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人》 第一部《草莽》第一章 “简光亚”这个名字是简光亚来龙踞后认的干妈安慧真给简光亚取的。 一开始简光亚叫简光伢。简光伢一开始是湖南瓜洲乡下的一名木匠学徒。简光伢学木匠是子承父业。 父亲简有财肝癌离世那年,简光伢十三岁,上中学。在同样是木匠的祖父资助下简光伢得以中学毕业。八二年中考简光伢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了瓜洲医专。上中专在那个年代是贫苦农家子弟的首选。那个年代的中专含金量很高,毕业包分配、有编制,吃商品粮,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可惜命运那一次并没有眷顾简光伢。 就在简光伢考上中专三个月前,祖父简万春犁田的时候不小心被铁犁铲伤脚踝。伤口触目惊心,筋骨全断,鲜血染红了脚下大片水田,被发现的时候人已不省人事,抬回家当晚便撒手人寰。导致惨剧发生的罪魁祸首是犁田的牛,那是从亲戚家借来的一头牙口不到两岁未经调教的半大牛犊。畜生轻佻莽撞,而祖父年迈体衰,人畜配合不当,惨剧便发生了。 简光伢更大的不幸在于下面还有一个孪生弟弟简光仔。简光仔这年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兄弟二人都是可造之材,可家里的条件难以支撑兄弟二人同时深造。在外地工作的四舅何继模最初提出承担其中一个孩子的学费,然而这个提议却遭到了另外两个舅舅的抵制。另外两个舅舅的家庭也有困难,他们认为四舅理应优先接济兄弟,而非姊妹。四舅实在无法照顾到所有穷亲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他的这个高尚的提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失去了四舅这个最后的金主,简光伢简光仔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族里长辈一致认为应该让老二简光仔回家务农,理由倒也实际,老大简光伢上完三年中专出来就有铁饭碗,老二简光仔即使能考上大学也还要等数年。母亲何润物最后关头力排众议,选择让老二继续深造,老大回家务农。 母亲何润物持不同意见的根据是娘家一个知阴阳晓八卦的族兄何继会早年给简光伢看过相,说简光伢是无寿之人。何继会私下甚至放言,简光伢若能活过三十,他情愿短二十年阳寿。何继会祖上中过举人,本人也粗通文墨,在村里德高望重,他的许多话,大家往往奉为圭臬。因此,何润物以此为参考决定二个儿子的命运,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可恶的是,母亲何润物在做出这个决定后没出三个月,扔下两子一女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带着最小的儿子简光亮改嫁走了。 简光伢就这样手忙脚乱做了一家之主。 更残酷的现实是,这年夏天,在做木匠学徒的第一天,师父简有山便给简光伢的职业生涯判了死刑。在师父简有山眼里,简光伢完全不具备成为一个合格木匠的条件。身材矮小、性格羞怯、变态地讲卫生,所有这一切都说明简光伢不是吃百家饭的材料。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最关键还在于简光伢幼年时经历了一场持续多日的感冒发烧。高烧没有夺去简光伢的性命,却损伤了简光伢的大脑。高烧之后,简光伢再也无法自由支配自己的表情,脸部表情僵硬,目光像鹰隼一样只能凝视前方,同时身体从此失去了平衡感。简光伢的平衡感之差严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永远无法直线奔跑,永远无法金鸡独立,即使站在离地半米高的矮墙上也迈不开腿,一迈腿就会摔下来。 可偏偏在九十年代前的湖南乡下,制作家具从来不是木匠的主业。木匠真正的用武之地在建筑领域,安门窗、架房梁、钉椽皮,等等此类,都是高空作业。一个面相不讨喜同时无法高空作业的木匠,就好比是一个晕血的人做了外科大夫,无疑是入错了行。要不是自己的亲侄子,师父简有山决不会收简光伢为徒。即使收下了,简有山也清楚,这个废柴将来会跟他叔叔简有家一样一辈子也出不了师,永远都将是一个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打下手的小工。 简光伢又只能学木匠。 简家是木匠世家,到简光伢这里已是第四代。曾祖简福成八十年前拖儿携女从山东逃难至瓜岭,之所以能被当地人接纳,就是因为身怀两门技艺,一是武功高强,能治跌打损伤;二是懂木匠手艺。曾祖简福成在世的时候对两门技艺做了明确安排:从山东带来的长子简万福及其后人继承形意拳,与当地女子简章氏生的后人则继承木匠手艺。 简光伢是简章氏一支的后人。 倒不是说简光伢不能学点别的,也可以。只是学别的手艺需要拜外姓人为师,得支付成本。俗话说学艺三年苦,民间自古有规矩,学艺三年,师父分文不取免费授艺,徒弟不取分文免费给师父做三年牛马。简光伢等不了三年,兄妹四人,除了随母亲改嫁走了的幺弟简光亮,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简光仔和一个马上要上中学的妹妹简翠萍。学木匠,学徒期间一天的工钱是一块二(出师后一块八)。这一块二都归简光伢,因为师父简有山是嫡亲伯父,有义务关照这没爹没娘的侄子。一直以来,简有山对这个侄子都不抱任何期望,只求他在作业的时候别伤着自己就ok。 其实简光伢自己也不愿意学木匠。 简光伢当时真正想学的手艺是兽医,具体一点就是阉鸡剡猪。这门手艺不但速成,一年便能出师,而且轻快,不用下力气。最妙的是从业成本低廉,一把剖刀、一把剪刀、一把镊子、一根绣花针,再加上一罐医用酒精(或者雄黄),便可行走江湖。简光伢对这门手艺也确实兴趣盎然,以往谁家阉鸡剡猪,都会凑过去看一阵,几乎成瘾。 可是不行,简光伢不能学这门手艺。瓜洲当地自古有说法,从事这类“断子绝孙”手艺的人会折阳寿,家世清白四肢健全者皆不考虑以此为业。 跟简光伢的境遇对比鲜明的是师父简有山同期收的另一个徒弟何必。比简光伢小两个月的何必是村里公认的天赋异禀的后生,对任何事都兴趣盎然,且能做到极致。学习上亦是如此。就在同一年,何必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长沙师专。跟简光伢不一样,何必是主动放弃这次鲤鱼跳龙门机会的。父母年过六旬,几个哥哥已成家另过,家里还有一个得过脑膜炎傻得嫁不出去的姐姐。何必不想给家里添加负担,因此也辍学做了学徒。不同的是,学木匠对简光伢是赶鸭子上架,何必却是因为兴趣。 如果不出意外,未来的简光伢会是一个不入流的木匠,像叔叔简有家一样勉为其难学艺三年,出师即失业,最终不得不放弃本行,改行搞副业,东一锄头西一棒子,发现干什么都没有出头之日,人生惨淡。而何必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像伯父简有山一样凭手艺安身。 不过简光伢并没有为此感到悲哀,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个平等的时代,大家没办法共同富裕,但可以做到共同贫穷。在这个大背景下,无论成功失败,其实相差并不大。事实也的确如此,伯父简有山凭手艺养活了一家,叔叔简有家瞎折腾也没让家小饿死,两家人的生活并没有质的区别。简光伢的愿望很单纯,只要平均每个月能有二十块钱收入,家里种点粮食养点家禽,日子就能对付着过。 八十年代的瓜洲乡下,即使是师父简有山这种从艺几十年的老师傅,他的手艺其实也不足以安身立命。家家都穷,打家具盖房子通常只有婚娶喜事的人家才需要,而且多半集中在秋冬两季,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这门手艺派不上用场。另外木匠在乡下是个大众职业,村村都有三五个七八个,僧多粥少。 学徒之余,简光伢是家里的第一生产力。 家里分田到户那年分到了两亩七分水田一亩三分旱地和四亩林地,随着父亲离世和母亲带着弟弟改嫁,家里少了三口人,变成了一亩六分水田七分旱地和两亩八分林地。林地里种的是油茶树,收获分丰年和穷年,可不管丰收欠收,永远不够一家人一年的食用。如果吃完了,接下来的日子菜里就不放油。不放油的菜俗称“红锅菜”,先不讨论“红锅菜”味道如何营养如何,光是把它做熟就是一门考验人的手艺,尤其是在以煎炒为主要烹饪手段的湖南,既要确保把菜炒熟,又要确保菜在锅里不烧焦,还要确保菜出锅后能吃。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在湖南的说法是:懒婆娘炒不出红锅菜。在早年的湖南乡下,检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来是否能成为一个会过日子的婆娘,让她炒一盘“红锅菜”就一目了然。在这方面,简光伢是小能手,据吃过他炒的“红锅菜”的弟弟妹妹后来回忆,简光伢炒出来的“红锅菜”口味极佳,甚至值得怀念。旱地里除了种点瓜果蔬菜,主要作物是红薯。红薯是一家人度过年后那几个月青黄不接的主食。水田种水稻,一年两季。收完两季水稻,勤快的简光伢还会种一季小麦。即使一年收获三季,也不够吃,因为缺药少肥,产量往往不高,上缴完不堪重负的公粮,基本上所剩无几。青黄不接的几个月,红薯便派上了用场。多年后,已经飞黄腾达的简光伢只要听到有人说吃红薯有各种功效就忍不住想给对方开肠破肚,因为说这话的人绝对是坏了心肠。事实是红薯饭偶尔吃两顿还行,储存了一整个冬天的红薯糖分很高,香甜可口。可连续吃上几天就会让你怀疑人生,因为是高酸性作物,不能多吃,多吃伤肠胃,反酸水;又不能少吃,少吃不扛饿,身体乏力,没法干活。总之,你即使把命扔在地里,地里一年的长成也只够一家人吃喝,还不管饱,更别奢望质量。世代如此。 为了补贴家用,农闲的时候简光伢会随叔叔简有家各种折腾,春天捕野味,夏天挖淮山,秋天抓黄鳝,冬天贩木炭。辛苦自不必说,能把人累出屎来。但只要能挣到钱,简光伢都愿意干。也不能说是愿意干,是不得不干,不干不行,会死人。 2 简光伢最喜欢的副业是卖冰棍和逮兔子。 八零年前后,糖水冰棍的批发价在两分至两分五厘之间,零售价为五分,即使刨除变幻莫测的天气因素和满足自身口腹之欲所造成的耗损,利润依旧在百分之百。简光伢的贩卖冰棍生涯始于上中学那年。简光伢通过卖冰棍挣到了中学三年的部分学杂费。尽管利润高达百分之百,简光伢也没有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变得为所欲为,更没有践踏一切人间法律。中学毕业后,简光伢便把这个暴利生意让渡给了村里其他年龄更小的孩子。 而逮兔子则是简光伢走上社会后最痴迷的副业。这个副业即娱乐又有收益,可以说是一项完美的副业。逮兔子严格上说是项脑力劳动,一般人干不了。俗话说“狡兔三窟”,逮过兔子的人都知道此言不虚。野生兔子的确有几处藏身之地,如果捕手没有相当的智力和经验,绝难得手。真正的高手看一眼洞口就能清楚知道里面有没有兔子,同时通过洞口的朝向就能判断出是否值得一试。如果洞口朝向山顶,即使洞里有兔子,有经验的捕手也会转身离开,因为事倍功半,甚至白忙一场。如果发现洞口朝向山下,恭喜你,你只要方法正确,兔子凶多吉少,而且事半功倍。 简光伢逮兔子的技艺远近闻名。据同时代的村民多年后回忆,简光伢是做陷阱的高手,只要出门了,基本上不会有跑空的时候。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简光伢年纪轻轻便掌握了一项震惊乡里的绝技,那就是远远瞧一眼兔子就能辨出雌雄。谁也不清楚简光伢是通过什么途径学会这门技能的,简光伢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任谁也没透露半个字。因为这个时候简光伢已经在家里悄悄尝试一门他人从未涉足的副业,就是驯化野兔,然后人工饲养。在这个过程中,简光伢不想有竞争者。 简光伢想凭此副业发家致富。 遗憾的是这个副业最后以失败告终。简光伢发现,无论是已经成年的野兔还是刚刚分娩出来的兔崽子,它们都不安于被豢养。即使主人给它们提供远比野外安逸舒适的生活条件,它们也不妥协,要么想方设法逃跑,要么绝食自杀。简光伢尝试了好几次,最后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科学结论,那就是兔子可能跟人类一样也在进化,此时的野兔进化到了已经无法被人类驯化的阶段。因此,简光伢的兔老板计划就此终结。 简光伢的兔老板计划终结还有另外一个更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八三年腊月老表何苦回村里过春节。 何苦是简光伢大舅何润年的第五个儿子。大舅何润年两口子生养了九个,奇迹般全都养大成人了。何苦在九个兄弟姐妹里行七,上面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何春香。何春香下面就是何必。何苦呱呱坠地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期还没过去,正好何苦又生在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父亲何润年去祖父的卧室报喜,顺便让祖父给孙子取个名字。被打倒的前国军上校兼“历史反革命”何祖卿听到家里喜添新丁,脸上毫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肠子都饿得打结了,你们还在甩籽,这是何苦——干脆叫何苦好了。 天意弄人,何苦偏偏是九个兄弟姐妹里唯一没受过苦的幸运儿,由于家里实在养不起,生下来没满月便过继给了三叔何继梅。何继梅是瓜洲市武装部的军医,抗美援朝期间被美军的燃烧弹烧伤了下半身,跟老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一个女儿后便再也无法派上用场。在那个特殊年代,军人家庭的物质条件远在工农阶级之上。过继给三叔的何苦交了好运,被养父母视如己出,衣食无忧。跟其他军人家庭的孩子一样,何必的人生也是小学、中学、参军入伍、分配工作。八二年和八三年,体弱多病的养父母相继辞世。眼看家道中落,在龙踞军分区医院做护士的姐姐何齐有幸嫁给了一个香港人,家族的繁荣又续上了。养父母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又远嫁香港,何苦在瓜洲城里孤苦无依,逢年过节只能回到村里来。不过还好,养父母健在那些年何苦也没少往乡下跑,所以这么多年跟乡下的亲人也没有任何隔阂。 何苦这次回到村里,带回一个让家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他辞掉了人家求之不得的铁饭碗,过完年就去龙踞投奔姐姐何齐。