问道:“喂,江逾白,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水族馆的餐厅宽敞又明亮,布置得像是大学食堂,一眼望去,全是成排的蓝色塑料桌、红色塑料凳。江逾白身处于这样的环境里,面对着一份盒饭与一次性竹筷,忽地丧失了食欲。他并不是一个非常讲究用餐氛围的人,但他觉得今天的菜式一定会让他食难下咽。 “江逾白?”林知夏喊了他的名字。 他问:“有事吗?” 林知夏反问:“你是不是没吃过盒饭?” 话音刚落,附近几位同学全都紧盯着江逾白。食堂的灯光仿佛汇聚在了江逾白的头顶,他受到万众瞩目。他二话不说,当场打开盒饭,庄严而正式地进食。 豆腐佐料偏咸,白菜口感一般,牛腩隐有一股腥味,米饭……米饭稍微煮过头了。就像江逾白所预料的那样,他吃不惯这种饭菜。 丁岩唯恐天下不乱地笑话他:“哈哈,江逾白,你吃不下去吧?我看《铁齿铜牙纪晓岚》,看到这一集了!贵族少爷微服私访,吃不下民间的饭菜……江逾白,你肯定要饿肚子喽!” 怎么说呢,丁岩不愧是江逾白靠打架认识的朋友。 江逾白没有辩驳。他解开书包拉链,找到饭盒,倒出两张苹果馅饼,摆在米饭上。馅饼早就凉了,米饭却是滚烫的,蒸腾的热气起到了加热的作用,使得馅饼的温度直线升高。 他将苹果馅饼吃下去。那馅料绵软,不甜不腻,很合他的口味。 又或者,他的口味是随机改变的。他只是在吃馅饼时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我调的馅”。他认识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饭店吃饭时,会要求厨师们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个故事——只要故事足够打动人心,食客就甘愿一掷千金。单纯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欢迎了,饮食文化赏鉴才是永恒的阳春白雪。 江逾白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无聊。总之,苹果馅饼被他吃光了。 丁岩十分疑惑:“这是你家的饭盒?” 江逾白承认道:“是的。” 丁岩惊叹:“你这么节俭?还从家里带了两张饼?” 江逾白的行动胜于言语。他执起筷子,继续品尝他的盒饭。 餐厅旁边有一家纪念品商店。同学们获得了老师的准许,可以去商店里逛一逛。集合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不少学生刚吃完饭就争分夺秒地跑进了纪念品店。 商店门口摆放着一座圆盘展示架,架子上挂满了精巧的钥匙环,挂坠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包括海豹、海豚、海象等等。林知夏轻轻地转动圆盘,海豹海豚海象跟着旋转起来,她开心地拍了一下手:“好可爱。” “多少钱一个?”甘姝丽问道。 林知夏翻看了吊价牌:“十四块钱一只。” 甘姝丽又问:“你买吗,林知夏?” “我不买,”林知夏说,“有点贵。” 甘姝丽依依不舍地放开放开了海豚吊坠:“我带了十块钱……买不了。” 林知夏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我有三块钱硬币,你再找人借一块钱,就能凑够十四块。”她翻找硬币的时候,周步峰与她擦肩而过。 纪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帮游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货架之前,激起沸沸扬扬的嘈杂交谈声。 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他轻轻松松地扎进人堆,衣袖一挡,扯掉了四只钥匙环,塞进自己的书包里,转身走向了商店的门外。他的动作熟练又简洁,就像个混迹街头的惯偷。 “周步峰!”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 她看见他偷东西了! 作为周步峰的同班同学,林知夏认为自己有义务监督他。她拖住周步峰的书包,小声威胁道:“你把东西还回去。不然我要叫保安,叫营业员。” “滚吧你!”周步峰一把推开林知夏。 书包带子从他的肩膀上滑落,缠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手腕用力,使劲一纵,眼球凝视着地面,嘴上还说:“你放手!放手啊你!谁认识你啊!” 整起事件的旁观者,除了林知夏,还有甘姝丽。甘姝丽算是林知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甘姝丽的性格很文静内向,平常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而现在,甘姝丽高声吼叫道:“有人偷东西!吴老师!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 吴老师火速赶到案发现场。 电光火石之间,吴老师拽起周步峰,把他扯到了餐厅里。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学生的注视下,吴老师扒掉周步峰的书包,包口大开,直冲地面,所有东西都被“哗啦啦”地倾倒在地上。 海洋馆的四个钥匙扣,静静地呈现于众人眼前。 吴老师的脸色白中泛青,青中带紫。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额头筋脉毕现,阴霾密布,那是林知夏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的表情。 “偷东西!你又偷东西!”吴老师教训道,“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爷爷!” 周步峰“呕”地一下放声大哭。他边哭边说:“我没偷……我想买东西!” 汹涌的泪水滴在瓷砖上,周步峰哭得喘不过来气,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鼻子被鼻涕堵塞,他张嘴呼吸,还指着林知夏辩驳道:“是她!她瞎说!” 多么可悲。林知夏心想。 虽然,在林知夏看来,大部分同学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但周步峰的缺陷别具一格。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谎言,因为他一直生活在无边无境的虚幻之中——为了引人瞩目,他什么都能做得出。 林知夏冷静地面对周步峰的控诉,有条不紊地列举证据:“周步峰同学拿到钥匙串以后,没去收银台。他走到了商店的门外。我小声告诉他,把东西还回去,但是他推开了我。” “我作证。”忽然传来另一个同学的声音。 林知夏循声望过去,见到了副班长唐乐琴。 唐乐琴两手拽着书包带子,立定在周步峰的面前,大义凛然道:“林知夏说得没错!你就是偷了东西!” 商店的营业员和经理相继到场。吴老师和教导主任负责善后。教导主任的脸色比吴老师更差,他们带着周步峰去了经理的办公室——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子,室内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木椅,飘散着一股陈旧报纸堆积出的复古味道。 吴老师推动了周步峰的后背,命令他:“给人道歉。” 周步峰支支吾吾道:“一开始没想拿……” 他习惯了在大人面前摆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战栗样子,就像《哈利波特》里那只叫做“斑斑”的小老鼠。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彼得却能践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莱克。那是 小老鼠的成功,也是小矮星的胜利。 周步峰表现得十分慌张。不过,那种慌张并未渗入他的内心。他的内心是平稳而安宁的,甚至可以再去商店里偷一些更贵重的东西。 真切的恐惧在哪里呢?他感觉不到。 他的恐惧,只是演技。 大人们不相信儿童能被污染。他的演技也算是纯粹的天真。 吴老师对经理说:“对不住了,我们班这个孩子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家里人都管不住他。”说着,吴老师拨通了周步峰家里的座机号码。 接电话的人,是周步峰的爷爷。 周步峰的爷爷今年已有六十来岁。他去年才动过一场髋关节的大手术,血压也高,不宜动怒。他接到班主任吴老师的来电,首先表达了自己的气愤:“周步峰又偷东西了?” 老爷爷拍响了木制沙发的扶手:“打他!吴老师,你打他!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是让老师教育的……你甭管别的,打!往死里打!这个小畜生!” 吴老师开启了扬声器,老爷爷的训斥声飘荡在狭窄逼仄的房间里。 纪念品店的经理听完,脸上产生了微妙的表情。他和教导主任、吴老师三个人低语了几句,声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没听清。 然后,就在这时,那位经理忽然说:“周步峰小朋友,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偷东西犯法。你是实验小学的学生,今天我们看在你老师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责任……你以后要是再犯,可就没人管你了。” 周步峰拼命点头。 这间办公室的房门敞开了一条缝。凉风从门缝中灌入,林知夏就站在门口。她旁听经理、老师还有周步峰的谈话,若有所思地静立几分钟,方才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脚步。 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江逾白却问她:“你在干什么?” “我?”林知夏指了指办公室的木门,“我刚才在收集《人类观察日记》的素材。你说,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愿意给小孩子机会,并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错误?” 江逾白考虑片刻,回答:“小孩子不懂事。”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语气。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年仅9岁的男孩子,他的思维方式与20岁以上的成年男人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你知道吗?”林知夏偷偷告诉他,“14岁以下的小朋友,在法律上被认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她一边说话,一边和江逾白往外走。 他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才满十八岁,竟然就开始探讨《刑法》与《未成年人保护法》。林知夏认为刑事责任年龄的标准可以适当调整,江逾白认为“判例法”的执行方式值得稍作参考。 由于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专业词汇,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几分钟,听得云里雾里。他在意识混沌的状态中问了一句:“林知夏,你会背诵《刑法》全文?” 林知夏停住脚步。 江逾白也站直了身体。 海洋馆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们的背后,游鱼在水中四散,林知夏被鱼群分散了一点注意力,随口应道:“不止哦。除了《刑法》,我还会背很多法律法规。” “周步峰长大了,会不会触犯《刑法》?”江逾白提出一个新的疑问。 这个疑问,融合了对未来的预测,对法律的理解,还有对周步峰同学的重视。林知夏觉得,江逾白的切入点找得很不错。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话题,可供他们二人深入分析。 林知夏坦白道:“我觉得,周步峰现在这样,总是偷东西,才显得正常。” 江逾白半信半疑地问:“为什么?” 林知夏定定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周步峰的所作所为,都是符合规律的。我听说他的爸爸妈妈都去了上海打工,留下他一个人被爷爷抚养,我在经理办公室的门外听到他爷爷讲话了,他的爷爷……没有很多耐心。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在家里,没有人给他温暖和照顾。他现在的表现就很正常。” 她停顿一下,补充道:“同理,我不相信一个历经磨难、受尽折磨的人……能变得非常善良,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尼采在‘超人说’里提出了一种理想型人格,这种超人能够战胜一切苦难,创造自己的新哲学。而普通人只会在持续不断的打击中崩溃。我赞成尼采的观点。” “是吗?”江逾白陷入沉思。 他其实想问,你很喜欢哲学吗? 他提出另一个问题:“你是超人吗?” “我不是,”林知夏使劲摇头,“从尼采的角度来看,我也是个普通人。我非常讨厌挫折。妈妈骂我,我就会难过。” 随后,林知夏双手一拍:“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问你,人类有没有自由意志?根据崴格纳尔在《意识的错觉》里的实验,他得出一个结论——‘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识之外’。整个宇宙都是能量守恒的,训练人类大脑的方式和训练一个人工神经网络有什么不同呢?其中一个差别大概是输入源和特征提取过程。对啦,《黑客帝国》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 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跃式的思维绕得头晕。 他站在原地,总结她的观点:“你是说,整个宇宙,都是由数学、物理、数据构成?”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数据’两个字。”林知夏回答道。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 身穿制服的海洋馆工作人员陪着一位年过六十岁的老太太快步走近。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华,她是本省一所顶尖大学的物理海洋专业的教授。沈教授的背后跟着四个博士生,三男一女,都是她的得意门生。她还带了一位年轻的研究生,今年才刚刚加入实验组。 沈昭华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实验室主任,也是“大气-海洋动力学”的学科带头人。她的团队今年刚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和 《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期刊上发表了两篇重要论文,其中一篇讲述“混合海洋湍流分布”的文章,林知夏刚好读过。她记得沈昭华的照片,忍不住跟着沈教授跑了两步路。 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开口说:“沈教授,我们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 某一位博士生插话道:“你们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办的那个研究中心吗?” “对的,最近遇到了问题,”工作人员应道,“麻烦沈教授来做这一次的实验室环境测评。” 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员商讨实验室设备的细节。沈教授带来的几个学生也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研究生开口说:“我前几天模拟了一个海洋环流模型,模型本身基于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我用压力矫正去求解诺伊曼边界条件的压力场,我的泊松算子表现出了强烈的与纵坐标轴相关的各向异性[3],你能想得通吗?我要怎么去做预处理器?” 江逾白只听到了“各向异性”这个词组。他重复道:“各向异性?” 林知夏为他解释:“啊,这是一个学术名词,它的意思就是,一个物体的一部分或者整体的性质在不同方向上有所变化。” 然后,她对那位研究生说:“你在预处理器里,把泊松算子的积分结果当作静水极限,就能解决你的问题。不过,这个方法有缺陷,需要把整体空间离散化。这是很常见的解决方法……当你无法评估一个大的连续空间,可以用离散模型去模拟最终结果。如果你要建立一个本身可迭代的参考系,那在预处理数据时,就用递归算法制定基准,保持不变,可以大大减轻后续的计算负担。” 四位博士生全部驻足。他们低下头,望着林知夏。 前方的沈昭华教授转过身,刚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对。 四周充满了古怪的氛围。这种氛围迫使博士生们都保持安静,一时间,他们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讨论问题,谁也不清楚这位小女孩是胡说蒙对了,还是真的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 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 这种形容和描述,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在一位年幼的儿童身上。 沈昭华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许多游客从她身旁经过,海洋馆与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联合实验室就在不远处,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而她竟然抽出空来,轻声询问林知夏:“小朋友,你今年几岁了?” 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她上个月刚满九岁。” “九岁?”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复道,“九岁?” 林知夏点头:“我今年九岁了。” 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背着一个哆啦a梦的蓝色书包,怀里抱着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她还扎着双马尾,甚至用了粉红色草莓发绳。 粉红色草莓发绳。 果然是个刚满九岁的小姑娘。 眼前的反差感太过强烈,沈教授门下的研究生忽觉自惭形秽,心底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惭恼意。这位研究生后退两步,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后。 “小朋友,你能理解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泊松算子和离散空间?”沈教授看着林知夏,目光中充满了探究意味。 沈教授儿女双全,孙子刚满十一周岁,也还在念小学。但很可惜,她的子辈和孙辈里没有一个人真的对科研感兴趣。她那个十一岁的孙子立志要考公务员从政,这个远大的志向,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励和支持。 只有沈教授还记得,她孙子小时候指着世界地图说,海洋物理!物理海洋! 海洋物理学,物理海洋学,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今,沈教授想给孙子解释,那孩子也不愿意再听了。 年仅九岁的林知夏,引来了沈教授的关注。 林知夏被他们一行人围住,心里有点慌。她的科学世界一直都是单一的、独立的、缺乏外界交流的。虽然她在省图书馆的电脑上见过无数教授、科学家的联系方式,但她从来没打扰过那些学术大牛,也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自己的见解。 林知夏习惯于阅读、思索、在脑中记录,这是一个单向数据输入的过程。她想回答沈教授的问题,又很排斥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眼神躲闪,距离江逾白更近。 江逾白问她:“你怕什么?” 林知夏嘴硬道:“我没有。” 江逾白轻轻推了她:“我胆子大。我把胆子传给你。” “我……我才不是胆小鬼!”林知夏说。 她鼓起勇气,盯着沈昭华:“你说的概念,我都懂。可我明白概念是一回事,解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维斯托克斯方程究竟存不存在唯一解,唯一解的限定条件是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定论……我也没有钻研过。但我相信它存在光滑性唯一解析解,不止存在于我们常见的不可压缩流体的二□□态层流模型里。目前的主流求解方式,就是在已知条件下用离散数值模拟,快速傅立叶变换是人尽皆知的……” 那位研究生忽然问道:“如果让你简单地估计一个非线性方程组的解……” “简单地估计是什么意思,《数值分析》的基础内容吗?”林知夏发出疑问,“你试过收敛法了吗,埃特金加速收敛,还有牛顿法?你把方程组拿给我看看。” 沈昭华看向了自己的一位博士生。那名博士今年也才二十五岁。他是硕博连读的高材生,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穿着棉衬衫、运动裤和防风外套,看起来就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他领悟了导师的深意,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只看着林知夏,告诉她:“我们现在赶时间,这个是我导师的名片,上面有我们办公室的座机号码。你要是想参观我们大学的实验室,欢迎随时来访。” 林知夏一怔,没反应过来。 江逾白代她收下了名片,还代她说了一声谢谢。 四年级(一)班的集合口哨声在餐厅里响起,沈教授一行人也渐行渐远。 江逾白把名片递到了林知夏手中,还问她:“你也会突然发呆?” 林知夏又在嘴硬:“我才没有突然发呆。” 江逾白刨根究底地追问:“你刚才为什么一声不吭?” 林知夏攥着名片:“我只是有点吃惊。”她跑向了班级集合区。 当天下午,解说员姐姐带着大家参观了海洋馆的鲸豚湾。 这是林知夏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海豚。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 海豚的皮肤非常光滑,它们的身体构造完美地应用了流体动力学,让它们能在水里飞快游动。林知夏还注意到,有一只海豚最活泼,它从水池中窜出来两次,溅起一片水花。 隔着一堵玻璃墙,林知夏凝视着海豚。 那只海豚似乎也在凝视她。 海豚感知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如果它们意识到自己这一生都会被禁锢在水族馆,无法回归大海,它们是否会因此而产生思考……林知夏在玻璃上画了一只海豚,也给今天的水族馆之行画上了句号。 班主任吴老师把同学们聚集到了一起,开始清点人数。不少同学都被海豚和白鲸深深地迷住了,挪不动脚步。吴老师连喊三声,同学们才回过神。 在吴老师的命令下,学生们按照体育课的排序方式,有序地站成了两队——男生一队,女生一队。江逾白是男生队伍里的最后一位,林知夏也是女生队伍里的最后一位,他们两个无可避免地再一次并排了。 登上学校大巴之后,林知夏干脆坐到了江逾白的旁边。 所有人都走了一天的路,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林知夏也不例外。她靠在座位的侧边,闭着眼睛睡觉,没一会儿已经睡着。 江逾白的左边是林知夏,右边则是班长董孙奇。董孙奇捧着自己的数码相机,让江逾白帮他参谋哪一张照片拍得最好。 “我帮你拍了照,”董孙奇透露道,“我偷拍了你两张。” 江逾白抬手,按住了相机:“班长,你偷拍我?” 班长温柔地劝诫他:“江首富,别激动。” 江首富仍然有些激动:“拍照前,要经过本人同意。”他把自己的肖像权看得很重。因为他的叔叔江绍祺打过不止一次的肖像权官司。江绍祺的种种遭遇,都给江逾白上了生动的一课。 周围大部分同学都在睡觉,尤其林知夏睡得最香。她像一只小猫咪一样缩在座位上,远比她清醒的时候安静多了。 江逾白不敢大声讲话。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而董孙奇完全没有那方面的顾虑,董孙奇哈哈一乐,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展示今天的收获。 “江逾白!你看!”董孙奇叫嚷一句,“我这张照片,把你拍得超级帅气!你快感谢我!” 江逾白反应冷淡:“我应该感谢我爸妈。他们决定了我的长相。” 董孙奇搂住江逾白的肩膀:“这张呢!你和林知夏、丁岩、甘姝丽站在一块儿!大伙儿好热闹!” 江逾白的回复不近人情:“删掉。” 董孙奇大为惊讶:“这张也要删掉?” “不要。” ——说话的人,是林知夏。 林知夏被董孙奇吵醒了。她揉了一下眼睛,抱紧怀里的毛绒小企鹅,凑到江逾白的面前,观察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她非常开心地笑了笑:“不要删,不要删!把照片留给我,能不能留给我?留给我吧。” 董孙奇仿佛在历经千山万水之后,终于找到了欣赏他的知音。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林知夏,你觉不觉得,我这个照片拍得好?” “是的!拍得好!”林知夏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有林知夏,还有江逾白、丁岩、甘姝丽。我们大家都是好朋友。你把照片送给我吧,可以发我的邮箱吗?” 董孙奇立刻答应。随后他又问:“林知夏,要不要把我的自拍照片也发给你?这张合照里没有我董孙奇。我是班长,少了我怎么行?” 林知夏愣了一瞬。她和董孙奇不太熟。她随口说:“好啊,你发吧。” 董孙奇一拍大腿:“好嘞!” 他和林知夏隔着一个江逾白说话,他们两人都没注意江逾白的神情。江逾白的左手伸进了书包里,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数码相机。 江逾白的数码相机是上周才买的最新款。而且,这款数码相机采用了触屏按键,需要用户自行调整各种参数。 江逾白只是想当场拍个照,相机屏幕却蹦出来一个超大的菜单选框。 他看着那些“饱和度、清晰度、对比度”,搞不清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他懒得研究,瞎按了几个键,也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地方,整个相机的默认语言忽然变成了德语。 是的,德语。 江逾白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天书。 有些德语单词,长的和英语、法语挺像的,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数码相机的菜单栏完全沦为江逾白的知识盲区。他装作淡定地伸长手指,搭住关机按钮,刚要用力,忽听林知夏问他:“你看得懂德语吗?” 又来了!竞争对手的挑衅,再一次来临了! 江逾白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成长了很多。他已经不会像一开始那么羞愤难当。 他坦率而真实地承认:“我准备关机。” 林知夏从他手里接来了数码相机。她低头按过几个键,这只相机就像是一匹被驯服的猛兽,在她手中乖乖听话。 她打开摄像头,问他:“你要拍照吗?” 事已至此,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而功亏一篑。 江逾白充满大局观地回答:“是的,我想拍照。” 数码相机被林知夏交给了前排的丁岩。丁岩悄悄地举起了相机,趁着班主任和另外两位带队老师都在打盹,丁岩转过身,相机的镜头对准了林知夏、江逾白、董孙奇三个人。他为他们三人拍下一张新的合照。 “这就是……海洋馆秋游的回程纪念照!”林知夏开心地总结道。 这也是江逾白的私人相机里唯一的一张合照。 为什么他执意要和林知夏拍合照? 对此,江逾白有他自己的理解。林知夏是他的竞争对手,他保留着自己与竞争对手的合照,正是为了督促自己,诚实地面对自身的不足——就像美国总统林肯一样尊重、敬佩他的政治对手西沃德。 江逾白理顺了逻辑,收好了相机。 巴士返回学校时,正是下午三点半,太阳依然灿烂。四年级的家长们都赶到了学校门口接孩子,江逾白家里的司机也来了。江逾白走出大巴,走向司机,林知夏远远喊了一声:“明天见!” 江逾白举起手,朝她挥了一下,高声说:“明天见!” 15、我的心曾悲伤七次 四年级(一)班有六位同学没参加海洋馆秋游。 柳行简就是那六分之一。 众所周知, 柳行简暑假在家摔断了一条腿, 提前体验了一回老年人的生活, 走到哪里都要拄着拐杖。 十一月初的某一天, 柳行简去医院拆下石膏,终于扔掉了拐杖。医生告诉他,他的腿伤基本康复了。他年纪这么小,恢复能力特别好, 只要他谨遵医嘱,注意保养、注意复健,就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柳行简的心情非常愉悦。属于他的荣耀时代,即将回归。 时隔数月, 柳行简不再借助外力。他靠着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爬上楼梯, 迈入四年级(一)班的教室。在众多同学的凝神注目中, 柳行简说:“我的腿好了。”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 教室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 澄明的灯光是无声的赞歌, 班长董孙奇带头为柳行简鼓掌:“恭喜恭喜!恭喜柳行简!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 掌声稀稀拉拉,此起彼伏。 柳行简斜挎着书包, 走向他的座位。 他背着adidas的黑色双肩包, 显得很成熟、很有品位, 简直比六年级的学长还要有格调。他落座之后,将一只不锈钢的水瓶放在了桌面上,然后, 他缓缓扭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江逾白。 江逾白还在潜心绘制《探索宇宙》系列漫画。 为了更好、更具体地展现猎户座的经济市场,江逾白最近正在自学一些经济学理论。他的父母巴不得他对金融和管理感兴趣,连忙给他安排了新的家庭教师,甚至让江逾白那位半退休状态的爷爷亲自为江逾白传道解惑。 江逾白的知识体系里,包括一些十分珍贵的实践经验。而那些东西,都是林知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江逾白和林知夏热衷于构建猎户座市场的数学经济模型,两人经常玩得不亦乐乎。在江逾白的安排下,地球军团的生产总值蒸蒸日上。 “这样不行,”林知夏说,“我们是地球军团。我们的发展太顺利了,没有一点波折,读者会不喜欢的。” 江逾白头也没抬,仍在绘画:“我是读者。我喜欢。” 林知夏趴在课桌上,盯着他飞快移动的笔尖:“大反派董孙奇没有戏份了,领航员林知夏也没有戏份了。” “你有很多戏份,”江逾白手中的笔停了下来,往前翻了两页纸,“你每天都会出场。昨天你带领地球军团,在分子云上引爆了洲际导弹……” 江逾白还没说完,忽然有一根手指戳在他的课桌上。 他抬头,刚好看见柳行简。 这世上任何一个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柳行简的来意不善。 柳行简左手揣在衣兜里,右手撑住了江逾白的桌子。这样一来,他不但能减少腿部的支撑力,还能给江逾白带来压迫感。 柳行简面无表情,就像电视剧《四大名捕》里的无情。他的肤色太白了,同学们背地里称呼他为“小白脸”,但没有一个人敢当着柳行简的面,这样喊他。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找江逾白的麻烦。 江逾白记起来,不久之前,在柳行简还需要拄拐杖的时候,江逾白曾经莫名其妙地惹毛了柳行简。 柳行简让江逾白等着他。他放话,一定会给江逾白一点颜色瞧瞧。 什么颜色? 江逾白拭目以待。 江逾白合上笔记本,把这一本珍贵的《探索宇宙》系列漫画交到了林知夏的手中,动作决绝又保持着风度,宛如刘备在白帝城托孤。 “有事?”江逾白率先发问。 “呵呵。”柳行简的嘴里迸出一声冷笑。 江逾白是公认的实验小学的校草。柳行简的长相也算是很不错。他们二人的奇怪对峙引发了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的频频侧目。 早晨八点,钱老师会带来第一堂数学课。而现在是七点五十五,再过短短五分钟,钱老师就会踏进教室。 钱老师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最讨厌班上的学生吵架、打闹、发生争执。倘若被她发现,所有闹事者都逃不过罚站走廊的下场。 事关生死存亡,柳行简也不废话。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江逾白,你在画《探索宇宙》吗?” 江逾白以为柳行简会找他打架,他已经做好了防卫的准备。他没料到柳行简会提起《探索宇宙》系列漫画。 事实上,柳行简本来是想打架的。 但他听说,江逾白住在庄园里,每天早睡早起,坚持锻炼身体,还有专门的武术老师。而柳行简的腿伤刚刚复原。这个时候,柳行简来找江逾白打架,显然是很不明智的行为。 常言道,智取为上策。 柳行简想出一个办法。 最近这段时间,全班同学都沉迷于江逾白和林知夏共同连载的《探索宇宙》。班上统共被划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以江逾白为代表的地球人军团,另一个则是以董孙奇为首脑的猎户座反抗组织。猎户座的同学抱怨过,地球军团太强大了。地球军团不仅有军事防御体系,还有经济原料支撑……猎户座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 于是,现在,柳行简对江逾白说:“我要画你的漫画。” 江逾白从容应对:“为什么?” 柳行简睨视着他:“我会代表猎户座,让你粉身碎骨。我要让地球人滚回去!” 当柳行简说出“让你粉身碎骨”这句豪言壮语,钱老师刚好踏进教室的正门。班上有些猎户座的同学紧张到了极致,紧张到胃部不适,想要当场呕吐。 事态相当复杂。 钱老师面如土色。 柳行简背对着教室正门,完全没注意到班上微妙的气氛,更没注意到钱老师已经来了。上课铃还没打响,柳行简以为自己还有时间。 他挑在这一节数学课之前,来找江逾白,也是算定了江逾白不敢对他动手。他越发猖狂地大放厥词:“地球人都是窝囊废!” “柳行简!” 钱老师的吼声震破天空。 江逾白幸灾乐祸,低声说:“请你转身,你的背后是地球人。” 柳行简猛然扭过头,钱老师一步一步逼近他。钱老师的手上握着教鞭,脸色奇差无比,浑身散发着恐怖的气息,那一瞬间,附近的同学都觉得地球末日也不过如此。 “柳行简!你在说什么!”钱老师痛心疾首地质问道。 其实,柳行简可以说出《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秘密。 但是,自制漫画在学校是不被允许的。 班主任吴老师严禁一切与“写小说、画漫画”相关的行为。 “小说的基础是阅历和见识,你们这么小的年纪,能写出什么东西啊?你们懂得人物的塑造,明白情节的设计吗?不要浪费纸,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吴老师的谆谆教诲。 《探索宇宙》是在全班同学默契的掩护之下茁壮成长的,整个四年级(一)班的所有学生都无师自通地成为了地下党。 没有人告发江逾白。 没有人检举《探索宇宙》。 柳行简一旦泄露《探索宇宙》的存在,那么,全班同学将会面临一场空前的浩劫。班主任将在班会课上沉痛地批评一大帮同学。她会翻旧账、讲道理、让大家写检讨。 出乎大家意料,在钱老师的面前,柳行简并未提及《探索宇宙》。他独自扛下了所有责任。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大声回答:“我说着玩的!” “滚出去!”钱老师指着教室的正门,“你给我滚出去,罚站一堂课!不要进我的教室!小小年纪居然说出什么‘地球人窝囊废,要让地球人滚回去’这种话!柳行简,你是不是看书看得自己脑袋不清楚了?没有一点基本的是非观!你还觉得这是小事情?是能说着玩的?你别以为你妈妈是副校长,你爸爸是局长,就没有老师敢批评你!你马上给我滚出去!缩紧舌头一句话不要讲!好好反省反省你自己!没有王法了,脑子锈掉了!” 全班保持着死寂一般的沉静。 要知道,柳行简从来没有被老师罚过站。 他是高傲的、高贵的、神圣不可侵犯的。 只有他欺负同学,没有同学欺负他。他的心眼比针眼还小。他一向是滴水之仇,涌泉相报。 全班同学都对他避如蛇蝎。 而今天,柳行简第一次挑衅江逾白,就以“罚站走廊”收场了。 哪怕是柳行简,也无法违抗钱老师的命令。他恶狠狠地瞪了江逾白一眼,眼神如刀,刀锋毕现,简直要把江逾白生吞活剥。 江逾白拧开了水杯,倒出半杯清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若无人地喝茶。清浅的茶香微微飘散,林知夏轻声问他:“这是什么茶叶?” 他回答:“西湖龙井,御前八棵。” 林知夏悄悄问:“那个不是很贵吗?” 江逾白淡然道:“还好。” 柳行简很受不了。他看不惯江逾白这个欠收拾的样子,真想一拳锤在江逾白的脸上。 然而钱老师大声责骂道:“你还在等什么!柳行简!你别以为我会跟你好商量!你马上给我滚到外面去罚站!课后我要找你班主任,找你妈妈,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柳行简一鼓作气,跑出了教室。 他在走廊上静静地罚站。 今天恰巧又是一个雨天。濛濛细雨从天而降,模糊了此时的景色。冷风携裹冷水,吹到了他的身上。他被冻得瑟瑟发抖,骨头却比平常更硬。 柳行简下意识地站到了窗边。他看见,室内有吊灯、座椅、暖气片。 他双手揣袖,失魂落魄,像是在过冬前丢失了粮食的乡下农民。 透过那一扇窗户,林知夏注意到了柳行简。她不禁想起了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那一首《我的心曾悲伤七次》。纪伯伦在诗中写道:第七次,我的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太贴切了。 这就是柳行简的现状。 他极其不甘心。但他不能冲进教室。 他把自己的一腔不满全部倾注在目光中,片刻不放松地审视着江逾白。 江逾白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他在这里自得其乐。他貌似是在认真听课,但他偶尔会和林知夏说两句话。然后,林知夏一定会趴在桌子上笑。 他们两个,在笑什么? 是不是在笑我?柳行简暗忖。 柳行简感受到了极大的屈辱。这种沉重的屈辱感,只有西汉王朝第七代皇帝刘贺才能领会。根据史书记载,刘贺在位短短27天,就被贬黜为“废帝”,放逐到了蛮荒之地。 柳行简小小年纪,已经明白了“被贬黜”、“被放逐”是怎样一种悲凉。 昏暗的天色,能用时间来丈量。 柳行简度秒如年。 学校的教学楼是回字形,他能看到对面走廊上的老师经过,那些老师也都能看见他。由于他的妈妈是学校的副校长,分管高年级的教育经费,这所学校里的大部分老师都认识柳行简。 都认识柳行简! 这一节课,长达四十五分钟,全是柳行简的煎熬期。 他在万般难堪的境地里,苦苦挨过一堂数学课。 当他听见下课铃响,当他看见钱老师走出教室,他的身影快得像一阵疾风。他直截了当,冲回教室。 江逾白的周围挤满了同学。柳行简大喝一声:“让开!”就没有一个人再挡他的路。 班长董孙奇一脸苍白。他生怕柳行简不能控制自己。 董孙奇想做一个和事佬。他在心中打好腹稿,才温声说:“柳行简,你宁愿罚站,都没讲出漫画的事情,我们大家都明白!都记着你的好!下个月,四年级的每个班级都要推选一名优秀班干部,我们班就推选你吧!推选柳行简!” 丁岩附和道:“推选柳行简!给咱们柳哥投票!” “你们这帮人,休想收买我!”柳行简冷冷地回应。 刚才那一堂数学课对别的同学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柳行简而言,却是极大的挑战。他把这笔账算到了江逾白的头上。 他对江逾白说:“江逾白,全班都在看你的《探索宇宙》。你偏向地球人,你不公平。” 这话说得没错。 班长董孙奇也有些赞同。 董孙奇是《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的大反派。和江逾白的地球军团相比,董孙奇的部队装备十分穷酸。怎么办呢?难道要董孙奇眼睁睁看着猎户座的伙伴们输给地球人吗? 这不可能! 董孙奇力挺柳行简:“柳行简!你是我们一班的同学,你在漫画里也应该有个角色!你来我们猎户座吧,我们一起攻打地球人!” “好,”柳行简朝着江逾白伸出一只手,“把漫画给我,猎户座的剧情,让我们猎户座来画。” 江逾白不同意。 柳行简怒火中烧,目眦欲裂。 柳行简和江逾白的对峙正处于白热化的阶段。 班上同学虽然不常议论,但对各自的家境都有所了解,隐隐懂得班主任差别对待的原因。班主任在面对柳行简和江逾白时,总有一种春天般的温暖。 介入柳行简和江逾白的纠纷,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连班长董孙奇都要三思而后行。 然而,林知夏忽然开口说:“柳行简,你可以自己准备一个笔记本,当作《探索宇宙》系列的猎户座新篇章。但是,你要和我们这边的故事保持一致性,你不能破坏漫画情节的完整。” 猎户座的众多同学精神为之一振。他们非常乐意任命柳行简为猎户座故事的新编剧。毕竟,柳行简是他们猎户座的自己人。 柳行简爽快应好。 江逾白稍微迟疑。林知夏与他对视,他说不出反对的话。他沉默地表达了赞同。 柳行简片刻没有耽误。他拆开一本崭新的皮制笔记本,在扉页写上“探索宇宙猎户座”七个大字。他遵从林知夏的指点,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了自己的人设:柳行简,猎户座军团的…… “副首领。”林知夏建议道。 “对!”董孙奇连声附和,“柳行简就是我们猎户座的副首领!” 柳行简的座位边上围着一圈人。有一个猎户座的同学伸出手指,碰到了柳行简的笔记本,柳行简一巴掌拍掉同学的手,恶声恶气地说:“滚远点!别妨碍我想剧情!” 江逾白提醒他:“别忘了你刚才答应的话。你不能破坏故事完整,你的剧情必须有逻辑。” “必须有逻辑”是江逾白着重强调的一点。 《探索宇宙》系列漫画扎根于林知夏丰富而广博的学识。根据漫画内容,地球人和猎户座人都发展出了自身的生产体系与经济价值——他们可以建立工厂、挖掘金矿、创造学校、生产部队。每天早晨七点,林知夏都会根据昨天的经济增长率、科技研发率、人口膨胀率,更新每个阵营的数据。 迄今为止,董孙奇一直在努力发展经济和民生。他梦想着振兴经济、拓展宇宙空间、打败地球军团。 柳行简似乎是和董孙奇一条心。他画出的第一副画,就是柳行简拔出长剑,对董孙奇宣誓效忠。 董孙奇欣慰地鼓掌:“柳行简,我们的副首领,你刚加入猎户座,我们给你开个欢迎会吧!” 柳行简皱着眉头,画出一个粗糙的礼堂。他笔下的柳行简就在礼堂的大厅里,面朝着董孙奇敬酒。 江逾白评价道:“像李莲英觐见慈禧。” 李莲英觐见慈禧? 谁不知道李莲英是清朝末年的太监总管!柳行简把笔一扔,顿时暴跳如雷:“江逾白!你骂我是太监!” “我的意思是,”江逾白辩解道,“你是忠诚的士兵,你对首领很尊敬!” 林知夏帮腔道:“忠诚是至高无上的勋章。中世纪欧洲的骑士精神,宣扬的就是忠诚和勇敢!” 柳行简缓过一口气。他在笔记本上写出自己的台词:“猎户座上的地球人,你们害怕吗?我不会让你们毫发无损地返回地球!” 林知夏立刻回答:“作为地球人,我想起,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在他的著作《沉思录》里写过——‘困扰我们的,正是我们对事情的态度和反应,使我们摇摆不定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们的希望和恐惧。 ’只要我们心怀希望,我们就能战胜一切恐惧。” 地球人惊叹不已,纷纷为林知夏鼓掌。 她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焦点。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雷声阵阵,雨水滂沱。飘茫的雨幕让柳行简记起那一天,他在开水间被烫伤,江逾白不仅没有正式向他道歉,还阴阳怪气地讽刺他的腿瘸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定会让江逾白付出代价。 柳行简沉闷地咳嗽一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申明:“我要向地球人宣战!进攻他们的基地!” 董孙奇扶住柳行简的肩膀:“副首领!你才刚刚加入组织,你就要打仗了?” “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柳行简慷慨陈词道。 副班长唐乐琴也是猎户座的人。事实上,四年级(一)班的全体班干部基本都属于猎户座阵营——除了语文课代表。语文课代表就是林知夏。众所周知,林知夏是地球军团的第一军师。 而猎户座军团的副首领一职已经空缺了很久。唐乐琴原本以为,她是副班长,自然也能当上副首领,她完全没料到,突然冒出来的柳行简会抢走她的位置。 “副首领大人!”唐乐琴愤怒地诘问,“你看过《探索宇宙》吗?你知道我们的组织现在有多少钱,军队里有多少人吗?” 柳行简面色一变。 他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他还没来得及阅读《探索宇宙》系列漫画。 但他是一位合格的副首领。 一位合格的副首领不会暴.露自己的无知。毋庸置疑,副首领应当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更何况,这一场宇宙大战迫在眉睫,在所难免。 柳行简从座位上站起来,背朝着一扇窗户。窗外风雨交加,光线晦暗,他屹立于至暗时刻,即兴发表演讲:“没有钱、没有人你们就不敢打仗了吗?你们愿意跟着董孙奇做窝囊废?江逾白都欺负到你们头上去了,你们还夹着尾巴做人?有没有种!敢不敢打?” “打!”附近一位男生率先应声。 “跟着董孙奇做窝囊废”这句话,深深地冒犯了董孙奇本人。董孙奇看电影时,最崇拜聪明的反派,比如《无间道》里的黑帮大佬。他希望自己在统领猎户座军队时,能够展现一模一样的风采。 然而,柳行简是个彻头彻尾的狂怒派。 董孙奇试着拦住他:“柳行简!你是副首领!你必须知道,江逾白的军事力量比我们强!” 柳行简态度坚决:“我不管!我要你马上开战!你不开战,我就……”他拽过副班长唐乐琴,逼问道:“副首领有什么权力?” 唐乐琴像个双面间谍一样透露道:“报告副首领,你可以打开军事武器库。” “好!”柳行简横眉冷对董孙奇,“你不开战,我会打开军事武器库,炸毁猎户座的基地。” “啊!你这个叛徒!”董孙奇发出绝望的呐喊声。 董孙奇的同桌一把扶住董孙奇,安慰道:“首领!首领!撑住啊!你要撑住!你倒下了,千千万万的猎户座同胞就……” “没有未来了。”林知夏帮他想出一个形容词。 董孙奇痛定思痛,强撑着站立。他双手背后,在课桌拼成的过道中走动,他想起了去年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名为《穿越时空的爱恋》。《穿越时空的爱恋》讲述了一个生动的故事——两位美女姐姐穿越到了明朝,见证了明朝的社会发展与历史变革。 董孙奇记得,电视剧中的明朝皇帝朱允文,不幸被他的四叔朱棣谋权篡位,整个天下都改朝换代了。董孙奇以史为鉴,暗暗盘算,他不会犯下朱允文的错误,更不会重蹈朱允文的覆辙。 “柳行简!”董孙奇大胆叫出了柳行简的全名,“你要打仗,那就打仗。不过,在战场上,你要听我的指挥!我是猎户座组织的首领,我有掌控磁场的能力!我能引爆云核,你担当不起!” 他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到了柳行简的脸。 柳行简低下头,抬起袖子,擦掉了脸上的唾沫星子。他眼中充满了复杂情绪,神色瞬息万变,笑声阴毒狠辣:“什么时候开始打?” “下节课的课后,怎么样?”林知夏认真提议,“今天下雨,大课间不用跑步,我们有半小时的娱乐时间。待会儿我去制定战争规则。唐乐琴、丁岩你们两个是同桌,你们就负责绘制战场地形图。” 唐乐琴和丁岩一口答应。 全班同学都对大课间翘首以待。 大课间的三十分钟,将是一场全班参与的宇宙大战! 柳行简稍稍放下心。他压根不在乎猎户座、副首领、工厂和士兵这些东西。他只想在大课间的虚拟战场上,集中所有炮火,痛扁江逾白在漫画中的化身。 他重新坐回座位,扭过头,瞥眼去看董孙奇、唐乐琴等人。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发现,唐乐琴正在和林知夏玩翻花绳! 唐乐琴和林知夏站在教室的后方。唐乐琴双手撑着绳子,林知夏勾着指尖去挑,她笑得特别甜,眼睛里亮闪闪的。 生死决战的紧要关头!唐乐琴竟然还有心情,去玩翻花绳! 而且,还是和敌方的第一军师——最邪恶的林知夏玩翻花绳! 翻花绳有那么好玩吗? 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通敌叛变行为! 柳行简的怒火冲上心头。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同桌,质问道:“你也是猎户座的人吧?” 同桌诺诺点头:“是啊,是啊,我这里有……《探索宇宙》漫画的复印件。”说着,同桌打开书包,将一沓复印件交到了柳行简的手中。 柳行简如获至宝。 这一趟课,是语文课。 吴老师抱着教案走上讲台。 今天要学习的课文是两首古诗,标题为《送孟浩然之广陵》以及《送元二使安西》。 吴老师先讲起了《送孟浩然之广陵》。她念出第一句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然后评价道:“同学们,你们听啊,咱们中国的古诗有多美。这首诗的作者呢,是李白,李白是谁啊?哎,对了,吴老师以前跟大家说过,李白是我们历史上的诗仙……” 吴老师在台上讲得津津有味。 林知夏在座位上制定宇宙之战的规则。她也感到兴致勃勃。她简化了双方交战的方式,列出了一系列相关数据。她早就为战争的打响做好了准备——地球人永不为奴! 江逾白悄声问她:“你能赢吗?” 林知夏反问:“你想赢吗?我说过的,只要玩得开心,我不在乎胜负。” 胜负都是身外之物。 而江逾白的关注点在于:“什么样的游戏,能让你玩得开心?” “哈哈,”林知夏偷笑,“你这个问题的出发点,就能让我开心。” 江逾白重复道:“出发点?” “就是你的深层次意图。”林知夏解释。 她在课堂上和江逾白窃窃私语时,江逾白右边的同学隔着一条走廊传过来一张小纸条。恰好吴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没看清班上同学的小动作。 那张小纸条,来自于班长的同桌。 班长的同桌名叫魏荣杰。魏荣杰也是一位很特别的男孩子。他酷爱历史,熟读《三国》。他的阅读量大得惊人,《意林》《读者》出刊必看, 《知音》《故事会》更是反复品味,有时候还会为《现代家庭》这本优秀杂志做一些笔记摘抄。 魏荣杰见多识广。他是猎户座军团的第一军师。 全班同学都知道,林知夏看过很多书。而魏荣杰似乎也看过很多书。他和林知夏的差距,应该不怎么大——董孙奇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于是,这堂语文课上,董孙奇请教魏荣杰:“魏荣杰,我们该怎么办?柳行简要攻打地球人的基地,江逾白和林知夏都在做准备。我们猎户座军团的经济不行,士兵也少,现在去打仗,那不是送死吗?” 魏荣杰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凝眉,握笔,叹一口气:“首领……” 董孙奇也叹气:“你说吧,我不怪你。” 魏荣杰直说:“我有一个办法!” 董孙奇急忙催促:“什么办法!你快说!还有三十分钟就下课了,课后就是大课间,立刻开始打仗!” 魏荣杰摊平了作业本:“我们可以和亲!” 董孙奇一脸诧异:“和亲?” “对,和亲!”魏荣杰介绍道,“打仗要双方都同意,才能开始打。现在,柳行简想打,江逾白还没说他一定要打。《三国》里,孙权为了拉拢刘备,把自己的妹妹孙尚香嫁给了刘备!我们应该学习孙权!主公,我就是周瑜,你就是孙权!” 董孙奇皱眉:“谁是孙尚香?” 魏荣杰小声提议:“阮晶晶。” 董孙奇倒吸一口凉气。 阮晶晶是他们班上的文艺委员。她在《探索宇宙》漫画里开设了自己的银行。她是猎户座组织的一员,也是一个厉害角色。董孙奇不忍心失去这样一个得力干将。 此外,阮晶晶很不好惹。三年级上学期,她和一个男生吵架,直接把那位男同学给弄哭了。 阮晶晶在班上的绰号是“霸王花”。 曾经有人断言,阮晶晶和柳行简打架的那一天,将是四年级(一)班的终极末日。 董孙奇质问魏荣杰:“阮晶晶会同意吗?” “会的,”魏荣杰说,“阮晶晶跟我讲过,她思念地球!她想做地球人。” 董孙奇与魏荣杰商定之后,魏荣杰十分慎重。 魏荣杰先打了个草稿,然后根据草稿,拟订一份“议和书”,再以小纸条的形式,成功传递到了江逾白的手中。 江逾白收到纸条,打开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尊敬的地球军团首领,江逾白,您好。我们决定把阮晶晶划归到地球人的基地!这是和亲!希望你不要发动战争!和平万岁!” 江逾白怔了几秒钟。 林知夏抢过纸条,扫眼一看,疑惑地问:“和亲?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和亲?” “神经病。”江逾白评价道。 三尺讲台之上,吴老师还在深情讲解《送孟浩然之广陵》。吴老师双手扶着讲台,陶醉地念道:“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感慨啊,同学们!短短十四个字,写尽了自然美景,写尽了文人墨客的友谊!你们要仔细品味每一个字,体会李白的浪漫主义,体会诗歌的韵律之美……”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写尽了文人墨客的友谊,”林知夏重复这一句诗,随后她小声问,“江逾白,你接受和亲吗?这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江逾白把纸条撕得粉碎:“我下课就要打仗。” 魏荣杰的计策,不但没有缓解局势,还加快了战争的进程。 这是魏荣杰和董孙奇万万没有料到的。 下课铃打响之后,吴老师走出了教室。 江逾白从座位上站起来,振臂高呼:“地球人必须反击!” 林知夏跟着宣告:“这场战争是猎户座的柳行简发起的!我们尝试过和解,柳行简不同意……” 林知夏摇旗呐喊的本事是第一流的,董孙奇深有体会。只要林知夏有那个意图,她就能把一群人说哭……决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 董孙奇急忙打断了林知夏的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吗?林知夏!” “去吧,猎户座!痛扁地球人!”柳行简把自己的水杯撞在桌子上,撞出了“砰砰”的重响。猎户座的众多同学都被柳行简的情绪感染了,他们都嚷嚷着要立刻开战。 丁岩和唐乐琴已经画好了战争地图。他们在两张a3纸上,画出了悬崖、湖泊、峭壁、沙漠四个区域,分别标注为a、b、c、d。 “我们每个军队只能占领一个区域,”林知夏建议道,“我想要d区!” d区是一块三面环山的宝地,距离湖泊很近。 本来,柳行简不想要d区,但他喜欢和林知夏抢东西。他提议用抛硬币的方式一决胜负。如果硬币是正面,d区就归他所有;如果硬币是反面,d区就归林知夏所有。 林知夏同意了。 “谁来抛硬币?”林知夏提问。 “我!”丁岩自告奋勇。 丁岩从林知夏的手中接过了一枚一元硬币。柳行简不放心,还把硬币拿去检查了。当他把硬币交给丁岩时,他阴鸷的目光紧随丁岩,威胁道:“你敢耍花样,我让你走不出教室。” 丁岩被他吓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差点忘记自己练过跆拳道。 一元硬币在空中翻飞,“啪”的一声落在桌面上。 结果是…… 正面! 正面朝上! 柳行简赢了! 柳行简成功夺得了d区的使用权。他和董孙奇、魏荣杰等人击了个掌。 而地球军团的同学们都向丁岩投去了责备的目光。丁岩羞愧地缩在一张桌子旁边,整张脸都红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充足的准备。” 林知夏用一只红笔在悬崖附近画了个圈:“b区更好,我们可以驻扎在b区。” 柳行简一拍桌子:“打,现在就打。”他从林知夏摊开的笔记本图片中挑选武器。林知夏的武器库种类丰富,柳行简选中了最猛的“反重力武器”和“微观黑洞”。 “瞄准江逾白!”柳行简说,“江逾白在哪,我们就瞄准哪里!” 唐乐琴却向他报告道:“副首领大人!我们买不起反重力武器和微观黑洞!这两样武器的价格,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柳行简的食指伸直,按在“猎户座经济储备”这一行字上。他说:“猎户座的钱,够了,你看,够了。” “不行!”唐乐琴阻挠道,“这是我们的本金。我们把这笔钱用光,就没钱照顾士兵、购买食物、挖掘黄金了!” 柳行简冷漠一笑:“身前哪管身后事!只要解决了江逾白,这点牺牲算什么!你少说废话!我今天就要解决江逾白!” 唐乐琴怒不可遏:“你没有给我们猎户座留下后路!” “你还说我!”柳行简揭发道,“上堂课的课间,你和林知夏玩翻花绳!你为什么会和林知夏玩翻花绳!你是不是地球人派来的间谍!” 唐乐琴抓住董孙奇的手臂,掐得董孙奇一条胳膊都麻了。 来不及迟疑? ?思索,唐乐琴疯狂摇晃董孙奇:“柳行简冤枉我!董孙奇,是你拉着我加入猎户座的!你们的副首领柳行简随便冤枉人,你不管吗?” 董孙奇被她晃得头晕,只能圆场道:“没办法啊,现在都开始打仗了……” 几人正在争论,前排忽然传来一阵鞋底跺地声。 林知夏的反应最快,她立刻找了个座位坐下,怀里抱着江逾白《探索宇宙》漫画原稿的笔记本,装出一副正在阅读语文书的样子。 除了林知夏,其他人都没离开现场。 吴老师把他们这一群人逮了个正着。 吴老师一手执着教鞭,“啪啪”两下狠狠敲响了书桌。她翻出了a3纸绘制的地图、柳行简的战争宣言、还有魏荣杰“和亲提议”的草稿版本。 整个四年级(一)班在这一瞬间仿佛堕入了一片沼泽地。这片沼泽吞噬了一切欢乐与声息。 吴老师抱着那一沓赃物,走上讲台,转身时,她大喝一句:“我对你们太失望了!你们就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 16、风险收益 班主任吴老师的怒吼, 深切地传达到了每一位同学的耳朵里。 从某种意义上讲, 大课间的“宇宙虚拟战争”演变为了一场真正的纠纷。 而现在, 吴老师要找出罪魁祸首。 她的手掌猛拍了几下讲台, 每一巴掌都仿佛扇在了班长董孙奇的脸上。董孙奇明知吴老师“不许在班上写小说、画漫画”的硬性规定,还敢带头参加《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情节绘制……在当前的这一刻,董孙奇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吴老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讲台旁边。她坐在这把椅子上, 要和全班同学谈心,一次性地教育所有学生。 首先,她捻起一张纸条,面无异色地朗读道:“尊敬的地球人首领, 我们决定把阮晶晶划归到地球人的基地,这是和亲。和平万岁。” 坐在第二排的阮晶晶面色烧红。她被狂躁的愤怒笼罩着。她回过头, 看着董孙奇, 对他翻了个白眼。 阮晶晶的举动没逃过吴老师的眼睛。 根据吴老师的判断, 阮晶晶应该不知情。这就好办了。 吴老师大声质问道:“谁写的小纸条, 给我站出来!你们才几岁, 就玩这一套?在吴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写这种小纸条?啊, 你们什么意思, 四年级一班没有班主任了吗?我管不到你们了吗?一个个的, 做事还有分寸吗?” 无人应声。 吴老师再次拍响了讲台:“究竟是谁带的头?我问最后一遍!如果没人承认!每个人都要写八百字的检讨,明天早上八点之前交到我的办公室!” 八百字的检讨! 检讨需要灵感,需要酝酿。 一旦规定了字数, 就会让一个学生失去检讨的初心。 更何况,吴老师采取了“连坐”的政策,不偏不倚地惩罚全班同学。她这一招,真的特别狠,特别有谋略,不愧是省城实验小学四年级一班的班主任。 江逾白准备揽下所有责任。他把书包塞进抽屉,正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林知夏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知夏轻声说:“等一等!江逾白,纸条不是你写的……” 江逾白已经站了起来。 他不怕吴老师,更不怕承担责任。 他要让林知夏看看,什么叫担当,什么叫勇敢,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会保护林知夏,照顾林知夏,不让林知夏面临一丝写检讨、被叫家长的风险。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做的。无需同学们的夸赞与推崇,他将一力承担一切后果。 他坦诚地发言:“吴老师,我在班上……” 江逾白还没说完,柳行简忽然吼了一声:“全是我干的!” “是我!”江逾白急忙争抢道,“我画了漫画,制定了所有角色!” 柳行简和他针锋相对:“是我!是我干的!” 江逾白有些愤怒:“你在撒谎。” 柳行简义无反顾地宣称:“我没撒谎!我说的是实话!” “虚拟宇宙大战”打不成了,柳行简深感惋惜。 柳行简正在思考,如何才能给江逾白致命一击,如何才能让江逾白失魂落魄? 由于江逾白从中作梗,柳行简人生第一次被罚站走廊。柳行简发誓,他一辈子不会忘记那种耻辱,那种深深铭刻在骨髓里的奇耻大辱! 当时,四年级的教导主任正在走廊上巡查,瞥见了被罚站的柳行简,教导主任就问了他一句:“柳行简啊柳行简,你妈妈知道你被老师罚站了吗?” 这是何等的羞耻与屈辱!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此时此刻,柳行简已经瞧出了端倪——他发现,江逾白正在力挽狂澜。 江逾白并不在乎吴老师的批评。只要江逾白一个人包揽所有错误,他在班级里的地位就会如日中天,他会成为全班同学瞻仰和崇拜的对象。课代表会以“收到江逾白的作业”为荣,体育课和活动课上会有数不清的男生想和江逾白组队。“江逾白”这三个字,将会成为四年级(一)班的大无畏精神之代表。 柳行简绝不允许事态发展到那一步。 于是,柳行简更高声地承认:“是我!我搞出了《探索宇宙》漫画!我怂恿了全班!我发动了宇宙战争!” 江逾白听得一愣。他和林知夏才是《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联合创始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责任问题。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著作权署名问题。 多亏了家庭环境的熏陶,江逾白在“知识产权”方面的法律意识非常浓厚。他冷静地听完柳行简的陈述,丝毫不退让地阐明:“我组织了全班同学参加漫画创作。我是真正的发起人。” “我才是!”柳行简被仇恨支配,口不择言,“我让丁岩和唐乐琴画出战争的地形图!我把全班同学分成了两个兵团!” “够了!”吴老师咆哮道,“你们两个,来我办公室!” 教室内万籁俱静,同学们的呼吸声都变得轻不可闻。 没有人讲话。所有人都在目送江逾白和柳行简,就像古罗马时代的一群奴隶目送两位角斗士闯进斗兽场,就像法兰西帝国的士兵目送拿破仑被流放。众人以沉默面对现实,以沉默做无声的反抗——这场景十分悲壮。 魏荣杰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那一份“和亲协议”的草案,正是魏荣杰亲手撰写的。 可是,江逾白和柳行简都没有揭发他。 他幼小而幼稚的内心,承受不了这么伟大的同学情。 趁着吴老师还没走出教室,魏荣杰猛地站起身,挺起胸膛,充满骄傲地宣告道:“吴老师!送阮晶晶去和亲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你不要怪江逾白和柳行简!你要怪就怪我吧!” “魏荣杰!”班长董孙奇发出沉痛而悲切的轻微呢喃。 魏荣杰搭住了董孙奇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会回来的,班长,不要担心我。” “魏荣杰!你还有脸讲话?”吴老师的怒火几乎要冲破教室,“你给我过来!” “来了!”魏荣杰蹬蹬地跑向了吴老师。 大课间还没结束。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雨丝朦胧,落在走廊的栏杆上,敲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天色依然阴沉,乌云成团翻滚,彻底覆盖了日光。 天边的雨,就是同学们心底的泪。 原本,大家都很期待这一场宇宙之战。 谁都没料到战争的最后结果竟然是——地球军团的首领、猎户座军团的副首领、猎户座军团的军师都被吴老师抓走了。 吴老师才是真正的大反派。 许多同学都跑到了林知夏的座位边上,问她:“怎么办啊?江逾白会不会被请家长?我们要不要去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口集体抗议!” “不会。你们别去找班主任,保持理智,随机应变,别让事态恶化。”林知夏给出劝告。 她很冷静。 她阻止了一群要去办公室大吵大闹的同学。 江逾白被抓走了,林知夏不慌不乱。她还保存着《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原稿。这份原稿,是四年级(一 )班众多同学的心灵寄托。 “我很久没看到吴老师这么生气,”董孙奇坐在江逾白的位置上,对林知夏说,“哎,江逾白要是被请家长了,那是我对不起他啊。我没有站出来,为他讲两句好话。” 林知夏摇了一下头:“没关系,你不用自责。他也不会有事……” 同学们都看着林知夏,而林知夏的态度十分温和:“我们要学会,从大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董孙奇不耻上问:“啊?大人的角度?” “对,”林知夏耐心解释,“如果你是吴老师,班上的学生沉迷自制的连载漫画,你会为他们着急吗?你会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回归到学习的正轨上吗?” 董孙奇坚决地说:“我会!” 林知夏点头:“你找到了两个罪魁祸首,一个叫江逾白,一个叫柳行简,你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会给他们的父母挨个打电话吗?” 董孙奇迟疑着说不出答案。 林知夏自言自语道:“大人做一件事,会讲究风险和收益。就像我们的《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挖金矿的事故概率3.7%,我们根据期望值来计算最终收益,也要考虑风险曲线。” “怎么讲?”董孙奇锲而不舍地向她提问,“江逾白和柳行简都没事吗?” “没事。”林知夏下定结论。 她从书包里找出一根绳子,开开心心地呼唤唐乐琴:“唐乐琴!唐乐琴!我们继续玩翻花绳的游戏吧!” 唐乐琴拽着董孙奇的衣领,把董孙奇拎出了座位。 然后,唐乐琴鸠占鹊巢,心无旁骛地和林知夏玩起了翻花绳。有那么一瞬,董孙奇认为,唐乐琴确实是地球人派来的间谍——她一点都不担心柳行简和魏荣杰的人身安全。 教学楼四楼的“实验班办公室”里,吴老师正在闭目养神。 吴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座盆栽,一沓作业,还有一份教案。她一只手搭住了桌面,另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腿上,神色隐隐透着一丝疲惫。她问:“你们在班上画那种漫画,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她面前的三个学生争先恐后地回答:“知道!” 她睁开眼睛,怒视着他们:“你们一个一个给我讲清楚。魏荣杰,你先来!你把阮晶晶送去和亲是几个意思?什么是和亲?啊,你要注意自己的思想道德,我都不好意思在班上说你!别的东西我都不管,学校也在培养你们的课外兴趣,我平常对你们够宽松了。我作为你的班主任,真心想让你学会尊重女同学。” “我、我从《三国演义》上看来的,”魏荣杰支支吾吾地描述道,“孙权把孙尚香嫁给了刘备,他跟刘备和亲来着……” 吴老师重重一拍桌子:“魏荣杰,你根本没读懂《三国演义》。刘备、孙权、曹操争霸天下的演义小说,跟你们这帮小孩子有什么关系?书上写了什么,你转头就把它带到学校里来,带到生活里来,这样能行吗?吴老师跟你们讲过,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三国演义》里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火烧赤壁、挥泪斩马稷,你全都跟着要学一遍吗?” 魏荣杰拼命摇头。 三年多的学校生活,让魏荣杰明白一个道理——聆听老师的批评时,要专心,要恭谨,等老师消了气,这件事就能轻轻揭过了。 比起江逾白和柳行简,魏荣杰显然具有更多的对付老师的经验。 吴老师忽然又问:“你们这个漫画,做了多长时间?钱老师说,柳行简很排斥地球人,那是不是你们漫画里的内容?你们这个年纪,最容易被那些不真实的漫画故事影响。思想素质,孩子们!你们要锻炼自己的思想素质!多看些真善美的东西,看些温暖感人的东西。小学生守则里写得明明白白,你们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中国古代的君子都晓得‘温良恭俭让,礼仪仁智信’,你们几个呢?找地球人打仗是谁的主意?” 魏荣杰毫不犹豫地透露:“是柳行简自己想出来的。” “柳行简!”吴老师愤怒地喊出了柳行简的全名。 柳行简原地立正,双手紧贴着裤缝。 吴老师教育他:“柳行简,柳行简,真是个好名字。《论语·雍也》里有一句话,叫做‘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的做法、你的想法一定要配得上你的名字,好吗?柳行简?” 柳行简的视线垂落,形如枯木,无神地盯着地板。 “还有你,江逾白,”吴老师转过身,面朝着江逾白,“你啊,要把心思放在正路上。你组织了全班同学参与漫画,很好,这说明你有组织能力,有领导能力。但是,这是正确的做法吗?不是的。你的行为,会让班上产生拉帮结派的小团体,还有打来打去的桥段,这是吴老师最不想看到的。你会影响到别的同学。柳行简都被你们带得疯疯癫癫……” 讲出“疯疯癫癫”四个字之后,吴老师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江逾白。” 江逾白上前一步。 吴老师弯曲食指,手指骨节叩响了桌面:“江逾白,你跟老师讲实话,那个《探索宇宙》漫画,是不是林知夏想出来的主意?是不是她?” 江逾白一口咬定:“不是她。” 他侧目,看向了魏荣杰。 魏荣杰也说:“不是她。” 真的不是她。 江逾白画出了漫画的第一笔,林知夏只是背景观念的架构者。 然而,吴老师却说:“林知夏经常琢磨一些很超前的东西,吴老师理解她,给她更多的自由,但我不希望她影响别的学生。她是个好孩子,我们四年级(一)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是好孩子,不能因为一点小插曲,损坏了我们班的名声。你们要有集体荣誉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们在班级里闹出笑话,全年级都会知道。” 班主任之间都会相互比较,吴老师特别看重“班风”两个字。她思索片刻,低声问:“江逾白,你想不想换座位?” 换座位? 江逾白摇头如拨浪鼓:“不。” 虽然,和林知夏做同桌之后,江逾白曾有一段时间恐惧上学,但他觉得自己早就完全调整过来了。 而换座位,毫无疑问,那是软弱的表现。江逾白作为一个成长中的男子汉,不会怨天尤人,不会畏首畏尾,更不会屈服于软弱的意志。 吴老师又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桌面上,砸出沉重的闷响,像是年久失修的一座钟,惊扰了时间的流逝。 “回去吧,你们,”吴老师嘱咐道,“你们每人给我写800字检讨,明天早晨8点前交到我的办公室。念在你们都是第一次犯错,我就不找你们家长了。再有一次,绝不轻饶,听懂了吗?” 那三名学生连连点头。 江逾白、柳行简、魏荣杰三人先后走出了吴老师的办公室。他们安安静静地穿过走廊,栏杆外飘来一阵斜风细雨,沾湿了他们的衣服和裤子。 四年级(一)班的几位同学把脑袋探出了窗户,冲着他们三人发出怪异的吼叫——这就是同学之间表达关心的特殊方式。江逾白可以理解。 隔壁班的一些学生听闻风声,也跑来偷看他们。从老师办公室到四年级(一)班的教室,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竟然被江逾白走出了班师回朝的隆重感觉。 班长董孙奇双手背后,站在教室门口,眼眶微微湿润:“江逾白,魏荣杰,你们都回来了?” “嗯,回来了。”江逾白应道。 董孙奇又问:“你们被叫家长了吗?” “没有,”江逾白如实说,“只要写一篇800字的检讨。” 董孙奇右手握拳,砸进左手的掌心:“我靠!林知夏料事如神!” 他一把搂过魏荣杰:“我是孙权,你是周瑜,江逾白是刘备,林知夏就是诸葛亮!” 江逾白没空和董孙奇闲扯。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察觉林知夏的神色一如往常。江逾白短暂的离去似乎并未影响她的平静生活。 窗户被林知夏推开了一条小缝,氤氲的雾气蒙住了玻璃,林知夏正在玻璃上写字。她写下了费马大定理x^n + y^n = z^n的表达式。 透过费马大定理,她持续观望着雨中世界。 直到江逾白喊她:“林知夏。” 她回头:“你叫我?” 江逾白落座:“我要写800字的检讨。” 林知夏坐在他旁边:“你写不出来吗?”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写不出来? 江逾白打开文具盒,撕下一张草稿纸,认真摆好了架势:“我写检讨很快。在你走神的时候,我会把检讨写完。” 林知夏一手托着腮帮:“真的吗?” 江逾白信誓旦旦:“真的。” 早饭吃得太撑,林知夏有点困。她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大课间结束,刺耳的上课铃吵醒了林知夏。她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却发现——江逾白的那张草稿纸上没有一个字。 江逾白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仍在深思熟虑、斟酌措词。 “我帮你写吧。”林知夏提议道。 江逾白冷淡地拒绝她:“不用了,谢谢。我自己的事情,我会独立完成。”在林知夏的种种刺激之下,江逾白终于有了一丝灵感。 他提笔写道:“第一次写检讨……”一共六个字。 六个字结束,江逾白再次陷入词穷的状态。他被林知夏用炽热的目光凝视着,感觉自己就像个没学过汉语拼音的文盲。 想当初在新加坡,多少人夸他中文好?人世几回伤往事,往事复谁知。 “人世几回伤往事”这句话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想到此处,江逾白干脆把这七个字写进了他的检讨,这样一来,他的检讨就有了13个字,只要再写787个字,他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他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林知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你憋了这么久,只能写出13个字呀!” 他沉稳应对,不急不躁:“是的。我正在努力。” 这个回答,虽然简短,但很体面,也没给竞争对手留下继续嘲笑他的余地。 但他没料到,林知夏竟然翻动了他摆在书桌上的作业。林知夏拿走了他的《语文作业本》,很认真地观摩了几页纸。 然后,林知夏掏出草稿纸,写下标题“检讨书”,署名“江逾白”。 江逾白震惊至极。因为,林知夏现在的笔迹,就和江逾白一模一样。她只花了十秒钟观察他的作业,就能成功模仿他的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而他作为被模仿的对象,连一丁点错误都挑不出来。 林知夏飞快地写道:第一次写检讨,“人世几回伤往事”这句话,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人世”是世界,也是学校。我“伤往事”,是在为犯下的错误感到沮丧。对不起,吴老师,今天上午,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 林知夏沿用了江逾白的13字开头,尽情拓展,手速如飞。 她没有一分一秒的思维卡壳,采用春秋笔法淡化了事件的严重性,字里行间又透露出一种浓浓的悔意、淡淡的矜持、和深深的责任感。那简直不是一份检讨,而是林知夏的现代汉语教学课堂。 江逾白想给她跪下。 他还没缓过神,林知夏已经收尾了。 江逾白想拜她为师。 在收尾部分,林知夏总结道:这份检讨,是我的反思,是我的自省,也是我改正的机会。我要遵守《小学生行为守则》,做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 江逾白插话道:“在办公室里,吴老师提到了德智体美。” “对呀,”林知夏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吴老师最喜欢提起德智体美。你给她写检讨,一定要把这句话加进去。如果写得不好,态度不端正,她可能会让你重写。” “重写?”江逾白感到难以置信。 这堂课原本是体育课,由于天气原因,体育课被临时改成了自习课。班上同学窃窃私语、偷偷聊天,体育老师根本不管。 体育老师捧着一本杂志坐在讲台旁边,潜心阅读他的杂志,两耳不闻窗外事。 起初,江逾白准备趁着自习课的机会,写出一份属于他的亲笔检讨信。他冷静地阐述着理由:“我闯的祸,应该自己承担。我不能收下你的检讨书。我应该写一份新的。哪怕明天早晨,吴老师让我再写一份,我也认了。” 然而林知夏对他说:“江逾白,你写一个新的,我手里这份就白写了。你想让我把这份检讨书送给别人吗?假如我把它送给柳行简,柳行简一定会以为我瞧不起他。我要是送给魏荣杰,魏荣杰一定会非常感谢我的。那我还是送给魏荣杰吧……” 江逾白一言不发,当场撕了自己的13字检讨,珍重地收好了林知夏的代写版本。 17、FPGA电子板 次日早晨七点四十, 江逾白带着检讨书, 踏进了班主任吴老师的办公室。 正好, 魏荣杰和柳行简也都来了。 江逾白、魏荣杰、柳行简三位同学列成一排, 老老实实地站在班主任的面前。 吴老师收下他们三人的检讨书,当场阅读。她的眉毛越皱越紧,面部表情也变得肃然。 江逾白有一点紧张。昨天晚上,他亲手抄写了一遍检讨。他把林知夏的手稿保存在家里, 然后把自己的复制版本交给了吴老师。 毫无疑问,林知夏的写作风格很明显。她的词汇量十分丰富,遣词造句的能力堪称一绝。 相比之下,江逾白的语文水平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江逾白怀疑吴老师会发现, 那份检讨书实际上是林知夏撰写的。 吴老师教书多年,自有一双慧眼。 她是省城实验小学重点班的班主任。她带过许多学生, 一定很清楚小学生的小把戏。 江逾白开始思索, 如果被吴老师看穿了真相, 他要怎么辩解, 才能不牵连林知夏。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吴老师忽然开口说:“柳行简,魏荣杰, 你们两个, 昨天有没有认真写检讨?800字的检讨, 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话,你们俩这是什么意思?态度很不端正。” 柳行简面色苍白,欲言又止。 魏荣杰支支吾吾地说:“吴老师……我, 我写不出来……” 他抽了一下鼻子,悄悄地吸溜鼻涕。 江逾白对魏荣杰产生了几分同情。 昨天上午的江逾白,也是苦苦思索、反复煎熬才憋出来13个字。 假如没有林知夏的帮助,江逾白熬夜通宵也弄不出800字的自我检讨。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江逾白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他和全班同学一起画漫画,玩游戏,并不是一件罪无可恕的事情。林知夏还让全班同学见识到了世界的奇诡、物理的美妙、天文学的神秘魅力、经济模型的重要意义。 江逾白点了一下头。对的,他的这份检讨,只是形势所迫。他仍然有一颗向往《探索宇宙》的求知心。 “江逾白,”吴老师在这个时候表扬他,“你的检讨书,写得可以。吴老师能感受到你是真的后悔了,知错了,摆正了态度。” 吴老师把江逾白的检讨书递到了柳行简的手中:“你们要学习江逾白知错就改的好品质。我是为了你们好,才会批评你们。我不管你们,那才是害了你们。柳行简,魏荣杰,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再给我交一份800字的检讨。摆正态度,好吗?不要让我看到重复的语句,不要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写十遍。那是在敷衍老师,你们也没有正确认识到自己的缺点。” 柳行简和魏荣杰只能乖乖应好。 走出办公室之后,魏荣杰快步跟上江逾白,问道:“江逾白,为什么你的检讨写得这么好?你没有拉别的同学下水,也没有讲别人的坏话……” 江逾白回答:“检讨书是检讨我自己,我不会牵扯别人。” “江逾白,”柳行简突然喊他,“你给我站住!” 江逾白飞奔着踏进教室。他的运动外衣稍稍敞开,奔跑时飘逸如侠客。他甩给柳行简一句话:“我凭什么听你的?” 柳行简再一次被他激怒。 柳行简本来想纡尊降贵,亲自请教一下如何写好一份检讨——这是江逾白唯一的一次能够讨好柳行简的机会。 倘若江逾白耐心辅导,表现得足够客气,柳行简就会宽恕江逾白,原谅江逾白之前犯下的种种错误。 然而,很可惜,江逾白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柳行简一拳锤上班级的正门,阴恻恻地说:“江逾白!你给我等着!” 此话一出,全班同学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江逾白。 江逾白完全忽视了柳行简。他迫不及待地返回座位,向林知夏报喜:“吴老师收下了检讨。她没让我重写。” 林知夏波澜不惊:“太好啦。” 江逾白打开书包,找出下堂课要用到的一本《四年级上册数学》。 他假装自己正在阅读数学书上的内容。他酝酿了好一会儿,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诚恳而正式地说了一句:“林知夏,谢谢你的帮忙。” “你说什么?”林知夏一只手挡在耳朵边,“我没听见。” 江逾白冷笑:“没听见就算了。” 林知夏学他冷笑:“哈哈哈哈,江逾白,你在害羞吗?” 江逾白本来没有害羞,被林知夏这么一问,他莫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换了个坐姿,面朝另一个方向,距离林知夏更远。 林知夏喊他:“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立刻回敬:“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说,神经病。” 江逾白坚称:“这三个字有点冒犯。你希望我说,我就更不会说。” 他们二人正在斗嘴,学校广播里忽然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 教导主任让四年级的班长和副班长马上前往文印室,领取一份重要材料,各班的班主任也必须协调近期的工作。 教导主任通过广播宣布:“秉持着自愿的原则,各班的同学啊,你们要告知家长,自主选择是否接种乙肝疫苗。” 乙肝疫苗! 听到这四个字,林知夏脸色泛白。 她最害怕打针了! 她一看见针头,就会心生恐惧。什么宇宙真理,什么尼采假说,什么第二型弦理论,通通都会被她抛之脑后。那一支尖锐而锋利的针头,就是她眼中所见的全部世界——当然,那个世界是阴森恐怖、晦暗无光的。 江逾白呢? 江逾白害怕打针吗? 林知夏猛然扭过头,一声不吭盯着江逾白。 江逾白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林知夏的睫毛轻轻地眨了两下。她要怎么告诉江逾白,她有多讨厌打针? 江逾白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把林知夏塑造成了“真理之神、第一军师、宇宙领航员”。这些非同寻常的称号,给林知夏带来了一丝偶像包袱。她羞于承认自己见到针头就会哭天抹泪。 作为宇宙领航员、地球第一军师、猎户座基地的真理之神,林知夏一点也不坚强。区区一支乙肝疫苗,就能让她感到危险。 但,如果,江逾白也害怕打针,林知夏就能获得他的共情。林知夏迂回地问道:“江逾白,你刚才听见广播了吗?” 江逾白很淡定地说:“我听见了。” “你有什么感想吗?”林知夏谨慎地试探他。 “我没有感想,”江逾白拔出钢笔的笔帽,写起一份家庭教师布置的数学作业,“我去年接种过乙肝疫苗。” 所以,这一次,江逾白不用再接种疫苗了? 林知夏好羡慕他。 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打针的时候,会哭吗?” “为什么要哭?”江逾白很疑惑,“忍一下就结束了。” 林知夏的问题到此为止。她已经确定,江逾白根本不在乎“打针”这回事。她像是失去了盟友的落魄士兵,这一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 但她还残存着一线希望——乙肝疫苗并不是免费的。不仅不免费,还有些昂贵。 班长和副班长去文印室领到了乙肝疫苗的宣传册。这一批宣传册被班长分发给了每一位同学。宣传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校与省级三甲医院展开合作,确保乙肝疫苗的安全性、可靠性、有效性、稳定性。乙肝疫苗每人份72元,单支24元…… 读到这里,林知夏的脑中灵光一闪。 是的,她知道,乙肝疫苗至少要打三次。 一次24块钱,三次72元。 确实,3乘以24等于72。 不过,上一次要交76块钱的秋游费,妈妈都很舍不得。 这一次72块钱的乙肝疫苗,妈妈一定不愿意接受! 妈妈不给钱,林知夏就不用打针了! 这天傍晚,夕阳普照大地,深秋的冷风中掺杂着凉意。 林知夏背着书包,闯进家门,胸有成竹地将《乙肝疫苗宣传册》交给了妈妈。 她表现得特别乖,特别安静,只等着妈妈说出一句:夏夏,家里没钱。这72块钱的疫苗,能不能不打? 她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回答:好的,妈妈。夏夏不想打针。 然而,然而,事与愿违。 妈妈仔细看过了《乙肝疫苗宣传册》,大声地喊来了林知夏的爸爸。 爸爸和妈妈商量了一会儿,爸爸建议道:“夏夏出生的时候打过乙肝疫苗。她现在9岁了,宣传册上说 ,抗体的滴度会逐年减弱,要不咱们让她再去打一次疫苗?” 妈妈很爽快地答应:“好的,让她去学校打。三甲医院的医生,咱们也能放心。明年过年,我们还得带夏夏回老家。老家农村的老人没几个爱讲究的,家里人来人往,是要提前做些准备。” “一年没回老家了,”爸爸叹息道,“咱爸咱妈在电话里讲,他们想看秋秋和夏夏……” 妈妈冷嗤一声:“得了。你妈偏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眼里只有孙子,哪有孙女?” “当着孩子的面,”爸爸指了指林知夏,“你别跟我这么说话。” 妈妈打开了收钱的匣子,找出72块钱交给了林知夏。妈妈还哄了她一句:“夏夏,你今年9岁了,是个小大人了,你不能再害怕打针了。打疫苗是好事情,你懂的肯定比妈妈多,妈妈就不多讲了。” 林知夏神情木讷。她沉默地接过72块钱,脚步迟缓地走向了她的卧室。 她回忆起小时候打针的经历,仿佛又经历了一遍当年的场景。她用一块手帕把这72块钱包好,打了个结,才将手帕塞进书包里。 夜空辽阔,晚风轻荡,熹微的月光照进玻璃窗,却被室内的明亮灯光完全掩盖。 林知夏捧着饭碗,坐在一张圆桌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晚饭。 电视里正在播放《大风车》,今晚的节目是动画版的《西游记》。孙悟空握着金箍棒,凌空跃起,挥棒一击,劈得白骨精当场灰飞烟灭,好不威风! 林泽秋喝了一声彩:“打得好!” 他转过头,看着妹妹:“林知夏,你怎么搞的?吃饭吃得没精打采。” 妈妈给林知夏夹了一只鸡翅:“夏夏,你在想什么呢?” 林知夏叼住了鸡翅,却没应声。 今晚的鸡翅,是妈妈静心烹制的红烧鸡翅,肉质香嫩可口,火候掌握得刚刚好。林知夏一边吃,一边思考,在她接种乙肝疫苗之前,还能过多少像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呢? 妹妹的反常举动,引起了林泽秋的注意。 林泽秋放下饭碗,微微俯身,靠近林知夏的耳朵,大喊一声:“喂!林知夏!” 林知夏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妈妈气得骂了一句:“林泽秋,你怎么回事啊,这么吓你妹妹!你是她的哥哥,没有一点哥哥该有的样子!” 林泽秋闷头扒饭。连扒两口,他才说:“我看她老是在发呆……” 林知夏拒不承认:“我没有发呆!”她攥着筷子,捣了捣碗里的米饭:“我只是在想打疫苗的事情。” “你九岁了,还怕打针?”哥哥果然毫不留情地嘲讽她,“女孩子就是娇气。我七岁和人打架,膝盖裂了个口子,我一声都没吱。” 林知夏嗤笑:“你七岁那年,还尿过一次床。” 她详细描述当时的状况:“爸爸妈妈带我们回老家,你不敢上农村的厕所。你害怕旱厕里有虫子。男孩子真是胆子大……像哥哥胆子这么大,见到一只虫子,人就慌张极了。” 林泽秋被戳中痛处,狠狠反击道:“你七岁的时候,有比我好到哪儿去?你怕黑,怕鬼,怕外星人抓你,动不动就要妈妈去你的卧室,哄你睡着。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胆小懦弱的女孩子!” “那又怎样!”林知夏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妈妈喜欢我,妈妈愿意哄我!哥哥总是跟我吵架,妈妈更不可能哄你!” 林泽秋重重把碗扣在桌面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我不稀罕!” 林知夏凝视他的神色:“不,我看出来了,你很羡慕我。” 妈妈轻拍林知夏的肩膀:“夏夏,别再说了,安静吃饭。饭菜都快凉了。” 然后,妈妈扭头,警告哥哥:“林泽秋,你不要在饭桌上挑事,让你妹妹把饭吃完。她今年才九岁,你比她大三岁,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儿?什么都要跟她争!你妹妹这么小,长得又瘦,她不好好吃饭怎么能行?” 林泽秋沉闷地“嗯”了一声。 室内灯光映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短发稍显凌乱,隐去了眉梢眼角的情绪。他保持着克制的沉默,吃饭也没有一丝声息。 林知夏盯着他的侧脸。片刻之后,她偷偷夹了一只最大的鸡翅,放进林泽秋的碗里,还用勺子给他浇了一点汤汁。 他又开始发表冷言冷语:“谁要你的鸡翅。” 妈妈瞪了他一眼,他干巴巴地改口说:“好、好吃。” 晚餐之后,林泽秋在厨房洗碗,林知夏在卧室里看书。 林知夏的桌上摆着一本名为《puter system architecture》的书。这本书是她从省图书馆借来的,2003年出版的新书,特别热门,特别受欢迎,为它排队的人有很多。 林知夏一直在等待,前天终于轮到她了。图书管理员给林家打了一个电话作为通知,林知夏当天就去了省图书馆,方才把这本书请进了家门。 昨天晚上,她抽空看了一大半,今天早晨,基本就把整本书看完了。 这本书主要描述的是计算机系统架构。林知夏最近一直在钻研这个方向。她很想自己做pcb元件,设计电路,操作fpga电子板,亲手制作一台计算机的cpu。 她的想法很美妙,然而现实却不近人情,为了完成这个愿望,首先,她必须有钱。其次,她应该有一个工作间。以上两点,在家里都不容易实现。 林知夏暂时忘记了乙肝疫苗。 厨房里,林泽秋洗完最后一只碗,又用干净的毛巾擦拭碗里的水珠。他收拾好橱柜和碗柜,终于有空去完成今天的作业。 路过林知夏的房间时,林泽秋看到,林知夏呆呆地坐在书桌前,似乎正在为了什么重要的事而伤透脑筋。 他轻敲她的房门,念道:“林知夏。” 林知夏没好气地回答:“干什么?” 林泽秋走进了妹妹的卧室:“你还在想那个疫苗?” 他不提还好。他这一提,立刻激起了林知夏的担忧。 “我不在乎……”林知夏努力地说服自己,“我一点也不在乎。” 她说到一半,就离开了书桌,找到一只毛绒玩具企鹅,又把企鹅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整张脸都埋进了企鹅的灰色绒毛中,这让林泽秋想起妈妈的话——你妹妹今年才九岁,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儿? 是的。 虽然林知夏记忆力很好,领悟力很强,智商也很高,但她毕竟只有九岁。她依然怕黑、怕鬼、怕外星人、怕陌生人、怕去医院打针。 林泽秋坐在一把椅子上,对她说:“喂,林知夏。” 林知夏抬头看他:“你又想吓我吗?” “你搞什么啊,总把我想得那么坏,”林泽秋不耐烦地说,“我跟你讲,你打针的时候,不要像呆头鹅一样盯着针头。你闭上眼睛行不行?” 林泽秋回忆往事:“前年,你七岁,爸爸妈妈带你去医院打针,我也在场。护士拉着你的手,你一直在看针头,你吭哧吭哧地哭个不停。谁打针会像你那样,死死地盯着护士?” 林知夏委屈极了:“我……” 她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深呼吸,”林泽秋叮嘱她,“打针之前,你深呼吸,闭上眼睛,相信护士。一分钟不到就完了的事儿,值得你担心到现在?别把你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林知夏握着小企鹅玩偶的两只翅膀:“哥哥。” 哥哥语气温柔,措词粗鲁:“有话快讲。” 林知夏问他:“哥哥,你是在安慰我吗?谢谢哥哥!当你感到害怕的时候,我也会来帮助你的。比如……下次你见到虫子,我就来帮你把虫子拍死。” 林泽秋没承认,也没反驳。他站起身,离开了林知夏的房间。 “你又无视我。”林知夏指责道。 林泽秋站在她的门口说:“拜托,我要写作业,今晚有一张数学试卷,还有一张英语试卷要写。我不像你,不能一秒搞定一道题。你老实待着,别来烦我,别缠着我。” “我才不想理你。”林知夏宣称。 “那太好了,”林泽秋回答,“我跟你也没话讲。” 话音落罢,林泽秋走回他自己的卧室。他打开台灯,把作业从书包里倒出来,一本一本地摆在桌面上。 台灯正亮,落下浅黄色的光晕,照出温暖的意境。 林泽秋拉开窗帘,夜色模糊了万家灯火,夜空中几盏孤星依稀可辨。他拖开椅子,散漫地落座,执起一支黑色签字笔,专心写他的数学作业。 今天的数学作业是一张试卷。 林泽秋花了四十分钟,写到最后一题,思维一下子遇到了阻碍。 最后一题是附加题,题型非常灵活,林泽秋怀疑这道题超过了初中数学的大纲。 他苦思冥想二十分钟,才记起自己还有英语作业没完成,如果在数学上耗费太多时间,他今天晚上就要睡得很迟了。 可他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 明天一早,班主任,也就是他们的数学老师,会让全班同学交换试卷,相互批改分数。班主任会一边订正试卷,一边介绍解题方法。 放弃附加题是可行的。然而,林泽秋作为数学课代表的面子会挂不住。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卧室门外,飘来林知夏的声音:“哥哥。” 林泽秋猛地一回头:“你要干什么?” 林知夏蹬蹬地跑进他的房间:“二十分钟前,我出来倒水,看见你在发呆。二十分钟后,你还在发呆……为什么呀?哥哥?” “没有为什么,”林泽秋捂住自己的试卷,“别废话,管好你自己。” 林知夏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的位置旁边。她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前,想偷看林泽秋的数学试卷。 林泽秋十分坚决,死也不肯松手,林知夏扒住他的手指,从他的指缝里阅读题目。 她甚至没有看清完整的题干,就已经猜到了出题人的意图。 她很认真地提醒道:“这道题,可以用数学归纳法证明。毕竟,初中数学的难度不高,归纳法就够用了。你把这个命题转化为……对于题目中的正整数集合n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存在对应的有序实数数组a。当n小于2时,条件显然成立。当n大于或等于2时,新增的数组数据c就应该是……” 林知夏写出一个简洁易懂的方程式。 林泽秋抓住了脑中一闪而现的灵光。他在妹妹的辅导下,耗时四分钟,顺利地完成了这道附加题。 18、Dasein 林泽秋对妹妹的观感很复杂。 林知夏上小学之前, 经常在家里对他说一些完全不顾及他内心感受的话。 比如, 林知夏曾经问过他:“哥哥, 这本书描述了量子霍尔效应, 随着磁场强度的增加,你猜这个样品的边缘朗道能级的电导会怎么变化?” 林泽秋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再比如,林知夏试探过他:“哥哥,细胞质的遗传是母系遗传, 线粒体的dna都来源于母亲。哥哥,我们的爸爸妈妈都一样,为什么你和我一点都不像?我们一起阅读《细胞遗传学分析》吧!” 林泽秋的回答只有两个字:“闭嘴。” 以及,林泽秋印象最深的一次——那一天, 爸爸妈妈难得休息,带着他们兄妹去公园踏青。当时, 年仅六岁的林知夏缠着哥哥, 喋喋不休地问:“哥哥, 你研究过物种起源吗?你知道古人类的进化史上存在断代吗?你相信所有人种都来自于非洲吗?你觉得达尔文的《进化论》能解释古代猿人的发展史吗?哥哥, 哺乳动物几乎都有毛发, 而汗腺却是一个人最发达的器官之一。这决定了人类的耐力强于其它哺乳动物。哥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林泽秋当场就崩溃了:“别烦我!” 他迈开双腿, 远远跑开。林知夏还在后面追他, 就像一位来自地狱的魔王。林泽秋跑到天涯海角, 终究逃不过林知夏的追捕。 他朝她吼道:“离我远点!” 然后,他立刻被爸爸妈妈批评了。爸爸妈妈责备他脾气太大,对妹妹太凶。他出门游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兴致跌落谷底,踏青踏得毫无意趣。 爸爸妈妈比较偏心。尤其妈妈,对儿子和女儿完全是两种态度。妈妈为了林知夏,能做许多事情。 比如,林知夏特别喜欢去省图书馆。无论店里的生意怎么样,妈妈每周都会抽空带她去图书馆借书找书。 爸爸妈妈尽力培养林知夏。他们作出了时间和金钱上的牺牲。 为了不耽误店里开门,妈妈一般凌晨四点去批发市场进货。爸爸会帮忙清点货物,收账查账。他们家里的家务活,包括洗碗、扫地、拖地、洗衣服经常被分配给了林泽秋。 而林知夏什么都不用做。 林泽秋抱怨一句,妈妈就会告诉他:妹妹比你小三岁,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儿? 他只能装作不在意。日久天长,习以为常。 最恐怖的是,林泽秋年满10岁之后,林知夏热衷于辅导他的学习。 她一边辅导,一边困惑地问他:“哥哥,这道题把你难住了吗?哥哥,你真的不懂吗?” 林泽秋的噩梦里,偶尔会有林知夏放肆又嚣张的质问。 不过,今天晚上,情况有些不一样。林知夏除了阐述解题方法之外,并没有对林泽秋讲别的话。 她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淡定地看着林泽秋动笔。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她的眼中有晨星。她是个心地善良、长相漂亮的小天使。 数学试卷的附加题已经被林泽秋完美地解决了。 明天早晨,班主任在班级里订正试卷时,林泽秋很可能是全班唯一的一个能写出这道题的人。 毫无疑问,林泽秋保全了数学课代表的尊严。他侧目看着妹妹,虽然嘴上没有明讲,但他的心里,其实隐隐有些感动。 林知夏回视着他。 林泽秋攥紧试卷,对妹妹说:“你平时很烦人。但你不烦人的时候,还挺有两把刷子。” 林知夏点头,坦率地告诉他:“哥哥,你遇到不懂的题目,不要自己硬撑。你想不出来,你就去找我。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的题目,普通难度或者竞赛难度,我一般都能解出来。我的同桌送了我好几本物理竞赛的习题册,我发现了历年的出题规律。哥哥,只要你想知道,我就把我的思考全部告诉你!我可以把你当作我的学生……” “好了,”林泽秋合上试卷,尽量保持温柔语气,“你快滚出去吧,滚得越远越好,林知夏。” “你又凶我!”林知夏气鼓鼓地说,“我马上就走!” 林泽秋呵呵一笑:“慢走不送!” 林知夏跑出了他的房间。 他深吸一口气,奋发图强搞定了英语作业和语文作业。 林泽秋整理好书包,收拾一遍桌子,又去卫生间刷完牙洗完脸,终于身心俱疲地倒在了床上。 千万不要梦见林知夏——这是他今晚入睡之前,唯一的愿望。 第二天早晨,林泽秋照常去上学。 如他所愿,第一堂课就是数学课。 林泽秋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数学课代表,早已收好了全班的作业。随后,在班主任的示意之下,林泽秋把卷子分发给每个组的小组长。 全班每位同学的手上,都有一份来自于另一位同学的试卷。 “同学们,”班主任敲响黑板,“跟我一起订正试卷,帮你们的同学改分。你们要把正确的解题思路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不要让我讲了白讲。你们下次遇到同样的题目,不能错了又错,好吧?” 班主任从第一道选择题开始讲起。 林泽秋手握红笔,不由自主地期待着附加题。 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表。 他等了三十九分钟。 一堂课四十五分钟,还有六分钟就要下课了。 这时候,整张试卷都被解答完毕,只剩下最后一道附加题。 班主任咳嗽一声,面朝全班同学问道:“这个题,有点难,属于初中数学的竞赛范畴。我们班上有同学写出来了吗?” 林泽秋一秒钟没耽误,马上举手。 班主任双眼一亮:“好!林泽秋!我的数学课代表!你到黑板上来,给大家说说。” 林泽秋在备受瞩目的荣光之中起立。 他甚至没注意“到黑板上来”是一个病句。 就算注意到了,又能怎么样?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同学们不应该苛责他的语文水平。 林泽秋走上讲台,执起粉笔,为大家概括了解题思路。 班上众多同学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嗷”之声。 班主任也表扬了林泽秋的方法。 班主任说:“林泽秋灵活地运用了数学归纳法。当n大于等于2 的时候,林泽秋列出的这个算式,很简洁,还有点小技巧。你们多跟他学学。” 这个技巧,并非林泽秋的技巧。 而是林知夏的技巧。 林泽秋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妹妹。 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非常恐怖的假设——如果,他的妹妹突然跳级了,明年就开始读初中,她会不会碾压整个年级的所有初中生? 这个假设一旦成真,林泽秋走在学校里,就会被人指指点点。 同学们可能会说:快看啊!那就是林知夏的哥哥!林知夏平时经常辅导她哥哥写作业吧! 林泽秋打了个哆嗦,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他不得不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强迫自己思考其它问题……比如,妹妹今天要交72块钱的乙肝疫苗费,她交得顺利吗?她还怕打针吗? 林泽秋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事实上,林知夏在学校里坐如针毡。 第一堂课的下课铃打响之后,四年级(一)班的副班长唐乐琴走到林知夏的面前,问她:“林知夏,你打乙肝疫苗吗?” 林知夏沉默地拿出一块手帕。她解开手帕上的活结,价值72块的零钱完完整整地躺在桌子上。 唐乐琴收过钱,记下林知夏的名字,又问:“林知夏,你脸色不太好啊?” 江逾白听见唐乐琴的话,转过头去观察林知夏。他问:“林知夏,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林知夏回答,“我……好得很。” 她正在深度挖掘自己的思维。 为什么要害怕打针呢? 万事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林知夏认为,她对医院的恐惧来源于一种无法被掌控的不确定性。 她去医院时,总是能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挂着移动吊水瓶的病人,还有神色匆匆、脚步飞快的医生。医院就是一个生与死的交汇点,是健康与疾病的对比中心,让她联想到许多无法被解释的哲学问题。 列子说过:“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且趣当生,奚遑死后。”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想太多,活就好好活。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曾提出过一个名为“dasein”的哲学理念。 “dasein”这个单词在德语中意味“存在”。海德格尔的理论可以被概括为“being toward death”,这句话的中文翻译是“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论,虽然每个人都是鲜活的生命体,但是,只有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意识到了自己终有一天会死亡,并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不断成长,不断拓展视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dasein”。 道理是这个道理,林知夏努力地领悟禅机。 等她顿悟了,她就能克服恐惧! 战胜自己! 成为尼采所说的“超人”! 成为海德格尔所说的“dasein”! 没错,就是这样子。 林知夏调整好心态,这才重新翻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人类观察日记》。 她写道:今天我要观察我自己。我的探究题目是——林知夏究竟是不是一个意志软弱的人? 林知夏写的这一行字,全被江逾白看见了。 江逾白问她:“意志软弱?你在怕什么?” 林知夏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来不想说实话,因为她还没解除《探索宇宙》系列漫画带给她的偶像包袱。但是,很显然,江逾白正在关心她。她应当诚实地回应一份来自好朋友的关心。 她轻声说:“我怕打针。” 江逾白反问:“为什么?” 他的语气格外关切,林知夏忍不住对他说实话:“因为打针很痛。我怕痛。你是不是要嘲笑我了?” 江逾白转过身,面朝着她,认真地对她说:“这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 林知夏也面朝着他,问他:“江逾白,你害怕什么呢?” “我怕脏东西,”江逾白说出自己的缺点,“我的房间不能有明显的灰尘。床单、被套、枕头套必须一天一换。” 林知夏点头:“你很讲究。” 江逾白摇头:“不算讲究,我这是吹毛求疵。” 林知夏夸赞他:“你好谦虚。” 江逾白随口说:“比不上你。” 林知夏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你觉得你自己不如我吗?” 她和江逾白所建立的“相互吹捧”的友好关系在这一瞬间破灭了。 江逾白重新坐正,抚平了袖口,自尊心似乎在隐隐作痛。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安慰她:“你别怕,打疫苗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 “可是你知道吗?”林知夏科普道,“乙肝疫苗的本质是灭活的病毒。注射疫苗之后,我有可能会发烧。” 江逾白毫不在意:“你只是有可能发烧,又不是一定会发烧。” 林知夏定了定神,阐述道:“著名的数学推理——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如果一件事会朝着变坏的方向发展,那它总有一天能变坏。当你选择了任意集合做积分来计算测度……” “请你说人话。”江逾白提出了他的请求。 林知夏从善如流:“我的意思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不会的,”江逾白斩钉截铁地安慰她,“你乐观一点。” 林知夏却说:“我一直都很乐观呀。” 林知夏保持着乐观的心态,平稳地度过了几周。 十二月初,实验小学组织了一场摸底考试。 普通学生在考试之前一般都会阅读教材、努力复习、浏览笔记。 林知夏和普通学生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她在考试之前,也会大量看书。 但她不看教材。 比如,这次四年级上学期的摸底考试举行之前,林知夏就在图书馆快速翻阅《统一理论和超权对称》、《量子计算新编》以及《超越时空》。 当她身处于考场,飞快地写完试卷,她就在脑中回忆那些图书馆书籍的内容。 她整理着脑海里的思路,反复推导数学方程式,相当于为自己安排了另一场考试。 此时此刻,整个考场安静得非同寻常。监考老师坐在讲台边上,从来不会打扰同学。 林知夏视线一瞥,恰好看到了坐在她斜前方的江逾白。 江逾白的坐姿好端正。他握笔标准,写字认真。 林知夏盯着他的背影发呆,不知不觉间,学校广播放出了“老师收卷,考试结束”的指令。 林知夏伸了个懒腰。 监考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他走到林知夏面前,收起林知夏的试卷,目光略过试卷上的英语作文,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 “考完啦!”林知夏开心地宣告。 她跳到江逾白的桌子旁边:“江逾白,你考得怎么样呀?” 林知夏想知道,江逾白参加完一场大型考试后,抱有什么样的心态。这样一来,她的《人类观察日记》会有新的素材。 江逾白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淡淡一笑,自称:“我考得一般。” 丁岩路过时,听见了这句话,马上警觉道:“真的?” 江逾白拧开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斐济矿泉水。虽然他没有在言语中透露一丝端倪,但他心里觉得,这一次考试肯定稳了。他一定会成为全班第一。 林知夏虽然天赋异禀,但她不一定熟悉应试教育的技巧。 而他,江逾白,经过了四个月的家庭教师紧急培训,做梦都能说出“华罗庚金杯小学生数学竞赛”的解题方法。 这一次考试,数学和英语试卷都非常难,出题人的角度刁钻古怪,对得起省城实验小学的实验教材。 考试刚开始七分钟,江逾白回了一次头。他发现,林知夏正在发呆。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江逾白再次回头。他发现,林知夏还在发呆。她连坐姿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为什么一动不动? 可能正在思考物理。 就是这惊鸿一瞥,让江逾白重拾了信心。 林知夏确实聪明。她是天才中的天才。但她也会走神。她也会粗枝大叶、心不在焉。 当前这一刻,江逾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尊严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询问林知夏:“你在乎成绩排名吗?” 林知夏散漫地回答:“考试成绩排名吗?我不在乎啊。我永远是年级第一。总分多高,看我心情。” 显然,林知夏太骄傲了。 俗话说“骄兵必败”,并不是没有道理。 根据江逾白的推测,林知夏走神了挺长一段时间。她很可能没有写完试卷。正常情况下,哪怕她写完了,也应该抽空检查一下所有题目。 人无完人,天外有天,再强大的对手,也有失误的时候。 于是,江逾白鼓起勇气,向林知夏立下战贴:“林知夏,你以前常考第一,是因为,我还没转过来。” 他刚说完,附近几位同学都盯住了他。 林知夏凝视他的双眼:“你的意思是,这一次,你考得非常好,你可以超过我,做年级第一吗?” 丁岩拉住了江逾白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讲话,不要自取其辱、自讨苦吃。 丁岩见识过林知夏异于常人的智力。 他相信,全校没有一个学生能比林知夏更聪明。 作为江逾白的好朋友,丁岩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江逾白在林知夏面前受辱。 虽然,江逾白把林知夏当成了竞争对手,做梦都想听林知夏夸他厉害。但是,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 丁岩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说:“江逾白,算了吧,你看开一点。” 真是有趣。 什么叫“你看开一点”? 江逾白有他自己的坚持。 他撇开丁岩的手,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他面对着林知夏,不卑不亢地说:“林知夏,我可以超过你。这一次,我应该是年级第一。” 林知夏愣了一下神,才说:“江逾白,我们做了四个月的同桌,你对我还没有一个很全面的了解。这样吧,我们打个赌。” 她一边讲话,一边走向教室门外。 所有同学的书包都被放在了教室外侧的走廊靠墙处。 塑胶地板上沾着鞋印。江逾白捡起自己的书包,并没有把书包背在身上。他一手拎着书包带子,跟随林知夏的脚步,问她:“林知夏,你想打什么赌?” 林知夏站定。 今日阳光明媚,教学楼的瓷砖亮得反光。 她拍响一块瓷砖,堂堂正正地说:“江逾白,如果你是年级第一,我叫你一声江老师。如果我是年级第一,你叫我一声林老师,以示尊敬。” 江逾白后退一步。 他并没有立刻答应。 江逾白反思自己刚才的言行。他认为自己的举止不够礼貌。哪怕是对待一位竞争对手,他也应该展现出应有的尊重,谨慎地评估竞争对手的提议。 到底要不要答应林知夏的赌约呢? 江逾白这次考试,考得特别好。 他的数学和英语应该都是满分。语文也有十全的把握。 三门满分的江逾白,所得到的最差结果,无非是和林知夏并列年级第一。 他接受了林知夏的赌约:“可以。” 他还说:“你输了,可别哭。” “我才不会哭呢,”林知夏说,“我很坚强的。” 江逾白提醒她:“下周一,全校学生开始接种乙肝疫苗……”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听起来非常温和:“你别害怕。” 林知夏背起书包,一溜烟跑出了走廊。 本周末,林知夏破天荒地没去图书馆。 她借口说自己累了,想休息一下,爸爸妈妈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哥哥却一眼看穿了她:“你还在担心打疫苗的事?” 林知夏抱紧小企鹅的毛绒玩具:“我没有。” 林泽秋说:“你一害怕,就会抱这只企鹅。”他歪了一下头:“企鹅长得傻里傻气。” 他穿着一身运动衣,换好运动鞋,从地上捡起篮球,正准备出门。 林泽秋有整整一个月都没出去玩过。 说来辛酸,上个月,家里生意特别忙,林泽秋每天都要打扫卫生,还要认真对待学业。而今天!他终于活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同学,和他们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篮球。 林知夏竟然问他:“你去打篮球,能带上我吗?” “林知夏,”林泽秋质问她,“你会打篮球吗?” 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我不会。所以,我才想观察你们。” 林泽秋一口回绝:“我那帮同学没跟女生玩过。你去了篮球场,我们几个都不自在。” “那你可以留在家里,和我玩翻花绳吗?”林知夏马上掏出一根绳子。 林泽秋推开她的手:“別挡我的路,我好久没碰过篮球。” “哥哥……”林知夏低下头,“你是不是很烦我?以前我在学校里没有同桌,也不敢跟别人讲话,只能下课去找女生玩翻花绳。她们跳皮筋的时候,我一直都是站桩的人。哥哥现在也不愿意和我玩翻花绳了。” 林泽秋听她提及“我在学校里没有同桌,也不敢跟别人讲话”,他的动作就迟疑了很多。 他站在防盗门之前,踏出一步,又收回了腿,即便他的同学们还在篮球场上等他。 他看着林知夏,她仍然低着头。 林泽秋心底一涩,缓声说:“算了,我陪你玩翻花绳吧。” “那你的同学怎么办?” 林知夏立即抬头。 林泽秋漫不经心地回答:“你管他们干什么?我又不是第一天放他们的鸽子。他们早就习惯了。” 19、谱曲与歌词 林泽秋耐着性子, 陪林知夏玩了半天的翻花绳。他整个周末都没有去篮球场。他待在家里, 借口说自己是为了学习。 不过, 林知夏知道, 林泽秋是想陪她度过一段焦虑期。 周一上学之前,林知夏吃完早饭,站到了林泽秋的面前,大声喊他:“哥哥!” 林泽秋如临大敌:“干什么?” 林知夏表扬道:“你是个好哥哥!” 说完, 她背起书包,飞快地冲出了家门。 今天上午,实验小学四年级的第一堂课和第二堂课全部改为自习课。 教室的墙上挂着一只圆形电子表。林知夏端端正正地坐好,频繁地抬头看表, 在心里记录当前的时间。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七点五十九分,再过短短一分钟, 林知夏就要跟随班主任, 去校医室打针了。 好可怕。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 “林知夏, ”江逾白问她, “你在发抖吗?” “我没有。”林知夏倔强地回答。 江逾白微微皱眉:“你身体不舒服, 干脆别打针了。” 话音落后,上课铃骤然打响, 刺耳的声音划破寂静的走廊。 班主任吴老师站在门外, 冲着教室里的同学喊道:“哪些同学要接种乙肝疫苗, 自己出来,我们排个队。我们四年级一班第一批打针,大家不要磨蹭, 保持安静,吴老师带你们去校医室。” 林知夏壮着胆子,站了起来。 她犹豫着迈出第一步。 江逾白又喊住她:“林知夏,你可以不去。” “不行!”林知夏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战胜自己!我要做尼采形容的超人,要做海德格尔形容的dasein!” 江逾白不懂“dasein”是什么东西。他仍然想出了安慰林知夏的方法。他对林知夏说:“就算你不怕打针,你也有别的恐惧。没有人能做超人。” 江逾白的话充满了哲学气息,林知夏听得一愣。无论江逾白说得多么有道理,她也不想在江逾白的面前展现她最软弱的一面。 林知夏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跟上了前排同学,混进了班级的队伍里。 众人宛如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朝着实验小学的校医室进发。 实验小学的校医室布置得干净整洁,门口立着一块“乙肝疫苗接种”的牌子。站在校医室的大厅内,林知夏闻到了淡淡的酒精味道。 医生和护士面戴口罩,坐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房门大敞,所有同学都能看见室内的景象。 吴老师按照学号叫名。班长董孙奇的学号排在第一位,吴老师大声念道:“1号,董孙奇!” 董孙奇跳到了吴老师的面前:“老师,我准备好了!” 吴老师平静地说:“好,你进去打针吧。” 董孙奇脱掉外套,撩起袖子,露出整条手臂。许多同学都向他投来了关注的目光,这让他忍不住想表现一把,展示一位班长应有的独特风采。 护士姐姐离他很近。他紧闭双眼,右手握拳。 针头扎入皮肤时,董孙奇整张脸都扭曲了。他充满压抑地“嘶”了一声。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护士姐姐递给他一只棉签。 护士姐姐对他说:“你用棉签按伤口,等会儿再把棉签扔了。” “好嘞!”董孙奇答应道。 他衣衫不整地走到门外,脸上带着一种坚毅的表情,犹如刚刚打完一场胜仗的士兵。门外就有同学问他:“班长,打针疼吗?” 终于有人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正中董孙奇的下怀! 董孙奇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我是班长,我不能喊疼。” 董孙奇的同桌魏荣杰激动地问道:“到底有多疼啊?你讲一讲呗!” “手臂麻了,”董孙奇望向远方,“那种痛啊,痛到了骨头里。哎,我说过了,我是班长,哪怕打针再疼,我都不能叫出声。对了,二班的人快来了,你们几个,千万不要叫唤!不要让二班的那帮小子,看不起我们一班的同学。” 他说话时,林知夏恰好站在一旁。 董孙奇的描述,被林知夏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 林知夏渐渐感到慌张。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当她听见:“4号,林知夏!”她脚步迟钝地踏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林知夏牢记着江逾白和林泽秋对她说过的话——闭上眼睛,不要怕。 她伸出一只手,护士姐姐卷起了她的袖子。 林知夏扭头看向了一边,酒精棉擦得皮肤凉凉的。果然,她的整只胳膊都麻了……护士姐姐见她长得漂亮可爱,就很温柔地安慰她:“没事的,小朋友,不会很疼的。” 林知夏的左手交给了护士,右手搭住了大腿,五指紧紧攥着裤子的布料。 她应该抽空回答护士姐姐的话。可是她的精神高度戒备,只觉尖锐的针头戳破了皮肤,损伤了表皮层和真皮层,直达血肉深处。 液体缓慢注入,手臂极度酸胀。 真的好疼呀。 为什么疼痛感会如此清晰而强烈呢? 林知夏很费解。 林知夏讨厌打针。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管疫苗,究竟要打多久? 林知夏双眼含泪,脸颊红透,死死地咬牙忍住,才没有“呜——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记起江逾白的话——每一个人都有难以战胜的恐惧。这本身并不可耻,就像哥哥害怕虫子,江逾白讨厌灰尘。她应当勇敢地面对现实,不辜负哥哥和江逾白的期望。 这时,护士姐姐告诉她:“好啦,小朋友,疫苗打完了。你这样,用棉签轻轻地按着伤口,等你不出血了,就可以把棉球扔掉啦。你还难受吗?” 林知夏轻轻地点头,故作坚强和镇定,只是隐隐带着一点哭腔:“不难受了,谢谢姐姐。” 焦虑的情绪在恍惚中消退,终于完全卸下了心理负担,林知夏轻飘飘地离开了校医室。 她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等到全班都打完针,吴老师清点了一遍人数,领着四年级(一)班的同学返回班级。 林知夏的心情很好。她蹦蹦跳跳,跑向自己的座位。 江逾白等了她整整一节课。他急不可待地问她:“你打过针了?” “打过啦!”林知夏一手托腮,“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嘛。” 江逾白仔细观察她的脸:“你的眼睛红了。” 林知夏底气不足:“我才没有呢。” 江逾白当着林知夏的面,翻开《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笔记本。 由于漫画连载早已被吴老师严令禁止,今时今日,班上再也没有哪个同学胆敢参与这个游戏。 《探索宇宙》漫画的初始人物只有林知夏和江逾白。初始剧情就是他们二人结伴在猎户座上流浪。而现在,一切仿佛回归了原点。 地球和猎户座的大战悄无声息地终止了。军团内部分崩离析,正派与反派消失殆尽。这一场消亡来得猝不及防,从热火朝天的喧闹,到无人问津的冷清,竟然就发生在短短半天之内。 林知夏有感而发:“江逾白,你又更新漫画了吗?要是被吴老师发现 ,你可能要写1000字的检讨。” 江逾白听见“1000字的检讨”,仍然表现得很勇敢,非要打开这本漫画。他端正了坐姿,压低声音,向林知夏介绍:“刚才那节自习课,我给《探索宇宙》补了结局。” 说完,他侧过脸,扫视四周。 附近的同学都没留意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动作,江逾白感到十分满意。就像战争时期的地下党接头一样,江逾白快速地递出笔记本,交到林知夏的手中。 林知夏把本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是全班唯一的一个和江逾白共同见证了结局的同学。 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最终章,地球军团和猎户军团的基地都被摧毁了,往昔的文明世界轰然坍塌。江逾白和他的所有同伴都坐上了宇宙飞船。他们游荡在广阔无垠的太空中,而林知夏则是永远的飞船领航员。 “我是永远的飞船领航员?”林知夏茫然地问道。 江逾白热衷于解答林知夏的疑问。他认真解释:“《探索宇宙》的最后一章,你克服恐惧,战胜困难……” 林知夏思忖片刻,开始分析漫画的意境:“我觉得,在这个漫画里,‘林知夏’三个字是一种希望的代表。‘林知夏’作为飞船的领航员,带领大家一起寻找生存的希望。” “可以这么理解。”江逾白言简意赅地回应。 事实上,江逾白并没有刻意地塑造一个“希望的代表”。他是真的放飞了自己的想象力,幻想四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结伴去探索宇宙——他们在银河系北方的猎户座上落地生根,建立文明,发展经济。 这时,林知夏又提出一个新的疑问:“在《探索宇宙》这本漫画里,林知夏和江逾白会永远在一起吗?他们要一直结伴探索宇宙吗?” “他们永远不会分开。”江逾白斩钉截铁地说。 林知夏看着他:“那么,这本漫画没有结局。我们的未来是未知的。” 江逾白表示赞同:“你可以补充情节,让结局更丰富。” “江逾白,”林知夏忽然开口说,“你画了一节课的漫画,就是为了给我补一个结局吗?” 她的提问,总是直击要害。 她的视线紧迫,江逾白被她盯得脸红。 窗外的天空变得更蓝,白云飘逸如棉絮,天光穿透一扇干净的玻璃窗,落在江逾白的眼前。借着这一缕光,他看了林知夏两秒钟,坚持说:“我随手画的。” 林知夏“哈哈哈哈”笑出了声: “谢谢你!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正经稳重地回答:“不客气,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右手握着钢笔,左手拿起直尺,在课桌上轻轻敲着节拍。 她当场编了一首乐曲,还为这首曲子谱词:“江江江,江江江,我有一个同桌,他叫江逾白。他不怕老师的命令,还敢画画,作品精彩!祝他思如泉涌,祝他自由自在!我对他的下一部作品充满期待……” 她声音很小,唱得很轻。 晴朗天色下,她的眼中闪着光,眼底含着笑,而那轻松欢快的曲调正是最好的陪衬。 江逾白撕下一页草稿纸,奋笔疾书。 他记录了林知夏的谱曲,还补了两个音节。他一边写着五线谱,一边问她:“林知夏,你学过音乐吗?” 林知夏诚实地回答:“没有学过呀。” “你为什么会作曲?”江逾白质问道。 林知夏歪头瞧他:“那样就算是作曲了吗?我瞎编的呀。” 她凑到他的附近:“哇,你正在写谱子。” 江逾白笔尖一顿。 机会来了。 林知夏果然没有学过音乐。 如她所言,刚才的曲子是她瞎编的。江逾白终于找到了林知夏的知识盲区!不枉他学了四年钢琴,每天练琴。他的勤奋和努力,铸就了今天的反败为胜。 江逾白按捺下激动的情绪,明知故问:“林知夏,你看得懂五线谱吗?” 只要林知夏回答一声:看不懂,江逾白就会立刻说:很简单,我教你。 江逾白和林知夏已经做了四个月的同桌。江逾白偶尔会梦到一个片段——林知夏在教室里向他诉苦:“这门课好难,我不懂。江逾白,拜托你了,你教一教我?” 每一次,梦中的江逾白都会乐于助人。 今天,梦境成真了。 江逾白一言不发,安静地等候林知夏的回复。 他知道,第一次承认“我什么都不懂”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对于林知夏这种智商174以上的天才而言,更不可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不足。 下一秒钟,林知夏突然领悟:“我明白了,原来五线谱是这个意思。” 这时,前排的甘姝丽刚好回头,向林知夏借一瓶钢笔墨水。 林知夏把墨水瓶递给甘姝丽,兴致盎然地说:“好开心!今天我学到了五线谱!” 甘姝丽惊讶地问:“你怎么学的?” 林知夏拿起江逾白的草稿纸:“通过观察江逾白的手稿。” 江逾白的字迹非常潦草。他还用了一些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在甘姝丽看来,那个东西根本不是手稿,而是一张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甘姝丽感到窒息:“你……你这样都能学会吗?林知夏?” 林知夏沉浸在瞬间顿悟的快乐中,暂时没察觉甘姝丽和江逾白的复杂神色——尤其江逾白,他握着一支圆珠笔,手指越发僵硬。 他原本做好了要当“江老师”的心理准备……他准备无私地奉献详细且丰富的乐理知识。可惜林知夏根本没给他开口讲话的机会。 他将信将疑地问:“林知夏,你真能看懂?” “以前我也见过五线谱,”林知夏解释道,“但我没有思考过 。今天一想,我突然明白了。多亏了你,江逾白。” 江逾白并不想收获这份殊荣。 林知夏又对他说:“江逾白,你反应很快呀,你可以直接记谱子呢!我发现你好像也挺聪明的!” 虽然,到了今天,林知夏才正式夸赞起江逾白的智慧,甚至,她使用了“好像”这种虚拟语气词,江逾白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一点高兴。 和谐的同桌关系维持了一堂课。 第三节课上课时,班主任吴老师抱着一沓成绩报告单,踏进了四年级(一)班的教室。 她向同学们宣布一个好消息:“上周的四年级摸底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我们班这次考得不错,年级最高分是林知夏。” 吴老师放下成绩报告单,看着林知夏:“不错啊,林知夏,又考了一次年级第一,为我们一班争光了。大家给她鼓掌!” 班长董孙奇带头鼓掌,全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次摸底考试,林知夏的语文、数学、英语都考了满分,英语作文得了个额外的附加分,大家要向她学习。”吴老师拍干净黑板擦,整个人特别从容平静。 班上所有同学都是类似的状态。他们面色如常,无悲无喜。他们经历了太多,早就麻木了。 班长董孙奇走上讲台,抱起一沓成绩报告单,分发给了各组的组长。组长们又将成绩单发到每一位同学的手中。 江逾白想起了他和林知夏的赌约。 当他拿到成绩单,他一眼看见自己的语文考了99,数学99,英语100,总分排名年级第二。 实验小学的每次考试,都会要求阅卷老师为每一位学生写下评语。 江逾白的成绩单上,语数外三科的阅卷老师都给了他中肯而简短的表扬。 他低头沉思,并把成绩单放在了桌面上。 林知夏立刻把她的成绩单摆到了江逾白的眼前。 “你看,”她对他说,“我的英语作文,得了5分的附加分。” 江逾白发现,阅卷老师给林知夏的评语……洋溢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热情,尤其是英语老师——英语老师不顾自己评卷人的庄重身份,还给林知夏画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可爱的笑脸? 江逾白的评语上,就只有两行字,和一个冷淡的句号。 江逾白感到茫然。 他的家里有四名外教,以及一个英语教研小组。 他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流利。 他为什么又输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双手捧脸,侧过头,专注地看着江逾白。 她的眼神很单纯,还好心提醒他:“快点呀,江逾白,你快点叫我林老师。” 上周摸底考试之后,江逾白和林知夏打了一个赌,赌谁能做年级第一。输了的人,要管赢了的人叫老师,以示尊敬。 江逾白正在思考,为什么林知夏的英语作文能获得附加分。 他低声问:“林知夏,你的英语试卷写完了?你考试的时候,没有发呆吗?” “当然写完啦,”林知夏诚实地告诉他,“考试开场几分钟,我就写完了。然后我才开始发呆的。” 江逾白没作声。 林知夏悄悄地开口:“这次英语考试,作文题目是描写校园环境。我除了描写环境,还即兴写了一首十四行诗。不过,说实话,我写得一般……” 英语十四行诗,就像中国的古诗一样,讲究音韵,讲究措词,历史悠久,格律十分严谨。 英国著名文学家莎士比亚、济慈、雪莱都给后世留下了许多优美的十四行诗,值得世间每一位热爱诗歌的读者反复品鉴。 江逾白真的没想到,林知夏竟然能即兴写出一首英文十四行诗。 无论她写得怎么样,她能在短时间内严格押韵,体现十四行诗的格律,她的语言运用能力就算是非常出色。 林知夏还在催促他:“江逾白,江逾白,你快点叫我林老师。” 江逾白摊开一本数学作业,盖在自己的脸上,闷声喊她:“林老师。”他只喊了这一声,死活不肯再讲一句话。 林知夏觉得他的反应非常好玩,他这个人也太有意思了!应该被记录在《人类观察日记》里! 她飞快地拿出笔记本,脑袋却有点晕,打过针的胳膊还有点疼。 吴老师对林知夏几乎采取“放任不管”的宽松自由政策。 可是,即便如此,林知夏也不敢在语文课上趴桌睡觉,那样会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 她干脆靠近墙壁,侧头倚着窗户,像一只犯困的幼年期小猫。 她闭眼不到两分钟,江逾白说她:“林知夏,你的脸很红。” 林知夏迷迷糊糊地问:“有吗?” 江逾白递给她一只不锈钢水杯——那是他的杯子。他提醒她:“你可能正在发烧。” 林知夏双手握着杯子,额头贴紧了杯身,感知片刻,才说:“我的额头好烫,你的杯子好凉。” 她自言自语道:“没有温度计的时候,怎么估算体温呢?我有一个好办法,记录你的脉搏……每分钟跳多少下。脉搏跳得越快,体温升得越高。我……估计我现在的体温区间是37.6度到38.7度,计算结果存在较大的误差。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脑袋好晕……我算不动了。” 江逾白没有举手。他直接打断了班主任吴老师的上课进程。 他站起来说话:“吴老师,林知夏发高烧了。她应该去医院。” 20、飞花令 吴老师快步走向教室的最后一排。她扶起林知夏, 手掌搭住林知夏的额头, 叹道:“还真发烧了。” “我好晕……”林知夏描述道。 吴老师倒抽一口凉气, 大声说:“董孙奇, 唐乐琴,你们两个维持一下班级纪律。我带林知夏去一趟校医室,班上还有谁发烧了吗?有谁身体不舒服?” 全班一片寂静,无人给予回应。 事实证明, 只有林知夏一个人发烧了。 吴老师一分钟都不敢耽搁。她火速把林知夏送进了校医室,又给林知夏的妈妈打了个电话。 临近中午的时候,林知夏的妈妈匆匆忙忙赶到了学校。 校医室的护士姐姐已经给林知夏量过两次体温,每次都是38.1度。林知夏吃完退烧药, 浑身软绵绵提不起劲,只想回家睡觉。她看见妈妈, 心里充满了安全感, 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 , 我想回家。” 妈妈对她特别温柔。 林知夏一声不吭, 乖乖地靠着妈妈的衣袖, 就像一只在暴雨中迷路的幼兽,正在寻求母亲的庇护。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双眼也是水汪汪的, 看得她妈妈心疼极了。 妈妈忙说:“夏夏, 走吧,妈妈这就带你回家。” 妈妈是骑自行车来的。她让林知夏坐在后座上,双手抱住她的腰。她骑着自行车, 载着女儿,穿梭在十二月底的呼啸冷风中。这座城市的冬天并不温暖。行道树的叶子掉得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寒风倒灌进林知夏的衣领,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的鼻子、耳朵都冻僵了。她吸进一口气,寒意顺着气管蔓延。 “夏夏?”妈妈喊了她一声。 “快到家了吗?”林知夏反问。 妈妈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她脱下羽绒外套,盖在林知夏的头上。那外套很暖和,像是春天的阳光,还有仍未散尽的体温。 林知夏呼出的气体凝成白雾,随风一起飘散。她把衣服还给妈妈:“今天很冷,妈妈把外套给我,妈妈会感冒的。” “没关系,我们快到家了。中午给你做鸡汤面条,好不好?天冷了,多喝点热汤。”妈妈穿着一件毛衣,继续骑车。 “好的。”林知夏轻声回答。她依稀记得,妈妈身上的那件毛衣是外婆织的。外婆肯定也不想让妈妈在冬天受冻。 林知夏双手撑起羽绒服,挂在妈妈的肩上。那衣服罩住了林知夏的脑袋,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 她打了个盹,车速减缓,妈妈带她回到了安城小区。 妈妈对她说:“夏夏,你中午吃个饭,睡一觉。下午要是还发烧,我们就去一趟医院。” 林知夏生平最讨厌去医院。她连打针都害怕,更何况打吊水。她装作乖巧地点了一下头,心里却想着,她才不要去医院呢。 中午十二点多,林泽秋放学回来了。 林泽秋踏进家门,察觉气氛沉闷。他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跑到他妈妈跟前问:“我们家出事了?” “没事,”妈妈告诉林泽秋,“就是你妹妹,今天打完乙肝疫苗发烧了,烧到三十八度。她吃过退烧药了,现在她在卧室睡觉。” 今天的室外温度是零下一度,霜打落叶,冬风凛冽,刮得人脸上生疼。而林泽秋的家里只有一台电暖器,那台电暖器理所当然地被放进了林知夏的房间。 妈妈把电暖器开到了最大档,林知夏的屋子很快暖和起来,也成了全家最舒适的地方。 客厅架着一只铁炉子,炉膛烧着蜂窝煤。林泽秋搬来一只板凳,坐在炉子边上烤火。 火苗灼热,燃得红旺,林泽秋用一根铁棍拨弄了煤球的蜂窝眼,那红彤彤的火星一下子窜出来,差点烧到他的衣服。 他坐在椅子上,腰部使力往后挪,鞋底蹭着地砖,闹出刺耳的动静。 “林泽秋!”妈妈厉声训斥他,“你老实待着,不要给我添乱了。” 林泽秋局促地坐直身体:“我什么也没干。” 妈妈在厨房里一阵忙活。她一边做饭,一边嘱咐道:“林泽秋,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看看你妹妹。” 林泽秋毫无怨言地走到了林知夏的卧室门口。 他站定十秒钟,没听见任何声响。他轻轻地推开林知夏的房门,立刻感受到了电暖器制造的融融暖意。 他看见,林知夏侧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柔软的棉被,怀里抱着小企鹅毛绒玩具。那小企鹅露出了半个脑袋。而林知夏闭着双眼,睫毛浓密,脸颊白嫩,呼吸均匀平稳,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林泽秋很放心。 又过了一会儿,午饭做好了。家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妈妈喊醒了林知夏,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条端进了林知夏的房间,哄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吃饭。 林知夏晕晕乎乎的,说起胡话:“妈妈,你觉得我聪明吗?” 妈妈为了让她多吃一点,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了,我们家夏夏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孩子。” “才怪。”林泽秋在后面不冷不热地接话。 妈妈转头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你妹妹今天生病了。” 林泽秋走到床边,抬起一只手,捂住妹妹的额头。他平静的神色逐渐崩裂。他皱眉,低头,望着林知夏:“烧得不轻。” 林知夏也抬头望他:“我想睡觉。” 妈妈和她打商量:“夏夏,再吃一口,好不好?” 林知夏摇头如拨浪鼓。她躺在床上,盖紧被子:“我没有胃口。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妈妈和哥哥异口同声地问她。 林知夏懵懵懂懂地叙述道:“我梦见,我的脑子烧坏了……学过的知识全忘了,就像普通人一样。我忽然理解了哥哥。这么多年,哥哥,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你要花时间背书,考试会让你紧张。哥哥,你和你的大脑,都很不容易呢……” 放在平时,林知夏这种危险的发言,会让林泽秋当场暴跳如雷。 但是,今天,林泽秋一反常态地容忍了林知夏。他平静而坦白地说:“做你的哥哥,是挺不容易的。” 林知夏问他:“哥哥,你心里难过吗?哥哥会因为有我这样的亲人,而感到难过吗?” 林泽秋低声说:“没有哦。” 林知夏偏过头,和他目光相接:“没有吗?” 林泽秋笑了。他的生日在一月份。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就年满十三岁了。他正处于茁壮成长的少年期。他的喉结变得明显,声音有所改变,听起来稍显低沉:“你小时候……我不是说你现在,你六岁上学以前,经常把我整疯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是我的……” 他几乎没讲过煽情的话。他总是对林知夏直呼其名。而现在,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的妹妹。” “真的吗?”林知夏双手抓着被角,“哥哥,你今天的脾气,比平常好了很多。” 林泽秋从妈妈的手中接过饭碗。他握着勺柄,舀起一勺面汤,动作生硬又迟缓地向前送出勺子。 他从没给林知夏喂过饭。他以为林知夏会卖他一个面子。 但是,林知夏扭头看向墙壁:“我不吃。” “你就尝了两口饭,饿肚子不难受吗?”林泽秋严肃又责备地批评她。 “我头好晕,”林知夏委屈巴巴地缩进被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吃,我还有一点潜在的胃食管反流的症状。你们让我休息吧……我好困呀,妈妈,我想睡觉了。” 妈妈把毛巾沾过水,再拧干,搭在林知夏的额头上。她和林泽秋都离开了林知夏的卧室,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电暖器发出轻微的轰鸣声。 林知夏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云里雾里混混沌沌。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听见妈妈在她耳边说:“夏夏还没退烧,我们得去一趟医院了。” 天幕早已入夜,月光如练。 隆冬十二月,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乱刮,万家灯火光影模糊。 爸爸把林知夏抱出了家门,妈妈把店铺关了。林泽秋反锁防盗门,披着外套追出来,表态道:“带上我,我也去医院 。” “你去医院干什么?”妈妈却告诉他,“你留在家里,别添乱了。” 林知夏还在做最后的抗争:“爸爸,我不想去医院,我想留在家里 ……” 爸爸的语气变得严厉:“夏夏,你烧到39度了,刚给你量的体温。你中午吃了退烧药,体温没降下去,反而越来越严重。这不行的,夏夏,咱们必须去医院。” 爸爸是全家最好说话的人。 林知夏劝服不了爸爸。她知道,有些麻烦是躲不过的。 妈妈在安城小区的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爸爸抱着林知夏坐在后排,哥哥也跟了过来。妈妈没有撵走哥哥,她对司机说:“师傅,去省人民医院。” 省人民医院离这里有多远? 林知夏看向车窗外,街灯流映,整座城市五光十色,繁华的路段四通八达。她看见摩天大厦拔地而起,远处的楼房与楼房相接,构成连绵的风景线。 “建筑学,”她突然说,“我还没研究过建筑学。” 坐在她旁边的林泽秋接话道:“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待着?别想那么多。” 林知夏打了个哈欠:“哥哥?” 林泽秋回答:“干什么?” 林知夏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我现在发烧39.4度。我大脑空白,思路阻塞,焦躁不安……” 话中一顿,林知夏扶着哥哥的肩膀,昏昏沉沉地说:“我以前经常怀疑我们不是亲兄妹。你总是不愿意跟我交流问题,还总是对我凶巴巴的。现在,我不怀疑了。发烧到39.4度的我,和你是多么的相似。” “林知夏。”林泽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甚至还带了点笑意,话却说得粗鲁又戾气十足:“你不能闭嘴吗?这辆车上只有你会讲话?” “林泽秋,不要和你妹妹吵架。” 爸爸的语气困乏疲惫。 林泽秋缩回原位。他双手抱臂,摆出一副防守的姿态。 没过多久,他们抵达了省人民医院。 这一趟出租车坐下来,花了足足14块钱。林知夏有一点舍不得,但是爸爸妈妈都没说什么。她被爸爸妈妈带去了省人民医院的急诊楼,经历了挂号、排队、看医生等一系列流程,医生还让她去抽血化验做检查。 林知夏顿时怔住。她问:“抽血?” 医生问她:“没抽过血吗?” 林知夏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医生。她目色水润,像是起了一层雾,氤氲着泪光,正在蓄势待发。 这位年轻的医生出于好心,温和地描述道:“护士给你扎上止血带,穿刺血管,立刻就抽完血……” 林知夏听见“穿刺血管”,顿时眼泪汪汪。泪珠落在她的衣服上,她忍不住小声抽泣:“妈妈,妈妈,我不想抽血,我好害怕……” 妈妈连忙哄她:“夏夏,不要害怕,妈妈明天给你做虾仁水饺、红烧排骨、西红柿鸡蛋汤,好不好?再给你买半斤草莓。” 虾仁水饺和草莓都是林知夏的一生挚爱。 哪怕她发着高烧,稀里糊涂,内心充满了对“抽血化验”的抗拒和排斥,她仍然无法自制地被虾仁水饺和草莓吸引了。 她抬头看着妈妈,眼睫沾着泪珠,点头答应道:“好的。” 她压抑着情绪,看起来非常乖巧安静。 妈妈抱着她,喃喃自语:“哪怕夏夏懂得再多,还是个九岁的小孩子。” 林知夏十分听话地跟着护士去抽血。为了虾仁水饺、红烧排骨和半斤草莓,林知夏展现了极强的意志力、极好的忍耐力。 甚至,当她听说自己要打吊水,她也仅仅是皱了一下眉头:“我早就有预感了。” 夜里九点半,林知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输液瓶挂在床边的的架子上,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注入林知夏的静脉。 林知夏的左手被扎了针头。她不敢看自己的手,沉默地躺了几分钟,睡又睡不着,醒着又无聊。她出声喊道:“哥哥。” “对面病床的两个阿姨都在看书,”林泽秋提醒她,“你想说什么,小点儿声。” 林知夏建议道:“哥哥,我好无聊。我们玩飞花令吧。” 所谓“飞花令”,指的是中国古代的一种行酒令,很考验一个人的诗词功底。参与的玩家依次念出一句诗词,句中必须包含某一个指定的字。 最难的是,那个字必须逐位后移。 林泽秋非常讨厌这个游戏。从小到大,他玩过多少次,就输过多少次。他的记忆力,完全无法和林知夏相提并论。 “哥哥!从我开始,我选‘花’字!”林知夏兴致勃勃地说,“唐代诗人的一首《师勉》里写过——‘花依时节重开得,水向东流定不还’,哥哥,轮到你了。” 林泽秋沉思片刻,接道:“桃花依旧笑春风。” 林知夏飞快地回答:“罗绮花飞白玉堂。” 林泽秋岔开双腿,两手放在膝盖上:“我不行了,想不起来了。我认输。” “哥哥,我们继续玩吧,”林知夏央求他,“所有带‘花’字的诗词歌赋都可以。” 林泽秋这才愿意开口:“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林知夏念出唐代诗人孙光宪的一首《菩萨蛮》里的名句:“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 林泽秋一手撑腮:“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句诗,你刚刚讲过了,”林知夏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不可以再讲了。” 林泽秋在座位上坐直:“哪儿来那么多麻烦的规矩?你能不能跟我玩一些普通人的游戏?” “那我们玩……列举水浒传英雄名字的游戏吧。我学校的同学都喜欢玩这个游戏。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因为我知道没有人能打败我。”林知夏诚实地向哥哥吐露道。 哥哥冷着一张脸,起了个头:“花和尚,鲁智深。” 林知夏接道:“黑旋风,李逵。” 哥哥随口说:“母夜叉,孙二娘。” 林知夏双眼一亮:“哥哥,你知道‘母夜叉’这个词的来历吗?夜叉是一种妖怪的名字。清代小说《聊斋志异》里有一篇文章,叫做《夜叉国》。据说!在夜叉的国家里,越漂亮的人,社会地位越低,越丑陋的人,过得生活越好!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困意突然来袭,林知夏哈欠连天:“哥哥,像你这样的长相,放在夜叉国里,是要人人喊打的。” 林泽秋一时分辨不清,林知夏是在夸他长得好看,还是在骂他去了夜叉国会被暴打一顿——他倾向于选择后一种解释。 爸爸去楼下缴纳药费和住院费,妈妈还在病房里陪床。 林泽秋和妹妹聊天时,妈妈坐在一旁削苹果。妈妈用一把小刀削出了连续不断的苹果皮,林知夏却说:“妈妈,我不吃苹果。” “这是给你哥哥的。”妈妈说。 林知夏热爱草莓,林泽秋独爱苹果。或许是因为,林泽秋的名字里带了个“秋”字,而苹果又总是在秋天上市。 妈妈削完果皮,就把苹果递给了林泽秋。 林泽秋啃了一口苹果。而林知夏已经睡着了。 妈妈伸出一只手,轻轻掖紧了林知夏的被子。她看着女儿,又对儿子说:“林泽秋,待会儿你跟着你爸爸回家,我陪夏夏在这里过夜。她还得留院观察一天。你明天还要上学。明天凌晨四点,你爸爸来医院接我的班,我骑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你爸爸性子太软,就没跟人讲过价。进货这事,还得我来。” 十二月底的冷风吹拂着医院的窗台,外面又下起了濛濛细雨。行驶的车辆经过路面上的水洼,滚动的车轮带起水珠纷飞的响声。 林泽秋瞥了一眼窗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妈妈,你觉不觉得……生活很辛苦?” 妈妈迟疑了两秒钟,才说:“不辛苦。”她半低着头,还在照顾女儿,略显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视线。 林泽秋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局促地挺直后背:“再过几年,我和林知夏都会长大。” “好的。”妈妈回答他。可能是病房里的昏暗光线影响,他似乎看见妈妈的眼睛里也泛起水光。 这一整夜,窗外的雨一直在下。雨声杂乱,漫天漫地溅起水花。 第二天傍晚,那场雨终于停了。 林知夏神清气爽,身体基本痊愈。她跟着妈妈出院,妈妈让她谨遵医嘱,于是她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 妈妈果然是信守承诺的妈妈。林知夏在家休养时,妈妈赶早去菜市场买来活虾,剥掉虾壳,焯水剁馅,做出一盘虾仁水饺。 中午的饭桌上,爸爸妈妈都说他们不喜欢吃虾。妈妈端起那一盘虾仁水饺,往林知夏和林泽秋的饭碗里分别拨了一部分。 “你们真的不吃吗?”林知夏问道。 “这是海虾,”妈妈告诉她,“我和你爸爸都不吃海鲜。我们俩在山里长大,更爱吃山货。这没什么好骗你的,你外公外婆都知道,我从小吃惯了山货。” 林知夏将信将疑。 她的碗里有六只水饺。她仔细想了想,夹起两只饺子,放进爸爸的碗里,又夹起另外两只,放进妈妈的碗里。 林知夏端起瓷碗,轻声说:“我还是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吃。” 妈妈没有回答。爸爸叹了口气。他拿起饭盒,转身又去店铺里照看生意。 林知夏望见爸爸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客厅门口。她握着筷子,咬了一口虾仁水饺,真的好好吃呀。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虾仁水饺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舍不得狼吞虎咽。她决定细细品味。 林泽秋和林知夏的吃相截然相反。林泽秋风卷残云般扫完了碗里的食物,他的饭量是林知夏的两倍。他顺便关心了一下妹妹:“你今天还难受吗?” “没事啦,”林知夏夹着饺子蘸醋,“我完全退烧了,很健康,很清爽。” 林泽秋提醒她:“你明天得去上学了。” “好呀。”林知夏回答。 饭后,林知夏在自己的卧室里收拾东西。 她的床上放着一堆毛绒玩具,杂七杂八,毫无章法。她只留下了小猫和小企鹅。其它玩偶都被她塞进了柜子里,或者摆在书桌上。 她的桌子上,还有一张名片。 那是沈昭华教授的名片。 两个多月前,林知夏在海洋水族馆里见到了沈昭华教授和她的博士生团队。 当时,那位博士生对林知夏说,欢迎她打电话给沈教授,随时来参观大学校园。 按理来说,林知夏在今年十月份就拿到了沈教授的联系方式,应该立刻致电给沈教授。但她那会儿忙着阅读2004年新出的“丰中子核奇特性质”的物理研究论文,就把沈教授的名片……暂时放到了一边。 今天中午,林知夏鬼使神差地拿起座机的听筒,按下了她烂熟于心的一串电话号码。 林知夏感觉自己成长了一点。短暂的住院经历,让她变得更有勇气。 她守在电话机的旁边,等了两秒钟,就听见一个年轻姐姐的声音:“喂,您好,请问找谁?” “您好,我找沈昭华老师,”林知夏简略地描述道,“十月中旬,我在海洋水族馆遇到了沈老师和她的学生们。” 这位姐姐惊讶地说:“啊?是你!你好啊,小妹妹。”她马上做了自我介绍:“我记得你,我是沈老师的学生。那天我也在场。” 林知夏思索片刻,问她:“姐姐,你的名字,是不是朱婵?沈老师目前只带了一个女博士生,名字叫做朱婵。我在大学的官网上找到了相关资料。” 朱婵听她说“姐姐”,只觉得“姐姐”两个字被她念得太甜了。 朱婵一点没藏私地告诉她:“你找沈老师吗?沈老师去北京开会了,这周六才能回家。” 林知夏又问:“那我可以参观你们的实验室吗?” “当然可以,”朱婵说,“沈老师和我们打过招呼了。最好和你家长一起来,你年纪太小啦,还是需要监护人陪同的。” 林知夏稍显迟疑:“请问,除了监护人之外,我可不可以……再带上我的同学?” 朱婵犹豫不决:“你的同班同学吗?也是九岁的小朋友?” “对,”林知夏告诉她,“那天在水族馆,你也见到他了。他帮我收下了沈老师的名片。” 朱婵爽朗地答应道:“那行啊,你们俩这周日来我们学校吧。沈老师周日要到学校来整理材料。沈老师挺想和你见上一面,跟你聊聊你感兴趣的学术问题。” 21、杂弦理论 整整两天, 林知夏没来上课。 江逾白的校园生活就像一副褪色的油画。 林知夏的座位变空了。她的笑声, 她的课间游戏, 她的《人类观察日记》, 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知夏在家养病,杳无音讯,江逾白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她发烧的那天晚上,江逾白给她家里打过电话, 但是没人接。 江逾白的父母和叔叔从不接听陌生人的来电。江逾白怀疑林知夏的家里也有这种规矩。 于是,这天下午放学之后,江逾白决定亲自去一趟安城小区。 傍晚五点,天色渐暗, 夕阳坠裂了晚霞,万物消融在黄昏的暮色中。 安城小区的正门敞开, 来来往往都是行人。 严冬的冷风“簌簌”地吹, 吹得人们裹紧了外套和围巾。街头巷尾晦暗阴寒, 路灯竟然坏了两盏。 江逾白双手揣进衣服口袋, 混在一群放学回家的学生队伍里, 跟着他们走进了安城小区。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林家的超市——出乎他的意料,今天的超市还在营业。 隔着一道塑料门帘, 江逾白看到了林知夏。 林知夏穿着毛衣和运动裤, 踩着一双粉红色的兔子拖鞋。她双手扒在收银台上, 仰头对她的妈妈说:“哥哥在哪里呀?” 妈妈回答:“你哥哥还没放学呢。下个月初,他们学校的竞赛班要选拔一批新学生,你哥哥想考进竞赛班, 每天都在学校多待半个小时,找他们班上的老师请教问题。” 林泽秋就读于省立一中的初一年级培优班。 省立一中是省城最好的中学。它包括初中部和高中部,几乎汇聚了全市的尖子生,以及全市最雄厚的师资力量。 省立一中的初中部开设四种班级——竞赛班、培优班、普通班、国际班。 林泽秋一直想去竞赛班。 但他一直没考上。 “哥哥想去竞赛班,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呢?”林知夏疑惑地问,“我也可以辅导他的数学竞赛呀。” 妈妈笑着说:“等他回来,你去问问他。” 林知夏点头,又说:“妈妈,我周末想去大学城。妈妈,我可以去吗?沈昭华教授同意让我参观他们的物理海洋实验室。” 妈妈还没回答,林知夏视线一扫,忽然瞥见了江逾白。 江逾白和林知夏对视片刻,勇敢地踏入了超市大门。 林知夏问他:“你怎么来了?” 江逾白早就想好了上门拜访的正当理由。他立刻扯开书包拉链,翻出一沓试卷和作业本:“林知夏,你两天没来上课,老师布置了作业。” 林知夏的妈妈忽然出声:“这是你的同学吗,夏夏?” 林知夏骄傲点头:“是的!他是我的同桌!” 话音落后,林知夏的爸爸也从仓库里跑出来了。 爸爸和妈妈都在打量江逾白。 江逾白站得笔直。今天是他第一次正式会见林知夏的父母。他决定给林知夏的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的自我介绍十分详细:“我是江逾白。今年九月,我转学来了实验小学。我的课余爱好是阅读、游泳、打网球、做数学题。我是林知夏这学期的同桌。” 林知夏欢快地接话:“对!江逾白和我已经做了四个月的同桌啦!” “四个月!”爸爸惊叹不已。 在江逾白出现之前,别说四个月了,能和林知夏做四周同桌的小朋友都是不存在的。 林知夏的爸爸甚至接到过其他家长的来电。那位家长直白地劝告他,说他身为林知夏的爸爸,必须好好地管一管女儿,让他女儿不要在班上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影响了别人家的小孩。 林知夏的爸爸为此而感到愤愤不平。 明明是那个人的小孩不够聪明,追不上夏夏的思路,怎么能算是夏夏的错呢? 而今天,林知夏的爸爸也是第一次听见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在自我介绍时宣称“课余爱好是做数学题”,他不禁有些触动。果然,这种特别聪明的孩子,会和林知夏有共同语言。 爸爸温声问道:“江逾白小同学,你今天特地来给林知夏送作业吗?” 林知夏两天没来上学,班主任也没在班会课上提起她。 她家里的电话又打不通,江逾白这才想到了“上门拜访”这个点子。 所谓“作业”,只是个借口。 江逾白关注的是竞争对手的人身安全。 当他发现林知夏没事了,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顺水推舟地说:“嗯,我来送作业。作业送完了,我先走了。明天见,林知夏。” 超市门口堆放着整箱的饮料,成排的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商品,地板是由一块又一块的淡黄色瓷砖贴成,墙角处的瓷砖早已开裂,露出几条歪歪斜斜的缝隙。残存的碎片拼出不规则的图案,看起来非常脆弱的样子。 江逾白格外注意这些细节。他轻轻地踏在瓷砖上,谨防自己又踩裂一块。 他绝对不会在林知夏和她的家人面前失礼。 林知夏忽然喊住他:“江逾白?” 林知夏的妈妈也说:“夏夏,你拿点东西去送送他。这么冷的天,他从学校跑来一趟,就为了给你送作业,你要记得谢谢他。” “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林知夏很困扰。 她直截了当地询问:“江逾白,你喜欢吃什么?” 江逾白背对着林知夏。他刚伸出一只手,快要碰到超市门口的塑料门帘。正巧这时候,外面来了两位顾客,那是一对晚归下班的中年夫妻。 最近这段时间,林知夏家里的超市也在售卖一些水果,比如苹果、香蕉、橘子、柚子等等。客人们站在货架前挑挑拣拣,江逾白绕过他们,走到林知夏的身边。 他面对着林知夏的父母,客气地推拒道:“谢谢叔叔阿姨,不用送我东西。” 一般情况下,在拒绝别人的时候,需要找到恰当的理由,这样就不会让对方难堪,也能顾全自己的体面。 很快,江逾白想出一个好说辞:“林知夏在学校……经常启发我学习物理。今天我给她带作业,算是投桃报李。” 林知夏欣然回答:“这样啊,那明天早晨,我们一起探讨《杂弦理论》的概述吧!我们可以从九维格拉斯曼数的顺时针方向的超空间振动弦,聊到逆时针方向的二十五维空间振动弦。你还记得玻色子和费米子的定义吗?量子力学的粒子分为玻色子和费米子。根据数学推导,十维空间的费米子振动使用一种方式环圈,二十六维度空间的玻色子振动使用另一种方式环圈,两个不同高维空间的费米弦和玻色弦杂交形成的定向闭弦可以描述规范作用,这个就是杂弦理论的简单描述[1]。明天早晨,我会跟你讲得更详细、更生动,顺便带上你最喜欢的数学推导。” 江逾白心中一惊,顿时后退三步:“我先回家了,明天见。” 说完,他坚决地转身就走,九头牛都拉不回。 林知夏跟在他的背后:“江逾白,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 江逾白却说:“你别弄脏了兔子拖鞋。” 林知夏穿着一双粉嫩的兔子拖鞋。而城市的街道上难免有灰尘和污垢。 何况现在是冬天,夜幕黑沉一片,月亮也不显眼,小区里的路灯又坏了……江逾白走下台阶,林知夏连忙喊道:“你等等我!我回家去换一双运动鞋!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 江逾白被自己的好奇心连累,老老实实地站在台阶前,等了大概两分钟,林知夏就一个猛子冲向了他。 她笑着说:“久等了,我来啦。” 他问:“你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林知夏告诉他,“你还记得沈昭华教授吗?十月中旬,我们在海洋水族馆见过她和她的四个博士生。” 其实,江逾白一直怀疑林知夏迟早会跳级。 他从没见过像林知夏这样的女孩子。他在家里用电脑上网时,忍不住搜索了“天才的童年教育”。他发现,智力超高的天才多半都会跳级,多半都要打破常规。 江逾白一声不吭地暗暗寻思,而林知夏自顾自地说:“今天中午,我给沈教授的一个学生——那个姐姐叫做朱婵,我给朱婵打了电话。朱婵告诉我,周日上午,我可以参观他们的实验室!你知道吗,江逾白,我好开心!” 江逾白紧张地点了一下头:“沈教授邀请你去上大学吗?” “没有呀,”林知夏停住脚步,“我才九岁。我不要上大学。” 江逾白心不甘情不愿地讲出心里话:“你可以上大学了。” 林知夏摇头如拨浪鼓:“我现在就很自由,很快乐。” 随后,她还问道:“江逾白,周日你有空吗?沈教授让我周日早晨九点去大学城找她。你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参观物理海洋学的仿真实验室!全国第一流的实验室!” 沈教授供职于本省最好的大学。这所大学,在全国排名前五。 江逾白的数学家教也是这所大学的校友。 按照江逾白原本的计划,本周日,他应该先上一堂数学课,再上一堂钢琴课。到了周日下午,他妈妈会在家里举办一场冬季宴会,本省和邻省的一些朋友都将受邀出席。 江逾白准备把所有的课程都推掉。至于那个没什么意义的冬季宴会,江逾白也无所谓参不参加。 林知夏已经向他发出了诚恳的邀约。倘若他错过这次机会——错过了和林知夏一起参观大学实验室的机会…… 他将被竞争对手远远地甩在身后。 那当然是他不愿看到的局面。 他甚至可以预料一个具体的场景。比如,林知夏可能会在《人类观察日记》中补充:我的同桌江逾白为了一个无聊的宴会,而放弃了沈昭华教授的物理海洋学实验室。这,就是普通人类的思维局限性。 江逾白沉浸于自己的假想,又在心里冷笑一声,呵,他一定会突破普通人类的思维局限性,做出最正确、最理智的抉择。 经过一番深刻思考,江逾白才开口说:“我周日有空。” 短短五个字,简洁有力,包含了他的诸多谋划。 林知夏应声回答:“太好啦!对了,沈教授说,最好带上监护人,因为我们两个年纪都太小了。” “没问题。”江逾白不假思索地承诺道。 这时,他和林知夏途经一盏路灯。 灯光几近暖橙色,照不亮严冬的漫漫长夜。 林知夏打了个喷嚏。江逾白记起她前天发了高烧,今天才刚痊愈,她要是再感冒了,那滋味肯定很不好受。 江逾白对她说:“你赶快回家吧,我的司机在等我。” 安城小区的正门之外,停着一辆引人注目的阿斯顿马丁。那辆车的司机冲着江逾白招手,并向他跑了过来。 司机叔叔体格强壮,健步如飞。他来到江逾白的面前,还要帮他拿书包,江逾白谢绝了,那司机就说:“我们走吧,小江总。 ” 林知夏轻笑:“江逾白,明天见?” 夜风萧瑟,灯光零零落落。江逾白迈步向前,头也不回,自认为背影潇洒:“明天见。” 事实上,由于江逾白刚和司机争抢了一下书包,他的衣服帽子就被书包紧紧扣住了。书包挂在他的后颈下方,而他对此毫无察觉。从林知夏的角度看来,江逾白就像背了一个龟壳。 虽然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路时脊背挺直,步履稳健,但他现在的模样实在很滑稽,林知夏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反正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他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林知夏远远地目送江逾白坐上轿车。 她看到车灯发亮,车轮滚动,那辆黑色的阿斯顿马丁融入夜幕,飞速向前一路奔驰,驶向了她望不见的远方。 江逾白为什么要来送作业呢? 林知夏开始揣摩江逾白的用意。 江逾白应该知道,林知夏写字超快。她补作业只要十分钟。十分钟之内,她一定能补完两天的作业。 如果不是为了送作业…… 那是因为,他关心她? 没错! 林知夏把江逾白看做好朋友,江逾白果然也把林知夏当成了同伴。 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林知夏和江逾白永远不会分开。无论猎户座上爆发了何等诡谲风云,无论地球军团选择在哪个星系落地扎根,林知夏和江逾白永远都是互相扶持的同伴。 想到这里,林知夏回家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第一部已经宣告完结。林知夏决定,明天早上,她要制作《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第二部,再让江逾白领会她的一腔赤诚心意。 林知夏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女孩子。 次日一早,她找出自己压箱底的笔记本——这是去年冬天,她在学校举办的“小学生百科知识竞赛”上获得的奖品。 笔记本很厚实,纸页细滑、平整、不渗墨。 最重要的是,每一页都没有网格! 太适合画画了! 林知夏抱着这一册笔记本,欢天喜地跑去学校上课。 早晨七点二十分左右,林知夏走进了四年级(一)班的教室,江逾白还没出现。 今天的值日生正在打扫教室,劳动委员韩大伟同学忙前跑后,挥汗如雨。他看到林知夏还问了她一声:“林知夏,你好几天没来上课吧?” 林知夏说:“只有两天。” 韩大伟指了指她的座位:“你不要忘了整理抽屉。吴老师说,教导主任这几天会抽查四年级的教室,要给所有班级都评一次卫生等级。现在卫生小红旗在我们班,要是小红旗给别的班拿走了,吴老师会发大火。” “卫生小红旗”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耀。 每个月的月底,教导主任都会带着大队长、中队长抽查各个班级的卫生状况,并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下,为那些班级评分。分数最高者,将获得全年级仅有的一面“卫生小红旗”。 四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吴老师采用雷霆手段,治理有方,常年霸占着“卫生小红旗”。 据说,四年级(一)班的窗户可以反光,地板纤尘不染,黑板比其它班级的劳动委员的头发还要干净。 吴老师明确要求,所有同学必须保持桌面卫生,最好每天都把自己的桌子擦一遍。 林知夏两天没来学校,她的桌面依然整洁。 她知道,江逾白这两天也帮她收拾了桌子。 她放下书包,打开文具盒,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写道:《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第二部。 林知夏写完之后,立刻环顾四周,确保没人发现她的举动。透过一扇光洁的玻璃窗,她恰好看到江逾白穿过走廊。他背着书包,步入四年级(一)班的教室正门。 江逾白落座后的第一句话是:“我有个叔叔,他是我爸爸的弟弟。周日早上,他会送我去大学城。” “太好啦!再过两天,我们就能一起参观大学实验室了!”林知夏一边绘制漫画,一边和江逾白聊天。 江逾白察觉林知夏又在编写《探索宇宙》的情节。 林知夏抚平笔记本的第一页,拟定标题《探索宇宙第二部序章:战争年代的生存奇迹》。 她当着江逾白的面,大大方方地写道:猎户座的基地被邪恶力量摧毁之后,地球军团飘荡在宇宙中搜寻下一个目标。战争带来的巨大损失,让全体队员明白了和平的重要性…… 江逾白提供了一个新的剧情思路:“林知夏在猎户座的附近有了重大发现。” 林知夏点头,记录道:一颗名为参宿四(betelgeuse)的红超巨星,引起了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关注。参宿四正在加速膨胀,它快要爆炸了! 江逾白竟然有些忐忑:“参宿四要爆炸了,林知夏还不逃跑吗?” “不跑,”林知夏却声称,“参宿四是猎户座的一颗恒星。恒星在演化末期会发生超大爆炸,产生强烈的电磁辐射,散发最耀眼的光芒,照亮整个猎户座。然后,它就会变成一颗超新星!林知夏想看一下超新星的形成过程。” 江逾白从书包里找出自己的钢笔,他在林知夏的笔记本空白处写道:强烈的电磁辐射,会不会引爆分子云核?江逾白想带林知夏逃跑。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了。 她悄悄地感叹道:“江逾白,我和你玩游戏的时候,我觉得很开心。” 江逾白握紧钢笔,写道:我也有点开心。 落笔时,他没来得及思量周全。 那六个字写完,他恍然醒悟……他写了什么东西!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失去竞争的初心。林知夏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朋友——就像她看待甘姝丽、丁岩、董孙奇一样。 那他不就永远输给林知夏了吗? 他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江逾白走神之际,林知夏在“参宿四”恒星的图案下方补充了物理公式。她写道:零温极限下的密度饱和核子压强公式代入超新星爆炸的物态方程可用来计算引力坍缩和冲击波的传播[2]。 然后,林知夏念出了接下来的情节:“经过计算,江逾白发现,他的宇宙飞船需要发展到“空间跃迁”的水平……” 林知夏还没写完,江逾白指出一个问题:“在这一章的漫画里,江逾白计算出了引力和冲击波?” “对呀。”林知夏频频点头。 江逾白深吸一口气,毫不留情地自我抨击:“不对!江逾白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江逾白当然可以!”林知夏扭头对他一笑,“因为江逾白也很厉害!江逾白超级厉害!” 江逾白的脑海里“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耳听林知夏说:江逾白也很厉害!江逾白超级厉害! 他扣紧钢笔的笔帽,忽然趴在了桌子上,整张脸埋进了臂弯。 他穿着一件做工精良的宽松外套,衣袖遮挡了他的侧脸。林知夏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发现他的耳朵红透了。 22、随机性预测模型 江逾白一直盼望自己能得到竞争对手的认可。 林知夏一点没掩饰, 也没有不好意思, 就直接说他很厉害, 他超级厉害。 她的赞美, 来得突然,毫无铺垫。 江逾白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努力平复心境。 他甚至告诉自己,林知夏夸赞的不是江逾白本人, 而是《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的地球军团首领——那个“江逾白”能指引千军万马,勇闯浩瀚天涯。 漫画里的情节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江逾白六岁的时候,还会因为迪迦奥特曼激动不已。他会模仿奥特曼双手交叉,假装自己能发出宇宙激光射线。 当年的他, 是多么的不成熟、不理智。 现在,他九岁了, 人也稳重了一些。 江逾白知道, 要想获得他人的尊重, 必须依靠自身的努力。 为了给林知夏留下深刻的印象, 江逾白提前做足了准备。他特意上网搜索了“物理海洋学”的定义和概念, 还下载了沈昭华教授今年发表的四篇论文。 他把论文打印出来,装订成册, 放进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他背起书包, 衣着整洁, 手上握着塑料文件袋,俨然如同一位新兴的科研人才。 他的叔叔江绍祺调侃道:“真不愧是我的侄子,小小年纪, 喜欢科学……” 江逾白抬头看着叔叔:“你也喜欢科学吗?” 当然不喜欢。 江绍祺看见数学和物理就会两眼一抹黑。 作为顶级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江绍祺的毕生追求只有完美无缺的音乐艺术。他不厌其烦地练习演奏技巧,闲来无事时,他也会自己作曲。 除了小提琴,他还擅长弹奏钢琴和竖琴。 他有这么多闪闪发光的优点,足以掩盖他见了数学就头痛的小瑕疵。 他对江逾白说:“小江,今天,如果我没来的话,你爸爸会让你的家庭教师、或者保镖陪着你参观大学城。他们哪里有我健谈开朗?我这么一讲,你有没有觉得,你叔叔我,简直是全世界最好的叔叔!” 江逾白只觉得他很自信。 江绍祺听不见江逾白的腹诽。他手指勾着车钥匙,跟随江逾白走进停车场。 今天,江绍祺把自己的车开过来了——那是一辆平平无奇的保时捷卡宴。 江逾白快速上车,端正坐好。直到当前这一刻,他才对叔叔吐露实情:“沈教授邀请的人……不是我。她邀请了我的同桌,我同桌顺便带上我。” “什么?”江绍祺惊讶极了。 江逾白还告诉他:“我的同桌,今年九岁。她是天才,智商174以上,你做好心理准备。” “你在夸大其词吗?”江绍祺再次发出质疑。 江逾白严肃地告诉叔叔:“我没有撒谎。等你见到她,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虽然江逾白表现出一副笃定的样子,但是,江绍祺还是不太相信侄子的这番话。 智商174是什么概念? 普通人的智商一般都在90到110之间,超过140就算天才了……超过174那还是人吗? 江绍祺猜想,所谓的“天才同桌”,大概就是个反应稍微有点快、脑袋比较聪明的小孩子。 不过,江逾白无凭无据的吹嘘,确实引发了江绍祺的兴趣。江绍祺倒要看看,能让沈昭华教授特邀做客的小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性格。 这天早晨八点三十,江绍祺和江逾白抵达了大学城。 江绍祺牵着江逾白,走进这所大学的校门。 晨间薄雾笼罩了整座城市,空气中飘散着清寒的湿气。江绍祺观望着大学城的景色,忽然听见一个女孩子喊道:“江逾白,江逾白,你来啦!” 那声音软绵绵、甜丝丝的,还有点奶声奶气,让人联想起夏天的甜品奶糕。 江逾白立刻松开江绍祺的手,展现出一种傲然独立的气质。他面朝着林知夏跑来的方向,特别稳重地回应道:“早上好,林知夏。” 今天的林知夏穿着淡粉色的外套,系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她连蹦带跳地扑过来,见到江绍祺,她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林知夏。树林的林,知道的知,夏天的夏,我是江逾白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同桌。我和他认识四个多月了……将近五个月。他是我的好朋友。” 江绍祺看着眼前这位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姑娘,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是传说中智商174以上的天才吗? 说真的…… 完全没有天才的感觉。 江绍祺望向林知夏的目光中充满了探究和怀疑。 林知夏的爸爸一只手轻轻揽住女儿,很客气地问了一声:“你好,你是江逾白的爸爸吗?” 江绍祺一脸震惊:“我?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儿子?我还没结婚没找过对象……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日日夜夜和小提琴相伴。” 话中一顿,江绍祺又说:“只是江逾白这孩子,平常和我这个长辈比较有共同语言吧。今天我带他出门,他早早地准备好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江逾白不知怎么有一点尴尬。 他叔叔是乐团的首席小提琴。他和叔叔一起出门,应该挺有面子。然而叔叔一开口,江逾白就不好意思继续看着林知夏了。 江逾白转移视线,遥望冬日的太阳,敷衍地介绍道:“他是我的小叔,是我爸爸的弟弟。” 林知夏的爸爸脸上露出笑容:“啊,我就说嘛,你叔叔看起来很年轻。” 江绍祺确实很年轻。 他身高腿长,肩宽腰窄,颇有青年人的潇洒俊美。 他穿着一身休闲服,混迹在大学校园里,看起来就像个风华正茂的本科生。他跟着江逾白、林知夏等人走向了物理学院的一栋实验楼。 朱婵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他们。 朱婵是沈昭华教授门下唯一的女博士生。她今年二十七岁,快结婚了,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似乎有一身的书卷气。 实验楼的附近栽着一排月桂树,月桂四季常青,枝杈繁茂,树叶含着露珠。透明的露水接连滑落,刚好砸在林知夏的脸上。 朱婵递给林知夏一包餐巾纸。 林知夏仰头对她说:“谢谢姐姐。” 朱婵嘴角上扬,拢紧了羽绒服外套。她和林知夏说话时,语气变得格外温柔:“你的双马尾发型,真可爱啊。” 林知夏谦虚地回答:“女孩子扎双马尾都会很可爱的。” 随后,林知夏充满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的爸爸。那边的男孩子是我的同学江逾白,还有那个年轻人……他是江逾白的叔叔。” “来吧,”朱婵为他们引路,“跟我来,沈教授在等你们。” 林知夏和她的爸爸走在前方,江逾白跟在后面,只有江绍祺原地不动。 江绍祺几乎没和科研人士打过交道。他只知道沈昭华教授非常厉害,学术水平一流,并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等他见到沈昭华,难免要和沈昭华寒暄几句,那他应该说什么呢?他都不晓得“物理”是个什么东西。 他静立几秒钟,他的侄子喊道:“叔叔,你不走吗?” 江绍祺这才迈开脚步。 路上,朱婵低头对林知夏说:“咱们学校的海洋实验室,每年都有一个开放日。普通人通过邮件预约,就能在开放日的当天……参观这个实验室。今天啊,我们知道你要来,比碰上开放日还高兴。” “真的吗?”林知夏好奇地四处张望,“可是你们都不太认识我吧。” 朱婵透露道:“你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你还记得牛思源吗?他姓牛,名叫思源。那天在海洋馆,牛思源说他的模型做不出来,你把正确的思路教给他,他回学校以后,三天两头就念起你。” 听完这话,林知夏的爸爸错愕又惊讶:“牛思源也是博士吗?我女儿帮助一个博士……做模型?” “牛思源是研究生,”朱婵微微一笑,“牛思源是沈老师今年刚招进来的研究生。” 朱婵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停下脚步。 办公室的门前挂着一块金色的牌子,刻有“沈昭华教授”五个字。朱婵直接推开门,领着林知夏等人踏进办公室。 沈昭华坐在办公桌前,正为一个学生批改论文。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当她听见林知夏的脚步声,她抬手摘下镜片,掀起眼皮,目光落在林知夏的身上。 林知夏说:“沈老师好!” 沈昭华扶着桌子站起身:“你好啊。” 办公室里沉静了两三秒钟,林知夏没再说话。她低头看着沈昭华摊开的笔记本。 沈昭华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笔记,一沓论文,还有一台联想电脑。 显而易见,沈昭华是一个很负责的老师。她把学生的论文打印出来,用圆珠笔在空白处做批注,注解的内容十分详尽。 江绍祺抬步走向她:“沈教授,你好,久仰大名……”然后,他准备做个自我介绍,再谈一谈他对“物理”的理解。 不过,“物理”这个东西,对他而言,几乎是不存在的。 江绍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开场白。 沈昭华适时开口道:“我这儿有两份实验室简介,先拿给两位小朋友。”她拉开抽屉,找出两份文档材料,分别递给了林知夏和江逾白。 在此之前,江逾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原本以为,这份实验室简介上,会充斥着他看不懂的公式和理论。他缓慢地翻开第一页,只见目录上写道:深水海洋实验室、风浪流多功能水槽、风动循环水槽、高性能计算机集群实验室…… 他没读完。 他合上这份简介,抬头时,刚好对上了叔叔的视线。 他跟叔叔交换了一下眼神。叔叔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乖侄子,我们回家吧。 不。 江逾白绝不半途而废。 作为一个成长中的男子汉,他绝不会被一点点小挫折打败。 更何况江逾白早有准备。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掏出四篇论文,从容地站到了林知夏的身边。 林知夏果然注意到了他,很惊讶地问道:“江逾白,你也看过这几篇论文吗?” “看过。”江逾白简略地回答。 他的家庭教师,教过他一个诀窍。 阅读一篇论文,不必浏览全文内容,只要扫一眼摘要,就可以确定一个大方向。 于是,他简述道:“沈昭华教授最新一篇论文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陆架环流。” “对的!”林知夏自然而然地接话,“那篇论文总体上对二十世纪的渤海、黄海、东海的海陆架环流进行了模拟,模型产生的计算结果与实际观测的趋势数据相吻合。” 说完,她提笔,笔尖指向桌上一篇等待批改的论文。 “我……我可以在纸上写字吗?”她抬头望着沈昭华。 沈昭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对科学的天然向往。在面试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时候,沈昭华总是希望自己能招收到类似的学生。 这样的学生,将在学术领域大有作为。或者说,沈昭华更愿意培养他们,帮助他们大有作为。 每一个研究生或者博士生,都是沈昭华的人生作品之一。她今年六十七岁,已经走完了至少三分之二的人生历程。趁着自己尚未老眼昏花,她想竭尽全力,多培养几个接班人。 海洋物理学是个新兴学科,广袤的未知世界仍在等待探索。 沈昭华和她的学生们,只要向前迈出一小步,争取代代相传,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就能推动人类史上海洋科学的最重大突破。 通过简短的学术交流,沈昭华察觉到林知夏的天赋异禀。 最重要的是,林知夏今年才九岁。 她太年轻了。以至于,她能创造无限可能。 除此之外,她明知自己与常人不同,仍能保持不骄不躁的态度,简洁而谨慎地阐述思路。 旺盛的求知欲,使她跨出了安全区。 她主动向沈昭华提起:“我想修改一下这篇文章的数据模型。” 沈昭华为她搬来一把椅子:“你想写多少,就写多少。” 林知夏毫无犹豫地坐在椅子上:“这篇文章,构建了一个海洋特定区域的粒子动态浓度变化的确定性预测模型。我有一个不懂的地方,为什么这里采用了确定性模型呢?” 这篇文章,正是出自牛思源之手。 牛思源是沈昭华今年新招进来的研究生。 用通俗的眼光来看,牛思源是个积极勤奋,爱做学问的好学生。 不过,两个多月前,牛思源在海洋水族馆里提出的疑问,竟然被林知夏当面给予解答。为此,牛思源头痛了好长一段时间。 牛思源今年二十三岁,正值大好年华,风华正茂。他被仰慕已久的导师选中,满心欢喜地踏入科研世界,正准备大刀阔斧地猛干一场、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后,他就被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教育了。 这,怎么可能呢? 牛思源一直认定,林知夏的父母都是教授之类的高级知识分子。 教授夫妻在家聊天,难免会讲一些术语。那些闲言碎语,就被林知夏听进了耳朵。 听说林知夏要来拜访沈昭华,还会带上她的爸爸,牛思源昨晚上都没睡好。他失眠到半夜,今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马不停蹄地跑向了物理海洋系的实验楼。 牛思源来得正好。 他推门进入时,导师沈昭华双眼一亮。 牛思源一下子跟着高兴起来。他还以为自己刚交的那篇论文,写得特别优秀,特别完美,获得了老师的赞许和认可。 他一时没留意趴在桌边的林知夏。从他的角度看来,林知夏被台式电脑的显示屏挡住了。 他凝望着沈昭华,语气里暗藏期待:“沈老师,我那篇论文,你看过了吗?” 出乎他的意料,沈昭华面带微笑地回答:“暂时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老师见了他就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老师脸上温暖如春天般的笑容又是因何而起? 为什么老师激动得像是发掘了人生的新意义? 牛思源正在思索,忽然,他听见林知夏喊道:“我正在阅读你的论文!牛思源学长,我可以和你聊一聊你的论文内容吗?” 牛思源定睛一看,林知夏正好露出小半张脸。她的双眼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种对知识的渴望。 她还用粉红色草莓发绳扎起了双马尾——在牛思源的眼中,那是来自地狱的小恶魔头上长出的两只角。 林知夏在那篇论文的空白页,写了一大段的概括和公式推导。 毫无疑问,这位来自地狱的小恶魔即将为牛思源带来一场残酷的末日审判。 牛思源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宛如在大白天撞鬼。 旁观许久的江逾白笑出了声。 江逾白只笑了一声。但他的态度非常明显。他乐于看到林知夏给这位研究生带来当头棒喝——这证明了林知夏的实力强劲又雄厚。将来的某一天,江逾白打败林知夏时,想必会更有成就感。 而牛思源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导师沈昭华因为林知夏的存在而欣喜不已。 他不由得挺起了胸膛,心里生出一丝羞耻,嘴上仍然倔强地问道:“你对我的论文有修改意见吗?” “是的。”林知夏回答。 牛思源屏住呼吸:“我哪里写得不对?” 林知夏平静地阐述道:“我不能说你写得不对。只是,按我的理解,确定性模型是随机性模型的一个特例。你的数据模型涵盖了摩擦风速和分层介质的界面波的影响,还用克劳修斯-克拉佩龙方程修正了水汽的正反馈,可是,因为确定性模型的局限性,这篇文章没有办法做到真实环境下的概率分布的预测,它保证的是实验预测结果与实验样本的一致性。所以,我觉得,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参数设置,把整个模型推广到随机样本点上,让它更具有数学意义上的普遍性。” 刹那间,满室寂静。 “她在讲什么啊?”江绍祺偷偷地询问侄子。 江逾白不冷不热地提醒他:“早上出门前,我说林知夏是天才,你不相信我的话,你说我夸大其词。” 江绍祺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肤色偏冷白,下颌骨的曲线完美,常年戴着黑色手套,捂嘴的动作就显得很突兀——这位崇尚高雅的音乐家突然有了一身的憨厚气质。 不远处,林知夏还在和牛思源争论不休。 探讨一篇论文的对立观点,就好比打仗。 才华是武器,毅力是盔甲,胆量是金戈铁马。 牛思源输人不输阵。他握着一只签字笔,笔尖在纸面上轻轻戳了两下:“林知夏小朋友,我们这个学科里,有一批研究人员专门做确定性模型。你这么一说,可是把前辈们的功劳都抹去了啊。” “我的意思并不是……确定性模型没有一点用呀。”林知夏歪头看着他,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她和牛思源的沟通不太顺畅。 她觉得牛思源完全没明白她的解释。 既然牛思源不赞同她的修改意见,他就应该从数据建模的角度反驳她。牛思源和她谈起前辈的功劳,又有什么用呢? 牛思源憋着一口气,详细叙述道:“我延续自己本科毕业论文的题目,还把模型拓展了。从今年九月到十二月,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数据采集和数据处理上。” 他还没说完,导师沈昭华打断道:“牛思源,你的立意、选题、整体架构没有问题……” 话中一顿,沈昭华终于找出牛思源的优点:“你的文笔非常好。” 文笔? 如果一篇论文的亮点只有文笔,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情! 在导师沈昭华、学姐朱婵、小恶魔林知夏的面前,牛思源快要撑不住了。 他心中暗想:难道,我这种二十多岁的大好青年,还比不上一个九岁小女孩吗? 命运给予他沉重一击,他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一只手扶稳了桌子,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林知夏,你要改我的建模,请问你想怎么改?我们商量几个参数,你能立刻构造一个表达式吗?” “我大概可以?”林知夏试探道。 沈昭华却给林知夏留了一条后路:“不如先从最简单的模型开始。”她望向了朱婵。 朱婵领会了导师的意思,马上给林知夏出题:“林知夏,来,假如我们有一份包含泥沙、粉砂和泥质物的混合物。我们把这份混合物倒入一个装满水的角度为beta倾斜容器中,它流动时的状态,在水文地质领域被称作为浊流……” “我知道。”林知夏乖巧地回答。 朱婵问她:“你看过浊流相关的论文吗?” “嗯嗯,”林知夏点头,“它的英文名是turbidity current。” 朱婵赞叹道:“你的英语也很好吧?” 林知夏没作声,江逾白代她回答:“她的英语挺不错。你们刚才讨论的内容,全部换成英语,她也能听懂。” 朱婵顿时生出万千感慨:“林知夏,你看过很多论文吗?” 林知夏的爸爸突然插了一句话:“我们家夏夏五岁那年,吵着闹着问我们要论文,家里根本没人教她。她一个人看书看得入迷……” 爸爸本来想说,他的女儿天生与众不同,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教育女儿才好。 但,他的话听在朱婵耳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朱婵真的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好事! 五岁的孩子,就能看论文了? 朱婵快要结婚了,和男朋友的感情很稳定,小两口沉浸于二人世界,暂时没打算要孩子。 今天见到了林知夏,朱婵有些蠢蠢欲动,恨不得回家抓了男朋友,立刻繁衍下一代。等到女儿五岁时,她就能陪妈妈一起读论文了。 幻想中的生活太过美妙,朱婵情绪激动,忍不住捂紧了自己的嘴。 导师沈昭华延续了朱婵刚才的提问:“浊流的密度设为rho,倾斜角度设为alpha,浊流的厚度为h,假使你让浊流进入容器,你觉得,它的速度能用什么方式表达?” 林知夏摊开草稿纸:“这个好像是基础概念呀。浊流的密度一定大于水,rho减去alpha的差值除以alpha,我们就得到了浊流的密度差,密度差促使了流体的运动。这个密度差再乘以重力加速度g,乘以浊流的厚度h和角度beta的sin值,再除以一个系数……这里需要引入经验系数和滑动摩擦系数……” 沈昭华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林知夏的旁边。 她更改了初始条件,又为林知夏的公式增加了变量。 林知夏“哇”地惊呼一声:“原来还能这么写!我懂啦,谢谢沈老师!”随后,她举一反三,创造了更多的约束条件和方程式。 沈昭华惊叹于她的悟性。 牛思源也看呆了。 沈昭华抬头,对她的学生牛思源说:“你看,林知夏的表达方式没有问题,我们增加了条件,让她的数学描述更具有普遍性。你的文章写得可以,数据分析也没错,我们不妨采用更高的标准。” 牛思源抓起自己的论文,羞臊不已,满面通红。 沈昭华对他说:“牛思源,你还是按我给你的课题来吧。你的本科论文是个好方向。正如林知夏刚才说的,我更想让你改用一个随机性模型。” “但是……”牛思源挠了挠头发,讲不出他的理论依据。 沈昭华走向了办公室门口:“下个月,我要出海考察,你的师兄和师姐都会帮我关照你。” 江逾白跟着沈昭华往外走。他忍不住问她:“沈老师,你会让你的学生们关照林知夏吗?” “那是一定的,”沈昭华低声感叹, “林知夏的天赋很难得。” 江逾白又问她:“你见过和林知夏一样聪明的学生吗?” 沈昭华脚步一顿。她穿着牛绒毛衣,手臂揽着一件棉袄,伸出的手背布满了褐色老人斑:“我见过不少天才,可惜他们不是我的学生。我自己带过的学生,倒是真有一个……智力超常。” 江逾白急忙追问:“那位学生,后来怎么样?” “泯然众人。”沈昭华如实回答。 “泯然众人”这个词语,正是出自《伤仲永》。 《伤仲永》是北宋文人王安石所作的一篇文章。文章讲述了一位天才神童因为缺乏教育机会,最终沦落为普通人的故事。 江逾白略有耳闻。 一直以来,江逾白的愿望都是打败林知夏。但是,当他听说沈昭华曾经亲眼见证过天才的陨落,他心中涌起不知何故的挣扎。 千万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沉淀,最终汇聚成一个迫切的愿望——他希望,林知夏永远是天才,永远能汲取她热爱的知识、探索她喜欢的的领域、追寻她梦寐以求的境界。 他希望她永远开心。 因为惦念着林知夏,江逾白走神了一段时间。 他刚从沈昭华那里听说了一个天才陨落的故事,难免担心起林知夏的安危。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江逾白胜过了林知夏……他一定会不骄不躁,不让林知夏感到愤怒和惶恐。 江逾白一边沉思,一边跟着沈昭华。他们一行人走进了海洋深水实验室的大门。 林知夏开心极了。她绕着沈昭华转了一个圈,兴致勃勃地问道:“沈老师,那个就是海洋深水实验室吗?” “是的,”沈昭华饱含耐心地解释道,“它能模拟深水海洋的风、浪、潮流,包括飓风和奇异波浪。” “好厉害!”林知夏夸赞道。 眼前的场景难得一见,林知夏被好奇心驱使,扒住了一扇玻璃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她看见一个关于“深水设备的流体动力性能”的实验正在进行中。 庞大的水池内,广阔的水面被飓风吹出波涛,水浪搅碎了一池灯影。这水池深不见底,四面镶嵌着特制的不锈钢“消波滩”。 这种“消波滩”,能够抵御风浪带来的强烈冲击力。 林知夏看得出神。 朱婵喊了她一声:“林知夏?” 林知夏扭过头,开心地回应她:“姐姐。” 朱婵心头一软,连忙提议:“我带你去看我们的数据采集系统吧。你见过计算机集群吗?就是高性能计算的具体实现。” 林知夏格外雀跃:“好的,姐姐!我知道计算机集群,相关论文我也看过!它的英文名是cluster,它能把一个集群内的所有计算机的运算能力综合在一起,大大地提高了系统的处理效率。” 临走前,林知夏没忘记江逾白。她拽住江逾白的袖子,拖着他一起去了数据采集实验室。 江逾白和林知夏都离开了。 这一间海洋深水实验室里,就只剩下沈昭华、江绍祺、以及林知夏的爸爸。 波涛击岸,拍出沉重的声响,水浪被灯光照出一种质地分层感。实验室的景象变幻莫测,真像是海洋世界的深水区。 江绍祺感叹道:“物理海洋学,了不起。” 沈昭华没有接话。她看向林知夏的父亲:“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这位父亲显出一丝窘迫:“沈老师你好。我是林知夏的爸爸,我叫林富贵。” 林富贵和妻子在省城闯荡多年,费尽一番功夫,总算扎下根来。可他常有漂泊不定之感。他上有老下有小,理当存钱应急,虽然勉强算个“小生意人”,但他尽量削减了人情往来的开支。 而沈昭华这种顶级大学的知名教授,肩负着自然科学基金的重大项目,竟然专门抽出一整天的时间来招待林富贵和他的女儿,还和他们客客气气地谈话……这让林富贵心生诸多感慨。 沈昭华的时间很宝贵。她没做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地说:“林先生,你的女儿林知夏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我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去前苏联留学。留学期满,我回国在这所大学里找了一份工。到今天为止,我带过一百多个学生。我的学生里也有天资极高的,也将学问做得很好。但他们九岁的时候,兴许比不上林知夏……” 林富贵面露讶异之色,舌头顿时打了结:“我们家夏夏,确实、确实喜欢读书。” 沈昭华微微颔首:“不止是读书和天资的关系。在我们那个年代,获取信息的途径,比不上今天丰富。信息化的新时代催生了更多的优秀人才。林知夏有她自己的交叉学科体系。她的外语功底扎实,还能理解数学和物理的复杂概念,最难得的是,她的悟性高,心态也好。” 沈昭华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仅仅三言两语,就把林知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深水海洋的实验尚未终止。 波涛汹涌,犹如大江翻浪,那水浪湍急无比,高达数丈,凶猛地砸在边缘地带。 水花四处迸溅,仿佛落在了林富贵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掌心一凉,低声问道:“沈老师具体什么意思呢?我们做父母的,这几年……是不是耽误了夏夏的成长?” “倒也不是。”沈昭华回答。 她伸出一只手,搭住了一条不锈钢的扶栏。 她的皮肤泛黄,褶皱明显,血管向外凸起,布满了久经岁月磨砺的沧桑痕迹。 她经常出海进行科学考察。而在喜怒无常的海洋环境中,一艘科考船,随时可能发生意外。飓风暴雨、海浪暗礁、电磁干扰导致的损失,印证了大自然面前的人类有多渺小。 早些年,沈昭华和学生们都吃了许多苦。 她回想起过往经历,就对林富贵说了实话:“学术圈本身,是有些浮躁的。基础学科几年无产出,那压力会非常大,冰雪聪明的孩子都要对自己产生怀疑。你过早地把林知夏牵扯进来,给她划出一个研究范围,规定她必须做什么,严禁做什么,她对科研的热情……兴许会被消磨殆尽。待会儿,我去问问她自己的想法。” 林富贵叹了一声:“哎,是的,我们夏夏很有主见,很喜欢自由……她太聪明了。” 沈昭华随口笑谈:“我见过几个天才,包括学术界的泰斗,思维都很开放。我们这个学校里,各个院系都有很好的老师。我打算给林知夏办一张访问卡,让她自由使用学校的图书馆资源。” 她考虑得十分细致。 林富贵赶紧替女儿表达感谢:“太谢谢了,沈老师,夏夏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到学校里来请教你?” 沈昭华却说:“我平常是有些忙的。我必须随船出海,在海上科考。每个季度都有任务要完成,还要去外地出差。每年至少半年的时间,我不在学校里。” 林富贵慌忙道歉:“对不起,沈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就那么一问。” 沈昭华笑着说:“林先生,没事的,我组里一共有十七个学生,还有一批博士后。我总会留几个人在学校。夏夏有什么问题,来找他们也行。林知夏来学校时,最好有大人陪着,她才九岁,脑袋再聪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一定一定!”林富贵答应道。 沈昭华沉默片刻,又问:“你考虑过,让林知夏跳级吗?还有,少年班……你打算让林知夏去上少年班吗?” 海洋深水实验室的设备逐渐停止运行,数据采集完毕,宽阔的水面平静得不可思议,涌动的暗潮消失在渺茫光影中。 林知夏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 她从对面一间屋子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爸爸!爸爸!我看见计算机集群了!我第一次亲眼见到linux操作系统!我好开心!linux操作系统的命令行真是太好玩啦!” 她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一溜烟跑到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却突然问她:“夏夏,你想跳级吗?” 她歪了一下头:“夏夏不想。” 室内的气氛陡然尴尬。 父亲试着哄她:“夏夏听话。” 她眨了一下眼睛:“夏夏不听。” 沈昭华的眼中流露出温暖的笑意。她微微弯腰,问起林知夏:“你不想上少年班吗?” 林知夏反问道:“我看过今年发布的《少年班学习管理办法》,学生必须选择大学的必修课程。少年班相当于提前上大学吗?” “对啊,你爱读论文、爱做科研。你见到linux操作系统,好像很高兴似的,你不想早点上大学吗?”沈昭华温柔地劝诫道。 林知夏后退一步,正好撞到了江逾白。 江逾白扶住她的肩膀,又松手了。他小声对她说:“林知夏别怕,我把勇气传给你。” 他的勇气凝成了实体,打破不可逾越的障碍,深切地激励了林知夏。 林知夏立刻挺直腰杆:“我……我想自己选择未来。” 沈昭华点了点头,顺着林知? ?的意思说:“你要自己选择科研的方向?你不要老师在前方引导你?” “比起‘引导’,我更希望那是一场平等的交流。”林知夏斟酌着回答道。 沈昭华反问她:“你待在实验小学,没人和你平等交流,那不是一种人才浪费吗?你不想认识别的超常儿童吗?我这些建议,基本是为了你好。” 林知夏直面沈昭华,冷静地诉说道:“是这样的,沈老师,我觉得,林知夏是一个人,不是一种资源。我有没有浪费时间,应该由我自己定义。全球少年班和天才班的老师,不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他们和我一样,对世界的认知也是有限的。他们教育我的方法,也全是通过从外界学习而获得的。这个世界不仅包含了数学和物理,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我不想被归类到极少数的一部分。” 林知夏还有一段话没说出口。 她知道,美国数学家威廉詹姆斯一度被认为是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威廉詹姆斯的智商超过了250,他4岁精通法语,9岁在哈佛大学宣讲四维空间,16岁成为著名大学的数学教授。可惜,他几乎没有学术成果。他度过了孤独的一生,贫困潦倒地离开了人世。 沈昭华细细品味刚才那一番对话,笑着调侃了一句:“你怎么看待《伤仲永》的主人公呢?” 林知夏继续阐述自己的感悟:“《伤仲永》这篇文章,也在佐证我的观点。《伤仲永》的主人公泯然众人,是因为他的父母不让他继续学习,不让他获取外界的知识。他很不幸地停留在了初级阶段。可是我没有啊。我永远不会停止汲取外界的信息,我思故我在。我本人,就是我自己的终身老师。最强的人工智能也应该学会自己训练自己,找到最适合它的参数。” 林知夏的那一句“我思故我在”,让沈昭华深吸了一口气。 可能是她年纪大了,又曾在海上死里逃生过几回。近些年来,她很少对年轻人的心绪波动产生共情。 初听闻林知夏谈到“我思故我在”,沈昭华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她细思之后,心中竟然有所触动。她恍然记起年少时的自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一九五五年,四十九年前,她刚刚步入北京大学的校园。她记得未名湖畔的“才德均备”斋,还有名为“岛亭”的新华书店。 再一晃眼,就是四十九年后了。 她的父母、导师、当年的两位好友,均已离开人世。 海洋在地球上存在了上亿年。相比之下,人类只是短寿而弱小的生物。幸好历史和文明都可以薪火相传,功在万古千秋。 沈昭华收慑心神,声调放缓:“你刚才说,你不想被归类到极少数的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只想和普通人相处吗?” 林知夏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我和普通人的思维方式可能不一样,我正在仔细地观察他们。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呢?我们最大的相似处,就是我们都各有不同。所有人的灵魂都是平等的。” 截至目前,沈昭华差不多明白了林知夏的意思——林知夏的兴趣在于挖掘未知世界。而且,她不想被任何人束缚。 像林知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般都会对成年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崇感。 但是,林知夏不太一样。她似乎认为所有人生来平等,灵魂共通。 倘若“知识”是海洋中的鱼群,林知夏就是一艘捕鱼船。她徜徉在辽阔的海面上,广泛撒网,捕获各个学科分门别户的庞大鱼群。 她习惯于依靠自己,迎着风浪,扬帆。 她不需要掌舵人。 沈昭华理顺思路之后,措词直白地解释道:“学术需要交流,学术思维也需要锻炼。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不可能永远考虑周全。除了基础科学,你大概也读过哲学。林知夏,你的天赋太好了,你的心地还很善良,我特别欣赏。我想看到你发光发亮。你还没察觉,未来是属于你的。” 林知夏被她夸得脸红。 沈昭华还说:“人在每个阶段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你看我,今年六十七岁,我的想法就和十年前不同。我建议你先跳级去初中竞赛班……省立一中的初中竞赛班,全市最拔尖的初中生都在那儿,你先考进去,体验体验竞争的氛围。等你闲来无事,你就来我们大学里转一转,我们组里的博士生都很乐意和你交流学术。” 林知夏的脑袋稍稍偏了一下。 显然,她正在谨慎地评估沈昭华的提议。 沈昭华略一思索,还对林知夏采用了激将法:“你要是害怕一中竞赛班的压力,保持现在的步调也不错。你年纪还小,选择面多广阔啊。” “我才不怕呢。”林知夏小声地说。 沈昭华立刻留了一个手机号。 “省立一中校长的电话号码,”沈昭华告诉她,“你想跳级,可以直接联系她。” 林知夏随口问道:“沈老师,你认识省立一中的校长吗?” 沈昭华叹了一声,如实回答:“她是我的女儿。” 省立一中的校长…… 明明是个很体面的职位。 然而,沈昭华的语气里,略带一丝怜悯和惋惜。 沈昭华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当做了反面教材,用来激励年幼的林知夏:“你一旦选择了科研的道路,最好不要中途放弃。我家的孩子全都放弃了,没有一个人坚持到最后。” 林知夏使劲点头:“我不会放弃的!” 沈昭华蹲在了林知夏的面前,伸出一根小拇指:“我们俩拉个勾?” 林知夏毫不犹豫,立刻和她拉勾:“拉勾,上轿,一百年不许变!” 沈昭华笑容满面:“一百年不许变。” “科研是我一生的追求。”林知夏许诺时,态度庄重,像是在宣誓。 澄澈灯光落在地上,实验室仿佛一座神圣的殿堂,翻涌的水浪化作一曲赞歌,咏唱世人的光辉和理想。 23、G小调进行曲 沈昭华的研究组里, 共有十七个学生。近两年, 他们开始招收兼职的实验室助理。 沈昭华单方面地宣布林知夏通过了她的面试。她送给林知夏一张校园卡, 卡片的姓名栏上写着“林知夏”, 职位则是“实验室助理”。 她说:“林知夏,你什么时候有空,直接来学校就行。我们学校有好几个图书馆,资源非常丰富, 超过了省图书馆。” 朱婵也在一旁附和:“咱们学校的文献库,实时更新全球的重要论文……” 林知夏双眼放光:“那些论文,我都能看吗?” 沈昭华长久地凝视着她:“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林知夏欣喜若狂。她紧紧地攥住这张大学校园卡, 像是攥住了命运的咽喉。 论文! 数不清的论文! 实时更新的全球论文! 大学图书馆,简直是人间天堂! 林知夏越细想, 越激动得难以自持。她绕着沈昭华转了一个圈:“沈老师, 沈老师, 谢谢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刚才说过了, ”沈昭华再次弯腰, 平视着林知夏,“你还没察觉, 未来是属于你的。” 林知夏和沈昭华对视片刻, 她眼中的笑意渐浓。林知夏相信, 沈昭华正在鼓励她,鼓励她勇往直前,征战四野, 攀登科学的最高峰。 林知夏当然不会退缩。 她郑重地宣告道:“未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沈昭华感叹:“真难想象,你今年才九岁。” 林知夏认真解释:“我出生于1995年9月24号。今天是2005年1月2号,我就是九岁呀……虚岁十岁啦。” 沈昭华微微颔首。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林知夏太长时间,就让朱婵和牛思源领着林知夏继续参观实验室。 短短两个小时的参观旅程中,林知夏经常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朱婵和她聊起了理论物理学,她总有一套清晰的认知方法。 朱婵曾经辅导过本科生的毕业设计。据她观察,林知夏的悟性、思考力、知识面,都已经达到了本科生的顶尖水平。 林知夏拥有庞大而渊博的知识储备量。可她的外表和性格还都是九岁小姑娘的样子。这种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让周围所有的实验室工作人员暗自称奇。 分别之前,朱婵送了林知夏一本名为《二十世纪数学经纬》的书。这本书的作者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该书出版于2002年,讲述了二十世纪的数学发展史和理论应用史。 林知夏翻开书页,扫视目录,对这本书爱不释手。 “谢谢姐姐!”她向朱婵道谢。 朱婵笑着回答:“也许,到了下个世纪,会有人写一本《二十一世纪数学经纬》,那里面就有林知夏的名字呢。” 林知夏紧紧抱住书册:“我的名字会被印进教科书吗?” 朱婵弯下腰,看着她。正如今天的沈教授一样,朱婵也对她充满了期待:“会的。别人心里怎么想,姐姐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一定会的。” 朱婵是沈昭华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平日里,朱婵指导学弟学妹们改论文时,那态度都是十分的严谨而严肃,牛思源生平第一次见到朱婵和蔼可亲的一面。 牛思源目光枯淡,神色麻木。 起初,他脑子里的想法还是:林知夏不可能那么聪明。 而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沈老师从来没对我说过“未来属于你”?朱婵学姐也没给我送过书?啊,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如果,再过两年,林知夏跳级念了大学,做了沈昭华老师的博士生…… 很可能,牛思源就要对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学姐。 牛思源一下子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双眼半睁半闭,那是一个年轻人在失去信念后才会露出的表情。 冬风萧瑟,校园里一片肃寒。 天色黯淡,太阳也是冷的。 同样的环境下,林知夏却有截然相反的感受。 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她遥望一条长路的前方,恍然体会到春天的温暖气息。今天在大学城里,她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当她走出大学校门,她仍然兴致高昂。 短暂的实验室之旅,让林知夏得到了一张校园卡,还有实时更新的全球论文数据库。她回忆这几个小时的所见所闻,忽然反应过来——今天的江逾白格外沉默寡言。 是她疏忽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沈昭华和朱婵的身上,并没有留意江逾白。那么,江逾白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呢?他被林知夏强行扯过来参观了物理海洋学的实验室。 大学城的校门之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纷杂涌动的人潮里,林知夏扯住了江逾白的衣袖,直接问他:“江逾白,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开心吗? 其实还行。 江逾白的父亲前年又买了一艘游轮。江逾白曾经跟随他的父母乘船出海。他见过千里海浪追逐明月,也见过万顷霞光纵云上天。 但他从未见过人工模拟的飓风和潮汐,也不了解“船舶模型的拖曳水池”。 今天,他扩展了眼界。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我挺开心的。” 林知夏点了点头:“那就好。” 江逾白的叔叔江绍祺却是心情复杂。 在物理海洋系的实验楼里,江绍祺旁听林知夏和朱婵讲起了英语论文。他发现,林知夏的英语发音比较自然。她擅长各式短语,重音和轻音咬得十分仔细。 江绍祺甚至有了进一步的猜想——他认识的聪明人,基本都会讲好几种外语。 林知夏呢? 林知夏修炼到了哪一步? 江绍祺毕业于奥地利音乐学院。 奥地利音乐学院采用德语授课,江绍祺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 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江绍祺忽然蹲下来,看着林知夏,试探道:“sprichstdeutsch?”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能讲德语吗? 江绍祺说完,静静地等候林知夏的答复。 而林知夏也看着他,饶有兴味似的。她的双眼像繁星一样明亮,折射了绮丽的光芒。 她猜透了江绍祺的所思所想,回应道:“ich lerne seit zwei jahren deutsch.” 江绍祺屏住呼吸,翻译她的话:“你学了两年德语?两年前,你几岁……七岁吗?你从2003年学到2005年?你能讲几种外语?” 林知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牵起爸爸的手,和他们告别:“我要回家了,再见。” 爸爸也说:“夏夏,快和你同桌打个招呼。” 看得出来,爸爸很珍惜林知夏的同桌江逾白。 江逾白的存在,证明了林知夏也能跟同龄人和平共处。 听见爸爸的话,林知夏立刻朝着江逾白挥手:“明天见!江逾白!” 江逾白也朝她挥手:“明天见!林知夏!” 林知夏转过身,和她的爸爸一起走向公交车的站牌。 江逾白看着她的背影,回想她和沈昭华的观念交流……他忽然发觉,他并没有非常了解她。 原来在林知夏的眼中,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仔细回想这几个月的经历,这才突然发现,林知夏确实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对同学的蔑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困惑普通人的思考方式。 回家路上,江逾白问起他的叔叔:“叔叔,林知夏应不应该跳级?” 周末是交通运输的高峰期,车流拥堵,路况并不乐观。江绍祺双手握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回答:“乖侄子,你叔叔我,不仅是全世界最好的叔叔,也是一个善于倾听的教育家。我听了沈教授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听完林知夏的话,我觉得更有道理。” 江逾白刨根问底:“你的见解是什么?” 江绍祺勾唇而笑,高深莫测地回答:“就像e大调升c小调一样,你不能说e大调不好,或者c小调不好。你可能更爱听g小调进行曲,但你暂时没察觉。” “什么?”江逾白搭在安全带上的手指顿住了。 车流仍然没有疏散的迹象。 江绍祺耐心解释:“你的钢琴弹得那么好,肯定能听懂你叔叔我的话。就我个人看来,我认为,林知夏应该跳级。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她年纪还小,那么善于思考,早点往上爬,不是更好吗?她在小学里只能听见短暂的和弦,碰不到最适合她的交响乐。和弦不是她的归宿,她应该指挥一场……降e大调第八交响曲。” 江逾白听见“和弦”与“交响乐”,瞬间领悟了江绍祺的深意。 事实上,他和江绍祺意见一致。 他说:“叔叔,你的话,很有道理。” 江绍祺微微抬起下巴:“你叔叔我太会教育小孩了。我就是太年轻了,还不想结婚生孩子。如果你的同桌是我的侄女,我会在一天之内和她达成共识,明天送她上清华,后天陪她去领奖,大后天也许能混个诺贝尔或者菲尔兹?” 江逾白没有细听江绍祺的自我夸赞。 他站在林知夏的角度,尝试为她规划未来。 他记得林知夏反复强调“她本人,是她自己的终身教师”。如果她周围的环境改变了,她的自学方式会不会改变? 这个问题,似乎涉及林知夏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本我、自我、超我”。 江逾白越思考,越觉得迷茫,最后他脱口而出一句:“我想和林知夏一起跳级。” “一起跳级?”叔叔有些惊讶。 江逾白就在这一刻下定决心:“是的。” 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江逾白和林知夏总是一起探索宇宙的未知领域。而在现实中,江逾白更不会让林知夏做一个孤胆英雄。他会保持步调,和她同路向前。 叔叔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你要跳到几年级?” “省立一中,初中部竞赛班。”江逾白阐述道。 叔叔脸色微变:“江逾白,你冷静点,你才九岁,你要跟全市那一帮尖子生在一起拼刺刀?我有个朋友的儿子,在省立一中的培优班上学,上得头痛欲裂……那还是个初中生,每天晚上学习学到十二点,这还得了?” 江逾白完全没有被叔叔吓到。他还能找出叔叔的逻辑漏洞:“叔叔,今年八月份,我十岁。我和初中生拼刺刀的时候,应该是十岁。” “九岁和十岁有区别吗?”叔叔的情绪突然激动,“你爸爸要是知道,我今天带你出来玩一趟,就让你被那个沈教授洗脑了,非要跳级去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你爸爸可能会宰了我。” 拥挤的车辆恰似一条长龙,叔叔遥望前方,喃喃自语道:“江逾白,你不怕失去全世界最好的叔叔吗?” 江逾白依然冷静:“不,不会。我爸爸很讲道理。” 叔叔却说:“正因为他讲道理,他不会赞成你参加竞赛。” 江逾白反问:“为什么?” “竞赛的竞争非常激烈,你会感到莫大的压力,”叔叔一句一顿地回答,“江逾白,你的抗压能力不错,没必要把时间花在以后用不到的东西上。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每天都要练习小提琴,没日没夜地练,这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无论江逾白提起什么话题,他叔叔都能顺带着夸自己一句。 虽然叔叔有些不靠谱,但是,叔叔对爸爸的行为预测一般都比较准确。江逾白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说服他的爸爸和妈妈。 江逾白的妈妈正在筹办今天傍晚的一场冬季宴会。她邀请了许多亲戚和朋友,那些客人们陆续现身,偌大的厅堂变得热闹非凡。 宴会从下午五点开始,江逾白和他的叔叔江绍祺一直没出现。 江逾白和江绍祺没有参加宴会。他们去了书房查找资料,共同研究了省立一中的竞赛班培养计划。 “网上说,竞赛班的学生随时可以退出,可以转到普通班。”江逾白抬起一只手,指向了电脑屏幕。 “这对孩子的自信心打击多大啊。”叔叔皱起了眉头。 叔叔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书房的正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江逾白回头一看,看见了他的爸爸。 爸爸的身高将近一米九,无论他穿什么衣服,看上去都是风度翩翩。他的身材挺拔如青松,步履稳健,彰显成熟男人的硬朗,还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爸爸没问江逾白一句话。 爸爸只看了叔叔一眼,叔叔一下子全招了:“大哥,你听我讲,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帮你带孩子。今天上午,我和江逾白去了一趟大学城,见到了沈昭华教授。沈昭华告诉我们跳级的好处,然后,江逾白非要跳级。我试着拦住他,结果没拦住。这孩子的意志力很顽强,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 “跳级?”爸爸笑了,“跳到几年级?” 叔叔没敢吱声。 江逾白立刻回答:“省立一中,初中一年级竞赛班。” 爸爸蹲下来,看着儿子:“是吗?” 爸爸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高定西服。江逾白抬起一只手,扶住爸爸的肩膀——就像是一名年幼的国王在嘉奖一位骑士。 江逾白五指成拳,折皱了西服的精细面料:“爸爸,我做出了男人的决定,不能更改。” 爸爸笑得开怀:“男人的决定?你才多大一点儿。” “快满十岁,”江逾白再次重申,“我会报名省立一中的初一竞赛班。” 爸爸问了一个问题:“你要是跟不上竞赛班的进度,怎么办?” 江逾白早有对策:“我从不浪费时间。假如我跟不上,我会提交申请,转去普通班。” 爸爸又问:“你连跳两级,先去了竞赛班,又转了普通班,你确定自己能适应吗?” 江逾白毫无迟疑地回答:“确定。” 爸爸点了一下头:“勇气可嘉。我同你讲过,人这一生会做出很多决策,结果有好有坏。无论未来的发展如何,你现在下定了决心,将来可别后悔。” 叔叔帮忙强调一句:“别后悔啊,江逾白。”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 江逾白真没料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地说服了他的爸爸。他反而疑惑起来:“为什么不阻止我跳级?” 父亲与儿子对视:“我相信你,做出了男人的决定。你快满十岁,也到了为自己负责的年纪。我是你的爸爸,不能指导你去做每一件事。你是我的儿子,你有独立的机会。” 江逾白胸腔中涌起一股热血,烫得他快要烧起来。但他表面上依旧镇定:“是的,我会保持独立。” 随后,爸爸忽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说实话,我不支持你去参加竞赛。” 叔叔跟着附和:“我也不赞成。” 江逾白的语气波澜不惊:“我在为我的选择负责。” “很好,”爸爸表扬他,“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 “确实,”叔叔也说,“这么优秀的孩子,真的很少见。” 爸爸重新站起来,领着江逾白和江绍祺走出了书房。他们三个人都去了宴会厅,那地方充斥着欢声笑语,灯色衬托着衣香鬓影,四处皆是珠光宝气。 江逾白见到了很多大人,还有一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别的小朋友来找江逾白说话,江逾白总是点头示意、惜字如金。他没办法一心二用。他还在盘算竞赛班的事情。 而且,他刚刚才反应过来——他之所以积极地连跳两级,非要去省立一中上竞赛班,是因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他认为林知夏更适合竞赛班的氛围。 他是不是被《探索宇宙》系列漫画影响了? 在《探索宇宙》的第二部漫画里,江逾白和林知夏不畏艰险,迎难而上。他们携手探索宇宙的未知奥秘,共创太空历史的新篇章。 至于现实如何?他不确定。 为了解决心中的疑虑,周一早晨到校之后,江逾白正式告知他的同桌:“我报名参加了省立一中的2005级竞赛班选拔活动。” 江逾白一口气说完一个长句,林知夏怔怔然地盯住他:“你为什么……” 江逾白绝不可能说出他的内心真实想法。他当场编造了一个理由:“这是我提升自己的方式。” 提升自己的……方式? 林知夏半信半疑。可是江逾白的表情又不像是在骗她。 江逾白低着头,喜怒不显,锋芒不露。他全神贯注地浏览一本《初中数学竞赛全解》,每隔两分钟,他会翻一次页——这是江逾白的正常阅读速度,林知夏早就计算过了。 林知夏这才察觉,江逾白真的要跳级去省立一中读竞赛班。 课间休息时,江逾白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他变得勤奋好学,专心致志。丁岩找他去操场上吊双杠,他置若罔闻;董孙奇找他鉴赏一本新书,他无动于衷;柳行简在他的座位边上晃来晃去,出言挑衅,他仍然静坐不动。 柳行简一边冷笑,一边大放厥词:“江逾白,你怕我了吗?你不敢跟我说话吗?” 江逾白转了个身,面朝着林知夏这一侧。他双手捧着竞赛习题,完全忽视了柳行简。 他沉浸在知识的梅洋里,积累着知识的雨露,谁也无法撼动《初中数学竞赛全解》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江逾白的一系列反常行为,深深地震撼了林知夏。 江逾白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为《人类观察日记》提供了庞大的素材。林知夏却顾不上推敲细节。这天中午放学后,林知夏火急火燎地跑回家中,冲进家门,飞快地换上一双粉红色兔子拖鞋……她甚至没有放下书包,就奔向了自己的卧室。 她抓起桌上的固定电话,狂按一串按钮。经过短暂的等待,她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喂,你好……” 林知夏自我介绍道:“校长你好,我叫林知夏。” 这位女校长马上反应过来:“啊,你就是沈教授推荐的孩子,是吗?” 林知夏开门见山地问:“对!我可以报名2005级初一年级的竞赛班吗?” 校长告诉她: “竞赛班选拔从每年的一月份开始,分为初试、复试、和面试三个阶段。沈教授已经帮你报过名了。你不来,名额作废。你要是想来,下周四就在省立一中初中部的第一阶梯教室里……参加初试吧。” 下周四就要考试了? 林知夏吃了一惊。 她自己没有一点问题。 只是有些担心江逾白。 她还联想到了她的哥哥林泽秋。据说,林泽秋在学校也算名列前茅,班上同学都很尊敬他。可是,哥哥努力了一整年,都没考上竞赛班,也不愿意接受她的辅导。 24、第一阶段的终篇 2005年1月13日, 气温偏低, 寒风阵阵, 天空洒落了一场雪, 覆盖了街头巷尾的青瓦红砖。 江逾白撑起一把伞,走进省立一中的校门。 司机在他身后喊道:“小江总,你的水杯落在了车上!” “没关系,我不渴。我会提前交卷, ”江逾白语气淡淡地回答,“数学是我最擅长的科目。” 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江逾白踌躇满志。 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初如柳絮,渐若鸿毛。江逾白举着伞, 顶风冒雪,独自前行。 轻盈的雪花飘落在耳侧,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江逾白!江逾白!你等等我!” 江逾白停步, 却没转身。 林知夏飞奔着扑向他:“江逾白, 你复习得怎么样?你有十成十的把握吗?” 江逾白微微抬高伞沿, 再向旁边倾斜, 遮住了林知夏的头顶。他不经意地透露道:“我有一个数学家教团队。他们给我补课,补了一周。” “太好啦!”林知夏万分笃定地说, “你一定能写完整张试卷!” 江逾白的自信心高涨, 不由得握紧了伞柄。 今日天寒地冻, 冬风萧瑟,幸好考场里放置了柜式空调。 两台空调共同运作,维持了二十三度的室内恒温。暖风吹拂着在座的同学, 他们的神情或庄重,或忐忑,还有几个人实在太紧张了,只能不断地调整呼吸。 而林知夏没有一丝焦灼感。 她从未害怕过考试。 所谓“考试”,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趣味横生的游戏。 她平静地落座,等待监考老师发放试卷。 相比于林知夏的散漫态度,江逾白称得上“严阵以待”。他把直尺、钢笔、橡皮、圆规等文具用品依次排开,摆得整整齐齐。 当他拿到试卷,他立刻审题。 这张卷子上的题目很有深度,需要广阔的知识面、庞大的计算量、精妙的解题技巧。 江逾白不敢怠慢。他慎重地思考,认真打草稿。 经过整整七分钟的深思熟虑,江逾白解决了试卷上的三道选择题。 与此同时,林知夏也完成了包括附加题在内的整张试卷。为了消磨时间,她给每一道大题提供了两种解法。 普通同学在答题时,一般会写一个“解”字。 而林知夏在答题时,先写“方法一,解”,再写“方法二,解”。其实她还可以写出方法三,但她有点犯懒了。 她合上笔盖,扫视四周。 除了她以外,大部分同学都在争分夺秒、疯狂做题。他们奋笔疾书,神情专注。 还有一小部分同学一脸苦相地咬着笔帽,生不如死承受着数学难题的凶残折磨。对他们而言,整座考场不似人间,恍如十八层炼狱——试卷是酷刑,文具是枷锁,准考证是挣不脱的镣铐。 林知夏充满好奇地观望他们的表情。 监考老师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桌子:“同学,请不要东张西望。” 林知夏点头致意。然后,她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睡觉。 省立一中的阶梯教室设计得非常好,每一个座位上都有坐垫,垫子里填充了海绵,坐上去感觉软软的,桌子也很宽敞。林知夏身心放松,就这样睡着了。 教室里只有一片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宝贵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江逾白刚写到试卷的第四页,附加题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这道附加题描述了“不共面点集与二元子集线段”,要求学生根据已知的点集条件,求出最小的正整数n,使得“线段构成的集合中有n个元素,二元子集线段都有公共交点,并且子集的交集为空集”。 江逾白冷静地重读一遍题干,额头上渗出一滴冷汗,太难了。他没有一点思路,甚至读不懂题目。 从上周开始,江逾白有了四个数学家庭教师,以及一个数学教研团队。老师们为他量身定做一套学习方法,还为他总结了上百种题型。 但,他还是掉入了附加题的陷阱。 江逾白偏过头,看了一眼林知夏——眼前那一幕震撼了他的灵魂。林知夏趴在桌上安安静静地睡觉。她睫毛轻颤,脸颊泛粉,睡得太香了。 她写完了吗? 她肯定写完了。 这,就是她的实力。 考试还有三十分钟结束。江逾白放弃了附加题。哪怕给他再多的时间,他也没有解题思路。 他高高地举起手,自称要“提前交卷”。于是,监考老师收走了他的卷子。 江逾白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假装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握不住一个铁文具盒。沉重的铁文具盒“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如他所愿,他把林知夏吵醒了。 林知夏一睁眼就望见了江逾白。 她紧随其后,立马交卷。 监考老师向她走过来,只见她的试卷上布满了答题的痕迹。然而,林知夏几乎一直在睡觉啊。她为什么能写完?就连附加题都能弄出两种解法? 第一阶梯教室内的应试者共有两百多人。 这两百多位学生,来自全市最好的几所小学,其中还有不少实验小学六年级的学长和学姐。 学长学姐们都不敢提前交卷,江逾白和林知夏却双双走向了教室门口。 江逾白问起林知夏:“你觉得,试卷难吗?” 林知夏诚实地回答:“好简单啊!” 好、简、单、啊。 那四个字像是一阵恐怖的魔音,搅乱了考场内的沉静氛围。 监考老师具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他快速站上讲台,大声呵斥道:“保持安静,各位同学,不要窃窃私语!注意考场纪律!还有三十分钟,考试才会结束!” 林知夏站在考场之外,仍然能听到监考老师的吼声。 她抓起自己的书包,跟随江逾白走向校外。 “江逾白,你考得怎么样?”她毫不避讳地问道。 江逾白迟疑了几秒钟,才说:“最后一道附加题不会写。”说完,他左手打伞,右手揣进衣服口袋,目光延伸到天边更远处。 如他所料,林知夏很惊讶。她喃喃自语道:“附加题很难吗?真的很难吗?” 她深陷在迷茫的沼泽中,分不清什么是简单,什么是困难。她还帮他整理了一遍思路:“你可以构建一个连通图,代入连通分支和排列组合公式……” “我没学过连通图。”江逾白告诉她。 “其他同学呢?他们更不可能学过!”林知夏找到一个切入点,“考试考的是排名,不是总分。哪怕你只考了二十分,只要你考进了前七十名,2005级竞赛班一定会收你。” 江逾白从没考过二十分。 事实上,如果试卷满分是100,江逾白从没考过低于97的分数。 江逾白神色复杂地看着林知夏。 林知夏还以为江逾白正在担心他的成绩。 来不及犹豫,林知夏当机立断,拉着江逾白走回了阶梯教室。他们又等了十几分钟,等到考场内的所有学生陆续交卷,林知夏当场抓住几个人,采访道:“同学你好,请问你觉得,这次数学试卷的整体难度怎么样?” 接受采访的那位同学大概十二岁。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憔悴,散乱的头发搭在额前,神智也有一丝恍惚:“呵呵……”他发出苍凉而悲怆的笑声:“呵呵……数学试卷……好简单啊!” “简单?”江逾白愕然地反问。 起初,江逾白认为,他闭着眼也能考上竞赛班。听完那位不知名同学的描述,江逾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林知夏安慰他:“你不要害怕,你很厉害的!江逾白!” 随后,林知夏又找到另一位女生,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好,这位同学,打扰了,请问你觉得,这次的数学考试……” 林知夏还没讲完,女生就甩掉书包,仰脖嚎啕大哭。这位女生和她的小学同学一起来参加考试,两位小姑娘都没考好,竟然在走廊上抱头哭作一团。 四处弥漫着悲伤、忧愁、郁郁不得志的苦闷气息。 林知夏被他们震撼了。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群考试失败的普通学生。 她算了一下录取概率,287个人参加考试,最终只录取70名学生,录取比率仅有0.2439。而她随意采访考生,相当于随机抽样,样本不包括江逾白和林知夏,那么,她抽到两个注定被淘汰的学生的概率高达0.58。 她中断采访,走向楼梯。 背后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你就是那个昏睡了一个多小时,提前交卷,还说卷子简单的人吗?” 林知夏扭过头,看见了一位大概十二岁的少年。那少年留了个寸头,五官俊朗,鼻梁很高,穿着一身黑色长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上晕染着深蓝色钢笔墨水。 他一步一步迈下台阶:“我是省级2004年度华罗庚小学数学竞赛一等奖的获奖人,我去北京参加过比赛,你呢?” 周围有人拉住他,喊他:“段启言,第一战神,别和女孩子争了。” 旁边还有一位同学附和:“段启言在师范附小,他每年都考全校第一。他在学校的外号是‘第一战神’,我们都知道的。” 段启言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臂,睨视着林知夏:“你和那个男生提前半小时交卷,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你在考场上睡了至少一小时。你们两个,摆明了都是混子。混子蹲在家里就好,千万别来竞赛班的考场作妖。” “你叫段启言?”林知夏抬起下巴,气势丝毫不弱,“我是林知夏,木秀于林的林,自知之明的知,夏虫语冰的夏。” 好嚣张! 林知夏好嚣张! 江逾白认识林知夏快半年了,第一次见她这么嚣张。 显然,林知夏非常生气。她超级讨厌别人说江逾白是混子。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江逾白有多努力!多勤奋!多自律! 林知夏脸颊涨红,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 段启言根本不怕她。他靠着楼梯扶手,嗤笑道:“林知夏,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狂,你参加过竞赛吗?你分得清有理数和无理数吗?混子就要少说话。” 江逾白立刻抬起手,拦住了愤怒的林知夏,以退为进道:“我和林知夏没有参加过竞赛。我们是实验小学四年级一班的学生。” “他们才四年级?” “四年级的小孩子,参加省立一中的竞赛班选拔?” “到此一游吗?” 周围传来喧闹的议论声。江逾白开始下套:“我姓江,名叫江逾白,实验小学六年级的学长应该认识我们。段启言,我们打个赌,如果林知夏的最终名次比你高,你喊我一声江老师。如果林知夏的名次比你低,我喊你一声段老师。” 段启言皱紧了眉头:“我凭什么答应?” 江逾白反问:“你不敢和我打赌吗?你一个六年级的学生,还怕四年级的超过你?” 江逾白的激将法,用得恰到好处。 实验小学的六年级学长已经认出了林知夏,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而段启言仍然应战道:“好,江逾白,你输定了。我做出了附加题,你们做出来了吗?” 虽然,江逾白连附加题的题目都没看懂,但是,他仍然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段启言,并且要求道:“假如你输了,你要在初一开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公开地喊我一声老师。反之亦然,我也会做到。” 几分钟之前,林知夏那一句“木秀于林的林,自知之明的知,夏虫语冰的夏”,给段启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展现了一段潜台词:我是木秀于林,你没有自知之明,我不和你夏虫语冰。 林知夏的辱骂不带脏字,这是非常让人恼火的吵架方式。 更何况,本来就是林知夏有错在先。 长跑比赛期间,运动员也不能抢跑,不能在第一圈拼命冲刺,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而林知夏呢?她美滋滋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又和她的同学一起提前交卷,她这种不学无术的混子,不仅破坏了考场原则,也践踏了竞赛的风气。 段启言越想越气。他耸了一下肩:“江逾白,你要玩得大,我乐意奉陪。” 江逾白点头:“九月开学见。” 段启言咄咄逼人:“我期待你在讲台上朝我鞠躬,喊我段老师。” “还要鞠躬吗?”林知夏插话道。 “你敢不敢?”段启言看着江逾白。 “我敢,”江逾白回答,“我当然敢。你不是林知夏的对手。” 江逾白如此坚定地相信林知夏,这让林知夏的心情变得很好。 天空中乌云消散,雪花一小片一小片地飞舞着,熹微的阳光照亮了整栋教学楼。 “走吧,该回家了,”林知夏提议道,“我爸爸差不多已经到了学校门口,你的司机也在等你。” 江逾白一言不发。他重新撑开伞,走在前方。他和林知夏的背影逐渐融入飘渺的雪景中。 2005级竞赛班的初试成绩在三月份发布。 林知夏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那次考试,她考了满分,带上附加题的10分,总计110分。江逾白比她差一点,考了84分,也能毫无悬念地进入复试。 林知夏兴高采烈地在家里宣布了好消息。 那会儿正是晚餐时间,林泽秋听完她的话,顿时喉咙发涩,恍惚间失去了神智。 110分? 她考了110分? 林泽秋从没听说哪位学生能把竞赛班的数学试卷做出110分。 他的灵魂像是被谁抽走了,残留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妹妹叫了他好几回,他都没听见。 他充满刻意的冷淡和忽视,点燃了林知夏的怒火。 林知夏质问道:“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再不理我,我会生气的!” 哥哥扒了两口饭,冷冷地说:“我吃饱了。” 妈妈责问他:“秋秋,你平常都能吃两碗饭,怎么今天晚上只吃了一碗?” 哥哥没做回答。他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啪”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他的门后挂着一面台历,他翻了几页纸,才发现平静的初中生活只剩下三个月。而他备受尊崇的班级地位,也只剩下三个月的保质期。 这是一个严酷的世界。他即将接受命运带来的暴风雨洗礼。 此后接连几个晚上,林泽秋都做了噩梦。 他总是梦见林知夏举着喇叭,在省立一中的校门口高声呐喊:全体同学请注意!全体老师请注意!林泽秋是我的哥哥!我经常辅导他的功课!他能待在培优班,排名年级前十!就是因为我教的好!我把哥哥当做了我的学生! 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林知夏偶尔会没来由地打一次喷嚏。她怀疑有人一天到晚都在念叨她,却也不知道她哥哥的内心挣扎。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阳光越来越灿烂,行道树发出新芽,繁华的城市更显春意盎然。 林知夏高高兴兴地参加了竞赛班的复试,再一次脱颖而出。她还在五月份的面试中语出惊人,让三位评审老师齐声为她鼓掌。 当时,老师和她聊起了一道混合概率分布的数学题。林知夏注意到一个情景下的变量相互独立,就保留了三个不相交的组,引入切尔诺夫不等式,进一步收缩了概率范围,并在黑板上解出了最终的代数表达式。 一百四十多名候选人中,没有哪个学生的思维,能比她更敏捷、更敏锐。 老师们惊叹不已:“真是个好苗子!” 林知夏笑着回应:“谢谢老师。” 这一轮面试的顺序,按照学生们的姓名首字母拼音排序。江逾白的面试已经结束了。林知夏走出教室时,偷偷瞥了一眼老师手中的评分表,她看见,江逾白的评分是a,显然处于面试者的上游水平。 她终于放下心。 果然,江逾白算是很优秀的男孩子! 最终放榜时,林知夏排名第一,总分117.8,远超第二名三十多分。 而江逾白排名第十六位,成功被选入竞赛班。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分数,实在是很一般。但他仍然得到了爸爸妈妈和叔叔的一致称赞。叔叔更是连夸三天,还说江逾白是人中翘楚,小小年纪连跳两级,不骄不躁胸有城府,未来简直不可限量,不愧是叔叔悉心培养的侄子。 至于江逾白和林知夏的死对头——段启言同学,他的总分排行第三。 林知夏比段启言高了五十多分。她看着他的成绩,微微叹息,有什么办法呢?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她将怀着一颗慈悲心,葬送段启言的美名。 她记得,段启言是师范附小的六年级学生。他在校六年,常考第一,人送外号“第一战神”。 “师范附小,第一战神”,这个美名,真是傻气腾腾。 而江逾白差不多都把段启言忘了。 江逾白的日常生活非常充实。他在爸爸妈妈和众多家教的培育之下,健康而茁壮地成长。尤其开春以来,他的身高窜得更快。到了六月份,他的裤子和鞋子又换了一批,妈妈欣慰不已地说:“按照这个涨势来看,你成年后,能和你爸爸一样高。” 长得和爸爸一样高——这是江逾白的心愿之一。 爸爸还调侃他:“江逾白比我厉害些。我十岁时,没想过跳级。” 妈妈轻笑:“你现在也不差啊,虎父无犬子。” 爸爸和妈妈原本坐在沙发上。爸爸忽然俯身,凑到妈妈的耳边说话。他还抬起一只手,扶正了妻子颈间的钻石项链 。他的妻子脸色微红,低声说:“江逾白还在呢。” 江逾白不是很懂。 他在不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爸爸温声说:“你去温习功课吧。” “我刚从书房出来。”江逾白声明道。 “很好,”爸爸表扬他,“你刚刚温习了功课,再去练武场锻炼身体,体智健全,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江逾白觉得爸爸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他换上运动装,独自去了家里的练武场。 那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周日下午,阳光晴朗,天色明媚,微风送来初夏的花香。江逾白绕着练武场跑了半圈,忽然记起丁岩曾经说过……他腻烦了跆拳道,正准备去学网球。丁岩还报名参加了今年暑假的“少儿网球速成班”。 江逾白即将升入初中。他不能和丁岩、董孙奇这帮朋友一起毕业。 他决定给那些同学准备一份薄礼。 周一早晨,江逾白背着书包,拎着手提袋,踏进实验小学四年级(一)班的教室。 前不久,四年级的最后一场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今天是同学们来领成绩的日子。班主任还没出现,教室里吵吵嚷嚷,杂声鼎沸。 江逾白绕到丁岩的座位前,从手提袋里掏出网球和球拍,放在丁岩的课桌上。丁岩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出声,江逾白就走了。 江逾白又来到董孙奇的座位附近。他将一本《商务记录与供应链管理》送给董孙奇,他说:“你经常借东西给同学,供应链管理最适合你。” 最后,江逾白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并把“江绍祺小提琴独奏正版dvd光碟”送给了林知夏。他不太确定地说:“你似乎很喜欢音乐。”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自从上一次,你教我学会了五线谱,我就特别喜欢纯音乐。” 江逾白心想,他根本没教过林知夏。 林知夏抓着碟片,略显腼腆地问他:“我、我还以为,你给你的朋友们准备了分别的礼物,为什么你又送了我一张光碟?我初中和你一个班,就像《探索宇宙》漫画一样,我们不会分开的。” 林知夏经常把“江逾白是我的好朋友”挂在嘴边,江逾白给丁岩、董孙奇带东西,就不好意思漏了林知夏这一份。他掩饰道:“我今天早上出门前,顺手拿了一张叔叔的专辑。” “你叔叔是小提琴首席?”林知夏低头阅读简介。 江逾白鬼使神差地说:“我会弹钢琴。” “我知道啊,”林知夏抬头看他,“你的钢琴弹得很好……” 她一句话还没结束,班长董孙奇忽然站起身,向全班宣告道:“同学们,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 董孙奇一边说话,一边走上了讲台:“大家应该都听说了,林知夏和江逾白考上了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他俩下学期就要上初中了。今天,趁着我们全班都在,我董孙奇作为班长,想带头给林知夏和江逾白鼓掌!” 班上的掌声经久不息。 董孙奇举高双手,手掌向后一抓:“好了!大家收住!给董班长一个面子!” 全班立刻安静下来。 董孙奇侃侃而谈:“林知夏在我们一班待了四年,总考年级第一,为我们班争取了多少荣誉!她就是省立一中竞赛班的料子!江逾白在我们班待了一年,他也是我的好兄弟!他的《探索宇宙》系列,我会铭记一生!今天,我董孙奇作为班长,要带头为林知夏和江逾白加油!” 讲台下,喝彩声不断。 唐乐琴作为副班长,忽然站起来发表意见:“江逾白的《探索宇宙》没有结局。” “有结局!”林知夏立刻举手,“有结局!” 董孙奇拍响了讲桌:“什么结局?快说快说!” 全班同学集中精神,洗耳恭听。 林知夏概括道:“我们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们在未知的宇宙不断探索。无论未来如何,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永远年轻,永远意志坚定。” “大团圆结局,”董孙奇单方面地认定道,“我们有同伴,有想守护的东西。” 他张开双臂,沉浸于漫画剧情:“猎户座万岁!” 班上一半的同学响应了他。 江逾白站起来,高喊:“地球万岁!” 班上另一半的同学立刻给予回应。 林知夏眼角余光瞥见窗外有人。她侧目,才发现吴老师站在外面。吴老师早就来了,可是她并没有进门。她等到董孙奇讲完所有废话,才轻轻地敲响了四年级(一)班的教室正门。 林知夏这时候才发现了她的温柔。 这种温柔并不常见,林知夏有些走神。 吴老师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布置了假期作业,交代同学们注意暑假安全,最后,她简单地表扬了林知夏和江逾白,就让全班同学放学回家了。 四年级的暑假正式开始。 同学们陆续离开了教室。 走廊上的阳光明灿,照得大家暖洋洋的,男生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宇宙大战,班长董孙奇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哎,下学期开学,我们就见不到林知夏和江首富了。” 董孙奇的同桌魏荣杰摇头叹息:“这个班上阅读量比我大的两个人,都要走了,班上再也没有读书人的立足之地。” 副班长唐乐琴的悲伤更明显一些:“我想念林知夏。我才发现她很可爱。” 甘姝丽呆呆地说:“我也是。” 丁岩抱着网球拍,周身笼罩着一层乌云:“妈的,我快哭了。”他扭头去看江逾白,大喊一声:“江逾白!我们还是朋友!我以后会去找你玩的!” 江逾白朝他挥手。 实验小学四楼的楼梯间,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他们一前一后地跨过台阶,从此与众多小学同学分道扬镳。 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林知夏刚才的话。 她说:我们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们在未知的宇宙不断探索。无论未来如何,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永远年轻,永远意志坚定。 这是《探索宇宙》的结局,也是他们一致认可的结局。 25、初一年级风云录 2005年9月1号, 省立一中正式开学。 夏末初秋, 仍有酷暑余热。 街边的行道树枝繁叶茂, 林知夏从树荫中穿行而过, 喋喋不休地说:“哥哥,哥哥,这学期你上初二了,你还是没考上竞赛班, 为什么呢,哥哥?我听说,初二竞赛班的名额很少,竞争很激烈, 哥哥只差一点点就考上了。你要不要接受我的辅导?我看过很多竞赛习题册。我可以制定一个详细的复习计划,让哥哥变成初二年级的第一名。到时候, 省立一中就是我们林家的天下!” 哥哥终于回头看她:“我拜托你了, 林知夏, 你安静一点, 行不行?你的嘴就没停过。” “为什么要保持安静, 为什么不能讲话?我们走在大街上,又不是坐在教室里。”林知夏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哥哥的生日在一月份。再过几个月, 他就年满十四岁了。他比林知夏高了不少, 和她说话有点费劲。 他干脆弯下腰, 看着林知夏,和她商量道:“你去了学校以后,不能告诉别人我是你哥哥。” “为什么?”林知夏发出严肃的诘问。 林泽秋表现得独断专行:“哪儿来那么多问题?没有为什么。你别在学校里喊哥哥, 你就叫我林泽秋吧。” “林泽秋,”林知夏气鼓鼓地说,“我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的爸爸妈妈,也是你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在学校里喊你?难道我上了初中,我们就不是兄妹了吗?” 林泽秋单肩斜挎着书包。他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影子都显得修长笔直。他的态度冷冷淡淡,就像在自言自语:“林知夏,你十岁了,别总缠着我,我很烦。” 其实,从小到大,他说过很多次“别来烦我”。 但是这一次,林知夏好像当真了。 “我再也不找你了。”她说。 她跑向公交车站牌,林泽秋叫了她一声,她理都没理他,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 早晨七点,正值交通高峰期,公交车内人山人海,乘客们挨肩叠背,林知夏好不容易才挤进了车门。 林泽秋跟在她身后上车,她在车厢里找了一个站立的位置,林泽秋左手拽紧吊环,右手扶住了林知夏的肩膀。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嘈杂拥挤的车厢里,私人空间被压缩了。 车上,甚至还有林泽秋的同班同学——那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他背着四方形的搭扣书包,朝前喊道:“林泽秋!哎?你今天坐公交车去上学啊?” 林泽秋喜欢骑自行车。但是,林知夏不喜欢。为了照顾妹妹,林泽秋只能陪她一起坐车去学校。 他和林知夏已经闹僵了。凡是涉及林知夏的问题,他一律选择不回答。 戴眼镜的男生费尽千辛万苦,挤到了林泽秋的身边,还问他:“林泽秋,你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我早就写完了,”林泽秋漫不经心地说,“早上我得收作业。你想抄我作业,恐怕来不及。” 林泽秋是他们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林泽秋成绩优秀,性格开朗,长相又很帅气。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从不允许任何人抄他的作业。 戴眼镜的男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他抬手推高了眼镜,又问:“林泽秋,你上学期参加2004级竞赛班选拔的结果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林泽秋诚实地说,“我又没考上。” 林泽秋和那位男同学聊天的时候,林知夏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窜到了别的地方。他立刻回头,喊道:“你要去哪儿?” “不要你管。”林知夏回答。 林知夏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纯棉短袖和浅蓝色牛仔短裤。今天早上出门时,她还很开心地告诉哥哥,她是初中生了。而现在,她根本不愿意和林泽秋讲话。 那位戴眼镜的男生注意到了林知夏,忍不住问道:“她是谁?哪个班的小女生?” “初一的,”林泽秋讳莫如深,“初一竞赛班的学妹。” 哥哥竟然用“初一竞赛班的学妹”来形容自己!这样的描述,让林知夏心中的怒火越烧越烈。她不知道为什么哥哥突然这么排斥她,连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都要否认了。 既然哥哥已经向她宣战,那么,林知夏不会轻易屈服,更不会轻易告饶。 她马上转过身,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两位学长好,我是今年初一竞赛班的新生。” 林泽秋的面部表情发生了变化。他挑眉,下颌微绷,视线飘荡在车窗外。 这辆公交正在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景色不断交替变换。路边的行道树飞快地后退,林泽秋眺望远方,看见了省立一中的标志性建筑。 车上的广播开始报站:“各位乘客,您好,省立一中,车站到了……” 林泽秋愣了一瞬,扭头去找林知夏。但她早就跑远了。她混在一堆初中生和高中生的队伍里,随他们一起走向了省立一中的校门。 林泽秋没有追赶她。 他立定在公交车的站牌边。过了一会儿,他才踏出前行的脚步。 林知夏背着书包,走在偌大的校园里。她被分到了初一(十七)班,江逾白和段启言都是她的同班同学。开学之前,班主任给他们布置了暑假作业,还说,开学第一天,就要给他们排座位、定规矩、树立班风。 林知夏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摸索到了初一(十七)班的门口,悄悄往里面看了一眼。班上来了十几个人,那些同学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在默默看书,完全没有四年级(一)班的热闹和疯狂。 江逾白坐在最后一排的拐角处。他身旁的座位还是空的。林知夏生怕有人和她抢,她猛地冲进教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霸占了那个位置。 “早上好。”江逾白对她说。 林知夏很开心:“早上好!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一如往常地回应:“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放下书包,掏出一本厚如砖石的笔记,那封面上包着漂亮的十字蝴蝶结,夹着一张红色草莓贺卡。她双手捧住笔记本,郑重地递到了江逾白的面前:“送给你。生日快乐,江逾白。” 江逾白的生日是八月三十一号。 整个暑假,林知夏都在记录这本笔记。她总结了初中数学和物理竞赛的常考题型,亲手制作了目录和页码,还补充了一部分高中奥林匹克竞赛的相关内容。她思路清晰,逻辑缜密,解题方法简洁、迅速、具有代表性。 江逾白刚刚翻开一页纸,就察觉到了林知夏扎实的功底,以及……她对好朋友尽心尽力的帮助。 接着,江逾白又打开了红色草莓贺卡。贺卡的内部也印满了草莓,可见林知夏对草莓的执念有多深。 她用红色圆珠笔在贺卡上写道:江逾白,祝你十岁生日快乐!不知不觉我们认识一年了。你没转来实验小学的时候,我下课经常去找别人玩,但是很少有人主动来找我玩。你转过来以后,我的课间游戏和活动课都变得多姿多彩了。《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我也明白了什么是永远的好朋友。江逾白,希望你健康开心,学业顺利,愿你每天都有好运气,愿你期待的一切未来都往最好的方向发展,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林知夏。 林知夏写得一手好字。她常用一种非常工整的字体,落在一张生日贺卡上,就显得她心意至诚。 “谢谢,”江逾白把贺卡夹进笔记本里,“非常感谢,林知夏。” 林知夏豪爽大方地说:“不客气!” 江逾白缓慢地翻动纸页。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笔迹、清晰规范的图形都让他大受震动。他几乎把“竞争对手”四个字忘得干干净净,只问:“林知夏,你写了多久?” “一整个暑假,每天抽点时间,你知道的,出题比解题麻烦。”林知夏交握双手。 暑假足有两个多月。 这本笔记,陪她度过了漫长的盛夏时光。 她还对江逾白说:“我特意去了省图书馆,找到初中竞赛习题的答案,按照……比较简单的方式,写出了全套例题和题型总结。考试的本质就是一场抽样调查,只要你按照目录索引做好准备,无论出题人怎么考验你,你都能稳稳地考到高分。” “我学到了。”江逾白点头。 “嗯!”林知夏也点头。 按理说,这一本珍贵的笔记,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宝典秘籍,江逾白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它,应该非常激动、非常高兴才对。然而实际上,江逾白的心底涌起一丝悔意。假如他的竞赛班入学考试能获得更高的分数,或许林知夏就不用花费一整个暑假的时间为他查漏补缺。 “你暑假没有出去玩吗?”江逾白看着她。 “没有,”林知夏实话实说,“爸爸妈妈都要看店,暑假不会带我和哥哥出去玩。今年暑假气温很高,我在家感觉有点热……” 不过,林知夏有一个消暑降温的好办法。 她会把冰袋放进冰箱,冻上一夜,第二天再把冰袋拿出来,堆积在塑料水盆里。然后,她将水盆摆在一只小凳子上,再用电风扇对着水盆狂吹。她就坐在凉爽的冷风中,一派镇定地读书、画画、做游戏。 江逾白想象不到林知夏的暑假生活。这个夏天,江逾白随父母去了长白山度假。他在度假山庄里滑雪、骑马、还学会了射击。 他打开自己的书包,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 “长白山特产的蓝莓果干。”他介绍道。 “送我的吗?”林知夏问他。 “不送你还能送谁?”江逾白把礼盒塞给她。 林知夏有些迟疑:“可是我收过你很多东西了。江逾白,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这是回礼,”江逾白诡辩道,“你送我贺卡和笔记本,我送你蓝莓果干,属于正常的人情往来。” 江逾白一边说话,一边把笔记本、贺卡、缎带全部收进他的书包里。 初一(十七)班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班主任张老师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门口。 张老师年约三十岁,臂弯夹着一本厚重的教案。他身形瘦高,戴着银框眼镜,快步跃上讲台,开口就说:“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初一(十七)班的班主任。我的名字是张立雄。我会尽快认识班上每一个同学,记住你们的名字和长相。” 坐在前排的段启言带头鼓掌。 张立雄抬手压下了掌声。他继续自我介绍道:“我带了两届竞赛班,每一届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我们年级一共有两个竞赛班,除了十七班,还有一个十八班。十八班是咱们的兄弟班级,但是,你们要记得,兄弟也分亲疏,你们平常的月考、段考、联考和竞赛成绩,都会被拿来和十八班比较。大家不仅要注意学习,也要注意及时排解情绪,不要给自己施加太大压力。你们能坐在这里,坐在十七班,听我讲话,就说明你们是百里挑一的好学生,记住了吗?” 全班齐声回答:“记住了!” 林知夏悄悄地说:“咦,张老师考虑得很全面。他劝学生排解情绪,还劝学生不要有压力。” 江逾白最关心的问题是:“他会排座位吗?” 江逾白的声音稍微有点大,前排的同学都听见了,张老师也听见了。 光线通透的班级里,桌椅排列整齐,黑板亮得反光。张老师迈出一步,影子落在黑板上,他对全班同学说道:“我刚做班主任的时候,经常有学生家长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他们的孩子调到某个位置上。我们班上一共有三十六个人,怎么排座位,才算最公平?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说完,张老师抽出一张成绩表。 “这是我们初一(十七)班的分班考试成绩表。”张老师伸出一根手指,弹响了这张纸。 林知夏已经猜到张老师要做什么了。她紧张地双手扒住了课桌,并在心中许愿:我一定要和江逾白做同桌。 张老师接着说道:“你们都出去,站到教室外面,我按照成绩表上的名次,挨个儿喊你们进来。你们进了教室,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去选择座位、选择同桌!只要你能名列前茅,你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你们考出来的分数,才是最公平的裁判标准。” 江逾白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在班上排名第九……他的座位,有点悬了。 林知夏愤愤不平:“张老师刚才还说大家不要有压力,可是他把成绩看得这么重,学生们怎么可能没有压力呀?” 哎,难为她了。江逾白心想,她竟然站在普通学生的角度,替他们考虑“学习压力”这种东西。 随着张老师一声令下,初一(十七)班的所有学生都背起书包,走到了教室之外。 今日天色晴朗,万里无云,回字形的教学楼却把天空切成了正方形。林知夏背靠栏杆,仰头望天,班主任高声呼唤道:“第一名,林知夏,你快进去选个好座位吧。” 林知夏选择了她刚刚离开的那个位置。 她还把书包放在了邻座,以此来给江逾白占座。 班主任张老师继续念道:“第二名,沈负暄!第三名,段启言……” 段启言一脚跨进教室。他穿着黑色短袖,拎着黑色书包,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向了林知夏。他轻轻拍响了林知夏的桌子,还对她说:“你站起来,让个道,我要坐你旁边。” 林知夏抱紧书包,充满警戒地看着他。 “我不让,”她直接说,“我不想和你做同桌。” 段启言脸上神色十分尴尬。他张开五指,修长的指骨贴紧了桌面。他微微压下了身躯,低声商量道:“喂,我和你闹过不愉快,我那天又不认识你。你现在和我做同桌,我们就是强强联手。你那个叫江逾白的同学,比我低了六个名次,你还要和他做同桌?” “我不在乎名次。”林知夏回答。 更何况,在她眼里,段启言和江逾白的学习成绩没有任何区别。 竞赛班的入学考试分为两场笔试,一场面试。第二次笔试的难度极高,达到了高中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水平,严格地考验了学生们的心理素质。大部分同学都考成了一摊烂泥,段启言也不例外。 林知夏认为,段启言不该嘲笑江逾白,更不该试图和她做同桌。 她说:“对了,段启言,你和江逾白打过赌了,你还记得吗?你要叫他江老师,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段启言记得那个赌约。那个残酷的约定,就像烙印一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困扰了他整整一个暑假,迫使他来找林知夏谈和。 段启言盘算着,他跟林知夏做一段时间的同桌,学习一些经验,便能一雪前耻。他把姿态放得更低:“你不是混子,林知夏,你学习很刻苦吧?每天挑灯夜读吧?我理解你,林知夏,我和你是同一种人。” “不,”林知夏却说,“你不是。” 她站起来,绕开他,跑向了另一个组。 班主任已经喊道:“第九名,江逾白。” 江逾白斜挎着书包,走进教室。他和林知夏一起落座在第一大组的最后一排,成功地保住了稳定的同桌关系。江逾白还瞥了一眼段启言。两个男生视线交汇,气氛变得紧张。 班主任张老师站在教室前方宣布:“同学们,你们要记住,每次段考过后,我都会重新念一遍成绩表,让你们自由选座位。你们想坐一个好位置,挑一个好同桌,求我没用,求爸爸妈妈没用,你们只能靠自己!这就是我们十七班的班风!” 张老师的原意是鼓励同学们奋力前行,让分数越来越高。 然而,林知夏的小脑袋里冒出另一种想法。她兴致勃勃地说:“江逾白,江逾白,我可以试着考出一个和你相近的名次。比如,我可以考第八名,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进教室了!下次考试我多错几道题,我们就差不多一样了。” 那种久违的、竞争对手带来的耻辱感,深深地笼罩了江逾白。果然,他还是不应该放松,不应该飞到长白山度假,玩了整整两个月。滑雪、溜冰、骑马、射击都很有趣,但他的人生需要创造更多的价值。 几分钟前,江逾白站在门口,看着段启言接近林知夏,忽然领悟了一个道理——竞赛班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地方。班级地位和荣耀都由实力决定。 他给自己定下了小目标——超过段启言。 讲台上,班主任张老师还在宣布班干部的名单。他确定班干部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按照成绩一溜排下来。第一名林知夏是班长,第二名沈负暄是数学课代表……依次向后类推,江逾白就成为了历史课代表。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四十五分钟的课堂就结束了。 张老师望着全班同学,满意地说:“好,咱们的第一堂班会课就开到这里。下节课我来给大家订正竞赛班选拔考试的数学试卷。第一份试卷很简单,都是套路题,第二套比较难,我们细讲一遍……咱们班的教材暂时还没到,明天一早,班长林知夏,你带几个男生去文印室领教材,别忘了啊。” 林知夏立刻点头。 张老师抓住教案,大步流星地踏出教室。 班上三十多位同学活跃在各组之间,他们有来有往地进行着自我介绍。很快,几个胆大的同学凑到了林知夏的身边,试探般地问道:“你就是林知夏吗?考试分数最高的全班第一?” “是我。”林知夏承认道。 还有一名男同学态度忸怩地问起了江逾白:“你……早上来学校,我看见你家的车……” “阿斯顿马丁。”林知夏帮他回答。 江逾白纠正她:“今天是路虎越野。” 这一富一强的两位跳级生虽然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却无可避免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 就连沈负暄也站到了江逾白的座位后方。 沈负暄的总成绩排名全班第二,长得也是一副白净清秀的样子。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事者。他唯恐天下不乱地喊道:“段启言!师范附小,第一战神!你输给了林知夏,你要在讲台上鞠躬喊江老师!段启言,你在阶梯教室的门前和江逾白打过赌。你们都忘了,我可没忘。” 26、黑白玛丽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初一(十七)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比较矜持。 然而, 沈负暄不顾同学之间的情谊, 撕掉了段启言的遮羞布, 导致段启言陷入了难堪的境地。 如果段启言不愿意践行赌约,那他就沦为了一个不守信用的骗子。他困窘又懊恼地抿紧嘴唇。迫于形势,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口齿不清地含糊道:“江老师……” “段启言, 不是我说你,你讲话的声音太小了吧?”沈负暄孜孜不倦地挑事,“你是师范附小的第一战神,你的嗓门不能不能大点儿?” 段启言受尽屈辱, 仍有一脸刚毅之色。他挺直后背,大喊三声:“江老师!江老师!江老师!” 周围同学还没反应过来, 段启言拔腿跑出了教室。他跑得太急, 逃得太快, 脚下踉跄一步, 差点摔倒在教室门口。 为什么段启言的反应那么激烈? 他当初听完赌约, 明明表现得很高兴啊。 林知夏歪了一下头。她转过身,也跟着念道:“江老师, 江老师, 江老师!” 对她而言 , 这个称呼既好玩,又能表示尊敬。她模仿段启言的语气和语调,不仅没感到一丝一毫的羞耻, 甚至还兴致盎然地盯住了江逾白。 江逾白却缓缓侧过身,故意避开她长久的凝视。他觉得,林知夏有时候会混淆胜负的概念。林知夏又没输给他,为什么喊他江老师?她还喊出了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 周围有同学瞧出了端倪,忽然一语道破:“江逾白,林知夏,你们俩关系很好啊。” 这位一眼看穿真相的同学,名叫韩鹏。韩鹏五官端正,皮肤略黑,留了个平整的寸头。他毕业于本市的胜利小学,和沈负暄是小学同班同学。 沈负暄勾住了韩鹏的肩膀,笑说:“江逾白,林知夏,我们班上只有你们两个人是跳级生。你们两个,今年才刚满十岁吧?” 江逾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比韩鹏小两岁,但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韩鹏。 身高输给了跳级生,反倒让韩鹏感到轻松。因为江逾白比他高,所以,在他心目中,江逾白就是他的同龄人,他不需要把江逾白当成小学五年级的弟弟。 他和江逾白勾肩搭背:“走吧,江逾白,咱们三个人出门玩玩?”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铺垫,江逾白、韩鹏、沈负暄三个男孩子忽然相处融洽。他们结伴去欣赏校园风景,飞奔着冲向一楼的操场——如同林知夏预料的那样,江逾白又去吊单杠了。 操场上有沙坑、跑道、单双杠活动区、宽阔的足球场。沈负暄和韩鹏就在跑道上追逐打闹,玩得很尽兴。后来,江逾白也放弃了单杠。他迈开长腿,全速奔跑,像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疾风。 沈负暄跑在江逾白的前面,回头朝他狂吼:“江逾白!你试过一千米吗?中考体育要考一千米!” 江逾白的体能素质明显强于沈负暄。沈负暄在操场上跑了两分钟,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而江逾白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天空湛蓝,凉风骀荡。 林知夏站在教学楼四楼的走廊尽头处。她双手扶着栏杆,极目远眺,整个操场尽收眼底。操场的外侧长着一圈茂盛的白杨树,初秋的阳光筛过树叶的缝隙,满地都是深浅不一的金色光斑。 她想起了实验小学的玉兰树和海棠花。 背后有人喊她:“林知夏。” 林知夏扭头:“嗯?” 林知夏见到了一个女孩子。这位女生是林知夏的同班同学,名叫万春蕾。 万春蕾的入学考试成绩排名全班第八,刚好比江逾白高了一点点。她本来也想找林知夏做同桌,但是,江逾白和林知夏关系匪浅,万春蕾只能打消了念头。 而现在,万春蕾主动找林知夏说话,还向她发出邀请:“林知夏,你玩围棋吗?” 林知夏懵懂地反问:“围棋?” 万春蕾亲昵地拉起了林知夏的手:“对呀!林知夏,他们都说你特别聪明!你会玩围棋吗?我刚刚发现,我们班教室书柜的小箱子里,装着围棋的棋盘和棋子,你跟我比一局怎么样?我是我们市里第四届中小学生围棋比赛的小学组季军。” 林知夏任由万春蕾牵着她,把她带回了教室。 她的手指软白,手腕纤细,万春蕾握着她的手,心中隐隐有些不忍。 不管怎么说,林知夏都比万春蕾小了三岁。林知夏如此年幼,长得又很好看,目光也很纯真,显然还是个脑子没开窍的小姑娘。她可能撞了什么天大的好运,连续三次考试排名竞赛班第一。 而万春蕾却要用一场围棋的比试,去试探林知夏的计算能力和思维敏捷程度。 万春蕾还在犹豫,林知夏反而催促道:“快点!我们快点去拿棋盘!” “来不及了,”万春蕾指着班上的电子钟,“马上就要上课了。” 林知夏双手拍掌:“万春蕾,我们下节课再玩吧!下节课的课间,长达二十五分钟,肯定够我们玩一盘了!” “好啊。”万春蕾顺口答应。 她和林知夏讲话的时候,段启言刚好从旁边经过。 段启言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讲台,穿在身上的运动裤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当他听见万春蕾和林知夏的谈话内容,他右眼的眼皮忽地一跳。他连忙看向万春蕾。 万春蕾也毕业于师范附小。她和段启言算是同一届的校友。 段启言虽然踏进了省立一中的校门,但他的精神信仰仍然留在了师范附小,“第一战神”的称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春蕾每次和他打照面,都对他展示了应有的尊重。万春蕾也很讲究竞赛考场上的规矩。总之,在段启言看来,万春蕾是一个体面人。 趁着林知夏走回座位,段启言拉住万春蕾,警告她:“喂,你不能和林知夏玩,不能和她下围棋。” 段启言是出于好意。 可惜,万春蕾不识抬举:“段启言,你是班主任吗,管的这么宽?我偏要和她玩。” 段启言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睥睨她:“喂!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林知夏玩输了,丢的是师范附小的脸。” 沈负暄的座位就在附近。他冷不丁地接了一句:“段启言,我得提醒你,别人再怎么丢脸,都不会比你连喊三声‘江老师’更丢脸。” 沈负暄短短一句话,深深地戳中了段启言的痛处。段启言扭身又想跑出教室,上课铃却忽然打响,班主任张老师抱着一沓试卷走进了初一(十七)班的教室。 张老师站在讲台上,静立几秒钟,仍未开口讲话。林知夏这才反应过来,嗓音清亮地高喊:“全班起立!” 班上三十六位同学齐刷刷地站立,弯腰念道:“张老师好!” 张老师鞠躬回礼:“各位同学好!” 他把试卷分发给全班同学,拍干净黑板擦,执起粉笔,朗声说道:“大家注意啊,我现在给你们订正第一次笔试的卷子,这张卷子上,共有七道选择题,四道填空题,两道大题,一道附加题。我不是开玩笑啊,就这东西,拿给初三年级最优秀的竞赛班学生,最多二十分钟,就该搞定了。” 讲台底下,响起一片“呜——哇”的感叹声。 张老师笑着说:“我跟你们讲,你们千万别觉得自己笨。很多时候,不是题目难,也不是你脑子不好,只是你没学过,没见过类似的题型,没掌握那个知识点。你乍看一眼题目,就觉得好难,不会做,万念俱灰,这真的不行啊,不是我们竞赛班的风格。