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宿劫》 第一章 活人与死物 隆冬。 鹅毛大雪,飘如柳絮。 又有风扫落花,吹折芳华无情。 风雪自长安起,一连七日不曾终,连绵千百里不曾绝,飞越了霸陵川,一直波及到了通往川蜀的官道上。 官道,即公家修建之道。 平坦,宽阔。 一如出仕者向往的青云之路。 但现在行走在这条道上的却非仕者官员,而是一行风雪都无法阻挡的镖队。 镖队约莫共有三十余人,除却一人一马当先前行之外,剩下几排的人数都很均匀,穿着也相当一致,清一色锦衣佩单刀,座下踏雪白面马。 如此看来,那当先的一人一马就更加显得不同寻常。 他穿的既非锦衣,佩的更非单刀,乘的也并非白马。 一身素白软缎夹衫,腰绑墨色云纹锦带,手握四尺湛蓝长剑,座下西凉玉顶干草黄。 无论是人还是马,他都是镖队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那种感觉,就如同星辉中的皓月。 与之相比,那本就因为皑皑白雪掩盖而看不清楚颜色与字符的镖旗,似乎更加失去了观察的意义。 除他之外,唯一能够激发旁人探知欲望的,应当也就只有那些镖车上承载的密封箱子内盛放的物件了。 物是死物,人是活人。 一死一活,仿佛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两者间的关系,实则不然。 死物要靠活人运送才能移动不假。 可如果缺少了死物,人有时也未必能再活。 那是真正的生死相依。 风,渐冷。 雪,更大。 远方的路一片模糊。 脚下的路也难行寸步。 蓦地,车轮陷入了一处雪地当中,好似被当场冰冻,十几个锦衣大汉下马来拉扯,都未能使之脱离困境。 为首的素衣男子拨马回头望了望,双眸虚眯,两眼缝隙处于同一条直线上,犹如叠加成为一道锋锐剑痕,手中剑还未出,气势就仿佛要荡平周边风雪。 他的左手握着剑身,右手按着剑柄,一息,只要再过一息,这柄沉寂了许久的长剑就能够再度出鞘,斩断镖队前进的阻碍。 却在此时,一股本不该出现于此的陌生气息进入了他的感知范围之内。 马蹄踏踏,他倏然拨马直视前方,果不其然,一道头戴斗笠身披黑衣的修长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风雪一线的苍茫之中。 天地是苍茫的。 这人的身影却似乎更加苍茫,如混沌般虚无。 素衣男子的脸色变了变,握剑的力度不觉也大了些。 即便不曾流汗,他看上去仍旧有些紧张,可他心中有种感觉,那便是这位风雪中的不速之客也不会轻松。 事实上,这天下间还没有几人能在孤身阻挡他们镖队前进的情况下保持轻松。 “来者何人?!” 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于风雪中,开口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一位样貌粗犷,须发旺盛的麻脸大汉。 开山手杨碑。 他记得这大汉的名号,昔年他还没有资格骑乘这匹黄骠马时,杨碑就已经在江湖上小有名声,其以刚猛力量见长,据传双臂能聚齐千斤之力,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三头蛮牛,虽不见得真能开山,但裂石想来是不在话下。 如若杨碑聚集力量,向那突兀出现的黑衣人轰出一掌,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他不禁如此联想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瞬,这种想法就立时从他的脑海中抛却。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前还中气十足的杨碑,此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栽倒了下去,并且再也没能起来。 皑皑白雪之上,忽而涌现出一滩殷红血迹...... “杨兄。” “杨大哥。” “姓杨的!你怎么了?” 叫喊声此起彼伏,杨碑却再也听不见一声。 他是向后倒下的,身体正面朝上,初时还没有什么异样,但随着雪地上的殷红呈现,众人也慢慢发现了杨碑咽喉处一条细小如蚕丝的血线。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条细小的血线,导致了一位顿餐可食牛的大汉的死亡? “混帐东西!你他娘的就是专门混黑道来劫镖的,也不该不由分说直接动手杀人吧,还讲不讲江湖的规矩了?” “最好不要让老子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追杀到底!” “还不算完,一定要连及家眷才行!” 痛喊之后,则是一句句狠话相继放出。 黑衣人却恍若未闻,非但不曾收敛,反而径直朝镖车走了过去。 “他奶奶的,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放肆的,让我去会会他!” 话音落下,一骑果真策马奔出,但在向黑衣人发起冲锋之前,就已被素衣男子以剑鞘格挡下。 “不可鲁莽行事。” “莫大侠,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顾不得那么多了。” “退回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只管守好镖车,违令者我先杀之!” “这......罢了。” 一骑后撤,杀气却不曾减。 但已不是那名骠骑流露的杀气,而是素衣男子所发。 黑衣人的脚步终于在此刻止住。 “奔雷快剑莫宫离,果然是你,幸会。” 莫宫离微愣,疑惑道:“你认识我?” 黑衣人道:“莫大侠剑术超群,年少时便仗剑击败数十位当世成名剑客,在下岂能不识?” 莫宫离脸色一沉,“你既然认得我,想来对我接的这趟镖也不陌生了。” 黑衣人笑道:“由威震关内的青龙镖局与莫大侠联合护送的镖,在下当然不会陌生,实不相瞒,我是专程为此而来。” 莫宫离早已料到此番回答,却也问道:“只你一人?” 黑衣人道:“只我一人。” 莫宫离冷笑道:“你回答的倒是干脆,我却不信。” 黑衣人叹道:“本非虚言,莫大侠若实在不信,在下也无办法。” 莫宫离忽而厉声道:“那我问你,方才你是用了什么手段在一瞬间杀死杨碑的?” 黑衣人道:“用刀。” 莫宫离问道:“什么刀?” 黑衣人道:“飞刀。” “飞刀?” 莫宫离心中一震,片刻之间,对于黑衣人的身份已然有了诸多猜想。 只不过联想起黑衣人杀死杨碑的快速以及无形无影,诸多猜想到了最后只能剩下三种。 “当今天下能将飞刀用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三人,若你所言非虚,那你必是这三人之一。” 黑衣人笑而不语,似乎是在等着莫宫离继续说下去。 莫宫离果真继续道:“一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苗疆巫医巫翻云,一柄鬼刀使得出神入化,据说昔年的义军首领黄巢便曾得他传授过些许技艺。二是蜀唐门少主唐清风,其惯使的柳叶刀现如今在暗器总榜排名第十一,只差一步便可登入前十。三是晋王李克用麾下大太保李嗣源的养子,百花宫护花使李从珂,其独门暗器雁返刀已然登入暗器总榜前十,排名第五。” 黑衣人突然拍手赞道:“莫大侠果然见多识广。” 莫宫离道:“巫翻云功力深厚,但毕竟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加之天下大乱,难以好好修身养性,纵使活到现在,声音气势也不可能像阁下这般浑厚。至于蜀唐门少主唐清风,呵呵,这趟镖本就与蜀唐门关系匪浅,我倒是不相信这天底下还会有自己托人运镖又自己前来劫镖的人存在。” 黑衣人道:“如此说来,莫大侠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莫宫离沉声道:“蜀唐门与百花宫同处川蜀地界,加之双方都精于暗器毒术,互为对头也在情理之中,但你若真是晋三公子李从珂,就不该亲自来趟浑水。” 黑衣人噢了一声,故意问道:“何以见得?” 莫宫离反问道:“你难道存心想为晋王李克用招来灾祸,被黑白两道一并伐之,错失逐鹿天下的好时机?” “黑白两道?呵呵,这个世道,黑早已不是黑,白也未必真的白了,分都分不清的东西,又有谁真的会去畏惧?” “黑白无法使你畏惧,那便试试我的剑。” 轰隆! 剑光如白虹贯日,炸响声却若惊雷。 莫宫离手中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开锋,于风雪中开出三道紫雷,飒飒似劲风透,滚滚胜长河落,其中两道雷霆被黑衣人及时察觉侧身闪避,另外一道则是直接自黑衣人所戴斗笠上方劈了下去。 无论是速度还是威力,他这招奔雷快剑都称得上是当世一流。 然而随之裂开的仅有那面斗笠,黑衣人的身体乃至衣衫都完好无损。 莫宫离很失望,不仅是因为这一剑未能对黑衣人造成多少伤害,更因为斗笠裂开之后他也没能瞥见黑衣人的真容。 黑衣人戴着面具,却非仍以黑色为主调。 两侧开如画扇,上绘碧水青山。 正是传闻中晋三公子李从珂常戴的白扇山水公子面。 莫宫离的剑眉猛然皱起,与此同时,一缕发丝自他头上垂下,顷刻间便已深埋入雪地之内。 对此他却并不关心,有所察觉之后,他的目光立时移到了镖车方向。 一看之下,他神色愈惊。 但见车上八块密封铁箱,此刻竟已有六块表面出现了被利器划破的痕迹,且无论是长度还是深度,都与杨碑咽喉上那条血线十分一致。 同一时刻,不仅避开了自己的剑势,还切断了自己的发丝,顺势迂回破箱,且全程无影无形,普天之下,除了李从珂的雁返刀外,还有谁能做到? “你当真是李从珂!” “什么?他就是曾以一柄飞刀破了蜀唐门数十种独门暗器的李从珂?” “不是说这家伙自七年前离开三晋后就一直待在蜀地吗?而今距离川蜀尚有一段远程,他又不是蜀唐门的嫡系之人,究竟如何得到消息的?” “莫不是蜀唐门内部出了奸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李从珂这三字仿佛带着魔力的咒语,甫一传开,就牵引了众人的思绪。 彼时,黑衣人却只淡淡道:“蜀唐门有无奸细我不清楚,但威震关内的青龙镖局却是出了一个缩头乌龟,噢,还有武陵的五行鬼甲。” 嘭! 话音还未落,先前被切出六道刀痕的铁箱便统统炸开。 一道人影,五道鬼影。 皆如枯木般瘦弱。 但即便是莫宫离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才是此行之中最强的守护力量。 “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所为。青龙镖局木雨石,见过三公子。” 木雨石不怒反笑,言语之际身形已自空中落下,双脚接地,踏雪无声。 黑衣人望他一眼,笑道:“看来连木四当家也开始认为我就是那晋三公子李从珂了。” 木雨石亦是笑道:“当今天下,除了三公子外,还有谁能将飞刀发挥到如雁返的境界?” 黑衣人道:“可我只是说用了飞刀,你们并未亲眼看见。” 木雨石道:“这趟镖想来也是通过人言传出去的,阁下之前也未亲眼看见,不也还是来了么?” 黑衣人道:“不错,我来了,所以除我之外,这里再无一人能活。” 木雨石冷冷一笑:“那却未必。” 黑衣人没有再言。 因为就在下一刻,那柄飞刀就再度脱离了他的袖口,穿透风雪,杀人于无形! 第二章 梅花钉 同一张面具之下,潜藏的也有可能是不一样的面孔,甚至于两者间的处境也截然不同。 那被莫宫离与木雨石认为是晋三公子李从珂的黑衣人甫一现身,就掌控了局面的主动权,他的飞刀,的确如雁返,往往前一瞬还在五行鬼甲身侧周旋,下一刻就猛然刺向了莫宫离的心口,等到莫宫离挥剑抵挡之后,那一刀却又鬼使神差般地收割了数位锦衣大汉的性命。 他的确像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每一次出手,必有一人乃至数人在其刀下丧命。 他的刀太快,快到奔雷快剑莫宫离都捕捉不到飞刀之影。 他的刀太强,强到青龙镖局的四当家木雨石都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处境相对较好的反而是最入不得眼的五行鬼甲。 黑衣人的飞刀分明三番五次地击穿了他们的身体,但都未能使他们就此倒下,且刀锋所过,根本见不到半点血迹。 仿佛他们真的是鬼非人,仅有魂魄,而无肉身,只是借着特殊的铠甲来隐藏自己。 黑衣人曾说过,除他之外,这里再无一人能活。 事实上,他杀起人来的确如屠鸡宰狗。 然而鬼要如何杀? 怎样才能让本就不能算作活着的鬼再度堕入死亡的深渊,为轮回所不容? 黑衣人遇到了难题。 五行鬼甲却终究还是在他手上亡了四位。 余下的那名鬼甲是如何逃生的不得而知,扑朔迷离。 一如李从珂至今都不曾知晓为何江湖上突然间就传出他劫走了传闻中蜀唐门第一暗器玉观音的成品的消息。 ...... “驾!驾!” 四周的猎猎大风吹得很急,急得像是失去了理智的疯魔。 但自这一连串由女子所发的尖细声音响彻开来后,无论是风声还是马蹄声,都变得不那么引人注意。 此时此刻,燕蔷薇的确心急如焚。 在她的前方,是被连天风雪掩盖的道路,具体路径根本无法用肉眼探测,有无埋伏,有无险地,她都一概不知。 而在她的后方,则是一众精于毒术暗器乃至刺杀之术的高手。 一群酒囊饭袋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达到一定规模,尚能生生围死数位善于冲锋陷阵的猛将。 一众高手组成的追兵,昼夜不息,穷追不舍,全然无惧风雪严寒,她活命的机会又能剩下几成? 若这些追兵仅仅是为了她一人而来,她倒是也不惧,反而会即刻调转马车,朝他们正面冲去,直至战死,方才罢休。 可关键在于那些追兵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而是一个她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男人。 若她贸然丢了性命,岂不是将所有的危险都留给他一人承受? 她不想也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驾!” 分明是娇柔女子之躯,发出的声音却一次比一次震撼响亮,宛若金戈之音涤荡天地。 她手中高高扬起的长鞭却不具备她的坚持,中间部分有了明显的破损之处,很快就要断裂成两截。 究竟要怎样剧烈的甩动才能让素来以坚韧见长的天蚕鞭出现如此严重的破损? 那两匹拉着他们与车辆疾驶了七天七夜的上等红鬃马是否也已将近力竭? 燕蔷薇已没有心思顾及这些。 她的心中现存的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将李从珂安全护送回三晋。 “蔷薇,你这又是何苦?他们的目标只是我,与你无关,你先前如若退走,他们绝不会为难你的。” 声音自马车中传出,宛如铜壶滴水,说不出的沉闷压抑。 燕蔷薇的内心不由得再度一紧,她自然听得出这就是李从珂的声音无疑,然而她也明白如果李从珂身体无恙的话,他的语气绝不会是如此,至少对待她时会有旁人难以感受到的温柔。 而现在,所有的温柔都化作了复杂的叹息。 “他们的目标是你,我的目标也是你,只不过他们是为了追杀,我是为了守护而已。” 闻言,马车内的叹息声很快又多出了一道。 “罢了,蜀唐门既然已经发出了血煞令,但凡受过其恩惠的门派,无论黑白,想必都会前来阻截追杀我们。这些天追杀我们的人数不减反增,可死在你的独门暗器蔷薇刺之下的人也在变多,事到如今,即便他们本来的目标只是我,也绝对不会再放过你了。” 燕蔷薇冷笑道:“不放过我?呵呵,本姑娘还不放过他们呢!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安全护送你回到三晋,届时以公子的身份,向晋王借兵反过来剿杀这些所谓的江湖高手,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这些日子我们遭受的苦难,一定会让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的!” 李从珂道:“蔷薇,你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且不说你我离开百花宫,自秘道暗自出蜀之事从头到尾知晓的人都不超过一手之数,单单这场持续千里的追杀中,让我意外的人就有不少。” 燕蔷薇黛眉蹙起,一边驾车赶路,一边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李从珂咳嗽一声,没有立即回应,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却是开始涌动劲气,将一枚比石子还要细小的暗器飞掷了出去。 彼时,遮盖马车的锦布恰巧被强风吹起,燕蔷薇并未回头,就已凭借自身的敏锐感知力判别出了这枚暗器的具体方位,当下亦是两指探出,中开一道细小缝隙,将那枚暗器夹在指缝之中。 暗器入手,燕蔷薇拿到眼前定睛一看,原是一枚飞钉,通体细小如针,前端极为尖锐,隐约间还有图案雕刻其上,肉眼难辨。但她既能受百花宫宫主之托一路护送李从珂返回三晋,自然也非常人,指缝夹钉之际,其内家真气已然渐渐渗入其中。 真气渗入,飞钉上的图案再不模糊,开始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乃是一株梅花,蕊心丹红,折射秀劲风骨,傲杀霜雪。 “梅花钉!” 燕蔷薇失声尖叫起来,这一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上,不单单是她,换成其余百花宫的姐妹在此,想来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这梅花钉并非蜀唐门的暗器,而是源于三晋大地,晋王李克用的统辖范围! 事到如今,就算燕蔷薇原本一头雾水,此刻也难免知晓一二了,只不过与她疑惑的方面相较,她知道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 “你一定想不通,为何三晋中人常用的梅花钉,竟会在受蜀唐门血煞令之邀前来追杀我的队伍中出现。但是我想的通,目前只差一份白纸黑字的证据,以及亲眼所见的最终裁定。” 李从珂的话音并不激动,相反,很是平静。 但这个男人越是平静,燕蔷薇反倒越觉得不安,因为她知道他总是习惯性将复杂的事情沉入自己的心境中,于往后的岁月慢慢剖析,除非必要时刻,他几乎从不叨扰他人。 她真的很不喜欢他这样的习惯。 “三晋没有想象中那么平静的话也没关系,我一定会将公子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还请公子放心。” 这话既像是承诺,也像是安慰。 李从珂潜藏在面具下的脸庞忽而掀起了一抹苦涩的弧度,道:“你做事,我怎会不放心?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人又终有力竭时,我们这两个迷途人,能否在这场莫名其妙的追杀中活下来,真的是未知数啊!” 莫名其妙? 连素来深沉稳重,富于智谋的他都只能用这四个字对此番追杀进行描述,一念至此,燕蔷薇亦是不由得苦笑起来。 苦笑之余,便是愤然。 “我原以为蜀唐门虽然大多都是些阴毒之辈,但终究还是有着自己的底线,与随口诬陷他人的市井无赖不可相提并论,不曾想为了除掉公子,他们竟空口编造你劫走了蜀唐门第一暗器玉观音的假象,还借此发出血煞令,简直无耻!” “此事的确与蜀唐门有莫大的关联,但我总觉得这幕后还有其他的推手,说不定,那派出三晋高手来加入追杀队伍的暗中人也只不过是一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棋子。” “公子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了吗?” “有猜测,尚不能肯定。如果我能活着回到三晋的话,会彻查此事的,而今还是先好好想想如何化解当下的危局吧。” 燕蔷薇突然回首望了望后方,又仔细打量一下自己面前这两匹快要达到极限的红鬃马,叹息道:“若我感知无误,他们离我们的距离已不足五里了,若被他们追上,大战再所难免,公子七天之内连挫数十位高手,化解上百种暗器,真气体力都未恢复,还不宜参战。为今之计,只有我先用毒针刺激这两匹红鬃马的要穴,让它们再奔跑一天才力竭而亡了。” 李从珂没有否决燕蔷薇的提议,只是在默然半晌之后感慨道:“如此一来,就只能争取多杀几个人告慰它们了。蔷薇,杀人祭马,你觉得这算是对马的褒奖还是讽刺?” 燕蔷薇沉思道:“各占一半吧。” “各占一半?”李从珂抬手掀开帘布,眼神深邃,自车窗向外望去,穿透风雪,触及远方,低语道:“不知这锦绣河山,谁又想要占去一半,剖开乾坤呢?” 第三章 棋子棋手 既是锦绣河山,自有群雄逐鹿。 昔年大唐开国之时,有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宋金刚之流虎视眈眈。 开元之后,又有安禄山史思明之辈作乱。 元和会昌先后中兴,再经大中之治,唐王朝本有喘息之机,岂料懿宗僖宗尽皆无德之君,不思进取,只图享乐,终究导致各方势力矛盾日渐激化,大规模农民起义相继爆发,使得巍巍大唐一病不起,摇摇欲坠。 当黄巢大军攻入长安的那一刻,大唐龙脉早已破损殆尽。 即便后来以晋王李克用为首的一批诸侯奉旨勤王,以鸦军破巢,收复长安,迎回圣驾,也只不过是为这个曾经名震世界的强国推迟了几年衰亡之期罢了。 所谓王朝更替,无外乎天道轮回。 天欲使其兴,其终难亡。 天欲使其亡,其终难兴。 同样风起云涌的江湖中是否也有类似于天道的超然存在操控着一切机变? 很多人都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得到答案的万不存一。 仅仅因为蜀唐门发布的一块血煞令,就能让背靠着晋王李克用与百花宫这两棵大树的李从珂成了逃亡者,这意味着什么? 庙堂虽高,但管不了江湖之远? 非也。 江湖高手虽多,但大多以个人技艺见长,整体实力绝难与习惯列阵冲杀攻城拔寨的大军相提并论。 蜀唐门于川蜀建庄,外有蜀道天险,内有唐门暗器,可谓当世一等一的险地,但如果蜀唐门背后没有军部力量的支持,晋王李克用又真的动怒,根本无需尽起大军攻蜀,只需派几位大将率领数千精锐,自小道渗入,便可让蜀唐门元气大损。 倘使飞虎将军李存孝仍然在世,由他亲自率军,蜀唐门即便不亡,百年之内也休想再列入江湖十大门派之一! 乱世之中,江湖的水更深,也更浑,若不从龙,任你生来再强,最终也只能是任人宰割的鱼虾,连在一方水域之中都无法独善其身,谈何登天? 很直接的道理。 偏偏很多人不明白,抑或看不破。 所以大浪淘沙,岁月沉浮,有关那个一旦陷入便难以抽身离去的江湖,人们所能记住的名字和人物也就那么多,一如青史之上并非人人都能留名。 名与利,总是世人绕不开的东西。 且不说李从珂劫走玉观音的真实性还不能肯定,就算此事为真,那也是蜀唐门的损失,与其他江湖势力何干? 出于情义相助蜀唐门的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人还着抱着出名获利的心态来加入这场介乎于庙堂江湖之间的纷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迷的人是越来越多。 清的人却没有几个。 大雪漫天之际,长安城楼之上,一面面绣着“唐”字的旗帜仍自随风飘扬,却早已丧失了两百多年前那道伟岸身影尚在人间时的豪情壮志,剩下的仅有说不出的悲凉与讽刺。 偏偏有个男人还不得不穿上龙袍,端坐于大殿之上,与群臣议事,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 一国之君何以至此? 只因臣不臣,国不国,是以君不君。 男人姓李名晔,后得庙号,谓之昭宗。 然而联系他的经历,这个“昭”字本就是最大的讽刺。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星辰光耀回转,何其明亮耀眼? 他自披上这身龙袍后,却几乎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光明,都是在另一人的阴影下度过。 当阴影累积到一定程度,自然便是黑暗。 偏偏那个让他感觉生存在黑暗中的人还曾受僖宗皇帝赐名为全忠。 朱全忠,忠于何人? 至少不是他。 至少不是这满目疮痍的大唐。 今日朝会上由始至终都不曾见到枢密使蒋玄晖以及那道身影,才三十六岁就已生出不少华发的昭宗皇帝心中终于暗自舒了一口气,然而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他不禁又变得担忧起来。 “退朝!” 宦官独特的尖细嗓子很是刺耳,但已习惯这一切的他早已不再觉得难听,甚至于比起梁王朱温曾为他准备的一些宫廷戏剧,他反倒觉得宦官的声音要比那些略显浮夸且意有所指的唱腔更为令人舒心。 “臣等告退!” 与宦官之声相比,百官的声音显然雄浑如潮。 默然目送着百官们一个个离去,直至背影也见不着,不再年轻的皇帝李晔终于也是在身侧宦官的搀扶下起身,却未立即离殿。 他的眼睛本很有神,此刻却是迷离闪烁着,自宫门望向远方,不知何想。 “陛下,您这是......” 身侧宦官唯恐出了什么乱子,连话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李晔却突然笑了笑,声音压得很低,也不知是在对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大雪天的,不来上朝,若身体抱恙,其实也情有可原,可朕总感觉他不像是一个容易生病的人,难不成是趁此大好时节谋划着铲雪?那可真是有意思咯!” ...... “有意思。” 同一时刻,未去皇宫上朝,而是待在自己府邸之中的梁王朱温看着自各方传来的情报,也是提到了这三个字。 都说沙场猛将如虎。 他未披盔甲上阵,只端坐在案牍之前,给人的感觉便已如虎似狼,又见其生得方面大耳,膀大腰圆,一双手臂不曾用力就遍生青筋,仿佛抬手间即可拉弓搭箭,开出满月之形,直射天狼星! 乱世之中生出此等枭雄,试问本就被黄巢起义动摇龙脉根基的大唐焉能不名存实亡,危在旦夕? 被先帝赐名为朱全忠,在坊间却享有“黄巢第二”之称的梁王朱温今日看上去很开心,发自肺腑的开心,以至于他自顾自地笑了许久之后,才猛然想起自己面前还站立着一人,且仍旧保持着躬身的谦卑姿态。 “行了,玄晖,你现在可是堂堂的枢密使,权侔于宰相,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员,又跟了本王这么久,不必每次见面都这么多礼了。” 闻言,蒋玄晖终于挺身站起,但口中还是言道:“不敢,不敢,我蒋某人能有今日,全靠梁王一手栽培,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更遑论此等大恩?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不可逾矩。” “看来这些年你学到了不少东西,脾气秉性与往年都不大一样。恪守礼节,难能可贵!但不知怎地,本王最近是越来越怀念以前那个有些大大咧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你,读书人常说的反复无常,是不是就指的本王这种心理?” 蒋玄晖连忙道:“王爷此话可言重了,反复无常,乃是小人行径,岂能用来形容您?” 朱温手指跳动,在案牍之上连连击出声响,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什么样的词用来形容本王才最为贴切?” “这......”蒋玄晖面露迟疑之色,显然事先没有想到朱温会突然向他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毕竟已跟随朱温多年,对其脾气秉性多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故而踌躇片刻后,他便是向朱温言道:“自古英雄豪杰,是非功过皆由后人评说,况王爷正值盛年,他年功绩或还不至于此,现在下结论,恐为时尚早啊!” 朱温笑道:“既如此,那你再回答本王另外几个问题。” 蒋玄晖再度微微躬身道:“还请王爷示下。” 朱温于是道:“当年李克用河中会兵,聚各路诸侯之势,本该即时兴师讨伐黄巢,却在鸦馆楼饮酒数日不进,本王闻之气愤不过,遂上楼与他言语相激了几句,他不退,我不让,终至刀剑相向,互生间隙,此中对错几何?” 蒋玄晖正色道:“李晋王出身沙陀贵族,军旅世家,一身武艺高超,尤善骑射之术,为人有些刚愎自用也属正常,那时王爷刚刚弃暗投明不久,一心想建功立业,双方之争乃是立场使然,无关对错。” 朱温又道:“后来孟绝海领兵杀至,本王用计激李克用出兵对敌,他虽中计,但领本王见其麾下五百家将以及十三太保之时,反倒是本王更惊!尤其是那十三太保李存孝,威猛非凡,生得一对金刚虎目,双臂宛若飞翼,一杆长枪在手,还未列阵冲锋,就仿佛已有万夫不当之勇,令人不敢直视其锋!本王见之大为心动,故进言李克用让李存孝出战,且赌上先帝御赐的玉带一条,当作李存孝生擒孟绝海后的彩头。本欲借此机会博得他的好感,不曾想其如附神威,未至盏茶工夫就已擒回孟绝海,且让那姓孟的半死不活,如同废人。本王是又惊又喜,不过愣了片刻,未将玉带及时交出,就被那李鸦儿当众遣人强夺了过去。这又是谁对谁错?” 蒋玄晖道:“李晋王操之过急,此事的确错在他。” 朱温咧嘴一笑:“既然是他有错在先,那么后来本王假借宴会之名暗中使人刺杀于他,也很符合情理了?” 蒋玄晖脸上微汗,应道:“是。” “可天不遂人愿,李克用非但逃脱,还知道幕后主使就是本王,返回三晋大地后一直勤于军务,日夜操练兵马,说小了是为了报仇,说大了就是要和本王争雄天下!就因为一条玉带,本王给自己招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值得吗?” “这......”蒋玄晖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良久都不曾给出回应。 岂料朱温并不发怒,反而继续笑道:“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李克用非是君子,我朱温也不是,要不了十年,这天下就会成为我与他的战场,对此,本王是既担忧也期待。只不过本王的耐心终究还是不好,沙场还未来得及交锋,就已控制不住地从江湖入手,给这位老朋友一道开胃菜。蜀唐门,百花宫,玉观音,雁返刀,呵呵,李克用收义子的本事是一绝,义孙同样不凡啊!这才多少天?就突破了黑白两道多位高手的拦截封锁,从川蜀逃到了陇西,这应当就是读书人常说的后生可畏了吧。” 蒋玄晖猛然失声道:“晋三公子劫了蜀唐门第一暗器玉观音成品的消息是王爷派人散发出去的?” 朱温点头。 “这么说并非李从珂劫了玉观音,而是另有其人?” 朱温仍旧含笑点头。 “敢问是王爷府上哪位高人?” 朱温此番却摇头道:“高人肯定是高人,但不见得就是本王府上的。” “那是......” “玄晖,你的问题有些多了,而且这个问题本王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因为连本王都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没准儿也被他当棋子给利用了呢。” 被别人当棋子给利用? 蒋玄晖是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好笑。 当今天下,还有几人能利用你堂堂的梁王? 倒是那李从珂,被别人当作棋子按在棋盘上,还不知道棋手是谁。 那才可怜可叹! 第四章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陇西,因在陇山以西而得名,古人以西为右,故陇西又称陇右。 其自古以来便为“四塞之国”,兵家必争之地,战火难绝,久而久之,遂成军事重镇。 但正如棋道高手对弈时也有不曾着眼到某个细微处的疏忽时候,被誉为“四塞之国”的陇西同样并非每个地方都有清一色的铁甲重兵镇守。 至少在天水与武山之间就坐落着一个偏远宁静的小镇,非但难以瞧见兵甲之影,就连冬日应有的肃杀之气到了这里也自行减弱了许多。 对久经风雪严寒的人而言,它无疑是不可多得的避寒宝地。 但对李从珂与燕蔷薇而言,它的意义却远不止避寒这么简单。 ...... 小镇的确不大。 从东到西,由南向北,四处来回转圈,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气派建筑。 翻来覆去,似乎都只有瓦房茅屋之类不起眼的民居。 正因如此,那辆一路行来被黑白两道诸多高手截杀破坏,托着李从珂与燕蔷薇的马车在经过小镇时虽招来了不少诧异的目光,但诧异之中包藏的并非嫌弃与鄙夷,反而充斥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乃至崇敬。 燕蔷薇倒是看则罢了,李从珂却深深地记在心里。 他本就不是个忘性极大,习惯忽略周边事物的人,尤其是当他没来由地觉得不对劲时。 这像是本能,更像是天性。 所以即便他一直以来都不想主动生出事端,偏偏总能遇到数不尽的麻烦。 “驭!” 如凤鸣般的清亮声音自燕蔷薇口中响起,两匹红鬃马闻讯后很快止步,不再前进。 继七天七夜不间断的奔袭后,它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休憩时光。 却非片刻,将是永久。 从燕蔷薇用毒针刺入它们要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的永久。 燕蔷薇放下马鞭,跃下马车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它们的眼睛。 终究还是没有想象中那般铁石心肠。 却也不能肆意展现似水柔情。 乱世中的红粉佳人,有几个不是如昙花一现,得了片刻荣华就成了枯骨一堆,惹人哀怜的? 她本也是佳人,却不能充当红粉。 因为她还想站在他的前面,替他抵挡明枪暗箭,遮蔽霜雪风雨。 哪怕在他看来,那其实是该男人做的事情。 燕蔷薇已下了马车,并且早早用易容术改换了容貌,李从珂却仍在车厢之中,戴着已有多年不曾摘下的面具。 在两人前方不远处,赫然又是一间陈旧瓦房,但不管是李从珂还是燕蔷薇,都在第一时间看出了它与小镇上普通民居的不同。 最具代表性的不同之处便在于木门正上方悬挂的一块浅红色牌匾,虽被白雪覆盖了大半,但以李从珂和燕蔷薇的眼力,还是能从中辨别出些许字迹。 “一横两竖草字头,难不成是个花字,这户人家的姓氏?” 燕蔷薇话音稍落,车中的李从珂便已出声道:“的确是草字头,但不像是个花字,更不像是姓氏。除了贵族世家之人居住的宅院外,你见过哪个小户人家专门将自己的姓氏刻在牌匾之上,高高挂起的?” 燕蔷薇点了点头,似是觉得有些道理,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过后右脚突然横摆一步,荡起地上积雪,有平沙飞雁之势,不过她才刚刚做出这番架势,未来得及动用真格,车内的李从珂就猛然咳了一声,再度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你早已入了我家的门,以前那些野丫头的脾性,该收敛的还得收敛。” 燕蔷薇幡然醒悟,回头对着马车方向会意一笑,故作柔声道:“是,相公言之有理,妾身谨记。” 两人的交谈声并不算大,但小镇本就不阔,此处地段又太过靠北,远离中心,兼风雪时节,环境自然显得清幽。 故而对照之下,若是这瓦房中有人居住,此时此刻,很难不会注意到他们。 咯吱! 果不其然,燕蔷薇还未凑上前去敲门试探,那扇木门就已被人从里面打开,发出如风箱拉扯的刺耳声音。 随着声音走出的是一位中年妇人,衣着厚实,五官并不出众,甚是普通。 她的笑容却很特别,宛如黑夜里的星光,大雪下的明火,萦绕着说不出的柔和与温暖。 虽是听闻李从珂与燕蔷薇的交谈声音才出门一看究竟,她观察最久的却是马,其次是车,最末才是人。 使用易容之术后的燕蔷薇看上去显然不再是貌美的年轻女子,眼角两颊等处都刻意添加了皱纹,不过分明显,却也能造成上了一定年纪的假象。 联系起她方才依稀听到的只言片语,她对燕蔷薇的称呼自然不会是姑娘。 “夫人,还有这辆马车,似乎都不属于本镇吧。” 闻言,燕蔷薇很快颔首回应,大方承认。 中年妇人于是问道:“那不知夫人是哪里人氏,又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燕蔷薇道:“我本祖籍天水,成亲之后便徙至武陵,至于为何来到此地,也是说来话长,曲折颇多,一时半会儿难以述尽。现如今我夫妇二人饥寒交迫,身上钱财也所剩无几,我瞧姐姐面善,是个好人,能否先行将一些吃的给予我们,来日我们回到家中,再遣人来结清银两。” 兴许是许久未曾听到“姐姐”这个亲昵称呼,中年妇人脸上笑容突然更甚,对燕蔷薇道:“夫人既然愿意称我这乡野村妇一声姐姐,我也不能缺了礼数,且将你家相公唤出来,随我进屋,吃些热面饱腹驱寒吧。” “这......姐姐有所不知,我家相公自幼体弱多病,前些日子又不幸感染了风寒,病胜于饥,暂时还不方便出面。姐姐若是诚心想要帮我,我这里还剩些草药,你将它们煎煮成汤,我再喂他服下,至于吃的,姐姐只需给些赶路用的干粮即可。” “染上了风寒?哎呦,那就更不能只吃干粮了,大雪天的不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怎么行?这样吧,你将草药交给我,我让我家那位去煎熬,控制火候,我自己就去给你俩下两碗热面。” 燕蔷薇本欲再言,车内的李从珂却是抢先道:“如此,便有劳这位大姐了,待我病情好转,脱离窘境之后,必定好生答谢。” 中年妇人望着车厢方向,微笑道:“言重了,我们这样的山野小民,大事做不了,小事嘛,能帮就帮,毕竟谁都有困难的时候,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 “天底下,像大姐这样的热心肠人已不......咳咳!” 话未说完,车厢内就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燕蔷薇自然是立时浮现出担忧之色,当下快步跃至车上,缓缓掀开帘布一角,探入半截身子,不过还未开口关切询问,就通过李从珂的眼色明白了接下来应该作何举动。 “相公的病情还真是不容乐观啊!” 果不其然,当燕蔷薇自言自语地放下帘布,转身下车时,手中已多出了一个散发着淡淡药材清香的黑色布袋。 将黑色布袋递给中年妇人时,燕蔷薇顺带又问了一些话,其中便有关中年妇人的名姓。 两人交谈片刻过后,燕蔷薇旋即折返车上,中年妇人则手提布袋,转身回到家中,轻轻合上大门。 “她没有邀请你进去坐坐?”车厢之中,李从珂目光变幻,向坐在自己身侧的燕蔷薇问道。 燕蔷薇道:“邀请是邀请了,但我心系公......呃,相公您,所以还是先行婉拒了。” 听出了燕蔷薇转变称呼时的不自然,李从珂随即笑道:“蔷薇,我方才已暗自用真气在马车周围布置了一道气墙。修为在我之下的人,不管离马车多近,都听不到我们的交谈声,修为在我之上的人,也根本无需窃听,直接动手擒拿便可。所以现在你暂时可以不必如此了。” 燕蔷薇失声道:“公子又耗费了真气?” 李从珂道:“放心,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况且为了稳妥,这点耗费还是有必要的。” “公子是觉得这妇人有问题?” 李从珂几乎想也不想,就对着燕蔷薇点了点头。 燕蔷薇讶然道:“可我方才将药材交到她手上的时候趁机探查了一下她的经脉,并未在其中发现习武者的真气波动,公子是从哪里看出她有问题的?” 李从珂并未立即应答,而是反问道:“你不觉得她太容易对我们报以信任了吗?” 燕蔷薇道:“山野村民为人淳朴和善,似乎不足为奇吧。” 李从珂道:“即便是天生淳朴和善的人,也不会丧失最基本的好奇心理,可先前她问一句你答一句,之后就不再细细追问,并且问的还并非主要。蔷薇,换成是你,见到这样一辆看似不凡,实则有多处破损的马车,难道连一丝好奇心都不会产生?” 燕蔷薇道:“那倒是不太可能,不过这辆马车并非完全木制结构,内部有百花铁索贯穿连接,除非众多真气雄浑的内家高手倾力相攻,很难遭受重大破坏,公子是知道的。这些天追杀我们的高手不少,但多是从后方或两翼以箭矢、暗器等物进行破坏,未得近身,单看前面,眼力不尖的人,并不能轻易发现异常。” 李从珂道:“所以在你看来,她就真的只是个眼力不好,却热心肠的普通妇人?” 燕蔷薇摇头道:“若是公子坚持认为她有问题,我便不会将她当作普通妇人对待。” 李从珂笑了笑,突然一转话锋,道:“你方才似乎问了她的名姓。” 燕蔷薇颔首道:“她随夫姓,人称许氏,名中有二字,一为霜雪的霜,二为平凡的凡。” 李从珂道:“许霜凡,倒是个耐听的名字。” 燕蔷薇道:“听她说,她家以前是开面馆的,面馆用的牌匾却很奇怪,是她丈夫亲自刻上的,仅有一字,上部为草字头,下部就是她名中的凡字,即芃。她不懂这个字的意义,但因为是她丈夫亲自刻上的,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从面馆带到了家里。其实我也不太懂,公子饱读诗书,可否为我解释一二?” 李从珂道:“我行其野,芃芃其麦,诗经中有这样一句诗,看来她丈夫是个懂得引经据典的人,用芃字来引申指代麦粉面粉,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燕蔷薇若有所悟,道:“听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挺想见见她的丈夫。” 李从珂手抚面具,淡淡道:“我却不怎么想见。” “为什么?” “因为如果只有她一人,就算真的有问题,会对我们不利,我也有一定把握与你脱身,哪怕她是十大门派乃至四大世家的长老级人物,亦然。但若是加上一人甚至更多,我可能就没有多少把握了。” 风,不知何时已停了。 人的脚步声,却在雪中越传越远...... 第五章 杯酒散风寒 一对白瓷青花碗,两碟绿柳红线盘。 碗中盛放的是热气腾腾的面条。 盘中所装的则是望上一眼就觉得鲜嫩可口的肉馅。 就算是普通的商旅者,从川蜀辗转至陇西地界,沿途跋山涉水,遭受风雪严寒,突然见到这种同时散发着香气和热气的美食,可想而知,根本也不会具备多少抵抗力。 那么算不上商旅者的李从珂与燕蔷薇呢? 一个空有公子之名却无公子之势。 一个名唤蔷薇却几乎从没有一刻能够只凭借蔷薇应有的美丽姿态活在这世上。 所以公子不公子,红颜非红颜。 把这些虚名噱头之类的字眼从他们身上摘下,他们是什么? 人。 会冷,会饿,会忧,会悲,会伤,会苦,会痛的人。 身体本能的反应和呼唤是真气所不能抵御和镇压的。 车外的燕蔷薇易了容,车内的李从珂戴着面具,他们都没有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这位乍看之下很是热心善良的中年妇人,但有一点他们没有说错,更没有掩饰。 那便是此时此刻,他们的确承受着饥寒的折磨。 生性本不多疑但却敏感的李从珂之所以在察觉到中年妇人某些异样的地方后,还不曾立即与燕蔷薇驾车离去,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不小心跌入了大局中的又一个小局,除非揭下布局者的神秘面纱,否则他将永无破局之机。 反之,若只是他的多虑,那更加没有必要提早离去。 这不应该是常人的思维,但自从那年,那天,尚是晋王李克用麾下一名骑将的李嗣源领军经过他的家乡镇州平山,带走他的母亲和他后,他就再也没有以常人的思维习惯来要求自己。 只因他发自内心地厌恶那个凡事都只能摆出一副弱小无力的姿态的自己。 经历过弱小,才更渴望强大。 体验过绝望,才更厌恶死亡。 许霜凡目前还看不到藏在车内,戴着面具的他是何模样,他自己却可以想见自己一双眼瞳之中正充斥着怎样的渴望与厌恶,并一步步将它们糅合成更加难懂的复杂。 “药还要过段时间才能熬好,两位就先吃点热面喝点热汤暖身吧,不知这味道可还对你们的胃口?” “不错,有劳了。” 燕蔷薇的致谢是通过接过碗筷,尝过汤面后脸上洋溢的满足所表达出来的。 李从珂则只有略显干瘪的一句话。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失礼的地方。 因为按照燕蔷薇之前所说,他现在就应该是个染上了风寒,不剩多少气力的病人。 他还不曾抛头露面,就连做好的汤面也都是由燕蔷薇送入马车。 最为基本的饮食都需要别人的帮助,他确已不宜也不必说些多余的话。 若实在要表达,则当由燕蔷薇来代劳。 “夫人怎么不继续留在马车内了?” “姐姐做的面好,肉馅更好,但我相公病未痊愈,还吃不下太多,我只喂了他一些肉馅和面条后,他就低声说只想喝汤,并且可以自己动手,我拗不过他,就出来和姐姐说话了。” 许霜凡笑了笑,目光一瞥,瞧见燕蔷薇的碗中还有大半汤面遗留,反倒是用来盛放肉馅的盘子空了,其中肉馅都混入了汤面之中,经受汤汁浸泡,别有一番风味。 “夫人的吃法,让我联想到了晋人。” “晋人?”燕蔷薇心中微震,显然之前并未料到许霜凡会突然提及这两字,不过她表面仍是不动声色,反而问道:“姐姐说的晋人,是古时韩赵魏三家分晋前的晋人,还是两晋时期的晋人,抑或是如今沙陀李晋王管辖下的晋人?” 许霜凡道:“自然是末者。” 燕蔷薇道:“我却只闻其名,不曾去过那里。” 许霜凡微笑道:“看来夫人只是耳濡,没有目染。” 燕蔷薇道:“听说那李晋王久经沙场,一生戎马,历经大小战不下百场,在他管辖下的晋地,怕是免不得兵锋太盛,杀意太旺,没有目染,或许也是件好事。” “夫人此话虽不无道理,但若凡事都这么衡量计算的话,天底下恐怕就没有几个真正的好去处了。” 传入燕蔷薇耳中的不再是许霜凡的柔和声音,而是一阵独属于成年男性的浑厚嗓音,蓦然自木门方向传来,却不无故而终。 来人的穿着打扮无疑是普通村民中的一员无疑,非但衣着色泽单调,就连脸色也瞧不出丝毫的光鲜,除此之外,他还蓄着不曾清理干净的胡渣,留着好似许久都未梳洗的油发。 但就是这么一个容易令人联想到潦倒穷困等负面词汇的男子,燕蔷薇却自他时而迷离时而清醒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意气。 不仿侠意,不似豪气,只像文士的意气。 为此燕蔷薇难免产生惊讶,惊讶之余,则是震撼。 因为她在这一刻突然回想起了数年前李从珂在百花宫中偶然对她说的一段话。 “治世才用儒,乱世当用法。法从何来?上方的天,高处的人。人啊,大多向往着天的高高在上,所以想要一步步爬到最高,可如果当你有一天发觉自己引以为豪的才能本事并非所处的大世需要的,你就会对世界产生质疑。等到发觉世界的浩瀚以及自身的渺小后,就会转而对自己产生质疑,到不了高处,只能跌入低谷,寻常人看不到摸不着的低谷。在低谷停留得越久,越面目全非!” 公子未及冠。 数年前的李从珂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 所以当时听到李从珂这番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忽然感悟的话后,燕蔷薇曾一度为之震撼! 而今她同样震撼,甚至程度还要更深,因为她突然可以肯定这番话至少在某些时候,某个人的身上,是准确无误的。 眼前这个嗓音浑厚,一手提着药壶,一手拿着酒坛的男人,为她提供了再好不过的佐证。 让燕蔷薇渐渐又感到困惑的是,男人虽然手拿着酒坛,身上却并无酒气,显然这坛酒他还不曾饮过,并且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很快就要畅饮的意思。 如此一来,拿出这坛酒的意义又在何处? 她自是不明白,但不代表李从珂也不明白。 “夫人交给某家的药草以杜衡为主,性与细辛相近,药力虽相对较弱,但若研制成粉末,每服一钱,调一杯热酒,亦能下气消痰,行水破血,散去风寒病症。某家屋中藏品不多,药用之酒却不少,如此说来,倒也能算是机缘巧合。” 男人一边行走,一边笑谈,燕蔷薇望着他的身影,心中疑惑虽多,表面也是笑脸相迎,至于车厢内的李从珂,早在感应到男人的脚步声后就暗自放下了手中碗筷,而今听到这番言语,面具下的神色更显阴晴不定。 “药用的酒也是酒,饮下去难道不能醉人?”身在车外,暂不知车内的李从珂是何反应,燕蔷薇只是根据自己的疑惑提问道。 “踢人的马未必不是好马,醉人的酒未必不是好酒,关键还是要看怎么用。夫人,你若仍有忧虑,不妨征求一下你家相公的意见。” 燕蔷薇尚未答话,车内便传出李从珂的声音。 “病魔缠身,复而一醉,何足为虑?” 闻言,许霜凡突然对燕蔷薇道:“豪气干云,大丈夫之语,看来夫人嫁了个好人家。” 燕蔷薇一笑置之,目光于悄然间又移到了这个意气与穿着不相称的男人身上。 只见他在身前随意找了一处空地,缓缓躬身,蹲坐于地,将药壶与酒坛共置于雪上,随即又自怀中掏出一大一小两个瓷杯,先是将壶中药汁倒入小瓷杯中,轻摇后转入大杯,接着又将这一过程于坛内酒水重演。 “以前开面馆的时候,便是由贱内负责和面,下面,许某负责调制香料与料酒等。色、香、味都要兼顾,像今天这样为了治病而调制,倒还是第一次,技艺难免有些生疏,两位不要见怪才好。” 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肉馅,放入口中咀嚼吞咽,燕蔷薇的动作迅速而不失优雅,比起刚刚接过这碗汤面时好了太多。 如许霜凡所见,她看上去吃得很是满足放心,然而自从先前李从珂在车内对她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后,她早就难以真正放心下来。 “姐姐,这位姐夫说起话来两三句不离客套,有些像读书人啊!” 许霜凡道:“阿朗的确是个读书人,和我不一样,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点,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里的生活。” 名中有朗,笑起来却再难看出开朗豁达之意的男人渐渐起身,手托瓷杯,药香与酒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很快随着他的这一举动,从帘布的缝隙处透入车内,牵动李从珂的心神。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关心下眼前人。夫人,依你之见,这杯药酒是由你代为送进去好,还是由许某来较好?” 燕蔷薇看着他,他也注意到了燕蔷薇,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自他口中说出的“夫人”二字,绝不是对许霜凡的称呼。 李从珂反而提到了她。 “劳烦许夫人帮忙如何?” “我?” 不只是许朗和燕蔷薇,就连许霜凡本人也神情微愣,似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适时,李从珂轻咳一声,补充道:“我很想看看做出如此可口热面的究竟是怎样一双巧手,另外,我还想自己的妻子能在面凉之前及时吃完它。” “夫人的确嫁了个好人家。” 片刻后,许霜凡笑了笑,又重复了先前说过的那一句话,从许朗身侧走过时接过了那杯散发着特殊香味的热酒。 相较于最开始,她的步伐其实有了不同。 燕蔷薇却没有看出,更没有看出这样的步伐代表怎样的含义。 但许霜凡也有不曾看到的地方。 那便是车厢内的李从珂正一手缩入袖中,一手按在面具之上。 有一刹那,白扇开,山水挪,公子笑。 第六章 憾事 车厢并不过分宽敞,却也不狭窄,至少四五人同坐于此中时并不会觉得拥挤。 而今车内仅有两人。 一人无需多言,自是为躲避追杀,从川蜀一路辗转奔逃至陇西地界的李从珂。 他缩入袖中的右手在许霜凡掀开帘布,登上马车的那一时刻就已伸出,抚摸面具的左手同样也已放下,转而端起那碗还在散发着热气与肉香的汤面。 做出这碗面的人恰巧就在他身侧不远处,并且带来了那杯似有散去风寒之效的药酒,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从许霜凡的手中接过那杯酒,也未即刻与之交谈。 四周的雪还在下,风却在早些时候停了,静了,这种静态从车外一直延伸到车内,宛如斩不断红尘的仙,分明领略了天外的风景,却总想着越过交界,重临人间。 那一定是念,却未必能算作贪,不会轻易令人觉得反感。 至少就目前而言,李从珂还没有因为这里的静产生反感的心理,倒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融入了进去,恰似轻飘浮萍,虽随风而动,也随遇而安。 凑近了细看,许霜凡的相貌更显普通,除了那对眼睛,单看表面,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让李从珂觉得出彩的地方。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吃下了她做的面,喝下了她熬的汤,渐渐地,他先前的疑虑怕是都会一一消散,对她的印象也就跟着停留在“普通妇人”这四字上。 但那也不一定就会是件可怕的事情。 正如一句古话,无知者,亦无畏。 李从珂在打量许霜凡,许霜凡也在观察他。 手上的面是热的,脸上的面是冷的。 许霜凡很快注意到了这一巨大反差。 脸上的惊色可以掩饰,心间的却无法立时消减,早在年轻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见过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但像李从珂这样吃面的时候还戴着面具不摘下的人,她着实是第一次见。 映入许霜凡眼帘中的并非他常戴的白扇山水公子面,而是伶人登台场戏时惯用的花脸。 几抹淡彩,几笔浓墨,底色黑白相间,两侧镶有花边。 结构简单,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刻。 正因如此,她分明才见到这张脸谱化的面具没有多久,后者在她心中占据的分量就仿佛已不亚于一些令人难以忘怀的陈年往事。 只是,无论她怎么打量观察,都未能在这张面具上寻找到明显的开口。 所以她既看不到李从珂的嘴巴,也看不到李从珂的鼻子,更看不到他的眼睛,而这几样被面具遮蔽的东西,恰恰都是人体最基本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你......”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 许霜凡轻轻点头。 脸上戴着面具,手上端着的汤面却少了大半,即便是事先取下面具,在她进来前又及时戴上,并不充裕的时间里,要将这些事做得几乎达到完美衔接的地步,无疑是件困难的事,尤其是在他还“身染风寒”的情况下。 “先生,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的病情并没有你夫人说的那么严重吗?” “你称呼我为先生?” 显然,李从珂对于许霜凡叫出的这一突兀称呼很是意外,连素来平淡冷静的声音都开始带着浓浓的疑惑意味。 许霜凡落座一旁,轻摇杯中药酒,道:“我本山野村妇,孤陋寡闻,先生为人奇特,行事更异,于我看来,当得起这两字。” 李从珂道:“可你敬我为先生,我再称你为大姐,岂非不妥?” 许霜凡笑道:“那先生就与旁人一样称我为许氏吧。” 李从珂摇头道:“许,只是你丈夫的姓,虽然自古以来便有夫唱妇随的说法,但既非常人,亦不能以常理揣度论断。” 许霜凡诧异道:“先生觉得我不属于常人?” 李从珂淡然道:“你若是常人,就进不了这辆马车,更不可能在我气运百花的情况下,继续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 言及“谈笑风生”四字,许霜凡果真复而一笑应之。 她的眉目之间依旧散发着温和宁静的气息,嘴角的笑容却已不太一样,如李从珂此刻所戴的脸谱面具一般,初见简单,再见深沉,不属于现实的勾画,展现出了人性真正的复杂。 “气运百花,剑荡万马。百花宫,藏剑山,一个地处西蜀,一个远在漠北,就因为江湖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被联系到了一起,但漠北虽远,藏剑山的名剑我前后也见到了几把,确有扫荡千军万马之能。唯独气运百花一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约莫是迄今为止百花还没见齐全的缘故吧。” “你总算提到了江湖,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你打算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来面对我?” “若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再称呼你为先生了。” “凑巧,我正好也想到了该如何称呼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空气都好似停止了流动。 两人却都能听清彼此身上发出的声音,那已不仅仅是呼吸和言语。 “晋三公子。” “六道鬼母。” 如夏日里特有的蝉鸣,自李从珂与许霜凡口中传出的声音也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韵律,寂寒,森冷。 相较之下,车外的人无疑就显得平静迟钝许多,直至一道快到难以用肉眼观测清楚的残影伴随着劲风呼啸之音,在雪地之上拖出一条绵延数丈的狭长痕迹后,许朗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顾药壶与酒坛,径直朝那与四周白雪格格不入的红点奔去。 白中有红。 是故雪中有血。 殷红色的血液,就好像一条条散乱的支流,脱离了主道,向着四面八方纵横交错而去,再也不回。 许朗的速度不慢,但也不快,所以此时此刻,他只能做个被动的旁观者,改变不了什么。 许霜凡的血仍在流,心跳声却渐渐停了,唯独双眼还睁着,深深望向天穹。 只是风雪连天,苍茫一片,冰冷与滚烫的双重交炽之下,除了灰蒙,她还能看到什么? 黑白? 即便见到了,恐怕也未必分得清。 “死了?” “呵,我真是多想了,纵使五行鬼甲真是由他所破,他也绝对杀不了你。魑魅魍魉之辈,尚且斩不尽,除不完,号称万鬼之母,游离六道之外的你,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自问,自答。 许朗就站在离许霜凡咫尺开外的地方,只需一个轻微的俯身动作,就能近距离触碰到她的身体,但他立于原地思考了许久,都没有选择那么做。 只因他坚信这世上还没有一人能将六道鬼母逼至绝境,更不必说弹指瞬息之间将她杀死。 事实证明,他的坚信并非错误。 就在许霜凡倒下后不久,另一个与她长相一模一样,唯独气息略有不同的女子便从相反的方向出现,一步步朝着许朗走来。 空穴来风般的诡谲突兀,他却仿佛早有预料,很快转身望了过去。 正是这一望,让他凭借着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比人死复生,夜鬼昼行还要离奇古怪的事情。 那辆马车已不见。 燕蔷薇也已消失。 他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凭空出现了唯有正值天色晴朗之际,柔和阳光透过茂密丛林时折射出的细碎光斑。 等闲平地波澜起。 轻薄折扇疾风生。 光斑点点,流风飒飒。 明是实躯,飘忽却如虚影。 那张脸谱面具不知何时已被李从珂取下,握在右手掌心之中,常示人前的白扇山水转而又覆盖在了他的脸上。 公子左手叩指。 一指白扇摇。 二指山水动。 三指真气转。 四指鬼雾散。 接踵而至的是第五指,但仅是伸缩,并未叩响。 因为那一刻他的衣袖已尽数被刀气填充,隐隐间更有寒光闪烁,真正达到了许多人穷其一生都难以练就的“刀还未出,势已慑人”的境界。 许霜凡却不惧,只因她在李从珂面前提到“江湖”这一字眼后,她就再也不必限于平庸,大可以尽情地回归真我。 她只是有很多东西不明白。 譬如说李从珂既然早有察觉,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开始动手,又比如说他是如何蒙蔽过她的感知,事先以幻术回绝了她的毒术...... 太多难以想通的问题凑在一起,使得李从珂在她的眼里愈发像一个谜。 “现在就要使出雁返刀吗?三公子未免太心急了些。” 闻言,李从珂并无收刀之意,只是将蓄势的时间再度延长了些许,同时对许霜凡言道:“我擅使飞刀不假,却不代表每一刀都是雁返。” 一旁的许朗陡然插话道:“可除了雁返刀外,你很难再伤到她。” 李从珂轻笑道:“除了花神泪外,我也很难再被其他的毒所影响。” 许朗还在细细品味李从珂这句话时,许霜凡的神色就蓦地一变,竟有些失声道:“难道花泪影让你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功夫?难怪......难怪你如此有恃无恐!” 许朗瞥她一眼,似有提醒之意,道:“百毒不侵也好,金刚不坏也罢,都如同三品之上的境界,属于传闻,难得一遇,难得一见。更何况你的本事并不止于阴毒之术,何忧之有?” “我猜她是为你而忧。” “为我?” 许朗初时微愣,接着便开始发笑:“我有何忧?” 李从珂道:“鬼很难杀死不假,可你并非鬼,而是人,但凡血肉之躯,无论修为多高,实力多强,都不可能百战无伤。虽然我现在的处境严格来说只是被猎人盯着的猎物,但只要我还没死在幕后猎人的暗箭之下,每多活一刻,就有多拉一人进入死亡漩涡的可能。不知许兄可想一试?” “许兄?呵呵,这个称呼,三公子叫的可不太准确,若当真要同辈论交,也应是你义父李嗣源才对。” 白扇山水之下,李从珂双眼虚眯,问道:“那你可曾见过我义父?” 许朗道:“还不曾,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李从珂突然冷冷一笑:“那么许兄恐怕要抱憾终生了。” 第七章 鬼的本分 车轮声已隐没,马蹄声却不停。 从地理环境上讲,小镇仍是那个小镇,偏僻,远离中心。 当中心意味着繁华的时候,它理所当然地会被大多数人遗忘,乃至抛却。 可若繁华背后也隐藏着喧嚣、阴暗甚至血腥杀戮时,被遗忘,被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幸运? 只是,好运亦有用尽时。 从六道鬼母选择化身中年妇人许霜凡,出现在小镇,等候李从珂与燕蔷薇前来的那一刻起,小镇其实就已不再小。 忽然之间,它仿佛变得很大,大到像是那个千百年来令得无数人想进,无数人想出,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被围困在其中的地方。 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越多,江湖的水就越深,很多时候你以为它已经变浅,实际上它不过只是暂时退去,为下一次涨潮做准备。 