何齐的香港老公在龙踞开了一家纺织厂,听说纺织厂里的工人每个月工资也是何苦做法警的两倍。何苦作为小舅子,前去投靠,姐夫理应照顾,工资肯定比普通工人高。 多高? “低于一百我不尿他。”何苦扬言。 一——个——月——赚——一——百! 大家的惊讶不难理解,在一个猪肉八毛钱一斤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砍两斤来吃的年月,一百元是笔巨款。别说在瓜岭,放之整个茶子坪乡也难找出一个月入百元的人。另外,众所周知,何苦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任何事都喜欢夸大其词,他说的话大家往往会自觉打个对折。不过话说回来,五折不也还有五十块么,那也不少啊。 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你不信,总有傻瓜信。 弟弟何必信了。 堂弟何文信了。 堂弟何雨生也信了。 三个傻瓜决定过完年跟何苦一起去龙踞闯荡。 三个傻瓜决定跟何苦去龙踞,心思却不尽相同。傻小子何文是真心相信堂哥的话,想跟堂哥去龙踞发洋财。何雨生觉得能赚五十也值得一试。何必则纯粹是想喝“北冰洋”汽水。何必两年前随父亲何润年去郑州参加堂姐何珍妮的婚礼,自从在婚宴上喝过一次“北冰洋”汽水后就对这款神奇饮料念念不忘。如今有一个能自己挣钱买“北冰洋”汽水喝的机会,何必自然不会错过。何必觉得应该把老表兼最好的伙伴简光伢也叫上,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得跟老表有福同享。 简光伢对老表何苦的话也半信半疑,想去,可下不了决心。对几个老表来说,去龙踞只是碰运气,成与不成在其次,因为他们的家庭条件相对宽裕些。简光伢则不然,穷家薄业、一家之主,跟着伯父在村里做木匠好歹有份收入,万一何苦的话不实,跟他去到龙踞,不但耽误了时间,来回的路费也是一笔不能承受的数目。何况,弟弟妹妹过完年又要开学了,简光伢根本没有闲钱。 简光伢跟何必说你去罢,你先去,事情要真像何苦老表说的一样,写信给我,我再想办法。 简光伢打消了跟几个老表一起去龙踞的念头,大年初四就跟叔叔简有家进山贩木炭了。湖南的冬天过完年还有个把月冷的,木炭是城里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物资,这段时间贩卖木炭利润可观。 叔侄俩年前自己也烧制过两窑,无一例外都不成功。烧制木炭其实是个精细手艺,虽说在乡下人人都说自己会,但事实上真不像说的那么简单,这只有自己动手干了才清楚。首先选料就很讲究,并非什么木柴都可以烧制木炭,桐木、枫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压秤,枫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过敏。误将这些木柴烧成木炭,要么得不偿失,要么坏口碑,后果很严重。其次对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验功夫,稍微没控制好,不但投入跟产出不成比例,而且木炭品相差。要么木炭没烧透,取暖的时候着明火,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坏口碑;要么木炭烧透了,从窑里扒拉出来直接碎成了渣,没卖相。叔侄俩之前信心满满连着烧制了两窑,汗水和人工搭进去不少,钱却没赚到几个,发现还不如进山贩木炭合算。在湘赣交界的山里有不少烧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从他烧制出来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长短整齐划一、挥指一弹能发出清脆的陶器声响、抓住一头在空中甩一下不会断、折断后木炭芯有均匀细密的气孔,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烧出这种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说破天也没用。 春节前后木炭的销路最好,一是买木炭的人多了,二是卖木炭的人少了。这期间把木炭从山里挑出来,两麻袋能挣五块,比平时多两块。不过这五块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挣——两麻袋木炭,一袋的标准重量是五十斤,纯靠一根扁担,两个肩膀。来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马路,全凭两条腿,还得赶时间,要不是迫于生计,鬼才愿意干。 吃过晚饭从家里动身,点个照明火把,进到山里已是晚上七点多。贩上木炭从山里出来,再赶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风凛冽的马路边把木炭卖掉,花一毛钱买两个杂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面,打个牙祭,暖暖身子,恢复体力,然后转身往家赶。到家的时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强体力劳动,即使壮年,也基本上半条命没了,何况才十七岁体重不过八十斤的简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简有家进山贩了一趟木炭,赚了五块。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进山。由于上一次体力严重透支,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加上营养也跟不上,这一次还没走出山,简光伢就明显感觉到泰山压顶,双腿打颤、头晕眼花。为了赚这五块钱,简光伢咬着牙关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后。可意志毕竟不是万能,在下一个沙地陡坡的时候,脚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盖突然发软,双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担一侧的稻草火把发生剧烈震荡,带着火星的火把灰落在后颈上,简光伢浑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去搔痛处。双手松开扁担,扁担从肩上滑下来,两大麻袋木炭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往山下滚。简光伢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追下了山。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从上往下,只要距离足够,两条腿的人绝对跑不过做圆周运动的物体,因为物体可以做加速运动,人不行。简光伢试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连翻了几个跟头,也没追上两麻袋木炭。也就是这件事,成了压垮简光伢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年来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涌上心头,悲从心起,却无处宣泄。 叔叔简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脚,看见侄子光着脚垂头丧气坐在路旁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搁置在地上,跟前的两麻袋木炭碎成了渣。简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问侄子,跌伤了没有。 简光伢说人还好,木炭报废了。 简有家说哎呀,本都搭进去了。 简光伢说叔叔,给我支烟罢。 简有家说你还有心思抽烟呢。 简光伢说那就算了。 简有家看出了侄子的沮丧,说那就让你浪费一支。 简有家从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给了侄子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简光伢点着烟,默默地抽着,伴随着唉声叹气。 简有家安慰侄子,说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叹气也挽不回了。回家倒床上好好睡一觉罢,过两天再跟我进山,我让山里佬把木炭先赊给你,我跟山里佬熟。 简光伢说叔叔,我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 简有家说嗨,知道你心里苦,想开点罢。 简光伢说叔叔,我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 简有家说等开了春,我带你过江西下煤矿挣大钱去。光义缠了我几次,叫我带上他,我都没点头,他脑壳太蠢。春耕过后去,干上两个月,能挣二百多,还能回来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武汉修铁路,专门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块五,干到寒露,又能挣个两百多——不过说实话,下煤矿和挖隧道,挣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间少有的两个苦差,受伤死人是家常便饭。谁要是干过这两个苦差,死后见到阎王都硬气。 简光伢说叔叔,你还没听明白么,我不是做农民的材料啊,我不应该是做农民的命啊。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手,我这双手就不该是做农民的手嘛。 简有家说嗯嗯嗯,你这双手是双好手,十指纤纤、软软绵绵、清清朗朗,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双这么标致的手了,按道理讲,这就该是坐办公室握笔杆子的手。 简光伢说我不甘心啊。 简有家说我能理解,你还年轻,很多事还想不通,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都能想通了。你跟我一样,哪都好,就是投错了胎,即投错了地方,又投错了人家,你我投胎哪怕稍微投好点也不该是这幅鬼样子。 简光伢说我该怎么办啊,叔叔。 简有家说我还真是问对人了——我也不晓得啊。 事情过去两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简有家晚上悄悄把简光伢从家里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篱笆下,叔叔简有家做贼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塑料袋,看四下没人,迅速把塑料袋塞进简光伢胸口的兜里,说光伢,收好,这里面有四十几块钱,你拿去买张车票,跟你老表他们到外面去闯闯,说不定那真是条活路。 简光伢大惊,说叔叔,你哪来这么多钱。 简有家说我把我山上那几十棵杉木卖给何运卿了,过完正月他就带人来砍。你是聪明人,确实应该到外面去闯闯——这穷山恶水长不出好庄稼,你要不走,这辈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样了。 简光伢说那杉木是你留给光茂将来讨婆娘盖房子的啊。 简有家说先顾眼前。 简光伢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婶婶商量,她知道了会剥了你的皮。 简有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管了。 简光伢说这钱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还在读书,我一时半刻还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就用这笔钱做本,就近搞点副业,我给你打下手。正好我这几天又琢磨出一条生财之道。 简有家说嘁——。 简光伢说年初三我带光茂光仔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注意到江西那边的农副产品普遍比我们这边便宜,干辣椒那边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卖一块一;食盐那边卖四角二,这边卖五角五;老姜那边是一角五,这边卖到三角多。我们从那边把货往这边贩,有利润。 简有家对侄子的这条生财之道嗤之以鼻,说从这里到姑奶奶家四五十里,还全是上山下岭,不挑不提,光走个来回都要丢掉半条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简光伢说我都想到了,不走路,搭火车。我问过细牙表叔,从他家搭火车到瓜洲城里,车费一块二,两个人两块四。你我贩上一百斤干辣椒,一趟下来能赚二三十,还在乎这两块四车费。 简有家低着头琢磨着侄子这条生财之道的可行性,最后觉得还是不可行,因为是跨省做买卖,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公社找麻烦,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简有家说光伢,你还是拿着这钱去龙踞碰碰运气罢,搞副业这事就别琢磨了,我们没这个命——那年去江西卖碗的教训难道你这么快就忘啦。 简光伢反复权衡,最后接受了叔叔的劝告,决定拿着这笔钱跟几个老表去龙踞碰碰运气。 临行前,简光伢托付叔叔,自己不在家这段日子,让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市里上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无需照顾。妹妹翠萍刚上中学,年龄尚小,每天早出晚归,让她一个人生活,简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说你出去只管放心闯,不要挂念家里,有叔叔一口吃的,饿不死你妹妹。 