我们竞赛班的学生,就要相信自己很聪明,很优秀,比隔壁的十八班强的多!” 说到十八班,张老师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他立刻发出通知:“我差点忘了,下堂课是竞赛班的导论课,你们和十八班的学生都要去第三阶梯教室听讲。咱们年级的教导主任,会给大家介绍竞赛班的设置、竞赛种类、教练的训练方式。听完教导主任的课,咱们十七班和十八班还有一个即兴的小比赛——那是一场数学热身抢答赛,你们会看到哪个班的同学基础更扎实、反应更迅速。” 学生们听见“比赛”两个字,顿时精神大震。 张老师补充了一句场面话:“你们不要有压力,重在参与,友情第一,比赛第二。” 今天早晨的第一堂课上,张老师曾经表态:十七班和十八班是兄弟班级。 但他随后就说:兄弟也分亲疏。 比赛还没开始,整个十七班都在蠢蠢欲动。这节课的课后,班上那种渴望较量的情绪,就像一阵汹涌澎湃的暗流,蓦地冲破了水面,达到一个鼎盛的高峰期。 江逾白却很从容平静。他收起84分的数学试卷,拧开水杯,倒出半盏清茶。西湖龙井的清香四溢,杯中茶叶漂离沉浮,他端起杯盏,坚决地说:“十八班输定了。” 林知夏偏头看他:“你这么确定吗?” 江逾白安静地品茶,淡淡地说:“他们对真正的智慧一无所知。” “哈哈哈哈,”林知夏开心地笑了,“江逾白,你在说谁?” 江逾白缄默不言。 林知夏扯了扯他的衣袖:“万春蕾找我下棋!你要来观战吗?她找我玩围棋。她是全市第四届中小学生围棋比赛的小学组季军,好厉害!” 江逾白清楚地记得,某一天,林知夏万般真挚地夸赞他超级厉害。或许是因为,他对那一天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林知夏热烈地表扬班上另一位同学,就让江逾白感觉到一丝介怀。 他问:“你玩过围棋吗?” 林知夏略显茫然:“我没跟人玩过。” 江逾白揣摩她的意思,猜测道:“你看过相关的书?” “嗯嗯。”林知夏使劲点头。 可以了。 江逾白胜券在握。 他握着水杯,起身说道:“走,去找万春蕾同学。” 让万春蕾品尝失败的滋味——这一句话,江逾白没说出口。 第四组靠窗的一处座位上,万春蕾已经摆好了棋盘。她两手搁置在桌面,掌心朝上。她的神态十分柔和、湛定、充满了大师风范。 韩鹏忍不住感慨道:“万春蕾,我看着你,就想起了《天龙八部》里无崖子前辈的珍珑棋局。” 万春蕾握着一枚棋子,轻轻扣响了棋盘:“我爸爸是围棋的业余五段选手。他给我讲过历史上的珍珑棋局。” 韩鹏和一帮爱看热闹的同学们早就找好了位置。他们或站或坐,聚成一团,千盼万盼总算等来了林知夏和江逾白。 韩鹏一见林知夏靠近,嘴角咧出一个笑:“班长?” 林知夏想起了四年级(一)班的董孙奇。她决定模仿董孙奇,做一个备受尊重的班长。于是,她回复道:“请你叫我,林班长吧!” 韩鹏是个很好讲话的人。他微微坐直,应道:“林班长。” 林班长落座在万春蕾的对面。 “开始吗?”万春蕾询问她的意见。 林知夏很坦荡:“好的!” 万春蕾立刻开局出招,随口问她:“你……学过围棋吗?” “我看过相关的书,但我没有和人下过。”林知夏推出自己的一枚棋子。 万春蕾没有回答。她已经陷入了思考。 林知夏一边推算万春蕾的布局,一边自言自语道:“我想起了黑白玛丽实验。那是一个心灵哲学的臆想实验。假设玛丽在出生后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里,玛丽只能通过电视机观看黑白的物理知识。哪怕她学完了所有的物理光学理论,只要她走出那间屋子,看见纯红色的西红柿,她就会有崭新的收获。” 这一段话结束时,万春蕾已经和林知夏过了好几招。 万春蕾每一次行动之前,都需要反复推敲,而林知夏两秒一步棋,攻势凶猛向她杀来。 都说棋品如人品,棋格如人格,倘若此言属实,那在林知夏纯真无害的可爱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多么粗暴、多么猖狂的心啊!万春蕾暗暗想到。 周围那些不懂行的同学,根本没察觉剑拔弩张的气氛。 万春蕾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她试着打乱林知夏的思路,主动问起:“你干嘛和我讲黑白玛丽实验?” “啊,我想感谢你,”林知夏诚恳地说,“你愿意陪我下棋,给我带来了崭新的体验。” 万春蕾没听懂林知夏的话。她的神智逐渐错乱。她双眼盯紧了棋盘,局势却变得更差。 万春蕾走投无路,强撑了最后几个回合。林知夏一招荡平她的老巢,语气轻快道:“你认输吗?” 第四大组的座位临近窗边,采光极好。 万春蕾抬头时,只见林知夏眼底映光,还对她说:“你认输吗?” 我不认。 这三个字,黏在万春蕾的喉咙里,她怎么也讲不出口。她左手捧着棋篓,无意中瞥见了段启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放下棋篓,就像上节课的段启言一样,狂奔着冲出了初一(十七)班的教室。只要她跑得够快,她就不用面对座位附近的尴尬局面。 江逾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略带叹息道:“又一个段启言。你们师范附小,还有多少位战神?” 段启言觉得自己被江逾白针对了。他憋了半天,憋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寄希望于今天的数学抢答赛。 他们师范附小的数学功底很好。 如果能在抢答赛上挣得荣誉,先前的一切耻辱,都将被洗刷干净。 导论课开始之前,初一(十七)班的同学们在林知夏的带领下,走向了初中部的第三阶梯教室。 第三阶梯教室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它位于初一和初二教学楼的连通处。 林知夏和江逾白走在班级队伍的第一排。江逾白谈起了连通图的结构,林知夏的声音却减弱了许多。她微微抬头,看着前方走过来的一群人。 那是初二和初三培优班的几位学长。 为首的那位,正是林泽秋。 林泽秋的身形条件很优越。那一群初中男生里,就数林泽秋最为出挑。众人为他营造出众星拱月之感。 而林泽秋在家时,经常灰头土脸地打扫卫生,洗碗拖地,确实比不上他在学校里的意气风发。 林知夏脚步一顿。她自称有事,让班上同学先去教室。 等到十七班的同学们陆续进入第三阶梯教室,林知夏就朝林泽秋跑了过去。今天的林知夏仅用一条深蓝色缎带扎住了头发。她跑得飞快,缎带也飘荡在风中。 而林泽秋站立原地不动。等她快要接近他了,他问:“你是初一竞赛班的学生吗?有点面熟。” 林知夏惊呆了。 林泽秋偏了下头,对自己的同学说:“走吧。” 他还没走出一步,林知夏就从他身边穿过,对他视而不见。她先是和一位戴眼镜的男生打了招呼:“学长好,今天早晨在车上见到你了,你们要去文印室领材料吗?” 省立一中的初中部准备了一批全新的心理健康教材。初二和初三的班干部们听到广播,当然要去文印室领取材料。 那位学长连忙回应:“对、对!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林知夏热情地回答道。 随后,林知夏又看向另一个学长:“聂天清?”她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聂天清的名字。 聂天清的表情很精彩。他微笑,低头,疑惑不解,还叹了一声:“你对我有印象?” “有印象啊,”林知夏详细地复述,“去年九月份,我们一起玩过儿童乐园的泡泡球大作战。你是董孙奇的邻居,那天他把你带来了。董孙奇最近还好吗?” 林知夏刚说完,江逾白走到了她的身后。在江逾白看来,实在没必要跟聂天清叙旧。他们和聂天清没有任何交集,也没有任何交情。 于是,江逾白拉住林知夏的袖子:“导论课快开始了。” 林泽秋的视线像一记飞刀,狠狠地钉在江逾白的手上。 27、关键更新定理 江逾白说得没错, 导论课快要开始了。 林知夏不想迟到。她牵住江逾白的手腕, 拉着他往前走, 还对他倾诉道:“江逾白, 我遇到一件让我心里很难受的事,你愿意听吗?” 江逾白温声回答:“什么事?你直接讲吧。” 林知夏扭头望了一眼林泽秋。她的眼中隐含委屈,还有摇曳的水光。可是哥哥和她对视了片刻,转身就走了。 从林知夏的视角看来, 哥哥的同学们快步跟上了他,众人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楼梯口。 事实上,林泽秋心不在焉地踏上了台阶。他想去找林知夏, 又记起那些恐怖的噩梦。梦中,他被吓得魂飞魄散, 梦醒, 他的睡衣被冷汗浸湿。 当前这一刻, 林泽秋遇到了两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 林知夏很可能会影响他的学校生活。另一个问题是, 他刚刚发现,他的妹妹年纪太小, 缺乏性别意识, 以至于她和江逾白的关系十分亲近。 林知夏在学校里, 大庭广众之下,允许一个男生和她拉拉扯扯,这怎么行?林知夏必须明白, 在中学阶段,女生就要和女生玩,男生就要和男生玩。不同性别的同学必须保持交往距离。 学校并不是教育妹妹的好地方。 林泽秋打算回家之后,亲手把林知夏抓过来,好好给她上一课,让她明白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林泽秋还在惦记林知夏。 而林知夏摈弃了一切杂念,坚定不移地向着阶梯教室迈进。 十七班和十八班差不多都到齐了。两个班的学生分别坐在教室的左右两侧。而教室最中间的那一列座位根本无人问津,就像一条分界线,隔开了两个竞赛班。 林知夏刚一现身,韩鹏就朝她喊道:“林班长?林班长!你和江逾白坐到这里来吧!我们给你占了座位!” 林知夏和江逾白走了过去,先后落座。 其他同学只带了一个笔记本,而江逾白却背着沉重的书包。因为他的书包里装着林知夏送他的竞赛题库——那显然是贵重物品。他决定随身保管。 教室里无人维持纪律,也无人高声喧哗。 林知夏压低嗓音,悄悄地告诉江逾白:“刚才,我们在走廊上遇到的那个学长,身高一米八的那个……” “他是谁?”江逾白状似平常地问道。 林知夏诚实地介绍道:“那个人是我的哥哥,同父同母的那种哥哥。他叫林泽秋,我叫林知夏,很明显这是一对兄妹的名字。他是秋天,我是夏天……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承认我们的血缘关系。今天早晨,他就警告我,他不许我在学校里喊他哥哥。他在同学的面前装作不认识我,还把我当成初一竞赛班的学妹……” 熊熊怒火在林知夏的心头燃烧,烧灭了她的所有情绪,残留的灰烬里只剩一腔愤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不是很讨厌我?我好生气!我和他一起长大的!他总是嫌我烦,说我话唠,骂我浪费他的时间!我再也不理他了!” “林泽秋经常骂你?”江逾白着重强调这一点。 “也不是,”林知夏一手托腮,“我不知道怎么讲……啊,想到了,他就是说话难听。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江逾白思索一阵,理性地总结道:“你别自责,林泽秋需要自我调节。我爸爸说,不能对家里人发火,家里人凡事好商量。” “商量不通,怎么办?”林知夏虚心请教。 江逾白平静地说:“逐出家门。” 林知夏被江逾白的气场镇住了。她对江逾白父亲的教育方式又有了全新的认知。 同时,她越发感到苦恼和苦闷,“逐出家门”的方法肯定不能用——这也太冷血太恐怖了。那还能怎么办呢?她很不理解林泽秋诡异奇特的心理活动。难道从此以后,她和林泽秋就是陌路人了吗?今天中午回家之后,她应当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哥哥? 江逾白建议她:“你要是有空,找个机会,和林泽秋谈一谈。” “谈一谈?”林知夏反问,“我主动和他沟通吗?” “是的。”江逾白表示赞同。 林知夏疯狂摇头:“不不不,你不懂……”她趴在桌上,轻声细语道:“他现在不认识我,不喜欢我,他对我肯定超凶。我讨厌哥哥凶我。” 江逾白的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他可能有话对你说。你让你的爸爸旁听,他不敢凶你。” “我爸爸和你爸爸不一样,”林知夏解释道,“我爸爸很温柔。我哥哥对爸爸没有敬畏感。不过,哥哥在家里很听话,他会扫地、拖地、洗碗、洗衣服。我家里的洗衣机是双桶洗衣机,那种双桶……你知道吗?一个桶用来洗涤,另一个桶用来脱水。” 江逾白完全不了解家务。他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没干过一点脏活累活。但他知道,林知夏的哥哥为家庭做出了很多贡献。这么一想,江逾白对林泽秋的印象变好了一点点。 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江逾白认为,林泽秋作为一个兄长,应该树立更好的的榜样。哪怕林泽秋确实很反感林知夏,他也不能每天都把“妹妹烦人”挂在嘴边。 江逾白的父亲曾经告诉儿子——成熟的男人要有城府,要有胸襟和气魄,不让人轻易猜出他心中所想。看得出来,林泽秋不够成熟,江逾白希望他能成长。 江逾白思前想后,勉强为哥哥讲了一句好话:“林泽秋挺有家庭责任感。” 随后,江逾白继续开解林知夏:“你找林泽秋谈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问他为什么假装不认识你。” 教导主任已经走进了正门。 这位教导主任大概有五十多岁。他的发型比较别致,环形的稀疏头发围成了一个圆圈,头顶中央光秃秃一片。十八班的几位同学窃窃私语起来,偷偷给教导主任起了一个外号“地中海”。 教导主任察觉到了坐在前排的学生正在取笑他的发型。但他没露出一点介意的神色。他咳嗽一声,语速平缓地说道:“同学们,都抬起头来,这一堂导论课大家要认真听啊,关系到你们未来三年的选择,还有你们在省立一中竞赛班的发展路线。我的第一张ppt里有一个网易126的邮箱地址和密码,我把竞赛班培训的简介文档和概述资料都当作附件,上传到了邮箱里。你们回家以后,家里有条件的,可以上网,把电子版下载下来,学校会给你发打印版,你们没事就把它拿出来读一读,看一看,好吧?” “好的!”林知夏小声捧场。 林知夏刚刚才解开了心结。江逾白的分析和劝告都对她很有帮助,他又把勇气传给了她。 她今天回家以后,要找哥哥谈一谈!就像江逾白说的那样,她应该先试一试,别管结果怎么样。 林知夏在心里暗暗地总结道:江逾白无所畏惧,江逾白条理清晰,江逾白见多识广,江逾白果然是林知夏永远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能听她倾诉,帮她规划,给她出主意,这让她很有安全感。他带来的情绪价值总是偏向正面。在林知夏的记忆里,江逾白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没有伤害过她。 林知夏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啊……” 江逾白一边做笔记,一边问她:“什么难怪?” “难怪我每天见到你都会开心,”林知夏理智又冷静地分析道,“我就是一个普通的deep learning人工神经网络,我的目标函数就是让自己的生活更快乐。当我偏向你,我就能得到正反馈,我一定会越来越靠近你。” 江逾白的字迹工整而流畅。他看向前方,提出请求:“林知夏,请你说人话。” 林知夏立刻说了人话:“你真好。” 江逾白笔尖停顿。 林知夏生怕他不懂。她再次强调道:“你特别好。哪怕人生中有很多求而不得,起码我遇见你,算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真的,朋友之间的友情无价。” 说完,林知夏还点了点头。 江逾白的笔记本纸页被他握皱了。他低下头,立起笔记本的一侧,挡住他的半张脸。他以为自己思考的是“竞赛班训练模式”,笔下记录的却是“友情无价”。 去年在实验小学时,江逾白已经得到了“你超级厉害”的评价。 今天在省立一中的阶梯教室里,江逾白又听到了“你真好,你特别好……”等等一连串他不好意思仔细回忆的话。 或许,林知夏既是他的竞争对手,又是他真正的朋友。这两个身份并不矛盾,还能督促他不断完善自我。 江逾白的斗志被点燃。 他记下了竞赛班的教学方式、学生的选课方向、往年的培养项目。本周末,他会和自己的家教团队一同商量对策,尽快制定一份行之有效的计划。他要和林知夏并驾齐驱,扫荡全省、全国、乃至全球的各大奖项。 讲台上的教导主任双手背后,凝视着竞赛班的众多同学。 幻灯片放映到了最后一张。这一堂导论课差不多结束了。教导主任没有占用太长的时间。他讲课很有技巧,详略得当,还让学生印象深刻。他的人生原则之一,就是不要对学生说废话。 学生们都在看他。 那些学生有着年轻的面庞。终有一天,他们会成长为国之栋梁。 “好了,大家注意,”教导主任高声说道,“接下来,大家掌声有请你们十七班和十八班的两位班主任——张老师!王老师!” 阶梯教室的内部爆发一阵热烈掌声。声势极为浩大,如同汹涌的波涛,激起千层水浪,砸破了原本沉静的氛围。 张老师和王老师双双走到讲台之上。 十七班的班主任张老师弯下腰,操纵鼠标,打开一个名为“数学热身抢答赛”的word文档。文档里共有四十道小题,每一道题都占据了一个页面。 十八班的班主任王老师拖出一块小白板。他拿起一支黑色马克笔,并在白板上写道:十七班,零分。十八班,零分。 王老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比赛规则:“同学们!这是抢答题,答对了挣一分,答错了扣一分。如果某一个班的同学抢答了,还答错了,我们就会从另一个班级的同学里再抽一位。” 答错了,会扣分? 在座的同学听闻这个噩耗,纷纷变得谨慎了,甚至有一小部分人决定不参与比赛、不拖累集体,从头到尾保持安静。哪怕他们做个哑巴,也比“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要强得多。 十七班的班主任张老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站直身体,放出word文档里的第一题,大声念道:“正八边形的内角、外角各是多少度?” 林知夏立刻举手。 但是,十八班的一位女同学突然站了起来,直接抢答道:“内角135度,外角45度,内角和1080度。” 这位女同学戴着眼镜,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着装干净利落,相貌并不惹人注意。她说话的腔调非常平稳,像是一条无波无澜的大江。 王老师语气温柔地批评了她:“金百慧啊,你要先举手。我们喊到你,你再站起来,尊重游戏规则……” 张老师反而卖了个人情:“哦?她就是十八班的金百慧?没事,金百慧的心算很快,别的同学不一定比她强。那就这样吧!十八班得上一分。” 凭什么啊? 林知夏嘀咕道:“我也会心算。我比她快。” 沈负暄“嘶”了一声,低声说:“金百慧!她是金百慧!” 林知夏反问:“金百慧是谁?她很厉害吗?她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入学考试的排名表上。” “她是去年的第一名,你不知道吗?”沈负暄扭头对林知夏说,“金百慧去年参加了省立一中的初中竞赛班入学考试。她还考上了北京的一个少儿英才班。她去北京读了大半年,读得不适应……” “所以,金百慧又回到了省立一中?”江逾白询问道。 “是啊,”沈负暄一手捂着嘴,暗地里告诉他们,“十八班的班主任特别器重金百慧。我听我妈妈讲,十八班的班主任宁愿把林知夏让给张老师,也要收下金百慧这个学生。” “你妈妈?你妈妈怎么知道十八班的班主任怎么想?”林知夏注意到了这一点。 沈负暄伸直双腿,坐姿像个懒散的老大爷。他毫不避讳地答道:“我妈妈是省立一中的校长。我进十七班,是我自己选的。你是第一名,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要是去十八班,我也会跟去。” 他妈妈是省立一中的校长…… 那他的外婆,不就是沈昭华教授? 林知夏这才理顺因果关系,一时间惊讶至极。她从沈负暄口中得知了不少内幕。她对金百慧的关注度更高了。 林知夏、江逾白、沈负暄三人聊天时,张老师又报出一道题。那道题又被金百慧举手抢答了。她的心算能力确实不容小觑。 十七班落后两分。 金百慧侧目,看向了十七班的学生。她下颌微偏,神情冷淡,挑衅意味十足。 金百慧的座位靠近十七班和十八班的分界线。而段启言刚好也坐在附近。 段启言双手抱臂,偷偷瞥了金百慧一眼,金百慧对他竖起一根小拇指,他被气得差点当场爆发。 这一切小动作,都被张老师看在了眼里。 张老师不急不缓地念道:“第三题,已知一个等差数列的前五项都是素数,可能出现的第五项的最小值,是多少?” 金百慧高高地举起手。 而林知夏站起来回答:“第五项的最小值是5。那个等差数列是29,23,17,11,5。” 张老师笑着说:“林知夏,你说得对,可是你要先举手啊。” 林知夏敷衍地认错:“对不起,老师,我太着急了。下一次我会举手的。” 王老师打了个圆场:“你是十七班的林知夏?不错不错,我虽然没有面试你,但是,别的老师都对你评价很高。我们期待你能给省立一中带来荣誉。好的!十七班加一分。这一局之后,大家都要举手!不能不尊重规则,好吧?” 所有同学齐声应好。 张老师滑动鼠标滚轮,王老师为大家朗读了第四题:“同学们,请听题,假设n是一个10进制的个位数,现有另一个10进制的三位数。这个三位数用58进制表示为nm,用62进制表示为ng,求问,这个三位数是多少?” 江逾白率先举手。 林知夏察觉他有动作,就不和他抢了。她开始担心江逾白能不能答对。她屏住呼吸,听见江逾白说:“三位数是512,n等于8。” 林知夏伸出两根食指,指腹来回对碰,很低调地为江逾白鼓掌。 张老师高兴地赞扬道:“不错!江逾白,答得又快又好!十七班再加一分!本来我和王老师还担心,题目出得太难,调动不了大家的积极性,现在看来,我们两个班的学生都很乐在其中!很好!保持这个状态!” 坐在林知夏前方的韩鹏忍不住说:“我服了……到现在,也就金百慧、林知夏、江逾白三个人答过题,张老师就觉得我们都乐在其中。” 韩鹏背靠座椅,脑袋向后一仰,问起江逾白:“刚才那道题,你怎么做出来的?” “快速进制转换,”江逾白竟然回答,“很基础的东西。” 江逾白两年前就学过进制转换,今年又恶补了六个月的心算和口算。哪怕他整个暑假都在玩,他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数学功底。 “对的,江逾白说得对,那种转换,比较基础。”林知夏格外赞同他的话。 韩鹏脖子一伸,差点窒息。他扶着桌子重新坐好,垂下脑袋,疯狂咳嗽。 生活,真的太不容易,韩鹏心想。 而比赛还在举行。林知夏渐渐感到不公平。她总是第一个举手。可是,有时候,王老师并不会点她,王老师倾向于叫出“金百慧”的名字。初一年级的数学热身抢答题不算太难,几乎没有特别复杂的知识点,金百慧能做出来也不奇怪。 “不公平的比赛,也配叫比赛吗?”林知夏疑惑道。 江逾白早已看穿一切。他为林知夏指点迷津:“教导主任坐在教室后面。王老师不能让教导主任觉得十八班比十七班差了太多。你和金百慧一前一后地举手,中间隔了两秒,并不明显。还有,如果十八班输得太惨,会重挫他们的士气,不利于培养自信。” 林知夏趴在桌上。她单方面地弃赛,表达了无声的抗议。 她的脸颊紧贴着胳膊,显得她既可怜又可爱。 江逾白察觉林知夏的状态,他的心底充满了使命感。他发现,王老师故意忽视了林知夏,这就相当于篮球场上的裁判有心偏袒,防住了另一方的主力球员。 他在《灌篮高手》里见过这种剧情。 他毫不气馁,沉稳应对。 王老师还在读题:“投掷一颗骰子,累加骰子的点数,倘若点数大于10000,则算失败,倘若点数等于10000,则算成功,倘若点数小于10000,则继续投掷骰子,求问,成功概率为多少?” 教室里安静了十几秒,江逾白和金百慧一齐举手。 王老师还没出声,坐在最后一排的教导主任说:“我看这两位学生,几乎同时举手,让他们都回答吧。咱们今天举行的是一场小比赛,不是什么大竞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王老师先问了江逾白:“概率多少?” 江逾白从容答道:“七分之二。” 金百慧突然出声,质问起江逾白:“你怎么算的?你的方法没我快速。我列一个等式,能得到七分之二的结果。” 王老师频频点头:“什么等式?金百慧,你到黑板上来写给大家看。” 金百慧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严霜,寒意与傲气并存,她比江逾白更在乎输赢。她在黑板上写道:“投掷一次骰子,期望值是21除以6,也就是三点五。我先用公式证明数列最终能收敛……”她意识到自己的逻辑不够严密,立刻套用了洛必达法则。 金百慧正要说出结论,林知夏的声音飘忽传来:“这道题目不难,我相信你能快速解答。但我觉得,你不用写出通项公式,布莱克韦尔的关键更新定理中有一个名为lattice情形,投骰子游戏正好符合它的限制条件。这时候,随机变量的每一项能用一个常数除以期望的数值去表达,骰子游戏的常数是一,结果就是一除以三点五,等于七分之二。” 江逾白没有做声。 因为他的方法最低级。 他假设事件成功的概率是p,失败的概率是(1-p),而失败的几种情况完全可以罗列出来。比如,其中一种情况是,当骰子的总计点数累加到了9995,投出了不是5的数字,就算是输了……以此往后类推,也能算出答案。 金百慧和林知夏运用的数学定理都比他复杂很多。 而张老师却说:“金百慧的算法很严谨,高等数学的知识点掌握得扎实。我也欣赏江逾白和林知夏的算法,布莱克韦尔更新定理简洁有力。” 林知夏骄傲点头。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悄悄往下伸出一只手。江逾白学她伸手,她逮准机会,立刻和他击了个掌。 江逾白备受鼓励。他低着头,无声地笑了。 28、Qubit 金百慧攥着粉笔, 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金百慧戴着一副方形眼镜, 镜片横平竖直, 嵌在红色的塑料边框里。她抬手扶了扶眼镜架, 犀利的目光穿透镜片,落在林知夏的身上。 她和林知夏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还做了个口型:下课找你。 下课找我?金百慧要和我说什么?林知夏感到费解。 更奇怪的是, 金百慧也不参加数学热身抢答赛了。她本本分分地静坐不动,再也没有举手发言。 金百慧和林知夏双双退赛,十七班和十八班的同学们都有了更多的表现机会。他们中的佼佼者争先恐后地举手,努力为班级争取荣誉。 不过, 这一场数学热身抢答赛已经临近尾声。 十七班比十八班落后了一分,最后一个问题至关重要。张老师还没开始读题, 林知夏就预测道:“十七班和十八班, 一定会打成平手。” “是的。”江逾白附和道。 张老师请了清嗓子, 开始朗读:“有一个集合, 只包含两位数。集合中的所有两位数都是正整数。这个集合内的每一个元素都能被这个元素自身的个位数或者十位数整除, 同学们,请告诉我, 集合内的所有元素之和为多少?” 张老师话音落后, 段启言疯狂举手。 段启言的侧脸冷峻, 眼神桀骜。他的手臂保持笔直,手腕绷紧,直指天花板, 像一面高高竖起的鲜明旗帜。 张老师果然念了他的名字:“段启言,你来讲。” 段启言早就算出了答案。他知道,集合里一定包含11,22,33……99这些数字,再加上12,15,24,36,48这五个特殊数字,集合内的所有元素之和就等于630! 对!就是六百三! 为了师范附小的荣誉而战! 段启言充满自信地大声喊道:“三百六!” “六”字刚出口,段启言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的脑海中飘浮着六百三,而他报出来的却是三百六? 他因为太紧张、太害怕失败,而犯下了竞赛场上最低等的错误!他赶忙改口说:“老师,我讲错了,不是三百六……” 张老师笑着安慰他:“心算出错,那是正常现象,计算机还有编译错误,何况一个人呢?没事,十七班减一分。” 十七班的分数只剩下18分。 他们注定要输给十八班了。 十七班的士气顿时跌入谷底。段启言也成了千古罪人。他宛如石雕一般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金百慧举起一只手。而张老师也毫无迟疑地点了金百慧。 金百慧没有起立。她坐在座位上,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答案是一千。” 金百慧的班主任叹了口气:“怎么会是一千呢?金百慧,这道题不难啊,你肯定能解出来。我公布正确答案,答案是六百三,你课后再想想吧。” 班主任亲手给十八班扣除一分。 最后的比分结果变成19比18。十八班得了19分,十七班得了18分。十八班虽然赢了,却是险胜。两位老师也没做评价,只鼓励大家勤动脑、多做题、力争上游。 “力争上游!”林知夏兴致高昂地重复道。 前排的沈负暄扭过头来看着她:“我们班输了,你不生气?” “不生气,”林知夏讲出心里话,“只要比赛的过程能令我开心,我就不在乎输赢。还有,你觉不觉得金百慧刚才故意让了一分给我们?金百慧还挺公平的。” “那道题太简单,她不可能算错。”沈负暄认同林知夏的推断。 韩鹏插了一句:“简单?照你这么说,段启言也是故意输给了十八班?段启言很强的,师范附小第一战神!他也不可能算错。” “师范附小第一傻瓜。”沈负暄哈哈地嘲笑道。 开学之前,沈负暄完全没料到段启言会为他提供这么多的笑料。堂堂师范附小第一战神,先是在班上带起了“感到尴尬就跑出教室”的热潮,又在数学抢答赛上拖了全班的后腿……段启言下一次考试恐怕保不住第三名的位置。 沈负暄预测,江逾白会成为全班第三。 恰在此时,江逾白问起沈负暄:“你为什么不举手回答问题?” 沈负暄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说:“我妈妈的电脑上,有一个文件夹,那里面就有竞赛班的开学资料。我看过这一次数学抢答赛的题目……” “所以,你记得题目吗?”林知夏忽然打断他的话,“沈负暄,你看过的东西,永远不会忘吗?你觉不觉得这种记忆方式让人非常困扰?” “没有啊。”沈负暄挠了挠脖子。 林知夏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和意志。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同类,但是,沈负暄却说:“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还记得那些东西?我就是不喜欢把题目重做一遍,那多无聊啊。” 林知夏若有所思。 投影仪停止工作,下课铃打响了。 同学们迈着轻快的步伐,三五成群离开了教室。 林知夏跟在江逾白的背后,随他一起往外走去。太阳晒到了台阶之前,交替的光线一段深一段浅,金百慧侧身立在阴影处,气势汹汹地喊道:“林知夏!” 林知夏一怔,反倒是江逾白回应道:“有事吗?” 金百慧开门见山地说:“我学过大学的课程。我学过《图论》、《线性代数》、《复变函数与积分变换》、《高等数学》上下两册。《高等数学》书里没有写过布莱克韦尔关键更新定理。你在哪里念的小学,林知夏?” 她抬起一条腿,踩上台阶,鞋底微微拧了拧,碾死一只路过的蚂蚁。 林知夏后退一步,躲到了江逾白的背后:“我毕业于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四年级?”金百慧不依不饶地问,“你是跳级生?” 林知夏没有吱声。江逾白坦然答道:“我是跳级生。”他还透露:“我每天补课,从早补到晚。你要找竞争对手,可以找我。” “从早补到晚”这句话,显然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金百慧信以为真。她还问:“你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晚上八点半,江逾白就会上床睡觉。他的爸爸告诉他,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多休息,否则,他的身高可能无法达到爸爸的水平。 江逾白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让自己的身高接近1.88米。他的爸爸和叔叔差不多都是这个身材,江逾白当然也会承袭家族的优良传统。 他想了想,对金百慧说:“我在夜深人静时睡觉。” 这不算撒谎。 晚上八点之后,整座庄园万籁俱静,路灯关闭,只剩下昏暗的地灯和红外线警报器。 金百慧并不了解江逾白的家庭背景。她住在一个临街的闹市区。根据她的生活经验,“夜深人静”约等于午夜十二点。 金百慧咬了一下大拇指:“你们两个跳级生,学得累吗?” “累了就要休息呀,不能硬撑,”林知夏真诚地建议道,“身体健康最重要。我们年纪还小,不能学得太累,那样对身体很不好。金百慧,你开心一点,放松一点,尽量享受轻松的人生。” 说完,林知夏看着江逾白:“你也不要太累了。” 江逾白诚实地说:“我没觉得累。” “不付出怎么会有回报?”金百慧突然冒出一句话。她今天穿了长袖和背心,本来就觉得有点热。中午的气温又升高了不少,她的鼻头渗着一层细汗,眼神依然透彻清明。 林知夏递给金百慧一包餐巾纸。 金百慧犹豫着接受了。她抽出一张纸巾擦脸,又说:“你们听过爱迪生的那句话吧——‘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你不付出,就没有回报。一加一等于二,你不创造一,你就没有二。” “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林知夏却说,“比如二进制里,只有0和1。” 金百慧抿唇,补充道:“我说的一,是一个单位。” 林知夏尝试和她沟通:“你听说过量子计算吗?量子计算的一个位被称作qubit,而qubit可以包含0与1的组合。你不能说qubit本身是1也不能说qubit是0,它可能更类似于组合态。组合态的表达方式也很有意思,一般包括基本状态和复数系数振幅。每个系数代表了一个粒子在相应位置被观测发现的概率,复数系数的平方之和必须等于一。你喜欢研究概率的相关问题吗?” “我读过《量子力学》。”金百慧傲然抬头。 “你看懂了?”江逾白随口问道。 金百慧揉皱手中的纸团,准确无误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她追根究底道:“林知夏,你每一本书都能看懂?” “不能啊,”林知夏一点都不羞愧,“收集外界信息可以填补我们的思维空白区,我觉得这个过程很快乐。虽然有些书里传达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明白。” 金百慧垂下手臂,双掌紧贴裤缝。她没和林知夏打招呼,扭头走回了十八班。 林知夏轻轻地扯住江逾白的书包带子。他们二人也返回了十七班的教室。班主任张老师为大家抱来一沓材料——那是竞赛班的教学计划书。 张老师简单地交代几句话,就宣布上午的课程结束。 林知夏把文件和材料全部装进书包,又找出她的学生公交ic卡。她很有骨气,硬是没去初二年级找哥哥,自己一个人搭乘公交车回家了。 中午十二点,林知夏踏进家门。 妈妈问她:“夏夏,你哥哥呢?你哥哥没跟你一起回来?” 林知夏立刻向妈妈告状:“妈妈,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哥哥总是不理我……不,他不是哥哥,他让我叫他林泽秋。今天在学校里,我遇到林泽秋的同学了,林泽秋装作不认识我。林泽秋和同学说,我是初一竞赛班的学妹。” 妈妈听了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林泽秋怎么回事,这才开学第一天!” 妈妈并不了解前因后果,就认定林泽秋没事找事。 林泽秋差不多在十二点十分左右走到家门口。他隐隐有些担心林知夏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在公交车上被人拐了……她明显比正常初中生的年纪要小,看起来也是一副很单纯很好骗的样子。 林泽秋还没进屋,妈妈就冲他吼道:“林泽秋!你马上给我过来!” 林知夏出声制止:“不,妈妈,你不要凶哥哥,我想请你做一个见证人。你坐在我和哥哥的旁边,听我和哥哥聊天。” 这还是江逾白的主意。 江逾白为林知夏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江逾白建议,林知夏和林泽秋沟通时,让家里的长辈做个见证。这样一来,林泽秋就要斟酌措词,不能随心所欲地展现他的恶声恶气。 林知夏知道,哥哥在妈妈的面前特别乖,从来不敢和妈妈顶嘴。只要妈妈为林知夏撑腰,林知夏就不怕哥哥变凶了! 兄妹沟通的地点,正是林知夏的卧室。 林知夏搬来三把椅子,真诚地邀请哥哥和妈妈坐下。 哥哥的脸色奇差无比。他皱眉不语,双腿微微分开,两手搭放在膝头。无论妈妈如何旁敲侧击,他也不愿意为自己解释一句,简直就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妈妈余怒未平:“林泽秋,今天是你妹妹第一天上中学,你这个做哥哥的,没帮到她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在学校里欺负她?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妹妹这么小,你不保护她,还让她跟你划清界限?” 林泽秋深吸一口气。他心情压抑,找不到宣泄口。 “哥哥!”林知夏坐到他的对面。 他终于出声:“你要干什么?” 林知夏还以为哥哥会说:滚开,别烦我。 没想到,哥哥只是问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果然!在妈妈的面前,哥哥会变得更温柔。江逾白的建议真是太有用了!林知夏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我必须和你沟通,哥哥。”林知夏坐得笔直,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林泽秋的身上。 林泽秋的后背靠紧了椅子。 林知夏继续说道:“你在学校里装作不认识我,这是你的主观行动。你产生了这种行动,肯定是受到了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的影响……” “别跟我聊心理学,我没兴趣。”林泽秋冷漠地打断了妹妹的话。 妈妈却说:“林泽秋,你跟你妹妹好好讲话,我讲过多少次,你是哥哥,哪家的哥哥像你这样?你妹妹招你惹你了?” 林知夏站起来,抱住妈妈的手臂:“沟通的氛围很重要,妈妈,保持平稳的心态,让我们遵循心理学的指导。” 妈妈轻拍了女儿的后背。出乎林知夏的意料,妈妈也站起身,还说:“我得去检查仓库了,你爸爸一个人在看店,忙不过来,午饭做好了,就在桌子上。你们兄妹俩什么时候聊完了,别忘了去客厅吃饭。家和万事兴,爸爸妈妈不想看到你们吵架,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闹得狠了,我跟你爸晚上都睡不着,明早还要去批发市场进货抢货。” 妈妈即将离开卧室,林知夏万般不舍地挽留她:“妈妈,妈妈……” 林知夏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可她的妈妈忽然有了一副铁石心肠。妈妈执意给儿子和女儿留下独立的空间,让他们自己去面对这一次的矛盾和冲突。 妈妈去了自家超市。 宽敞的卧室里,只剩下林知夏和林泽秋两个人。 林知夏失去靠山,忐忑不安道:“我不是故意找妈妈告状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林泽秋伸长双腿,懒散地坐在椅子上。 林知夏回想今天的遭遇。她的记忆力实在太好了。她清楚地记着每一个细节,这让她本已熄灭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瞬间怒发冲天:“林泽秋,我很严肃地告诉你!我特别生气,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五岁那年,你把我的水彩笔都弄坏了!这次更严重,没人能哄好我!” 林泽秋看着她,就像看小猫挠人。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生气了?吓死我了。” 林知夏涨红了脸:“林泽秋,你不要太过分。” “你搞没搞错?林知夏,”林泽秋提醒她,“你扯着我来听你讲废话,算我过分?” 林知夏强作镇定,质问道:“我只是想找到原因,你为什么要和我断绝血缘关系。上个礼拜我看报纸,报纸上有一个老爷爷发表了一则声明,他声称要和儿子断绝关系。因为他的儿子经常赌博、酒驾、包养小三,他觉得自己没把儿子培养好……” 说到这里,林知夏引入主题:“我又没有赌博、酒驾、做违法的事,林泽秋,你凭什么和我断绝关系?” 林泽秋听得一愣:“我没和你断绝关系。” “你有!”林知夏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让我叫你哥哥!” 林泽秋站起身:“出了学校大门,你怎么叫都行。” “为什么?”林知夏的求知欲一瞬间爆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林泽秋打开了卧室房门:“罗里吧嗦的,你烦不烦?我没空跟你瞎扯。我去客厅吃饭。” 真是浪费了一次沟通的机会! 林知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哥哥,我们家里有一个喇叭,那是爸爸妈妈做促销活动时用的喇叭。你不告诉我具体的原因,我就带着喇叭去学校,在你的班级门口大声喊,哥哥哥哥哥哥哥哥,让全校所有同学和老师都能听见我的声音。” 按理说,林知夏发出恐怖的威胁,哥哥就会很凶地批评她。 但是,林泽秋一句话都没说。 他扶着门把手,身形微微颤了颤。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双手麻痹,脊背僵直。 为什么他极力避开噩梦中的场景…… 反而促成了噩梦发生在现实里? 如果林知夏真的那么做了,林泽秋的校园生活就毁了。 自从初一下学期以来,林泽秋就频繁收到女同学的示好。他明白那是《思想品德》课本上所说的“青春期萌动”。他遵从课本上的教导,谨慎地把握着交往的尺度,严格控制着异性同学之间的界限。他清白、上进、品行端正,从不借别人抄作业。 而一旦林知夏卷入他的校园关系网,他就会从云端跌落,从天上的明星沦为地上的谐星。 卧室门开了一条缝,林泽秋踏出一步,又突然转过身,走回林知夏的面前:“林知夏,你要是带了喇叭去学校,我就登报纸,和你断绝血缘关系。” “你登报纸吧,我等着,”林知夏竟然说,“让爸爸妈妈看到,你会被逐出家门。你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裹着破破烂烂的棉絮,睡在天桥底下的桥洞里。” 林泽秋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卷起铺盖离家出走。可是下一秒,林知夏的态度忽然放软:“为什么,哥哥,我好困惑啊,你以前还说,你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难过,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妹妹……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可是我还记得,对比现在和从前,我觉得好难过……就连这种难过的心情,我都没有办法忘记……” 林知夏坐在床边,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她的毛绒玩具上。 她怀里抱着小企鹅,双手握着企鹅翅膀,指甲尖都微微泛白。 “我……”林泽秋的心口像被一把钝刀割过。无形的血液顺着溃烂的伤口往外涌出,他双腿一软,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 他说:“林知夏,这不是你的问题。我……我考了三次竞赛班,没有成功。”之后的话,他死都讲不出来。 林知夏双眼微眯:“因为你考不上竞赛班,所以你在学校里不认我,就能保全你的面子,是这个道理吗?”她歪过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在我的辅导下,你可以轻松考进竞赛班,更不用担心面子的问题。” 林泽秋单手扶额,千言万语化为两个字:“算了。” 林知夏蹲到他的身边,疯狂摇晃他的肩膀:“振作!哥哥!振作!” 林泽秋轻轻推开她的手,她立刻介绍道:“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无所畏惧的,他越战越勇,眼界广阔。今天的数学抢答赛上,我发现,他的心算水平突飞猛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58进制和62进制的转化题,他都能口算出来了!我们班一共得了19分,最难的4分都是他一个人贡献的!要知道,今年一月份,他考试还经常打草稿呢。” “你最好的朋友是男是女?”林泽秋质问道。 “是非常好的男孩子。”林知夏毫不避讳地回答。 29、东边日出西边雨 “男孩子?”林泽秋的声调陡然拔高, “林知夏!你是个女孩子, 你只能和女孩子玩!男女有别, 这还要我来告诉你?” 林知夏没想到她的哥哥只关注这一点。 明明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他非要摆脸色,非要和她吵架,现在还把矛盾转移到江逾白的头上! 林知夏拎起小企鹅毛绒玩具,借用林泽秋的说辞来打败他:“林泽秋, 我是女生,你是男生,我和你也是男女有别。我不跟你讲话了。” 林泽秋的愤怒到达了临界值:“我是你哥!那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要你管,”林知夏扬起脑袋, “我和他在学校里还是好朋友,我和你在学校里不是亲兄妹。” 她抱紧小企鹅, 扭头就要去客厅。 林泽秋抬起左手, 越过她的肩膀, 直接把小企鹅抢了。 他将那只毛绒玩具高高地举过头顶, 林知夏踮起脚尖, 伸手去够,怎么也够不着。比起哥哥一米八的身高, 林知夏实在太矮了。 小企鹅可望而不可即, 林知夏生气地攥紧了林泽秋的衣角:“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我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抱着它睡觉!快点!我给你四秒钟的考虑时间!” “你必须答应我, 找一个女孩子做你最好的朋友,我就把它还给你。否则你再也见不到这只企鹅。”林泽秋提出十分苛刻的条件。 他希望林知夏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猜测,那个男生在林知夏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这只企鹅。 他没等来林知夏的回答。林知夏怒火攻心, 气势汹汹地摔门而出。 片刻后,她抱着一个篮球跑回来,还带了一把剪子。 林知夏跪坐在地,缓缓把篮球放到腿上。她手握剪刀,锋利的刀尖对准了球面,语气毫不退让:“林泽秋,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威胁我。我讨厌被人威胁。你不把小企鹅还给我,我就把你最喜欢的篮球扎破,扎成马蜂窝。” 林泽秋听得心尖一抖。他盘腿而坐,低下头来,双手奉还小企鹅。 林知夏终于救出了她的毛绒玩具。但她对哥哥的怨念又加深了一层。在她看来,哥哥的一系列行为都是无理取闹,他都快满十四岁了,为什么表现得像个四岁的小朋友? 哥哥略带犹豫地摸了摸林知夏的头。他温暖的手掌覆在林知夏的头顶,指尖轻抚她的发丝,像在给一只暴躁的小动物顺毛。 林知夏逐渐平静:“我饿了,我想吃饭,肚子在咕咕叫。” “别磨蹭,去吃饭,”哥哥带她走出卧室,“妈妈做了红烧鸡腿。” “红烧鸡腿!”林知夏一蹦一跳地跃向了餐桌。 餐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红烧鸡腿、酱汁茄子、凉拌黄瓜,还有一盆西红柿鸡蛋汤。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林知夏周身的阴霾一扫而光。她开开心心地捧起碗,又用一只小勺子舀起鸡腿的汤汁,浇在了碗里的白米饭上。 林知夏咬了一口鸡腿,细细品味,吞咽完毕,心花怒放道:“妈妈做的红烧鸡腿最好吃了。” 她又夹起两块茄子,盖住米饭,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 林泽秋忽然和她说:“林知夏,男生跟女生不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为什么要在午餐时间和我讨论这个话题?”林知夏用筷子剃掉了鸡腿肉,拌进米饭里。 林泽秋端着饭碗,振振有词道:“林知夏!今早我在学校里看到你和那个男生走得很近,周围没有女同学。这绝对不行。中学和小学不一样,你必须注意交往的分寸。别以为自己很聪明,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你绝对不能和男同学、男老师单独待在一块儿,旁边一定要有人。如果有男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提前踩个点,办公室里要有别的老师——最好是女老师。如果男老师把你一个人留堂,或者叫你去他家里补课,你理都别理,懂我的意思吗?爸爸妈妈没告诉你这些,你别嫌我啰嗦。” 林知夏若有所思:“哥哥从哪里知道了这些东西?” “这你别管,”哥哥眉头紧锁,“反正我不会害你。” 林知夏喝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汤,浑身都暖洋洋的。填饱肚子之后,她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也许,饥饿状态下的人类更加暴躁冲动易怒?她心不在焉地辩解道:“哥哥,你懂的那些,我也懂。当危险来临,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我在力量上都不占优势。但我一直很注意自我保护。我会观察同学和老师的表情,猜测他们的心理活动,判断他们是否有恶意……是这样的,哥哥!今天早上,我觉得你对我恶意很大。” 林泽秋放下筷子,视线飘到了别处。他心里有事,就会食不知味。 林知夏给哥哥夹了一只鸡腿:“我的那位朋友,他是很好的人。我和他一起从实验小学跳级来到了竞赛班……对了,他和我同一年出生,我们的生日就差了一个月。” 哥哥呼吸停顿:“你的朋友,今年也是十岁?” “对呀。”林知夏频频点头。 哥哥再三确定:“他也考上了竞赛班?” “他不仅考上了,”林知夏略带一丝骄傲地说,“他还是我们班的第九名!我们班上人才辈出,不仅有师范附小的第一战神,还有全市第四届中小学生围棋比赛的小学组亚军,江逾白能在我们班上排名第九,已经算是非常厉害!” 哥哥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他佯装淡定,端起盘子,拨了一只红烧鸡腿入碗。他沉默地垂首,动作机械地往嘴里送食物,甚至没留意自己的碗里有一片生姜。 生姜是林泽秋最讨厌的食材。他五六岁的时候,看见碗里有姜丝,就要跳起来大吼大叫。 此去经年,林泽秋深受生活的锤炼,果然成长了许多,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容忍姜片。 林知夏看着一反常态的哥哥,不禁思考道:哥哥非常在意竞赛班。那么,当他听说江逾白十岁就能连跳两级,成功考进省立一中的竞赛班,哥哥会不会因此而感到羞愧呢? 林知夏试着安慰他:“哥哥,你在培优班也常考第一,这说明哥哥在普通人里算是比较聪明的,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嘛。我今天认识了十八班的一个女同学,她叫金百慧。我觉得金百慧给自己的压力就很大,她在竞赛班也不快乐。” 哥哥仍然一言不发。 林知夏专心进食。 饭后,她洗脸刷牙,躺倒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怀里抱着小企鹅,准备进入午睡状态。 哥哥形如鬼魅般出现在她的门口。他斟酌了很长一段时间,打好腹稿,才对林知夏说道:“林知夏,我还是刚才那个意思,你必须找几个女生,当作你最好的朋友。你不能整天跟男生玩在一起。哪怕你年纪很小,你班上的同学,你隔壁班的同学都比你大了两三岁,他们的想法肯定跟你不一样。这样吧,你甩开江逾白,多和别的女生接触几天,怎么样?” “不要吵我午睡。”林知夏冷漠地答道。 哥哥走进她的房间,拽了一下她的枕头。她愤愤不平道:“林泽秋!你再惹我一次,我立刻找妈妈告状!” “找妈妈告状”是一招妙计,百试百灵。 林泽秋立刻返回他的房间。他坐在自己的床边,颇感困乏倦怠,他一天到晚为什么要操心那么多事?今天中午的碗筷还没收拾,没洗干净。他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脑子里积累的杂乱思绪汇成一团浆糊,他懒得去抽丝剥茧地考虑问题,索性闭上双眼,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他做了个支离破碎的梦。 梦境中的光线影影绰绰,还有一位穿着校服的少年正在大言不惭地教育他:“林泽秋,你妹妹的年纪那么小,说话又很烦人,给一颗草莓糖就能把她骗走,万一学校里有人欺负她怎么办?竞赛班没什么大不了。她的小学同学都能跳级考上来。” 他还听见妈妈在他耳边喊:“起床!起床!林泽秋!” 他吓得一激灵,恍然睁开了双眼。 窗边漏下的阳光浓烈,妈妈站在他的床边,告诉他:“林泽秋,你的班主任,还有你妹妹的班主任都给我打了电话,他们问我,你们俩今天下午怎么没来上课?我跟你爸爸刚才都在查货,还有几个客人订了七箱啤酒,你爸爸给人送货去了,我在店里都忙不过来,才发现你和你妹妹睡过了头。你快带着你妹妹去学校。” 林泽秋一下子清醒,单手拎起书包,直奔林知夏的卧室。他推开房门,往里一看——果然,林知夏还在睡觉。她侧躺在床上,睡得失去了意识。 一般来说,如果林知夏在清醒时有较大的情绪波动,那她中午和晚上就会睡得特别踏实。林泽秋对妹妹的生活习惯简直了如指掌,他只是没料到,今天中午,连他自己也睡过头了。 他狠狠拍响了墙壁:“喂,起来,林知夏!林知夏!” 林知夏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干什么?” “下午三点了。”林泽秋提醒她。 林知夏惊讶地问道:“妈妈为什么没来叫我起床?” 林泽秋解释道:“你和我在一个学校上学,妈妈默认了我出门的时候会带上你。” 妈妈站在林知夏的门口说:“夏夏,下次睡觉前,你定个闹钟。” “不用,”林泽秋随口道,“我不午睡。我来喊她。” 林知夏讨厌闹钟的声音。而林泽秋从来不午睡。他习惯在中午抽空背课文、背英语单词。他是省立一中培优班众多同学的榜样。自从升入初中以来,他从没有迟到早退过一次。 今天,他打破了自己的记录。 林知夏收拾完毕,林泽秋领着她冲出家门。 她跟着哥哥跑向了公交车站牌。哥哥双腿修长,迈开一步顶她两步,跑起来的速度比她快得多,不过,哥哥经常停下来等她。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她和哥哥一起回老家。老家房子的后山腰处,长着一大片茂密的竹林。因为竹笋炒肉很好吃,所以林知夏没事就去拔几棵竹笋,哥哥总是拎着木桶跟在她的背后,无论她跑到哪个角落,一回头就能望见林泽秋。 她记得林泽秋时时刻刻照看她的目光。 亲情真的很复杂,林知夏默默感慨,既有让她安心的瞬间,也有让她伤心的瞬间。 下午三点二十,林泽秋和林知夏抵达了省立一中。门卫检查了他们的校园卡,放他们进入校门。 这会儿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校园里嘈杂热闹,人声鼎沸,林泽秋和林知夏背着书包,一前一后地走向教学楼,显然是两个迟到的学生。 林知夏紧紧跟随哥哥的脚步,前方忽然有人喊道:“林泽秋!林泽秋,你迟到了?你旁边的女生是谁?” 林泽秋就读于初二(四)班。 初二(四)班的教室坐北朝南,位于a栋教学楼的一楼,邻近省立一中的初中部入口。林泽秋的同班同学们站在走廊上,引颈而望,他们的关注点都在林知夏身上。 林知夏小声问道:“林泽秋,你又要说我是你的学妹了吗?” 林泽秋驻足。 停顿两秒之后,他跨上台阶,背影决绝。 林知夏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面朝初二(四)班的众多同学,身形挺拔如一棵茁壮的白杨树。他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始终没有拿出来,这让他整个人更具气势。 他正式介绍道:“这个女生,是我妹妹。她是今年初一年级竞赛班的新生。” 初二(四)班的同学群中爆发一阵起哄声。 林知夏不懂那种声音的潜在含义。她站在初二(四)班的门口,自顾自地说:“我叫林知夏,我哥哥叫林泽秋,夏天和秋天,听起来就像兄妹,我们的爸爸妈妈特意取的名字。” 林泽秋朝她摆了一下手:“你快去你的教室吧。” 林知夏高高兴兴地答应:“放学后,我来找你一起回家。” 她刚踏出一步,忽听背后有一个同学问道:“林泽秋,你妹妹都能考上竞赛班,你为什么考不上啊?” 林泽秋没有回话。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在自己的臆想和噩梦中经历了无数次,也准备好了万无一失的应对措施。 林泽秋侧目,勾唇一笑,对那个同学说:“你他妈的在讲什么废话?人各有命。” 怎料,那位同学不依不饶:“我可没讲废话啊,林泽秋,你还打算考第四次吗?”他哈哈笑了一声,用调侃的轻松语气说:“林泽秋,你也有今天!连你妹妹都不如……” 林知夏猛然转身。 她严肃地回应:“就算我哥哥考了四次,那也是他努力的证明。他朝着目标,不断迈进,这没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从没失败过吗?你做什么事,都能一次成功吗?你的现实生活和你的设想完全一样吗?” 那位同学愣在了原地。 林知夏今天的午睡时间偏长,还没完全清醒。她正在组织语言。她要在初二(四)班门口把那位同学说哭,这也是她的能力之一。 哥哥却拍了她的肩膀:“行了,你走吧,快上课了。” 林知夏点了一下头。 她跑向初一年级的教学楼。 上课铃蓦地打响,飘荡在整个校园。那铃声是一阵钢琴轻音乐,她仿佛奔走在旋转的音符上。 开学之初,林知夏唯一的烦恼就是“哥哥可能要和她断绝关系”。 她仅用半天的时间,就成功解决了烦恼。 她认为,至少一半的功劳属于江逾白。 对此,江逾白谦虚地表示:“你们沟通得好,和我没关系。” “不,和你有关系!”林知夏偏说,“你帮我找到了突破口,谢谢你!江逾白。” 江逾白矜持道:“不客气。”他把手中的笔记本向后翻了一页——这是林知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刚收到这份礼物时,只觉得这个笔记本非常珍贵……或者说,它不止是笔记本,更像是一本手写书。 连读几日之后,江逾白渐渐发现了林知夏的用心程度,书中涵盖的题型变换成百上千,汇集各类精湛奥妙的解题技巧。林知夏在落笔时,似乎也整理了自己的思路。她会把一些琐碎的感想写在侧栏。 江逾白常用铅笔给她留评。 林知夏干脆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命名为“学习与生活中的交流和感悟”,落款:林知夏与江逾白——这就成了他们两人共同记录的日记。 相比于林知夏赠送给江逾白的礼物,江逾白似乎回报得不够多。他决定在2005年9月24号这一天稍作弥补——这天正好是林知夏的十岁生日。 30、量子信息 2005年9月24号, 天公作美, 风和日丽。 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礼拜六。 林知夏拉住妈妈的手腕, 委婉地征询意见:“妈妈, 妈妈,我同学找我出去玩,我中午可能不回家吃饭了。我现在能出门吗?” “谁找你出去玩啊?”妈妈盘问道。 林知夏详细地描述:“我最好的朋友。他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 妈妈一边擦拭货架, 一边又和蔼地问道:“你们想去哪里玩?” “省立一中!”林知夏的语气非常欢快,“妈妈,今天是高中部的社团迎新节!学长学姐们准备了很多节目!我和朋友约好了在校门口见面,我打算今天中午请他在学校食堂吃饭!” 省立一中竞赛班的学生基本都是优等生中的佼佼者。林知夏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质, 也需要同龄人的陪伴,她确实应该和优秀的孩子做朋友。 更何况, 林知夏和她的朋友都在彼此熟悉的校园内玩耍, 安全系数自然高一些。林知夏居住的小区距离省立一中很近, 坐公交只要三站路。 妈妈并未犹豫, 爽快地答应了她:“行, 你去吧,夏夏, 把电话卡带上, 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好的!”林知夏一溜烟跑没了影。 她返回自己的房间, 穿上她最喜欢的浅粉色纯棉t恤、深灰色牛仔裤。她还特意从发顶开始编发,先将头发分为左右两束,编到与耳尖齐平的位置, 再用草莓发绳扎出两只双马尾。 她编发的技巧极为高超,体现了她的心灵手巧。妈妈见了也要夸她一句:“夏夏今天真可爱,真漂亮。” 林知夏越发开心。她从小就喜欢听妈妈夸她。 妈妈还说:“我们家夏夏长大了,一定会变得更漂亮,更完美,智慧与美貌并存。妈妈都挑不出夏夏的缺点。” “嗯嗯!”林知夏略带羞涩地点头。 哥哥正好从旁边经过。他听见妈妈和妹妹的对话,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林知夏,你别骄傲。你不知道吗?小孩子有可能长歪掉。” 林知夏急着出门,没空和哥哥吵架。她飞快地夺门而出,临走前甩下一句:“哥哥,你要是长歪了,肯定比我更惨,因为你不仅失去了美貌,就连智慧都没捞到。” 哥哥被她气得无语凝噎。 她跑出半步路,忽然又退回来:“今天是高中部的社团迎新节,我要去学校看节目,哥哥,你不去吗?” “我不去,”哥哥态度坚定地回答,“我在家里复习考试。下个月的11号就要段考了,林知夏,你不复习?你们竞赛班每周都有测试。” “我每次都是全班第一呀!满分就是我的分数。”林知夏透露道。 她竟然敢说“满分就是我的分数”这种嚣张至极的话。 哥哥再次哑口无言。 林知夏体会不到哥哥内心宛如山崩地裂般的强烈震动。她满脑子都是高中社团联欢会,还有,今天碰巧是她的生日,江逾白肯定给她准备了礼物! 他会送她什么东西呢?习题、笔记本、还是糖果饼干? 无论哪一种,林知夏都会欣然接受。 现实却超脱了她的想象。 当她在省立一中的校门口撞见江逾白,江逾白递给她一把做工精致的钥匙。那钥匙和她的手指一样长,刻有量子力学的狄拉克符号,江逾白对她说:“这把钥匙能开锁。” “什么锁?”林知夏惊奇地问道。 江逾白避而不答。他真诚地祝愿她:“生日快乐,林知夏。” 林知夏绕着他转了一个圈:“江江江江逾白!你的那把锁,是不是藏在学校里!你要给我线索吗?我们就像《夺宝奇兵》的主人公一样,根据线索,寻找宝藏!” 江逾白抬手,指向前方:“林林林林知夏,社团活动快开始了。你藏好钥匙,跟着我走。” “我来了!”林知夏扯住他的书包带子。 校园小路上铺满了凹凸不平的鹅卵石,繁茂的树荫垂落在道路的两侧,凉爽的秋风吹拂着林知夏的脸颊,她心神放松,悠闲惬意,就像在和江逾白秋游一样。 高中部的社团迎新活动正在热火朝天地举行着。校内有一条空旷的长街,各大社团的社员就在长街的街边支起摊子,发放宣传册。 附近栽着一片茂盛的桂花树,花苞在九月的绮丽秋景中盛放,花朵的清香随风飘忽传来,那香味很浅,又很好闻,林知夏深吸一口气,感叹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秋词》,你听过吗?” 江逾白还没回话,站在旁边的一位高中学长突然冲了过来:“这位学妹?你是学妹吗?你看起来好年轻啊!你刚才吟了一首诗!你有兴趣了解中华传统诗词文化吗?” 林知夏和江逾白双双驻足。 学长耐心解释:“我们是省立一中的古典文学社!我们的社团风气好、活动多、规则公平。我们用‘飞花令’来选择每一任的社长和副社长……” 他还没说完,林知夏惊喜道:“飞花令!” “对!”学长抬起双手,向侧边一伸,隆重介绍道,“我今年高二,我们的新社长才上高一。她是高一年级培优班的妹子,也是高一年级的级花,洛樱同学,洛樱级花……洛樱社长!” 洛樱? 这名字很特别。 林知夏抬头望过去,见到一位大概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显然就是“古典文学社”的社长,传说中的洛樱学姐。 洛樱坐在“古典文学社”立牌的左侧,穿着一条深绿色的长袖连衣裙。她的胳膊肘搭在桌上,手腕戴着一块机械表,雪白瘦削的手背支着下巴,全部目光都落在林知夏的身上。 林知夏嗓音甜甜地喊道:“洛樱学姐好。” 洛樱对她微微一笑:“你好啊,你是初中部的学妹吗?” “是的。我在初一年级的数学竞赛班。”林知夏承认道。 洛樱递给她一份宣传册:“等你升上初二,你也能加入我们的社团。小学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知夏,”林知夏诚实地说,“树林的林,知道的知,夏天的夏。” “太好听了,人如其名。”洛樱评价道。 周围还有不少高中男生源源不断地涌向古典文学社,如同沙滩上前赴后继的滔滔浪花。洛樱和他们玩起了“飞花令”,就像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洛樱学姐以一敌百,斩获手下败将无数。 洛樱还问起林知夏:“你玩过飞花令吗?” 林知夏正要回答,江逾白打断道:“天体物理社在招新。他们列出了ye-yo宇宙爆炸模型。” “ye-yo宇宙爆炸模型”让林知夏心向往之。 她立刻舍弃古典文学社,奔向对面的天体物理社。 天体物理社的社长举着一块大牌子,向路过的众多同学介绍“宇宙的形成假说”。社长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不厌其烦地叙述道:“走过的路过的各位校友啊,请你过来瞧一瞧啊!这里是天体物理社啊!宇宙从量子引力时代发展到了恒星时代,时空可能起源于量子信息啊!” 林知夏举手提问:“你说的量子信息,是不是和量子纠错码有关?英文学术名为quantum error correction code。” “对啊!”天体物理社的社长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历经千山万水,尝过人生百态,终于觅见了知音! 社长又看向江逾白:“你们都要加入天体物理社吗?这位学弟,你了解量子信息吗?” 江逾白低调地发表意见:“你们写在宣传板上的内容,让我想起了固定时空和n维时空下的拓扑量子场论。” 自从江逾白承认了自己与林知夏的朋友关系,他每天晚上的睡前读物从《初中数学》变成了《量子计算》。他的家教团队也吸纳了物理老师。那位物理老师经常为他答疑解惑。 所以,他大致了解一些名词。 他带着林知夏继续向前走。 天体物理社的社长被江逾白和林知夏抛到了脑后。 可怜那位门庭冷清的社长,只能远远地望着学弟和学妹的背影。 而林知夏还在盘问江逾白:“江逾白,你研究过拓扑量子场论?” “没有,”江逾白和她并排,“我只是看了一本基础入门书。” “你看懂了吗?”林知夏又问。 江逾白停顿一秒,如实说:“没有。”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随后,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鼓励道:“你做出了尝试!这是江逾白的众多优点之一,江逾白无所畏惧,江逾白总在尝试!其实我第一次看论文也看不懂,我也要从基础开始学。当我碰到一门全新的学科,我必须先去浏览它的基础理论和导论知识。” 她踮起脚尖,摊平手掌,一点一点往上升:“金字塔是一层一层建起来的,我和江逾白都会建出我们自己的金字塔。” 江逾白的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借着衣兜布料的遮挡,他微微握紧了拳头,心绪起伏澎湃,充满了对成年生活的期待。他相信,数年之后的某一天,他和林知夏都会攀登到职业生涯的最高点。 江逾白比林知夏想得更远。 林知夏只注意到了眼前的西洋音乐社团。 西洋乐社团的场面无比盛大。他们圈了一块方形的区域,摆好乐器,邀请路过的同学弹奏——想要加入西洋乐社团,必须具备一定的音乐功底。 “立式钢琴,他们搬来了一架立式钢琴!”林知夏牵起江逾白的书包带子,“江逾白,我从没听过你弹琴,我好想听。” 林知夏经常措词直白地表达内心想法。她跟江逾白相处时,完全不懂什么叫“委婉含蓄”。江逾白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从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地弹过琴。 可是,当他想到,他弹完一首曲子之后,林知夏就会真情实感地称赞他超级厉害……他不由自主地站到了钢琴的前方。 哪怕他心里还有些排斥,还在暗暗地思索:我应该低调,不能炫技……他的手指已经抚上了黑白交错的琴键。他缓慢入座,稍作调整,流畅而美妙的琴音从他指间跃出。 音符连贯、富有节奏,交织成悠扬宏丽的乐曲,那曲调抑扬顿挫,每一小节都敲打了听众的心弦。 从林知夏的角度看来,江逾白的指法非常精湛老练,哪怕她是个外行人,她都能猜到江逾白一定从小接受了顶级名师的指点。 周围的社员们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路过的学长学姐们自发地围成了一圈。江逾白理所当然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他好像生来适应这一份与众不同。总之,他没有被路人的惊叹声影响。琴音依然蓬勃、恢宏、充满力量,一如他从未改变的初心。 临近尾声时,西洋乐的社长带头为他鼓掌。社长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学弟,你在哪个年级读书?你过来跟我签名。你不用交社费,我帮你交。” 然而,江逾白和社长道了一声谢,又说了一声打扰了,他就背起书包,跟着林知夏逐渐远去。 西洋乐的社长呆若木鸡般站在原地。省立一中多少同学千方百计要加入他的社团?全都被他冷酷无情地拒绝。而他第一次主动向学弟伸出橄榄枝,却只得到一句“打扰了”。 林知夏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到了这一条长街的街尾。 街尾处,立着一座宣传栏。 宣传栏里,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校园通告。她看到一张蓝色纸片上贴着狄拉克符号,以及一道量子力学的计算式。她当场算出答案,又根据纸片反面的提示,求解出一个既定的方向和经纬度。 她回过头,和江逾白视线交汇。 “那个地方,是不是学校旁边的饭店?”林知夏试探道。 江逾白给她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中午十一点五十。” “该吃午饭了吗?”林知夏略显迟疑。她迈出一步,忽然狂奔起来,江逾白差点没反应过来。 省立一中的南校门附近,有一家档次极高的饭店,生意十分兴隆。这家饭店的正门之外,常年站着两位身穿西装的迎宾员。他们往那里一站,就让路人明白了饭店内部的平均消费水准。 林知夏背着书包,立定在饭店的台阶前。她对江逾白说:“江逾白,我今天带了四十块钱,这是我攒的零花钱,我想请你去省立一中的食堂吃饭。如果你更喜欢在这里吃饭,我可能请不起……但也只是现在请不起,因为我才十岁,雇佣童工是犯法的。等我以后能挣钱了,或者等我今年开始参加竞赛,挣了奖金,我们再来这里吃饭吧。” 林知夏好声好气地和江逾白商量。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不含一丝杂质,江逾白甚至无法与她对视。 “这、这是……”江逾白莫名其妙地说话磕巴,“我家的饭店。” 沉默在空气中不断延长,江逾白讲出实情:“我妈妈经营的连锁饭店。1999年在省城开了总店,北京和上海有分店。” 林知夏歪了一下头。 饭店的大堂经理已经走出了玻璃旋转门。她穿着工整的西服套裙,还有一双黑色高跟鞋。她礼貌地接待起林知夏和江逾白:“二位请随我来。” 江逾白格外坦诚:“生日宴会的包厢已经订好了,我叔叔帮我订的。他听说你过生日,帮我想出了庆祝办法。” “你的叔叔?”林知夏重复道。 “叔叔对你印象很深,”江逾白一字不漏地转述道,“他让我尽到朋友的义务,尽我所能地招待你,为人类科学的进步做贡献。” 林知夏理顺了那位叔叔的逻辑:“你招待我,做我的朋友,你就能为人类科学的进步做贡献?” “我叔叔是这么说的。”江逾白不经意间出卖了叔叔。 他们在饭店大堂经理的指引下,穿过一条长廊,走进一间宽敞的包厢。推开房门之后,林知夏发现,房间里坐着她的几位小学同学——包括董孙奇、丁岩、魏荣杰、甘姝丽、唐乐琴,再加上林知夏和江逾白,包厢里一共有七位小朋友。 董孙奇一见林知夏,立马欢呼道:“寿星来了!寿星来了!各位同学,就按我们刚刚排练的那个来!” 董孙奇站在一座软沙发之前,双手举高。他神色庄重,态度一丝不苟,仿佛突然降临于维也纳金色大厅,成为了一名专业知识丰富的乐团指挥员。 旁观者可能会认为,董孙奇要指挥一首复杂的贝多芬交响曲。实际上,他只是在组织大家演唱一首《生日快乐歌》。 在董孙奇的一顿操作之下,在场的几位同学——除了林知夏以外的六个人,全都高声歌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林知夏永远快乐!” “好!收住!”董孙奇十分满意。 丁岩一个猛子跳过来,搂住了江逾白的肩膀:“我靠,我想死你了!江逾白!你和林知夏在新学校过得怎么样!林知夏,你还是年级第一吗?” 副班长唐乐琴接话道:“这还用问吗?林知夏肯定是年级第一吧。” 甘姝丽拉起林知夏的手腕:“林知夏,你最近好吗?” “挺好的,”林知夏使劲点头,“我、我……” 她一句话讲不完整。缓了两秒,她反问道:“你们还好吗?” 魏荣杰双手背后,像个老干部一样踱步而来:“林知夏,江逾白,五年级(一)班没了你们,班上读书的氛围不比从前。” “魏荣杰,”董孙奇跳出来反驳道,“每天都有很多同学找我借书。” 唐乐琴双手揣袖,遥望天花板:“林知夏,你和江逾白都跳级了。开学第一周,五年级摸底考试,年级第一变成了二班的学习委员……我们班第一名,没挤进年级前三。” “不,不要说!”董孙奇发出低沉而轻微的呐喊,“不要让林知夏和江逾白听到这个!不能让他们担心我们!” 董孙奇的语气太好玩了,林知夏心里很想笑。她的嘴角微微往上扬起,眼睛里也有笑意。这时,她才偏过头,注意到了一座摆在桌上的草莓奶油蛋糕。她必须用“座”来形容那个蛋糕,因为它一共有三层,每一层都铺着一圈饱满红润的新鲜草莓,简直勾走了林知夏的神魂。 “好多草莓!”林知夏坐到了距离草莓蛋糕最近的地方。 大堂经理姐姐亲自为他们服务,各种菜式也被服务员相继端上来。林知夏以为,这是一场非常完美的生日宴会了,而江逾白还告诉她:“你可以在饭前拆礼物。” “还有礼物吗?”林知夏喃喃自语道。 “当然,”江逾白郑重地说,“这是你的十岁生日,我想送你一段记忆。” “我懂啦,”林知夏笑意盎然,“你送的是快乐。谢谢你,江逾白!今天我真的很开心!这段记忆,我会非常珍惜地保留在脑海里。” 31、宇宙飞船 林知夏曾经说过, 她很难忘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 这种天赋, 究竟是好是坏?江逾白不太确定。他希望她的回忆里总有欢声笑语。他走到沙发的前侧, 掀开茶几的桌布, 林知夏才发现茶几的玻璃柜里装满了包装精致的礼物。 “寿星,你先拆个礼物!”董孙奇大声建议道,“在座的各位同学,打起精神来!” 丁岩大声反问:“董孙奇!林知夏会喜欢你送的东西吗?” 董孙奇抬起一只脚, 重重地跺在地上。他拉开弓步,站稳了脚跟:“你不要担心,丁岩!我董孙奇作为班长,肯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玻璃柜的双门闭合, 插销处挂着一把手工雕琢的铁锁。江逾白送给林知夏的那把钥匙终于派上用场。林知夏找出钥匙,探进锁孔, 指尖轻轻一转, 铁锁就被她打开了。 林知夏有条不紊地撕掉了五个礼盒的包装纸, 还把蝴蝶结堆到了一起。她看见了音乐盒、存钱罐、猫爪台灯、小兔子玩偶、还有一本同学录。 董孙奇立马解释道:“这本同学录是我送的。林知夏, 你和江逾白突然跳级了, 我作为班长,没来得及给你们举办一场欢送会。” 董孙奇的同桌魏荣杰补充道:“对的, 林知夏, 你不知道啊, 董孙奇威逼利诱全班同学,每个人都给你写了一页的同学录……” “胡说!”董孙奇罕见地与同桌争执起来。 董孙奇摊开双手,阐述道:“我怎么会威逼利诱呢?我是同学们亲手选拔的班长, 我关心班上每位同学。就算江逾白和林知夏去了省立一中,他们也是我们五年级(一)班的人。” 林知夏翻开同学录的第一页,这一页是董孙奇的留言。 董孙奇为她写道:林知夏,你在实验小学的四年,给我们班争取了无数荣誉。我和二班的班长吵架,只要我一提你的名字,二班的班长就抬不起头。我董孙奇记你一辈子!以前我不敢找你说话,江逾白转来以后,我敢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因为江逾白也很强。 林知夏哈哈大笑。 她翻到第二页,又看见魏荣杰的评语:林知夏,你读书多,会讲话,心中有山川湖海,有浩瀚宇宙。江逾白跟你一模一样。祝你们在竞赛班学习顺利——来自同样爱读书的魏荣杰。 林知夏没有看完。她决定把同学录带回家,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一遍。 玻璃柜里还剩下最后一只尚未开封的木盒。 林知夏摸到木盒的边缘,“啪嗒”一声打开了铁扣。 在场的几位同学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哇——啊”的惊呼。 众人只见盒子里装着一只宇宙飞船模型——这显然是江逾白的手笔。更让大家惊叹的是,宇宙飞船的船尾处,刻着“船长林知夏”五个字。 董孙奇万分后悔他今天没带相机,他好想给这艘飞船拍一堆照片。 林知夏还没发表意见,董孙奇已经眼含热泪:“我靠!地球军团的军事力量!唐乐琴,你看见了吗?林知夏领导的宇宙飞船!” “我的天哪,飞船的舱门能推开,”唐乐琴蹲到茶几旁边,“真该让柳行简来长长见识。” 林知夏抱着这一艘飞船模型,小心翼翼地推动舱门,船舱内部的陈设显露在众人的眼中。 林知夏猛地抬头,望着江逾白:“谢谢你,非常感谢,江逾白。” “不客气,林知夏永远是领航员。”江逾白双手揣兜站在一旁,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 林知夏拉开她的书包拉链,努力把所有礼物塞进去。但她的书包装不下那么多东西,尤其那艘宇宙飞船的尺寸严重超标。 江逾白提议道:“等我们吃完饭,我会送你回家。你不能坐公交车,车上人多,不方便携带易碎物品。这艘飞船磕碰后,船舱内部的玻璃门可能有破损。” 林知夏认真考虑,点头说:“好的!” 随后,林知夏坐到餐桌边,和她的众多同学一起用餐。服务员姐姐切开草莓奶油蛋糕,每个人都分到了满满当当的一份。那蛋糕的口感好极了,软糯甜润,奶味浓郁,草莓的香气萦绕在齿间,解腻又解馋,让人身心都产生了愉悦感。 餐桌上还有酱汁鳕鱼、松茸蒸鸡、虾滑鱼籽、桂花炖三雪……等等林知夏从没见过的菜式。她虽然爱吃,但她的饭量比较小,没过一会儿她就吃饱了。 林知夏握着勺子,陷入沉思。她偷偷问起江逾白:“我哥哥去年过生日的时候,他请同学在学校食堂吃饭。今年我过生日,我也应该请客,对不对?” “不对。”江逾白否认林知夏的说法。 林知夏虚心求教:“哪里不对呢?” 江逾白的叔叔早已提前指点过他。江逾白饮下一口芒果汁,方才不紧不慢地回答:“这顿饭是记忆的一部分,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是这样吗?”林知夏语气疑惑。 “当然。”江逾白万般笃定。 林知夏不再提出质疑。她信誓旦旦地说:“江逾白,你知道的,我记住的事情不会忘。我向你许诺……” 江逾白不由得和她对视。她说:“你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我会为你准备更大的惊喜。我保证!” “为什么是十八岁?”江逾白反问道。 林知夏做出预测:“那时候的我上了大学,思维更成熟,见识更广阔,应该会变得更有钱。还有,十八岁的你是成年人……如果我们还在一起做同学,我一定认真策划活动,组织同班同学,帮你庆祝生日。” 江逾白抓住重点:“林知夏,我们将会一直做同学。” “嗯!”林知夏非常相信他的说辞。 生日宴会结束之后,林知夏背起鼓鼓囊囊的书包,抱着那一艘宇宙飞船模型,坐上了江逾白家里的轿车。 回家路上,林知夏有点犯困。她偏过头,手背挨着脸,悄悄打了个哈欠,江逾白又出声问她:“林知夏,你有没有报名参加培训营?” 江逾白所说的“培训营”,指的是省立一中初中部的数学竞赛寒假培训营。只要他们通过了寒暑假集训,拿到省级赛区的一等奖,就有希望得到学校的内部推荐,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数学联赛。 林知夏一听江逾白提起寒假集训,她就开始犯难了:“每年寒假,爸爸妈妈都要带着我和哥哥回老家。” “回老家?”江逾白问她,“你老家在哪里?” 林知夏诚实地说:“在乡下。” 她详细地描述道:“我外婆家里养了很多动物。你喂过鸡吗?我喂过!我还在墙角的小洞里捡过鸡蛋。我爷爷家里有一群山羊,我亲眼见过小羊羔在冬天出生。那天还下了一场大雪,天气特别冷,羊圈里温度很低,我和哥哥都害怕小羊羔会被冻死,我们用旧衣服把小羊包起来,带到屋子里,母羊在外面咩咩地叫,声音很惨……” “乡下生活”这四个字,超过了江逾白的认知范围。他安静地听完林知夏的话,又问她:“母羊知道你们抱走了小羊吗?” “它知道,”林知夏特别肯定地说,“我非常确信,某些动物的思维相当复杂。” 语毕,林知夏绕回最初的话题:“如果我报名参加培训营,我爸爸妈妈都回了老家,那我家里就没有人了。” 江逾白劝解道:“没关系,你根本不需要参加培训营。” “可我想和你一起上学啊。”林知夏由衷感叹道。 江逾白紧紧靠着座椅的后背:“你可以先回家,问一问爸爸妈妈,也许你们不用回老家过年。我前天晚上看报纸,报纸上说,明年冬天很冷。” “有道理!”林知夏透露道,“而且,我不太喜欢回老家。” 江逾白侧目看她:“你不习惯乡下生活?” 林知夏摇头:“我奶奶对我很有意见。我哥哥在家总是做家务,奶奶觉得家务是女孩子干的活。我的存在,给哥哥造成了负担。” 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关系越来越好,话里话外都比较偏袒林知夏。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林泽秋经常做家务,应该养成了习惯。” 林知夏一手撑住腮帮,并未给予回应。 凉风渐止,车速减缓,车窗外的景物不再后退,轿车停在了安城小区的门口。 林知夏拉开车门,转身对江逾白挥手:“周一见!” 江逾白应声道:“周一见!” 与江逾白告别之后,林知夏双手抱住宇宙飞船模型,足下发力,狂奔回家。她像小兔子一样跳进家门,趁着哥哥还在他的房间里学习,林知夏跑向自己的卧室,还把宇宙飞船藏到了柜子里——如果让哥哥看见这艘飞船,他肯定又要和她谈起“女孩子不能把男孩子当作好朋友”的问题。 林知夏将书包里的其它物品全部倒空。她闹出一点响动,引来了林泽秋。林泽秋倚在她的卧室门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喂,你从哪儿弄来这些玩意儿?” “同学送的十岁生日礼物,”林知夏捧起一只猫爪台灯,“这个是女同学送我的。” 林泽秋教导她:“你要记得回赠,别占人便宜。” 林知夏乖巧地答应:“嗯!哥哥说得对,我一定回赠。” 哥哥走到近前,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盒子。她打开一看,那里面装着一只运动手表。 “爸爸妈妈给你选的礼物。”哥哥说。 “你自己的呢?”林知夏抬头看他,“你没有一点表示吗,哥哥?” 哥哥的手掌搭在她的脑袋上:“林知夏,别问人要东西,那很不礼貌。你在家也得注意礼貌,尤其是跟我说话的时候。” 林知夏愤怒地扭过头:“我告诉你,林泽秋,不要把手放在别人的头顶,那更不礼貌!多亏了我脾气好!换个人你这么做,他会跳起来打你!” 林泽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是在给一只小猫咪顺毛。林知夏的眼神逐渐改变。起初,她还满目凶恶地狠狠瞪着他,后来,她的眼睛又变得清澈明亮水汪汪。 “十岁生日快乐,林知夏。”他说。 林知夏向他伸手。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希伯来语辞典》,放在林知夏的掌心。 “有天晚上我回家,学校门口有人在摆摊。这本书九成新,没人翻过,没人能看懂,不就挺适合你?”他说。 林知夏果然喜欢这份礼物。她翻开第一页,自言自语道:“希伯来语是犹太人的语言,犹太人复国建立以色列之后,希伯来语就成了以色列的官方语言之一。” “别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林泽秋懒懒散散道。 林知夏蓦地合上书页:“对了,哥哥,明年寒假我不回老家,我要参加学校的集训。” 林知夏并没有征求哥哥的同意。她只是在告知哥哥这件事。她还跑到爸爸妈妈的面前,有理有据地阐述自己的见解。 她说,既然考上了竞赛班,就要遵循竞赛班的规矩,争取获得代表学校出战的机会,参加全省级别的比赛,与省内的尖子生一决高下。 爸爸问她:“夏夏总考第一,还需要集训吗?” “夏夏要集训,”林知夏真诚地诉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能因为集训简单,而放弃锻炼的机会。” 其实,在林知夏看来,那个冬季训练营和“海洋馆秋游”是一种类型的活动。 更何况,省立一中的竞赛训练营不收一分钱,只要学生能凭借自身实力,考取培训名额,学校就免除一切学杂费用。 省立一中真好! 整个寒假都能见到同学,见到朋友!林知夏也不用去乡下过年,不用面对奶奶、舅舅和表哥,这简直是她最喜欢的春节。 爸爸和妈妈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爸爸还在犹豫,妈妈已经做出决定:“咱们明年春节不回去了。夏夏,我们都留在家里,一家四口一起过年,好不好?” “太好啦!”林知夏双手拍掌。 周一上学时,林知夏迫不及待地跟江逾白分享了喜讯。 江逾白沉浸在刷题的世界中。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突击特训,他的解题思路和能力都有了显著提高。他的每一位家教老师都拥有丰富的竞赛经验,众人拾柴火焰高,江逾白就是一片熊熊燃烧的野火,立志要照亮省立一中的校园。 哪怕他课间去操场吊单杠,他都在思考数学竞赛的题型。 竞赛班的考试多如牛毛,两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每月一次的段考更是重中之重。因为班主任张老师要根据段考的成绩来给全班排座位——江逾白发誓,这一次他不会让段启言排在他前面。 十月中旬那一场段考开始之前,段启言还在考场外和林知夏搭话。他问:“林知夏,我要是考了全班第二,你能不能跟我做同桌?” 林知夏残酷无情:“不能。” 段启言略受打击。他又挪步到沈负暄的面前,问道:“沈负暄,我要是考了全班第三,你跟我做同桌,怎么样?” 沈负暄笑意温暖:“没门。” 秋日的萧瑟寒风中,段启言眸色幽深,露出冷冷的笑容:“我要考全班第一,让你们高攀不起。” 江逾白插话:“你做梦。” 江逾白端着水杯站在教室之外,等待教室内的监考老师清场。江逾白的衣服大多是深黑、浅白、军绿、墨蓝之类的成熟纯色调。再加上他长得比较高,气质比较出众,他竟然给段启言带来了一种同龄人的竞争压力。 怎么可能呢? 江逾白比段启言小了两岁,成绩也比段启言差劲。段启言一步跨到江逾白的面前,发泄他压抑的怒气:“江逾白,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狂?” 江逾白与他针锋相对:“凭我是你的江老师。你又有什么资格跟老师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旁听他们对话的沈负暄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段启言恼羞成怒,脸色变得红中带紫,好不壮观。 他扯开外套扣子,站上走廊栏杆底部的瓷砖。呼啸的长风吹起他的衣角,他颇具派头地说:“江逾白,你上次跟我打赌,利用了林知夏。你本人还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我喊你江老师,那是因为林知夏的总分超过了我,你可没超过我。狐假虎威,你脑子清醒点?” 林知夏正要冲过去,江逾白拦住了她。江逾白对段启言说:“这次段考,如果我总分比你低,我会在寒假训练营的第一天,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尊称你为段老师。” “总提老师,没意思,”段启言微抬起头,“你得叫我,段启言陛下,向我立正鞠躬。我还会问你,你是谁,你要回答我,你是我的属下,怎么样?我输了,我也照办,叫你陛下。” 韩鹏在一旁听得窒息:“妈呀,你们俩别玩那么大,我们学校的寒假训练营里,不仅有初二年级的师兄师姐,还有其他两所初中的同学……你们想想,一百多人的课堂上,大喊一声陛下,那跟脑子进水一样!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江逾白置若罔闻。他只看着段启言:“可以。” 段启言和江逾白击掌为誓。 江逾白再三确定:“你别反悔,段启言。” 段启言背靠栏杆,仰天大笑:“江逾白,你听好了,我就算从教学楼一楼爬到三楼学狗叫,我都不会反悔。” 考场内的监考老师已经清查了一遍教室。老师们站在门口,呼唤所有同学,众人立刻闭口不言,秩序井然地走入教室之内。 江逾白的考试座位在第一组的第一排。座位号都是随机的,江逾白坐在门口通风处,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段启言挑衅般地冲他抬眉,他视若不见,宛如老僧坐定一般静静地待在座位上。 监考老师用一把裁纸刀割开了试卷袋。这次考试的一份数学卷子共有十六页,题目繁杂,题量惊人,好在江逾白早已学会了心算,他并未感到丝毫的紧张。 “同学们,放松啊,”监考老师开始发卷,“大家抓紧做题,千万别搞小动作。” 江逾白接到试卷,拔开笔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战斗中。 32、寒假集训(上) 考场如战场, 每一道难题都是一位劲敌, 敌人的城池固若金汤, 困住了竞赛班的大部分同学。江逾白刚写完试卷的第一页, 就听见座位后方传来一连串的叹气声。 寒假培训营的名额有限。早在这次段考之前,张老师就和大家说过,总成绩排名全年级前四十的同学才有资格参加寒假集训。 十七班的许多同学都为集训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白天夜里拼命刷题,勤勤恳恳不敢懈怠, 谁都没想到这一次段考的卷子会难成这个样子! 数学不再是数学,它变成了地狱的火焰,炙烤着一群手足无措的应试者。 教室内窗户紧闭,气氛沉静, 无形无状的压力砸向了段启言的头顶。他被一道填空题难住,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一道看似简单的几何题, 段启言一眼发现了出题人设置的陷阱。但是, 正因为他明白普通解法不适用于这道题的情景, 他一时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办法? 恰好, 林知夏就坐在段启言的右手边。 段启言的眼角余光稍稍偏向了右侧——就是这一眼, 让他后悔了很久,也让他感到胸闷气短。他看见林知夏已经写到了试卷的第八页。 林知夏不打草稿。她握着一支笔, 在题目上随意地乱划两下, 就能找到解题思路, 能在答题纸上纵笔如飞。 第八页和第九页都是数学证明题,林知夏故意放慢自己的做题速度,将答案写得非常详细。她还分神抬起头, 朝着江逾白的座位望过去,心中暗暗为他加油:江逾白一定要考得比段启言高! 江逾白察觉到旁人的注视。他往后一瞥,正好与林知夏四目相对。 江逾白真没想到,林知夏考试的时候还敢直勾勾地盯着他。或许,林知夏很担心他一道题都写不出来……但他其实正在解决试卷第四页的题目。 他合理地规划时间,一丝不苟地答题,三个小时一晃而逝,广播里传来响亮的铃声。监考老师语气严肃道:“所有同学,都停笔啊,不许再写了。第二组第四排那个穿棕色衣服的男生!我说的就是你!把笔放下,不要让我记你零分啊!” 被监考老师恐吓的那位同学,正是段启言。 一张卷子有十六面,而段启言的笔迹停在了第十二面。 交卷的那一瞬间,段启言的心脏仿佛跟着停了一瞬,就像英国国王亨利八世没料到自己会摔下马背,就像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没料到自己会被当众斩首,段启言的人生惨遭滑铁卢,他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脑空空如也,像是被数学抽空了。 他唯一的愿望是——江逾白考得比他更差。 他走到江逾白的座位附近。 江逾白拧开保温杯,倒出一杯温开水。林知夏、沈负暄、韩鹏等人都围在江逾白的身边,沈负暄率先问了一句:“江逾白,你考得还行吗?” 林知夏忧心忡忡:“对你们来说,今天的试卷……是不是特别难?” “你能猜到卷子的难度?”江逾白看着林知夏。 林知夏双手扶住课桌:“考试的时候,好多人都叹气了。” “为什么这次的卷子,要出得那么难?”韩鹏忍不住发出质问。因为他本人就是在考场中垂头丧气的同学之一。 江逾白说:“出卷人想拉开我们的差距。” 江逾白平静地揣摩出卷人的意图。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人怀疑他考得特别好。沈负暄一下子来了劲,喊道:“江逾白!我们俩对答案吧!对一下选择题、填空题、还有前四道大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写得好顺畅。” 江逾白爽快地回答:“先从大题开始,第四道大题,答案是九分之七,对吗?” “不是。”沈负暄皱紧眉头。他左手托住右手的肘关节,右手支着自己的下巴,深思熟虑好几秒钟,才说:“第四题的答案是十七分之二。简单的不等式运算题,我不可能算错。” 沈负暄的声明,引来了段启言。 段启言附和道:“十七分之二,我也是这个结果!沈负暄!” 沈负暄侧头瞟他:“是就是呗,你吼我干嘛?” 段启言的脸色苍白。他在今日的考场上折戟沉沙,“师范附小第一战神”的称号怕是要从此被掩埋。 昔日的荣光一去不复返,未来的路又在何方?段启言满心忧虑,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青春期少年发育中喉结微微滚动,他低声问:“沈负暄,我要是跌出班级前二十名,你跟我做同桌,怎么样?” 沈负暄愣了愣:“跌出前二十名?” 段启言昂首挺胸:“怎么样?我问你话!” 沈负暄笑说:“可以啊。” 段启言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又问了一遍,沈负暄又回一句:“可以啊。” 段启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沈负暄,足足晃了三下:“你说到做到。” 沈负暄大气豪迈地应下了。而他的现任同桌——韩鹏同学,简直不敢相信沈负暄的临时决定。韩鹏和沈负暄在胜利小学做了六年的同班同学,也是六年的好朋友,现在为了区区一个师范附小的第一战神,沈负暄就把韩鹏抛弃了! 为什么! 韩鹏勾住沈负暄的肩膀,沈负暄却没有理他。构筑六年的深厚友情在这一刹那轰然倒塌,韩鹏想让沈负暄后悔。而在初一(十七)班,只有林知夏比沈负暄更强! 韩鹏连退两步,面朝着林知夏说:“林知夏!下次公布完排名,你跟我做同桌吧。我每天请你吃草莓糖,我看见你的文具盒上粘满了草莓贴画。” 班上有不少同学喜欢在小卖部里购买五毛钱一张的贴画纸。贴画纸的选择范围十分广阔,包括各种水果和卡通人物。而林知夏热衷于草莓,她对草莓的喜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果然,韩鹏一提草莓糖,林知夏双眼一亮,轻声重复道:“草莓糖?” 韩鹏一边观察沈负暄的表情,一边随口回应:“对,林知夏,我每天请客……” 他还没说完,江逾白“哗”地一声站了起来。江逾白挡开了韩鹏,大义凛然地说:“每天吃糖,对牙齿不好。林知夏和你做同桌,她很可能会长龋齿。” 龋齿? 江逾白真会诡辩! 韩鹏张了张嘴,根本无法反驳。他还想从别的方面入手,继续拉拢林知夏。然而,林知夏从江逾白的背后露出小半张脸,认真地宣称:“我只和江逾白做同桌。” 她还说:“江逾白,第四大题,你算的对,答案就是九分之七,不是十七分之二。沈负暄和段启言都做错了,因为他们多考虑了一种情况,错误地缩小了正确结果的范围。” “你说什么?”段启言抿紧了嘴唇。他表面上说出一个问句,像是在质疑林知夏。而实际上,他早已从心底臣服于林知夏,将她的一切判断当做标准参考答案。 江逾白转过身,问起林知夏:“第五题的答案是六点七吗?” “对的!”林知夏为他鼓了一下掌。她毫不藏私地公布:“选择题答案是cbacddbac,江逾白,你和我一样吗?” “林知夏,你交卷前还特意翻回去,背了一遍选择题答案?”段启言穷追不舍地问道。 林知夏没有回答他。她拎着书包,和江逾白一起离开了教室。 走廊上人来人往,光影交织,林知夏跟着江逾白迈下楼梯,他们二人的背影渐渐被台阶完全覆盖。他们似乎在朝夕相处中构建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包含了琐碎的生活感悟和共鸣,其他同学很难挤进来。 段启言屏住呼吸,顿悟道:“我太傻了。” 韩鹏调笑:“你怎么发现的?” 段启言遥望前方:“林知夏肯定给江逾白补过课。江逾白怎么进步得那么快?” “这你就不懂了,”韩鹏告诉他,“江逾白在实验小学,号称全校首富,他的小学同学都叫他江首富,我听说他有好几个家教。” 段启言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数学成绩发布的那一天,段启言一下课就去教室外面吹冷风。班主任还把成绩单贴在了黑板旁边,方便全班同学一起评鉴。 本次段考的班级排名有较大的变动。林知夏仍然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她甚至再一次考出了满分。江逾白紧随其后,沈负暄名列第三……江逾白没往下寻找段启言的名字,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决定先放段启言一马,不去主动刺激段启言备受打击的内心。 林知夏倒是有点幸灾乐祸:“段启言要在寒假训练营里大喊一声江逾白陛下了!他怎么想出了这个点子呀,他平常都在家里看什么电视剧哈哈哈哈哈哈……” 林知夏嚣张而狷狂的笑声一丝不漏地传进了段启言的耳朵。 段启言站在教室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简直举步维艰。立下赌约的那几天,他在家里收看《大唐双龙传》,确实受到了电视剧的影响,也渴望成为皇帝陛下一样的英雄人物。 然而,现实对他太残酷。 时间还在日复一日地流逝,竞赛班的学生们逐渐习惯了与数学相伴的生活,同学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林知夏的班长工作也进展得十分顺利。凭借她的考试分数,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对她展现出发自内心的尊崇和尊敬。无论林知夏走到班级的哪个旮旯胡同,周围都有人喊她:“林班长。” 林班长是十七班的骄傲。 哪怕试卷再难,再变态,林班长都不会失败。 寒假培训营开始之前,初二竞赛班的学姐和学长都听说了林知夏的大名。 隆冬时节,栏杆上覆着一层未化的积雪,整个校园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初二年级的三位学姐不畏艰险,结伴来偷看林知夏。 林知夏刚好坐在窗边。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在《人类观察日记》中写道:“冬天来了,今年又下雪了,2006年的江逾白有什么变化?他的心算水平稳步提升,他对物理学的基础导论也有了一定认知。虽然他正在苦苦思索一道简单的无理数证明题,但是我相信他至少能在今天……” 林知夏侧目瞥了一眼江逾白,发现他只写出一个“解”字,于是,林知夏把纸页上“今天”两个字划掉,改成了“今年”。 她的整句话就变成:“我相信他至少能在今年,把这道题写出来!” 记录完《人类观察日记》,林知夏停笔。隔着一扇玻璃窗,站在教室外的学姐们评价道:“她就是林知夏?初一竞赛班的第一名。” 其中一位学姐说:“林知夏啊,长得贼可爱。” 林知夏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立刻望向窗外,学姐们一哄而散,但她记住了每一位学姐的长相。她向江逾白倾诉道:“江逾白,初二年级竞赛班的学姐好像有事情找我,或者,她们只是悄悄地来看我一眼,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觉得是后一种。”江逾白的笔尖悬停在参考书上。 林知夏拿起自动铅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列出一个表达式。林知夏稍加点拨,江逾白想通了如何解题。他感叹道:“老师说寒假集训很辛苦,对你来说,应该没有辛苦,只有……” 只有什么? 江逾白还没讲完,林知夏帮他补充道:“只有轻松。” 她按住自动铅笔的笔头,又对江逾白讲出了她的心里话:“乡下老家不像是我的家,我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住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今年寒假不用去乡下,还能和你们天天见面,我好开心。” 江逾白注意到林知夏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他角度含蓄地问道:“你想在寒假见到班上的哪些同学?” 那些同学,兴许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可能在未来的考试中超过江逾白。 江逾白认为,林知夏关注的同学必然是具有一定实力和能力的强者。 林知夏却说:“我,林知夏,现在是十七班的班长!” 江逾白配合地应道:“林班长。” “嗯!”林知夏骄傲点头,“所以,我想在寒假训练营里见到全班同学。” 江逾白暗忖,十七班只有二十三个人考进了年级前四十。寒假训练营的总人数为一百四,到时候,十七十八班的同学,初二年级的学长学姐,以及外校的那些学生,都将见识到林知夏的与众不同之处。 省立一中的寒假训练营在2006年1月7日正式开营。 初中部的数学竞赛主教练是这次训练营的负责人。 这位教练年约四十,说话带一点口音,他做事干脆利落,很有自己的一套主张。在训练营的动员大会上,他声如洪钟地介绍道:“同学们,你们好!我姓翟,我是大家的翟老师!我们长话短说!本次集训的目标只有两个,第一个是巩固夯实初中数学竞赛的知识点!另一个就是熟悉历年的数学竞赛题型!寒假结束后,你们会有质的提高,从量变到质变,从普通学生到竞赛一等奖,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少汗水!” 初一年级十七班和十八班的同学都是第一次参加集训。他们或多或少有些好奇、期待、紧张不安的情绪。而林知夏竟然坐在座位上,兴致勃勃地和万春蕾玩起了翻花绳。 只要林知夏不提围棋,万春蕾愿意和她玩任何游戏。 一个人的底线,就是在一步一步的退让中陡然坍塌的——万春蕾深知这个道理,仍然架起了红绳,还和林知夏玩得不亦乐乎。 同学们坐在第一阶梯教室内,每个班级的学生都有一片指定区域。万春蕾的左侧是林知夏,右侧是段启言,哪怕翟老师正在讲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心灵鸡汤,段启言也把那些话记在了笔记本上。 段启言为人狂妄自负,他的字却很清秀工整。他一笔一划地写道:从量变到质变,从普通学生到竞赛一等奖,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少汗水…… 落笔之后,他还嘲笑万春蕾:“翻花绳是幼儿园玩的吧?” 万春蕾嗤笑:“段启言,你什么时候喊江逾白陛下?这堂课下课,你敢不敢去第一排喊?” 段启言浑身一激灵。他沉默不语,像是要赖账了。 这时,林知夏勾住红绳的边角,挽出一朵漂亮的红花,拿到了万春蕾眼前:“你看,小红花!” 万春蕾愣住:“你翻花绳都玩得比别人好。” 林知夏又扭过头,面朝坐在她左边的江逾白:“唐代文人温庭筠在一首词里写过——‘红花初绽雪花繁’,江逾白你看,外面正在下雪,我这里一朵小红花,是不是很应景?” 江逾白放下纸和笔。他微微低头,指尖挑起绳子。他想和林知夏玩一会儿,但他稍微一用劲就把林知夏的红花弄散了,他连忙说:“对不起,这朵花消失了。” “没关系,江江江江逾白!”林知夏笑说,“花朵没有消失,它永远开在我的脑海里。” 江逾白用红笔在纸上画了一支红色郁金香:“这一朵也给你,林林林林知夏。” 阶梯教室最前方,翟老师已经讲完了集训课程的大纲。他拍掉手上的粉笔灰,高声说:“同学们,课间休息十五分钟啊,下节课,初一(十七)班的张老师会给大家归纳概括竞赛中的第一大类题型。我们要做到当天的知识,当天消化!每天上午和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我们就在傍晚举行一场随堂测试!第二天早上发试卷!你们每次考试的成绩,都会被记录下来,优秀学生有机会被选为代表,参加省级和国家级的数学竞赛!” 阶梯教室里的一部分同学跑出去放风了,还有剩下的一部分同学都在听翟老师说话。 翟老师告诉大家:“我去年带着学生去澳门参加全国联赛,那几个学生顺便在澳门玩了一圈,学校都给报销了,竞赛奖金给得也多。你们不要把竞赛当成一件痛苦的事,竞赛它有很多附加值在里面,你们懂吧?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小姑娘了,要有信心,不要产生畏难情绪。” 不少学生都很抵触“每天一场随堂测试”的规定。谁都知道“寒假集训”有多累多恐怖,林知夏却被翟老师说的“顺便在澳门玩了一圈”深深地吸引了。她又向江逾白发表感想:“这次的培训班活动真有趣!” 话音未落,翟老师走出了阶梯教室的大门。他要去文印室给学生们拿材料。 段启言拍案而起。 他的钢笔滚落到地上。他没有捡。 十七班的同学们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心中既期待,又忐忑。如果段启言的表现太丢脸,那十七班的风评也保不住了。 段启言原地立正,左脚重重往地上一踏,这声音沉着有力,附近的同学纷纷将目光投到他身上。而他羞耻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能从眼皮的眯缝中辨别江逾白的所在地。他朝着那个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喊道:“陛下……陛下!” 江逾白没做声。林知夏替他回答:“你是谁?” 段启言咬着牙,红着脸,应道:“我是他的属下!” 整间阶梯教室陷入了长达三秒的寂静,又爆发一阵滔天巨浪般的哂笑声。外校和本校的众多同学都把段启言引为笑谈,段启言却没有狂奔出教室。他努力地维持镇定,双手抱膝坐在座位上。 这,就是他的成长。 林知夏丝毫不受外界声音的干扰。她用白纸裁出一顶精致的小王冠,亲手把王冠戴在江逾白左手食指的指尖上。然后,她趴在桌子上,悄悄对他说:“恭喜江逾白,小王子登基成功,林知夏为你加冕。” 33、寒假集训(中) 教室里充斥着同学们吵闹的闲言闲语。没人注意到江逾白左手食指上的小王冠。江逾白仿佛出席了一场盛大的仪式, 他的王冠是裁剪精细的一圈白纸, 他的王座是镶着海绵垫子的一排木椅。 林知夏刚刚为他筹办了朴素的盛典。他的心潮澎湃, 如同奔腾呼啸的海浪, 浪花把他卷上了高山之巅,让他立身于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他激动又沉默,再次陷入词穷的境地。 江逾白突然理解了段启言之前冲出教室的行为——有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子汉可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现实。 江逾白的外套连着一顶帽子。他干脆把帽子立起来, 盖住自己的头发,也遮住了他的侧脸。他右手的掌心拢在左手食指上,严严实实地保护他的王冠。 林知夏旁观他的一举一动,又在《人类观察日记》中写道:“江逾白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总是愿意接受我的情景设定, 无论《探索宇宙》,还是今天的加冕仪式, 都能引发他的关注……” 她一边写字, 一边问他:“江逾白, 你见过真正的王冠吗?” “见过, ”江逾白想了想, 补充道,“我在博物馆和私人藏馆, 见过欧洲王室的皇冠。” “什么样子的?”林知夏偏头看他。 他仔细回忆, 描述道:“全是宝石, 各种颜色,每块宝石差不多这么大……”他比了个尺寸,讲出一个具体的地名:“英国伦敦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二楼珠宝藏馆,有一大批皇冠,镶了红黄蓝绿紫色的宝石。” 林知夏惊叹道:“我只在书本上看过古董。” 她合上笔记本,接着说道:“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出生于1819年,在位六十四年。她和丈夫阿尔伯特王子促成了第一届世博会,也就是1851年的伦敦世博会,展示十九世纪的各国科技成果。根据《万国工业博览会1851年评审报告》的内容,我们中国在第一届世博会上拿出了精致的丝绸、漆器、瓷器、植物蜡,获得了奖章。这一届世博会的其中一位组织者,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 江逾白点头,附和道:“你记得真清楚。” 林知夏透露道:“我想参观全世界的博物馆。” “我家里有一个藏馆,”江逾白很大方地说,“你有空可以再来我家玩。” 林知夏立刻答应:“好的!” 话音落后,她略带犹豫地问:“江逾白,你家里的私人藏馆,就像博物馆一样吗?” 林知夏为江逾白制作皇冠时,裁开了一张白纸。江逾白捡起那张白纸的剩余部分。他用尺子在纸上画出一个长方形,还在长方形的正中央写下一行字:林知夏的博物馆通行门票。签发日期,2006年1月7日。签发人,江逾白。 他把这张“通行门票”递给了林知夏。 “谢谢你,江逾白,”林知夏两手攥紧门票的边缘,“我有了这个东西,就能正式参观你家的私人藏馆了吗?” 江逾白承认道:“是的。”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也许,将来他们可以一起参观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直到这一刻,江逾白才放下了盖在头上的帽子,从容镇定地出现在同学们的视野中。 教室的正前方,翟老师抱着一沓试卷回来了。他把试卷锁进讲桌的抽屉里,还对同学们说:“你们每天都要考试,上课一定要认真听啊,别走神,我希望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 讲桌宽约一米,桌上摆着一台联想电脑,翟老师弯腰敲响了电脑键盘,找出张老师的课程ppt,这才把张老师请上了讲台。 张老师负责的专题是“几何题”。他能把选择、填空和计算题杂糅到一起,由浅入深地讲解历年竞赛规律。他注重课堂气氛,偶尔会向学生提问。 去年的一道竞赛真题被投映在大屏幕上,张老师发问道:“大家思考一下,怎么证明af和ec两条线段平行?” 十八班的金百慧马上举手。 张老师点了她的名字,她站起来回答:“ceva定理及其逆定理。” “没错!”张老师说,“这道题看起来难,实际啊,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用我们刚才说的ceva定理就足够了。我把辅助线画出来,你们就都懂了。” 张老师勤勤恳恳地画着辅助线,林知夏也在阅读她带来的一本《几何拓扑学》。她开始思考ricci flow收敛时的高斯曲率常数值,她曾经在俄罗斯数学家perelman的论文里看过熵和欧拉示性数的关系。早在2003年,perelman就证明了庞加莱猜想,但是perelman并未直接运用三维流形的ricci flow…… 林知夏沉浸在微分几何的世界中。万春蕾瞥见了林知夏手上的书,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问她:“你,你在看什么?” 林知夏翻回扉页:“《几何拓扑学》。” 张老师在讲台上阐述三角形的解法,林知夏在座位上阅读《几何拓扑学》。他们二者的对比十分强烈,万春蕾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林知夏手头那本书的微分方程密密麻麻,万春蕾不敢再偏头往林知夏的方向瞧一眼。 万春蕾还忍不住试探林知夏:“你的书上全是代数式,林知夏,你一边看,一边想吗?” 林知夏自言自语:“我在回想perelman的三维流形庞加莱猜想的证明过程。我有一个不懂的地方,今天中午回家以后,我要给数学系的博士生打电话。” “沈教授把数学系博士的电话号码给你了?”江逾白记笔记的手指一顿。 “沈教授出海考察,还没回来。朱婵姐姐帮了我好几次,”林知夏诚实地说,“朱婵给了我数学系、物理系、计算机系的博士姐姐们的手机号。” 江逾白随口问她:“朱婵平时和你聊什么?海洋物理吗?” 林知夏回忆她和朱婵的谈话内容,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朱婵姐姐经常问我,我妈妈在怀我的时候吃什么东西,每天睡几个小时。我好费解。大人们的行为一般都有具体的导向性,她的动力是什么呢?” 江逾白也感到疑惑。 林知夏猜测道:“她该不会想要一个和我差不多的……” “和你差不多的小孩。”江逾白帮她补充句子。 林知夏竖起书本,挡住自己的脸:“朱婵姐姐不知道,我怕黑怕鬼怕打针。” 坐在她前排的沈负暄扭头问她:“你怕考试吗?林知夏?” 林知夏还没出声,江逾白断定道:“对她来说,考试是一场游戏。” 阶梯教室内所有学生的小动作都逃不过老师的法眼。六尺讲台之上,张老师委婉地提醒道:“同学们,认真听课,保持安静,不要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窃窃私语。我们十七班的同学,更要注意素质。” 林知夏和她附近的所有同学不约而同地闭嘴。他们保持静默,成功度过上午的集训。 集训期间,老师上课速度快,布置作业多,学生的竞争压力大,学业负担非常重。每天中午的休息时间仅有两个小时,不少学生来不及回家,只能去省立一中的食堂解决午餐,然后趴到教室的桌子上稍微休息一会儿。 而林知夏的家距离学校很近。她坐公交车回家,吃完妈妈做的午饭,躺在她的床上美滋滋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她精神抖擞地赶赴省立一中,参加下午的集训。 下午一点四十,林知夏踏进教室。老师们还没出现,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讲台附近围着一圈同学,段启言脸红脖子粗地站在讲台上,大喊道:“这不是我干的!” 十八班的一位同学说:“金百慧看见你在教室里……” 段启言骂道:“金百慧说什么你都信,金百慧是你什么人?你改名姓金,做她的马仔吧。讲台抽屉的锁被人撬了,试卷被人看光了,我怎么可能干这么愚蠢的事?我在师范附小哪一次考试不是第一?我需要偷看试卷?” 段启言的三言两语,让林知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今天上午,翟老师把一沓试卷放在了讲台抽屉里,顺便挂上了一把锁。翟老师奉行“当天知识、当天消化”的原则,每天傍晚都要举行一场90分钟的考试,并在第二天早晨公开考试成绩——这对大部分学生来说,都是一个恐怖的噩耗。 于是,今天中午,就有一位胆大包天的学生,撬开了抽屉的铁锁,窃取了本次考试的卷子。 在金百慧的指认下,段启言就成了众人怀疑的对象。 林知夏跑到讲台边上,为段启言发声:“我是十七班的班长林知夏,段启言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和他认识一学期了,我不相信他会做出撬锁偷试卷的事情。这把锁坏了,老师可能会取消考试,我们十七班从不害怕考试,更不需要撬锁。” 十七班的几位同学自发地聚成一团,站到了林知夏的背后。与她对峙的人,包括十八班的班长,还有外校的三个男生。 十八班的班长说:“我们班的金百慧刚才讲了,她看到段启言鬼鬼祟祟地蹲在这里……”班长用脚尖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形:“段启言趁着中午没人管,蹲在这儿撬锁。” 正在做题的金百慧被卷入了这场复杂的纠纷。金百慧的座位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她不可避免地听见了讲台上的谈话声。她右手握着签字笔,左手抓着习题册,快步走到十八班的班长身边,义正辞严地指责道:“中午十二点半,教室里的人都在睡觉,段启言躲到讲桌的后面,忙什么呢?” “我带了u盘,”段启言急忙辩解,“我想把张老师的ppt拷贝回家,我家里有电脑。你们睁大眼睛看仔细了,主机在柜子下面,我不得蹲下来插u盘?主机上有一排接口,我看不清哪个是usb接口,我找了半天才找到!” 金百慧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她抬起手臂,签字笔的笔尖指向段启言:“去年一月份,你刚考完试,就故意找茬,在走廊上跟林知夏吵了起来……” 林知夏打断道:“但是,去年那件事,和今天这件事,好像没有什么关联。” 金百慧却说:“段启言不是个踏实的人。等老师来了,我告老师。” 金百慧一只脚踩上了讲台的边缘。她认定段启言是幕后黑手。阶梯教室里没有安装视频监控,目击者的证词将成为至关重要的证据。 更何况,金百慧经常考取年级第二的好成绩,一般来说,老师们更相信好学生的证词。 教室里明明安装着暖气片,段启言却感到从头到脚的寒冷。隆冬腊月的飞雪穿过窗户,飘到他的心头,使他身处于一个愤懑压抑的空间,他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了。 段启言抬腿,踹了讲桌一脚:“金百慧,你有什么资格冤枉我?谁都知道我最踏实 ,我答应别人的事,百分百会做到。我要告老师,说你泼我脏水。” 金百慧的眉毛拧成了川字。她两脚登上讲台,抬头看着段启言:“试卷不是你偷的,那是谁偷的?” “反正不可能是我们十七班的同学。”林知夏言之凿凿道。 她的小学同学周步峰就很喜欢偷东西。凭借她对周步峰的日常生活习惯的观察,她认为,十七班不存在类似于周步峰的人。 林知夏的背后,十七班的学生们纷纷响应:“不是我们!我们十七班打死不撬锁。” 教室里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江逾白和沈负暄也来了。他们看到林知夏被一圈人围住,立刻赶到了讲台的附近。江逾白挤进凑热闹的人群里,问清了事情的起因,他轻轻扯住林知夏的衣服袖子,想把她带到后排的座位上。 林知夏对江逾白说:“我是十七班的班长,段启言是十七班的同学,我不能临阵脱逃。我要找出真正的小偷,为段启言主持公道。这是班长的职责所在。” 江逾白提醒她:“林班长,教室里没装监控。你只能用你174的智商想办法。” “什么办法?我要是能帮到你,你尽管说,”沈负暄怜悯的目光落在段启言的身上,“段启言被金百慧吓得脸都白了。” 34、寒假集训(下) 林知夏声称要抓到小偷, 为段启言主持公道, 这让段启言忽然有了一种充盈身心的安全感。 虽然, 林知夏是初一(十七)班年纪最小的学生, 但是,她的智力超过了同龄人的平均水平,她就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巍峨高峻, 可依可靠。 林知夏检查了抽屉上的挂锁,出声问道:“段启言,你来拷贝文件的时候,锁头是完好无损的吗?” “是!”段启言坚定地说, “中午12点37分,我蹲在这台主机的前面找usb接口。我找了两分钟, 才找到那个usb接口。” 金百慧插了一句:“你把时间记得那么准确?” 金百慧毫不掩饰她的嘲弄意味。外校的几位同学都在对段启言指指点点。段启言头脑一热, 差点又要拔腿狂奔出教室, 幸好沈负暄按住了他的肩膀。 段启言忍过了那一阵劲儿, 连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手上戴着电子表!我以为我两秒钟就能找到usb接口, 真没想到我找了两分钟……” 林知夏转过身,面朝着金百慧:“你们什么时候发现这把锁坏了, 又是谁发现的?” “是我!”十八班的班长说, “我上了趟厕所, 回来就看到抽屉被打开了。” 段启言重申道:“那肯定不是我干的。中午一点十分,我去食堂买了个鸡肉汉堡,带回教室里吃, 我总不能一边吃汉堡,一边撬锁吧。” 外校的一位男生狐疑地说:“我们都在教室后面睡觉,谁知道段启言撒没撒谎啊。” 林知夏看着那位男生,问他:“你一直在教室后面睡觉吗?” 那男生说:“对啊。” 林知夏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住他,推断道:“假设段启言没有撒谎,那么,今天中午1点10分以前,这把铁锁都是好的。因为段启言的座位在靠墙的那一组,他要出门,最方便的一条路径就是经过讲台。我怀疑,在他出门之后,就有人动手了。” 十八班的班长听完林知夏的话,蓦地愣了一下,高声喊道:“王老师好!” 众人纷纷看向门口,十八班的班主任王老师已经走了过来。 王老师双手背后,表情异常严肃,他的眉毛沉了下来,语声压低道:“你们这群学生造反了?抽屉是谁打开的?” 江逾白接话:“暂时还不知道。” 王老师一步跨上讲台。 金百慧向他汇报:“王老师,中午我看见段启言蹲在讲桌这块儿,蹲了好几分钟。” 王老师的视线从段启言身上扫过,段启言察觉王老师把他当成了嫌疑犯。他百口莫辩,脑袋一下子发懵了,目光变得呆滞而惶恐,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学生。 王老师问他:“是你吗,段启言?” 段启言嘴唇发颤,抖出“啊”的一声。 王老师干脆直说道:“段启言,等张老师来了,你去跟张老师承认错误吧。知错就改,你还是十七班的好学生。” 王老师是一位脾气温和的好老师。倘若换作另一位急性子的老师,瞧见段启言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恐怕会当场咆哮。 初二年级的学长在一旁说:“偷卷子这事,多严重啊,王老师还不发火,我都想转学去王老师的班上了。” 还有另一位学长说:“初一(十七)班的男生怎么能撬锁呢?这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十七班的众多同学都觉得面上无光。 江逾白一手推开段启言,挺身而出:“王老师,段启言带了u盘。他用usb接口拷贝文件,他没撬锁。” 王老师瞥了他一眼:“行,你们先回座位吧,快上课了。这不是一件小事,等翟老师和张老师来了再说。” 王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笔直地插在段启言的心口。段启言生平第一次被老师怀疑。周围还有不少学生正在议论他,说他上午发疯,中午撬锁,真是个不要脸的男生。 他怎么会不要脸呢? 他明明是一个最要脸的人。 段启言的眼睛发红了,眼球浮起淡淡的血丝。 金百慧又和王老师说了两句话。 段启言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忍不住骂道:“金百慧,你就是个白痴,你刷一百道题都考不过林知夏。你有什么资格睁眼说瞎话?老子要是真撬锁了,非把试卷砸你头上,让你好歹能考一次年级第一!” 其实,段启言也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准确无误地戳中了金百慧的痛处,金百慧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冲向了他。 金百慧压根不在乎自己是女生,段启言是男生。她决绝果断,想打架就打架!她一拳挥上段启言的后腰,段启言侧身避开,吼道:“十八班就你一个疯婆子,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讲台上乱成一团。 王老师也生气了。王老师拍响讲桌,严厉责问道:“段启言,你怎么能骂人呢?你是省立一中竞赛班的学生!还嫌自己不够丢人?” “王老师,我找到了真正的小偷。”林知夏的声音忽然响起。 阶梯教室的同学差不多已经来齐,翟老师和张老师也站到了教室门口。 林知夏指着一位外校的男生,分析道:“阶梯教室一共有二十列座位。今天上午,这位同学坐在第一列的第三排,到了下午,他换座位了,换到了第十七列的第二排。为什么呢?因为,讲台的左侧靠近教室门口,第一列座位在教室的最左边。小偷在撬锁的时候,还要注意教室门外有没有人,一旦有人,他就会下意识地躲避,逃向右边,右边基本是我们初一年级十七班和十八班的地盘。今天中午,初一年级的大部分同学都回家吃饭了,右边比左边安全得多,所以,他干脆把座位挪到了第十七列……他的同学都不在附近,事出反常必有妖。” 外校的那位男生一下子站起来,脸色铁青,目露凶光:“你放屁!” 他的表情好可怕,像是要把林知夏吃掉。 江逾白立刻走到林知夏的面前,静立不动。林知夏躲在江逾白的背后,冷静地阐述道:“我还有好几个论据。” 那位男生的左手划过了裤子口袋,他的同学喊了他一声:“况耿!” 林知夏马上接话:“你的名字是况耿?好啊,况耿同学,你刚才对我说,你中午一直在教室的后面睡觉,讲台上所有同学都听见了,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沈负暄带头响应:“我听到了!我作证!” 林知夏继续说:“况耿自称,他在教室后面睡了一中午,可是,他的座位在前排,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参考书和笔记本,就连钢笔的笔帽都没合上。这样钢笔的笔尖容易干燥……” 况耿抬起大腿,撞上桌沿:“我忘了扣笔帽?不行吗?犯法吗?你说金百慧冤枉了段启言,你好意思来冤枉我?” 十八班有同学评价道:“林知夏这是在……围魏救赵啊!” 任凭旁人如何评价,林知夏都没受到干扰。她不急不躁地说:“最重要的是,铁锁被回形针撬开了,而你,况耿同学,你带了一盒回形针。我记得很清楚,今天早晨,你把一盒回形针摆在了桌上,我的记忆不可能出错。全班只有你带了回形针。” 讲到这里,林知夏和江逾白交换了眼神。 江逾白拽了一下沈负暄和段启言的袖子,他们三个人直奔况耿。 况耿想逃跑,可惜来不及。江逾白与段启言一左一右地牢牢握住了况耿的手腕,而沈负暄一手掏向了况耿的左腿裤袋,果然掏出来两枚折成直线形的回形针。 直到这时,况耿的一位同学才开口说:“王老师,今天中午……况耿没睡午觉。他动不动就站起来,走到外面绕一圈,再走回教室。” 人证物证俱在,况耿一时也没话讲。他把掌骨捏出“嘎吱”的响声,这声音平息了周围的议论——附近所有同学都感受到了况耿身上恐怖的低气压。 十七班的班主任张老师怒火勃发,他正要开口,主教练翟老师抬起一只手,硬生生地拦住了张老师。 翟老师语调平静:“各位同学,请你们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所有同学陆续归位。翟老师走到况耿的面前,告诉他:“况耿,你抬头,看到天花板上的黑色圆圈了吗?那是我们学校今年新装的监控摄像头。哎,老师早就知道教室里发生了什么……” 几米之外的地方,林知夏仰起脑袋,望向天花板,凝视着黑色圆圈。她嗓音极轻,偷偷地问:“那是监控摄像头吗?” 沈负暄坐在她的右边,江逾白坐在她的左边。林知夏话音落后,江逾白和沈负暄也仰头观察了片刻。 沈负暄斩钉截铁地说:“我妈妈讲过,今年暑假,初中部的阶梯教室才会安装监控。” 沈负暄心中暗想:翟老师为什么要撒谎? 况耿同学毕竟不是省立一中的学生,也不懂得阶梯教室的设备状况。他傻傻地相信了翟老师的话,只能争取坦白从宽:“我……不想考试。我只撬了一回,锁头一撬就开。” 翟老师请他坐下,语气和蔼地说:“正常,你不想考试,这很正常!你们别看我年纪大了,和你们有代沟啊,我上学的时候,我也不想考试。谁喜欢考试啊?咱们班上没有哪位同学喜欢考试吧?” 林知夏不敢吱声。 翟老师走回讲台,淡定地主持大局:“我理解大家的心情,非常理解。我是老师,我也是从学生做过来的。我想告诉你们,考试只是人生的一个小挑战,它能帮助你检测自己的学业水平,也能让老师检验自己的教学质量。一场考试,能带来双赢的结果。” 阶梯教室内一片沉静,翟老师咳嗽一声,继续说:“今天的考试,取消了,下不为例。大家千万别放松啊,训练营的任务必须完成,否则就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听懂了吗?” 台下一片齐声高呼:“听懂了!” 翟老师把讲台让给了张老师。张老师捧起教案,面色如常,接着为大家讲解初中竞赛的知识点。 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傍晚五点。冬天的白昼格外短暂,此时的天空暮色合拢,夕阳收尽最后一丝余光,所有同学都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翟老师站在门口,喊住了林知夏、江逾白、沈负暄、段启言、金百慧五个人,让他们都去一趟办公室。 林知夏惊讶地问:“翟老师,我也要去办公室吗?” “是的,你们都要去。”翟老师回答。 林知夏扯住江逾白的书包带子。江逾白小声和她说:“没事,你别怕。” “我才不怕呢,”林知夏自顾自地说,“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被叫到了办公室,况耿同学却可以直接回家呢。” 翟老师敞开办公室的大门,邀请五位学生坐下。他的办公室收拾得十分整洁,桌上的搪瓷杯里还有半温的茶水。 翟老师端起杯子,叹了口气:“我不惩罚那个况耿,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管不住他。第二,当我发现他撬锁,我就放弃他了,我对他没有期待,你们能听懂吗?从下周开始,咱们就要小班教学了,小班分为快班和慢班,况耿会被分到最基础的慢班,刚毕业的新老师去带他,他不来上课都行。” 金百慧毫无波动地说:“正好,他不想考试,他不配在快班念书。” 翟老师朝她摆了一下手:“金百慧,我听王老师讲了,你冤枉了段启言。这不好啊,这真的不好,你是我们最关注的学生,你懂吧?金百慧,你要把心态放平、放稳……” 金百慧脑袋一偏,瞟向了林知夏:“林知夏也没把心态放平,她带着一群人,指认了况耿。” “对,”翟老师的指尖敲了敲桌子,“这是我要着重强调的一点,林知夏,你听老师跟你讲……” 翟老师的语气变得无比温柔,无比和蔼:“林知夏,学习和竞赛是你最主要的任务,你不要去关注别人。你在学校里遇到了任何事情,直接来找我,找你们的班主任张老师。你们都太年轻了啊,今天那个况耿,胆子多大?敢在学校公然撬锁。教室里那么多学生,来来往往的,他随时可能被人发现,他还敢撬锁,这是什么心理素质?” 林知夏听得糊里糊涂:“所以呢?” 翟老师双手握着茶杯,耐心解释道:“林知夏,你逻辑思维缜密,能把他揪出来,老师很欣慰。但是,这种麻烦事,咱们能不沾,就不沾,竞赛才是你的主要任务。” 林知夏想了想,应道:“我懂了,老师你怕他记恨我,会给我带来麻烦。他的心理不太健康,我也看出来了。他把手指骨头捏得嘎吱嘎吱响,响了好久好久。那样是不是有一点痛?但他感觉不到那种痛。” 翟老师感叹:“对,就像张老师他们说的,林知夏是真聪明啊。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把他安抚住了,马上你们就分班了,你跟他见不到面。” 段启言眉头一凛,忽然说:“我来保护林知夏。” 江逾白顿时怔住。 翟老师也有点愣了:“啊?” 江逾白往前走出半步。他侧过身,目光直达段启言。他明白,林知夏为段启言主持了公道,洗刷了冤屈,段启言对林知夏的态度可能会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江逾白的思路非常正确。事实上,段启言当着翟老师的面,毫不避讳地说:“翟老师,我是十七班的学生,我被人冤枉了,林知夏才会帮我。她是十七班的班长。翟老师,你别骂她,她只是尽到了班长的责任。你要骂,就骂我吧。” 翟老师反问道:“我批评她了吗?我这不是在跟你们摆事实,讲道理吗?” 林知夏理解翟老师的好意。坦白地说,竞赛班的老师们对待林知夏的态度,就如同春天一般温暖。她在学校里备受关照,老师把她当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盼着她能为省立一中的初中部争光争彩。 林知夏圆场道:“谢谢翟老师,我以后会注意的。” 翟老师见她如此聪慧懂事,不由得点了点头:“好的,老师想跟你们说,你们五个人,都是我们竞赛班的好苗子,你们有事就来找老师,不用自己解决,老师是你们坚强的后盾。行了,你们先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五位学生齐声应好。 天幕已黑,月光浅淡,林知夏和她的同学们结伴走出校园,并在学校门口分道扬镳。 金百慧只和林知夏说了一声“再见”。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公交车站牌,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陪伴。似乎她和旁人多讲一句话,都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沈负暄遥望金百慧的背影,耸了一下肩膀。他站在路边,打开一辆s级奔驰轿车的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还朝外面喊了一声:“林知夏!我爸爸开车来接我了,要不,我们顺道送你回家?” 林知夏忙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家,明天见!” 沈负暄挥了挥手,那辆奔驰轿车发动引擎,逐渐驶向了昏暗的夜色。 天空降下一场小雪,雪花纷飞如飘絮,落地时又微不可见。 雪天路滑,段启言推着一辆自行车,从林知夏的面前缓缓经过。他好像要对林知夏说点什么,奈何江逾白一直盯着他。江逾白的视线如同千万盏明灯,照得他无所遁形,无法表达内心的感谢。哪怕他脸皮再厚,他也不能当着江逾白的面说:林知夏,谢谢你,你是个大好人。 如果段启言把心里话讲出口,江逾白就会一边冷笑,一边嘲讽他。段启言只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含糊其辞地说:“林知夏,你是个好班长。” 林知夏点头:“请叫我林班长。” 段启言迈开长腿,跨上自行车的车座:“好,林班长!”说完,他鞋底用力,狂蹬脚踏板,就像一根离弦之箭,疾速滑向了非机动车道,丝毫不怕在路上摔倒。 这几位同学都陆续离开了。江逾白也走向他家里的一辆轿车。他斟酌片刻,才开口说:“林知夏,我送你回家,天黑了,我们可以在车上讨论几何代数题。” 路灯洒下了暖橙色的光芒,夜色中的雪景微微发亮,江逾白的周围只有他自己的一道影子。他转过身,才发现林知夏早就一个人穿过了马路。她站在对面的公交车站牌处,朝着江逾白挥了挥手。 “明天见!”她开心地说。 她笑得非常甜。她刚刚和另外三位同学告别时,并没有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比起段启言、金百慧、沈负暄……她更期待明天与江逾白的见面。 江逾白也回了一个笑:“明天见。” 对林知夏而言,寒假集训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每周一到周五,她都能见到同学,周六周日,她还能去大学图书馆充实自己。朱婵姐姐对她特别好,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认识的所有博士姐姐们都对她特别好,虽然那种“好”更像是把她当做了一个年幼的小朋友,而不是她最渴望的完全平等的信息交流。 只要林知夏在场,成年人都会注意自己的措词,办公室的氛围也变得庄重而沉静。有些院系的博士们错误地把林知夏当成了沈教授的外孙女,大家相处起来,就更加的客气。林知夏明白,这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年龄太小了。 她向江逾白倾诉道:“世界复杂而多变,成年人会不会用一套固定的标准去评价另一个人呢?江逾白,你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在小班教学的课堂上,偷偷地问起江逾白。 江逾白看着黑板,低声应道:“下课再讲。” 林知夏频频点头,乖乖闭嘴。 寒假集训第一周的考试结束之后,翟老师根据考试分数,划分了快班和慢班。林知夏仍然保持了第一名的水准,她的总分甚至超过了初二年级的学姐和学长。她和江逾白、沈负暄、金百慧、段启言都是初一竞赛班的重点保护对象。翟老师亲自开班,担任他们的总教练。 翟老师的教学经验非常丰富。他不仅擅长因材施教,还很会调节学生的心理状态。他下课找金百慧闲谈几句,就能让金百慧不再一脸苦大仇深地刷题。金百慧每天刷题时的表情都舒展了一些。 翟老师的课程内容精炼、优质、充满条理。江逾白在他的课堂上从不走神,甚至不和林知夏聊天,等到下课铃打响,江逾白才会离开数学的世界,和林知夏谈起她感兴趣的话题。 林知夏双手捧脸,高高兴兴地说:“江逾白,你听课这么认真,也许我们很快又能跳级了!” 江逾白暂时没有跳级的打算。他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每晚八点半,他躺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如果他再跳级,他可能要在八点半之后睡觉。成长期缺乏睡眠,那他成年后的身高也许就达不到1.88米了。 这绝对不行。 江逾白非常看重自己的身高。 于是他说:“因为我……不懂,所以我听课认真。” 亲口承认自己不懂,这对江逾白而言,已经算是极大的挑战。 林知夏充满耐心地安慰他:“没关系,每一个人都有不懂的知识。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为了获取信息而来的,你的眼睛、鼻子、耳朵和一切触觉感官,都是你的信息输入源。” 江逾白问她:“你在课堂上,还能输入信息吗?” “能,”林知夏回答,“用初中数学竞赛的标准来看,翟老师的题目偏难,我能让那些题目继续变形,比如一个圆圈,我会想到环形,然后是黎曼空间。” “黎曼空间”这四个字,听起来就很像高等数学。江逾白对这个领域没有一丁点了解,他的笔记本上,只有初中竞赛的几何题。他默默地合上了笔记本。片刻后,他才问:“你认识的博士生,每天都在做什么?” “他们都有自己的思考,”林知夏描述道,“他们要读论文,做实验,找出创新点……因为我认识的都是基础数学、物理和计算机系的博士生,我觉得他们的日常工作都比较孤独,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热闹。” 江逾白指尖一顿,转了一下钢笔。确实,在他的想象中,博士们在学校里念书时,每天都要开会讨论学术问题,日子过得非常热闹,就像是一百个林知夏从早到晚围在一起。 而林知夏却对江逾白说:“学者选择了某个方向,总是要有自己的思考。而思考本身,大多意味着安静和孤独。当你有了思考结果,你才能和别人交流。” 江逾白转过头来看她:“那是你想走的路?” “是呀,”林知夏回答,“我和沈教授拉过勾了。” 林知夏和沈教授拉勾的那一天,江逾白也在场。他对沈教授印象深刻,对科研也有一丝向往之情。 林知夏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她又问他:“江逾白,你也想做科研吗?” “做科研”可能需要林知夏那种先天条件——想到这里,江逾白决定趁早放弃。他并没有产生畏难情绪,他只是明白“有舍有得”的道理。爸爸说,成熟的男子汉,也无法事事兼顾。 江逾白经过了慎重的思虑,才简短地告诉林知夏:“不是很想。” 他以为林知夏会劝他三思,劝他热爱科学、投身科研。然而,林知夏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林知夏小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方向,这才是世界的美妙之处……” 江逾白打断道:“我将来不能和你一起研究科学……” “你和我不一样,所以你是江逾白,我是林知夏,”林知夏和他对视,更认真地说,“你是独一无二的江逾白。” 没错。 他是独一无二的江逾白。 林知夏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江逾白的耳尖微热,可能有一点泛红。他不想让同学们发现。 好在,江逾白冬天的外套都有帽子。他当机立断,单手抓起帽子,盖住自己的头。他坐在靠墙的位置,背影笔直而端正,字迹工整而充满劲力,翟老师从他面前经过,还问了他一句:“江逾白,你在教室里干嘛戴帽子,你好冷啊?我把空调温度再调高一点?” “不用了,谢谢,”江逾白答道,“我在专注地记笔记。” 寒假长达一个月。除了春节放假三天,周末双休之外,其它时间,竞赛班的大部分同学都在参加集训。江逾白对自己更是高标准、严要求。经过一个寒假的集中训练,他在小班教学的竞争中成功脱颖而出,翟老师对江逾白的评价非常高。 训练营结束之后,翟老师为班上每个同学写了一份评语。 翟老师留给江逾白的评语是:江逾白同学,勤奋上进、敏而好学,老师认为你一定能在竞赛中取得好名次。只有一个问题,你下课经常戴着帽子,如果你感冒了,请你及时汇报,学习不是第一位,健康才是第一位。 江逾白能体会到老师的关切和照顾。他心中尴尬、表面淡定地收好了评语和成绩单。 当晚,江逾白照常回到家中。他在卧室收拾书包的时候,叔叔突然闯进他的房间,问他:“小江,你叔叔我去南半球演出的这两个月,你有没有很想叔叔啊?” 江逾白静静地看着他,却说:“没有。” 叔叔做出了西子捧心的动作:“真的吗?叔叔不信。” 江逾白解释道:“我补课补了一个月,很忙。” 去年十二月,叔叔跟随乐团去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 南半球正值阳光灿烂的夏季,叔叔的肤色似乎被晒黑了一点,叔叔也不在乎。他甚至摘下了手套,露出一双完美无瑕的手,从骨骼到肌腱都展示了男性力量。而他自称:“澳大利亚的演出,把我累坏了,还是弹钢琴好,你们都不用自己扛琴。对了,小江,我听你爸爸说,你寒假哪儿都没去,疯狂地补课,是吗?你的勤奋,太像我了。你叔叔我十岁的时候,每天疯狂练琴,你爸爸被我的勤奋吓到,特别佩服我的毅力……” 叔叔还没说完,江逾白的爸爸也来了。 江逾白喊了一声:“爸爸。” 叔叔立马扭头,跟着喊道:“大哥。” 爸爸走到江逾白的面前,坐在一把软椅上。他注意到江逾白放在桌上的成绩单。但他从不主动伸手去拿江逾白的东西,他只瞥了一眼,江逾白就把成绩单藏进了书包里。 爸爸笑了,低声问他:“考得不好?” 江逾白迟疑片刻,又把成绩单递给了叔叔。 叔叔打开成绩单,就像一个扩音喇叭,当场播报道:“江逾白,初一(十七)班,寒假集训数学总分,a+,总排名,年级前百分之五。” “很好,”爸爸说,“考出了你的水平。” 叔叔附和一句:“对,我们家是这个水平。” 爸爸左手搭住了软椅的扶手。他的腕间戴着一块蓝宝石镜面的机械表,显示了当前时间为晚上七点半,爸爸提醒道:“再过一个小时,你得去睡觉了。” 江逾白点头:“嗯。” 爸爸略微俯身,温和地问道:“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叔叔盘腿坐在了地上。地面铺着一层柔软整洁的地毯,叔叔挺直腰杆,也建议道:“小江,你有话要直说。” 江逾白坦诚道:“我想参加省赛,全国联赛,国际奥林匹克竞赛。” 爸爸点了一下头:“很好,志向远大。” 江逾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放开书包,接着声明道:“我参加比赛,不是为了混一个名额,是为了一等奖。团队赛,我的队友很强。个人赛,我不能拖后腿。” 爸爸和他四目相对:“你整个寒假都在学习,几乎没有轻松过,我和你妈妈稍微有些担心,但不打紧,你有坚定的目标,我乐于看到你的进步。” 爸爸朝江逾白伸手,江逾白就和爸爸握了个手——这是父亲鼓励他的一种方式。从小到大,只要他遇到困难,并且向父亲透露了一丝端倪,父亲就会和他握手,并像现在这样鼓励他:“加油,儿子。” 叔叔也把他的手搭了过来。爸爸却说:“你这双手上过保险,几千万美金,还是算了。你别和江逾白握手。” 叔叔非常震惊:“几千万美金对你来说算什么?一个小小的小数字。” 爸爸缓缓地说:“这不是小数字,是一笔大数字。在孩子面前,大人要把钱当钱。江逾白将来去了投资场,更应该注意风险管控。” 江逾白回答:“是的,我赞成爸爸的话。” 叔叔从没和爸爸抬过杠。他很快妥协道:“确实,你们说得对,这是我们家的思考方式,我也赞成。”随后,他就问道:“江逾白,你们的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江逾白如实说:“联赛四月开始。还有另外两个比赛,三月初赛,四月决赛。团队赛是国际比赛,假如我这几次考得不错,我会和同学组队,参加国际赛。” “哪个同学?”叔叔敏锐地察觉道,“是不是林知夏?” 爸爸一下就捕捉到了重点:“林知夏?” 江逾白还没回答,叔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介绍道:“大哥,我跟你说,江逾白班上有个同学,名叫林知夏。林知夏本来和江逾白一起在实验小学读四年级,后来,他俩去了一趟沈昭华的实验室,都决定要跳级,这就跳到了省立一中的初中竞赛班。大哥,你可能要问,林知夏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怎么能和我们小江一起跳级呢?难不成她家里也有一群数学和英语家教?” 江逾白打断道:“这没什么好讲的。” 爸爸却说:“我不常有机会了解你的同学,听你叔叔讲一讲也好。” 叔叔从善如流地补充道:“林知夏没有家教。她的技能都是天生天养,她在物理系的实验楼里,把沈昭华的一群博士生唬得一愣一愣的,我也被唬住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小的女孩子,那么喜欢物理和数学,还能理解那些复杂的概念。她的外语水平也不错 ,她至少会讲德语和英语。大哥,你知道的,我的德语水平蛮不错,我亲自检查了林知夏的德语,林知夏和德国人用德语日常交流应该没问题。江逾白跟我说,林知夏的智商差不多有174……174,大哥,你仔细想,我们小江虽然聪明,但是也比不上智商174的小女孩。小江和智商174的同学做朋友,他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叔叔的话具有非常强烈的导向性,爸爸却没被叔叔影响。爸爸听完,立即看向儿子:“江逾白,你想跳级,是因为,你要追随这位同学的脚步?” 江逾白否认道:“不是。” 爸爸没有反驳。爸爸只是看着他,等待他阐述自己的理由。 江逾白在谨慎思考之后才回答:“跳级是我先做的决定。林知夏也同意跳级。我和她……相处得挺不错,朋友关系,我们经常谈论数学问题。” “谈论”这个词,用得并不准确。 大多数时候,基本都是林知夏单方面地辅导江逾白。而江逾白也逐渐习惯了林知夏的辅导。 江逾白在学校里接受林知夏的点拨,在家里接受老师们的教导,因此,他在数学竞赛方面的进步,可以称得上神速。 “不管怎样,”爸爸下定结论,“听你的语气,你是打算把竞赛这条路走到黑了。要是中途遇到挫折,你随时可以放弃,不用跟智商174的同学作比较。” 江逾白点头应好。 他忽然开始期待三月份的初赛。 爸爸想教他学会放弃,但他会用比赛结果来证明自己。 35、慎终如始 三月开春, 气温回暖, 校园内绿草如茵, 桃李初盛。 对于竞赛班的同学而言, “三月”意味着挑战,也意味着机遇。 2006年全国初中数学联赛的初赛就在三月中旬举行,考试时长两个小时,竞争非常激烈, 仅有百分之十的考生能进入复赛。 初赛当天,江逾白的叔叔亲自开车送侄子去学校。 江逾白还没说什么,他叔叔倒是先紧张了起来:“小江,你才刚上初一, 你还跳了两级,这种全国级别的考试, 你要用平常心去对待, 就算你考得不好, 那也不打紧。你叔叔我第一次面试交响乐团都没成功, 我没有气馁。我一步一步, 走到了小提琴首席的位置。小江,金子总会发光……” 江逾白打断了叔叔的话:“如果我今天没考好, 明年我还会参赛。” 叔叔把他的保时捷停在了路边。他握着方向盘, 扭头看向江逾白:“好, 小江,加油!虽然你的智商没有174,但是, 在叔叔心中,你就是一个小天才。” 江逾白双手握拳:“嗯!” 江逾白朝气蓬勃地走下车,他的叔叔目送侄子离开。 省立一中的校门外,杂声喧闹,人影攒动,林知夏穿过拥挤的人群,跑到了江逾白的身边。她只背了一个小挎包,包里装着准考证、公交卡、电话卡、还有一支钢笔。 她打开小包的拉链,掏出准考证,江逾白立刻问她:“你没带文具盒吗?” 林知夏却说:“没关系,我不需要文具盒。” 江逾白提醒道:“至少应该有一套圆规和尺子。” 江逾白非常看重全国联赛。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还带了两套文具,果然派上了用场。他放下书包,找到那两套文具,并把装备最齐全的那一套送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没有推辞。她迈出一步路,才说:“江逾白,你真好。”声调比平常轻一些,不像是特意说给他听,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没什么,”江逾白淡定地回应,“小事一桩,不用谢我。” 林知夏原地一蹦:“以前我还觉得,你嘴上说的,和你心里想的不一样,现在我有了新的看法。江逾白,你对朋友非常好,不求回报,甚至连‘谢谢’都不强求。” 她伸出手,指向远方,轻声赞叹:“江逾白像是天空中的钻石,明亮又璀璨,我一睁眼就能看到。” 林知夏一个简单的比喻句,就让江逾白定格在原地。他只是随便送了一套文具,为什么又得到了如此崇高的评价? 江逾白几乎完全忘记,林知夏是他的竞争对手。 “打败林知夏”原本是江逾白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曾经深深扎根于他的心中。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被林知夏激发的竞争意识正在日复一日地悄悄流逝。 江逾白沉浸于自我剖析,忽然有一个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往旁边一看,见到一脸肃穆的段启言。段启言单肩挎着书包,边走边问:“林知夏,江逾白,你们能考个一等奖吗?” 今年寒假的“撬锁风波”结束之后,段启言再也没挑衅过同班同学。他失去了往日的嚣张气焰。因为他发现,自从升入初中以来,他就不再是第一战神,简直成了第一衰神。 省立一中的“第一战神”,应当是所向披靡的林知夏。 林知夏笃定地说:“初中联赛不算难,我会得到一等奖的。” 江逾白和段启言的心中都没有丝毫波澜。 “对你来说,初中联赛很简单吧。”段启言试探道。 林知夏谦虚地回答:“还行。” 段启言又问:“喂,你们每天晚上学到几点睡觉啊?” 林知夏诚实地说:“九点以前。” 江逾白的回答更精确:“八点半。” 段启言的呼吸一滞。他总是坚持到夜里十点半,才会上床睡觉,他以为自己算是有点偷懒了,没想到林知夏和江逾白比他睡得还早。 他听说,十八班的金百慧每天晚上都熬到午夜才睡。 林知夏像个混子一样学习,就能稳居年级第一。如果她像金百慧一样用功,她能变得多强? 为了激发林知夏的潜力,段启言提起了省立一中高中部的一位学长。那位学长初一获得全国初中数学联赛一等奖,初一暑假自学了高中课程,初二就获得了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一等奖。后来,学长参加了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并在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上取得了优异成绩。他是省立一中迄今为止培养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段启言详细介绍完那位学长,又问起林知夏:“喂,林班长,你和学长的差距有多大?” 林知夏尚未开口,江逾白斩钉截铁地说:“林知夏和学长是不同的人。他们之间的比较,没有意义。” 江逾白的这番话,说到了林知夏的心坎上。她绕着江逾白转了一个圈:“江逾白,我也想参加国际竞赛,我还想和你组队参加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那种比赛,好像挺有意思的,每个国家都会派出代表队,我听说美国、韩国、俄罗斯的选手都很强,我们可以试着打败他们!” 江逾白和段启言都听说过“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江逾白陷入沉默,段启言直接表态:“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我高攀不起……” 话中一顿,段启言又朗声说:“林班长,你等我两年,这两年里,我要找回第一战神的状态。我和你强强联手,拿下国际冠军,让我们的名字被印在省立一中档案馆的校友录上。” 坦白地说,林知夏不想和段启言组队。 江逾白入学考试排名全班第九。刚开学的那段时间,段启言偶尔会来奚落江逾白,林知夏对此记忆犹新。而她作为初一(十七)班的班长,也不能当着段启言的面,打消他的学习积极性,她干脆含糊地说:“段启言,你先考个联赛一等奖吧。” 江逾白抬起左手,拦在林知夏的面前:“我会考出一等奖。” 林知夏为他鼓掌:“当然!江逾白当然会考一等奖!” 段启言注意到林知夏对他的态度,和对江逾白的态度截然不同。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初一下学期开学以来,段启言频繁向林知夏示好,林知夏一般都是客气疏离地回应他。 在初一(十七)班,林知夏是万年不变的全班第一,而江逾白和沈负暄会轮流坐上“全班第二”的交椅。段启言常年位居班级第四,或者第五,排在他前面的几位同学都不和他做同桌。 段启言在脑海中挑选下一任同桌时,沈负暄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沈负暄高喊一声:“初赛,我来了!”他疾驰的身姿像一阵风,越过了林知夏和江逾白。 林知夏跟着沈负暄,向前跑了起来:“冲呀!冲呀!” 段启言一看他们的阵仗,自然不甘落后。他发足狂奔,鞋底擦地,撞出“哒哒哒”的巨响。他跑出好远一段距离,沈负暄还在大声嘲笑他:“哈哈哈哈,你们看段启言,他天生适合狂奔。” 江逾白评价道:“我有时候,不太相信他比我大两岁。” 林知夏笑声欢快:“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不信。” 数学联赛的初赛就在一片轻松快乐的氛围中开场。 江逾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他要把初赛的一试和二试题目全部做出来。等他升入高中,他还要和林知夏一起参加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然后,他和林知夏的名字会被印在省立一中的校史档案馆内。 于是,联赛试卷不再是一份单纯的试卷,更是未来道路上的一块试金石。 江逾白极为专注,下笔如有神。 他的解题思路畅通无阻,笔尖发出连续不断的“沙沙”声。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他已经写完了最后一道大题。他没有提前交卷。他仔细检查选择和填空,并在心中验算了一遍。 这一次初赛,他和林知夏不在一个考场。 当他抬起头,视线扫过窗外,他忽然看见了林知夏的身影。她背对着他的教室,站在栏杆边上,仰头望着白云飘荡的浅蓝色天空。 江逾白记起林知夏今天早晨对他说过的话。她说,江逾白像是天空中的钻石,明亮又璀璨,我一睁眼就能看到。 数学联赛的初赛结果在三月底发布,林知夏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复试资格。在他们初一(十七)班,除了林知夏以外,还有另外七位同学能参加复赛,江逾白就是那七分之一。 翟老师再次现身,担任他们的主教练。 翟老师把初一年级十七班和十八班的好苗子全部聚在一起,每天带着他们做一些数学特训。 林知夏在寒假集训时,还没有展现她的全部实力。而在四月份的特训中,只要翟老师点了她的名字,她就会毫不掩饰地飞快答题。她和初一年级的其他学生明显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翟老师察觉她的天赋异禀,连忙找来高中联赛的题目。 那是开春以来最好的一个晴天,阳光明媚,天空如洗,还能听见隔壁班的读书声。 翟老师站在一间教室的讲台上,握着一把直尺,指向黑板上的一道题:“这是2001年的高中数学联赛的第十五题,涉及一点电阻的常识。你们的物理老师,有没有跟你们讲过电阻?” 金百慧举手:“我学过电阻!” 翟老师微微颔首。他对金百慧的印象很不错,十八班的金百慧非常刻苦认真。无论给她布置多么困难的任务,她都能按时按量地完成。 金百慧还用记号笔在数学作业本的第一页写了一句“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翟老师欣赏她的学习态度。 也许,金百慧和林知夏存在天资上的差异,但她能依靠自身的勤奋去弥补那一份不足。 翟老师充满期待地建议道:“你们大家都试试看,把这道题写一下……” 他话音刚落,林知夏就告诉他:“翟老师,我写完了。” 林知夏的座位在第二排中间。她的同桌是江逾白和沈负暄。金百慧坐在林知夏的正前方,林知夏出声的那一秒,金百慧转过脑袋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见过这道题?电阻的证明题,你为什么只写了一分钟?” 林知夏握住草稿纸的边角,缓缓地把草稿纸举起来,挡住她自己的脸,也挡住了金百慧凝视她的目光。她的解题过程被完整地展现在金百慧的眼前。 翟老师疾步走下讲台。他双手拿起林知夏的草稿纸,略作扫视,指尖按住了纸页,将一张草稿纸的两侧都折出一条痕迹。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墙上挂钟的秒针向前行进了四个单位,翟老师才说:“林知夏。” 林知夏抬头看他:“翟老师。” 她今年才十一岁,还是个小朋友,翟老师却下定结论:“林知夏,你四月份参加完初中数学联赛的复赛,你就接着参加高中联赛吧,我帮你联系高中竞赛班的老师。你跟着咱们学初中竞赛,这不行啊,真的不行。你跟上高中竞赛班,有机会得到更多的荣誉……我之前有个学生,跟你的情况类似,他初一学完了高中数理化的内容,初三就获得了高中数学联赛的一等奖。他高一那年,直接在国际上拿了物理和数学竞赛的奖牌,他今年刚上高二,顺利地被保送到了北大数学学院,你看,这才是你的路子……” 江逾白发问道:“林知夏应该跳级去高中竞赛班吗?” 翟老师想了想,补充道:“不用跳级。我那个学生就没跳级。林知夏初中在读,也能参加高中联赛。林知夏,你攒够了竞赛金牌,高中都不需要花时间念,直接就被保送了,像你那位学长一样。” 林知夏没作声。她和江逾白对视了一会儿。 这或许是江逾白做过的最困难的一个决策。江逾白侧过脸,避开她的直视,但他的语气比她想象中更加坚定:“林知夏,你要勇敢往前走。” 36、越级特训 林知夏攥着钢笔, 轻声说:“我想和同龄人做同学。” 江逾白回答:“你不跳级, 我们都是你的同学。” 翟老师听见他们的对话, 温声劝诫道:“林知夏, 你的顾虑很正常,老师明白。我原来有个学生,八岁跳级到初一,他班上的同学比他大了四五岁, 嫌他年纪太小,不跟他玩,也不跟他讲话,这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他智商高, 心理稚嫩,学业落下了一大截……” 金百慧突然打断了翟老师的话:“怨不着别人, 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金百慧挺直腰杆, 说话的腔调四平八稳, 倔强与执拗的精神浸染了她的骨髓, 将她锤炼成一个坚韧不拔的好学生。 她捧起一张空白的草稿纸, 心中暗想,如果翟老师愿意培养她, 愿意把她送到高中竞赛班, 她一定会主动把握机会, 绝不会像林知夏那样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翟老师叹了口气:“金百慧,你得把心态放平, 放稳,对自己稍微包容一些。” 金百慧瘪了下嘴。她的双眼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那一道高中竞赛题,直到眼球酸胀难忍,她才摘下眼镜,用袖子抹了把脸。 翟老师返回讲台,继续为大家上课。他系统性地梳理了一遍历年热门考点。林知夏听得心不在焉。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 她的脑海里充斥着混乱的、不成型的繁杂思绪。 数据处理方向的计算机论文中,经常提到一个词组,叫做unstructured information,中文可翻译为“非结构化信息”。林知夏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具有固定格式的数据库,正在被“非结构化信息”笼罩着,不能立刻做出清晰可靠的判断。 课后,翟老师让林知夏仔细考虑,林知夏随口答应了。 按照初一(十七)班的课程表,今天上午的第四堂课是体育课。翟老师刚刚离开教室,段启言就跳了起来,大声催促道:“走吧 !我们去操场上体育课!” 江逾白缓缓站起身。他拉开外套的拉链,双手揣进衣服口袋,默不作声地跟着林知夏。林知夏和江逾白一前一后走向操场,林知夏忍不住倾诉道:“江逾白,就算我去参加高中竞赛,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她措词一向直白,今天却很委婉。 江逾白理解她的意思——即便江逾白拼尽全力地学习,他和林知夏注定不能保持相同的步调。他宁愿看着她越走越远,也不想让她停下来等他。 于是,他说:“林知夏船长。” 林知夏愣了一瞬,配合地回答:“江逾白首领。” 在整个省立一中的校园内,熟悉《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念出了彼此的特殊称呼,就像是在对暗号一样。 江逾白踏上塑胶跑道,语气平静地说:“林知夏去探索一颗新的星球,江逾白在宇宙飞船里等她。江逾白确定,林知夏在那颗星球上,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江逾白和林知夏没有分开……他们只是,执行了不同的任务。” 他望向远方,补充道:“短暂的任务。” 林知夏眼泪汪汪:“好的。” 她喃喃自语道:“林知夏和江逾白永远是好朋友,永远不会分开。” “对,”江逾白附和道,“我支持你参加高中部的特训。” 林知夏使劲点头,又提议道:“江逾白,下次考试结束以后,你可以和沈负暄做同桌。我坐在你们的后排。这样等我回到初中的班级上课,我还能坐到你的附近,你也不会没有同桌。” “不,”江逾白谢绝了她的好意,“你继续跟我做同桌。你去高中部参加集训的时候……” 林知夏接过他的话题:“我去高中部参加集训的时候,我的座位就空了,你就没有同桌了。如果我在高中部集训半天,你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上半天。” 江逾白宣称:“没关系,我不在意。” 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声,初一(十七)班的同学们匆忙集合。四月份的春光虽然明媚,却敌不过操场上连绵的冷风。体育老师带着大家一起完成了热身运动,高声说:“老规矩,你们先跑两圈,再回到这里上课。今天我们要练中考体育的项目,男生试做引体向上,女生试做仰卧起坐,你们去跑步吧,都别偷懒。” 初一(十七)班的体育委员名叫曹武。曹武今年十三岁,长得人高马大,身形健硕。体育委员这个职位,还是他主动向班主任申请来的,他特别喜欢领着全班同学奔跑在操场上。 体育老师话音刚落,曹武一个箭步飞向了跑道。 段启言紧紧跟在曹武的后面,一边追他,一边喊道:“曹武,你跑得这么快,待会儿你引体向上没劲了!” 曹武张开双臂,伸平手掌,宛如一架滑翔机。他享受着飞速奔驰的感觉,甚至微微闭上了双眼,露出无比陶醉的神色:“段启言!你闭上眼,再跑快点!大声告诉我,你爽不爽?” 段启言受到了蛊惑。他紧闭双目,同样伸开了手臂,脚底狠狠用力,猛地向上一跳,整个人就仿佛从塑胶跑道上起飞,跃向广阔无垠的湛蓝天空。他心情畅快地喊道:“爽啊,好爽!” 段启言还说:“江逾白,快学我的动作。” 江逾白暗忖:神经病。 江逾白距离段启言很近。他富有先见之明地退到一旁,只见段启言不小心撞上曹武的后背,他们二人当场跌倒,跌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虽然他们都没受伤,但是,体育老师执意让他们休息。他们只能像傻子一样,坐在一块军绿色的海绵垫上,蠢蠢地望着同班的男同学接受“引体向上”测试。 体育老师按照学号叫名。沈负暄的学号是2,他要为全班男生打头阵。 沈负暄咳嗽一声,脱下外套,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羊毛衫,双手握住单杠的横梁。少年的后背瘦削,力量还不够强大,他使尽全身力气,就做出一个引体向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段启言没心没肺地发出嘲笑。 沈负暄冲他挑眉,做了个口型:老弱病残。 段启言正要发作,却被曹武一手拦住。曹武的掌心搭住段启言的肩膀,奉劝道:“老师不许我们做引体向上,你别乱动了。” 段启言和曹武闲扯几句话,忽然撩起裤管,让曹武看他新买的耐克牌运动袜。曹武赞了他一声“好品位”,体育老师就叫到了江逾白的名字。 刹那间,全班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落在了江逾白身上。 众所周知,江逾白下课经常跑去操场,据说他十分热爱“吊单杠”。他是不是提前做过训练,练好了引体向上,就等着今天一鸣惊人呢? 江逾白沉着冷静地走向单杠,特别有经验地搓了一下双手。他充满了大师风范,连外套都没脱,直接抓住单杠,连做四个引体向上,然后,他一动不动地悬在了半空中。 这,就是他最喜欢的“吊单杠”。 林知夏早有观察。她曾经把江逾白“吊单杠”的动作分解成几个步骤,详细地记录在《人类观察日记》里。坦白地说,她不太能理解江逾白的行为。可她还是为他鼓掌:“好厉害,江逾白好厉害!” 段启言望了一眼江逾白,又望了一眼林知夏,心中有些羡慕。他也想获得林知夏的称赞和鼓励——毕竟,林知夏常年位居年级第一。她的肯定,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段启言狂奔到单杠下方,抓起横梁,并拢双腿,悬空双脚,足足坚持了七秒钟,竟然和江逾白一起落了下来。 体育老师叮嘱道:“你们啊,中考体育,要选引体向上,没事得多练练。” 林知夏代替他们回答:“好的!” 体育老师笑说:“女同学不用练。” 林知夏仍然站到了另一架单杠的下方。“吊单杠”这项活动,显然超过了她的体力上限,她连半个“引体向上”都做不出来。她有感而发:“每个人都有自己更擅长的爱好。” 江逾白回应道:“你别怕,往前走,学习是你的兴趣……” 他还没说完,林知夏敲响单杠:“我不怕,我要走了。”江逾白陪她一起敲单杠。那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复杂情绪,似乎全部融入了他们制造的金属杂音中。 2006年四月底,林知夏正式加入高中组的竞赛特训。 高二年级的那位学长早就开创了先河。林知夏的到来,并未引起高中部的轰动。每周的周一、周三和周五上午,她会和高一年级数学竞赛分队的同学一起接受训练。 省立一中的高中部竞赛学科主要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信息——这是通俗意义上的“五大学科竞赛”。林知夏专攻数学方向,还对物理和信息竞赛充满了兴趣。 林知夏的高中数学老师姓孙。这位孙老师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男老师,毕业于重点大学的数学专业,他建议林知夏先把数学竞赛的奖牌拿到手,再去关注物理和信息学竞赛。 孙老师对林知夏说:“稳扎稳打,踏踏实实。” 林知夏知道,不少学长学姐都参加了一门以上的学科竞赛。学校公开的喜报上曾经多次写道:热烈祝贺我校某某同学,荣获省级数学、物理竞赛一等奖! 为了让孙老师相信自己的能力,林知夏决定抢答。 高中数学竞赛班的教室里,孙老师刚刚放出幻灯片,提了一句:“这道题,你们有思路吗?” 林知夏立刻举手:“孙老师,这道题要证明数列通项公式之积的上下界,我们可以用阿贝尔逆变换加上柯西不等式。” 孙老师表扬林知夏:“反应很快。” 孙老师在黑板上简写了答题步骤,顺便谈起了一道质数证明题,林知夏再次举手:“孙老师,你刚才说的那道题,可以套用威尔逊定理和勒让德定理……” “这些题目,比较简单。”孙老师点了点头。 在孙老师的竞赛班里,每隔半个月,他才会举行一场数学考试。而林知夏的课堂表现打乱了孙老师的计划。为了准确地测出林知夏的解题水平,孙老师在某一个周三的早晨抱来一沓试卷。 那套卷子总体偏难,最后两道应用题都超纲了。 考试进行时,教室后排的两个学生急得抓耳挠腮。当然,班上的优等生们还在专心致志地做题。孙老师双手背后,来回走动,他注意到,林知夏很少打草稿。 她的全部思考,似乎能在脑内完成。 她写字的速度非常快。 省立一中的高中竞赛班具备强大的师资力量。孙老师并不是高中部门最顶尖的竞赛教练。不过,孙老师和翟老师的交情很好。翟老师推荐林知夏进入高中部,孙老师二话没说,直接就把林知夏接收过来了。 初中数学联赛的成绩还没出来,高中部的其他竞赛教练们暂未注意到林知夏。高中竞赛班本身就有很多天资卓绝的学生,教练们更愿意培养自己盯准的好苗子。 而林知夏的理解力,超过了孙老师的预料。 孙老师准备的那套卷子的最后一题,论述了一篇数学论文里的新概念,并要求学生们把这个概念运用到实际的题目中去。林知夏读过一遍题干,直接开始动笔。她笔下发出一阵“刷刷”的写字声,严重影响了旁边的高一年级学生。 她写完试卷之后,片刻都没耽误,直接提前交卷。 孙老师再三确认:“你不检查吗?” “不检查!”林知夏背起书包,“孙老师,快下课了,我可以回到初一(十七)班了吗?在我们班,今天上午的第四堂课是美术课……我很喜欢美术课。” 孙老师特意空出了第三、第四堂课用来考试。距离第三堂课下课……还有十几分钟,林知夏竟然就交卷了?她下节课还要上美术? 孙老师并未多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当了老师之后,才不得不整天发声。他让林知夏先走,然后,他找出红笔,坐在讲台上,当场批改林知夏的试卷。他越批改,越惊讶,再想到林知夏仅仅十一岁的年纪,他不由得生出一种“为人师表”的强烈责任感。 教出一个高中奥林匹克竞赛的国际冠军,绝对是一位竞赛教练的光荣功勋。 打从这天起,孙老师对待林知夏十分上心。他为林知夏制定了特殊的培训计划,还为她引荐了省立一中的物理和信息学科的竞赛教练。林知夏获得了一台机房专用电脑——那是她第一次实打实地接触编程,在此之前,她把自己的大脑当做了程序编译器。她和许多编程语言相见恨晚,c++,java,matlab,甚至是visual basic都让她忍不住想解构。2006年的五月到八月,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林知夏没事就往学校跑,她的系统分析能力就和她的编程水平一样飞速地增长。 37、时间协议 林知夏读过《dive into python》、《thinkingjava》、《c++ primer》、《programming mathematics using matlab》等一系列计算机编程书籍。在读书时, 她把编程语言当成了一种数据采集与处理的抽象表达方式, 就像她八岁那年自创了一门语言去解析物理, “电脑程序”类似于一个解决问题的工具包。 《编译原理》、《计算机系统要素》、《计算机体系结构》这三本书又让她重新思考起“虚拟信息与人类交互”的课题。 林知夏坚信, 她所感知的“世界”,并非这个世界的真实样貌。那么,计算机能不能拥有自我意识?计算机能不能描述它的世界? 初二开学第一天,林知夏满脑子都是“人类与计算机”。她虽然坐在初二(十七)班的教室里, 但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江逾白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小声说:“我在想,如何构建虚拟世界。” 江逾白把手伸进抽屉里,找出一本笔记。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行字——学习与生活中的交流和感悟。江逾白翻开纸页,提笔写道:什么样的虚拟世界? 林知夏立刻用文字回复:计算机创造的虚拟世界。人类控制一切协议。 江逾白想了想, 又写了一句:时间也能被控制吗? 林知夏扣紧笔帽,出声描述道:“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设定光速不变。哪怕观察者的参考系改变了, 观察测量的光速都是一个恒定值。这是不是很奇妙?狭义相对论的时空曲率为零。广义相对论的时空曲率不为零, 时空处于弯曲状态, 引力来源于弯曲的时空。黑洞的密度非常高, 引力非常强, 连光都逃不掉,所以, 黑洞上的时间概念、地球上的时间概念、量子中的时间概念肯定存在巨大的差别……我认为‘时间’完全可以被控制。也有一些哲学流派, 认为‘时间’是一种主观概念。” 江逾白只是随口一问。他没想到, 林知夏又提起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江逾白九岁时,只要林知夏讲起物理和数学,他的内心就会非常茫然。而现在, 他年满十一周岁,竟然能粗略地听懂她的话。 果然,天道酬勤。 他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真的成长了。 班主任张老师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张老师略带笑意地说:“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都是初二年级的学生。过去的一年里,你们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我和你们共同进步,共同提高。咱们班上的江逾白、林知夏、沈负暄、段启言几位同学,去年都拿到了含金量很高的数竞一等奖……” 他顿了顿,着重强调道:“本学期,林知夏会参加高中竞赛,我们大家给她掌声鼓励。十七班的同学们,你们要在竞赛的道路上坚持到底,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掉队!你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学生!” 十七班的教室内掌声雷动。 林知夏左手轻拍课桌,右手拉开书包的拉链,从中取出一只木盒。木盒长约十四厘米,高约六厘米,侧面贴着一朵蝴蝶结,附赠一封红色草莓贺卡。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林知夏非常坦率地说道。 江逾白接过木盒,林知夏笑得轻快:“十一岁生日快乐,江逾白,恭喜你又长大一岁啦。” 江逾白早就开始期待林知夏送他的生日礼物。但是,当林知夏把东西塞进他的手中,他也没有表露出内心的兴奋和激动。他相当矜持地回应道:“谢谢,林林林林知夏。”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她“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似乎更开心了,漂亮的眼睛里流溢着明亮的光彩。 江逾白拾起草莓贺卡,这才发现林知夏为他写了一首诗。诗句中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跳跃在他的心间。他臣服于汉语的博大精深,欣赏着平仄押韵的格律之美,品味着字里行间的美好祝愿,差点忘了他还有一只木盒没有打开。 “小木盒,”林知夏提醒道,“你有一只小木盒。” 江逾白放下贺卡,轻轻地打开盒子的搭扣。平平无奇的木盒里,竟然装着一片微缩景观,涵盖了花丛、池塘、绿树、石子路、和一栋小木屋——这是林知夏亲手为他制作的微观花园。他怀疑这件精致的手工艺品又耗费了林知夏一个暑假的空闲时间。 他忍不住探出手指,指尖擦过了树枝,林知夏在一旁介绍道:“我把铁丝拧成了细线,刷一层白色乳胶,再撒上深绿色的塑料碎屑,就做出了树叶的样子。” “这栋木屋,怎么做的?”江逾白发问道。 “我爸爸有一个工具箱,”林知夏诚实地说,“我家里有废弃的木料。” 她停顿片刻,补充道:“我爷爷是村子里的木匠,我爸爸也会一点木工。爸爸帮我切割了搭房子用的小木条,建房子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说完,她点了点头,确认道:“爸爸是材料供给商,林知夏是总设计师、总建筑师。” 江逾白关上木盒:“我会妥善地保存它。” “好的。”林知夏应声。 随后,她又悄悄地说:“江逾白首领,我在新的星球上发现了这座花园。哪怕我离开了宇宙飞船,去执行别的任务,请你记得,我的信念都在花园里。” 江逾白捧起这个装着花园的木盒,入戏道:“林知夏船长的信念,是宇宙中最珍贵的宝物。” 林知夏双手扒住课桌的桌沿。快乐的情绪从她的心底涌出,像奔腾的潮水一般迸发在胸腔,她很想悄悄地为江逾白唱一首歌,不过,班主任张老师忽然敲响了黑板。 张老师连敲十几下,全班陷入沉静,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开口讲话。 张老师走下讲台,站在第一大组的侧边,宣布道:“九月底,我们学校要举行百年校庆。省立一中的前身是1906年建立的一所学堂,2006年,刚好是学校成立的一百周年。校长很重视这次的校庆活动,初中部的每个班级都要拿出节目。” 拿出节目? 这是要排练一个节目的意思吗? 林知夏作为十七班的班长,当然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信息。她立刻抬起头,聚精会神地望着班主任。 班主任感受到她的目光,马上念出她的名字:“林知夏,你虽然是我们班的班长,但是,你这个月还要参加全国高中数学联赛的初赛……” 林知夏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背后,充满担当地说:“张老师,我可以组织同学、筹备节目,高中数学联赛对我没有丝毫影响。” 林知夏讲完“高中数学联赛对我没有丝毫影响”,整个十七班的所有同学一瞬间都成了哑巴。林知夏已经获得了初中数学联赛的一等奖,似乎高中联赛的一等奖也会被她收入囊中。 同学们仰视着林知夏的身影,只觉得她无比强悍、无比高大,她的名字就是初中部的神话。 张老师对林知夏万分和蔼:“好,林知夏,你自由支配时间,和咱们班上的文艺委员、体育委员都商量一下。大家集思广益,一起出个节目,包括但不限于小品、舞蹈、话剧、乐器合奏。” 同学们顿时跃跃欲试,而张老师话锋一转,蓦地警告道:“你们都得记住两个要点,第一,学习是你们最重要的任务,别让节目影响了你们的学习进度。第二,节目的主题一定要积极向上,别演一出《哈姆雷特》,到时候谁的面子都挂不住。百年校庆,就得热热闹闹、喜喜庆庆。” 林知夏带头答应:“没问题!” 她这一声喊完,其他同学稀里糊涂地跟着呐喊:“没问题!” 沈负暄不禁感慨道:“林班长在我们班上的威信太高。” 沈负暄的座位就在江逾白的正前方。沈负暄刚发表完他的意见,江逾白立刻接话:“班级有凝聚力,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沈负暄微微点头,“选节目都方便了。只要林知夏同意,班上就没人反对。” 沈负暄的同桌韩鹏却说:“不见得吧。咱班上三十六个人,众口难调,也不能让每个人都上台表演,你等着吧,绝对有人吵起来。” 韩鹏一说“吵起来”,江逾白不由自主地看向段启言。在江逾白的眼中,段启言是一位暴躁易怒、热爱狂奔的同学,他兴许会提议全班来一出“疾速奔跑”作为校庆的隆重贺礼。 班会课结束之后,张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同学们后脚就跑向了林知夏的座位附近。众人把林知夏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交谈的声音杂七杂八,林知夏听得云里雾里。 十七班的体育委员,曹武同学,竟然一脸正色地建议道:“林班长,我们组织男生做引体向上吧?我们把单杠搬到舞台上,放背景音乐《男儿当自强》,全班男生随着音乐做引体向上,这节目好新颖,其它班级没人能想到,我们还容易准备,容易排练。” 林知夏一票否决:“舞台上固定单杠很麻烦。节目对男生的体力要求太高,女生没有参与机会。” 曹武就像一个进言失败的老臣,畏畏缩缩地将双手揣进袖中,默不作声地候在一旁。段启言恰好站在曹武的旁边。段启言一手搭上曹武的肩膀,积极发声:“演小品,怎么样?张老师说了,校庆就得热热闹闹、喜喜庆庆,还有什么节目能比小品更热闹、更喜庆?我们按照春晚的标准来演,谁能演成功,谁就是咱们省立一中的赵本山。” “省立一中赵本山”的称号,无疑是一项殊荣,它将会花落谁家呢? 段启言的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文艺委员汤婷婷却说:“小品有什么意思?初中部的校庆典礼要在省级大剧院举行,你去过那个剧院吗?特大号的,观众特多,你整一个小品,坐在远处的观众都看不见你的表情,还不如全班一起排练舞蹈!” 汤婷婷是段启言的小学校友。但她对段启言毫无尊敬。她早已忘记了“第一战神”的光辉历史。 面对林知夏时,汤婷婷的态度一下子温柔了许多。汤婷婷抬起双手,掌心轻拍自己的脸蛋,既腼腆又羞涩还有三分胆怯地说:“林班长,我们排练舞蹈吧,你站主位,你最可爱。” “我最可爱吗?”林知夏的语气略带质疑。 汤婷婷退让道:“那要不,我来跳主位?” “跳什么舞蹈?”江逾白随口问道。 江逾白刚满十一岁。但他参加过许多宴会,看过许多艺术家的表演。他决心为林知夏出谋划策,帮她排练一个足够吸引全场观众注意的节目。 而林知夏还没考虑好。她仍然在小品和舞蹈中犹豫不决。这时,汤婷婷举手问道:“咱班女生擅长哪一种舞蹈?我会跳街舞,有人和我一块儿跳街舞吗?” 满座安静。 初二(十七)班的女生们没有一个吱声。 就连林知夏自己都对舞蹈一无所知。 汤婷婷在恍惚中认清了现实。她退居二线,沉默不言。 “乐器合奏?”江逾白真诚地询问,“谁练过小提琴,大提琴,或者萨克斯?” 沈负暄懒洋洋地回答:“我会拉大提琴。” “你愿意跟我合奏吗?”江逾白礼貌地发出邀请。 “不愿意。”沈负暄粗鲁地拒绝了他。 如果沈负暄愿意和江逾白合奏,那么,初二(十七)班校庆献礼的责任就完全落在了江逾白和沈负暄的肩膀上。江逾白认为,他这样做,能帮林知夏减轻负担。 林知夏却说:“沈负暄不想拉大提琴。江逾白,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表演钢琴独奏……” “为什么不能?”沈负暄调笑道。 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解释:“省立一中的百年校庆,意义非常重大,要是我们全班都能参与进来就好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排练一出小品。我会把全班三十六个人分成四组,包括剧本组、道具组、演员组、导演组。大家各司其职,携手同行,肯定能带来一场出色的表演。” 江逾白装出一种理智客观的语气:“林班长说得很对,百年一遇的校庆典礼,全班都应该有机会参与。我支持林班长的节目设定。” “我也支持!”沈负暄响应道。 段启言双手抱臂:“这不就是我刚才的主意?” “滚吧你,”韩鹏反驳道,“林班长讲得比你详细多了。” 林知夏及时制止韩鹏与段启言的争吵,总结道:“好的,没人反对,那就这么办了。” 38、校庆典礼 九月开学的第一天, “校庆献礼”成了初二(十七)班的同学们最关注的一件事。 小品的筹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班上同学一致认为, 演员组的主要成员, 必须具备一定的外貌条件——根据沈负暄打听到的最新消息, 初中部的校庆活动将在省级大剧院举行。到时候,会有几架摄像机对准舞台,实时拍摄舞台上的表演者。 摄像机采集的画面,将被投放在舞台后方的大屏幕上。这样一来, 坐在后排的观众也能清晰地看见一切场景。 韩鹏提议道:“我们让江逾白去演男主角吧!江逾白的长相最好。他演男主,摄像机一拍,保准大家都不会走神。” 段启言冷笑一声:“谁说江逾白的长相最好?” 段启言的潜台词是:我比江逾白长得更好。 可是,文艺委员汤婷婷再一次驳斥了段启言的意见:“我也觉得男主角应该选江逾白。虽然江逾白比我们年纪小, 但他在人堆里最显眼,你们懂吗?” 显眼? 江逾白也配用“显眼”这个形容词? 段启言一边腹诽, 一边睨视着江逾白。 段启言不仅想成为男主角, 还想获得“省立一中赵本山”的美誉。如果同学们推举了江逾白做主角, 段启言只能沦为陪衬——这是段启言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江逾白就是段启言的假想敌。 而江逾白本人, 竟然完全脱离了热火朝天的选角氛围。他拧开保温杯, 气定神闲地倒出半杯水。他缓缓向后靠上椅背,动作优雅地喝水, 就仿佛正在被议论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段启言毫不留情地挑衅道:“江逾白, 你有没有演过小品和话剧?” 江逾白措词巧妙地回答:“我可以从今天开始磨练演技。” 段启言冷冷地嗤笑。他微微勾起唇角, 双手叉腰,爆发出强势的气场,并向大家介绍道:“我曾经在师范附小的文化艺术节上, 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全校师生好评如潮。” 汤婷婷当场揭穿了他:“段启言演的是《小马过河》里的小马。”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负暄实在憋不住,笑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段启言的面色白中泛红,汤婷婷还在补充细节:“段启言都没露脸。他戴着一个马头。纸壳子做的马头,罩在段启言的脑袋上。要不是主持人报幕叫到了段启言的名字,我们都不知道那匹马是他演的。” 沈负暄勉强扶住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段启言,就算你演过小品,你的脸被一个马头罩住了,台下没人能看见你的表情,那就相当于你没有磨练过演技。你还不如江逾白,起码江逾白有一个谦虚的心态。” 段启言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林知夏随口问了一句:“沈负暄,你要进演员组吗?” “演员多没意思啊,”沈负暄拍响桌子,“我要当导演,我要当总导演,指挥全场的总导演。” 沈负暄兼任“副班长”和“数学课代表”两个职位。他的成绩非常好,威望非常高,平日里经常帮助同学解题,再加上他的妈妈是省立一中的校长,班上一般没人反对沈负暄的观点。 沈负暄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导演组的组长。 他点名让江逾白做男主角。 林知夏立刻征求江逾白的意见:“你愿意做男主角吗,江逾白?你要是不愿意,直接跟我说,我可以把你安排到别的组,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江逾白扣紧水杯的盖子。他把手伸进抽屉,摸到了林知夏送给他的花园木盒。 那片花园里,保存着林知夏船长的信念。江逾白仿佛触及了信念的实体,异常坚决地说:“我愿意。” 即便江逾白没有一丝犹豫,林知夏还是有些不放心。 江逾白是全班最好看的男生,也具有很高的领悟能力。不过,小品的男主角一般都是搞笑的谐星。而林知夏觉得,江逾白更适合担任“军团首领”、“白马王子”、“绝地武士”之类的角色。 经过一番思索,林知夏忍不住问道:“我能演女主角吗?” 全班寂静。 林知夏的心里有点慌,表面上依然镇定又果决:“如果没人反对,我就是女主角。” 沈负暄两手一摊:“我还以为,你会去做编剧。小品的灵魂是剧本,你不管剧本,那剧本怎么办?” 确实。 沈负暄说出了同学们的心声。 林知夏写过几篇满分作文。她引经据典,博闻强识,笔下的素材丰富而精炼,囊括古今中外的文明与历史。她是语文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林知夏不写剧本…… 谁能担此大任? 眼看着班上的讨论陷入僵局,万春蕾自告奋勇道:“我来写剧本!” 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万春蕾的身上。万春蕾捋平了身上的外套,充满大将风度:“我是全市第四届中小学生围棋比赛的小学组季军。我做事情,讲究逻辑。我来写剧本怎么样?大家信得过吗?” “信得过。”林知夏点头。 林知夏发话之后,其他同学纷纷附和。 万春蕾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编剧组的组长。这一场节目的质量,全由万春蕾来决定,她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她挑选了七位同学辅佐她。 当天下午,万春蕾借用小教室,召开一场剧本会。 除了编剧组的八位同学,这场剧本会上,还有江逾白、林知夏、沈负暄三个人。 十一位同学齐聚一堂,捧起空白的草稿纸,苦思冥想。 万春蕾握手成拳,拳头支撑着下巴,宛如一座沉思者雕像。她喃喃自语道:“演什么啊?你们想演什么?” 沈负暄含笑道:“《西游记》三打白骨精。” 江逾白严肃道:“《三国演义》火烧赤壁。” 沈负暄笑意更深:“哇,江逾白,你想演《三国演义》的赤壁吗?那要怎么分配角色?你是周瑜,林知夏是小乔?” 江逾白演周瑜,林知夏演小乔——这个假设,却让江逾白觉得不好意思。他知道,周瑜和小乔是一对夫妻。而他还是个初中生,不应当涉及成人的层面。此外,他和林知夏是好朋友,更不能扮演周瑜和小乔。 林知夏与江逾白不同。她根本没考虑到“周瑜小乔是夫妻”的层面。 她只是平静地分析道:“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赤壁之战,伤亡惨重。曹操逃跑的时候,道路泥泞,狂风大作,军队难以行进。曹操就让一些病弱的士兵背着草,伏在地上,骑兵的马蹄直接从那些士兵的身上踏过,活活踩死了许多人。” 林知夏描述的场景,震撼了整个编剧组。 “我们不能演赤壁之战,”万春蕾坚决地说,“张老师讲了,校庆就得热热闹闹,喜喜庆庆,不要搞这种死伤无数的东西。” 编剧组里的另一个同学问道:“那还能演什么?《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大观园?” 万春蕾评价道:“刘姥姥进大观园,温馨、平淡、有趣。可是,它跟我们省立一中的百年校庆有什么关系啊?” 编剧组再次集体沉默。 林知夏双手捧脸,安安静静地望着同学。她既然加入了演员组,就不会越俎代庖,抢走编剧组的份内工作。 江逾白缺少林知夏的这份感悟。 江逾白直接建议:“省立一中的前身是1906年的一所学堂。我们设置两幕场景。第一幕在1906年,第二幕在2006年。我们的小品对比一百年来的变化,弘扬‘博学慎思,修身明德’的校训。” 省立一中的校训是“博学慎思,修身明德”,结合了《礼记·中庸》与《礼记·大学》的名句。 江逾白才刚讲完,沈负暄就感叹道:“你这个办法挺不错,点明了百年校庆的主题,还能让观众们记起校训。张老师肯定特别喜欢。” 光线明亮的小教室里,林知夏双手按住桌子,忽地站了起来:“江逾白的办法很好,我支持。” 编剧组的同学们,大多持有相同的看法。他们一时想不到更好的主意,索性全票通过了江逾白的提案。 万春蕾更是风风火火地准备起剧本。她把剧本命名为《变迁》,又分成了两个部分——1906年与2006年。 编剧组的同学们加班加点,赶在两天内做出了《变迁》的第一版。 万春蕾把重点放在了“女生读书的机会”上。 她通过两幕戏剧化的场景,还原历史与现实——公元1906年,正值清朝末年,男女不得同校,女子学堂稀缺。公元2006年,省立一中同时招收男女学生,九年义务教育免除学杂费。女学生能在课堂上积极发言,女老师能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百年历史推动了社会进步,也推动了教育的革新与发展。 《变迁》这个剧本,宣扬的是一种“回顾校史、热爱学习”的精神。 编剧组的八位同学都对《变迁》很有信心。他们相互校对,确定版本,就把电子稿发给了沈负暄。 沈负暄带着一帮朋友跑去学校门口的复印店,直接将《变迁》打印成36份,再带给初二(十七)班的每一位同学。 大家拿到剧本,反复品读,都说编剧们写得好,写得妙,行文流畅,立意很高,肯定能摘取“校庆节目一等奖”的桂冠。 班主任张老师也很喜欢这个本子。虽然这个本子,并不符合他“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要求,但他看出了台词背后的精神文化,他非常欣慰。他鼓励大家带着学习的热情,演出竞赛班的昂扬斗志。 张老师的高度赞扬,让十七班的演员组、导演组、道具组迫不及待地开展了排练工作。 省立一中的初中部有一栋艺术大楼,楼里共有两个排练厅。百年校庆即将来临,排练厅的档期难求,初二(十七)班只能在周二、周三的中午使用一个排练厅。 这意味着,每逢周二和周三,林知夏都不能回家吃午饭,也不能回家睡午觉了。起初,她有一点不开心,但她随后就想到,她是十七班的班长,还是《变迁》的女主角,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调动全班的积极性,认真地对待每一次排练。 编剧组的八位同学为了剧本,连续熬夜四天。相比之下,林知夏一点都不辛苦。林知夏应该打起精神,不辜负全班同学的期待! 林知夏仅仅花了几秒钟,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她在家里告诉妈妈:“妈妈,妈妈,我们学校九月底要举行百年校庆,我们班准备了一出小品……” 她手指攥着妈妈的围裙,稍稍歪了一下头:“可能不是小品,更像是话剧。妈妈,我是话剧的女主角。每周二和周三,我都不能回家吃饭睡觉了,我要在学校参加排练。班上的其他同学都会跟我一起排练的。” 林知夏刚上初中的那段时间,妈妈经常担心她年纪太小,在班上会受欺负。结果,林知夏不仅当上了班长,还拥有了许多朋友。她和同学们一起准备节目,听起来并不是坏事,妈妈也就答应了,顺便问了她一句:“夏夏,你们要排练多久?” 林知夏实话实说:“连续排练两周,从周二和周三中午的十二点排练到下午两点。” 妈妈有些心疼女儿:“夏夏累不累?” 林知夏摇头:“夏夏不累。” 妈妈又问:“夏夏中午吃什么呢?” 林知夏靠在妈妈身上撒娇:“夏夏可以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食堂的饭好吃吗?”妈妈摸了摸她的脑袋,“妈妈骑自行车去你们学校,中午给你送饭吧?” 林知夏还没回答,林泽秋忽然出现在她的背后。林泽秋肯定听见了林知夏和妈妈的对话,所以,他态度恶劣地宣称:“林知夏迟早会被惯坏。” “才不会呢,”林知夏扭头看他,“我也不想让妈妈给我送饭,我就要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林泽秋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草莓酸奶。他还没打开盖子,就注意到了林知夏纯净无杂质的眼神。在这个家里,只要他吃任何与草莓相关的东西,他就不得不接受林知夏的凝视——除非她的手里也有草莓。 他只能把草莓酸奶塞进林知夏的手里,自己找了一盒黄桃酸奶。他飞快地开盖,刚喝了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改变。他拽起林知夏,把她拉进了自己的卧室。 林知夏双手捧着草莓酸奶,还没来得及品尝草莓的滋味,她的哥哥就沉着一张脸,非常严肃地审问道:“林知夏,我问你,你是话剧的女主角,那话剧的男主角是谁?” 林知夏猜到了哥哥要讲什么。她觉得他好古板,好啰嗦。她干脆直说道:“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同意让我们演这出戏,初二年级的教导主任已经帮我们审查过剧本了,你为什么还要关心男主角是谁?我和男主角完全没有感情戏。” 哥哥的脸色变得更差劲。 阴霾仿佛压紧了他的眉梢,他握着一杯黄桃酸奶,在狭窄的卧室里走出两步,才说:“你才十一岁,你明白什么是感情戏?你在家里看过什么电视连续剧?” “电视连续剧里,一般都有感情戏呀。为什么我不能看呢?”林知夏丝毫没觉得羞愧。 她搜索自己的记忆,还说:“哥哥,你在看电视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刻意地回避男女主角的感情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哥哥。” 林知夏这一招“祸水东引”,并没有影响到林泽秋。 林泽秋猜出了一点端倪。他的妹妹不肯开口告诉他,男主角究竟是谁,他更怀疑江逾白就是那一出话剧的男主角。再往深了想,林知夏说她没有感情戏,那就一定没有吗? 哪怕他们初二(十七)班选择了《灰姑娘》、《睡美人》、《白雪公主》、《美女与野兽》这种老少皆宜的童话剧目,都会有王子与公主幸福生活的结尾片段。 林泽秋原本以为,林知夏被高中竞赛班的教练们看中了,学业重心完全偏向了高中和大学的知识。她要参加数学、物理、信息三门学科的奥林匹克竞赛,怎么还能有时间和精力,去兼顾初中的“最好的朋友”? 他没想到,林知夏和江逾白会通过校庆的一个节目扯上关系。 是他失策了。 他思前想后,仍然顾虑重重。 他干脆和爸爸妈妈打了声招呼,说是要陪林知夏一起排练。他还说,林知夏在学校食堂吃饭,可能吃不惯,有他这个哥哥在场,林知夏会更适应一些。 爸爸妈妈都夸他体贴,夸他考虑周到,是个温柔的好哥哥。 今年九月份,林泽秋升上了初三。 他仍然是培优班的尖子生,初三年级的佼佼者。他放弃了竞赛班,再也没考过一次。 但他还是经常听到竞赛班的消息。 他的妹妹林知夏不仅在初二年级称王称霸,还跑去了高中部,扫荡三门学科的竞赛分队。有那么一段时间,林泽秋觉得,他的所有同学都在悄悄地议论他的妹妹。 初三竞赛班的几个女生,甚至跑到了林泽秋班级的门口,指明要看一眼林泽秋。林泽秋长相出色,早已习惯了其他班的同学偷瞄他。然而,竞赛班的脑回路似乎有些不一样——初三竞赛班的女生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她们欣赏他的妹妹。 她们指着林泽秋说:“这就是林知夏的哥哥!林知夏的亲哥哥!” 其中一位女生随口问:“林知夏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另一位女生说:“不知道啊。不重要吧。” 讲完以上三句话,那几个女生就飘然离去了。林泽秋形单影只,一个人立在门口,颀长的影子落到地板上,掩盖了一片洁白的瓷砖。当年他有多向往竞赛班,后来他就有多反感“竞赛”两个字。 毫无疑问,林知夏的存在,为林泽秋的初中生活带来了阴影。但他从没对林知夏诉过苦。他竭尽全力地忽略外界的声音,每天坚持和林知夏一同上下学。他认为,做哥哥做到这个份上,差不多已经是他的极限。 初二(十七)班的校庆节目,又让林泽秋把他的极限范围进一步拓宽。 周二的中午十二点,林泽秋在食堂买了一份炸鸡汉堡。为了节省时间,他狼吞虎咽,不顾形象地吃完午餐,直奔初中部的艺术大楼排练厅。 艺术大楼的保安拦下林泽秋,问他是哪个班的,他谎称自己是初二(十七)班的学生,即将出演一部话剧的男主角。那保安看他确实长得不错,很有男主角的风范,就随意地扫了一眼他的学生卡,允许他进入艺术大楼。 林泽秋在省立一中读书,读了两年多,从未靠近过艺术大楼。他们班上排练的校庆节目,他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亲自参加了。 而现在,他就像一只孤魂野鬼,幽幽飘荡在排练厅的门前。 林泽秋徘徊几秒钟,林知夏一眼瞧见了他。 林知夏朝他挥手:“哥哥,哥哥!” 她毫不顾忌班上的众多同学,大大方方地介绍道:“他是我的哥哥,他叫林泽秋,他在我们学校的初三年级念书。哥哥!你想看我们排练吗?你直接进来吧,哥哥,你是《变迁》的第一位观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林泽秋早已无路可退。他大步流星地迈进室内,身姿挺拔修长,吸引了无数目光。初二年级的女生发出轻微的惊叹声。而他无视众人的评价,随手找来一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排练厅内,沈负暄高声喊道:“林班长的哥哥来看我们排练,这是对我们的信任,大家别走神,继续按照《变迁》的剧本走一遍!” 在《变迁》剧组,所有演员的服装和配饰全是江逾白提供的。江逾白的妈妈经营着服装业务,并在全国各大城市设有服装品牌连锁店,近些年甚至拓展了东南亚市场。 江逾白虽然不是道具组的成员,但他几乎筹备了所有必需品,免费提供给全班同学。道具组的同学们完全不用担心班费的开支,他们只需要妥善地保管道具,合理地布置背景。 江逾白抢走了男主角的位置,因而成为了段启言的头号敌人。但是,在《变迁》的剧组内部,江逾白尽心尽力地帮助同学,段启言挑不出江逾白的错处。到了后来,段启言都隐隐认为,江逾白确实是男主角的不二之选。 江逾白的角色非常重要。他一人分饰两角。在《变迁·1906年》阶段,江逾白是一位剪辫易服的新青年,倡议“个人解放与教育改革”。而在《变迁·2006年》的剧情中,江逾白就是一个无意间走入了校史纪念馆的普通学生。他和另外几位演员一起追寻学校一百年来的发展进程,从“小人物”身上看到“大事件”的变化。 沈负暄作为总导演,讲出寥寥数语,协助江逾白进入角色。 然后,沈负暄举起喇叭,充满工作热情地高喊:“我们从第一幕的第一小节开始,重新来一遍!段启言,我必须点名批评你,你不要再忘词了!” 段启言飞速地翻过剧本,吼了一声:“我不会再忘词!” 第一幕正式开场。 江逾白走入观众的视线范围。他背出一串台词,介绍了时代的背景,描述了内心的彷徨。 这时候,林知夏闪亮登场。 她戴着一支银钗,身披一件绸缎外褂,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打扮得像一位清朝末年的大小姐。 林泽秋的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妹妹的身上。 林泽秋眼睁睁地看着,林知夏抓住了江逾白的衣袖,最让林泽秋无法接受的是——林知夏柔柔弱弱地称呼江逾白为:“这位公子。” 这位公子? 这他妈是什么封建糟粕? 林泽秋拍案而起:“这种节目能参加校庆?初二本年级的选拔一定会把你们刷掉。初二年级一共有18个班,只有7个班的节目能被选上校庆,你们还沉浸于1906年的世界观……” 午后的阳光十分灿烂,玻璃窗的边框被一格一格地投映在木地板上。偌大的排练厅内,初二年级的同学们愣然看着林泽秋。 林知夏出声道:“哥哥,请你看完全部剧情,再发表你的评价。我们没有沉浸在1906年。我们这出戏的重点,就是学校的创立与承袭,时代的变迁与发展,教育的改革与意义。” 在同班同学的面前,林知夏端起了班长的架势,还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和林泽秋讲话。 然而,在林泽秋的眼中,林知夏从小就是个“缠妈精”,她是个缠住妈妈就不放手的娇气包。她胆小、娇纵、脾气大,不好惹。林泽秋第一次见到她被一群同龄人当作意见范本。 总之,林知夏镇住了场子。 她平心静气地继续演戏。 她扮演一位出身于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她渴望学堂,郁郁不得志,空有一腔抱负,只能默默地羡慕富商邻居家里的独子。 江逾白就是那一户富商的独子。 段启言则是江逾白的老师。为此,他特意戴上了没有镜片的圆形眼镜,也穿上了清朝末年书生必备的同款长衫。 文艺委员汤婷婷,则是段启言戏里的老婆。 当然,汤婷婷和段启言没有任何接触、没有任何感情片段。他们是一对缺乏眼神交流的戏剧夫妻。 段启言看见林知夏,步履徐徐地走过来,轰赶道:“你一介女子,莫要再来男子学堂。” 林知夏颊染红晕,眼含热泪,非常入戏地回答:“段教习……” 在明代的翰林院,“教习”是翰林院老师的专用称呼。到了清朝末年,举国兴办学堂,新式学堂中的老师也被称作为“教习”——这是万春蕾特意查来的资料。 所以,林知夏对段启言喊了一声“段教习”,应该算是还原了一部分历史吧。万春蕾非常得意地心想着。 万春蕾清楚地看见了林知夏脸上的表情,不由得赞叹道:“林知夏真会演,天赋真好啊。她把我在写剧本时想象的那种女主角的神情全部表现出来了,我要的东西,她都给到了。” 沈负暄与万春蕾交流道:“对,林知夏演得最好。”话中一顿,却说:“江逾白差了点儿火候。” 不止是差了一点儿。 江逾白就像一根木桩,立在段启言的身旁。他空有一副好皮囊,演技差得没话讲。 江逾白几乎没有台词功底。他念起台词,就像在早读课上背书。 他的感情呢?他的悟性呢? 他担任了男主角的角色,绝不能只会背台词! “是不是我的问题?”万春蕾产生了自我怀疑,“江逾白这么聪明的好学生,为什么感受不到台词传达的深意?难不成,我们的剧本写得不行?” 沈负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江逾白演一个富商的儿子,应该是本色出演啊。班上没有谁的家境比他更富,如果他演不好,别人更演不好。” 万春蕾附和道:“对呀,他多有钱!” 沈负暄举起喇叭:“停!” 所有演员的动作都停了。 排练厅的正中央,林知夏放下竹篮,窜到了江逾白的面前。她一动不动地静立着,视线毫无偏移地看着他。周围一切杂声逐渐消淡,云随风动,万籁俱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知夏说:“江逾白,你把《变迁·1906年》当作《探索宇宙》的时空分支吧。我知道你不习惯记诵别人给你写的台词,也不习惯按照别人搭好的框架去做出反应。1906年的时代背景,比较压抑你的性格。那这样好啦,你是《探索宇宙》分篇剧情的主人公,我们穿越到了1906年,就像在演漫画一样演剧本,你觉得可以吗?” 江逾白注意到林知夏的发钗歪了。他抬起手,准备理一理她的发钗,忽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林泽秋。 江逾白微微偏过脸,看着林泽秋所在的位置,林泽秋向他投来一种冷酷无情的恐怖目光。 江逾白顿时被激发出强烈的好胜心。他低声说:“可以。” 林知夏还以为,她的一番话激励了江逾白。 她开开心心地绕着江逾白转圈圈:“江逾白,江逾白,我们继续排练吧。” 她对着沈负暄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沈负暄松了一口气。 导演组的众多同学站好方位,沈负暄统一安排道:“行了,重新开始,《变迁》第一幕第一小节!” 这一回,江逾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成功地演出了富家子弟的高傲和莽撞。哪怕他是1906年具有先进思想的新青年,他也跳不出时代的局限性。在《变迁》的这一幕,他支持女人接受教育,但他反对男女同校,更反对摈弃传统。 体育委员曹武同学,饰演了一名清朝末年的屠夫。 曹武穿着一身灰蓝色短衫,左手提着一块塑料制成的假猪肉,绕到了段启言的面前,说道:“段教习,何时收了一位女学生?这女学生进了学堂,男学生还有心思读书吗?” 江逾白昧着良心接话:“确实不该男女同校。” 段教习说:“堪比作恶。” 段教习的老婆汤婷婷正好从里屋走出来。汤婷婷裹着小脚,走路慢慢吞吞,拿腔作调地说:“哎,哪儿来的姑娘,专门往男子扎堆的学堂跑,将来还能嫁得出去吗?” 汤婷婷演得很到位。汤婷婷挑起眉梢,轻扶门框,虽然她正在心里疯狂唾弃自己的角色: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你闲得慌吗,管人家干什么? 汤婷婷与林知夏的视线对上了。林知夏还在楚楚可怜地辩解:“教习是人,学生是人……” 演到这一步,按照《变迁》的剧情设定,林知夏应该泪洒当场,怯懦地哭诉她的1906年生活之不易。 但她思忖片刻,临时改了台词。 她昂首挺胸,直面屠夫、教习、富家公子:“段教习读过《无量寿经》吗?经书上说——‘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段教习识字多,读书多,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善和恶吗?你明白什么是道路,什么是追求吗?你说我在作恶,我却觉得自己善心大发,功德无量!” “停!快停下!”沈负暄打断道,“林知夏,你怎么能给自己改台词?” 林知夏抱着竹篮,脸色微红:“原来的台词有一点孱弱。” 万春蕾还没说什么,作为旁观者的林泽秋接话道:“喂,林知夏不是改得挺好吗?她这一版,女主角没再哭哭啼啼了,百年校庆的节目上,婆婆妈妈、哭哭唧唧的,有谁愿意看啊。” 沈负暄刚要反驳,万春蕾拦住了他。 万春蕾思索片刻,非常赞成道:“对呀!林班长的哥哥说得很对呀!曹武、江逾白、段启言、汤婷婷这四个角色已经够傻了,如果1906年这一幕连一个聪明人都没有,观众都会觉得太惨了。《变迁》1906年这一幕,要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引出2006年的革新,林知夏要在1906年抛出最先进的观点。” 沈负暄点了一下头。 万春蕾双手拍掌:“林知夏,就按你的感觉走!你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你该有一股凌人的傲气!有一种超前的直觉!有一种敢于接受教育的勇气!你最强,你最聪明!你应该和男人一争高下!百年以后,你的名字将会出现在学校的档案馆,数以万计的学生都要把你当做榜样!” “好的!”林知夏一口答应。 万春蕾又问:“林知夏!你能记住你自己改动的台词吗?其他人的台词都不用变,他们本来就是冥顽不灵的角色。” “当然可以记住!”林知夏第一次在初二(十七)班的同学面前显示她的特长。 林知夏告诉她的同学们:“我想记住的事情,绝对不会忘记。” 除了江逾白和林泽秋之外的所有人,都错误地以为林知夏只是记忆力比较好,比普通人要强上那么一点。 但是,林知夏的表现让他们吃惊。那些被她改过的台词,也被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她还能在别人忘词的时候,顺便提醒一下他们。 林知夏的脑力,简直超脱了剧本。 为了这一出《变迁》,初二(十七)班的所有同学连续排练了整整两周。他们通过了初二本年级的选拔,成功被推选到省立一中的校庆节目单上。 省立一中百年校庆的当日,道具组和演员组的所有同学都起了个大早。他们赶在7:30抵达省级大剧院,老师领着他们走入后台。这是林知夏第一次参加大型文艺汇演,还要担任女主角,她紧紧地跟在江逾白的背后,稍微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逾白似有所感,出声安抚她:“林知夏,别担心,你一定能演得很好。” 林知夏笑了。她轻轻地点头,回应他:“嗯!” 39、百年变迁 大剧院的舞台宽敞又明亮, 台下坐满了观众。 主持人站在台上, 声情并茂地介绍道:“今年是2006年, 省立一中成立一百周年!百年历史, 百年变迁。接下来,初二(十七)班的同学,将为我们带来一场大型话剧节目《变迁》!” 舞台的灯光逐渐黯淡,江逾白从容地登场。 摄像机的高清镜头对准了江逾白, 屏幕上显示了他的外貌条件有多优越。观众席果然变得安静,聚光灯落在了江逾白的头上。 江逾白面朝观众,状态十分自然。 段启言被江逾白感染,立刻入戏。他是新式学堂的新老师, 也是顽固不化的老夫子。他手握一把戒尺,那戒尺是他威严的化身。他半抬起头, 蔑视着林知夏, 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骄矜自傲。 林知夏挎着竹篮, 站在学堂的门口。她费尽口舌, 为自己争取机会。她想接受新式教育, 像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跨进校门。 她拔高音调,愤怒又无奈, 哪怕她的眼中满含泪水, 神情依旧清高坦然。她从竹篮中抓出一沓宣纸, 那是她自己所做的文章。 江逾白拒绝阅读她的作品,段启言还在一旁冷嘲热讽。林知夏手臂一扬,宣纸洒了满地, 她大声宣告:“总有一天,女人也能进学堂,女人也能为官入仕!” 剧院里采用了“地麦”和“吊麦”,扩音效果非常好。林知夏的呼声传入了观众的耳朵,前排有一批学生情不自禁地开始鼓掌。 林知夏演得太生动了。她是《变迁》1906年这一幕的核心人物。 到了2006年,整个舞台又成了江逾白的主场。观众的视线紧紧追随他的身影,和他一起挖掘百年前的历史兴衰。 他本色出演一名中学生。他和一帮同学激烈争辩,众人恍然发现——教育的意义在于提供更多的机会、探索更广阔的视野、缔造更平等的世界。 谢幕时,所有演员站成一排,齐声念出“博学慎思,修身明德”的校训。坐在台下的沈校长第一个站起来为他们鼓掌,剧院内的气氛顿时达到了最高峰。 初二(十七)班的班主任张老师,就站在观众席的过道上,满脸荣光地望着自己的学生。他的同事们都在客气地称赞他,说他班上的学生富有创造精神,立意高明。 放在平时,张老师一定会谦虚地回答,哪里哪里。但是,今天,张老师笑得如沐春风:“我们十七班的学生思维敏捷,实践能力强。这个剧本是他们自己写的,我都没怎么管他们。” 说完,张老师站直身体,享受着同事们羡慕的眼神。 十八班的班主任王老师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就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张老师的身上。 不过,张老师知道,王老师为了校庆,特意指导十八班的学生们演了一出《绿色蝈蝈》。 《绿色蝈蝈》是初一语文课本上的一篇课文。这篇课文的作者是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王老师想通过《绿色蝈蝈》,表达一种“关爱动物、关爱自然”的精神。他这个想法,当然是很好、很优秀的。 然而,这一出戏,放在舞台上,就显得不合适。 十八班的演员们戴上了绿色蝈蝈头套,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复横跳,模仿一群活泼可爱的蝈蝈。观众们全部笑成一团,没人在意蝈蝈们讲了什么台词——从某种意义上说,十八班的演出也很成功。他们在喜剧方面的造诣很高。 十八班谢幕之后,演员们纷纷退场。他们摘下绿色蝈蝈头套,刚好在后台撞见了十七班的剧组。 十七班的剧组就像一支小团队一样聚拢在一起,林知夏站在中心地带,兴高采烈地说:“我太开心啦!你们听见了吗?观众鼓掌的声音有多大!他们都很认同我们的观点,就连沈校长都很喜欢我们的表演。” 金百慧冷不丁来了一句:“沈校长是沈负暄的妈妈。沈负暄是你们十七班的人。” 沈负暄被金百慧点了名。他皱起眉头:“校长是我的妈妈。怎么,惹到你了?我妈妈不能给我们十七班鼓掌吗?” 金百慧抬起一只手,托住绿色蝈蝈的头套。十八班的众多同学站在她的背后,她与十七班针锋相对:“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说,你们并没有表现得很好。” “笑死我了,”段启言一把推开沈负暄,抢先一步和金百慧吵了起来,“我们十七班演得不好,你们十八班的绿色蝈蝈又有多强啊?” 段启言话音落后,十七班的几位同学都发出“噗嗤”的笑声。 段启言与金百慧早就结仇了。今天还是百年校庆,是个大喜的日子,金百慧领着同学来挑刺,段启言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他直接讽刺道:“就你们班那个剧本,我闭着眼睛,能写一百多个。你狂什么狂啊,金百慧?” 段启言简单的三言两语,深深加剧了两个班级的隔阂。 剧院的后台人多口杂。幕后工作人员还在附近走动。林知夏扫视四周,试图圆场:“金百慧,虽然你们班的剧本比较简单,但是,你们班的主体思想非常积极向上,展现了中学生的青春活力,台下的观众都笑得很开心……” 话中一顿,林知夏又说:“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参加校庆演出呢。” “我听说你要参加演出,我就来了。”金百慧拎着蝈蝈头套,与林知夏擦肩而过。 林知夏扭过头,遥望她的背影。 虽然,金百慧加入了十八班的表演团队,但是,她好像还是无法融入集体。十八班的同学们很少和她搭话,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做事。她找到自己的书包,整理了一下材料,还掏出一本《英语单词掌中宝》。她把书包放在大腿上,坐到后台的一把纯木长椅上。借着一缕昏暗的灯光,她的嘴唇上下开合,寂静无声地练习着英语单词。 金百慧的坚韧精神,震撼到了林知夏。 林知夏怔怔地站在原地,江逾白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看到了勤奋刻苦的金百慧。百年校庆的热闹喧嚣都与金百慧无关。金百慧完全沉浸在孤独冷僻的世界里。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江逾白评价道。 “你在家也是这样的吗?”林知夏好奇地看着他,“我哥哥在家特别用功。可是,哥哥也喜欢玩游戏,他特别喜欢打篮球。他大概不会在剧院的后台背单词。” 江逾白描述道:“我在家……” “嗯嗯!”林知夏连续点头。她非常认真地听他讲话。 林知夏和江逾白站在一处光线稀少的角落。江逾白的神情和动作全部隐藏在暗处。林知夏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笑意,心中升起淡淡的惋惜。他又说:“我在家里,经常补课。” 林知夏交握双手:“我佩服你,也佩服金百慧。” 江逾白却说:“你不用佩服我们这种普通人。” 这句话刚讲出口,江逾白感到一丝诧异。他竟然能在林知夏的面前,心平气和地承认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两年前,他刚满九岁的时候,做梦都想打败林知夏,想让林知夏知道他的一切强项。 而现在,他才十一岁,观念已经改变了。 林知夏告诉他:“我佩服所有朝着目标而努力的同学。从本质上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她向江逾白伸出一只手。江逾白鬼使神差也伸出手,林知夏立刻和他击了一个掌。她开心极了,就像刚喝了一瓶草莓酸奶。 对林知夏而言,“江逾白”三个字的意义,甚至超过了草莓。 九月底,省立一中的校庆活动圆满结束。各年级的组委会共同评审了校庆节目,选出初中部的一、二、三等奖获奖班级。 初二(十七)班的《变迁》荣获了一等奖。校长还在广播中隆重表扬了《变迁》传达的斗志和精神。那段时间,十七班的同学们在校园里走路都带风。 “百年校庆献礼一等奖”的荣誉小红旗也被挂在了十七班的教室正前方。张老师来给大家上数学课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他欣赏着那一面红旗,突然就说:“我请大家吃一顿饭吧。” 张老师侧身靠着讲桌,高声说道:“你们这次排练节目,我没花什么心思。本来我不指望咱班同学能夺得名次,结果大家表现得这么好。通过这次活动,我晓得了,咱班同学不是书呆子,你们热爱学习,有集体荣誉感,还有班级凝聚力,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好的一届学生。” 张老师的这番话,触动了班上的一些同学。 江逾白合上手中的书本,也将目光投向了班主任。此时此刻,他的同桌林知夏去高中部参加集训了,他身旁的座位是空的。 起初,每当林知夏离开,江逾白确实会感到失落。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他以一种期待的心情,迎接她的归来,她的出现就成了惊喜。 40、Qualia 2006年的九月底, 省立一中的老师们拿到了高中数学联赛省级一等奖的获奖名单。林知夏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才刚满十一岁, 就夺得了高联一等奖。 高中竞赛班的同学们最先听闻这个消息。他们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心中的震惊, 只是对林知夏充满了好奇。高二竞赛班的几个学生甚至去了一趟初中部, 就像草原上的一群土拨鼠一样,呆呆傻傻地站在初二(十七)班的大门口。 江逾白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他看着窗外那几位不速之客,毫不犹豫地拉上了窗帘。 高二的学长干脆在外面喊道:“林知夏?谁是林知夏?我找你有事!想问你的学习方法!” 林知夏刚要站起来,江逾白一把扯住她的衣角:“别理他们。” 那位学长还在喧哗不休:“林知夏!林知夏!” 江逾白走出了教室。他仿佛变成了林知夏的秘书, 客气地招呼道:“林知夏很忙,我是她的同桌。你们想对她说什么,我可以代为转达。” 江逾白的这副派头,是从他爸爸的秘书那里分毫不差地学来的。江逾白对江氏集团秘书长的印象最深。他自认为很好地模仿到了秘书长的言行举止。 高二竞赛班的学长们却用一种复杂的眼光审视着江逾白。 又过了大概两三秒钟, 学长告诉他:“林知夏获得了高联一等奖!” 江逾白并未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惊讶表情。他就像听到了今天的天气预报一样平静。他还问:“没有别的事了吗?” 学长们集体沉默。 高联一等奖…… 还不算大事吗? 江逾白双手揣进衣兜:“我回班了。” 他潇洒地转身,走回初二(十七)班。 上课的铃声刚好打响, 走廊上乱作一团, 学生们边跑边喊:“上课了!上课了!” 这节课是十七班的美术课。林知夏早早地准备好了水彩笔。她将一张白纸铺在桌上, 满怀期待地盼望着美术老师的降临。 美术老师的性格特别温柔, 容貌秀丽又有气质, 她是林知夏最喜欢的老师之一。美术老师刚刚站上讲台,林知夏就开心地喊道:“全班起立!” 众多同学齐声高呼:“老师好!” 美术老师微微欠身:“各位同学, 上午好。”她抬起手, 将一缕长发别在耳后:“大家把课本翻到第二单元。这个单元的学生作业是临摹一副自然风景画……” 林知夏捡起蓝色的水彩笔, 江逾白忽然冒出一句:“林知夏,你是高联竞赛的省一等奖。” 林知夏点头:“我可能要去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了。” 高联竞赛成绩排名靠前的同学,都有机会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冬令营就是“全国奥林匹克 数学竞赛”的别称。冬令营中的佼佼者将会被选拔为国家集训队的成员, 并在国际竞赛上崭露头角。 江逾白为她鼓劲:“加油,林知夏。” 林知夏握住画笔,画出天空、沙滩、海洋。她笔下的大海蔚蓝而宽阔,倒映着粼粼光彩。她还用铅笔在沙滩上勾勒出两个人形。她说:“这是林知夏和江逾白。” 江逾白问她:“我们在海边做什么?” 林知夏一口咬定:“看海。”接着又透露道:“我从没去过海边。” 江逾白还没应声,林知夏兴致勃勃地说:“江逾白,等我长大了,我想和你一起去海边玩。你知道海边有什么好玩的活动吗?” 江逾白毫无保留地描述道:“我叔叔喜欢海上摩托。我妈妈经常在游轮上吹海风,我爸爸会和他的朋友们坐快艇去玩‘路亚钓’。” “路亚钓?”林知夏若有所思。 江逾白解释道:“路亚钓的鱼饵,是仿生的假饵。快艇移动的时候,假饵也在动。大鱼会把假饵当成小鱼,扑过来咬钩。” “我想和江逾白一起钓鱼。”林知夏直白地表达她的愿望。 林知夏一点都不矜持。她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了。 江逾白已经习惯了林知夏的行事风格。他摊开自己的画纸,勾描出一艘小船,船上只有两个人。他用直尺标出一条细线,并宣称道:“这是你的鱼线,林知夏。” 林知夏又拿起一张画纸:“江逾白,你快看,快看我钓上来的鱼!” 她的笔尖飞快地构造着线条,纸页上显现一条石斑鱼的形状。 江逾白立刻说:“我看见了。你很有水平,第一次钓鱼,就钓到了石斑鱼。” 林知夏无比骄傲。 林知夏超级喜欢美术课! 她把这张画纸卷成筒状,递给江逾白:“石斑鱼送给你了,江江江江逾白。” 她的眼睛亮闪闪,脸颊红扑扑的。江逾白就没有伸手去接她的画。他礼貌地推拒道:“谢谢,不用送我。你画得不错,可以自己留着。” 林知夏伸出一根手指,稍稍往前,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会碰到汤婷婷的后背。 随后,林知夏试探道:“江逾白,你真的不要吗?我只好把这条鱼送给前排的同学了。我猜汤婷婷大概会喜欢的。” 林知夏经常用这一招对付江逾白,从未失手过。 这次也不例外。 江逾白夺走了石斑鱼的画像。他一句话都没说,林知夏却乐不可支。她在《人类观察日记》中写道:江逾白越掩饰他的内心,我越想知道他在思考什么…… 江逾白瞥见了这一行字。他准备反驳:我什么都没想,但是,这种辩解十分苍白无力。他便又陷入到沉默的境地里,手中还抓着那一副画卷。他摊平纸张,重新叠好——纸页的折痕避开了石斑鱼的本体。他将画纸塞进书包内侧的夹层,和他的钱包、手机放在一起。 美术课是星期三上午的第四节课。这堂课后,同学们本该放学回家。不过,星期一的早晨,张老师就在早读课上对大家说,本周三的中午,他要请全班同学去教师食堂吃饭,庆祝初二(十七)班荣获校庆节目一等奖。 据说,省立一中的教师食堂聘请了五星级饭店的大厨,提供丰富的菜式,份量足、味道好,远远超过了普通食堂的标准。 初二(十七)班的所有同学都跟着张老师去了教师食堂。 江逾白原本不想参加这一次庆功会。可他是《变迁》的男主角,而林知夏是《变迁》的女主角。林知夏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跑去了教师食堂,江逾白不好意思让她落单,让她成为一个孤独的女主角,他只能混在同学的队伍里,踏进教师食堂的大门。 张老师订好了座位。他让大家围着一张长桌坐下。他两手握在一起,稍微搓了搓,初中部的同事们从他身边经过,问他:“张老师,这是你班上的学生吗?” 张老师笑着回答:“是啊,我请全班吃饭。” 有一位年轻老师一下子来了劲。他搭住张老师的肩膀,呼喊道:“初二(十七)班,你们的张老师这个月刚发了奖金,你们别跟他客气,点菜!多点几个菜!那边的窗口卖海鲜,让你们班长去多端几碗。” 张老师不仅没制止,还问道:“咱班同学都喜欢吃什么?你们自己去看看。这边的菜一碗一碗卖,你们见到喜欢的,直接端碗,跟食堂阿姨报我的名字,回头都记在我的账上。” 其他同学都奔向了海鲜区、面点区、熟食区。 林知夏独树一帜。她颠儿颠儿地跑向了饮料区,嗓音甜甜地对着食堂大妈说:“姐姐,姐姐,能不能给我一杯鲜榨草莓汁?谢谢姐姐。” 饮料区的食堂大妈在省立一中工作五年了。她从未听见哪一位学生或老师喊她姐姐。一般来说,张老师都会喊她阿姨。她把头低下来,正好对上林知夏充满期待的纯澈目光。她把心一横,铲起一大勺的草莓放进玻璃杯,榨出满满一整杯的草莓汁。 林知夏小心翼翼地端起草莓汁,缓缓挪步到她的座位上。江逾白仍然坐在她的旁边。 江逾白带回来一张牛肉馅饼。他不愿在林知夏面前抓着馅饼大口啃,那不符合他一贯的形象。于是,他执起筷子,切分馅饼,再夹起某一块,慢条斯理地进食。他的用餐仪态非常好,非常优雅。他右手边那一群同学都在疯狂扒饭,将他衬托得格外与众不同。 林知夏的面前,摆着一盘扬州炒饭,还有一杯草莓汁。她开动之前,先喊了一声:“谢谢张老师!” 张老师坐在不远处。他听见林知夏的声音,笑得满面红光:“大家听我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咱班的林知夏获得了省内的高联竞赛一等奖。全省只有六十名一等奖,林知夏被选进了省队。明天早上,咱们就能收到正式通知。明年的一月下旬,林知夏就能代表我们省,去参加国内的数学奥林匹克竞赛。” 张老师刚说完,餐桌上的气氛凝固了。 食堂内灯光错杂,饭菜飘香。段启言嘴里的小笼包忽然没了滋味。他艰难地咀嚼着,内心翻卷汹涌的狂潮,他再抬头去看班上同学,却发现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平静而麻木的表情。 段启言扬起脑袋,豪饮一杯牛奶。他放下杯子,唇角还沾着白色的奶渍。他眸色清冷,强作镇定:“林知夏,你才十一岁,你要参加全国高中数学奥赛?” 他知道林知夏很强。但他真的没想到,林知夏这么快就进入省队了。 林知夏含着吸管,吸一口草莓汁,才说:“我会参加的。” 草莓的浓度很高,她的心情特别好。她要代表本省,出战全国数学奥赛。省立一中的喜报上将会刊登林知夏的名字——这说明,林知夏船长圆满地执行了任务。她不愧是江逾白军团的领航员。 第二天一早,张老师把林知夏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初二竞赛班的语文和英语老师也在这间办公室里。英语老师是一位长相标致、打扮时髦的女老师。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她看见林知夏,立马恭喜道:“congratulations, i heard you won the first prize!” 林知夏含蓄道:“many thanks. ” “初中所有年级的老师们,都知道你获得了一等奖。”张老师拉开抽屉,里面装着一张奖状和信封。 张老师说:“上次初中联赛,你得了一等奖,学校奖励你五百块钱。这一次高联一等奖,学校决定给你两千元的奖学金。下个月还有市教委的奖励。高联一等奖的证书暂时没发下来,初中年级部先给你印了一张奖状……来,拿着,林知夏,我们初二(十七)班的第一名。” 林知夏亲手接过奖状和信封。 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老师们连番称赞,简直把林知夏夸上了天。 张老师在同事们的面前,坦然表扬自己的得意门生:“林知夏,你比班上的同学小了两岁,心态没受过影响。你保持着学习状态,闯进了高中竞赛区,起到了班长的榜样示范作用,班干部的工作也没落下。林知夏,老师们都为你骄傲。” 林知夏双手背后,越发腼腆:“谢谢。” 林知夏在老师们的面前表现得谦虚谨慎、不骄不躁。 然而,这天中午,她一回到家里,就立刻宣布:“我获得了高联竞赛的省级一等奖,学校给我发了两千元的奖学金!市教委的奖学金下周发!” 妈妈正在厨房做菜,哥哥还没换好拖鞋。 林知夏窜进厨房,挨近妈妈的身边:“妈妈,妈妈,我给你两千元奖学金,今天晚上我们吃虾仁水饺,好不好嘛?很多很多的虾仁水饺,你和爸爸也能吃一大碗。” 林知夏的声音又甜又软。妈妈拿着她递过来的信封,鼻尖一酸,眼底泛起模糊的泪光。 林知夏问她:“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把信封放在冰箱上,拾起围裙的边角擦手。直到手指完全干燥,她才拆开那只信封,并说:“妈妈刚才切了洋葱。” 林知夏视线偏移:“可是菜板上没有洋葱。” 妈妈避而不谈,只说:“夏夏真厉害 ,妈妈下午就去菜市场,买几斤虾回来,再给你买一斤草莓。咱们晚上都吃虾仁水饺,庆祝夏夏的全国竞赛省级一等奖。” 林知夏心花怒放:“好的!” 这天中午的饭桌上,爸爸妈妈都是一脸笑意。 林家超市暂时关店半小时。爸爸特意回到家里的餐桌上吃饭。他开了一罐啤酒,连喝两口,畅快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家夏夏真有出息,全国竞赛一等奖。夏夏,你比爸爸强多了。爸爸当年读书,读一百遍都看不懂数学。爸爸的历史和语文分数算高的。数学和英语满分一百分,爸爸考不到十分,高中没念完就去打工了。” 妈妈敲了敲啤酒罐头,不让爸爸提起他的心酸往事。 爸爸扭头,喊道 :“老婆,你说说,咱们祖上积德积了多少年,才能换来一个夏夏。哎,我明年回老家,得去你家和我家的祖坟上几柱香。” 餐桌上摆着一盘红烧鳊鱼。妈妈拨开鳊鱼肚子上的一大片肉,沾了点汤汁,再用筷子翻过一遍,确认鱼肉不含一根刺,才把鱼肉放进林知夏的碗里。 林知夏超级喜欢鱼肉拌饭。她吃了一大口鱼肉,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侧过脸,悄悄地看了一眼哥哥。 哥哥正在默默地吃饭。他的筷子一停一顿,像个思维木讷的机器人。 林知夏轻声喊他:“哥哥。” 哥哥一言不发。 林知夏稍微提高了嗓音:“哥哥?” 哥哥叹了口气。 林知夏顿时爆发:“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林知夏,你别吵我吃饭。”哥哥冷漠地回应道。 爸爸咂了一口啤酒,微微闭眼,温和地批评道:“秋秋啊,你妹妹今儿个高兴,她刚给家里挣了两千块钱的奖学金,晚上咱们都吃虾仁水饺,多好啊,你说说,这么好的妹妹。你对妹妹态度好一点,秋秋,你要有做哥哥的样子。” 妈妈夹起一块鱼肉,挑掉鱼刺,才把肉片放进林泽秋的碗中。林泽秋猛然抬起头,对上妈妈的目光。 妈妈叮嘱他:“秋秋,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别跟你妹妹闹别扭。她刚满十一岁,得去高中参加培训,高中的孩子都比她大至少四五岁吧,她的学习压力多大啊。你多替妹妹想一想。” 其实,林泽秋想告诉父母:不,你们不懂,林知夏根本没有学习压力。 这句话卡在他的喉咙眼,他讲不出口,内心空余一片怅然,还有淡淡的伤感。 如果,林知夏真是祖宗积德换来的孩子,那为什么,祖宗不能把德行分一点给林泽秋?林泽秋挣扎在中考的第一轮复习中,颇感劳累和疲惫。九月底,省立一中举行了一场初三段考,林泽秋发挥失常,跌落到了班级第三名。他本来打算,今天中午就和爸爸妈妈讲一讲他的退步,谁能想到林知夏竟然带回来一张奖状和两千元的奖学金! 两千元奖学金! 为家里赚钱这种事,原本应当由哥哥来做。谁都知道,省立一中的竞赛班奖学金丰厚——正是因为竞赛班提供这样优渥的条件,林泽秋才硬着头皮考了四次。但他连竞赛班的大门都摸不到,更别提争取竞赛班的奖学金了。 林泽秋食难下咽。 他草草吃完午饭,立马跑回自己的卧室,“砰咚”一声关上房门。 爸爸喝得微醺,直说:“这孩子,遇到什么事了?咱们一家人说得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去了自己房间?” “青春期的男生,”妈妈提醒道,“他明年一月就十五岁了。十五岁,容易多想。” 林知夏坐在椅子上,晃了晃双腿,慢吞吞地品尝午饭。她的小腿蓦地一阵酸疼,这让她咬住了筷子,伏在桌沿,妈妈察觉她的异状,连忙问她:“夏夏,你怎么了?” “夏夏小腿抽筋,”林知夏诚实地说,“可能算是生长痛,隔三差五来一回,一般发生在夜间。” 林知夏的身高窜得很快。这半年来,更是飞速猛涨,身材开始明显抽条。 想当年,林泽秋长得最快的时候,经常小腿抽筋,妈妈就带林泽秋去了医院。医生再三检查,确认林泽秋是普通的生长痛,只要过了那一阵就好了。 林知夏原本以为,她和哥哥继承了不同的基因,应该不会像哥哥一样倒霉。但是,当她疯狂长个子,她竟然也会出现小腿抽筋的症状。这让她有些疑惑,难道她跟哥哥的差别只在于智商吗? 饭后,林知夏决定去和林泽秋谈一谈青春期的生长问题。 所谓的“生长问题”,就像哲学家nagal提出的“蝙蝠理论”一样。“蝙蝠理论”的意思是,一个人在没成为蝙蝠之前,永远想象不到蝙蝠的生活体验,想象不到蝙蝠的qualia——“qualia”这个单词意味着一种可感受的特质。 最近这段时间,林知夏体会到了林泽秋当年经历过的qualia。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林泽秋的基因与林知夏最相似。 林知夏气势汹汹,像个土匪一样撞开林泽秋的房门。 林泽秋正在订正段考的数学试卷——最后两道大题,他全部做错了。老师上课讲题的时候,林泽秋心不在焉。等他回过神来,老师都把试卷讲完了。 他不可能去请教同学,只能趁着午休的时间,独自一人,苦思冥想。 林知夏冲到他的身边,盯着他的数学试卷。他转过头,看到林知夏火焰一般炽热的目光,几乎烧穿了他的数学试卷。 卷子上的红色大叉,让林知夏感到不可思议。 林泽秋忍无可忍。他拉下脸来,低声道:“林知夏,你别傻站着,把你的解题思路,告诉我吧。”话中一顿,他面色发寒,不忘补充道:“别超过初中数学的大纲范围。” 41、勇往直前 林知夏拖来一把椅子, 摆在林泽秋的身边。她左手抽取一张白纸, 右手捡起一支圆珠笔。她飞快地写下解题过程, 边写边说:“哥哥, 你先做一条辅助线,能得到两个相似三角形,再做一条垂线,根据圆的垂径定理, 解出一个等式……” 林泽秋封闭的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他握住林知夏的手,没让她继续往下写,他说:“我想出来了。” 林知夏又问:“倒数第一题呢,哥哥, 你现在会做了吗?” 没有。 林泽秋只弄懂了倒数第二题。至于倒数第一题,仍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而他的妹妹, 却用一种满含憧憬的语气问他, 现在会不会做最后一题? 林泽秋心下极度怅然, 神智都有些恍惚了。他微微偏过头, 注视着林知夏。 林知夏目光灼灼望着他。看得出来, 她非常关心哥哥的学习状态。她还把小企鹅毛绒玩具摆在了自己的腿上。她不写字的时候,就会双手握住小企鹅, 让那只毛绒玩具起飞降落。 太幼稚了。 她的娱乐活动, 真的太幼稚了。 哪怕林知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数学老师, 林泽秋还是很难接受“我需要她辅导”的事实。他都快满十五岁了,为什么还要让一个离不开小企鹅毛绒玩具的小女孩来教他如何解答压轴题? 他深吸一口气,撒了个谎:“我知道怎么做最后一题。你回你房间去午睡吧。” “真的吗?”林知夏却说, “哥哥把答题过程写出来,等你写完了,我就回去睡觉。” 哥哥忽然质问她:“你能不能扔开你的小企鹅?” 林知夏卷翘乌黑的眼睫轻颤:“为什么呀?” 哥哥说:“因为……”他憋了好久,才挤出一句:“我讨厌企鹅。” 林知夏双手抱紧小企鹅。她的心中充满了困惑:“你为什么讨厌企鹅?你去过南极吗?如果你去过南极,又被企鹅咬过,我才能相信你的话。” 哥哥烦躁地捋了捋头发。繁重的家务活锻炼了他的身体素质,让他的手臂展现出流畅的线条。他应当是一位积极健朗的青少年,但他竟然自称:“我做过很多噩梦,你懂吗?” 林知夏把小企鹅藏到了自己的背后:“哥哥,你做过很多跟企鹅有关的噩梦吗?你上辈子会不会是南极海洋里的一条鱼……” 哥哥闭口不答。 林知夏蹬蹬地跑回房间,又把她的小企鹅藏进了被子里。她对这只毛绒玩具说:“对不起,以后我们只能偷偷摸摸地相处了,我会尽量不让哥哥看见你。” 她和小企鹅说话的时候,林泽秋刚好站在门口。 林泽秋听见妹妹的这一番话,简直想当场撞墙。他只是无法接受年幼的妹妹辅导他的功课,他并不是一个害怕毛绒玩具的胆小鬼啊! 这种事情,要是传到学校里,林泽秋的颜面何存? 在他们初三(四)班,他的光芒已经被林知夏掩盖了。经常有人来采访他,向他请教林知夏的学习方法。他总是态度粗鲁地回答:别烦我,我不知道。 他的同学恍然大悟:也是啊,你要是知道,你早就考进竞赛班了。 诸如此类的场景,几乎每周都在上演。 林泽秋理清杂绪,定了定神。他前进一步,敲响林知夏的房门。林知夏扭头看见他,立刻抓起被子把小企鹅盖得严严实实,还把枕头抽出来翻扣在被子上。 林泽秋尝到了被人误解的苦涩滋味。他实在做不出最后一题,也不可能再向林知夏求助。他想在家里走动走动,散散心,调整一下状态,再回去接着做题。 他催促林知夏:“你还在磨蹭什么?快点午睡。” 林知夏钻进被子里:“哥哥,你要是觉得累了,你也可以休息的。今天上午,妈妈帮我们晒了被子,被子里暖融融的。这时候躺在床上睡觉,真的特别舒服,哥哥你回房间试一试吧。” 其实,晒被子的人不是妈妈,而是林泽秋。 今天早晨七点,林知夏还在洗手间刷牙洗脸,外面的阳光纯净又灿烂。林泽秋在阳台上支起铁架,拧干一块干净的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铁架的横梁。 阳台占地狭窄,铁架的长度不够,每次只能晒两床被子,林泽秋想了想,先抱来林知夏的被子,再抱来父母卧室里的被子。他把晒被子的优先权让给了他们。 除了晒被子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事情,但他记不清了。他没有林知夏的记忆力。 林知夏很会缠人,还会装乖,嘴巴又甜,又不能受委屈,长相漂亮可爱,像个降落人间的小天使。妈妈更偏爱她,也是在所难免。 林泽秋觉得他可以理解。 他看了一眼挂钟,对林知夏说:“喂,你还能睡四十分钟。到点了,我叫你起床。” “嗯嗯,谢谢哥哥!”林知夏回答。 林泽秋顺手关紧妹妹的房门。他去了一趟厨房,打开冰箱,指尖掠过草莓酸奶,拎出一盒黄桃酸奶。他掀开盖子,妈妈正好站在玄关处换鞋。他就问:“妈妈,你要出门?” 妈妈笑意盎然地告诉他:“我去菜市场买活虾,多买几斤回来,调好馅料,包虾仁饺子。秋秋啊,你晚上想吃什么?妈妈顺便一起买了。” 林泽秋愣了一瞬,才说:“我想吃苹果。” “除了苹果呢?”妈妈扶住门把手,“青椒炒牛肉吧,你总爱吃这道菜。” 林泽秋随口道:“算了,那两千块是林知夏挣来的奖学金,多买点她爱吃的东西吧。” 妈妈脚步一顿:“你是夏夏的哥哥,她肯定愿意跟你分享。夏夏是妈妈的好孩子,秋秋也是妈妈的好孩子。” 妈妈讲这句话的时候,林泽秋正在仰头闷一口酸奶。他咳嗽一声,刚想说点什么,妈妈已经出门了。他追到门口,看见妈妈推出一辆自行车——妈妈的自行车坐垫早就坏了。而林泽秋的自行车还是完好无损的。即便如此,妈妈也没借用过林泽秋的车。 林泽秋无意识地喊道:“妈妈。” 妈妈叮嘱他:“今天晚上,咱们吃虾仁水饺、青椒炒牛肉、苹果羹、凉拌豆腐,再炒一盘青菜,你喜欢喝可乐,妈妈刚帮你冰镇了一罐可乐……下午放学后,你带你妹妹回家,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晚饭。” 林泽秋站直了身体。他的脊背笔直如一条垂线。他握着家门的把手,嗓音嗡嗡地含糊道:“好的。” 林知夏也喜欢说“好的”。她能把短短两个字讲得很甜,充满活力,讨人喜欢。而林泽秋在表达相同看法时,嘴里却像含了一块烂桃子。妈妈跟他招了一下手,骑车离开单元楼。 林泽秋忽然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量。先前困扰他的那道数学题,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了。他关好门,走回卧室,满身干劲地投入到学业中。 可惜,他的精神力,只是昙花一现。 又过了十分钟,他还是解不出压轴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在椅子上坐如针毡。 黄桃酸奶的杯身沾着一层细小的水雾,像是从他心底淌出来的一片汗珠。他握着酸奶杯子,手指被水汽浸透,微微发凉。他扬起下巴,视线穿过玻璃窗,背后传来林知夏的声音:“哥哥……” 他大惊失色:“你怎么醒了?” 林知夏揉了揉眼睛:“我梦见你被小企鹅吃掉了,我在梦里难过地哭了……” 林泽秋很尴尬。 但他不能戳穿自己对妹妹说过的话。他含糊其辞地应道:“做梦而已,你怕个鬼?” 林知夏理直气壮:“我就是有点害怕,不行吗?” 林泽秋的身侧还有一把椅子。他狠狠拍了拍那个空位,林知夏“哒哒哒”地跑过来,坐在他的旁边。他抬起手,像抚摸小猫一样抚摸她的头顶。 “你胆子太小了。”林泽秋一边给她顺毛,一边批评她。 林知夏却说:“可我不怕企鹅,也不怕虫子呀。” 林泽秋小时候被蜈蚣咬过,从此,他有了一个致命的缺陷。他见到虫子就会当场崩溃,丢弃一切男子气概,再也做不出平日里那幅高傲冷静、睥睨众生的姿态。 他警告林知夏:“你少在我面前提虫子。你再提一次,我立马跟你讲鬼故事。” 林知夏非常害怕鬼故事。因为她忘不掉鬼故事,也忘不掉恐怖的氛围。哥哥随口一说,她的脸色就发白了。她愤愤不平道:“你真坏。” 哥哥缓慢地轻抚了一下她的脑袋:“白眼狼。”他说:“从你三岁开始,爸妈就让我帮忙照顾你,那一年我才六岁。” 林知夏不再说话。 玻璃窗浅浅地倒映着室内景象。兄妹二人和谐共处,温暖的亲情四溢流淌,这是一副多么温馨的画面啊。 直到林知夏开口说:“哥哥,你还没做出压轴题吗?” 林泽秋收回手,站起身,整理文具盒:“快到点了,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出门上学。” 林知夏没有理睬哥哥。她提笔在纸上写出答案,解题步骤极尽详细。她甚至拿出一张白纸,认真地概括了“同类题型解决办法”。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打了一个哈欠,安安静静地返回她的房间。 林泽秋捧着她留下的纸页,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当天晚上,林泽秋又沾了林知夏的光。他家的晚餐丰盛的像是一顿年夜饭。 傍晚六七点的生意最兴隆,爸爸不敢暂停营业,便用一只饭盒装了点菜。林知夏执起筷子,抓过爸爸的饭盒,往饭盒里拨了一大片虾仁水饺和青椒炒牛肉。 爸爸顿时感慨万千:“夏夏多好啊,你们说说,我家夏夏,多好的小姑娘。” 他捧着饭盒,心满意足,走向自家的店铺。 妈妈留在餐桌上,陪着儿子和女儿吃饭。林知夏用鼓掌来表达她的快乐:“虾仁水饺!三盘水饺!” 妈妈笑说:“喜欢就多吃点。” 林知夏端着瓷碗,倒了醋,虔诚地夹起虾仁水饺,放进碗里。她细嚼慢咽地品尝着劲道的面皮、鲜嫩的虾仁、甘美的玉米,酸爽可口的老陈醋。心肺间充盈着欢快的情绪,她所呼吸的空气都变得轻盈而香甜。 “夏夏好开心。”林知夏吃得起劲。 她连吃七个饺子,又问:“哥哥和妈妈开心吗?” 妈妈哄她:“夏夏开心,妈妈就开心。” 林知夏从妈妈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回答。她又扭过头,看向了哥哥。 哥哥没蘸醋,只把青椒牛肉和虾仁水饺放在碗里,风卷残云般扫荡着美食。他的左手边是一碗苹果羹,右手边是一杯冰可乐。他几乎吃不过来了。听见林知夏的问题,他竟然说:“托你的福,家里多了两千元的外快。” 其实,林知夏获得初中联赛一等奖时,学校就奖励了她五百元的奖学金。但是,她没有上交那五百块。她把五百块偷偷藏起来了——这样,她平时买书、买文具、参加春游和秋游,就不用问爸爸妈妈要钱了。她向父母要钱的时候,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哥哥提起“两千元”,就让林知夏想到她的五百块。她脸色一红,咬住一只饺子,闪烁其辞:“两千元不算很多钱……我以后会挣更多钱。” 哥哥像是要和她攀比一样,紧跟着说道:“我也能挣很多钱。” “你挣到钱以后,要请我吃饭,”林知夏提出她的梦想之一,“我想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吃大西洋龙虾。” 她比划出一个长度:“这么大的大西洋龙虾。” 哥哥捏紧可乐瓶:“会有这么一天。” 林知夏点头:“嗯,会的。” 林知夏热爱海鲜。 她曾经在图书馆认真阅读一本《海洋生物大全》,以此来判断什么海鲜能吃,什么海鲜不能吃。后来她和江逾白做了同桌,又从江逾白那里得知了更多与海鲜有关的知识。 江逾白的见识非常广阔。他不仅读过很多书,还亲身游历过世界各地。他自己的体验和描述,远比《世界旅游大全》的视角丰富得多。 林知夏喜欢听他讲述,他在旅行中的所见所闻。 她听他讲过英国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在圣保罗大教堂的负一层,停放着威灵顿公爵的棺椁。棺椁的四周悬挂着褪色的旗帜,石头地板上雕刻着许多死者遗留的姓名。 从圣保罗大教堂出发,开车十分钟就能抵达著名景观“伦敦眼”。 但是,江逾白说,“伦敦眼”根本没什么意思,是很无聊的一个景点。他站在“伦敦眼”附近的桥上,远观一群游客们乘船观光泰晤士河…… “泰晤士河怎么样?”林知夏问他。 他迟疑两秒,诚实地说:“河水的颜色偏黄,比较混浊,不算干净。” 江逾白非常讲究卫生,他的关注点与林知夏不同。林知夏双手捧着脸,总结道:“原来伦敦的泰晤士河是这个样子的。果然,工业污染太严重了,我在书里见过。” 江逾白补充:“泰晤士的上游河水还行。伦敦北面有一座汉普顿宫,在上游河畔,景色算是可以。很多著名的建筑物都建在河畔。cherwell是一条支流,牛津大学在它旁边……” 林知夏突然又问他:“法国巴黎呢?法国巴黎是什么样子的?” 江逾白端起水杯,耐心地叙述他的游览历程。林知夏就仿佛跟他一起出发,观赏了异国风景。江逾白比书本有趣的地方在于,他分享的都是毫无修饰的切身体会。 他说,七月份的阿尔卑斯山顶,纷飞的大雪吹得他帽子变白。八月份的埃及阿斯旺,阿布辛贝勒神庙周围的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他佩服古埃及人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建出世界奇观。 林知夏听完他的旅游介绍,当场下定决心:“我也会把我的经历告诉你的。” 江逾白问她:“什么经历?” 换作另一个人,问起江逾白的旅行故事,江逾白必然拒绝回答。但是林知夏不一样。江逾白知道林知夏每年寒暑假都待在家里,几乎没有出门玩过。他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作为回报,林知夏说:“明年一月,我要去参加2007年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我们省队的同学和老师都会住在酒店里,到时候,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我想和你交流全国竞赛的体验。” “可以。”江逾白不假思索地答应。 他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卧室的座机号,甚至包括他的司机和管家的手机号码,完美地保障了他和林知夏的沟通顺畅。 林知夏扫了一眼纸条,就说:“我记住了。” 江逾白不能和林知夏一起参加2007年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这让林知夏有些遗憾。可是,就像江逾白说的那样,林知夏要勇敢往前走,要探索新宇宙。 2007年1月25日,林知夏跟随省队,抵达了举办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城市。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夜里,林知夏抱着毛绒小企鹅,静静地躺在酒店的床上。 酒店房间陷入一片沉寂无边的黑暗。厚实的窗帘遮盖了一切光源,今夜的月亮遥不可见。林知夏睁大双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咚砰咚,仿佛响在耳边。 她紧紧地搂住小企鹅,害怕地缩进被子里。 从小到大,她特别恐惧陌生的黑暗环境。 林知夏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林知夏很后悔没有坚持让妈妈陪她来参赛。她担心妈妈离开之后,爸爸一个人在家里忙不过来,所以,她才信誓旦旦地说:省队里所有学生都是未成年人,林知夏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林知夏坚强又勇敢! 林知夏非常羞愧。 她一点都不坚强,一点都不勇敢。 寂静无声的酒店房间里,她绷紧了神经,恐惧的情绪却没有消散,仍然深深盘踞在她的肺腑间。她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听大人讲过的鬼故事。据说,三更半夜时,鬼要是出现在一个人的背后,绝对不能回头,只能慢慢地转过身,否则这个人就会被鬼吓死。 林知夏回忆起当时的气氛、冬夜的寒冷、奶奶的肃穆表情,她几乎要把自己吓坏了。 她还想起有一天中午,她做过一个梦,梦里,小企鹅把哥哥吃掉了。于是,怀里的小企鹅都不能再为林知夏提供任何安全感。她非常思念江逾白。江逾白总是装出一副沉稳淡定的样子,他会在课间跑到操场上吊住单杠,他会在周围同学议论他的时候,拧开保温杯安静地喝水。他会在林知夏不敢迈出一步的时候,轻轻推一下她的后背。 林知夏好想给他打电话。 当前时间,是夜里九点零五分。 江逾白已经睡着了。他每晚八点半就会上床睡觉。他要长个子,不能打扰他。 林知夏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晚。凌晨两点,她半梦半醒,无意中瞥见电视机电源的红光,又被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完全钻进被子里,脚尖和双手都用被子盖住,只露出下半张脸呼吸。 第二天早晨,林知夏起床时,她的脑子都是懵的。 林知夏洗漱完毕,稍作整顿,跟随老师和同学前往指定地点,参加第22届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开幕仪式。她见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学竞赛高手,甚至还有俄罗斯、新加坡等地区的海外学生参赛。 竞争好激烈! 林知夏觉得她今晚一定要睡个好觉,才能在明天上午的竞赛考试中发挥应有的水平。 当天下午五六点,林知夏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哄了她半个小时,她顿时感到轻松,又立刻给江逾白打电话。 自从林知夏跟随省队出战,江逾白的同桌座位就一直空着。这两天来,江逾白随身携带手机,晚上睡觉都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他有意无意地提醒管家和司机注意陌生来电,仍然没等到林知夏的音讯。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终于,林知夏的电话打过来了。 手机震动不停,他正在吃晚餐。 他放下筷子,立刻按下接听,林知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江逾白,江逾白,明天就要开考了。今天上午,我在开幕仪式上见到了各个省份的同学……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房间太黑了,我有点害怕,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参加比赛就好了。” “我和你一起参赛,也不会和你住一间房。”江逾白理智地分析道。 江逾白的爸爸妈妈和叔叔都在餐桌上。叔叔听闻侄子的话,当场喷了一口酒。 江逾白不是很懂。他说得没错,叔叔为何反应那么大。他继续安抚林知夏:“你别怕,林知夏船长。宇宙是黑色,你害怕宇宙吗?” “不怕。”林知夏诚实地说。 江逾白点头:“林知夏船长,朝着宇宙进发。” 林知夏的斗志熊熊燃烧起来:“好的!” 42、星际寻宝(上) 林知夏精神抖擞, 踌躇满志。她握着座机的听筒, 语气坚决:“江逾白, 我会把这次比赛的金牌带回去给你玩。” 江逾白顺着她的意思, 附和道:“我确实没玩过,全国数学奥赛的金牌。” “等我回来,”林知夏和他约定,“我请你在学校食堂吃饭。” 江逾白不太喜欢学校食堂。但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个挑剔饮食的人。他反过来邀请林知夏:“我请你来我家吃饭。” 林知夏蓦地想起江逾白送给她的那一张“博物馆通行证”。她万分期待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你家 ?” 江逾白回答:“你有空的时候。” 林知夏原地一蹦:“好的, 江逾白,我们下个月见。” 江逾白应声:“下个月见。” 林知夏结束通话前,顺便说了一句:“明天晚上六点,我准时给你打电话, 可以吗?” “可以。”江逾白言简意赅地答应她。 餐桌上的气氛相当沉静。江逾白把手机揣进了衣服口袋,用筷子夹起一只蒲烧鳗鱼卷。鳗鱼卷里包含黄瓜、鳗鱼、牛油果, 外部围着一圈海苔, 表面还沾着一层白芝麻。他觉得林知夏应该会喜欢这道菜。他已经在暗暗地规划未来的午餐。他希望林知夏在他家里玩得愉快。 叔叔忽然问他:“江逾白, 你和林知夏打了一通电话吗?” 江逾白承认道:“是的。” 他差不多等了两天, 才接到林知夏的电话。他毫不犹豫地按下接听键, 几乎忘了父母和叔叔还在他的身旁。他仔细掂量刚才的一番通话,自认为他的言辞没有出错, 符合爸爸妈妈对他的一贯要求。 妈妈笑着说:“你和林知夏的关系很好啊。” 叔叔端起透明的高脚杯:“大嫂, 你听我讲, 我见过林知夏。林知夏小朋友的智商高达174,她真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我们小江和她交朋友……就像我和古典音乐界的年轻大师交往一样,我们保持着纯洁无瑕的关系, 彼此促进的关系。小江愿意谦虚地请教别人,很可能是从我身上学到的。” 爸爸反问一句:“是吗?” 叔叔放下酒杯,当场改口:“更可能是小江自己领悟的。” 爸爸微微靠上椅背,安静地看着江逾白。隔了一会儿,爸爸温声道:“你和林知夏是好朋友,我们乐于见到你跟同学相处融洽……” 爸爸的手指环住酒杯的杯口,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这种情况比较罕见。他总是逻辑清晰,有条不紊地教育儿子。今天晚上,他却侧目看向了自己的妻子。 江逾白的妈妈承担了这一份重任。妈妈用一块餐巾擦拭嘴角,含蓄地提醒道:“江逾白,你十一岁了,再过几个月,你就是十二岁,是个小男子汉。你和人家小姑娘做朋友,一定要明白你们两个人的性别不一样。你要尊重她,拿捏好界限和尺度。” 江逾白点了一下头。 叔叔的指尖轻敲酒杯:“对,拿捏界限,小江。” 江逾白很爽快地接话:“没问题。” “那就好,”妈妈说,“爸爸妈妈都相信你。” 爸爸妈妈和叔叔的点拨,激发了江逾白的性别意识。虽然他从小就用“男子汉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是,他确实经常忽略“男生和女生的界限问题”。好在他和林知夏一直维持着深刻的友谊,相互尊重,相互督促,从未冒犯过彼此——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九岁那年,他的自尊是如何被林知夏摧毁的。 这天夜里八点半,江逾白平心静气地入睡。 同一时间段,林知夏熄灯上床。 林知夏左手抱住小企鹅,右手掀开被子,躺进柔软的床铺。她默念江逾白的话——宇宙是黑色的,她不害怕宇宙。她认为自己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比方说,“暗物质”是天体物理学理论中的一种不可见物质,广泛地分布于太空。如果“暗物质”真的存在,林知夏还能清晰地看见它,那么,宇宙在她的眼中,就应该是另一番盛大耀眼的光景。 黑暗和光明都是相对概念。只要林知夏心中有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是明亮的。 林知夏不再退缩,不再胆怯。她平躺在床上,露出整张脸,就像在家里睡觉一样,安安稳稳地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早晨八点,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正式开始。 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有一个别名,叫做“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 林知夏向爸爸妈妈骄傲地宣称,她要参加全国数学奥赛。而在外人的面前,她就谦逊地表示,她报名了一个冬令营。 冬令营的题目,出得很有水平。第一题是一道代数题,已知一个不减的正整数列,m个子列中包含n个不同的正整数,要求证明数列通项求和公式的下界。林知夏动笔证明了另一个命题,再缩小范围,套用在题目限定的求和公式中,飞快地解决了这道题。 接下来,她遇到了平面几何与组合问题。 林知夏一分钟都没耽误,直接在答题纸上写下她的思考过程。 所谓的“奥数竞赛”,其实就是在考场上闷头做题。而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就是和全世界的参赛选手一起闷头做题。竞赛与考试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林知夏毫无压力。 数学竞赛分为两天,每天考三道题,每道题21分。林知夏做完试卷之后,又被卷子上的题目勾起了思绪。她坐在教室里,满脑子都是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 当她走出考场,再次与省队的领队老师汇合,老师问她考得怎么样,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贝尔群及交换半群。” 老师愣住了。 省队的其他同学也愣住了。 林知夏忙说:“我考得还行。” 省队里的大部分选手都是男生,女生只占很少的一部分。放眼整个冬令营,女生的数量都不占优势。历年的国际奥林匹克战场上,各国的国家队都是以男性选手为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林知夏在竞赛场上很受关注。 对了,还有一个原因——她的年纪太小了。 她谨慎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次试卷的题目,很精彩,尤其那一道组合题,构造巧妙,从抽屉原理入手,没有超纲,又锻炼了思维。” 她身旁的一位男生却说:“那道题,没什么可讲的。” 林知夏抬头望向他。 这位男生,正是省立一中高中竞赛班的学长,名叫管彤。 管彤学长今年十七岁,高三在读,已经获得了保送名额。他算是高中竞赛班的优等生。他的目标是国际数学奥赛的金牌,今年是他夺冠的最后一次机会。 林知夏认为,她和管彤有代沟。管彤经常反驳她的观点——无论她发表了哪方面的意见,管彤都会立刻提出不同的看法。 相比之下,省队里的另一位名叫洛樱的学姐,就比管彤的态度好多了。 洛樱是省立一中高二竞赛班的学姐。2005年的高中社团迎新会上,林知夏曾经和洛樱打过照面。她记得,那时候的洛樱学姐还在高中部的培优班。后来,学姐转去了竞赛班。据说学姐平常极其刻苦,她清晨起床,凌晨睡觉,努力了整整一年半,才在竞赛班站稳脚跟。 林知夏特别佩服这样的人。她对洛樱学姐充满了尊敬,经常跟在洛樱的背后,开开心心地喊她:“学姐,学姐。” 洛樱也很维护林知夏。 洛樱听见管彤的话,当即反驳道:“题目没什么可讲的?你能给我出一道类似的题?” 管彤“哈哈”地笑了笑。他局促地抹了把脸,视线停留在洛樱的脸上。天寒地冻的一月底,寒风凛冽,他和洛樱对视了十秒钟,心口就微微出了一层薄汗。汗意侵蚀着胸膛,他昂首挺胸道:“洛樱……” 洛樱假装没听见他的话。 在高三年级,管彤算是个风云人物。他的身材又高又瘦,相貌端正,成绩极好,保送成功,半只脚迈进了顶级学府的数学系。他的前途是多么的坦荡而光明! 然而,他和洛樱搭话,洛樱总是不理他。 洛樱只对林知夏说:“我们去酒店门口的水果店买草莓吧。” 林知夏双眼一亮:“草莓?好的好的!” 洛樱喃喃自语:“女生比男生可爱多了。” 林知夏没听清她的话。林知夏问她:“学姐,你刚才在说什么?” 洛樱微笑:“我什么都没说。” 洛樱向林知夏伸出一只手,林知夏立刻把她牵住。洛樱就像突然有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妹妹。她在家中是独生子女,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而这几天,她恍然察觉,家里有位姐妹似乎也不错。姐妹之间的情谊更深,更容易相互理解。 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考试阶段已经结束。 省队里所有同学都暂时放松下来。他们下榻的酒店自带棋牌室,领队老师允许大家适当地娱乐,在棋牌室里下下棋啊,打打牌啊,无伤大雅。 管彤再一次对洛樱发出邀约。他让洛樱去棋牌室里,和他玩一局国际象棋。 他和洛樱说话的时候,林知夏拎着一袋草莓,站在他们的旁边。 林知夏把塑料袋拉开一个小口子,悄悄地偷看一眼草莓。冬季上市的草莓个头偏大,软硬适中,看起来就很甜的样子。 这一整袋草莓,都是林知夏买的。她动用了自己私藏的500元奖学金。她准备把草莓洗好,再和学姐一起分享。 此时此刻,学姐突然开口:“我十六岁,你十七岁,这个年龄段,感情有什么好谈的?青春期躁动都控制不了,多没出息。” 管彤在洛樱的面前结结巴巴,脸色苍白的仿佛一只被秋霜打过的柿子。 他到底还是一个要脸的人。洛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表达对她的好感。他隐晦的告白,已被洛樱无情地拆穿,他脆弱的少男心就像一块破碎的玻璃,玻璃碴子落得满地都是。 管彤喉咙一酸,眼眶泛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管彤要和洛樱做个告别。 2006年,台湾偶像剧风靡了整个亚洲。管彤闲来无事时,也看过一点点。他决定模仿偶像剧里的片段,只叫“洛樱”名字里的后一个字,显得亲切。 管彤扬起手臂,抹了把脸,嗓音低沉地念道:“樱……” 林知夏接道:“嘤嘤嘤。” 管彤一怔,又念:“樱……” 林知夏又说:“嘤嘤嘤。” 管彤浑身僵硬,杵在原地。 林知夏的配音,让管彤精心准备的深情呼唤,全部沦为了“嘤嘤嘤”的哀嚎。 他的男儿气概,没了,全没了。 林知夏出声宽慰他:“管彤学长,虽然你被洛樱学姐拒绝了,但是,你还是省队里的优秀选手,有希望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你不要再嘤嘤嘤了,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我们要战胜挫折,努力达成更高的目标。” 管彤定了定神,冷冷地说道:“林知夏,你在省队的高联竞赛分数高,没什么了不起。北京队和上海队才是全国最强的两支队伍,你的水平够不上北京的一队,最多只能去二队……” “真的吗?”林知夏看着他,“你了解我吗?我有时候,不一定会展现我的水平。” 管彤有些迟疑。他知道林知夏非常厉害,但他无法把林知夏捧上神坛。全世界的最强选手基本都是男生,他从没见证过女生蝉联国际奥林匹克竞赛冠军。他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认为女选手的实力更弱,感情波动更大。 林知夏告诉他:“我一定会获得金牌,我一定会进入国家集训队,再过几年,我还要发论文。” 管彤和她对视,呼吸一滞。她的眼神非常坚定,没有半分犹豫和怀疑。 洛樱温柔地圆场道:“好啦,我们去洗草莓吧。” 林知夏兴致盎然:“嗯嗯,洗草莓。”她绕着洛樱转了一个圈:“学姐,你喜欢草莓吗?” 洛樱说:“我喜欢西瓜。” “对了,西瓜我也喜欢。”林知夏回答。 她们的声音逐渐远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 两天后,冬令营的考试结果发布。正如林知夏宣告的那样,她获得了本次竞赛的金牌,并有机会进入国家集训队,参加国际赛场上的数学竞赛。 消息传回省立一中,整个学校都炸锅了。 本地的记者守在学校门口,寻机采访林知夏。有一家名为《晨间日报》的报纸社,甚至草拟了标题,叫做《聪明女孩的全国奥数之路》。他们急切地等待着林知夏的回音,只要她接受采访,那篇文章便能立刻见报。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林知夏拒绝所有访谈。她说自己还不够成熟,没有成长到能够一个人面对公共媒体的地步。大众聚焦的视线,会让她压力倍增。 省立一中的校长立刻出面,协调了所有媒体,林知夏获奖的事情只在校园范围内传播开了。 江逾白认为,林知夏的决策很有前瞻性。无论怎样,她现在毕竟只有十二岁,外界的过多关注可能会影响她的平静生活。而且,她已经拿到了全国数学竞赛金牌,保送大学基本没有问题……江逾白想到这里,林知夏就对他说:“你看,这是我的金牌。” 说话时,他们正在上一堂班会课。 张老师花了五分钟的时间,着重表扬林知夏。随后,张老师谈起了“班风建设”。他希望所有同学树立目标,保持信心,不断前进。 张老师话音落后,初二(十七)班的掌声经久不息。 林知夏往座位边上挪动一寸距离,并把金牌塞进了江逾白的手里。 江逾白第一次亲手摸到全国数学竞赛的金牌——本年度的竞赛中,全国诞生了几十枚金牌获奖者,林知夏就是那几十分之一。 江逾白低头,看着金牌:“很不错。”他夸奖林知夏:“这是你应得的东西。” 林知夏握住金牌的布带,绕在腕间,缠了一圈。她右手扶着课桌,过了一会儿才说:“江逾白,我这学期……可能会非常忙。” 江逾白以为,林知夏即将上大学了。他无法像之前鼓励她去高中部一样,坦然地面对她的一去不复返。他静默无声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屹立不动的青竹。 他听见林知夏轻声说:“再过两天,我要加入国家集训队,然后,我大概会参加2007年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今年二月底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上,每个国家只能派出4名选手……” 江逾白提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林知夏>2007年数学大师赛。 “什么意思?”林知夏请教道。 “林知夏一定会成功的意思。”江逾白回答。 江逾白扣上笔帽,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他平静地说:“加油,林知夏,国际战役打响了,你应该……” “我应该冲锋陷阵!”林知夏骄傲地宣布。 她整个人焕发着光彩,似乎与前段时间又有些不同。江逾白隐约能察觉她的成长与蜕变。他和她商量道:“你这个月没空来我家玩。下个月……” 林知夏再次打断他的话:“下个月我一定去你的家里找你玩。” 43、星际寻宝(下) 林知夏和江逾白约好了, 她会在三月份的第一个周六, 上门拜访江逾白的家。她要获得2007年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的冠军, 再把金牌带回来给江逾白玩。 “我等你。”江逾白回答道。 林知夏突发奇想:“江逾白, 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会把每天的经历写在笔记本上,等我回来了……” 林知夏还没说完,江逾白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我们分别记录自己的经历。等你回来了, 我们交换笔记本。” “对!”林知夏兴高采烈,“我们交换笔记本,就相当于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记忆,相当于我们没有分开。” 江逾白折服于林知夏的严密逻辑。 为了表达他的支持与肯定, 他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笔记本。林知夏接过其中一个笔记本,并在扉页写道:林知夏船长的星际寻宝历程。 江逾白在另一个笔记本上写道:江逾白首领的漫长等待史。 “漫长等待史”这五个字, 隐隐透露出“江逾白首领”的哀婉和孤独。但是, “江逾白首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角色。他不应该感到一丝一毫的失落和沮丧。 江逾白刚想把这一行字划掉, 林知夏就在他的字迹旁边补充一句:宇宙飞船的守护经历。 林知夏一字一顿地说:“江逾白和林知夏, 永远都是好朋友。” 江逾白收好笔记本。他原本很不习惯记录日常生活, 但他决定做出一个短暂的改变——他决定按照时间顺序,简略地概括每天早晨八点到夜里八点发生的琐事。 林知夏在国家队集训期间, 江逾白成为了初二(十七)班的代理班长。他有条不紊地维持着班级秩序, 并在日记中做出总结:林知夏, 今天主要有三件事,请你知悉。第一件事,初二(十七)班再度荣获卫生小红旗。第二件事, 张老师下周结婚。他给全班发了喜糖。你不在学校,没有喜糖。等你返校,我补给你。第三件事…… 江逾白准备告诉林知夏,在二月份的段考中,他的数学和英语都考了满分,总分排名年级第一。不过,他转念又想,林知夏在乎成绩吗?在她眼中,初二年级的所有学生应该都差不多。 江逾白放下钢笔,段启言咋咋呼呼地喊了一声:“江逾白,你在忙什么?” 段启言看见那个笔记本上有“林知夏”三个字。他飞快地凑到了江逾白的跟前,盘问道:“江逾白,你在给林知夏写什么?” 江逾白掩饰道:“工作汇报。” “工作汇报?”段启言半信半疑。 “是的,”江逾白面不改色地说,“我作为代理班长,汇报日常工作。” 江逾白话音落后,附近的同学都听见了。大家纷纷向他涌过来,热情高涨地询问:“林知夏在国家集训队里,她还惦记着咱们班的同学吗?” 文艺委员汤婷婷接话:“那肯定啊!林知夏本来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嘛。” 汤婷婷一把扯开段启言,坐到了江逾白的身边——那个座位,应当属于林知夏。江逾白的领地意识瞬间觉醒。他装作不经意地提醒汤婷婷:“你的座位在前排。” “我知道,”汤婷婷提高嗓门,“江逾白,你别光顾着写公事。公事公办,好没意思。你要适当地写一写同学们的私事,林知夏肯定爱看。” “不,”江逾白严词拒绝,“她不爱看。” 汤婷婷仍然坚持:“她爱看。” 江逾白说:“你不了解她。” 汤婷婷反驳:“我是女生,林知夏是女生,我比你了解她。” 随后,汤婷婷详细地指示道:“你写一下,这个月,汤婷婷的作文在市里获奖了。” 围观的同学们爆发出一阵笑声。段启言直接嘲讽道:“汤婷婷,你不就是想让别人知道,你的作文在市里获奖了吗?林知夏都拿到全国的奖了,她会在意你这个市里的作文奖?” 去年九月份,段启言和汤婷婷在《变迁》这出戏里演了一对夫妻。班上就有几个好事者,总把段启言和汤婷婷凑成一对。他们戏称段启言是“有家室的人”,经常在班级里带头起哄。 段启言非常愤慨。他和汤婷婷的关系之恶劣,全班有目共睹。 段启言心中暗想:江逾白和林知夏才是真正的形影不离,为什么没人议论他们两个? 很快,段启言强行编造了一个理由——就凭林知夏那高不可攀的竞赛成绩,大家都没把林知夏当人。林知夏在初二(十七)班,如同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大家参拜她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嘲笑她呢? 段启言坚定地认为,他之所以会和汤婷婷扯上关系,都是因为他不够强。如果他足够强,超过了林知夏,那么,在初二(十七)班,他就可以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段启言一只手撑在课桌上,距离汤婷婷更近了一些。周围又有几个同学暗暗地笑起来,青春期的微妙情愫正在他的身边萌芽,而他恶狠狠地说:“江逾白,你快告诉林知夏,她回来以后,必须整顿班风,肃清不正之气!” 江逾白合上笔记本:“班级风气哪里不好,你直说吧。我是代理班长。” 江逾白好大的官威。 段启言不自觉地屈服了。 如同在官老爷面前申冤一样,段启言低眉顺眼、欲语还羞地叙述道:“就是那个,那个《变迁》的剧组……”话说一半,他和汤婷婷视线交汇。 汤婷婷颇为不悦地挑眉,段启言的脸色顿时改变,涨得发红,像是秋天傍晚的灿烂霞光。 汤婷婷在《变迁》的戏里有一句台词,称呼段启言为“夫君”。去年九月,段启言觉得没什么。今年二月,他再回想起那一幕,整个人都感觉不太好。 可能是因为,他年满十四岁了,开始注意自己的名节。 段启言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说:“班上老是有一群混子起哄,你能不能管一管他们?” 江逾白微微点头,应道:“哪些人再起哄,你只管告诉我。林知夏去国家队集训了,我会帮她做好班风建设工作。” 江逾白从座位上站起来,阐明他的观点。他希望大家注意开玩笑的界限。他说,尊重是相互的,班级是大家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非常认可江逾白的说辞。 江逾白天生擅长演讲。他条理清晰,观点明确,说话的语气沉稳有力,让人很想听信他的忠告。他就像包青天一样讲理、讲公道。他平息了班上的风言风语,还了段启言一个清白之身。 段启言甚至觉得,林知夏的处理方式,都不一定比江逾白更好。 不过,段启言仍然盼着林知夏早点回来。江逾白虽然在治理班级上有一手,但他毕竟不是林知夏。他坐不稳年级第一的位置,偶尔会输给十八班的金百慧。 十八班的金百慧,真是段启言心头的一根刺。 他由衷地希望,林知夏的考试成绩,永远比金百慧更强。 此时此刻,林知夏正在参加国家队的集训。 集训时长两个礼拜,期间共有四次考试。林知夏打定主意要参加国际比赛。她认真对待每一次考试,不敢失误。 数学集训队的管理比较宽松,并不苛刻。课堂上,旁听生的出勤比率极高,还有一些集训队的成员经常旷课——他们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考评时现身。 果然,真正的高手都有自己的风格。 全国的数学竞赛高手汇聚一堂,林知夏最大的感受就是,尖子生基本都有自我规划。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空去过多地在意别人。尤其准备出国的那一部分同学,还要关注国外的大学、整理申请材料、复习托福和sat。 集训队里已经有同学收到了康奈尔、斯坦福、普林斯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林知夏很佩服他们。但她从不主动和别人搭讪。她总是跟在洛樱的身边。 林知夏和洛樱住在同一间宿舍。洛樱是集训队的最后一名,因此她格外用功。每天夜里,洛樱都要在自习室学到十一点,再轻手轻脚地走进宿舍,而林知夏早就睡着了。 林知夏喜欢侧躺着睡觉,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小企鹅。每当这时,洛樱就会想起来,林知夏今年也才十一岁半,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她在数学赛场上横冲直撞,在生活中仍然小心谨慎。 集训期间的学习任务繁重,洛樱感到相当吃力,林知夏的状态也不算很好——自她出生以来,她从没有离开父母那么长时间。集训一周之后,林知夏非常想家,白天夜里都有点恍惚,做梦都是爸爸妈妈和哥哥。 即便如此,她仍然坚持住了,还在四次考试中名列前茅。 考试表现最出色的一批学生,将有机会参加三月份的第二轮集训,并在今年暑假代表国家征战2007年度的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而2007年度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将在今年的二月底举行。 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包括团体奖和个人奖。每个国家可以派出四名正式队员,两名候补队员。在计算团体的最终成绩时,分数最低的选手会被淘汰,团体总分等于另外三位选手的分数之和[1]。这种残酷的赛制,既考验了选手的心理素质,也考验了团队的凝聚力。 按照老师的意思,他们准备派出一个优秀的省队参战。经过一番选拔,林知夏所在的省队最终获得了本年度的出战机会。林知夏毫不意外地被选为正式队员。 正式队员! 林知夏要出国考试! 返回省城之后,林知夏还有一周的准备时间。她在父母和老师的陪同下飞快地办理证件。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妈妈似乎非常担心她。连着两个晚上,妈妈都没睡好觉,眼眶落下了黑眼圈。 林知夏注意到了妈妈的黑眼圈。她攥住妈妈的衣角,保证道:“妈妈,妈妈,我在罗马尼亚待一周,就会立刻回家。” 妈妈抱着她说:“夏夏才十一岁。” “今年九月,夏夏就是十二岁了。”林知夏补充道。她抬起头,望向了哥哥。 哥哥的脸色更不好看。他抓着一只苹果,啃了几口,才问:“罗马尼亚在哪里?” “欧洲南部。”林知夏回答。 “安不安全?”哥哥紧紧地皱着眉头。 林知夏点头:“领队老师带着我们,应该挺安全的。我的同校学姐洛樱,她会跟我一起走,她是我们队伍里的替补队员。” “洛樱的学习成绩很好吗?”哥哥又问道。 林知夏委婉地描述道:“哥哥,我们这支队伍,并不是集训营里最强的。能力最强、经验最丰富的那一批选手,主攻方向是七月份的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罗马尼亚大师赛的影响力,比不上国际奥数竞赛。” 哥哥深吸一口气,连苹果都吃不下了。 他在狭窄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个心事重重的老干部。他竟然讲出一句:“林知夏,你们的队伍里有替补,你干脆放弃比赛吧。” 林知夏呆住:“为什么我要放弃?” “你的年纪太小了,”哥哥有理有据地叙述,“你一个人出国,我不放心你。哪家的小孩子十一岁就能出国?” 林知夏认真地说:“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哥哥的问题,哥哥必须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 她甚至叫出了哥哥的全名:“林泽秋,我已经报名参赛了,绝对不能临阵脱逃。这不是小区门口的象棋比赛,想跑就能跑。这是2007年度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我立志要赢取一枚金牌,我要获得个人金牌,还要获得团体金牌。” 林泽秋被她的气势震慑,忽略了她的左手握着草莓酸奶,右手抱着一只毛绒企鹅。 林知夏讲完一番豪言壮语,转身就去卧室收拾东西。 每年寒假,林知夏都会在老家住上一个礼拜,爸爸妈妈早就给她买了一个行李箱。她把衣服扔进箱子里,哥哥忽然站到了她的身边:“你根本不会叠衣服。” 哥哥已经十五岁了。虽然林知夏也在努力长高,可是哥哥还是比她高了不少。她只能抬起头,盯住他的双眼,只见他眼中满是复杂情绪,严肃得让人胆战心惊。 他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地问:“罗马尼亚,在欧洲南部,是个小国,安不安全?” “安全。”林知夏再度给出肯定的答复。 林泽秋坐在地板上,主动帮她收拾行李。他很会整理衣服,叠得一丝不苟。他的手指修长,紧紧地压住箱子边缘,同时自言自语道:“你在国外遇到突发情况,记得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跑,别被坏人抓走了。” “国外有很多坏人吗?”