正因如此,浪潮才总能在许多人无甚防备的情况下将他们无情吞噬。 被江湖之水冲刷洗礼的人很多,有的是酒囊饭袋,有的是废铁朽木,往往冲过一次后,就永久地沉没了下去。 不甘沉没,时常迎难而上崭露头角倒也存在,并且常被视作时代的弄潮儿。 弄潮儿却有弄潮儿的苦痛与困恼。 那便是无论他们在浪潮之中摆弄地多么风生水起,多么潇洒随意,有关江湖,他们依旧与许多人一样,进入了,就离不去,反而容易陷得更深。 ...... 雪中有血。 风中有锋。 血是人血,锋是刀锋。 一者滚烫如火,一者冷冽若冰。 如此偏僻之地,有人在此长期居住已是出奇,一天之内,先是一辆马车驶入,后又有数十匹骏马飞奔而进,更是咄咄怪事。 李从珂是因生性使然,很快能融入到陌生的环境当中,故而见怪不怪,淡定自若,这些后来者则截然不同,虽然衣着迥异,相貌各殊,腰间却都无一例外地佩有刀剑之类的锐器,入镇之后,也并不像初来乍到的外人般四处打量,只是一心一意跟随着领先之人纵马奔向前方。 “驭!” 与燕蔷薇勒马时发出的清亮声音不同,来人二十三位,无一女子,音色或浑厚,或粗犷,听不出半分细腻,独有沉重。 莫名的沉重。 众人齐齐勒马的原因同样有些莫名。 长时间的跋涉,哪怕他们是主动追赶的一方,也会疲惫,也会劳累,能以真气御体的非常人尚且如此,看似神骏实则难逃平凡的马匹因之懈怠,当在情理之中。 但关键在于这已是他们追赶途中换的第四批马,并且是在昨日进行的更换。 它们或许会在行进途中出现短时间的速度变缓,却绝不至于疲惫到在瞬息之间就用光了所有气力,难行寸步,摇摇欲坠。 齐声呼喝之后,马儿果真没有再迈出一步,却也未继续产生坠落之势,将众人摇晃下马。 然而马蹄的静止,并不代表人心也会跟着归于平静。 飞马踏雪行,本是诸多年轻男女无比向往的潇洒江湖事,落在他们身上,却没有半分快意,只有辛苦与危险。 棋子棋手,是相对而言,随着时局的转换,也有可能发生变动,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同样遵循着这样的道理。 接到蜀唐门血煞令的江湖人中,谁都想擒下李从珂,得到玉观音的下落,借此声名大振,可相应地,谁都清楚做到那一步将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承受多么大的风险。 小镇淡化了凛冬的寒气,却没能掩盖更加可怕的杀机。 箭未至时,弓先惊鸟。 人未来时,势已慑马。 他们原是主动的一方,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急速运转体内真气,由点成线,自线成面,牵引四周气机,阻拦那股来路不明又诡异至极的势。 从身动心静到身静心动的转变。 突兀如晴空后的暴雨。 恍然间,连呼吸声都仿佛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有人迷惘,有人慌乱,有人惊愕,有人不战已生退意。 二十三骑,皆非无名无才之辈,面对这番局面,竟无一人保持镇定。 那名暗红披风裹身,青色头巾缠发,腰间左右各自佩有一把短刀,一柄长剑的男子仍自处于人群的最前方,为首,当先。 从他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很强,是那种稍显锋芒却依旧给人深藏不露之感的强。 但细究下来,他并非一个合格的引导者。 因为此时此刻,他非但没有让自己保持沉稳,反而通过自己神态与气息的变化使得其余人也难以心静。 故而若是有人老早就埋伏在附近,等待时机,根本无需凭借真气的雄厚程度来正面进行碾压,只需暗中旁敲侧击,就能轻易消磨他们的斗志,令他们出现死伤。 那是他已然推测到的情况。 他却并不担忧,也并不打算改变,只因二十三骑虽皆是有内家真气在身的修武者,迄今为止,都没有参与过军队式的紧密合作,而是以江湖人的分散姿态在这名为天下的棋局中奔走。 他亦是江湖人,并且只当自己是江湖人,从未想过其他的可能,不是因为他自身缺乏想象力,而是在这座唤作江湖的围城中,他领略过太多的精彩,听说过太多的传说。 心向往之,无可终止,唯死方休。 这十二字是他对自己的总结,同时也代表他对江湖的认知。 与大多数江湖人一样,他在且行且歌之际也做好了永久沉睡的准备,不过戏剧性的是他曾无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却总差一线才真正跌入黄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九个字。 命太硬,硌了阎王的牙! 阎王具体长什么样,他还不清楚,但至少在他看来,阎王并不一定就真的像民间传闻那般凶神恶煞,大人看了双腿发软,小儿见了啼哭不止。 他的年龄不大,经历倒还算丰富,既见过面恶心善的人,也与面善心恶的人打过交道,所以才会出现这类想法。 若将这一指代范围由“人”变作“鬼”呢? 他似笑非笑,目光深沉,已不必思考,因为突然之间,他已亲眼见到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以鬼躯生存在人间的奇妙生灵。 天寒风起。 雪落霜降。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亦无动作,本应席卷四周的寒流就好似在围绕着她的身体聚集。 如此一来,她看上去理所当然地显得冰冷,连燎原之火都未必能驱散。 这种冰冷一度令人畏惧,一度令人胆寒,却不能将他包括在内,并非他的血太热,比火还要滚烫,而是在他看来,他早已经接触过了这世间最冷的意。 在自己所掌握的形意能够达到那种程度之前,他不会再因任何一份寒冷颤抖退缩,哪怕那极像杀人的魔音,催命的鬼符发动前的征兆。 “你怎会在此?” 身上披着的暗红色披风在她到来之后飘摇得更加频繁剧烈,愈发像是于鲜血中浸泡过的旗帜,死气浓厚,杀意十足,他问出这句话时却浑然没有做杀人者应当有的准备,左侧短刀,右侧长剑,皆在鞘中,不曾拔出。 “你不就是根据我的指引,才来到这里的吗?” 传入他耳中的并非回答,而是反问。 对于这样的语式,他显然有些不悦。 “你充其量只是个引路者,并非我要找的人,因此不管你在江湖中的名声究竟有多大,我原本都不打算和你说多少话。更何况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你这个引路者还有些不称职。” “噢?如何不称职?” “既让我迷了路,也让我乱了心,这难道还能算作称职?” “似乎的确算不得。但话说回来,在很多人的眼中,我也不能算是人,所以你最好不要用人的标准来衡量我。” “呵呵,天底下从来只有六道鬼母,哪来的六道人母?此等创造之举,我自然不会轻易尝试。” 他在笑。 她忽而也跟着笑。 人面鬼相,笑容看上去却出奇地温和,一如先前她以许霜凡的身份出现在李从珂与燕蔷薇面前时。 但他不是燕蔷薇,更非李从珂,相较于被一路追杀的两人,他有着更多的资本,更强的自信,加上个人经历的缘故,针对阴邪鬼物,他的洞察力也要更强。 “你似乎伤得很重。” “从没有人能够证明鬼就可以无痛无伤,否则我那五位好徒儿又怎会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五行鬼甲的下场,不代表你六道鬼母的下场。” “当然,所以无论那位晋三公子的真正实力有多么出乎我的意料,他都只能伤我,不能杀我。” “你不也杀不了他?” “并非杀不了,只是于我而言耗费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权衡之下,我还是更愿意为你这类出色后辈铺路。” “铺路?呵呵,六道鬼母铺就的路,天下有几人敢走?” “我知道你一定敢,并且事到如今,你已成离弦之箭,没有退路,更没有多余的选择。唐厌尘,看看你周围的人吧。” 宛若大梦初醒,他的瞳孔果真猛然收缩,目光朝四周扫视而去。 二十二骑,除了身上弥漫的气息,无一人出现其他异样。 然而仅仅凭借这份小小的气息,就足以说明问题的源头,因为那已不再是生者产生的气,相反,是死者才会携带的气! “你......这难道不是你的幻术世界?!” “幻术?哼,从今往后,只要李从珂还在世上一日,我便不再使用任何幻术。李从珂现在还未死,所以你无需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更不必对我产生嫉恨,因为我只是勾走了他们的魂,取走了他们的魄,来补充自己的气力。于鬼而言,这是再本分不过的事情了。” 突兀而来,突兀而去。 形如鬼魅。 唐厌尘还未理清这其中的前后因果,六道鬼母的身形就已有了消散之势。 他的眉头倏然皱得很紧,宛若凝成一股的麻绳,思考着,同时也犹豫着。 六道鬼母终究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离去。 他的心中却没有多少惋惜与懊悔,反而渐渐涌现出了一种另类的渴望,始于本能,盛于野心,于那道期盼已久的身影到来时彻底爆发! 霎那间,但见火花现,倏闻刀剑鸣! 第八章 黑白子中黑白枪 春未至,雁已返。 如李从珂所说,他擅长使用飞刀不假,但不代表每一刀都会是闻名于江湖的雁返,却也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当他遇到让自己感受到莫大压力乃至极度危险的强劲对手时,雁返必出,刀必染血。 唐厌尘期待李从珂的身影已久,只是相较于他的人,唐厌尘更期待的还是他的刀。 所以即便自己还未从六道鬼母的言行举止中理清脉络,目光于风雪间触及李从珂的身形后,唐厌尘就一扫先前的犹豫不决之态,果断拔出了系在腰间的一刀一剑。 刀长不过尺,确属短刃,然而其身宽大,其背带环,柄端稍弯,刃口尖细,突出锋利,砍劈撩扎皆可,方出鞘时已寒光烁烁,及至真气贯通,更是铃铃有声,好似风雷惊起,炸开波涛! 其势以刚猛见长,无雁返之轻灵,唯虎跃之凶暴! 虎向上跃,刀自左移,右下亦无空缺。 唐厌尘掌心宽大,十指之中却有六指生得纤细无比,除开两个拇指外,左右手仅仅各有一指符合正常人的指骨粗细大小。 这或许算不上残缺,看上去却一定要损失许多美感。 所幸他并非女子,而是男人,并且还是个懂得发掘利用自己身体各方面特点和潜能的男人,而非人云亦云地排挤与否定。 他的剑就如他的手一样奇特。 早在南北朝时期,五胡乱华之后,有关西域外邦的东西传入中土,随民族一同融合的趋势其实就已不可阻止。 渐渐地,传统形制的长剑根本无法满足对阵时的厮杀要求,反倒是单刃形似剑的直刀开始兴起。 四海不升平,八荒无和气。 总有群雄并举,总有一人定鼎。 杨花谢,李树开,唐代隋,代的不仅仅是一个国号和字符,而是一个时代,一个纪元。 哪怕是在藩镇割据严重,天下草莽横行,唐室衰微的如今,有关唐刀的运用,也几乎是随处可见,甚至还跨越了刀的范畴,影响到了在兵器谱上同样堪称巨擘的剑。 斩马剑,陨铁剑,云水剑...... 或极阔极钝,或极窄极锐,似乎刀如何变,剑就该如何变,一味努力成为别人的影子,失去了自我应有的方向。 唐厌尘,名中有厌尘,厌的却非整个尘世,而是尘世中一些令他感到碍眼和反感的存在,如此特色,恰是其中之一。 故而选择背弃主流的并不只有他的人,还有他的剑。 两从均匀,腊有长有短,剑格薄,圆茎无箍。 他用来急速刺向李从珂的那柄长剑非但瞧不出半分隋唐之风,更是逆行其道,仿战国盛行样式而铸,就连这一剑的招式都仿佛明显具备了那一时代的特殊意气,而非今人的章法。 一刀一剑,一短一长,没有守,仅有攻。 高手过招,瞬间决定胜负生死的时候往往多过双方大战三百回合拼尽所有底牌。 除却那些江湖里的愣头青,这几乎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唐厌尘很明白,李从珂同样很清楚。 他更清楚在一场很有可能于瞬息间就尘埃落定的战局中掌握先机有多么重要。 得百花宫宫主花泪影真传,通晓神行千变之术的他本有很大可能抢占先机,可关键在于他在遇到唐厌尘之前还遇到了许霜凡,也就是那位名声很恐怖笑容却极其温和的六道鬼母。 六道鬼母的撤离不意味她的失败。 他的追逐也不意味着他的胜利。 与接到蜀唐门血煞令的众多江湖人相比,他的势单影孤成了必然。 三晋再好,回不去始终是他乡,晋王再强,见不到始终是陌人。 存在于记忆中的念想,从来都不能等同于现实。 李从珂深知。 唐厌尘从犹豫到决然只是一息间的转变。 他的转变,同样只耗费了顷刻。 刀剑共鸣之时,风雪齐作,他一手出刀,一手运气。 再不是什么公子,仅是个简单却不普通的江湖人。 江湖人有江湖道,就目前而言,他的刀就是他的道,但唐厌尘的道显然不仅仅限于他的刀以及剑。 刹那间的交锋,生与死的擦肩,让两个陌路人抓住了一丝可遇不可留的缝隙,趁机探知到了对方的部分心理。 无关先后,只在多少。 ...... “我不记得蜀唐门有你这号人物。” “在我从漠北返回中土之前,我也不清楚晋三公子,蜀护花使这些称谓代表什么意义。” “漠北?那可是个遥远并且凶险的地方,我没去过,只听说那里有座藏剑山,藏的不仅仅是剑,还有剑客。” “你听到的没错,我手中这把剑,恰巧就是从那里取到的。” “嗯,着实是把好剑,只可惜你却并非一位好剑客。” “为何?” “只因剑道于你而言,尚是旁支,并非主流,更非全部。” “呼!” 无嗔。 无怒。 无喜。 无悲。 除却这道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外,唐厌尘的反应可以说是冷静到了极点。 因为这股冷静,他并不关心自己左手腕以及小腹上的刀伤有多么严重,血液的流速有多么急快。 他只是深深地铭记住了因之诞生的疼痛感。 越痛,他越清醒。 时刻保持清醒的人,总不会轻易陷于幻术,被表象所迷惑。 唐厌尘却还是忽略了一点。 此时的李从珂,无论是伤还是痛,都要比他重,比他深,那张覆盖在面具下的面孔,相较于诸多终日在外抛头露面的人,清醒程度胜过的绝非一星半点。 “我或许不是个好剑客,你也未必是真刀客,毕竟天下虽大,像我这样能将飞刀看作刀的人,实在不多。”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那是他们的事,于我而言,我的刀就是道,这便够了。” “够了?不,远远不够。你方才那一刀的确有雁返之意无疑,却多了几分自然,少了几分决然,远远没有达到我希望看见的那一幕。我知道在这之前你还与六道鬼母交过手,受过伤,所以我愿意给你些许时间调息恢复。” “难道这就是你不趁胜追击,反而与我多话的理由?” “可还充分?” “若你只有江湖人这一层身份,的确够充分,但如若再加上蜀唐门这层关系......”后面的话还未说完,李从珂的声音就突然止住,却非因为他伤得太重,不能继续言语,而是唐厌尘突然做出的举动几乎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早在那一刀一剑惊鸣出鞘,横斩竖劈之时,唐厌尘其实就已经翻身下马。 他固然清楚此举将意味着放弃居高临下的优势,可他更清楚自己是个仅凭一双腿脚就能踏遍千山万水的江湖客,而非诸多事宜都要依托马匹才能开展的骑兵。 于他而言,马只不过是用来代步和节省体力的工具,既然只是工具,总会有用不着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地推算过自己在那时应该做些什么。 然而千百种预先谋划,有时偏偏敌不过一次临时起意。 在李从珂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他徐徐转身,走向附近那匹通体乌黑,四只马蹄却生得白如雪绒的瘦马,一边放下刀剑,伸手探入马鞍之下,一边自顾自地言道:“我其实并不怎么喜爱翻阅史书,一方面是我觉得真假难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通篇下来,我能记住的名字始终只有那么几个。如我所记无误的话,在大唐确是大唐之时,曾有匹同样黑身白蹄的马身受那位天可汗的宠爱。” 本在暗自运转真气疗伤的李从珂兀自接话道:“你说的应当是昭陵六骏之一,白蹄乌。” 这时唐厌尘的双手已从马鞍下缩回,不同的是,他的左手多了许多黑色铁片,右手则多了许多白色铁片,密密麻麻,隐约有碰撞声响,一眼望去,难以尽数。 他还没有转身,李从珂却已先听到了他的笑声。 “白蹄乌,倒是个很形象的名字,可我还是习惯称它为黑白子,一黑一白,上下交错,纵横万里,自成棋盘格局,多好。” 李从珂竟也笑道:“怕就怕在你剑走偏锋,棋也落了下乘,放着好好的功劳不立,诱人的玉观音不问,非要留我一条残命在此陪你排遣寂寞。” 黑白铁片碰撞的声音愈发响亮,唐厌尘迟迟不曾转身回头,既让李从珂看不到他的神色,也看不到他的动作。 若在此刻猛然发动飞刀袭击会如何? 如此想法只在李从珂脑海中浮现了刹那就蓦然烟消云散。 因为随着铁片碰撞声音的持续响彻,唐厌尘周身流窜的气息也变得愈发玄妙强大,若无充分准备,只赌片刻之机,他可能会赢一次,更可能就此输得一败涂地! “玉观音的下落我会问,功劳我也会立,但凡事都有个先后顺序。我是蜀唐门的一员不假,却注定了和蜀唐门大多数人不同,至少在面对已成为众矢之的的晋三公子面前,我最关心的并非玉观音究竟是否在你手中,而是你究竟有无传闻中那般强横本事。” “天下武者,一气九品,听说你曾不止一次地以五品境界击杀四品高手,其中虽有暗器诡道之嫌,却仍旧令我心动不已,适才你说剑道于我尚是旁支,并非全部,对此我不否认,只希望你不仅仅是口头评判而已。” 话音落。 脚步挪。 唐厌尘转身面向李从珂那一刻,风雪覆刀剑,空中异光忽闪,刺人双眸,饶是李从珂脸带面具,第一时间也是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反应稍有不及。 便在此时,唐厌尘握铁成枪,锋芒出时有如白虹贯日,身法突变,化残影奔袭而过,枪随人动,直刺李从珂膻中要穴。 恍惚之间,又听一声大喝响彻云霄。 “唐门铁霜枪,领教飞虎将!” 第九章 白马银枪 唐门铁霜枪,领教飞虎将! 枪是无中生有,话同样有些莫名其妙。 那杆诞生于蜀唐门的铁霜枪仍是江湖的一大传奇不假,曾率军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屡建奇功的飞虎将却早已经成为了传说。 不知真假,莫辨虚实的传说。 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这样的传说也保留不了它应有的形貌,不得不沦为寻常人物茶余饭后谈笑戏说的故事。 那时的天下应当依旧有风起云涌,暗潮涌动,却一定会缺少许多精彩乐趣。 江湖唐铁霜,沙场王彦章。 立场不同,起点不同,所求自然也不同。 故而同为传奇的他们交手的机会着实要低得万分之一都不到。 将传奇与传说联系起来呢? 只怕是连千万分之一都不及了。 作为铁霜枪的后人,唐厌尘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终究还是和他的父亲存在根本性的差别。 即便唐铁霜内心深处从来都是个不甘于平静的人,当他到了一定年龄,肩负了一定责任,就不能只按照自己的意愿想法行事。 唐厌尘不同,他还年轻着,身上肩负的责任更还达不到一人关系一宗的境地。 虽然因为个人经历的缘故,他很可能没有大多数年轻人那么热血,但年轻人的疯性与不服输,却几乎完美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正因如此,他才敢凭借晋王李克用这层关系将李存孝与李从珂这两个出身迥异,年龄相差甚大,原本姓也不同的人连在一起。 蜀门铁霜枪,领教飞虎将。他自己是唐铁霜的亲子无疑,李存孝却只是李从珂名义上的十三叔,且在李从珂成为李嗣源义子的前一年离世。 强行连在一起,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说实话,关于这一点,唐厌尘自己都没底,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若李从珂的身上没有半分飞虎将李存孝的遗风,纵使其已破境,真气臻至四品,这一枪亦是万难抵挡,最多只能凭借神行千变之术躲避周旋。 事情的初步发展的确如他所料,在他真气贯通,融铁片雪花成枪,刺向李从珂膻中要穴的下一瞬,后者的身影就陡然虚化,变得如无形之风般难以捉摸。 神行千变,变化无穷。 所以尽管他这一枪强如疾风追电,最后刺穿的也仅仅是一抹不具备生命气息的残影。 瘦马未动,蹄声先响。 兼有滚滚车轮碾压雪地之声。 先前六道鬼母如鬼似魅,来得突兀,此刻这辆由两匹看上去就已濒临极限的红鬃马拉扯的马车出现得同样诡异。 避开强力一枪的李从珂正站立于车厢上方,却非双脚脚掌触及,而是一脚脚尖虚踩,另外一腿索性摆出腾空姿势,仿佛只要心念一动,便可御真气上九霄,轻若云中鹤,厉如峡上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枪亦如此。 唐厌尘一枪扑空,再见“幻象”,心中冷静却分毫不减,体内真气爆发更如虎啸山林,声声震天,刹那之间,其枪锋蓦然急转直下,随他转身挪移,深入地下四尺有余。 火花溅射,岩石崩碎之际,地下枪锋以斜月式横斩而出,并以连环声响,扫开风雪,直裂车马! 风萧萧,马急鸣。 李从珂身影再动,袖中一口尖刀飞出,却非掠向那片斜月,而是沿角切入,自毁车厢,下坠时又以两股真气推开两马,使其左右奔去,自己则正面迎向月色下的杀机。 一息之间,忽闻金铁交响,并无血雾扩散。 原来燕蔷薇所言非虚,这辆马车的内部确有百花铁索贯穿连接,其强度硬度犹在花岗岩之上,除非众多真气雄浑,深谙震荡冲击之道的内家高手倾力相攻,根本不会出现严重破损。 此时此刻,木板炸裂,碎屑纷飞如雪,百花铁索依旧维持原貌,随着李从珂真气运转,穿梭萦绕,成八角星芒护于身前,任凭斜月劈斩,枪锋横扫,阵势始终不曾被攻破,唯独些许细节遭受轻微侵蚀,便是最直接的佐证。 只是百花铁索虽然坚固,他的真气却非源源不绝。 诚如唐厌尘所言,李从珂曾不止一次地以五品境界击杀四品高手,但那多是他凭借绝技雁返和其他淬毒暗器袭击所致,而非正面拼斗厮杀产生的结果。 在武道上浸淫地越久,他就越明白一气九品之间的起始差距有多么可怖。 乱世烽烟起,习武者只会增不会减,然而天下武修的数量却未必会跟着增加,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此。 何为武修? 既是泛称统称,也是尊称。 一气九品,哪怕是排在最末的九品,亦能被人称上一声武修,九品之外,则纯粹是一些不入流的货色,比划得出招式,提炼不了真气,寻常切磋已要差人一等,更遑论生死厮杀? 正因如此,方才有人言“纵九品武修,亦为幸者”。 本着这样的说法,李从珂自然也算是幸者之一。 但若与他人生中的不幸相较,如此幸运实在不值一提。 ...... 人有三六九等,武有上中下分。 对前者颇有微词者不少,针对后者提出质疑的却没有几个,尤其是江湖中人。 李从珂目前的真气修为在五品境界中便只能算作下等,并且已有数年不曾窥见进展之机,相较于他初涉武道时的高歌猛进,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且伴随着危险。 当然,终究还是不及唐厌尘此时带给他的危险那般浓烈。 百花香犹在。 铁索势未破。 最关键的真气却率先出现了衰竭迹象。 那是不管拨动多少次面具都掩盖不了的致命差错。 传闻铁霜枪通体银白,无论春秋冬夏,枪欲饮血时锋芒处必有冷硬霜花结出,坚固程度足以比肩天外陨铁,非但不会影响枪的锋利,反倒会加速对手的灭亡。 唐厌尘手中长枪黑白参半,上下分割,菱形枪头银光闪闪,寒气逼人,虽还不见霜花结成,已有其父唐铁霜之风。 反观李从珂,真气先衰,仰仗神行千变与百花铁索与其周旋了三十余合后,就被唐厌尘瞧准空隙,以一招“松下问月”破开铁索拦,搅散百花香,刺入他的肩胛骨。 若非那时他袖中飞刀已出,效仿叠浪之势注入真气,直刺唐厌尘脐上七寸鸠尾穴,迫使唐厌尘收势回枪,那一抹枪锋恐怕就不只是在他的肩胛骨留下寸许伤口这么简单了。 身上的伤口越多,血流的速度就越快,这应当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李从珂的表现实在像个异类,与唐厌尘手中黑白枪周旋地越久,身上伤痕越多,溢出的血液却渐渐没了踪影,宛若被极冷天气冻结的冰河,颜色、气息统统未曾发生变化,唯独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只是水凝结成冰,待得春暖花开日,又将化为流水,由静及动,归于往昔,本质未改。血液一旦凝固,人的生命延续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谈何等待,谈何归来? 时隔数年,他终究还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环境下间接触碰到了曾经无比尊崇向往的江湖传奇,并随着血液的凝结,身体的麻木,慢慢领会到了铁霜枪的真意。 身陷困境,突逢顿悟,他的神态模样像极了那些在生死边缘间遽然“回光返照”的人,就连本已衰竭的真气都好似有了复兴之势。 黑白枪,合约一丈,唐厌尘此刻所处的位置恰恰只与他间隔了丈余,除非他能够再度使出神行千变,否则以唐厌尘的真气强度,根本无需动用身法,只需像寻常人一样迈步,就能用那杆长枪轻易贯穿他的身体。 李从珂丝毫不怀疑眼前黑白的锋利。 “可惜!” 纠缠了几十回合,终以一杆铁枪和雄厚真气占尽优势的唐厌尘先是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看衣衫染血而面具仍白的李从珂,旋即重重地感叹了一声。 靠着一截深入地底的百花铁索才能勉强站稳的李从珂闻之却淡笑道:“唐兄这声感叹,是因为我的实力没能给你期待的惊喜,还是因为我在枪法上的造诣与我那位英年早逝的十三叔没有半分交集?” 唐厌尘忽而轻迈一步,枪随人动,与肩同高,寒星点点,锋芒指向李从珂心脏要害,却未立即汇聚真气刺下,而是言道:“这两样你都说中了,但我的感叹远不止于此。” 李从珂思索道:“的确不应该止于此,江湖上盛传是我劫了蜀唐门近年秘密打造的第一暗器玉观音的成品,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来唐兄你在见到我之前,信并不比疑少。可如今我危在旦夕,玉观音依旧迟迟不现,就算冷静如你,也不得不为此焦虑担忧起来吧。” 唐厌尘皱眉道:“你既然心知肚明,就不要再故弄玄虚,做无用之功。” 李从珂哂笑道:“故弄玄虚?咳咳,纵使回光返照,衰极突盛,凭我现在的力量,也只够再出一招,弹指方寸间,就已是我最后的手段了,何来什么玄虚?” 唐厌尘冷笑一声,嘴角开出一道冷冽弧度,没有再言,因为他明白若玉观音真在李从珂手中,就算其真气全无,也能拥有在顷刻间将他置于死地的机会。 那是不同于铁霜枪,诞生于蜀唐门的另一种绝对恐怖! 心中对于这份恐怖了解甚多,有关玉观音不在李从珂手中的可能性,唐厌尘虽有猜测,但实际应对之法,多少有些欠缺。 那样的欠缺本不足以致命,然而当李从珂决心将自己的性命赌在这最后一招上时,它便将无可避免地对唐厌尘造成极大威胁。 李从珂的最后一招不是暗器,不是飞刀,既非惊鸿,也非雁返。 唐厌尘不会忘记在自己耳畔忽然响起的熟悉声音,李从珂更不会忘记,只因从川蜀至陇西,他已习惯了缭乱的马蹄。 有人融铁片雪花成枪。 有人引白霜银妆覆马。 枪道的传说远去,传奇却远远未至腐朽没落的境地。 江湖唐铁霜,沙场王彦章。 偌大天下,难道当真只剩下这两人深谙枪之精髓?! 绝非如此。 至少在李从珂真气涌动,一招尽于一枪时,唐厌尘震动之际,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另一位堪称枪道传奇的人物身影。 昔年白马踏江湖。 今日银枪征沙场。 天下风云,从来无尽! 第十章 二十三 薄雾掩清风。 浓霜覆残雪。 这风的清,并非源于净,而是冷。 那雪的残,并非源于少,而是淡。 故而风雪连成,冷淡之意无可削减。 如此特殊的环境下,能慢慢融化它们的东西实在不多,李从珂的身上却恰巧有一样,但既不是惯用的雁返刀,也不是传闻中被他劫走的玉观音,只是自他出生那一刻起,就在他身上徐徐流淌的血液。 夹杂着苍白的殷红,因为色彩的冲击,气息的纠缠,看上去总要更加不同寻常,引人注目,然而突破阴寒封锁,融化冷淡风雪的注定不会是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它只会是温热,也只能是温热。造成这一点的原因并不简单,却定然纯粹,纯粹到无论脸上的面具改换多少次,身上的伤痕增添多少道,除非彻底死去,没有丝毫意识,否则那份最后的温热始终都会在自己体内留存,作为下一步的支撑。 迄今为止,这是他心中最坚信不疑的一件事。 “以术破道么......” 天下不乏传说传奇,更不乏传言。 其中,若杀人的速度极快,被杀者在性命被终结的那一刻并不会立即散去意识,反而会有少许的弥留时机,约莫能算是一个最令人好奇,但也最令人不敢轻易尝试的代表性言论。 今日,今时过去,李从珂却绝不会再将它当作不足取信的传言。 只因白马踏雪,银枪开锋,惊魂一刻,生死一线后,罩门被破,真气流散的唐厌尘仍旧高举着已在刹那间结出霜花的黑白枪,不曾松手,且用着问答不明的语气缓缓吐出这几个有关“术道之别”的字符。 李从珂自然没有对此作出回应,不单单是因为这一枪之后,他的真气体力皆所剩无几,更因为被一枪洞穿心脉,此时此刻再无半分生气的唐厌尘断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或许正是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唐厌尘的脸上震惊之色浓厚,偏偏瞧不见半分痛苦,如若画面就此定格在这一瞬,他的离去,无疑还要显得更加平静安详。 可杀人祭马的“好时节”,平静显然不能也不该成为四周的主调。 所谓白马银枪,以那人的形象出现,是标志,更是传奇,由李从珂来代为施展,飘渺玄虚,像极了乍放光芒便转瞬即逝的流星不说,枪与马,尽其用后,都再难存一。 一招尽于一枪,招式罢,枪锋难以寻见,以玄妙江湖道论,倒并非不可接受的事情。 先前尚能拖车而行,经雪染红鬃,蜕变为两匹神骏白马,却在银枪刺穿唐厌尘心脉之后,立时如失去了顶梁柱的殿堂般摧枯拉朽地倒下,势头之急猛,险些将重伤在身的李从珂埋入雪地当中,就着实充满了离奇荒诞。 “唐铁霜的亲子,唐无双的亲侄,极有可能成为未来蜀唐门的领衔人物,用他的性命来祭奠你们,算是不薄了吧。” 心中所想,不曾付诸表面,唯有面具下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将其展现。 只不过连最有可能在此取他性命,摘他面具的唐厌尘都因为一时疏忽,亡于白马银枪之下,此时此刻,这道弧度,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能够真正领会? “唐厌尘已死,我也没有足够的真气运功。阁下潜伏多时,突然现出踪迹,心中必已谋定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其实也无需再想再等了。” 面具之下的笑容是隐秘的,李从珂在说出这番话时携带的调笑意味却相对明显了很多。 话中可以藏有其他,笑里同样可以。所以本就擅长飞刀之术的他,在笑声中裹藏刀刃,于无息间伤人肺腑,是件更容易也更合乎情理的事情。 然而这番话的内容本身就有些超出情理。 飞雪连天,银装素裹,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与那纯净的洁白存在丝毫差别,隐蔽,躲藏,都不可能达到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的境地。 练刀的人总会力求每一刀都精准无误,恰到好处,细小的飞刀也不例外,甚至在对眼力的要求方面还要严苛许多,身为其中翘楚,李从珂的眼力不可谓不敏锐。 但他确确实实是在那人主动有所表现之后,才开始注意到此处有不同于他和唐厌尘的第三股气息。 唐厌尘虽亡于白马银枪之下,可气散意存,短时间内并不会像其余被六道鬼母勾走魂魄的二十二骑那样空虚死寂,正因如此,尽管他的生机被银枪悉数截断,生气却仍有残余,非一般死者可比。 李从珂重伤在身,体内一线生机犹在,生气相对而言自然更重,但即便是将两人的气息融为一处,也不及那人的轻微表现来得浓烈。 未入夜,天边无星。 地上却率先泛起了星光。 星流大火,干戈寥落,非祥瑞,亦非凶相。 一点寒光,方寸间扫风千里。 一点火芒,瞬息时融雪万丈。 能够在举手投足中悄然释放这等非凡光芒的人,收敛起来,只会更加得心应手,李从珂可以想象,有关此人具体修为,则实在未知。 并非他眼力不够,境界未到,只因此人的修为是建立在一个他既向往也陌生的领域,与武修的真气有着实质性的区别。 “此言差矣。该想的还是要想,该等的还是要等,本就是我的事情,当然应由我的思维主导,岂能随着旁人状态的变化发生改动?” 李从珂的笑声和话音中饱含认真,这人却恰恰相反,声音内满是戏谑,未见其面,就给人比酒鬼赌徒还要轻浮的感觉。 偏偏星光因他而现,偏偏星元因他而生。 被殷红浸染的苍白里,他突兀呈现的身影多彩而奇幻,可如若将那些“光芒”从他的身上一点一点摘下,他看上去又并非一个出众的人,至少寻常人放眼望去,三息之间绝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闻其声后,李从珂却只用了一息时光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前者的思维不是常人能具备的思维,后者所处的位置同样非常人能及。 唐厌尘的黑白枪之所以能够深入地下四尺有余,一来是自身真气雄厚,二来枪锋本就锋锐凌厉,三来借助了自上而下的高处之势,此人反其道而行之,竟如破土春笋由下冲上,将天灵盖作开山斧,裂石摧雪不说,就连本该流向那处的血液也被截断在外。 这已非离奇,实乃刁钻! “想不到还未领会到望气观星之术的精髓,就先见识了你们对于奇门遁甲的运用,如今的星相师,果然少随古风,多有奇想,不能以常理审度。咳咳,不过说句实在话,阁下的土遁术确乃一绝,在下佩服之至!” “土遁术?还土拨鼠呢!二十三,真不记得小爷了?!” 原本真气衰竭,静安天命的李从珂骤然听得此话,浑身上下不禁冒出冷汗,兼风雪袭来,身体愈加颤抖不止,但紧接着出现的情况并非毛孔闭塞,经脉堵死,反是其五脏六腑之中似有清气孕育而出,初如枝叶,后为花冠,维系着仅剩的一线生机。 何以如此? 只因二十三这个在大多数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数字,对于李从珂来说,意义实在不平凡,既是他的小名,也是他的生辰。 “你......” “你什么你,跟个呆子似的,脸上还套那么厚厚一层不透风的面具,怪不得看人不准,只能凭气机判断锁定。当年听说你没入蜀唐门,去了百花宫,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一群女人能培养出什么样的男人?有句蜀话怎么说来着,瓜......”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得李从珂有些措手不及,然而接下来这句话却是在他意料之中。 “噢,想起来了,瓜兮兮嘞!” 逆行其道,由下冲上,暂时只露出上半截身子的少年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牙齿,又习惯性地挥手做出猛拍大腿的动作,待得反应过来,却只得“轻描淡写”地弹了弹周边的雪花。 “你是......小星子?” 仿佛还有些不确定,中间停顿良久,偏过头拨动面具的李从珂才带着试探性意味叫出了后续三字,得到的虽非掷地有声的肯定回答,当传入他耳中后,却显得更加不容置疑。 “废话!除了小爷,还有哪位星相师甘愿穿风冒雪,千里迢迢来搭救你这种将死之人的?” 李从珂心有疑虑道:“话虽如此,可七年前我初入蜀境时你就是一副少年模样,七年过去,身材相貌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多少变化,这一点,可比你从江湖术士摇身变为万中无一的星相师,令人惊讶得多啊!” 便听奇异少年嘿嘿笑道:“早就跟你说过,小爷这两个字对我而言已经是极其低调的称呼,身材相貌方面也是,我不是不长,只是时候未到不想长,所以尽管我看上去比你年轻,真要排资论辈,你至少还得称我一声兄长,二十三,晓得不?” 心中大为松懈,李从珂索性平躺在雪地之上,不理会那透过衣衫,穿过筋骨的冰凉,缓缓道:“长大与否取决于自己的想法?果真如此的话,你的奇异程度比起六道鬼母都不遑多让,使我突然有些期待,你和她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盛况了。” 少年叹口气道:“打住,我反正期待不起来的,我是星相师,又不是风水师,和鬼魅之物打交道的事,能免则免,倒是她那个夫婿,还挺有意思的。” “你说许朗?” “许朗?呵呵,八成也是个化名吧。” “你已经见过他了?那蔷薇呢,她情况如何?” “瞧把你给紧张的,二十三,小爷没赶在你出最后一枪前拦下唐厌尘是有原因的,先救你,百花宫就得又少朵带刺的花,先救她,你则最多重伤,不至于去见阎王。” 也不知哪里涌出的气力,李从珂倏然坐起,竟不顾自身伤势如何,径直拽起少年袖口,急切问道:“眼下谁在照顾她?” 少年初时一愣,旋即接话道:“我爷爷啊。” 转眼轮到李从珂为之愣神:“你还有爷爷?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小爷全名沈星官,以前不也没和你说过?” 星元涌动,若背生双翼,沈星官话音未落,人已掠出,其长不足七尺,瘦弱如猴,乍看之下敏捷有余,刚建不足,单凭外形,的确很难与成年男子相提并论。 如此一来,李从珂就成了单手悬停于空,前后转变之快,未能预料,但观其反应,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 “星君沈司南......” 雪地之上,他低声念道,并不繁杂冗长的五字,经他口出,却如诵道典佛经。 第十一章 难染一点蔷薇血 幽隐长夜,未睹山北之烛;沉迷远路,讵见司南之机。 此句本是北魏温子升于《定国寺碑》中所记述的一句话,将司南比作北斗,在天色幽暗之际为迷途人指明方向,然而待得李从珂跟随沈星官离开小镇地界,来到一处空旷山岭上寻找星君沈司南后,却一度成了李从珂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北斗者,乃二十八宿之一,北方玄武七宿之首,形似斗勺,与司南之状甚是接近,故而两者意义相通,并非空穴来风,反而有迹可循。 虽非星相师,但历来对于记载周天星宿等玄幻奇妙之物的典籍都不乏兴趣的李从珂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却也正是出于这份明白,尚未到达山巅,见到沈司南的真容,李从珂的目光就已被夜空中流窜的星芒所吸引。 月明星稀,此为常理,几乎人尽皆知。 沈司南以司南为名,北斗为形,号称星君,行事风格却不伦不类,既非君子,也非君王,介乎于正邪之间,游离于善恶之边,观则不语,语则不行,鲜有亲力亲为之事,偏偏数十年过去,在许多人眼中,他依旧是一颗高悬于天穹,闪闪发亮的耀星。 本身就是一种变数,本身就是一种异类,这样的人或许能在特定的时刻掌握真理,却定难恪守常理。 作为其孙的沈星官对于星元的运用,就已经到达了连李从珂都有些看不透的地步,沈司南的修为只会更加深不可测,自然也更容易引发异象。 此时此刻,映入李从珂视野内的便是一副“月明星亮”的场景,像极了内藏千变万化的阵法图阵。 相应地,身为异象源头的沈司南,便好似一个关键阵眼,纵使只如老僧入定般枯坐于磐石之上,不苟言笑,不结印法,呼吸之间亦有深厚道韵相随,可为寸缕,可至万丈,无外乎内敛外放之别。 有一种说法,当人老到了一定程度,便不会再老,所有的沧桑,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幸或不幸,都会变为那人一生中最具价值的资本阅历,但不是开放式的,反而时时雪藏,说不出的封闭,道不尽的深沉。 沈司南的须发皆呈银白色无疑,但他的相貌却非特别显老,怎么看都只有六十出头,按理说还达不到那种程度才对,可这世上的诸多事情都不是严格按照理法进行的。 少女情怀总是诗,中年心事方才浓如酒。 本该享受女子美丽年华的燕蔷薇却念不出多少诗文,抒不得多少情怀,往往无需饮酒,愁已跃上心头。 她只因一个男人尚且能如此,迄今为止阅人无数,经事万千的沈司南提前进入“深如海”的境界,又何足为奇? 实在不奇。 子时三刻,李从珂与沈星官终于登临了这座沐浴在星辉中的山岭顶端。 一脚匆忙中踏进夜色,一脚恍然间踏尽夜色。 身影变幻,步伐未歇,饶是星元绕体,也不由得挥汗如雨,沈星官却始终保持着笑容,嘴角掀起的弧度像极了一抹弯刀月牙,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喂......二十三,待在小爷的背上,是不是很舒服?” 本在细心留意四周星月异象的李从珂闻言,不禁摇头叹声道:“这种类似的问题你一路上已经问了我不下十次,有意思么?” 沈星官道:“本来呢的确没什么意思,不过小爷的脾性你又不是不清楚,轻易不背人,要背也是背漂亮的女孩子。看在你小子被追杀这么久,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今天才特意破的例,牺牲很大的好不好?” 李从珂反问道:“难道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不算是牺牲了?” 沈星官道:“切,怎么答也改变不了小爷做出牺牲的本质,充其量让小爷负面情绪少点而已。” 李从珂淡笑道:“负面情绪?少来了,你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小星子,是不是觉得今天背我上山,就算是偿还了当年我对你的恩情,整个人更自在了些?” 沈星官脸色骤僵,片刻之后,才低声自言自语道:“中邪了,这家伙是有透视眼还是读心术啊?” 声音虽极力压低,李从珂却听得一清二楚,随即道:“透视眼和读心术我都没有,三分猜七分算罢了。其实严格说来,当年的一饭之恩并没有多么重的情分,不过古话说的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星子,算我李从珂坐地起价,真占你个便宜,等见到你爷爷后,让他照顾好蔷薇,并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如此一来,就算你我彻底两清了,如何?”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感情深厚,互相为彼此着想,但说句老实话,具体该怎么做,还是要取决于对方内心真正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想与你同生共死的话,你让她安全离开,反而是害了她,更何况我爷爷的秉性......唉,算了,一言难尽,等见到他,你自己跟他说吧,现在么,省点力气!” 话音未落,沈星官体内星元流动之速更胜从前,脚下如生疾风,心念微动,真身已成残影,带着背上的李从珂朝着山巅月华星辉最为盛大的一处地方奔袭而去。 ...... “终究还是来了。” 约莫是已枯坐得太久,神游归来,意识恢复如初,身体的行动力却未及时跟上,睁开双眸的沈司南连连挥舞了三次衣袖,那块细小磁石才从左袖飞出,落入掌心之内。 “大师醒了?” 磁盘由磁石打造,司南之杓附于磁盘之上方能快速见效,以因果论,不谈道法,沈司南手中这颗小小的磁石已能算是占卜工具,但还未等到他好好利用这颗磁石,自右侧传来的一道女声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燕蔷薇还是那个带刺的蔷薇,娇弱中透着坚强,一身略显宽松的红袍,一头散乱不堪的青丝,并未使她作为女子的魅力减退多少,该有的玲珑曲线,半分不失,反倒是她的手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似乎是一朵花,不完整,很残缺,是那种轻轻看上一眼就能心生怜惜的残缺。 她却将它握得很紧,毫不在意花种是否有刺,刺中是否有毒。 仿佛就目前而言,这是她在自己的病态白上主动增添些许“正常”红润的唯一方法。 两人眼神瞬间交汇,燕蔷薇的瞳孔下意识地微缩,内中机锋却是更强,不曾掩饰,也不必掩饰,但沈司南由始至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起话来同样淡然无比。 “从未睡去,如何醒来?” 一颗磁石,分阴阳二极,他的身躯本不高大,其中神异之处却实在数不胜数,以至于他的眼睛分明还盯着燕蔷薇,没有移开,就仿佛锁定了周围所有的星辰轨迹,道法韵律。 既在星空之下,也在星空之上。 若非要对沈司南作出某种精准评价的话,此时此刻,燕蔷薇的脑海中只能浮现出这一句话。 善于使用寻常人察觉不到的暗器的人,反应力和行动力往往超人一等,在暗器谱中名列第七的蔷薇刺虽要比李从珂的雁返刀低出两位,她本人陷入江湖风云的时间却要比李从珂更早更久,所以在相当一部分方面,她非但不会比李从珂差,甚至还有可能更强。 但强弱总是相对而言的。 面对无论是修为、阅历还是心机都远超她的沈司南,她所有曾引以为傲的强几乎都变成了弱,这是她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哪怕沈司南看上去不像她的敌人,并且还出手相救于她,她的内心也有抑制不住的不安。 藏于心,显于情。 望着燕蔷薇的沈司南突然笑了笑,因为他几乎有十足的把握让燕蔷薇内心的不安荡然无存,转而被喜悦和期待填充,只消寸缕时光,只需片语只言。 “其实我本想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的,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打算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燕蔷薇的脸色果真有了明显变化,问道:“什么好消息?” 沈司南道:“晋三公子仍在,雁返刀尚未成为世间绝响,并且他已在前来寻你的路上,怎么样,这个消息够不够好?” 好似乌云散开,阴霾退散,万里长空尽皆晴朗,燕蔷薇的脸庞在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与之对应的笑容。 漂亮的女孩笑起来总是格外好看的,一如虹现,恰似花开。 沈司南的目光却没有因为燕蔷薇的笑容而在她的脸上多停留片刻,因为此时此刻,他可以轻易地从她的眼中得到相应的答案。 “那么坏消息呢?” 顿了顿,燕蔷薇忽有所想,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对沈司南言道。 这次沈司南的眼眸真的望向了天上星空,浩瀚苍穹,不知是为了与星辉相称,还是他的双眼本就具有难以名状的魔力,仅仅一个简单的观星之举,就使得他的气概远超世间绝大多数星相师,既让人控制不住地感觉神秘,也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 “星辰升降,可千秋之隔,可旦夕之间,生灭无常,福祸无依,此为应劫之说,及至人身,劫数亦然。他的命运脉络是否与天上具体星辰相关尚且难说难判,有一点却已经可以肯定,人未死,劫不止!姑娘,老朽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噢。” “噢?” 一模一样的字符分别从燕蔷薇与沈司南的口中吐出,语气和意义却截然不同,反差鲜明。 燕蔷薇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背对着沈司南,不观星空,不望远方,只是仔细地打量着手中那片残缺的花。 这花是如何残的,她并不清楚,但她大致知晓这花为何红得那般,那般凄美。 只因它是蔷薇,她也是蔷薇。 “墨云三尺蔽红衣,难染一点蔷薇血。” 只寥寥十四字,回应星君沈司南的应劫之说。 他大抵明白她想要通过这句似诗非诗的话表达什么,却不能对其评判,并非他没有资格,而是他暂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评判标准。 夜色苍茫,沐于星光之中的沈司南本应显得十分清醒,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似水的清澈,仅有将星辰道作人间事,说不清是探索天道的睿智,还是逆反自然的愚昧的纠结与复杂。 两朵蔷薇,一朵已残,另一朵还在为自己的心念而坚守,正面瞧不仔细,不代表其他方面毫无察觉,毕竟,最初的他本就是靠着感觉与猜测,才从一个连棋子都算不上的小人物,渐渐走入天下棋局中央的。 “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须得先与他好好聊上一聊,此间一别,再见不知何时,世道就是如此无常,姑娘应该能够理解吧。” 摊开掌心,任由残缺的蔷薇花散发香味,于所剩不多的时光里最后一次融入自然,燕蔷薇的动作轻柔而不轻缓,一如她脸上的笑,顷刻现,转眼逝。 “知天命,尽人事,我想这样的道理,大师也能够理解。” “天命......”沈司南喃喃自语,忽而将手中紧握的磁石一举抛向上方星空,低沉道:“它理解到的,比我深刻。” 第十二章 星君星野 星君沈司南。 司南一名已是集玄妙之大成,充当前缀的“星君”二字更仿佛阐尽大道,唯神祗之称。 在见到沈司南本尊之前,李从珂曾不止一次猜想过他的面貌,且十有八九是建立于民间奇人异士针对神灵绘出的画像的基础上。 显然,即便李从珂明明知晓沈司南的星君之称并不能与神话传说中掌控大道命理的星君等同,因为诸多江湖人口口相传的缘故,加上此时月华星辉异象的确堪称世所罕见,他还是免不了将沈司南与平常人下意识地区分开来。 事实证明,李从珂的区分并没有错,却也不算完全正确。 沈司南着实是个不平常的人,但他的不平常却非体现于外在的相貌上。 无情的岁月在这位星相宗师的身上留下了有形的痕迹,白发,皱纹,老茧......正常老者应当具备的特征他统统具备,不应当具备的他同样具备。 当一个人的经历丰富到了一定程度,无论他本身的相貌对外人而言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他都会因为深厚的内在不断沉淀,直到旁人根本无法凭借双眼从他的皮相上获取多少有用的消息。 更何况,纵使沧桑褪去,青春复回,沈司南的五官依旧只能算是中等,既非玉树临风,也非俊逸出尘,连以外相惑人的境地都达不到,何来通过外相见真心? 至于李从珂,则又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了,假相示人,且不止一面,外人想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都要煞费苦心,还有几人会愿意耗费更多的精力与代价,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 苍穹上的星图极尽璀璨。 被其光华笼罩的山岭中却寻不见半分与之对应的繁华鼎盛。 无雪已冷,无风已清。 参差不齐的木柴上燃烧着的是跳动极有规律的火焰,虽无法在几颗碎石簇拥的寥落环境下增添热情,但也竭尽全力地将两人的身影映照,拉长。 沈司南与李从珂的会面从相视一笑而始,于此展开。 不同的是,沈司南的笑容既有布局者的沉稳,也有局外人的透彻,李从珂的笑容则除了苦涩之外别无他物。 一种连面具都遮掩不住的苦涩背后,潜藏着多少隐秘故事? 蓦地,沈司南嘴角的弧度拉得更长,因为他突然想做个闲散看客,慵懒地坐在木椅上,手里拿着散发着清香的茶杯,嘴里嚼着香脆可口的花生,不时呼口气降降温,轻松而又惬意地打量着眼前的“说书人”,等他耐心讲述完自己的过往后,要么拍手叫好,要么略作感叹。 那虽有些无理,可终归比星相师这层身份要自然和安逸得多。 只不过那般的安逸,也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现实的规则不会允许它的存在,处在现实当中的他,经过多方考虑,更不会让它发生。 “我该怎么称呼你?” 初次会面,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自然不应有关什么深刻的大道理,往往越是简洁,越是合适,沈司南这句简洁话语听上去却实在有些不得体,像极了明知故问。“晚辈李从珂,镇州平山人氏,小字二十三,家道早衰,本世代为农,后得我义父李嗣源收留,方有晋三公子之称,又兼百花宫宫主照拂,有一护花使的名声传播在外,随前辈称呼。” 从面具中传出的声音倒还是一如既往的耐心,只是多了些青年人不该有的低沉与疲惫。 象征性的点了点头,沈司南旋即道:“由农家子弟跻身权贵世家,不说一步登天,至少也能享半世荣华。适才听你说被李嗣源收为义子乃是一桩幸事,可在你的身上,我却看不到丝毫幸运的模样,不知是你表达有误,还是我已老眼昏花?” 话音刚落,李从珂的呼吸就明显一顿。 沈司南心中了然,却也继续道:“由蜀入陇,一路坎坷,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次数究竟有多少,恐怕你自己都记不清。不过作为数年之内就将真气臻至五品境界的后辈英杰,记忆能力你绝对不弱,这方面记不清,不代表其他方面也记不清。那几颗来自三晋的梅花钉,如今应该还被你保留着吧。” “看来我与蔷薇暂别的时间里,她告诉了前辈你很多事。既然前辈习惯开门见山,那在下也就不好再拐弯抹角,梅花钉源于三晋,用者甚多,身为暗器,它自然属于不易察觉分辨的一类,但如若以内气御外物的道理去看,成千上万的梅花钉中,真气流派至多三五种,不会超过一手之数。猜疑,不甘,愤恨,报复等等都可以成为我留下它的原因,但在我看来,激励我活着回到三晋,才是它目前所剩的最大价值。” 仿佛一下知晓了沈司南的几分用意,李从珂声音虽仍旧低沉,隐约间却多了几分从容自信。 沈司南微微笑道:“不错,与你说话比和星官聊天有劲省力得多,聪明人果然是聪明人,不管受多重的伤,处于多么糟糕的处境,该冷静的时候还是会冷静,思考问题的方式更不会等同于朽木。难怪蜀唐门不惜冒着同时得罪李克用与花泪影的风险,也要发出血煞令,动用黑白两道的力量截杀于你。” 李从珂略感好笑地问道:“蜀唐门追杀于我,难道不是为了他们视为无价之宝的玉观音?” 沈司南打了打哈欠,似是觉得有些无趣,淡淡道:“玉观音,名字取得好听,但有几人见过它的真正模样,知晓它的真正用途?无非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罢了,在我眼中,还不如一尊泥菩萨来得实在。” 李从珂道:“如此说来,前辈是相信玉观音非我所劫了?” 沈司南道:“原本也是将信将疑的,但自从见到那朵带刺的蔷薇花后,她很快打消了我心中仅剩的疑虑。” “蔷薇?这与她何干?” “干系大着呢,从我救下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念叨你,不顾自己的伤势,直至我封了她几处穴道,往部分星元转化为真气,输入她的体内,她的眼神之中也依旧明显带着对另一人的思念与担忧。我想,能够让一个女人时时牵挂的男人,是盗匪之类的可能性总不会大,尤其以你的身份,根本无需为了一件不曾面世的玉观音铤而走险。” 得到一位在星相师中的地位堪称江湖武林内泰山北斗的大人物的信任,不管是从哪个层面上看,都应是件能让人欣然接受的事情。 然而听沈司南说完这些话后,李从珂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感觉并非高兴,反倒是内心有些隐隐作痛。 沈司南却一点也不给他平复的时间,很快问道:“她对你的情谊,已全然超出主仆的范围了,你对她是否也是如此?” 李从珂略带迟疑道;“我从未用主仆二字来界定与蔷薇之间的关系,可若要男女之爱来衡量,我暂时也难以下定论。” 沈司南遽然笑道:“这也很正常,我年轻的时候,对于男女之爱,看得也是模模糊糊,并不透彻,后来渐行渐远,方才后知后觉。” 李从珂道:“后知后觉,岂不可惜?” 沈司南耸耸肩道:“是有些可惜,但天底下可惜可叹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李从珂叹声道:“总不会有多少比错过感情之事更可惜的事情。” 沈司南意味深长道:“是啊,但感情也并不只有男女私情,宗门情,家国情。种族情,都在其中。” 李从珂不禁冷笑道:“乱世之中,心中有家国情和种族情的人实在不多见,偶尔出现一批,也早早下了地府黄泉去见判官阎王。相对而言,宗门情保留地还完整一些,但江湖终究是江湖,少不了血雨腥风,屹立不倒时情分可见,各自尊师重道,遭逢大劫时则免不了作鸟兽散。那在数百年前由众多顶级星相师创立的星野派,不就是个极为讽刺的例子?” “当着星相师的面直接了当地指出如今星相一途绕不开的结,你的胆量倒是很大。不过还好,我并不会动怒,因为时过境迁如此之久,还有人记得星野派,本就难得,估计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在前辈面前,晚辈可不敢随意算计,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好一个就事论事!”沈司南拍了拍手,忽而再度笑道:“你既然还记得星野派,说明你虽非星相师,但对星相一道从未缺乏关注,就是不知你对星野派的残存势力了解多少?” 本欲就事而谈,但约莫是联想到了自己目前的艰难处境,李从珂缓缓落座于火堆旁,望向沈司南,低声道:“了解的多与少,对我一个将死之人而言,意义似乎都不大。” 沈司南扯了扯嘴角,仍是含笑道:“怎么,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将死之人?” 李从珂道:“没人会真正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的确有可能没办法活着回到三晋,除非,前辈愿意救人到底,送佛到西。” 沈司南道:“我向来是不信什么佛的,更不会送佛,至于救人嘛,可,也不可,能,也不能。” 李从珂听得似懂非懂,只好拱手道:“还望前辈明示。” 沈司南终于道:“如你承诺帮我完成一件事,我便将尽最大努力助你摆脱困境,重回三晋。” 李从珂心中微动,却不禁疑惑道:“普天之下,难道还有前辈做不到,我却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当然有。” “是何事?” “以星相师的身份重振星野派!” 第十三章 斗转星移,死生何异? 星月皆明,这是注定不寻常的夜。 不寻常的夜对应不寻常的空,两两相合,于一张漆黑的大幕上演绎精彩绝伦的“戏法”。 大自然的戏法总和人为的不同。 前者本身就是超脱于现实的神迹,只因不容易被大多数人理解或接受,才不得不套上虚幻的外衣,至于后者,则完全相反,是用虚幻的外衣来包装甚至伪造神迹。 那已不是简单的顺序偏差,而是复杂的本质区别。 然而两者之间终归还是有着些许交集,并非完全背道而驰,互不相干,至少,他们在变戏法的时候都需要旁人旁物充当观众,避免孤芳自赏。 芸芸众生,观者泛泛,明者寥寥。 纵是身为世间最为顶尖的星相师,也不敢保证每一次观星时都能通过星辰轨迹看透与之对应的人生命理,更不必说在天人二道上臻至大彻大悟,万事了然的境界。 所以即便他们可以与天博弈,可以与命相争,可以按照自己的思维想法决定下一步棋的走向,但很多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都难免与赌徒相近。 让一个只在书面上了解过与星相一道有关知识的年轻人成为出类拔萃的星相师,并凭借星相师的身份重振早在多年前就已四分五裂的星野派,在提出此等要求时,沈司南的赌徒一面几乎就已暴露殆尽,展现无遗。 他因何敢赌不难理解,因何想赌却实在耐人寻味。 星野派在世时虽强,培养出了成千上万的知名星相大能,但对以沈司南为代表的一批散修而言,却未惠泽多少,衰亡之后,同样没有太多的直接影响,反倒是间接起到了令他星君之名在天下间传播速度加快的作用。 若说为了后代,道理同样有些不通。 沈司南与李从珂商谈的同时,沈星官也未闲着,在仔细观察那跟随李从珂由川蜀奔至陇西,纵死也无悔的带刺蔷薇。 面对陌生且漂亮的女子,沈星官主动寻找话题的本领向来不差,上至天道星相,下至人情纲常,他皆能侃侃而谈,当然,他最擅长的还是在中间增添一段多是臆想而出的雪月风花。 分明是少年人的形貌,认真起来谈吐却浑然不似少年,尤其是在同样提到星野派之时,只不过与沈司南相比,沈星官在向燕蔷薇介绍星野派时明显少了几分针对性与目的性,多了几分自然和随意。 其中看似只牵扯到爷孙两人性格以及态度的差别,实则俨然是他们理念上的一大分歧。 ...... 同一片夜空,不一样的火光。 沈司南虽引发星月异象,周身却鲜有星元萦绕,生火亦是采取最为普通的方式,沈星官则不同,约莫是因为一路背受伤的李从珂上山,体力消耗过多,登至山顶后就懒得再去四处寻找木柴,直接以星元生星火,朵朵绽放如莲,半悬于空。 这自然也是星相师控制星元的一种手段,却非任意一位星相师都能施展,因为这不单单对使用者的星元雄厚程度有所要求,虚无念力方面同样有着不低的硬性标准。 换成以往,沈星官在造出星火后,早就满意一笑,但此时此刻,他的脸色瞧上去却带着几分郁闷苦恼。 “喂,蔷薇花,小爷跟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倒是多回我几句啊!一次两次倒还算你矜持淡定,多了就很尴尬了好不?难不成你真对这昔年势力遍布天下的星野派一点兴趣都没有?” “兴趣自然还是有一部分的,可谁让本姑娘并非星相师,里面很多术语对我而言比胡文还要晦涩难懂,更何况我身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这种情况下你让我怎么接话?” “呃......”沈星官愣了愣,旋即冲着燕蔷薇微笑道:“听不懂可以问啊,伤势发作可以请我动用星元镇压,助你尽快恢复啊,别老闷着,跟二十三一样。” 燕蔷薇疑惑道:“二十三是谁?” 沈星官目光一瞥,诧异道:“那家伙难道没告诉你二十三这个数字对他的意义?” “你指我家公子?”兴许是在深奥难懂的话题上牵涉太久,根据沈星官的话语稍作联想之后,燕蔷薇的脑海中就渐渐清晰浮现出有关她所知李从珂的一切。那一幅幅生动画面,若镌刻拓印般,从过往流转至如今,不觉间已深刻到令人挥之不去的境界。 嘴上还未多说,心底的东西就开始从眼睛里冒了出来,沈星官将燕蔷薇的反应看在眼中,既好气也好笑,当下只能反问道:“不然还能是谁?” “噢,他倒是提过自己的生辰是正月二十三日,但却未告诉我他的小名也唤作二十三。”沉思片刻,燕蔷薇缓缓言道,俨然后知后觉。 沈星官玩味道:“如此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愿意跟你吐露的,不得不承认啊,有时候男女间的情谊还不如两个男人之间来得纯粹直接。” 燕蔷薇微笑道:“这般挑拨离间的手法可不太高明,况且就算高明,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与决定。” 