第二章 3 一九八四年阴历正月十四何苦何必何雨生何文简光伢一行五人踏上龙踞这片土地的那天,未来的龙踞首富陈岭南已经来龙踞两年了。 要不是出海的时候被尼龙渔网绞断两根手指,陈岭南说不定这辈子都是凤凰城乡下的一个渔民。这很有可能,因为祖祖辈辈如此。 陈岭南绞断手指前的人生一点不比简光伢如意。五岁那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生下弟弟陈岭北后没多久便死于水肿。十三岁上四年级那年,父亲出海遭遇台风,船覆人亡。父亲离世后,留下一个没有生养的二婚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由于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陈岭南的学历永远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子承父业做了一名渔夫。十六岁娶妻生子。 生活在海边的男子成家都早。海上风大浪大,每次出海无异于一场赌博,谁也无法预料是满载而归还是葬身渔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活着的时候赶紧娶个老婆把后代繁殖出来,这样即使死了也不至落个绝户。父亲死的那年刚满三十岁,留下陈岭南和陈岭北两个未成年的儿子。陈岭南绞断手指那年二十七岁,也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的十岁,小的三岁。 绞断手指那次是陈岭南此生最后一次出海作业。因为赶上恶劣天气,狂风暴雨,渔民手忙脚乱收网,结果偏偏遇上网获大丰收,忙乱中出错,等到把上千斤鱼拉上船,陈岭南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两节手指不知去向。上岸后在家休养了两个月,陈岭南有心重操旧业,可公社的船老大不要他了。这不难理解,一个手有残疾的渔民,作业效率肯定赶不上一个手脚健全的渔民,而手脚健全的渔民有的是。 在一个家家户户以出海打渔为业的村里,过早结束渔民生涯的陈岭南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这个时候两个现实摆在陈岭南面前,一是终于不必整日提心吊胆过活了,二是怎么过活。 陈岭南来龙踞的直接诱因有两个,一是弟弟陈岭北吵着分家让陈岭南寒了心,二是因为分家的事跟老婆林子芳打了一架也让陈岭南心灰意懒了。 先说跟弟弟陈岭北分家的事。由于父母早逝,陈岭南一手把弟弟拉扯大。陈岭北中学毕业后,陈岭南为了不让弟弟步自己的后尘,到处求人,把弟弟送进了公社的海产品加工厂做了工人,后来又张罗着给他娶亲。作为哥哥,陈岭南可谓仁至义尽。然而哥哥绞断两根手指不到半年,弟弟就在弟媳的怂恿下吵着分家,这着实令陈岭南心寒。 再说跟老婆吵架这事。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陈岭南老婆林子芳因为分家的时候小叔子多分了几个花胶,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问题是她觉得吃亏了却又不亲自出面跟小叔子理论,只知道在丈夫面前念叨,没完没了。林子芳的小家子气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分家的时候陈岭南分到的也不过是一间半瓦房几个破碗十几斤大米以及十几个花胶,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而唯一值钱的就是花胶,少分几个确实是个不小的损失。另外那几十个花胶还是夫妻俩多年来背着生产队一个一个偷偷攒下来的,是给几个儿子将来成家准备的压箱底。为了长期保存这几十个花胶,林子芳用废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担心被生产队发现,都不敢挂出来晒,而是藏在床底最深处的樟木箱子里。多年来,林子芳几乎每天都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数一遍里面的花胶,数目对上了才能安睡(从没错过),可见这几乎是林子芳的命。这条命一下被小叔子分走大半,林子芳心里有多纠结可想而知。 不过陈岭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即使分家的时候多分几个花胶,这个家也一样穷,所以少分几个也不会更穷。夫妻二人境界不在一个层面,而又无法达成共识,陈岭南心里堵得慌,无处宣泄,几次三番拌嘴后,终于忍无可忍揍了妻子一顿。这是陈岭南平生第一次动手打老婆,手脚没轻重,可以说把林子芳揍得鼻青脸肿。林子芳发现丈夫疯了,抱着最小的儿子陈小湖连夜跑回了镇上的娘家,临走的时候撂下狠话,叫陈岭南在家等着。林子芳是小镇姑娘,娘家父亲是镇上的种猪配种站站长,在当地江湖上是个狠人,同时娘家还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弟弟。陈岭南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夜从家里逃出来,颠了。 陈岭南出逃的时候顺走了家里最值钱的两样财产——结婚那年妻子娘家送的一辆“永久”和跟弟弟分家后剩下的那十几个花胶。陈岭南揣着花胶,蹬着“永久”,奔波了两天两夜,饥肠辘辘抵达了四百公里外的龙踞。这辆“永久”在龙踞即是陈岭南的代步座驾,也是陈岭南谋生的工具,从七一年买下它,到八七年被淘汰,足足追随了陈岭南十六年。 至于为什么要带走那十几个花胶,绝对不是跟林子芳斗气,实属情非得已。陈岭南最初的打算是拿那十几个花胶到凤凰城市区的海产干货供销社卖了换钱,因为出门需要盘缠。可临了还是舍不得出手,因为太珍贵,是老婆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花了近十年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卖了将来回去没办法跟老婆交待。因此,十几个花胶最后也跟着陈岭南一路来到了龙踞。即使到了龙踞,即使身无分文,陈岭南也没有把花胶卖了。直至八六年春天,陈岭南闻到床底下一股海鲜恶臭,拿出来一看,由于保存不当,又赶上连日阴雨,报纸包着的花胶受潮腐烂了,生蛆了,即卖不出去,也吃不了。陈岭南看着地上蛆虫涌动的花胶,回首往事,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考虑是扔了还是洗干净煲来吃了。陈岭南心里斗争了足足一天,最后还是把它们扔了。 由于离家的时候走得仓促,没有办理相应出行手续,虽然成功流窜到了龙踞,却没能进到工厂。初到龙踞的那两个月,陈岭南的遭遇可以用一个“惨”字形容,日晒雨淋,饥寒交迫,戚戚然如丧家之犬。更凄惨的是连着骑了两天两夜自行车,多年的痔疮又犯了,奇痒无比,疼痛钻心,大便还带着血。就因为没钱医治,只能自己简单处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年后,辉煌腾达的陈岭南在朋友面前也愿意调侃一下自己曾经落魄的过往,即使这个时候,陈岭南也尽量不去追忆最初的那两个月,更讳于被人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怎么说呢,除了他妈的没有伸手跟人乞讨,当时的陈岭南跟叫花子毫无二异。不过那段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两个月后陈岭南便找到了谋生手段。 简光伢第一次遇见陈岭南是在抵达龙踞的当天傍晚,地点是伏龙塘镇岗丰村一片香蕉地中间一口鱼塘边上的一堆废品旁。此时的陈岭南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有了固定的职业,收入颇丰,俨然隐形富豪一枚。其实,在龙踞这个遍地是机会的新兴城市,只要有心,并且肯干,发财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拾荒也能发财。陈岭南从事的就是这个职业,虽然不体面,但能致富。尤其让陈岭南对现状满意的是,自己即不用像工厂里的打工仔那样被资本家压榨,也不必像过去在老家那样为出海而担惊受怕。而且,事实已经证明,只要自己够勤奋,生活确实能发生改变。 一年前,身上略有积蓄,陈岭南扩大了生意规模,除了捡废品,也收购废品。陈岭南扶着他那辆爱车,背着一个作业用的铁钩,游走在伏龙塘的街头巷尾和工厂学校附近以及公路旁,半收半捡,风雨无阻。那个年代国人对废品概念淡薄,家里的无用之物往往一扔了之,即使卖,也基本没有议价权。陈岭南最喜欢的废品是废纸,尤其是废纸箱。纸箱整齐,便于捆绑,便于装载。在龙踞这个发展热火朝天的轻工业城市,废纸箱也从来不愁销路。如果缺德一点,往废纸箱里塞点其他废纸,再往里面洒点水,或者掺点沙子,利润就更可观了。但不能掺水泥,往废纸箱里掺水泥最缺德,因为水泥遇到水会结板硬化,二次加工的时候会损坏机器,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在行内往往混不长久。 两年来,那辆“永久”为陈岭南发家致富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个年代很多在伏龙塘的人都看到过这样一幕——一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破烂背心的瘦得脱了相的家伙、用一辆六成新的自行车载着二三百斤甚至更重的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废品、身体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前行。厉害的是这个家伙竟然还能骑上去,还能蹬得动,看上去就跟杂耍一样。更厉害的是那辆“永久”,很多路人都等着看它在半路上散架,或者看它在半路上车轮扭曲变形。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它无比忠诚,替主人鞠躬尽瘁站好了每一班岗。 由于生意规模的扩大,一年前陈岭南以月租五元的价格从伏龙塘镇镇长林炳辉的夫人罗嫂手里租下了水塘边的两分荒地,用捡来的废木料和牛毛毡以及铁皮搭起了一个简易窝棚。从此这里即是他的安身之地,也是他事业的起点。两年来,陈岭南会按时汇钱回家,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倒不是怕妻子报复,床头打架床尾和,林子芳早已饶恕他了。不回家纯粹是想多赚点钱,然后衣锦还乡。 两年来陈岭南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堆积如山的废品埋了。埋在废品山下的陈岭南喘不过气来,浑身无法动弹,呼救也无济于事,只能静静地等死。梦里的陈岭南感觉到无比幸福,因为他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废纸、废铁、废铜、废铝、废塑料、甚至还有废金子,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财富。陈岭南被财富埋了,感觉幸福死了。 简光伢那天在水塘边见到陈岭南的时候,陈岭南顶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白夏布裤衩蹲在窝棚外面一棵往下滴着水的香蕉树下做饭。早春二月,气候依旧寒冷,天上还飘着雾一样的毛毛细雨。由几块砖头随便垒起来的灶里“噼里啪啦”烧着木柴,灶上炒菜的锅是一个熏得乌七八黑的铝制长方形饭盒,两支筷子代替锅铲,锅里“咕咚咕咚”煮着一条四指宽的鲫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酱油和小葱的诱人香味。 看到这幅景象,简光伢不知道眼前这个湿漉漉的家伙究竟是叫花子还是精神病人。打量蹲在地上的这个怪物,简光伢更是惊诧。在这之前,简光伢见过最瘦的人是自己,身高一米六的自己体重只有八十斤出头,胸前的十几条肋骨触目惊心。然而,眼前的人跟自己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天庭无比饱满、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浑身上下皮包骨头,屁股尖得跟锥子一样,加上披着一头至少有半年没有剪过的长发,蹲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民国年间绞了辫子丢了铁杆庄稼衣食无着精神恍惚的前清遗老。 简光伢会在来到龙踞的第一天跟陈岭南相遇,缘于没能顺利进到表姐夫郑家驹的纺织厂。 这要怪何苦。 果不其然,在老家的时候何苦又他妈吹牛皮了。最初何苦写信跟姐姐何齐说要来龙踞,何齐确实也同意了。只是何齐以为弟弟是一个人来,殊不知一下来了五个。何齐的丈夫郑家驹的确是香港人,如假包换。夫妻二人在龙踞的确开了一家纺织厂,这也是事实。问题是郑家驹并不是有钱的香港人,纺织厂也没有何苦想象的那么辉煌。 纺织厂只是一个二百来平米的简陋铁皮屋违章建筑,车间里摆着十几台大工厂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油迹斑斑的二手纺织机,加工出来的产品也只是半成品。说白一点,纺织厂其实只是一个三无作坊。老板郑家驹年纪也不大,六零年生人,比妻子何齐小两岁,跟小舅子何苦同年,身材矮小,獐头鼠目,在香港估计都找不到老婆。 郑家驹负责在外面联系业务,所谓的联系业务,就是陪大老板吃喝玩乐,把大老板哄高兴了,业务就有了。何齐负责管理,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工厂就那么十来个人。工人吃饭管饱,每个月还有五十块钱工资,比在老家强千万倍,所以工作起来自然是争先恐后,根本不用管理。老板娘何齐多数时候也在机器前干活,兼职给十来个工人做饭,说起来其实比工人还辛苦。 何齐七七年就来龙踞了。那年何继梅病重,他在龙踞的老班长去瓜洲探望他,见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侄女何齐,有心招为儿媳,就把人带回了龙踞。老班长是龙踞军分区医院的领导,在军分区医院给何齐安排了一份护士工作。可两个年轻人有缘无分,老班长的儿子直到七九年战死在前线,也没能见上未来妻子一面,结果便宜了郑家驹。 夫妻俩小小的事业刚刚起步,这已经倾尽了两人的所有。如今一下来了五个,确实难倒了他们。全部安排工作?