林知夏半信半疑,“我的朋友江……讲过,他经常出国旅游,他每一次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林知夏原本想提起“江逾白”的大名,又担心哥哥要教育她和男孩子保持距离。她含糊其辞地描述了江逾白的个人经历,哥哥仍然保持着严肃刻板的表情。 哥哥低声说:“前几天,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个故事。” 林知夏蹲到哥哥的旁边,好奇地问道:“什么故事?” “旅游故事。”林泽秋的声音愈发低沉。 他详细地讲述道:“有个男的,他和老婆结婚不久,去泰国度蜜月。他老婆在试衣间换衣服,老公在门外等她,等了半天,老婆没出来……” “然后呢?”林知夏更加好奇。 林泽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试衣间里没人了,那女的消失了,男的怎么找也不找不到他的老婆。过了好几年,这男的又去了一趟泰国,正好遇到一场马戏团表演。马戏团里有个披头散发的残疾女人。那个残疾女人见到这个男的,疯疯癫癫地哭闹,男的忽然注意到,这女人身上的胎记,和他失踪的老婆一模一样。” 林知夏的呼吸凝固了。 林泽秋生怕她没有听懂,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一遍:“那男的带着老婆去泰国,他老婆在试衣间里被人抓走了,卖到泰国的黑市上……你明白吗?” 林知夏镇静了不到一秒钟,飞奔着逃出卧室。她像小猫回窝一样扑向妈妈:“妈妈,妈妈,你抱抱我嘛。” 妈妈问她:“夏夏怎么了?” 林知夏告状道:“哥哥刚才讲了一个故事吓我。” 林泽秋旁观这一幕,腹诽道:她真是个缠妈精。 林泽秋知道,林知夏的胆子很小。她在罗马尼亚参加比赛期间,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酒店里,哪里都不要去。只要她能领会到林泽秋的深意,林泽秋愿意每天给她讲一个惊险刺激的旅游故事。 林知夏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哥哥顶着黑眼圈去喊林知夏起床。那会儿还是早晨五点多钟,林知夏醒了一会儿神,高高兴兴地说:“哥哥,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哥哥大惊失色:“别,别去买礼物。” 林知夏歪头:“为什么不能去?” 哥哥分析道:“你要买礼物,你就得出门。你可能会单独出门,在人生地不熟的罗马尼亚迷路,坏人会用一个麻袋把你套走,把你扔到面包车上。” “真的吗?”林知夏表示怀疑。 昨晚,林泽秋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整整一夜。他从没出过国,甚至没出过省。他构想中的未知国度极其凶残可怕。而他年幼、弱小、幼稚、自负的妹妹,将在异国他乡遭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要他一想起林知夏可能遭受的委屈,他的喉咙和心口都会不由自主地发酸,那真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折磨。 他做了多少家务活,才把林知夏拉扯大。 他无法转述自己的心路历程。他只说:“礼物不重要,你把人带回来就行。” “我肯定会回来的。”林知夏理所当然地说。她昨晚睡得很香,还做了个美梦,梦到她长大了,长到二十岁,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当天早晨七点左右,林知夏怀着期待的心情,在机场和她的战友们汇合。 她第一眼就望见了洛樱。她拖着行李箱跑向洛樱,边跑边喊:“学姐,学姐!” 学姐朝她伸手:“走吧,我们一起去托运行李。” 林知夏牵住她的手:“我从没坐过国际航班。学姐你坐过吗?” “坐过蛮多次的。”洛樱回答。 洛樱的护照上盖了许多印戳。原来她曾经和父母游历过欧洲。她气定神闲地通过海关和安检,对所有流程都烂熟于心。林知夏将她当作榜样,自选的飞机座位紧紧挨着她。 或许是因为,林知夏第一次乘坐长途飞机,精神太兴奋了,入夜之后,她好困好困,怎么也睡不着。她在座位上仰躺、侧躺、蜷着双腿躺,仍然不管用。洛樱干脆把扶手往上推,轻声说:“你枕在我的腿上吧。”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林知夏疯狂摇头。 洛樱叹了口气。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樱花的“樱”字,而她的身上有着清淡的玫瑰香气。那香气让林知夏放松了戒备。洛樱又伸手过来,摸了一下林知夏的脑袋——林知夏立刻想起了哥哥。怎么办呢?她才离家一天,就已经开始思念亲人。 洛樱温声细语道:“你这么小,一晚上不睡觉,明天多难受啊。” 林知夏揉了揉眼睛:“没关系的。” 洛樱透露道:“我答应了张老师和孙老师,要好好照顾你。” “我的班主任张老师找过你吗?”林知夏惊讶地问道。 “找过啊,”洛樱告诉她,“张老师说,你跳级考上来,比普通学生年纪小,他拜托我照顾你。” 林知夏没想到这么多人都在默默关心她。她往旁边一倒,倒在了学姐的腿上。大概两秒钟过后,林知夏笔直地坐起来,坚定地说:“谢谢学姐,我已经感受到了学姐的好意。如果我枕在你的腿上,你在飞机上也会很不舒服。” 林知夏转过脸,看着洛樱:“张老师拜托你照顾我。我觉得,照顾应该是相互的。” 洛樱抬起手指,擦过自己的下巴:“好吧,等我们到了酒店,就能睡一个好觉了。” “嗯嗯。”林知夏表示赞同。她在飞机上苦熬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等到飞机落地。 罗马尼亚大师赛的举办方派出了接机人员。前往酒店的路上,林知夏就在车里睡着了。队友们都在赞叹罗马尼亚的街景,道路与建筑充满了古典欧式风情,坐落于街边的教堂显现出东正教的特征,洛樱都忍不住拍下了几张照片。 他们下榻的酒店名为“moxa hostel”。 moxa hostel提供的自助早餐让林知夏十分振奋。各类切片火腿和面包排成一列,玻璃碗中装有精致的小型奶油蛋糕——每个蛋糕的顶部,都点缀着一颗草莓。林知夏必须夸奖一下厨师,草莓和奶油是完美的结合体。 林知夏吃了两个蛋糕,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草莓是她的毕生挚爱,也是她的续命良药。她上辈子可能是个草莓精,这辈子要多补充一些生命之源。 吃完早餐,林知夏回到房间,倒头又睡了一觉。这一觉醒来,正是下午一点半,洛樱喊她去吃午餐。她们在餐厅里见到了其他国家的众多参赛选手。 林知夏穿梭在不同国家的队伍中,各种语言从她的耳边飘过,刺激着她的大脑。她听到了德语、法语、英语、俄罗斯语。而她的队友们围坐在一桌,远远地朝她挥手。 她跑到队友的身边,询问道:“你们休息得怎么样啊?” 她的一名队友来自于邻市的一所实验中学,名叫杜存康。杜存康从小学习奥数,受过十分专业的训练。杜存康今年十七岁,获得过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和银牌。他最擅长解决几何题,也是今年的夺冠热门选手之一。 杜存康一边吃饭,一边回答林知夏的问题:“我连续两天不睡觉,都不影响我考试。” “连续两天不睡觉?”林知夏惊奇道,“你不会觉得头晕吗?” 杜存康的脸型方方正正,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他扶眼镜的方式很特殊。他张开手指,捏住镜架的两侧,轻轻向上一推,才说:“甭管多累多困多晕,只要我进了考场,我就清醒了。” 杜存康说的是实话。洛樱附和道:“我也是。” 团队里的另外两位正式成员和一位候补队员也说:“大家都这样。” 林知夏却感到不可思议——她的情况和大家截然不同。她要是睡不好,计算能力会变差,脑袋也不灵光了。 果然,智商并不是评价能力的唯一标准! 普通人也有很多长处! 林知夏绝对不能轻敌。 她暗暗下定决心,吃饭吃得比平时快一些。虽然她很想和其他国家的选手搭讪,但是,她并不知道应该和他们聊些什么——如果她找人谈论数学理论,可能会带来无形的竞争压力,不符合段启言说的“竞赛风范”。如果她找人进行哲学思辨,可能没人愿意理她。如果她问起各国的风土人情,那显然是她在没话找话。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林知夏决定保持沉默。 沉默是最保险的路线。沉默是最安全的海港。 她闷头吃了两口饭,杜存康忽然喊她:“那个人来了。那个人,我指给你看……” 林知夏茫然地抬头:“哪个人?” 杜存康指向了前方:“俄罗斯选手,他的名字一长串,我们叫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单词,alexandrov。” 林知夏重复道:“alexandrov?” 杜存康的视线没从远处挪开过。他说:“alexandrov是俄罗斯的数学天才,上过报纸的,你不知道吗,林知夏?” 最近半年以来,林知夏很少阅读报纸和杂志。带队老师也没有告诉他们俄罗斯的选手有多强,林知夏对alexandrov没有丝毫认知。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毫不避讳地望向前方。她看到一位身材偏高大的俄罗斯少年——他金发碧眼,头发稍长,遮住了额头和耳朵,在俄罗斯的队伍中比较显眼。 “他有多强?”林知夏质问道。 杜存康毕竟是个优等生。他用平淡的语气夸奖着敌方阵营的优秀选手:“alexandrov初中出版了一本数学书。” 林知夏毫不胆怯:“我也帮我的同桌总结过竞赛方法,厚厚一本,各类题型都有,还有我自己出的一些题目。” 餐桌上的几位队员都有些愣了。题型总结这种东西,谁都做过。国家集训营里,众多专家轮番上阵,为大家精确把握竞赛的风向标。林知夏自述的那些经历,并不足以掩盖alexandrov的光辉履历。 杜存康圆场道:“团体赛,打得是团体仗,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只要我们几个人保证做出六道题目里的五道,我们就能获得团体赛的第一名。” 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的考试同样分为两天,共有六道试题,每道题目的满分为七分。参赛选手的卷面分数就是个人的最终得分。 杜存康对alexandrov的推崇,让林知夏越发期待明天的赛程。 第二天早晨,主办方派车把所有选手从酒店接到了比赛的举办地点。 上午九点,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正式开场。 本次竞赛的前两道题都不算太难。第三道题是拉开差距的分水岭,林知夏都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规避可能出现的思维误区,这让她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考试结束之后,团队里其他三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杜存康的状态尤其好,他还在晚餐的餐桌上与大家谈笑风生,甚至故意去和韩国队、日本队搭讪。韩国队和日本队礼貌地回应了杜存康,杜存康发现韩国人的日语都说得不错。 经过一番打听,杜存康得知,原来韩国学生除了必修一门英语,还要从中文和日文两门语言中选择一个作为他们的第二外语。杜存康当即提出,他可以教韩国友人学习中文。 某位韩国友人姓金,杜存康就用叉子蘸水,在餐桌上写了一个“金”字。他和那位韩国同学交流甚欢。谈起今年二月初在韩国出道的女子偶像团体wonder girls,杜存康更是非常来劲。他略带几分羞涩地透露道,他很喜欢韩国电影明星全智贤,他将来找老婆也想找这个类型。 然而,杜存康表现得越活泼外向,林知夏对他的怀疑就越深。他们到达酒店的第一天,杜存康排斥一切外交活动。他今天突然性情大变,恐怕只有一个解释——为了不让队友担心,他装出了一副轻松快乐的样子。 终于,在林知夏目光炯炯的凝视中,杜存康偷偷向她一个人坦白:“我第三题没做出来。我考砸了。” 这真是一个噩耗。 杜存康没做出来,意味着他们的团队痛失一员猛将。 杜存康出发之前,在他们队伍里的排名是第三名。 罗马尼亚大师赛的最难题目,一般会出现在明天。如果杜存康不能翻盘,那么,他们的团体金牌可能就保不住了。 温暖的酒店灯光中,杜存康面色泛黄:“我做过心理测试,我的心态……” “你的心态很好,”林知夏低下头,和他窃窃私语,“我们团队里其他两个人都做出了第三题。目前我们暂时没有丢掉金牌的风险,明天,你要相信我,明天我会做完所有题目,就算alexandrov和我一样聪明,或者比我更聪明,我也能跟他打成平手。你不要有压力。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共同前进。” 林知夏比杜存康小了整整六岁。 杜存康真没想到,林知夏能带给他一种长辈般的鼓励。他紧紧握着刀叉,切割着单薄的披萨饼。刀尖在瓷盘上划出脆响,他答应道:“行,我没有压力。” “嗯!”林知夏点头。 夜里,林知夏早早地上床睡觉。她心无杂念,入睡极快。次日醒来,她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全情投入今天的考试。就像她昨晚预料的那样,本次考试的最后一题,就是今年的罗马尼亚大师赛的最难压轴题。 题目的原形,来自于一个图论问题,已知一个简单图g包含v 个顶点,假设加入n条边之后,能让图g出现两个长度相同的圈,试问n的下界为多少? 林知夏记得1998年的一篇数学论文曾经详细探讨过这个问题。她受到那篇论文启发,写下了自己的解题思路并且进一步缩小下界的范围。林知夏一边写,一边暗叹,不知道杜存康能不能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希望他们能通过共同努力获得团体金牌。 她甚至偷偷瞄了一眼俄罗斯队的alexandrov。 正如杜存康所言,俄罗斯队的alexandrov实力强劲。他的思维流畅,脸上没有半分的焦虑和彷徨。整个俄罗斯队都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反倒是林知夏看他们看得心虚了。 为什么!俄罗斯队这么稳? 难道他们每个人都能考满分吗? 林知夏打定主意,这次回家之后,她要认真学习俄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44、复活节彩蛋 这场竞赛考试, 从上午九点持续到下午一点半。 林知夏交卷之后, 迅速与队友们汇合。 队友杜存康急忙问道:“你最后一道题写出来了吗, 林知夏?” “写出来了。”林知夏诚实地回答。 杜存康轻抽一口气:“第六题, 我写出来一半。第五题,难度比较大,我用了一个新的方法解题……”他拿起一支笔,在自己的掌心写字。他列出公式, 划定参数范围,丝毫不介意墨水弄脏了他的手。 其他三位队友都在认真倾听他的思路,林知夏带头为他鼓掌:“好厉害,你应该能拿到第五题的满分。” 林知夏说话时, 俄罗斯选手正好从她身边经过。 林知夏改口用英语称赞队友:“great! iproudyou for finding suchelegant solution. ” 这句话的意思是,太棒了, 我为你感到骄傲, 你找到了一种巧妙的方法。 杜存康愣了一秒, 与林知夏互吹道:“you can solve all problems are highly intelligent. ” 杜存康称赞林知夏能解出所有题目, 又夸她很聪明。林知夏感受到了杜存康语气中的夸张成分。他们在俄罗斯选手的面前, 用这种方式来互相称赞,究竟是在彼此鼓励, 还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手呢? 杂声喧闹的走廊上, 俄罗斯队伍中的alexandrov脚步一停。 alexandrov看向了杜存康。 杜存康打从心眼里钦佩alexandrov。 杜存康的父母特意找了东北的朋友, 帮他从俄罗斯买了一本alexandrov的著作。杜存康翻开那本书,见到了原汁原味的俄语,他连一个字母都看不懂, 只能反复推敲书中的公式和插图。 他认为,alexandrov会和他说一句话。 他站在原地,朝着alexandrov微微点头。 alexandrov冲他笑了一下。他看见alexandrov眼眸中的笑意,像是蔚蓝色的大海泛起涟漪。 近旁的玻璃窗光洁明亮,金色的阳光洒满走廊,照耀着那位俄罗斯选手的金色头发,窗外是一片罗马尼亚风格的建筑物,白云游荡在宽广的蓝天中,杜存康的心态突然缓和了很多。他就像在赛场上顿悟了一样,消除了心底最沉重的压力。 先前,因为他没写出第三道题,而他的队友全部做出来了,他饱受负罪感的折磨,自认为拖累了全体队友。 而现在,他那些烦躁、担忧、惭愧、慌张的情绪都消失了。他自言自语道:“各位同学,不管这次的比赛结果怎么样,我们都尽力了,做到了最好。我很高兴和你们成为队友。未来的日子里,让我们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林知夏附和道:“好的。” 然后,下一秒钟,林知夏一溜烟窜到了alexandrov的面前。 杜存康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就见到林知夏拦住了alexandrov的去路,用英语和那位俄罗斯数学天才搭讪。 林知夏直接抛出一个图论问题,杜存康隐隐听见了林知夏说出“erdos collaboration graph”之类的单词。杜存康和其他两位队友都很惊讶。在他们的印象中,林知夏从不主动挑衅别人,她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呢? 事实上,林知夏误解了杜存康。 从林知夏的角度看来,她只见到杜存康和alexandrov对视了一眼。然后杜存康皱紧眉头,叹了口气,作思考状。她以为alexandrov刺激到了她的队友,她决定要找回场子。 alexandrov的身高超过了一米九。 林知夏仰头看着他,脖子好酸。 alexandrov开口和她讲话了。她很快就被深深地震惊——alexandrov的俄语口音太重,以至于,他讲出的每一个英语单词都带着浓浓的俄语风情。他的语速非常快,大脑的转速超过了语言表达的进度。林知夏听得发懵,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挖掘他的数学思维。 她掂量他的用辞,承认他的天资卓绝。她在国内的冬令营里也见过非常聪明的同学、非常刻苦的同学,每一个人的天赋可能展现在不同的地方,没有必要相互比较,分出孰优孰劣。 道理是这个道理…… 林知夏还是忍不住和alexandrov一争高下。 她模仿alexandrov说话的速度,像个连珠炮一样倾倒着大脑里的数学推论,极快速的英语词汇连读,让她嘴中的单词仿佛黏在了一起,alexandrov露出一点诧异的表情。 虽然,他们俩都会讲英语,但是,他们现在似乎无法沟通了。 杜存康尴尬地笑了笑。他打断林知夏的长篇大论,带着林知夏走出考场。另外两名队友都在哈哈发笑,其中一位队友问道:“林知夏,你干嘛要和alexandrov谈论图论问题?他初中出版的那本书,就是图论方向的啊。” 林知夏也不知道她刚才为什么沉迷于意气之争。 可能是因为,俄罗斯全体队员都摆出了一副很稳的样子。林知夏就想探究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稳操胜券。 比赛的最终成绩,将在罗马尼亚大师赛的最后一天揭晓。 结果揭晓之前,杜存康提议大家一起去市中心逛一逛。 林知夏一方面想和队友们出去逛街,一方面又记起了哥哥讲过的恐怖故事。她的内心充满了矛盾。 洛樱学姐柔声婉转地安慰她:“带队老师和我们一路,有老师在,你不用怕,我们都会注意安全。我牵着你,不可能让你走丢啊。” 林知夏和她商量:“学姐能不能一直牵着我?” 洛樱说:“好啊。” 洛樱向林知夏伸出手,林知夏紧紧地牵住她。 林知夏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过马路,哥哥也会像学姐一样照顾她。她的一切顾虑都被打消,心底生出浓浓的安全感。 团队里的所有同学浩浩荡荡地朝着市中心前进。 布加勒斯特是罗马尼亚的首都,也是本次罗马尼亚大师赛的东道主城市。杜存康手里捧着一本《布加勒斯特旅游指南》,自告奋勇地充当大家的向导。 布加勒斯特的街道上保留了不少古老的建筑,给人一种宁静而祥和的感觉。街边的饭店和咖啡厅都有一片室外就餐区,弧形凉棚遮挡了灿烂的阳光,游客们坐在凉棚之下,手握酒瓶,举止悠闲。 带队老师提议大家在饭店里稍作修整。 林知夏轻声问道:“我们可以吃一些罗马尼亚的家常菜吗?” 洛樱环视四周,选中了一处气氛热闹的店面。她带着林知夏走了过去,并向侍者说道:“table for eight, please.” 他们的团队里一共有八个人——四名正式队员,两名替补队员,还有两位带队老师。所以,洛樱跟着侍者找到了一张大桌子,刚好能让他们八个人围成一圈坐下。 林知夏虔诚地捧起菜单,浏览罗马尼亚的饭店菜式。她把所有菜名和图案都记在了心里。江逾白还没有来过罗马尼亚。林知夏要把她的全部见闻写下来,事无巨细地分享给江逾白。 林知夏点了一道名为 “sarmalemamaligacarnati”的菜。杜存康说,这道菜包含了浓郁的罗马尼亚风格,林知夏相信了他的推荐。 这盘菜被端上来的时候,林知夏按耐不住刀叉,直接一刀砍在了盘子里的香肠上。她不习惯使用刀叉,切割香肠的动作非常残暴凶狠,和她纯真可爱的外表反差极大。 她仿佛不是在市中心的饭店里用餐,而是在野外收拾一只被她捕获的猎物。她把香肠砍成块状,蘸着汤汁,放进玉米面饼里,坚定地一口咬下去——她很满意,味道不错。 “好吃吗?”洛樱问她。 “好吃好吃!”林知夏连声回答。 洛樱笑着问她:“比起你家里的饭呢?” 林知夏讲出心里话:“妈妈做的饭最好吃。我想快点回家,快点见到爸爸妈妈和哥哥。” 林知夏的短短一句话,引发了队友们的思乡之情。 饭后,他们抓紧时间,赶去集市里为亲人和朋友挑选礼物。 罗马尼亚在2007年1月份加入了欧盟。不过,罗马尼亚的货币并不是欧元,而是他们本国发行的“leu romnesc”,中文翻译为罗马尼亚列伊。 林知夏出发之前,在中国银行兑换了相当于人民币四百块钱的列伊。对于林知夏而言,四百块钱已经是一笔巨款。她要给父母、哥哥、江逾白、各位老师和同学带礼物。集市里各种各样的商品看得她眼花缭乱,洛樱学姐做了她的参谋。 她买了一些经济实惠又好看的东西,把书包装得鼓鼓囊囊。 傍晚回到酒店,林知夏洗了个澡,坐在窗边观望异国他乡的夕阳。 晚霞的色泽红如烈火,教堂的尖顶高耸入云,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钟声,天空中的小鸟都飞回巢了。林知夏忍不住心想,这个时候,爸爸妈妈和哥哥都睡着了吗?他们还在担心她吗? 她归心似箭。 回国前一天,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的最终成绩发布了。 林知夏有喜有忧。 喜的是,她的队友们发挥出色。他们成功获得了团体一等奖,总分超过俄罗斯的队伍。俄罗斯甚至不是第二名,第二名是塞尔维亚队。 忧的是,林知夏的总分排名第一,与俄罗斯选手alexandrov并列。 即便如此,林知夏也能拿金牌。但她不是2007年的唯一冠军。当她看到结果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alexandrov真的有可能比她更聪明。因为她曾经看过一篇与第六题有关的论文,相当于她已经提前知道了答案。而alexandrov或许是当场想出了一套严密的理论。他在短暂的时间内,保持着稳定的状态,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 林知夏开始反思她的竞赛心态。她本来是不在乎输赢的,也不在乎题目的答案。但是,在2007年度的罗马尼亚大师赛上,她过分地看重结果,反而忽略了思考本身,忽略了数学之美。 林知夏深刻地进行着自我剖析。她在脑海中回忆alexandrov和她说过的话,尝试调慢他的语速,忽然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杜存康说得没错,alexandrov确实很有实力。 但,他的队友们,输给了林知夏的队友。 团体决赛,并非一个人的战斗。 林知夏感觉脖子上的金牌沉甸甸的。 杜存康第一天没考好,宁愿一个人承担巨大的压力,也要展现出一副快乐的样子,不让他的队友受到负面影响。还有另外两名队友——他们在本次大赛中没有丝毫的失误。 国际数学竞赛圈的角逐十分激烈,参赛者稍有不慎,稍微走神,就可能丢掉几分。一个人的失败可能拖累整体,一个人的成功无法拯救全队。 败北的参赛者不应该被苛责,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去做题了。他们认真地完成比赛,就是一种“竞赛风范”。 林知夏思前想后,有感而发,就在回程的飞机上和她的队友们说:“这次比赛,我们能拿到团体第一名,多亏了大家的齐心协力。这块团体金牌,代表了大家付出的汗水,我会好好珍惜的。” 队友们哈哈一笑,空气里洋溢着轻松的气氛。 杜存康再次重述:“很高兴啊,和你们成为队友……” 林知夏帮他补全这段话:“未来的日子里,让我们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飞机上,六位年轻的学生相互击掌,庆祝本次国际竞赛的辉煌胜利。 罗马尼亚之旅,让林知夏产生了许多感慨。 当她真正地回到家中,回到她的爸爸妈妈身边,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行李箱,将她精挑细选的礼物拿给爸爸妈妈,同时发表一番独到的见解:“妈妈,我在国外总是想着妈妈,妈妈肯定也在想我。我有两个晚上梦到了妈妈,妈妈至少想了我两天。” 林泽秋冷冷地称呼她:“缠妈精。” 妈妈立刻批评道:“林泽秋,你妹妹刚回家,你好好跟她讲话。” 爸爸暂时关闭了超市。他太久没见到女儿了,女儿刚从国外回来,他顿时没了做生意的心思——林知夏出国的这一周,她的父母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林知夏并不知道爸爸妈妈这一周的状况。她扒拉着行李箱里的东西,兴致勃勃地说:“我给妈妈买了一条手链,给爸爸买了一顶帽子,给哥哥买了一个复活节彩蛋……我还买了两包糖,后天我去学校上学,就把糖果分给老师和同学。” 妈妈很喜欢林知夏送她的手链。那一条款式简单的手链,被妈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妈妈还问林知夏:“这东西多少钱啊,贵不贵?你在罗马尼亚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没亏着自己吧?” 林知夏诚实地说:“这个不贵,我和同学去了集市,买了好几样东西。我在罗马尼亚每天都吃饱了,晚上睡得挺好的。可是我不喜欢坐长途飞机,我在飞机上睡不着。” 妈妈非常心疼她:“夏夏岁数这么小,东跑西跑,肯定很累吧。妈妈把你的床单被套枕套都换过了 ,昨天晚上刚洗的,今早晾干了,还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上午。你待会儿去洗个澡,早点上床睡觉吧。你想吃什么,就跟妈妈说,妈妈给你做,你醒来就能吃上。” 林知夏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她的房间非常干净整洁,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被子和枕头都有太阳留下来的暖融融的余温——那不仅是太阳的温度,也是家的温度。 林知夏洗了一个澡,洗掉了疲惫和劳累,遣散了一切杂绪。她抱着小企鹅上床,从头到脚放松下来。她刚刚合上眼,哥哥敲响了她的房门:“林知夏。” 林知夏迷迷糊糊地回应:“干什么?” 哥哥说:“林知夏,把你的小企鹅给我。” 林知夏抓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我没有小企鹅。” 哥哥走进林知夏的卧室,站到了她的床边:“你的企鹅跟着你,在外边的酒店住了一周,你怎么还能抱着它?你的床单、被套、枕头套都是干净的,你也洗过澡了,你的企鹅是脏的。” 哥哥的话不太好听。可是他说得没错。 林知夏糊里糊涂地从被子里伸出手,亲手把小企鹅交给了哥哥。哥哥拎着企鹅出门了。林知夏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她实在太困了。她在飞机上煎熬十几个小时没合眼,而现在,她躺在最熟悉的地方,困意席卷了她的脑海。 她恍惚中听见阳台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这时,她才想到,哥哥很害怕企鹅,还做过很多噩梦,哥哥上辈子可能是南极海洋里的一条鱼,他为什么突然带走了林知夏的小企鹅毛绒玩具?难道他要把小企鹅扔掉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知夏陡然清醒。她急忙穿上拖鞋,寻找哥哥的身影。 此时此刻,林泽秋坐在阳台的一条板凳上。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木盆,盆中装满了自来水。他戴着一双橡胶手套,正在用一块洗衣板搓洗小企鹅。 平日里,妈妈经常手洗小企鹅。而这一次,林泽秋主动承担了任务。他洗得特别卖力,他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林知夏送给他的罗马尼亚彩蛋。 林知夏告诉他,罗马尼亚彩蛋是好运气的象征。她把彩蛋送给哥哥,希望哥哥能有好运气,顺利地通过每一次考试,每一天都快快乐乐。 他一边回想林知夏的话,一边心甘情愿地搓洗着企鹅。他还准备待会儿就去帮林知夏收拾行李,把她带回来的东西好好规整规整。 林泽秋拉高了裤管,挪动水盆,冰凉的水花溅在他的脚腕上。他听见林知夏的声音:“哥哥,你不怕企鹅了吗?” 林泽秋猛然抬头:“你不是在睡觉吗?” 林知夏打了一个哈欠:“我听见你在用搓衣板。” “我吵到你了?马上就完事了。”林泽秋拧开阳台的水龙头,直接冲洗小企鹅。 林知夏刚要踏进阳台,林泽秋制止道:“你回去吧,关紧你的卧室门。你别过来,地上潮的很。” “谢谢哥哥。你是最好的哥哥。”她郑重地说道。 林泽秋穿着胶鞋,双手浸泡在水盆里。三月初的气温偏低,寒风穿过窗户的缝隙,轻轻吹拂他的脖颈。他半低着头,手腕又往冷水中滑落一寸距离。他并未给出回应,只用一种比平常更低沉的声音说:“行了,别跟我贫嘴,你回去睡觉吧。” “好的,哥哥也要早点休息。”林知夏答应道。 哥哥那么恐惧企鹅,今晚居然性情大变,贤惠又体贴地帮小企鹅洗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林知夏稍加思索,想出一个理由——可能是因为,林知夏送给哥哥的礼物,深深地打动了他。 事实上,林知夏买了两个复活节彩蛋。 她把其中一个送给了哥哥。 而另一个彩蛋,被她交到了江逾白的手里。 三月初,省立一中的校园内拉起了巨型横幅,红底黄字地写着“热烈祝贺我校学生林知夏获得2007年度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个人冠军、团体一等奖!” 林知夏背着书包,淡定地从横幅的正前方路过。 她听见各个年级的同学们议论自己的声音,有人称呼她为“初二数学之神”,还有人说她是“竞赛小公主”。她被那些夸张的称号逗笑了。她在初中部的教学楼内奔跑,欢快地跑进了初二(十七)班。 早晨七点半,江逾白已经到校了。他身旁的座位是空置的。林知夏毫不犹豫地来到他身边,用一种含笑的语气喊他:“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怔了一下。他把文具盒和教材拿出来,摆在桌面上,若无其事地回应道:“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罗马尼亚彩蛋。她用手指推动蛋壳,让彩蛋滚到了江逾白的眼前。 她看着他,对他说:“江逾白,这是我从罗马尼亚给你带回来的礼物。这种彩蛋代表着好运气。彩蛋的来历,你一定听说过,它是复活节的一种象征,也象征着万物苏醒的春天。我希望江逾白永远都有好运气,永远生活在春天的阳光里,阳光会扫清所有阴霾,让你的未来充满光明。” “你也是,”江逾白握住这一枚彩蛋,“你的未来,会充满光明。” 江逾白似乎很欣赏林知夏送给他的礼物。他把彩蛋放进文具盒里,时不时地拿出来把玩。他还用指尖戳了戳彩蛋,让这一枚蛋在他的桌面上轻轻地打转。 附近的同学看到了,想要把彩蛋借来玩一玩,江逾白严词拒绝。他找到了好多种理由,总之,没有一位同学能把彩蛋从江逾白的手中带走。 江逾白玩过彩蛋,林知夏又把罗马尼亚大师赛的金牌塞给他。他打开书包,将这段时间的生活记录本递给林知夏。林知夏也把自己的本子放进了他的抽屉里。 “我们果然没有分开,”林知夏抱住笔记本,“无论林知夏船长去了哪里,她都会回到那一艘宇宙飞船上。” 江逾白翻看林知夏的罗马尼亚游记,很配合地总结道:“林知夏船长结束了罗马尼亚探险,收获了金牌和复活节彩蛋。” “这个礼拜六,我可以去你家里玩吗?”林知夏问道。 “可以。”江逾白给出非常肯定的答复。 江逾白原本以为,林知夏夺得了罗马尼亚大师赛的冠军,这一趟回来会忙得不见人影。没想到,林知夏还记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对了,林知夏不会遗忘。她能记住所有事情。 从上个月开始,江逾白就在准备招待林知夏。这个月的月初,他提前和父母打好了招呼。他的妈妈建议他不要单独邀请林知夏一个人,最好带上别的同学或者朋友。江逾白谢绝了妈妈的提议,妈妈没说什么,叔叔却说:“人家小姑娘独自来我们家里,还是得有人陪着……” 江逾白把叔叔的话,转述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和江逾白认识三年了。她仔细观察过江逾白的一言一行,说实话,她非常相信他的品格和风度。 因此,周六早晨,当江逾白坐着他家里的车来到安城小区的门口,他只见到了林知夏一个人。林知夏背着书包,颠儿颠儿地跑向他。 她说:“我和爸爸妈妈讲过啦,我要去同学家里玩,爸爸妈妈都同意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哥哥。如果哥哥猜到我要和你玩,哥哥一定不准我出门。” 江逾白没料到林泽秋如此敌视他。巧的很,他对林泽秋也没什么好印象。 他转移话题,和林知夏谈起罗马尼亚大师赛。林知夏饶有兴致地描述题目细节,江逾白跟着她的思路一同思考数学。不知不觉间,他们就抵达了江逾白家里的庄园。 江逾白先一步下车。他拉开车门,带着林知夏走出停车场。 这是一个宁静的周六早晨。庄园内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林知夏上一次来江逾白家里玩,并未注意到后花园的壮观美景。她边走边看,赞叹不已:“江逾白,你家的花园好漂亮!” “夏天的景色更好。”江逾白客观地评价道。 林知夏问他:“夏天会开什么花?” 江逾白说:“池塘里有莲花。” 林知夏望见了远处的池塘。池塘中央是一座踏蹄奔腾的黑马雕像,黑马踩在一块岩石上,岩石的左右两侧开了两处孔洞,向下喷洒着清澈的水流——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喷泉。 花园里的园丁们正在工作。他们精心修剪灌木,剪出十分奇巧的形状,林知夏环视四周,目不暇接。江逾白还在前方为她引路。当她来到私人收藏馆的门口,她握住那一张“博物馆通行证”,富有仪式感地向前跨出一步。 林知夏语气欢快:“谢谢你的通行证,江逾白。” 江逾白拉开玻璃门,直到林知夏踏进室内,他才松手关门,再次告诉林知夏:“那是永久通行证。” 45、奇妙见闻录 永久通行证! 这五个字, 让林知夏的心情变得更好了。 林知夏沿着台阶向上走, 进入一条长廊, 精美的浮雕点缀着天花板, 四周摆放着高大的雕塑,玻璃柜内陈列着各式物品,她停下脚步,默默地观赏。 江逾白站在她的身边, 就像博物馆里的一名解说员。 林知夏指着一只做工粗糙的木碗,悄悄地问他:“这是什么古董吗?” 江逾白正要开口,林知夏认真提议:“江逾白,你先不要告诉我, 让我来猜一猜。我看过很多古董鉴赏书,也许我能猜中这些东西的年份和来历。” 江逾白静静地看着她, 她更起劲地说:“我一定可以猜到!” 江逾白忽地笑了:“你确定?” “你不相信我吗?”林知夏斗志昂扬。 江逾白侧过身, 退开一步:“你仔细观察, 你要是猜对了……” 林知夏又和江逾白玩起了她最喜欢的赌约游戏:“我要是猜对了, 你就叫我林老师。我猜错了, 我叫你江老师,再请你把正确答案告诉我。” 江逾白简直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微微抬起头, 爽快地答应道:“没问题。” 林知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全方位地审视那件破旧的藏品。 她搜索自己的记忆, 反复挖掘细节,最终下定结论:“这只木碗,很可能来自非洲的一个传统部落。我在discovery电视频道上看过类似的东西, 两位探险家去了非洲部落体验生活,当地人都用木头做碗,做成了这种形状……没错,江逾白,这肯定是你家里的非洲藏品。你们还为它做了防腐处理。它大概是一只产生于近现代的,具有部落文化价值的木碗。” “它是我爷爷亲手做的碗。”江逾白纠正道。 林知夏大吃一惊:“真的吗?” 江逾白详细描述:“上个世纪,爷爷在东南亚做生意,冒犯了本地黑帮。他家里的锅碗瓢盆被砸坏。他自己动手,做了个木碗。后来他倒卖小型电器,仇家找上门。他把木碗扔在地上,闹出点响动,趁着仇家分神,他摸黑逃跑。” 江逾白爷爷的这段经历超出了林知夏的想象空间。 林知夏屏住呼吸:“你爷爷的生活,就像电影一样。” “真假难辨,”江逾白说,“大人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林知夏夸赞道:“江逾白,你的批判精神值得我学习。” 随后,林知夏又问:“你爷爷的仇家呢?他们现在都去了哪里?” “都去世了。”江逾白诚实地转述爷爷的话。 林知夏严肃地总结道:“我懂了,这个东西,就是你们家族精神的象征。” 江逾白点头:“遇到坏人就摸黑逃跑的家族精神。”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出声:“你真好玩。” 她迈开步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一路小跑,边跑边喊:“江老师,江老师,江老师!”接着又说:“江老师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段启言?” “你为什么要模仿段启言?”江逾白质问她。 林知夏歪头:“因为好玩。” 江逾白又问:“你能模仿一个人?” “我试试!”林知夏宣称,“现在我要模仿江逾白。” 江逾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紧张。他立定在一盏枝形吊灯的下方,明亮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 林知夏挺直腰杆,缓步向他走来:“江逾白。” 江逾白侧过身,没有理她。 林知夏跑到他的正前方,又喊他:“江逾白。” 江逾白再次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林知夏锲而不舍地非要和他面对面说话,他却告诉她:“你在模仿我?我不可能像你这样……” “像我怎样?”林知夏理直气壮地问他。 江逾白讲不出恰当的形容词。 林知夏一蹦一跳,绕着他转圈圈:“不管你朝着哪一个方向,我都可以转到你的面前。你是太阳,我就是水星。你是地球,我就是月亮,你能算出我的公转周期吗,江逾白?” 江逾白反问:“你为什么喜欢绕着我转圈?” “我不知道,”林知夏回答,“就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去操场上吊单杠。” 她忽然停下来,若有所思:“我经常观察你的一举一动。” 走廊的角落里,立着一面镶嵌贝壳的仿古铜镜。 江逾白瞥了一眼镜子,稍微整理了自己的衣襟。林知夏的声音再度响起:“有时候,我可以猜出你的内心想法。比如现在,你很注意仪表,因为你想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让我观察。” 江逾白抚平袖口的动作一顿。 他转移话题:“我有一些私人收藏。” “你的私人收藏?”林知夏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江逾白带着她横穿走廊。他按下一串密码,打开一扇防盗门。他们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屋顶的浮雕透光透风,光线被裁成一幅画,照亮了一堵墙。 林知夏环视四周,神思恍惚。 “这个肯定不是你爷爷亲手做的。”林知夏指向了一座玻璃柜。 “是我收集的雕刻品。”江逾白介绍道。 林知夏蹲在了玻璃柜的前方:“中国传统手工艺品?” 江逾白蹲在她的旁边:“传统工艺,当代作品。” 柜子的第一层摆放着一座山水风景石雕,雕工精湛,造型奇巧。那山川雄伟壮观,浑然天成,蓝色的湖水波光粼粼,像是刚被一阵清风吹过。 “你可以用手摸。”江逾白提议道。 林知夏摇头如拨浪鼓:“不,它们看起来好珍贵,我不能摸。” 江逾白却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比它们更珍贵。” 江逾白说得很对,林知夏倍受鼓舞。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柜门,碰到了玉雕的山川风景,她说:“我猜,山峰是碧玉,大树是月光石,湖水是天河石。” “是的。”江逾白认可道。 林知夏问他:“你为什么要收集雕刻品?” 江逾白回忆往昔:“我去爷爷家里做客,他让我挑几件东西带走……” “难怪!”林知夏恍然大悟,“我刚才还在想,为什么这些宝物都像是爷爷奶奶们的藏品,原来它们真的来自于你的爷爷家。” 随即,她又有些腼腆地说:“江逾白,我送你的十一岁生日礼物,就像这座石雕一样,也有大树、池塘、小房子。” 江逾白不经意地透露:“它被我放在书房。” “你的书房?”林知夏喜不自胜,“太好啦,它每天都能陪你学习。” 林知夏从心底散发的快乐情绪传染了江逾白。 在这个明亮又通透的房间里,空气无比新鲜,无比清甜,江逾白伸手拉开另一扇柜门,林知夏又见到了几件钟表工艺品。 江逾白邀请她鉴赏:“十八世纪的欧洲古董钟表。” 林知夏频频点头:“嗯嗯!它们都是table clock,我在图书馆的欧洲历史书里见过。” 她近距离地审视,想记住每一个细节。 江逾白递给她一双手套。她立刻戴上手套,轻轻触摸了十八世纪的钟表、十七世纪的餐具,她还和江逾白玩起了历史穿越游戏。 江逾白扮演国王,林知夏扮演女王。 林知夏气定神闲,握住一根权杖。她模仿莎士比亚的作品《理查三世》里的台词,对江逾白宣战道:“高涨的海水是暴风雨的前奏,江逾白陛下,你的时代,面临转变……” 江逾白竟然用语言战胜了她:“送我王冠的人,是你。为我加冕的人,也是你。你忘记了吗?” 林知夏顿时呆住。 江逾白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林知夏溃不成军。林知夏马上改口:“嗯,我们和解吧。” 江逾白低头笑了。或许是因为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毫无顾虑,很自然地接话:“你用什么方式跟我和解?” 林知夏说:“签订合同。” 江逾白目前的角色是“江逾白国王”,而一位英明的国王应当处变不惊。他单手抬起自己的权杖,淡定地回答:“我不能跟你签合同。” “为什么?”林知夏问道。 江逾白解释:“签合同要有律师在场。” 林知夏笑说:“不愧是小江总。” 江逾白后退一步,林知夏追着他喊:“小江总,小江总,小江总。”他横过权杖,挡在她的面前,提醒道:“界限,把握界限。” “你怎么跟我哥哥一样。”林知夏随口说道。 江逾白反问:“哪里一样?” “就是,哥哥经常跟我讲,要注意界限,”林知夏一字不漏地转述道,“哥哥说,女生不能和男生交朋友,女生最好的朋友应该是女生。这个问题挺严重的,我和他吵过架。” 江逾白冷淡地应道:“吵得好。”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林知夏还听见了她爸爸说话的声音——她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林知夏跑到门口,向外一看,她真的看到了爸爸,还有江逾白的叔叔江绍祺。 宽阔笔直的长廊上,两位成年男性的身影十分高大。江绍祺与林知夏的爸爸并排行走,走了好几步,江绍祺才问:“您的全名是……林富贵吗?” 林富贵机械性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他双手交握,掌心合拢又分开,分开又合拢。他观望着私人藏馆的天花板和诸多藏品,哑声说:“对,我是林富贵。我是林知夏的爸爸。” 江绍祺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和你在沈教授的实验室见过面。” “我有印象,我有印象。”林富贵附和道。 眼下正值三月初,气温偏低,尚未回暖。林富贵穿着起球的老款毛衣,外套一件仿皮的皮夹克。他的衣服洗得干净,穿在身上相当舒适,但是,当他身处于如此豪华的收藏室,他的着装和气质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这座庄园让林富贵叹为观止。建筑物的设计与内部装潢,全是他梦里都没想过的模样。他急着把女儿带回家。他瞥见林知夏之后,赶忙招手:“来,夏夏,快过来。” 林知夏“哒哒哒”地跑向爸爸。 江逾白缓步跟在她的背后。他还没来得及请她吃午饭——他从上个月开始筹备这一顿饭,是因为他想帮她庆功。她获得了好几块金牌,按理来说,应该有一场庆功宴。 但是,林富贵牵住女儿的手腕,要求她:“夏夏,和你朋友说声再见。” 林知夏迟疑道:“爸爸,我今天和朋友玩得很开心……我们可以和他一起吃顿饭吗?” 爸爸却说:“夏夏,你妈妈给你做好午饭了,咱们回家吧。” 江逾白旁观这一幕,仍然表现得很有礼貌。他好像做到了真正的处变不惊,即便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不可言说的失落。他和林知夏的历史穿越游戏刚刚进行了一半,他们还没从欧洲大陆回到古代中国——林知夏说了,她想让江逾白做将军,她自己要做武则天二世。 林知夏的父亲来接她回家,江逾白没有理由挽留她。 江逾白看向了叔叔,叔叔立马开口辩解:“小江,上次我带你去大学城,我和林知夏的爸爸交换了联系方式。林知夏小朋友智商174,我和她爸爸互留电话号码,那是家长的一种考虑,你知道吗?你叔叔我是个细心的人。今天,你邀请林知夏来家里玩,不管怎么说,林知夏才十一岁半,你得告诉人家父母,我就帮你打了个电话……” 江逾白理解叔叔的良苦用心。 林知夏年纪还小,她的父母必须掌握她的行踪。 虽然,他和林知夏关系不错,但是,林知夏的父母并不了解他。叔叔一个电话打过去,林知夏的爸爸大概很紧张,年幼的女孩子需要更多的关照和保护。 江逾白主动把林知夏和她的爸爸带到了停车场。他家里的司机会送他们回家。他看着林知夏坐上轿车,她还把车窗摇下来,朝他招手:“周一见,江逾白!” 江逾白站在原地,目送轿车离去:“周一见,林知夏。” 回家路上,林知夏的爸爸没说一句话。 到了安城小区门口,林知夏和爸爸一起下车之后,爸爸蓦地叹了口气。周六上午的小区街道人来人往,四周充斥着谈话声、狗叫声、杂乱的脚步声。 爸爸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他刚要把一支烟卷拿出来,林知夏就攥住了他的袖子:“爸爸,爸爸,不要抽烟。” 爸爸叫她:“夏夏。” 林知夏双手背后:“夏夏在这里。” 爸爸没有带着林知夏回家。他在小区里找到一条长椅。他让林知夏坐到他的身边,然后才说:“夏夏,你这个朋友江逾白,他和你不一样。爸爸不是不让你和他玩,爸爸就想告诉你,你现在啊,拿过世界级的竞赛奖,在学校里也有别的小伙伴……” 林知夏伸直双腿:“我懂了。” “你懂了?我还没讲到重点。”爸爸惊讶地感叹道。 林知夏仰头望着天空:“嗯,我能猜到你的意思。你想告诉我,我跟江逾白交朋友的风险很大。” 爸爸再次掏出烟盒:“夏夏太聪明了。” 他举了个例子:“爸爸是从村里出来的。在我们的村子里,村长的儿子欺负别人,别人都没处说理,那怎么办呢?就忍着。” “江逾白真的很好,”林知夏争辩道,“爸爸你要是能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爸爸点燃一根烟卷。白雾弥散,如烟似尘,浸染附近的空气。 林知夏打了一个喷嚏。 爸爸才刚抽了一口烟,就立刻把烟头掐灭。他把烟头扔进座位旁边的垃圾桶,嗓音低沉地说道:“爸爸是不了解江逾白。你平常得多注意。我把话告诉你,你自己拿主意。哎,你是出过国的人了,见的世面比我多了。” 林知夏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无论我将来去过多少地方,我永远是你的女儿,你永远是我的爸爸。” 这短短一句话,似乎让爸爸有些感动。林知夏趁机说:“爸爸,你千万要帮我保密,别让哥哥知道我去江逾白家里玩了,不然哥哥一定会炸掉的。” 爸爸没料到他的儿子比他还严肃。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讶异神色:“秋秋和江逾白打过交道吗?” “没有,从来没有。”林知夏分外遗憾。 爸爸谨慎地思考几秒钟,答应道:“好,爸爸帮你保密,但是没有下一次。夏夏,在你十八岁之前啊,你还是不能去男同学的家里。” “十八岁以后,我想去就能去吗?”林知夏提出质疑。 爸爸站起身,带她走回家:“那时候,你是成年人了,爸爸妈妈管不住你。” 林知夏没作声。她生怕爸爸在哥哥的面前露出马脚。她和爸爸一前一后踏进家门,哥哥正好在客厅削苹果。哥哥见到她回来,还问了一声:“你去哪个同学的家里玩了,林知夏?” 哥哥坐在一把椅子上,左手抓着苹果,右手握着削皮刀。他就像旧社会的封建大家长,盘查着家族内部的一切琐事。林知夏避开他的目光,躲到了爸爸的背后。 爸爸接过话题:“我刚从外面回来,正好碰到了夏夏。”接着又问:“秋秋,你最近学习还行吗,身体吃得消吗?” 再过三个月,林泽秋就要参加中考。 这学期开学以来,林泽秋只考过一次全班第一,年级排名大不如前。他的同班同学说,有些聪明人,到了初三才开始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比林泽秋这种一直用功的学生要强一些——林泽秋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在林泽秋的眼里,只有他妹妹那种程度的才算是“聪明人”。他妹妹无论学不学习,都是年级第一,甚至是2007年度罗马尼亚大师赛的国际第一。 爸爸一提成绩,林泽秋思虑万千,完全忘记了盘问林知夏。 林知夏为哥哥鼓劲:“哥哥加油!哥哥遇到不会的题目,一定要来找我。” 哥哥却说:“算了吧。” 林知夏再三坚持:“我能帮你节省时间!” 哥哥侧目看她:“你还要搞数学竞赛。” 林知夏详细解释:“我不准备参加今年的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冬令营里最强、最有经验的十几位选手,已经在进行第二轮集训了,我相信他们可以拿到金牌。” 哥哥啃了一口苹果:“林知夏,你在学校里,还有什么可忙的?” “信息竞赛呀!”林知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三人一组的信息竞赛,很好玩的,奖金特别多。正好有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 林知夏做完规划,很快就付诸实践。她加入了高二年级的信息竞赛队,并在省立一中的选拔赛中脱颖而出。 到了四月份,林泽秋还在为中考而发奋复习的时候,林知夏已经代表省立一中,冲进了全省的高中生信息学科决赛圈。 46、中考辅导 2007年度的省内信息学竞赛在4月12日的上午九点钟举行。 信息学竞赛三人一组, 组员必须分工协作, 共同完成十道编程题目。林知夏的两位队友都是高二年级的学长——这两位学长的成绩原本位于竞赛班的中上游, 自从他们和林知夏组队, 他们变得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省级一等奖,也应该属于林知夏和她的队友。 林知夏背着书包, 跟随老师进场。她打了个哈欠,队友就问:“你困吗,林知夏?” “有点困,”林知夏实话实说, “我哥哥今天早晨五点钟起床,在客厅里晨练了一段时间, 我被他吵醒了。” 队友惊讶地问:“你哥哥每天早晨五点起床锻炼?” 林知夏替哥哥辩解:“下个礼拜, 他要参加体育中考。” 是的, 哥哥快要中考了。 他好努力, 好认真。 林知夏佩服哥哥的毅力, 也很支持哥哥早起锻炼。唯一的问题是,林知夏今天没有睡醒。她的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 解题的速度下降了许多。 她耗时七分钟, 才做完第二题。 她困得不行, 渐渐地低下了头,趴在电脑桌上。她的右手握着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 写的都是没人能看懂的数学推导式。 队友们明显紧张起来。其中一位队友开口说:“林知夏,你今天不在状态啊。” 另一位队友说:“实验一中的人在发了帖子,他们要赢过省立一中。你们看前排大屏幕的滚动信息……实验一中做到第四题了。” 林知夏打起精神,环视四周。 直到这时,林知夏才发现,半数以上的参赛队伍的做题速度都超过了她。实验一中的进度最快,他们真的可以战胜省立一中。 林知夏心头的警铃大作,意识无比清晰,眼神变得坚定而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告诉两位队友:“你们把题目念出来,念给我听。” 赛场上,每一支队伍里都有三名选手。同队的选手共用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台电脑、一份打印好的试题文件。 林知夏的队友捧起试题,一句一顿地为她朗读。 队友刚一念完,林知夏就有了思路。她飞快地敲击键盘,写出一行又一行的代码。她甚至不需要编译,就能准确地预知结果——因为每一行代码都在她的大脑里提前运行过了。虽然她的做法不一定是最完美的,但是,她的效率高得令人啧啧称奇。 林知夏和她的队友们一举夺得了省级竞赛的金牌以及三千元人民币的奖励。 按理说,三千元的队伍奖金,应该平分给三名队友。不过,林知夏的那两位队友都不好意思拿走一千块,他们执意让林知夏一个人独占这三千块钱。他们还说,林知夏在编程比赛中的优异表现,造福了整个队伍。 林知夏仍然给了他们两千块。她解释道:“我在罗马尼亚大师赛上领悟了一个道理……队友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因为队友和我一起朝着相同的目标前进,帮我分担了压力。” 当天下午,林知夏抱着省级竞赛的奖杯,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 前不久,由于林知夏斩获了重量级的数学竞赛金牌,省立一中给她发放了上万元的奖学金。今天,她又带回来一千块钱,妈妈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表扬她才好,只问她:“夏夏太厉害了,晚上想吃什么菜?” 林知夏思考片刻,提议道:“妈妈,妈妈,今晚我们吃青椒炒牛肉、苹果羹、糖醋排骨、凉拌秋葵,好不好?这些都是哥哥喜欢吃的菜。哥哥快要中考了,每天都很辛苦。” 妈妈一边洗碗,一边答应道:“好,妈妈再给你做一碗鸡蛋羹。夏夏今天比赛很累吧,快回你房间休息休息。” 林知夏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住妈妈:“今天比赛的时候,夏夏差一点就睡着了。” 差一点就睡着了…… 还能获得一等奖? 妈妈弯下腰,用一块抹布擦干净灶台,同时出声哄她的女儿:“夏夏要是觉得累了,就去床上睡会儿觉,等你哥哥回家,妈妈喊你起床吃饭。” 林知夏点了一下头。她走回自己的卧室,抱起小企鹅,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最近这一个月,哥哥经常帮她的小企鹅洗澡。哥哥还任劳任怨地打扫她的房间,把她的书桌擦得干干净净。 林知夏注意到,哥哥的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一枚罗马尼亚彩蛋。 林知夏真的没想到,区区一枚罗马尼亚彩蛋,竟然有那么大的功效,不仅让哥哥克服了对企鹅的恐惧,还让哥哥对她的态度温柔了许多。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晚上六点多钟,妈妈把林知夏喊醒。 林知夏立刻起床,穿上毛绒兔子拖鞋,直奔家里的餐桌。 饭菜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满桌都是林泽秋喜欢的菜式。林泽秋坐在桌边,若有所思:“今天过节吗?” 妈妈告诉他:“你妹妹在今天的信息学竞赛上拿了冠军,得了一千块的奖学金。” 林泽秋听完这个喜讯,脸上没有一丁点的表情。他往林知夏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林知夏回应道:“谢谢哥哥。” 林知夏咬了一口排骨肉,仔细品尝,又说:“妈妈做的红烧排骨和糖醋排骨都好好吃呀,妈妈做的菜是天下第一好吃。夏夏每天都想吃妈妈做的饭,吃完了就会很开心……” 林泽秋忽然打断妹妹的话:“林知夏,你十二岁了,能不能别总是用‘夏夏’称呼自己,你不会讲第一人称吗?幼不幼稚?” 罗马尼亚彩蛋的功效似乎到期了。 林知夏放下筷子,和哥哥针锋相对:“我高兴,你管得着吗?你也可以用‘秋秋’来做自称,你敢不敢抛弃第一人称,用这种方式来讲话?你不敢吧,林泽秋。” 林泽秋喉结滚动,脑海中冒出一句——秋秋不和你吵,秋秋继续吃饭了。他打了个寒战,差点把饭碗摔到地上。 妈妈叫了他的全名:“林泽秋,今晚的菜,是你妹妹让我做的,你妹妹很关心你,你不要总是找她吵架,家和万事兴。” 林泽秋捧着碗,低头扒了一口饭。 妈妈等到他咀嚼完毕,才说:“秋秋,你快中考了,你得听妈妈的话,早晨不能起太早,作息规律不能搞乱套了。你要像平时一样吃饭睡觉,你们的班主任跟我说过,你正常发挥就能考进省立一中的高中部。” 省立一中的高中部竞争激烈。林泽秋想考上高中部的培优班,中考必须取得一个好成绩。他正处于冲刺阶段,丝毫不敢松懈,对自身的要求非常严格。 今天早晨五点,他莫名其妙地醒了,然后,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知道自己背负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他总是在想,他是林知夏的哥哥,不能比她差的太远。如果他的中考成绩一塌糊涂,他的爸爸妈妈都会失望。 林泽秋对失败的预设,让他更渴求成功。 他勤勤恳恳地复习,周六周日几乎全天候地坐在课桌前。在查漏补缺的过程中,他偶尔会发现一些棘手的题型,哪怕林知夏就在他的隔壁,他也不愿意开口向妹妹求助。 他的妹妹,是一个十二岁了还要用“夏夏”做自称的撒娇精。 他不需要妹妹对他施以援手。他完全可以独立地解题——虽然林泽秋的内心充斥着诸如此类的念头,但是,现实总是比想象更残酷一些。 林泽秋握着一支圆珠笔,盯着老师发下来的物理试卷,再一次地卡在了压轴题上。他一动不动地静坐二十分钟,隐隐感觉背后有人在看他。 林泽秋回头一瞧,瞥见了林知夏的身影。林知夏躲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哥哥……” 林泽秋不耐烦地应道:“你有什么事?” “我觉得你又遇到了不会做的题,又不愿意来找我。”林知夏直言不讳地表达观点。 林泽秋的第一反应是把他的物理试卷藏起来。他摆开一本语文书,掩饰道:“我在背书。” 林知夏走到他的身边。她追寻蛛丝马迹,不费吹灰之力地侦破了现场,成功地找到了那张物理试卷。她扫了一眼最后一题,刚要开口,林泽秋就说:“你回你房间去,别来管我。” 林知夏伸手摸进哥哥的上衣口袋,抓到了一枚罗马尼亚彩蛋。她认真地说:“我听见复活节彩蛋在跟我讲话。彩蛋告诉我,距离中考只剩短短一段时间了,我可以和哥哥共同进步。” 哥哥轻轻拉开她的手腕:“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我暂时没什么好忙的。”林知夏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林泽秋的旁边。 林知夏每天都要抱着小企鹅睡觉。她的小企鹅总是香喷喷的、干干净净的,而她自己从未洗过一次企鹅。她恍然察觉了家人对她的关注度。 而现在,她正在尝试关注哥哥,帮助他卸下心理负担。 她用铅笔写下了物理试卷压轴题的解题方法。她打开林泽秋的笔记本,直接在最后一页归纳总结,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书籍的指引,脑海中就有一个清晰的框架。 林泽秋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你的数学笔记本呢?”林知夏又问,“哥哥,把你的数学笔记本给我。” 林泽秋拒绝道:“算了吧,数学内容太多了。” 林知夏原本想说,可是初中数学很简单,但她又想到段启言常年挂在嘴边的“竞赛风范”,她就硬生生地咽下了心里话。她模仿江逾白的话术,压低声音说:“初中数学的内容,适合做系统总结。” 林泽秋觉得妹妹突然沉稳老练了很多。他狐疑地盯着她,她顿时恢复了自己的状态:“快把你的笔记本给我,你到底给不给?” 林泽秋给了她一个空白的笔记本。 林知夏的思维就像一道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倾泻在纸页上。她记录题型,详略得当。她似乎能猜到林泽秋的数学功底,因此,她记载的所有题目的难度都偏大,都保持了压轴题的水准。 从这天开始,林知夏经常陪着林泽秋复习。 林泽秋在桌上放置两盏台灯,他还给林知夏的座位准备了柔软的垫子。到了五月底,天气逐渐变热,林泽秋找出家里最好的电风扇,拆下罩子,用毛巾把扇叶擦得纤尘不染,再把电风扇放进林知夏的卧室里。 虽然,林泽秋不想承认,但是,事实摆在他的眼前——经过林知夏的一番辅导,他的学习成绩稳步提高,又坐回了班级第一的位置。 更可耻的是,只要林知夏在他的身边,他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无论他碰到多么复杂的难题,林知夏都会写出最简洁易懂的解题方法。 六月初的某一个晚上,林知夏陪他进行最后一轮复习。他学到夜里九点,林知夏开始犯困。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昏昏沉沉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喃喃自语道:“哥哥考得很好,哥哥是中考状元……” 林泽秋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过了几秒钟,他反应过来,林知夏在说梦话——这很罕见。林知夏睡觉永远是安安静静的,她几乎从没讲过梦话。 但是,今夜,林泽秋清楚地听见妹妹说:“嗯……你们可以采访我……” 林泽秋猜到了她的梦境。她大概梦见林泽秋成了中考状元,记者来到家里采访她。 林知夏在现实中总是躲避记者,拒绝报社和媒体的一切接触。然而,她在这个梦里,却很大方地说:“我哥哥一直……一直很用功,很优秀,闪闪发光……哥哥是很好的男孩子……” 林泽秋抬起手掌,支住自己的额头。他嗓子眼涌起一股酸涩之意,声音更低缓也更温柔:“林知夏,起来吧。” 林知夏没醒。 他又喊了一声:“夏夏。” 林知夏迷迷糊糊,表情很懵:“你刚才叫我什么?” 林泽秋关了台灯:“九点十分了,你回你房间去睡觉吧,我也要睡了。” 林知夏没再追问。她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哥哥加油,哥哥中考加油。” 说完,她晃晃悠悠地走回卧室,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晚上九点是她意识清醒的极限,一旦过了九点,她整个人都会被困意侵蚀。 林泽秋在她的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顺手关紧了她的房门。 他的记忆力远远比不上林知夏。但他始终记得这一夜,始终记得林知夏对他的评价:我的哥哥一直很用功,很优秀,闪闪发光。我的哥哥是很好的男孩子。 到了六月中旬,中考正式开考,林泽秋保持了稳定的心态。他背着书包走进考场,书包里还放着林知夏送他的彩蛋。或许是彩蛋的好运气眷顾了他,他发挥得非常出色,几乎达到了他的最高水平。他感觉自己一只脚迈进了省立一中的高中培优班。 七月中旬,中考成绩出炉,林泽秋考得比他想象中更好。他排名全市第四十九名,他的大名甚至登上了《晨间日报》。那份报纸附赠的一张红色喜报上,列出了本市中考的前五十名学生的姓名,林泽秋排在倒数第二位,那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林泽秋的爸爸妈妈高兴极了。他们都为儿子感到骄傲,爸爸连续两天每餐多吃了一碗饭,整天在家里念叨:“我们家秋秋和夏夏的成绩都这么好,多好的儿子和女儿啊,你们说说,我和你们的妈妈都没什么文化,没念过大学,居然能养出你们这样的孩子来,哎,祖坟冒青烟了。” 中考结束之后,林泽秋的心里就很踏实。他翻开《晨间日报》,有意无意地问起林知夏:“六月初有一天,你趴在桌上睡着了,你做梦了,梦到我成了中考状元,你记得吗?” 林知夏正在吃西瓜。她听见哥哥的话,稍微思索一秒钟,就承认道:“我记得。” 林泽秋心潮起伏:“你在梦里对记者说了什么话?” 林知夏用小勺子舀起一块西瓜:“在我的梦里,那个记者采访我,问我对你有什么印象,哥哥,我怎么能在外人的面前讲你不好呢?就算是胡编乱造,我也必须使劲夸你呀。” 就算是胡编乱造,我也必须使劲夸你呀。 听见那句话,林泽秋的四肢有些许的僵硬。他拍了一下餐桌,一言不发地走回卧室,林知夏还在问他:“哥哥,哥哥,你不吃西瓜了吗?” 林泽秋恶狠狠地回答:“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林知夏告状道:“妈妈,妈妈,哥哥凶我!” 妈妈正在冲洗阳台,听见女儿的话,妈妈跨出来一步:“林泽秋,你对妹妹要温柔,家和万事兴!” 林泽秋关上他的房门,手里仍然抓着《晨间日报》。无论如何,他都在林知夏的帮助下考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并且进入了省立一中高中部的最强班级。他丝毫不敢懈怠,暑假也在预习高中课本。他自认为做了充分的准备,便开始期待高中校园生活。 九月开学的那一天,林泽秋照常和林知夏一起坐公交车去上学。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林知夏的心情非常好。她和哥哥一起走进省立一中的校门,她忍不住在校园里蹦蹦跳跳:“我初三了!” 远处的树荫随风摇动,人群熙熙攘攘,林知夏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立马甩开哥哥,边跑边喊:“江逾白!江逾白!” 江逾白听见她的声音,站在原地不动。整整一个暑假不见,林知夏觉得他又长高了很多。她迫不及待地跑到他身边,雀跃不已地问他:“江逾白,江逾白,你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样的十二岁生日礼物?” 47、游乐场大冒险 什么样的十二岁生日礼物? 江逾白猜测道:“手工艺品。” 林知夏点头:“江逾白好聪明!”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铁盒子, 盒子上一如既往地贴着一根红色缎带和一封草莓贺卡。盒子里装着她自己制作的一沓木制书签。她在所有书签的正面勾描图画, 在反面写下一首自创的诗歌, 诗歌的开头都是“江江江江逾白”, 落款则是“林林林林知夏”。 江逾白看清了书签的个数——共有31张书签。 这一批书签的原材料是一块桃花心木的薄板。林知夏在爸爸的帮助下把木板切成31块,仿照漆画的工艺去涂描、上色、题字,最后抛光打蜡,并在顶部钻出圆孔, 系上漂亮的流苏穗子。 林知夏告诉江逾白:“每一张书签的右下角都有标号 ,从1开始,到31结束。每个月最多有31天,这些书签, 可以陪你度过每个月的每一天。” 江逾白和林知夏对视两秒,才说:“谢谢。” 林知夏原地一蹦:“不客气。”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 把铁盒子放进去, 再拿出一只小狗毛绒玩具。他介绍道:“瑞士山地犬。” 林知夏想起来, 江逾白和她说过, 今年暑假他要去瑞士度假。他每一次外出旅游, 都会带回来一件富有当地特色的礼物,比如这一次, 他选择了一只瑞士山地犬的玩偶。 林知夏双手接过这只毛绒小狗:“我知道, 这种狗是瑞士特产的山地犬……其实就是瑞士本地的土狗, 就像我们这边的中华田园犬一样。” 江逾白问她:“你喜欢土狗吗?” “喜欢!”林知夏笑说,“超级喜欢。” 林泽秋走到妹妹背后时,刚好听见她说了一句:喜欢, 超级喜欢。 林泽秋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他抬起一只手,搭住妹妹的肩膀:“你在说什么,林知夏?” 林知夏抬头看他:“土狗。” 林泽秋简直不能相信,他的妹妹,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他是个土狗。 他满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向头顶,让他的脸色泛白又泛红。他强忍着冲天的怒意,声调冷冰冰地说:“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我是土狗,你也是土狗。” 林知夏的眼神变得茫然,江逾白替她解围:“我和林知夏讨论了瑞士山地犬。瑞士山地犬是瑞士的土狗。你刚才问林知夏在说什么,她只不过回答了你的问题,没有羞辱你的意思,你冷静点。” 林泽秋挡在林知夏的正前方,与江逾白距离极近。 江逾白没有后退一步。他直面林泽秋的审视。他还说:“你是林知夏的哥哥,不应该随便对她发火。” “你管的挺宽。”林泽秋评价道。 江逾白隆重地介绍自己:“我是林知夏最好的朋友。”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哥哥,江逾白是我最好的朋友。”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林知夏一溜烟跑了过去,躲到了江逾白的背后。 林泽秋的气息被噎在了肺部。与此同时,林泽秋察觉出一丝端倪——江逾白以守护者的姿态保卫着林知夏。和她说话时,他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确实比林泽秋要好相处一些。 林泽秋双手揣进外套口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高中部。 林知夏喊他:“哥哥!” 他朗声答道:“你跟我过来!” 林知夏却说:“我要去初三年级的教学楼!” 开学第一天,校园里人山人海,人来人往。秋日的天空辽阔而高远,雪白的云朵蔓延至地平线,林知夏抬起头,望见哥哥渐行渐远。 她心中有些奇怪。哥哥一直很反对她和江逾白接触,为什么今天的哥哥没有抓着她进行一番新的思想教育? “他走远了。”江逾白忽然冒出一句话。 林知夏扭过头:“我们去教室吧,江逾白。” 江逾白和她同行。两人穿过一条遍布树荫的石子路,聊起了双方的暑假经历。林知夏听着江逾白的旅游故事,又想起上一次被迫终止的博物馆之旅,她觉得非常可惜,忍不住暗暗地盘算,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和他一起出去玩呢? 机会很快就来了。 开学几天后,张老师在班上对同学说,初三竞赛班要组织一场秋游活动,地点就选在本市最大的游乐场……张老师话音刚落,初三(十七)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段启言拍着桌子,嗷嗷嚎叫。 林知夏有样学样,也拍响了桌子。她的心情非常激动,因为她从没去过游乐场。每当爸爸妈妈带她出门,问她要去哪里,她的首选永远是省图书馆或者大学城。 而现在,她能和初三(十七)班的全体同学一起游览本市最大的游乐场! 这是一次多么令人振奋的集体活动! 经过林知夏的不懈努力,她挣到了上万元的奖学金,绝大多数都被她交给了妈妈。她自己偷偷藏了大概一千块钱,满足她的日常开销。 本次的秋游活动,就让林知夏从她的小金库里掏出两百元巨款。她拎着一个小篮子,在自家的超市里购物,往篮子里装了薯片、燕麦饼干、草莓蛋糕卷、旺仔小馒头。然后,她抱着篮子走去收银台,找爸爸付款。 爸爸疑惑又惊讶地问:“夏夏,你这是在干嘛?” “买东西。”林知夏略显腼腆地回答。 爸爸合上报纸:“你想拿就拿,夏夏,爸爸让你拿。” 林知夏摇头:“我有钱。我付得起。” 她把一张一百元放到爸爸的面前。 爸爸微微皱眉,手里抓着报纸竖起来:“你哪儿来的一百块?” “罗马尼亚大师赛的奖学金,我自己偷偷藏了一点点。”林知夏向爸爸透露道。 爸爸轻抽一口凉气:“别让你妈妈知道。” “嗯嗯,爸爸不要跟妈妈说,”林知夏点头,“我努力攒钱,是因为我不想经常问妈妈要钱。” 爸爸对林知夏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女儿瞒着父母藏钱这件事,在他看来,也是女儿聪明的表现。他的女儿聪明的无与伦比,无人可及,攒个百把块钱,有什么问题呢?他同意帮林知夏保守秘密。 爸爸还把林知夏夸了一顿,说她可爱、善良、有大智慧、懂得为父母着想,她是爸爸的小天使,爸爸不能拿小天使的钱。 林知夏被爸爸夸得心花怒放,没再坚持付款。她抱着零食回家了。 隔天一早,林知夏背起一个装满零食的书包,兴冲冲地奔向学校。省立一中的两辆校车将初三竞赛班的所有学生送到了省城游乐场,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四早晨,竞赛班的学生们得到了老师的许可,他们能在游乐场自由活动。 张老师举着喇叭,高声说:“十七班和十八班的全体同学,你们要注意,不能走出游乐场,听到没,不能走出游乐场!有谁遇到问题了,身体不舒服了,立刻来找老师,找我和王老师都行!秋游是让大家放松的活动,你们一定要给我记住,你们的安全最重要,千万别去人少的地方!” 竞赛班的同学们齐声应好。 张老师讲出一句“解散”,七十多名学生立刻涌向了四面八方。 林知夏拽住江逾白的书包带子:“我们去玩过山车吧,江逾白!” 沈负暄跟在江逾白的背后,附和道:“过山车好玩,我们先去玩过山车,再去玩跳楼机!” 江逾白回头看了一眼沈负暄。在江逾白的印象中,沈负暄的身体素质不算很好,每一次的一千米体育测试结束之后,沈负暄都会像一张面饼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既然如此,沈负暄为什么敢玩过山车,还敢玩跳楼机? 江逾白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过山车。 车上坐满了一群成年游客。他们扯着嗓子,放声尖叫,脸上带着害怕又惶恐的表情,这让江逾白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来,如果他自己也在坐车时流露出一丝紧张,头发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那他在林知夏心目中的形象……可能会大打折扣,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他推拒道:“我不玩过山车。” 简洁有力的拒绝,包含了他的诸多考量。 段启言却像一条疯狗般跑过来,热情地招呼道:“喂,你们几个,跟我去玩过山车吧?” 两年初中生活的磨砺,让段启言完全忘记了昔日的“师范附小第一战神”。他不再是那个孤傲、独特、自力更生的第一战神,他彻彻底底地融入了集体,平常下课去男厕所都要找人结伴,更何况是坐过山车呢? 他充满期待地搂住江逾白的肩膀:“江逾白,咱俩一起去玩呗?” 江逾白正准备一口回绝,却见林知夏和沈负暄已经买完了票,走向了过山车的检票口。江逾白的胜负欲立即被点燃,恰如熊熊大火一般燃烧。他不甘落后,转变态度说:“可以。” 段启言又问:“喂,江逾白,你害不害怕坐过山车?” 江逾白嗤笑一声:“我恨不得天天坐。” “走!”段启言兴奋地高喊道。 江逾白赶上了林知夏的同趟列车。排队检票前,他问林知夏:“你恐高吗?” 林知夏摇头。随后,她反问他:“你猜,坐过山车的时候,是前排比较刺激,还是后排比较刺激?” 江逾白不假思索道:“前排。” 林知夏指了指后排座位:“我读过一篇文章,模拟结果显示,后排比前排更惊险,主要是在最高点和下坡路段,后排的垂直加速度带来的刺激更大,前排在上坡路段会比较难受[1]……江逾白,我们坐第一排吧!” 每一排只有两个座位。 江逾白答应了她。他缓慢地坐进那个位置,系好防护措施,扣上安全锁,沈负暄和段启言就坐在他的后面。过山车还没启动,段启言就问:“你们会不会尖叫啊?” 林知夏诚实地说:“我从来没有玩过,所以我很想试一试。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尖叫。” 林知夏话音落后,过山车发动了。他们沿着轨道缓慢爬坡,越升越高,直至顶点,陡然向下俯冲,极速飞驰带来的强烈失重感,让江逾白觉得他正在遨游宇宙。他听见沈负暄撕心裂肺的呐喊,就连段启言都在说:“我不玩了放我下去工作人员在哪……” 江逾白偏头看着林知夏,林知夏闭着双眼,咬紧牙关,缩在她的座位上。她和段启言一样后悔,她只是没有像段启言一样把心声说出来。 狂风灌入江逾白的衣领,他的头发被吹乱了。他高喊道:“别怕!” 林知夏睁开双眼,空气刮过她的耳朵,她回答道:“江逾白!你在跟我说话吗?” 过山车缓速冲向另一个高峰,江逾白想方设法地鼓励她:“林知夏,你别怕,你体验到了垂直加速度……” “我不怕!”林知夏努力地说服自己,“我一点都不怕!” 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刻,过山车终于返回了起始点,微风吹拂着林知夏的脸颊,她脸色发白,双腿发软,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座位。迈下台阶时,江逾白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看起来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林知夏的心里充满了敬佩。 段启言缓过劲来,就站在一条长椅的附近拉伸四肢。 林知夏环顾四周,问道:“我看见了游乐场的小商店,你们想喝什么饮料吗?” “我去买饮料,”江逾白提议道,“你坐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背着书包走向了商店。 十八班的两位女生迎面跑过来,跟在他的身边,亦步亦趋,他侧目瞥了她们一眼。他对十八班的同学有点印象,但他和她们并不熟,他不太懂这两位女同学为什么要尾随他——应该不是要打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还是竞赛班的校友,不至于做出打劫的行径。 江逾白正在猜测她们的动机,十八班的那一位女生忽然催促道:“卢薇,你快把信拿出来吧……” 另一位女生满脸通红又含羞带怯地将一张粉红色的信封递给了江逾白。 江逾白当着她们的面,拆开了信封,随后,他定格在了原地。他看见信上写道:十七班的江逾白,我是十八班的卢薇,交个朋友吧,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48、Shuffle 很明显, 十八班的这位女生, 想和江逾白交朋友, 还想要他的手机号。 但是, 从逻辑角度上思考,这件事疑点重重。江逾白并不认识卢薇,也没和她讲过几句话,她为什么突然对他示好? 江逾白的爸爸经常教育他, 警惕那些突如其来的好意。他记起父亲的谆谆教诲,马上把这封粉红色的信纸还给了卢薇。 他态度客气地说道:“十七班和十八班是兄弟班级。兄弟班级的同学都是朋友。我的手机号是私人号码,不方便泄露,请见谅。” 卢薇心底发慌, 耳朵都涨红了。她憋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那封信就像一块烫手山芋, 烫得她手掌隐隐作痛。她干脆甩开胳膊, 把信纸扔到地上。 江逾白竟然还提醒她:“不要乱扔垃圾。” 卢薇羞愤难当, 仓皇离去。 这戏剧化的一幕, 刚好落入了林知夏的眼中。 今天的太阳散发着一种温暖的光晕, 团状的云朵就像雪白的驼峰,飘荡在蔚蓝色的沙漠中。林知夏仰头望着天空, 脑袋里想的却是粉红色的信纸。她陷入了一种迷惘, 如同旅行者陷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又过了几分钟, 江逾白拎着一袋饮料回来。他买了矿泉水、橙汁和可乐。林知夏拿起一瓶矿泉水,悄悄地塞给他一张纸币。 他的语气很不可思议:“你给我钱?” 林知夏双手握住矿泉水瓶:“嗯嗯。” 沈负暄坐在长椅的另一侧。他偏头看着林知夏和江逾白,无声地笑了笑, 煽风点火道:“林知夏不想让你请客,你就收下她的钱吧。” 随即,他还问:“江逾白,十八班的卢薇跟你讲了什么话?她送你的那个信封,是粉红色的吧。” 江逾白面不改色地坐下来,坐在沈负暄和林知夏的中间。 江逾白仔细斟酌一番,才开口说:“我和十八班的卢薇不熟,她送我一封信,很不合常理……”江逾白原封不动地转述了父亲的话:“生活往往没有规律,警惕突如其来的好意。” 沈负暄调笑道:“你就没别的感想?” 段启言斜立在沈负暄的面前,绷直脚背,拉伸脚筋:“沈负暄,你别往歪处想,别做班上的混子。前段时间,班上总有人乱传我和汤婷婷,差点没把我气昏。” 沈负暄坐姿前倾,手肘抵着膝盖:“我和别人聊天,你也能扯到汤婷婷,可以啊你,段启言。” “干嘛?”段启言站直身体,“你想吵架?” 沈负暄跷起二郎腿:“吵架多没意思,我们俩来打赌吧。” 段启言升入初中之后,总共打过两个赌,那两次都输得好惨,让他的心伤到了深处。他只能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默默舔舐伤口,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不会再跟同学打赌。 沈负暄却怂恿他:“你没胆子吗,段启言?” 段启言把心一横:“你要打什么赌?” 沈负暄抬起手,指向跳楼机:“如果你玩跳楼机不尖叫,我就请你们吃午饭。” 段启言打断道:“我要是叫出声,会怎么样?” “如果你输了,”沈负暄陈述着规则,“你请我们吃午饭。” 为了一顿免费午餐,段启言背起书包,毅然决然地走向跳楼机。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他的周身笼罩着“第一战神”的金色光辉,是的,他又想起了“师范附小第一战神”的荣耀历史。 沈负暄跟在段启言的背后:“喂,段启言,没人说过你一定要玩,赌约可以作废。” 段启言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购买了一张跳楼机的票,闭着眼睛迈向座位。 跳楼机果然非常刺激,他体会到了永生难忘的疯狂感觉,哪怕他被吓得魂飞天外,他愣是一声没吭,就连沈负暄都开口称赞他:“你很勇敢啊!” 沈负暄没有食言。他把大家带到了游乐场里的一家火锅店,订了两个鸳鸯锅,还放话道:“你们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用跟我客气。” 林知夏很少吃火锅,因为她妈妈说,火锅吃多了会上火。可是她对美食的热爱永不止息,又怎么能经受得住火锅的诱惑呢?她壮着胆子把羊肉放进麻辣红锅里,看着薄薄的肉片在香气四溢的红油中激烈翻滚,她惊叹道:“羊肉也变红了。” 江逾白坐在她的旁边。他拌好自己碗里的蘸料,林知夏就问他:“怎么搭配这些东西?” 对面的段启言忽然冒出一句话:“林知夏,你没吃过火锅吗?” “我吃过,”林知夏坚定地说,“我就是不认识那些酱。” 江逾白迟疑一秒钟,端起她的碗,亲手为她添了一勺花生酱和牛肉酱。她顿时心花怒放:“我想要鲜美一点的味道。鲜美,清甜,回味无穷。” 江逾白往她的碗里加了一点白糖、耗油和芝麻,搅拌均匀,再倒出一小碟。他亲自品尝了碟子里的蘸料,确保万无一失,才把她的那只碗还给她。 “谢谢你,江逾白,”林知夏捧着碗,感动不已,“你真好。”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或许只有江逾白听见了。 江逾白觉得他没做什么,只是帮她调了个蘸料,她竟然表现得这么高兴。她会不会因为过于珍惜这一碗蘸料而不舍得动筷子——江逾白的念头刚冒出来,林知夏就捞了一大勺的羊肉放进她的碗里。 她坐得笔直,充满仪式感地等待羊肉凉下来。红油和酱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试吃,辣椒呛得她泪眼汪汪,她仍然用一种很幸福的语气说:“麻辣火锅,真好吃。” 江逾白在她的面前摆了一罐可乐。 她扯开拉环,如获至宝,连喝三口,轻叹道:“这才是人生该有的滋味,江逾白,你也来试试。” 江逾白拒绝道:“不,我不吃辣椒。” 林知夏用一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望着他:“为什么不吃辣椒?” 江逾白在心里答道: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哭出来。 但,他怎么可能讲出心里话? 他保持沉默。 林知夏盯着他瞧了一阵,仿佛他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他偏头看向另一边,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林知夏的身上。林知夏却在这时候问他:“江逾白,十八班的卢薇在信上写了什么?” 江逾白没料到她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不过,她是十七班的班长。她关注十七班和十八班的交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江逾白完整地复述一遍信上内容,林知夏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江逾白没有应声,林知夏自顾自地说:“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想和你做朋友……”话中一顿,她的嗓音变得更轻:“江逾白,无论你将来遇到多么有趣的人,多么可爱的人……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 江逾白居然建议道:“你可以把‘之一’两个字去掉。” 林知夏和他对视,更正道:“我永远是你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是的。”江逾白表示赞许。 林知夏非常快乐。可是她心中仍有一点疑惑。她忍不住说:“永远代表一段很长的时间。我总是告诉你,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这其实是我的一种愿望。大多数情况下,缘分都是有期限的……”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些?”江逾白把筷子搁在了碗口。 “因为有女生给你送粉红色的信,要你的手机号码,”林知夏诚实地说,“这件事就在我的意料之外。” 江逾白大概理解了林知夏的意思。 林知夏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视野的提升,江逾白的朋友会越来越多,林知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会被逐步削弱。 这,怎么可能? 林知夏在无形中拔高了江逾白的交友期待。江逾白爸爸妈妈的朋友家的孩子们,有好几个都和江逾白同龄。然而,每当江逾白想和他的同龄人交流数学心得,探讨对宇宙的思考、对个体的认知,那些同龄人都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相比之下,林知夏总能飞快地领悟江逾白的深意。 哪怕江逾白故意把一个物理现象说得非常复杂,林知夏也能追根溯源,找到起始点。 江逾白喜欢阅读历史传记,林知夏熟知古今中外各个王朝的兴衰荣败。他抛出去的梗,她总能接住。尤其在历史课堂上,分组讨论的时候,江逾白经常和林知夏玩一些历史人物扮演的游戏。 他们还有好几本日常生活的交流笔记。 江逾白确认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他引用她曾经说过的话:“你是独一无二的……林知夏。” 林知夏眼中光彩莹然。她伸出一根手指,推动自己的碗:“我是独一无二的林知夏,是你唯一的最好的朋友,那么,江逾白,你可不可以再帮我调一碗蘸料?谢谢。” 江逾白完全没有推辞。他接过林知夏的碗,熟练地舀起一勺花生酱,又隐隐觉得自己好像上套了。林知夏从他嘴里套出那一番话,再向他提什么要求,他都不好意思拒绝她。 他端着碗,转过头。他所见到的林知夏,仍然是天真无邪的。 林知夏催促道:“我的蘸料,快点。” 江逾白一丝不苟地准备着。林知夏喜欢羊肉、年糕、墨鱼、海带卷,江逾白将那些东西从锅里捞出来,稍微沥干,放进雪白的瓷盘,晾凉之后,再递到林知夏的面前。 江逾白在家里从来没有为别人布过菜。他照顾林知夏的方式,正是他从管家身上原封不动地学来的。他自己还没察觉,对面的段启言就嘲笑道:“哈哈哈哈,江逾白,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江逾白疑惑地问道:“我是什么身份?” 段启言说:“豪门世家继承人。” 段启言满脑子都是江逾白家里的豪车和司机。当他在家里看电视,看到男主角的富贵家境,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江逾白。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微妙。江逾白语气随意,故作淡然:“没有那么夸张。” 沈负暄哈哈笑道:“你不好意思承认吗?江逾白,你全家都在财富榜上。你爷爷拓宽了东南亚市场,你二叔公在北美和欧洲做生意……” 林知夏忽然加入战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沈负暄来自于书香门第,两代以内的直系亲属都是教育领域的杰出精英。他的妈妈是省立一中的校长,爸爸是大学城最年轻的教授,外婆是……” 她还没说完,沈负暄急忙打断:“等等,林知夏,你别再讲了!” “好的,不讲了,”林知夏点头,“我们继续吃饭吧。” 战火平息,同学们埋头扒饭。 饭后,他们又结伴在游乐场里转了一圈。 林知夏欢欢喜喜地坐了一次摩天轮。她扒住摩天轮的窗户,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还问江逾白:“你和我说过伦敦的景点‘伦敦眼’,‘伦敦眼’也是一座摩天轮。你觉得,是那个‘伦敦眼’更好玩,还是现在这个更好玩?” 江逾白坐在她的对面,不假思索地说:“现在这个更好玩。” “为什么?”林知夏问他,“摩天轮应该都是一样的。” 江逾白坐到了座位的最里侧:“不同时间和地点,人的感受会有区别。” “你说得对!你的这句话,既有物理意义,又有哲学意义。”林知夏为他鼓掌。 这一圈摩天轮结束之后,林知夏拽着江逾白去玩碰碰车。沈负暄和段启言也跟了过来,体育委员曹武已经在试车了。 碰碰车的活动场地,演变为了初三(十七)班众多同学的争斗区。同学们一人一辆车,在宽敞的空地上横冲直撞。 段启言坐进车座,挑衅江逾白一句:“来追我啊,小白脸,豪门世家继承人?”随后,他脚踩油门,飞速跑远。 江逾白丝毫没有被他影响。 而林知夏握住方向盘,气势汹汹地追杀段启言。她的行为颠覆了大部分同学对她的印象。她抄了一条近路,距离段启言越来越近,段启言高喊道:“救我!谁来救我!” 体育委员曹武与段启言交情不错。曹武连忙赶到,试图保护段启言:“林班长!段启言说话,不经过大脑,你原谅段启言吧!” “你快点让开!”林知夏扬起头,光明正大地威胁他,“不然我连你一块撞!” 曹武被林知夏的气场震慑住,吓得连忙逃窜。曹武把油门踩到了底,冷酷地撇下了段启言。他还说:“段启言,我尽力了,你别怪我无情!” “曹武!你好无情!”段启言控诉道。 段启言绕出一个圆形,想要甩掉林知夏。但他仿佛是魔比斯环上的一只蚂蚁,逃不出林知夏的控制范围,林知夏逮住机会,直接撞向了他,他当场受惊,“嗷”地叫了一声。 为了逃生,段启言紧握方向盘,要冲往另一个方向。谁知,江逾白突然跟了过来。段启言惊讶地扭头,问他:“你不是没生气吗?你干嘛追杀我?” 江逾白故作淡定:“我追杀你,不需要理由。” 段启言眉毛一皱:“你心胸太狭窄了吧,我讲了你一句,你就要撞我,还吓唬我?” 江逾白冷笑一声:“你刚才让我追你,现在我来了,你不应该害怕,应该感到高兴。” 段启言仿佛真的被坏人盯上了。而江逾白和林知夏的两辆碰碰车就像意大利黑手党一样配合默契、不留余地,要把段启言斩草除根。 “沈负暄,快帮我!”段启言朝前方喊道。 沈负暄把他的车停在一边,单手握着方向盘,分外悠闲道:“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想看你走投无路的样子。” “沈负暄,你好狠的心!”段启言怒骂道。他一个人哪里能敌得过江逾白和林知夏的联合绞杀?很快,他被逼得无路可走,只能绝望地投降:“我输了,你们别追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知夏发出一阵胜利者的猖狂笑声。 这一整天,林知夏都玩得很开心,很满足。同学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来回飘荡在记忆深处,让她倍感轻松愉悦。 傍晚回家时,她还在想,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当她推开家门,却感到沉闷和压抑。她站在玄关处,没有换鞋,干巴巴地喊了一声:“舅舅,舅妈。” 舅舅是妈妈的哥哥,也是妈妈他们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舅舅在省城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收入颇丰,生活优渥,早几年就在市中心买了一套豪华大平层。他基本不来探望妹妹一家,也很少关心林知夏和林泽秋。 而今天,舅舅和舅妈上门拜访,竟然带来了不少礼物。 林知夏猛然想起江逾白的叮嘱。 今天上午,江逾白曾经说过:生活往往没有规律,警惕突如其来的好意。 林知夏很想击掌赞叹。她放下书包,换了一双毛绒兔子拖鞋,径直走向她的卧室。 舅舅喊住她:“林知夏,舅舅和舅妈专程来看你和你哥哥。” 舅妈笑着开口:“林知夏拿了国际奥数的金牌,林泽秋中考是全市第四十九名,升进省立一中最好的高中培优班了。你们兄妹俩都有出息了,你们的爸爸妈妈不用苦熬着了,是吧,林知夏?” 妈妈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爸爸还在超市里看店。哥哥暂时没有放学。 林知夏走回客厅,坐在妈妈的身边。她的妈妈穿着一件米白色毛衣,这件毛衣是外婆亲手织的,妈妈穿了好几年——林知夏给她钱,她也不愿意去买新的。妈妈常说,小孩子才要买新衣服,大人穿旧的都穿习惯了。 妈妈身上唯一的一件饰品,就是林知夏从罗马尼亚带回来的手链。 而舅妈穿金戴银,光鲜亮丽,远比妈妈的打扮时髦多了。 林知夏自认为是一个并不纯粹的先验主义者,她不太看重金钱——虽然金钱能买到很多好吃的,但她每天的饭量有限。她之所以在意舅舅的境况,是因为,她听外婆说,当年外公家里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上学。妈妈的学习成绩很好,可是妈妈主动把机会让给了舅舅。妈妈还去工厂打工,攒钱寄给舅舅做他的学费。 再往后,林泽秋出生了。 林泽秋刚生下来,就被检查出先天性的心脏病,需要尽快安排手术。不幸中的万幸是,林泽秋的心脏病是非常轻微的那一种,只要手术顺利,他就可以痊愈。 那一年,爸爸妈妈四处举债,要为林泽秋治病。 舅舅没借一分钱。 哪怕林泽秋的生命垂危,舅舅也没提供一分一毫的帮助。 就连外婆都看不过眼,反复念叨,怎么能连一个钢镚儿都不出呢? 如果舅舅完全依靠自己,考上了大学,那真的没什么好挑剔。可是,舅舅的读书机会是从妈妈手里抢来的,妈妈还曾经在工厂打工供他上学,他一直没有还钱。他应该还钱。 林知夏回忆往事,不太愿意讲话。舅舅还在问她:“林知夏,你能保送去北大清华了吧?这年头,不读大学不行。” 舅舅穿着一身西装,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他通身显出不俗的气派,手指还夹了一根烟。他没有点燃烟卷,只是捏着烟头,又说:“我朋友从海南带来一包果干,我给你们拿来了,你们尝尝?” 妈妈笑说:“大哥,你拿回去吧。” 舅舅手指微扬:“这是好东西,批发市场买不到,你恐怕没见过。” 舅妈附和道:“对呢,我们家壮壮可爱吃了,我就想着,林泽秋和林知夏也能吃一点。” 舅妈口中所说的“壮壮”,正是林知夏的表哥柯壮志。 柯壮志今年刚升上初二。柯壮志没考上省立一中的初中部,目前就读于另一所初中,正在努力冲刺省立一中的高中培优班。 舅舅的来意非常明显。他并未掩饰,直接说道:“林知夏,我和你舅妈想把你接到我们家去住一段时间。你的学习成绩这么好啊,初中就开始参加高中竞赛,得了国际的奖,你表哥肯定能跟你聊到一块儿去。你去了舅舅家里,住着大房子,和你表哥一块学习,你舅妈每天照顾你跟你表哥,让你们变成清华北大的预备役选手。” 林知夏还没回答,妈妈就说:“大哥,夏夏是我的女儿,她要住在我家里。” 舅舅靠上沙发背,左脚从皮鞋里伸出来,踩着茶几的一条腿:“你家四口人,90个平方,我家三口人,260个平方。小孩成长的环境,才是最重要的。我把夏夏接到我家,给她创造一个好的环境……” 林知夏打断道:“不,我不需要。”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舅舅与舅妈:“我明天还有作业要交,暂时不能和你们闲扯了,我去做作业了。” 走到一半,她折回来,拉起妈妈的手:“我做作业一定要妈妈陪着,不然我一道题都写不出来。” “你考试的时候怎么办?”舅舅狐疑的问。 林知夏作思考状:“考试的时候,我也要想着爸爸妈妈和哥哥。” 舅舅和舅妈面面相觑。 林知夏这副样子,实在和“聪明”两个字不沾边。 舅舅也站起身,腕间一块劳力士绿水鬼手表闪闪发亮。他扶正自己的手表,温和地教育道:“夏夏,你别在舅舅和舅妈这儿装蒜啊。我们想培养你,专程来找你,那都是为了你好,推着你走得更远。” 真的不是为了雇佣一个免费的家教吗? 林知夏忍住她的心里话。她坚决地说:“反正我不可能离开我的家。” “你家这条件……”舅妈柳眉轻蹙,欲言又止。她挽住老公的手臂,红润的唇角抿成一条线,耻于继续评判林知夏的家境。 林知夏绕开舅妈,自顾自地走回卧室,“啪”的一声关紧房门。 自从获得了罗马尼亚大师赛的金牌,省立一中就给了林知夏一笔奖金,还送了她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如今就被放在林知夏的卧室里。 林知夏认为,舅舅自讨没趣,很快就会走了。她根本不想把时间花费在舅舅和舅妈的身上。她打开电脑,拨号上网,按照每日惯例,检查她的私人邮件和论文更新列表。 朱婵学姐发给她一封邮件,简略介绍了组里的最新研究进展。朱婵还提到,他们打算按照google新论文的mapreduce框架改良一下集群计算的模式。林知夏立刻下载mapreduce的论文,仔细阅读一遍,随即写下回复:mapreduce分为map阶段和reduce阶段,数据在经过map后要经历一轮shuffle和排序[1],那么,数据的传输形式将是一个需要注意的关键点,它影响了计算负载和系统效率。 林知夏建议朱婵,不要把未封装的数据直接传输,采用encoding和decoding的技巧能够提升效率,进一步地优化现有的高性能计算框架。她提出了矩阵运算的压缩与解构方式。 朱婵秒回她一封邮件:“周末你来一趟学校。” 林知夏答应道:“好的好的!” 林知夏沉浸在数学与计算机的融合世界里,完全忽略了林泽秋进门的声音。 林泽秋今天回来得比较迟。自从他考进省立一中最好的培优班,他发现,班上半数以上的同学都很强,很恐怖,他稍有不慎就会跌出全班前十。他不得不通过加倍的努力来保障自己的班级地位。 他心不在焉地踏进家门,刚好和舅舅、舅妈打了个照面。 舅舅已经准备走了。他把今天带来的礼物拎起来,拎出了林家的正门。他和林泽秋擦肩而过,林泽秋随口问了他一句:“你来我家干什么?” 舅舅瞥眼看他,温声说道:“帮你妹妹换个生活环境。” 舅妈抱着舅舅的一只胳膊,打岔道:“老柯,你把咱家的车,停在哪里了啊,我都看不见咱家的车了。这楼道里的灯坏了,黑黢黢的,跟山洞似的。” “那不在停在单元楼边上吗?”舅舅指给她看,“咱家那辆雷克萨斯,尾号886。” 林泽秋也朝那个方向望了望。 舅舅顺便问他:“你家买车了吗?” “没有。”林泽秋回答。 舅妈吃惊道:“啊?不会吧?你妈妈靠什么去批发市场进货?” “骑三轮车。”林泽秋一脚迈进家门。他把书包斜挎在肩头,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林泽秋的摔门声很大,吵到了外面的舅舅,也吵到了家里的林知夏。 林知夏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下来。她对着电脑屏幕看了半天,忽然很想给江逾白打一个电话——无论何时,江逾白都能为她的人际交往提供良好的建议。 她抓起话筒,拨了江逾白的手机号。 她等了很久,仍然无人接听。 江逾白在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江逾白正坐在书房里,和他的妈妈聊天。 江逾白已经是一位初三的学生,明年中考之后,便要升入高中。妈妈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道:“我和你爸爸呢,都希望你去上国际高中,或者省立一中的国际班。你爸爸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经济专业的毕业生,你在这方面有规划吗?你要趁早准备。” 49、未雨绸缪 成长, 意味着学会选择。 每一个不同的选择, 都可能带来不同的结果。 江逾白在沉默中度过了几分钟的时间, 妈妈轻声问他:“你想学经济专业吗?像你爸爸一样。” “我确实有这个倾向。”江逾白谨慎地回答道。 妈妈坐在他的面前, 和他促膝长谈:“你明年升高中,你要早做准备。另外,你的爷爷奶奶打算在北京待一年。你爸爸也要经常往北京跑,你可以考虑一下北京的国际高中。你抽空选一个学校, 选定了再把结果告诉我们。” 江逾白随口答应。他很看重自己的未来发展,也有一个粗略的早期规划。 他曾经对数学和物理充满了幻想。然而,这些年,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在基础科学领域进行长期的探索。他能在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保持一个良好的成绩, 是因为他有一个尽职尽责的家教团队。如果让他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他肯定会学得很辛苦, 或许每天晚上都要学到深更半夜。 江逾白打定主意, 将来要选择经济专业。他顺着父亲的老路, 向前摸索, 无疑是一种最稳妥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 江逾白出门上学前,就对他的家人说:“我确定了大学的方向。” 爸爸和他握手, 为他加油。 叔叔一脸赞许地说:“小江, 你学会了未雨绸缪啊。” 江逾白没有细说。他还没想好要在哪里读高中。 初三(十七)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想升入省立一中的高中竞赛班。而江逾白对竞赛的兴趣正在逐年下降。他似乎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 许多因素都能影响他的最终决定。 早读课上,江逾白装作不经意地透露:“我正在选学校。” “选学校?”林知夏无意识地重复道。 教室内的窗帘微微飘荡,沾上林知夏的课桌。林知夏坐在窗边, 转身把窗帘拢在一起,打成一个卷。她猜测道:“江逾白,你要出国读高中了吗?” “不,”江逾白立刻解释,“现在出国,太早了。” 林知夏笑着说:“可是,你六岁那年,就出国念小学了呀。” 江逾白拉开书包的拉链,拿出一枚罗马尼亚彩蛋。他把彩蛋放在课桌上,推着蛋壳滚动一圈,才说:“我可能会去国际高中。” 林知夏点头:“我想去北京大学。” 他们颇有默契地交换了彼此对未来的规划,既没有相互干涉,也没有相互影响。 教室里到处都是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林知夏和江逾白所处的空间却好像陡然安静了。哪怕他们现在还是同桌,他们已经想象到了未来某一天的分离局面。 “我这学期还要参加信息学竞赛……”林知夏低下头,“我不能中途退出,因为我有两名队友。如果我临时退出了,他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江逾白察觉她的失落,连忙鼓励她:“你别退出。人生是一个体验的过程,你要勇敢地往前走。” 林知夏懒散地趴在桌上:“我往前走,就会和你分开。我不可能去读国际高中的。” 江逾白保持笔直的坐姿:“你应该直接申请大学。” “我想去北京大学,”林知夏绕回最初的话题,“那是沈昭华教授的母校。沈老师的大学同学留校任教了,他的研究方向是我很感兴趣的量子计算。沈老师和他打过招呼,他愿意做我的本科导师。” 在此之前,林知夏从未向江逾白透露过这些消息。 哎,真是难为她了,江逾白心想。她知道江逾白现在肯定考不上大学,所以,她绝口不提自己的计划。 林知夏似乎成长了不少。她九岁的时候,想到什么就会直接说出来。她十二岁的时候,却懂得关照江逾白的心态——不过,江逾白经过一番千锤百炼,早就看开了。他根本不在乎林知夏的实力有多强、考试成绩有多高。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找到了研究方向,我为你感到高兴。林知夏船长的星球旅行有了一条固定航线。” 他握住罗马尼亚彩蛋,像个伟大的预言家:“你会有意外的收获。” “嗯嗯,”林知夏使劲点头,“你也是,江逾白,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你最想成为的样子。” 江逾白和林知夏乐观地展望着彼此的未来。江逾白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昨晚给我打电话……” 林知夏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的响动吸引了前排同学回头看她。 坐在前排的汤婷婷迷惑不解地问道:“林班长,你怎么啦?” “我……”林知夏含糊不清地说,“我没事。对不起,打扰了,你接着背书吧。” 汤婷婷微微点头,再度沉浸于英语课本。 今天早上第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要在全班随机抽选两个同学去讲台上背书。因此,初三(十七)班除了林知夏和江逾白以外的所有同学都在认真记诵英语课文。 而林知夏正在对江逾白发牢骚。她的嗓音变得很轻,悄悄地告诉他:“很多年前,我外公家里特别穷,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我妈妈就不上学了,她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舅舅。然后,我舅舅考上了大学,我妈妈打工给舅舅寄钱。舅舅大学毕业,做了律师,可他从来不联系我的爸爸妈妈……我哥哥有先天性心脏病,要做手术,妈妈问舅舅借钱,舅舅就和我们家彻底断联了。后来我哥哥手术成功,身体痊愈了,舅舅才愿意跟我妈妈接触。” “为什么?”江逾白发出了疑问。 “你听我讲,”林知夏详细地叙述,“昨晚我舅舅和舅妈来了我们家,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我哥哥的中考排名,还看到了我获得竞赛金牌,他想把我带去他的家里,和他儿子一起生活。以前在农村老家过年的时候,舅舅当众嘲笑过我的爸爸,我就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你觉得,我的舅舅是什么样的人?” “人面兽心。”江逾白评价道。 这是江逾白能讲出口的最严重的话。 他一般会用“神经病”来表达不满。林知夏从没听他说过谁是“人面兽心”。 江逾白语重心长地劝告林知夏:“千万别去舅舅家。” “我绝对不会去的!”林知夏宣告道。 江逾白点头,为她分析道:“你的舅舅不是好人。他把利益放在第一位。我的爷爷说,这种人不在乎规则和名誉,和他们交往,必须慎之又慎。” 林知夏语气严肃:“对,你爷爷说得对。” 江逾白继续谴责:“你的舅舅让你去他家里住,和表哥一起生活……他们没考虑过男女界限。他们对你来说,基本等于陌生人。” “是的,”林知夏陷入思考,“我知道的,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受到侵害的比例,高于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其中还有百分之七十都是熟人作案。我才不相信舅舅会保护我的安全。” “他只会保护他自己。”江逾白断定道。 随后,江逾白又忍不住问:“你表哥在省立一中上学吗?” “不,”林知夏说,“我表哥小升初没考好,上不了省立一中。” 江逾白推测道:“你舅舅想让你当家教?不付钱的家教。” “嗯!”林知夏很愤慨,“他就是这个意思。” 江逾白和林知夏达成了完全一致的意见。 这时,英语老师恰好走进了教室。 江逾白打开英语课本,装出一副阅读的样子。 或许是江逾白装得太像了,英语老师欣慰的目光落到了江逾白的身上。班级内部的读书声渐渐变弱,英语老师开始指名道姓:“江逾白,林知夏,你们两个到讲台上来背书。” 刹那间,全班同学都看向了江逾白和林知夏。 林知夏扫视一眼课文,从容不迫地走上讲台。她面朝着同学,发音清晰,语速流利。英语老师非常满意地说:“你们背课文,就照着林知夏这样来,背到她这个水平,单词要恰当地连读,中间别卡壳啊。我跟你们讲过吧?说英语的时候,你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听起来是不礼貌的,那是权威性质的讲话方式……” 班上寂静无声,英语老师清了清嗓子,又说:“江逾白,轮到你了,你过来背书。” 今天的早读课上,江逾白一直在和林知夏聊天。他完全没留意课本。虽然,林知夏刚刚背诵了全文,但是,江逾白只能记住开头的两句话、以及文章的大致内容。 江逾白站到讲台正中央,用英语复述他记忆中的课文。他讲出来的句子,和课本完全不同,台下学生窃窃私语,英语老师插了一句话:“这样背书也行吧。你们把课文融会贯通,再用自己的词汇表达出来,活学活用,锻炼自己的英语理解和运用能力。” 江逾白有惊无险地返回座位。他刚坐下来不久,前排的汤婷婷回头问道:“江逾白,林知夏,你们俩都没背书吧?” 林知夏小声承认:“是的。” 汤婷婷见她脸色微红,便问:“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早读课应该看书,”林知夏说,“不应该和同桌聊天。” 可是,和同桌聊天,真的很轻松。 林知夏之所以把舅舅的事情告诉江逾白,是因为,她想和好朋友分享她的秘密。林知夏只会把秘密告诉江逾白一个人,因为他是她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他即将升入一所国际高中。 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划。 他们能在小学和初中阶段作为同桌共处四年,这已经是一件让林知夏感到庆幸的事情。而在下个阶段,哪怕她和江逾白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她依然会把他放在“最重要朋友”的位置上。 初三上学期,竞赛班的部分同学还在为全国初中数学联赛而努力,林知夏却在准备一场名为“international high school programming petition”的比赛,中文可翻译为“国际高中生编程竞赛”,通常被简写为ihspc——这是一场盛大的国际赛事,每个国家都可以派出许多支队伍,每个队伍内必须有三名学生。 今年的比赛在俄罗斯的首都莫斯科举行。 十二月底,莫斯科的气温偏低,天空也是雾蒙蒙的。林知夏刚从机场出来,就感受到了一阵汹涌的寒潮。她拖着行李箱,跑到带队老师的身边,老师问她:“有信心拿金牌吗?” “有!”林知夏回答。 话虽这么说…… 当她深入俄罗斯的腹地,来到了俄罗斯选手的老巢,她心里有些没底。 林知夏知道,在国际赛场上,俄罗斯、日本、韩国、美国、中国这几个国家厮杀得十分激烈。近几年来,大学编程竞赛的冠军多半属于俄罗斯。 林知夏花了一年的时间去学习编程。她的数学功底非常扎实,还能把《数据结构》和相关算法倒背如流,因此她成功在省队中脱颖而出。 然而,ihspc不仅考验了选手的数学逻辑思维,还要求选手具备一定程度的编程技巧。 林知夏寄希望于她的队友。 这一次,与林知夏一同出战的队友,是省立一中的高三年级学长,也是信息学科竞赛的佼佼者。 其中一位队友姓蔡。蔡姓队友小小年纪,就有很多白头发,于是大家都叫他“老蔡”。 另一位队友姓粱。他长相比较年轻,于是大家都叫他“小粱”。 ihspc比赛开始之前,老蔡自我解嘲道:“我们这一组的三个人,名字里带着‘蔡’、‘粱’、‘夏’三个字,我们又菜,又凉,又瞎,齐活了。” 林知夏被老蔡的说法震惊。 更令她的震惊的是,他们完全被东欧选手包围了。 他们的座位附近是俄罗斯队、白俄罗斯队、爱沙尼亚队,拉脱维亚队。这些队伍里的每一位同学都有一种很稳的气质,都让林知夏联想起了罗马尼亚大师赛上的alexandrov。 林知夏坐直身体,严阵以待。 在林知夏的队伍里,小梁的编程水平最高。小梁负责编写程序。而林知夏的数学功底最强。她负责分析题目。 他们顺利解决了前三题,却在第四题上遇到了障碍。这道题设置了一个以2为底的嵌套指数函数,函数已经被运算了m次,得到一个数值n,现给定一个x作为输入,求n对x取模后的结果。 这道题出得非常巧妙,老蔡与林知夏持有相反意见。 林知夏坚持使用递归降幂公式直到模数等于1。老蔡认为,降幂不是这道题的关键点。老蔡曾经见过一道类似的题目,但他突然想不起来了。他与林知夏小声争论,小梁插了一句话:“老蔡,小林,到底怎么做?你们快给个准信。” 林知夏拽过键盘:“抓紧时间,按我的方法来。” “等等,”老蔡制止道,“你提交一次错误代码,我们前几题就白忙活了。” 是的,ihspc的比赛规则十分苛刻。 选手答对了,不一定能得分,选手答错了,一定会被扣分。 老蔡这么一说完,林知夏的动作变得迟钝。她重新梳理一遍逻辑,又在脑中运行程序。老蔡暂时把第四题放到了一边,开始和小梁商量第五题的解决办法。 林知夏低头扫视第五题,又想起竞赛老师的叮嘱:ihspc比赛的题目经常会给选手挖坑。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做出来了,其实你没有。你以为你是正确答案,其实你漏掉了关键信息。ihspc总是隐藏着一些特定的套路。 如果这是一场个人赛,林知夏可以随心所欲地答题。但她身在团体中,她必须小心谨慎。她询问老蔡对于第四题的看法,而老蔡正在敲击键盘,编写第五题的答案。 林知夏问他:“第四题不用费马欧拉定理,还能用什么方法?” 老蔡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你等我把第五题写完。” “第五题你想怎么做?”林知夏又问他。 老蔡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脸型圆润如银盘,通身显出一种富贵的气派。老蔡不像是一个普通的理工科书呆子,他身上蛮有灵气——这是小梁心中对老蔡的评价。 小梁和老蔡作为信息学科竞赛的队友,已经合作两年多了。原本,他们还有另一个队友,但是,那位队友的编程实力偏弱,教练就临时把林知夏调进了老蔡的队伍里,让林知夏代表省立一中出战今年的国际高中生编程竞赛。 老蔡与林知夏的合作并不愉快。 林知夏的不断追问,打断了老蔡的思路。老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林知夏还在观察他:“你的第十七行代码,好像有个手误。这里不应该让二进制字符串左移两位……” 老蔡说:“我故意这么写的。” 小梁也说:“小林,你让老蔡写完。” 林知夏察觉气氛不对。她立刻闭嘴,不敢吱声。 这场比赛十分漫长,将从上午十一点持续到下午四点。到了中午一点左右,林知夏就很困了。她强打精神,盯着队友敲键盘,光标在屏幕上不断移动,她暗暗地想,c++真是简洁快速的语言,虽然固定的静态结构是c++最大的缺点,但是她依然喜欢c++,因为c++是计算机底层架构的一把利器。 50、滑铁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老蔡的手指悬停在电脑键盘之上。 老蔡是个细心的人。他写程序时, 追求精益求精。他偏过头和小梁讨论, 要如何提高程序的运行效率。林知夏找不到插话的时机, 只能坐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老蔡和小梁谈得热火朝天。 老蔡感觉自己把林知夏排挤到了队伍之外。他有些内疚。他讲了个笑话,活跃气氛,还让林知夏帮他检查一遍代码。 林知夏扫眼一看, 确认老蔡的程序没有问题。 此前,林知夏曾经指出老蔡的“二进制字符串不该左移两位”。不过,现在看来,老蔡的思路是正确的。林知夏向他道歉:“对不起, 我刚才说错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写。你的解题方法和我完全不同。” 老蔡调整了一下座椅的位置。他一边提交代码, 一边对林知夏说:“赶紧的, 我们来研究第六题。第六题是代数几何……” 老蔡一句话没说完, 小梁的手指轻点桌子:“第五题错了。” 老蔡和林知夏一起抬头, 齐刷刷地望向电脑显示屏。 ihspc是一场残酷而严格的比赛, 每个队伍的分数都是实时更新的,也是公开透明的。参赛选手上传某一道题的代码, 后台程序就会立刻判定得分。 对与错, 得分与扣分, 全在一念之间,也在一瞬之间。 老蔡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屏住呼吸,嗓音沙哑:“我们第五题写得不对?” 第五题爆出一个大错, 倒扣7分,省立一中的总体排名一下子从全场第六名跌落到了全场第十七名。 截至目前,俄罗斯队和韩国队遥遥领先,中国的几支参赛队伍紧随其后。省立一中不占任何优势,林知夏心弦紧绷,急忙查看后台的反馈。她说:“你用二进制字符串来表示第五题的集合,左移两位代表乘4,可是你少写了一种情况……我也有错,我没有仔细阅读你的每一行代码。” 老蔡紧紧地皱着眉头,脸上阴霾不散。他握着鼠标,刷新页面,比赛排名再度更新——省立一中沦为第十九位。 林知夏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她从没见过“第十九名”的成绩。她有点懵了。老蔡还在修改第五题。小梁安抚道:“老蔡,别急,还有机会。” 老蔡第二次提交第五题,再度被判定为“error”。 这个“error”,就是“错误”的意思,省立一中又被扣了4分,整体排名连续下滑。 “真要命啊。”老蔡感慨道。 林知夏挡开老蔡的手,直接夺过键盘。她在老蔡的程序基础上,新增了一个变量。她点击鼠标左键,按下绿色确认按钮。可是,她并没有力挽狂澜。“error”重复出现,“省立一中”的名次沉落到了第四十三位。 小梁不留情面地批评道:“林知夏,你交得太快了啊,我们没看清你的写法。” 这时候,林知夏才把试题拿出来,重新阅读第五题的题干。她和队友们说:“我知道了,我们都把这道题记错了。两个星期前,老师带我们训练的时候,给我们出过一道题,那道题和这个第五题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但是限定条件完全不同……” 林知夏还没说完,小梁和老蔡已经在合力修改。 他们不约而同地被激发了赌徒心态。 第五题让他们输得越惨,他们越要尝试,直到把第五题答对为止。 林知夏指着屏幕,建议道:“把这个函数删掉吧,它是冗余代码。” 所谓的“冗余代码”,指的是没有必要存在的代码。 小梁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跃动,可他并没有理睬林知夏。小梁和老蔡低头耳语一阵,认真交换了意见,再次提交第五题的答案——这一次,他们终于成功了。 偌大的比赛场馆内,充满了各种语言的谈话声。 对面的俄罗斯队正在谈笑风生,他们目前排名全场第一。隔壁的爱沙尼亚队神情肃穆,三名队友一边画图,一边探讨着第六题。 宽敞的落地窗之外,飘着一片湿漉漉的雾气。窗户上沾着朦胧的水珠,天空越发黯淡灰白。远处的楼房成排而立,映在暗色调的背景里,就像一副意境深远的油画。 林知夏走神了。 林知夏今年才拥有了第一台电脑,而老蔡和小梁从小学习编程。小梁的爸爸和妈妈都是省城一家电脑公司的程序员,可以说是出身于“程序员世家”。或许,林知夏应该调整自己的状态,努力地做好辅助工作。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林知夏点了一下头。她拖动椅子,靠近老蔡。 老蔡打开了本次比赛的主页面。他看见,省立一中排在第四十九名,后面的队伍还有较大的上升趋势,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别说金牌了,铜牌都没希望。 林知夏困惑地问:“为什么我们越来越靠后了?” 老蔡说:“俄罗斯和美国都派了二十几支队伍。你看美国这几所高中,全在前面,就连英国学校都反超了我们……” 林知夏连忙说:“我知道第四题要怎么做。只要我们把第四题答对了,省立一中的分数就会上来的!” “第四题怎么做?”老蔡反问她,“还是刚才那个办法?” 林知夏非常确定:“是的。” 老蔡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他依旧认为林知夏的做法有问题,就像他写错了第五题一样。他觉得,林知夏对第四题的观感有误。他建议林知夏先在草稿纸上创造一组数据,再把这组数据代入她的程序,验算她的方法能否成功。 “我在自己的脑子里验算过了。”林知夏诚实地说。 老蔡却说:“你写下来,多写几页纸,我要按步骤问你。你刚才提交第五题,没让我和小梁检查。你出错了,队伍丢了四分。” 林知夏伸手搭上键盘:“最开始,我以为,第五题是我们之前遇到过的套路题……你和我犯了一样的错。这就是‘三人成虎’的道理——三个人确认了同一件事,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随大流。” 老蔡右手抚着键盘。他本来在思考第六题。而林知夏的这段话,让他莫名烦躁起来。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抬起手掌,猛地搓了搓脸。 林知夏的说辞一套一套的,把老蔡说得心烦意乱。 ihspc的赛场上,最忌讳的事情,就是队友们相互指责——老蔡接受了两年多的训练,他和小梁都很清楚这个规矩。然而,林知夏似乎不明白,或者,她就是觉得把事实说出来也没什么要紧的。 老蔡扶住额头:“林知夏,你今年多大了?” 林知夏往后挪了一寸距离:“我今年十二岁……虚岁十三岁,马上就十四岁了。” 老蔡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梁:“我们比你大好几岁。” “我们的灵魂都是平等的,”林知夏喃喃自语,“无论我是十二岁,还是九十二岁,我都会相同的态度来对待你。” 小梁“啧”了一声:“你今年是十二岁,不是九十二岁……” 林知夏记起她的正事:“时间好紧张,我可以先用电脑写第四题吗?” 老蔡忍无可忍,爆发道:“你把步骤写下来,不行吗?答错了会扣分。你是人,不是神,你犯错了,队友就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十二岁也该懂事了?” 林知夏缓了两秒钟,与他针锋相对道:“你能不能不要攻击我的年龄?我确实会犯错,每个人都会犯错,只要我们把错误改正,那段经历就是有意义的。” 老蔡崩溃道:“你别跟我扯鸡汤。” 林知夏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可以把第四题的步骤写下来,但是第四题是递归指数函数,我要用数论的方法写,再套用费马欧拉定理。我看到现在没人在用键盘,我才提议让我来写程序,然后我借助代码,再和你们详细解释。这对你们来说,会比我手写的内容更清楚。我也可以在纸上写完程序代码,再誊抄到编译器里……只是这样一来,你可能没办法检查我的每一个步骤,因为代码注定是简洁又跳跃的,你不能凭借肉眼去debug。” “debug”是编程用语,指的是“解决程序故障”。 老蔡没有接话。他的视线聚焦于显示屏。 省立一中的排名仍然在下滑。还有一个非洲国家队,升到了省立一中的前一位。 非洲队? 在老蔡的印象中,非洲是一块不发达的地域。他看过非洲一座城市的纪录片——那座城市的外围就是非洲草原,狮子、羚羊和斑马快乐地奔跑在城市郊区,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他,竟然被非洲队,超过了。 老蔡甚至不确定,非洲队的学生们,日常生活安不安全,会不会被狮子追逐,被豹子戏弄,被大象威胁。 而他,在省立一中好吃好喝地接受训练,享受着食堂大厨的悉心款待,竟然比不上一支来自非洲的队伍。 老蔡的胸口生出一团闷气,不上不下,阻塞肺管。他缓声陈述道:“你拿了罗马尼亚大师赛的金牌,还来参加信息学科的竞赛,老师非要把你塞进我们组,挤掉了我们原来的队友。我和那个被挤掉的人,是中学五年的好朋友。老师们非说你聪明,你实力强,你能干,你有天赋。行,好吧,我同意你入队。你还是给我们扣了四分,这就是你的实力?” 林知夏坐在椅子上,向后挪动一段距离。她不想再听老蔡说话了。 尤其,当老蔡说到,他和那个被挤掉的队员,是中学五年的好朋友,林知夏一下子想起了江逾白。如果有谁把江逾白的位置挤掉了,林知夏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可是,信息教练并没有告诉林知夏,老蔡、小梁和那个人是好朋友,是常年在一起训练的队友。 教练只说:老蔡、小梁、林知夏,你们三个人最适合组队。林知夏,你的性格和心态都很好,还拿到了国际比赛的数学金牌。你和老蔡小梁组队,肯定能捧回ihspc的奖杯! 林知夏的心情很低落。 老蔡还在指责她:“第五题第一次报错,你说我少考虑了一种情况,把我往歪路上指,丢了七分,这几次折腾完,非洲队都能反超我们……” “我已经承认我错了,”林知夏看着越走越近的监考老师,有意识地降低自己的音量,“这本身就是一个事故,我们应该平摊风险,平摊后果,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 ihspc规定,参赛选手可以小声讨论,但不可以大声喧哗。 老蔡的嗓门稍微有点大,影响了坐在他后面的新西兰选手。 新西兰选手向监考老师反馈情况。老师口头警告省立一中的队伍:“excuse me,could you please lower your voice?” 林知夏慌忙道歉:“sorry,my teammates and i……” 林知夏还没说完,老师止住了她的话:“thatall right.” 说完,老师就走了。 小梁缩在角落,没听清这位监考老师的英语问答。他问起林知夏:“出什么事了?” 林知夏转述道:“老师让我们声音小点。我说了对不起,老师回答没关系。” 突发的状况接二连三,林知夏和她的队友都有些心不在焉。林知夏还想写第四题,小梁圆场道:“算了算了,我们先做第六题和第七题吧。” 老蔡正在电脑上写第六题。他反复编译了好几遍。小梁和林知夏帮他建立一组输入输出的数据标准。 赛场上的时间逃得飞快,省立一中的排名升上去三回,又掉了四回。老蔡的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虽然,第六题回答正确,但是,他的方法耗时较长,最终得分偏低。他试着换了一种方法,结果,第六题变成了“error”。他不仅没挣到分,还造成了一点损失。 他快速稳定自己的情绪,把剩下几道题分派给队友。 林知夏一手撑着腮帮,开始阅读第十题——第十题是本次比赛的压轴大题,涉及复杂的积分几何。积分几何原本是林知夏最擅长的领域之一,但是,在她把数学思维转化为程序语言的时候,俄罗斯队伍已经把第十题做出来了。 那一支俄罗斯队,刚好坐在林知夏的正对面。 三位俄罗斯男生满脸笑容,无声地庆祝胜利。他们比第二位的浙江队高了十几分,似乎注定要把本次比赛的金牌收入囊中。 浙江队正和一支韩国队打得难分难舍。每当韩国队超过浙江队几分,浙江队又会疯狂地追上来。随着比赛的推进,浙江队甚至咬上了俄罗斯队,只比俄罗斯低了三分。 林知夏看着电脑屏幕,悄悄地为同胞们鼓劲:“浙江加油,浙江加油,快点超过俄罗斯。” 老蔡的妈妈是浙江人。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浙江队。 老蔡徒劳地刷新着页面,浙江队的分数经常发生变化。老蔡干脆把页面关掉了。他继续和队友们讨论题目,却又发生了新的分歧,这一回,老蔡和林知夏的意见一致,而小梁却和他们有不同的看法。小梁还说:“要是阿周在,阿周会站在我这边。” 这位“阿周”,就是那个不幸被筛掉的队友。 队伍内的气氛更低迷。 截止到比赛结束时,省立一□□计答对了六道题,报错许多次。他们的最终排名是第二十四位,获得了一个参与奖。 起初,林知夏没有感到很难过。几乎在矛盾爆发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可是,在回程的路上,老蔡和小梁在教练面前揽下了一切责任。他们说,这次比赛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失误,是因为他们在赛场上的状态不佳。两人都没提起林知夏在第五题上犯的错。 林知夏私下里询问老蔡,老蔡却说,第一,他和小梁确实没稳住情绪,第二,他以前和阿周做队友时,习惯了替阿周解围。 当他们回到省立一中,信息学科的两位教练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原来,本次的ihspc最终排名,是省立一中历年来的最差成绩。 去年的赛场上,省立一中摘得了铜牌。 而这一次,省立一中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参与奖。 林知夏后知后觉。她有些茫然地离开高中部,走回初三(十七)班的教室。她在俄罗斯莫斯科的惨败经历,早已传回了初三年级。十七班的同学看见她进门,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林知夏安静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江逾白偏过头,看着她:“林知夏?” 林知夏声音极小。她自言自语道:“你不要叫我了,让我一个人想一想,问题究竟在哪里呢?是不是我的参赛态度不够认真……可是我尽力了,我不敢吵架,声音太大会被取消参赛资格,还会影响我们学校的下一届选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的方法,他们不相信。他们的方法,我也不相信,到了后来,我就变得比较消极,比较低落……训练期间,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可是到了比赛的时候,我的心态也变了……” “林知夏,”江逾白打断她的话,“每个人都会被环境影响,你别自责。” 林知夏泪眼汪汪:“我们学校上一届还是铜牌。” “我们学校一百年前不允许女生入学。”江逾白忽然抛出这样一个观点。他说:“传统不是规律,不可能一成不变,林知夏,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 江逾白话音刚落,近旁的窗户被人敲响。 林知夏的座位靠窗——她总是喜欢坐在窗边。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金百慧抱着一本笔记本,站在十七班的教室外。她的目光穿透了玻璃,直达林知夏的双眼:“你考了第二十四名?这是我听过的最差的名次。你根本没有努力吧。” 51、缸中之脑 金百慧一只手搭住窗户, 下巴往上抬了抬。她再次强调道:“你根本不努力。” 初三(十七)班不少同学都听见了金百慧的话。教室内逐渐安静下来, 江逾白忽然站起身, 开口说:“每个周末, 林知夏会去图书馆,从早学到晚。” 江逾白原本想讲出几本吓人的理论书籍,但他知道的实在不多,也不敢乱讲, 就很严谨地说:“林知夏经常阅读数学专业的专著,非常刻苦。去年寒暑假,她每天来学校参加集训。” 初三(十七)班鸦雀无声。 林知夏在国际编程比赛中输得很惨。如果同学们真的以为林知夏全靠天赋,又在比赛时马马虎虎, 那对林知夏而言,未免太不公平。 江逾白想大声告诉所有人, 林知夏从小热爱学习, 她对所有学科都有旺盛的求知欲。她很早就开始思考人生的奥义, 努力提升自我价值。她不是生来就能理解数学概念, 她广泛地阅读一些基础导论书籍, 一步一步地摸索到了今天。 江逾白正在心里称赞林知夏,林知夏忽然出声:“我会继续学习编程, 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这一次排名二十四, 我吸取到教训了。我的人生又不是只有一场比赛。金百慧, 你比我还紧张吗?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关注我?” 走廊上刮来一阵冷冽的冬风,金百慧的鼻尖和耳尖被冻得通红。但她一动不动,如雕塑般傲然挺立在窗边。她严厉地责备林知夏:“你是初三的年级第一。你去游乐场, 策划校庆,春游秋游……浪费时间,迟早要失败。你还不紧张?不付出怎么会有回报?” 金百慧年仅十四,可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教导主任。 林知夏双手扒住窗户:“我和同学一起玩,就会觉得开心,为什么我不能出去玩?” 金百慧找不到理由反驳她。金百慧干脆关上窗户,转身要走回十八班的教室。这节课是十七班和十八班的自习课,两个班级的班主任暂未现身。 林知夏眼疾手快,拽住了金百慧的袖子。 林知夏试图给金百慧洗脑:“美国有个科学家,叫做希拉里·普特南,他是哲学、数学和计算机三个领域的专家,你一定很想成为这样的人吧?他的名字被写进了教科书。” 金百慧果然被林知夏说动。她回过头,对上林知夏的目光。 林知夏接着说:“普特南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缸中之脑’,你知道的,一个人的感受来源于大脑里的神经信号。如果有人把你的脑子挖出来,放进水缸里养着,再用计算机给你的脑子传递神经信号,你怎么知道自己是活在现实中,还是活在水缸里?” 林知夏的洗脑没有成功。 金百慧拽开她的手,快步走向十八班。 林知夏朝着走廊喊道:“金百慧,你不要跑,你主动来找我,我愿意和你说话,你为什么要跑得那么快!” 林知夏的声音飘得很远。 十八班的同学们也听到了。 金百慧站在十八班的门口,进退不得。她干脆重新走到十七班的教室之外,面对着林知夏:“你刚才是不是在骂我?” “我才没有骂你呢。”林知夏争辩道。 金百慧复述她的原话:“你要把我的脑子挖出来,放进水缸里养着。” “哇,你记得好清楚。”林知夏随口附和。 金百慧对她虎视眈眈:“你拐着弯儿骂我。” 十八班的几个胆大的同学已经偷偷溜出了教室。他们站在靠近十七班的位置,旁观金百慧和林知夏吵架。 十七班的同学们也不甘落后。以沈负暄为首的一批人早就离开了座位。他们成团聚拢在林知夏的背后,班级里洋溢着过节般的热闹气氛,大家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位优等生。 段启言双手抱臂,插话道:“这个金百慧,许她骂别人,不许别人骂她?笑死我了,好大的脸。” 江逾白作为林知夏的同桌,占据了最佳的观战位置。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制止段启言发话:“你安静点。” 江逾白常年担任代理班长,在班级内部很有威望。段启言不知不觉地臣服了。他没再开口说一个字。 而窗外的金百慧抬起手,伸出食指,指着林知夏说:“我可没骂你。”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林知夏侧身坐在椅子上,双手搭着窗台,“我刚才讲的‘缸中之脑’,不是要挖掉你的脑子,而是在给你假设一种情景。如果你的人生感受,全部由计算机的模拟信号决定,你希望获得什么样的信号?” “我要做年级第一,全年级第一。”金百慧毫无迟疑地回答。 林知夏握住她的手指,反过来指向她自己:“你是年级第一。然后呢?” 金百慧和林知夏四目相对。林知夏的目光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金百慧鬼使神差地回答:“然后,我要上最好的大学。” 金百慧陷入了幻想中的人生。不过,那种幻想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金百慧就挣脱了飘渺不定的假设。 她直勾勾地看着林知夏,拔高嗓音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你学习学得太容易,你搞不清你的能力有多珍贵。我要是有你的能力,我早就进大学了。我会跟着老师研究千禧年数学未解之谜,研究霍奇猜想和黎曼猜想,证明杨米尔斯存在性与质量间隙,我要把金百慧三个字放进数学教科书……” 为了达成愿望,金百慧甘愿吃苦。 整个初三年级,没有一个人能理解金百慧,就连林知夏都不能理解她。金百慧曾经认为,林知夏会成为她的知己。事实证明,林知夏与她毫无交集。 林知夏若有所思:“印度有个数学家,叫做,拉马努金,你听说过他吗?” 金百慧说:“我学过拉马努金恒等式。” 林知夏点头:“据说,拉马努金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我觉得他比我聪明多了。他在二十世纪初就提出了可以与黑洞关联的数学公式,那个时候,还没有宇宙黑洞的概念。拉马努金是个印度人,大学辍学了,没受过系统的数学训练。他自称,他创造的数学公式都是梦里的印度女神告诉他的。他的手稿和笔迹上的公式,到了今天,还有很多没被破解。” “你想说什么?”金百慧质问道。 林知夏小声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只盯着我,肯定会很累的。如果我每天盯着拉马努金,我能达到他的成就吗?不能。” 金百慧受到了林知夏的影响,讲出一段话:“拉马努金、爱因斯坦、特斯拉都是天才。你是天才吗?你是个有点聪明、不去努力的普通人。” “真的吗?”林知夏气定神闲地反问,“我每次考试的分数都比你高,你又算是什么人?” 十七班的同学发出一阵哄笑,就连十八班的看客们都唏嘘不已。金百慧的脸部弧线绷紧,胸膛微微起伏。她说:“我……” 金百慧一句话没说完,林知夏给她找了个台阶:“竞赛一定会分出名次,排名靠后并不可耻,每一个参赛选手都值得尊重。你特别努力,我不仅尊重你,还挺佩服你的。” 最后一句话,林知夏说得尤其真诚。 金百慧却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她稍稍低头,手指僵硬。过了好半晌,她转身说道:“自习课,都回班去学习,不然我告老师。” 金百慧是十八班的学习委员。她一声令下,十八班的那几位同学逃得比兔子还快。 林知夏目送金百慧返回她的教室。 凉风骀荡,走廊上空无一人。 林知夏关紧玻璃窗,重新在位置上坐好。 前排的汤婷婷感慨道:“林班长,你真温柔啊。” “不,我不温柔,”林知夏解释道,“我和金百慧讲的那些话,也是讲给我自己听的。” 十七班里看热闹的同学还没散开。段启言呵呵一乐:“林班长,你下次和金百慧吵架,大胆地骂她。” 周围有同学赞同道:“金百慧整天来十七班找茬。” “行了,”林知夏坐得笔直,展现出班长的风范,“你们都快点回去自习吧。” 段启言不由得反问:“我们不回去,你要学金百慧告老师吗?” 林知夏听得一愣。 前些日子,林知夏在高中部忙于信息学的集训,后来,她去俄罗斯莫斯科参加比赛,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初三(十七)班,难怪段启言也开始挑衅她。 林知夏正要找回班长的感觉,江逾白帮她接话道:“十八班的那些同学都愿意听金百慧的话,回到座位上去学习。段启言,你是比不上那些同学,还是比不上金百慧?” 这个问题,简直戳中了段启言的死穴。 段启言麻溜地滚回了座位,片刻不敢耽误地掏出习题册,认认真真地开始刷题。段启言的前后反差之明显,让林知夏忍不住为江逾白击掌赞叹:“江江江江逾白,你好厉害。” 江逾白谦虚道:“比不上林林林林知夏。” 他照例打开课本,放在桌上,充当摆设。他称赞林知夏:“你和金百慧说的话,挺有意义。‘缸中之脑’的概念,我记住了。” “你看过电影《黑客帝国》吗?”林知夏兴致勃勃地说,“《黑客帝国》的核心思想,和‘缸中之脑’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逾白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刚进教室的时候……” 林知夏默契地接话道:“那时候,我有点难过。不过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林知夏的自我调节能力,似乎比从前要强了许多。这两年多的竞赛经历磨练了她的心志。她的胆子变得更大,甚至打算在近两年去上大学。 自从林知夏获得了两个重量级的数学竞赛金牌,国内最著名的几所大学都曾经联系过她。她没给出确定的回复,心中却早有规划和安排。 除了沈昭华教授以外,江逾白是第一个得知林知夏未来计划的人。林知夏告诉江逾白,她打算在省立一中高中部再读一年,等她年满十四岁,就去北京上大学。 江逾白问她,为什么还要读一年高中? 林知夏回答,她和沈教授组里的两个学姐正在合写一篇论文,涉及到计算机集群的高性能运算,她要在省城多待半年,每周监视计算机集群和物理海洋实验室。而且,她有点舍不得爸爸妈妈和哥哥,很想和家人多相处一年。另外,还有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林知夏想在上大学之前,稍微体验一下高中生活。基本上,大学生都念过高中,林知夏很好奇,也想试试。 “在上大学之前,稍微体验一下高中生活”——就是这句话,让江逾白无语凝噎。 江逾白好心提醒林知夏:“你在高中竞赛班待了一年多。” 林知夏却说:“我在高中竞赛班,只是顺便听课,没有享受到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 江逾白非常理解林知夏的想法。他直接问道:“你要读一年的高中竞赛班吗?” “是的。”林知夏大大方方地承认。 江逾白点头:“我申请了北京的国际高中。” 北京的国际高中。 听起来就很不一般。 林知夏恍然大悟:“你在北京上高中,我在北京读本科,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这一年怎么办,”江逾白握着保温杯,陷入一阵思索,“我以为你明年就会上大学……” 虽然,林知夏不想和她的好朋友分开,但是,她不能阻碍江逾白的求学之路。 想当初,林知夏要去高中部参加集训,江逾白总是鼓励她前进。她从他的身上学到了许多优良品质,现在,她做出回馈:“没关系的,只是短短一年。这一年里,我会给你写信,给你打电话,交流学习与生活中的感悟。江逾白,你要勇敢往前走,你会越来越优秀的。当然你本来就是很优秀的人。” 林知夏这一番夸赞十分真诚,江逾白不由自主地提出一个办法:“我在省立一中高中竞赛班读一年,再转学去北京的国际高中。” 52、双星 林知夏有自己的私心。她很想让江逾白留在省立一中。不过, 她更应该站在朋友的角度为他考虑。 所以, 她问:“江逾白, 你喜欢数学竞赛吗?” 江逾白隐晦地说:“我参加竞赛的时间不算长。” 林知夏和江逾白相识三年, 哪怕江逾白总是拐弯抹角地说话,林知夏也能猜出他的真实想法。她点了一下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数学竞赛。” 江逾白没有反驳。 林知夏郑重其事地说:“高一竞赛班的学生们, 要在一年内学完高中课程,还要提前学习大学的专业课。如果你早点去北京读高中,你就可以把时间花在你更感兴趣的事物上。如果你高二转学去北京,你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新环境, 还要准备a-level和雅思考试,这样会不会有点仓促?” a-level相当于英国的高考, 雅思则是英语水平测试。江逾白想去剑桥大学读本科, 必须先在a-level和雅思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 这是剑桥大学的本科门槛。 林知夏设身处地为江逾白着想, 江逾白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他应该感谢她的提醒。但是, 离别成了必然,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 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措词, 干脆一言不发。 江逾白从文具袋里找出罗马尼亚彩蛋, 又把彩蛋立在桌子上,只用一根手指搭在蛋壳的顶部。 林知夏伸出她的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碰触蛋壳的底部。她说:“江逾白, 我会给你写信,也会给你打电话。” 江逾白撕下一张草稿纸,并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这是我的北京住址。” “你在北京也有一个家吗?”林知夏好奇地问道。 江逾白停笔:“我的爷爷奶奶,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 “你准备住在爷爷奶奶的家里吗?”林知夏问他。 江逾白思考片刻,才说:“我的爸爸妈妈在北京都有住所。” 原来如此。 江逾白在北京有好几个家,好几个住址。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方式。 林知夏记得,在实验小学的时候,江逾白曾经透露过他家里还有私人飞机。那么,江逾白想从北京回到省城,也就是短短两三个小时的事情。 这么一想,林知夏的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她相当坦率地说:“江逾白首领要去追寻他的目标了。林知夏船长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后,就会寻找江逾白,跟江逾白在新的地点汇合。” 江逾白把那一张写有北京住址的草稿纸递到了林知夏的手中。他和林知夏约好,每周给对方寄一封信。江逾白还会在中秋节、国庆节、寒假、清明节……等等所有节日返回省城。 “好详细的计划!”林知夏赞叹道,“哪怕你去北京读高中,我们其实也没有分开。” “嗯!”江逾白大方地承认。 林知夏找出《人类观察日记》,认真写道:2008年1月4日,我和江逾白商定了高中的学业规划。江逾白会在今年九月份去北京读高中,而我要在省立一中再上一年学。明年九月份,我和江逾白会在北京重聚。我突然想起了天体物理学的双星系统,两颗恒星拥有各自的轨道,围绕着同一个中心旋转。江逾白就像是我的双星伙伴,我们沿着不同的轨道前进,我们的中心永远相同。 林知夏写完这一段话,特意拿到江逾白的眼前。 江逾白在物理竞赛题中见过无数次“双星系统”,但他从没想过林知夏还能这样比喻他。他既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就问:“十七班的其他同学,也是宇宙里的星星吗?” 林知夏若有所思:“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初中前两年,林知夏总是在忙竞赛,很少和班上同学聊天。倒是有不少同学经常捧着习题册来找林知夏,向她请教问题,她三下五除二就把难题解决了,同学们多半还没反应过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对林知夏充满了仰视之感。 林知夏的班级地位等同于“天神下凡”。 她的双星伙伴,注定只包括江逾白一个人。 江逾白还告诉林知夏,他们的小学同学想请林知夏在省立一中的食堂吃顿饭。 去年九月份,实验小学有不少同学成功考入省立一中,比如董孙奇、丁岩、魏荣杰、唐乐琴……甚至是柳行简。大家都觉得,应该适当地聚一聚,不过因为林知夏在初三上学期忙于信息学竞赛,大家不敢占用她的宝贵时间,就没提聚餐的事。 而现在,林知夏听见江逾白提起小学同学,她很开心地答应道:“好的,我们在食堂一起吃午饭吧。” 当天中午,董孙奇领着他的几位小学同学,脚步庄重地迈进省立一中的食堂。 董孙奇在实验小学当了六年班长。到了省立一中,他仍然官运亨通,稳稳地坐上了班长的位置。 虽然,董孙奇没考上竞赛班,但是,他成为了培优班的光荣一员。目前,他在初一(一)班混得风生水起,班上同学都要敬称他为“董班长”,也有人叫他“董大哥”。 董孙奇偶尔会和别人提起,初三那个名叫林知夏的竞赛霸主,是他董孙奇的小学同学。初一(一)班听闻此事的同学,无一不对他发出了由衷的赞叹,称赞他人脉广、见识多、朋友圈子质量高。 董孙奇打定主意,他要请林知夏和江逾白吃饭。 中午正是食堂用餐的高峰期,四处人声鼎沸,人影攒动。 董孙奇富有先见之明地占好了座位。他和魏荣杰、丁岩、唐乐琴等了大概十分钟,江逾白和林知夏姗姗来迟。 林知夏背着书包,跑向他们:“对不起,我们迟到了,因为我们老师拖堂了!” 董孙奇大度地说:“迟到十分钟,没事的,大家给我董孙奇一个面子,不要计较。” 董孙奇的性格,真是一点没变。 董孙奇拍了一下丁岩的肩膀:“走,丁岩,我们俩去端菜吧。” 丁岩是江逾白在实验小学念书时,关系最好的男同学。丁岩一边站起身,一边看向江逾白:“江逾白,什么时候你有空,我们去学校体育馆一块儿打网球吧!我靠,我的网球技术突飞猛进,我还在用你送我的拍子和网球。” 江逾白并不擅长打网球。 他经常一拍子重重锤上球体,直接把网球打飞,飞向宽阔的草坪,不见踪影。这种野蛮而粗鲁的击球方式,和他一贯的作风很不相符。他推辞道:“在学校携带球拍和网球,有些不方便。” 丁岩试探道:“你下课还经常去操场吊单杠吗?” 江逾白沉默了几秒钟。 上个礼拜,大概有三四天,江逾白和沈负暄相约去操场吊单杠。不过,他们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中考体育做准备。中考体育的男子项目包括引体向上,沈负暄还在及格的边缘徘徊,为此,段启言没少嘲笑他。 沈负暄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而在初三(十七)班,沈负暄和江逾白的关系比较好。江逾白一般不会随便开口嘲讽人。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引体向上”活动中,沈负暄和江逾白的友谊进一步增强。 江逾白还没出声,林知夏帮他解释道:“吊单杠是很重要的。引体向上是中考体育的男生必选项目。你们现在就可以把引体向上练起来,设定一个小目标,每天练个一百八十次……” “一百八十次引体向上?”丁岩很震惊,“初三这么辛苦吗?” 江逾白从不在林知夏的面前露怯。他脸不红心不跳,镇定如常地说:“不算辛苦,习惯了就好。”他从书包里拿出每天不离身的保温杯,倒出一杯温水,继续说:“我和同学经常在课间练习引体向上,你有空可以去操场上找我。” 江逾白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来形容引体向上,在座的所有男生都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就连林知夏都对他赞不绝口,当众夸他勤奋又努力,是她最敬仰的那一类人。 保温杯里的温水似乎变得更可口。江逾白喝了一点水,瞥见了食堂的菜单,心中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学生食堂支持聚会活动。去年年底,食堂隆重推出了一系列的“聚会套餐”。董孙奇提前和食堂大妈打过招呼,买了两份“聚会套餐”。他和丁岩一起把饭菜端了回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呈现在各位同学的眼前。 江逾白捧起不锈钢的饭碗,谨慎地夹了一块鱼豆腐。他在省立一中上了两年学,从未在学生食堂吃过一顿饭。他的叔叔曾经说过,江逾白的口味有些刁钻,叔叔还说:他们家的人,基本都是这样。 江逾白不得不承认,鱼豆腐的味道偏咸,米饭的口感偏硬。相比之下,还是教师食堂的饭菜更合他的心意。他慢条斯理地品尝午餐,吃得比林知夏还慢。 林知夏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吃鸡腿吗?” 他下意识地说:“谢谢。” 林知夏用勺子舀了一点红烧汤汁,浇在她夹给他的那只鸡腿上。她介绍道:“我妈妈做的红烧鸡腿超级好吃。你以后要是有机会来我家做客,一定要尝尝我家特制的红烧鸡腿。” “没问题。”江逾白答应道。 林知夏又问:“江逾白,你最喜欢吃什么呢?就像我喜欢草莓的那种程度。” 丁岩插话道:“江逾白挑食吧。” 董孙奇发出了一个二声调的“唉”,然后才说:“丁岩啊,今天我们小学同学欢聚一堂,你不要这么讲江逾白。” 当事人江逾白端起饭碗,坚持说:“我不挑食。丁岩,你并不了解我。我很喜欢吃鸡腿。” 林知夏哈哈大笑。 餐桌上洋溢着快乐的氛围,魏荣杰忽然问起林知夏:“你和江逾白今年就初中毕业了,你们俩会在省立一中读高中吗?” 林知夏毫不避讳地坦诚相告:“江逾白会去北京上学,我会在省立一中再读一年。然后,我要去北京读本科。我本科暂定的专业是数学学院信息科技系,本科导师的研究方向是人工智能和量子计算,我还想研究心灵哲学。至于博士阶段的规划,我暂时还没想好……但我知道,只要我在每一个阶段尽力而为,未来就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董孙奇带头为她鼓掌:“地球军团的第一军师,真是了不起啊。” “当然,”江逾白低声接话,“林知夏是地球军团的骄傲。” 53、第一篇论文 林知夏是地球军团的骄傲。 江逾白的这句话, 反复回荡在林知夏的脑海中。她和江逾白共同创作的《探索宇宙》系列漫画仿佛融入了现实, 让现实沾上了幻想色彩, 也让她从虚拟世界中获取了力量。 小学同学聚会结束之后, 林知夏和江逾白一起走回初三(十七)班的教室。他们两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顺便欣赏冬日的校园景色——寒冬腊月,草木凋零,唯独一片梅花在严寒中盛开, 开得幽艳又幽雅。 近旁萦绕着清浅的梅花香,香味沁人心脾。林知夏很悠闲地站在树下赏梅,江逾白忽然说:“我今天带了数码相机。” 林知夏向他伸手:“快把相机拿出来,我们拍个合照。” 江逾白把书包的一条背带挂在左肩上, 右手伸进书包,掏出他的数码相机。 这个数码相机是触屏的, 林知夏琢磨了一会儿, 调整了分辨率、光圈、聚焦等几个选项的参数, 当场试拍了一张照片。她的照片成像清晰, 光影效果非常好, 江逾白忍不住称赞她:“你……有点摄影的天赋。” “没有啦,”林知夏笑说, “是你的数码相机质量好。” 远处走来四位高中部的学长。林知夏站在道路中间, 准备拦住学长们, 找一个好心人帮她和江逾白拍照。 那四位学长两两并排,分开走路,林知夏一下子看清了人群中最高的那位学长正是她的哥哥林泽秋。 林泽秋今年十六岁, 身高一米八七。他腿长,步子快,走得急匆匆的,直奔林知夏而来。 林知夏原本以为,她经过一番历练,心智都成长了,胆子已经变得很大了。可是,当她发现了哥哥,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马上躲到江逾白的背后。 “我哥哥来了。”林知夏提醒道。 江逾白背好书包,整理仪表,严阵以待:“我知道。” “我哥哥看起来凶巴巴的。”林知夏评价道。 江逾白右手紧紧地握住数码相机:“他每天都凶巴巴吗?” “那倒没有,”林知夏诚实地叙述,“哥哥有时候还挺温柔的。有一天晚上,我和哥哥在家学习,哥哥还叫了我的小名。” 江逾白问她:“你的小名是什么?” “夏夏,”林知夏骄傲地说,“林知夏的小名是夏夏。” 江逾白试着喊了她一声:“夏夏?” 林知夏非常高兴地回应道:“夏夏在这里。”又问:“江逾白,你的小名是什么?” 江逾白详尽地罗列出一个名单:“叔叔叫我小江,爸爸叫我全名。妈妈以前称呼我小白,现在,她也叫我的全名。” “小白。”林知夏一字一顿地念道。 江逾白不自然地别过脸:“这是小孩子的昵称。” 林知夏点头:“好的!我以后不喊你小白了。我就叫你江江江江逾白……还有,江逾白首领、江逾白陛下、江老师。” 江逾白仿照林知夏的措词,有样学样地念道:“林林林林知夏,林知夏船长,林知夏女王,林老师……”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因为“林知夏女王”和“林老师”这两个称呼让他感到几分羞臊和不好意思。尤其林泽秋离他越来越近,他不想让林泽秋听清他的话。 在他说完“林老师”三个字的时候,林泽秋走到了他的面前。 林泽秋的目光越过江逾白,落在林知夏的身上:“你早上跟爸爸妈妈说,你中午要和同学聚餐。你的同学去哪儿了?” “小学同学聚餐,”江逾白替林知夏解释道,“我们的小学同学在省立一中读初一。聚餐刚结束,他们都回了初一教学楼,我和林知夏要去初三教学楼。” “嗯嗯,事实就像江逾白说的这样!”林知夏理直气壮地附和道。 显然,林知夏和江逾白处于同一个阵营,林泽秋反而成了外人——这个认知,让林泽秋的思维有片刻的停顿,他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怎么会这样呢? 林泽秋和林知夏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凡是和妹妹有关的事,林泽秋基本都尽力了。比如,他突破了自己的底线,承认了林知夏和他的兄妹关系,此后,他初二初三的校园生活布满了浓到散不开的阴霾。 现如今,林泽秋就读于省立一中最好的理科培优班。他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是全市中考前两百名。林泽秋每天背负着繁重的学习负担,还经常听见同学们议论他的妹妹,说他的妹妹是初中部的神话人物。 班上还有几个同学,对他妹妹的成就半信半疑。虽然,林泽秋很反感“林知夏”三个字出现在他的校园生活里,但是,他更讨厌任何人质疑林知夏的学习能力。他和同学争论了整整十分钟,就是为了树立林知夏的正面形象。 林知夏并不知道哥哥如此维护她。她满脑子都是哥哥经常挂在嘴边的“男生必须跟男生玩,女生必须跟女生玩”。林知夏还发现,哥哥哪怕升入了高中,仍然保持着古板守旧的作风,执意与所有女生划清界限。 林知夏尝试扭转哥哥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哥哥,我和江逾白确定了高中的学业规划。我们一直在互相鼓励,努力地走向光明的未来。” 林泽秋只说:“你过来,站到我这边。” 林知夏拽起江逾白的数码相机,带着相机走到了哥哥身边:“好的,哥哥,麻烦你帮我和江逾白拍个合照,谢谢哥哥。” 林泽秋的三位同班同学也来到了附近。他们听见林知夏喊林泽秋哥哥,便惊奇地问道:“她是你妹妹林知夏吗?” 林泽秋冷着一张脸承认:“是啊。” 同学们无不啧啧称奇。他们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林知夏。林泽秋扭过头,盛气凌人地问:“你们三个还在看什么,没见过竞赛班的学妹?” 林泽秋的一位同学尴尬道:“你……你生什么气啊。” 林知夏突发奇想:“哥哥,你过来和我们一起拍照吧。” 江逾白没有出声制止。江逾白在梅花树下找了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他身量笔挺,静静地立在那里。又过了几秒钟,江逾白向林泽秋透露道:“我即将去另一个城市读高中。” “对的,”林知夏说,“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要分开了。” 林泽秋看着他们,无动于衷。 林知夏喋喋不休地说:“我们从来没有在校园里拍过照片,哥哥。” 林知夏不等林泽秋同意,直接把相机递给了林泽秋的同班同学:“打扰了,请问,我可以麻烦你帮我们拍一张合照吗?我调好参数了,你只要按下快门就行。” 那位学长飞快地答应了林知夏的请求。他接过相机,向后退了几步:“哎,不行,你们三个人靠近些。你们站得太远,相机的画面放不下。” 林知夏下定决心,要拍出一张合照。她走到靠近江逾白的地方,林泽秋马上赶到她的身边。他们三个人的距离大大地缩短了。 林知夏站在中心地带。她的左边是江逾白,右边则是林泽秋。她的脸上充满笑意,看起来非常开心。 林泽秋微微扯动嘴角,又担心自己笑得僵硬,会不如江逾白好看。他承认,江逾白那小子确实长得很不错。哪怕林泽秋从来不在乎男人的外表,他也不想在同一张照片的比较中落于下风。 江逾白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注意仪表。他猜测,林知夏将会妥善保存这一张照片。所以,他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 那位负责拍照的同学蹲在地上,举起数码相机,大声呼吁道:“你们笑一个吧,喊一声茄子。我再来一遍啊。一,二,三……茄子!” 林知夏最配合。她兴致盎然地喊道:“茄子!” 江逾白平视前方。他只在心中默念:茄子。 而林泽秋就像一座蜡像一样静止不动。 那位同学连拍十张照片,才把数码相机交还给林知夏。 林知夏查阅照片,惊奇道:“好漂亮呀。” 她所见到的照片里,不仅有林知夏、江逾白、林泽秋,还有一片枯黄的草地,彰显冬季的萧瑟与荒凉。满树的红梅生机勃勃,傲然绽放,体现出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这般奇妙的景象中,包含着浓烈的色彩对比,让她暂时忘记了江逾白和林泽秋。 林知夏转过身,充满期待地望向江逾白:“等你回家了,你可以把照片的电子版发到我的邮箱吗?” 江逾白拎着数码相机的带子,干脆利落地说:“我会把照片洗出来,装进相框,送给你。” 林知夏心花怒放:“好的好的,谢谢你,江逾白!” 江逾白点头:“不客气。” 林泽秋旁观他们两个人的相处,似乎还是很讲礼貌的。但他的心里仍然不太舒服。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地看着林知夏,稍不留神,林知夏就和江逾白玩到一起去了。而他唯一的慰藉是——江逾白要去另一个城市读高中。这意味着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友谊将要走向终点,林知夏在高中阶段只能老老实实地找一个女孩子做她最好的朋友——这,才是一个高中女生应有的校园轨迹。 今年入冬以来,西伯利亚寒潮不断侵袭,带来了十年一遇的严冬气候。城市的高楼大厦都被掩藏在铺天盖地的寒气中。妈妈每天早晨都要把林知夏的手套、围巾、耳捂、帽子全部准备好,唯恐女儿在上下学的路上受寒着凉。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最低气温只有零下七度,林知夏裹得像个粽子。她和江逾白一起离开考场,慢悠悠地走向省立一中的校门。江逾白毫无征兆地摘下了他的手套。他打开书包,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送到林知夏的面前。 “什么东西?”林知夏问他。 他说:“相片和相框。” 林知夏正要脱掉手套,江逾白却制止道:“天气冷,我来拆。” 江逾白拆开礼盒,林知夏见到了黄花梨木打造的精妙相框。而在相片中,她和江逾白、林泽秋并排站在一株繁盛的梅花树下,充满了年轻人的蓬勃朝气。虽然林泽秋看起来稍微有点僵直,但是总体上瑕不掩瑜,这是一副非常值得珍藏的照片。 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江逾白双手冰凉。 林知夏连忙把相框装进书包:“你快点戴上手套。”又说:“这个相框,会被我摆在书桌上。” “我也有一个。”江逾白透露道。 林知夏惊奇地说:“你的那张相片里,包括我哥哥吗?” 不包括。 在江逾白保存的那张相片上,林泽秋被江逾白无情地裁掉了。江逾白没有丝毫的愧疚。他本来都打算把裁掉的版本送给林知夏。后来出于品行方面的考虑,江逾白还是忍住了。他甚至可以猜到林知夏的心思——江逾白是林知夏相识四年的好朋友,林泽秋则是林知夏非常在意的哥哥,他们两个人对林知夏而言都有特殊的意义,是她成长过程中的见证者。 江逾白爸爸的办公桌上,也摆了一张全家福。那张照片里,包括江逾白的父母,江逾白的叔叔,还有江逾白他自己。显然,林知夏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重视亲情和友情。 即便如此,江逾白仍然诚实地说:“我的照片里,并没有林泽秋。” 林知夏表示理解:“嗯,这和我想得一样。” 她还说:“其实那一天,我幻想爸爸妈妈也来到了学校。爸爸、妈妈、哥哥,还有你和我,我们五个人一起拍一张照片。你们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当我感到害怕和紧张,你们都会帮助我。你们都是我前进的动力。” “帮助你是我应该做的,”江逾白谦虚地表态,“我爸爸说,真正的朋友自然会互相帮助。” “是的是的!”林知夏赞同不已。 今天是初三上学期的最后一天,省立一中的校门近在眼前。似乎穿过那一道校门,就会步入漫长的寒假,步入热闹的春节。直到这时,林知夏才开口说:“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和两个博士姐姐合作的论文要在这个月投出去,沈老师说,运气好的话,很快就能通过……然后,我的第一篇论文会被发表,我是第一作者。” 江逾白和林知夏认识四年,他自认为早已见惯了大场面。然而,当他听说林知夏身为第一作者的第一篇论文即将发表,他还是遭受了很大的震动。 他问:“你有空写论文吗?” 他怀疑,这一年以来,林知夏过得很辛苦。 林知夏详细地描述道:“我和博士姐姐们相处三年多,她们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从去年一月份开始动笔,期间修改过几次,沈老师也帮我看过稿子。” 江逾白若有所思:“你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林知夏实话实说:“我的研究方向是海洋环流模式在渤海黄海和东海的混合垂直参数化方案分析。” “什么?”江逾白又问了一遍。 林知夏看着他:“其实我觉得,在某些研究领域,很厉害的超前创新的论文标题一般都不会太长。我这种标题长长一串的论文,暗示了本文所做的工作,只包括一点微小的改良。” 江逾白很关心她:“这个研究方向,是你喜欢的吗?” 林知夏点头:“沈老师手把手地教过我,怎么去把脑袋里的想法更系统地表述出来。你还记得牛思源吗?他是沈老师的学生。我看了牛思源的论文之后,产生了第一篇论文的灵感来源。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给了我第一批原始数据。然后,她又帮我分批采集了几次数据,她鼓励我开题……说起来,我其实拖了整整三年,才把这篇论文做完。” “你应该没有拖延症。”江逾白评价道。 林知夏立刻反思自己:“嗯,我不喜欢拖延。可是,有时候,我不敢迈出第一步。” 她和江逾白同时走出校门,细细碎碎的小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忽然想起初一那年的寒假,她和江逾白一起参加集训的经历。她记得,在那个路灯昏黄的雪夜,她和江逾白隔着一条马路对彼此喊道:明天见! 明天见。 真是充满期待的三个字。 她开始怀念初一那年的寒假集训。 江逾白与她稍稍拉开一段距离,相当正式地对她说:“你成长了很多,林知夏。你比小时候更勇敢、更刚强。” 林知夏自顾自地重复道:“非常勇敢,非常刚强。” “是的,”江逾白附和道,“你会变得越来越好。” 林知夏立刻说:“江逾白也会变得越来越好,这是事实,也是我的希望。” 她率先迈出一步,踏上斑马线:“新学期再见,江逾白!” 绿灯正在倒数秒数,江逾白朝她挥手:“新学期再见,林知夏。” 林知夏笑了一声,像往常一样跑向公交车站牌。她的初三寒假生活开始了。 寒假时长一个月,林知夏准备把她的主要精力放在论文上。她的第一篇论文写的是海洋总环流模型的实际运用与因地制宜的改良。为了处理庞大而琐碎的数据,林知夏动用了计算机集群,还尝试了google公司最新公开的mapreduce框架。这个框架的基础概念非常简洁,容易操作,也给了林知夏改进mapreduce的灵感。除此之外,她还想完善自己对量子场论的理解,对二维黎曼流形边界的思考,不过,因为缺乏相关专业教授的肯定和推荐,她没有贸然动笔。 爸爸妈妈明显察觉到了林知夏的变化。 今年寒假,林知夏比往年更安静一些,更内敛一些。当她听说爸爸妈妈要带她和林泽秋一起回老家,她镇定地宣称:“我不去。你们和哥哥一起回老家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待七天。” 以往的每一年春节,林知夏都不想回老家。但她是个粘人精。她一定会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只要爸爸妈妈决定去乡下过年,林知夏就只能服从父母的意见。 可是,在这个初三寒假,林知夏忽然独立了。她说:“我快满十三岁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爸爸震惊地问道:“夏夏会做饭吗?夏夏一个人在家,准备吃什么?” 林知夏想了想,才说:“我可以吃方便面、矿泉水、卤鸡翅。我还会吃橘子,补充维生素c,防止自己因为缺乏维生素c而患上坏血病。” 妈妈批评她:“快过年了,什么病不病的,别说这种话。” “嗯嗯。”林知夏点头。她表现得很乖巧听话。 但在“回老家”的问题上,林知夏特别固执,分毫不让。尤其当她听说今年舅舅和舅妈也要去乡下过年,她更加排斥道:“爷爷奶奶都不喜欢我,舅舅舅妈什么样子你们都知道。这些亲戚,对我没有亲情,为什么我还要去讨好他们呢?” 爸爸叫她:“夏夏……” 林知夏立刻接话:“夏夏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我也不回去了。”林泽秋突然发话。 就像林知夏一样,林泽秋很反感舅舅一家。尤其舅舅家的那个表弟,整天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表弟拎起来揍一顿。 爷爷家和外公家的条件不好,平时洗澡、上厕所都不太讲究。在爷爷家里的时候,只要林知夏走进卫生间,林泽秋就要站在外面替她守门。爷爷家的那个卫生间的门锁是坏的——爷爷奶奶总是不愿意修理,他们觉得没必要花钱去修整厕所。林知夏就用一把椅子和几块木头拼成所谓的“千斤顶”,抵在门后。而林泽秋仍然不放心,因为爷爷家里有很多客人……总之,林泽秋不适应乡下老家的一切事物。他强烈要求和林知夏一起留守在家中。 他说:“林知夏不会做饭,我会做饭。我还能做一顿年夜饭。” 林知夏开心地鼓掌:“太好啦,哥哥,我们不用吃方便面啦。” “我不会让你在春节吃方便面。”林泽秋坚定地说。 林知夏马上开始点菜:“那我们吃红烧鲫鱼、黄豆炖猪蹄、青椒炒牛肉、凉拌西红柿……好不好,哥哥?” 林泽秋坐在沙发上。林知夏来到他身边,悄悄地说:“哥哥,我偷偷藏了两千块钱奖学金,足够我们在春节用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去买,你喜欢吃牛肉……我要给哥哥买超市里最好的牛肉!” 林泽秋一怔。 他双手搭在膝头,微微攥紧了裤子的布料,心底蓦地涌起一阵温暖。虽然他感觉自己对林知夏投入了百分之百的亲情,而林知夏只在高兴的时候稍微回报他百分之四十……但,不管怎么说,林知夏的好意,他心领了。 他和林知夏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年夜饭的菜单。 他们的爸爸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秋秋,夏夏,爸爸妈妈还没同意让你们自己在家啊。你们去年没回老家,前年没回老家,今年不能不露面啊。” 爸爸的话,没人听。 爸爸无奈地看向了妈妈。 妈妈正在织毛衣。客厅的炉火烧得红旺,四处充盈着融融暖意,妈妈的手指带着针线翻飞。她表态道:“三年没回去,乡里乡亲都要讲闲话了。咱爸咱妈听着不好受,我还得回去一趟。” 爸爸说:“那行,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妈妈却说 :“你留下来吧,照顾秋秋和夏夏,过年过节的,家里没有大人怎么行?这段时间小偷多起来了,咱家开着小店,又住一楼,亮着灯,太招贼了。” 林知夏后知后觉地喊道:“妈妈……” 林泽秋很担心,林知夏这个缠妈精,压根离不开妈妈。 他的担心果然是正确的。 林知夏飞快地倒戈:“妈妈,妈妈,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她站在妈妈的面前,轻轻托起毛衣的一角:“妈妈,你一个人回老家会不会不开心?舅舅和舅妈对你都不好。有一次,你和舅舅说话,我听见了……舅舅怪你在他读硕士的时候,没有给他足够多的钱……” “还有这事?”林泽秋皱紧眉头,“他这种垃圾货色,谁能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爸爸温声说:“林泽秋,你别说了,别惹你妈妈不高兴。” 林泽秋当场顶嘴:“我讲两句不行吗?犯法了?” 林知夏努力地维护哥哥:“舅舅敢对妈妈说那样的话,就是因为没人引导他,没人指教他。他在整个家庭资源倾向他的环境中长大,亲人不顺着他的意思,他就大发雷霆。他是个损人利己的人,同时又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我哥哥说得一点都没错。爸爸,你不能因为哥哥说了实话,而批评哥哥呀,爸爸,求真务实是我们的校训之一。揭露事实是有风险的,也是值得表扬的。” 林知夏巧舌如簧。 爸爸听完女儿的话,暂时失去了语言功能,完全不能反驳她。 林知夏转过身,和哥哥击掌。 爸爸还没搞清楚,为什么他这一双整天吵架的儿女,突然统一了战线。 妈妈动作熟练地给毛衣缝线。她把整件毛衣拎起来,反复看了几遍,才说:“夏夏,待会儿你去试试这件毛衣。你要是不喜欢这领子,妈妈还能给你改。” “好的,”林知夏拽住妈妈的袖子,嗓音又软又甜,“妈妈真好。” 妈妈还说:“夏夏,你不想去老家,以后就别去了。妈妈待几天就回来了,你不用跟我一块儿。妈妈一个人带着你,路上太麻烦。” 林知夏只能答应。 这个春节,她过得很清净。 春节长达七天,林知夏总在伏案学习。她还会抽空去视察林泽秋,指导一下林泽秋的寒假作业。林泽秋表面上百般不情愿,实际上却帮她准备了座位,盖好了软垫。 而爸爸连续三天没有开门做生意。他忽然多出很多空闲时间。他要么在客厅看电视,要么就给妻子打电话,催她早点回家。 又过了几日,妈妈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林知夏早早地守在门口,远远地扑向妈妈,边跑边说:“妈妈,妈妈,我好想你。” 林泽秋比妹妹矜持得多。他只是帮妈妈拿了行李,又听妈妈说春运的火车太挤了,路上的方便面和盒饭都涨价了,妈妈奔波一晚上没吃东西,但她从老家给女儿和儿子带了点零食,据说是哪一位叔公的女儿从北京拿过来的高级特产果脯。 妈妈一边打开行李箱,一边讲话:“那个叔公的女儿,以前跟我一起在田里干活,她被蛇咬了,我背着她去了村卫生所。她总说我救了她一命。这两年,她在北京做买卖,挣了些钱……” 客厅新装的灯泡洒下微微泛黄的暖光,妈妈就坐在这片光芒中,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条。 林知夏闻见清新而熟悉的香气。 很快,林知夏就惊呆了。因为她看见了草莓果脯——世上还有这种好东西! 妈妈刚把塑料纸掀开,林知夏忍不住凑了过去,妈妈喂她吃一块果脯,还问:“好吃吗,夏夏?” 林知夏点头:“好好吃!” 不愧是北京的高级特产果脯。 随后,她突然想起妈妈奔波一夜,都没吃饭。这一路上,哪怕妈妈再饿,妈妈都没有把那一盒草莓果脯拆了吃掉。 草莓忽然没有那么甜了,林知夏的心里酸酸涩涩。她贴近妈妈的怀里,轻声说:“妈妈……我的妈妈是最好的妈妈。” 妈妈摸着她的脑袋说:“妈妈的夏夏也是最好的夏夏。” 这个寒假,更是最好的寒假。 初三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林知夏的论文就通过了。她的文章被刊登在《journalphysical oceanography》(物理海洋学报),这是她有生以来正式发表的第一篇论文。 江逾白把林知夏的文章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并在早读课上认真阅读。 江逾白认为,他的英语学得还行。但是,阅读林知夏的文章,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挑战。他费力地阅读着论文中的一系列叙述,那翻来覆去的数学变换让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此前,林知夏自称她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改良”,江逾白还以为她这篇论文简单易懂,便于理解,他真没想到林知夏所说的“微小改良”是这个样子。 论文的最后一份附件附赠了长达七页的边界证明,全部出自林知夏的手笔。江逾白简直不愿承认自己也是数学竞赛班的一名学生。他就像在阅读一本无字天书,强迫自己读完了林知夏的全部推导过程。 偏偏林知夏还在等待他的评价。 江逾白明明不是《journalphysical oceanography》的审稿人,却仿佛扮演了一个比审稿人还重要的角色。 江逾白用一张草稿纸盖住这篇论文的首页,盖住了他勉强能看懂一半的abstract(摘要)。接着,他真心实意地恭喜林知夏:“我看过了你的第一篇论文,数学理论扎实,计算机处理流程清晰……” “清晰易懂吗?”林知夏特别期待地问道。 江逾白不能撒谎。他含蓄地形容道:“清晰,明显。” “明显?”林知夏仔细掂量江逾白的用词。过了好半晌,她恍然悟道:“你的意思是,我写得太复杂了吗?其实这些东西,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江逾白点头,并在论文打印稿的第一页写下:林知夏船长成功捕获的第一颗星球。 林知夏顿时很来劲:“我将来还会捕获更多的星球,各种各样的星球!” “我知道。”江逾白在打印稿上署名“地球军团”。 他看着这一沓纸,缓声说:“我相信你。” “嗯!”林知夏给出回应。 这篇论文并没有改变林知夏的生活。她就像从前一样低调,依旧谢绝一切媒体采访,甚至不做任何解释。因为,她的解释也有可能出现在报纸上。 初三(十七)班还有部分同学,竟然在省立一中的门口被报社记者堵住了。记者向他们问起林知夏的为人处世,他们都保持了统一的口径,遵循着“不清楚、不知道、不确定”的三不原则。 这其中,又数沈负暄的话术最为突出。 沈负暄很擅长插科打诨,把话题转移到其它方向。比如,有一家热衷于挖掘猛料的报社记者详细地询问沈负暄,林知夏在学校是怎么学习的,有没有得到外界的帮助,她的论文是不是找人代写的,沈负暄就开始和记者讨论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的区别,还聊到了省城的历史与教育背景,最后,记者嫌他太啰嗦了,主动放弃了采访。 沈负暄来到林知夏的面前邀功:“那帮大人,太没意思了。我帮你挡掉了《晚间镜像报》的记者,这个报纸我看过,天天报道娱乐圈明星的私生活和一些无聊的都市谣言。” “那你为什么会看这个报纸?”林知夏的重点居然在这里。 原本伶牙俐齿的沈负暄顿时结结巴巴:“我、我……”他想出一个说辞:“猎奇。” 林知夏“哈哈”地笑了一声。随后,她礼貌地询问了沈负暄最近过得怎么样,中考体育准备得顺利吗? 提起中考体育,沈负暄就像泄气的皮球。他和江逾白强化训练了半年,江逾白的引体向上已经达到“优秀”的标准,而沈负暄依然艰难地挣扎于及格线。 直到这个时候,沈负暄才知道,江逾白从小学习武术,身体素质比他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沈负暄早就获得了初中联赛一等奖,稳升本校的高中竞赛班。可他仍然追求中考的高分,还想冲刺全市状元——那是一种荣耀的象征,就像大航海时代拼命拓展海域的西班牙人,总要拿出点真金白银,才能彰显他的实力。 他和初三(十七)班的众多同学一样,日复一日地为中考而学习。 六月逐渐逼近,班上并没有分离的伤感,绝大多数同学都能升入省立一中的高中部,哪怕不在竞赛班,大家也能频繁见面。这种平静而妥帖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中考结束的那一天。 中考结束的当日,江逾白才对初三(十七)班的几个同学透露,下学期,他要去北京的国际高中。他将在北京度过整个高中时光,然后出国进修本科,再回到省城来工作。 江逾白的人生规划十分清晰。 段启言却傻了眼。他呆呆地站在考场之外,听完江逾白的话,简直不敢相信:“你要去北京了?” 六月中旬的风是闷热的,不仅带不来一丝凉爽,还强塞了几分热度。段启言的额头冒出汗意。他抹了一把额头,又问了一遍:“江逾白,你要去北京?” 江逾白和林知夏一前一后走向考场之外:“是的。” 段启言高喊道:“林知夏,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林知夏没作声。她在中考的考场上走神了,语文作文和历史试卷都写得心不在焉。至于江逾白……分别的日期越来越近,林知夏刻意避免自己去思考没有江逾白的日常生活。 她含糊其辞地回答段启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早晚会明白的,段启言。” 林知夏突如其来的稳重成熟,让段启言不由自主定格在了原地。 他们的考试地点是市中心的一所高中。那所高中也有几十年的历史,校门高大而破旧,门上的铁环锈迹斑斑。 林知夏伸出手,敲了敲门环。她像平常一样和众多同学们道别,还笑着说:“下学期见!” 轮到江逾白时,林知夏竟然说:“明天见。” 江逾白也回答:“明天见。” 林知夏和江逾白已经约好了,今年暑假的每个周六和周日,他们都要在省图书馆见面,共同度过高中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悠长假期。 54、第二阶段的终篇 林知夏生平最喜欢的娱乐场所, 就是图书馆。 她对每一个学科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她曾经幻想自己可以住在图书馆, 从清晨到黄昏, 她与数不清的书籍相伴。 而江逾白在省城生活多年, 从没去过省图书馆。 暑假的第一个周末,江逾白走向了这一片未知区域。他站在省图书馆大厦的正前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再抬头时, 他听见林知夏的声音:“江江江江逾白,我来啦!” 他回应道:“早上好,林林林林知夏。” 省图书馆大厦高达六层,内部的藏书浩如烟海。林知夏清楚地记得每一类图书被安置在哪一层楼的哪个地方。她领着江逾白走上楼梯, 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之间,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中外历史区”。 江逾白随手拿了一本书, 扉页上写着“唐代财政”。他对唐代的财政制度并不了解, 这本书刚好触及他的知识盲区。 他对林知夏说:“我今天打算阅读《唐代财政》。” 林知夏的视线扫过那一批排列整齐的书籍:“好的, 我也想看一看隋唐时期的文化传统和民风民俗。” 所有书架都是冷轧钢板制成, 摸上去冰冰凉凉的。林知夏左手搭住一层钢板, 踮起脚尖,右手抓向书架最顶层的一本《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她的指尖碰到了书册的脊背, 只差一点就能把整本书拽出来。 江逾白看她这么费劲, 自然要来帮她的忙。他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 手指越过她的手背,轻松取走那一本《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再递到她的眼前。 林知夏先说了一声:“谢谢。”接着, 她又指挥他从高处拿了一本《唐代日常衣食住行》,还带着他走向附近的一间自习室——那是一个光线通透的小房间,室内只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刚好能供他们两个人一起伏案学习。 林知夏心旷神怡地进屋,关紧房门,再把两本书摆在桌上。她和江逾白面对面地落座,安安静静地打开他们挑选的书本。 清早的阳光转变为淡金色,悠然拂落在纸页间。林知夏和江逾白认真读书,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江逾白从书中获悉了唐朝的课役制度。所谓“课役”,指的是赋税和徭役。他不知不觉将自己代入了贫苦老百姓的角色。看到书中描写的税额,江逾白略微皱了一下眉头——按照前文的说法,如果他是一个贫民,唐朝初期和中期他还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到了晚唐时期,他注定要在动荡的乱世中被剥削得一干二净,平常想吃饭,买不到盐;想做菜,买不到铁刀。 林知夏见他神情严肃,忍不住问他:“江逾白,你喜欢吃小饼干吗?” 林知夏从书包里拿出一只饭盒,盒子里装满了蜂蜜牛奶饼干。她掀开饭盒的盖子,很大方地和江逾白分享零食。 她说:“爸爸新买了一个烤箱,妈妈给我做了蜂蜜牛奶小饼干……这些都是今天早上新鲜出炉的,特别好吃。江逾白,你要不要尝一尝?” 江逾白感觉盛情难却,也就没有推辞。他抓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缓慢而无声地咀嚼——在整个过程中,林知夏目不转睛地定定望着他,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 “味道怎么样?”林知夏直接问道。 江逾白喝了点水,润过嗓子,矜持地回答:“不错。” 林知夏一手撑住腮帮:“江逾白,你吃东西的样子很不一般。” 江逾白向后靠上座椅:“你说的不一般,指的是……” “你和我认识的所有同学都不一样。”林知夏实话实说。 江逾白记起林知夏对他的评价。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独一无二的江逾白。 林知夏很感谢江逾白,在她踌躇或退缩时,他给予她无尽的勇气和鼓励。反过来,江逾白也收到了林知夏各式各样的褒奖。只要林知夏在十七班和他做同桌,他基本上都会保持一个比较好的心情。 小学阶段的江逾白,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打败林知夏。后来,江逾白看清了现实。他深刻地认识到一点——他绝不可能在学术上超过林知夏,哪怕他请来一百个家庭教师也不可能。他作为林知夏的朋友,发自内心地认可她的每一项成就。 他不由得说:“比起我,你更加与众不同。” 他低头看书,仍在描述:“林知夏船长的光芒,照亮了许多黑暗的星球。” 林知夏双眼一亮。她开开心心地念道:“江逾白。” 江逾白语声淡淡地说:“我在。” 林知夏又喊他:“江逾白?” 江逾白和她对视。她连续叫了三声:“江逾白江逾白江逾白。”好像他的名字是多么珍贵的馈赠,必须反复强调他的重要性。 江逾白制止道:“不用重复,我听见了。” 林知夏把她手中的书本立起来:“你不要嫌我聒噪。我现在多叫你几次,记住你的反应,等你去了北京,我会把这些记忆找出来……每天回想一遍,相当于我每天都见到你了。” 江逾白忽然有些后悔。他刚才的举止过于沉静内敛。他应该用灿烂的笑容回应林知夏,给她留下一个乐观积极的好印象。 于是,他说:“你再叫我一次。” 林知夏摇头:“不。” 江逾白被她拒绝,并不气馁。他主动念出她的小名:“夏夏。” 林知夏怔了几秒钟。 江逾白模仿她刚才的做派,持续不休地说:“夏夏,夏夏,夏夏。” 林知夏不知为何,心底蓦地紧张起来。为什么会紧张呢?她的心跳比平常稍快。她捡起一块蜂蜜牛奶小饼干,边吃边想,可能是因为她刚才阅读了唐朝老百姓的饮食文化,内心产生了一种向往,向往唐代的种种美食,因而加速了她的心跳。 她点了一下头,很赞成自己的解释。 然后,她说:“你是除了我家人之外,第一个连续叫我小名的人。” 江逾白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殊荣。 这时,林知夏站起身,还把椅子拖到了江逾白的附近。她和他并排坐着,就像在初三(十七)班做同桌一样。她的历史书紧紧挨着他的书册,他侧过脸就能瞥见那本书上的内容。 林知夏沉浸于阅读。很快,她翻到了唐代妇女的钗环首饰,工匠们精湛高超的技艺让她赞不绝口。她的目光就像扫描仪,仔细扫过书上的插图,没漏掉一丝一毫的细节。 林知夏感叹道:“唐代的金步摇很精致,宫廷仕女的发型很别致。”又说:“初二那年我们演话剧,我也戴了簪子。但是,我的打扮不够复古,没有把清朝的特征完整地展现出来。” 江逾白记起初二上学期,他们全班齐心协力地排练了一出名为《变迁》的话剧。 剧中,林知夏饰演清朝末年的富家小姐,江逾白则是新式学堂里的男学生。他在戏里奉劝林知夏早点回家相夫教子,不要妄想在学堂里和男人一争高下。然后,按照剧本的设定,林知夏把她的文稿撒了一地,还把她的发钗拔下来,扔到了地上,最后呐喊一句:女儿身有鸿鹄志,稳送鹏程万里游。 女儿身有鸿鹄志,稳送鹏程万里游。 江逾白对这句台词印象深刻。“女儿身有鸿鹄志”这七个字,是林知夏临时改的,而“稳送鹏程万里游”则是宋代文人姚勉写下的诗句。 江逾白认为,林知夏的台词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 林知夏的生日在九月二十四号。江逾白八月底就要去北京,他只能提前为她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整个暑假,江逾白和林知夏频繁地在省图书馆碰面。 起初,他们经常阅读一些历史、政治、财经类的书籍。后来,中考成绩放榜,林知夏不出意外地成了全市中考状元。江逾白恭喜她考了一个极高的分数,林知夏竟然云淡风轻地说,她写语文作文的时候走神了,没有发挥到她的最佳状态。 从那天起,江逾白放弃了历史、政治、财经类的休闲读物。 江逾白开始准备a-level和雅思。 “a-level”是英国的高考。江逾白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提前预习了高中数学的部分知识。而“雅思”,指的是“国际英语水平测试”,具体分为四个科目:阅读、听力、口语、写作。 江逾白想去剑桥大学读本科,理应考出一个非常优秀的成绩。 林知夏就在那一间自习室里,认认真真地和江逾白练起了英语口语。林知夏扮演雅思考试的口语考官,而江逾白则是她要面试的学生。 林知夏找出雅思考试的历年真题,抽选几道,再让江逾白去回答——很快,林知夏发现了这个游戏的妙处。 她要求江逾白用英语回答如下题目:“一、描述你最好的朋友。二、你在学校遇到的最让你感动的一件事。三、你收到过的来自朋友的最美好的一件礼物。四、你和你最好朋友一起吃饭的经历……” 江逾白用中文质问她:“你是不是在公权私用?” 林知夏眼神清澈:“我没有呀。我在陪你复习雅思考试。我是你的口语主考官,林小姐。请你叫我miss lin。” 江逾白拒不配合。 林知夏一丝不苟地说:“you should always follow the rulesielts test. ” 林知夏提醒他遵守雅思考试的规矩。她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江逾白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详细地叙述她刚刚列出来的那些题目。 他像个话唠一样说了大概十分钟的英语。在此期间,林知夏完全没有打断他。她倾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单词,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他身上。 当他停下来,她乐不可支地说:“哈哈哈哈哈哈哈,江逾白,你的话,我全部记住了。” “我知道,”江逾白点头,“你不会忘记我。” 林知夏歪头:“当然不会。” 这一天,正是2008年8月29号,也是他们暂时分离的日子。明天一早,江逾白就要坐飞机去北京,而林知夏会留在省城。 挂钟显示当前时间为下午三点四十,他们还有二十分钟的共处时间。到了下午四点,江逾白家里的司机就要来接他了。 江逾白拿出一个木盒,递到林知夏的手中。他说:“十三岁生日快乐,林知夏。” 盒身刻着“鸿鹄之志”四个字。盖子被林知夏掀开,她见到了一支做工精致的步摇钗。这一支仿古设计的发钗在灯光照耀下突显了璀璨闪耀的美感。 林知夏忽然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她的喜悦之情。她安静两秒,才说:“哇,真没想到,你会送我这种东西。我很喜欢,谢谢你,江逾白。” 说完,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她张开十指,握着罐身,轻轻把这个玻璃罐推到江逾白的面前:“这里面装了三百六十五只千纸鹤,全是我亲手叠出来的,每一只千纸鹤的纸上都写了一首诗。你每天拆一只千纸鹤,就相当于每天收到了一首属于你的诗。等你把所有千纸鹤拆完,我就会去北京念大学了。” 江逾白郑重地收下她的礼物:“我会把它和书签放在同一个地方。” “好的,”林知夏笑着说,“十三岁生日快乐,江逾白。” 江逾白回了她一个笑。 没过一会儿,江逾白的司机给他打了个电话,催他下楼。他收拾完东西,便和林知夏一起走出了省图书馆的大厦。下午的阳光还很明媚,金灿灿的,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侧身站在一辆轿车前,犹豫了一分钟还没上车,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林知夏。 林知夏和江逾白相隔一米左右的距离。她面朝着太阳,背后是一道斜斜的长影。她眼底含笑,朝气蓬勃地对他说:“江逾白,你要勇敢地往前走。我也是,我也会往前走,我们一起加油!” 江逾白没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丁点悲伤的情绪。他暗忖,她果然是乐观又开朗的女孩子。于是他放下心来,和她告别:“我暂时离开了,加油,林知夏。” 他一步跨上轿车,关紧车门。 从小学到初中这四年,林知夏和江逾白分别时,最喜欢对他说一声:明天见! 他也总是做出相同的回应。 可是,这一次,他的明天在远方。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林知夏仍然以为她不会哭。直到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不得不努力地维持声调平稳:“好的,再见!” 江逾白也说:“再见。” 车辆缓慢向前行驶,江逾白回过头,寻找林知夏的身影。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她逐渐被路边的行道树遮挡。 江逾白没有林知夏的记忆力,但他永远记得那一年夏天的树荫和街景。 55、高一年级风云录 2008年9月1号, 天气晴朗, 艳阳高照。 林知夏跟在林泽秋的背后, 随他一同踏进省立一中的校门。 这一路上, 林泽秋都在语重心长地嘱咐她:“林知夏,高中和初中不一样,你们那个竞赛班竞争激烈,学生的普遍年龄都在十五六岁。我不讲明白, 你也能懂吧?” 林知夏茫然地看着他:“懂什么?” 古人常用“豆蔻年华”一词来形容十三岁的少女。目前,林知夏正处于豆蔻年华。她继承了优良的外貌基因,越长越漂亮,这让林泽秋不自觉地警惕起来。 如今的林泽秋已经是一名高二年级的学生。他班上有三对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小情侣, 还有几个男生喜欢聚集在一起悄悄地讨论女同学的长相和身材……总之,无论那些高中男生的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林泽秋都会把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林泽秋耐着性子, 继续解释道:“高中男生……” 他只讲出四个字, 林知夏就点头说:“我懂了。” 林泽秋质疑道:“你真的懂了?” “嗯嗯, ”林知夏很淡然地回应, “哥哥,你一天到晚都在说同样的事情。你只要开个头, 我就能想象到你接下来的话, 换汤不换药, 全是一个意思。” 林泽秋愣了一秒:“你这是在嫌我啰嗦?” “怎么会呢?”林知夏随口回答,“我怎么会嫌你啰嗦呢?哥哥一点都不啰嗦。哥哥是一个讲起话来非常言简意赅的人,绝对不会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说到最后一句, 林知夏自己都不相信了。她没再吹捧林泽秋,只用一串“哈哈哈哈”作为收场。 林泽秋很想搞清楚,他在林知夏的心目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形象。他放慢了脚步,正准备盘问林知夏,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林知夏,好消息!你和我分到一个班了。” 林泽秋转过身,见到了汤婷婷。 九月初的气温偏高,盛夏的余热未消,汤婷婷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袖、牛仔百褶裙,浑身上下充满了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她自然而然地走到林知夏的身边,挽起林知夏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道:“我们都在高一(27)班,班主任叫孔元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 “我见过他,”林知夏描述道,“他是上一届高三竞赛班的一个数学老师。” 汤婷婷的视线从林泽秋的脸上飘过:“对……他是数学老师。” 此时的林泽秋内心有一种欣慰的感觉。他一直盼望林知夏多跟班上的女生接触,毕竟女生才能真正地理解女生。他以为林知夏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没想到,原来林知夏早就有意识地和女同学交上了朋友。这样看来,他的妹妹真是一个很乖巧听话的女孩子。 林知夏主动提议:“汤婷婷,我能和你做同桌吗?” “好啊好啊,”汤婷婷望向远处的教学楼,“我们早点去教室吧,选个好座位。” 汤婷婷拉着林知夏跑出一小段距离,林知夏扭头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立刻说:“中午十二点放学后,我去你们班的教室门口找你,带你回家。” “好的!”林知夏声调响亮地答应道。 初一那年开学时,林知夏一个人走在陌生的校园里,忐忑不安地探索着未知的环境。她清楚地记得,当她靠近自己的教室,见到江逾白,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又愉快,就像一只生活在海滩上的寄居蟹,经过一番长途跋涉,终于发现了她最中意的贝壳。 而今天,林知夏迈入高一(27)班的教室,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初中时代。然而,江逾白不再是她的同班同学,也不再是她朝夕共处的同桌。 今天的江逾白过得怎么样呢? 他适应了北京的生活环境吗? 他是否也正在想念林知夏? 林知夏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从教室的正前方走过。 她听见前排的同学们窃窃私语:“你们快抬头,快看,那就是林知夏,省立一中竞赛小公主,2007年度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冠军,北京大学数学学院保送预定,今年二月份就发表了一篇sci物理论文的林知夏。” 有人问:“林知夏在想什么?” 段启言插话道:“你这不是废话吗,还能想什么?肯定是数学难题,要不然就是信息学科竞赛。” 另一位同学微微颔首,头头是道地分析:“对,真正的强者就是这样,他们的大脑一直在高速运转,清醒状态下,总是在琢磨数学难题。” 林知夏感到不好意思。打从她进教室开始,她没有思考一丁点和数学有关的事情。 高一(27)班的教室宽敞又明亮,桌椅摆放整齐,黑板洁净反光。林知夏扫视四周,最终选定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窗外视野开阔,她能望见空荡荡的操场,蓝湛湛的天空。 操场上,还有江逾白最喜欢的单杠。 林知夏打开《人类观察日记》,提笔写道:今天是2008年9月1号,高一开学的第一天。我迎来了全新的高中生活。我被分到了高一(27)班,班上一共有四十九位同学,尽管我希望江逾白是其中的四十九分之一,但我更希望江逾白能在北京的求学过程中收获丰富的知识。 笔迹一顿,她放下《人类观察日记》,从书包里找出一沓信纸。 那是林知夏精挑细选的一沓信纸,纸页的背景是珠光浅粉,印着几颗淡红色的草莓,彰显了她的个人风格。她送给江逾白的每一张贺卡上,都有她毕生挚爱的水果草莓。 林知夏的手指触及草莓图案。她略作思索,便在纸上落笔写信—— 致江江江江逾白: 见信如晤。 这是我寄给你的第一封信。现在是2008年9月1号,北京时间早晨七点四十分,我正坐在高一(27)班的教室里,等待班主任老师的出现。我回想起了我们的初中时代。每一次走进十七班的教室,你都是我的同桌。因此,十七班的教室对我来说是一个令人期待的地方。而在高一(27)班,更多的是一种熟悉感。沈负暄、段启言、金百慧都成了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汤婷婷是我的新任同桌。洛樱学姐把她的古典文学社托付给了我,我是新一任的古典文学社团的社长。 省立一中校园里的桂花树开了,开得好漂亮。我会给桂花树拍照,再把照片随信寄给你,这就相当于你和我一起赏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祝:学业有成,万事顺心! (2008年9月1号,写于省立一中,高一教室) 这一封信,写得比较简短。 林知夏再次阅读了一遍,感到心满意足,很郑重地补充了一个“林林林林知夏”的落款。 早晨的微风吹进教室,她的发丝被风拨得缭乱。她专心致志地折叠信纸,将那一张纸叠成了非常规整的形状。 同桌汤婷婷发问:“你在写信吗?”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我在给一个好朋友写信。” 汤婷婷点了点头。片刻后,汤婷婷直接猜测:“是江逾白吗?” 林知夏伸出手指,捂紧信纸:“嗯嗯。” 汤婷婷蓦地拿出一条草莓味瑞士糖。她拆开包装纸,准备把草莓糖分发给前后左右的同学们。对于林知夏而言,这就像是一个烟鬼看见邻居掏出了一条软中华香烟。 林知夏从汤婷婷手中接过一块草莓软糖,开开心心地道谢:“谢谢你,汤婷婷。” 汤婷婷落落大方地说:“你和我都是自己人,别客气了。” 汤婷婷发糖发到一半,却碰上了一名不太寻常的同学——那是坐在林知夏正前方的一位男生。这位男生穿着长袖格子衬衫,年约十五六岁,身高一米八左右。他面容俊朗,肤色偏深,笑起来还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哦豁,开学第一天就有两个女生送我糖吃。” 汤婷婷马上把草莓软糖收回来:“我不给了。” 那人伸手来抓:“说好的糖呢?” 林知夏正在剥糖纸。她态度虔诚,充满了仪式感,先把软糖放在左手掌心,再抬起右手的指尖,掀开薄薄的包装纸,她已经闻到了草莓的甜香。就在这个时候,前排那位男生碰到了她的手腕,草莓糖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林知夏呆住了。 前排那个男生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下午给你们两位美女带新的。” 林知夏歪头:“两位美女?” “你说什么呢,邵东旭!”汤婷婷大义凛然地指责道,“林知夏今年才十三岁,你放尊重点。” 原来这个男生名叫邵东旭。 邵东旭小学就读于师范附小。他是汤婷婷的小学同班同学。他没考上省立一中的初中竞赛班,就在本市的第二中学发奋读书,读了三年,终于获得了初中数学竞赛的奖杯,闯进了省立一中的高中竞赛班大门。 当他听见林知夏的大名,他和他的同桌都扭过了身子,毫不避讳地打量起林知夏。与此同时,林知夏也在审视着他们。 无形无状的暗潮涌动在附近的空气中,邵东旭盯着林知夏看了足足十秒钟,才说:“你就是林知夏吗?2008年中考状元,省立一中的竞赛小公主,2007年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金牌获得者……” 邵东旭记不清林知夏的众多称号。 开学之前,他加进一个省立一中的qq群,群内成员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林知夏,大家对林知夏的称号如数家珍。邵东旭作为一名外来客,被迫接受了一场头脑风暴。 他万万没想到,省立一中的第一名能强到这个地步。 林知夏不太擅长应对同学们长久的凝视。于是,她决定模仿江逾白的做派。她微微点头,故作沉稳:“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值一提。” 林知夏认为,她只能学到江逾白的表象,学不出他的风采和神韵。 而邵东旭朝她抱了一下拳,颇有武侠风范地转过了身,继续刷题。邵东旭和他的同桌不放过一分一秒的学习机会。他们的座位上堆叠着几本高中数学竞赛资料,其中有一本已经被邵东旭做完了一半。这种刻苦勤奋的精神,让林知夏非常尊敬。 哪怕邵东旭背对着林知夏,看不见她的动作和表情,林知夏也双手抱拳,朝他回了一个礼。 教室内逐渐安静,走廊上传来老师们交谈的声音。 高一(27)班的班主任带着一本教案,缓步走向了三尺讲台。 这位班主任是一位年近四十岁的男老师,名叫孔元恺。孔老师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整个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说话更是慢声细语:“二十七班的同学们,你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孔老师。2008年到2011年这三年,对你们的一辈子太重要了……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珍惜竞赛班的氛围,多学多练,多问多思。我们班是全年级最好的班级,你们今后遇到困难,要记得自己是最好的,要多从积极角度去思考。” 孔老师简短地鼓励了他的学生们。然后,他走下讲台,要求同学们按照座位顺序,挨个儿站起来,面向全班做一遍自我介绍,讲一讲兴趣和爱好、愿望和目标。 段启言的座位在第一排第一列。 孔老师话音刚落,段启言兴冲冲地站起身,大声说:“我叫段启言,《天龙八部》段王爷的那个段,人生启发的启,语言的言。我小学得过华罗庚数学竞赛的金杯,初中得过省里的数学联赛一等奖。到了高中,我想考到高中数学联赛的一等奖,我的目标大学是北京大学。” 全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孔老师面带微笑:“段启言,祝你早日进入北京大学。” 段启言的手指绞了绞衣摆,略显羞涩地坐回座位。 段启言座位后方第三排位置处,坐着他的死对头金百慧。 金百慧的同桌是个男生,这位男同学进门之后就发现没有空座位了,他只能陪伴在金百慧的身侧。他还发现,金百慧一直没有停止做题。 轮到金百慧自我介绍时,她才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来说道:“我叫金百慧。初中三年,我没在晚上十二点前睡过觉。我想考进清华大学的姚班,我想推动人类的科学发展。” 她这句话刚一说完,孔老师为她鼓掌:“好志向。” 孔老师的掌声几乎没多少人回应。 因为,高一(27)班过半的学生都来自省立一中的初中竞赛班。 金百慧冷场了。 但她并不在乎。她沉浸在数学世界里,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全班的介绍活动还在持续。轮到林知夏的时候,林知夏飞快地站起来,言简意赅地说:“我叫林知夏,树林的林,知道的知,夏天的夏,希望能和大家相处愉快,谢谢!” 她话音刚落,班级内部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昔日的十七班同学全在为她鼓噪呐喊,段启言带头大声喧哗:“林班长!林班长!” 林知夏的呼声如此之高,孔老师干脆顺应民意,任命道:“林知夏,你在初中是班长,肯定把班级工作做得很好。你能不能当我们高一(27)班的班长?” 林知夏双手背后,矜持地说:“好的。” 就这样,林知夏再度承担起班长的重要职责。 她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江逾白! 当晚回到家中,林知夏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登上qq。她惊喜地发现,江逾白在线,而且,他的状态还是“q我吧”。看来,江逾白现在一点都不忙,很想和人聊天!林知夏来得正好! 林知夏给他发送消息:江逾白,我回家了,你也在家里吗? 江逾白秒回:是的。 林知夏开心地告诉他:我今天又当选班长了。 江逾白再次秒回:恭喜你,林知夏船长。 56、古典文学社 江逾白是尊贵的qq会员, 享有尊贵的特权。他被qq系统置顶在好友面板中。他的网名“江江江江”被显示为醒目的大红色。只要林知夏看向联系人列表, 她就会被江逾白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江逾白的qq签名只有四个字:双星系统。 林知夏理解他的深意。她忽然不想打字了, 她想听江逾白说话。于是, 她发出了视频聊天请求,江逾白二话不说就接受了。 直到这个时候,林知夏才想起来——江逾白从没见过她的房间。 林知夏立刻扭过头,检查她的卧室是否干净整洁。昨天晚上, 哥哥拖了一遍地板,还帮她擦了书柜,摄像头拍出的房间景象让她感到满意。 而江逾白正坐在一间书房里。他的背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齐整平坦的碧绿草坪。夕阳的余晖穿透玻璃, 洒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他和林知夏同时戴上了耳机。林知夏对着麦克风说:“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江逾白详细地回答了林知夏的问题。他说, 他们班上只有十一个同学。他在开学第一天就和老师探讨了未来的规划, 确定了高中的选课内容。他还准备加入学校的高尔夫球队。明年上半年, 他会参加national economics challenge(北美经济学挑战赛)……等等。 林知夏忍不住问:“你交到新朋友了吗?” 江逾白说:“我不确定。” 林知夏试探道:“你不确定……新认识的同学是不是你的朋友?” 江逾白简略地回答:“对。” 林知夏无意识地抬起手指, 静静地搭放在书桌上。这时, 江逾白反过来问她:“你的新同桌是谁?” 林知夏诚实地回复:“汤婷婷是我的同桌。沈负暄和韩鹏坐在我的后面。对了,金百慧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我现在是高一(27)班的学生。” 江逾白似乎有点紧张:“金百慧找你麻烦了吗?” 林知夏伸手抓过她的小企鹅。她怀里抱着小企鹅, 状态很放松, 随口和江逾白闲聊:“没有。今天的班会课上,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站起来做自我介绍。金百慧说,她要考进清华大学的姚班, 还要推动人类科学发展。我觉得她是一个挺纯粹的人。她目标坚定,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她……” 江逾白往前坐了一点 ,距离摄像头更近。他问:“你在意外界的评价吗?” 林知夏没有应声。她凝神细想,承认道:“我在意。” 接下来,她更坦诚地说:“我没有金百慧那么顽强的心理素质。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我不想被曝光在大众的视野里。” 江逾白与她探讨起这个问题:“你做得很对。关注度和讨论度都是一把双刃剑。” “是的,”林知夏的语气非常冷静,“我现在还没有值得一提的研究成果,我正在学术的道路上摸索前进。” 江逾白鼓励她:“你有一个很好的开端。” 林知夏斜靠着椅背,搂紧一只毛绒小企鹅。她对江逾白讲出心里话:“江逾白,这两年来……你知道,我加入了国家集训队,也参加过一些国际竞赛。我认识了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学生。我产生了一些新的观点。” 江逾白交握双手,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什么观点?” 林知夏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小企鹅的翅膀。她说:“虽然老师和同学经常夸奖我,但我觉得,我只是把学习的过程给压缩了。” 江逾白引用现实中的例子:“我爸爸在北京投资了一家电商公司,他们最近在做数据库压缩。” 林知夏果然一下子来劲:“数据库压缩?” “数据库的压缩技术,”江逾白形容道,“它能节省存储空间。” 林知夏在椅子上缓缓坐直:“可是,我记得,现在的数据库压缩技术,效率好像都不太高。” 江逾白切入正题:“压缩效率提高一个百分比,成果就会很明显。” 林知夏恍然大悟:“我懂了。你是不是想夸我,夸我的大脑像一个压缩型数据库?比别人厉害很多倍?” 江逾白原本还在打腹稿。他准备帮助林知夏树立强大的自信心,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天赋有多强。结果,他才刚讲了两句话,林知夏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林知夏感叹道:“江逾白,你真好,这么拐弯抹角地赞美我……我和你聊天的时候,心情很放松,好像什么话都能对你说。” 江逾白低头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林知夏把小企鹅放在腿上。她面朝着电脑屏幕,郑重地约定:“每天晚上六点,如果你在线,我就找你视频聊天,只聊十分钟,好不好?” 江逾白问她:“为什么只聊十分钟?” 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我不想打扰你学习。我听说,剑桥大学还是挺难考的。如果我占据了你太多时间,耽误了你的学习进度,让你考不上剑桥,我会非常内疚。” 江逾白没想到林知夏有着这样的担心。 他丝毫不慌乱,格外沉稳地说:“我有两年的准备时间。” “是的,”林知夏和他一起展望未来,“2010年秋天,你会提交申请,然后收到录取通知。” 江逾白忽然发现,如果他的计划能够顺利执行,那他十六岁就去上大学了。当然,林知夏的入学年份比他更早,她会在十四岁那一年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 江逾白思索片刻,又问她:“今年你打算参加竞赛吗?” 林知夏斟酌着回答:“看情况吧,我还没想好。” 她对着屏幕笑了笑:“你要参加北美经济学挑战赛,我可以陪你练习。当年为了建立《探索宇宙》的经济背景,我在图书馆看了很多书。” 江逾白记起那段经历。那时候,他每天向父辈请教问题,再把经济理论放进漫画剧情里。 林知夏还想和江逾白说两句话,卧室门外传来妈妈的呼声:“夏夏,秋秋,饭做好了,你们俩过来吃晚饭吧。” 林知夏摘掉耳机,妈妈又喊了一嗓子:“夏夏,秋秋,别学习了,饿着肚子学习多难受。你们快来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要去吃饭了。”林知夏告诉江逾白。 江逾白在聊天窗口上打出两个字:“好的。” 林知夏回复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又对他说:“我下线了,拜拜。”她关掉聊天窗口,退出qq账号,穿上一双粉红色毛绒拖鞋,欢欣雀跃地跑向了客厅。 林知夏的网名是“夏天的草莓”,江逾白把她的备注改成了“夏夏”。而现在,“夏夏”变成了“离线”状态。 江逾白的手指滚动鼠标,重新浏览了他和林知夏的聊天记录。然后,他关掉电脑,打开书包,预习明天的课程。 书房的正门被人轻轻敲响。他抬起头,见到了叔叔和爷爷。 爷爷穿着一身舒适的居家服。他满头白发,发丝梳理得整齐,双眼湛湛有神。他脸上的表情、讲话的声音都不显老。他对江逾白说:“你念书很用功。” 叔叔立马接话:“我和大哥小时候,念书都很勤奋,这是我们家的家风。” 爷爷回头看着他,喊了他的全名:“你左手还在痛吗,江绍祺?” 前段时间,江绍祺所在的乐团去了英国参加“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音乐节谢幕之后,乐团又赶赴了欧洲多个场地,江绍祺连续高强度工作了四个月。江绍祺仗着自己年轻,并不介意行程紧凑,但是,他不幸爆发了腱鞘炎的症状,不得不暂停一切安排。 江绍祺就像一只被扎破了皮的气球。他十分心虚地说道:“不痛,小毛病。” 江逾白站起身,走到江绍祺的面前:“劳逸结合,叔叔。” 江绍祺打量他片刻,有感而发:“我们家小江长大了好多。几个月不见,小江长高了,更英俊了。小江这一表人才的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我们家的孩子。” 江逾白客气礼貌地回应:“谢谢。”他还说:“外表是浮云,内涵最重要。” 爷爷念了一首诗:“白衣苍狗无常态,璞玉浑金有定姿。” 白衣苍狗无常态,璞玉浑金有定姿——这首诗,出自宋代文学家秦观的手笔。 江逾白和爷爷聊起了秦观的生平经历,江绍祺听得一头雾水,甚至插不上一句话。江绍祺只能跟在他父亲和他侄子的背后,随他们二人一同走向餐厅。走着走着,江绍祺就感觉苗头不对。 江绍祺的父亲问了一句:“绍祺,你如何看待你这个侄子?” 江绍祺连忙表态:“我侄子?我说过了啊,小江一表人才,各方面能力拔尖。我大哥为了教育好儿子,十几年来花了不少心血,那都是值得的。” 他的父亲又说:“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家里就有了江逾白。” 江逾白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却没有作声。他知道,爷爷正在催叔叔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 眼看着叔叔露出了窘迫懊恼无奈又惭愧的表情,江逾白决定施以援手。江逾白缓缓落座在餐桌边上,状似平常地开口说:“强扭的瓜不甜,结婚生子要看缘分。” 江逾白一句话还没说完,叔叔和爷爷都盯紧了他。 叔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江逾白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爷爷,你别催叔叔。叔叔早就年满十八岁,他是成年人,有选择的权力。” 叔叔赞不绝口:“小江,叔叔真没白疼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不愧是我们家的好孩子。” 爷爷思维敏捷,另辟蹊径:“这么好的孩子,你就不想自己养一个?” 叔叔据理力争:“大哥有孩子了,我们江家后继有人,为什么我一定要自己养?再说了,我必须得先有一个女朋友。” 爷爷饭都不吃了,低声问他:“你的女友在哪儿?我和你妈,没瞧见她一根头发丝。” 叔叔脸色微红:“老爸,这些年来,我跑遍全球各地,哪有时间去管什么女友和孩子。你晓得一个乐团的竞争有多激烈吗?当年我费尽千辛万苦……” 爷爷竟然反问:“你晓不晓得,我给你们公司拿过多少赞助?” 爷爷左手端碗,右手执着筷子,夹起一只春卷放入碗里。他的举止儒雅而斯文,可他刚才那句话就像是往水中投掷了一枚炸弹。江绍祺被父亲炸出了水面,急忙问道:“你给我们公司捐过钱?” 爷爷讲话时,声调平稳,气息平静:“你以为,出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二十三岁当上了小提琴首席,全凭你个人努力?你年少时,稍有些天赋和兴趣 ,我和你妈从德国请来演奏家,手把手教你。我雇佣老师,每天看着你练琴十个小时……养孩子哪儿能不费心?” 江绍祺摊开一张餐巾,深吸一口气,才说:“老爸,你讲得我头痛。” 江逾白再次帮助了叔叔:“教养子女是父母的责任。如果一个人不想承担责任,那他暂时不能把小孩带到这个世界。叔叔已经在事业上取得成就,爷爷不能苛责他。” 江逾白当面挑战他爷爷的权威,他爷爷不仅没生气,还很欣慰地说:“你爸爸将你教养得很好。” 这句话之后,爷爷再也没有质问叔叔一句话。爷爷向叔叔传达了催婚的意思,然后就撒手不管了。他嘱咐江绍祺好好休息,好好养伤,把恢复期当成一段假期,暂时不要考虑工作之类的琐事。 江绍祺满口答应,吃饭吃得很慢。他一边吃,一边想,北京的医疗条件比省城更好,他留在北京休养,顺便关怀一下侄子的学业,算是尽到了叔叔的义务,为他自己将来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积攒经验,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等到侄子长大了,他还可以把自己的宝贵经验传给侄子。 这么一想,江绍祺心情稍霁。 第二天一早,江绍祺主动提出要送江逾白去上学。 以江绍祺目前的状态,实在不能开车。他和江逾白一起坐在了轿车的后排。司机发动轿车之后,江绍祺问起了江逾白的校园生活,还有他的交友情况。 江逾白透露道,他的交友情况,就和他在新加坡念书时差不多。 江绍祺会意,感叹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随后又问:“小江,你和你初中同学还有联系吗?那个智商特别高的林知夏,这段时间里,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江逾白诚实地说:“昨天傍晚,我和她qq视频聊天了。” 江绍祺有些震惊:“你和她关系这么好啊。” 江逾白并未做出回复。轿车在宽阔的马路上一路奔驰,江逾白默默地看向窗外,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让他联想起省立一中附近的建筑物。他走神了一段时间,直到江绍祺喊他:“小江,下车了。哦,你们学校的大门真够气派的。校门口有没有你的同学?” 江逾白扫眼一看,确认道:“有个泰国同学。” “是你班上的同学吗?”江绍祺问他。 “是的。”江逾白冷淡地说。 江绍祺宛如一名慈父,非常温和地鼓励道:“好,小江,你下车吧,和泰国同学打个招呼。在外国友人的面前,展示出你的气质和风范。” 江逾白拉开车门,径直走向校门。 他的泰国同学是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子,外貌清秀标致,身材纤瘦匀称,扎着一根粗马尾辫,头发上绑着一只蝴蝶结。 这位泰国同学见到江逾白,率先和他说了一声:“good morning.” 接下来,她还用并不标准的中文一字一顿地念道:“江、逾、白。” 江逾白有些尴尬。 他应该给出礼貌的回应。问题是,他忘记了这位泰国女生的本名。泰国人的名字非常难记,而他又没有林知夏的记忆力,他只能含糊地蒙混过去。 江绍祺望见侄子正在和泰国女生聊天,侄子的脸上还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江绍祺不由得自言自语 :“距离是最大的障碍。” 前排司机没听清他的话,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气氛低沉,便问:“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江绍祺低声道,“走吧,我们先去医院,中午再来接小江。” 江绍祺以为,江逾白和林知夏相隔千里,渐渐就会断了联系。 江绍祺回首自己二十余载的人生,他经历了无数次离别。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知道哪一天和某些人分别之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2008年9月这一个月,江绍祺都待在北京的家里。他和江逾白同住一栋别墅。江绍祺偶尔几次路过书房,总能听见江逾白正在和别人讲话,谈天说地,毫无顾忌……江绍祺这才发现,江逾白和林知夏会在每天傍晚六点到六点十分之间进行qq视频聊天。随后,从傍晚七点开始,他们两个人还会再次开通qq视频,保持安静,在彼此的监督下共同学习。 到了九月底,江逾白提出他要回一趟省城,他的爷爷还以为他想家了,立刻批准。只有江绍祺怀疑,江逾白之所以连夜坐飞机跑回省城,不仅仅是因为想家。 9月30日晚上八点,飞机降落在省城的机场。江逾白的妈妈亲自开车来接他。回家路上,妈妈问了江逾白很多问题,包括他在北京是否习惯,与同学们相处是否愉快。 江逾白所在的国际高中奉行“小班教学”模式。他们班上只有十一个学生,其中还有六位不是中国人,那些学生来自泰国、韩国、新加坡等地的富裕家庭。坦白地说,江逾白在高中遇到的绝大多数同学都很友善。他和他们相处融洽。不过,他最好的朋友依然是林知夏。 他和林知夏约定,十月二号在省图书馆相聚。 十月二号当天,早晨四点十分,林知夏突然醒了。 室内光线昏暗,天还没亮。 毛绒小企鹅被林知夏搂在怀里,墙壁是淡淡的粉红色,她身上盖着一床柔软的棉被。她沉浸在温暖又安全的环境里,正准备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肚子突然一阵绞痛,痛得她叫都叫不出来。 林知夏慌张极了。 她刚缓过劲,就打开门,喊道:“妈妈,妈妈,我肚子好疼……” 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从睡梦中惊醒。 妈妈披上外套,光脚走到林知夏的卧室门前。林知夏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她额头冒汗,浑身发冷,腹部有了沉重的下坠感,这让她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屏住呼吸,勉强缓解痛苦。 怎么回事? 可能是阑尾炎。 林知夏昨天晚上还吃了满满一碗饭,今天白天就要去医院割阑尾吗? 恐惧化作一朵乌云,笼罩在林知夏的头顶。她深深地担忧着自己的命运,心中又惊又怕,而妈妈摸过她的脑袋,却让爸爸和哥哥都离开她的房间。 林泽秋吓得脸都白了:“我们直接打120吧,她疼成这样了,会不会是急性白血病?” 爸爸脚腕一拧,差点摔倒。他疾步走向客厅:“我们快点打车,去省人民医院。省人民医院是最好的医院,120急救不一定会把夏夏送到省人民医院……” 林泽秋刚从床上爬起来,这会儿还没穿好衣服。他匆忙找出外套和长裤,结结巴巴说道:“爸爸,你、你带上钱和手机,我去街上拦一辆出租车。” 林泽秋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妈妈关紧了林知夏的房门。妈妈坐在林知夏的床边,缓声喊她的小名:“夏夏,还难受吗?” 林知夏闷声回答:“妈妈……” 妈妈说:“夏夏能站起来吗?妈妈扶你去一趟厕所,看看你的裤子。你十三岁了,该来了,妈妈朋友的女儿十二岁就来了。” 林知夏明白,妈妈说的“来了”,指的是月经初潮。 经过妈妈的提醒,林知夏后知后觉地感到,肚子并不是最难受的地方。她从床上坐起来,往前挪开一点距离,她的双眼顿时涌现水光:“我……我把床单弄脏了。” 妈妈柔声安慰她:“没事,夏夏,妈妈马上给你换。” 这个时候,林泽秋没敲门就闯进来说:“妈,你看好林知夏,我去街上拦车。” 林知夏立马用被子把自己盖住。她盘腿坐在床上,因为腹痛而向前倾倒,被子罩着她的脑袋,她深陷在密不透风的环境中,妈妈还对哥哥说:“行了,秋秋,别折腾了,你和你爸爸都回去睡觉吧,夏夏没事。” 林泽秋的呼吸凝滞。 他穿着一双凉拖鞋,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背心和一条四角裤,他站在冷风阵阵的客厅里,顾不上自己衣衫不整,只说:“林知夏病得很严重,我们今天要去医院。她很乖的,从小到大没骗过人,如果不是肚子痛得要死,她不会在早晨四点把我们都叫起来,爸爸妈妈,别耽误时间了,我去街上拦车……” 妈妈急忙挡住他出门的路:“林泽秋,你别折腾了,你回屋待着去吧。我说过了,你妹妹没事的,妈妈能看出来。” 林泽秋认为,林知夏状况不妙,必须立刻去医院,他差点和他妈妈吵起来。 妈妈和爸爸悄悄说了几句话,爸爸松了一口气,转头去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但又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明白。 爸爸确定,省立一中实行了性教育,肯定普及了这方面的知识。先前他在省立一中参加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曾经讲过《生理卫生健康教育》,还让各位家长注意孩子们的心理状态。 爸爸就把儿子拉到沙发上,委婉地告诉他:“你妹妹啊……长大了。” 这七个字,足够了。 爸爸讲不下去了。 林泽秋仍然没理解爸爸的意思。倘若他是林知夏的姐姐,那他早就应该领悟了,但他是林知夏的哥哥,从没有过相关经历。他百思不得其解,思维越发阻塞,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林知夏长大了,和她这副可怜的样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林泽秋焦虑地站起身,在他们家的客厅里来回走动。 而林知夏刚被妈妈带进洗手间。 妈妈翻出来一包卫生巾,当着林知夏的面,把卫生巾拆开了,轻轻地递到她的手里。 这是林知夏第一次触摸到展开的卫生巾。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那一条床单。她绝对不会再把床单弄脏了……她一定会注意的。 妈妈走出卫生间,飞快地换好林知夏的床单,又把林知夏扶回床上。林知夏紧紧地裹住被子,泪眼汪汪地问:“妈妈,你第一次来月经……肚子也很痛吗?” 妈妈诚实地告诉女儿:“有些人很痛,有些人不痛。你是妈妈的女儿,就和妈妈小时候一样,苦了你了。” 林知夏委屈巴巴地侧过脸,脸颊贴上一条干净的枕巾。她小声问:“我每个月都会这么难受吗?” “不会的,”妈妈抚摸她的额头,沾了满手的汗水,“过了今天就好了,夏夏不要害怕。妈妈去给你灌热水袋,煮红糖姜汤水。” 林知夏却说:“妈妈别走,妈妈……”她牵住妈妈的手腕,这一瞬间又回到了幼年时代。那时候,她怕黑又怕鬼,还怕外星人抓走她,每天夜里都要妈妈哄她睡着——这个状况在林知夏六岁之后,就有了明显的改善。 而她如今十三岁了,当她的身体不舒服,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还是她的妈妈。 妈妈喊来了爸爸。 爸爸承担起照顾女儿的重任。他在厨房烧水,嘱咐林泽秋去找热水袋。 林泽秋终于搞清楚了林知夏的状况来源。他们班上也有个女生,每月总有两三天抱着热水袋来上课。男同学背地里说,这个就叫“生理期”,林泽秋无意中听过同学们的探讨,方才知道处于“生理期”的部分女生需要热水袋和暖宝宝来缓解不适。 林泽秋一个箭步冲向储藏柜,找出一只大容量的热水袋,拿到洗手间清洗干净,再把热水袋交给爸爸。 爸爸往袋子里面灌满开水,又用干净的毛巾包裹在热水袋的表面,再用一团毛线球的软线扎好毛巾,防止毛巾散开,烫伤林知夏。 爸爸片刻没耽误地把这个热水袋送到了林知夏的手中。 林知夏抱紧热水袋,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早上八点,她被自己的闹钟吵醒。 林知夏讨厌闹钟的声音。她从来不定闹钟,除非有大事发生。她想了一会儿,记起今天要和江逾白见面。 今天要和江逾白见面! 林知夏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可她现在有气无力,别说去一趟省图书馆了,她连自己家的大门都走不出去。她只能拿起床头柜上的话筒,费劲地拨出一串手机号。哪怕她现在状态不佳,她也能背诵江逾白的所有电话号码。 此时此刻,江逾白正在收拾书包。 江逾白从北京带回来一些土特产。他想把土特产送给林知夏当礼物。他刚拉上书包拉链,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林知夏家的电话号码,他立刻按下接听:“早上好,林知夏。” 在这一通电话里,林知夏气若游丝地说:“江逾白……” 江逾白和林知夏认识四年,从没听她用这种语调说过话。想当初,林知夏接种完乙肝疫苗,在教室里发了高烧,她的声音都比现在要有力气。 江逾白追问道:“你怎么了?” 江逾白的卧室在三楼,窗户正对着花园,园内鸟雀清啼,树影晃动,交织成一副秋意盎然的美景,江逾白却无心赏景,他的情绪跌落至谷底。 林知夏迟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挂断电话,他感到担忧,再三询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现在安不安全?” 林知夏怎么能说得出口? 上个月,林知夏和江逾白qq视频时,她还坚定地宣称,什么话都能对江逾白说……而现在,她面临着难以启齿的困境。 林知夏再一次用被子蒙住头,含糊不清地说:“我生病了,过几天就会好起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生了什么病?”江逾白问她,“昨天晚上六点,qq视频的时候……” 林知夏解释道:“那个时候,我是健康状态。现在,我是虚弱状态。” 江逾白落座在一把椅子上:“虚弱状态……你得了急病?” 江逾白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乱七八糟的联想。 卧室里的一切家具都消失了,他的视野和灵魂仿佛变得空荡荡——这种虚无缥缈的意识状态持续了大概两三秒,林知夏告诉他:“很小的病,就像感冒一样,就像我四年级打完乙肝疫苗发烧了一样……我真的没事,就是没力气说话,声音不好听。我今天不能去省图书馆和你见面了。你等我几天,等我好起来,我会去找你。” 江逾白立刻答应。 林知夏和他说了一声再见,随即挂断电话。 她解决了后顾之忧,再也没有一丝负担,闭上眼睛继续睡觉,睡得昏天暗地。 从早上睡到傍晚,爸爸妈妈都没来叫她。 傍晚五点多,林知夏自己饿醒了。 她坐在床上,连喊三声:“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把她的卧室门打开,端来一碗温热的红糖姜汤。 虽然,林知夏不知道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但是,她肚子好饿,吃什么都行。 于是,她喝下了红糖姜汤。 妈妈还说:“这碗汤是你哥哥熬的。” “哥哥熬的?”林知夏非常震惊。 要知道,林泽秋生平最讨厌的食物就是生姜。他六七岁的时候,发现哪一道菜里有生姜,就会大吼大叫地跳起来。他非常讨厌生姜的味道。 没想到,林泽秋十六岁这一年,竟然突破了自我,忍受着生姜的味道,站在厨房里,贤惠地熬汤。 林知夏顿时被感动到了。 她顾念着兄妹之情,感慨道:“妈妈,帮我谢谢哥哥。” 妈妈给她换了一身衣服,又问:“夏夏吃饭吗?妈妈留了一碗饭和一盘菜。” 林知夏准备起床,妈妈却让她在床上躺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拿来一个小桌板,架在林知夏的床上,再把饭菜和碗筷摆到桌板上。 林知夏抱着热水袋不撒手,妈妈干脆握着勺子,喂她吃饭。到了这个时候,林知夏感觉自己好了很多,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疼痛。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床上躺了三天。 第四天,林知夏恢复了平日里的作息。 她给江逾白打了电话,约他在十月七号的下午一点见面。那天正是省立一中高中部的社团筹备日,如果江逾白愿意和她一起去学校,他能见到很多初中同学。 江逾白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可以。” 十月七号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 下午一点,白云畅游在广袤无垠的蓝天中,教学楼前飘荡着一面鲜明的旗帜,整个高中部热闹非凡,安置在地面的广播喇叭连续不断地外放着一首校歌。 江逾白唱过无数次的校歌,却被拦在省立一中的校门外。 保安问他,是不是省立一中的学生,有没有学生卡,麻烦出示一下。 江逾白辩解,他是省立一中初中部的毕业生。 “毕业生?”保安摇了摇头。 保安没放他进去,直到林知夏跑来了学校门口。 林知夏拜托保安用内线电话联系老师。林知夏想到了初中部的竞赛教练翟老师。 在每年的国庆长假、寒暑假期间,翟老师都不会休息,他一定会在学校里组织初中竞赛班的同学们集中训练。此外,翟老师认识江逾白。江逾白是他非常器重的学生,他熟知江逾白的人品,肯定愿意做一个担保人。 林知夏的逻辑缜密。她的推断并未出错。保安依照林知夏的要求,往翟老师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很快,翟老师给出回复,确认江逾白是他们竞赛班的学生,同意江逾白再度踏进校园。 保安这才放行。 林知夏就像往常一样,轻轻地牵住江逾白的书包带子。她拉着他走进省立一中高中部,向他介绍各个社团的发展和由来,还问他:“江逾白,你们高中的社团是什么样的?” 借着明亮的天光,江逾白仔细审视她的脸。他观察她的表情、面色、神态。他长久地凝视她的双眼,想确认她是不是彻底恢复了健康。 林知夏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夏天清晨的淡粉色朝霞,也像是春天盛放的浅朱色樱花。 她第一次主动避开他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高中社团……” “你康复了吗?”江逾白直截了当地问道。 “康复了。”林知夏无比坚定地回答。 江逾白与她并排行走。 他们穿梭在浓密的树荫中,两人的影子堆叠在翠绿的树丛里。江逾白回到他们最初的话题:“我高中的社团,和省立一中的社团差不多。” “你想加入什么社团?”林知夏问他。 江逾白几乎毫无迟疑地回答:“古典文学社。” 高一开学之后,林知夏就成了省立一中“古典文学社”的社长。她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地想,江逾白是真的想加入古典文学社呢,还是因为她做了社长,而故意给出这样的答复。 古典文学社有专门的活动教室。 那间教室位于综合楼的二楼,是一个占地面积不大的房间。室内排列了八张桌椅,还有一张黑板,以及一座摆放着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书柜。 洛樱学姐是上一任的社长。洛樱在校三年,将古典文学社治理得井井有条。今年七月份,洛樱去北京大学之前,亲手把社团交到林知夏手里,还为林知夏戴上了社长的铭牌徽章。 林知夏就像一个手握实权的社长,充满耐心地带着江逾白参观她的领地和书籍收藏。 57、月之思 江逾白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宋词精选》。 他翻开这本书, 随口问道:“社长的工作顺利吗?” “还好, 挺顺利的, ”林知夏低头, 看着他手中的书册,“你收到我上个月寄给你的信了吗?” “收到了。”江逾白诚实地回复。 上个月中旬,江逾白获得了林知夏的第一封信。 她在信中流露出诚挚的友情。她的字迹工整又漂亮。她还在信封里夹了两张桂花树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林知夏赠予江逾白”。 江逾白珍藏了这封信。他将照片嵌入相框, 还把相框摆在床头柜上。 而现在,林知夏抬起头,专注地望着他:“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写回信?” 江逾白低声说:“我……” 写不出来。 他经常和林知夏qq视频聊天,但他从来不提写信的事。他曾经动笔许多次, 总是不满意,扔掉了一纸篓的废纸。 林知夏离他更近:“书信往来, 是不是有点无聊?” “不无聊, ”江逾白坚称, “很有趣。” 林知夏有些疑惑。她浓密的睫毛眨了眨, 试探道:“初二初三那两年, 你给我写日常生活汇报的时候,明明写得很顺利。” 江逾白解释道:“书信和汇报不一样。信中的文字, 要有感情。” 林知夏见他如此认真, 忍不住调侃他:“你不给我回信, 是因为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江逾白手里的书册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这本书,说话的声音降得更低:“怎么会呢?” 他站直身体,又说:“你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他目不斜视, 平静地叙述事实:“我写了十几个版本的草稿。” 林知夏隐隐约约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她不得不退开一段距离,站得更远一些。她抓起一本《唐诗精选》,双手抱着这本书,转身面朝着门外……直到这时,她脸上的红潮终于有了减退的迹象。 江逾白写起工作汇报,绝不拖泥带水,向来是速战速决。他写作文的速度也很快。九岁那年,他曾经为了一份800字的检讨而苦思冥想半个小时。不过,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困境。 他给林知夏写信,竟然会打十几版草稿? 林知夏定了定神,表态道:“我想要你的回信,不管你写成什么样子。” 江逾白反问:“你确定?” 林知夏点头:“当然。”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从中取出一封未寄出的信,亲手交付给林知夏。 江逾白万万没想到,林知夏当着他的面,就把信给拆了。她毫不避讳地朗读出声:“林林林林知夏,见信如晤,我是江逾白。一个月不见,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江逾白马上制止林知夏:“别念了,别让其他人听见。” 林知夏悄悄地读出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祝林知夏永远健康快乐,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蹦蹦哒哒迎向他:“我好喜欢这封信!你以后不要写草稿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然后把信寄给我。我想见到你的字迹。” 江逾白刚说了一个“好”字,小教室里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段启言,另一个是沈负暄。 高一年级(27)班的不少同学都加入了古典文学社。根据古典文学社的规矩,社长必须是全社最擅长“飞花令”的人。任何社员都可以挑战社长,谁能挑战成功,谁就是下一任社长。 今天,段启言来到学校,正是为了击败林知夏。 本次的社团活动时间,将从下午一点半持续到三点半。段启言提前十分钟进门,居然撞见了江逾白。 这一刹那间,段启言失去了战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喊道:“江逾白?” 江逾白挑了个座位,很淡定地坐下。他看着段启言,念了一声名字:“段启言。” 站在一旁的沈负暄意味不明地笑了。而段启言还在质问江逾白:“喂,你在北京怎么样?” 江逾白没有做声。他从书包里拿出几盒北京特产的糕点,分发给沈负暄、段启言、林知夏。而草莓夹心的糕点,独属于林知夏一个人。 段启言正好觉得肚子很饿。他掀开自己那一盒点心的包装纸,囫囵吞了一块,嗓子眼就被噎到了。他咳嗽好几下,沈负暄连忙拿出水杯。 段启言顺势低头,喝了一大口水,缓了一会儿神,忽然反应过来:“喂,沈负暄,我怎么能喝你杯子里的水?” 沈负暄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你喝都喝过了,还能怎么办,要是没有我这杯水,你早就被点心噎住了。不是我说你,你没见过好东西吗?江逾白送你一盒点心,你吃得像个饿死鬼。” 段启言涨红了脸:“去你的,什么饿死鬼。”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段启言不敢和沈负暄吵架。他是林知夏的同班同学,总不能在社团活动期间,不顾同学情谊,砸了林知夏的场子。 今天是十月七号,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古典文学社几乎全员到齐,林知夏非常欣慰。她站到教室的正前方,两位副社长直挺挺立在她的背后,像是她的左右护法。 林知夏开口说:“感谢大家来参加本次社团活动,上周三,我们又吸纳了两位新社员,他们是来自高一(27)班的沈负暄和段启言!大家掌声欢迎!” 她话音落后,社员们纷纷鼓掌。 段启言站起来,响应众人的掌声:“我就是段启言,你们的下一任社长。” 古典文学社的大部分社员都哑口无言,还有小部分开始窃窃私语。段启言没有露怯。 此前,段启言和沈负暄玩了十几次飞花令,沈负暄总是输得很惨。沈负暄还说,林知夏和他的水平差不多,他建议段启言向林知夏发起挑战,占领古典文学社的地盘。 段启言答应了。 古典文学社的副社长是高二年级的一位学长。这名学长轻叹一口气,高声说:“古典文学社的社规第一条,挑战社长,立刻生效。” 林知夏拍掌欢呼:“立刻生效!” 江逾白举手提问:“你们要玩飞花令?” “是的。”林知夏点头。 江逾白又问:“需要裁判吗?” 林知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江逾白同学,麻烦你来帮我们计时。” 江逾白戴着一块价格不菲的手表。这块手表的牌子是piaget sa,产自瑞士,不过段启言并不识货。这间教室里没有挂钟 ,江逾白摘下手表,充当计时器,段启言还质疑他:“你这块表,不像是电子表,准不准啊?” 沈负暄坐在第一排。沈负暄扫眼看过那块表,嗤笑道:“段启言,你真没见过好东西。” 段启言很奇怪,沈负暄今天怎么老是挑他的刺儿,是觉得他好欺负吗?他正要发作,林知夏拦住了他:“比赛开始了,你来选飞花令的字吧。” 段启言心中一惊:“我来选字?你不怕输?” 林知夏不慌不忙地说:“没事,你尽管选。” 段启言昨晚突击了“月”字相关的诗词,他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储备量。于是,他提议:“我们来讲,和‘月’字相关的诗词。你和我轮流说出一句带‘月’字的诗句,只有三十秒的考虑时间,超时一秒,就算输了。” “好的。”林知夏从容应战。 段启言并不知道,在古典文学社的内部,许多社员都喜欢旁观林知夏和别人比赛。因为林知夏基本不会输,站在她的角度看比赛,永远能体会到胜利的喜悦。 教室陷入短暂的寂静——这是一场大战的前奏。段启言双手抱臂,率先出招:“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林知夏面朝着江逾白,接话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她看着江逾白,那句古诗,似乎是对他说的。 段启言丝毫没察觉林知夏还在追寻意境。段启言胸有成竹地喊话:“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林知夏说:“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唐代李治,诗名《明月夜留别》。” 这时,段启言隐隐有些紧张。沈负暄曾经告诉段启言,林知夏不会玩飞花令。段启言觉得,沈负暄应该不会坑他。他和沈负暄没有过节,他只和金百慧有仇。除非沈负暄……暗恋金百慧,不然沈负暄没道理要让段启言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这么一想,段启言释然了。 江逾白提醒道:“段启言,你还有五秒钟的思考时间。” 段启言连忙说:“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林知夏仍然看着江逾白:“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江逾白知道,这句诗源自于白居易的《琵琶行》,但是,林知夏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她还着重强调了“江”和“白”两个字。 江逾白怀疑,她之前的那些诗句,全部都是讲给他听的。他握着手表,继续计时,而段启言终于憋出一句:“月上柳梢头,人见黄昏后。” 副社长立刻出面道:“不对啊,段启言,你说得不对,应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段启言一时嘴快,念错了一个字。但他没有反悔的机会,因为在“飞花令”游戏中,一旦有一方出错,游戏就终止了。段启言挑战失败,灰溜溜跑回了沈负暄的身边。 林知夏再次保住她的社长地位。 她遵循计划,积极开展本次的社团活动。 她把社员按照座位划分成几个小组,再以小组的形式玩起了文字游戏,比如“诗词接龙”、“看图猜诗”、“历史典故的抢答”。班上的气氛很快热闹起来,两个小时一晃眼就过去了。 江逾白和沈负暄同组,他们二人都很尽兴。分别之际,沈负暄问起江逾白:“你的高中新同学比我们有意思吗?” “不好说,”江逾白形容道,“我的高中新同学,有一半不会讲中文。” 沈负暄耸肩:“那你没办法跟他们玩文字游戏。” 江逾白诚实地说:“坐在我前排的同学,经常玩字母拼单词。” 沈负暄嘲笑道:“那是书呆子喜欢的东西。” 江逾白反问:“你是不是书呆子?” “我怎么可能是书呆子。”沈负暄非常自信地回答。 江逾白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引体向上能做多少个?一千米达到满分了吗?” 沈负暄背起书包就往前走,林知夏的笑声响在他的身后。林知夏和江逾白并排同行,她很坦然地告诉江逾白:“我八百米还跑不到满分。” “没关系,”江逾白鼓励她,“你坚持锻炼,提升体能,不用在意八百米的分数。” 毕竟,林知夏注定会被保送进顶级学府,她拿到了数学竞赛冠军的奖牌,八百米满不满分都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林知夏却说:“我还是会试一试的。” 她站在省立一中的校门前,强作镇定,与江逾白告别:“寒假再见,江逾白。” 附近的学生们来来往往,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在这样喧闹嘈杂的环境中,林知夏的伤感情绪都被稀释了。她朝着江逾白挥手,江逾白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半晌后,江逾白才拉开轿车的车门,不紧不慢地说:“寒假再见,林林林林知夏。” “嗯!”林知夏答应道。 江逾白关上车门。轿车的后备箱里有他的行李,他要直接去机场,赶上傍晚六点的飞机,今夜抵达北京,明天一早继续去学校上学。 就像上一次分别时一样,江逾白坐在车窗旁边,回头去看林知夏。她依然站在原地,目送他乘车离去。 回到北京之后,江逾白报名参加了北美高中生经济学竞赛。这个比赛,分为“低难度组”和“高难度组”。 按理说,以江逾白的课程水平,他应该选择“低难度组”,但是,他执意报名“高难度组”。哪怕老师说,他去了“高难度组”会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甚至可能拿不到任何名次,他的信念也未曾动摇过。 在江逾白的班上,除了他以外,只有十个学生。 江逾白观察这十个人的日常学习状态,最终,他邀请了一位名叫宋云熙的韩国同学,和他组队参加北美高中生经济学竞赛。 宋云熙的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韩国人。他持有韩国护照,中文说得不太利索,江逾白平时多半用英语和他沟通。 宋云熙的妈妈是一名专打国际官司的知名律师,他的爸爸是韩国某地区的企业家。父母都对他寄予厚望,他平时对自己特别狠,经常玩了命地学习。他和江逾白一拍即合,两人都决定勇敢地冲向比赛的高难度组。 北美高中生经济学竞赛要求每一支参赛队伍里包含四名同学。江逾白和宋云熙商量几天,就去找更高年级的学长组队了。他们成功地说服两位成绩优异的学长——这两位学长都是中国人,他们还有去年的国际经济学比赛经验。 江逾白做完一系列准备工作,才把他的进度告诉了林知夏。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天气寒冷,室内温暖。林知夏和江逾白正在进行qq视频聊天,江逾白提到他的计划和学习进展,林知夏似乎比他更开心。 她说:“太好啦,那个比赛有直播,等你进了北美赛区的总决赛,我就可以坐在电脑前,看着你过关斩将。” 江逾白淡然地回答:“重在参与,我不一定能进北美总决赛。” 林知夏坚持说:“我相信你,无论你走到哪一步,我都觉得你是冠军。” 接着,她还说:“江逾白,我正在准备一篇新的论文,计算机方向的,我写了好久,还在等一个教授的批改意见。寒假快到了,我想发第二篇论文。” 江逾白由衷为她感到高兴:“上次是物理,这次是计算机……” 林知夏开始学他:“重在参与,我不一定能过稿。” 江逾白简直对她充满了信心:“你可以。就算过不了稿,改一改也能过。我确定那篇文章是你捕获的一颗新的星球。” 58、研讨会 江逾白的这句话, 说到了林知夏的心坎里。 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明年一月份, 我要在一场学术研讨会上做报告, 介绍我的第一篇论文内容和研究方向。” 江逾白掩饰了内心的惊讶, 默认般地点了点头。他问:“什么时候举行研讨会?” 林知夏说:“2009年1月10号,上午十点。” 2009年1月10号,刚好是江逾白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可以在1月9号赶回省城,次日前往大学城, 旁听林知夏的第一场学术报告。 江逾白和林知夏约定,他们将在2009年1月10号见面。 qq视频聊天结束之前,江逾白在消息框里打出一句话:“总有一天,你会实现理想。” 林知夏的心情变得无比美妙。她当场打开powerpoint软件, 开始制作学术报告的ppt。 喜悦像是一条清甜的溪水,潺潺流淌在她的心间, 使她整个人充满了耐心。她做完ppt, 还写了一份word版本的演讲稿, 反复修改了好几次, 才把最终版本发送给沈教授。 林知夏非常看重她的第一场报告。她想和更多学者交流, 听取更多的专业意见。 本周六的上午,林知夏兴冲冲拦住了妈妈和哥哥。她让妈妈和哥哥坐在客厅里, 略显骄傲地宣布:“明年一月份, 我要参加一场大学研讨会, 我还要做一次学术汇报。你们帮我排练一下,好不好?如果我的语速和声音不好听,你们就告诉我, 我可以改。” 妈妈有些犹豫,林知夏立刻撒娇:“妈妈,妈妈,好不好嘛?” 林知夏撒娇的本领堪称一绝。她的妈妈无法推辞,只能同意。 而林泽秋没有讲话。他的后背绷得笔直,连一丝放松的趋势都没有。他局促地并拢双腿,又烦躁地踩上了茶几下方的横杠。 林知夏自顾自地开口说:“大家好,我是林知夏,来自沈昭华教授的团队,很高兴能站在这里做一次论文汇报。我的研究方向是海洋环流模式在渤海黄海和东海的混合垂直参数化方案分析。渤海黄海和东海都是我国的海域,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能理解内波混合参数化方法,由于海洋内波的破碎而产生的深海混合动力……” “听你做汇报的人,都是教授吗?有没有本科生?”哥哥忽然问道。 林知夏诚实回答:“研讨会是一种开放式的交流会,本科生当然可以参加。” 林泽秋不耐烦地说:“你必须解释那些专业名词,比如,那个什么……波纹参数化方法,不然压根没人能听懂你在讲什么东西。” “真的吗?”林知夏质疑道,“每一个专业名词都要解释吗?” 林泽秋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向他的卧室:“随便你。我去学习了,我的作业还没写完。” “哥哥,哥哥……”林知夏攥住他的衣角。 他没回头,冷冷地说:“放手。” 林知夏和他商量:“你再听我讲十分钟。” “我不听。”林泽秋倔强地拒绝道。 林知夏毫不气馁:“哥哥,如果你愿意帮我排练,我就会辅导你做作业。” 这种交易方式非常公道,林泽秋的内心有一点动摇。 林知夏再接再厉地说:“哥哥,你们班的竞争那么激烈,作业是不是超级难写?我看见你的桌子上有两张数学试卷,你一个字都没动……没关系,林老师可以辅导你。” “林老师?”哥哥嘲讽般轻嗤了一声。 林知夏做出退让:“好吧,我不是林老师,我是小林老师。” “小林老师?”哥哥无情地撇下林知夏,大步流星跨进他的房间。 林知夏回头看向妈妈——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红烧鲫鱼的香味飘散在客厅中,隐约还能闻到糖醋排骨的气息。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一边期待着今天的午餐,一边走进哥哥的房间。她轻手轻脚地向前迈步,偷偷站在哥哥的背后。 哥哥苦思冥想好几分钟,仍然写不出一道选择题,林知夏一句话点醒他:“你连接a和c两个点,代入题目中的关系式,这道题选c。” 林泽秋被她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林泽秋如临大敌。 林知夏垂下头,发丝遮挡了脸颊:“哥哥,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描述论文的内容?我明年九月份就要去北京上大学……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此话一出,林泽秋面色苍白:“你明年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你怎么没在家里说过?” “我怕爸爸妈妈会担心我,”林知夏解释道,“妈妈总说我年纪太小,她怕我会在外面受欺负。” 林泽秋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不相信林知夏能照顾好自己。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明年上大学……你明年才十四岁。” 林知夏的手腕纤细,肤色雪白如玉。林泽秋一时没注意,稍微多用一点力气,就把她的皮肤抓红了,吓得他赶紧放手。女孩子真的太柔弱,比不上他皮糙肉厚。 林知夏却说:“我长大了。我可以一个人去北京上学。” 林泽秋陷入沉默。半晌后,他低声如呢喃:“我帮你排练吧。” “好的好的!”林知夏瞬间开心起来。 林知夏预演了两回,越讲越带劲。当她说到mellor-yamamda二阶湍流混合方案,她的眼中焕发明亮的光彩,语速变得非常快,而她自己丝毫没察觉,林泽秋提醒道:“林知夏,别激动,你在台上可别激动,按你一开始的那个节奏来。” 林知夏记住了林泽秋的建议。 2009年1月10号当天,林知夏起了个大早。 她扎了马尾辫,换上一套深色调的衣服,找出一双黑色皮鞋。 林知夏惊讶地发现,这双皮鞋被一位好心人提前用鞋油刷了一遍。她立刻跑到妈妈的面前:“妈妈,妈妈,谢谢你帮我刷鞋。” 妈妈却说:“这是你哥哥昨天晚上做的。” “哥哥?”林知夏喃喃自语。 妈妈一边熬粥,一边说:“是啊,夏夏,你哥哥知道你今天要去大学开会,就在昨天晚上……十点多吧,他把那双鞋擦得干干净净。” 林知夏风风火火地冲进林泽秋的房间。 这时,正是早晨六点二十,旭日初升,天光微亮,林泽秋仍然躺在床上。 寒假刚刚开始,林泽秋想睡个懒觉。怎料,突然之间,他的房门被人撞开,林知夏蹲在他的床前,惊讶地说:“哥哥还没起床吗?你平常六点就醒了。” 林泽秋一巴掌拍上他自己的脸:“林知夏,你疯了?大早上不敲门就来找我?” “谢谢哥哥!”林知夏表明她的来意,“我的那双皮鞋……” 林泽秋打了个滚,滚进床的另一侧:“谢什么谢,我又不是第一次帮你洗衣服刷鞋。你要是有点良心,就让我再睡一会儿。” “嗯嗯!”林知夏答应道。她跑出他的卧室,顺手关紧他的房门。 林知夏吃过早饭,收拾妥当,又和爸爸妈妈打过招呼,就踏上了一条奔向大学城的路。 她和江逾白约好了七点半见面。 清晨七点二十,林知夏走出地铁站,远远望见了江逾白的身影——江逾白竟然来得比她还早。 三个月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身形越发笔直挺拔,如同一棵茁壮成长的白杨树,静静地伫立在她的视野中。 林知夏脚步轻快。她沿着一条直线,跑到了江逾白的身边。 “江逾白。”她轻声喊道。 江逾白回应:“林知夏。” 林知夏绕着他转了两圈。 江逾白和林知夏没有踏进校园。他们从学校的南门往外走,四处逛了逛。 南门外是小吃一条街,不少学生正在排队买早餐。炒米粉、小笼包、生煎锅贴、牛肉粉丝汤的腾腾热气化作白雾,交融在隆冬一月的冷风中,美食的香味又浓又烈,传得很远。 离家之前,林知夏太兴奋了,只喝了一碗粥。而现在,她望着一位学生手里的锅贴,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江逾白看到她的表情,就问:“你想吃什么?” “锅贴。”林知夏诚实地说。 江逾白找到那一家锅贴店,站进一条长长的队伍。他安安静静地排着队,林知夏和他站在一起。她比划他的身高,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一米八了?” “是的。”他说。 她又问:“你的理想身高是多少?” 他坦诚相告:“一米八八,我还差八厘米。” 林知夏透露道:“我想长到一米七。” 江逾白背后的一位本科生忽然说:“十八岁以后不会再长了,你们死心吧。” 林知夏扭头凝视他,这位本科生才注意到——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很年轻,似乎还没满十八岁,她宣称:“我现在是十三岁半,我一定会继续长个子。” 江逾白打了个响指,吸引林知夏的注意力。林知夏果然不再关注那个本科生。她就像一只小猫,追寻着声音的来源,好奇地盯住江逾白的左手。 江逾白的手指修长,腕部肌理紧实,手背隐现青筋,带来一种力量和形态完美结合的观感。他的叔叔江绍祺早在几年前,就被媒体评为“全球最美男性之手排行榜”的榜首。江逾白显然继承了同样的基因。但他自己毫无这方面的认知,从不觉得他的双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林知夏走神片刻,随意地问道:“你的北美高中生经济学竞赛准备得怎么样?” 队伍正在快速地向前挪动。 江逾白看着店铺的窗口,同时回答林知夏的问题:“我会先通过三场笔试,再带着队友参加团队赛。” 林知夏又问:“你和队友相处融洽吗?” “还行。”江逾白简略地说。 林知夏向他倾诉道:“前年的十二月,我在莫斯科比赛……你知道的,那一次,我连铜奖都没得到,我在赛场上和队友们吵起来了。我平时和他们相处得挺好的。” 江逾白分析道:“你们在赛场上,精神紧张,高度戒备,心理压力大。编程比赛是合作项目,一旦有一个人出错,队伍内部容易产生误解,队友相互责备。” “是的!”林知夏连连点头,“有一个人出错,然后节奏就乱了。” 前些天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路边的大树被压断了一根树枝,那树枝折在地上,摆在生煎锅贴的店面门口。 林知夏无意中踩到树枝,发出“嘎嘣”的响声。她后退一步,接着问:“江逾白,如果你在我们的队伍里,你会怎么办呢?” 江逾白带了五十块钱零钱——这是他身上面值最小的纸币。他点名要了肉馅锅贴、红豆豆浆。 刚出炉的鲜味锅贴被装在一个食品专用纸袋里,林知夏捧着纸袋,心里暖洋洋的。 江逾白和林知夏走回了大学校园。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彼此间隔一段距离。林知夏美滋滋地吃着锅贴,江逾白帮她端着豆浆。林知夏想喝豆浆的时候,就会凑过来,悄悄地品尝一小口。 江逾白就像她的饮料托架一样。 这时候,江逾白开始传授他的组队技巧。 他对林知夏说:“如果我在你的队伍里,我会事先和队友商量好,预设各种情况,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第一,如果我们发生意见分歧,是少数服从多数,还是顺从队长的意思。第二,每个人应该有具体的分工,不能让两个人同时做一件事。第三,队员一旦失误,补救方案是什么……” 林知夏受到他的启发,感叹道:“我懂了。” 她左手抓着纸袋,右手扒开封口,挤出一只锅贴。在食物散发的香气中,林知夏慎重地思索:“其实,我总是认为,我可以独挑大梁,团队合作之前,我没有充分的考量。” 江逾白却说:“你确实可以独挑大梁。” 他举起那一杯豆浆,杯盖与他的心口平齐。 林知夏又靠近他,从杯子里喝了一点豆浆。他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她用纸巾擦了擦嘴,积极乐观地说:“没关系,我下一次组队,就有经验了。” 江逾白附和道:“没错。” 林知夏笑意盎然:“谢谢江老师。” 59、古钱币 清晨的空气微凉, 白腹蓝翅的喜鹊立在枝头, 发出欢畅的啼叫声。 林知夏仰头望着那只喜鹊, 介绍道:“雀形目、鸦科、鹊属的喜鹊, 拉丁学名是pica pica。” 江逾白模仿她的发音:“pica pica。” 林知夏哈哈一笑:“欢迎来到林老师的拉丁语小课堂。” 江逾白脚步一顿:“你学过拉丁语?” “我能找到的拉丁语教材太少了,”林知夏自称,“我只是略懂皮毛。” 几分钟之前,林知夏吃完早餐, 觉得肚子有点撑。她和江逾白就在校园里闲逛。 他们从拉丁语聊起,谈到了天主教专用的“教会拉丁语”,还有中世纪的科学与神学研究——在欧洲的中世纪时期,学者们必须熟练地掌握拉丁语。因为, 那个年代的科学、神学、哲学都和拉丁语紧密相连。 林知夏说:“中世纪的欧洲还有好多公国、侯国、选侯国……这些国家都发行了自己的货币,导致货币系统非常混乱。我记得, 中世纪的意大利境内, 至少有四百多种货币流通在市场上。” 林知夏努力把话题牵引到了经济方向。这样一来, 她就可以和江逾白谈一谈货币问题, 讲一讲金融市场。她知道, 江逾白在北京念书时,每天都要埋头苦学各种各样的经济理论。 江逾白却问她:“你想看欧洲各国的古钱币吗?” 林知夏非常震惊:“你家里有吗?” 江逾白低调地回答:“有几套藏品。” 林知夏小声说:“我在一本书里看到, 罗斯柴尔德家族……他们是一个传承了几百年的世界著名金融家族。两百多年前, 欧洲的王公贵族们喜欢收集古钱币。罗斯柴尔德家的一个商人经常向一个邦国的王子进献古钱币, 王子特别开心,特别器重他,他就成了宫廷里的一把手。” 讲到这里, 林知夏抬头凝视他:“古钱币收藏品太贵重了,你还是不要拿给我看了。” 江逾白正准备说一句“我送你一套”,听了林知夏的这句话,他改口道:“我家的那一批不算贵重。” 林知夏心生狐疑:“真的吗?” 江逾白诡辩道:“等你亲眼见过,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林知夏高高兴兴地提议:“好的,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把那些收藏品带过来让我看一下?” “可以。”江逾白大方地答应道。 不知不觉间,江逾白和林知夏走到了博士宿舍楼的门口。 几位物理学院的男博士生刚从食堂买来早饭。他们顶着一头蓬松的秀发,穿着一套宽松的睡衣,外面罩着一件长款羽绒服,脚踩一双运动鞋,由慢到快地走向宿舍楼。他们看上去洒脱不羁、简约质朴,浑身充满了博士生的尊贵气质和绝顶魅力。 林知夏朝着他们喊道:“牛思源学长?” 牛思源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现如今,牛思源是沈昭华教授门下的一名博士生。 牛思源热爱学术,热爱科研。今年,是他的博士第一年,他定下了研究课题,论文还没写完……而林知夏去年就在牛思源梦寐以求的《物理海洋学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 每当林知夏出现在牛思源的附近,牛思源都会感到从头到脚的寒冷。 牛思源站在男生宿舍楼的门口,裹紧身上的羽绒服,背部涌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虽然,他没有回头,但是,他可以确定,林知夏就在他的背后。 美好的早晨化作泡影,清脆的鸟啼沦为哀歌。牛思源四肢僵硬,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他的朋友们不明状况,还在问他:“那是你们组的林知夏吧?她今天有个研讨会,你要不要和她聊几句?” 牛思源完全不想和林知夏讲话。 但是,他决定保护他的同学。 他对那些同学说:“啊,对,林知夏是我们组里的人。你们先走,快回寝室,不要等我了。我和她聊两句。” 同学们纷纷离开,牛思源负责断后。他挡在林知夏的面前,问她:“你找我有事?” “没事啊,”林知夏说,“我和你打个招呼而已,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江逾白接话:“你和他打过招呼了,我们走吧。” 林知夏并不理解牛思源的行为和举止意味着什么,江逾白却看得很清楚。 牛思源的忐忑和局促,让江逾白想起九岁那年的自己。那时候的江逾白把林知夏当作竞争对手,每天和她攀比学习成绩。此去经年,江逾白成长了很多。 而牛思源仍然没有勘破天才的奥义。牛思源拎着早饭的餐盒,幽幽地问道:“你今年还能再发一篇物理海洋的论文吗?” “不能。”林知夏实话实说。 牛思源松了一口气:“你没有灵感了?” 林知夏跟着江逾白迈下台阶。她无意中泄露一句话:“我在准备一篇计算机方向的数据安全与高性能计算的论文。今年九月,我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 牛思源的早饭不香了。他在男生寝室的门口默然站立几秒钟,转念又想,林知夏去北京上大学,那她就不在沈昭华教授的组里了——这是好事啊!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牛思源想通之后,立即变得欣喜若狂。 他端着早饭,走到二楼,将喜讯传给他的同门师兄弟。师兄弟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高兴。大家经过一番收拾洗漱,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氛围中,结伴来到物理学院的汇报厅。 汇报厅内坐满了人。 讲师、教授、副院长都坐在第一排。沈昭华的位置最显眼,林知夏坐在她的后面。沈昭华时不时回过头,低声嘱咐林知夏一些注意事项,林知夏听得很认真。 江逾白位于林知夏的右手边。林知夏和沈昭华说话时,江逾白拿出他的数码相机,熟练地调整参数,尝试录制视频。 林知夏注意到他的动作。她稍微挨近他,悄悄地问:“你要拍我吗?” “可以拍吗?”江逾白征询她的意见。 “好好好,”林知夏欢快地说,“你能不能把视频打包发到我的电子邮箱?” 江逾白说:“没问题。” 江逾白原本就打算发一份给她。这是林知夏的第一场学术报告,应该被她保存在电脑上,留作纪念。 主持人在台上报出林知夏的名字和论文课题。伴随着一阵掌声,林知夏缓步走向演讲台。她不需要演讲稿。她面朝着观众,流畅地叙述论文内容和研究方法。 当她演讲完毕,前排的老师问了林知夏几个问题,林知夏积极地回答,毫无顾忌地跟他们聊了起来。现场的气氛轻松又愉快,不过,本科生们大多不敢吱声。 三十分钟的交流时间结束后,主持人重新上台。林知夏朝着众人鞠躬,走回她的座位。 江逾白按下静音键,从头开始播放他拍摄的短片。林知夏双手捧住数码相机,窃窃私语道:“我在台上像不像一个大学生?” 江逾白不假思索地评价:“像是博士生。” 林知夏笑得很甜:“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做老师,就像沈昭华教授一样。” 江逾白捧场道:“林老师。” 他以前念起“林老师”三个字,还会有些矜持和羞涩,可他现在竟然在人山人海的汇报厅里,云淡风轻地称呼她为“林老师”。她猜不准他的心思,只当他是突然长大了。 研讨会从上午十点开始,到中午十二点半结束,除了林知夏以外,还有四名学者完成了论文汇报,林知夏却是最受关注的人——因为她的年龄太小了。她才十三岁,就走到了这一步。 散会后,附近有不少学生慕名而来。 林知夏甚至从人群里看到了今天早晨和她一起在生煎锅贴店门口排队的男大学生。他仍然不理解林知夏那一篇物理海洋论文的实验方法。 他迟疑半秒,大声问道:“你没解释你的标题,那个文章里的垂直混合到底指的是什么啊?” 林知夏一怔。 在家里排练时,哥哥强烈建议她多解释一些专业名词。但她没有听从哥哥的建议。 江逾白领着她往外走,她只能甩下一句话:“垂直混合过程有很多种模式,包括整体混合与连续混合,海表边界和海洋内部……等等,你再研究一下,大概就能弄懂了。” 那位本科生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脱离喧闹的汇报厅,走在学校的小路上,林知夏连蹦带跳。 她问起江逾白,她今天的表现怎么样,江逾白先把她夸了一顿,又说她逻辑清晰,思维敏捷,能和真正的学者交流。 能和真正的学者交流? 林知夏品出他的深意:“你是不是想说,还有不少听众……不太明白我的话?” 江逾白摇头:“论文和科普不一样。专业性强的论文,并不是面向大众的。有人听不懂,这很正常,我也听不懂。” 林知夏连声附和:“嗯嗯。” 她记得,俄国作家高尔基有一句至理名言——真正的朋友会为你的成功而高兴,会在你悲伤时给予支持和鼓励。 高尔基对“真正的朋友”的定义,完美地贴合了林知夏对江逾白的观感。 美中不足的是,江逾白不能在省城待太久。 江逾白要为北美高中生经济学竞赛做准备。他的队友们都在北京等着他。 这个寒假,林知夏和江逾白相处了四天。他们照例在省图书馆见面,江逾白还把他家里的一套古钱币带过来让林知夏把玩。林知夏坐在自习室里,戴上丝质手套,用一块放大镜对准古钱币,研究那些花纹、图案、文字,心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恍如隔世般的复杂情感。 在她的想象中,数百年前,也曾有活生生的男人或女人,反复触摸过这些金属造物。 古钱币带来的历史文化感,让她找到了新的角度去看待分别——她和江逾白还有很多再见的机会,她不用在意短暂的一小段分离。 林知夏保持着平静的心态,安稳地度过了高中最后一个寒假。 高一的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林知夏的保送通知书也被送到了省立一中。 高一(27)班的班会课上,班主任邓老师郑重地宣布道:“同学们,我有两件事跟你们讲,第一个事,林知夏被保送去了北大,审批文件下来了……” 邓老师还没讲完,全班顿时炸开了锅。 喧闹声不绝于耳,邓老师拍响讲台,等到学生们逐渐冷静,邓老师才继续说:“第二个事,高一年级要开展‘春季研学旅行’,全年级分成九个组,每个组三个班。我们27班和25、26班是一组,目的地是瀛洲的蓬莱山,国家5a级自然风景区,这一趟研学旅行的意义是培养你们保护环境、珍惜资源的品质……自愿参加,自愿报名。” 班上的体育委员曹武同学忽然举起手:“邓老师!” 邓老师微微颔首:“你有问题?” 曹武站起来问道:“这次研学旅行回来,我们要不要写一篇作文?” “要,”邓老师毫不避讳地承认道,“你们的语文老师跟我讲了,无论你们去不去,回来必须写一篇800字的作文。” 班上同学发出一阵“啊——”的质疑声。 邓老师再次拍响讲台:“行了,咱们废话不多说,等会儿,林知夏统计一下研学旅行名单,写好了就报给我。” 林知夏飞快地应了一声好。 60、多维空间 邓老师张开双臂, 手掌撑住讲台:“这次的旅行活动有三天两夜, 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旅行期间, 所有人要住在蓬莱山上, 你们找林知夏报名的时候,两两组队……学校预订的旅馆房间,都是标准双人间。” 班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邓老师笑了笑, 沉声问道:“明白了吗?” 坐在林知夏前排的男生邵东旭插了一句话:“标准双人间,必须是男生和男生住,女生和女生住吗?” 邓老师脸色一变,呵斥道:“那不然呢?我还能让男生和女生住一间房?” 邓老师性情温和, 很少动怒。而现在,他狠狠敲响讲桌, 疾言厉色道:“既然有人问了, 我跟你一次性地讲清楚, 男生必须和男生住, 女生必须和女生住。你们啊, 不要打歪脑筋,好吧?都是大孩子了, 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 什么事情该做, 什么事情不该做,不要让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不想批评谁,我顾忌你们的面子。你们心里要有一把尺子, 量一量自己的言行举止。” 全班顿时安静至极。 邵东旭连忙垂首,整张脸埋进臂弯。 他的同桌也趴下来,小声说:“东哥,真有你的,邓老师头一次发火。” 邵东旭咧起嘴来:“男生女生不可能住在一块儿,我就是想一想啊,想一想又不犯法。” 同桌嘿嘿笑道:“你在想谁啊?” 邵东旭搓了搓脸,镇定道:“行了行了,做题做题。那本《小题狂练》,你写完了吗?” 同桌脸色泛白:“那不是《小题狂练》,那是《小题狂错》。” 小题狂错? 邵东旭翻开作业本,这才发现,他的《数学小题狂练》的正确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他反复审题,百思不得其解,就写下一张小纸条,传给了后排的林知夏。 林知夏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十万火急!速速救命!《数学小题狂练》第28页的概率计算题怎么做? 林知夏稍微回想了一下,提笔在草稿纸上写出解题过程。她把草稿纸递给邵东旭,邵东旭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美女。” 林知夏提醒道:“我以前和你说过,不要叫我美女。” 邵东旭噗嗤一乐:“你就是美女啊。” 林知夏描述她的感觉:“可是你用‘美女’做称呼,听起来很奇怪,像是理发店门口的造型总监。” “你知道什么是造型总监吗,美女?”邵东旭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林知夏蹙眉,语气有些严肃:“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林知夏,你可以叫我林班长。” 邵东旭忍不住调侃道:“林美女?林美女……小林美女?” 林知夏警告道:“你再说一句,我真的生气了。” “你生气了,我就不交数学作业了。”邵东旭宣称。 在高一(27)班,林知夏不仅是班长,还兼任数学课代表。邵东旭和她开玩笑,她却把邵东旭的那句话理解成一种威胁。 林知夏坐直身体,冷言冷语道:“数学作业你爱交不交,我只负责记名字。” “你真生气啦?”邵东旭赶忙从书包里找出一条草莓瑞士糖。他把草莓糖放在林知夏的课桌上。 林知夏丝毫不为所动,正气凛然地说:“拿走,我不吃草莓。” 这句话,惊到了林知夏的同桌汤婷婷。 汤婷婷和林知夏相识多年。汤婷婷当然明白,林知夏对草莓怀有怎样赤诚的热爱。林知夏的笔记本、笔袋、文件夹上都贴着草莓图案。甚至,她的书包挂饰都是一个粉红色的草莓绒球。 汤婷婷不苟言笑地说:“邵东旭,你真把林知夏惹毛了。” 邵东旭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个草莓糖,你收下吧,林知夏。” 林知夏态度坚决:“不,我不收。” 哪怕林知夏是草莓精转世,她也是一位有尊严的草莓精。 她拿出一本《渗透测试编程》,开始阅读充满趣味的编程知识。四周越发安静,汤婷婷和邵东旭都没再开口讲话。 这堂课的课后,林知夏离开了座位。 作为高一(27)班的班长,林知夏向来尽职尽责。她不辞辛劳,走访各个小组,询问每一位同学的意向,记下了“春季研学旅行”的名单。 很快,她遇到一个难题。 邓老师说,研学旅行期间,同学们要两两组队,住在山中旅馆的标准双人间里。 出乎林知夏的意料,金百慧竟然报名参加了本次活动。金百慧不慌不忙地问道:“我能不能一个人住一间房?” 林知夏在纸上打了一个星号:“我去问问邓老师。” 全班总共有四十三位同学愿意参加本年度的“春季研学旅行”。在邓老师的安排下,金百慧和高一(26)班的一位女生成为室友。金百慧“一个人住一间房”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 出发当天,林知夏心情很好。 她和哥哥一起坐公交车抵达学校。 哥哥帮她拎着行李箱,喋喋不休地嘱咐她:“你在外面睡觉,晚上一定要锁好门,用一把椅子抵在门后边……无论哪个男的让你开门,你都别理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林知夏回应道。 哥哥和林知夏分享了他去年的研学旅行经历。他说,他们班上有女生在景区被一位中年男子搭讪。中年男子拦下女生,索要她的电话号码,还不让她走远…… “那怎么办呢?”林知夏望着哥哥。 哥哥冷淡地说:“我把那个狗男人轰走了。” 林知夏模仿哥哥的语气:“那个狗男人找你麻烦了吗?” 