沈星官不禁问道:“莫非你觉得自己能陪在他身边一辈子?” 她突然认真地想了想,眸中异彩不断随周围星光变幻,直至一袭红衣无风而动时,沈星官终是听到了她的回答。 “一辈子的时间太长,变数太多,即便最后我拥有那样的能力,也未必可以获得那样的资格。只不过人或许不能一直陪,路却一定要继续走的,相较于三晋,埋藏在陇西之地的杀意与危险始终要多出太多,不可久留。” “不可久留?”沈星官托着下巴,仔细揣摩着自燕蔷薇口中说出的末尾四字,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出声。 “你是在笑我的无能,还是在笑我的愚昧?” “哈哈,别误会,我之所以笑,是因为我发现你所说的和我爷爷所认为的恰恰相反。” 念及星君沈司南身上的种种神异,燕蔷薇连忙追问道:“究竟哪里恰恰相反?” 沈星官忽而止住笑声,做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道:“我爷爷说,相较于李晋王统辖的三晋大地,陇西才是二十三绝处逢生的关键地界!” 燕蔷薇神色将信将疑,眼中却率先散发出希望之光:“沈大师缘何有如此想法?莫非他早些年就在陇西境内安插了不少暗棋后手?” 沈星官道:“我爷爷有没有在陇西留下暗棋后手,这我不清楚,但有一个势力,必定早就盯上了陇西这块风水宝地,欲卷土重来,再掀风雨。” 燕蔷薇眼中希望之光渐灭,有些黯然道:“那与我家公子能否绝处逢生恐怕没什么关联。” 沈星官哈哈一笑,习惯性地探出右手食指,欲撩拨起燕蔷薇额上青丝,然而指头还未靠近,一道夺目寒光就以雷霆之势从他的面前闪过,毫无疑问,那是由微小尖细,杀伤力却异常强大,不逊于名刀名剑的蔷薇刺所发。 “你做什么?” “呃,误会误会,小爷虽然挺喜欢亲近漂亮姑娘,但还不至于那么轻浮,更何况你还是和二十三关系不浅的姑娘,只是我有个习惯,越是重要的事情,越喜欢卖关子,而一旦卖起关子来,我的手脚就闲不住......哎呦,你掐我胳膊干嘛?!” 燕蔷薇上下白他几眼,突然改用一口流利蜀腔:“神叨叨,瓜兮兮,这哪里是啥子习惯,简直就是怪癖!若非你也算我半个救命恩人,我手中这根蔷薇刺早就打出去了,哪会是掐胳膊这么简单。” 嘴上说着,手上也渐渐松了力。 虽说自己能明显地感觉到这招“阴毒功夫”并未蕴藏真气,在燕蔷薇松手过后,沈星官仍是第一时间揉了揉被掐的地方,紧接着纳闷道:“不是,小爷怎么只算半个?” 燕蔷薇道:“你只替我化解了许朗的半掌,剩下的皆是由沈大师出面应对,将他击退,当然只是半个。要是你还继续卖关子的话,可能连半个都算不得咯。” “忘恩负义的女人......”内心暗自嘀咕了句,实际上沈星官倒并未过多计较,反而很快故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要我不卖关子其实也不难,就怕我直接切入主题,你又是似懂非懂,一头雾水啊!” 燕蔷薇随口道:“总不会又扯到什么玄妙星相吧。” 沈星官拍手道:“诶,说对了,非但与星相有关,而且还涉及到深厚的因果气运牵连。先前我与你提到过星野派,怎么样,还有没有印象?” “星野派?你说的那个要在陇西境内卷土重来,再掀风雨的势力就是星野派?!” “很惊讶么?” 一番察言观色之下,分明已能间接感觉到燕蔷薇内心的强烈震动,沈星官却还是故意问道,此等脾性,与沈司南确有几分相似。 “星野派,四方四灵各设七宿,一曰青龙,掌东方,二曰朱雀,掌南方,三曰白虎,掌西方,四曰玄武,掌北方,角、亢、氐、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翼、轸、奎、娄、胃、昴、毕、觜、参、斗、牛、女、虚、危、室、壁,分以名之,合即二十八宿,二十八脉。其建于南北朝,兴于隋末唐初,贞观、开元年间先后达到顶峰,衰于黄巢起义之前,究其因乃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使然......这些,我有没有记错?” “没有。”沈星官干脆道。 “若将四方二十八脉整合,由一能者统御,纵势已衰,星野派亦非江湖势力能敌,蛮横武力能破。奈何历史不容假想,过去不容更改,星野派内乱之祸更胜外患,根基动摇时四方之主仍在勾心斗角,门下星相师同样各怀鬼胎,欲借乱世之几向天下分一杯羹,终成难聚散沙,无论英雄草莽,皆以妖邪术士之名共逐!亡者难计,伤者众多,怨气冲天,一连七日,夜空必现凶煞之星,光呈血红之色,贯穿天地。这些也是你告诉我的,可有记错之处?” “没有。”沈星官的回应依旧快速直接。 至此,燕蔷薇终于直言道:“覆亡之景如此惨烈,听时便如历历在目,而今你却说星野派的残余力量欲在陇西复兴,并与我家公子绝境逢生有关,这教人如何信服?” “嗯,目前的确找不出什么实例能让人信服,所以有关你的疑虑,小爷我只有一句古话可以作为回应。” “什么话?”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斗转星移,死生何异?” 第十四章 愿于掌中成乾坤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斗转星移,死生何异?” 反复念叨,反复揣摩。 跳动的火焰烘托摇曳的身影,光明与黑暗的交替,纠缠在李从珂的身体之内,变幻于他的面具之外。 无人知道此刻的他具体在想些什么,就连坐在他面前的星君沈司南也在期待着他即将对这句话做出的解读。 将问题的根源指出,却迟迟不给出解决的方案,反而很快将另一个难题抛给对方,就目前而言,沈司南的行径的确不太符合星相宗师应有的风范,至于李从珂,他的反应同样不太契合外界给予他的“公子”称谓。 与先秦时代的公子不同,早在百家争鸣的大帷幕落下,儒术登上天下政治的中心舞台后,不觉间,公子二字就已渐渐成为腹有诗书,气若文士,却不羸弱的代名词。 这本很好,可好中终有不足,至少,再难寻见先秦公子谋划天下,门客三千的独特豪情。 但不知是否因为错觉,等待李从珂对这句关键的话做出解读的过程越久,沈司南在他身上发现的特别之处也就越多,其中就包含了那丝不应属于如今这个时代的豪情。 除此之外,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和讽刺的是,如若李从珂未能及时根据自己所处的形势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应对措施,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不再是个将死之人,而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死人,恰恰是最不该也最不能拥有那种东西的。 “想好了吗?” 登至山顶时是子时,而今已将近寅时,即便除开其中的一些零星杂碎,李从珂在那句话上耗费耽搁的时间也要超过一个时辰,亲自见证这一切的沈司南固然有足够的耐心,可棋盘的走势永远不会等到所有棋子就位后才开始演变。故而尽管心中并无难耐焦躁之意,沈司南仍是选定某一刻对李从珂催促道。 询问与催促总是不同的概念。 戴上厚厚的面具,看人,看物或许不那么清楚,听觉和感官却定然不会受到多大影响,纵使有,亦极少为负面性。 然而很快听出未必就要立时作答。 他本就不是以一个解惑者的姿态来此的,相反,他心中的迷惑,有太多需要旁人为之解答。 沈司南自然具备那种能力,只是缺乏理由,一个尽力帮助他的理由。 人间并非处处有情,江湖道并非时时受用,对沈星官的恩,终究无法成为牵扯星君的绳索,仅能为两人的会面创造一个机会。 天明,或许正是这个机会的尽头,也就是说,在黎明的光取代星辉,升腾于空之前,他必须尽最大努力给沈司南一个像样的理由。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七君立北斗。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司命、司禄、延寿、益算、度厄、上生,六星六君镇南斗。在下对于星相之道虽不乏兴趣,但终归不是如前辈一般的星相师,所见所知仅限于此,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的说法,在下并非初次听闻,可直到此时此刻,有关其中蕴藏的生死之道,我都未能悟出多少。故而如若前辈实在要在下给出一个答案的话,那只能是想不到,也猜不透。” 一言不发与长篇大论的前后反差已足够使人惊讶,李从珂在说出这番话时所做的动作却更容易让人感到莫名的怪异。 凡事必有因,相较于其余诸事,时刻以面具示人的因往往更多,那不单单代表遮掩和隐藏,还意味着与部分过往的切断。 常戴面具的人无疑会很介意甚至抵触旁人触碰他们的面具,就连他们自己,除非必要时刻,也很少会去触摸,约莫是不希望见到一点涟漪演变为轩然大波的场景。 但就在刚刚的言谈之间,李从珂的手指显得并不安分,足足在沈司南的眼底下拨动了六次面具,即便这并未带来某些类似于戏法的改变,沈司南仍是在第一时间就觉得此为刻意有所指,而非简单的无心之举。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的说法的确早有流传,用玄奇的眼光来看待,宛若神话,用现实的眼光来剖析,则无外乎一种传言。神话有实有虚,传言有真有假,若我没记错也没看错的话,你脸上的面具不止一块。未曾见狡兔三窟,却先闻公子六面,你方才拨动面具的次数恰巧有六次,巧合还是注定?你想借此表达什么?” 李从珂直视沈司南,缓缓道:“前辈提出了两个问题。” 沈司南点头道:“在我看来,两个问题并不算多。” 李从珂道:“同样的想法,也可以出现在兔子的身上,多一少一,在很多人的脑海中尚且不是明晰的概念,兔子亦然,所以狡兔三窟,三只是泛指的虚数,并非实数,公子六面,同样不是。” 沈司南眸中映射星光:“如此说来,你的脸上可能不仅有六面,还有可能是千面。” 李从珂感叹道:“千人千面更合适,一人承受的话,太过沉重,容易扭曲。” 沈司南突然大笑道:“本该耕田劳作的你,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战火的席卷,成了李嗣源的义子,李克用的义孙,世人熟知的晋三公子。当你被迫接受和习惯这样的称谓与身份时,你早已经如同一张充满褶皱的纸,扭曲得无法回到最初的形态,正如你先前所言,多一少一,对你而言,难道还能成为明确的概念不成?” 李从珂沉默不语。 沈司南倒仿佛言到尽兴处,一发不可收拾,继续道:“四灵四方,北为玄武,古语之中,武冥同音同意,故玄武亦指玄冥,通九幽之下,达黄泉之底,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轮回中,由生向死,也由死向生,此为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之源。至于接下来的斗转星移,死生何异,我想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只是不敢确信,不便言明,这也无妨,生同于死,生不如死,人之一世,多多少少都会经历的。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跌入黄泉后的结局是永久沉沦,而有些人则纯粹是为了在死亡中获得新生。” 李从珂终于接着开口道:“所以前辈也是想让在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沈司南摇头道:“你无需自己寻找死地,试图通过一个分裂消亡许久的门派走向强盛,便是在那些能以小观大的国士眼中,也和找死没什么两样了,没有几人会闲到考虑其余万分之一都不到的可能性。” 李从珂道:“这实在不像一个棋局,反而像是一场赌局。” 沈司南道:“要破解一个精妙绝伦的棋局,最好的办法往往是将棋局变成赌局,赌输了,和输在博弈并无多大不同,赌赢了,则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番天地。” 深思良久,趁着夜色浓郁之际,李从珂终是向沈司南提出了这场交谈中他最想弄清楚的问题:“我想知道前辈下赌注的理由,以及期望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沈司南反问道:“理由,那种东西,不是该你费尽心思想清楚之后再透露给我的吗?” 好似内中心思都被看穿,李从珂脸上手中皆有汗珠浮现,但他还是言道:“纵是如此,有关回报,前辈至少须得告知一二。” 沈司南微微挪动,袖挟清风,呼啸之间其双手顺势插回袖中,气息更敛一分,但较之先前,他话中的目的性要显得更强。 “施恩不忘报,总归是圣贤才能做出的事情,理由可以你想好了之后再补交给我,回报么,确实要我自己来提。不过一二太少,全盘托出又感觉轻浮草率了些,老夫我就采取个折中的方式,先告诉你几样我要的实际物件。四灵像,星陨铁,苍龙血,如何?” 话音稍落,李从珂顿时皱眉。 “四灵像早有耳闻,乃星野派至高秘宝之一,据传内藏重大机密,星陨铁古籍中略有提及,虽非铸造神兵利器的主要材料,却有助长之能,可那苍龙血......呵呵,如今的世间难道真有龙血遗存不成?” 沈司南不急不缓,气定神闲道:“真龙都不曾绝迹,何况几滴龙血?” 李从珂道:“怕就怕都是真蟒变的假龙。而且据我所知,当年星野派覆灭之时,四方二十八脉中伤亡最为惨重的就是东方青龙七宿,而今欲在陇西复兴的星野派残存势力是他们的可能性并不大。” 沈司南道:“三公子见多识广,分析能力也不错,此番出现在陇西的星野派之人确不属于东方七脉,而是西方七脉,四灵中对应白虎。” 李从珂道:“这样看来,我拔几根虎须送给前辈,要比取几滴龙血,更为实际一些。” 沈司南道:“人总是要给自己留几分看似脱离实际,却不完全荒诞的念想,这样一天天过下来才不至于太过无趣。你很不幸,也很幸运,至少从明天起,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你都能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跃在全新的世界,不必做农夫,更无需为公子。” “新的身份,是前辈安排的吧。” “自然。” 默然点了点头,李从珂旋即道:“既然后续的事情都有了一定谋划,作为开展一切的理由,也不应拖得太久,不若我现在就为前辈安排一个。” 沈司南微笑道:“嗯,洗耳恭听。” 李从珂忽而摊开手掌,任凭天上星辉在五指之间交错,最终随着指缝的缩小定格于掌心。 “愿于掌中成乾坤。” ps:月票和捧场之类的事情,一向不强求,有闲钱的朋友乐意投的就投,没有的投推荐票支持就行,毕竟那是每天都有的免费票。另外,大家对剧情有什么发展建议或者想要龙套角色的,都可以在纵横评论区或圈子里提出,私信亦可,我会定期查看。觉得本书还可以的话,还望也向身边人推荐下,多谢。 第十五章 亘古不灭的秩序 夜尽,天明。 充斥着苍茫气息的灰蒙天幕,宛若一条绵延无尽的冰河,将晚间出现的璀璨星斗冻结封存。 由天上渗透到地下的冰凉,对于生存在天地之间的生灵,往往会产生超然的影响,至于那些算不得生灵的存在,逢此特殊时机,同样有可能发生前后反差鲜明的蜕变。 以雪为例,它或许不再轻盈,反而冷硬,飘落变成坠落,蛮横地闯入芸芸众生的视线之内。 偏偏有一座并不高大的山岭,阻挡了那样的蛮横,切断了那样的冰凉,却非因为它本身就造化神秀,只因一人的到来与停留。 似烟非烟,似气非气,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天上的云已足够飘渺,被沈司南双手揉捏出的云看上去却更显玄虚,捉摸不定。 那云既非一片,也非一朵,而是一缕,内中仿佛有隐形的丝线缠绕,使其分散却不断裂,时间稍长,便开始顺着自他周身窍穴涌出的紫色星元,以飘忽如神,悠然似仙的姿态向上袅袅浮去, 银丝缕缕成一线,翻山越谷,及至顶峰,却抖落而下,初时如飞流急转,有汹涌澎湃之势,欲效仿江河波涛一泻千里,待得沈司南口中轻轻呼出一气之后,则又仿佛雨过天晴,再瞧不见其中的半分波澜,唯有岁月静好的安然。 一如往昔把握住时机,精准无误地接住在不到半柱香时间之内就经历了堪比轮回的浮沉的星云,继续揉捏的同时也在继续深思,独独不见大多人思考问题时习惯性的皱眉。 也许是因为自己向来不与大多数人为伍的缘故,从年轻的时候起,沈司南就很少养成和保留大多数人常有的习惯。 这其中,不仅包括皱眉,还包含了见到至亲之人远行归来后的反应。 沈星官去得很早,早到李从珂与燕蔷薇前脚下山,他就趁着夜色与晨光交替之际,去探听自己想要获知的消息,但他回来得也不晚,至少,他又一次见到了沈司南融星化云的手段。 山顶东面有一棵槐树,枝繁叶茂,沈司南背靠树干,正坐北朝南望,除却手中的星云,他的视野之内还藏纳着许多特别的东西,这一点,不单沈司南自身心知肚明,连沈星官也能猜出七分。 有趣的是,此时此刻,沈星官心中有种前所未有的自信,那便是从他进入沈司南视野的那一刻起,他就毫无疑问地成了众多特别中的最特别,没有之一! “先别急着过来。” 瞥向沈星官的仅是眼角的余光,从表面上看,沈司南仍是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星云上,然而星云终究非人,可观不可语,虽说单方面的投入偶尔也能引起精神世界的共鸣,但有些话,从来都只能对人说,也只适合对人说。 如此刹那之间,沈司南应已想好了措辞,做好了准备,因为除他之外,世间再无几人偏爱将制止乃至打断别人言行的方式作为自身行使某项权利或责任的开始。 闻声后,沈星官果真停住了脚步,那一刻,树叶草根等微弱物被践踏时才易发出的沙沙声响同样消失。 但有些东西依旧存在。 一如沈司南手中星云,浮而不散。 “不过来,不过来,爷爷的星云,万一不慎间接打碎了我可赔不起,二三流的星相师啊,就是这么尴尬,可观星,可聚星,却摘不了星,更别说以星造云了。”既然短时间内不能再往前走,沈星官索性就地坐下,却不盘膝,言语之间其双腿已交换了不下十次位置,或直或弯,或平或曲,极尽随心随意之态。 瞧得此幕,沈司南不着痕迹地拉了拉眼皮,道:“二三流的星相师,换成以前,你小子可不会给自己这么定位。怎么,此番下山,探听到了星野派残存高人的消息,自愧不如起来了?” 沈星官张嘴打个哈欠,“切,走江湖赴疆场的武修在我眼中,当得上高人这两个字的都不多,星相师就更少,当年星野派覆亡时,率领玄武七脉众多强者死战不退的顾经纬算一个,爷爷您算一个,欲在陇西复兴星野派的那位算半个,差不多就这样了,更久远的无处可考,暂时不列。” 对此沈司南不做评判,只是忽然问道:“如果你那位朋友命足够长,有朝一日,会不会也成为你心目中的一大高人?” 未及多想,沈星官便回应道:“那得取决于我到时候比他高还是低,以及命比他长还是短了。” 沈司南悠悠道:“肉身凡胎,较于天地,总会显得命短。不过你的起点比他好,劫数也比他少,只是换个角度看,你很多方面又比他差。” 沈星官托腮道:“嗯......听您这么一说,好像我身边是还差一位急行千里不喊累,身受百创不觉痛的奇女子,可惜可惜!” 嗒! 不知何故,那星云内的一根银线突然紧绷如弓弦,将其中最为疏淡的一点柔云引为箭矢,离弦透风,由慢及快,化柔为刚,击中沈星官肩膀时已成小块岩石大小,撞击骨节之声宛若木桩叩门,甚是响亮。 被击中的分明是右肩,沈星官反应过来后连忙捂住的却是左眼,口中还叫喊道:“不就开了个小玩笑么,您老下这么重手干嘛?” 沈司南皮笑肉不笑道:“在不应该开玩笑的时候开玩笑,只能让你自己成为笑话。” 沈星官表面附和道:“得,您老说得对,又受教了。” “好了,说重点,这几天你在外面都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 “听到的很多,见到的更不少,论兴趣感和期待性,免不了与西方白虎七宿那几脉的残支扯上关系,可若论诡异离奇之最,还得属那位与二十三纠缠不久就即刻遁走的六道鬼母。” “嗯,她的身上倒的确有很多诡异的地方,连我都解释不清。”沈司南颔首道。 沈星官很快接过话来:“是啊,想天下之大,奇门异术颇多,其中便不乏能在顷刻之间抹去数十名真气修为不在五品之下的武修的灵智之法,更不缺掌握那般手段的人。但除了六道鬼母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可以于悄然间毁灭对方精神,勾走对方魂魄而不伤其肉身一丝一毫的人,更想不到第二个能将真死地变为假活镇的人。毕竟,不是谁都具备她那种可怕歹毒却也独到的心思。” 沈司南蓦然提醒道:“或许,把人换成鬼,更贴切合适。” 沈星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边拍边笑道:“您老应该是了解我的,我虽然相信鬼神之说,却从不认为那些魑魅魍魉阴鬼物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白昼之下。” 沈司南神秘一笑:“如若那些令世人感到惧怕的阴鬼物本身就是由人所扮,你还会觉得他们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白昼之下,而一定要等到夜最深时,如传闻中所描绘的百鬼夜行般么?” 沈星官突然犯愁道:“您老人家怎么总喜欢在别人还没将之前遇到的种种事情脉络理清前,就又抛出其他的难题?恕孙儿直言,这可真不是什么好习惯。” “嗯,类似的话,你那位朋友也这么说过,但不管好与不好,这么多年你小子不也熬过来了?” 沈星官长吁一口气道:“我是熬过来了,二十三那家伙不知道还要熬多久。蜀唐门血煞令这一劫过去,还有三晋内部的勾心斗角,三晋风波过去,还有天下时局的动荡......当真是数不清的劫数,说不完的麻烦,要我说啊,公子也好,世子也罢,很多时候,还不如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农夫过得安心实在。” 沈司南眼色渐变,有些赞许,有些失落,“星官,你的这番言论在多数情况下的确奏效,但你忽略了一点,那便是当乱世来临时,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卒走夫,都难得有一天安心实在的日子。” 沈星官沉默许久,忽而问道:“包括爷爷您?” 沈司南嘴角罕见地露出一丝晦涩不明的笑,“不只包括我,还包括你。” 沈星官愣了愣,随即又指着自己道:“为什么我自个觉得还好啊?” “时机未到而已。” 沈星官眼皮向上一翻,“又是这句话,当年星野派的一些顽固就是因为这句话才走向灭亡的,到现在我都不清楚他们说的时机究竟指代什么。您所说的时机,和他们一样吗?” 沈司南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一样,星野派等的时机比我等的要晚得多,也难得多,幸运的是,时隔许久,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去引一条合适的线,好让两个时机都提前到来。” 沈星官眨眨眼睛:“您老这番话,除了二十三这个引线人我猜得到外,其余的都让孙儿有些懵啊......” 沈司南笑道:“呵呵,时机一到,你自然也会懂的,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个引线人的处境如何,进展是否顺利便可。” “都还不错,二十三精通幻术,蔷薇花善于易容,两人配合,伪装本领俨然极高,加上爷爷您为他们安排的身份和必要文书,纵使顾经纬那等人物再世,短时间内也绝难看出他们的破绽。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他们应该到了秦州天水境内,准备参加聚星阁的入门考验了。” 沈司南轻轻点头,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聚星阁这个名字,取得是真有意义。” 沈星官道:“散后才聚,聚星,聚的不只是星,还有兴,但这般意义,想来也只有咱们这样的知情人才能联想得到了。” 沈司南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其手中星云遽然间也不再运转,如尘埃般浮空,若泡影般幻灭,来时无影,去时无形。 一等一的手段,哪怕其实已司空见惯,再见时也会有种忍不住拍手叫绝的冲动,换成民间的江湖,说不定还会习惯性掏出一些碎银当赏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是既不能叫也不能赏的。 因为沈星官很快就听到沈司南口中缓缓传出一句话,低沉,有力。 “像那天下大势才好,分久了合,合久了分,秩序如轮回,亘古不灭!” 第十六章 羽师 陇上江南,羲皇故里。 能在山脉高原大多连成一片的陇右之地中凭借媲美江南的美誉脱颖而出,并包藏古神伏羲的神秘传说,单凭这两点,天水便似乎注定不会与寻常的郡县等同。 联系其起伏经历,倒也的确如此。 昔年秦王扫六合,置帝皇号,为天下先,置三十六郡时,天水并不在其中,原邽戎之地易名为上邽,同其余几县共属陇西郡境内,至汉武帝时,方才归入天水郡内。 至于“天水”一词的出处,细究下来则又是一段堪称玄幻神异的故事。 故事的起源,据说是因为秦末汉初时期长年累月的战乱灾祸导致民不聊生,四方怨声载道,上邽城恰在其中。却在一天夜里,城内忽然狂风呼啸,雷电交加,金光耀天,红光现地,若有神人以大道御利器,穿透宇内宙外!伴随着持续不断的轰隆巨响声,苍穹上方渐渐裂开一条肉眼无法估量的大缝,天河之水由此缝倾泻而下,旦夕间形成一湖。湖中之水甘冽醇厚,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因其冥冥中与天河相通,状如巨井,世人谓之“天水湖”或“天水井”。 待得汉武帝听此传闻,则索性以天水为郡名,虽说唐乾元元年便取消郡建制,一律置州,天水郡之称不复存在,但天水之名却仍旧存于常年生存在陇西大地上的人们心中,如高坐在庙堂中的神像一般深入。 天水内有成纪,乃太皞庖牺氏出生之地,亦为陇西李氏发源之所,前者存在于过去的传说中,后者还活跃于如今的世界里。 李从珂也姓李,但这个姓并非他生来就拥有,而是旁人后天的赐予,并且与陇西李氏无甚关联。 机缘巧合之下,他却还是靠近了这里,一切的一切,像极了那本与他同样八竿子碰不到的宿命在指引。 哪怕他其实已换上了另外一层身份,另外一副面孔。 ...... 纵使有千万种不同,古城也始终是古城,媲美江南的细腻美感可从城内的某些特别建筑里发觉,至于城楼和整体面貌,其中经历史沉淀的沧桑感与厚重感,则是从来都绕不开,也避不过的。 无论大小城池,历来都无外乎东西南北四方区域划分,古人以右为尊,右属西方,西应白虎,故而在多数情况下,较之其余几方,西城的繁荣程度都要胜出一筹。 但正如好人的身上也不乏部分陋习,繁华的背后往往也有入不得眼的肮脏与污浊,夜晚盛行的黑暗,时辰一到,就将被白昼的光芒驱散,难出所谓的永夜,那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也清理不干净的。 宛若一张破漏百出,却撕不彻底的网。 天水主城西方类似这样一张网的建筑有无? 有,却不多,并且从未成为人群关注的焦点。 绕过无数条花街柳巷,穿过数不清的幽径小道,借助夜里明灭不定的黯淡星辉和微弱烛光,才能依稀撇清轮廓方位的三层楼,不知已在这座城中立足了多久。 纵使是在城里生活了许久的原住民,关于那里,能了解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譬如他们知道第一层楼是间生意不太好的面馆,却不知道面馆的老板是谁,譬如他们知道第二层楼是间时常弥漫茶香的酒坊,却不知道因何如此,再譬如他们知道第三层楼是个蛇虫鼠蚁都不愿进入的半废之地,却不知道那里早在十几年前就搬进了一个人。 人,仿佛从来都不喜欢孤独,却又不得不承受甚至习惯孤独。 成功把孤独当成习惯的人,难免会有许多旁人理解不了的特殊癖好,青天锁门窗,夜里不挑灯,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不过稀松平常而已。 但今晚不再平常。 只因在这恶臭难闻,四壁皆空,毫无半分雅致可言的“楼阁”内足足待了十几年,不曾向外迈出一步的男人在今夜丑时半刻终于往积满灰尘的灯盏里添了油,点了灯。 青铜色的灯盏竖放在屋子里仅剩的一张保存相对完整的老旧木桌上,穿着灰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坐着更加破旧的木椅,一手抚摸着灯盏,一手探出指节,不厌其烦地在桌面上弹奏算不得动听的音符,与木椅摇晃产生的咯吱声响互相迎合。 黑夜里,他的身体倾斜得宛若一根被巧劲拉弯的弦。 并非琴弦,而是弓弦。 弦上应有箭,两者相合,方能产生不错的威力,虽说待在如此环境,他对人示威的可能性早已微乎其微,但他的目光实在像是一双直勾勾的利箭,瞄准了窗外,延伸至外界。 窗却是紧闭着的。 无缝,无洞。 除了几缕映在窗纸上的月光外,那样的位置,那样的角度,他应当再瞧不见其余任何东西。 偏偏他的眼眸深处浮现出的是一道人影,确切地说,是倩影,若皎洁明月般美好,可令无数人魂牵梦绕。 瞳孔呈下意识的收缩,眸中的倩影却是越显越大,伴随着灯火摇曳,自然而然地变幻,由外至内,由虚化实,终成一抹琉璃净彩。 此情此景,俨然画中人降尘世,天上仙落凡间。 男人目睹这一切,很快笑了,却也只是笑了,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就连双手所放的位置都无丝毫偏差,仍是一手抚摸灯盏,一手叩击桌面,仿佛这两样事情对他而言,比与一个绝色美人畅谈风月共度良宵还有乐趣。 “羽师。” 轻言细语,胜万千旋律,便是在此等昏暗恶劣的环境下,她的魅力依然不减半分,若无这句羽师,单是她的出现,就代表着明暗正反的差别,此行,也更像极了针对某种堕落将进行的救赎。 男人也不知听没听清,停止了抚摸灯盏,空出手来仔细掏了掏耳朵,口中还不时发出一些怪异的哼声,直至他将手指从耳朵中拿出,放在面前轻轻吹了吹,声音才逐渐变得清晰。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遑朝矣。渐渐之石,维其卒矣。山川悠远,曷其没矣?武人东征,不遑出矣......” 先秦的诗句,仿佛总有种特别的韵味蕴藏其中,尽管是从言行举止皆怪异万分的人口中吟出,也并非全无意义,但她的耐心显然不够,或者说她所认定的时间有限,在男人说到“不遑出矣”四字后,她便直接打断道:“羽师之训,待空闲时,月离必将深切领会,而今,是家师吩咐我前来,告诉羽师一些事情。” 吟诵声被打断,男人仍一笑置之,脸上并无怒气,只是慢条斯理道:“有事便快些说,此处地方,似你这般娇柔纤瘦的红粉佳人,是不该也不能久留的,何况你还不愿意听我念诗,自小便如此。” “非是月离不愿,实在是事情关系重大,不容多少耽搁,望羽师见谅。”自称月离的女子柔声致歉道。 男人脸上笑意更甚,“事情关系重大,有多重大?总不会是时机已到,星野派这盘分裂的散沙要在风暴中聚拢了吧。” “差不离。” 男人眼中瞬间迸发出比灯火还要闪耀的光亮,却又很快泯灭,低声询问道:“毕儿,你说清楚,何为差不离?” 毕月离道:“时机本未至,但因为一些事情的突然发生,给了我们主动创造时机的机会,加上聚星阁这道避风港规模已成,在陇西地界内颇具影响,经家师与众位长老决定,打算以聚星阁的名字广招门徒,培养新兴星相师的同时,暗中伺机控制陇西各大重镇。此举虽然还远远代表不了星野派的重新崛起,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们不必再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 “这就是你所谓的差不离?在我看来,差的太多了,比我眼前这道灯火都飘忽不定,只能让人预知它的熄灭,而无法期待它的复燃。” 毕月离欲言又止。 男人反倒很快继续道:“不过,对于你方才提到的一些突然发生的事情,我倒是很有兴趣,也略有耳闻。” 毕月离起初愕然,随后惊喜出声道:“我就知道羽师跟那些长老说的不一样,藏身此处,不入外界仅是表象,其实有关外界的风云变幻,您比很多人都清楚,对不对?” “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了,星野派覆亡已久,我也不再是当年的羽枉矢,之所以藏身于此,还对外界之事略知一二,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忘却身为星相师的本能,会定期使用物换星移,略做消遣罢了。” 毕月离感叹道:“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羽师您,才会将物换星移这种高深莫测的手段当作本能和消遣。” 羽枉矢道:“物换星移,换的只是身体,心性皆不曾变更,没你想象得那么高深莫测,倒是那公子六面,面面不同,鬼怪,心性轮转,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毕月离神色微妙,“晋三公子确实算是那些事情中的关键一环,若非他劫了玉观音,灭了五行鬼甲中的四位,就不会有后来的血煞令追杀和六道鬼母出山,江湖大势也还集中在趋于定型的十大门派之中,不起不落。如今倒好,江湖之深波及庙堂之远,李从珂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李晋王就似乎已有发兵迹象,正好成为我们在陇西复兴的一大契机。只是,关于公子六面以及他的种种传闻,每每想起,总觉得太过离奇了些,毕竟,他还未及冠,年龄与我相差无几。” 羽枉矢淡然道:“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路,不可贸然相比,尤其是当他走的是死路,你走的是生路的时候。” “生路?羽师此话,月离是否能将它理解为对我们此番行径的理解和支持?” “理解是理解,支持则未必,但时机未到,我也不能强行改变什么。对了,毕儿,此次选拔门徒,培养星相师,是否已有颇为出彩的人选?” 羽枉矢像是随口提起,毕月离思考得却很认真。 “考核还未进行,但从目前聚星阁获得的情报资料来看,确有几个值得关注的对象,我暂且记住了两人,一个是淮南人,名为夏阴,另一个是陇西本地人氏,名为王轲。” “夏阴,王轲,这两人有何出彩之处?” “前者出身星相世家,虽家道中落,天文地理仍无一不精,至于后者,出彩之处在于实战。” 羽枉矢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实战?具体是何情况?” 毕月离道:“他曾以星宫碎星域!” 第十七章 月离于毕 “曾以星宫碎星域?” 若说先前只是一时兴起,随口多问了几句,当听闻此言之后,羽枉矢的兴致便如同燎原烈火,自燃烧的那一刻起,就已非寻常风力所能吹熄。 “他体内有几处星宫?碎的又是何等星域?” 不知是羽枉矢问话的速度太快,还是这些问题本身就很刁钻,凭借一手炉火纯青的闭气功夫,在如此阴暗潮湿,且萦绕恶臭的屋子里都能面不改色的毕月离,仅片刻之间就已愣神数次。 不久前还慢条斯理,有心情吟诵古诗的羽枉矢耐心仿佛一下子大打折扣,脸上虽不见多少焦躁之色,口中催促声音却很频繁。 “你这丫头该不会也染上了岑蚀昴的毛病,刚谈论到重点,就开始卖关子了吧?” 毕月离如梦初醒,回神后很快道:“羽师这是说的哪里话,月离岂会在您的面前刻意卖关子?只是据我所知,但凡采取辟星宫的方式来修行的星相师,几乎都会化零为整,将体内所有星元纳于一宫之中。所以羽师开口便问王轲体内有几处星宫,实在是让月离......” 羽枉矢瞥她一眼,陡然接话道:“实在是让你觉得好笑,对不对?” 毕月离连忙道:“不敢。” 羽枉矢哂然笑道:“敢也无妨,因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与你同样的想法,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一些特别的人,那种想法才有了很大的改观。” 毕月离好奇道:“特别的人?” 羽枉矢轻摇灯盏,目中浮现追忆之色,“是啊,特别的人,连名字都很特别,可惜岁月不饶人,又恰逢我贵人多忘事,时至今日,让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到的名字实在不多,尤其是出类拔萃的星相师。不过还好,剩下那么两三个除了名字特别之外,所作所为,所寻所求,都能让人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羽师口中所说的那两三人,莫非体内真不止一处星宫?” “不止,远远不止,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将星宫扩建成星域,星域震荡为星海,凭一己之力将每个星相师都要做出抉择的三大境界相互联系起来,那是多么傲人的天赋能力!” 毕月离听得心驰神往,却不敢贸然插话。 原因无他,只因她自小便被其师岑蚀昴灌输星相三境不可贯穿合一的理念。 这样的理念本没有太多不妥,毕竟星野派的先贤在很多年前就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了后人,星海、星宫、星域三境并无高低之分,仅有凡殊之别,与武道境界一气九品的严格划分截然不同。 以特性为参照物,星海散乱狂暴,适合性情刚烈者,星域利于守成,适合性情稳健者,星宫扩张有度,一宫之地胜似一界,最是大气,适合文武兼备进退有度者。三境生来皆无高下之分,威能只取决于人的使用方法以及星元雄厚程度。 既然本无高下之说,便相当于三境处于一线,一条线上的东西重合乃至叠加,看上去似乎不乏可能,但也仅仅是看上去。 恰如两片云彩,处在同一片天空,地上的人抬头望去,往往会下意识地觉得它们距离很近,近到相触相交只在一瞬之间,实际上,它们相隔得比南极北极之间还要遥远。 这般情况下,真的有人能将星海、星域、星宫三境相互联系,臻至近乎一体的程度么? 毕月离很想相信,可她脑海中的理念却容不得那样的信心出现,更不必说维持。 羽枉矢将她的纠结之处看在眼里,明在心里,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有些事,光说是说不清的,还没有对应的经历,就想掌握对应的见识,终归是太过不切实际了些。 “还是说说那个名叫王轲的年轻人以星宫碎星域的事吧,说完了,就该走了。” “是。” 没有多余的添饰,仅有安静的顺从。 倒并非她不愿在这里待得太久,只是当眼角余光触及窗外天色后,她也清楚所剩的时间不再多,索性顺水推舟。 向旁人讲述一件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并非难事,可若要使语言足够精炼,耗时很少,便不是那么简单。 但毕月离在这方面做得极好,不过盏茶功夫,聚星阁所获知到的有关那位名叫王轲的年轻人的情报资料,就让她向羽枉矢传去了十之八九。 作为其中最关键一环的“以星宫碎星域”,却并无太多跌宕起伏,曲折离奇,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地平淡和从众化,无非是年轻人一身热血,辟星宫时不敛锋芒,招来其余星相师的注意和针对,紧接着双方又由言语冲突上升到手底见真章的高度,争端一始,难以收拾。 类似的江湖人和江湖事,不说屡见不鲜,正常情况下隔三差五也能听到一两件,当然,相较之下,终究还是略有不同。 至少,王轲是以星宫碎星域,而非仅凭借自身星宫大气的优势在旁人偏向于守成的星域上撕开一条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这,恰是羽枉矢最关注他的地方。 “羽师身虽在此,多年不入外界,但无论是如今的聚星阁还是未来复兴的星野派,皆有羽师的位置,如果羽师也认为这王轲值得重点观察的话,月离定会将师父和诸位长老进言,对其大力栽培,不知羽师意下如何?” 既是秋水明眸,玲珑慧心,自能察言观色,但羽枉矢在听完毕月离的讲述后,只是摆手道:“这般年纪,以星宫碎星域,固然罕见,只是霸气有余,巧劲难免不足,心性二字又非几片纸张所能阐述殆尽,重点观察可以,大力栽培另说。对了,毕儿,你回到聚星阁后,替我向岑蚀昴转达一句话。” “羽师请讲,月离定然转达,一字不落。” 羽枉矢轻轻点头,口中旋即吐出八字:“赵地分野,太白食昴。” 毕月离眸光灼灼,不知何想,片刻之后,突然向面前的羽枉矢施了一拜,道了声“羽师珍重”,未过少顷,其身上琉璃净彩便尽化皎洁月光,一如先前透窗纸入屋内时,绰约影于无息间归无声处。 羽枉矢静观着毕月离离去后仅剩的一抹淡影月华,右手食指倏然点出,力道柔和,却将如尘埃般细小的碎屑吸附入指尖,接着不紧不慢地吹了口气,思绪回到毕月离打断他吟诗前的一刻。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武人东征,不皇他矣。不皇他矣......” 音之绵长,若空谷回声,唤作《渐渐之石》的诗经小雅,末尾一段,是他没打算告诉岑蚀昴的一席话,也是他从未对毕月离念出的一句诗。 故而其中真意几何,除却创作这首诗的作古之人和他之外,世间怕是没有多少人能领会到了。 ...... 临水照花,舞墨弄影。 天河之水天上来,墨池之中墨莲开。 郊外泥土的芬芳混杂着类似莲叶的清香,无形无色,无方无相,仅凭一味,却将共属于天水的土地划分为两个几乎截然不同的世界。 今夜无雪,但冬风不止。 用最普通的土木建造而成的房屋,哪怕在屋顶撒上瓦片,盖上一层厚厚的茅草,周身木窗以铁板固定,也不会比城内好看又实用的楼阁宅院暖和。 不过万物存在即有其道,土木虽简,不如砖石结构紧密,但相较于后者,终究还是多了几分自然和自由。 羽枉矢探指凝月,李从珂抬首望月。 一个由小观大,以黑暗为隐,一个以大观小,以面具为锁。 羽枉矢还需多久才能走出封闭的黑暗,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光明之下,起手布局,尚未可知,李从珂的面具在近期之内却定然要彻底摘下,不会再度戴在脸上,令人一眼望去便心生好奇的探知欲。 这样的日子将持续多久同样未知,但以何事作为标志性结束却已板上钉钉,成为注定,那便是当他不再拥有“王轲”的身份时。 远在外乡,非旅非客,似一囚徒,只无囚衣,天边月仍清,心上人却渺,看久终生厌,况单衣不堪冷。 他在木屋前的空旷院落里站了许久,她便在背后观察了许久。 寒来袖间该添衣,寒入心间当添火。 这是他老早便告诉她的,她记住了,未曾当耳旁风,可时至今日,这两样东西她依旧不能及时备好。 “看了这么久,还不回去歇息?” 不见其面,只闻其声,燕蔷薇凝视着眼前这道不过咫尺之遥的背影,踌躇良久,竟未说出一字。 李从珂眉头很快皱起,声沉如水,“即便换了一张面孔,换了一层身份,你也还是应该听我的话才对。” 燕蔷薇没有反驳,涩声道:“我心不安,睡不着。” 李从珂疑惑道:“最危险的时刻都已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你怎么反倒睡不着了?” 燕蔷薇面露犹豫之色,“因为白天我小憩的时候,做了一个关于公子的梦。” 李从珂罕见地开起玩笑来:“那岂非就是白日做梦?” 燕蔷薇摇了摇头,语速愈发缓慢,明显是在回忆,“没有那么虚假,反而无比真实,真实得让我感到心惊可怕。” 李从珂神色陡然肃穆起来,转身走向燕蔷薇,边靠近边问道:“所以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梦?” 燕蔷薇呆呆看着眼前这位已摘下熟悉的面具,换上陌生面孔的公子,心中不安蓦然又加重了几分,声音也不觉压低了许多,“我......我梦见天水城下起瓢泼大雨,各处街巷积水深如河流,方圆十里行人不过两三,公子为其一,却不撑伞,着一袭青衫立于窄巷之内,与另一道我看不清相貌的高大身影对峙,不多时就厮杀在一起......” 李从珂轻嗅蔷薇,指游其青丝之间,忽而淡笑道:“江湖人厮杀,不是很平常的事吗,有何可怕之处?” 燕蔷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惊慌之色溢于言表,就连身体都有些颤抖,“杀至最后,公子浑身是血,倾盆大雨亦无法洗去,怎能不让人觉得害怕?” 李从珂连忙安慰她道:“就算梦境成真,流血也不代表死亡,再说由蜀入陇,我们这一路流的血还少吗?往后归晋,或许流的更多也说不定,此为定数使然,何忧之有?难道你忘了风雨后即见彩虹的道理?” “怕只怕......” “行了,这些天颠沛流离,你应当是太累了,导致胡思乱想,尽快回屋内休息,养足精神,过几天看我在聚星阁中的表现吧,听话。” 燕蔷薇微微张口,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奈何拗不过李从珂,片刻后只得转身朝木屋方向走去。 李从珂望着她的背影,确定她已走远后,目光旋即又移到了空中明月之上。 但这次他的神色较之先前,明显有太多异样。 “月离于毕,倒真是要下大雨了。” 第十八章 空寺空人 月离于毕,将有大雨。 李从珂由星相观天象,兼燕蔷薇梦中所见,虽仍不能算作正式的星相师,但这一夜之间也是初窥门径,渗入其道,而非最糟糕的一窍不通。 只是初窥门径,既登不得堂,亦入不得室,观星月知风雨,知的仅是风雨欲来,并不知风雨具体何时能来。 况且一人之眼不代表众生之眼,一城之地不代表一国之地,即便天水城真的在某一天某一刻迎来天河之水的无情洗礼,暴力灌溉,其余应当受到阳光照拂的州县城镇依旧会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不会受到多少影响。 那是千百年来因果牵连都难以扭转的现象。 只因佛家所谓因果,要么被天道所截,一直不应,偶然应了,多半也是在生命与生命之间进行。 沙州,敦煌。 一个地方,在不同的时代,总有不同的叫法,或由州成郡,或由郡成县,抑或逆行倒施,升降之间,改头换面,如此一来,能留存下的无疑是大浪淘沙后所剩的珍稀精华,长年累月为世人津津乐道,心生向往。 恰如古神伏羲之于秦州天水,早在《史记》《汉书》等古籍中便有提及的敦煌,亦有种种传说,崇高信仰,集佛教文化之大成。 一佛一道,一河一陇。 若按佛道本一体的说法来看,河西与陇西似乎也能结成一家。 事实上,多数人提及这两个地方时,的确有将河陇连在一起读的习惯,然而两片区域虽都不乏边关要塞,具备极高的战略价值和意义,相较于陇西片区,河西的经历无疑更加跌宕起伏,充满转折。 夏商周时,敦煌尚属古瓜州的范围,有三苗后裔,号为羌戎的族群在此地游牧定居。 到了战国时期,敦煌一带又涌现出大月氏人、乌孙人以及塞种人,起初是三族与原来的羌戎共存,后来大月氏强势崛起,羌戎被其兼并,乌孙人与塞种人被驱逐出境,一时间河西片区大月氏风头无二。 无奈好景不长,西汉初年,同样靠游牧为生的匈奴人开始大肆入侵河西,迫使大月氏人西迁至两河流域,是时整个河西走廊皆为匈奴领地。如此局面,一直到汉武帝建元二年,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联络大月氏、乌孙等部内外夹击匈奴,才得到改观。 不久后,丝绸之路应运而生,自长安起,经河西走廊到敦煌,继出玉门关和阳关,沿昆仑山北麓和天山南麓,分南北二线。南线以敦煌为起点,经楼兰越葱岭而到安息,北线亦由敦煌起,却经高昌、龟兹、越葱岭而至大宛。 正是自那时起,敦煌成为中西交通的咽喉锁钥,疆域辽阔,西至龙勒阳关,东到渊泉,北达伊吾,南连西羌。 两汉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河西片区较之往昔的繁荣鼎盛,明显有很大不如,其中很大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其中动乱太过频繁,匆匆百十年间,河西地域竟先后建立了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等政权,改朝换代速度之快,已不亚于雨后春笋急冒! 即便李暠建西凉而称王时,首开先例,以敦煌为国都,使凉州境成为北部政治文化中心,短时间内也依旧无法抹去常年刀兵四起,战火燎原所带来的一系列恶劣影响。 但若与群雄争相逐鹿的中原相比,河西反倒显得相对稳定,自五胡乱华起,便不乏逃往河西避难的中原百姓,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当世大儒。儒术的传入,对生活在河西片区的人们影响不可谓小,与佛法相比,却也不可称大。 河西佛法之盛,以敦煌为最,乃佛教东传的通道和门户,称其为中心也不为过。前秦建元二年,乐尊和尚在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首开石窟供佛,即赫赫有名的莫高窟,尽显河西人民对佛法与佛教的尊崇。 只是人尊佛,人敬佛,欲以香火钱求福禄功德,并非何时何地都能得偿所愿,很多时候,甚至连基本的性命都得不到保障。 王朝由人所建,兴衰即是生死,无非一人与千万人之别,自然也逃不开那宛若宿命的定论。 想前秦盛极之时势何其大?! 先灭前燕,后灭前凉,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尽沙漠,各国遣使来议,中原版图尽为前秦之下,唯独偏安一隅的东晋与其对峙。 最终还不是落得个后秦杀帝,西秦灭太子,国破山河覆的可悲下场。 十六国后,南北分治,北周灭北齐,北方复而大定,只差南下便可完成统一大业,无奈武帝宇文邕大业未成身先亡,幼主暗弱,无控权臣之能,大好江山终为杨坚所得。 隋文帝同样崇信佛教,曾几次下诏各州建造舍利塔,诏命远至敦煌,于莫高窟中另行开窟数十余,皆规模宏大,技艺精湛。 文帝崩后炀帝即位,初时国力鼎盛,后期却是大乱,东.突厥趁势崛起,大业十三年七月,武威郡鹰扬府司马李轨举兵反隋,占领包括敦煌在内的河西,复于凉地建凉国,定都姑臧,建元安乐,归附于东.突厥。 直至武德二年,李轨方才被唐高祖李渊剿灭。 太宗贞观十九年,高僧玄奘从天竺取经返回,经敦煌回到长安,河西复定,佛法再兴。 玄宗朝时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整体国力由盛转衰,吐蕃乘虚攻占河西陇右。建中二年沙州陷于吐蕃,紧接着河西各州镇相继沦陷,一陷便长达数十年之久,唐军数次征伐皆无功而返。 直至宣宗年间,汉人张议潮率众组成归义军,与吐蕃鏖战,方才收复瓜州、沙州、西州等地,因其功高盖世,特领河西十一州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河西万户侯等职。 咸通十三年,张议潮于长安逝世,河西格局再易,起初是由其侄张淮深尽力经营,不料后来张议潮之婿,时任沙州刺史的索勋突然发动政变,自立节度使,几乎将张淮深及其兄弟妻妾斩尽杀绝。 正是此举,一度让李明振夫妇严重不满,忧虑之下,率先发难,缜密谋划之下,终率将士诛杀索勋,改为拥立张议潮之孙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 光化三年,张承奉得到唐昭宗的认可,被朝廷正式任命为归义军节度使兼敦煌刺史,另领诸多爵位,暂不述之。 只因再好的东西,多了就显得繁杂琐碎,恰如再美的人,终日观赏也会心生厌倦。 爵位虽厚,人心依旧凉薄,不复古风,如此,守着虚名,又有何用? 到头来皆是一场空罢了。 ...... 一间没有佛像的“空寺”,一个缺乏真心的“空人”。 两两相对,寂静无声。 他环顾了这间寺庙许久,仍是不知那尊本该背靠金轮大日结跏趺坐于此,享受来自四方信佛者的崇拜和祭祀的佛像是在何时被移去的,而想来这间寺庙,也不会因为昔年佛法佛经的洗礼,在他踏入庙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的真心是在何时如残花败絮般走向凋零。 入空寺,如遁空门,即便缺乏真心,七情六欲这几字,也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否则怎会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类的说辞? 他望着空寺,莫名发笑,随后习惯性地整理起发带衣襟,明知白衣之上无纤尘,仍是探指弹去,如触琴弦,脸上的神色,对声音的把握,与年轻时如出一辙。 但他确已是中年。 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回不到少年的中年。 “三光昨来转精耀,六郡尽道似尧时。” “田地今年别滋润,家园果树似玉脂。” “河中现有十碾水,潺潺流溢满百渠。” “必定丰熟是物贱,休兵罢甲读文书。” 寺中念诗,寥寥五十六字,经他口出,却比五十六名僧人同时诵念佛经还要响彻洪亮,将空寺作空谷,引出回声。 诗不同于经,诗可成经,经则未必可成诗,况且经文晦涩,常常入人耳却入不得人心,纵使奏效,也多是念经者自身收益,十人之中存一二听众已是难能可贵,知己二字干脆莫提。 正因如此,诵经者有无知己显得次要许多,但念诗者,总要有知己在旁,才能最大程度发掘诗的意义和魅力。 只是无佛像僧人的空寺之中,有他一人在此便属不易,同样的时刻,这里难道还会有第二人? 地上骤然出现的一枚落石成了答案。 “怎么,嫌我念得不好,忍不住扔石子了?准头有点欠缺啊,兰姑。” “落石亦落子,总会有偏差的时候。” 庙门未开,侧窗也无声响。 一缕幽香凭空来,开兰花,化人形。 青天白日,佛门古刹,若见鬼魅精怪。 瞧见此幕,白衣男子却只淡笑道:“原来空寺也有幽兰。” ps:此章介绍性的东西较多,乍看之下会显得繁琐复杂了些,尤其是隋唐之前的河西历史也介绍了些,跨度较远,不过考虑到过渡和流畅感,还是这么写了。细读的话会发现这并非简单的摘取史料,更非生搬硬套。另外,还是那句话,对剧情有看法和建议的,欢迎在评论区踊跃提出。 第十九章 佛门书道 于空寺中乍然开出的,确是兰花,泛着处子般的幽香。 迷人而不勾人。 故而从幽香中幻化出的身影虽然像极了志怪传说中描述的精魅,她的美与独特,也绝不是通过摄魂夺魄的极端方式来展现。 弯眉,薄唇,杏眼,柔发。 仿佛不管阔别多久,再见之时,她都会以这种让他再熟悉不过的气质面貌出现,以至于他不再少年,她却始终如初见。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成了戒不掉的习惯后,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坏到极致,要么好到无解。 显然,在白衣男子的心中,这名唤作兰姑的女子属于后者。 因为如果没有她,他可能早就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心之人。 “一身幽兰香,两袖清风长。” 含笑言谈之际,他缓缓俯身,捡起那枚先前突然撒落在地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握在手心之中,不再看,亦不曾放。 “本来我以为你府中那棵许久不曾成熟的李树已经够酸了,想不到,你比它还要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我现在信了。” 他看着她,颇为无奈道:“本来我一直视你为知己,想不到,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在你面前念诗。” 身上散发着幽兰香气,所着衣裳却艳彩纷呈的兰姑吐了吐舌头,道:“手握大权之余,偶尔当个酸溜溜的诗人,陶冶情操,其实也挺好,可关键你念的诗没几句是自己写的。譬如先前那段,分明是当年河西百姓感念议潮公大兴农事时所作,经你口中念出,我总觉得变了味。” 他笑了笑,释然道:“或许吧,我毕竟代表不了河西百姓,更非我爷爷那般的人物。” 兰姑瞪大眼眸,“妄自菲薄?这可不像你张承奉张大人的作风,难不成你受什么刺激了?” 张承奉尚未回应,她便又自言自语猜测道:“也是,要没受刺激的话,怎么会跟个傻蛋似的跑到这里来?” 张承奉竭力控制住笑意,“往后骂人的时候多想想措辞,免得把自己给绕进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划不着。” 兰姑不怒反笑道:“这八个字你可千万别扣在我的头上,跟蜀唐门比起来,我这方面的境界还差得远!” 张承奉讶异道:“缘何说起?” 兰姑得意道:“所以说相较于偏安一隅,行走天下好处更多,你这堂堂的归义军节度使,座下数十万雄兵不止,在河陇地域翻云覆雨可谓信手拈来,到头来消息竟如此闭塞,还不如我这个小女子耳目灵通。” 张承奉故作疑惑之色,啧啧称奇道:“从什么时候起,三十出头的女人也能算作小女子了?哎,大概我真的是消息闭塞,久不闻外界风云变化,得改,得改!” 话音稍落,两道凶光就锁定他面门而来。 并无杀机,唯有“杀意”。 张承奉紧握石子,倒是浑然不为所动,不急不缓道:“所以蜀唐门究竟伤了谁,自身又付出了何种代价?” 兰姑哼了一声,道:“既伤了百花宫,也伤了李晋王。” 张承奉似笑非笑道:“呦,还是个一石二鸟之举。” 兰姑玉指轻捻,拨了拨额前发丝,“得了吧,一个江湖雄鹰,一个沙场大鹏,哪能和一般的小鸟相提并论?蜀唐门扔的这颗石子,只砸在一人的脑袋上,威力足够,砸在他们的身上,皮是碰掉了点,或许还会流些血,但若从大局上看,根本不痛不痒。” 张承奉摇了摇头。 兰姑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目光虚眯,刻意问道:“莫非张大人还有不同的看法?” 张承奉道:“鹰也好,鹏也罢,蜀唐门既然能抛出一颗矛头同时指向他们的石子,必是有足够的仰仗和准备。话说回来,那个处在夹缝之中,充当引线的人叫什么名字?” 兰姑撇了撇嘴,“那个不幸的倒霉鬼啊,叫李从珂,是李嗣源前几年收的一名义子,算起来就是李克用的义孙,人称什么晋三公子,名号听着倒是很响亮,可惜他的命实在不好。出身农家,生父早亡,好不容易遇到个将军,拜为义父,还是奔着他娘的美色去的,后来李嗣源也不知道听了哪个江湖术士的话,放着兵法武艺不教,非遣人送他去蜀中学习毒术暗器,结果碰巧赶上一个唐门无外姓的新立规矩,当场就被蜀唐门的人无情拒绝,阴差阳错,倒入了全是女子,资历在十大门派中最浅的百花宫。” “方才你还说百花宫是江湖雄鹰,现在又提到全是女子,女人的矛盾,真让人头疼。” “我说的雄鹰只是种象征,何况女子组建的门派又不代表不强,只是一男众女,阴盛阳衰,这样的搭配......难不成你觉得很合理?” 张承奉会心笑道:“他能活到现在,足可说明阳气还不是那么衰竭。” 兰姑深深望他一眼,“谁告诉你那家伙还活着的?” 张承奉道:“江湖上的消息,你了解的比我多,兵家沙场上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少,一向如此。” 兰姑眼珠转动,突然呵了一声,“你直接说还没收到李晋王起兵攻蜀的消息不就完了吗?非要装得这么深沉。” 张承奉沉声道:“不这样,我活不到现在。” 呵气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变了一个模样,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充满试探,“你......又想起以前了?” 他蓦然转过身,良久不再言语。 等到再度开口时,话锋已是转向了李从珂。 “既然是李嗣源收的义子,李姓应该是后来才有的吧,他原来姓什么,家住何处?” 兰姑思忖道:“的确,他本来不姓李,姓王,家乡么,听说好像是镇州平山一带。” “镇州平山。”张承奉口中喃喃,“早年归义军中一名善出奇谋的将领,似乎就是来自那里。” “以前听你谈起归义军的经历时,好像是听到了这么一个人。容我想想啊,孙、钱、唐、郑......郑,姓郑对不对?” “郑怀江。” 比起兰姑的费心思量,张承奉在说出这个名字时无论神色还是语气都显得很笃定,不容置疑。 即便只是从后方望着他的背影,对此兰姑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于是她很快接着说道:“纵然是同乡,那郑怀江作为归义军的早期将领之一,年岁不知比李从珂大了多少,两者之间基本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你想通过他来打造一个突破口,恐怕行不通。” 张承奉忽而侧身望向兰姑,狭长的双眸中似有不明光芒闪烁,“山中有水,水中有山,证天地自然,才能构成一幅好画。郑怀江,他名中怀念的是哪一条江,你知道么?” 兰姑面露犹豫之色,紧接着反问道:“你知道?” 张承奉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缓缓道:“真正清楚一个名字寓意的人,往往是取名的那个人。” 兰姑失笑道:“若郑怀江的父母是武修出身,倒是有可能活到现在,然而这一可能性极低,难道要我趁着月黑风高,去平山掘墓开棺,把两位老人家喊出来问个明白?” 张承奉道:“掘墓开棺的缺德事自有人去做,不劳你费心,况且想知道他名字的寓意,也无需那么繁琐,因为早在十年前,他就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 兰姑脸上浮现好奇之色,连忙问道:“什么名字?” 张承奉突然默不作声,挪步朝这间空寺内原本最有可能摆放佛像的位置走去,他走得并不快,寺庙却也不大,以至于前后不过十几息的时间,他便从空荡的中心来到了一面遍布灰尘的无漆墙壁之旁。 “整个敦煌城内的寺庙,大概也只有这座无名寺最为凋零惨淡了。”于墙壁面前驻足片刻,他突然说起了这样一句与先前内容浑然不搭,却无半分虚假的话。 未听见步伐轻踏声,一阵幽香便又袭至他周身不远处。 艳彩如霞,白衣若云。 毗邻而立的两人,差异之大,已不局限于直观的色泽,凑在一起,连体内有意无意散发出的气息都仿佛在进行近乎本能的排斥。 一尺之隔,是连透骨入心的花香都穿不过的距离。 他已习惯,所以不曾去看。 她则匆匆一瞥,眸中如有火焰,强行燃尽内中躁动不安的复杂情绪,再一次学会习惯。 “凡人信佛供佛,欲修佛法,大多本就是冲着名气二字去的,而非诚心,一间无名寺,香火钱不足,为人群所遗忘,已在情理之中。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成了一间无佛寺,变成废弃的荒地,还有什么稀奇?” 兰姑说话的时候没能忍住笑声,也不知是在笑她与张承奉之间的一尺之隔,还是在笑凡人与佛之间的一世之隔。 张承奉没有细究,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绪从怀中掏出一卷通体雪白的宣纸,左右铺开之时向无漆墙面快速靠去,手中全无武修真气运转之兆,唯独口中默念一个“定”字,到头来竟真的将这卷空白宣纸牢牢固定在了墙上,纵双手收回,亦不见任何松动。 将张承奉所有奇怪举动看在眼里,兰姑不禁道:“定字诀倒是使得不错,可你这是闹哪一出?写字?画画?总得有支笔吧,别告诉我你要写血书啊,欣赏不来。” 张承奉突发奇想道:“兰姑,你说我如果真的泣血成书,在这张纸上写个大大的道字,会不会招来天上某位罗汉或菩萨的谴责?” 兰姑嘴角微掀,“我觉得引起佛道大战,天劫降世的可能性更高。” 