多出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也用不上——首先纺织机就不够。安排一两个,那么其他人怎么办?让他们回老家?那么谁留下谁回老家?夫妻俩经过商议,最后决定,自己的工厂顶多安置两个。至于剩下的三个,夫妻俩分头去附近的工厂打听,看看有没有工厂招工。打听到了,当然最好。没打听到,爱莫能助,只能让他们原路返回。 结果还是郑家驹路子广,当天就打听到了,而且三个都要,是郑家驹认识的一个香港朋友新开的油漆厂,就坐落在伏龙塘镇岗丰村外的水塘边上。郑家驹的朋友叫郭宏生。郭宏生一开始看中了何苦何雨生以及何文。油漆厂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这三个人已经成年,而且身强体壮,正好适合。何必身材单薄,简光伢身材矮小,郭宏生没看上。可郑家驹也没看上何必和简光伢。何必来到龙踞的第一时间就用身上仅剩的钱给自己买了一罐“健力宝”,举在手里从火车站一路喝到工厂,这给前来接站的郑家驹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而简光伢身材瘦小,面色菜青,严重地营养不良,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干活的料。郑家驹和郭宏生争执了半天,郑家驹能说会道,留下了小舅子何苦和何雨生,郭宏生收留了其他三个。就是在跟着郭宏生回油漆厂的路上,简光伢见到了陈岭南。 陈岭南注意到简光伢却是在一年多后。那天傍晚陈岭南光顾着埋头烧菜了,一行人打跟前经过的时候根本没抬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岭南也没有注意到简光伢。坐落在水塘对面的油漆厂尽管近在咫尺,陈岭南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因为没有业务往来。直至次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一身臭烘烘油漆味的简光伢来到陈岭南臭烘烘的废品站,问陈岭南收不收原料桶。 陈岭南当然收,不过还是感到诧异,因为油漆厂的原料桶一直以来都有原料厂家回收,怎么这次会当废品卖呢。 简光伢说原料厂收走的是好桶,可以循环使用,而叫陈岭南收的是废桶,只能当废品。 听到这里,陈岭南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报废的化工原料桶在废品当中也属鸡肋,先不说卖不起价钱,处理起来还有危险。化工残余在桶里发生化学反应形成可燃气体,处理不当会爆炸。同在伏龙塘镇上的“水仙花”油漆厂去年就发生过一起原料桶爆炸事故,把厂里的一个傻帽工人整条手臂切了下来,送医路上陈岭南亲眼目睹,自然不敢大意。 陈岭南原本不想接这单生意,因为确实赚不了两个钱,没必要冒风险。不过转念一想,人家第一次上门,还是接了罢,或许以后还有生意,于是就跟简光伢去了厂里。但这次简光伢依旧没有给陈岭南留下什么印象。几年下来,陈岭南已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一个工厂打工仔能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呢! 不过很快陈岭南就发现自己小看了简光伢。 那天简光伢带着陈岭南进到油漆厂,让陈岭南看了一下码在院子里的报废铁皮桶,让陈岭南报了收购价格,却没有让陈岭南把铁皮桶收走,而是找了个借口把陈岭南打发走了。生意没谈成,陈岭南也不遗憾,甚至巴不得如此。因为确实是鸡肋,几十个二百升的铁皮桶,倒腾一回赚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得专门租辆车搬运,基本上等于是搬运工。可过了三天,简光伢又找上门来,叫陈岭南去厂里收桶。 陈岭南说你找别人罢,我不收了。 简光伢说为什么。 陈岭南说我没车啊。 简光伢说你租车啊。 陈岭南说本来就没钱赚,租个车还不亏死。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 陈岭南说不信你去问问其他收废品的,看看他们愿不愿收。 简光伢说那么好桶你收不收。 陈岭南说好桶我当然收。 简光伢说好桶你收什么价。 陈岭南说十二块钱一个。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都是十四。 陈岭南说十四就十四,你有多少。 简光伢说有八个,不过你要连报废的桶一起收走。 陈岭南说这完全可以,我租个车就去厂里拉。 简光伢说八个好桶一百一十二,三十一个报废桶九十三,总共两百零五——你先把钱给我。 陈岭南说为什么。 简光伢说我把好桶跟废桶混在一起,你去到厂里什么都不要说,全部搬上车就是。 陈岭南也是老江湖,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奥妙是,简光伢把好桶当废品卖,中间存在十一块钱差价,八个桶的差价是八十八块。如果老板没发现,这八十八就进了他简光伢个人的腰包。 4 通过表姐夫郑家驹的介绍进了厂,简光伢首先遭遇的一个困境就是皮肤过敏。这是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油漆要经历的一关,何必和何文也未能幸免,只是过敏程度比简光伢轻一点而已。最开始是皮肤变得无比干燥,浑身奇痒难耐,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出一身疹子,然后浑身肿得跟个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灼热、疼痛、无法睡觉、咽喉肿痛、食欲不振、睁不开眼睛。这样的痛苦持续数天或者十数天甚至更长,直至肿胀渐渐消退,死皮脱落,最后成功脱敏,凤凰涅槃。 油漆厂的工作堪比苦力,环境也无比恶劣,三个人对这份工作依旧无比珍惜。刚到龙踞就顺利进到了厂,这就够幸运了,何况每个月六十块钱的工资也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三人遇到了一个好老板,除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押金没有发下来,之后每个月的工资老板郭宏生都不会恶意拖欠克扣,能做到这一点的老板已经非常难得。不跟远的比较,就跟郑家驹比,郑家驹本质也不坏,积极向上,勤奋肯干,可一旦涉及到钱的问题,也没有半点人情味,包括对小舅子何苦。何苦在老家的时候天真地认为来到龙踞会得到姐夫的特殊关照,然而却没有。郑家驹给他的工资跟其他工人差不多,仅仅多十块而已,每个月六十,吃住也一样。 “你是来学东西的,不能一上来就想拿高薪。我要一开始就给你高薪,那是害你。”郑家驹吝啬还振振有辞。 在大家的想象里,好像从香港过来的人都是霍英东包玉刚那样的大富豪。其实不然,这个时期来大陆投资的香港人里,除了极少数爱国者,大都是投机者,实力真正雄厚的不多。这不难理解,因为国家刚刚开放,政策不明朗,加上产业链不完整,真正有实力的老板用不着冒险。敢冒险的往往是低端制造业里的中小企业老板,吸引他们的是内地廉价劳动力和土地租金。而最多的是郑家驹郭宏生这类纯粹的冒险家,年轻,一文不名。他们在香港其实也是社会底层,出身卑微,没有文化,没有生路,有的是出人头地的野心和比大陆人更开阔的视野。最初他们跟着从香港过来的老板干几年,手头积攒了一点点资本,也有了一点经验和技术,便自立门户。租个简陋车间,买点二手设备,招几个廉价劳动力,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在这个以卖方为市场主导的时代,你只要有做老板的勇气,你就能发财。他们衣着光鲜,肩上背着人造革公文包,似乎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其实囊中羞涩,虚张声势。有经验的人从来不信他们嘴上说的,因为他们满嘴跑火车。有经验的人看一眼他们走路的神态就能清楚知道他们几斤几两。如果他们走路的时候弓着背缩着肩,像憋着尿找厕所一样东张西望,同时又步履匆匆,那肯定是还在寻找机遇,肯定是还没混好。混的好的,往往是下巴走在前面,眼睛四十五度角仰望蓝天,走路也一定走马路中间,即使挡了后面的车,也要等对方按了半天喇叭才会慢条斯理让路,让路前还不忘回过头来骂一句:丢你老母,赶去投胎咩。 郭宏生属于后者。郭宏生二十八岁,未婚,家在九龙深水埗,曾有过短暂的黑社会经历,因为贪生怕死被黑社会开除后才辗转来到大陆。去年他还是“水仙花”油漆厂的一名油漆配料员,在初步掌握了油漆生产工艺后,从亲戚朋友手里借了点钱,摇身一变自己做了老板。简光伢何文何必是他招的第一批工人。工厂条件简陋,一个一百平米的铁皮屋车间,一台经常罢工的人力叉车,几个铁皮搅拌桶,以及十数种原料,就构成了工厂的全部。郭宏生慷慨大方讲义气,加上第一次做老板,没有成本概念,除了不会恶意拖欠克扣工人工资,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工人小恩小惠,美其名曰“特殊工种津贴”。何文何必和简光伢应该是龙踞最早拿到“特殊工种津贴”的内地打工仔,在这之前以及之后很多年,所有津贴都只针对外籍员工,内地打工仔脑子里想一下都会被炒鱿鱼。 油漆生产全部是手工操作。工人的岗位也没有分工,都是通才。每天的工作就是郭宏生在一旁手把手指导,三个工人把各种化工原料按比例兑入搅拌桶,然后用一根一米来长的钢管在桶里持续不断的搅拌,直至搅匀。如果说搬运原料是苦力活,搅拌原料就是苦力中的苦力。由于各种原料的密度和粘度不同,把它们搅拌均匀绝对是一件即检验体力又考验耐心的事,同时还要忍受各种刺鼻的气味,而且中间不能停顿,不然会影响油漆品质。即使三个人轮流搅拌,一桶原料变成合格的油漆,人也基本上已经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了。 郭宏生的油漆厂一开业便生意兴隆。工人的工作时长不定,以前一天的订单数为准。有时候一天工作一上午,有时候工作到深夜,订单完成即下班。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分装好的油漆装上人力三轮平板车。郭宏生把油漆拉到货运公司,分发到各地的客户手里。 郭宏生做老板没两个月,一天早晨拉着一车油漆出门发货,出去不到一个小时,浑身泥浆回到厂里,说油漆被人抢了。 郭宏生说丢,你们大陆穷鬼真多,我在香港只听说过抢金抢银抢钞票,没想到在你们大陆连油漆也有人抢。 大家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因为再也饿不着了,而且每天还能吃到荤腥,另外每个人的愿望在从郭宏生手里领到工资那天都能得到实现。 拿到工资后,简光伢给自己留下二十块,剩下的通过邮局汇回家,用于弟弟妹妹的学杂费和日用开销。何文也一样。何必身为家中幼子,负担轻,工资可以全部自己留下。但即使如此,何必也总是三个人里最缺钱的一个,因为他有三大爱好,吃零食、喝“健力宝”、穿衣打扮。 来到龙踞后,零食和“健力宝”是何必每天必不可少的。“北冰洋”汽水没有打入南方市场,何必迷上了“健力宝”。何必对其他什么都不会上瘾,唯独“健力宝”例外。如果有详细统计,何必很可能是全中国喝“健力宝”最多的人。从八四年来到龙踞至零一年移民美国,差不多每天都要喝,发展到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喝水了。 穿衣打扮更是何必的最爱。为了买一双“鳄鱼牌”皮鞋,何必省吃俭用攒了半年的钱,结果皮鞋买回来穿上脚没两个月,鞋尖就开了鳄鱼口。从小到大,即使缺衣少食,何必也从来没有忘记对美的追求。出门前浑身上下没有捯饬漂亮,他会变得拘谨自卑。也因为爱打扮,何必在哪都是一道风景。被人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何必对衣裳颜色的偏好别具一格,独爱红色和白色。试想一下,在蓝黑灰为主流色彩的八十年代早中期,一个留着鬓角,戴着蛤蟆镜,身着红衬衫、喇叭裤、白皮鞋的瘦高俊俏男孩走在人群中,那得是多亮眼。为此,来到龙踞第一年,何必便在江湖上拥有了一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嫖客佬”。 爱打扮并不是何必一个人的爱好,何苦也一样。何苦不像弟弟这么讲究衣裳的颜色,只讲究时尚。何苦崇拜日本演员高仓健,为了模仿自己的偶像,硬是缠着姐姐何齐从香港给他买了一件“皮尔卡丹”风衣,穿在身上风光一时(买的时候是夏季,打完折九百九十八港币)。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一群江西人打成了一片。那群江西人来自江西赣州,在龙踞蹬三轮车。此时在龙踞蹬三轮的清一色是赣州人。发生这种奇怪现象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当初某一个没有进厂的赣州人偶然涉足这一行,意外发现这一行可以谋生,于是就在老乡中间一传二、二传三,最后形成了垄断。同乡抱团在改革开放早期的龙踞属于普遍现象,比如香港人都是老板,街上卖菜的一律是江西北部人和湖北南部人,凤凰城人做五金建材和包工头,四川人开饭馆和理发厅。如果一个行业里出现了一个非同乡,那么这个非同乡要么就是绝对的厉害角色,要么就是个二百五,但不管他是什么,他都会很惨。 正所谓物以类聚,在老家一直是孩子王的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赣州人的首领“熊老师”打得火热,并很快拥有了一个“湖南骡子”的江湖绰号。“熊老师”比何苦大两三岁,两人以兄弟相称,有空就聚在一起。“熊老师”有一个屌爆了的名字——熊威廉。不知情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会下意识地对他肃然起敬,因为历史课本告诉大家,凡是叫“查理”、“威廉”、“亨利”、“路易”、“爱德华”的人,都他妈不是一般人。 “熊老师”就不是一般人。“熊老师”早先是赣州地区一个乡镇小学的数学老师,七九年偶然从报纸上看到龙踞开放的新闻,当即砸掉铁饭碗就跑来了,而且一来就站到了食物链顶端。“熊老师”五官清秀,中等个头,身材精瘦,打架爱用改锥,在龙踞这些年扎伤多人,令人谈之色变,三年前还追上了伏龙塘镇长林炳辉的侄女林乐怡,可以说是个绝对的厉害角色。 “熊老师”垄断的三轮车行业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在私家车还是稀罕物、出租车还没有普及、公交车也时有时无的八十年代早期,坐三轮车通常是香港老板彰显身份的奢侈消费。