哥哥的表情不屑一顾:“他敢找我麻烦?” 林知夏点头:“哥哥战胜了狗男人。” 哥哥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在外面要小心,注意安全。” “好的,你放心吧。”林知夏从哥哥手中接过行李箱,走向省立一中高中部的操场。 高一年级的27个班级都在操场上集合,等待各自的旅游巴士。 27班的带队老师是班主任邓老师,以及语文老师陈老师。陈老师拎着一口塑料袋,从袋子里拿出黄色鸭舌帽,分发给高一(27)班的各位同学。 邓老师站在队伍前方,高声喊道:“你们每个人都要戴上黄色帽子,不要和大伙儿走散了。到了蓬莱山,你们不能单独行动,要听老师的安排,好吗?” 林知夏带头欢呼:“好!” 邓老师微微颔首。他领着学生们登上旅游巴士。这辆巴士将大家送到了机场。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短途飞行,他们降落在瀛洲的山海县。 当地的导游负责接机。下午一点多,导游带着众人来到山海县的蓬莱山。 山区里树林密布,海拔偏高,明显比城市凉爽许多。 上山的山路十八弯。那是一条双行道,紧邻陡峭的山崖,车辆只能减速慢行。 林知夏侧身而坐,遥望连绵起伏的巍峨山峦。远处奇峰峭立,雾气缭绕,树林茂密,皑皑白云时聚时散,漂泊而来又漂泊而去。 林知夏双手扒住窗户,还说:“汤婷婷,你扭过头看这边,看看崇山峻岭,人间仙境。” 汤婷婷倚着靠背,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更轻一些:“真好看啊,这人间仙境。” 不远处的邵东旭又接了一句话:“人间仙境里,有人间仙女啊,林班长。” 邵东旭的同桌爆发出一阵局促的笑声。 好几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搂住了邵东旭的肩膀。邵东旭和他们笑成一团。他自己满面春光,还涨红了脸。 沈负暄扭头看着他,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喂,邵东旭,我们都在盘山公路上,你们能不能安静点儿?别拿一车人的生命开玩笑。” 段启言坐在沈负暄的旁边。沈负暄话音刚落,段启言紧张起来:“他们在最后一排打闹,会影响前面的司机吗?” 沈负暄一脸庄严肃穆:“那肯定啊。我是物理竞赛队的,我能算出他们对这辆汽车的影响。” 段启言一门心思钻研数学竞赛。他对物理竞赛不太了解。沈负暄这么一说,段启言就相信了。段启言还问:“我们现在有没有危险?” 沈负暄皱紧眉头,语声压得极低:“邵东旭他们要是再乱动,我简直不敢告诉你会有什么后果。” 段启言被他吓得脸色惨白:“他妈的。” 恰巧这个时候,邵东旭又和他的朋友们玩闹起来。他们就像动物园里的一群狒狒一样,互相抓起了头发,周围的气氛热热闹闹,好不欢快。 段启言顾及全车人的生命安全,又害怕自己嗓门太大,会惊扰到正在开车的司机。段启言只能轻轻地呼唤:“邵东旭,邵东旭?” 邵东旭瞥他一眼:“干嘛啊?” 段启言好心提醒:“你们不要闹,班主任在睡觉,司机在开车。” 邵东旭表面上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和周围的同学们无声地嬉戏。他把另一个男生的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 段启言强压心中怒火,特别和蔼地问他:“你看过《灌篮高手》吗?” 邵东旭只说:“我看过一点。” 段启言又问:“你看过《星际迷航》吗?” 邵东旭疑惑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段启言回眸一笑:“我下车再告诉你。” 邵东旭被段启言平易近人的笑容迷惑,这一路上都在思考段启言究竟有什么深意。 好不容易等到汽车停稳,同学们陆续下车。邵东旭抬起一只胳膊,拦住了段启言:“你刚才为什么问我有没有看过《灌篮高手》和《星际迷航》?” 段启言手臂一甩,冷冷地撂下一句话:“我在告诉你,我想把你当成篮球一巴掌拍到地上,还想把你扔到外太空,让你做太空人。” “段启言?”邵东旭做出受伤的表情,连连后退。 沈负暄在一旁笑岔了气。 班主任邓老师双手拍掌,吸引全班同学的注意力:“抓紧啊,同学们,拿起自己的行李箱,跟着导游走到旅馆门口,谁都不要掉队。” 他们下榻在山腰处的一家大酒店内。 那家酒店的门前是一道宽约两丈的石砌楼梯。 林知夏背着书包,拎起行李箱,向前攀登十几步,感觉快要没劲了。 她定了定神,使出吃奶的力气,沿着台阶慢慢往上走。跨过最后一级台阶时,她抬头望向远方,黄昏光影覆在山岭上,青绿浓绿的草木被漂染出橙黄浅黄,此时雾色未退,太阳的光线在雾气中犹如一条一缕般清清楚楚。 林知夏感叹:“有空还是应该多出来玩玩。” 汤婷婷伸手拉了她一把:“你喜欢宅在家里,还是出门旅游?” “我喜欢旅游,”林知夏回答, “我总是盼着学校组织旅行。” 汤婷婷愣了愣:“啊,我还以为,你更愿意待在家里学习呢。” 林知夏摇头如拨浪鼓:“学习有很多种渠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她和汤婷婷一同走进大酒店的正门。 邓老师刚刚办好了入住手续。他把房卡发给了高一(27)班的同学们,嘱咐大家在房间里好好休息,晚上再去二楼自助餐厅吃饭。 林知夏接过房卡,推着行李箱走得轻快。 她和汤婷婷住在405室,隔壁406住着沈负暄和段启言,而404则属于金百慧和26班的那位女生。汤婷婷评价道:“26班那个女生好可怜,要和金百慧住在一起。” 酒店房间宽敞又舒适,床铺洁白而干净。林知夏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抱紧一只枕头,开口问道:“可怜吗?” “是啊,”汤婷婷掀开自己的行李箱盖子,“他们都说金百慧脾气特大,看不起人……” 汤婷婷换了一双拖鞋,欲言又止。半晌后,她盯着林知夏:“哎,那次金百慧冤枉段启言是小偷,幸好有你啊,不然段启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林知夏思索道:“金百慧非常相信她自己的观点。她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 汤婷婷笑说:“你也挺有毅力的啊。” 林知夏在床上打滚:“我没有。” 林知夏抱着枕头,滚来滚去,直到汤婷婷按住她的肩膀,中断了她的运动轨迹。 汤婷婷指着窗外说:“我们今晚在酒店吃完饭,就出来爬山吧。刚刚我看到好多山特别高,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望见峡谷。这边峡谷里的河水好清澈。你喜欢划船吗?我们能不能租一个木筏?啊,还是算了,掉下去就不好了……” 林知夏扬起脑袋:“不可能的,邓老师不会允许我们私自外出。” “你别跟老师讲,不就行了?”汤婷婷劝说道。 林知夏的内心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她的理性思维占据了上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哥哥的殷切叮嘱,爸爸妈妈的关爱话语,这让她特别坚定地拒绝汤婷婷:“等我们吃过晚饭,天都黑了,我们两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在漆黑又陌生的山路中乱走,真的不可以。” 汤婷婷犹疑着踏出一步:“我去问问别的女生。” 此话一出,激发了林知夏作为班长的责任心。 脑中灵光一现,林知夏连忙喊住汤婷婷。林知夏把哥哥给她讲过的几个恐怖故事,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汤婷婷。 林知夏语速缓慢,嗓音低沉,配合着她故意发出来的敲桌声、碰撞声、急促呼吸声,很快就把汤婷婷吓得够呛。汤婷婷表示,打死她都不会出门走山路了。 蓬莱山旅游的第一天,汤婷婷和林知夏坐在405房间里一起看电视。 她们正在看一档热播的言情偶像剧。 电视里,男主角告诉女主角,他娶她是迫于父母之命,他们虽然是一对夫妻,但他永远不会爱上她。他心中最爱的人,就是善良美丽的女配。 汤婷婷的眼角泛起泪花:“他怎么能这样对他的老婆呢?” 林知夏一手托腮:“他老婆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呢?” 林知夏和汤婷婷刚聊两句,405房间的房门被人拍响,段启言站在门外,问道:“林班长,你们的电视是好的吗?” 汤婷婷走过去开门:“是好的,怎么啦?” 段启言烦躁道:“我和沈负暄的电视坏了。哎,算了,我去曹武他们屋看电视吧。” 走出一步后,段启言神色凝重:“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沈负暄非要看一个爱情剧,名字叫《物是人非,我爱上你的美》……” “我们正在看这个剧。”林知夏毫不掩饰地说道。 段启言好震惊。他跑去隔壁,找来沈负暄。 沈负暄抱着两盒薯片、四罐可乐,走进405房间。他向林知夏挥手致意,林知夏礼貌地接待了他。他没有一丝顾虑地坐在林知夏的身边,和两位女生一起观看都市言情偶像剧《物是人非,我爱上你的美》。 沈负暄把可乐递给林知夏和汤婷婷,又拆开薯片的包装纸。他们三人一同品尝着零食,室内的气氛十分温馨。 “你们在搞什么鬼?”段启言质问道。 沈负暄和林知夏沉迷于剧情,谁都没有回答段启言的问题。 电视屏幕里,男女主角刚刚参加完一场宴会。 女配指着女主,破口大骂道:“你嫁给他,是为了钱!要不是他们家帮你,你早该破产了!你拿什么跟我争?我爱他,用的是一颗真心!爱情没有先来后到,爱情是纯粹的感情……你是他的合法妻子,我不羡慕你,因为我才是他最爱的人。” 这时,天空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女主跪在雨中,满头湿发,瑟瑟发抖。 女配依靠着男主的胸膛,孱弱地哭诉:“都是她,是她让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男主睥睨着女主,冷漠地说:“我不想看到她。娇娇,我们走。” 说完,男主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搂着女配,从女主的面前的经过。他的纯黑皮鞋踩到了女主的手指,女主没有出声,男主没有留步。 段启言快要窒息了。 汤婷婷“嗷”地喊出一嗓子:“他老婆太可怜了!” “亏你们还能看得下去,”段启言毅然决然地发话,“你们看电视吧,我要一个人出去玩!” 说完,段启言转身向外走。 沈负暄连连叹息,林知夏若有所思:“他老婆为什么一直跪着?” 汤婷婷说:“女配对她太狠了啊,她没力气站起来了。” 林知夏看着沈负暄:“你觉得呢?” 沈负暄沉思片刻,才说:“我觉得,她的精神世界被击垮了。雨中的那一幕,导演想向观众传递抗争失败的精神,最后一个镜头拉远,观众只能看到男主角的皮鞋、女主角的手指、落在天桥上的水珠。” “是的,”林知夏冷静地分析,“导演用蒙太奇手法完成了画面的跳转。女配咆哮的腔调,让我想起莎士比亚舞台剧的风格。雨中的长镜头引人深思,像是昆汀导演在《罪恶之城》中开创的视角,升华了整个情节,富有哲学气息……” 段启言相信了林知夏和沈负暄的话。 他情不自禁地坐在电视机前,抱着一种学习的态度,认认真真观摩这一部电视剧。他从下午看到傍晚,不知不觉间,真的完全被剧情吸引了。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蓬莱山游览活动正式开始时,段启言特意问了一下导游,他们几点才能回到酒店。他不想错过一部电视剧的大结局。 沈负暄走在队伍前方,笑到肚子痛。他和林知夏窃窃私语:“你说,怎么会有段启言那么傻的人?” “你不要总是骗他。”林知夏劝诫道。 沈负暄耸肩:“昨天下午,你一直在分析那个电视剧的哲学思想……段启言被你耍得团团转。” 林知夏解释道:“我只是怕他出门跑丢了。他一个人能找到回来的路吗?” “必然找不到。”沈负暄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林知夏双手攥紧自己的书包带子。她跟随导游的脚步,专心致志地开始登山。 导游是一个皮肤黢黑的中年女人,头发剪得很短,烫得微卷,耳边挂着金色耳环。她身形健硕,双腿充满力量,能在山路上走得又稳又快。 林知夏作为班长,绝不应该掉队。但她坚持了二十分钟,实在有些累了,渐渐放慢脚步。而金百慧从后面超过她,越走越急,像发射的火箭一样窜得很远。 “金百慧身体素质真强。”汤婷婷说。 林知夏望着金百慧的背影:“她中考体育800米得了满分。” 雾气缭绕的茂密树林中,有人一路小跑,追到了队伍前头——此人正是段启言。段启言衣服穿少了,感觉有点冷,他就在队伍的前后来回奔跑,让自己快速发热。 段启言跑到林知夏的身侧,听见汤婷婷正在议论金百慧。他忍不住告诉林知夏:“我跟你讲个事。” 林知夏随口问道:“什么事?” 段启言双手摆臂,原地踏步:“沈负暄,他暗恋金百慧。” 林知夏震惊至极:“真的吗?” 段启言很少见到林知夏的这副表情。林知夏眨巴双眼望着他,他没藏私,倾诉道:“真的,沈负暄暗恋金百慧。” “卧槽!”汤婷婷听闻之后,发出一声惊呼。 段启言叮嘱道:“你们不要跟别人讲。” “我不会讲的。”林知夏严肃地说。 段启言点头,又跑到队伍的后方。 山中的羊肠小道上,空气清新,景色优美,汤婷婷无心赏景。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搂住了林知夏的肩膀,问道:“沈负暄为什么会暗恋金百慧呢?” “金百慧有很多优点,”林知夏认真地列举道,“昨天,我和你说过,金百慧特别有毅力。她勤奋、刻苦、不在乎外界的声音……” 汤婷婷质疑道:“可是,她在咱们班上,几乎没人跟她玩啊?” 林知夏摆了摆手:“不,你不要这么想。金百慧在我们班没有朋友,是因为她不需要从外界获取情绪价值。哇,这个境界有多高?你仔细地想一想。” 汤婷婷屏住呼吸。 林知夏还在阐述自己的观点:“金百慧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她从来不把时间和精力投入人际交往。她不需要聊天、交朋友,她的自我满足感,来源于填充知识空白区。” 汤婷婷被林知夏影响,顺着林知夏的意思,补充道:“金百慧的身体素质也好强。她的八百米,跑得比我们俩都快多了。” “是的是的。”林知夏点头如捣蒜。 汤婷婷皱紧眉头:“照你这么说,沈负暄的眼光还挺高的呗?” “是挺高的。”林知夏附和道。 汤婷婷自言自语道:“我刚才还在寻思,沈负暄暗恋金百慧,怎么不暗恋我呢?你这么一讲完,我茅塞顿开了,我还够不上沈负暄啊。” 林知夏揽住汤婷婷的肩膀:“汤婷婷,你也一个很优秀的人。你活泼开朗,善解人意,具有坚强的意志力,出色的协调能力。你在我们班上的人缘非常好,几乎没有哪个同学不喜欢你……” 汤婷婷听完林知夏对她的一连串真诚夸赞,不禁有些飘飘然。尤其林知夏说:几乎没有哪个同学不喜欢你……听这意思!岂不是在暗示,林知夏也喜欢汤婷婷? 几分钟之前,汤婷婷还在羡慕金百慧被沈负暄暗恋。现在,她不羡慕了,她拥有了全班同学的友情。 汤婷婷仿佛不是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而是飘荡在柔软的棉花上。中途休息时。她把“沈负暄暗恋金百慧”的劲爆消息告诉给了另外两个关系好的女生。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在整个高一(27)班,除了沈负暄他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暗恋金百慧。 沈负暄察觉到众人频频看向他的目光。他询问段启言:“班上发生什么事了?” 段启言埋头吃饭:“没事啊。” 他们在山顶的一处农家乐饭馆吃午餐。纯木的圆桌上摆着红烧鱼、粉蒸肉、清炒白菜、木耳炒鸡蛋、西红柿鸡蛋汤,还有好几道段启言叫不上名的菜式。 段启言使劲夹菜,疯狂地扒饭,沈负暄看着他,低声说:“你最好和我讲实话。” 沈负暄的身形高瘦,长相十分俊美,原本是很耐看的一个人。而现在,他阴气森森、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段启言眼角余光都不敢瞥他,浑身上下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们坐在一张圆桌的东侧,紧靠着一扇窗户。窗外是成片的竹林,近旁碧影摇疏,远处山峦起伏,白云渐次散开,颇有仙气灵韵的美感。 林知夏端着饭碗,吃一会儿饭,赏一会儿景,悠然自得,惬意快活。她美滋滋地咬了一口粉蒸肉,耳边却听见沈负暄拔高了音调:“好,你不讲实话,等我从别人嘴里问出来,你就完了。” 段启言并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他被沈负暄刺激到了,当场爆发:“我告诉了林知夏,你暗恋金百慧!” 此话一出,林知夏呆住。 班主任邓老师也呆住。 只有金百慧还在吃饭。 高一(27)班陷入寂静,不含一丝杂音,风停止了,光影斜照。 邓老师站起身来,主持大局:“现在我们不谈别的,大家吃好喝好,玩好睡好,等我们回到省立一中,我再来处理今天这个事。好吧?” “好!”段启言爽朗地答应道。 而沈负暄的表情,却不能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他面如土色,像杀人一样剥开鱼肉,坐在他周围的同学们纷纷散开,逃窜到隔壁的桌子上吃饭。渐渐地,沈负暄的身边只剩下林知夏、段启言、汤婷婷三个人。 汤婷婷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理解沈负暄。高一(27)班的大多数同学都没有看出金百慧的优良品质,没有悟出真正的奥义,没有达到思想上的境界。 所以,当他们听说沈负暄和金百慧的绯闻,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汤婷婷摇了摇头,开始安慰沈负暄:“沈负暄,别管同学们怎么想,你不要退缩,我和林知夏都站在你这一边。” 沈负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冷声说:“我不喜欢金百慧。” 林知夏观察他的神色,很奇怪,他应该没有撒谎。 林知夏确定,段启言也没有撒谎。 段启言听见沈负暄的宣言,立马接话道:“你喜欢就喜欢吧,没人拦着你。我们不是班主任。我们是你四年的朋友,你心里那点小九九,还要瞒着我们?” 沈负暄恶狠狠地骂道:“滚你的。” “你干什么啊?”段启言有些愤怒,“你怎么还骂我啊?” 林知夏圆场:“不要吵架了,安静吃饭。” 饭后,大家休息了半个小时,又在导游的带领下,乘坐缆车观光蓬莱山的景色。 每一辆缆车都是全封闭的,最多能坐四个人。因此,林知夏、汤婷婷、沈负暄、段启言坐进了一辆车里。 林知夏打开书包,取出一本书,垫在腿上。 书页里夹着一张草莓信纸,她握着圆珠笔,在纸上写道:今天,高一(27)班来到了蓬莱山。全班同学一起旅行,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情。现在我正坐在缆车里,我看到了苍翠挺拔的百年大树,云雾飘渺的千年古刹…… 段启言问道:“你在给谁写信?” 汤婷婷马上接话:“江逾白啊,还能是谁?” “是江逾白。”林知夏承认道。 段启言向前倾身:“你跟江逾白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林知夏坦然道:“好朋友关系。” 沈负暄插话:“段启言,你少管别人的事。” “你还在跟我怄气吗?”段启言扭头看他,“我都跟你道过歉了。” 沈负暄嗤嗤发笑:“我杀了你,再说一声对不起,你会原谅我吗?” 段启言特别认真地回答:“我都死了,我怎么原谅你?” “别吵了。”林知夏制止道。 她说完,缆车内重归宁静。 林知夏对照窗外的优美风景,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诗歌,连绵山脉组成的自然景致,在她脑海中被抽象成多维空间。她开始思考高维物体的三维投影,又不自觉地想到pca、ica、低方差滤波和高相关滤波等等目前常用的数据降维算法。 段启言再次打断她的思路:“到了到了,走吧,我们去看古庙。” 缆车抵达终点,林知夏等人快步跟上导游。 导游举着一个喇叭,大声说:“27班的同学们,跟紧我,接下来我们要参观蓬莱山最著名的一个景点,宝灯寺。《法华经》里有句话,各位同学听过没?《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我们的宝灯寺历史悠久,庙门前立着一盏明灯,多年来风吹雨打,灯火不灭……” 导游一边说话,一边带领学生向前走。 庙宇四周长着参天大树,银杏的扇叶飘落在地上,身穿灰衣的僧人正在四处扫洒。 宝灯寺内,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前院的木架上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红烛,远道而来的善男信女们跪在蒲团上,虔诚许愿。 班主任邓老师也许了一个愿。他往功德箱里塞了两百块钱,然后,他在一张红纸上写下很多字。 段启言壮着胆子,凑过去偷看。 段启言看见,邓老师写道,希望他的学生能在竞赛场上考到一个好成绩,或者在高考时取得一个令他们满意的分数,祝学生们身体健康,阖家美满。 段启言感动不已。他再一次将秘密泄露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部记录下来,整整记满了三张纸。这一趟蓬莱山之旅结束后,林知夏回到家中,在信封上贴了两张邮票。她以一种期盼回信的心态,寄出了这一封送给江逾白的信。 两天后,江逾白登录qq。 他告诉林知夏,他现在刚下飞机,人在美国。 江逾白很能沉得住气。他在闯进决赛之前,完全没告诉林知夏,赛场情况如何。林知夏断断续续地收到他的比赛汇报,得知今年的竞争异常激烈,北美排名靠前的私立高中几乎来了一大半,就连欧洲的学校都掺和进来了,林知夏不禁问道:“哪一个国家的队伍最强?” “美国。”江逾白诚实地说。 林知夏为他鼓劲:“你可以的,江逾白,你能参加决赛,已经很厉害了!” 江逾白通过qq聊天框发了一个网址。他诚恳地邀请林知夏观看他的比赛现场直播。 决赛在美国纽约举行。纽约和北京刚好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第一场小组赛将从傍晚六点开始,到夜里八点结束,连续直播两个小时。 纽约时间的傍晚六点,就是北京时间的早晨六点。 2009年3月17日,正是北美高中生经济学竞赛的决赛举行日期。 3月17日的清晨六点,林知夏从床上爬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输入网址,果然见识到了网络现场直播。 主持人是一个体格健朗、笑容满面的中年男子。他握着话筒,面朝观众,介绍今年的比赛设置和评委的身份。当主持人提及参赛选手,镜头给了个远景,林知夏看见了来自世界各大洲的高中生精英团队。 不得不说,这些经济学竞赛的团队成员,似乎都散发着非同一般的气质。 林知夏可以预见这场比赛的激烈程度。 林知夏没有去客厅吃早饭。她从厨房端来一碗稀饭,守在电脑屏幕前。恰好,直播镜头切入近景,她看见了穿着一身西装的江逾白。 她赞叹道:“穿西装真好看,江逾白。” “这算什么?”哥哥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真正好看的人,不需要靠衣服来撑场面。” 哥哥怎么来了? 林知夏双手捧碗,后知后觉地回头。 林泽秋告诉她:“你不去客厅吃饭,妈妈让我来问问你,今天早上你在忙什么。搞了半天,原来你在看江逾白的比赛?他有什么看头,我问你?” 林知夏重新坐直身体,喝了一口稀饭,然后才说:“他学了好久的经济学,我想知道他的水平。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脱颖而出。” 林泽秋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林知夏的身边:“他的初中成绩没你好吧。你关注他有什么用?” 61、北美赛事直播 林知夏立刻反驳道:“学习成绩只是一方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江逾白就很有特点, 非常值得我关注。” 林知夏的话里话外都在维护江逾白。 她知道, 哥哥肯定不高兴了。 林泽秋板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 在江逾白出场之前,林泽秋还去了一趟厨房,从厨房端来一盘刚出锅的鸡蛋卷饼。他左手托着盘子,右手握着筷子, 缓慢地夹起一张卷饼,清淡的香味飘散在卧室里。 林知夏偏过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心想:我的妹妹是个贪吃鬼,表面上却很温柔地说:“把你的碗拿过来。” 林知夏很听话地将自己的饭碗递到他的眼前。他挑了一张两面金黄、煎得最好的卷饼, 亲手把卷饼夹到林知夏的碗中。他低声说:“好了,吃饭吧。” “谢谢哥哥。”林知夏开心地回应道。 兄妹二人一边吃着早饭, 一边盯着电脑屏幕。 林泽秋根本不想看比赛。但是, 他不能让妹妹独自面对江逾白。他刚才听见了林知夏夸赞江逾白“穿西装真好看”, 更担心在接下来的比赛过程中, 林知夏会深深地折服于江逾白的风采。 今年一月份, 林泽秋班上有一位女生向他告白。那位女生说,她迷上了林泽秋的才华。 林泽秋并不相信这个说辞。林泽秋认为, 他的外表远比内涵更有吸引力。 而江逾白的长相极其英俊, 对女生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如果林泽秋放任妹妹不管, 那他几乎可以预见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他绝不允许林知夏与一个男生的关系越来越近。 林知夏今年九月就要去北京上大学,江逾白恰好也在北京读高中。他们才十四岁,如此年轻, 刚刚迈入青春期,正是家长们必须严防死守的关键时期。 林泽秋经过一番慎重考虑,飞快地制定了应对方针——他决定,尽力找出江逾白的错误,抹杀林知夏对江逾白的好感。 他伸长双腿,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决赛吗,为什么有六支队伍?” 林知夏告诉他,决赛圈共有六支队伍,每两支队伍都要比试一次,赢家可得一分,输家倒扣一分。评委们会根据每个队伍的总分确定本年度比赛的最终名次。 林知夏详细介绍完比赛规则,终于等到了江逾白上场。 江逾白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系着一条斜纹领带,显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他们的队伍里有四个人,江逾白站立的位置最靠近话筒。 林知夏瞧出端倪,惊喜不已:“江逾白是他们组里的spokesperson。” 林泽秋下意识地重复:“spokesperson?” 林知夏为他翻译道:“spokesperson的中文意思就是发言人。按照北美经济学竞赛的规定,每个队伍里,会有一名发言人,他要总结整个队伍的思路,代表队友们回答问题。” 这时,主持人吐词清晰地用英语念出题目。 而林泽秋只听懂了“lawone price”这一串单词。英语听力并不是他的强项,他完全没搞清主持人在说什么。 他呼吸一顿,脊背挺得僵直。 对林泽秋来说,这一场直播比赛,就像是高难度的英语考试。 在林泽秋的注视中,江逾白抢答了那道题。 江逾白语速飞快地讲完答案,林知夏立刻发表评价:“对啊,这道题表面上看起来是lawone price,实际上要考虑到purchasing power parity。” 林泽秋皱着眉头,看向了林知夏。 林知夏再次解释道:“lawone price指的是‘一价定律’,根据‘一价定律’,单一同质商品的实际价值相同。‘一价定律’忽略了生产国家和交易成本。而purchasing power parity可以直接翻译成‘购买力平价’,它其实代表了货币之间的等值系数。它考虑了商品在各个国家的不同价格水平,可以用于比较各国的国内生产总值……purchasing power parity要收集许多种商品的市场价格。对啦,江逾白以前和我聊过purchasing power parity theory,这种理论的通俗解释就是‘汇率等于或取决于国内价格水平相对于国外价格水平’[1]。” 江逾白和林知夏私下里经常讨论这些东西吗? 哪怕林知夏好心翻译,还做出详细的解释,林泽秋也没有听懂。 林泽秋的右眼皮开始跳动。他记得“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古训。他缓缓地站起来,徐徐退后,转身走向卧室门口。 “哥哥,你不看了吗?”林知夏问他。 林泽秋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一秒钟。他对自己的英语能力产生了怀疑。 林泽秋的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从没接触过经济学,他的英语水平也不允许他收看一场没有字幕的北美比赛。他正准备谎称自己有事要做,就听林知夏说:“江逾白好厉害啊,江逾白是最棒的!” 林知夏放下饭碗,双手鼓掌。 哥哥忽然坐回她的身边。 她问:“哥哥,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哥哥竟然说:“我想看看江逾白。” 林知夏语气惊奇:“你发现他的优点了吗?” 哥哥面无表情:“他输了。” 分秒必争的决赛场上,江逾白连错两道题。评委们在商量之后,一致给出了“incorrect”的裁决,这个单词意味着“错误”。江逾白失去了遥遥领先的优势,总分只比他的竞争对手高出一点。 林知夏紧张地靠近电脑。 哥哥“呵呵”地冷笑道:“江逾白抢答抢得那么快,我还以为他十拿九稳……俗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不,”林知夏却说,“比赛题目很难,没有人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正确率。” 哥哥微微抬起下巴:“那小子现在肯定急死了吧。” 林知夏不确定。 她无法从江逾白的脸上读出他的心理活动。因为他的脸色和神态都很从容淡定。 事实上,江逾白确实感到了一丝压力。他和他的三位队友都把上一道题目想得太复杂,以至于他们犯下了一个简单的错误,称得上是“大意失荆州”。 他表现得很平静,不慌不忙继续作答。队友们都和他一样,保持着笔直的站姿,注视着负责读题的主持人。 随着赛程的推进,题目的难度越来越高,竞争对手开始出错。江逾白所在队伍的总分逐渐回升。 江逾白找准机会,手速极快地连续抢下四道题。他和队友们简短地沟通完毕,就为每一道题提供了正确答案。他流畅的英语口语也给林泽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平常怎么学英语?”林泽秋发问道。 林知夏如实相告:“江逾白一直有很多家教……不是家教老师,是一个教学团队。他在北京也有一个团队。他的英语老师团队里,包括三个美国人和一个英国人。” 这,就是有钱人的教育方式。 林知夏的描述,远远超出了林泽秋的想象范围。他无意识地握手成拳,好半天都没松开。在此之前,他总是絮絮叨叨地挑剔江逾白的缺点,而现在,他蓦地安静下来,林知夏竟然有些不习惯。 哥哥怎么了? 林知夏猜测,平民和富豪的阶级差距,或许让哥哥的心里不太舒服。 她万万没料到,哥哥竟然说:“原来如此。这小子能混成这样,全靠他的父母和一群老师。你听我的话,他没什么了不起,你别高看他。” 林知夏没有理睬哥哥。 她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比赛上。 经过一系列的艰苦车轮战,江逾白的那支队伍获得了亚军的好成绩。冠军则是来自美国知名高中的超强队伍——这一支队伍,同样是由亚裔学生组成,据他们自称,他们多年如一日地学习经济学,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就是和队友一起探讨经济学相关问题。 相比之下,江逾白的队友们显得相当低调。 队友们笑容腼腆,站在江逾白的背后。江逾白拿起话筒,发表获奖感言。 灯光聚焦的领奖台上,鲜花和掌声铺天盖地。江逾白简短地感谢了父母、老师、赛事主办方……最后,他着重强调自己有一位最好的朋友。他对这位“最好的朋友”说了一句:“thank you for always encouraging me.” 这句话的意思是,谢谢你总是鼓励我。 林知夏面朝着电脑屏幕,江逾白恰好看向了摄像头。 有那么一瞬,林知夏恍然觉得,江逾白正在和她对视。她双手的手掌贴在一块儿,拍不出声音,满脑子都是他的那一句:谢谢你总是鼓励我。 林知夏喃喃自语道:“这应该是我对他说的话。” 62、平行宇宙 2009年3月17日美国东部时间晚上九点多钟, 江逾白来到了纽约市曼哈顿区的住所。 前几年, 他的爸爸在曼哈顿区的中心地带买下了一套570平方米的大平层。比赛结束之后, 江逾白就住进了这套房子。他站在落地窗之前, 俯瞰纽约市的中央公园,夜灯照亮了浓密的树林,远处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川流不息的汽车汇聚成一条繁华大道。 江逾白一边观赏夜景, 一边端起一只高脚杯。杯中装着鲜榨的橙汁,江逾白就像品酒一样,慢慢地品了一口橙汁。 他喝完半杯果汁,缓步走向卧室, 查看他的qq消息框。 他发现,林知夏已经下线。 今天是全市高考二模的日子。省立一中给高一、高二年级的学生们都放了假。按理说, 林知夏应该待在家里, 有空和江逾白聊天, 但是, qq联系人面板显示“夏夏”是离线状态。 江逾白向林知夏发送一条消息:“我到家了。” 短短四个字, 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他的状态,既显得矜持, 又足够主动。 他还把自己的qq聊天状态改成了“q我吧”。 又过了十几秒钟, 江逾白没等来林知夏, 却等到了段启言的消息:“你起床了吗?” 江逾白回复:“我快睡觉了。” 段启言打出一串问号,又问:“你现在是不是在北京?” 江逾白实话实说:“在美国纽约。” 段启言的父母限制他在家上网的时间,所以, 他很少能在qq上碰见江逾白。而江逾白的聊天状态正好是“q我吧”,说明江逾白在美国纽约感到空虚寂寞寒冷,段启言饱含同情地发问:“你周围没有同学?” 江逾白的同学们在酒店里开了一个庆祝派对。同学们兴致勃勃,打算熬个通宵。而江逾白假称自己有事,并未出席。 江逾白坚持在每天晚上十点前上床睡觉——早睡早起,才有好身体,才能成长为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告诉段启言:“时候不早了,我先睡了。” 段启言应道:“行,拜拜。” 就在这个时候,林知夏突然现身。 林知夏的头像是一颗草莓。她的头像从“离线状态”的灰色,变成了“在线状态”的茜红色。她像是游荡在森林的猎人,无意中发现了一只等待捕获的猎物,她立刻扑上来喊他:“江逾白!!!!” 她在键盘上打出四个感叹号,每一个感叹号都代表了她的强烈情绪。 江逾白扶了一下键盘,飞快地敲出一句话:“我刚上线不久。” 林知夏兴冲冲地说:“今天阳光很好,妈妈在阳台上晒萝卜,我和哥哥都去帮忙了。” 原来,林知夏刚才在晒萝卜。 江逾白从来没有晒过萝卜。他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林知夏又向他发来视频请求,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他和林知夏都出现在彼此的电脑屏幕里。 江逾白虚心请教:“怎么晒萝卜?” 林知夏详细回答:“早上我妈妈从菜市场买回来四斤白萝卜。我们把萝卜削皮切块,摆在阳台的一张纱网上,水分蒸发之后,我们就得到了好吃的萝卜干。” 她还问:“你喜不喜欢萝卜干?” 江逾白低声说:“我没吃过。” 林知夏歪了一下头:“以后你要是能来我家做客,我请你吃。” 江逾白不太确定地问:“我能去你家里做客?” “当然,”林知夏语气笃定地说,“你请我吃过好几顿饭,你来我家做客,那是合情合理的。” 江逾白握住玻璃杯:“你哥哥会同意?” 林知夏一下子不吱声了。 江逾白退让道:“算了,没关系,以后总有机会。” 他宽容大度、进退有度的风范,激发了林知夏的抗争心态。林知夏和他约定,今年七月份,请他来她家里吃一顿饭。然后,林知夏跑去客厅,毅然决然地宣布道:“妈妈,我邀请了我的好朋友暑假来家里做客。” 哥哥晒萝卜的双手停住了。 妈妈转身看着林知夏:“你的好朋友?” 林知夏坦然道:“我认识五年的好朋友。” 妈妈立刻答应:“可以啊,想来就来吧,妈妈给你们做午餐。” 哥哥欲言又止。他灰头土脸地抱着一颗白萝卜,直闯闯地走向林知夏的房间。林知夏飞快地关上房门,还把门给反锁了。 他在外面拍门:“林知夏。” 林知夏戴上耳机,通过qq消息框发出一句话:“搞定了,暑假见。” 江逾白秒回:“暑假见。” “纽约时间晚上十点了,你快点睡觉吧,”林知夏催促道,“你还在长身体,不要熬夜。” 江逾白顺从道:“晚安。” 林知夏打出一个括号,并在括号内标注:“我的第二篇论文需要minor revision,审稿人和编辑都觉得我要把文章小修一下,问题不大,今年暑假大概能发出来。” 江逾白震动了聊天框,还说:“我提前恭喜你发表第二篇论文。” 林知夏回复他一个笑脸。 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江逾白拿到了北美高中生竞赛的亚军,林知夏的第二篇论文板上钉钉,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和培养方案也被送到了林知夏的手上。 在高一(27)班的教室里,林知夏当着众多同学的面,打开她的录取通知书,逐字逐句地品读。 她的同桌汤婷婷感叹道:“你太厉害了,你真的太厉害了。” 林知夏摆了摆手,谦虚地说:“不,我不厉害,我只是有一点小运气。” 林知夏在心里想:对,全凭运气,是运气让我天生和大家不一样。 座位附近围满了一圈同学,大家都想沾一沾林知夏的喜气。 段启言挤出人群,伸长胳膊,如愿以偿地摸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他立刻转过身,走到金百慧的面前,对金百慧说:“林知夏收到了正式的录取通知。” 金百慧笔尖一顿。 时值三月,天气尚冷,金百慧坐在窗边,邻近一片灰蒙蒙的雨色。她的头发被一条发绳扎得很紧,隐约露出白色的头皮。她抬起手,抚了抚发丝,缓缓开口说:“林知夏的录取通知,跟我有关系吗?” 段启言耸肩,没再讲话。 金百慧不依不饶地责问他:“林知夏的成绩,跟你有关系吗?” 风声萧然,雨水被一阵疾风吹得四散,窗户还开了一条缝,水珠溅在金百慧的课桌上,沾湿了她的笔记本——那是段启言生平见过的最厚实的一本笔记。 金百慧的笔记,记得非常好看,当属全班最好看。 她为六门主课分别准备了摘抄本和错题本。她采用著名的“康奈尔学习方法”,将每一张纸分成两部分,笔记放在右边,思路放在左边。她严格地遵循“艾宾浩斯记忆曲线”,定期安排自己复习并汇总学习内容,创建一套“自我测试序列”。 在高一(27)班,没有一个人比金百慧更刻苦。 段启言低头看着她的字迹,他不知自己为何被触动。 他只是在想,这是怎样一种坚持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林知夏像一座大山一样稳稳地压在“年级第一”的宝座上……金百慧从没懈怠过一天,从没表露过一丝妥协。 段启言叹了口气。 他帮金百慧关紧窗户,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金百慧又叫住了他:“你资质平平,有脸说我?你在27班没考过一次全班前三。林知夏的成绩跟你不沾边儿,你拿她到我这儿来显摆,我就记得你上次月考数学只考了八十分。你从小学到高中,学了六年半的数竞,月考烂成八十分……” 金百慧“呵”了一声:“你真弱。” 附近的喧闹交谈声逐渐消失。 雨还在下,天是灰色的,水珠淅淅沥沥,敲打在玻璃窗上——那是天地间唯一的杂音。 段启言吞咽了一口唾沫,体育委员曹武连忙劝慰道:“段哥,小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头去啊。” 段启言脸上一丝笑意都没了。他脊背弯曲,垂着脑袋,视线飘在墙角。 本该到此为止的,金百慧沉默不语,段启言忽然又冒出一句:“你拽什么拽啊?你每天学24个小时还是没用。去年高中数学联赛,你考砸了,没进省队,隔壁26班有一个男生进省队,高二的学长和学姐进得更多,强中自有强中手,你不比别人高贵,金百慧,别再瞧不起人了。” 金百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曹武再次拉架:“金姐,小段讲话不过脑子,你不要当真啊。” 金百慧一把拽开了曹武的手。 金百慧的同桌看不下去了,同样出声劝了劝:“你别和段启言嚷嚷了,快上课了。” “你让开。”金百慧呵斥她的同桌。 金百慧的同桌是一位天性羞涩内向的男同学。这位男同学今年十六岁。在他十六年的人生历程中,他未曾和任何人发生过口角,也很少拒绝别人的请求。高一那年刚开学时,他误打误撞成为金百慧的同桌。后来,他有机会调换座位,金百慧却要求他留在这里,他大发善心地答应了。 平日里,他和金百慧互不干扰。 今天,金百慧头一次吼他。 他站起来,退到旁边。 金百慧指着段启言,问他:“你提到了数学竞赛,好,我替你算。你初中竞赛考过一次联赛一等奖,就没了,再也没了。去年高数联赛,你考到一个省级二等奖,这是我听过的最差的名次。你做卷子没带脑子,还是根本没努力?整天和汤婷婷、沈负暄混在一起,他们的成绩越来越好,你的成绩越来越差。你初中刚入学是全班第三,来了高中的27班,考不到全班前五。假如我是你,我早八百年就退学了。你不配参加竞赛。” 这一回,连曹武都没话讲了。 高一(27)班的全体同学都把竞赛当作至高无上的目标。 对高一(27)班的同学说“你不配参加竞赛”,就像是对一位训练有素的士兵说“你不配冲锋陷阵,你不配上战场”。 金百慧的每一句话,都让事态更加严重化。 段启言的腰杆挺得笔直。他扬起下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金百慧。他语调平稳地说:“金百慧,你本来是上一届的学生,你从北京的英才班退学回来,转到了省立一中的初一(18)班。你退学很有经验啊,我是比不上你,我没退过。你是退学大赛的第一名。我没资格参加退学大赛的大比拼。” 金百慧的脸色由白转红。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愤怒无法平息。 从北京退学的那段经历,是金百慧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没人知道她在北京遭遇了什么。她不愿意花时间交朋友,自然也没有朋友能打听到她的心事。 金百慧的成绩比段启言好,这是她的救命稻草。金百慧反复强调这一点,也让段启言的怒火愈演愈烈。 他们堵在第三大组和第四大组的过道中间。 全班同学都在看着他们。 班上不少人都对金百慧微有怨言。 高一(27)班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是优等生。优等生之间的竞争十分激烈,大家仍然保持了和平共处的氛围。平常,同学们会交换笔记本、交流做题经验,而金百慧从不参与这种活动。没有人能借到她的笔记本,她总是毫不掩饰地一口拒绝,同时声称:我不会借给你,防止你弄丢我的本子。 段启言,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热心的人。无论谁找他解题,他都会给予指点。 段启言和金百慧刚吵了几句,周围就有一个路过的同学问道:“是不是金百慧惹到了段启言?” 金百慧怫然不悦:“是段启言,先撩者贱!” 段启言呵呵一笑:“初中寒假集训,你先冤枉的我,几年过去了,你没和我道歉。” 段启言冷嘲热讽,金百慧忍无可忍。她扬起手,正要一拳锤上段启言的肩膀,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扭过头,见到林知夏。 林知夏轻声说:“你冷静一点。” 金百慧奋力抽回自己的手:“你少管闲事。” “我是班长,”林知夏挡在她的面前,“我当然要管。” 段启言喊住林知夏:“你别管了,林班长,金百慧不是正常人。” 林知夏竟然回答:“其实我也不是正常人。” 段启言万万没料到林知夏会讲出这种话。 林知夏怎么不是正常人呢? 她最正常了。她从来不在同学面前炫耀成绩。 段启言后退一步,微微皱眉:“你要帮金百慧说话?” 段启言抿紧唇线。他攥着外套的拉链,手指骨节隐隐泛白。他叹道:“我还觉得,我跟你交情不错。” “你讨论交情也没用。”沈负暄忽然插话道。 整个班级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尴尬气氛中。金百慧辱骂段启言的那番话,可以套用在除了全班前五以外的任何一位同学身上。 林知夏站在金百慧的身边,面朝着众多同学,诚心诚意地说道:“我和金百慧的观点完全不同。我想请大家听一听我的话……” “听你讲什么?”段启言打岔道,“你这学期就高中毕业了,用不着掺和我们的事,行了,我们都回座位吧。” 段启言略带几分哀怨。 沈负暄坐在第三大组的侧边。他伸长一条腿,刚好拦住了段启言。 段启言质问他:“你干嘛?” 沈负暄偏过头:“让你听班长讲话。” 段启言反问:“我要是不想听呢?” 沈负暄笑了一下:“哦,你还没金百慧成熟。” 换句话说,沈负暄的意思是——你比金百慧更幼稚。 段启言屏住呼吸。他完全不能接受沈负暄的指控。但他刚和金百慧吵过一场架,他不能再和沈负暄发生争执,那样会显得他像一个脾气火爆的傻子。 他闭嘴,驻足,停在原地。 林知夏开口说:“我知道,大家挂念着学习成绩,你们考差了,会很难过。很多因素都能决定一份试卷的最终分数,没有人能永远万无一失,高一(27)班所有同学都经过了重重选拔,学校都相信你们能参加竞赛……” 金百慧坐回她的座位。她一言不发,埋头做题。 林知夏非常佩服金百慧。 林知夏继续阐述道:“我支持平行宇宙理论。据说宇宙大爆炸之后,产生了无数个平行宇宙,就像你把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水底会冒出无数个气泡。平行宇宙之间存在相互影响,你的态度越积极,所有平行宇宙里的你,可能都会朝着积极的方向前进,变得越来越好。平行宇宙不是独立进化的[1],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的思想和灵魂,比考试成绩更有意义。” 金百慧插了一句话:“你不能说,考试不好,成绩不重要。” “考试的确重要,”林知夏附和道,“考试是一种人生经历。这种经历,没有好坏之分,它就是一个组成部分。” 她抬起头来,目视众人:“我们都很年轻,未来充满了希望。年轻意味着时间,时间意味着一切可能。” 附近陷入一片沉静。 林知夏积极鼓劲道:“大家加油,我和你们一起加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浸染整座校园,花草树木都被洗刷一新。曹武挠了一下头,低声说:“段哥,回座位吧,你乐观点,不要生气,能影响平行宇宙。平行宇宙里的段启言过得爽,你在我们这个世界就能越来越爽。” 段启言扭头看向窗外:“我压根没生气。我犯不着和金百慧生气。” 林知夏接话:“你以后不要找她麻烦。” 段启言愤愤不平:“我没找她麻烦。” “她不会主动和你说话,”林知夏有理有据地分析道,“下堂课是数学课。这堂课的课间,她应该会做一些数学题。” 林知夏话音刚落,上课铃打响了。 同学们四处逃窜,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班主任邓老师抱着一沓试卷,喜气洋洋地走进高一(27)班。他站在讲台上,望着自己的一群得意门生,并不知道刚才的课间十分钟里,他最欣赏的两个学生当众撕破了脸。 “这堂课,我们随堂测验。”邓老师通知道。 往常,每当邓老师谈起“随堂测验”,班上或多或少会有一点反对的声音。而今天,大家沉默地接受了现实。 邓老师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一边分发试卷,一边问道:“咱们班的同学……突然喜欢上考试了?” 坐在第一排的段启言回答:“邓老师,我们都想活得更积极。” 邓老师莞尔一笑,欣慰地说:“好啊,好事。你们要多思多学,多做多练。” 林知夏以为,金百慧和段启言的纠纷已经告一段落。 但她没有料到,她的那番话也影响了金百慧。 傍晚放学时,金百慧跟在林知夏的身后,从高一年级的教学楼,走到了省立一中的校门口。 林知夏立定在校门之外,金百慧与她擦肩而过。 林知夏问她:“你为什么跟踪我?” 金百慧停步:“出校门只有一条路。” 汤婷婷挽着林知夏的左手,小声说:“我好纠结……我要变得积极,影响平行宇宙。可我还是没办法和金百慧讲话。我看到她就害怕,她骂段启言的话,好像我爸爸骂我。她太有家长的派头了,她真的是我们的同龄人吗?” 林知夏安慰道:“不要害怕,她不是你爸爸。” 金百慧脚尖一转,面对着林知夏。她说:“我没考进省队。” 林知夏点头:“你今年才高一,还有很多机会。” 金百慧又说:“我物理和数学都没进省队,我没机会了。” 她的言辞毫无波澜,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 她把自己的眼镜往上扶了扶。她的度数又加深了,镜片变得更厚,视野依然清晰。 林知夏猜不透她的心思,随口说道:“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觉得你太累了。我建议你回到家里,让妈妈做一桌你最喜欢的菜,你敞开肚皮吃一顿,洗个热水澡,早点上床睡觉。明天早晨,我们再来聊省队的事情。” 说完,林知夏绕开金百慧。 林知夏和汤婷婷仍然手挽着手。 汤婷婷问起林知夏喜欢的菜式,林知夏报出两三个。汤婷婷和林知夏谈笑风生,而金百慧举伞的那只手微微倾斜,挡不住从天而降的雨滴。 暮色四合,雨声未歇。 灯下的雨水密密匝匝,似有千丝万缕。 金百慧穿过水幕形成的屏障,再度走到林知夏的面前。 她只想说一句话。 她告诉林知夏:“我妈妈不可能做一桌我喜欢的菜,我考不好,妈妈不会让我进家门,你在冬天的晚上站过院子吗?” 如她所愿,林知夏的神色惊讶又疑惑。 金百慧举高伞柄,像个坚强的胜利者,冷漠地经过众多同学。她没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她不需要友情,当然也不需要同情。 林知夏喊住她:“金百慧,金百慧!” 金百慧脚步加快。 突然之间,她想甩开林知夏。她要赶紧走向公交车站牌。 林知夏撇下汤婷婷,跑到金百慧的身后。 她们站在一条人行道上,周围还有学生说:“哇哦,你们看,那是高一的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她们俩在干嘛?” 另一位同学说:“吵架吧,我听27班的人讲,她们不对付。” 作为年级第一的林知夏忽然出声:“金百慧……” 作为年级第二的金百慧背对着她:“我不要你可怜我。” 林知夏确实觉得金百慧有点可怜。 林知夏的妈妈稍微讲她一句,她就很不开心了,一定要妈妈哄好她才行。如果妈妈让她在冬天夜里去外面的院子罚站,她恐怕会又哭又闹,半夜扰民,让全家都没有安生日子。 雨势越发绵密,空气中充盈着水雾,林知夏举着她的伞,手指微微发凉,她坚定地说:“金百慧,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还说:“虐待青少年犯法,你可以和妈妈谈一谈。” “你少管闲事。”金百慧评价道。 林知夏转身道:“我不管了,你加油,再熬两年,前路宽阔!” 金百慧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还是很讨厌你。” 林知夏心想:我根本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我,但她表面上却说:“你看过太极八卦图吗?万物相生相克,相依相存,阳中有阴,阴中有阳……” “你在算命?”金百慧问她。 林知夏摇头,并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我,就有人讨厌我,这是阴阳之道,是能量守恒定律。” 金百慧诚实地吐露道:“我讨厌你,你永远是年级第一。” 林知夏哈哈一笑:“那也没办法,我就是年级第一。凡事都有两面性,我不能只获取‘好’的一面,而杜绝‘坏’的一面,我所说的‘好’和‘坏’都是相对概念,是我目前能看到的一件事的特质。等我的岁数变得更大,阅历更广,我会重新定义一件事的‘好’和‘坏’。” 雨丝随风倾斜,洒在金百慧的脸上。她摘下眼镜,抹了抹脸,才说:“怪不得你每次作文都能考高分。” 林知夏退开一步:“我说完了,我要回家了。” 汤婷婷还在原地等她。 林知夏向汤婷婷靠近,汤婷婷收好自己的伞,躲进林知夏的伞沿。她们穿过马路,走到公交车的站牌边。 雨水浸湿了街道,来往的车轮溅起水花声。 金百慧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你睡觉,我在学习;你吃饭,我在学习;你玩游戏,我还在学习。我想让‘金百慧’三个字印在教科书上……我做不到,我进不了省队。你能做到,你有实力。” 她胡乱地自说自话,声音不大不小。 附近的同学都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金百慧忽然收了伞,凄风冷雨毫无阻碍地敲在她的身上,她脑中一切念头逐渐平息,自卑和自负的情绪同时淡化。她终于调整好了心态,又变成了往日里的金百慧。 金百慧的亲身经历,激发了林知夏的思索。 林知夏认可一个道理:如果父母不够爱惜孩子的身体,没有教会孩子如何爱惜自己,那么,童年的疤痕可能需要成年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来抚平。 回家之后,林知夏像一块软糖一样黏住妈妈:“妈妈……” 林泽秋今天考了一天的试,进家门的时间比林知夏更迟一些。他换完拖鞋,就听见林知夏在厨房问:“妈妈,你喜不喜欢我?” 妈妈端起铁锅,将红烧肉装进盘子:“当然喜欢了,妈妈最喜欢夏夏。” 林知夏又问:“我去上学的时候,妈妈想不想我?” 妈妈打开橱柜,回答道:“你去上学,不就只有半天吗?上午去,中午回,下午去,晚上回。” 林泽秋听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指,叩响厨房的门:“缠妈精,你十四岁了,别像个小孩一样整天撒娇。” “我从不对别人撒娇,”林知夏理直气壮地问,“你管得着吗?” 林泽秋的确管不住她。 他挫败地离开厨房。 这时,林知夏拿出一张录取通知书:“妈妈,录取通知的正式文件下来了。” 锅铲炒菜的声响停息。妈妈关掉煤气灶,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那一张录取通知书。她垂眸,阖眼,再睁眼,目色泛红:“夏夏要上大学了。”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 妈妈站到厨房门口,推了一把林泽秋:“去把你爸爸喊来。” 林泽秋迟疑道:“爸爸还在看店。” 妈妈迈步走向门外:“你们俩先吃饭,饭菜都做好了,我把通知书拿给你爸爸瞧瞧,你爸爸没见过大学录取通知书,今天让他高兴高兴。” 妈妈带着通知书去了家里的超市。 爸爸看过以后,高兴得说不出话。他两手相握,心中感慨万千。经过妻子的允许,他关店半个小时,走回自己的家里,坐在一张餐桌的边上,和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共进晚餐。 于他而言,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一顿饭,就是生活中难得的快乐。 爸爸“哎呀”地长叹一声,胸中的郁气一扫而光。他捋起袖子,豪迈地说:“开酒,今晚我喝点白酒。” “别了,”妈妈提醒他,“你酒量不行。” 爸爸没听妈妈的话。他打开橱柜,取出一瓶珍藏的白酒。他撬开酒盖,倒出一小碗,瞬间酒香四溢,人已微醉。 爸爸捧着酒碗,走回餐桌。他将白酒一口饮尽,就着桌上那一盘红烧肉,品出酒肉交融的美妙滋味。他稍微吸了一下鼻子,低声说:“夏夏,太好了,我们夏夏考上这么好的学校。爸爸当年上学,想都不敢想这个学校。” “不是考上的,”林知夏纠正道,“是保送。” “保送,保送……”爸爸重复两遍。 林泽秋一言不发。 妈妈给林知夏夹菜。 爸爸今晚打开了话匣子。没过一会儿,爸爸又说:“你舅舅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不记得了,一个好学校。哎,当年我要娶你妈妈,你舅舅笑话我啊,没钱没学历没头脑没本事,他叫我‘四没青年’,我那个恼啊,气啊,还拿他没办法。我多想给你妈妈创造更好的条件,让你和你哥哥都住上市区的大房子……不用羡慕你舅舅家的孩子……” “我不羡慕柯壮志。”林知夏直接说道。 柯壮志,就是舅舅家的儿子。他是林知夏的表哥,也是林泽秋的表弟。 林泽秋附和道:“我也不羡慕柯壮志。” 话中一顿,林泽秋又说:“谁会羡慕柯壮志?就他那样,什么东西。” 柯壮志曾经和林知夏发生过激烈争执。某一年春节在老家过年时,林知夏差一点就和柯壮志打起来,林泽秋百分百维护林知夏,柯壮志相当于一对二。他或许能打得过林知夏,但他在林泽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因此,他不敢闹得太大。 爸爸的一席话,让林知夏和林泽秋想起了那一段经历。 妈妈圆场道:“好了,吃饭吧。” 明亮的灯光下,妈妈的眼眶有些泛红。饭菜的热气飘散蒸腾,林知夏看着妈妈,轻声问:“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舍不得你,”妈妈擦了一下眼睛,“你才十四岁啊,就要去上大学了。你的同学都有十□□岁了,你别受欺负了。” 爸爸安慰道:“好学校的好学生不会欺负人。” 林泽秋冷冷地插话道:“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有竞争就会有输赢,有输赢就有下作的恶意,你千万别过度美化好学校的好学生,这是我的心得体会。” 爸爸妈妈都没接话。 林知夏扯了扯哥哥的袖子:“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不傻,我会照顾好自己。好学生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什么闲工夫和我扯东扯西的。” 碗里的米饭渐渐凉了下来。鸡蛋羹浸泡在碗中,米粒颗颗分明,饱满光润,林泽秋低头扒了一口饭,无声地咀嚼半晌。 林知夏自顾自地说:“等我博士毕业,我想回省城,在大学里当老师,做沈昭华教授的同事。” “好啊好啊,”爸爸惊喜道,“我们家要出一个教授了,是不是教授啊?” 林知夏开心地应道:“是的,我想做教授!做研究,带团队,培养人才。” 爸爸激动不已:“好啊,夏夏,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我和你妈妈祖宗往上十几代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你是第一个考上大学还能当教授的。” 林泽秋提醒道:“教授那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爸爸放下酒碗:“你妹妹说她能做到,那她八成就能做到。” “没错!”林知夏表示赞同。 当晚,林知夏还在qq视频聊天时,对着电脑的摄像头,出示她的录取通知书。江逾白把她夸奖一顿,并对她说:“北京见。” 她满含憧憬地回复:“北京见。” 大学阶段,将是林知夏人生的新篇章。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展一段新旅程。 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就是林知夏高中阶段的最后一场大考。 期末考试举行的当天,阳光异常灿烂,天空蓝得刺眼,学校的建筑物如镀光晕,校园景色比平日里更优美。 林知夏心情不错。 不过,她和金百慧分到了一个考场。 今年六月初,金百慧剪了一头短发。她不再扎马尾辫,短发显得干脆利落。林知夏问她为什么要剪短头发,她只说:方便打理。 金百慧的座位在林知夏的斜前方。考试期间,林知夏抬起头,就能看见她。她削瘦的脊骨撑起了纯棉的布料,映衬出内衣的形状。她太瘦了,手臂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直线中间夹着一根骨头。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衣裳。每到考试时,她总爱穿红色。 林知夏若有所思。 高一年级的考试历时三天,考了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外加一门信息科技……共计十门课程。林知夏认真地答完了全部试题——除了语文,林知夏瞎写了一篇作文。 本次考试的题目不算难,林知夏估计金百慧的数理化生都考得很不错,她们的主要差距将体现在语文上。 放榜那日,林知夏生平第一次落到了年级第二,而金百慧升为年级第一。她们的名字被印在高一教学楼的光荣榜上——光荣榜只公布总分,不公布单科分数,所有同学都在啧啧称奇,都说林知夏退步了,金百慧进步了。他们用看待第一名的目光,看待高高在上的金百慧。 “你真的退步了吗?”林泽秋听闻风言风语,回家询问他的妹妹。 林知夏却说:“我觉得我进步了,哥哥。” 妹妹的这句话不清不楚,模棱两可,林泽秋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随口说了一句:“你不要伤心,你再差也是年级第二,不影响你上大学。” 林知夏兴致高昂道:“我才不伤心呢,我太开心了,暑假开始了。” 63、待客之道 暑假来临, 江逾白的叔叔提议, 他可以带着江逾白去法国南部城市度假。 江逾白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叔叔。 江逾白在六月下旬回到省城。他没有旅游的计划, 每天都待在家里学习。叔叔很奇怪地问他:“小江, 去年暑假,你一直泡在省图书馆,为什么今年还要蹲在家里?” 江逾白坐在书桌前,随意地回答:“我发现了学习的乐趣。” 叔叔走到他的身旁:“你要劳逸结合, 别累着自己,再忙也要锻炼身体。” 江逾白打开一个电脑文档,文档的标题是“暑假课程安排表”。江逾白向叔叔介绍道:“我每天有一堂武术课。” “不错,”叔叔欣慰地说, “小江,你长大以后, 肯定文武双全, 就像你叔叔我一样。” 叔叔说话的时候, 电脑屏幕上的qq聊天框频繁震动。 一位名叫“夏夏”的好友发来一则消息:“江江江江逾白, 周四上午十点, 你有空吗?可以来我家里玩吗?” 江逾白飞速敲击键盘:“可以。” 叔叔轻笑了一声:“你要去林知夏的家里做客?” “是的。”江逾白毫不避讳地承认。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桌面。他穿着一身休闲服, 整个人笔直地站在落地窗前, 身量颀长, 线条英挺,颇有少年人的卓然风姿。 他的叔叔看愣了一瞬,笑着说:“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 叔叔一句话还没讲完, 耳边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座庄园的管家站在门外,措词直白地提醒道:“江绍祺先生,jessica小姐已经来了。” jessica是一位新加坡华裔。她出身优渥,家族资产规模庞大,年纪和江绍祺相仿,大学主修课程是“音乐与哲学”。她不仅热爱音乐,还是江绍祺的忠实听众,经常追随江绍祺前往全球各地的音乐厅。据说,她的卧室里贴着一张江绍祺的巨幅画像。 jessica的长相也很标致,脸型圆润,肤色白皙,身材凹凸有致,经常被媒体称为“名媛圈的白天鹅”。 江绍祺的父母一致认为,jessica是江绍祺老婆的不二人选。 近日以来,jessica在亚洲各国旅游,江绍祺的嫂子就向jessica发出了邀请。jessica隔日就搭乘私人飞机赶到了省城。在江绍祺默许的情况下,jessica要和他进行一场单独会面——俗称“相亲”。 江绍祺稍微有一点紧张。 走廊上暖风和煦,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不染纤尘,光可鉴人。江绍祺遵循音乐节拍,一步一顿地走路,江逾白拍了他的肩膀:“叔叔,你别怕。” 江绍祺笑称:“我怕什么?” 江逾白为他考虑:“如果你不想招待jessica,我可以帮你。” 江绍祺蓦地停步:“你打算怎么帮我,小江?” 江逾白侧目看他,自然而然地说:“我会迎接她的到来,和她聊天,送她出门。” “你这是在……赶她走?”江绍祺不确定地问。 “不是,我和她可能没话讲。”江逾白不掩饰地说。 江绍祺连忙教育他:“小江,你要记住‘待客之道’四个大字。人家姑娘远道而来,就为了见我一面,我们应该找到合适的话题,别让她觉得尴尬和冷场。” 江逾白没有回应。 江逾白毕竟才十四岁,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江绍祺心中这样想,嘴上自言自语道:“哎,我年轻的时候,一门心思练琴,拒绝了很多女孩子。不过,这算是我自律的证明,像你叔叔我这种洁身自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时值初夏,木槿花丛繁盛,玫瑰争奇斗艳,喷泉的水声空寂而悠远,园林的景致十分壮丽。江逾白和叔叔走在一条小径上,鞋底踏过几片落花,江逾白不经意地提道:“我爸爸年轻的时候……” 江绍祺脱口而出:“你爸爸的经历不一般。他认识你妈妈没多久,大约三四个月吧,他就和你妈妈结婚了。你爸爸还说过,生孩子太累太辛苦,他只要你一个儿子就够了。” “妈妈是爸爸的初恋?”江逾白又问。 江绍祺局促地笑了:“应该是的。你爸爸对你妈妈一见钟情。” 江逾白并不相信“一见钟情”。他很难想象一贯冷静理智、成熟稳重的父亲会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前不久,爸爸特意找江逾白聊天,告诉他一些男孩子必须知道的事情。事关重大,江逾白拿出一个笔记本,爸爸说一句,江逾白记一句——这个举动又被爸爸制止了。爸爸说,江逾白这样就像秘书听老板训话,不像是父子之间的平等交流。 对江逾白而言,他的成长期是模糊而明显的。“模糊”体现在若有似无的感情上,“明显”发生在身体的各项变化上。 江逾白陷入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江绍祺忽然把手套摘了下来。 江绍祺露出一双凝聚了造物之美的手。他主动抬起右手,声调低沉地说道:“很高兴见到你,jessica。” 前方不远处,隔着一棵茂密苹果树,jessica穿着一身水绿色碎花连衣裙,款款向他们走来。jessica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钻石项链,吊坠是五线谱的音符。她抬起手指,指尖挑弄着音符,别有深意地凝视着江绍祺。 她说:“江绍祺,好久不见。” 江绍祺勾唇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侄子,江逾白,开学上高二。”他的手臂停顿在半空中,又说:“这位是我们庄园的管家先生,工作负责,井井有条。” 管家微微欠身。 江逾白察觉到,江绍祺的态度和说话腔调都有所转变,于是,江逾白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自己先走了。十四岁的江逾白早已理解“电灯泡”的含义,他对叔叔的相亲活动毫无兴趣。 此前,江逾白曾经认为,叔叔醉心于音乐事业,无暇顾及“恋爱婚姻”之类的琐事。但他没料到,叔叔竟然丝毫不排斥父母安排的姻缘。他以为自己很了解江绍祺,事实证明,他还没看穿成年人的世界。 周四上午,江逾白从他家的庄园出发,直达林知夏居住的安城小区。 司机把车停在了安城小区的门口,殷切地嘱咐道:“小江总,注意安全。” 而林知夏站在车外,热情地呼唤道:“我在这里!江江江江逾白!” 七月初的天气炎热,市政府发布了一则高温橙色警报。今天的太阳好似一轮火球,把地面烧得滚烫,来来往往的行人衣着清凉,大爷大婶的手上都握着一把蒲扇。 林知夏穿着一条浅米色的连衣裙。那条裙子十分合身,衬托了她腰细腿长的少女身形。她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皮肤雪白如凝脂,又像珍珠一般莹润生光。她双眼明亮,视线紧随江逾白,当他走到她的面前,她非常开心地说道:“我终于等到你了。” 江逾白与她隔开二十厘米的距离:“你等了多久?” “十分钟,”林知夏严格计时,“我在小区门口站了十分钟。” 江逾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你热不热?” “有一点。”林知夏诚实地说。 她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我出汗了吗?” 江逾白仔细审视她片刻,又缓慢地移开目光。他没发现林知夏脸上的汗珠,只瞧见了他在她眼中的倒影。他和林知夏的间距被他刻意保持在三十厘米。 小区内部的街道上,停着一辆摆满了西瓜的小货车,车主自称是一位从乡下进城的瓜农。他竖起一张纸牌,扯着嗓子在路边叫卖。他抱着圆滚滚的绿色西瓜,手掌拍响瓜皮,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林知夏牵住江逾白的手腕,问他:“吃西瓜吗?” 江逾白立刻抽回自己的手:“你想吃吗?” 江逾白的动作太快,林知夏懵了一瞬。她记得,江逾白从前并不排斥和她接触,为什么她无意识地碰到他的手腕,他的反应如此剧烈呢?是因为他们太久没见面了吗? 林知夏直接问道:“为什么我轻轻地碰你一下,你像是被二百二十伏的交流电击中了一样?” 江逾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转移话题:“我去买西瓜。”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取出钱包,拿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他让那位瓜农帮他挑两个最甜的西瓜。瓜农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您等着!” 瓜农来回挑选了好几趟,最终选中两个还带着藤叶的西瓜。他找给江逾白一把零钱。江逾白接过钱,还没来得及收好,林知夏忽然托住他的手背。 林知夏想检查那些纸币的真伪。 江逾白却把零钱扣在了她的掌中。 她茫然道:“你干什么?” 江逾白将书包拉开一条口子,请林知夏把零钱扔进他的书包里。林知夏总觉得他和从前有一点不一样,但她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江逾白拎着塑料袋,袋中装着两个大西瓜。他臂力很强,手臂线条流畅,提着重物也没感到疲惫。他跟着林知夏踏进她的家门,她悄悄告诉他:“我哥哥今天不在家,他下学期升高三了,今天他在学校补课,中午很可能不回家吃饭。” 太好了。江逾白心想。 他和林泽秋一直有隐形的矛盾。 林泽秋不在家,江逾白猜测他今天和林知夏相处时,应该没有人会打扰他们。 64、第三阶段的终篇 林家的客厅空间狭小, 墙壁刷着一层白漆, 家具约有六七成新。 沙发的扶手和靠背上都盖着一块米色绣花布, 以此来遮挡灰尘。这座沙发已经使用了很久, 垫子微微下陷,边角已然褪色,显得有些破旧,不过它被打理得很整洁。 “你先坐下来吧, 我去给你端水果。”林知夏大大方方地招呼道。 江逾白一动不动地站在玄关处:“我应该换鞋吗?” 林知夏早有准备。 前几天,她买了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偷偷地用塑料袋包好,藏在鞋柜顶层的干净盒子里。 现在, 当着江逾白的面,林知夏拿出那一包塑料袋, 递给江逾白。然后, 她朝着厨房喊道:“妈妈, 我朋友进门了。” 妈妈正在厨房做菜。听见女儿的声音, 妈妈放下锅铲, 走向客厅。 饭菜的香味飘进客厅里——那是红烧鸡腿的香气,林知夏再熟悉不过了。她高兴地绕着妈妈转了一圈, 措词平实地表达她的心情:“谢谢妈妈, 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菜, 我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妈妈没有回话。她看见江逾白,顿了一下,才问:“夏夏, 这是你认识五年的好朋友?” “对呀,”林知夏介绍道,“以前在实验小学,江逾白是我的同桌。我打完乙肝疫苗发烧的第二天,江逾白到我们家里来给我送作业,妈妈,你记得吗?” 妈妈隐约有些印象。她攥紧了围裙,声调降低:“请坐,坐吧。” 江逾白的态度客气又礼貌:“阿姨好,我是江逾白,小学四年级转到实验小学,后来跳级去省立一中读竞赛班。我是林知夏的小学和初中同班同学。” 林知夏观察妈妈的神色,积极地补充道:“江逾白是我们初中的年级前五名。我去参加竞赛的时候,江逾白还会考年级第一。我经常和江逾白探讨数学、物理、哲学、经济学方面的问题。江逾白仔细读过我发表的每一篇论文。” 妈妈莞尔一笑,手指松开围裙:“一中的学生都是好孩子。” 江逾白去别人家里做客,基本不会空手上门。他拿出一罐绿茶、一盒港式糕点、一套精美的茶具,缓缓地放在桌子上,作为登门拜访的礼物。林知夏和她的妈妈一直注视着他。 江逾白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地说:“我带了点东西,味道挺不错……” 江逾白一句话还没结束,林知夏打断道:“你来我家里玩,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收你的东西。” “这不是平白无故,”江逾白辩解道,“阿姨做了很多菜,我想请阿姨喝茶。” 林知夏忽然靠近江逾白,轻声问他:“江逾白,你的变化好大,你比小时候会讲话了。你在北京上学的时候,看了很多书吗?有没有用到我送你的31天书签?” 或许是不想让妈妈听见,林知夏的嗓音变得极轻:“每天用一张书签,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江逾白陷入一种久违的词穷状态。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泛红。他缓慢地侧过脸,故意避开林知夏的目光。他这副青涩懵懂的样子,反而让林知夏的妈妈放下心来。 妈妈吩咐道:“夏夏,你和你朋友一起看会儿电视吧,高压锅还在炖猪蹄,妈妈去看火了。” “好的,妈妈。”林知夏答应道。 妈妈转身去了厨房做菜。今天中午,她准备了丰盛的六菜一汤,用来款待林知夏的好朋友。 林知夏从厨房端来一只玻璃盆,盆中装满了橘子、香蕉、龙眼、荔枝等等便于剥皮的水果。她把玻璃盆摆在茶几上,又弯下腰来,轻轻地推了推茶几,将茶几挪到了更靠近江逾白的位置。 江逾白坐在沙发上,犹豫片刻,拿起一颗荔枝。 他剥开果皮,丰沛的汁水四溅。 林知夏拆了一包湿巾,从中抽取一张递给他。林知夏还说:“我买了几种水果,放进冰箱里,冰镇了一会儿。今天太热啦,我怕你会不舒服。” 室外温度高达三十四度,林知夏的家里没装空调。 落地风扇面朝着他们,旋转着吹出一阵疾风。林知夏的裙摆就像池塘中的荷叶,随波流淌,翩然浮动,她双手按紧自己的裙子,让布料的边缘遮住她的膝盖。 江逾白看着前方,目不斜视:“谢谢你费心准备。” “不用谢,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林知夏豪爽地说。 江逾白刚才那句话是无意识的。事实上,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林知夏的一个嘱咐:每天用一张书签,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而林知夏盯着他的侧脸,猜不到他正在思考什么大事。他侧目瞥她一眼,像是发现了她的窥视:“你还在看我?” 林知夏问他:“不可以吗?” 江逾白没回话。他只是笑了一下。这一笑之间,可不得了,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周遭的一切景象都被染成暖色调,林知夏的脸颊浮起红晕。 林知夏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看你了。” 江逾白提议道:“我们看电视吧。” 林知夏找出遥控器,按下开关。 靠墙的木柜上立着一台二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机。这台电视出产于上个世纪,它陪伴了林知夏的整个童年。林知夏小时候很喜欢看电视,但是,自从她升入初中,娱乐时间缩减了不少,她不太清楚现在什么节目比较有趣。 林知夏干脆出声问他:“你喜欢哪一个频道?” 江逾白诚实地说:“科教类。” 林知夏恰好翻到了cctv-7。 众所周知,cctv-7是军事农业频道。此时此刻,cctv-7正在为观众放送“大棚蔬菜的养殖”。 于是,林知夏和江逾白一同观摩起大棚蔬菜的成长经历。 cctv-7请来一位农业学教授,悉心讲解“温室大棚如何在冬季利用蜜蜂授粉”。寒冷的冬日,勤劳的蜜蜂穿梭在大棚中,高效地采集蔬菜花蜜,几只小蜜蜂卡进了膜夹缝。专家建议菜农进行人工干预,及时出手,拯救蜜蜂。 林知夏看得津津有味,江逾白则是心不在焉。 林知夏又说:“几年前,我哥哥房间的窗户外边挂了一个马蜂窝。你见过马蜂吗?它比蜜蜂可怕多了。一只马蜂,有这么大……” 她用手指比划出一个长度。 江逾白低下头,打量她的手指:“你害怕吗?” 林知夏透露道:“我还好啦,我见到马蜂,没有慌张。我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小时候被蜈蚣咬过,他特别害怕虫子。他看见那个马蜂窝,差一点就疯掉了。” 就在今天,江逾白掌握了林泽秋的弱点。 江逾白没料到,林泽秋看起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见到一只小小的虫子就会崩溃。 江逾白家的后花园也有虫子。哪怕园丁们辛苦地除虫除草,养鱼养鸟,每逢盛夏时节,免不了有几只飞虫逃出生天,江逾白从来不在意那些生物。他看到马蜂也没有反应,除非马蜂凶性大发把他蛰了。 他评价道:“林泽秋的性格……挺特别。” “嗯嗯。”林知夏表示赞成。 江逾白低下头,又捡起一颗荔枝。 林知夏的手速更快。她已经扒下大半的硬壳,露出白莹莹的果肉。她捏着剩余的果壳,托稳荔枝,伸手到江逾白的嘴边——这个举动,让江逾白猝不及防。 江逾白立刻向后退,坐到了沙发最拐角,还叫了她的名字:“林知夏。” 林知夏的妈妈经常喂她吃荔枝,在她的潜意识里留下了模仿的范本。她看到江逾白拿起荔枝,顺手帮他剥了一个,当他念出她的名字,她恍然察觉自己的行为不妥。 她脸颊涨红,又羞又恼:“你……我、我怎么不会说话了。” 江逾白依然镇定:“没关系,你别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讲。” 林知夏站起身来,发出邀请:“我带你参观我的房间。” 江逾白跟随林知夏,进入她的卧室。 卧室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墙壁被刷成了浅粉色,充满少女的生活气息。林知夏的床上摆着三只毛绒玩具——分别是她在海洋馆赢得的小企鹅、江逾白送她的小猫咪、江逾白送她的瑞士山地犬。 林知夏的书柜第一层,放着她收到的一堆生日礼物,包括发钗盒子、水晶宫、物理习题册、宇宙飞船模型——这些东西,全是江逾白的手笔。 总之,处处都有江逾白的影子。 江逾白表面上毫不显露,心里却在暗暗地高兴。他刚想和林知夏说话,林知夏忽然蹲了下来。 林知夏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木箱,箱子里装着散乱的零件、电路板、各式工具。林知夏伸手扒拉一阵,同时开口说:“这个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做机器人。” “在你家里做机器人?”江逾白站到她的身边。 “去学校也行,”林知夏认真地筹划,“只要我和老师说一声,老师就会给我一间教室……我们去学校吧,学校有空调,还有好多电脑。” 江逾白委婉地建议道:“我家也有空调、很多电脑。” “我爸爸不让我去你家里了。”林知夏轻轻叹气。 江逾白低声问:“为什么?” 林知夏一手托腮:“十八岁以下的女孩子受侵害的比率,远远高于十八岁以上的成年女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爸爸和哥哥都对我管得比较严。” 江逾白思索片刻,简明扼要地表态道:“站在他们的角度,我能理解他们。” 林知夏握着一把锤子,锤响了木箱的棱边:“江逾白,你真好,这么善解人意。” “过奖了。”江逾白谦虚地回应道。 林知夏把箱子推到江逾白的面前。 江逾白高中选修的课程包括数学、物理、经济学、进阶数学。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物理,他的物理家庭教师带着他系统学习过电路知识。但他从没想过要亲自烧制一块电路板。 他对机器人充满了兴趣。 他坐在地板上,查看箱子里的东西,又问:“你还需要什么零件?” 林知夏打开电风扇,坐到他的身边。 风扇创造出流动的空气,旋转的扇叶正对着江逾白。林知夏更清晰地感受到,江逾白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那是一种清新淡雅、若有似无的气息,让她联想到夏天的薄荷草。 林知夏离他更近,骄傲地宣称:“我挣了很多奖学金,我要自己买零件。” 江逾白却说:“我们一起做机器人,你应该让我负担一部分。” “既然你这么说了,”林知夏侧过脸看着他,“那好吧,我列一张单子给你。” 江逾白掏出一块电路板:“如果暑假做不完,我会把所有东西带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完成这项工作。” “好的好的!”林知夏欣然答应。 江逾白观察线路的构造,林知夏耐心为他讲解。 林知夏说,她想做一个人形机器人,先用solidworks画出模型图,adams做动力学分析,altium designer预设pcb电路图,最好再安装一个摄像头和声音收发器,再用pattern recognition算法分析视频图像,用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算法分析token……总之,她和江逾白的机器人,必须学会躲避障碍物,实现简单的语音回复。 林知夏越说越兴奋,几乎停不下来。 江逾白保持理智,冷静地问道:“你提到了摄像头、传感器、声音收发器,各种硬件和软件设备加在一起,大约多少钱?你的奖学金够用吗?”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她稍微算了一下开销,顿时讲不出话了。 她理想中的机器人,就是一个烧钱的无底洞。 林知夏一言不发,江逾白追问道:“大约多少钱?” 林知夏反问:“江逾白,你挣过奖学金吗?” 初中三年,江逾白在省立一中也挣过奖学金。 江逾白清楚地记得,他挣了700元人民币。 他的妈妈说:“700块,可以买很多东西呢。” 他的爸爸说:“不错,700元不少了。” 只有他的叔叔讲了实话:“小江,你很优秀,不愧是你爸爸妈妈的儿子。不过,你爸爸妈妈一分钟都不止赚700。” 江逾白并不气馁。他知道,等他长大了,他也能日进斗金,达到父母的高度。于是,他分外坦然:“我挣了700块。” 林知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做一个朴素的机器人,不做花里胡哨的。” 江逾白竟然说:“我想要花里胡哨的。” 林知夏若有所思。 江逾白详细地描述道:“我希望那个机器人能说话、做手势、躲避障碍物。” 林知夏双手扒住木箱,江逾白和她商量道:“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合伙人。你是技术入股,我是资金入股,我们都是机器人公司的股东。” 林知夏接受了他的提议。但她面露迟疑之色:“可能要几万元人民币……” 江逾白差点说出一句:只要几万就够了? 他斟酌片刻,改口道:“可以,我相信你的规划。” 林知夏打起精神,投入到机器人的制作大业中。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书桌之前,让江逾白坐在她的身边。 然后,她在电脑上打开word文档:“江逾白,我们先从‘需求设计’开始,我要记录机器人的功能,再把文档发到你的电子邮箱。” 江逾白双手搭上键盘。他敲出一行字——林知夏和江逾白共同制作的机器人。 林知夏点头,赞许地说:“嗯,它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江逾白看着屏幕,轻轻地笑了笑:“你给它起个名字。” 林知夏一口气报出一连串:“夏白,知逾,林江,草莓荔枝……我今天刚发现你喜欢吃荔枝。” 江逾白只说:“草莓荔枝这名字,不够庄重。” 林知夏做出裁决:“林江,叫它林江,有名有姓。” 江逾白用黑色加粗字体,标出机器人的大名——林江。 卧室的窗户开得很大,夏风穿透纱窗,气流温暖又绵长。墙壁倒影着晃动的树影,蝉鸣声声不歇,风扇立在江逾白的背后,为他带来特别的凉意——这与他家里的中央空调不同。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林知夏的卧室里暗藏着草莓的清甜香气。 室内的氛围十分轻松,江逾白和林知夏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机器人的具体功能。经过一番热烈而详细的探讨,江逾白定下十四个目标,林知夏为每一个目标标注了需要用到的软件和硬件。 林知夏的心情非常好。 窗外的蓝天白云,就是她的内心写照。她仿佛飘在云上,漫步空中,徜徉于自由自在的空间里。 中午十二点,林知夏的妈妈做好了午饭。 妈妈站在客厅,喊道:“夏夏,吃饭了,你和你朋友在忙什么,肚子饿不饿?” 林知夏刚好打印了一份机器人的需求文档。她把纸质文档交到妈妈的手中:“妈妈,我和江逾白打算做一个机器人。我们一直在商量机器人的功能细节。” 妈妈扫眼一看,便说:“夏夏的朋友,都是最聪明的孩子。” 纸质文档被妈妈放在餐桌上,妈妈转头告诉林知夏:“我想起来了,你爸爸和我说过江逾白。” “说了什么?”林知夏刨根究底地问道。 妈妈提醒她:“家长会的秘书……这件事,你爸爸跟你讲过吗?” 林知夏知道妈妈说的“家长会的秘书事件”。 每一次学校召开家长会,林知夏的爸爸都会主动出席。按照学校的规定,家长应该坐在自己孩子的位置上。按理说,林知夏和江逾白是同桌,他们双方的父母早该见面了。然而,林知夏的爸爸从没见过江逾白的父母,他只见过江逾白妈妈的秘书的秘书。 没错,江逾白妈妈的秘书也有一个秘书。 江逾白妈妈的秘书的秘书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这位姑娘代表江逾白的家长,参加了好几次家长会。她和各科老师交流,用录音笔录下所有老师的话,这一切都让林知夏的爸爸印象深刻。 林知夏正在想爸爸,爸爸就走进了家门。 爸爸穿着一件纯棉t恤、短款布裤,踩着一双人字拖鞋,径直走向了客厅。他见到林知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夏夏,你朋友来了吗?” 林知夏略显腼腆地说:“爸爸,你回头。” 爸爸转过身,与江逾白四目相对。 江逾白说:“叔叔好。” 爸爸哈哈一笑:“你好啊,江逾白小同学。”他并未多言,直接端走自己的盒饭,又去店里看顾生意了。暑假期间,经常有学生来买汽水和零食,他不能待在家里,耽搁时间。 林知夏家里的客厅与厨房紧密相连。所谓的“餐厅”,就是在客厅的角落单独开辟的一块区域,此处放置了一张圆桌,还有四把木椅。 江逾白主动帮忙,摆开椅子。他和林知夏、林知夏的妈妈三人围在桌边坐下。 林知夏握着筷子,念出菜名:“红烧鸡腿、香辣猪蹄、百叶包肉、油焖大虾、清蒸茭白、蚝油生菜、西红柿鸡蛋汤,太丰盛啦,妈妈真好。” 妈妈用一块湿毛巾擦脸。厨房的温度很高,她出了不少汗。她刚才换过一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脸,才让林知夏和江逾白出来吃饭。 林知夏凝望着妈妈,冒出一句:“妈妈,明天我们去买空调吧。” 妈妈说:“不用买,空调不是必需品。夏夏现在有钱了,要把钱花在刀刃上。” “空调是必需品,”林知夏讲出事实依据,“天气越来越热了。” 妈妈给林知夏夹了一只鸡腿:“夏夏先吃饭,空调的事,咱们晚上再说。” 江逾白没有表明立场。他安静地听着林知夏和她妈妈的对话,他还在想,林知夏的父母都叫她夏夏,他给她的qq备注也是夏夏。林知夏的小名很适合她,她就像夏天一样热情开朗、充满阳光。 江逾白满脑子都是林知夏,林知夏还给他夹了一块百叶包肉:“这个是我妈妈的拿手菜,很好吃的。” 江逾白品尝一口,细嚼慢咽,才说:“很好吃,谢谢阿姨。” 林知夏和她的妈妈都笑了。林知夏埋头吃饭,她家的大门又被人打开,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她扭头一看,只见林泽秋单肩斜挎着书包,浑身散发着寒冷的气息,静静地站立在玄关处。 林知夏喊道:“哥哥,快来吃饭,今天的午饭超级好吃。” 林泽秋一言不发地走过来。 餐桌上的气氛融洽,林泽秋几乎以为,江逾白和林知夏才是一家人——这个认知,让林泽秋高度警觉、高度戒备。 林泽秋搬起一把木椅,搁在林知夏和江逾白的中间,迫使江逾白挪动位置,为林泽秋让出一块空地。 江逾白端着饭碗,坐到了边缘地带。他一声不吭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筷子只夹他面前的两道菜。他进食的仪态仍然很好,吸引了林知夏的全部注意力。 林知夏从座位上站起来,重新摆放桌上的餐盘。她挪动那一盘红烧鸡腿,将它推到江逾白的左手边,还给江逾白舀了一勺油焖大虾。 她把风扇的档位按到最大,再调整角度,底部的转轮旋转时,风扇刚好能吹到江逾白。 林知夏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江逾白,林泽秋简直吃不下今天的午饭。 盛夏的阳光灿烂耀眼,照不亮林泽秋心中的阴霾。林泽秋放下饭碗,发话道:“江逾白,你什么时候来得我家?” 江逾白如实相告:“上午十点。” 上午十点?! 林泽秋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十分——这意味着,林知夏和江逾白单独相处了两个多小时。 爸爸在超市里忙活,妈妈在厨房里做菜,林泽秋在学校补课……无人看管林知夏,林知夏和江逾白共处一室,很可能会忘记男生女生交往的分寸。 林泽秋在心中默默叹息。 林知夏轻声念道:“哥哥。” 林泽秋捂住自己的额头。 林知夏又喊:“哥哥!” 林泽秋没有理睬他的妹妹。 妈妈发话道:“秋秋,夏夏叫你呢,你应她一声。” 林泽秋的态度丝毫没有软化。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冷笑:“呵呵。” 妈妈已经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她抓起桌上的钥匙,随口说:“今天太热了,小区里有好几个客人让你爸爸去送啤酒。秋秋,你留在家,照顾一下你妹妹的朋友,妈妈去给你爸爸搭把手,你爸爸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啊,”林泽秋异常爽快地答应道,“我和江逾白早就认识了,我们关系不错。” 江逾白没有拆穿林泽秋。他非常配合地表演道:“是的,我们关系很好。” 林知夏作为一名知情人士,当场怔了怔。她捧着饭碗,叼着鸡腿,揣摩哥哥的出发点。 随着“砰”的一声门响,妈妈出门了。林泽秋的左手轻扣桌子,语气不善地说:“我下午没课。你们俩想玩什么游戏,带上我。” 林知夏还没出声,江逾白语速飞快地说:“我和林知夏在设计机器人。我们打算用adams做动力学分析,结合pattern recognition和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算法处理视频和音频……你也来吧,大家一起玩,人多热闹。” 林泽秋完全没听懂江逾白的前半句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的敌意。 诚然,他越看江逾白,越觉得不顺眼。 他漫不经心地应战道:“我正想玩一玩机器人。” 说完,他往林知夏的碗里夹了一只鸡腿:“你最喜欢的鸡腿,我给你蘸过汤了。这顿饭好吃吗?还是咱们家里人最懂你吧。” 江逾白笑了。他用筷子拧断虾头,夹住虾尾:“林知夏,我可以帮你剥虾皮。” “真的吗?”林知夏没有推辞,“那你帮我剥一个吧。” 吃饭之前,江逾白已经洗过一次手。 林知夏话音落后,江逾白又去厨房清洗双手。他抽取一张消毒湿巾,仔细擦干指尖,以一种身居高位的优雅姿态坐回原位。 然后,他就像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开始埋头剥虾皮。 他扒出两只虾仁,放进一只碟子里。 林知夏把虾仁吃光,开心地说:“好啦,我尝过了,接收到了你的好意。你是客人,你吃你的,不用照顾我。” 林泽秋冷眼看着江逾白,心想:这个男生,真会做样子。 难怪妹妹被江逾白蒙蔽了。 不过,林泽秋永远心明眼亮。 林泽秋推开江逾白放虾仁的碟子。他给林知夏盛了一碗汤,并对林知夏嘘寒问暖:“你最近在忙什么?昨晚上睡得怎么样?周末还想去图书馆吗?哥哥陪你去。” 林知夏受宠若惊。 她和林泽秋做了十几年的兄妹,林泽秋从没在她面前自称过“哥哥”。 江逾白并不知道这一点。 江逾白只觉得,林泽秋在和他攀比。 江逾白不会轻易认输。他抓紧机会,岔开话题:“哪里能买到电机驱动板和电机底板?机器人要从底板开始做吗?” 在这一局的争斗中,江逾白更胜一筹——林知夏优先解答了江逾白的疑问。 林知夏和江逾白聊起机器人,林泽秋根本插不上话。 江逾白瞥了一眼林泽秋,尽显“战无不胜”的风范。 林泽秋脸色铁青。他被气得差点当场炸掉。 林泽秋草草扒完碗里的饭,拎起书包,走向卧室。他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这一刹那,他心生一计。 他背对着林知夏说道:“我数学考了29分,满分150分。” 29分? 林知夏惊呆了。 任凭江逾白和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她急忙问道:“哥哥,你遇到了很多不会做的题目吗?” 林泽秋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不会做的题目太多了。等你吃完饭了,你愿意给我讲题,就过来讲讲吧,不愿意也没事,我自己摸索摸索。” 哥哥下学期就升入高三了,数学一下子退步到29分,这让林知夏非常担心。她知道,哥哥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到万分紧要的关头,他绝不会透露自己的成绩,更不会主动请求林知夏的帮助。 江逾白却站起来,提醒道:“我听说林泽秋在高中部名列前茅,突然考了29分……” 林知夏眨了一下眼睛。 江逾白改口说:“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难题?” 林知夏饭都不吃了。她跑进林泽秋的卧室,双手“啪”地一下拍在书桌上:“哥哥,把你29分的试卷拿出来,我帮你看看。” 林泽秋根本没有29分的试卷! 是的,他刚才撒谎了。 他的书包里,只有一张139分的试卷。 江逾白像个脚步无声的幽灵一样,来到了林泽秋的背后。江逾白冷静地建议道:“你把卷子拿出来,林知夏会帮你查漏补缺。” 林泽秋没料到这小子这么狠,明明看起来一副高洁傲岸的样子,却要如此赶尽杀绝! 林泽秋上哪里弄出一份29分的数学试卷呢?他只能说:“你别管了,我先自己想想。” 林知夏回忆哥哥前后矛盾的言行。她对哥哥的无条件信任淡化了一部分。她变成一只小恶魔,直接问道:“你真的考了29分吗?什么时候考得试呢?” 林泽秋完全瞒不住林知夏。 他知道,林知夏会追寻蛛丝马迹,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从小到大,林泽秋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他干脆收拾了一遍书桌,下了逐客令:“我困了,我要睡午觉。” “好,那我们不打扰了,你多休息一会儿。”江逾白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然后,江逾白和林知夏回到了林知夏的卧室,继续商讨他们的机器人大业。 林泽秋路过门口好几次,始终没有踏进去一步。江逾白揪着“29分的数学试卷”不放,林泽秋暂时没想到应对措施。 是他失策了。 他低估了江逾白。 林泽秋在客厅转悠十分钟,又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每间隔一段时间,他就去看一眼林知夏。到了后来,他真的又困又累——昨晚他没关好纱窗,进来几只蚊子,吵得他睡不安稳。 他走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心想:我只睡十分钟。 谁知道,这一睡就是三个小时。 等他醒过来,家里静悄悄一片,他心中一惊,连拖鞋都没穿,光脚冲向林知夏的卧室。 他只看到了林知夏一个人。 “江逾白呢?”林泽秋质问道。 “他回家了,”林知夏舔了一口冰淇淋,“刚走十分钟。” 今天傍晚,江逾白的爸爸妈妈设宴款待jessica小姐。 jessica小姐的父亲是全球富豪排行榜上的大人物。她还有三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这位来自新加坡的富家千金,很有可能成为江绍祺的未来老婆。 于情于理,江逾白必须出席今晚的宴会。 所以,江逾白刚走不久。 林知夏送他出门,顺便去了家里的超市,带回来一只草莓蛋筒冰淇淋。她吃得正高兴,哥哥却失魂落魄道:“我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你睡得太熟了,”林知夏透露道,“我和江逾白都在小声说话,害怕吵到你。” 哥哥默不作声。 “冰箱里有冰镇西瓜,哥哥想吃吗?”林知夏又问道。 哥哥果然把西瓜捧过来了。他坐在林知夏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埋头吃瓜,完全没了几个小时前的嚣张气焰。 林知夏看着他,自言自语道:“我去北京上学,一定会想你的。” 哥哥动作一顿。片刻后,他低声如呓语:“我也是。” 2009年的七月到八月,林知夏和江逾白经常在省立一中碰面。 林知夏找老师要来一间科教楼的小教室。她和江逾白就在这里制作机器人。他们想要一个功能复杂的机器人,因此,林知夏的做工十分精细。 她教会了江逾白如何焊接电路板。 江逾白第一次试验时,不慎烫伤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留了一个疤。他丝毫不在意,林知夏却有些内疚。江逾白就说:“疤痕是成长的印记。” 林知夏被他逗笑。 他们合作了一个多月,实现了一些基础功能。 到了八月下旬,林知夏即将动身前往北京,就把机器人托付给了江逾白。她郑重地对他说:“江逾白,林江交给你保管。等我在北京安顿好了,我们再一起玩。” 江逾白抱着林江,答应道:“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会保护它。” “嗯嗯!”林知夏笑容满面。 出发去北京之前,林知夏的同学们在省立一中的食堂为她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董孙奇、段启言、沈负暄、汤婷婷等人悉数到场。出乎林知夏意料之外,就连金百慧也来了。 金百慧出现了大概两分钟。她从众人眼前一晃而过。路过林知夏的时候,金百慧说:“你去了大学要努力。” 林知夏回答:“那当然了。” 金百慧点头。然后,她拔腿狂奔,跑出了食堂。 没人理解金百慧的行为。 沈负暄调侃道:“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对段启言最初的印象,就是他疯跑到教室外面……” 沈负暄这么一说,在座众人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段启言抿紧唇线,羞恼不已。 汤婷婷也在笑他。他伸出右手的手掌,在汤婷婷眼前晃了一下。汤婷婷就对他超凶:“你干嘛?” 段启言坚持说道:“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董孙奇缓缓站起身,使劲鼓掌:“好!说得好!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众人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董孙奇。 董孙奇坦然地主持大局:“各位学长学姐,你们好,我是林知夏的小学同学董孙奇。我有一个主意。林知夏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我们轮流送她一句话,祝福的话,让气氛欢乐起来!” 江逾白第一个赞同:“可以,从我开始。” 林知夏扭头看着他,听他说道:“祝林知夏所有疑问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风顺。” “好的!”林知夏充满干劲。 沈负暄接话道:“祝你……每天过得快乐,平行宇宙的你,也要快乐。” “就这一句话?”段启言拆台道,“你太随便了吧。” 沈负暄笑而不语。 段启言跃跃欲试:“你们看我的,林知夏,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岁岁平安、寿与天齐……” 段启言一口气报出十几个成语,桌上所有人都被他震住。他深感满意,品了品牛奶,砸吧一下嘴唇,汤婷婷就说他:“你别咂嘴,我求你了。” 沈负暄也问他:“? ?喝过牛奶吗?” 段启言疑惑不解。他讲话讲得那么漂亮,为什么又成了被众人攻击的靶子?他俯身扒饭,欢送活动还在继续。 暑假的食堂冷冷清清,只有竞赛班和培优班的学生们坚守阵地。整座食堂显得宽敞又空旷,同学们的声音飘得很远。 在长桌的拐角处,邵东旭用勺子敲响了铁盆。他问:“林知夏,你满十八岁那一年,能不能和我们聚一场?” 汤婷婷分外警觉道:“东哥,你想干嘛?” 江逾白从汤婷婷的语气中发掘出一丝微妙的气氛。他认真打量起邵东旭,淡淡一笑,敷衍道:“到时候再说吧。” 邵东旭还在等林知夏的回音。 林知夏一口咬住小笼包,专心致志地吃饭。有人祝福她,她就开心地拍两下手。 这一场聚会,并没有带来悲伤的情绪,同学们谈起学校里的有趣经历,“哈哈哈哈”地笑作一团。 散场时,林知夏朝着大家挥手,还说:“拜拜,各位,你们是最棒的!” 与林知夏相识四年的十七班的学生们,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悲伤。 林知夏走了,他们的安全感也走了。 班上没有哪个同学像林知夏一样,能保持温和的态度,极快地解答一道难题,再把题目抽丝剥茧,用最简单的方式教给同学。她热心,可爱,乐于助人,愿意倾囊相授,每时每刻都充满活力。 而现在,她正独自往前走,江逾白跟在她的背后。 省立一中的校门口,汤婷婷追出几步:“林知夏……” 林知夏驻足,回头朝她一笑:“你是我高一班上最喜欢的同学。” 汤婷婷眼含泪光。她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只说:“我们有缘,会再见的。” 林知夏频频点头:“是的,肯定会的。” 盛夏炎热,蝉鸣切切,长风迎来送往,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再次面朝同学,斩钉截铁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我也不会忘记你!”段启言大声宣告道。 “没人会忘记。”沈负暄喃喃自语。 万春蕾抬头看天:“时间过得贼快啊,我们一块儿排练《变迁》那出戏,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汤婷婷望向远方,喊了一声:“再见,林知夏!” 林知夏借用江逾白刚才的那句话,作为她和同学们的临别赠言。她认真地说:“祝你们所有疑问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风顺……我先走了,再见!” 闷热的夏风,让人沁出汗意,空气似乎凝住了,阳光依然盛大而灿烂。 这个夏天,提前结束了。 65、大学新生报到 2009年八月下旬, 林家的超市贴出了“暂停营业”的告示。 “暂停营业”的理由是, 店主要送女儿去上大学。 最开始, 林知夏准备一个人去北京——这个想法, 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对,林泽秋的态度最激烈。 林泽秋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说:“你才十四岁,还没成年,必须让爸爸妈妈送你。” 爸爸的态度就显得温和多了:“夏夏, 爸爸妈妈都没去过北京,爸爸想借着这个机会,带着你的妈妈、哥哥在北京旅游。” 爸爸这么一说,林知夏欣然应允道:“太好啦, 我们终于可以旅游了!” 爸爸买了四张从省城到北京的火车卧铺票。这是他们全家人第一次集体出游,林知夏高兴得像是在过节一样。 火车自南趋北一路行驶, 展现了各有特色的乡村景象, 林知夏观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见到了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麦田, 还有生长在湖边的随风摆动的茂盛芦苇。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抵达北京, 开启她的大学生活。 她还想到,明年六月份, 哥哥就要高考了, 哥哥会去哪里读大学呢? 林知夏干脆直接问他:“哥哥, 你的理想学校是哪一所?” 林泽秋随口搪塞她:“不知道。” 妈妈正在削苹果,爸爸插了一句话:“不急不急,你哥哥考完试, 分数出来了,再选学校也行。” 林泽秋透露了他的心声:“我要考一个北京的学校。” 林知夏笑问:“你舍不得我吗?” 林泽秋没回话。他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仿佛他的一切选择都和林知夏毫无关系。他的妈妈就教训他:“秋秋,对你妹妹温柔些,我们有好几个月见不到她了。” 林知夏附和道:“好几个月呢。” 林泽秋仍是默不作声。 他们一家人在火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火车抵达北京站。林知夏在出站口找到了本校的志愿者们,原来学校派出了巴士,专门迎接今年的大学新生。 “好体贴!”林知夏评价道。 她带了两个旅行箱。爸爸拎一个,哥哥拎一个,完全轮不到林知夏插手。她轻装上阵,背着双肩包,充满干劲地迈入大学校园。 新生入学第一天,林知夏领到了宿舍钥匙和生活指南。她攥紧钥匙,蹦蹦跳跳走在前方,带着她的父母和哥哥进入宿舍大楼。 然而,当他们踏进401号房间,林泽秋有些愣住。他放下沉重的行李箱,扫视四周,疑惑地问道:“没有上床下桌吗?” 没有。 北大的住宿条件比不上隔壁的清华,本科生的宿舍还是上下床铺,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大学是自由的地方、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林知夏应该追求一种精神境界。 是的! 精神境界! 林知夏开开心心地迎接本科生活。 据林知夏观察,她的室友们都比较友善。她上铺的那位同学名叫冯缘。林知夏很喜欢她的名字。因为“冯缘”的谐音是“逢缘”和“逢源”,林知夏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很巧妙。 她主动和冯缘打招呼:“你好,我叫林知夏,树林的林,知道的知,夏天的夏。” 冯缘跪在上铺,偏头看向她:“你好啊。” 林知夏双手扒住栏杆:“请问,你是哪里人?” 林知夏盼着她能遇到老乡。不过,冯缘自称,她今年十七岁,来自南方城市,是某省份的高考理科状元,也是数学和物理省级竞赛的双料一等奖。 冯缘的爸爸妈妈都是大学教授。她从小生活在充满数学氛围的家庭环境中,具有与生俱来的数学天赋。 林知夏和她一见如故。宿舍里还有其他同学和家长,林知夏就跟她探讨起了数论和动力系统,冯缘对林知夏赞不绝口:“你看过好多书,好精乖伶俐啊。” 林知夏重复道:“精乖伶俐?” “家乡话,”冯缘解释,“夸人聪明。” 林知夏哈哈一笑。 冯缘的家长在今天早些时候就离开了。现在,她坐在铺好的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林知夏聊天。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哥哥都在替她收拾东西。她忽然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平时在家里,妈妈帮她叠被子,哥哥帮她换床单、被套、枕头套。她几乎是什么都不管的。 林知夏决定,本科阶段,她要锻炼一下自己。 当天下午,林知夏送走了爸爸妈妈和哥哥。他们在学校门口分别。妈妈还说,林知夏每天要给家里打电话,要在学校里安心和同学们相处,更要好好照顾自己,爸爸、妈妈、哥哥都很惦念她。 直到这个时候,林知夏才反应过来——父母和哥哥并没有在北京旅游的打算。他们只是想把她送进学校,再返回省城。所谓的“旅游”,只是借机再多看她一眼。 爸爸妈妈转身时,林知夏跟着走了好几步。她无声地念道:“妈妈,妈妈……” 妈妈没有回头。 林知夏眼底蕴出水意。 她看着父母和哥哥走向东门地铁站,川流不息的车辆带来喧闹的声响,但是,那些杂音都被她有意识的屏蔽了,她仿佛能听见父母轻轻的脚步声,轻轻地唤起她对“家”的思念。 林知夏花了一点时间,认识了401寝室隔壁的女生们。 隔壁寝室真是藏龙卧虎,广泛地分布着各省高考的前两百名、各种竞赛的金牌银牌获得者,此外,还有林知夏的省立一中校友。 省立一中校友们建了个qq群,洛樱学姐也在这个群里。 洛樱是本校数学学院的大二年级在读生。她和林知夏交情匪浅。想当年,她们在国家集训队同住一屋,后来又一起组队出国参加了2007年度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洛樱一直对林知夏照顾有加。 听说林知夏来大学报到了,洛樱特意买了水果来看她。 整整一年不见,洛樱学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身材纤瘦,皮肤雪白,走路时自带香风,每当她牵起林知夏的手腕,林知夏都会想起哥哥。她能感觉到学姐对她的照顾,充满了哥哥姐姐对妹妹的那种关心。 林知夏想把这些所见所闻全部分享给江逾白。 江逾白和她心有灵犀。在她正式入住401宿舍的当天下午,江逾白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约她晚上出来吃饭。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穿上了她最喜欢的裙子。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傍晚,街上已有几分凉意。江逾白站在大学的校门外,耐心等待林知夏的出现。 彼时夕阳沉落,晚霞浸染天空,照出纵横如织锦般的色彩。 洒金的烟云就像天地间的一块背景布,江逾白望着远方,看到林知夏向他跑来。她穿着一条连衣裙,披着单薄的外套,发丝被夜风吹得微乱。 她的双眼明亮得惊人,尤其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绕着他开始转圈:“江逾白,我现在是大学生了,数学学院的大学生……” 江逾白据实描述道:“已经发表了两篇论文的大学生。” 林知夏停步,站在他的面前:“你刚刚放学吗?” 没错,江逾白刚放学不久。 林知夏已经是一名本科在读的大学生,而江逾白还在辛辛苦苦地学习高中知识。不过,江逾白相信,只要他足够努力,或许……他能赶在林知夏博士毕业之前,完成他的本科学业。 他带着林知夏走向停车区域。他站在一辆轿车的侧边,亲手为林知夏拉开车门。 林知夏稍显迟疑:“我们要去哪里?” “我在北京的家。”江逾白说。 林知夏斜挎着一个小皮包,包里只装了手机、钥匙、现金、和校园卡。她掏出一张一百块钱的纸币,提议道:“我想请你在附近的餐馆吃一顿。” 江逾白始终记得,林知夏去他家里参观私人藏馆的那一天,她提前走了,他没来得及为她庆祝。 而现在,林知夏被保送进了全国第一流的大学,江逾白认为,他作为林知夏最好的朋友,应当主动请客,用一顿丰盛的美食款待她。 江逾白单手扶住车门,报出菜名:“今晚有北京烤鸭、珍珠虾丸、青蟹酿香橙……”他才讲了一半,林知夏就钻进他的车里。 他陪着她坐在后排。 司机安静地开车,载着他们在公路上疾驰。高楼大厦飞速后退,路灯连成一条金色的长线,每一盏灯都散发出一闪而逝的流光。 对于林知夏而言,这座城市是完全陌生的,只有江逾白是她最熟悉的人,是她认识五年的好朋友。她态度放松,随意地问道:“我还没吃过北京烤鸭,它和我们家那边的烤鸭有什么区别吗?” 江逾白只说:“你很快就能亲身体会。” 林知夏又问:“江逾白,你高二开学了,和上学期比起来,有什么不同吗?”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他取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贴着一张“九月家庭教师课程表”,还有一份雅思考试的通知单。江逾白告诉林知夏:“我报名了下个月的雅思。” 林知夏捡起那张纸,反复品读,然后才说:“雅思考试,9分是最高分,我祝你能考到9。” “嗯。”江逾白略带一丝信心地答应道。 林知夏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又问:“你记得我的手机号吗?” 林知夏升入大学之后,拥有了自己的手机和号码。她通过qq,把号码发送给江逾白,当天夜里,江逾白就背诵了那一串数字。 此时此刻,她着重强调道:“我的手机号里,有你的生日,我特意选的。我在联通、移动和电信三家公司提供的号码里,选了一个和你的生日最相近的。” 江逾白原本很平静地靠在椅背上。林知夏说完那句话,他的心弦在无意中收紧。他并拢手指,坐得笔直,低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选?” 林知夏说:“我和你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很开心。我一直坚信,好心情会带来好运气。用你的生日当手机号,是因为我希望自己一直有好运气。” 66、庆功宴 林知夏的逻辑如此严密, 江逾白根本无法反驳。 江逾白干脆接受了林知夏的说辞——他的生日数字, 能让林知夏开心, 能给她带来好运。 他默念着林知夏的手机号码。然而, 他越细想,耳根越红,林知夏还问他:“你为什么又害羞了?” “不,”江逾白坚持说, “你误会了,我没有害羞。” 林知夏凑到江逾白的身旁,盯着他的侧脸。 她仿佛能听见江逾白因为紧张而加快的呼吸声。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乡下老家的树林里见过一条清澈的小溪——那是一个冷寂的冬日,天寒地冻, 积雪成堆,溪水并未结冰, 仍在潺潺流淌。于是, 她蹲在那条小溪边, 屏住呼吸, 认真地聆听溪水流动的轻响。 人们常用“天籁之音”来赞颂最完美的乐曲, 而“天籁”一词的本意就是“自然界的各种声响”。林知夏认为,她追寻的并不是“天籁”, 而是一种安稳平和的心境。 她保持着这样的精神境界, 巧妙地化解了自己的羞涩。她越发大胆地靠近江逾白, 观察他已然红透的耳根,又和他说了一句悄悄话:“你在想什么呢?快和我讲。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无论你讲什么, 我都愿意听。” 江逾白像是突然失去了语言功能。他的下巴微微往上抬,喉结滚动了一下,显得矜持又矜贵,只可远观不可调侃。 林知夏的视线转移,凝视他的脖颈。 随后,林知夏用一种类似于科教片旁白的语气,严肃又严谨地说道:“青春期的男性,在雄性激素的作用下,喉结会得到明显发育,江逾白,你长大了。” 江逾白终于偏过脸来,静静地看着她。 她目光炯炯。 江逾白含蓄地提醒她:“男生和女生不一样。” 林知夏点头:“我知道,我看过人体解剖图集。” 林知夏的知识储备量十分丰富,她的思维具有很大的跳跃性。江逾白早就习惯了她的特点。他坦然面对现实,和林知夏聊起“彭科夫的人体解剖图集”。 彭科夫是二战时期的一名奥地利医生,他宣誓效忠于希特勒。希特勒政府经常把犯人的尸体运送到彭科夫的实验室,方便他进行解剖工作。他还有一个由艺术家组成的绘画小组,专门绘制精确、详实的解剖图。 据说,彭科夫所著的这套书,是人类历史上最精美的解剖图册。 林知夏评价道:“虽然它的内容生动,富有科学价值,但是,它的每一页都很残忍。” 江逾白重新坐正,目视前方:“彭科夫图集写了二十年,死了无数人。” 林知夏蹙眉:“那本书,沾着鲜血。” 车内的气氛格外沉重。林知夏问起江逾白对战争的观感。 江逾白看过不少二战的文献和纪录片。他记得二战时期的日本和德国都热衷于各种人体实验。 江逾白放缓语调,和林知夏聊起他印象最深的几件史实,其中还有林知夏没听过的。江逾白详细地描述了“犹太人的骨骼实验”。林知夏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感到害怕,和他拉开距离,缩进座位的最里侧:“你不要讲了。” 江逾白立刻答应:“我不讲了。” 这一回,轮到林知夏默不作声。 江逾白安慰她:“你别怕,我们换个话题。” 林知夏一动不动。 江逾白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草莓糖。他剥开糖纸,散发草莓甜香,林知夏果然被他吸引,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样慢慢地挨近他。 江逾白把草莓糖放在她的掌心。她吃过之后,心满意足地说:“好甜。” “好甜。”江逾白学她的语气讲了两个字。 林知夏叮嘱他:“你不要学我。” 江逾白反问道:“不可以吗?” 林知夏底气不足。她小声说:“可以。” 江逾白无声地笑了笑。 林知夏正好撞见他的笑容。她发现,每当她看到他笑起来,她的脸颊似乎都会发烫,心跳的节拍会稍微加快一点,吸进的空气沉到了肺腑的最深处,就连十指的指尖都发软了——以上所有感觉,预示着一种不得了的东西。 林知夏在自己的大脑里搜索她看过的书籍。 她跳出了医学的范畴,开始寻找一些文学作品。她蓦地记起,在《乱世佳人》这本小说中,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曾经这样描述道:“他心跳得飞快,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她听见了她曾多次从男人声音中听到过的那种预示要表白爱情的语气……” 林知夏心神巨震。 她立即中断了回忆。 她说:“我想回学校。” 江逾白更加震惊:“你怎么了?” 林知夏一手托腮:“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进行自我思想的剖析。” 江逾白非常理解林知夏。他知道,一个真正的天才,脑中经常迸发出强烈的灵感,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宇宙世界,总是需要更多的空间。 江逾白建议道:“你别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们吃饭的时候,可以一边讨论,一边吃。” “不!不能告诉你!”林知夏非常坚决。 江逾白的嗓音更低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有什么话不能讲?” 林知夏被他问住了。她抱紧自己的小挎包,假装小挎包是她的小企鹅。在她绞尽脑汁也无话可说的时候,前排的司机提醒道:“快到了。” 江逾白按下车窗。冷风吹过他的头发,他平静地说:“你在我家吃过晚饭,我送你回学校。” 林知夏说:“我可以自己坐地铁。” 江逾白却说:“那不是我的待客之道。” 林知夏又问:“你的待客之道是什么?” 江逾白回答:“车接车送。” 汽车缓慢地拐弯,驶进一扇巨大的铁门,门口站着两名守卫,四处都有感应器和监控摄像头——林知夏看呆了。她双手扒住车窗,望着眼前新奇的景观,又想起江逾白在省城的家——那座庄园的占地面积大、装修风格奢华,包括诸如花园、泳池、网球场、家庭影院在内的各种场所。 林知夏没料到,哪怕换了一个城市,江逾白还是住在风格类似的地方。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模式。 汽车停稳之后,江逾白率先下车。 江逾白拉开车门,林知夏徐徐地走出来。她和他并排向前迈步,她出声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的爸爸妈妈和你在一起吗?” 江逾白回答:“这是我爷爷名下的房子。他经常待在这里。” 林知夏点头:“爷爷。” 江逾白带着林知夏走进正厅。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画和巨大的吊灯,仍然没停下脚步,室内喷泉溅出冰凉的水花,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惊奇地望着喷泉中央的大理石雕塑,感叹道:“多么完美的水流动力学。” 林知夏原本想再多看一眼,可是她的肚子正在咕嘟咕嘟地叫。她几乎忙了一天,中午吃得很少,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满脑子都是丰盛的晚餐。 她紧紧地跟随江逾白的脚步,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处餐厅。 餐厅内的灯光鼎盛,南面是一片落地窗,东面是一片浅色玻璃。在玻璃的夹层内,水流清澈如碧,水草纤长柔曼,名贵的热带鱼正在水中穿梭游动。 林知夏顾不上肚子饿。她双手背后,站在玻璃墙之前,观摩那一群小鱼:“江逾白,你爷爷家里的餐厅,就像海洋水族馆的展馆一样。” 话音未落,她听见一个声音应道:“我爱养鱼,不止这些品种。” 林知夏扭头,见到了江逾白的爷爷——这位老人家年事已高,仍然精神矍铄。他穿着一身丝绸面料的长衣长裤,满头银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他和林知夏对视四秒钟,才开口道:“小江今晚有客人,我来瞧瞧你们。” 林知夏赶忙和他打招呼:“您好!我叫林知夏,树林的林,知道的知,夏天的夏,我今年十四岁,是江逾白的同龄人……更准确地说,江逾白比我大一个月,他出生在八月份,我出生在九月份。” 江逾白察觉到林知夏的紧张情绪。 他挡住林知夏,直面他的爷爷:“我昨天说过,我今晚有客人。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了五年。” 爷爷格外慈祥和蔼:“你愿意招待朋友,自然再好不过。你的好朋友林知夏也在北京念高中吗?” 林知夏一时口快:“我没念高中。” 爷爷又问:“在读初中?” 林知夏摆手:“不是……” 爷爷云淡风轻,笑意未减。 然而,站在爷爷身旁的一位年轻男子接话道:“你初中没读完,出来闯社会了?” 这位年轻男子大概二十岁出头。他身量颇高,长相俊美,穿着一身休闲居家服,眉宇间颇有英气。他是江逾白家的一个亲戚。 江逾白为林知夏介绍了两句,林知夏才搞清楚,这个人是江逾白爷爷的表弟的儿子的独生子,名叫黄玉霄,今年二十一岁,正在英国苏格兰地区的某一所大学上学,主修“中东与非洲研究”专业。 黄玉霄似乎把林知夏当成了一个初中辍学生。 林知夏摊开双手:“我没念高中,因为我……” “不想上学。”黄玉霄揶揄道。 而林知夏轻笑一声:“因为我正在读大学,数学专业。” 江逾白相当淡定地补充道:“她是2007年国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罗马尼亚大师赛的冠军,中考市状元,在国内顶级的物理海洋实验室学习了三年。她发表了两篇sci论文,都是第一作者。” 黄玉霄表情复杂。他松了松衣领,将信将疑,退到了爷爷的背后。 爷爷轻拍江逾白的肩膀,嘱咐他款待客人。爷爷还和林知夏闲聊了两句。最后,爷爷叫住黄玉霄的名字,将他带走了,餐厅里只剩下林知夏和江逾白两个人。 林知夏和江逾白先后落座。 江逾白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严格把控着时间,那些菜品的口感刚刚好,既不烫嘴,也未发冷,每一道菜都很新鲜美味。 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北京烤鸭。真的太好吃了,鸭肉、面皮、黄瓜和甜面酱交融,激发她的味蕾,带来非同一般的体验。 桌上还有嫩滑可口的鱼子酱布丁,香气扑鼻的膏蟹酿香橙,林知夏都快吃不过来了,江逾白还在慢条斯理地细品。 林知夏的饮料是鲜榨草莓葡萄汁——这个果汁的配比,堪称一绝,既有草莓的香甜,又有葡萄的清爽。林知夏忍不住评价道:“太好喝了,我想给它取名叫‘美妙’,我只要喝一口,就能感受到人生的美妙。” 江逾白说,他会准备一份菜单。往后,林知夏来他家做客,可以提前报出菜名和饮料名。 “你真体贴。”林知夏发自内心地夸赞他。 饭后,江逾白依照他的“待客之道”,坚持把林知夏送回学校。 夜里九点多钟,林知夏和江逾白在大学的校门外挥手告别。江逾白扶着车门,目送林知夏的背影消失在大学校园里,方才转身进入轿车。 从这天起,大学生活正式开始。 林知夏和寝室里的三位女生混熟了。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每天早晨在同一时段起床,结伴去食堂吃早餐,再去教室上课。 林知夏的室友们都喜欢坐在第一排,而林知夏自己觉得坐在哪里都无所谓。大一年级上学期的课程比较基础,还没触及到林知夏的知识盲区,林知夏觉得大学生活好轻松。 不过,很快,她收到了谷立凯教授的邮件。 谷立凯是沈昭华教授的大学同班同学,也是目前国内量子计算领域的知名学者。他是林知夏的本科导师,他邀请林知夏来和他面谈。 谷立凯任职于物理学院,而林知夏隶属于数学学院,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进行学术交流。林知夏知道谷立凯特别忙。在他们约定见面的那一天,林知夏提前十分钟就到了谷老师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几位博士生。 原来,谷老师正在开一场简短的组会。 林知夏站在门口,等了十几秒钟,谷老师就说:“是林知夏吗?你进来吧。” 67、实验物理 林知夏踏进办公室, 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谷老师你好, 我是林知夏。” 谷老师两鬓斑白, 神色平和, 朝她点了点头,请她坐到沙发上。 林知夏立刻落座,安静地听着教授和博士们的学术讨论。 今天在场的两位博士生正在合作一篇论文,他们产生了意见分歧, 谷老师让他们概括各自的方法,再把要点写到白板上。 谷老师的办公室里有一面巨大的白板。 某一位博士捡起马克笔,在白板上奋笔疾书,谷老师出声喊住他:“杨术文, 不用写太多。你正在给我们做展示,用你自个儿的语言去解释现象。” 杨术文是一名博士一年级的新生。他和林知夏一样, 刚来北京不久。他性格内向, 不善交际, 常年泡在图书馆, 一坐就是一天。 杨术文的硕士课题与谷立凯组内的研究方向有交叉。他本身也是一名十分优秀的学生。他毕业于一所重点大学, 本科和硕士阶段的平均分都达到了90分以上。他天资聪颖,勤奋刻苦, 舍得下功夫, 谷立凯组内的几位学姐学长都很欣赏他。 然而, 杨术文却觉得,谷立凯对他并不满意。 杨术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朗声说道:“比特数增加到4, 量子纠缠的类别有无数种……老师你上周给我的论文,我看过了,那篇文章写的是‘纠缠多面体’,纠缠多面体划分了纠缠状态的体系。我回过头去重读了两遍jean-bernard zuber和claude itzykson写的那本《quantum field theory》。” 林知夏举起右手,想提一个问题。 谷老师指了指杨术文:“我们听他讲完,你再来问。” 林知夏保持安静,凝视着杨术文。 杨术文继续他的长篇大论。 谷老师等到杨术文讲完最后一个字,才点评道:“你说得非常好,角度全面,但是啊,那都是别人的工作,像一篇文献综述,没有概括你自己的方法。为什么你师兄和你的意见不同?你师兄的看法是对的。你还没接触到实验的层面。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同你提过,做科研不是让你埋头读书,让你闭门造车。我们做实验物理,要培养你的科学素养和动手能力。论文要看,实验要做,这里头,有一个平衡点,有一个trade-off……你读书读得出色,实验也得跟上。我前两周太忙,没空带你们,听你的师兄说,你打卡来实验室,就在桌子上读书、抄笔记,没做你师兄给你准备的基础练习。” 办公室的房门大敞,通风顺畅,冷风灌进杨术文的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一下子站得笔直,字正腔圆地解释:“我这两个礼拜都在复习……学过的内容,容易忘了。” 谷老师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文件袋,缓声说:“温故而知新,好啊,实验物理也是一样。你的眼睛,阅读书本,你的大脑海马体,存储长期记忆,你的双手,存储神经—肌肉记忆……这些啊,是基本功,我常和学生说,灵感和创新才是你发展的前景。” 杨术文连忙说:“对,是的。” 谷老师扶着桌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书籍是学习的媒介,不是学习的目标。” 林知夏频频点头。她像是领悟了一个禅机,感叹道:“对呀,书籍是学习的媒介,不是学习的目标。对你本人来说,你自己的思想最重要。” 谷老师递给林知夏一个文件袋。袋子里装着几份打印版的学术论文、实验须知、实验操作流程,谷老师让林知夏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仔细看一遍,下个月再来实验室报到。 林知夏捧住文件袋,连声道谢。 杨术文插了一句:“林知夏,你刚才是不是……要和我讲话?” 林知夏跑到杨术文的面前,问他有关“纠缠多面体”的嵌套问题。他愣了一下,让她再说详细点,语速再快一点,因为谷老师待会儿还有事,他们不能耽误谷老师的时间。 杨术文并不知道,几分钟以前,谷老师之所以自称“待会儿还有事”,是因为,谷老师要帮林知夏确定她的具体研究方向。 林知夏没料到,杨术文会让她提高语速。 她双手背后,就像个连珠炮一样,飞快地说出一长串话,杨术文只听懂了一句“量子比特光子态”。 杨术文恍惚了几秒钟,他的学长却笑了一声。那位学长站起身来,走到林知夏的面前,告诉她:“我是省立一中的谭千澈。” 谭千澈! 听到他的名字,林知夏伸出右手:“我初一就知道你!谭千澈学长!你拿到了国际奥林匹克竞赛的奖牌,你是我们省立一中培养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你的名字,被放在了省立一中档案馆的优秀校友名单上。” 谭千澈和林知夏握手。他回答了林知夏的几个疑问,还说:“你要不要找个笔记本,记一下?” 林知夏摇头:“不,我一般不记笔记。” 谷老师正在泡茶。他听见林知夏的话,若有所思,随即笑了笑:“哦,沈昭华同我提过,你的记忆力特别好啊。” 热气蒸发,茶香四溢,谷老师端着茶杯,坐回他的座位。他让林知夏留下来,确定一个大致的研究课题。 其他几位博士生相继离开了办公室。 杨术文临走之前,顺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谷老师却喊了他一声:“杨术文,你把我的门打开……” 谭千澈小声提醒杨术文:“谷老师很注意避嫌。只要他的办公室有学生,他必定要开着门。” 杨术文喃喃自语:“好老师啊。”又说:“你的学妹,林知夏,真的来了。” 谭千澈忽然伸出手,搂住杨术文的肩膀。他们并排前行,漫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 这天中午,林知夏见完谷立凯,就抱着文件袋,高高兴兴地走回寝室。 校园的景色比平时更美。林知夏一边赏景,一边回想谷老师的话。谷老师博学多识,思维敏捷,简短的交流都让她获益匪浅。 想当年,沈昭华曾经对林知夏说过“学术需要交流,学术思维需要锻炼”。如今,五年过去了,林知夏十四岁了,她终于明白了沈昭华的深意。 林知夏花了几天的时间,读完谷老师交给她的资料,又上网找了一些相关的专著。整个九月份,她都在认真学习,为即将到来的实验工作做准备。 林知夏在省城的时候,已经跟着沈昭华学习了三年。沈昭华被她的学生们尊称为“大老板”,组里还有一名学术成果丰富的年轻女老师,被大家尊称为“小老板”。这名小老板,以及组内的朱婵学姐,经常手把手地辅导林知夏。 这一路走来,林知夏收到了好多人的帮助。 林知夏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 她一定会开创自己的领域。 在积极心态的影响下,林知夏的日常生活极有规律。她每天早起,坚持锻炼身体,完成学习任务,晚上八点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九点给江逾白打电话,十一点前熄灯睡觉。 九月底的某一天夜里,林知夏躺在宿舍的床上,怀里抱着小企鹅玩具,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握着手机和江逾白进行通话。 他们聊了一会儿,谈到了即将到来的国庆假期,江逾白随口问她:“国庆节快到了,你想去哪里玩?” 林知夏反问:“你想去哪里玩?” 江逾白思考两秒,答道:“暂时没有计划。” “我们去故宫好不好?”林知夏兴冲冲地提议,“我从来没有去过故宫,我还想看一下颐和园。” 江逾白说:“假期的游客太多,不用等到十一,我们可以明天去。” 明天是礼拜六。林知夏没课。她开心地钻进被子里,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悄悄地说:“好的,明天早晨,我去你家门口找你,然后我们一起游览故宫、颐和园。” 江逾白告诉她:“明天上午九点到十点,我们学校有个讲座。讲座结束以后,我……” 江逾白还没讲完,林知夏就坚定地说:“好的!明天上午十点,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你。” 过了好几秒钟,江逾白仍然没有做声。 江逾白就读的这一所国际高中,管理严格,老师负责,但是,学校并不在意学生的“早恋问题”。 因此,江逾白认识的同学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正在谈恋爱。江逾白在国际高中的这一年多来,收到过一些女同学或委婉或直接的表情达意,全部被他当场拒绝。 如果林知夏跑到江逾白的校门口,等着他放学……江逾白怀疑,林知夏和他的关系会被一小部分同学误解。 江逾白斟酌片刻,无论如何都讲不出拒绝林知夏的话。因为林知夏的语气很高兴,而他作为林知夏最好的朋友,绝不应该让她感到失落。 他干脆说:“可以。” 林知夏点头:“嗯嗯!明天见!” 江逾白回答:“明天见。” 天公作美,礼拜六是个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上午十点左右,林知夏准时出现在江逾白的学校门口。她背着双肩包,站在国际高中的校门外,耐心地等候江逾白。 68、游记(上) 林知夏今天穿了一条月白色的长袖连衣裙, 裙摆如荷叶, 衣领带着花瓣扣, 风格清新又雅致, 格外合衬她的气质。 她还特意做了个发型。她从发鬓的左右两侧各取一缕长发,编成一束麻花辫,轻轻地固定到脑后,再绑上一朵深蓝色的绸缎蝴蝶结。她的发丝浓密又柔顺, 在太阳的照耀下,显现出乌黑的光泽感。 林知夏的肤质白皙,五官精致,看起来非常漂亮清纯。她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经常有路人回头看她,而她完全不介意, 满心都在想着量子纠错的稳定子编码和表面编码。 稳定子编码受限于类似“经典线性编码”的简单结构, 需要高精度的量子逻辑门[1], 表面编码的精度要求低于稳定子编码, 大概是目前量子计算进化方向的最优选。因此, 谷老师的实验室专注于表面编码的相关研究——这对林知夏而言,是个全新的领域。因为她在这方面的实验积累基本为零。 路边长着几棵粗壮的梧桐树, 树影正在风中摇曳, 林知夏踩着影子, 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和她说:“哎?你好,方便交个朋友吗” 林知夏转过身, 见到一位肤色偏黑的男生。这名男生年约十六七岁,穿着国际高中的校服,他的发顶堆得很高,抹了定型啫喱,浑身洋溢着一种像是杜松子酒一样的男士香水味。 他靠得太近了,林知夏被他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他笑着说:“我叫刘蒲,蒲公英的那个蒲。” 刘蒲的背后还站着两个男同学。那两人喊了刘蒲一声,刘蒲却冲他们摆了摆手:“没见我在这儿聊着吗?” 林知夏皱了一下眉头:“我不认识你。” 不少学生陆续走出校门,附近响起吵闹的交谈声,混杂着英语、韩语、泰语和中文。刘蒲环视四周,向后退了一步,搓了搓手掌,又问:“你在等人?你是我们学校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刘蒲暗暗地猜测,林知夏是刚入学不久的新生。她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有一丁点本地口音,很可能来自外地。他单手揣进校服裤子,很友善地建议道:“你刚转过来吧?留个手机号,有事儿找我你就打……” 刘蒲还没说完,江逾白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刘蒲。” 刘蒲穿着一件校服衬衫,外套原本被他搁在胳膊上。当他见到江逾白,他很自觉地退到一旁,还用校服搭住了肩膀。他问:“你们认识?” 江逾白直接从他面前走过。 说来惭愧,刘蒲的年纪比江逾白大了两岁,但他的身高却比不上江逾白。江逾白高达一米八一,刘蒲约有一米六八。刘蒲倔强地扬起下巴,默默地仰视着江逾白。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刘蒲是我隔壁班的同学。” 林知夏没有反应。 刘蒲出声问道:“她是你家的亲戚?她好美啊,在咱们学校上学?” 江逾白的神色如常,话却说得不耐烦:“她和我一样大,刚满十四岁,你放尊重点,别乱打主意。” 刘蒲面露惊讶之色:“十四岁?你表妹?”随后又轻笑道:“正式介绍一下?” 江逾白忽然靠近刘蒲,两人间隔二十厘米的距离,江逾白压低嗓音问他:“我刚才那句话,讲得不够清楚吗?” 但凡一个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江逾白的每一个字里都暗含一股威胁的意味。 刘蒲局促地“哈”了一口气。他伸出左右手的拇指,手掌的虎口卡在裤兜的边上,往后退了一步。他和江逾白对视片刻,又往后退了一步。 林知夏好奇地观望着他们僵持的战局。她注意到,刘蒲根本没有一丝斗志。他渐渐融入了涌动的人群。他张开双臂,搂住了两位男生的肩膀,三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此地。 这个时候,江逾白拉住林知夏的书包带子,牵了不到两秒钟,他就松开手,低声说:“跟我来。” 林知夏兴高采烈地跟着江逾白。她扯了扯江逾白的袖子,他没回头。她觉得好玩,又扯了他一下,他开口说:“司机给我打过电话,车停在对面,我们先过马路。” “你能不能回头看我,”林知夏问他,“我今天好看吗?”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江逾白闷不吭声。 林知夏又说:“今天早晨,我花了半个小时编头发。” 江逾白背对着林知夏,林知夏见不到他的表情。她只能根据细节来推敲他的心理活动。比如,她发现,他的双手原本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可是现在,他的手指虚握在掌中,显出手背上的青筋。 林知夏低着头,审视他的左手。 她鬼使神差的探出指尖,按住他拳峰处凸起的骨节。 这一回,江逾白终于不再沉默。他拉长袖子,挡住自己的手背,才说:“林知夏……” 林知夏理直气壮地问他:“我怎么了?” 江逾白像是刚刚完成了自我突破。他克服一切约束感,勇敢地宣告:“你很好看。” 林知夏愣了一瞬。她垂首盯着地面,脸颊涨红,脑袋有些空白。为了尽快冷静下来,她开始思考量子场论,然而,她的脑海里始终飘浮着江逾白的那句“你很好看”,这使得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江逾白的声音。 江逾白还提醒她:“绿灯了,我们走吧。” 林知夏和江逾白沿着斑马线走到对面。他们坐上同一辆汽车,司机和林知夏打了个招呼:“你好,林同学。” 林知夏把书包放到腿上。她抱紧书包,回应道:“你好,司机叔叔。” 司机握着方向盘,兢兢业业地工作。 这辆轿车稳稳当当地奔驰在宽阔的路面上,直达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附近——那是林知夏第一次亲眼见到大名鼎鼎的故宫。她看到巍峨宫阙拔地而起,红墙黄瓦,华伟壮观,她不禁催促道:“快点,我们下车,我想进去玩。” 江逾白拿出两张门票,其中一张被他递到了林知夏的手中。 林知夏立刻说:“我带了零钱,你等我一下,我把门票的钱还给你。” 林知夏向江逾白展示了她的粉红色塑料钱夹。钱夹的侧边印着两颗草莓,草莓的色泽鲜亮、形状饱满,还带着翠绿的萼片,江逾白就问她:“你到底有多喜欢草莓?” 林知夏简短地概括:“很喜欢很喜欢。” 江逾白深入挖掘她的喜好:“为什么?” 她还没回答,江逾白帮她想出一个理由:“草莓的味道挺不错。” “可能不只是这个原因,”林知夏思考道,“我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工作最辛苦。我家的超市卖水果……有时候,妈妈会多进一些货,在小区门口摆摊,那样卖得更快。如果那一天的生意很好,妈妈挣得钱比较多,她就会给我买草莓。” 江逾白看着她:“原来是这样。” 林知夏回忆往昔:“妈妈会把草莓洗得干干净净,揪掉每一颗草莓的萼片,再把一整盘都端给我。哥哥总是说他讨厌草莓,我以前不懂,后来,我知道了,从小到大,他一直让着我,凡是我喜欢的,他会假装不喜欢。” 在江逾白看来,林泽秋的形象忽然变好了一点——但也只有那么一点,大部分还是负面的。毕竟,林泽秋不能控制他的脾气,他的性格不够成熟稳重,可能会在家里对林知夏大呼小叫。 江逾白甚至可以想象,年仅四岁的林知夏端着一盘草莓找到林泽秋,奶声奶气地问他,哥哥,吃草莓吗?林泽秋恶声恶气地吼她一句:我不吃!你快滚!我讨厌草莓! 诸如此类的情景。 江逾白有所触动。他不假思索道:“以后,你的草莓,我全包了。” 林知夏有些惊讶:“你全包了?” 江逾白刚才没有细想,直接讲出了大脑中的原话。他觉得有些不妥,还有些唐突和冒犯,但他更不愿意收回那句话……他干脆找了个理由:“我是你永远的最好的朋友,请你吃点水果,很正常。”接着,又举了一个类似的例子:“我去你家做客,你会用一盆水果招待我。” 林知夏没有被他绕进去。她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江逾白转移话题:“走吧,先进故宫。” 林知夏没忘记还钱的事。她手中的故宫门票上注明了“六十元”的标志,于是,她给了江逾白60块的纸币,江逾白拒不收钱。他说:“朋友之间不用谈钱。” 林知夏却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林知夏认为,她似乎占了江逾白很多便宜。她有话直说:“我和你出来玩,你总是不让我花钱,这样不好……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好,你真的特别好。你比我有钱多了,也没嫌我穷……” 江逾白接话:“你比我聪明多了,也没嫌我笨。” 林知夏恍然发觉,江逾白其实是一个反应迅速、能言善辩的人。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江逾白会一言不发呢? ——在他害羞的时候。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道:“你真的好有意思。” 此时此刻,来往游人如织,气氛喧闹。 远处的白云浸染了蓝天,蓝天笼罩着宏伟的宫殿。林知夏心情愉悦地说:“我看过很多和故宫有关的纪录片。今天,我做你的导游,我带你参观故宫。” 江逾白配合地喊道:“林导游。” 林导游拍了一下手掌:“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我的脑子里包含了纪录片的每一帧画面,我正在用自己的眼睛取景,那两种画面,可以重合。” 江逾白完全入戏:“林导游挺敬业,把故宫的构造记得这么清楚。” 林知夏牵起江逾白的衣袖:“是的,我要开始工作了,你是我唯一的游客。” 69、游记(下) 江逾白以为, 林知夏会和他一起沿着中轴线往前走, 但是, 林知夏带着他拐向了左侧。她介绍道:“你看那边……那是武英殿, 从去年的4月21号开始,武英殿成了故宫的书画馆。” 江逾白有他自己的角色定位——他是一个对故宫一无所知的游客,今天撞上好运,找到了像林知夏这样认真负责的导游。 他严格遵循着设定, 提出很多问题。他问武英殿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有什么用,书画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可不可以拍照……等等。 江逾白说完, 林知夏扭头看他。 她的眼睛里满含笑意,语气轻快地说:“明朝皇帝朱棣从公元1415年开始修建故宫, 武英殿和其他宫殿一样, 大概在公元1420年落成。那个时候, 皇帝召见大臣, 基本都是在武英殿, 后来挪到了文华殿。至于书画嘛,基本都是大臣们上贡的。你想拍照, 当然可以拍, 不过, 你不能开闪光灯。” 江逾白找出一只数码相机。他把相机的带子挂在脖子上,又在心里酝酿了几秒钟,才问她:“我可以给你拍照吗?” 林知夏斩钉截铁地答应:“当然可以。” 江逾白没说话, 就这么看着她。 她眨了一下眼睛,偏开视线:“我……我们拍合照吧。” 江逾白握紧相机:“能不能多拍几张?” 林知夏小声说:“好的。”她扯住江逾白的书包带子,拽着他踏进武英殿的大门。 周围还有别的游客正在观赏字画,林知夏的嗓音变得更轻:“你看这幅画,叫做《禅机画趣图轴》。清朝顺治年间,髡残的作品。髡残画这幅画的时候,差不多有五十岁。” 江逾白做出思考的样子:“为什么这幅画的名字里,有‘禅机’两个字?” “因为……”林知夏答不上来。 作者髡残在画中自题了一句“出山、儒理、禅机、画趣都在此中参透”,而林知夏完全领悟不到。那肯定不是因为她没有慧根,只是因为她不太懂得书画鉴赏之道。 江逾白把林知夏问住了,林知夏觉得自己有一点没面子。她伸出两根食指,指腹对碰几回,忽然反问他:“你看出禅机了吗?” 江逾白点了一下头。 林知夏马上催促他:“你快点告诉我,我想听。” 江逾白却说:“禅机是一个佛教用词。” “对的,”林知夏附和道,“它暗示了很多道理。” 江逾白显得高深莫测:“这些道理,不能直接讲出口。” 林知夏歪头:“你的语气听起来好成熟。” 在江逾白看来,“成熟稳重”都是褒义词。他想在林知夏的面前继续展现他成熟的一面。 于是,他挖空心思地编出一大段书画鉴赏的腹稿。但他随即又想到,他今天扮演的角色是林知夏的游客,对书画古玩一窍不通,他应该忠实地遵从于他的人设。 经过这样一番思考,江逾白改口说:“你带我看看别的字画吧。” 林知夏把他领到《墨醉杂画图册》的正前方。 这幅画上,有莲藕、莲蓬、池塘,以及作者的题字。江逾白观赏片刻,问道:“你喜欢吃莲藕吗?” 林知夏噗嗤一笑。她轻易地洞穿了他的内心世界:“你在看画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我吗?” 江逾白默不作声。他双手揣进裤子口袋,微微抬头,看向一副挂在墙上的字画。他尝试摈弃一切杂绪,沉浸在明清两代的文化海洋中,但他失败了。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念起林知夏的名字。 林知夏攥着江逾白的书包带子,始终没有松手。她故意晃了晃手腕,江逾白能感到她的牵拉力,他不禁说道:“你好像很高兴。” 林知夏大大方方地承认:“对呀,我就是很高兴。” 江逾白问她:“你在高兴什么?” 林知夏一步跨到他的身边,与他的距离只剩十厘米。 她原本以为,江逾白会慌张地躲开,或者抬起一只手挡住她,反复强调“界限,注意界限”之类的东西,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自言自语道:“你高兴,我也觉得高兴。” 林知夏觉得,她了解很多哲理。但她突然发现,她连自己的状况都搞不清……心底像是突然开出一朵花,她不由得放慢了呼吸。 江逾白讲完那句话,偏过脸去看林知夏。 林知夏感叹道:“我明白什么是‘画趣’了,触景生情就是画趣。” 江逾白不假思索道:“初中上文言文课,总有‘触景生情、景随情移’这些词。” 林知夏平静地回复:“对的。” 她和江逾白在武英殿待了十几分钟,就离开此地,继续向外走。 江逾白走在林知夏的前方,林知夏拖着他的书包带子,感觉别有一番乐趣。但她没有料到,江逾白的方向感不太行,他把林知夏带回了他们的出发点——故宫午门。 见到熟悉的大门,江逾白稍显尴尬:“对不起,我记错了方位。” 林知夏好奇地问他:“你在自己家里会迷路吗?” 江逾白说:“小时候迷过路。” 林知夏哈哈一笑。她说:“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去参观午门展馆。” 她指着一座告示牌,模仿工作人员的语气说:“今天的午门展馆主题是卡地亚珍宝艺术,共计展出卡地亚的346件精美珍宝[1],你有兴趣了解吗?” 江逾白却说:“巧了,卡地亚……” 林知夏疑惑道:“怎么了?” 江逾白打开书包,取出一个盒子,递到林知夏的手里。他说:“我准备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那是一只卡地亚的女式机械手表,表盘直径33毫米,蓝宝石镜面,玫瑰金表壳,深色皮制手带,外表十分简洁美观。 江逾白注意到林知夏一直没有手表。虽然她现在有了手机,但是,她的手机还是诺基亚九宫格按键款,没有手腕上的一块表来得方便。 林知夏握紧包装盒,站立了十几秒钟,仍然不说话。江逾白低声问她:“不喜欢吗?” 林知夏摇头。她喃喃自语:“太贵重了。” 江逾白早就把发.票扔了。不过他记得这块表的价钱。他诚实地告诉她:“今年的这份礼物,没有那一艘宇宙飞船模型贵。” 林知夏好震惊:“飞船模型那么值钱吗?比我们做的机器人还要贵?” 江逾白点头:“飞船是定做款,收了加急费。” 江逾白站在她的面前,他们两人都立在城楼的影子中,秋日的天空格外高远,像是另一副水墨风景画。林知夏遥望远方,镇定片刻,推辞道:“不行,我不能收。” 今年九月初,林知夏送了江逾白一个手工八音盒。江逾白每年都能收到林知夏亲手做出的工艺品,江逾白认为,他的回礼并不比林知夏送出的东西更珍贵。 江逾白说:“你送我的礼物,纯手工制作,全球限量,只有一件。我的数学老师见过你送我的竞赛笔记,他说,那本笔记要是能出版,肯定会很畅销,我正准备问你的意见,你愿不愿意出版一本竞赛辅导书?” 林知夏犹豫不决:“可是,那是我专门写给你一个人的……” “好,”江逾白回应她,“光是那一本书的版税,就和这块手表差不多。” “真的吗?”林知夏狐疑地问。 江逾白目视她的双眼:“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今日天气晴朗,天光清冽,林知夏站在巍峨的城楼之下,思维比平时迟钝了一拍。她辨认出江逾白的瞳色,还在心里暗暗地想,阳光和星星,都在他的眼睛里。 林知夏左手的手掌托住盒子,江逾白干脆把那块表拿了出来。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亲手为她戴表,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手腕,这一瞬间,她的心尖若有似无地微微一颤,她终于搞清楚了为什么江逾白总是把“界限”两个字挂在嘴边。 林知夏打算豪爽地笑一笑,再像哥们一样猛拍江逾白的肩膀——但她做不到。事实上,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谢……谢谢。” 江逾白欣然道:“你不用跟我客气。” 旅游团的喧闹声在附近响起,展馆内的游客越来越多。林知夏带着江逾白径直走向了文华殿。她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表,表盘熠熠生光,而她的脑海中涌现思绪万千。 林知夏记得,上一次去江逾白的家里做客时,她就打算深刻地剖析一遍自己的想法。后来因为学校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就把“自我思想剖析”的工作给暂停了。 她深吸一口气。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毫无征兆地出声说:“去年的7月15日,故宫向公众开放文华殿,作为陶瓷展馆。” 江逾白说:“你连开放的日期都记得。” “对,”林知夏充满底气,“我的记忆就是这样!” 江逾白夸奖她:“很聪明。” 文华殿展出的陶瓷古董都是精品,其中有好几件堪称“巧夺天工”。 林知夏近距离观察地一件名为“青花釉里红圣主得贤臣颂文笔筒”的文物,筒身的毛笔字美极了,一撇一捺尽显风骨。她说:“这是康熙年间的东西。” 江逾白评价道:“工艺精湛。” 林知夏又拉着江逾白去看珐琅彩的瓷器。 有些珐琅彩花瓶的配色比较鲜艳,盛放的花朵凑到一起,开得姹紫嫣红。 比如,有一件名为“红地开光珐琅彩牡丹纹杯”上面就有牡丹、菊花和兰草的纹理[2],工匠的笔触依旧细腻生动。 林知夏和江逾白在文华殿内走走停停,又转了一圈文渊阁,才从侧门走向中轴线。 中轴线附近,游客众多,遍布各个国家的旅行团。林知夏发现了日本和澳大利亚的团队,她分神听了一会儿日语和澳式英语,就像在做听力练习。 穿过中和殿、保和殿,林知夏一眼望见一块丹陛石。据说,那是故宫最大的丹陛石,被称为“云龙石雕”。 林知夏自顾自地说:“这块石头是一万多个民工和六千多个士兵从云南运过来的。” 江逾白会意。他把相机递给林知夏,林知夏先拍了丹陛石,又转身拍了江逾白。他猝不及防,只听见林知夏的笑声。她问:“今天是不是我第一次把你一个人照进相机里?” 江逾白不太确定:“好像是的。” “不要删,”林知夏叮嘱他,“回家把照片发给我。” 江逾白点头。 林知夏笑意盎然:“我会把照片保存在我的笔记本电脑里。” “你记得我的长相,”江逾白问她,“为什么还要保存照片?” 林知夏含糊不清地形容道:“那是不一样的感觉。你脑袋里的东西,和眼睛看到的东西……你明白吗?” 江逾白假装他明白了。正如他无法想象林知夏的记忆模式,他怀疑,林知夏也不清楚普通人的思维构造。而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应该多为林知夏考虑。 江逾白认为,像林知夏那样的聪明人,比较罕见,而像他自己这样的普通人,遍地都是。 他遵守今天的游客人设,又问道:“林导游,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玩?” “去后宫吧!”林知夏开心地说,“你跟我去看皇帝的老婆们住的地方。” 提起“皇帝的老婆们”,林知夏似乎格外兴奋。 他们先去了坤宁宫,随后绕到东六宫。 东六宫的承乾宫是青铜器馆,钟粹宫则是玉器馆,林知夏心心念念着皇帝老婆们的起居室,不知不觉就和江逾白谈起了清朝的后妃们。 林知夏试探他:“你羡慕古代的皇帝吗?他们有好多老婆,坐拥全天下的美女。” 江逾白淡淡地说:“不羡慕。” 承乾宫内,游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林知夏轻轻地迈出一步,谨慎地踩在地板上,又说:“我以为大部分男生都会羡慕皇帝。” “皇帝必须生一堆孩子……”讲到这里,江逾白停住了。他原本想说,皇帝肩负着任务,整天被文武百官们监视着,传召后宫嫔妃,像个被控制的机器,但他不能在林知夏的面前谈论这些东西。 父亲和江逾白讲过“男生应该知道的几件事”,从那之后,江逾白看待事物的角度变得更多样化。他没有小时候那么天真单纯,但他依然注意维持自己的形象。 他委婉而诚实地表达道:“我不能理解皇帝。如果是我,有一个皇后就够了。” 林知夏像哥们一样拍了他的肩膀:“好皇帝。” 江逾白笑了:“清朝和现代不一样。” 他被青铜器展品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漫不经心地问:“你想做皇后吗?” 话刚出口,他当场凝固。 江逾白方才假设了自己是皇帝,只要一个皇后,而现在,他又向林知夏问出这种问题,确实引发了很大的歧义。他看见一座巨大的青铜炉,甚至想蹲进炉子里冷静一下。 好在林知夏没察觉他犯的错误,她认真地说:“我才不要当皇后,我要做女皇。” “很好,”江逾白赞赏道,“不愧是你,林知夏船长。” 林知夏和他分析:“在古代,当了皇后,做什么事都要以皇帝为先,根本没有自由。平常和皇帝讲话,也要小心翼翼,一点都不公平。现代的皇室……我听说,日本皇室,规矩特别严格,太子妃雅子得了抑郁症,她嫁到皇室的第九年,才有机会回到娘家探亲。” 江逾白一边阅读青铜器的简介,一边应声道:“你说得对。” 林知夏忽然沉默了几秒钟。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质问道:“你为什么又害羞了?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江逾白谎称:“这座宫殿有些热。” “真的吗?”林知夏拆穿他,“保存文物的宫殿,温度会持续升高吗?” 江逾白没有应答。 林知夏重新梳理一遍刚才的对话,马上发现了关键点。 她把江逾白的书包带子打了个卷,卷成甜甜圈的形状。然后,她直言不讳:“你扮演皇帝,我扮演皇后,我们一起复习一遍历史,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江逾白接连否认:“不是,没有,你想多了,我们去下一个宫殿。” “不是,没有……”林知夏重复他的话,又提醒他,“初中语文课上,老师教过我们,双重否定等于肯定。” 江逾白百口莫辩。 他认输了。 他确定,在某些情况下,他争不过林知夏。 最让他震惊的是,林知夏从容平静地说:“你选一个皇帝吧,我来演你的皇后。千万不要选光绪,他的老婆一个比一个惨。” 江逾白在国际高中上学的这一年,老师组织过大家表演剧本。老师截取了莎士比亚《理查二世》的一个片段,江逾白负责扮演“理查二世”,只有三句台词,是个轻松的角色,隔壁班的一位国籍为缅甸的华裔女生饰演他的皇后。 彼时,江逾白心如止水,现在,他觉得,事态大不相同。 他正气凛然地制止道:“这样不好。” 林知夏歪头。 江逾白说:“那种关系,不像导游和游客,可以拿来随便玩。” 林知夏双手背后。 “我不是在挑你的错,”江逾白给她铺好台阶,“我知道你信任我,愿意和我做游戏,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懂了,”林知夏接话,“你想说,我们现在长大了,要注意界限。” “对。”江逾白轻叹。他和林知夏走出承乾宫,他又说了一句:“你确实很聪明。” 东六宫有一部分未开放区域。林知夏已经看过开放部分,就对未开放区域充满了好奇。她走向一处僻静的长廊,发现了一座门窗紧闭的院落——院门是纯木制作,因其年代久远,木头已然褪色,蒙着一层浅白色的薄灰。 门缝宽约十厘米,可见院中景致。 林知夏弯腰,凑近门缝。 江逾白问她:“你看见什么了?” “这个地方,好多年没人来过了,”林知夏描述道,“里面有两棵大树,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大树的后面是一栋房子,房子的窗户是黑色的,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此处阴风阵阵,江逾白建议道:“那就别看了。” “嗯嗯!”林知夏乖巧地答应。 她偷偷问他:“这里会不会是一座冷宫?” 江逾白从没关注过后宫历史。 在他的印象中,冷宫会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冷宫”两个字。 林知夏却告诉他:“只要皇帝厌烦了一位嫔妃,那嫔妃住的地方,就是冷宫了。” 江逾白评价道:“后宫制度挺复杂。” 林知夏说:“皇帝可能记不住他的每一个老婆,被他遗忘的老婆就会一直住在冷宫。” 江逾白踩过一片落叶,走到林知夏的身边:“我想起我们的剧本《变迁》。” 林知夏莞尔一笑。她和江逾白四处转悠一阵,绕道去了后花园。在这里,林知夏拜托一位路过的景区工作人员,让那位工作人员帮林知夏和江逾白拍了几张合照。 彼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差十分钟接近三点,林知夏和江逾白都没吃午饭,但他们都在想别的事,一时竟然忘记了午餐。 当林知夏反应过来,饥饿感就像一阵洪水,席卷了她的一切思绪。她提议道:“我们出去吃饭吧?” “可以,我给司机打电话。”江逾白掏出他的手机。 70、约定 下午三点多钟, 林知夏和江逾白走出了故宫。 江逾白说, 他知道附近有一家饭店挺不错, 他已经订好了包厢。 林知夏饿得头晕眼花, 有气无力地问:“饭店在哪里?我们快去吃饭吧。” 江逾白带着林知夏找到司机,上车坐稳,火速抵达目的地。 江逾白生怕林知夏饿晕了,还给她拆了一包草莓糖。她含着草莓糖, 口齿不清地说:“我只要吃到草莓就会活过来。” 江逾白差点讲出一句:我只要看到草莓就会想起你。 今天参观故宫的时候,江逾白已经在“皇帝和皇后”的问题上栽过一次跟头,他决定少说一些有歧义的话。 他默默给林知夏倒了一杯水。两人坐在饭店包厢里,等着服务员上菜。 林知夏时不时地抬起手, 仔细打量那一块价格不菲的卡地亚手表。她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江逾白猜不到她正在想什么。 江逾白问她:“你有心事吗?” 林知夏伸了个懒腰:“没有。” 江逾白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 江逾白又问起“林江”的事, 林知夏兴致勃勃地说:“我最近太忙了, 要等到下个月才有时间做机器人, 正好, 你不是要考雅思吗?我们先忙完自己的事情,再来分工合作, 明年上半年, 那个机器人应该就做好啦。” 江逾白叮嘱她:“要是缺什么零件, 你直接告诉我。” “好的!”林知夏答应道。 服务员备齐了饭菜,林知夏心怀感恩地开始吃饭。 她和江逾白边吃边聊,这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从下午到傍晚,天色逐渐变黑,暮色四合,灯火明亮,林知夏觉得她差不多应该回学校了。 江逾白秉持着“车接车送”的待客之道,坚持把林知夏送回了大学校园的门口。 林知夏下车之前,先向司机道了一声谢,又问了一句:“江逾白,你今晚有空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在学校附近散步?” 江逾白欣然同意。他斜挎着书包,跟着林知夏走上了另一条街。 此时正是晚上七点多钟,天幕漆黑,人影潜伏在夜色里,草丛中藏着几盏地灯,风吹草动,灯光明明灭灭,像是游荡的萤火虫。 林知夏和江逾白并排行走,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凉爽的夜风中,林知夏心情放松,她把江逾白带进了街边的一家饰品店——店内,有很多女大学生……以及她们的男朋友。 江逾白刚刚踏过门槛,就感到他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但他没有退缩。他紧随林知夏的脚步,看着她挑选发带和蝴蝶结,还对她说:“红色最适合你。” 她问:“蓝色呢?” “蓝色不错,”江逾白的声音更低沉,“你用什么颜色都行。” 林知夏选中一朵深红色的蝴蝶结,布料丝滑而规整,缎带宽长而飘逸。她还拿了一只40块钱的电子手表——江逾白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江逾白的身边站着一对十□□岁的校园情侣。这对情侣被甜蜜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就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江逾白不得不转过身,背对着他们。 他装作在看一排发绳,直到林知夏拉住他的袖子:“我们去结账吧。” 江逾白的外套口袋里恰好装了一张百元纸钞。他帮林知夏付过钱,随她走回街上。她紧紧攥着那一只40元的电子表,并把价值高昂的卡地亚手表摘下来,连带着包装盒一起还给了江逾白。 江逾白一怔:“你……” “我不能收,”林知夏解释道,“我戴着这块表,会有心理压力。” 路边有一把长椅。林知夏坐到椅子上,江逾白坐在她的左侧,听她说:“你送我的手表,我肯定会天天戴,天天看……但是我不习惯用奢侈品,对不起。” “该道歉的人,是我,”江逾白握着表盒,深刻地反省道,“我应该考虑到你的习惯,过两天我给你补一个礼物。” 林知夏立刻拆开那只电子表:“不要补了,这就是你刚刚送我礼物!” 她伸出左手:“你再帮我戴一次手表,好不好?” 江逾白握住电子表的表链,指尖轻轻搭上她的手腕。他倾身靠近她,为她戴好,再看到她的眼睛,只觉得这一刻的光阴远比世间任何奢侈品更贵重。 林知夏很开心地说:“谢谢你,江逾白,我有新手表了!” 江逾白为她矫正了电子表的时间,才问:“等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你能不能收下我的礼物?” “能,”林知夏坚定地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肯定早就毕业了,我也买得起你喜欢的东西。” 江逾白自动忽略了“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肯定早就毕业了”这句话。 他抬头望着夜空,心满意足道:“好,我们说定了。” 林知夏勾起他的小拇指:“拉钩吗?” 江逾白爽快地答应:“可以。” 林知夏半低着头,嗓音软软道:“拉钩上轿一百年不许变。” 他们的小拇指缠在一块儿,指尖相碰,江逾白觉得她的掌心很烫。他问:“是拉钩上轿,还是拉钩上吊?” “我不知道,”林知夏解释道,“我自己更喜欢上轿的说法。” “我也是。”江逾白给予支持。 林知夏站起身来。她怕江逾白迷路,因此,她亲自把江逾白送回了司机所在的位置。江逾白按下车窗,和她挥了一下手,她又朝他笑了:“再见。” 他回应道:“再见。” 返回寝室的路上,林知夏遇到了洛樱学姐。 洛樱刚从图书馆出来。她远远看见林知夏,就站在一盏路灯的底下,喊她的名字:“林知夏?” 林知夏一蹦一跳地跑向洛樱:“学姐!” 洛樱穿着一身长裙,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包。她将电脑包的带子拉长,挎在肩上,很温柔地问道:“你今天去哪里玩了?” “故宫。”林知夏骄傲地回答。 洛樱环视四周:“你一个人去的吗?” “不是,”林知夏说,“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去的。” 洛樱抬起手,把一缕发丝别到了耳后。她看了一眼林知夏,夸赞道:“你今天很漂亮啊。” 林知夏随口说:“学姐才是真正的漂亮。” 夜风混杂着洛樱身上的香味。她的长发被风吹得纷乱,她自我解嘲道:“我头发乱了,像疯婆子吗?” “不,”林知夏的赞美比蜜还甜,“学姐永远是女神。” 洛樱陪着林知夏走到女生寝室的4楼。林知夏准备回宿舍了,学姐还在望着她,她觉得好奇怪,就问:“学姐你有事吗?” 洛樱想了想,找出一个话题:“你去了谷立凯老师的实验室?” “对的,”林知夏充满憧憬地说,“从下周开始,我就要在谷立凯老师的实验室工作了。” 洛樱有些担心她:“吃得消吗?我认识的物院学生都说谷立凯学术要求多,判卷分数低,对人还严格。” 谷立凯的实验室主要负责制造量子计算机——这是一个新兴领域,备受学术界和工业界的重视,发展的前景格外广阔。林知夏作为一名刚入学的本科生,就有机会进入谷立凯的实验室,她感受到了来自老师的信任。 林知夏根本不在乎谷立凯严不严格,更不在乎老师的判卷标准。但她嘴上却客气道:“没关系的,我会努力完成实验要求。” “那倒是,”洛樱说,“你这么聪明,想做的事,都能做成。” 林知夏略显腼腆:“嗯嗯。” 洛樱扶着楼梯栏杆,往上走了一步。她穿着黑色皮鞋,脚踝纤细雪白,对比显眼。她踩住一级台阶,又问:“你最近还想家吗?” “有点想家,”林知夏承认道,“我经常梦见妈妈,有时候会梦见哥哥。” “可惜你十一不能回家了,你要在实验室工作。”洛樱说。 林知夏依然意气风发。她说,经过谷老师的提点,她恍然悟到,书本是辅助思考的一种工具,实验是锻炼双手的一种方式,培养科学素养、科学直觉,是她成长中的必经之路,她非常珍惜这一次的实验室工作机会。 洛樱问她:“你们的实验室,能带人参观吗?” 林知夏反问:“学姐你想来吗?” 洛樱说:“我站在门口看一看就行。” “好啊好啊,”林知夏一拍大腿,当机立断,“下周三早晨六点半,我去学姐你们寝室门口找你。” 洛樱与她约定之后,才和她告别。她们在女生寝室的楼梯间互道晚安,林知夏转过身,高高兴兴地走回她的寝室。 周三早晨六点,林知夏准时起床。她飞快地洗漱完毕,穿上衣服和裤子,出门前还照了一下镜子,她的室友冯缘趴在上铺说:“别照了,你好靓的。” 林知夏打开寝室的门,斗志高昂:“新的一天开始了,我要出门了,大家一起加油,把学习搞起来!” 她的背后,三位室友异口同声地说:“搞起来!” 林知夏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她轻车熟路地冲向楼梯,又过了几分钟,她找到了洛樱学姐的房间。她站在门外,轻扣房门,悄悄地喊道:“学姐?” 她只喊了一声,门就开了。 洛樱打扮整齐,还化了淡妆。她身高一米七二,身材清瘦,真像个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林知夏模仿她的室友冯缘,夸赞道:“学姐好靓。” 洛樱问她:“靓丽的靓吗?” “当然。”林知夏万分肯定道。 71、新领域初探 洛樱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她各科的均分极高, 家里有钱, 人长得又美, 不少男同学都对她有意思, 但她从未回应过任何人。 洛樱的舍友问她:“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洛樱自称,她把学习放在第一位。“恋爱”是锦上添花,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她其实想说,迄今为止,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打动她。或许不是男人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体会不到所谓的“青春期萌动”,少女情怀就像一口寂静的枯井, 多年如一日的无波无澜。 她的朋友很多,知己很少。 朋友们经常夸她“温柔”。 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温柔, 那种温柔是十分客气的, 毫无感□□彩。女生约她出去吃饭, 她很少答应, 男生给她发消息,她从不回复。 她的日常交际生活, 被限定在课堂、宿舍、图书馆、以及文学社内。 今天, 是她第一次主动赴约, 愿意和一位学妹一起去实验室。 为什么呢? 洛樱心想,答案显而易见,因为林知夏是她的直系学妹, 来自省城的省立一中。林知夏的性格活泼可爱,长相精致漂亮,就像她的妹妹一样,她先前就幻想过家里能有一个像林知夏一样的姐妹。 想到这里,洛樱不自觉地靠近林知夏。 林知夏看着她:“学姐?” 洛樱柔声细语地说:“我们去食堂吃早饭,好吗?” 林知夏应道:“好的,学姐。” 洛樱穿着一条收腰的浅灰色长裙,外罩一件单薄的黑色针织衫,左肩挎着一只金链的深灰色皮包。她皮肤雪白,长发及肩,裙摆迎风飘荡,身上充满了一股玫瑰与百合混合的香气。 林知夏特别喜欢那个味道。她直言不讳:“学姐,你的香水好好闻。” 洛樱挽住她的手臂:“上个月你过生日,我听说你忙,没联系你。你和同学庆祝生日了吗?我想送你一瓶香水。” 路过的男同学纷纷向她们投来目光。 林知夏从男生的眼睛里,读出了惊艳、羡慕、探究等等复杂的情绪。 想来也是,洛樱学姐这么美,这么有气质,被洛樱紧紧地挽住,大约是一种荣耀吧! 林知夏点了一下头,却拒绝了学姐:“谢谢学姐,我不用香水。” “你不用香水?”学姐语气讶异。又过了几秒钟,学姐才说:“你很香啊,有清新的草莓味。” 林知夏分析道:“我每天晚上洗澡,只用草莓味的洗发水和沐浴液……我的洗面奶是曼秀雷敦的草莓泡沫洁面乳。” 洛樱的笑声如银铃轻响:“你是草莓做的吗?” “可能是吧,”林知夏说,“我小时候经常怀疑,我上辈子是个草莓精。” 洛樱又问:“你的小名是不是草莓精?” 林知夏诚实地回答:“是夏夏,我的爸爸妈妈都叫我夏夏。” 洛樱停下脚步,思考道:“我想叫你夏夏,行吗?” 林知夏有些意外。 毕竟,在她的家里,林泽秋宁愿喊她“缠妈精”,都不愿意喊她夏夏。 林泽秋不在林知夏的身边,洛樱就扮演了哥哥姐姐的角色。洛樱和林泽秋的年龄相仿,又对林知夏特别温柔,简直代替了林泽秋的地位! 林知夏大方地答应:“好的。” 洛樱念道:“夏夏。” 洛樱学姐有一把好嗓子,声线清甜,就像出谷的黄莺,当她讲出“夏夏”两个字,林知夏格外受用,热情地回应她:“嗯,学姐!” 洛樱牵着林知夏走进食堂,找到一张空桌子,两人相挨着坐下。 她们从食堂窗口端回来两盘包子、两碗米粥。林知夏夹起一只奶黄包,放进洛樱的碗里 ,洛樱也给了她一只生煎包。她们很自然地分享着彼此的食物,就像相熟多年的朋友一样。 饭后,林知夏成为洛樱的向导。 林知夏把洛樱学姐带到了实验楼。洛樱喜欢走楼梯,不爱坐电梯,于是,林知夏陪着她一起爬台阶,走到三楼转角处,她们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洛樱连忙抬起手,拦住林知夏。 但她挡不住林知夏的好奇心。 林知夏从洛樱的胳膊底下钻过去,蹑手蹑脚往前踏出一步,她仰起脸时,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她看见,那位来自省立一中的谭千澈学长正站在角落里和一个女生接吻。 谭千澈身高一米八五,外表也挺不错,戴着一副银框眼镜,给人感觉文质彬彬的。不过,林知夏的室友说他像个斯文败类,就是模样挺周正,但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林知夏屏住呼吸,洛樱一言不发。 谭千澈背对着她们。他一只手搭住那个女生的肩膀,自己往下俯身,在人家女生的嘴唇上吻了又吻,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水声。那女生双手抱住谭千澈的后背,将他的衬衣攥出条条纹理,她本人的深红色指甲更加醒目。 “这就是接吻吗?”林知夏小声问道。 洛樱脱口而出:“你没见过吗?” “我在电视上见过,”林知夏描述道,“还在罗马尼亚的大街上见过,但是,那是路人嘛,我又不认识他们,这个谭千澈学长是我认识的人。” 洛樱一只手指挡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直到这个时候,谭千澈似乎才听见一点动静。他转过身来,见到双眼圆睁的林知夏,他比林知夏还要尴尬:“现在几点了?” “早晨七点十五。”林知夏亮出手表。 谭千澈咳嗽一声。他身边的那位女孩子锤了他的胸口:“你讨厌。”他立刻握住她的手指,同时看向了林知夏,最终,他的目光放到了洛樱身上:“这位是……” “是我的学姐,”林知夏介绍道,“洛樱学姐,来自数学专业,大二年级,她是省立一中竞赛班毕业的,我们的优秀校友。” 谭千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他没有向林知夏和洛樱介绍他的女朋友。他和女朋友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女生就面红耳赤地走了。 在这短短一分钟之内,谭千澈调整好了状态,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他重新戴上银色边框眼镜,又问:“洛樱也收到谷老师的邀请了?” 洛樱走在谭千澈和林知夏的中间。她边走边说:“我没收到邀请,我跟林知夏一块儿来的。” 林知夏试探道:“可以让学姐参观实验室吗?” “行啊,”谭千澈说,“本校学生,随时欢迎。” 他们穿过一道门,谭千澈按下密码锁,又刷脸又刷卡,这才正式踏入实验室。 这会儿还不到七点二十,实验室里已经来了三个学长——其中一人,正是林知夏之前见过的杨术文。 杨术文看到林知夏,表情很不对劲。他眉头抖动,猛然低下头,继续在实验台上工作。 “他怎么了?”林知夏问道。 谭千澈微微一笑:“没事。他前几天联系上了你原来的实验组,你组里有个人叫牛思源,是不是?” “牛思源学长怎么了?”林知夏刨根问底。 谭千澈掏出一块眼镜布,当空甩了一下,动作十分潇洒。他轻轻地擦拭眼镜片,云淡风轻道:“牛思源给杨术文发了一封邮件……我没看到那封邮件,我只知道牛思源在邮件里提到了你,这可把杨术文吓得够呛。” “奇怪,”林知夏陷入回忆,“牛思源学长一直很害怕我。” 她扭头望向洛樱:“学姐你知道吗?牛思源见到我会发抖。” 洛樱连笑两声,才问:“为什么呢?” 林知夏说:“谁知道呢。” 实验室里无人说话,只有机器运转的轰鸣声。林知夏像是来到了一块崭新的风水宝地——这是一个全新的星球,所有设备和器械都在等待她的探寻。 她四处走动,谭千澈和洛樱一直陪着她。 谭千澈问道:“林知夏,你有问题吗?我解决不了,你再去找谷老师。” 林知夏突然想起沈昭华组里的朱婵姐姐。当初在省城时,朱婵姐姐是她学术之路的一大助力。这导致林知夏喜欢上了所有的博士姐姐。 她忍不住反问:“学长,你的女朋友是我们组里的博士姐姐吗?” 出乎她意料之外,谭千澈竟然回答:“刚才那个女的,不是我女朋友。” 偌大一间量子实验室内,所有脚步声都停止了。林知夏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谭千澈正要解释,洛樱拽住他的袖子:“林知夏还没成年,她才十四岁。” 这句话,提醒了谭千澈。 他耸了一下肩膀,含蓄道:“你情我愿的事,你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啊。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多观察就知道了。” 洛樱拆台道:“量子力学里,经过观察的波函数会坍缩到本征态。” “你这个表述,不严谨啊。你要不要转到我们物理系?”谭千澈一点没生气,还能反过来调侃她。 她没接话。 她亦步亦趋,跟紧林知夏。 而林知夏已经走到了杨术文的身边。杨术文自动往旁边挪了一小段距离,成功地躲开了林知夏。 可惜,林知夏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她又靠近了杨术文,还问他:“你在做什么?” 杨术文戴着手套,用镊子夹起一块金属片:“这是我们的芯片。” 谭千澈在后面发话:“你们猜猜看,芯片用了哪些金属?” 洛樱猜不出来。 林知夏轻松回答:“大部分是铌,量子比特电路部分主要用到了铌和铝。” “它们有用吗?”洛樱问道。 杨术文没听清她的话,林知夏直接解释道:“学姐,你听过超导金属吗?温度降得很低,电阻会变成零,材料具有零电阻和完全抗磁性。” 洛樱忙说:“我想起来了。” “嗯!”林知夏拿起镊子,也夹起一块金属片。 杨术文抬手,指向一台机器,他还没开口,林知夏又抢答道:“学姐你看,那是稀释制冷机,电流通过稀释制冷机,温度降低,电流接近量子位会产生感应磁场。” 杨术文挠了挠头皮。 前天,杨术文联系上了沈昭华组里的同学,想向他们请教一下,林知夏的理论基础怎么样——谷立凯老师让杨术文和谭千澈一起指导林知夏,杨术文负责理论部分,谭千澈负责实验部分。 杨术文对林知夏印象不错,还想给她搞个培训之类的。谁知道,沈昭华组里那位名叫“牛思源”的学生发来一封简短的邮件,牛思源告诉杨术文,别看林知夏年纪小,她的思维非常恐怖,非常可怕。 牛思源还配了一张图,图上写着“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这样一句话。 杨术文有些担忧。他转头对谭千澈说:“你过来给她们讲解吧,这活儿我做不来。” 72、爆炸事故 谭千澈伸出一条手臂, 勾住了杨术文的肩膀, 圆场道:“林知夏讲的都是基础概念, 很简单啊,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杨术文神色忸怩:“哎,你带她去转转吧。” 谭千澈喊了林知夏的名字,林知夏就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背后,他把实验室的大型设备全部介绍了一遍, 描述了量子芯片的制作流程,林知夏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被他详细地解答,最后,他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现在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林知夏指着自己:“你问我吗?” 谭千澈语气含笑:“对啊。” 林知夏思考两秒, 竟然说:“从学术角度看,你聪明, 学习好, 功底扎实, 经验丰富。” 谭千澈坐在一把椅子上, 质疑道:“没了?” “还有, ”林知夏轻声说,“从感情角度看, 你不够正直。” 这话一讲出来, 谭千澈噗嗤一乐:“我要怎样才算正直?” 谭千澈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衬衫领子还沾着一点模糊而朦胧的口红印——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林知夏顿时词穷了。 洛樱出面维护道:“谭学长, 你比林知夏大十岁,你和她聊天,是不是应该注意一点?” 谭千澈靠着椅背, 斜斜坐着。他十指交叠,姿态闲适,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洛樱。不过片刻的功夫,他站起来说:“林知夏,你来,我给你准备了有趣的东西。” 他走向一间操作间,打开机器,备齐元件,又讲了一遍实验须知,手把手地带着林知夏入门。 林知夏记牢了他的每一个字,迫不及待地开始一系列的操作。 谭千澈又把杨术文喊过来,让杨术文和林知夏相互监督。杨术文百般不情愿,林知夏反倒很开心。她说:“我要是做错了,你别客气,直接纠正我。” 杨术文一只手捂住额头,手指搭在发际线上。他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缓解紧张情绪,才说:“好,我纠正你。” 附近的交谈声渐渐停了。洛樱站在操作间的门口,隐约能听见机器的低微嗡鸣。她和林知夏打了个招呼,准备先走一步,谭千澈却把她拦住。 僻静的墙角处,两台大型机器挡住了洛樱和谭千澈的身形。谭千澈缓缓地挨近洛樱,问她:“林知夏十四岁,你多大了?你成年了吗?” 洛樱说:“我十九。” 谭千澈倚着墙壁,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十九岁的洛樱学妹。你的名字是怎么取的?我想到了中学的那篇课文《桃花源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是很美啊。” 灯光明亮,照出他的侧脸。他相貌出众,鼻梁挺拔,配上银质边框的眼镜,造就了一副斯文禁欲的假象。 他常年坚持健身,身材保持得极好。他穿着一件修身衬衣,宽肩窄腰,格外显瘦,腹部和背部都有着精实的肌肉轮廓,实验室里的所有男同学都沦落为他的陪衬。 然而,洛樱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好意思啊,我想先走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出去。” 对于洛樱的离去,他没有一丝挽留之意。 洛樱暗想,他真是个花丛老手。 谭千澈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我估计,林知夏下午才会回去。她那个实验耗时间,光是等个实验结果,就要花上半小时,中午我们组里聚餐……” 洛樱停步,瞥了一眼林知夏。 林知夏正在和博士们商量着什么问题,她对着电脑屏幕比划一阵,杨术文情不自禁为她叫好,她又埋头画起草图,完全沉浸于神奇奥妙的量子世界中。 洛樱改口说:“给我一张空桌子,我在这里自习,行吗?” 谭千澈立马给她收拾出一块地方。 她慢慢落座,从包里拿出一本数学书。 谭千澈在旁边架起一盏台灯,调节好亮度,温声嘱咐道:“我忙去了,有事喊我。” 洛樱默不作声。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数学书,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林知夏却没有留意洛樱学姐。 林知夏花费了整整一个上午,总算初步掌握了一些技巧。她总结今天上午的收获,再度浏览一张又一张的量子电路图。她不需要别人的解释,就能理解电路的构造和作用。 杨术文搓了搓脸,再度想起牛思源的邮件。 牛思源在邮件中说:实验组里,可能有一两个划水的人。那些划水的学生遇上林知夏,就像小鸡仔遇到了老鹰,会彻底暴露自己的学术水平,让本就贫乏的学术生涯雪上加霜。 近些天来,杨术文的心理压力很大。当他望向墙壁,刚好见到林知夏的影子,那影子变得又黑又高,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 杨术文倒抽一口凉气。 好在这个时候,谭千澈大声喊道:“十二点半了!吃饭了!” 杨术文立马脱下手套:“吃饭了吃饭了。” 他身旁的博士们纷纷跑开,大家就像一群带着负电荷的电子,谭千澈就像一个带着正电荷的原子核,他吸引了一群电子——林知夏是唯一落单的人。 量子计算是林知夏一直向往的领域,谷立凯的实验室拥有全球一流的机器设备,林知夏迫切地想要做出成果,隐隐有些废寝忘食的架势。 谭千澈又叫了她一声:“林知夏,慢慢来,你不能不吃饭。” 林知夏带着一张图纸来找他。他耐心听完林知夏的问题,笑说:“不错啊,想到了这一层。你的杨术文学长跟我们相处两个多月了,还没有这样的进展。” 林知夏回过头,悄悄地看了一眼杨术文。 杨术文转身,倒退着走了两步路。 林知夏充满疑惑:“杨学长怎么了?” 谭千澈说:“不用管他。” 他们的实验室位于四楼。四楼的走廊尽头有一间餐厅,厅内摆放着洗手台、微波炉、十几张桌子和沙发椅。此处距离实验室很近,环境优良,整洁干净,谭千澈经常和他的同学们在这里聚餐。 半个小时之前,组里的几位同学出发去了食堂。现在,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外卖盒子回来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嘈杂而热闹,谭千澈帮忙摆开饭盒,招呼道:“坐下吧,难得我们大家都有空聚一聚。”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环视四周:“我们是aa制吗?我今天带了零钱……” “哪儿能让你花钱啊,”谭千澈递给她一双竹筷,“你第一天来实验室,我们这些做师兄的都应该请客。” 另一位学长附和道:“两三年了,我们组没有女生进来,别说今天请你一顿,就算天天请你……” 众人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他默默地算了一下饭钱,改口说:“哈哈,我的工资不多。谭千澈拿得多,他是我们组的富翁。” 林知夏追问道:“你们平常怎么挣钱,能挣多少?” 洛樱想问林知夏是不是缺钱了,然而周围挤满了谷立凯组里的博士生和硕士生,考虑到林知夏的面子,洛樱就没问出口。 比起洛樱的小心谨慎,谭千澈显得十分坦然:“我每个月固定工资1500元,学校会把钱打到我卡上。我是《量子计算》这门课的助教,年薪五万,我有校长奖学金,每月五千,另外有个项目的资助,每年发三万,总共就这么些钱吧。组里还有人,挣得比我多,他十一放假出去玩了,等他回来我帮你问问他。” 林知夏一秒算出总数:“所以,你博士没毕业,每年就能拿到十五万八千块的税前年薪。” “你以后也能拿到。”谭千澈冲她一笑。 林知夏捧起一盒炒饭,若有所思。 原来,在谷立凯的手底下做博士这么挣钱。 林知夏记得,沈昭华组里的学长学姐们就没有这么富庶。比如牛思源学长,就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他经常在办公桌上整理超市打折卡,他还是二手旧货市场的常客。如果他像谭千澈一样有钱,就不用在办公室里哭穷了。 林知夏思前想后,忍不住问道:“我可以当助教吗?” 洛樱心中一惊:“你要给本科生当助教?” 林知夏自言自语道:“本科生的课程,绝大部分都比较简单,只要给我一段时间准备,我一定能达到老师的要求。” 洛樱却说:“理工科的老师很严格的,教学任务重,助教忙得要熬夜。” “我不会熬夜的,”林知夏解释道,“我有详细的规划表 。我能在白天做完我想做的所有事情。每天晚上七点以后,就是我的休闲娱乐时间。” 杨术文听完林知夏的话,捧起一份巨辣无比的酸辣粉,谭千澈还在劝他:“杨术文,你口味清淡得很,你不能吃辣椒吧。” “没事。”杨术文抽了一下鼻子,饮下一大口酸辣汤。 林知夏转头,盯着谭千澈:“你们还缺助教吗?” 另一位学长回答:“助教是稀缺资源,位置满了,你去问问别的专业课程。” “那不是专业课程的问题。”谭千澈开了一罐啤酒。他轻轻地呷一口酒,才说:“你比一般的本科生年纪都小,你往那儿一站,恐怕没人会把你当成助教啊,林知夏。” 林知夏有些挫败:“我会长大的,不要嫌我小。” 谭千澈静静地看着她。他晃了一下啤酒,唇边笑意更深:“放心,我会等你长大。” 他低下头,手里握着酒罐,喃喃自语道:“四年而已,我等得起,四年后,你就十八岁了。” 洛樱忽然一拳头锤上谭千澈的肩膀。 洛樱用了全部力气,谭千澈痛得脸色铁青。他的同学们几乎都在埋头吃饭,而洛樱的速度又快又急,根本没人察觉洛樱的力道有多重。 谭千澈真没想到,洛樱看起来文文弱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打人居然那么痛!那一拳下去,几乎打空了谭千澈的血槽。过了好几分钟,谭千澈才勉强恢复过来。 洛樱并未和他道歉。 洛樱气得不轻。 餐厅内的气氛和谐又欢快,几位博士生正在讨论电路设计,还有人提起了隔壁实验室的芯片制作。只有四个人的状态不对劲——杨术文捧着一碗酸辣粉,神态萎靡,魂飞天外;林知夏正在考虑兼职,她想一边上学一边挣钱;洛樱冷眼看着谭千澈,而谭千澈坐直身体,仿佛无事发生。 谭千澈低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交往的对象,都是18岁以上的女孩子。” “你有交往过的女孩子?”洛樱冷嘲热讽道,“你有女朋友吗?” 谭千澈执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我现在是单身。” 洛樱笑了笑:“你脖子上的口红印还没消。” 谭千澈攥着纸巾,挡住他的下巴:“你介意吗?” 洛樱端起她的盒饭,汤油溅开,沾到了她的手指。她一语双关道:“好脏啊。” 谭千澈似乎永远不会发怒。他靠近她的耳边,用一种近乎于呢喃的气音说:“我本月还没脏过,你把我这个月的第一次拿走吧。” 洛樱拍案而起。 林知夏回过神来,忙问:“学姐,你怎么了?” 洛樱说:“吃不下去了。” 林知夏惊讶道:“学姐,发生什么事了?” 周围的同学们接连问起洛樱的状况,负责买饭的几个男生还有些自责,以为他们没挑好饭菜,不合洛樱的胃口,惹她不高兴了。 洛樱站定片刻,想和谭千澈撕破脸,又怕影响了林知夏在实验室的工作。她只能忍住自己滔天的怒火。但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气呢? 她重新坐回原位。这一次,她主动靠近谭千澈。 谭千澈洗耳恭听。 洛樱却对他说:“你再敢对我说一句那种话,或者敢对林知夏有什么超过同学情分的想法……” “你就怎么样?”谭千澈问她。 她扫视他的全身:“我不只会打你的肩膀。” 谭千澈又饮下一口啤酒,平静地问道:“校内斗殴,你不怕被学校开除?” “我家做房地产的,我辍学回家也有事干,”洛樱轻声说,“省立一中旁边的桃花源别墅区是我妈妈设计的。你猜得对,我的名字是跟《桃花源记》有关。” 谭千澈静默不语。 洛樱又问他:“你一年挣十五万八,是吗?” 她指尖微翘,垂首看着地板,并把自己的爱马仕铂金包放在腿上:“还没我这个包贵。” 洛樱的声调稍微提高了一点,这一次,包括林知夏在内的不少人都听见了她的话。那群博士生们面面相觑,不太明白洛樱为什么突然和谭千澈炫耀起自己的身家。 杨术文捧着酸辣粉,站在另一张桌子边,偷偷和一位博士说:“这个,就叫pua。” 林知夏双手端着饭盒,走到他们的身后。 她听见杨术文说:“我暑假在家,逛天涯论坛,天涯上有个帖子,介绍了pua。pua通过打击一个人的自信,控制他的精神,达到恶劣的目的。” 林知夏不自觉地重复道:“pua?” 杨术文明明听见了林知夏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他恍然大悟,林知夏对他的打击可能也是一种pua,他越在意林知夏,就越容易被林知夏打倒。 中午的聚餐活动结束之后,大家返回了各自的岗位。 林知夏回忆上午的操作流程,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她敢于试错,经常遇到棘手的麻烦,有时候,连谭千澈都无法给出准确的解释。 林知夏写了一封邮件,列出一些疑难点,发送到谷立凯的邮箱,抄送到整个研究组。 林知夏认为,她发现的问题,对组里的所有同学都有帮助。 然而,杨术文看完她的描述,眼皮打颤,脑袋犯困,只想趴在桌子上睡一觉。 谭千澈让他去休息室待一会儿,他谢绝了。他戴上手套,穿上制服,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 设置实验参数的时候,杨术文还在思考林知夏的那封邮件。他无意识地调整仪器,隐约觉得自己的肠胃很不舒服。他一向不习惯吃辣,中午的那份酸辣汤……真是要了他的命啊。 杨术文强忍不适,放好一块量子芯片,仪器的屏幕突然跳出来一个红框,要求输入密码。他从未见过这个红框,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谭千澈,最高权限的密码是多少?” 谭千澈正在写报告。他分神回答:“你要密码干什么?” “全实验室就我一人不知道最高权限!”杨术文呐喊道,“密码是多少?” 谭千澈直接报出口:“351426!” 杨术文在触摸屏上输入“351426”这一串数字。他单击“确认”按钮,却听见另一位博士生说:“哎?你先别动啊,那是一台老机器,好几年前买的,用来做超强磁场,机器的系统被学长修改过,它一般不会问你要权限密码,除非你设置的参数超过了安全范围……” 杨术文浑身僵硬。 他使劲单击“暂停”,根本不管用,系统提示“实验正在进行中”。他忙说:“总闸在哪里?快关机!快关机!” 另一位博士说:“你按紧急按钮啊!” 紧急按钮和杨术文的距离只有三米。 千钧一发的关头,林知夏刚好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她抱着一沓图纸,正要路过杨术文的身边。杨术文放弃了紧急按钮,他拽住林知夏的袖子,拖着她跑向安全出口,边跑边喊:“要爆炸了!要爆炸了!” 他话音未落,远处爆发“砰”的一声重响。 超大电流导致线圈瞬间爆炸。 窗户碎裂,玻璃四溅。 淡色的烟雾弥漫,几个男生发出尖叫声。 林知夏吓了一大跳。 她脚底一滑,跌在地上,脚踝巨痛,实验图纸撒了一地。 实验室的警报器嗡鸣,谭千澈冲出操作间,脸色大变。他极快地恢复镇定,切断相关的机器电源,哪怕杨术文一直在喊他,他仍然不慌不忙地善后。 他组织所有同学有条不紊地离开,并给谷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谷老师听闻线圈爆炸了,立刻问:“有没有人受伤?” 谭千澈蹲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里。他低头看着林知夏肿起的脚踝,连连叹气道:“林知夏摔了一跤,扭到脚了,其他同学都没事。” 谷老师说他马上来,让谭千澈先把同学转移出实验楼。谷老师还说,上个月的27号,也就是9月27号,隔壁大学也有三位博士生把实验室给炸掉了。 谭千澈忙说:“老师,我们的损失不严重,就那一台机器,线圈爆炸,电路烧焦,窗户碎了,楼下是绿化带,没砸到人。我打过火警电话,消防队马上就来。” 谷老师嘱咐道:“好,你把你师妹背下楼,带她去学校的医院拍个x光片,有没有伤到骨头……” 谭千澈挂断电话,单膝跪在林知夏的面前:“上来,我背你下楼。” 林知夏惊魂未定。 她无法向别人形容自己的记忆力。 当她回忆刚才的事故,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玻璃爆破的巨响、古怪刺鼻的气味、突如其来的恐惧感,都像潮水一样淹没她的一切认知。她在这个瞬息明白了为什么她从小到大都那么讨厌打针,因为她最害怕的记忆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让她再度经历当时的情景,就像现实版的恐怖游轮一样循环播放,永无终点。 她脸色惨白:“妈妈……” 谭千澈低头问她:“你在说什么?” 她重复道:“妈妈,我想要妈妈。” 谭千澈心想:十四岁的女孩子,不至于这么依赖妈妈吧?她的脑袋蛮聪明的,怎么还是个妈宝呢? 但她毕竟年纪很小,比谭千澈小了十岁,还是他的直系学妹。谭千澈耐着性子哄她:“不要怕了,没事了,学长背你下楼。” 林知夏趴到他的背上。他站起身来,惊讶道:“你这么轻啊,平常有好好吃饭吗?” 林知夏默不作声。 谭千澈背着她,飞快地跨过台阶。 整栋实验楼的学生和老师们都被疏散了。同学们沿着安全通道的楼梯下行。这一路上,谭千澈听见有人问:“哪个实验室爆炸了?” 另一个人回答:“好像是量子计算的那个组……” “量子为什么能爆炸?” “量子计算机嘛,基于自旋,磁场要强,电流过载,那不就爆炸了?” “他们没有实验操作规范吗?” “偏不遵守规定呗。” 这些闲言碎语愈演愈烈。它们飘荡在空气中,持续流窜。 谭千澈无可奈何,只能加快脚步。他背着林知夏跑出这一栋实验楼,楼外站着一群保安,气氛严肃而凝重。保安们拉起一条警戒线,不允许任何学生再踏进实验楼一步。 警戒线之外,洛樱等候已久。 今天吃完那顿午饭,洛樱离开了实验楼。她想去水果店买些草莓带给林知夏,却听见同学说,量子计算组的一间实验室出了大事。 她立刻狂奔到实验楼的门口。 学生们接连逃离那栋楼,洛樱的目光紧随人群。她发现了谭千澈和林知夏,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见林知夏脸色苍白,忙问:“受伤了吗?” “扭到脚了,”林知夏回答,“脚踝肿了。” 洛樱说:“我陪你去医院吧。” 林知夏说:“谢谢学姐。” 谭千澈依然背着林知夏。他质问她:“我带你跑了四层楼,怎么没听见你谢我?” 林知夏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谢学长。” 谭千澈和洛樱护送林知夏去了医院。 打从进了医院开始,谭千澈的作用就不明显了——林知夏不再需要他背着她走路。 洛樱租用一辆轮椅,让林知夏坐在椅子上。洛樱推着林知夏四处移动,帮她挂号,陪她看病,带她做检查,和她一起等结果。 她感叹道:“学姐真好。” 洛樱柔声婉转:“你是我的学妹,我们从一个城市出来 ,当然要互相照顾了。” 谭千澈打岔道:“我也是你们的老乡。” 洛樱皮笑肉不笑。她在走廊的边上找了一个位置,林知夏的轮椅就在她的身边。 明亮的灯盏倒映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映出一道又一道的白影。偶尔有护士、医生、病人或家属从白影上踩过,林知夏看着别人的鞋子,忍不住晃了晃自己的双脚。 “你的脚痛不痛?”洛樱问她。 她歪过身子,枕住洛樱的肩膀:“不太痛了。” “你还在怕吗,想要妈妈吗?”谭千澈双手抱臂,低声询问林知夏。 林知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当场给她的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哄了她半个小时,她的心情渐渐变好了。妈妈还说,林泽秋听了林知夏的遭遇,吓得失魂落魄。尤其“爆炸”两个字,让林泽秋提心吊胆,林泽秋要求林知夏今晚回到寝室,必须抽空和林泽秋进行一场qq视频聊天。 林知夏勉强答应了林泽秋的要求。 在这之后,林知夏顺便又给江逾白打了个电话。江逾白告诉她,再过几天,他就要考雅思口语了,林知夏充满干劲地鼓舞他:“江逾白加油,你一定能考得很好!” 73、拥抱 林知夏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一模一样, 江逾白却发现了几个疑点。 首先, 林知夏总是在晚上八点给他打电话, 而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 其次, 在这一通电话里,林知夏完全没提到“量子计算实验室”。最近几天 ,她和江逾白的聊天内容总是离不开量子力学。她为什么突然避开了一切与物理有关的话题? 经过一番简单的推理,江逾白猜测道:“今天下午, 你在实验室遇到了什么事?” 江逾白等了几秒钟,仍然没听见林知夏的回答。他颇有耐心地安慰道:“我是你永远的朋友。无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林知夏声调降低,向他倾诉道:“实验室爆炸了。我一直在回想实验室爆炸的片段……砰的一声, 玻璃碎了,学长们在尖叫, 电线嗞嗞地响, 烟雾冒了出来, 我摔倒在地上, 站不起来, 跑不动……江逾白,我有点害怕。” 江逾白急忙问她:“你在哪里?” 林知夏报出医院的地址。 江逾白让林知夏别怕, 他马上就来医院看她。 江逾白把事态想得很严重。他披上一件外套就出门了。他非常担心林知夏的安危, 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医院。 在他内心的最深处, 甚至隐隐有些自责。他和林知夏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他却没办法像《探索宇宙》里的“江逾白首领”一样时时刻刻地保护“林知夏船长”。 林知夏连故宫的纪录片都忘不掉,那她的亲身经历又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她对江逾白说, 她有点害怕。 江逾白却觉得,她应该是非常害怕。 江逾白假想了无数种场景,每一种都让他忐忑不安。他火速赶到医院,震惊地发现林知夏坐在轮椅上。他迈开长腿,一路狂奔,穿过医院的长廊,像一阵疾风般来到她的面前。 她仰起脸,呆呆地望着他。 他问:“你还好吗?” 林知夏诚实地说:“扭到脚了,肿起来了。” 江逾白蹲下来,看着她的脚踝,又追问道:“你们的量子计算实验室,有没有放射性污染源?” 旁观已久的谭千澈冒出一句:“你把我们实验室的爆炸,当成了核爆炸?” 虽然,江逾白读过《奇妙量子世界》《一小时入门量子力学》等等一系列趣味科普读物,但是,他并不清楚“量子计算实验室”的日常工作。他的担忧来源于未知。他承认道:“我以为你们遇到了冲击波、中子辐射、光辐射……” 谭千澈哭笑不得:“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文学院吗?” 江逾白站起身来:“我是林知夏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我正在上高二。” 谭千澈打量起江逾白:“高二?” 林知夏立刻维护江逾白:“对 ,江逾白是我最好的朋友。学长,你不要歧视文学院,每一种学科都有存在的意义。江逾白是经济专业的,他懂得很多金融、经济、管理方面的知识,他的数学非常好,英语和法语也很好……” 林知夏的话还没说完,洛樱回来了。 洛樱拎着一个塑料袋,袋中装着三瓶矿泉水。她将矿泉水分发给林知夏、谭千澈,自己也拿了一瓶。她凝视着江逾白,又把自己的那瓶水递给他。 “谢谢,”江逾白礼貌地答复道,“我不渴。” 林知夏拽了拽江逾白的袖子:“你找个位置坐下来吧。” 江逾白想坐在林知夏的旁边。然而,那个座位被洛樱占领了。 洛樱还问林知夏,要不要靠在她的肩膀上,林知夏摇头。洛樱又问她,要不要继续玩“飞花令”?她们似乎已经玩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飞花令”。 医院里的病人很多,挂号、做检查、等结果都要排队。为了消磨时间,林知夏建议他们四个人一起玩“飞花令”,谭千澈立马跳出来拒绝:“不了,我没背过几篇古诗。我不爱看小说、诗歌、散文之类的东西。” “那你平常有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林知夏问他。 谭千澈缄口不言。一来是因为,林知夏年纪太小,他不想和她解释。二来是因为,他要是敢透露一点讯息,洛樱可能会当场打死他,他今晚就要睡在太平间了。 他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他收到了至少七位女同学发来的消息,他挨个回复,对每一位女生都极尽温柔。他让她们不要挂念他,他很好,没受伤,实验室损失不大。 江逾白坐在谭千澈的身边,不经意间看到了谭千澈的手机通讯录。江逾白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谭千澈的通讯录里有一排的“宝贝a、宝贝b、宝贝c、宝贝d……”,一眼望不到尽头。 又过了几秒钟,谭千澈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听电话,嗓音低沉道:“今晚不行……今晚不行,宝贝,我在陪同学看病。晚上我得去见导师,爆炸事故要有人负责……我必定要负责啊,宝贝……我不是对你负责,是对实验室负责。” 这个电话结束之后,还有第二个女生打过来。谭千澈再次喊道:“宝贝,今天你先陪你男朋友,嗯……你和你男朋友好几天没见面了吧……” 江逾白忽然对他说:“麻烦你换个地方打电话。” 洛樱抬起一只手,指向远方,冷冰冰地附和道:“谭千澈,你一个人去那边,行吗?” 谭千澈局促地拢紧外衣:“林知夏脚崴了,不能走路,轮椅没有双腿方便吧,你把我赶走了,没人背她怎么办?” 江逾白主动请缨:“我可以背她。” 谭千澈笑了:“你年纪多大,有肌肉吗?” 江逾白谦虚地答道:“练过几年。” 谭千澈捏了捏江逾白的手臂。他触摸到的线条硬朗而结实,潜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感叹道:“不错啊,小伙子,有点东西。” 想起谭千澈的“宝贝abcd系列”通讯录,江逾白决定防患于未然。江逾白透露道:“我从小练习武术。” “武术?”谭千澈来劲了,“你在哪里上的武术培训班?” 江逾白却说:“我有武术老师。” 谭千澈不懂他的意思:“你在培训班上课,必定有老师……” “一对一的家庭教师。”江逾白补充了完整信息。 谭千澈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他掏出手机,告别道:“我去那边接电话,你们有事喊我。” “好的。”林知夏答应道。 谭千澈离开之后,江逾白坐到了洛樱的身旁。他问洛樱:“我们能不能换个位置?” 洛樱无动于衷:“为什么要换?” 江逾白在心中暗想:因为你和林知夏的距离最近。 但他表面上却说:“我有些话,要告诉林知夏。” “你直说吧。”洛樱建议道。 林知夏偏过头,嗓音甜甜道:“你要跟我讲什么?” 江逾白放弃了座位之争。他站到林知夏的身边,双手握住轮椅的手推把。恰好在这个时候,电子播报系统念到了林知夏的名字,她的x光片结果出来了。 江逾白推着林知夏走远,洛樱紧跟在他们的背后。 江逾白激起了洛樱的戒心。根据洛樱的个人经历,她不相信男女之间存在纯友谊。她曾经尝试过和男生交朋友,然而,事实证明,那些动机不纯的男生都想泡她。 她分辨不清江逾白的本质。她试探道:“你在哪里读高中?” “一个国际高中。”江逾白简略地概括。 洛樱又问:“你和林知夏认识多久了?” “五年。”江逾白说。 江逾白走得很快。他带着林知夏拿到了x光片结果,又返回医生的办公室复诊。医生说,林知夏没啥大问题,抹点药就行,估计个把月就能痊愈了。 江逾白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他在窗口取来几种药,注意到其中一管膏药上写着“活血散瘀、消肿止痛”。他就把林知夏推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挽起她的裤腿,亲手给她涂了一层药膏,盖住她隆起的肿胀脚踝。 “我知道你很疼,”江逾白说,“你只是没讲出口。” 林知夏半低着头,探出两根食指,轻轻地对碰指腹:“其实我可以自己上药的。” 她这副样子十分可爱。江逾白看了她几秒钟,他的耳根渐渐泛红。他的动作拘谨起来,还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应该先问你……” 林知夏打断他的话:“不用解释,我懂你,你很关心我。” 何止是关心? 当他听见“实验室爆炸”那五个字,他的所有思维都被林知夏占满了。幸好她只扭到了脚。幸好她很快就能复原。 他恳切地问道:“你还记得实验室爆炸是什么样吗?” “记得。”林知夏叹了一口气。 她总是高高兴兴、充满活力,很少唉声叹气。 江逾白尽他所能地安抚林知夏:“几百亿年前,宇宙大爆炸,产生了时间的起点。” 林知夏补充道:“你说的是霍金的理论。霍金认为,宇宙大爆炸之前,什么都不存在。nikodem poplawski提出了另一种理论。他觉得黑洞和白洞是宇宙大爆炸的诱因。当然还有一种宇宙循环理论——宇宙膨胀速度降低,引力向内塌缩,造成大爆炸,不断地循环重生……” “你一边思考宇宙大爆炸,一边回忆实验室,还觉得可怕吗?”江逾白问她。 她仔细想了想,点了一下头。 她的恐惧仍未消除。 江逾白又问:“什么东西能给你带来安全感?” 林知夏诚实地说:“江逾白。”随后又说:“江逾白不是东西。”这句话像在骂人,她赶紧改口:“不,我的意思是……” 江逾白笑了起来:“我明白。” 他告诉她:“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半夜做噩梦,也能叫醒你吗?”林知夏疑惑道。 “可以,”江逾白说,“没关系。” 林知夏十分感动:“你真好。” 江逾白谦虚又内敛:“应该的。” 林知夏长久地凝视他,眼神无比清澈纯洁。她向他提出一个要求:“你能不能抱一下我?” 江逾白迟疑了好几秒钟。 林知夏退让道:“算了,我回去抱小企鹅。” 如果江逾白继续坚守“界限”,那他带给林知夏的力量可能还比不上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 小企鹅成功唤醒了江逾白的攀比心理。 江逾白缓慢地弯腰,轻轻地揽住林知夏,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还对她说:“别害怕,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会记得这一刻,”林知夏说,“它确实永远存在,在我的脑子里。” 林知夏和江逾白讲话的时候,洛樱就站在不远处。她竟然开始相信所谓的“男女纯友谊”,尤其在谭千澈的对比下,江逾白显得矜持纯情又谨慎。 谭千澈还在三楼打电话。他压根没注意林知夏那一行人已经走了。洛樱也没打算把谭千澈找回来。她直接带着林知夏回到了学校。 林知夏负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学院。 林知夏躺在寝室里养了几天伤。室友们轮班给她带饭,还帮她洗衣服。她忽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这让她受宠若惊。 寝室长冯缘发话道:“我们都比你大几岁,上心帮一点小忙,唔紧要的啦……没关系啦。” 林知夏双手扒住床铺的栏杆:“谢谢你们,我好开心能跟你们做室友。” 另一位室友袁薇无私地拿出自己的课堂笔记。 林知夏不需要任何笔记。但是,袁薇的一腔热情让人无法拒绝。林知夏只能收了她的笔记,顺便和她讨论起课程内容。 在场的三位室友们惊奇地发现,连续一周不上课的林知夏并未耽误任何进度。课本上的那些知识,她不学都会,老师传授的特殊方法,她一看就懂。她似乎生活在一个毫无挑战的轻松世界。 袁薇忍不住问她:“有没有哪个聪明的学生能让你佩服?” 林知夏背靠一堆柔软枕头,怀里搂着她的小企鹅,认真地说:“聪明是个模糊的概念,它有很多种表现形式。你从不同的角度看,就会有不同的结果。我可以佩服你们每一个人。” 袁薇搬来一把小凳子,摆在林知夏的床头。她们聊了半个多小时,袁薇评价道:“夏夏啊,你有时候吧,像二十八岁 ,还有些时候,就像八岁。” 林知夏平静地说:“人是感情复杂的动物,环境会影响情绪。很多人在父母面前会有做回孩子的感觉,在自己孩子的面前又要保持大人的样子。” 她讲完这句话,双手举高小企鹅,娇声软调道:“小企鹅起飞喽。” 冯缘插了一句话:“夏夏,你看没看邮件和qq群?” 林知夏反问:“怎么了?” 冯缘泡了一杯牛奶。她端着牛奶走过来,告诉林知夏:“我们班有活动。下个月的月底,去上庄水库的滨水乐园吃烧烤,能带外校的同学呦,团支书的女友在中国人大念书,他想带他女友,给大家都开了个绿灯。” 寝室里飘荡着一股奶味,袁薇打开阳台的窗户,转过头来说:“那多热闹,我们隔壁寝室的那位,她男友是软件学院的研究生,在开发app。” “帅不帅?”冯缘问道。 袁薇抿嘴:“还行,还行,挑男朋友嘛,不能只看外表。” 林知夏一般不会参与感情讨论的话题。但她很喜欢听舍友们讲八卦。她双手握着栏杆,光明正大地旁听她们说话。 没过一会儿,林知夏搞清楚了,下个月的秋游活动中,不少同学都会带上外校的朋友。林知夏立刻掏出手机,编辑一条短信,发给江逾白,诚邀他加入她的班级秋游。 江逾白很快给出肯定的答复。 最让林知夏惊讶的是,江逾白礼尚往来地邀请林知夏参加他叔叔的婚礼。 原来,江绍祺和他的女朋友经过了短短几个月的热恋,跳过了订婚阶段,决定携手迈入婚姻殿堂。婚礼将在明年一月份举行,名流巨星都会到场助阵,江逾白希望林知夏能和他一同出席这种正式场合。 林知夏在乡下参加过亲戚的婚礼。她觉得婚礼的流程应该差不多,随口就答应了。 74、狼人杀 江绍祺陷入了一场热恋。 整整三个月, 江绍祺没碰过小提琴。他和jessica一起环游世界。他的初吻、初夜都给了jessica。在江绍祺看来, 他已经是jessica的人了, 他的心和灵魂都属于她, 结不结婚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jessica坚持要办婚礼,江绍祺当然不会反对。他们订好了结婚日期 ,郑重地拜见双方父母。他们在新加坡待了半个月,又跑回北京, 住进了江绍祺父亲家的宅邸。 直到这个时候,江绍祺才想起他的侄子。 他好久没联系过侄子了。 作为全世界最好的叔叔,江绍祺想要弥补江逾白。他得知江逾白即将参加雅思考试,他立刻跳出来说:“乖侄子, 叔叔送你去考雅思。” 江逾白态度冷淡:“谢谢,我有司机。” 江绍祺一把揽住江逾白的肩膀:“小江, 叔叔在外面旅游, 给你买了不少礼物, jessica也问过你的学习成绩。我们都很关心你。” “叔叔, ”江逾白讲出他的新发现, “你现在三句话不离jessica。” 江绍祺立刻纠正侄子:“小江,她是你的婶婶, 你不要叫她的大名了, 叫她婶婶。” 随后, 江绍祺饶有兴致地描述他和jessica的旅行经历。他们在泰国的清莱府寺庙祈福,在印度的泰姬陵附近散步,还在希腊的圣托里尼岛上参观了每一座蓝顶教堂……江绍祺这样形容他的未来妻子:“她是琴弓, 我是琴弦。我的音乐里,有她的影子。” 曾几何时,江绍祺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自夸的人。 而现在,江绍祺变成了一个每时每刻都要提起老婆的人。 江逾白有些不适应。 江逾白甚至怀疑,他的家族基因里包含了“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元素。 幸好江逾白和他的爸爸、叔叔都不一样。江逾白绝对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他希望成年后的自己是一个冷静自制、成熟理性的男人,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取得事业上的成就,赢得林知夏的肯定。 江逾白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发自内心地盼望着林知夏的赞美和鼓励。 雅思笔试的当天,江逾白给林知夏发了一条短信:“我去考雅思了。” 林知夏秒回:“好的好的!你是最棒的!” 江逾白心里很高兴。他在雅思考场上奋笔疾书,文思泉涌。坐在他隔壁的一位男生全程都在发呆,到了后来,那位男生干脆调整了坐姿,傻傻地看着江逾白写作文。 江逾白手里的那只铅笔仿佛有了生命,在这偌大的考场中诞生了灵魂。笔尖摩擦答题纸,发出“刷刷”的声响——这是强者的呐喊,代表着接近满分的实力。 江逾白练过英文字体。他的字迹工整、匀称,具有流畅的美感,他隔壁的那位考生瞥了他一眼,啧啧称奇,而江逾白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单词。 这么多年来,江逾白的英语课,从未间断过。 聘请家庭教师的钱,没有白花。 江逾白坐直身体,盖上笔帽,心想:稳了。 雅思笔试结束之后,江逾白走出教室,恰好碰到了他的几位高中校友。他的不少同学都报名参加了今天的这场考试,有人问江逾白考得怎么样,江逾白格外谦虚道:“还可以。” 此时的北京早已入秋。在这样一个天高云淡,霜浓风盛的秋日里,江逾白的心境就像天空一样明朗开阔。他和同学们寒暄几句,又从书包里掏出手机,通过一条短信告诉林知夏:“我考完雅思了,考得很好。” 他等了几分钟,林知夏回复他一大段话:“太好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考得很好。你是最棒的!你总是那么有规划,能完成你的目标。你考了将近三个小时,累不累?可以先休息一下。晚上多吃点好吃的……” 江逾白更关心林知夏:“你最近过得累不累?” 林知夏说,最近这几天,学校启动了实验室的事故调查,他们组里的杨术文学长承担了主要责任,谭千澈和另一位学长承担了次要责任。学校还报销了林知夏的医药费。她觉得自己的脚快好了,她想回实验室工作了。 江逾白知道,林知夏注定要做科研。他支持她的决策,只是一再嘱咐她小心。 她开心地答应道:“好的!下个月见!” 江逾白也说:“下个月见。” 林知夏养好了脚伤,就像从前一样整天奔波在校园里。她按时上课,勤于思考,经常去实验室跟着老师和学长们学习,不断地汲取知识。她能在考试中斩获高分,还能在小组合作时大放异彩,充分展现了非同一般的思维敏捷度。 林知夏认识了量子计算组的所有学长。起初,他们还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后来,大部分人都对她相当客气,也有一小部分例外——比如杨术文学长。 自从炸了实验室之后,杨术文惶惶不可终日,一度以为自己会被退学。但是,学校将他重拿轻放,并没有做出冷酷无情的处置,甚至没让他赔钱。 他决定,彻底地奉献自己,点亮科研的火炬。 他成了最用功的那一批学生。吃、住、睡都在实验室,每天忙到夜里十一点,早晨五点就起来干活,就连谭千澈都对他刮目相看。 即便如此,杨术文的进步速度,还是比不上林知夏。 杨术文撞见林知夏,多半会绕道走。 他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与林知夏相安无事。 然而,就在十一月底的某一天,杨术文听说,林知夏已经提出了一个创新点,并把她的第一版论文草稿发给了谷立凯老师审阅。 杨术文找到谭千澈,和谭千澈聊了聊。他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不禁感慨道:“我在论坛上看到一句话,正适合我——‘我能为学术界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退出学术界’,你说是不是?” 谭千澈刚从外面回到实验室。他自带一身香风,语气淡淡道:“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你别总是跟别人比,多跟你自己比。” 杨术文喃喃自语:“林知夏……” 谭千澈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我的论文引用量,可比林知夏高多了,你别盯着她了,盯我吧。” 他们提到了“林知夏”三个字。不远处的林知夏听见他们的声音,就从操作间里钻出来,偷偷跑到他们的背后。 她听见谭千澈说:“压力是好事,推着你往前跑,但你不能让压力骑到你脖子上。你太紧张了,你要放松,你是北大的校友啊……” 杨术文却说:“只有本科生才算校友,硕士和博士都不算。” “你在校的时间,可能比本科生更长。”林知夏插话道。 杨术文抹了一把冷汗:“我只想早点毕业。哎,林知夏,你不要和我讲话,我看到你就惶恐。” 林知夏不懂他的惶恐从何而来。 林知夏把自己在实验室的见闻写成邮件,发送给了江逾白。江逾白用短信回复林知夏,后天他们去秋游的时候,可以顺便叫上杨术文。 江逾白认为,杨术文是上次爆炸事故的罪魁祸首。杨术文必须调整好心态,别再炸了实验室,威胁到林知夏的生命安全。为此,江逾白愿意牺牲他的个人时间,亲自解开杨术文的心结。 江逾白在九岁时,就悟通了要如何重塑自尊。他会把自己的思考方式传授给杨术文。 他对林知夏说:“秋游那天,是礼拜日,你可以多邀请几个博士生。” 林知夏先征询了班长和团支书的意见。班长和团支书听说有博士生加入,纷纷做出积极的响应,班长甚至一个电话打到了量子计算实验室,诚恳地邀请那些大牛级别的学长们参加秋游活动。 班长歪打误撞,请来了谭千澈。 谭千澈好心带上了杨术文。 杨术文就像一个忸怩的小媳妇一样接受了谭千澈的邀约。 十一月底的室外温度偏低,却挡不住年轻人的热情。林知夏的同班同学们,还有他们各自带来的朋友一同汇聚在上庄水库附近的一家野外烧烤店里,大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前些天下过的一场雨刚把水库灌满,岸边柳树低垂,枝条拂落,弥漫着秋日雨后的雾气。从远处看,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涌动,如烟波一般浩渺无穷。柳树、芦苇、飞鸟的剪影倒映在水面上,交织出一副意境深远的景象。 林知夏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忽然站了出来。 团支部书记背对着水库,向众人打了个招呼:“量子计算组的学长们,外校的朋友,你们好,我叫季伯涵……”他像是往外吐气一样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是这个班的团支部书记。” 季伯涵话音刚落,林知夏为他鼓掌欢呼:“季书记!季书记!” 在林知夏的带动下,她的三位室友跟着喊道:“季书记!” 这就是季伯涵为数不多的支持者了。 季伯涵很珍惜这次公开发言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提议道:“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来介绍介绍……你们今天带的外校同学是谁吧?” 为了给群众做出表率,季伯涵牵起了自己女朋友的手:“这是我的家属,人大的,她学保险的。” 林知夏的室友袁薇大声问道:“你们谈了几年?” 同学们纷纷笑了起来,季伯涵和他的女朋友都抬手捂起了嘴,掩住自己脸上的局促。季伯涵搓了搓下巴,承认道:“高二开始谈,我是理科班的第一名,她是文科班的第一名。” 季伯涵的女朋友颇感难为情地说:“高考没发挥好,本来想上光华管理学院……” 季伯涵连忙说:“怪我怪我,高考前天晚上往你家打电话。” 他们这副初恋萌动的模样,牵引了谭千澈的神思。谭千澈握着一罐啤酒,低头摆起了烧烤摊。 谭千澈不讲话,今天到场的量子计算组的几位学长都没开口。于是,气氛莫名其妙地凝滞了。 林知夏勇敢地站了出来。她说 :“我带来了我最好的朋友,江逾白!” 江逾白站到林知夏的身边,简短地自我介绍道:“我是江逾白,正在读高二……” 江逾白还没说完,季伯涵插话道:“你多少岁了?” “他和我的岁数一样大。”林知夏骄傲地回答。 江逾白的身高超过了许多本科生。江逾白的长相和气质都是全场最佳,谭千澈学长也比不过他。他生来应该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 众人的视线聚焦于江逾白身上,江逾白一点都不在意。他坐在烧烤架旁边,召唤道:“林知夏,你坐过来,我这边更暖和。” 林知夏拖着小板凳就过去了。 班上同学三五成群开始聊天,有人走到谭千澈的身侧,故意搭讪量子计算组的众位学长们。所有学长都给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只有谭千澈再三推脱。 杨术文小声问他:“唉?谭千澈,你这人……浪得没边,浪到天上去了,女孩子问你要手机号,你不给啊?” 谭千澈抿了一口啤酒,微有醉意:“谁说我浪?我安慰了多少寂寞的女生,国际人道组织应该给我发奖。” 杨术文不置可否,摇了摇头。 这家烧烤店的店主听说他们是大学生,对他们多有优待。他们点了蔬菜、羊肉、牛肉、香肠、鸡翅等食材,店主还额外赠送了红薯和青椒。 同学们围坐成几圈,自己动手烧烤。四处飘荡着食物的香气,鲜嫩的牛肉羊肉都被烤得嗞嗞作响,冒出缕缕白烟,烟雾倏尔消散,气味熏得越来越浓。 烧烤的炉子用了好多年,结着一层斑驳铁锈。季伯涵握着一把铁钳,在炉子边上轻轻一刮,就能刮出一地的锈尘。他笑着说:“跟我家的炉子似的。” 林知夏搭话道:“我家也有炉子,每年冬天都在家里生火。” 袁薇说:“哦,我家以前烧火炕……” 江逾白无法加入这个话题。他默默地端起一只盘子,夹起已经烤好的几样菜,又洒了点佐料,再把这盘食物递给林知夏。 季伯涵的女朋友撅嘴道:“伯涵,你看看人家。” 江逾白圆场道:“我不饿,顺手端了一盘菜。” “你什么都不想吃吗?”林知夏悄悄地问他。 他立刻说:“我正准备吃。” 事实上。今天出门之前,江逾白提前吃了一顿午饭。他听说这次烧烤要在户外举行,他就无法接受——江逾白的轻度洁癖不允许他在灰尘飘荡的室外吃烧烤。但他不想让林知夏觉得他很挑剔。他镇定地拿起一串红薯。 在寒冷萧瑟的秋风中,江逾白咬了一小口红薯,不急不缓,细嚼慢咽,他把红薯吃出了松露鱼子酱的感觉。季伯涵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提议:“我们来玩狼人杀吧。” 林知夏的室友冯缘从没玩过狼人杀。冯缘马上附和道:“好呀,我们玩狼人杀。” 季伯涵站起来,高呼道:“有人想玩狼人杀吗?” 谭千澈应道:“带我一个!” 杨术文硬着头皮说:“我也来!” 林知夏兴冲冲地喊道:“我也要玩!我也要玩!” 75、纳什均衡 这一局狼人杀共有十二个人参加。 季伯涵带来了一副狼人杀的卡牌。他展示牌面, 并向大家介绍了一遍游戏规则。 季伯涵说, 狼人杀是一款回合制的游戏, 每一回合分为“白天”和“黑夜”, 每一位玩家都要在白天发言,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身份。然后,众人要通过投票选举,杀掉最有嫌疑的玩家。 根据大家抽卡的结果, 玩家们将被分为两个阵营——好人阵营与狼人阵营。 好人阵营共有八个人——四名村民与四名神民。神民之中,包括一名女巫、一名守卫、一名预言家和一名猎人。 在好人阵营中,村民没有任何特殊技能。女巫能救活一位玩家,或者杀掉一位玩家。守卫可以在每天晚上保护某一位玩家免遭杀害。猎人会在自己死后, 枪杀另一位玩家。而预言家能在每天晚上检查某一位玩家的真实阵营。 与之对立的狼人阵营里,则包括了三头普通狼、一头狼王。他们能在夜间杀死任何一个人。而狼王甚至可以在自杀之前, 随意地咬死某一位玩家。 “怎么分出胜负?”江逾白举手提问。 季伯涵郑重地说道:“四名村民死光了, 或者四名神民死光了, 狼人就获胜。如果狼人死光, 好人就获胜了。” “我听懂啦!”林知夏第一个表态。 季伯涵又问:“学长, 你们听懂了没有?” 杨术文听得云里雾里。 杨术文刚想说自己没搞明白,谭千澈就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这么简单的规则, 我们不可能听不懂啊, 你说是吧, 杨术文?” 杨术文尴尬地应道:“哈哈哈哈,是啊。” “好的!”林知夏拍了拍手,“我们快点抽卡吧。” 季伯涵找来他们班的班长, 作为本次游戏的裁判。班长承担了裁判的职责。他将十二张卡牌随机发给了众多玩家,并为每一个人贴上号码牌。 十二位玩家围炉而坐,炉膛里的火苗烧得劈啪作响,偶尔还有一点火星溅出来,消退了深秋时节的寒意。 班长手里攥着一只羊肉串,来回踱步:“天黑了,到了第一个晚上,好人们闭眼吧。守卫,今晚你要守谁?好,守卫请闭眼……狼人可以睁眼了,你们要杀谁?” 班长话音落后,林知夏和江逾白同时睁眼。 林知夏和江逾白的座位紧挨在一起。他们确认了彼此的同伴身份,再扫视四周,发现林知夏的室友冯缘是狼王,而杨术文则是另一匹狼。 江逾白看见杨术文的那一刻,就觉得这一盘游戏会打得十分艰难。因为杨术文的眼神茫然无辜,饱含着初次作恶的不知所措。 杨术文抿了抿嘴,抬手指向了谭千澈。 他要杀掉谭千澈。 原因很简单——谭千澈非常聪明。他身在好人阵营,留他一命,后患无穷。 林知夏点头,表示同意。 谭千澈不幸成为了活靶子。在游戏开始的第一夜,他就被凶狠的狼群咬死了。 班长见证了谭千澈的灭亡。他在心中默默地叹息,又说:“夜晚还没结束,狼人请闭眼,预言家请睁眼。” 袁薇是林知夏的室友,也是“预言家”卡牌的持有人。她听见班长的声音,马上睁大双眼,狐疑地扫视着其他玩家。她查验了季伯涵的身份,班长对着她比了一个手势,证明季伯涵属于好人阵营。 在场的十二位玩家里,季伯涵的游戏经验最丰富。季伯涵和袁薇统一战线,这让袁薇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她露出了一种志在必得的笑容。 班长继续主持道:“预言家请闭眼,女巫请睁眼。昨晚有人死了,女巫,你有一次救人的机会,也有一次杀人的机会。” 季伯涵的女朋友刚好抽到了女巫卡牌。她点了一下头,当场救活了谭千澈。 班长举高了羊肉串。他一边咀嚼美味的羊肉,一边朗声说:“天亮了,昨晚没有死人,现在开始竞选警长。普通玩家的投票系数是1,警长的投票系数是1.5……有人要竞选警长吗?” 季伯涵、季伯涵的女友、谭千澈、江逾白、冯缘、袁薇等人全部举起了手。 而林知夏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美滋滋地吃着烤鸡翅。她略微抬起头,对上了季伯涵的审视目光。她眨了一下眼睛,表现得懵懂无知、人畜无害。 按照号码牌的顺序,季伯涵是第一位发言人。 季伯涵眉头一皱,严肃地说:“我是预言家。昨晚上,我查了林知夏,她就是一头狼。今晚我查七号和八号玩家,七号要是个好人,警长的位置给他。” 七号玩家,正是杨术文学长。 林知夏被季伯涵一口咬死了狼人身份,而杨术文也被列入了怀疑名单。 林知夏心中警铃大作,不由得暗想:季伯涵果然是个资深玩家。他为什么能看穿我的掩饰?面部表情出卖了我吗? 林知夏有了诸多盘算,仍然没停止吃鸡腿。烤鸡腿实在太好吃了,让她想起了妈妈做的红烧鸡腿。她咬下一小块鸡肉,似乎并没有被季伯涵影响。 接下来,轮到谭千澈开口。 谭千澈略作思索,说道:“我是新手啊,第一次玩这个游戏,从纳什均衡的角度想,一头狼竞选警长的收益更大。狼群肯定要把他们的同伙选成警长。如果林知夏是一头狼,林知夏为什么没来参加竞选?林知夏的数学和口才都不错吧,她来参加竞选,赢面更大。” 谭千澈越分析,越觉得自己的话有道理。 为了掩护真正的预言家,谭千澈顺便撒了个谎:“各位,我才是预言家,昨晚我查了十号,十号是一个好人身份,很可能是女巫……对了,昨晚还死了一个人,死掉的那个大概率是一个狼人。狼人开局自杀,让女巫不能再救人。狼人啊,你们这一招,太阴毒了。” 他说到此处,冯缘嘴角一抽。 谭千澈的感官十分敏锐。他捕捉到了冯缘的面部表情变化。他马上说:“冯缘,你的脸动了,你紧张吗?我怀疑你是一匹狼。你是数学系的学生,学过博弈论,肯定知道狼群里出一个警长,能让你们获胜的概率增大。你来竞选警长了,嫌疑太大了,我建议大家第一局就把你投出去。” 冯缘的呼吸快要停滞。 她没料到谭千澈的眼光如此毒辣。 她这匹狼,很可能活不过第一局。 谭千澈的发言结束。他勾唇一笑,信心满满。 这时候,江逾白装出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声调平稳地推测道:“一号玩家季伯涵不是预言家。季伯涵说过,他玩了很多次狼人杀。他还说,预言家查验一个人,应该给出理由。刚才你们听见了,季伯涵只讲了两句话,他的怀疑对象都没有参加警长竞选……” 江逾白的矛头直指季伯涵。 季伯涵临危不变,安静地靠在椅背上。 江逾白看着季伯涵,分外从容道:“你不讲理由,认定七号能接你的班,四号是狼人,你被狼群选中来做警长吗?狼群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建议真正的预言家今晚检验你的身份。” 随后,江逾白又分析了谭千澈的言论。他表示,谭千澈和冯缘的立场都值得怀疑。最后,他自称是一名猎人。如果预言家不查季伯涵,江逾白就会在死后带走季伯涵。 江逾白逻辑清晰,有条有理。 他还和冯缘划清了界限。 季伯涵的女朋友认为,江逾白和谭千澈都不是好人。 季伯涵的女朋友开口第一句就是:“江逾白的逻辑盘得太顺了,谭千澈和江逾白为什么都要针对季伯涵?”她话中一顿,才说:“昨晚有人死了……”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谭千澈。 林知夏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林知夏吃完鸡翅,抽了一张餐巾纸擦手。在她擦手的时候,冯缘也发表了一番宣言。冯缘的表现中规中矩,既不像好人,也不像狼人。 在冯缘之后,袁薇作为最后一名竞选警长的玩家,慷慨陈词道:“季伯涵是好人,他的女朋友也是好人。不骗你们,我真是预言家,我昨晚查了季伯涵……” 袁薇讲了许多话。她认为,谭千澈和冯缘二人串通的嫌疑最大。她还怀疑,昨晚死而复生的人,正是谭千澈。谭千澈和冯缘很可能是普通狼,谭千澈自称是预言家,献祭一名狼队友,坐实自己的假身份。 袁薇再三强调,今天晚上,守卫一定要保护她,她会验一下谭千澈。 这一轮竞选结束之后,众人投票。 出乎袁薇的意料之外,谭千澈竟然高票当选,成为警长。 袁薇彻底懵了。 冯缘却露出喜悦的笑容。 然后,冯缘毫无迟疑,当场自爆:“我是狼王!我要自杀,我要带走她!” 冯缘伸出食指,指向了季伯涵的女友。 狼王自爆,等于自动退赛。 狼王退赛之前,可以咬死任意一个玩家。 季伯涵的女友被迫退场。 好人阵营不幸损失了一名女巫。 冯缘在没有跟任何一匹狼队友商量的情况下,选择自爆的方式退出赛局。她杀掉了女巫,这意味着,她的三名狼队友必须尽快找出真正的预言家、猎人和守卫。 场上的局势变得紧张起来,班长沉声发话道:“警长竞选结束,第二个夜晚来临了。” 这一轮杀人游戏中,林知夏毫无犹豫地指向袁薇。 杨术文想拦住林知夏。他使劲地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比划手势——今天晚上,袁薇会被守卫保护,狼人们咬不死袁薇。 江逾白稍显迟疑。他握紧左手,没有表态。 班长催促道:“你们还有十秒钟的商量时间。” 林知夏一把抓住江逾白的手腕。她和他对视了三秒,他就听从了她的意见。狼队只剩下三名成员,林知夏和江逾白达成一致,杨术文反对无效,因此,狼群开始进攻袁薇。 游戏里的这一夜,冷漠而多疑的守卫者选择了保护他自己。 寒冷的秋风中,班长略带叹息地发布公告:“哎,袁薇没了。” 76、自卑与超越 杨术文幽幽地说:“林知夏的演技太高明了 , 没有紧张感……” 杨术文仔细回忆林知夏的优点, 暗叹自己先前太过鲁莽, 明里暗里都要与她比较, 与她分出个孰优孰劣。但她怎么会输呢?她不止头脑好,运气也好。 杨术文沉浸在忧思之中,倒像是刚刚输掉了一场比赛。他站在院中的一棵榕树下,单手负后, 走了几步,又想起前些天见过的几位本科生——那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他恍惚间想不通谷立凯教授当初看上了他哪一点,才把他收做徒弟? 难道是,看上了他的天真单纯? 还是他的大智若愚? 倘若他鼓足勇气, 告诉老师,他没有“大智”, 只有“愚”, 他会不会被赶出物理系? 想到这里, 杨术文蓦地停步, 身形顿住, 望向远方。 他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杨学长。” 他扭过头, 见到了江逾白。 江逾白似乎是有备而来。他直奔主题:“我理解你。” 杨术文狐疑地看着他。 江逾白像个过来人一样, 沧桑而老练地说道:“我曾经付出努力, 得不到回报,被有天赋的人碾压。我没了自信,早晨不敢起床, 不敢去学校上学……” “你这是干嘛?”杨术文打断了江逾白的话。 江逾白身量笔挺,站在杨术文的面前,彬彬有礼地问:“我能和你聊一聊吗?” 杨术文记得林知夏说过,江逾白是她最好的朋友。江逾白和林知夏在狼人杀游戏里组队,他们彼此信任,心有灵犀——这一切现象都足以说明,江逾白能跟林知夏友好相处,哪怕他只是一名高二的普通学生。 水岸边有一块表面平滑的岩石,杨术文掀开风衣的下摆,端端正正坐在石头上,没有显露他的愁绪和心虚。他说:“好,咱们聊聊吧,你坐。” 江逾白视线一扫,发现那块石头上有鸟屎。 江逾白经常营造一种“无所畏惧”的人设,但他其实很排斥脏东西。他缓缓后退一步,才说:“石头不干净。” 杨术文稍微瞥了一眼,丝毫不在意:“几坨鸟屎?风干了,沾不到衣服上,你坐吧。你想说什么?” 江逾白坚持站在原地。他言简意赅地说:“这个世界上,有人少年得志,有人大器晚成。” “哎,你蛮好的。”杨术文察觉到江逾白的用心。他双手搭住膝盖,搓了两下,忍不住倾诉道:“林知夏是你朋友吧?她给了我蛮多压力。物理学院和数学学院天才扎堆,可她才十四岁。” 或许是因为江逾白看起来很可靠,又和杨术文的日常生活毫无交集,杨术文大胆地讲出心里话:“我待在实验室,没日没夜地熬啊,熬啊,科研没进展,没成果。” 江逾白换了个角度鼓励他:“林知夏和我提过你,她说你做事非常专心,理论也很扎实。” 杨术文摆了摆手:“我和谭千澈合作论文,他把我那部分的工作提前做掉,我还是弄不出来。我的实验数据太难看。林知夏的实验数据呢?好到像是假的……我没说她造假,我就是打个比方。她有天赋和运气,我造假都不敢那么造。” 讲到此处,杨术文抬起头,与江逾白对视:“你是她的好朋友,你有没有嫉妒过她?” 江逾白诚实地说:“不是嫉妒,更多的是羡慕。” “羡慕?”杨术文质疑他的用词。 江逾白立场坚定:“后来我看开了。我没有天赋,但我有时间,和自己的人生。我以前犯了个错,错在用我掌握知识的深度和广度来衡量成败……” “哎,你这句话是从哪一本书里摘来的吗?”杨术文突然问道。 “那是我自己的话,”江逾白的语气变得更随和,“你要是想看书,我推荐心理学家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这本书我当年看了两遍。” 江逾白说的“当年”,指的是五年前,他年仅九岁的时候。 杨术文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杨术文挺直腰杆,又问:“书上写了什么?” 岸边忽有一阵凉风吹过,林知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那本书挺有名的,阿德勒是‘个体心理学’的创始人。他觉得,先天遗传和后天经历都不能决定你的命运,只有你的思想可以束缚你,学长。” 杨术文没有回头。他站起身,面带微笑:“好,谢谢你们啊。” 说完,他掉头就走,步子迈得飞快。 林知夏遥望他的背影,念起江逾白的名字:“江逾白,你也看过《自卑与超越》吗?你会自卑吗?” 林知夏的问题,直击江逾白的内心。江逾白转过身,面朝水库,改口说:“我记不太清。” 林知夏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她这个举动做得豪迈万丈,像是在和他比拼江湖义气。她还说:“我好久没写过《人类观察日记》了。” 江逾白问她:“你周围没有合适的观察对象?” 林知夏摇头。她轻声如自言自语:“小时候,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现在,我好像渐渐能明白一部分人的思考方式,我长大了。” 林知夏这样说话时,颇有智者的风范。但她随后就原地一蹦,绕着江逾白转了一圈:“可我还是想继续观察你,主要是从生物学、哲学和心理学的角度进行观察——你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有时候不敢看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有意思。” 江逾白双手揣进衣服口袋,突然很想跟上杨术文的脚步。 林知夏站上一块石头,试图平视江逾白的双眼。 江逾白踩住另一块石头,问她:“你现在多高?” “一米六三。”林知夏回答。 江逾白如实说:“我一米八一。” 林知夏不服输地踮起脚尖。鞋底的石头一滑,她往前栽倒,幸好江逾白扶住了她。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江逾白还低头对她说:“《人类观察日记》,随便你写多少。我从九岁起,做了你的观察对象,我也想知道,这些年我有什么长进……你会继续在北京读博吗?再过几年,如果我们分开了,我会按时给你打电话,为你的《人类观察日记》提供素材。” 林知夏搭着他的手臂。柳树的长枝在近旁拂动,眉形的柳叶飘游于秋风中,叶片与他擦身而过,她的指尖收紧,拢着他的衣袖,胡乱地点了一下头。 秋游活动之后,林知夏的大部分同学都把重心放到了学习上。 数学学院的期末考试向来恐怖,历年来摧残了无数学渣的青春。到了大一上学期的十二月份,无形的竞争压力笼罩了一批同学,不少学生开始早出晚归地泡在图书馆,甚至有人制定了精确到每一分钟的作息表,从每天早上六点一直排到晚上十二点。 而林知夏依然故我。 晚上十点,她就要爬床睡觉。 室友冯缘和她差不多。冯缘作为林知夏的上铺,和林知夏保持了高度统一的作息时间。冯缘简直是林知夏梦寐以求的室友。 不过,在她们的床铺对面,袁薇和邓莎莎却是苦不堪言。 邓莎莎期中考试就有两门不及格。起初,她一点都不慌张,因为她刚开学时,并没有努力学习。她是这间寝室里唯一的一个高中没搞过竞赛、高考全凭分数闯进数学学院的牛人。 她稳住了自己的心态,疯狂学了半个学期。 期末考试的前几天,袁薇和邓莎莎结伴从图书馆回来,又在寝室里挑灯夜战。倘若一个寝室里的四位同学都能齐心协力地炳烛夜读,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只可惜林知夏和冯缘似乎都是完全不需要复习的那种人。 夜里十点多,寝室就熄灯了,林知夏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可香了。而邓莎莎一边焦虑地吃着夜宵,一边翻查着课堂笔记,决定来一次地毯式的查漏补缺。 查漏补缺的结果,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的是她查到了许多漏,坏的是她不会补缺。 邓莎莎思考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紧紧抱住林知夏的大腿:“夏神!救我!你有笔记本吗?” 林知夏第一次听见“夏神”这个称呼。她敲了敲上铺的冯缘:“缘缘,你有笔记吗?” 为了期末考试的分数,邓莎莎早已放弃了面子。她没有松开林知夏 ,还冲着冯缘温声软语、撒娇卖痴道:“缘神,六点半了,你快起床了啦。” 缘神没有起床。她靠在墙侧,冷漠无情地闷声说:“你晚上吃东西好吵,我没睡醒,我八点起。” 再过两天就考试了,冯缘仍然这么随性。 林知夏略作思考,主动提议道:“我来辅导你们吧!我在家里的时候,经常辅导我的哥哥。他初三的班级排名降到了第七第八的样子,在我和他的共同努力下,他中考考到了全市前五十。” 邓莎莎和袁薇连连应好。她们三人围坐一圈,开始小声讨论课堂内容。 林知夏采用“目录式复习”的办法,帮助她们巩固每一个知识点。林知夏的脑子里似乎有一片汪洋的题海,还有十分清晰简洁的思路。她的耐心好极了,无论邓莎莎问她多少遍,她都愿意剥丝抽茧地解开题意,一句一句掰开了揉碎了再传授给邓莎莎。 邓莎莎感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我好后悔没早点找你学习,夏神,只要我期末能及格,我请你去食堂吃半个月的饭。” 袁薇在一旁叹了一口气:“你高中是全年级前十呀,上了大学,只要一个及格分……” “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邓莎莎吼了她一句。 77、霍桑效应 正如邓莎莎预料的那般, 今年的期末考试不太容易。 考完最后一门课, 邓莎莎只剩下半口气。她脚步虚浮地走回寝室, 瘫倒在床上, 哀叹道:“《数学分析》卷子的几道题我都看不懂,你们考得怎么样?” 林知夏刚从超市买回来一瓶草莓酸奶。她喝了一口酸奶,扭头与冯缘对视。 为了不伤害邓莎莎的脆弱心灵,冯缘真心实意地撒了个谎:“《数学分析》好难!” 林知夏立刻附和道:“好难呀!” 邓莎莎质疑道:“夏神, 你都说难,我不是要完蛋了?” 林知夏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数学分析》似乎是一门很恐怖的课,就连林知夏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 邓莎莎整个人如堕冰窖。她的希望破灭了,还有一种被数学背叛了的感觉, 她的心头涌动着酸涩、凄凉、悲哀、无奈的滋味——就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却发现薛平贵娶了别的女人。 邓莎莎倍受重创, 自言自语道:“这一个多月, 我天天学数学……《数学分析》要是挂了怎么办?” 林知夏安慰她:“你不会挂的, 我帮你复习了, 我保证你能及格!” 冯缘随意地说:“你不要东想西想啦。” 只有袁薇拿出了一份《本科学生办理重修的工作程序》, 郑重地交到了邓莎莎的手里。邓莎莎含泪阅读了一遍,做好了重修这门课的心理准备。 考试结果出来的那天, 邓莎莎和袁薇都有些惊讶。她们的最终成绩都比她们预料的要好上很多, 邓莎莎也不用重修《数学分析》了。 邓莎莎掏出手机, 打开通讯录,找到“林知夏”,将她的备注改为“夏神”。要不是林知夏太低调, 邓莎莎都想把她供起来。 又过了几天,“夏神”的名号在本专业的qq群里也传开了。林知夏和另外几位大牛同学都考出了全科绩点满分的恐怖成绩。对他们而言,大学考试的gpa满分是多少,他们的平均成绩就是多少。 林知夏依然收敛着锋芒。她认为,大一的学科比较基础,此外,任何考试题目,都不能全面地展现一个人的数学研究功底。她鼓励邓莎莎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会做科研”和“会做题目”这两件事。 林知夏和她的三位室友们就读于数学学院的“信息科学系”,这个专业意在培养数学与计算机的交叉应用型人才。 邓莎莎明确表示,她迟早会放弃数学理论,转投计算机和软件工程的怀抱。她相信,编程再难,难不过《数学分析》,代码再烦,烦不过《解析几何》。 林知夏没做评价,只是鼓励邓莎莎大步往前走,坚持她自己的选择。 林知夏在同学面前很谦虚,可她一见到妈妈,就迫不及待地说:“妈妈,妈妈,我期末考试考得特别好。” 寒假即将来临,林知夏的妈妈专程来北京接她。母女俩买了两张火车卧铺票,带着一个旅行箱,踏上了返回省城的路。 林知夏开心极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兴高采烈地登上火车,还从书包里拽出小企鹅,抱着小企鹅坐在车厢的下铺。 火车的车轮沿着铁轨行驶,车轮与车轨相撞,产生了富有节律的“咣当咣当”的响声。浓重的方便面的香味充满了整个车厢,就像火车的“咣当”声一样挥之不去。 快到中午了,有一名乘务员推着餐车来卖盒饭,那盒饭20元一份,在白米饭上配几样小菜,荤素具备,冒着腾腾热气。 林知夏静静地看着餐车,妈妈就说:“来一个吧。” 乘务员问:“只要一份?” 妈妈递出去一张20元的纸钞,还对林知夏说:“妈妈不饿,夏夏先吃吧。” 林知夏歪了一下头。她也拿出一张20元,招呼乘务员:“你好,请你再给我一份盒饭,谢谢。” 妈妈将鬓边的碎发挽在耳朵上,嗓音略带沙哑地嘱咐道:“夏夏,有钱不能乱花,米饭多,菜少,你一个人吃不完。” “那我也不想让你吃我的剩饭。”林知夏直接说道。她轻易地看穿了妈妈的心思,因此而感到几分难堪。 盒饭的单价是20元,妈妈只舍得买一份。妈妈想让林知夏先吃完,她再吃剩下来的米饭——就着菜油和菜汤,她大概能填饱肚子。 等到火车乘务员走远后,林知夏忍不住小声说:“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还要这样省钱?我赚的奖学金几乎都给家里了,我自己只留了不到一万块钱,我还会接着赚钱的。我的学长一年能挣十五万六千块,我不会比他差。你们再等我两年,等我年纪更大一点,卖出专利,做出学术成果……” 桌上摆着两份盒饭,谁都没有动筷子。妈妈叹了口气,才说:“夏夏,你给妈妈的钱,妈妈帮你存起来了。你挣的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你哥哥都不能拿。你还小,妈妈要替你打算啊,你以后想去哪个城市,在哪儿买房,万一你留在北京了,那北京的消费多高?” 北京的房价,可比省城贵多了。 林知夏根本没考虑过定居和安家的问题。 她略一思索,大言不惭道:“我以后一定会做教授。等我做了教授,我可以住在学校安排的职工宿舍里。我挣到手的钱……有很多用途,我想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环游世界。” “夏夏,你要有一个家啊,”妈妈又说她,“你还要结婚……” 林知夏打断道:“不,这些不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对我来说,科研才是必经之路。” 妈妈拆开一双竹筷子:“快吃饭吧,菜都凉了。妈妈不该跟你讲这些,夏夏年纪还小。” 林知夏充满仪式感地掀起盒饭盖子,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她慢慢地品尝着今天的午饭,心里还在盘算她的挣钱计划。她这学期的在校表现优异,肯定有一笔不菲的奖学金。她还有一篇和量子计算有关的论文正在反复修改中。如果,她能在今年发表这一篇论文,她又会得到一份额外奖励。 总之,林知夏不会缺钱。 她满怀信心。 火车在第二天清晨抵达省城。 林泽秋和爸爸都来火车站接人了。 分隔半年的一家四口再度团聚,爸爸的眼眶竟然微微泛红,总是在说林知夏变瘦了,是不是食堂不好吃啊?经常在大学饿肚子啊? 林知夏报出一串菜名。她头头是道地分析:“我们大学食堂里的菜,种类挺多的,我喜欢吃海南鸡饭和三色鱼丁饭。我们寝室每个月都会在外面聚餐。” “室友对你怎么样?”林泽秋最关心这个问题。 “很好呀,”林知夏说,“她们会照顾我。” 林泽秋左手抓着林知夏的书包,右手提着林知夏的行李箱。他是移动的行李架,他不让父母和妹妹拎一点重物。回家路上,林泽秋沉默寡言,远没有林知夏想象中的热情。 林知夏猜不透林泽秋的想法。 林泽秋是一名高三在读生,已经年满十八岁了,正式踏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他和林知夏又有四个多月没见过面——自从林知夏出生以来,她从没和林泽秋分别过这么长的时间。 林知夏在家的时候,林泽秋经常嫌她烦。 林知夏怀疑,她去北京上大学的这四个多月里,林泽秋起初还会想念她,后来,他乐得清净自在,悠闲轻松,无忧无虑,更不用帮她做家务。乍一见到林知夏回家,林泽秋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所以他不太愿意和林知夏说话。 这也没关系,林知夏心想,她理解哥哥的领地意识。 走进家门之后,林知夏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冲进她的卧室。她的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被罩、枕头套都是昨晚洗好、今早晾干的,还是她最喜欢的粉红色草莓纯棉款式。 卧室里的一切陈设完好无损,就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哥哥帮我整理房间了吗?”林知夏问道。 林泽秋站在她的卧室门口,仍然不应话。过了足足一分钟,林泽秋才说:“像在做梦,你回家了。” 林知夏颠儿颠儿地跳到他的面前:“哥哥,你梦见过我吗?” “梦过很多次,”林泽秋的语气颇为不耐烦,“你在梦里逮着我写试卷。” 林知夏自夸自赞道:“原来我这么负责任,在梦里都会督促你学习。” “那又不是什么好事。”林泽秋冷冷地评价道。 “怎么不是好事呢?”林知夏和他诡辩,“你听说过霍桑效应吗?当一个人受到额外的关注,他会不知不觉地变得更努力,成绩就会上升。” 林泽秋好久没和他的妹妹抬过杠了。他怀念从小到大的每一次兄妹斗嘴。虽然他记不清斗嘴的内容,但是,他记得林知夏小时候的样子,她像个雪白的糯米球,小小一团,看起来又乖又软。 林泽秋立在门边,胳膊紧挨着门框。他打量着林知夏,自言自语道:“你长高了。” “我现在一米六三。”林知夏骄傲地说道。她主动问他:“哥哥多高?” 林泽秋面无表情地回答:“一米八七。” 林知夏鼓掌:“哥哥好高。” 林泽秋摸了摸她的脑袋:“行了,我去学习了,你睡一会儿吧,中午吃虾仁水饺和草莓。明天爸爸会做牛肉刀削面,牛肉也买好了……” “太好啦,”林知夏盘算道,“对了,哥哥,后天我要去参加朋友叔叔的婚礼。后天我不能在家吃饭,如果他们婚礼上发红鸡蛋和红糖馒头,我帮你带几个回来。” 78、爱的礼赞(上) 林知夏一共参加过七次婚礼, 每次都能收到喜糖、红鸡蛋和红糖馒头。 林知夏知道, 她的哥哥很喜欢吃红糖馒头。她准确地回忆了当年的情景:“2002年的大年初四, 表叔办婚宴的那天下午, 哥哥你一个人吃掉了三个红糖馒头……” 林泽秋立刻板起一张脸:“我现在不爱吃了,没嚼头,没滋味。这两天你待在家里休息不好吗?你哪个朋友的叔叔要办婚礼,你还非去不可?” 林泽秋的语气有些严肃, 激发了林知夏的逆反心理。 林知夏振振有词:“我的朋友是江逾白,我已经答应他了。我认识他的叔叔,还想看他的婶婶,怎么了, 不可以吗?” “不可以!”林泽秋厉声道,“谁允许你和他们家的人走得那么近?” 林知夏充满底气地说:“我自己允许的!我是一个大学生, 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林泽秋想起自己的高中生身份, 难免感到烦躁、郁闷和羞耻。他的妹妹今年九月份才会年满十五岁, 而他已经十八岁了, 竟然还比妹妹低了一个年级。 哪怕林知夏如此挫伤他的自尊, 他仍然改不掉关心她的毛病。林知夏去北京上学的这半年,林泽秋天天担心她在北京过得不舒坦。 最可气的是, 林知夏很少跟林泽秋讲话。 有那么几次, 林泽秋特意蹲守在电话机旁边, 等候林知夏的来电。当他接到她的电话,他甚至用了最温柔的语气:“喂,林知夏, 你找我吗?” 林知夏每次都回答:“我好想妈妈,妈妈在哪里呀?我要妈妈。” 妈妈,妈妈,一天到晚就知道妈妈! 她都十四岁了!还是个缠妈精! 往事历历在目,林泽秋的脸色变幻莫测。他握手成拳,锤响了门框:“婚宴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陌生人,你一个小女孩没有大人陪,这怎么能行?你要是非去不可,你必须跟我一块儿去。” 林知夏却说:“我先问一下江逾白。” 林泽秋下达最后通牒:“他不同意,你就别去了。” 林泽秋满心盼望着江逾白能拒绝林知夏的请求。只可惜,江逾白再次让林泽秋失望了。江逾白告诉林知夏,只要她高兴,她可以带任何人参加婚礼,不用拘束,就当是来吃一顿饭。 江逾白的这番话,又让林知夏很开心。林知夏不禁感慨道:“他真的很信任我呢,最纯粹的朋友之间的信任。” 林泽秋有苦说不出。 当天夜里,林泽秋坐在沙发上阅读一份《晨间日报》。林知夏从他面前经过时,忽然弯下腰,一句一顿地念道:“本报讯,世界著名音乐家江绍祺将于近日在我市与未婚妻举行婚礼……” 林知夏抬起一只手,搭住了林泽秋的肩膀:“江逾白叔叔的婚礼消息上报纸了。” 林泽秋合上报纸:“他叔叔是江绍祺?拉小提琴的那个?” “对呀,”林知夏坦诚相告,“就是江绍祺,史上最年轻的小提琴首席,获得过无数奖项,曾经在国家大剧院、维也纳金色.大厅、卡耐基音乐厅独奏,他还是中国音乐家协会的荣誉会员。” 林泽秋问:“我们家是不是有他小提琴独奏的dvd?” “对的,”林知夏打开电视柜的小抽屉,“这张dvd碟片,是江逾白送我的。” 林泽秋听过那张碟片,原本他还蛮喜欢的,现在他没有一点感觉了。他放下报纸,走回自己的卧室,打开台灯,埋头做题。 林知夏搬来一只椅子,摆在林泽秋的身边。她说:“哥哥,这个寒假太关键了,是你高考的冲刺阶段,只要我有空,我就会来陪你学习。” “我没事,你忙你的吧。”林泽秋态度敷衍。 林知夏问起他的班级排名,他避而不答。她猜测道:“你是不是掉出全班前十了?” 林泽秋低声说:“管好你自己。” 他握着笔杆,写起一套六校联考的理综模拟试卷。卷子上的新颖题型难住了他。他凝神细思,仍然毫无头绪。 林知夏在草稿纸上列出方程式,林泽秋又催促道:“你回你屋去睡觉,我不需要你帮我。” “为什么?”林知夏惊讶道,“你都快高考了,为什么还要和我闹别扭?” 林泽秋编了一个借口:“你越讲,我越烦,你让我静静。” 林知夏默不作声。 林泽秋推了她的椅子:“你快走,别傻坐在我这儿。” 椅子略微摇晃,林知夏蹙眉,严肃地说:“我们寝室的人都夸我温柔有耐心,在我的辅导下,大家的成绩稳中有升。林泽秋,只有你一个人,接受了我的辅导,还对我凶巴巴的,我不想跟你吵架,更不想浪费时间,你要是真嫌我烦,我整个寒假都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时候,林泽秋惹怒了林知夏,她会气鼓鼓地说: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而现在,林知夏好像长大了。她竟然敢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林泽秋没反应过来。他被林知夏镇住了。室内安静了几秒钟,他反问道:“你干嘛发这么大火?” “跟你学的。”林知夏愤怒道。 林泽秋没有接话。台灯散发着柔光,他把头低下来,对着灯光,仔细读题。 林知夏递给他一张草稿纸。他遵循纸上的方法,终于做出了那道困难的物理题。他松了一口气,又翻开一本笔记,勤勤恳恳地归纳自己的解题思路。 窗户开了一条缝,凉丝丝的空气涌入室内,窗外的月亮渗透树影,送来昏暗朦胧的光线。这个夜晚并不宁静,林知夏能听见小区街道上的邻居谈话声、锅铲炒菜声、还有哥哥笔下的沙沙声。 她双手托腮,自言自语道:“你的心思真难猜。哥哥心,海底针。” 林泽秋写字的右手一顿。 他开始教育妹妹:“不听哥哥言,吃亏在眼前。你少和我顶嘴,不管怎么说,我年纪比你大。” 林知夏直戳他的心窝:“哥哥十八我十四,哥哥高三我大一。” 林泽秋侧目看她:“你出去,别让我赶你。” 林知夏推开椅子,脚步“哒哒哒”地跑远了。 夜风吹来,窗帘浮动,林泽秋的心绪不宁。他回想刚才的那一段对话,后悔自己态度恶劣,词不达意,又和林知夏产生了矛盾。 他走到林知夏的卧室门前,轻轻推开房门,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客厅的微弱灯光洒进卧室,她紧紧抱着那只毛绒企鹅,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家。 2010年1月17号上午,江逾白给林知夏打了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出发,他会派车来接她。 林知夏却拒绝了江逾白。 因为林知夏要带着哥哥一起参加婚宴,如果哥哥在车上议论江逾白,岂不是会让司机陷入尴尬的境地? 经过一番周全的考虑,林知夏和林泽秋乘坐公交车抵达目的地。不出林知夏所料,这一路上,林泽秋谈起江逾白,基本没什么好话。 林泽秋还问她:“你们在北京的时候,那小子有没有打扰过你?” 林知夏一口咬定:“没有。” 林泽秋说:“我不信。” 林知夏哈哈一笑:“你只会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东西。”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精致的婚礼请柬。她左手握着请柬 ,右手牵着哥哥的手腕,拖着他走向一座极其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酒店的外观高大巍峨,气势宏伟,入口旁的广场上立着喷泉,清澈的水流起起落落,水面漂浮着几朵粉红色的玫瑰花,预示着今天的婚礼主题。 整座酒店都被江家包场,除了新郎和新娘的亲朋好友与随行人员之外,酒店不再接待任何客人。所有来宾都有专人护送,停车场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豪车,酒店门口还有几位膀大腰圆的保镖站岗。 林知夏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她紧紧牵住哥哥的手,并把婚礼的请柬递给一位身穿西装的工作人员。 那名工作人员连忙说:“您好。” 林知夏坦白道:“我哥哥没有请柬,我和江逾白打过招呼了。” 工作人员微笑道:“是,我们收到了通知。” 在他的带领下,林知夏和林泽秋走进酒店的内部,来到了举行婚宴的大礼堂——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根本不是婚宴礼堂,而是一个如梦似幻的仙境,是一个完全由玫瑰缔造的神秘国度,超脱了林知夏的想象范围。 礼堂门口摆着一条玻璃铺成的宽阔长路,玻璃的底层开满了粉色蔷薇,路边立着几棵缀着玫瑰的高达六米的树形铜灯。再往前看,还能见到远处的室内人造瀑布,那瀑布的设计极其巧妙,半面封闭在玻璃隔板中,附近全是假山、银灯、水晶、和玫瑰花丛。 清澈的水流从瀑布的底端延伸岀来,被塑造成一条宽约四米的浅溪,流淌在整个礼堂的内部。礼堂的地板分为两种——完全透明的玻璃隔板,打磨光滑的轻质白板。而天花板竟然是黑色的,处处悬挂着花蔓般的吊灯,交错的灯光照耀出绝艳的美感。 林知夏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泽秋和她的反应一模一样,兄妹俩像是被定身了一般,时间都在他们的眼前静止了。 林知夏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两只红包。每只红包里都塞了一百块钱,那是她诚心准备的份子钱。 79、爱的礼赞(下) 宾客们陆续到场, 江逾白跟着他的父母走进礼堂。 礼堂入口的转角处, 江逾白碰见了jessica家里的亲戚。他和他们礼貌地寒暄几句, 无意中扫视到远处的林知夏。他朝着林知夏所在的位置走出一步, 他的爸爸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邀请的朋友来了,”江逾白很正式地说,“请容我失陪。” 爸爸被他逗笑:“可以,你去吧。” 江逾白穿了一套深蓝色西装。他的身量初成, 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背影笔直如松,他身上的衣服很适合他的气质。他风度翩翩地来到林知夏的面前, 开口第一句就是:“今天有草莓蛋糕。” 林知夏欢欣雀跃:“草莓蛋糕?” 林泽秋在她背后冷冷地说:“高兴什么?你也不是没吃过草莓蛋糕。” 江逾白这才看了一眼林泽秋。几个月不见,林泽秋果然还是没有成熟。江逾白客气地招呼道:“你好, 欢迎你来参加我叔叔的婚礼。” 林泽秋没有作声。他牢牢握住林知夏的手腕, 指尖轻轻扣在她的手背上。 偌大的玫瑰礼堂内, 客人们身穿锦衣华服、佩戴名贵珠宝, 似乎只有林知夏和林泽秋衣着朴素。他们兄妹二人, 就像是误入了另一个次元。 林知夏毫不在意这一点。她思索片刻,还从口袋里掏出两封红包, 郑重地递到江逾白的手中。 “我和哥哥的份子钱。”她说。 江逾白一怔:“份子钱?” 林知夏疑惑道:“难道其他客人不交礼金吗?” 江逾白如实说:“他们会把支票放在红包里。” 林知夏腼腆起来:“我……我只准备了两百块钱。” “谢谢, ”江逾白诚恳地说, “非常感谢,我会把红包带给叔叔,传达你的祝福。” 林知夏质问他:“你不觉得两百太少了吗?” 江逾白坚定地声称:“不少。你的心意无价, 那是一个无穷大的数字。” “嗯嗯!”林知夏认可了江逾白的说法。她眼中含笑,又问:“新娘在哪里,她是不是非常漂亮?我最喜欢看新娘子了。” 江逾白抬起一只手,指向了瀑布旁边的假山:“再等一会儿,新娘会从山洞里走出来。” 林泽秋“呵呵”地笑了:“奇怪的创意。” 林知夏扯了扯林泽秋的袖子。林泽秋偏过头去望着礼堂的出口:“林知夏,你能在这里待得下去?” “为什么待不下去?”林知夏反问道。 林泽秋压低嗓音,措词晦涩而艰难:“你看别人的衣服……” 江逾白立刻解释:“这场婚礼没有着装要求,不是所有客人都穿正装。” 江逾白说完这句话,还让林泽秋眺望另一个方向——那边汇聚了一群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打扮得普普通通,毫不起眼。 “他们是谁?”林泽秋问道。 江逾白介绍道:“我叔叔认识的音乐界朋友。” 林知夏插了一句:“音乐界的朋友们好低调呀。” 江逾白转述他叔叔的原话:“我叔叔说过,他邀请朋友为他的婚礼作见证,人来了就行,别的都不重要。” 林知夏捧场道:“嗯,不被形式束缚……” 林知夏还没夸完,江逾白忽然对她说:“你能不能坐在我的旁边?”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她虽然不懂有钱人家的结婚规矩,但是,她在乡下参加婚礼的时候,新郎的直系家属总是单独坐一桌——林知夏又不是江绍祺的直系亲属,她怎么能和江逾白坐在一起呢? 她严词拒绝道:“不可以。” 在林泽秋听来,“不可以”这三个字,简直如同天籁一般美妙。 太好了。 他的妹妹终于出息了。 妹妹终于能当众给江逾白甩脸了。 自从林泽秋踏进这个礼堂,他就感到浑身不适,这里充斥着华丽奢靡的气息,散布着令人眩晕的烧钱感。他知道江逾白家里有钱,但他没想到所谓的“有钱”可以夸张到这种地步。 而现在,林泽秋深吸一口气,积攒的阴霾一扫而空。 林泽秋微微一笑,像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获胜的赢家,炫耀般地牵起林知夏的手腕:“江逾白,你听过这句话吗——自家人,一张桌。林知夏应该坐在我的附近。你是新郎的侄子,快去忙你的吧,你们家还有客人等着你接待。” 四处弥漫着浅淡的玫瑰花香,淙淙流水从玻璃地板的下方穿行而过。林泽秋拉着妹妹的手,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 江逾白锲而不舍地描述道:“我坐在最前方,那里的桌子是长条形,不是圆形。你想看新娘子,我这儿的视角更开阔。” 林知夏的心里有些动摇:“你周围的座位是空的吗?” 江逾白领着她往前走:“我左边是空的,右边是我妈妈。” “你的其他亲戚呢?”林知夏好奇地询问,“上次在你爷爷家,我见到的那个黄玉霄……” 江逾白语气平淡:“他在另一桌。” “我和你的关系……比他和你更近吗?”林知夏小声地自言自语。 江逾白却很肯定:“当然。” 林泽秋搭住了江逾白的肩膀,颇有江湖老大哥的做派。林泽秋比江逾白大了几岁,身高也比江逾白略高一些。他的动作饱含一种警告的意味,江逾白不慌不忙地提醒他:“我是林知夏最好的朋友,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对的。”林知夏附和道。 林泽秋一言不发。 林知夏查看手表,催促道:“婚礼快开始了,我们要赶紧坐下来。” 今天的婚宴,是江逾白理想中的宴席。 江逾白的挚友坐在他的身旁,他心中便觉得踏实、稳妥,哪怕挚友还带上了她那个难缠的哥哥,江逾白也没感到一丝介怀。 宴席开场之后,众多侍者推车上菜,前菜包括青柠冰草、鸳鸯蒸饺、鱼子酱虾球、燕窝花胶炖响螺——这些菜品都是每人一份,由侍者亲手端到客人的面前。 那些侍者在倒酒时,动作十分讲究。他们戴着白手套,打开香槟,先将酒杯举起,微微倾斜杯身,倒出一小点酒,静置片刻,再让酒水从瓶口流出,沿着杯壁缓慢地下滑。他们还会弯下腰,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声响。 奇怪的是,侍者提供了如此尽力尽力的体贴服务,林泽秋却觉得浑身不舒坦。他右手握着筷子,左手端着酒杯,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一大拍。 今天是林泽秋第一次喝香槟。他抿了一口,酒香盈满唇齿,带来新奇的体验。 林知夏还没成年,不能饮酒,侍者端给她一杯鲜榨的草莓蜂蜜果汁——这是江逾白特意让人准备的饮料,林知夏非常喜欢。可她仍想知道香槟是什么滋味,她好奇地问道:“哥哥,香槟好喝吗?” 林泽秋说:“一般。” 林知夏扭头和江逾白耳语:“你想喝酒吗?” 林泽秋又提醒道:“你说话就说话,别离他那么近。” 林泽秋、林知夏、江逾白、江逾白的父母等人都坐在一张长桌上。江逾白邀请林知夏坐到他的身边,他的父母都没说什么。不过,林泽秋的话音落后,江逾白的妈妈忽然开口问:“江逾白,坐在林知夏左手边的那位,是她的家人吗?” 江逾白放下筷子:“他是林知夏的哥哥。” “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林知夏补充道。 林知夏吃得很开心。她尝一点鱼子酱虾球,再咬一下鸳鸯蒸饺,吸一口草莓蜂蜜汁,简直快活似神仙!江逾白的父母有意和她聊天,林知夏也没觉得紧张或忐忑。 婚宴的前菜上完了,礼堂的灯光逐渐变暗,江逾白坐在他妈妈和林知夏的中间,听他妈妈问道:“我听小江说,你在读大学一年级?” “是的。”林知夏点头。 “什么专业呢?” “数学学院的信息与计算科学专业。” “你学数学吗?” “不完全是数学,还包括其他学科……我不擅长做纯理论方向的基础研究,我想做一些实际的应用。我现在正在量子计算实验室学习量子电路的芯片设计,这个算是物理方向。” 江逾白的妈妈评价道:“很好啊,理工科的学生。” 光用“理工科”三个字来概括林知夏的技能,显然不够准确。江逾白忍不住说:“林知夏会讲好几门外语。” 江逾白的妈妈笑了笑:“是吗?” “至少有英语、法语、日语和德语。”江逾白笃定道。 妈妈又问他:“林知夏将来想做什么?” 林知夏吸了一口草莓汁,吞咽完毕,才说:“今年九月份,我会向学院递交提前毕业的申请书,我大三就要毕业了,我继续念博士……” 林泽秋沉声道:“别解释了,你跟他们非亲非故的。” 江逾白由衷希望,他的妈妈没听见那句话。然而,事实证明,妈妈听得很清楚。妈妈手上拿着一把小银勺,勺尖轻敲了一下瓷碗——这就有些反常,妈妈吃饭一向毫无声息。 爸爸原本在和爷爷讲话。当爸爸听到那个响声,他低头问道:“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江逾白代为回答:“菜不错,我觉得可以。” 爸爸说:“先听一听你妈妈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礼堂内的几簇灯光骤亮,淡色的光线聚焦在一块被玫瑰环绕的石台上——那座石台上,竟然有一支管弦乐队,每位乐手都穿着西服,拿着自己的乐器,一眼望去,可见大提琴、萨克斯、长笛和小提琴。 这支管弦乐队颇有默契地合奏了一首《爱的礼赞》。 《爱的礼赞》是著名音乐家爱德华·埃尔加的作品。他为自己的未婚妻创作了这首曲子,用来表达他最深切、最浓烈的爱意,非常适合在婚礼上演奏。 管弦乐队的音乐造诣十分高深。他们配合得□□无缝,《爱的礼赞》曲调婉转悠扬,直达听众的心底。 过了大概一分钟,合奏的乐声逐渐减弱,小提琴开始独奏,那琴音优美动听,悠悠飘荡,像是在告白一般,将无数情话传进耳朵。万千情丝织成了一张网,裹住了跳跃的音符,使听众们完全沉浸于温柔缠绵的小提琴之声。 灯光收拢在那位小提琴演奏家的身上,林知夏这才发现,那个人就是江绍祺!她第一次见到没戴手套的江绍祺。 江绍祺的双手格外引人注目,十根手指匀称修长,像是大理石雕刻而成,当然,他的琴声比他的手更美,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林知夏悄悄地说:“江逾白,你叔叔好厉害,难怪他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小提琴首席。” 江逾白的指尖搭在饭碗的边缘。他下意识地回复:“在我的婚礼上,我可以弹钢琴。” “啊?”林知夏呆住,“你的婚礼?” 江逾白心中一惊:他为什么突然和叔叔攀比起来?他扣紧饭碗:“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江逾白一句话还没说完,江绍祺的演奏结束了。众人发自肺腑地为他鼓掌欢呼,他见惯了这种场面,特别淡定地放下了小提琴。 灯光紧随他的脚步,他穿过溪流,走上玻璃台阶。 婚礼的司仪递给他一支话筒,他对着话筒说:“感谢大家出席我们的婚礼……” 人工瀑布的假山之外,玫瑰花帘被两位伴娘撩开,新娘jessica穿着一条雪白曳地的飘逸婚纱,款款走入宾客们的视线。 jessica戴着头纱,手里握着一束捧花。她脸颊泛红,神采飞扬,精致的薄纱裙摆铺了一地。 她在后台听到江绍祺独奏时,整颗心都飞向了他,当他离她越来越近,她的眼睛里也只有他了,玫瑰和水晶都是陪衬,她和江绍祺对视片刻,江绍祺一只手伸进衣服口袋,正要掏出那枚巨大的钻戒,他的后背一下子凉透了——他的口袋是空的,他好像把老婆的钻戒搞丢了。 不,不算搞丢。 江绍祺记起来了,刚才拉完琴之后,他顺手把钻戒和小提琴一起放进了琴盒里。 他当时有点激动,就没带脑子。 但他没有慌。 他牵住老婆的手指,目光落在台下。他盯着他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子还冲他点了一下头,好像对他非常肯定,而他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 80、预见 江绍祺的内心有一只尖叫的土拨鼠。 他的老婆还在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他。 他微微侧身, 瞥了一眼江逾白, 又望向琴盒, 希望江逾白能明白他的深意。 江逾白是他的侄子, 继承了他们家族的基因,想必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聪明孩子。只要江逾白捡起琴盒,再把琴盒交到他的手里,那他的婚礼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 江逾白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并未察觉到江绍祺内心的焦虑。 灯光笼罩在江绍祺的头顶,他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他勉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发表他的婚礼致辞。新娘jessica自始至终都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他知道,接下来, 司仪会让他们交换戒指, 再让他们当众接吻。 江绍祺想跳过“交换戒指”的步骤, 直接和他的老婆当众接吻。 但是, 任凭他如何给司仪使眼色, 司仪都不管不顾地走起了流程:“江绍祺先生,jessica yeung小姐, 今天是你们幸福婚姻的起点。你们缘分的起点更早啊, 在十二年前的一场音乐会上, jessica第一次见到了江绍祺……” 江绍祺被他的老婆挽住了胳膊。 如果他想亲自去取戒指,他必须先撇开老婆的手。 在大庭广众之下,庄严隆重的婚礼上, 撇开老婆的手——这种行径,绝对不是江绍祺能做出来的。 江绍祺的嘴角挂着僵硬的微笑。他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情况。他一个人丢脸不要紧,他怕的是自己带着jessica一起丢脸。 江绍祺的神色有些恍惚。 江逾白察觉到了叔叔的反常。他正觉得奇怪,就听林知夏问道:“你们家举行婚礼的时候,会把戒指藏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吗?” “什么?”江逾白没听懂。 林知夏告诉他:“三分钟之前,我看见你叔叔把一枚钻戒放在了小提琴的琴盒里。” 江逾白震惊到无话可说。 林知夏万分确定:“真的,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画面。” 昨天上午,江绍祺在礼堂彩排的时候,并没有落下戒指。江逾白猜测,他的叔叔掉链子了。他终于搞懂了为什么叔叔刚才一直在盯着他,因为,叔叔希望他能把戒指送过去。 江逾白低声问:“叔叔怎么圆场?” 林知夏双手托腮,回应道:“叔叔把婚戒从琴盒里拿出来,戴到jessica的手上,jessica就是他寻觅多年的知音,是他永远挚爱的妻子,是他不可分割的人生另一半。对了,再加上这句话,没有音乐就没有过去的他,没有jessica就没有未来的他。” 时不待人,江逾白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走到了琴盒所在地,抱起琴盒,沿着玻璃台阶一步一步向上慢行,周围光线昏暗,他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绝大多数宾客都在观望新郎和新娘。 jessica是一位新加坡华裔,她本人的中文十分流利,但她有一些亲戚在美国长大,只听得懂英语。因此,台上的司仪会先用中文讲一段话,再用英文翻译一遍——这为江逾白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 当司仪说到:“请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江逾白假装自己是一位伴郎,缓步走到了江绍祺的身边,他微微低头,双手呈上琴盒。 江绍祺感动至极。 他这个侄子,真的没有白疼啊! 江绍祺稍微往旁边站了一步,江逾白悄悄复述了林知夏的话。 江绍祺听得一愣。他从琴盒里找出一枚钻戒,切割精巧的粉色钻石熠熠生辉。 司仪的主持经验十分丰富。他临场应变,代替观众问道:“哎,新郎为什么会从琴盒里拿出戒指?” 江逾白退场之后,江绍祺举起话筒,开始临场发挥:“我是一名小提琴手。小提琴曾经是我唯一的人生追求,直到我遇见了你。” jessica和他对视。 他语气一顿,才说:“你是我……寻觅多年的知音,永远挚爱的妻子,不可分割的人生另一半。” 她的眼底满含水光,倒映着朦胧的灯影。 他动情道:“十二年前,我们在音乐会上见面,音乐让我们结缘了,我感谢小提琴,没有音乐就没有过去的我,没有你就没有未来的我,jessica,谢谢你愿意嫁给我。” jessica眨了一下眼睛,泪水从她眼底涌出。她说出一个惊人的秘密:“我喜欢你十二年了……” 江绍祺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她攥紧了他的手指,抬头与他接吻,场上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jessica的父母都对女婿非常满意。 林知夏在台下使劲鼓掌:“太棒啦!” 江逾白感慨:“多亏了你。” 林知夏一边鼓掌一边回答:“小事一桩,你叔叔的婚礼没受影响就好。” 江逾白又转过身,对他的父母说:“多亏了林知夏。” 桌面上立着几盏银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那光线罩在妈妈的侧脸上,她的语气依然温和:“非常感谢,替我们谢谢你的朋友。” 江逾白皱了一下眉头。而林知夏直接应道:“不客气,谢谢你们的款待,今天的饭菜超级好吃。” 林泽秋捂住了额头。他显然不想让林知夏继续说话,可是林知夏诚心诚意地开口道:“我以前参加的婚礼都是露天的,新郎的父母会在院子里杀猪宰羊,给客人们发红鸡蛋和红糖馒头……你吃过红糖馒头吗?” 江逾白果然没有吃过。他问:“那是什么?” 林知夏解释道:“字面意思,红糖做的馒头。” “你会做吗?”江逾白又问。 “我可以学。”林知夏自信满满。 江逾白夸奖道:“你学什么都很快。” 林知夏忽然谦虚:“也没有啦。” 林知夏和江逾白一直在闲聊。他们双方的家人都没有再插话,也没有打断他们。 服务员又开始分批次地上菜,林知夏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草莓蛋糕。她尝了一口就说:“草莓蛋糕太好吃了。” 江逾白透露道:“我给你准备了一盒草莓鲜奶蛋糕,你可以把它带回去……晚上吃。” 哪怕爸爸妈妈都坐在江逾白的身边,江逾白也没掩饰他和林知夏的关系。他认为自己和林知夏保持了友谊的界限。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漫长的婚宴结束了。 林知夏领过一份伴手礼,又跟江逾白打了个招呼,就牵着她哥哥的手,离开了这座礼堂。 江逾白和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起走进了礼堂的侧门。 侧门通向一间宽敞的休息室,江绍祺和他的老婆jessica就在休息室里安顿了下来。江绍祺捧着一盘蛋糕,喂jessica吃了一口,当他看到自己的亲人,他连忙把蛋糕放到桌上,喊道:“爸、妈、大哥、大嫂……” 江逾白站到落地窗之前。江绍祺又走到了他的背后,问他:“小江,你怎么知道我把戒指落在了琴盒里?是不是我的眼神到位,让你猜中了?” jessica正在和她的父母说话,并未留意江逾白与江绍祺。 江逾白环顾四周,才说:“林知夏的记忆力很强,她看见了你的动作。她提醒我,你的戒指被落下了。” 江绍祺连连称赞道:“小林这个小天才,聪明就算了,还这么乐于助人,就像是你叔叔我的性格。话说回来,今天要不是她,我丢脸丢大了。” 江逾白附和道:“没错。” 江绍祺笑说:“小江,你叔叔我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我给我的对手发了婚礼请柬,当然我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任何与利益相关的圈子都会产生纠纷,江绍祺所在的音乐圈也一样。江绍祺有个认识多年的死对头,那人经常在公开场合点评江绍祺的琴技,还说江绍祺只会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江绍祺双手抱臂,后怕道:“我要是出糗了,他能笑我几年,还会在报纸上开专栏嘲笑我。” “你没出糗,”江逾白客观地分析道,“大部分客人都挺感动,包括jessica的父母。” 江绍祺纠正道:“你不要叫她jessica,她是你婶婶。” 江逾白又问:“她没有中文名吗?” “有,”江绍祺这才介绍道,“她的中文名是杨嬟。嬟这个字,我有时候会忘记怎么写。” 