张承奉哈哈一笑,浑身气机却没有半分松弛,反而骤然紧绷,紧接着又如流水倒卷般浩浩涌上天灵,其额头青筋暴起之时,眉心间一青一红两线交杂,纵横捭阖,方圆之中画无极! “你疯了!竟然来真的?!” 怒容乍现,幽香成锁,兰姑五指携阴风,再不顾什么气息相冲,当即朝张承奉左键琵琶骨扣下,欲后发制人,一击之下迫使张承奉卸力回势。 却不料张承奉早有准备,眉心青红二线交杂之时,其心头血便成鼎沸之势,此刻无极速成,方圆之界成须弥洞天,他一指急点而出,心血狂涌,由经脉过指尖,虽不如内家高手倾尽毕生真气化一指剑来得声势浩大,落在宣纸之上,却可横扫当世万千笔锋,胜铁划银钩,以字成道! ...... 这一日,既无名也无佛的空寺蓦然金光环绕。 异象之盛,敦煌城内人人可见,却无几人清楚个中缘由,只以为是天理昭彰,古佛显圣。 更无几人见到那隐匿在金光中的龙形。 第二十章 大叔与少年 在诸多外人的眼里,这一天由东方始,片刻内便将整座敦煌城笼罩的金光异象,持续的时间很长。 古佛显圣。 大道来朝。 在遥远到不可探寻真假的古籍古物之中,并非全无记载。 那些仅存在于书简甚至龟背甲壳上的寥寥数语,描绘得却是极尽光怪陆离,纵是不通武道不解仙术的凡人见了,大都也会忍不住心生向往,有朝圣之意。 心乃一时动,意乃一时起。 字符中所绘异象亦是一时生,一时散,若昙花现。 而张承奉佛门书道,笔锋之下引金光绕敦煌,借佛之名行妖之事,不说古从未有,“世间罕见”这四个字却是绝然逃不开的。 罕见的人自然有罕见的气运。 譬如城中数以万计的军士百姓瞧不见那隐藏在佛法盛大外衣之下的龙形,听不见龙音,张承奉一人却看得着,听得清。 尽管他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 无佛的寺,多了个字。 似佛非佛的道。 道字之玄,恰如长生,千百年来一人接一人不厌其烦地探索发掘,却终难有所悟,有所获。 包括能在佛门肆意书写道字的张承奉,也不敢说自己对道的理解有多么深刻。 但直到金光散尽,寺庙震动平息的那一刻,他的手指都还牢牢陷在那卷雪白宣纸上,由血染就的深红色字迹点缀之下,这一指更如烙印。 他流血最多的地方却非指尖。 千年白骨化阴风,五指兰香锁琵琶,虽未能阻止张承奉的神速落笔,兰姑这招后发制人的用处仍然不小,至少,她成功让本该在宣纸上以行云流水之势跃然的“道”字变得扭扭捏捏,四曲八歪,既无行书之体,也无隶书之矩,唯存些许狂草之意。 草中二圣,颠张醉素。 张承奉恰巧姓张,不过真要追根溯源的话,他与那位真性情真风流的草圣张旭,还真没有多大的联系。 况且即便有,十有八九也是靠兰姑先前的“推波助澜”所赐。 “你的手,还不打算从我肩上拿开吗?” 尘埃落定,接下来的仅剩余韵,且不多时就将散去,兴许是渐渐觉察到自己的血再难与指相融,成就书写大道的锐利笔锋,仅凭借指力就将宣纸背后的墙壁捅出一个人眼大小窟窿的张承奉终于有了松力回指的迹象,同时向兰姑这般问道。 他的神色并未因为疼痛显得扭曲,语气也听不出丝毫对待敌人时的无情森冷,兰姑闻言之后,双眸却很快失神,身子不自觉地踉跄后退,待得她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染血右手之后,整个人更是如发寒般颤抖起来。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承奉看了看她,面沉如水,平和道:“流血而已,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兰姑心神渐定,只是说起话来仍旧有些不利索,“你以前......以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疯吧。” 张承奉笑道:“如果这都能算作疯的话,天底下还不知有多少疯子。” 兰姑神情变幻,忽而冲着他厉声呼喝道:“张承奉,你当真以为废弃佛门便无可与大道争锋之灵?!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只是个人,写的却不只是个字!” 张承奉淡然道:“所谓三尺之上有神明,在我看来还不如人人可握的三尺青锋来得干净利索。莫说区区一地残佛,就是敦煌城众佛皆显圣入世,方才那个道字我也非在此处书写不可,否则又怎能凭借佛道相冲之际窥见龙形?” 兰姑气上心头,心中愧疚一扫而空,“就算你窥得见龙形,听得了龙吟,还能顺水推舟,取得龙脉不成?!” 张承奉嘴唇微张,却未出声,而是一指虚点,示意兰姑朝那卷红白相间的宣纸看去。 兰姑哼了一声,目光移去,惊异之色瞬间溢于言表。 原来那一扭曲的“道”字,不知何时已被拆解,点点殷红聚散,跃然于纸,生动于界,从线条到画面,起先山川草木,江河湖泊,星辰日月尽在其中,未及顷刻,由宏入微,自大成小,所有道韵尽显于一条绵长江流之上。 “这,便是你所惦记的龙脉所在?” 张承奉很干脆地摇头道:“不是,但这条江上有个时常泛舟渡客的人,可以帮我找寻龙脉。” 兰姑半信半疑,“大唐数任天子都找不到具体位置的龙脉,你确定一个靠载客过河渡江为生的人就能帮你找到?” 张承奉道:“若传言无误,我又没记错的话,浑铁枪王彦章在为朱温效力之前,也曾于江河上摆渡载客。” 兰姑冷笑道:“载客?王铁枪那家伙劫客还差不多,否则谁会闲得无聊给他扣上一顶水手贼的大帽子。不过话说回来,抛开这顶帽子,那家伙的本事确实很大,除了当年的飞虎将,沙场之上几乎没人能降得住他,你说的那人,真能和他相比?” 张承奉颇为自信道:“以前是不能比的,现在么,至少某些方面还是能够比较一下的。” “比如?” “名字。” 兰姑呵呵一笑,眼看就要动气,转念一想,却又改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镇江淮。” ...... 南江,北河。 黄河以北,另有流域无数,多浩浩长龙,少涓涓平溪。 作为东西交通要道,负盛名已久的太行八陉,山地之内便受拒马河、滹沱河、漳河、沁河、丹河等诸多河流切割。 因太行山山势东陡西缓,河流经其辗转之后多进入河北平原,汇入海河水系,这其中,又以汇入渤海,为子牙河两大支流之一的滹沱河尤为出众。 滹沱二字,音同甚广,有人以呼陀称,有人以浮滔名。 盖水河绵延,由晋入冀,鱼虾沉底,路人且议且行,终不乏兴。 —————— 易落雪的冬月,易结冰的河面。 来了一位不易挪位,不精变通的摆渡人。 蓑衣披外,毡衫覆内,头上一顶编草纷乱的斗笠,他的穿着与经常出现在江河周边的摆渡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所乘的木舟,修补拼凑痕迹之多,简直如过江之鲫,一眼望去虽不知数,那种过分的密集感却几乎能令人立时心生晕眩之意。 旁观尚且如此,又有几人会不识趣地登舟入水,亲身体验一番? 所以他的生意一直不太好。 往往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能成功运载一人渡河,能活到现在,不被饿死,说实话,他在划船时顺手练就的捕鱼本事占据了很大功劳。 但天气既然已经冷到连河面上都开始泛起冰花的程度,那些潜藏在水里的小鱼小虾,想来也不会大胆到产生游上来刨冰的念头。 鱼无大胆,人却胆大。 不管以前如何,仅观望而不作为了多久,在视线触及那只远道而来,雪白中藏一点黑,墨黑中携一点红,盘旋于空久不落地的飞鸽后,他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若舟能渡河,即以舟渡。 若不能,即踏步而行! 尽管前方是一望无际,坚硬也脆弱的冰河。 戏剧性的是,他耐心等候的时候,无几人愿意登上他的木舟,当他有所决定,不再像以往那般空闲之时,却有一位少年人急速朝这里奔来,那是冰雪都掩盖不住的风尘仆仆。 “老丈!老丈!慢行......等我一下......” 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声音突然传至耳边,原本双手已按在双桨之上的摆渡男子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回头一望,果真见到一道让他倍感意外的少年身影。 少年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投掷而来的目光,口中呼喊声不绝,腿脚奔跑速度亦是愈发轻快,险些被沿途石块绊倒。 见少年人身影不断靠近,浑然不似玩笑之语,他踌躇片刻之后索性放下双桨,随意坐在木舟之上,待得那少年距离自己终不过咫尺之遥时,他随即开口道:“你这小兄弟倒是奇怪得很。” 气喘吁吁的少年用手背擦了下脸上的汗珠,又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斗笠下的面容,恍然明悟,拱手行了个不成模样的虚礼,“噢,原来是位大叔,方才咱还把你叫老了,勿怪,勿怪啊!” 摆渡男子随和道:“看你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称我一声老丈其实也没多大不妥。话说回来,小兄弟,你这穿着打扮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啊。” 那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面色不变道:“富人有富人的穿法,穷人有穷人的穿法,咱家境不好,买不了几件棉衣,就算偶尔遇上收成好的时候,能添置个一两件,也得分给家里人。咱自个嘛,找几件单衣服凑合凑合,裹在身上就得了。” 男子点了点头,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正宗的农家子弟了?” 少年拍拍胸口,脸上竟带着些许豪气,“那是,如假包换!” 男子笑道:“哈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话果然不假,我在这滹沱河上游摆渡也有些年头了,生意虽不好,来来往往人却见到了不少,但类似你这样出身农家,还能大方承认引以为豪的,实在是头一次见。” 农家少年见他大笑出声,自己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顺势就往木舟上走去,“务农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有什么不方便承认的?活跃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有些遥远,咱就不扯那里面的农家了,就往近了说,那声名显赫,威震天下,险些彻底颠覆大唐几百年江山的黄巢黄巨天,不也是靠着一帮农民义军,才打下长安,建立大齐的吗?” 话虽不无道理,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摆渡男子听了之后却没有多少异样反应,脸上笑容仍存,虽说侧头深深看了农家少年几眼,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如唠家常一般,“小兄弟,这些话你是自己博览群书后悟下来的,还是听某个先生说书后记下来的?” 这时少年人已卸下自己肩上重重的包袱行囊,自由平躺在并不宽敞的木舟上,望着上方天蓝色的苍穹,蓦地,他吹了一口气,有动静,却不响亮。 “兜里钱财就那么点,当然只有做做白日梦,听听说书,得过且过这样子。老丈,哦不,大叔,咱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听别人说书啊,不光便宜,还精彩,精彩到你能时常感觉自己就是那里面的某个人物。要么青衫仗剑,要么披甲杀敌,好不快哉!” 男子正张口欲言,少年又抢先补充了一句,“嘿嘿,后面那十几个字也是听来的。” 他突然陷入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少年的思绪倒很活跃,躺在木舟上,翘起二郎腿,自顾自地说道:“咱从平山来,要往秦州去,不是闯江湖,就是单纯地找位姑娘。要么攀个亲戚,要么结个姻缘,要么打个空手,就这几样结局。大叔你的选择也不多啊,要么赶我走,要么带我走,包袱里有些碎银子,细碎细碎的那种,你可以伸手掂量下再做决定。” 他还是没有说话,但双手又握住了双桨。 眼尖的少年很快凭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咱姓方,单名一个缘字,不是圆饼的圆,而是缘分的缘。好大叔,方便透露一下你的名字吗?” 片刻后,他终于再度开口,却仅有寥寥三字。 “不方便。” 水上行舟破冰时,少年尴尬一笑。 第二十一章 说书人,读书人 无需木舟飘浮,双桨划动,水自会流。 一如生命的本能,即便表面有冷硬冰层覆盖,内部气机也会极力维持与往常一样的运行轨迹。 所以受冻的人往往不会即死,或许只要一碗飘着热气的汤面,一点可以燃烧的柴禾,他们都能凭借并不灵便的手脚从鬼门关爬出,不入天堂,不下地狱,就在人间挣扎徘徊。 冰花破碎成屑的声音持续响彻,咔嚓咔嚓,如劈柴断木。 舟上的摆渡者始终紧握着双桨,偶尔寒气入体,忍不住咳嗽几声,身体随着喉咙与胸腔的压迫颤动,他那青筋凸现的手掌也不曾松力丝毫。 将几件颜色面料都很不搭的单薄衣服裹在一起,凑合着应付寒冬的农家少年方缘,在木舟行驶出了半里左右后,反倒渐渐陷入平静,不去找习惯低头,将面孔埋在斗笠之下的男人答话,也不自言自语,只是在心中暗自吟唱着家乡流传的歌谣小曲,目光随舟晃。 舟在水上动,人在舟上动。 一环扣一环,一物降一物。 嘴里嚼着方才从包袱里找出的稻草根的少年突然翻了个身,终于不再翘着高高的二郎腿,缓缓将右肘弯曲,作为倚仗,但不贴头,紧紧抵住脖颈侧边,悠哉悠哉地思考着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两个道理。 男人虽在专心划船,眼角余光却能注意到周围很多事物,包括少年的一举一动,除了捕鱼之外,这是他在水路上练就的另一个非凡本领。 他没有第一时间关心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而是用着半认真半玩笑的语气对少年说道:“说来也巧,在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有类似的习惯,久而久之......” 已平静许久的少年重重吸了口气,左手及时攥住眼看就要掉落的稻草根,来回舞动,“久而久之,你的手就麻了对不对?” 男人摇头,纠正道:“错,是力气变得更大了。” 少年咧嘴一笑,上下两排牙齿皆挂一抹淡黄,“要真是这样的话,大叔你就入错了行,入伍当兵,不比干这个强?” 男人反问道:“你很想入军伍?” 少年没有回应。 男人权当他是默认,很快继续道:“乱世之时,多事之秋,在有披上戎装,骑上战马,正大光明地提着刀枪剑戟的想法之前,最好先做成另外一件事。” 少年遽然模仿起老家说书先生的口吻,回首侧望,“愿闻其详。” 男人瞧他一眼,声音无半分拖泥带水,“找个深谙阴阳五行,风水命理的道士,给自己算上一卦,推演预测自己的劫数,等他算出之后问他有无化解应对之法,若有,破财消灾,若无,就选好棺材,看好墓地,置个衣冠冢,免得到头来埋骨沙场,无人问无人闻,无人知无人识,成了孤魂野鬼。” 一席话落,少年神情滞然,足足小半柱香时间过后,方才调整身姿,盘坐于木舟上,讷讷道:“咱连娶媳妇的钱都还没攒够,就要先谋划着棺材本了?这不是少年人刨黄土,自甘堕落吗?划不着,使不得......” 听着少年方缘的想法以及多半自创的歇后语,男人只觉哭笑不得,“小小年纪,对做正经事一时兴起一时兴散的,娶媳妇好像还挺热衷,莫不是少年怀春,心上有人了?” 对地理并无多少概念,离开老家平山,跌跌撞撞来到滹沱河上游,欲从水路兜转至秦州地界,全因思念她的懵懂少年眼神放光,一扫呆滞空洞,“大叔认真说气话来,倒是和咱老家的说书先生差不多,一套一套的,咱记性不差,就是不会现学现用,有些话说出来就像是别人教的。大叔你身上没有书生味,说话也挺有意思,不知道能不能教咱几手,哄小姑娘开心,嗯?”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对你而言,当真是小姑娘?” 少年打个哈欠,手掌不自觉地拍起后脑勺,俨然不打自招。 男人懂得收敛,并不讲明,转而道:“教你小子几句情话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少年再度口衔稻草,双手摆动,做了个一穷二白的手势。 男人淡笑道:“既不要你的人,也不要你的财,就只要听你给我讲段故事,若是讲得精彩,我折个本,不在中途抛下你,水陆并行,将你安全送到秦州地界都可以。” “当真?!” “骗你有什么好处吗?” 少年不再怀疑,按下心头冲动,询问道:“大叔想听什么故事?我可以把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都讲给你听,江湖侠义,爱恨情仇,沙场纷争,应有尽有!” 男人颇为平静道:“江湖纷争,男女情爱,听多了也就生厌了,倒不如讲讲家乡的风土人情。” 少年仿佛一下遇到难处,犯愁道:“咱们那边民风淳朴,基本都是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安心过日子的人,鲜有口角摩擦发生,即便有,多半也是庄稼地上的事情,没什么跌宕起伏的精彩可言,这就很难找切入点啊!” 男人重复着自己的要求,“小子,不要按照说书那一套来,平平淡淡不要紧,只要是你家乡那边的人和事,都可以拿来讲。有时候,最贴近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才最有趣。” “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无论是阅历还是眼界都不如久经风浪的男人丰富宽阔的少年方缘一时间还无法理解到这八个字背后的深意,只得从字面意思推敲,蓦地,竟也是灵光一闪,有所感触。 “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只知道那时候自己还很小,小到够不着灶台,拿不动农具,娘亲染上了风寒,卧病在床,汤药费花了不少,偏偏那年庄稼收成也不好,咱爹为了弥补空缺,到外面找了个活,给人做杂工,忙的时候一连七天不落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是累得不行,倒头就睡。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照顾别人?所以弄些干粮和井水给咱娘俩应付过去是常有的事,精神上咱是可以习惯的,身体上么,长时间尝不到油水的滋味......唉,咱嘴笨,不过大叔应该可以体会得到吧?” 男人微微点头,接着却不循常理地问道:“连你在内,你家就三口人?” 方缘看着他,忽而手口并用,将一截稻草咬断,嚼了几下就吞入腹中,“想多了,一棵树都能旁生那么多枝条绿叶,人的关系只会更加复杂,稻草根可以轻易被折断,顺带咬上几口,亲戚朋友却是没那么容易割舍的。” 男人一笑会意,“却不知那时候你家的亲戚朋友有几人伸出了援手?” 方缘低头看向双手,神情认真,但随即在男人面前做出的却是孩童的习惯动作。 扳手指数数。 不乏耐心的男人一边划船,一边注意着他,不曾取笑,也不曾打断,转瞬之间,少年已在他的面前扳到了左手的无名指。从右往左数,此为第七指。 接踵而至的却是几乎毫不相干的回答。 “嗯,好像有......三个。” “三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男人有些本能发愣,就连手上劲力都明显一滞,木桨末端若卡在河底石缝之中。 “某家天波流连客,浪里一条蛇,敢问少侠师承何人?” 一如物极必反的道理,突然间的规矩正经,反倒令人下意识地感到不规矩,不正经。 一脸错愕不解的方缘只得干笑道:“大叔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叫我少侠了,使不得使不得,不习惯不习惯。话说回来,我也没什么师父啊。” 男人忍住胸口闷气,沉声道:“那这么独特的数数方法,是谁教你的?” 方缘噢了一声,似有领会,笑声扩大,连忙打个圆场,“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重点是那三个人。大叔,我以前听别人讲故事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多话。” 闻言,男人果真不再吐露半字,斗笠之下,一副静听模样。 方缘于是道:“那三人也是一家子,地道的农民出身,往上数个三五代,都找不出什么显赫人物,传到那些个浪荡轻浮的公子哥耳里,免不得要受讥笑。不过他们可以笑人,别人还不是可以笑他,至少在咱老家那边,穿金戴银者远不如披星戴月,手握锄头镰刀,一身糙皮的农家汉子受欢迎。用说书先生的道理讲,叫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用咱自个的道理讲么,则纯粹是个缘字。王大叔我瞧着有眼缘,魏婶婶我瞧着有善缘,两人的儿子王三哥,我瞧着有心缘,唉,只可惜人有眼缘,天却无眼,王大叔因病早死,魏婶婶和王三哥......” 顿了顿,少年嘴角溢出苦笑,“后来啊,成了别人的妻子和儿子。” 男人突然出声,“这样不好吗?” 少年复而躺在木舟上,以双手为枕,“好与不好,他们两个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后来没有再见过他们?” “家乡人将那件事当作禁忌一般,少有提起,我连他们何时走的,去向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会再见到他们?不过魏婶婶生得漂亮,瞧着素雅,能做村妇的活,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寻常村妇,改嫁之后应当也会备受关爱的,王三哥我就说不好了。” “为何说不好?” “隔壁老陈头,早年丧妻,唯有一女,年近五旬的时候也是再娶了一个,对方带了个年轻力壮的儿子过来一同生活。那人我见过几次,好家伙,生得五大三粗,一个能顶.我十个的样子,耕田插秧放牛牧羊一点都不含糊,结果就因为饭量大了点被老陈头经常数落指责。王三哥从小体格瘦弱,力气一般,独独饭量异于常人,要是他后爹跟老陈头一个脾性,能有好日子过吗?” 听罢,男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农家出身的少年,思考问题的方式果真还是以农为主,很少会将说书人描绘的光怪世界中的精彩奇异代入其中。 却也不能怪他。 只因天下说书人以及听书人,十有八九都是在讲述和体会别人的人生。 余下的一二,方是自我,将自我参透,才见真我。 但那已是读书人的事情了。 第二十二章 奔流到海不复回 行舟时快时慢,天色亦时明时暗。 水路之远,毫不亚于陆路之遥。 少年人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不假,但毕竟是出身农家,而非渔家,陆地上本就呆得惯了,加上以往又未经过多少水路历练,时间一久,就算是疲到深处,也只能硬躺在木舟上,睡不着,昏不去。 起初辗转反侧,还能学着谦谦君子思念窈窕淑女,到了后来,则纯粹是为木舟摇晃的颠簸声响以及自己亲自促成的“魔音”所困。 五音十二律,宫商角徵羽...... 弥漫着浓厚古典色彩的高雅,他一向是欣赏不来,也没什么造诣的。 正因如此,这听不出半分音律感的两种声响,反倒很容易影响到了他。 基于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而产生的影响,显然不能用感染和触动等字眼来描述,何况少年听书丰富,识字却实在不多,学以致用更有欠缺。 所以若要让他亲口描述这种影响,他的话不会超过一句,字也很难超过十个。 少有偷闲,尽力渡河,座下木舟却始终不曾靠岸,虽不乏耐性但并非对事事都抱有耐心的摆渡男子真就于昼夜交替的某一刻听到少年迷迷糊糊地嚷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嗝~ 不应请不应景的打嗝声非但取代了这几字应带有的疑惑意味,还将短短的一句话分成两截。 在少年不觉察时,握双桨已如把持双锏的摆渡男子很快摇头失笑了几声,权当名为方缘的少年奇迹入睡,还做了个大吃大喝的美梦,不曾想笑声还未落罢,一道比惊雷还惊的喝声便在他的侧边响起,将他仅有的一丝睡意轰散。 “扯淡!” 咔嚓。 不知巧合还是刻意,少年喝声初响,木舟行进前方一块浮冰顿时瓦解,四散如碎花。 “嗯?什么情况?该不会是船裂了吧?!” 错将冰破声当作船裂的少年于迷蒙中睁开双眼,左右上下翻看,神经兮兮,又小心翼翼。 随着一声脆响,男人同时放下双桨,不再以人力划船,而是任由木舟于水面轻浮,自己悠闲坐下,与少年对视几眼后,又在他面前首度摘下斗笠。 “呃,大叔你干嘛?” “没什么,我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敢质疑我划船技术和木舟质量的后生,长得俊不俊俏?” 方缘打个呵欠,疲惫感难以掩饰,“哎呦,大叔你不要这么过分纠结字眼好不好,随口一说啦,真要不相信你的人和你的船,咱当时屁颠屁颠跑上来干什么?” 男人故意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那个时候除了你,河边就我一个人一艘船,你又想要过河,别无选择啊。” 方缘吧唧嘴道:“别无选择也是种选择,咱很饿,也很困,干粮吃光了,没东西吃,肚子太饿咕咕叫也睡不着,大叔你就不要跟咱玩文字游戏了。噢,顺便问一句,咱们在船上待多久了?到哪了?” 男人不答,只是伸出右手两指。 少年猝不及防,狠狠咽了口唾沫,不可思议道:“二......二十天?唬人的吧!” 男人仍是两指相对。 “两个月???过分了啊!” 男人终于收回双指,抚掌笑道:“是两天,方小子,你的思维怎么一点都不正常呢?要真让你在船上待二十天或两个月,不说闷死你和饿死你,光憋都能憋死你。” 方缘愣愣道:“听你这么一说,咱这半睡半醒,纠结之间,那方面好像是没有多少感觉。” 男人哈哈大笑:“那是你自个忘了,前一个时辰我就看见你跟梦游似的,解开裤腰带,光半个屁股,站在船尾晃来晃去......” 少年身子一凑,手掌顺势捂住男人鼻口,嘘声道:“大叔,看归看,别说这么露骨!” 男人很快将他手掌推开,爽朗道:“都是男的,害什么臊,你又没吃亏,我也没占到便宜,当然,你要实在想不通,我让你看回来也行。” 方缘屈指刮了刮鼻尖,“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小姑娘。” 男人缓缓将手中斗笠放在一旁,顺势瞥了下水中冰花月影,清凉之意由眼入心,“小姑娘的确比大男人好看,可如果你没有大男人的本事与魄力,贸然偷看,招来的就不是缘分,而是祸端了。” 少年郎自然似懂非懂,只是装作老成道:“看来大叔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男人笑了笑,但不同于之前的爽利,反倒有几分说不清的苦涩蕴藏其中,“陈年往事,烂透了,行舟渡水,是在前行,人啊,也当向前看。” 方缘揉揉眼睛,左顾右盼,前后张望,接着道:“周围除了冰就是水,鱼虾都见不到,就算咱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到什么有用有趣......” 话未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原来男人右手无名指已点在少年后脑之上,力道不大,却如定海神针一般,锁定了他所有的思绪。 少年后知后觉,却不知因何如此,只感觉身心如坠梦魇,周围一片昏暗,瞧不得星,见不到月,挥手不聚风,跺脚不接地,真正混沌苍茫,孤立无援。 很不好受的滋味。 他无法以言语形容,甚至连最基本的话语都说不出来,纵竭力张口,亦无片声。 久而久之,他便陷入了一种“混沌岁月不知年”的状态,可随时注意到周围一切的细微变化,却不能更改丝毫,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他的感知中愈发趋于模糊。 直至他听见了水声。 溪水潺潺,若琴瑟鸣。 河水绵绵,如空竹响。 江水滔滔,似金戈震。 海水汹汹,同怒。 ...... 江河湖海,弱水三千,当取一瓢饮,方有机会领悟上善若水之道。 他从这阵极具穿透力的水声之中,没能听出半分“善意”,也无取一瓢饮的心思,唯一强烈的目的是将耳中声换成眼前景。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江湖人知道这句话,家乡人知道这句话,说书先生知道这句话,所以他也知道这句话,并且一度深信。 今时此刻涌现出的莫名怪异倒未直接动摇他的信念,却又替说书先生给他上了一课。 有时候,虚过后,仍不会有实。 轰隆! 风雷之音,非风雷所引。 密集水声将黑漆漆压作白茫茫一片,嶙峋石现,江流倒卷,一如生灵倒悬。 鱼跃龙门,蟒蛇吐信,千万银花灿然炸开,飞沫呼啸,浪潮迭起,四海纷涌。 他见百舸争流! 他见千帆飘扬! 他见万川归海! 独不见一人一舟穿透风浪,驶至他的面前。 蟒躯愈大,龙气渐盛,亦不得真龙之形意,沐云层,荡海域,非恩泽四方,乃威慑天地! 强大的恐怖令他恐惧。 以至于麻木惯了的身躯突然具备了一些活力,但不是推他前进,而是使他后退。 男人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不再隐匿。 “你可以退这一步,但它将意味着你此生再无见天水,入天水的可能。我所指的不仅是你口中的秦州。” “还有什么?” 他没有因自己突然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而意外,因为眼前种种给予他的意外与震撼已足够多。 “听说过李白和将进酒吗?”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反问。 少年既点头也摇头,“我只听说书先生提到过一两次,不熟。” “那你就好好回想一下,在那仅有的一两次里,那位说书先生都告诉了你什么,你能用到什么。” 少年果真闭目冥想。 但眼前的种种景象显然没有因为他双眸闭合而走向终止。 他依旧能切身感受到那股惊天彻底,无限接近于真龙的蟒威,依旧能听到那宛若催命曲的吐信声。 介乎于黑夜白昼间的奔腾咆哮,让他觉得自己与生存在水底的鱼虾没有什么两样,一样渺小,一样微弱,一样不知何时就要被大风大浪绞碎,甚至湮没于蛇腹之中,为世间出现真龙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一份牺牲。 如箭离弦,如马脱缰,如虎出山。 真龙未现,已有蟒借龙威,兴云布雨,移山搬水,教化众生。 并非言传身教,而是让他们在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渴望双重纠缠之间自行领会。 少年再度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江河泛红,无尸无骨,独见血光,闪烁在已渐渐生出“龙须”的大蟒口中。 务了好些年的农,到头来却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想来不管是对哪一位农者而言,都是莫大的讽刺。 少年头脑晕眩,浑身渗出冷汗,手掌却紧握成拳,在明白讽刺为何物的时候,好似也明白了尊严为何物。 于他而言,所谓尊严,便是六字。 纵死,亦要向生! 说来奇怪,亲自将少年送往这方世界感受的摆渡男人最后竟未看清楚少年握掌成拳之后骤然发力的姿势,只听清楚了他在出拳时朗声呼喝的一句话。 确切地说,是一句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男人反复回想,终于满意一笑,手指不再抵住少年后脑。 指力刚松,少年身体便失去重心,男人见势很快将他扶住,安放在木舟之上,自己则慢慢站起,去拿先前搁置一旁的木桨。 再度握双桨如持双锏之时,以他与方缘所在木舟为中心,四周流水很快荡起螺旋波纹,无风先起浪。 “奔流到海不复回咯。” 第二十三章 猴年马月 江入大荒之流,止于地。 星垂平野之阔,盛于野。 角、亢、氐、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翼、轸;奎、娄、胃、昴、毕、觜、参;斗、牛、女、虚、危、室、壁。天上二十八宿,人间二十八脉。 此为星野派开山立宗之本。 固本,方能培元。无论是星野派创立之初,还是正值鼎盛,抑或走向衰落之时,二十八脉,脉脉相承,如绵延香火不断,人死道亦不绝,始终是每位心系星野二字的人恪守的本分,坚持的宗旨。 相传有座摘星楼,自星野派创立之时便存在,后星野派遭逢覆亡之劫,也未跟着走向寂灭。 何以如此? 只因它虽为楼,却非依土而建,以地为支,平时似鸿蒙太清般虚幻,非周天星辰异象横生之时不会显形。 有人称它为造化神器,威势犹在四方神兽之上,乃星野派数一数二的至宝,却也有人对其冠以地狱魔兵之称。 只不过那座摘星楼究竟神性更多,还是魔性更强,当世大儒,江湖侠客,名门贤士,沙场骁将,山林隐修等等,放眼望尽,踏足寻极,都找不出几人说得清三五六,所以然。 一如那盘古开天地,伏羲画八卦,女娲造世人的神话,精彩绝伦,惊艳岁月,真真假假,自何处起,始终难辨难知。 毕竟很多东西,光听光猜是不够的。 兴许正是认清了这样的道理,原星野派西方白虎七宿一脉,而今的聚星阁,在招收门人,选拔星相师的时候,终于舍弃了“隔面望气,听声判人”的老旧规矩,考核未始,便有高层准备亲自面见,暗中进行多方试探。 然而镜有正反,事有两面,聚星阁在试探旁人的时候,旁人又何尝不在观察他们? 不清楚“聚星阁”这三字的意义,不了解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意图的倒还罢了,即便细心留意,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也不能将它们串连成线。 可如果那些前来参加考核的后生中,有人恰恰是因为知晓他们的身份立场,才特意来此的话,情况无疑会变得不一样。 —————— 星尚未聚,山已先悬。 一条正脊,四条垂脊,五五之道,双坡之顶。 放眼观望,聚星阁地下水脉几何并不明了,但这悬山挑山之势定然会通过一方阁楼顶端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不离水,水不离山。 世道总易变,道理却不易变,往往多年前实用,多年后也可适用。 如今聚星阁的主事者格局显然不小,非但能沿用过往的道理,就连星野派在世时才衍生出的一些规矩礼法,都被他们以外人难以看透看彻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隐在松柏苍翠,映于琉璃之光的阁楼外围是一方院落。 异草怪藤穿石绕墙,画廊曲折绿柳周垂,细碎石子如星火点缀,成几条通行小道,并寒冬中的离奇春色,四周皆无花,踏之却可闻梅香,初时如青梅淡,渐渐如红梅浓,行至尽头,那香气又随行者一身风尘逐去而散,除非复归,不可再得。 更为平坦的大路则就没有如此风情,独步履碾过之时,有泉水叮咚之声,无需清风拂身,脚底已如沐清泉,携真风雅。 然而聚星阁内所住的终究是一批天文地理无所不研的星相师,而非一味追求清雅的意气书生,佳木茏葱,石泻飞泉,白玉为栏,环抱溪池,重露繁霜飘雪时,亦可赏蓼花忆菱叶固然好,却始终不是他们所求。 他们所求为何物? 传言摘星楼共二十八层,应天上二十八星宿,星野派二十八脉之说,而今聚星阁拢共不过七层,整合二十八脉,使众星宿归位之心仍旧不息。 旁人看不出真正的门道,一来是因为岑蚀昴并非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二来则是因为“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甲七星”之道虽然分散,但用以寄托的皆是聚星阁本身,类似借物明志,唯独那最关键的“一气”,搜遍聚星阁七层各个角落,都不见得能有丝毫收获。 缺少了那一气,即便将两仪至七星加在一起看待,也不过二十七,凑不得二十八之数,更补不齐这一数字背后蕴藏的道。 而“道”,恰恰是聚星阁最为弱势的一环,其中,楼阁之下的台基,尤具代表性。 不同于宫殿寺院中的须弥座,聚星阁所打造的台基高大宽厚有余,表面却无明显图案,唯有些许线条穿插,上不具映日月星辰光辉,承天地仙神气运之意,下不备通九幽地府虚冥,接人间众生造化之法。 乍看之下,如佛陀金刚外裹金衣,气势足够,实则内中大道已空,镀衣而不渡人,有浅无深。 可若来人对于深意的揣测理解并不止于图案文字等具象化之物时,通过他的双眸折射到他内心的,则很可能无限接近这座台基建立的真意。 今日今时,来到此处,欲成为聚星阁内一员座上门客的人不多,远不及当年星野派于各地招收门人时的盛况,却也不少,当改头换面,易名易容的李从珂与燕蔷薇赶至时,单聚星阁外围,便有不下百余道身影齐聚。 聚星阁前身乃星野派西方白虎七宿,五行应金,金又应白,故凡聚星阁中人,穿着服饰皆以白色为主调,为了避免过分凸显素雅,多采用上绘部分彩色图案的方式调和,其中十有八九都是飞禽走兽之类,而非直观星图。 有此特性,谁是主家,谁是外人,自然很好区分。 孰善孰恶,孰敌孰友,就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的事情了。 纵使摘下面具,以人面示人,李从珂眉头深锁,伫立于一处地方,似古松扎根一言不发等习惯仍如往昔,未曾洗去。 周围人声鼎沸,或自报家门,或结朋纳友,或谈道论法,山雨未来就已成一片热闹景象,却好似都与其无关,打扰不了他,更影响不到他。 偶尔有人欲凑上前来交谈一二,他也只是拱手作揖,淡笑应之,不会过多吐露与自己相关的一切,尽管他此刻的身份相貌本就经过了伪造。 燕蔷薇初时还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但渐渐也随之释然,权当他是出于小心谨慎,不愿在聚星阁的正式考核来临之前就引起人群的注意。 这一条前些日子被风霜雪雨洗礼得最为彻底的泥泞道,在先后有人接近的情况下,终究只是接纳了他与她两位“客人”。 李从珂一刻停在道上不行,燕蔷薇便一刻在旁耐心守候。 他不问话,她不说话。 像极了被锁在笼子里的无声鸦雀。 好在,他来到此,就意味着他已握住了那把钥匙的一端。 “大门深锁,楼前众多护卫把守,院中无一把椅座,仅有十几名侍女奉茶接待,如此怠慢,来人大多依旧谈笑风生,不绝兴致,这聚星阁在天水一带的影响可见一斑。” 同样是走的小道,以手拿折扇,头戴紫冠,身穿华服的年轻公子为中心的一行人所在的这边风景明显好了许多,气氛也更加活跃。 年轻公子话音落下不久,便有一名身穿青色并蒂莲裙的妙龄女子接话道:“自星野派覆灭之后,天下星相师多成散沙,能组建成势力的已然不多,有些名气和底蕴的自然更加稀少,陇西武道之风渐弱,佛门虽深入人心,乱世之中作用毕竟有限,普度众生四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百姓嘴上不言,心里早就盼着有新的血液注入这片大地。聚星阁名气不差,找的时机又很准,出现此等状况,并不意外。” 年轻公子轻摇折扇,淡笑道:“它不让人意外,你却令人意外。” 风起时,女子裙摆微动,不解道:“侯公子怎么突然觉得我有令人意外之处?” 不待年轻公子答话,原本蜷缩在地上的一黑一白两名矮瘦童子便齐齐跃起身来,探出脑袋,眼中绽放神采。 脚掌刚刚落地,黑面童子就模仿起年轻公子的声音,语气之中竟还带着一丝惋惜哀伤,“你以前都是称我为侯哥哥的,现在却改口叫我公子,由亲密到生疏,不单令人意外,还教人痛心!” 紧接着轮到白面童子学起女子的腔调,故作娇羞道:“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脸皮愈发薄了起来,再叫侯哥哥难免有所不便,其实人家心里......” “哈哈哈哈!” 话未说完,两人便相视一笑,说不出的默契。 女子的双手却在两人笑声止住之前就绕到了他们的耳边,忽而运足气力,一把擒住两人耳垂,险些将黑白童子生生提了起来。 “哎呦,疼,疼!” “快撒手!你再捏下去,我们两个马上就要失聪了。” “失聪?”女子莞尔一笑,散发出的气势却宛如一尊罗刹凶神,“你们两个小东西再敢胡言乱语,随便学别人说话,姑奶奶就让你们失禁!明不明白?” 黑白童子再度对视一眼,随即齐声向年轻公子喊道:“侯朱颜,侯公子,侯大侠,姓侯的!快点拦下这个疯婆娘,我们可是为了你才遭此痛楚的,你不救就是恩将仇报,恩将仇报明不明白?!” 年轻公子合起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颇为无奈道:“好了,青姝,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跟他们计较了。” 唤作青姝的女子重重哼了一声,又使劲瞪了黑白童子几眼,这才渐渐罢手。 劫后余生,两人立时抱耳蹲坐在地下,脸上悻然,心中忿然。 “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非我二人血炼星图出错,今天被叫小东西的就是你木青姝......哎呦,哎呦!” 狠话不曾放完,便又揉耳叫痛,木青姝瞧着忍俊不禁,旋即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错了就是错了,你们两个小东西要想报仇啊,等进聚星阁学了点新本事,顺便长一截个头之后再说吧。” 黑童子面带怒气,“先把你的手拿开,否则长不高都赖你。” 木青姝道:“此言差矣,我昨日夜观星象,发现你们俩何时长高啊,都成了定数,有固定年月的。” 白童子一脸鄙弃和怀疑,只当作玩笑问道:“何年何月?” 木青姝双手按住两人肩胛骨,柔声笑道:“猴年,马月。” 第二十四章 朽道胡刀 “人是美人,茶是好茶,就是那群阁楼里的星相师们太装蒜了,前几日还在飘雪的冷天气,老子待在院里磨到出汗,都没盼到几个像模像样的人物,真他娘的扫兴!” 满院新绿之中,一点红独占鳌头。 左手捧着一壶尚残留着美貌侍女余香的清茶,心里却无半分平静,反倒不自觉骂出脏话的男子长相其实并不粗犷,除了颇具特点的嗓音之外,他全身上下还能体现野性的地方,大概只剩下穿着。 院中生机盎然,浑然不似冬景,既有不该生长于此地的绿藤,也有不该出现于这个季节的绿柳,他原本亦是一身绣花绿袍,配上那头散而不乱的墨发,恰到好处的白净面容,虽不至于风姿绝世,总归能具备一定的人格魅力,不会令人望而生厌。 他左臂之外却是一只红袖。 红得不惊艳,红得不显眼,唯独与绿处在同一个场景之时,红得冲击人心! 这便导致他无论是走大道,还是行小路,总有一些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地谈论不休。 蚊子的声音听多了,尚且能让人躁动不安,何况人声? 若非这里是聚星阁门前,他又并非主家,恐怕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以一挑群,在自己的红袖上添加几点纯粹的血色了。 现在么,指点的声音仍在,关注的目光仍存,自己却已眼不见耳不听,高挂在长约数丈,离地几个土墙之高的怪藤上,总体都还算安好。 除了...... “喂,大哥,你睡这么高干嘛,我爬上来之前打了个喷嚏,你刚刚是不是又骂人了?” 红袖配绿袍的男子不耐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随即一腿毫无征兆地横扫而出,腿风裹挟气浪,速度极快,但被一只并不宽大的手掌及时拦下。 “不是吧,我你也踢,抽疯啊!万一我没挡住,直接摔下去变成残废,你养我下半辈子?” 一手擒腿,一手握藤,竹簪束发,面相如道士的紫衫少年说话之际,手腕抖动,使了个巧力,身子轻轻一转,便从藤下来到了藤上。 藤条晃动,绿袍男子更显浮躁,大口饮下壶中茶水之后,方才猛然起身,与紫衫少年相对而坐。 “你大哥我真想一口茶吐在你的脸上!你跑上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让你和那些人多多接触,打探点有用的消息之后再暗中说与我听吗?现在好了,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喝茶把你的胆子喝肥了?” 紫衫少年道:“那你可冤枉我了,我一口茶都没喝,有空就去找他们聊天,这才多少工夫?那些奉茶侍女的祖上三代都被我挖......呃,呸!问了出来。” 绿袍男子屈指弹向紫衫少年额头,“曹朽道啊曹朽道,你这个挖坑埋自己的货,干脆改名叫曹朽木得了,老子是让你去和那些侍女打成一片的吗?这么结实的脑子是让你拿来白白浪费的吗?!” 紫衫少年拍拍衣上尘土,一脸无辜之色,“大哥,你又冤枉我了,除了那些侍女姐姐之外,其他三五成群的人我都融入不进去。” “怎么融入不进去?别以为你名字里有个道字,就真的是道士了,星相师才是你的本行,那些家伙聊的不是星相?” “锤子个星相!半点不靠边,风流趣闻,猎艳韵事,这些个玩意他们谈的倒是挺多。” 绿袍男子蓦然呆住,而后突然朝曹朽道胸膛拍了一记虚掌,大笑道:“这个锤子用的很有灵性,总算像老子的兄弟。” 曹朽道陪笑时,他又凑上前问道:“不过你小子不按计划,直接爬了上来,真的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弄到?” “怎么会?有个侍女姐姐说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聚星阁第一层就会向外开放,届时考核正式开始,现在我们可以在院里自由走动,不要搞破坏就好。” “啥,还要半个时辰,破坏也不能搞?早知道聚星阁这群人如此无趣,老子就不来了。” 曹朽道看着眼前这位闲不住的大哥,正待劝解,不料对方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一把将他拉了过去,指着下方北面一处,“有意思,看来闲不住的,不止你大哥我,兄弟,跟大哥下去瞧瞧。” “什么?喂,大哥你慢点!” ...... 院落本身瞧不出多少独属于冬日的萧瑟,就连仅有的一点因风霜雪雨而生的污浊泥泞,在被李从珂与燕蔷薇所在的小道接纳之后,便只剩一人将其“分割”。 不是汉人,而是胡人。 虽说陇右之地,胡汉并存的局势形成已非一朝一夕,他的到来,却仍旧显得特立独行。 剪裁得体的皮革,宽厚严实的马靴,看似紊乱实则不乏精心整理的须发,每一处外在,都有它存在的魅力,随着那张狂放但不轻浮的脸庞露出满意的笑容时,攀升到极致。 同样是被人群关注和围观,他的反应表现,相较于绿袍男子,无疑淡定自若得多。 直到现在,他的眼睛都还死死盯着就站在他对面,与其相隔不过十步之遥的布衣青年,片刻不离,亦寸步不挪。 唯一不安分的是悬在他腰间的狭长双刀,分居左右却如共生,无人掌控,已有寒光化长虹,声响即血落之意。 “你不像星相师,倒像个精于骑术和刀法的塞外刀客。” 果不其然,对峙许久,布衣青年用以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便与他腰间双刀有关,周围形势如何,反倒不太在意。 他似乎早就料到布衣青年会说出这般话,除浅中带深的笑容之外,表面依旧波澜不惊,倒是手上动作有些丰富,先是用左手揉了揉右臂手腕,发出铿锵之音,紧接着又用右手指甲将左手掌中蜕去的皮一一剥下,终如飞蓬入土,零落散去。 “操刀者可执笔,杀人者能摘星。这是我族某位长者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足下可懂?” 一身胡人装束,汉话却是流利异常,布衣青年确已听清,回答却是:“似懂非懂。” 胡人收敛笑意,继而以汉话问道:“那我因何拦你,足下可懂?” 布衣青年的回答如出一辙。 “淮南人夏阴,本系星相世家之后,然传至其四世祖辈,已家道中落。生父早年辍农事转商途,行赌徒之道,未期三年而败,流亡不知何处,生母闻后一病不起,医者有药,然患者无心,不足七日竟亡!时年家乡逢蝗虫过境,百亩良田颗粒无收,八岁幼.童,举目无亲,乡邻自顾不暇,亦无从接济,不得以携祖宗典籍奔走外乡,中遇盗匪劫道,险些丧命,恰逢三狼觅食,匪狼相争,伤筋骨折一臂后得以逃。此后十余年间,无甚消息,再入世时已识字懂文,习得星相妙法,常以星图推人之命理,十有九准,却分文不取,只向测者讨要一餐饭食,兼亲笔所书一字,久而久之,得一字布衣之号。夏先生,我言已至此,你可懂得多了?” 话音稍落,布衣拂袖,青年皱眉。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人与我素未谋面,却对我知之甚深。” 胡人咧了咧嘴,“天下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些东西终究只是道听途说,真要上升到知之甚深的程度,你我至少还得做十年以上的敌人。” 夏阴右掌握紧,接着道:“不能是朋友?” 胡人直截了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我家乡某位长者说的话,而是你们汉人的古语,其余人如何想如何做是他们的事,在我看来,胡人只该和胡人为友,这便够了。” 夏阴心头微震,目光下意识地朝周围望了望,不出他所料,在场众人,此刻已有七成以上看向胡人的眼神中抱有明显敌意。 他知道对方应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是不清楚对方为何执意如此,不行变通,不设后路,不留余地,却仍旧拥有非常人能及的自信与镇定。 “我还是有些不懂,你千里迢迢赶来,贸然树敌的意义何在?” 胡人脸上笑容又一次浮现,似是在说,你很快就会明白。 在来自周围众人的敌意与夏阴疑惑的目光之下,这名伫立于大道中央的胡人终于有了脚上的动作,却非乘雷霆之势奔向夏阴,而是以左脚为支点,右腿骤然发力,飞扬尘土,于质地堪比花岗岩的特殊地面上画出一道弧扇。 弧形渐宽,扇面渐开时,他左右手各自按向双刀刀柄,力道之猛,瞬间使其手背青筋暴起,但两柄弯刀并未如众人预想那般快速出鞘,绽放惊人之威。 昔时有沈星官凭逆向破地而出,今日有此胡人借逆势蓄养刀意! 万般大道,殊途同归。 只不过一个潜龙出渊,另一个泥牛入海罢了。 事已至此,夏阴即便似懂非懂,也不可能再无任何应对之举。 如这胡人所言,多年前他年幼时,遇匪狼相争,伤筋骨折一臂不假,旁人运真气或星元时,往往习惯由低到高,从左往右,为了照顾那部分破碎扭曲的筋骨经脉,他只得不走寻常路,从右往左,由高至低。 胡人之刀,养意而不出鞘,不伤院内一草一木,不碎院内一砖一瓦,独独针对那整体不同于冬景的春色,其刀意每盛一分,院内藤柳便枯黄一寸。 夏阴虽行大道,身侧却正有一棵柳树,随着胡人刀意如涨潮般的来势汹涌,黄如土,落如雨,不过犹有竟时。 自他脚下生星图,手中调阴阳那一刻起。 “草木皆枯,对万物回春。” 李从珂望向北面,目光之深邃,同样如海似潮。 燕蔷薇凝视着自家这位久不作声,此刻突然心血来潮的公子,忽而展颜笑道:“看来是棋逢对手。” 李从珂看她一眼,笑而不语,只是缓缓摇头,紧接着伸手从附近一棵树木上摘下一片黄中泛绿的叶,心中默念道: “起风了。” 第二十五章 剑首 刀意所向,草木皆枯。 星图所覆,万物回春。 胡人的刀意始终在增长,但刀锋一直藏在鞘中,夏阴的星图旋转变幻不止,同样被限制在固定的区域之内。 并非不计后果的争斗,总不如生死相拼来得精彩。 故而李从珂虽与旁人一样正细心留意双方的举止动向,眼中浮现的期待之色,以及积淀在心中的压迫感,皆未有一刻上升到当初他与唐厌尘各自凭借最后一枪冲杀来分出生死时的程度。 那时他以术破道,破的不是铁霜枪的道,而是唐厌尘在生死关头心中最信奉的道,他所用以制胜的也并非全然是白马银枪高思继的枪术,更为关键的是他渴望存活的本能。 那无疑也是一种术,人人生来拥有,只是很难掌控运用。 此刻夏阴与胡人之争,没有硝烟,没有鲜血,仅有枯黄与嫩绿间的色泽转换,彰显着两人道的差异,由始至终,他都寻不见那种术的一点影子,对于这场争斗何时结束,早就有了基本的猜测,至于何人来充当这个不讨好的“和事佬”,倒是不能确定。 但客毕竟是客,主人家可以允许来客到访时携来外界的飞雪,却绝不会任由雪化成血。 因为太难清理。 —————— “咳咳。” 不知音先发,亦或影先至。 佝偻如弯弓,苍发胜白雪的驼背老人拄着桃木楠木混制而成的拐杖,就那么突然而然地闯入了枯黄与嫩绿的交界点,如风烛残年,似日薄西山,其一身宽大衣袍剧烈拂动,偏偏不受任何一种色泽或道的影响。 似乎,他便只是他,随意,更随心。 没有硝烟的争斗戛然而止,顷刻间没了声息。 夏阴与胡人罕见地达成共识,前者不再运转星图,后者的双手也从双刀刀柄上放下,略微活动了几下筋骨之后,就要向这名驼背老者抱拳施礼。 只不过老者明显要快上一步,在胡人握掌成拳之前,声音就已再度响起。 “一胡一汉,一南一北,的确有许多冲突的地方,但须知物极必反,反极为正。聚星阁不排斥争斗,但也不特别欢迎,有些时候,顺其自然便好,何必以人力强行易之,为之?” 老者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的是树非人,没有刻意偏向一方,针对一方,亦未主动询问事情起因,在说出这番话后,他便不顾两人的反应,右手拄杖,左掌紧贴右手,转身向那座不复昔年荣光,却仍承载着诸多星相师希望的高楼走去。 奉茶侍女不敢怠慢,紧随其后,缓行大道,跟着老者的步伐渐渐登上那一层层光滑如玉的白石阶梯。 梯至尽头,即见一门。 墨彩隐真龙,朱颜绘鸾凤。 尽管自己已从此门进进出出千百次,当又一次面对这扇大门时,老者对其 仍然有种不可名状的尊崇与敬意,像极了多年前他尚是一名无所事事的闲散少年,偶遇那个经天纬地的男人时。 “开。” 如车轮碾水的声音或许不够响亮,木杖与铁门相碰产生的撞击声却足以令院内众人明白发生了何事。 老者名为任赤雨,论资排辈,犹在如今的聚星阁阁主岑蚀昴之上。 但若论博闻强记,聪敏好学,莫说岑蚀昴,纵是毕月离那等后生晚辈,他都无法与之相比。 度过多年光阴,有些再基础不过的事情对他而言仍是莫大的难题。 就比如他名字的来由。 赤红色的雨,从天上降临人间,拍打着屋檐,冲刷着巷道,惊扰着行人,滋润着荒地......皆是不可多言的奇妙景象。 但他从未见过那样的雨,也未听人说起。 江湖上常常飘起的腥风血雨,倒是勉强沾一点边,然而江湖之水摸不到头,那雨下得再猛再急,也落不到自己的掌心,成为一道朱砂印记,又怎能触碰到伊人的眉心,造就毕生难忘的美景? 不管现如今聚星阁的其他人如何尊他敬他,在他看来,自己所背负的始终是一项虚名。 虚名者难办实事。 他便即刻开门,而久不入门,立在旁侧,趁着自己还未完全老眼昏花之际,将从各地赶来,齐聚聚星阁门前的众多身影一一观尽,看看这些各怀其志的年轻后生究竟几虚几实。 大道之上人如流水,罕见地流向高处。 任赤雨双手拄杖,佝偻的身躯比以往直了些,但瞧上去仍然像是被雷霆摧折后的古松。 夏阴与那胡人最先相争,登上白石阶梯,进入聚星阁,却属于最晚的一批。 李从珂与燕蔷薇等人行的是小道,沿途虽有大道浏览不到的风景,但毕竟要迂回些许路程,在这种情况下,仍是行在了两人之前。 在经过任赤雨身旁的时候,李从珂刻意收敛起了平常以眼角余光暗中观人的习惯,只牵着燕蔷薇的手,一心向前。 任赤雨对其身影匆匆一瞥,没有过多留意,唯独低声微叹,不知何故。 这时夏阴与胡人仍在院中,不同的是,两人不再像之前那般呈对峙之态,改为了并排站立。 “你既有争斗之心,何不抢占先机,快我一步进入楼阁,莫非你还在等待什么?” 胡人点头。 夏阴目若朗星,直视前方,“我觉得那里同样有人在等。” 胡人道:“但他们等的未必是你我。” 夏阴不置可否,忽而念及另外一事,道:“你知我有一字先生之号,可知我表字为何?” 胡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慕阳。” 夏阴陡然笑道:“听你这么一念,不像慕阳,倒像山野间的牧羊。” 胡人双手环抱胸前,并不在意,“它们之间,似乎并不冲突。” 夏阴正色道:“汝知我名,我不知汝,这便是最大的冲突。” 胡人豪迈一笑,扔出“漠北”二字,随即大步朝前走去。 五步开外,后续三字方才传入夏阴耳中。 “哥舒夜。” 似是觉得这个姓氏非同一般,反应过来之后,夏阴第一时间所做的不是快步追上胡人,而是活动了几下右手手指,指节间的变动并无明显规律,却正好被等着继续看好戏的绿袍男子与紫衫少年撞见。 “朽木头,这家伙手指转来转去的,是在干嘛呢?”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以及敏锐的观察,像是在占卜。” “鬼扯吧,这么几下能占出来什么?” “哎呀大哥,你占卜不出来又不代表别人占卜不出来,虽然你俩都姓夏,但总归是有差别的好吧。” “嗯,还真是,我也觉得他没有我玉树临风。” “......” 紫衫少年无言,抖了抖身上宽大水袖,就要踱步上前登梯入楼。 夏阴手里动作已毕,闻声后本能侧头一望。 三人目光交汇,绿袍男子夏宜白却是十分敏捷快速地抠了抠鼻,转瞬眼神望向别处,只留下曹朽道与夏阴对视。 夏阴率先开口,“那胡人哥舒夜像个刀客,小兄弟你像个道士,这一代的星相师,果真丰富。” 曹朽道抓了抓后脑勺,踌躇片刻,嘿嘿笑道:“确不如夏兄丰神俊朗,看上一眼就给人星相大师的感觉。” 夏阴哂然一笑,“我与小兄弟你虽初次会面,却有一见如故之感,本该以重礼结友,无奈愚兄清贫已久,现如今身上仅有一柄短剑可以送人,不知小兄弟是否愿意接受?” “短剑?” 曹朽道脸色微滞,眼中却隐有灼灼光华。 夏阴也不拖沓,当即从怀中掏出一物,确是一柄木制短剑,长约一尺二寸,剑柄之上系有剑穗,剑身中端刻着三字,乃古文所书,曹朽道眼力虽好,一时间也不知这三字究竟指代何意。 夏阴同样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自己持剑身,将剑柄一端递与曹朽道。 “这......”眼见夏阴动了真格,不似玩笑之举,曹朽道复而挠头,吞吞吐吐道:“无功尚且不受禄啊......这......这......如何是好?” 夏阴言道:“我只想与小兄弟交个朋友,与功名利禄无关,若是小兄弟实在觉得不能无故受之的话,就写一字回我便好。” 仍在抠鼻的夏宜白突然嘀咕道:“还真他娘的是个一字先生。” 曹朽道左顾右盼,犯难道:“可小弟随身并未携带纸笔啊!” 夏阴右掌摊开,“小兄弟可以指为笔,写在愚兄的手上。” “这,可行吗?” “没什么不可行的,况且再耽搁下去,小兄弟就不怕聚星阁的门突然关上,我们都进不去了吗?” 如梦中人猛然醒悟,曹朽道不再纠结,当即摩拳擦掌,在夏阴右掌之中左划几笔,右划几笔。 夏宜白亦停止了抠鼻的不雅动作,用力将嵌在指甲内的脏东西弹了弹,随后探头看了过来。 “朽木头,你小子写的这个字不对劲哇。” 曹朽道朝指尖轻呼一气,“不觉得啊,哪不对啊?” 夏宜白道:“曹字的笔画比这复杂多了,你小子是读书的时候不认真,还是此刻偷工减料了?” 曹朽道摇了摇头,“谁规定姓曹就要随时随地写曹字的,我写的是个道字。” 夏宜白哈哈大笑:“胡歪歪,瞎扯扯,老子都没看见你画走字边,你能写出屁的道字啊!” 曹朽道脸色涨红,但还是鼓足气道:“在我们家乡那边,就有认字认半边的优良传统,不服都不行!”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服,我服,大哥服你了,行吧。” 夏宜白捧住大腹,笑声不止。 倒是夏阴脸色如常态,淡然道:“只写半边其实也未尝不可,不过那就不是道字,而是个首字。” 曹朽道眸光闪烁,少年心性可见一斑,很快向夏阴问道:“夏兄,这个首字如何?” 夏阴笑道:“天下为公,公应当先,这个首写的好,写的妙。” 言罢,他又将木制短剑递向对方。 这一次曹朽道没有推托,大方接下,口中念念有词: “那就好,将来即便当不了出类拔萃的星相师,也有了另外的奋斗目标。没准儿有朝一日,我能混成天下剑首!夏兄,多谢了。” 夏阴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响而作罢。 “拭目以待。” 第二十六章 浪子与童子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家所言,亦可作为星相之语。 有形生于无形,造化出于混沌,偌大的宇宙洪荒,没有边际的浩瀚星辰,在最初的时候,与现如今散乱不堪清理不尽的尘埃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或许就连混沌破裂后产生的第一颗祖星,周身色彩都不如破晓后的黎明,只染着灰蒙。 乌云压城。 有一瞬间,李从珂的心中充斥着这种感觉。 当人受到压抑时,身上的某些部位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僵硬,所以那时与之停顿的不仅有他的呼吸,还有他牵着的柔软手掌。 那是燕蔷薇的手。 迄今为止,除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之外,世上兴许再无任何一个女子能拥有这样一只手,总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带给他足够的安定与温暖。 但那些,都阻止不了他此刻的僵硬。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那是他从自己的义父李嗣源口中听到的第一句需要细心揣摩许久才能开始明白的古话,很有道理,然而落在眼前,似乎又没了道理。 他尚不能确定旁人对聚星阁第一层的最初印象如何,自己却跌入到了一张矛盾的网中无疑。 简陋,恢宏。 幽暗,光明。 狭窄,广阔。 无声,有息。 ...... 仿佛所有自相矛盾的字眼,都能用来形容这里。 他僵硬的呼吸,对应着一件东西的落地。 如司南之杓转动斗柄,北斗之光自天而启,照耀在无数宛如人眼的小孔之上,随后折射到各个方向,在他们面前以星光绘制图线。 图为何物,线通何处尚不明朗时,便听暗处机关闸门洞开,无数铁齿互相拉扯之声,蚕咬丝吐,局成网结,一道道原本只能在书简或传闻中寻觅的星相奇观随着星光垂落小孔收缩之际,分别呈现在不同人的眼中。 密于奇幻之术,精于巫蛊之道,正是众多星相师心血汇聚一处才形成的大手笔。 “王兄!王兄!” 虽不再是如往常般熟悉的公子二字,当渐渐回过神来,李从珂仍是通过这阵声音在脑海中浮现出了燕蔷薇的真实相貌。 他还牵着她的手。 一方因为僵硬变得如冰棱般阴寒刺骨,另一方却还有滚滚热汗渗透而出。 “我......当局者迷了,你,不受什么影响吗?” 说话间,他有意松手,靠尚不熟练的星元渐渐卸去冰寒,却被对方骤然握得更紧。 “我在星相上的造诣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让我看不太懂的东西,我一时半会儿思考不出结果最多懊恼几下,才不会跟你一样当局者迷。说真的,你的手突然变这么冷,叫你十几声现在才答应,吓坏我了。” 她的另一只手似乎也闲不住,想要摸摸他的额头,看有无发烫之内的病症,但这次却是被他及时拦下。 