穿着时髦的香港老板仰躺在绒布后座上,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三轮车夫在前面挥汗如雨,三轮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飞驰,三轮车夫心里欢快,资本家脸上有光,各得其所。 “熊老师”手下蹬三轮车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文东生的赣州佬。这家伙载着两个标准体重的成年男子从伏龙塘到龙踞市人民医院二十公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分钟,跟飞一样,而且没有发生交通事故。这个家伙当时之所以那么拼,是因为客人得了阑尾炎,赶着去医院切阑尾。那一趟下来的收获自然也不菲,挣了一张红彤彤的百元港钞,轰动一时。 不过蹬三轮车这个行业门槛也不低,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一脚。首先你得是赣州人,其次你得有副好体力,最后你起码还得有辆三轮车。人力三轮车价格一点也不便宜,一辆动辄好几百。也因为如此,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通常两个甚至三个赣州人合伙经营一辆三轮车,每个人轮流蹬一天。即使如此,大家也不少挣。好的时候一天收入甚至上百,不好的时候也有二三十,比进厂务工强百倍。车夫每天挣的钱上交一半给“熊老师”,另一半归自己。不过车夫也都情愿,因为“熊老师”负责保护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比如遇到纠纷他要出面协调、被人打了他要负责打回来、受伤生病没有收入期间的衣食住行和医药费他要承担,等等此类。没有“熊老师”罩着,你干不长。 “熊老师”手下此时有将近三十个车夫,一天的抽成五六百,即使刨除一切开支,也至少有四五百,一个月进账轻松过万。八四年,月入上万无异于今天的月入百万,可谓惊人。不过这钱也并非全部进了“熊老师”腰包,其中一部分孝敬给了伯父林炳辉。没有林炳辉罩着,“熊老师”干不长。 此时的龙踞已有四股崭露头角的流氓势力。一伙是以“熊老师”熊威廉为首的赣州帮。一伙是以“眼镜”吴瑞舫为首的湖北帮,垄断了龙踞的蔬菜水果批发。一伙是以“耗哥”李赶美为首的四川帮,从事赌博和娱乐业。而实力最强的是以“曼姐”为首的龙踞本地帮,垄断了龙踞的河沙开采和沙石运输以及民间放贷业务。 此时的几个流氓大哥跟后来的流氓大哥存在一个本质上的区别,那就是他们身上的第一个标签并非流氓,而是商人。他们是因为生意需要才做了流氓,而非本身好勇斗狠。他们受教育程度普遍偏高,家世也普遍优越。“熊老师”的父母是国营水泥厂的中高层领导,“熊老师”本人中专毕业。“眼镜”吴瑞舫上过职高,来龙踞前在老家的国企做过两年会计,父亲是那家国营农副产品公司的一把手。“耗哥”李赶美来自四川成都一个公务员家庭,学历也最高,成都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大专文凭,曾短期做过文学编辑,是个文艺青年,据说还曾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本来有大好前程,因为争风吃醋把人捅伤了在老家无处安身才跑来龙踞。“曼姐”背景最为特殊,年近四十的“曼姐”本名黄燕妮,是印尼华侨,六十年代一家人才回到祖国。“曼姐”之所以叫曼姐,是因为她老公林奕辉小名叫“小曼”。“小曼”林奕辉是著名爱国华侨之后。“小曼”在伏龙塘当地是有名的帅哥,可惜英年早逝,八三年“严打”期间因为拒捕,被公安武警当场击毙。林奕辉死后,“曼姐”继承了丈夫的衣钵。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开始追女朋友了,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何苦追求的女孩子叫颜如玉,是隔壁纺织厂的办公室文员。颜如玉上过职校,毕业后在老家的百货公司站过两年柜台,八一年只身闯了龙踞,在龙踞没有任何背景,可谓胆识过人。何苦追求颜如玉是姐姐何齐的主意。何齐从龙踞军分区医院辞职后也在那家纺织厂上过班,跟颜如玉是同事兼老乡。颜如玉模样靓丽、身型修长、话语不多,属于那种长得好看又有头脑的女孩子。令人敬佩的是颜如玉的商业眼光,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还和厂里一个江西籍女孩子合伙在外面做生意,在伏龙塘大街上摆地摊,专卖蚊帐。龙踞地处南方,城市背山面海,蚊子多得吓人,一年有十二个月能听到蚊子叫。本地人好像习以为常,外地人可受不了,被蚊子撵着咬,没有蚊帐根本没法活。 颜如玉卖的蚊帐产自日本,香港进口。这种尼龙蚊帐即轻薄透气,又时尚美观,性价比极高,分分钟就把国内的夏布蚊帐比下去了,深受消费者喜欢。唯一的缺陷是不防火,弹点烟灰在上面就出来一个大洞。打工仔们买下一顶这样的蚊帐往往当宝贝一样精心呵护,使用前也不忘小心翼翼保存好包装袋和薄膜内袋,因为即使哪天不在龙踞打工了,也肯定要带回乡下老家。在乡下老家,这将是一件很体面的家当,姑娘拿来当嫁妆,小伙子拿来装饰婚床。 这年月的打工仔全都是恋物癖,每到春节返乡,都会尽最大可能带走他们的一切。被子枕头凉席、衣裳裤子鞋袜、锤子斧头菜刀、牙膏牙刷漱口杯、肥皂香皂洗衣粉、塑料脸盆塑料桶、塑料板凳塑料椅,甚至铝合金楼梯、下水道塑料管,等等此类,所有这一切加起来的体量往往超过打工仔自身。身材瘦弱的打工仔们肩挑背扛,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个大馒头,步履蹒跚、大汗淋漓,却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着实令人动容。 由于市场巨大,颜如玉的蚊帐生意相当兴隆,平均每个晚上都能卖出十顶八顶,两个人每人能赚到六七块,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比在厂里的工资还要高出许多。何苦为了追求颜如玉,起初也天天晚上跟着两个姑娘出门练摊。过了一段时间颜如玉就不让他去了,因为他不许客人讨价还价,总是跟客人吵起来。 “自从有了你,我的生意每况愈下。”颜如玉在何苦面前抱怨。 第三章 5 来到龙踞半年,简光伢也情窦初开了,对方姑娘是表姐何齐厂里的“厂花”操小玉。操小玉比简光伢早一年来到龙踞,是最早来到龙踞的极少数河南籍打工仔之一。操小玉二哥操小岭七十年代中期当兵来到龙踞,此时是龙踞军分区后勤保障部汽车维修班副班长。八三年春节,操小岭回家探亲,把妹妹带了出来。 操小玉属于典型的中原农村姑娘,个高脸大腿长体胖,总之就是哪哪都比南方姑娘大一号。论模样,操小玉不算好看,偏胖。操小玉模样一般,但善良乐观,笑起来尤其迷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笑的时候露出上面八颗,面若桃花,生动真实,很是招人喜欢。操小玉的四肢跟身材严重不成比例。操小玉的臂展长达一米八六,比她一米七三的身高还长出十几公分。操小玉的双腿又粗又长,而且笔直,看上去就像王府大院前立着的两根门柱,非常威势。由于这种特殊身材,操小玉的衣裳总是不合身,不是袖子短一截就是裤腿短一截,因此厂里有好事者给她取了个形象的绰号叫“一捺”,意思是指操小玉的四肢总有一捺暴露在外。由于叫“一捺”的人多了,以讹传讹,这个绰号慢慢演变成了“一娜”,以至后来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操小玉就叫“操一娜”,而“操小玉”这个名字反而没多少人知道。 最早何苦对操小玉也有好感,但被何齐泼了冷水,因为操小玉不识字。由于家里穷,为了活命,操小玉五岁那年被家人以两石小麦的价格卖给了镇上的民间杂技团。操小玉在杂技团练了五年童子功,又练了五年传统杂技滚杯。一年春节下乡参加庙会演出,表演过程中道具桌子因为年久失修发生垮塌,整个人从两米多高的戏台上摔下来,摔伤了大胯。回家疗养了小半年,重新回到杂技团,师父发现操小玉技术退步了,无论怎么恢复练习,一些高难度动作再也做不出来。操小玉在杂技团失去了价值,被师父退回了家。退回家的操小玉已经十六七岁,艺没学成,也耽误了学文化,至今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何齐认为,操小玉跟何苦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把她娶回家,定会成为一个累赘。颜如玉则不然,城里姑娘,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聪明能干,同时,据何齐推断,此时的颜如玉已有若干存款,这样的女孩子,谁娶了都是赚。听姐姐这么一说,何苦觉得也对,所以选择了颜如玉。 简光伢对操小玉也只是心生好感而已,由于家庭负担太重,迟迟不敢有行动。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人完全不搭。首先年龄就不搭,操小玉六五年生人,已经二十岁了,而简光伢六七年生人,才十七。然后是外型,操小玉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六七,而简光伢的身体还没有充分长开,身高一米六,体重八十三斤(其实长开了也就这个样子)。最后是地域上的距离,简光伢是湖南瓜洲人,操小玉来自河南洛阳,相隔千里。 喜欢操小玉的还有附近工厂里好些个打工仔,当然也包括何雨生跟何文。何雨生二十岁,何文十九,都到了对姑娘有想法的年纪。跟简光伢一样,何雨生跟何文也只是心里喜欢操小玉而已,迟迟不知从哪开始。旁边工厂的打工仔有的倒胆子很大,在外面遇到操小玉就叫“一捺”,或者半邀请半胁迫请操小玉喝饮料吃冰棍什么的。有些没教养的家伙还会恶作剧地把操小玉的姓念成四声,以此引起她的注意。但也仅此而已,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怎么追求女孩子,总是抓不住要点往深一步发展。自由恋爱还不大适合打工仔这个群体,思想偏传统,手脚放不开。 进入深秋,油漆厂的生产进入淡季,每天的订单不过三四十件货,一个上午就做完了。即使如此,老板郭宏生依旧财源滚滚。并不是郭宏生能力多强,而是这个国家百废待兴,需求远大于供给,随便生产点什么都能卖出去。郭宏生的油漆生意纯利润在百分之二百,甚至更高。而且不愁销路,无需跑业务,无需打广告,通常是口耳相传,客户自动找上门来。 要说起来,生产油漆其实非常简单,几种原料按比例勾兑,然后搅拌均匀,仅此而已,一点就通。但问题也正在这里,要是没有这“一点”,你就“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发财。简光伢进厂半年就熟悉了油漆生产工艺,因此继兔老板计划流产后心里又生出一个新的宏图大计,那就是将来做油漆老板。激发简光伢产生这个想法的是多次看见郭宏生在办公室数钞票,桌子上厚厚几沓,每沓足足有两三公分厚,而且全是十块的大票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做油漆很暴利。简光伢把自己的想法悄悄跟何必透露了一下,何必听后态度消极。 “会炒个豆芽菜你就敢开饭店!”何必揶揄,“哪来的本钱?” 简光伢说攒嘛。 何必说那至少要攒一百年才够——我们两个人一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够买一桶二甲苯。 简光伢说那我们老板是怎么做起来的。 何必说你跟谁比不好,你跟香港佬比。 简光伢说我就不信我们只能一辈子替香港人打工。 何必说老表,这就不错了,有吃有喝还有工资,你就别做梦了。 简光伢说有梦想怎么了,反正又不用上税。 何必说也是呵,那我在这预祝你梦想成真。 由于赚钱太容易,又没成家,郭宏生打发时间通常是跑去四川人“耗哥”设的赌档彻夜赌博。想知道郭宏生赌博输了还是赢了很容易,半夜回来,肯定是输光了;早晨才回来,可能赢了。有时候郭宏生也在厂里设局,参与者是他的三个工人。郭宏生赌瘾巨大,但对赌资大小不在乎,在外面一晚上输赢几百上千敢参与,跟手下一毛两毛一局他也能玩通宵。不过水平确实很烂,因为没文化,脑子也不够灵光,十赌九输。跟三个员工玩也一样,刚开始还能赢几局,因为其他人都不会。等到大家都学会了,他就再也没有赢过,钱大都被何必和简光伢赢走了。何必和简光伢都属于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学什么都快,并且能很快掌握诀窍,包括麻将扑克等赌博性质的娱乐,但他们通常不会上瘾。郭宏生正好相反,学什么都慢,可一旦接触到了就上瘾,赌博上瘾、嚼槟榔上瘾、吃橄榄上瘾,等等,只要让他接触到了,都会上瘾,自控力极低。因为赌瘾巨大,加上大半年下来三个工人对油漆的生产流程了然于心,郭宏生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一早把订单任务安排好,把前一天做好的货发走,人就不见了踪影,在厂里的时候也通常是呼呼大睡。郭宏生不在的时候,工厂运转正常。 由于是淡季,完成当天的订单后,工人有大把的闲暇时间,这也让简光伢有了追求操小玉的机会。 暗恋了操小玉大半年,简光伢决定出手,因为他知道再不出手就没自己什么事了。对何文倒不担心,何文脑子不灵光,根本没机会。对何雨生也不担心,何雨生虽然近水楼台,但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套近乎。简光伢担心的是其他敢跟操小玉套近乎的家伙,因为他不清楚那些家伙的底牌。为避免夜长梦多,简光伢决定有所行动,而且必须趁早,而且必须成功。 简光伢完全没有表姐何齐那样的顾虑,像他这种自己身条勉勉强强、家庭条件一塌糊涂的人,能娶上老婆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追求操小玉,可以算得上是高攀。家里长辈此前甚至有过等简光伢成年后让他娶表姐何春香的打算。何春香虽说得过脑膜炎,但起码是个女人,娶了她至少能传出香火。而且,何春香也从小迷恋简光伢,每次见到这个表弟都是又蹦又跳欢天喜地。跟何春香比起来,操小玉无疑强千万倍。另外,简光伢如此急于成家立业,还有一个潜在心理阴影作祟,那就是堂舅何继会的那个预言。“活不过三十”的预言时刻提醒简光伢珍惜生命,且必须争分夺秒完成一个男人的使命。 一天傍晚,趁郭宏生不在厂里,简光伢独自上街买了面粉和碱粉,提着去了表姐何齐的工厂。 当时大家下了班正在食堂吃饭,简光伢径直走到操小玉跟前,说操小玉,你会蒸馒头么。 操小玉说咋啦。 简光伢说你会不会蒸嘛。 操小玉说我不但会蒸,我还会吃呢。 简光伢说我买了面粉,打算蒸馒头,你能不能教我。 操小玉说很简单,就几个步骤,我说一下,你记一下,回去照做就行了。 简光伢说哪有那么简单,你吃完饭还有事么,没事的话你指导我一下好不好。 