江逾白好心提醒:“别让她知道你的文化水平。” 江绍祺责备地看了一眼侄子:“我的文化水平,跟你爸爸、你爷爷真没什么区别。” 江逾白默不作声。 江绍祺揽住他的肩膀,诚恳地说:“谢谢你啊,小江,还有小林,你们反应迅速,帮了我一个大忙。虽然jessica不爱计较,但我不能让她当众丢脸,那戒指戴到她的手上,我才放心了。” “你为什么……”江逾白委婉地询问道,“以前那么喜欢练琴,后来突然转移了生活重心?” 江绍祺认真思考侄子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不算是转移重心,我还是会每天练琴。小江,你跟叔叔不用拐弯抹角,你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谈恋爱吧?” “是的。”江逾白简略地回复道。 江绍祺笑了笑。他说:“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窗外的天空无边无际,云朵飘荡在广阔蓝天中,江绍祺遥望远方,自言自语道:“不用等太久……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江逾白却说:“再过几年,我应该进公司工作了。” 江绍祺回忆往事:“你爸爸跟你聊了工作?你爸爸十八岁那年的暑假……被你爷爷扔进公司里实习。那会儿我们家在南方开了新工厂,你爸爸也才刚成年,要学好多东西,他忙来忙去,从早累到晚,我庆幸他比我大十岁。没想到啊,这么快就轮到你了,小江,叔叔只有一句话,珍惜你现在的轻松日子。” 江逾白和叔叔聊起了他的事业规划。叔侄二人相谈甚欢。叔叔还问江逾白有没有做过投资?江逾白忽然想起了他和林知夏合作的“林江”机器人。 对江逾白而言,他的高考时间是今年的五月中旬。 申请英国大学的本科,需要持有雅思成绩、a-level成绩——前者是国际英文水平测试,后者就相当于英国高考。雅思的满分是9分,江逾白考到了8.5,算是还可以,他并不奢求满分。 从今年一月份开始,江逾白一门心思复习高考,没时间再玩机器人。他把“林江”送到了林知夏的家里,约好了暑假再来制作“林江”。然而寒假还没过完,林知夏就在某一次的qq视频聊天中,向江逾白展示了行走中的林江。 林知夏关紧了卧室的房门。她的房间乱糟糟的,地板上摆着一堆工具箱。她把所有家具推到了墙角,节省出一块空地,让机器人在地板上一步一顿地前进。 这个机器人的脸部安装了摄像头,视频画面被传送到了电脑上。林知夏发送了一张桌面截图,附带一份《制作林江的操作指南》。她高高兴兴地说:“你快看,机器人的基本功能都实现了!几个模块的代码还要再调整一下,数据分析的速度比较慢,我打算连接一个云服务器的集群。” 江逾白打开《制作林江的操作指南》,充满耐心地阅读了几秒钟。他低声说:“我像是在读一篇论文。” “可能是因为……”林知夏想出一个理由,“这是我用latex写的。” latex是一种文档排版系统,深受学术界的喜爱。林知夏平时写文档,总是离不开latex。 江逾白很少使用latex。他绕开这个话题,转而说:“你做完了机器人的基本功能,暑假我们再接着往下做。” 林知夏语气迟疑:“江逾白……” 隔着电脑屏幕,江逾白心弦一紧:“怎么了?” 林知夏一鼓作气道:“今年暑假我不能跟你一起玩了,我收到了谷老师的邮件,七月要去美国洛杉矶开会,八月跟着学长们访问英国剑桥和德国慕尼黑。我有机会去看他们的实验室,我太期待了。谷老师的组里有很多聪明的学生,有人半年发了三篇论文,我到现在还没有一篇见刊……” 江逾白还没摸到剑桥的大门,林知夏已经在准备出国访问。江逾白的年纪还比林知夏大了一个月……好在江逾白早就习惯了这种差距,他甚至能反过来安慰林知夏:“你的学长比你多学了几年。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赶上来。” 林知夏燃烧起熊熊斗志:“我会和你一起努力。” 江逾白笑了。他模仿她一贯的语气,应道:“好的好的。” 林知夏脸颊一红:“你为什么经常学我?” 江逾白并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81、高考 江逾白把《机器人林江的操作指南》打印岀来, 放进了一个档案盒里。 档案盒内装着《人类观察日记》第一册、林知夏送他的笔记本、以及《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第一版原稿——对江逾白而言, 这些东西都充满了纪念意义。 寒假结束之后, 江逾白带着他的档案盒回到了北京。盒子被他摆在书房的桌子上, 每天陪伴他学习。他将在今年的五月份高考,八月份拿到考试结果,九月份提交大学申请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年一月份, 江逾白就能收到他的大学录取通知。 江逾白丝毫不敢懈怠,每天都在认真复习。 整整三个月,哪怕他和林知夏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两人也没有见面, 仅仅通过qq视频进行短暂的交流。林知夏似乎比江逾白更忙。她的实验室工作进展得不太顺利,量子计算的芯片设计遇到了阻碍。 林知夏和学长们一起研发的最新芯片没有办法被制造岀来, 只能存在于电脑软件里, 在虚拟环境中做模拟。现有的芯片制造技术无法满足林知夏的需求,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办——这就像是, 她专攻难题a, 想出了办法b,可是b需要c, 而她对c无能为力。 前沿领域的科研工作, 比她想象中更难一些。 她忽然又想转行去学芯片制造。 林知夏没有把她的心事告诉江逾白。每次视频通话时, 她都自称一切顺利,并鼓励江逾白继续加油 ,勇往直前。 五月中旬, 江逾白迎来了他的高考。 他的爸爸和妈妈特意放下工作,飞来北京看望儿子,他们一家人在北京团聚,就连叔叔和婶婶都双双降临。 考试的那几天,爸爸充当司机,亲自把江逾白送到了考场。江逾白背着书包,迈入考场大门,决绝地向前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江绍祺望着侄子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小江是不是有点紧张?” 江绍祺的大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改口:“小江应该不是紧张,是坚定。这种程度的考试,小case,小江闭着眼也能考全a。” 江绍祺对江逾白很有信心,江逾白也发挥得不错。 江逾白稳稳当当地答完了所有试题,还敢在考试结束之后,找他的同学对答案。他的同学问他:“你考得很好吗?” 江逾白承认道:“算是可以。” 同学又问:“能申得上你想去的学院吗?” 江逾白却说:“不一定。” 他想去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这个学院一向竞争激烈。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只能勉力一试。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到太大的压力,甚至做好了落选的心理准备。 江逾白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然而,这么多年来,在林知夏持续不断的打击中,他接受了“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他能去三一学院,当然再好不过,去不了也没关系,他不至于没地方念书。 所有考试结束的那一天夜里,江逾白感到身心放松。他泡在装满温水的浴池内,就像一条回归大海的鱼。他打开了浴室内的电视,观赏cctv10的一档名为《人与自然》的优秀节目。 浴池侧边的大理石置物台上,放着一只高脚杯,杯子里装着鲜榨橙汁。江逾白端起高脚杯,突然之间,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无意中按下接听键。 林知夏高高兴兴地说道:“江逾白!我刚从实验室岀来,我看到你的短信了,恭喜你!你一定可以考进你想去的学校!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待会儿我们视频聊天吧?我快回寝室了……” 江逾白慌了一瞬,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沉稳地答道:“我正在看电视。” “什么电视?” “人与自然。” 林知夏又问:“你有空视频吗?” 水雾在浴室中蒸腾,蒙住了江逾白的视线。他微微抬起头,视野不再清明,他的心跳蓦地加快,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错了话:“改天吧。” “改天?”林知夏有点懵。 但她很快答应道:“嗯,那先不说了,我要爬楼梯了,拜拜。” 林知夏挂断电话之后,江逾白只听见一阵“嘟嘟嘟”的响声。他指尖一滑,手机差点落进水中。 他放下手机,关掉了电视。 水蒸气四处弥漫,灯光朦胧如梦境,池水在渺茫的灯色中流淌,这样安静的环境原本很利于思考,然而,江逾白的思维变得混混沌沌。 他躺在浴池内置的靠背上,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刚才那句“改天吧”说得过于冷淡,还透着一丝不耐烦……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站起身来,穿好浴衣,拨通林知夏的电话。 出乎他的意料——林知夏关机了。 江逾白等了一会儿,再次致电给林知夏,她的手机总是关机状态。江逾白又登上qq,查看qq联系人面板——“夏夏”的头像是灰色的。 事实上,林知夏的手机没电了。 她也没时间玩qq。 她早晨七点半出门上课,下午参加研讨会,傍晚去了谷立凯老师的实验室赶工。这一整天几乎没有休息过。晚上九点多回到寝室,她洗了个澡,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林知夏睡得非常踏实,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她和学长、老师们设计岀来的芯片。她将芯片放进机器中,立刻收集到了大家最想要的数据结果。谷立凯教授告诉她,这种芯片能量产,大大地提高传统计算机的运行能力,为人类社会带来跨时代的变革。 林知夏的梦境总是非常清晰,所有画面都具备完善的细节,足以蒙骗她的感官,让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处于虚幻的想象世界。 第二天早晨,林知夏醒来以后,在床上呆坐了一分钟。 室友邓莎莎问她:“你咋了?” 林知夏回答:“我梦到我们组的难题被解决了,我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 邓莎莎双手捧着一杯咖啡,感慨道:“夏神就是夏神,做梦都在解题,我高三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我妈找人给我算命,算命的老头说我能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林知夏握住床铺的栏杆,仍在静默地思考。她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解决方法,她只是遗忘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她回想自己读过的论文,还有老师、学长和她说过的话,早晨的饥饿感都不再明显了。她急匆匆地洗漱,换了一身衣服,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饼干和一瓶矿泉水,背起书包就跑向了量子计算实验室。 整个周末,林知夏都没有联系江逾白。 江逾白刚刚考完试,可以休息几天。但他打不通林知夏的电话,也无法通过qq找到她。他给她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最近有空吗? 江逾白没说多余的话。 江逾白一向矜持又内敛。他不可能直接告诉她,他正在等她的电话。 他的等待相当漫长。 周日下午四点多钟,江逾白坐在花园里读一本《管理的实践》。他心不在焉地翻页,手机忽然爆发一阵响声。他急忙接听,耳畔传来久违的林知夏的声音:“我这两天太忙了,手机没来得及充电,你还好吗?” 江逾白扔开手中的书本:“还好,这两天爷爷在教我怎么做工作。” “什么工作?”林知夏问道。 江逾白饱含耐心地详细描述了一遍。他还说,今年暑假,他要准备大学面试,明年九月份,他就要去英国上学了。 林知夏的语气透露出不舍:“我们又要分开了。” 江逾白说:“我会在假期回国。” “嗯!”林知夏回应道。 江逾白很想和她见面,但他知道她这段时间很忙,兴许没空出来玩,他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复习期末考试吗?” “没有,”林知夏却说,“我从不复习。” 江逾白喃喃自语:“你确实不用复习。” 林知夏心心念念实验室的工作。她和江逾白闲聊了几句,果然没有约他岀来见面。 林知夏一心扑在科研上,连吃饭都没平时积极,她和学长都在努力地简化芯片设计,以求能做出一份成功的实验品。 去年十月份,林知夏把自己的第一篇论文草稿交给了谷老师,谷老师先把她夸奖了一顿,又让她跟着谭千澈学长继续学习一段时间。迄今为止,她已经学了七个多月,还是没弄出一篇论文,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着急。 再过两个月,林知夏就要跟随老师和学长,去美国洛杉矶参加量子方向的学术会议。量子计算是她未来的发展方向,她怎么能没有论文傍身? 生平第一次,林知夏理解了普通人的焦虑。 他们组内的杨术文反而轻松起来了。杨术文和谭千澈一起合作了一篇论文,成功发表了,多少算是有了一点成果。杨术文的精气神都和往日不同。他在实验室里安稳、平和地工作,脸上总是一副专注的表情,谁都看不出来他曾经炸过实验室。 他还建议林知夏:“你和谭千澈说两句好话,让他给你一个创新的点子,带着你发一篇练练手。” 林知夏干脆利落地拒绝道:“谢谢,我可以靠自己发论文。” “实验物理培养的是直觉,”杨术文反过来劝诫她,“你再聪明,你的经验没谭千澈丰富啊,年纪比他小,直觉没他强……” 林知夏默不作声。 杨术文感慨道:“你看过《自卑与超越》吗?这本书,开导了我。” “我看过。”林知夏点头。 杨术文微微颔首:“你再看一遍,有用处的。” 林知夏坐在实验室的一把椅子上,听着杨术文的自述:“去年我刚入学,认识了隔壁组的一个博士,每次见面啊,我问他,你有没有进展啊?你做出东西了吗?导师催你了吗?那个人总是告诉我,他没看书,天天都在玩,天天打游戏,他的导师没催他,他放松得不得了……” “真的吗?”林知夏狐疑道。 “假的!”杨术文连连叹息,“他骗我。我一直没搞明白,他干嘛骗我呢?你说。” 林知夏猜测道:“他怕你有压力?” 杨术文摆了摆手:“不是的哦,他对我们组里的其他人都这么说。” 林知夏指尖轻敲了一下桌面:“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外界的声音有真有假,我不应该被别人影响。” “是吧,”杨术文挠了挠头发,“你懂得多啊,我都能想通的事,你不可能想不通。” 林知夏自言自语道:“我读过很多哲学书,哲学就像数学公式一样,你读懂了公式,不一定能运用到自己身上。” “是吧。”杨术文附和道。 林知夏抬头看他:“没有人能一帆风顺,我会继续努力的。” 杨术文向她竖起大拇指。 五月到六月期间,林知夏往家里打电话的频率降低。她每天都在实验室待到晚上九点多钟,再回寝室洗个澡,收拾收拾,差不多就该睡觉了。 六月六日的前一天夜里,林知夏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妈妈问她:“夏夏,最近在忙什么呢?” 林知夏诚实地形容道:“我遇到了一个学术上的难题。我很想解决这个问题……” “你哥哥明天高考。”妈妈提醒她。 她反问:“哥哥想和我说话吗?” 林泽秋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妈妈把话筒递给他,他没接。 林知夏喊了一声:“哥哥?” 他方才低下头,耳朵贴上听筒:“有事?” 林知夏振奋道:“祝哥哥高考成功!” 林泽秋问她:“你的同学都是全省高考前一百名吗?” “不是的,”林知夏认真介绍,“我们学院有好多竞赛保送生。” 林知夏想问林泽秋的班级排名和模考总分,但她不敢开口。她说了一堆鼓励的话,不断给林泽秋打气,林泽秋摆出了一副很稳的样子,这让林知夏想到了当年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上的俄罗斯选手。 82、第 82 章 谷立凯和他的学生们在剑桥待了整整两周。在此期间, 林知夏参观了许多实验室。她见到了一位非常厉害的教授, 这名教授的研究领域包括理论物理、天文学、量子理论、计算物理学、应用数学、分子医学等等。他们在“量子计算”领域的研究, 同样位列世界顶尖水平。 那位教授的学生们各有自己的主攻方向。林知夏和他们聊天, 又收获了很多新想法。她渐渐从“发不出论文”的焦虑中解脱了。这时候,她再回想去年十月份交给谷老师的那一份论文草稿,她找到了很多不完善的地方。虽然,她的框架没问题, 但是,论文的选题太大,需要填充的内容太多,她一口吃不成胖子, 应该把问题进一步细化。 谭千澈就做得很好。他擅长找到准确的切入点。 林知夏决定把谭千澈的所有论文都看一遍。 这一趟学术交流之旅还没结束,林知夏就觉得自己收获颇丰。她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然而, 谭千澈经常摆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林知夏以为他水土不服。 某一天下午, 林知夏偷听到了学长们的谈话, 这才知道了谭千澈的生平经历。谭千澈的初恋原本和他约好一起上北大, 却在高二那年把他甩了,直接出国留学, 再也没和他见过面。 对此, 杨术文评价道:“谭千澈是个可怜人。哎, 要我说啊,他的人生经历太像pua教程了,pua教程就是让一个男的假装被前女友伤害了, 被社会戕害了,让别人来感化他,诱导别人自我奉献、自我牺牲……” 林知夏将杨术文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 她严谨地问道:“pua和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有关吗?” 杨术文是“pua理论”的资深研究者。他之所以学习pua理论,就是为了调整自己的心理压力,适应自己常年被林知夏打压的现实。 当林知夏提起“pua”,杨术文顾忌她的年龄,不敢细谈,只说:“哎,这个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 他一边讲话,一边跑远。 林知夏若有所思。 离开剑桥的前一天,林知夏特意去了一趟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 林知夏听江逾白说过,他想去三一学院念书。于是,林知夏绕路去了一趟学院门口,拍下了许多照片。 三一学院的附近,有一家名为“heffers”的书店。据说,这家书店有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第一任主人名叫william heffer,书店的名字源于那位主人的姓氏。 林知夏在这家书店里挑了两本书,当作送给江逾白的礼物。每本书的价格都在十五英镑左右,共计三十多英镑,折算成人民币大概是三百多元。但她一点都不心疼,她愿意为书本花钱。 “heffers”书店提供一种像纸袋一样的包装袋,袋子上印着一个红色圆圈,圈内写有剑桥的英文名。林知夏用这个纸袋装好书册,附赠一张祝福贺卡,卡片上写着:江逾白,祝你一切顺利。 今年五月份以来,林知夏和江逾白的联系减少了很多。 前段时间,林知夏一直醉心学术,满脑子都是量子理论和各种算法,没时间想念江逾白。欧洲的学术访问结束之后,正值八月下旬,江逾白的生日快到了,林知夏给江逾白打了一个电话,开门见山地问道:“江逾白,你暑假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时间出来玩?” 八月酷暑难熬,夜间的风是闷热的。 林知夏站在寝室的走廊上,面朝一扇半开的窗户。她扶着窗台,望着月亮,等了好几秒钟,才听见江逾白说:“明天见吗?” 林知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委屈。 他在委屈什么? 林知夏对他温声软语:“好的好的,我们明天见吧。今年暑假,我去了美国、英国、德国,我在每个地方都给你买了纪念品,我一直在想你。” 她说,我一直在想你。 江逾白知道,这种想念代表了朋友之间的真挚友情。 就像元稹思念白居易,写下了“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的名句,就像俞伯牙思念钟子期,产生了“高山流水”这一段千古佳话。 江逾白礼尚往来地回应道:“我和你一样。” 林知夏问他:“你也买了纪念品吗?” 他低声回答:“我也在想你。” 江逾白很少会坦率地表达他的情绪。 林知夏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和江逾白之间的谈话就像一场拉锯战——当他变得坦白而直接,她反而开始忐忑羞怯,无法再像平常一样有话直说了。 江逾白和林知夏约好了,明天早晨八点在林知夏的学校门口见面。 今年暑假,江逾白没回省城。他一直待在北京,准备今年下半年的剑桥大学入学面试。林知夏出国之后,与国内存在时差,她和江逾白各自都有事情要忙,总是没时间进行qq视频聊天。 八月三十号早晨八点,他们两人终于见面。 江逾白提前十分钟抵达。他稍微等了一会儿,就听见林知夏喊他:“江江江江逾白!” 她很久没用过这个称谓。 他心弦一动,转身看她。 她递给他一个手提袋:“我送你的礼物,十五岁生日快乐。” 几个月不见,林知夏又长高了一些。她抬头看着他,在他眼中窥见自己的倒影,她轻声提醒他:“你不拆礼物吗?” 江逾白打开袋子,看见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大学经济学手册,另一本是硬科幻小说,讲述了人工智能时代的机器人变革。他还找到了一盒德国新天鹅城堡的3d拼图,两张美国洛杉矶的城市明信片,以及一只“瓶装船”工艺品——透明的酒瓶内,装着一艘精致的小船,洁白的船帆上印着“江逾白勇往直前”七个字。 “这是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小船,今年寒假,我亲手做的。”林知夏解释道。 江逾白说了一声“谢谢”。他左手拎着袋子,右手伸向旁边,下意识地想牵住她的手腕。她并未避开他,也没察觉他的意图,当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他瞬间恢复了理智,把作孽的右手背到了身后。 他左手攥着手提袋的尼龙绳,右手的指尖扣在掌中,没听清林知夏在说什么话。 今年五月到八月,林知夏忙于学业,无意中冷落了他。他原先以为自己不会很在意,然而事实却是,他在意了整整三个月。 他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他不是傻子,那可能不是友情。 他蓦地停下脚步。 林知夏回头看他:“江逾白?” 林知夏完全没留意江逾白“想牵她又不敢牵”的小动作。她走到他的面前,兴致盎然道:“我刚才说到,我在剑桥的河边看见了好几只天鹅,雪白雪白的天鹅……你喜欢天鹅吗?” 江逾白的内心世界异常丰富,话却说得平静而简洁:“喜欢。” “我也喜欢。”林知夏赞同道。 今天,江逾白和林知夏计划同游香山公园。江逾白把手提袋放进了车内,委托司机保管,然后,他和林知夏一起走进了香山公园的正门。 香山公园的树林茂盛,风景优美,还有许多别具一格的古代建筑,那些建筑物的名字都很好听,譬如“栖月山庄”、“梯云山馆”、“云巢亭”、“香雾窟”等等。 林知夏心情很好。她和江逾白讲起香山的历史,香山原本是一座皇家园林,山上的景点起名都比较讲究。林知夏还联想到了江逾白家里的各个区域,她问:“有人给你们家的游泳池、网球场、玫瑰园取名吗?” 江逾白如实说:“没听说过。” 林知夏哈哈一笑。 香山高达五百多米,林知夏爬山爬得很慢,她走走停停,到处观赏景色,见到松鼠也要指给江逾白看:“一只松鼠。” 江逾白正要走过去,林知夏又拉住他的袖子:“松鼠跑了。” 83、山有木兮木有枝 江逾白就像一个无趣的闷葫芦, 静默无声地沿着台阶向上走。他眺望远处的连绵山峰, 心念随着树影摇动, 这山这树都能搅乱他平稳的心境, 他轻叹一口气,迫不得已,问了一句:“你将来会不会更忙?” “忙什么?”林知夏没听懂。 江逾白声调渐低:“今年的五月到八月,你忙得没时间找我。” 林知夏解释道:“今年我遇到了特殊情况。我太急于求成了, 很想干一番大事业,不过现在我想通了,做学问要稳扎稳打,我不能焦虑, 那样在实验室的效率也不高。” 江逾白转过脸看向了别处:“科研压力很大,再聪明的人也会碰到瓶颈。你焦虑了, 可以跟我说, 别一个人扛着。” 他讲话的声音非常好听, 侧脸的线条堪称完美, 林知夏悄悄瞥了他一眼, 应道:“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你要是有什么事,也要告诉我, 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江逾白没作声。 除了林知夏以外, 江逾白还有别的朋友。他在高中部认识了几个男生, 大家经常聚在一起打网球。江逾白原先控制不住腕力,经常把网球打出界,这两年他勤加练习, 球技提升得很快。 江逾白的另一位高中同学在北京有马场。这个月的月初,江逾白和同学们在马场上骑马,玩了整整两天,他心里也觉得畅快高兴,那种高兴是轻松简单、毫无负担的。他从没想过要去刻意地接近哪个朋友,更不会关注他们的qq状态……然而林知夏打破了江逾白的一切交友准则。 他反复阅读她发来的短信,记录她给他打电话的频率,登上qq就是为了等她。 今年七月,她最忙的时候,他怀疑她已经遗忘了他。 七月份的某一个夜晚,江逾白在睡前翻看《人类观察日记》第一册,看到九岁的林知夏写道:“也许在我小学毕业之后,江逾白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江逾白暗想,小学和初中阶段,他和林知夏还有相同的校园生活、相似的人生轨迹。到了高中和大学,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林知夏越走越远,而他完全不懂她的研究课题和实验内容。 他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了枕边。 那一夜,他失眠了。 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他从床上坐起来,倚靠着床头,在寂寂无声的漫长黑夜里,调节他的心理状态。 他知道,林知夏热衷于“量子计算”。“量子计算”能大幅度提高计算机的工作效率,科学家们预测“量子计算”将成为人类历史上第四次工业革命的里程碑。 相比于“人类科技的重大变革”,江逾白实在微不足道。 林知夏投身于事业,江逾白不该打扰她——抱着这种心态,他等到了八月底。 他和林知夏见面了。 香山的群岭群峰巍峨壮阔,景色万千,江逾白带了数码相机,但他没有拍照。他心不在焉地观赏风景,同时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哪怕他始终坚守着界限,他依然不自控地放任自己跨出了林知夏的友情范围。如今的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五岁高中生,不幸察觉了自身希望渺茫的暗恋。 想到这里,江逾白侧过脸,对上林知夏的视线。 林知夏观察他三秒,真诚地夸赞道:“你越长越好看了。” 江逾白镇定地说:“谢谢。” 林知夏对他翻天覆地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她还追着他说:“你的变声期结束了吗?声音越来越好听了。” 这一回,他没说谢谢。他问:“你这样夸过别人吗?” 林知夏实话实说:“只有你一个。” 他淡淡地笑了:“嗯。” 落叶在风中打旋,飘过他们的眼前。林知夏抬手一抓,没抓住,江逾白摊开手掌,叶子刚好跌进了他的掌心,林知夏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叶脉,戳得他手心微痒,像是被小猫挠了。 “绿色的枫叶。”林知夏描述道。 江逾白自然而然地说:“送给你。” 近旁还有别的游客。 几个背着旅行包的年轻人步子迈得很大,长腿一伸就跨过了两级台阶。他们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爬山比赛,争先恐后地向前冲刺。漫长而陡峭的山路上,没人喊累,没人掉队,他们展现出了过硬的身体素质、非凡的竞争精神。 林知夏注意到这一群人背着印有“清华大学”四个大字的紫色书包。 念及自己的母校,林知夏心神一震,不甘落后,跟着他们往前冲。但她跑不过清华的学生,她被远远地甩下了。石阶的路面凹凸不平,她后退一步,江逾白立马扶住她。她主动靠近他,牢牢抓住他,就像一艘乘风破浪的游船驶向了最安全的避风港。 “小心点。”他叮嘱道。 林知夏却说:“奇怪,我刚才想了一下,我敢在台阶上跑快,是因为你在我旁边……如果是我室友陪我来,我只会慢慢地上山。” 她的手指纤长,像藤蔓一样缠缚他的手臂,她又说了一句:“其实我不会跌倒,我站得很稳。” 江逾白随口说:“你把我当成室友吧,慢慢走路,别乱跑了。” 他这句话是无心的。 林知夏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调侃他:“你怎么能做我的室友呢?” 江逾白的耳根一热。无需林知夏提醒,他就知道耳朵又红了,他一点都不慌张。他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内心,只要林知夏再多讲几句话,讲得他完全适应了,他就不会再感到不好意思。 他们顺着山路,走走停停,来到了著名的碧云寺。 香山公园的碧云寺建立于元朝,迄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碧云寺内有一处“水泉院”,石缝中涌出的泉水在此处汇集,水声潺潺,水波潋滟,吸引游人驻足听泉。 “水泉院”用太湖石堆砌了一座假山,山水齐聚,日光清幽,江逾白站在泉池的附近,那光线和构图都是绝顶的好,林知夏忍不住举起相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江逾白又提议拍几张合照。林知夏欣然答应。 江逾白和她商量,往后他们每一次出来玩,都可以拍一堆合照做纪念。 江逾白的语气温柔,态度诚恳,显然是个重视友情的人。林知夏被他打动,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 本次的香山公园之旅结束后,江逾白收获了许多旅游风景照。他将照片保存在电脑里,放在一个新建的名为“夏天的草莓”的文档中。 “夏天的草莓”是林知夏的qq网名。 江逾白的qq好友列表里共有四十多个人。 他只记得林知夏的网名。 这真的不止是友情。 九月初,市区下了一场雨,雨丝密密匝匝,持续不断地飘洒。林知夏打伞也挡不住潮湿的水珠,她干脆穿了一件雨衣。她早早地出门,乘坐地铁抵达了北京火车站。 她的爸爸、妈妈、哥哥都来到北京了。 哥哥考进了一所985大学,被分配到计算机专业。哥哥之所以选择计算机,是因为他听说互联网行业来钱快,本科毕业就能直接参加工作,月薪一万起,待遇从优,工作氛围轻松……总之,他愿意在大学里苦读四年,换取一份回报率高的好工作。 林知夏听完他的描述,质疑道:“工作氛围轻松吗?我听计算机学院的学长说,他们好多人没到三十岁就秃头了。” 林泽秋没有反驳。 北京站外人潮拥挤,人声鼎沸,各个高校派出的志愿者都在等待大一年级的学弟学妹们,雨水再冷,也浇不灭他们的热情。 林泽秋的爸爸拿出两把伞,其中一把递给林泽秋,另一把交到了他妻子的手中。他拖着行李箱,笑容满面道:“秋秋啊,你刚来北京,有什么不熟悉的,你多问问你妹妹,你妹妹上了一年大学,她懂得多……” 林知夏马上答应道:“好的好的,我会照顾好哥哥的!” 林泽秋低头看她。 她踮起脚尖:“哥哥,我一米六五了。” 林泽秋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84、魔咒 今日风雨交加, 天空黯淡不明, 大学校园里的几座教学楼都亮起了灯, 朦胧灯影中雨丝斜飞, 空气湿润而凉爽,竟然有了江南烟雨的意境。 林泽秋的头发和衣裳都被雨水淋湿。他一个人提着两只行李箱,快步走在前方,爸爸喊了他一声:“秋秋, 不要急啊,秋秋回来,爸爸帮你拿行李。” 林知夏跟着喊道:“哥哥!我也可以帮你拎东西!” 林泽秋回过头来瞥她一眼:“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 林知夏双手抱住妈妈的手臂:“不会的,我站得很稳。” 林泽秋冷眼看她:“你是缠妈妈缠得很稳吧。” “我才没有缠妈妈。”林知夏倔强地争辩道。 林泽秋忍不住问她:“你觉得你自己像不像个大学生?” 林知夏松开妈妈的手臂, 冷静地说:“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缺点。我的缺点之一就是我十五岁了还喜欢撒娇, 不够成熟, 可是我没有妨碍别人, 我不打算改正。” 林泽秋意识到他刚才的语气又有些凶, 激发了妹妹的逆反心理。他不想再跟她斗嘴, 索性服了个软:“你高兴就好。” 林知夏再次挽住妈妈的手臂:“妈妈,你嫌我烦吗?” 妈妈轻声说:“傻孩子, 爸爸妈妈哪里会嫌你们烦。你们兄妹俩都上大学了, 你在妈妈的眼里还没长大呢, 和你小时候一样。” 爸爸接话道:“我们夏夏才十五岁,是没长大啊,她就是上学早了点……” 爸爸看着这一对儿女, 心中总有一股自豪感。他的祖上十八代没出过一个秀才,可他的儿子和女儿都考进了名牌大学——这消息在他们老家早就传开了,人人都说老林家的祖坟冒了青烟,他的亲戚朋友都打来电话,讨教他的教育方法。 他有什么教育方法?他几乎没管过孩子。 林知夏不到三岁时,识字就比爸爸多了。林知夏四岁通读文言文,还可以给爸爸讲故事。 爸爸回忆着女儿和儿子年幼时的模样,脸上挂满了笑容,对谁都是乐呵呵的。他手里举着一把伞,伞柄偏向林泽秋,为他的儿子遮风挡雨。他还说:“秋秋十八岁了,上大学了,秋秋长大了。” 林泽秋的手指被重物勒出一道红痕。他停下来,抹了一把脸,应道:“你和妈妈再等四年,我就能赚钱了,每年能赚十多万,给我们家换个大房子,大客厅,在客厅里摆一张长沙发……” 他半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话。 林知夏仰起脸来看他,听他说出朴素的愿望,她的心里忽然又酸又涩。她想起了省城的家,想起梅雨季节反潮的墙面和地板、防水胶带裹住的老水管、容易在夏天跳闸的电力系统。 “我来负责买房!”林知夏忽然宣告道。 妈妈笑着问她:“你才多大啊?你哥哥好歹成年了。” 林知夏不管不顾地说:“再过三年,我就成年了。我申请了提前毕业,2012年我本科毕业以后,可能会去剑桥读博士。剑桥有个量子计算实验组,那个组的教授的研究领域包括数学、物理、化学……学科交叉,这是我想要的方向。我会在哥哥大学毕业之前,念完博士。” 林知夏讲完这句话,林泽秋愣住了。他定格在男生寝室的门口。 潮湿的棉质t恤黏住了他的后背,他心中一梗,浑身都不爽利。他猛地提起一口气,扛起行李箱连跑几级台阶。林知夏还在夸奖他:“哇,哥哥的身体素质真好,大学体育考试肯定能得满分。” 寝室楼里人来人往,忙碌的家长随处可见。他们积极地照顾着各自的儿子,而林泽秋的情况却反了过来——他不让父母帮他收拾东西。他自己熟练地铺床,还削了两个苹果拿给爸爸妈妈吃。他没给林知夏,因为林知夏对苹果不感兴趣。 爸爸妈妈见他如此独立,很快放下心来。 这天傍晚,爸爸妈妈和林知夏告别林泽秋,踏上了他们的归路。爸爸妈妈还把林知夏送到了她的大学门口,在校外和她挥手作别。 她就像一只离巢已久的鸟,记得父母给予的庇护,却不能飞回她的老巢。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到爸爸妈妈走远了,才转身踏进大学的校门。 此时的雨势变小,水珠从高处的屋檐滑落,滴在水洼中,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林知夏望着这一副景象,又想起九岁那年她接种完乙肝疫苗就发烧了,爸爸妈妈连夜把她带到了医院,她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耳边只有一片淅淅沥沥的夜雨声。 林泽秋来到了北京,距离林知夏很近。他每周都会把林知夏约出来,和她见个面,请她在附近的小吃店吃一顿饭。 林知夏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她只靠奖学金,就能过得很滋润。 而林泽秋的大学生活费是父母给的,每个月一千块钱,直接打进他的银.行卡里。他的日常开销很少,除了买书、吃饭,几乎没有别的用处。他不玩游戏、不买新衣服、不谈恋爱——虽然他们学校有几个女生追他追得很凶。 林泽秋推己及人,难免担忧道:“你们学校有人骚扰你吗?” 林知夏正在吃一只烤鸡翅。她含糊地回答:“什么骚扰?” 林泽秋想起女同学大胆而直白的发言。他紧紧地皱起眉头:“有没有什么人,非要你做他的男朋友?” 林知夏擦了擦嘴:“男朋友?” 林泽秋握紧可乐瓶:“我口误。” “哈哈,恐怕不是口误,”林知夏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们学校有女生追你,想让你做她的男朋友吗?哥哥,你十八岁了,马上就十九了,可以谈恋爱了。” 林泽秋却说:“浪费时间。” 他冰冷而顽固的语气,挡不住林知夏的好奇心:“你知道女生为什么会喜欢你吗?你相信爱情吗?你觉得两个人的意识能相互契合吗?” 林泽秋绕开了那些话题:“别扯这些没用的,多花点功夫去做你的实验吧,你不是说你要在三年内读完本科吗?” “对呀,”林知夏靠上椅背,“我这段时间好忙,几乎每天都去实验室。” 林泽秋又开始了他的古板说教:“这就对了,你在学校里,要多学习……” 他讲了一长串的话,林知夏听得心不在焉。她知道年轻男女多少都会有一点萌动的情愫,对“灵魂伴侣”有一种懵懂的向往,连她自己也逃不过这个魔咒——这是为什么呢? 林知夏想找一个人和她一起探讨这个问题,江逾白似乎是最好的人选。他温柔有耐心、见识广博、包容力强、思维清晰又敏捷,他是林知夏最喜欢的聊天对象。 十月底的某一天晚上,林知夏和江逾白qq视频聊天的时候,林知夏没有任何铺垫地突然问他:“如果有人喜欢你,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你吗?你相信爱情吗?你觉得两个人的意识能相互契合吗?” 她为什么会喜欢你? 你相信爱情吗? 你们的意识能相互契合吗? 台式电脑屏幕里,仿佛激发了一道光,光线落入江逾白的眼中,他的思绪被炸得纷乱,像是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宇宙大爆炸。 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酸奶。 他表现得非常淡定。 这几个月以来,江逾白的家庭教师为他总结了剑桥的面试题型、应答策略以及心理战术。那位老师曾经在欧洲任教多年,熟知剑桥牛津的面试流程。他不仅拓展了江逾白的思路,还传授了一套待人接物的方法。 江逾白知道,林知夏正在询问他的观点,等待他的解答,她并没有任何旖旎遐思,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倾向。他不能让她发现……他目前的心态。 江逾白摆出了应对面试的严谨态度。他抬起头,朝着屏幕,流利作答:“以下是我个人的理解。假如我喜欢你,‘喜欢’是动词,表达了我的愿望……” “什么愿望?”林知夏插话道。 江逾白说:“想和你待在一起。” 林知夏双手捧脸:“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了,我们是好朋友。” “是的,”江逾白附和道,“我们确实是朋友。” 江逾白开口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应该避免谈到自己对林知夏的观感。他在“爱情”的话题上讲得越多,越容易露馅,他对“爱情”本身一无所知,全凭一腔孤勇在感情的路上摸黑瞎走。 林知夏并未察觉他的心理变化。她从哲学的角度入手,和他分析“灵魂伴侣”的意义与可能性,或许是她的错觉,今晚他看她的眼神格外专注,她思考的速度变慢了,几乎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灵魂伴侣”才刚讲到一半,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她转而问起了江逾白的面试。 江逾白说,他大概会在今年十二月参加面试。 面试的淘汰率较高,他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有预感,你会通过的,”林知夏告诉他,“我打算申请剑桥的博士,我们可以在那里一起度过两年。” 85、面试 江逾白开始期待他的本科生活。他说:“我们又是校友了。” “嗯嗯!”林知夏点了点头。 从这天开始, 江逾白加大了复习的力度。他的心态从“我最好能考上剑桥”演变为“我一定要上剑桥”。 江逾白取消了娱乐活动。朋友喊他去马场骑马, 被他委婉地拒绝。叔叔邀请他去听音乐会, 他却再三推脱。 江逾白沉浸在学习的氛围中, 偶尔会假想一下他和林知夏的未来。他将在本科毕业之后回国,进入家族企业,承担他的责任,而林知夏会在大学里任教, 继续她的科研工作。他由衷地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林知夏和他的关系能突破友情的界限。 他心甘情愿经历漫长的等待。 江逾白的自我封闭式训练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今年的十二月,他乘坐飞机, 只身前往英国剑桥参加面试。 面试当天,江逾白在早晨六点起床, 洗了个澡, 梳好头发, 戴好手表, 穿上衬衫和西装, 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承认他有一点紧张,因为他不能接受失败。 此时, 正是北京时间的下午两点多钟, 林知夏坐在寝室的床上, 打开笔记本电脑,给江逾白发送qq消息:“你起床了吗,可以和我视频吗?” 她等了几秒钟, 江逾白回复道:“可以。” 林知夏开启视频,立刻见到了江逾白。她面朝着电脑屏幕,双手拍掌,赞不绝口:“你今天真的好帅!好有气质!” 江逾白没料到林知夏一开场就这么直白。 林知夏还说:“你往后走几步,我想看你的全身。” 江逾白静立不动。 林知夏催促道:“快点,让我看一下。” 江逾白表面上说着:“我没什么特别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还特意站到了摄像头的正前方,好让林知夏从正面观察他。 他们两人的目光透过屏幕交汇,像是穿越了长久的时光,回到了当年朝夕共处的情境。 林知夏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摄像头。江逾白与她心有灵犀,他的手指也搭了上去——在虚拟网络世界中,他们指尖相碰,林知夏又打出一行字:“面试加油!你是最棒的!” 江逾白鬼使神差地反问她:“在你眼中,我是最棒的?” “当然!”林知夏特别肯定。她还说:“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男生,性格很好,人又温柔、聪明、稳重、理性、有耐心,你就是最棒的!” 林知夏疯狂夸赞江逾白,满足了他可耻的虚荣心。 江逾白不再有一丝紧张感。他吃过早饭,又复习了一遍笔记,从容不迫地出门了。 十二月的天气有些冷,天空显现出阴沉的蓝色,风中激荡着凛冽的寒意,学院内的古老大理石建筑静静地矗立在四周,环绕着几块方形的修剪整齐的碧绿色草坪。 江逾白穿过草坪中央的一条石路,稍微整理了一下袖口,他扫眼一看,见到了十几位西装革履的高中生。 那些学生来自世界各地。他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有些同学在聊天时透露了自身的实力和背景,营造出无形的压力。 江逾白听见一位学生泄气的话:“三一学院录取我的概率,就跟我买中彩票的概率一样……” 江逾白走到这位男同学的面前:“概率再小,总比没机会好。” 这位男生和他握手:“你在哪里读的高中?” “在北京。”江逾白诚实地说。 那男生双眼一亮:“老乡?” 江逾白否认道:“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江逾白和这位男同学闲扯几句,双方维持着客气又冷淡的交谈,直到监考员把他们带进考场。监考员是一位本校的大学生,看起来非常年轻,可能只有十八九岁,他的态度很随和,还开了个玩笑,让大家不要害怕笔试。 江逾白从不害怕笔试。 何况这场笔试只有一小时。 试卷上的题目很难,很考验数学功底。 自从认识了林知夏,江逾白多年如一日地钻研数学,埋头苦学,从未懈怠过。他用高中数学竞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坚信着“笨鸟先飞”和“勤能补拙”的道理。 现在,他的辛苦有了回报。他顺畅地写完前六道题,卡在了第七题上,他凝神细思,手速如飞,好不容易解答完毕,监考员说:“you have ten minutes left.” 只剩十分钟了。 江逾白还有三道题没写。 他阅读第八题的题目,来不及细想,全凭直觉写出答案,并用同样的方法,赶在考试结束之前写完第九题。 然后,江逾白带着这张卷子,走向了面试地点。 笔试和面试几乎是无缝衔接的,笔试是面试的前奏和铺垫。写完卷子上的七道题,并不能在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江逾白还得给面试官留下深刻印象,才能获得入学的资格。 江逾白的两位面试官都是学术成就极高的教授。他刚踏进办公室,就感受到了教授的凝视,他不慌不忙地和教授们寒暄两句,双手递出了自己的卷子。 第一位教授针对卷子上的题目,向江逾白提问,江逾白回答得非常流畅。那教授面露微笑,点了点头,又和他谈起第九题和第十题——这两道题,其实都在江逾白的能力范围之外。 第二位教授开始引导江逾白,给他提供了简单的思路,他立刻抓住了重点,口述出一种方案。 江逾白的家庭老师曾经教导过他:剑桥的面试有点麻烦,你要拿捏好态度——你不能太强硬,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也不能屈从于权威,毫无主见。你不能滔滔不绝,更不能沉默寡言。你要温和、礼貌、自信、诚实,相信自己的判断,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 江逾白坚守这个准则。 两位教授都露出了笑容。 其中一位教授和江逾白探讨完卷子上的题目,又给他出了一道速答题:假设你在玩一个游戏,你有一枚硬币,你抛掷这枚硬币后,如果硬币的正面朝上,游戏继续,你还能获得一元钱,如果硬币的反面朝上,游戏立刻终止,请问你的收益期望值是多少? 江逾白开始作答。他说,抛掷一枚硬币,正面和反面朝上的概率并不确定,因为题目没有描述硬币本身的情况。他假设硬币正面朝上的概率为a,反面朝上的概率为b,期望值应该是a/b。 接下来,教授又把这道题变成了博弈论,玩家的人数增加了。 江逾白捡起一只马克笔,在一块白板上画出示意图,教授不断增加题目的难度,联系起了数学和经济两个领域,甚至考察了一点哲学。 江逾白一直没有冷场。他的思路永远清晰,还能引经据典,阅读面十分广阔。 江逾白为了和林知夏达到思想共鸣,这些年来不知道看了多少书。林知夏的思维模式非常跳脱,想象力更是天马行空,尤其她小时候,完全不考虑江逾白的心理状态,只要她逮住了他,什么话都能讲。 面试即将结束,江逾白想起林知夏,短暂地走神了几秒钟。他听见教授夸奖了他一句,他放下心来,和教授道别,缓缓地走出房间正门。 江逾白回忆整个面试过程,感觉还算可以,没有特别出彩,也没有犯什么错。 江逾白的叔叔问他有没有把握,他简短地概括:“七八成的把握。” 林知夏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详细地回复:“考得还好,除了数学和经济,还有哲学内容。老师问我,人类有没有自由意志,这是你常说的……”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林知夏又问。 江逾白平静道:“引用了康德学派的假说。” “那应该没问题,”林知夏分析道,“你是经济系的学生,你了解自由意志和决定论,读过康德的作品,你这么优秀,一定会被录取的!” 江逾白表现得很谦虚:“也许别人比我更优秀。” 江逾白这么一说,林知夏以为他没自信,她又表扬了他好几句,听得他心里很高兴。他充满耐心地等待着剑桥的录取结果,很想知道他是否能和林知夏一起留学。 2011年一月份,江逾白回到了省城,准备过年。他的高中生涯快要结束了,今年九月份,他将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 在江逾白的高中同学看来,江逾白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生。他精通英语和法语,理论功底扎实,考试分数极高。他和同学一起做小组作业的时候,总是扮演领导者的角色,大家都对他心服口服,几乎忘记了他的年龄比大家都小。 此外,江逾白一点都不骄矜自傲。他对自己的定义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江逾白的高中同学几乎一致认为,江逾白必然能考进他想去的大学。 同学们富有先见之明。 2011年一月份的某一天早上,江逾白打开申请系统,第一眼就看到了剑桥的录取通知。他平静地关闭网页,重新打开,确认自己收到了相关邮件,又阅读了一遍录取通知信,这才向他的亲朋好友播报好消息。 86、小组作业 江逾白收到了许多褒奖和祝福。 他的叔叔更是激动不已, 连声称赞:“小江, 你怎么能这么优秀?真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 才十五岁, 就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 叔叔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禁感叹道:“小江,等你长大了,我们可以放心地把家里的工作都交给你。” 江逾白爽快地答应了。 江逾白的爸爸在北京有一家投资公司, 江逾白每周都会抽空去一趟公司,旁听他们的晨会。 会议结束之后,江逾白还要留在公司里上课。他的爸爸妈妈组建了多个团队,专门给他讲解现实中的商业模式、家族内部的管理机制、家族集团的具体业务等等。 江逾白发现, 继承家业主要有两个难点:第一,父辈手中的政商资源, 无法完全传给江逾白。江逾白必须拓展交际圈, 开辟自己的人脉线。第二, 他年轻尚轻, 资历太浅, 要想坐上管理层的位置,必须有父辈的辅助, 确保他不断进益。 于是, 江逾白的学习地点从书房转移到了公司。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整天闷在家里。他跟随家人出席一系列的社交活动, 言谈举止都比从前更成熟,还学会了各种各样的话术。 江逾白的家人们都感受到了江逾白的飞速成长。 江逾白的爷爷目睹了孙子的进步,先是把江逾白称赞了一番, 接着又告诫道:“小江,你去剑桥念书,能学到不少好本领。剑桥的经济学本科是三年制,你十六岁入学,念完书,仅仅十九岁。等你二十岁,你爸爸就会督促你自个儿开公司,练一练手,生意场上的前辈们见到你这副模样的年轻人,他们首先想到的,可不一定是同你合作。你不仅要打通关系,还要晓得怎么看人,怎么用人。” 爷爷在今晚的餐桌上说出了这一段话。 此时此刻,江逾白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一家七口人围坐在一张长桌边吃饭。 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家庭聚会的氛围温馨又和谐,叔叔还替江逾白讨价还价:“爸爸,我们小江现在十五岁,你就教他‘识人用人’的那一套,太早了一点。小江还在青春期,没有成年。爸,你瞧瞧我,我十五岁拉琴,还没拉出什么大名堂,还没当上首席……” 爷爷放下筷子:“江绍祺,你接触过商业吗?” 叔叔立刻闭嘴。 爷爷追问道:“你帮你大哥做过事吗?” 爸爸出面维护叔叔:“绍祺有帮我打理一些投资业务。” 海鲜汤冒着热气,叔叔端起汤碗,补充道:“我代言的‘品嘉牛奶’,‘飞迪牙膏’、‘科安电商’……这背后的几家公司,一环套一环,全是大哥控股的。爸爸,您慧眼明鉴,我在给大哥打工啊。” jessica插话道:“老公,你代言几个品牌?” 叔叔掐指一算:“七八个吧,光是咱们家里的就有四个。” jessica从螃蟹腿里剔出蟹肉,盛在一只纯银的勺子里,再放进江绍祺的碗中。她柔声说:“辛苦你。” 叔叔靠近她:“老婆你辛苦了,这盘螃蟹是你做的吗?你白天忙,晚上还下厨……” jessica含笑道:“不累的,我只做一道清蒸蟹。” jessica有她自己的音乐工作室。为了陪伴江绍祺,她把工作室的总部从新加坡迁到了北京。从今年开始,她的父母帮她牵线搭桥,接下好几笔大业务,她越来越忙,经常不见人影。 老婆专心于事业,江绍祺为她感到自豪。 江绍祺和jessica坐在长桌的左侧,其他人都坐在右侧——他们看不见江绍祺的小动作,考虑到这一点,江绍祺一只手揽上jessica的细腰。 jessica穿了一条丝绸长裙,裙子在腰线处收紧,凸显她曼妙的身材。江绍祺揪起一小块丝绸布料,指尖从jessica的腰身划过,这让她心底发痒。 江绍祺和她相处时,从来不戴手套,她低头观摩他的手指,马上侧过身来,悄悄和他耳语。两人情浓意切,情意绵绵,蜂蜜蛋糕都比不上他们之间的甜蜜。 江绍祺饭都不吃了,只顾着和他老婆讲话。 人不能被爱情冲昏头脑——江逾白心想道。 江逾白错开了目光,和他的爷爷聊天。 爷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江绍祺不得不在椅子上坐正。 江逾白继续聆听爷爷的教导。他还和爷爷谈起了未来的投资方向,他说:“我长期看好电商行业、仓储物流和移动支付。互联网相对透明,物流牵扯的范围更广。” “这些你都知道?”江绍祺插话道。 江逾白说:“我只有片面的看法。” 江绍祺问他大哥:“大哥,我们小江现在到了什么水平?” 他的大哥笑了笑:“不错,还得锻炼几年。” 江逾白听完这句话,心中更加确信,总有一天,他也能独当一面,能在事业上有所建树,能为他的家人遮风挡雨。 三月开春,气温回升。 林知夏抱着两本书,独自漫步在校园中。 早上七点多钟,天色泛白,霞光微露,未名湖的水波清澈,倒映着屹立在东侧的博雅塔。湖畔树林茂密,处处呈景,林知夏欣赏了一会儿景色,就听见有人喊她:“夏夏?” 她转过身,见到了洛樱学姐。 她马上跑向学姐,热情洋溢地喊道:“学姐!” 去年九月份,林知夏向学院递交了一份提前毕业的申请。经过一番审核,学院批准了林知夏的要求,只要林知夏能修完相应的课程,她就能在明年六月正式毕业。 目前,林知夏是一名大二年级的在读生。本学期,林知夏和洛樱选了两门相同的课,她经常跟着洛樱一起上学。谁都能看出来,洛樱很照顾林知夏——这就是来自姐姐的关爱。 小时候,林知夏经常跟哥哥吵架。某一次吵完架之后,哥哥说,他要是没有妹妹就好了,林知夏当场反击:我要是有姐姐就好了! 幼年期的林知夏幻想中的姐姐,差不多就是洛樱学姐的样子——体贴、文雅、柔中带刚。 从高中到大学,总是有不少男生喜欢洛樱学姐。 林知夏特别理解他们。 洛樱还告诉林知夏:“我想走科研的路,我准备申请博士了。” 林知夏鼓励她:“太好了,你很适合读博士。” “你呢?”洛樱问她,“你的博士申请顺利吗?” 今年寒假,林知夏没有回家。她一直待在学校,没日没夜地做实验。寒假结束,她在老师的帮助下,整理了实验数据,做出一篇主题为“改进后的超导量子干涉仪检测小自旋种群”论文,谷老师帮她修改了两回,她终于把论文投了出去,目前论文正处于under review(同行评审)阶段。 此外,林知夏还报考了雅思和gre。 gre的全称为“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申请名校的理工科研究生项目,带上gre更保险一些,林知夏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绝不会推辞一场gre考试。 林知夏的雅思和gre考试都在下个月。她确定自己能取得优异的成绩。 林知夏的本科均分很高,还有三篇sci论文在手。谷立凯老师、沈昭华老师都愿意为她写推荐信,她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分,就说:“我的博士申请,一定会通过的。” 洛樱轻轻笑道:“你不通过,谁能通过呢?” 林知夏却说:“我们组里有很聪明的学长,他在量子计算领域的造诣比我高。” “谭千澈吗?”洛樱问道。 林知夏点头。 洛樱嘱咐道:“你离他远点。” 林知夏实话实说:“我只和他谈学术问题。去年九月份,谷老师新收了一位女博士,我们组终于有博士学姐了,我更喜欢和学姐聊天。” 提起“博士学姐”,林知夏的快乐溢于言表。 洛樱轻抿红唇:“我……我和那位学姐相比呢?” 林知夏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 林知夏停下脚步,看着洛樱。 晓风吹拂,树影摇动,洛樱的背后是一片苍翠树林。她穿着黑色长裙,肤白貌美,眼含桃花,几乎能与风景融为一体。 洛樱咬了一下嘴唇:“我……” 林知夏歪头:“学姐?” 洛樱忽然又问:“我和你的那个学姐,谁更漂亮?” 林知夏词穷了。 怎么说呢?那位学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丽”。那位学姐剪了个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经常洗澡,但不常梳头。她的发型在混乱中透着一丝不羁,又在不羁中体现出一种别致。她常年穿着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一件外套可以披一个冬天。整个寒假期间,从清晨到深夜,她扎根于实验室,还和林知夏互相鼓励。她们两人在寒冷的冬夜里一起泡过方便面做宵夜,学姐还把唯一的火腿肠让给了林知夏。 在整个量子计算的组里,那位学姐是林知夏最欣赏的人。 洛樱也是林知夏欣赏的人。 两位学姐,根本不能比较。 林知夏说:“你们都很好,各有各的美。” 各有各的美? 洛樱不知道自己正在纠结什么。她快步走到了前方,林知夏小跑着跟上她,嗓音甜甜地喊道:“学姐,学姐……你等等我,学姐。” 林知夏能把“学姐”两个字念得极其好听,极其悦耳,仿佛“学姐”二字在被创造时,就应该包含这种声调,包含了妹妹对姐姐的依赖感——洛樱的心里想到了这些。她紧握大拇指,皮肤摩擦出响声,而她心乱如麻。 她回头去看林知夏。 林知夏穿着浅粉色毛衣、灰色长裤,外罩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她的身量越长越好了,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成年后一定会相当漂亮,再加上她嘴甜人乖、性格善良,她走到哪里都不缺朋友。 洛樱收回视线,随口说:“我刚刚想到,你是我高中和大学的学妹啊,我在学术上帮不到你……” “你帮了我很多,学姐,”林知夏回答道,“你跟我一起上课,还跟我一个小组,我很高兴。” 洛樱十指交叉,掌心向外抻了抻,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软件工程的小组吗?我们两个能做好的。” 本学期,林知夏和洛樱都选了一门名为“软件工程”的课程。 这门课要求同学们六人一组,编写一款小型软件。每个组都必须搭建服务器、设置数据库、保证多个客户端的实时同步更新、保护用户的数据安全。组员们必须参与“软件设计,软件开发,软件测试”的三大块工作。 林知夏从未亲手做过任何软件。 她平常写代码,都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比如,她要收集网络数据,就会使用python去做爬虫和数据清洗。 而“软件工程”的小组合作,不仅考察了她的代码运用能力,还要考察她的沟通能力。 林知夏所在的软件小组里,共有六位同学,除了林知夏和洛樱,还有一位来自物理学院的大三年级的学长,此人名叫贺尚卿,长相很周正,编程能力也强。 贺尚卿身高一米九,人高马大,肌肉发达,还是学校田径队的成员。他不戴眼镜,爱穿t恤,乍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体育特长生。 贺尚卿和他的三个室友全部加入了林知夏的软件工程小组。林知夏并不确定这些同学能不能按时完成任务,她主动提出自己要当组长,她获得了五位组员的全票通过。 87、天使投资人 “软件工程”这门课的老师名叫王自焕。据可靠消息称, 王自焕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他对学生的要求很高, 打分很低。学生想从他手上拿到95分以上的成绩, 可比登天还难。 而林知夏作为组长,绝不会屈服于困难。 她要让每一个组员都拿到95分。 周六早晨,林知夏和她的五位组员,相聚于校外的一家咖啡厅内。大家都带来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就像一群互联网创业伙伴一样谈起了他们的项目。 林知夏率先开口:“我们学校有五个学部,六十二个院系。我们可以做一个‘校友专用软件’,记录不同学院的新闻和大事,实时更新讲座信息、社团信息、读书小组的信息……” 林知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组员们纷纷抬头看她。她端起玻璃杯,宛如一支创业团队的领头羊:“对一款互联网软件来说, 什么最重要?信息, 信用, 这两样东西最重要。” 咖啡厅里人来人往, 语声嘈杂, 近旁还有一个真正的初创公司ceo正在和投资商洽谈。 这名ceo名叫柴阳。他今年才二十三岁,大学刚刚毕业, 集结了几位好友做出了一套图像识别系统。公司成立不久, 哪里都要花钱, 他急需投资商的赞助,他发誓会对投资商负责。 柴阳直接开口说:“邱总,您能不能拿100万给我们?我要升级服务器, 重构软件……” 邱总反问:“你的方案呢?” 柴阳的态度十分谦卑。他像个太监总管一样“唉”了一声,才说:“我发了一份电子版到您的邮箱。纸质版我今天带来了,您要过目吗?” 邱总摆了摆手,谈话陷入僵局。 窗户透亮,视野洞开,咖啡厅的音乐婉转悦耳,邱总合上眼帘,似在闭目养神。他一只手搭着桌面,大拇指压在咖啡杯的托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柴阳观察了好半天,才发现邱总是在为音乐打拍子。 柴阳彻底泄气了。 隔壁桌的林知夏正讲到了兴头上:“我们的软件,一定要满足同学们获取信息的需求……” 她的组员,贺尚卿同学,忽然举起一只手:“我有话要讲。” 林知夏缓缓坐下:“你反对我的观点吗?” 贺尚卿刚刚从田径场上跑过来。他穿着一件纯棉t恤,前胸后背渗出的汗水沾湿了衣裳的布料,紧紧地贴上他的皮肤,隐约勾描出坚硬而壮硕的肌肉轮廓。 他弯曲手肘,绷紧了胸大肌,躯干强健无比。他这一身的腱子肉,显然是常年坚持锻炼的结果。 难以想象,贺尚卿来自于物理学院。 林知夏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物理系学生。她一点都没怂。她壮着胆子,又问了一遍:“你反对我的观点吗?” 贺尚卿提醒她:“ppt上讲了三个模块,软件设计、软件开发、软件测试。你弄一堆功能,还要经过多次测试,时间上来不及。” 贺尚卿的一位室友附和道:“助教学长说了,我们写完一个软件,能运行,就有70分的保底分。” “70分?”林知夏惊呆了。 洛樱帮腔道:“70分太少了。” 贺尚卿将手臂搁在了桌沿,淡定地说:“我们不是软件学院、计算机学院的学生,不可能在两个月内做出大系统。我们自个儿还要考试,大三下学期了,学得都是专业课,期末考试不简单。” 洛樱听见他的话,冒出一肚子火气 。 什么意思? 因为他很忙,专业课多,期末考试难,他就要降低小组作业的标准,只想完成一个普通的系统,不愿意反复打磨、精益求精? 洛樱忍住怒意,柔声说:“我们组队的那天,林知夏在班上问,有谁想多花时间、做好系统?你是第一个答应的人,贺尚卿,你记不记得?” 贺尚卿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领口,抖了两下,扇进一丝凉风,减弱了他身上热度和汗意。他还用纸巾擦了一把脸,才说:“我们读大三,林知夏读大二,她是数学系的牛人,做个小软件不难。我没空做系统,她有空,我没有不准她动手。” 林知夏默不作声。 她真的没想到…… 她又要栽在小组合作上。 为什么和队友沟通这么难? 通过观察贺尚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林知夏推测他是一个极有主见,很难被说服的人——这种人非常容易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们目标明确,运筹帷幄,能屈能伸,几乎没有羞耻感,哪怕做错了什么事,也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们是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林知夏暗叹,之前的她还是太天真了。 贺尚卿似乎在和她玩一场博弈论。 林知夏一定会耗费大量时间,做出一款复杂的软件。而贺尚卿只需要投入一点精力,就能借由“组员”的身份,获得一个较高的分数。 软件工程这门课的老师说过,所有小组在遇到合作方面的问题时,首先要自行解决,解决不了,再来找老师。但是,老师可能会在“组内沟通”这一栏上 ,给所有组员打一个低分。 林知夏在组内投票也没有胜算。这个组里,有三个人是贺尚卿的室友,只有洛樱学姐一个人支持林知夏。林知夏虽然是组长,但是,她的实际权力,其实是被架空的。 林知夏心中一惊。 做个小组作业而已,怎么搞得跟宫斗一样? 林知夏抱住笔记本电脑,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她知道,贺尚卿不愿投入太多的精力,他的主战场仍然是物理。他之所以选择“软件工程”这一门课,就是因为,这一门课混个70分不难,80分也有希望,而他和林知夏同组,很大概率能冲上90。 这是一个低风险、高回报的决策。 眼见林知夏无话可说,贺尚卿露出了一点笑容。 贺尚卿一只手托住玻璃杯,仔细品尝饮料,这时候,咖啡厅的正门被人推开,门口响起一阵铃铛声。 有一位身穿休闲服的年轻男生走进了咖啡厅。这位男生年约十五六岁,身形修长挺拔,外表极其英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大白天还像璀璨的星星一样耀眼。 整个咖啡厅里的女孩子都在看他。 而他凝视着林知夏。 林知夏冲他招手:“江江江江,你快过来,我给你留了位置!” 她没叫江逾白的全名——因为她不想让陌生人知道他的名字。 江逾白径直朝她走来。 林知夏的周围还有一个空位,江逾白毫不犹豫地坐到了她的身边。他主动和林知夏的同学们打招呼,还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他很注意谈话的技巧,三言两语之间,就套出了那些同学的基本信息。 贺尚卿所有察觉,反问他:“你是林知夏的朋友吗?在读哪个大学?” 江逾白只说:“我正在读高三,下学期会去一个学院。” 贺尚卿笑笑,没再问他话。 林知夏把自己的饮料端给江逾白:“柠檬草莓汁,你要不要尝一尝?” 江逾白低头,从杯子里喝了一口果汁。 林知夏还在他的耳边说:“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今天刚好你有空,我也有空,我约你来咖啡厅,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不过,我们很快就散会了……我可以陪你一整天。” 江逾白差点被呛到。 林知夏和他说话,仍然是如此的直白、简洁、毫无掩饰。 江逾白偏过脸,低声道:“你们继续开会吧,我等你。” 林知夏开心地说:“好的,你真体贴。” 江逾白的到来,让林知夏的心情好了十倍不止。 光影斜照在窗户的玻璃上,窗外的街道人来车往,路边的大树下绿荫满地,在喧嚣城市中营造出一丝幽静氛围。江逾白侧目看向窗外,手里握着一只杯子,无人知道他正在想什么,他好像是一个最安静的倾听者。 林知夏往他身旁挪了挪。 他静坐不动。 她又挪了一寸距离。 洛樱立马开口:“贺尚卿,你不愿意做小组作业,对吗?” 贺尚卿脸上的笑意更深:“我不可能不做小组作业。你必须给我们分配任务。软件的后台要分层……分成三层,逻辑层、数据库层、请求层,我能负责数据库这一层,我还能做几种数据加密算法。用户接口让我们寝室的小张来做,你们俩要做前台、接口设计、其它的接口实现……” 洛樱双手环住杯子,语气咄咄逼人:“你是组长?你给我安排工作?” “我是组长,”林知夏接话道,“贺尚卿,既然你是我们组的组员,我希望你能遵守规则,数据库不需要专门的人来做,我一天就能写完。” 贺尚卿的另一个室友插话道:“林知夏,林组长,你能在一天内写完一个后台的大部分功能,那几项工作怎么分配都不公平吧。要不然你一个人写接口和客户端的代码,其他的活儿,让我们来干?” 江逾白听清楚了他们的对话。 为了解决众人的纠纷,江逾白出声道:“我有个建议。” 88、囚徒困境 贺尚卿不想听江逾白讲话。他抢先一步说道:“你们可别生气, 我不想占你们的便宜。” 他轻轻地拍了拍桌子, 语调抑扬顿挫:“我问过上一届的几个学生, 他们的软件开发进度没跟上, 前端和后端的对接出了问题。林知夏,你要是一个人写完前端和后端,我们不就没有对接问题了吗?” 如果林知夏一个人写完了前端和后端,那就相当于她独自承担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工作量。 林知夏目不斜视, 直勾勾地看着贺尚卿:“好的,我接受。不过,我会找助教,我还会在报告里写……你们几个人消极怠工。” 贺尚卿一点也不怕她:“是我们消极怠工, 还是你不让别人参与项目?” “什么意思?”林知夏反问道。 贺尚卿好心为她解释:“你要是去老师那里告状,我不可能没话讲。我打个比方, 不是讲真的, 你先不要生气啊……” 林知夏屏住呼吸。 贺尚卿面带微笑, 透露道:“我可能会说, 你太想拿高分了, 你总认为,你负责的内容越多, 你的分数就越高, 因为你看不起别人写的代码, 所以你不愿意把工作分配给别人。你骂我们消极怠工,是你太自负了,你瞧不上别人的努力成果——这导致了我们四个组员都没有活儿干。《软件工程》这门课考验的, 可不止是写代码的能力。你写得再好,你不懂沟通,害了别的同学,你的《软件工程》总分就上不了九十。” 贺尚卿这一招过于阴损,他的三位室友都害臊起来,甚至有一位室友想临场倒戈,贺尚卿却拦住了他,还问:“林知夏,你怎么想?” 林知夏向后靠上椅背:“你在威胁我?” 贺尚卿摇了摇头。 林知夏放话道:“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威胁我。” 林知夏长得漂亮清纯,说话声音又软,她发怒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猫亮出爪子,根本吓不到任何人,贺尚卿抿着嘴笑了:“我没威胁你,你别激动啊。” 日头渐高,树影渐浓,那影子落在林知夏的身上,蒙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平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制定一份任务规划书,发到你和助教的邮箱里,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去做,我宁愿放弃《软件工程》这门课。” “洛樱呢?”贺尚卿指了指洛樱,“你愿意放弃《软件工程》?” 洛樱被他气得发笑:“我宁愿休学一年,也不想跟你们一组。” 洛樱好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如此攻击那几个男生,让他们脸上的面子挂不住了。 贺尚卿的一位室友试着圆场:“你有话好说嘛,不要乱开火。” 不开火行吗? 他们都欺负到头上来了! 洛樱出离了愤怒。她扬言:“你们是物理学院的,我认识不少物理学院的人。我会让你们的同学瞧瞧你们在小组作业里的表现。” 洛樱不太会骂人。她无法用确切的预言表达她激动的情绪。 四方形的木桌周围,总共坐了七个人——贺尚卿和他的室友们坐在一侧,林知夏、江逾白、洛樱三个人坐在另一侧。林知夏和洛樱的恐吓都没有起到作用,丝毫没有动摇贺尚卿的立场。 这时候,江逾白看着贺尚卿,缓声说:“你很聪明,了解好学生的心态。好学生多半是完美主义者,做事挑剔,自我要求高,你觉得林知夏不敢放弃《软件工程》,一旦她开始写代码,她就会好好做,帮你们写出一个完整的软件。” “你非这么说,我可没辙,”贺尚卿侧着头,理了理自己的发型,“我和林知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没撂挑子不干事啊,你不如多劝劝林知夏,劝她麻利儿地把软件搞完,咱们六个人都有好日子过。” “我不搞!”林知夏态度坚决。 贺尚卿叹气:“我跟我三位室友一块儿做个破破烂烂的软件,我们坦白地告诉老师,你不肯出力,你想拿零分,敢情这样你才能满意?” 江逾白插话道:“你希望林知夏一个人做完软件,再把她的功劳分成四份,平均地分给你们四个人。我觉得这不现实。” “你在挑拨离间。”贺尚卿含笑。 江逾白推开一杯摆在贺尚卿面前的饮料:“我在说实话。你和你的三位室友写不了软件报告。你们搞不清一个软件的前端和后端,在软件的展示和答辩阶段,你们回答不了老师的问题,会被扣分。无论林知夏愿不愿意跟你合作,她都躲不开风险,毕竟你们寝室的四个人都是混子。” 早在小学升初中的那一年,江逾白就从段启言的口中学会了“混子”这个词。 “混子”是段启言的口头禅。 江逾白活学活用:“你们都是混子,没人会跟混子合作。我建议你去找老师,退掉《软件工程》,选一门别的课。” “就是!”林知夏挺直腰杆,“贺尚卿,你敢威胁我,你以为这是一个‘囚徒困境’……” “这和‘囚徒困境’有什么关系?”贺尚卿不耐烦地问道。 囚徒困境是《博弈论》的经典题型,两个犯人同时被警察抓住,如果他们都撒谎,每个人判刑一年。如果他们都认罪,每个人判刑八年。如果一个人认罪,另一个人撒谎,前者获得自由,后者判二十年。 这个简单的题型,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林知夏也不废话。她直接说:“你就是觉得,我帮你写完作业,再跟你一起撒谎,才能获得最好的结果……不可能的,你想都别想。对我来说,诚实比分数更重要,我可以得零分、重修这门课、甚至退学,我都不会作弊,更不会帮你撒谎。你不该用《软件工程》的分数来威胁我,我连退学都不在乎,会在乎这一门课?这不是囚徒困境的游戏,只有你一个人是囚犯,我一直站在警察的那一边。” 贺尚卿唇角微勾,与她对视。 林知夏站起身来,望向贺尚卿的三位室友:“你们能念到大三,没有中途辍学,说明你们的成绩还过得去……当初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你们的家人和朋友开心吗?十八岁刚进校门的时候,你们对未来有幻想吗?这里是全国最好的大学,老师盼着你们成才,家人盼着你们成长,走出这个校门,你对得起自己吗?” 林知夏双手扒住桌子。她声音虽轻,却直抵人心。 三位室友眼神飘忽,贺尚卿面色一变:“你别想给人洗脑。” 林知夏再接再厉:“我相信你们,你们有机会在小组工作里证明自己,做一个有尊严的人,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靠自己的能力生活,没必要跟着贺尚卿一起乞讨。贺尚卿并不是想帮你们节省时间,他剥夺了你们思考的权力,不允许你们通过一个实践项目来学编程。贺尚卿,究竟是谁在洗脑?” 洛樱听得愣了。 江逾白早就见识过林知夏的巧舌如簧。他不紧不慢地帮腔:“自己不学好,还不让别人学……” “自己不学好,还不让别人学”这句话,是江逾白的初中班主任经常挂在嘴边的。江逾白依旧记得班主任的语气,他像个老师一样批评一群学长,彻底激怒了贺尚卿。 贺尚卿皱着眉,沉着声,说:“你们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从头到尾就没说我是个混子,林知夏能一个人把作业做好,为什么不交给她做?这就跟管理公司一样,降低公司的劳动成本……” 林知夏正要反驳他,江逾白拉住了她的袖子:“我带了录音笔。” 满座皆惊。 江逾白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白色的金属管。他将金属管放在桌面,指尖搭住一枚按钮:“刚才的对话,全被我录了下来。我听说,你们的校规很严格,考试作弊,会被学校开除。” 他流露出一丝惋惜:“贺尚卿,你大三了,被学校开除,多可惜。” 贺尚卿微微张大了嘴,过了两秒钟,才说:“你偷偷录音,侵犯了我的隐私。” 江逾白否认道:“我没侵犯你的合法权益,你没受到约束和强迫,我还是谈话的参与者,这支录音笔,能去法院当证物。” 江逾白说完,邻桌一个男人忽然搭话道:“我留个联系方式,你们要是真把录音笔交到学校了,我愿意当你们的证人,我作证,那个贺尚卿在威胁你们,太坏了,我以前念大学也被同学欺负过。” 这位男人递上一张名片,其上写着一行字——“柴阳,东阳科技公司,首席执行官”。 江逾白收下了这张名片。 而贺尚卿双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他鼻腔呼出的热气顺着指缝往外冒,他的两位室友都坐到了距离林知夏更近的地方,只剩下他最好的兄弟依然留在他的身旁。 打从大二上学期开始,他们整个寝室都迷上了一款游戏。贺尚卿在游戏中的地位很高,游戏帮他缓解现实压力,兄弟们一起开黑,别提有多快活。没想到,他们寝室的和谐关系,竟然被一个小女生给瓦解了。 贺尚卿拎起笔记本电脑的手提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厅。他的一位室友追了过去,还剩下两个室友坐在咖啡厅里——他们愿意和林知夏、洛樱一同商讨软件的设计目标。 他们四个人开始谈话。 江逾白问起柴阳:“你在等人?” 柴阳叹了一口气:“我……对面,刚才坐了个投资的客户,他没等我讲完方案,喝了几口咖啡,就走了。我早上出门前还幻想今天能搞定天使投资人。” 江逾白圆场道:“他可能有急事。” 这段时间,江逾白刚刚接触创业投资领域,他随口问道:“方不方便告诉我,你们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什么?” 柴阳的笑容和煦:“你是高三学生吧,你先加油高考。” “我考完了,”江逾白说,“我准备出国留学。” 柴阳将公司的一份方案文档折成了圆筒形。他心不在焉地用圆筒敲击桌面,心想:他在投资商之间转来转去,就像一匹迷路的千里马,至今没遇到他的伯乐。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他是千里马吗?他兴许只是一头耕地的老黄牛。 老黄牛的破耕犁,没什么用。 他干脆将那一份方案送给了江逾白。 他说:“我们一群人花了四年多时间做出来智能识别系统,申请过了专利,用户群体太小,投资商都觉得没前途。” 他站起来,整理一下公文包,挥手道:“我走了,你们保重。” 柴阳走后不久,林知夏的讨论会结束。 其他同学都返回了校园。林知夏把她的笔记本电脑交给洛樱学姐保管,然后,她牵住江逾白的袖子,和他沿着一条街散步。 春天的柔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含笑道:“我和你一起走路,都觉得开心。” 江逾白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小拇指。她立刻弯曲小指,勾起他的食指,他那只手的触觉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从最初的发热,到最后的发麻,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秒钟之内。 他几乎以为,她洞见了他的内心。 倘若她突然告诉他,她有读心术,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她立定不动,又抬头盯着他。 微风作乱,树影婆娑,她双眼顾盼生姿,欲言又止。 江逾白忽然心生一种可耻的、不该有的期待。他低声诱导她:“你有话直说吧。” 林知夏略微后退半步,直接问道:“你的录音笔是不是假的?” 江逾白顿了几秒钟,才反问:“你想说这个?” “不然呢?”林知夏有些困惑。 江逾白掏出口袋里的那支金属管:“这是一支遥控器,不是录音笔,你猜得没错。” “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遥控器?”林知夏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我家里养了一只猫,”江逾白说,“送你一支遥控器,操控电子老鼠,你可以来我家玩猫。” 林知夏果然被他家的宠物深深地吸引,她双眼放光:“太好啦,我最喜欢小猫了!” 再过几个月,江逾白就要去英国上学,林知夏还在北京读大三。趁着自己还没出国,江逾白想尽可能地多和林知夏接触,他委婉地邀请她:“你最近忙不忙?你要是有空……” 林知夏握着那支遥控器,若有所思道:“明天,我要参加一场北美学术交流会。北美的一位教授带着他们组的几个学生来我们学校访问了。我听杨术文学长说,谭千澈的初恋女友也会来,她也是一个博士姐姐。” 89、记忆犹新 林知夏攥着江逾白送给她的那支遥控器, 胸腔中的一颗心都飞向了江逾白家里的小猫咪。她直接问他:“我能去你家里玩吗?” 江逾白一直在等林知夏的这句话。他欣然答应, 带着她坐上一辆车, 很快抵达他的家。 林知夏跟着他走进家门。她脚步轻快, 充满了期待,还向江逾白倾诉道:“我小时候就想养宠物,可是爸爸妈妈都不答应,我哥哥也不喜欢小猫小狗。我们去海洋馆秋游的那天, 我赢了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我把小企鹅当成了我的宠物。不知不觉,它陪伴我六年多了。” “快七年了。”江逾白附和道。 林知夏欢欣雀跃:“我和你也认识七年了。” 这七年的光景,过得真快, 难怪有一句老话叫做“十年弹指一挥间”。 再过五个月,江逾白就年满十六岁了。他不禁暗想, 十年后, 当他二十六的时候, 他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林知夏和他会维持着哪一种关系? 江逾白放慢了脚步, 林知夏就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逾白脱口而出:“十年后的你和我。” 林知夏顺着他的意思说:“十年后……那是2020年了。” 江逾白试探她:“到了那一年, 你二十六岁,有没有什么……人生规划?” “当然!”林知夏有条有理地分析道, “我一定要在二十六岁之前, 做出轰动性的研究成果。从我九岁那年起, 沈老师就在培养我,一直到我十四岁上大学,我遇见了很多好老师、好学姐, 受到了他们的帮助……” 林知夏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话。 全是她的学术历程、心得体会。 江逾白从头听到尾,没找到一丝一毫与“感情”相关的话题。他并未感到挫败,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自从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抽空阅读了不少天才的传记。他发现,所谓“爱情”,只是那些人一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牛顿一生未婚,达芬奇终身不娶,爱因斯坦的情妇几乎没断过,特斯拉可能爱过一只鸽子。 江逾白越发觉得自己前路渺茫。 林知夏的未来规划里,似乎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穿过一扇双开的木门,江逾白和林知夏来到了宠物活动室。这个房间,比林知夏的宿舍还大三倍,她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浮雕,而江逾白蹲下来,扒开猫窝,展示了一只雪白的布偶猫。 那猫咪的毛发蓬松,两颗眼珠湛蓝,蓝的像是晴天的海洋,像是闪闪发光的璀璨宝石。 林知夏激动得不能自已。 “小猫咪,”她轻声问,“我可以摸吗?” 江逾白说:“你摸,这只猫很乖。” 林知夏蹲在江逾白的旁边。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猫毛,那只猫那就“喵”了一声,原地躺倒,露出毛绒绒、软乎乎的肚皮。 林知夏的心都要化了。 “它叫什么名字?”林知夏问道。 江逾白理所当然地说:“草莓。” 林知夏哈哈一笑:“我喜欢这个名字。” 林知夏在地毯上找到了一只电子老鼠——这是特制的猫玩具。她按动遥控器,老鼠就在房间里绕着圈跑动。那只猫跳出了窝,开始扑老鼠,林知夏跟着猫咪走了两步。江逾白仍然背对着她,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猫追老鼠。他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从小到大,他总爱摆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 他会不会炸毛呢? 林知夏玩心乍起。 她跪坐在江逾白的身后,凑到他的耳边,呼吸间的气流轻轻擦过他的耳尖。肉眼可见,他的脊骨僵硬地挺直,耳根也稍微有些浅红,可他还是恪守着一贯的风范,没有开口讲话。 林知夏的胆子变得更大。 她双手攀住他的肩膀,又向前挪动半寸距离,轻声问他:“你为什么不敢回头看我?” 江逾白反问她:“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 “不可以吗?”林知夏质问他。 “当然可以。”江逾白诚恳地说。他大大方方地邀请她:“你再靠近一点。”他抬起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你可以……靠在我的肩上。” 林知夏和江逾白相识了六年多,江逾白从未对她流露出一丁点攻击性。他温和、善良、正直、有耐心,非常尊重她。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安全感。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林知夏的世界里,“江逾白”三个字就等于安全感。 林知夏从心所欲,轻轻地倚靠着他的肩膀,诚实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好奇怪,我最近才发现,我离你越近,就越觉得快乐。” 快乐? 江逾白反复品味这一个词组。 他心头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发芽拔苗,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林知夏的身上有一种浅淡的草莓香气,那香味清冽又甘甜,侵蚀在思维的最深处。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她还附在他耳边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可是,你又不跟我讲话了。” 这声音绵绵密密,蛊惑又纯真,像一条软纱,缠紧了他的心跳,绕得他胸膛起伏,还有点喘不上气。他一个刚开窍不久的少年人,哪里经历过这种架势。他没料到林知夏表达亲近的方式如此直接。刚才他开玩笑般地,让她枕着他的肩膀,她竟然照做不误。 他多想亲口问她——你喜不喜欢我?又怕他把这句话讲出来,他和林知夏的友情就走到了终点。 去年的五月到八月,林知夏对他的冷处理,让他始终记忆犹新、引以为戒。 江逾白坚定地相信,天才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同。 他要站在林知夏的角度思考,从她的视野探索世界。那么,林知夏给他的定位,就是一个陪伴她多年,了解她,支持她,偶尔与她有思想共鸣的好朋友。 他理清了思路,低声问:“你想说什么?我在听你讲话。” 林知夏反问:“什么话都能说吗?” “当然,”江逾白从容不迫地说,“我们做了七年朋友,交换了七本日记。我是你的观察对象。你在我面前,别拘束自己。” 江逾白猜测,林知夏会和他聊起“小组合作”的理念。今天在咖啡厅,贺尚卿的言行值得深思、值得细品。江逾白学过不少团队管理的策略,他准备把那些知识,全部传授给林知夏。 他正在默默打着腹稿,林知夏深吸一口气,悄声说:“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语毕,她模仿那只布偶猫,靠在他的肩上撒娇般地蹭了一下。 江逾白停止呼吸。他感觉自己快被她杀掉了。 “你要和我一直做朋友。”林知夏下定结论。 这句话又把江逾白拉回了现实。 江逾白坐得端正,从没回过头,林知夏坐在他的背后,看不见他的神情。 林知夏发现,江逾白的耳朵不红了,脊背依然挺拔。他的姿态闲适,好淡定、好平静,再没有别的反应。林知夏松手放开了他,扭头又去摸小猫了。 江逾白静默无声地倒在地上。 林知夏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江逾白睁开双眼,与她对视片刻,应道:“没事。” 他第一次为自己喜欢的女生提供可以倚靠的肩膀,他还没习惯,要缓一缓。他在柔软的地毯上平躺,又过了几秒钟,他站起来,邀请林知夏和他去花园散步。 前段时间,江逾白买了两匹黑马,养在后院的马厩里。林知夏从没骑过马,江逾白怕她不适应,没敢带她上马,只和她一起牵着缰绳遛弯。碧影交织的花园中,他们像平常一样谈天说地,谈笑风生,中午又在餐厅里共进午餐,下午还去另一个房间里玩“林江”机器人。直到这天傍晚时分,江逾白才把林知夏送回大学校园,两人在学校门口挥手作别。 对江逾白而言,这一天,几乎是完美的一天。 林知夏的心情也很不错。 当晚,她在《人类观察日记》中写道:“今天是2010年3月13日,我又去了江逾白的家,他现在有两种宠物,小猫和小马,非常可爱。我觉得,江逾白比小动物更可爱……” 每年的十二月,林知夏都会把本年度的《人类观察日记》送给江逾白。她逐渐放弃了《人类观察日记》的初衷,将它当成了一本普通的日记,简单地记录今天的所见所闻——她知道,江逾白会是她唯一的读者。她因为有这样一位读者而倍感满足,仿佛一切琐碎的感触都有人倾听、有人理解。 林知夏的最后一行字是:“明天的北美学术交流会上,我能见到韦若星学姐……” 这位名叫“韦若星”的学姐,毕业于省立一中,高三就出国了。目前,她正在美国加州的一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她本科期间发表的论文就引发了业内人士的关注。 林知夏记得,省城的那家名为《晨间早报》的报纸,曾经采访过韦若星,报社记者拟定的标题是——“强中自有强中手!省立一中的美女学霸!” 在那份报纸上,韦若星自我介绍道,她的名字来源于一句诗“芙蓉增敷,晔若星罗”。 林知夏觉得,韦若星的名字起得很不错。 林知夏从没把韦若星和谭千澈学长联系在一起。 省立一中的校园内,也没有流传他们两个人的恋爱史。如果不是杨术文无意中揭露了谭千澈的老底,林知夏根本不会相信,谭千澈和他的初恋女友谈了好几年没分手。 “北美学术交流会”将在周一正式召开。不过,韦若星一行人在周日上午就抵达了北京。当天下午,韦若星跟随她的老师走进校园,接受了相关工作人员的接待。 90、多情总被无情恼 林知夏作为量子计算实验室的一员, 主动承担了接待工作。当她见到韦若星, 她立刻跑了过去, 自我介绍道:“学姐你好, 我叫林知夏,我是省立一中的毕业生,现在正在读大二。” 韦若星冲她一笑:“你好啊,小学妹。” 林知夏开心地回应道:“学姐。” 韦若星专攻“量子算法”领域。她在本科阶段修完了数学和计算机的双学位。本科毕业之后, 韦若星还在ibm公司工作了一年,这才返回了学术界,成为知名教授jeff canny的学生。 林知夏读过jeff canny的所有论文和出版书籍。她了解韦若星的研究内容。她和韦若星讨论了几句,韦若星就对她刮目相看:“你真是大二的学生?” 林知夏点了点头:“我今年十五岁, 我跳级了。” 韦若星惊讶地说:“小学妹好聪明。” 学校为jeff canny教授一行人安排了一场欢迎晚宴。物理学院的不少老师和同学都出席了本次宴会。jeff canny的座位紧挨着谷立凯,他们二人相谈甚欢。 宽敞的餐厅内, 灯光耀亮, 气氛融洽。 在这样的正式场合, 所有男老师和男同学都是一身西装革履, 谭千澈也不例外。 今晚的谭千澈穿了一套黑色西服, 内搭一件白色衬衣。他扣紧了最上面一颗扣子,领带扎得严严实实, 很有一种斯文禁欲的意味。 谭千澈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微皱着眉头, 不常说话, 时不时看向韦若星,然而对方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杨术文观望了一段时间,感慨道:“你别苦巴巴地瞅着她了, 你不就是想和她讲话吗?听我的,你去求一求林知夏。林知夏跟韦若星聊得来,你看韦若星笑得多开心啊。” 谭千澈沉重地叹了一声:“林知夏怎么整天黏着女博士。” 杨术文试着分析道:“哎,林知夏多会喊人,学姐长,学姐短的。你别郁闷,她和韦若星搞好关系,帮你说两句好话……” 谭千澈没作声。他端起酒杯,饮下一口红酒。 酒水从杯沿洒出来,溅上了他的西装裤。 这套西装刚买不久,花了一万多块钱,谭千澈稍微有些心疼。 他攥着餐巾纸,缓慢地擦拭着腿上的污渍,恍惚中想起来十六岁那年,他和韦若星都在省立一中的竞赛班念书。那天傍晚,天色渐渐黯淡,他在教室里给她补习功课,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腿上。她笑起来很美,夕阳知道,晚霞知道,他也知道。 可他无力改变现实。 高三那年,韦若星决定出国。 她把他叫到学校,要和他分手。他那时也年轻,才十八岁,心高气傲,不仅没流露出半点不舍,还对她说了狠话。 他说,韦若星的竞赛金牌,是靠他补习补出来的。他真诚地祝福韦若星,能在国外的学校跟上课程进度,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男生愿意像他一样倾尽全力地帮助她。 如今回想起那段话,谭千澈尴尬得头皮发麻。 怪谁呢? 只能怪他自己。 他当时还是个处男,脾气大,经验少,不懂得沟通的技巧。 谭千澈一边反思,一边品尝着红酒。他眼角的余光落在林知夏身上。 林知夏正在和韦若星讨论量子算法。 韦若星的最新一篇论文牵涉到了“shor大数分解”。林知夏攥着一根筷子,在桌布上写了一个函数。依照“shor大数分解”的步骤,她计算出了模指函数的周期。她说:“我用python写出了qft线路,做成了开源package。学姐,你看一看我做的开源package,不止这一种算法。” 所谓“开源package”,指的是公开的功能代码。 韦若星答应道:“好啊,我去哪儿看?” “现在看吗?”林知夏认真思索道,“你可以跟我回寝室,或者去机房,我们找一个有电脑的地方。” 韦若星瞥了一眼谭千澈。 谭千澈的酒杯空空如也,两根手指夹住了高脚杯的杯身,银框眼镜的边缘微微发亮,飘游的目光刚好和她对上。 她很想逃离今晚的宴会,干脆说道:“好,我们走吧,林知夏。” 林知夏以为学姐对她的代码充满了兴趣。 太好了! 她的思路得到了学姐的肯定! 她想模拟一种量子编程语言,在互联网上开源,供给所有人使用。俗话说得好,人多力量大,研究量子算法的学者越多,这个领域的发展速度就会越快。 林知夏和她的导师打了一声招呼。她牵起韦若星的手,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宴会厅。 就这样,林知夏拐跑了初次见面的学姐。 韦学姐穿了一条驼色连衣裙,外罩一件长款风衣,脖子上系着巴宝莉的格子围巾。她皮肤雪白,妆容素净,五官明丽秀美,从骨子里散发出文静清高的气质。 韦若星的神态与洛樱有些相似,她们二人性格却不太一样。洛樱是外柔内刚、绵里藏针,韦若星则是外柔内柔、表里如一。 林知夏在心中赞叹,省立一中的学姐们真是各有各有好。 天色漆黑,路灯下人影幢幢,迎面吹来一阵清冽的北风,韦若星打了个寒战。她紧紧挽着林知夏的手臂,林知夏大义凛然地说:“学姐你冷吗?我把外套脱给你。” 韦若星笑着摇了摇头。她正要开口讲话,后背忽然一暖,有人把一件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那外套是纯黑色的,法兰绒精纺的好料子,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外套的主人是谁。 她如同一尊石像般定格在原地。 她听见谭千澈的声音:“你这几年在国外,过得还好吧?” 韦若星转过身来对他说:“我过得有滋有味,你呢?” 谭千澈身穿一件白衬衣、一条黑色西服裤。他的袖扣早就解开了,露出半截精壮结实的手臂。他曾经用这双手搂过她的腰,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没有接过吻,更没有上过床,只有一段懵懂纯洁的早恋。 昨日梦如流水过,谭千澈淡淡地答道:“我也还行。” 他双手揣在裤兜口袋里,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怎么看她。 林知夏顿时警惕起来。她很清楚谭千澈混乱的生活作风。谭千澈甚至记不清那些女生的名字,为了防止混淆,他一律用“宝贝”作为代称,“宝贝”的真实数量是个谜团。 但他只字不提私生活,笑问:“你的现任男友,是你导师的学生吗?” “不是啊,你看错了,我没有男友。”韦若星回答。 谭千澈很奇怪地收敛了面上的笑容,语气平实而严肃,像在公事公办:“谷立凯带了一个量子计算的大组。大组里分了几个小组,我在量子比特电路小组,做过量子算法,有机会我们合作一篇论文。” 韦若星侧目看着林知夏:“你在不在量子比特小组?” 林知夏略显腼腆地说:“我穿梭在整个量子计算的大组里,我什么都学。” 韦若星对她展颜一笑:“要是有机会,我们合作一篇论文。” “好的,学姐!”林知夏爽快答应。 谭千澈的嘴角抽了一下。他低头看着人行道上的砖石缝隙,韦若星就把西装外套还给了他:“用不着这个,我不冷了……” 他忽然说:“对不起。” 韦若星的手腕僵在半空中:“你跟我道歉?” “我年轻时,性子太傲了,”谭千澈接过那件西装,搭在左手的臂弯上,“我把自己当天才,看谁都嫌笨,看谁都犯蠢。我喜欢你又瞧不起你,是不是伤了你的心?” 韦若星咬唇。她拢紧风衣,神色决然,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算了。” 她转身要走。 谭千澈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你再让我看一眼,跟我说说你过得好不好……”这句话是真心的。他太久不讲心里话,猛地爆发,指尖就开始颤抖,抖得厉害,像是帕金森综合征的晚期。 韦若星甩开他的手。她背对着他说:“我今年九月份博士毕业,毕业了就回国,在上海工作,找好了教职……这次来你们学校,我想……” 她酝酿了很久,也没讲出自己想要什么。 谭千澈和她离得很近,她往后退一步就能撞上他的胸膛。可她向前走,没有回头:“今天上午,我听人说,你身边的女孩子没断过。算了,你多保重。” 林知夏快步追上她:“学姐!” 学姐却说:“对不起啊林知夏,我有点不舒服,先回酒店了,改天我去看你写的代码。” “学姐,我送你回酒店。你想吃什么东西吗?我给你买。”林知夏主动提议。 学姐朝她挥了挥手:“我认识路,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知夏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她的背影在路灯下越来越远,逐渐融入深广无边的夜色。 夜凉如水,寒风凛冽,谭千澈穿着一条布料昂贵的西装裤,坐在路边一块布满灰尘的石砖上。他屈膝弓背,整张脸埋入阴影中,颓废萎靡落魄潦倒,宛如一条丧家之犬。 林知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喊了一声:“学长。” 他不抬头。 林知夏认识他一年多,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总是吊儿郎当、自信满满的,到处勾搭小姑娘,或者被小姑娘勾搭。他是物理学院的助教,为了杜绝助教与学生的牵扯,他不回应所有物理学院的女生。至于其他学院、其他学校的美女,他基本来者不拒。 这种做派,多么奇怪,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中,男主人公得不到女主人公的爱,便以自我放纵的形式排遣生活的孤单和寂寞。男主人公的名单上罗列了长长一串女人的名字,每一个女人都和他有过一夜风流。 林知夏想起书中的片段描写,叹了口气,镇定地说:“学长,我给杨术文打过电话了,让他来接你。学长你把外套穿好,不要感冒了。明天我们要开学术交流会,你是量子比特电路的主讲人,你不能倒下。” 谭千澈没搭理她。 她一溜烟跑得更远:“我走了,拜拜。” 林知夏飞快地回到寝室,打开电脑。她急于倾诉内心的困惑,可是江逾白的qq状态是离线。 她单击电脑的记事本,匆匆忙忙敲出一大段话:“以前我们探讨过爱情,今天我有了一个新的观察。我的一个学长,他有好多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也有自己的男朋友,他们保持着开放式关系。俄罗斯学者尤里·谢尔巴特赫在他的著作中分析了‘开放式关系’。尤里·谢尔巴特赫认为,原始部落里的男女具有更多的自由,因为原始部落支持真正的群体开放式关系……那个学长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今天晚上,他见到初恋,为什么还会表现得很消沉?” 写到这里,林知夏心头一震。 她记录谭千澈的反应,回忆自己读过的书籍,这都是站在学术研究的角度上。她以为自己能轻易看穿一个人,事实证明,她了解得太少,她并不懂人心。 林知夏陷入思考。她复制了记事本的那段话,粘贴到了qq对话框,一键按下发送…… 就在这个时候,林知夏猛然发现,她打开的不是江逾白的聊天框,而是林泽秋的! 林泽秋和江逾白都使用了qq默认的系统头像。 最恐怖的是,林知夏刚发送完消息,林泽秋就突然上线了,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林知夏吓得关掉了电源,扣紧了笔记本,抓着柔软的被子,缩在寝室的小床上。 91、时间标量 林知夏的那一段话, 在林泽秋看来, 正如晴天霹雳一般。 “开放式关系”这五个字, 恰如一把尖锐的大刀, 狠狠戳进林泽秋的双眼。 开放式关系!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下流、浪荡的东西! 简直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林泽秋刚洗完澡。他用一块毛巾盖住脑门,冷静了几秒钟,手指“噼里啪啦”地狂敲键盘。 他邻床的哥们名叫詹锐。 詹锐面目俊秀,心思聪颖, 只可惜他天生口吃,说话结巴。他盯着电脑屏幕,磕磕绊绊地说:“你、你、你妹妹……” 林泽秋没有回头。他肃声警告道:“这是我家里的事,你别往外头讲。” 詹锐连忙答应:“我、我、我不……” 另一位室友扯着嗓子喊道:“秋哥的妹妹怎么了?” 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淌, 落在形状分明的锁骨上。林泽秋擦了一把脖子,叹声说:“没事, 你们睡你们的, 我这儿有点家务事要处理。” 三位室友都见过林知夏。他们都知道, 林泽秋有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妹妹。他们可以开林泽秋的玩笑, 但不能调侃他的妹妹, 谁敢开口调侃,那就只有一个“死”字。 此事涉及了林知夏, 室友们纷纷装聋作哑。 安静的环境有利于思考, 林泽秋洋洋洒洒地写了八百字, 毫不留情地痛批“开放式关系”,严词警告林知夏远离她那个垃圾学长。如果学长敢对她出言不逊、动手动脚,那林泽秋一定会让学长付出代价。 林泽秋打完最后一个字, 头脑逐渐清醒了。他重新阅读了一遍妹妹发给他的消息。他注意到,妹妹说:“以前我们探讨过爱情……” 他和林知夏探讨过爱情吗? 他仔细回忆,好像是有那么一次,林知夏问他相不相信爱情?说实话,他根本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他只相信自己的双手双脚。他要靠劳动赚钱,打一辈子光棍,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林泽秋胡思乱想了很久,林知夏仍然没有回复他。他给她打了个电话,然而她的手机关机了。 这也难不倒林泽秋。 林泽秋去探望林知夏的时候,碰巧遇见过林知夏的室友邓莎莎。林泽秋要来了邓莎莎的手机号,以防林知夏在学校遇到什么意外,无法接听他的电话。 眼下,机会来了,林泽秋很礼貌地发了一条短信给邓莎莎:“邓莎莎,你好,我是林知夏的哥哥林泽秋。我问一下林知夏在寝室吗?明早七点我去学校门口等她。” 邓莎莎正躺在床上吃薯片。 手机震动了两回,邓莎莎喊了两声:“夏神!夏神!你哥哥找你!” 林知夏从被子里钻出来:“我哥哥找我?” 邓莎莎嘴里含着薯片,口齿不清地说:“你哥哥问我,你在不在寝室,明早七点,他要来学校门口等你。” 林知夏慌了起来:“完蛋了。” “你怕你哥哥吗?”邓莎莎好奇地问道,“你哥哥挺帅的啊,话不多,不烦人。” 林知夏在床上躺平,盖紧她的被子。她的床单和被罩都是纯棉的,浅白色为底,印着几颗粉红色草莓。她躺在草莓编织的世界里,怀中抱着小企鹅,一本正经地说:“你没见过我哥哥话多的样子。明天早晨,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学校门口。” 邓莎莎在脑中幻想了林泽秋喋喋不休的模样。她捏住薯片袋子,憧憬道:“夏神,我向你许愿,保佑我能遇见一个和你哥哥同档次的帅哥。” 林知夏谦虚地说:“不,我哥哥不算最帅。” “你哥哥这个帅的程度刚刚好,”邓莎莎感叹道,“更帅一点的男人,我掌控不了,我和他相处的时候,容易变成舔狗,迷失自我,那样不好。” 临近十一点,寝室熄灯了,昏暗夜色侵染了狭窄的空间,室内漆黑一片。林知夏侧躺在床上,暗自回想她和江逾白相处的时候,有没有迷失自我呢?她的意识在黑暗中变得混沌。她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邓莎莎把林知夏喊醒。 林知夏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起床洗漱。她穿上毛衣和外套,忽然发现邓莎莎正在对镜梳妆,冯缘在给邓莎莎扎头发。 邓莎莎指挥道:“梳高点,往高了梳,显得精神。” 冯缘一手抓着她的头发,带着一丝起床气,不耐烦地问:“你要不要扎冲天炮?” 邓莎莎高声发问:“夏神,哥哥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林知夏哪里知道她哥哥对异性的喜好?依她所见,她哥哥和女生起码要保持三米左右的间距。三米之外,不分男女。她只能说:“不用特意准备,做你自己吧。” “懂了!”邓莎莎打了个响指,“哥哥喜欢清纯自然的,我画个裸妆。” 三月倒春寒,清晨刮冷风。 邓莎莎和林知夏在将近七点的时候抵达了学校门口,林泽秋已经来了。他还给林知夏带了一份早餐。那早餐包括一杯温热的豆浆,一张夹了烤肠的鸡蛋卷饼。 林泽秋把卷饼从纸袋里剥岀来,林知夏扶着他,咬了一口饼。他几乎在喂她吃饭,还问她:“好不好吃?” “好吃,谢谢哥哥。”林知夏含糊地回答。 邓莎莎被这一副兄友妹恭的画面感动了,小声说:“哥哥太好了吧,提着灯笼都难找,我想到他以后在家里带孩子的样子了。” “哥哥是挺贤惠的。”林知夏悄悄地回答。 她们嘀咕了两句,林泽秋就将卷饼和豆浆塞进了林知夏的手中,面色凝重又严肃地说:“我昨晚给你发的qq消息你看了吗?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你还没成年,你周围都是成年人,你要提防不怀好意的男人。你那个学长哪儿来的,他欺没欺负你?以前怎么没听你讲过?我每周日和你吃午饭,怕的就是你在学校遇到了那种男的。你胆子小,年纪小,好欺负,不敢还手……我不可能谈恋爱,我不跟女生讲话……你十八岁以后才能谈……” 林泽秋滔滔不绝地扯了十多分钟。 他古板、守旧、封建、啰嗦。 他在邓莎莎心目中的形象逐渐幻灭。 二十分钟之后,林泽秋终于讲完了。他长舒一口气,还和邓莎莎打了个招呼。邓莎莎面带微笑,冲他点了一下头,三人在校门外分道扬镳。 风很大,天很冷,气温偏低,云雾泛白。 邓莎莎顶风逆行,精心制作的发型乱成了鸟窝。她紧紧拉住外套的领口,缓步向前走着,林知夏还问她:“你想做我的嫂子吗?” “不了不了,”邓莎莎推辞道,“你哥哥……” “不好吗?”林知夏又问。 “不不不,”邓莎莎谦卑地说,“不是不好,是我不配。” 林知夏欲言又止。 邓莎莎转变了方向:“谭千澈学长最近怎么样?” “绝对不行,”林知夏咬定道,“他绝对不行。” “为什么?”邓莎莎疑惑地问,“难道谭千澈和你似的,跳级太快了,还没成年吗?” 林知夏原本清澈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暗:“不是。谭千澈很花心,远超你的想象。你离他远点。” 林知夏给出的忠告吓到了邓莎莎。 邓莎莎并不是越挫越勇的性格。自从上了大学,她就变成了一个遇到困难就原地躺倒的老实人。她无福消受自己看上的两个大帅哥,干脆放弃了“我要在大学谈恋爱”的单纯愿望,老老实实地背着书包去图书馆自习了。往好的方面想,虽然她搞不到大帅哥,但是,她把时间花在了学习上,学习不会辜负她,学习才是最好的人生伴侣。 邓莎莎坐在图书馆里,眼角泛起感动的泪花。 林知夏吃完哥哥送来的爱心早餐,直奔“北美学术交流会”的举行场所。 来自北美的几位教授和学生们全部到齐,韦若星学姐的座位就在第四排。她身穿浅色西装套裙,脖颈纤细,亭亭玉立,宛如天鹅一般高贵动人。 林知夏路过她的时候,她喊了一声:“林知夏?” 林知夏扭头:“学姐?” 礼堂宽敞,灯光黯淡,林知夏站在红色地毯铺成的台阶上,顺手搭住了一把椅子。韦若星柔声说:“你坐我旁边吧,我们说说昨晚你提到的量子编程语言。” 林知夏扫眼一看,他们量子计算组里的同学比较分散,只有需要上台发言的学长学姐才会坐到第二排、第三排的位置。 “好的,我来啦。”林知夏开开心心地挨近了韦若星学姐。 学姐夸她:“你用了草莓前调的香水?比我用的晚香玉、茉莉要好闻。” 林知夏解释道:“我没有香水。我用草莓味的洗发水、沐浴液、洗面奶……我经常吃草莓。” 学姐笑说:“小天才的小爱好?” “不小不小,”林知夏说,“我马上就成年了。” 学姐双手交叠,搁在腿上:“是啊,你快长大了。我比你大十岁,总觉得你还很年轻。” 林知夏不吝言辞地称赞道:“学姐永远十八岁,永远年轻漂亮。”话中一顿,她又说:“其实我觉得,人类共享了一个……一维时间参考系,岁数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标量……” 韦若星听着林知夏讲话,却有些走神。她侧目看向前方,没找到谭千澈的身影。她咬了一下嘴唇,齿痕微微泛白,只听林知夏说道:“所以,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如果我将来有了孩子,我要用平等的态度去和他们交流。当我的爸爸妈妈变老了,我要保持尊重,不能因为他们的年迈和迟钝而感到不耐烦,我们的灵魂处于同一个维度空间……” “好姑娘,聪明又心善。”韦若星评价道。 韦若星不再关寻找谭千澈。 她扬起下巴,专注于交流会的内容。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教授们各自发表了演讲,交流会变成了学生们的主场。 主持人用流利的英语播报,大声邀请谭千澈同学上台,讲述他在量子比特电路中的最新研究成果。背景ppt准备就绪,记者们摆好了摄像头,谷立凯老师匆忙出现在第一排,他握着手机,面色不佳,俯身对另一个学生说了一句话,那个学生却连连摇头。 前排的几位中国学生开始窃窃私语。 杨术文从第一排走过来,脚步沉重地站到了第三排,刚好位于林知夏的斜前方。林知夏拍了拍杨术文的肩膀,问道:“学长,谭千澈出事了吗?” 杨术文唉声叹气:“谭千澈昨晚在路上吹了大半夜的风,回了寝室就咳嗽,那声音大的,肺管子咳穿了一样,咱们一整个男生宿舍的楼道都能听见。今早上,谭千澈吃了退烧药和止咳药,还和谷老师说,他能参加交流会……哎,来不了了,他高烧窜到39度,被抬到医院去了。这不麻烦了吗,你说?他一个小时前还拍胸脯保证,他会准时到场,还求谷老师给他表现的机会。谷老师就没撤掉他的ppt。他是这篇论文的独立作者,别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博士这一行,人人忙着做自己的方向,哪儿有时间去梳理别人的工作?” 林知夏语出惊人:“我有时间。” 杨术文疑心自己听错了:“你?” 林知夏坦荡地承认道:“我看过谭千澈的所有论文,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他,我熟悉他的所有实验方法和思路。” 杨术文惊诧不已,连番催促道:“你快上台吧,快给我们小组救场。” 林知夏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韦若星急忙提醒她:“这是一场英文报告会,全英文的讲述和问答,你们学院和我们学校的教授都在啊,你没有准备稿子,不要勉强自己,林知夏。” “别担心,学姐,”林知夏充满自信地说,“我从三岁起就开始学英语了。” 92、CQE 林知夏像一阵风, 疾速飘向了演讲台。 保安刚要拦住她, 谷老师出面道:“她是我的学生, 能代表我们小组。” 近旁又有另一个同学说:“谷老师, 林知夏还是大二的本科生……要不让我去讲,我跟着谭千澈学了两个多月。” 谷老师摆了摆手,示意那位同学保持安静,不要出声。他将话筒递给了林知夏, 低声道:“去吧,上台。” 林知夏攥着话筒,沿着台阶向上走。 灯光聚焦在她的头顶,她站到了ppt幕布之前, 身姿笔直,自我介绍道:“thank you,is a sincere pleasureb namezhixia lin and ifrom superconducting circuits and quantum putation group. ” 接下来, 她规划了本次演讲的内容:“we will begin with a brief introductionthe group research, followedan introductionthe workm workprinceton university has proven thatcan bihe spin qubits with circuit quantum electrodynamics architecture [1].will demonstrate a superconducting circuit performed with josephson junctions using circuit quantum electrodynamics architecturescontrol the quantum coherenceperforming the qubit state tomography....” 此前, 杨术文曾经和林知夏一起出国, 他见识过林知夏的外语水平。但他没料到,林知夏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流畅地概括整个小组的近期工作内容。 杨术文倒抽一口凉气:“林知夏的英语发音好清楚, 单词连读, 重音轻音,我像是在听录音磁带。” 韦若星由衷赞赏:“她用词礼貌,正式, 态度也好。” 杨术文听了一会儿,心情激动又澎湃:“林知夏把谭千澈的论文背下来了,她记得明明白白。” “她没背论文,”韦若星笃定地说,“她理解了。” 杨术文紧握双手:“真厉害啊,她是真厉害。” “前途不可限量。”韦若星附和道。 韦若星和杨术文坐在同一排。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林知夏,听她简略地描述实验内容。 记者扛着摄像头,对准了林知夏。老师和同学们神情专注,沉静地凝视着林知夏。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里,林知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讲解每一页ppt上的内容。 她讲得非常顺利,直到她看见倒数第二张ppt。 倒数第二张ppt上,只有四张折线图,没有公式,也没有文字解释。 这一张ppt的标题是“future work”,意思是“未来的工作”。 一般来说,理工科的实验报告都会包含“future work”这一个模块,作者会展望一下未来的发展路线。可是谭千澈没有在他的论文里提过“future work”,也没有跟别人聊过,这张ppt的内容是全新的、陌生的,与前文毫无关联,谭千澈的师弟们都看愣了。 怎么办? 林知夏抬高了话筒。 汇报厅内一片寂静。 令人尴尬的沉默正在延长。 坐在第三排的一位外国男生忽然举起了手。林知夏以为,他能解释ppt上的折线图。 然而,这位外国男生却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excuse me,wouldbe possible for youexplain a little bit more about howset experiment parameters ” 这句话的意思是,请问你能解释一下怎么设置实验参数吗? 杨术文面色一变:“ppt上的四张折线图没有名称、没有范围,谁知道谭千澈的新实验是怎么做的?” 韦若星透露道:“那个外国男生,是我们组的同学。他问题多,喜欢较真,年轻的讲师会被他弄得下不来台。” 杨术文生平最痛恨这种学生。他只能寄希望于林知夏:“哎,林知夏能不能想出来?” “太难了。”韦若星说。 韦若星有一句话没讲出口——她都猜不到那几张图的实验参数,怎么能强迫林知夏顿悟?林知夏才十五岁,她应该在导师的指引中慢慢成长。 林知夏被外国男生的问题难住。十多年来读过的书刊、著作,经历过的实验、项目都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实影,那些影子在瞬息间爆炸,炸得她思路混沌,像是被一阵白烟蒙住了双眼。 她换了个方向,面朝ppt的另一侧。 这时,她忽然想到,上台之前,她瞥了一眼今天的学生出场顺序。下一个演讲的学生将会谈到人工智能……林知夏豁然开朗。 林知夏假设了几组输入数据,又在心中秒算了一遍,果然对上了折线图的走势。她马上宣布,ppt上的四张折线图都是“量子深度学习”的模拟训练结果。 她当场为大家讲解,如何利用图象趋势,反推“量子深度学习”的参数种类和参数范围。 林知夏由浅入深地概括算法,结合了谭千澈的工作内容。她的声音一直没停下来,因为全场无人打扰她,所有人都是忠实的听众。 这一场演讲结束之后,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的学长和学姐鼓掌鼓得最用力。杨术文笑容满面,与有荣焉,还告诉周围的学生:“那就是林知夏,林知夏和我一个组,林知夏是我们组里最年轻、最聪明、最有潜力的人。” 韦若星正想搭腔,她认识的一位老师竟然站了起来。那位老师问了林知夏几个问题,林知夏轻松回答,答完了还冲大家笑一下,笑得又甜又好看。 这天中午,“北美学术交流会”告一段落。 林知夏跟随谷立凯、杨术文等人走出报告厅。 室外的阳光晴朗充沛,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明澈的蓝天白云。 谷立凯双手负后,走在前方。他鬓发斑白,身形瘦长,但有些驼背。他缓缓迈出几步路,忽然开口说:“谭千澈有一个课题,做了几年 ,没做出来。林知夏,我把他的课题给你吧。” 林知夏犹豫不决:“这样行吗?” “行,”谷老师说,“你学了一年多的实验和理论,先前我按博士的标准培养你,把路走窄了。你比你的谭师兄还有韧性……” 林知夏自言自语:“谭师兄的韧性不够好吗?” 谷老师笑笑,亲自揭了徒弟的老底:“你谭师兄啊,本科第一年来了我的实验室。那年他十八岁,性子急躁,缺少磋磨。他没同你们讲过吧,他也炸过实验室。” 谭千澈炸过实验室! 林知夏好吃惊。 谷老师没有详说。他把课题的内容简单概括了一遍,还让林知夏在一周内写出论文的开题报告,用邮件发到他的邮箱里。 今天的北美学术交流会上,林知夏拯救了谭千澈所在的整个小组,并给国际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杨术文特别感激林知夏,主动为林知夏求情:“谷老师,一周的时间太紧张了,你给我们林学妹宽限一点……” 谷老师却告诉他:“一周的时间,对你来说,是太紧张了,对林知夏来说,刚刚好吧。” 杨术文的心头中了一箭。 林知夏也没有推辞。她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还抽空跑了一趟医院,仔细询问谭千澈的课题研究进度。 谭千澈一边躺在床上吊水,一边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告诉林知夏。 林知夏惊讶地问道:“这么看来,你都写出来三分之一了,你愿意把这个课题让给我吗?” “我卡在了三分之一上,”谭千澈有气无力地说,“我早就放弃了这个课题。” 林知夏坐在他的病床边,又说:“我还有自己的研究任务。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完那么多东西。我想循序渐进,我刚学会怎么把一个大框架拆成几个小目标。” 谭千澈却说:“你不需要。” 他侧过头,目光深邃,话语平静:“你还小,有足够多的时间,你别把发论文当目标,要把内容和成果当目标。十年磨一剑,对你也不算晚。”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病房里的光线格外寡淡,床单和被罩都是不染纤尘的纯白色。谭千澈躺着不动,面露疲惫之意,黑色短发散乱地拂过额前,区区一场感冒,落在他的身上,竟像是一场抽骨拔髓的大病。 他闭着眼睛,缓声说:“去年有段时间,你很焦虑吧。别觉得我比你强,我十八岁时懂得还没你现在多。我学了整整八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只学了一年,就想超过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我好歹也是省立一中档案馆里的优秀校友。” 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 林知夏鬼使神差地讲出心里话:“我什么时候才能……” 她一句话还没讲完,谭千澈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 谭千澈的嗓子干涩起来,发出喑哑的笑声:“快了,快了,我估计,六年之内,你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贡献。” 林知夏欲言又止。 她其实想问,为什么谭千澈没在六年内做出惊天动地大贡献? 谭千澈看着她的眼睛,又读出她的内心想法。他说:“你不会像我一样废。我一个人待在寝室,偶尔有点自我厌恶,我就出门找乐子去了。乐子越多,我越厌恶我这个人,形成了程序里的死循环,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你还年轻,千万别学我,接下来的六年,你专心学术,别被任何人干扰。你是天生做科研的料子,老天爷赏你饭吃,天赋不能浪费。” 最后一句话,既像是送给林知夏的,又像是送给他自己的。 林知夏记起省立一中流传甚广的顺口溜。她念道:“高一(十八)谭千澈,满分通过每一科,轻松夺冠奥林匹克,才高八斗心有丘壑……” 她还没读完,谭千澈打断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高中啊,离我太远了。” “有点可惜,”林知夏坦诚地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过,学术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经历和阅历更重要一些。” 谭千澈抬起右手,手背覆住了眼眶:“刚认识的时候,你说我不是好人,现在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好人。”林知夏始终如一地评价道。 谭千澈闷声笑了,笑着笑着,他的手背沾了泪。他透露道:“你刚刚说的那个顺口溜,是你的韦学姐编出来的。你别在她面前提顺口溜,别惹她生气。” 他紧闭双眼,心里想着韦若星。他这复杂而奇妙的感情,就像沙滩上定型的黄沙,看起来历久弥新,十分稳固,踩一脚全是肮脏的残渣。 今年的三月份,林知夏过得很忙。 她每天都要完成三件事:写一点论文,做小组软件,巩固专业课程。 韦若星学姐已经走了。她跟着导师去了美国,继续进修。 好消息是,韦若星学姐所在的小组愿意与林知夏合作,他们在“量子人工智能”领域的造诣很高。 此外,东京大学的永野彩香姐姐,也经常与林知夏联系,每个月都给林知夏发邮件。 林知夏恍然察觉——她有了自己的国际学术人脉圈。 真是不可思议。 她起初只是想多认识一些博士学姐而已。 相比之下,本科学长就有些逊色了。 比如,大三年级的贺尚卿学长。 贺尚卿和林知夏在同一个“软件工程”小组。上个月,他们在咖啡厅吵了一次架,江逾白还拿录音笔威胁贺尚卿,吓得贺尚卿当场跑了。 林知夏以为,贺尚卿会痛改前非,就像他的三位室友一样。 可惜,林知夏想错了。 贺尚卿胆子很大。他不再参加小组会议,也不回复林知夏的信息。 林知夏一怒之下,写了一封超长的邮件,发给“软件工程”的助教。她还去物理学院找人。贺尚卿刚上完课,踏出教室一步,林知夏就喊住他:“贺尚卿!” 林知夏语气超凶。 贺尚卿拎着书包,彻底无视她,理都不理她。 林知夏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参加小组会议,不回复我们的信息?你打算放弃软件工程这门课吗?” 贺尚卿伸了个懒腰:“我要说的话,都说过了。你们录了音,你重听几遍。你把录音笔交到老师那儿,也行,大不了我退学。” 贺尚卿身高一米九几,实在是太高了。 林知夏仰着头,和他对视两秒。 两秒之后,林知夏微微一笑:“你又来威胁我,我和你讲过,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你这学期选了量子计算、量子信息科学……这两门课的助教,都是我的同事。” “你能让我挂科?”贺尚卿好气又好笑。 林知夏却说:“不,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在分组的时候,给你一个人一组的特权。” 量子计算的老师工作繁忙,本科生的作业一般都是助教判分,谁得罪了助教,基本没好果子吃——贺尚卿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于是,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不再和林知夏作对。 他积极参与小组活动,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愿意学,但他就是不写一行代码。他确定,林知夏能让整个程序完美无缺,他不想做额外的无用功。 与此同时,林知夏还在埋头学习。 她实在太忙了。她平常联系江逾白,只给他发几条短信,例如“早上好”,“该睡觉啦,晚安”,“中午吃饭了吗”,等等。 起初,江逾白的答复也很简单。 后来他经常写出一大段话,成功地诱导了林知夏。林知夏忍不住要给他打电话,问他最近在做什么?听说他涉猎了投资领域,她惊讶极了:“你十五岁开始做投资?” 江逾白补充道:“在家长的监督下做投资。” 林知夏很好奇:“你的本金是多少?” 江逾白守口如瓶:“不多。” 林知夏非要问出来一个数字:“不多是几位数?” 江逾白转移话题:“再过两个月,我们学校举办高中毕业舞会,你可以参加吗?” 林知夏不再追究投资金额。她开始考虑“毕业舞会”的问题。她盘算道:“我要穿晚会的连衣裙吗?我得去买一件合适的裙子,你会用什么颜色的领带?” “深红,”江逾白说,“或者浅红,草莓的颜色。” 林知夏没想到他在高中毕业晚会上还心心念念着草莓。 林知夏看过几部欧美的青春校园电影。在那些电影里,男女主角都非常重视高中毕业晚会。 江逾白上的是国际高中。林知夏觉得,国际高中的习俗和欧美学校差不多,这么看来,她一定要好好准备。她认真地说:“好的,我会去买一件浅红色的裙子。” 江逾白压低了嗓音。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极有磁性,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声一息之间,穿透了她的思维。他问她:“我能不能帮你准备裙子和鞋子?” “好……好的。”林知夏答应道。 隔着手机,她听见他笑了。 他又问:“什么时候能去学校接你?” “为什么要接我?”林知夏的反应慢了一拍。 江逾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说:“你来我家量尺寸,做衣服。” 林知夏若有所思:“是那种很贵的、高级定制的纯手工裙子和鞋子吗?” 江逾白诚心说道:“裙子和鞋子都不贵。它们只是你的陪衬。” 93、两小无嫌猜 手机正在发烫, 林知夏握紧手机壳, 轻声说:“周六早晨八点, 学校门口, 不见不散。” 江逾白回应道:“周六见。” 林知夏恍然记起,当年她和江逾白做同桌的时候,他们经常互道一声“明天见”——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心生怀念。 周六早晨, 天降一场小雨。 雨虽小,风却大,林知夏飞快地跑到学校门口,一眼望见了江逾白。江逾白举着一把黑伞, 修长手指环住伞柄,看起来干干净净, 一尘不染, 即便弥漫的水雾沾湿了他的衣服, 他仍然是雨中的一道亮眼景色。 林知夏开心地喊道:“早上好!” “早上好。”江逾白和她打完招呼 , 微微抬高了伞沿。 林知夏理解他的意思。她一溜烟钻进他的伞下, 又说:“江逾白,我感觉你越来越成熟了。” 林知夏以为他会说“谢谢”, 可他并未出声。他只是侧过头来看着她, 她立刻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解释道:“我和你好久没见面。” 他这句话说得合情合理。 林知夏向前走了一步, 斜飞的雨丝摩擦伞面,划过她的袖子,江逾白手中的那把伞朝着她倾斜——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无所顾忌地握住他的手腕, 轻轻一转,让伞柄笔直地立在他掌心。 “你……”他只讲出一个字。 林知夏帮他补全:“我不能碰你的手吗?” “没这回事,”江逾白坦然道,“你当然可以碰。” 话虽这么说,他的动作依旧矜持得很。他不会主动靠近林知夏,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他彬彬有礼高洁傲岸不可亵玩,对比他九岁时的样子,现在的江逾白要复杂难懂得多。 江逾白激发了林知夏的好奇心。 两人坐上轿车之后,林知夏左手抱住一只软枕,右手探出一根食指,指尖搭住了江逾白的手背。 江逾白握起拳头,拳峰处骨节突兀。林知夏沿着江逾白凸起的骨节一路摸索,指腹绕回他的手背,触碰到一条观感明显的青筋。 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手,缓缓地按住筋脉,又松开,又按住,就像一只小猫在挑弄老鼠。 江逾白一言不发。他翻过左手,掌心朝上。 林知夏忽然问:“你还记得小学班上,我们班的同学喜欢看手相,给人算命吗?” “记得,”江逾白描述道,“班长常说,手掌里有事业线,姻缘线,生命线。” 林知夏轻言细语:“现在我要给你看手相,请你叫我,林大师。” 江逾白非常配合:“林大师。” 林知夏在他的掌心画出一个圈。他收拢五指,如同在虚空中抓住了虚物:“你在算事业、姻缘、还是生命?” 林知夏笑出声来:“你最想听哪一个?” 江逾白如实说:“事业。” 林知夏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她摸过他掌中一条纹路,指尖上移到他的指根处,轻轻巧巧地点了一下,才说:“旺相发达,事业大吉,利禄亨通,生财有道。” “谢谢大师的指点。”江逾白客气地接受了他的判词。 林知夏乐不可支:“我演得很像吧?” 江逾白忽然反过来捉住她的手:“林大师,能不能麻烦你再给我算一次生命和姻缘?我懂得不多,没找人算过。” 林知夏生平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角色扮演,江逾白每一次都和她玩得很好,他们俩从小玩到大,尤其在初中的语文和历史课堂上,他们几乎把课本里的著名桥段演了个遍。 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江逾白会像现在这样握着她的手腕不放。她静坐不动,心底像是有了一汪湖水,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波光叠起的水纹中渐渐浮现出江逾白的影子。 她并不想在这时候害羞。她保持了平和的语气:“好的,我来算一下你的生命……不错,福寿双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江逾白极淡地笑了一声:“你怎么只会说好话?” 林知夏倔强道:“我只说实话。”接着又挑衅他:“你是不是在质疑我的实力?《法华经》上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 林知夏还没说完,江逾白往她这边挨近一寸距离,她莫名其妙地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倏尔往下移,停留在他的锁骨上。他平日里穿衣服都恨不得把扣子系到最上面,常年维持着正经、端庄、保守的穿衣风格。但他年满十五岁之后,他的性格放开了一点。 林知夏发自内心地认为,江逾白和她的哥哥应该蛮有共同语言,蛮能聊到一块儿去的。今后如果有机会,她要尝试修补一下江逾白和林泽秋的关系。 林知夏满脑袋胡思乱想,江逾白又提醒她:“你还没算姻缘。” 话刚出口,江逾白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他只是想知道林知夏会怎么预测,毕竟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他搭着座椅的扶手,也不知怎么回事,忽地记起李白的一首《长干行》,那首诗是“青梅竹马”一词的出处,诗中写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他向后退至座位的角落。 他和林知夏的间距更远了。 这,就让林知夏欲罢不能。 试问,江逾白为什么离她忽近忽远? 江逾白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江逾白和她玩游戏的时候,究竟可以多配合? 以上三个问题,都在林知夏的研究范围之内。 林知夏饶有兴致地说:“算姻缘我也会!我见过你叔叔的老婆,你将来一定和你叔叔差不多,会有一个漂亮可爱的老婆。你们夫妻和睦,家业兴隆,生活美满。” 江逾白在心里默默地揣测,她能想象他和另一个女生发展成家人的关系吗?她好像一点不介意。 江逾白不禁又感到自己前路难测。 林知夏见他神色复杂,马上追问道:“你对你未来的女朋友有什么要求吗?” 江逾白隐晦曲折地表达道:“你能不能算出来,我会在哪里遇见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林知夏故作高深,“你的缘分要自己把握。” 江逾白不作声。 林知夏有意识地试探他:“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出国念大学了,也许你在剑桥会……” “不会。”江逾白万般确定道。 轿车的速度变慢,停在一座宅邸门前的长路上。 雨幕遮天盖地,吞云沃日,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江逾白撑起一把伞,先下了车,他举伞站在车边,等到林知夏岀来时,他将她罩得严严实实,雾气弥漫在她的眼眸里,他只说:“今天有点冷,你想吃点什么?” “虾仁水饺。”林知夏答道。 管家为他们推开正门,江逾白把伞递到了管家的手里。外头还在下雨,狂风呜呜作响,室内温暖又整洁,营造出一个极为舒适的环境。 江逾白带着林知夏上楼。他们仿佛要去完成一件大事,脚步迈得很快,林知夏问他:“你给别的女生挑过裙子吗?” “从来没有,”江逾白说,“你是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吗?”林知夏又问。 江逾白似乎窥见她的一点心思。她并不像他想得那样毫不在意他们的未来。他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些,温声道:“是的。” 林知夏被江逾白领进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位三十来岁的设计师带着她的女助手站在房屋中央。 这位设计师和江逾白、林知夏分别打了个招呼,态度非常温和,还给他们打开一本图册,邀请他们挑选喜欢的裙子类型。设计师姐姐说,任何款式都能按照林知夏的要求,进一步改良。 林知夏翻开图册,默默观赏。她连看十几条裙子,惊叹道:“好漂亮。” 她相中一条v领收腰的酒红色连衣裙,裙摆垂坠飘逸,颇有古希腊式的潇洒美感。她凝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江逾白建议她不要犹豫,把喜欢的裙子挑出来,他一次性买完。 林知夏掩饰了自己的震惊。她指着那条红色裙子:“这一条就够了,你觉得它好看吗?” 江逾白赞赏道:“好看。” 林知夏打开另一本图册,开始挑选鞋子。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水晶鞋,实打实的水晶鞋,但她对灰姑娘的童话不感兴趣。她记得,灰姑娘名叫“仙杜丽娜”,如果换她来写童话,她会让灰姑娘成为一代女王,自立为“仙杜丽娜一世”,带领国民开创辉煌的工业革命。 她翻过水晶鞋这一页,选了一双带蝴蝶结的黑色高跟鞋,鞋跟约为4cm,不算很高,她能接受。 林知夏把图册还给设计师姐姐。那位姐姐和她的助理就把林知夏带到了另一个小房间,用一条布尺测量各种尺寸。林知夏和她们聊天,问她们日常工作的内容,平时辛不辛苦,她们饱含耐心地回答了林知夏的疑问,整个谈话过程都很轻松愉快。 设计师姐姐留下一张名片。她说,衣服和鞋子做好了以后,他们会派人把所有东西打包送上门。由于衣服是纯手工的定制款,裁缝大概要做九个礼拜。 九个礼拜。 林知夏在心里盘算一遍,九个礼拜之后,江逾白的毕业舞会开场,她的大学二年级生活也会步入尾声。 毕业舞会,顾名思义,是要跳舞的。 而林知夏对舞蹈一无所知。 林知夏的大学也举行过各种舞会,但是林知夏从来不去。她沉迷学习,沉迷实验室。她有空时,很少外出社交,宁愿和室友冯缘在学校的操场上跑步。她们每周都要跑个四五回,每回至少跑上两千米,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大学的体育考试成绩。 是的,林知夏可以闷头跑八百米,可以不间断地做仰卧起坐,但是她从没跳过一支舞。江逾白告诉林知夏,他们学校选定了华尔兹,需要大家自觉地练习,当然不练习也没关系,江逾白也不太懂乐曲和舞步。 林知夏对他的说法存疑。 不过,江逾白确实激起了林知夏对跳舞的兴趣。 她永远喜欢探索未知的领域。 为了挤出时间练习华尔兹,林知夏决定早点解决“软件工程”小组的作业。 软件的前端和底层架构已经做完——这些工作,耗费了林知夏不少时间。林知夏将目前的成果录屏,发送给助教学长,那位学长很赞赏林知夏的编程技术,他还说,也许学校愿意买下这一款软件,推广到整个北京高校圈。 林知夏一听说软件能卖掉,顿时兴奋起来。 94、手机测试 林知夏有一个愿望。 她想攒一笔钱, 给父母买一套新房子。 林知夏的父母在安城小区住了将近二十年。 安城小区建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小区内的供电系统早已老化, 梅雨季节墙面反潮, 厕所的水管也漏过水……要是能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就好了,哥哥的卧室会变得更加宽敞,爸爸妈妈的卧室可以安装空调。 林知夏抱着一种“我要把软件卖掉”的决心,郑重地召开了一次小组会议。 洛樱、贺尚卿、贺尚卿的三位室友全部到场。 林知夏头头是道地说着:“最近这一个月, 我们通过合作,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任务。在这里,我要先感谢洛樱学姐,学姐一个人做了很多工作……” 洛樱笑道:“你做得更多, 你一个人承担了至少百分之四十的工作量,还帮我们所有人检查错误。你不要太辛苦了, 凡是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 你尽管说。” 洛樱语气柔和, 态度关切。 她这副模样, 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姐姐。 林知夏愉快地和洛樱分享喜讯:“学姐, 助教告诉我,学校可能会买下我们的软件, 我们能挣钱了。” 洛樱清晰地感受到了林知夏对赚钱的渴望。她小声问:“能卖一万块吗?” 林知夏嗓音更小:“助教说, 能卖十万块。” “多少钱?”贺尚卿没听清。 林知夏背靠座椅, 转移话题:“我们组里的所有代码,都按照老师的要求,公开在了github上。我检查了你们的工作进度……贺尚卿的贡献是零。” github是一个软件源代码托管网站。在github上, 大家可以分工合作,相互监督,修改代码。 贺尚卿压根没登录过github。他都不知道小组项目进展到了哪一步。 贺尚卿听说小组的软件能卖钱,就知道软件做得特别好,正如他料想的一样,林知夏果然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工作。她既有能力,又有责任心。对于贺尚卿来说,眼下正是收网的时候。 贺尚卿定定地看着林知夏,话中带着一点诚恳意味:“我学编程,花了好几个礼拜,没学通。我还要学自己的专业课,我上学期就挂科了,这学期不能再挂,再挂我就要回家了。下学期我就大四了,要毕业了……” 他抽了一下鼻子:“组长,我来写报告,行不行?你给我分派一点工作。我真不想看到自己的贡献是零,我试过了,没成功,编程是一门手艺活儿,我手艺不行,毕不了业,对不起学校和我的爸爸妈妈。” 林知夏听他提起“爸爸妈妈”,不自觉地伸直了手指。 贺尚卿注意到了林知夏的小动作。 他找准切入点,继续说:“爸爸妈妈养我到这么大,没享过福,我爸爸身体不好,每天吃药控制。我容易焦虑,上了大学浑浑噩噩的,有劲没处使,成天在学校里头瞎忙活……” 林知夏静静地听着他讲话。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组长,对不起你,对不起,是我错了。我跟你吵来吵去,叫你难堪,害你难做,我真特别后悔。上次你去我们教室门口找我,我心里啊,那叫一个后悔,后悔得不行。今儿我和你掏心掏肺讲一句实话,但凡我有一点编程的真本事,我也不会让你在组里那么累。” 林知夏端起咖啡杯,执着一柄勺子,小心翼翼地搅拌咖啡泡沫。 贺尚卿扶着额头,眼圈红了。 他翻开眼皮,红血丝浮现在眼球上,嗓音极为沙哑:“你要是觉得,我这一个月的表现太差,必须挂科,必须退学,我不会说什么,这是我应得的。我只求你帮我想个法子,怎么跟我爸爸讲……” 贺尚卿话音落后,整个小组都沉默了。 无人出声。 林知夏喝了一口咖啡。 不知不觉间,林知夏建立了自己的威望。没人把她当成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不仅是他们的组长,更是他们组内的中流砥柱。 林知夏没有任何评价,贺尚卿竟然感到紧张。他催促道:“你没意见了?” 林知夏放下咖啡杯,诚心诚意地开口说:“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交作业了,你现在的贡献是零。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如果你一开始就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学习,我绝对不会去教室门口找你。凡事有因就有果,你是因,我是果,你的态度决定了我会用什么方式对待你。” “那作业呢?”贺尚卿追问道。 林知夏依然平静:“我留了一部分程序让你写,包括软件测试的工作,也可以交给你。如果你退学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请你不要对我撒谎。” 贺尚卿做出一副诧异的表情:“我哪里撒谎了?” 林知夏略带同情地望着他,解释道:“你可能不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不记得你的神态、动作,可是我都记得。第一次小组例会上,我已经猜到了你的性格。你对我撒谎,就像在演戏一样。” 林知夏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贺尚卿没料到她这么聪明,记忆力和洞察力都很强。 贺尚卿的室友又搭住了他的胳膊,劝他抽出一点时间写代码,他倍感压力,只能答应。 这一次组会之后,整个小组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林知夏合并了所有模块,拓展了原有功能。 她充分考虑了系统的稳定性、实用性,反复进行线上测试。为了缓解多个用户同时在线带来的“高并发”压力,她使用了单独的图片服务器,优化了数据库的结构。 老师只让他们做一个网页版的软件。然而,林知夏做完网页版,又主动开发了ios和安卓的手机版本。组员们实在忙不过来,林知夏表示理解。洛樱却没有推辞,贡献了很多力量。 到了五月上旬,各项指标都达成了。 林知夏到处宣扬他们小组的成果。她邀请同学们访问网站,下载app安装到手机上,及时反馈使用app时遇见的问题。 林知夏的室友们、同班同学们、乃至量子计算组的众多学长学姐们,纷纷响应她的号召,给予她不少支持。在量子计算的实验室里,她发自肺腑地向大家道谢:“谢谢各位学长和学姐,愿意帮我这个忙!” 谭千澈笑说:“你来这儿快两年了,别老是跟我们客气。我们用一下你的软件,举手之劳,还能方便自己。” 谭千澈新买了一款苹果手机。他打开手机自带的应用商店,问道:“你们的软件叫什么名字?” “我们没有在苹果的应用商店上架。”林知夏解释道。 “我怎么安装?”谭千澈问她。 如何将电脑里的ios工程项目,短暂地移植到手机上测试呢? 林知夏说:“这个不难的。” 她使用量子计算实验室的苹果电脑,从github(代码托管网站)下载了他们组的ios版软件代码,再通过xcode(苹果电脑支持的一款大型编译器)的“设备调试”功能,将这一款软件安装到了各位学长和学姐的苹果手机上。 相比之下,安卓的软件安装步骤更简单、快捷,只要打开一个后缀为apk的包裹就行了。 学姐和学长们捧着手机,接连赞叹:“你还在测试阶段,就这么厉害了?” “我们的功能很简单,”林知夏兴冲冲地说,“只是看起来厉害而已,我还想问学校要钱,拓展一下服务器。” 谭千澈完全不懂编程开发。他握着自己的手机,指尖飞快地划过屏幕,有感而发:“你是真的聪明。” “还好啦,”林知夏谦虚道,“学长也很聪明。” 谭千澈笑而不语。 从某种意义上说,林知夏对谭千澈的评价相当客观。谭千澈看完林知夏的一系列操作,当场就学会了。他帮助许多同学成功地安装了林知夏的应用软件。 谭千澈认识很多学生,人脉比林知夏丰富得多。在他的推动下,线上用户的数目飞快地增长起来。 林知夏的组员们也很努力——尤其是洛樱学姐,她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名校大学生的清高气质,就像健身房门口的推销员一样,逢人便问:“同学,你好,有兴趣安装一款手机软件吗?” 在大学校园里,洛樱原本是高不可攀的温柔女神。可她为了小组作业,变得特别平易近人,林知夏非常感动。 林知夏决定,等软件卖出去了,她一定要多分学姐一些钱 。 这款软件,究竟能卖多少钱呢? 为了搞清楚它的商业价值,林知夏详细地咨询了她认识的最懂商业的人——江逾白。 最近这段时间,林知夏每个周末都会和江逾白见面。江逾白总是把她带到家里,和她在一间音乐厅内聊天。 音乐厅铺着一层浅色的木地板,角落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天鹅绒的窗帘挡住了明亮的光线,落地镜照出了他们二人的身影。 江逾白和林知夏并排坐在一张钢琴凳上,林知夏紧挨着江逾白,问他:“我们现在有两百多个固定的手机用户。你觉得,我们这个软件的前景怎么样?” 江逾白反问她:“你是想创业,还是想卖产品?” “我不想创业。”林知夏答道。她一边说话,一边揪起他的衣角。 江逾白下意识地捉住她的手腕,又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指尖收拢在她的手腕周围,虚握着她,还说:“你要是想把产品卖给学校,我建议你……” 他还没讲完,林知夏轻声笑了:“别害羞呀,你可以抓我的手。” 江逾白侧目看她,她又解释道:“毕竟我要和你练习跳舞,我们一定要习惯牵手。” 95、永恒的瞬间 江逾白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连他的呼吸声都是静默的。他的手指环住她的手腕, 逐渐收紧, 像是荆棘缠绕着一朵玫瑰。 林知夏往后缩了半寸:“你的力气好大, 弄疼我了。” 江逾白立刻放开她。他作恶的右手无处安置,漫不经心地撞上了钢琴的琴键,敲出一刹那的杂音。交错的琴声打破了寂静的氛围,他终于开口问她:“你想听什么曲子?” “请你弹一首《永恒的瞬间》。”林知夏指明道。 江逾白却说:“我没记乐谱。” 林知夏给他哼了一小段, 还说:“就是这样子的。” 江逾白按住琴键,流畅地弹出几个片段,林知夏惊喜道:“对对对,你找到感觉了吗?” 窗帘被微风吹起, 琴键上光影晃动,优美的乐声在他的指间如水般流淌, 她用心感受他此时的演奏, 每一个节拍都落在了她的心弦上。 她仿佛能体会到微妙而不可言喻的情绪。她逐渐靠近他:“你弹得好有感情, 我听出来了, 我是你的知音。” 琴声停歇。 江逾白隐晦地问道:“你听出来什么?” “你喜欢这首曲子!”林知夏一口咬定。 江逾白有些挫败。好在他从九岁起就锻炼出了一种“屡战屡败, 屡败屡战”的顽强精神。 江逾白开始弹奏《童年情景》。这首曲子的作者是德国音乐家舒曼。舒曼深爱他的妻子克拉拉,他和克拉拉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因此, 舒曼创作了《童年情景》赞颂他和妻子的美好回忆。 林知夏听完几个小节, 使劲鼓掌:“非常好听, 你可以和你叔叔合奏,录一张古典音乐的专辑。” 江逾白立刻放弃了通过音乐来表情达意的计划。他深藏功与名地扣紧琴盖,含蓄又颇有风度地邀请她:“我能和你一起跳舞吗?” 林知夏毫不犹豫地牵住他的手:“我们快点练习一下。” 她把江逾白拉到了音乐厅的正中央。 时下正值五月, 春末夏初,气温较高,林知夏穿了一条长袖连衣裙,裙子的一层单薄布料紧贴着她的肩膀,江逾白抬手揽住她,仿佛与她肌肤相亲。 身体的温度穿过裙子,直抵他的掌心。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揣进上衣口袋里,脚下连退两步,才说:“给我一点准备时间。” 林知夏狐疑地问道: “这还要准备吗?” 江逾白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音箱没开。”他按下遥控器的按钮,音箱传出一阵悠扬的乐声。 林知夏站在原地,玩心乍起。等他重新接近她,她竟然逃开了。他起初还没明白她在玩什么,直到她笑着回望他一眼,他马上迈开长腿跑向她,轻而易举地一把将她捉住。 江逾白的右手搂在她的腰间,像是紧咬的齿轮一般严丝合缝。他低头闻到她身上清新的香气,左手不自觉地挑起她的发丝,那乌黑柔软的长发比他见过的最好的绸缎还要顺滑。 林知夏认为,他正打算和她一起练习华尔兹。 她主动握紧他的左手:“好了,我们来跳舞吧。” 江逾白不怎么会跳舞。他和林知夏每周排练一次,持续了一个多月,与其说他期待毕业舞会,不如说他希望能与她独处。 林知夏却很认真。她遵循曲子的节奏,顺应江逾白的步调,他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林知夏真心夸赞道:“你学东西好快。” “你学得更快。”江逾白实话实说。 林知夏颇为受用地笑了笑:“最近这一个月,我每周都会来找你,至少和你待上半天,只有十分之一的时间被用来练舞了……其余的时间里,我们都在聊天、玩猫、做数学题。” 江逾白脚步向前,林知夏不得不后退,她靠在了一堵墙上。而江逾白倾身挨近她:“我以为你喜欢那些活动。” 林知夏忽然又想逃了。她强迫自己不去凝视他的双眼,心跳声一拍接着一拍地狂响在脑海里,完全掩盖了传入耳中的舒缓音乐。她清楚地明白这一切奇妙感受的来源都在江逾白的身上。她决定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假说。 她松开江逾白的手,搭住他的肩膀,像树袋熊贴着树杆一样倚进他的怀里。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攀附着,而她做了个深呼吸,语气轻松道:“今天,我想和你玩游戏。” “玩什么?”江逾白耐心询问。 林知夏设定故事情节:“我们来玩《灰姑娘》,你是王子,我是灰姑娘的姐姐。” 林知夏读过无数浪漫主义的小说,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她基本倒背如流。很早以前,她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再聪明通透的主角第一次陷入恋爱也难免要拈酸吃醋,变得斤斤计较。她之所以要扮演灰姑娘的姐姐,就是想通过这一次机会测试她自己的心态。 江逾白却不配合她:“你为什么是灰姑娘的姐姐?” “我想体会姐姐的喜怒哀乐,”林知夏撒谎道,“请你表现出对灰姑娘本人的喜爱。” 新游戏的难度太高了。 江逾白直接拒绝道:“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还是换一个情节吧。” 林知夏茫然道:“换什么呢?” 江逾白随口说:“《睡美人》?” 林知夏羞红了脸:“你你你你……” 江逾白这才想起《睡美人》的结尾是王子吻醒了公主。他顿时丧失了语言功能,斜跨出一步,再转过身,和林知夏一起背靠墙面。 江逾白制造的压迫感彻底消失了,林知夏的心情再次轻松愉悦起来。 她饶有兴致地代入灰姑娘姐姐的角色,为自己编出一句台词:“我是灰姑娘的姐姐。今天晚上,我参加舞会,在皇宫里见到了王子……” 江逾白冷声道:“我不做王子 。我做侍卫。” “为什么?”林知夏反问他,“你是一个有王冠的人。” 江逾白只看着她:“你应该记得,我的王冠是你送的。” 林知夏双手抱臂,攥紧了自己的衣袖。无需验证她会不会为他吃醋,这一刹那间,她在恍惚中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她居然等到今天才发现——大概是因为,她和江逾白的交往一直维持在“最好的朋友”的限度上。 理清思绪之后,她走向音乐厅的正门。 江逾白连忙喊她:“你怎么了?” 林知夏答道:“我想回学校!” 江逾白又问:“你有急事吗?” “有,”林知夏对他解释,“是这样的,我的记忆功能和正常人不一样,我的脑子里存了很多东西,忘不掉的。每隔一段时间,我想系统地总结一件事,就要找一个安静的环境,像和尚打坐一样沉默地思考。” 江逾白熟读各种类型的天才传记。他知道,天才永远需要独处的空间。他把林知夏送回了她的大学,如同往常每一次分别时那样,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校门之内。 林知夏回到寝室,翻出她的草莓抱枕,搂着草莓躺在了床铺上。室友笑称她是“人间草莓精”,她依然淡定,灵魂沉入记忆的海洋,往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眼前清晰地浮现,她一边进行着自我思想的剖析,一边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我懂了……” 邓莎莎正坐在上铺吃着炸鸡。她问:“夏神,你在讲什么?” 林知夏轻飘飘地说道:“我更了解我自己了。我以前错误地理解了康德的哲学理论,感官对象不仅仅是一种现象……” 邓莎莎不禁对她心生佩服。 不过,邓莎莎一点也没听明白她的话。 邓莎莎不打算再问。如果她能搞懂林知夏,她和林知夏不就是一类人了吗?那她的大学均分不就有95以上了吗?那怎么可能呢? 邓莎莎特别安静,吃炸鸡都没发出一丁点响动。 林知夏拎起笔记本电脑,和她告别道:“我去找学姐写代码了,再见。” 邓莎莎挥手道:“再见!早点回来,别熬夜啊。” 邓莎莎殷切的叮嘱还挂在耳边,林知夏这一晚却不得不熬夜。他们在github(代码托管网站)上公开了源代码,因此,软件的后台遭到了匿名黑客的攻击——这在github上,是一件特别常见的事情,经常有黑客拿github的软件项目练手,林知夏精心制作的后台服务器不幸成为了黑客们的一个小目标。 林知夏缺乏项目经验,考虑得不够周全,黑客们找到她的漏洞,发动连番攻击,她的后台一瞬间就垮了。她一下子懵掉,洛樱还在安慰她:“不要着急,我们明天去找助教,找计算机和软件学院的研究生……” 林知夏却说:“不,我可以搞定。” 她双手敲击键盘,心中燃烧起熊熊的复仇火焰。 这一晚,她和洛樱在图书馆待到了凌晨两点。第二天,林知夏又起了个大早,丝毫不知疲惫地修补她的后台。她一旦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谁都拦不住她。 经过整整两天的努力,程序被抢救了过来,林知夏稍作休息,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优化软件结构,四处请教经验丰富的学长学姐们。最后,她顺藤摸瓜找到了攻击她的黑客来源,向对方发送一条由中文拼音构成的命令行消息:你惹到我了!你的黑客技术也就这样了! 做完这些,林知夏终于松了一口气。 六月初,林知夏作为主讲人,在“软件工程”这门课的答辩中表现优异,他们小组的软件展示让所有学生惊叹,老师连连赞许。 北京几家互联网公司的技术人员受邀参加了本次课程的最终答辩。那几位技术人员交谈了一阵,又问了林知夏几个问题,林知夏有条不紊地回答完毕,那些人就说,他们想买下林知夏的软件作品版权。 林知夏没想到,第一个开价的团体,竟然来自互联网公司! 她毫不避讳地问道:“你们可以给我多少钱?” 对方笑着回答:“五位数起价。” 96、第一份合同 五位数! 五位数是很大的一笔钱。 林知夏已经心动了。 她刚准备答应, 又想起助教说过, 这款软件应该能卖到六位数。 林知夏鼓足勇气, 讨价还价:“上个月, 我们被黑客攻击,程序的后台崩溃了。我连续工作一个月,每天都在修改代码,查漏补缺, 我的信息安全管理方案……非常特殊,融合了一些数学技巧,如果你们想买断我的版权,六位数的价钱更合理。” 林知夏话音落后, 全场寂静。 来自互联网公司的两位经理低声商量片刻,竟然没拒绝林知夏。他们只说, 课后再和林知夏详谈。 林知夏即将参与一场商业谈判。她的心情有些紧张, 生怕自己狮子大开口, 要价太高, 搅黄了这一桩生意。 她假装镇定地站在讲台之上, 等待老师和助教团队的评语。老师和助教们夸了她几句,还祝她能顺利地售出软件的版权。 随后, 按照评分的流程, 老师开始详细地询问小组的分工合作情况。 软件工程这门课的老师名叫王自焕。王老师的打分标准很高, 对学生的要求也很严格。哪怕林知夏的软件得到了互联网公司技术人员的肯定,王老师也没有网开一面。 王老师直接问道:“我听助教说,你们的小组合作遇到了一点问题, 是吗?” 林知夏承认道:“是的。” 王老师语重心长:“不止要学技术啊,孩子们,还要学会怎么跟别人合作。” 洛樱马上解释:“老师,贺尚卿不回复我们的消息,不参加小组会议,我们想跟他合作,他不给别人机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洛樱没有一丝顾虑地直接掀人老底,这是贺尚卿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的。随之而来的,便是王老师的针对性提问。王老师问他究竟写了哪些代码?完成了哪些工作?攻克了哪些技术难关? 贺尚卿支支吾吾道:“我写了用户的登录和注册……” “只有这一个模块?”王老师又问。 助教一脸笑容地补充道:“就这一个小模块,贺尚卿拖了三个多月。” 王老师看着贺尚卿:“你在我们的课程中,学到了什么?” 王老师手握一张《个人评分表》。他在贺尚卿的“技术实践”那一栏写了一个“d”。 贺尚卿瞥见了老师的笔迹。他知道自己坦白的下场就是不及格。万般无奈之下,他双手紧贴裤缝,抬头挺胸,阐述道:“林知夏改了我的代码……她对我的工作不满意。” 林知夏早有准备。 她见招拆招:“老师,贺尚卿的代码很短,一共只有四十行,代码有错,不能直接运行。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也没有和我讨论过技术问题,我已经把情况反映给了助教。” 贺尚卿反驳道:“我学了三个多月……” 王老师打断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先回去吧。下一组,来,请下一组的同学抓紧时间,上台演示程序。” 林知夏脚步轻快地走下讲台,丝毫没把贺尚卿放在心上。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好,又给江逾白发了一条短信 ,问他怎么卖软件,才能卖出一个高价? 江逾白秒回道:“你的理想价格是多少?” 林知夏:“十万。” 江逾白:“你先别表态,等对方报价。如果他们报价超过十万,你再考虑下一步。” 林知夏:“他们的报价超过十万,我就要答应他们了。” 江逾白:“先问清楚,他们要的是不是买断式授权。谈完了细节,你仔细看合同。” 林知夏:“好的,你还有别的小窍门分享给我吗?” 江逾白握着手机,指尖停留在屏幕上,过了几秒钟,他才发出一条消息:“这周六我把裙子和鞋子送到你的学校,你试一试合不合身。” 林知夏恍然反应过来,裙子和鞋子都做好了! 她期待极了,连忙回应他:“好的好的!周六早晨八点,学校门口,不见不散!” 江逾白也说:“不见不散。” 林知夏的眼眸里漾起笑意。她翻来覆去地浏览他们的聊天记录,逐字逐句地在心中默读,幻想他打字时的神态和表情……洛樱忽然问她:“你在和谁聊天,这么开心?” 林知夏毫不掩饰地回答:“江逾白。” 洛樱一手撑着腮帮:“你和江逾白都快十六岁了吧?” “是的,”林知夏如实说,“再过两三个月,我和他都是十六岁的人了。” 林知夏和洛樱的交谈没持续多久,悠扬的下课铃声响彻走廊。 互联网公司的一位经理叫了林知夏的名字。 林知夏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她还没站稳,对方就报价道:“我们看了你的《软件报告书》,技术过硬。我们商讨的价格是二十四万,你能接受吗?” 二十四万? 林知夏微微一怔。 那经理还以为自己说少了。他扭头和王老师讲话,助教学长也参与进来,捧场道:“林知夏是数学学院的学生。我们学校的数学和物理专业排名全国第一,比隔壁的大学要好一些。林知夏想出来的算法比较新颖,整理整理,也许能申请国家专利,后续发展蛮好的。” 经理担心林知夏坐地起价。他为了压价,只能说:“林知夏升级了一种链式哈希算法,节省了程序的计算量。她的系统架构还是传统方法,从她系统的稳定性考虑,还没我们实习生的作品好。” 林知夏记起江逾白的叮嘱,立刻出声道:“请问,你们要的是不是买断式授权?” 林知夏只讲了这一句话,那经理却面露犹豫之色。他出门打了个电话,过了几分钟才回来。这一次,他收敛了笑容,非常正式地说:“林知夏同学,我不跟你扯皮,实话实说,我向上级争取了,我们最多只能出四十万,就这么多,真的不能再高了。我们看重的是你的数据库算法、你的信息安全算法,软件本身倒是不在我们的考察范围内……” 最后一句话,其实是谎话。 林知夏的软件主题、设计和创意,都是这家公司十分看重的内容。 林知夏并未细想。她原地一蹦,跳到经理的面前:“四十万?一口价,不反悔?” 经理轻轻一笑:“你会不会反悔?” 林知夏刚要回答,江逾白的嘱咐再一次从她脑中飘过。她模仿江逾白的态度,很客气地说:“谢谢你的认可,等我看完合同,我们再讨论细节吧。” 经理连声说好。 当天下午,经理带着几个同事、打印好的合同、公司法务部的律师赶到了学校。他们迫不及待地找到林知夏,和她讨论了合同里的每一项条款。 林知夏确认完合同的内容,又给江逾白打了一个电话。她能背诵法律条款,但她对真正的商业几乎一无所知——真正的商业潜藏在现实中,发源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而她缺乏相关经验。 江逾白很快接听了她的电话。由于互联网公司买下的是整个软件的版权,江逾白让林知夏把小组成员的贡献情况写进合同,按照每个人的贡献百分比,分配版权费。 除了贺尚卿之外,其他组员全部在场。 林知夏算了一下,软件的后台基本是她一个人写的,苹果和安卓app她写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的工作都交给了洛樱学姐,其他三位学长只写了网页版的前台——林知夏还替他们改了一大堆错误。 林知夏诚实地说:“洛樱学姐做了百分之二十多,你们三个人加在一起有百分之十。” 三位学长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分钱。他们清楚自己的真实工作量,都没说什么,默认了林知夏的分配方式,甚至隐隐有些感激她。 洛樱却说:“把我的百分之二十给你吧,我不缺钱的。” “不行,”林知夏坚决地说,“我要给你百分之三十。” 洛樱笑意盎然:“要是没有你,我这门课最多八十分,你让我得了高分,还想给我钱,我心里过意不去呀。你还是我的学妹呢,比我小好几岁。这样吧,你给我百分之十,意思意思就行了,十几万在我眼里没有差别。” 洛樱语气平淡地说出“十几万在我眼里没有差别”这种话,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互联网公司的律师问道:“怎么改,你们商量好了吗?” 洛樱抢先一步答道:“我愿意放弃所有份额,让林知夏一个人拿百分之九十。另外三个人,就算他们百分之十。” 林知夏轻声劝她:“学姐,你一分钱都不要了吗?你辛苦了三个月……” 洛樱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你有多辛苦,我都知道,你这几天好好睡觉了吗?上个月你熬出黑眼圈了。这四十万版权费,全是你的血汗钱啊,和你比起来,我一点也不累,只是为了分数。我刚才讲过了,如果没有你,我连90分都拿不到。你做了我三个月的编程老师,我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吧。” 林知夏还想再讲两句,洛樱的态度却异常坚定。 林知夏和洛樱之间的深厚友谊,打动了软件小组里的另外三位学长——但是,他们做不到彻底舍弃自己的份额,他们只同意让给林知夏一万块。 于是,最后的合同条款里写明:林知夏分得三十七万元人民币,另外三位学长一人一万,总计四十万元版权费,一次性买断。 林知夏看着这一份合同,心潮澎湃起伏,郑重其事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几天后,林知夏收到一条短信,提示她三十七万元人民币到账。她激动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过了将近一分钟,她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背起书包,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最近这段时间,林泽秋的学习负担很重。他们学校的期末考试被安排在六月下旬,林泽秋拼命复习,仍然无法覆盖所有的知识点。 林泽秋正坐在图书馆里发呆,他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屏幕显示了三个字“缠妈精”。他接听电话,走出自习室,问道:“林知夏,你有事吗?” 林知夏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哥哥,你快出来,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你,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林泽秋觉得奇怪。 今天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也不是他的生日,林知夏为什么要送他礼物,难道是什么暗号吗? 林泽秋攥着手机,狂奔到学校门口,达到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见到林知夏好端端地站在门外,他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他缓步走向林知夏。 林知夏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新手机!送给你!现在是2011年,智能手机时代来了,哥哥还在用诺基亚,太不方便了。你可以用智能手机下载软件,查单词,做备忘录……” 林泽秋问她:“这个多贵?” “四千块。”林知夏说。 林泽秋的手指攥着包装盒。他低着头,哑声问她:“哪儿来那么多钱,我问你。” 林知夏底气十足地说:“我自己挣的钱。我做的软件卖掉了,你能在我们学校的官网上看到那一则新闻。” 林泽秋好半天没回话。 林知夏就和他招手:“哥哥,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你继续复习考试吧!” 林泽秋喊住她:“林知夏!” 林知夏扭头:“干什么?” 林泽秋叹了一口气。他走到近前,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的手掌非常温暖,轻轻落在她的发顶。他说:“别太累了,别总想着挣钱,家里的事,有我来扛,你只管去追求你的科研吧。” 哥哥居然能讲出这种话! 肯定是因为礼物送得好! 想当年,林知夏送了哥哥一只复活节彩蛋,哥哥就连夜帮她的小企鹅洗澡了。 林知夏恍然大悟,再接再厉道:“哥哥,我拿到钱以后,立刻去了商场,买了你的手机。我知道你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可是你配得上所有的好东西,哥哥你等我赚了大钱,我会让你和爸爸妈妈都过上好日子。” 林知夏这一连串的甜言蜜语,让林泽秋微微偏过了脸。他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搞什么啊,突然讲这些。你好好学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林知夏十分惊讶地指出:“你的眼睛有点红,你被我感动到想哭吗?哥哥,原来你这么容易被人打动啊。” 林泽秋冷冷地嗤笑:“怎么可能。” 他转过身,又说:“行了,你不是有事吗 ?改天再聊吧,我去找你吃饭。” 林知夏笑着回答:“好的!拜拜!” 与林泽秋分别之后,林知夏致电给江逾白,约他岀来玩。 江逾白和林知夏又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江逾白原本打算,这周六去一趟林知夏的学校,将她订做的衣服送到她手中,顺便和她一起散步聊天。 而现在,林知夏提前邀他出门,他正好来给她送衣服。 林知夏见到他的第一句就是:“江逾白,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江逾白和林知夏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初夏的暖风拂过她的发丝,明朗的天光照进她的眼里,她缓慢地凑近他的耳朵,和他说起悄悄话:“我挣钱了,想给你买礼物,可是,我不知道你缺什么。” 江逾白正要开口,林知夏轻轻地叹气,气流划过他的耳尖,就像一片柔软的羽毛刮擦他的皮肤,他呼吸紊乱,话语仍然平静:“不用给我花钱,你送过我很多礼物……” “你都喜欢吗?”林知夏问他。 “是的。”他坦然承认。 他拎起两袋礼盒,把订做的衣服送到她的手中:“你的裙子和鞋子。” 林知夏抱紧袋子:“我回寝室试穿。” 江逾白说:“如果不合身,他们会修改。” 林知夏第一次收到量身定做的裙子和鞋子,她并不知道“合身”的标准是什么。 她拎着礼盒回到寝室,拆开包装袋,惊叹于裙子的面料和做工——那料子非常精细轻盈,胸口的里侧已经做好了内衣,她蹲在地上观察裙子十分钟,才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了这条裙子。 恰好这个时候,邓莎莎和冯缘从外面回来。她们两人刚进寝室,便与林知夏打了个照面,邓莎莎一脸震惊地喃喃自语:“天哪,仙女降临了我们寝室。” 97、毕业舞会(上) “啪”地一声, 邓莎莎关紧了寝室的大门。 邓莎莎说:“我关门了。我们寝室的仙女, 只给我们自己人看。” 林知夏哈哈大笑, 拍响了桌子, 豪爽地问道:“我漂亮吗?” 林知夏穿着一条酒红色长裙,裙子的领口是v形,展露了她精致的锁骨、线条优美的脖颈,再往下看, 她腰肢纤细,双腿修长,裙摆似薄纱般飘逸,又有轻盈如烟的垂坠质感, 格外契合她的雪白肤色。 冯缘打量她的全身上下,赞叹道:“你好靓呀。” 邓莎莎若有所思:“你打扮得这么好看, 你要去哪里啊?学校在开舞会吗?” 林知夏一边收拾礼盒, 一边回应道:“我朋友的学校下周举办舞会。” 邓莎莎的生平第一大爱好就是帮别的女孩子化妆。她自告奋勇道:“你要化妆吗?我教你啊。” 林知夏委婉地拒绝了邓莎莎的好意。隔天早晨, 林知夏又突发奇想, 去商场买了一支口红, 用来搭配她的新裙子。 舞会的那天傍晚,林知夏穿上裙子和鞋子, 还把头发盘了起来, 她用到了江逾白送她的发钗。 此时的暮色渲染了天空, 黄昏的光影笼罩了教学楼,林知夏漫步在校园中,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路上有几位同学时不时地偷瞄她, 她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抬头望向学校门口。 江逾白已经出现了。 他正在耐心地等待她的接近。 林知夏左手提起裙子,朝着江逾白一路小跑。 夕阳倾颓,暮色更深,昏黄路灯下,她的裙摆被风吹得飘动,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江逾白凝视着她,看得出神。他不由自主向她伸出一只手,想在她跑过来的那一瞬间将她捉住。 她并不习惯穿一双带跟的鞋子。当他扶住她的手臂,她直接倒在了他的身上,撞进他的怀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她又退开一步,脱离他的束缚。 “走吧,上车。”林知夏提议道。 江逾白打开车门,像个尽职尽责的车夫。 林知夏钻进车内,认真整理裙摆,又问:“我漂亮吗?” 林知夏期待江逾白能说一句“你太漂亮了,你是仙女下凡”,可惜他从来不讲那种话。他的鼓励和评价,要么是积极正面的,要么是客观冷静的,他绝对不会像邓莎莎一样光明正大地盛赞林知夏的外表。 正如林知夏预测的那般,江逾白相当矜持地回答道:“漂亮。” “你把脸转过来,看着我,再夸我一次。”林知夏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道。 江逾白却没有看她。他的视线穿越到车窗之外,夜晚的城市流光溢彩,光色倒映在他的眼中,降落在他的发梢上,他正在想什么呢?他成功勾起了林知夏的好奇心。 林知夏搭住他的手背,就像触碰了一个开关,立刻让他开口说:“我给你准备了一条项链。” 他从暗格中摸出一只精巧的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条玫瑰金的项链,挂着一块红玉髓的心形吊坠。林知夏伸出手指,戳了戳吊坠,江逾白觉得她的举动就像小猫一样可爱。他努力克制自己对她的欣赏,装作淡定地提醒她:“你说过,我自己赚钱买的礼物,你一定会收下。” “你用什么方法赚钱?”林知夏追问道。 江逾白简短地概括道:“做投资。” 林知夏惊叹不已:“你做投资,这么快就能赚大钱了?你好厉害。” 江逾白谦虚道:“算不上厉害。爸爸经常帮我的忙,我还有投资顾问,换你来做,你会比我强。” “不,”林知夏坚决地否认,“你比我更擅长那一行。” 江逾白没再接话。他从盒子里拿出了项链。 轿车还在平稳地向前行驶,林知夏忽然领会了江逾白的意图。她侧身坐在皮椅上,背对着江逾白。 江逾白动作生涩地为她戴好项链,手指从她的颈后伸过来,勾起那块红玉髓吊坠,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周围气氛微妙,又不可点破,最后还是林知夏出声说:“谢谢,项链很好看。” 江逾白注意到她盘发用的金色发钗——这是他送她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正配今天这条项链。他低声如自言自语般宣称:“你最好看。” 林知夏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江逾白又恢复了正经持重的样子:“没什么,我们快到了。” 林知夏非要从他嘴里挖出那句话。她扯住他的衣袖:“我听见了,你再重复一遍。” 江逾白还在做无谓的掩饰:“既然你听见了,我没有必要再重复。” 林知夏悄悄地嘟囔一句:“江逾白我对你……”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轻不可闻,却像一簇暗箭,扎在了江逾白的心上。他连忙问:“什么意思?” 林知夏微微一笑,以牙还牙道:“没什么,我们快到了。” 话音刚落,轿车开始减速,平缓地驶入一处停车位。林知夏向外一望,瞬间进入了豪车组成的奇特世界,她甚至看到了两辆加长林肯。 “为什么会有加长林肯?”林知夏感到疑惑。 江逾白不计前嫌,依旧耐心地解答道:“有些同学顺路一起来了。” 林知夏点头:“所以,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 江逾白牵起她的左手,在她的腕间系上一朵手花,并把同色的配花插在他西装外套的左领处——这是毕业舞会的着装要求之一,林知夏却说:“我记得新娘子都要戴手花。” 江逾白拉开车门,先她一步下车。她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才补充道:“新郎也有配花。” 林知夏刚要回答,远处忽然有一个女孩子喊道:“江逾白!喂,江逾白!” 林知夏循声望过去,那女生正好向他们走来。她穿着深蓝色吊带长裙,妆容十分精致,身姿楚楚动人,行走间一双美腿若隐若现。她背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那男生对她亦步亦趋,而她直奔江逾白:“你怎么才来啊,我们等了你十几分钟。” 江逾白介绍道:“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赵格菲。” 赵格菲嘴角噙着笑,主动向林知夏伸手:“你好 ,你是江逾白的朋友吧,江逾白跟我提过你。” 赵格菲的指甲全部染成了墨兰色,贴着几颗晶光闪耀的碎钻。她握住林知夏的手,先夸了一句:“你皮肤好白。”又问:“你不做指甲?” 林知夏诚实地说:“没有做过指甲。”她很自然地与赵格菲并行:“江逾白和你提过我吗?” 赵格菲笑着回答:“我们都知道他有个老家来的朋友。” 林知夏没接话。她看向了江逾白。 江逾白遇见了两位男同学。那两人和他关系不错,即将去牛津大学念书。他们三人边走边聊,谁都没注意林知夏这边的动静。 这时候,赵格菲又说:“我们班上十几个人,相处得好,我旁边这位家里开马场,周末我们去他家马场玩,江逾白也去了好几次,是吧?” 赵格菲身旁那位戴眼镜的男生忙说:“是啊。” 赵格菲扭头问起林知夏:“你喜不喜欢骑马?下次有空我们一道吧。” 林知夏只说:“我不会骑马。” “哦?”赵格菲语气温柔,“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不会骑马。很简单啊,你没学过吗?” 林知夏玩味道:“你觉得,更新算子和宇称算子在b-k和parity变换表达式里的存在形式有什么区别?” 赵格菲愣在原地。 林知夏又用英语和法语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赵格菲咬了一下唇,林知夏就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以为我说的是最简单的物理和英语。” 赵格菲自顾自地挣扎道:“你胡诌了一个理论吗?” “这是量子计算的基础,”林知夏反问,“真的非常简单,你没学过吗?” 赵格菲早就听说林知夏已经上大学了,但她没料到大学的物理知识会那么复杂深奥。她的高中物理学得可好了,但她根本听不懂林知夏在讲什么鬼东西。 她脸色微红,谈话无法继续,她快步走向了前方,甩下了林知夏和那位戴眼镜的男同学。 那位男生忽然说:“赵格菲人挺好,你别气。” 林知夏诚实地回答:“我没气呀,我以为她喜欢刚才那样的聊天方式。” 晚上八点,天幕黑透,夜色深重,圆月高挂,盛装打扮的同学们接连走进举行宴会的礼堂。这里分为餐厅和舞池两个区域,舞池内聚集着一群高中毕业生,他们伴随音乐,成双成对地跳舞,那景象十分温馨美妙。 赵格菲擅长交际,左右逢源,她见到哪个国家的同学都有话聊,都能把人家逗笑。 赵格菲努力地展示着自身魅力,林知夏却没关注她。林知夏正坐在座位上,用刀叉切割一块草莓蛋糕。 “你想跳舞吗?”江逾白问她。 林知夏轻声说:“等我先吃一点蛋糕,今天下午我还在实验室工作,晚上没来得及吃饭,肚子好饿。” 98、毕业舞会(下) 江逾白端起玻璃杯, 给林知夏倒了一杯水。 他把杯子递到她的面前, 她自然而然地低下头, 直接从杯子里喝水。 江逾白缓慢地调整杯沿的角度, 不敢有一丝差池,好让林知夏喝水喝得更方便。 江逾白的服务水平很高。他体贴周到又细致,林知夏不禁对他心生佩服。她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豪迈又洒脱地说道:“走吧, 我们去跳舞。” 江逾白牵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走向舞池。他忽然说:“高中这三年,我经常想起小学和初中的事。” 林知夏很想问他, “你是在怀念小学和初中的生活,还是在怀念跟你做同桌的我呢”, 她犹豫半天, 最终也没能问出口。 这真是太奇怪了。 她一向习惯有话直说, 怎么现在也扭捏起来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又偷瞄他一眼, 才开口道:“我和你做了四年同桌,这是最让我高兴的事情之一。我能回想起那时候的每一天, 你穿了什么衣服, 几点到校, 对我说了什么话……我全都记得。” 江逾白的手掌温度似乎更高了。他的心像火一样燃烧,仿佛有无穷的劲力从心底往外迸发,但他并不擅长做出热情的回应。他淡声说:“我羡慕你的记忆力。” 他就像无数普通人一样, 忘掉了珍贵时光里的细节。 林知夏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羡慕我。” 她解释道:“有时候,我也会心情低落,会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不只是视觉上的回忆,还有感官的回忆,你能理解吗?我小时候在乡下老家饿过肚子,每当我想起那一天,胃就会有点疼。” 江逾白很重视这个现象:“认识你七年,第一次听你说感官记忆。” 舞池附近,年轻的情侣们正在翩翩起舞,女生姿态优雅,长裙蹁跹,男生面露微笑,气氛暧昧。 江逾白把嗓音压得更低:“难受了告诉我,胃疼也别忍着,实在不行就去医院。” 黯淡的橘黄色暖光笼罩在舞池正上方,林知夏抬起头,在这昏暗的环境中用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他以为,她会讲一大段话。 但她只是点了一下头:“嗯!” 江逾白自言自语:“你看起来总是很高兴……”他轻轻搂过她的腰,劝慰的声音低缓温柔,飘进她的耳朵里。他说,她遇到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他们一起商量着解决,他不仅是她的好朋友,也是她的支持者和追随者。 悠扬的音乐没停,林知夏却停下了脚步。她将脸埋进他的领口,称赞道:“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赞颂这感天动地的情谊。 这一晚,林知夏和江逾白在舞池里待了两个多小时。 起初,所有同学都在跳华尔兹,后来音乐改变了,同学们围成一个圆圈,随机交换舞伴。 林知夏突发奇想,打算尝试一下男式舞步。 她拦住一位身穿水红色吊带长裙的美女——这位美女是韩国人,不太会讲中文,林知夏略懂一些韩语,便与她攀谈起来,她还以为林知夏是朝鲜族的中国人,顿时倍感亲切,半推半就地和林知夏跳起了舞。 林知夏牵着她的手腕,看着她在自己手底下转圈圈,便用韩语赞叹道:“你好会跳舞。” 林知夏和韩国美女相处融洽。 江逾白念出她的名字:“林知夏?” 周遭人声鼎沸,乐声昂扬,林知夏没听见他的话。 江逾白心不在焉地站在舞池的边缘地带。赵格菲邀请他跳舞,被他委婉地拒绝,赵格菲脸色一红,非要问他:“你喜欢那个女生?” 江逾白避而不谈。 赵格菲又问:“她有好多优点吧?除了长相和学历。” 江逾白如数家珍:“是的,她聪明善良单纯诚实乐观活泼爱笑……” 赵格菲的右手横在胸口,微微遮挡她的衣领,她提示道:“我也被夸过聪明善良啊。” 江逾白端着高脚杯,出于礼貌,与她碰杯。他的一言一行都是风度翩翩,可他的话却大煞风景。他说:“你的舞伴在找你。” 赵格菲双手交叠:“你不赶紧说句话,留下我?” 江逾白没接话。他走向了角落的另一侧。 江逾白的人缘非常好。哪怕他站在偏僻的角落里,也有许多同学特意过来一趟,跟他打招呼。他和同学们聊天,单手握着一只高脚杯,杯子里装着矿泉水。他晃了晃杯子,细品一口矿泉水,光线在杯身折射出一个渐近的人影——林知夏终于回过神来,蹭蹭地跑向了他。 “你为什么不跳舞了?”林知夏问他。 他说:“所有人都换了舞伴。” 林知夏歪头:“你也可以换舞伴,去和别的女生跳舞。” 江逾白笑了:“那还不如站在远处看你跳舞。” 林知夏左手的手指绞紧了裙摆:“你……”质感绝佳的裙子被她搓皱了,她才说:“你好会讲话。” 窗外夜幕深广,舞会接近尾声。 林知夏不想回去得太迟,江逾白就带着她提前走了。他们坐上同一辆轿车,直奔林知夏的大学。 江逾白打开车窗,夏夜的风吹了进来,吹得他的黑色短发稍显凌乱。他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讲出几句心里话:“我高中毕业了,马上要出国念大学,节假日不一定回得来。我在北京的时候,你天天去实验室……”他意识到自己流露出了一丝哀怨。 话音一顿,他补救道:“这很好,你喜欢学习,就应该多学,推动人类科技进步。” “我会想你的,江逾白。”林知夏回复道。 江逾白静坐不动。 林知夏拿走了他的西装左领上的配花,并把她戴了一夜的手花摘下来,放进他的西装口袋里。她似乎没有一点离别的伤感,只问:“你也会想我吗?” “每天都想。”他答道。 林知夏笑说:“好的。” 她攥着那一束配花,轻轻抚摸浅红色的花瓣。 99、离别与重聚 六月下旬, 大二年级的期末考试结束, 同学们迎来了愉快的暑假。 林知夏和林泽秋一起坐火车回家了。兄妹俩都只能在家里待一个礼拜——林知夏要去实验室做收尾工作, 她正在筹划一篇新论文。而林泽秋准备参加“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 他必须加入学校的暑期集训营。 林泽秋并不指望自己能在竞赛中获奖。他听说,暑期集训营的老师们很负责,他们会培养学生的算法编程能力,那就相当于是一场不要钱的免费培训, 林泽秋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回家路上,林泽秋对他的妹妹说:“你卖软件赚了多少钱?别给家里买房了,那钱你留着自己用吧。你要出国读书,口袋里不能没钱。我在学校学到了不少东西, 过两年就能去公司实习了。” “哥哥,”林知夏忽然问他, “你选计算机专业, 就是为了挣大钱吗?” 林泽秋实话实说:“要是学计算机挣不到钱, 这个专业还有什么意思。” 林知夏坐在火车的下铺, 手里捧着一只橙子。她一边挤压橙子皮, 一边问他:“假如我们家很有钱,你会选什么专业?” 林泽秋思考片刻, 答道:“考古吧, 从地底下挖东西。” 话音落后, 他掏出一把瑞士军刀——这也是林知夏送他的礼物。林泽秋用消毒湿巾擦干净刀锋,还拿矿泉水冲洗了一遍,最后才用这把刀帮林知夏切开了橙子。 林知夏开心地吃着橙子, 声音含糊不清:“哥哥,编程也很好玩,能从网络世界挖东西……” 林泽秋懒洋洋地躺下,翻开一本《编程珠玑》。此时是夜里九点半,天已经黑透了,车窗外漆黑一片,车厢里传来轻微的鼾声,林知夏打了个哈欠。她收拾洗漱一番,倒在床上,抱着毛绒企鹅睡觉。 半梦半醒之间,火车停靠在车站的月台旁。 卧铺车厢仍然昏暗,唯独边座的那一侧亮着黄色小灯。灯影朦胧而微弱,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人提着行李箱走过来。他掀起林知夏的被子一角,手摸到她的袜子,冷风蓦地侵袭全身,林知夏瞬间清醒。她一下子坐起来,很凶地喊道:“你干什么!” 林泽秋也醒了。他翻身下床,语气不善地问:“你哪位?” 那位陌生男子带着一股酒气。他扫眼看着车票,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哎呦……认错位置了。” 林泽秋煞气冲天。他身高将近一米九,肌理劲健有力,像一座稳固的大山,伫立在车厢的过道里。他没说一个字,就有一副好勇斗狠的样子,那陌生人连连道歉,提起行李快步走远。 “哥哥。”林知夏喊他。 他坐到她的床边:“睡吧,没事了。那人要是再来,我把他腿打折。” 林知夏重新躺好。 林泽秋给她掖了掖被子。她抱着企鹅,安静地侧卧着。林泽秋轻轻拍了她的后背,幽暗环境中,他低声如呢喃:“你一个人出国念书,人生地不熟……” “我会适应的,”林知夏回答,“不用担心我。” 他的手掌搭在被子上:“你的胆子是比以前大了,小时候你被陌生人吓哭过。” 林知夏默不作声,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凌晨四点半,她醒来一次,竟然发现林泽秋依旧坐在她的床沿。他手里捧着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她问:“你一夜没睡吗?” 他说:“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了。” 林知夏搂紧怀里的企鹅:“哥哥……” “嗯?” “谢谢。” 他应声道:“我是你亲哥,没什么好谢的。” 林知夏觉得,自从哥哥上了大学,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从小时候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发展为现在的“和谐共处、肝胆相照”,爸爸妈妈一定会深感欣慰。 回到家之后,林知夏就抓住妈妈的手腕 ,对妈妈说:“妈妈,我和哥哥都长大了,我们不吵架了。” 妈妈果然表扬道:“妈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们站在干净整洁的客厅里,阳台吹来一阵畅快的凉风,夏天的蝉鸣声声不歇,厨房里弥漫着熟悉的饭菜香味。林知夏倍感放松,心情变得更好,她拖着行李箱踏进自己的卧室,动手收拾衣服。 妈妈走过来帮她。 爸爸还在客厅和哥哥讲话。 林知夏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她透露道:“妈妈,妈妈,我卖软件挣钱了,一共挣了三十七万,给哥哥买手机花了四千,还剩三十六万六千,我们买个房子交首付吧。” 妈妈惊讶得好半天都没出声。她眼泛泪光,夸了女儿好几句,还把丈夫和儿子都叫了过来。一家四口齐聚在卧室里,商量如何处理那一笔巨款。 出乎林知夏的意料,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不同意买房。他们一致认为,既然林知夏要在国外读博士,那三十六万就是她的备用资金。 爸爸语重心长地说:“夏夏,我和你妈妈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早习惯了。你要去国外念书,哪里都得花钱……” “我有奖学金。”林知夏声明道。 妈妈却说:“你爸爸前几天刚看了一本书,讲的是上世纪的一伙人去美国留学的故事。那些学生的家里都穷,在外面受苦受累,被外国的房东欺负,还得去中餐馆洗盘子打工,你爸爸怕你也去国外洗盘子。” 爸爸叹了口气。 林知夏听呆了。 她再三强调道:“我不会洗盘子的。我想去剑桥,是因为他们有个量子研究组,偏化学方向。现在的量子芯片材料还有争议,我想换个思路去解决问题。还有,重点大学招老师,招聘启事里会写‘有海外学习或工作经历的优先考虑’……” “你毕业以后,要去哪儿当教授?”林泽秋问道。 林知夏规划道:“我要在我们省里最好的大学当老师。” 他们省内最好的大学,全国排名前五。 林知夏充满期待:“我能和沈昭华老师、朱婵姐姐做同事。” 林泽秋预感到他的妹妹会成为年轻的教授。如果他在本省最好的大学读研究生,甚至有机会旁听林知夏的课,他打了个寒颤,不再开口讲话。 家里的超市暂时关门一小时,爸爸妈妈都无心工作。林知夏和林泽秋太久没回家了,这一趟回来就像一双归巢的小鸟,让他们的父母千方百计地想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 林知夏和哥哥在家的那几天,爸爸妈妈对他们兄妹俩简直无微不至,又因为林知夏赚了很多钱,妈妈太高兴,连续三天,全家都吃上了虾仁水饺。妈妈包了很多饺子,林知夏吃了个爽。 离家那日,林知夏特别舍不得爸爸妈妈。但她不得不奔着前程而去。她牵着哥哥的手,在火车站和父母分别。兄妹二人走出很远一段距离,林知夏回头一看,父母还在车站之外,顶着炎炎烈日,遥遥地凝望着他们。 夏天还在继续。 七月和八月酷暑难消,好在学校的实验室有空调。 林知夏扎根于实验室,潜心研究“超导量子电路的状态保持策略”。她在这个领域深耕了几个月 ,正值收获的季节,反复校验实验数据之后,她开始起草论文——这篇文章得到了谷老师的肯定,老师说,等她写完了,可以投《physical review letters》。 《physical review letters》是物理界的顶级期刊。 林知夏动力充足。她每天都在精神抖擞地写论文。 这篇论文的课题原本属于谭千澈,不过谭千澈的研究方法和林知夏不太一样,他的实验结果比林知夏差了很多——为此,谭千澈特意来找林知夏讨教,他们的讨论持续了整整一周。 林知夏听从谭千澈的部分意见,稍微改进了自己的实验。她很礼貌地说:“谢谢,我会把你的名字加进论文的作者名单。” 谭千澈云淡风轻道:“那倒不用,我的一作论文有十几篇了。” 林知夏平静地回复:“谷老师说,我这篇文章对超导量子电路的分析很全面,影响深远,能上《physical review letters》。” 谭千澈嘴角一抽,仍然拿捏了架势:“《physical review letters》是好期刊……” 之后的话,他讲不出来了。他觉得林知夏目前的学术水平比他差得不远,甚至可能与他旗鼓相当——她的进步速度快得惊人。凡是她见过的、听过的知识点,她永远都不会忘。 他改口说:“你辛苦些,早点把论文写出来,投中了,这篇文章就是你到现在为止,做出的最大的成果,也是你前进的一小步,你将来还能做更好的内容。” “我知道,”林知夏面对屏幕,敲着键盘,“我十六岁了,未来的路很长。” 她才十六岁,谭千澈心想。 他十六岁的时候,又在做什么事呢?他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了韦若星。他走出实验楼,去楼下抽了一根烟。 暑假期间,他们的校园对外开放参观,只需提前预约,就能免费进校。谭千澈看见了不少游客,还有大胆的女生和他搭讪,索要他的手机号码,问他是不是大学生。 他谎称自己不是。 他说,他初中辍学,家里没钱,结婚多年,有儿有女,父慈子孝,生活幸福。 前几天,谭千澈为了赶一篇论文,熬了三个晚上,如今的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微风吹动他的纯棉t恤,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手中攥着一支塑料打火机,整个人显得痞气、简朴又邋遢。 恰好在这个时候,对面走来一位十六七岁的男生。那位男生着装干净整洁,外表极其英俊,帅得人头晕眼花。谭千澈眉梢微挑,冲他喊了一声:“江逾白,你来找林知夏?” 江逾白从未踏进过林知夏的大学。他快出国了,就想过来看看。他没通知林知夏,因为他知道她很忙,不一定有时间接待他。 江逾白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原委。谭千澈原本认为,林知夏最好能一门心思扑在学术上,不要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但他从江逾白身上瞧出了少年人特有的纯情。 “纯情”这个词,距离谭千澈很远。 谭千澈抽完一根烟,转身走进实验楼,给林知夏捎了一句话。江逾白站在实验楼之外,等了几分钟,林知夏就出现了。她跑出电梯,朝他奔来:“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他理由充分:“不能打扰你。” 浓密的树荫下,他笑了笑,自嘲道:“还是忍不住想见你。” 林知夏抬起手,勾住他的小拇指:“你再等一年,我们又在一个学校了。” 她主动和他拉钩,他又说:“快开学了,我打算下周出国。” “今年的圣诞假期,你能回来吗?”林知夏谨慎地问道。 江逾白不像以往那样爽快地答应她的要求。他装作迟疑地说:“我要是回不来……” 林知夏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就留在那里好好学习。” 江逾白还以为,他能听见林知夏说“我会好想你”,看来是他用错了计策。不过,林知夏确实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带着江逾白参观她的大学校园。 他们转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她还去超市给他买了冰淇淋。他们坐在湖畔的一座长椅上,八月的盛夏热浪此起彼伏,林知夏指着面前一条路说:“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会经过这里,这是从我寝室去实验楼的路。” 江逾白指向旁边一棵树:“如果我是这棵树,早晨、晚上都会和你打招呼。” 林知夏抓着一只草莓蛋筒,融化的奶浆差点滴到她的裙子上:“你,你在写诗,还是在跟我说话?” 可能是情诗吧,江逾白心想。 于是他答道:“两种意思都有。” 林知夏立刻宣称:“我有话要对你讲。” 她闻着草莓的香气,正准备勇敢地表白,路边忽然走来一群游客——那是一群带着孩子的家长。他们不停地交谈着,四处拍照,笑声喧闹,湖边这一块区域不再静谧隐蔽,林知夏打消了告白的念头。 江逾白等了一会儿,林知夏迟迟未开口,他总感觉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 当天中午,林知夏邀请江逾白在学校吃了一顿饭。饭后,林知夏亲自把他送出校门,看着他上车。林知夏的论文交稿日期将近,江逾白又快出国了,他们大概要等到今年十二月才能再次见面。 轿车发动,车轮飞驰,他们离得越来越远。 林知夏在街边站了几分钟,抛去一切伤感情绪,争分夺秒地跑回了实验楼。 林知夏完成论文初稿的那天,恰好是九月一号——大学的“新生欢迎日”。 邓莎莎和冯缘都做了“新生欢迎日”的志愿者。邻近中午的时候,邓莎莎打电话给林知夏,求林知夏从食堂帮她带个煎饼,她要奋战在一线,关怀每一位学弟学妹,顺便看看今年的数院有没有招到大帅哥。 林知夏买完煎饼,邓莎莎又打来一个电话。邓莎莎哈哈大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等来大帅哥了!他长得真帅,就是有点瘦,十八岁的学弟好优秀啊……” 随后,邓莎莎实况转播道:“我看见他名字了,沈负暄……哦,他朋友也不错,笑死我了,他朋友穿着一件印了我们学校校徽的短袖,他们都是你老乡……你们老家怎么出了一茬茬的美人,我毕业了都想去定居了。” 100、昔日同窗 想当年, 林知夏在省立一中念初中时, 总是能考到全班第一。至于全班第二, 要么是江逾白, 要么是沈负暄。 沈负暄成绩优异,顺利地拿到了保送名额。他是今年的数学学院新生,也是林知夏的学弟。 昔日的同窗,竟然成了今天的学弟。 沈负暄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难为情。见到林知夏的那一刻, 他朝她招手,大大方方地喊道:“林知夏!” “你有没有发现,林知夏长高了。”段启言忽然出声评价道。 段启言双手抱臂,站在沈负暄的身旁, 脊背挺得笔直。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身穿印有大学校徽的纯棉上衣, 搭配一条宽松的运动长裤, 他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 并且希望林知夏能注意到他。 中学生涯结束之后, 段启言成熟了不少。他早就忘记了小时候引以为豪的“师范附小第一战神”称号。随着年龄的增长, 他见识了生活残酷的一面——比方说,高三那年, 他没争取到北大清华的保送名额, 只能硬着头皮、备战高考。 幸好他的底子还在。 段启言发挥出色, 高考总分排名全省前三十。 招生办的老师们轮番争抢他。 有什么好抢的呢? 段启言注定要和林知夏、沈负暄做校友。 四处人潮如海,热闹依旧,林知夏越走越近, 语气中透着一丝惊喜:“你们都来了?太好啦,我想请你们吃饭,还有别的同学吗?” 沈负暄指向另一个方向:“你的高中同桌汤婷婷,她也来了。她在隔壁的大学。” “隔壁的大学?”林知夏有些意外。 趁着汤婷婷不在,段启言冷淡地嘲讽道:“她说隔壁的大学工科更强,男人更多,她想去男人多的地方上大学,我真的笑了。我看她就是想在大学里做混子……” 林知夏的心中有一杆天平。对她而言,汤婷婷的份量远远重于段启言,她选择帮汤婷婷讲话:“你们都是十七八岁的人了,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吗?” 段启言挑眉:“你谈了?” 林知夏坚决地否认:“我没有。” 段启言的爸爸在不远处喊了他一声:“儿子哎,爸爸的好儿子!你看了《新生指南》没啊,体检卡领到了吗?别忘了去体检啊,爸爸妈妈下午约了车,要去爬长城了,儿子你照顾好自己,爸爸妈妈先走了,有事就打电话!” 段启言一个人拎着两大包行李箱。他双手使劲提了一把,应道:“爸,你别走啊,我还没进宿舍……” 段启言的嗓音偏低,他的爸爸妈妈都没听见。他像一只落单的孤狼,眼睁睁看着父母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他简直不敢相信父母会为了爬长城而甩下他——甩下他这个高考排名全省前三十,被清华北大轮流争抢的优秀孩子。 段启言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 林知夏好心安慰他:“你不要难过,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爸爸妈妈也对我说,他们要在北京旅游,其实他们是骗我的。他们没有旅游,为了省钱,他们当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家了。爸爸妈妈是全世界对你最好的人……” 段启言听了林知夏的话,信以为真。 他甚至有些感动。 想到父母为了省钱,连夜坐火车回家,还要装出一副爬长城的样子,他的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爸爸妈妈以前可没有这么节俭,兴许是看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想为他攒一笔钱吧,哎,他懂了,他理解了。果然,一个人在高中毕业后,心智就会变得很成熟。 段启言和林知夏讲话的时候,沈负暄已经在地图上找到了他的宿舍楼。 沈负暄的父母没有送他,他轻装上阵,独自来了北京。他没有行李箱,仅仅带了一个双肩包。他仿佛不是大学新生,而是一名悠闲自得的游客。 林荫道上的学生们熙熙攘攘,行李箱拖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知夏主动担任了段启言和沈负暄的向导。她清楚地记得学校里每一栋建筑物所在的位置。她向两位老同学承诺,她一定会把他们平安地送到男生寝室门口。 林知夏刚跨出去一步,耳边又传来女孩子的呼声:“夏神!夏神!” 微风吹得邓莎莎的裙摆“哗啦哗啦”地响。她左手抓着一只煎饼,右手握着一卷材料。她在树荫交织的长路上拔足狂奔,健步如飞地朝着林知夏跑来。 “她是我的室友!”林知夏热情地介绍道,“她叫邓莎莎。” 林知夏话音刚落,邓莎莎刹住了脚步。 几分钟之前,邓莎莎肩负着志愿者的工作,没有脱身成功。她等了一会儿,等到换班的同学来了,她片刻不敢耽误,立即追上了林知夏。 两位帅气的学弟近在眼前,邓莎莎换了一副脸色,变得温柔大方、和蔼可亲。她轻声细语地问道:“哎呀,这两位学弟是不是你的老乡?我们数院的学弟,真是一表人才呢。” “哈哈哈哈。”林知夏笑了一声。 随后,她豪爽地说:“这两位学弟,都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 仿佛是为了证明林知夏所言非虚,段启言扭扭捏捏地面朝邓莎莎叫了一句:“学姐。”他自己叫完还不够,他狠狠拍了沈负暄一下,催促道:“你怎么不叫学姐?” 沈负暄微微一笑:“学姐。” 他这一笑之间,勾得邓莎莎的魂都快没了。 如今的邓莎莎也算是千锤百炼。她见过好几个大帅哥——比如完美无缺江逾白,风流倜傥谭千澈,保守禁欲林泽秋……相比之下,沈负暄乍一眼看上去,可能没有前面那三个帅哥醒目,但他太会笑了,眼神也很不一般,邓莎莎觉得他不简单。 邓莎莎挽住林知夏的手臂,和她并排向前走。 段启言和沈负暄安安静静地跟在她们的背后。 九月初还有未消的暑气,天空异常晴朗,秋风温暖而干燥。段启言扛着沉重的行李箱,后背沁出一层薄汗。他咳嗽一声,和沈负暄打商量:“喂,你手里没东西,帮我拎一会儿,行不行?” 沈负暄像是在校园中漫步一样懒散:“我们认识几年了?” “我俩是铁哥们吧?六年的同学、朋友。”段启言满怀期待地答道。 沈负暄笑得更温和:“六年了,你怎么还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认真想一想,我会帮你扛行李吗?” 段启言最后的希望被一盆冷水浇灭。他总结道:“哎,你不会,你手无缚鸡之力。” “手无缚鸡之力”这个形容,又让沈负暄感到介怀。沈负暄是不擅长体育活动而已,对生活毫无影响。他无奈地抬起头,望向远方,刚好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当机立断,大声喊道:“金百慧!” 林知夏也感叹道:“真的是金百慧!” 金百慧依旧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她身穿运动套装,戴着边框眼镜,身形清瘦,衣裳整洁,混在熙来攘往的人堆里,手上还拿了一本《研究生英语必备辞典》。 101、第四与第五篇论文 段启言脸色泛白, 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见鬼了。 为了避免与金百慧谈话, 段启言夹起一筷子的热菜, 捧碗扒了一口米饭, 酸辣的汤汁呛得他嗓子发涩,他连咳三声,还没讲出一个字,金百慧掉头就走。 金百慧的第一志愿原本是清华大学的姚班。姚班群英荟萃, 竞争激烈,金百慧不幸落选。她退而求其次,这才成为了段启言的大学校友。 哪怕金百慧放低姿态,亲口给段启言道歉, 段启言对她的印象也不太好。如今的段启言已经从高中毕业了,自然不会再和金百慧计较什么。但是 ,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被金百慧的一句话判了死刑, 平白无故地遭受诬陷, 他在短短十分钟之内经历了呼吸困难、双手发麻、轻微耳鸣……他甚至做过一个噩梦——如果那天中午, 林知夏、江逾白、沈负暄三个人都不在,谁会相信他?他要如何自救? 答案是无解。 段启言叹了一口气:“算了, 过去的事情, 就让它过去吧。” 林知夏给他夹了一只猪蹄:“吃猪蹄吗?这个食堂的卤猪蹄, 是全校最好吃的。” 段启言的精神瞬间抖擞起来。 他一边品尝着林知夏亲手送来的卤猪蹄,一边感受到江逾白倾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偏过头,和屏幕中的江逾白对视。 “你也想吃卤猪蹄 ?”段启言得出这样的结论。 江逾白却说:“你吃得很香。”话中一顿, 又问:“有那么好吃吗?” 段启言的筷子敲了敲碗:“比我爸妈的手艺好多了。”提到爸爸妈妈,段启言还透露道:“你爸妈送你出国了没?我爸妈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家了……” 段启言一边说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他打开手机上的qq,想给父母发一条消息,却意外地通过qq空间动态,看到了他爸爸在今天下午四点上传的长城游客照——事实证明,爸爸妈妈并没有坐火车回家。爸爸妈妈真的把他留在了学校,毫无心理负担地游山玩水去了。 哎,他的亲情,如此不堪一击。 段启言敞开肚皮,吃了两大碗饭,当作对自己的补偿。 饭后,段启言与林知夏告别。 晚霞收尽余晖,万物消融在夜色中,段启言望着林知夏的背影,回想种种细节,有感而发:“林知夏和江逾白……是不是有点苗头?” “你才发现吗?”汤婷婷接话道。 沈负暄搭腔道:“他这个人,是有些迟钝。” 汤婷婷又问:“喂,金百慧跟你道歉,你心里爽了吗?” 段启言没好气地答道:“你哪只眼看见我爽了。” 他被汤婷婷这么一提醒,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你今天摸我大腿也没道歉吧?你还没金百慧会做人。你亲眼看到了,人家金百慧都跟我讲了句对不起。” 汤婷婷彻底失去耐性:“你烦不烦,我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你啰嗦了多少句?男孩子就要有男孩子的样子,出门别穿那么短的裤子,被人摸了,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是不是坐得离我太近了?我咋就没碰到沈负暄呢,光挨着你一个人了?你反思反思自己呗。” 段启言皱起眉头:“你占了便宜还有理……不能这么讲,哎,你比中学还不讲理。” 汤婷婷昂首阔步地走远,临走前甩下一句话:“行啊,你去找金百慧吧,她比我讲理多了。” 她的浅灰色长裙在夜风中荡漾,脚上一双带跟的皮凉鞋撞击地面,敲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那声音缓慢地飘远了。 “她咋了?”段启言请教沈负暄。 沈负暄含笑:“我也不知道啊。” “你什么都知道,”段启言揭穿他,“你就是不说。” 沈负暄双手插兜,半低着头,似乎有些伤心:“你怎么能把我看成那种人。你上午还说我是你的铁哥们。” 段启言连忙改口:“我又没骂你,我在夸你情商高……” 段启言跟着沈负暄走回了男生寝室。 相比于沈负暄,段启言更快速地适应了宿舍生活。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和另外两位室友混熟了。室友问他,白天带来的那个漂亮妹子是谁,他想了半天,才意识道:“你说林知夏?她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我跟她挺熟的。” 室友追问道:“她哪个学院的?” 沈负暄在一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她今年大三,申请了提前毕业,明年就毕业了,出国读博……你追不上她。” 段启言这才反应过来:“我们班主任就说过,理工科的牛人一般不读硕士,除非那个牛人要转专业。大神们在本科毕业以后,要么工作,要么读博……我们刚上大学,林知夏又要毕业了。她发过什么论文?” 沈负暄的外婆是沈昭华教授。沈昭华和林知夏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凭借这一层关系,沈负暄知道很多确切的、有关于林知夏的消息。 他告诉段启言:“林知夏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投了两篇论文。” “《physical review letters》?”段启言从床铺上惊坐而起。 他们的室友却说:“物院有好几个本科生投中过《physical review letters》,物院就是大神多啊。” 段启言纠正道:“林知夏不在物院,她是我们数院人。” 室友内心的旖旎心思烟消云散,只评价道:“她不是人吧。” 与此同时,林知夏打了一个喷嚏。 她正坐在图书馆里,准备自己的申请材料。她投给《physical review letters》的论文还没见刊,但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林知夏选中的博士导师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教授。她知道,这位教授很忙,大概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收到他的回复。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教授就回信了,言辞之间流露出欣赏与肯定。 林知夏很快和他商定了面试的日期——面试共有两轮,都在网上完成。林知夏的表现相当出色,教授组里的一位博士后直接对她说了一句:“期待明年和你一起工作。” 这一年的十二月上旬,林知夏收到了两个好消息——第一,她的论文被《physical review letters》正式接收了。第二,她拿到了剑桥的博士录取通知信。 102、吊桥效应 林知夏蹙眉:“不, 衣服不能乱扔, 要用衣架挂起来。” 江逾白拎起林知夏的羽绒服外套, 随手拉开一扇衣柜门。他走进了衣柜里。 林知夏好奇地跟过去, 见到了传说中的“衣帽间”——那个衣帽间比她的寝室面积还大。 她的正前方是一扇落地窗,深灰色的绸缎窗帘被收拢在窗户两旁。左右两侧的墙上镶嵌着纯木打造的壁柜,柜子里放置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帽子,外面罩着一层加厚型的结实玻璃。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圆形沙发, 林知夏坐在沙发上,找到一只遥控器。她很有礼貌地问:“江逾白,我可以玩你的遥控器吗?” 江逾白应声道:“当然可以,随你怎么玩。” 他拿出一个衣架, 挂好羽绒服,系上扣子, 然后才把羽绒服放进衣柜。 林知夏的衣服被短暂地寄存在他的柜子里——想到这一点, 江逾白走神了片刻。他准备对林知夏说点什么, 又不能把心里话讲得太明白。他总是在隐晦地表情达意——这个过程本身是漫长而煎熬的, 但他甘之如饴, 不求回报。 窗外的浮云散去,天色渐渐地亮起来。 凉风掀起灰色的窗帘, 椭圆形的光斑在地板上滚动, 林知夏饶有兴致地追逐光斑。她还按动手中的遥控器, 玻璃罩内的一个陈设台开始缓慢地旋转,展览出一排又一排的墨镜和手表,她大为惊叹道:“好神奇。”又说:“江逾白,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戴墨镜的样子,我想看。” 江逾白站到她的身边:“你帮我选一个。” 林知夏随手拿了一副墨镜。 江逾白身高一米八六,比林知夏高了二十厘米。不过他在她的面前弯腰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墨镜的镜腿架上他的耳朵,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挨近他的耳尖,镜片挡住了他毫无遮掩的目光,可是她的双手既痒又酥,仿佛被石化一般安静地悬停在半空中。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对她笑。 他的笑容悄无声息,一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她的心田被浇灌出丰泽的土壤,若隐若现的暧昧就在空气中疯狂滋长。 江逾白显然也意识到了氛围不对。 密闭的空间里,他甚至想抬手搂住她的腰——他在高中毕业舞会上和她这样亲密接触过,他的手掌和大脑都对此印象颇深。但是,她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依赖他,他不应该打着友情的幌子过分地亲近她。 他越喜欢,就越克制;越沉迷,就越理智,这自相矛盾的一条路,是他自找的死路。 他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她。 林知夏的状况并不比他乐观。她罕见地陷入词穷,又忽然想起自己的正事:“你的本科照片呢?我是来看照片的。” 她后退两步,跑出了衣帽间。 卧室的东南方墙角,立着一张书桌,桌上有台式电脑,也有笔记本电脑。江逾白打开笔记本,输入密码,林知夏就在他的背后游荡。 她看见书架上摆着一个装帧精美的档案盒,封面贴着一颗红如火焰的草莓。她鬼使神差地抓起档案盒,才发现盒子里装着几本打印版的手稿——她公开在网上的手稿。 她后知后觉地仰起头,再次观望卧室里的陈设。 这间房子里一共只有两幅画,一副是夏天的树林,另一副是浩瀚的星空。她不知道这是一个巧合,还是江逾白的特意设计。 她好想直接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逾白忽然叫了她的名字:“林知夏,你过来吧。” 林知夏注意到,现在的江逾白不喊她“夏夏”,也不说“林林林林知夏”,更没提过“林知夏船长”,还有大半年没有自称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被自己的各种猜测和迟疑困扰,有些赌气地说:“我不过去。” 江逾白极有耐心地问:“你不想看照片吗?” 林知夏犹豫数秒,最终还是跑向了他。她站在他的身侧,右手的食指按住键盘,一张又一张地翻动照片。她很快就开心起来,赞叹道:“这张拍得真好看,构图很有艺术感。” 江逾白似乎特意为她准备了照片。他在上课的路上拍照,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也拍照……林知夏观赏了几分钟,就能想象出他的日常生活。 她说:“就算你离我很远,我也没有和你分开。” 他反问:“你还记得双星吗?” “当然,”林知夏复述她当年的话,“不同的轨道,相同的中心。” 话音落后,室内更为安静。 林知夏又说:“我觉得,我正在和你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 江逾白拐弯抹角地引导她:“经历得多了,人就会变,我们的轨道不能变……” “我懂,”林知夏点头,“我会经常和你分享我的生活经历,也要跟我分享。” 每当林知夏写完一本日记或者随笔,她都会把笔记本送给江逾白。她知道他会妥善保管,但她不知道他会反复阅读。他们之间的交流逐渐促成了灵魂的共鸣,就像永恒而稳固的双星系统,从相逢的那一刻开始,她不再感到寂寞。 江逾白的心情也很不错。他的语气变得轻快,像是在学她说话:“好的好的。” 林知夏搭住他的肩膀:“学我有意思吗?” 他笑了:“没意思我就不会学了。” 林知夏绕到他的另一侧,另起话题:“明年我们就能一起上学了,你读本科,我读博士,请你叫我林博士。” 江逾白接受她的所有设定:“林博士。” 林知夏开心地说:“我和你在一个学院,能和你一起参加学院活动。我还会申请做助教,要是能教你就更好了。” “你这么想做我的老师?”江逾白问她。 “是的,”林知夏大方地承认,“当你的老师很有意思,要是没意思我就不当了。” 江逾白合上笔记本电脑:“大二的课程很难,我等着你来教我。” 林知夏兴奋地拍响了书桌:“等我一年!”随后又说:“不过我明年出国的时候还没成年,按照规定,我要找一个本地的监护人。” 江逾白立刻自荐:“我能帮你找吗?我爸爸有很多朋友。” “好的,谢谢。”林知夏答应道。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天,随后江逾白打开电视,连上网络,邀请林知夏和他玩一款闯关游戏。 林知夏从没接触过大型游戏,她只在电脑上玩过蜘蛛纸牌和三维弹球。江逾白提出了真诚的请求,林知夏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她握住游戏手柄,盯着巨大的屏幕,惊呼道:“好多凶残的怪兽!” 这是一款名为《怪兽城堡》的游戏。 江逾白亲自设计了《怪兽城堡》。 游戏中只有两个角色——女玩家小林,以及男玩家小江。 《怪兽城堡》的剧情跌宕起伏,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小林会被怪兽推下悬崖,而小江要用绳索套住小林,英雄救美,和她一起争战四方。 江逾白之所以设计这一幕,是因为他考虑到了著名的“吊桥效应”——吊桥效应指的是一个人遭遇险境时,心情会非常紧张,容易对另一个拯救她的人产生情愫。 江逾白盘算得十分周密。林知夏从没玩过大型游戏,也没有摸过游戏手柄,她大概会紧张又忐忑,缩到他的身边,讲一些类似于“怪兽好凶,吓到我了,江逾白,你快救救我”之类的话。 然而,现实却与他的想象背道而驰。 林知夏长得一副清纯漂亮的样子,可她的操作又猛又狠,遇到怪兽,她说杀就杀,反应极其迅速。屏幕上的怪兽横尸遍野,而她哈哈大笑:“太好玩了!怪兽好蠢,笑到我了!” 江逾白的双手略微僵硬了一瞬。 他漫不经心地指引“小江”穿过一片热带雨林,茂密的树丛中突然窜出来一百多个巨无霸怪兽,“小江”慢了一拍,枪里又没子弹了。他无处可逃,只能拔腿向前跑。 他的前方,竟是一面陡峭的悬崖。 “小江”刹不住脚,直接摔下了悬崖。 江逾白差点把手柄扔了。 林知夏马上安慰他:“你不要怕,没关系的,我来救你,我不会让它们欺负你,我一定替你报仇。” 电光火石之间,她从背包里找出绳索,向外一甩,准确地套住了“小江”,而她的左手仍然在操纵一把机.关枪,旋身扫射一群扑上来的怪兽。她的动作简洁流畅,没有丝毫卡顿,她不仅救起了“小江”,还往他手里塞了一把上过膛的枪。 江逾白的心口略微发热。 “吊桥效应”在江逾白的身上得到了应验。 林知夏和江逾白在卧室里待了几个小时。中午,他们就在餐厅里共进午餐。 桌上摆着蜜汁火腿、牡蛎汤、香煎牛排等西式佳肴,林知夏仍然想吃米饭。厨师特意为她蒸好了东北大米,她就用牡蛎汤拌米饭,配上牛排、火腿、西兰花,吃得有滋有味。 “太好吃了。”林知夏赞叹不绝。 江逾白低声道:“你明年读博士,可以来我家吃饭。” “每天都有白米饭吗?”林知夏问他。 江逾白向她许诺:“你可以点菜,虾仁水饺,红烧排骨,麻辣香锅……只要你能讲出名字,我家的厨师就会做。” 林知夏沉思片刻,才问:“你收伙食费吗?大概要多少钱呢?” 伙食费? 哪个男人在追女生的时候,会收下她的伙食费? 江逾白笑得高深莫测:“员工在公司工作,会有一个试用期,你多来我家吃几次饭,过了试用期,我们再谈钱吧。” 江逾白的话很有道理,林知夏答应道:“也行。” 她吃完一碗饭,就已经很饱了。 江逾白带着她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又送给她一只印着草莓花纹的水杯,他说这是他准备的新年礼物。水杯并不是贵重物品,林知夏欣然收下,心里也很喜欢。这天下午,她就抱着水杯,心满意足地返回了学校。 而江逾白在他的私人日记中简略地写道:一杯子,一辈子。 圣诞假期结束之后,江逾白再度出国。 他已经交到了很多朋友,交际圈的覆盖面十分广泛。由于他的父亲是他的校友,他还借助父亲的那一层关系,认识了上一辈的几位人物。他的爷爷在东南亚积累了大笔资本,他尤其注意经营东南亚的关系网络。当然还有更多的事,要等他回国完成。 他不打算念研究生。 本科毕业后,他会直接回国。 江逾白的规划越发清晰,林知夏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毕设。经过两年多的辛勤付出,她差不多已经修满了学分,只要在毕设中正常表现,她就能顺利毕业。 林知夏在量子实验室待了两年多,但她的毕设项目却与量子毫无关系。 她做的是人工智能方向的项目,融合了数学与计算机,主攻“深度学习视频分类算法”,她在这里偷了一个懒。这部分算法她早就写好了,还拿给“林江”机器人使用了。她把自己以前的工作稍加整理,写出论文,在老师的指导下,改进整体框架——她没想到自己会越改越复杂。毕业前的那两个月,她又变得非常忙碌,等到她好不容易交完论文、忙完答辩,就到了2012年的六月份。 林知夏的三位室友、量子实验室的学姐学长们,尚未做好送走她的心理准备。 其中要属邓莎莎的反应最激烈。 邓莎莎坐在寝室里,如遭雷劈,呆若木鸡:“夏神,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你带我一起走吧。” 袁薇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倒是先考上剑桥啊。” 邓莎莎抽了一下鼻涕:“剑桥也不是大神的首选啊,大神一般都去哈佛麻省斯坦福啊。” 林知夏解释道:“那个导师挺适合我的,大一暑假,我访问了他们的实验室。” 邓莎莎平躺在床上:“夏神,我会想你的,期末考试前,我会想你想到流泪。” 103、第四阶段的终篇 为了安慰邓莎莎, 林知夏承诺道:“你遇到难题, 可以用手机拍下来, 再把照片发给我, 只要我看见了,就一定会回复你的。” 邓莎莎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林知夏还给每一位室友留了一封亲笔信。她的措词十分柔软真诚,一字一句地鼓舞人心,真把邓莎莎给看哭了。 这一年的六月底, 林知夏即将离校。 离校之前,林知夏特意去了一趟量子计算实验室,谷立凯老师恰巧也在。林知夏和所有学姐、学长、老师打招呼,感谢他们三年来的照顾。谷老师就说, 他要请同学们吃一顿午饭,顺便给林知夏践行。 林知夏下意识地问:“我们现在去食堂吗?” “不去食堂, ”谷老师说, “我们去北华涮肉。” “北华涮肉”是附近一家比较有名的饭店, 店里的羊肉、肥牛、炸烧饼的味道都挺不错。 林知夏欢欣雀跃地跟随众人走向饭店。这一路上, 大家有说有笑, 杨术文明显比林知夏更高兴。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反复确认:“林知夏啊, 你毕业了, 过两天就回家了?” “对呀。”林知夏答应道。 杨术文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林知夏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学院的毕业生代表, 明天我要上台演讲。” 杨术文没有丝毫的惊讶。 他和林知夏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了三年,亲眼目睹她的飞速进步,她聪明好学, 目标明确,充满耐心,又肯吃苦,所有同学都相信,她的前程必定光明而远大。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术文还点了一瓶啤酒。他和林知夏干杯,默默庆祝她终于毕业了。 桌上架着一盆鸳鸯锅,木炭燃出热浪,烧得汤汁滚沸,林知夏拨进去一大盘羊肉和牛肉,谭千澈忽然说:“国外的物价高,食堂贵,剑桥那边一顿饭至少几十块人民币,你大概要自己学做饭……没成年就出国,还得一个人照顾自己。” 林知夏不以为然:“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 谭千澈轻呷一口啤酒,没再接话。 谷老师坐在林知夏的正对面。热气腾腾如白雾,眼前的桌椅不再清晰,谷老师用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镜,才说:“出国念书不容易,遇到困难,尽量克服,把学问做得扎实,切忌急于求成。我听你和你师兄说,你要在两年内博士毕业……”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 谷老师劝诫她:“你头脑灵光,是我带过的思维能力最好的学生之一。博士和本科的标准差得远,你顺其自然,多读多练,不要急躁,自然而然就成功了。” 谷老师这番话,不仅鼓励了林知夏,也安慰了杨术文。 杨术文心潮澎湃:“谷老师,我顺其自然,多读多练,就能在物理界一下子成功吗?” 谷老师面露微笑:“我那话是对你师妹说的。” 什么意思? 师妹可以顺其自然,而他只能听天由命吗? 截至目前,杨术文也发了两篇文章。他的引用量比较低,不到林知夏的十分之一。不过他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组的产出成果极其丰富,谭千澈还特别愿意带他,只要他抱紧谭千澈的大腿,就一定能顺利毕业。 杨术文向谭千澈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谭千澈仍是一语不发地吃着饭。他的性格反差很大,有时爽朗乐观,有时郁郁寡欢,杨术文便小声劝他:“师妹要毕业了,你高兴点啊,不然师妹想起这一天,只记得你丧着个脸。” 谭千澈抿嘴一笑:“林知夏。” 林知夏抬起头:“学长。” “在国外要好好学习,千万别偷懒。”他殷切地叮嘱道。 “你师妹晓得要怎么做。”谷老师圆场道。 中午十二点过后,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附近不再有空座位。饭店里的气氛愈发热闹,火锅的汤水续了两次,林知夏吃得很饱,其他学姐学长也停了筷子。谷老师叫来服务员,起身刷卡结账。他两鬓斑白,稍微有些驼背,步履依旧稳健,走在所有学生的前面,像个不知疲惫的引路者。 室外一片阳光大好,学生们三五成群跟在后方。 邻近校门时,林知夏正式告别道:“我先回去了,再见。” 众人和她挥手致意。 校门外的影子重叠,她在学姐学长的注视中走远。她脚步轻快,毫无犹豫地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第二天上午,量子计算组里有三个人决定去听林知夏的毕业演讲——谭千澈就是其中之一。 谭千澈总能在林知夏身上找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意气风发,坚定不移,正是他十六七岁的写照。而后他恍然记起,林知夏正处于十六七岁的阶段,少年壮志不言愁,倒也说得过去。 谭千澈和杨术文、以及另一个女博士结伴,三人一起混进了这一届数院的毕业典礼现场。他们来得很及时,只等了十多分钟,主持人便朗声说:“有请2012届优秀毕业生代表,林知夏同学上台发言。” 深红幕布垂落,礼堂内灯光耀亮。 林知夏身披一件学士服,戴着一顶学士帽,缓步走到台上。她扶了一下话筒,学士帽的穗子略微摆动,甩中了她的脸颊,她无法自控地打了一个喷嚏,台下随即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 杨术文离她很远。他站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后方,看不清林知夏脸上的神色。他有些担心林知夏会尴尬、忘词、当众出丑,谭千澈却搂住他的肩膀,透露道:“她的记忆力,跟我有点像,比我还好点。” 杨术文没听懂。 谭千澈不再解释。 学士帽的穗子停止摇晃,林知夏站得笔直。她开口说:“各位老师、同学、家长,你们好,我是2012届毕业生林知夏。今天是我们与母校分别的日子,从明天起,我们都要踏上崭新的路程……” 她的开篇中规中矩,部分同学听得心不在焉。 杨术文也说:“她没讲自己是天才,没讲她那一串论文。” “在我们物院,”谭千澈笑道,“天才本科生也有好几个。” 杨术文忍不住问:“林知夏和他们比起来,谁更强?” 谭千澈依然搭着他的肩膀:“有些学生特别聪明,他们不一定喜欢做学术……” 演讲台上,林知夏继续说:“我有幸被选为今年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首先我想感谢母校的栽培,给了我很好的成长环境。其次,我想说,我也经历过几段迷茫期。从小到大,我考试都是第一名,中学四年,理科成绩基本满分……升入大学后,我在学习上遇到了很多困难,我的推算式有错,实验不合格,设计的芯片材料待定,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没有发表一篇论文。我焦虑、烦躁、紧张、失眠,第一次感到自己在浪费资源,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害怕失败。” 满场寂静。 她拔高声调:“我最初设定的目标不对。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要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价自我?应该用我自身的经验和积累。这是一种三维立体的标准。在这个标准下,失败和成功都是多面体。因为每个人都会失误,失误的次数可能大于成功的次数,而人生是一个延续的过程,某一段经历带来的价值会随着时间改变。我们的希望是永恒的、珍贵的,它将伴随我们在未知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说到这里,她看着全场观众:“我诚心祝愿大家,永远年轻,永远意志坚定,实现你梦想中的所有可能性……” 杨术文以为林知夏已经讲完了。他带头鼓掌,还喊了一声:“天才!” 话音未落,不少同学都扭头看他。 林知夏仍然静立不动。 杨术文这才反应过来——演讲并未结束,林知夏还有话说。他似乎在无意中打乱了林知夏的发言节奏。毕竟全场除了他以外,暂时没有一个人鼓掌。 礼堂的后方光线昏暗,杨术文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转身面朝出口方向,却被谭千澈按住了肩膀。 这时,林知夏忽然出声道:“我始终认为,思想是一笔宝贵的财富,造就了人生的意义,而意义不能被衡量,它牵涉到每一个人。如果我是天才,所有同学都是天才,愿我们在离开母校之后,能够多年如一日地追寻平等、自信、和希望。” “这一回能鼓掌了吗?”杨术文问道。 他没听清谭千澈的回答,他们的嗓音被淹没在礼堂的掌声中。 林知夏朝着众人鞠躬。 直到这时,谭千澈才想起林知夏之前的话——她说,她已经长大了。 林知夏轻飘飘地离开了演讲台。她在心中细数大学阶段的大事件,她经历过实验室爆炸,写软件挣到一笔钱,还发表了三篇论文,最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和别人的认知越发清晰明朗。 林知夏走下楼梯,穿行于过道,她的同班同学都不在场,这里只有大四年级的学姐和学长。 她看见了洛樱、杨术文、谭千澈……他们无一例外地面朝她鼓掌。那声音是一曲亢进的高歌,她遵循着一步一顿的节拍,未曾停止前行。 与小学和中学不同,如今的林知夏不再害怕分别。她知道,每一段经历都有起点和终点,每一次离别的不舍都将化作重逢的喜悦。 104、烟花下的告白 七月初, 在林泽秋的帮助下, 林知夏收拾完她的东西, 离开了她的本科母校。 林泽秋从林知夏手里抢来了所有重物。他拖着两个行李箱, 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右肩上还挂了一个沉重的旅行袋。 七月正值三伏酷暑,骄阳似火,热浪翻滚, 大街上暑气滔天。林泽秋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冒出来,顺着脸部线条向下滑落,沾在衣服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行李箱的拉杆有些卡顿, 滚轮也不够顺滑,偏偏箱子里装满了衣服、鞋子、护肤霜、零碎的小物品。林泽秋任劳任怨地护送着妹妹的行李, 这一路上都没嫌弃她的东西多、箱子重。 林知夏很不好意思:“哥哥, 你累不累?把双肩包和旅行袋交给我吧。” “轮不到你来扛, ”林泽秋一口拒绝, “你别跟我犟, 你扯我的包,就是在浪费我的力气。” 林知夏原本攥紧了他的书包带子, 听见他的那句话, 她立刻松开了自己的手。 回程的途中, 林泽秋一直在照顾她。他给她买火车上的盒饭,还洗了一碗新鲜的草莓——那草莓是他早晨买好以后,缠了一圈泡沫纸, 塞进书包里,特地带上火车的。他还问她:“剑桥那地方,能吃到草莓吗?” “可以的。”林知夏确定道。 他仍然叹了一口气:“国外有枪有毒.品,你平时就待在学校里,不要一个人去偏僻的郊区。” 林知夏含着一颗草莓,并未接话。 这一晚,林泽秋睡得不太踏实,夜里醒来好几次。 火车的车轮轰隆轰隆地响,他用右手的肘部撑着床铺,偏过头看向另一侧。他瞧见,林知夏安安稳稳地睡在对面的床上。他记起她小时候的样子——那么矮,那么瘦,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她总是仰头望着他,问他一些特别讨厌的问题,使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个傻子,妹妹才是正常人。可她突然长大了,懂得理解别人了,再也不伤害他了,说走就走了。 他曾经因她而感到极度烦躁,为什么上天没给他同等的智力?后来他终于接受了现实,而她快满十七岁了。 她不再害怕鬼故事,不再害怕陌生人,不畏惧黑暗,不逃避未知。 她能独当一面,也能独挑大梁,爸爸妈妈都为她骄傲。事实上,他也为她骄傲。 林泽秋眼底微潮。 车窗外的天空逐渐变亮,拂晓的晨晖破开夜色,天光向明,浮云如霞染。他换了一件衣服,坐在窗边赏景,慢慢地静下心来。 虽然他才刚满二十岁,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态就像看着小鸟远走高飞的老鸟,既有殷切期望,又有顾虑重重。 今年暑假,林泽秋和林知夏都宅在了家里,没有任何旅游计划。 兄妹二人的生活充满了规律。他们早睡早起,坚持锻炼。不过林知夏偶尔会睡个懒觉,林泽秋就一个人出门晨跑。他经常绕到小区东门的一家早餐店,带回来几份烧饼、汤包、豆腐脑,放到餐桌上摆好,再去叫林知夏起床。 饭后,林泽秋写代码,林知夏看书。 博士导师给林知夏列了一张书单,她很快就把那些书看完了。她十分期待即将到来的博士生活。 截止目前,她的留学材料准备齐全,签证办得差不多了,学校还给她分配了一间宿舍,她在网上看到了宿舍的照片——那是一个单人房间,配有一套桌椅、一张单人床、一把红色沙发椅、独立的厕所和浴室。 宿舍的价格很贵,费用按周计算,每周一百多英镑,每月总价六千多元人民币,哪怕林知夏有奖学金,她还是觉得心疼,毕竟她本科的宿舍费一年才一千块人民币。 林泽秋问过她的奖学金够不够,她说够了,但她觉得国外的物价好高。林泽秋便严肃地教导她:“你在外面和同学讲话,别跟人说你嫌这贵嫌那贵的……” “为什么不能说?”林知夏质问道。 林泽秋语重心长:“有点穷酸,你明白吗?” 林知夏混不在意地笑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 这个回答,出乎林泽秋的意料之外。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观林知夏整理手稿。 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名为《铁齿铜牙纪晓岚》的连续剧。他和林知夏都是看着这部连续剧长大的。剧中的配乐一如既往,而他心不在焉,暗暗地想:短短十几年,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背靠沙发,衣领松垮,姿态疏懒。 林知夏扣上文件夹,对他说了一声:“明天我和汤婷婷上街买衣服,中午不回家吃饭。” “买什么衣服?”林泽秋顺口一问。 林知夏没有回答。 又过了几分钟,林知夏跑去父母的卧室,声调甜丝丝地和妈妈讲话:“妈妈,明天我和汤婷婷去买衣服,中午不回家了。妈妈不要等我了,妈妈先吃。” “好啊,”妈妈正在卧室里打扫卫生,“夏夏明天晚上吃什么?” 林知夏开始点菜:“红烧鲢鱼,油焖大虾,茭白炒肉丝,可以吗?” 妈妈爽快地答应,林知夏更高兴了。 次日一早,林知夏穿上一条月白色连衣裙,特意把头发编得很精致。她戴上一朵深蓝色蝴蝶结,还抹了一点珊瑚色口红,这才出门去找汤婷婷玩了。 今天的汤婷婷也打扮得很亮眼。她和林知夏手挽手走在商业街上,真心觉得她们俩就是整个街区最美的女生。偶尔有男生向她们索要联系方式,汤婷婷就会呵呵一笑,当场拒绝道:“不方便啊,不好意思。” 她们沿街走了一段距离,找到一家口碑不错的内衣店。 林知夏光明正大地走进店内,汤婷婷紧随其后。她小声问林知夏:“你尺寸多少?” 林知夏嗓音更轻地说:“胸围升了一个码,我想在出国前买几套新内衣。” 很快,汤婷婷发现了林知夏的神奇之处。林知夏不愿意亲自试衣服。她只要看一眼内衣的构造,再静静地站立一会儿,就仿佛通过想象力完成了试穿。 “你的大脑里是不是有……3d图像建模技术?”汤婷婷狐疑地问。 林知夏嫣然一笑:“可能有吧。” 汤婷婷被她的笑容甜到。 林知夏买完衣服,又和汤婷婷挽着手走出了这家店。她们在隔壁的咖啡厅坐下来休息,林知夏买了两杯草莓圣代,其中一杯拿给汤婷婷,另一杯留给自己。 汤婷婷凑近林知夏的肩膀,掏出手机,先拍了一张合照,又拍了桌上的草莓圣代,最后配上文字“夏夏和我的暑假”,这才将照片发送到qq空间,有意在省立一中的圈子里炫耀。 汤婷婷耐心地等待了十分钟。 林知夏快把草莓圣代吃完了,汤婷婷才重新打开手机。她收获了几十个赞,江逾白第一个留言:“很漂亮。” 汤婷婷追问他:“谁更漂亮?” 江逾白竟然说:“草莓圣代。” 汤婷婷做了个“哦”的口型:“他真有一手哦,这个情商,比段启言好多了。” “段启言?”林知夏捕捉到了重点。 汤婷婷却说:“他有点傻。” “他不傻,”林知夏努力为段启言说话,“他是全省高考的理科前三十。” 汤婷婷忍俊不禁,倒也没反驳林知夏。 室外烈阳炽热,空气干燥,并未影响汤婷婷和林知夏逛街的决心。她们又在街上晃荡了一会儿,买了一些小饰品,还在一家凉皮店里吃了午餐……直到下午四点多钟,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在公交车站分别。 林知夏拎着今天买到的东西,快快乐乐地回家了。 这时候,已经是八月上旬,江逾白还在北京的公司实习。他从早忙到晚,要学不少东西,相比之下,林知夏显然更清闲。她享受着难得的假期,也很尊重江逾白的工作,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林知夏和江逾白通过qq、短信、微信等方式保持联系,断断续续地聊天。规律的生活日复一日,到了八月下旬,江逾白给林知夏发了一条短信。他说,他今晚就回省城,还问她有没有空?他想和她一起看烟火。 每年八月,省城都会举办几场“音乐烟火节”。 据说,盛大的烟火如花似锦,灿若云霞,能在夜空中绽放出转瞬即逝的万丈光芒,光辉流转变化之间,皎洁的月亮和星星都黯然失色了。 林知夏心向往之。但她从未亲眼见过。 江逾白提出邀请,林知夏欣然赴约。 那一天恰好是江逾白的生日,林知夏带上了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那是一对小巧可爱的木制猫咪玩偶,林知夏用一排刀具将小猫雕刻出来,其中一只名叫“荔枝”,另一只就叫做“草莓”。 林知夏清楚地记得,荔枝是江逾白喜欢的水果。 本年度的“音乐烟火节”将在晚上七点半正式开幕。 七点二十左右,林知夏抵达公园。 公园里有不少携家带口的市民,林知夏环视四周,见到了手握蒲扇的老人,被父母牵着的孩子……她想叫江逾白的名字,身后便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 林知夏回头,刚好对上江逾白的视线。他们站在公园的湖边,她悄悄地靠近一棵柳树,夜风吹动她的长裙,轻盈的裙摆翩然飘浮,她的头发也有些乱了,然而在他看来,她漂亮得无懈可击。 公园里的灯光稍显昏暗,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对木雕猫咪:“送给你,生日快乐,江逾白。” 他收下礼物,并向她道谢。 她又问:“你今晚为什么想来看烟花呢?” 话音未落,第一簇烟花在天空中燃放,人群中爆发响亮的惊叹声。 辉煌的花火红如玫瑰,点缀茫茫无边的夜空,湖畔的波光如梦似幻,波纹荡漾在绮丽的倒影里。随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扩散,烟火逐渐消散在幽深的湖水中。 林知夏观望着夜景,江逾白却只看着她:“因为我想见你。” 她怔了一瞬。 他似乎忍了很久,声音降得更低,仍要自言自语:“我想见你。” 他抬头眺望天空,双手揣进裤子口袋,身影颀长,静立不动,像是另一棵扎根于湖畔的树木。他听见林知夏喊他的名字,方才低下头和她对视。 天空中还有更多的烟花被燃放,光影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她的心里也有了波涛万顷。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紧张,燥热的夜风吹凉了她掌心的薄汗,却让她的神智一度沸腾,她毫无铺垫地忽然对他说:“江逾白,我喜欢你,哲学和生物学意义上的喜欢。” 江逾白被她的一句话定住了。那一刻,眼前的烟花不是烟花,而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宇宙大爆炸。 在这个十七岁的夜晚,他几乎隔绝了外界一切杂音,还听见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于是,他使用林知夏最能理解的词汇,直接问她:“这是一种可持续的、非偶然性的、符合确定性原则的感情?” 林知夏没有迟疑地回答:“当然。” 她的发丝被风吹到了眼前,她抬起手,想把头发理顺。但是,江逾白把她的发丝拨到了耳后,她无意识地退了一步,刚好背靠那一棵柳树。 她听到他轻浅的呼吸,看到他的指尖挨近她的脸颊,只差一厘米就能碰到,他又在压抑与克制中收回了手。林知夏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悄悄地歪一下头,白嫩的脸蛋刚好贴紧他的掌心。 江逾白也笑了:“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那你呢?”林知夏问他,“喜欢我吗?”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可她还是要听他亲口说。 他仿佛正在一座神庙里纳贡。他格外从容、平静、笃定又虔诚地说道:“我非常喜欢你。” 林知夏只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都甜丝丝的。她像是刚吃了一块蜜糖,骨头都要软化了。她追问道:“我是不是有很多优点?” 江逾白简短地概括道:“数不清的优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小学吗?” “不是。” “初中呢?” “不像。” “高中?” “我不确定。” 林知夏牵着江逾白的手,和他一起走向公园之外。烟火大会还没结束,而他们只想找个地方散步,在长街转角处,四下无人,江逾白的右手热得快要烧起来。他握着林知夏的手,摸索她的指骨,抚摸她的指腹,最简单的接触也让他心神难宁,他竟然还想更近一步。 林知夏依旧沉浸在告白成功的快乐里。 江逾白找到他的司机,并把林知夏送回了她的家。 林知夏和江逾白就在安城小区门口告别。江逾白走下车,站在小区门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灯色中。 新学期快要开始了。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期待开学。 105、博士新生报到 2012年九月, 林知夏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与家人分别。 林知夏拖着登机箱, 独自向前走, 林泽秋忽然喊住她:“你飞机落地, 就给家里来个电话。” 林知夏点头:“好的。” 林泽秋絮絮低语:“看到好吃的多买点,别舍不得花钱,别饿肚子。” 林知夏折回他的身边:“你也不要省钱,不要熬夜写代码, 按时吃饭,保证睡眠,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哥哥,我会想你的。” 林泽秋的喉咙里有股涩味。 林知夏诚心诚意地说:“我在学校宿舍住了三年, 才知道洗衣服、晒被子、拖地扫地有多麻烦……从小到大,我的卧室都是你在打扫, 床单被套也是你换。今年暑假, 你还是不让我做家务。哥哥, 这些年来, 辛苦你了。” 话音落后, 林知夏转过身,径直走向安检通道。 林泽秋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爸爸惊讶地问他:“秋秋, 你眼里有泪?” 林泽秋喃喃自语:“我怕她在国外被人欺负。她还没成年, 走哪儿都显眼, 身边也没人照应她。” 妈妈安慰道:“秋秋,别发愁了,你妹妹很聪明的。她有事会给我们打电话。你在北京好好上学, 我跟你爸先回家了。” 林泽秋依旧愁眉不展。 他想当然地以为,林知夏孤孤单单地出国了。 他并不知道,江逾白和林知夏早就约好了要坐同一航班。 江逾白原本想送林知夏一张头等舱机票,但她拒绝了他。在他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他们互相表明了心迹,不过他仍然没有机会负担她的开销。她总是说:“江逾白,没关系的,我也有钱。” 为了和林知夏坐在一起,江逾白放弃了头等舱,自愿选择经济舱。 江逾白生平第一次踏进经济舱,紧挨着林知夏坐下,这才确切地体会到经济舱的座位有多狭窄。在这样狭小有限的空间里,他却心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感,因为林知夏搭住了他的手。 他抚上她的手背,指尖缓慢地来回摩挲。她侧头靠住他的肩膀,蹭了一下,才说:“有点痒。” 她真的很会撒娇。 江逾白握紧她的手腕。 北京时间晚上十点,机舱的灯光被调得很暗,林知夏也有些困,干脆缩在座位上睡觉。 飞机途径俄罗斯上空,遭遇一股强烈的冷空气,机舱内的温度降低,不少乘客都觉得冷。江逾白抖开两张毛毯,轻轻盖在林知夏的身上。她混混沌沌如同身在梦乡,恍惚中察觉江逾白离她非常近,她浑身彻底放松,慢慢地倒向他那一侧。 江逾白直接推开扶手,林知夏就倒进了他的怀里。江逾白小心翼翼地搂紧她,默默地感受她身上的清甜香气。朦胧昏暗的环境里,他谨慎地松开手,让她枕在他的腿上。 他给她掖好毛毯。 她睡得很熟。 江逾白靠着椅背,没有丝毫困意。 隔壁的乘客正在看电影,电子屏幕散发出一抹幽光。 借着那一缕光线,江逾白的视线在林知夏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不该有的妄念就在他的心底蠢蠢欲动。他抬起左手,略微挡住自己的唇角,以此来抵消他的邪心与杂念。 第二天傍晚,林知夏和江逾白成功抵达伦敦。 他们从伦敦的希斯罗机场出发,搭乘一辆商务轿车,途径m11高速公路,很快就来到了剑桥。 林知夏的宿舍楼名叫“pearce hostel”。江逾白把林知夏送到了“pearce hostel”的楼下。 九月的天气有些冷,黑沉的夜幕无边无际,在这样陌生的异国他乡的夜晚,林知夏深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下车。 江逾白一手拎起林知夏的行李,陪她走到宿舍的接待处。工作人员查验她的身份文件,交给她一把钥匙。 林知夏兴冲冲地找到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通过宿舍的窗户,她能望见昏黄路灯下的古老街景。她有感而发道:“接下来的一年,这里就是我的家。” 江逾白把她的行李放到地上。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单人床上:“你没有被子和枕头,今晚怎么睡觉?”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忽然提议道:“你可以去我家,将就一晚,睡在客卧,那里的床垫很软。” 林知夏在衣柜里找到一只圆筒形的包裹:“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我预订了宿舍的床上用品礼包……”她拆开包裹,果然抖出了一套崭新的枕头和被子。 在江逾白的帮助下,林知夏收拾好了床铺。 林知夏又从行李箱里翻出一袋草莓饼干,邀请江逾白和她一起品尝。寝室里没有长沙发,江逾白和林知夏都坐在床沿。林知夏咬一口饼干,咀嚼片刻,赞叹道:“是草莓味,我活过来了。” 江逾白长途飞行十几个小时,在飞机上没怎么吃饭,也几乎没合过眼。他现在仍然不觉得困乏,亢奋的潜意识支撑着他。他为林知夏分析道:“你刚搬进新宿舍,要买不少东西,明天我带你去商业街……” 这时,林知夏仔细凝视他的脸,她蹙眉道:“你的眼睛里有红血丝了。” 他避开她的直视:“这很正常,睡一觉就行。” “你在飞机上过得很累吧,”林知夏自我反思道,“我怎么就枕上你的大腿了……对不起。” 江逾白坚持说:“没事,我不累。” 不仅不累,还挺高兴。 林知夏又问:“明天你能逛街吗?明天中午,我去你家找你吧,看看你的状态怎么样。后天我要参加一场新生答疑会,还要见导师,可能就没时间陪你了。” 江逾白可以想象,林知夏见完导师,又要全身心地投入科研事业。他们见面的机会,全靠他用心挖掘。 江逾白还听说,学校只能保证博士第一年的学生都有宿舍。博士第二年,学生租不到宿舍,就要自己去外面租房……而明年,林知夏年满十八岁,升入博士二年级,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他们每天早晚见面,顺路一起上学。他还能照顾她的生活,可谓一举多得。 106、新办公室 林知夏沿街散步, 很快找到了一家购物中心。 她牵着江逾白走进正门, 天光从他们的头顶洒下来。她抬头望向屋顶, 交叉的金属长条织成了一张网, 严严实实地托住了拱形的玻璃天花板。 进门不远处,有一家名为“pandora(潘多拉)”的饰品店。林知夏看中了店里的一对星星耳环。她好想把耳环买下来,但她从未打过耳洞。 林知夏瞥了一眼江逾白。江逾白的举动让她吃了一惊。他竟然在挑选手链。他从玻璃橱柜里拿出一条镶嵌星星的银链,戴在林知夏的左手腕上。 林知夏肤色雪白, 手指纤长,银链与她格外相配。江逾白问她喜不喜欢,她说挺喜欢的,江逾白直接就去付款了, 林知夏连忙拦住他:“你不用给我买东西。” 他拿出一张银行卡:“手链才70磅,不贵。” 70英镑, 相当于七百元人民币。 在林知夏的观念里, 七百元就是很多钱。 于是, 她解释道:“对我来说, 70磅一条手链有点贵。” 林知夏说得非常诚恳, 也很坦荡。她并不希望江逾白打破她的消费习惯。她只想轻轻松松、毫无负担地逛街,而不是看上什么东西就让江逾白买给她。她还觉得, 江逾白特别通情达理, 只要和他商量一下, 他就一定会尊重她。 店里的营业员耐心地等在旁边,江逾白却把银行卡收回了口袋。他对营业员说了一声抱歉,带着林知夏离开了这家商店。 店门之外, 江逾白恰巧遇到了他的同学。 江逾白的交友范围比较广泛。他认识不同专业和不同学院的人,迎面走向他的几位同学都是计算机系的本科生。大家寒暄两句,就有人问他,林知夏是他的朋友吗? 江逾白正式介绍道:“她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三个字刚讲出口,江逾白心生一种微妙的感觉。他握着林知夏的手腕,力道很轻,不敢用劲。他记得小时候和她出去玩,他们偶尔会抓住对方的书包带子……那些快乐有趣的童年回忆,令他极浅地笑了一声,补充道:“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江逾白的同学听完他的话,倒也没觉得惊讶,大学生谈恋爱多正常啊。他们和林知夏搭话,问她学什么专业,她也没掩饰,开口就说:“我本科毕业了,现在是博士一年级学生,和江逾白在同一个学院。” 她还说:“我和江逾白的年纪一样大。” 站在她对面的学生感叹道:“天呐。” 另一位同学略显结巴:“我们……去买东西了,回头有空再聊吧。” 林知夏面朝他们友好地笑了笑。 等他们走远了,林知夏小声问江逾白:“你的助教是博士学生吗?我听说,你们本科生都有supervisor。supervisor这个单词,在你们的语境里,可以翻译成导师,但我觉得,工作内容就像助教,每周给你们本科生小组上课,帮你们答疑……” 她停顿片刻,畅想道:“也许我能给计算机、数学、物理、化学专业的本科生做助教。” 幸好,她没提到经济。 江逾白感觉自己逃过一劫。 林知夏发表的论文涉及海洋物理、高性能计算、量子物理方向,显然与经济专业没什么关系。江逾白心无杂念地鼓励她:“明天你见到研究组的同学,可以问问他们,他们都是研究生。以前有同学和我提过,想做本科生导师,先写一份申请,附上简历,被系里选中了,再去参加培训……大概这么个流程。” “好的。”林知夏意气风发。 林知夏和江逾白在街上逛了大半天,买到了不少生活必需品。 下午五六点,行人渐少,大部分商店关门歇业,林知夏也想回家了。 江逾白照例把她送回宿舍,还去她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林知夏非常热情地招待江逾白,亲手为他泡了一杯奶茶。两人坐在床沿,各捧着一只杯子。奶味混杂着红茶香气,如烟似雾地飘散在他们周围,如此简单的相处就让林知夏倍感满足。 她低头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他回应道:“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她双眼一亮:“我知道。” 他低声笑了。 林知夏端起杯子,主动和他碰杯。 他说:“你十八岁了。” “是的。”林知夏不太清楚他为什么忽然提起她的年龄。 江逾白抿了一口奶茶,很诚恳地表露道:“我在想,我应该送你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林知夏右手放下杯子,左手攥着一小块床单,纯棉布料在她的掌心里打了个褶。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你送什么都行,我都喜欢。” 轻微的气流从他的耳际拂过,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离他有多近。 心底隐约有些躁动,但他仍然坐得笔直,视线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离。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起初他只是想牵住林知夏的手,后来他想拥抱她……飞机上的那一夜,他想在她熟睡时亲吻她的脸颊。 不过,江逾白早就下定了决心,要和林知夏循序渐进地发展。他们才刚成年,他会尊重她的一切意愿。 在江逾白的潜意识里,林知夏永远需要保护。她聪明善良,心地柔软,做事比较谨慎。他不会打破她的习惯,更不能吓到她。 江逾白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继续保持他一贯的自律作风。他并不知道这种自我约束被称作为“定力”。林知夏不断地靠近他、倚着他、玩弄他的手指,而他平静地和林知夏聊了一会儿天,还和她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后天下午,江逾白没课,如果林知夏不去实验室,他们可以在学校的图书馆一起学习。 林知夏对他的生活充满了兴趣。她看过他的各种在校照片,更想亲身参与他的日常活动,她爽快地答应了他,还把他送到了寝室楼的门口。 他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远了。 林知夏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在宿舍楼下静立了几分钟。 第二天上午,林知夏直奔导师办公室。 导师与她聊了半个小时,帮她确定选题,又带她参加了今天的小组会议,并把她介绍给组里的其他学生和博士后。 他们组除了林知夏以外,还有一个中国学生,今年也是刚读博一,这位学生名叫温旗。 温旗在帝国理工学院读了本科,硕士和博士阶段都选择了剑桥。他长相俊秀,举止斯文,看起来大约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今天上午的小组会议结束之后,博士二年级的学姐带着林知夏、温旗参观实验室,熟悉实验仪器。那位学姐是印度籍,肤色偏黑,说话带一点口音,不过完全不影响交流。 林知夏趁机用英语和她搭话:“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很想做本科生的助教,助教的选拔严格吗?我没有相关经验,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学姐告诉林知夏,她要是做了本科生助教,会耗掉很多时间。从严格意义上讲,林知夏还没正式成为博士学生。她必须在一年内完成课题报告,通过答辩,才能获得认可。作为一名本科生助教,她要关注本科生的学业水平、发展方向,做得不好就会被投诉,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林知夏听完这一大串话,不由得微微发愣。 印度学姐走后不久,温旗噗嗤一笑。他对林知夏说:“aishwarya被本科生投诉过。” aishwarya是印度学姐的名字。 林知夏问他:“你怎么知道aishwarya被投诉过?” “投诉她的人,和我在一个学院。”他答道。 “为什么要投诉她?” “课前准备太差。” 林知夏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温旗又问:“你几岁读本科?测过智商吗?” 林知夏含糊其辞:“我十五岁读本科,智商我小时候测过,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温旗的反应不冷不热,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愕然,仿佛他听惯了天才的成长故事。他和林知夏的谈话到此为止。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转身就去楼下抽烟了。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林知夏独自去了一趟学院大楼,参加了新生答疑会。在学院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她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门口贴着“林知夏”三个字的拼音,名在前,姓在后。室内则有一套桌椅、一台电脑、一座书架、还有一张巨大的白色写字板。 书桌的侧边是一扇落地窗,通过这扇窗户,她能清楚地望见湛蓝的天空、青翠的草地。她忽然觉得,她根本不用去图书馆学习。 她想做理论计算,在办公室就能完成。 林知夏在这里拍了一张自拍,通过qq消息发送给江逾白,邀请他一起观赏她的工作空间。她问:“我的办公室是不是超级好看?” 江逾白正在上《计量经济学》的专业课。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回复她:“照片里的人,是超级好看。” 107、随机抽样 江逾白的回复, 让林知夏心花怒放。 林知夏收好手机, 打开台式电脑, 专心致志地开展工作。 她快速浏览arxiv(论文预印本网站)页面, 确定自己的研究思路没有和别人撞上。然后,她直接用latex(论文排版系统)写出一篇论文的摘要、背景和框架。 全新的推算式占据了她的思维。她沉浸于“量子计算”营造的虚拟世界,办公室门外偶尔有人路过,她连头都不转一下。直到下午六点半, 组里的同学差不多都回家了,林知夏才收拾了东西,匆匆忙忙踏上归路。 回家路上,林知夏在超市买了一小袋蔬菜和水果。夜里七点多, 她在宿舍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下厨给自己做饭。 林知夏发挥得不太好。 水放多了, 面条炖烂了, 就连鸡蛋都沾到了锅底。这顿饭并不好吃, 她感到有些挫败。她拆开一袋从国内带来的涪陵榨菜, 拌进碗里, 勉强提高了一点口感。 晚饭过后,她一边怀念着本科母校的食堂, 一边回忆着今天的研究进展。 天早就黑了, 还下了一阵雨, 那雨丝随风刮过来,浇灌在一扇玻璃窗上,砸出“刺啦刺啦”的轻响。 林知夏走过去关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整栋宿舍楼仿佛被挪到了池塘边。水雾沿着她的鼻子进入她的气管,她打了个哆嗦,寒意乍起,寝室内仍然悄无人声,恍惚中,她又想起自己的本科室友。 失落怅然的情绪只维持了不到两秒钟,林知夏就打起精神,整理自己的简历和研究介绍,发给学校的相关负责人。她已经规划好了,她一定要做助教。 做助教有很多好处。 首先,林知夏刚满十八岁,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她有资格担任助教、获得学校奖励的报酬。其次,她的目标是做一名大学老师,指导学生、钻研学术、申请基金项目……现在做助教,正是为了将来的职业发展做准备。 忙完这些琐事,林知夏洗了个澡,裹着一条浴巾,躺在床上给江逾白打电话。听见他的声音,她的心情骤然明朗,软声软调地问他:“江逾白,你在干什么呢?” 她听见一闪而过的轻微吞咽声,她以为他喝了一口水。他接话道:“我在看书。” 林知夏指出一个巧合:“我刚看完书。” 江逾白甩开手头的政治经济学论文,问她:“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林知夏盘点道,“我确定了研究方向,提交了助教申请,第一次亲手做了晚饭……” “什么晚饭?” “糊掉的西红柿鸡蛋面。” 真可怜。江逾白心想。 林知夏绕过了晚饭的问题,直接问他:“对了,明天下午你没课,要不要来办公室和我一起学习?” 林知夏把办公室当做了一个私人场所。在她看来,那一张办公桌很长、很宽,和图书馆的桌子没有丝毫不同。 江逾白只问她:“你一般几点去办公室?” “早晨八点。”林知夏答道。 江逾白说:“明早七点半,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林知夏后知后觉:“你有事找我吗?”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格外低沉有磁性,她听见他承认道:“想见你。” 每一个字都如同蛊惑人心的魔音,贴着手机的左耳微微发麻。她勉强镇定地回应道:“明天见。”挂断电话之后,她抱紧枕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想他吐露心迹的每一句话。 在这个清冷湿润的雨夜,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帮助她重温与他共处的每一幕场景,此时的情感与彼时的回忆交融,令她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 昨夜的雨一直没停,水雾如烟,清晨晓色朦胧,天气也变得更冷了。 早上七点二十,江逾白从一辆轿车里走出来,手中拎着两个袋子。林知夏透过窗户看见了他,她穿着拖鞋跑下楼,欢欣雀跃地迎接他。 他的袋子里装着保温饭盒,还有各种零嘴、点心、冷冻食品。他去了一趟林知夏的公共厨房,问她:“你们几个人合用一个冰箱?” 林知夏打开冰箱的冷藏柜门,比划道:“这一块地方是我的。” 江逾白从袋子里拿出几只盒子,把那一部分空间填满了。他还塞了一层冷冻水饺,林知夏忍不住问:“这是中超卖的水饺吗?” “虾仁玉米水饺,”江逾白介绍道,“我家厨师做的,你喜欢的口味。” 江逾白谨记厨师的嘱咐。他用林知夏的小锅烧了半锅开水,倒进去一碗饺子,煮熟之后,再把饺子捞出来,滤干热水,撒上两勺醋。 今天早上,林知夏只吃了一片面包。她太不争气了,根本抵挡不住虾仁水饺的魅力。她紧紧跟着江逾白,随他一起走进她的寝室。 江逾白把碗和筷子放在桌子上。 林知夏绕到他的背后:“你特意来给我送饭,我有点不好意思。” 江逾白转身看她的双眼:“我来你家做客,给你带点吃的,这很正常。就算我不是你男朋友,是你的普通朋友……” 林知夏轻声纠正他:“我刚认识你不到一周,就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顺手搂住她的腰:“为了我们的友情,你多吃点。” 林知夏贴在他的怀里,左手碰到他的衬衣扣子。那扣子的材质很特殊,摸上去触感凉凉的,她好奇地把玩了一会儿,江逾白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做别的动作。 林知夏猜不透他的心路历程。 江逾白如今的身高是一米八八,比林知夏高了不少。她干脆扶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直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她满意地看着他木然出神又缄默无言地站在原地——时隔多年,她的《人类观察日记》又找到了新颖有趣的素材。 既然她摸不清他的心思,那她就要用随机抽样的方法来收集江逾白的反应类型。江逾白的反应具有一定程度的随机性,她可以通过多次实验、统计样本,推测出他的行为规律。 这,就是蒙特卡洛算法的一种简单运用模型。 只亲一次,当然不够。 从完善模型的角度出发,林知夏又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她歪过头,红润的嘴唇贴着他的耳侧,她垫高的脚尖不再稳固,站得摇摇晃晃。江逾白竟然还捉着她双手的手腕,反剪到她的背后,低头轻吻她红润的唇角,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这一回,轮到她发懵了。 江逾白松手放开她,不到两秒,他又搂紧她的腰,借助她平复心境,同时避免直视她。他对她的幻想已经脱离了他的自我控制。他绝不会把心里话讲出来,只是温声提醒她:“早餐快凉了,你八点还要去办公室。” 林知夏含糊地答应道:“是的。” 她捧起饭碗,连吃两只虾仁水饺,那饺子太好吃了,让她想起家的味道。 江逾白在她面前摆了一瓶橙汁,她眼里忽地蒙上一层水雾。他动作一顿,她立刻解释:“我觉得你真的太好了。” 江逾白想起她十岁生日时,他送她一套物理题,也能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转眼八年过去了,她的本质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有了江逾白的支援,这天中午,林知夏放弃了快餐和西餐,回归了传统中餐的温暖怀抱。她背着书包,带着一只饭盒去了实验楼。忙完一个上午,她就在实验楼的休息厅里和一帮博士生一起吃饭。 印度学姐从一家名为itsu的快餐店买了一份日式盒饭。她吃一口盒饭,就和林知夏讲一句话,林知夏发现印度学姐开朗又健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个真诚而友善的人,那她为什么会被本科生投诉呢? 林知夏决定先和印度学姐搞好关系,等到时机成熟,她再直接问学姐。 学姐告诉她,他们导师的要求特别高,没达到导师的论文标准,几乎不可能毕业。他们导师喜欢微笑,从不吵架,从不讲重话,也很少批评学生。然而,一旦导师认定哪个学生毫无进步,他会直接让学生挂掉,中断学业,退出研究组,并且绝对不会给学生一丝一毫的申诉机会。 这么狠? 林知夏听得一愣。 整个组的博士生基本都在这里吃饭,他们几人一桌,低声交谈。林知夏扫眼一望,组里包括了中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韩国人……这些吃苦耐劳的民族。尤其那位俄罗斯小哥,发际线堪忧,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头顶中央一圈金发隐隐可见秃掉的趋势。 林知夏安慰自己,她家没有秃顶基因,她应该不会秃掉。 组里还有一位名叫尹秀恩的韩国女生。尹秀恩坐到了林知夏的身边,问起林知夏的论文内容。原来她读过林知夏在本科阶段发表的论文。 林知夏和尹秀恩聊了一会儿,只见温旗也走了过来。他们的研究组内,这么多学生,却只有林知夏和温旗是中国人,林知夏对温旗的态度相当和善——毕竟大家是老乡,出门在外能帮就帮。 108、定制辅导(上) 温旗开门见山地问:“哪里买的午饭, 中餐馆吗?” 林知夏的饭盒里装着白米饭、香酥鸭、碧螺虾仁、文思豆腐。那鸭肉皮焦肉嫩,被切成了一沓薄片,香味向外飘散, 闻起来开胃又开怀。 两相对比之下, 温旗捧在手中的煲仔饭不香了。 今天上午, 温旗去了一趟圣约翰学院, 就在学院旁边的一家名为“港式小厨”的饭店里买了一份煲仔饭,带到办公室来吃。他抓着微微发烫的塑料饭盒, 眼睛瞥了一下林知夏的饭菜, 林知夏就说:“这个不是饭店里卖的,是自己家里做的。” 林知夏完全没提江逾白的名字,只给出了一个含糊的解释。 温旗听完她的话,以为那几道菜都是林知夏自己做的。他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埋头吃饭,不再和同学聊天。他骨子里有一股清高的傲劲,让林知夏想起金百慧, 但他又比金百慧的性格外向些。最起码, 韩国学姐和他讲话, 他还是愿意回答的。 韩国学姐名叫尹秀恩,头发稍长, 染成了栗色,长相秀气标致, 声音也很好听。 尹秀恩认真读过在场每一位同学的论文, 广泛地涉猎了同组所有人的研究方向,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牛人。 林知夏吃了两口饭,尝试用韩语和她讲话,刚说两句, 她就露出诧异的表情。 她彻底遗忘了温旗,扭过头与林知夏对视,飞快地讲了一大串韩语。 林知夏全听懂了。她继续用韩语做出回应,语速流利,谈笑风生,周围几位同学都愣了一瞬。 印度学姐记得,林知夏提过自己来自数学专业。 印度学姐同样毕业于美国某大学的数学专业。她再三确认道:“did you graduate with a double majormath and korean (你修了数学和韩语的双学位吗?)” 林知夏思考片刻,回答了一句印地语。她对印地语的了解很少,只会一丁点皮毛,但也足够震惊她的印度学姐。组内的几位博士生纷纷围了过来,林知夏先后使用德语、法语、俄罗斯语和他们交谈,她的德语和法语明显更顺畅,达到了英语的同等水平。 尹秀恩偷偷用韩语问她,她的天赋是不是体现在数学、物理、语言学三个方面? 林知夏若有所思。 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与众不同。她的天赋,依赖于她的记忆力、理解力、观察力,除此以外,好像就没什么特殊的了。 林知夏有意避开了尹秀恩的问题。她夹起几块鸭肉,大大方方地分享给尹秀恩。 尹秀恩带了一份酱油辣椒炒饭。她舀了几勺放进林知夏的碗里。她们品尝着对方的食物,关系一瞬间拉得更近。尹秀恩直接开口邀请林知夏参加下周五的一场晚宴,林知夏委婉地拒绝了她——因为,按照惯例,林知夏要在周五的晚上冥想,梳理自己从周一到周五的科研收获。 尹秀恩没料到林知夏会推辞。 休息区里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在这样一个宽敞又明亮的环境里,尹秀恩抿了一下嘴唇,侧过身子,转而邀请温旗去参加晚宴。 温旗正在思考他的实验数据结果。他没听清尹秀恩的问题,随口答应一声:“okay.” 尹秀恩就说出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温旗这才反应过来。但他并没有反悔。他放下饭盒,暂时离开实验楼,去门口抽了一根烟。 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多,江逾白刚刚结束今天的课程。他和几位同学穿行于一条宽阔的走廊,大家讨论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又谈起了这学期的新导师。 剑桥大学的秋季学期一般被称为“michaelmas term”,从十月份开始,到十二月结束。在此期间,学生们的学业负担比较重。他们会被分成不同的小组,每周都要与各组的导师见面,导师会根据学生的表现,在每一次见面之后写出自己对学生的评价。 对本科学生而言,导师也是他们学习路上的见证者。 江逾白不由得再一次想起林知夏的导师申请。 据他所知,林知夏专攻“量子物理”方向。她联系了量子物理这门课的主管。 江逾白短暂地走神了。 他的同学又问:“哎,江逾白,你女朋友是不是一个大组的博士生?” 这位说话的同学名叫孙大卫,北方人,性格豪爽,对朋友特别仗义,讲话很少拐弯抹角。 江逾白对他讲了实话:“是的,她老师很有名。” 孙大卫早就听说了林知夏的名头。他还在网上粗略地浏览过林知夏迄今为止发表过的所有论文。他担心起一个问题:“会做导师吗,你女朋友?” 江逾白意在言外:“她应该不会教经济学。” 孙大卫假设道:“我女朋友下学期要学量子物理,你女朋友会做我女朋友的导师吗?” 江逾白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故意转移话题,问孙大卫对量子物理有没有研究,然后,他又提起了下周五的一个商业晚宴。那场晚宴是江逾白参与组织的。江逾白是剑桥金融与商业协会的成员,也认识欧洲大投行的经理。他成功邀请到了不少重要嘉宾,也希望有更多的同学能出席晚宴。 孙大卫翻了一下手机邮箱:“我前天看到了你的邮件,晚宴是在下周五?我带女朋友去,介绍给你。” 孙大卫的女友是他今年暑假刚认识的。在他眼里,他女友是个天使。虽然他家里很有钱,还有上市公司,但是他穿上鞋以后的身高刚过一米六.四——这还是他从小就打生长激素才换来的好结果。 旁人只能看到孙大卫挥金如土、光鲜亮丽的一面,却不知道一个身高低于一米六五的男人在北方的生活有多艰难苦涩。 初中时期,孙大卫站在男生堆里,就如同一只迷路的小羊羔掉进了成年的羊驼群。 他初中暗恋的女孩子曾经亲口对他说,她这一辈子只会爱上一米六七以上的男人。在他们北方,这样的男人一抓一大把。 他彷徨过,惆怅过,甚至向老天爷许过愿,愿意放弃十亿元的资产,换他的身高长到一米六七。 然而,仁慈而宽厚的老天爷,守护了孙大卫的富贵命。孙大卫家里的资产一分没少,他的身高也一分没长。 短暂的青春期一晃而逝,他从心底里渴望一场真正而诚挚的爱,渴望从女孩子的眼睛里看见炽热而浓烈的情,就像著名诗人罗伊·克里夫特笔下的那首名为《爱》的诗歌:“我爱你,不仅是因为你的样子,还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 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基本都把他当普通朋友。 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遇到了自己的现任女友。 他的女友和他差不多高,跟他感情很好,他们已经在校外同居了。 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孙大卫安静地思索着人生历程,江逾白低下头和他讲话:“你有没有看过mathematics and statistics for economists(经济学的数学和统计)这门课的作业要求?” 孙大卫回应道:“要学新软件。” 江逾白问他:“你觉得,数学内容难不难?” “难。”孙大卫坦然说道。 近旁的草地一片碧绿,还有一条波光荡漾的小河,他们途径一座桥,路过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徐志摩的那首名为《再别康桥》诗歌的中文名句。 江逾白在一条岔路口上,与孙大卫等人分别。他径直走向了林知夏所在的实验楼。林知夏跑到楼下来接他,把他带回她的办公室。 在这间办公室里,江逾白写他的商科作业,林知夏推导她的物理公式,他们安静地共处了一个下午,直到日影西斜,林知夏才问了他一句:“你最近学习有没有遇到困难?你说过,大二的课,不简单。” 江逾白从书包里拿出《mathematics and statistics for economists》这门课的一沓阅读材料。 “数学很难。”江逾白声称道。 林知夏扫眼一看,半信半疑。 江逾白又问:“你想做本科生的导师,是不是应该先找个人练习?” “好像是的。”林知夏认可他的思路。 江逾白向她自荐道:“我是本科生。我和你很熟。” 林知夏一手托腮,考虑几秒钟,就说:“好的,我来教你这些论文的数学理论,你什么时候有空?” 从周一到周五,江逾白都很忙。他和林知夏约好了本周末见面。 周末早晨,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江逾白给林知夏发了一条短信,称呼她为林老师,还问她中午想吃什么?今天早晨八点,他会在她的宿舍楼下等她。 林知夏收到他的短信,就在《人类观察日记》中写道:“今天是我过完18岁生日之后的第二个周末,江逾白让我去他的家,辅导他的学习。他主动叫我林老师,我怀疑他有阴谋。可是他长大以后,我发现他的心思不好猜了。” 109、定制辅导(下) 早晨八点, 江逾白准时出现。他见到林知夏,自然而然地牵住她,还对她说:“昨晚我梦到了你。” “我在你的梦里做了什么?”林知夏好奇地问道。 江逾白避而不答。他问起林知夏的研究进展, 林知夏就拆穿了他:“你在转移话题吗?” 他竟然承认:“是的。” 林知夏抱住他的手臂, 继续探究道:“你梦见了什么?快告诉我。” 江逾白开始拖延:“到了我家再讲吧。” 就这样, 林知夏跟着他回家了。 他们穿过走廊, 路过一间音乐厅,厅内摆着一架三角钢琴。林知夏扫眼一望, 江逾白就推开了音乐厅的侧门。 林知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她说:“我想听《秋日私语》,你弹给我听。” 