扼住燕蔷薇手腕的李从珂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在找寻些什么。 燕蔷薇还未来得及表达些许羞意,旁边便有窃窃私语之声。 “这么卿卿我我的样子,显然不像兄妹。” “你就甭管别人兄弟姐妹还是什么的,说不定人家只是来转一圈涨涨见识的呢,咱们不一样,一定要入聚星阁的。” “哦,对,这是正事。可话说回来,具体怎么个考验法,现在还不知道啊!总不会让我们对这星相奇观发表口头的长篇大论吧?” “唉,静候吧,先行调理一下,这里的星相有些邪乎,方才我险些没踹过气!” ...... 燕蔷薇莞尔笑道:“看来当局者迷的并不只你一个,这么看来,我星相造诣不精,还是福非祸了。” 李从珂缓缓将她的手臂放下,低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本就如此,一码归一码,你的听力也很邪乎。” 燕蔷薇道:“彼此彼此,对了,刚才祸福什么的那番话,是谁的名言?” 李从珂道:“老子。” “噗!” 燕蔷薇险些大笑出声,纵然及时将嘴捂住,眼角两侧因笑容而浮现的纹路亦格外清晰。 “原来王兄也会说脏话,我本来还以为你会一直儒雅下去的。” 李从珂挑挑眉梢,“我说的老子不是脏话,是个人名外加书名。” 燕蔷薇摇了摇头,尤为不信道:“别仗着书读得多,就随便哄骗姑娘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人姓老呢。” 李从珂眉头拧如铁索,正欲进一步解释时,那被小孔中折射出的星光忽略的阴暗角落陡然冒出一道黑影,以肉眼无法探测之速袭向两人背后。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姑娘,今天你有幸听说了,老夫就姓老,并且只比那老子多一个字,叫老浪子。” 声音还未彻底传开,自称老浪子的玄衣人左右手已绕到了两人肩头。 李从珂反应极快,竟也不能避开,那只手掌甫一触碰到他的肩头,便使他动弹不得。 燕蔷薇笑意正浓,对身体受制恍若未闻,只回头望道:“老浪子,聚星阁里的某位前辈么,怎么名字如此奇怪,你家里人谁给取的啊?” “别误会,老夫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什么家里人,老浪子,从姓到名,都是我自个取的。” 细思之下很是惹人哀伤的话语,映入燕蔷薇眼中的却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 他看上去其实并没有多老。 发白的只是双鬓和一根眉毛,其余头发胡须皆呈墨黑之色,皮肤微微发黄,倒有几分类似枯木的迹象,可整体皱纹不多。若说任赤雨是被雷霆摧折后的古松,憋着一口气维持主脉不凋,他么,更像在断枝重生,仅是无法恢复到最初最好的模样罢了。 “自己取的?那就不能只用奇怪二字来形容了。” “啧啧,还有什么能用来形容的?” 燕蔷薇不答,向李从珂递了个特殊的眼色。 将这小动作观察地一清二楚,老浪子撇嘴道:“遮遮掩掩,拐弯抹角,老夫年轻的时候,比你们爽利多了。” 李从珂道:“她的意思并非刻意遮掩,应当是觉得有些不公平。” 老浪子舔舔嘴唇,吧唧几声,语气拖延,“这天底下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们运气好,老夫还算是个比较讲公平的人,说说看,哪不公平了?” “前辈突然现身,却不即刻为众人解惑,反而一来就问我们问题,能算否?” “噫。”老浪子挤眉弄眼,正在心中掂量之际,耳畔却有童子议论之声传入。 “黑炭,这位老兄我瞧着有些面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两条眉毛,一黑一白,颠阴倒阳的,想没有感觉都难呐。” “那你能不能根据这种感觉联想到他和我们之间的联系?” “呃,他的眉毛对应我们的肤......肤色?” “戳你大爷大娘的窝心!少哪壶不开提哪壶。本俊哥生下来就这么白吗?你生下来就这么黑吗?还不是练功生出岔子搞出来的。这位老兄就明显不同,眉宇之间透着挥之不去的......呃,英气。对!没错!英气!俨然天生异相,必乃高人啊!” “高人,有多高?我见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个个都是人才,就是特征不太明显,太过于刻意藏匿了,过几天基本面貌就忘得差不多。倒是前几年咱俩还不是这身行头的时候,在关外一家客栈遇见的那个酒鬼,那家伙,可谓十殿阎罗都请不起的鬼才!非但吃饭喝酒不给钱,还装的和我们很熟悉的样子,硬生生在老板面前把酒债推到了我们头上,自己拍拍屁股溜烟跑了,白面,还记得不?” “直娘贼!那个混账就算化成灰本俊哥都不会忘,两条眉毛长得跟挂面条似的,颜色还不一样,左边的比你皮肤都黑,右边的跟涂了粉没抹干净根本没多大差......” 言至激动之色,白面童子一度猛拍大腿,但没过多久,他的声音就自行停顿,如鲠在喉。 面如焦炭的黑童子感觉不对,正要询问,隐约却瞥见一道阴翳中带着惊疑的目光向他二人望来,正是由那双手锁住李从珂与燕蔷薇的玄衣人老浪子所发。 “两条眉毛挂面条,颜色还不一样,说的不就是这老......呸!老不要脸的嘛。” 白面童子调息运气,气沉丹田,渐渐平复,但口中每蹦出一字,就有一阵犹如开山伐木的磨牙声伴随而生。 “他,有些变化。”黑童子表面倒是要显得镇定一些,只是双手仍不自觉地握掌成拳,骨节之中星元起伏。 “老贼吃我一招!” 这边黑童子犹在起势,那方白童子身形已化离弦之箭,呼啸间,原地独剩残影,侯朱颜与木青姝等人闻声而惊,暂时不再执迷于眼前星相,却无时机制止。 但侯朱颜反应毕竟快上一筹,木青姝尚昏昏然,不知发生何事之际,他声已向那道玄衣传出。 “烦请前辈留手。” 咚。 一掌对一脚。 四下无余波散,双方周围仅有一记闷声,若火石坠入深海。 白童子出势极快,散势更快,星元自经脉出,离掌心不过寸许,便被老浪子鞋底长年累月堆积下的灰尘阻截。 那般滋味,对他而言,比直接轰在武道修为在四品甚至之上的高手凝成的无形气墙还要难受。 气墙虽固,充其量只是将他的星元和力道悉数反弹,损其骨节经脉,绝不会将他的力量瞬间磨灭。 此刻,他的身体无半分痛楚,手中星元经鞋底一染,片刻时光,却不知流向何处,无迹可寻。 此非鬼蜮伎俩,而是更上一筹的攻心。 “肉包子打狗了。” 一招之间,高下立判,虽心有不甘,白童子也只好收回手臂,占点口头威风。 老浪子则没有立即收回腿脚,任由它继续悬在半空之中,交杂在尘雾与星辉之间,还不时往前凑了凑,仿佛是为了让白童子瞧得更清楚些。 看着这般动作,白童子冷冽一笑,使劲拍了拍手,“这鞋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灰多,太脏,老贼,你要是肯把酒钱还给我哥俩,看在聚星阁的面上,本俊哥完全可以自掏腰包给你买双新的。” 老浪子眼神迷离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白童子深吸一气,“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还还是不还?” 老浪子终于放下右腿,略微活动了几下筋骨之后,亦松开了按在李从珂与燕蔷薇肩头上的双手。 随即他学着燕蔷薇的模样,给李从珂递了个眼色,“他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李从珂似笑非笑。 老浪子却忽而大笑道:“来之前不久,这只鞋刚踩过狗屎。” 刹那光华,白童子脸色更白,毫无血色。 第二十七章 朱砂 即便是生来就带有一层灰暗的人,在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白昼之后,心理或多或少都会产生某种巧妙的变化。 所谓内相外相,归根结底,无外乎躯壳皮囊与精神魂魄的区别。 白童子之白,白在外相,但这并不意味他的内相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他面容的白净,与黑童子皮肤的黝黑,处在一起,本就像是光暗交替。 从厌恶到烦躁,从烦躁到焦虑,从焦虑到习以为常。 再怎么巨大的反差,不同的时间段,意义总归都是不同的。 故而如若现在突然出现一位世外高人,将两人原先修炼功法时出现的纰漏错误一一指正,帮助他们走上正轨,回归最开始的自己,他们能否坦然接受,都是一个未知的谜题。 尽管在那之前,白童子总说想变得黑些,黑童子总说想变得白些。 习惯白净,其实与习惯白昼无异,因为比起尘世间的种种污浊,白昼之时,抬头可见的天空总易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当然,偶尔涌现的乌云雷霆要属于例外。 仅眨眼间的工夫,白童子的脸色便完成了由毫无血色到满面红光,最终一片铁青的跨越。 那等模样,与在风雨之中撑伞而行的雅士一个不慎踩入泥潭,污了鞋面,脏了衣衫,别无二致。 他的身上开始有杀气蔓延。 一种既不同于寻常武修也不同于大多数星相师的杀气。 就如同蒸煮面食时四周散发的水汽,你见得到烟雾缭绕的情景,以为它是有形,等到伸手去感触,却碰不到半点实质,仅有那微微刺痛掌心的温热。 “不冷反热的杀气,倒是有趣。” 不知是谁藏身暗处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不大但足以令在场众人清楚听闻的话,使得原本只有侯朱颜等少数几人注意到的白面童子顷刻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白童子不甚在意,侯朱颜却掌心微汗,熟练的指节拨动,竟不能让手中折扇开合自如。 倒是有阵木杖敲击地面产生的声音在这般沉闷中传得越来越响,丝毫不受此间气氛影响。 “究竟是你不请自来,还是阁主突发奇想,兵行险招,请了你来?” 故人相逢,总难陌生,那道佝偻身影还未完全进入老浪子的视线当中,他已捻了捻须,自行回想这位故人多年前的模样风采。 兴许是想得太过出神,等到他整理思绪,来思考如何应答的时候,任赤雨已来到了他的身前,不动声色,也不怒自威。 “呃,我不请自来还是阁主请我来,对于今日之事,这两者间有什么大的分别吗?”足足比佝偻老人高出半截不止的老浪子,此刻说话间,竟好似受了某种限制,神色颇为不自然。 任赤雨双手拄杖,没有竭力抬首与他对视,就那么紧盯下方,咳了几声后清清嗓子道:“当然有大分别。” 老浪子一指探向左耳,使劲掏了掏,“任老仔细说说看,我这后辈眼中的老朽,您面前的晚辈,必当洗耳恭听。” 任赤雨笑道:“脚刚刚才踩过狗屎,只怕手也不怎么干净,还是别用它去洗耳了,省得越抹越黑。” 老浪子亦是笑道:“非也非也,踩到狗屎的是我的鞋,不是我的脚,洗耳朵的是我的指甲,不是我的手。鞋虽然不干净,指甲却还是干净的。” 任赤雨叹气道:“若是你能将这混淆视听偷换概念的本事用到做正经事上,想来我聚星阁现如今的地位的还不止如此。” 老浪子道:“世间哪有那么多的若是?顺其自然,这可是您老常说的,况且青出于蓝而甚于蓝,在场几多少年英才,任老何不仔细看看?” 任赤雨道:“老了,看人看物都不好使,这次我也只负责开门迎接,他们进了这个门,之后应该如何,何去何从,皆不归我管。” “哦呦,哦呦,如此这般,看来只好让他们自行发挥,自生自灭了。” 老浪子耸耸肩,浑然没有要接手的架势。 任赤雨刻意加大声音,佯怒道:“你当真不是阁主派来的?” 老浪子道:“阁主可没有理由把这么大的事交给我,烫手的山芋,搞砸了还很麻烦。” 任赤雨复而以杖击地,问道:“那阁主派的究竟是谁?” 老浪子摆出一副犯愁模样,“这......任老,您问我我也不知道问谁啊!让我分析分析,噢,没准儿阁主贵人多忘事,直接忘了派人。啧,又或者那人不小心睡过头,忘记时辰了,您老觉得有没有道理?” “你!” “唉,上了年纪别这么冲动,发火伤身。换个角度看问题,这也没什么不好嘛,大家闻风而动,从各地赶来聚星阁,个个肯定都有两把刷子的。闸门已开,机关已启,星相已成,让他们各自安心参悟一段时间,有收获的就留,没收获的就走,不是很好?” “好个屁!” 任赤雨吹胡瞪眼,作势就要以手中木杖向老浪子腰腹打来,不料对方一个侧身闪避,单手将那木杖紧紧攥住,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当即打个响指,旋即又朝那边仍在酝酿杀气的白童子喊道:“喂,那位长得又白又俊的少年英才,你要不要继续露两手,让任老仔细瞧瞧,好放宽心。” 白童子眼神变幻,如风云荡,右脚猛然向前踏出一步,但刚有所动作,就被侯朱颜以手中折扇拦截在后。 “素白桐,你来聚星阁的目的不是为了寻衅滋事,能忍就忍,该退则退,莫要颠倒主次!” 侯朱颜表面一言不发,只是以折扇拦截,身后的白童子却仍是听清楚了这番话,一字不落。 奇人有奇语,江湖之中,这种手段并不罕见,妙的仅是那一瞬间的刻意与不经意。 所以在周围许多人都以为白童子会立即冲开侯朱颜的阻拦,全力向老浪子出招之时,他只是慢慢收回了那猛然向前踏出的一步,身上杀气以惊人的速度锐减。 转变之快,无迹可寻。 一脚之下的一坑,同样因为他的骤然收势,变得失去吸引力。 但那是针对大多数人而言。 不管周围变动如何,至少此时此刻,李从珂的眼神并未离开那道与素白桐脚长完美契合的深坑。 他观察的时间还不够长,能获知到的讯息自然有限。 不过目前他可以肯定的是,素白桐在一瞬间的爆发力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自幼炼体强身的五品武修,包括他在内。 因为若换成是他,气运百花之下,虽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挥出这等脚力,却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收放自如。 并非武修,而是星相师,他着实很好奇素白桐的修行方式,更好奇能很快制止住素白桐的侯朱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在他目前瞧不见的暗处,却有人比他还要好奇,甚至可以说,近乎痴迷。 —————— 折射星光的小孔,其实还有另外一层作用,那便是充当聚星阁各层间连通的纽带。 结合星光的它,也不仅能制造星相,还能为某些特殊的人带来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发热发亮的希望。 一个小孔的背后,往往有三面以上的镜子环绕。 故而对那些喜欢藏身暗处幕后的人而言,这里的暗室,就是镜像世界的代名词。 大大小小,不同材质的镜子将零碎的画面拼接组合,再通过昔年星野派在世时流传于其内专门搜集情报的隐星部间的一大有效秘法,驱散光明照不见的幽暗,让画面变得无比清晰,犹如身临其境。 比起星野派的其他珍宝与秘术,这种手段其实并无太多秘密性与复杂性可言,无需什么星相大师出面,只消几名在星相一道上浸淫两年左右的普通星相师,便可自然应对。 然而时间一久,终究还是会涉及到有关习惯的问题。 就和夜猫子很少在白天出来晃荡一个道理,酷爱外界阳光和空气的人在这种镜像世界之内,根本待不了多久,更不必说从中提炼价值。 星野派亡,四方离,七宿散,二十八脉更乱。 残脉之中,能做原本隐星部做的事的人,少得可怜。 以岑蚀昴为首的聚星阁,有些幸运,恰有一人可以长期生存在这种镜像世界之内,帮忙的副手可以轮流更换甚至没有,她的位置,始终不变。 却也有些不幸。 只因她也是岑蚀昴的亲传弟子,与毕月离的天赋相差无几,但迄今为止,只能在暗地里施展毕生所学,将她能接触到的江湖风云,统统朝阴暗的水沟里赶去。 而今是午时,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 邺虚灵仍在暗地里做着见不得光的暗事。 相较于以往,唯一显得不同的是,她从镜中画面看到了几人,本身就带着一种希望,本身就透着一道光芒。 踌躇许久,沉思许久。 她一手提笔蘸墨,一手飞快从案牍上堆积如山的书简内找出最干净的一卷,摊开之时却仍是张口做了做吹扫灰尘的动作。 每找到一个值得注意的名字,她便用笔墨在上面轻轻一点,紧接着在右侧翻找画卷比对。 “侯朱颜,素白桐,陈饮墨......” 每念到一个名字,对应的画卷之上都会出现几笔杂乱不堪的墨线,俨然如草上书,符上文。 线虽杂乱,她画的时候却很仔细,只是总有些意犹未尽。 直到她翻到了胡人哥舒夜的画卷。 那一刻,她直接舍去了手中狼毫,亦不用砚内笔墨,将右手小拇指放入口中后不由分说,干脆咬破,血流之际,她面无痛色,一指如梨花暴雨,正中画上哥舒夜的眉心。 “赠你一点朱砂,好看。” 她笑若孩童,罕见明媚片刻。 同样时间,双眼正全神贯注投入面前星相奇观的哥舒夜,眉间却骤然暮气沉沉。 如至鬼门! 第二十八章 荧惑守心 一点朱砂,仿佛成了一线生死。 眉间蠢蠢欲动的暮气,恰如死亡暮鼓敲响前的征兆。 哥舒夜双手再握双刀。 但仍不出鞘,甚至连先前借逆势蓄养刀意的步骤都省去。 操刀者可执笔,杀人者能摘星。 那位不知名长者的口头禅,无形之间,早已成了足以令他受用一生的名言警句。 这与纯粹的功法典籍不同,来源于最真实的人生经历,当经历积攒到一定程度,就如修行途中水到渠成的破境,自然升华,届时便成了修行者的第二修为,阅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易折。 然刀剑不易折。 即便原是破铜烂铁,在被铸造成兵器的那一刻,都会产生蜕变。 匠心转器灵。 灵之所在,心之所向,匠人的阅历成就兵器本身的锋利,配合修行者自身的修为经验,衍生出一个又一个或许不赏心悦目,却定然杀伐果决的绝技。 他不拔刀,因为死气虽然缠身,可那若有若无的鬼门尚无开启的迹象。 提前一瞬挥刀,至少意味着将少斩一道恶鬼。 他觉得划不着。 所以他的手虽然紧握着刀柄,眼睛却很快闭上,将预判危险的权利和本事完全移交到自己的双耳上。 有一刹那,他闭眼的模样真如永夜降临。 —————— “心宿。” 同样闭目,同样调息。 所见所闻,所听所感,却全然不同。 深陷网中的李从珂罕见地主动起来,在介乎于心境与幻境之间的世界游走。 和聚星阁第一层的特性仿佛,这是个既小也大的世界。 小在兜兜转转,始终离不开砖瓦街巷,偶见几缕烟雾升起,也瞧不出寻仙问道的迹象,独剩人间的平常味。 那么大在何处? 李从珂手指心口,如触心宿,只是流窜在方寸间的星元终究还无法代替天上璀璨的星河。 他似乎有些发怔,更有些发空。 哪怕是在虚幻多于实际的世界里,也不愿贸然打扰旁人的他,在一截枯木与一口枯井旁徘徊良久,待得自己实在站得有些累了,才下定决心,坐在了一处靠近枯井的空地之上。 未及少顷,他又打算平躺下去,更加直观地与上方心宿相对。 这种想法却很快消散,存在的时间比昙花一现之景还要短暂。 他远远望见一道身影,负重而行。 但他没能听见以布料与沙石摩擦为主旋律的脚步声。 男孩赤着脚,穿着露出两条胳膊的短衫,并未遭受到来自烈阳的正面曝晒,浑身上下已汗落如雨。 沉甸甸的行囊固然是造成如此情形的源头,可男孩又有什么在夜里负重远行,不畏辛苦的理由? 李从珂明知其人非真,仍是免不了必要一问。 “本酣眠之时,幼生为何独自夜行?”相隔不过丈许之时,李从珂出声。 对方脚步不停,只慢慢发出一阵低沉嗓音。 “精魅鬼怪尚能夜行,血肉活人何不能行?” 颇有道理的一句反问。 然而李从珂没有点头,继而道:“有权利,不代表有理由。” 与他擦肩而过之时,男孩脚步骤停,道:“一个人行使某项权利之前,如果率先考虑的还是对应的正当理由,那最多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权利还不够大。” 李从珂霍然起身。 眼前的削瘦男孩分明比他矮出一头不止,他却没有丝毫高人一等的感觉,尽管他才是这方世界中最富生命气息的存在。 “能否告诉我你背的是什么?” “可以,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从天上看到了什么。” “心宿。” “除此之外呢?” “心宿。” “东方七宿之中,分明不只它。” “心宿。” ...... 男孩不再说话。 蓦地,李从珂也停止了对心宿二字的不断重复。 沉甸甸的行囊滚落在地,发出的声响却出奇轻柔,李从珂微微俯身,仔细凝视,明显更加好奇行囊之内所装究竟何物。 原地驻足片刻,男孩终于决定将这行囊打开,但不是直接解开上面系好的结,而是用自己的指甲捅破中间薄弱的一点,划出一条细小口子,仅供两指探入。 如此一来,李从珂便看不通透,只能静等男孩从行囊中取出东西。 “剑匣?” 兴许是见多了江湖事,在看到男孩两指夹杂的长形木盒之后,李从珂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别无他物,唯有剑匣。 然而四周并无剑气,男孩的神情,也绝然没有半分即将为宝剑开封的激动之色。 眨眼间指尖抚摸木盒不下三遍,男孩略带惋惜地言道:“在很久以前,它的确是个剑匣。” 李从珂凑上前去,问道:“后来怎么就不是了?” 男孩瞥他一眼,道:“多年前亲手被你尘封的东西,而今是否会时常忆起,想要再用?” 李从珂明白男孩的意思,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情必然有忆,可也仅仅是忆,多年前亲手尘封的东西,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把它挖出来再用。” 男孩嘴角浮现微笑,不冷不热,“这世上偏偏有许多万不得已的事情。” “比如?” “你想听?” “闲下来听人讲故事,总归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 “那你最好还是别听了。” “为什么?” “因为我所熟知的几个故事,没有一个能让人觉得享受。” 随着这句话的出口,男孩的笑容已渐渐趋于凝固。 李从珂却没来由地大笑起来:“有位朋友曾经告诉过我,什么故事都要听上一听的人,往往要比挑剔故事的人,更懂得享受人生。他恰恰属于前者,所以时常会笑,无比开朗的笑,哈哈哈哈,就像这样。” “你的模仿......真令人尴尬。” 仿佛早就料到男孩会这么说,李从珂淡淡道:“这恰恰说明我并没有他开朗,所以才需要更多的故事来开解。” 男孩指弹木盒,迸发劲响,“怎么跟以毒攻毒似的。” 李从珂道:“若是体内一点毒素都没有的话,还会有那么多人向往解脱么?” 男孩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这木盒的分量,比它充当剑匣的时候,还要重上几斤几两,知道为什么吗?” 李从珂猜测道:“故事,就在其中?” 男孩伸手将木盒递过,仿佛在说:“一看便知。” 李从珂果真即刻接过木盒,拇指稍微用力,便沿着密封切线将木盒打开,盒中空无一物,独有一字,乃先秦文字所书。 李从珂审视许久,方才依稀辨认其形,轻呼道:“宋。” 彼时,男孩忽然道:“昔年楚惠王灭陈,恰逢荧惑守心之相,宋景公忧之,司星子韦与其三言三对,记否?” 李从珂道:“荧惑守心,大凶之兆,子韦认为有三者可移,一为相,二为民,三为岁,然景公以为君之道皆拒,是为君人言三,荧惑宜动。” 男孩会心一笑,“这就是第一个故事,感觉如何?” 李从珂微愣,疑惑道:“我本就知晓的故事,经你稍稍提点,就成了你的故事?” 男孩神情依旧,慢条斯理道:“正是此理。” 李从珂目光触及行囊,再做推测,“那这里面是否还有许多与它类似的木盒,藏着与这相近的故事?” 男孩想也不想,直言道:“不多了,加上它,拢共才三个。” “区区三个木盒,就让你汗流浃背?” “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觉得不重的话,你可以自己背上试试。” 男孩一脸“挑衅”,知晓这一讯息的李从珂却很快陷入沉默,紧接着又将右手掌放到心口位置。 “真把自己的心口当作天上的心宿了?这两个心,可不一样。” “心不一样,荧惑却是一样的,不然就不会是荧惑守心,而是心守荧惑了。” “你的眼里,不是只有心宿么?就算知晓荧惑的存在,难道还能找到它的位置,移除它带来的灾祸?” “想多了,我没那么冲动,上一个欲以人力强行改变荧惑守心之灾的汉成帝早就暴毙身亡,前车之鉴,我可不想步他的后尘。” 男孩一鼓作气,先后将行囊中仅剩的两个木盒拿出,随即长吁气道:“汉成帝是死的突然,但未必就与荧惑守心有关,毕竟他最后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多少男人渴望的善终呦。” 李从珂玩味道:“你也渴望?” 男孩闻言,神色陡然肃穆,将两个木盒随意扔在一旁,双手合十,于地上打坐,口中急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李从珂玩味之意更重,笑道:“儒家之言,为何要用佛家之势?” 不曾想男孩举例反驳道:“心宿属东官青龙,本该应五行之木,到头来不一样为龙小腹之精,内中有火,外形如狐,全名心月狐?” 李从珂一时语塞,沉思良久,方才自言自语道:“若内中无火,何来荧惑相守?” ...... 境外。 镜外。 哥舒夜眉间暮气仍在,邺虚灵的手指却早已不再流血。 然而这一刻她并未归于平静。 因为就在刚才,对应王轲的画像之上骤然涌现出点点火星,以她预想不到的速度将整幅画的精髓烧毁殆尽,余下的仅有无关紧要的残渣。 而她,手中狼毫还未来得及落下。 第二十九章 虚灵仙客 拿得起笔,却落不下,有很多种缘由。 一幅好画突然被损毁,原因同样不少。 邺虚灵的眼神已从短暂的呆滞变回长久的清醒。 并不敞亮的空间里散发着十分浓厚的刺鼻气味,然而作为最直接的“受害者”,她的鼻子却不会表露什么,有所反应的仍是她那双不大不小的精致黑瞳。 堪比面向生死仇敌的厌恶,注定了她此刻最多只能保持清醒,而不能拥有清净。 随着右手中指与无名指的挪动,那支狼毫不再为几根手指掌控束缚。 小巧玲珑的掌心,握着尾端墨迹未干的笔杆,似乎并没有动用多少气力,但结合她此时的神情,与紧攥着一把锋利匕首,别无差异。 “咳。” 约莫是周围飘散的气味刺激性越来越强,连她也不禁发出一道轻微咳声。 仅仅是个简单的咳嗽罢了,并无他意。 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 奇怪的是,一声过后,那些原本还在画卷残渣上动如萤光的点点火星很快就没了踪影,连那令人厌恶的味道,都有意跟着消散。 邺虚灵指缠青丝。 一缕柔顺直发随着她手指娴熟的动作变得弯曲,稍稍诱导几下,便被牵引到了嘴边。 然后她张口,咬发。 多年促成的习以为常,让她看起来没有一点不自然。 相反,做出这般举动的她,看上去真正具备了此等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婉约气质。 可惜,眼下并无男子在旁欣赏。 仿佛不管在这里摆放多少面镜子,映射多少个画面,到最后能留下的,始终只有她的身影。 吱。 四四方方的木凳发出声响,邺虚灵起身,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经她施展,往往就会带着特别的孤独。 左七步,右七步,上七步,下七步。 她一共走了二十八步。 只不过步伐间的方向相互抵消,让她看起来还是站在原地。 她体内的星元相较于之前却已不大一样。 有灰褐色的气旋以她的双脚为基石,向四周席卷,发出深海漩涡撕扯空间般的怪异声。 镜像还未遭到破坏之时,她已独自矗立在了漩涡最中心。 强大的力量从瘦小的身躯里蔓延出,是件诡异且容易失衡的事情。 她伸展双臂,对着虚无空气展开怀抱时四下溢出的星元却让她轻而易举地掌握了平衡。 如水晶般梦幻的色泽簇拥之下,邺虚灵的黑瞳闪烁的仍是漆黑不见底的幽光。 灰褐色气旋缓缓上升,她的身体渐渐浮空。 原本竭力踮起脚尖,探出手掌也够不着十分之一的最高处镜面就这样与她处在了同一条水平线。 越是漂亮的女子,照镜子时其实就越容易欢喜。 邺虚灵的底子不差,若精心打扮一番,或许与她的师姐毕月离都相去不远。 然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眼中流露出的厌恶情绪似乎比先前突然见证王轲画像的自行焚毁还要强烈许多。 所以镜内镜外四目对视不久,便有一声脆响传出,但见银白色的镜面中间开出一道如蛇裂缝。 邺虚灵瞧见之后,当即脚踏气旋,化风突进,一手探入裂缝之中,长驱直入,待到耳边嗡鸣之声频繁到无以复加,自己去势又散,方才猛然抽回手掌。 是时寒气大作,侵入经脉,哪怕邺虚灵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打个激灵,险些直接从半空中跌落。 缓过神来,星元绕体,冰寒之意有所削减,邺虚灵定睛看去,右手袖袍早已粉碎成末,如白花莲藕般细嫩光滑的手臂同样肿胀不堪,遍布疤痕,其中却无半点寒疮,反而隐隐有烈焰灼烧之感。 “赤星之光映于镜上,经数百载寒冬而火热不绝......古人诚不我欺!” 随手封了几处关键穴道,再从怀中拿出治疗创伤的寻常药膏,剩下的伤势恢复全部交给自己体内星元处理。 邺虚灵的疗伤方式就和她的行事风格一样特别,明明知道那面镜子意味着什么,明明知道镜面的破损很快会自行修复,自己贸然接触后出现的伤势短期内并不会恢复如初,她仍旧执意那么去做。 她仅仅是想认知一个道理,亦或者说想弄清楚一种可能。 当后果显得严重,起因显得轻率,一个举动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疯狂。 大多数人对疯狂的定义是如此。 偶尔她自己都会觉得这样的论断有些道理。 可她偏偏青睐于自己的疯狂,甚至于为其厌恶自己身上的其他。 赤星之光也好,荧惑之心也罢,铭刻在骨子里的疯狂,终究是烧不毁,抹不掉的。 膏药涂抹疤痕,浸透血痂,深深刺痛肌肤的那一刻,她在笑。 而被她亲手种下一点朱砂,延伸至一线生死的胡人哥舒夜,终于悍然拔刀! ......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特殊时节的江南晚景出现在河朔之地,那股深沉的孤寂悲凉,竟不减反增。 再过不久,便至年关。 燕雀尚有归巢时,在外久经波折的人又岂能没有归心? 所以早在一月以前,船家与车夫的生意开始变得特别的好。 有时候分明只是一艘适合承载三至四人的小船,刚刚靠岸停歇,不待船夫扯开嗓子使劲吆喝几声,便有十几人争先恐后地抢着上船。 几番拥挤拼斗之后,七八人成功胜出,各自保持着稳定性极强的姿势蜷缩在小船的某个角落,随即目标高度一致,齐刷刷面带微笑地看着船家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另外几人赶走。 向往而又迷惘的回乡路,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那些身份特殊,责任重大,有归心而无归途的人,其实也有属于自己的乐趣,当然,多半是苦中作乐。 踏!踏!踏! 整齐到毫无乐感可言,仅有压抑沉闷的威势的步伐声,不时在斜阳洒落的古道上肆虐。 中途没有马鸣。 因为这是一支彻头彻尾的步兵。 密集如鱼鳞的黑色重铠守护着他们的胸膛心脏,却也锁住了他们年少时一度引以为傲的自由奔放。 现在,他们是一个军队,一个整体。 在没有接到折返的命令之前,始终活跃在他们脑海中的仅有两个理念,那便是时刻关注幽州方面的动向,并随时镇压一切带有危险性的异动。 今日的斜阳并不像血。 它红得很是内敛,很难让人联想到记忆中的艳丽晚霞。 甚至,连那把生锈了的刀都不如。 离这古道不远的一处村落之所以被称为孤村,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么残破,居民有多么稀少,而是住在那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常人难以容忍的怪癖。 那把刀的主人就是其一。 中等身材,平庸样貌,天生独眼,从漠北而来,是名刀法不精的三流刀客。 多年前,探子就已将有关他的来历讯息打听得一清二楚,并和其他人连在一起,编纂成册,送往三晋。 多年后,他也几乎没有多少异样变化。 只是随正常人一样渐渐老去,靠着不精的刀法四处游猎,偶尔顶替一下杀鸡宰牛的屠夫,维持生计。 他惯用的那柄长刀同样未变,除却刀身上偏赤色的斑驳锈迹,其余一片漆黑。 不起眼的人,不起眼的刀,此时此刻,倒成了方圆十里内最像天上晚霞的存在。 就连统御这支千人步兵的统领史铭飞都觉得太过巧合,惹人发笑。 然而当军队沿着古道,如往常行进到一座可谓四面皆空的索桥时,史铭飞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天生独眼,后来腿脚又有些不便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已绕到了他们的前头,带着他那柄没有刀鞘,终日将赤色锈迹暴露在外的黑色长刀,一并守在索桥口。 由始至终,男人都背对着整支军队,不曾回头。 显而易见,男人等的不是他们,自然更不可能对他们进行阻拦。 念及至此,史铭飞稍稍觉得合乎情理,但还未来得及以统领身份呵斥男人即刻离开,他的视野之内又多了一道身影。 玉仙客白裙染血,俏脸含煞,手持琼花剑,登上索桥,对前方密集黑甲军士匆匆一瞥过后,目光便锁定了对面手握长刀的中年男人。 对于修行有成的武修而言,在相隔百丈长的索桥上与人搭话,并非难事。 她只是太过疲倦,倦到不想说话,更不想在被自己视为将死之人的中年男子身上浪费唇舌。 由川蜀入河陇,生死之间,雁返刀与蔷薇刺必然沾染了诸多鲜血。 她手中的琼花剑又何曾少过? 像对面中年男人这等平常毫不起眼,流于市井,一朝突然动起手来俨然杀人行家者,她已见过太多。 既已司空见惯,自然波澜不惊。 在史铭飞等人还不曾获知她的身份和来意时,她的人已随手中剑疾飞而出。 顿时气流激荡,一招之间雨雾忽生,进而凝为冰层。 剑气暴涨之时,冰层内朵朵白花盛开,不过数息,却又碎如乱琼,变为数百冰锥,向中年男人周身各处要穴猛刺而去! 此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之式,男人却只做了个横刀于胸的简单姿势,便使得众多冰锥皆在他面前咫尺处悬停,紧接着如遭狂风摧折,统统炸裂为齑粉! 但不等他继续叠加内劲,提炼真气,运入刀身,玉仙客后招已至,正是其成名一剑,玉树凌空。 第三十章 同归 所谓玉树凌空,并非真的将一大块白玉削成树木形状,再以剑气充当各处枝条,蔓延纵横,气势凌人,锋芒无可阻挡。 古树之所以能参天,除却其本身的顽强韧性之外,悠悠岁月的滋养与磨砺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玉仙客正值桃李年华,与燕蔷薇相仿,经验见识虽要比后者高出不少,可比起历经百年世事沉浮的老江湖,差距仍如鸿沟。 树之寿命犹在人之上,那供其成长的悠悠岁月,具体意味着什么,包括了多少,无疑是玉仙客终日思索却还领会不到的。 领会不了其意,自然动用不了其道,更加施展不了其招。 作为她成名一剑的玉树凌空,实则与树的关联并不大。 之所以在为招式取名的时候冠上“树”字,无非是因为她施展此剑招时,真气流动交换,四周会出现诸多色泽不一,大大小小的同心环纹,与树的年轮格外相似。 望其轮知其年。 知其年斩其念。 本凌空突刺的一剑,因为玉仙客的轻灵身法,在即将没入中年男人的气海穴前的刹那,陡然改变轨迹,如荡秋千一般在空中划出硕大弧度。 男人反应迅速,临时做出预判,横于胸前的黑刀随着手腕急速抖动,就要以一记虚向侧劈贴向后背,不料玉仙客速度更快,剑式再变,无任何花哨虚招,锋芒自上而下,直接锁定了男人的天灵盖,有贯穿之势! 彼时剑还未至,气已先削断男人顶上数十根黑白相间的头发。 但未来得及一举克敌,那柄染着赤色锈迹的黑刀便以“苏秦背剑式”斜向而上。 刀剑相对,恰如针尖碰麦芒。 火花激射之际,周围气层塌陷,若有水流迸发,将两人身躯震得分离。 自索桥口向后连退八步,男人以刀插地,稳住身形,只觉胸中闷声如雷,虎口亦是发麻。 “多年封刀,一朝用刀,果然免不了有些生疏。” 男人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微弱嗓音自言自语,随即颇为自嘲地笑了笑,心中却无半分退意。 对面的玉仙客同样如此,虽因为身体轻盈的缘故险些被那股冲击力量震飞回原位,途中却强行下坠,直接踩碎了索桥中间一块宽厚木板,又趁其彻底坍塌前的一瞬借力弹起,双腿分开,横架于左右铁索之上。 不顾风雅,只顾杀机。 其只进不退之意显而易见。 “这还是那个瞎眼男人吗?修为武功竟如此了得!”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此人藏拙至今,一朝暴露,必是接到了某项命令,依我看,八成是幽州那几位闲不住了。咱们如果处理不当,来日就不是今天的一刀一剑之争,而是一城一地之战!” “统领,此间消息得尽快传到三晋才是。” “传信不急,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有搞清楚,统领,还是您先下令弟兄们擒下那男人才是。” 史铭飞右手按住腰间佩剑,听着身边几位副手的交谈声,心中暗自权衡,忽而环顾左右言道:“幽州边境,可不只有我晋军,若此人真是为那几位卖命,我们将他擒下,安排什么理由才算合适?这可是个难题,一旦解的方法错了,幽州军借势兴兵犯晋,就成了我们的罪过了。” 四下陷入沉默之时,史铭飞回头朝后方诸多甲士一望,突然两眼放光,指着第五排一名低头装作瞌睡的黑甲军士道:“你,新野狗,出列。对,没错,说的就是你,别看了。” “呃......统领,容小卒解释一下,我姓新,名野狼,字天狗,不叫新野狗,您看是不是纠正一下。” “纠正个屁!再拖拖拉拉,算你违抗军令,军法处置!” “别别别......” 新野狼再不敢有丝毫怠慢,扶着头盔,穿过人群,一路小跑而来,却还是挨了史铭飞一记窝心拳,所幸只是象征性的比划。 “野狗啊,虽然你自称小卒,但在我看来你的本事并不小,有没有兴趣帮我个忙?事成之后,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你要什么尽管说,如何?” “呦呵呦呵,统领您跟我这么客气干嘛,这些年要不是您的照拂,小卒哪能活到现在?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我新野狼都去!” 史铭飞笑了笑,扶着新野狼的肩膀,带他朝索桥方向望去,“那个瞎眼男人还有印象吧,人家现在摇身一变,成武林高手了,心不心动?想不想学?” 新野狼狠狠咽了口唾沫,“统领难道是打算给小卒派发一个拜师的艰巨任务?” 史铭飞道:“你自己都说是艰巨任务了,身为统领,不到万不得已,岂能让你以身犯险?我打算派发给你的任务,比这简单多了,和那瞎眼男人动手的漂亮姑娘瞧见了吧,心不心动?想不想要?” 新野狼揉揉眼睛道:“跟天仙似的姑娘谁不想要,关键人家这么厉害,我降不住啊!英雄救美的戏码就更甭提了。” 史铭飞道:“刀剑相争,自有胜负,她不需要你来救,你也不需要去救她,你要做的,就是上前问清楚她的身份来历。” “啥?”新野狼瞪大眼珠,“统领,刀剑无眼,死伤难免,沙场冲锋倒还罢了,我死也死个光荣,没准儿还能拉几个垫背,可这江湖高手的对决,我一股脑地栽进去,不就是自寻死路,没有意义的牺牲吗?” 周围人正待劝说,史铭飞一人已率先朗声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新野狼摇摇头:“不太懂。” 史铭飞道:“那我就说个你懂的,我问你,一瞬间跌入江湖的英雄,一辈子埋于沙场的枯骨,想当那个?” 新野狼默然咬了咬牙,仿佛洞悉了史铭飞的真正意图。 “统领,此事不管成功与否,我都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史铭飞紧密注视着他,道:“你说。” 新野狼道:“如果有一天我没有精力踏上回乡途的话,替我向雁门的亲人捎一封信,说我在外面过得很好,当了大将军,为天下苍生奔波,等到时局大定,百姓安居乐业时,我会回来看他们。” 史铭飞心中微震,很快点了点头。 他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另外,还有一件事,是此事成功后,想请统领帮我做的。”顿了顿,新野狼又道。 史铭飞示意他说下去。 新野狼于是继续道:“以前就听说史先锋家中藏有一面大旗,上书九府都督四字,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史敬思将军而造,我想亲眼一观,看看家乡杰出人物的风采。” 史铭飞踌躇片刻,接着仍是点头。 以他与史建瑭的关系,要办到这件事,的确不难。 关键在于新野狼能否完成他的“重托”。 —————— 一开始便不打算只分高下,还要决定生死的战斗,到达白热化的阶段,总要比寻常的技艺切磋快上许多。 玉仙客来的时候衣裙染血,而今依旧染血。 但已不仅仅是她的血,还有中年男人的血。 究竟要何其刚猛的手段才能在剑锋刺中对方的一刹那,舍弃天寒地冻的凝结,直接让对方血流如注,以箭矢的形态激射而出,溅洒到自己的身上。 在来到这座索桥之前,玉仙客本也是不知道的。 她用的是琼花剑,每一招每一式所力求的当是轻快迅疾,用超越寻常人寻常剑十倍不止的速度构成准度,进而耗费最短的时间结束战局。 狠辣,暴戾,摧人心前先摧其骨,通过战斗向对手施虐的方式,是她一向所不推崇的。 她今天却破了例。 独行千里,一路仗剑杀来,中途积攒的怨气与戾气本就不是两人同乘一辆马车,沿途虽逢生死险境也能并肩作战,同进同退能比拟的。 她先前之所以能够克制自己的怨气和戾气,不是因为自己的心境已足以媲美当世宗师人物上善若水的地步,而是她信赖自己的人与剑,有把握凭借自己最擅长最习惯的方式将对手击溃甚至击杀! 天生独眼的男人,锈迹斑驳的黑刀,未能摧毁她的自信,却凭借着宁死不退的果敢坚持,将她原有的把握引向了一个陌生且极端的深渊。 不过盏茶时光,这座长达百丈的索桥就变得支离破碎。 充当桥面的木板早已没了一块完整。 就连缠绕在周围的铁索看上去也不再坚不可破,放眼望去,尽是被刀剑锐气切割后产生的划痕。 一手扶着左侧铁索,一手紧握刀柄的中年男人浑身淌血,衣衫碎了大半。 颇像古铜色的肌肤暴露在外,作为紧绷的筋骨血肉最后一层贴身防护,并未给他炼体武修该具备的强悍,反而让此时的他更像是强弩之末。 玉仙客同样有伤在身,这毋庸置疑。 可他并不知道她的伤势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比他重,比他轻? 还是说像她这样的人,从来就不在乎什么伤势的轻重,只关心剑上血的多少。 男人咳中带血,目光深沉如昨,再度将黑刀横于胸前,当瞧得玉仙客以剑为桥,双脚踏剑,双手结印之后,竟以口含刀,顺势将刀身未干血液吮吸得一干二净! “终于有点漠北哥舒氏的风范了。” 玉仙客朱唇微启时所说的话他听不清。 但他大致可以猜到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哥舒。 凋零至今的古老姓氏,中原大地应该无几人记得它存在的意义了吧。 也只有当提到与中原民风格格不入的漠北时,那些奔走天涯的江湖人,偶尔会拾起有关它的一点碎片,用自己的方式拼接,解读。 随着拼接的展开,解读的深入,就迎来了刀剑相向,生死相决。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一如当世,一如此刻。 名为哥舒贪,实则异常容易满足的中年男人颤动着,用冷如冰霜的右臂将口中黑刀取下,接着使劲舔了舔嘴唇,仿佛还在回味血的味道。 多年封刀出现的生疏,自他流血饮血之后,荡然无存。 昔年在大漠中随师父学刀的点点滴滴,似也历历在目。 刀法不精,刀道不深。 师父对他评价如此,旁人对他评价也如此。 年轻时倒很不服气,想着有朝一日击败江湖上某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让他们刮目相看,现在么,既无棱角,也无雄心了。 但他并非一无所有。 他的刀也非一无是处。 即便眼下体内真气已所剩无几,他仍旧不觉得自己破不了玉仙客的成名一剑,玉树凌空。 新野狼至桥口,哥舒贪正出刀。 既是他此生最后一刀,也是他此生最强一刀。 如他心意,名为同归! 第三十一章 风满楼 流云翻涌。 若群山浮动。 一点赤芒乍现。 贯穿天地,分割黑白。 它所要影响和覆盖的并不止气流,还有气运。 千年前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赤帝子杀白帝子传说,用的便是这个道理,且足足影响了天下格局数百载。 虽说那个王朝最后也未能摆脱覆亡的命运,可它毕竟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屹立在天地间许久,背后世人铭记甚至缅怀。 哥舒贪使出同归一刀的时候,也像个真正的强者,只是局限性太大,既左右不了王朝兴衰,亦控制不了传说走向。 他的刀,覆盖的气流不超越方圆五里。 影响的气运,连他在内,也不过寥寥几人。 玉仙客首当其冲。 最先损毁到无可修复的却是承载着两人重量的百丈索桥。 拆一座桥,耗费的时间本就要比建一座桥少上许多。 而当拆桥者的心意是赴死而非求生时,这个短暂的过程无疑会再度加速。 快到连一瞬间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 漠北特有的风沙,似乎穿越了时空,突然却自然地来到了此地。 新野狼本能闭眼的时候,险些窒息。 还是他脚底不慎一滑,被忽然掀起的狂风扫飞数丈之远,才勉强得以喘息。 与性命相比,被吹走的头盔以及身体上传来的阵阵痛楚,显然都不算是什么。 更何况一物失一物得,当他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风沙已然渐渐平息,并且风沙兴起的源头之一,正横躺在他视野能及之地。 他缓缓地爬起,没有抖落身上风沙,径直朝那柄刀摸去。 朴实无华的刀身,在赤色锈迹化为赤光,随着哥舒贪同归一刀泯灭之后,就已完全变为漆黑之色。 加上它较为沉重的分量,握着它,仿佛与捧着一堆黑炭无异。 但新野狼握住后便不想放手。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理维持着他与它的联系。 独有一丝莫名的感觉,那便是来日沙场陷入绝境时,他若还握着这柄刀,将极有可能多杀几名敌人。 对于一个离乡许久,生死不由己定的年轻军士而言,这其实算是个不错的恩赐。 哪怕它透着虚无缥缈。 “看来,那面九府都督旗,我是见不到了。” 不喜不悲地一笑,新野狼以暂时失去锋芒的刀刃为支点,望向前方再无路可通的悬崖峭壁,慢慢直立。 “罢了,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只是可惜了那位天仙似的姑娘。” 即便原本素不相识,看到漂亮女子受苦落难,大多数男人都会有种近乎本能的怜惜。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至少,当他刚刚准备转身,就被一抹凌厉剑锋抵住咽喉的那一刻,在他脸上和心上表现得最为强烈的是恐惧。 “何......何方高人?” “刚才不还说我是天仙似的姑娘吗?怎么,等到亲眼看清楚过后,又觉得我是魔鬼了?” “啊?是......是你啊......等等,不对劲哇,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跌到悬崖底,尸骨无存了......” “嗯?” 不知是剑锋距离自己的咽喉太近,还是对方突然流露的眼神太过令人胆战心惊,新野狼连忙改口道:“呸呸呸!香消玉殒才对吧。” 玉仙客冷笑道:“他想要一刀同归,我可不愿一剑于尽,怪只怪他本事虽不小,一开始却不能全部发挥,等到状态渐佳,又因为先前贪生的念头,错过了发动最强一刀的绝佳时机。” 新野狼冷汗直流,低声道:“姑娘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懂你怎么上来的,并且为什么要用剑指着我?我与姑娘可是无怨无仇啊!” 玉仙客道:“他与我本也无怨无仇,不还是奉命前来拦我杀我?” 新野狼急眼道:“我跟那独眼男可不是一路人,姑娘莫要误会!” 玉仙客淡淡问道:“那你是什么人?” 新野狼这才拍拍身上沙土,指着黑甲道:“我乃九府都督史敬思之子史建瑭的族弟史铭飞......咳咳,那啥,麾下的一名小卒。” 闻言,玉仙客心中已暗自思量,不过表面气势仍然不松,故作狠色,“既然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小卒,那么杀不杀你,对晋军而言似乎都无关紧要。” 新野狼高声道:“有紧要!有紧要!我上有六十老母,下有未婚之妻,又戍守边关,责任重大,姑娘为了一时爽快杀我,于心何安?!” 见玉仙客手中琼花剑还不放下,以史铭飞为首的千人步兵渐渐逼近,新野狼旋即又鼓足气道:“取我一人的性命容易,可姑娘方才历经一场大战,伤势未愈,纵然武功盖世,面对我军包围,也将独木难支!” “果然越是生死关头,越能体现一个人的潜力,要换成以前啊,你小子还说不出这点成语。” 史铭飞率军提剑而来,语中虽有笑意,玉仙客隐隐间仍能感受到那股驰骋疆场的铁血气概。 “不愧是与白袍史敬思同族的人,比这中看不中用的小卒有本事多了。” 玉仙客言中不难听出夸赞之意,剑刃所向却未改丝毫,只是脚步轻挪,绕至新野狼身后,改为反手持剑,作横割咽喉状。 史铭飞道:“姑娘这是何意?打算用这种方式对我进行要挟,好求一个全身而退么?若只是如此的话,大可不必妄动干戈。” 玉仙客道:“我若想退,你拦不住,我擒下他,也不是为了什么要挟,而是给你时间审时度势,帮我办一件对你和史建瑭,还有三晋都有利的事。” 史铭飞双臂环抱,“噢?那便请姑娘细说,我与诸兄弟洗耳恭听。” 玉仙客却不打算详说,只对史铭飞道:“替我准备一匹快马,一件信物,一份地图,帮我见一人。” “何人?” “晋王世子,李存勖。” 史铭飞神情骤然严肃。 千人步军亦严阵以待。 ——————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本是个不太吉利的话,意味着将有不好的大事发生。 然而坐落在晋阳城城北的一间戏楼,名字取了这句话的后三字,生意却异常兴隆,可谓占尽了吉运。 风满楼开门迎客,召伶人登台献唱的时候一向不早,闭馆谢客的时辰通常也不晚。 故而才子佳人向往的夜夜笙歌,这里大多时候是没有的。 就算偶尔破例,也不会是因为观众数量太多,热情太过高涨。 寂寞不自眠的夜晚,伴着男女乐官,老少伶人吟诗填词,编曲排戏的除却随灯火摇曳的影子外,往往仅有一人。 兼任常客与贵客两种身份的那人在那时会坐在末排右数的第五个位置。 若是周围气氛变化符合他的心意,他还将戴上白天鲜少外露的银白色面具,遮住双眼之外脸上所有的部分,把说话的语调改成戏腔,低声浅唱。 当侍女端茶走近时,他也不会刻意收敛,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风满楼的奉茶侍女并非固定,而是一时辰一换,有时刚刚下台,妆容未谢,或是也带着特殊面具,就容易造成一种从不重复的新鲜感。 然而事实上,每个曾接近过他,听过他唱腔的侍女都有个共同点。 那便是一致认为他在戏曲上的造诣足可登台,却不可能真的登台献唱。 月光之下,又至良辰。 湛蓝色的帘布,时收时放,时合时掩,配合绚丽灯火,水彩泼墨,愈发像是一方明暗不定的星空。 仍坐在末排右数第五座,以银白面具覆脸的男子既无赏月之心,也无观星之情。 在伶人的编排中听戏,于自己的回想中唱戏。 一如往昔,今夜,这又是他最大的乐趣。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缓缓从口出,亦诗亦戏。 唱腔罢,然心思不止。 闭目间如有空谷回声。 沉吟许久,他索性睁开眼,静待其声渐渐淡去,抿一口茶平复心境。 只不过茶来时人也至,并且还是一道他不好刻意疏远的身影。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茶是好茶,上等的普洱,生津止渴,暖胃润心。 他喝下第一口后却喝不下第二口,因为他实在不觉得方才耳中所听像是对方的临时创作。 一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已是哀中绝句,悲切之深,伤人无限,难以续接。 她非但以“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提出疑问,还借用昔年的南朝故事自己给出答案,且尾句自成一画,悲凉中引人深思。 这当真是戏子伶人所能考虑到的? “冷蝶,你方才吟唱的那四句是何人所作?曲系何人所谱?” 随手将茶壶放到旁边的一处空位,他仔细凝视着身旁这位名字异常顺口动听,却总喜浓妆艳抹,不喜清水芙蓉的高挑女子。 由戏腔到正经交流的瞬间转变,冷蝶习以为常,倒也不觉得突兀,但当她的眼神正面迎向他投来的目光时,无形之中似乎总有种三山五岳悬于顶的压力。 所幸他懂得收敛,她懂得克制。 “公子所唱之句,出自当朝御史中丞高蟾所作《金陵晚望》,妾身所唱之句,亦出自某位富有诗才的官员之手,其人姓韦名庄,乃文昌右相韦待价七世孙,现居蜀中,公子素爱蜀戏,倒是可以择一日亲往,听戏交友,一举两得。至于作曲者,近在眼前,公子有何指教,大可直说,不必行远。” “指教谈不上,佳句配好曲,一如美人配英雄。倒是那韦庄和冠天下的蜀戏,有空是得去会会。” 思绪稍安,心神渐定,他再度捧起茶壶,却还是未能即刻饮下第二口。 因为在这片刻,他突然又念及了一事,想到了一人。 第三十二章 莫不如是 离了风满楼,往南行两三里,遇一拐角处,右转乃风月之所,左转,即觅得一长街。 街名雨花,是个不错的名字,颇具风雅。 然而相较于风满楼的“引经据典”,雨花街之名的来历并无具体出处,曾一度讲不清,梳不尽。 直到数年前这条长街里最著名的青柳斋换了个姓花的新主人,对面相隔不远处的巷口来了个常常就地布局的雨姓书生,雨花之名,人们便渐渐觉得名副其实,冥冥中早有注定。 晨光熹微,行者正少。 比往昔提早一个时辰离开风满楼的他,却已在雨花街上走了数百步,听过鸡鸣,闻过童声,有时不经意一瞥,还恰好透过某扇未紧闭的窗门,看见由微转盛的灶火。 他还未用过早饭,但空腹行走,并无丝毫饿感。 兴许是曾被誉为李唐兴龙之地的晋阳城里弥漫着的气息一向新鲜,一向充足。 待得久了,走一段路,都如同仙人饮风食露。 很大胆的假设。 他今日宁愿不安睡,宁愿不进食,也要趁早赶到巷口,与雨姓书生见上一面,说几句话,甚至下几步棋的理由,却无半点牵强可言。 —————— 一张连刻画纵横十九道的线条都显示不清的粗糙木盘。 两盒盛放在圆钵中的异色石子。 这便是雨姓书生施展经纬之道的棋中天地。 但自他来到这方巷口,就地布局,轻取钱财的第一天起,他便只口中落子,从不手上提子。 往前出于兴趣爱好或存心接济,来与他下上几盘的人,大多以为这是他身患眼疾,不便在棋盘上找准位置所致。 可随着雨姓书生在巷口待得越久,名声在雨花街中愈盛,他们都渐渐否定了自己以往的看法。 只因他下的是从不拖延的盲棋。 常流连于戏楼的人今天尚来得格外早。 始终沉浸黑白道的人更不会晚。 所以当摘下银白面具,身材挺秀如柏杨,穿着墨蓝袍服的羽冠公子来到这四季通风的巷口时,雨姓书生已然盘膝坐下,摆好棋盘。 “你也刚到?” “不是,约比你早到了半个时辰。” “那为何你的棋盘上连一子都没有?” “我患有眼疾,下的是盲棋,脑中自有棋子棋盘,本就不需要刻意摆子,目前为止,今天还无人与我对弈,帮忙的人都没了,真要多出一星半子,反而是人间怪事。” “现在有了。” “别这么冲动,今天不是你在棋盘上驰骋纵横的好时刻,强行落子对弈,只会输的。” “赢了分毫不取,输了钱财照付,这不该是你最喜闻乐见的事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几日不见,你已修身养性,成了君子?” “那倒没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雨姓书生话音稍顿,动动手指,羽冠公子目光移去,他正好找准位置,指向了自己右侧,也就是这处巷口里最坚硬的一堵墙。 “别看它结构紧密,长得结实,我每天在这里与人下棋,稍稍疲倦靠着它歇息的时候都在担忧,生怕它突然垮塌,砸到我的头。” 羽冠公子起身抚墙,接着使劲敲了几下,似笑非笑道:“用我的话说,你这叫未雨绸缪,可换成你们读书人的口吻,八成就是杞人忧天了。” “别把我算在内,我连半个读书人都算不上,之所以被人雨书生雨书生的叫,完全是因为我生得文弱。弱者常慕强,故而说句心里话,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当然,时间一久,不喜欢也得习惯。” “听君一言,若有所悟,雨书生这三个字,我以后怕是叫不出口了。还不打算透露下自己的真名?再拖下去,往后见面,我只好跟你用眼神打招呼了,能否感受得到是你的事。” “且拆一字,唤雨生即可,至于名讳,少用自然淡忘。相识数载,你知我姓雨,我知你姓李,其余无甚了解,不也相处至今,见如故交。” 羽冠公子轻笑一声,伸手在他眼前连连比划几下,“雨生,你这并非见如故交,而是不见如故啊!” 雨生面如常态,道:“不见便不见,总有个好的念想。” “真不想有天睁开眼,看看外面的精彩?” 或许羽冠公子只是随口一语,可闻言后雨生真的沉思许久,极为认真道:“从未见过光明,便可以忍受无边的黑暗,从未领略精彩,便可以甘于无限的平凡。如果睁开眼意味着得到一瞬的满足,永恒的失去,那我宁可一直带着疾病,终日守着残缺,做个只会下棋也只能下棋的瞎子。” 羽冠公子默然半晌,随即涩声道:“这就是你的道?” 雨生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摊开双手掌心,念道:“要下雨了。” 羽冠公子望着他,没有惊异,只是平静问道:“你怕?” 雨生笑道:“姓雨的人怎会怕雨?” 羽冠公子道:“青柳斋的现主人姓花,却从不养花。” 雨生道:“他不养花,想来不是因为怕或厌恶,而是不想让花香招来太多的蜂蝶。” 啪嗒一声,棋盘上骤然多了一子。 正是羽冠公子所为,便见他以指推石,遍经纵横,却不落定,还在思考,还在等待。 “即便你睁不开眼,在我看来,你所会的,所能做的,都不止下棋这一件事。” 雨生并不急着否认,缓缓道:“但这毕竟是我的本行。” “既然是老本行,不妨猜猜我这一子将落在何处?” “你心里想的是何处,就落在何处,问旁人作甚?难道我的猜测能改变你的心意?” “哈哈!果然世间棋士多诡手。” 羽冠公子爽朗一笑,落子后起身便走。 雨生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听声辨位,推算着羽冠公子已朝青柳斋的方向走去,渐行渐远。 适时空中真有雨丝降下。 他一指点出,不为接雨,只为推波助澜,让它正好落在羽冠公子下的那一子上。 脆响如竹笋开时,他自问自答。 “天地大同?天地不同。” ...... 青柳斋,亦是清流斋。 上至主,下至仆,无一人吃荤,无一人饮酒。 纵是在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男女情事,从青柳斋中传出的,也没有几起。 故而即便晋阳人十有七八都听说过这里的新主人花无常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儒风才气兼于一身,也没有几家通过女色去进行结交,自不必说更深层次的结亲。 他昨晚在风满楼喝到的是普洱茶。 而今在青柳斋闻到的茶香仍然出自普洱。 但环境已不一样,人,更不一样。 对花无常有些了解,打过几次交道的人,大多将花无常称作青柳公。 公为尊称,青柳乃美誉,连在一起,的确是个不错的称呼。 与花无常相识至今,他却未称呼过对方一次青柳公,无论陌生还是熟稔,他对花无常的称呼始终都是另外三个字,花老板。 花老板今日穿的当真是一身碎花绸缎,就连束着发髻的高冠都像用片片花瓣拼凑而成。 之所以嗅不到明显的花香,还是因为这间屋子里的茶味太过浓重。 寻常的一次呼气,都如同随着茶叶在温水中沉沉浮浮。 这些年花无常接管青柳斋,势力增长如何不为外界熟知,包括他也是一知半解,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有关茶艺,花无常的提升无疑属于质的飞跃。 被动品茶,主动烹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生境界。 “寒冬时节,花老板依旧满面春风,且将心思转到了十分耗费耐心的茶艺上,一月未来,花老板的生意想必比我预想中的还要顺风顺水。” “这一月,是少了很多坎坷,不过生意毕竟是生意,今时顺利,不代表明日也将接着顺利,保不齐哪天就在阴沟里翻了船,到时候折本受苦的滋味,还得我这个生意人自己尝。” “有本可折,有苦可尝,便意味还是活着的赢家,比起熬不过寒冬的灾民,输得一败涂地的赌鬼,好了太多。” “怕只怕苦尽不甘来,折本不复回。浩浩天下,芸芸众生,谁都有一夕间散尽千金的本事,只可惜能清楚认识到天生我材将尽何用的人,万不存一。” “晋地无江湖,除却军方,青柳斋已是这片肥沃上最大的势力,花老板之材将尽何用,连我这个外人,都能瞧出三分,剩下的七分难道还不够你藏锋守拙,审时度势,及时兴云布雨么?” 花无常笑了笑,竟停饮热茶,起身环顾四周,言行举止耐人寻味。 “青柳斋七七四十九室,八八六十四阁,一年之中,你见到了多少?” 他轻抚头上羽冠,认真想了想,道:“四十二室,五十九阁。” 花无常微微颔首,又道:“余下的七室五阁代表什么,你应该清楚。” 见他点头,并不否认,花无常继而道:“聪明人不做糊涂事,圣贤书不记无名者。既然清楚,应知我待阁下如手足,推心置腹,事到如今,再以外人自居,便是一等一的不妥,花某所言可如是?世子殿下。” 两两相望。 四目凝视。 羽冠公子抬首,想起了去年初雪时风满楼内上演的一出戏,名为《莫如是》,常有男子扮女声,稚童绣彩衣,通过戏台做了他们在生活中最不可能做的事。 不过最后青草萋萋,杨柳依依,也无琴瑟和鸣,仅有一句收尾。 他开口,低引戏腔: “莫不......如是!” 第三十三章 单影 并非所有取名风雅的地方都有对应的绝美景致。 莫说眼下是冬日,就算在生机盎然的春季,青柳斋内也不见得真有碧青柳树,谐音的清流,亦多见于人。 倒是那以玄奇吸睛,名中无半分出尘之感的聚星阁,此时非但有片片绿柳于院中对抗秋冬所带来的凋零枯黄,地下水脉还可堪比清冽溪池。 有些违反自然之道。 可最初的星相师之所以观星算星,甚至如传说中描述的那般摘星,本就不是为了屈从于自然。 这一点,其实与某些总想逆天改命的武修异曲同工。 至于后来出现真气与星元之别,完全是因为他们中大多数人对所处的时代产生了偏激的认知,走上分歧道,便不再回头。 仅剩的极少数,要么干脆被遗忘,要么成为史书上最不起眼的一笔陪衬,彰显部分因为分歧攀升到人生极致者的伟大。 是非功过,爱恨痴狂,尽付匆匆。 宛若许多年前就被提出的“大同”之说,从“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始终有因无果。 就地布局,但从不提子的雨生用“天地不同”四字暂时了结了自己的疑问。 多年前乃是一名正经儒生的花无常此刻却既不想问,也不想答。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好,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坏。 