操小玉说冇空。 坐在一旁的何齐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赶紧开口,说今晚活不多,操一娜你不用加班了,去教我表弟蒸馒头罢。 老板娘发话了,操小玉也不好推辞,加上在南方这一年多天天吃米饭,也确实挺怀念馒头,于是答应了简光伢,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跟着简光伢去了油漆厂。 两人刚离开,何齐举着筷子戳着何雨生的脸,说你看你,近水楼台,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没把握住,现在好了,便宜了老表。 何苦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何雨生起初一脸茫然,接着回过神来,说咦,那屌毛,卵毛长齐啦。 何苦说这跟卵毛长没长齐没关系,有的人十七岁就懂,有的人七十岁也未必懂。 再说另一边。要说操小玉是想吃馒头才答应教简光伢的,还真说不过去,不然也太傻了。操小玉答应出来教简光伢蒸馒头,多半是碍于老板娘何齐的面子,另外还不用加班,正好可以偷下懒。操小玉能不明白简光伢的心思么,说心里话,操小玉对简光伢根本没兴趣,甚至一直以来都没怎么注意到这个人。首先两人并不熟,其次两人年龄摆在这。在操小玉眼里,简光伢还是个孩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操小玉根本没打算在龙踞找男朋友,即使找,也不会考虑跟自己身份一样的外地打工仔。如果是龙踞本地男孩子,操小玉自然会考虑,因为嫁过来就能落户。如果不能,操小玉日后还是要回河南。操小玉来龙踞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挣嫁妆钱。所以,操小玉对简光伢没兴趣,对其他所有和自己身份一样的男孩子都没兴趣。操小玉只是看起来不聪明,其实一点也不傻,对自己的人生,她规划得门清。 在油漆厂食堂教简光伢做馒头的过程中,操小玉发现,简光伢其实会蒸馒头。 操小玉说简光伢,你骗我,你会蒸馒头。 简光伢说我只会蒸南方馒头,不知道蒸北方馒头。 操小玉说馒头还分南北么,有啥区别。 简光伢说没区别么,我以为有区别呢——既然没区别,那你就在一旁等着,我蒸好了你吃就是了。 操小玉说你一个南方人,跟谁学的蒸馒头。 简光伢说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食堂有馒头卖,我看他们做过。不过自己动手这是第一次。 操小玉说你怎么突然想到蒸馒头吃呢,你不是南方人么,南方人不是不吃馒头么。 简光伢说我就是蒸给你吃的,我每次去我表姐厂里看见你吃米饭都觉得你没吃饱。 操小玉说瞎说,我来龙踞都一年多了,早习惯吃米饭了——我还挺喜欢吃米饭呢,伙食好的话,我一顿能吃三碗大米饭。 简光伢说那就是我想错了。 操小玉说你还挺心细嘛。哎,简光伢,你跟老板娘是啥亲戚。 简光伢说她爸是我三舅。 操小玉说你们家都有什么人。 简光伢说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操小玉说你爹妈呢。 简光伢说都不在了。 操小玉说哦,死了还是咋地。 简光伢说死了。 操小玉说咋死的。 简光伢说病死的。 操小玉说噢。 简光伢说你家呢。 操小玉说我家呀,还剩我爹我娘。 简光伢说“还剩”是什么意思。 操小玉说我哥和我姐都成家了。 简光伢说你最小啊。 操小玉说对哩。 简光伢说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 两人东拉西扯聊着,馒头也熟了。接着简光伢又炒了几个菜,一盘大白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洋葱炒肉,和一盘蒸排骨。把饭菜摆上桌,简光伢又去把何文何必从床上叫了起来。 见到操小玉,何必何文很是惊喜。 何文说操一娜,你怎么到我这里来啦。 操小玉说简光伢叫我教他蒸馒头。 何文说胡说八道,蒸馒头也用教么。 操小玉说真的么,你也会。 何文说这么简单,谁不会。 何必跟何文说就你屁话多,人家饭菜都给你做好了,你怎么就一点不念人家的好呢——操一娜,欢迎你,条件有点简陋,你多包涵。 操小玉说你们每天都自己做饭么。 何文说你要愿意,以后常来——我们厂的伙食比你们厂的伙食好多了,餐餐有肉。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你喜欢吃什么。 何必“哼哼”笑了两声。 操小玉说一般都谁做。 何文说当然是我。 何必又“哼哼”笑了两声,拿起馒头吃了起来。 何文说何必,你“哼哼”什么。 何必说你心里清楚——操一娜,你做的馒头真好吃。 操小玉说是简光伢蒸的,我在一旁看,什么都没干。 何必说是么,那就是你秀色可餐了,看到你我胃口都好很多了。 操小玉说咦,去逑。 简光伢说操小玉,吃排骨。说着,简光伢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操小玉碗里。 何必突然记起什么,放下手里刚吃了两口的馒头起身出了门。 简光伢说你去哪。 何必说很快回来。 出去十来分钟,何必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简光伢说你干什么去了。 何必凑到简光伢耳朵下,说我把水塘边上的路灯敲了,现在外面一片漆黑,你要把握机会。 吃过饭,操小玉又坐了一阵。简光伢用干净的塑料袋把剩下的馒头打包好,说操小玉,走罢,不早了,我送你回厂里。 何文说这么早就走哇,操一娜,再坐坐罢。 操小玉说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就要上班。 何文说这样啊,那我送你。 何必说操一娜,小心路上有蛇喔,前两天我还看见一条趴在水塘边草丛里。 操小玉说妈呀,真的呀。 何必说宿舍有电筒,何文,你去拿。 何文献殷勤心切,转身就往宿舍跑。 何必给简光伢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跟着何文去了宿舍。 简光伢会意,跟操小玉说走罢。 操小玉说等何文拿手电筒来罢。 简光伢说都冬天了,路上哪来的蛇,何必吓你的。 操小玉半信半疑,跟着简光伢往外走。 为了不让何文坏了简光亚的好事,何必趁何文在宿舍里找手电筒,在身后把宿舍门锁上了。 从厂里出来,经过一片漆黑的水塘边,简光伢说操小玉你小心脚下,别掉进水塘里。 操小玉说真讨厌,来的时候灯还亮着,咋这会又没了,乌七八黑什么都看不见。 简光伢说我都习惯了。 操小玉说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路上不会真有蛇罢。 简光伢说你别动。 操小玉说妈呀,咋了。 简光伢趁机抓住操小玉的手,说我牵着你,你跟着我走就安全了。 黑暗中,手突然被简光伢抓住,操小玉非但没觉得唐突,反而一下子踏实了。两人牵着手走过水塘,经过一段田间小路,来到有路灯的街上,牵着的手却没有松开。简光伢是有意不松手,因为他清楚,现在松手,之前何必的助攻就没意义了。操小玉也没有把手挣开,尽管这不费吹灰之力。操小玉意外发现,长期干体力活的简光伢手掌皮肤竟然跟绸缎一样顺滑柔软,牵着自己的手,总感觉会滑下来,反倒像是自己牵着他的手。操小玉的手指暗暗用了点力,竟然摸不到简光伢手上的骨头。 操小玉很惊讶,说简光伢,你的手咋没骨头哩。 简光伢说有骨头。 操小玉说真新鲜,你的手跟棉花一样软。 简光伢说我的手指往后扳能碰到手腕子。 操小玉说这咋可能哩。 简光伢说你扳一下试试。 操小玉说我才不试,折了你赖上我咋办哩。 简光伢说你扳就是,折了不怪你。 操小玉试着扳了一下,结果再次惊叹不已,因为简光伢的手指的确能反方向弯曲一百八十度。 操小玉说你的手咋这么软哩,你的手这么软咋干活呢。 简光伢说一样干啊。 操小玉说可新鲜了。 简光伢说喏,你看,我这个手指跟中指一样长,很少见的——我爷爷说我这种手相的人长大了有出息。 操小玉说你多大。 简光伢说十七了。 操小玉说那快咯。 简光伢说你不信。 操小玉说我信——我眼巴巴瞅着,别让我失望哦。 再来说说陈岭南。 由于没有正式职业,也没有身份证明,在来到龙踞的初期,陈岭南最怕撞到的人就是公安。可偏偏陈岭南又感觉公安无处不在。 据说,在龙踞,每天都有像陈岭南这样的盲流被公安揪出来,集体拉到偏远的郊区,要么下河挖沙子,要么上山碎石料。每天从早干到晚,干够一个月,赚够一张车票钱,然后被押上火车遣送回原籍。 陈岭南一次也没有被公安抓到过。不是运气好,而在于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躲避检查的经验。首先不能在犄角旮旯流连,在那种地方被盘查的可能性几乎百分百。其次环境不熟悉的地方尽量少去,不然遇到公安无处逃遁。第三尽量不在工厂门口徘徊,一旦公安以为你是找工作的人,肯定会上来盘查证件。第四,不凑热闹,早出早归。第五,与人为善,少结怨。 恪守了这些经验,两年来陈岭南成功避开了公安的盘查。但陈岭南明白,仅凭这些经验,也无法从根本上确保自己的安全。这就好比你怕晒太阳,可太阳永远在,你是躲在家里不出来,还是买把伞?当然是后者更合乎逻辑。 陈岭南认识到,自己想在龙踞长期发展,一味琢磨如何避开公安不过是小聪明而已,关键时刻救不了自己。真正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在被公安抓住后化险为夷。就眼下的背景看,能让陈岭南化险为夷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龙踞交到靠得住的朋友。而谁才是真正靠得住的朋友呢?就是公安。 陈岭南的分析无懈可击,问题在于操作性。陈岭南想跟公安交朋友,不等于公安愿意交陈岭南这个朋友,因为这是一个完全不对等的交情。陈岭南跟公安交朋友,公安可以给陈岭南提供庇护,问题是陈岭南能给公安什么?什么都给不了。面对这一现实,陈岭南有两个选择,要么死心,要么换个角度。经过反复权衡,陈岭南最后打定主意,既然自己什么都没有,又不想放弃跟公安交朋友的想法,那就铤而走险赌一把,干脆把自己暴露在公安面前,大不了筛一个月沙子然后被遣返回凤凰城。 到时候再跑回来就是嘛! 陈岭南可能是龙踞有史以来第一个头脑清醒知道后果而主动暴露在公安面前的外来务工人员。之前派出所也遇到过找上门来的人,但无一例外都是糊涂蛋,说是来办暂住证,要么手续不齐全,要么根本没工作,要么居无定所,结果正好撞在枪口上,直接送去郊外做苦力,然后遣送回老家。那天陈岭南进到伏龙塘派出所的时候,值班的公安以为又来了个傻瓜,问陈岭南来的目的。 “我叫陈岭南,我来自首。”陈岭南回答。 “讲讲你犯的事。”公安说。 “没犯事。”陈岭南说,“我这么老实,能犯什么事。” “那你跑这来干什么?” “我来自首。”陈岭南说。 “你让我糊涂了!”公安说。 “哦,是这样,”陈岭南赶紧解释,“我没有暂住证。” “那就办一个嘛。” “办不了,我是收废品的,没有进厂。” “通行证拿出来让我看一下。” “没有,”陈岭南说,“刚来龙踞的时候有,现在不知道搞哪里去了。” “那就回去补办一个。” “补办一个倒不难,”陈岭南说,“可我回来还是收废品的啊。” “什么意思?” “我没有进厂啊,谁给我开用工证明?” 这几乎是一个死结,因为办暂住证必须三证齐全——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开具的身份证明和通行证、进厂务工后工厂开具的用工证明,缺一不可。 可以说,陈岭南的运气出奇地好。这天接待他的公安不是别人,正是此时的伏龙塘派出所所长、后来的国务院总理阮如璋。 陈岭南的情况虽然特殊,但也并非个案,也非首例,对此阮如璋其实早有过思考。一直以来,派出所一直是遵照上头的指示,对凡是三证不齐没办法办理暂住证的外来务工人员一律遣返。陈岭南的出现让阮如璋越发认识到,继续一刀切的管理手段根本行不通了。龙踞的发展一年一个模样,外来务工人员潮水一样涌进来,而在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三证齐全的?没有进厂的盲流有多少?怎么把他们全部抓起来遣送回去?事实早就证明,根本办不到。他们没有暂住证,又怎么去管理他们?还有,像陈岭南这样的,明明在龙踞有份职业,也没犯事,就因为没有进厂,开不出用工证明,办不了暂住证,这样的人在龙踞有多少?一刀切把他们抓起来遣送回去,对谁有好处?有没有必要?合不合情理?该不该改变? “你住哪?”阮如璋问陈岭南。 “我在岗丰村水塘边自己搭了个窝棚。”陈岭南说。 阮如璋心里琢磨了起来。他有两个备选方案,一是继续照章办事,把陈岭南扣下,送去远郊干一个月苦力,然后遣送回原籍;二是睁一眼闭一眼,放他走。前者不违反规定,却不通情理;后者有人情味,但违反规定,总之都不能两全其美。琢磨良久,阮如璋最后拿定主意,说你先回去,你的情况我再研究一下, “你确定你住在岗丰村水塘边哦,你要耍小聪明不说实话,我下次去那要是没找到你,我会让你好看哦。”阮如璋警告陈岭南。 “你都没找到我,怎么让我好看?”陈岭南反问。 “你别在这跟我抬杠,在伏龙塘我找个人不难。”阮如璋说。 “我没骗你,我确实住那——我敢骗你么。”陈岭南说。 “那就好。”阮如璋说,“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阮如璋当天就给上级公安局打了报告,反映了陈岭南遇到的问题,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不过阮如璋对问题能得到解决并不抱希望,原因很简单,眼下在龙踞公安局掌权的邹南粤跟自己宿怨极深。阮如璋之所以依旧把情况反应上去,仅仅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正如阮如璋的判断,报告递上去后,犹泥牛入海,没有任何音讯。阮如璋不想毫无意义的等下去,上头没有反应,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第四章 6 阮如璋跟邹南粤同庚,两人的恩怨也无解,唯一的原因就在于打一开始两人就不在一个阵营。然而有意思的是,两人的出身跟他们所属的阵营恰好又调了个个。外省籍的邹南粤所属的是本省籍阵营,而本省籍的阮如璋所属的偏偏是外省籍阵营。 发生这种情况的背景可谓特殊。 先说邹南粤。邹南粤来自江西南昌一个显赫的革命家庭,父辈五人为中国的新旧革命贡献了宝贵生命。邹南粤的大伯父是“同盟会”元老邹怀兴,后死于“二次革命”。邹南粤的四伯父即是后来“新中国36位军事家”里的邹怀夏。邹怀夏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二四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北伐,随后带着在老家做小学教员的幼弟(邹南粤父亲邹怀远)一起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兄弟二人服从党中央指派前往海南从事地下工作。