江逾白开始弹奏《秋日私语》。他有两个多月没碰过琴,正在找手感。他没打开三角钢琴的巨大琴盖,指间弹出的曲声显得低沉而柔和。 林知夏站在他的身旁观察他。 他的琴声忽然停了。 他双手搂过林知夏的腰, 再一用力,就把她抱了起来。她双脚悬空,有些害怕, 但也没挣扎, 只问他:“你想干什么?” 江逾白让她坐在琴盖上。她反问:“我会不会把你的钢琴坐坏?” “你这么轻, ”江逾白说,“不可能坐坏。” 林知夏心想:我也有四十多公斤呢。 落地窗前, 树木繁茂,薄纱窗帘筛下来一片细细碎碎的绿影, 恰巧投映在纯黑色的琴盖上。 江逾白重新坐上钢琴凳, 只用右手弹奏中断的曲子。他的左手抓住了林知夏的手腕。她看着他低下头, 亲吻她的手背,又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他说:“这是我昨晚的梦。” 在这个瞬间,他攥紧她的手指, 情就动得更深了。 林知夏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她跳下琴盖,手是麻的,腿是软的,思维是混沌的。她突然发现,很多事情光靠想象力根本无法模拟。比如,她从小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但是,她一直没搞懂,为什么聪明伶俐的主人公经常会在追寻爱情的道路上狠狠地栽了跟头。 现在,她自己也清楚地品尝到了那种身不由己的奇异滋味。 林知夏的心跳快如擂鼓。 江逾白以为她会讲几句话,但她非常安静。他疑心自己的举动还是有些唐突。为了打破沉默的氛围,他提议道:“我们去书房学习吧。” 林知夏连忙应道:“好的。” 江逾白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立刻牵住他,和他十指相扣,他们顺路去了书房。 书房的采光很好,一排又一排的书架高高耸立,仿佛一座小型图书馆。室内地毯上绣着精致的花纹图案,靠窗的黑檀木长桌上摆着一台电脑、一沓论文,桌边还有两把调整过高度的工学椅——这显然是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座位。 林知夏动作缓慢地坐了下来,很有架势地说:“你也坐吧,从现在起,我就是你聘请的老师。” “林老师。”江逾白念道。 林知夏点头:“对,我们学习要有学习的样子。在我辅导你的时候,你就叫我林老师,不要改口。” 江逾白推了一下桌沿,椅子的滚轮滑动,他和林知夏的距离更近了:“林老师,你教过别的学生吗?” “有的,”林知夏摊开一本教材,“你放心,我的教学经验很丰富。” 林知夏越努力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江逾白就越想超过“家教和学生”关系的安全线。他说:“你以前教过的学生,大概是你的同学,他们的基础都比我好。” 林知夏狐疑地盯着他。 小学四年级,他经常跟她比成绩。 上了大学以后,他竟然会自称“你同学的基础都比我好”。 江逾白究竟是找她来补习,还是在和她玩角色扮演游戏? 林知夏生平一大爱好就是角色扮演。她兴致盎然,很有耐心地配合道:“你不要着急,每门课的考点有限,你的潜力无限。” 江逾白拿出一本课程资料,摆到林知夏的眼前。 林知夏随手一翻,看到最后一页目录上列出了这门课需要用到的数学基础,包括线性代数、高等数学、概率论、统计学方法,每一个大类的下方还标注了一些具体的知识点,比如概率论那一栏就有expectation and regression function(期望和回归函数) lawlarge numbers and central limit theorem(大数定律和中心极限定理)[1]等等一堆内容。 林知夏特别负责地问道:“你先告诉我,哪些内容是你看不懂的?” 江逾白捡起一支钢笔:“我不确定,我哪里不懂。” 林知夏和江逾白曾经做了整整四年的同桌。她教过他很多次,还为他写过一本解题笔记。自从初中毕业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手把手地辅导过他了。 她怀念昔日时光。 她更认真地说:“那这样好了,你给我解释一遍,从第一个知识点开始……” 江逾白就从“回归函数”讲起,当他讲到“中心极限定理”,他的钢笔落在了桌上。于是他话音一顿,指着那一行英文,低声问:“林老师,什么是中心极限定理?” 他竟然不理解“中心极限定理”? 林知夏简单地概括道:“这篇论文用到了中心极限定理最通用的一种表述方式。假设你有一个包含独立随机变量的分布,随机变量的数目是有限的,平均数是m,方差是d,你从这个分布中抽取多组样本,每组取平均值a,做标准化处理后,a1, a2....an将会收敛于正态分布。” 她侧目看他:“中心极限定理是《概率论》最重要的理论之一,我们可以继续拓展它……” 江逾白的右手食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林老师。” “怎么了?”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江逾白的嗓音格外好听:“你能不能……” “嗯?” “坐到我的腿上。” 听见他的要求,林知夏怔了一秒钟。 江逾白讲出他的理由。他说,林知夏离他更近,他听得更清楚。他在笔记本上写字,林知夏可以在旁边补充内容,这样一来,他们查漏补缺的效率就更高了。 林知夏想起自己曾经用一片羽毛去逗弄江逾白家里的小猫咪。此时此刻,江逾白的所有话,都化作了一片羽毛,落在她的心坎上。 她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坐上他的双腿。 林知夏还没坐稳,江逾白左手搂住她的腰,右手仍然握着一支钢笔。他彬彬有礼地提醒她:“我们刚才讲到了柯西分布,林老师。” 林老师呼吸紊乱:“嗯,我记得。”又说:“我给你出一道题,你要是答对了……” “有奖励吗?”江逾白在她耳边问。 “我会亲你一下。”林知夏宣称道。 昨天夜里,江逾白做了一个梦。 他不止梦见了钢琴房的那一幕,还梦见林知夏坐在他的腿上。迄今为止,他的梦境已经成真了,林知夏不仅没表现出丝毫排斥,还愿意和他玩“你答对了我就亲你一下”的游戏。 江逾白铺平一张草稿纸,很客气地拜托林老师出题。 书桌上只有一支钢笔,那支钢笔被江逾白握在手里。林知夏搭住他的食指,轻轻地挠了挠,他立刻把钢笔让给她。只要忽略他搂在她腰间的左手,他就是一位斯文守礼的好学生。 林知夏在纸上写出柯西分布的概率密度函数。她还没写完,江逾白问她:“你还在教我中心极限定理吗?” “是的。”林知夏松开钢笔。 她第一次坐在江逾白的腿上授课,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哪里还能静下心来给他讲题? 她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会发现,来自柯西分布的样本并不适用于这条定理,为什么呢?” 如果江逾白回答正确,林知夏就会亲他一口。她没有制定详细的规则,更没有提及奖励的上限,这意味着江逾白可以不断向她索吻——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他怕自己会情难自禁。 江逾白琢磨片刻,将一切非分之想扼杀在萌芽状态。他竟然回复道:“对不起,林老师,我没学过柯西分布。” 他这句话说得特别真诚。 林知夏信以为真。 她没想到江逾白的数学基础如此薄弱。 她一丝不苟地讲解柯西分布,又提到中心极限定理的某一个约束条件是概率密度函数的均值和方差存在且有限,因此柯西分布并不适用于中心极限定理[2]。 林知夏补充说明道:“从柯西分布中分组采样做均值归一化处理的结果……” 江逾白接话:“结果不是高斯分布,是柯西分布。” “答对了!”林知夏惊喜不已。 林知夏以为,她的教学非常成功。 作为江逾白的家教老师,林知夏爱岗敬业、恪尽职守、说话算数。她悄悄地转过头,亲了亲他的侧脸。 江逾白默不作声,微微抬高下巴,目光落在远处的书柜上。他收紧了揽在她腰间的手,可他连“林老师”都不叫了,林知夏却觉得他很好玩,让她捉摸不透,各种反应都难以预测。 林知夏侧身坐在他的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又注视着他的喉结。 林知夏拥有一颗旺盛而强烈的好奇心。江逾白有喉结,而她没有,她就想知道长了那样一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感觉。她靠近他的脖子,温热而细微的呼吸气流从他的颈侧擦过,他没有开口讲话,也没有制止她。 刚开始玩“家教扮演游戏”的时候,江逾白还有很多情景设定、很多对话模式。而现在,他化身为一座逆来顺受的雕塑,安静自持又凛若冰霜,像是被人供奉在高贵圣洁的殿堂里。 林知夏越发觉得妙趣横生,妙不可言。 她在他的脖颈凸起处轻轻一吻,仿佛触碰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开关。江逾白双手紧握座椅的扶手,又喊了她一声:“林老师。” 太好玩了。 他们的角色扮演游戏,仍然在继续。 林知夏字斟句酌地诉说道:“我……我没有参加过高考,生物学得不好……” 她刚要说“你来教我学生物”,江逾白打断了她的话:“没有参加过高考,怎么能做家庭教师?” 这句话一出,就把林知夏问懵了。 林知夏自信满满地告诉他:“我有不少本科同学都是保送上来的,我也是。” 江逾白终于把话题转到了正常方向。他一度绷紧的神经稍微舒缓了些,也没有在林知夏的面前失态。他很想和她进一步接触,好在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平静地说:“林老师,我们继续学习吧。” 林知夏的脑回路与江逾白完全不同。她非常直白地问他:“我亲你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你告诉我,我想知道。我要把你的话写进日记里。” 江逾白摊开一本论文。他将英文翻译成中文,低声念了一句摘要,仿佛把论文当成了《清心咒》,林知夏就说:“你还不回答我,这是老师的命令。” 110、住房合同 江逾白把论文翻到第二页。他不再顺从林老师, 像个破罐破摔的坏学生:“林老师能不能换一道题?” 林知夏拎起她的背包,从包里拿出一本《人类观察日记》,当场记录道:“今天早晨, 江逾白弹钢琴的时候, 我坐到了三角钢琴的琴盖上。他抓住我的手腕, 低头亲了我的手背。我的心跳有点快……在书房里, 我和江逾白玩了家教扮演游戏,我是老师, 他是学生, 我问他,他被我亲有什么感觉,他不愿意告诉我……” 江逾白看着她一笔一划的记录,忽然借用她的问题, 反问她一句:“你亲我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林知夏没有一丝掩饰,光明正大地说:“我特别高兴, 还想再亲你几次。” 她双手搭住江逾白的肩膀, 江逾白与她对视了几秒钟,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就离她越来越近。他轻轻揽着她的后背, 她随时都能跳下他的腿,可是她没有任何动作。她依然坐在他的腿上, 如同置身于安全的避风港。 江逾白向后靠上椅背, 不再妄图亲近她。 他决定坚守“循序渐进”的道理。昨晚的梦境内容已经基本实现了……他还没想出下一步规划, 林知夏又挨近他,在他脸上连亲两下。最后,她埋首在他的颈窝, 重申她以前讲过的话:“我好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当年,江逾白因为这句话瘫倒在了地上,而现在,他明显成熟了许多。他调整自己的呼吸,有意破坏暧昧的气氛,就说:“可能是沐浴液和洗衣液的香味。” 谁知他又挖了一个坑。 林知夏顺着他的意思问:“你刚洗完澡吗?” 江逾白缓声说:“早上洗了一次。” 林知夏又问:“你家里有草莓味的沐浴液吗?” 林知夏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她想知道江逾白能不能散发出草莓的清香。然而,她的疑问在江逾白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江逾白收起一篇论文,纸页都被他攥出褶皱。他嗓音微哑道:“我会给你准备好。” 林知夏反问:“你要给我准备一瓶沐浴液?” 江逾白守口如瓶。 林知夏略作思索,贴在他耳边说:“你想到了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就要自己猜了。” 江逾白扮演起房东的角色:“明年九月,你要是分不到宿舍,可以住进我家。我这儿有一间卧室,你来看看合不合适。” 林知夏的第一反应是:“多少钱一个月?” 江逾白象征性地开价:“一百。” “英镑?” “人民币。” 林知夏盘算道:“在我家附近的中餐馆,一百人民币只够我们两个人吃一顿,只吃盖浇饭,不能点饮料……在外面租房一个月至少要两千块,我有同学和别人合租,她每个月的房租是一千九百元。我的宿舍费,是每周一百四十英镑。按照一个月三十天来算,每月租金六百英镑。昨天的汇率,一英镑等于十块零七毛人民币,我的月租就是六千多块,你的房子肯定比我的宿舍好,价格应该会更高。” 江逾白不可能一个月收她六千。他和她商量道:“我们在租房合同里加一项条款,你做我的家庭教师,抵消你的房租。” 林知夏再三确认:“你真的想雇我当家教?” 江逾白按下电脑显示屏开关。他用word文档草拟出一份简单的租房合同,包括中文和英文两个版本。林知夏逐条阅读,还加了一个要求:“请房东简述家庭教师的教学范围。” 江逾白用键盘敲出三个字:“统计学。” 林知夏没有异议。 江逾白打印了两份合同。他签完字,盖了私章,才把合同交给林知夏。 林知夏有样学样。她签好字,又微微蹙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提笔补充一条说明:“林知夏在2013年分到学校宿舍,本合同即作废。” 她相信江逾白的好意,但她仍在犹豫。写完“合同作废条款”,她转过头,想看江逾白的表情。 江逾白没有一丝一毫的介怀。他左手揽紧她的腰,低头轻吻她的脸颊,还叫了她一声:“夏夏。”那声音低缓又亲近,还掺杂着笑意。她无力抵抗这种蛊惑,自觉地扑进他的怀里。 无需任何解释,他永远能理解她。 这天中午的午餐异常丰盛。 餐桌的正中央摆着一座草莓奶油蛋糕,四周环绕着色香味俱全的荤菜和素菜。林知夏往餐桌边上一站,感慨道:“我想起了我的十一岁生日。” 江逾白拿出一只镶嵌钻石的盒子。他把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颗粉玉雕成的草莓——草莓玲珑剔透,形状圆润完整,但雕工并不精致,不像是出自大师之手。 江逾白解释道:“我用电动钻石刀,雕了一颗草莓,送给你当作十八岁生日礼物。” 林知夏顿时来劲:“你亲手做的吗?” “是的,”江逾白说,“失败好几次,终于有了成品。” 林知夏特别珍惜这颗草莓。她双手接过那个盒子,反复观赏,反复把玩,连午饭都没顾上。她决定把江逾白亲手雕琢的作品放在她的床头,每天夜里陪伴她入睡。 愉快的周末时光十分短暂,转眼又到了周一,林知夏起了个大早,背着书包去了办公室。 每逢周一、周三的早晨,他们组里都要开晨会。 林知夏听说,印度学姐作为第一作者刚刚发表了一篇nature论文。今天早晨,印度学姐将在组会上做一次简单汇报。她有意与林知夏、温旗合作。她出身数学专业,需要一位物理功底扎实的合作对象。 林知夏毛遂自荐。 组会召开之前,她直接找到印度学姐,先把学姐夸了一顿,又说了自己的学术背景,表达了她的合作意向。 学姐和林知夏击了个掌。她把实验数据传到了林知夏的台式电脑上。 这是林知夏第一次主动要求与人合作。 前不久,林知夏和韦若星曾经在qq上聊过天。 韦若星博士毕业后,拿到了上海某大学的教职。她是今年的“青千”学者之一。“青千”指的是“国家千人计划青年人才”,申请者必须拥有“3年以上的海外科研工作经历”,还要有显著的学术成果。 韦若星过五关斩六将,成功拿到“青千”头衔。现在,她是上海一所985高校的副教授。 林知夏通过qq请教韦若星,问她做了副教授以后,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出乎林知夏的意料,教学并不是韦若星的主要任务。 韦若星参与了“上海市高校优秀青年教师科研项目”。她经常与同事、企业高层、政府官员打交道。她还说,这都是不可避免的,社交是教授生活的一部分。 听完韦若星学姐的教诲,林知夏再次尝试与人合作。 同组的印度学姐,就是林知夏的试验对象。 印度学姐和林知夏的合作十分顺利。不到一周,她们就有了新突破。此外,林知夏还在整理自己的论文材料——导师对她这篇论文的期待很高,她想尽快把文章写出来。 虽然林知夏和江逾白在同一所大学上学,但是,他们并不经常见面。江逾白想邀请林知夏出席周五的一场晚宴,林知夏都拒绝了他。 林知夏理由充分:“我最近很忙。还有,我养成了周五晚上冥想的习惯……我要梳理这一周的工作内容。” 江逾白表示理解。 周五晚上,江逾白独自去了晚宴现场。 系里的同学来了不少。孙大卫望见他,远远向他招手。 孙大卫坐在一张长桌的边上,他旁边还有一位身穿黑色长裙的女生。这位女生妆容精致,头戴月桂叶型的珍珠发饰,打扮得像是希腊女神。 他们的面前,精致的器皿银光闪耀,镶嵌着橙色灯泡的仿制蜡烛散发着柔光,温暖的光芒环绕着餐桌上的水晶花瓶,所有来宾都穿着西装或者长裙,宴会的氛围十分轻松、和谐、没有压力。 111、风险投资 今晚这场宴会的客人主要包括学生、老师与公司职员。 职员们多半任职于金融、管理、咨询、审计等公司。在场的学生可以和他们搭讪, 向他们提问,获取有价值的信息。 对孙大卫而言,这种宴会就是普普通通的working dinner (社交晚宴)。如果他想在大公司找一份工作, 他会积极参加此类活动。但他并不需要工作。本科毕业后, 他就要回国继承家业, 挑起他老爹肩上的重担。 不过, 江逾白是晚宴的幕后组织者之一。看在江逾白的面子上,孙大卫好好打扮了一番。 孙大卫在自己的鞋子里塞了三层增高垫, 就像穿了一双高跟鞋。他从座位上站起来, 双手牢牢地扶住桌沿,抬头看向江逾白。 江逾白渐行渐近。他西装笔挺,气质出众,格外英俊潇洒。 孙大卫与他搭话道:“江逾白, 我给你介绍下,这姑娘是我女朋友,叫苗丹怡。她妈是缅甸人, 她爸是马来西亚人, 她是混血女孩, 中文讲得老好了,你用中文跟她唠嗑, 顺溜儿的。 ” 苗丹怡是一个细腻体贴的好女孩。无论哪个学院举行晚宴,无论宴会上有多少帅哥美女, 苗丹怡都会坐在孙大卫的身边闷头吃饭。她既不肯四处走动, 也很少主动和别的同学搭讪。 今天晚上, 苗丹怡身穿一条飘逸的黑色长裙,头戴一片珍珠制成的月桂叶,腕间系着一条钻石手链, 沉默时自有一股富贵恬静的气度。她从小生长在东南亚,自幼学习中文,后来,她遇到了孙大卫,和他在校外同居,孙大卫就成了她的中文老师。 苗丹怡嫣然一笑,开口道:“大卫在家老跟我说你,他说你不得了,聪明有能耐……”话中一顿,又问:“我能认识你的女朋友吗?” 餐桌上的蜡烛光芒闪耀,苗丹怡推了推餐盘,凑到孙大卫的耳边问:“他女朋友是林知夏?他咋没啥反应呢?” 孙大卫抢先一步圆场道:“林知夏忙啊,大研究组的博士生。” 江逾白解释了一句:“林知夏最近比较忙。”他似乎很讲义气,随后就透露道:“你想找哪个组的博士生?刚才志愿者和我说,有几个部门的博士生来了。” 孙大卫绕到了长桌的另一侧。 他站在江逾白的身边,感慨道:“那么多博士啊,像个助教派对……”他定睛一望,指明道:“你瞧那一桌,你女朋友的同事来了。” 孙大卫说的“你女朋友的同事”,正是温旗与尹秀恩。 江逾白低声问:“你认识他们?” 孙大卫微微颔首:“我在电脑上查过那个部门所有的博士学生。” 江逾白故意误解道:“你想读博?” 孙大卫连忙否认:“不是,我这都是为了我女朋友。她上学期均分五十,parti的课还没整明白,就得上partii。上届学长说‘量子计算’给分高,她下学期才要选‘量子计算’。我瞅着今年的‘量子计算’一共就五个助教,选课的人不多,小课老师最爱出难题怪题……” 江逾白听出孙大卫的言外之意。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林知夏。 江逾白和孙大卫都很确定,林知夏会成为下学期的‘量子计算’助教——这基本上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林知夏的研究方向与量子计算相关,已发表论文的质量和引用量都挺不错,刚好够得上助教的位置。再加上她精通各国语言,对待学生既温柔又有耐心,很符合助教一职的岗位要求。 哪怕林知夏还很年轻,她已经有了一定的资历。 江逾白沉默片刻,劝诫道:“你想提高女朋友的成绩,不应该找助教。学校有学校的规定,苗丹怡和助教关系太近,容易被别人当成‘学术不端’,两个人的学业都会受到影响,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孙大卫眉毛一皱。 江逾白看着他的表情,嗓音更低:“你可以给女朋友找老师,在你家里一对一补习。” 孙大卫掂量了江逾白的话,反问道:“校外的老师?” 江逾白笑说:“招聘老师,签合同,在家上课……” 孙大卫拍了拍江逾白的后背。他本想拍一下江逾白的肩膀,无奈江逾白的肩膀有点高,还是后背离他更近一些。他点头示意道:“我从小补课补到大,我都忘了这一出,谢谢啊,我回头就发一则招聘公告。” 江逾白与他碰杯。 随后,江逾白走到了大厅的中央区域。 几位同学正在和金融公司的职员讨论职场问题,江逾白加入了他们。他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不了解社会规则,不懂得投资风向,大部分理论都来源于书本。 孙大卫旁观江逾白的一言一行,迷惑道:“嘶……” 苗丹怡握住叉子:“啊?” “江逾白,”孙大卫指了指旁边,“他爸跟我爸是合作伙伴。他爸投资了欧洲的船坞、能源、电厂,控股几家企业,年回报率稳定,他爷爷靠着电器业和造船业挣了第一桶金……” 讲到这里,孙大卫忽然停住了。他自言自语道:“投资比赌博的风险还大。我要是看错了投资的方向,比在拉斯维加斯迷上赌博更惨。迷上赌博了,大不了亏点小钱,投资搞坏了,分分钟倾家荡产。” 苗丹怡从未研究过任何经济理论。 她心不在焉,默默地低头吃饭。 孙大卫又说:“富二代最容易被骗去做投资,人家的专业团队,变着花样儿搞方案,从你手里抠出现金流。这年头做点生意真难,我姥姥说她见过人家小公司被银行抽贷……” 苗丹怡仰头喝下一杯饮料,两侧腮帮子全部鼓起来。 孙大卫察觉她的不耐烦。 他赶紧住口,又说:“哎,苗苗,你下学期想选什么课,就选什么课,咱们不跟助教套近乎。你和助教关系太近,万一被学院委员会的老头子瞧见,把你当成‘学术不端’怎么办?是不是?从这学期开始,咱们给你每门课找一个老师,就住咱们家里,包吃包住,让老师把你的成绩慢慢地补上来。” 听完他的话,苗丹怡如遭雷击。 今天晚上,江逾白打算品尝一杯红酒。 他成年了,应该可以喝酒。 秉持着这种心态,江逾白端起一只高脚杯。他微微倾斜杯身,仔细观察灯光下的红酒质地。 这个时候,恰好有一位男生从江逾白身旁的路过,那人呼吸急促,脚步飞快,狠狠撞到了江逾白的肩膀,冰凉的酒水洒出来,溅到江逾白的手背上。 江逾白用出声道:“同学?” 那人猛地转过身,与江逾白对视片刻。 江逾白念出他的名字:“温旗。” 江逾白在林知夏的办公室待过两三天。温旗来找林知夏商量组内课题的时候,林知夏就把温旗介绍给了江逾白。因此,江逾白对温旗印象挺深。 温旗当然也记得他。 不同学院的学生穿梭在他们四周,熟人随处可见。 晚宴气氛热闹,灯光稍显黯淡,温旗穿着一套面料高级、做工考究的昂贵西装,但他眉头紧蹙,脸色不佳,硬生生憋出一句:“对不起,我走路没看路。” 江逾白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干净手上的污渍,又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直言不讳:“洗手间。” 江逾白正准备去洗手间洗个手。 虽然他不想和温旗同路,但是,他们还是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这一路上,江逾白一言不发,温旗也沉默不语。他们维持着尴尬而默契的局面,俗称“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共同话题,就是林知夏。 然而,不约而同的沉默,依旧无人打破。 江逾白站在洗手台之前。他打开水龙头,专心致志地洗手。他从小就有轻微的洁癖,要是把手弄脏了,至少洗两次才算干净。 水龙头向下倾注着水流,温旗就站在江逾白的右边。 温旗双手掬起一捧冷水,猛地一下盖在自己的头发上,水珠顺着他的发丝向下滑落,贴紧他的额头,他深吸一口气,又问江逾白:“你抽烟吗,有火吗?” 112、社交障碍 温旗今年二十二岁。他在外留学多年, 常年独居,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他在帝国理工学院念了本科。这所学校的主校区位于伦敦的南肯辛顿, 学校附近有三座博物馆。闲来无事时, 他经常一个人去博物馆散步, 或者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喂一群鸽子。 温旗记得, 本科刚开学的第一个月,他经常和同学们抱团。后来, 他渐渐发现各种社交活动的乏味与无趣, 单调与冗余。每逢节假日,各科各系的一部分同学就会通过qq空间上传他们的旅游和聚餐照片,展示他们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那些照片大同小异——旅游就是蓝天白云、大海城堡,聚餐就是米饭火锅、家常菜、馄饨水饺……温旗手指飞快地一划而过, 从不留下任何点评。 同学给他发送消息,让他参加聚会,他隔几天才会回复:“在学习, 去不了。” 久而久之, 再也没有人邀请他。 他反倒觉得轻松。 他完全适应了孤独的生活, 越来越排斥一切群体活动。 对他来说,社交是额外的负担, 独处是难得的滋养。 同学们称他“神出鬼没”,他借口说自己“爱学习”——这其实是个谎话。温旗心里清楚, 自己并不是很爱学习, 学习是他独处时的一种娱乐消遣。 但他偶尔也会感到寂寞。 每当这时, 他就会把自己的作业成绩、考试成绩公布在qq空间。 同学们惊呼他竟然能得到如此恐怖的高分,纷纷向他讨教学习方式,或者直接来问他的作业思路, 他会概括自己的思考模式,很少有人能理解他——或者说,真正能理解他的人,根本不会给他发送这种消息:“大哥行行好,教教小老弟,考点有多少,作业怎么搞?” 好在,温旗的本科成绩非常优秀。 不优秀就怪了——他从早到晚都在看书。 三年本科结束以后,温旗又在剑桥读了一年硕士,认识了他的博士导师。 第二年的秋天,温旗成功地进化为一名更加孤僻、内向、离群索居的博士生。 偶尔几次,他模仿正常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尝试与别人搭讪,皆以失败告终。 温旗所在的研究组内,林知夏是大家公认的“善良、可爱、健谈、温柔”的女孩子,所有学姐学长都对林知夏赞不绝口。 即便如此,温旗和林知夏聊天,最多也超不过五句——五句之后,必然冷场。 韩国学姐尹秀恩并不了解温旗的真实性格。她大胆地邀请温旗出席一场晚宴,温旗本来想拒绝她,后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温旗竟然答应了。 然而,今晚的这场宴会,简直要了温旗的命。 各大公司的校友们轮番对他嘘寒问暖,还有法国人对他做了贴面礼。他的社交恐惧一瞬间达到巅峰,紧张到差点呕吐,匆匆跑向洗手间的路上,他不慎撞到了江逾白的肩膀,这让他的尴尬突破了临界点。 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温旗对此深有体会。 他带了烟盒,却没带打火机。 他无法通过抽烟来缓解心理压力。 江逾白当然也没有打火机。 江逾白绕过温旗,径直向外走,穿过一片光影交界区。他的朋友们都在等他。他融入自己的圈子,仍然站在最中心的位置,恰如众星拱月一般。 温旗远远地瞥了江逾白一眼。 肩膀上突然搭了一只手,他听见女孩子的声音:“你是温旗?” 温旗转头,见到一位头戴月桂叶发饰的女生。那女生自我介绍道,她叫苗丹怡,出生在缅甸,成长在马来西亚,还在海南岛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们都躲在僻静的角——这里是众人视线的盲区。 灯色昏暗,她的眼眸很亮。 温旗以为,这位女生和他一样,正在逃避晚宴上的应酬。他没有开口和她讲话。但他掏出手机,和她互换了联系方式。 晚上十点多钟,夜色浓如墨染,月亮被阴云遮住,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在窗台上。 林知夏怀抱一只草莓枕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仍然处于一种冥想状态。她整理着脑海中的思绪,又迸发了新的灵感,她睁开双眼,浑身放松地躺倒了。 临睡前,她给江逾白发了一条短信:“江江江江逾白,你回家了吗?” 过了好几分钟,江逾白答道:“回来了,林林林林知夏,冥想顺利吗?” 林知夏直接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冥想非常顺利,我梳理了很多问题,明天早上我要给导师写邮件,下周我就把论文初稿写出来……你呢,你的晚宴顺利吗?” “还行。”江逾白简短地描述道。 林知夏想听更多的细节。她还想和江逾白交流一下冥想的步骤和收获。她和江逾白约好了,明天早晨,江逾白来她的寝室找她玩,她请他吃一顿早餐。 次日早上,天光放晴,草木一新,风中漂浮着雨后的凉意。 林知夏步行到附近一家乐购超市。她买了许多蔬菜水果,零食饮料,装了整整两大包塑料袋。她拎着塑料袋回到寝室,双手都被勒出红痕。但她干劲十足,丝毫不觉得劳累或疲惫。 她飞快地准备好了面包、火腿、煎鸡蛋和水果沙拉。 没过多久,江逾白抵达了她家楼下。 林知夏开开心心地跑去迎接江逾白。她牵着他的手腕,把他带进她的房间。 随着“啪”的一下关门声响,寝室变成了密闭空间。窗帘遮挡了外部景象,室内飘荡着果汁的甜香。 “坐吧。”林知夏热情地招呼道。 眼下正值十月中旬,风雨交加,气温偏低,寝室里却很暖和。林知夏穿着一条海蓝色的连衣裙,当她落座时,裙摆微微往上提,愈发显露出雪白而纤长的双腿。她并拢膝盖,顺手扯了扯裙摆,还说:“这条裙子越洗越缩水。” 江逾白的目光根本不在林知夏身上。 所有的餐盘都被林知夏摆在了书桌上。江逾白面朝书桌,低语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林知夏侧身一歪,靠住他的肩膀:“我觉得你穿正装和泳装的时候最好看,虽然我没有见过你穿泳装的样子,但是我可以想象。” 113、初吻 江逾白握住玻璃杯, 悄无声息地喝了一口橙汁,才问:“你说的泳装,是哪一种?” 江逾白是一个严谨的人。他知道, 泳装有几种分类, 比如一度在奥运游泳比赛中风光无限的“鲨鱼皮泳衣”, 还有严严实实包裹全身的“潜水型泳衣”。他极力维持一副正派人的样子, 架不住林知夏轻飘飘的一句:“最常见的款式,一条短裤。” 她竖起手掌, 紧贴自己的腰部:“从这里开始……”手指下移, 停在腿上:“到这里结束。” 她的皮肤像是雪白细腻的羊脂玉,指甲像是柔光粉润的珍珠。她轻轻地攥住裙摆的褶皱,毫无顾忌地描绘着幻想中的画面。 她说:“你在水池里游泳,泳衣会被水沾湿……” 讲到此处, 她话音一顿,江逾白就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游泳?” 林知夏诚实地说:“我没学过游泳。” 江逾白比健身房的工作人员还热心:“你想学吗?我教你。” 林知夏并没有立刻答应他。她特别认真地问:“你有没有考过教练证?” 当然没有。 是他失策了。 江逾白打算尽快考出一个“游泳教练证”。等他考完证, 就能一对一辅导林知夏——这个愿望来得迫切而强烈。但他说话的语气依然正经:“我先考证, 再做你的教练。游泳是重要的生存技能, 可以锻炼身体……” 林知夏粲然一笑:“你要为了我去考证?” 江逾白辩解道:“技多不压身。”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出声。她拉起他的左手,抚平他的手掌, 让他的掌心贴住她的脸颊。 江逾白难以克制心中油然而生的愉悦感。但他触碰她的动作依然生涩、迟钝、缓慢,就像是在探寻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他和林知夏相识多年, 逐渐养成了一个信念——“他不能让她感到害怕, 更不能带给她负面影响”。 林知夏又捧住他的右手, 轻声说:“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这句话差点融化了他的心脏。 他从她的脸颊摸索到后颈,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笑意更甜,倒进他的怀里, 只觉他的怀抱温暖又可靠,她的身心无比放松,暗自庆幸这一刻的温存能在她的记忆中永久保留。 于是,她真诚地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在江逾白的面前,林知夏习惯于直抒己见。无论说什么,都是安全的——这是她反复验证过的事实。 她侧过耳朵,紧紧挨着他的胸膛,好奇地偷听他的心跳。 他猜到她的意图,就问:“听得清楚吗?” 林知夏一拍一拍地数起来:“咚,咚,咚……心跳越来越快了。” 江逾白仿佛被她窥破秘密。他感觉自己气血旺盛,劲力无穷,找不到宣泄口。他不由得抬起头,望向空白的天花板,连一丝视线余光也没留给林知夏。 林知夏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再盯着她看,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林知夏却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江逾白妄图掩饰:“没什么。” 她质疑道:“真的吗?” 他透露道:“我在想……乱七八糟的事。” 他差点讲出一句“我的想法很不干净”。为了维护他在林知夏心目中的形象,他不敢直说,只能用“乱七八糟”这个词语来稍加遮盖。 林知夏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单人床的侧边。她抓起一只草莓抱枕,很负责地提议道:“我来教你冥想的步骤吧。昨天晚上,我通过冥想,整理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路……” 显然,林知夏误解了江逾白的意思。 江逾白将错就错。他听从林知夏的建议,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她的床上,和她一起闭上双眼。她放缓语调说:“冥想可以调节你的心情,减轻你的压力。第一步,放空大脑,调整呼吸……” 江逾白却说:“我做不到放空大脑。” “为什么呢?”林知夏睁开双眼。 她偏过头,和他对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林知夏无端感到一丝危险,往后退了一寸距离,气势却很强硬:“我现在就是林老师,你不说出你的问题,老师怎么帮你解决呢?” 江逾白轻轻推开他身后的被子,小企鹅毛绒玩具滚到了床角。他靠近林知夏,在她耳边讲了一句悄悄话,她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她跪坐在床上,双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他还问她:“可以吗?” 他再次重申他的请求:“我可以吻你吗?” 林知夏大致有一点预感。他所说的“吻”,不是一秒两秒的蜻蜓点水,而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长久、激烈、难分难舍的纠缠。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江逾白又喃喃自语:“还是算了。我要是让你不舒服,你忘不掉……” 江逾白一句话没说完,林知夏揪起他的衣领:“你不要急着下结论,先让我感受一次。” 如同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的那一天,江逾白亲了她的唇角,他并未揽住她的腰和后背,原本是想方便她随时抽身,但她浑身都软掉了,逐渐倒在床上,黑色长发散乱地铺开,衬得床单和枕头更白。 江逾白左臂屈肘,撑在床面,低头吻她红润的嘴唇,最好的玫瑰花露也比不上这种美妙滋味的万分之一,先前的所有辗转反侧、幻想与忍耐,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轻微的解脱。 林知夏起初有些喘不上气,好在她特别擅长调整状态。很快,她就找到了接吻的诀窍。她扶着江逾白的肩膀,无意中攥紧了他的衣服,抓出一道道折痕,她沉浸于前所未有的感官冲击,还不忘诚实地表述道:“我觉得很舒服,还想亲你。” 她指尖抵住他的唇,他顺势抓着她的手,又在她手背上亲了亲。 林知夏的脸颊浮现一层浅红。 她有些害羞,翻身侧躺到另一边,江逾白躺在她的背后。宿舍的单人床尺寸狭窄,她胡乱地捉到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腰上,他把她搂得更紧,又叫她:“夏夏。” 林知夏没答应 。 江逾白锲而不舍:“夏夏。” 林知夏翻过去,面对他:“我在这里呀。” 他看着她笑了。 114、投诉事件 为什么江逾白笑起来那么好看? 林知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蓦地想起泰戈尔在《园丁集》里写过的一句诗: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 深邃而广阔的天空还在等待她的探寻。她被未知的力量驱使,忍不住再一次靠近他, 就像正负电荷相互吸引,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唯一的问题是, 他们现在仍然躺在同一张床上。 理智告诉江逾白, 他应该起身离开。但他无法保持平日里的冷静状态。这张狭窄的单人床就是他的理想国,扎根心底的妄念就在此处疯长。 江逾白恰巧抓到了被子的一角。他一把提起被子, 遮住自己的脸。他想尽快恢复平静。 然而, 林知夏也钻进了被子,还和江逾白玩闹起来。她在被子里扑他,像猫咪扑老鼠,逼得他无路可退。她还问他:“你在躲我吗?” 他赶紧否认:“没有, 我……” 纯白色的被子罩在床上,形成了闭合的包围圈。在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隐蔽世界里,江逾白的措词相当晦涩:“需要调整。” “调整?”林知夏似懂非懂。 江逾白讳莫如深, 简短地答道:“是的。” 林知夏很关心他:“你是怎么调整的, 用我教你的冥想方法吗?” 江逾白谎称:“你教我的方法, 确实有用。”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围拢着他,他躺在靠近床沿的那一侧。林知夏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食指, 搭在他衬衣的第一颗扣子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手,直接把那颗扣子解开了。 林知夏惊讶地睁大双眼。 在林知夏看来, 江逾白一直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 他和她接吻都要酝酿几分钟, 穿衣服的风格也很保守。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做到这一步。 为了显示自己对他的尊重,林知夏礼貌地征询他的意见:“我……我真的很好奇,你能让我看一看吗?” 江逾白认命地解开衬衣的第二颗扣子:“只能看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是多久?”林知夏悄悄地问他。 江逾白扯开第三颗扣子:“十秒钟。” 他衣衫不整, 衣领敞开,露出大片胸膛,紧实的肌理线条流畅,像是被上帝之手精雕细琢过。 林知夏既害羞又兴奋,忍不住赞叹一声:“好棒呀,你平常健身很辛苦吧。” 江逾白的指尖搭住了第四颗扣子,这片阵营随即也失守了,他展露了精壮结实的腹肌。他还要在林知夏面前保留最后一丝矜持,绝不能让林知夏把他当成轻浮随便的人。 本次展示,从锁骨开始,到腹肌结束。 林知夏侧躺在靠墙的位置。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审视的光芒,津津有味地品评道:“非常完美。” 江逾白却在倒计时:“十,九,八,七……” 林知夏这才想起来,他说过,他只能给她看十秒钟。 林知夏的眼神纯洁清澈,好声好气和江逾白商量:“我和你青梅竹马,感情要多深有多深。我们的身体构造不一样,我难免对你有一点好奇心,你让我研究一下,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江逾白不再计数了。他神色黯然,嗓音低哑地问道:“你想看我……只是因为好奇心?” 他还有一句话没问出来:就像翻一本陌生的书? 林知夏急忙解释:“不是的,好奇心只占了百分之四十的比重,还有百分之六十……因为你是江逾白,是我的男朋友,以后我也会对你负责。” 林知夏的嗓音又软又甜,江逾白被她哄得有些高兴,就忘了“好奇心”起到百分之四十的作用。 蓬松的被子内部,温度似乎越来越高。江逾白呼吸不均,心口发热,任凭林知夏的指腹如何从他身上划过,他也没有向她提出同等的请求,更不可能开口对她说“让我也看一看你”。 他自愿成为她的研究对象。 这个漫长的早晨,江逾白过得不太容易,而林知夏的心情愉快到了极点。 林知夏和江逾白吃完早餐,又牵着他的手出门散步。他们沿街走了很长一段路,拐进附近一座公园,好巧不巧,他们在这里撞见了温旗。 温旗穿着一件防水的黑色大衣,独自一人坐在一条长椅上。他的脚边围着一群灰色的鸽子。鸽子的羽毛锃亮,挤成一团,“咕咕咕”地叫着,无论温旗洒下多少鸟食,鸽子似乎总也吃不饱。 林知夏冲他打招呼:“温旗?” 温旗噗嗤一笑:“哈!” 林知夏有些奇怪。她能感觉到温旗没有恶意。但他的种种表现、举止和谈吐都格外与众不同。 比如现在,公园里的行人稀稀落落,温旗缩在长椅的最拐角处,侧头瞥了一眼林知夏和江逾白。他裹紧身上的外套,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才讲出一句:“你们好。” 今天是礼拜六。 对温旗而言,这是他的私人时间。 他严格地执行着一条规定——私人时间,绝不社交。 但是,林知夏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如果他不说话,那他的毛病就表现得太明显了。 温旗从座位上站起身,听见林知夏答道:“我和江逾白在散步。你呢?你特意来公园喂鸽子吗?” “是啊。”温旗答应道。他双手揣进裤子口袋,目光游离在翠绿的树丛中。 “对了,”林知夏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下学期要做助教了。你和我说过,学姐曾经被本科生投诉过,你能不能告诉我,学姐为什么会被投诉?” 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关系到林知夏的助教准备工作。 毕竟,印度学姐和林知夏在同一个实验组。学姐犯过的错误,林知夏或许也会犯。 林知夏还在等待温旗的答案,温旗却守口如瓶。他机械性地重复着喂鸽子的动作,直到江逾白坐到他的身边。他抓起一把鸟食,分散出去,才说:“学姐打压学生的自信心。” 硕士就读期间,温旗与同学们的交流极少。但他经常在洗衣房、公共厨房之类的地方旁听别人说话。 英国大学的学生寝室一般都没有阳台,也没有可以晒衣服的地方。宿舍会提供公用的洗衣机、烘干机等机器,放置于一楼的洗衣房内。 某一天晚上,温旗在洗衣房里收拾衣服,恰巧有两个本科生特别沮丧地坐在不远处。他们握着罐装啤酒,小声地抱怨一位名叫“aishwarya”的印度籍助教在给他们上课的时候疯狂打压他们的自信。 这位名叫“aishwarya”的助教,正是林知夏刚才提到的印度学姐。 aishwarya出生在印度孟买,本科就读于全印度最难考的大学——印度理工学院孟买分校。为了考上这所学校,她整个中学阶段都非常拼命,每天的平均睡眠时间不足六小时。 本科毕业后,aishwarya又去美国念了一个硕士。她攒够了论文,申请到了奖学金,这才决定到剑桥来读博。她的学术履历十分优秀,博士二年级就做了助教。 然而,那两位本科生却说,aishwarya故意制造严重的学业压力,她经常让学生感到“他们的无知来源于无能”。她没讲过脏话,也没批评过任何人,但是,每当学生问她问题,她就会露出一种“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的质疑表情。 还有一次,aishwarya在黑板上推导一个运算式,起初她还很有耐心。后来,她连问两个问题,某位本科生都答错了,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特别阴沉恐怖,嘴里不停地念叨:“你必须多读几本数学书。” 那位本科生差点被她当场吓哭。 “她像个凶狠的女巫”——这是当事人对她的评价。 就这样,温旗听完了“aishwarya被投诉事件”的前因后果。 但是,温旗无法用语言完整地表述出来,面对面的沟通交流会让他感到紧张。 他听说,林知夏和aishwarya正在合作一篇论文。 他本来不想趟这趟浑水,但他转念又想到,林知夏的智商很高,她可能会在无意中误伤一批本科生,造成和aishwarya一样的后果——出于这种考虑,温旗回到家以后,就给林知夏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 邮件里详细地交待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甚至还包括了学校的处理结果。 学校委员会收到了本科生的投诉,但是他们并没有对aishwarya展开调查,也没有给她下达任何处罚。 因为,根据学校的“student plaint procedure(学生投诉流程)”条例,学生必须在恶劣事件发生后的28天内提交一份投诉报告——aishwarya的学生们忽略了这一项规定。他们忍了几个月,直到升入大三,才想起来aishwarya对他们的严重打击,这导致他们的投诉根本没有被学校受理。 温旗仔细回忆本科生们的对话,凡是他能想到的,全都被他写进了邮件。 这封长长的邮件,总共有两千多字。邮件的主体是中文,也包含一些英文单词。 温旗写完以后,还认真检查了一遍。 他端起一杯咖啡,无声地抿了一口,刚想按下发送键,邮箱又忽然响了一声。 原来他的导师群发了一封邮件,邀请组里的所有同学共进晚餐。 每年,只要组里来了新人,导师就会请大家吃一顿晚餐——这是他们研究组多年不变的惯例。 温旗点了点头。他看完导师的邮件,鼠标滚动一个来回,再翻到上一封邮件,不小心在抄送那一栏复制了一串收件人——他没注意这一点,直接按下了发送键。 随后,温旗惊出一身冷汗。 他那封名为“aishwarya被投诉事件”的邮件,不仅发给了林知夏,还发给了他的整个研究组,收件人包括他的导师,也包括aishwarya本人。 这对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来说,几乎是世界末日的缩影了。 他深刻地知道,他完了。 如果印度学姐是女巫,那他即将成为女巫的祭品。 115、午餐陷阱 电脑屏幕显示, 当前时间为晚上八点。 温旗陷入了窒息状态。 温旗的导师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不过,导师的妻子是“东亚研究”领域的教授——她精通中文和日文。她肯定能读懂这一封邮件。 邮件的标题里,还包含了印度学姐的名字。 邮件的正文中, 出现了supervisor(导师), vicious witch(凶恶女巫)等等零星几个英文单词。 只要印度学姐把邮件内容复制粘贴到网上的中译英翻译器里, 她就能大致理解温旗要表达的意思。 温旗从未遇到过这种局面。 他面无血色, 手指刚碰到键盘,就把咖啡杯打翻了, 温热的咖啡溅到他的腿上, 他的邮箱提示音再度响起。 他瞥眼一瞧,只见印度学姐发来一封邮件。 印度学姐的邮件标题是“we needtalk(我们需要谈谈)”。 我们需要谈谈。 温旗没有回复学姐。 他的灵魂已经出窍了。他的身体还留在寝室里,但他的意识被分解成了无数个碎片。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他是一个残缺的破布娃娃。 这是个晦暗无光的夜晚,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温旗既不能出门散心,也不能躲在宿舍里抽烟——每一间学生寝室都安装了火警装置, 火警探测到一点烟雾就会爆发凄厉刺耳的恐怖叫声。 温旗掏出手机, 想找他的本科同学聊聊天。他想知道别的同学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他从去年开始使用一款名叫“微信”的社交软件, 他通过微信给一位本科同学发送了一条消息:“你好。” 手机屏幕跳出一行提示:“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好友……” 温旗被他的同学从好友列表中删除了。 他的微信通讯录里, 一共有十七个联系人。 而现在,只剩下十六个。 他越发惶恐, 立刻按下关机键。 窗外大雨如注, 哗然作响, 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第二天,温旗没来实验室。 他关掉了手机,不回复任何消息, 仿佛人间蒸发。 研究组里的大部分同学都借助“中译英翻译器”阅读了温旗的邮件。今天的晨会气氛稍显尴尬,谁也没主动提起昨晚的那件事,aishwarya在作报告的时候连续说错了两个词。 aishwarya的脸色很难看。 她握着一支马克笔,在一块白板上写了一行公式。 她背对着所有人,突然开口说:“what should iif the students hateor don`t meetexpectationwish i had thoughta waysolve that problem before being a supervisor.(如果学生讨厌我,或者达不到我的期望,我应该怎么办?要是我在成为助教之前,考虑过如何解决这种问题就好了)” aishwarya学姐的态度非常诚恳。 这个时候,他们的导师发声了。 导师说,组内的所有学生毕业之后,都会在各自的领域里扮演重要角色,他希望大家都能保持耐心,他会随时为大家提供帮助。 就这样,他们的晨会在一片和谐友善的氛围中结束。 aishwarya学姐起身离开。她的身形被投映在一扇玻璃门上,格栅灯的白光从她头顶洒下来,让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寂寥。 林知夏连忙喊住她。 她和林知夏一同站在会议室的外侧,林知夏非常认真地向她道歉。 林知夏说,温旗之所以发错邮件,就是因为她问了温旗,aishwarya学姐是这么好、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被本科生投诉呢?林知夏下学期就要做助教了,从没教过外国学生,因此,林知夏特别害怕犯错。 aishwarya学姐听完林知夏的话,似乎一点也没生她的气。 林知夏放下心来。 然而,aishwarya转头就说,温旗让她非常失望。 失望? 学姐的气还没消吗? 事实证明,aishwarya不是一般的愤怒。 aishwarya和林知夏合作了一篇论文。那篇论文里,还有温旗的一点贡献,aishwarya直接把温旗的工作全部删掉,换成了另一种实验方法。 而温旗已经有整整一周没露面。 温旗给导师发了邮件,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在家里休养几天。他默默地待在寝室读论文,早起晚睡,学习效率依然很高。 在此期间,唯一愿意陪他聊天的人,就是他在晚宴上认识的一位年轻女孩。她叫苗丹怡,中文讲得很好,对中华文化很有研究,温旗每天大概能和苗丹怡聊十句,这对温旗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他和父母的聊天内容一般都只有一句话:“我还活着,我在学习。” 温旗的父母在江浙一带做生意。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母对他的关注度并不高,哥哥姐姐除了给他打钱,也很少有别的交流。 所以,或早或晚,他注定要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他平静的世界却在周六中午被打破了。 那天中午十二点,他先是收到了苗丹怡的微信:“你家住哪儿?” 他没回。 片刻后,苗丹怡就说:“我找人问到了,我上你家做客去。” 他差点疯掉。 十二点半,微信再度响起。 这一次,林知夏告诉他:“温旗同学,你一周没来实验楼了,导师说你生病了,我们都有些担心你。你的身体还好吗?我答应了其他同学过来看看你。我可以带着我的男朋友拜访你吗?我会给你带一些吃的东西,希望你不要嫌弃(我想带一份煲仔饭,我记得你经常在学校吃煲仔饭)。” 温旗的目光,聚焦在一行字上:导师说你生病了,我们都有些担心你。 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在英国待了这么多年,哪一次生病不是自己硬生生熬过来的?肚子疼就吃止疼药,发烧了就捂着被子睡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醒来还要面对冷锅冷灶。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林知夏的心情也很不错。 林知夏牵着江逾白的手,和他一起走向温旗的学生宿舍。江逾白问她:“温旗只回复了一个单词?” “是的,”林知夏如实转述,“他说,okay。” 江逾白建议道:“我们把塑料袋放在他的家门口,你就跟我回家吧。” 林知夏挽住江逾白的手臂:“我们应该和他打个招呼。” 江逾白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那袋子里装着林知夏从餐馆里买的一份煲仔饭、一盘鸡翅、一盒草莓、还有一瓶橙汁饮料。 今天中午,林知夏专程去了一趟餐馆,亲自为温旗买了一份午餐。 江逾白隐隐有些危机感。他知道,林知夏的本质相当善良柔软。小学时期,她对丁岩、董孙奇都挺不错,还请大家吃过草莓糖——当年的草莓糖,就是今天的午餐,这二者之间并没有任何区别。 更何况,留学生出门在外,无亲无故,好比一片无根的浮萍,大家都不容易,互相有个照应,还能体现“团结友善”的传统美德。 就这样,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江逾白打消了醋劲,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他平静地说:“温旗发错了邮件,你们组里没人再提这件事 ,差不多就过去了。如果有机会,他和学姐最好能谈一谈。”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知夏赞成道。 江逾白又说:“你们将来还要合作论文……” 江逾白的话音一顿。 “怎么了?”林知夏问他。 在学生寝室的楼下,江逾白看见了苗丹怡。 这一栋寝室楼邻近街边,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苗丹怡暂时没察觉林知夏和江逾白就在附近。 而温旗刚好披着一件风衣,走出了大楼的正门。温旗和苗丹怡一副关系很熟的样子,苗丹怡跳起来拍了他的肩膀,还很自然地帮他理了理衣领。 他没怎么挣扎,半推半就地顺从了。 “那是他的女朋友吗?”林知夏问道。 江逾白沉思片刻,回应道:“不好说。” “什么意思?”林知夏的反应极其迅速,“你认识那个女生吗?” 江逾白对林知夏很诚实:“她是我一个同学的女朋友。” 林知夏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她习惯往好的方面考虑。于是,林知夏一脸坦然:“可能她也认识温旗,担心他的状况,顺便来看看他吧。” 除此之外,林知夏再没做出任何假设。 116、逻各斯中心主义 林知夏一溜烟跑向了苗丹怡, 非常友好地和她搭讪:“你好,我叫林知夏,我是温旗的同学。 ” 苗丹怡拉起林知夏的手, 直接在林知夏的掌心里写出“苗丹怡”三个字, 当作她的自我介绍。 苗丹怡还说:“我知道你。你是年轻的天才女孩, 我见过很多天才是男孩……” 林知夏莞尔一笑。 温旗背对着两位女生。他甚至没和林知夏打招呼。他与林知夏认识不到半个月, 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微信聊天记录加起来也填不满一个手机屏幕。 温旗搞错邮件的那天晚上, 林知夏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要不要和学姐聊一聊?” 这条消息, 从本质上来讲,是在向他索命。 所以,他没有回复。 本周一到周五,他请假不去实验室, 林知夏又问他:“你身体还好吗?” 他答非所问:“我在家看书。” 林知夏回了个竖起拇指的颜表情。温旗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于是,他们双双陷入冷场,谁也没有再开口讲一句话。 今天下午, 林知夏、江逾白、苗丹怡三个人像是约好了一样跑来温旗家里做客, 这让温旗焦虑得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把三位同学带进寝室, 收下江逾白送给他的一份午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 强烈的饥饿感来袭, 温旗扶着一把椅子坐下,空气如死寂般沉闷, 他试着讲了一个物理学的笑话:“拉格朗日力学和哈密顿力学都比牛顿力学好吗?不, 他们等价,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知夏也觉得有趣,同样“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苗丹怡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而江逾白表现得十分沉稳安静,仿佛这世间没有一个笑话可以打动他。他和温旗闲聊了两句, 总能找到话题的切入点。温旗坐如针毡,不得不说:“你们先聊,我去做饭。” 苗丹怡忙说:“我帮你。” 林知夏接话道:“我和江逾白也来帮你。我可以洗菜切菜……对了,我还想和你讲一讲aishwarya的事情,你好像没有收到我的邮件。” “可能是没看到,”江逾白似乎在帮温旗圆场,“学校的邮箱里堆满了各种邮件。” 温旗没做声。他走向了厨房。 宿舍的公用厨房面积不大。 四个人站在厨房里,空间有些拥挤。 温旗拿出了一盒蔬菜和牛肉。林知夏动作麻利地洗菜,温旗就在一旁切菜。江逾白站在不远处,用抹布擦拭一张餐桌,而苗丹怡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回复着手机消息。 苗丹怡的男朋友孙大卫发来一句话:“苗苗,你还跟朋友在外头逛街呢?” 苗丹怡倾斜手机屏幕。江逾白的视力极好,恰巧瞥见了她的聊天框,他一言不发,苗丹怡就问他:“你要怎么跟孙大卫讲?” 江逾白低声道:“你应该先和他谈一谈。” “谈啥呀?”苗丹怡一手撑腮。 她眼神嘲弄,语气漫不经心:“就是你跟孙大卫讲的吧?让他给我找一群家庭教师,啥意思啊?都给我整懵了。我成天待在家里头学习,费了老鼻子劲,才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写完,可真有你的啊,挺帅一小伙,心比乌鸦还黑。” “要是家教不适合你,”江逾白建议道,“你也可以提出来。你把话闷在心里,对你,对他,都是弊大于利。” 江逾白的情绪和气质都像千尺深潭一样宁静,给人一种非常可靠可信的感觉——这种特殊的品性在年轻男孩子的身上并不常见。 更何况,江逾白还在勤勤恳恳地擦桌子。 江逾白非常爱干净。他没放过任何角落,擦桌子擦得比饭店服务员还专心。 苗丹怡和江逾白闲扯的时候,林知夏也在和温旗讲话。 林知夏轻声问道:“温旗,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你也很少回复我的微信。我和你讲话,讲十次,你最多理我一次……” 温旗用一块带着油污的抹布狠狠擦了一把脸。 他的脸,顿时变得很脏,很脏。 林知夏微微蹙眉,更难理解温旗的内心世界。 这是怎么回事呢? 林知夏原本以为她和正常人的距离很近了,没想到,升入博士阶段之后,她再一次对正常人的行为感到困惑。 她暂时抛开疑虑,开门见山地说:“据我观察,我们的导师工作很忙,他根本不在乎那封邮件。aishwarya学姐是真的生气了。你可以在组会上向她道歉……其实,我应该承担主要责任,如果我没有问你,你就不会写邮件了。” 温旗却不这样认为。 想当初,是他先在林知夏面前提起aishwarya被投诉了。如果他不说,林知夏就不会知道。如果他没有发错邮件,aishwarya更不会火冒三丈。 他才是主要责任人。 林知夏洗完一盆白菜,又说:“你的论文贡献被删掉了,我在想办法补救,我手头有一篇论文快写完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我这篇也能发nature,你可以做第二作者。” 温旗严词拒绝道:“别了,别拿第二作者补偿我。” 他的腔调非常急促窘迫,林知夏误解了他的意思:“你有其它解决方案吗?aishwarya学姐那边,我会继续跟进的。小时候经常有人骂我是怪胎,我能理解学姐看到‘恶毒女巫’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有多不舒服……你转述了本科生的话,只是在描写一件客观事实。我相信你,你主观上并没有恶意,你愿意和我一起找aishwarya学姐聊天吗?” 温旗发出一阵低叹。 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间涌出,沾在雪白的塑料菜板上,翠绿的白菜都被染红了。 温旗一边走神一边切菜,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指。他赶紧打开水龙头,冲洗血迹,林知夏喊了一声:“温旗的手被刀割破了。” 温旗莫名其妙地撒谎道:“划了一条小口子,不流血了。” 林知夏随口说:“那就好。” 温旗扭过脸,丝毫不敢看她:“我房间有创口贴。” 林知夏认真严肃地说:“我陪你去寝室拿创口贴。” 温旗摆手:“锅里有一条鱼,你在厨房看火。” 最后,江逾白陪同温旗走回寝室,公共厨房里只剩下林知夏和苗丹怡两个人。 林知夏给红烧鱼加了一点调料,苗丹怡来到她身边,问道:“你在家经常做饭啊?” “对呀,”林知夏半低着头,略带一丝骄傲地说,“我现在会做很多菜了。” 林知夏的皮肤养得极好,肤质白皙剔透,细看也仿佛没有毛孔。她的五官十分精致,双眼尤其漂亮 ,光彩莹然,顾盼生姿,睫毛浓密卷翘,就像乌黑的蝶翼,唇色红润水嫩,就像娇艳的玫瑰花瓣。 她和苗丹怡讲话的时候,距离灶台很近,热气不断蒸发,她的脸色微微泛粉,白里透粉的脸颊越发惹人怜爱,苗丹怡就问:“江逾白让你在家做饭给他吃吗?他咋能这样啊。” “没有,”林知夏辩驳道,“我和江逾白没有住在一起。” 苗丹怡连忙解释,她和男朋友同居了,所以,她想多了。她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来历,瞬间拉近了她和林知夏的关系。 林知夏点头,又问:“马来西亚是什么样的,你会说缅甸语吗?” 苗丹怡很诚实地描述道:“我妈妈是缅甸人,在我小时候走了,我住在马来西亚。我爸爸开公司,我有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我六岁上私立学校……” “四个兄弟姐妹?”林知夏想当然地说,“会很热闹吧。” 苗丹怡的唇角弯起一个弧度。 林知夏握住锅铲,又给红烧鱼翻了一个面。 油烟味向外飘散,厨房的窗户蒙着一层雾。苗丹怡搅拌一碗鸡蛋,说是要做一顿拿手好菜。她很久没下厨了,热油锅时,迸溅的油滴,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溅到你了,”林知夏忙问,“你疼不疼?” 苗丹怡没来由地说:“你是很特别的一个聪明人。”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苗丹怡抿唇笑了:“你和江逾白感情很好啊。” 林知夏与她互相吹捧:“你和你男朋友感情一定也很好。” 苗丹怡撇了撇嘴:“他不喜欢我,我不讨厌他。” “什么意思?”林知夏虚心请教。 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让林知夏想起了谭千澈学长。 林知夏表现得温柔可爱又体贴,在她的面前,苗丹怡压抑许久的话匣子一瞬间打开了:“他有钱,我爸爸没钱了。我的同学聪明,我是笨人。我拿不到奖学金,一年学费生活费几万英镑……” 林知夏理顺了前因后果:“你让男朋友支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吗?” “你听过sugar daddy(糖爹)网站没?”苗丹怡的声调渐渐低沉,“有个句子能概括……啊,想起来了,透过现象看本质,各取所需。” 苗丹怡这一段话给林知夏带来了极大的震撼,甚至超越了她当年见证过的谭千澈风流史。她的《人类观察日记》又有了崭新的素材。 林知夏忍不住问:“你是哪个专业的学生?” 苗丹怡撒谎道:“哲学。” 林知夏握住菜刀,切开一只西红柿:“你刚才说的话,很符合‘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定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用词汇和语言作为根本描述,代替外部现实……” 苗丹怡随便讲了个“哲学”,哪里想到林知夏上来就和她讲专业名词。 红烧鱼在锅里被煮得滋滋响,苗丹怡屏住呼吸,道:“你要骂我吗?” 林知夏摇头:“我几乎不骂人。” 她们的谈话没再持续下去。 因为江逾白和温旗回来了。 林知夏差不多做好了午饭。她把饭菜都盛出来,摆在餐桌上,还将那一份煲仔饭热了一遍,用瓷碗装好端给温旗。他们四个人围桌而坐,就像同学聚餐一样,特别和谐地吃了一顿饭。 期间,林知夏反复询问温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找学姐聊天。” 温旗捂着嘴不讲话。 江逾白若有所思。片刻后,他说:“下周五,你们的导师请客吃饭,你和林知夏、学姐三个人可以提前到场,找机会聊天。哪怕你们聊得不顺利,等你们的导师来了……” 江逾白还没说完,林知夏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她一拍桌子,豪迈道:“好计策!那就这么定了。” 118、辅导课 学院给林知夏分配了四位本科生。她负责辅导这四位学生的课程学习。上课的第一天,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足够成熟稳重,林知夏穿得相当正式。 下午两点整,四位学生准时抵达一间小教室。 巧合的是, 四位学生都是中国人, 其中两位男生来自上海, 另外两位女生来自台北和澳门。他们有说有笑地讲着中文, 围绕着一张圆桌坐下。 林知夏站在一张白板的前方,握着一支马克笔, 用英语为大家讲解了一遍知识点框架。学生们还在底下小声地用中文交流, 林知夏就问:“你们希望我讲英语,还是讲中文?” 有个名叫李梓睿的男生说:“林老师,你说中文,夹一点英语名词……” 李梓睿还没讲完, 林知夏就同意道:“好的,那我们就像同学聊天一样上课,最好能让你们放松下来。” 另一位名叫吴品妍的女生举手, 提问道:“我们每周要交作业吗?” 林知夏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份打印好的文档。 她穿着西装套裙, 神色平静, 认真地说:“你们每周要写一篇简短的学术文章,2000词左右, 我会给你们的文章评分。今天是第一堂课,我想了解你们的学术兴趣、你们的选课目的。如果你们只是想拿到高分……这个很简单, 我可以为你们量身定做计划, 再给你们推荐一些宽泛的阅读材料。如果你们对某一个研究领域特别感兴趣, 我们也可以在课堂上多讨论一下。当然了,重点还是要放在课程本身的学习上。” 吴品妍抱着书包,又问道:“我有下载去年的作业, 我有把它做完,遇到量子计算模型的题目,我好容易被涮掉,我们能多讲一点量子计算模型吗?” “可以可以。”林知夏爽快地答应道。 大家见她这么好说话,又有一个男同学问道:“你是不是刚发了一篇重构量子算法的nature论文?你从数学分析、实验结果两个方面证明了算法的优越性……哦,对,新闻上说你才十八岁。” 他无意中提到了林知夏的年龄,教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李梓睿压低声音说:“哎,她是我们的导师。” 那男同学搓了搓手,也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林知夏圆场道,“你们要是对我的论文有兴趣,我可以抽几分钟的时间,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论文内容。” “好啊。”吴品妍热情捧场。 接下来,林知夏详细询问了每一位同学的情况。 林知夏和学生的年龄相近,文化背景相同,讲话声调也很温柔。 林知夏告诉大家,她会在课堂上随机提问,随机抽查,如实写出“课堂反馈报告”。如果学生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断她的话,课下也可以给她发邮件,她接受所有物理、数学、化学、计算机专业的相关问题。 李梓睿问她:“你什么专业都懂吗?” 林知夏笑着回答:“我要是不懂,我会找资料学习。” 李梓睿点头,不再提问。 由于今天是第一堂课,同学们也没什么学习任务,课堂上的时间过得飞快。最后几分钟,林知夏在白板上讲解她最新发表的一篇nature论文,她推导物理公式的速度惊呆了在场的四位学生。她不需要任何文献材料,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还能口算复杂的数学运算式。 基于她的论文内容,她现场出了一道题。 她问吴品妍:“这是量子计算模型的题目,你有思路吗?” 吴品妍呼吸一顿。 吴品妍没有放弃。 她摊开刚买的笔记本,快速抄写林知夏写在黑板上的表达式。林知夏非常贴心使用英文出题——因为期末考试的题目必然都是英文的。在场的四位学生早已习惯英文考试,对中文的专业名词都不太敏感。 吴品妍一边抄题,一边说:“我有思路了。” 李梓睿扭头看她。 吴品妍在纸上笔速如飞。林知夏走到她的身边,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浅淡香风,吴品妍深吸一口气,心情舒畅地说:“我有把方法写下来。” 林知夏看着她的笔迹,直说道:“这样行不通。” 吴品妍问:“为什么呢?” 林知夏握着笔,弯腰,在纸上补充了运算式,吴品妍恍然大悟。林知夏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就说:“好啦,时间到了,下周我们再见。” 学生们纷纷和她道别。 第一堂辅导课,圆满地结束了。 次日正是礼拜六,林知夏和江逾白约好了一起去体育馆玩。 在辅导课上,林知夏温柔冷静有耐心,而在江逾白的面前,林知夏哈哈笑道:“太有意思了,你没看到我给学生上课的样子,好好玩啊,有个男生跟大家说,我刚发了nature论文,才十八岁,所有学生都变得很腼腆,我前几天还在担心他们会觉得我年纪小,做不了他们的导师,没想到大家很快就接受现实了,我很开心。” 不然呢? 除了接受现实,他们还能怎么办?江逾白在心里暗想。 江逾白表面上却说:“你确实适合做老师。” “我也觉得,”林知夏原地一蹦,“我就是很适合做老师。” 江逾白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踏进体育馆的大门。 林知夏还沉浸在做了导师的兴奋状态中。 她滔滔不绝地转述着课堂上的情景。她还说,她要给那四位学生安排丰富多彩的学习任务,确保他们手头的研究工作平稳进行、顺利产出。 江逾白默默地掂量“丰富多彩的学习任务”是什么意思? 他意在言外:“你不要有压力。” “我没有压力,”林知夏挽住他的手臂,“我只是有点害怕,我会给他们造成压力,就像学姐那样。其实学姐不是故意的。学姐人挺不错,她的论文被编辑拒了,她没有责怪任何人,消沉了短短一周,她就重新投入工作了,我挺佩服学姐的,不愧是印度理工学院的高材生,性格好坚韧!” 江逾白听她讲了这么多话,只觉得她非常活泼乐观可爱。某一处无人的僻静角落里,他停下脚步,低头靠近她,她有些紧张:“你不是说,你的同学可能会来这里吗?” “是的。”江逾白承认道。 “那你就不要亲我,”林知夏小声说,“不要让别人看到了。” 江逾白退开一步,离她更远了。他双手揣进衣服口袋,明明没有要做坏事的打算,却在低声诱导她:“趁着现在没人……” 林知夏脸颊一红:“趁着现在没人,你快告诉我,哪里是打壁球的地方。” 今天,林知夏之所以要和江逾白来体育馆,就是因为她很久没有锻炼身体了。 自从念了博士,她不再像本科时那样每天坚持运动,前几天,她和妈妈打电话,妈妈问她身体怎么样?有没有跑步跳绳啊?妈妈还说,林泽秋经常锻炼,上学期,林泽秋还参加了“首都高校大学生篮球联赛”。虽然,林泽秋所在的队伍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但是,林泽秋的体育精神值得鼓励。 林知夏倍受鼓舞。 她决定发展一项体育技能。 她列了一个表格,包括:攀岩、游泳、打壁球……每一项都颇具技巧,都能很好地锻炼身体。 此外,以上每一项体育运动,都是江逾白的长项。 林知夏委婉地请求江逾白做她的体育老师,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林知夏非常高兴:“我教你学习,你教我锻炼。” 在林知夏的面前,江逾白感觉自己像个体育院校的男大学生。 江逾白预订了一个壁球房间。那房间的三面都是实心墙,靠门的那一面是玻璃,进门之后,江逾白脱下外套,递给林知夏一只球拍。他说:“我先给你做示范,你再跟着我学。” “好的好的!”林知夏欢欣雀跃。 又到了她最喜欢的角色扮演环节。 她嗓音很甜地喊他:“江老师。” 江逾白捡球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江老师?”林知夏凑到他的近前。 林知夏穿着运动套装。运动服的裙摆比较短,遮不住膝盖,她弯腰的时候,衣领显得更低,她自己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而江逾白却说:“你站直。” 林知夏站得笔直。 江逾白的指尖勾起她的上衣拉链,缓缓拉到顶端,他仍然没放手。 林知夏呼吸渐急,胸前微微起伏,圆润饱满的弧度越发明显。 她又喊了一声:“江老师。” 江逾白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位严肃正经的年轻老师。他不再注视林知夏。他让她坐到一张沙发椅上,他亲自为她示范如何打壁球。 江逾白动作流畅,反应敏捷,那只小球在墙面和他的球拍之间飞来飞去,他连一拍都没打漏。林知夏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禁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玻璃门之外,还有一些路人经过。 几位少年站在门口,旁观江逾白打壁球。 江逾白臂力很强,打得又狠又猛,球速极快,引人注目。但他却在旁人为他欢呼之前,及时收手了。他喊来林知夏:“我教你。” 林知夏向他伸出一只手。 江逾白注意到,林知夏戴着他送给她的戒指。 去年跨年夜,那枚戒指带给他的回忆,几乎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里。他捉住林知夏的手腕,先教她如何握住球拍。 江逾白低声说:“张开手指。” 林知夏就问:“江老师,你教过别的学生吗?” 江逾白如实说:“没有,你是第一个。” 林知夏从他身边挣脱出来:“你这么没经验,真的能教会我吗?” 江逾白没料到林知夏还会玩这一出。 这一个打壁球的房间,基本上算是一个公共区域。无论江逾白和林知夏在里面做什么,从外部经过的路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学同学经常来这里健身,打从踏进体育馆之后,江逾白就遇到了许多熟人。从这个角度考虑,江逾白相当收敛。 江逾白说:“相信我,我能教好你。你过来,我们从挥拍开始学。”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喊江逾白的名字。 江逾白侧过脸,见到他玩得比较好的几个朋友。那些人和他都在同一个学院,清一色的帅哥,肩宽腿长,身材健朗。 江逾白出门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他们这群人就组成了一个平均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的男模团。 林知夏还在房间里挥了挥球拍,突然听见有人喊道:“林老师!林老师!林老师你也来打球了?” 119、审稿 江逾白非常理解李梓睿。 多年前, 江逾白的心态与李梓睿类似,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 江逾白记得,他当时放弃了度假, 也放弃了聚会, 日常娱乐活动只包括绘制《探索宇宙》漫画, 以及在操场上吊单杠。哪怕他和林知夏玩得很开心, 他也固执地认定,他并没有沦陷, 他只是在灵活地运用计谋, 好让竞争对手掉以轻心。 江逾白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李梓睿冲他招手:“我真的头大哦,不聊了,我回去学习了。” “加油。”江逾白真诚地祝福道。 李梓睿斜挎着书包,行色匆匆地走远了。 班上的另外三位学生陆续走出教室, 名叫韩广的那位男生还在和林知夏聊天:“我上学期的论文投了《physical review letters》。” 江逾白听说过《physical review letters》,他知道这是物理学的顶级期刊,本科生能在这种期刊上发一篇论文就很了不起。 林知夏读本科时, 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连发两篇文章, 再次受到了媒体的广泛关注。但她一如既往, 谢绝一切采访,生怕自己误入被众人审视的处境。 韩广显然知道林知夏的学术背景。他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他目前的状况:“我投稿三个月, 前天我收到三个审稿人的回复。两个审稿人叫我换模型,重新计算……” 本月上旬, 林知夏的导师在休假之前, 特意为林知夏牵线搭桥, 让她成为了顶级期刊的审稿人。她接受了期刊编辑的邀请。她的电脑里还躺着两篇论文,等待她的审核。 因此,她对韩广很上心:“三个审稿人给你的意见都是正面的吗?” “蛮好, 他们都写了正面评价。”韩广答道。 “那你不要担心,”林知夏分享她的经验,“你参照审稿人的意见,仔细检查你的论文,缺什么补什么。如果审稿人的观点不对,你及时和他们联系,有沟通才有进步。” 韩广忽地笑了:“我不大清楚审稿人是对是错。” “你是独立作者吗?”林知夏又问,“你有找过老师吗?” 韩广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论文和审稿意见:“我老师去了马普所。” 韩广所说“马普所”,指的是德国的马克斯·普朗克物理研究所,又名海森堡研究所,这家机构的学术水平很高,在物理界享有盛誉。 韩广简略地解释道,他的老师在“马普所”很忙,邮件过一周才回。他觉得林知夏的功底比较扎实,达到了审稿人的水平。他还没讲完,林知夏就答应道:“好的,把你的论文和审稿意见给我,我帮你看一看。” 他愣了一秒钟,立刻把稿子交到她的手中。 林知夏随手一翻,就说:“我明天看完,明天晚上,我写邮件给你。” “这么快?你不做别的事?”韩广惊讶道。 林知夏诚心实意地说:“因为我觉得你的时间有点紧。你想申请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手头必须有顶级期刊的论文,这样才能和教授套磁。这篇论文早点发表出来,你的申请就会容易很多。” 她凝视着韩广,眼中盈盈有光。 韩广的视线飘忽不定,四处游移。他把林知夏和其他几位助教相比较,心中暗想,还是林知夏的教学方法更适合他。李梓睿压力山大,而他如鱼得水。 林知夏把韩广的论文收进书包:“你有任何问题,不要拖,直接给我发邮件。我提前祝你申请成功。” 韩广道:“蛮好,谢谢你。” 林知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是你的助教,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学校给我发了工资。” 说完这句话,林知夏牵住江逾白的手:“久等了,你几点来的?” 江逾白说:“两点五十。” “你今天没课了?”林知夏又问。 江逾白的指尖贴着她的掌心摩挲,弄得她有点痒。 他们一起走在布满阳光的石路上,林知夏故意踩他的影子,他竟然放开她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张会员卡。 “这是什么东西?”林知夏问他。 江逾白答非所问:“你读博七个月,从没出去玩过。你的导师正在度假,这周末,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转一转?换个环境,欣赏风景。” 今日天气晴朗,微风和畅,林知夏沐浴在温暖阳光下,心底蠢蠢欲动,表情有些迟疑:“不……我要改论文,我是审稿人,我没时间休息。” 江逾白认为,林知夏过于疲惫辛苦,自从她读了博士,放松的时间越来越少。 江逾白为她描述美好蓝图:“我们去瑞士度假,两天两夜,今天出发,下周一回来。我预订了酒店的房间。那家酒店在阿尔卑斯山附近,风景很好,有山有水……你不是一直想看阿尔卑斯山么?” 是的。 林知夏小时候很喜欢吃阿尔卑斯糖,所以,她一直对阿尔卑斯山感到好奇。她听江逾白讲过“山顶大雪纷飞,山中绿草如茵”的情景,还有澄澈湍急的溪水在山脚下汹涌奔腾的场面。 而且,林知夏已经持有了瑞士签证。他们的研究组和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的联系比较紧密。今年暑假,林知夏要去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做学术报告,所以她提前办理了签证。 她可不可以先去瑞士旅游呢? 林知夏隐隐有些动摇。 她从来没有和亲朋好友一起出门旅游过。 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妈妈工作很忙——他们要照看家里的超市。一家四口人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全家旅游了。 每年春节,爸爸妈妈会带着林知夏和林泽秋返回农村老家。爸爸妈妈来自同一个村子,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仍然住在村子里。 外公外婆家是一栋自建的二层小楼,院子里养了一头猪和一群鸡,常年散发着剩饭剩菜的味道。每到冬天,大堂内就会架起炉子,烧起一炉旺火,飘起一寸烟灰,舅舅、舅妈和表哥总是占据最好的烤火位置。他们经常谈到一家人在日本、韩国、马尔代夫的度假经历,那时候,林知夏的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羡慕的。她知道,哥哥也很羡慕。但她和哥哥都不会表现出来。他们兄妹俩都会装出一副更喜欢待在农村喂猪玩泥巴的样子。 但是,小孩子的心思,又怎么逃得过大人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了多年前爸爸妈妈围坐在火炉前的尴尬与窘迫。身为父母,无法为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林知夏陷入回忆,逐渐低下了头。 江逾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你带上笔记本电脑,可以在酒店房间里审稿。这一次就当作踩点,你要是喜欢,我们以后多出来玩。” “踩点”两个字,打动了林知夏。 她问:“住宿费一晚上多少钱?” 一万多元人民币,江逾白心想道。考虑到林知夏的经济水平,他对林知夏隐瞒了价格。 江逾白拐弯抹角地说:“我爸爸和这家酒店有合作。”——这是一句实话。江逾白的父亲控股欧洲一家食品运输公司。那个度假酒店正好是运输公司的客户之一。 江逾白的描述掐头去尾,酒店的豪华套间听起来就像一个免费赠品。最终,他成功地说服了林知夏。如果他提前几天告诉她旅行计划,她就有机会上网查询酒店的房间价格,但他拖到周五下午才说,林知夏没时间细想,也就认可了他的安排。 林知夏回到她的寝室,飞快地收拾行李,出门就坐上了江逾白家里的轿车。他们搭乘一架私人飞机,经过一个半小时的短途飞行,降落在瑞士的机场。 天已经黑了。 皎洁的月亮升在高空,洒落淡薄而柔和的光晕。 林知夏坐在一辆商务轿车里。这辆车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直达他们的度假酒店。林知夏双手扒着车窗玻璃,遥望窗外的山水景色,她看不到白雪覆盖的巍峨山顶,只能望见月光与灯色交织下的茂盛草地。 林知夏感到兴致盎然。 随后,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江逾白。” 江逾白靠近她:“怎么?” “你订了几个房间?”她严肃地问道。 江逾白说:“一个套间。” 林知夏转头看着他,声音极轻:“所以,这个周末,我会和你睡在一张床上吗?说实话 ,我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江逾白嗓音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他说:“去年的跨年夜,我们在一张床上待了一晚。” “不不不,”林知夏纠正道,“不是单纯的睡觉,是那个意思。” 江逾白呼吸一顿。 林知夏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男女主角出去一起旅游,他们就会……” 120、雪山温泉 江逾白忽然出声道:“林知夏。” 林知夏很有底气:“干什么?我刚才那句话还没说完。” 江逾白打开车窗, 清冽的冷风灌入车内,他的表情看似平静,说话的声调却越来越低:“我没有别的打算, 只是想带你出来玩。” 林知夏轻轻地笑开了。 她的笑声就像一把勾子, 勾住他的心潮和思绪, 他极力撇开那些不该存在的念头, 侧目望向窗外的广阔天地。 林知夏倚着他的肩膀,自言自语般宣告道:“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山脉连绵起伏, 月亮皎若银盘, 山川夜色的风光美不胜收,江逾白却视若无睹。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小名,夏夏,夏夏, 她如同夏日阳光一样璀璨,他从年少起就很喜欢。 林知夏并不知道江逾白千变万化的心理活动。她一只手摸到了书包,突然想起了韩广的论文, 她答应了韩广, 她要在明晚之前给他写出一份新的审稿意见。 林知夏绝不会食言。 晚上九点半, 江逾白和林知夏抵达酒店。 刚一踏进酒店正门,林知夏就看花了眼, 大堂内铺着一层浅金色的大理石地板,纯银基座的方形长柱直撑天花板, 落地灯的灯盏形状近似雪绒花, 明灯环绕, 交相辉映,彰显宫殿式装修风格的奢靡。 林知夏非常严谨地评价道:“这里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江逾白却说:“还好,不算很贵, 现在是旅游淡季。” 林知夏拐弯抹角地试探他:“你觉得,‘还好’这个词,代表多少钱呢?” 江逾白的声音里浮现极浅的笑意:“这是一道难题,我们要考虑市场的无弹性需求和有弹性需求,同类产品的市场竞争状态……” “江江江江逾白。”林知夏打断他的话。 他念了一声:“林知夏。”作为回应。 林知夏感叹道:“你变成熟了。” “我们都是成年人。”江逾白随口答道。 林知夏连连附和:“对,我们要做成年人的事。” 江逾白正在办理入住手续。听见林知夏的话,江逾白的手指伸长,搭住了冰凉的柜台。他的专属服务员站在一旁和他讲话,他走神几秒钟,才用流利的法语做出答复。 手续办理完毕,江逾白忍不住问:“你刚才说,我们要做成年人的事……” “是的。”林知夏点头。 江逾白记得,林知夏先前还告诉他,她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什么现在又改口了?无论林知夏有什么计划,他们都应该循序渐进。 江逾白一边揣摩她的深意,一边盯紧了她的背影。 林知夏推着行李箱走得轻快。 她和江逾白先后步入一座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林知夏充满干劲地说:“作为成年人,最重要的事,就是负责任。我今天答应了韩广,要帮他审稿,明天晚上给他写一封邮件,我一定会做到的。” 原来林知夏所说的“成年人的事”是这个意思。 江逾白的心情就像自动电梯一样起起落落。他一如往常地鼓励她:“你还有一整天的时间,肯定能审完。” 林知夏绕到了江逾白的背后,措词直白地向他表情达意:“我突然想到,明天起床一睁眼就能看见你,我很开心。” 江逾白动作敏捷地拽起行李箱拉杆。 林知夏正奇怪他要干什么,电梯到达了顶层。 江逾白先把行李箱往外一推,随后,他低着头蹲下.身体,由于林知夏仍然倚靠着他,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林知夏背了起来。 酒店的走廊上铺着一层柔软的地毯,林知夏搂着他的肩膀,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处。他每走一步,她浅笑一声,呼出的热气扫过他的脖颈,让他想起夏天池塘里戏耍于莲叶间的小鱼。 江逾白喃喃自语:“你像一条小鱼。” 林知夏回答:“你是渔夫,你把我捞走了。” 江逾白也笑了:“我运气太好了。” 林知夏雅兴大发,当场编出一首情诗:“你是渔夫,捞走我的人;你是明灯,照耀我的心;你是微风,吹进我的梦……你是我可遇不可求的理想化身。” 念完之后,林知夏还挺满意。 她补充道:“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情诗。乾隆皇帝一生作诗四万首,多么勤奋,我也要给你写四万首诗。” 反正写一首只要十秒钟。林知夏心想道。 林知夏这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并未激发江逾白的剧烈反应。 江逾白的呼吸加快,但他的耳朵并没有变红。林知夏怀念他小时候害羞的样子,等他把她带进房间里,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击。 客厅的正前方,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就是峭拔冷峻的雪山、湛蓝深广的静湖,点点闪闪的繁星倒映于湖水,暗夜里的波纹荡漾出微光。 “你看外面,”林知夏有意识地引导江逾白,“那些星星,让你联想到什么?” 江逾白很没情调地回答:“萤火虫。” 江逾白还沉浸在“林知夏要为他作诗四万首”的震撼中。 而林知夏思索片刻,即兴发挥道:“你一定知道日本俳句吧。俳句,就是日本的古典短诗。我很喜欢的一个俳句,物思へば澤の螢もわが身よりあくがれいづる魂かとぞ見る[1],中文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她站在江逾白的背后,缓缓抬起右手,动作青涩地摸索到他的心口。 她继续为他翻译俳句:“心底思念着一个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里出来的梦游的魂。” 话音未落,江逾白捉住了林知夏的手。 她使劲一拽,没挣脱开。 下一秒,江逾白抱着她坐上飘窗。他背靠着无色透明的冰冷玻璃,眼神宛似烈火一般燃烧——这完全是林知夏意料之外的结果。她还以为江逾白会害羞腼腆转过头不敢看她,怎料现在,她就像欠了钱一样被他紧紧地盯着。 她避开他的直视,脸颊浮现红晕:“你……你别这样看我。” 他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你刚才还说,我是可遇不可求的理想化身。” 林知夏正准备往后退,但他搂住了她的腰。他低下头,亲了她的唇角,她没躲开,他才接着吻她。客厅的暗色灯光下,他们悄无声息地亲热温存。江逾白还解开了自己的上衣扣子。他一改之前的保守风格,大方地迎接林知夏的审视——这一招非常管用,林知夏的目光再没从他身上移开。 “想不想动手摸一摸?”江逾白问她。 林知夏使劲点头。 江逾白拉着衣领,又有些犹豫。他知道林知夏的好奇心十分强烈,她早就想把他从头到脚研究一遍,但他对自己的控制力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决定和林知夏约法三章,设定一系列的规则,他还没开口,就听林知夏说:“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不愿意就算了,晚上十点了,我去洗澡睡觉了,明天我还要早起给韩广改论文,我很忙的。” 江逾白笑问 凑近他:“唉,是吗?在哪里听到的,谁对你讲的?”她的疑问似乎让他陷入短暂的回忆。 很有技巧地转移话题:“刚才那一大串话,” 颇为依赖地蹭了蹭他, 不知不觉又有半个月没给哥哥打电话了。 121、雪山温泉 林泽秋一张口就是一连串问题:“学习很忙吗?累不累?吃过早饭了吗?” 林知夏感到一丝紧张。 昨晚她和江逾白又在同一张床上过夜了, 说实话她睡得很踏实、很舒服,整夜都在做美梦。临睡之前,她给江逾白编的那个故事大概把他哄好了, 今天早晨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林知夏满脑子都是江逾白, 仍然能滴水不漏地耍心眼:“哥哥, 我的导师帮我联系了期刊的编辑, 我现在是期刊的审稿人,这两天是有点忙, 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每天都在学习, 我的生活很充实。” 林泽秋听完妹妹的话,颇为赞许道:“挺好的。” 他话中一顿,又说:“我这学期找了一份实习工作,你钱不够用就跟我说。你自己做饭嫌累, 就别做了,去外面的饭店吃。” 原来林泽秋给她打电话,是为了和她讲这件事。 林知夏懵了两秒钟, 才答道:“哥哥, 你挣到的钱, 可以留着自己花。” “我没有花钱的地方,”林泽秋不假思索道, “你在国外买什么东西都贵。” 林知夏发现,林泽秋越来越贤惠温和了, 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三天两头凶她几句。一个人的成长, 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林知夏的心情有些微妙。她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 我过得很好,钱也够用……” 林泽秋一边听妹妹讲话,一边走在一条人行道上, 午后的阳光洒了他满身。他今天下午没课,就准备去公司实习。实习期的月薪是3100元,外加1000元的住房补贴,合计4100元。 林泽秋的生活开销很少,每个月至少能存下来三千多块。他踏实肯干,认真负责,经常在公司忙到晚上八.九点才走,领导和同事们都对他赞赏有加。他打算一直工作到年底,攒个万把块钱,再给林知夏买张机票,让她飞回省城过年,爸爸妈妈都很想念她。 他们一家人很久没团聚了。 林知夏与他心有灵犀。 林知夏向他透露道:“明年春节,我想回家一趟。” 林泽秋说:“到时候我给你买机票。” 林泽秋放慢了脚步,跨过台阶,走进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大楼。他确认了林知夏平安无事,就随口说:“行了,我去忙了,月底再聊。” 林知夏爽快地答应道:“好的,哥哥再见。” 江逾白以为通话已经结束了。他非常温柔体贴地问她 :“你早上想吃什么?” 好巧不巧,林泽秋听见了江逾白的声音。 林泽秋觉得,这声音蛮好听的,透着一股熟悉感,但他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他发出了严肃的质问:“林知夏,你在寝室吗?” 林知夏的大脑高速运转。电光火石之间,她决定用胡编乱造的故事来糊弄哥哥——在哥哥的眼里,林知夏还没长大。如果让哥哥知道实情,知道她和江逾白住在同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哥哥一定会气成河豚,当场炸掉。 为了不让哥哥炸掉,林知夏沉着冷静地解释道:“哥哥,我和你讲过,我们学校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厨房也是公用的,我在厨房碰见了同学,同学问我早晨想吃什么,这是我们互相打招呼的方式。” 林泽秋思索片刻,信以为真。 他还说:“男女混住的寝室……你别让男生进你屋子。” 林知夏特别懂事地说:“好的,我会保护自己的!” 林泽秋这才和她说了“再见”,随即挂断了电话。 听见手机里传来“嘟嘟”声,林知夏放下心来。林泽秋真的很好糊弄,她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关了。 截至目前,林知夏还没告诉家里人,她有男朋友了。她打算拖到明年春节,再向父母讲实话。她还问起江逾白:“你的爸爸妈妈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吗?” 江逾白很坦诚:“我全家都知道。” 林知夏惊讶至极:“什么时候的事?” 江逾白翻出一本早餐菜单。他把菜单递到林知夏手中,方才开口道:“去年九月,我来上学之前,我在家里……说过我们的关系。” 当时,江逾白还说,林知夏要来剑桥读博士,正好他能照顾她。 江逾白的叔叔向他道喜,夸他有出息,又说自己早就猜到了他和林知夏长大以后必然是一对,江逾白的妈妈倒是没讲什么,爸爸教他要对感情负责。他的家人基本都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仿佛一切发展尽在预料之中。 这天早上,林知夏和江逾白在房间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饭后,林知夏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了书房。 她摊开韩广的论文,一页一页地逐行审阅。韩广的研究方向很新颖,他引用了十几篇林知夏从没看过的论文。 于是,林知夏在学校的电子图书馆里找到那些论文,非常认真地浏览了一遍。她读论文的速度极快,思考的方法也很特别。她的指尖在屏幕上绕几圈,就能搞懂那一大堆定理、命题和注解的意思。 林知夏看论文的速度,可能比江逾白快十倍。 江逾白觉得,他在林知夏的面前完全可以扮演一个体育特长生的角色。他默默地写着自己的经济学作业,列出一长串的数学表达式,林知夏就凑了过来,瞥一眼他的手稿,赞叹道:“你的基本功好扎实!” 说完,她还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江逾白写作业的效率变得更高。 整个周六白天,林知夏和江逾白都待在书房学习。哪怕窗外就是好山好水好风景,他们二人也心如止水。 林知夏的审稿工作接近尾声。她发现了很多问题——韩广的实验数据不够充分,计算模型也不够准确。换句话说,韩广必须补做实验,再换一个计算模型。 林知夏打开latex(论文排版系统),详细地写出自己的审稿意见。她把这份文档上传为附件,通过学校邮箱发给了韩广,做完这些事,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江逾白刚好也写完了他的作业。 彼时,夕阳的余光影影绰绰,晚霞如彩缎一般铺展在浩瀚的湖面上。林知夏遥望远方,那壮阔瑰丽的景象让她的心境更加平和。她提议道:“我们去泡温泉吧。” 江逾白还没做声,林知夏就说:“我带了泳衣,你呢?” 江逾白当然也带了泳衣。 林知夏曾经讲过,她想看江逾白穿泳装的样子。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眼见江逾白没有推辞,林知夏的心情既兴奋又庄严,仿佛要和江逾白交换什么重要的东西。她飞快地跑进卧室,找出她的泳衣,没有丝毫迟疑地换上这套衣服,朝着一面镜子照了一会儿。 那是一套浅珊瑚粉色的泳衣,领子开得非常低,可见她胸前发育极好,背后的细绳被系成了一朵蝴蝶结——只要拽开绳子,泳衣就会松开,不过林知夏相信江逾白肯定不会乱扯她的蝴蝶结。 林知夏穿着这件泳衣,略带一丝腼腆,缓步走向了温泉浴池。 温热的水汽蒸腾,如烟似雾,弥漫不止,江逾白坐在水波荡漾的泉池里,听见林知夏甜甜绵绵的声音:“我来啦。” 他微微抬头,与她对视。 他的喉结接连滚动两下,朝她伸出一只手:“夏夏,过来。” 泉水漫过了台阶,林知夏搭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勾起一圈又一圈的清澈涟漪。 水位线沿着她的双腿缓慢上升,最终与她的腰部平齐,她赤足踩着大理石砌成的池底,如履薄冰般小心谨慎地来到江逾白的身边。 她紧紧地抓住江逾白的手。 水池比她想象中更深一些,她要找一个稳固的支撑点——江逾白就是她的首选。 江逾白轻轻揽上她的后背,沾着水珠的肌肤相亲,触感与往日不同。她倚进他的怀里,饱满的胸口紧贴着他,激得江逾白侧过头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眼前这一幕,从未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换句话说,他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水池的内圈有一座长椅,江逾白坐在椅子上,右手紧紧搂着林知夏,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潜意识,他越来越心浮气躁,指尖又勾到了一条细绳。 林知夏似有所感。 她提醒他:“我背后有一个蝴蝶结,你不要拽那条绳子,我的泳衣会掉下来。” 江逾白嗓音低哑地“嗯”了一声。 林知夏全身放松,懒洋洋地依偎着他。 热气飘荡的泉水让她的疲惫和劳累一扫而光。 江逾白的怀抱一如既往地为她提供了充足的安全感,她感到舒适又惬意,四肢百骸都在享受着慰藉。原来传说中的“泡温泉”是这么令人舒服愉快的一件事,难怪全世界都有各式各样的温泉浴场。 林知夏侧坐在石椅上,伸直她的一双长腿,雪白的手臂缠着江逾白的脖子,又盯着他的锁骨细瞧,她用食指仔细描摹他的骨形,就像在对一件陌生的宝物做研究。 江逾白仰头靠着池壁,浑身血液都在灼热地燃烧。 他快疯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他残存的理智强迫自己用严肃的声调警告她:“你坐好……” 他说:“你再继续,我可能会拽你的蝴蝶结。” 林知夏眸色澄明,闪闪发亮。 她刚才的所作所为,仿佛是一场天真无邪的恶作剧,也是在惩罚他无法排解的叵测之心。 不过,她为自己辩解道:“我不能碰你吗?” 她的委屈若有似无。 江逾白连忙哄她:“你可以随便碰……” “不可以,”林知夏眉间微蹙,“你会解开我的蝴蝶结。” 江逾白撒谎道:“不会的,我没那么想过。” 林知夏审视着他,莞尔一笑:“真的吗?” 江逾白怀疑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猜到,她只是在不断地挑战他的定力和忍耐力。这个假设让他的心火烧得熊熊烈烈,他坦诚道:“在我脑海里,那条绳子被我扯烂了几百次。” 林知夏眨了眨水润的眼睛。 江逾白完全堕入肮脏的沼泽。他一句一顿地向她描述那些污浊的念头:“绳子扯烂了,衣带还挂在你的肩上……”他的目光从她的肩膀和胸部一扫而过:“你猜我会在对你道歉之前做什么?” 江逾白以为,他会吓到林知夏。 怎料林知夏拍击水面,溅出水花:“我觉得你的胆子没有那么大。” 话音未落,江逾白拉住那条细绳。 他没有猛然拽开绳结,而是一寸一寸地缓慢抽动。 林知夏懵了一秒,赶紧捂住上衣:“你……”她的脸颊红霞飞染:“你说过,你这一趟带我出来玩,没有别的打算,只是想让我放松。” 是的。 江逾白确实说过这句话。 他重新搂住她,亲了亲她的脸。 林知夏转过去,背对着他。 江逾白终于能顺遂心意,亲手拆了那朵蝴蝶结——却是为了帮她系得更紧。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女生系蝴蝶结,他指尖收拢绳子,林知夏又说:“有点勒。” 他的手绕到前头,替她松了一下,问她:“舒服了吗?” “嗯嗯。”林知夏点头。 江逾白如获大赦。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和林知夏讨论起数学,这对林知夏而言也是一种放松。露台外的天色越来越黑,夕阳沉落在山脉最深处,他们从数学讲到天文地理,轻浅的谈话声也落进今夜的最后一抹晚霞里。 122、探索之旅 数学话题引发了林知夏的强烈兴趣。 林知夏在温泉池里泡了一个多小时, 意犹未尽。晚餐的餐桌上,林知夏又和江逾白聊起了“波尔查诺-维尔斯特拉斯定理”,这个定理在《经济数学》中也是常见的。她给江逾白出了几道题, 江逾白答得很快, 林知夏就很高兴。 饭后, 江逾白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本《经济数学》。 卧室里静悄悄毫无声息, 江逾白坐到了柔软的大床上,背靠着床头, 在灯下看书。凉爽的夜风吹进室内, 他的思维逐渐沉浸于数学世界。 江逾白翻页时,林知夏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纸页之间。 “你想玩游戏吗?”林知夏问他。 江逾白忽然变得很矜持、很贞烈。他原本挽起了衣袖。听见林知夏的话,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袖子。他竟然把袖口放了下来, 严严实实地遮住手腕。他保守正直不近女色,沉心静气地拒绝她:“明天一早,我们要去爬雪山, 今晚早点休息吧。” 林知夏指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 你就要休息了吗?” 江逾白合上书本, 反问她:“你想玩什么游戏?” 林知夏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真心话和大冒险。” 江逾白清楚地记得他在温泉池里的煎熬和挣扎。他心里明白,前方可能有万丈深渊等着他,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了。他顺从了林知夏,还问她:“怎么玩?” 林知夏拿出一副扑克牌:“概率与排列组合游戏。” 江逾白自言自语道:“我有没有可能赢过你?” 林知夏勾唇一笑, 坦诚道:“没有。” 整整八年来, 在林知夏的面前, 江逾白的胜负欲被她压制到了最低点。然而,这一刻,江逾白的竞争意识再度被林知夏激发。他云淡风轻地笑了:“你制定规则, 我们多玩几局。” 林知夏立刻答应。 她介绍了一种名叫“pontoon”的赌场纸牌游戏——这种游戏是“21点”的进阶版。据说,“pontoon”会让玩家无法算牌,输赢仅凭运气。 江逾白和林知夏玩了三盘。 他三盘全输。 林知夏骄傲地挺直了腰杆。 江逾白面不改色,仿佛输的人不是他:“真心话和大冒险……我选大冒险。” 林知夏原本以为,江逾白会选真心话——这样一来,她就能好好盘问他在温泉池内的心理活动。他的心路历程应该被写进《人类观察日记》。他真的长大了,不知不觉中,他是个成年人了。 但他没选“真心话”,林知夏退而求其次,就和他玩起“大冒险”。 首先,她征求了他的意见:“今天在温泉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我对你越来越好奇了。明天晚上我们就回学校了,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你能让我研究一下吗?” 江逾白知道,他不能言而无信。 打从游戏开始,他就无法抽身离开。 他关掉了卧室的灯,沉默地盖好被子。说实话,他宁愿林知夏是看中了他的外表,而不仅仅是受到了好奇心的驱使,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他研究透彻。 今天泡温泉的时候,林知夏的眼睛里光芒闪动,几年前,她和江逾白一起做“林江”机器人时,她的脸上也有类似的表情——江逾白忽然觉得,这种思路并不正确。林知夏和他聊天时的笑容总是很甜,她总是对他说“我真的好喜欢你”,还要给他写四万首情诗。她费尽心机地想研究他,完全是出于真挚的感情。 他应该尽量配合才对。 江逾白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解开衣扣。 借着黑暗的掩护 ,林知夏开心地钻进被子里。 她猜想江逾白已经知道了她要做什么。因为她隐隐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声,这样就很好玩,她其实挺喜欢看他揭开冷静表象的样子。 被子里闷热不通风,林知夏往前挪了一段距离。 她的异性探索之旅,就从他的锁骨开始。 她悄悄地亲了他一下,随后发出了极其细微、青涩的裹吮声。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江逾白一手抓住床头。他的手使尽全力,骨节都要捏碎,好在这种状态只维持了几秒钟,他大约适应了林知夏带来的刺激。他松开手,下巴稍微往上抬,说话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夏夏。”他叫她的小名:“我们开灯吧。” 林知夏含糊不清地撒娇:“不要嘛。” 江逾白企图说服她:“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知夏硬气起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江逾白的手伸进被子,摸到她的肩膀:“我想看。”他的语气似乎有诱哄的意思:“让我看看你。” 林知夏钻进被子更深处:“那我就不玩了。” 江逾白只能作罢。在这个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夜晚,他嗓音沙哑道:“我不开灯,夏夏,过来……别把我晾在这里。” 他还想再说两句话,林知夏又开始了,随之而来的感触就像一剂亢奋的强效药注入他的血液,使他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起初他还看着被子,后来他不得不移开目光,尽其所能地侧耳细听,捕捉一切细微声响,在脑海中想象她的表情和动作。 这一条探索路程,终止于他的腰腹。 林知夏不敢继续了。 她胆子再大也怂了。 她扑进江逾白的怀里,被他的左手紧搂着。她终于良心发现,慰问了他一句:“你很难受吗?” “没关系,我不难受,”江逾白声称,“这很正常,过一会儿就好了。” 林知夏拱了拱他:“你真的好温柔。”她喃喃自语:“我好喜欢你……” 林知夏一句话还没讲完,江逾白箍紧她的腰肢,热烈而迫切地吻她,吻得她意乱情迷喘不上来气。她神思混沌,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只知道,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她又做了一整晚的美梦。 次日一早,朝阳普照,致使万物一新。 林知夏和江逾白结伴去爬雪山。 他们在山脚下见到一个广阔的牧场,羊群分散在苍茫翠绿的草野上。林知夏沿着栅栏,快步往前走,竟然有一只小羊跟紧她的脚步,在围栏的另一侧疯跑起来。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了。 她拉着江逾白的手,和他走了一段山路,气温越来越低,冷风呼啸而过,宛似刺骨钢刀。林知夏打起寒颤,江逾白脱下外套罩住了她。她不敢久留,拽起江逾白就往山下跑。 这一趟瑞士旅游,匆匆地宣告结束。 当天下午,江逾白和林知夏乘坐返程的飞机回到了他们的大学所在地。江逾白还把林知夏送回了她的寝室。她关门之后,江逾白在她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去。 忙碌的校园生活再度拉开帷幕。 林知夏坐在她的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检查邮箱,她收到了韩广的回信——韩广正在修改论文。他想把林知夏添加到作者列表里,他下个月就要把论文投递出去。 林知夏又给韩广写了一封邮件。她告诉韩广:“你别急,实验和模型都不是大问题,你可以把我放进论文的‘致谢部分’。时间来得及,你加油,祝你成功。” 韩广秒回道:“谢谢,等文章改完,我请你吃饭。” 林知夏谢绝道:“不用了,别客气,我是你的助教,帮你审稿是应该的。” 韩广不再给她发邮件。 林知夏放下心来。很好,她的审稿事业进展得十分顺利。虽然,期刊审稿人几乎没有报酬,常年做着义务劳动,但是,审稿能带来很多磨练的机会,也能让她保持视野开阔,接触到全世界范围内的最新研究动向。 周一早晨八点,林知夏准时抵达实验楼。 温旗正在走廊上游荡。他瞥见林知夏,眼神里隐隐透露出求救的意思,林知夏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了?” 温旗抬手搓了一把脸:“我们组来了一个女生。” “她叫吴品妍?”林知夏试探道。 温旗点了一下头。 林知夏大大方方地介绍道:“我是她的助教。我和导师打过招呼了,吴品妍想在我们组里读博,本科毕业设计也要报我们导师的项目。她特别聪明,性格也很可爱,你不要担心。” 林知夏和温旗认识大半年了。她知道,温旗的社交障碍非常严重。 温旗曾经讲过,他不擅长和别人长篇大论地聊天——除非提前背诵稿子。他长年累月地阅读学术著作和论文,因此,他的脑子里积攒的大部分资料都与学习有关。他可以在众人面前做学术报告,也可以通过导师的各项测试,但他在交际场上就是一个废人。 今早,他刚走近办公室,就被吴品妍拦住了。 吴品妍的问题很多,温旗招架不住,就跑来走廊上避难。幸好林知夏及时出现。 林知夏把温旗带回了他的办公室。 温旗的办公室正对着休息区——此处摆放着沙发和软椅。 吴品妍捧着一本论文,坐在沙发上,诚恳地向aishwarya学姐请教问题。吴品妍还对aishwarya说,林知夏是她的榜样,她希望自己在博士二年级的时候,发表的论文质量能和林知夏一样。 123、普遍利益 林知夏作为《量子计算》这门课的助教, 本学期一共带了四个本科生,吴品妍就是其中之一。 吴品妍的目标很明确,她要跟着林知夏的导师读博。 林知夏的导师在学术界享有盛誉, 个人成就很高, 对学生的要求也高。他组里的博士生都很厉害, 比如aishwarya, 就像一台论文制造机,每年都有至少两篇论文成功发表在国际一流的学术期刊上。 aishwarya就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吴品妍说, 想发一篇优秀的论文, 第一步是找到创新点——为了找到创新点,吴品妍必须阅读大量的文献。 吴品妍点头。 林知夏热心地鼓励她:“其实你已经找到创新点了,这也是我邀请你来我们组工作的原因。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实验器材。” 吴品妍面露微笑:“谢谢。” 林知夏走在前方, 推开实验室的大门:“我把你的简历和论文发给了导师,也和导师商量过了。我教你实验操作的方法,等你熟悉了流程, 你就可以实现模型, 自己收集数据。” “谢谢学姐!”吴品妍感慨道。 在他们上课的小教室里, 吴品妍经常用“林老师”来称呼林知夏,而现在, 她改口叫林知夏“学姐”,这让林知夏想起了朱婵、洛樱、韦若星……这些温柔善良的学姐。 林知夏真心实意地说:“你在实验室遇到任何问题, 随时联系我, 我会尽力帮你解决。” 宽敞的“量子电路”实验室内, 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大型机器。吴品妍环视四周,小声问:“你下学期还做助教吗?” 林知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林知夏答道:“无论我做不做助教,我都会帮你的。等你写完了论文, 在发给导师之前,我可以先帮你看一遍。你的研究方向很新颖,我们整个组都很欢迎你。” 吴品妍与林知夏几乎没有私交。 她们的沟通,仅限于一周一次的课堂上。 吴品妍交握双手,捏了捏自己的指骨,再次向林知夏道谢:“好哦,谢谢你。” “不要这么客气,”林知夏豪爽地说,“你加油,你很优秀。” 林知夏和吴品妍聊天的时候,温旗正好从她们二人的背后经过。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恍如幽灵一般,吴品妍就喊住了他:“温旗学长!” 那声音仿佛是一支暗箭,刺中温旗的脑门。他定格于原地,局促地回应道:“哈?” 温旗有预感,吴品妍的性格非常开朗,比林知夏还要热情外向。他去年认识的苗丹怡,也是这种类型的女生。这样的女生几乎是他的克星,会让他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无法维持。 果不其然,吴品妍掏出手机:“你的电话号码?” 温旗竟然说:“我没有手机。” 吴品妍表情微怔。她看向了林知夏。 林知夏大概能猜到温旗为什么撒谎。哪怕她对吴品妍印象很好,她也不能强迫温旗把手机号留给人家。在她苦思冥想之际,吴品妍又问:“你有qq号和微信号吗?” 温旗摇头。 吴品妍追问:“facebook和whatsapp?” facebook和whatsapp都是留学生常用的社交软件。 温旗却不承认自己有社交账号。他冷漠地说了声:“我去做实验了。”随即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那里并不是做实验的地方。 吴品妍凑近林知夏,小心翼翼地说:“温旗学长……” “他不擅长社交,”林知夏赶紧替温旗解释,“他没有恶意,你不要紧张,他对谁都是这样。我和他认识七个多月,他每天最多和我讲十句话,这是他的上限。” “真的假的?”吴品妍惊讶不已,“这样是要怎样?他没联络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 林知夏若有所思:“好像没有。” 吴品妍也想到了什么。她不再评价温旗。她跟着林知夏转遍整个实验室,林知夏交给她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让她根据文件上的指导步骤做一些简单的练习。她不禁问道:“你提前准备了这些?” “是的,”林知夏坦然道,“我给你改文章的时候,按照你提出来的计算模型,设计了一些简单的实验,顺便写了一份实验指南。” 林知夏不求回报的好意,超过了吴品妍之前的想象。 吴品妍握着那一沓厚实的文件,心间涌起一阵流淌不止的暖意。她忍不住反过来为林知夏考虑。她犹豫再三,开口问道:“你这样带学生,自己还有时间做研究吗?” 她们站在一座写字台的侧边,林知夏拉开抽屉,又找出两份打印好的论文,递到吴品妍的手中。 听见吴品妍的问题,林知夏诚实地回答道:“有的,我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研究了。我毕业以后,想回国做大学老师。我准备这些材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将来我要带研究生,我想做个好导师。” 吴品妍抓着手里的几份文件,感觉那些东西沉甸甸的。 为了活跃气氛,吴品妍打趣道:“你没想过去科研所?你培养学生……学生可能没你强。” 林知夏注视着她:“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很多时候,学生不是不聪明,只是不知道。我们给学生一盏灯,他们提着灯,走在自己的路上,就能照亮更广阔的天地。” 吴品妍有感而发:“这是‘普遍利益’吗?” 林知夏的态度越发认真起来:“是的,《沉思录》里写过——‘人有三种关系,分别是人和外物、人和他人、还有人和信仰或理性的联系’……” 林知夏还没讲完,吴品妍就接话道:“我听懂你的信仰了。” 林知夏粲然一笑。 这时,aishwarya学姐端着一杯咖啡走进实验室。 林知夏压低声音,悄悄地告诉吴品妍:“aishwarya学姐最近正在找教职。她联系了印度理工学院……我听她说,等她做了教授,她想多收一些女学生。” “你呢?”吴品妍更关注林知夏,“你将来,会多收女学生吗?” 林知夏承认道:“当然。” 她列出数据:“数学、物理、计算机领域的男性学者数量比女性学者多六倍[1]。机器学习是人工智能的一个重要分支。在机器学习领域,全球的顶尖女性学者只占总人数的百分之二,我感觉这个比例有点少……” aishwarya学姐正向她们走近,似乎要给吴品妍介绍实验设备。 林知夏忽然想起来,她和温旗进组的第一天,也是aishwarya学姐为他们讲解了实验室的规定和各项操作流程。 林知夏朝着吴品妍伸出一只手:“加油,我们都会成长起来的。” 吴品妍和她击掌。 林知夏恍惚间又记起,当年在沈昭华老师的实验室里,她和沈昭华拉过一个勾——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迄今为止,她一直恪守诺言。 吴品妍是一个很勤奋的人。 自从那天之后,她经常来实验室报道。 渐渐地,她也能和温旗聊上两句。 温旗正在和林知夏合作一篇新的论文。 在没有导师指导的那一个月里,他们仍然保持了稳定的进度。导师度假回来的第一天,林知夏就抱着一沓文件去导师的办公室找他。 导师刚泡了一杯红茶,正在悠哉悠哉地品味,眼见林知夏乍然出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早上好,今天是办公室开放时间。”林知夏指了指门框上的时间安排表。 在他们学校里,大学教授一般都会有一个“办公室开放时间”。在此期间,任何学生都可以直接来办公室找他。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和林知夏寒暄了两句,随即开始翻阅林知夏的新论文。 这篇论文的进步很明显,几乎可以直接投给期刊。 因此,本月的月末,林知夏投出了这篇文章。她大概等了两个多月,就收到了论文投中的消息。 与此同时,林知夏也通过了第一阶段的博士生答辩。博士一年级的生活即将落下帷幕。她在最后一堂本科生的助教课上,与她的四位学生告别,学生们似乎都挺感动,韩广还和她握手了。 这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唯一的问题是,林知夏没有分到博士二年级的宿舍。宿舍是随机分配的,而她竟然轮空了。 林知夏查阅邮件,反复确认…… 她和学生宿舍的缘分,不幸走到了尽头。 林知夏略作思考,捡起手机,给江逾白发了一条消息:“我下学期没有宿舍了。我在学校做助教,我有钱付房租。” 江逾白给她打来一个电话。他开口第一句就是:“我们签过租房合同,按合同条款实行吧。你什么时候搬家?我去接你。” 林知夏没有推辞。她说:“我月底搬家。” “好的,”江逾白分外平静,“我会把你的房间收拾好。” 林知夏还和他客气起来:“嗯,谢谢你。” 江逾白感觉林知夏在和他玩“房东房客”的扮演游戏。 通话结束之后,江逾白立即离开书房,走向他为林知夏准备的房间。他再次检查了一遍衣柜、书桌、梳妆台和洗手间,确认所有设施干净整洁、完好无缺。他心想,林知夏和他住在一起,就不用再自己做饭,她的早中晚三餐都有充足保障。 124、搬家 2013年7月30号早晨七点, 林知夏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一条动态:“今天我要搬家啦!” 不到一个小时,给她点赞的人就超过了四十个,众多同学纷纷留下评论。 段启言满心疑虑地问道:“你被管理员从学生宿舍赶出来了?” 汤婷婷直接艾特他, 辱骂道:“闭上你的嘴, 不会讲话就别讲。” 段启言显然不服气。他和汤婷婷就在这一条动态的评论区里吵了起来, 沈负暄留言道:“林知夏, 你把他们俩拉黑吧。” 林知夏回了一句:“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过了一会儿,林泽秋给林知夏发来微信消息:“你怎么突然要搬家?” 林知夏这才反应过来, 她的微信朋友圈没有屏蔽林泽秋! 虽然, 林泽秋最近变得比较贤惠温和,但是,林知夏依然记得他凶起来有多吓人,也记得他唠唠叨叨、喋喋不休的样子。 林知夏慌张了短短几秒钟, 就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她巧妙而迂回地解释道:“英国大学的宿舍都是一年一换的。” 林泽秋半信半疑:“你没骗我吧?” 或许是亲兄妹之间的心灵感应作祟,林泽秋直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他很严厉地批评妹妹:“林知夏,我警告你, 要是被我发现你对家里人撒谎……” 林知夏回复了一个小猫拍爪的表情包, 又说:“你上网查一查, 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林泽秋犹豫片刻,发给她一张土狗斜眼的图片——林泽秋有一整套土狗表情包。林知夏立刻和他斗图, 几个回合下来,林泽秋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逐渐相信了林知夏的说辞。 林知夏的微信提示音响个不停, 中学和本科同学都发来不少消息。不过, 最令她感到意外的,当属温旗的一条简讯:“你没事吧?” 温旗竟然主动和她讲话。 简直不可思议! 林知夏秒回道:“我没事,我找到新的住处了。你呢, 你分到学校宿舍了吗?” 温旗说:“分到了。” 随后,温旗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打出一个字。 温旗读博一年,总共发表了三篇论文,其中有两篇都是和林知夏合作完成的。他与林知夏的合作非常顺利,两人配合默契,也都不爱抢功劳。温旗认为,像林知夏这样的同学打着灯笼都难找。他对林知夏的慰问,就是他社交智慧的极限。 不一会儿,温旗又收到林知夏的微信消息:“你可以试着多和同学沟通,大家都挺想和你讲话的。” 温旗吓得扔开了手机。 而林知夏的手机刚好响起一阵铃声,屏幕上显示一行字“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已经走到了林知夏的宿舍楼下。他有意在林知夏的面前表现一把。他没联系搬家公司的员工。他孤身一人帮她扛行李。他还特意穿了一件短袖,方便自己干重活累活。 林知夏比较节俭,她的全部家当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两个行李箱和一个大布包——她用一张床单把零零碎碎的杂物包在了一块。 于是,江逾白双手各提起一个沉重的行李箱,肩膀上还扛了一个巨大的布包,仿佛农民工回乡探亲一样艰苦朴素。林知夏想和他一起搬运行李,却被他严词拒绝。他说:“这些东西不算重。” 林知夏狐疑道:“你的手臂肌肉都绷紧了。” 江逾白随口说:“你碰一下我的手臂,我的肌肉也会绷紧。” 林知夏心想:等他们回家了,她就试一试。 当天上午,林知夏正式搬进江逾白的家。 林知夏的新卧室很大,各类陈设一应俱全,还连通着一间书房。整个卧室的环境十分整洁舒适,床上用品的质量极高,天鹅绒的被子蓬松又柔软,林知夏在床上坐了一分钟,就想倒下来睡午觉。 江逾白把她的行李放到了房间的正中央:“我的卧室在你对面,你有事就来找我。” “你每天都在家吗?”林知夏抬头看他。 他笑了:“我不在家,还能去哪儿?” 林知夏又问:“我遇到什么事,都能找你吗?” 江逾白反问:“你在和我玩房东房客的角色扮演游戏?” 林知夏的脸颊微微发热。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终归承认道:“是的,我想稍微和你玩一下。因为我心情挺好的……你呢,你今天开心吗?” 江逾白关了她的卧室门,顺便反锁了。 林知夏听见那一声响动,警惕地望着他,他解开衣领的第一颗扣子,坐到林知夏的身边。林知夏往后退了大约半米的距离,又问:“你干什么?” 江逾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待会儿我们再看一遍租房合同,确认完了,你签个字。” 林知夏悄悄搭住他的手指,他没有表露出丝毫进攻性。林知夏就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挠了挠,又画了好几个圆圈,才说:“好的好的,我先去洗澡、收拾东西,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我们可以在餐桌上讨论合同的细节。” 江逾白依然遵守着“房东”的正经人设,彬彬有礼地问她:“能不能每天一起吃饭?” 林知夏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 江逾白捉过她的左手,低头亲吻她的手背——这仿佛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每当江逾白这样做,林知夏的心跳都会加快。她刻意转移视线,却情不自禁地攥紧了他的指尖。 整个上午,林知夏都在收拾房间。她把衣服叠好,顺手拉开窗帘,窗外的繁花绿树茂密成荫,碧蓝长空下的阳光仿佛照进了她的心里。 这天的午餐也很丰盛,林知夏吃得很尽兴。 饭后,林知夏和江逾白就在花园里散步。他们走在一条树荫遮掩的小路上,迎面吹来一阵夏日凉风,林知夏忽然一步跨到江逾白的面前,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臂。他毫无反应,她就直接问道:“今天早晨,你不是说,我只要碰你一下,你的肌肉就会绷起来吗?” 江逾白坐到路边的一座长椅上。茂密的草木环绕着座位四周,风中飘荡着灯台树的清香,苍翠的树叶正在窸窣摇晃。 附近暗影交错,日光清幽,林知夏挨着江逾白坐好。她靠近他,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很清淡,又很勾人,她就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好闻?” 江逾白环视四周,再次确认这里足够隐蔽。他伸手揽住林知夏的腰,引导她坐到他的腿上。他安安静静地抱着她,在她耳边深呼吸一次,才说:“你也很香。” 江逾白说话时,林知夏的耳尖又痒又麻。她转过脸,拉起江逾白的左手,一边玩弄他的修长手指,一边对他倾诉道:“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做同桌的那段日子。每天有什么事,都可以第一时间告诉对方……” 江逾白低下头,轻轻吻她的脸颊:“今天有事告诉我吗?” 林知夏就说:“有的有的!” 树影摇动之际,林知夏坦然道:“现在的量子社区发展还不完善,我想自己开发一种基于量子计算的新型编程语言,提供给全世界的研究者们使用。我念本科的时候,就有这个念头了。你平常用的python、r、c++都是常见的编程语言……” 原来林知夏要和江逾白说这件事。 江逾白有些走神。 林知夏长篇大论完毕,还要问他:“你觉得可行吗?” 江逾白单手抱紧她的腰,分析道:“你回国之后,要申请‘青千’。比起开源代码项目,论文和学术成果更重要……” 所谓“青千”,指的是“青年千人计划”。 入选“‘青千”的年轻科研工作者,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和关注。 林知夏若有所思:“我写出一种量子编程语言,我也可以发论文,这篇论文的引用量一定很高,三百起底。” 江逾白又问:“你打算一个人做完?你有时间吗?” 江逾白的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林知夏略作思索,就说:“温旗一定会同意加入我的团队。他对量子计算特别感兴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愿意合作……” 林知夏有所不知。 温旗并不是“对量子计算特别感兴趣”,他只是无法拒绝林知夏。林知夏一旦对他滔滔不绝起来,他的脑袋就会嗡嗡作响,林知夏再向他提出请求,他就讲不出半个“不”字。 林知夏挨个考虑人选:“冯缘很聪明,数学和物理都学得很好,她留校直博了,她应该也会答应我。韦若星学姐也说过,她对我的项目很感兴趣……洛樱学姐大概也会同意的。还有我哥哥。哥哥可以做基础的底层框架,我会和哥哥商量一下。哥哥不来学术界发展,这篇论文的引用量再高,也不一定对哥哥有帮助。” 江逾白从头听到尾,并没有听见他自己的名字。他隐晦地问:“和你关系最近的朋友……” 林知夏反应极快:“你在说你自己吗?” 125、创业企划 江逾白还没答话, 林知夏就伸出双手,勾缠他的脖子,又给他灌了一碗迷魂汤:“明年你就大学毕业了, 你的时间非常宝贵。除了学习, 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很多活动要规划。这种开发新系统的项目, 就交给我来组织吧。” 江逾白仍然没放弃他的初衷。 他详细地询问了林知夏的项目动机、启动计划、未来的发展方向,林知夏感觉自己在被大公司的老板面试。她微微偏过头, 倚在他的耳边讲话, 时不时地亲他一口,她满意地察觉江逾白搂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江逾白表面上还在和她谈工作:“你跟我说过,你想挣钱。现在你有技术、人脉、创意……可以开一家公司试水。” 林知夏摇头:“我没有启动资金。” 江逾白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我资金入股。” 林知夏松开他的脖颈,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导师的一个学生, 他前年毕业了,算是我的学长。他创办了一家量子信息公司,专门跟生物科技企业合作, 做量子化的分子应用。他还给我发过邮件, 想雇我给他打工。他开出了这个数……” 林知夏抬起右手, 比了个数字“四”。 “四十万?”江逾白猜测道。 林知夏点头:“四十万人民币的年薪。” 江逾白握住她的手指,收拢在掌中稍微摩挲了一会儿, 她就说:“你这样摸我,弄得我有点痒。” 江逾白忍不住轻笑一声, 随即放开了她的手。林知夏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回走, 路上一直在探讨“量子科技公司”的商业价值。 林知夏告诉江逾白, 如果她决定用“量子科技”的名头创业,她会为客户提供量子安全加密库,还会创建基于经典计算和量子计算的云服务, 打造全栈软件的开发环境。 林知夏说得头头是道,江逾白听得很认真。他提议道:“等你回国了,我们联手创业吧。” 不少高校教授都有自己创办的公司,他们一边身兼ceo,一边担任大学教授。林知夏从没想过她也会迈入这个行列。她的语气犹疑不定:“先等一等,我还没考虑好。” 江逾白问起她回国后的计划。 林知夏自然而然地说:“首先,我要拿到大学的教职,招收研究生。然后,我会在大学城附近买一套新房子……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吗?” 江逾白停下脚步。 林知夏以为江逾白没听清。她又问了他一遍:“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吗?” “当然。”江逾白答应道。 “太好啦。”林知夏笑得很甜。 林知夏的行动力很强。回到房间之后,她就开始联系亲朋好友。正如她预料的那般,洛樱、冯缘、温旗、韦若星纷纷响应了她。 就连林泽秋也半推半就地顺从了。他嘴上说着“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实际上还是把自己的github(代码托管网站)账号发给了林知夏。 不到半天的时间,林知夏就召集了五位强者。 林知夏深思熟虑了一阵子。他们团队里只有六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业,这个项目只是大家的业余活动……为了尽早实现目标,她应该再找几位帮手。 于是,林知夏手写一道十分复杂的物理题,拍照上传到微信朋友圈——她发布了一则招聘广告,诚邀所有能解出这道题的同学加入她的新系统开发团队。 邓莎莎第一个留言:“我只敢卑微地点个赞,苟富贵,勿相忘。” 林知夏用一个爱心表情回复了她。 又过了一会儿,沈负暄私聊林知夏。他把那道物理题的正确答案发给了她。林知夏惊喜不已:“你也要来我们的团队吗?” 出乎她的意料,沈负暄回答道:“我不怎么懂编程,来了就是拖后腿。段启言上学期报了计算机的课,他想了解你的团队。但他那道题没做出来,不好意思跟你讲话。” 林知夏建立了一个名叫“新系统小分队”的微信群。她把沈负暄、段启言、江逾白都拉进来了。江逾白的网名是“江江江江”。他刚进群不久,林泽秋就艾特他,问道:“你是江逾白?” 群里除了江逾白和林泽秋之外,还有林知夏的众多同学。在众人的见证下,江逾白客气地回话道:“你好,我是江逾白。” 林泽秋看着屏幕上的那一行字,莫名有些心神不宁。他总觉得林知夏和江逾白走得很近,也不知道他们发展到了哪一步。他的妹妹今年才十九岁,一直待在学校里,心思比较单纯……像江逾白这种出身优渥的富n代,基本上完全不可能对女生一心一意…… 林泽秋的手指骨节敲了敲桌子。虽然,林知夏已经成年了,但是,他总觉得林知夏还小,因此对她不太放心。 微信群里逐渐安静下来,所有群成员似乎都在忙自己的事。 林知夏放下手机,走进江逾白的房间,叮嘱道:“我哥哥知道你也在剑桥上学。如果他问你,我住在哪里,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和你住在一起,他会炸掉的,那会非常恐怖。你就说,我这学期还是选择了学校宿舍。” 江逾白不想撒谎。 这简直像是在串供。 林知夏见他沉默,她快步跑到他面前,再次重申道:“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江逾白却问她:“我对他实话实说,后果能有多严重?” 林知夏指了指天上:“他可能会坐飞机来找你当面对质。” 江逾白和林知夏不一样。他并不害怕林泽秋,“当面对质”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上门拜访林泽秋,而不是让林泽秋亲自来找他。不管怎么说,林泽秋都是他将来的……大舅子,哪怕他和林泽秋相看两厌,也要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江逾白正在思考如何改善他和林泽秋的关系,林知夏还以为他要对林泽秋兜底,她不禁有些慌张。江逾白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林知夏自称,“我身子斜,影子也斜。” 江逾白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林知夏的嗓音轻不可闻:“你的上半身都被我……”她脸色微红,略带羞耻道:“玩了一遍。” 江逾白记起瑞士度假的那一夜。他坐到床边,评价道:“你好像玩得挺开心。” “是的。”林知夏敢作敢当。 126、博士后招聘 林知夏拥有绝佳的记忆力。 在她的脑海里, 她几乎重温了那一夜的情景。江逾白正准备问她要不要再玩一次,她就后退一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他的卧室。 为什么要跑? 她也不知道。 明明她的胆子已经练得很大了。 林知夏满脑袋胡思乱想。她坐在一张书桌之前, 手机屏幕忽然一亮——原来是韩广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他那篇被林知夏审阅过的论文已经成功发表了。 他对林知夏说:“想来想去, 还是要再谢你一次。” 林知夏立马回复他:“不用客气, 这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恭喜恭喜,你可以开始申请麻省理工的博士了。” 微信聊天框显示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中……” 韩广打了很久的字。他打完一行又删掉, 删掉以后又重头开始写, 就像在考场上答题一样字斟句酌。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发送出一条信息:“我请你吃顿饭吧。” 林知夏一口回绝:“哈哈哈哈不用了,别客气,你抓紧时间联系麻省理工的教授, 争取今年拿到博士的录取通知书。” 韩广却问:“晚饭吃过了吗?” 林知夏看了一眼挂钟,现在是下午一点多钟,谁会在这个时候吃晚饭呢? 韩广自顾自地接着说:“《量子计算》结课了, 你不是我导师, 我不是你学生, 我情愿请你吃顿饭。学校周围那点地方也没啥去头,hakka seafood chinese restaurant(客家海鲜中餐厅)怎么样?” 林知夏有些警觉。 她不再和他讲话。 韩广捧着手机, 反复看了好几遍,也没等到林知夏的回音。他心知自己出师未捷。他打开笔记本电脑, 又翻出一个文件夹——这里装着林知夏给他写过的所有作业评语, 加在一起, 足有好几万字。 他无法用确切的文字形容那种特殊的感觉——当他基于几篇论文提出一种观点,林知夏就能引用更多的文献,进一步拓宽他的视野。她总是可以用非常简单凝炼的语言去描述十分复杂的定理和推论。先看她的总结, 再去阅读相关论文,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温柔,聪明,又博学。 上学期,李梓睿也是被林知夏的学生之一。李梓睿是韩广的同学,就连李梓睿也说,在林知夏的帮助下,他本学期的均分提高了十多分,真是前所未有的大进步。 韩广握着手机,翻查林知夏的朋友圈。他看到林知夏的一条最新动态:“我正在开发量子算法系统,想请大家帮我一个忙。如果你知道下面这道物理题的答案,又对量子编程感兴趣,可不可以联系我?” 韩广捡起桌上的纸和笔,“刷刷”地打了一页草稿,就把题目解出来了。他拍照发送给林知夏,林知夏终于回应道:“你有时间吗?不要影响到你的正事。” “有呀。”韩广说。 他撒了个不痛不痒的小谎:“我请你吃饭,就想问一声,量子编程开发的事。” 林知夏没做评价。斟酌片刻之后,她把韩广拉进了微信群,并向大家介绍了他。此时恰好是午后休息时间,大多数群成员都有空,韩广就带起了一轮自我介绍的风潮。 群里清一色的优等生,全部来自于世界一流大学,有的专攻技术,有的擅长理论。最厉害的当属韦若星学姐——她几乎不讲话。但是,通过别人的引荐,韩广得知,韦若星是上海一所985大学的副教授。 这个微信群里,堪称藏龙卧虎。 林知夏又在群内发出一条消息:“谢谢大家相信我,愿意加入这个项目。一直以来,我都想为‘量子计算’社区做出一点微小的贡献,能有机会跟大家合作,我觉得很开心。我会把整个项目的组成部分先写出来,再分成若干个小任务。” 段启言忽然发了一个举手的表情。 林知夏被他逗笑,回应道:“你有问题吗?” 段启言说:“你搞那么多小任务,是不是让我们随便选?” “对,”林知夏解释道,“希望大家都能找到适合你们的任务,我们分工协作,争取能在明年完成所有工作。” 段启言圈出了“江江江江”,又问:“江逾白是学经济的吧?” 江逾白直接应战:“怎么?” 段启言讲出他内心的困惑:“林知夏这个项目和你们经济学没什么关联,你为什么在我们群里?你解出那道物理题了吗?” 那道物理题…… 江逾白也看见了。 但他没有尝试解题。 因为他知道,林知夏会让他进群。他已经达到了目的,就不会再计较过程。他不慌不忙地询问段启言:“你解出来了?” 段启言立马闭嘴。 恰在此时,林知夏上传了一份群文件。她做好了任务规划,诚邀大家参加。 很快,冯缘、洛樱、韦若星领走了最难的三部分——她们三个人都属于“人狠话不多”的类型。在群里半天不讲一句话,一开口就用实力震慑众人。 段启言、沈负暄、韩广和温旗都被她们深深地镇住。 只有林泽秋分不清哪个任务难,哪个任务简单。 在林泽秋眼里,那些专业词汇,完全超过了计算机学科的范围。 他知道,林知夏沉迷于“学科交叉”。 林泽秋的专业技术不太对口。他只能和江逾白一起作壁上观。这就很令人尴尬,倘若单论感情,那肯定要属林泽秋和林知夏的关系最亲密,但他能为妹妹提供的帮助反而最少。 最后还是林知夏偷偷找林泽秋私聊,悄悄地告诉他:“哥哥,最后一个任务是给你的,你能做一点底层框架吗?大部分交给我,小部分交给你。” 什么叫“大部分交给我,小部分交给你”? 林泽秋深感不满地皱起眉头。 今年暑假,林泽秋没有回家。他住在学校寝室里,每周至少去公司实习六天。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也学到了不少知识。眼下,他正坐在公司的工位上,手里捧着一份盒饭。那饭菜几乎凉了,他也没什么胃口,讲话稍微有些不客气:“什么意思,我只能做小部分?” 林知夏反问:“你不是说你很忙吗?” 林泽秋声称:“再忙也没你忙。” 林知夏很少向林泽秋寻求帮助。 在林泽秋的印象里,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她小时候,比如,她五岁那年,回老家被表哥抢了布娃娃,她嚎啕大哭,跑来找林泽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哥哥,哥哥,我好难过,表哥欺负我,他抢我东西……”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林泽秋鬼使神差地写出一句:“你一个人在外面闯,家里人都支持你,有事别自己扛着,跟我讲讲。” 林知夏心底一暖。她说:“好的好的。” 林泽秋马上问道:“你的那个宿舍真没问题?” 林知夏顿时无比清醒。她底气十足地说:“当然!” 说完她就很心虚。她放下手机,不再看屏幕,转而打开摆在书桌上的电脑。她仔细地查阅邮箱,正好查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一则博士后招聘启示。 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物理计算机交叉学科的研究大组正在面向全球高精尖实验室招收博士后,待遇从优。 众所周知,博士后相当于一种工作,一般要求应聘者具有博士学位。 林知夏随意地浏览招聘要求,工作内容……当她翻到最后一页,她顿时双眼一亮,也被勾起了心思。恰好江逾白敲了她的卧室门,她忙说:“请进!” 江逾白走进林知夏的房间,手里端着一只玻璃盘,盘中装满了鲜红欲滴的草莓。 林知夏欢欣雀跃道:“江逾白,你看这个,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后招聘启示!你快来陪我分析一下!” 127、生日宴会 江逾白坐到林知夏的身边, 阅读她今天收到的邮件。 江逾白滑动鼠标滚轮,林知夏开始吃草莓。 她才吃了两颗草莓,江逾白就说:“他们的教授是hhl算法论文的作者之一……” “是他, ”林知夏点头, “我有点想去他们组。” 江逾白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你现在这个组不够好吗?” 林知夏如实描述道:“我们组非常好, 学科交叉度很高, 我学到了不少新东西。我最喜欢每周一和周三的组会,也喜欢报告会和交流会。导师给我选的课题都还不错, 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 只要我做出来,基本就能在期刊或者会议上发文章。但是,发论文不是我的唯一目的,我想做一些实际应用。以前我读本科的时候, 谭千澈学长就做得蛮好的。” 江逾白和她对视,她又说:“你看他们的招聘启事,博士后的工作内容挺新奇的。” 她一边讲话, 一边握住叉子, 叉起一颗新鲜的草莓。 她的唇色嫣红水润, 比果肉更娇嫩可口。 江逾白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 他目视前方,坐得稳重而笔直, 合情合理地建议道:“你要是做好了决定,尽早申请, 这封邮件发给了全球各个大学相关专业的博士生。位置只有一个, 竞争很激烈, 先到先得。” 林知夏轻叹一口气:“可是,你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我要是去了美国,我们不就又分开了吗?” 江逾白声线极低, 喃喃自语道:“我习惯了。” 林知夏没听清:“你在和我说话吗?” 江逾白讳莫如深:“没什么。” 林知夏含糊地说:“江逾白……”她故意口齿不清地像含着年糕一样讲了一句话。 江逾白果然提出请求:“你再说一遍。” 林知夏以牙还牙:“我不告诉你。” 江逾白妥协道:“我们上初二那一年,你去高中部参加训练……” 林知夏凝视着他。他接着说道:“从那以后,我习惯了和你暂时分别。你往前走,这是好事,我会一直支持你。” 林知夏忽然想起他们念初中时,江逾白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说,林知夏和江逾白从未分开过,他们只是在某一个阶段要执行不同的任务。 林知夏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操场、红色的塑胶跑道、飘荡在蓝天中的白云、初二(十七)班的同学们,还有她的同桌江逾白。那是六年前的事。她眼底不知怎么突然泛起潮气,朦胧的泪光模糊了她的视野。江逾白抽出一张纸巾,递到她的手里。他很温柔地问:“你想到了什么?” 林知夏念念有词:“想到了十二岁的你和我。” 她小声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要是我的记忆能共享给你就好了。” 江逾白却说:“我记得很清楚。” “真的吗?”林知夏问他。 他煞有介事:“真的。” 林知夏就相信了。她补完了刚才那句被她刻意模糊的话:“江逾白,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 江逾白心念一动。 林知夏一手托腮:“我梦到你和我一起上高中。你骑着自行车载我,我紧紧抱着你的腰,我们差点被班主任抓到,因为省立一中不许早恋。” 江逾白忍不住轻笑:“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你早恋?” “高二刚开学,你就对我告白了。”林知夏暗示道。 江逾白推动座椅,离她的距离更远了些:“那时候你才十五岁。” 林知夏连忙补充:“梦里我没跳级。” “为什么没跳级?” “我在梦里不太聪明的样子。” ——林知夏简直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江逾白终于告诉她,他在十五岁那一年发现自己喜欢她。他把这个秘密开诚布公,果然博取了林知夏的欢心。 林知夏立刻反应过来:“所以,你暗恋我好几年吗?你暗恋我这么久都没告诉我,你好能忍啊。” 何止“暗恋”那一件事? 提到这个“忍”字,江逾白深有感触。 林知夏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又抓住他的手腕,追问道:“你有没有因为想我而晚睡过?有没有在梦里见过我?” 她毫不知羞地念出《诗经》的名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与探究,江逾白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他表现得足够矜持内敛,林知夏就会甩开一切心理负担,主动接近他,晚上甚至会和他同睡一张床。 因此他格外正经道:“我不太记得了。” 林知夏果然掉进他的圈套。她坐到他的腿上,向他表情达意:“如果你在我的梦里出现,那一定是个美梦,第二天早晨,我的心情会变得很好。” 江逾白双手抱住她的身体,直接将她整个人扛起来,她的双脚骤然悬空,惊讶到说不出一句话。偏偏江逾白还把她放到了床上。 林知夏拽着他一起倒下,又翻身跨坐在他的腰间。 江逾白的腰线劲瘦平滑,林知夏拊掌探索了一小会儿。江逾白刚要向她伸手,林知夏就制止道:“你不要动。” 他唇角微勾:“我不动。” 林知夏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江逾白又说:“你靠近一些,我告诉你,以前我在梦里对你做过什么。” 林知夏受到他的蛊惑。她双手撑住枕头,离他越来越近,他一把搂过她的腰,将她压在床上,她挣扎了两秒钟就完全放弃抵抗,江逾白的力气真的太大了,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像江逾白的考试分数永远不可能超过她一样,她的体力也无法赢过江逾白。 她出声质问他:“你干什么?” 他贴在她的耳边说:“形容我的梦,你不是想听吗?” “嗯嗯,”林知夏催促道,“你快讲。” 江逾白就挑了最近的两个梦境内容讲给她听。林知夏羞得耳根子都红了:“你……”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江逾白亲了她的耳尖:“还听吗?” 林知夏略微思考一会儿,竟然说:“嗯。” 江逾白却问:“嗯,是什么意思?” 林知夏觉得江逾白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他小时候明明比她更容易害羞,为了遮挡红透的耳朵,他会故意穿戴帽子的衣服,方便他把帽子罩到头上。她有意避开他的问题,假装自己要做正事:“我不跟你玩了,我要去写博士后申请。” 江逾白信以为真。他松手放开了她。 林知夏双手攀住江逾白的肩膀,试图把他扑倒——这当然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就在床上玩闹起来,像是“猫捉老鼠”游戏的升级版,卧室里的欢声笑语几乎没停过。 林知夏快速适应了她的新房间。 她住得很舒服。 她时刻牢记“家庭教师”的职责。 每天晚上,林知夏都会和江逾白一起学习。他们共用一张书桌,椅子离得很近,就像大学图书馆里的小情侣。 林知夏经常翻看江逾白的课后笔记,还会帮他整理阅读材料,补充很多数学与统计学方面的内容。她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家庭教师”的角色。 江逾白翻开他的笔记本,初中三年的时光一刹那涌现于他的脑海。 想当初,林知夏也是这样辅导他的。 林知夏似乎和他心有灵犀。她说:“不知不觉,我们都长大了。” 江逾白没回话。他牵住林知夏的右手。 林知夏却把手抽了回来:“我明天要见导师,我先把这份规划书写完。” 林知夏看中了麻省理工的研究组。她知道,他们组的教授是整个行业的奠基者,他们的实验设备和学术成果都是世界一流,他们的研究课题新颖又不可思议。林知夏想亲身感受他们的学术氛围。 迄今为止,林知夏的导师们都给了她很大帮助。 她的博士导师其实也很好讲话。第二天一早,林知夏在导师的办公室找到他,和他谈到自己想去麻省理工做博士后,还把她的规划书交到了导师的手里。 导师扫了一眼林知夏的那份文件,就对她说,以她目前的水平,确实能做博士后,唯一的问题是,她还没毕业。她应该先准备博士毕业的材料,拿到博士毕业证,才能转去美国工作。 全世界的名校博士数不胜数,他们可能都在和林知夏竞争。 林知夏试探般地询问导师,她有没有可能在明年毕业。 导师说,他会帮林知夏积极争取,具体还得跟学校商量,因为类似的先例很少,哪怕林知夏发过几篇顶级期刊,也参加了一些顶级会议,还收到了德国和瑞士大学的邀请,学校的一些规则还是不容易被打破的。 林知夏表示理解。 她不能确定自己的毕业时间。但她仍然提交了博士后的申请材料。 林知夏相信,世界上有人比她更聪明,有人比她更善于利用资源,还有人经过多年的积累,会在学识的深度和广度上超过她。究竟能不能拿到那个大组的博士后职位?她心底隐隐有一丝忐忑和怀疑。 她把这个问题暂时放到了一边。 众人拾柴火焰高,八月才刚过去一半,“新型量子计算平台”就有了最简单的雏形。那个平台被链接到了韦若星学姐的实验室里测试。直到这时,段启言才恍然反应过来:“这玩意儿还没名字呢,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截止目前,段启言一直在群里干杂活。他还把汤婷婷拉进来了。他原本以为,汤婷婷的水平没有他强,进群之后只有崇拜他的份,没想到汤婷婷只花了几天,就搞懂了韦若星的电路设计。 汤婷婷飞快地和冯缘、洛樱、韦若星混熟了,经常在群里和她们以姐妹相称,那气氛要多融洽有多融洽,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完全不是段启言预想的样子。 汤婷婷对林知夏的态度最热情。 截至目前,整个群里,工作量最大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林知夏。 然而林知夏从不觉得疲惫。她总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就去工作了。 段启言私聊林知夏,问她累不累,她谦虚地回应道:“我今天没做太多事。” 没做太多事? 众所周知,github(代码托管网站)用户的日常动态里,绿色方格越多,就代表这个人越勤奋。 而在林知夏的github页面,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方格全是浓墨重彩的绿色。 这还叫没做太多事? 段启言提议道:“我们的平台干脆就叫‘今天啥也没做’。” 林知夏茫然地问:“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段启言说:“套用你刚才的话。” 林知夏微微蹙眉。随即,她怂恿他:“你快去群里问问大家的意思。” 段启言犹豫不决:“没人会同意吧。” “不一定,”林知夏展现了领导者的风采和信任,“也许有人支持你呢。” 也是。 段启言心想。 如果他抹不开面子,可能会因此而错失大家的支持。 “今天啥也没做”这个名字,乍一听起来很突兀,很随便,但是,又很接地气。段启言是这样想的,他们应该先降低客户对产品的期待,再让客户感受到产品的厉害,这是一种机智而不失风趣的营销策略。 于是,段启言在微信群里提了一嘴。 他等了几秒钟,没人理他。 他特意圈出了全体群成员。 汤婷婷第一个响应道:“我求求你了,大哥,动动脑筋想一想呗,你这起得是什么名字,放在网上让人耻笑。” 段启言没有生气。他解释了自己的观点,却引来汤婷婷一长串的“哈哈哈哈”。 他不禁有些恼怒,质问道:“你干嘛总跟我过不去?” 汤婷婷反驳道:“笑死人了,说得好像我非要引起你注意似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段启言被她带偏了思路:“你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他仿佛戳中了汤婷婷的死穴。 汤婷婷一下子偃旗息鼓。 她不再回复段启言。 段启言立刻找她私聊,又发了一遍同样的话:“你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汤婷婷寂静无声,像是不存于这个世界。 段启言的拇指搓了搓手机屏幕,在微信聊天框里按下了自己的指纹。 段启言仔细想了想,他和汤婷婷认识七年多了。初中排练校庆节目的时候,他和汤婷婷扮演一对夫妻,班上经常有同学围着他俩起哄,这一起哄就是好几年,一直延续到他们高中毕业。 段启言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思前想后,发出一条微信消息:“我看走眼了,我靠,你对我……” 段启言还没打出下一行字,汤婷婷就说:“别逗我了,那个群里的帅哥一抓一大把,我没道理非要盯着你一个人吧。” 是的。 那个群里,帅哥如云。 段启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烦躁。 他从不用外表来评判一个人,也不注意自己的着装打扮——唯一的例外是,大学刚开学不久,汤婷婷责怪他裤子太短,容易被女孩子碰到,让他多反省反省自己。他嘴上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实际上还是特意去买了足以遮挡膝盖的男式七分裤。 而现在,他又说:“长得帅能当饭吃吗?别像个混子一样,光顾着看人外表。” 他抓紧手机,静静地等候汤婷婷冷酷无情的羞辱。 段启言已经料到了,汤婷婷一定会不留情面地羞辱他,他发誓他会狠狠反击。 然而,汤婷婷却说:“你不也长得挺帅的。” 段启言双手扶住写字台,毫无征兆地猛然站起身来。他的椅子刮蹭地面,带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巨大声响。 三位室友都向他投来探究的目光,沈负暄问他:“惹上什么大事了,一惊一乍的。” 段启言没回答沈负暄。他跑出了寝室。 沈负暄吃了一惊。 在沈负暄的印象中,段启言的性格算是成熟起来了,不至于突然回到初中时代。 沈负暄以为是群里的聊天记录刺激到了段启言。他打开微信,翻找聊天消息。 众多微信群成员正在热烈地商讨取名大计。 江逾白建议取名“ptsic”,这是群里所有同学本科母校英文名的首字母合体,这个提议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同,大家纷纷夸赞江逾白想得周到,名字取得好——除了林泽秋。 林泽秋说:“平平无奇。” 江逾白向他发送好友添加请求,却被他拒绝了。他附带了拒绝理由:“我跟你没话聊,加完就删,不如不加。” 林泽秋哪里能想到,此时此刻,林知夏正坐在江逾白的身边。 林知夏旁观这一幕,轻声安慰江逾白:“我哥哥和你相处的机会不多,他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不要难过。” 江逾白侧过脸,看着另一个方向:“我以为……他会通过好友验证。” 江逾白主动向林泽秋示好,林泽秋却只会用冷言冷语回应他。 江逾白显然想和林泽秋搞好关系,但他败在了第一步。他对林泽秋的做法没有任何评价,大概是故作淡定和坚强吧,林知夏顿时心疼起来。她宣称道:“没关系的,只要我喜欢你,别的都无所谓。” 江逾白抓住重点:“你哥哥的反对也无所谓?” 林知夏温声软语地哄他:“当然,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偌大一间书房里,一切声响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明亮的灯光流泻在书桌上,林知夏轻轻握住江逾白的手指。她翻过他的手掌,又打开抽屉,找出一张请柬,放进他的掌心。 这是一封派对邀请函,写明了日期和时间:八月三十一号傍晚七点。 八月三十一号,正是江逾白的生日。 江逾白慢条斯理地合上这封邀请函,林知夏认为他已经猜到了。 她向他坦诚道:“我小时候和你说过,等到你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如果我还是你的同学,我会给你准备巨大的惊喜。” 江逾白的唇边浮现一丝浅笑:“我十九岁了。” 林知夏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她的心跳又变快了一些。她半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嗯嗯,去年我刚来学校,认识的人不多,也没见过你的朋友。今年我的交际圈扩大了,我邀请了一些同学,想帮你一起庆祝生日。” 很奇怪的,江逾白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激动或高兴。 林知夏为他举办派对的场所是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消费水平中档,但也绝对不便宜。江逾白从没考虑过钱的问题,但他知道林知夏一直过得比较节俭。 在江逾白的想象中,林知夏省吃俭用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才攒下一笔钱。她不让他负担她的开销,还反过来为他斥巨资举办派对,广邀好友……江逾白沉默了一会儿。林知夏抬起头,刚好对上他复杂的目光。 林知夏卷翘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一下:“你不高兴吗?” 江逾白知道,他此时不能拐弯抹角,必须直白地讲出心里话,以免造成林知夏的误解。 于是,他说:“我让你……” 他顿了顿,措词越发简洁:“破费了。” 林知夏双眼一亮:“你想帮我省钱吗?没关系的,那家餐厅的老板给我打折了,所有饭菜酒水一律八点五折。你的生日蛋糕,我准备自己亲手做,厨师姐姐已经答应了要教我……” 江逾白的家里雇佣了三位厨师。 林知夏所说的“厨师姐姐”,大概率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厨师。她厨艺精湛,性格随和,最擅长做糕点和冷盘。 林知夏聪明好学,悟性极高,学什么都很快,心思和手艺都很灵巧。在厨师姐姐的帮助下,八月三十一号的下午,林知夏亲手制作出一座造型精致的荔枝慕斯蛋糕。 林知夏非常高兴。 她跑出厨房,去找江逾白。 江逾白正在健身房里锻炼身体。他轻松地抓握单杠,引体向上的动作十分标准。 林知夏倚在门框边,偷偷地观察江逾白。她记得江逾白小时候很喜欢吊单杠。当年她看他吊单杠的样子……真是傻乎乎的。而现在,他长大了,她盯着他的手臂、肩膀、胸膛,她的思绪和感触都与年少时完全不同。 江逾白也注意到了她。 他的心情很好,声调带着笑意:“稍等,我先去洗个澡。” 林知夏点头:“好的好的,等你洗完澡,换好衣服,我们就出发吧。” 说完,林知夏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又在衣柜里挑挑拣拣。她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换上高跟鞋,还把头发盘起来,稍微化了一点淡妆。做完这些事,她重新回到厨房,拎起那一座装进纸盒的蛋糕,挥手和厨师姐姐告别。 傍晚七点,林知夏和江逾白抵达目的地。 林知夏预订了一家餐厅的花园座位。她牵住江逾白的手,把他带进草木繁盛的花园——夜晚的凉风袭来,沁着夏日繁花的香气。 落日西沉,晚霞红如火烧。 霞光掩映着美景,众多朋友齐聚一堂。他们自发地齐声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江逾白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几位同学全部到齐。他走过去和那些同学聊天,他们这群帅哥似乎能在黯淡天色下闪闪发光。 江逾白的同学孙大卫今日也到场了。 孙大卫发现,与江逾白关系最好的那几个男生全是又高又帅的富n代。其实孙大卫家里也很有钱,他只是个子不太高,男性自尊有待加强,当他看到一群高个子帅哥扎堆聚集在一起,他就没想过要凑过去和他们讲话。 派对游戏即将开幕,李梓睿充当了裁判的角色。 李梓睿是江逾白的朋友之一,也是林知夏曾经辅导过的本科生。在李梓睿眼里,林知夏的身份等同于“林老师”。而江逾白作为林知夏的男朋友,辈分自动比他升高了一级。他不太想和江逾白玩游戏了,还是当裁判更适合他。 李梓睿认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林知夏组里的那位名叫“温旗”的博士学长今日居然也现身了。 李梓睿听吴品妍说,温旗的社交障碍很严重,他很排斥参加聚会,更排斥与人交流或沟通。既然如此,温旗为什么会出现在江逾白的生日宴会上? 天色越发深沉,花园里的灯泡都亮了。 那些小灯泡被串在几条绳子上,围住了凉棚和花丛,洒下影影绰绰的光晕。 温旗的座位就在花丛的旁边。他今天遵守了社交礼仪,简单地打扮了一下自己。他把头发全部往后梳,颇有上个世纪的港片风情。他还穿着一身纯黑色西装。他不经意地侧过脸,下颌骨的轮廓堪称无懈可击,配上他高挺的鼻骨,十分惹人垂涎。 派对上也有女生和他搭讪。 但他不怎么讲话。 美好的皮囊之下,掩藏着枯燥乏味又寡言无趣的灵魂,对他稍微有点意思的女生也逐渐丧失了兴趣。 温旗既不参加派对游戏,也不和别人聊天。欢笑与喧闹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单调又沉寂。 为什么呢? 就连林知夏也感到奇怪。 林知夏握着一只玻璃杯,杯中装满了葡萄酒。今晚是她第一次品尝红酒,她抿了好几口,江逾白让她少喝点,似乎很不相信她有酒量。 林知夏当着江逾白的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惊讶地看着她,她就说:“我很会喝酒,我什么都会。” “你已经醉了吗?”江逾白问她。 林知夏小声说:“我才没有呢。” 这是假话。 她有点晕晕沉沉的。 她走到桌边,抓起酒瓶,对光一照,这才发现她刚刚喝的那瓶红酒的酒精度数高达十五度。不对呀,林知夏预订的红酒明明都是八度的,为什么会出现十五度的异类? 林知夏狐疑地思索片刻,江逾白打断了她的思路:“十五度的酒,你能喝吗?” 夕阳收尽余光,天幕昏暗不见月色,斑斓的灯光交织在凉棚之内,婉转的音乐声越飘越远,林知夏放下酒瓶,依然嘴硬道:“十五度而已,没关系的。” 话音未落,孙大卫接话道:“我带来了一箱葡萄酒,算是我送江逾白的生日礼物。我老爸在法国有个酒庄,这一批红酒老好喝了,度数有那么一点高,林知夏,你晕了吗?坐下来歇一歇,喝一点柠檬水。” 这一批葡萄酒的市价不菲。 每一瓶的单价都高达四位数人民币。 不过,孙大卫压根没提葡萄酒的价格。 他觉得林知夏的家境和苗丹怡差不多。林知夏能为江逾白策划一场生日派对,准备了那么多的游戏项目,让绝大多数客人都玩得尽兴,吃得开心——这让孙大卫有些羡慕。 孙大卫侧过头,瞥了一眼他的女朋友。 很奇怪,今天晚上,孙大卫的女朋友苗丹怡几乎没理过他。他和苗丹怡讲话,她只会回复简短的语气词,比如“嗯”,“哦”,“哈哈”之类的,似乎不太有聊天的兴致。 孙大卫转过头,和另一位同学交谈。此时,李梓睿邀请他加入另一场派对游戏,孙大卫欣然答应。他们玩起了桌游卡牌,酒香混杂着饭菜香味,飘荡在他们的附近。 苗丹怡对孙大卫说:“我去趟洗手间。” “哎,好嘞,”孙大卫说,“这一块儿地方好黑,你走路小心点,别磕着绊着了。” 苗丹怡没有应声。 她绕过孙大卫,从另一个出口离开——途径温旗的时候,她搭住了他的肩膀。她的手在他的肩头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她戴着一条钻石手链,宝石的光芒夺目耀眼。 温旗缓慢地起身,跟随她离开此地。 他们走得悄无声息。 几乎无人注意到他们。 除了林知夏。 林知夏是本次聚会的组织者,但她并没有邀请温旗。她知道温旗并不喜欢这种热闹非凡的庆祝活动。他是社交场上的潜行者——打破他的安全距离,他就会六神无主。 那么,今天晚上,温旗为什么会出现在江逾白的生日派对上? 林知夏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她喝了半瓶葡萄酒,但她的思维依然清醒。她察觉温旗和苗丹怡离席,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江逾白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儿?” “随便看看。”林知夏答道。 江逾白问她:“看什么?” 林知夏含糊不清:“我也不知道。” 江逾白刚刚吃过林知夏做的荔枝慕斯蛋糕。他不得不承认,林知夏做蛋糕的本领很强——只要她想学,基本没有她学不会的技能。 江逾白以为,林知夏给他准备了额外的惊喜。 他颇有兴致地说:“我跟你走。” “嗯嗯,”林知夏拽紧他的手,“我们的脚步要轻轻的。” 为什么? 江逾白并未问出心中的疑问。 他对林知夏分外顺从。 林知夏记得苗丹怡离去的方向。此时的她充满了好奇心——世上无人能阻挡她追寻真相的脚步。她被酒气熏染了醉意,迈出的步伐不太稳当。 江逾白扶住她的手臂。 她告诉江逾白:“他们在那边,树丛包围的地方。” “哪边?”江逾白不解其意。 林知夏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吧。”又说:“这样算不算打扰了他们………”她陷入反思:“如果事情的真相和我想得一样,温旗可能会很惨。他总是在做自己的事情,从不打扰别人,经常帮助别人……” 林知夏语无伦次,江逾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推敲温旗大概遇到了什么事。他和林知夏穿过一片昏黑的树荫,折断的枯枝掉在繁茂草地上,被林知夏踩出了“嘎吱”的轻响。 但她并未影响到温旗和苗丹怡。 距离林知夏五六米远的地方,苗丹怡踮起脚尖,抚平温旗的衬衫领子。他马上偏过头,她又捧住他的脸,熹微月色中,他们对视了短短几秒,温旗问她:“今晚坐在你旁边的……” “他是我的室友,”苗丹怡声称,“我和他顺路一道过来。” 温旗紧抿唇线。 撬开他的嘴,比登天还难。 苗丹怡就说:“我一瞅见你,心脏咣咣跳。我不乐意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说实话吧,我喜欢聪明人,你越聪明,我越喜欢。” 温旗仍然一言不发。 苗丹怡像是在面对一堵墙。她仍然说得津津有味:“我天天找你说话,没断过,可有别的女生像我……”她没讲完,温旗稍微弯了一下腰。 他做出了亲近她的举动。 他并不是木头人,也能做出一些反应。 温旗和苗丹怡认识将近一年了。苗丹怡每天坚持给他发送“早安”、“晚安”,询问他的一日三餐,时不时地跑来他的寝室楼找他。温旗把她删除过四次,后来又加了回来,他不懂她为什么如此坚定执着,好像她能透过他的表皮看穿他的内心。 这种朋友,实在少见。 友情和爱情一般都是双向箭头。苗丹怡并不需要从他身上索取什么,他既不能给予她情感满足,又不能在别的地方补偿她——温旗出国这么多年,连他的亲戚都没苗丹怡对他上心。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要说……” 苗丹怡拽住他的领带。 她的手指缓缓向上扯动,温旗就离她更近了。 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朦胧光影交错如雾色,她的情也动得更深。她问:“你怎么想啊?” 什么怎么想? 林知夏听得呆住。 林知夏用气音说道:“她有男朋友了呀。如果她男朋友和她是开放式的关系,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以前我在实验楼的楼下见过谭千澈和另一个女生亲嘴,那个女生的男朋友就在他们旁边看着,我当时真的好惊讶……” “还有这事?”江逾白也有些震惊。 话音未落,苗丹怡亲了温旗的下巴。 林知夏拽起江逾白就想带着他逃离此地。林知夏忽然觉得她和温旗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当她遇到无法解决的人际交往上的难题,她竟然也想赶紧躲过去——但她再次踩到了一条断掉的枯枝,那骤然爆发的“咔嚓”一声巨响打破了月夜岑静的氛围。 苗丹怡瞥见林知夏的裙角,她连忙喊了一声:“林知夏!” 林知夏逃不掉了。 怎么办呢? 江逾白依然平静:“没事,我们走吧。” “走回生日派对的现场吗?”林知夏问他。 然而,江逾白带着林知夏走入温旗和苗丹怡的视野。他从容坦然地像是泰山崩于眼前都能面不改色。苗丹怡显然没料到江逾白也会出现。她的呼吸蓦地凝滞了。 林知夏还在犹豫要不要讲出实情,江逾白一语双关地提醒道:“宴会快结束了。” 苗丹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忙说:“我早就打算结束了。” 林知夏也听懂了。 苗丹怡的意思是,她要和孙大卫摊牌。 但她曾经和林知夏说过,孙大卫是她的学费生活费来源。她明年才会本科毕业,她的成绩也不算出类拔萃,暂时与奖学金无缘。 林知夏望着苗丹怡。她眼神纯澈,一句话也没说。 苗丹怡的心情莫名低落。 她预想中的林知夏“当场拆穿她”的场景并未发生,甚至连一丝苗头也无。显然,林知夏想给温旗和苗丹怡留些面子,江逾白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这件事,本该到此为止。 苗丹怡提起裙子,踩过树下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还没讲出一个字,又听见孙大卫的声音:“苗苗,哎呀,你在这儿啊?你这么久没个影儿,我来找你了,没事吧你,晚上没吃啥东西,胃口不好怎么的,咱回家让厨子烧俩好菜吧。” 孙大卫从茂密树丛的另一侧走过来。 他没瞥见温旗。 他只看到,林知夏躲到了江逾白的背后。他还没想通这是为什么?他很可怕吗? 他对林知夏说:“我刚那句话,没讲好啊,不是说你宴会的菜不好,你筹办得特别好,咱们吃得特别高兴。你那些聚会游戏的点子,新颖好玩,江逾白找你做他的女朋友,贼有福气,是吧,小江?” 江逾白还没回应,温旗却忽然问道:“你和苗丹怡……” 温旗声调扬起:“你们住在一起?” 128、马尔可夫链 月亮被乌云遮掩, 凉意蔓延,空气仿佛钻破了皮肤,苗丹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双手抱臂, 咳嗽一声, 绕过孙大卫向远处走去。 孙大卫拦住了她。他的脑袋里蹦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他不希望那个猜想是真的。 繁茂的树荫落在孙大卫的头上, 周围的光影越发黯淡。 孙大卫仰起脸, 打量温旗,心道:完蛋, 这人长得忒俊了。 孙大卫忽然想把自己代入江逾白的人生。如果他是江逾白, 他的长相和身高就能超过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英俊小伙。可惜他是孙大卫。他家财万贯学历也好,却被突如其来的失落感笼罩,局促不安地开口说:“我叫孙大卫,跟苗苗住了一年, 是她男朋友,你是谁啊?” 此话一出,林知夏攥紧了江逾白的衣角。 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几年前, 林知夏上中学时, 作为班长, 成功地处理过一些同学纠纷——成功的前提条件是,她的中学同学都愿意卖她一个面子, 愿意让她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眼前这一幕场景,并非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 林知夏偷偷地瞥了一眼温旗, 只见温旗的脸色苍白如纸。她轻声问他:“你还好吗?” 温旗摇了摇头。他走近孙大卫, 掐头去尾地憋出一句话:“抱歉, 我不知道。” 孙大卫眼眶发红:“你俩做了啥?” 温旗却说:“没做啥。我回家了,你们别过来,我要一个人静静。” 孙大卫一头雾水:“啊?” 温旗背影笔挺, 径直往前走,苗丹怡反倒坦诚起来:“我刚亲了他,说我喜欢他。” 苗丹怡猜测,如果她不讲出实情,江逾白就会提醒孙大卫。 去年的某一天,苗丹怡跑去了温旗的寝室,刚好撞见了江逾白,她还想着,如果江逾白敢在孙大卫的面前编排她,她就对着孙大卫一哭二闹自证清白,搅黄孙大卫和江逾白的朋友关系。比起江逾白,孙大卫显然更相信她。但她没想到,江逾白什么都没说——他的社交手腕比她想象中高明。 这一次,苗丹怡躲不过了。她干脆自己坦白,还能显得她胸怀坦荡。 到了这一步,苗丹怡无路可退,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咱俩别处对象了,分了吧,一天天的我装模作样老费劲儿了。你去哪儿都要带着我,和你同学小组讨论,半小时的事,你都要把我喊过去展览给人家看,成天扬了二正的……” 林知夏小声问江逾白:“什么叫,扬了二正?” 江逾白给她解释:“不务正业。” 林知夏点头:“我懂了。” 苗丹怡还在讲话:“欠你的钱,我以后还,咱俩一刀两断。” 最后一句话讲完,她仿佛使尽了全身力气。 大学一年级,她父亲的公司破产了,弟弟妹妹都在上学,父亲让她半工半读挣学费。她刚好在那个节点上遇到了孙大卫。但是,她心里有一道坎,始终迈不过来,总觉得这般平稳安逸的生活不属于她,就像一个头戴钻石王冠的小丑,奢侈浪费又滑稽可笑。 她摘下钻石手链,塞进孙大卫的口袋。 她在夜色中跑远了。 孙大卫喊她的全名:“苗丹怡!” 苗丹怡吼道:“苗丹怡是你给我起的名字!我爸妈起的名字不这么念!” 孙大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昨夜下过一场雨,土壤浸着一层不易挥发的潮气。水雾沾湿了他的裤子,他握着一条钻石手链,脑中的万千杂绪仿佛被谁抽空了。他暂时丧失了思考能力,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泛起湿意。 泪水如河流般奔涌,从他的眼角“哗哗”滚落。 原来网络用语“宽面条泪”是真实存在的,孙大卫此时就流出了满脸的“宽面条泪”。因为他的好兄弟江逾白还在场,他强忍着,死活不肯发出一丁点声音,直到江逾白蹲在他的面前,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他“嗷”地一下哭出声来:“小江,我心里好苦哇,好苦哇!呜呜呜呜……” 江逾白安慰他:“没事,先冷静下来,别哭了。” 孙大卫泣不成声,声不成调:“她咋能这样对我,我对她掏心掏肺的……” 孙大卫的悲伤发自心底。他才明白“悲伤”是一件体力活。他的腰杆子立不起来了,整个人向后倾倒。他背靠着坚实粗糙的树干,茂密繁盛的树叶在他头顶织成一把保护伞,挡住了黑暗无边的浩瀚夜空。 他坐在树下发呆。 仿佛勘破红尘一般,他念起《金刚经》的片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随即,他讲出一条人生感悟:“恋爱伤我太深。” 江逾白劝诫道:“不谈恋爱也没什么,家庭、学业和事业更重要。” 孙大卫顺着江逾白的思路,想到了他们孙家的法国酒庄,还有南海的渔场,西北的马场,东北的制药厂。他感到一丝镇定,抹掉一把鼻涕,又问:“如果林知夏把你甩了,一点也不稀罕你,你会咋整?” 话音未落,林知夏蹲到了江逾白的身边。 林知夏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大卫。她问:“你不要难过,不要哭了,你喜欢读佛经吗?” 孙大卫喃喃自语:“啊,我姥姥姥爷老给寺庙捐钱,每年都有和尚来我家做客。” 林知夏和他讲起《华严经》:“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话中一顿,她说:“我的理解很浅显……我觉得,你现在看破了假象,总比将来再发现要好。” 对孙大卫而言,这件事非常复杂,不像林知夏说得那么容易想通。他不可能把前因后果告诉亲朋好友——这也太难以启齿了。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江逾白和林知夏最有可能理解他。 他沉默片刻,向林知夏发问:“如果小江变心了,你会咋整?” 林知夏认真思考半晌,才说:“所有缘分都是有期限的,无论友情还是爱情。环境会改变一个人,你有时也会想念一个人,你想念的不一定是那个人本身,而是特定环境下,与那个人相关的某些经历。” 孙大卫深吸一口气。 林知夏继续阐述:“如果小江变心了……” 江逾白握住她的手腕。 哪怕是为了安慰孙大卫,江逾白也很排斥这种假设。 林知夏却说:“我大概会非常难过,也会失声痛哭,整夜失眠。但是,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就能调整好。过去和现在都是既定的事实,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你要振作起来,抬头向前看……你可以保持当前的状态,也可以决定下一个状态的概率分布,这,就是马尔可夫链……” 孙大卫一言不发。 林知夏摸进江逾白的上衣口袋,果然找到了一包餐巾纸。她把纸巾留给孙大卫,晃晃悠悠地离开此地,江逾白这才想起来林知夏今晚喝多了,她还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虽然她吐词清晰,神色平静,但她实际上并不清醒。 江逾白对孙大卫说:“保重。” 孙大卫还说:“苗苗就是看上了我的钱……” 江逾白没再应声。 江逾白给孙大卫的好朋友打了电话,拜托那人今晚送孙大卫回家。那位朋友听说孙大卫状况不妙,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孙大卫逮住他的好友,只说自己家里出事了,心情很差,他们二人就结伴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开怀畅饮。 江逾白的生日宴会也结束了。 宾客们纷纷散场,江逾白收到了各式各样的礼物——这其中并没有林知夏的手笔。 林知夏拽着江逾白的衣袖,详细地规划道:“你的生日礼物,被我放在家里了,我想晚上拿给你看……在被窝里给你看。” 在被窝里? 这四个字,引发了江逾白的诸多联想。 他还想起了今晚林知夏对孙大卫讲的话。 从某种程度上说,林知夏相当理智,给她一个假定的条件,她就能推断出相应的结果。江逾白类比了一下自己——他竟然无法做到这一点,无法假设林知夏对他丧失兴趣。在他的人生历程中,绝大多数深刻记忆都与林知夏有关,梦里梦外都是她。 夜里十点多,江逾白把林知夏带进家门。 天边下起一阵绵绵细雨,冷风吹得窗帘飘荡不止。江逾白走回他的卧室,洗了个澡,换好睡衣。他把睡衣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锁骨都藏在衣领里,他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加禁欲坚贞,坚守着清白之身。 然后,他路过林知夏的房间门前,林知夏果然喊住了他:“江江江江逾白!” 林知夏光着脚跑出来:“我有礼物送给你。” 江逾白问她:“什么礼物?” 林知夏说:“你看一眼就知道啦。” 她向江逾白伸出一只手。 江逾白牵住她的手腕。她的腕骨纤细,皮肤滑嫩,他甚至不敢用劲。他总觉得,稍微捏一下她,就会弄疼她,留下红印。 林知夏却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扯他。她把江逾白拽到了床上。 林知夏的睡裙翻开一角,露出修长雪白的双腿,像是美玉雕刻而成的艺术品。江逾白给她盖上被子,将她紧紧地捂住,低声问她:“你有没有醒酒,头还晕吗?” 林知夏宣称:“我根本没醉,我才不晕呢。” 江逾白顺手关了卧室灯:“十一点了,早点睡。” 林知夏微微蹙眉。随后,她扬起整床被子,盖住了江逾白。蓬松的被子围成了一个昏暗闷热的世界,林知夏凑到江逾白的面前,问他:“你好像有心事?” 江逾白却说:“没有。” 林知夏猜测道:“是不是孙大卫、苗丹怡、温旗的那件事,让你产生了复杂的感想?你别担心,我刚才给温旗发微信了,他说他没关系,明天还能照常去实验室……他成长了,想通了,能面对生活中的大风大浪。” “很好,他们都是成年人,能照顾好自己。”江逾白简短地评价道。 林知夏倚靠他的肩膀,他忽然说:“我不可能变心。” “嗯?”林知夏尾音上扬。 其实林知夏很困。酒精渗透了她的思维,她混混沌沌,如堕云雾,但她还有一件生日礼物没给出去。所以她强撑着坐直身体,认真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江逾白怀疑她并没有听清他刚才的那句话。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林知夏双眼一亮,抱住他的脖子亲了又亲。她打开床头柜,取出一只手电筒,还有一本厚重的画册。 她按下手电筒的开关,翻动那本画册的纸页。 江逾白见到了传说中的“手翻动画”。动画里只有两个角色——显然就是江逾白和林知夏。 林知夏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年画起,两个小人都在逐渐长大,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到了最后,他们成功牵手,图片背景从校园变成了卧室。 “送给你,”林知夏郑重地递出画册,“十九岁生日快乐。” 江逾白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他的手指搭住封面,又问:“你画了多久?” 林知夏诚实地说:“两年多,我太忙了,画得很慢。”她打了个哈欠,双手拍响枕头:“今晚你陪我睡。” 江逾白没有回应。 林知夏缠着他说:“你陪我睡嘛。” 江逾白默然无声地躺在她的床上。他伸手搂着她,她在他的怀里拱来拱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她得寸进尺道:“从今天起,你每天晚上都要陪我睡。” 江逾白明知她在讲醉话,可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诚恳,他半推半就地顺从她:“也不是不行。” “到底行不行?”林知夏气势汹汹地追问。 “行。”江逾白言简意赅。 林知夏终于满意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她抓起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腰间。窗外的风雨漫无边际,江逾白的声音飘入她的耳中:“明天早晨,你还会记得自己讲过的话么?” “当然,”林知夏信誓旦旦,“我讲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江逾白声调更低:“很好。” 林知夏的后背紧紧贴着江逾白的胸膛。她困到睁不开眼睛,临睡前呢喃一句:“你好热呀,像个火炉……”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江逾白的回应。她心想,今晚又要梦见他了。 第二天一早,林知夏起床以后,懵了片刻。 江逾白躺在她的身边,似乎还没睡醒。他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脖子上有些可疑的红印,似乎是被林知夏亲出来的痕迹。 林知夏心情紧张地回溯记忆。 她原封不动地复盘了昨夜的经历,还好,她和江逾白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不过江逾白已经答应她每天晚上都陪她睡觉了。 林知夏的内心涌现一股羞耻的情绪。 她一下子钻回被子里。 江逾白探过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她说:“你不要装了,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你刚醒吗?”江逾白应声道。 林知夏避开他的问题,只说:“我们起床吧。” 江逾白看着她泛红的耳根,不假思索道:“今晚再一起睡吧。” 林知夏逃离这张床,光脚跑进了卫生间。她飞快地调整好了心态,当天早晨,她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背着书包去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一切如常。 温旗来得比林知夏还早。 此后数天,温旗都像从前一样,早晨八点出现,下午五点回家,看上去并没有丝毫不妥。 不过短短一周之后,林知夏就发现了温旗的反常。 林知夏和温旗正在合作一篇论文。温旗做实验的速度一向很快,收集和处理数据的工作都做得十分专业老练。然而,最近这一周以来,温旗没有任何成果产出,也没有按时把实验结果发送给林知夏。 周一的晨会上,按照惯例,每位同学都要介绍自己本周的研究进展。轮到温旗时,他只提到了几篇论文——这都是他以前看过的论文。别的同学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林知夏却很了解其中的门道。 温旗不仅暂时放下了学业,也不再参与他们的“ptsic”量子编程语言建设。 截至目前,“ptsic”仅仅实现了最简单的雏形,还有很多内容尚未填充。大家就像在合伙缝制一件衣服,刚刚打好了版型,作为重要设计师之一的温旗就退出了团队。 林知夏给温旗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充满耐心地安慰他,他看到了也不回复。她敲他办公室的门,他坐在室内,从不应声。 林知夏以为,温旗需要私人空间。 于是,她又等了他整整两周。 他们合作的那篇论文,进度为零。 林知夏可以做独立作者,但她不想删掉温旗的工作内容。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流逝,林知夏发给温旗的消息,犹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她不再用电子通讯手段联系他。 九月的某一天,温旗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前脚才刚踏进去,林知夏后脚就闯了进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温旗的手中抓着一本《故事会》杂志——这是他特意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休闲读物。他把《故事会》藏到自己的背后,林知夏反手就把一沓论文扣在他的桌上。 “温旗,”林知夏非常正式地称呼他,“你不要像现在这样。” 温旗问:“什么样?” 林知夏开始夸奖他:“你非常聪明,记忆力好,理解力强,基本功超级扎实。” 温旗坐到椅子上:“我准备……休假一个月。” “你答应过我,”林知夏尝试鼓励他,“这篇量子递归模式的论文要赶在十月之前完成。还有,ptsic量子编程语言的项目,你研究过量子程序语义模型,用到了量子马尔可夫链。我的本科同学冯缘专攻马尔可夫链,我和她商量过了,我们可以抽空讨论一下希尔伯特空间的新图论问题,假如我们成功了,这是多有意义的一件事!你振作一点,你的时间很宝贵。” 温旗不太明白,为什么林知夏永远都是一副干劲充足的样子。 温旗说:“我要……” 要干什么? 林知夏等了半天,温旗没有下文。 温旗坐在一张可以旋转的工学椅上。他脚尖抵住地板,面朝另一个方向。 林知夏跑到他的眼前,又问他:“你很不舒服吗?我帮你联系心理医生,我们学校就有专业的心理医生。” 温旗如实说:“我看过医生。” “怎么样?”林知夏非常关心他。 温旗说:“我得休息。” 林知夏坐到另一张长椅上。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懂了,那你好好休息吧。你可以向导师请假,在家多待几天,调整一下心态。” 林知夏对心理学的研究很少。她不可能给出专业的指导意见。她由衷希望温旗早日恢复正常——至于他们合作的那篇论文,温旗让林知夏把他的名字删掉。他还说,往后他再做研究,只会做一名独立作者。 这个状况,让林知夏始料未及。 在林知夏创建的“新系统小分队”微信群里,冯缘还在催促林知夏早点找到帮手,他们一起规划希尔伯特空间的图论问题。 冯缘是林知夏的本科室友。冯缘从小参加各类竞赛,父亲就是一所985重点大学的数学教授,她悟性极强又博览群书,和林知夏很有共同语言。 冯缘原本以为,温旗会欣然加入她们的研究行列,可惜林知夏为她带来一个坏消息。 林知夏说,温旗需要休息,她们必须换一个合作伙伴。 换谁呢? 冯缘找来了她的两位博士同学。 而林知夏打开“谷歌学术”,输入几个关键词组,一行一行地快速浏览相关论文的作者。很快,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sergei alexandrov。 林知夏参加过2007年度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 在这场比赛中,林知夏认识了俄罗斯天才少年alexandrov。她记得,alexandrov最擅长解决图论问题,他年少时就出版了好几本俄语版的图论数学书。 林知夏好久没关注过他。 她打开网页,搜索他的履历。 他的学术生涯一路顺风顺水。他在德国读完了本科和博士,几位导师都是业内的大牛,他本人也是引人注目的新兴学者。博士毕业不久后,他回到了莫斯科国立大学任教。 林知夏经过一番斟酌,使用俄语给他发了一封邮件。 林知夏在信中写道:“您好,尊敬的sergei alexandrov先生,在给您写信之前,我猜想,或许您对我有些印象。我是2007年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的个人金牌获得者,与您并列当年的第一名。目前我是一名博士二年级的学生,为了完善一个量子编程语言平台,我和朋友们正在钻研基于马尔可夫链的量子程序语义模型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希尔伯特空间新图论。您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上的四十五分钟汇报让我们印象深刻,附件是我对您的论文拓展部分的探究,以及我们的近期研究成果……” 写完这些东西,林知夏按下了“发送”键。 sergei alexandrov的工作很忙。 林知夏猜测,他回复的可能性不高。 她万万没料到,她上午发完邮件,下午就得到了回复。 alexandrov在信中的措词同样很礼貌、很客气。 他说,他记得林知夏,还关注过林知夏的学术进展,他以为她现在专注于物理和计算机学科研究。最后,他问了一句,林知夏的俄语是找人翻译的,还是她自己写的?她犯了两处语法错误。 林知夏脸色一红。 她的俄语,只学了七个月。 那七个月里,她忙着钻研编程,俄语是抽空学的。 基本功不扎实,这是很正常的。 林知夏也不可能事事完美无缺。 林知夏虚心接受了他的指点。这么一来二去,他们二人成为了邮件笔友。她向他发出橄榄枝,邀请他加入团队,他没有推辞,很快就同意了。 alexandrov的到来,让冯缘惊喜不已。 冯缘私聊林知夏时,忍不住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俄罗斯人比温旗厉害得多。他还不到二十五岁。在我们要研究的领域里,他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 林知夏圆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 冯缘打开手机网页,搜索sergei alexandrov的照片,越发惊奇道:“咦?他金发碧眼,好一个靓仔,邓莎莎一定喜欢。” 邓莎莎也是林知夏的本科室友。邓莎莎的毕生愿望之一就是亲身泡到大帅哥。 林知夏帮邓莎莎解释:“邓莎莎欣赏一切美丽的事物。” 此时此刻,她们正在进行微信视频聊天。 冯缘不再谈论邓莎莎。她又把话题扯回了学术上。她和林知夏共同制定了阶段性的目标,分享了各自的思考结果,林知夏感叹道:“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冯缘心底甜丝丝的,马上回答:“我也这么想呢。” 129、初露锋芒 在林知夏和冯缘共同努力下, 她们建立的“新图论”小组里,组员的数量达到了七个——包括一位俄罗斯人和六位中国人。 林知夏深切地体会到了团队合作的愉悦感。 她的六位同伴都很聪明,做事也很踏实。他们花了两周的时间一起做完基础准备工作, 再根据已有的框架合理分工——在此期间, 冯缘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 冯缘踌躇满志:“我爸爸说, 我们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会帮我们的忙。” 冯缘的父亲是国际知名的数学教授。他的全力支持让林知夏充满了信心。 冯缘更是喜出望外:“我爸爸还说,基础理论的研究成果不容易被立刻转化到工业界, 可是我们的研究推动力就是做出工业界的产品呀。” 林知夏轻笑一声:“是的, 我们一定能做好。” 冯缘感慨万千:“我以前写论文,经常加上一句,‘工业界和学术界近期很关注这个问题’,其实真正关注的人……很少呀。” 林知夏十分乐观地回答道:“我们研究的方向都是细化的, 和我们同一个实验室的学姐学长都不一定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没关系的,等我们做出实际的应用产品,你和我的名字都会传遍全世界。” “像比尔盖茨和乔布斯一样吗?”冯缘问道。 林知夏怔了一怔。 比尔盖茨的微软公司, 以及乔布斯的苹果公司…… 创造了windows和mac操作系统。 在当今的互联网世界, 绝大部分网民都要使用windows或者mac操作系统。庞大的用户基础、有效的经营策略都让他们的公司经久不衰。 林知夏稍作思索, 语气越发谦虚:“我们还在做准备工作,将来能走到哪一步, 我现在也猜不到。” “加油!”冯缘笑说,“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林知夏积极响应:“好的好的!” 这时, 林知夏听见一阵敲门声。她连忙说:“今天就先讲到这里, 我们有空再聊。你遇到问题,随时联系我。” 冯缘和她说完“好嘞”,就挂断了本次视频通话。 林知夏扣紧笔记本电脑, 又出声道:“江逾白你进来吧。” 江逾白推开她的房门:“今天的工作顺利吗?” “挺顺利的,”林知夏简短地介绍道,“大家都很高兴,能做自己喜欢的研究。”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江逾白的面前:“你呢,你开会开得怎么样?” 江逾白如实回答:“还行,听他们分析了海外市场。”他省略了“跨国贸易”的具体内容,直接谈起了林知夏的量子平台项目。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有一家发展迅速的互联网公司被他的家族控股——这家公司的大名如雷贯耳,林知夏听得一愣,她没想到互联网企业的背后也有如此复杂的关系网。 全球知名的互联网企业,比如谷歌、腾讯、微软、阿里巴巴等等都有它们自己的研究所和实验室。 微软名下的“剑桥研究院”,就和剑桥大学的联系十分密切。 林知夏思考了几秒钟,后知后觉地问道:“你要投资我的实验室吗?” 江逾白解释道:“不是投资,是合作共赢。等你回国了,那家公司会和你联系,创办‘量子实验室’,你就是实验室的负责人。你在大学当教授,带学生,做科研,申请基金项目,公司这边的‘量子实验室’按具体的规章制度管理,面向全社会招新。你把时间花在你想做的事情上,其它规划就交给公司的相应部门,比如市场部人事部法务部。涉及到你的名誉,我会让他们严格把控。” 林知夏终于彻底地理解了江逾白的意思。 江逾白认为,林知夏的研究团队一定会不断地壮大。 他的猜测非常正确。 起初,那个微信群里只有十个人。 而现在,光是一个“希尔伯特空间新图论”的研究小组里就有七个人了。 如果林知夏想进一步发展,或者做成一个“量子科技公司”,她将会面临很多商业上的难题,但是她更希望自己能把时间花在科研和教学上。 她的团队伙伴们同样专注于学术,大家都不懂市场、营销、客户之类的东西。要是能挂靠一家大名鼎鼎的互联网公司,他们将来再开拓业务、面向全社会招新、乃至于发展海外市场,都会更加方便容易。 林知夏恍然大悟:“我懂了,你在用你的方式帮我。” 江逾白还在极力掩饰。他用一种公平公正的语气说:“不算帮你,我这么做也有好处。” “真的吗?”林知夏质疑道。 江逾白坐到沙发上:“真的。” 他抚平长裤的裤缝,暗示林知夏坐过来。 林知夏心神领会。 她缓步走向他,诚实地提醒他:“可是,你的投资不一定能得到回报,我们的平台很可能挣不到钱。” 江逾白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 明年夏天,江逾白大学毕业之后,就要回国工作。他的父母已经给他铺好了路。从本学期开始,他不仅要保持优秀的学业成绩,还要参与家族企业的内部决策——换句话说,他变得更忙了。但他心里很高兴。他拥有了更广大的资源、更丰富的人脉网,职业规划越发清晰。他也有能力为林知夏保驾护航。早在当年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决定要永远保护她。 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简简单单一句话:“风险是投资的一部分,我对你有信心。你开了个好头,将来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林知夏有些感动。 她坐在他的腿上,忍不住感慨道:“你真好。” 江逾白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你更好。” 林知夏谦虚起来:“没有啦,我没有很好。” 江逾白亲她的脸颊,低声念她的小名“夏夏”。他的嗓音好听到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极有磁性,声源又离她很近,哪怕她的骨头再硬,此刻也完全软化在他的怀抱里。 按照林知夏原先的计划,本周末,她要和江逾白打壁球。她的壁球水平突飞猛进,能做江逾白的对手,她也很喜欢打球。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江逾白通过了游泳教练的考试。他有意无意地在林知夏面前提起这件事,林知夏欢欣雀跃道:“你快点教我游泳,我们一起游泳吧,我好想学。” 林知夏从没去过游泳馆,也不敢在农村的河里摸鱼——哥哥严禁她靠近水边。很多年前,哥哥曾经说过,小孩子玩水最危险,要是让他发现林知夏在水边玩,他就会从早到晚骂她一整天,骂到她嚎啕大哭,哭不出声。林知夏被哥哥吓住。小时候,她一见到水塘,就会远远地躲开。 但她对游泳充满了向往。 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学得很快。 江逾白的家里有一个室内游泳池。 林知夏飞快地换好了泳衣,光脚走在大理石地面上。清澈的池水波光荡漾,她谨慎地站在岸边,等待江逾白的出现。 然而,江逾白的着装让林知夏十分惊讶。 江逾白不仅穿了一条泳裤,还穿了一件短袖上衣。那件宽松的衣服遮挡了他的上半身,林知夏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胸肌和腹肌。 这是怎么回事? 江逾白为什么这么保守? 林知夏眉间微蹙。 江逾白带来一个橡胶游泳圈。他把泳圈放进水池,伸手试过水温,宛如体育教练一般开口说:“你先下水,熟悉一下水中的漂浮感。” 林知夏喊他:“江老师。” 江逾白应声:“怎么?” 林知夏不怀好意地问:“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吗?” 江逾白单膝跪在泳池边,左手扶着冰凉的瓷砖。他刚准备进入泳池,就听见了林知夏的问题。他侧过脸,看她一眼,她刚好坐到了他的身边。 她身体前倾,缓慢地靠近他。 他抬起下巴,望向天花板,喉结略微滚动。 “江老师?”林知夏又念道。 江逾白遵循林知夏给出的设定,分外配合她的角色扮演游戏:“我第一天上班,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们好好上课,你别走神。我……”他居然说:“出来打工不容易。” 林知夏快要笑死了。 她伏在他的肩膀上。 江逾白把她扶正,对她的态度若即若离。他骄矜自持,谨守分寸,保守中透着一丝清高,让林知夏欲罢不能。 林知夏觉得江逾白真的好有意思,好有新鲜感。她非常喜欢和他玩游戏。她迫不及待地牵住江逾白的手腕,对他说:“江老师,我不敢下水。” 林知夏以为江逾白会把她抱进水池。 怎料,江逾白略作思索,就说:“行,我们暂时不训练了,你努力克服心理恐惧。” 江逾白设置的剧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走向? 林知夏质问他:“你是不是不想教我?” 江逾白简略地答道:“没有。” 林知夏左手扯住他的衣领:“你是专业教练吗?” 他说:“我有教练证。” 林知夏忽然发现,江逾白只是语气正直冷淡,肢体动作却分外迎合她。她现在拽着他的衣领,他就俯身离她更近,她壮着胆子把左手从他的衣服下摆伸进去,他的呼吸频率明显被她打乱了。 她倚靠着江逾白的胸膛,左手的指尖四处摩挲,还问他:“江老师,你做游泳教练,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他呼吸一顿,才说:“两千三,人民币。” “真的吗?” “我在实习,还没转正。” “你要交房租吗?”林知夏又问。 江逾白的设定比较严谨:“我跟人合租。” 林知夏灵光乍现:“江老师,你跟谁合租,你有女朋友吗?” 林知夏以为,这个问题会把江逾白难住。毕竟他要考虑到现实与游戏之间的设定冲突。但他不仅没有丝毫慌张,还游刃有余地反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林知夏愣了一秒钟,无话可说。她赌气道:“我不玩了。” 江逾白双手扣住她的细腰:“刚开始就不玩了?” 林知夏理由充分:“我要专心学游泳。” 江逾白亲她的额头:“你跟我下水。” 林知夏扭过脸:“你先把上衣脱掉。” 江逾白极浅地笑了一声:“你想看吗?” 林知夏使劲点头:“嗯嗯。” 江逾白轻咬她的耳尖:“我什么时候能看你?” 林知夏脸色羞红。她含混不清地问:“你也想吗?” “做梦都想。”他用气音在她耳边说道。 是的。 林知夏记得江逾白和她讲过的梦境。 江逾白过完十九岁生日以后,林知夏每天晚上都和他同床共枕。他让林知夏探索了无数次——只要林知夏提出请求,他就会自觉地解开睡衣扣子。 林知夏是一个公平的人,讲究“有来有往”。 脑海中逐渐浮现一些画面,林知夏的心潮澎湃起伏,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就今晚吧。” 江逾白比她还激动。 他带着林知夏进入泳池。他一头扎入波纹荡漾的浅水区,飞溅的水花落到了林知夏的脸上,她疑惑地问:“你还好吗?” 飘荡的水流让江逾白平静了,那些不干不净的念头都被洗掉了。他重新浮出水面,丝棉的衣料紧贴他的身体,而他淡定地说:“没事,你把游泳圈放开,搭着我的肩膀,练习水中漂浮。” 林知夏很信任他。 她照做不误。 江逾白心无旁骛地教了林知夏两个小时。她的悟性高到可怕。江逾白说什么她都懂,她大概是最好的学生。“游泳教练课”就成了江逾白近期最喜欢的娱乐项目。 当天晚上八点,江逾白洗完澡就上床了。 他躺在林知夏的床上看书。 而林知夏还在写邮件。大一那年的寒假,她没日没夜地思考过如何使用数学工具验证量子程序的线性秩函数,最终她没有推导成功,就放弃了那个选题。但是,她现在又有了新的思路,韦若星学姐的研究方向刚好与她有一点交叉。 林知夏给韦若星发了一封邮件。 她在邮件上说:“学姐好,关于量子程序的验证,我有一些想法,附件是我的pdf版本草稿。” 此时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 韦若星竟然没睡。 韦若星很快就回信了。 她称赞了林知夏的工作,建议林知夏做独立作者。但她最近很忙,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抽空读完林知夏的论文草稿。 林知夏若有所思。她拿起手机,通过微信给韦若星发消息:“学姐,你在熬夜吗?” 韦若星秒回:“有点失眠。” 林知夏马上问她:“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林知夏等了几秒钟,韦若星反过来问她:“谭千澈找没找过你?” 谭千澈学长? 其实他找过林知夏。 他听说林知夏最近在做量子编程语言开发,隐隐也有要加入林知夏团队的意思。 但是,林知夏记得,洛樱和韦若星都对谭千澈有意见。如果她把谭千澈拉进来,放进他们的微信群里,那两位学姐可能都会很不开心。 林知夏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偏向学姐。 谭千澈目前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林知夏就把谭千澈夸得天花乱坠,说他博学多才,水平很高,他专心做学术就行了,林知夏的项目可以交给同学们完成。 然而,谭千澈毕竟是天才级别的人物,他大概猜到了林知夏的真实意图。他描述自己的职业规划:“明年我回省城,要在大学找份工作,我和你就是同一部门的同事。” 林知夏随意地说:“嗯,我是林老师,你是谭老师。” 谭千澈没再回复她。 可见他也是有几分傲骨的。 林知夏问起韦若星,谭千澈找她了吗?韦若星说,谭千澈给她发了邮件,想和她谈一些私事。至于具体是什么事,韦若星只字未提。 林知夏放下了手机。 她转过身,看着床上的江逾白。 她记起了白天在游泳池里的许诺。 江逾白合上手中的书本,隐晦地提醒她:“几点了?” “八点多。”林知夏说。 江逾白掀开被子的一角:“过来吧。” 林知夏忽然有些紧张,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原本想关灯,但她答应了要让江逾白看一下,而他显然无法在黑暗中清晰地视物。她只能在卧室里亮着灯的情况下,悄悄地走上床,盖紧被子。她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江逾白也钻进被窝:“夏夏。” 他又这样叫她了。 林知夏却说:“我只允许你看十秒钟。” 江逾白摘下手表,递到她的掌心:“你来计时。” 林知夏脸色通红,跨坐在他的腿上。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表,秒针像是一把鼓锤,疯狂敲打着心跳的节拍。她羞涩忐忑还隐隐有些期待,但她并不清楚自己正在期待什么。 江逾白解开了她的睡裙纽扣。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虔诚的教徒在朝圣。 所有的扣子都开了,江逾白的指尖挑起她的肩带,轻轻地往下拽,他的呼吸在这一刹那静止,又格外急促起来,仿佛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 林知夏仰高脖颈,强作镇定:“十秒钟。” 她开始倒计时:“十,九……” 江逾白的吻从她的锁骨下移,热烈而迫切,像是要融化她的心口,林知夏的脑袋“嗡”了一声,忘了数数。闷热不透风的被子里,他的双手坚厚而滚烫,就像火焰山上的石头。 亲热远远不止十秒钟,林知夏把他的衣服攥出了条条褶皱:“你……你超时了……” 江逾白扣住她的后颈,直接吻住她的嘴唇,她的思维混混沌沌,讲不出一句话,却获得了和江逾白谈恋爱以来最深刻的记忆。 夜里九点多钟,林知夏回过神来。 被子早就被她掀开了,她和江逾白都是衣衫不整。 江逾白抱着她亲了又亲,夸她比草莓还甜。她依然谦虚道:“草莓比我甜得多。” 江逾白笑了一声。随后,他说:“我去洗个澡。” 林知夏问他:“你不是刚洗过吗?” 江逾白背对着林知夏走远:“洗澡就像吃饭,吃完一顿,还有一顿,洗完一次,还得再洗。” 林知夏被他严密的逻辑折服。 她目送江逾白走回他的卧室。 江逾白刚走不久,林知夏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她在脑海里为自己放映了一场电影,电影的男主角就是江逾白。她回忆他从小到大的模样、神态和动作。她是世间唯一的旁观者,无数画面犹如惊鸿掠影般从她的眼前飘过,她感谢上苍赐予她这样与众不同的记忆力。 这一夜,他们仍然睡在一张床上。 林知夏抓住江逾白的手,在他的掌心写字。她一撇一捺写得认认真真,黑暗里他们的触觉都变得更加敏锐,江逾白猜测道:“你写的是……” “一共八个字,”她轻声说,“青梅竹马,百年好合。” 江逾白紧紧攥住她的指尖,因为她的声音而动情,他心头微热,那热度久久不退。 十月末,凉风和畅,秋高气爽。 林知夏发表的两篇关于“量子递归模式”和“分布式量子计算程序逻辑”的论文引起了小规模的轰动,她的第二篇论文创造了新的数学工具,实现了重大技术突破,填补了“量子程序验证”领域的一大空白。 这两篇论文的基础工作其实都是林知夏在本科阶段完成的,研究跨度超过了三年,还有很多内容需要补充和优化,林知夏并未感到自满。 不过,业内有几位前辈公开评价林知夏是“优秀的,极具天赋的学者”,又因为她才刚满十九岁,她一下子名声大噪——这时候,她还没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直到她打开网页,浏览早间新闻。 她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照片。 新闻标题是:“天才美女博士的实力天花板,年仅十九岁破解世界难题!” 林知夏犹豫片刻,点开网页链接。她的履历被记者们写得清清楚楚,十岁师从沈昭华教授,十二岁获得国际数学竞赛金奖,十四岁就有两篇sci论文……记者还采访了林知夏的中学老师、中学同学,大家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聪明,善良,完美无缺”。 林知夏愣住了。 这也太夸张了。 她念中学时,明明有很多缺点。 她不善交际,胆小怕事,经常躲到江逾白的背后,还在走廊上和金百慧吵过架。 晨光透过窗户,照在木地板上,林知夏面朝电脑,发了一会儿呆。 江逾白轻轻敲响她的房门。 他走进房间,喊她吃早饭。 林知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电脑说:“你看 ,我又上新闻了。” 江逾白扫了一眼电脑屏幕,念出标题里的六个字:“天才美女博士。” “我不喜欢这个称号,”林知夏却说,“他们应该把‘天才美女’四个字删掉,再把‘博士’改成‘博士生’。” 她一手托腮:“美女这个词,让我想起了我的高中同学邵东旭,他天天叫我美女,不叫我的名字。但我是一个有名字的人。” 江逾白当场编出一个新的晨间新闻标题:“深度好文,精彩不容错过,博士生林知夏关于‘分布式量子计算程序逻辑’的最新研究进展。” 林知夏心花怒放:“我喜欢这个标题!你可以做新闻主编!” 江逾白坦然接受林知夏的赞誉。他又看了一眼网页,这才牵住林知夏的手腕,带着她去吃早饭了。 林知夏在餐桌上告诉江逾白,她收到了国际顶级学术会议的邀请函。周日早晨,她要前往德国柏林,印度学姐会和她同行,她们要在德国待上一个礼拜。 江逾白为她感到高兴。 周日早晨,江逾白亲自开车把林知夏送到机场。 临别前,林知夏在江逾白的脸上亲了一口,还留给他七封情书。 “你每天拆一封信,”林知夏软声道,“等你看到最后一封,我就回来了。” 江逾白把情书装进车内的暗格。他说:“我想去德国看你。” “不可以,”林知夏却说,“你明天还要上课,你不能为了我逃课。” 她拎起行李箱,朝他挥了挥手:“下周六见!” 她高高兴兴地奔赴学术大会。 她很喜欢同行之间的交流。 但她和江逾白才刚分开,江逾白已经开始想念她。 江逾白一边反思自己是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边又掏出手机,标记林知夏回来的航班路线和时间点。 江逾白拆开林知夏留给他的第一封情书,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品读,反复看了好几遍。触及她笔下的文字,就好像摸到了她的手指,洞见她的内心世界。 由于林知夏不在家,江逾白约了几个朋友去打高尔夫球——孙大卫就是其中之一。 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孙大卫曾经在迪拜的帆船酒店散心,在挪威的“罗弗敦群岛”钓鱼,在冰岛的黑沙滩上观赏极光。他甚至回了一趟老家,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乡菜。姥姥姥爷轮番开解他,为他指点迷津,那些爱恨痴缠的心绪都变淡了。 生活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是,孙大卫的心里仍然有一条伤疤。 孙大卫穿着一身运动服,对江逾白说:“我累了,不会再爱了。” 江逾白挥动高尔夫球杆,打出一个非常漂亮的弧线。他看着高尔夫球的运行轨迹,高深莫测道:“干脆专注事业吧。” 孙大卫叹了口气:“事业啥的也不好整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我伯父升迁去北京了,和我讲你来着,你小时候在长白山度假见过他?” 江逾白简略地答道:“见过几次。射击场上,他的枪法很准。” 孙大卫说:“哎,是的,他二舅是护林员,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二舅带他进山里打过猎。” 江逾白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北京那边的规矩多吗?” “我哪里晓得,”孙大卫实话实说,“你家在北京的路子更多吧,我家就靠我伯父一个人。” 附近还有别的同学走过来,孙大卫和江逾白都挺避讳当众谈论家里的政商关系。他们转而讲起了近两年的新兴产业投资,孙大卫竟然说到了“量子计算”。 孙大卫对于“量子”的评价是:“硅谷冒出好几个新公司,打着‘量子’的旗号,没人知道他们干了啥。” 江逾白游刃有余地应对道:“我对这个行业没什么了解。要是能把概念股炒起来,我们入手也不亏。” 孙大卫像他的好哥们一样,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炒热,我看风向。” 江逾白随口答应了他。 碧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上,孙大卫一只手甩动球杆,态度积极地问他:“林知夏不就是干这行的?你有啥不懂,回家问问女朋友啊。” 江逾白打球的动作一顿。 孙大卫又说:“哎,提到女朋友,小江,我的心里就好苦好苦哇……” 孙大卫原本以为,他已经彻底从情伤中康复了。 哪里想到,今天再和江逾白谈及旧事,孙大卫的眼角又流出了“宽面条泪”。 孙大卫悲哀地心想,如果有人把他现在的模样拍下来,配上文字,发到网上,他一定会成为全网通用的“宽面条泪”表情包。 孙大卫泪眼朦胧地望着江逾白,只觉得江逾白越发高大帅气,英俊不凡,意气风发——这就是男人被爱情滋润过的样子。他有些羡慕江逾白和林知夏的稳定关系,感觉他们俩似乎从没吵过架。 与此同时,林知夏快速适应了德国的生活。 抵达德国柏林的第一天,林知夏就一个人出门逛街了。 她在酒店附近的集市上转悠,闹市区的行人络绎不绝。她好奇地观望四周环境,听着大街小巷的德语,她能理解每一个德语单词,这让她脚步越发轻快。 她在商店里买了不少礼物。 第二天,学术会议正式开始。 林知夏走进报告厅的那一刻,见到了密密麻麻的观众和记者——他们从世界各地赶来,这是林知夏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大的场面之一。 报告厅就像一座巨型剧院,观众席的座位共有四层,座无虚席,德国本地的学生们也来了不少,林知夏一眼望见了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庞。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今年也才十九岁。 轮到林知夏作报告时,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台上。 明亮的白色吊灯悬挂在她的头顶,观众们则被暗蓝色的灯光笼罩着,成千上万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于林知夏的脸上,她毫不怯场,直接开始讲解她的论文内容。 大部分演讲者都会携带稿子,而林知夏完全脱稿了。 她的记忆力就是最好的文档。 林知夏的报告时间,长达一个小时。 除了那篇论文,林知夏还提到了自己正在与一群朋友共同开发量子编程语言。她希望科技的进步能节省更多的能源,攻克更复杂的难题,给全人类带来更美好的明天。 当她念出最后一个单词,台下掌声雷动。 她这时还分不清楚,大家是因为她讲得好而鼓掌,还是因为“她终于讲完了”而感到喜悦。 林知夏朝着台下鞠躬,那掌声仍未停止,林知夏才明白自己获得了大部分同行的认可。 学术大会的最后一天,林知夏阅读新闻时发现,门户网站的记者不再用“天才美女博士”来称呼她,而是把她称作“年轻的学者”。 她特别喜欢“学者”这个称谓,学无止境,学海无涯,她将永远保持学习的心态。 本次学术交流大会上,林知夏认识了很多人。 周六早晨,江逾白从机场接到了她,她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自己的经历,麻省理工学院也给她发来一封正式的聘用书。明年十一月,林知夏就要去做博士后了,为期一年,那一年结束之后,她会回到省城,成为大学教授,完成她的职业规划终极目标。 林知夏一鼓作气地说完,嗓子稍微有点干燥。 司机在前排开车,江逾白坐在后排,递给林知夏一瓶水。他把林知夏夸奖了一顿,夸得她心里美滋滋的,车上的氛围无比和谐,江逾白提了一句:“明年春节,你是不是要回家过年?” “是呀。”林知夏承认道。 江逾白捉住她的手腕:“我跟你回去。” 林知夏疑惑:“你有空吗?” 江逾白说:“一周还是有的。” 江逾白很久没有回家了。他家里的长辈也在催他回来看看。为了不让林知夏购买经济舱的机票,江逾白带着她乘坐私人飞机,在2014年的一月末,他们直接飞回了省城。 那是林知夏第一次尝试长途的私人飞机。她从不知道坐飞机也可以这么舒服。她和江逾白躺在一张宽敞的大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省城入冬了,冬风寒冷萧瑟。 林知夏呼吸着熟悉的空气,心情宛如夏日骄阳般火热。 飞机降落在省城的机场。江逾白和林知夏走了特殊通道,林知夏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哥哥问她几点能从机场出来,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等着接她。 林知夏松开江逾白的手:“我去找爸爸妈妈了,你也早点回家吧,每天晚上六点,我和你视频通话。” 江逾白拦住她的去路:“你和我说过……” 林知夏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江逾白提醒道:“今年春节,你会和家里人坦白。” 是的。 林知夏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今年春节,林知夏要告诉爸爸妈妈,江逾白是她的男朋友。她和江逾白正在谈恋爱,往后也会一直谈下去。 青梅竹马,百年好合——这是林知夏写在江逾白手心里的字。 林知夏又想起了爸爸曾经的担忧。 爸爸说过,林知夏和江逾白的家境差距太大了,大到爸爸无法想象的地步,爸爸也无法保护她。 林知夏和江逾白商量道:“这样吧,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爸爸妈妈和哥哥,给他们打一个预防针。不然我和你视频聊天都要背着家里人,还要撒谎骗他们,我不想再说谎了。虽然我哥哥不太聪明,很好糊弄,但我诓他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忍心的。” 林知夏短短一番话,在江逾白听来,宛如天籁之音。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林知夏要在父母面前,确认他的正式身份——这意味着,往后林泽秋再怎么跳脚,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130、云开月明 如同林泽秋预料的那样, 林知夏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妈妈,哥哥, 我好想你们,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我谈恋爱了, 我男朋友是江逾白, 你们都见过他的,他性格很好, 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终于讲出来了。 林知夏长舒一口气。 林知夏觉得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 她略微偏过脸, 刚好对上林泽秋的目光。她心头一惊,立刻躲到了江逾白的背后。 江逾白坦然面对着岳父、岳母、大舅哥的审视。 他生平第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拜见女朋友家里的长辈。 江逾白的言谈举止礼貌又斯文。无论他听到什么问题,都会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正直诚实,稳重谦逊, 毫无掩饰地展露了一颗真心。 林泽秋却一言不发。 林泽秋走在前头,脚步稍快,林知夏喊了他一声:“哥哥!” 他方才停下来, 站在原地不动。 林泽秋的反应比林知夏想象中要镇定冷静得多。 他没有发火, 也没有教训林知夏, 这两年他真的成长了不少,情商大幅度地提升了。但他的眼神让林知夏不寒而栗,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和失望。 林知夏不敢与他对视。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爸爸。 爸爸的肢体动作比较拘谨。他和江逾白并排行走,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对江逾白说:“你和夏夏认识快十年了, 叔叔见过你几回, 晓得你是个好孩子。叔叔就直说了, 咱们两家的差距太大,我和夏夏她妈……哎,都担心夏夏受委屈。夏夏这孩子, 你也知道,记忆力很好……谁跟她关系越近,就越容易伤害她。” 航站楼出口处,人潮涌动,人声鼎沸,江逾白的嗓音柔和低沉:“我不可能伤害她。” 他流露出真情实感:“我只想保护她。” 江逾白还说,他和林知夏青梅竹马,感情很深,他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告诉了家里人,他的父母都非常欣赏林知夏。无论如何,他不会让林知夏受委屈。 岳父沉默地看着他。 江逾白仿佛在自我反思:“我说的这些,听起来像空话……能不能给我一个考察期?” 江逾白的态度极为诚恳。他主动交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林泽秋眼看着他爸爸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甚至拍了拍江逾白的肩膀,颇有认可江逾白的意思,林泽秋就在心中反复掂量江逾白讲过的话。 这个时候,林泽秋忽然想起,去年的某一天,他给林知夏打电话时,他察觉林知夏的身边有一个年轻男人——那小子讲话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在给女孩子灌迷魂汤一样,让林泽秋印象深刻。 记忆中的声调与现实重合,林泽秋恍然大悟——那小子就是江逾白! 那会儿,林知夏还对他说,她早上刚起床,在厨房碰见了住在同一寝室的室友。 林泽秋越想越不对劲。 他发现了许多疑点。 他怀疑林知夏对他撒谎。 林泽秋的怒火瞬间飙涨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值。 林知夏是他一手带大的妹妹。她从小到大都很诚实,从不恶意诓骗哥哥。 那么,究竟是谁让她撒谎的? 林泽秋被她蒙在鼓里多久了? 她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真正和她一起长大的亲哥哥? 林泽秋怒气勃发。他左手在衣服口袋里握拳,骨头被捏出“嘎吱”的轻响,脸色难看的像是被人倒欠了八百万。 林知夏无意中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不知不觉中,林泽秋真的被气成河豚了。 林知夏觉得,江逾白都罩不住她了。她紧张地抱住了妈妈的手臂,争分夺秒地圆场道:“妈妈,妈妈,我和江逾白坐了一趟长途飞机,今天都有点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整一下吧,改天我们有空再一起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爸爸回应道:“哎,夏夏说得对,孩子们难得回来一趟,小江也很累了。” 妈妈也说:“是啊,机场人多,先回家吧,假期还有好几天,到时候有空,咱们再聚一聚。” 江逾白知道,林知夏的父母对他并不放心,他和林知夏的家境差距是一个巨大的减分项,削弱了他可能带来的安全感。好在他的名分已经得到了认可。他解释得太多,反倒会显得他油嘴滑舌,顺风转舵,他必须通过长年累月的实际行动来打消岳父岳母的顾虑和烦恼,因为行动比语言更重要。 江逾白的算盘打得响。他正准备靠近林知夏,冷不防被林泽秋拦住。 林泽秋开门见山地问:“你和林知夏谈了多久?” 江逾白还没回答,林知夏就飞快地插话道:“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然后才确定了关系。” 林泽秋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问她:“你现在住在哪儿?” 林知夏睁大双眼。 怎么回事? 哥哥为什么突然变得明察秋毫? 林知夏分外冷静地应对道:“我们回家再说吧。” 爸爸妈妈走在前方去排队等候出租车。机场的旅客熙熙攘攘,出租车特别紧俏,爸爸妈妈跟在队伍后面,小声地谈起话来,并未留意自己的一双儿女。 趁着父母不在附近,林泽秋冷笑一声:“回家再说?行啊你,林知夏,这会儿还想护着这小子……” 林知夏的气势丝毫不弱:“我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选择权。爸爸妈妈都没批评我,你为什么凶我?” “你还有理了,”林泽秋顿时火冒三丈,“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住在哪儿?” 江逾白把林知夏挡到身后。 林泽秋和江逾白的身高都是一米八八。他们完全可以平视对方,这让林泽秋格外不爽。尤其林知夏习惯性地躲到江逾白背后的动作让他的心里头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他一心为林知夏考虑,反倒成了凶神恶煞的坏人。 面对林泽秋的愤怒,江逾白语出惊人:“夏夏和我住在一起。” 林知夏和林泽秋的心跳同时加速。 林泽秋面无表情:“你说什么?” 江逾白重复了一遍。 林泽秋在一家主营搜索业务的互联网公司实习,偶尔也会瞧见一些窗口广告,他的脑海里飞速闪现出“豪门阔少玩弄寒门少女”之类的文字片段,他全身的血液猛然冲上大脑,左手提起了江逾白的衣领。 江逾白以静制动:“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 林泽秋缓慢地松手。 但他一拳锤上身旁的不锈钢栏杆,砸出“砰”的一声重响。江逾白扯平自己的领口,不慌不忙地说:“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你是林知夏的哥哥,我理解你的想法……” 林泽秋打断江逾白的话,分外冷淡道:“得了,场面话就别说了。” 他拽起林知夏的手腕,又不敢弄疼她,只能轻轻地握住,嘱咐道:“跟我回家。” 林知夏朝着江逾白挥手:“晚上六点视频聊天,不见不散!” 林泽秋脑袋里的思绪乱糟糟的。他勉强挤出一个字:“你……” “我怎么了!”林知夏理直气壮。 林泽秋胸中一鼓浊气,不吐不快:“长大了翅膀硬了!” 林知夏连忙补救道:“你不要生气,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和江逾白认识十年了,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轻声道:“你一直对我很好,很关注我。但我也害怕,我会影响你自己的生活。你的家庭责任感太重了,有时候比爸爸妈妈还辛苦。” 林泽秋仰高了头,望向广阔的蓝天。 131、不速之客(上) 这天傍晚, 乌云覆盖了苍穹,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大雪飘忽不止,遮天盖地, 万家灯火融化在寒冷的夜色里, 林知夏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象, 喃喃自语道:“我好久没回家了。”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餐桌。妈妈给林知夏盛了一碗汤, 感慨道:“你爸爸啊,隔两天就念叨你一回, 怕你在外面吃苦受累。接下来的这两年, 夏夏什么时候想回家,就跟爸妈说一声,爸妈给你掏机票钱。” 林知夏捧住汤碗:“妈妈,我可以自己买机票。” “夏夏的小金库里有多少钱了?”爸爸问道。 林知夏坦然道:“我的博士后年薪是十万美金。” 整个客厅陷入一片寂静。 又过了好几秒钟, 爸爸才问:“十万美金?夏夏一年能挣十万美金了?” 根据2014年1月的外币汇率,十万美金约等于六十一万元人民币。 林知夏刚满十九岁,就能挣到六十多万元的年薪, 这让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都震惊到无话可说。而她的规划也很清晰:“今年下半年, 我博士毕业, 就去麻省理工做一年的博士后,明年十月份回国。我能用自己攒下来的钱买一套新房子, 我想住在大学城附近。” “这几年房价都涨了,大学城那块儿是学区房, ”爸爸开了一瓶白酒, “价钱很贵, 一平方米得要三万多块。” 林知夏兴致勃勃地说:“我可以先交首付,再贷款呀,等我拿到教职, 学校还会给我一笔安家费。我想买一套两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让我们全家人都住进去。” “买一套大房子”也是林泽秋的奋斗目标。 林泽秋心不在焉地扒了两口饭。 爸爸仰头闷了半杯白酒,妈妈扯了他的衣袖:“少喝点,年纪不小了,得注意养生了。” “高兴啊我,这心里头,太高兴了,”爸爸眼眶泛红,声调渐高,“我们家夏夏太有出息了。” 酒劲上涌,爸爸握着筷子,絮絮叨叨地说:“爸爸小时候在村里种地,农闲了才能读书,咱家没桌子,爸爸趴到土炕上写作业……那时候爸爸就想,这辈子要进城啊,哪里敢想我女儿能上什么北大剑桥,买两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 林知夏有些腼腆地提醒爸爸:“我还没买房子,只是有一个计划。” 爸爸如梦初醒:“你明年买房子,爸妈给你补贴点钱。” 妈妈给林知夏夹了一只鸡腿:“大套房子的首付也得不少钱,咱先买个小套吧,让夏夏在那边住着,每周回来几趟,吃个饭,睡个觉,爸妈也好照顾你。” 林知夏坚定地说:“不不不,我要买大套,我买得起。” 林泽秋提醒她:“你一口吃不成胖子,大房子的还贷压力大。” 北风呼啸,落雪声沙沙作响,林知夏身处于温暖的家里,心情不由得放松了许多。她夹起一块脆嫩的牛肉,仔细蘸过汤汁,才放进林泽秋的碗里:“哥哥吃牛肉。” 林泽秋最喜欢青椒炒牛肉。这道菜,他百吃不厌。 他咬了一口牛肉,林知夏就透露道:“我有一个学姐,她入选了‘青年千人计划’。” “是青千吗?”林泽秋接话道。 林知夏开始大谈特谈“青千”的待遇:“是的,国家对‘青千’人才一次性发放50万元人民币的补助,我们市里的大学还会提供100万元的额外奖励,这个是免税的。而且,青千教授一般都会拿年薪,大概30万元人民币起价,科研经费也是几百万起步,我不用担心科研经费的问题。我能招研究生,培养他们成为新一代的人才……我很开心。” 妈妈坐在林知夏的身边。她抬手摸了摸林知夏的脑袋,林知夏就撒娇道:“妈妈,我在国外好想你。” 妈妈回答:“妈妈也想夏夏。” 而爸爸却在愣愣地问:“夏夏,你刚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啊?” 林知夏点头:“当然是真的。” 爸爸抽出一张纸巾,抹了一把脸。 他的脸色泛起红光。 他长了一些白头发,发丝在灯光下亮得刺眼。 他的手掌沿着额头向后摸,捋平了鬓角,嘴里不停念叨:“太好了,夏夏,哎,爸爸再喝两杯酒,别让你妈拦着我,爸爸这心里头的滋味,太顺了,夏夏是人才,还能培养人才,爸爸妈妈都为你自豪。” 妈妈也说:“爸爸妈妈这些年攒了一些钱,我们把存款都拿给你,你看看大房子的首付够不够?” 林知夏谢绝了妈妈的好意。 在家人的面前,林知夏毫不避讳地盘算道:“我本科挣了三十几万。读博的这两年,我拿奖学金,又做助教,攒了十四万,明年再省出四十万,加上‘青千’的各项补贴,我差不多能有两百四十万的现金,足够我交首付了。” 林知夏报出的一连串天文数字,让林泽秋忘记咀嚼嘴里的饭。 林泽秋听完林知夏的收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江逾白。 回家路上,爸爸对林泽秋说,夏夏成年了,见过的世面比他们都大。他这个做爸爸的,不能把担忧表现出来,要尽量支持夏夏和小江,不能让夏夏为难地夹在家人和江逾白之间。 这句话,林泽秋听进去了。 林泽秋在机场出口处猛然锤响栏杆,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现如今,几个小时过去了,林泽秋的手掌还在隐隐作痛。他一想到江逾白把林知夏骗去同居了,还教会林知夏撒谎,就气不打一处来。 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林泽秋不想疾言厉色地批评她,坏了家里的气氛,他索性不再提起江逾白。 林泽秋故意避开“江逾白”三个字,林知夏却主动讲起来:“对了,江逾白还要帮我经营‘量子科技实验室’,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挂名,我的主要精力可以放在科研上。” 很奇怪的,家人们的反响并不热烈。 客厅里的沉默在延长。 苍茫的夜空中,雪花扑簌簌飘落,窗台积着一层洁白的雪块。爸爸看了一眼窗外,才想出了一套说辞:“爸爸妈妈都不懂互联网和实验室,夏夏自己拿主意吧,多小心些,有事就跟爸爸妈妈说,一家人一块想办法。” 林知夏正在吃虾仁水饺。她碗里的醋用光了,妈妈便给她倒醋,又问:“小江对你怎么样?妈不了解他,看他脾气还挺好的。” 林知夏抓紧机会,为江逾白狂刷印象分:“江逾白的脾气非常好,非常温柔。他从没发过火,遇事沉着冷静,不骄不躁,性格稳定。他脑筋转得快,反应能力强,我喜欢和他聊天……我们聊了十年了,经常交换日记和笔记,他的文笔和他本人一样有意思。他对我一心一意……” 林知夏差点讲出一句“他矜持含蓄,守身如玉”。 幸好她及时刹住了。 随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少在父母面前提到江逾白。 江逾白给过她那么多情感支持,她把那些支持都当作秘密埋进了心里。 现在,林知夏开诚布公:“以前我胆子很小,江逾白经常鼓励我……” 她嗓音渐低:“从小到大,他总是说,你很优秀,要勇敢地往前走。” “小江是个好孩子啊。”爸爸带着几分醉意评价道。 妈妈的态度还不明朗:“小江有空吗,让他再来咱们家里坐坐吧,爸爸妈妈跟他聊两句,今天在机场不方便说得太细。” 林泽秋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他还没告诉父母,林知夏和江逾白已经同居了。 林知夏忽然向他投来目光。 她的眼神清澈纯洁,像高山上消融的冰雪,他终归不忍心让她身陷僵局,稀里糊涂地就帮她隐瞒了同居的事。 随后,更严峻的挑战到来了。 林泽秋不得不负担起爸爸妈妈的职责。 他必须对林知夏讲清楚,一个女孩子和男人同居的风险。 他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 到了深夜十点多,林知夏房间的灯光还亮着。 林泽秋把心一横,敲响妹妹的房门,大步跨入室内,妹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搬来一把椅子,想和妹妹促膝长谈。 林泽秋认真思考过了,江逾白就是凭着“温柔冷静”的性格吸引到了林知夏。如果林泽秋再一味地责备妹妹,只会把妹妹越推越远。 因此,林泽秋一改从前凶悍严厉的态度,唇角甚至勉强挤出一丝弧度。他说:“有件事,你必须知道。” 林知夏盯着他的脸色,打了个寒颤:“我刚回家,你别骂我了。” 林泽秋眉头微皱:“我真没想骂你。” 林知夏悄悄地问:“你不就是要找我聊同居的事情吗?” 林泽秋一下子破功了。他又板起一张冷脸。 林知夏正在画画。她笔下有蓝天碧海,飞鱼海鸟,她的心情很好,就用气音说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注意安全?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做舅舅,我和江逾白还没到那一步。” 林泽秋扶着桌子站起来。 “哥哥怎么了?”林知夏问他。 “我走了。”林泽秋冷淡地甩下这一句话,急匆匆地离开了林知夏的卧室。 妹妹确实很聪明。他心想,也许他根本不用担心她。 腊月二十八号的那天,江逾白起了个大早。 他收到林知夏的邀请,今天就要上门拜访林知夏的父母。 江逾白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家人。 叔叔立刻说:“小江,真很重要,在你未来岳父母的面前,你要好好表现。” 婶婶提醒道:“别忘记带礼物,正式上门,不要空手去。” 叔叔搂住婶婶的肩膀:“老婆想得好周到,我们家有什么好东西,让管家多准备几份,叔叔和婶婶帮你挑一挑。你叔叔我当年第一次去你婶婶家,没出一点错……” 相比于叔叔婶婶的积极热情,爸爸妈妈的态度更冷静一些。爸爸让江逾白在女朋友家里保持礼貌,妈妈让他晚上早点回来,家里还有一场晚宴。 江逾白却说:“晚上我会在他们家吃饭。” 妈妈放下茶杯,温声道:“那好吧,你和他们家多相处一下也好。” 当天上午,江逾白沐浴焚香,换上一身新鞋子和新衣服,拎着几袋子的贵重礼物,亲自开走一辆劳斯莱斯幻影,抵达了林知夏所在的安城小区。 江逾白把他的劳斯莱斯停在了林知夏那栋楼的不远处。 他拎起那一大堆纸袋,承载着叔叔和婶婶的深切期望,走向林知夏的家门口。 近两年,安城小区的车道被翻新过,路面笔直而整洁,不过,道路两边的积雪未化。林知夏穿着一双胶鞋跑出来,热情地招呼道:“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你快跟我进门,我做了荔枝慕斯蛋糕。” 林知夏话音未落,近旁又有另一辆雷克萨斯轿车驶过。 车门打开的那一瞬,林知夏微微蹙眉。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江逾白正在奇怪林知夏怎么了,就听林知夏毫无感情地说了一句:“舅舅舅妈好。” 132、不速之客(下) 林知夏的表哥名叫柯壮志。 柯壮志比林知夏大一岁, 正在省城某所重点大学读大三。他身高一米八出头,体形匀称,五官周正, 算是一个精神小伙。 虽然, 柯壮志与林知夏是亲戚, 但是, 他们很多年都没见过面了。 去年十月的某一天,柯壮志刷新朋友圈, 看到他的大学同学分享了一则新闻——“天才美女的实力天花板, 年仅十九岁破解世界难题”。 柯壮志随手点进去一瞧,就窥见了林知夏的辉煌履历。 柯壮志班上的同学留言评价道:“这个林知夏,漂亮是真漂亮,厉害是真厉害。” 当天晚上, 柯壮志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母。 他们一家三口经过一番合计,统一意见,要跟林知夏、林泽秋修复亲属关系。 再过一年, 柯壮志就要出国留学了。他打算申请美国、英国、加拿大的几所名校——这些学校都要求他提供academic reference letter(学术推荐信)和personal statement(自我陈述)。 柯壮志的本科成绩并不出彩, 实习与科研经历一般。要是林知夏愿意帮他牵线搭桥, 联系上北大、清华、剑桥、麻省理工的教授,他的硕士申请结果肯定会好上很多。 他希望林知夏认识的教授们能帮他写几封“学术推荐信”。 林知夏已经在国际学术圈崭露头角, 外界对她的未来发展普遍看好。她将来进了大学工作,必然是副教授起步, 资源和人脉都不可同日而语, 与她结交,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考虑到这一点,柯壮志喊了林知夏一声:“夏夏?” 林知夏没有任何反应。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号。 按照惯例, 林知夏的父母会从腊月二十八号这一天开始休业,直到大年初三再重新开业。 舅舅赶在今天登门造访,林知夏的观感十分微妙。 舅妈委婉地提醒她:“夏夏,你表哥跟你说话呢。” 舅舅锁好了他的雷克萨斯,目光不断瞥向江逾白。他出于多年来的职业习惯,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是那辆豪车的车主,扫眼又见江逾白的左手戴着一块价格高昂的手表。他忙问:“夏夏,那个男生是你什么人?” 江逾白亮出他的名分:“你好,我是林知夏的男朋友,今天是我正式见家长的日子……” 江逾白还没说完,舅舅打断道:“我是云深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我看你挺面熟的啊,你爸爸是不是我们的客户,姓周?” 江逾白明白,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话术。 陌生人初次见面,想套取对方的信息,直接问他,他不一定会回答。这时候,就可以故意提出错误的假设,等待对方的纠正。 江逾白从容应答:“家里的事,我不太清楚,改天我回家问一问。” 林知夏拉住江逾白的手,舅舅就跟在他们的背后,随他们一起踏入家门。舅舅又问:“你老家在省城吗?还是北京过来的?” 江逾白像个老江湖一样与他打起太极:“你听我口音,像是哪里人?” “你没口音啊,”舅舅如实道,“普通话讲得标准。” 光线昏暗的楼道里,水泥墙面刷着一层白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像是牛皮癣一样盘踞在墙上,充斥着“专业疏通管道”、“专业开锁”之类的醒目字眼。 舅舅似乎很好心地提醒道:“这几年,全国房价在涨,夏夏,你们家要是能买房,要早买啊,选好地段,你们投资划算。” 说完,舅舅揽过柯壮志的肩膀。 柯壮志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扭头看着江逾白 :“你在哪儿上大学?” 这一回,江逾白没有隐瞒:“我是林知夏的同学。” 话音刚落,林知夏推开了自家的防盗门,带进来包括江逾白和舅舅一家在内的四位客人。 爆炒牛肉呛出的油烟味从厨房飘过来,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顿时变得拥挤又混沌。 两台崭新的电暖器都被挪到了沙发边,还有一个座位上铺了一层羊毛软毯——这是林知夏特意为江逾白准备的位置。 《安徒生童话》里的“豌豆公主”能感受到二十层天鹅绒被子之下的一粒豌豆。在林知夏的眼里,江逾白差不多就是“豌豆上的王子”。 林知夏家里的沙发用了很多年,爸爸妈妈一直没舍得买新的。老沙发的表皮绽开一层,露出淡黄色的海绵,被一圈粗糙的破旧皮革包围着。 今天早晨,林知夏拿出自己最珍惜的羊毛小毯子,遮住了破损的裂口。 怎料,柯壮志刚好坐到了羊毛毯上。 林知夏怔了一怔。 这块羊毛毯,是林知夏在瑞士度假酒店里买的。她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用,只偶尔把毯子放到枕边,给她的小企鹅当被子。 林泽秋知道,林知夏很喜欢这块小毯子。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他和柯壮志一向不对付。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他们这对表兄弟成天干仗,两人只要一相遇就会迸发浓烈的火.药味。 林泽秋还没出声,林知夏就直说道:“表哥,你能不能站起来?把羊毛毯还给我。” 舅妈红唇轻启,笑盈盈地说:“夏夏心直口快啊,一块毯子你跟家里人计较什么,是不是?有毯子垫着,壮壮坐得舒服……” 舅舅也在打圆场。他借题发挥:“夏夏,秋秋,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血浓于水,舅舅舅妈今天也是专程来看你们,别计较太多了。” 林知夏唇角微勾,笑了一下:“我要是真想和你计较,就应该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讲。” 二十多年前,林知夏的妈妈成绩很好。但是,外公家里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妈妈就把念大学的机会让给了舅舅。她进工厂打工,经常给舅舅寄学费和生活费。 后来,林泽秋出生了,不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急需手术治疗,舅舅没出一分钱——就凭这一点,舅舅不该自居为林泽秋的“亲人”。 至于表哥柯壮志…… 林知夏对他的印象更不好。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柯壮志经常用“心脏病”来嘲笑林泽秋,又用“怪胎”来称呼林知夏,表亲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过。 柯壮志甚至能让林知夏和林泽秋放弃内部斗争,兄妹二人会变得空前团结。 回忆起年幼时的种种往事,林知夏的语气更强硬:“请你起来,别坐我的东西。” 林知夏的爸爸去超市库房拿饮料了,而妈妈正在厨房里开着抽油烟机忙活。 爸爸妈妈都不在客厅,没人能管得住林知夏。 林知夏动手拽住了羊毛毯的一角——这让柯壮志格外难堪,他作为客人,怎么能被主人如此粗暴地对待?连个好一点的坐垫都轮不上? 柯壮志年轻气盛。他心间憋着一股气,使劲压住毯子的另一侧。 然而,下一秒,江逾白和林泽秋都帮了林知夏一把,他们三人齐心合力猛然抽走羊毛毯,柯壮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133、第五阶段的终篇 江逾白向林泽秋发起了微信好友的添加申请。 添加成功以后, 江逾白坐在沙发上,左手微微遮挡屏幕,右手点击键盘, 将林泽秋备注为“大舅哥”。 林知夏凑过来偷看他。 江逾白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林知夏的脸上。他看见她浓密的眼睫毛眨了眨, 白嫩的脸颊泛出一点粉色, 她小声说:“你别让我哥哥发现了。”又问:“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江逾白的声音比她更轻:“夏夏。” 林知夏略显羞涩:“我还以为, 你会叫我夏夏老婆。” 江逾白笑了笑:“我马上改。” 林知夏搭住他的手机:“不要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逾白却说:“我有这个意思。” 江逾白和林知夏窃窃私语的时候, 林泽秋就站在一旁观察他们二人。不知道为什么, 林泽秋的脑海里蓦地闪现柯壮志临走前含恨骂出来的一句“绿茶”。 如果“妹夫”是一种满分一百的考评制度,林泽秋暂时可以给江逾白打六十分——刚刚及格的成绩,多一分都不行。 但是,林泽秋的爸爸妈妈对江逾白的印象似乎越来越好了。 午饭的餐桌上, 爸爸给江逾白夹了两次菜,妈妈问了江逾白不少问题。江逾白始终保持着极好的耐心。他语气温和,谈吐风趣, 哪怕涉及到“你觉得林知夏的舅舅和舅妈怎么样”这种危险的话题, 他也能巧妙地化解尴尬, 既给舅舅一家留面子,又很向着林知夏。 这天下午, 雪停了,天色初晴, 阳光耀眼, 林知夏的爸爸在阳台上翻晒萝卜干, 林泽秋动作利落地帮忙。江逾白为了表现自己,主动去厨房洗碗。 江逾白几乎从来不做家务活。他不小心摔了一只碗,碎瓷片洒了满地。 林知夏第一个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她跑过来想帮江逾白, 他立刻制止:“别过来,我收拾。” 江逾白捡完大块的碎片,又用笤帚和簸箕扫地。 林知夏一直盯着他。他自嘲道:“我笨手笨脚的,你别嫌弃。” 林知夏一脚跨进厨房:“你才不笨呢,你特别好,善良又聪明。” 江逾白俯身靠近她。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叭”地一声亲了他的侧脸。 江逾白充满干劲地继续洗碗。他站在水槽之前,一边仔仔细细地刷锅,一边扫视厨房的环境。他看见瓷砖上的裂缝,缠着胶布的水管,泛着铁锈的灶台,墙皮脱落的窗框……他还想起林知夏在日记里写过,她妈妈有风湿性关节炎,到了每年的梅雨季节,他们家的地板和墙面都会反潮,妈妈的身体就不太舒服。因此,林知夏和林泽秋都迫切地想要搬家。 江逾白打算在大学城附近入手一套大平层,面积不用太大,七百多平方米就够了。毛坯房装修差不多要一年的时间,等林知夏做完博士后,回到省城担任教职,她就可以直接入住。 大学城坐落于本市的主城区,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此处有一片高级住宅区,楼盘售价极高,住户非富即贵,光是一个停车位就价格不菲。 江逾白看中了“私人定制”的顶层豪宅,随房附赠“空中花园”。秘书们帮他整理了几套设计方案,打印在铜版纸上,装订成册,共有四册。 春节假期结束之后,江逾白和林知夏再度前往英国。 林知夏休整了短短一天,便迫不及待地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她的科研事业。如同林知夏预料的那样,导师为她开创了先河,允许她在今年十月份博士毕业。 组里的同学们听见消息,纷纷向她表示祝贺。 林知夏越发期待她年满二十岁之后的人生。她偶尔会浏览省城的房屋信息,盘算着自己小金库里的储蓄额,还会在网上查找沙发、桌子、台灯等等家居用品的价格。 有那么几次,江逾白来找林知夏时,恰好见到她在挑选沙发。 某天夜里,江逾白抱着四本描述装修方案的书册,敲开了林知夏的卧室门。 林知夏刚刚洗完澡。她双眼水汪汪,脸色红扑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鬼使神差地直说道:“我想给你买一套房子。” “给我买房子?”林知夏却说,“我准备自己买呀。” 江逾白拐弯抹角地试探她:“你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 林知夏哈哈一笑:“我有很多奖金,前几天才收到邮件,学院又要给我发钱了。” 江逾白没有说话。他把四本厚重的册子放在了她的书桌上。 林知夏翻开其中一本,瞧见广阔的客厅、高悬的天花板、全景落地窗外的城市景观。她惊叹道:“好漂亮。” 江逾白谨慎地询问:“喜欢吗?” 林知夏坐在书桌前,江逾白坐到她的身边。他们就像一对未婚夫妻一样规划着将来的住所。林知夏好奇地阅读着每一页的内容,怎么也翻不到尽头,她不禁问道:“这个房子有多大?” “还行,不算很大,”江逾白评价道,“居住面积七百九十四平方米,将近八百。” 林知夏瞬间呆住,心想:八百平方米,不算大房子吗? 但她随后又记起,江逾白是在一座庄园里长大的,对比之下,八百平方米的豪宅确实不算很大。 这座豪宅还自带“空中花园”,林知夏自言自语道:“我听说过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迹之一,据说巴比伦的国王为了讨他王妃的欢心,按照王妃的意愿,特意给王妃修建了一座空中花园。” 江逾白翻开另一本图册:“不止这一座花园,所有配套设施都可以按你的意愿来设计。” 林知夏思考一阵,双手托腮:“嗯……还是算了,这是你的房子,你来决定装修风格,我有空就去你家住几天。” 江逾白搭在纸页上的手指一顿:“你说过,等你工作了,我们会住在一起。” “是的。”林知夏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江逾白的声调更低沉:“春节那几天,晚上没抱着你,我睡得不太好。” 林知夏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我马上要去美国做博士后,你要回国工作,你晚上怎么办呢?” 江逾白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林知夏轻车熟路地坐到他的腿上。他单手搂着她的腰,一边亲她一边说:“我会在家等你回来。”亲吻持续了很长时间,室内的温度仿佛升高了,闷热的空气让林知夏头脑变得不够清醒,这时江逾白再问她要不要和他同住,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心底的念头却没改变——她肯定还是要自己买房的。 转眼间,二月过完了,三月开春,草地上绽放着不知名的野花,学校的平静生活一如既往。 实验室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林知夏开心之余,又挂念起温旗的状况。 三月的某一场晨会上,温旗被导师委婉地批评了——导师认为,从去年九月份开始,温旗不仅没有实验产出,也没有认真读过任何一篇新论文,更没有完成导师给他制定的阅读任务。 林知夏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温旗恐怕无法通过博士生的阶段性答辩。 林知夏找到组里的几个同学,大家合计一阵,决定上门拜访温旗,就连印度学姐aishwarya都加入了他们,这让林知夏始料未及,她以为印度学姐对温旗的观感很差。 二月初的某一个周六清晨,林知夏和她的同学们敲响了温旗的房门。他们等了十几秒钟,温旗慢吞吞地现身了——他刚醒不久,胡子拉碴,穿着睡衣,不过看上去还算是整洁干净。 “早上好!”林知夏朝气蓬勃。 温旗老气横秋:“早上好……” 林知夏拎起手里的塑料袋:“我们都带了一些礼物。上周我回国过春节,妈妈给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我这里有几袋茶树菇、小银鱼、核桃仁和葡萄干……全部送给你。” 温旗听得一愣。 吴品妍从林知夏背后探出头来:“学长!” 吴品妍是林知夏教过的本科生。她成绩优异,才思敏捷,研究方向十分新颖。今年一月份,她就收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即将在十月份成为一名与温旗同组的女博士。 吴品妍是台北人。今年春节,她也回家过年了。她送给温旗几盒老家特产的凤凰酥、金月娘、还有花生蛋卷。她说:“学长!尝尝看!超美味的!” 温旗后退一步。 同胞们的热情让他招架不住。 客人们陆续走进他的房间,站在房子的中央,打量他的物品陈设。他给林知夏、吴品妍分别搬来一把椅子,邀请她们落座。 吴品妍就问:“你能和人聊天吗?” 温旗说:“能。” 林知夏开门见山:“你的医生有没有和你聊过,你最近怎么样了?” 温旗的视线瞥向后侧。今天到场的客人里,除了林知夏和吴品妍以外,其余一干人等都不会讲中文,而林知夏却用中文和他聊天,大家显然提早商量好了。他自认和这些同学交情不深——除了林知夏,他和林知夏确实讲过不少话,但也是他单方面地听林知夏滔滔不绝。 同学们传递过来的善意,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说:“我在好转。” 林知夏又问:“那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 吴品妍附和道:“对呀,什么情况?” 温旗知道,林知夏正在隐晦地问他为什么没有任何科研进展。他和林知夏同时入学,短短一年半过去,林知夏马上就要毕业了,而他却陷入了漫长的迷茫期。 林知夏等了很久,久到其他同学都开始玩手机了,吴品妍望着窗外发呆,鸽子停在窗台“咕咕”地叫着,桌上的一杯热茶逐渐变凉,温旗才开口说:“我想退学。” 他语气平静:“和别人无关,是我的决定。” 134、马斯洛需求层次 麻省理工学院坐落于美国麻省的剑桥市。 美国和英国有不少重名的城市, “剑桥”就是其中之一。林知夏从一个剑桥来到另一个剑桥,她觉得挺有意思。不过,美国剑桥市的房租也很贵, 林知夏交完租金, 十分心疼。 林知夏的住所距离学校只有两千米, 房型为studio(单人公寓), 自带卫生间、书桌、衣柜和单人床。 抵达公寓的第一天,林知夏通过微信和家人视频, 展示了她的新房间, 哥哥第一个发话道:“这地方太小了,布局不合理,床的对面就是灶台,你在家怎么做饭?” 林知夏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做饭?这叫开放式厨房。” 哥哥却说:“你开火炒个菜, 油烟味飘的满屋子都是。” 林知夏微微蹙眉。 爸爸马上说:“秋秋,别讲你妹妹了,你妹妹一个人在国外打拼, 哎, 总是不舍得花钱……” 林知夏争辩道:“这种房型算是很好的了, 我要是真想省钱,就不会在学校附近找房子。” 林泽秋再次叮嘱她:“你平常要吃饱睡好, 钱不够了跟我说,别抠抠索索地过日子。” 林知夏小声道:“我才没有抠抠索索。” 林泽秋坐在家里那张破旧的老沙发上, 爸爸妈妈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他抿紧唇线, 片刻后, 才说出一句:“我也在挣钱,你别太累了。” 今年六月份,林泽秋本科毕业。由于北京的生活成本比较高, 林泽秋没有留在北京。他回到了省城,参加了2014年的应届生秋招,顺利地成为省城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算法工程师。他经常加班加点地工作,每个月税后收入一万多块钱,未来还有更大的增长空间。 林泽秋相信,他们家的生活会越过越好。 林知夏和家人的通话结束之后,她又向江逾白发起了视频聊天请求,此时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多钟,江逾白才刚洗完澡。他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坐在卧室的床上,接听了林知夏的电话。 江逾白的衣领半露半敞,肌理紧实而精壮,又有健康的光泽感,但他自己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林知夏睁大了双眼,视线扫过他的胸肌和腹肌,他就不动声色地开始系扣子。 林知夏连忙制止他:“你不要系扣子嘛。” 江逾白还是把扣子都扣好了。 林知夏倒在她的单人床上:“你以前都会给我看的。” 江逾白却说:“对着手机看,没什么意思。等我们见面了……”他低声引导她:“你可以随便研究我。” 林知夏恍然间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在钓我?” 江逾白坚决否认。他还说,本月的月底,他想去美国探望林知夏。 林知夏在床上打了个滚:“可是我好忙呀。” 早在动身前往美国之前,林知夏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份计划书,每个月都有各种任务要完成。她只打算在麻省理工待一年,这一年里,她要尽己所能地多观察、多学习、多创新。除了物理与计算机之外,她还对脑神经科学十分感兴趣——麻省理工有好几个研究组专门探索人脑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关系,林知夏很想认识这些组里的学生和老师。 因此,林知夏委婉地谢绝了江逾白的探视。 江逾白沉默了几秒钟。他拉起被子,罩住他的脸,声调依然冷静:“行,我们明年十月见。” “你为什么要把脸挡起来?”林知夏惊讶地问。 林知夏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江逾白无话可说时,就会用帽子盖住脑袋,这个举动表达了他的无奈和赧然。林知夏连忙补救道:“圣诞节有空!你圣诞来找我吧。” 根据林知夏在英国读书时的经验,每逢圣诞节,整个实验楼的同学和老师全部跑光了,再勤奋的学生此刻也毫无踪影,整个校园里人去楼空,宁静祥和,空荡寂寥……林知夏也可以给自己放个假,抽空和江逾白出去玩。 林知夏话音刚落,江逾白扯开了被子。 手机屏幕再次显示出他的面容。 “你长得真好看。”林知夏第一万次感叹道。 “还行。”江逾白十分谦虚。他很关注另一个问题:“你住的地方怎么样?” 林知夏翻转摄像头,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拍得清清楚楚。江逾白欲言又止。他打了一会儿腹稿,才很含蓄地告诉林知夏,他想为她提供一点住房补贴。 林知夏果断拒绝。她还有些奇怪:“你怎么和我哥哥想得一样……” “你哥哥说了什么?”江逾白问她。 林知夏转述了哥哥的话:“他说我在家里炒个菜,油烟味会飘得到处都是。”话中一顿,她又说:“这个房子条件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能适应。下午我要去实验室,我先休息一下,有空再聊。” 江逾白握着手机,拇指轻轻搭住屏幕。视频通话早已停止了,他还在想念林知夏。她比他预料中更加独立自主。从前,她每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总是需要他的鼓励和支持。他记得,当年的林知夏参加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之前都要给他打电话,在酒店住宿都要和他聊天,他用“宇宙大爆炸带来永夜”的故事哄得她不再害怕黑暗……想到这里,江逾白放下了手机。 江逾白背靠着床头,开始思考“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又被称作“马斯洛金字塔”,它阐述了人类的生存需求,被用来解释人类的行为动机。 “马斯洛金字塔”共有五层,最底层代表一种“生理需要”,包括衣食住行和性生活——这是最基础、最普遍的人生追求。再往上走,第四层是安全感,第三层是归属感,第二层是尊重感,最高层则是“自我实现”。 “自我实现”意味着彻底发挥自身的才能,最终实现个人的宏大理想。 江逾白深刻地剖析了他和林知夏的关系。 他在这一瞬间察觉,哪怕他竭尽所能,他也只能为林知夏提供“马斯洛金字塔”第二层到第五层的满足感,至于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必然是林知夏一个人的路。 江逾白曾经对林知夏说,他和林知夏分开执行不同的任务,最终仍然要在同一个星球上汇合。现在看来,还是林知夏的描述更准确一些——她早就讲过,她和江逾白是双星系统,生来就有不同的轨道,但他们会永远保持相同的中心。 就像江逾白预测的那样,麻省理工的研究组带给林知夏全新的思考和体会,她又完全地沉浸在了科研世界中。 他们的实验室拥有全世界最顶尖的设备。林知夏除了在本组干活,还经常参加跨学科的交叉讨论会,她偶尔还会跑去“brain and cognitive science(大脑与认知科学)”的实验大楼,与那边的教授和博士生交流。她从未向任何人描述过她奇特的记忆力,因为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当成研究对象。 林知夏的生活忙碌又充实。 她似乎再度遗忘了江逾白。 还好,江逾白已经习惯了。他自己的工作也很繁忙。 他的父亲交给他两家投资公司,注资数亿,又给他配备了秘书与助理。他父亲朋友家培养接班人,基本都是让孩子从基层做起。由于江逾白从十六岁起就在自家的公司实习,他父亲跳过了基层培养阶段,直接让他上手投资业务。 除此之外,江逾白的妈妈也放开了她名下产业的一部分管理权。 每周一到周五,江逾白都要在公司开晨会。散会后,还有一堆文件等待他的处理。 眼下正值十月,秘书送来前三季度的分析报告、分公司固定资产投资汇报、新产品研发的阶段性成果报表……江逾白看了整整一上午。他把产业亏损的分公司单独划出来。这时,秘书又给他打来内线电话,说是江绍祺在公司里现身了,江绍祺想和江总一起吃一顿午饭。 江总? 叔叔竟然用“江总”来称呼江逾白。 江逾白以为,叔叔有公事要和他商量。 怎料,叔叔进门之后,就高兴地说:“叔叔开车路过你们这栋大厦,想到你在这儿工作,叔叔过来看看你,中午在哪里吃饭?你这一身西装革履的,满桌子堆着文件,真不愧是我大哥的儿子。” 江逾白的某一位秘书给叔叔倒了一杯龙井茶。 中央空调维持着恒定的室温,杯盏中的茶香四溢,叔叔落座在一张黑色真皮沙发上。 等到秘书离开这间办公室,四周完全安静下来,叔叔抿了一口茶水,才透露道:“我听讲,你妈妈的一个好朋友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今晚那个女孩子会来你家做客。你爸爸不太支持,你妈妈没表态,但是,那女孩子……挺招你爷爷奶奶的喜欢,就像你婶婶一样。我和jessica是家里介绍的,你爸和你妈也是。他们兴许以为,门当户对最重要,叔叔不方便多讲,你自己注意点儿。” “你今天来,是为了这件事?”江逾白又问。 叔叔叹了一口气:“不然呢?我可没那么闲。” 江逾白客气道:“谢谢提醒。” 叔叔面露不满之色:“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叔叔这么客套。”他放下手中茶杯,又问:“你和林知夏相处得怎么样?” 江逾白诚实地说:“她最近比较忙。” “有多忙?”叔叔不解其意,“比你还忙吗?” 江逾白略带一丝幽怨:“比我忙多了。” 叔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林知夏平常不联系你?” 江逾白靠上椅背:“最近这一个月,打过四次电话。” “一周一次。”叔叔摇头叹息。 江逾白并不知道,江绍祺对林知夏的印象非常好,早已把林知夏当成了未来的侄媳妇。 虽然,江绍祺也没什么恋爱经验——他只谈过一次恋爱,但是,他也在努力地帮侄子想办法:“林知夏喜欢什么东西?” “喜欢吃草莓,”江逾白如实描述道,“对物质几乎没有要求。” “哦?”江绍祺有些惊讶。 江逾白指尖敲了一下桌子,低声如自言自语道:“她没有缺点。” 江绍祺思索片刻,就给侄子支招:“小江,你把手头的活儿做完,年底请个假,去美国找她。” 江逾白也是这么打算的。为了维持稳定的业绩,争取年底的假期,江逾白连续两个多月都在努力工作。江逾白妈妈的朋友想把女儿介绍给他,却总是找不到机会,江逾白周末都不待在家里,办公室就是他的新家。他还经常去外地出差,行踪飘渺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到了十二月中旬,江逾白关注的一家分公司的第四季度业绩呈现上涨趋势。江逾白就把第四季度的经营报告带上了飞机。这架飞机从省城出发,直达美国波士顿——圣诞节快到了,林知夏和江逾白约好了要在假期见面。 江逾白在飞机的头等舱上办公,林知夏给他发来一条消息:“你什么时候降落呀?” 江逾白回答:“晚上六点 ,波士顿机场。” 林知夏开心地说:“那我去接你吧,你会住在哪里,酒店吗?” 江逾白发给她一个地址:“你家旁边的酒店。”又问:“今晚你能不能……不回家?” 林知夏坦率道:“你想和我一起睡吗?可以,我们一起睡过很多次了。” 135、第六阶段的终篇 江逾白想念林知夏的声音, 气息,温度,还有她望向他的眼神, 贴在他耳边的轻笑, 划过他颈肩的手指……他无法在脑海中清晰地复现往日情景, 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足够让他被思念束缚。 晚上六点, 飞机降落在波士顿机场。 江逾白乘坐一辆轿车,从波士顿出发, 途径“朗费洛大桥”, 很快抵达了剑桥市。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江逾白又给林知夏打了一个电话,她匆匆忙忙地从楼上跑下来,欢欣雀跃地直奔江逾白而来:“我好想你!” 凛冽刺骨的寒风中, 林知夏的脸蛋被冻得微微发红。她的双眼亮得惊人,似有漫天星辰闪烁,散发白光的路灯拉长了她的倒影, 她又说了一遍:“我好想你。” 林知夏只用了四个字, 就攻破了江逾白的防线。他朝她伸出手, 被她一把抓住,她轻声问:“你有没有想我?” 江逾白低叹道:“怎么可能不想。” 他把林知夏带进车内。 车灯破开了夜色, 轿车仍在向前行驶。 这一路上,林知夏都在和江逾白讨论她的近期研究进展。她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 早晨六点起床, 晚上十一点睡觉, 午餐时间都要逮着同事聊课题,江逾白问她:“你的同事辛苦吗?” 林知夏概括道:“我们组里的大部分同事都挺辛苦的,因为老板的录取门槛很高, 工作要求也高……我来这个组,就是想进他们的实验室,现在他们的设备我基本都用过了。” 提到实验设备,江逾白又把话题转向了林知夏创办的“ptsic”量子编程语言平台。 目前,整个平台都挂靠在韦若星学姐的实验室里,但是,韦若星还有她自己课题,她的实验室也不能完全满足林知夏的开发需求。 江逾白准备以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名义为林知夏创办量子科技公司,全力支持“ptsic”的未来发展,也不用再麻烦韦若星动用她的实验室资源。 江逾白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林知夏的手中:“这是‘量子科技实验室’的第一版商业计划书,你抽空随便翻一翻。具体的合作内容,等你回国了我们再细谈。” 林知夏紧紧盯着江逾白:“你……” 江逾白与她对视:“我?” 林知夏郑重地念道:“小江总。” 江逾白靠近她的耳朵:“我不小了。” 林知夏呼吸一滞。 是的。 江逾白不小了。 多年前,只要林知夏叫他一声“小江总”,他就会特别羞愤,特别不好意思,对她躲躲闪闪,不敢与她直视。而现在,他的反应出乎林知夏的预料。 江逾白在四季酒店定了一个套间,房间售价四千多美金一晚,超过了林知夏的每月房租。林知夏早已习惯了这种经济差距。她背着书包,坦坦荡荡地踏进房间,走向主卧,双手按了按床垫。 江逾白脱下外套,随口说了一句:“我去洗澡。” 林知夏回头看他:“我也去。” 林知夏的意思是,她要去另一个浴室洗澡。江逾白却解开一颗衬衣扣子,有意识地露出他的锁骨,还把浴室的房门大敞,随时欢迎林知夏进来参观。 为什么会这样? 短短几个月不见,林知夏觉得江逾白钓她的手段越来越多了。 江逾白确实有他自己的考量。 江逾白猜测,林知夏之所以愿意在圣诞节和他见面,就是因为圣诞节期间,大部分科研组的项目都暂停了,研究人员回家过节去了。难得江逾白有机会和林知夏独处,他决定适当地放开自我约束。 江逾白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就打开了浴池的水龙头。水声哗然作响,温热的雾气弥漫,他坐在波光起伏的水池里,又听见林知夏问他:“你正在洗澡吗?” 他没作声。 林知夏偷偷地溜进来。 江逾白往后靠了靠。 林知夏穿着一条睡裙,跪坐在浴池的边沿。她透过清澈如镜的水面打量他的全身上下,她愣了一小会儿,谨慎地伸手触碰他:“我……我第一次看到你……” 江逾白抓住她的手腕,亲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他放开她,挪到了另一个位置静坐,林知夏望着他的侧影,深受他的蛊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下水,水位线漫过林知夏的大腿,她才如梦初醒般退到了岸边。 江逾白是林知夏的游泳教练。她清楚地记得他穿泳裤的样子,但是,她对他的探索还没做到最后一步,哪怕他们曾经同居了一年,林知夏也没有越出最危险的雷池。 刚才那短短的十几秒钟,给林知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追随江逾白,理智又劝诫她停留在原地不动。她的内心产生了万般纠结,最终,她飞速地逃离了现场。 整个圣诞节期间,林知夏和江逾白都住在酒店。白天他们出门散步,晚上他们会玩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的游戏,夜里他们一如既往地同床共枕,不过林知夏变得格外老实,她再也没有要求江逾白解开扣子让她研究。 波士顿的冬天寒冷又潮湿,房间里却是明媚又温暖的。圣诞假期的最后一天,江逾白和林知夏在卧室门口吻别,林知夏送给江逾白一包金花茶的种子。她说,等江逾白回到家里,就把金花茶种进花盆,明年秋天,金花茶开花时,林知夏就回国了。 金花茶的花语是“理想的爱”。 那一盆金花茶,就成了江逾白第一次亲手种植的植物。 江逾白把花盆摆到了他的办公室窗台上,每天悉心照料,还抽空看了两本“花卉园艺”方面的书。 他和林知夏的日常工作都很忙,两人维持着每周一次的通话记录,林知夏发论文的速度比博士就读期间更快了。江逾白旁观她的成长,就像在等待一株金花茶绽放。 韦若星学姐手把手地教导林知夏如何申请“青千”。凭借林知夏迄今为止的学术履历,她很快通过了大学的简历筛查,又在2015年的六月份提交了函评材料。 林知夏并不清楚今年的“青千”项目竞争有多激烈。她也没有托人打听,只简略地把自己的规划告诉了沈昭华教授——如果她足够幸运,她会成为沈昭华教授的同事。 沈昭华教授很快回复了她,还问她在美国的科研做得顺不顺利? 林知夏如实说,在美国的这一年,她每天早起晚睡,社交封闭,专注科研,生活无比平静。但她学到了很多新的观念和知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国了。 下一秒,邮箱提示音“叮”地响了一声。 林知夏打开一封江逾白发来的邮件。她看见一株盛开在花盆里金花茶,又见江逾白在信中写道:“花开了,该回家了。” 136、扬帆起航 2015年11月中旬, 林知夏高高兴兴地回国了。 博士后的工作告一段落,林知夏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她在家里昏睡了一整天,顺便调好了自己的生物钟。 次日上午, 爸爸妈妈去了一趟菜市场, 买回来一堆蔬菜水果和海鲜。 家里的超市暂停营业, 爸爸和妈妈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 做出一顿十分美味的“海鲜宴”,包括清蒸螃蟹、蚝油扇贝、凉拌鱿鱼、香辣花蛤……还有林泽秋最喜欢的青椒炒牛肉, 林知夏挚爱的虾仁玉米水饺。 林泽秋下班回家, 刚一推开房门,林知夏就招呼道:“哥哥,快来吃饭,今天的晚饭特别丰盛。” 秋末冬初的寒意席卷了整个城市, 夜晚的冷风灌进了楼道内。林泽秋的家里却是一副温馨舒适的景象,充满了烟火气息。热气腾腾的饭菜让他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坐在餐桌边, 林知夏又给他夹了一只肥嫩的螃蟹:“哥哥吃螃蟹。” “这是海蟹, ”爸爸笑容满面道, “秋秋喜欢吃海鲜吧?敞开肚皮吃!” 林知夏双手捧碗,感叹道:“太好吃了。” 妈妈又问:“夏夏还没动筷子呢, 就知道好吃了?” 林知夏诚实地说:“我在美国的时候,偶尔会梦到自己在家吃饭, 梦里我吃得特别饱, 早晨醒来, 才发现,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冰箱里只有冰凉的牛奶和面包。” 她掀开螃蟹的外壳:“爸爸妈妈做的菜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我自己动手做饭,在外面饭店吃饭,都吃不出类似的感觉……” 妈妈的眼睛里泪光涟涟。她伸出手指,揩了揩眼角,才说:“夏夏回家了,爸妈给你做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咱家的日子好起来了。” “妈妈别哭。”林知夏递给妈妈一张餐巾纸。 爸爸解释道:“你妈妈那是太激动了,孩子们都大了,有出息了,爸爸妈妈是真的高兴啊……秋秋找了份好工作,夏夏要当大学老师……” 讲到这里,爸爸开怀畅饮,又喝了一杯酒。他拍了拍林泽秋的肩膀:“秋秋,爸爸知道你辛苦……为了这个家,没留在北京。” 林泽秋不紧不慢地说:“北京房价太贵,户口很难拿到,我现在过得挺好,年终奖也有好几万。” 爸爸惊奇道:“秋秋挣钱厉害啊,比爸爸强多了。” 