好在至多被人骂作奸诈刻薄,不会被人扣上穷酸迂腐的大帽子。 坏则坏在生意做得越大越久,距离自己的本心和初衷就越来越远。 譬如此刻,他喝着茶,静下来的心与脑,所猜所想,都与孔孟无半分干系。 方才低引戏腔的羽冠公子,花无常口中的世子殿下,反而开始兴致勃勃,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花老板可谓三者皆备。既然如此,我也无需拐弯抹角,你说你待我为手足,推心置腹,却不知这是因为你我志趣相投,道合一处,还是你老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花无常放下茶杯,低头轻抚掌心,将其上正在慢慢蜕去的皮一点一点剥掉,随即又用指甲尖端沿着掌纹横钩竖划。 他知道此刻李存勖正在细心留意的他的一举一动,可他还是不愿就此突然中止手上的小动作,甚至连装模作样抬头对视都懒得去做。 “早与晚,世子以为有何分别?” “我可不擅长用具体言语描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李存勖微微一笑,左手拇指于桌上轻抹,将方才举杯饮茶时故意溅出的一点茶水抹去。 敲到好处的力道加上对时间的精准把握,在他笑容徐徐绽放的那一刻,让他瞧上去分外平易近人,既无公子之架,也无世子之威,可谓柔和若春风。 花无常的脸色却不觉变了变,昔年作为儒生的细致,如今身为生意人的敏感,让他本能地去猜想李存勖这一“简单”动作下的“深意”。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并非时刻都遵循着固定章法。 恰如一力降十会,一剑破万法。 花无常的猜想刚刚开始就已结束,只源于一声破风劲响。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神似,神似!” 望着忽然隔空破裂的白瓷茶杯,李存勖微笑转大笑,落在花无常耳畔,阵阵刺耳。 “世子殿下,是打算凭一己之力为花某表演一场身临其境的琵琶行么?”花无常两指夹起一块碎瓷片,如此问道。 李存勖道:“此等忧思伤怀之作,通篇上演,不合时宜。” 花无常自语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李存勖伸手从头上高冠后侧折下一羽,亦灰亦白,托于掌心之中,示于花无常眼前,“可我要你见的是它。” 花无常凝视许久,紧皱眉头道:“羽,不祥之名。” 李存勖问道:“花老板因何如此认为?” 花无常道:“一羽兴楚,一羽旺蜀,在世时皆万人敌,掌天地之机,可结局如何,世子通晓兵法,观测古今,想必比我还要清楚许多。” 李存勖立时领会其意,却道:“可若无羽,那天地之机又将落入谁人之手?” 花无常忽而直视其目中锋芒,笑道:“世子未王,就已心存天地,他年成就必然还在晋王之上!” 李存勖不置可否,只念道:“诛心。” 花无常道:“诛心之句,常乃直言,倒是那诛心的手段,最是杀人的利器。” 李存勖眼神泛幽,“十大门派之一的杀人庄,最擅诛心,近些年却平静了许多。” 花无常怪笑道:“表面而已。” 李存勖咦了一声,“听花老板言下之意,你已知道其中内情了。” “知道的不多,只是说来凑巧,就在世子到访前不久,杀人庄的一位地级乙等杀手,也来到了青柳斋。”言语之时,花无常刻意减缓语速,目的正是为了测试李存勖的反应。 “地级乙等杀手......”李存勖脸色深沉,目露回忆之色,“那似乎已能媲美四品武修内的中游。不知杀人庄派遣此人来青柳斋,是要除去花老板的某位手下,还是请花老板帮他们杀人?” 花无常道:“世子不妨猜猜。” 李存勖果真大胆猜测道:“花老板虽是生意人,却非见利忘义之辈,看你的脸色,也不像刚刚痛失了左膀右臂,想必是后者。” 花无常拍手赞道:“世子心思缜密,那不妨再猜猜看,杀人庄要花某助他杀掉何人?” 李存勖皮笑肉不笑,“总不会是本世子吧。” “世子,神机妙算。” 李存勖神情骤僵,如千年顽石,遇火不化。 花无常接着道:“他非但要我帮他杀你,还给出了具体的实施方案。以这间屋子为例,我分明没有在此设置任何针对你的机关埋伏,但按照他所给出的方法,至少有四样东西能置你于死地。” 李存勖浑身紧绷,开口问道:“哪四样?” 花无常伸手指向桌上热茶。 “茶中有毒?!” “非也,上好茶水,若在其中投毒,岂不与在美人脸上划下刀痕般,难以饶恕。杀人庄不会做这样的事,花某更不会。” “那它何以具备置我于死地的可能?” “这世上的有些东西,本来就是要与他物融合在一起,才能发挥功效,实现价值的。” 李存勖若有所悟,神色稍缓,手指跃动却更加频繁,“难怪父王常说,诗酒风流,琴棋书画,关键时刻也能杀人。” 花无常手抚衣袖花纹,如剑士横抹剑身,但裹挟下来的,仅有细碎花粉,散发着与剑气截然不同的香气。 “世子已懂了?” 李存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道:“茶,花,香,余下一物,该是什么?” “影。” “影?” 李存勖骤然面露讥讽之色,笑道:“天下熙熙攘攘,人鬼妖魔横行,花样百出,那些千奇百怪,本世子固然还了解地不够彻底,可若论及黑暗里的影,谁能及得上我三晋影卫?” 花无常不紧不慢道:“世子弄错了一件事。” 李存勖疑惑道:“何事?” 花无常道:“三晋,是晋王的三晋,影卫,是晋王的影卫,就连你这位世子,也是晋王的世子。所谓君臣无间,父子无隙,都是儒家圣贤构思出来的美好想法,寻常百姓尚能为升斗米上演父子相争,有望角逐天下的诸侯,为大家而舍小家,何足为奇?就以影卫为例,一群隐藏在黑暗中,不受自己掌控调令的影,世子当真能够完全放心?” 这一番话,震撼人心的效果其实已足够,但花无常并不打算就此止住,很快继续道:“更何况,并非所有的影,都是要寄居在黑暗中的。” 李存勖脸色阴沉道:“那种影,不过是光的附庸罢了,还不如寄居在黑暗里。” 花无常道:“可至少,它能杀人,并且是用不同于黑影的方式。翠浓绿,花见愁,隐真香......这些分开来都算不得毒物的东西,经过它的调理分配,硬成了天下第十一的奇毒,诛心前先伤其神,呵呵,杀人庄的地位,的确来之不虚!”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最关心一件事,花老板究竟是在重述,还是已经代为执行?” “哦?连杀人庄想除掉世子的原因,都不关心么?” 李存勖将掌心一羽放入面前茶杯之中,同茶叶沉浮,缓缓道:“有人会替我关心。” 嘭! 不同于一般的爆响声。 此音即影,出时有迹,收时无迹。 当速度快到濒临极致,所带动的声响已不会在周围扩散,往往就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拉扯起一点不入眼的涟漪,紧接着高下立判,胜负已定。 没有人能逃脱这种判定。 影也不行。 所以当苏宛的身形出现在李存勖右侧的下一刻,号称青柳斋四十二室内最坚不可摧的“金铁室”便真的如同被金戈铁马踏过,飞沙陷落之际,花无常背后的一堵石墙直接破开一口大洞。 半数以上的砖石都在洞口浮现后立刻被挤压出,却未使这堵墙立刻成了空壳。 一道灰袍人影正以他庞大的身躯卡在洞口中间,承受着整面墙的倾斜之势和余下砖石的重量。 头颅低垂,让人暂时看不清他的面目,却能想见他此刻的吃力。 血与汗同时挥洒,于屋室内形成水流之声。 他分明在被压榨,身体却在渐渐膨胀,筋骨之间的紧密碰撞非但不能阻止他体内经脉的急速硬化,反而如打铁一般,令他的经脉愈加粗大,几欲撑破皮肤! “好歹也是地级乙等杀手,杀人庄的某位精英,小宛,你如此待客,恐怕有些不妥。” “依殿下之见呢?” “这里座位不多,只有两个,我与花老板各占其一,连你都没有份,但你一人站着有些奇怪,不若让这位从杀人庄远道而来的客人陪你。” “好。” 言出,行至。 苏宛身材瘦弱,脸上还有股秀气未脱,力气却是不小,掠至灰袍人身边时直接单手抓起对方衣领,稍一用力,就解了他的洞中困局。 然而还未待灰袍人喘息片刻,苏宛便将一根银针插入他肋下三寸,是时并无任何奇异声响,他却如泄了气的皮筏,身材猛然缩小,脸上表情亦痛苦不堪。 直至苏宛以银针微刺其眉心,又以手肘击了一下他的胸膛,他才能勉强凭借自己的气力保持站立的姿势。 “还是弄脏手了,这家伙的血也不好闻。”苏宛松开灰袍人的衣领,退至李存勖身旁,看着自己沾血的双手,蹙眉道。 李存勖道:“这里茶还不少,反正喝不完,正好可以用来洗手,就是不知道花老板愿不愿意。” 苏宛平静道:“他不愿意,就打到他愿意。” 李存勖哈哈一笑,对花无常道:“少女心性,花老板莫要见怪!” 花无常面色古井无波,只扶额道:“看来我也弄错了一件事,控制不了所有的影卫,不代表掌握不了某道单影。” 第三十四章 世子撑伞 晴野霞飞绮,春郊柳宛丝。 自苏城来的这名女子只身材纤瘦如柳,气质并无半分引申出的娇柔婉转,但是保留了一份真意。 她的速度虽快,施展身法时旁人很难看清她那一刻的动作,过后却有股隐藏不了的晃动后劲激荡四周。 所幸这其中更多的是美中不足,而非致命缺陷。 因为如果与她过招的对手想要凭借那股后劲来预判她下一步的行动,进而后发制人,必须得保证一个关键前提,那便是不会在她的先手之下一败涂地。 来自杀人庄的灰袍人正站着,却早早败了。 没有多少恐怖名声的花无常反倒还坐着,仍旧含笑。 墨瞳隐秋水,薄唇映浅红。 为过儒生,看人的第一印象往往还是偏向儒雅的方式。 花无常在接管青柳斋之前,过的是四海为家的生活,居无定所的坏处有很多,但也免不了些许好处,至少,他沿途见过的窈窕淑女,红粉佳人,要比诸多自命不凡的达官显贵多得多。 苏宛的面貌谈不上望了一眼就终生难忘的惊艳。 可平心而论,花无常不得不承认她也是个值得细心雕琢的美人胚子。 从她方才出手的力度和时机来看,他知道,她已经经过了雕琢。 只不过,雕琢的方向不是她原本应该走的方向。 否则,她又怎会成为这位李世子身旁最可怕的单影,而非可爱? “这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 不管身份地位如何,由心而发的言语,脱口而出的刹那往往显得格外真诚,真诚到接近真理。 李存勖这时却很快对花无常说起了反话,“恰恰相反,我觉得小宛这样的心性十分可爱。” 花无常没有争辩什么,淡淡道:“世子眼光独到,自然不会与生意人等同。” 李存勖目光望向一旁被银针刺穴,强行直立的灰袍人,“那么杀人庄这位朋友呢?” 灰袍人神情因痛苦而狰狞,眼神凶恶,许久却无只言片语。 李存勖不禁心生疑惑,向苏宛问道:“小宛,你可是封了他的哑穴?” 苏宛摇头。 花无常道:“先用影过无痕的身法接近,占了唯快不破的优势,起手朝他体内打入至少三枚化血银针,逆封其奇经八脉,稍稍以势诱导,便让其体内磅礴真气运转不畅,不是洗伐经脉,而是蛮横冲刷!其身体急剧膨胀之时真气强度亦增,奈何不为己用,届时再以数针外刺,就如翻江倒海,七日之内与散功后的虚弱状态无异。到了这等地步,封不封哑穴,已没有多大意义了。” 李存勖面露赞许之色,“花老板果然是看人的行家,与小宛初次会面,就对她的手段了解到六七成。” 闻言,苏宛似有不服,道:“他若真是看人的行家,岂会如此不开眼?竟与杀人庄的杀手合谋除掉殿下!” 李存勖笑道:“由始至终,花老板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根本没真的动手,青柳斋的其他人也不见冲进来,何来合谋一说?再者,我现在不是平安无事?” 花无常道:“世子殿下这便错了,花某可不只是嘴上说说,此刻的你也非平安无事,真的中了毒。” 苏宛脸色骤变,手中化血银针蓄势待发。 不曾想李存勖当即横臂拦住她,对花无常道:“天下有何奇毒无色无味,无知无觉?” 花无常思索道:“这就有些多了,苗疆巫蛊之地,毒物盛行,光秉承天然而生的奇毒就不下三十种,皆无色无味,无知无觉。不过晋王和世子都不怎么和苗疆打交道,更远的西域自不必说,花某这里就不过多阐述了,只说点世子较为耳熟能详的。那川中蜀唐门,虽是由暗器发家,真正一跃成为江湖十大门派,却还是靠毒术与暗器糅合。论天然奇毒,蜀唐门不如苗疆,可论后天人制的奇毒,数量上蜀唐门称第二,江湖就无人能称第一。绝情子,铁霜粉,步生莲,一笑散......这些都符合世子提的要求。” 李存勖听得心惊,表面却很镇静,缓缓问道:“同在川蜀的百花宫呢?听说最新出炉的天下十大奇毒和天下十大暗器之评,占据两榜榜首的是百花宫的花神泪,早前传闻蜀唐门正精心研制的玉观音,都暂居第二。” 花无常道:“百花宫毕竟是后来者,十大门派之中建立时间最短,现如今宫中的奇毒也就花神泪能压制住蜀唐门,其余皆不足道。暗器倒是多些,十大暗器之中百花宫已占其三,第一花神泪,第五雁返刀,第七蔷薇刺。说起雁返刀,那位三公子,倒是与世子关系匪浅。” 听得此话,李存勖竟笑逐颜开,好似忘了先前花无常说他已经中毒的事情。 “那是自然,阿三与我,辈分上是叔侄,情谊上却如兄弟,我与他同年出生,只不同月。小时候看兵法习武艺至疲倦时,总想偷偷去戏楼听戏放松放松,但很长一段时间都苦于无人陪伴,等到大哥把阿三领回来的时候,情况才不一样。他刚来那会儿沉默寡言,不管干什么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呢,也愁没有知音,同病相怜呐,见了两次面就有种自然亲近的感觉。他本不喜欢逛戏楼,后来却喜欢听我唱戏,我本不喜欢吃素,后来却喜欢吃他煮的野菜粥。可惜啊,天下熙熙,无人不散,大哥非要他去蜀中学艺,一别就是六七年,前几年还有书信来往,现在连书信都渐渐没了踪影。上次他寄来的书信,还是在大半年前,他的雁返刀刚刚跻身至暗器榜第五时。” 李存勖笑着笑着,面露愁容。 花无常听着听着,同样皱紧了眉头。 “世子,当真不知三公子现如今的处境?” 李存勖有些愣神,苏宛那张原本满是秀气的脸颊此刻倒布满了杀气。 都是聪明人。 却都不做聪明事。 “小宛,你似乎有事在隐瞒着我?” “殿下,当务之急,是解去你身上的毒啊!” “你叫我殿下,我却不想用殿下的姿态来跟你说话,别逼我。” “我......” “好了,毕竟是姑娘家,又处在那个位子,有些事情自然不方便说。世子想听的话,花某倒是可以讲讲,只是这青柳斋么......” 及时的调解,换来满意的答案。 李存勖很快道:“本世子在一日,青柳斋便在一日,并且你花无常,永远是这里的主人,当然,前提你不会自毁长城!” 花无常点头道:“毁城容易建城难,花某当然不会做那样的蠢事。只是世子言语爽利,花某却不能一言道尽,生意人做生意,更多时候都是在搭桥引线,而非直接领人强行渡河。毕竟,花某并不想让一名女子紧追在身后,高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李存勖嘴角浮现一抹怪异弧度,“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搭的桥引的线必须足够,否则就算没有那名女子追在你身后高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本世子也会在你的坟前上一炷香,念出‘堕河而死,其奈公何’这八个字!” 花无常哈哈笑道:“百年身后事,此时言之过早。世子还是即刻出我青柳斋,到雨花街最热闹的巷口去看一看,没准儿能恰好碰上一名不唱箜篌引的女子。噢,去之前还得备上雨伞,冬天的雨,可最寒人心了。” 苏宛冷冷瞥他一眼,“这么快就想作壁上观?姓花的,有始有终,我家殿下体内的毒,你怎么种下的,就怎么解,慢了一步,我要你的命!” 面对苏宛的威胁,花无常仍旧慢条斯理道:“我种下的毒,世子要喝下整整一杯茶才能发挥出它的毒效,世子前后才喝了不到半杯,并且都暗自用真气沿着小指排出体外,化为水雾蒸腾而去,如此岂会中了花某人的毒?真要说中了毒,那也是心病无药,变出来的。” “这......”苏宛将信将疑,待感觉到李存勖呼吸如常,气息均匀之后,心中大石才算落定,不过她对花无常的强硬态度并未改善。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其心可诛!” 花无常平静道:“是可诛,可却是一起诛的,我饮下的茶水里也有毒,并且未像世子那般将它排出体外。” 苏宛彻底不解,“那你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将计就计,哄骗那边的家伙上当吧?” 李存勖道:“他不是在将计就计,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择优,如果我真中了他的毒,且无化解之法的话,今日你我二人都走不出青柳斋。反过来,就是你看到的局面,杀人庄这位朋友来了,走不出去。” 花无常赞道:“世子看得也很透彻。” 李存勖道:“择过一次,便不要再有择第二次的心思,否则下场如何,你应该明白。” 花无常颔首,随即其花纹袖袍轻轻一挥,香味弥漫之际,屋顶金铁交响,机关大开,射出的却非密集箭雨,而是两把花伞。 李存勖探手,隔空取过一伞,道:“一把就够了,雨,寒不到影的心。” 花无常道:“她不需要,不代表别人不需要。” 于是李存勖也带走了另一把花伞。 临走之际,这位晋王世子没有多说什么,将那来自杀人庄的地级乙等杀手,完完全全留给了花无常与青柳斋。 杀手的生死,他不在乎。 那人的生死,他却必须在乎。 —————— 雨下得很大。 淅淅沥沥。 出了青柳斋的大门,他转角一瞥,雨生还在那里布局,衣襟湿透。 他看得见他。 他瞧不见他。 影子又已遁去。 这便注定了他此刻只能撑伞独行。 另一把花伞,他用左手紧握,贴着腰间,长短如剑。 眼下他走路的姿势也像个流连于江湖的剑客,口中念念有词,却非某种精要剑诀。 是一个人的名字。 “二十三。” 第三十五章 如晦 雨花街最繁华的巷口,有一个单独的名字。 如晦。 此名出自《诗经?郑风》中的一篇诗歌,《风雨》。 那本是首描绘爱情的优美诗歌,却因其中风雨交加的阴沉天色,蒙上了一层漆黑纱布。 纱布蒙得太久,再想摘下就是一等一的难事。 即便做到了,上面的黑暗印记也早已通过肌肤渗透入了人的灵魂。 所以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再经过岁月的洗礼,越来越多的人忘记了这首诗歌的本意,只记得它所对应的黑暗。 阴霾下,黑暗里,风雨中。 李存勖撑着伞,也拿着伞。 花无常不养花,可身上所穿的衣物总有股花粉香,经他袖袍一挥,如变戏法般出现的两把花伞,一开始也未脱离这股香气,可随着急猛雨势的反复冲刷,那些多余的气味早就如街上原本的行人,四散,分离。 行人无非两种,一种有家可归,一种无家可归。 前者此刻多半已在家中生起炉火,和家人一起煮上一锅热粥或热汤,接着饮入腹中,驱寒取暖。 后者,仓促奔走之下,能找到一间断了香火祭祀的破庙躲雨,就是万幸。 身为晋王世子,不管内情如何复杂,责任如何重大,李存勖都不能算是后者,因为他至少可以拥有一个名义上的家。 只不过,之所以无法做到困倦时及时回家休息,恰恰也是出于那份名义。 有些苦楚,从来都是不便对外人言明的。 就好比他脚下这双质地柔软做工精良的棉靴,因为他身法特殊的缘故,鞋面只被斜向飘来的雨点浸湿了部分,并无多少明显的污浊泥垢。 但这仅仅是鞋面。 有谁知道,他这一路走来鞋底踩到了多少泥潭,被多少污水浸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明白脚底沾上厚厚一层积水的滋味不好受,他只清楚自己要带着这两把伞去如晦口。 会不会在那里见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又会不会高唱箜篌引,对他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皆是次要。 最主要的是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在众人避之不及的阴雨天,一人撑伞,只进不退,仿佛与天争命的感觉。 若说今时不同往日,那便是以前他都在与天争自己的命,这次,变成了争别人的命。 他到如晦口的时候,如晦口真的充满了阴晦。 四处随意可见被踏碎的蛋壳和踩烂的菜叶,多走几步,甚至能瞥见好几个被风掀翻的兽笼,以及数十张已然辨认不清笔墨真迹的书画。 往常如晦口的所谓热闹,就是建立在这些多样的事物上。 怪只怪风刮的太大,雨下的太急,早就预料到会下雨的雨生都还顾着自己的棋局,懒得挪步,那些流连于市井街巷,不通风云变幻的普通百姓又怎会提早做出应对之策? 故而许久的热闹成了一时的萧条。 铿! 从金铁室里取出的伞,外表如花,真正接触到地表的刹那发出的声响仍如金铁相撞。 暂且不用的那把花伞被李存勖当作利剑使,与坚硬地表擦出一阵火花后,就以一道离奇的弧度飞出,最终深陷入旁边的泥土地内。 此招,并非剑式,而是脱胎于十三太保李存孝的扔枪术。 当闻名于天下的飞虎将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牧羊童时,此术就已初具规模。 只是李存孝那时扔的不是枪,而是木刺,杀的也不是人,而是山间的豺狼虎豹。 为何自己后来也会惯使李存孝的扔枪术,具体原因李存勖已记不清。 但他大致记得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十三弟,实际上的兄长,在战场上远远扔出那一枪,了结敌将性命时的豪情与神威。 兴许就是在那时,他懂枪术而不喜用枪,诸多招式都在朝刀剑演化。 直至飞虎殁,巨石崩后,他对枪就更加不喜,一来多日无所精进,二来总易触景伤情。 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情愫。 当年他与李存孝如此,而今与李从珂同样如此。 戏剧性的是,一个已死,另一个若无人救,近期也将赴死! 李存孝死时,他尚年幼,无法一争,而今,自不愿再重蹈覆辙。 等的那人还未来,了解的讯息还不够多,他就已经做好了与所有潜在对手一争的准备。 扔出的那把伞,像是某种剑誓。 持着的这把伞,则如某种剑礼。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他以伞代剑,闭目,静执,静立,静听。 如此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一阵急促马啸穿风破雨入耳来。 周围鸡鸣如萤火见皓月,顿时失了意义。 李存勖霍然睁眼。 本平淡到极致的黑瞳霎那间好似涌现出了神异不可名的光芒。 他没来由地觉得这阵马啸风雨声很熟悉,像在昨夜梦中刚刚听过。 但正如醒来后梦境多散的道理,他也不能确定。 一颗不因风雨而惊的心就此掀起波澜。 太过急促的马啸马蹄,使得他自己的心律都乱了几分。 初闻此声时,他以自己为中心,依稀感觉到马上那人进入了方圆三百丈内。 鸡鸣失去意义时,他的脑海有一瞬相应空白。 再闻此声,已到方圆两百丈内。 当真一瞬掠百丈? 何等神驹?! 世子失神。 缓过神来,复闻此声,对方已近百丈之内。 他却仍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但那令人心律紊乱的声音,使人头皮发麻的速度依旧在加快! 寒风肆虐,风雨飘摇间,李存勖持伞之手热汗狂涌。 他想到了一种连存心争命的他都觉得十分棘手的可能。 于是他骤然收伞,任由风刺肌肤,雨落发间,和流散出的汗液一同被周围寒气凝结。 他体内的真气运转速度却比寒气要快。 刚收伞时,真气便从左手五指渗出,融剑意成剑气,将本要落向那出的雨丝都激荡到别处。 雨滴西墙如箭射时,东墙砖瓦猛然坍塌! 一马当先飞出,毛色乌黑,四蹄绷紧如精钢玄铁,条条筋脉鼓胀,十分显眼,若图腾烙印铭刻。 李存勖抬头一望,见其双眸中红光氤氲,布满血丝,魔气腾腾,疯癫无可制止,遂空中翻身,躲过四蹄扑击后,将手中花伞高抛,五指剑气连连弹出,中其脏腑,未及剑气再生机变,它便直接迎面撞上西墙,墙破之前先口吐血箭,就地栽倒而亡。 下一刻,满身血污的白裙女子披头散发,提剑穿过破碎东墙,一步一印,皆血染成。 两人目光交汇不过片刻,没有些许交流,女子就突然气力全无,手中血剑轰然落地,自己也向后倒去。 那里正好有几块破砖碎瓦,若不偏不倚地倒下去,对她这等伤势的人而言,俨然不是后脑受创这么简单。 事出突然,李存勖身影难以接近,那把向上高抛,即刻落下的花伞成了关键一物。 仍是那招扔枪术。 目的却大不一样,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只可惜越俎代庖,变成救命稻草的它下场实在不好,绕至女子身后,紧贴其头背,落地后便首当其冲,虽成功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量,但它本身毕竟只是一把花伞,而非真刀实剑。千钧一发之时李存勖又不可能对它注入太多真气,故而仅凭余下的一小股冲力,它就四分五裂,难以修复。 所幸,在那边的泥土地上,还插着一把伞。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这样的背景下,很快出现了一道特殊的画面。 一个男人撑着伞,离了如晦口,走上雨花街的往返路,每走一步,便要用手抹去一道染到自己衣袍上的血污。 作为血污的源头,那个女子既不在他的怀里,也不在他的背上。 他扛着她,面无表情。 一路上除了“风雨如晦”这四字,再没有说其他。 ...... 清晨才发生的事情,到了下午,就已被晋阳城内的不少民众知晓。 大雨渐小。 急着挣点茶饭钱的人干脆就选了个贴近如晦口的地段,在屋檐下摆下几副桌椅,清清嗓子朝附近吆喝几声,把那些爱听奇闻趣事的年轻人叫来,照例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就开始切入正题。 起先从怀中拿出一盘碗碟搁在桌上,声音响亮,意思不言而喻,等到几个铜子碎银依次落入碗碟中后,便又从怀里拿出一卷竹筒,扯开盖子,使劲咽下一口不知是清水还是雨水的液体,顺着喉咙进入脏腑。 透心的畅快。 所以紧接着他长舒了一口气,才对周围人道:“今天,咱不说书,也不唱戏,不借古,也不讽今,就只是讲一段今早发生在雨花街如晦口的故事。在座耳目灵便的,可能已经知道了些许风声。” 话音稍落,便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举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家正好住在雨花街,今早雨虽然下得特别大,可我天生不怕冷,待在家里总觉得闷得慌。大门被我娘封了,再开动静太大,我就准备悄悄从窗户溜出去,没想到窗户刚刚打开,就看到一位公子哥撑着伞在外行走,肩上还扛着个女人,好家伙,浑身是血,当时把我吓了一大跳!” “切,你小子就是胆小,咱这晋阳城当年可是兴龙之地,什么达官显赫,将军王侯没出过,照我看呐,多半是某位有权有势的官家公子看上了个漂亮女子,对方呢早有婚约,硬是不从,就被打成这样给带回府邸咯。”稍微年长些的蓝衣少年在一旁笑着道。 “有道理,有道理!” 虽然看蓝衣少年的神情多半是在开玩笑,四周还是有不少人跟着起哄。 唯独率先出声的那少年朝地下狠狠啐了一口,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四下嚷道:“龌龊!庸俗!亏你们其中几个还在龙湖书院上过几年学,还不如我这个斗大字不识的白丁思想健康。” 蓝衣少年也不跟他争辩,只是朝他道:“行行行,丁小子,你思想健康,你不认字,你了不起,你倒是猜猜那位公子哥的来历和动机啊!说得在理,算你能耐,说得不在理,啧啧,就不要学那渔夫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明白吗?” “就是。” 又是一阵附和起哄。 姓丁的少年脸色涨红,正待措辞,站在屋檐下,只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先捏了捏竹筒,悠悠念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四周分明因为他突然念诗静了下来,等待他的下文,他辗转许久,却在末尾一句前做了停顿。 蓝衣少年正是丁姓少年所说在龙湖书院中学习过几年的人之一,当下就疑惑道:“师先生,这首诗不是还有一句吗?” 男子反问道:“你见到君子了吗?” 蓝衣少年摇头。 男子道:“不见君子,自然无喜,末尾一句,暂时还是不念的好。” 众人似懂非懂。 斗大字不识,更不知此诗来由的丁姓少年破天荒问道:“那位公子,算不算君子?” 男子很认真地回答道:“那或许得取决于雨停后,他是喜是忧了。” 第三十六章 建瑭传信 晋阳城西,有座新修的府邸。 占地面积不小,却也当不得大,只比寻常偏将府阔了大约三分之一,各处装修面貌并没有刻意着重于恢宏气派,多考虑实际。 但因为龙湖书院恰恰也设立在晋阳城西的缘故,这座府邸乃至方圆数十里的地段,一度被炒得火热,诸多达官显赫,富贾豪绅,争相入手。 他们的目的高度一致,那便是为自己的后代谋份机缘,即便不能真的进入龙湖书院修习,借助地理优势耳濡目染,总也是好的。 所以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内,晋阳城西大多宅院府邸,都在经历过几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后,各自易主。 这座新修府邸要属例外。 从修建到完工,没有一天挂起过高高的牌匾。 两月前,那位戴着银白面具的年轻男子乘马前来接管时,带了几位侍女,十几名扈从,对牌匾的事情同样只字未提,只吩咐身边人在大门前分居左右的两座石狮头顶各自添加了两个乌黑铁块。 当时在场观者不少,足足有几十位,却都不甚了解年轻男子的用意。 那日上午下午皆是晴天。 晚间却发生了异变。 一场清凉小雨过后,让人们难以入眠的便是数个时辰不绝的风吼雷动。 煌煌天威,虽震于长空,余波却席卷到了下界,晋阳城南的抱石林内,好几颗百年古树都险遭不测,还是雷霆击中的位置偏离了树干,折了诸多枝条,才侥幸得了一线生机。 所幸,天灾并未带来人祸。 甚至有人还因此获益。 第二天一早,行人路过那座府邸时,在两具石狮头顶上见到的已不再是乌黑铁块。 它们有了形,有了精,有了气,有了神,只是没有血肉。 然而很多有血有肉的人,看到它们的第一反应,不会是轻蔑与不屑,相反,是浓浓的敬畏。 那是两只黑鸦。 爪如锁,翼如剑,目如刀。 之所以能凌驾于石狮之上,靠的不仅仅是敏捷,还有力量。 没有几人能质疑它们的力量。 更没有几人敢质疑它们的力量。 因为他们很清楚,现如今三晋大地真正的主人与鸦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 相应地,即便这座府邸仍未挂上牌匾,通过这两只黑鸦,他们也或多或少能猜到这里所住之人的身份。 故而自那之后,无人再去不知好歹地争夺那座府邸的控制权。 以前出过重手的,渐渐地,晋阳城内已瞧不见他们的身影,至于他们名下的财产,同样未能幸免,于无形之中被蚕食瓜分。 隐秘的人为清洗,往往就是如此,比自然界大风大浪的洗礼还要可怖。 唯一的例外,便是那风雨如晦之际。 ...... 风雨虽小了。 空中的湿气依然浓厚。 上刻蟒纹的黑色梁柱将屋顶撑得老高,下方的人坐着的姿态却很低。 层层阶梯成了座椅。 沁凉之余,便是冷硬。 但不及那女子的冷,也不及那女子的硬。 直至现在,李存勖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凭借着怎样的惊人意志驱使起自己的硬骨头,明明重伤到距离鬼门关仅差一线,仍要骑乘烈马奔腾千百里,最终落得个马飞天,人滚地的惨景。 若非那匹马撞破墙的时候,他已在那里等了许久,她从马上摔下来后,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路边的一具冻死骨。 何时被人发现呢? 应是朱门酒肉臭的时候吧。 世子含笑听雨声,只因他突然觉得世上有先见之明的人并不少,若是一人一步棋,一棋一个局,你来我往,这天下的乱象和精彩岂非空前绝后? “殿下,为何只换衣不沐浴?况且外面寒气重,您可千万不宜在此久坐,稍有差池,晋王那边,小的不好交代啊!” “交代?天底下错错复杂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能一件件交代清楚吗?” 李存勖笑容转冷,向身侧躬身站立,面如傅粉,模样似童生,实则年岁与他相仿的童牧问道。 童牧面露迟疑,“这......自然不能。” 李存勖又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小童,你可是我身边最机灵的一个,圣贤早有的定论,你就算不能尽数理解,难道还不懂得变通变通?” 童牧心思一转,道:“可看殿下的神情,不像是在这场雨中触碰到了某种天大的乐趣啊。” 李存勖道:“乐趣这东西,本就要靠自己不断摸索才能找到的,就像这场突兀的雨,你只看,你只听,而不去用心感受,莫说一天,就是整整一年,你也不知道这场雨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童牧道:“殿下见识非凡,小的自愧不如。” 李存勖抚掌轻笑,对他这般谦逊姿态见怪不怪,片刻后,忽然又念及那女子,便对童牧言道:“旁人身材面貌与年龄不符,多是生来患有疾病,亦或后天修炼邪功所致,你不一样,是幼年经高人指点,觉醒了归真体,方才至此。以你的归真修为看看,那女子有几成活命的机会?” 童牧只思索片刻,便道:“七成。” 李存勖讶异道:“这么高?她受的伤,可非同一般呐。” 童牧目光有意无意瞥向正供那昏迷女子休养调息的房间方向,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此女伤势虽重,却未损及心脉本源,肺腑内伤,多是星夜纵马疾驰所致,至于她所受刀伤,的确如殿下所言,非同一般,看不出半分中原刀法的路数,就连铭刻在刀痕上的刀意都是冲着同归于尽而去,而非一举杀敌!不过,既然她受此刀伤后,还有命骑马来寻殿下,便说明那人的刀意并未得到彻底施展,仅仅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已。” 李存勖仍不放心,道:“中原之内的刀法,博大精深,中原之外的刀法,千奇百怪,我幼时随父王征讨黄巢余党时,便亲眼见到过一位擅使金刀的胡人敌将凭借诡谲刀法连斩我军数名勇将,其中有两人分明没有被他的金刀直接命中,只是被刀气余威波及,退回营帐中后立刻被军医治疗,结果也没能撑过五天。” 童牧点头称是,“胡刀之奇,素有耳闻,有些独门刀法的威能,确实需要时间来发作,但关键在于这女子本身就是个修为不低的剑客。她多年修行出的剑意,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会本能护体,成为另一股求生意志,与体内残存刀意相抗,阻止刀伤恶化。” 李存勖道:“如你所说,那她必是当世年轻女子剑客中的翘楚之一了。” 童牧道:“蜀中百花宫,恰恰就有几位成名的年轻女剑客。” 李存勖眼神骤变,“小童,意有所指?” 童牧低头不答。 李存勖遂自言自语道:“看来,有人为了我再喝不上一碗舒心可口的野菜粥,煞费苦心,竟连远离朝堂纷争的江湖风云,都有意遮挡,好让我这世子都知不全!” 话音稍落,已有怒气与杀气并生。 童牧见势不妙,连忙道:“殿下稍安勿躁,须知遮掩未必就是欺瞒,有时还是一种保护。” “保护?”李存勖哈哈大笑,“若身边人涉险,命悬一线之际,我毫不知情,好不作为,我还配当这个世子,配要他们的保护吗?!” 童牧身上冒出冷汗,涩声道:“殿下,世子府邸修建,你拒绝了牌匾,拒绝了私军守卫,已经拒绝了许多保护,这次,不能再......” “混账!” 李存勖终于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打断童牧之言。 “一支不为我用的影卫,对本世子的保护还不够吗?当真还要套上私军的牢笼与牌匾的枷锁?果真如此,那我李存勖当的这个世子,就成了徒有其表的软柿子了!” “殿下。” “无需多言!父王身居高位,志在天下,不能只顾及私情,这我可以理解,可当初将阿三领进我李家门的是他李嗣源,儿子有难,他这个当父亲的非但坐视不理,还不让旁人及时知晓内情,这是何道理?” “或许大太保他也......” “他也不知情是吗?”李存勖望着童牧,连连冷笑,笑得令人心慌心乱。 “他不知道,本世子就让他即刻知道知道,来人,备马!” 声音响彻如锣鼓喧天,原本停在屋檐上歇息的鸟雀都被惊动,四处飞散。 空旷院中忽然窜出一道高大人影,躬身行礼,道了声“领命”,就要转身去后院牵马。 却在此时,紧闭大门若被粗木桩猛烈撞击,轰然而开。 “史家建瑭,不请自来,还望世子莫怪!” 言语声间,一英武男子身披戎装,提剑入院,步伐力求沉稳,却比那两名因受惊而慌忙奔跑的护院快上许多。 远远瞧见他的身影,蓦地,李存勖也踱步上前。 于是不多时,两人之间,相隔不过数步。 “我道是谁,原来是十一弟之子,史世侄,真是稀客。” 各自拱手做了番礼数后,李存勖又问道:“只你一人,没有军队相随?” 史建瑭道:“建瑭虽有军职,此行却无军务,自然无需带上军队惊扰世子。身披戎装,未及卸甲,实乃事出突然紧急,世子见谅。” 李存勖道:“都是自家人,何须说这种话。倒是你所说的紧急事,不知为何?” 史建瑭道:“我族弟史铭飞有信件传来,世子一看便知。” 李存勖目光闪动,从史建瑭手中接过信件后,脸色顿时一沉。 第三十七章 恐怖 信使是个奇妙的差事。 有时带来的是喜,有时带来的是忧。 远在晋阳的李存勖接到史铭飞亲笔所书的信件后,脸色顿时阴沉,这边隶属陇西境内的一座山岭之上,收到沈星官口信的沈司南却笑得欢喜。 山还是那座山。 虽位居高处,但因为星相师随手可生星火的缘故,空气中并没有透出多少寒冷的气息。 陇西这边的冬雨来得稍晚。 不愿被淋成落汤鸡的人有更多的时间准备。 刚刚才瞥见几抹乌云,沈司南就已早早地来到了一棵常青松树之下。 无论雨大雨小,都要借树木为庇护,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却不是沈星官的。 所以即便沈星官也跟着沈司南到了这里,他的身心都无久留于此的打算。 “不止刮风下雨,还要打雷的。” “第三十八遍了。” 手捧一卷星相古籍,本但笑不语的沈司南看着旁边这位不安分的孙子,终是有些不耐烦道。 沈星官折断手中树枝,一屁股蹲坐在地,道:“您老要是早些离开这里,我至于重复这么多遍吗?” 沈司南明白他话中之意,笑道:“注定的阳寿一日不尽,天罚雷劫都未必劈得死你爷爷,此区区小雷,尚未现身,又何足为道?” 沈星官捏捏鼻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呐,劈不死不代表劈不伤啊!您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剩我一人独木难支,二十三那条线放出去就收不回咯。” 沈司南合起古籍,朝沈星官额头敲了一记,不轻不重,“乌鸦嘴,少咒我。” 沈星官于是朝别处呸了一声,嘿嘿笑道:“哪是咒您?明明是担心嘛。再说了,我这嘴可比不上乌鸦,三晋那位才比得上。” 沈司南道:“那位可是盛传鸦神下界的主,当年就是他率领鸦军击溃黄巢主力,强行为千疮百孔的大唐续了点国运,福过于祸,吉多于凶,自然不是你小子这张吐不出好话的破嘴能比的。” 沈星官道:“人家是军旅世家出身,征战沙场,建功立业,都是命中注定要走一遭的事情,咱爷孙俩是星相师,领域都不同,当然不能基于某一点上比较了。” 沈司南面露疑惑之色,啧啧称奇道:“你小子以前不是最厌恶命中注定这四字的么?下了几天山,受刺激转性了?” 许是蹲得两腿发麻,沈星官干脆也背靠松树坐下,道:“刺激谈不上,就是纯粹有感而发。命中注定这四个到现在依旧不讨我的喜,但当有些巧合的事情凑在一起,纵然不喜,也不得不去试着相信。” “比如?” “二十三现在的处境,爷爷方才已经知晓了大概吧。” “当然,年纪大不代表记性也差。”沈司南颇为自信道:“此去聚星阁三百七十九人,余四十,约莫九取其一的概率,他观的是荧惑守心,悟到了荧惑之火,体内生火精,颇受看重,但不是风头最大的那个。” 沈星官点了点头,“嗯,风头最大的是那胡人哥舒夜,以刀斩星,虽是心中幻象,也称得上前所未有了。不过胡人毕竟是胡人,姓氏罕见,我了解地不深,二十三不一样,七年前他还没有晋三公子之号,也不会雁返刀,只是个丧父离母的可怜游子时,我就与他相识,互帮互助。” 沈司南感慨道:“那倒的确是桩巧合事,当年若非我为避陨星劫而闭死关,你也不会提前涉足江湖,辗转至蜀地,更不会沦落到还要靠另一个可怜人帮助才能填饱肚子的地步。” 沈星官苦笑着摇了摇头,“若真的只是一饭之恩,倒还罢了,大不了日后还他一件锦衣,一顿玉食,便两不相欠,迟早相忘于江湖,届时他走阳关道也好,过独木桥也罢,都与我无关。可谁让他不仅请我吃了饭,还教会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道理呢?”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前没听你小子说起过啊,什么样的道理竟能让你不左耳进右耳出,反而受用终生?”如听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奇闻轶事,好奇之下,沈司南直接将手中还未阅尽的星相古籍塞回了袖中。 沈星官于是道:“那时他说他想回到平山,先打扫祖宅,接回娘亲,然后找块田地种草插秧,编个大笼养鸡喂鸭,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逢上收成好,能偷闲的时候,便再去买一头牛,骑在牛背上,带着娘亲做的干粮,吹着自己做的竹笛,从清晨到黄昏,从朝阳到繁星,步步,声声,直到老去。” 不难通过这些描述想象到对应的平凡生活,沈司南明白那种夹杂在平凡中的可贵,却仍是不解道:“这是他想过的平凡生活,是他的心,是他的道,何以令你受用终生?” “爷爷果然也有错的时候。”沈星官笑了笑,道:“总想过平凡生活的人,无非两种,要么生来卑微,庸碌无为,要么经历了大风大浪,厌倦高山,甚至流水。这两样二十三恰恰都占了一头,出身卑微,却被站在权势顶峰的人推向风口浪尖,退不能退。他教会我的,不是无起无落或大起大落后对平凡安稳的一味痴心妄想,而是身在江湖、高居庙堂、活于底层的芸芸众生既难求也渴求的四字。” 沈司南颇受震撼,话至嘴边,难以出口。 倒是沈星官深吸一口长气,悠悠然道:“不忘初心。” 半晌后,沈司南终忍不住道:“很久远的以前,也有人将这四字隐秘地教给了我,我听懂了,只是到头来仍旧没有学会。” 沈星官问道:“那个人呢?” 沈司南道:“他?早成了黄土下的白骨,噢,不对,这么多年过去,兴许连骨渣都不剩了,仅有不上不下不增不减的意气。” “意气,那种东西,不是要么消散殆尽,要么浩然长存的吗?哪会不上不下,不增不减?” “屁!” 沈司南看着自己这位孙儿,突然罕见地说了句粗话,“该浩然长存的是正气,该消散殆尽的是邪气。可这江湖道,人间事,向来都是善恶不分,亦正亦邪,如黎明时响起的暮鼓,听一声便挥不去,谁还管上下,谁还顾增减?” 沈星官似乎懂了些许,叹声道:“难怪这天下总是治着治着就乱了,乱得莫名其妙,乱得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却又乱在情理之中。” 沈司南道:“天下皆治蜀未治,天下未乱蜀先乱。说到底,烂摊子的祸根大多还是出在那里。” 沈星官道:“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便是爷爷看中二十三的最主要原因吧。” 沈司南先点头,后摇头。 沈星官纳闷道:“难道还有我压根没考虑到的地方?” 沈司南笑道:“圣人千虑,尚有一失,怪不得你。怪只怪我也是近期才发觉他与川蜀之地几位影响力颇大的人物之间最大的不同点,那既是他的劣势,也是他的优势。” 沈星官忽地身子凑前,一副静心聆听的姿态。 沈司南遂道:“他有情。” 沈星官当即愣住,“这不是为人最基本的吗?花泪影,唐无双,唐铁霜,王建......他们几个,没一个是彻头彻尾的无情之辈啊!” 沈司南道:“说得不错,但在他们心中,情,从来都不在第一位,以前不在,如今不在,往后更不会在。” 沈星官扯了扯自己的鼻毛,又翻个白眼,“您老说的这不是废话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命肯定在第一位的,命都没了的话,谁给你时间来重情重义?别指望老天爷啊,那家伙不靠谱起来能活活坑死人不偿命。” 沈司南平静道:“所以我说李从珂和他们不一样,他无论是惜命还是不惜命,都是以情为先决条件,就譬如当年李嗣源率军过平山时,将他们母子顺势带走,往好听了说,是救人于水火,让他们不再为生计发愁,往坏了说,那就是硬抢了个压寨夫人,还强收了一个儿子!换成十分注重名节的人,说不得早就找个机会自尽,可他母子二人都没这么做,舐犊情深呐,彼此都放不下,所以都能委曲求全,得过且过。” 沈星官十分认同,“好死不如赖活着,本来就是啊,况且李嗣源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相反,此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生性沉稳,善于隐忍,治军有方,志不在小,在李晋王麾下十余载,鲜有恶劣事迹传出,就算是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装得久了也就和真的没什么两样。二十三那件事,仅是个特殊的小插曲,除了千里入蜀之外,李嗣源对他们母子还算不错。” 沈司南扳起手指,问道:“那你可曾听他叫过李嗣源一声爹?” “呃......这倒没有,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就很少提到李嗣源,偶然提及,他也是以义父相称,从无更改。”沈星官回应道。 沈司南意味深长道:“义父。在这个称谓里,排在前的那个义字,分量之重,可远远超过了之后的父字。” 沈星官恍然悟道:“您的意思是,二十三记得李嗣源的好,也记得李嗣源的坏,这其中并无多少感情基础维系。当好多于坏时,他心中那杆秤只会微微倾斜,不会引发异变,而当坏多于好时,无论李嗣源最初待他如何,他心中的异变都会渐渐化作仇恨,一发不可收拾!在他心里,李嗣源的身影,始终不能与他的亲生父亲重合,是么?” 沈司南忧虑道:“怕就怕在他心里,连亲生父亲的身影都很模糊。” “啊?不会吧。” “别忘了,他是自幼丧父。儿时的记忆,最重要,也最容易遗忘。” 沈星官脸上怀疑之色顿时化作惊慌。 “棘手了,仅有母子之情,而无父子之情,太容易失衡,要任由这么发展下去的话,迟早要出大事!就算他入了聚星阁,用另外的身份得了岑蚀昴等人的信任,躲过玉观音这一劫,回了三晋,照样九死一生!都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蓦地,沈司南道:“也不是没有转机。” 沈星官眼前一亮,连忙问道:“什么转机?” 沈司南道:“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这些说到底都是亲情。论及对一个人的束缚与改变,还有种不疯魔不成活的男女之情。” “对啊,百花宫那么多姑娘,他身边又有个蔷薇花,随便......”沈星官正欲拍手称赞,忽而心中猛然一颤,“等等,不疯魔不成活?那不是更加恐怖?!” 沈司南罕见怪笑起来,“是啊,更加恐怖。偏偏世间痴儿女不计其数,从古至今,无人逃得过这种恐怖。包括你,星官。” 第三十八章 守命 聚星阁共七层。 七层楼不止七间屋。 乍一看空心的木材下实则可能藏有实心的石料,瞧一眼四四方方的屋子,也可能内含圆形的暗室。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这,不单单是兵家所言的诡道,还是机变。 “天干,犹木之干,强而为阳;支,犹木之枝,弱而为阴......” 总有新人成旧人。 当最初的新鲜感散去,支持他们留在聚星阁内继续修行的便不再是潜力,而是努力。 此时此刻,在这间暗室里重复诵念这番话的桑知风便是一个十分努力的女子。 她在星相一途上所付出的努力,聚星阁内,无一人有资格质疑。 包括聚星阁现任阁主岑蚀昴。 因为若换做是他,回到同样的年纪,他未必会对星相之道如此痴迷,反倒容易又一次陷入与某位窈窕淑女间的感情纠葛。 “桑师妹,你怎么还在看这本《天地纲要》?这么久,该生茧了。” 并非所有人都能随着环境的清静而清静。 徐天海便是一个总喜欢在静中求动的男子。 所以早在三年前他也以新人的姿态入驻聚星阁时,他就被诸位星相同道冠以话痨的“荣誉称谓”。 桑知风恰恰是当年那批新人中最不喜说话的一人。 他与她,即便不势同水火,也该少有交集。 连某些自认阅历深厚,看人十有九准的聚星阁长老都这么认为。 两人却入了同一脉,拜了同一位师父。 除却夜间正常休息与必须独处的时间,似乎不管桑知风走到哪里,去做何事,徐天海都会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并且用自认为的风趣方式来调节这位喜静女子周围的气氛。 譬如现在,他明知道桑知风是想通过《天地纲要》来理清天干地支与星相之间的关联,还是在一旁故意出声。 换成以前,桑知风充其量只是淡淡瞄他一眼,不会做任何回应。 但在她的内心感知中,今天仿佛有些不同。 于是她偏过头,对徐天海缓缓道:“天成象,地成形,人成运,此为天地人三道,徐师兄平日里总爱高谈阔论,不知对这三道究竟理解了多少?” 徐天海起初还有些惊讶,很快又面露喜色,一手顺势搭上桑知风的肩膀,挤眉弄眼道:“师妹真想知道?” 桑知风淡淡道:“那取决于你想不想说。” 徐天海笑吟吟道:“我有什么不想说的?只要师妹你想听啊,笑话,情话,鬼话,人话,梦话,痴话......我全都可以连续说上三天三夜不重复。” 桑知风不为所动,“正经话呢?” 徐天海轻轻用力揉了揉她的肩膀,凑上前道:“师妹想听正经的?没问题啊!师兄前几日才从这里找到了一本名为《九曲星图》的古书,虽然只是残篇,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其中就跟天地人三道有关。师妹要是听得累了,师兄还可以把它拿出来和你一起修行探讨。” 桑知风挥挥手指,将徐天海手掌推下,蹙眉道:“师父和众位长老不是在很早前就说过,残篇古书,只能看不能修吗?” 徐天海不以为然道:“切,那你也信?纯粹忽悠小孩的。师兄跟你打个比方啊,我在煮一锅肉汤,火候食材什么东西都弄好了,最后发现少了几味配料,正琢磨怎么办的时候,你过来了,我却告诉你只能看闻,不能吃喝,连尝都不能尝,你乐意吗?” 桑知风思索片刻,忽而认真道:“我本就不喜欢喝肉汤。” “......” 话痨罕见无言之际,另一侧的阴暗角落反倒传来阵阵干笑声。 闻声,徐天海看也不看,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两白银,将其当作石块,猛然向那角落飞掷而去。 咚! 一声击响过后,笑声全无。 徐天海这才转过头去,恶狠狠道:“你个小哑巴,我跟师妹两个聊得好好的,你突然笑起来很没有礼貌的好不好。再有下次,就不是用银子砸你的胸口,而是用真石头砸你的头了!” 蜷缩在角落的小哑巴连忙打开手中书简,遮住面孔,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桑知风有些看不过去,“你干嘛老欺负他?” 徐天海立时改换脸色,冲桑知风柔和笑道:“开玩笑的,我有真正欺负过他吗?连略施惩戒都不算,还隔三差五给他银子用,师妹,像我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不多了,你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桑知风摇了摇头,将手中《天地纲要》放回面前书架,就要迈步朝小哑巴的方向走去,不曾想前脚刚刚迈出,小哑巴就飞快起身,朝暗室门口快速奔去。 她遂收了心思,叹了一气。 徐天海正要开口安慰,她已转身朝他心脉下数三寸点了一指。 “也就是苏喑不会说话,否则以他师父的脾性,早就给你添了诸多不致命的伤口。” 徐天海握住她的手掌,“他有师父,我还不是有师父?最关键的是,还有你。” 桑知风叹气声更重,“聚星阁,经不起内斗。” 徐天海浑然不觉,哈哈笑道:“不斗怎么凸显强弱高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不是你师兄我说的,而是孟圣人留下来的道理。” 正言语间,一道夺目强光突然照进暗室。 正是苏喑开门奔走所致。 “这小哑巴,开个门都能扰乱人的心情,难不成上辈子是个灾星转世?” “嗯,多半是!” 徐天海自问自答,忽而眼中泛起惊疑之色,“奇怪了,这云罗门开启三息时间过后不是都会自动合上的么?怎么还有光束照进来?” 桑知风缩回手掌,有所察觉,在他耳畔低声道:“有人来了。” “嗯?这个时候,会是哪位长老?” 猜想之时,外人已进。 来的并非一人,先后足足有七道身影,五男两女,无一位是聚星阁的长老。 素白桐身材矮小,行走速度却丝毫不慢,眼力更尖,昏暗环境中视如平常,刚刚进门,便瞧见了并不在暗室中心位置的徐天海和桑知风两人。 “呦呦,瞧见了两个陌生面孔。哇塞!还是孤男寡女,母老虎,像不像你和你的侯哥哥独处一室的时候?” 木青姝顿时目露凶光。 侯朱颜倒是神色依旧,将折扇别在腰间,向桑知风与徐天海抱拳行礼道:“见过师兄师姐。” 不待二人有所反应,素白桐便拍了拍侯朱颜的大腿,道:“你这叫的也太早了吧,拜不拜师还两说呢,就算拜了也未必跟他俩一个师父,攀亲戚攀上瘾了?” 黑童子陈饮墨道:“人家讲礼数,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上来就跟聚星阁的长老结梁子啊?” 素白桐当即朝陈饮墨胸口砸了一拳,“你爷爷的,那老小子本来就欠咱们的钱,我跟他起冲突的原因还不是有你的一半,做人不能把心变得跟脸一样黑。” 徐天海依稀听得似懂非懂,向桑知风问道:“师妹,这几个是聚星阁新招的星相师?” 桑知风瞥他一眼,似在反问:还用说? 徐天海心生狐疑,又道:“不应该啊,虽然按聚星阁的规矩,新人入门是能够自择一书一法修行,可这根本不是新人来的地儿,就你那本《天地纲要》的第一卷第一句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桑知风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并不奇怪。” 徐天海哦了一声,旋即转过身去,对侯朱颜等人不予理会。 素白桐冷笑道:“看见了吧,你以礼待人,人家不以礼待你。” 侯朱颜恍若未闻,笑着朝东面书架走去。 素白桐哼了一声,信步跟上,陈饮墨与木青姝对视一眼,也各自去寻找那适合自己的一书一法。 转眼间便只剩下夏阴、李从珂与燕蔷薇迟迟未动。 “来都来了,王兄不过去看看?” “你且去吧,我随后就来。” “为何要随后,不能一起吗?” “我与这位夏先生有些话要讲。” 燕蔷薇看向夏阴,心中暗自道了声“莫名其妙”,随即朝南面走去。 “王兄有什么话想对在下说?” 瞧得燕蔷薇走远,夏阴率先向李从珂问道。 李从珂道:“当时在院中,那胡人哥舒夜与夏先生之间的对话王某听了个大概,夏先生的先生之号源于一字,王某想问问,是否旁人随意书写一字,夏先生都能将它拆解,领悟其中的奥妙玄机?” 夏阴言道:“世上无绝对,在下若说天下字皆能为我拆解,领会其道,反倒不实,落了下乘,只能说我约莫有七八成的把握测出写字之人心之所求,心之所想,心之所向。” 李从珂问道:“只能测心,不能测命?” 夏阴嘴角露出苦涩笑意,“命之玄虚,实非一字能够述尽,况且即便能测,天底下又有几人愿意承担泄露天机的风险?” 李从珂疑惑道:“人命又非天命,何来泄露天机之说?” 夏阴又道:“当一个人的生死不只关乎一人或树人,而关系到天下千千万万人的存亡时,他的命,就如天命。” “你遇见过这种人?” 夏阴摇头。 李从珂忽而笑道:“我遇见过,并且不止一个。” 夏阴亦笑,且道了声不知何意的“恭喜”。 独留李从珂于心中默叹默问: “自古只有荧惑守心,何时有荧惑守命?!” 第三十九章 规矩 见侯朱颜等人果真不是进来观望,而是真的有心在此中挑选适合他们修行的一书一法,徐天海嘴角开出一道冷冽弧度,如桑知风方才所言,将他们当成了不怕虎的初生牛犊。 虽说自己也未必就是一头真的猛虎,可至少,当某些牛犊触犯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他会毫不留情地化身一只凶狼。 既可啸月吼天,也可茹毛饮血。 “师妹,为何又要去看《天地纲要》?” 转头目光一瞥,桑知风又要伸手去拿先前因为小哑巴苏喑而放回原位的《天地纲要》,徐天海不禁讶异出声。 桑知风动作不停,将它取过,“不看它看什么?” 徐天海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可以将《九曲星图》拿出来分享,你我一同探讨研习天地人三道吗?” 桑知风失笑道:“一本从宏观入手的纲要都未吃透,寥寥数语,下文不接上文的残篇,又能领悟多少?” 徐天海皱了眉头,“成与不成,悟与不悟,总要试过才知道。” 桑知风忽而对他投以充满信任的眼神,“你是师兄,要试也该你先试,等你将那残篇的真意悟到了一半以上,再来找我。” 徐天海面有难色,道:“一个人试,哪有两个人同时参悟修行的进境快?” 桑知风道:“既然如此,那就换本不是残篇的古籍,你我一同领悟。” 徐天海恍然明悟,笑道:“说来说去,师妹你就是胆子小,觉得接触残缺之物风险极大,一个不慎就容易走火入魔,非但自己不愿修,还不愿让我以身犯险,对不对?” 桑知风哼了一声,低声道:“明知故问。” “这叫验证猜测。”徐天海轻轻拍了拍手,接着从桑知风手中夺过《天地纲要》,一边放回原位,一边言道:“这本《天地纲要》内容写的不差,乃南北朝时期一位星相名士所著,奈何笔法弃简从繁,晦涩难懂之处太多,师妹你又是个不懂变通的慢性子,第一卷不参透,就永远不会翻开第二卷第三卷。如此下去,即便你在星相一道上付出的努力非我能及,远远走在前头的也始终是我非你。” 桑知风默不作声。 徐天海继续道:“走在前面,责任也在前面,为你遮风挡雨,趋吉避凶,自然是我乐意去做的事,可人总有困乏与自顾不暇的时候。” 桑知风这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徐天海又一次牵起她的手掌,极为认真道:“是啊,但这须得有个前提,你的路,我的路,不能脱节。” “殊途同归......这本又不行。” 不知是谁在附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徐天海寻声定位,于昏暗之中依稀瞥见一道朝他二人所在方向走来的女子身影。 徐天海放眼望去,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女子面容如何,而是她手上的频繁动作。 似乎她每走一步,就要从贴近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古籍,拍拍灰尘,吹几口气,象征性翻了几页后,就凭感觉随手朝一处空位扔去,也不管是不是原来的位置。 饶是徐天海这等素来不太看重规矩礼法的人物,此刻见了女子这般走马观花,胡乱易位的行径,都不禁有些动气,只是当视线触及到身旁的桑知风时,微微收敛了些许。 不曾想女子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又俯下身从最底层中间取出一卷薄如刀片的书简,像甩动寻常抹布般用力抖了抖上面的积灰,毫无怜惜爱护之色,独在看清书简上的几行字迹之后惊叹了数声。 “开篇三行笔画圆润,挺遒流畅,笔笔如铁线,这种笔法字迹,分明是小篆的风格,可怎么到第四行就变成了雄强凝重,略呈方形的大篆了?那不是常刻于龟甲兽骨,钟鼎金鼓上的文字吗?奇哉怪哉......” “这才像点样,在书法上有所造诣,不是个只会搞破坏的丫头片子。” 徐天海在一侧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胸中郁气再消,不过好奇心理则一下上升了起来。 他牵着桑知风一同走近,在女子背后道:“姑娘手中这份大篆小篆皆有的书简,可否借我们一观?” 俯身背对着两人的燕蔷薇于是不着痕迹地收了手心那根细小的软刺,手捧书简起身,面向徐天海与桑知风道:“你们比我还早到几年,之前一直没发现它?” 徐天海道:“姑娘许是不知,聚星阁藏星相古籍之处七十有二,七十二处中此处占地还算偏小,书籍书简阵图星盘登便合约八百五十余件,少则百十字,多则千万字,莫说是早来几年,就是早来几十年,也未必看得完整。” 燕蔷薇听得心惊,失声道:“这么多?!真要如你所说的话,岂不是连阁主都没看完聚星阁的书,研究完聚星阁的阵图?” 徐天海微微笑道:“以阁主之才,早已是一派宗师,自己便能著书立阵,从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月一星中领悟道法,看不完研不尽别人字里行间的感悟,又能伤去几多风雅?” “好小子,拍马屁的功夫可谓无形之中出神入化,都能赶上紫兰那妮子了......”心中虽暗自腹诽,燕蔷薇表面还是和颜悦色,慢慢将手中书简递给了徐天海。 徐天海笑着接过,未及全部摊开,只以一手拇指推进,不过十几息的时间神色就大有变化。 桑知风瞧得他的异样,正欲亲自取来一观,徐天海已合上书简,对燕蔷薇道:“在下徐天海,原居渭河之畔,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燕蔷薇上下打量他几眼,随即用沈司南为她安排的身份言道:“魏青蔷,河东人氏,家乡村落之名甚微,不提也罢。” 徐天海继而道:“魏姑娘,观你相貌,似要比我小上三五岁,想来步入星相一途的时机,也要晚上许久。” 燕蔷薇并不否认徐天海所言,问道:“这,又如何?” 徐天海道:“此书之奇,并不限于文字,此书之道,亦不止于星相,朗朗乾坤,浩浩渺渺,巍巍江湖,荡荡潇潇,姑娘过早接触,并非好事。” 燕蔷薇直视其眸,“你的意思是......” 徐天海道:“痴长几岁,总有些许心得在前,依愚兄之见,东南向下数第四层右数第三本藏书,《星阑微语》,比较契合魏姑娘。姑娘不妨即刻取来一看,便知愚兄所言不虚,若潜心修行,不足数月,姑娘在星相一道上的造诣必有大进。” 燕蔷薇终于明白了徐天海的意思,若按她之前在百花宫的脾性,此时此刻不管周围有无旁人,她早就一根蔷薇刺打了出去,且必朝向要穴,届时对方死伤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但这里毕竟不是川蜀的百花宫,而是陇西的聚星阁,所以她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终是不怒反笑,“方才说漏了一点,家乡村落之名虽微,但还是有属于那里的风俗和规矩。” 徐天海握紧书简,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燕蔷薇缓缓道:“风俗太多,时间有限,就不一一阐述了,单说一样规矩,我们那有间生意很好的煎饼摊,无论早晚,无论夏冬,都有许多人在那煎饼摊前排队买饼。来得早,排在前,就容易买到,来得晚,排在后,就不容易买到,毕竟每一天摆在摊子上的油和面都有限,按排队先后顺序来决定是否吃得上煎饼,是个不错的方式,一直沿用下去,会省去很多麻烦。