四伯父邹怀夏一九四一年牺牲于海口,随后邹南粤父亲潜逃至香港。抗战胜利后,邹南粤父亲回国继续从事地下活动。新中国成立前夕,由于叛徒出卖,父亲和母亲身份暴露,被国民党特务处决于广州越秀。邹南粤四七年生于广州,刚牙牙学语便随父母一起做了国民党的囚犯,父母牺牲后,被地下党组织营救出狱,辗转回到了江西,跟着几个已经成年的堂兄生活。六三年邹南粤参军来到龙踞,七五年复员进入龙踞公安系统。老丈人周澎解放战争期间曾任邹南粤父亲的特别助理,此时是龙踞政坛一号人物。 而本省籍的阮如璋祖籍江苏川沙,一九四七年生于本省省会居安。父亲阮小寒解放前是潜伏多年的中共谍报人员,公开身份是国军中校军医、外科大夫,策划领导了国民党居安城防军起义。解放后回到组织,随后领导组建了居安人民医院,任首任院长,几年后被打成“特务”,平反后没几年又被打成了“右派”。六六年为了响应国家“支援三线”的伟大号召,两口子带着两个女儿去了贵阳。阮如璋六五年上了北京大学,是家里唯一没有随父母迁去贵阳的人。毕业后阮如璋进入中共中央办公厅,任办公厅二把手安立海的秘书。七一年阮如璋娶安立海长女安慧真为妻。七四年安立海调往居安任第一书记,阮如璋一家三口随老丈人南下。“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安立海失势,从居安调往刚刚撤县改市的龙踞,任首任第一书记兼市长。阮如璋卸任秘书一职,转任龙踞公安局党委第二书记兼第一副局长。两年后龙踞由地级市升格为副省级市,三十三岁的阮如璋成为全省公安系统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总之,直至此时,阮如璋是一个被命运特别眷顾的人。 转折发生在八二年,安立海从龙踞一把手任上退下来,周澎取而代之,龙踞官场大换血。周澎女婿邹南粤仕途更上一层楼,取代安立海女婿阮如璋坐上了龙踞公安系统第二把交椅。而阮如璋则直接由龙踞公安局二号人物,降为伏龙塘镇派出所所长。阮如璋落难,是邹南粤报当年阮如璋抄了自己近路的仇。阮如璋七八年如果不调来龙踞,全省公安系统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铁定是他邹南粤,这可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光环。就因为阮如璋做了公安系统最年轻的副局长,本该属于邹南粤的许多政治荣誉都被阮如璋截了胡,比如省党报专文报道,公安部部长亲自接见,跟省委书记亲切握手,等等此类,前途无量。不出这口气,邹南粤实在难以释怀。 阮如璋这次落难,真可谓是场无妄之灾。当初被老丈人从北京拉回居安,阮如璋就不是很情愿。后来被老丈人安排做这个副局长,阮如璋心里更是一万个不情愿。在阮如璋看来,老丈人当时已是年近七十的人,同时又是个靠边站的人物,这种情况下,自己跟着他去到人生地不熟的龙踞,别说官运亨通,到时候不被人整死就谢天谢地了。老丈人绝对是糊涂了,就因为爱婿心切,一心想把女婿扶上马再送一程,殊不知帮了倒忙。 突然遭遇变故,阮如璋也只能默然接受。道理很简单,花无百日红,既然自己曾经是靠老丈人上位的,现在受老丈人牵连也在情理之中。另外,在这场人事洗牌中,自己也并非唯一的失意者,失意的大有人在。风水轮流转,自己最该做的就是收拾心情,埋头工作,等待下一次机会。 “往好里想,至少家还在。”经历过“wg”十年的妻子安慧真如此宽慰丈夫。 妻子安慧真对阮如璋最有力的支持,就是在丈夫被贬到郊区后毫不犹豫带着女儿把家从市区搬了过来。安慧真其实不必这么做,因为伏龙塘距离市区也就二十公里。另外,按道理讲,在生活上也应该是丈夫尽量配合妻子。安慧真七八年随丈夫工作调动来到龙踞,在龙踞音乐学院任声乐老师,女儿阮荔荔也在市区上学。这种背景下,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阮如璋迁就妻子,而非安慧真把家搬来郊区。安慧真却选择了迁就丈夫,因为丈夫的生活自理能力实在是太差,她不放心。同时安慧真坚信,丈夫是人中龙凤,绝不能让他一辈子埋没在郊区那个小小的派出所里。而自己该做的,就是在丈夫仕途遭遇低潮的时候给予他最大的鼓励和支持,继续做他的参谋,只有如此才能让他尽快振作起来。安慧真这么做,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应该看到她做出了多大牺牲。再说安慧真身体也很不好,偏头疼多年,疼起来的时候连东西南北都辨别不清楚。 一家三口搬到镇上,尽管遭遇各种不便,但很快就适应了。家庭生活质量也没有打折扣,女儿依然无忧无虑,妻子依然乐观豁达。也正是妻儿的无私支持,阮如璋没有消沉,迅速地融入了新环境,积极地面对了新的角色,并很快找到了新的朋友。 阮如璋来到伏龙塘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是龙踞电风扇厂厂长覃长弓。跟阮如璋一样,覃长弓也是官场失意者。不同的是造成覃长弓失意的不是权力斗争,也不是工作上犯了错误,纯粹是夫妻感情不和。 覃长弓和妻子林芝走到一起注定是个悲剧,因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覃长弓是农家子弟,原籍安徽芜湖,六二年毕业于居安大学经济系,分配进入居安棉纺厂,任党委书记郭量才的助理,是厂里有名的才子,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妻子林芝出身军人家庭,父亲林利民是老红军,五五年授少将衔。林芝本人高小文化,此时是棉纺厂职工。林芝相貌平平,身材干瘪,还一脸戾气。覃长弓刚分配到厂里,便遭到林芝的疯狂追求。给覃长弓打饭帮覃长弓洗衣裳给覃长弓送礼物等示好手段不奏效,林芝就采取非常规手段——造谣中伤覃长弓,在领导面前告状,说覃长弓趁宿舍没人的时候摸了她的屁股。 “你一个女同志,跑人家男同志宿舍去干什么?”郭量才有心袒护自己的爱徒覃长弓,一针见血指出林芝逻辑上的漏洞。 “我去找他谈心,我喜欢他,”林芝脸上毫无羞色,“自由恋爱有错么,有错么!” 郭量才被林芝顶撞的哑口无言。 林芝说这事你要给我个说法,你是他领导。 郭量才说你想要个什么说法。 林芝说要么我告他耍流氓,要么——你劝劝他呗,跟我好。 郭量才说哎,我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我要了解清楚。 郭量才把林芝打发出去,把覃长弓叫进办公室,说小覃,你昨天下班后在哪。 覃长弓说我在宿舍看书。 郭量才说看的什么书。 覃长弓说高尔基的《在人间》。 郭量才说还有谁。 覃长弓说就我自己。 覃长弓最后这句话毁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幸福。因为郭量才最后查实,当天傍晚林芝确实去过覃长弓的宿舍,而且直到天黑前一直都在那。这事才过去一天,覃长弓不可能忘了。也就是说,覃长弓没说实话。覃长弓有没有摸林芝的屁股先放一边,至少覃长弓没说实话。 覃长弓到底有没有摸林芝的屁股,客观上说,摸了。可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覃长弓主观上并不想摸林芝的屁股,而是当时林芝主动坐到了覃长弓腿上,覃长弓慌乱之中抬手在林芝屁股上推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那不叫摸,那叫拒绝。覃长弓在郭量才面前没说实话,并不是摸了林芝的屁股不敢承认,纯粹是不好意思让领导知道有女同志进了他的宿舍,因为担心影响不好。 由于林芝恶人先告状,加上林芝家属一次次向郭量才施压,郭量才只有找覃长弓谈话。郭量才的意思是,要么娶了林芝,要么开除党籍。覃长弓身为农家子弟,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上了大学,入了党,进了城,这个时候如果开除党籍,可以说是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覃长弓只能是捏着鼻子娶了林芝。 然而,两人结婚后,林芝却没有珍惜,处处觉得自己是下嫁,脾气大的没边,动不动就鸡飞狗跳。而且不顾家,明明水平有限,偏偏热衷各种政治活动,尤其是“wg”十年,天天都有她参加的政治生活,基本上拿组织当家了。然而,十年下来,政治上没见进步,抽烟喝酒的臭毛病倒沾染上了。覃长弓娶了这样的女人,可谓倒了八辈子血霉。 婚姻不幸,为了麻痹自己,覃长弓只有在工作上要求进步,因此受到老领导郭量才的特别赏识。郭量才一路高升,覃长弓也像坐了火箭,仕途每隔几年就上一个台阶——助理、主任、副厂长、厂长、工业厅部门一把手、副厅长。覃长弓觉得林芝愚蠢可笑,林芝则坚称丈夫的飞黄腾达全是她的功劳。老丈人林利民“wg”时期官至省军区副司令员,红极一时,不能否认对女婿的事业确实给予过关照。为此,夫妻两人一旦发生争执,林芝便指责丈夫忘本。 多年来,林芝从来没有停止找郭量才告恶状,覃长弓的仕途却并没有受到影响(郭量才也觉得对不住覃长弓)。可临了还是栽了跟头,八二年春节,正值壮年的覃长弓,由于常年跟妻子感情疏离,犯下了“作风错误”,趁着假期跟一个大龄未婚大学女同学去郊外爬山,被林芝堵在了下山的路上。而林芝最后查实,那个在市物价局上班的女同学,当年确实跟覃长弓互有好感。林芝有了“铁证”,覃长弓多年的清白毁于一旦,也辜负了老领导的期望。副厅长肯定是做不了了,郭量才也不打算一棍子把爱徒打翻在地,说降一级,你去管轻工罢,好好努力——不许跟物价局那个女同志再来往了,糊涂。 又一次遭遇无妄之灾,覃长弓欲哭无泪,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领导提出到地方上去,离开居安这个伤心地。 郭量才说目前下面人事都满编,安排不下去。 覃长弓说再降一级我也没意见,只要能把我放下去。 覃长弓执意要去地方,郭量才也清楚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最后只能同意。 临行前,已是第一副省长的郭量才来给覃长弓送行,说长弓,二十年了,我想再问你一遍,那年你到底摸没摸过林芝的屁股。 覃长弓说老郭,这都多少年了,我哪还记得啊。 郭量才点点头,说忘了好,忘了好哇——我要是也能忘了,那他娘的该多好。 覃长弓说领导,都是历史了,你老人家就别再放在心上了,保重身体。 郭量才说长弓,保重啊。 就这样,在阮如璋下放到伏龙塘的几个月前,覃长弓跟林芝离了婚,连降两级,孓然一身从省城来到了伏龙塘。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场失意者,在一个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小镇上相遇,真可谓是缘分。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迅速成了知己。这年覃长弓四十三,阮如璋三十五,都是大干一场的好年纪。 又过了一年,又一个官场失意者加入了进来。覃长弓远房表弟、邹南粤战友、龙踞建筑公司总经理赵守政,在元宵节的战友聚会上受到了邹南粤的羞辱,而且还是当着众战友的面。 当时坐在桌子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邹南粤搂着赵守政的肩膀,指着跟前一碗自己喝过的海鲜粥,说老赵,我饱了,你帮我把它消灭了,浪费可耻。 赵守政说扯,你吃过,让我吃。 邹南粤说我就吃了两口,怎么,嫌我脏啊。当年一瓶“竹叶青”十几个兄弟对着吹都不嫌脏,现在出息了,你嫌脏。 赵守政说老邹,你妈喝多了。 邹南粤说你妈个x,你管我喝没喝多,两码事嘛。 就事论事,邹南粤说这话,确实是因为喝多了没注意分寸,而非有意恶心赵守政。邹南粤觉得跟赵守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感情在,说什么都不会伤感情。但赵守政不这样想,两人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固然没错,但此一时彼一时,我要是喝了你这半碗粥,在座的战友会怎么看我?另外,你是大红人,我也春风得意啊,用得着听你的? 想到这里,赵守政的臭脾气上来了,“啪”,扬手就把邹南粤跟前的粥碗打翻在地,说现在好了,粥在地上,你怕浪费,你喝了它罢。 邹南粤怎么也没想到赵守政会让自己下不来台,血气也上来了,站起来一把掀翻桌子,“噼里啪啦”,满桌子的残羹冷炙和餐具全部被掀翻在地。邹南粤指着赵守政的鼻子,说赵守政,你他妈真行。 赵守政针锋相对,一把打开邹南粤的手,在邹南粤身上推搡了一下,说你指哪指,再指一下我他妈卸了你。 赵守政和邹南粤虽说都是军人出身,练家子,但真要练起来,邹南粤绝对不是赵守政的对手。赵守政曾经担任过龙踞军分区司令武文周的警卫员,刀枪棍棒样样精通,负重拉链跑十公里不带喘的,身体素质即使在军人当中也属于出类拔萃。可邹南粤后台硬,万一翻了脸,倒霉的自然是赵守政。战友们肯定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见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纷纷扑上来把两人抱住。 邹南粤拼命挣扎着,说你们松手,我看看他是怎么卸了我的。 赵守政也拼命挣扎,说你们松开,他让我卸了他,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卸了他的…… 尽管最终也没有打起来,而且第二天酒醒后两人也马上互相道歉了,但过了几个月,赵守政就知道邹南粤并没有释怀,证据是市委讨论提拔赵守政任市建设局副局长的会议上,被邹南粤老丈人周澎一票否决了。不过这还在其次,组织上考虑人事任免,即使存在偏颇,作为党员,都不应该计较。让赵守政最后下定决心跟邹南粤决裂的,是当天晚上接到邹南粤打来的慰问电话。邹南粤在电话里对赵守政的落选表示遗憾,安慰赵守政不要灰心,鼓励赵守政继续努力。这个官腔十足的电话彻底激怒了血气方刚的赵守政,赵守政在电话里冲邹南粤骂了娘。 “打黑枪也罢了,打完还要告诉你,黑枪就是他打的,这也太他娘下作了!”赵守政在覃长弓面前倾诉。 赵守政跟覃长弓是安徽同乡。两人还能扯上一点亲戚关系,赵守政老母亲,跟覃长弓老母亲是同族姐妹。关系虽然有点远,但身在他乡,总好过没有,所以偶有走动。此前覃长弓一直没有把赵守政介绍给阮如璋认识,因为清楚这里面的利害。直至赵守政跟邹南粤决裂,覃长弓才在中间引荐两人。就这样,十年后执掌龙踞政治经济格局的三巨头聚到了一起。只是这个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一天,而且会那么快。三个人走到一起,纯粹是投缘。 