林泽秋没作声。他瞥了一眼林知夏。 林知夏拿起一把小锤子,狠狠地砸开了螃蟹钳子。她连敲两只螃蟹,晶莹剔透的蟹肉被她归拢到一只瓷碗里,攒的像一座小山一样高。 林泽秋正想问她,为什么还不吃一口,就见她端起那一碗蟹肉,摆到了爸爸妈妈的面前:“我们家的日子好起来了,我和哥哥都能挣钱了,你们不要舍不得吃,我看你们一直没动筷子夹螃蟹。” 爸爸接连应声说“好”,却没讲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舀起一勺蟹肉,仔细品尝,又抹了一把脸,发自肺腑地感慨道:“哎,夏夏回来了,我和你妈妈、你哥哥都安心了,咱们一家四口团聚了。” 林知夏随口说:“哥哥在软件科技园工作,科技园距离大学城很近,我在大学城买房,那就是我们一家四口的新家。” 林泽秋附和道:“爸妈可以提前退休了。” 林知夏笑意盎然:“对呀,爸爸妈妈退休吧,我和哥哥养你们。” “哎,那哪儿行啊?”爸爸毫无犹豫地否决道,“我和你妈还年轻,还能挣钱。” 妈妈和爸爸统一意见。妈妈缓声说:“夏夏秋秋,你们兄妹俩刚进社会,爸妈也比不上人家的爸妈,没人脉没背景,帮不上你俩……就多给你们攒点钱。” 爸爸应声说:“对,要给你们攒钱。” 提到“攒钱”,爸爸神色一顿,似乎想起来什么。他放下酒杯,转头就告诉林知夏,过去这一年里,每逢重大节日,江逾白都会上门拜访他们家,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比如,今年的中秋节,江逾白就送来了月饼、桂花糕、大闸蟹和橄榄油。 在林知夏父母的面前,江逾白从来不提奢侈品,礼物都是实用为主。 江逾白见到林知夏的父母,还会主动谈起林知夏在美国的情况,解释林知夏的工作内容——这是林知夏的父母总想听的消息,他们对女儿的关注度极高。 江逾白的努力持续了整整一年,成功地打动了林知夏的爸爸。 因此,在今晚的餐桌上,爸爸为江逾白说了几句好话,妈妈也稍微夸奖了一下江逾白,而林泽秋还是一副“那小子没通过考察期”的严肃态度。 林知夏埋头吃饭,满心都在思念他。 当晚,林知夏给江逾白发微信,毫无掩饰地说道:“我好想你。” “我在等你,”江逾白秒回道,“新家装修好了。” 大学城附近有一处高档住宅区,每平方米的房价十分昂贵,今年还有迅猛的上涨趋势。江逾白花费巨资,买下一套八百平方米的顶层豪宅,又请到了全国最好的设计师团队,总共装修了一年多,终于在今年暑假竣工。 前不久,江逾白正式搬进了这座房子。他邀请林知夏来他家里参观,林知夏欣然同意了。 周日早晨,江逾白亲自开车去安城小区,顺利地接到了林知夏。整整十一个月,他和林知夏没有见面。他纾解相思之苦的方式之一,就是在办公室里修剪金花茶的枝叶。 江逾白经常梦见林知夏。 但他只字未提。 他表现得非常平静。 他把林知夏带回了他的新家。 穿过玄关走廊,他们来到客厅,灿烂的阳光穿透了玫瑰天窗,庞大又宽阔的三百六十度全景露台吸引了林知夏的注意力。她轻悄悄地走在精致柔软的地毯上,小声说:“你的新家,真的好漂亮呀。” 江逾白站在她背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林知夏脚步一顿。 江逾白又叫她:“夏夏。” 林知夏转身面朝他:“江江。” 他笑了一声,喃喃念道:“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嗓音极轻:“江江江江逾白。” 这原本是他们小时候发明的暗号,长大了再说,却像是情人之间的絮絮低语,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 冷风从空中花园吹来,四处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林知夏坐到宽敞露台的一把软椅上,指着木架上的一瓶红酒说:“今天我心情好,我们来喝酒吧!” 江逾白问她:“你的酒量涨了吗?” 林知夏贴近他,表面上是要和他说话,实际上,她偷亲了他的脸颊——这个蜻蜓点水的亲密举动就像某种开关,触发了江逾白的激烈反应。他紧紧圈住林知夏的腰,将她扣在椅子上深吻。 137、梦与现实 窗帘遮挡了今夜的月色, 卧室内的黑暗漫无边际,林知夏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为什么呢? 她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大概是因为,她和江逾白太久没见面了。 他们分开的这一年, 在林知夏的心底最深处, 她对江逾白的惦念从未停止过。她经常在梦中回溯从前的记忆, 沉浸在琐碎的往事里, 重温她和江逾白的人生经历。 她想把自己的感情说给他听。 她先问了一句:“你困不困?” 江逾白反问她:“你困吗?” “我好清醒,”林知夏如实回答, “不知道几点才能睡着。” 斜对面的一扇玻璃窗没有扣紧, 流荡的晚风吹开纱帘一角,月亮投射了熹微的光线,林知夏隐约能看清江逾白的侧脸。她忍不住伸手到他的耳后,再细细地勾勒他的下颌线。 江逾白默不作声, 只是调整了睡姿,距离林知夏更近,方便她的每一次触摸。 林知夏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含住她的指尖。 指腹传来一阵奇妙入骨的酥痒感, 蔓延至每一寸皮肤, 快要融化她的掌骨。她立刻收回自己的手, 翻过身,背对着他, 只用轻浅的气音说话:“不行……我们不能这样。” 江逾白一手捞住她的腰:“不玩了,早点睡吧。” 林知夏面不改色地回想江逾白玩弄她手指的细节。他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只通过触觉刺激就让林知夏慌不择路、丢盔弃甲, 林知夏忽然有些不服气。她抓住江逾白搭在她腰间的右手, 引导他不断向上勘察。江逾白就探过身来,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脖颈处,右手五指缓慢地收紧, 情难自抑地用力一握,林知夏顿时喘息出声:“你……” 她说:“我想看你的脸。” 江逾白打开床头灯光。 光线黯淡,并不刺眼。 林知夏仍然没有面朝着他。她的心窝都感受到了他掌中的炽热温度,他又念起她的名字:“夏夏……” 这声音十分克制。 他尚未放弃“清心寡欲”的目标:“我去隔壁房间睡觉,你有事喊我。” “不要嘛,”林知夏脸颊磨蹭枕头,“你别走。” 他无可奈何地俯首抵住林知夏的肩窝,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林知夏抬起一只手,触到开关,关闭灯光,满室的黑暗与寂静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她翻身跨坐在江逾白的身上,借着月光摸索他的骨形,他就说:“别再继续了。” 竟然有一丝恳求的意味。 他低声道:“我快疯了。” 这四个字如同乱耳的魔音,敲碎了林知夏的理智。在他们成年之后,她眼中所见的江逾白总是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的。他清高禁欲又隐忍自持,连一声“我认输”的话都没说过,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林知夏静坐不动:“你要是疯了,会怎么样?” 江逾白双掌紧扣她的腰肢:“你真的想知道?” 林知夏依附在他的耳边,充满求知欲地说:“是的,我很想,我比你更想。” 江逾白按住她的后背,轻松一个翻身就将她反压在床上,他用左手抚摸她,右手握住床头一块柔软的皮革,五指向内,狠力抓牢,握拳般死扣,骨节略微泛白,手背暴起青筋,以此来发泄他多余的力气。 那一块皮革被他的右手扯破了。 他的左手却很体贴温柔。 他解开林知夏的睡裙扣子,又拉着肩带轻轻地向下扯,林知夏的呼吸起伏不定。她越亢奋,就越昏沉。 江逾白做了极其漫长的铺垫,直到他的忍耐也到达了极限。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盒崭新的安全用品。他第一次使用这种东西,动作格外青涩,更近一步的接触也变得越发谨慎,他一边亲吻林知夏的耳朵,一边问她:“准备好了吗?” 她嗓音含糊地答应道:“我在等你。” 汹涌袭来的欲念浪潮再度打到了江逾白的身上。他花了十几秒钟让自己冷静,让大脑降温,对他而言,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强烈刺激,仿佛是亲自下凡的神明允许一位异教徒亵神。 神明的记忆力是刻入骨髓的。他要让她在整个过程中享乐。他努力压制身心的冲动,缓慢又温柔地攻占她,但她还是说:“嗯……太涨了……” 她双臂缠缚他的脖颈,喘息间的话语断断续续:“你……再慢一点……” 江逾白的额头冒出几滴冷汗。他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听从她的一切安排,像是在献祭自己。他渴望这种献祭能换来她的欢愉。 林知夏似有所感。 她轻吻江逾白的唇角。她究竟在做什么呢?潜意识里爆发的本能支配了她。他们在昏天黑地时接吻都吻得热烈又潮湿,动情动得意乱神迷,后来两人都冲破了一切屏障,彻底耽溺于痛快淋漓的交缠。 凌晨四点半,林知夏精疲力尽地靠在江逾白的怀里睡着了。 江逾白把林知夏抱到了与主卧相连的另一张整洁的大床上。他给林知夏盖好被子,躺在她的身边,黯淡月光照出她的睡颜。他从十八岁开始肖想她,到了二十一岁这一年,才有了不可细说的绝妙而极致的体验,像是做了一场销魂荡魄的春秋大梦。 江逾白多年来的作息十分规律。他早睡早起,极少熬夜。但他今晚破例了。他轻抚林知夏的头发,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保持着清醒的意识,熬到早晨七点多钟,东方的天色蒙蒙发亮,烈火烧过的余烬才从他心中褪去。 入睡之前,他不忘抱紧林知夏,枕间漫溢着清甜香气,他睡了一个好觉。 日上三竿时,林知夏悠悠转醒。 江逾白刚洗完澡。他缓步走出浴室,腰间系着一条纯白色浴巾,黑色短发上挂着未干的水珠。几颗水珠滴在他的锁骨上,引来了林知夏的凝视。她蓦地记起昨夜的种种细节,刚想下床又有些腰酸,她无计可施只能害羞地躲进被子里,江逾白就坐在床边哄骗她出来:“夏夏。” 林知夏语气很软:“你不要叫我。” 江逾白掀起被子,也钻了进去。 林知夏在被子里与他对视。 她身上有几块未消的红痕,江逾白抬手去触碰她,她又倒进他的怀里,小声说:“我喜欢那种感觉……”又说:“我喜欢你。” 江逾白的心都要被她软化。他撩起林知夏的长发,低声如呓语般回应她:“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吐露这三个字。 林知夏感到甜蜜快乐又有点害羞。她抱起一只枕头,再度躺回床上,手机铃声就突然响了。 江逾白拉开床头柜,拿起他的手机。他没有立刻接听,因为屏幕显示来电人是“大舅哥”。 昨天晚上,林知夏和妈妈打过招呼,直说自己在江逾白的家里做客,因为天色太晚了,她先不回家了,会留宿在江逾白家的客房。 江逾白和林知夏都有了正式工作。现如今,他们都是可以自力更生的成年人。江逾白的父母不再约束江逾白,林知夏的妈妈也只嘱咐她“小心些”,没有勒令她当晚回家。 唯一的变数就在于林泽秋。 江逾白按下接听键,就听林泽秋问道:“我忘记问你了,林知夏昨晚在你家吗?” 江逾白承认道:“她在我家,还没回去。” 林知夏裹着被子,在床上坐直。 江逾白又说:“我准备和她去吃午饭。” 江逾白语气平静,没有波澜起伏,与昨夜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他无意中营造出的假象蒙蔽了林泽秋。林泽秋以为他妹妹只是在江逾白的家里借住了一晚,并未发生任何严重的事情,毕竟他妹妹答应过他,不会让他年纪轻轻就做舅舅。 林泽秋吩咐道:“你家的饭菜少放辣椒,冰箱里要有草莓酸奶,先说这么多吧,我工作去了。” 现如今,江逾白已经能和林泽秋和平共处。他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夏夏。” 林泽秋又说:“夏夏是我们家里人叫的小名。” 江逾白开了免提,林知夏能听见她哥哥说话的声音。她插了一句:“江逾白迟早是我的家人。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林泽秋心头一惊。 但他也没往歪处想,只批评道:“别这么说,女孩子矜持点。行了,你们去吃午饭吧,别磨蹭了。” 挂断电话之后,林泽秋就去工作了。他们公司施行“弹性加班制度”,按照考评绩效发放奖金。为了丰厚的年终奖,林泽秋最近写起代码来格外卖力。他回想江逾白的话,才想起来自己也没吃午餐。他便披上外套,匆匆忙忙地去了一趟食堂。 林泽秋恰好在食堂撞见了高中同学——他的高中同学和他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位同学开口第一句就是:“哎,秋哥?秋哥,好久不见,你妹妹怎么样啊,有没有从国外回来啊?” 林泽秋在食堂窗口打了一份铁板牛肉盖饭,配上一碗凉拌素菜。他端起餐盘,心底很不耐烦,嘴上还算客气:“她回来了,在找省城大学的教职。” “哎呦,这么厉害?”那同学拦着林泽秋,“秋哥,我们吃顿饭吧。” 138、声誉 为了弘扬“公正平等”的企业文化, 林泽秋所在的互联网公司要求每一位员工都给自己起一个英文名,同事之间就用英文名来做代称,杜绝“x总”、“x经理”之类的尊称。 林泽秋被他的昔日同学追着喊“秋哥”, 引来同事们的频频回首。林泽秋难免有些反感, 冷声问:“你有什么话, 不能在这儿讲完?” 那位同学忙说:“你妹妹是我们中学的名人啊, 省立一中的校友档案馆里有她的名字……” 林泽秋把餐盘放到桌上,不锈钢的餐具磕出“砰”的一声轻响。他坐下来吃了两口饭, 才问:“你想认识我妹妹?” 同学扭扭捏捏地承认道:“交个朋友。” 林泽秋却说:“她很忙, 你没正事就别找她了。” 林泽秋的态度如此冷硬,那位同学也没灰心。他酝酿了一会儿,就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原来他有一个表姐,名叫孟连思, 刚满三十岁,任职于省城最好的大学——她是理论物理学科的讲师,还没评上副教授。 林泽秋以为, 同学要讲一讲职业发展, 怎料那位同学竟然说, 表姐三十多岁了还不谈恋爱,表姐的家里人特别着急, 因此,他想把表姐介绍给林泽秋, 再把他自己介绍给林知夏, 姐姐配哥哥, 妹妹配弟弟,亲上加亲,喜上加喜, 岂不是一桩美事? 林泽秋心道:滚。 他板起一张脸:“好好写你的代码,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同学仍不死心:“我姐长得不赖,成熟御姐风,高学历高职称……” 林泽秋哂然一笑:“行了,顾好你自己吧。我妹妹有男朋友了,你别再跟我提这事,我和你中学不同班,你不懂我是什么人。我在事业上升期,不想耽误人家女生。” 林泽秋的最后一句话,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那位高中同学讪讪地走开了,而林泽秋还在埋头吃饭。牛肉盖饭的滋味鲜嫩劲道,颗颗米饭浸润着点点汤汁,林泽秋吃完这一盆饭,心情还算不错。他尽心尽力地工作了一下午,傍晚下班以后,他还在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一盒草莓,这才坐上公司的班车回家了。 林泽秋万万没想到,今天晚上,林知夏也没回家。 林知夏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她有理有据地说:“我想成立一个量子科技实验室,江逾白准备了《商业计划书》。我要和江逾白讨论一下商业方面的合作,妈妈,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 妈妈开了免提。林泽秋听见林知夏的声音,直接问她:“你明天回不回来?” “明天早晨,”林知夏说,“江逾白送我回家。” 林泽秋没再接话。 妈妈一再嘱咐林知夏注意安全,林知夏听出一点言外之意。 林知夏在美国工作的这一年里,江逾白经常去林知夏的家里做客。他从不空手上门,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不过,林知夏觉得,她的妈妈仍然不太信任江逾白。 挂断电话之后,林知夏若有所思。 江逾白和林知夏坐在一间餐厅里,白色大理石雕成的餐桌与地板融为一体。这张桌子的造价少说也得五位数起步,林知夏轻轻地拍了拍冰凉的桌面,有感而发道:“人类社会发展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在使用货币交换货物和劳务?” 江逾白为她剥开一只巨大的龙虾:“比货币更值钱的是声誉。” 林知夏盯着他看了片刻:“你说的声誉,指的是名声、流量、成就……之类的东西吗?” 江逾白抽出一块湿巾擦手,又和林知夏讨论起“2008年次贷危机的起因”,从“市场的信心”谈到“雷曼兄弟公司的烂账”。最后,他话锋一转,直说道:“从声誉的角度考虑,你比我有钱。” 林知夏大致理顺了江逾白的意思。 金融机构让一群没有贷款资格的人成功地贷款买房——这是2008年次贷危机的起因之一。后来整个市场的信心崩塌,导致了房地产泡沫破裂,雷曼兄弟公司宣告破产。雷曼兄弟是一家投行与国际金融机构。江逾白的名下也有投资公司。他把雷曼兄弟引为前车之鉴,却无法规避“市场信心”导致的商业风险。相比之下,林知夏的名声全是她自己决定、自己挣来的,她的学术履历就是最好的自我证明。 林知夏尝了一块龙虾肉,才说:“你总是在拐弯抹角地夸我。” 江逾白给她倒了一小杯草莓酒:“我只是在实话实说。” 林知夏端起杯子,抿了一点,唇瓣沾了酒色,显得红艳欲滴。她非常喜欢草莓酒的味道,酸酸甜甜的,混杂着酒香和草莓香,实在是太好喝了。她忍不住拎起酒瓶,一鼓作气地闷了一大口,江逾白立刻拦住她:“别这么喝,你的酒量不行。” “还行,”林知夏却说,“我喝什么酒都不会头晕。” 江逾白发出了质疑的声音:“是吗?” 林知夏拖着椅子靠近他:“真的,你相信我。” 她安静地凝视他,双眼明亮生光,隐有期待之色。 江逾白莫名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拿走林知夏的酒杯,借用她的杯子喝了一口酒,侧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充盈着草莓香味的酒气不断蔓延,她越发羞涩腼腆:“你……” 江逾白亲了亲她泛红的耳根:“我怎么?” 林知夏没有回答。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飞快地跑了。 她无意中跑进了江逾白的卧室,江逾白跟着她走进来,反手就锁了门。她忽然觉得好刺激,因为江逾白经常对她千依百顺,任她为所欲为,像今晚这样的情形并不多见,而她生平最喜欢追寻新奇的体验。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踢掉拖鞋,光脚走在地板上,身影消失在浴室门口。 江逾白脚步一顿。 林知夏扶着门框,只露出小半张脸:“快进来呀。” 她的声调含娇带媚,尾音上扬,就像中古传说里的水妖,引诱行人靠近水源。 江逾白仍然能保持充足的耐心。毕竟他早就习惯了忍耐。他关掉了自己的手机,确认房门紧锁,开启了门铃的免打扰模式,最后又关了卧室的灯。他在一片黑暗中走进浴室,堕入水浪激荡的光明世界。 夜深人静时,江逾白把林知夏抱回了床上。他们就像一对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林知夏又困又累,精神却很亢奋,怎么也睡不着。她脑中回想昨夜与今夜,忍不住偷偷地做了一下对比,感官记忆再度复苏,黑暗中似有一把熊熊野火从她的心头烧到了耳朵。 江逾白摸到她浑身发热,忙问:“你身体不舒服?” 林知夏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发现了一样,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我才没有不舒服。 ” 江逾白追问了她好几句,她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干脆破摔破摔实话实说。刚一说完,她立刻藏进被子里,又被江逾白抓了出来。他衣衫不整地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连声叫她“夏夏”,情到浓时,他反倒克制着自己,温声低语哄她睡觉。 江逾白的怀抱无比可靠。林知夏的状态越发放松。她打了一个哈欠:“我真的要睡觉了。” “睡吧,”他说,“我陪你睡。” 林知夏的意识有些混沌:“我还想听你讲故事……” 江逾白饶有兴致:“什么故事?” 林知夏的嗓音更轻,语调含糊不清:“《探索宇宙》的成年版本。” 江逾白闻着她发丝间的清浅香气,喃喃自语道:“林知夏和江逾白降落在陌生的星球,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为了人类的繁衍生息,”林知夏半梦半醒地接话,“林知夏决定,她要和江逾白……” 要和江逾白做什么? 江逾白等着林知夏详细描述陌生星球上的人类繁衍史,但他等了很久,林知夏也没再说一个字。他彻底放弃了《探索宇宙》的成年版故事。他把她搂得更近了一些,又亲了一下她的脸颊,逐渐沉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江逾白开车送林知夏回家。 林知夏和他在安城小区的门口分别,他再绕路去公司上班。他的工作效率比平常更高,处理文件的速度快了不少,哪怕他察觉某一家子公司的全年业绩烂得一塌糊涂,他心底也没有丝毫波澜。中午和家里的长辈视频聊天时,他顺道提起了那家公司,爷爷就告诉他:“去年划出的新公司,今年才交给你分管,亏损是常事,不打紧,你按你的方法来做事。” 江逾白拿出一份文件,把话题转到了“量子科技实验室”上。他的团队已经拟好一份合同,他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爷爷又叮嘱他:“新产业投资,你悠着点儿。” 江逾白声明道:“我自负盈亏。” 他很相信林知夏的能力。 林知夏还没有拿到大学的正式聘任文件。不过,副院长已经和林知夏取得了联系,希望她能为交叉学院的大三年级本科生们开设一门名为《量子位与计算机》的课程——数学、物理、计算机、电子工程学院的学生们也可以选择这门课。 副院长还说,科研与教学两项任务压在肩上,年轻老师的压力会比较大。如果林知夏不想开课教书,院里的领导们也表示理解。 林知夏立刻表态:“没关系的,我很喜欢教课,我会认真备课,准备好教案、作业和试题,期待今年九月开学。” 副院长欣慰不已:“好啊,好,林老师,学生们等你九月开学。” 139、入职 为了准备《量子位与计算机》的教学材料, 林知夏在网上搜索了全球顶级大学的相关课程。 斯坦福、麻省理工、普林斯顿、加州伯克利等等众多世界一流名校经常会把课堂笔记、课后作业、考试习题公开在学校的官网上。这些学校开设了多种多样的与“量子计算”相关的课程,涵盖了各种量子算法、模拟、通讯、编程实战内容。 林知夏一目十行,快速地扫视了各个大学的教学方案。 她仔细地回忆了从前读过的书籍和论文, 又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 撰写《量子位与计算机》的教案, 精心设计每周作业, 顺便做好了课堂ppt,标明了所有参考文献。 到了2016年三月份, 林知夏的名字被公示在全国人才名单上, 学校也公布了“拟录用人员名单”,正式与林知夏签订特聘合同。林知夏拿到了“副高级职称”,等同于副教授。不过,这份特聘合同是有年限的, 五年之内,如果林知夏的学术表现不佳,学校有权取消她的特殊待遇。 合同生效的第一天, 林知夏就凭借“教师个人账号”登录学校官网, 提交了一份“新开课程申请”, 上传《量子位与计算机》的电子版教案和ppt文件,等待教务部的审核结果。 与此同时, 学院还在积极地帮她筹备课题组。 学院的一位领导建议林知夏从今年开始招生,因为林知夏是十几篇sci一区文章的第一作者或独立作者, 又有专项的科研基金, 还和国外几个顶尖实验室保持了密切联系, 研究生跟着她学习,各种资源都能沾一点光。 林知夏很愿意招收硕士生。 至于博士生…… 根据林知夏的特聘合同,她有招收博士生的资格, 但是,她觉得自己经验不足,尚需学习,暂时没有多余的心力培养博士。 2016年的三月下旬,林知夏所在的大学举行了“硕士研究生复试”。 今年二月份,初试成绩公布的时候,不少同学就提前联系好了导师。 林知夏虽然名声在外,但她的教师主页在今年三月份才更新,压根没有学生找她,最后还是系主任的助理给她推荐过来一个学生——那学生名叫詹锐,二十四岁,毕业于北京的一所985理工大学。 詹锐是个男生,身高不到一米八,长相秀气白净,性格比较内向。 本科毕业后,詹锐在北京工作了一年,辞职回家考研,分数超过了初试线,但他一直没有主动联络任何一位导师。 为什么呢? 因为他天生是个结巴。 他面朝系主任的助理,支支吾吾道:“明、明天面试,老、老师好……” 詹锐费了半天劲,总算讲完一句话。 昨天晚上,詹锐刚来到省城,今天就想拜访一下系主任,为明天的面试做些准备工作。系主任的助理曾经给他打过电话,似乎对他的学术背景有一点兴趣。 但是,此时此刻,那位助理却说:“你好,詹同学是吧?我有印象。我看过你的简历,学习成绩好,基本功扎实。哎,我们的招生名额满了,你去林老师那边问问吧。林知夏老师是交叉学院特聘的年轻教授,发过‘机器学习’的顶会论文,你本科学计算机,和林老师有话聊。” 詹锐记住了“林知夏”这个名字。 他总觉得很耳熟。 詹锐掏出手机,在网上查找“林知夏”,搜索结果让他吓了一大跳——这么年轻的老师,科研成果居然这么厉害。 这天恰好是个雨天。 天幕阴沉,乌云涌动,斜斜的雨丝飘荡在偌大的校园内,枯黄与青绿色的落叶在寒风中飘零一地。詹锐打了个喷嚏,抱着一沓文件,四处寻找林知夏的办公室,最后总算在“前沿交叉学院”的办公大楼里找到了。 詹锐的一头黑色短发被雨水淋湿,一绺头发黏在额头上。他用纸巾擦干了水珠,急匆匆地前往二楼,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笑声:“林老师,我来看你了。我是谭老师。” 詹锐循声往前走,刚好和谭千澈打了个照面。 谭千澈今日穿了一身西装。他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气质不俗,格外引人注意。他站在林知夏的办公室门口,詹锐就从他身边走过,本本分分地打起招呼:“老、老、老……” “老什么?”谭千澈被他逗笑了,“我们都还年轻得很。” 詹锐慌忙解释道:“我、我我口吃。” 谭千澈打量他的全身上下,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身份:“看你这样子,是今年的硕士生吧,想找林老师?好眼光,你就是林老师的开门弟子。” 窗外的雨声更大。 雨水阴冷而绵长,越过屋檐,飘进了室内。 林知夏关掉窗户,端起一杯纯净水,很温和地招呼道:“请坐吧,你们喝饮料吗?” 谭千澈毫不见外地坐下了。 去年九月,谭千澈拿到了物理学院的教职。眼下,他不仅是林知夏的同门师兄,还是林知夏的同校同事。听说林知夏被特聘为交叉学院的教授,谭千澈特意挑了个日子,亲自来到林知夏的办公室道贺。 然而,林知夏却对谭千澈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下次还是先发邮件预约吧。你平时要是有急事找我,我不一定在办公室。” 谭千澈正准备和林知夏聊一聊她的量子平台建设,听林知夏这语气,似乎不太欢迎他,他懒得自讨没趣,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走了。 临走前,他的手机连响几声,他接听电话,喊了一句:“宝贝。”又说:“今天忙,改天吧。” 林知夏提醒他:“学长,你还记得那一年你躺在医院里说过的话吗?” 他留下一个笔直的背影,淡声回应道:“都过去了。” 詹锐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又听林知夏说:“同学你好,我能不能看一眼你的简历?” 詹锐回过神来,双手交出简历。他明明比林知夏大三岁,却没来由地自动代入了晚辈的身份。他紧张地搓起手指,满手都是微潮的汗水,暗恨自己怎么没做一点准备就敢来找交叉学院的副教授呢? 他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整个过程其实只有几秒钟。 林知夏放下简历,认真酝酿了一番,才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我这里有纸和笔,你可以在纸上写字、写公式。” 詹锐点头答应道:“好,好。” 詹锐的面试就这样开始了。 140、新居 五月初, 阳光明媚,天气越发暖和,林知夏给她的家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筛选了众多房源, 看中了一套两百七十多平方米的二手房。这套房子是2014年建成的, 配套设施齐全, 房主装修了一年多, 急着出手,价格公道, 林知夏已经支付了定金。 林泽秋听完林知夏的描述, 微微皱起了眉头:“林知夏,你怎么没跟家里人商量,直接付定金了?” 林知夏却说:“我和妈妈讲过了,妈妈让我自己拿主意。” 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周日, 林泽秋不用上班,爸爸妈妈暂时关闭了家里的超市。林知夏站在客厅的正中央,兴致勃勃地宣布道:“要是一切顺利的话, 我们下个月就能搬家了。” “下个月, ”爸爸惊叹道, “这么快啊?” 林知夏眼中光芒闪动:“嗯,下个月是六月, 我们六月份搬家。到了每年七月的梅雨季节……”她走到墙边,拍了拍墙壁:“这个房子就会反潮, 妈妈的关节炎又要犯了, 所以我想早点搬过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搬进了安城小区,眨眼之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爸爸心生诸多感慨:“哎,爸爸像在做梦啊,夏夏自己一个人就把大房子买好了。” 林知夏开心地说:“你们都跟我走吧,今天我带你们参观新家。” 林泽秋立刻弯腰,打开茶几抽屉,翻找他的公交ic卡。林知夏拽住他的袖子:“哥哥,江逾白会来接我们。” 林泽秋动作一顿。 妈妈问道:“小江开车来接?” “是的,”林知夏说,“他的司机会开一辆商务车,这样我们全家人都能坐得下。” 江逾白和林知夏约好了今天上午九点见面。 江逾白提前十分钟抵达了安城小区门口,透过车窗,他看见林知夏一家人渐行渐近。他打开车内镜,对着镜子照了两秒钟,确认自己的仪容整洁、衣领整齐,方才从容不迫地下车。 江逾白刚一露面,林知夏就飞奔着跑向他。他的眼底不自觉地浮现笑意。大庭广众之下,他向林知夏伸出一只手,她抱住他的手臂,又被他带到了车上。 林知夏老老实实地坐到后排,江逾白还站在车外迎宾。 在岳父岳母的面前,江逾白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 迄今为止,江逾白和岳父岳母相处得十分融洽。他经常给岳父岳母的微信朋友圈点赞,但他无法对林泽秋使用相同的策略——因为林泽秋屏蔽了江逾白,还把江逾白从他们的家族群里踢出去了。不过江逾白一点也不介意。林知夏知道江逾白还没有被她的家人完全认可,她总是好声好气地安慰江逾白,对他又亲又哄,让他乐在其中。 年少时,江逾白碰上林泽秋,总想在气势上压他一头,喝水都要比他猛,剥虾都要比他快。但是现在,江逾白的变化很大,他主动为林泽秋拉开车门。 林泽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直觉江逾白这小子城府颇深,心怀叵测。他一声不吭地上车,无意中坐到了中排,而江逾白在他的背后落座,紧挨着林知夏。 林知夏小声安抚江逾白:“辛苦你了,周日抽空来陪我们看房子。” “没事,”江逾白回应道,“我周日不忙。” 林知夏偷偷地亲了他一口,又说:“待会儿我会找哥哥聊天,让他把你从微信屏蔽名单里放出来。他要是不愿意,我就跟他理论。” 江逾白却说:“现在这样也挺好,别因为我影响了你们兄妹的关系。” 林知夏有些感动:“你真的好温柔,好懂事。” 林泽秋隐隐约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不温柔、不懂事的人,但他并未发作。他掏出手机,把江逾白的备注改成了“小心防范这小子”。 汽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不到二十分钟,就把林知夏一家人带到了新小区的门口。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沿街树木郁郁葱葱,枝叶婆娑,交织成荫,砖石砌成的小桥下还有一条人工溪流,繁花翠叶倒映在溪水中,遮挡了桥上行人的浮影。 孩子们聚集在一块宽敞的绿地上玩耍,几个老人围坐一旁聊天,林知夏的爸爸妈妈走走停停,妈妈还问:“这一块的房价有多贵?” “三万多,将近四万。”林知夏诚实地说。 妈妈叹了口气:“四万太贵了。” 林知夏连忙说:“江逾白住在隔壁小区,那个小区的房价更贵。我本来想和江逾白做邻居,但我实在买不起那边的房子……”她拿出一串钥匙:“这个小区,我还是能负担得起的。” 她把钥匙挂在手指上,绕圈甩出轻响,脚步轻快地迈入一栋单元楼。 林泽秋紧随其后。他的掌心微微发烫,心肺间仿佛凝聚了一团热气正在缓缓上升。他看到了整洁的楼道大厅,光可鉴人的电梯,大理石雕砌的台阶,林知夏又说:“我们住在四楼,可以坐电梯,也可以走楼梯。” “坐电梯吧。”林泽秋提议道。 林知夏欢快地答应道:“好的好的!” 林泽秋双手揣进口袋里,在电梯内站得笔直。他的爸爸反而退到了墙角处,抬手抹脸,擦拭鬓角的薄汗。妈妈看上去比爸爸更平静,但她也时不时地捋起耳边碎发,换了好几个站姿。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林知夏带着家人穿过走廊。她立定在一扇防盗门的前方,插.入钥匙,推开正门,介绍道:“这个房子坐北朝南,总面积两百七十平方米,四室两厅两厨三卫,还有一个露台……” 爸爸踏进玄关,恍然问道:“爸爸要不要脱鞋?” 林知夏回头看他:“这是我们的家,就像在家一样。” 林泽秋扶着墙面进门,那墙面干净、整洁、崭新无比,没有丝毫的裂纹和渗水痕迹。他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腿,继续探寻这一套新房子。 客厅的落地窗吹进来一阵凉风,白色薄纱窗帘越飘越高,抛光的纯木地板严丝合缝,林泽秋蹲到地上,伸手摸了一下地板。 141、课题组(上) “这房子的装修, 也得不少钱吧?”林泽秋问道。 “是的,”林知夏从背包里掏出一沓文件,“客厅和卧室铺了一层柚木实木地板, 刷了木蜡油, 厕所和阳台用到了防滑玻化砖……” 林泽秋坐到了沙发上:“房东有没有管你要装修费?” 林知夏把文件递到他的手里:“房东的每平方米报价, 比毛胚房高了一千多块。” 爸爸在客厅转悠半天, 恍恍惚惚地问:“这么好的房子,人家房东为什么要卖啊?” 林知夏解释道:“去年十一月开始, a股的股市暴涨, 对港股的溢价超过了百分之三十,房东想把不动产卖掉,换钱去投资股市。房东还说,他们家在省城有好几套房子……” 爸爸还是不太放心:“夏夏, 你真的攒够了首付的钱?你还差多少,爸爸妈妈给你补上。” “足够了,”林知夏欢快道, “青千项目直接奖励五十万, 学校发了一百多万的安家费, 省教育局又给我划了一笔‘高层次人才’的购房补贴,再加上我这些年来攒的钱, 付完四成首付,我的银行账户里还剩下十一万人民币。”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都被她的快乐情绪感染, 林泽秋也说:“装修材料都挺高档的, 家具还差点意思, 我手头有十多万,拿出来给咱们家多买几套家具。” 林知夏拉起他的手:“过来看看你的新卧室。” 林泽秋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肢体动作迟钝僵硬, 如同一只提线木偶。他甚至忽略了杵在一旁的江逾白,压根没听清江逾白说了什么。他只看见,江逾白逗得爸爸妈妈笑容满面,爸爸又拍了拍江逾白的肩膀,对江逾白的态度温暖如三月朝阳。 不过,林泽秋已经不在意江逾白了。他只想参观自己的新卧室——那是一个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侧门连通着独立卫浴、独立书房,还有一座视野开阔的阳台。 林泽秋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卧室里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这辈子都没睡过双人床。他忍不住弯腰触碰床架,展开手指,又把手收了回来。他眼角余光瞥见江逾白,感觉有些不自在,哪怕他再喜欢这间卧室,他都不能表现得太穷酸,不能在江逾白的面前给他妹妹丢脸。 此时,林知夏恰好问了一句:“哥哥,你喜欢这个房子吗?” 林泽秋高傲地抬起下巴:“蛮不错的,马马虎虎。” 林知夏声音变轻:“这已经是我能负担的最好的房子了,再贵一点我都买不起了。” 江逾白忽然出声道:“你一个人看房,看了三个多月,我工作太忙,抽不出空陪你……” “没关系的,”林知夏诚心诚意地说,“你教我看房的技巧,让我少走弯路,帮了我很多忙。” 说完,她侧身靠上江逾白,借着衣袖的遮挡,与他十指相扣。江逾白又说,作为林知夏的好朋友兼男朋友,他想送她一些礼物,包括一组定制的日用品,庆祝她搬进这套大房子。 林知夏好奇地问:“什么日用品?” 江逾白简单地介绍道:“台灯,窗帘,地毯,锅碗瓢盆。” “不要买特别贵的。”林知夏叮嘱道。 江逾白模仿她平常的语气:“好的好的。” 江逾白声调偏低,话中带笑,林知夏猜想他的表情也是很好看的。她还没把目光投向他,心头就涌上一股甜丝丝的滋味,于是她紧紧握住江逾白的右手,私下里对他说:“这个新房子也是你的家……” 江逾白没有做声。他站在靠近阳台的位置,影影绰绰的日光落在他的眼眸里,显得温暖又清澈。 这套房子的原房主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中年男人。他一点都没坑林知夏,房子过户的手续办得十分顺利。 林知夏成功地通过了银行的贷款申请。她的基础年薪大概是四十万元,加上各项津贴、奖励、专利授权费,税后年收入约为五十万元,扣除每月将近三万的房贷,还剩下十几万,足够保障她的开销——她对珠宝首饰、名牌服装都没太大兴趣,日常生活比较节俭,几乎不花钱。江逾白却有些担心林知夏的资金链。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他会尽快成立“量子科技实验室”,而林知夏作为实验室的负责人兼创始人,一定能获得稳定的收益。 提及“量子科技实验室”,林知夏一点也不着急。她的重心仍然在教学与科研上。 除了学校的那些公事,如何妥善地布置新房子,也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2016年的五月到六月,林知夏和林泽秋经常跑去宜家、无印良品之类的简约风格家居店,买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日用品。 而江逾白大手笔地送来了电器、地毯、木柜、锅碗瓢盆——那些东西的品牌都是林知夏家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林知夏问起它们的价格,江逾白还说,他拿到了厂家团购直销的内部价,不算很贵,他希望林知夏能接受他的一番心意。 林知夏刨根究底地追问:“究竟花了你多少钱呢?” 江逾白转移话题:“我考虑得不够周到……我在学术上帮不了你,只能在生活上提供一点便利。” 江逾白讲话特别诚恳,还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当他讲到“我在学术上帮不了你”,他略微偏过脸,似乎回忆起了被林知夏完全压制的中学时光——那时的江逾白拼尽全力也考不到年级第一,甚至还会输给金百慧,就连沈负暄的考试名次都一度排在他前面。 在林知夏的《人类观察日记》里,她描写江逾白的高频句式是——“今天的江逾白又在苦苦思索一道简单的物理题……” 江逾白的叹息声轻不可闻,林知夏顿时很心疼他,不仅接受了他的所有礼物,还坐到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亲了几下,刚讲了两句好听话,他立刻箍紧她的腰肢,热切又热烈地吻她,似乎终于走出了往日阴影。 2016年的六月底,林知夏带着爸爸妈妈和哥哥搬进了新居。 当天晚上九点,林泽秋在卧室里洗了个澡,充满仪式感地躺到了他的大床上。他紧紧地裹着被子,还把脸埋进了枕头。那枕头也很不一般,结实柔软,散发着草木的清香,他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原来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用的枕头。 林泽秋格外亢奋,睡不着觉,又不想起床。 林泽秋的卧室距离客厅最近。 夜里十点多,他听见玄关处隐约传来一阵轻浅的交谈声。 他翻身下床,拉开门缝,只见林知夏牵着江逾白走过客厅——是的,在他们搬家的第一天晚上,江逾白就偷偷摸摸地溜进他家里做客了。林泽秋的心底拉起了红色警报。他光脚走出一段路,又发现林知夏把江逾白带进了客房。 林泽秋放下心来。 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然而,林泽秋刚把房门关上,江逾白就凑到林知夏耳边说:“你哥哥回去了。” 林知夏被他的声音勾得浑身一激灵:“所以呢?” “打扰了,我能不能去你的房间?”他斯文得体地征求她的意见。 林知夏义正辞严地提醒他:“我们除了睡觉,不能做别的事。” 他说:“我明白。” 林知夏打量他的全身上下。他刚从公司回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衬衫平整,裤线笔直,给人一种兢兢业业的职场精英即视感。 林知夏心间一热,就把江逾白带回她的大卧室,和他在浴室里玩起了“林总裁与江秘书”的角色扮演游戏。江秘书的各项服务细致入微,林总裁难以招架,浴室内的水声、笑声、喘息声混杂在一起,持续到深夜方才停止。 今年的夏天格外燥热。 江逾白偶尔会来林知夏的家里做客。他在林知夏的房间睡到凌晨五点半,再摸黑去隔壁的客房,第二天早晨七点半,他从客房出来,林泽秋就以为江逾白还算单纯——他只是心眼多,城府深,胜负欲强,看人下菜,实际上还是个保守本分的年轻人。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从未留意过住在客房的江逾白。 爸爸妈妈每天早上七点就出门了。他们仍在经营安城小区的超市业务。林泽秋出钱给爸爸买了一辆五菱宏光的面包车。清晨七点,爸爸会开车载着妈妈回到安城小区,到了傍晚六点,他们再返回大学城,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没日没夜地开店,因为林知夏和林泽秋都有了稳定的收入,生活远比从前轻松得多,一家人每天都能一起吃晚饭,还能一起看会儿电视。 林知夏很满足。 她对学校派发的任务更加用心。 今年八月,天气最热的时候,学院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突然决定跳槽,学院百般挽留也没留住,而他的门下还有好几个未毕业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学院召开紧急会议,要保障学生顺利毕业,只能为他们分配新的导师。 142、课题组(下) 时值八月盛夏, 天气格外闷热。 开会的那天上午,气温飙升到三十七度,热浪起伏, 蝉鸣闹耳, 学院行政楼的一间会议室里却极其安静。 会议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实木长桌, 院里的各位领导和老师们围着桌子落座。 副院长端起一只玻璃杯, 杯中的胖大海漂离沉浮。他喝了好几口水,方才出声说:“大家都知道了吧, 我们院的钱老师跳槽去了别的学校。钱老师是‘分子动力学’的学科带头人, 他这一走,方方面面,影响深远。学生的问题,项目的问题, 基金的问题……这一摊子的事情,都要尽早处理。” 教务处的一位领导插话道:“目前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钱老师走了, ‘分子动力学’的学科带头人, 就由我们学院的曲老师接手, 这是暂定的结果啊,具体章程还要交到上面审批。” “曲老师”本名曲宗义, 约莫四十岁,正当壮年, 学术能力很强, 确实当得起“分子动力学”的新一代学科带头人。 因此, 整个学院都无人反对。 领导接着发话:“跳槽的钱老师留下了两个博士生,四个硕士生。钱老师去了西北的大学,离我们很远啊, 他要是继续做这六位学生的导师,只能通过网络,远程辅导……实验室是没人管的。根据我们的学生反映,钱老师半个多月没回过他们的邮件,那我能怎么办?” 副院长眉头一皱,捧哏道:“怎么办?” 那位领导左肘弯曲,搭着桌子,右手捡起一支笔,拔高声调道:“我给钱老师打了个电话。钱老师说,他刚去新学校,工作太忙,等他忙完才能带学生。他的学生们都向学院提了要求,要换导师,学院方面呢,也很重视……” 领导还在叙述前因后果,窗外的蝉鸣声更响亮了。 林知夏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谭千澈恰好坐在林知夏的身边,虽然他和林知夏不在同一个学院,但是,他的研究方向和那位跳槽的钱老师有重合,他就跟着系主任过来开会了。 他没料到这个会议如此枯燥乏味。 他昏昏欲睡。 林知夏小声问他:“你很困吗?” 他唇角一勾就挑出一个生机盎然的笑:“你说我吗?我清醒的很。” 林知夏不再讲话。 谭千澈反过来问她:“你可有打算收一个新学生?” “我还没想好,”林知夏谨慎地回答,“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课题。” 谭千澈从背包里掏出一沓文件,递到林知夏的手中:“这是学生们的课题报告,系主任给我的。系主任让我挑一个学生,划到我的课题组里。学生们的基本功不差,都是好苗子,你也来选几个吧,你组里没人。” 林知夏翻开文件,不忘道谢:“谢谢。” 谭千澈淡然道:“你是我师妹,客气什么。” 林知夏快速浏览了课题报告的每一页内容。她看中了一位名叫方怡雯的博士生。方怡雯的思路非常清晰,研究方向也很新颖,未来发展不可估量,今年才刚升上博士二年级。 “这个学生很出众。”林知夏自言自语道。 谭千澈低头瞥了一眼:“方怡雯?是蛮聪明的,我听过她的报告会。” 林知夏点了一下头:“曲老师应该可以带她。” “你自己不能带她?”谭千澈提醒道,“你是特聘的副教授,有带博士生的资格。” 林知夏并未做声。她合上报告,陷入沉思。 之后的几天里,林知夏也未曾表态。 林知夏认为,对于方怡雯而言,最好的新一任导师应该是学院里的大牛,相比之下,林知夏的资历太浅,经验不足,从未带过博士生,兴许会坑了方怡雯。 现实的发展却出乎林知夏的预料。 方怡雯竟然没找到愿意接收她的导师。 方怡雯联系了四位教授,也被教授们拒绝了四次。 这是为什么呢?! 比高她一级的博士学长,都飞快地找到了新导师。 方怡雯的学术水平不弱,年轻又轻,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她百思不得其解。 走投无路时,她站在教学楼里发呆,恰好遇到了谭千澈。谭千澈直言不讳地告诉方怡雯,交叉学院的林知夏特别欣赏她。她一天都不敢耽误,立马找上林知夏,把自己的状况描述了一遍。 林知夏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爽快拍板。 方怡雯松了一口气。 她还把另一位硕士生拉进了林知夏的组里。 那位硕士生名叫徐凌波,今年也才二十三岁。他留着寸头,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看起来像个精神小伙。他和林知夏见面的第一天,就给林知夏带来了一堆乡下的土特产——山核桃、土鸡蛋、番薯粉、干蘑菇装了满满两大袋,都是他暑假返程之前从农村老家背过来的。 林知夏震惊之余,特别认真地说:“你不用送我礼物,我什么都不会收。” 偌大一间办公室内,空调冷风刮个不停,徐凌波站姿笔直,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我爸喊我给林老师拿点东西,我不拿,我爸天天说我。山货是我家里人做的,林老师不要,我寝室没地方放,还怕放坏了。” 林知夏想出一个解决办法:“这样吧,我转你两千块钱,就当你把东西卖给我了,以后不要再送礼了,我什么都不缺。” 说完,林知夏打开手机支付宝,要给徐凌波转账两千元。 徐凌波哪里敢收林知夏的钱? 更何况,那些山货,也卖不到两千啊! 徐凌波扛起蛇皮袋,麻溜地跑出了林知夏的办公室。 返回寝室的路上,徐凌波撞上了男生寝室里的同学。同学们纷纷问他,林老师怎么样?徐凌波只能说,林教授两袖清风,人美心善,至于好不好相处,还得再看看。 省城的暑热在八月末尾结束,九月初的一场秋雨给这座城市送来了久违的凉爽,连续几日,云雾如烟,阴雨绵绵,而林知夏的心情格外明朗。她的课题组里共有三个学生——两位硕士生,一位博士生,实验室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足够开展一些初步工作。 林知夏和她的三位学生商定,每逢周四上午,他们就要召开一次组会,所有学生必须汇报自己本周的工作、下周的计划,林知夏也会给他们安排学习任务。 林知夏还没讲完,方怡雯打断了她的话:“林老师,我这学期想发论文。” 方怡雯穿着一件长袖t恤和宽松阔腿裤。她戴一副黑框眼镜,发丝垂在镜架两边,头发蓬松而乱糟糟的。她的学弟徐凌波就小声说:“师姐,你下次开会前……洗个头吧。” 方怡雯与他窃窃私语:“我早上才用肥皂洗的头。” “师姐,”徐凌波无奈道,“我老家那一带的爷爷奶奶都不用肥皂洗头了。” 方怡雯很较真。她当即争辩道:“我用洗头皂,主要成分是脂肪酸钠盐,碱性ph值没超过9,头发就是角蛋白,角蛋白和脂肪酸钠盐在温水环境下的化学反应……” “师、师、师姐!”詹锐高声喊住她。 她扭头问:“咋了?” 詹锐指了指林知夏。 方怡雯这才恍然醒悟,他们还在开组会呢!她怎么就和学弟吵吵嚷嚷起来了,委实不应该啊,她连忙向林知夏道歉:“林老师对不起,林老师,我……” “没关系,”林知夏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我们刚认识不久,还需要一段时间磨合,我会慢慢了解你的。” 说完,林知夏递给她一份文件:“你博士一年级没发论文,我查了你上一任导师留下来的培养计划,他写得比较简洁,我看得也很快……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阅读材料。” 方怡雯直接抽走文件,也没说一声谢谢,当场低头阅读起来。 徐凌波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詹锐视线飘忽,面色微红。 今天的组会就在一种奇怪而不可言说的氛围中结束了。 又过了几天,刚刚升入大三年级的本科生们接到学校通知,开始网上选课,《量子位与计算机》这一门非常新奇的课程第一次走入大众视线。 学生们还发现,开设《量子位与计算机》的林知夏老师今年才刚满二十二岁,学术履历十分亮眼。不少学生冲着她的名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门课。还有一些男生看完林知夏的照片,也急冲冲地参与到一场“抢课大业”中。最后,这门课的一百一十个名额都被争抢一空,短短两天内,位置竟然一个不剩。 林知夏有点开心。 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逾白。 那天上午,江逾白恰好带着秘书、助理、律师、互联网公司的高管、“量子科技实验室”的器材供应商来到了大学城。 江逾白早已和学院的领导们商量好了,允许林知夏担任“量子科技实验室”的负责人与高级顾问,这样也能为学校的新兴学科发展起到一定的宣传作用。今天,江逾白带着一帮员工来学院签订合同,也是为了避免将来的公司内部产生劳务纠纷。 144、师生聚餐 徐凌波很想知道, 哪一个学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用“老弱病残”这种充满恶意的贬义词来形容林知夏的课题组?! 徐凌波大三那一年,玩了命地学习, 好不容易考上硕士研究生, 才刚读了一年, 导师就卷铺盖跑了。他万念俱灰时, 被方怡雯一把拉进了林知夏的组内。 经过短短几天的相处,徐凌波就发现, 林知夏的能力强到可怕。他成功拜入林知夏的门下, 内心是有几分感恩和窃喜的。 林知夏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她问:“老弱病残,你们是‘老弱残’,我是‘病’吗?” 方怡雯脸上露出一副“你猜对了”的表情:“那学生说,你有病才会收我们三个。” 听完方怡雯的一番解释, 林知夏还觉得那位学生能做到逻辑自洽。她丝毫没把学生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聊天,扯东扯西都很常见。 詹锐、徐凌波与方怡雯暂时还没有论文见刊。不过, 林知夏相信, 在他们整个组的共同努力下, 学生发表文章也是迟早的事情。 更让林知夏感兴趣的,则是方怡雯的思维方式。 林知夏确信, 不易动怒的人主要有四种:脾气好,城府深, 见识广, 共情弱。 反过来, 容易动怒的徐凌波大概是共情力太强。他喋喋不休地追问:“师姐师姐,你讲出来吧,曲老师的哪位学生骂了我们一个组?” 方怡雯倒是闭口不谈了。 “哗啦”一声, 包厢门被推开,两位服务员进来上菜。 烤羊肉串的香气飘满了密闭的房间,林知夏给所有人夹了一只羊肉串,又说:“你们不用在意这种有侮辱性质的负面评价。他们只是看到了你,并不了解你,评价的也不是你。” 方怡雯格外赞成林知夏的意见:“林老师说得好啊,认知起源于感官。” 林知夏点头:“我们所有的认知都起源于感官,不同人就有不同的理解,理解没有对错,只有差异。” 江逾白插话道:“一个人通过感官学习知识,再试着理解它,最终以理性结束,没有什么比理性更高的了……这句话,是我读完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后唯一记得的句子。” 林知夏和江逾白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餐桌上,再也没有学生争论“老弱病残”是谁骂的,愤怒与复仇的火焰统统熄灭了,大家围绕着“感性、知性与理性”的话题热烈地探讨起来。 徐凌波发自肺腑地赞扬江逾白:“师公,怪不得你是师公,你读过好多书啊,和我们林老师天生一对。” 江逾白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听这种奉承话。他巴不得徐凌波再讲上一百句“你和林老师太般配了”,但他表面上还故作谦虚地推辞道:“我读完本科,就没再上学。” “不错了,师公,”方怡雯也非常欣赏江逾白,“你想接着念个学位,分分钟就能找到新导师。” 詹锐也隔空端起杯子,朝着江逾白敬了一杯酒。 林知夏若有所思。 她忽然有些好奇…… 江逾白是如何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不露痕迹地收买了她组里的所有学生? 林知夏在大脑里倒带回放今日的场景。她在这一瞬间发现,江逾白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意思。 江逾白和院长相处时,措词格外正式、文雅,因为院长就是这样的人。他和徐凌波、方怡雯搭上话时,借用康德的名言来捧高“理性”,因为徐凌波和方怡雯都是推崇理性的人。 江逾白还特意点明,自己只记得康德的那一句话,就显得谦卑、平和、没有攻击性、没有观念输出。 他还很注意照顾詹锐的感受。 他甚至能和詹锐愉快地聊天。 他和詹锐讲话时,多半采用简单的问句,比如:“你是不是正在研究人工智能的一个分支?”,詹锐就回答:“是是是……” 又比如,江逾白还会问:“你的研究方向和量子物理有没有学科交叉?” 詹锐十分简略地答道:“没、没有。我、我做理论。” 江逾白照样能含蓄地夸赞他:“纯计算机方向的理论研究,很适合勤奋聪明,有毅力,耐得住寂寞的好学生。” 就这样,江逾白多管齐下,不到片刻的的功夫,就和三位学生都混熟了。 学生们一口一个“师公”,先后加上了他的微信,徐凌波还拍着胸脯保证:“师公你放心,学校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詹锐附和道:“我、我也会通知。” 林知夏眼神复杂地看向江逾白。 江逾白像在大学里一样尊敬她:“林老师。” 林知夏写了十几年的《人类观察日记》,写来写去,最有意思的人,还是江逾白。她莞尔一笑,嗓音极轻地念道:“江老师,我们回家再聊。” 除了江逾白,其余三位学生都没听清林知夏在说什么。 服务员已经把饭菜都上齐了。 满满一大盆白米饭被摆在了徐凌波的面前,馋得他直咽口水。 他缓缓地站起身,握住勺柄,先给林知夏盛了一碗饭,以示尊敬。随后,他又给江逾白盛好米饭,双手放下瓷碗,客客气气地说:“师公,您的饭,您慢用。” 事实上,江逾白比他还小两岁。 江逾白接受了这般奇妙的辈分关系。他欣然如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谢谢,你也多吃点。” 詹锐把一盘龙井虾仁推向了江逾白:“师、师公,您尝尝尝尝这个好好吃。” 林知夏恍然间有一种她和江逾白年满七十,膝下儿女成群的错觉。她喝了一口草莓汁,出声说道:“总之,能做你们的导师,我是很高兴的。” “我何止高兴啊,”徐凌波咬着羊肉串说,“我都谢天谢地了。” 方怡雯朝着林知夏举高杯子,林知夏还有些意外。她端起一杯草莓汁,方怡雯和她碰杯,破天荒地说了声:“谢谢林老师。” 她没说清楚自己为何感谢导师。 林知夏依旧笑意盎然:“不客气,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在自己喜欢的研究领域里越走越远。” 今天的午餐十分丰盛。 龙井虾仁清新爽嫩,番茄牛腩煲润滑可口,清蒸鲈鱼以慢火制成,汤汁绝妙,明炉乳猪更是香腻解馋,滋味绝佳。 学生们都吃得特别饱,桌上还有不少剩菜。徐凌波在征求过林知夏的同意之后,喊来服务员,将那些剩菜剩饭都打包了。他还把羊肉串让给了师姐,把白炸鸡送给了师弟,剩下的都是混在一起的剩饭剩菜。 “我晚餐有着落了,”他抱紧餐盒,“谢谢老师和师公。” 林知夏提议道:“你们好像都很喜欢吃羊肉串?再让服务员给你们一人包一份新的吧。” 徐凌波连忙拒绝:“那不好吧,羊太多了。” 江逾白却诡辩道:“挺好的,三羊开泰,喜气洋洋,都很吉利。” 林知夏直接问了服务员,还有没有羊肉串?服务员说,有,大厨刚烤出一炉子新的。林知夏就请服务员加单,随后刷卡付账,整个过程爽快而简洁。 饭后,学生们拎着一个装有饭盒的袋子走在前面,林知夏和江逾白跟在他们的背后。 这时的天空早已放晴,人行道两边的树叶都被雨水淋湿了,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清新如香草般的气味。徐凌波的室友问他,和林老师的聚餐可还行? 徐凌波飞速地秒回道:“我导师和师公人太好了,你没见着,你不知道。” 徐凌波与室友聊天时,他的学姐方怡雯还在提醒他:“走路看路,不要玩手机。” 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林知夏勾住江逾白的手指,还在江逾白的掌心挠圈。他握手成拳,不再叫她林老师,而是问她:“你今天几点下班?” “我下午没课,没工作,”林知夏如实回答,“实验室还没启动,我其实可以和你直接回家。” 145、量子科技实验室 江逾白牢牢地握住林知夏的手, 格外隐晦地问道:“你想回家吗?” 林知夏忽然想起来,她和江逾白第一次接吻之前,他也征求了她的意见。那时, 他很青涩又郑重地问她, 我可以吻你吗?她还没有回答他, 他就开始打退堂鼓。 那一年, 他刚满十八岁。 林知夏陷入短暂的回忆,零碎的记忆片段激发了她的愉悦感。她故意试探江逾白:“我更想去公司看看量子科技实验室准备得怎么样。” 她抬起头, 安静地凝视他。 他竟然直接说:“走吧。” 江逾白沿着人行道走出几步远, 穿行于行道树的树荫之下,滑落的雨滴沾湿了他的西装外套,林知夏又问:“你答应我了?” 他笑了:“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拒绝过好几次,”林知夏翻起旧帐, “你以前是很矜持保守的一个人,我送你东西,你会象征性地和我推脱一下……” 秋风划过茂盛的枝叶, 林知夏的嗓音比风声更轻:“还有, 你第一次解开扣子, 让我看你……你只允许我看十秒钟。” 江逾白隐约记得那一天的情景。他抬起左手,扶了一把衣领, 又将领带扯得更紧,然后才说:“今天晚上, 你想看多久都行。” 因为他的这句话, 林知夏浮想联翩。她忍不住又去牵他的手, 主动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稍微摩挲他片刻,仿佛能通过短短几秒钟的探索摸清他的掌纹。 江逾白和林知夏极有默契地共同放慢脚步, 大学城的学生们还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附近人影交织,人声鼎沸,徐凌波猛然反应过来:“林老师人呢?” 方怡雯瞥他一眼:“林老师跟师公走了。” “他们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微信问老师吧。” 徐凌波反而把手机塞回了衣兜。他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揣在衣裳口袋里,指尖轻敲手机的塑料壳。他问:“下周组里开会,师姐师弟,你俩准备好了没?” 方怡雯师姐,不用说,肯定是满腹经纶,手到擒来,能和林知夏相谈甚欢。 徐凌波的问题,主要针对詹锐。 徐凌波没料到,他话音刚落,詹锐就结结巴巴地讲起了自己的研究进度。原来林知夏早就给詹锐准备了数据集和示例代码,詹锐在今年暑假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实验工作,眼下,他正在尽心尽力地实现剩余的三分之二实验内容。 徐凌波的心头“咯噔”一响。 开学还不到半个月呢…… 他敏锐地察觉到,林知夏对学生的要求极高。 林知夏不仅为本科生设置了超难的课后作业,也在无形中加剧了课题组内部的研究生竞争。 当天下午,徐凌波回到寝室以后,就把羊肉串和剩饭剩菜摆到桌上,邀请他的室友与他一块品尝。他的这位室友也是个大佬,才刚升上研二,就被一群同学喊做“强哥”。 徐凌波坐在椅子上,双手搭着大腿,喊了声:“强哥?” 强哥正在打游戏。他戴着耳机,面朝一台笔记本电脑,隔了很久才回复道:“波弟,有事啊?” 徐凌波挠了挠头发:“也不算个事,我导师中午请我们吃饭,我吃得可高兴了,回来的路上,就问了师姐师弟的课题进度,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强哥扣上笔记本电脑,摘下耳机,转过身体,冲着徐凌波来了句:“吓你啥了?” 徐凌波实话实说:“我师弟最迟今年年底就能发论文,你信吗?” 强哥抄起一只羊肉串,啃了两口,指点道:“你啊,莫慌,听我的,多在你导师的办公室刷脸,找她要项目,要课题,你不是挺会来事儿的吗?” “我找过她啊,”徐凌波却说,“她给了我一堆论文。” 强哥抬高右手,还扯了扯袖子:“波弟,你都找过导师了,还有什么可慌的?” 徐凌波侧身倚靠着抱枕:“强哥,我们下周要开组会,我在师姐师弟的衬托下,不就跟个傻子一样?你说我以前那导师吧,不管学生,也很少开会,组里还有两三个学生不如我的,现在可好,我成了咱们组的倒数第一……” 强哥眉头一皱,考虑片刻后,就把自己总结出的一套“研究生组会摸鱼大法”传授给了徐凌波。 强哥还说,只要掌握了这一套“研究生组会摸鱼大法”,就能应付全天下百分之九十的高校导师,让导师猜不到你这一周干了什么,还以为你读了很多论文,做出很多成果,耗费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 徐凌波连忙道谢。 他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谦虚地学习了“研究生组会摸鱼大法”——这个方法的诀窍就在于努力扯一些导师不懂的东西,摘取最新发布的高水平期刊论文上的复杂名词,再把话题抛给师姐师弟,来回拉扯几回合,消磨完时间,导师就会忘记学生的本周具体工作。 “高手,实在是高手,”徐凌波感动不已,“强哥,你拯救了多少水深火热的研究生,有了这个好方法,我再也不用担心组会上的发言了!” 强哥深藏功与名地笑了笑:“读研嘛,就要会混,你看我,上学期发完论文,导师都不找我干活了,这学期我罩你,保你舒舒服服地在林老师的手底下讨生活。你导师和师公都是好人,你的日子比我更好过。” 徐凌波为他这一番发言热烈鼓掌。 与此同时,林知夏和江逾白乘坐专车来到了互联网公司的主楼门口,此处是一片高新软件公司园区,他们的“量子科技实验室”的办公大楼就在主楼的侧边,林知夏跟着江逾白绕过两栋建筑物,再向前一看,立刻看到了“ptsic”五个醒目的英文字母。 ptsic正是他们的量子编程平台的最初代号,代表了他们团队里所有成员的本科母校大学英文名的首字母。 林知夏仰头望着“ptsic”标牌,感慨道:“我小时候,从没想过我会有这样的机遇。” 江逾白顺着她的意思问:“开公司的机遇?” 林知夏摇头,又说:“我没想过会有一个人像你这样陪着我度过人生中的每个重要阶段。” 146、末日黄昏(上) 江逾白盯着林知夏看了几秒钟, 看得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气势倒是一点没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江逾白主动代入《探索宇宙》的角色:“你说得很对,林知夏船长。” 小时候, 江逾白扮演“首领”角色时, 总是故意装出一副沉稳的大人做派, 林知夏觉得他一本正经又傻乎乎的, 非常好玩。 当他真正长大了,外表和性格都有变化, 再念起“林知夏船长”五个字, 就给林知夏带来了全新的体会。 林知夏的双眼越发明亮。她轻声问他:“你今晚有空吗?” “今晚有个视频会议,”江逾白说,“明天……” 江逾白还没讲完,林知夏猜到了他的意思, 就叹了口气:“明天上午,我要给本科生上课,下午, 实验室要搬运设备, 我必须在旁边看着, 晚上我要和洛樱、冯缘开会讨论问题。” 江逾白走上台阶 ,光洁的玻璃门照出他和林知夏的倒影, 他凝视着两人近在咫尺的影子,自言自语道:“我接你下班, 送你回家, 就能跟你待上十分钟。”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情话。 但他流露出的真情实感, 却让林知夏的心脏砰砰直跳。她立刻挽住他的手臂,诚心诚意地哄他:“这样好了,我先去你家住几天。”她还给他画了个饼:“明年寒假, 我有一个月的假期,我们可以去全世界各地旅游……” 鉴于林知夏早已学会了游泳,她很向往海岛度假。她和江逾白商量了一下,两人决定明年寒假在马尔代夫待上一周。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参观办公楼,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多小时,灿烂的天光渐淡。林知夏望了一眼窗外,就说:“我想回家了。” 江逾白还要参加一场业务洽谈会。 林知夏知道他很忙。她提议道:“我哥哥五点半下班,我和他一起回家,你先去开会吧。” 是的。 林泽秋就在这家互联网公司上班。但他并不清楚江逾白与公司的联系。如果他知道了,他说不定就会立即辞职,再重新找一份程序员的工作。 下午五点半,林泽秋背起双肩包,离开他的工位,衣服口袋里的手机不断震动。他把手机拿出来,瞧见来电人是林知夏,便毫不犹豫地按下接听键。 在电话里,林知夏和他说:“哥哥,你下班了吗?我今天参观了量子科技实验室,现在就坐在你们公司的接待室里,我想和你顺路一起回家……江逾白要开车送我们一程。” 提起那个量子科技实验室,林泽秋也算是略有耳闻。他是林知夏团队中的一员,通过邮件和微信群得知了不少内部消息。他以为,量子科技实验室的成立,有赖于江逾白的牵线,促成了多方合作。而江逾白本身和这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关系不大,江逾白只是一个单纯的富三代,人脉关系网比较复杂……仅此而已。 江逾白要送林知夏和林泽秋回家,显然是抓到了表现的机会。林泽秋作为林知夏的哥哥,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在接待室找到了妹妹。彼时,他妹妹正端着一杯茶,低头吃点心,含糊不清地称赞道:“草莓小蛋糕,好好吃呀……” 江逾白没注意到林泽秋。他抬起手,指尖揩去了林知夏唇边的蛋糕渣。 林泽秋眉头微皱。但他并没有抨击江逾白的做法。他反复琢磨过江逾白的言行举止,早就想通了,江逾白经常通过示弱来博取林知夏的欢心,从而成功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小子简直深不可测,林泽秋心想。 江逾白起身,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带着他们兄妹走向停车场。路上,江逾白又和林泽秋聊起公司内部的新项目,问他有什么看法?他越发奇怪,江逾白怎么会知道他们工程部门的绩效考评模式? 他忍不住问:“你从哪儿打听到这么多消息?” 江逾白答道:“同事告诉我的。” 同事? 林泽秋还没细想,停车场的对面走来一个年轻男人,那人穿着一身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仍能凸显一副健壮高大的身材——他的长相也很优越,鼻梁挺拔,眉眼深邃,比起中学时代的青葱内敛,如今的他可以说是颇具成熟气质。 停车场内空旷寂寥,光线昏暗。 那个男人止步不前,静静地凝视着林知夏一行人。他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说。 林泽秋尚未反应过来,林知夏就冲着那人打起招呼:“聂天清学长!” 聂天清左手拎着公文包,右手捏着车钥匙。他迟疑片刻,方才走向林知夏:“你还记得我?” 当然。 林知夏记得每一个见过她的人。 十二年前,林知夏第一次去江逾白家里做客,和一群小朋友玩了“泡泡球大战”,那时聂天清也在场。其他小朋友都说,聂天清是省立一中的高材生,学习成绩很好,很厉害。 后来,林知夏考入省立一中,聂天清就成了她的学长。不过,她和聂天清讲过的话,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十句。 江逾白对“聂天清”这三个字隐约有些印象。聂天清朝他伸出一只手,他下意识地与聂天清握手——这一幕不像是昔日的学长学弟重逢,倒像是商业谈判中的甲方乙方相会。 147、晨昏 林知夏没有丝毫犹豫, 爽快答应道:“没问题。” 就这样,她把江逾白拉回了家。 爸爸妈妈都出门了,林泽秋也要上班。 林泽秋背起双肩包, 瞥了一眼江逾白。他听说江逾白工作很忙, 连着落下了两顿饭, 大清早的饿着肚子就来接他妹妹, 他忽然觉得这小子也算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就勉强说了两句好话:“厨房里有热粥和热包子, 桌上有萝卜干和酸豆角, 你垫垫肚子吧。” 江逾白站在他背后,毫不见外地应声说:“谢谢大舅哥。” 林知夏哈哈大笑。 林泽秋浑身一僵。 他还没正式认可江逾白的“妹夫”身份,这小子竟然就把“大舅哥”叫出口了,简直不知廉耻!他推开玄关的正门,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哥哥现在好像不会和你吵架了。”林知夏总结道。 江逾白附和道:“吵架解决不了问题。” 林知夏再一次发出感慨:“你的情绪真的很稳定,很成熟,不像小时候, 我稍微逗一逗你, 你的耳朵就红了。” 她一边说话, 一边向前走,路过一根房柱时, 江逾白抬手搭着柱子,也拦下了她的去路。她背靠着冰凉的柱身, 起先还低着头, 后来, 她的视线顺着他的衣领一寸寸上移,停在他的脖颈处,他就弯下腰来, 与她呼吸交缠,又低声叫她:“夏夏……” 每当他喃喃自语般地念起“夏夏”,他的潜台词就是:我想吻你,我想亲近你。 他总是记着林知夏异于常人的记忆水平,每一次亲热的前奏都饱含着情难自抑的基调,又因为他一贯展现出禁欲派的保守作风,他所表露的前后反差就让林知夏热血沸腾。 白纱窗帘飘荡不休,偌大的客厅略显空旷,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林知夏凑近他的耳边,唇瓣触碰他的耳垂,并用法语回复道:“tu peux m\''embrasser maintenant(你可以吻我)。”她强调道:“ tout moment(任何时候)。” 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中接吻。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刻融化,落地窗外的城市刚从晨雾中苏醒,露台上的大理石瓷砖倒映着朝霞的落影。 今天上午九点,林知夏要给本科生上课。 她必须在八点半之前出门。 早上八点左右,林知夏还坐在桌边,给江逾白喂了一勺稀饭——江逾白表现得很不好意思。他才刚吃了一口,动作就稍显迟疑,虽然他很享受林知夏的关怀,但是,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没有这样麻烦过别人。 林知夏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致高涨:“你再吃一点嘛。” 说完,她递出勺子,送到他的唇边。 江逾白竟然端起一碗白粥,像屠夫喝酒一样仰头闷了半碗。他还执着筷子,往碗里拨了几块“香炒萝卜干”,根本看不出一丁点挑食的迹象,他仿佛是一个很好养的人。 林知夏夹给他的包子,他全都吃下去了,全程没发出一丝声音——林知夏和他吃过很多次饭,只觉得旁观他喝水进餐都蕴含了几分生活乐趣。 她一手撑腮,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他放下筷子,和她对视。 林知夏的双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透明亮,漫天星辰仿佛闪耀在她的眼睛里,江逾白不自觉看得入迷,甚至想在今天向她求婚……戒指已经买好了,天鹅绒的盒子被放在他的卧室床头。 林知夏猜不到江逾白的所思所想。她只说:“快到点了,我要上班了。” 江逾白看了下手表,拎起西装外套:“我送你去学校。” 江逾白和林知夏从家出发,沿路步行。 林知夏居住的小区距离大学城极近,路上,她偶遇了几位学生——她在学院的开学典礼上见过那些男生,那些男生们也不止一次地看过林知夏的照片。他们拎着校外早餐店里买来的豆浆油条,偶尔回头瞥一眼林知夏,再低声议论几句话,更对今天的《量子位与计算机》课程充满了期待。 每位学生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林知夏为江逾白介绍道:“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本科生?”江逾白又问。 “是的。”林知夏回应。 江逾白作为师公,说了一句客套话:“他们看起来都挺聪明。”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知夏头头是道,“所以我精心设计了期中考试题和课程大作业。” 江逾白记得,当年林知夏送他的那一本习题笔记里,全是林知夏“精心设计”的竞赛题,凡是被她标记为“最难”的题目……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恐怖。江逾白在翻阅答案之前,想破脑袋也搞不清怎么才能做出来。 江逾白原本还有些在意那些男生飘向林知夏的目光。但是,随后,他对那群年轻男孩就有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同情。 他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在你们学校,往年的课程均分大概有个浮动区间。” 林知夏心领神会:“是的,我必须控制总平均分。我会计算学生的卷面分和平时分,再加权平均,让他们所有人的分数符合正态分布。” 话音未落,林知夏走到了大学校门的门口。 她和江逾白招手:“你去忙吧,有空我们再见面。” 江逾白攥住她的指尖,耳边传来学生的惊呼:“师公!”——那是徐凌波的声音。江逾白松开手,并与林知夏告别:“明天见。” 明天见。 这又是他们之间的某种暗语。 林知夏笑说:“明天见。” 江逾白的司机早就把车停在了校门之外。林知夏目送江逾白上车,她的学生徐凌波也恰好跑了过来:“哎,林老师?师公这就走了?” 林知夏替江逾白解释:“他这两天工作特别忙。” 徐凌波两手一摊:“师公家里做生意,就得忙起来,我在学校卖东西也忙……” 徐凌波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他犯下了何等弥天大错! 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 林知夏直接问他:“你在学校卖什么?” 148、退课风波 徐凌波的声音极小, 像是蚊子在哼哼:“卖山货。” 九月初,刚开学的时候,徐凌波曾经为林知夏背来一袋山货, 林知夏拒绝接受学生的礼物, 徐凌波只能把山货扛回男生寝室, 再通过各种关系渠道, 把东西卖给各个年级的校友们。 木薯粉和山核桃卖得最快,早就被校友们抢空了, 徐凌波的衣柜里还剩下一大袋晒干的蘑菇无人问津。不过, 徐凌波已经很满足。他赚了将近一千元人民币。 徐凌波以为,林知夏会批评他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怎料,林知夏压根没管他的校内生意,只问:“我给找你的论文, 你看完了吗?” 徐凌波记起自己室友传授的“研究生组会摸鱼大法”。他连连点头,瘪起嘴角:“看完了啊,看完了。” 林知夏意味深长地回应:“好的。” 徐凌波冲她一笑:“林老师, 我去实验室了, 我给师姐带了份早饭。她五点就起床了……” 徐凌波口中所说的“师姐”, 正是林知夏门下唯一的博士生方怡雯。 林知夏是学校特聘的教授,享受极高的待遇, 她头衔众多,经费充足, 实验室里还有一流设备。她给方怡雯规划的方向十分清晰, 而方怡雯原本就热爱研究, 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条件,这么支持她的导师,她废寝忘食地做起了实验。 徐凌波负责她的后勤保障。 他经常给师姐送饭。 在徐凌波看来, 他们组里三个学生相依为命,别人却笑话他们是“老弱病残组”,还笑话他们的本科母校,这让他十分恼火。他就通过“给师姐送饭”的方式,为师姐的学术生涯做贡献,加快师姐的论文产出速度。只要师姐发出一篇一区sci的一作论文,他们整个组都能扬眉吐气。 徐凌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抱着一袋早餐,冲进了学院的实验楼。 他撞见了许多学生和老师。 他对谁都是一脸笑意,对谁都会主动打招呼,因此在整个学院混了个脸熟。当他瞧见方怡雯,他却立刻收敛了笑容,恭恭敬敬地献上一份早餐:“师姐,来吃饭。” 方怡雯坐在一把工学椅上。她左腿伸得笔直,右腿抬起,膝盖弯曲,脚跟踩在座位的边沿地带,坐姿随性、散漫、不拘一格。 她缓声问:“早餐多少钱?我支付宝转你。” 徐凌波说:“四块九,师姐。” 方怡雯扫了一眼:“得了,你少蒙我,锅贴、肉包、茶叶蛋、豆腐脑……这得要九块四吧?我转你九块四。” 徐凌波挠了挠头:“我卖山货,挣了点钱。” 方怡雯冷嗤一声:“你挣钱了,跟我没关系。我欠你多少,就该还多少,这笔账你算不清?” 徐凌波双手往下压:“得得得,师姐,您接着做实验,我回寝室补觉去了,林老师来查岗,您给我发个短信,我立马就过来。” 方怡雯答应了。 徐凌波“哦豁”地欢呼一声,悠哉悠哉地离开了实验室,刚出门几步,恰好又和詹锐撞了个正着。 詹锐一句“抱歉”都支吾了半天,徐凌波就忍不住调侃道:“唉,你做人工智能研究的,来这个实验室干啥?你抬头向上看,这儿是量子前沿实验室。” 詹锐解释道:“我、我我寝室网网速慢,我、我要用集群……” 徐凌波拍拍他的肩膀:“你进去吧,师姐在里头。” 詹锐和方怡雯已经混熟了。他发现,只要他把感性与理性完全分开,就能和方怡雯相处融洽。他走到方怡雯的座位旁边,闷不吭声地坐下来,方怡雯就问他:“早上吃饭了吗?” 他答道:“食、食食堂太挤,我带带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草莓饼干。 詹锐是一个善于观察和总结的人。他注意到林知夏痴迷于草莓,他就猜想,草莓和高智商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所以,他现在买零食和饮料,一般都会选择草莓味。 方怡雯却说:“早上吃饼干,你嘴不干?吃我的吧,我还没开吃。” 她飞速吸完一杯豆浆,省出一个塑料杯。她把一半豆腐脑倒进杯子里,剩下的那一碗豆腐脑,则被她推到了詹锐面前。她还给他夹了锅贴和肉包。詹锐忙说:“谢谢……” 方怡雯一只手挡在他眼前:“别说话,别吱声,好吧,我在想公式呢。” 詹锐点头如捣蒜。 同门师姐和师弟就凑在一处,安安静静地品尝一顿丰盛的早餐。 徐凌波愣愣地站在门口。他遥望着师姐蓬松而不羁的秀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泛起挥之不去的酸味。 天朗气清,微风和畅,早晨九点的上课铃准时打响。 林知夏昂首挺胸,缓步走进一间阶梯教室。 整间教室,座无虚席,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这般隆重的盛况,极大地鼓励了林知夏。 她走上讲台,面朝学生,便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大一年级某一个寝室的男生组队来旁听林知夏的这门课。他们早晨六点就过来占座了。他们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距离林知夏最近,也看得最清楚,其中一位刚满十七岁的年轻男生就直说道:“好漂亮啊,我最喜欢的类型……” 另一个男生小声附和他:“真人比照片漂亮。” 诸如此类的议论声接连不断。 林知夏打开讲桌上的电脑,调整完她的课程幻灯片,方才开口道:“请安静,上课了。” 教室内的声响逐渐平息。 众多学生齐刷刷地向她投来视线。她朝他们笑了笑,前排那个大一年级的男生就打开手机,把手机架在笔袋中间,摄像头对准林知夏,偷偷地拍摄视频。 他的室友制止道:“你别了……” 他却十分诚恳地说:“别什么啊,我就想多学学这门课。” 下一秒,林知夏出声道:“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林知夏,本学期我会带着大家一起学习《量子位与计算机》,我们的课程安排包括每周的两次大课,一次作业课,一次实验课,平时成绩占总成绩的百分之三十,考试成绩占百分之七十。我已经开通了学校的论坛板块,你们在课下遇到任何问题,就在论坛上公开提问,我一定会回答。” 她站姿笔直,声音清亮:“课堂上,你们有任何疑问,可以随时举手打断我。每周五下午的两点到三点,是我的办公室开放时间,你们要是想和我面对面交流,欢迎你们来学院的办公大楼找我……” 讲台下,不少学生飞速地写起笔记。 林知夏稍微回忆了一下,她还没讲到知识点,为什么前排的男生就开始记笔记了?或许,这就是好学生的积极状态吧,想当年,金百慧也是一本笔记不离手的。 林知夏点了点头。 她简短地介绍完课程大纲,连一分钟都没耽搁,直接开始传授第一课的内容。她讲了一遍基础概念,延伸到概念背后的数学推导,还在黑板上现场演示给学生看。 某位大三年级的男生忽然举起右手,准备提问。 这名男生相貌周正,眼神坚毅,被誉为“交叉学院之神”,迄今为止的大学平均成绩高达98分,大一就通读了世界著名理论物理学家joseph polchinski编写的弦论教材。他高高地举着手,很快就被林知夏发现了。 林知夏捏住粉笔:“你有问题吗?” 那男生站起来,三言两语之间,就质疑了林知夏的数学推导式的限定条件。 林知夏顿时来劲了。 她放下一块新黑板,手速如飞,证明她的运算式。她语速渐快,拓展的东西越来越多,还毫不避讳地告诉大家,这些知识都是期末考试的重点考察内容,也会出现学生们未来几个月的作业里。 台下的一群年轻人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量子位与计算机》这门课正式开课之前,学院曾经组织了一次考核,副院长、系主任、还有几位教授——包括物理学院的沈昭华教授都特意到场了。他们共同品评林知夏的教学质量。 其实,学校里有不少教授都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教授的亲孙女。 林知夏的第一篇论文就挂靠了沈昭华的海洋物理实验室。林知夏小时候,经常出现在沈昭华的研究组里,沈昭华的得意门生……那位名叫朱婵的女博士,更是对林知夏十分和蔼,笑颜常在。 近些年来,沈昭华又有了重大研究成果。她是业内公认的世界级的顶尖科学家,常年忙得不见人影。她抽空来看林知夏这位新老师的新课考核,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就这样,林知夏的考核顺利通过了。 林知夏的第一堂课结束以后,教室里响起喧闹的交谈声。 林知夏走出教室,去了走廊,拨通一位实验设备厂商的电话。她仍然需要一些定制的器材,只能找到厂家单独沟通。 她没听见教室内的议论。 那位外号“交叉学院之神”的男生站在教室中央,告诉大家:“林老师还不错,她的课值得你们听,你们查作业了吗?作业质量蛮高啊。” 怎料,就是他的这句话,让“退课”的呼声逐渐蔓延。 149、退课风波 计算机学院的一位男生发表了一番高谈阔论:“林知夏三年读完本科, 两年读完博士,这也太狠了。她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学生还用说?我靠, 选她的课, 真会完蛋, 这学期还要忙实习、考托福和gre, 时间怎么够用?” 他的室友依然犹豫不定:“哎,林老师……好美啊, 好美。” 林知夏今天穿了一条黑色西装裙, 腰线紧束,裙摆过膝,很是窈窕动人。她背对着教室里的学生,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上, 就让人联想起诸如“亭亭玉立”、“花容月貌”之类的成语,从她身旁经过的几位学生都忍不住回头看她。 退掉林知夏的这门课…… 实在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啊! 阶梯教室里的一些学生们围在一起讨论了片刻。 虽然,林知夏是一位负责又有真才实学的老师, 但是, 作业和考试的难度却让学生们望而退步。计算机学院的那位男生还奉劝大家:“你们想看林老师, 就来教室旁听啊,周五去她的办公室面谈, 也好过逮着这门课死磕。” 话音刚落,他背起书包, 朝着众人挥手:“我去图书馆上自习了, 顺便退掉《量子位与计算机》。” 他带走了一批追随者。 阶梯教室的后排几乎空无一人。 计算机学院的男生们差不多都走光了, 交叉学院的众多同学还在苦苦支撑。 放眼整个教室,真正对这门课感兴趣的学生不超过四十个,兴趣最浓厚的就属“交叉学院之神”——他的大名是崔一明, 同学们尊称他为“明神”。 崔一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遥望林知夏留下来的板书,脸上露出令人胆寒的微笑。他“刷”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书包,扛到肩上,匆匆忙忙地走了几步路。 他的室友惊悚道:“明神,你要退课?” “退个毛线,”崔一明解释道,“第一排有空位,我去坐第一排。” 上课铃打响之后,林知夏再次走进阶梯教室。 她懵了几秒钟。 她的学生,竟然少了一半。 为什么会这样呢? 林知夏教过的学生,都对她赞不绝口。 直到今天,她还经常收到韩广和吴品妍的邮件——韩广和吴品妍都是她在剑桥带过的本科生。眼下,他们一个在麻省理工读博,另一个在剑桥读博,双双立志要投身科研界。 林知夏的本科室友邓莎莎在每年的教师节都会给发来一条短信:“小林老师节日快乐呦!莎莎同学永远爱你。” 林知夏从没想过,《量子位与计算机》的退课率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量子位与计算机》每周配套一节实验课,林知夏已经写好了分组安排和时间表。突然失去了一半学生,她生平第一次在教学任务上受挫。如果退课的学生太多,这门课就会被教务处叫停。 可她准备了很久,付出了许多精力。 林知夏左手扶着讲桌,反思她上堂课的表现,并没有任何学术失误——她还介绍了“量子计算”最有趣的几种算法,勾画了这个领域的未来发展方向,隔壁物理学院难度超高的《弦论》和《量子自旋模拟》都有不少学生快快乐乐地听课,林知夏为什么会在“量子计算”的战场上折戟沉沙? 无数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得不承认,她有些沮丧和失落。 哪怕她懂得很多道理,当她的内心产生负面情绪,也无法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迅速排解。她深吸一口气,声调平静道:“好的,我们接着来讲课……上堂课我们提到了纠缠态和密度矩阵,量子态与概率问题密不可分,同时也要考虑到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位置和动量不能同时确定[1]……” 听到这里,第五排靠窗的两位学生忽然拎起书包,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教室——他们之中的一位男生内心有点不舍,时不时地回头观望林知夏。 林知夏动作一顿。 《量子位与计算机》开通了六个学院的选课通道。相比于交叉学院、物理学院,其他学院……比如软件工程、计算机的学生们大概很少接触量子力学的相关概念。所以,哪怕林知夏只是在介绍简单的名词定义,也会吓退一部分害怕挂科的年轻人。 林知夏稳住心神,继续上课。 她刻意放慢节奏,还穿插了两个笑话,有意调节课堂气氛。 教室里终于响起轻松的笑声。 大一年级的一位旁听生双手托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林知夏,瞳仁闪闪发亮,林知夏就觉得自己的讲课方式应该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下课后,林知夏掏出手机,刚想给江逾白打电话,又记起他这几天很忙,或许没空和她聊天。她就把手机放回了背包。 “交叉学院之神”拦下了她的去路。 她回过头,开口问:“你是不是叫崔一明?你好。” 崔一明双眉微抬:“老师认识我?” 林知夏认识交叉学院的所有学生。她看过学生们的集体照,照片的背面对应着每一个人的名字,通过这种方式,她就记住了他们的长相和姓名。 她没有回答崔一明的问题,只反问他:“你有做科研的想法吗?” 崔一明笑了笑。他说,大二那年,本科生导师曾经指导过他,他发了一篇二区sci的期刊论文,去年暑假还在德国马普所做了暑研。他想问问林知夏最擅长的理论研究方向。 林知夏和他边走边谈。 他紧跟她的脚步,随她一同去了实验室。 他的室友们都在走廊上驻足。 众人望着林知夏和崔一明的背影,神情都不由自主地微妙起来。 实验室里,只有方怡雯和詹锐两个人。 操作间的采光充足,方怡雯穿着一身白衣服,低头奋笔疾书。她推公式的手速很快,神情极为专注。 而詹锐站在一块白板之前,手里握着一支马克笔,正在整理“distributional reinforcement learning(分布强化学习)”的论文思路。 起初,詹锐刚拿到这篇论文,乍一眼看到题目,还以为它和“distributed reinforcement learning(分布式强化学习)”有关系。原来是他想错了,这两种算法实则大相径庭,前者的实现过程更新颖。 最有趣的是,提出“distributional reinforcement learning”算法的作者在论文中承认,他们并不清楚为什么这种新方法在游戏应用的表现会优于传统方法。 詹锐陷入思考。 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他扭头瞧见了林知夏和崔一明。 林知夏把崔一明介绍给他,又问:“徐凌波呢?他今天没来实验室吗?” 是的。 徐凌波没来。 此时,徐凌波正躺在寝室的单人床上。他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想着师姐,还顺手定了个闹铃,打算提前去食堂买饭,送去实验室给师姐当午餐。 这时,师姐竟然打给他一个电话。 徐凌波立马按下接听键,就听师姐说:“林老师喊你来实验楼,组里来了个男生,要跟林知夏做课题,我们要开一个临时组会。你快来吧。” 临时组会? 这是什么东西? 徐凌波慌不择路地跳下床,裤子还没穿好,便开始寻求外援:“强哥,喂,强哥,我导师要开临时组会,有学弟进组了,我咋办啊你说?” 徐凌波口中喊的那位“强哥”,正是徐凌波的硕士室友。 强哥的心理素质很强。 他正在读一本书。他翻过纸页,面不改色:“咋办?用我教你的研究生组会摸鱼大法。” “没问题吧?”徐凌波心里没底。 强哥转身,看着他,指了指他的裤子,示意他先把衣服穿好。 他却误解了强哥的意思,恍然大悟道:“强哥,你是不是想说,我应该放轻松,活在裆下……活在当下?” 强哥稳如一条老狗:“波弟,你导师今早上了一堂《量子位与计算机》,你们组新来的那个人肯定是本科生啊。你读了一年硕士,遇上大三本科生就胆怂了?别闹。” 听完强哥的分析,徐凌波挺起胸膛。他从柜子里照出上学期做过的笔记,还有他事先打印好的几本论文——论文的每一页都有彩色荧光笔画出的密密麻麻的下划线,那都是徐凌波特意制造的假象。 他带着这些东西,火速冲向林知夏的实验室。 林知夏的实验室忽然热闹了起来。 除了刚进组的崔一明之外,谭千澈恰好也来到了交叉学院的实验楼办事。 谭千澈预订的实验机器被错误地送进了交叉学院,他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还得先跟交叉学院的领导打声招呼。 好不容易找完领导、办完事,谭千澈估摸着该吃午饭了,就顺便去看了看林知夏——林知夏是他的同门师妹,他的博士导师谷立凯教授前段时间还给他打了电话,叮嘱他在学校里要好好做科研,认真带学生,方便的话,再关照一下他的师妹。 谭千澈听出了谷立凯的言外之意。 谷立凯认为,林知夏心性纯善,从没出过社会,始终在学校里工作学习,又抽空和互联网公司做了个量子科技平台——这当然是好事。但是,林知夏也要小心,千万不能踩坑了,沾上商业纠纷,将会损害学术声誉。 谭千澈心道,谷老师还不晓得林知夏的那个公司是她男朋友投的。 谭千澈见到林知夏以后,就把谷老师的意见,委婉地传达给了林知夏。他们一群人坐在一间会议室里,随便聊了几句,徐凌波方才姗姗来迟。 他抱着一沓论文,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信心满满地喊道:“林老师!” 林知夏还没讲话,谭千澈笑出声来:“你这个学生有意思啊,论文涂满了荧光笔,看样子很爱学习嘛,做什么方向的?” 林知夏骄傲地介绍道:“他和你的博士方向有交叉。” “这么厉害啊,”谭千澈笑意更浓,“硕士就做了我博士的东西?” 150、组会 林知夏听出谭千澈的讽刺之意。 作为徐凌波的导师, 林知夏当然要维护她的学生。她说:“徐凌波还在读硕士,谭老师,你已经博士毕业了。” 随后, 林知夏隆重地向谭千澈引荐自己的得意门生方怡雯。她让方怡雯第一个发言, 谈一谈近期的研究工作。 方怡雯马上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 站在一面巨大的白板之前, 一边画图,一边描述道:“对于一般的多电子体系, 组成它的各个单电子希尔伯特空间的张量量积是多电子的波函数空间……我的课题不难, 你们动动脑子都能听懂吧?我结合了机器学习和量子化学,用深度学习做了个框架预测量子力学波函数,nature有篇论文用原子轨道局部基的波函数推导其它基态性质[1]……” 方怡雯讲得头头是道。 徐凌波听得云里雾里。 而谭千澈打断了方怡雯的话,问了她几个问题, 她从容应对,简直给林知夏挣足了面子。她和林知夏、谭千澈三个人讨论了二十多分钟,整块白板几乎都被写满了, 就连詹锐都露出了一副茫然的表情。 新来的那位名叫崔一明的本科生, 竟然能听懂方怡雯和谭千澈的争论。崔一明表达了他的见解, 引来谭千澈的刮目相看。 谭千澈说:“林老师,你组里的学生, 水平很高啊。” 林知夏有一点小小的开心。 虽然,她在《量子位与计算机》这门课上败得很惨, 学生跑掉一大半, 但是, 课题组里的研究生们依旧各有千秋,方怡雯对学习的热情更是空前高涨。 林知夏十分满意。 接下来,她邀请詹锐当众做汇报。 林知夏还从座位上站起来, 走近那一块白板,亲自把白板擦得干干净净。她温柔和蔼,落落大方,完全没有做老师的架子,徐凌波的心跳却快如擂鼓——他刚刚才注意到,每个学生都要在板子上写点东西,可是,他能写出什么东西呢? 他的脑袋纯净如一张白纸。 他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 詹锐已经上台了。 “老老老师中午好。”詹锐面朝老师们打了个招呼。 詹锐认识物理学院的谭千澈——谭老师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学术成就,更是因为他的外表和气质。 在谭千澈的面前,詹锐有些拘谨。 詹锐刻意放慢语调,一字一顿地讲解自己的思路。他很害怕谭千澈会像针对方怡雯一样针对他,然而,出乎他的预料,谭千澈对待他的态度相当温和。 詹锐的报告就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结束了。 林知夏表扬了他的进度,又委婉地提出了改进意见。 詹锐却说:“老老老老师,我、我想过你说的问题。” 他急着展现自己的思考过程,直接用手掌抹去了白板上的黑笔印。他的左手变得肮脏而污浊,但他的思维是干净又清晰的。 詹锐写出了一大段的数学证明,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工作,事实上,他思考了整整一个暑假,但他卡在了某一个地方。 他的神智完全融进了数学.运算式,讲出口的句子变得格外流畅:“distributional reinforcement leanring (分布增强学习)启发了我,我改写了传统的增强学习更新策略,老师,这个步骤我……” 讲到此处,他回过神来,大脑猛然一惊,无法自控地再度结巴:“我我我……” 林知夏很有耐心地点拨他,他顿时来了灵感,还找师姐要来一张纸,并在纸上写下笔记。 谭千澈不禁感慨道:“林老师,我有点羡慕你了,这是你研一的学生吧?” 詹锐察觉到了林知夏和谭千澈对他的肯定——两位年轻教授的认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他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刹那完全放松,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种倍受鼓舞的快乐。 他嘴角扬起微笑,坐回自己的座位。 这时,就轮到徐凌波上场了。 林知夏侧过头,定定地看着徐凌波。 徐凌波的唇色微微泛白。 林知夏很关心他:“你身体不舒服吗?” 会议室宽敞而明亮,落地窗之外,就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校园景色。徐凌波眺望远景,把心一横,抱着一沓论文站起来:“老师,我的研究课题是《量子化学的反应性指数研究》!” 林知夏点头:“好的,你开始讲吧。” 讲什么? 徐凌波屏住呼吸:“我还看了人工智能的论文。” 林知夏等了几秒钟,徐凌波仍然没有下文。她就问他:“你看得怎么样?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徐凌波慌忙套用“研究生组会摸鱼大法”。他满嘴都是一些最新的论文,企图用这种办法蒙混过关。他甚至自己编造出一个名词:“上个月的一篇顶会论文,搞了个算法叫做hahit,能用到我的量子通信网络里,我要用分布式机器学习的框架去训练……” “hahit是什么?”林知夏虚心向他请教。 他推辞道:“我,我不记得它的数学表达式。” 谭千澈唇角噙着一抹笑:“你不是带了一堆论文吗?你翻翻论文。” 徐凌波低头狂翻论文。 他抓到一篇文章,发表于今年8月份,他猜想,林知夏和谭千澈一定都没看过。他就把论文上的公式抄到白板上,再一句一顿地翻译着论文上的英语句子。 他翻译了整整四分钟,才偷瞄了林知夏一眼。 林知夏叹了口气。 谭千澈意味不明地调侃她:“林老师啊,你这个学生……” 林知夏提醒道:“徐凌波,你把论文翻到第一页,看看作者是谁。” 徐凌波照做不误。 林知夏又说:“你念一下作者的名字。” 徐凌波支支吾吾说出英文拼音:“qi wen……” 谭千澈为他揭秘道:“这人叫温旗,是你们林老师的博士同学。他发的论文,别说你们林老师,我都会看。” “师弟,你有几个地方翻译得不对。”方怡雯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徐凌波浑身发凉,快要撑不下去了。 151、内部股份激励 谭千澈答道:“工作顺利, 要抓紧时间带学生。” 林知夏琢磨他的措词,品出他的深意。 谭千澈的意思是,林知夏对学生几乎没有约束, 学生很难保持高质量高效率的成果产出。林知夏甚至怀疑谭千澈把她也当成了学生, 他旁敲侧击地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严格负责的老师。 林知夏忿忿不平。 她有自己的教学方式。 林知夏的研究生都是成年人——他们可以合理安排自己的日程。 更何况, 不少研究生毕业以后, 从事的工作与他们当年所学的专业无关。林知夏很想让学生发掘科研的兴趣,而不是强迫他们全年无休。她自己都有状态不对的时候, 又怎么能要求学生时刻紧绷? 踏进家门的那一瞬间, 林知夏还在思考她的教学问题。 随后,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夏夏回来啦?怎么没跟妈妈说一声?” 妈妈在家! 林知夏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今天上午,爸爸妈妈把安城小区老房子里剩下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他们还找了一家房产中介, 委托中介帮他们卖房。妈妈拿出一份中介合同递到林知夏的手里,让她仔细检查一遍,林知夏就说:“妈妈, 妈妈, 我想先吃饭, 我好饿呀。” 妈妈听见这话,赶紧去了厨房。 林知夏装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她点亮屏幕, 见到江逾白发来的微信消息:“今天上课顺利吗?” 倾诉对象主动出现,林知夏对他和盘托出:“不太顺利。我一共上了两堂课, 第一堂课结束以后, 班上的座位空了一大半。软件学院和计算机学院的学生几乎都跑光了。” 她手速飞快地敲击九宫格键盘:“我其实挺希望计算机学院的同学能留下来听课, 因为我们一直在尝试创造量子计算机。如果退课率超过百分之七十,这门课就会被取消了。” 退课率超过百分之七十……也不是没有可能。江逾白心想。 早在林知夏开课之前,江逾白就看过她的课程ppt。 江逾白好歹也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三一学院注重培养学生的数学思维能力, 江逾白对自己的数学也有一点信心。但他看完林知夏的ppt,只能粗略地读懂几个基础公式,其余的复杂理论推导,他几乎一窍不通。 林知夏在省立一中读书时,经常有同学带着题目来找她,求她帮忙讲题。林知夏总能深入浅出地解决他们的疑难杂症。不过,根据江逾白的观察,林知夏并不清楚普通人接受能力的上限——她更适合小班教学,针对每一位学生,实时调整策略。 她给本科生上大课,就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递最大的信息量。 难怪学生跑了一大半。 江逾白为她分析道:“学生都怕挂科,不及格就要重修,影响保研和出国,挺麻烦的。他们跑了,不是因为你的课不好。你的ppt是我见过的……” 他指尖一顿,方才打出一句话:“最专业、丰富、详实、有理论支持的本科生课程ppt。” 林知夏只问了他一句话:“你能看懂吗?” 这,就是一个死亡问题。 江逾白仿佛回到了小学时代。 眼下,江逾白一身西装革履,坐在高大宽敞的总裁办公室里,秘书还在一旁为他整理合同。 清澈的阳光穿透落地窗,洒在他的实木办公桌上,秘书双手递来一份文件:“江总,最新一版的江科软件的《内部股份激励计划书》,按您先前的批注改过……” 江科软件是一家面向全球客户的软件服务公司。 今年是2016年,而江科软件成立于2011年,短短五年之内,它扩展迅速,客户群体稳定,经营业绩节节攀升,成功突破了传统的软件销售模式,转型为成熟的软件服务供应商,被誉为“新一代互联网初创公司”的业内标杆。 五年前,江科软件公司发布了第一款产品——那是一套看似平平无奇的图像识别系统。因为缺乏运转资金,公司一度陷入困境。 创始人柴阳四处奔波,见过成百上千的投资人,最终,柴阳误打误撞认识了江逾白。江逾白认可他的商业模式,就做了他的天使投资人。 江逾白还借用了家族的关系网,把他们公司的业务推广到了泰国、印度、韩国和新加坡。再加上江逾白父亲原本就控股一家老牌互联网企业,江科软件就成了那家互联网企业的子公司。 江科软件整合项目,齐头并进,发展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江逾白的名下共有两家投资公司,他常年涉足于各行各业。江科软件算是他投资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然而,就在昨天,这块里程碑出现了裂痕。 江逾白接到消息称,江科软件的初创团队打算辞职出走——他们还要对外发表一份公开声明。 声明的内容,暂时未知。 江逾白感到有些棘手。 多年来,江逾白一直在做幕后工作,很少主动暴露在公共视野中,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总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影响。 而江科软件的问题比较特殊。 江科软件的初创团队的负责人名叫柴阳。 柴阳与江逾白交情不浅。 提出“辞职出走”计划的人,也是柴阳。 换句话说,柴阳创立了江科,又想离开江科。 离开之前,他还要搞个大动作。 想当年,如果江逾白没有投资,柴阳一定会放弃创业。 共患难容易,共富贵艰难,柴阳团队辞职事件的导火.索,正是那一份《内部股份激励计划书》。柴阳及其团队希望江逾白能够保证他们的内部股份、保证他们在公司的绝对话语权,他们绝对不能用一纸《内部股份激励计划书》照搬华为公司的经营模式。 此外,柴阳还通过新闻了解到,“量子科技实验室”是今年新成立的一家子公司,在总公司里,这家“量子科技实验室”与“江科软件公司”平起平坐,享受众多优待和特殊政策,甚至还挪用了江科软件的资源,这让柴阳的心里起了疙瘩。 江逾白亲自去大学签合同的那天,柴阳就给江逾白发了一条短信,讲清楚了自己的跳槽规划。 当天晚上,江逾白连晚饭都没吃,紧急召开了内部会议——柴阳却没有出席。 152、求婚 林知夏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江逾白身穿高中校服。 那套校服是量身定做的, 包括一条黑色长款休闲裤,一件纯白色的翻领衬衫,上衣的左胸口处纹着“省立一中”四个正楷体小字。 江逾白解开了衣领的第一颗扣子, 还戴了一块黑色运动手表。他就像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 既有学生书卷气, 又有阳光运动感, 混杂的气质里透着几分纯情。 江逾白是纯情而纯洁的,林知夏却开始浮想联翩。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一系列让她脸红耳赤的热烈画面, 就连感官都跟着沦陷。她才刚踏进江逾白的家门, 待了不到两分钟,转身就往屋外跑。 江逾白连忙喊住她:“夏夏?” 林知夏反问他:“你为什么会穿校服?” 江逾白解释道:“那天你说,你上高中时,应该多教几个同学……” 林知夏双眼一亮:“你要做我的学生吗?” 今天的江逾白似乎格外清纯。他谢绝了林知夏的角色扮演邀约, 只说:“没和你一起上高中,我有点遗憾。” 林知夏却很洒脱:“我不觉得遗憾啊。我见到了你穿校服的样子,很好看, 我非常喜欢。” 话音未落, 江逾白伸手去牵林知夏。但她察觉到他的意图, 反应敏捷地避开了,她笑着说:“我猜你给我准备了一个特殊的礼物, 你不要引导我,我来找找你把礼物藏到了哪里。” “寻宝游戏?”江逾白弯腰靠近她, “我有不少线索。” 林知夏抬起手, 抵住江逾白的胸膛, 原本是想与他隔开一段距离——因为她现在不够清醒,江逾白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不止。但她忍不住轻抚他的校服,清晰地摸到薄薄的布料勾勒出的男性线条。 她仿佛身在校园, 陷入一场来势汹汹的早恋。 “我不用寻宝,”她仰头看着他,指尖轻点他的唇,“宝贝就在这里。” 江逾白吻过她的手指,又抓住她的腕骨,引导她的指尖往下移,停在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跳得更欢,只觉得更刺激也更好玩,渐渐难以抑制起伏的情潮,甚至忘掉了她今天来江逾白的家里是为了和他谈工作的。 好在,短短几秒钟之后,林知夏深吸一口气,神智再度清醒。 强烈的好奇心占领了思维的上风,林知夏狠心撇下江逾白,跑去找他藏起来的生日礼物。她追寻着房子里的蛛丝马迹,很快就走到了宽阔的露台上——眼前的场景震撼了她的灵魂。 她发了一会儿呆,才讲出来一句话:“那是什么?太空船吗?” 准确的说,应该是太空船的模型。 夜空苍茫而深远,星光零零落落,万家灯火皆是一片模糊的背景色,露台上停着一艘长约六米的太空船,舱门大敞,内部陈设精良,极具金属质感,像极了电脑模拟的未来高科技产品。 林知夏毫无犹豫,直接一脚踏进舱门。 江逾白跟在她的背后。 太空船内部的地板由一层纯黑色的大理石拼成,让人联想起世界著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代表作《太空漫游》——贯穿这本书的线索就是一块神秘的黑色石板。 船舱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圆柱形的量子计算机模型,金色圆环包围在外侧,金光闪耀如碎银,林知夏绕着模型走了整整两圈,竟然说:“我可不可以把这个量子计算机拆开看一看?” 江逾白说:“不用问我,这是你的船。” 林知夏和江逾白玩过无数次的宇宙船长扮演游戏。唯独今天这一次,林知夏激动到无以言表。她深深地望了江逾白一眼,眼波如水流转,暗含绵绵无尽的柔情蜜意。 然而,就在下一秒,林知夏拽住那个模型的金环,使尽全力,狠狠向后一扯,当场就把整个模型拦腰截断。而她蹲在地上,仔细研究它的内部构造,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江逾白陪她一起蹲着:“这个模型做得不够好?” “非常好,”林知夏侧目看他,“你送我的东西,全部都是最好的。” 江逾白欲言又止。 林知夏抱住他的脖子,热情洋溢地猛亲他一口:“我会把它复原的,用更专业的方式。” 江逾白默不作声。他左手伸进模型的基座,掏出来一只深红色天鹅绒的盒子。林知夏跌坐在地上,江逾白单膝跪在她的身侧,他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又吻,生怕她待会儿要拒绝他。 “夏夏……”他念起她的名字。 林知夏稍显迟疑。 江逾白就说:“林知夏船长?” 林知夏趴进他的怀里,下巴枕着他的肩窝。 江逾白单手搂紧她,察觉到她对他的依赖,他的心底都被一种温暖而充实的感觉填满了。这确实是一场寻宝游戏,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正被他抱在怀里。他忘记了先前准备好的求婚词,只在她耳边低语道:“盒子里装着求婚戒指……” “你才二十二岁。”林知夏提醒道。 “可以领证了,”他却说,“结婚只是个形式,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不结也行……无论如何,我会永远陪着你。” 林知夏试探道:“你的意思是,无论我怎么选择,你都会支持我的决定吗?” 江逾白托起戒指盒子:“是的。” 林知夏格外真诚地说:“你见过我的家人了,我还不太了解你的亲戚和朋友,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还是两个家庭的事,所以,我……” 江逾白静候下文。 林知夏扑哧一笑:“你看起来好冷静啊。” 江逾白扯开校服衣领:“我不冷静,心跳变快,出了一点汗。” 林知夏继续调戏他:“我能帮你降温,但我不会改主意。” 江逾白表示理解。他说:“我家亲戚不少,交际范围广……爸妈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改天你有空,可以来我家……” “参加订婚宴?”林知夏补全他的句子。 他有些意外。 林知夏打开戒指盒。江逾白立刻攥紧她的指骨,他将钻戒套进她的无名指,她从始至终一直盯着他的双眼。 153、求婚 那枚婚戒在林知夏的无名指上闪闪发光。 江逾白又把她抱进怀中。 他低头亲吻她, 心底唯独只有一个念头:我爱她——这句话单拎出来,是朴素通俗又常见的,但他一时找不到更简短 、更有力的替代词。他尽力表现得理智, 其实早就高兴的发疯了, 渐渐的, 他再难克制自己, 便越发狂热地吻她。 林知夏浑身骨头软了一半。她不自觉地往后栽倒,江逾白一把搂住她的腰, 将她抱了起来, 抱到了船舱内部的一张单人床上。 林知夏仰躺在床上,双手攥紧他的衬衫,扯出条条道道的凌乱折痕,这件校服的妙处就更明显了——它代表着充满温情的中学回忆, 同时也在诱导她冲破一切枷锁。 她不禁有些失神。 船舱的顶部开了一扇天窗,正对着浩瀚无垠的幽深夜空,零散的星光闪烁, 一轮明月遥不可及, 林知夏的目光透过窗户, 越飘越远,江逾白亲了亲她的脸颊:“在想什么?” 她回答:“我在想……” “嗯?”他应话。 江逾白做好了心理准备, 迎接林知夏的甜言蜜语。 然而,林知夏却说:“我可能又要讲一堆你听不懂的话了。” 江逾白握紧她的左右手腕, 将她的双手扣在床铺两侧, 她第一次被他用这种方式束缚, 只觉得非常新奇有趣,她更加专注地与他对视。 他说:“你想讲什么都行,我听不懂, 也会尽量听,你是我的……” “老婆。”林知夏接话道。 他又笑着来亲她的额头。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气息,他们沉浸在两情相悦的欢愉里,林知夏忍不住小声问:“除了夏夏,你还会对我用别的称呼吗?我想听……好听的。” 什么才算是好听的? 江逾白侧躺到她身边,此时此刻,这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就成了情致缠绵的爱巢。他撩开她的裙摆,再往上摸,每一寸肌肤都让他爱不释手。 林知夏舒服到了极点。她紧紧地依靠着他,发出一声惬意的轻叹,生活中的所有压力都被他的亲吻和抚摸化解了。而他低头靠近她的耳朵,叫了一句“夏夏”,她懒洋洋地答应道:“我在。” 江逾白动作一顿。 林知夏撒娇道:“你再摸摸我嘛。” 江逾白不仅满足了她的要求,还换了好几种称呼喊她,什么“宝贝”,“老婆”,“心肝”,他全都试了一遍,林知夏就埋首在他胸前,“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江逾白箍紧她的腰肢,她仰头亲他的下巴,礼尚往来地回复道:“宝贝,老公,心肝……” 她第一次告诉他:“我爱你。” 此前,她只说过“你真好”,“你真温柔”,“我好喜欢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但她很少会把“爱”挂在嘴边。 她只用了这区区一个字,就把江逾白的心脏撬开了一个口子,往里灌满了蜜汁,再用细细密密的情丝缝合。他的手臂逐渐收紧,用力将她揽向自己,深深浅浅的吻落到她的身上,她隐晦地问他:“去卧室吗?” 江逾白还没回答,林知夏跳下床铺,连拖鞋都没穿,直接跑向了主卧的浴室。 她边跑边笑:“只要你追到我,我就……” 就怎么样? 她没说。 江逾白离开了这艘太空船。 林知夏所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心之所向。 晚上十一点多钟,卧室里一片漆黑。 被子和枕头都掉到了地上,没人去捡,密闭的房间里弥漫着初退的情潮气息,林知夏魂不守舍道:“我没劲了……”她软声软调地说:“你好厉害呀……我认输了。” 江逾白原本是以一种很放松的姿势抱着她。然而,听完她的话,他手臂的肌肉绷得僵直,林知夏还很奇怪:“你怎么了?” 江逾白道:“你再说一遍。” 林知夏有些疑惑,却也照做不误:“你好厉害呀,我认输了。” 他忽然扣住她的腰,手劲大到勒疼了她。林知夏先是抱怨道:“你弄疼我了。”接着,她扒开他的手臂,滚进床角,不再配合他的亲热。 她诚实地说:“我真的很累了。” 江逾白披衣下床。 林知夏还以为他有点不高兴。 不过,江逾白很快就回来了。他从柜子里抱来一床干净柔软的新被子,轻轻地盖到她的身上。接着,他躺到她的背后,彻底收敛了几分钟前的进攻性与侵占欲,温声哄她:“要不要我抱着你睡?” 林知夏思考了片刻。 她没出声。 但她滚进了他的怀里。 “晚安,江江江江逾白……”她的嗓音越来越轻。 他道:“晚安,夏夏。” 次日早晨八点多钟,林知夏悠悠转醒。她去浴室洗了澡,又拿起那一枚婚戒,对着清晨的阳光,仔细照了照。 昨天夜里,她没来得及研究这枚戒指。 现在,她发现,戒指的做工十分精湛,戒环镶嵌着一圈碎钻,衬托着正中央的一颗璀璨钻石,她还在戒环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戴好戒指,走出卧室,去找江逾白。 邻近书房时,她听见他在打电话。 事实上,江逾白正在和父母视频通话。 他诚实地告诉家人,昨晚他向林知夏求婚,林知夏同意和他订婚,他非常高兴。从今往后,林知夏就是他的未婚妻。 江逾白讲了一大段话,描述林知夏的种种优点。 他观察母亲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异样。他端起水杯,刚喝了一口纯净水,叔叔就插话道:“好啊,太好了!小江,你什么时候和小林办婚礼?你要是想让叔叔我在你的婚礼上伴奏,也不是不行,叔叔的乐团里还有一堆拉琴拉得不错的……” 叔叔还没讲完,爸爸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叔叔就后退一步,不再吱声。 爸爸问道:“你们都确定了?” 江逾白道:“当然。” 爸爸似乎早有预料。他细想片刻,又问:“江科软件的事情,你解决了吗?” “今天我和他们开会,麻烦很快就能解决。”江逾白答道。 爸爸微微颔首:“行,我相信你的能力。” 妈妈不在镜头里。她的声音从爸爸身边传来:“小江,我和你爸爸都想见一见你未婚妻的父母,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礼数还是要有的。” 154、风声 叔叔忽然插话道:“你拉个微信群, 把你岳父岳母、爸爸妈妈拉进群里,咱们两家的长辈商定一个见面的日期,到时候……” 叔叔还没讲完, 妈妈打断了他的话:“让孩子们自己安排吧, 他们都是成年人。” 叔叔笑说:“也对, 他们都长大了。”又说:“小江, 你把你岳父岳母的微信号推给我,我和他们聊聊, 帮你刷点印象分。” 叔叔说到了这个份上, 爸爸妈妈也没附和他。 江逾白若有所思。 他停止视频通话,用键盘打出一行字:“下周日的中午十二点,西郊饭店,我们两家人见个面吧, 林知夏的父母和哥哥应该都会到场。” 随后,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拎起西装外套, 搭在左手的手臂上。他走出书房, 恰好撞见了林知夏。 林知夏就像碰瓷一样倒在他的怀里。他下意识地搂紧她, 心中又想,她一定听见了他和父母的谈话, 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她对他的信任是不言而喻的。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又问:“你要出门吗?” “去开会。”他说。 林知夏点头:“我跟你一起走, 我想去学校。” 今天是礼拜六, 林知夏的工作热情没有丝毫衰退, 江逾白忍不住问了一句:“林老师周六也要上班?” 林老师的语气理所当然:“你看我读博的时候,周六周日会休息吗?” 江逾白哑口无言。 他们在家里吃完早饭,乘坐电梯直达大楼底层的停车场。各式各样的豪华轿车又让林知夏眼花缭乱, 她透露道:“我想学车了,我报了一个驾校培训班。” 江逾白随口说:“你肯定学得很快。” “不一定吧,”林知夏相当谦虚,“也许我学车没天赋呢。” 江逾白不做评价。 林知夏凑近他:“要是我学不会,江老师能不能教我呢?” 江逾白停下脚步。 林知夏又喊他:“江老师?” 江逾白的视线下移,落到了她的左手上——她没戴订婚戒指,因为那枚戒指太显眼了,不符合她一贯低调的生活作风。不过,她把江逾白送她的天文球戒指戴到了无名指上。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把左手背到了身后。 江逾白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十分可爱。他说:“江老师这周末就给你排课。” 就这样,江逾白从游泳教练升级为驾校教练。 上午九点多钟,江逾白亲自开车,把林知夏送到了大学门口。 林知夏下车之前,还亲了他侧脸:“明天见。” 他握着方向盘,答应道:“明天见。” 他望着林知夏远去的背影,又记起林知夏念本科的时候,他经常守在她的校门外,等着她放学——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时间确实过得很快。 宽阔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江逾白变换车道,直奔公司。他提前十分钟抵达会议室,刚进门就看见了柴阳。 这是一间小型会议室,最多只能容纳七个人,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圆桌,没有主位,没有副位,据说“圆桌会议”代表了平等的对话模式,柴阳就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他抬手招呼道:“你来了?我刚来。” 江逾白问他:“其他人在哪里?” 柴阳连忙站起身:“你先听我说……” 柴阳的团队里,其实只有七个核心成员——江逾白给其中四人发了邮件,但他并没有通知柴阳。显然,那四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把江逾白找他秘密开会的事情透露给了柴阳。 柴阳的态度很客气:“我跟你合作的这五年,感触蛮深的,谢天谢地,江科软件发展起来了。创业的第一年,我省吃俭用,升级服务器,每月五百块的房租舍不得花,白天吃泡面,晚上睡地板……” 江逾白与他说笑:“你这一段话,挺适合写进离职声明。” 柴阳就像是在和朋友聊天。他语调轻松:“听你的,我在离职声明里,把这段话加上。” 江逾白开门见山地问他:“你为了这家公司,吃过不少苦,品牌效应和你的名字绑定了,你为什么还要带着团队辞职?” 江逾白始终没有落座。 他站在柴阳的面前,给柴阳带来一种轻微的压力——那种压力让他心生烦躁。他语气稍快:“我和你提过一个方案,江科软件只是一家子公司,长远考虑,你得让它拆分上市……另外,技术方面,我本科同学有几个在硅谷,还有几个在伦敦,技术和管理都做得不错,他们帮我联系了硅谷科技创业公司的华人团队,这一批人都有回国意愿,能做科技研发,减轻我们产品的线上负担。” 江逾白没有接话。他拉开一把椅子,终于坐了下来,座位距离柴阳很近。 柴阳说:“我两个方案递给你,你都否了。我真不是要埋怨你什么……” 他咳嗽一声,欲言又止。 江逾白鼓动他:“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难得我们有机会单独沟通。” 柴阳还在犹豫,江逾白竟然自贬道:“我不是做技术出身,没学过编程,缺乏战略布局眼光,很多内容,我压根看不懂,只能看人家做的ppt,ppt是什么样,我就觉得产品是什么样……” 柴阳的脸色微变。 早些年,柴阳为了创业,三餐不继,昼夜颠倒,熬出了胃病。他精神紧张时就会胃痛——比如现在,他的肠胃十分不适。 江逾白刚才的那些话,其实都是柴阳说的。 某天晚上,柴阳和他团队里的朋友们组了个酒局,大家玩得尽兴,喝了不少酒,柴阳更是酩酊大醉。这个时候,恰好有人问柴阳,江逾白的领导能力怎么样? 柴阳就发了一通牢骚。 他真的没想到江逾白竟然知道。 “那是我去年发的,”柴阳赶紧解释,“和今年的事情没关系。” “我也是去年知道的。”江逾白应声道。 柴阳回忆这一整年来,江逾白和他相处时的态度,他竟然挑不出一点错处。不得不承认,江逾白年纪轻轻,就是一个很有包容力的领导者,但是,江科软件的管理与运作模式早就让柴阳身心俱疲,柴阳只想和江逾白好聚好散。 柴阳拿出一份协议,摆到江逾白的面前。他说:“江科软件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我废话不多说了,江总,你看完协议内容,有哪里不满意的,咱们再改。” 155、分道扬镳 柴阳走到窗边, 拉开窗帘,阴云笼罩在城市上方,落叶和雨丝都在风中飘荡。 柴阳眺望着远处的景物, 直到江逾白出声打断他的思路:“这份协议……” 柴阳交握双手:“您想怎么改?” 江逾白把协议翻过来, 扣到桌上。他说:“按你的要求, 你离职以后, 还要保留公司的股权,做江科软件的小股东。” 柴阳坐到椅子上, 抬头看他:“我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我留着股份, 对公司的名声也好,你说呢?” 江逾白笑了。 柴阳不再说话。他是做技术出身的,谈判并不是他的强项。江逾白不同意签署那一份协议,甚至不愿意和他一起商量协议的条款, 说实话,他无法和江逾白达成一致。 柴阳起身告辞:“那就算了吧,咱俩改天再聊。” 江逾白喊住他:“你急着辞职, 是为了新一轮的创业。你有能力, 有资金, 还有一支成熟的队伍。你认识国外的科技创业团队,突破技术壁垒也是早晚的事……” 柴阳回头看他。 江逾白却说:“放下现在的担子, 你才能飞得更远。” 柴阳忽然问他:“你那个量子科技公司,投它干什么?量子的热度都是假的, 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科学家的实验结论能证明量子计算机一定比传统计算机更强。美国硅谷跟风烧钱的人一箩筐, 到现在, 没有哪个量子公司的产品能大规模投放市场。你要高利润高回报,就应该拓展游戏和直播的业务。” 江逾白并未反驳他。 毕竟,柴阳不认识林知夏。他对林知夏一无所知。 江逾白投资的不是“量子科技”的概念——他投资的是林知夏这个人。他坚信她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即便她一点也不在乎物质和名声。 柴阳做了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不管怎样,没有你当年的扶持,就没有今天的我,说句不恰当的话,我是把你当朋友看的,你也得放下担子,才能飞得更远。” 言罢,柴阳扬长而去。 柴阳回家待了两天,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隔天一早,他正式递交了一份辞呈,带着团队里的众多成员离开公司,对外发表了一篇离职声明。 按照柴阳本来的计划,他要在声明里描述一下自己的被动处境,但他又想起江逾白那天讲过的话……到底还是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柴阳今年也才二十七岁。 他很年轻。 江逾白有一句劝告,说到了柴阳的心坎上——放下现在的担子,他才能飞得更远。 “柴阳团队集体辞职”的新闻,迅速占领了科技领域的头版头条。 由于“江科软件”是一家诞生于北京,成长于省城的互联网公司,省城的《晨间日报》甚至做了个专栏,为读者梳理了一遍“江科软件公司”的发展史。 《晨间日报》的记者还采访了柴阳,详细地记录了柴阳的心路历程。 为了搞懂柴阳的心理活动,林知夏就在大学门口的报刊亭里买了一份《晨间日报》。她把报纸带回办公室,逐字逐句地品读,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柴阳在报纸上公开宣称,“量子计算”就是一个噱头,互联网行业的从业者一定要看清未来的发展方向,不要被一些炒作起来的概念迷惑。 柴阳还说,他会带领团队,进军直播行业。他相信,在未来的几年里,直播将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行业热点。 林知夏合上报纸,双手按住了柴阳的照片。 柴阳辞职就辞职吧,为什么还要损一下“量子计算”? 林知夏的量子科技公司才刚成立不久——这家公司对外的大名是“ptsic量子实验室”,由于主创团队成员全部毕业于世界级名校,且有顶级互联网公司提供的底层技术平台……“ptsic量子实验室”的业内名声还算不错。 然而,柴阳那一句话,就把“ptsic量子实验室”送上了风口浪尖。 林知夏没有生气。 她只是有一点困惑。 柴阳并不了解这个行业,也没读过林知夏的论文,他怎么就能认定“量子计算”是一个炒作起来的虚假概念呢? 林知夏平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她的学生们倒是立刻炸锅。 同一栋大楼的“量子前沿实验室”里,徐凌波一边跑数据,一边谩骂道:“这个柴阳,我真的醉了,我遇到自己不懂的东西,恨不得把嘴巴缝起来,他倒好,在《晨间日报》上把我们林老师的公司损得一文不值。” 方怡雯也“呵”了一声。 詹锐附和道:“别别别别管他。” 整个实验室里,只有方怡雯、徐凌波和詹锐三个人。 在同门师姐和师弟的面前,徐凌波忍不住讲出心里话:“柴阳才二十七岁,就比我大几岁,嘴上都没个把门的。他接受采访,还骂人家的量子公司是噱头……我靠,我们学校刚和这家量子公司签了合作协议。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扇了我们学校一耳光。” 方怡雯说:“他很大胆。” 徐凌波挠了挠头发,颇为烦恼地倾诉道:“哎,柴阳先不说了,本科生还在闹,好多人吵着要退课,林老师的那门课……” 讲到此处,徐凌波忽然住嘴。 因为,林知夏走进了实验室。 “早上好,同学们。”林知夏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早上好啊,林老师!”徐凌波高声回应道。 林知夏在操作室里找到了一份记录实验数据的文件——这是她博士两年的成果汇总。她拿着文件,绕着实验室转了一圈,视察了每一位学生的工作。随后,她说:“你们要相信自己的研究方向,你们都很聪明,也很努力,未来属于你们每一个人。” 学生们纷纷点头。 林知夏为他们鼓了一下掌。 她抱着文件,走出实验室,在校门外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赶到了“ptsic量子实验室”的办公大楼。作为这家公司的负责人与高级顾问,林知夏的办公室被安置在顶楼。 不过,林知夏很少露面。 前台小姐见到她都是一脸惊喜:“您好啊,请稍等,要我帮您连接内线电话吗?” 156、公关 林知夏解释道:“你好, 我今天是来开会的,我提前打过电话。” 前台小姐做了个“请”的手势,还把林知夏送到了电梯门口。 林知夏和她攀谈几句, 从她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出公司的运营状况并不好, 每天的访客寥寥无几。不过, 江逾白从没和林知夏提过这些事。 林知夏能猜到江逾白的心态。他只想为她出谋划策, 不想占用她的时间。他在短短一年之内,成功地组建了一个职能完善的创业公司, 现如今, 他们已经有了包括运营、客服、市场、产品在内的多个部门,第一代产品将在今年十月份面世。 这个节骨眼上,柴阳突如其来的批判和抨击,就让林知夏猝不及防。 林知夏清楚地知道, 江逾白为“ptsic量子实验室”投了很多钱,耗费了很多心血。 此外,创业团队里的成员几乎都是林知夏的亲朋好友。 如果柴阳继续贬低“量子计算”行业, 那么, 公司的名誉就会受到影响, 连带着林知夏的亲朋好友都面临着被公众质疑的风险。 林知夏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她要和柴阳正面硬刚。 柴阳年纪轻轻,白手起家, 被誉为“90后创业神话”,网友们对他的关注度极高。他的微博粉丝多达一百万, 还有一个相当活跃的微信公众号。 《晨间日报》的采访新闻刚出来不久, 柴阳就在微信和微博上发表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坚持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哪怕你要付出代价。” 这条微博下,最热门的一条评论是:“柴哥,水太深了, 懂得都懂,你做人太直。互联网行业一年比一年浮躁,没人愿意沉下心来做东西。你在江科软件的派系斗争里输了,再过十年,你回头来看,今天必是你胜利的起点。” 还有一位网友说 :“我算半个业内人士!量子计算不是科学!是炒作出来的噱头!只有柴哥敢讲!力挺柴哥!给我点赞!!” 柴阳回复了这位网友一个“嘘”的表情。 柴阳的这一举动,引发了林知夏的不满。 他嘘什么嘘! 林知夏又没有不让他讲话! 他分明是在针对“ptsic量子实验室”。 “ptsic量子实验室”的公关部门反应迅速,公关最讲究时效性——他们在今天早晨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林知夏也出席了。她在这场会议上慷慨陈词,当场拿出了应对方案。 众人经过一番激烈讨论,最终进行了投票表决——林知夏的方案脱颖而出。她要为公司撰写一篇公关文章。 公关部的部门经理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姐姐,看起来非常精明干练。这位经理对林知夏说:“林教授,你写完初稿,我们就帮你润色。” 林知夏抱起笔记本电脑:“好的,我很快就能写完。” 经理又说:“柴阳去做直播了,直播行业,流量第一,面子第二。” “是的,”林知夏一边敲键盘,一边和经理聊天,“柴阳的直播网站才刚起步,没有用户基础,他现在很需要流量。” 经理掏出手机:“我加过柴阳的私人微信……” 林知夏接过她的手机,翻查柴阳的朋友圈。 柴阳昨天才刚发了一条动态——那是一张团队聚会的合照,柴阳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而他的左手边,聂天清赫然站立。 从肢体动作上来看,柴阳与聂天清一定是较为亲密的朋友关系。 这又是怎么回事? 聂天清为什么会认识柴阳? 林知夏的内心冒出了许多疑问,但她的打字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她火速完成了一篇简短的公关稿,阐明公司的职能和项目类型,还放出一段豪言壮语:“ptsic的第一代产品即将发布,欢迎广大网友关注,我们邀请您成为‘产品检验官’,您的亲身体验,胜过一切语言。” 公关部的同事们反复阅读林知夏的文章,纷纷夸赞她思路清晰,文笔简洁。 不过,也有人表示担忧:“林教授,你确定咱们公司的产品经得起大众的考验?” “我确定,”林知夏回答,“你们放心。” 林知夏给公关部吃了一颗定心丸。 公关经理发表完那篇声明,柴阳竟然在微博上转发了原文。他含沙射影道:“时间会证明一切。” 林知夏微微蹙眉。 她几乎可以确定,柴阳目前的反应都是为了造势,为了流量。 林知夏的心情有些复杂。她翻阅柴阳的微博评论,忽然发现了一位名叫“秋秋升职加薪”的男网友的辱骂:“哗众取宠的小丑。” 林知夏带着一分怀疑,点开这位男网友的头像。她读完他的全部微博,百分百肯定了他的身份,就私信了他一句:“是你吗!林泽秋?” 他秒回道:“你他妈的人肉我?” 林知夏懵了一秒,立刻发送语音:“是我,哥哥。” 林泽秋打出一串省略号。 片刻后,他说:“你不要理柴阳,好好做你的工作。” 林知夏说:“好的,你也是,我们一起加油。” 鉴于林泽秋的网名是“秋秋升职加薪”,林知夏就把自己的微博名字改成了“夏夏披荆斩棘”。她在这个瞬间发现了一个事实:“其实你也挺喜欢自己的小名吧?秋秋,秋秋?” 林泽秋仿佛凭空消失,再也没回复她一个字。 与此同时,在林知夏组建的“量子编程”微信群里,大部分群成员的情绪都是空前高涨。段启言甚至把柴阳的声明一字一句地分析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柴阳就是个混子。” 林知夏没有谈论柴阳。她问段启言:“你的工作定下来了吗?” 段启言本科毕业之后,任职于一家金融机构,但他并不适应金融行业的环境,再加上北京的生活压力比较大,他干脆就辞职了。 段启言扛着行李,回到了省城,恰好省立一中正在招聘竞赛老师,待遇从优,还能解决住房问题。 段启言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参加了省立一中的招聘会。他原本以为,他作为北大的高材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脱颖而出,省立一中的诸位老师们哭着求着也会让他留下来教书——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那场招聘会,堪称藏龙卧虎,段启言的竞争对手竟然是清华毕业的数学系硕士。 求职市场的竞争,真是越来越激烈。 段启言接受了三轮面试——最后一轮面试上,他还见到了自己的高中班主任。 面试结束后,班主任找他聊天,问起同学们的现状,段启言重点介绍了林知夏,班主任频频点头,却说:“林知夏是好学生,你也是好学生,各有各的路,不做亏心事,就是成功人士。” 省立一中的招聘结果尚未公布。段启言又记起了班主任的话。他心里冒出一丝感慨,就联系了江逾白:“周末有空吗?咱们聚聚?” 江逾白拒绝了他:“这周末我有很重要的事。” 段启言问:“什么事?” 江逾白简略道:“家事。” 段启言还挺聪明。他竟然猜了出来:“你和林知夏快结婚了?” 江逾白欣然承认:“已经订婚了。” 段启言立马向他请教:“怎么求婚的,直说就行了?” 江逾白回忆了那天晚上的经历。他确实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向林知夏提出了结婚的请求。于是,他描述道:“我讲了心里话。” 段启言握着手机,若有所思。他回到省城长达两周,汤婷婷依然留在北京工作。汤婷婷每天都会找段启言聊天,要么损他,要么逗他笑……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对她讲一些心里话。 秋天的夜晚,月明星稀,凉风袭人,段启言在楼下买了一瓶二锅头。他坐到花坛边的瓷砖上,仰头闷下一大口白酒,借着酒后的醉意,发给汤婷婷一条很肉麻的微信:“就你一个人能让我在大夏天穿七分裤。” 汤婷婷却说:“我这是为你好,我不小心碰到你的大腿,你能啰嗦半天。” 按照段启言往日的惯性,他八成会回复“你不碰我,就没那么多事”,但是,今天,他竟然问:“你还想不想碰我大腿?” 汤婷婷许久都没有应声。 段启言正准备闷干一瓶白酒,汤婷婷发来一段长话:“我刚和林知夏打过招呼。下个月,我就要去ptsic量子实验室。北京的工作,我辞了。” 她问他:“喂,你明白了吗?” 夜风比酒水更凉,路灯的光影一霎恍惚,段启言脑袋发昏,像是熬夜熬到了凌晨四点还没睡觉。他答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汤婷婷回了他一个笑脸。 他破天荒地自嘲道:“拖累你了,我是个混子,在北京留不下来。” 汤婷婷一反常态地对他展现了温柔的一面:“混子还能考上北大?你别逗我笑啊。你也不是留不下来,你就是更适应省城的环境,在省立一中当竞赛老师多好啊,底薪二十多万,还能分房子,你拿出点自信呗,师范附小第一战神?再说了,我去ptsic工作,林知夏做我老板,我给她打工心甘情愿,我没觉得不好。” 汤婷婷还把她和林知夏的聊天记录发给了段启言。 在这一份聊天记录里,林知夏欢欣雀跃地说:“你要来我们公司了吗?你是学硬件的,还有工作经验,我们公司很缺这样的人才……太好啦,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段启言复制粘贴了林知夏的问题:“太好啦,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汤婷婷却说:“我靠,求你了,你别学林知夏讲话。” 段启言莫名其妙地问她:“林知夏和我,谁更讨你喜欢?” 汤婷婷冷酷道:“你俩没有可比性。” 段启言冷笑道:“行啊你,把我弄到手了,就不珍惜了是吧?” 汤婷婷与他冷战:“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交接工作,还要加班,先不跟你扯了。” 段启言初入情场,不幸惨败。他忽然有些羡慕江逾白——看看人家江逾白,早就跟林知夏定好了关系,现在都快结婚了,他和林知夏谈起恋爱,几乎没遇到过任何阻碍。 此时此刻,林知夏打了一个喷嚏。 她刚洗完澡,才从浴室出来。 江逾白掀开被子一角:“快过来,别着凉了。” 林知夏一个箭步,猛冲向他。她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攀住他的肩膀:“刚才你在书房办公,我妈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本周末,江逾白和林知夏双方的父母就要正式见面了。林知夏透露道:“妈妈问我,她应该给你父母带什么礼物?第一次见面,她和爸爸不好意思空手过去。” 157、会晤 江逾白还没回答, 林知夏又提出一个问题:“我能不能把我自己做的手工艺品送给你的爸爸妈妈?” “当然,”江逾白解释道,“送礼送的是心意, 你的心意很珍贵。” 林知夏搂住他的脖子:“那天我和你说过, 结婚有点麻烦, 牵扯到两个家庭, 我不太了解你的亲人。” 江逾白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别担心,没什么要紧的。我爸妈工作很忙, 每年在省城待不了几个月, 我和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林知夏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他又告诉她:“你喜欢做科研,给学生讲课,就把时间花在学校, 家里的事情交给我。” 江逾白声调渐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为了我去特意和谁打交道。” 林知夏语无伦次:“你这样……” “怎么?”他问。 林知夏感慨道:“我觉得你太好了。” 她小声说:“我见过你的爸爸妈妈,我挺喜欢他们的, 但是……有一种距离感, 你明白吗?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其实不太在乎钱。” 江逾白沉默两秒,才回答:“我明白。” 林知夏惊奇道:“你这么理解我?” 江逾白平静地提醒她:“我从小看你的日记长大。” 林知夏右手关掉床头灯, 左手伸进他的睡衣下摆,她的指尖就在昏暗的黑夜里探路, 时轻时缓, 直至抵达他的心口。她往他的耳边吹气:“原来是这样啊……” 江逾白微微仰头, 任由她为所欲为。 林知夏黏他黏得更紧,越发直率地向他表白:“我真的好喜欢你。” 江逾白顺势问她:“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林知夏认真考虑了一小会。她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我每周在我家住三天, 在你家住四天,怎么样?” 江逾白和她讨价还价:“这套房子也是你的家,离你们学校更近。你周一到周五住在这里,我接送你上下班……” 林知夏指出一个事实:“我从你家出发,步行到学校,最多十五分钟,这么短的路程,你就不用接送了吧。” 江逾白没有应声。 他躺倒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连他的肩膀都遮住了。 林知夏快要笑死了。她趴到他的身侧,戏谑道:“江江江江逾白,你怎么这么有意思啊,我算是发现了,每一次我们聊天,你心里闹了别扭,就会把自己遮起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江逾白说:“现在跟小时候差得远了。” “哪里不一样?”林知夏偏要说,“我感觉差不多。” 江逾白忽然掀起被子,直接罩住了林知夏。林知夏立刻躲到旁边,笑声更欢快,他们在宽敞的大床上玩闹,闹到后来,免不了又是一番胡天胡地,整间卧室里充满了浓情蜜意。 将近午夜时,林知夏累得睡着了。 江逾白一手将她揽过来,她迷迷糊糊地攥住他的手指,他在这时候心想,林知夏说得没错,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但他的情况十分特殊。他的性格和习惯都受到了林知夏的影响,她是他成长经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经常用“完美无缺”来形容林知夏——她是完美的,而他无法忍受缺少她的生活。 当初在国外念书时,林知夏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江逾白印象深刻。 林知夏说,如果江逾白和她分手,她会特别难过,但是,只要给她一段时间,她就能走出阴影,专注于自身的工作。 换位思考,江逾白却做不到。 因此他偶尔也会有危机感。 他在黑暗中缓慢收拢手臂,林知夏的后背贴紧他的胸膛。现实美好的像是一场梦,无论入睡前,或是入睡后,他总在想她。 第二天就是礼拜日,林知夏起了个大早。她换了一套新衣服,坐到镜子前化妆。她的皮肤很好,雪白水润,极有光泽感,并不需要粉底液,她就简单地用了一下睫毛膏和眼线笔,还让江逾白帮她挑选了口红的颜色。 妆成之后,林知夏兴致勃勃:“怎么样?给个评价。” 江逾白站在她的面前,挑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双眼。他说:“完美无缺。” 林知夏却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江逾白用指腹轻轻摩挲她:“谁都知道你有多漂亮。” 林知夏眼中含笑。她推走了江逾白挑她下巴的食指,还从座位上站起来,路过他的身边,带起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风。 江逾白深吸一口气。 手机在他的衣服口袋里震动。他点亮屏幕,见到了叔叔发来的消息:“急报,你爷爷奶奶也来了。” 江逾白的爷爷奶奶原本在马尔代夫度假。不过,爷爷奶奶提前结束了假期,回到省城,还要参加今天的亲家见面会。 幸好,江逾白的叔叔充当了通风报信的角色。 叔叔发给他一段长话:“我的老爸老妈和大哥大嫂都没想到你会直接订婚。他们没接触过小林的家人,心里有顾虑,很正常。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你和小林订婚,确实太突然了。” 江逾白问他:“你们在家里讨论过这件事?” 叔叔答非所问:“有天晚上,我喝醉酒,把婚礼上闹的乌龙讲给你婶婶听了,你婶婶就很喜欢小林,还给小林准备了几样礼物。” 江逾白很客气地表达了谢意,又让叔叔把具体的礼单报出来。 叔叔开始盘点:“一条钻石项链,一个铂金包,一张无限免费购书卡,一张金沙酒店的贵宾美容服务卡,就这四样东西。” 金沙酒店是新加坡的豪华酒店,在省城也有一家分店,消费水平极高。江逾白知道婶婶是出于一片好心,但她毕竟出身于新加坡顶级豪门,名字能排上世界名媛榜,去美国度假都有狗仔跟拍。她精心准备的礼物,除了“无限免费购书卡”,其余三件……林知夏可能都不会收。 江逾白就和叔叔说:“林知夏的脸皮薄,婶婶一次送她这么多礼物……” 叔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叔叔忙说:“我这就和你婶婶聊聊,让她少带两件。” 江逾白说:“多亏有你,叔叔。” 叔叔秒回:“不用谢我,有情人终成眷属。” 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林知夏站在自家小区的单元楼门口,和她的爸爸、妈妈、哥哥汇合。 爸爸面露犹豫之色:“夏夏,要不这样,爸爸跟你顺路去一趟商业街,买几个带牌子的皮包、皮夹,送给人家小江的爸妈……” “别费事了,”林泽秋却说,“我们家没人买过奢侈品,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 林泽秋的目光毫无偏移,连影子都是笔直的。他穿着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装,黑色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右肩挎着他从淘宝上买来的价值四百元的昂贵公文包,左手戴着他在公司年会上中奖获得的一块卡西欧电子表。他的爸爸妈妈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他们一家人过年都没有这么隆重。 林知夏察觉到非同一般的气氛。 她立刻扒开一个纸袋:“你们看,这是我自己做的量子计算机模型,巴掌大的模型,总共有三个……我原本是想做来当教具的,不过暂时用不上。我和妈妈商量了一下,不如就把这些模型当作礼物,送给江逾白的爸爸妈妈。” 林泽秋往袋子里瞥了一眼,内心冒出一阵不妙的预感。 他跟着林知夏往前走,坐上了江逾白的轿车。 江逾白是一个称职的司机。他开车很稳,态度轻松,缓解了林知夏一家人的紧张感。 他们提前十分钟抵达了饭店,下车时,大家还是有说有笑的。尤其江逾白已经把“岳父岳母大舅哥”之类的称呼挂在嘴边,极快地融入了林知夏的家庭。虽然,大舅哥依然对江逾白不冷不热,但是,岳父岳母都承认了江逾白“是个踏实可靠的年轻人”。 江逾白带着岳父岳母走进饭店。 这家饭店的档次很高,顶楼包厢的落地窗面朝一片开阔的江景,水晶吊灯下的餐具剔透如玉,江逾白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共计六人围坐在圆桌的一侧——他们站起身来欢迎林知夏一家人进门,江绍祺的表现最为热情:“亲家来了,我是江绍祺,小江的亲叔叔。” 林知夏的爸爸立刻回应道:“你们好啊,中午好,我是……我是林知夏的爸爸,我叫林富贵 ,这是我妻子,柯燕红,我儿子林泽秋,还有我的女儿,夏夏……林知夏。” 来时的路上,林富贵就打好了腹稿。 然而,当他见到江逾白的家人,见到他们的衣着、配饰、谈吐、气质,他不自觉地讲话磕巴。他甚至分不清谁是江逾白的妈妈——在场的三位女士都保养得极好,都戴着价格不菲的耳环和项链。 察觉到岳父的窘迫,江逾白立刻看向他的父母。 江逾白的父母先后走过来,也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拉近了双方的距离,林知夏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江逾白的妈妈笑说:“你们好啊。” 林知夏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感,只是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古怪。为了打破僵局,林知夏主动供出了她的礼物:“这是我准备的见面礼,我自己做的量子计算机模型……” 158、量子计算竞赛 袋子里一共装了三个模型, 代表量子计算机的三种发展形态。 林知夏把这些模型全部拿出来,展示了极其精巧的内部构造。 江逾白的爸爸对高科技行业很感兴趣——全世界的风险资本市场都在追逐新兴科技,他对“量子计算”的概念算是有所耳闻。 目前, 许多国家都参与了一场全球范围内的“量子计算竞赛”。 2015年, 中国和美国都在非机密的量子计算项目上投了三十多亿元的人民币, 到了2016年, 各国争先恐后地加大了投资的金额和力度,欧盟的“量子旗舰计划”耗资七十七亿元人民币, 美国的《国家量子计划法案》研发经费高达八十七亿元人民币, 俄罗斯、印度、德国、日本等国家在量子计算领域的总投入都超过了五十亿元。 真正的量子计算机功能一旦实现,现阶段通用的超级计算机很可能会被淘汰,因此,“量子计算”整个产业的估值, 远超各国耗费的百亿投资金额。 江逾白的爸爸拿起一只模型,江逾白就说:“这三种模型,夏夏做了九个多月, 从年初开始做, 前不久刚完成。” 江逾白这么一说, 他爸爸就很老练地接过儿子的话题——他首先感谢了林知夏费心准备的礼物,又夸奖她年轻有为, 接着,他和林知夏的父亲林富贵搭上了话。 他们一行人陆续走向餐桌。 林富贵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亲家公。在他们农村老家, “亲家公”三个字是可以直接叫的, 但他女儿才刚和江逾白订婚, 他还拿不准亲家这边的意思。他开口道:“江……” 江逾白的父亲笑说:“江绍枫。” 江绍枫就是江逾白父亲的大名。 此前,江绍枫已经做过一次自我介绍,林富贵当然记得他的名字——林富贵也记得江逾白的妈妈叫关洵美, 叔叔叫江绍祺,婶婶的中文名是杨嬟,英文名是杰西卡……富贵人家给自己起名,竟然用不到“富贵”两个字。 林富贵拉紧上衣,挨着林泽秋落座。 从进门到现在,林泽秋一言不发。 林知夏远比哥哥活泼开朗得多。她坐在江逾白的身边,对长辈们有问必答。她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的叔叔婶婶尤其和善,婶婶甚至特意坐到了林知夏的另一侧,还和林知夏约好了有空一起出去玩。 即便如此,餐桌上的谈话仍是断断续续的。 江逾白的六位家人都很会讲话,很会圆场,然而,话题一旦传到林知夏的父母和哥哥这一边,全场难免要安静几秒钟,每当这时,江逾白就会起到过渡作用。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牵引着聊天的方向,尝试让林知夏的父母放松,江逾白的爷爷调侃他一句:“小白还是很体贴啊。” 在江逾白的印象中,从他年满七岁之后,家里就没人再叫他“小白”了。 林富贵却以为,“小白”是江逾白的小名,他忙说:“小白这孩子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江绍祺立马接话:“哪里哪里,亲家,你可别谦虚,夏夏才是真厉害,二十二岁的副教授,国家级项目的负责人。我认识的朋友不少,没听说哪家的孩子能像我们夏夏这么出类拔萃,不愧是我……” 他差点说出一句“不愧是我侄子的未来媳妇”。 幸好,他及时刹住了。 他改口说:“不愧是我们全省最好大学特聘的老师。” 林富贵的脸上露出笑容,又敬了江绍祺一杯酒。 万年不开口的林泽秋突然冒出一句:“我们家林知夏智商高,人也单纯善良,你们多和她相处几天,就知道……她有多好。” 林泽秋这一句话,差点逼出林知夏的眼泪。 林知夏长到二十二岁,从未听过林泽秋用这么谦和的语气谈论她。 她还记得,十几年前,林泽秋和他的小学同学讲起妹妹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常说:“林知夏真他妈烦人!我快烦死她了!” 而现在,当着众人的面,林泽秋竟然能讲出那么肉麻的一段话。 林知夏十分感动。 而江逾白也发现,只要谈起林知夏的长处,她的父母和哥哥就会相对轻松,精神不再紧绷。 于是,为了给林知夏争取更多的表现机会,也为了让她的家人在这一场见面会里更舒适自在,江逾白顺势说道:“是的,她的优点多到我数不清。” 江逾白第一次对家人敞开心扉,阐述十几年来的生活经历,当他讲到“我和夏夏每年交换日记,她对我的了解,可能比我对自己更多”,他妈妈的眼神变得比较柔和,爷爷却突然问道:“你们俩一同经营的那个公司,现状如何?前些天,秘书给我整理新闻,柴阳啊,总在头版头条。” 奶奶附和一句:“闹得挺大。” 爷爷的面前摆着一只量子计算机模型。他捡起模型,翻来覆去地打量,又问:“林教授,你怎么看?” 林知夏坦然答道:“其实也不算坏事。柴阳这么一闹,我们公司的关注度上升了。柴阳不承认量子计算,可是全世界各国都在投资量子行业。量子计算机的影响很大,涉及到各行各业的发展。我举个例子,生物医药领域的核心是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是建立在量子层面的,如果我们完全掌握量子计算技术,我们就能设计一系列的化学反应,大批量地生产最安全、最强效的药物。还有,比特币,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比特币。比特币的底层技术就是区块链,区块链的基础算法包括哈希算法,对称和非对称加密……量子计算可以破坏这种加密机制,从根源上动摇比特币的安全性。总之,量子计算能推动生物、化学、物理、医药、金融、互联网等多个行业的发展,我觉得,它的影响应该不亚于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也是人类科技发展史上必须迈过的一道关卡。” 说完这一大段话,林知夏还和江逾白对视。 她小声问:“我讲得怎么样?” 江逾白说:“非常好。” 林知夏的嗓音轻不可闻:“是不是很浅显易懂?” 江逾白给她倒了一杯草莓汁:“是的,可以继续保持。” 林知夏喝了一口草莓汁,赞叹道:“好甜。” 爷爷的神色十分和蔼:“量子计算是很不错,前沿科技行业。小江,你和柴阳又是怎么闹掰的?江科软件是你回报率最高的一笔投资。我前几个月都去忙了,没问你爸,也没问你,今儿个全家一起吃饭,桌上没有外人,咱们都不用见外,你有话就直说吧。” 江绍祺格外振奋:“是啊,这张桌上没有外人。” 爷爷瞥了他一眼。 江绍祺执起筷子,低头吃饭。 江逾白笑了笑,才说:“江科软件是一家母公司的子公司,柴阳想让江科软件‘分拆上市’,我没同意。江科的账目独立,现金流充足,股份激励制度刚刚推行,暂时不适合上市。” 爷爷微微颔首。 江逾白又说:“柴阳联系了美国和英国的互联网创业团队,他想招收国外团队里的人才……” “你也不同意吗?”林知夏插话道。 江逾白还没回答,林知夏就说:“从国外挖回来的团队不一定能达到柴阳想要的效果吧,毕竟他们还要和本土团队磨合,工作习惯和风格都不太一样。” 江逾白和她碰杯。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了“互联网本土化行业的发展”,以及“团队培养与管理规则”,林泽秋偶尔也插一句话,再加上林知夏的爸爸一杯酒下肚,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包厢里的氛围渐渐热络起来,再也没有任何冷场的片段了。 这顿饭结束之后,江逾白和林知夏就在饭店门口告别。 江逾白提前为双方家长都准备了礼物——那些礼物采用一模一样的手提袋,袋子里装的东西却各有不同。 江逾白的婶婶当场拆开包装纸,见到了一个漂亮的礼盒。她格外热情地拥抱了林知夏,还对她说:“谢谢夏夏,破费了。” 林知夏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都不知道礼盒里装了什么东西,正要开口讲话,江逾白就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划过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林知夏第一万次感慨道:“你真好。” 她犹豫片刻,才说:“我现在要回学校,去实验室。我的博士生遇到了一点麻烦……” “科研更重要,”江逾白说,“我们明天见。” 林知夏点头:“明天见。” 话虽这么说…… 江逾白还是开车把林知夏送回了学校,又顺路把岳父岳母带到了小区门口。等他做完这些事,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半,他驱车赶回了江家庄园,他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爷爷奶奶都坐在议事厅里等着他。 这种情况,相当少见。 江逾白推开房间的正门。他缓步走在地毯上,几乎没有一丝声音,爷爷就说:“听讲你订婚了,我和你奶奶连夜从马尔代夫跑回来,你奶奶才第一次见到她孙媳妇。” 江逾白听出爷爷的弦外之音。 今天的亲家见面会上,江逾白的家人都很给面子,但是,这并不代表长辈们对江逾白的做法感到满意。而江逾白唯一的要求是:“你们有什么意见,我来协调,别直接告诉林知夏。” 159、第 159 章 爷爷背靠着沙发, 慢悠悠地说道:“小江啊,你和小林都是一对未婚夫妻了,我们一家人还有什么不能讲?” 江逾白落座在另一侧的沙发上。他答非所问:“上个月, 我想带林知夏参加家里的聚会……” 江逾白还没说完, 妈妈打断了他的话:“那时候, 我不同意你把林知夏带过来, 是因为我和你爸爸还没接触过她,对她的了解不够全面。” 江逾白却问:“我要是不订婚, 你们愿意了解她吗?” 叔叔与江逾白一唱一和:“是啊, 小江没订婚的话,老爸老妈大概还在马尔代夫度假。” 爷爷偏过头,与叔叔对视。 这一次,叔叔丝毫没怂, 甚至笑了一下:“爸,说实话,我早就看不过眼了, 小江还在和小林谈恋爱, 你们总觉得他俩门不当户不对, 观念不同,迟早分手, 你们就没想过要怎么接纳小林。大嫂的一个朋友总是想把女儿介绍给小江,制造他们独处的机会……我不是说别人家的女孩不好, 就是这种行为, 很不合适, 我不支持。” 叔叔说完,婶婶侧目看他。 叔叔低声问她:“我说得对吗?” 婶婶轻言细语:“嗯,好对的。” 叔叔笑意更深:“老婆懂我就够了。” 婶婶紧紧握住他的手。 爸爸的神情没有一丝改变——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江逾白还没学透。从小到大,父亲就是江逾白的榜样,江逾白也很尊敬他。 然而今天,父亲却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才二十岁出头,你的决策,做得有些草率。” 江逾白平静地接话:“我和林知夏认识十二年,谈恋爱谈了四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做决定。” 大厅内一片寂静。 叔叔继续与江逾白统一战线:“大哥,很多年前,你和大嫂刚认识四个月……” 爸爸端起一杯水,刚喝了一口,叔叔的话音就停顿了。 片刻之后,叔叔仍然讲完了整个句子:“你和大嫂认识不到四个月……就成家了,是不是有些草率?” 爸爸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到了桌上,敲出“砰”的一声轻响。他开口道:“交往的时间,不是问题的关键。先前我同你们说过,一家人,万事好商量。” 叔叔屏住呼吸:“你也说过,商量不通,只能逐出家门。” 话音未落,叔叔缓缓地挽住婶婶的手臂。 婶婶微笑着说:“我和绍祺订婚的前天晚上,妈妈问我,不觉得太快了吗?我回答,没觉得啊,我喜欢绍祺十多年,感情有了基础,后面的事情,都是顺水推舟。” 叔叔连连附和:“老婆说得对,我们在包厢里都听到了,小江和小林也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 “我不是反对他们,”妈妈忽然出声道,“订婚这么大的事情,江逾白不声不响地做完了,这真的合适吗?” 叔叔哑口无言。 妈妈又说:“前几天,秘书给我做了一份林知夏家里的背景调查。”她拿出一份文件,摆在众人的面前:“调查报告,我放到这里,有她的父母,哥哥,伯父一家,舅舅一家。” 江逾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的父母和哥哥心肠挺好……” “好人也会遇到风险,”妈妈叮嘱道,“你雇佣一群新员工,要查他们的征信,查他们以前的工作,结婚怎么能不慎重?” 奶奶搭了一腔:“林知夏的性格是不错,能看出来,很活泼乐观的一个女孩子,世界级的优秀人才,最难得的是她身上没有傲气,和她相处,你也不累……” 叔叔面露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知道,林知夏曾经给江逾白带来很大的心理阴影,多亏了江逾白及时调节,才没有造成恶果。 而奶奶翻开那一份调查报告:“你爸刚才说了,自家人,万事好商量。你不同我们商量,刚满二十二岁,急着走到现在这一步,哪怕林知夏是个好孩子,她再优秀也是她自个儿的事,门不当户不对……” 之后的话,奶奶没说。 她点到即止。 江逾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颀长的影子落在整洁的地毯上。他走到议事厅的正中央,位于在场众人的视线前方,然后,他坦诚道:“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林知夏也一样。你们查过林知夏的背景,大概知道她正在还房贷……” 奶奶有些惊讶:“她买了多大的房子?” 江逾白如实回答:“两百多平方,靠近大学城,她上下班方便。” 奶奶静默。 半晌后,她又问:“你没给她出钱买房?” 江逾白略低了头,看向爷爷奶奶:“林知夏不收贵重礼物,不在乎物质条件,科研和教学是她的生活重心,像她这样纯粹的人,确实很少见,但也不是不存在。” 他接着说:“门当户对,当的不是财产,对的不是物质,是性格和观念,相同家境培养出来的两个人,投缘的概率更高。我和林知夏从小一起长大……” 婶婶听到这里,内心十分触动。她插话道:“爸妈,大哥,大嫂,他们订婚都订过了,是喜事啊,喜事临门,大家不要那么严肃了。” “对啊,”叔叔重新抖擞精神,“再说,小林有什么不好?二十二岁的副教授,快赶上我二十三岁小提琴首席的地位。小江不订婚,你们不重视林知夏,小江订婚了,你们又……” 爷爷来到叔叔的面前,叔叔不但没闭嘴,还脱口而出道:“爸,六十多年前,你没什么钱吧。” 爷爷面色和缓:“绍祺,你跟我来。” 叔叔宛如石雕一般静止在沙发上。 江逾白走向了叔叔和爷爷之间。江逾白身高一米八八,而爷爷的脊骨略弯,江逾白比他高了不少,爷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我们小江是长大了。” 江逾白应声道:“长大以后,自己拿主意,总比犹豫不决要好。” 爷爷双手负后。 江逾白跟着他往外走,爷爷的脚步微顿,江逾白也停在议事厅的门口。他站在此处,和爷爷谈了将近十分钟,爷爷的脸色越发缓和。最后,爷爷问他:“你希望我们怎么看待林知夏?” 江逾白回答,他希望长辈们能以家人的身份去尝试接受她。 爷爷感慨道:“我去跟你二叔公、三叔公讲讲你订婚的喜事,明年春节,你把小林带回家过年吧。” 江逾白总算放下心。 林知夏并不知道江逾白今天下午的遭遇。 林知夏自己也遇到一桩麻烦事。 林知夏门下唯一的博士生方怡雯的研究方向是量子化学。方怡雯想借用学院里另一位名叫曲宗义的教授的化学实验室,然而,那个实验室的设备十分紧俏,曲宗义必须先保障自己的学生能排上号,他就委婉地拒绝了方怡雯的请求。 曲宗义说,明年春节过后,方怡雯来找他,他再看看,能不能给她安排。 方怡雯听完,还挺高兴。 她回到自己的实验室里,转述了曲宗义的原话。 徐凌波猛地一拍脑门,恨铁不成钢道:“师姐,你怎么听不懂呢?曲宗义的意思是,春节期间,这个设备都有人用,春节过后,肯定更轮不到你了。” 方怡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会吧?” 徐凌波唉声叹气。 方怡雯就给林知夏打了个电话,问她应该怎么办? 林知夏的第一反应是:“没关系,我手头还有不少科研经费,你想要的实验设备的市价是多少?” 方怡雯诚实地说:“将近一个亿。” 林知夏沉默了。 方怡雯也沉默了。 几秒钟之后,方怡雯解释道:“曲宗义的那个实验室,是我以前的导师自己建的。我导师设计了十多张图纸,找了全国最好的厂商订做了一批器材,有些零件是限量版进口货,光有钱都买不到。我导师跳槽去了别的大学,那实验室就被学院划给曲宗义了。” 既然如此,林知夏只能亲自出马,去找曲宗义商量一下。 “林老师,”方怡雯告诉她,“你帮我跟曲老师说下,我二十四小时待命,凌晨十二点到凌晨六点也能做实验。” “这么辛苦?”林知夏反倒有些迟疑。 方怡雯抓了住蓬松的头发,仍是一副随性的样子:“大不了白天补觉嘛,多大个事。” 林知夏信心满满:“好的,你等我的好消息。” 短短半小时后,林知夏就回来了。 方怡雯猜到了结果,嘴上没说什么。 詹锐比方怡雯更安静,而徐凌波一个劲地搓脸——他以前的导师人脉广,方法多,手腕强硬,绝对不存在借不到实验室的情况。 而林知夏刚刚碰了一颗软钉子。 她思索片刻,只能说:“方怡雯,先把你的实验数据和论文框架交给我,我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方怡雯立刻交出了一沓材料。 当天傍晚,林知夏抱着这一沓材料去了江逾白的家。她喜欢和江逾白共用一间书房,偶尔偏过头,看看他的侧脸,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160、借用实验室协议书 黄昏时分, 落日西斜,夜幕悄然降临。 林知夏把一沓文件摆到桌上,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 江逾白恰好从她的面前路过, 她分神喊住他:“江逾白。” 江逾白停在原地:“怎么了?” 林知夏拍了拍另一把椅子, 示意江逾白坐到她的身边。江逾白才刚走近一步, 林知夏拽起他的衣袖,江逾白抬手扶住她, 她顺势倒在他的身上。 他抱了她一会儿, 才说:“我下周去国外出差。” “哪个城市?” “法兰克福,伦敦,曼彻斯特。” 林知夏若有所思:“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逾白如实回答:“下个月初。” 这么一算,林知夏和江逾白又有长达一周的时间不能见面。她开始珍惜他们共处的时光。江逾白让她坐到他的腿上, 她也答应了。他左手揽住她的腰,陪她一起浏览那一份实验报告。 林知夏坦然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方怡雯以前做出来的研究数据。” 江逾白翻开一页:“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现在,是这样的, ”林知夏说, “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我想问问你。” 林知夏话音未落,江逾白贴近她的耳朵, 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的耳侧,弄得她又酥又痒。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继续说道:“方怡雯以前的导师姓钱, 钱老师建立了一个重点实验室。今年暑假, 钱老师跳槽了,他的实验室被学院分给了曲老师管理……” 林知夏还没说完,江逾白猜到了前因后果:“曲老师不同意你们借用他的实验室?”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 她有些困扰:“我看过方怡雯的实验设计, 如果我们放弃曲老师的实验室,方怡雯就要换一种方法,重头开始收集数据,那会耽误她很多时间。她今年才念博二,时间应该花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 江逾白考虑了短短几秒钟,就问:“那位曲老师是你们学院的学科带头人?” 林知夏扭头看他:“你有主意了?” 江逾白建议林知夏找到上级管理部门,问清楚曲宗义实验室的具体安排。然后,把实验室的排班表拿给曲宗义,再和他商量材料费用的相关事宜。 林知夏领悟道:“我懂了,我和他谈钱,相当于公事公办,还可以让院里的领导审批。” 江逾白讲得更详细:“签一份《借用重点实验室协议书》。” 林知夏跃跃欲试:“好的,明天我就行动起来,要是不成功……” 她正准备说“我再想办法”,怎料,江逾白云淡风轻地接了一句:“就在公司里仿建一个更好的量子化学实验室。” “不不不,”林知夏立刻拒绝,“这个实验室很贵。” 江逾白探究道:“有多贵?” 林知夏忽然有些好奇,就同他窃窃私语:“你觉得多大一笔钱才算是巨款?” 林知夏如此直白的提问,只代表她想知道答案,并没有别的意思。她记得,小时候,她拿这个问题问过江逾白,彼时江逾白回答“一元钱就是一笔巨款,因为货币是经济社会的基础”,而现在,江逾白喊她:“林老师。” 林知夏聚精会神地听着:“我在。” 他说:“别担心经费问题。” 林知夏捧起他的手:“在我们的量子科技公司没有扭亏为盈之前,你不要再给它大把大把地烧钱,如果回报率不够高,你就亏大了。” 她一边讲话,一边玩他的手指。 她轻轻托起他的指尖,再抚摸他的骨节,又挠他的指甲,他抓住她的手,她还抬起头来望着他。他解释道:“江科软件刚成立的前两年,每季度都在亏损,互联网行业的利润高,风险更高。” 林知夏向他吐露心声:“各国的‘量子计算’热度越来越高,我不确定它这几年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走一步算一步,”江逾白拢紧她的手指,“我对你很有信心。” 林知夏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次日早晨九点,林知夏准时到校。 她直奔“前沿学科交叉学院”的实验室与设备管理部门,调出了学院里所有研究生的本周实验计划。她利用学校内部的局域网,执行windows系统的命令行程序,建立一个每周更新的数据库,成功地把那些文件全部同步到了她自己的电脑上。 随后,林知夏编写了一个爬虫文件,快速制作了一份与“曲宗义”相关的实验安排表。 她把这一份表格打印出来,仔细一看——她惊讶地发现,从周五下午到周日上午,曲宗义的实验室都没有一个学生,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告诉林知夏,实验室一天到晚24小时都有人在用? 周一下午四点,恰好是曲宗义的“办公室开放时间”。 四点刚过,林知夏就带着方怡雯,踏进了曲宗义办公室的大门。 曲宗义才开完一场组会,他组里有十几个学生,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处,盛况非同寻常。他透过厚重的眼镜片瞥见林知夏,态度友善地招呼道:“林老师好啊,林老师有事吗?” 曲宗义门下的所有学生都比林知夏年纪大。 他们这一群学生见到林知夏,也纷纷响应道:“林老师好。” 林知夏笑说:“你们好啊。” 学生们似乎都不想在曲宗义的办公室里多待一秒钟。他们朝着林知夏笑笑,争先恐后地逃出了房间,林知夏听见他们脚步声飘远,就直奔主题:“曲老师,我今天来找你,还是为了实验室的事。” 曲宗义的桌上有一只搪瓷水杯——这杯子侧边掉漆,他用了很多年都没换。他端起杯子,泡了一盏热茶,林知夏才开口说:“我的学生方怡雯在一篇论文上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实验数据收集好了,模型做完了,只差一个验证的步骤了……曲老师,学生读博不容易,你看,今年年底之前,能不能给方怡雯安排一个机会?她不会影响别的同学,大概借用四天设备就行。” 曲宗义将眼镜往下拉了一寸,半挂在鼻梁上,像个呆板的老学究。他缓声答道:“年底,十二月,我尽量吧。” 方怡雯站在林知夏的背后,一言不发。 而林知夏又说:“实验材料的钱,可以从我的经费里扣,我在学院的官网下载了《借用重点实验室协议书》。当然,协议书只是个形式,具体执行起来,肯定还是要先征求你的同意。” 听见“协议书”三字,曲宗义抬起头来。 林知夏拿出一份《本周实验室安排表》,放到了曲宗义的办公桌上。 曲宗义摘下眼镜,翻阅那一沓文件,林知夏也不知道他不戴眼镜能不能看清,总之,过了一分钟,曲宗义发话道:“方怡雯同学,周六早上来实验室吧,找我学生拿钥匙。” 除此之外,曲宗义再无他话。 林知夏觉得这件事已经圆满地解决了。 离开曲宗义的办公室之后,林知夏在脑海里列出她本周的任务清单——她搞定了方怡雯的实验设备,接下来,要处理本科生的退课问题、审核量子科技公司的新产品发布、读完冯缘的最新研究进展、做完她自己的量子算法实验……最后,她要去机场接一下汤婷婷和洛樱。 汤婷婷辞掉了北京的工作,洛樱在国外提前读完了博士,她们两人都要入职林知夏的量子科技公司,林知夏非常期待和她们成为同事。 汤婷婷聪明可爱,洛樱学姐温柔知性,她们不仅是林知夏的同学,更是林知夏相识多年的朋友。 林知夏把汤婷婷和洛樱的消息都告诉了江逾白。 她还说,她和洛樱学姐约好了,要带学姐参观大学城和实验室,正好下周江逾白出差欧洲,她有充足的时间接待学姐。 江逾白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我会尽早回国。” 林知夏语气轻松:“你忙你的工作,不用太着急,按照平时的步调来,一定要注意休息。我和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说的。” 时值晚上十一点,江逾白看了一眼挂钟,顺手关灯。他朝林知夏敞开怀抱,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悄悄地笑了两声,才说:“你好暖和。” 江逾白解开他的睡衣扣子,除去一层单薄衣料的阻挡,更直接地传达了身体的热度。秋日夜晚的冷风从窗外呼啸而过,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着窗扉,而林知夏只感到惬意温暖舒适,整个人仿佛泡进一池温水。她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我准备改革我的《量子位与计算机》课程……” 江逾白颇有耐心地询问:“怎么改?” 林知夏半梦半醒之间,措词就不太注意:“改到连你也能考七十分……” 江逾白唇角微勾。 多少年了,久违的感觉。 他顺着她的意思,低声道:“我基础是挺薄弱,老师得给我单独补课。” 林知夏重复他的话:“单独补课……” 林知夏声音太小,江逾白没听清。他耳朵刚凑过来,她仰头就亲他一口,他怔了一瞬,她连亲他两下,才说:“补好了,晚安。” 江逾白缓慢地俯身,悄无声息地吻她的额头。他用气音回答:“晚安,夏夏。” 161、课程改革 江逾白出差的那天早晨, 林知夏照例送给他七封信,每封信里都夹着一首情诗。林知夏花费十秒钟编出来的一首情诗,江逾白能翻来覆去地读上七八遍。他将信封塞进公文包的内侧, 公文包都变成了贵重物品, 秘书要帮他拎包, 却被他严词拒绝。 “这个包, 我自己拎。”他说。 秘书点头,又将准备好的一份文件递给他, 方便他在飞机上办公。由于本次出行人员众多, 他们乘坐的是私人飞机,网络状况良好,江逾白还开了一场视频会议——“ptsic量子科技实验室”的第一代产品即将发布,公司各个部门的主管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早晨九点, 大家开会时,看起来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ptsic的第一代产品包括一套量子安全加密库,以及一个量子云计算平台。 此前, 林知夏曾经撂下狠话, 邀请所有网友校验他们的产品质量。话虽这么说, 愿意体验“量子计算”公司服务的网友,多半是相关专业的大学生, 或者是相关行业的业内人士。根据官网的统计数据,报名参加“ptsic产品检验活动”的网友共计两万四千人, 其中甚至还有一些不会使用中文的外国用户。 为了这一次的“ptsic产品检验活动”, 林知夏连夜撰写了一份营销方案。 林知夏势必要和柴阳一较高下, 夺取他“90后创业领军人物”的高贵头衔。 ptsic公司的新产品发布在即,林知夏的学生们也听闻了风声。 周四上午的《量子位与计算机》课堂上,当林知夏讲起“量子编程的数学基础”, 那位名叫崔一明的学生忽然举手提问:“林老师,你们公司的量子计算平台的底层框架协议用到了哪些数学理论?期末考试会考吗?” 此话一出,不少同学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林知夏放下粉笔,颇有耐心地解释了一遍数学理论,全场大部分同学都越发焦虑,而林知夏却说:“你们放心,这些概念比较复杂,我们的期中和期末考试都不会考。” 崔一明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好叹气的? 前来旁听的徐凌波百思不得其解。 崔一明侧目瞥他一眼,嘲讽道:“林老师向你们屈服了。” 徐凌波刚开始还没听明白,只是觉得崔一明作为一个学弟,对他这个硕士生学长不太尊敬,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谦卑感。 这也没办法。 崔一明天赋异禀,勤奋刻苦,是天才中的天才。 他看不起徐凌波,徐凌波拿他没辙。 徐凌波细细品味他的措词。 过了几秒钟,徐凌波蓦地醒悟,恼羞成怒道:“林老师愿意怎样出题,那都是林老师的事,林老师要给你们考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你也管不了。我丑话说前头,崔一明,你要是看不惯林老师,你就自己去当教授,给学生出最难的卷子,让所有人都不及格,你做得到吗?” 崔一明的指尖一僵。 徐凌波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不禁冷笑道:“呵呵,你二十岁了吧,我们林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博士都毕业了,麻省理工博士后的工作到手了,你呢?还不是跟我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林老师讲课,你凭什么鄙视其他同学?” 崔一明一言不发。 徐凌波以为,学弟终于悔悟了。 他再接再厉道:“你听我的,不要鄙视别人,退了谭千澈的组,加入我们的课题组……” 崔一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徐凌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林知夏的一张ppt,其上赫然写着:“《量子位与计算机》的期中、期末考试题目遵循高考的大纲要求,包括百分之六十的基础题,百分之三十的中等题,百分之十的难题。凡是能独立完成、理解每周作业的同学,期末考试成绩不会低于70分,可以达到80分,也能冲刺90分。” 教室里的同学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话。 林知夏走下讲台。 她站到一条过道上,诚心诚意地说:“我调整了平时作业的难度,你们登录学校的教学系统,就能看见作业的变化。大家都知道,我们这门课的退课率很高,差点就被教务处取缔了……” “取缔”这个词一出,前排几位男生都笑了。 林知夏回了他们一个笑。 他们脸色发红,低眉垂眼,羞羞答答地捏起了课本。 林知夏语气轻快:“我一点也不想挫伤你们的积极性,更不想拉低你们的课程平均分。你们毕业以后,要保研、考研、出国、工作……本科生的成绩挺重要的,我希望《量子位与计算机》的均分在七十以上,甚至达到八十,当然,这需要我和你们一起努力。” 教室的各种杂声逐渐平息。 林知夏转身,走回讲台。 第一排的男生们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背影——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男孩子,基本都是林知夏的头号粉丝。他们私下里建了一个“量子学习小组”,通过学习“量子计算”的知识,拉近自己与林知夏的距离。 林知夏再度与他们目光交接。 她说:“我知道,在我们班上,很多同学都对量子计算非常感兴趣,很想为这个领域的发展添砖加瓦。” 那些男生面面相觑,羞愧地低下了脑袋。 林知夏总结陈词:“你们的未来有无限可能,这门课只是为你们提供了一个视角。花时间研究量子计算,其实挺快乐的……科技的进步能造福全人类,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见证者。” 她话音一顿,台下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徐凌波带头说道:“幸好你们没退课啊,听林老师的意思,人人都能上七十!” 后排便有一些同学喊出“人人都能上七十”的响亮口号,还有一些同学给之前退课的朋友发送短信,简述了林知夏的改革政策,《量子位与计算机》再次成为一门颇受本科生欢迎的课程。 “如何改选《量子位与计算机》”一度成为校内bbs论坛的最热门帖子。 只可惜,教务处不允许学生们再次选课,林知夏的课堂规模就没再扩大了。 林知夏浏览校内的bbs论坛,还把帖子的内容截屏,发送给了江逾白,等着他表扬她的成功改革。 林知夏没等多久,江逾白回复道:“课程、作业、考试变得更简单,学生们更高兴,你高兴吗?” 这个问题,让林知夏呆住。 大家都在讨论那些措施对本科生十分友好,但是,从林知夏的角度看来,她确实失去了一部分的教学乐趣。只不过,江逾白不说,林知夏就没往那个方向想。 她深思熟虑几秒钟,毅然决然道:“下学期,我不开这门课了。” “林老师确定吗?” “我更喜欢带研究生。” 江逾白就说:“善始善终。” 林知夏秒回:“好的!” 江逾白又说:“后天我就回来了。” “这么快?”林知夏惊讶道,“我感觉你没出去几天。” 江逾白在国外度日如年,林知夏却说他出差的时间很短。他把手机翻过来,又翻过去,手机的外壳都被他的手掌捂热。最终,他拐弯抹角道:“你什么时候去接机?” 林知夏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直接跳过了“去机场接汤婷婷和洛樱”的话题,直接说道:“你把你的航班号发给我,后天我去机场接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这,就是江逾白想听的话。 此时是伦敦时间早晨八点,江逾白坐在床上,连拆两封信,默读林知夏写给他的情书,心里便觉得踏实、稳妥。他起床洗澡,吃过早饭,换上一套正装,就带着一众员工出门开会了。 江逾白回国的前两天,工作格外忙碌。相比之下,林知夏就显得轻松许多。她抽空去了一趟机场,接到了汤婷婷和洛樱——她们恰好在同一班航班上。 乍一见到她们,林知夏高兴极了。她站在航站楼出口,远远朝她们挥手,洛樱学姐还比较矜持,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而汤婷婷却像火箭一样冲了过去:“夏夏!我靠!夏夏!你越来越漂亮了,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段启言站在一旁,有些无语。 残酷的现实,就这样摆到了段启言的眼前。 汤婷婷满嘴都是林知夏,根本没提一句段启言。 事实上,今天的段启言穿了一身黑衣服,再加上他皮肤本来就有点黑,混在人群里,实在没有林知夏显眼,汤婷婷瞥见林知夏,话都说完了,这才注意到段启言的存在。 她像是见到兄弟一样狠狠拍了段启言的肩膀:“你变瘦了!” 段启言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 汤婷婷接住捧花,惊诧道:“你会送花了?” 段启言两手揣进口袋:“我又不蠢。” 林知夏捧场道:“对呀,段启言很聪明的!” 段启言唇线微抿。他手肘弯曲,盼着汤婷婷能挽住他,怎料,汤婷婷窜到洛樱的面前,招呼道:“夏夏,我和学姐在飞机上聊天,学姐说,她在国外总是想着你,经常读你发过的论文,写过的技术博客……” 林知夏笑得更甜:“学姐,你也喜欢我的研究方向吗?” 洛樱将和林知夏站到一起,引发了极高的回头率。她将自己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手指搭在星月形状的耳环上,轻声回答道:“是啊,我喜欢。” 162、怀疑主义 洛樱的举止十分温婉优雅, 汤婷婷看得啧啧称奇:“学姐气质真好。”话中一顿,又感慨道:“我们省立一中的帅哥美女还蛮多的。” 提起“帅哥”二字,段启言有点来劲。 他舍弃了崇高的思想境界, 彻底沦为一个庸俗的混子——此时此刻, 他只想听汤婷婷赞美他的外表, 说一些类似于“段启言是实打实的帅哥”, “段启言你身材棒呆了”之类的话。 于是,他故意问:“汤婷婷, 我们中学班上, 都有哪些帅哥美女?” 汤婷婷噗嗤一乐,认真盘点道:“林知夏,江逾白,沈负暄……其实曹武也不错, 你们记得曹武吗?咱班的体育委员,高中就有一身的腱子肉。曹武去同济学建筑了。他跟我说,他毕业以后, 只能在工地上搬砖。”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了一声:“他好谦虚。” 汤婷婷动作亲昵地搀住林知夏的胳膊:“沈负暄更谦虚。” 林知夏好奇地问:“沈负暄最近怎么样?你联系他了吗?” 汤婷婷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沈负暄立志从政。你知道的, 他本科毕业了,考上公务员, 调到基层,磨练了一年, 听说他快调回来了, 挺厉害的, 咱们班上牛人辈出。” “他们都很优秀。”林知夏总结道。 汤婷婷说:“对呀,大家都混得不错,不过, 学历最高的还是你。” 她一边讲话,一边推动行李箱——那箱子太沉了,她手腕酸胀,忍不住“嘶”了一声,段启言顺手拎起她的行李,还把袖子往上捋了捋。他的胳膊肌肉紧实,隐有青筋,汤婷婷瞥了两眼,状似随意地说:“行啊你,练得可以。” 段启言拽住她的皮包链子,嗓音含糊道:“你刚才怎么不说我?” 汤婷婷明白,段启言的意思是,刚才汤婷婷盘点帅哥,没有讲出段启言的名字。她忍了一会儿笑,侧头偏到他耳边,与他讲起悄悄话:“你长得挺不错,可你是我家属,我不好意思自夸嘛。我也没说我自己是美女啊,你品品。” 段启言品出一丝甜味。 他格外卖力地搬运行李箱。 汤婷婷又说:“快到下午五点了,我爸妈要下班了,你顺道跟我回家,让我爸妈瞧瞧你呗。我爸不信我有男朋友,他总说我吹牛。” “好的,”林知夏代为答应道,“让你爸爸看一看段启言。” 汤婷婷揽住林知夏的肩膀:“你周末有空吗?叫上江逾白,我们这群朋友一起吃个饭。你不知道,我在北京好想你。” 林知夏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想你。” “我呢?”洛樱插话道。 林知夏侧目看她。 机场之外,车辆拥挤,近旁远处不断传来行李箱的拖拉声,洛樱搭住林知夏的袖子,五指略微伸直,几乎要挨到林知夏的手背,林知夏方才出声道:“嗯,我经常想起你和韦若星学姐。” 洛樱笑而不语。 出租车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驰,很快抵达了汤婷婷的家。汤婷婷牵起段启言的手腕,临走前还和林知夏打了声招呼:“下周咱俩公司见!” “下周见!”林知夏热情地回应道。 汤婷婷笑道:“我在公司里,是不是应该叫你林总?” 林知夏诚实地说:“其他同事都喊我林教授。” “好嘞,”汤婷婷马上说,“有空回聊,林教授。” 林知夏朝她挥手。 汤婷婷和段启言走后,出租车内一下子安静许多。 司机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而洛樱也不常开口。为了活跃气氛,林知夏主动问道:“学姐,六点多了,你想吃晚饭吗?” 洛樱点头:“是有点饿了。”她还说:“我爸妈不在家,他们出差去上海办事。” 林知夏掏出手机,翻阅大众点评,找到一家好评率很高的饭店。她们提前下车,在那家饭店里共进晚餐。洛樱坐到了林知夏的身边,柔声道:“你回国一点多了,论文没少发,公司运营得不错,学生们都在网上夸你讲课讲得好……你是样样都好。” “学姐更好,”林知夏回应道,“就像我们当年做小组作业一样,你为量子计算平台付出了很多努力。你愿意加入公司,做全职员工,我真的特别高兴。” 服务员送来一瓶香槟。 洛樱伸出食指和中指,托起高脚杯的杯肚。 她晃了晃酒杯,指甲抵住了杯口。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莹润自然的浅粉,映着玻璃杯里的酒色,宛如珠贝一般微微反光。 这时候,林知夏看清了酒瓶上的法文——原来那是一瓶草莓香槟。她顿时激动了,谁能抵抗草莓的诱惑呢?她马上给自己倒了半杯,端起杯子连喝两口,感叹道:“好正宗的草莓酒。” 洛樱犹豫道:“你能喝酒吗?” “可以的,”林知夏信誓旦旦,“我不会醉。” 洛樱信以为真。 她继续和林知夏聊天,林知夏很容易就能把她逗笑。每当她笑起来,眼波如水流转,红润的唇角弯出弧度,就连她佩戴的铂金项链都显得更耀眼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林知夏似有醉意。她盯着洛樱,洛樱又问她:“我好看吗?” 林知夏脱口而出:“你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学姐。” 她们身处一家环境雅致的西餐厅,桌上摆着一台银座蜡烛,烛火跳跃不止,火光在林知夏的眼中摇曳,就仿佛两簇火焰落进清泉。 洛樱凝视着她,端起杯子,指尖拨过吸管,林知夏的手机就忽然响了——屏幕显示来电人名叫“江江江江逾白”。 林知夏按下接听键。 江逾白言简意赅道:“我刚上飞机。” “嗯,”林知夏答道,“我明天……上午十点去接你。” 江逾白反应敏锐:“你喝酒了?” 林知夏如实叙述道:“喝了一点点,我正在和学姐吃晚饭。学姐为了尽快毕业,整整三年没回国,没休假,回来就入职我们的量子科技公司,她是真的热爱量子计算这个行业。刚才,学姐还和我说,她特别喜欢加班,最好每天和我一起加班,996无所谓,007也能接受,我要给学姐的敬业精神点赞!” “学姐”二字一出,江逾白动作一顿。他把文件袋扔到座位上,秘书还在一旁说:“江总?” 秘书弯腰,帮他捡起文件袋。 江逾白向秘书道谢。 他落座在飞机的软座上,仔细品味林知夏的话——所谓“996”,指的是“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九点,每周工作六天”。而“007”更绝,代表“从中午狂肝到午夜,每周七天连轴转”。以上两种加班模式,都会让员工深感疲惫。 据他所知,洛樱的父母是省城著名企业家,公司运营状况良好。她的志向并非经商,不存在商业利益牵扯,那她提出加班的要求,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逾白看向窗外,从容应对道:“你酒量太浅,喝一口就醉,我给你哥哥打电话,让他来带你回家。晚上早点睡,好好休息,明天不用接我,我去你家找你。” 林知夏并未细想。她答应道:“好的,明天见。” 说完,她挂断电话。 洛樱问:“江逾白说什么了?” 林知夏一字不漏地转述了江逾白的嘱咐。 洛樱没做评价。 洛樱和林知夏在餐厅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林泽秋就现身了。林知夏仍然有她的坚持——她和林泽秋先把洛樱送回了家,她才跟着林泽秋离开洛樱的住处。 夜色深重,薄雾染白了月亮,林泽秋牵住妹妹的手,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下次别在外面喝酒……和你学姐也不行,你跟她几年没打过照面,关系不够铁。” 林知夏疑惑道:“为什么你的戒备心这么强?我和你不是一起长大的吗?” 林泽秋闭口不谈。 林知夏打了个哈欠:“哥哥,我采访你一下,人家女孩子一接近你,你是不是就怀疑,她们不怀好意?” 是的。 没错。 林知夏的话,说到了林泽秋的心坎上。 从小到大,林泽秋总觉得,喜欢他的女生都是看中了他的外表。相比之下,还是工作更贴近实际——在职场上,一份汗水等于一份绩效,一份绩效就能兑换一笔奖金,他受之无愧。 他边走边沉思,林知夏还喊他:“哥哥?” 林泽秋十分冷淡:“谈恋爱有什么意思,我问你。” 树叶沙沙作响,夜风穿过树梢,他踩碎了一地月光。 放在往常,林知夏八成就会闭嘴了。 但是,现在,林知夏的胆子异常地大。她不屈不挠地解释道:“那种感觉很奇妙,心跳砰砰加快,大脑非常清醒,所有困意都没了……刚开始我不适应,晚上一想到江逾白,我就睡不着觉,开始幻想第二天和他见面。我和他相处的时候,状态放松又紧张,心情激动又快乐。他总是能理解我,哪怕他一点也不懂我的研究,你明白了吗?” 林泽秋却说:“自相矛盾。” 林知夏没再辩驳。 林知夏描述的那几句话,给林泽秋留下了深刻印象——林泽秋对待江逾白的态度又稍微好了一点。第二天傍晚,江逾白登门拜访时,林泽秋甚至亲自为江逾白开门了。 江逾白提着一袋礼物进门。 林知夏朝他跑过来:“辛苦了,出差几天,是不是很累?” 江逾白却说:“不累,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休息十小时……”他淡声道:“我吃得消。” 林知夏抱住他的手臂:“你好让人心疼,现在困不困?去我房间躺一会儿吧。” 就这样,江逾白被林知夏带进了她的卧室,她还反锁了房门,林泽秋当然也不好说什么。 林泽秋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不在焉地观赏电视节目。而江逾白确实感到疲惫困倦——江逾白刚从欧洲回国,还没调整好时差。 江逾白躺到林知夏的床上,林知夏摸了摸他的脸,他侧过头,听她说:“我的本科和博士导师、韦若星学姐、还有俄罗斯的那位数学家朋友,他们四个人都同意做我们公司的高级顾问。哥哥打算申请调岗,调到我们公司做底层框架技术。汤婷婷和洛樱已经进公司了,冯缘和温旗大概明年入职。他们对我的信任……” “是你应得的,”江逾白声调渐低,“勇敢地往前走。” 林知夏以为他快睡着了。她悄悄地躺在他身边,却被他一把搂住。他说:“陪我睡一会儿。” 林知夏听话地闭上眼睛。当然,她没有睡觉。她在冥想状态下,抽丝剥茧地整理思绪,回顾多年来的研究与探索。她还有一个大胆的量子芯片设想尚未实现——如同江逾白所说的那样,她将勇敢地往前走。 163、产学研结合 江逾白的肯定和鼓励, 总能抚慰林知夏的心绪。 周一早晨,林知夏充满干劲地去上班了。她在办公室里忙活一个上午,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她回应道:“请进。” 徐凌波猛然冲向林知夏的办公桌:“林老师, 师姐在实验室和曲老师吵架了……” 徐凌波所说的“曲老师”, 正是那位名叫曲宗义的教授。 先前, 林知夏的学生想借用曲宗义的实验室, 他百般推辞。后来,林知夏找他商量过一次,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没想到又横生枝节,牵扯出另一桩麻烦。 林知夏火速赶到实验室。 她吃了一惊。 曲宗义堂堂一介“学科带头人”,经常在学院大会上展现儒雅随和的风采。而现在,他就站在实验室门口, 沉声怒斥方怡雯:“行了,你别说了。” 方怡雯面无表情地耸肩。 曲宗义眼角余光瞥见林知夏,稍微拔高了讲话的声调:“你导师为了你, 提前打了招呼, 说你来做实验, 不会干扰别的学生……” 方怡雯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干扰你的学生,是你学生做实验的速度太慢, 我指导他们正确的使用方法,就有一个女生嗷嗷地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讲真, 曲老师, 你们组这一批硕士生和博士生的心理素质都不行。” 曲宗义的脸色难看至极。 徐凌波插嘴问了一句:“师姐,你是怎么指导别人的?” 方怡雯扭头见到他,还挺高兴, 如实转述道:“我说,你们这群人啊,在做实验之前,有没有看过仪器的使用说明书?那些设备不难用,动动脑子吧。数据弄不出来,论文写不出来,天天杵在这儿,啥事不做,暴殄天物啊……” 今天中午,徐凌波来给方怡雯送午饭时,就听见实验室里杂声不断。他担心方怡雯会被曲宗义痛骂,赶紧去找林知夏救场,怎料,方怡雯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吃一点亏。 徐凌波拽了拽她的袖子,有些窘迫地提醒她:“师姐,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了,你来人家实验室,要笑脸相迎,多讲笑话吗?” 方怡雯格外坦然:“笑话,我也讲了。” 徐凌波洗耳恭听。 方怡雯自己先想了一遍,忍不住“哈哈”地笑了笑,随后才揭秘道:“我说,你们来到实验室,深刻理解了qq、微信等手机软件的操作技巧,学会了电脑显示屏和主机的开关方法,熟练掌握了实验室器皿的清洗和贮存……” 林知夏听完这一番对话,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曲宗义不愿意把实验室借给方怡雯——他不是不愿意借实验室,他是不想让自己的整个课题组与方怡雯产生任何牵扯。 原来如此! 林知夏默默叹息。 在林知夏的面前,方怡雯没有任何攻击性。随着林知夏与她的交往加深,她对林知夏越来越佩服,各方面的表现越来越乖,都快赶上詹锐了。 而曲宗义早已忍无可忍。 他朝着自己的学生挥了挥手,转头看向林知夏:“情况你也了解了,林老师,我长话短说,这个月我比较忙,要改基金标书,组织交流会,还要带博士后,实在没空去查学生的岗……方怡雯总共要用四天的实验室,咱们现在商量好,只要实验室里有人,就让她等一等,您看行吗,林老师?” 林知夏还没作声,方怡雯又问:“假如房间里本来没人,我进去做实验,做到一半,你的学生出现了,我怎么办?” 曲宗义抬手摘下眼镜,手背按了按眉毛,缓声说:“我的学生,没道理会来干扰你。” “你错了,”方怡雯据理力争,“你去看看监控。” 曲宗义推高了鼻梁上的银框眼镜。 方怡雯还在纠正他的措词:“你是理工科的教授啊。你看完事实,再做推论,做推论不能用‘没道理’,要用‘可能’、‘或许’,你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就别用绝对的语气。” 此前,曲宗义曾经亲耳听见方怡雯毫不留情地贬低他的学生,当场骂哭了一个压力比较大的女生,他作为导师,简直不堪其扰。他甚至怀疑,方怡雯的前任导师就是因为受不了她,才跳槽去了别的大学。 也不知道林知夏能忍受她多久。 曲宗义试着圆场:“行了,我不说了,让林老师来说吧。”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再过十分钟,我要去另一栋大楼和副校长开会。” 林知夏不紧不慢地回应道:“曲老师,不如这样吧,我们都让学生在实验室里保持安静,不打扰别的同学。方怡雯已经做了一整天的实验,再过三天,她就能完成模型检测,不再需要特殊设备。” “是啊。”方怡雯附和道。 曲宗义正要反驳,林知夏就抬起头,与他对视。她的态度有些强硬,眼神也与往日不同。曲宗义沉住一口气,后退一步,勉强忍让道:“那就麻烦林老师你来监督了。” “曲老师客气了,”林知夏格外礼貌道,“感谢您的关照。” 曲宗义闷咳一声:“学生们,该学的东西……不能不学。” 曲宗义所讲的“该学的东西”,大概是指“如何待人接物”。可惜他没空拓展这个话题。他和林知夏闲聊两句,就匆匆忙忙地乘坐电梯离开了。 空荡荡的走廊上,只剩下林知夏、徐凌波、方怡雯三个人。 徐凌波蔫了吧唧,方怡雯低头不语。 林知夏看着他们,轻声问道:“吃过午饭了吗?我请你们去教师食堂吃饭吧。” 徐凌波很卑微地说:“不了不了,谢谢老师。” 方怡雯也说:“我书包里有一个肉夹馍,一颗茶叶蛋,还热着。” 她拉开书包拉链,把肉夹馍和茶叶蛋拿出来,捂在手心,手心便微微发烫。她咬了一大口肉夹馍,又端起一只表层掉漆的保温杯。 林知夏顺手帮她拧开杯子,还将杯沿递到她的嘴边,她略显迟疑地饮下一小口热茶,林知夏悄悄地问她:“你为什么会在实验室和他们吵起来?” 徐凌波嘟囔一句:“还能是什么?我师姐情绪迟钝……” 林知夏侧目看他一眼,他咬住嘴唇,不再发声。 方怡雯抹了一把嘴,淡然道:“我一开始没讲话,两个男生站在我背后闲聊,聊起‘老弱病残组’的那个笑话,你们都听过吧。” 林知夏记得很清楚。曲宗义的学生曾经用“老弱病残”来称呼林知夏的课题组——方怡雯老,詹锐残,徐凌波弱,林知夏有病收了他们三个。 “你生气了?”林知夏惊讶道,“我以为你不会生气。” 方怡雯背靠着窗栏,姿态闲适而懒散:“林老师,我没生气啊,我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林知夏仔细端详她的神色:“你的情绪起伏……好像比以前大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方怡雯没有作声。她还在等待林知夏的批评。 然而,林知夏却说:“我今年本来不打算招博士,结果遇到你了,其实我们挺有缘的……” 这一句话听起来,颇有欲抑先扬的意思。 方怡雯心中一惊,抬头看她:“你不想带我了?!” 林知夏笑了:“怎么可能呢?” 今日的天光明澈如洗,林知夏望向窗外,自言自语道:“时间是很宝贵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尽量别放在心上。上个月我们聚餐时,提到了理性和感性的关系,理论需要实践。” 方怡雯和徐凌波依旧沉默。 林知夏又说:“方怡雯,你下午做实验之前,先把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 方怡雯捋了捋头发:“好,你放心吧。” 林知夏斟酌着说道:“还有最后一点,不要嘲笑别人——这不是我对你的要求,也不针对今天这件事,只是我的一个观察结论……平等的对话,能提高沟通效率。” “嗯。”方怡雯附和道。 林知夏豪爽地拍响窗栏:“好啦,都去学习吧,抓紧时间,我相信你们。” 两个学生都很听话。 他们乖乖地走向实验室,背影越飘越远。 实验楼的清洁工刚刚拖过地板,走廊拐角处弥漫着一股清淡的水汽。徐凌波抽了一下鼻子,又叹又笑:“林老师真是大好人啊。” “林老师她……相信我。”方怡雯脚步微顿,喃喃自语道。 “是啊,”徐凌波挠了挠头,“她相信你的解释,你的品格,你的能力。” 近来一段时间,林知夏门下的三位研究生都很用功。 每周一次的组会上,大家的报告内容越来越丰富。林知夏十分欣慰。她的教学事业总算有了一些可喜可贺的进展。她本人独立撰写的两篇论文也都投出去了——学校这边一切顺利,而公司那边的新产品也即将上市。 产品上市的前两天,副校长特意来到林知夏的办公室,和她聊了一下“产学研结合”的战略方针。 由大学和企业联合倡导的“产学研结合”,指的是“科研、教育、生产的协同发展”,这一理念能够将学术与经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推动科技创新与教育变革,更好地服务整个社会体系……总之,校长对这一块非常重视。于是,副校长亲自出马,来和林知夏协商。 副校长是一位六十来岁的女教授。她身穿一件羊绒大衣,戴着金丝边框眼镜,如同一位和蔼的长辈。她和林知夏相谈甚欢,还对林知夏连连称赞:“好,好,林老师考虑得相当周全。” 林知夏递给她一份计划书。 副校长微微颔首,又说:“沈昭华老师快要评上院士了,你是她的孙女……” 林知夏小时候经常来沈昭华的实验室玩耍,使用各种仪器和电脑系统,还挂靠沈昭华的课题组,发过一篇sci一作论文。因此,学校里有不少人都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亲孙女——这也可以解释林知夏的高智商基因来源,毕竟沈昭华教授就很聪明,奶奶和孙女一脉相承,羡煞旁人。 当事人沈昭华从未评价过这个谣言。 而林知夏却用一种含笑的语气说:“我要是能做沈教授的孙女就好了。” 副校长圆场道:“总归还是一脉相承。” 副校长那么一说,林知夏又想起她好久没联系过沈昭华。 沈昭华去了南半球的海洋基地,至今尚未回国。 林知夏给她发送邮件,向她问好,她隔天就回复了林知夏,还祝林知夏的新产品发布成功。 发布会举行的当天,全场座无虚席,某些同行提前预订了入场券,专程从外地赶来。整个会场被布置得像个电影院,灯光效果一应俱全,规模极其盛大。 林知夏身穿一套女士西服,右手握着一支话筒,静静地站在后台。江逾白与她并排站立。他的侧脸在晦暗角落中并不明晰,林知夏偷瞟他一眼,他似有所感,就问:“准备好了吗?” 他今天也是一身正装,衬衫扣子系到了最上面,衣领一丝不乱,领带规整,裤线笔直,整个人藏匿于暗处也能发光。 林知夏没出声,他就朝她伸出手。 两人十指紧扣。 附近的工作人员都停下了脚步,前台的大屏幕正在播放一则宣传片,此时,暂时没人注意到林知夏和江逾白。 江逾白就带着林知夏走向后台的一处休息区。他抬手放下幕布,划出一片私人领域,在倾斜的明亮光线下,他递给她一块金属铭牌,其上刻着一行字:“林知夏船长领航。” 宣传片接近尾声,全场掌声雷动,林知夏握紧铭牌,意气风发道:“好的,江逾白首领,你等我的好消息!” 林知夏牵着江逾白走向通往前台的台阶——本场发布会的主讲人就是林知夏,而江逾白是她的幕后支持者。他止步于台阶的最底层,逐渐松开了她的手指,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指腹,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她回头朝他一笑:“你快去观众席上看我,今天就是我们轰动业内的起始点。” 164、第一代发布会现场 礼堂的灯光越发昏暗, 林知夏手握话筒,站到了舞台的正中央。她背后的大屏幕显示着倒计时,底下的一小部分观众出声念道:“十、九、八、七……” 当他们念到“零”, 天花板的聚光灯投下几束光线, 汇聚在林知夏的身上。 今天的林知夏穿着一套深红色西装, 发型和妆容都十分精致漂亮, 耐得住众人的反复打量,哪怕她没讲一个字, 她也是当之无愧的全场焦点。 她首先感谢了现场的来宾, 随后,就以一种叙事的口吻说道:“三年前,我们的团队刚刚成立,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想到, 三年后,我们将带着一系列新产品,重新定义‘量子计算’的概念……” 各界的记者们纷纷将摄像头对准林知夏, 礼堂内的气氛一瞬间高涨了许多。 观众席上的宾客开始欢呼, 江逾白安静地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软椅上, 他的助理就坐在他的身边——这位助理姓申,约莫三十岁左右。他衣冠楚楚, 仪态端正,看起来一表人才。申助理原先是总裁办公室的员工, 隶属于江逾白父亲管理的总公司, 后来, 申助理被江逾白的父亲看中,就换到了江逾白的手下工作。 申助理近期工作的重点,正是操办今天这场新产品发布会。 申助理是一个细心的人。他检查了发布会的所有流程, 组织了两次完美的彩排,加班加点地推进各个部门的合作——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展现自己作为“集团第一特助”的潜质和特色。 截至目前,发布会一切顺利。 观众们听得入迷,记者们赞叹不已。 申助理正襟危坐,双手搭住西装裤,头顶仿佛戴上了“集团第一特助”的桂冠。就在此时,江逾白竟然开口说:“半个小时前,柴阳发了一条微博,他公司里的几个签约主播,准备在林知夏的产品发布会上做直播。” 申助理浑身一僵。 他简直不敢相信。 柴阳的直播app才刚上线不久。他们公司签了不少擅长娱乐搞怪的男艺人。这些男艺人总是在各自的直播间里嬉笑怒骂,偶尔也讲点黄色废料,让观众在细想之后,露出会心一笑。这种类型的直播风格,对上林知夏的发布会……简直不堪设想! 申助理扭过头,冷静地说:“江总,我核对了人员名单,准备了三层安保。除非柴阳能带着员工从地缝里钻进来,否则他们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发布会现场,所有入场人员必须提供一张邀请函……” 江逾白依旧目视前方,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离。他偶尔与林知夏视线交汇,还会极淡地笑一下,仿佛全部注意力都在林知夏身上。同时,他也在和申助理讲话:“你发了多少张邀请函?” “四百六十七张。”申助理严谨地答道。 江逾白指明一个关键点:“柴阳不用亲临现场。” “您说得对,”申助理附和道,“只要柴阳安排一群朋友过来,他们私下掏出手机,上传视频画面,主播在家里配音,就能为直播app炒热度。我们的保安也不能轰人,否则会有损企业形象……” 江逾白搭住椅子的扶手。他告诉申助理,为了确保林知夏的演讲顺利,他提前准备了手机信号干扰器,早已布署在礼堂的周围。他想让申助理打开手机,试一试自己能不能流畅地观赏视频。 在手机信号干扰器的影响下,移动设备可以联网,也可以收发qq、微信消息,然而,网络状况不佳,无法支持视频录制,直播就会断断续续,看起来就像是直播app突然崩溃了一样。 申助理不禁感慨道:“江总……好方法。” 随后,他又心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江总不用他自己的手机检查网络? 很快,申助理就找到了答案。 因为,林知夏站在台上。 如此一来,江逾白根本不会低头研究网络。哪怕他无法与林知夏谈话,他也要全身心地投入他们两人之间的隐形互动。 林知夏对于台下的争端一无所知。 她看见后排有几位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手机,正对着她,却又慢慢地坐下了,他们无精打采的表情就仿佛是被秋霜打过的茄子。 林知夏并未受到他们的影响。 她已经介绍完量子加密安全库,坐在前排的谷立凯老师带头为她鼓掌。 谷立凯老师年过七十,特意从北京飞来省城参加今天这场发布会,林知夏的心里格外感激。她隐隐觉得自己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传承,并将这种特殊的“传承”呈现在了公众的眼前。 前几天,副校长曾经对她说过:“总归还是一脉相承”。 一脉相承。 她微微抬起头。 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拔高音调,继续说:“接下来,我会重点介绍新一代的云计算平台,它代表着一场划时代的革新。作为一个年轻的科技公司,我们有自己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当她念起“责任”二字,很奇怪的,有个画面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十岁的那一年,她在海洋物理学的实验室里,与沈昭华拉过一个勾,承诺自己这一生将会不断追求理想。 她习惯用“理想”来代替“真理”,因为人类现阶段认识的“真理”不一定是真实而绝对的,可能只是限定在某种环境下的用来表达概念或解决问题的特殊工具,正如循环群与非循环群,欧式空间与非欧空间——它们遵循着相互矛盾的规律,它们各自拥有独特的意义。 林知夏的大脑高速运转,而她的吐词依然清晰简洁:“我们为量子科技产品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工作人员推来两张桌子,桌上摆着两台连接了局域网的电脑,显示器的画面被投放在宽阔的大屏幕上。借用这两台电脑,林知夏当场演示了量子云计算与传统云计算的平台差别,量子云计算的优越性包括但不限于效率极高的加速、加密以及量子安全应用机制。 演示完毕之后,全场万籁俱静。 江逾白紧盯着林知夏,而申助理的呼吸都停止了。 林知夏静立不动,接着说道:“如您所见,对于个人级别的用户,我们提供更简洁的加速,更安全的加密,更优惠的价格,确保您在网上冲浪时享受极速的快乐、感受极致的安全;对于企业与政府级别的用户,我们会量身定做方案,建设服务系统,确保数据传输的安全性,提高通信网络的可靠性。举个例子,我们可以支持地球卫星与地面基站的加密量子通信[1]。” 此话一出,再度引爆了全场记者的热情。 申助理感慨道:“工程部们的同事都说,林教授总是带头攻克技术难关……她是天才吧。” “当然,”江逾白与有荣焉,“她是天才。” 她是天才,他心想。 他微微靠上椅背,看着她在台上发光发亮。 林知夏神采飞扬,接着描述道:“现在,我们开放了‘产品检验官’活动,邀请几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个人客户终身免费使用我们的量子计算平台,我们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产品很有信心!” 江逾白带头鼓掌。 在场的众人纷纷响应。 掌声持续了十几秒钟,林知夏挺直腰杆,充满底气地说:“未来,我们将与金融、通信、电力、安防、生物制药等多个行业展开深远合作,我们仍然走在创造量子计算机的前沿,我们承诺向市场输送高质量的软硬件服务,我们是全球第一家能够提供大规模商业化量子产品的公司。我确定,此时此刻,2016年10月28日上午十点半,我们公司发布的第一代产品,将为二十一世纪的科技变革做出长远的贡献。” 话音落后,大屏幕再次播放一段宣传视频。 林知夏缓步退场。 她一个人持续演讲了一个多小时。 她的嗓子很干,隐隐发疼,但她的心跳很快,砰砰跃动。 那种感觉十分奇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 产品发布会与学术报告会完全不同。 在学术报告会上,林知夏只会使用复杂艰深的专业名词,详细地阐述她的论文思路和创新技术。 而在产品发布会上,林知夏要将本公司的产品与同行对比,着重于描述产品的功能与前景。观众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热烈,她在后台休息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就告诉她:“林教授,你上新闻了,全行业都沸腾了。” “这么快!”林知夏有些惊讶。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稍微收拾一下,再度走向前台。 满场的灯光通明,观众们陆续离席,林知夏还看到了她的本科导师谷立凯、顶头上司副校长、公司工程部门的技术骨干洛樱、汤婷婷、林泽秋等人……还有江逾白。 江逾白刚和谷立凯谈过话,转身见到林知夏,就朝她伸出一只手。 林知夏欢快地跑向他。 他笑说:“你的演讲很精彩。”又透露道:“谷老师看好我们的公司。” 谷立凯就站在不远处。 林知夏与谷老师许久未见。谷老师又是带着她走向量子行业的引路人,曾经给予她诸多关照,她既开心又腼腆地对他说:“谷老师,我现在也带了三个研究生。” “好啊,”谷立凯点了点头,“继续保持,你能做出更大的成就。” 林知夏左手背后,偷偷地牵住江逾白。同时,她坚定地答道:“老师放心,我会的。” 谷立凯环视全场,却没找到谭千澈的身影。谷立凯心里有数,也没为谭千澈讲一句话。他只说:“你师兄这两年的论文产出不够丰富。” 谭千澈十八岁读本科,二十八岁博士毕业,谷立凯带了他十年。在他博士毕业后,谷立凯还为他牵线搭桥,把他送去了国外的顶级实验室做博士后,为他的学术履历镶金镀银。 毫无疑问,谭千澈是谷立凯的得意弟子。 林知夏知道,谷立凯和谭千澈也是很久没见过面了。于是,她说:“谷老师,我给师兄打个电话,我们师门聚一聚吧。” 怎料,谷立凯却拒绝道:“我下午的飞机回北京,不必见他了。”又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进步,比你师兄要清醒。” 林知夏若有所思。 林知夏读本科时,还没成年。彼时的她,与现在的她,其实存在一些差别。 本科时代的林知夏一定想不到,她要亲自为公司的量子产品做营销。 发布会结束的第二天,林知夏制定的营销计划上线。 林知夏亲笔撰写一系列的微信爆款文章,标题引人注目,内容让人震惊。她的文字运用能力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短短几天就成功地炒起一个热门话题“量子云计算”。对此,她表现得很谦虚,直说:“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在吸引公众关注度,希望柴阳能早点跟我道歉。” 江逾白不禁怀疑,哪怕林知夏单开一个微信公众号,天天写自媒体文章,也能过得非常滋润。 “量子云计算”的热度未退,副校长又为林知夏引荐了政府部门的官员,双方开展了几次洽谈会,详细探讨如何“推动量子技术在政府安防领域应用”的课题。与此同时,北京上海的几家金融与互联网公司都找上了门,国外的企业也抛来合作的橄榄枝,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林知夏的量子科技公司就敲开了全球市场的大门——她几乎没有并驾齐驱的竞争对手。 这时,林知夏再回过头来看柴阳,就有了一种很微妙的观感。 十二月底的某天,林知夏坐在江逾白家的书房里,向江逾白描述道:“柴阳好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江逾白刚回家不久,还穿着一身西装。他解开袖扣,露出手腕——腕部的线条都很流畅优美,林知夏忍不住探出指尖,轻轻地摸了他一下,听他说:“柴阳要和我打官司。” “什么?”林知夏好惊讶。 江逾白倒是十分淡定:“民事纠纷,问题不大。” “刑事纠纷可就不得了了。”林知夏严肃地说。 江逾白把衣袖往上提了一寸。林知夏伸长手指,沿着他的筋脉,认真地抚摸他的手背:“我很好奇,为什么他突然要和你打官司?他不是应该专心致志地创业吗?创业拿不出成绩,怎么吸引投资呢?” 江逾白捋了一遍柴阳的关系网,最后补充一点:“聂天清在顶级风投公司工作,他和柴阳关系不错。” 165、达摩克利斯之剑 风投的全称是“风险投资”, 又名“创业投资”,主要投资一些初创企业。 林知夏忍不住评价道:“风投公司愿意支持柴阳的这一次创业吗?直播是一个热门领域,竞争很激烈, 各大电商、视频、游戏平台都在做直播, 它们已经有了固定的用户群体。柴阳带着一个小团队杀进直播市场, 引流的方式就是和我吵架, 和你打官司,这也太……” “单纯。”江逾白惜字如金地评价道。 确实单纯。 江逾白有一个专业的律师团队。他和柴阳签订投资合同之前, 就找律师检查并修改了合同, 考虑到了各种后果。 柴阳辞职之后,不再持股,也丧失了董事资格——由于柴阳不是公司的股东,江逾白免除他的董事职位, 就不需要知会他本人。 虽然,柴阳是“江科软件公司”的团队创始人,但是, 江逾白利用合同上的条条框框, 成功地把柴阳从“江科软件公司”彻底地剥离了出去。 最让柴阳感到窝囊的是, 今年九月份,柴阳刚和江逾白决裂时, 他谨守本分,尽量避免接触江逾白。他不接江逾白的电话, 不回邮件, 不做无谓的争执, 而江逾白却联系了他的团队,迫使他顶着压力与江逾白面对面沟通。 那时候,江逾白对他的态度十分友善, 甚至说了不少场面话,比如“凭你的能力,很快就能东山再起”,以及“你的团队里包括美国硅谷的技术人才,你怕什么?” 柴阳还以为,江逾白念及他们将来的合作,做事不会太绝。 然而,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江逾白没给柴阳留下一寸一毫的退路。他不仅取消了柴阳在“江科软件”的董事身份,收回了柴阳的股权,还拿他们曾经签过的一份对赌协议来做筹码,这让柴阳完全落于下风,他总感觉自己头上悬挂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剑尖正对着他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2016年的12月31日,柴阳抛下心中一切顾虑,在网上发布了一个解说视频,详细叙述他创业五年来的心路历程,以及他和投资人的纠纷始末。 在那个视频里,柴阳不敢直接念出江逾白的名字,就用“投资人a”来代指江逾白。他还自封为“全球it行业遭遇最坎坷的创业者”,把“投资人a”描述成一个争抢胜利果实的有钱有势的上位者。 柴阳穿着一套手工定制的高档西服,声情并茂地倾诉道:“各位朋友,我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我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不是想树个靶子来让你们帮我骂投资人a。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985 学校的男大学生,爸妈从小就教育我要懂得感恩,没有投资人a,就没有今天的我。同理,没有我,就没有江科软件。我大学刚毕业出来创业,没有人脉和背景,睡过地板,吃过泡面,被保安扇过耳光……朋友们,我走过不少歪路。如果您也是一个怀揣着创业梦想的年轻人,看过我这段视频,就记住我想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个道理——你们跟合伙人、投资人签合同,一定一定要一条一条地检查合同条款!” 他张开双臂,回首曾经:“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做技术出身的,五年前,我和投资人a签合同,没带律师,就用百度随便搜了合同上几个名词,百度搜出来的结果没问题……投资人的律师一直在催我,我大脑空白啊,提笔就签字了。五年过去了,江科软件的规模越来越大,而我,被投资人赶出了公司……” 他昂首挺胸地说:“我将代表江科软件的初创团队,起诉投资人a,拿起法律武器,保障创业者的正当权利!” 话音落后,视频里还配上了“鼓掌”的音效。 柴阳意气焕发。 想当年,他和林知夏、江逾白第一次在咖啡厅见面时,他愿意为了林知夏小组作证,证明那位名叫“贺尚卿”的男生在小组作业里混水摸鱼。 柴阳清楚地记得,贺尚卿身高一米九几,通身的肌肉紧实而虬结,把一件单薄的运动衣穿出了非同一般的质感。柴阳却不怕他上门报复,执意要为林知夏等人作证。 当年的他,胆子多大? 他自认有一腔孤勇。 现在,他敢于抗争,不怕江逾白家大业大,更不在乎官司的输赢。只要能让他自己的话题度上升,他就算是赢下了这一场战役。 五年过去了,柴阳的初心,未曾改变。 柴阳的视频在林知夏的朋友圈里迅速地流传开来。 大家纷纷表示强烈的谴责。 就连一向与江逾白不对付的林泽秋都说:“柴阳这个傻吊。” 林泽秋很少会用“傻吊”去形容一个人,除非他是真的看不过眼。 林泽秋的父母也很关心江逾白的工作情况。 2017年元旦那天,江逾白登门拜访岳父岳母,带来了许多新年礼物。他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聊天,聊起各自的工作,林泽秋顺嘴就提到了柴阳。 林知夏接过话题,仔细分析道:“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江逾白从来没有逼迫柴阳离开公司。他们管理公司的办法不一样,柴阳就带着团队离开了……” 林泽秋跳到了重点:“柴阳在网上骂过林知夏。” “是的,”林知夏补充道,“他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骗子。” 骗子?! 那怎么可能呢? 林知夏的父母养育女儿这么多年,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女儿究竟有多聪明。林知夏的爸爸不由得皱紧眉头:“他认识我们家夏夏吗,就说夏夏是骗子?” 江逾白插话道:“不认识,见过几面而已。” 166、双层股权 中午十一点多, 法院门外的那条街上,聚集了不少记者,记者们都在等待柴阳和林知夏出来——他们二人的争端一直都是省城《晨间日报》科技板块的热点, 只因他们二人囊括了“美女、富豪、天才、创业、欺诈、海归、投资”等众多关键词。 柴阳露面之后, 记者们一拥而上。 走进法院之前, 柴阳给记者发了红包。 而现在, 他谢绝一切采访。 他偏头望向街边,他们公司的男主播还在兢兢业业地介绍法庭门口的状况。 男主播的语调抑扬顿挫:“hello!各位观众老爷们、姑奶奶们好啊, 我是你们的主播kevin, 大家可以叫我文文……新来的老爷们和姑奶奶们有福了,我们老板从法庭出来了,老板的庭审结果怎么样呢?猜对的小宝贝有机会中奖哦。” kevin一边讲话,一边靠近柴阳, 嗲嗲地喊他:“柴总!柴柴!” 这一声“柴柴”柔情百转,欲语还休。 刹那之间,观众总数从三千跌到了两千。 柴阳的脑壳更痛了。 幸好, 柴阳的朋友聂天清正在路边等他。 聂天清开来一辆轿车, 冲他招手。 柴阳撇下自己公司的男主播, 直奔聂天清的座驾。他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聂天清问他:“庭审结束了?” 他说:“刚结束。” 柴阳的面色不佳, 聂天清一边开车,一边笑了笑:“你和江逾白的官司怎么办?” “我下次不来法庭, ”柴阳说, “全权委托我的律师……换个律师。哎, 我今儿这律师,讲话全是漏洞。” 聂天清又问:“你想去哪儿?” 柴阳闭目养神:“阳阳直播的总部。” 他原本打算回到“阳阳直播”总部,稍作歇息, 怎料,聂天清却透露道:“上午你开庭,猎头打电话给你员工,高薪挖他们……” 聂天清还没讲完,柴阳就眼皮直跳。 创业公司最怕什么? 一怕没钱,二怕缺人。 想当年,柴阳刚刚创立“江科软件”的雏形,就听从众人的建议,组织了“双层股东”的结构——第一层股东是创始人的核心团队,第二层股东是公司最初期的员工。通过这种方式,柴阳快速地提高了团队的聚合力,巩固了自己的领导地位。 柴阳离开江科软件时,带出来一批员工,那些员工都被江逾白回购了股权,从此与江科软件毫无瓜葛。 柴阳知道,他团队里的那些员工,并不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辅佐他。 他和江逾白闹掰了,又脱离了江科软件,他的老员工们继续留在公司,难免会陷入派系斗争,倒不如先把股权变现,再跟着他一走了之,把他的“阳阳直播”当作跳板,跳向全国各大互联网公司。 柴阳并不是骄傲自负的人。 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拿捏分寸。 首先 ,他必须稳住公司的技术骨干,其次,他必须通过b轮融资,最后,哪怕赔上全部身家,他也要保证“阳阳直播”的用户活跃度。 他想得越细,心里越急。 聂天清依旧稳如泰山:“怕什么,来什么,少担心,少操心。” 临近中午,省城的车流量很大。 聂天清想尽快把柴阳送回他的家。 柴阳住在市中心的一栋豪华公寓大楼内。于是,聂天清跟随地图的指示,绕到了一条商业街上,此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街头巷尾都是一群又一群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 柴阳把车窗往下降了一截。 二月底的冷风甚烈,吹来一阵刺骨寒意。 鼻腔内部连通到气管的一根线都仿佛被冷风化作的冰刀戳断。 柴阳打了个寒颤。 他侧目望向远处。 这条商业街的尽头,通向省城的金融区,江逾白控股的那家“白骐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的总部大厦就坐落于金融区的核心地带。 “白骐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是一家涉及股票、债券与宏观期货策略的私募基金公司。柴阳曾经是这家公司的座上宾。而现在,他见到“白骐”二字就要绕道走。 他抬起一只手,指挥聂天清:“咱们换道,去西边那条街……” 聂天清不费吹灰之力就看穿了他:“白骐公司在东边,咱们去西边,能避开白骐的大楼。” “白骐的基金规模,少说也有几十个亿,在投资圈的地位很高啊,”柴阳心血来潮般诉说道,“我进过的每个圈子……都是拜高踩低,无一例外。” 他详细地论述道:“我做学生那阵子,班上的老师和同学只看得起成绩好的,只有成绩好的学生才是人。大学毕业,进了社会,我琢磨过劲了,谁有钱,谁就是爹,谁有权,那他妈就是爹的爹!六年前,我穷得叮当响,几百个天使投资人把我的计划书扔进垃圾桶,我连a4纸的打印费都出不起,在北京一家金融公司的门口,保安拽着我衣领子,狂扇我耳光,那是个大白天,路人跟苍蝇样的围了过来……” 聂天清第一次听他提起“耳光事件”。 聂天清神色微顿:“保安扇了你几下?” “十几个巴掌,”柴阳诚实地描述,“我腮帮子高高地肿着,还赔笑,笑么呵的,赖着不走,就想见他们公司的人,给我投点钱。你说我是乞丐,我也认了,出来创业,就得没脸没皮——我那张不经事的薄脸皮,早就被人家保安几巴掌打得稀烂。” 聂天清并未表示同情。他握着方向盘,随口一问:“你没脸没皮,怎么躲着江逾白,他比保安不讲理?” 聂天清的劝告,柴阳听进去了。 躲避不是办法。 柴阳便说:“你车开慢点,调个头,停路边,我去一趟白骐公司……林知夏这场官司,咱们输了,我团队员工的股权,最好能拿回来。” 今天恰好是白骐公司一年一度的“投资策略审查会议”。 从早晨九点开始,江逾白就非常忙碌,直到中午的午休时间,他才能放下手头的工作,坐到落地窗之前,寂静无声地品尝午饭。 清淡温热的饭菜香味飘荡在私人办公区域。 玻璃窗上蒙了一层雾气。 江逾白打开手机,瞧见林知夏发来的消息:“吃过午饭了吗?” 江逾白说:“正在吃。” “你好忙,”林知夏安慰他,“忙完今天就好了,明天我带你放松一下。” 江逾白抬起指尖,搭住手机屏幕,落在“放松一下”四个字上。 这时,林知夏又说:“我这边名誉权的案件庭审终于结束了,再过几天,柴阳就要和你打合同纠纷的官司了。今天你不在现场,你没看见,我舅舅做了柴阳的律师……” 林知夏和江逾白一向都是无话不谈。 舅舅的庭审表现,属实震撼了林知夏。她就转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且不让江逾白回复她。 林知夏的意思是:“你好好吃饭,不要打字。” 江逾白问:“能不能视频聊天?” 林知夏原本不想答应。但她拇指一划,不小心碰到了视频通话的按钮,江逾白的声音就绕过手机屏幕,直抵她的耳朵。 “终于见到你了。”他说。 江逾白的声调极低,念出第一个字之前,似乎停顿了一秒,这让林知夏怀疑他当真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等待。 他们分开多久了? 不到六个小时。 今天早晨,他们还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林知夏刚想调侃他一句,他的附近忽然传来一阵电话声——原来是他办公桌上的内线座机响了。 江逾白没有挂断视频通话。他拿起听筒,简略地说了一声“可以”,就没再表态。随后不久,他的秘书来了一趟办公室,说什么“他们没有预约”,“没想到江总会答应”,“他们能等三十分钟,您先吃午餐”之类的话,林知夏根据以上这些零碎的信息,推断出柴阳大概要来江逾白的办公室做客。 “做客”只是一种客气的说法。 具体会有什么纠纷,林知夏也无法预测。 她当机立断,拦下街头的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你好,我想去金融区的白骐大厦。” 167、千钧一发 冷风凛冽, 锋芒如刀,刮得柴阳脸上生疼。 柴阳的重心倾倒,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阳阳直播”, “对赌协议”, “江科软件”之类的词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年来的雄心壮志化为乌有,突如其来的耳鸣穿透了他的鼓膜。 他要死了。 白骐大厦高达百米。 从大厦顶层的窗户向外看, 街上的汽车都像是玩具模型。 窗边一共站了四个人, 除了聂天清,还有江逾白、林知夏和申秘书。 江逾白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柴阳的小腿,这一瞬间他使出了巨大的力气,外套遮挡下的胳膊青筋暴起。他平常练习卧推的杠铃都大于两百斤, 而柴阳的体重不足七十公斤,他降低重心把柴阳往下拖,申秘书连忙搭了一把手, 柴阳的神智逐渐清醒。 柴阳拼命夹住窗栏, 大喊道:“救我!江总!” 林知夏一巴掌拍响了警报器。 几秒钟之前, 林知夏的视线被聂天清遮挡,她没看清柴阳的动作。但她注意到, 柴阳说的是“江总救我”,而不是“聂天清救我”, 聂天清也像个旁观者一样静立不动, 她生怕聂天清从中作梗, 就站到了聂天清和江逾白的正中间。 聂天清掀起眼皮,林知夏冷声说:“听我一句劝,你最好冷静下来, 助理和保安都在附近,你现在收手,柴阳没有证据,你要是再动手,就要坐穿牢底。” 聂天清不禁感慨道:“你真的很聪明。” “你也不笨,”林知夏回敬道,“很能沉得住气。” 林知夏和聂天清对话的时候,江逾白和申秘书已经把柴阳拖进了室内,总裁办公室的众多工作人员也赶了过来,保安如临大敌般围在江逾白的身边,而柴阳双臂伸直,呈“大”字型平躺在地上。 大理石地板洁白如雪,微微反光,映衬着几滴鲜红的血迹——那是柴阳由于过度紧张而流淌的鼻血。 申秘书单膝跪地:“柴先生?” 林知夏牵起江逾白的右手。方才他为了救柴阳一命,用力过猛,手掌也被柴阳裤子的粗糙布料磨出血痕,但他就跟没事人一样善后道:“报警,打急救电话,我们公司在市中心,人流量大,柴阳差点跳楼,底下可能有人拍视频,安排好公关新闻稿……” 申秘书一听这话,马上撂下了柴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一边速记一边说:“放心,江总,我这就联系公关部和法务部。” 是时候表现一把了!申秘书心想。 作为“集团第一秘书”,申秘书永远把自己的工作放在第一位。他暂时遗忘了躺在地上的柴阳,直到柴阳闷咳出声。 柴阳半坐起身,背靠墙壁,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林知夏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他时,他的神情与现在很相似。 林知夏打量他片刻,他忽然用双手捂脸,像是在组织语言。 “柴先生,”申秘书站得笔直,“救护车快来了。” 柴阳没答话。 聂天清混在人群里,一步一步往后退,趁着无人注意,他提前离开了。 林知夏瞥了一眼聂天清的背影,转头看向柴阳。她问:“你还想谈股权分配吗?公司回购离职员工的股权,是合法合理的,你继续打官司,肯定赢不了,网络风评还会一边倒,对你没有好处。” 柴阳抬起下巴,望着江逾白。 他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皮的褶皱清晰可见。 江逾白的秘书、助理、以及公司的管理总裁、投资经理都站在走廊的另一侧。他们这一帮人低声交谈,音量极轻,柴阳依稀听见“江总”之类的称呼词。 柴阳抹了一把头发,喃喃自语:“江总……救过我两次。” 这是他讲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林知夏反问他:“当年我们在咖啡厅里,约你见面的那位投资人没有带走你的商业计划书。你是不是觉得,等你飞黄腾达了,就能打他们的脸?等你把某个行业做到第一,就能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追悔莫及?” 柴阳扶墙站立。 他没有搭理林知夏。 林知夏依然大度道:“专业的投资人手上至少有几百个项目,祝你好运。” 柴阳深吸一口气。 当天晚上八点多钟,省城的本地生活频道播放了一则采访新闻。 据悉,北京时间下午一点二十左右,在省城金融区的某栋大厦顶层,“阳阳直播”创始人柴阳差点跳楼,接到情报的记者们火速赶往现场,却扑了个空,他们秉持着媒体从业者的顽强精神,千方百计地跟到了医院,终于找到了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柴阳。 柴阳同意接受采访。 摄像头对准了他的憔悴面容。 记者们还在等待惊天大料,甚至不确定那些爆料能不能被公布出来,而柴阳异常镇静地开口说:“我庭审失败,精神不好,网友们的批评我都看见了,我同意网友们的话。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一个人从农村出来打拼,肩上胆子重,脸皮面子薄,下午没想开,差点就跳了,幸好啊,我的投资人把我救了下来。我删除了以前发过的视频……江科软件能被扶起来,是我、投资方、员工团队三方的福分,每个投资人手上都有几百个项目,这几年我挣了不少钱,合同纠纷案件,我撤诉了,不该冲动的,想得太少,怨得太多,不懂法律,上午的庭审让我重新思考了……我和林教授的庭审过程,大家在网上都能查到……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阳阳直播的创始人,带领团队高歌猛进,服务客户,服务社会,是我一直不变的创业宗旨!” 柴阳这一番话,讲得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卡壳。 林知夏一家人端碗坐在电视机前,林泽秋皱紧眉头,发话道:“他吃错药了,把责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随即又怀疑道:“他还有后招?” “没有了,”林知夏高深莫测道,“他的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林知夏有意模仿江逾白。 她压低了语调。 林泽秋便教育她:“你好好讲话,讲清楚点。” 林知夏转移话题:“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最近工作忙不忙?我下个月要去香港出差,想带一位底层技术人员,主管推荐的名单上有你,哥哥。” 林泽秋微微眯了一下眼,就像他最喜欢用的那个土狗表情包。 林知夏哈哈笑道:“在我们公司里,大家都很认可你。” 确实。 林泽秋经常听见一句话——哇,你不愧是林教授的哥哥。 他放下饭碗,慎重地问道:“你去上海出差,江逾白和你一路?” “当然,”林知夏斩钉截铁道,“江逾白肯定要去的。” 168、抽贷 柴阳和林知夏的网络战争持续了大半年, 最终以柴阳公开发布的一则道歉视频告终。他在视频里的表现非常诚恳,不仅对林知夏说了三声“对不起”,还向她鞠躬致歉。 汤婷婷看完视频, 心思活络起来, 就截取了几个画面, 并把柴阳做成了一串表情包。 汤婷婷本着“无私奉献”的精神, 在他们的挚友群里无偿分享了这一套表情包,段启言秒回道:“别把这种混子的照片存在手机里。” 林知夏附和一句:“哈哈哈哈哈哈哈。” 汤婷婷发给林知夏一颗爱心。 段启言有样学样, 也发了一大堆“哈”字, 汤婷婷却区别对待他:“哈什么哈,你不是在上课吗?” 段启言答道:“我刚上完一节课,在办公室改作业。” 汤婷婷没再讲话。 他们的微信群陷入冷场。 如今的段启言是省立一中高中部的数学竞赛教练。他通过三轮面试,经历重重选拔, 方才拿到了这一份珍贵的工作。 段启言每月的税后收入将近两万,省立一中还给他分配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住宅,这套房子距离学校很近。段启言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他每天七点起床, 在楼下晨练跑步, 回家洗个澡, 换身衣服,就去学校上班了。每逢工作日, 他的早中晚三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到了周末, 他会和汤婷婷出门约会, 请她在外面的餐馆吃饭。 段启言和汤婷婷谈了几个月的恋爱, 两人的发展并没有他想象中顺利。偶尔碰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他还要请教江逾白,毕竟江逾白是他好友圈里第一个订婚的人。 江逾白教给他四字箴言:“温柔体贴。” 对于这四个字, 江逾白也没有多做解释,只让段启言自行感悟、自行领会。 段启言对自己的悟性很有信心。 上周六,段启言把汤婷婷叫到家里来,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菜,她刚吃了两口,就说:“老公,你做饭挺累吧?我给你擦擦汗。” 她一边用纸巾擦拭他的额头,一边盘算道:“你手艺真挺好的,很有两把刷子嘛,以后咱俩结婚了,你就负责买菜做饭,我公司事多,回家能吃现成的。” 段启言听完这话,随口接了一句:“我学校事情也多。”他强调一句:“我又不是混子。” 汤婷婷勾住他的肩膀,揶揄道:“老师能有多忙?咱俩上高中的时候,哪个老师整天待在学校啊,教务处都没让老师坐班。” 段启言拿他们共同的朋友举了个例子:“林知夏也是老师,她一天到晚忙得跟个轴轮似的。” 汤婷婷抬起筷子:“你跟她比干什么?她是大学教授,有专门的课题组,带了好几个研究生,负责国家级的大项目,还要攻克公司的技术难关……” 段启言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声冷笑。 那天,他发火了。 他发火的表现形式就是不洗碗。 汤婷婷压根没注意到这一点。 汤婷婷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假如爱有天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被命运捉弄,相爱却无法相守。汤婷婷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倒在了段启言的大腿上,抽噎着说:“好惨啊,男女主都好惨啊,男主竟然瞎了,女主嫁给男二了,我好心疼他们……” 段启言喃喃自语:“你怎么不心疼我……”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人。” 电视的背景音嘈杂,汤婷婷没听清他的话。她撩起他的衣裳下摆,没心没肺地问他:“你嘟囔什么呢?” 段启言没有回答。 从那天起,他整整四天没联系过汤婷婷。汤婷婷也没有主动找他。他们两人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为此,段启言特意找江逾白咨询了一下,江逾白的回答简直让他绝望。 江逾白说:“没关系,四天而已。对方工作忙,你多体谅。” 江逾白到底是什么狗头军师! 他身上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豪门贵公子的骄傲和狂狷。 他解决夫妻纠纷的手段就是直接认输。 他做生意明明很有一手——江科软件的发展越来越好,白骐基金的利润持续走高,量子科技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但他显然不是一位合格的情感咨询师。 段启言不再请教江逾白。 趁着林知夏在微信群里冒泡,段启言连忙与林知夏私聊:“我有个朋友,他女朋友四天没睬他……” 林知夏马上反思自己。 她最近确实又忙起来了。 她的量子科技公司得到了业内的一致认可,与公司合作的政府、企业都相当满意,学术界和工业界对她的关注度很高,相关研究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的论文引用量在短时间内疯长。 这,就引发了一个良性循环。 学校对林知夏越发重视,还有一群本科生、硕士生希望能拜入林知夏的门下,林知夏甚至收到了同行博士发来的邮件,询问她是否能提供博士后的工作岗位。 最近这几天,林知夏一直在面试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 为了扩大课题组,提升团队的质量,林知夏必须确保今年入组的学生们具备扎实的功底、稳定的心态。她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投入工作,暂时冷落了江逾白——这种忙碌的状态刚好持续了四天。 于是,林知夏为自己辩解道:“女朋友不是故意的,家庭与事业需要平衡,她正在调整。” 段启言心想:真不简单,天才就是天才,她一眼看穿我在讲汤婷婷,还帮我劝了汤婷婷。 段启言不禁有些感动。他回复道:“谢谢。” 林知夏发送一个问号。 段启言发来一个“柴阳鞠躬”的表情包。 当天傍晚五点多钟,江逾白下班了。他的各项业务都步入正轨,这几天的任务量减轻了不少。 司机送他回家的路上,他看向窗外,黄昏的风景如画,落日的灿烂余晖渲染着高楼大厦,他的秘书瞧不见他的神情,试探般地低声喊道:“江总。” 江逾白的左手很随意地搭在皮椅的扶手上。他戴着一块极其昂贵的机械手表,表盘呈现出深黑的色泽,申秘书定睛一看,报出时间:“快到六点了。” 江逾白问他:“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申秘书微微低头,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检查第一季度的报表,重读一遍经理们的批注,确认下周的行程安排……” 他正准备说“等待您的电子审阅”,江逾白就打断了他的话:“国际经济指标变了,新政策发布,投研组改了结构模型,下周一我得参加组会。周二我出差香港,你留在公司,第一时间提交本季度的盈利分析成绩表。” 申秘书连连点头。 轿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江逾白又嘱咐道:“你适当休息。” 申秘书毫不拖泥带水地答应道:“江总,我周末休息。”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略微坐直了身体,手掌贴在双膝上:“江总,聂天清那边的事,我们大致摸清了。” 讲到这里,他话音一顿。 黄昏变幻的光影照在江逾白的侧脸上,申秘书这才发现他几乎没有表情。他依然平静道:“你继续说。” 申秘书如实汇报:“聂先生家里开了一个小工厂,原先是从银行借贷,后来银行抽贷,工厂资金断链,他的父母借了民间贷款,三分利四分利都有,房子抵押给了债主。聂先生从‘桃源江畔’搬到了‘安城小区’,家境一落千丈……” “桃源江畔”是本市最著名的富人区之一。 至于“安城小区”,则是一座建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民宅,也是林知夏一家人以前居住的地方。 江逾白从没听林知夏谈起聂天清,她应该也不知道聂天清曾经是她的邻居。江逾白颇感玩味,而申秘书还在兢兢业业地叙述:“聂先生家里的小工厂……连带着原材料、专利权、自主研发的设备,贱卖给了……” 江逾白猜测道:“达美建筑公司?” 达美建筑公司的董事长,正是江逾白的母亲。 申秘书并拢双膝,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是的,江总,现在那家工厂的专利权,都属于达美建筑。” 江逾白的母亲掌管着多家公司,她广泛涉足于服装、钢铁、建材、房地产等行业。江逾白隐约想起来,聂天清第一次拜见他母亲时的表情就不太自然,他原本还以为是他母亲长相太过年轻的缘故,看来是他当初想得简单了——不过,他当年才刚满十岁,人生遭遇的最大挫折就是强迫自己接受林知夏的天赋碾压,缺乏一定的商业敏锐度也算是情理之内。 他接着问道:“聂天清和柴阳有什么牵扯?” 申秘书用最正直的语气谈论别人家里的私事:“聂先生大学交往过一个女生…… 您知道,柴总已经结婚了,柴总的太太就是聂先生的前女友,她怀孕七个月,正在北京最好的私人妇产医院待产……柴总不清楚太太和聂天清的关系,聂先生不该把火气发到柴总的头上。” 柴阳结婚的那天,江逾白还在英国念书,而申秘书已经是集团的光荣一份子,因此,申秘书参加了柴阳的婚礼,也见到了新娘子。 申秘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婚礼现场非常热闹,伴郎们表演了三个节目……” 江逾白抬起左手:“这些你不用讲了。” 申秘书总结道:“我们通过多方信息渠道,私下了解到了大致情况。” 江逾白并未发表任何评价。 汽车停在了豪华住宅区的正门之外,微淡月色隐入夜幕,路灯的柔光照亮了一条长街,江逾白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修长的影子划过一片茂盛草丛,他在这一刻听见林知夏的声音:“我刚好走到你家门口。这几天我太忙了,没有给你打电话……但是,你要相信,我总是在想你。” 他仍在沉默,但他无声地笑了。 他的右手伸到背后,抓到了林知夏探过来的左手。 169、联合研究组 江逾白牵紧林知夏的手。 他们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踏进家门之前,林知夏有意无意地说:“我今天一下班, 就想来找你……” 林知夏话音未落, 江逾白提着她的腰, 直接把她扛了起来。她双腿悬空, 连忙抱住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布袋一样被他运过门槛。 随着“啪”的一声重响, 正门被关得严严实实, 玄关木柜上的一只玻璃花瓶荡起水纹,灯光在透明的水色中漾开,玫瑰花的香气四溢,林知夏小声说:“你放我下来。” 江逾白却说:“再等等。” 林知夏不禁感慨:“你今天玩得好野。” 江逾白单手搂紧她的双腿:“这就算野?” “不然呢?”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 “平常我们玩什么你都会让着我的。” 这可不一定。江逾白暗想。 每当林知夏和江逾白玩益智类的游戏,江逾白都很想赢。他总是尽力谋划,从没故意输过一次, 无论小时候, 还是长大以后……但他一直没有当过赢家。 江逾白把林知夏带进了书房, 她坐到了一张宽阔的办公桌上。江逾白还没走出一步,林知夏忽然扯住他的领带, 指尖交替上移,最终, 她轻轻地点在他的喉结上。 他吞咽了一下, 才说:“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林知夏歪头, “这么神秘。” 江逾白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只檀木雕成的厚重盒子。他打开木盒,展示了一排晶莹如琉璃般的琥珀, 每一颗琥珀的成色都很自然,包括浅红的“瑿珀”,朱红的“血珀”,以及罕见的“蓝珀”,其中又包裹着肉眼可见的昆虫与花草,林知夏果然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抓住一只琥珀,放在手心:“这种昆虫可能生活在大约一亿年前的白纪,属于膜翅目青蜂科。” 她低着头:“这是鞘翅目隐翅虫科,也是白纪的活化石……” 盒子里的琥珀从未被公开曝光过,多年来流转于全世界的各个艺术家、收藏家之间,如今又落到了林知夏的手里。 林知夏握着它们把玩,还拿放大镜仔细探究。她饶有兴致地说:“你看这一个,可能属于原鞘亚目,它体型小,前胸有侧板,体表附着鳞片,跗节全节是五节……” 讲到此处,林知夏后知后觉:“你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多琥珀?”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前不久,他参加了一场名为“自然历史”的拍卖会。他家里也有许多藏品。经过一番挑挑拣拣,他恰好收拾出一整盒。 “你是怎么挑拣的呢?”林知夏随口一问。 江逾白简洁地描述道:“挑最大的,看得清楚。” 林知夏笑了起来。她仰头亲他的侧脸,顺便扣紧木盒的盖子。她的后颈被他轻抚,呼吸交缠时,他稍微俯身,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唇角,她就偏过头,伸出粉嫩的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中央空调的温度偏高,林知夏有些热。她脱掉外套,依然坐在桌上。风衣环在她的腰间,束起一条纤细腰线,她身上穿着的那件浅白色衬衫在胸前绷得很紧,弧度很美。 江逾白拧开一瓶矿泉水,连喝两口,像是一副渴了很久的样子。他左手斜插进裤兜里,右手紧握矿泉水瓶,就着眼前那一副美景,他喝水都喝出了品酒的架势。 江逾白含蓄地表态道:“我们有一周没见面了。” 林知夏瞬间领悟。她用一种含笑的语气说:“去卧室吗?” 矿泉水瓶被江逾白捏出“咔嚓”的轻响,塑料向里凹陷,两侧相贴。他正准备说“我去洗个澡”,林知夏就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江逾白下意识地把矿泉水瓶塞进了抽屉,心里那些不干不净的念头也被他暂时摒弃。林知夏的态度越发郑重:“是这样的,你送我的琥珀盒子,我特别喜欢。我看过一些古生物学的书,几亿年前的琥珀是非常珍贵的研究来源……” 江逾白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他说:“把它们捐给科研机构吧。机构要是发了论文,你再拿着论文,教教我古生物的发展史,林老师。” 江逾白如此体贴明理,林知夏反倒一个字都讲不猜出来了。她抱起盒子,继续辨认琥珀里的动植物,又问了江逾白几个问题,确认这一批珍品的所属权,她仍然有一点不放心:“你真的舍得让我把它们都捐了?” “这一块,”江逾白拣出一只蓝珀,“里头没有生命体,只有一个气泡爱心。没有生物研究价值,留着吧。” 林知夏在他掌心画出一个爱心:“好的。”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我们学校的地球科学学院有一个古生物实验室。古生物学的学科带头人就是沈负暄的爸爸,也是沈昭华教授的女婿。我把琥珀捐到他们的实验室,也许能发现地球白纪的新物种……” 她为琥珀拍照,存进手机。 江逾白帮她把琥珀分类,方便她拍照。她第一万次感叹江逾白真是温柔善良、理智冷静、贤惠体贴、落落大方……他们共同协作,忙了十几分钟,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林知夏的心情很好。她离开书房,跑进卧室。 江逾白跟在她背后进门。他坐到床边,暗示林知夏靠近他,她二话不说就坐上他的大腿,他又亲了她的唇角——那并不是一个热烈的吻,只是一次若有似无的轻碰。 林知夏被他勾得心痒难耐,偏偏端起一副严肃的态度:“我想说……” “什么?”江逾白反问道。 林知夏有意戏耍他。她开始转移话题:“古生物学是地质学的基础,琥珀里的生物反映了古环境的信息,有助于寻找各种各样的矿产资源……” “我明白了,”江逾白打断她的话,“林老师。” 林知夏即兴扮演起老师的角色:“老师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反复强调的重点,期末考试要考的,你现在走神,不认真听,老师真的没办法了。” 江逾白附到她耳边:“我走神是因为……”他的指尖划过她领口:“看到了你的衬衫扣子。” 林知夏被他激发一阵战栗的微痒。 她不讲话,他就问她:“怎么了?” 林知夏搭住他的手背,他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扣子系得太紧。” 他像是一个很好心的学生:“我帮你把扣子松开……”他描述道:“会比现在舒服。” 江逾白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一个听两句好话就会脸红的男孩子。这些年来,他确实成长了不少……林知夏越细想,心口越热。而她向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索性扯着江逾白倒在床上。 林知夏在江逾白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周末,两人的生活可谓蜜里调油。 林知夏也通过沈昭华教授的关系,联系到了何远骞——何远骞是沈负暄的爸爸,也是国家级的古生物学教授。他收到林知夏发过去的琥珀照片,隔天就回复了她。 何远骞说,那一批琥珀极其珍贵,有些物种是尚未发现的。林知夏可以把琥珀借给他们研究四年,四年之后,论文成功发表,他们就会返还琥珀。这种研究模式在大学和科研机构里比较常见——古生物学的专家们与收藏家们合作,签订合同,约定期限,时间一到,就把收藏品原封不动地返还。 林知夏又问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永久捐赠吗?” 周一早晨,何远骞用邮件答复道:“林教授您好,建议考虑永久捐赠博物馆。” 博物馆是林知夏最喜欢去的地方。她小时候就有一个心愿,她想和江逾白一起转遍全世界的博物馆,何远骞的建议落到了林知夏的心坎上。 当天下午,林知夏抱着琥珀盒子,亲自去了一趟地球科学学院。她签署了一份为期四年的琥珀研究协议书,又见到了何远骞教授本人。 何远骞约莫五十岁左右,身量瘦高,发鬓微白,戴着金丝边框眼镜,颇有一股文人书卷气,眉眼又与沈负暄有七分相似,林知夏与他对视片刻,仿佛见到了五十岁的沈负暄。 何远骞是个随和而健谈的人。 他戴着一双手套,一边擦拭琥珀,一边与林知夏聊起沈负暄。他说,沈负暄刚从基层调回来,目前在省城工作,早出晚归的,蛮有事业心。 沈负暄立志从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朋友圈。 林知夏听闻他的近况,丝毫没感到意外。 何远骞教授却说,为了感谢林知夏的慷慨援助,他想请林知夏吃一顿饭,顺便叫上沈负暄,还有他课题组里的研究生们——每年四月,何教授都会组织一场聚餐,因为,四月一过,天气转暖,他就要带着学生们外出考察。 林知夏谢绝了何远骞的好意。她明天就要出差香港,晚上必须收拾行李,她还要在香港待上两周,等她返回省城,何教授和他的学生们早就赶去省外的研究基地了。 当晚的月亮很圆,光晕镶嵌一圈银边,恍如一轮玉雕的圆盘。 林泽秋相当高兴。 他盘腿坐在地上,动作麻利地叠衣服。 窗帘随风浮动,月光流入室内,林泽秋压紧行李箱,又掏出手机,看了一遍“香港旅行攻略”。随后,他点开微信,编辑了一条朋友圈:“明天开始,香港出差两周。” 香港是一个靠海的城市,而林泽秋从未亲眼见过大海。正如他的妹妹林知夏一样,他对海岛城市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天然向往。 但他犹豫片刻,终归没有发出那条朋友圈。他一年都头都不怎么发动态,除了给商家集赞打折——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大约是个穷酸的人。 林泽秋的思索片刻,林知夏就闯进他的房间:“哥哥。” 他回应道:“你有事?” 林知夏说:“明天早晨,江逾白来楼下接我们,然后我们一起去机场。我有个同学会和我们一路,他在省立一中做竞赛老师,特意请了公休假……” 林泽秋有些印象:“是不是那个叫段启言的?” “是的。”林知夏答道。 林泽秋微微点头。他殷切地嘱咐妹妹:“你学校没什么事吧?出差两周,先把研究生安顿好。” “这个你放心,”林知夏与他闲谈,“我早就做过计划。学校里风平浪静,基本没事……” 她坐到了林泽秋身边,陪他一起叠衣服:“前天江逾白送了我几块琥珀,今天早上,我把琥珀带进了古生物实验室……” 林泽秋双手一顿,接话道:“那种包了虫子的琥珀?” 林知夏立马掏出手机。她才打开相册,林泽秋便说:“江逾白就送你这些玩意儿?死苍蝇,死甲虫,死蜗牛……真该捐给实验室,摆在家里也膈应人。” 林泽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从小到大,他都极其讨厌、憎恶、害怕昆虫。他曾经被蜈蚣咬过,从此恨上了所有虫类。他上中学时,林知夏抓来一只甲壳虫,都能让他摘下高冷傲慢的面具,在家里的客厅哇哇大叫。 往日的情景清晰浮现在林知夏的脑海里。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林泽秋斜眼看她。 她马上绷住面部表情,还拍了拍林泽秋的肩膀:“微信群里有一份出行人员名单,你检查一下,明天早晨六点起床,别睡懒觉,好了,我交代完了,要回房了。晚安,哥哥。” 林泽秋不情不愿地敷衍道:“晚安。” 林知夏一手托腮:“你就不能叫我小名吗?” 林泽秋扣上行李箱的锁:“整天让人叫你小名,你是二十二岁,还是两岁?” 林知夏走到门口,又折回一步,挑衅道:“明早见,秋秋。” 林泽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次日一早,天边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氤氲出一层薄雾,高楼大厦都沉浸在茫茫雾色里。 沾了水雾的空气似乎格外清新,林知夏拎着行李箱,站在楼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她诗兴大发,就念了一首白玉蟾的《江楼夜话》:“江雾秋楼白,灯花夜雨青,九天无一梦,此道付晨星。” 这首诗里,又有“江”,又有“白”,还有“秋”,林泽秋瞥了她一眼,她只望向远处:“江逾白来了。”她朝他挥了两下手,饱含一如既往的热情。 江逾白的司机开来一辆商务车,足够容纳林知夏、林泽秋兄妹二人的行李。林泽秋跟着妹妹一同坐在后排,他的座位刚好正对着江逾白,车辆在宽阔的马路上一路飞奔,林知夏还调侃一句:“今天,我们一家人出门旅游。” 江逾白捧场道:“香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我们可以抽空逛一天。” 林泽秋并未吱声。他右手托着下巴,目光飘到了窗外。 林知夏就和江逾白聊天:“我给谷立凯老师发过邮件,我想成立四校联合研究组,包括我们学校,还有北大、港大和港科,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远程测试量子通信,第二,尝试研发实用化的量子通用计算机……芯片问题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说实话,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我目前的想法是,如果研发失败了,在探索过程中的所有技术突破,都是具有一定价值的。我们之前为了开发量子编程语言,重新构建了图论理论,这一部分内容,我参与的比较少,主要工作都是冯缘和那个俄罗斯数学家建立的团队在做……因为理论成功了,冯缘很快通过了博士答辩,那位俄罗斯朋友还有希望冲刺菲尔兹奖。” 菲尔兹奖被誉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 截至目前,全世界最年轻的获奖者是peter scholze,他在三十岁那年拿到了菲尔兹,而林知夏的俄罗斯朋友也快满三十岁了——他不仅天赋异禀,还非常勤奋刻苦,常年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高强度的成果产出,林知夏有时也会怀疑他其实比她更聪明,只不过他们二人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方向。 江逾白拿出三瓶矿泉水,分发给林知夏、林泽秋、以及他自己。他和林知夏都是很有仪式感的人,他们用矿泉水瓶干杯,江逾白还说:“预祝那位朋友获得菲尔兹。” “你能不能拿到菲尔兹?”林泽秋忽然问道。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我?” 林泽秋坐姿端正:“不是你,会是谁?我和江逾白都不可能。” 商务轿车的内部空间宽敞,皮制软椅自带按摩功能,扶手的下方就是私人定制的小型保温箱,里面装着新鲜出炉的两屉小笼包。江逾白刚打开盖子,林知夏就兴奋道:“好香,让我尝一口,早上出门太着急,我在家都没怎么吃饭。” 江逾白打开另一只瓷盘,盘中装着一叠草莓可丽饼。他的保温杯里还有清香四溢的桃花柠檬茶。食物的诱人气味充盈在整个车厢,林知夏立马坐到了江逾白的身边。她从被他握着的杯子里喝水,而他熟练地调整杯沿角度,显然已经做过了无数次。 林泽秋一怔。 林知夏又说:“你刚才问我,我能不能得菲尔兹?”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车窗,她的嗓音比雨声更轻:“当然不可能了,我不是专门做数学理论研究的。” 她用手指勾描车窗,沿着一条水痕向下滑:“我们都有自己的路,‘我们浪费或得到的,恰恰都是正在飞逝的光阴’[1]。” 170、出差日记(上) 江逾白表示赞同:“有舍才有得。” 林知夏和他击掌。 林泽秋靠上椅背, 江逾白递给他一盘小笼包,他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他连吃两个包子 ,才后知后觉地说:“谢谢……” 江逾白很自然地回应道:“不客气, 大舅哥。” 林泽秋抽出一张餐巾纸, 抹了一把嘴。此后他一直没有开口讲话, 端的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瞧见窗外的景色飞速变幻, 鳞次栉比的楼房逐渐消失,灿烂的朝阳之下, 航站楼的弧形顶棚金碧辉煌。 天空中恰好有一架飞机经过, 航线延伸至地平线的尽头,藏匿于雪白的云团。林泽秋看得出神,林知夏拍了他的肩膀:“走吧,下车了。” 当天下午, 林知夏一行人抵达香港,住进了江逾白家族经营的酒店。 酒店的大堂悬挂着四盏水晶流苏吊灯,花岗岩地板纤尘不染, 圆形长柱的周围镶嵌着金箔, 由内及外地展现豪奢气派。 林泽秋举目四望, 抬手拉住了林知夏的衣袖:“商务套房可不便宜,我们这些人住上两周, 一共得花多少钱?” 林知夏压低嗓音道:“差旅费可以报销,江逾白还有内部折扣……你不要心疼钱。我们这次来香港, 除了联系学术机构, 还要考察港股市场。我们公司将来可能会在香港上市, 就像网易、小米、阿里巴巴集团一样。” 她分外豪爽地轻拍他的手臂:“到时候,林泽秋,你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怎么样, 你有底气了吗?” 他轻嗤一声,并未答话。 林知夏依旧捧场:“你不在乎‘上市公司高管’的身份吗?不愧是你林泽秋,视金钱如粪土。” 林泽秋紧紧攥着“商务套房”的房卡。他不让迎宾员帮他拿行李,执意要自己拎,他跟着江逾白走进电梯,段启言还在一旁叽叽喳喳:“你们的行程从明天开始,下午都没事吧?去不去香港的长洲岛?” 段启言穿着一套阿迪达斯的运动服,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像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大学生。 汤婷婷打量他片刻,笑说:“行啊,长洲的海鲜好吃,咱们就去长洲吧。” 林知夏从江逾白那里了解到,汤婷婷与段启言的情侣关系并不稳定——他们不仅会吵架、还会周期性地冷战。为了给他们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林知夏随便找了个借口:“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扯着江逾白的衣袖:“我和江逾白还要讨论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江逾白与她心有灵犀。他接话道:“公司准备在明年推进港股上市计划。” 汤婷婷连连点头:“好嘞,那你们忙吧。” 她扭头又去问洛樱:“学姐,你今晚有安排吗?要不跟我们一块去长洲岛?” 金漆的电梯墙壁照出洛樱的高挑身形,她的衣饰搭配极有品位,大波浪的长卷发披在背后,柔顺的黑色发丝亮得反光。她的左耳戴了一只钻石耳环,那耳环散发的璀璨光芒闪到了汤婷婷的双眼。 洛樱身上还有一股混杂着百合与玫瑰的香水味,汤婷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洛樱就出声回答她:“我不去了,谢谢,我想在房间里读书。《数学年刊》 上的论文我还没读完。” “你读到哪里了,学姐?”林知夏好奇地问。 洛樱朝她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挚又婉约,汤婷婷都看呆了,而林知夏依旧冷静:“《数学年刊》的审稿周期好长,我有个同学投了两年多,还没收到编辑的回复。” 洛樱问她:“你投过吗?” 林知夏摇头。 洛樱自言自语道:“我投过。” 话音未落,电梯“叮”地响了一声,电梯门也缓缓地敞开。 段启言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兴高采烈地拎起行李箱,飞速冲进走廊,边跑边说:“汤婷婷,我找到咱俩的房间了!” 汤婷婷追了过去:“你小声点。” 段启言却说:“吵不到别人,这一层楼都被江逾白包了。” 汤婷婷震惊地望向江逾白:“你真不是一般的有钱。” 江逾白避开了这个话题。他和秘书确认了一遍明天的行程,又询问了众人的工作进展,段启言偶尔也会插两句话,最终,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门口告别。 段启言与汤婷婷住在1401室。汤婷婷一边掏出房卡,一边调侃道:“喂,我们高中的游学旅行,你有印象吗?那会儿我和林知夏一个房,你和沈负暄一个房……” 段启言逮着机会就问:“你更想跟我住,还是跟林知夏住?” 初一那年的寒假集训营里,林知夏挽救了段启言的名声,这么多年来,段启言一直对林知夏心存感激。然而,就在最近,段启言又忽然把林知夏当成了假想敌。 汤婷婷把段启言拉进房门,语重心长地劝导他:“你干嘛老跟林知夏比啊?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要老是攀比嘛。你好不容易才请到公休假,和我一起来香港,你要学会把心态放平,别总找我吵架。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家庭。这些肺腑之言,外面的人不会告诉你,只有我,作为你的女朋友才会讲实话。” 段启言被她绕了进去。 他略显迟疑:“男人不能吃软饭,更不能做混子,事业最重要。” 汤婷婷请他坐到床上。随后,她跷起二郎腿,又揽住他的肩膀,像个老干部一样引导他:“小段啊,你的想法,不要太极端嘛。我什么时候让你做混子了?我是想让你更顾家……我带你出来见朋友,你给我留点面子呗,不要老是和林知夏比来比去。林知夏可是我的顶头上司,你计较那么多,我多难做啊,你换位思考一下。” 段启言隐约有些认可汤婷婷的说法。 汤婷婷再接再厉道:“你看啊,我们公司过两年就要上市了,我是硬件部门的组长,你呢,就是一家上市公司核心部门的组长老公,还是省立一中的竞赛班老师,你的心胸是不是应该宽广点?” 段启言冷冷一笑:“听你这话,我现在的心胸不够宽广?” 汤婷婷发出二声调的“哎”,又问:“老公,你怎么又钻进死胡同了?” 段启言摘下头顶的帽子,汤婷婷捋了一把他的头发。他脱下运动服外套,汤婷婷又搓了搓他的胳膊。他上中学时经常去操场上玩耍,哪怕正值三伏酷暑,他也敢顶着太阳踢足球——常年被阳光暴晒,导致他的肤色偏深。汤婷婷却很喜欢那种色调。 她双手圈住他的上臂,又按又揉,他的肩膀忽然绷得僵硬。两人维持了几秒钟的静止状态,他才支支吾吾地低声说:“现在不行……我想等到结婚以后。” 汤婷婷爆发出猪叫般的爽朗笑声:“我靠哈哈哈哈哈哈哈段启言你怎么搞的,扭扭捏捏的!我没给你灌输过这方面的想法啊。” 段启言陷入沉思。 她还在津津有味地讲述:“我想起来了,你初中就是这个调调,那会儿班上不是有人传我俩的谣言吗?哈哈,我们在《变迁》那个舞台剧里演一对夫妻,别的同学就说我和你是一对剧组夫妻,将来铁定会谈恋爱。你听完同学的话,气得要死,脸红得滴血。” 她躺在床上:“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眼,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们都长大了。”段启言感慨道。 他躺到她的身边,而她喃喃自语:“是啊,大家都长大了。” 这天下午,谁也没有去长洲岛。 团队内的所有成员都待在酒店的房间里,林知夏还换了一身睡裙,坐在茶几边上,充满仪式感地端起酒店送来的一碗紫薯鲜奶西米露,她尝了一小口,连连赞叹道:“好喝好喝。” 江逾白凑近她:“有多好喝?” 林知夏正准备把勺子递给他,他已低头亲吻她的唇角,还说:“真甜。” 他们之间的距离仅有几厘米。林知夏视线下移,就望见他滚动的喉结,半遮半露的锁骨,衣领内若隐若现的平滑肌理。林知夏加快呼吸,又闻到他身上的清淡香气,她突然口干舌燥起来,仰头狂饮那一碗西米露。 江逾白提醒她:“小心呛到。” 她放下手中的瓷碗,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你抱抱我。”她撒娇道。 林知夏撒娇的本领堪称一绝。 江逾白单手揽着她的后背,她就向他吐露道:“上周五的晚上,我在家里冥想,整理了一遍我以前的记忆。我总算搞清楚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很喜欢你了……” 江逾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迎接林知夏勾魂攻心的甜言蜜语。但她还没讲出下一句话,她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手机屏幕显示出香港本地大学某部门的座机号,林知夏丝毫不敢怠慢,立马按下了接听键。 她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变得很沉稳端庄。 来电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学教授,他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发音也稍有卡顿,林知夏干脆和他讲起了粤语,双方的交流果然更加顺利——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江逾白听不懂林知夏在说什么。 林知夏挂断电话以后,就做了江逾白的粤语翻译。她把通话内容完完整整地转述一遍,又很认真地安排道:“明天我带着同事去开讲座,然后找他们的领导聊天。你去你的金融办公室开会,到了晚上,我们在大学校园的门口汇合。” 江逾白调侃道:“兵分两路。” “嗯嗯,”林知夏点头,“白天解决完工作,晚上我们还可以一起逛街。” 第二天一早,林知夏和她的同事们就去了香港本地的一所著名大学。他们在一座盛大的礼堂内开了一场讲座,与校内的师生们交流量子科技公司的学术背景与商业模式——这场讲座非常成功,到了最后,全场都在鼓掌,气氛极为高涨。 林知夏趁热打铁,与学校的管理层商定了“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合作协议。学校方面也积极地响应了她的计划,愿意配合一切学术工作,只不过,合同的具体细节还要反复推敲。 出差第一天,就能得到这样的答复,林知夏已经相当满意。她带着同事们离开校园,开开心心在走在校外大街上,此时将近傍晚六点,夕阳沉落,街边的饭店招牌饱含港式风情,饭菜的香味也飘荡在广阔的天地间。 林泽秋心情极好。他举起手机,朝着远处拍照。 此时,他们穿过了一片老式街区,前方还有一群游客轻声抱怨道:“滚犊子吧,这蟑螂会飞啊?” 林泽秋呼吸停滞。 他的手机屏幕里,隐隐出现了一个黑点。大脑里的潜意识让他后退了一步,而黑点却离他越来越近,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展翅飞翔声。 171、出差日记 段启言随身携带手机, 但他为了省钱,没有开通“港澳台漫游功能”,因此, 他的手机连不上网络, 也打不通电话。 他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走走停停, 渐渐地脱离了他的朋友们。 夜色暗沉无边, 恰如沉寂在黑夜中的茫茫大海,霓虹灯牌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孤岛。段启言环视四周, 蓦地丧失了方向感。他茫然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像是一艘停止航行的游船。 好在他的衣兜里揣了一千元港币。 大不了就打车回酒店,他盘算道。 这么一想,段启言就放松了。 他走进一家小餐馆,买了一份生蚝煎蛋和一碗鱼肉粥。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期, 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餐馆里的座位早就满了。于是,他拎着塑料饭盒, 坐到街头的一把长椅上, 借着路灯洒下的柔光, 低头用筷子扒拉食物。 几位大陆游客从他面前经过,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儒雅随和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对他年幼的儿子说:“香港好不好玩?” 儿子回答:“好玩啊。” 爸爸又说:“乖儿子,下学期, 你升上六年级, 再考一次双百, 爸爸就带你出国玩!” 儿子问他:“爸爸,我大学考上清华北大,你带我去哪里玩?” 爸爸笑着鼓励道:“你考上北大清华, 就有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不用爸爸带着你……” 段启言跷起二郎腿。作为北京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他心底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他的大学同学广泛地分布在世界各地——读博的、创业的、工作的,各自奔赴着迥然不同的未来。不过,考上北大清华,并不代表“有钱”。 无人与段启言谈话。段启言就在喧闹的夜市里思考人生。 十几岁的时候,他有满腔的雄心壮志。 而现在,他什么都没实现。 他就像港片里的小马仔一样蹲在街头,拿着一双一次性筷子,从塑料袋里掏东西吃。夜风越吹越凉,雨丝浇到他头上,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壮志未酬”的辛酸与苍凉。 “下雨了。”林知夏说。 街上行人四散,乌云遮住了月光,汤婷婷诧异道:“真有雨啊?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雨概率百分之三十。” 林知夏掏出手机:“我给江逾白他们发一条短信。” “段启言和他们在一起吧。”汤婷婷猜测道。 林知夏认同道:“大概是的。” 她们待在一家首饰店里,洛樱还在挑选耳环。她捡起一对精巧的红色草莓耳环,递到林知夏的眼前:“好看吗?我帮你戴上?” 汤婷婷提醒道:“学姐,她没有耳洞。” “我知道,”洛樱捋直了耳环的金色链条,红润饱满的草莓躺在她的指尖,“这是一对耳夹,没有耳洞也能戴。” 林知夏站到一面镜子前,洛樱脚步无声地跟了过去。她撩起林知夏的长发,将她的发丝搭在耳背——那发丝柔软、顺滑、乌黑发亮,就像最优质的黑色绸缎。 “你的头发打理得很好。”洛樱轻声评价道。 “可能是因为我每天梳头,睡眠充足。”林知夏无私地分享她的护发心得。她看着镜子里的洛樱,礼尚往来地恭维她:“学姐,你最漂亮。” 洛樱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之间,百花都要黯然失色。 她没有碰到林知夏的皮肤,只是打开了耳夹,金属轻触林知夏的耳垂。 洛樱的手指纤细修长雪白,林知夏的肤色和她相似,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越发注意自己的动作。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洛樱又离林知夏很近,那香味清晰而热烈地挑动她的神经。心跳得越快,就越难掩饰,她干脆屏住呼吸,直到终于扣紧了耳夹。 林知夏拨弄了一下吊在左耳上的草莓挂饰。 “挺可爱的。”她说。 洛樱恰巧站在林知夏的背后。她挑起林知夏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指间,又缓缓地松开,她的手指几乎要挨到林知夏的身体,当她感受到透过衣裙传来的属于林知夏的温度,便立刻放弃了所有接触。 她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脸颊。 “学姐?”林知夏回头看她。 她提议道:“我们回酒店吧。” 林知夏盯着她的双眼:“你的脸色有点白,你不舒服吗?” “这里不透气。”洛樱随便找了个借口。 落地窗之外的夜雨下得更大,雨水淋在透明的玻璃上,霎时分散成千万条溪流。路上的行人们脚步匆匆,而江逾白举着一把黑伞,静立不动,隔着一扇窗户,他看着店铺里的洛樱和林知夏。 林泽秋没察觉到店铺内的异状。他只问江逾白:“你有点不对劲?” 江逾白却说:“没什么。” 林泽秋又问:“段启言也在里面吧?” 江逾白随口答道:“很有可能。” “行啊这小子,”林泽秋说,“跟着她们挑了这么久的首饰。” 林泽秋双手揣兜,大步跨进店内。