7 刚接手电风扇厂,覃长弓就意识到自己当初冲动了。 摆在覃长弓面前的现实是,一百六十来号工人已经几年没有领到全额工资了,而一墙之隔的港资企业里一个乡下打工仔的工资是电风扇厂工人满额工资的一点五倍。仓库里积压的近两万台电风扇生产时间最早的是一九七一年,而外面大街上电风扇却供不应求。工厂的财务状况是需要偿还的债务两百四十万,需要收回的债务一百八十万。一百八十万收不回,尽管有欠条;二百四十万还不上,尽管有欠条。也就是说,工厂其实早已破产了。 尤其令覃长弓匪夷所思的一张欠条是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布朗山乡茶叶厂开具的,覃长弓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家千里之外的乡镇企业怎么会欠一家电风扇厂三万两千块钱,可欠条明明是那家茶叶厂开具的,时间是一九七二年。覃长弓也知道三角债,但像这种可能流转了八手的债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覃长弓发了无数个电报去催账,对方要么没有回复,要么说不清楚这回事,反正钱一直没有要回来。 调研了几个月,摸清楚情况后,覃长弓给市委打了报告,把工厂的情况详细做了汇报。不过覃长弓也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这份报告。电风扇厂的糟糕境况又不是昨天才发生,上头应该比覃长弓还清楚,要是他们能拿出办法,早拿出来了。计划经济下,电风扇厂已经打了一个死结,谁也解不开,因为谁也不敢轻易触碰政策红线。覃长弓在官场浸淫多年,有过政绩,也犯过错误,知道怎么规避风险。虽然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报告,但向上头汇报依旧必不可少,只有该走的程序都走到了,接下来自己才不至栽大跟头。 覃长弓的做法是,把报告打上去,同时把积压在仓库里的电风扇推向市场。把厂里的党员干部动员起来,每人自组一支队伍,走出工厂,走上街头。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往外卖,一边观察上头的反应,发现势头不对,迅速掉转船头。 仅仅个把月,四组推销队伍就卖出去两千多台电风扇。市委这个时候终于有反应了,迅速叫停,把覃长弓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批评覃长弓,即是因为他触犯了政策,也是因为他对下面的人疏于管束,捅出篓子了。市委批评覃长弓触犯了政策并非出于本意,以周澎为首的这一届市委领导班子属于坚定的改革派,对覃长弓的做法原则上是百分百支持的。市委批评覃长弓,相当程度上其实是做给省委看的,因为省委领导班子并非铁板一块,一部分支持改革,另一部分反对,市委两边都得罪不起。市委真正不满意的是覃长弓放纵了手下的人,导致下面的人投机倒把扰乱了市场。 事情很简单,起初覃长弓给电风扇定的销售价是五十三块钱一台,因为这是市物价局多年前给出的定价。同时,覃长弓明文规定,队伍出去,不能向个人推销,只能推销给街上的正规商店,目的就是避免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结果下面的人去到外面马上就发现,自己厂里的电风扇在市场上的价格是九十五块钱一台。完全不用教,巨大的差价一下子就激活了大家的商业天分,五十三块钱的定价和不许向个人推销的规定等于一纸空文,六十块、七十块、八十块、九十块,什么价格都出来了,卖出去后,交回工厂五十三块,剩下的就进了自己腰包。工人腰包充实了,工厂受损失了,市场扰乱了,跟电风扇厂挂钩的龙踞百货公司恼怒了,直接把问题反映到了市物价局。百货公司的愤怒很能理解——之前那么多年我都是五十三块钱从你厂里进货,九十五块钱卖出去。同样的电风扇,现在你工厂自己往外卖,价格还那么低,那他娘谁还买我的? 覃长弓接受了批评,向市委做了书面检讨。回到厂里,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覃长弓拍了桌子,骂了娘,处分了典型,责令作妖的人写了检讨,同时给全厂职工补发了工资。第一次改革尝试,就此黯然收场。 正当覃长弓改革失败面对工厂的惨淡前景无计可施的时候,孙维季的出现把深陷泥潭的他拉了出来。 三十上下的孙维季是一个公认的深不可测的女人。来自沈阳的孙维季十四岁入伍,十八岁入党,二十岁成为军区文工团台柱子,二十二岁结婚生子,二十四岁以副团级待遇转业到省工业厅,随后离异,二十七岁辞掉下海。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履历足够说明孙维季绝非一般人。孙维季深不可测的另外一个证据是她从部队转业后就办了一本护照,凭着这本护照去过日本和香港。七十年代末,她的家里有索尼彩电和三洋冰箱。背地里有关孙维季背景特殊的猜测很多,众说纷纭,有的说她是军区首长的干女儿,有的说她是中央特工,也有说她有海外关系。全都是传言,没有人敢直接打听,孙维季也从没站出来澄清。 不过大家跟孙维季打交道却总是感觉很舒服,因为孙维季身上有两大法宝。孙维季身上的第一大法宝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不论你的身份在孙维季之上还是之下,孙维季跟你交流的时候娇小的身躯都会跟你凑得很近,挺胸昂首目不转睛注视着你的眼睛,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抓住你的手臂,另一只手若有如无地托住你的手肘。如果你身份比她高,会下意识觉得她在认真聆听你的谆谆教诲,因此不由自主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敬仰,从而对她心生怜爱,并对她关爱有加。如果你身份比她低,又觉得她在跟你推心置腹,从而死心塌地效忠于她。孙维季魅力非凡,可她的魅力不在姿色,而在气质。孙维季的魅力源自良好的家教以及多年军旅生涯修炼出来的气场,谦逊有礼、张弛有度、精神抖擞。这份魅力恰到好处,男人觉得靠得住,女人觉得没威胁。所以,不论男女,在跟孙维季接触后都会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大都是好感。 孙维季身上的另一大法宝其实是生理缺陷,就是对眼,也就是俗称的“斗鸡眼”。孙维季的对眼不是很明显,平时看不出来,只有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才会出现,这又让原本给人感觉高不可攀的她添加了一份可爱俏皮。所以说,孙维季的这个生理缺陷,反而成了她一个加分的优点。 孙维季这次来见覃长弓,是她刚从香港进口了一批尼龙丝袜,要发到北京去。袜子已经到了龙踞,有六十几箱,是宗大买卖,据说做下来能赚好几千。尼龙袜子是紧俏品,铁路托运绝对会遗失,孙维季只能联系部队的车。在联系到去北京的车前,没地方存放,孙维季想到了在龙踞的覃长弓。覃长弓过去在工业厅是她的直接领导,两人上下级关系处得不错,现在还是朋友。 “你要喜欢,拿几双去穿。”孙维季跟覃长弓说,“尼龙丝袜搭配凉鞋,流行的很呐。” 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孙维季跟覃长弓谈起了合作。孙维季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去过香港多次,看到了两岸的差距,信息灵通,知道商机在哪。她想做冰箱,或者做彩电,问题是她已经不在体制内,自己很难拿到批文,所以希望跟覃长弓合作。孙维季的计划是,自己负责从香港进口冰箱和彩电零配件,覃长弓的工厂负责组装,然后她负责销售。覃长弓对孙维季的提议很感兴趣,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没有钱,什么都白说。 听了覃长弓的难处,孙维季在覃长弓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老覃,怎么回事,亏你还是工业厅出来的领导——批文到手了,还愁没钱。 覃长弓一拍脑袋,说对哦,我最近是怎么啦,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 孙维季说你要想干,就赶紧,不能拖。 真是无心插柳,经孙维季这么一点拨,大半年找不到头绪的覃长弓豁然开朗。继续生产电风扇,工厂无疑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那就把电风扇放到一边,先搞到批文。有了批文,再找政府担保,就可以申请贷款。等钱到位了,接下来干什么不行?孙维季说的一点没错,在工业厅那么多年算是白干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从来没想到。 覃长弓丝毫不敢耽搁,连夜打了申请报告,找局长盖章、市长签字,厅长盖章、省长签字,接着马不停蹄去了北京,把报告呈送到了工业部。 覃长弓原本以为要等很久才有答复,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场就有了结果。工业部领导翻着桌子上的档案,如数家珍地念给覃长弓听,冰箱指标没有了,彩电指标也用完了。听到这里,覃长弓顿时从头凉到了脚底板。对方翻到最后,说空调指标还有,你要不拿一个走。覃长弓心想,他妈的,人家不要的就给我——这年头谁买得起空调。可想归想,没有的,想也白想。来趟北京不容易,管它娘是什么,先拿一个回去再说。 覃长弓回到厂里,打电话给孙维季,说我从北京回来了。 孙维季说是啊,那收获肯定不小。 覃长弓说去晚了,冰箱彩电都让人家拿走了,给了我一个空调指标。 孙维季说是啊,那真是太好了,接下来我们可以大干一场了。 覃长弓说小孙,你是不是太乐观了,我们国家有几个人买得起空调,你考虑过这个没有。 孙维季说老覃,你这样想问题可不对,干事业不能只看眼前,目光要放长远。 覃长弓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我也不会做空调啊。 孙维季说老覃,你也不会做冰箱彩电啊。 覃长弓一想,好像他娘的也是呵。 覃长弓拿着批文转身去市委见了周澎。 周澎看过覃长弓递上来的批文,说长弓同志,领导干部有想法,这是好事。但步子迈得是不是有点孟浪了,严重脱离客观实际会出大问题啊——目前政府还在想办法解决十亿人民吃饱饭的问题,你却在考虑十亿人民的物质享受问题,是不是有点早,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覃长弓说周书记,我跟你想的恰好相反。我是怎么想的呢,趁现在老百姓还没有富起来,也还没有多少人想到做空调,我先抢个先机,认真摸索,埋头钻研,跑在人家前头。我坚信,有你们这些改革家在前面开疆拓土,我们这个国家就有希望,富起来那是迟早的事。等到那天真的来了,哎,他妈的,我一切准备有序,距离跟人家一下子就拉开了,人家想追也追不上了。 周澎说跑在人家前头,这么想问题肯定是没错,可问题是超太远了也不行嘛——你哪怕做个彩色电视机什么的呢。就拿你自己来说,你手里有闲钱了,是买彩色电视机呢,还是空调。 覃长弓说要是我,我肯定是买空调。 周澎说哎,你这个同志不说实话啊。我肯定是买彩色电视机,彩色电视机多好啊,里面的人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朝气蓬勃,看着就心情舒畅,而且一家老小都能看,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多好啊。空调有什么用呢,放在客厅里,晚上睡觉用不到;放在卧室里,家里其他人用不到,不但没有实际用途,还不利于家庭和睦——而且还会滋生资产阶级享乐主义思想。 覃长弓说周书记,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三十年后空调能进到寻常百姓家,不但家家户户都能用上,而且每个房间都能用上。 覃长弓说到那一天,共产主义肯定实现了。 覃长弓说周书记,你无论如何要支持我啊。 周澎说叫我支持你,你起码要先说服我嘛。 覃长弓说万一成功了呢,你说对不对。 周澎说也是呵,万一成功了呢——回去写个报告罢,市委认真研究一下看看。 孙维季做事雷厉风行,没多久就从香港弄回三台“三洋牌”窗式空调运到厂里来了。 覃长弓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也太心急了。 孙维季说你让厂里的人先研究,拆了装,装了拆,有不明白的,不懂的,告诉我。 覃长弓说你懂。 孙维季说我不懂——不懂我不会找懂的人啊还。 覃长弓把拆装空调的任务交给了技术工人出身的副厂长周松有负责。周松有领着几个技术骨干在车间里对着空调捣鼓了一个礼拜,过来跟覃长弓汇报,说也就那么回事,其实不比做风扇难,不过是多几个零件而已。 覃长弓跟着周松有下到车间,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守在旁边,看着工人把一地的零配件组装成一台完整的空调,插上电一试,竟然运转正常,“嗖嗖”出冷风。 覃长弓觉得不正常,心想不应该这么简单。一台空调价格三四千,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肯定有自己不清楚的高科技在里面。可它的高科技究竟在哪,覃长弓作为一个文科生出身的领导,根本搞不清楚。 “这个冷风究竟是怎么出来的?”覃长弓问旁边的技术员。 技术员说里面有个风扇。 覃长弓说我他妈还不知道里面有个风扇——我是问你它是怎么把热风转换成冷风的,科学原理是什么。 一堆技术员抓耳挠腮回答不上来。 覃长弓说一群饭桶,拆了,重新研究。 半个月后,孙维季来到厂里,趁中午工人们在食堂吃午饭,一个人悄悄进了车间,拿起一把扳手把空调压缩机的出气口拧开了,把里面的制冷剂放干净后,又把出气口拧紧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之前一直好好的空调,运转到晚上,突然不制冷了,而大家怎么也找不出问题出在哪。孙维季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观看,一直看到深夜十二点。覃长弓猛然反应过来,知道是孙维季搞鬼了。但覃长弓又不能戳破孙维季,因为孙维季搞鬼就是想验验大家的成色。看着跟前那群围着空调无计可施的笨蛋,覃长弓气急败坏。因此,等孙维季走后,覃长弓又拍了桌子,骂了娘,把周松有这个副厂长一撸到底。可问题并没有因此得到解决,无奈之下,覃长弓只有亲自挂帅,自己动手钻研,上图书馆翻书本找资料,打电话到处找专家咨询。 而专家们给覃长弓的建议是:干点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