众人闲聊片刻,猛然发现段启言不见了。汤婷婷慌了起来,右手拉直皮包的链子,胳膊绷得紧紧的,林知夏就安慰她:“段启言带钱了。他坐出租车也能回酒店。” 林泽秋也说:“他那么大一个人,不是七八岁的小男孩。” 汤婷婷从包里拿出一把伞:“我有一点内疚。他是高中竞赛老师,没有寒暑假,每年只有一周的公休假……他跟着我们来香港,我们两队人都没留神,把他甩没了影……他手机不能用,身上只带了纸币,这会儿的雨很大,他打车也不好打……” 汤婷婷提出一个计划。这条长街是单行道,她决定一个人沿街寻找段启言,其他人先回酒店,要是碰上段启言了,就给她来个电话。 汤婷婷还没说完,江逾白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江逾白接听微信电话,段启言在另一头通知他:“我回酒店了,你们呢?” 江逾白开了免提。他坐上一辆商务轿车,林知夏就应声说:“我们也打算回去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顺便帮你带。” “我吃了生蚝煎蛋和鱼肉粥 。”段启言详细地回答。他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望着天花板。江逾白又和他闲聊几句,就挂断了通话。 日方中方睨 沈负暄考取公务员之后, 在基层工作了一段时间,就调回了省城。自从他返回省城,他和林知夏等人的接触不算多。段启言约他出来吃饭, 他推诿几次, 段启言就没再邀请过他。 林知夏越想越不对劲。 她给沈负暄发了一条微信:“晚上好,沈同学。” 林知夏私下里很少与沈负暄聊天,措词都显得分外生疏。但是,沈负暄秒回她:“晚上好。” 林知夏抓紧机会,问他:“沈老师最近怎么样?” 他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还好啊。” 林知夏深知沈负暄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和沈负暄做了四年的同班同学,亲眼目睹沈负暄的日常娱乐就是把段启言耍得团团转。 沈负暄唯恐天下不乱,说话半真半假, 在他成年以后, 那种习惯也没有改变。邓莎莎曾经评价道,她和沈负暄相处短短两天,差点就被这个学弟迷昏了头,可见他并不简单,很有两把刷子。 林知夏赞同邓莎莎的意见。 她放下手机, 一头栽倒在床上。 江逾白推门进屋, 只见林知夏倒床不起。他走过去,坐到床边,熟练地捞起她的腰,她靠在他怀里,仍然抓着手机。又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何远骞发来的微信消息——那是一段很长的话,何远骞如实转述道,沈昭华在今年四月中旬接受了一场手术。沈昭华一家人对手术都持有乐观态度,然而, 现实却扇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手术之前,沈昭华对外绝口不提此事,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复原,重返工作岗位。 手术之后,沈昭华的状况恶化,癌细胞扩散转移,靶向药的功效并不明显。她准备在近期公开病情,为学生们重新安排导师,她偶尔也会和家人们谈起林知夏,还梦到了林知夏十岁时的样子。 下周四,她想和林知夏见面。而现在,她住在省城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 林知夏的心情百味杂陈。她尚不清楚沈昭华的“恶化”到了哪一种程度,只盼着医学奇迹尽快降临。 她在床上躺平,枕着江逾白的腿,还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他。 江逾白读完微信,温声安慰林知夏:“下周四,我陪你去医院。”他翻了一下日历,下周四正好是四月二十七号。 今年的研究生面试被安排在四月下旬。 四月二十七号之前,林知夏一共要面试二十多个学生。 她筛查了一遍简历,又粗略地浏览了学生们已发表的论文——在这一批学生里,陈诗涵无疑是最出色的,再加上陈诗涵是女生,只报了林知夏一个导师,而林知夏就喜欢招女学生,她干脆提前定下陈诗涵,把她的名字加进了课题组。 研究生面试大会举行的当天,交叉学院量子计算方向的考评小组共有七位老师组成,除了林知夏,还有副院长、曲宗义、谭千澈等人。众位老师坐在长桌的一侧,学生们站在另一侧,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有的学生涨红了脸,额头冒汗,嘴唇发白,谭千澈就和林知夏说:“这种学生心理素质太差。任凭他们学得再好,你也别把他们招进来。” “我今年的招生名额已经满了。”林知夏透露道。 谭千澈翻开工作日志,一边写字,一边问:“听话吗,你的新学生?” “听话是次要的,”林知夏坚称,“有自己的想法,才是主要的。” 谭千澈扣紧笔帽,淡淡地评价道:“最优秀的生源在清北,你只适合带好学生。” 他挽起一寸衣袖,露出手腕,腕骨分明,青筋微露,肌肉线条也很匀称。新进来的那位女生就总盯着他的手看,他不禁笑了一声,凝视着她,那女生顿时脸色通红,双手绞紧了外套下摆。 “你瞧,”谭千澈声音极低,“这学生也不能要。” 谭千澈的座位在最旁边,林知夏是他的邻座,也只有林知夏能听见他讲话。他才刚刚给出忠告,林知夏就很冷漠地回复他:“我们的录取标准不同,谭老师。” 接着,林知夏拔高音调:“陈诗涵同学,别紧张,介绍一下你自己。” 陈诗涵昨天才从香港飞到省城。她普通话讲得不好,自从下了飞机,就提心吊胆的,她的男朋友不希望她去内地读研究生,总是告诉她,内地的同学排斥香港女生,必然会孤立她,吓得她逢人就说自己的老家在广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 自我介绍时,陈诗涵不小心讲顺了嘴:“我来自广东。” 谭千澈打断她的话:“你的资料显示,你户籍在香港,陈同学。” 陈诗涵连忙补救道:“香港。” 谭千澈又笑了笑。 陈诗涵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她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真的像极了林知夏的另一个学生詹锐。幸好在场的几位老师都很有耐心,副院长抛出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陈诗涵拿起一支记号笔,在黑板上快速解答。渐渐的,她进入状态,再也没有一丝忐忑,还能与老师们谈笑风生。 陈诗涵的本科是物理专业,辅修计算机科学,她高中参加过物理、化学竞赛,本科在读期间,也曾发表过论文,这样的学术背景,在一众学生中显得极为突出。 曲宗义特别满意,当场询问她:“陈诗涵同学,你定下导师了吗?”话没说完,他把桌前的铭牌推了推,其上赫然写着“交叉学院学科带头人,曲宗义教授”。 陈诗涵眼巴巴地看着林知夏,欲言又止——她这副望穿秋水的模样,任谁都能理解了。 曲宗义“呵呵”地尴尬一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诗涵朝着老师们鞠躬:“谢谢老师。” 林知夏冲她点头。 陈诗涵知道,这代表林知夏的认可。她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又回了林知夏一个笑。 陈诗涵离场之后,曲宗义拧开玻璃瓶,饮下一口泡着胖大海的茶水,恭维道:“林老师组里的学生都很优秀啊。” 林知夏礼尚往来道:“比不上曲老师的学生。” 她一边记录面试分数,一边撰写“研究生培养计划”。写到一半,就听曲宗义说:“哎,你是沈教授的孙女吧,林老师,我今早听说了沈教授的事。” 林知夏的动作停顿。 学校里的不少老师都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亲孙女,因为她从小就备受沈昭华的关爱。她没有反驳曲宗义,只说:“沈教授会康复的。” 曲宗义并未接话,林知夏又重复一遍:“她一定会好起来。” 曲宗义是研究化学的,对医学和生物学略有涉猎。他认为,沈昭华的情况不容乐观——这并非他危言耸听,医学院的教授们都赞成他的意见。 他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撒了个谎:“沈教授身子骨硬朗,能挺过来。”他劝慰道:“别太忧心了,林老师。” 过了好几秒钟,林知夏才回复道:“谢谢。” 今年的研究生招录工作仍然在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林知夏新收的三位学生,包括陈诗涵在内,全是一些履历丰富的厉害角色。据可靠消息称,陈诗涵不仅学术成绩优异,英语也讲得很好,雅思达到了八分水平,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徐凌波听闻此事,大感不妙。 焦虑的情绪爬满了他的心房。 他马上就要升入研三了,还没有一篇论文见刊,组里的学弟学妹们越来越厉害,就连詹锐都投出去了一篇会议论文,而他仍然两手空空。 苍天可鉴,近半年来,他一直努力学习,再也没有摸过鱼。但是,对他而言,写论文这件事,就像中彩票一样,光靠努力不行,还需凭借运气。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徐凌波早早地起床,赶赴实验室,顺便为他的师姐方怡雯带早餐。此时是早晨七点半,实验室里仅有他们两个人。 他把早餐拿给方怡雯,而她正在詹锐的论文,那一头蓬松的乱发一如既往,透着一股潇洒与不羁。她的左腿翘在另一把椅子上,鞋底还沾着几块黄泥,没有一丁点优雅的坐相,却显现出了万丈豪情与自然风姿。 徐凌波心念一动,就像詹锐一样结巴道:“师、师姐,我、我、我……” 师姐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讲什么。” 徐凌波猛吸一口凉气,师姐又问:“你想听我善意的谎言,还是听我实话实说?” 徐凌波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方怡雯低语道:“你得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我们的性格互补,”徐凌波忽然壮着胆子冒出一句,“你给我个机会,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师姐。” 方怡雯微微摇头,淡淡地说:“你和我之间的差距,深过马里亚纳的海沟,大过核聚变的放能。我打个比方,如果我是银河系的猎户座一等星,你就是木星的小卫星,如果我是氧化性极强的高氯酸,你就是ph中性的一碗水,我是不断被复制的dna,你是终将被水解的atp,我们的能力根本不在一个评价体系内。” 她抬起头:“实话实说,听懂了吗?” 徐凌波顿感万箭穿心。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实验室,迎面撞上物理学院的谭千澈老师,谭老师见他失魂落魄,还特意把他扶正,问他:“你们林老师在实验室吗?” “不在,”徐凌波喃喃自语,“林老师去医院了。” “她生病了?” “不是她,是她姥姥沈昭华教授住院了。” 谭千澈若有所思。 徐凌波勉强收拾好了心情,就代替林知夏问了一句:“谭老师,你找林老师什么事?” 谭千澈答道:“你们林老师是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副组长,大概率当选今年的全球福布斯30岁以下杰出人才。四校研究组的教授们都想把林老师推荐到国际学术联合会上,让她拿到‘30岁以下最杰出科学家’的奖项。” 徐凌波听说过这个奖,它的奖金丰厚,影响力深远,评价体系严格,常被称为“小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包括中日欧美的顶尖科学家,每年的颁奖典礼都在大国首都的礼堂举行。 徐凌波生平第一万次感慨道:“林老师真强,我在林老师的组里拖后腿……” 谭千澈宽慰他一句话:“别跟天才比,别给自己找罪受。人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少[1]。” 徐凌波表示受教。 今日艳阳高照,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似乎是一个好兆头。 林知夏左手拎着果篮,右手牵着江逾白,和他一同走进省城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沈昭华的病房位于七楼。 楼道干净整洁,窗外阳光耀眼,还有家属在陪伴病人散步,凸显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林知夏站在病房的一扇门前,那门是虚掩着的,她不敢推。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期,那一年,林知夏才九岁。她参加秋游,在水族馆里遇见沈昭华,沈昭华就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林知夏,而林知夏犹豫着不肯收下。时隔多年,她又迟疑不决,江逾白搭住她的肩膀,她才把这扇门拉开了一条缝。 她听见沈昭华的声音:“进来吧。” 沈负暄也在房间里。他笑说:“沈老师五点醒来,等了你一上午。” “没等,”沈昭华话中一顿,又问,“是林知夏吗?” 林知夏缓步走入病房。 她终于见到了沈昭华。 沈昭华的状态也很不错。她并不像林知夏想象中的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相反的,她看上去精神矍铄,只是瘦了很多,肤色也隐隐发黄。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左手被.插了一根管子,正在打吊水。 林知夏出声道:“沈老师好。” 江逾白更客气一些。他还做了自我介绍,自称是林知夏的家属。 沈昭华对江逾白印象很深——小时候的林知夏很喜欢来大学的实验室与图书馆参观,江逾白经常与她做伴,两位小朋友在校园里形影不离,如影随形。 沈昭华对江逾白的态度颇为和蔼:“你们都坐吧。” 林知夏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一处空位上。她并拢双腿,抱着果篮,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沈昭华身上,把沈昭华看笑了。 沈昭华就像林知夏的长辈一样与她闲谈:“四月底了,研究生复试结束了吧。” “结束了,”林知夏说,“今年我招了三个学生。” 沈昭华欣慰道:“好啊。” 林知夏拖着椅子往前挪,越发靠近沈昭华:“您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沈昭华一直都有老花眼的毛病。最近,她的眼部问题变得更严峻,离远离近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她略微睁开眼皮,面朝林知夏说:“还不错。” 沈负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削苹果。 江逾白站在沈负暄的旁边。他们也算是关系亲近的朋友,江逾白低声与沈负暄交谈,沈昭华没听清他们二人在讲什么,耳朵里又传来一阵“嗡嗡”的杂音。她半阖眼,靠着床头,双手搭在被子上,骨节突兀地隆起,手背布满了老人斑。 病房在这一刹那间安静下来。 “林知夏。”沈昭华只念她的名字。 林知夏忙说:“我在这里。” 沈昭华嘱咐道:“你把柜子上面的盒子打开……” 话音未落,沈负暄走过来搭了一把手。他的肤色比从前更黑了一些,大概是在乡下晒的,人也成熟稳重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未语先笑,说话做事都充满调侃意味。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亲手交给林知夏,解释道:“里面装了很多企鹅。” “企鹅?”林知夏翻开盖子。 原来是一排木雕的小企鹅玩偶。 沈负暄详细地介绍它们的来历:“去年,外婆去南极考察,正好遇到南极企鹅研究学家,外婆从他手里买下一批教具……”他后退一步,离她更远:“世界企鹅种类大全。” 沈昭华怎么知道林知夏喜欢企鹅呢? 林知夏十岁时,常往沈昭华的实验室跑。每一次她来实验室,书包都是鼓鼓囊囊的——那里装着她的小企鹅毛绒玩具。沈昭华见过几次,也就记下来了。 林知夏捧着盒子,像是突然回归了学生时代,只会说一句话:“谢谢沈老师。” 沈昭华靠在床上,看着林知夏,又转头对沈负暄说:“你来了一上午,今天周四,工作要紧,你先回去吧。” “我真走了?”沈负暄拎起外套。 沈昭华摆了摆手。 护工微微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落在江逾白的身上。江逾白把林知夏带来的果篮交给护工,方才接话道:“沈老师先休息好,我和林知夏隔天再来拜访。” 沈昭华拿起床头的一副框架眼镜,搁在鼻梁上。她动作缓慢,也不让人帮她。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无意中碰到林知夏,林知夏只觉得她的手就像药液一样冰凉。 沈昭华透过镜片,仔细打量林知夏。视野依旧模糊,沈昭华不禁咳了一声,又说:“今天,见过最后一次,就行了,隔天不用再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我快满八十岁,是个老家伙了……” 林知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沈负暄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仍然笑得出来。他披上外套,坐在凳子上,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语气说:“没到那个地步,再观察几天,靶向药抗癌的效果好。我妈说你去年快评上院士了,你病好了,院士奖章到手,还能去学校带课……” “谷立凯老师也在评院士,”林知夏忽然插话道,“我组织了一个四校联合研究组,谷老师是组长。上周他访问我们学校的时候,我们也谈到你了,沈老师。” 沈昭华按着床侧的扶手,调侃道:“等他评上院士,你烧柱香给我。” “什么?”林知夏有些震惊。 沈昭华还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一遍:“烧一柱香。” 全场寂静。 沈昭华闭目养神,接着说:“你朱婵学姐,早就能独立做科研了,你也是,有基金、有成果……学校里的同事,以为你是我孙女……我笑过几次……” 她的话断断续续,像是老人在睡梦中呓语。 林知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很多年都没哭过,但只要一想起沈昭华对她有多好,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沈昭华向林知夏敞开了大学的图书馆资源、实验室器材,还为她联系了谷立凯做本科导师,等她博士毕业回国,又帮她牵线搭桥,稳定她在学校里的人脉关系,难怪副校长都会误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孙女。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滴在林知夏的手背上。她唯恐被沈昭华发现,就用正常的语调说:“好的,我明白了,沈老师,你注意休息,我和江逾白、沈负暄先走了。改天有空,我们再来看你,我可以把朱婵学姐带过来……” 沈昭华却像她的奶奶一样很慈蔼地哄道:“不要哭了,夏夏。” 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声之后,林知夏哭得更凶。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沾湿了她的裙子。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试图保持镇定:“对不起,沈老师,我……”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软。”沈昭华评价道。 江逾白把纸巾递给林知夏,而沈负暄又自我解嘲道:“外婆,别说她了,我都快哭了。” 沈昭华笑了起来。她的疲惫感似乎消失了一些,状态也比早晨好了不少。她把被子往上挪动一寸,脖子搁在柔软的靠枕上,脑袋略微往后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走了,你们别掉眼泪……你们记得我,就等于我没走,是不是?” 她这语气,像是在给学生讲题。 江逾白和沈负暄都沉默不语,沈昭华再度看向林知夏。她知道林知夏的记忆力无人可比,林知夏果然冰雪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眼神,答应道:“是的。” 沈昭华坦然地念了一句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2]。” 作者有话要说:  [1] 苏格拉底名言 [2] [唐]唐寅《临终诗》 —————————————— 感谢在2020-10-09 10:55:10~2020-10-11 00: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霍尔。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berly 6个;whhhhhhh、语倾三峡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幻紫蝶_小琼15 70瓶;怀雨天喵喵喵 20瓶;zxy 14瓶;verly 12瓶;石榴红、3627、j_enghiarashi、罹曜、三花花、爱吃土豆、云团 10瓶;壮士你好白 9瓶;yvnne 8瓶;21619175、甜味草莓酱 5瓶;面面不吃面 3瓶;糖、huan 2瓶;呱呱、sissi、春风亲吻我像蛋蛋蛋蛋、蕴卿、吃兔子的小萝卜、时七、冬阳、娑婆1008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大结局(上) 段启言随身携带手机, 但他为了省钱,没有开通“港澳台漫游功能”,因此, 他的手机连不上网络, 也打不通电话。 他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走走停停,渐渐地脱离了他的朋友们。 夜色暗沉无边,恰如沉寂在黑夜中的茫茫大海,霓虹灯牌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孤岛。段启言环视四周,蓦地丧失了方向感。他茫然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像是一艘停止航行的游船。 好在他的衣兜里揣了一千元港币。 大不了就打车回酒店,他盘算道。 这么一想, 段启言就放松了。 他走进一家小餐馆, 买了一份生蚝煎蛋和一碗鱼肉粥。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期,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餐馆里的座位早就满了。于是,他拎着塑料饭盒,坐到街头的一把长椅上, 借着路灯洒下的柔光, 低头用筷子扒拉食物。 几位大陆游客从他面前经过,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儒雅随和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对他年幼的儿子说:“香港好不好玩?” 儿子回答:“好玩啊。” 爸爸又说:“乖儿子,下学期,你升上六年级,再考一次双百,爸爸就带你出国玩!” 儿子问他:“爸爸,我大学考上清华北大,你带我去哪里玩?” 爸爸笑着鼓励道:“你考上北大清华, 就有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不用爸爸带着你……” 段启言跷起二郎腿。作为北京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他心底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他的大学同学广泛地分布在世界各地——读博的、创业的、工作的,各自奔赴着迥然不同的未来。不过,考上北大清华,并不代表“有钱”。 无人与段启言谈话。段启言就在喧闹的夜市里思考人生。 十几岁的时候,他有满腔的雄心壮志。 而现在,他什么都没实现。 他就像港片里的小马仔一样蹲在街头,拿着一双一次性筷子,从塑料袋里掏东西吃。夜风越吹越凉,雨丝浇到他头上,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壮志未酬”的辛酸与苍凉。 “下雨了。”林知夏说。 街上行人四散,乌云遮住了月光,汤婷婷诧异道:“真有雨啊?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雨概率百分之三十。” 林知夏掏出手机:“我给江逾白他们发一条短信。” “段启言和他们在一起吧。”汤婷婷猜测道。 林知夏认同道:“大概是的。” 她们待在一家首饰店里,洛樱还在挑选耳环。她捡起一对精巧的红色草莓耳环,递到林知夏的眼前:“好看吗?我帮你戴上?” 汤婷婷提醒道:“学姐,她没有耳洞。” “我知道,”洛樱捋直了耳环的金色链条,红润饱满的草莓躺在她的指尖,“这是一对耳夹,没有耳洞也能戴。” 林知夏站到一面镜子前,洛樱脚步无声地跟了过去。她撩起林知夏的长发,将她的发丝搭在耳背——那发丝柔软、顺滑、乌黑发亮,就像最优质的黑色绸缎。 “你的头发打理得很好。”洛樱轻声评价道。 “可能是因为我每天梳头,睡眠充足。”林知夏无私地分享她的护发心得。她看着镜子里的洛樱,礼尚往来地恭维她:“学姐,你最漂亮。” 洛樱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之间,百花都要黯然失色。 她没有碰到林知夏的皮肤,只是打开了耳夹,金属轻触林知夏的耳垂。 洛樱的手指纤细修长雪白,林知夏的肤色和她相似,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越发注意自己的动作。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洛樱又离林知夏很近,那香味清晰而热烈地挑动她的神经。心跳得越快,就越难掩饰,她干脆屏住呼吸,直到终于扣紧了耳夹。 林知夏拨弄了一下吊在左耳上的草莓挂饰。 “挺可爱的。”她说。 洛樱恰巧站在林知夏的背后。她挑起林知夏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指间,又缓缓地松开,她的手指几乎要挨到林知夏的身体,当她感受到透过衣裙传来的属于林知夏的温度,便立刻放弃了所有接触。 她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脸颊。 “学姐?”林知夏回头看她。 她提议道:“我们回酒店吧。” 林知夏盯着她的双眼:“你的脸色有点白,你不舒服吗?” “这里不透气。”洛樱随便找了个借口。 落地窗之外的夜雨下得更大,雨水淋在透明的玻璃上,霎时分散成千万条溪流。路上的行人们脚步匆匆,而江逾白举着一把黑伞,静立不动,隔着一扇窗户,他看着店铺里的洛樱和林知夏。 林泽秋没察觉到店铺内的异状。他只问江逾白:“你有点不对劲?” 江逾白却说:“没什么。” 林泽秋又问:“段启言也在里面吧?” 江逾白随口答道:“很有可能。” “行啊这小子,”林泽秋说,“跟着她们挑了这么久的首饰。” 林泽秋双手揣兜,大步跨进店内。众人闲聊片刻,猛然发现段启言不见了。汤婷婷慌了起来,右手拉直皮包的链子,胳膊绷得紧紧的,林知夏就安慰她:“段启言带钱了。他坐出租车也能回酒店。” 林泽秋也说:“他那么大一个人,不是七八岁的小男孩。” 汤婷婷从包里拿出一把伞:“我有一点内疚。他是高中竞赛老师,没有寒暑假,每年只有一周的公休假……他跟着我们来香港,我们两队人都没留神,把他甩没了影……他手机不能用,身上只带了纸币,这会儿的雨很大,他打车也不好打……” 汤婷婷提出一个计划。这条长街是单行道,她决定一个人沿街寻找段启言,其他人先回酒店,要是碰上段启言了,就给她来个电话。 汤婷婷还没说完,江逾白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江逾白接听微信电话,段启言在另一头通知他:“我回酒店了,你们呢?” 江逾白开了免提。他坐上一辆商务轿车,林知夏就应声说:“我们也打算回去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顺便帮你带。” “我吃了生蚝煎蛋和鱼肉粥 。”段启言详细地回答。他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望着天花板。江逾白又和他闲聊几句,就挂断了通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1 00:00:02~2020-10-14 00:0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风信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樱樱桃桃、看世界青烟过、1722370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致 50瓶;宝宝一定要努力、大炙 40瓶;戳鹅鹅鹅鹅 35瓶;染霜 26瓶;20148705、25702730、出岫 20瓶;caramelcrab 15瓶;c''estvus、麻瓜 12瓶;凋亡小体、saint、司北、双倍幸运、罹曜、这团猫是你的吗?、黎明、之南、皮皮虾还是椒盐的好吃、飞舞 10瓶;抓猫的鱼 9瓶;红有三 7瓶;西恩酱、看世界青烟过 5瓶;kidami 4瓶;心晴满分 3瓶;面面不吃面、噗噗噗、小吴是我大老公 2瓶;木呢、时七、并不想起什么昵称、呱呱、sissi、huan、搞cp永不停歇、吃兔子的小萝卜、木十一、栗子甜不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大结局(中) “长缨”这个词,出自东汉的《汉书·终军传》,代指“克敌制胜的力量”,宋代文人陆游也曾在他的《夜读兵书》一诗中写道:“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 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江逾白很喜欢这句话。 他和林知夏已经认识了十几年,是彼此的挚友、伴侣、爱人。他给女儿起名“长缨”,含蓄地表达了他想与她携手共进的心愿。虽然他还没有女儿,但他可以想象。他稳稳地握住林知夏的手,似乎能感受到她的脉搏正在跳动。 她一语不发,偏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车窗之外,夜色流淌,宽阔街道两侧的行人熙熙攘攘,摩天大楼鳞次栉比,万家灯火交相辉映,林知夏的内心安逸又平静。她轻轻地触碰江逾白的手背,最终与他十指相扣,即便他们没有出声交谈,脉脉温情也尽在不言中。 江逾白和林知夏回到了江家庄园,专程来探望即将满月的堂妹。 堂妹刚出生一个月,还是个小婴儿,只有小小一团。她躺在一张围着护栏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睡觉,林知夏就站在远处观望她,不敢上前一步,生怕惊扰到她的美梦。 “好可爱。”林知夏发自肺腑地评价道。 江逾白勾住她的手指。房间里光线昏暗,寂静无声,她转头看着他,双眼明澈,亮晶晶的。她嗓音极轻地说:“再过几年,我们也生一个。” “像你一样可爱。”江逾白预测道。 他牵着林知夏走出房间,叔叔和婶婶正在门外聊天。 叔叔满脸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搭住江逾白的肩膀,无私地向侄子传授“如何做好一个父亲”的秘诀,他还嘱咐道:“早点把日子定下来,我和你婶婶都盼着喝你们的喜酒。” 江逾白顺水推舟,当天晚上就和林知夏详细地讨论了婚礼安排。林知夏和她的家人们都喜欢海岛,江逾白决定在海南办婚礼。他打开一本万年历,翻到2018年8月的那一页,林知夏立刻凑了过来。 台灯的光晕散开,她浓密的眼睫眨了两下,像是黑色蝴蝶的羽翼。她左手托腮,右手指在万年历上:“八月二十四号,宜出行,宜嫁娶,就这一天好了。办完婚礼,再过几天,我还可以给你庆祝生日。” 江逾白用红笔圈出“八月二十四号”,并在一旁标注:“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婚礼。” 林知夏心血来潮,娇声娇气地喊他:“老公。” 江逾白从未听她用过这种腔调。他一时走神,笔划拖长,神色依旧湛定:“你想请哪些亲戚朋友?订好名单,我来发请柬。” 林知夏只笑着说:“老公,你看看我嘛。” 江逾白不为所动:“先把正事做完。” 江逾白心里清楚,对于林知夏而言,“老公”二字激发他越大的反应,林知夏就越觉得有趣——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好奇心很重,探索欲很强。小时候,她会不停地喊“小江总,小江总”,而现在,她又念道:“老公?” 江逾白合上万年历,打开一本工作笔记,浏览明年的项目规划,还说:“八月下旬,我们休假半个月。” 江逾白耐住性子,就等林知夏来缠他。 果不其然,林知夏推开他的笔记本,挪动椅子,离他更近。 她尚未讲出一个字,他就收拢她的手腕,再稍微弯腰,顺利地吻上她的嘴唇,汲取她的唇蜜用以止渴。他还用极温柔的声音反复念她的小名。林知夏的心底蓦地沸腾,浪涛翻滚,烧灼的热度融化了她的耳朵。 江逾白和林知夏确定了婚礼的日子,也通知了双方的家人。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既为女儿感到高兴,又有些牵挂和不舍。为此,林家特意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商讨婚礼的细节。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握着林知夏的手说:“夏夏明年才二十四岁,要嫁人了……” 林泽秋插话道:“江逾白那小子,迫不及待地想娶老婆。” 爸爸似乎已经倒戈:“秋秋啊,你妹妹和妹夫感情好,别总是挑你妹夫的刺儿,他也不容易,很懂事的一个孩子。” 林泽秋一言不发地瞅着爸爸,爸爸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夏夏和小江结婚以后,就住在对面那条街的小区里,跟咱们离得不远,夏夏每周还会回家住,我跟你妈都满足了。” 妈妈忽然接话道:“秋秋,你比你妹妹还大几岁,你妹妹都快结婚了,你还不谈个女朋友?公司里头,可有合适的女孩子?要不,妈给你介绍姑娘?” 林泽秋正在吃苹果。他差点被果肉噎到。他连忙看向林知夏,示意妹妹说两句话帮他解围——以他妹妹的语言能力,糊弄父母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了。 然而,林知夏吸了一口草莓酸奶,安静地与林泽秋对视。林泽秋就知道了,这个妹妹根本靠不住,他只能搬出公司的硬性规定:“我们公司不给搞办公室恋情,不信你问林知夏。” 林知夏点头:“哥哥说得对。” “你的同学呢?”妈妈却问,“你朋友、你妹妹认不认识单身姑娘?你要开口啊,秋秋,让人家给你介绍介绍。” 林泽秋抹了一把头发。他留着一头黑色短发,发丝乌黑而茂盛。他外表帅气,身高一米八七,工作和学历都不错,人也正直老实,还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妹妹,这样的择偶条件,应该还可以啊,怎么就是找不到女朋友呢——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是催你,我和你爸也不急着抱孙子。你妹妹都成家了,妈怕你以后一个人孤单。” “结了婚也不一定不孤单,”林泽秋反驳道,“我没事就出门和朋友喝喝酒,打打球,看看比赛,爽得很。人一旦结婚了,会被束缚,麻烦。” 林泽秋背靠沙发,伸长他的双腿,胳膊垫在了后脑勺。他这一副懒散而悠闲的做派,对婚姻完全没有一丝向往的破罐破摔的态度,都让他的爸爸忧心忡忡。 爸爸问他:“秋啊,你二十多岁了,还是只和男生玩?” 林知夏给林泽秋使了个眼色,但是,林泽秋的反应没有林知夏快,他一时没听懂爸爸的话,就据实回答:“对,咋了?” 爸爸放下手中茶杯:“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夏夏都能打酱油了。” 林知夏指出一个纰漏:“我没有打过酱油。” 爸爸愣了一下,林知夏又帮她哥哥讲话:“林泽秋是成年人了,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让他自己选择吧。不管怎么样,我站在哥哥这一边。” 林泽秋伸过来一只手,手心朝上,林知夏和他击掌,兄妹二人简直默契十足。 爸爸妈妈就没再催着林泽秋找女朋友。身为父母,他们既不想让儿子烦躁,也不想和女儿争辩,再加上儿子和女儿的工作都很忙,一家人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聊天,感情问题只能暂时放下。 爸爸主动问起了林知夏在学校里的情况。他听说林知夏担任了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副组长,科研任务特别重,还有自己的基金项目,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忙得过来。 “我可以的,”林知夏向她的父母描述道,“我在实验室里工作,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吃完午饭,下午接着干活,一天又一天,时间过得很快。因为我在做我喜欢的事,所以不觉得累。” 妈妈扒开一个橘子,自己吃了一瓣果肉,确认橘子很甜,才把它递给了林知夏:“夏夏,听妈妈的话,在学校悠着点,别太累了,身体最重要,爸爸妈妈都心疼你。” “嗯,”林知夏吃着橘子,含糊地说,“我知道。” 橘子口感醇厚,甜中带点清香,这是家的味道。 自从“四校联合研究组”成立,林知夏的科研进度加快了许多。她的同事们都是全国精英,精英手下的学生们各有千秋,经过一番短暂的磨合期,大家的合作越发顺利。 林知夏和谭千澈都是研究组的核心成员。他们二人的课题组备受瞩目,无形的竞争压力降临在两组同学的身上,虽然林知夏对她的学生们依旧温柔,但是,谭千澈每周都会强调一遍“研究生的目标与规划”,还给学生们制定了一份“每周自我考评表”。 谭千澈让林知夏无数次地回想起剑桥的印度学姐——根据林知夏的亲身经历,印度学姐的严厉教学模式也能成功地激励一部分学生。她无权干涉谭千澈的教学方法,谭千澈还经常和她一起开组会。 眼下,他们的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工作重心是开发量子芯片——这是一道极其艰巨而复杂的难题。林知夏的思路也很大胆。她彻底颠覆了以往量子比特的操作模式,提出了一种新颖的改革方法,组里有一小半同事不赞成她,而谭千澈和谷立凯都相当支持。 为了尽快做出芯片的雏形,谭千澈把任务细分,分派给他的学生,继续鞭策他们。 放寒假之前的那一周,谭千澈在两组联合的组会上发言:“有些话,你们林老师不会说,我来替她说。你们林老师的量子科技公司创造了新图论,融合了经典计算机和量子算法,大大提高了网络信息传输的安全性,政府、企业和她都有合作。不过,这不代表真正的量子计算机面世了……” 他看着徐凌波,仿佛是专门讲给他听的:“量子计算机有三个核心需求,算法、编码和芯片。芯片是重中之重,正在研发中,你们今年寒假要是回家了,就会错过这一次参与的机会。” 偌大一间会议室里,气氛异常紧张,谭千澈却笑了笑:“我给你们举个例子,a回家了,b没有。a在家里放松、玩耍,b在学习新知识、参加学术会议。一个月的寒假结束,a和b的差距有多大?” 全场寂静。 谭千澈又说:“今年,你们都别回家,留在实验室干活。” 他站在长桌的尽头,双手扶着桌子,问道:“谁赞成,谁反对?” 徐凌波窃窃私语:“谭老师压榨学生不是人。” 然而,谭千澈的下一句话就是:“每人1000元劳务费,我出钱。” 谭千澈是学校重点栽培的教授。他的项目繁多,收入十分可观。早在去年年底,他就换了一辆奔驰轿车,手上戴着朗格手表,颇有成功人士的风范。 方怡雯却敢于当众拆台。她举手说道:“老师,你刚才的假设不对。” 谭千澈质问她:“哪里不对?” 方怡雯站起身来解释:“如果,回家玩耍的a是林知夏老师,留在实验室的b是徐凌波同学,一个寒假结束以后,a还是比b厉害得多,你说呢?” 谭千澈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怀:“这充分说明,你们寒假不能回家,要追赶林老师的水平。林老师三年读完本科,三年寒暑假,她都没回过家,你们学一学。” “等一下,”林知夏打断他的话,“同学们,你们都是成年人,可以自由选择。留不留校是完全自愿的,谭老师给你们每人1000元劳务费,我再追加1000元,哪位同学春节想回家过年,完全可以,不要有心理压力,今晚发一封邮件给我,说明是否留校,就行了。” 春节是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 在林知夏的想象中,完美的春节就是一张圆桌,一盆鸳鸯火锅。桌上摆满了牛羊肉卷、鱼丸虾饺、扇贝蟹棒、蘑菇青菜,热气腾腾的白雾四处飘散,爸爸妈妈哥哥还有江逾白围坐在桌边,他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夜空中绽放着五光十色的烟花。 林知夏推己及人,认为她的学生们也会回家。 然而,当天晚上,林知夏收到的邮件显示,林知夏与谭千澈两组共计二十四个人,包括徐凌波在内,无一人回家过年。他们全部选择留校,继续做实验。又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2000元的劳务费,林知夏和谭千澈都在学校论坛上广受好评,被誉为“有良心、肯花钱的好导师”,这让林知夏感到一丝惊讶。 她再三确认了本组学生的意愿,结果他们全部都很坚定,像是被谭千澈的那番话深深地影响了。 林知夏思虑半天,问清了学生们大年三十那天的行程,随后,她在学校的豪华食堂订了一桌年夜饭,付了将近两千元钱。她把年夜饭的菜单发到课题组的微信群里,学生们欢呼声一片,像是正在欢度春节。 过了几分钟,徐凌波私信她一句:“提前祝老师春节快乐!” 林知夏秒回他:“也祝你快乐!加油!” 徐凌波正在疯狂写论文。 从去年十月开始,到现在为止,他经历了人生中最辛劳的一段时光。每天一睁开眼,脑袋里就在想论文和实验方法——洗澡想、吃饭想、时时刻刻都在想。他终于弄懂了林知夏一年前交给他的课题有什么深意,哪些论文可以相互联系,哪些论点可以继续改进。他一边感慨自己终于有了真正的收获,一边又暗恨自己没有早点开窍,平白无故消磨了许多机会,遭受了许多羞辱。 他发布了一条朋友圈:“我浪费了二十五年人生。” 他忘记屏蔽林知夏。 林知夏就成了第一个回复他的人。她说:“没有浪费。你经历的所有事,造就了今天的你……” 徐凌波眼含热泪,却见林知夏接下来的话是:“早点把论文写完发给我。” 徐凌波擦去眼角的泪水,手速飞快地把林知夏添加到了“不让他看我朋友圈”的列表里。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婚礼还是没搞完!先放出一章!大家先看着,婚礼我接着搞,夏夏宝贝的婚礼,本妈妈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泪流满面) —————————— 截止到下章更新前,所有15字以上两分评论发红包,感谢! ———————— 前文新增了两万四千多字,觉得171章剧情接不上的追更的读者朋友们,请从168章开始看(先翻到168章前一页,再往后翻一页,即可刷新。如果168还是接不上,就要从167开始刷新了qaq) ———————— 感谢在2020-10-1400:06:08~2020-10-2204:0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风信子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球球2个;一生挚爱郭德纲、saint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语倾三峡水3个;来自珠峰的星星2个;17223705、樱樱桃桃、铃铛、summer模、万物生长之门、旺仔君、—nly、我爱大大、小芋头、花生酱、christine、小林不知所云。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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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理工科论文的第一部分是文献综述,如果综述写得不好,那就说明作者的知识储备不够,相关领域的积累不足。因此, 林知夏挺重视这一个模块。 林知夏根据徐凌波的实验设计与结果,为他新增了一些材料,概括了文献的核心思想。她还在后文补充了必要的公式推导——她只写了推算式的开头,剩下的工作都留给徐凌波,但她已经让整篇文章提升了一个档次。 徐凌波看着她毫无停顿的写字速度,心头又是一惊,暗道:如果林老师的大脑是一架战斗轰炸机,我的大脑就是一辆儿童摇摇车。她飞得又高又远,快如闪电。而我只会原地摇晃,甩动头颅,自以为思维在活动,其实只是甩头的幅度太大了。 哎,也许,崔一明说得没错,我活该被延毕……徐凌波暗自心想道。 徐凌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却听林知夏说:“你写得不错,进步很大,等你把文章改好了,肯定能达到学校的毕业要求,也许还能评上‘优秀毕业生’。” “林老师?”徐凌波惊讶地抬起头。 林知夏笑说:“我对你的工作挺满意的,你加油,早点改好,早点发表。” 徐凌波连连点头。 他从林知夏的手里接回论文,如释重负。所有的焦躁、困顿、苦恼与烦扰都慢慢地淡化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在返回男生寝室的路上,天空洒下明媚的阳光,他的心里也有一片雨后初霁的晴朗。 对于徐凌波而言,2018年的寒假是一个特殊的假期。 他没有回家过年。 他变得勤奋好学,不耻上问,每周都会找导师答疑,还能在实验室里静坐一整天。方怡雯说他“脱胎换骨”,崔一明嘲笑他“不自量力”,而他谨记林知夏的教诲,屏蔽了外界的负面干扰,满心满眼只有他的论文。 他每天迎着朝霞出门,踏着月光返回寝室。寒冬腊月的冷风似刀,冻得他鼻头通红,耳朵发僵,但他不怕苦也不怕累。终于,在寒假结束后的第二天,他把修改过的论文交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一个晚上就帮他定稿,表扬了他的成果,还将他的文章投到了sci期刊。 两个月后,徐凌波收到了期刊录用文章的好消息。 换句话说,从今往后,徐凌波也是一个发表过sci论文的人。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自己先前预想的那么高兴,也不觉得自己的研究成果有多重要,只是全身洋溢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满足感。他把论文打印出来,贴在胸口,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长觉。 虽然,徐凌波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了一篇二区sci,但是,林知夏知道,徐凌波不太喜欢做科研。他打算在硕士毕业之后直接工作,林知夏便提醒他留意学校的春季招聘大会。 今年的春季招聘大会主要有两种形式:双选会与宣讲会。 双选会在学校的体育馆举行,总共吸引了省内外的一百多家企业,包括柴阳的“阳阳直播”。每家企业都会在体育馆里占据一处摊点,像摆摊一样招揽路过的学生。 而宣讲会一般开设于学校的礼堂或者阶梯教室,由某一家企业单独承办——林知夏的量子科技公司就在四月底召开了一场大型宣讲会。洛樱和林泽秋担任主讲人,他们二人分别代表了公司的研究组和技术组。 洛樱很会调动现场气氛,观众们的反应空前热烈。 礼堂的第一排坐着几位物理学院的年轻老师——其中有一位长发飘飘的女老师吸引了洛樱的注意。这位女老师容貌秀丽,气质拔群。她一边为洛樱鼓掌,一边抿唇笑了笑,笑容极美。 演讲结束之后,洛樱从容下台。她听别人说,那位女老师名叫孟连思,是物理学院的讲师。 孟连思与谭千澈有合作,即将加入林知夏的“四校联合研究组”。她特意来听量子科技公司的宣讲会,是想多了解一些与“四校联合研究组”相关的动态。 她还想拿到洛樱的联系方式。 她时不时地转过头,目光飞快地从洛樱身上掠过。 这时,林知夏刚好从侧门走进礼堂,站到了洛樱的旁边。 洛樱就说:“今天来了不少学生,公司的邮箱账户收到了上百份简历。我们研究组只招十个人,竞争还蛮激烈的。” “学姐辛苦了,”林知夏却问,“你在台上站了一个小时,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洛樱含笑道:“我不累。” 林知夏递给洛樱一瓶水。矿泉水瓶沾着她的余温。 洛樱的手掌轻触瓶身,心头涌起百般滋味。或许是因为她的衬衫勒得太紧,她胸口沉闷,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再过四个月,你和江逾白就要举行婚礼了吧。” “是的,”林知夏斟酌片刻,才问,“你会来参加婚礼吗,学姐?” 她的嗓音一如既往,清甜悦耳,又把“学姐”二字念得极其好听。 洛樱笑着点头:“我会的。”话中一顿,喃喃自语:“我真的……非常希望你能过得好。” 周遭光线昏暗,人影模糊不清,洛樱目视前方,手指抓紧自己的裙子,指甲稍微一挑,似乎勾破了布料。 而林知夏就在此时回答:“我也是,学姐。” 她的潜台词是: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洛樱半低着头,释然一笑。 林知夏忽然又问:“我能把你的微信号推给孟老师吗?孟老师的全名是孟连思,她坐在那里……” 话中一顿,林知夏指向礼堂的第一排座位:“刚才她给我发消息,很含蓄地问我要你微信号。她在物理学院工作,快加入我们的‘四校联合研究组’了。” 洛樱顺着林知夏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刚好对上孟连思的视线,孟连思立刻坐得端端正正。她双手紧握,搭在腿上,修剪圆润的指甲相抵,微微摩挲——但洛樱看不见这些细节。 “可以吗?”林知夏小心翼翼地再次询问。 洛樱轻声答应道:“好啊。” 林知夏勾起唇角:“嗯,我这就把孟连思的微信名片转给你。” 孟连思专攻凝聚态物理学的某一个分支。 她的研究范围较小,门下的学生也不多。但她加入“四校联合研究组”以后,却带来了明显的助力,还替方怡雯减轻了负担。 方怡雯早已达到了博士生的毕业要求。她去年还获得了某个知名期刊“2017年度最佳论文”的光荣称号。她如今仍然留在实验室里勤奋工作,一来是想多学点东西,二来是想为林知夏的研究贡献一份力量。 林知夏反倒让她别太辛苦,并把博士后研究组的资料发到了她的邮箱里。 方怡雯便开始规划下一个阶段的工作。时间日复一日地悄然流逝,她并没有确切的感知,转眼就来到了六月——这一年的毕业季。 春去夏来,天气渐渐变热,学生宿舍楼下堪称人山人海,到处都是行李箱拖动滑轮的声音。 方怡雯的家当很少。她拎着一个行李箱,肩上扛着背包,直接从女生寝室出发,缓缓地迈向学校大门。 徐凌波与她同行。 临近门口时,他们都望见了林知夏。 方怡雯率先喊道:“林老师?” “我来送你们,”林知夏递出两个布包,“我昨天做的小礼物。” 方怡雯拆开布包,见到了一枚刻有自己名字的篆体印章,徐凌波亦然。他们二人一瞬间都陷入失语状态。 六月的朝阳温暖而柔和,林知夏的声音轻飘飘传进他们的耳朵:“恭喜你们毕业了,再见。” 她向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站在校园里。 往昔记忆浮上脑海,老师不厌其烦的辅导仿佛近在昨天,学生的生涯从此结束,没有轰轰烈烈的告别仪式,只有轻轻淡淡的晨风相伴。徐凌波猛抽一口凉气,与林知夏告别:“再见啊,林老师!” 方怡雯朝林知夏伸出手,林知夏还没反应过来,方怡雯就飞快地拥抱了她,轻声如呓语般念道:“老师,再见。” 有一滴水从方怡雯的眼角滑落,她搓了一把脸。远处是广阔蓝天,浩渺白云,她拎起行李箱,颇为洒脱地挥一挥手,不再回头。 林知夏静立于原地,望着她的学生们离去。 这一年是2018年的六月。林知夏的两位开山弟子各自奔赴前程。当晚,她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不知不觉我也做了两年导师,原来送走学生是这种感觉。我不亲自体会一把还真想象不到。方怡雯加入了我以前待过的研究组,徐凌波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祝福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林知夏写日记的时候,江逾白就坐在她的旁边。 江逾白看着她落笔。她一边写字,一边说:“今天我顺便请了个婚假,我们八月举行婚礼,正好学生放暑假,新生还没开学。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就去度蜜月。” 江逾白捡起一支钢笔,在一张白纸上编造他想象中的蜜月生活。 他用词含蓄而简洁。 林知夏趴到他的肩头,仿佛在看他写。随着他的描写越发深入,她的脸颊开始泛红,小声道:“我可以让它们变成真的。” 江逾白没控制好手劲,差点折断钢笔头。 林知夏还在他耳边说:“我都记下来了。” 他伸手到背后,正要抓住她,她笑着跑开。 江逾白也不急于这一时。他把白纸叠好,放进书柜抽屉,落锁之后,方才起身去找林知夏。 他在卧室里发现林知夏的身影。她抱着婚纱,站在一面镜子前,似乎正陷入沉思。 江逾白脚步无声地走过去,与她隔开一段距离,像是年少时那样安静又克制。他和林知夏相处多年,经常她的日记,观察她的言行举止,大概能猜中她的想法——比如现在,他说:“无论结不结婚,你都是自由的。” 江逾白抬起左手,贴在镜子上,罩住了林知夏的右手落在镜中的倒影。 林知夏忽然想起一句情诗:“让我的爱像阳光一样,包围着你,并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1]。” 她立刻放下婚纱,轻轻按住江逾白的手背,正正经经地说:“我和你永远不会分开。” 江逾白久久不说话。过了好半晌,他低声问:“你忙起来能每天给我打一次电话么?” 林知夏脑海中的记忆回到了她和江逾白在瑞士酒店的那一夜。当时,他沉默不语地坐在飘窗上,凉风吹得他发丝散乱,衣领浮动。她能理解他的感受。 她慢慢地斜倚在他身上:“我过两天就搬过来,和你住在一起。打电话有什么意思呢,我想每天都见到你,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上你。” 林知夏说起甜言蜜语,不带一丝停顿。不过江逾白早已习惯了她的坦诚和直率。他似乎只是笑了一下,林知夏认为他怀疑她的诚意。 她随口问道:“你不信吗?” 他却说:“我从小就信。” 林知夏试探道:“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对你说过的话?” 江逾白一字不漏地复述她的名句:“哪怕人生中有很多求而不得,起码我遇见你,算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真的,朋友之间的友情无价。”最后一句话,被他讲得别有深意。 林知夏脸色绯红,心想:他的记忆力也很好呢。 从这天开始,林知夏隐隐有些期待婚礼。 去年四月,林知夏曾经带着一群同事出差香港。她原本计划与江逾白、林泽秋一同游玩港岛。只可惜,当时的他们都太忙了,挤不出一点休闲娱乐的时间。 今年八月,林知夏请了半个多月的假,特意奔赴海南举行婚礼。 海南是一个海岛,而林知夏一家人都喜欢吃海鲜,也喜欢看海景——抵达海南三亚市的当天下午,林知夏就叫上她的亲朋好友,直接冲到海边的餐厅,架起一个烧烤摊,欢欢喜喜地烤起了螃蟹、龙虾、扇贝等诸多生鲜美味。 林知夏的大学好友邓莎莎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口齿不清地问:“小林老师,我怎么感觉你不是来办婚礼的,就是来度假的?” 林知夏锤开螃蟹腿,有理有据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办婚礼。” “是啊!”邓莎莎忽然狂拍大腿。 邓莎莎如此激动,并不是因为赞成林知夏,而是因为她看见一道靓丽的沙滩风景线——江逾白、林泽秋、段启言……以及江逾白那一帮仿佛来自男模团的朋友们,都穿着清凉的衣服,抱着冲浪板,站在海滩边上。 他们身高腿长,身形健美,肌肉泛着光泽,让人垂涎欲滴。 “你哥哥和你老公要去冲浪了,”邓莎莎情绪激动,“我靠,好多超级大帅哥,林知夏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你老公的朋友们都好帅啊,他们中的哪一个有可能看上我?”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伯父伯母还坐在不远处,冯缘一把捂住邓莎莎的嘴:“你小声点!别让夏夏的父母听见了,以为我们不是正经人。” 邓莎莎连忙补救道:“我堂堂一个高考理科状元,当然是正经人。”又问:“小林老师,你缺不缺嫂子?” 林知夏从一堆螃蟹壳中抬起头来。 她记得,她哥哥不会游泳,也不会冲浪。 果不其然,在那一群大帅哥里,哥哥是最显眼的人——倒不是因为他最帅,而是因为,别人都拿着一块冲浪板,只有林泽秋抱着一个游泳圈。 林知夏哈哈大笑。 她又啃了一口龙虾,擦干净双手,在邓莎莎的催促下,与她一块走向林泽秋。她们还没走近,碧蓝色的海浪乍然袭来,江逾白和他的朋友们动作矫健地下水,而林泽秋留在原地徘徊,进退不得。 最终,他就站在浅滩,泡了泡脚。 林知夏快要被他笑死。 林泽秋听见妹妹放肆的笑声,连脑袋都没转过来,便冷冷地问:“你吃你的烧烤,来找我干嘛?” 他以为林知夏会说“来看你冲浪”,结果林知夏说:“来看你泡脚。” 林泽秋忍无可忍:“林知夏,我警告你……” 林知夏把邓莎莎往前推,怎料邓莎莎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她见到只穿一条泳裤的林泽秋就脸颊爆红,耳朵滴血,喘不上来气。 林知夏在她耳边轻言细语:“莎莎,你这样紧张,怎么做嫂子呢?你要先放松一点。” 邓莎莎只觉得她的魂魄都要被这一对漂亮的兄妹弄没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哥哥……” 林泽秋转过身,看了她一眼。他回忆片刻,问道:“你是林知夏的同学?” 邓莎莎说:“不,我是她的嫂子。” 林泽秋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她,她终于清醒过来,慌不择路地转身离去。林泽秋望着她的背影,又问:“你朋友喝多了?” “好像是的,”林知夏顺着他的意思说,“我们刚才在吃烧烤。” 林泽秋便放松下来。 林知夏占据了一处好位置,旁观江逾白在海上冲浪。他是运动的一把好手,赶上了最高的浪峰,林知夏定定地望着他,透露道:“我非常喜欢江逾白。” 林泽秋问她:“为什么?” 林知夏思考片刻,才说:“因为江逾白是很好的人。” “你就一句话?”林泽秋质疑道。 “千言万语浓缩成的一句话,”林知夏像他的长辈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天你还要跟我一起走红毯。” 后天,就是林知夏举行婚礼的日子。 林泽秋有些忐忑不安。 林知夏却很坦然。 婚礼当日,林知夏睡了一个懒觉,高高兴兴地吃完饭,就换上一条收腰长摆的白色婚纱,长发也被几个化妆师盘了起来。 江逾白的妈妈、婶婶、外婆和奶奶纷纷前来看她,顺便把礼单拿给她过目——根据江家的传统,长辈们会在新郎与新娘结婚的当天送上庆贺的礼单。 林知夏一时看呆了眼。 江逾白的亲人们都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好的,”林知夏爽快答应,“以后大家有事好商量。” 江逾白曾经和林知夏提过,他的父亲常说,一家人,万事好商量。 林知夏饱含江家气息的言论引来了婶婶的笑声。她亲热地挽住林知夏的胳膊:“你好美啊,怎么这么漂亮?” “谢谢,”林知夏依然谦虚,“主要是因为我化了两个小时的妆。” 婶婶乐不可支,又问:“心里紧张吗?” 林知夏说:“我好奇。” “好奇什么?”江逾白的妈妈问道。 林知夏如实回答:“我没见过婚礼场地,江逾白一直对我保密。” 林知夏盼着江逾白的四位长辈能透露一丝讯息,然而,长辈们极有默契地共同规避了这个话题——她们精通各种话术,始终把焦点放到了林知夏身上。 这大大勾起了林知夏的探索欲。 林知夏恨不得立刻举行典礼。 透过一扇宽敞的落地窗,林知夏看见酒店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她的好奇心膨胀到了极致。她苦苦等到婚礼开场,终于在爸爸、妈妈和哥哥的陪同下,以新娘的身份走向大礼堂。 红色地毯延伸至尽头,金铜雕花的大门缓慢敞开,浅粉深红的玫瑰花盛开于道路两侧,玻璃雕砌的台阶之下,镶嵌着瑰丽的星月图案,银丝花纹闪闪发光,乐团的合奏声婉转而悠扬。 林知夏放慢脚步,白色裙摆在身后拖长,花童们拾起她的裙子,她仿佛误入了一场星光璀璨的梦。她看见广阔如黑夜的天花板,悬吊在空中的灯盏恍如银河星盘,固定形状的浅色锦纱犹如星云,淡金色喷泉代表活动星系核的气体环,玻璃地板的下方铺满玫瑰花丛,宾客们的长桌和软椅都是映衬星云的定做款。 林知夏恍然间以为自己身在浩瀚宇宙。而林泽秋刚从震惊中回神,喃喃自语道:“江逾白有心了,布置得不错……他给我看过视频,现场比视频震撼得多。” 林泽秋护送他的妹妹走过一条漫长的路,灯光落在他们一家人的头顶,爸爸妈妈眼眶泛红,隐蔽的空中摄像机抓拍了爸爸低头抹泪的场面,不过林知夏并未留意这一点。 她目视前方。 江逾白似乎等了她很久。 他穿着一身规整的西装,格外英俊潇洒。他的眼中似乎只能望见她一个人,还从她父亲的手里将她接过来,她摸到他温热的手掌,心底也在发烫,正想偷偷说两句情话,眼角余光却瞥见父亲和哥哥泪洒当场。 相比之下,林知夏的妈妈竟然是最坚强的——妈妈没哭。 不愧是我的妈妈,林知夏心想。 悠长轻盈的背景音乐回荡在礼堂内,林知夏听出那乐声是《瞬间的永恒》。 江逾白偶尔会在家里演奏这首曲子。因为《瞬间的永恒》被它的作者舒曼用来向克拉拉告白,而舒曼和克拉拉是青梅竹马。 跳跃的音符钻进了林知夏的心里,江逾白给她戴戒指的时候,她诚实地说:“我爱你,每一天都比昨天更爱你。” 交换戒指的仪式已经结束,江逾白缓慢地撩起她的雪白头纱,只见她眼底波光荡漾,柔情无限。他被她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真想和她一样此生永远记住这一刻。 江逾白主动提及:“青梅竹马……” 林知夏接话:“百年好合?” 他说:“永结同心。” “好的好的。”林知夏答应道。 在亲朋好友的共同见证下,江逾白低头和她接吻,薄如蝉翼的头纱飘落,挡住他们的侧脸,那个吻就变得朦胧而影影绰绰,玫瑰的香气飘散在咫尺之间,如梦亦如幻。 婚礼仪式的第二天,礼堂又举行了一场舞会。 江逾白家里的众多亲戚都出席了,由于这场舞会没有限制年龄,十几岁的小辈也可以参加,他们遵循辈分,管江逾白叫叔叔、叫哥哥的都有,相应的,林知夏也成了他们的婶婶或嫂嫂。 林知夏再度震撼了江逾白的爷爷奶奶。 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位亲戚的姓名、长相、性格特点,没有一丝一毫的混淆。她游刃有余地混迹于各大交际圈,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所有聊天对象的神态、语气和动作。 但是,她只喜欢对着江逾白表演。 林知夏喝下半杯香槟,就扮演了一位陌生人,和江逾白搭讪道:“你好,我看你很面熟啊,你年轻有为,日程安排很忙吧。” 江逾白和她碰杯,却叮嘱道:“少喝点酒。” 林知夏眼波一转:“劳你费心,我酒量很好。” 说完,她搭上他的手指。 他收回手。 林知夏向他敬酒:“感情深,一口闷。” 舞会的焦点并不是江逾白和林知夏这对新婚夫妻,因为他们特意坐到了灯光黯淡的角落位置。众人游荡在灯盏明亮的中心地带,江逾白乐得清净。他与林知夏碰杯,却说:“你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我玩角色扮演。” 林知夏恢复了她的本来性格:“我只是想和你聊一下天。” 江逾白放下酒杯,牵住她的手。他们离开热闹非凡的舞会现场,回到了酒店顶层的豪华海景房。 林知夏果然喝醉了。她抱着枕头,倒在床上,猛拍身侧的空位:“你过来,陪我睡。” 江逾白解开衬衫扣子,同时问她:“我妈下午和你说了什么?” 林知夏顿时安静。 江逾白单手撑在她的身侧,亲了她的脸颊,又很温柔地低声哄她。林知夏特别喜欢被他哄,故意等了好长时间,才说:“你妈妈……” 今天下午,江逾白审阅了一批文件。虽然他正在休假,但他无法完全脱离公司事务。 很快,江逾白就听说,下午两点左右,林知夏被她的婆婆带走了。她们聊了一个小时,没人知道她们涉及了什么话题。 江逾白和林知夏已经举行了婚礼,也领过结婚证,所有亲朋好友都是见证人。婚礼第二天,他妈妈就找林知夏谈话,能谈什么?江逾白正准备问得更详细点,林知夏一口气概括道:“你妈妈要给我买车买房买衣服包包和鞋子。” 林知夏如实转述:“中午她来看我,见到了我的衣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太节俭了。” 话音落后,她还打了个滚。 江逾白把她抱回来,她坦诚道:“我明白你妈妈的好意,也很感谢她。但我想要的东西,一般都会自己买。” “公司给你开得薪水太低。”江逾白意在言外。 “已经够高了,”林知夏感慨道,“说真的,我现在挣的钱都花不完,没有花钱的地方,我正在做投资。” 她打了一个哈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芯片的雏形出来了,从样本到应用又是一个关卡。明年公司要上市,还有一个学生硕士毕业,院长让我给研究生开课,我实在忙不过来……” 她声调渐低。 “困了就睡吧。”江逾白摸摸她的头发。他揣摩林知夏的措词,猜测长辈们对待林知夏的态度,总算稍微放下心。他生怕林知夏在他家里受委屈,好在目前并没有任何不妥。 林知夏搂着他连亲几口,方才沉沉睡去。 按照江逾白和林知夏的计划,他们的婚礼仅仅持续两天,两天后,等亲戚们都走了,他们就在海南岛共度蜜月,享受一下难得的二人时光。 江逾白家的亲戚基本都很忙。尤其他的父母,婚礼第二天晚上就乘坐飞机去了北京。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分别在第三天的清晨和傍晚动身。 送走直系亲属以后,江逾白安顿好工作,逮着林知夏胡闹了一天。他们这对新婚小夫妻从早到晚都没有离开酒店的房间,两人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越发难分难舍。此后的两周假期里,他们常在海边散步,也玩了潜水、冲浪、海上摩托。入夜之后,他们的活动范围就仅限于卧室或浴室,林知夏被江逾白勾得神魂颠倒,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和任务。 假期结束之后,林知夏火速飞回省城。 她给众多老师和同学们带来伴手礼和喜糖,随后一头扎入实验室,继续她之前的工作。她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摸清了“四校联合研究组”半个月以来的研究进展——正如她预料的那样,芯片的基本功能在模拟环境中被证实为有效,为她的理论设计提供了实验依据,光是那些训练集、验证集与测试集数据结果的表现,整理一下都能发一篇具有特殊意义的论文。 她们的研究组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保守估计,未来的一大步,可能需要三年,或者十年的跨度来完成。 林知夏本人已经没有了“每年必须发多少篇论文压力”。比起论文数量,她更在意自己是否取得了应有的进步。她在四校联合研究组的表现被众多知名教授认可,教授们便把她举荐到了国际学术委员会,参加2018年的“全球三十岁及以下最杰出科学家”的评选活动,最终将从世界各国评选出十位年轻的学术精英。 林知夏有一个俄罗斯数学天才朋友,开创了一种新的图论研究方法。他在去年获得了素有“数学界诺贝尔”之称的菲尔兹奖。他刚好年满三十岁,也符合“全球三十岁及以下最杰出科学家”的入围要求。 林知夏以为,那位俄罗斯朋友将是最终赢家,在斩获菲尔兹之后,又要夺得“年轻一代最杰出科学家之一”的称号。毕竟他做的是纯理论研究方向,也成开辟了新领域的发展。 2018年的秋季,前沿交叉学院忽然接到电话,恭喜林知夏教授获奖。 2018年的颁奖典礼将在北京举行。 林知夏立刻赶赴北京,参加表彰仪式。 那一周江逾白恰好在北京出差。他从百忙中抽出空,直奔庄严的北京大会堂,见证他老婆的光辉时刻——林知夏的终极目标在于实现人生价值,奖章是对她迄今为止获得成就的认可。 北京大会堂座无虚席,场面宏大,林知夏站在前台,端正而沉稳地发表简短致辞:“我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科学是一项需要合作的长远事业,我能拿到这一块奖章,不仅依靠个人努力,也依靠团队成员的奋斗与协作。量子计算平台刚建立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能取得进展,但我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在它突飞猛进的发展期,我的队友们贡献了许多力量。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并不是奖章的持有者,而是一群人的代表者。最后,感谢我成长路上的亲人、老师、朋友……爱人。” 讲到“朋友、爱人”两个词,林知夏目光微转,定格在江逾白的身上。 他在台下,她在台上,两人的眼里都有笑意。 林知夏着重强调道:“非常感谢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与863计划的项目支持。” 观众席里掌声四起,林知夏深深鞠躬。她站直身体,接着说道:“谢谢,我会继续努力,努力发掘更多的研究成果,为实现理想与科技变革而不断拼搏。” (全文完,待重修)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 泰戈尔《流萤集》 ———————— 对不起,这一章卡了好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完,也突破了不睡觉时间记录,将近三十三个小时,好恍惚。我很少会写错别字,因为每一段至少反复几遍。连载期间状态不行,很焦虑但又恢复不过来。非常抱歉带来不好的追更体验,但我完结了还是很舍不得,因为本妈妈永远喜欢林知夏,写文就像带崽一样,哪怕心力交瘁,妈妈依然最爱崽(等我醒来,我会重修这一章,补一下夏夏的事业线,还有小江编造的蜜月故事,修好以后会在微博素光同2014通知) ———————————— 截止到下章更新前,本章所有15字以上2分评论发红包,感谢 —————— 聂天清和洛樱的分线故事会放在番外里,大家可以选择看或不看。番外共有十一篇,包括幼年夏夏,高中小江,童年秋秋,夏夏小江的旅游日记,谭学长和韦学姐的初恋故事,等等,等我番外篇完结,我还会再回过头来修文 ———————— 下一章就是夏夏幼年时期的番外,我非常喜欢这个番外,我觉得它其实是正文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也会喜欢。 ———————— 夏夏和小江的故事没有结束,我们只是暂时陪他们走到了这里,走到了他们刚刚结婚的生活里,看着他们从小学长大,本妈妈真的很感慨(泪流满面.jpg) 番外一:天资非凡林知夏(上) 2002年的春节前夕, 爸爸妈妈决定带着女儿和儿子回老家过年。 他们从省城的长途汽车站出发,乘坐一辆人多拥挤的绿皮客车,经过一路辗转颠簸, 终于在大年二十八号的当天晚上抵达村庄。 爸爸拎着行李箱和蛇皮袋, 妈妈牵着林知夏和林泽秋。他们一家人安静地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严冬的寒风从空旷的田野中吹来,林知夏打了一个喷嚏,小声说:“妈妈,妈妈,我冷。” 林知夏年仅七岁,才刚开始换乳牙。她又累又困,又饿又冷, 脚底隐隐发疼。她紧紧地依偎着妈妈, 妈妈就对爸爸说:“我拿行李箱,你来抱夏夏,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林知夏仰头望着爸爸,爸爸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她双手搭着爸爸的肩膀,视野越发开阔。她看见清冷的月光洒在光秃秃的稻田里, 远处的河水正在慢悠悠地流淌。漆黑的夜色没有尽头, 村子的巷前巷尾没有路灯。冷白、昏黄、暖橙的灯色从家家户户的窗扇间漏出来,模糊的光晕就像宇宙中的各色星云。 她能清晰地辨认出哪里是外公外婆的家——那一栋房子的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彰显春节的喜庆氛围。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那是舅舅和舅妈的座驾,据说要两三万块钱才能买一辆。 两三万,真的好贵,林知夏心想。 林泽秋突然冒出一句:“我烦死柯壮志了。” 爸爸正准备批评儿子,林知夏就接话道:“我也是。” 爸爸给孩子们做起思想工作:“秋秋啊,柯壮志是你表弟, 你舅舅的亲儿子。他才八岁半,不懂事。秋秋十岁了,是个大孩子,过年就这几天,忍一忍吧。你们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咱们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夏夏你也是啊,爸爸不是批评你,你讲话要多注意……” 林泽秋冷嗤一声,林知夏发出一连串的疑问:“爸爸,我的年龄比柯壮志还小,哥哥让着他,他为什么不让我?如果柯壮志欺负我,我和哥哥也要忍着吗?如果他骂我们,我们不能还嘴吗?”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爸爸解释道。 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我和哥哥都不想惹麻烦,可是柯壮志经常找我们的麻烦,他还抢我的东西。我不会忍,我们肯定要打架的。” 爸爸哑口无言。 妈妈却说:“你一个小姑娘,别跟男孩子打架。咱们在外公外婆家住一天,就去你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三咱们就回家了……” 妈妈摸了摸林知夏的脑袋:“夏夏要乖。” 林知夏没作声。 时值严冬,她穿着一件厚实的粉色羽绒服——这是她今年春节的新衣服。林泽秋身上那件灰色羽绒服和她是同款童装,两件衣服总共花了爸爸妈妈三百多块,算是他们家为数不多的一笔巨额开支。 爸爸妈妈都没买新衣服。他们还穿着旧外套。爸爸的毛衣很干净,领子却脱线了。林知夏揪起线头,爸爸又说:“夏夏,秋秋,到了外公外婆家,你们见人叫声好,吃完饭就睡觉,吃了睡,睡了吃……” 林泽秋不耐烦道:“我又不是猪崽。” 林知夏附和道:“就是!” 爸爸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一眼儿子。他儿子反倒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得更紧,两手扯住帽沿的长绳,狠狠一系,颇有雄霸天下的豪迈气势。 夜里七点多钟,林知夏一家人踏进了外公外婆家的大门。 外婆远远地迎上来,与妈妈说起家乡话,林泽秋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林知夏就为哥哥翻译道:“外婆给我们留了一桌菜,我们可以吃晚饭了。我肚子好饿,哥哥你饿吗?” 林泽秋的腹部传来一阵“咕嘟咕嘟”的响声。 林知夏立刻招呼道:“走吧,爸爸妈妈哥哥,我们一起去吃饭。” 她穿过夜色,跑进一楼大堂。 大堂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圆形木桌,桌边架着一座火苗正旺的炉子,水泥地上撒落着一片瓜子壳,舅舅一家人就围坐在炉子附近。柯壮志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呦,我表哥和表妹来了。” 舅舅面露微笑,却没起身。他坐姿懒散,只喊了一嗓子:“老妹,老妹夫,你们怎么才到啊?走高速堵车吧,也没给家里来个电话。” 舅妈插嘴道:“妹妹,妹夫,你们买个手机吧,手机很好使的,全年保修。”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索尼爱立信的最新款彩屏翻盖手机,自带彩铃、拍照、mp3和mp4播放功能。 林知夏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扭过头,静静地凝视着手机,似乎要把每一个细节记录在脑海里。手机的价格太贵了,而她的父母还在使用“小灵通”——小灵通只能接电话、收发短信,信号也不太好,比名牌手机便宜得多。 柯壮志知道,林知夏的好奇心很重。他故意把手机拿出来,播放音乐和视频,自顾自地开怀大笑,林知夏凑近一点点,柯壮志就挑衅道:“我让你看了吗?” 炉火照得林知夏脸颊泛红。她肤色雪白,瞳仁乌黑,双眼又大又明亮,水汪汪的恰如一泓清泉,但她和她哥哥都是穷鬼、讨厌鬼,总和自己家里人作对——柯壮志心想。 果不其然,林知夏放话道:“我才不想看呢。” 她转过身,执起筷子。 外公外婆端来一盆米饭、还有红烧排骨、油淋辣椒、肉沫茄子、西红炒柿鸡蛋。饭菜的香味飘忽传来,林知夏心花怒放:“谢谢外公外婆。” 妈妈给林知夏盛了一碗饭,还帮她把排骨的肉剃了下来,因为她正在换乳牙,啃不动排骨。她满心欢喜地把妈妈剥好的排骨肉拌进米饭里,又加了几勺西红柿鸡蛋,美滋滋地吃了一顿饱饭。 饭后,将近晚上八点半,林知夏和林泽秋都困得不行,妈妈就带他们去睡觉了。他们住在二楼的一间卧房里,房中飘荡着一股老式家具独有的味道,宽敞的大木床上铺好了被褥,妈妈伸手试了试,却说:“这床垫得不够厚,夏夏睡了不舒服,我再找一床棉被……”她转头望着爸爸:“你带孩子们去刷牙洗脸。” 爸爸翻开行李箱,掏出牙刷和毛巾:“跟爸爸走,秋秋,夏夏。” 林知夏最听话了。她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爸爸的背后。爸爸回头看她,她伸手,爸爸就牵住她:“晚饭吃没吃饱啊,夏夏?” “吃饱了。”林知夏诚实地说。 爸爸喃喃自语道:“明年回老家的路上,爸爸妈妈给夏夏多带吃点的。” 林知夏却说:“明年我不想回老家。” 林泽秋一边刷牙,一边吐词不清道:“我也不想,看到柯壮志我就烦,破手机也值得他炫,他怎么不把手机挂到脑门上?” 这一回,可能是因为妈妈不在,爸爸就没多说什么。他轻拍林泽秋的肩膀:“行了,秋秋。”他拎起暖瓶,瓶子很轻。 爸爸让林泽秋照顾林知夏。他自己下楼去打热水。 爸爸才刚离开不久,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柯壮志穿着一套纯棉睡衣,晃晃悠悠地出来上厕所。他瞥见林知夏和林泽秋这对来自贫民窟的土包子兄妹,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发问:“谁让你们住二楼了?你们去住一楼!二楼厕所是我爸掏钱修的,你们凭什么用啊,交钱了吗?” 林知夏惊呆了。 柯壮志不依不饶道:“你们下去用一楼外面的茅房。” 林泽秋当场爆发道:“茅你头的房!你还有脸提!你爸欠我妈多少钱?” “我爸不欠钱!”柯壮志神志清醒地吼道,“我爸是大律师!你爸妈是什么?” 林泽秋今年也才十岁,正在实验小学读四年级。他从小受到妹妹的影响,量比较大,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冷嘲热讽的诀窍:“你爸是大律师,怎么没钱还我?” 柯壮志愤怒到面色通红。他一把扯住林泽秋的衣领:“你再说,我爸会告你!让你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是柯壮志前不久才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成语,但他的语文素养在林知夏的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 林知夏轻飘飘地说:“柯壮志,你先回去翻翻《民法》,再过来吓唬人吧。”她淡定地握着牙刷,挤出牙膏:“你什么都不懂。” 她没有看一眼柯壮志,但她的轻蔑尽在不言中。 厕所的水管漏了几滴水,敲出“嘀嗒嘀嗒”的轻响,电灯泡悬吊在房梁上,散发着黯淡的昏黄光泽。陈年老垢堆积在墙角,使得白色墙体隐隐发黑,柯壮志不嫌脏地踹了一脚墙面,骂道:“你和林泽秋都有病。”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林泽秋这里有病。”又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林知夏这里有病!” 林泽秋刚出生时,不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为了治好他,耗费了极大的精力。柯壮志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让林知夏怒火中烧:“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柯壮志脖子红透,和她对骂:“你是怪胎!你家穷得叮当响!住在垃圾堆!你哥活该得病!” 林知夏忍无可忍:“你是智障!脑袋笨得像头猪!文言文看不懂!四位数的乘除法都不会!” 八岁的柯壮志疯狂咆哮:“你是穷光蛋!你是穷鬼!你一家人都要穷死!” 七岁的林知夏狠狠反击:“我宁愿做穷人,也不会做你这种愚昧无知、愚蠢狂妄、目中无人、恶毒阴险、刁钻刻薄、斤斤计较的势利眼暴发户!” 林知夏的词汇量与柯壮志明显不在一个层级上。柯壮志绞尽脑汁、搜肠刮肚都无法与林知夏抗衡,而林知夏再接再厉地说:“你不许别人用厕所,今晚干脆睡在厕所!” 林知夏话音未落,不远处舅舅的训斥声:“林知夏,闭嘴!你妈怎么教你的?” 林知夏还没开口解释,林泽秋气势汹汹道:“柯壮志先的骂人,你怎么教儿子的?” “柯壮志说我们一家人会穷死,”林知夏扣下一顶大帽子,“大过年的,他这样诅咒别人。” 外公外婆家住在乡下,街坊邻居都是朴实本分的庄稼人,根本没什么钱,柯壮志那句“穷死”大概能戳中所有人的痛点。柯壮志越想越害怕,急得讲不出话。他抱着他爸爸的腰,狂哭不止。 林知夏的父母和外公外婆听见响动,也纷纷上楼了。 二楼的所有电灯都被打开,光芒骤盛,林知夏捂了一下眼睛,妈妈把她搂进怀里,她小声说:“妈妈,我还没刷牙洗脸。” 妈妈只是抚摸她的头顶,而舅妈却说:“壮壮在小学里和别的同学相处得可好了,跟你家兄妹俩怎么就处不来呢?这是谁家的教育问题啊?厕所是我家投钱修的呀,不让你们用也不违法吧?” 外公有哮喘和高血压。他扶着墙,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翻了天了,你的茅坑……不让、不让自家孩子用,黄金堆出来的粪坑啊?” 外婆一边给外公顺气,一边教训他的儿子:“不像话!” 舅妈挽住舅舅的胳膊:“干嘛啊,老公,你倒是说两句话啊。” 舅舅扯出一个笑,圆场道:“老妹啊,闹到法庭上,咱们两家都没脸,你说是不是?” 沉默在空气中延长。 厕所管道的水滴声冰冰凉凉,仿佛落进了林知夏和林泽秋的心里。 爸爸连忙把林知夏和林泽秋护到背后,面朝舅舅赔不是:“对不起啊,大舅哥,你消消气,对不起,对不起,孩子都小,夏夏才七岁,她不懂事,心直口快。你看啊,这都快九点了,孩子们都在长身体,让他们先睡觉吧。大人的事,就让大人来谈。” 妈妈也说:“哥,你真要跟我打官司?扯不清吧。” 舅舅两手一摊:“我不想的啊,我就怕咱们两家的孩子们处不好,有纠纷嘛。你过年要回老家看爹娘,我不也一样,咱们兄妹一年到头都只有春节有空。家和万事兴,一家人血浓于水,要不是我家壮壮被逼急了,我咋会用法律手段来解决问题?你说是不是,老妹。” 林知夏还想说话,爸爸却冲她摆摆手。 妈妈牵着林知夏,要带她回卧室。她和林泽秋都不想走,妈妈却俯下.身来和他们说:“你舅舅是律师,你舅妈不工作,他们认识的人多,有社区的办事员。爸爸妈妈都在小区里看店,没功夫和他们瞎耗。” “妈妈……”林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妈的眼眶也红了:“妈妈知道你聪明。你和秋秋都乖一点,去睡觉吧。爸爸妈妈也累了。” 林知夏扭过头,只见爸爸给舅舅递烟,还弯腰哄着柯壮志,这比柯壮志骂了她一万句还让她难受。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既为自己和哥哥感到难堪,又为父母感到难过。她只能低头,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落,落在过年新买的那件粉色羽绒服上。 林泽秋和林知夏这对兄妹有一个共同点——如果前一晚他们心情不好,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赖床不起,爸爸妈妈不得不反复催促他们起床。 上午十点半,林泽秋和林知夏才悠悠转醒。他们在外公外婆家吃过早饭,就准备动身前往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与爷爷奶奶住在一个村子里,只不过,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 伯父开着一辆三轮车来接林知夏一家人。他还给林知夏、林泽秋带来了他在赶集时买到的一袋鸡蛋糕。林知夏接过纸袋,很礼貌地说:“谢谢伯父。” 伯父性格内敛,少语寡言。他几乎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对自家的亲戚们都很优待,是村里著名的老好人。他拿给林知夏、林泽秋的鸡蛋糕价值4元钱一斤,他和他老婆都不舍得吃,只愿意分给林家本姓的孩子们尝尝鲜。 林知夏的爸爸拍了一下伯父的肩膀:“哥,你瘦了啊。” 伯父摆手,招呼大家上车。 三轮车的后座铺着草垛,林知夏抱着热水袋,坐在一片草堆里,紧紧抓住妈妈的手。她听说三轮车并不是很安全。她开始计算三轮车的各种物理状态,高度关注这一条泥巴路上的风向标。 林泽秋却想起了舅舅家的那一辆桑塔纳小轿车。他在林知夏耳边窃窃私语:“桑塔纳多少钱?” “很贵的,”林知夏与哥哥说起悄悄话,“要好几万。” 哥哥捡起一根枯黄的草秸:“彩屏翻盖手机多少钱?” 林知夏声音更轻:“我不知道。”她试着安慰哥哥:“不要在乎这些物质,哥哥,我们年纪还小,要先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 哥哥双手叠在脑后。他枕着草垛,叼着草秸,就像乡间的牧羊少年。 林知夏突发奇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不听。”哥哥却说。 林知夏扑进妈妈怀里:“妈妈,妈妈,我想给你讲故事。” 大部分小朋友都喜欢缠着父母讲故事。而林知夏的情况刚好相反,她总有一堆说不完的话,要向别人倾诉。妈妈把她养到七岁,早已熟悉她的习惯,就答应道:“夏夏说吧。” 林泽秋念叨一句:“缠妈精。” 林知夏根本不理他。她和妈妈描述了《荷马史诗》里的故事,重点叙述了希腊与其他国家的战争。复杂的战争尚未结束,冷风仿佛灌进围巾里,林知夏打了个喷嚏,妈妈就把她的帽子系得紧紧的,又用围巾遮挡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爸爸伸手去碰林泽秋的鼻子:“秋秋冷吗?” 林泽秋说:“我才不怕冷。” 刚说完,他呲溜了一下鼻涕。 爸爸爽朗地哈哈一笑。他让伯父再开慢点,又把家里唯一的一件羊绒衫兜在林泽秋的头上——林泽秋知道这件衣裳很珍贵。他双手捂着衣服,鼻涕也没再流了。 上午的阳光正好。不过冬天的阳光是冷色调,轻轻细细地笼罩在一座老式平房上。爷爷奶奶都站在房屋的门口,朝着林知夏一家人挥手。 三轮车停在路边,林知夏抱着热水袋下车。围巾捂住了她的嘴巴,她闷声道:“爷爷奶奶好。” 爷爷给了林知夏一只红包,奶奶的红包则递给了林泽秋。爸爸却从林知夏和林泽秋的手中接过这两封红包,美其名曰:“怕你们俩乱花了,晚上爸妈再把红包给你们。” 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很快,林知夏就发现爸爸的秘密。 午饭过后,林知夏百无聊赖地游荡在各个房间。她正好偷听到了爸爸和妈妈的谈话——妈妈首先开口说:“你妈对女孩有多大意见啊?每年发的红包钱都不一样,给秋秋两百,给夏夏二十,咱俩还得先把红包拿过来,给儿子和女儿补成一样的。” 爸爸叹声道:“我妈就是觉得吧,咱俩太偏心夏夏了。她这是在提醒我们……” “夏夏和秋秋又不一样,”妈妈争辩道,“夏夏遇到什么事都忘不掉,秋秋过两天就好了,你说得像我没管过儿子似的。” 爸爸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我妈再多不好,面上总归过得去,比你哥要实在吧。” 妈妈被爸爸气得怒火沸腾:“我跟你没话讲。” 爸爸“啧”了一声:“那你当年为什么愿意嫁我啊?” 妈妈语声渐低。 林知夏以为妈妈哭了。她满心满眼都在记挂妈妈。她猛拍卧室的房门,试图救场:“妈妈,妈妈,是我,妈妈开门!” 过了几分钟,爸爸打开门锁。 爸爸身高超过了一米八,而林知夏年仅七岁,身高仅有一米二。她和爸爸比起来,实在是太矮了。爸爸就蹲下来,平视着林知夏:“夏夏,你吃过午饭了,不去午睡吗?” 林知夏却说:“夏夏不想午睡。” “你哥哥呢?”爸爸又问。 林知夏诚实地说:“哥哥在羊圈里抓羊。哥哥想从羊群的身上捋一袋子的羊毛,好给爸爸妈妈做一件新的羊毛衫。我刚才劝过哥哥,不要做这样子的事,但是哥哥不听我的,他现在还在捋羊毛。哥哥的力气比我大很多,我也拽不动他。” 爸爸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先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才披上外套,拔腿跑向林家的羊圈。 林家的羊圈是木棚搭的,底座盖着一排又一排的木头,散发着一股羊群特有的膻味。而林泽秋丝毫不在意那股味道。他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右手抓着一把剪刀,瞧见哪一只羊长得肥,他就剪下一大把羊毛,塞进他的袋子里。 他忙活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爸爸喊他:“林泽秋,你给我出来!” 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林泽秋静静地站在原地。林知夏迟迟没见到哥哥的人影,她一溜烟就钻进了羊圈——或许是因为她太矮了,没有丝毫攻击性,她成功地混入羊群内部,还抱住了一只纯黑色的小羊羔。 “别摸,”林泽秋却说,“这羊都没洗过澡。” “那你为什么给它们剪毛?”林知夏质问道。 林泽秋把塑料袋和剪刀背到了自己的身后:“我要你管?” 林知夏拍干净双手:“我才不想管你。这里的羊都是爷爷奶奶养的,还有怀孕的母羊,你这样吓它们,爷爷奶奶会生气的,爸爸妈妈还要赔钱。” 先前,林知夏已经用同样的说辞劝过林泽秋。而现在,她的语气越发坚定,林泽秋不禁动摇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拿压岁钱赔给爷爷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这章还没写完,等我写完了会补在本章的后面,感谢!后面会稍微有一点点虐!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qaq ———————— 本章15字2分留言发【双倍红包】! 175、逢凶化吉林泽秋 2002年七月末的某个下午, 林泽秋单手抱起一只篮球,和父母打了一声招呼:“厨房的碗我洗过了,客厅的地板我拖过了,林知夏正在午睡, 我要出门去和同学打球。” 妈妈一边翻账本, 一边嘱咐道:“你去吧, 早点回来啊。” 林泽秋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 他要打四个小时的篮球! 这短暂的四个小时里,他能彻底地摆脱林知夏! 安城小区的附近有一个篮球场。林泽秋和他的同学们经常在这里玩。林泽秋迟到了十分钟,同学们早就调整好了篮框的高度。 阳光灿烂, 天空清澈,身穿背心和短裤的男孩子们在偌大的空地上玩耍。他们挥舞手臂,迈开双腿, 黑色短发被汗水浸湿,燥热的夏风吹得他们衣裳摆动——在这一群男孩子里, 林泽秋最为出众。他跑得快, 跳得高,反应敏捷,扣篮精准,同学们纷纷为他叫好。 林泽秋玩得很尽兴。 今天的气温高达三十四摄氏度。没过一会儿,包括林泽秋在内的所有男生都是大汗淋漓。林泽秋口渴难耐, 正想回家喝口水, 就有一位同学说:“喂!天太热了,我忘带水了,哥们几个去买冰可乐和冰淇淋吧!” 另外一位同学忽然冒出一句:“秋哥家里开了一间小卖部。”他用一条汗津津的胳膊揽住林泽秋的肩膀:“秋哥, 这回你请客,下回我请!” 林泽秋甩开他的胳膊:“你少蹭我,我哪儿有钱。” 他从地上捡起篮球, 夹在肘间:“我家有冷饮,谁想买就跟我走。” 说完,他踏上一条回家的路,众多同学都跟在他的背后,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林家的小超市——超市入口处摆着一台冰柜,柜子里装满了冷饮、冰棍和雪糕。 同学们接二连三地停下脚步,掏钱买冰柜里的东西,只有林泽秋站在超市之外,纹丝不动。 他的背影落在石头砌成的台阶上。 烈日炎炎,暑气渐浓,夏风中光影交错。 爸爸伸手拍了拍林泽秋的肩膀:“儿子,喝水吗?” 林泽秋接过爸爸的水壶,仰头饮下一大口凉白开。 爸爸又说:“秋秋,你去挑一支雪糕。” 林泽秋却说:“我不爱吃那玩意儿。” 他穿着一件运动背心,前胸后背的衣料都湿透了。 爸爸摸了摸他的脑袋:“秋啊,爸请你吃,没事的。” 林泽秋犹豫半天,只拿了一支售价5毛钱的奶味雪糕。他飞速地拆开包装纸,叼着雪糕,抱着篮球,跟在同学们的背后——其他同学手里都拿着价值2元以上的蛋筒。 即便如此,林泽秋依然感到满足。 冰凉的奶糕在他口中融化,解渴又解暑。他一边走路,一边拍球,脚步越发轻快。 临近篮球场时,林泽秋的同学们忽然脸色大变。 林泽秋顺着众人的视线往前看,只见一群打扮时髦的男青年占领了整个篮球场——那帮男人身强体壮,蓄着胡须,露着刺青,还有人正在抽烟。带着火星的烟头落在篮球场门口,空气中飘荡着尚未散尽的烟味。 林泽秋的同学顿时傻眼:“我靠,秋哥,我们咋办?” “我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打完,”林泽秋坐到了候补区,“他们要是待会儿就走,我们就接着玩。” 林泽秋才刚坐下来,近旁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女生与他搭讪:“小弟,你多大了?” 这位女生和打篮球的青年们是一伙的。她对林泽秋随口一问,却引发了青年们的笑闹声——林泽秋理解那种笑声的背后含意。他语气凶狠地回应她:“关你什么事?老子认识你吗?” 女生恼羞成怒,推了他一把,他的雪糕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 盛夏的阳光被树叶筛过,变成斑驳的光圈,照在洁白的雪糕上,晒出融化的汁液,像是树荫流下的眼泪。 林泽秋喃喃自语道:“真他妈烦。” 篮球声响停止。 那几个青年逐渐围拢过来:“这场子是谁的?” 林泽秋的一位同学紧张到打嗝,结结巴巴地说:“篮球场是安、安城小区的公共体育用地,我们提前找街道办申请了今天下午一点到五点的使、使用权。这场子现在就是我们的……” 那帮青年的领头羊却说:“你们几年级啊,小学生们?毛没长齐来跟你们爷爷争个屁?” 此人染着一头黄毛,左耳戴满了耳钉,三角眼,薄嘴唇,满面凶相,很不好惹的样子。 林泽秋年仅十岁。他坐在一把石椅上,抬头看着那个黄毛,语带轻蔑地问:“谁家爷爷啊?你家爷爷只会和小学生抢场子?” 黄毛拽起林泽秋的衣领子,林泽秋反手一个掣肘,那黄毛抬腿往他的膝盖上踢,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打。 “你找死!”黄毛骂道,“小兔崽子!” 林泽秋一拳锤在他脸上:“老子是你爷爷!” 他们的鞋底猛地刮蹭水泥地,带出一阵“喀拉喀拉”的重响。 林泽秋的同学们连忙劝架,还有人掏出小灵通准备报警。黄毛那一方也不想闹大——尤其那位女生一直在拉扯黄毛。众人好不容易把林泽秋和黄毛分开,那黄毛还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扔向林泽秋,林泽秋便大吼道:“快跑!都回家!快跑!” 同学们做鸟兽散。 林泽秋抱着篮球,健步如飞。 他的膝盖、髋骨、腹部、手肘都在隐隐作痛。 他还尝到一股咸腥味。 他抹了一把嘴,手指沾满血迹——原来是他的鼻子正在流血。 林泽秋不敢直接回家。 他曾经看过许多香港警匪片,深谙“跟踪与反跟踪”之道。他坚信黄毛是社会混混,甚至和黑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被自己的假想震惊,心情越发沉重。 林泽秋跑进另一个小区,四处转悠。直到太阳落山,天色向晚,他才抄近道窜回了安城小区,每走三步就要观望四周,简直比职业雇佣兵还要谨慎多疑。 终于,傍晚六点多钟,林泽秋重返家门。 林知夏第一个发现了他。 他与妹妹面面相觑。 林泽秋生平第一次盼望妹妹能与他心有灵犀。正所谓“兄妹情深,血浓于水”,林知夏又是天赋异禀,天生天才,她一定能读懂林泽秋的面部表情。 林泽秋还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唇边,悄悄地“嘘”了一声,示意林知夏保持安静,替他掩护。 然而,下一秒,林知夏就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哥哥满脸都是血!” 妈妈急忙从厨房跑出来,林泽秋大步迈向他的卧室:“我好得很!” “林泽秋,你站住!哪里来的血?!”妈妈质问他。 林知夏像个扩音喇叭一样重复道:“哥哥哪里来的血?” 林泽秋撒了一个天大的谎:“我抠鼻屎,抠破了鼻子!”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 林泽秋“啪”地一声关紧房门。 他先把窗帘拉紧,又换了一身衣裳,再穿上一条长裤,遮挡腿部的青紫伤痕。他从药箱里找到止疼药和云南白药,按照说明书依次服用,冷静片刻,便去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 他没吃晚饭,但他一点也不饿。 从卫生间出来以后,他身心俱疲地躺在床上。 黑暗包围着他,疼痛也包围着他。 林泽秋并不怕痛。他最怕自己被黄毛打残了,又要麻烦父母带他去医院治病。他出生时,不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为了治好他,砸锅卖铁找人借钱——据说借遍了老家的整个村子,爸爸还曾经给村长磕过头。 他天生患有心脏病,林知夏和他同父同母,却有天生的超常智力。 他开始幻想自己其实也具备某种超能力,就像《x战警》里的变种人,尚未觉醒。今天他和黄毛的互殴代表了一种契机,可以解开他身上的封印……这样想来,四肢的疼痛正是荣誉的嘉奖,热血的战斗指引着光明的未来。 林泽秋做了一个深呼吸,卧室门突然被拉开一条小缝,林知夏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哥。” 他不回话。 林知夏又念道:“哥哥,哥哥?” 他依然沉默。 林知夏吓了一跳。她跑到他的床边,伸手去探他的呼吸。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指:“你搞什么,林知夏?” 林知夏的聪明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林泽秋裹紧被子,翻身面朝另一侧:“是又怎么样?” 林知夏拽着他的被角:“我要和爸爸妈妈说,让他们带你去医院!” “你敢!”林泽秋恶狠狠地制止道。 林知夏的气势丝毫不弱:“林泽秋,你不要威胁我,我讨厌被人威胁。” 林泽秋及时调整了策略。他改用温柔的声音说:“你让我躺会儿,没啥大事。” 林知夏半信半疑:“真的吗?” 片刻后,她又说:“晚饭快好了,妈妈喊你吃饭。” 林泽秋立马下床。 林知夏闻到一股云南白药气雾剂的味道。她抬手探进他的被窝,又摸到一片潮湿的汗意。她顿感不妙,连跑带跳地直奔父母:“爸爸,妈妈,今天下午,哥哥跟人打架,鼻子出血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你们带他去医院吧。” 林泽秋尚未开口,爸爸已经撩起他的裤腿,检查了他的膝盖。他忙说:“我完全不痛,男孩子哪儿有不打架的。” “身体可有不舒服?”爸爸问他。 “我好得很,”林泽秋一再强调,“不用去医院。” 妈妈语气渐急:“你跟谁打架了?妈妈跟你讲了多少次,收收脾气,你就是不听!” 林泽秋含混不清地认错:“我打篮球的时候,跟人不对付,没有下次了。” 爸爸妈妈都以为林泽秋在篮球场上和他的同学起了争执——他刚刚念完四年级,开学便要升入五年级,他的同学也不过是一群小学生,男孩子们打打闹闹确实常见。 再加上,林泽秋看起来并无异状,晚饭也吃了两碗,爸爸妈妈稍微放下心,只叮嘱他,如果有什么问题,爸爸妈妈一定连夜带他去医院。 当天晚上临睡前,林泽秋喝了一杯牛奶安神。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安安静静地酝酿睡意,膝盖却陷入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得他浑身打颤,紧咬牙关,额头冒汗,差一点就要昏厥。 他怀疑自己要么是被黄毛揍出了后遗症,要么是突然发作了某种严重的绝症。从震惊焦虑到接受现实,他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疼痛感退散之后,林泽秋打开床头灯,在灯下撰写遗书。 他郑重地写道:“爸爸,妈妈,林知夏。” 他忽然想起来,林知夏讨厌他总是叫她的全名。 反正自己快死了,也不用再考虑往后的生活——林泽秋心里这样想,就在另一张纸上写:“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夏夏,我得告诉你们,十年前,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十年后,我的膝盖……” 他一时想不起来“癌”字怎么写,就用拼音代替:“我的膝盖ai变了。” 他挪用一句昨天从电视剧里学到的句子:“这是我的命,我不怨天不怨地,你们也别自责。” 随后,他作出总结:“我的存钱罐、汽车模型留给林知夏,其他东西你们分(别给柯壮志)。我没看过海,想看大海。葬礼上放一首海边的音乐。林知夏是个哭包,爸妈多哄哄她。” 写到最后一行,林泽秋笔尖微颤:“林泽秋,绝笔。” 他找到红墨水,在纸上盖了个红手印。 做完这一切,林泽秋把遗书贴在床头。他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就像埃及法老一样尊贵、神秘、敢于直面死亡。 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原来生存只在一念之间,原来死亡只在一瞬之间。 次日早晨,林泽秋被他妈妈拍醒了。 林泽秋半坐起身,妈妈捏着那一封遗书问他:“你写的?” 他还没分清现实和梦境,思维仍然混沌,妈妈抓着他的左手,盯着他拇指上的红墨水印,说什么都要带他去医院——林泽秋的爸爸也很支持。 爸爸小声说:“查查脑子。” 妈妈的安排更细致:“脑子得查,膝盖也要查,你把咱家存折拿出来。你先去一趟银行,我给夏夏做完早饭,咱们就带着秋秋出门。” “好,”爸爸在卧室里踱步,“不要慌啊,当年咱俩都扛过来了。” 林泽秋小时候在农村算过命,村东头的老头说他能“逢凶化吉”,他觉得那只是一句吉利话,爸爸妈妈却又提起了这件事,像是在寻求某种信念——家里的超市暂时停业,爸爸妈妈把林泽秋带到了医院,遵循医生的指导,花费上千元,为林泽秋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 那真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快到中午时,妈妈乘坐公交车赶回家,给林知夏做了一顿午饭。 而林泽秋和爸爸依然留在医院,吃着医院发放的盒饭。爸爸把他那份青椒肉丝里的肉挑出来,夹到林泽秋的餐盘里,还说:“秋秋长身体,多吃点肉。” 林泽秋停下筷子。 爸爸又说:“他们这医院的伙食不错啊,饭菜有荤有素……” 爸爸的碗里只有素,荤菜都在林泽秋这边。 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又渐行渐远,香喷喷的肉丝躺在白米饭上,腾腾的热气钻进林泽秋的眼里。他揉了一下眼睛,回应道:“我以后不会再打架。” 爸爸自顾自地说:“你妹妹、你妈妈都在担心你。刚刚你妈给我来了个电话,夏夏午饭没怎么吃,也没睡午觉,就等着你在医院的检查结果。” 林泽秋默不作声。 他的膝盖又开始疼。 所幸根据检查结果,林泽秋并无大碍,仅有轻度的软组织挫伤。医生认为,林泽秋的腿部症状源于生长痛——无红肿、烧热,且多发生于夜间。医生就给他开了一些药,放他回家自行观察。 从十岁到十一岁,篮球场上的黄毛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生长痛”三个字却是林泽秋挥之不去的阴影。 林泽秋的身高窜得很快。他成了全班最高的男生,六年级的学长们常常要仰视他,他还被学校领导选为“实验小学男生礼仪队”的队长,负责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护送鼓手们进场。 林泽秋能有这样的荣誉,完全仰仗于他的身高、体态与外表。但是,每周总有一两天,他会在半夜惊醒,伴随着腿部肌肉的剧烈抽痛。有时他还会想,但愿林知夏今后别和他有一样的遭遇,毕竟她无法忘记那种痛苦,而他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这是他唯一觉得自己能在脑力上胜过她的地方,他的神经耐痛级别比她强了很多。 天天听她说生物神经,林泽秋也勉强摸到了一点门道。 林泽秋浑浑噩噩地睡到凌晨五点,只听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爸爸推开他的卧室门,喘着粗气说:“你妈妈凌晨四点出去进货,骑三轮车,路上侧翻,压到腿了。爸爸要去医院照顾妈妈,爸爸把手机留给你们。秋秋,你在家照顾夏夏,早上吃速冻汤圆,中午吃速冻水饺。你身高一米七,能碰到灶台,爸爸教你做过几次蛋炒饭……” 林泽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爸爸把手机、钥匙、现金都留给他,便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林泽秋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那是2003年的寒假,林泽秋十一岁,林知夏八岁。 天色未亮,呼啸的北风吹得窗户嘎吱作响,林知夏的房间依然温暖。她盖着一床印有草莓图案的被子,睡得很香,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粉,似乎正在做美梦。 林泽秋在她的床边站了几分钟,转身去厨房煮了一碗豆沙汤圆。他一边担忧着妈妈的伤势,一边庆幸自己的身高长得快,足够他在灶台附近忙活。他出去买菜时,只要稍微用围巾遮一下脸,就不会被当作小学生,这样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所谓“生长痛”,再痛都值了。 林泽秋还拿着爸爸给的钞票,顶着寒风出门,买到了肉包、菜包、豆腐脑。他把这些早点带回来,林知夏已经醒了——她光着脚站在客厅,问他:“爸爸妈妈呢?” 林泽秋实话实说:“妈妈在医院,爸爸照顾她。” 林知夏的双眼就像小兔子一样泛红:“哥哥,我想去医院看妈妈。” “你去了能干嘛?”林泽秋质问她,“你这么矮,又娇气,干不了活,只会缠着妈妈,去了医院就是惹人烦。” 林知夏瞬间炸毛:“你才烦!” 林泽秋懒得和她吵架,只招呼道:“过来吃早饭,把拖鞋穿上。” 林知夏站着不动。 林泽秋一巴掌拍响饭桌:“林知夏,我六点就起床了,忙你的早饭忙到七点,你再不过来吃我把早饭全送到邻居家,你就饿肚子吧。” 林知夏跑回卧室,穿上一双粉红色的毛绒拖鞋。她像一阵旋风般狂奔到饭桌前,哥哥又给她端来一小碟醋,她夹着包子蘸醋,低头吃饭,哥哥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她没讲话,哥哥又摸了她:“我在家……” 他声音也轻:“你别怕。” 林知夏听得一怔。 林泽秋恢复他平日里的状态:“行了,吃完饭别忘了给爸妈打电话,缠妈精。” 他把爸爸的手机摆到了桌上。 林知夏放下饭碗,立刻给妈妈打电话。她等待几秒钟,电话接通,她就连说一串:“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样了?” 妈妈回答她:“没事,小伤,要在医院养几天。你爸这些天辛苦了,要两地跑,夏夏,你和秋秋在家要乖,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我知道了,”林知夏答应道,“妈妈好好养病。” 妈妈又叮嘱他们:“你和秋秋就别来医院看我了。过一周,妈妈回家,你和秋秋在家好好的,妈妈在医院里才能放心。” 林家的超市处于半歇业状态。爸爸连续几天都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有一个晚上还去医院守夜了——因为妈妈第二天一大早要做检查,爸爸怕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天晚上,林知夏的家里没有大人。 省城气象局发布了暴风雪预警。 夜里八点多钟,大雪满城,冷风怒号,窗帘之外隐约有黑影飘过,林知夏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对林泽秋说了实话:“我想爸爸和妈妈。” 林泽秋问她:“你困吗?” 林知夏摇头。 林泽秋走到客厅。他把电视机打开,换到了tv6电影频道——这在平常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爸爸妈妈严禁孩子们在晚上八点以后继续看电视。 电影的背景音效吸引了林知夏。她抱着枕头,坐上沙发,紧挨着林泽秋。 这是他们兄妹二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默契地共同观赏电影。 &tv6正在播放美国经典动作片《这个杀手不太冷》,剧情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每逢枪响,林知夏就会紧紧抱住枕头,林泽秋也会摸摸她的脑袋,客厅里一时间充满了兄妹之间的温情。 窗外的暴风雪仍未停止,簌簌落雪敲打着窗扉,凛冬的寒意渗透了整座城市,电影里的女主角又问出一句:“生活总是如此艰难吗?还是只有童年时才会这样?” 男主角回答:“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林泽秋心想。 林知夏却说:“和电影情节相比,我们已经过得很好了。” 她抬头,看着他:“妈妈会康复,我们的生活会渐渐好起来。” 林泽秋鬼使神差地点头。 林知夏抬起右手,学着他平常的动作,也摸了摸他的脑袋。于是那个严冬的雪夜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寒冷。他们在电影结束时回到各自的小床上,心里怀揣着对明天的期待而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秋秋的童年番外结束了!撒花 176、勤奋刻苦金百慧 佛语有云:“静能生慧, 慧能生智”。 “静”与“金”又恰好是谐音,因此,父母给女儿取名“金百慧”,正是盼着她能有无穷的大智慧, 能做出一番大事业——金百慧坚信这一点。从小到大, 她习惯了父母对她施压, 也习惯了接受辱骂和责罚。 她的爸爸经常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幸亏你是女孩,你要是个男孩,我把你吊起来打。” 金百慧的爸爸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 妈妈则是公交车售票员,爸爸妈妈每天早出晚归,薪水微薄, 但他们都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父母省吃俭用,多年来不买新衣和新鞋, 就为了给金百慧攒钱。他们愿意在女儿的小学阶段高薪聘请奥数老师, 送她参加“剑桥少儿英语培训班”,为她花费了无数心血,按理说,这应当是最好的父母了。 但是,父母也会严厉地惩罚她。 比方说, 金百慧没考到全班第一, 只考了全班第二,当天晚上她必然没有饭吃——父母都有可能扇她耳光,父亲会一边念着她的名字, 一边痛斥她的无能,类似这样:“金百慧,爸妈给你报辅导班的钱都打水漂了?你说啊, 打没打水漂?” 金百慧有时会承认,有时会否认,无论如何,逃不过一场毒打。 这里头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在某些情况下,惩罚是相对温和的,妈妈会让她去厕所反思。他们家的厕所没有窗户,电灯的开关被安置在门边,关门关灯之后,金百慧的世界将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唯有花洒喷头降落的冰冷水滴回应她内心发出的种种声音。她哭到哽咽,哭到抽噎,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又忽然不会再哭了。 此后,她再也没哭过。 小学二年级,金百慧八岁时,曾经向同桌透露过父母的教育方式,她的同桌一脸惊恐:“你爸妈坏!坏人!” 她比同学更愤怒:“你懂什么?你不懂!” 是的,他们都不懂。 金百慧在一成不变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到十二岁,那一年,既是她的机遇来临之年,也是她无法逃脱的深渊。 她首先参加了省立一中的竞赛班选拔赛,毫无疑问地斩获了第一名——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小学生配得上“省立一中竞赛班第一名”的称号。她早就提前学习了高中数学,正在研究《图论》、《线性代数》、《复变函数与积分变换》、《高等数学》等大学数学教材。 金百慧的辅导老师评价她:“天资不错,勤奋刻苦。” 她以为,这就是一个好学生能做到的上限。 直到她去了北京。 那是2004年的夏天,北京还在喜迎奥运,鸟巢和水立方正在修建之中。金百慧的爸爸带着她乘坐公交车,在北京城区转了两个来回,父女二人将那些巍峨皇城、壮丽宫阙、宏伟建筑都看了个遍。 爸爸指着天空说:“你啊,努把力,考上北京的少儿英才班,20岁本科毕业,30岁拿菲尔兹。你喜欢数学,世界难题等着你去解,你有时间浪费吗?” “没有,”金百慧一再重复道,“我没有时间浪费。” 爸爸买了一瓶绿色的健力宝——这种饮料的零售价高达5元钱,爸爸没有喝。他把健力宝拿给金百慧,说这种饮料的名字喜庆,代表着“强健、力量、宝藏”,预示着金百慧将在北京的少儿英才班大放异彩,以强健的力量挖掘出数学界的宝藏! 那时,金百慧信以为真。 她确实通过了英才班的入学考试。 英才班全额减免学杂费,意在培养真正的天才。 金百慧的衣食住行都局限于学校的那一方天地,也短暂地脱离了父母的掌控和管教——但她依然对自己要求严格,甚至养成了“自我惩罚”的习惯。 当她觉得自己某一天没有圆满地完成学习任务,她就会禁食、掐大腿、减少睡眠时间……通过这一系列措施,她在刚开学的前两个月跟上了课程进度。 再往后,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百慧强撑了大半年,挣扎在中文和英文的题海中,精神高度紧绷。她彻底放弃了睡眠,在宿舍亮起一盏小台灯,连夜翻看各科的复习材料——这种几近癫狂的学习状态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不久之后,金百慧就被带到了学校的医务室,学校给她安排了两位专业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谈笑从容,语气和蔼:“金百慧同学,你是很优秀的同学,我们邀请你做个小测试,不用思考,你把直觉里的答案告诉我们。” “你们研究直觉?”金百慧质问道。 心理医生没有回答。他们让金百慧在电脑屏幕前坐下。 金百慧耐着性子,回答了四十多道题——全是一些颜色选择、场景选择、或者与生活习惯相关的私人问题。金百慧总是选择最鲜艳的大红色,最明显的色彩对比,以及最黯淡的现实场景。 测验结束之后,心理医生根据她的答案,与她聊了一会儿天。 此后,每周五的下午,金百慧都必须去医务室报到。 心理医生的治疗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金百慧的睡眠质量有了显著提高,班主任却忽然建议她休学——金百慧的考试成绩在英才班里位列中下等。她的状态很不稳定。少儿英才班名为“英才”,实为“天才”,具有合情合理的培养制度。而金百慧已经无法在这种制度里保持优异的表现。 就这样,十三岁那一年,金百慧不幸从北京退学。 她记得,临走时,恰巧是一个雨天。 她背着行李袋,离开宿舍楼,没有一位同学靠在栏杆上望她一眼。 连绵的雨水沾湿头发,浸润面庞,也浇凉了她的心脏。 从北京退学之后,金百慧回到了省城。 彼时正值四月,金百慧的父母拖着她去拜访省立一中的竞赛班老师,千方百计地哀求省立一中竞赛班收下金百慧,把她算作2005级的初中新生。 毕竟,她是省立一中去年考试的第一名,今年也能继续坐稳“初中部第一名”的位置。省立一中并非北京少儿英才班,这里并没有汇聚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高智商儿童,然而竞赛班教导主任的话却让金百慧的父亲大跌眼镜。 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今年我们也招了很聪明的孩子,很聪明啊,比起金百慧,不见得会差啊。金百慧你把学籍转回省立一中,老师们双手欢迎你。但是,咱们先把话讲开了,你这个心态必须调整好,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也有很强劲的对手,她可能会超过你,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好不好?你很优秀了。” 说完这番话,教导主任还对金百慧的父母说:“能考上北京的少儿英才班,那是小神童了,是不是?更何况孩子大了,十三四岁,习惯都养成了。咱们做父母的啊,不要老是逼着孩子,我特指金百慧这种自觉性特别强的好孩子啊——刚才我和你们讲话,金百慧就在旁边写数学题,速度很快,思维灵活,真是个好苗子啊……” 教导主任尚未说完,金百慧的爸爸打断了他的话:“哎,主任,您刚才说的那个,今年招来的很聪明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啊?我可有机会跟她父母交流交流……教育孩子的经验?” 教导主任委婉地拒绝了。他说:“等开学了,孩子们互相都认识了,学习方法可以借鉴啊,是吧?” 金百慧的父母连声附和。 当天夜里,父母反复告诉金百慧:“你成绩好,人也优秀,刚从北京回来,学完了大学理工科的数学基础教材。省立一中初中部的第一名,除了你,还有谁能做?你说?” 其实,不用父母提醒,金百慧也明白“第一名”的含金量。她退学回到省城,急需获得新学校的认可,证明她的资质与勤奋,证明她依旧适合在科研的道路上勇敢地追逐数学。 初中开学第一天,金百慧就注意到了林知夏。 林知夏与她设想中的形象完全不同——林知夏不戴眼镜,视力极好,眼神灵动而明亮,肤色雪白而光滑,毫无熬夜与挑灯夜读的痕迹。 林知夏就读于初一(十七)班。她的同桌兼好友是江逾白。他们的座位靠近窗边。金百慧无数次地路过那个位置,窥探他们的课间娱乐——据她观察,林知夏和江逾白经常玩画图游戏、填字游戏,有时候还会扮演历史书上的不同角色,比如春秋时代的田忌与孙膑,战国时代的韩非子与秦王嬴政……江逾白是十七班的历史课代表,林知夏头头是道地为他讲解《竹书纪年》与《史记》的悖论,似乎是要取代江逾白历史课代表的位置。 总之,金百慧不太理解林知夏的种种行为。 林知夏很喜欢辅导江逾白,手把手地教他解决难题。 十七班的同学来找林知夏问题目,她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并不知道时间有多宝贵。她的时间被分散成了无数个碎片,飘落到一堆毫无意义的小事上——金百慧心想。 所谓对手,不过如此。 然而,初一上学期的第一场大考,却出乎金百慧的意料之外。 林知夏排名全校第一,比金百慧的总分还要高十四分,金百慧屈居年级第二——她把试卷带回家,翻来覆去地查找自己的错误,写下一份长达三千字的自我检讨书。 那天晚上,金百慧的爸爸喝多了酒,家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白酒气味。爸爸坐到金百慧的课桌前,让她把期中考试的语文卷子找出来,爸爸帮她订正题目。 彼时,金百慧正在做题。 她说:“题目你看不明白,我自己弄懂了。我这会儿正忙,别跟我讲话……” “话”字余音未落,爸爸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她脸上。 她脸颊剧痛。 “长能耐了是吧?”爸爸酒气熏天地问她,“嫌你老爹没本事了是吧?我们杂志社快倒闭了,靠你老娘每月一千二百块的工资养不活你了,考试卷子都不给父母看了?狂的很啊,我看你是狂的很啊!金百慧!考个年级第二,就把尾巴翘起来!飘起来了!人家年级第一说话了吗?人家年级第一比你高多少,我问你话!金百慧!” 爸爸重重地拍响桌子。 他那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掉了,兴许是没看清桌上的东西,拳头刚好锤到了金百慧的右手——从小到大,父母再愤怒都不会打她的右手。 金百慧的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被打残废一只手,父母会不会自责呢?” 金百慧有时也会对数学以外的难题产生兴趣。 为了得到答案,金百慧故意激将道:“年级第一比我高十四分,十四分!我再努力都不可能追上她。我学过的知识点,她早就啃烂了。我累了,不考大学了,初中毕业就去广东打工。” 果不其然,爸爸的拳头如同《水浒传》描述的流星锤一般接连砸落在她的右手上,那古怪而沉闷的响动引来了金百慧的妈妈,妈妈大叫着去推爸爸:“你打孩子的右手?她拿什么握笔考试?杂志社倒闭你把火气都发在孩子写字的手上?你怎么不醉死在外头大街上?!” 爸爸反手一巴掌甩上妈妈的脸:“我教育孩子轮得到你来管?” 妈妈和爸爸就在这间卧室里撕打起来。他们越打越凶,把画框、花瓶、电视机都砸碎了。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赶来敲门,混杂着哭闹声、敲门声、吵架声、玻璃碎裂声的嘈杂夜晚,金百慧放下了肿痛的右手,静心凝神用她的左手在卷子上写字。 外界的声音根本无法干扰她一丝一毫。 她是数学界的禅师,是题海战术里的老僧,是朝着“世纪难题”东征的十字军。坚定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只是人类的躯壳束缚了她,唯有数理王冠上的珍珠能帮助她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因此,她不必在意父母的斗殴纷争、同学们的流言蜚语、老师们的苦口婆心。 著名数学家陈景润用掉了成吨的草稿纸,金百慧才走到哪一步呢?她还差得远。 她左手的笔速如飞。 客厅里,妈妈哭得撕心裂肺。 没过一会儿 ,妈妈冲进金百慧的房间,抢走她写字的签字笔:“金百慧,你还能学,还在写卷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关心爸爸妈妈的死活了?妈妈养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金百慧有些茫然。 她的右手痛到麻木,心底也有好多地方早就麻木了。这导致她承受感情,或者说,承受所谓“爱”的能力变得比一般人更迟钝。 这并非坏事。 高度敏感、高度细腻的心思是一把双刃剑,终归要割伤自己,所以西方有一句俗语——“共情是一种诅咒”。 金百慧在短短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中彻底地脱离了这种诅咒,卸下了那一把双刃剑。她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思维无限趋近于理性,这也是她的父母所期盼的结果。 然而,今天,妈妈又忽然问她:“金百慧,我养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坦然地说:“我做了世界级数学家,你是数学家的妈,我们都能被写进教科书。” 妈妈忽然抹起眼泪:“你玩没玩好,学没学好,在学校待多久都交不到朋友,这是爸妈教你的吗?” 温热的泪水落在试卷上,将单薄的白纸烫出一个又一个的湿印。金百慧扯下一小卷卫生纸,轻轻擦拭她的卷子:“妈,眼泪白流了,我用不着朋友。就算我有朋友,朋友不努力,我会每天骂她,就像你们对待小时候的我那样。我真累了,管不着别人。” 妈妈没再说话。 金百慧知道,她的妈妈也累了。 初一上学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寒冬腊月,“竞赛班寒假集训”期间,省立一中安排了一次摸底测试——这次测试不排名,老师会给每一个同学判分,再亲手将试卷发到同学们的手上,尽最大可能保护大家的成绩隐私。 金百慧不赞成这种做法。 她认为,考试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公布弱者的成绩,无疑削弱了强者的快乐。 为此,她特意找到了集训营的负责人翟老师。 翟老师却告诉她:“没有人永远不会犯错。你要宽容别人,宽容自己啊,金百慧。” 最后一句劝告,简直掷地有声。 金百慧在考场上回想起了翟老师的话,解题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注意力很难集中于卷子上的数学试题。 于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次考试,金百慧输得一塌糊涂。 满分一百,她只考了七十二。 拿着这样一份试卷,父母都不允许她踏进家门。 大年三十的晚上,金百慧被罚站走廊。 金百慧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冷冰冰的过道上。她背靠着自家正门,书包向下滑动,双脚稍微往前伸,心中暗想:金百慧、房门和地面三条直线,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已知金百慧身高一米六二,求三角形的解的范围? 她一边心算,一边望着窗外。 远方的公园正在燃放新年烟火,漆黑的夜幕被五光十色的璀璨烟花点亮。到了夜里九点多钟,忽地飘来几朵乌云,降下一场急雨,烟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百慧旁观这一幕,心情格外平静,就像秋游时遇见一朵小花,上学时见到天边的白云,她展现了这个年纪最不该有的适应性。 有那么一刹那,她脑海中闪过一个问题——此时此刻,林知夏正在干什么? 此时此刻,林知夏因为年夜饭吃得太饱,而瘫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她的妈妈坐在床头,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问:“夏夏还难受吗?妈妈给你拿点健胃消食片?” 林知夏摇头:“不,我要自己消化掉……我吃了太多虾仁水饺和鱼丸。” “原来你知道自己吃得多啊,”林泽秋站在一旁冷嘲热讽,“你今晚就跟小猪没两样。” 林知夏并未回击他,只是扯了扯妈妈的袖子:“妈妈……” 妈妈就批评了哥哥:“秋秋,好好跟你妹妹讲话,别一天到晚都带刺,跟小刺猬似的。” 林知夏爆发一阵欢笑声。 妈妈和哥哥离开她的房间之后,她拿起床头的座机听筒,给江逾白打了一个电话恭贺新年。江逾白在电话里祝福她:“新年快乐,万事顺利,学业有成。” 林知夏就评价道:“江江江江逾白,你好正经。” 江逾白正准备问“我什么时候不正经”,又觉得这句话超出了友情界限。他转而说:“新年来了,你也可以正经一点,林林林林知夏。” “我印象中你最正经的是那一天……”林知夏惟妙惟肖地模仿他讲话的语气,“谢谢你送我的王冠,林知夏,我会妥善地保存它。” 江逾白被林知夏这么提醒,就记起了她用小王冠给他加冕的那一场仪式。他正对着手机的左耳微微发红,林知夏又打了个哈欠:“我吃得好饱,现在困了。我想睡觉了,我们明天再聊。” 江逾白和她道别:“晚安,你早点睡吧。” “嗯嗯,你也是!”林知夏一如既往地热情回应他。 挂断电话之后,林知夏开开心心地躺平。她伸长双腿,盖好被子,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进入梦乡,摆在床头的座机忽然又爆发巨响。 她伸手拽过话筒,迷迷糊糊地问:“喂,你好,请问是谁?” 江逾白知道她要睡觉了,绝不可能再打电话过来。她猜测电话那头的人应当是第一次打给她,因为那人一直不说话,特别神秘,呼吸声又很轻。 林知夏困意渐浓,含糊不清地说:“新年快乐,无论你是谁,祝你万事顺利,学业有成,安安稳稳度过每一天……” 金百慧就像电信诈骗犯一样飞快地挂断了电话。她刚进家门不久,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就凭借记忆里的几串数字,拨通了初一(十七)班几位同学的电话。 金百慧并不想和十七班的人聊天。她只是在考验自己对于数字的记忆力。 几分钟之前,她第一个打给了沈负暄,沈负暄开口第一句就是他自己模仿的运营商客服:“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随后,金百慧又打给了汤婷婷。 汤婷婷不耐烦道:“你谁啊?老娘问你,大晚上吵我睡觉?有没有公德心啊,不怕我报警啊,你是男是女啊?” 金百慧与她无话可说。 金百慧的最后一通电话拨给了林知夏,也唯有林知夏讲出了金百慧今年收到的第一条新年祝福。她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2006年的春节,她被自己最讨厌的人祝福了。她竟然也希望福音能反馈给她所讨厌的那一群人。 生活仍将继续,金百慧还要与林知夏竞争,心里某个地方却在喊停。她躺到床上,窗外雨声无休无止,她闭上眼睛,默念道:“我会学业有成,安安稳稳度过每一天。” 林知夏的祝福很适合金百慧。 金百慧尤其喜欢“学业有成”这四个字。 毕竟除了“学业”,金百慧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的番外都属于“前缘篇”,下一章就是前缘篇的最后一个番外了! 177、才高八斗谭千澈 2003年二月, 省立一中高中竞赛班开学的第一天,韦若星在男生宿舍楼门口撞见了谭千澈。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灰蒙蒙的小雨淅淅沥沥。韦若星左手撑伞,右手提着行李箱, 隔着一层霏霏细雨, 她和谭千澈对视了半晌。 “你好。”韦若星打了一声招呼。 谭千澈穿着省立一中的冬季校服。他身高大约一米八六, 肤色略深,双腿修长,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阳光爽朗的气息, 驱散了冬雨的寒冷与阴霾。 他走向韦若星,见到行李箱上的名字标签,就问:“你是韦若星, 新来的转学生?” 宿舍楼门口只有一条小路尚未积水。谭千澈一脚跨过条条道道的水渠。韦若星低头扫了一眼,才说:“我是十八班的, 我从江明一中转来。” “江明一中?”谭千澈很公正地评价道, “那学校不错。你能转到我们班,说明你也不错。” 韦若星没来由地想要压他一头:“我得过省级竞赛一等奖 。” 谭千澈笑说:“很好啊,一等奖。” 他夸奖她的话,仅此一句。 韦若星作为一个转学生,初来乍到, 并不认路。雨天路滑, 她的行李箱滚轮又坏得很彻底。她找不到女生宿舍楼,更羞于开口向别人寻求帮助,校园里的学生们来来往往, 她在男生宿舍楼门外稍作停留,没想到恰好遇上了十八班的班长谭千澈。 谭千澈把她的行李箱扛进了女生宿舍楼。 她不知道如何报答他才好,就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 塞进他的掌心。他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拆开糖果的包装纸,尝到一块又酸又甜的柠檬软糖。 韦若星并不是省城本地人。 去年年底,她父母的工作发生了变动,全家人搬迁到了省城,父母就给韦若星办理了转学手续。她脱离了熟悉的成长环境,乍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步入一个早已融合好的班级,内心多少有几分顾虑。 那一年,韦若星刚满十六岁。 她在省立一中过得很不容易。她并不适应寄宿制的校园生活,也无法融入高一(十八)班的交际圈,还承受了极大的课业压力——省立一中的教学方式比较特殊,竞赛教练们奉行“因材施教”的准则。他们认为韦若星是一棵好苗子,就给她布置了繁重的学习任务。 韦若星总认为自己能按时完成作业,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要达到老师的要求。 于是,她在寝室里挑灯夜读,连续奋战。然而她白天经常犯困,晚上无法集中注意力,作业也没写好,考试成绩接连下滑,从班里的中上游渐渐地跌落到了中下游。 韦若星的父母了解到女儿的状况,自然也很担心——他们的女儿从小到大就没让家里的长辈们操心过成绩。父母便给班主任打电话,详细地描述了韦若星的问题,班主任也很重视,三番四次地约谈韦若星,经常在晚自习课上把韦若星叫到走廊上聊天。 班主任是一位年过四十岁的女教师。她关心每一位学生,包括新转来的韦若星。 班主任有一段话点醒了韦若星:“你周末能回家吧?你要是学得吃力,就找一个家教吧,带着你梳理一遍竞赛知识点。我上届就有个学生拿了全国银奖,也是高考理科状元,我把他的学习经验告诉你啊——考试是什么?考试就是抽样调查,从一大片考点里抽几个样本出来,调查你的掌握情况。你要想考高分,要先查漏补缺,熟悉并精通所有知识点……你是聪明学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韦若星连忙说她懂了。 父母给她安排了家教,她还想在学校里找一个成绩好的学生辅导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选定了谭千澈。 彼时,谭千澈稳居全校第一。他成绩好,性格开朗,态度端正,又是高一(十八)班的班长。他带头帮助同学们学习,肯定能起到建设班风的优良作用,弘扬“助人为乐”的优秀精神——韦若星正是这样设想的。 她打听到谭千澈喜欢打电子游戏,就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台小型游戏机,趁着周末放假,宿舍管理不严,她偷偷把游戏机带进学校。 那一天,恰好是谭千澈的生日。 韦若星把谭千澈约下了楼。他们并排坐在省立一中花园的一张长凳上,浅粉色的木槿花在他们的肩头绽放,清风拂过,花瓣飘落,将她纯白的裙摆染出了粉色——正如她此刻白里透粉的脸颊。 “谭千澈。”她忽然叫他。 谭千澈饶有趣味地侧头看她。 韦若星双手抱着游戏机,明明是为了学习,为了拜师,却像告白一样紧张到无话可说,只能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谭千澈。” 谭千澈猛地靠近她一寸距离,吓得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而他坐在原地开怀大笑,她气得涨红了脸,骂道:“你耍我呢?” “不是你先耍我的吗?”谭千澈懒洋洋地靠上椅背,“打从我坐下来开始,你叫了四遍我的名字。” 他微微仰头,从下巴到脖颈的那条曲线简直完美无缺。 谭千澈相貌英俊,成绩极好,人送外号“高一(十八)班天神下凡”,这个诨名过于羞耻,既不押韵,又没意蕴。 于是,韦若星给谭千澈编了一首顺口溜:“高一(十八)谭千澈,满分通过每一科,轻松夺冠奥林匹克,才高八斗心有丘壑。” 她把这首顺口溜写在了自己的语文笔记本上,又被她的同桌和前排的同学们发现,最终得以在全年级的范围内散播,甚至传到了邻近的外校。 想起那首顺口溜,谭千澈就觉得好笑。 傍晚的风吹乱了天边晚霞,他借着一抹夕阳的余光打量她。 韦若星并拢双腿,紧紧抱着一个盒子,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说道:“生日快乐,班长,我送你一台游戏机,一千多块,不贵也不便宜,你就收着吧。” “没了?”谭千澈问她。 韦若星如临大敌:“你还想要什么?” 谭千澈再度靠近她。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问她:“你用什么洗发水?这么香。” “你也想用吗?”韦若星把游戏机往他胸口一塞,“好,我再给你拿瓶洗发水。” 谭千澈不解其意:“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能不能直说?猜来猜去多累。” 韦若星缓慢地转身。她与谭千澈面对面地静坐,两人的距离最多不过十厘米,她清楚地瞧见谭千澈深褐色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郑重地问道:“我拜师,行吗?” 谭千澈左手的手肘搭上椅背,右手一把拆开游戏机的包装纸。他熟练地解开了游戏机的束缚,还说:“行吧,这份拜师礼我收下了,礼轻情意重。” “这还算轻?”韦若星半信半疑。 谭千澈煞有介事地蒙骗她:“你是外地人,不懂,我们这边尊师重道,拜师礼越贵重越好。一千多块钱,也就勉强入眼吧。” “你周围的人都送什么拜师礼?”韦若星希望他能用现实举例。 他游刃有余道:“礼物不能随便送,要看老师的水平。” 韦若星毫无察觉地被他牵引了话题:“你是什么水平?” “我?”他坐姿忽然端正,“你希望我是什么水平?” 韦若星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成绩单——这是她上个月的月考成绩,总分排名竞赛班第四十一名,但是竞赛班一共也就六十来个学生。 谭千澈读完她的各科成绩,不由得“嘶”了一声,还问:“你看起来挺机灵的,怎么考成这个鬼样子。你是故意的,还是真不会做?你脑子不笨吧?” 韦若星没有吱声。 谭千澈把成绩单卷成筒状。这么糟糕的分数,他多看一眼都会头晕。 “你不用教我了,”韦若星柔声似水道,“让我自己学吧,班长。” 谭千澈微微一怔。 韦若星已经拎着书包站了起来。 她披着满身晚霞,明艳不可方物,高傲不可亵渎:“我以前在江明一中是年级前十,中考是全市前二十,得过省级竞赛一等奖,我脑子不笨,只是暂时没适应这里的生活。你不用教我了!我不需要,下个月的月考再会。” 她的嗓音十分柔美,甚至可以说,她讲话有点嗲。即便她在给谭千澈下战书,谭千澈也没当一回事。他举高了手里的游戏机:“你花巨款买的拜师礼怎么办?” “送你了!”她大声说。 他笑道:“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她仍在赌气:“我不是白送!” “那是什么?” “是生日礼物!” 她用怒吼的语气说:“生日快乐!” 谭千澈笑到直不起腰。 他坐在一棵繁花盛开的木槿树下,那台小巧的游戏机也沾到了粉色花瓣。他掏出一块随身携带的深色手帕,轻轻地擦拭游戏机屏幕,按下开机键,新建了一个名叫“星星”的女性玩家角色。 这款游戏机允许玩家为角色选定外表。 谭千澈选中了一个炸毛怪,看起来就像非洲的狮子王。 从这天起,谭千澈每天都会抽出半个小时,玩一玩游戏机里的“星星”。由于谭千澈是全年级的风云人物,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很快,他的同桌就发现了他的秘密。 同桌是个大嘴巴,他四处散布道:“谭千澈的游戏机里只有一个女玩家,狮子王造型,名叫星星!” 韦若星听闻风言风语,如芒在背。 五月下旬,高一年级举行“大扫除”活动,韦若星和谭千澈恰好被指派去打扫生物实验楼。韦若星扛着扫把和簸箕出发了,谭千澈反而两手空空跟在她的背后,就连劳动委员都看不过眼,对谭千澈批评教育道:“澈哥,你比韦若星强壮多了,韦若星那细胳膊细腿的,干活没力气啊……” 谭千澈拉住韦若星的袖子,向她告状道:“劳动委员说你干活没力气。” 韦若星却说:“我干活的时候,力气真的不小。” 她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一般当场扫地,劳动委员瞠目结舌,谭千澈笑意盎然。他从韦若星手里接过扫帚,扛在肩上,带着她走向了生物实验楼。 生物实验楼的后方有一片竹林。 每年春天,省立一中都会让学生们解剖兔子、小白鼠、青蛙之类的小动物,作为“生物”课程的拓展实验。据说,有些不守规矩的坏学生会把动物的尸体偷偷埋在生物实验楼后方的竹林里——韦若星并不相信这种以讹传讹的谎言。 她紧紧握着一支扫把,一边清扫着布满落叶的庭院,一边质问谭千澈:“班长,我有事跟你讲 ,你游戏机里的狮子王叫‘星星’吗?你是不是故意让你的同桌看到‘星星’?” 谭千澈拒不承认:“我哪有。” 韦若星出离了愤怒:“你明明就有!” 谭千澈和她打起嘴仗:“没有。” “你有!” “没!” “有!” 如此循环十几遍之后,谭千澈猛然发问:“有没有!” 韦若星下意识地回答:“没!” 谭千澈两手一摊,韦若星快要爆炸。她把扫帚扔到了地上:“你成绩好就可以看不起别人吗?你总考年级第一就瞧不上别人付出的努力吗?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根本没有你那么幸运?你鄙视我就可以每天作弄我吗?” 话没说完,她眼里满含泪水。 谭千澈惊呆了。 他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作弄别人。 他根本不知道女孩子禁不住他这样作弄。 他想道歉,又说不出口——那不就证明他做错了吗?他真的有悔意吗?坦白地说,没有太多悔意。 谭千澈再次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手帕。他把手帕递给韦若星,那干净、柔软的布料让她有些讶异,这时,他又说:“我没有看不起你。我作弄你是因为……” 他往前一步,直视着她:“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我同桌都看出来了。” 万籁俱寂。 浮云渐止。 近旁远处青竹茂密,四下暗影交错,日光清幽,谭千澈自顾自地说:“你歇着吧,我来扫地。” 谭千澈把袖子往上捋,露出手臂——劳动委员说得没错,谭千澈确实很强壮。他的手臂肌肉结实,青筋走向明显,韦若星蹲在一旁偷窥他,他又说:“想看就过来看,大大方方的行不行?我又不是不让你看。” 韦若星不为所动。 她仍然觉得谭千澈在开她的玩笑。 谭千澈却说:“全学校,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韦若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云影,天光,竹叶都在他的眼睛里。 他像捕获小动物一样缓缓地挨近她,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和她面对面直视。沉默不断延长,气氛越发暧昧,他又问:“你对我,有点意思吗?” 他捏了捏手指:“一点点就行。” 韦若星难得扳回一局。她扭头道:“一点点都没有。” 谭千澈毫不气馁。他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韦若星冷笑道:“温柔、体贴、情商高、懂得尊重人!” 以上所有特点,几乎都是谭千澈的反义词——尤其最后一点,完全与谭千澈背道而驰。谭千澈的口头禅就是:“你太笨了,我教不了你。” 在高一(十八)班,不少同学向谭千澈请教问题时,都遭受过这样或那样的羞辱。韦若星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告诉谭千澈:“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怎么可能对你有意思?” 谭千澈坐在花坛边的瓷砖上,若有所思。他双手抵着扫帚,气质依然惹人垂涎,仿佛那扫帚不是扫帚,而是某个王国的权杖。 他求爱遭拒,仍旧大权在握,因此,他不慌不忙地问:“你冷不冷?” 话音未落,恰有一阵飒飒阴风吹来,吹得韦若星打了个哆嗦。谭千澈就给她讲起了生物实验楼的鬼故事——据说,死在这里的小□□、小兔子、小白鼠不计其数,数以万计的魂魄们聚集在一处,低声默念一句话…… 讲到这里,谭千澈示意韦若星靠近。 韦若星凑到他的近前,他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朵纸做的玫瑰,轻轻地别到她的耳间,又说了一遍:“韦若星聪明又漂亮。” 韦若星的心跳倏地一下猛烈加快,快到仿佛能从喉咙里跳出来。而谭千澈观察她的表情,终于也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你也喜欢我。” 他自言自语道:“你也喜欢。” 韦若星在他的胸口锤了一拳,示意他闭嘴。他还非要说,非要说,像是没讲过话的话唠一样,韦若星的脸颊比耳边的玫瑰花更红,他又笑道:“我还留着你的拜师礼,我现在是你男朋友还是你教练?” 韦若星嘴硬道:“都不是。” 谭千澈也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行,不是就不是。”但他随后就问:“你能不能亲我一口?” 韦若星背对着他,埋头扫地:“你做梦。” 谭千澈说:“就亲一下?我能回味一辈子。” “别骗我了,”韦若星不以为然,“过个两三年,你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谭千澈摇头:“我不想忘的事,这辈子也忘不掉……”这话无端有几分伤感,但他随后就调笑道:“你不懂吧?” 韦若星甩开扫帚。她摘下耳边的玫瑰花,松开一根手指,谭千澈以为她要把花扔了。他站在她的身边接花,她踮起脚尖就在他的侧脸亲了一口,很勇敢,也很轻柔,满院的竹叶都在风中欢呼。 谭千澈和韦若星的关系就这样定下来了。 谭千澈履行了他的诺言。他尽心尽力地教导韦若星,引导她从数学竞赛转移到物理竞赛——物理正是谭千澈的长项。 韦若星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苗子。她找对学习方法以后,进步神速,再加上她的家境十分优渥,父母花费重金为她聘请各科家教,尤其注意培养她的英语能力,她逐渐成为省立一中这一级的王牌选手。 韦若星总是和谭千澈一起前往举办比赛的城市,哪怕他们不能同时参加比赛——他们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比情侣热烈,又相当纯真,他们约定要携手保送全国最好的大学,将来回到省城的大学任教,做一对让人艳羡的情真意切的夫妻,白头偕老。 十八岁这一年,韦若星就考虑到了“白头偕老”这种词。 她想和谭千澈一起慢慢地体会漫长的人生。或许在他的陪伴下,四十年只是过眼云烟,八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等到他们老掉牙的那一天,他还能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玫瑰花来逗她笑。 谭千澈信誓旦旦地说:“这还不容易吗?我现在就答应你。” “你说话要算数。”韦若星提醒道。 谭千澈反问她:“我哪一次没算数?” 韦若星并未做声。 那是2004年的年末,省城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省立一中的校园被厚重的新雪覆盖,教学楼和宿舍区像是铺了一层洁白的奶油。 韦若星高兴极了,她拉着谭千澈在雪中散步,谭千澈不太想去,韦若星就说:“我前两天在qq空间里看到一句话。” 月色中的校园宁静又祥和,谭千澈牵起韦若星的手,他没戴手套,她也没有,冬风吹得他们骨节发凉,两人握手握得更紧。 谭千澈问她:“qq空间里不都是非主流的东西吗?” 韦若星叹了口气:“是挺非主流的,出处也不知道,我就是喜欢那句话。” “到底什么话?”谭千澈问她。 她松开他的手,踮脚去摸他的头顶,她接到了几朵白色雪花,就像小孩子一样开心:“我说了你别笑我,那句话是——霜雪满百头,也算是白首。” 谭千澈果然不为所动:“土得掉渣,还很矫情。” 韦若星讪讪道:“我要是会写诗,我就自己动笔。” 谭千澈转口又说:“但我喜欢。” 韦若星挽住他的胳膊,他说:“你喜欢我就喜欢。” “你没有自我。”韦若星批评他。 他说:“我自己的定义就是自我。”他指着天空说:“未来十年,我会做出惊天动地的成就。” “在你二十八岁之前做出来吗?”韦若星有点不敢相信。 谭千澈忽然谦虚起来:“大概吧。” 韦若星又问:“你二十八岁要是取得了大成就,我还默默无闻,我怎么办啊?” 冬风吹得谭千澈头昏脑胀。他不假思索地说:“你来我实验室,给我打下手,我雇你做研究员,夫妻合作,你是新一代居里夫人。” 韦若星没有回应他。 她把围巾拉高,遮住了半张脸。猎猎北风中霜雪如潮,渐渐盖住了她的视野。 冬去春来,气温转暖,省立一中组织了一场全省范围内的高中学科友谊竞赛,作为今年春天的一次热身活动。 谭千澈与韦若星都是省立一中的头号竞赛选手,自然要在这样的小比赛中为学校争光。 省立一中的高中部所有通过初试的学生都能参加本次比赛,因此,这种校内选拔赛吸引了众多优等生的关注。 而在十八班内部,大家都在打赌,谭千澈和韦若星谁能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绝大部分同学都押了谭千澈,极少部分觉得韦若星会赢,因为谭千澈有可能故意做错几道题,让给他女朋友一个冠军。 谭千澈的同桌却说:“白纪恐龙复活的概率,都比谭千澈故意做错题的概率高!我跟谭千澈做了这么久的同桌,我还不了解吗?” 事实证明了同桌的猜测。 谭千澈再次位列总榜冠军。 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包括韦若星在内。她根本就没把这次的比赛当一回事。 赛后放榜的第二天,韦若星没睡午觉。她洗好了一盒葡萄,带上两颗火龙果,准备带到教室里和谭千澈一起吃。她提前半个小时抵达教室,那时谭千澈已经坐在后排座位。 韦若星想给他一个惊醒。她故意绕到教室的后门,正准备从后门走进教室,就听谭千澈的同桌问道:“韦若星是不是你一手培养的好学生啊,谭老师?” 谭千澈说:“那肯定啊。” “是啊,”另有一人附和道,“韦若星刚转来的时候,成绩多差啊,多亏了我们澈哥的指导,是吧,澈哥?” 谭千澈并未反驳。他还说:“我女朋友的天赋是差了点。她脑袋不聪明,笨笨的。” 同桌又问:“你俩将来都要做物理老师,她的水平差,会不会拖累你啊?” “哪会有那种事,”谭千澈不耐烦道,“我自己多写几篇论文,全部挂她的名字,她的学术声誉不就上来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有人问:“韦若星会不会超过你?” 谭千澈惊讶道:“你做梦吧。” 谭千澈的嗓音是很好听的。但是,此时此刻,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从韦若星的心尖上割过。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谭千澈看来,她始终是一个脑袋不聪明的笨笨的可怜人,他喜欢她,却不会欣赏她。他爱慕她,却不会尊重她。 韦若星的双手一酸,火龙果掉在地上,她也不捡了。 她一路哭着跑回寝室,边跑边哭,哭到厕所里干呕。她和全校任何一个男生谈恋爱都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唯独谭千澈是个例外,他是天之骄子,从没受过任何挫折,他看失败者就像看蝼蚁,观望成功者就像在观望未来的自己。 他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但他仍然极度慕强。这也不能怪他,谁不慕强呢?韦若星自己都不能免俗。但她想要他的整颗心,而不是被他当作手下败将一样垂青又怜悯。 韦若星在寝室里待了一整天,也思考了一整天。 隔日一早,她给父母打电话,决定去美国留学。她不能和谭千澈待在同一所大学,她想换一个环境,冲刺一把,没有他的帮助,她也能飞得很高。 韦若星的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父母听说她要出国念书,百分之一百地赞成,马上帮她做好了规划。她已经获得了极具含金量的物理奖项,再加上她的英语底子很好,轻而易举地就在一众申请者之中脱颖而出。 尘埃落定之后,韦若星把自己的决策告诉了谭千澈。 他们在教学楼最高层的走廊上摊牌。谭千澈起初并不相信,听她讲了好几遍,他仍然无法接受现实,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她:“你要甩了我?” 她反过来说 :“是我不想被你甩。” 谭千澈怒极反笑:“你当然不想被我甩,除了我还有谁能教好你?” 韦若星面色泛白。她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你太骄傲了。” “我骄傲就惹你讨厌了?”谭千澈疯到丧失了一切风度,“还是你看上了哪个废物?” 他死死地牵着韦若星的手腕,晨风吹得她发丝纷乱,她好言相劝道:“我是受不了你总是看不起我,在同学面前都要说我笨,我跟你讲过一千遍了,我不笨,是你太聪明,你聪明又骄傲,我哪里比得上你,光是追你我就要累死了,你放手……放手!” 两人争执间,韦若星摔下一句狠话:“你从小被人捧着,平时考试总是满分,同学不敢惹你,老师天天夸你,你是天才,没受过挫折,你也不可能理解我!我和你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谭千澈似乎顿悟了。 他放开她,笑意盎然:“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韦若星反而顿住脚步。 谭千澈就很文雅地骂了她一个字:“滚。” 转身之前,韦若星面无表情。 转身之后,她泪如雨下。 她的口袋里还装着谭千澈送她的手帕、玫瑰花、情侣笔,她极度爱惜这些东西,又想把它们全部扔掉,一个不留。 父母都在校门外等她。 黑色奥迪停靠在路边,韦若星一边抹眼泪,一边钻入车内。妈妈看她哭得愁心断肠,就问她:“星星,怎么了啊?要去美国上大学了,舍不得同学和老师啊?” 她承认道:“我好舍不得啊……” 妈妈安慰她:“哎呀,又不是以后见不了面了,你将来还要回国的,还能再见面的啊。” “不会了,”她喃喃自语,“不可能再见面了,没有以后了……” 没有以后了。 她和谭千澈持续两年多的关系,终止在晴空万里的初夏时节。 她在美国求学期间,每一次回想当天,总觉得有无数种挽留的手段,无数种开诚布公的谈话方法,但他们双方都没有采纳——最开始的那一年,她只要想到谭千澈就难受,异国求学的经历格外艰难,但她一刻也不敢放松。 哪怕谭千澈那么伤人,她还是忘不了两人相处时的温存,也相信他在和她说“我想和你结婚过一辈子”之类的话时,他的浓情蜜意都发自肺腑……可是,当她听说谭千澈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她又开始怀疑那一场初恋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 缘分缘分,终究有缘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前缘篇番外结束,后面的番外就没有这么苦了qaq哎呀,我哭了,我又为学姐落泪了 —————— 截止到下章更新前,本章所有15字以上评论发红包,感谢阅读 178、百合盛开!姬情燃烧! 2012年十一月的某个夜晚, 洛樱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她左手撑着额头,右手翻开一本小说。 这本小说名为《指匠情挑》,描绘了小姐与女仆的爱情故事。 当她读到女仆为小姐宽衣解带,她仿佛身临其境, 透过闪烁的烛光望见了逐渐靠近的属于两个女孩子的灵魂。 于是她的手指产生了钝感, 指尖触摸的纸页宛如空气。她听见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无数雨滴宛如珍珠一般,洒在她的心头,沿着未知的轨道缓缓滑动。 就在这时, 她的手机屏幕跳出一行消息:“学姐,我正在做量子编程平台,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研究小组吗?” 洛樱心不在焉地说:“好啊。” 林知夏秒回:“谢谢学姐!” 洛樱问她:“你最近过得好吗?” “挺好的, ”林知夏反问,“你呢?” 洛樱答非所问:“我在看小说。” 林知夏果然好奇:“什么类型的小说?” 洛樱含糊而简略地描述道:“谈情说爱的。” 林知夏告诉她:“好巧, 昨天晚上我也看了一部谈情说爱的电影, 叫做《偷心》。” 偷心? 偷谁的心呢? 洛樱继续追问:“电影讲了什么?” 林知夏打出一大段话:“男主的老婆是女主,男主爱上了女二,女二嫁给了男二,男二对女主感兴趣,男主婚内出轨女二。最后, 女二跟男二和好了。女主被男主逼问有没有和男二上过床, 女主终于察觉男主不爱自己也不信任自己,就把他甩了。怎么样,结局是不是很有意思?” 洛樱只觉得她语气活泼又生动, 电影里的感情牵扯都被她柔化了。 洛樱就说:“哇,好有意思。” 每当洛樱和林知夏聊天,洛樱的嘴角总是微微上翘着。她可以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 从简短的聊天记录中收获巨大的快乐。 林知夏聪明乐观、活泼开朗、博学多才、善于倾听……洛樱可以轻松列举出无数个优点,但是,每一个优点都无法解释她此刻的异样心态。 她问林知夏:“你相信爱情吗?” 林知夏飞快地回复道:“我相信人类有丰富的感情。” 洛樱思考片刻,缓慢地敲出一行字:“你还是很理智。” 林知夏补充说明:“也不算理智,说实话,爱情没有那么重要,它不是一种稳定而长久的状态,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洛樱心底的旖旎情丝在这一刹那间烟消云散。而她甚至无法判断林知夏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又说:“我们来聊聊你的研究小组吧。” “好的,学姐!”林知夏欢快地答应道。 从这天起,洛樱正式加入林知夏的团队——那是洛樱见过的氛围最好的研究团队。他们彼此尊重,相处融洽,哪怕有不同意见,也能心平气和地交流。 林知夏是团队的技术领导者,而江逾白负责各方协调,扩大团队的规模。他待人接物十分周到,性情与涵养都很好,他大概是林知夏最得力的合作伙伴。 洛樱愿意加入林知夏的公司,不仅是因为她敬佩林知夏的能力,更是因为她信任整个初创团队。 回国工作一年以后,洛樱越来越适应自己的办公室生活,也能从工作中获取愉悦感和满足感,美中不足的一点是,父母经常催促她找一个男朋友。 她快三十岁了。 父母要给她安排相亲。 妈妈没征询过洛樱的意见,就把她的微信名片推给了一位家境富裕、外表俊朗的年轻小伙。 妈妈语重心长地说:“阿樱,你瞧瞧吧,妈妈千挑万选,给你选出来的小伙。他从美国留学回来,身高一米八五,家里条件不错,比你小五岁,和你般配,有共同语言。” 洛樱闻言一怔。 因为林知夏也比洛樱小五岁。 当天夜里,这位小伙给洛樱发微信:“姐姐,你还没睡?” 洛樱保持礼貌的态度:“快睡了,晚安。” 小伙就说:“晚安的拼音是wanan,我爱你爱你的首字母拼音也是wanan,嘻嘻。” 洛樱没回复。 小伙忙问:“姐姐在想什么呢?” 洛樱答道:“想女人。” 小伙:“卧槽?” 洛樱反问:“你明白了吗?” 小伙:“嘿嘿,我可以穿女装的,姐姐。” 洛樱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忽然下定了决心。她快三十岁了,古人常说“三十而立”,她应该把人生完整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谁也无法操控她的意志。无论后果如何,她都自愿承担。 想通这一点之后,洛樱再一次重申道:“我很喜欢女孩子。” 小伙一言不发。 洛樱摆正自己的立场:“‘晚安’是客气话,和‘再见’一样。”——这条消息没发出去,因为小伙已经把她删除了。 她很高兴,当夜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晨,洛樱的家里却炸开了锅。 原来,小伙把聊天记录截屏,发给了洛樱的妈妈。 爸爸妈妈如临大敌一般质问洛樱,她所说的“我很喜欢女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洛樱穿戴整齐,端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诚恳而严肃地回答:“你们可能没有办法接受。但你们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你们都不接受我,我能从哪里找到认同呢?我真的喜欢女孩子,很喜欢。我想找一个女朋友。” 妈妈吃惊到无话可说,爸爸双手扶额,镇定良久。 洛樱依然不慌不乱:“你们总是催我相亲,浪费了你们和那些男生的时间。” 爸爸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你不想相亲,编出来一个借口?爸爸妈妈都不会逼你……” “爸爸,”洛樱打断了他的话,“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说谎吗?我很认真啊,你们能感觉到吧。” 爸爸哑口无言。 妈妈拍了拍爸爸的后背。她用另一只手抓住洛樱的手腕,虽然妈妈一句话都没说,但是,洛樱从妈妈的眼中看到了理解与支持——这一瞬间,洛樱眼眶微潮。她很感激妈妈的体谅。不过,妈妈为她所做的远不止这些。 又过了几天,妈妈在微信上告诉洛樱:“妈妈最近在替你物色女朋友。” 洛樱:“?” 妈妈:“你得有个伴,女伴也好,妈同意了。” 洛樱:“随缘吧,我不急的。” “那不行的,”妈妈却说,“晚了就被人抢光了,你以后多寂寞啊。” 洛樱复制粘贴林知夏之前发给她的那句话:“爱情没有那么重要,它不是一种稳定而长久的状态,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良久后,妈妈才回答:“哎,你随缘吧。” 洛樱躺在床上,顺手发送一条朋友圈,只包含两个字“随缘”——她几乎不发朋友圈,这是她半年以来的第一条动态。 不过片刻的工夫,孟连思就通过微信向她提问:“成为恋人是善缘吗?” 洛樱坐了起来,半靠着床头。 洛樱对孟连思印象深刻。 孟连思是一位年轻的副教授,也是林知夏的同事。半年前,她加上洛樱的微信,此后她经常找洛樱聊天,但她们的谈话内容仅限于工作。 现在,孟连思突然冒出这样的问题,洛樱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说:“是啊。” 孟连思又问:“你想修善缘吗?” 她七拐八拐地绕了几个弯,其实就是在问洛樱:“你想不想谈恋爱?” 洛樱含蓄地说:“有一点呢。” 孟连思约她周六见面。 周六就是明天。 洛樱答应了。 随后,洛樱刷新朋友圈,又见孟连思发了一组自拍照,照片中的孟连思乌发雪肤,红唇皓齿,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她不由得手指一顿。 孟连思配了一行字:“刚才我约到了暗恋的人。” 洛樱缓缓地抱紧枕头。 第二天早上,洛樱八点起床化妆。她打扮一新,提前十分钟抵达目的地,孟连思竟然已经来了。 孟连思缓步靠近洛樱,还递给她一束娇艳的玫瑰。深红色的花瓣开得绚丽,就像孟连思唇边绽放的笑意。 洛樱收下了她的花,浅声说:“很漂亮的一束玫瑰,好香啊,谢谢你。” 孟连思莞尔一笑。她抬起手,将乌黑长发挽到耳后,洛樱注意到了她的耳饰——那是一对精致的粉色樱花耳饰。 洛樱的视线停留了两三秒钟,孟连思就把头发放下来了。她们走进街角的一家咖啡店,落座在光线晦暗的角落里。 洛樱打开菜单,很温柔地问:“孟老师,你爱吃什么呢?随便点吧,我来请客就好。” 孟连思却说:“只有学生才叫我孟老师,你不是我的学生啊。” 洛樱把玫瑰花放在腿上:“你的小名是什么?” 孟连思低头不语,洛樱猜测道:“思思?” 洛樱的声调婉转悦耳,尾音上扬,还含着几分笑。她只念了一次“思思”,就让孟连思喝下一口冰镇柠檬水,以求浇灭内心的旺盛火苗。 洛樱不再喊她的小名。 孟连思借口上厕所,抓着手机去了卫生间。她偷偷给林知夏发了一条消息:“林老师,下周你们公司组织团建,你学姐会去吗?” 林知夏反问:“我有好多学姐,你说的是哪一个?” “你知道的那个。”孟连思含糊地说。 林知夏充满热情地鼓励她:“孟老师!你直接问洛樱学姐吧!不要怂!大胆地向前走!我相信你可以的!你是我们四校研究组的重要成员!我热烈欢迎你和学姐一起参加我们公司的团建!” 孟连思第一次看见林知夏打出这么多的感叹号。 她怀疑林知夏早已洞悉一切。 她决定采纳林知夏的建议。 她洗了个手,喷过香水,照过镜子,方才回到洛樱的身边。 洛樱正在搅拌一杯咖啡。她握着一把小银勺,指尖轻轻一顿:“你喜欢大城市的生活吗?比如北京,纽约之类的。” 孟连思有些意外。她看着洛樱,忽然说:“我跟着导师去纽约大学做过汇报,当时你在纽约读博士。” “这样啊,”洛樱感慨道,“我总觉得几年前就见过你。” 孟连思岔开话题:“你下周参加公司的团建吗?” “孟老师下周的工作忙吗?”洛樱答非所问。 孟连思把洛樱的问题当做了委婉的邀请。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飞快回答:“我不忙的,这学期不带课,下周就能请公休假。” 此话一出,她又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 她轻轻地推动桌上的花瓶,几支深红色的假花挡住了她的脸。透过茂盛的花叶缝隙,她和洛樱对视几秒钟,洛樱竟然笑了:“我们一块去旅游吧。” 洛樱摘下一朵玫瑰,放进她空白的餐盘里。 她就说:“好啊。”又补充道:“我会摄影,我给你拍照。” 洛樱夸赞道:“孟老师真是才华横溢。” 她这一声“孟老师”念的比“思思”还动听,孟连思左手绞紧裙摆,右手取下一枚樱花耳环,挂在了盘中玫瑰的根茎位置,并把这一朵玫瑰还给了洛樱。 这天以后,孟连思和洛樱每天至少闲聊两个小时。 她们的聊天内容五花八门,涵盖各种零碎的信息。洛樱发现孟连思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也更可爱。 洛樱原本以为,孟连思是那种做事井井有条的自律型女强人,但是,现实与洛樱的设想刚好相反——孟连思很宅,也很喜欢睡懒觉。她一本书能读一天,期间会忘记吃饭,累了就瘫在沙发上看电影。她最爱的水果是橘子,最痴迷的零食是巧克力,最热衷的电影类型是类似于《疯狂动物城》、《寻梦环游记》、《夏目友人帐》之类的温馨感人的动漫。 于是,公司团建的前一夜,洛樱往自己的行李箱里塞了两大盒巧克力,这一举动被洛樱的妈妈察觉了。 妈妈旁敲侧击地问她:“阿樱啊,你有情况吗?怎么都不跟妈妈讲一声呢,你说出来让我和你爸高兴高兴。你爸今年上半年的投资很成功,你要是找到伴了,我们家就是喜上加喜。” 洛樱却说:“我和她还没到那一步。” 妈妈叮嘱道:“妈告诉你,你慢慢来,先送点巧克力、毛绒玩具,过两三个月,送她手机、项链、钻戒,这不就成了吗?” 洛樱双手按着行李箱,几乎能摸到箱子里巧克力盒子的轮廓。 洛樱的心态很奇怪。 她并没有“我要赶紧谈恋爱”或者“我要把她拿下”之类的念头。她只是想多了解、多认识孟连思,再考虑下一步动作。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洛樱就起床了。 她化了精致妆容,穿上连衣裙和风衣,戴上珍珠耳环,还用了一点混合金橘、柑橘与柠檬气息的香水——她猜想孟连思大概会喜欢这种香味。 洛樱猜得没错。 前往机场的路上,孟连思和洛樱同坐一排。 孟连思闻到洛樱身上的香气,就把后背挺得笔直。然而,哪怕孟连思挺得再直,她的心是弯的,如何能掩藏呢? 从公司到机场的两个小时的车程里,孟连思起初还有点紧张,后来她渐渐地放松下来,再加上她今天醒得早,人又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洛樱抚弄她的头发,将黑色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指尖,绕成了戒指的形状。她牵着洛樱回家,刚要踏进家门,天上掉下来一只酒瓶,砸在她的头顶,把她撞得眼冒金星。 孟连思睁开双眼。 现实世界依然风平浪静。 洛樱正在听音乐。 “你听什么?”孟连思问她。 洛樱用左手拉开一只耳机。她把耳机挂到孟连思的右耳上,动作轻柔,态度亲近,孟连思听见舒缓的钢琴曲。她又问:“曲子的名字?” “致野玫瑰。”洛樱对她说。 致野玫瑰——这是钢琴曲的名字。 仲春时节的阳光灿烂而温暖。光线透过窗户,洒在洛樱的颈肩处。她的皮肤有些苍白,暖色调的光线为她增色不少,使她看上去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孟连思出神地望着她,她又笑了,还摘下另一只耳机,轻扣在孟连思的另一只耳朵上。 这一次,她的指尖与孟连思的耳尖有短暂的接触。 她似乎在不经意间挠了挠。 孟连思抬起左手,捂紧自己的脸颊——她酥痒难耐,又心旷神怡,像是刚被一根羽毛挠遍全身,又跌入一池荡漾的温泉水。那些复杂而陌生的感触交织在一起,让她情不自禁地轻咬嘴唇。 旅游巴士抵达机场之后,所有人都下车了。他们乘坐一架大型客机,直奔目的地“蓬莱山”,此地的壮丽山水享誉世界,山峰险峭,浓荫蔽天,湖泊清澈见底,可谓风光无限。 林知夏带着员工们住进本地一家酒店。 这家酒店名为“山居玫瑰”,环境极为雅致幽静,大堂中央的喷泉周围还有一圈娇艳的玫瑰。孟连思弯腰观赏玫瑰花,洛樱从她身边走过,她就说:“玫瑰很美。” 洛樱没有回头。 但她回复道:“你也是。” 她的意思是——你也很美。 孟连思的心绪更乱了。 她望着洛樱走向林知夏。 林知夏和洛樱讲了几句话,洛樱的眼睛里漾起笑意。 林知夏还帮洛樱领了房卡。她亲手将房卡递给洛樱,洛樱与她视线交汇,她像洛樱的兄弟一样拍了拍洛樱的肩膀。江逾白忽然出现在林知夏的背后,不着痕迹地将她牵走了,留下洛樱一个人站在原地。 洛樱低头,检查房卡。 她的大波浪长发挡住了侧脸,孟连思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在干什么? 她在想什么? 有关她的问题无穷无尽,就像一群要命的蚂蚁,啃噬着孟连思的好心情——这样下去可不行。孟连思偏过头,换了一个视角,眺望窗外的蓝天白云。 又过了一分钟,洛樱的声音近在耳边:“孟老师,你跟我住一间房呢。” 孟老师仍然坐得直挺挺的。 洛樱接着说:“我刚才问过林知夏了。你要是不想跟我住呢,酒店还有空房。我们公司把整个酒店都包下来了。” 孟连思站起身来。她拎着行李箱,跟随洛樱的脚步,走向她们的那间卧房。 直到进门以后,孟连思才说:“洛、洛樱。” 洛樱却说:“你叫我全名,我倒要紧张了。” 孟连思忙说:“樱樱。” 洛樱笑得好动人:“你下一句是‘嘤嘤嘤’吗?” 孟连思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套护肤品礼盒。她知道洛樱最爱玫瑰,就花了两千多块钱,在省城的大商场买了一套玫瑰精华护肤品。她安安静静地把礼盒放在沙发上,没说一个字,没发一点声,洛樱却用一种略带惊讶的眼神看着她。 孟连思的眼角余光扫过洛樱半开的行李箱,忽然注意到箱子的边角处塞着几个玻璃瓶——那牌子她也认识,是她的消费水平完全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送给洛樱的礼物并不合适。 情急之下,她解释道:“你不要碰它们,我会把它们都用完。” 洛樱轻声叹息:“我以为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呢。” 孟连思只用笑容来做应答。 片刻后,洛樱去洗澡了。 孟连思掏出手机,很诚恳地咨询林知夏:“林老师,我有一个朋友,工作稳定,税后年薪在四十万左右。朋友喜欢的女生家里很有钱……” 孟连思还没讲完,林知夏就开始编辑信息:“没关系,孟老师,不用在意这些。你朋友对钱没兴趣,只对人感兴趣,那就忽略钱的问题,先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搞好。钱是次要的,人是主要的。主要问题,主要解决。” 林知夏打完这段话,点了一下头,心想:仅适用于洛樱与孟连思的情况。 她按下发送键,就像《西厢记》里的红娘一样耐心等待回音。 她等了好久,孟连思都没讲话。 怎么回事呢? 难道孟老师还在害羞吗? 林知夏趴在床上,翻扣手机,而江逾白还在一旁勤勤恳恳地整理行李。他辛勤劳作的样子,吸引了林知夏的注意力,林知夏就使劲拍床,企图让他回头与她对视。 江逾白不仅没回头,还倒退着走了几步路,撞到床沿,跌落在柔软的大床上。 林知夏笑出了声。她迫不及待地张开双手去扑他,但他很轻松地避开了她。他们在宽敞的床铺上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林知夏负责扮演“猫咪”的角色。 林知夏的体力比不过江逾白,追来追去也不是个办法。为了尽快抓住江逾白,林知夏拎起柔软的被子,像撒网一样盖住江逾白。然而,江逾白顺着被子找过来,“猫鼠游戏”的角色瞬间颠倒,林知夏掀开被子,想逃都来不及,只能说:“你犯规了。你见到我也不跑。” 江逾白双掌紧扣她的腰,一边笑一边低头亲她:“我们才刚开始玩,还没定规矩,怎么说我是犯规?” 江逾白的话很有道理。而林知夏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她说:“那我现在制定游戏规则。” 江逾白直直地看向她。她往床头的方向挪了挪,但他静坐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林知夏瞥了一眼天花板,卧室挂着一盏玫瑰形状的花枝吊灯,她随口说道:“我想起一首七百年前的欧洲的……古诗。” 林知夏还没公布游戏规则,就把话题转到一首七百年前的古诗上,好在江逾白早已习惯了她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 江逾白脱下外套,伸手就去捞她。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他瞧见一盏玫瑰吊灯。他心领神会地念出莎士比亚的某一首十四行诗的句子:“对于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繁盛,好让美的玫瑰永不凋零……” 当他念到“天生的尤物”,他的手就伸进她的衣领。 林知夏呼吸一顿。她按住他的手腕。 江逾白贼心不死。他贴在她的耳边喊:“林老师。” 林知夏冷静地总结道:“你经常用这种声音钓我。” 江逾白轻咬她的耳垂,又说:“上周出差,我六天没见你。”言语中颇有夫妻感情急需修补的意思。他的右手就成了修补匠的手,隔着一件衣裳摸索她的后背。 他没花多少时间,林知夏即将上钩,可他又在这时候问:“你刚才想到哪一首诗?” 林知夏实话实说:“英语诗,中文名《整夜在玫瑰边》。” 她完整地复述诗句:“整夜在玫瑰边,我整夜躺在玫瑰畔,不敢偷走玫瑰,但我摘下了这朵花[1]。” 说完,她凑到江逾白的耳边:“我想起了一个单词deflower。” 一般来说,英语单词的de前缀可以代指“删除、否定、拿走、离开”等含意。而“flower”就是花朵。“deflower”却可以暗指“玷污”。 “deflower”这一个单词就让江逾白误入歧途。他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打量林知夏,林知夏立马抖开被子,将他罩住,还说:“你要从文学的角度欣赏那首诗。” 江逾白在被子里说:“我只想摘一朵花,林老师。” 林知夏快速代入角色:“不,你这样就是不学好。” 江逾白动作洒脱地掀开被子:“学得再好也没有奖励。” 林知夏微微起身,亲吻他的唇角,他揽着她的腰倒在床上,枕边的手机顺势滑落。林知夏听见手机掉在柔软的地毯上,摔出“咚”的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洛樱和孟连思结伴出游了。 她们穿着颜色相近的连衣裙,走在绿荫遍地的山路上。 山间道路蜿蜒崎岖,孟连思还带着一个单反相机。她举起相机,四处拍照,洛樱时不时入镜,镜头下的洛樱在交织的光影中更显柔美,孟连思都要看愣了。 “小心啊,”洛樱提醒她,“台阶陡峭。” 孟连思忙说:“好,你也当心。” 她无意中伸出手,洛樱就扶住了她。 她再也没松开。 她们走到半山腰,见到了一个小市集。 淡薄的白雾尚未消散,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孟连思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仙境,眼前的市集也是天上仙人布置的,让游人们忘掉生活中的一切烦恼——孟连思连她上周发表的论文都快忘掉了。 洛樱拉着孟连思在一处馄饨摊前坐下。 摊主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两鬓斑白,慈眉善目,虽然有些老态,但她干活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把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端到洛樱和孟连思的桌上。 洛樱掰开竹筷子,吸了一口馄饨的香气。她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食欲大开了。馄饨是猪肉馅的,汤里放着紫菜、豆芽和虾皮,飘出一股鲜香味。 洛樱夹起一只馄饨,刚咬一口,舌头都要被烫麻。她满眼含泪,孟连思立即把矿泉水递给她:“把馄饨吐掉,喝水。” 洛樱缓了几分钟,喝了半瓶矿泉水,才自我解嘲道:“我连饭都不会吃了。” “我带了维生素e,”孟连思依然关心她的伤势,“这几天你吃一点维生素e,舌头好得快。” 林间山风清爽,热汤也被吹凉。洛樱低头继续吃馄饨,顺便说:“我带了巧克力,给你的。” 孟连思停下筷子:“专门给我的?” “对啊,”洛樱说,“红酒夹心,你的最爱。” 孟连思夹到一半的馄饨落回碗中。 林荫道上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子。他背着一顶草帽,穿着宽松汗衫和长裤,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饭盒。他把饭盒递给摊主老太太,又给那位老太太打下手,老太拾起手帕为他擦汗——这两人显然是一对夫妻。 孟连思看了一会儿,就出神地问:“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 洛樱喝了一口汤,才说:“有啊。” 孟连思心底微酸,忍不住追问:“是谁?” 洛樱反问她:“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孟连思没有洛樱的坦荡。 她换了一只手拿筷子,洛樱才发现她能灵活地运用左右手,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 洛樱正要发出赞叹,她就说:“我也喜欢过一个女生……” 她特意咬重了“女”字,再抬头去看洛樱。万一洛樱的表情不对,那就是她一直以来会错意了,洛樱只想把她当成普通同性朋友——这个假设令她提心吊胆,因此,她抬头的速度极快,幸好洛樱的神情并无一丝异样。她依旧专注地望着孟连思。 孟连思这才继续说:“当时我在读大一,加入了学校的社团。我和一个室友熬夜工作到凌晨,她喝完咖啡,还喝了啤酒,亲了我两口,让我做她的女朋友。” “你做了吗?”洛樱问道。 孟连思忽然失笑:“周末回家,我和爸妈说,我要做女生的女朋友……” 洛樱用自己家的例子做参考,推测道:“你爸妈同意了?” 孟连思的语气还是很温柔:“爸爸踹了我一脚,他说我不正常,玷污了全家人,让全家人脸上没光。女同学也和我说,她开玩笑的,我当真就让她害怕了。” 洛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孟连思又吃下一只馄饨:“后来我读研读博,发论文,申专利。我不太会交际,总蜷在家里。爸妈给我安排相亲,我没有一点冲动,相亲能相什么?我总和相亲对象说,我家欠了一屁股债,我的工作不是正式岗,谎话多重复几遍,就没人愿意和我见面了。” 洛樱有意活跃气氛:“你还挺机灵。” 孟连思含笑:“你第一次谈恋爱的状况呢?” 洛樱稍作酝酿,就和盘托出:“我没谈过,只暗恋过别人。” 孟连思没料到洛樱这样的女生也吃过暗恋的苦——大概率是喜欢上直女了。 果不其然,洛樱简略地描述道:“我以前的暗恋对象是一个很漂亮可爱的女生。她男朋友也很好,两个人很般配。后来我就看开了。” 孟连思却说:“我有点羡慕。” “嗯?”洛樱抬头。 孟连思改口:“馄饨可真好吃啊。” 洛樱再度低头。 这一天,洛樱始终记得孟连思亲口转述的她家里人骂她的那一句:“你不正常,玷污了全家人,让全家人脸上没光。” 孟连思与洛樱年纪相近。她们的父母都出生于五六十年代,观念保守,作风老派,可以理解。 但是,父母毫不留情的贬低与咒骂,总会伤到子女的心。父母明知这一点,又为什么肆意羞辱自己的孩子?这让人很难理解。 公司的团建活动长达四天。 这四天里,洛樱和孟连思形影不离,相处融洽。 孟连思拍了许多照片。回到省城之后,她冲洗了一部分照片,又将照片一张一张地塞进漂亮的相册,再把相册当作礼物送给洛樱。 洛樱收到相册,仿佛能从照片里窥见她细腻而丰富的感情。 春去夏来,气温渐热,洛樱和孟连思见面的频率越来越高,相处得越来越融洽。 交往半年时,洛樱在大学城附近买下一套房子。她和孟连思双双搬进了新住所,还一起养了两只猫。不过她们两人都很低调,除了双方的亲友之外,几乎没人知道她们的真实关系。 洛樱的父母早已接受了孟连思,把孟连思当成了另一个女儿。 而孟连思的家庭情况却比较棘手。她的父母——尤其是父亲,观念相当传统。他听说孟连思和女生谈恋爱,气不打一处来,单方面斩断了自己和孟连思的联系。他不接女儿的电话,也不回女儿的消息,只说:“你什么时候回到正轨上来,我就跟你好好聊。你不怕被你同事和学生知道吗?你一个做老师的!人家背地里会怎么编排你!谁都要戳死你的脊梁骨!” 总之,父亲把后果描述得十分严重。 洛樱想跟孟连思回一趟孟家,但是,孟连思说什么也不答应。 孟连思害怕长辈们讲了不好听的话,会给洛樱留下阴影。 洛樱就没再坚持。她和孟连思并排坐在阳台的长椅上,观望今日的夕阳落幕。家里的两只猫咪趴在她们的腿上,晚霞漫天时,洛樱端起茶杯,与孟连思轻轻碰杯。 “我爸爸……”孟连思欲言又止。 “没事,”洛樱说,“你爸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跟我们讲话,我们再跟他好好聊。” 孟连思喝了一口玫瑰茶,茶水的香气沁人心脾。她也放松下来,一边眺望远景,一边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以前不敢想的那种好。我爸想不通也没事,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洛樱抓住她的手背,她们在夕阳的余光中对视,无需多余的言语,她们十指相扣,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洛樱又记起孟连思的父亲说女儿“玷污”了家人的声誉。 “玷污”这个词用得太重,她的心是纯洁无暇的,她的爱情也是。就算过往的经历在她的心底留下了微不足道的阴影,在那阴影之中也有一片盛放的玫瑰花。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罗林森抄本》(bodleian libraryrawlinson d.913,fol.1v) —————— 截止到下章更新前,所有15字以上2分评论发红包,感谢阅读! 179、阴差阳错!手到擒来! 段启言从小就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小学一年级时, 他立下一个宏伟的志向——他要成为全校最高贵的大队长。 众所周知,大队长要在手臂上挂一块小牌子,牌子白底红线地标明三道杠,每一道杠都是身份与实力的双重象征。 周一早晨, 大队长还要站在学校门口, 检查每一位踏进校门的同学是否佩戴了红领巾。课间做眼保健操时, 大队长更是要带领全年级的中队长,视察各个班级,记录每一位不认真做眼保健操的同学的名字。 每一名合格的大队长, 都应该贯彻落实“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方针,坚持“从同学中来, 到同学中去”的行动准则,把“服务同学, 保护同学”当作自身的信念。 段启言深刻地领悟了大队长的工作职责、工作意义。再加上他的成绩十分优秀, 号称“师范附小第一战神”,各科老师们都对他赞不绝口。终于,他在升入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从年级组办公室领到了大队长的任命书和标志牌。 那是段启言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每逢周一早晨,段启言总是早早地出现在师范附小的门口, 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老师一样双手背后, 微微挺着肚子——他根本没有肚腩,但他有意识地模仿班主任的站姿。 有病吧这个人——这就是汤婷婷对段启言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隆冬腊月的寒风像钢刀一样往汤婷婷的脸上刮。她穿着厚实的棉衣, 仍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而段启言跟个没事人一样待在校门之外,连跑带跳, 精力充沛。 三年级的同学们见到段启言,都要和他打一声招呼,“段队长”、“段战神”、“段哥”、“段老大”之类的称呼不绝于耳,充斥着一股拉帮结派的不良氛围。 汤婷婷也在师范附小念书。她和段启言同年级,却不同班。她高傲地扬起脑袋,目不斜视地从段启言身边路过,却被段启言叫住了:“二班的汤婷婷!” 年仅十岁的汤婷婷把下巴仰得更高,简直快要撅到天上去了。她暗暗心想,老娘绝对不会跟你打招呼! 怎料,段启言却说:“二班的汤婷婷!你没戴红领巾!今天周一升旗,你要么去学校门口买,要么回家!” 段启言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和狂狷。 汤婷婷都听愣了。 段启言拉了拉自己的大队长标志牌,又重申了一遍学校的规定。 标志牌上色彩鲜明的三道杠,就像三把红色飞箭,插入汤婷婷的双眼。汤婷婷走投无路,只能拉开书包拉链,妄图从书包里找出五角钱——学校门口小卖部的红领巾售价五角钱一条。 可惜汤婷婷身无分文。 她忘带钱了。 汤婷婷在冷风中与段启言面面相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汤婷婷和他打起商量:“你让我进去吧,冻死人了,我在班上借一条红领巾,借不到我就不去升旗仪式。” 她甚至屈尊降贵地喊了一声:“段队长。” 段启言却用一声怒吼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友好谈话:“不行!你这个混子!学校有学校的规定!” 汤婷婷差点被他震得耳聋。 她破口大骂道:“你嗓门大了不起啊?叫什么叫!公鸡打鸣啊!” 蹲在保安室里烤火的年级主任听见响动,端着保温杯出门了。他朝着段启言和汤婷婷走来,汤婷婷暗道“大事不妙”,甚至准备掉头跑回家了。 年级主任是全年级最凶残的老师,他经常把学生拉到相应班级的门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斥责学生,直到把学生骂哭为止——他的这套教育方针,对男生女生一视同仁,杀遍全校各个年级,让无数英雄好汉落下一把辛酸泪。 汤婷婷绝不能被年级主任逮到! 因为她不会乖乖听训。她一定会和主任顶嘴,演变为一场骂战,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汤婷婷最慌张的那一刻,段启言从口袋里掏出五角钱,塞进汤婷婷的手心:“你吓得脸都白了。缺钱吗?我借你。你去买一条红领巾。” 这是段启言对汤婷婷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他讲话时,也没有看她。 他还在审查路过的学生们。 忽然之间,冬日的光束仿佛凝聚在他的头顶。他挑剔、嘴毒、傲慢、爱装大人的毛病都成了他能吃苦、负责任的证明。 他摘下手套,骨节被冻得发红。 汤婷婷甩给他一管冻疮膏:“别冻死了。” 她扭头直奔小卖部。 年级主任姗姗来迟。他问段启言:“二班的汤婷婷怎么了?” 段启言亮出那一管冻疮膏:“她给我拿药。” 年级主任拍了拍段启言的肩膀。他把段启言带到了保安室烤火。虽然全校学生都讨厌这位老师,段启言却对他印象不错。 年级主任还把自己的塑料保温杯拿给段启言捂手。他向保安们隆重介绍道:“这孩子叫段启言,我们年级成绩最好、最聪明的学生!回回考试都是满分。他才三年级,就开始学奥数了,奥数老师都说他是好苗子,这么冷的天,这孩子在外面站岗,都不叫一声苦,不偷一点懒,多守规矩!将来肯定是人才里的人才,能为国争光。” 保安叔叔们纷纷附和。 段启言听见了“好厉害啊”,“真是一表人才”,“这孩子的父母让咱们做家长的羡慕死了”之类的话。 年仅十岁的段启言早已学会如何应对大人们的夸赞。他淡然地点了一下头,双手却握紧了年级主任的保温杯。 年级主任嘱咐他:“段启言,你以后有了大出息,别忘了回到你的母校师范附小看看。” 段启言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他要让“师范附小第一战神”的美名传遍全世界! 他就是下一代的华罗庚、陈景润、爱因斯坦、居里夫人! 由于汤婷婷的好心援助,这个冬天,段启言没长冻疮。 段启言第一次发现那么好用的冻疮膏,就让爸爸带着他去药店咨询专业人士。那药店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啊,这冻疮膏是从东北进的货,十四块钱一管,你们要新的吗?” 十四块钱! 段启言震惊了。 他原本以为,那药膏最多一块钱一支,他借给汤婷婷五角钱,相当于两不相欠。万万没想到冻疮膏也能售价十四元!汤婷婷真是深藏不露。 这么一算,他竟然倒欠汤婷婷一笔巨款。 而他身为师范附小第一战神,鼎鼎有名的“段大队长”,自从上任以来,始终坚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工作原则。他的同桌曾经用皮卡丘的玩偶、四驱兄弟的玩具小汽车贿赂他,都被他严词拒绝,他怎么能栽在汤婷婷的手上? 于是,段启言和爸爸妈妈说明了情况。 爸爸妈妈差点笑岔气,都说他好憨,他心生一股不被理解的苦闷与悲壮。幸好,爸爸妈妈嘴上说他憨,实际上还是给了他十四块钱,让他把钱还给人家二班的汤婷婷。 那是三年级下学期的一个早晨,三年级的同学们都在班级门口排队,等着班主任带领他们去操场做早操。 段启言瞅准时机,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二班的汤婷婷。 汤婷婷是二班的班长。她好不容易排好队形,段启言就出现了,她紧紧地皱着眉头:“你干嘛?” 段启言递给她一张黄皮纸信封,封面写着一行字:“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汤婷婷赶紧把信封塞进她的书桌抽屉。周围同学问她:“一班的段启言给你什么?” 汤婷婷严肃道:“年级组的东西。我是二班的班长,年级的中队长,我都跟你们说过了!你们做眼保健操,不能睁眼,不然我要告老师了!” 汤婷婷这一招“祸水东引”大法,成功地转移同学们的焦点。众人都在反思自己做眼保健操时,有没有睁眼,有没有给班级拖后腿,给汤婷婷的工作造成负担,自然不会再关注一班的段启言。 汤婷婷昂首挺胸,跟随班主任,把她的同学们带向操场。 熟悉的音乐声响起,全校同学开始做广播体操。汤婷婷不经意地瞥向一班的区域,呼吸顿时凝滞——她忽然发现,段启言做广播体操好认真! 他比前方带操的那位同学还要认真。 他深蹲、弹跳、高举双手,表情庄严,仿佛不是在做广播体操,而是在参加世界奥林匹克体操比赛。他的体育精神也影响了周围几个男生——那一圈男生就像男子体操队成员一样,高标准、高姿态地完成每一个广播体操动作。 果然,段启言的脑回路与普通人不一样。 但他在师范附小的地位一直很高。 没有一个学生能打败他。 从三年级到六年级,每一次考试,段启言都是年级第一,从来没有一次例外。他还获得了华罗庚竞赛的奖状,被校长和副校长表扬,省立一中的竞赛班听闻他的威名,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诚恳地邀请他参加2004年竞赛班的选拔考试。 他在六年级(一)班放话:“我去了省立一中也是年级第一!永远的师范附小第一战神!” 全班男生高呼回应:“第一战神!第一战神!” 此时,汤婷婷刚好从一班的窗外路过。她抱着一沓试卷,侧目看向段启言,两人的目光交汇,段启言坐在桌子上,而她照例扬起下巴,就有一个男生说:“二班的汤婷婷那么傲,那么狂,真看不惯她那小样,她比我们段哥不是差远了?” 汤婷婷停下脚步。 段启言心脏一紧,立刻圆场:“她是她,你是你,我是我……” 段启言还没讲完,汤婷婷一把推开窗户,冲着刚才嘴碎的那个男生骂道:“你他妈才狂什么狂!你有几个哥哥啊,认同学做哥?狗仗人势还骂我小样,看不惯我就把自己眼睛抠下来!” 汤婷婷长相甜美,爱穿粉色和粉蓝的衣服,骂人却极端凶狠,像个没轻没重的暴徒——最恐怖的是,她的外公在省城开了一家武馆。她是二班的班长兼文艺委员,因为她常说“武艺也是一门艺术”,班主任认可她的说法,就让她在二班独揽大权,可谓权倾朝野。 段启言觉得汤婷婷很嚣张、很暴躁,做事几乎不经大脑思考。 他们二人怀揣着对双方的偏见,考上了省立一中的竞赛班,自此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同班同学生涯。 在省立一中,段启言折戟沉沙。 他遇见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存在——此人名为林知夏。她外表单纯漂亮,内心狂暴凶残,每次考试稳居年级第一。她与同学下围棋时,风格穷凶极恶,从未手下留情,总要把同学杀到片甲不留,才肯罢休。 为了战胜林知夏,段启言每晚挑灯夜读,可惜收效甚微,他的班级排名甚至下降了不少。 就连隔壁班的金百慧都能把段启言远远地甩在背后。 省立一中的中学生活,并没有段启言想象中的荣耀,只有一把洒不尽的辛酸泪。 段启言的爸爸却说:“你们学校的竞赛教练总跟我和你妈讲,别把你逼得太紧,我的乖乖,打从你上了初中,我和你妈都不敢管你,知道你在学校压力大。你爸没念过大学,你妈上过大专,就你爸妈这基础,你能考上本科,那就是咱家的大喜讯,晓得了吗,乖儿子?” 段启言却说:“林知夏的爸妈学历也不高。” “哎,”爸爸敲了他的脑壳,“你跟人家比比啥,没啥好比的,爸爸开着奥拓上下班,领导开奥迪,爸爸在家说什么了吗?那不一样的道理吗?” 段启言就像爸爸的哥们一样与他称兄道弟:“等咱将来发达了,给爸换一辆大奔驰……”他想起江逾白家的各式豪车,又说:“悍马,路虎,宾利,劳斯莱斯各来一辆!” 爸爸不仅没有丝毫感动,还敲了一次段启言的脑壳:“烧的你!败家子,还没挣钱就开始败!爸不要你的车,爸就喜欢开奥拓。” 段启言“呵呵”地笑了。他和爸爸互相拍过肩膀,从妈妈手里接过书包,就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赶往省立一中。 从家到学校的那条路上,到处都是段启言的校友。段启言听见校友们说:“学校的百年校庆要来了,你们班准备什么节目……” 百年校庆! 段启言的心思活络起来。 他无法在学校的成绩光荣榜上名列前茅,却可以在校庆典礼上大放异彩。如果他成功地表演了一个超级搞笑的小品,那他岂不就能获得“省立一中赵本山”的美誉? 段启言越想越高兴,骑车速度都变快了。 他跑进初二(十七)班的教室,生怕自己来迟了,“省立一中赵本山”的美誉就被江逾白抢走了。据他观察,江逾白是全班最有心机的男生,他简直不屑与江逾白为伍。 不过,江逾白对班级的贡献堪称巨大,他为初二(十七)班的《变迁》剧组提供了完美的服装和道具,就连段启言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江逾白送给段启言的那件衣服像极了清末民初的老学究,他把衣裳一穿,眼镜一戴,就在排练室里走起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导演沈负暄用大喇叭喊道:“段启言!段启言!请你过来!和你戏里的老婆培养一下默契!” 全班顿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 段启言正处于青春期,他当然明白那些笑声意味着什么。他站在原地,不肯过去,汤婷婷就在对面吼他:“你害什么臊啊,段启言,你能演就演,不能演把角色让给别人!我们班好不容易借到排练室,时间很紧张!” 林知夏附和道:“真的很紧张。” 江逾白一针见血:“假如我们演得不好,过不了初选,就没有上台的机会,浪费了同学熬夜写出的剧本。” “天呐,”林知夏与江逾白一唱一和,“那十八班会不会嘲笑我们?” 江逾白看着段启言:“这还用说?” 段启言被他激将了,风一般地冲向汤婷婷,朝她喊道:“老婆!” 角落里的几个男生还在调笑。 林知夏抢走导演的喇叭,大声造势道:“各位同学,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的这一出戏,能拍出来不容易,每一个角色都被编剧组仔细打磨过,他们熬夜熬了一周。班主任信任我们,编剧组、导演组、道具组都在忙前跑后,我希望大家不要笑话剧本里的角色。这一出戏的最终效果,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段启言的认真,我们有目共睹,尊重每一位同学,不仅是为了这出戏,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江逾白忽然察觉,林知夏协调团队的核心思想不外乎两点:第一点,人人平等,第二点,他人即是自我——这是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江逾白目前还达不到。他静静地看着林知夏,林知夏扭头回望他,他又移开了目光。 他穿着一套民国时期的西装,领口稍微有点紧,他拉了拉领带,站在对面的段启言又对着汤婷婷喊道:“老婆!” 这一次,全班鸦雀无声。 汤婷婷脸色涨红。她穿着旗袍,进退不得,她刚要张嘴,又忘记台词,导演沈负暄就看不下去了:“汤婷婷,你和段启言去旁边对剧本,我来给江逾白他们讲戏。” 江逾白是本剧的男主角,也是全剧的灵魂人物,地位相当重要。沈负暄和江逾白讨论人物时,汤婷婷和段启言就坐在一旁“对剧本”。 汤婷婷第一次穿旗袍,段启言也是第一次看她穿旗袍。他简直不知道双眼该往哪里瞟。他和汤婷婷讲话,不能不看她,可是看着她,他就觉得好不对劲!仿佛同学们起哄的声音又响在耳边。 他和汤婷婷是清清白白的。 更何况,汤婷婷多恐怖! 汤婷婷一脚踩上长椅的横梁,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辣条,“哗啦”一声撕开辣条,咬了一口,偏头看他:“你台词背完了吗?” “还差一页。”段启言说。 汤婷婷把辣条递到他面前。起初他还扭捏作态不肯吃,汤婷婷正要把其他同学喊来,他又伸手拽了好几根,塞进自己的嘴里,越嚼越香。 “小心点,”汤婷婷提醒他,“别搞到衣服上了。” 他伸长脖子,像长劲鹿低头喝水一样继续吃辣条。 汤婷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还蛮好玩的。上小学的那几年,你飞在天上,初中碰见林知夏,你回到地面了。” “你跟林知夏很熟?”段启言问她。 “那当然,”汤婷婷自称,“我是林知夏玩得最好的女同学。” “男同学呢?” “废话,当然是江逾白。” 段启言不耐烦道:“你干嘛这么凶?我戏里的老婆是温柔贤惠型的,你就不能学学万春蕾和林知夏?” 汤婷婷嗤笑道:“你他妈还蹬鼻子上脸了,我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和你对戏都是看在沈负暄和江逾白的面子上,懂吗?还有你哪只眼看到万春蕾和林知夏温柔贤惠了,她俩也不是好惹的,管好你自己吧,死鬼。” “死鬼”是剧本里的台词,汤婷婷顺嘴就说出来了。但她并没有打情骂俏的意思,就是单纯地想讽刺一下段启言。 段启言果然被她讽刺到了。他攥着辣条,坐在原位,像石像一样纹丝不动。 沈负暄还在安排场次:“汤婷婷,段启言,准备开场!” 汤婷婷火速跑向沈负暄,工作态度认真负责,而段启言却仿佛在耍大牌,对沈负暄的话充耳不闻。 “段启言,最后一次通知你!准备开场!”沈负暄下达最后通牒。 段启言方才走向了排练厅的正中央。他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是个老学究,缓缓地踱步,无意中撞到了汤婷婷,汤婷婷小声威胁他:“你再撞我一次,我把你胳膊拧了。” 段启言有些出戏,又有些入戏。 他找到了其中的规律,不负众望地演出了老学究的感觉,沈负暄频频称赞他,就连江逾白的演技都被他吊打——江逾白经常在课间和林知夏玩角色扮演,玩遍了历史书上的人物,没想到江逾白的演技不过尔尔,真是不可思议! 段启言主动找到林知夏,毛遂自荐:“你别跟江逾白玩角色扮演了,跟我和汤婷婷玩呗,我俩的演技不比江逾白好多了?” 话音刚落,段启言察觉江逾白就在一旁注视着他。他汗毛倒竖,江逾白还要拉他去教室外面聊聊,段启言马上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此后再也没有和林知夏提过“演技”二字。 汤婷婷听闻此事,却说:“你别在林知夏和江逾白中间横插一杠,无不无聊?” 彼时正是下午五点,他们并排走出省立一中的大门。红色落霞映衬着广阔校园,成了他们背后的景色,汤婷婷抱着笔记本,走了几步路,又问:“你最近怎么不骑自行车了?” 段启言实话实说:“我在《变迁》剧组里不是有一个下跪的剧情吗?台上演出那天,跪得太狠,膝盖摔坏了,这两周都不能骑车,我就坐公交车了。” 他没心没肺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痛感。 汤婷婷却愣住了。 她记起了段启言小学时在校门口站岗,寒风再冷,他都不偷懒,双手冻红,他也没抱怨。还有,初一那年,他和江逾白打赌,输了就愿赌服输,哪怕再丢脸,他都没有耍赖。 这一次《变迁》校庆演出,他跪了那么多回,从未和编剧组提过意见,也没在排练时,或者退场后,叫过一声苦,他明明都不能骑自行车了。 汤婷婷眼眶泛红。但她用笔记本挡了一下,霞光又洒了她满身,除了她自己以外,无人发现她的秘密,无人猜到她此时的混乱心境。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那么严重啊?你摔成什么样了,去过医院了吗?” “我靠,”段启言却说,“这点小伤用得着去医院?” 汤婷婷没来由地赌气道:“不去就不去!” 她甩下段启言,独自走向公交车站牌。 段启言站在原地,不解其意。 汤婷婷的言行举止经常让段启言感到匪夷所思——汤婷婷是班上的文艺委员,除了在林知夏的面前比较甜美,在其他人看来她都是一副很凶悍的粗鲁形象。你说汤婷婷不够温柔细腻吧,她的泪点又很低,班级组织观看《猫狗大战》、《放牛班的春天》等一系列电影时,汤婷婷哭得嗷嗷的。 总之,汤婷婷的身上迷雾重重。 段启言正在思索,江逾白从他背后经过,喊了他一声:“段启言。” 段启言惊慌失色:“啊?” 江逾白盯着他的神色看了一会儿,就说:“你的脸和耳朵一样红。”又问:“你在想什么?” 段启言说:“女同学。” 话音未落,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了饭,没吃饱,下午自然饿得快。江逾白就从书包里拿出一只草莓面包递给他:“我只有这个,你尝尝。” 段启言拆开包装袋,刚咬一口,就觉得这是最好吃的面包。他狼吞虎咽地啃完,满嘴都是草莓香,他立马问道:“这是不是你给林知夏带的?” 江逾白双手揣兜:“你吃了就是给你带的。” 呦呵,还挺潇洒! 段启言不再说话。 江逾白又说:“出校门那会儿,我走在你和汤婷婷背后,正好听见你们聊天……” “你偷听!”段启言伸出食指,指向他。 江逾白握住他的食指,朝他自己的方向轻轻弯折:“膝盖问题不是小事,能去医院还是去一趟,或者你把症状告诉我,用qq给我传照片,我找家里的医生给你看看,明天给你带点药。” 段启言却说:“得了得了,你别这么关心我,我和你不算很熟。” “这不是熟不熟的问题,”江逾白给他分析道,“我是《变迁》演员组的人,也写了一天剧本,最后剧本定稿,我是一审,负责安排道具和服装。我没在你的裤子上加棉垫,考虑得不周全,我现在就是马后炮,弥补自己没尽到的责任,你别有压力。” 段启言被江逾白唬得一愣一愣的。 当天晚上,段启言就用家里的数码相机给自己的膝盖拍照,再把照片通过qq传给江逾白。好家伙,江逾白直接带着医生来给他开了一场现场问诊,把他爸妈都搞得好紧张,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幸好医生说,没啥大碍,喷点药就行。 第二天下午,江逾白果然给段启言带来两盒药。 段启言用了几天,伤势好得极快,不到一周,他就痊愈了,又在走廊上和男生打打闹闹,勾肩搭背,弹跳奔跑,好不快活。 他还特意对汤婷婷说:“我好了!” 汤婷婷绕开他:“好了就好了呗。” 汤婷婷往前走,段启言往后退:“哎,你那天是不是哭了?” 汤婷婷的内心升起不详预感。她问他:“哪天?” 段启言老老实实地说:“我跟你讲我膝盖有伤的那天,因公受伤!” 汤婷婷面色大变,疯狂辱骂他:“哭你个鬼!你哪只眼看到我哭了!让开!别挡我往老师办公室送作业!” 她可真凶,段启言心想。 段启言飞快地跑开了。 此后他和汤婷婷没什么交集。两人虽然是同班同学,却有可能从早到晚也不说一句话,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同学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初中升入高中的那一年,江逾白转学离开了。从高一升入高二的那一年,林知夏又跳级上大学去了。 班级不再是他们熟悉的班级,欢笑声越来越少,竞赛的压力逐渐增大,课间休息时,教室里至少有一半学生沉迷于做题。 汤婷婷想出门透气。 她抓着一张试卷,站在走廊上,背靠栏杆。她抬头望天,天空蓝得刺眼,她微微眯眼,泪水从眼角划过——这都是因为她用眼疲劳,刚刚又点了几滴眼药水。 段启言却在她面前驻足。 “你哭了?”他问。 汤婷婷不耐烦道:“哭个鬼。” 段启言就很肯定:“你真哭了。” 汤婷婷抿唇不语。她把手中试卷一甩,转身走回教室,段启言瞥见她卷子上鲜红的“七十一分”。这是本周的物理段考试卷,难度极大,段启言自己也才考了七十三分。 段启言沉思片刻,就坐回座位,从卷子的第一题开始订正,写下最简便的解法。遇到不懂的题目,段启言会请教沈负暄,或者去办公室找老师,经过半天的努力,他把一份写满了最简单思路的草稿纸扔到了汤婷婷的面前。 “赏你了!”段启言说。 汤婷婷正要把纸张撕碎,段启言扑过来拦她:“我靠,你这个混子,起码看一眼再撕!” 汤婷婷看得很清楚。她收回双手,挤出一句:“谢谢。” “不谢,”段启言说,“林知夏走了,你得靠自己了,你就找沈负暄、老师问问题呗。我刚跟沈负暄打了招呼,他愿意给你讲题。我数学和化学挺好,这两科你不懂可以来问我。” 汤婷婷小声嘟囔一句话。 段启言问她:“讲什么啊,大点声?” 汤婷婷抬头看他:“大哥,我数学和化学分数都比你高。” “我靠,真的假的?”段启言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简直比他初中连喊三声“江逾白陛下”还要尴尬,而汤婷婷却忽然笑了出来:“假的,我诓你的,你真好诓。” 段启言仿佛死而复生。 他高傲地扭头就走。 汤婷婷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她记得他的忠告:“林知夏走了,你得靠自己了。” 汤婷婷依靠自身的努力,考上了清华大学。其实她本来报了北大的数学系,奈何分数不够,就只能与段启言等人失之交臂。她要面子,当然不能直说,对外一律宣称,她从未考虑过北大。 汤婷婷还说,她选择另一所学校,是因为那里的男生多,男生越多的地方,脱单的几率就越高。她要在大学里好好谈一场恋爱,让青春浸泡在爱情的海洋里。 段启言被她气得不轻。 他在大马路上教育她:“你要是只想着谈恋爱,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子,哪来那么多恋爱要谈,无聊。” “傻子。”汤婷婷也骂他。 “我不傻。”段启言宣称。 沈负暄站在一旁,静观他们二人的争斗,直到汤婷婷走后,沈负暄才开口问:“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段启言反问:“你是真装蒜,还是假装蒜?” 沈负暄像个跑江湖的神棍:“真真假假,过眼云烟。” 段启言放慢了脚步。那时他还想在北京留下来。 几经辗转,他最终放弃了在北京打拼的念头,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省城,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成为了省立一中的数学竞赛老师。 段启言以老师的身份重返省立一中,颇有一种“宿命轮回”的感觉。 他尽心尽力地辅导每一位学生,手机里存满了家长们的联系方式,他才发现小时候感觉大人必须做到的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容易,比如,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接送孩子——虽然他还没结婚,也没有孩子,但是,他可以想象。 江逾白与林知夏结婚后不久,段启言也攒钱买了一颗钻戒。作为省立一中的新一代竞赛老师,他把汤婷婷带回了省立一中的校园。 在他们高中教学楼的楼顶,段启言将装有钻戒的盒子往汤婷婷怀里一揣,熟悉的羞耻感与焦虑感交替涌上心头,段启言转身就要狂奔,汤婷婷喊住了他:“你要是跑了,咱俩就掰了!” 段启言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回来。 “行吗?”他问,“戒指够大吗?戴出门有面子吗?” 汤婷婷说:“谁戴着这玩意出去工作?我每天都要查电路,这钻石好闪,炫得我眼疼。” 她勾住他的脖子:“多少钱啊,这戒指?” “十来万。”段启言说。 汤婷婷在他脸上猛亲一口:“谢谢段哥了。” 段启言说:“客气什么,小意思。” “你存折还剩多少钱?”汤婷婷又问。 冷风刮过,段启言抽了一下鼻涕:“还有四万多。” 汤婷婷戴好戒指,牵着他走下楼:“老公,我想换个大房子。这样吧,你名下这套房就挂出去,地段好,容易出租。我呢,就在我爹妈还有我自己的努力下全款买房,加你名字,行吧?” “加不加无所谓,”段启言盘算道,“我现在住着的房子,就不出租了,改天和你吵完架,我有个地方能去。” 汤婷婷诧然望着他。 他也看着她。 汤婷婷说:“我不会把你扫地出门的。” 段启言在她头上胡乱地摸了摸。 汤婷婷心生一股虚火。她把段启言拽回他的那套房子里,当夜两人就共赴巫山云雨,段启言多年坚持体育锻炼的好处也充分展现出来了,汤婷婷不由得对他又怜又惜,柔情无限。 事后,汤婷婷坐在床头喝水,段启言缩在被子里不出来,汤婷婷就安慰他:“哎,我接受了你的求婚,肯定会对你负责的,放心吧老公。” 段启言却说:“你满嘴跑火车。” “哪有啊,”汤婷婷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从小就对你很诚实,还让你占便宜,你记得当年的冻疮膏吗?” 这或许是一段冻疮膏引发的姻缘,段启言心想。 他忽然有些心血来潮。 周一下午,段启言没课,作业也改完了。他坐上公交车,独自一人前往师范附小。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回来看一眼母校了,现在他工作稳定,也快结婚了,已然成家立业,就想来瞧一瞧当年的校园。他在师范附小的门口立定良久,“第一战神”的名声早已消失不见,教学楼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保安室里有一位鬓发纯白的老大爷朝他挥了挥手。 他展颜一笑,后退两步,转身离开了小学门口,大步迈向未来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是小江高中番外了! ———————— 截止到180章更新完毕,所有15字以上2分评论发红包,感谢阅读! 180、意气风发,天之骄子? 2008年的九月初, 高中开学。 江逾白背着双肩包,穿着一身学生制服,走进国际学校的大门。 他被分到了高一年级的a班,班上共有十四位同学, 其中有一位名叫“赵格菲”的女生, 经常组织同班的中国学生一起聚会。 赵格菲对江逾白的态度尤其特殊, 甚至亲手为江逾白制作了一份便当。 江逾白感谢赵格菲的好意,随后就把便当分给全班同学品尝,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而他自己却连一筷子都没动, 实在是很不给面子。 赵格菲并不气馁。 她坚持了好多天,直到江逾白的一位好友转告她:“你天天给江逾白做饭,自己累, 他也烦,这就是‘没有枣儿白捅一竿子’, 根本没意义。” 赵格菲怀疑这句话是江逾白托好友传给她的。 因为, 以那位好友的语文水平,他不可能灵活运用“没有枣儿白捅一竿子”这种复杂、深奥、罕见的民间谚语。 赵格菲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 她找到江逾白,亲口问他:“你不喜欢对你好的女人啊?” 江逾白反问她:“你喜欢对你好的男人吗?” 赵格菲挑眉 :“是啊。” 江逾白倚着栏杆,遥望学校门口。 赵格菲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瞧见了一位正在收塑料瓶子的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 她皱紧眉头, 羞愤道:“你耍我?” 恰恰相反, 江逾白并不想耍人。 他只是在想,人和人之间的吸引力是否可以被划分成许多种类? 如果他的外表发生巨大改变,他的思维和性格必然会随之变化, 每一个人的特征和秉性都是环环相扣的。 江逾白简略地说:“谢谢你这段时间做的盒饭。” 赵格菲上前一步:“那不叫盒饭,叫‘爱心便当’。你把我送你的爱心便当分给别人,是浪费啊, 你知道吗?” 江逾白却说:“有人吃了盒饭,就不算浪费。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他的拒绝既委婉又直接。 赵格菲略带愤怒地质问他:“江逾白,你不知道暗恋一个人有多惨吗?” 江逾白没有回答。 赵格菲只能说:“算你厉害。” 她扭头走远。 江逾白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用杯盖接了半杯水。 他坐在走廊尽头的软沙发上,像品茶一样喝水。冷风吹得他头发微乱,楼梯道走来一群十五六岁的男生——他们都是江逾白的朋友。他们就像众星拱月一样把江逾白围在中间,大家一同讨论老师布置的小组作业。 有人问起江逾白:“刚才赵格菲和你说了什么?” 江逾白习惯于隐瞒自己的私事。 他说:“没聊什么,我路过,和她打了个招呼。” 又过了几天,恰好是学校的马术课,江逾白和他的同学们都去了马场。 马场和学校有一段距离。同学们下车以后,空旷草地上吹来一阵凉风,马术教练把同学们带到了马厩,允许他们在关闭曝光的情况下拍摄一两张照片。 江逾白是拍照最积极的人。 他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到远处拍了一张全景图,随后又跑回马厩,缓缓地蹲下去,以仰视的角度拍出了骏马的飒爽风姿。 隔壁班的刘蒲站在一旁,询问江逾白班上的同学:“你们班的江逾白,是没见过马啊,还是……摄影师啊?” 同学为江逾白讲了一句好话:“他比我都小两岁,跳级了,年轻人嘛,喜欢拍照。” “江逾白会骑马吗?”刘蒲又问。 同学伸出食指,指向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那就是江逾白从小养到大的马,叫‘荔枝’。我们班有不少人把家里养的马托管到了学校的马厩,专人饲养,还挺方便。” 话音未落,马厩的周围出现了几位专业教练。 教练反复给学生们讲解动作要点。他再三强调,上马之前,必须先穿戴安全防护装备。 学生们看起来都挺乖的,没有那种刺儿头,教练正准备表扬一下大家,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教练猛地一回头,只见一位名叫“刘蒲”的同学打开一扇木门,爬上了一匹年纪比较轻、脾气比较暴的雪白公马。 那匹白马仰头长啸,撒开蹄子在草场上一路狂奔。 刘蒲疯狂吼叫:“啊!救命啊!老师!救我!救我!这马的劲儿好大!我抓不住!” 刘蒲越慌张,白马就越疯狂。 教练的脑海里飘过一句话:“要出人命了。” 两位教练飞快地上马,跑向刘蒲所在的地方。 学生们乱成一团,议论纷纷。 而江逾白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他打完电话不久,刘蒲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江逾白冲他大喊:“别伸手!蜷成一团!” 刘蒲紧张到快吐了,哪里能听进江逾白的话? 刘蒲浑身僵硬,宛如僵尸一般伸着双臂,直挺挺地戳到地上。过了几秒钟,他才爆发痛苦的哭嚎:“手没了!我手没了!” 马术教练们抱来医药箱,围在刘蒲的身边,对他进行抢救。 现场共有四位教练,他们遵循“骨折急救”的处理办法,简单地固定刘蒲的四肢,防止他无意识地胡乱挣动。 刘蒲的声线逐渐变弱,有人战战兢兢地问:“刘蒲不会死吧?他才十六岁。” 赵格菲大声说:“江逾白打了120,刘蒲不会死的!” 救护车尚未到来,马场专属的值班医生也没现身——那位医生一直待在马场东侧的休息室里。而教练们还在做骨折急救。 某位教练抽空给休息室打了个电话,奈何无人接听。 江逾白望向东侧的休息室。 下一秒,他翻身上马,策马奔腾。 他骑着一匹毛色锃亮的黑马,广阔的绿色草原在他眼前铺展,同学们的惊叹声在他背后响成一片。 江逾白扯紧缰绳,无惧无畏,只想尽快找到医生。 休息室离他越来越近。他及时减速,绕到休息室的后院,隔着一道矮墙,他瞧见医生躺在一张凉椅上打盹。 江逾白跨坐在马背上,像是远道而来的王子。他朗声说:“我有同学刚从马背上摔下来。我打了120,教练们都在等你,医生。” 医生当即惊醒。他看了一眼手机,忙问:“这才下午一点四十,你们不是没上课吗?” “我们提前到了,”江逾白解释道,“教练在讲课的时候,我同学偷偷爬上马背。” 医生瞅了一眼江逾白,又推来一辆小电驴。他背起医疗设备,骑着小电驴,火速冲向刘蒲。 江逾白牵着黑马走在碧波荡漾的草野上。他远远望见医生跪在了刘蒲身边。几分钟之后,救护车也来了,今天这一堂马术课不得不提前结束。 江逾白抬手捋了捋黑马的鬃毛,那匹黑马昂起脑袋,很使劲地踏了踏前蹄。 这匹黑马名叫“荔枝”。 “荔枝”刚满七岁,正当壮年,是一匹身价极其昂贵的纯种马。它刚出生不久,就被江逾白的父亲看中。父亲把它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江逾白。 年幼的江逾白高兴至极。 他经常在荔枝的马厩里给它铲草料,一铲就是大半天,累到满头大汗。他听说马是群居动物,不认主人,见谁都亲,但他的荔枝不一样——自从荔枝长成了一匹威武雄壮的高头大马,它在所有人类的面前都会摆出一副“我很高贵,是你不配”的样子。 江逾白之所以把荔枝寄养在学校马厩,也是想让它跟着其他同学家的马学学规矩。 不过,荔枝刚才的表现十分出色。它载着江逾白去了休息室,如战马一般意志坚决,同学们的叫声都没影响到它。 刘蒲的“坠马事件”告一段落。 两周后,他左手缠着绷带,右腿绑着石膏,格外顽强地重返校园。 他们班的同学就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他,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慰藉。 a班的赵格菲却告诉他,江逾白是第一个拨打120的人。江逾白还骑马去休息室找来了医生,a班和b班的女生们都为江逾白的帅气和勇敢而尖叫。 江逾白从没在刘蒲的面前提过这件事,甚至没让刘蒲请自己吃一顿饭。 刘蒲不得不承认,江逾白仗义助人,心胸开阔,冷静理智,从不挟恩图报,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一代大侠。他原本对江逾白挺抵触的,后来也莫名其妙地融入了江逾白的交际圈,拉近了高一年级a班与b班之间的联系。 很快,a班与b班的同学们都发现,江逾白参观各大场馆时,经常随身携带相机,拍摄周围的风景。 富二代玩摄影并不新奇,新奇的是,江逾白的好友在无意中透露,江逾白的所有照片都是拍给一位女生看的。 哪位女生? 众人的好奇心一度达到了最高点。 直到他们在校门口见到了林知夏。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同学们刚刚参加完一场讲座。他们走出校园,刚好看到江逾白牵住了林知夏的书包带子,林知夏玩闹般地乱扯江逾白的衣袖,两人的关系极为亲近。 周一早晨,江逾白前脚刚踏进教室,后脚就有人问他:“喂!江逾白,哥们,你在外校谈了女朋友?” 江逾白拒不承认:“我没谈过,也不想谈。” 同学紧追不放:“周末校门口,你身边的那个漂亮女生是谁?” 江逾白冠冕堂皇道:“她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我认识她六年,是她的朋友。” 众人就说:“哇,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简简单单一个成语,就让江逾白不自觉地走神片刻。 那时的江逾白才刚升入高二。 他在北京住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他和林知夏分隔两地,养成了视频聊天的习惯。 林知夏还信誓旦旦地说:“江逾白,你等我,明年我去北京上大学,我们就能经常见面,我好期待。我可以亲眼见到你们家的那匹马,它长得好可爱。” 江逾白信以为真。 然而,林知夏上大学之后,学业越来越忙。 在林知夏的实验室里,研究人员必须关闭手机。于是她经常关机。她不再接江逾白的电话,不回复他的消息,qq也是离线状态。 江逾白发给她的照片如同石沉大海,她彻底而完全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多年来,江逾白常听林知夏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几乎被林知夏洗脑了,凡事都要往“友情”的层面靠拢。 他因为林知夏突如其来的冷淡而失眠。 枕头仿佛散发着草莓的香气。 “草莓”二字沾染了妖异的色彩。 深更半夜,江逾白猛然坐起身,提笔想给林知夏写信,憋了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字,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小学时代。 他记起林知夏告诉他的一句诗:“爱好由来难下笔,一诗千改始心安[1]。” 这句诗的意思是,因为喜爱,所以下笔困难,修改千遍万遍,心底才稍感稳妥。 江逾白静坐在书桌之前,直到凌晨两点,信纸上也只有一句话:“好久不见,林知夏。” 他高估了自己的手速,也低估了自己的感情。 月亮藏进乌云的后方,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亮光,烦闷与浮躁交织的负面情绪吞噬了江逾白。 他扣紧笔帽,走回宽敞的大床,拿出林知夏亲笔撰写的一本《人类观察日记》,翻到“关于量子场论的探索与思考”这一章节。他看见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困意立刻袭来,疲惫就像瀑布一样浇在他的头上。 他终于睡着了。 哪怕江逾白很喜欢林知夏,他也无法阅读林知夏的物理手稿。 睡梦迷茫时,江逾白记起曾经有一位同学问过他:“江逾白,你不知道暗恋一个人有多惨吗?” 他从前不知道。 现在,似乎察觉到一点端倪。 总之,林知夏来北京上大学的那一年,江逾白与林知夏失联了几个月。 江逾白找了十几个人打听,所有人都告诉他,林知夏的大学生活如鱼得水,深受老师们的器重,同一栋实验楼的学姐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林知夏过得很快乐,很充实,真正的天才就应该待在合适的环境里。 江逾白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每天晚上睡觉前,江逾白都会翻开林知夏送他的量子场论笔记——这是他的催眠读物,也是他追寻记忆的一种方式。 某天夜里,江逾白读完一页笔记,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林知夏和他始终保持着朋友关系,直到两人头发花白,脊背佝偻。他们拄着拐杖,走在林荫遍地的小路上,林知夏说:“谢谢你啊,陪我活到了九十岁,你是我这一生的朋友,比伴侣重要得多。你为什么和我一样,从没谈过恋爱?” 梦里的江逾白答道:“这件事,你永远不会懂。” 林知夏发出疑问:“永远?” 江逾白讳莫如深。 第二天早晨,江逾白醒来以后,仍然对梦境记忆深刻。 他记得斑驳摇晃的树影、布满手背的老人斑、便于携带的电子拐杖。 他鬼使神差地披上衣服,站到一面光洁的落地镜之前,镜中的少年刚满十六岁,身高腿长,发色乌黑。 他粗暴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大片的健壮胸膛,青春在这一瞬间永驻,他又开始回想昨晚那个古怪的梦。 今天是周末,无需上课,江逾白吃完早餐,就去自家的马厩里喂马。 他带来一桶混合了胡萝卜、草莓、南瓜和苹果的饲料,而那匹名叫“荔枝”的黑马仍然高傲地站在角落里,似乎一点也不欢迎江逾白的到来。 江逾白低声唤道:“荔枝。” 荔枝原地踏蹄。 江逾白单手拎起沉重的木桶:“你没胃口?我先走了。” 荔枝几乎要冲出马厩。 江逾白把木桶摆到马槽里。 《三国演义》里的赤兔马、的卢马都能通人性。 但是,“演义”毕竟是“演义”,现实中江逾白亲手带大的骏马就像猪崽一样吃个不停,无论江逾白说什么,那匹马也没停止进食。 江逾白并不在乎荔枝能不能听懂。 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心声的对象。 虽然江逾白有很多朋友,但是,他几乎不会对别人敞开心扉,可能因为他的成长环境也偏向孤独。毕竟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江逾白的父母工作很忙,爷爷奶奶经常教育他“防人之心不可无”。从去年开始,他参加了公司的管理培训课,随着经验与年龄的增长,他对成年人的信任度正在逐渐下降。 刚上初中的那一年,段启言经常骂江逾白心机多,心眼坏,不是好人。 林知夏总是和段启言据理力争。她说江逾白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是她永远的最好的朋友。 江逾白询问荔枝:“你觉得‘永远’有多长?” 荔枝终于吃完了一桶饲料。它伸长脖子,靠近江逾白。 隔壁的枣红马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它发现荔枝吃了一堆好东西,而它却没有获得同样的饲料。 江逾白按响铃铛,负责管理马厩的工作人员急忙来给枣红马加餐。 江逾白顺手打开门栏,荔枝慢慢地走了出来。 江逾白牵着荔枝在花园散步。他言简意赅地说:“林知夏的物理笔记像天书。我看不懂。” 荔枝垂下脑袋,让江逾白摸它的头顶。 江逾白又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我跟林知夏做朋友,做到九十岁,单身一辈子,临死才洒脱。” 荔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左右摇晃着头颅,江逾白故意曲解它的动作:“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现实和梦境完全相反?” 他正儿八经地表扬道:“你说得没错。” 他拍了拍荔枝的鬃毛:“不愧是我一手带大的冠军马。” 此后不久,林知夏终于给江逾白打来一通电话。 林知夏说,她这段时间太忙了,绝不是故意冷落江逾白的。 林知夏答应了江逾白“每个月至少见一次面”的要求。她成为了江逾白家里的常客。 江逾白养了一只名叫“草莓”的小猫。 林知夏很喜欢“草莓”,对“荔枝”也很感兴趣。她和江逾白在花园里闲逛时,荔枝就很乖巧地跟在他们的背后,踏蹄声都变得轻轻慢慢。 初秋的冷风吹乱了林知夏的长发。她把一缕发丝挽到耳后,坐到一条长椅上。 她打开自己的背包,刚好翻到了一盒饼干,就问:“我今天带了草莓饼干,你想吃吗?” 江逾白点了一下头。 林知夏拿出一块饼干:“啊,你张嘴。” 江逾白唇线紧抿。 林知夏歪头:“你究竟是想吃还是不想吃呢?” 荔枝也跟着她歪头。 江逾白侧过脸,看着林知夏。 她眨了眨眼睛,手往前伸,饼干触及他的嘴唇。他咬了一口,草莓夹心的碎屑洒在他的唇角。 林知夏正要用自己的指尖去擦他的嘴,又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她递给他一张餐巾纸:“还是你来吧。” 江逾白接过纸巾。 林知夏随便找了个话题:“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按部就班地上课,”江逾白概括道,“挺好。” 林知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遇到什么事了吗?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江逾白以退为进:“我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林知夏果然很聪明。她瞬间领悟了江逾白的深意:“你放心,我不会再和你断联。我把实验室的座机电话告诉你,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打座机的号码……” 江逾白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她立刻输入一连串的电话号码。 秋日的夕阳落幕,余光洒在他的眼眸里,使他的目光变得温暖又清澈,林知夏看得出神,而他就像讲故事一样透露道:“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林知夏被他勾起好奇心。 他完整地复述了他在梦里见到的九十岁高龄的江逾白和林知夏。 三言两语之间,林知夏就听愣了:“真的吗?” 她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江逾白反问:“你不想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 林知夏欲言又止。 江逾白依然礼貌而克制。他及时转移话题,避免让林知夏感到尴尬。 江逾白今年也才十六岁。他的感情经历纯洁如一张白纸,林知夏亦然。他并不确定自己对林知夏的心意能不能算得上“真正的爱情”——凡事都有两面性,感情更是一把双刃剑。他会把好的一面留给林知夏,坏的一面自己消化,那些与焦躁、烦闷、嫉妒、占有欲相关的妄念,都被他压制到了最低点。 这样的暗恋算不上很惨,因为它本身是积极而阳光的。 短短几秒钟之内,江逾白就想通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林知夏说:“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学校吧。” 他朝林知夏伸了一下手,林知夏抓紧他的手指,他按住她的指尖,又略带犹豫地松开。他们在斜阳的余晖中并排行走,彼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从未分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  [1]爱好由来难下笔,一诗千改始心安 ——清·袁枚《遣兴》 ——————— 红包照常发放,感谢阅读 181、镜里看花,水中望月 聂天清十三岁那一年, 银行突然抽贷,家里的小工厂濒临破产,债主们害怕自己拿不到钱 ,就在厂房附近聚众闹事, 厂子里人心惶惶, 工人们都不干活了, 聂天清的父亲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生产线中断,工厂出不了货,客户们打爆了家里的电话, 父母一边道歉一边赔钱。全家走投无路之际,“达美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上门拜访,拿出了一份《资产收购合同》。 项目经理来得正是时候。 他们顺利地买下了聂天清家里的工厂——所有器材、设备、专利、土地的所有权都被转让给了“达美建筑公司”。 聂天清的父母还完债务, 又把家里剩下的最后一套房子卖了。他们搬到了省城的“安城小区”,生活质量一落千丈。 “安城小区”是市中心地带的贫民区。 聂天清一家属于贫民中的贫民。 他们家里值钱的电器都没几样, 空荡荡的两室一厅, 积聚着阳光照不亮的阴霾。 爸爸说:“乍富乍贫,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妈妈说:“安城小区也有好几个学生在省立一中上学。你跟人家做个伴吧,儿子?” 聂天清一口拒绝。 每天早晨,聂天清五点半出门。他骑着自行车, 从“安城小区”出发, 直奔“桃源江畔”。 桃源江畔是一片富人住宅区,聂天清从小在这里长大。他假装自己还没从桃源江畔搬走,每天都在尽心尽力地编织谎言。 他会推着自行车, 站在冬日的寒风中,苦苦等候十几分钟,等到一群初中生结伴出现——这一群人都是正儿八经的桃源江畔的住户。 聂天清会跟在他们的背后。 旁人问他住在哪里, 他坚持说:“桃源江畔。” 聂天清在省立一中读初二。他长相出众,人缘好,成绩更好,落魄的家境绝不能成为他的污点。 某天傍晚,聂天清骑车回家时,恰好在一家熟悉的店铺门口见到了他父亲的电动车。那辆电动车上挂着他母亲编织的平安结,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 他以为,父亲在店铺里买东西。 他按住自行车的手刹,偏头望向店铺的内部——他看见一位打扮时髦的阿姨正在给他的父亲系围巾,阿姨与父亲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但他知道,家里又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这一年的春节,父亲没有回家。 准确地说,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安城小区的那间老房子里,只剩下聂天清和他的母亲。 母亲对聂天清说:“妈老了,妈没用,挣不到大钱,咱们娘俩儿省着点花。你在省立一中上学,别跟人攀比,别学人虚荣,你要混出个人样,叫你爸爸后悔死。” 母亲讲话时,正在缝鞋垫。她有空就去街边摆摊,卖衣服、卖鞋垫、卖头绳,冬天冻得耳朵生疮,夏天热得衣衫湿透。她能为了五毛钱在街头和人吵架,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满嘴不离脏话。 但她从前并不是这样。 聂天清并不恨他的父亲。 因为父亲每个月都会打来一笔生活费——每月两千,足够聂天清和他的母亲维持日常开销。 聂天清开始思考,“贫穷的操守”与“富贵的失节”,孰轻孰重呢? 寒窗苦读多年,聂天清有惊无险地通过高考,考入一所全国知名的一流大学。在校期间,他疯狂地拓展自己的人脉,没脸没皮地混迹于各种团体,也在这时候认识了他的初恋女友。 恋爱的过程有酸也有甜。 他们这对小情侣的最大矛盾爆发于大四毕业前的那一个月——初恋女友想要留在北京发展,而聂天清执意回到省城,他们谁也不服谁,最终只能以分手告终。 聂天清和初恋女友分手以后,并没有删除她的微信。他把她留在朋友圈里,继续关注着她的动态。他见证了她和柴阳的相识相爱,发家致富——所有人的日子都越过越好了。 自从初恋女友晒出了柴阳的照片,聂天清就攀上了柴阳的门路。 起初,聂天清只是想搞清楚,为什么他的前女友放弃了他,选择了一个敦胖敦胖的冬瓜矬子。 后来,他发现,柴阳确实有几分才华,能在计算机行业大施拳脚、大展宏图。 柴阳经营的“江科软件公司”业绩蒸蒸日上。根据柴阳的描述,“江科软件公司”的实际控股人是江逾白,而江逾白的妈妈名叫关洵美,她是“达美建筑公司”的幕后老板。 兜兜转转几个来回,聂天清最关注的两个公司,都和江逾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段时间,聂天清的心态很不平衡。他在一个重要的酒局上喝得酩酊大醉,酒后,他还讲了“江科软件”的坏话——聂天清混迹于金融行业,口无遮拦是他们这一行的大忌。 聂天清原本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到头了。 没想到,竟然有业内人士找到了聂天清,委托他帮助“江科软件”脱离母公司,独立上市,那背后的巨额利润十分可观。聂天清作为柴阳的好友,应当肩负起相应的责任。 聂天清答应下来。 他和柴阳的关系越来越好。 但他也越来越厌恶柴阳。 那一天中午,柴阳跨坐在大厦顶楼的窗栏上,聂天清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就把柴阳往下推了。他预见到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血腥景象,却没料到江逾白会立刻冲过来救人。 阴差阳错之下,江逾白成了柴阳的救命恩人。 而柴阳休整了一段时间,继续经营起“阳阳直播”公司。他不再发表热评,不再追踪互联网时事,像是退居幕后一样,潜心规划着“阳阳直播”的发展路线,竟然也从市场上扒下来一小块蛋糕。他挣不到大钱,却也饿不死团队,整个公司就那么苟延残喘地维持着运转。 相比之下,聂天清的处境更加艰难——他主动申请外派,被公司派到了巴基斯坦,七年后才能回国。 聂天清和几位同事一起住在巴基斯坦的南部城市。他入乡随俗,穿起当地人的长袍,还在朋友圈发布一条状态:“我在巴基斯坦的第一个月,没带够衣服 ,只能穿本地人的长袍。” 次日下午,母亲就用微信告诉他:“儿子,昨天早晨,妈把你的衣服都找出来,洗了一遍,晒干了,用真空袋包好,拿到了邮政局,填上了你的地址,给你寄出去了。邮政能把包裹送到你家门口,你还缺什么,就跟妈说,妈给你寄。” 聂天清秒回:“邮政的包裹多大?妈,你不用折腾,够穿了。” 放下手机,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半个月后,聂天清收到了两个包裹——其中一个来自北京,另一个来自省城。 省城的包裹很大,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是他母亲写的。 而北京的包裹比较小,那字体龙飞凤舞,属于柴阳。 聂天清喊来同事,让同事帮他拆开包裹——他谎称自己手头没有裁纸刀。 热心善良的年轻同事二话不说,就把北京包裹的表皮撕了下来,塑料袋里掉出两本崭新的佛经。那佛经刚好滚到聂天清的脚下,他蓦地失笑,嘴角僵硬。 聂天清的同事喜欢读书。他们没有电视,网络状况不佳,除了读书以外,没有更好的消遣方式。 同事欣喜地问道:“聂哥,佛经是新的,你看吗?你不看我拿走了?” “你拿吧。”聂天清答应道。 同事连忙道谢:“谢谢啊,我这儿也有一本好书,刚看完,我跟你换。” 话音未落,同事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名为《追忆似水年华》的法国小说,摆在了聂天清的书桌前。 聂天清扫了一眼封皮。他只看到了《追忆似水年华》的标题。 六月的巴基斯坦气候燥热,室外温度超过了四十度,阳光灿烂如一颗燃烧的火球,聂天清有些犯困。 他躺在办公室的一张竹椅上,打了个盹,时光仿佛在脑海中倒流。 他怀念十三岁那一年在江逾白家里玩的一场泡泡球大战,更怀念十二岁那一年的暑假——暑假的雨水冲走了夏季的炎热,妈妈正在厨房做排骨莲藕汤,爸爸坐在客厅看球赛,而聂天清躺在卧室的小床上,摆弄着一副尚未完成的拼图。 雨水敲打着窗扉,妈妈大声喊道:“饭做好了,老聂小聂,快来吃饭了!” 聂天清连忙穿上拖鞋,风风火火地跑向厨房。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眼前的那一刻,就是他往后三十年人生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小聂的番外也结束了!惊了!我竟然为聂天清流泪了!但我还是不喜欢他 ———————— 下一章是夏夏的快乐家庭聚会 ———————— 红包照常发放,感谢阅读 182、家庭聚会!重磅放送! 2018年的中秋节是9月24号, 这一天恰好是林知夏的生日。 林知夏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给她安排了一场生日惊喜。 9月23号晚上,林知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今夜的月光, 卧室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江逾白在黑暗中搂紧林知夏。他用气音问她:“你睡着了吗?” 林知夏大言不惭:“睡着了。” 她听见江逾白低低地笑出声, 那笑声让她的心情格外愉悦。她摸索到江逾白的侧脸,悄悄地贴过去亲了他一口。他抓住她的手指,从她的指根轻吻到掌心, 她的呼吸逐渐变快,忍不住问:“明天上午,我们家里会来客人吗?” “你不用早起。”江逾白隐晦地说。 林知夏勾住他的脖子:“你看看表, 晚上十一点半了。” 卧室里并没有挂钟,也没有夜光手表。江逾白一边亲她的脸颊, 一边问她:“你怎么知道现在几点?” “我猜的。”林知夏透露道。 江逾白不信邪地打开手机, 屏幕显示当前时间为夜里十一点三十一分。 林知夏不喜欢熬夜,江逾白也不能折腾。他沉默地放下手机,轻拍林知夏的后背:“猜得很准,该睡觉了。” 林知夏打了个哈欠:“晚安。” “晚安宝贝。”他回应道。 林知夏也追加了一句:“宝贝。”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八点,林知夏醒来时, 江逾白正在她的眼前换衣服。她知道江逾白是故意换给她看的。她不由得坐直身体, 像观摩艺术品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全身上下。 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的关联记忆,林知夏栽倒在柔软的被子里。她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直到江逾白走过来按住她。 江逾白很熟练地把她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她却说:“今天是中秋节, 我想赖床。” “你打算赖到几点?”江逾白提醒她,“中午我们家里有一场聚会,有客人要来。” 林知夏点头:“我猜你邀请了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 还有你的叔叔婶婶。你想组织一场家庭聚会,不过你的爸爸妈妈都在国外谈生意,今年九月大概不会回国。” 江逾白很想说“不,你猜错了”,然而林知夏讲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他坐到了床边,林知夏就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温热的气息从他耳后吹过,诱发一种若有似无的悸动感。 “宝贝。”林知夏又这样喊他。 她仿佛昨晚才学会了这个词,今早就在江逾白的耳边反复实践。 “夏夏。”他叫她的小名。 “干嘛?”林知夏反问道。 江逾白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林知夏抬头望着他。 他转身像猛虎下山一样把她扑倒在床上,她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抓起枕头抵在他胸口处,欲拒还迎地推他。两人连笑带闹地嬉戏了半个小时,林知夏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来电人是林泽秋。 林知夏和他打招呼:“哥哥,早上好啊。” 林泽秋直接说道:“今天是中秋节,爸妈都很想你。妈妈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两斤海虾,给你做了一锅虾仁水饺,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爸妈现在就想去你家,给你送饺子,行吗?” 林知夏反问:“现在就来吗?” 林泽秋答非所问:“你吃过早饭了吗?” 林知夏实话实说:“还没。” 林泽秋疑惑道:“你不会还没起床吧?” 林知夏立刻跳下床:“怎么可能,我早就醒了。” 林泽秋就把责任归结到了江逾白身上:“江逾白家里没早饭吃?” 林知夏开启了免提功能,江逾白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江逾白在心底冷笑一声,表面上却很温和地说:“你哥哥和你一起长大,他好像比我更了解你的口味。” 林泽秋呼吸一顿,久违了,这一股子清新淡雅,故作姿态的高级绿茶味。 偏偏林知夏就吃这一套。 她轻声对江逾白说:“你才是最了解我的人。” 为了迎接父母的到来,林知夏火速冲进浴室,飞快地洗了个澡。她从衣帽间里挑了一条连衣裙,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表。然后,她牵着江逾白的手,和他一起下楼。 林知夏的快乐心情,深深地感染了江逾白。他见到岳父岳母就笑了,伸手帮岳父拎东西,岳父问他:“小江啊,最近工作忙吗?” “还行,”江逾白说,“这两天中秋节放假,我挺闲的。” 岳父就说:“闲下来好啊,多休息,你和夏夏还年轻,要多睡多吃。再过几年,你们做了父母,我和夏夏她妈还能帮你们带孩子,不耽误你们平常工作。” 听到这样一番对话,林泽秋的胳膊有些僵硬。 林泽秋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他还没做好当舅舅的准备。尤其,在他的印象里,生孩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林知夏对痛苦的耐受程度极低——她两三岁的时候,走路不小心磕倒,都要哭上好几天,全家人轮流哄她。 林泽秋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江逾白也推脱道:“过几年再说,我们还没准备好。” 他绕开孩子的话题,与岳父谈起了老年大学的课程。岳父岳母都在社区的老年大学报了几个培训班——岳父喜欢历史和传统文化。他报了一个茶艺班,经常听评书、打太极拳。 “我新收了几本古书,”江逾白很大方地说,“送给您吧。” 岳父正要答应,转念一想,又连忙拒绝:“那东西很贵吧?你留着,留着,别给我。” 江逾白换了一套说辞:“那您待会儿跟我去书房看看,要是喜欢,我借给您,看完了再还我。” 岳父立刻应了一声:“好啊好啊。” 江逾白想起林知夏的口头禅“好的好的”,果然是一家人,他不由得勾唇笑了。 哪怕林泽秋来过几次江逾白的家,再进门时,他还是要发几秒钟的呆。 他站在门口,仰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而林知夏从他的身边跑过去,紧紧地跟在妈妈的背后:“妈妈,你做的虾仁水饺是最好吃的。” 林知夏在外人的面前成熟冷静、雷厉风行,到了妈妈的跟前,她和小时候几乎没两样——在父母的眼里,有些孩子可能永远长不大。 妈妈带着林知夏去了厨房。她拎着保温桶,边走边说:“妈妈正想跟你商量呢。妈妈现在不工作,每天时间一大把,你们学校离得那么近,我每天中午去学校给你送饭……” 林知夏当然不想让她妈妈那么辛苦。她说:“不用了,教师食堂的饭菜很好,我们学校聘请了五星级饭店的大厨。” 她抱住妈妈的胳膊:“我和林泽秋都完全独立了,你和爸爸可以开始享受生活了,我给你报一个旅行团吧。你想去哪儿玩?” “哎,四川怎么样?”妈妈说,“你爸想去四川吃火锅,四川小吃很有名的。” 林知夏赞成道:“好的好的。” 林知夏和妈妈在厨房聊天时,她的爸爸跟着江逾白去了书房。 爸爸第一次在女婿的面前讲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我在家里,排行老四,我家是贫农身份,一穷二白,只有两间土屋子,厨房盖在院子里头。小江啊,你见过那种土炕吗?”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被褥掀起来,是一张炕,家里头没桌子,我趴在炕上写字、读书,找乡下的知青借书——那书啊,有繁体字,有简体字。我中学读书的那几年啊,就语文和历史这两门课学得好,数学没超过十分,一百分的卷子。” 江逾白的中学各科成绩一直稳定在九十分以上。他不敢想象自己和林知夏的女儿会有怎样的天赋。 岳父仍然在忆苦思甜,江逾白打开书柜,取出几本装帧老旧的古董书,递到岳父的手中。 岳父就发出了一声长叹:“当年在乡下,知青的手里有这类书,这种书啊,市面上都买不到了。” 他捧着书,仔细品读。 江逾白和岳父打过招呼,就离开了书房。他来到餐厅,只见林知夏和林泽秋都在吃虾仁水饺,江逾白家的保姆阿姨还给林知夏榨了一杯新鲜的草莓汁。 林知夏连吃两个饺子,痛快地畅饮草莓汁。她看见江逾白,问他:“中午我们吃什么?” “海鲜烧烤,”江逾白说,“从海南回来以后,你总提起海鲜烧烤。” 林知夏放下筷子。 江逾白坐到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草莓蛋糕。” 林知夏拍响了桌子:“简直完美。” “喝什么饮料,你家有酒吗?”林泽秋突然插话道。 江逾白游刃有余道:“我家有红酒白酒啤酒,你爱喝哪一种?” 林泽秋和林知夏这对兄妹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两人的酒量都很差,而且从不承认自己的酒品不行。 林泽秋擦了一把嘴,就夸下海口:“来点白的吧,红的也行,看你有多能喝。” 林知夏有些疑惑:“林泽秋,你的酒量很好吗?” 林泽秋问她:“你为什么叫我全名?” “顺口叫的,”林知夏说,“你不也经常叫我全名?” 林泽秋哑口无言。 过了几秒钟,他说:“我毕竟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林知夏原封不动地照搬他的话:“我毕竟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其实,自从林知夏搬到了江逾白的家里,她和林泽秋的见面机会也不多了。 林泽秋挺怀念他和妹妹斗嘴的日子。不过,他和林知夏都是二十来岁的成年人,就算发生了争执,最多也就争执几句,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扯着嗓子大吼大叫,你来我往。 林泽秋叹了一口气。 林知夏很关心他:“你有心事吗?” “没。”林泽秋看向一旁。 江逾白打开酒柜,正在挑酒。林泽秋望着江逾白的背影,压低声线道:“江逾白婚后对你怎么样?” “非常好,”林知夏悄悄地回答,“你想象不到他有多好。” 林泽秋感到满意,又说:“你不在家,爸妈天天催我找女朋友。” “那你找了吗?”林知夏问。 林泽秋微微摇头。 林知夏大胆引荐道:“你记得邓莎莎吗?婚礼结束以后,她每天都找我问你的消息,我把你的缺点全部讲了一遍,她竟然一点都不介意。” 林知夏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她在北京念大学时,邓莎莎曾经和林泽秋打过照面。那时的邓莎莎还嫌弃林泽秋啰嗦。而现在,邓莎莎却说:“啰嗦不是缺点,啰嗦是健谈!说明你哥哥肚子里有墨水,太好了!你哥哥内外兼修啊,真是一等一的大帅哥!” “邓莎莎很欣赏你。”林知夏诚实地说。 林泽秋一口拒绝道:“她不是我中意的类型。” 林知夏打破沙锅问到底:“你中意什么类型?” 林泽秋靠紧椅背:“我不知道。我没有喜欢的女生。” 林知夏一手托腮。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泽秋,林泽秋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又气又急道:“没听懂吗?我喜欢女人,没遇见合适的,我是这意思。” 两人谈话时,远处跑来一只毛绒绒的布偶猫,那猫咪纵身一跃,跳到了林知夏的腿上。林知夏一边抚摸猫毛,一边介绍道:“这是我家的猫咪,它叫‘草莓’。草莓小时候怕生,现在长大了,见谁都不怕。” 林泽秋听见妹妹说“我家的猫咪”,心里暗道:妹妹长大了,她家和自己家,不再是一个家了。 草莓在林知夏的腿上翻身,亮出柔软的肚皮,林知夏轻轻地抚弄猫咪的肚子,林泽秋就蹲在一旁,研究餐桌的构造。他无意中打开一个暗格,弹出来的木盒差点砸到他的脸。 他倒吸一口凉气。 江逾白握着两瓶红葡萄酒走向餐桌。他把酒瓶放在桌上,说:“盒子里装了几副扑克牌。” “我妈爱打牌,”林泽秋说,“我把爸妈叫来,咱们一家五口人一起打几局吧。” 江逾白惊讶于林泽秋会说“咱们一家五口人”这种话。而林泽秋并未留意自己的措词。他揣好扑克牌,跟着江逾白,在书房与父母汇合。 为了增强游戏的趣味性,林知夏从围棋篓子里掏出一把棋子,她把棋子当作筹码,均匀地分给所有玩家。 每一轮牌局结束后,赢家可以拿走输家的筹码。 第一轮坐庄的人是江逾白。他很少打牌,牌技很差,好在岳父和大舅哥比他更差,这一轮他就取得了正数第三的好成绩——第一名是他的岳母,但他并不确定林知夏有没有让牌。 他和林知夏视线交汇。 林知夏朝他一笑。 她笑起来很甜,也很美。 那只名叫草莓的布偶猫依然趴在林知夏的腿上。她三心二意地玩牌,左手逗猫,目光紧随江逾白,同时分神和她的妈妈说话,即便如此,她依然对其他玩家造成了降维打击。 七轮牌局过后,林知夏身边的棋子堆成了小山,而江逾白和林泽秋都输得倾家荡产。 江逾白只剩下一颗棋子,林泽秋好歹还有两颗——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林知夏不好意思拿走父母的筹码,对哥哥和老公却可以痛下狠手,不念旧情。 江逾白原本还想随便玩玩,但他忽然认真起来了。他开始算牌,推测岳父、岳母和林泽秋的出牌策略。 林泽秋受到江逾白的影响,也准备奋力一搏,整个牌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严肃,他们一家五口人仿佛突然来到了澳门赌场,那一颗又一颗的棋子幻化为真正的筹码。 林知夏严阵以待。 她不再逗猫。 她把草莓放到了地上。 草莓“喵”地叫了一声。 林知夏置若罔闻。 草莓蹭了蹭她的腿,她说:“你乖一点,草莓,等我打完这一局,我就给你拆一个猫罐头。” 草莓跳到江逾白的脚边,伸爪搭着江逾白的裤腿,江逾白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往下瞥。他正在一丝不苟地算牌,家里的门铃却大声响了起来。 江逾白在书房打开一个可视化界面,他的叔叔和婶婶都出现在了液晶屏幕里:“小江!叔叔婶婶来了!” 江逾白和林知夏立刻出门迎接。 叔叔婶婶刚从新加坡回来。叔叔拎了满手的礼物,婶婶抱着年仅一岁的小女儿。那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蛋白白胖胖,看起来就像个米团子。 林知夏从婶婶的怀里把她接过来,她就在林知夏的脸上亲了一口,林知夏心花怒放道:“真可爱。” 林知夏为婶婶准备了一间育婴室。她带着叔叔和婶婶走向客房,而江逾白站在走廊上,有意无意地问起岳母:“夏夏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提起自己的宝贝女儿,岳母一脸微笑:“夏夏啊,她小时候……” 林泽秋接话:“很恐怖。” 岳父很严肃地说:“林泽秋,你怎么讲你妹妹的?” 林泽秋反问:“五岁读论文,不恐怖吗?” 他语重心长地教育江逾白:“我跟你讲这些,是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你和林知夏的孩子,可能比林知夏小时候还要那什么,你懂吗?” “嗯,”江逾白理解他的意思,“真要那什么,也没关系,我会给孩子组建一个合适的家教团队。” 林泽秋与江逾白达成统一战线:“我爸妈以前经常带着林知夏去省图书馆……” 江逾白评价道:“天赋不能浪费。” 林泽秋频频点头。 这天中午,林知夏的家庭聚会在顶层的花园露台上举行。 因为今天是林知夏的生日,亲人们都为她准备了礼物。 她很高兴地收下了所有礼物,接着许愿道:“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说完,她吹灭了蜡烛。 江逾白递给她一把刀,她小心翼翼地切割草莓蛋糕,再把蛋糕分给众人。烧烤架下的火苗正在燃烧,叔叔打开了一杯香槟。 江逾白略微举高了酒杯,众人的杯子围成一圈,江逾白笑说:“中秋节快乐。” 他和林知夏单独碰杯:“生日快乐。” 絮状白云飘荡在广阔蓝天中,林知夏闻到了草莓、香槟、烤肉的香味,爸爸妈妈有说有笑,江逾白和哥哥也能相处融洽。婶婶举起相机,在场所有人都入镜了,叔叔笑说:“中秋节的全家福啊。” “我真的好开心。”林知夏小声道。 她的座位紧挨着江逾白,她的这句话也只有江逾白能听见。他给林知夏夹了一只烤龙虾,坦然道:“填饱肚子会更开心。” 林知夏哈哈一笑。 她喝了一口果汁。甘甜的果汁润过嗓子,她又想起七岁那年许下的愿望——希望自己能在学校里交到一个可以和她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朋友。 时至今日,愿望早已实现。 她扭头对着江逾白说:“谢谢。” 江逾白还以为她在感谢他给她夹了龙虾。他笑着回应她:“不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夏夏宝贝! ———————— 为了缓解前几章的酸酸甜甜感,最后三章番外,全都很甜!修改完了就会发上来的! 183、激动人心!角色扮演! 这一年的春节假期, 林知夏和江逾白没在省城过年。 林知夏制定了一份海岛旅行计划。她和江逾白飞到了马尔代夫。 林知夏小时候曾经看过一部名叫《麦兜的故事》的电影。电影的主人公心心念念要去马尔代夫旅游,那种执着的信念也勾起了林知夏的好奇心。 终于,今年春节,林知夏和江逾白抵达了马尔代夫的机场。 三十多度的热带天气让林知夏忘记了现在是北半球的冬天。她和江逾白住进了一家酒店的海上套房, 水波荡漾的浅蓝色大海包围着房间的四周。 春节之前, 林知夏为了追赶项目进度, 连续工作三个多月,周末都不休息。现在她突然放松下来,就像是被抽断了骨头, 软绵绵地躺在阳台的一张沙发椅上。 江逾白还在收拾行李箱。 他翻出一个粉色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林知夏的泳衣。 他们出来玩四天, 林知夏带了七套泳衣。多细心,江逾白就喜欢她这一点。 江逾白把袋子系紧。他左手扣在纯黑的行李箱上, 无名指的银色婚戒熠熠发光。 林知夏喊他:“江逾白?” 江逾白没应声。 林知夏换了个称呼:“江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穿着拖鞋, 缓步走向她。 江逾白换了一条泳裤。当着林知夏的面,他飞快地跳入一座泳池,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被水珠沾湿的身体上,林知夏都看愣了。她紧紧握着扶手,那扶手也烫得吓人。 林知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江逾白面前, 江逾白还以为她迫不及待地要靠近他。然而, 她却问:“你涂防晒霜了吗?” 她指着天空:“紫外线很强烈的,你在泳池里泡着,我怕你会被晒伤。” 江逾白二话不说就把林知夏扛了起来。他把林知夏带到卧室里, 拉紧窗帘,又洗了个手,带着一瓶防晒霜走回她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林知夏问他。 江逾白盯着她的眼睛, 双手撑在她的左右两侧:“帮你涂防晒霜。” 林知夏点头:“你先给我抹,然后我再帮你。” 江逾白的指尖从她的锁骨处轻轻划过,沿着雪白皮肤下的浅色血管向上摩挲。他恰到好处地吞咽了一下,神色着迷却不沉迷,就像都市怪谈里专门引诱少女的英俊吸血鬼。 林知夏提议道:“我们玩个游戏吧。”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样轻笑道:“角色扮演?” 林知夏使劲点头。她说:“刚才你摸我的脖子,就像吸血鬼一样,当然了,是很帅的那种。” 江逾白确定了双方的角色:“我是吸血鬼,你是人。” “好的好的!”林知夏欢欣雀跃。 她的脑袋里一瞬间涌现了大量的幻想中的画面,于是她十分期待又十分愉悦,江逾白的心情也极好。他设定了一个游戏场景:“天黑了,我走进你的房间,无论我做什么,你不能出声,否则……” “否则会怎么样?”林知夏小心翼翼地问。 江逾白修长的手指已经覆在了她的唇上。 他说:“嘘……天黑了。” 林知夏彻底陷落于他深邃的眼神。她屏住呼吸,不敢吱声,直到这时,她才猛然察觉自己完全沦入了被动的境地。 从前,她和江逾白玩游戏时,几乎每一次都是赢家,她和他打扑克牌,都能把他的筹码全部赢光。 而现在,她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好刺激,又好新奇。 林知夏心想,只要她遵守游戏规则,从头到尾都不出声,那她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江逾白解开了她的衣领扣子:“你在想什么?” 她闭上眼睛。 江逾白却说:“看着我。” 林知夏睁开双眼,和他对视,他还没对她做什么,她的脸颊就泛起绯红色,那颜色像极了仲春时节的明艳桃花,也像是盛夏池塘里的粉荷花尖。 江逾白就像把玩珍宝一般抚摸她的脸颊,她暗忖:真是一只温柔的吸血鬼。 他稍微低头,含住她的耳垂,用力吸吮。她心下一惊,好想叫出声,手指把床单攥得死紧。 江逾白从她的耳垂往下吮吻,路过她的脖颈时,他的吻又轻又缓,没有像他这样做吸血鬼的,虽然林知夏也不知道真正的吸血鬼是什么样,但她的心跳还在加速,那心脏的射血力量可能也在加强,这么一想,江逾白的所作所为也是有道理可循的,他们双方都应该遵守这一次游戏的设定。 “你怎么这么香。”江逾白自言自语道。 他附在她的耳边说:“吃起来是甜味。” 林知夏轻咬嘴唇。 江逾白和她接吻,他的右手还在抚摸她,指腹仿佛带了一丝电流,所到之处,带来舒适又战栗的感触。 林知夏的意志极其顽固。她很配合江逾白,但她就是不出声,江逾白问:“这个游戏能持续一整夜吗?” “不行!”林知夏马上说,“那样我就不玩了。” 话音刚落,她恍然反应过来:“我说话了,我输了?” 江逾白点了一下头。 林知夏摇头:“你问我问题,我总不能不回答你。你单方面地暂停了游戏,我也可以出声,这样才比较公平。” 江逾白却说:“我刚才问的是一整夜。”他埋首在她的颈肩,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还是游戏的情景设定。” 确实。 江逾白说得很对。 林知夏主动认输:“那就是我输了。” 林知夏喜欢追求新奇的体验,但她对“输”并没有太多领悟。她的学业和职业发展道路都很顺利,除了平常的工作比较繁忙以外,“输家”这个词几乎与林知夏绝缘。 因此,她认输也是大大方方的。 江逾白让她回忆一下游戏规则,现实中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就在她脑中重演。江逾白掀开一床轻薄的被子,把他自己和林知夏都盖住了。这一天的阳光灿烂,海水清澈,林知夏和江逾白无暇欣赏风景,从下午到深夜,他们都没再踏出房间的正门。 第二天清晨,林知夏和江逾白吃过早饭,沿着一条漫长的海岸线散步。 林知夏戴了一顶遮阳帽,帽子上还有一朵蝴蝶结,垂下两条浅色的丝带。她穿着长裙,裙摆在风中扬起弧度,飘到了江逾白的怀里。 她回头看他。 他的目光却不在她身上,只留给她一个侧影。他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眼底倒映着云影和霞光。 林知夏心血来潮道:“你好,交个朋友吧,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给我?” 江逾白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装出一副不认识林知夏的样子:“我不用手机。” “为什么?”林知夏质问他。 江逾白说:“因为我……” 林知夏帮他想出一个设定:“因为你是渔夫。” 江逾白继续补充:“一个人出海捞鱼,海上没信号,买手机也没用。” “你一个人出海,会寂寞吗?”林知夏追问,“孤独吗?” 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和寂寞都是人生的常态,陪伴与理解才是罕见而珍贵的。江逾白微微抬头,眺望更远处的海景。 林知夏还以为,江逾白要讲出很有哲理的句子,接着和她探讨人生的意义,江逾白却说:“我光想着捞鱼了。” 林知夏“哈哈”地笑出声。 她牵住江逾白,拉着他往前走:“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反复摩挲江逾白的手掌,直到他的掌心微微发热。 灿烂的朝阳之下,海风伴着海浪吹出声响,林知夏背对着大海,长发也被海风吹乱了。江逾白帮她理了理头发,她踮起脚尖,又落回原地,目光凝住在江逾白的脸上。 江逾白很想吻她。他并未犹豫,俯身就和她接吻。他们的影子落在铺满了细沙的海滩上。那影子和海滩仿佛融为一景,镌刻在林知夏和江逾白的记忆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舍不得夏夏和小江啊 184、同学聚会!妙不可言! 省立一中的校庆仪式将在近日举行。 林知夏和她的朋友们都收到了校长的邀请函。 校长希望林知夏能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 为年轻的学弟学妹们发表一次演讲,鼓励大家积极地生活,勇敢地迈向未来。 林知夏思索片刻,就答应了。 她还告诉了江逾白:“我要在今年省立一中的校庆典礼上演讲。” 林知夏和江逾白讲话时, 江逾白正坐在书房里检查一份文件。他一边用电子笔写字, 一边回答:“我看过演讲名单, 有林知夏、段启言、金百慧、谭千澈……” 林知夏却问:“没有你吗?” 江逾白竟然说:“我只是个普通人,发展到今天,全靠家里提供的条件。我给中学生演讲, 能讲的都是客套话,没什么意义。” 林知夏心想:他顺口提到了“没什么意义”,那就说明, 省立一中的校长曾经找过他。 事实证明,林知夏的猜测十分正确。 当天晚上, 段启言在微信群里通知大家:“各位省立一中的兄弟姐妹们, 今年九月份的校庆,你们一定要参加!我会在校庆典礼上演讲。几十个历届的优秀毕业生轮流上台,每人只能讲十分钟。你们要是有空就来给我捧捧场,顺便搞一个同学聚会!” 他特意圈出江逾白:“你拒绝了校长,别拒绝我。” 江逾白回复了一个“可以”的表情包。 众人纷纷响应。 段启言是本次同学聚会的组织者。他订好了餐厅, 写好了计划, 突然有点犯难。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邀请金百慧。 金百慧是段启言等人的高中同班同学。 但是,全班没人和金百慧打过交道。 段启言请她来吧,怕她和别人没话讲, 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地方,多尴尬啊。 不请她来吧,她又是今年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她留在北京读博了, 刚发表了一篇重要的数学论文,在国际上广受好评。金百慧的能力摆在那里,兴许能和林知夏他们聊聊数学。 于是,段启言给金百慧写了一封电子邮件。 金百慧当天就回复了他:“我会去,谢谢。” 段启言就把金百慧的名字添加到了“同学聚会”的表格里。 校庆仪式举行当天,整个省立一中堪称人山人海。 巨大的红色横幅悬挂在学校标志性的钟楼双塔上,其上写着:“热烈欢迎校友们重返母校!” 今年是林知夏离开省立一中的第十年,她对母校的每一栋楼都记忆犹新。 她清楚地记得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教室。 而现在,她自己也做了老师。 为了今年的校庆,林知夏认真准备了一份演讲稿。她还和谭千澈沟通了一下,避免双方谈到“四校联合研究组”里的同一个话题。 谭千澈却说:“我的演讲,三分钟就结束了,只说学习方法,不会和你撞梗。” “三分钟会不会有点短?”林知夏问她。 谭千澈耸肩:“我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 谭千澈站在学校礼堂的后台休息室内。他穿着一套纯黑色的西装,领口还别了一支金色桂花——这是省立一中的校花。 他双手揣兜,环视四周。 林知夏继续和他谈论公事:“我下个月要带几个学生去美国开会,剩下的学生要是遇到问题,可能会去找你……还有孟老师。我跟孟老师打过招呼了。” “你不用跟我打招呼,”谭千澈对着镜子照了照,“你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 镜子里显现出江逾白的倒影。 江逾白通过镜子和谭千澈目光交汇,谭千澈笑着解释道:“别误会,我和林老师都是四校联合研究组的负责人,我们的学生是交叉培养的,我得对他们负责。” “别紧张,”江逾白接话,“我只是来看看林老师。” 江逾白也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但他的衣领上没有金色桂花。谭千澈略感惊讶:“你不上台演讲?” 江逾白扶正了林知夏胸前的那一支金桂:“我会在台下给你们鼓掌。” “好的!”林知夏说,“演讲结束,我们就去聚餐。” “你们班的聚餐?”谭千澈插话道。 出于礼貌,林知夏邀请道:“我们中学班级的聚餐。你也可以参加,如果你想来的话。” 谭千澈又问:“在哪儿聚餐?学校旁边那个最贵的饭店?” “是的,”林知夏说,“饭店给我们打折了。” 主持人正在前台报幕,年过七十的一位老者是第一个发言的人——他是省立一中上世纪的毕业生,头发花白,戴着眼镜,走路还需旁人搀扶。 但他讲起话来,中气十足,激励了在场的所有学生,就连林知夏都忍不住为他鼓掌。 “我老了以后,会不会这样?”江逾白忽然说道。 他站在林知夏的背后,离她很近。 他压低声线,像在自言自语。 林知夏很温柔地安慰他:“不会的。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体素质比较好,等你七十岁的时候,科技已经很发达了,你肯定是一个健步如飞的老爷爷。” 江逾白笑说:“我的意思是,等我老了,你会不会给我鼓掌?” 林知夏伸出两根食指,悄悄地对碰指腹——这是她自创的“低调鼓掌法”,专门为鼓励江逾白而诞生。 江逾白看了她几秒钟,才说:“真可爱。” 林知夏谦虚道:“过奖了。” 主持人念出林知夏的名字,林知夏朝着江逾白挥了一下手,颇有仪式感地迈向了前台。 偌大的礼堂内,学生们安静得出奇,没有一星半点的窃窃私语,江逾白正觉得奇怪,就看见礼堂的环形大屏幕上放出了林知夏迄今为止的履历。难怪,江逾白读中学时,要是见到这样的学长学姐,他八成也会无话可说。 林知夏在台上侃侃而谈。她语气轻松,声调温和,谈到“理想”二字又极为坚定。她给学弟学妹们传递出一种极其强烈的信念感,台下的掌声空前热烈,经久不息。 江逾白依然待在后台。 段启言和江逾白打趣道:“你是林知夏背后的男人。” 江逾白扯了一下领带。他左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铂金戒指,腕间的机械表也是情侣款。他似乎认可了“林知夏背后的男人”这种说法。 段启言还告诉他:“明年我和婷婷办婚礼,你一定要来啊。” “没问题。”江逾白答应道。 段启言与他勾肩搭背,他们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中二少年期。 段启言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台,他忽然感到江逾白的肩膀一沉——原来是又多了一条手臂,他还以为谭千澈也跑来跟江逾白套近乎了,转头却见到了沈负暄。 “呦,小沈。”段启言喊他。 沈负暄未语先笑:“抱歉,兄弟们,我来迟了,路上堵车。” “幸好你不演讲。”段启言说。 沈负暄摇了摇头。 段启言蓦地想起,沈负暄的妈妈是省立一中的校长。换句话说,沈负暄要是想上台发言,只要跟他妈妈打个招呼就行了。 江逾白岔开话题:“你身上有桂花的香味。” 沈负暄摊牌道:“说实话,路上没堵车,我在礼堂的门外,碰见了金百慧。她的衣领别着三束桂花。我跟她聊了几句,我人也变香了。” “啊?”段启言有些惊讶,“你还暗恋金百慧吗?” 沈负暄扭头看他,眼神仿佛能杀人。 “你究竟是不是暗恋金百慧?要是真的话,哥们会帮你一把。”段启言不怕死地追问道。 在段启言的印象中,沈负暄总是一副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样子,大祸临头都能维持一种轻松调侃的态度。 但是,沈负暄现在的神情稍显严肃:“你猜对了一半。” “什么一半?”段启言没听懂。 话音未落,林知夏恰好出现:“你们都在这里,太好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饭店。” 几位老同学开始叙旧,而谭千澈从他们的中间走过,径直来到了礼堂的正前方讲台。 聚光灯笼罩在谭千澈的头顶。 谭千澈才刚亮相,底下就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在省立一中,“谭千澈”三个字就像“林知夏”一样,代表着全校闻名的风云人物。 谭千澈一眼望见坐在第四排的韦若星。 韦若星为什么会出现在今年的校庆典礼上? 因为,省立一中的校庆仪式在九月的末尾举行,下个月就是国庆节了,韦若星和她的丈夫提前回到了省城,探望父母。 韦若星听说林知夏会参加校庆仪式,就想来看看她。林知夏演讲完毕,韦若星正要离去,谭千澈刚好进场。 韦若星思考片刻,依然选择了退场。 韦若星的丈夫左手拎着公文包,右手牵着韦若星的手腕,他们高挑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漆黑的观众席里,谭千澈仍然身姿笔挺地站在台上。 谭千澈讲出了演讲稿上没有的内容:“你们是省立一中的学生,要学会分别现实和理想。运气和天赋可能比你的能力更重要,作为一个普通的学生,不拼就没有未来……” 谭千澈能言善辩,也很会演讲。 他擅长控制气氛,调动观众的情绪,短短三分钟的时间内,他让一部分学生的心情沉了又沉,仍然发自内心地敬佩他,承认他的每句话都是赤.裸裸的现实。 “哇,”段启言评价道,“够犀利。” 江逾白提醒他:“你是下一个演讲人。” “谭千澈是不是比我强?”段启言忽然问道。 江逾白换了一个切入点:“竞赛教练没有周末,没有寒暑假,你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每年要带几十个学生,挺了不起,要有自信。” 谭千澈的演讲已经结束。 段启言把心一横,直奔前台。他引发了更大的欢呼声,因为他是省立一中的竞赛教练,不少学生都见过他。 他调整了麦克风的角度,沉声开口道:“我是高中部的数学竞赛教练,也是2004级的学生。我在咱们的学校里待了这么多年,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原来段启言也有如此成熟稳重的一面。 校庆仪式结束后,林知夏一行人结伴前往饭店。 在饭店门口,林知夏撞见了洛樱和孟连思两位学姐——孟连思同样毕业于省立一中,当年也是风靡全校的美女学霸。 两位美女学姐气质清冷,长发飘飘。她们手挽着手,画面极其养眼。 林知夏打了个招呼:“学姐,孟老师!” 孟连思含笑道:“你们要聚餐吗?” “是的,”林知夏问,“你们呢?” 洛樱答道:“我们刚吃完。” 洛樱的左耳别着一只银色的玫瑰耳环,另一只耳环挂在孟连思的右耳上——林知夏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猜测两位学姐的关系应该很稳定了,不由得为她们而感到高兴。 学姐们离开之后,林知夏直奔饭店的包厢,她刚进门,众人就喊她:“林班长!” 林知夏扫视一圈,见到了中学班上的众多同学,他们的模样有些改变,也有人和从前差不多,比如金百慧。金百慧依然留着短发,穿着短衫和运动裤,戴着一副红色边框的眼镜。 林知夏很友善地朝她挥手。 金百慧视若无睹。 岁月在她身上几乎没留下痕迹,林知夏心想。 江逾白搂了一下林知夏的腰,把她带到了圆桌的一侧。她马上落座,同学们还在用当年的绰号互相称呼,更有一位男同学大声表态道:“当年我在班上就说,江逾白和林知夏是一对,段启言和汤婷婷是一对,你们都不信我!看到没,时间能证明一切!” “我们处对象,那是我们乐意,”汤婷婷接话道,“你呢?你女朋友在哪儿?” “是啊!”段启言附和道。 那位男生仿佛被他们插了一把剑。 林知夏还在翻阅菜单。她小声问江逾白:“这个饭店,是你妈妈开的吧?” 江逾白给她推荐了几道菜。他的手指按在菜单上,林知夏就用自己的指腹搭住他的指甲盖,他挪动手指,她也跟着移动,持续不到十秒钟,他抓住她的手腕反扣在腿上。 桌布遮挡了他的一切动作。 同学们还在推杯换盏。 有一位同学端起杯子,很严肃正经地说:“林班长,你当年在我们班上,对大家有问必答,现在做了大学教授,对学生肯定也是好到没话说!来,我代表学生,给你敬一杯可乐!” 林知夏笑道:“不用跟我客气,大家都是老同学。” 那位同学把满满一杯可乐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为他鼓掌叫好。 他二话不说,又把可乐满上,面朝江逾白:“江班长,当年林班长出去参加竞赛,你就做了代理班长……” 段启言插话道:“我想起来了,江班长,你帮了我不少忙,谢谢啊。不对,我现在要叫你江总。江总!” 江逾白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矿泉水。他握着这一杯矿泉水,与段启言商业互吹:“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好的职业,段老师做了老师还这么客气。” 段启言喜欢喝橙汁。他用一杯橙汁向江逾白表达了谢意,众人都在起哄:“喝完喝完!江总林班长段老师!” 汤婷婷面露不满之色:“好不容易同学聚会一次,搞什么酒桌文化,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呗。” 段启言仰头闷下半杯橙汁。他擦完嘴,感叹道:“橙子味儿还挺浓。” 众人的欢声笑语接连响起,江逾白仍在安静地吃饭。他尝到一颗鱼丸的味道不错,就给林知夏也舀了一勺。林知夏捧碗等着他的投喂,他唇角微勾,眼角余光中留意到有人正在看他。 江逾白侧目,刚好对上沈负暄的视线。 沈负暄释然一笑,朝他举杯。 饭后,同学们散去不少。 段启言送别沈负暄,就把汤婷婷带进了省立一中的校园。 如今,段启言是高一年级某个竞赛班的班主任。 竞赛班的规章制度十分严格,严禁学生们谈恋爱。段启言经常去小树林里巡逻,抓捕并批评胆敢约会的同学——汤婷婷没见识过那种场面,段启言就带她进来学习一下。 “棒打鸳鸯。”汤婷婷说他。 他叹了口气:“竞赛班真没时间谈恋爱,你也不是不知道。” 汤婷婷点头:“也是。我俩当年要是谈了,肯定掰了。” 他们正好和谭千澈擦肩而过。 谭千澈一个人在昔日校园里闲逛。 穿着校服的少年们从他的两侧跑过,笑声与追逐声响彻走廊。 他路过崭新的教学楼,玻璃窗倒映着他的影子。他瞧见自己似乎有几根白发——他今年也才三十来岁,还很年轻,竟然就有白头发了。 他仰头望天。 其实谭千澈的记忆力也很好。 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广阔的操场、教室窗外的阳光,实验楼的翠绿竹林……对他而言,那是十六年前的事。 十六年前。 他甩开杂绪,穿过操场。 操场角落的一片空地上,林知夏和江逾白正在散步。 林知夏中午吃撑了,就想四处走动一下。她途经一片单杠区域,忽然触景生情。 想当年,江逾白站在这里告诉她,要大胆地往前走。 林知夏小时候的胆子很小,江逾白给了她很多勇气。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江逾白也是《人类观察日记》最重要的被观测对象。 永久对象,她心想。 (网络版番外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正式完结了!本妈妈流泪了,求求全订的小宝贝们给一个五星好评吧!这个五星对我们夏夏太重要了!给大家磕头了!谢谢谢谢!留言我都会看的!本章红包照常发放,我月底回来发红包,爱你们! ———————— 我很舍不得夏夏,晋江这边的全文还会精修,补充一些情节,修改一些bug,出版书大概明年或者后年上市。 ———————— 今年对我来说挺难的,夏夏让我放松了不少,看到大家的评论里,偶尔也会提一下自己的生活,有种奇妙的缘分交汇的感觉,我很感激。非常谢谢大家和夏夏小江一起走到这里!祝你们万事顺利! —————— 对了,省立一中的校庆《变迁》剧本,我也在写,写完了会发微博(素光同2014)以及晋江(另开一个小短篇),大家想在哪里看,就在哪里看,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