可总有些生性顽劣的人来得晚,还想排在前,通过插队的方式先别人一步大饱口福,徐兄,你说这是否需要某样规矩的管束和制约?” 徐天海仍旧只是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燕蔷薇随即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道:“那个煎饼摊的老板最擅长的事情除了在大火上煮热油,煎炸面饼之外,便是将那个规矩贯彻到喜欢扰乱秩序的顽劣人身上。所以那些插队的人最后无一个吃上了煎饼摊的煎饼,当然,也不是毫无所获。至少,他们都挨了那性情火爆的老板一记滚烫铁铲,不偏不倚,正中鼻口。” 徐天海终于道:“我好像明白了你所说的规矩,可是这里并没有煎饼摊,也没有那个老板,自然不会有因为一时扰乱队列而被铁铲烫伤鼻口的顽劣人。” “却有一盏可照明可烧人的油灯。” 李从珂负手而立,站在那盏此时并无油火的油灯之后,犹如将面目交给黑暗的虚影。 徐天海注意到了他,也注意到了那盏油灯,不禁笑道:“看来新人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位兄弟,实话告诉你,你身边的那盏油灯在我三年前初到此地的时候就已存在,我却从未见它亮过一次。尽管我在这期间还自费腰包买过上好的油料。” 李从珂淡然道:“那或许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一件事。” 徐天海问道:“什么事?” 李从珂道:“有些灯,之所以亮不起来,不是因为缺少油,而是缺少一团让它短暂化身生命的本源之火。” 徐天海听得云里雾里。 便在此时,李从珂右手食指涌出一点火星,置于油灯之中。 第四十章 以黑吃白 言传,往往不如身教的效果来得直观强烈。 当李从珂对徐天海说有些灯之所以亮不起来,不是因为缺少油,而是缺少一团让它短暂化身生命的本源之火的时候,徐天海尚且半信半疑。 等到李从珂指尖涌现出火苗,并且真的将那盏多年不曾燃起的油灯点燃,徐天海的怀疑便彻底消散,转为浓浓的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分明是针锋相对的言论,李从珂的姿态却很平静。 “一盏许久不亮的油灯,还能被聚星阁留下,还能被放在这里,看着一年年新人旧人交替,这便是最直接的道理。事实上,很多你所认为的无用之物,都很有用,只不过你还没能找到运用它们的正确方式。” 徐天海目光闪烁,望着李从珂,“你在教我?” 李从珂笑了笑,“别误会,我来聚星阁是虚心求教的,而不是充当先生前辈来教导别人。” 徐天海道:“既然是虚心求教,便该有个虚心的姿态。” 李从珂脸上笑意更重,摇曳灯火映照之下十分明显,“看来你还是误会了,虚心求教,求教的对象不说资历要多么老道,但有一点必须要符合,那便是耐心。徐兄来得早,却不够耐心,有些急功近利,分明是我这位朋友先拿到的书简,你拿过来之后便打算据为己有,以聚星阁的门风,想来不会制定出这等公然违背公允的规矩,这便只能说明是徐兄你理亏在先。” 徐天海看了看身旁的燕蔷薇,道:“如此说来,这位兄台是打算和这位魏姑娘一样,告诉徐某你们家乡那边的某样规律咯。” 李从珂沉声道:“规矩从来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徐天海面沉如水,“如何做?” 轰! 空气中响起声声爆鸣。 那一盏刚刚燃起的灯火,随着李从珂手掌的舞动,若被吸引入了不同层次的空间,等到火光再度映射到徐天海眼中时,早已不再是一点火星,而是一片火海! “这......” 徐天海心中一惊,若非他还能感觉到桑知风掌心的温度,他简直以为自己已不慎陷入李从珂所造的幻术世界。 “咦,这一幕有点意思啊,跟变戏法似的。”刚选定了一本《星火剑诀》,不待仔细翻看的素白桐瞧得周围诸多火光,心神不免也被吸引。 陈饮墨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心驰神往,你要不要用手去碰碰?说不定当即就擦出火花,不看内容,光凭领悟就能鼓捣你手中这本《星火剑诀》的真意了。” 素白桐冷哼道:“少忽悠本俊哥,虽然身材变小了,好歹皮肤变白了,没跟你一样黑成炭,破罐子破摔,你这副黑不溜秋的模样去试试再好不过。” 陈饮墨道:“我才不去,看戏就好,话说回来,有没有找到好东西,推荐给我?” 素白桐道:“本来是找到一本比较合适你的,但被木青姝那丫头捷足先登了,没办法。” 陈饮墨于是四下扫望,果见木青姝正低头仔细翻阅一本厚厚书籍,对李从珂与徐天海之间的争端毫不关心。 “算了,看她这么认真,让给她吧。” 素白桐斜视他一眼,“还挺大方,那姓徐的要是跟你一个样,也不至于闹出这茬事来。” 陈饮墨道:“人与人总归是不一样的,没准别人本事强,有耍横的资本呢。” 素白桐干脆席地而坐,打开星火剑诀,念道:“他强任他强,反正我不忙。” 陈饮墨接话道:“你是不忙,别人有的忙。” 桑知风真的很忙。 原本她只是打算在这里安心领悟《天地纲要》,却因为徐天海气走小哑巴苏喑,乱了思绪,等到想另选一本参悟的时候,徐天海又与燕蔷薇与李从珂两人起了冲突。 喜静的人自然不会喜欢争斗。 所以她一度不曾松开徐天海的手掌,就是为了让他感觉到她在身旁,有所收敛,有所顾忌。 她却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心思。 “你们都有自己的规矩,那你们可知道我和聚星阁的规矩?” 李从珂还未回应,燕蔷薇已对徐天海提醒道:“分开了说,你可代表不了整个聚星阁。” 徐天海道:“我自然是代表不了整个聚星阁,但我总归是聚星阁的一员,有些交集,聚星阁不提倡争斗,但也没有明令禁止,这很好,你们说的有些话我也很赞同,有些规矩,光说是说不清楚的,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燕蔷薇语气加重,“你想动手?” 徐天海指向李从珂,“你的朋友,已经动了手。” 燕蔷薇道:“但他并没有伤到你。” 徐天海道:“所以我现在也没有伤到他。” 燕蔷薇眼中露出冷意,“相安无事最好,如果你真的和他动了手,不管你是处于上风还是下风,但凡伤了他一根汗毛,我都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论言出必行,家乡那边,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徐天海面无惧色,反而话里藏针,感叹道:“看来我在聚星阁待得还是久了些,连世道变了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轮到美护英雄,而非英雄护美了?” 李从珂道:“世道时刻在变,所以徐兄还是不要枯坐井底,多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为好。” 徐天海道:“说得好,我闲来无事就喜欢翻黄历,卜星相,天色风向好坏吉凶无一不看,七天之后,有个好日子,恰巧也是聚星阁约定新旧门人交流切磋的时候。以往那个日子我都是当看客的,但既然兄台如此对我的眼缘,你我不妨就在那日切磋交流一下,如何?” 李从珂当即回应道:“切磋交流自无不可,不过在这七天之内徐兄若仍要紧握住这份书简不放手,在下绝不会答应。” 徐天海大笑一声,眼神未有丝毫挪移,手中劲力一推,就将书简掷回原位。 “徐某只是喜欢读书,还没有痴迷到一刻都不松懈的疯狂程度,七天之内,这位魏姑娘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可以随意翻看这份书简。” 燕蔷薇眼睛虚眯,疑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你以为我会看多久?闹这么一出,你最后能得到什么?” “我猜这位徐师兄是对自己星相一道上的造诣十分自信,又觉得魏姑娘你不可能在七天之内从这份书简上悟出什么,故而想等到七日之后新旧交流之时挤压全场,让众位长老门人觉得他是聚星阁年轻一代中最有资格先行参悟复杂古籍和深奥功法的人。如此一来,就不存在什么先后顺序,以及破坏秩序依照规矩该受到的惩罚了。” 侯朱颜挥舞着折扇,围绕周围灯火走了整整一圈,最后停在了李从珂的身旁,接着道:“但是我看这位王兄弟,并不像是会被他人轻易遮挡住光芒的人啊。” “那是,我与王兄自幼相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本领,我最清楚不过。”听得侯朱颜的话,燕蔷薇颇为自豪,仿佛他夸赞的不是李从珂,而是自己,当目光再度触及徐天海时,她脸上的自豪又化作了嘲弄,“不像某些人,根本才早到几年而已,就猪鼻子插大葱装起象来,真当自己是聚星阁未来第一人了?也不照照镜子。” 桑知风终于忍不住道:“魏姑娘,我师兄是有些错,我待他向你道歉,可你这般言语羞辱,怕是有些不妥。” 燕蔷薇浑然不觉,“这叫言语羞辱?一没扯爹骂娘,二没殃及祖宗,三没诅咒后代,这算哪门子的言语羞辱?姑娘,你只怕是生来文静,这方面一窍不通吧,奉劝你一句,离这种人远些,对你有好处。” 桑知风脸色涨红,说不出话。 侯朱颜不禁笑道:“哈哈,王兄弟,你这位朋友的嘴上功夫很强势啊,你当年是怎么把她降住的?” 李从珂道:“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什么降与不降,只有真与不真。” 侯朱颜赞道:“好个真与不真,说实话,我挺欣赏这位魏姑娘的性格,足够爽快,就是容易招来麻烦。” 李从珂道:“我也这么觉得,好在,为她解决麻烦,我并不觉得多累。” 轻描淡写的话语,侯朱颜为之折服。 桑知风的确不善言辞,徐天海虽有话痨之号,但兴许觉得与女人吵骂非但无休无止,还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也罕见地让了一回,令燕蔷薇占了口头威风。 但对于那份书简的执着以及先前他亲口所说的话,他不会有丝毫退步。 所以他带桑知风离开这间暗室之前,又对李从珂说了一番话。 “七天时间,不长不短,我会耗费精力,尽量获悉你的一切,希望你也能有相应的准备。就跟下棋一样,一边倒的局势,总会缺少许多乐趣,不如两两厮杀来得精彩。” 而李从珂听后,很快也作出回应。 “我善以黑吃白。” 区区六字。 仅此而已。 第四十一章 无情应似我,折剑斩桃花 棋盘纵横十九道。 一面九圆点星位。 对角星各放两子,布一局。 自古白为先手。 李从珂说他善以黑吃白,说的不仅仅是他下棋的特点,还有他面对逆势和危局时的作风。 这便是所谓的以静制动,以后制先。 徐天海明白。 桑知风明白。 侯朱颜、素白桐、陈饮墨、夏阴,甚至方才一直在仔细翻阅卷宗书籍的木青姝听后都渐渐明白。 唯独燕蔷薇有些不太明白。 所以尽管按照李从珂的意思,她最后拿走了那份大篆小篆混书的书简,她也没有即刻将它翻译成现如今的文字,更别说细细参悟。 除了侍从之外,无论长老还是门人,聚星阁都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燕蔷薇的设在西,李从珂的设在东。 分明相隔较远,这条路对她而言却仿佛再熟悉不过的近道,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有三到四个时辰都在串门。 旁人如何看如何说燕蔷薇并不在意,李从珂更不在意,但这一来二去,她与他讨论的始终不是他心中认定的关键,这便让他心中有些气闷。 七天之约的第三天。 从那间暗室里找了一本还算中规中矩的《落星棋谱》的李从珂,已将书中所写所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只要不是太过离谱的要求,聚星阁门人所提到的基本都会被高层所允许。 所以他真的要了一座棋盘,两盒棋子。 按照棋谱所言的黑白之道推理星辰轮转,同时淬炼自己近些时候才修炼出的星元。 星元与真气真的不同。 虽说他在五品下等境界停留了已非一年半载,真气提升速度十分缓慢,可若论及得心应手与收放自如,在他的感知中,许久无寸进的真气还是要胜过近日涨幅明显的星元一筹。 虽不排除这其中先入为主的概念,但要凭借这股新生的星元来让自己也走向新生,李从珂心里着实有些没底。 星宫,星域,星海。 星相师的三大境界,他连一个都没触碰到边缘。 所幸,聚星阁高层不会直接查探他们体内的星元到了何种规模。 所幸,那日观荧惑守心,他颇有收获,体内多了一丝火精。 那一丝火精,在关键时刻能派上多大用场他还不甚了解,小作用倒是发现了许多。 譬如当下,他只要稍稍动一下念头,就能让整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熔为灰烬,根本无需再耗费心血推演布局,解环环生死扣。 可惜,这般原始蛮横的方法并非对每一场棋局都奏效,尤其是在他自己都是局中一枚棋子的时候。 “王兄!” 当他拿起第三十六枚黑子的时候,燕蔷薇的声音又一次在门外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抬起头,想起了一个有些遥远的当年。 那时她还没有什么化名和伪造的身份,就真的只是一朵生长在川蜀的小蔷薇,他也才刚刚转变姓氏,由王从珂变成李从珂。 两人初次相遇的时候,季节天气与黄巢幼时所写的一句诗格外相似。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蝶的确没有来。 但他等来了她,以及一声“阿弟”。 那是不管转换多少时空都难以磨灭的记忆。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经历,按照宫主的要求,改了口,称他为公子,而今一路颠沛流离,稍有安定,又呼他为兄。 或许她自己都忘了是比他大上两岁的。 又或许当年那个时候再也回不去。 不过他仍记得。 记得那时自己说了什么,记得那时自己做了什么。 嗒。 李从珂落子。 开门声亦响。 燕蔷薇推门而进,迎面撞上他的目光。 她愣了愣,连门都忘了合上,呆呆问道:“一个人下棋?” 李从珂道:“其实你也可以陪我下。” 燕蔷薇面露苦色,“我下都是乱下,肯定输的。围棋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比暗器还要复杂难解,真不知道是谁发明出来祸害人的。” 李从珂从两个盒子中各取一子,突然用力掷出,一黑一白击在左右门户,咣当声响,大门紧闭,棋子却未落地,很快顺势弹回李从珂手指之中。 “棋子用好了的话,可比一般的暗器管用,又高雅得多。而且它发明出来并不是用来祸害人的,传说此乃上古一位帝王所创,名尧。尧舜之治,天下典范,这棋盘棋子看似小,却代表了一个时代,和酒里有乾坤是同样的道理。” 燕蔷薇找了个椅子坐下,问道:“你想喝酒了?” 李从珂沉默片刻,以手扶额,“这好像不是我说的重点吧......” 燕蔷薇笑嘻嘻道:“听不太懂的我一向自动忽略,酒我懂一点,所以没忽略,毕竟你们男人差不多都是喜欢喝酒的。聚星阁对自己人没有门禁一说,这点挺好,想喝什么酒,我出去给你买。” 李从珂手指划过她的鼻尖,“这么大方,据我所知,你身上不是应该没有多少银子了吗?” “没有了可以挣啊,江湖卖艺,运气赌钱都是好手段。听说城南有间墨画赌坊,可以靠书画抵押,我随手整两幅弄过去不就行了?” 李从珂转而捏向她的脸颊,似笑非笑,“肉不多,胆挺肥,书画抵押,想来必须是名家珍品,你自己随手弄两幅赝品过去,被发现了非死即残,真当开赌坊的人和混赌坊的人一个级?那些家伙,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家。” 燕蔷薇道:“那也得分人,像我这种骨头硬的,他们吃不掉,硬吃只能崩了牙口。” “嘴硬。”说话间,李从珂正要收手,不料燕蔷薇突然将朱唇向前一凑,直接朝他食指中指咬了一口。 “咬得还挺重!”李从珂朝印痕处吹了口气,继而道:“这算黑吃黑,人吃人吗?” 燕蔷薇磨了磨牙,“当然不算,让你见识下我的嘴有多硬罢了。” “多大人了,还是孩子心性。”李从珂颇为无奈道。 “也就比你......”燕蔷薇扳起手指,不多时声音戛然而止。 李从珂叹了一气,“看来你是真忘了。” 燕蔷薇声音变得细微,“那,情有可原嘛。人总有忘性的,我又几乎不过生辰,许久不曾接触的东西你能一直保留印象,终生不忘吗?” 李从珂低头深思,接着笃定道:“有。单是你我之间,便有一事,永不相忘。” 燕蔷薇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问道:“什么事?” 李从珂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极为认真,却只说了两字。 “桃花。” ...... 陇西之地总体依旧被寒气笼罩。 自那一天大雨过后,晋阳城最近的天气却是出奇的好。 好的天气下,人的心情往往也不会很差。 这一天,晋王世子又早早离开了自己的府邸,但没有去风满楼,也没有去雨花街,而是去了城东那片桃花林。 按理说冬日花草大多凋零,李存勖此行很难收获到多少乐趣。 但因为自小听到的一个传闻,他还是决定碰碰运气,并且带上了另外一人。 那片桃花林在山顶。 所以他与她走了不少山路。 好在这一路既无多少崎岖,也无多少泥泞,温和阳光照耀之下,非但不觉得疲劳,还感到格外舒心。 桃花林附近有一条小溪,清澈甘冽,对于口渴的行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正因为对此有所了解,进入桃花林前,李存勖特意将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竹筒装满溪水,等到了桃花林后,再从树上摘下几片没有彻底枯黄的桃花,放入竹筒之中,浸泡片刻,便如品茶一般慢慢尝了起来。 她却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他,没有接过竹筒,甚至连坐都不坐。 “不累?” “不渴?” “不信?” 一连三问。 白衣女子皆未回答。 李存勖笑了起来,转眼又饮了一口,仿佛是在赞赏自己的耐心。 “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话音落下,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所以他很快又接上了自己的话,“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传闻,说是在冬天的时候,桃花偶尔也是会开放的。不过那需要具备一个条件,便是天气至少要连续好几天都晴朗温暖,这样才能让桃花把冬季误认为春季,提前开放。很不幸,十八年来,我没有见到过一次传闻中的那等场景,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并且保持期待。” 女子终于不再沉默,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却带着些许讥讽意味。 “我想到了一个人,一首诗。” 她才刚刚说出这句话,李存勖就心有所悟,脱口而出:“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女子有些意外,“这可是你父王当年一大死对头所作的诗。” 李存勖又饮了一口竹中清水,顺势将其中一片桃花含住,接着取下,放入掌心,“诗词歌赋向来是不分立场和国界的,况且黄巢这首诗的后两句很对我的胃口。” “你若只光说不做,胃口再大,又有何用?” “你想我怎么做?即刻找到父王,让他公告天下,宣布谁与阿三为敌,便是与整个晋国为敌!这样?” “好是好,却有些不切实际。” “既然玉仙子也知道这不切实际,就应与我共同想个实际的办法,而不应一再拒绝我的好意。” 玉仙客眼中似有怒色,“游山玩水,喝茶弄花,这便是你堂堂世子想办法的态度?” 李存勖道:“这还是阿三教我的,以前我被父王责罚,不能出去看戏的时候,他就会拿一壶桃花茶或桃花酿来找我,共同商议对策。” “桃花酿?” “就是桃花酿成的酒,一开始我也没听说,但阿三酿出来给我尝了之后,我就再也忘不掉那味道。” 玉仙客神色忽而变得微妙,“三公子在百花宫的时候可从未给众姐妹酿过酒,就连蔷薇也没有。” 李存勖得意一笑,接着道:“若是我也能酿的话,早就请你品尝了,现在,却只能让你闻闻味道。” 嗤! 玉仙客尚未反应过来,李存勖掌心的那片桃花突然化作薄薄利刃,朝他胸前刺去,幸被她护体真气拦截在三寸之外。 下一刻,她出剑。 琼花之香不逊桃花,威能更甚,却被李存勖两指夹住剑锋,稍稍用力,生一脆响,剑锋顿时弯曲,弹向他处时激起一道剑气,斩向附近那棵枯了大半的桃树。 于是不过片刻,花落如乱玉碎琼。 “酒里藏海角,云外隐天涯。无情应似我,折剑斩桃花。” 世子雅兴不绝,看着犹在惊异的玉仙客,将她胸前悬停三寸那片桃花取过,继而道:“这味道,可闻到了?” 玉仙客对此不作回应,长剑入鞘,道:“诗念得好,却不真。” 他知道她指的什么,所以很快将那片桃花收好,道:“弱水三千,拈花飞叶亦三千,总有一片寄一情,不能舍的。” 玉仙客终于神色稍缓,“那便好。” 第四十二章 梦与字画 从晨曦到黄昏。 由黄昏到黑夜。 李存勖与玉仙客在这片桃花林待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两人却仍未找到一棵将冬季误认为春季,提前开花的桃树。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作出这句诗的黄巢后来是真的为了帝,对不对应五方天帝之中的那尊青帝无人知晓,他最终没能回到家乡种满桃花却成了无可争议的事实。 玉仙客听得出,也看得出念出这句诗时的李存勖并未在游戏人间。 他很认真。 后来他折剑斩桃花,用琼花剑的剑气逼出了附近桃花仅剩的意气,非但让她闻到了桃花酿的味道,还嗅到了江湖的气息。 她只是没有说。 女子的心思细腻,担忧和牵挂的事情往往要比男子多上一些。 在接到花泪影那份命令,离开川蜀百花宫,来到三晋世子府之前,她担心的仅仅是百花宫的兴衰与李从珂的生死,等到与李存勖接触了一段时日之后,她又隐隐关心起这个男人未来的命运。 李从珂习惯将这种转变称作莫名其妙。 而今她也真的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行走江湖的人,争夺天下的人。 除了必要的利益驱使,这两种人原本在她看来是最不该也最不能产生交集的。 正如她觉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八个字很有道理,却很不切实际。 那一晚,李存勖与玉仙客没有下山,皆在桃花林入眠。 除却李存勖将外衣解下,亲自为她披上之外,两人之间没有再发生任何亲密暧昧的行为。 或许就连解衣,都是基于她的伤势没有尽数痊愈的考虑,而非男子对女子自然而然的怜香惜玉。 星斗阑珊下。 天为被,地为床。 对闯荡江湖已久的女子而言,本没有什么不妥,之所以因为重重心事险些彻夜失眠,她身旁这位想象中应高床暖枕,锦衣玉食惯了的世子殿下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睡得很香。 就和山野村夫经过一整天的辛勤劳作,回到家中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上床倒头大睡一样香甜。 分明知道身边人处境不妙,天下局势动荡不安,却依旧能在泥土之上安眠的人,玉仙客只能想到两类,一类冷血无情,一类热血有情。 若没有白天的折剑斩桃花,她无疑会觉得他属于前者,那样一来不管自己身上伤势还有多么严重,她都会如花泪影所说,饮下金风玉露,发动十死无生的琼花葬剑,让这位晋王世子霸业未成身先死! 而今,倒是少了那份鱼死网破,却多了份扑朔迷离。 因为他还是没有告诉她助李从珂脱离是非之地,悄然回归三晋的方法,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想出。 半夜四更。 李存勖身旁这位远道而来,一直负伤而行的玉仙子终于睡着。 而他本人也迎来了脑海中那场梦境的最高潮。 浩浩不见边的云海。 深深不见底的悬崖。 天地之间,一座高楼,下达九幽壁,上与浮云齐。 他穿着一身黑龙服,在高楼最高处喝下了一整碗野菜粥,接着打开那坛未开封已闻其香的桃花酿,当即狠狠饮了一大口,呼了声“痛快”之后,便将酒坛递给身边那位与他同岁,白发却比他更多的蟒袍男子。 男子接过酒坛之后,很快亦饮了一大口,却没有笑,也没有像他一样大呼痛快。 整个人如浮云背后深深掩藏的雷霆,压抑沉闷。 他看出来他有心事,关乎自己,也关乎天下。 所以他很快也联系到自己的心事,神色肃穆,如化身成衣袍上所绣黑龙。 龙蟒并肩,真真假假虚实兜转天地命数气机。 某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对身侧男子言道:“这天下,当如你我囊中物,为何每每握紧时,都觉得有些棘手?” 蟒袍男子答道:“许是江湖庙堂,太深太高,纠缠在了一起,又乱了天下。” 他深思片刻,道:“如你所言,江湖庙堂不应靠的太近太紧,应分以治之。” 蟒袍男子点头,“正是此理。” 闻言,他几乎不假思索,便道:“如何分工治理,交给你来决定。” 蟒袍男子倒也不负他的期望,将双手负于身后,白发随风飘荡,悠悠道:“你守庙堂,我镇江湖!” “好!” 梦中高楼之上,笑声不绝。 梦外世子真身,嘴角同样掀起了一丝大大的弧度。 ...... 转眼七天之约第四日。 燕蔷薇对于那份大篆小篆混书而成的书简的研究仍未取得多少实质进展,李从珂对《落星棋谱》却已了如指掌。 现在他已不需要翻开书页,闭上眼睛,脑海之中就会自动浮现出《落星棋谱》里所记载的全部内容,一字一句,一笔一画,都无遗漏。 对于这般神速进度,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李存勖是十八年来没有见过一棵将冬季误认为春季,提前开花的桃树。 他则是十八年来没有一刻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就连这卷分明已经了如指掌的《落星棋谱》,他都不是靠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在几天内将它融会贯通,而是靠自己对于黑白之道的理解来推演印证,反复磨合之后才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之所以会对这般成果产生惊讶,是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棋艺并非他最擅长的方面,偏偏这次研习《落星棋谱》,比他以往研习任何一本功法典籍耗费的时间都要短,取得的成效都要快。 快到他觉得自己那原本并不熟练的星元都得到了显著提升! 李从珂有种感觉,若让现在的自己再去对上乘马赶到小镇追杀自己的唐厌尘,即便真气已竭,单靠自己体内的星元,便是最不懂变通的硬耗,至少也能与使出黑白枪的唐厌尘周旋五十回合以上,如若用星元发出星技的话,即便不能像白马银枪那般反败为胜,趁机抽身退去想来并非难事。 “若我达到星相师三大境界中的一个,实力又将达到什么地步?” 看着面前棋盘,举棋不定的李从珂不禁又思考起这个问题。 彼时,燕蔷薇推门而入,连前几日敲门的步骤都省去。 “王兄,我又来了。” 李从珂思绪回归,略感好笑地抬头看她一眼,接着指了指面前的空位,“我一没聋,二没瞎,当然知道你来了,坐吧。” 燕蔷薇于是坐下,但没等继续开口,李从珂就又道:“你好像比昨天晚来了一个时辰。” 燕蔷薇又惊又喜,“哇,这你都记得到?那你猜猜,我晚来一个时辰,是去干什么了?” 李从珂眉梢一挑,面色突然阴晴不定,“你出了聚星阁?” 燕蔷薇拍手赞道:“神了诶,再猜猜,我离开了聚星阁,去了哪儿?” 李从珂眼神变幻,试探道:“昨日你跟我说的那个墨画赌坊?” 燕蔷薇不再说话,但自她脸上流露出的惊喜神情,以及微微痴迷的目光,李从珂已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一瞬之间,他声带怒意,“为何真去那种地方?!” 似是被李从珂的突然发怒吓得呆住,燕蔷薇迟疑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言道:“那个,昨天不是已经说了么......给你挣酒钱啊!事实证明,可行的,赢了不少......” 平常用来蓄养雁返刀的刀意仿佛尽数涌入了双眸之中,李从珂片刻不移地紧盯着她,令燕蔷薇有些发寒,突然连话也不敢再说。 “赢了不少?呵呵,赢了固然是好啊,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输了,赌坊的人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你?明明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局势,以不变应万变,你突然主动扰乱局势,掺和机变,要令你我如何自处?” “我......” 燕蔷薇拳头握紧,眼眶微微泛红。 见此,李从珂那如刀锋的目光才有了些许缓和。 “如实说,你的赌资从何而来?总不会是自己真的随手乱画,当作抵押吧。” 燕蔷薇竭力压住自己的情绪波动,涩声道:“墨画赌坊南边五里有个拐角处,里面巷道错综复杂,进去后偶尔能遇见个年轻书生摆摊,摊子上摆放的皆是字画,难辨真伪。但他摆这些字画不是用来卖钱的,路过的人如果想要取走摊上的某卷字画,只需要在他给出的玩偶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再让他用红线缠一下自己的手腕,就可以挑选任何一卷字画带走,只是不能多拿,一人一卷,从无更改。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开始就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去看了看,没想到真遇见了。” “还有这等事?”李从珂心中颇惊,连忙问道:“那摆摊的年轻书生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燕蔷薇道:“姓名我不知道,样子嘛,高高瘦瘦,面容白净,五官虽不出众,却很耐看,嘴角下面貌似有一颗黑痣,两只手掌大小不一......差不多就这样。” 李从珂又问:“两只手掌大小不一到什么程度?” 燕蔷薇仔细思索,“左手小得像女孩的手掌,右手是正常男子的大小。” 李从珂背后渗出汗液,“你在玩偶上刻的是什么名字?” “魏青蔷啊。”瞧得李从珂的异样,燕蔷薇仿佛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对,声音变得微弱沙哑。 却听李从珂暗松一口气,缓缓道:“还好,有救。” 第四十三章 水无澜 临近黄昏。 相较于昨日,今天找到他讨要摊上字画的人,多了一倍不止。 收获颇丰。 他的神情却还是那么不悲不喜,看不出什么显著变化,就和他的名字如出一辙。 水无澜。 水在流动,却不起波澜,这般名讳,仿佛在取定的那一刻就代表了一种超然境界。 说到这里,就不免有些可惜,因为迄今为止,知晓他真名的人天下间实在不多。 “一,二,三......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有趣,今天足足缠出去二十八根红线,倒是令我想起了二十八星宿。就是不知他们现在是高高在上,以天神威严俯瞰世人,还是如某个说书唱戏人讲的那样,转世历劫了。” 水无澜捧着二十八根红线,端详许久,才将它们放入怀中藏好。 如他所言,“二十八”这个巧合的数字令他打心底里觉得有趣,偏偏他的面孔仍是没有半分展露笑容的迹象。 这等喜怒不形于色,恰恰属于他小时候最厌恶的那一类。 而今,却一步步活成了那般模样,回不了头。 除却麻木的习惯,便是偶尔的感叹。 看着黄昏中临近的暮色,准备收摊之际,水无澜果真发出叹声。 只是这一次,周围不再无人欣赏关注。 “我来取一幅画。” 很耐听的声音,突然但不冒昧。 水无澜闻声抬头之时,来人恰巧也俯下身,四目相对,其中皆有着或多或少的意外之色。 “但我已经准备收摊。” 他竟是没有多想,就一反常态地选择拒绝。 不过对方在来之前似乎已经对这种情况有了猜想,早已想好了对应的说辞,很快言道:“准备总是赶不及变化的,何况既然选择了摆摊做生意,就不应该先为固定时辰做准备,而应该为当天的具体情况做考量。” 水无澜道:“不可否认,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我今天的生意已做得够足,无需再多。” 斜阳映照之下,脸色都有些微微发黄的年轻人笑了笑,“生意人,是不该那么容易满足的。” 水无澜认真道:“你说的那种生意人是为了求取钱财才做的生意,我不一样。” 年轻人点头,“我知道你不一样,所以才专程来这找你。但因为是第一次来,不小心迷了路,兜了圈,所以迟了片刻。” 水无澜道:“一回生,二回熟,今天迟了,明天来早也是一样,只要你没有利令智昏,想趁着夜色浓郁之时去墨画赌坊豪赌一把。” 这时年轻人的目光已在摊上诸多字画间游走,并不时伸出手触摸,水无澜对此保持着默许的态度,并没有阻止。 “听你言下之意,如果我今晚就去墨画赌坊豪赌,只会输,不会赢?” “不是我这么觉得,是多年耳濡目染的经验告诉我的。想来兄台已见过不少在赌坊进进出出的人,他们的结果如何?迫切想翻身捞回本钱,甚至顺带大赚一笔的人几时真的赢过?抱着试玩的心态,游戏人间的人几时真的输过?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豪赌折命,血淋淋的不争事实啊!” 蹲坐在地的年轻人面色玩味,“既然阁下知道赌坊和赌局的利害,为何还要在此摆摊供应字画,让旁人前来择取,当作赌资?” 水无澜淡淡道:“他们愿赌,我愿看,血流得再多,只要不沾到自己身上,就和水没有什么两样。就比如你在路上偶然遇到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妇人,给了她一块肉饼,让她暂时活了下来,难道会因此顾及她往后的死活?” 年轻人果真摇头。 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攥住了一卷字画。 水无澜眼神移去,瞥了画上一角,正自惊讶,对方已将整幅画摊开,并出声赞道:“好个真假莫辨的《送子天王图》!” 水无澜惊意更浓,“想不到兄台是真的画中行家。” 年轻人摇头道:“画中行家不敢当,只是有位朋友碰巧与画圣吴道子同乡,以往总听他谈及画圣的风范事迹,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水无澜道:“兄台还是谦虚了,若仅仅是旁听,又岂能从这些历朝历代名家字画的高仿之作当中一眼相中《送子天王图》?” “高仿之作?”年轻人本在用指尖轻轻抚摸画上笔线,听得此话,动作骤然停顿。 水无澜则神态自若,徐徐道:“难不成兄台以为我在这摊子上放的全是真迹?” 年轻人道:“那倒不至于,但行走江湖,讲求的就是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万般赝品之中总该有一个是真才对。” 水无澜背靠后面墙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只是兄台一厢情愿认为的江湖道义。” 年轻人不与他争论,只道:“这幅《送子天王图》,无论真假,我都要了。” 水无澜口中轻轻呼出一气,接着问道:“志在必得?” 年轻人颔首回应。 水无澜道:“那好,相逢即是有缘,兄台若执意想要,就算我已有心收摊,也愿意给你个机会。只是却不能像平常一样,让你在玩偶上刻名字,红线缠手腕就完事。” “你想如何?” “我想让你亲自画一幅画,作为交换。” 年轻人顿时有些为难,“若以某件实在物品作为代价倒还好说,这作画,实非在下所长。” 水无澜却坚持道:“我早说过,兄台不必谦虚。何况我要的这幅画还没说具体是何内容,你怎知是简是难?” 年轻人看向面前《送子天王图》,“总不会比它简单。” 水无澜道:“的确,总体是不比它简单,但你可以尽情施展自己所长。本朝大理寺卿张彦远早就有言,自顾陆以降,画迹鲜存,难悉详之。唯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所以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笔迹磊落,遂恣意于墙壁;其细画又甚稠密,此神异也。因写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其书迹似薛少保......画圣始终是画圣,模仿得出表象,模仿不出神韵,张大人已算当世书画大家,尚不能及,况兄台乎?所以我只要你自己用心作出来的画,根本无须掺入别人的东西。” 年轻人沉默许久,忽而问道:“你想让我画什么?何时交付于你?”水无澜正色,字字珠玑,“不画佛道,不画神鬼,不画人物,不画山水、不画鸟兽,不画草木,不画楼阁,不画殿宇,其余随你。待你一肩可扛天道,双手可镇江湖之时,交付于我。” 年轻人心神巨震,“何意?!” 水无澜陡然挥动左袖袍,分明是贴身窄袖,经他一舞,却发出硕硕大风,年轻人眼不能视时,除却那幅《送子天王图》外,摊上其他所有字画尽数不见。 做完这些后,水无澜再度伸出懒腰,腰身舒展之后,便长身而起。 年轻人愕然之下,当即也站了起来。 “你意即我意,我意即他意,他意即人意,人意即天意。天地九万丈,人间三尺意,等你能画出来的时候,便知道究竟是何意。” “阁下所言,太过玄虚。” “反正我不是在故弄玄虚,只是在陈述真理,而真理总是一朝一夕之间领悟不透的,没办法。”水无澜耸了耸肩,接着又拂动右袖袍,但这次不是再卷走什么东西,反是将一个缠着红线的玩偶弹了出来。 年轻人伸手接过,定睛一看,正是他此行最想得到之物。 “魏青蔷。” 言语间,他以指触字,真气星元同时涌动,将玩偶身上刻着的这三字悉数抹去。 见得此幕,水无澜不禁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反正魏青蔷这三字多半也不是真名。包括兄台你也是一样,王轲,秦王的王,荆轲的轲,这两个字凑在一起,真不觉得互相抵触,自相矛盾吗?” 恰恰顶着王轲之名,进入陇西境内的李从珂一手攥住玩偶,当场僵住。 水无澜仿佛言至尽兴处,声不停歇,“瞧你那股紧张劲儿,名字嘛,本来就是一个代号,我如果真想把一个人的灵封在玩偶之中,操控他的三魂七魄,名字只是一根可有可无的引线,就和红线一样,只做个标记。我真正要做的,是记住他的模样,把他画出来,入夜时分以画像为媒介,在梦中与他相会。听说聚星阁有个小姑娘也懂得类似的手段,但多半学艺不精,否则聚星阁早就成了另一个星野派了,还用龟缩在此?” 李从珂听得心惊肉跳,疑惑非常,“这些,不该是你的秘密吗?” “秘密?”仍只听其声,不见其笑,水无澜努力回忆着,“画了那么多画,梦了那么多梦,我的秘密,可太多了。放心,不会因此杀你灭口的,我还等着你一肩扛天道,双手镇江湖,来交付我那幅画呢!” 李从珂渐渐平静下来,“我只怕你到时会很失望。” 水无澜道:“无波也逐流,无澜也呼风的水,还怕失望吗?怕的仅仅是没有希望。” 对此李从珂一知半解,踌躇许久,趁着黄昏将尽时,他才拿起《送子天王图》,转身离去。 “是去墨画赌坊,还是回聚星阁?” 身后水无澜的声音遥遥传来。 李从珂头也不回,只朗声道:“买一壶酒,醉一醉,整理思绪。” “买酒求醉来整理思绪?” 待他走远,水无澜抚掌低语,“那只怕醉到地老天荒也整理不尽了。” 第四十四章 游侠 “嘿嘿,公子姑娘,老少街坊,走过路过切莫错过。杜家酒馆新开张,一壶美酒免费尝,人人有份,限此一天,过时不候!” “啥?冬天喝酒不合适?哎呦,您老就有所不知了,寒冬伤心肺,热酒暖肠胃,把酒烫好了,比你喝一整锅姜汤驱寒都有效。您要不信,进来尝啊!” “我们这都有些什么酒?哎呦喂,那可多了去,桑落酒、新丰酒、菊花酒、茱萸酒、长安酒、屠苏酒、松花酒......应有尽有哇,这些您要觉得不对口味,我们家酒馆还有两大招牌,一个是老杜家祖传的杜康,另一个名美味更美的竹叶青。这两种酒啊,啧啧,妙不可言。” “有黄酒么?” 肩上挂着块干净抹布,年纪不大,口才却好,与来来往往行人搭话的店小二听到这四字后,陡然僵立在酒馆门前。 直至酒馆内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使劲咳嗽了几声,他才渐渐缓过神来,看向那边牵着一匹又老又瘦的黄马,衣着破烂,唯独腰间挎着把宝剑,模样似游侠的年轻男子。 “呃,客官是想要喝黄酒?” “嗯。”年轻男子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抚摸黄马鬃毛,又道:“它也想喝。” 店小二神情更异,“马也喝酒?还有这等事?” 年轻男子有些不耐烦道:“你管这么多干嘛?有黄酒便上,没黄酒我便牵马走,都是男人,痛快一点好不好!难不成怕本大侠付不起酒钱?” 言罢,年轻男子伸手入怀,狠狠掏了几下,拿出一袋银两,摇晃间声响清脆如铜铃。 店小二这才使劲点头,做了个伸手迎宾的姿势,又将打下手的小厮叫了出来,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脸上带着憨笑。 “大憨,把这位客官的马牵到隔壁的马槽去,喂点草料。” “上好的草料,但别弄多了,我待会儿还得陪它喝酒。”年轻男子补充道。 大憨憨笑着点头,缓缓牵走老黄马。 确定是朝马槽的方向前去后,年轻男子提提裤裆,将腰间宝剑握在手中,大步跨进酒馆之中。 擦肩而过之时,店小二强行忍住那股年轻男子身上那股怪异气味,捏了捏鼻,问道:“客官要的黄酒......那个,要黄到什么程度?” 年轻男子骤然回头,仿佛听到了新鲜事,眉毛挤成一线,“你们这的黄酒还分黄的程度?” 店小二脸上努力憋出一股笑意,脚步却不觉往后挪了挪,“分啊,当然分,客官如果要特别黄的话,我们就给你上纯正的黍米黄酒,甚至可以加点独门调料,一般黄的话就上大米黄酒,糯米黄酒。” 年轻男子摩挲下巴,思考起来,“有没有红曲黄酒,特别甜的那种?” 店小二摇头道:“抱歉,这个没有,黄酒本身就不属于本店的招牌,所以没有在它的种类上多花心思,客官见谅,见谅。” 年轻男子于是撇了撇嘴,摇头晃脑地走开,淡淡抛下一句,“特别黄。” “给这位客官上黄酒,特别黄!” 店小二扯开嗓门,朝厨台方向喊了一声,便又将目光移向门外,鼻口连连呼气,仿佛劫后余生。 转眼一柱香的工夫,便有十几名名新客陆续登门,除却少数几位特意来占便宜的外,几乎都点了杜家酒馆的招牌。 老板娘对此喜闻乐见。 他这个主要负责吆喝的店小二心中也已想着丰厚提成。 然而今天不好打理的特殊客人明显比他想象的要多。 “杜家酒馆,新开的?” 一身火红衣裙,好似浑然不惧寒冬的梁如真,此行虽只带了四个随从,家中大小姐的脾气仍旧未有丝毫收敛。 以至于她此刻分明只是在门外看牌匾,吃葡萄,仅看了她一眼的店小二都隐约觉得此女有股嚣张气焰,不好招惹。 一串葡萄二十余颗,梁如真一口一个,细嚼慢咽,却连一个籽都没有吐出。 “走,请你们喝酒。” 梁如真拍拍手,踏出一步,身侧最高大的白衣随从却迟疑道:“小姐,喝酒可以,但以您的身份,来这种小地方,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怎么着?”梁如真磨了磨牙齿,“本小姐还没有被自己的爹惯坏,你白子飞就非大场合不去,非大人物不见了?” 白子飞拱手抱拳,低下头,“不敢。” 梁如真朝他头上敲打了一记,不轻不重,“不敢就别啰嗦,本小姐发起怒来可没这么轻松,有你好受的,走,进去喝酒。” 于是五人一前四后朝杜家酒馆走去。 店小二自然笑脸相迎,把肩上抹布拿下,朝梁如真等人走向的那方木桌快步跑去,明知桌面并无多少灰尘,还是作势擦了几遍。 喝黄酒已喝到打起饱嗝的游侠儿朝那瞥了一眼,脸上泛起红光,有些醉意,但说起话来仍然掷地有声。 “喂!小二,本大侠刚才进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给我擦桌子?” 店小二权当他是喝醉了说胡话,没有在意,搪塞道:“这,擦了啊,挺干净的,客官你是酒喝多了,忘了吧。” 不曾想年轻游侠较起真来,一个饱嗝的工夫,已拔剑出鞘,“我喝醉了?剑总没醉吧,要不让我这位老伙计跟你说道说道,探讨探讨?” 剑一出鞘,寒光闪烁,不过随便比划几下,连三流剑招都算不上,几个胆小酒客瞧见之后,便匆匆放下几锭银两,抱着酒坛奔跑出门。 正在算账的老板娘顿时放下手中账簿,有些急眼,冲店小二吼道:“真当自己是二愣子呢!傻站着干嘛,把剑给他弄回去啊,吓跑客人,毁了名誉,我这酒馆还开不开?” 店小二面露为难之色,显然是怕对方酒醉用剑伤他。 刚刚落座的梁如真倒镇定自若,对身边随从道:“小地方也需要清静,更何况人家是刚开了不久的新店,你们几个平时跟着本小姐作威作福惯了,这次要不要仗义出手一回?” 四人之中,灰袍男子率先问道:“小姐,具体怎么个仗义法?” 梁如真道:“也不用太仗义,只需要让这位大侠体验体验小虾的滋味,就够了。” 换成紫衣男子开口,“万一途中又打碎了桌椅呢?” 梁如真笑道:“行侠仗义嘛,总要付出点代价,谁闹的事,就找谁咯,我只是来喝酒的。对了,小二,你们这什么酒最好喝?” 店小二听见梁如真等人有与这年轻游侠动手的意思,哪还有心思介绍酒类,当即撒开腿脚,跑到老板娘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随即便见老板娘脸色阴沉,朝厨房大叫道:“秦老鬼,你不是说前几天抓了条竹叶青蛇,打算用它来泡竹叶青酒,调制新口味吗?弄好了没有?” 无人回应。 却有一酒缸携风冲开帘布,落在酒馆大堂正中,当即将梁如真和年轻游侠等人之外的酒客吓走,比那出鞘宝剑还要管用。 店小二瞳孔一缩,顾不得什么酒客流失,“这什么玩意儿?秦老鬼的新配方?里面真有条蛇?” 老板娘朝他耳朵揪了一下,“有没有蛇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店小二立时摆出腿脚发软的模样,“这......老板娘,小的心有余力不足啊,你知道的,我这人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蛇了。嘶嘶的叫唤,多渗人!” “孬种。” 这边老板娘骂骂咧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边梁如真已瞧得起劲,“蛇泡酒,还弄这么大一缸,有创意!” 白子飞却皱起眉头,在梁如真耳畔沉声道:“小姐,隔空御物,至少也是五品武修境界,这小酒馆,并不简单,您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梁如真毫无担忧之色,“怕什么,五品武修本小姐又不是没见过,你们四个也不是我爹养来吃干饭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护不得本小姐的周全?” 裹在藏青色袍服内,四人之中年纪最长的中年男子以意念暗中传声,“明枪暗箭,总归有形,我兄弟四人自然会竭力护住小姐周全。但若换成品茶吃酒,有些无色无味的奇毒,我兄弟几人是发觉不出来的,还望小姐留意。” 梁如真偏头看向将桌上数坛黄酒喝了大半的年轻游侠,“那就先用缸中酒敬这位大侠一杯,算是先礼后兵。” 闻声,灰衣男子反应最快,起身后猛然跺脚,气劲激荡,将大门震得紧闭,算是暂且断了年轻游侠的退路。 见对方毫无反应,仍沉醉于酒气酒香之中,他又冷冽一笑,朝那酒缸隔空弹了两指,第一指只掠过表面,将酒缸上的封条扯开,第二指则有了深入,蕴藏的真气刚刚沉入缸中,便见一道青光飞速闪过,伴随吐信之声。 俨然一条活蛇! 梁如真远远一瞥,兴趣不减反增,“程二,我改了主意,一杯太小气,满足不了这位大侠的豪爽,你从他桌上拿个空坛子,从酒缸里打满。” 被唤作程二,真名程耳的灰衣男子点头,不多时就从缸里打了整整一坛酒,“咣当”放在年轻游侠的桌上。 “干什么?轻点不行啊?吵着我了。” 年轻游侠揉揉满面红光的脸颊,打着嗝,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险些触中程二的鞋面。 程耳眼神阴翳,指了指那酒坛,语气生硬,“请你喝酒。” 年轻游侠右手不离剑柄,左手转而又揉向眼睛,却没有使自己变得清醒,反而不慎挤出一小颗眼屎。 “请我喝酒?嗝......那啥,算敬酒还是罚酒啊?” 程耳道:“你乖乖喝了,就是敬酒,推辞不受,就是罚酒。” 年轻游侠拍拍肚皮,骤然笑道:“本大侠走南闯北,锄强扶弱,做个随性逍遥人之前,当过兵,参过军。军营里一堆礼节,喝酒也是,我听得耳朵生茧,都没找到你说的这么个规矩。要不这样,你接我的剑,接住一招,我喝一口,接住三招,我喝一坛,敢不敢?” 程耳正在冷笑,梁如真已替他应下,“喝酒之前还有舞剑助兴,当然好了。” “既然我家小姐发话了,就给你个机会,出剑吧。” 年轻游侠摇摇头,“不急,先自报家门,我不喜欢直接对无名小卒出剑。” “哪那么多废话!要报你自己报。”程耳不耐烦道。 年轻游侠于是起身,左手提酒,右手持剑,朗声道:“青州,夏鲁奇。” 第四十五章 解渴 青州,夏鲁奇。 年轻游侠介绍地很认真,程耳却没有认真倾听。 他只是轻蔑地笑了笑,然后示意这位自称大侠,实则在他看来不过混迹于江湖底层的小鱼小虾的年轻人快些出剑,好让他早些向梁如真交差。 夏鲁奇的脸上仍旧有掩饰不去的醉意,但饱嗝声已渐渐平息,待得他将手中那坛仅剩的一点黄酒饮尽,他整个人的气息忽而也变得深沉内敛,一改先前狂放不羁。 放下酒坛的下一瞬,他横剑于胸,做了个青州剑客几乎人人都会,却非人人都精的剑礼。 如梁如真先前所言,先礼后兵。 当剑礼毕,便是以剑成兵,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大鹏展翅,青锋之巅有雄雄军威,似那疆场千万甲士同时拔枪挥戟! 夏鲁奇第一剑出。 直来直去,不走任何偏锋,不做任何变通。 他出剑时剑与肩同,收剑时剑亦与肩同。 好似他由始至终都只是木然地握着剑柄,把剑锋递出,连装模作样的招式比划都没有。 程耳肩上的衣物却很快出现了一条与夏鲁奇手中宝剑同宽的口子。 隐约可见其内黄中带黑的皮肤。 夏鲁奇这一剑并未给程耳造成实质伤害,后者瞧见这条口子之后却不禁觉得脸上火辣,像被人近距离用耳光狠狠抽打了一记! 与此同时,梁如真看向夏鲁奇的眼神也首次发生了变化。 “竟然是出招无声的快剑,倒是小看了你。” 程耳握拳,声音之中不难听出怒意。 夏鲁奇还是带着笑容,“自己眼睛生得小,睫毛又长得太长,怪得了谁?算你运气好,碰见了本大侠,马上给你做个调整,放心,不收银子,不用太感谢我。” 嗤! 不再是出招无声的快剑,而是出招有声的慢剑。 慢到程耳的眼中能够清楚浮现出夏鲁奇手中剑运行的轨迹,不带一丝重叠残影。 他却只能够看。 像是坐在最末排,不受待见的观众,无论台上表演精彩还是拙劣,都只能在心里默默发表意见,左右不了台上演绎的戏码。 当程耳感觉自己的手脚能正常活动的时候,夏鲁奇的第二剑已经结束。 这一次他的衣袍没有再出现破损,却有几根微弱毛发从空中飘落,恰巧落于夏鲁奇的剑锋之上。 这位年轻游侠只看了一眼,就呼了口大气,将它们吹走,转而向程耳问道:“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视野开阔了些?” “你......” 如若说先前是感觉措手不及之下,脸上被人突然抽了一记,自己还有机会蓄势反击,而今程耳只觉自己直接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连奋起反抗的心都聚不起来。 一快一慢,先破衣,后断毛。 五品中等的修为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抵御作用,宛若被操控的木偶,随着裹在外面的丝线缠绕,供人取乐。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夏鲁奇还没有出第三剑,程耳也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实力与眼前这位年轻游侠相比,存在多大的差距。 “青州,夏鲁奇,当真是你的本名?!” 见对方情绪崩溃,毫无战意,夏鲁奇索性收了出第三剑的心思,淡淡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像我这种做好事也要留名的大侠,名字怎么可能作假?” 白子飞起身,替程耳道:“可现如今的江湖,并无出身青州,姓夏的年轻高手,更没有像阁下这般快慢剑都如此精通的仗剑侠客。” 夏鲁奇瞥他一眼,自己缓缓坐下,道:“你们这些人啊,记忆力太差!方才本大侠不是说了,做行侠仗义的逍遥自在人之前当过兵,参过军吗?这点剑术不是师父一把屎一把尿教出来的,是本大侠在军伍里一点血一点泪练出来的。江湖没我夏鲁奇的名?多正常,要不是本大侠命大,没在战场上嗝屁,江湖都没我这个人!当然了,如果三五年后,江湖还没有我的名,那是真的不正常。” 梁如真陡然挪步,坐在夏鲁奇的对面,突然一扫骄横,摆出嫣然媚态,“原来是位真大侠,大丈夫,先前倒是小女子眼拙了,多有得罪,夏大哥见谅。不过话说回来,看夏大哥年纪不大,参军入伍的时间想来也不会太长。若真如夏大哥所言,你的剑术都是自己在军伍里练出来的,几年时间便有如此成效,若多费十年苦功,岂非当世罕有敌手?他年加官进爵,拜将封侯也未尝不可。为何要突然离军,做起四海为家的游侠?” 夏鲁奇见她自己靠近,也不客气,当即握住她的细嫩手掌,一边抚摸,一边笑道:“小姑娘细皮嫩肉,一看就没吃过多少苦头,不怪你。若你像我一样家世普通,年少就得在底层摸爬滚打,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你是说不出这种话的,更不会觉得拜将封侯比四海为家的浪荡游侠好到哪去。” 梁如真竭力压制住心中反感,用眼角余光示意白子飞等人不要轻举妄动,又和气一笑,打算慢慢将手掌抽出,不料夏鲁奇洞悉她的意图之后,反而握得更紧。 “我想了想,现在是比较逍遥自在,没钱的时候风餐露宿,逮住机会就在街上卖艺,有钱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进酒馆喝酒。一个人,一把剑,一壶酒,一匹马,算不错了,就是细细思量,有点美中不足。夏大哥觉得还缺点什么,小姑娘愿不愿意借......哦,不对,是愿不愿意给?我可不喜欢借了又还,麻烦。” 心中暗骂“无赖”,梁如真咳了一声,尖起嗓子,“夏大哥缺什么,若小妹力所能及,倒是可以给。” 夏鲁奇咧嘴一笑,眼中迸发精光,“我缺个媳妇。” “这......”梁如真尚在迟疑,夏鲁奇又道:“你夏大哥眼光挑,看不上庸脂俗粉,今日有缘碰见了你,择日不如撞日,要是你同意,我今天就去你家提亲。” “大胆!”白子飞怒而抽刀,余下的紫衣人与藏青袍服男子亦在蓄势,有出手迹象。 “阁下剑术虽高,可双拳难敌四手,孤剑难挑群雄,秦州地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干强抢女子的勾当!” 夏鲁奇用力挠了挠额前翘起的发丝,看着暴怒的白子飞,道:“白脸白衣服的兄弟,别这么快生气嘛,我话都没说完。刚才我说的是她同意了我才上她家提亲,后面不同意的情况我还没说呢。” 梁如真俏脸微微阴沉,“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夏鲁奇于是又将目光移向她,“要是小姑娘你不同意呢,夏大哥也不强人所难。有句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嘛。” 梁如真听后内心稍安,但才过了片刻,对面的夏鲁奇就好似换了一副面孔,浑身透着股邪气,哪还有什么游侠醉意。 “要是你不同意,我就把你绑在一匹好马的背上,让它带着你在秦州地界游一圈。一般陌生人见到这幅情形,肯定敬而远之啊,唯有熟人和好管闲事的人会出手管一管,好管闲事的好打发,熟人嘛,所幸让他们把你救下,带你回家。到了晚上,我就绕到你家附近,点一把大火,用火的温暖狂热助你和你的家人驱散这冷酷的寒冬。” “你......”梁如真气结,“你方才不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吗?” 夏鲁奇点点头,“是啊!真不甜。但是,它真的解渴啊,哈哈哈!” “浪荡子,吃本小姐一记九节鞭!” 梁如真腰肢微扭,贴身腰带忽而真的化作一条九节长鞭,自空中甩过,当头朝夏鲁奇劈下! 夏鲁奇这才松手,提剑侧身一闪,让木桌替他承受了九节鞭之威,断裂成两半。 一旁观望的老板娘咬牙切齿,一脸肉疼之色,奈何自己并非习武之人,只得找店小二撒气,狠狠掐着他的胳膊,任凭店小二如何求饶,也不撒手。 如被刀绞的店小二只好向厨房的秦老鬼求助。 “秦老鬼,快出来救场!你再不出来,杜家酒馆就没了,每天晚上给你讲新鲜故事的我......哎呦,也他娘的没了!” 分隔大堂和厨房的帘布,随即被一只经脉起伏明显,布满老茧的手掌缓缓掀开。 夏鲁奇与梁如真等人脸色皆变,在感应到属于这只手掌的主人的强大气息后,纷纷停止争斗,退在一旁。 裹藏青色袍服,面孔实则比白子飞还要白皙,却是那种毫无血色的恐怖的中年男子皱起眉头,一时间竟不愿直视那里,只低声道:“店小二和老板娘分明都是普通人,怎会结识如此人物?” 外号秦老鬼,真名秦鬼王的男人终于缓步走进了大堂。 他的头发白如苍雪,无一点墨色掺杂,面容却只有四五十岁左右,不算太老。 然而他身上的气息,却要比许多一生习武的百岁老者都要强大! 一人出现,四周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唯独外界不知情的人动手敲起大门,才堪堪打破这股寂寒氛围。 没有修为的店小二在这等气场威压之下,反而最先意识到门外人的存在。 “谁,谁啊?” “来买酒的人。” 声音有些年轻,但很沉稳。 店小二转头看向老板娘,“咱们,还卖酒吗?” 老板娘跺脚道:“卖!不卖今天回不了本!” 小二遂快步奔去开门。 李从珂目光进入酒馆内的一瞬,亦感受到了那股森罗寂寒! 第四十六章 大哥 对于寒如死气的森冷,李从珂不会陌生。 山间茅草屋不如一砖一瓦堆砌而成的宅院牢固,遇上阴雨天气,即便不是冬季,那些无法及时修补,分散各处的缺口也将把风雨引进,令人整晚难以入眠。 那是在平山的幼年。 少年时他遇上了旁人眼里的新爹,自己口中的义父,去了三晋,观了军营,触摸过厚厚的铠甲,挥舞过比人还高的大戟,晚间被一些小卒联合灌了几口烈酒,喉咙如针刺,肺腑似火烧,昏昏然时透彻心间的却仍是一股可怕凉意。 一个个灯火通明的营帐之下若有无数枯骨冤魂在泣! 再后来,进了川,入了蜀,更仿佛从此阔别了春秋,仅剩冰火两重的冬夏,往往前一瞬置身烘炉炼狱,下一刻就来到冰窖石窟。 至夏必中热毒,至冬必生冻疮。 时间一久,他便悟了百花宫众姐妹常说的这句话。 而今,离了百花宫,却又再悟。 有些人的存在和出现,本身就比整个冬季还要冷,像是刚刚从地下爬到人间,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件事,只需要站在某个地方,那股蠢蠢欲动的死气就会慢慢散发,令人望而生畏,避之不及。 唐门铁霜枪,已是极寒,但终究还是以枪为主,以人为辅,不像李从珂眼前这位连一根头发都仿佛带着死气死意的男人,根本无需借助外物,就能动用至阴至寒镇住人的心魄。 身体僵住,眼神凝住的这一刻,李从珂想到了在小镇遇见的六道鬼母,以及传闻中被“自己”杀了四位的五行鬼甲。 皆从冥府来,皆有森罗名。 这男人给了他相似的感觉,却也很快用自己的特立独行进行了否决。 李从珂还不知道这男人的姓名,但他渐渐看出对方身上流窜的死气不是在被整个人间抵触,而是主动抵抗整个人间。 亦或者...... 为镇压! “以阴镇阳,以鬼御人么?” 李从珂声音低沉,连开了门,离他很近的店小二都听不清楚,权当他是含糊念着某个酒名,遂道:“客官,想喝什么酒你大点声说,我去给你打。今天是咱们杜家酒馆第一天开张,但看样子不怎么顺利,反而有点邪门,你最好还是不要往里面走了。” 见李从珂许久没有反应,店小二提高了嗓门,又伸出五指在李从珂面前晃了晃,“客官,客官,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李从珂这才回过神,看着店小二,道:“我要的那种酒,需要勾兑调配,一时半会儿打不出来,要是不能进去的话,就只能在门外站着等了。” 店小二为难道:“这......大冬天的,让客人在外面站着等,传出去有损咱们酒馆的声誉啊!” 李从珂道:“所以小二哥,你还是让我进去为好。” 店小二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周围动静,接着附在李从珂耳边,悄悄道:“客官,你要进去也可以,但不要多话,找个角落的桌椅,坐着等就好了。那几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理会,尤其是那个头发花白,面向凶恶......” “咳!” 秦鬼王喉咙滚动,闷声咳了一道,就让店小二面色发白,暂且止住声,只将李从珂引到最靠边的那张桌子,拿出抹布擦了擦,趁着倒茶的工夫道:“这个这个,不可言传,只可意会,客官懂的。话说,客官你要哪几样酒调配?” 李从珂坐下,没有立即回答,指了指大堂中央的那个酒缸,问道:“那是什么酒,怎么放在这里?” 店小二打个哆嗦,“那玩意可恐怖了,八成喝不得,里面有条蛇,还是活的,你说吓不吓人?真不知道秦老鬼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照他这么调酒,这酒馆的生意迟早要黄。” “他叫秦老鬼?”李从珂有些意外。 店小二低声道:“这是绰号,他的真名更邪门,不知道谁给取的,客官你别问,我不能说。” 李从珂果真不问,将注意力放到那个酒缸之上,“活蛇泡酒,倒是新鲜,用的是什么蛇,什么酒?” 店小二伸出两指,“两样都是竹叶青,跟以毒攻毒似的,搞的我现在闻见竹叶青的味儿就莫名心慌!” 李从珂笑了笑,“那可不行,正所谓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竹叶青这么好的酒,白白辱没了实在可惜。寒冬里更应盼春味,这样吧,一两竹叶青,二两新丰酒,三两烧刀子,四两扶头酒,外加半壶解忧杜康,一勺雪花白糖,调好之后先冰镇一刻,再火烧一刻。” 店小二呆若木鸡,就连以喝酒为乐的游侠夏鲁奇听见动静之后,看向李从珂的眼神也如审视怪物。 “客官,你......你认真的?” 李从珂点头。 店小二擦了擦额前汗珠,“果然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你更邪门!照这么喝法子,不醉也废啊!” 李从珂道:“废不废我不清楚,醉肯定是要的,就这么办,少不了你银两。万一我喝得不省人事,你可以先拿这幅画做抵押。” 店小二这才看见李从珂负在背后的左手拿着一样东西,是个裹着白色宣纸的长形画轴。 “千万别,我不懂画,老板娘也不懂,大憨更不用说。剩下一个秦老鬼,拿到画之后不撕破就谢天谢地了!客官你还是拿到酒,给了钱,出门再喝。” 李从珂应道:“好。” 店小二于是转身跑向后院厨房,不过在经过秦鬼王身边时停了片刻。 “老鬼,别站在这了,出来镇个场就够了,久了我都冷得很,瘆得慌。走走走,跟我活动筋骨,调酒去。” 秦鬼王却不打算就此离开,指着封条已被程耳以指劲摊开,酒味扩散,隐约还可听闻吐信嘶鸣之声的酒缸,沙哑道:“已经调好的酒,搬过来了,不喝岂不可惜?” “靠!你当客人都跟你一样偏激变态吗?人家是来买醉的,不是来送命的,你这么大缸酒,除了你自个外,哪个敢喝?” “我敢。” 夏鲁奇举起方才程耳为他打满的那坛酒,大声道:“送命的事本大侠没干过十回也有八回了,不差这一次,我就一个问题,喝下这坛酒,方才喝的黄酒的酒钱能不能给我少点?” 秦鬼王越俎代庖,替老板娘道:“可以。” 店小二瞪大眼珠,看向老板娘,却见她除了回瞪之外,没有丝毫表示。 夏鲁奇权当她也默认,满意一笑,正要举坛畅饮,忽而念及坐在边桌的李从珂,随即递了个眼神过去,问道:“那边的兄弟,你要不也来点?这酒虽然不如你点的那种混合酒狂野,但劲儿大,听说过蛇成蟒,蟒化龙的故事吗?喝下去保管你生龙活虎,上至战场,下至软床,全都能应付!” 一旁的梁如真起初还不太明白夏鲁奇末尾这句话的意思,可当瞧见后者脸上奇怪的笑容后,突然有些理解,脸色微红,嗔怒道:“浪荡子就是浪荡子,没个正形。” 夏鲁奇回她一句,“有啊,你没看到而已,就跟我身上另一把宝剑一样。” 梁如真此番懂得很快,当即挥鞭朝夏鲁奇下盘抽去,“本小姐让你宝剑便残剑!” 夏鲁奇眼疾手快,腕部抖动,挽了个漂亮剑花,剑身横击长鞭,格挡开来,“我跟这位兄弟谈男人间的正经事,你不要搞破坏,身边那几个跟班也是一样。” 梁如真气道:“凭什么听你的?” 夏鲁奇将手中酒坛举高,“就凭本大侠敢先喝这酒,你敢吗?你身边那几个跟班敢吗?不敢就乖乖退到一边,这是人家的地盘,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梁如真没了脾气。 这活蛇所泡之酒,她的确感兴趣,但自己并非百毒不侵之躯,若这酒里真有什么毒素,自己贸然饮下,定然不妥,正如夏鲁奇所说,这酒她不敢先喝,否则又岂会出现先前程耳给夏鲁奇打酒的一幕? 再者,秦鬼王的出现确实让她心生恐惧,不敢在这小酒馆里造次。 见这位大小姐终于不再发威吵闹,白子飞等人也没有出手迹象,夏鲁奇所幸拿剑提酒,朝李从珂所在的那块边桌走去。 “怎么样兄弟,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喝?喝的话呢,等我把这坛酒喝光后,再用它给你打一坛。” 李从珂将画轴放在桌上,握着顶端,如持剑柄,故作思量道:“那岂非同坛而饮?” 夏鲁奇嘴角一掀,“看兄弟的长相像个爽快人,没曾想还有这等洁癖。” 李从珂解释道:“兄台误会了,在下不是心有洁癖,只是按照我家乡那块地方的风俗,同坛而饮,不是拉帮结派,就是义结金兰。” 夏鲁奇大笑道:“我当什么呢,这风俗不错,我喜欢。不过我行走江湖,从来不喜欢拉帮结派,有三五个知己朋友就够了,你这位兄弟我瞧着顺眼,若是你瞧我也顺眼的话,不如就趁此机会同坛饮酒,结为异姓兄弟。” 李从珂犹在思索,夏鲁奇已有先干为敬的意思。 只见他扯扯衣襟,把酒坛放在鼻前,仔细嗅了嗅味道,很快神色陶醉。 “你且想着,这酒我先喝了。” 说罢,便仰头大口灌下,势头急猛,毫无松缓,纵有酒水洒落浸湿脖颈,中途也不曾间断一刻。 等到坛中酒水终于被他饮尽,他才低下头颅,豪迈一笑,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将酒坛扔在桌上,满脸都是回味。 李从珂看着他,欲言又止。 倒是夏鲁奇主动道:“这酒,很有意思。虽然不如黄酒喝着舒服,却能刺激五脏六腑,浑身经脉,那种感觉就好像有无数条小蛇在你身体里面蠕动。痒,但是不疼,酥酥麻麻,半醉半醒间,身化云雾,脚走龙蛇,像......欸,什么来着,神......那个......” 李从珂朝夏鲁奇脸上吹口气,试探道:“神仙?” 夏鲁奇猛拍桌子,叫道:“对,神仙!听兄弟两个字,胜先生教十年书,这酒从此有名字了,不管后来人怎么叫,本大侠只管它叫神仙酒!” 瞧得他这般模样,梁如真顿时面露讥讽之色,“升仙酒还差不多。” 夏鲁奇不怒反笑,“我升仙了,你不就守活寡了?” “你!” 夏鲁奇挥动手掌,打断梁如真的话,向李从珂道:“想好没有,这酒喝不喝,我这兄弟,认不认?” 李从珂问道:“兄台姓甚名谁,何年出生?” 夏鲁奇道:“我姓夏,名鲁奇,字邦杰,中和二年生于青州。” 李从珂深深望他一眼,没有急着表露王轲这层伪造身份,而是联系自己的真正生辰,向夏鲁奇行了一礼,道出两字: “大哥。” 第四十七章 秦王的王,荆轲的轲 李从珂终于也喝下了整整一坛所谓的“神仙酒”。 如夏鲁奇所说,身体里渐渐生出那股酥酥麻麻,痒却不疼,悠悠如神,飘飘似仙的奇妙感觉。 却还不限于此。 寻常武夫只修真气,一般术士只修星元。 同时对这两个领域都有涉猎的人,要么是贪多嚼不烂的三流江湖人,要么是不上不下的中庸者,除开这两种,还剩一个最低的可能,各项全能的文武奇才。 毫无疑问,沈司南为李从珂安排这层身份,本身就有让他成为文武全才的意思。 然而由始至终,沈司南这位星相宗师都未告诉李从珂让体内真气星元各司其职,互相安分的方法,就连那有心兴复星野派的聚星阁,似乎也没有这种法门。 习《落星棋谱》,李从珂的星元有了明显提升,与真气间的碰撞也更加强烈。 但李从珂将这一坛“神仙酒”饮尽之后,对于那份强烈已没有了多少感觉,甚至,他隐隐觉得自己体内的真气与星元有了融合一处的可能。 这简直不可思议! 曾在梁王麾下做过军校,而今成了江湖游侠的夏鲁奇以往素来不曾接近过玄而又玄的星相师,对星元的认知趋近于零,哪怕武道修为在李从珂之上,此刻也看不出李从珂身体内部的悄然变化,更仿佛还沉醉于酒劲以及李从珂先前叫出的那一声“大哥”。 他笑着,醉着,脸上那点温和与满足却慢慢没了踪影。 因为他突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大哥”。 同样没有血缘关系,同样是异姓,同坛饮过酒,甚至还在同一个战场上并肩杀过敌。 行伍间磨砺出来的感情,牢固时坚如金铁,脆弱时不如白纸。 可能在号角吹起的下一刻,锣鼓响起的下一瞬,就被某支利箭,某杆铁枪撕破! 模糊的血肉,听不清的叫喊是最后的印象。 明明才过去几年,却觉得像过去了几世,连具体长什么模样都有些记不得,只记得他说话总有股关中味,喝烈酒时总爱配大块羊肉,带着祖传的宝剑自己却不会用,上战场只懂得长戟突刺和最基本的行军拳,骑着从家乡牵来的那匹大黄马,担心它某天老得跑不动,不能把他带回家,自己却在中途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大黄后来果真成了老黄。 祖传宝剑也成了游侠佩剑。 没有几人知道为什么那位年轻游侠明明有一剑杀人的本事和承担后果亡命天涯的勇气,却偏偏要在动手之前耍几个假把式,挽几个中看不中用的剑花。 唯独年轻游侠自己知道,那是对这份兄弟情谊最后的延续。 而今他终于也被别人唤了一声“大哥”。 只是没有再披战甲,做了快意恩仇的侠。 纵使最后也不能老死而终,总归不会再歩那位大哥的后尘,至多入了江湖出不来,葬在此处。 夏鲁奇这么以为。 曾几何时,李从珂也这么以为。 ...... “喝了神仙酒,好像也做了个神仙梦,想的有点远。” 夏鲁奇揉揉脑袋,使劲晃动几下,比起最初饮下此酒,明显多了几分清醒。 李从珂也似乎渐渐接受了身体里的那份“不可思议”,对夏鲁奇道:“酒令人醉,醉令人梦,自然之理。大哥方才请我喝了神仙酒,我这就回敬,请大哥喝另外一种酒,如何?” 夏鲁奇想起李从珂之前向店小二说的那番话,问道:“一两竹叶青,二两新丰酒,三两烧刀子,四两扶头酒,外加半壶解忧杜康,一勺雪花白糖,调好之后先冰镇一刻,再火烧一刻......这种混合狂野酒?” 李从珂鼓掌笑道:“大哥好记性。” 夏鲁奇回头望向梁如真,指着她道:“让你嫂子也跟着喝几口,怎么样?” 李从珂愣道:“真是嫂子?” 夏鲁奇道:“铁定啊,大哥一般不看女人,看上了就跑不了!” 锵! 梁如真九节鞭自背后袭来,夏鲁奇反手一剑,复以剑身卡住鞭节,然后运足真气,猛然下压,势大力沉,如巨石从半空坠落,梁如真反应不及,九节鞭险些脱手。 “小娘子巧劲使得不错,看的时机也很准,可惜差在了武道修为上,你身边这几个跟班,个个都比你强。比你强,却还做了你的跟班,看来你家境确实很少,又或者说,你的某位长辈比他们几个强了不止一筹。若是这样,往后少出来走动,多跟家中长辈学点本事,等到了五品境界,钻研点诡谲鞭法,还是可以你未来夫君过几招的。” 梁如真怒不可遏,“刚才还叫小姑娘,现在直接叫小娘子了,无赖就是无赖,喝了酒只会更赖,等本小姐,一定让我爹下令全城缉捕你!” 夏鲁奇重重哦了一声,“不错嘛,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像见见那位未来岳丈,他几品官,手里有多少兵马,现在就跟我说说呗。” 梁如真捂嘴,顿知自己失言。 裹着藏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终于不再局限于暗中观察,意念传音,开口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却非针对夏鲁奇。 便见他看向秦鬼王,道:“濮州薛藏绣,敢问前辈师承何门?” 秦鬼王并不看他,淡漠道:“你这提问的方式不对。” 薛藏绣疑惑道:“有何不对?” 秦鬼王道:“你不应该说濮州薛藏绣,而应该说血衣门人宗长老薛藏恨的胞弟,血池护法薛藏绣。” 薛藏绣心神颤动,“血池护法乃我门新设职位,我也是近些年才挂的名,你怎会知晓?” 秦鬼王道:“你不问我的年纪,就称我为前辈,我若不知晓一些隐秘事,还配得上这两个字吗?” 薛藏绣压下心头悸动,问道:“连此等隐秘之事都知晓,前辈大名必定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为何突然出现在秦州,又为何隐在这间新开的小酒馆内?” 秦鬼王冷冷道:“难怪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护法,说起话啰哩啰嗦,比起你兄弟薛藏恨,都差了一截。” 白子飞走到薛藏绣身侧,按住剑柄,“大哥,既有高人在此,你确实没有必要违背自己的性子,说得太多。只需一问便可,他是否要保这姓夏的浪荡小子?” 秦鬼王起初不动声色,经店小二轻轻推了一下,才道:“人在这间酒馆时,自然要保,否则毁了生意,砸了招牌,人走远后,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白子飞点点头,正要行礼,夏鲁奇就拍了拍李从珂的肩头,大笑道:“兄弟,大哥这几天要在酒馆里过夜了,你若有事,先走,不用陪我。” 李从珂道:“小弟的确有些事情要处理,但还不急于这一时,况且此地乃酒馆,并非客栈,大哥想要在这里留宿,怕是不太容易。” 夏鲁奇哈哈一笑,又从怀中掏出一袋银两,用手掂量几下,接着放在桌上,声音响亮如敲砖瓦,“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古就有这么个道理,要是钱够多的话,没准儿还能反过来,让磨推鬼,不过大哥没那么多要求,只想在这里小住几晚,漂亮的老板娘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老板娘果然笑逐颜开,“拒绝肯定是不会拒绝的,否则违了待客之道,但我这小酒馆没有多余的房间,客官若想住下,只能跟小二或大憨一间房。” 夏鲁奇问道:“不能和这位秦大叔一起?” 老板娘神色怪异,“他?我管不了,得问他自个。我只能说,跟他一起,睡一晚少说折半条命!” “有这么夸张?”夏鲁奇故作惊疑,心中对秦鬼王的兴趣分毫不减。 店小二又推了秦鬼王一下,“老鬼,别推一下动一下的,表个态,否则没个消停。” 秦鬼王陡然将店小二手腕扼住,眨眨眼皮,没有说话,却立时让后者寒意遍体。 店小二咽咽口水,兴许是觉得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能拂了自己的面子,才很快鼓足勇气道:“干什么......你不是说每晚给你讲点新鲜故事,隔三差五帮你调点酒,就不再欺负我的吗?要翻脸无情,不认账了?” 秦鬼王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般:“我只是想告诉你,用手指戳人,和用手掌推人,都是不好的习惯,我不喜欢,就像你不喜欢我锁住你的手腕一样。” 说罢,便松开了手。 店小二朝手腕重重哈了口气,开始活动筋骨,小声嘀咕道:“别人动手最多是提醒和吓唬,你直接跟玩命似的,能一样么?” 秦鬼王扭过头,装作未曾听见,当察觉到夏鲁奇的眼神仍在注意自己时,他才道:“一晚。” 夏鲁奇明白这两字代表什么意思,但还是道:“我这袋钱可不应该只值一晚。” 秦鬼王道:“打发世俗人的货色,我从来没什么兴趣,一晚,还是看在你这个年纪就能有这份修为的面子上。” 夏鲁奇终于妥协,“好吧,那我只能争取在一晚场面这间酒馆的酒了。” 年轻游侠起身,归剑入鞘。 从头到尾都被压制的梁如真得以收回那刺如荆棘,却未能伤到他分毫的九节鞭,重新裹在腰间,冷笑道:“那你可得好好珍惜,再遇见本小姐的时候,对付你的就不只他们四个,到时候你连求饶都来不及,更别说喝酒了。” 夏鲁奇浑然不惧,“千军万马的阵仗都见过不下数回,小娘子三言两语唬不住你未来夫君的。” 梁如真哼道:“走着瞧!” “慢走不送。”夏鲁奇以剑为杖,双手按着剑柄,直起身子,目送梁如真与薛藏绣等人离开。 门开之时,外界已有几分夜色。 微微星光洒进。 夏鲁奇忽而回头,向李从珂问道:“对了,兄弟,方才光顾着喝酒,听你叫大哥,还没问你姓什么,叫什么?” “王轲。”仿佛觉得光这两字还不够,想起之前水无澜所言,李从珂又补充道:“秦王的王,荆轲的轲。” 第四十八章 杀人夜 夏鲁奇要在这间酒馆过夜。 李从珂却不能陪他一起买醉至天明。 毕竟他的手里还有一幅画,在聚星阁里等他的还有一个人。 故而戌时还未尽,他就离了杜家酒馆,别了夏鲁奇,手里拿着那幅真假难辨的《送子天王图》,腰间系着鼓胀的酒囊,朝聚星阁的方向走去。 依照惯例,这个时候负责夜巡的城中守卫已经分好了班次,在城内大小街巷徘徊,不放过任何一道可疑的踪影。 虽说自己改换前后的容貌都不像是会被守卫紧密注意的夜贼,李从珂仍是下意识动用真气,感应四周因持枪披甲而变得沉重的脚步声,一次次避开他们。 今晚无月。 又或者说本来有月,却被天穹上的黑幕吞噬,加之星光比往常明亮,所以连一丝弯弯缺缺的月痕都看不见。 行了几里路,除了分布城内,成群结队的脚步声,他又感受到了一股足以令人瑟瑟发抖的冷风。 为了不使自己被一阵随意飘起的风欺凌,他只得又分出一股真气来进行抵御。 星元,被李从珂暂且搁置不用。 倒不是说星相师的手段护不了体,挡不得风,而是他觉得在这样一个夜晚,是不应该与天上星辰产生联系的。 仅是一丝一毫倒不甚要紧,多了就实在有些破坏气氛。 月黑风高,乃杀人的夜,那气氛,自然也是杀人的气氛。 若杀不成,权当是阵阵鬼门阴风吹过,若杀得成,星元通星辰,一人将死,引得星陨,招致其他人心中仓皇,万众不眠,岂不辜负了这大好时节? 已枯的一截柳,不知为何,挂到了一处瓦片齐整的屋檐下。 屋檐对应的房屋,有些年头,纵是入夜,墙壁上也能依稀见得多次修补的痕迹。 里面没有灯火,里面没有人声。 甚至没有其他生灵的气息。 以修者的速度半天绕半城,这还是李从珂在天水境内遇见的首个特例。 所以他朝四周深深望了一眼,就停下脚步,在没有烛火灯光映照的情况下,缓缓打开手中画轴。 画卷铺开,外裹的一层白色宣纸很快脱离。 似乎真有神灵骑乘瑞兽,一路奔驰,穿云破雾,翻山越海。 画面一转,天王双手按膝,仪态威严,周身大道环拱,文武侍立。 武将手握剑,以防不测,文臣手执笔,预备书写,面色皆肃。 唯独众天女神态安详,磨墨,持器,立于身后。 画中人在等。 画外人也在等。 等的对象不同,心情却是相近。 画卷从右往左铺展,至一半时,李从珂左手发力,扼住其势。 其身侧忽生三朵幽蓝鬼火,悬浮于空,映照出的却都是一道深紫色身影。 蓝紫相交,不过顷刻,鬼火散去。 是时画轴转动,声如机杼。 一枚铜钱撒出,径直不弯,无升无降,但与空气摩擦所生的爆响和火星,完全不亚于一名职业弓箭手操控机关重弩对敌人发射的雷霆一击,甚至因为这个特殊地理环境,它的杀伤力,还犹有过之。 李从珂目光凝结。 人眼对钱眼。 火精镇火星。 雷霆一击骤然下坠,威能却未散去,如狂刀竖劈,裂开地表,击起尘浪。 三尺余浪欲杀七尺余人! 李从珂明知其意,仍不闪躲,右手袖袍一挥,雁返刀未出,仅落下半枚黑色棋子,不偏不倚,正堵铜钱之眼,虽只触碰一瞬就被震碎,却使尘浪在其面前悬停。 而后他衣袖再动,剩下半枚棋子掠出,复堵铜钱之眼,除被震出粉屑之外,再无大碍。 李从珂脚掌一跺,尘浪彻底消散,被半枚棋子堵住内中方孔的铜钱也被荡起,落入他掌心之中。 “开元通宝,一孔一方,十文一两。你这一文铜钱怎么就重了一两,是我眼神不好,还是记性太差?” 紫衣人现身,掌中亦握一枚制式同样的铜钱,道:“你的眼神好,记性更好,只有一样不好。” 李从珂含笑问道:“哪样不好?” 紫衣人道:“认的大哥不好。” 意料之中的回应,李从珂没有意外,只思索片刻,又问:“为何是你?” 紫衣人反而很是意外,“我还不够?” 李从珂道:“本来应该够的,但你有些啰嗦,并且是不同于你大哥血衣门薛藏绣的啰嗦。薛藏绣的啰嗦,是遇到他也看不透的人,猜不透的局势才会出现,他若真有决心擒人或者杀人,不会废话半句。很可惜,足下,没能学到他的优点。” 紫衣人将手中铜钱握紧,“你好像也很啰嗦。” 李从珂沉吟道:“若是足下能在一开始就杀了我,或者刚才就告诉我这枚铜钱不同寻常的原因,你就不会听到这些话了。” 紫衣人冷笑一声,“谁会想到,一家新出现的小酒馆,竟会在开张的第一天就引来这么多实力非凡的年轻高手。我方才递出的那枚铜钱,足可在瞬间灭杀六品境界之下的任何人。你非但相安无事,还将它反握住,如此可见,你的修为至少也是五品下等。” 李从珂不置可否,道:“如若足下在一开始就递出两枚铜钱,我即便有所准备,不会即死,也将受伤,时间一久,你未必不能杀我。” 紫衣人道:“我不喜欢在事后做无谓的假设,况且我接到的并非死命令,一招能杀你,那便杀了,不能杀,也有另外一种办法,完成小姐交给我的任务。” “什么任务?” 紫衣人没有回答。 回答李从珂的是握在他手心的另一枚铜钱。 与先前那枚铜钱一样,外形是开元通宝的制式,一文,却偏重一两。 而它的以一当十,还不只体现在重量之上。 位于李从珂左面的一堵墙壁倏然出现两孔。 一圆一方。 离手,破风,燃火,一如方才,是瞬间之内发生的事情。 判断出这枚铜钱的走向,对李从珂而言,亦是一瞬。 他这次却没有果断运转真气,因为在他的感知中,这枚铜钱没有在透穿墙壁过后进行任何迂回。 但很快,他的精神高度紧张。 将整枚铜钱打入石墙,并且穿过,仅凭真气,而不借助铜钱本身某个口子的锋利度,换成武道修为弱于紫衣人,在暗器上的造诣与经验高于后者的他,也能做到。 可却不能保证铜钱穿过石墙过后,仍能绕过一系列阻碍,掠出五六十丈开外,只一击,就碎了制造精良的头盔,没入剽悍军士的眉心,了结对方的性命。 面对突如其来的横祸,那名遇难军士的身边人反应过来是先保护自己还是即刻检查他的身体,李从珂并不知晓,他只觉得在这夜里高举着火把行走巡查的甲士中很少会出现闻声而惧,不战而死的惊弓之鸟。 哪怕他们出现在附近,大多并非自己的意愿,而是因为接受到上级派发下的命令。 如此过了片刻,李从珂果然瞥见了大片移动火光,不下二十余人的呼喊声以及脚步声。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紫衣人第二枚铜钱的“功劳”。 “这一招,是叫借刀杀人,还是祸水东引?” 李从珂望着自己手中还握着的那枚铜钱,脸上泛着莫名的怪笑。 紫衣人的身影早在铜钱射入那名军士的眉心时就已遁去,速度不算奇快,直到现在,李从珂都能嗅到紫衣人的残余气息,但他无法确定紫衣人所在的具体方位。若紫衣人的身上没有某种干扰修者感知查探的法宝,就只剩另外一种可能,便是其所修行的身法,本身就带有一定迷幻作用。 李从珂从花泪影那里习来的神行千变,号称千变万化,倒是也有这种效用,然而眼下他却不能施展。 非但如此,他此刻连进行简单的挪步都有些困难。 确认自己腿上的穴位没有被紫衣人悄然封住,李从珂逐渐将注意力放到自己所处的位置。 他脚底之前有条裂缝。 一枚铜钱从此落下,三尺尘浪从此升起。 半枚棋子先后两次填充,都只意在卡住铜钱之中的方孔,并不能使这条裂缝修复如初。 火光辉映,脚步声愈近,李从珂心中震动愈强。 他开始有些理解,紫衣人不同于薛藏绣的啰嗦。 “铜内掺金,紫衣青面,梅山郎,张铜线......”李从珂掌心运力,手中气旋浮现时,掺杂真金的铜钱顿时碎成粉末,而后他看着脚底前的裂缝,缓缓将粉末倾洒入其中。 “领教了。” 一人低语之际,四周却有高喊。 “快看,这儿有道人影!” “跟上,别让他跑了,附近都看遍了,就他一个人,老吴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贼人功力深厚,大家千万小心。” ...... 许是紫衣人在撤走的时候对他来的那条路动了些手脚,巡逻的军士闻声赶来,四周皆可见火光,那些急速靠近的脚步却都源于李从珂的背后。 无一人一甲朝他正面奔来。 虽说如此一来,就省了两面夹击的麻烦,可也相当于堵了他一条去路。 此时此刻,摆在李从珂面前的仅有两个选择,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趁张铜钱留的这一手约束力减弱,向这些军士展开雷霆一击。 若真的动了手,就注定不能留一个活口,因为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没有办法对自己再次进行易容。 同样,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所能动用的招数也十分有限。 不容多想的片刻时光里,李从珂犹豫的工夫占用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他一袖藏棋,一袖运刀。 刀锋徐徐外露,刚展现一点尖芒,他就仿佛听到了雁鸣。 可今夜雁终未出,自然也就无接下来,名动天下的雁返。 着厚厚棉服的麻脸姑娘不知何时窜上了瓦片屋檐,手握削得又轻又薄,形似镰刀的木制双钩,无月的夜,她先李从珂袖中刀一步,占了寒光。 是以双钩挥舞时,薄木沾浓血! 第四十九章 缺月 麻脸姑娘脸上的麻子,不太地道。 左脸有,右脸无。 她手里握着的木头双钩,却很正宗,做到了许多说书先生津津乐道的以木破甲的高深境界,只是少了那份加工后的文雅,留了原始的血腥。 尽管她杀人的速度很快,导致二十余名体魄强健的军中好手连求援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早早送了命,可她双钩上沾染的血液仍旧很多,且经凉风吹袭,没了温热。 这便使得身材娇小的她瞧上去散发着不应拥有的冷酷。 连李从珂都忍不住紧皱眉头。 当然,这其中有很大一个原因,是她动手杀人之后,他才发觉她的存在。 “姑娘是何人?” 麻脸姑娘从房顶跃下不久,这会儿还在用力洒着钩上的血,似是没有听见李从珂所问。 直至他彻底摆脱张铜线的约束,朝她走近,重复了一句,她才回应道:“很明显,来救你的人啊。” 李从珂又问:“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为何救我?” 麻脸姑娘伸手往他额头一摸,接着又放到自己的额前感受了下,“不怎么烫啊,说话怎么这么逗,素不相识就不能救?那流传了千百年的江湖侠义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见李从珂还有话说,麻脸姑娘旋即制止道:“这里血腥味太重,有什么事找个清净的地方慢慢谈,反正我长这副模样,也不怕什么荒郊野岭,孤男寡女。” “呃......”经麻脸姑娘这么一说,那些分明已到了李从珂嘴边的话,顿时化作一声轻笑。 “这就对了,据我所知,西边不远有块清净地和一座小池,我要去那把血洗掉,你愿意跟上的话就跟上。” 麻脸姑娘说罢,果真朝城西方向走去。 李从珂望着上方天色,又环顾了下周围没有生气的死尸,踌躇片刻,叹了几声,旋即也拿着画轴,迈步跟上。 —————— 麻脸姑娘所说的那块地方的确很清净。 甚至还有些亲近。 虽说如今是夜晚,这片路段又灯火不明,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这是他与燕蔷薇初到天水地界时暂住的那个木屋附近。 至于麻脸姑娘提到的那块能够将血清洗掉的小池,李从珂同样不陌生。 有一个夜晚,他在这小池旁提炼真气,气沉入水中后,几乎开了一整池墨色莲花。 同样的夜晚,燕蔷薇说她梦见秦州下起瓢泼大雨,各处街巷积水深如河流,方圆十里行人不过两三,他不撑伞,着一袭青衫立于窄巷之内,与另一道她看不清相貌的高大身影对峙,很快展开殊死搏斗,流了很多血。 那晚燕蔷薇险些失眠,李从珂花了很多时间出言安慰,告诉她梦并非真,等到她终于安然入睡后,自己却离开了木屋,又来到小池旁,望着上方天穹,观出了“月离于毕”的星相。 后来真的下了场大雨,不止陇西,率先血流遍地的却是先至三晋,找到李存勖的玉仙客。 似他这般身在局中,还未破局,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的人自然还不能明白这冥冥中的联系,也不能领略局外人才能看到的风景。 这本素不相识,却出手相救的麻脸姑娘让他体会到了亲近。 看着蹲在池边,专心洗刷双钩上血迹的麻脸姑娘,李从珂有种将袖中棋子撒出,根据《落星棋谱》推演测算的冲动。 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了。 有些特殊的局,一个人知晓,远比两个乃至更多人知晓,更容易窥见核心,于某个刹那找到转机。 花泪影是这么教导他的。 此刻,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你身上有股酒味。” 杀起人来干净利索,不皱一点眉头的麻脸姑娘远比李从珂想象的活泼,并不只有冷酷一面,所以在她停止手上动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李从珂的眼中,她像是个邻家女,而非神秘的陌生人。 李从珂没有掩饰,指着腰间酒囊道:“这里面装着味道很浓的酒,我的身上自然会有股酒味。” 麻脸姑娘将清洗干净的双钩朝池边石块上一搁,朝李从珂笑道:“能不能给我喝几口?” 李从珂有些犹豫,“这里面的酒,是几种酒调在一起的,劲儿很大,恐怕不适合女孩子喝。” 麻脸姑娘非但没有因为他的犹豫变得不悦,反而眨眨眼睛,有些喜出望外,“你当我是女孩子?” 李从珂呆了呆,“难道还当你是男孩子?” “哈哈,差不多说对了。”麻脸姑娘捧腹笑道:“我长这么大,没有几个人真把我当女的看待,就连我养父母也是如此,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去干一般男人才能做的重活。” 说话间,李从珂的目光渐渐落在她的手掌上,的确是一对充满褶皱,很是干瘪,完全不似柔嫩女子的手。 “姑娘的亲生父母呢?” 麻脸姑娘咧了咧嘴,这次却没有笑出声音:“他们两个,我没什么印象,只听别人说,我亲生父亲意在功名,年年不中仍年年考,最后在赶考途中死在了某个劫匪强盗的手上。我生母呢,跟很多女人一样,受不得苦,很快改嫁了,许是觉得带着我没人会要,所幸把我丢给了别的人家。” 闻言,李从珂没有安慰,也没有致歉,只用平常的语气慢慢道:“似乎我遇见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透着不幸的经历和故事,这真的很奇怪。” 麻脸姑娘起身,拍拍屁股下的尘土,仿佛已经看开。 “不奇怪,不奇怪。有句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你遇见的人过去几乎都有不幸的经历,那只能说明,你的一段过去,也很不幸。” 麻脸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朝他走近,又道:“话又说回来,喝烈酒骑快马的真正江湖儿女,哪个没有一点曲折身世?没有曲折,只有平淡的,那是每天都要为升斗米发愁算计的平民百姓。既无曲折,也无平淡,独占殷实,一帆风顺的,此时此刻,不是死在哪条不知名不见光的阴沟,就是活在平头百姓一辈子也望不尽的高墙内。谁会像我一样,大晚上不睡觉,出来溜达的工夫杀了二十几人,只为救你一个,嗯?” 这一番话令李从珂醍醐灌顶的同时,也让他又回到了最初那个问题。 “姑娘为何救我?” 麻脸姑娘不再看他,望着夜空,道:“天上有什么?” 李从珂想了想,答道:“约莫有神。” 麻脸姑娘摇摇头,“人生都没过好,去想若有若无的神干什么?” 李从珂于是改口,“有星。” 麻脸姑娘问道:“星旁边呢?” 李从珂突然回答不出。 “笨蛋,星旁边当然是月。” “可今晚分明无月。” 敲着李从珂的认真劲,麻脸姑娘哂笑道:“一直都有月,只是你看不到而已。因为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就去否定一个切身存在的事物,很可笑的。” 李从珂半信半疑,“姑娘可以看见?” 麻脸姑娘点头,“我当然瞧得见,今晚的月亮不圆,是一轮缺月,但也很美。” “缺月......”李从珂眼中火精流窜,欲使其照破黑暗,但仔细观察许久,也未在夜空上看见麻脸姑娘所说那轮很美的缺月。 “别费劲了,你看不见的。”麻脸姑娘用胳膊推了一下李从珂的肩膀,如此说道。 李从珂仍不死心,“如果姑娘不是在存心诓骗在下的话,你能看见,我也总能瞧见的,只不过时间晚些罢了。” “要不要这么固执? “喂,跟你说话呢。” “好了好了,你是聚星阁的人,观星悟道才是正经事,别在这费工夫看月亮了。真想看,离了聚星阁,另入我门,保管你很快就掌握门道。现在这么硬来,研究不出来什么名堂的。” 嘴上虽这么说,麻脸姑娘眼眸深处流露出的却是赞赏。 李从珂抬起寻月的头颅骤然低下,脸色有些变化,“你怎知我是聚星阁的人?” “别这么大惊小怪,最近聚星阁招收新人,秦州附近可谓人尽皆知,随便找个生意好的酒楼茶馆,就能知道哪些人入了围,哪些人无功而返。要是嫌这不够,还可以破点费,从聚星阁内部弄点画像出来。” “还有这种手段?” “就是有这种手段。”麻脸姑娘悠然道:“要不然你以为聚星阁这么一个新兴势力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于秦州扎根,朝整个陇西开枝散叶呢?钱财,固然不是最重要的,但离了它,凡事都很困难,星相师也是人,就算凭借修为可以数日颗粒不沾,滴水不进,丹药,典籍......这些东西也是要花钱的,总不能凭空变出来。新兴星相师的画像,又不是通缉犯的画像,卖出来还能提高知名度,何乐而不为?” “那是你没有遇见他。”脑海中浮现出水无澜的相貌,李从珂却没有提到他,只在心中默想。 “等等,我是聚星阁的人,和姑娘你出手相救,有什么联系吗?” 李从珂后知后觉。 麻脸姑娘则早有准备。 便见她拉下棉服衣领,一手绕至后脖颈,解开丝线,从胸前沟壑中取出那还残存着身体余温的缺月玉坠。 李从珂读过儒书,却非儒家之人,无须顾及什么非礼勿视。 但他也只看了那玉坠一眼,整个人就陷入无比惊异之中。 “缺月楼?” 第五十章 三两,先生 缺月形状的玉坠,让李从珂想到了名为缺月的楼。 麻脸姑娘又申称自己能在他抬头只能依稀瞥见几缕星光的黑夜中看到一轮美丽的缺月。 太过巧合的巧合,有时就算不得巧合。 所以李从珂回过神后,就开门见山道:“你是缺月楼的人?” 麻脸姑娘笑吟吟道:“看来我猜得没错,缺月楼的人可以很快认出聚星阁的人,反过来也是一样。” “可据我所知,聚星阁与缺月楼之间并不存在盟友关系。” 听得李从珂之言,麻脸姑娘舔了舔嘴,没有急于争辩,因为事实的确如此。缺月楼自建立之时起,除像她这样没有特定职位的散人外,其余核心者几乎从未离开过江南之地,而聚星阁远在陇西,又是在近些年才展露峥嵘,若说两者之间存在盟友关系,连她自己都会不信。 “盟友关系的确没有,但也没有敌对关系,你又并非天生恶相,偶然碰见,对你伸出援手,不足为奇啊。”左走几步,又走几步,麻脸姑娘终是想好了这番措辞。 李从珂并未追问她为何要在夜间出行时带上显眼双钩,只是道:“按姑娘的说辞,你虽是缺月楼中人,但解救在下,是你一人的想法和主意,与缺月楼无关,是也不是?” 麻脸姑娘点头,正欲进一步解释,李从珂的眼神就偏移到了旁侧,自言自语道:“是单单陇西这块地方的水越来越混了,还是偌大的江湖变得更深了?一天之间,和十大门派有牵连的人就让我碰到了三位。” “三位?”联想到那动身时隐约有铜钱响,一闪而逝的紫衣身影,麻脸姑娘姑且将他算作了一位,饶是如此,她只扳了两个手指,思绪就骤然停滞。 “连我在内,也才两个啊,哪来的三位?” 李从珂注意到她,问道:“先前那名紫衣人的身影姑娘可瞧仔细了?” 麻脸姑娘道:“若是瞧仔细了,还不一定会救你,不过虽然他长什么样我没能看见,通过他的气息和身法,还是有些猜测。” 李从珂直接道:“不必猜测了,那人是梅山郎张铜线,江湖人称紫衣青面,他正当年的时候,蜀唐门还没有定下唐门无外姓的规矩,凭一手掷铜钱的功夫,他在蜀唐门当了几月教习。内门外门倒是不知,可经他那双手掷出的铜钱,乃一等一的杀人利器,有些阅历的江湖人中,此为共识。” 她突然笑了起来,挤着左脸的麻子,道:“你这最后一句话,我听着有些炫耀的意味。” 李从珂摇头,“不是炫耀,后知后觉不怕,怕的是关键时刻连份该有的眼力都没有。我要真跟初入江湖的愣头青一样,碰上这么个特殊时期,早就不知死在哪个无人知的角落了。” “倒是实话,但那张铜线不在梅山,跑这来干嘛?” “缺月楼远在江南,姑娘不也来了陇西?” “我在缺月楼里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散人,跑哪里都一样,张铜线能跟我比?”仿佛觉得这番话有些不对,麻脸姑娘很快又改口道:“嗯......我能和他比?” “自然能比。” 麻脸姑娘忽而紧盯着李从珂的眼眸,宛若在其中瞧见了以往天上才有的星光。 被一个姑娘家用这种眼神盯着,换成以前,李从珂早就如芒刺在背,浑身不畅,眼下却一反常态,他非但没有半分拘泥,脸上神情也像在陈述一个最真的事实。 “血衣门的护法薛藏绣,被他认作大哥,但他既不是在为薛藏绣做事,也不是在为自己做事,而是听命于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不及你。” “血衣门?那可是比杀人庄还要疯狂的门派!什么样的女子,年纪不大,竟能调动他们?莫非她的背后还有更大靠山?” 麻脸姑娘有些震惊,除了张铜线,李从珂另外提到的血衣门薛藏绣以及那名女子,完全不在她的预想之中。 “更大的靠山肯定存在。”相较之下,李从珂显得镇静许多,徐徐道:“但是据我推测,今夜对他们下达主要命令的人,还是那女子。” “说了这么多,那女的什么来历,你弄清楚了吗?” 李从珂解下腰间酒囊,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急,既来之,则安之,慢慢想,反正聚星阁离这不远,到时能赶得回去。姑娘杀人的速度快,走人的速度更快,想来也不会引来追兵。不如先告诉在下,你的名姓。” “可以。”麻脸姑娘答应地很干脆,但还是提了个要求,“先给我喝一口你的酒。” 李从珂于是将酒囊递过。 麻脸姑娘接过后,根本不闻味道,当即朝喉咙猛灌一口,酒入肺腑,率先体现酒劲的却是她的脸颊,顷刻间尽是绯红。 但她的头脑仿佛很清醒,没有忘记答应李从珂的事。 “我姓封,名三两,记住啊,一两二两那个三两,不是一娘二娘那个三娘!” 李从珂似懂非懂,脸上也似笑非笑。 麻脸姑娘饮酒之时,他袖中棋外露了三颗,一黑两白,势反如玄阴锁阳。 他抬头看,仍不见那轮所谓缺月,依旧只见寥寥星光。 有差别的是他此刻的心境。 “甘为棋子的血衣,似乎比不得愿为棋手的布衣......” —————— 没有游侠舞剑,也没有酒气四溢的上好厢房内。 梁如真又吃上了葡萄。 色泽上相较于下午她初到杜家酒馆时的那串泛要青许多,味道也是涩多于甜,她这次咀嚼得却更加认真,吃下一粒便要吐出一籽,没有像之前那样一并吞下去。 只不过,梁如真吐籽的方向实在太过具备针对性,程耳与白子飞知道她心情不好,分明已与她刻意保持了一定距离,从她口中吐出的葡萄籽,十颗里至少有七八颗仍碰到了他们的衣衫。 剩下那两三颗,也不是恰恰打偏的,相反,正中面门。 以两人的修为,莫说普通的葡萄籽,就是在江湖上排得上号的独门暗器,这般距离都有很大可能轻松躲过,但碍于如今的身份,眼下他们是既不能躲也不敢躲的。 “没什么想说的?” 许久,梁如真终于无籽可吐,端起桌上茶壶,往杯中倒了一杯早已不热的茶水,连饮几口,润了嗓子过后,向头颅低垂,此刻瞧不出半分江湖傲骨的两人问道。 程耳面色难看,是真的无话可说,毕竟他是梁如真身边第一个对上夏鲁奇,又最先败下阵来的人。 至于白子飞,眼神倒是连连变幻,却终究不敢与梁如真对视直言,几度欲言又止。 梁如真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冷笑几声过后,转头朝着四人之中修为最强,实力最高,由始至终都不曾被葡萄籽波及的薛藏绣道:“薛先生,直到现在,我还是愿意称你一声先生。作为血衣门的嫡系,本该在江湖叱咤风云的人物,退居幕后,总该有许多想说的,不会像他们俩一样吧。” 薛藏绣开口:“只怕我愿说,小姐不愿听。” 梁如真笑中冷意更甚,“等传到我爹耳中去,他只怕更不愿听,只凭自己的脾性和对女儿的宠爱直接做事了。虽然在我自己看来,很多时候我的确缺乏耐心,但这也得看跟什么人比较,和我爹相比,我的耐心,只多不少,不是么?” 薛藏绣领会其意,很快皱眉,“江湖事源于江湖,结或解都应用江湖道,大人的手段,太偏向于朝堂和军方,在薛某看来,是真的不妥。” 梁如真道:“我也觉得不妥,可一个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浪荡游侠,我身边的四位高手竟都拿不下,反而坐看我受辱。江湖道解不开的结,何不用兵刃之速?” 薛藏绣提醒道:“那夏鲁奇在为游侠之前,也入过行伍,论兵刃之速,他的理解,不会差。” 梁如真哼道:“却不信他弃戎装着青衫,危难时刻振臂一呼,仍有千军万马响应!况且这秦州地界,就算真从外面混进了一条龙,能不能撑直身躯,横渡天水,都是个问题。” 薛藏绣先点头,后摇头,道:“小姐把问题想的简单了些。秦州之地,固然算是你的主场,可天下之大,还有多少类似于秦州的城?一城兴兵,只为一人,逢此特殊时节,招来一国之祸都未必没有可能。” 梁如真心中微震,但脸上仍有不服之色,“一国之祸?自黄巢起义后,这个国家的祸患还少吗?薛先生,遇见你之前,我碰到过纯粹只教书育人的‘真先生’,忠孝礼仪廉耻,这六字他们片刻不离,逢人便提,到头来老死卧空山,葬枯木之下,有谁记?有谁忆?有谁懂?国之将倾,祸不单行,说句大胆的话,唐旗虽还在,这天下却几乎注定不再姓李,黄巢做了出头鸟,败了,也胜了。莫说本小姐欲动刀兵只为擒人,就是真要操戈乱国,长安城的李皇帝还能提剑来杀我不成?!” 薛藏绣忽而默不作声。 他虽远在陇西,但毕竟是江湖出身,网络一些江湖人本走天下各地收集情报,属于戒不掉的习惯,那位李皇帝的处境,他大抵是了解的,长安城内,除了几名少得可怜,仍终于旧唐室的老臣外,全是梁王朱温的鹰犬耳目。 单骑出长安,对那位李皇帝而言,已经难如登天,何谈提剑至陇西? 这些道理,梁如真想来也是懂的,只也许不太清楚后果以及影响,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语。 他突然不打算劝她。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不是真的先生,不教书,也不育人,反倒时常毁书杀人。 但眼下的微妙气氛确实需要有人化解。 否则便成了一个僵局。 四周渐渐生出的串串铜钱撞击交响声给了他灵感。 故而他伸出手指,朝窗外一点。 梁如真目光旋即偏移,程耳与白子飞也有所察觉,齐齐望向那道归来的紫衣身影。 第五十一章 不醉不眠 张铜线身上的铜钱终于不再各自分离。 如他名号,用细线串在一起,悬在腰间,走起路来,无风也有铃响。 不平静的夜,这位梅山郎显然亦不太平静。 见张铜线连门都不敲,就徘徊在窗外,薛藏绣一指过后打出一记虚掌,以气卸力,才慢慢踱步至厢房,程耳与白子飞面上皆有惊讶。 最先察觉的薛藏绣则最先释然,松了一口气,道:“所幸只是一根普通的线,未动用你的金蚕五宝。” 张铜线进屋,合上房门,未及转身,声已传出。 “金蚕五宝,根据五行之数演化而来,若无五行精妙大阵相佐,便是用一次少一次。命令非死命令,任务非死任务,我自然不忍损耗它们。” 这话既是在对薛藏绣说,也是在对梁如真言。 瞧他谈吐如常,身上也无明显伤势,梁如真心中躁动稍安,示意张铜线走近后,向他问道:“梅山郎的金蚕五宝,就如薛先生的天池血衣,皆秘传之技,只用来对付那家伙临时结交的异姓兄弟,当然没有必要。就是不知梅山郎的金铜钱,费了几枚?” 张铜钱头颅微低,身却未躬,道:“不算多,恰恰两枚。” 梁如真不禁疑惑起来,“既然才两枚,为何我看你的脸上隐约有肉疼之色?” 张铜线不做掩饰,直接道:“因为这两枚铜钱的分量和威力,在我随手携带的所有铜钱当中,足可排入前十,到头来却没有一枚正面伤到了他。” 梁如真嘴巴张大,有些愕然,“他也有这么厉害?” 张铜线道:“的确比想象中厉害许多。看来那夏鲁奇擅长的不只剑术,连眼力也很是独到,小姐若存心与此人为敌,须得再度思量一番。” 梁如真终于气结,“那姓夏的混小子都欺负到本小姐头上来了,还要我怎么思量?!以退为进,以和为贵?省省吧,少搬弄那些虚的,我跟我爹一样,不喜欢儒家的空道理。你们都是江湖人,若不想本小姐大动干戈,就用自己擅长的江湖道来解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梁如真突然展现的怒火,仿佛在张铜线意料之中,以至于他闻声后非但没有意外,反而有些欣然接受的意思。 不过本着谨慎心理,张铜线还是问道:“小姐心意已决?” 梁如真望了旁侧薛藏绣一眼,道:“已决,连薛先生也劝不动。” 张铜线笑道:“那便好,今晚虽未直接伤到那人,将其擒下,但并非一无所获。他的招式很奇怪,没有寻常武夫的蛮横,没有鬼生方士的诡谲,倒有融入造化的神奇,哪怕仅匆匆一瞥,那种印象都不足以磨灭,尤其是他手中那卷半开半封的画。” “画?”想起下午在杜家酒馆的情景,梁如真摇起头,“当时光顾着那活蛇酒和浪荡子,他是后来者,印象给我最深的是他朝店小二说的调制酒,手中那幅画,不曾留意。难道这其中别有玄机?” 张铜线道:“玄机几何暂且不知,但在我感觉中,那画颇有术法的痕迹,绝不局限于小小的纸张里。那时我第一枚铜钱打出,遭他真气阻截之前,先感受到的似乎就是来自画中的抗拒和威压。” “咄咄怪事。秦州之外,陇西全境,都从来没听说过能以书画成道法的江湖人啊!” “许是小姐生得晚了,有所不知。” 开口的不再是张铜钱,而是薛藏绣。 换做从前,梁如真定会觉得这一句话里或多或少带着些贬义,可现在她却没有心思顾及那些,只迫切道:“那就请薛先生说说我不知道的那些事。” 薛藏绣道:“大概三十多年前,我未入血衣门,大人也未身居要职之时,常跟着不少镖队走南闯北,武功是看到一样学一样,沿途下来,修为还是那般修为,无甚长进,刀枪剑戟十八般,却都能舞弄一番。当然,大部分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所幸积攒下来的阅历是真的。那个时候,青龙镖局只小有名气,可谓初露峥嵘,不比如今,要求虽不低,但也不高,有次我就混进去做个了临时趟手,途经陇西境一个偏远小县,在县城最好的酒楼里落脚,遇见了一个卖画的年轻人。” “酒楼卖画?”原以为要先听到某种大道理的梁如真眨眨眼睛,来了兴趣。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在酒楼卖画,会有人买吗?” 薛藏绣道:“当年我与小姐的想法一样,觉得酒楼这种地方,就算偶尔真来了文雅名士,求醉之时也不会注意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带来的字画,偏偏这世上总不乏特别的人。” “有人买了?谁?” “当时在酒馆负责弹琴助兴的琴师。” “长甚模样?” “长发长身,小眼小耳,无丰神俊朗之貌,却有高山流水之韵,擅奏七弦桐木琴。” 梁如真沉默片刻,忽而失声呼道:“竹林琴仙古丝桐?” 薛藏绣点头,接着无比感慨道:“卖画的年轻人名不见经传,当年的古丝桐又何尝不是如此?谁能想到,一个沦落到要在喧闹酒楼里奏出静心之曲,以求谋生的落魄琴师,后来竟会成为‘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的竹林琴仙?” “古丝桐当年买下的什么画?”梁如真按捺住心中震动,问道。 薛藏绣道:“非是古画,而是当朝会稽山人孙位所著《高逸图》。说来真的凑巧,《高逸图》所画为竹林七贤,古丝桐后来被称作竹林琴仙,七贤,七弦,琴仙......听上去何其相似?” 薛藏绣的神色很是认真,不像作假,梁如真这时却忍不住提出质疑,“薛先生,世上,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若真如你所说,三十多年前那卖画的年轻人,造诣怕是还在古丝桐之上,否则怎会以过去的画成就未来的仙?但这么一来,我就想不通,造诣如此之高,他为何还要混迹于酒馆闹市?” 薛藏绣道:“兴许正应了那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梁如真将信将疑,念道:“听说近些年墨画赌坊附近也出了个卖画的年轻人,不为钱财,只缠红线,刻玩偶,有些奇怪神秘,这两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可能性不大,能以一幅画造就古丝桐的人,不会轻易让出任何一卷书画,否则就便宜了庸才。” 梁如真于是改口问道:“浪荡子的异姓兄弟,手上那幅画呢?” 张铜线反应过来,替薛藏绣道:“大哥不曾见过那幅画,如何评判?” 梁如真思忖道:“也是,那你来说。” 张铜线道:“小姐,我也不好评判,只冰山一角,悟不出玄机的。” 梁如真哦了一声,“那这么说,今晚我交给你的任务,你没有一项是完成了的。” 张铜线笑道:“那却未必。我费的两枚铜钱,一枚杀了一人,一枚引出一人,总归不算彻底无用。” “你杀了谁,又引了谁?” “杀了不堪其用的无名小卒,引了意在聚星的缺月楼门人。” “缺月楼?” 梁如真心中震动再难掩藏,眼神之中透出迷蒙之色,却无半分昏然睡意。 半晌,她低声沉吟道:“夜里不醉,果真不眠。” 第五十二章 画圣之画 “卖画的年轻人名不见经传,当年的古丝桐又何尝不是如此?谁能想到,一个沦落到要在喧闹酒楼里奏出静心之曲,以求谋生的落魄琴师,后来竟会成为‘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的竹林琴仙?” 薛藏绣的话仍回荡在梁如真耳畔,冲击她的心神,良久不曾散去,与古丝桐来到她的面前,亲奏一曲悠扬高远琴音,都相去不远。 但若真是古丝桐来,她最终还是能够入眠。 而不像现在。 夜里不醉,果真不眠。 这一夜梁如真不曾痛快饮酒,不曾大醉,便真的不曾酣然入眠...... 当夜幕之上的星光也不再明亮,整个秦州城似拥有了谜一般的寂静。 奔腾不息的天河之水未打破这层寂静。 宛若金石的铜钱同样如此。 这一夜最昏暗的时候,李从珂反而安全回到了聚星阁,没有和那名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突然被一枚金铜钱打入眉心,当场死亡的吴姓军士一样,此刻不知被抬向何处,往后不知被葬在何处。 封三两是早早与他道了别的。 对聚星阁所知甚多,不代表她真的能在聚星阁内随意出入,身为江湖十大门派之一,缺月楼的门人,哪怕是对于李从珂这等新晋星相师而言,都是莫大的敏感,稍不注意,便可被有心人做刀剑使。 他固然不怕涉险。 却不愿在这非常时期贸然涉险,破局之前,又落入新的陷阱。 茫茫人海再度相逢,需要特别的缘分。 缘分可遇不可求,有时须得动用一些人为手段替代。 所以他画了一枚小星符,藏于一颗黑棋之内,交给封三两,作为日后联系之用。 何时捏碎棋子,取出星符,是她的事。 何时通过星符寻到她的位置,与缺月楼打交道,是他的事。 不过那终究是后话,大多人都已入睡的深夜,李从珂仍有当务之急要去处理。 ...... 短短的廊桥上伫立着长长的身影。 宋西风穿着三年前初来聚星阁时所着衣裳,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光芒,让这位年轻星相师的素白衣看上去更加发黄。 所幸,并非枯木之黄,而是厚土之黄,离不开那份默默承受的沉稳。 这条廊桥小道,通往的是新晋星相师们的住所,按理说以他的身份,这个时候本不应出现在此,可今夜他总觉得难以入睡,仿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 于是他离了自己的住所,在偌大的聚星阁里四处漫步游走。 无夜禁,无阻截,他行走的速度很快,到了这条廊桥后,却突然不想再走,就此停下。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如此,只是开始听从自己内心的感召,但自小接受的教诲告诉他,凡事都得尽量弄个明白,故而他听从心召之余,大脑也在快速思考。 除却星元之外,造诣颇高的星相师所能动用的其实还有一股力量,脱胎于精神,有精神方存血肉,精神之浩瀚,足可媲天地无边,正因如此,它既广大也空泛,无具体境界可以形容囊括。 不少星相师可用其力,却不知其名,更不知其妙用极限。 宋西风游走在这边缘,但他注定比许多用其力不知其名的人要强,因为他懂得创造。 念力,便是他自己为这份精神力量创造的名字。 根据这个名字,他甚至创造出了与之对应的妙用,那是诸多星相师穷其一生都未必触碰得到的壁垒。 所以若论不久后聚星阁内的新旧之争,他绝对是有希望拔得头筹,夺去风头的人选之一,然而因为生性不爱高调的缘故,提起聚星阁年轻一辈,旁人大多只知毕月离徐天海,而不知他。 归来的李从珂,恰在此列当中。 但他仅犹豫了片刻,便作出决定,打算一言不发地从宋西风身侧走过,回到自己的房中。 “你是新来的吧。” 即将擦身而过之际,宋西风侧身打量了李从珂几眼,将他叫住。 李从珂脚步稍顿,低声回了一句:“嗯。” 宋西风问道:“新来之人,为何如此晚归?” 李从珂面色一沉,忽而觉得继张铜线之后,今晚他又遇到了一个有些啰嗦的人。 欲借着酒劲,尽快领会画中奥秘的李从珂罕见不讲礼数起来,语气微冷道:“总是有事,才会晚归,具体何事,你我初见,姓甚名谁彼此都不知,难道还要如实相告,全盘托出?” 宋西风负于身后的双手陡然放在胸前,环抱之时如铁索交缠,“听兄台说话,有些硬气,还有些酒气。” 李从珂指着腰间酒囊,道:“这才喝了一半不到,若是全部喝下,我身上的酒气,你怕是闻不得。” 宋西风笑道:“这一届的新人果真有趣,前日我撞见了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昨天碰见了一字求道的年轻先生,今夜,又遇见了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你。” 李从珂左手搭上宋西风肩膀,不曾运力,只缓缓道:“你说的那两人,我都有些印象,确实有趣。当然了,你也不差,若非我喝了不少酒,有许多事要处理,就在此处与你交个朋友,畅谈一宿,都未尝不可。” 宋西风左脚横移,肩未挪动丝毫,李从珂手掌便被震开,隐约有破风声。 “看得出来,兄台喝的酒确实不少。不过你既然还能说话走路,想必意识上留着几分清醒,有句话兄台记住,朋友也好,敌人也罢,于我而言,按住肩膀,都是件不愉快的事情。顺便再提醒一下,星相师并非仙师,在人间观星一日,就得遵循人间规则一日,在人间观星一年,就得遵循人间规则一年,你这等喝法,一次两次不甚要紧,多了就纯粹是自毁基石。” “你知道我喝了什么酒?” “竹叶青,新丰酒,烧刀子,扶头酒,杜康酒......一寸白雪铸冰火两重,可对?” 闻言,李从珂瞳孔一缩,如见鬼神。 宋西风继而道:“知道这种酒的调制方法,你其他方面的奇异手段只怕也不在少数,如你所言,初次见面,有些话你不必对我说得全面,我也不必对你说得仔细。只送你四字,莫误正途。” 李从珂点点头,接下来却是直接解开腰间酒囊,猛灌一口,趁宋西风抵触强烈酒气之时,迈步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酒入心肠,无可救......” 望着李从珂渐行渐远的背影,宋西风叹了几声,收了将他留下,细细询问的心思。 下一刻,他继续踱步而行,不再停留,方向与李从珂所行,正好相反。 一前一后,背道而驰。 —————— “不画佛道,不画神鬼,不画人物,不画山水、不画鸟兽,不画草木,不画楼阁,不画殿宇,其余随你。待你一肩可扛天道,双手可镇江湖之时,交付于我。” 回到房中,点亮烛火,想起白天水无澜所言,坐在床榻之侧的李从珂连连怪笑,继而从长袖中取出那幅真假莫辨的《送子天王图》,四下无人间自言自语。 “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虬须云宾,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当有口诀,人莫得知。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巨状诡怪,肤脉连结,过于僧繇矣......” “少时不见古画,偶遇人仿张彦远之作,已是惊为天人,觉得世间少有。后来看过《历代名画记》,见他对画圣之评,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那时多是想象,直至今日,直至此刻,才算渐渐明白了这番话的由来以及真意。” “佛道、神鬼、人物、山水、鸟兽、草木、楼阁......你不让我画的,偏偏都是这位千年难遇的画圣所擅长的。若说纯粹巧合,怕是三岁孩童也不信!” “一肩扛天道,双手镇江湖?不得不承认,你的描述让人震动,更让人心动,我是真想画出那样一幅画,在那个特定的时候将它交给你,看看你在书画一道上悟出的玄机能否与天机相较!无奈夜长,有时真的梦多。” ...... 昔日袖中只藏雁返刀的晋三公子,自接受沈司南所给的那层身份,成为聚星阁新晋门人的那一刻起,袖中就多了棋,遇水无澜后,又多了一个“画”。 可风雅可血腥的琴棋书画。 现今他一人已占两道。 静室之内一人自语也如两人布局交手。 水无澜自然乐见其成。 三十多年前,他以一幅《高逸图》造出了竹林琴仙古丝桐,三十多年后,这幅意境更深,画功更强的《送子天王图》又将于这熙熙攘攘的天下间造出何人? 会否真是一尊天王? 图画彼端,水无澜期许笑着,年轻面容之上尽是深意。 ps:被坑到了啊,今天忘了设置自动更新,想起来手动发的时候断网了,开个手机热点连电脑,也磨磨蹭蹭,卡半天......莫名其妙断一次......罢了,现在热点能用,发上来 第五十三章 四六之间 星光之下的镜像世界。 邺虚灵对着此处唯一一个在色泽上就不同于其他的铜镜,手持桃木梳,缓缓梳理发丝。 她的发质并不算好。 仅两三日不曾碰水,头上便会多出许多杂质,白如雪花,却没有雪花的美感,也不会有人将它们紧握在手心,仔细观赏。以立志经天纬地的星相师眼光来衡量,那更是不折不扣的脏物,一如修道者所谓俗世之尘,时而需要躲避,时而需要清洗。 但这片由始至终都光线昏暗的镜像世界,实在算不上清洗的好地方。 莫说洗身除尘,就是像正常人一样在冬日里洗个舒服的热水脸,对处在这般环境下的邺虚灵,都是件有些奢侈的事情。 她体内的星元固然糅合了五行之水,有时某条负责输送水源的暗道出现了问题,凭借这股星元的雄厚程度,她可自给自足,却不能以此使自己脱离冰冷的地下,肆意品尝人间的温热滋味。 岑蚀昴有恩于她,也有负于她。 聚星阁一日成不了当年的星野派,她便一日体验不了女子最美丽的那段年华。 之所以一直以来对此无知无觉,并非邺虚灵生来无情,除却习以为常的麻木以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她从未向某个男子动过长久的心。 就连相反的短暂,也仅有区区两次。 昔年岑蚀昴收她为徒,一时心动不过一时意动,并未生出别样情愫,此为第一次。 近日狼毫未落,字画先焚,燃尽她对那人所有的准备与预测,脑海空白时直面内心,为第二次。 咔嚓。 心绪浮动,回想过往之际,邺虚灵手中桃木梳突然发出摧折之声,等她将桃木梳从脑后发丝间取下,放于眼前后,却未见到木梳断痕,目光一扫,反而见到了不少断发。 “倒是省了不少烦恼。” 见自己掉了几缕发丝,邺虚灵非但不惊,说话间还带着些许笑意,铜镜中折射出的影像亦怪异莫名,就连表面都透着异样。原本铜镜周围只沾了几抹疏淡星彩,眼下却有些许皎洁月华萦绕,非要众星拱它,而欲照耀众星。 一股奇怪的势。 一个奇怪的人。 眼神变幻几许,邺虚灵将桃木梳扔在一旁,活动了几下还未彻底恢复灼伤的右臂后,以左手无名指挑开衣袖,沿着臂膀疤痕平移,终延伸至铜镜中心一点,指尖触镜面时,仿佛有一颗石子沉入湖中,声响不大,但足可荡起不少涟漪,窥见湖底一点奥秘。 “师姐。” 指触镜不过一瞬,对应的人就来到了邺虚灵身后不足一丈出,铜镜之内虽还未来得及浮现其身影,邺虚灵已通过这细微动作捕捉到了那份恰应天上有的气息。 所以她开口道出这两字的时候,没有一点迟疑犹豫。 毕月离倒默然了许久,细嫩手掌在邺虚灵肩上悬停许久,几度伸缩,终是没有按下,只慢慢回了句:“师妹。” 这时镜中已浮现出了毕月离的面貌身影,故而邺虚灵没有回头,没有挑灯,便道:“师姐还是生得那般好看,说话时的迟疑声音也容易令人生出怜爱之心,多亏我不是男子,否则这不见天日,宛如地牢,除了书画图卷,就只剩满目镜子的地方,指不定会生不出什么乱子。” 毕月离的手掌彻底缩回,望着镜中映出的邺虚灵,轻笑道:“师妹还是喜欢开玩笑。” 邺虚灵认真道:“一开始我也当这是个玩笑,但后来想得多了,便不觉得是玩笑,而是一种对于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期盼,简言之,算是梦。” “你的梦,就是想做一回男子?”毕月离很是吃惊。 “做一回男子有什么不好吗?”邺虚灵反问一句,接着道:“若我是男子,就算依旧会在那个渔村碰到师父,学的物,走的道,很可能不是如今这样。” 毕月离有些懂了,叹息道:“看来时隔许久,师妹还是对师父的安排耿耿于怀,也罢,羽师有物换星移之术,我虽不曾习得,但多少懂些皮毛,设身处地,能体会你的心情。换成是我,在这种环境下,兴许还不如你支撑得久。” 邺虚灵纠正道:“师姐说错了,不是兴许,而是一定。” 此话一出,毕月离心境悄然生变,并非这句话蕴藏的肯定性令毕月离觉得刺耳,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今时的邺虚灵相较于以往,有些不同。 须知,换做以前,邺虚灵即便内心如此认为,也不会从口中说出。 她的内敛深沉,是素来不喜多话的桑知风都远远不及的。 而今突然转变,不知是少了几分麻木,还是多了几分清醒。 毕月离很想用自己这双灵动慧眼看透,但这一刻,她真的看不透,只得被邺虚灵的思路牵引。 “师姐长我三岁有余,可入门时间不过比我早上半年,这早出的半年,你既未修成秋水秋月,也未练成临光照台,更不知星斗参合之道。所以不管师父与旁人怎么认为,在我的眼中,你我之间,起点差不了多少。至于后来我一直在暗,你一直在明,在我看来,也非我某项能力不及你,撑不起聚星阁的台面,恰恰是因为我的性格较你好出太多。” 听到这里,毕月离内心有股发笑的冲动。 邺虚灵的性格,是聚星阁众位长辈乃至星野派遗老所公认猜不透的谜,在你亲眼见她做出一件大胆到常理无法揣度的事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她能因为个人喜好做出多么有违大局的事情。 对于邺虚灵的安排,岑蚀昴从不解释原因,毕月离只得自己去寻找,寻找的过程中,性格方面,一直是不被毕月离割舍的主要。 她的性格要比自己好出太多? 就算是换成沈司南这等名声远播在外的星相宗师来说这句话,毕月离都不会选择相信,且忍不住发笑。 只因这像极了无稽之谈。 但靠近邺虚灵真身的这一刻,毕月离虽不信,却真的强行遏住了自己内心想发笑的冲动。 不是怕伤害到对方,而是怕伤害到自己。 与镜为邻,时间一久,便成了与镜为友,四面八方明镜横竖,映出的多是邺虚灵的身影,而非她毕月离。 就连面前这块铜镜,也是在邺虚灵左手无名指点过之后,内中才有她的“一席之地”。 相较于笔画上的功夫,毕月离更怕邺虚灵对这些镜子的研究与利用。 同门切磋,四六之间。 这是岑蚀昴曾亲口说出的一句话,话中虽未指名道姓,引出的一系列猜想却始终不少。 连毕月离在内,聚星阁里颇有名望声威的人大多以为此话是指岑蚀昴与羽枉矢,孰六孰四,何六何四,并无定论。 在此基础之上,今日又要多上一种情况。 邺虚灵对毕月离。 明知自己所开辟的星宫,内中积累的雄厚星元已足可与不少老辈强者抗衡,此地之中,若真的动了手,就算只是最简单的切磋,点到为止,毕月离仍觉得自己的胜算只会是那个“四”,而非“六”。 此时此刻,毕月离对此深信不疑。 “想不到,师妹的实力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撇开实力两字,只谈处境,我也到了这种地步。”镜中威压起起伏伏,宛若雷电交加,邺虚灵所着衣袍无风而动,终于霍然起身,不再盘坐于地,继而与毕月离正面相对。 刹那光华,铜镜内生莲子,朵朵花瓣绽放,所吞所吐并非滴滴水珠,而是灼灼火星。 火莲于铜镜内成形后,便成了再明亮不过的灯,光芒四射,牵引周围明镜,镜身颤动,所见所感尽数传递给邺虚灵那对漆黑眼瞳。 正因如此,四目相对持续不到一瞬,毕月离的目光就不觉偏移,眼睛若被针尖刺中。 “回归先前,我所说的那句话,在师姐看来,应是笑谈,但在我看来,不是。最简单不过的例子,便是身份对调后,我成了你,你成了我,再见的时候,绝不会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也绝不会是因为另外一个特殊的人。” “师妹已知晓了我的来意?” 毕月离揉揉眼睛,原本因火莲之光而分散的心神忽而再度聚拢。 邺虚灵道:“就算原本不知道,见到你,与你说上几句话后,也能猜到几分。” “你还有这种能力?” “原本是没有的,但长久的黑暗,赋予了我别样的敏锐和洞察。” 邺虚灵说着,又掀开了右手衣袖,指着上面的疤痕道:“前几日,聚星阁新收门人之时,任赤雨与老浪子在明,我在暗,你与师父以及众长老介乎明暗之间,只管事后结果,好不轻松!不过一码归一码,轻松是轻松,有些乐趣,你们是体会不到的。” 毕月离面露震惊之色,“这些疤痕,算是乐趣?” 邺虚灵道:“疤痕本身不算,但因为是被那面曾被荧惑之光照射过的镜子所伤,能算。同样地,那个观星相,见荧惑之光,心宿大动,心境却不紊乱崩塌的人,也算。” 良久沉默,一笑释然。 “你果然还是猜到了。”看着面前这位比自己预想中还要神秘强大的师妹,先前一直不曾落定的手掌,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 毕月离按着邺虚灵的瘦肩,轻轻抚去些许灰尘,笑道:“还好,你是我的师妹,否则,真让人坐立难安!” 第五十四章 他山之石 火莲之光仍在镜中萦绕。 此间两道身影忽明忽暗。 毕月离并非爱讲故事,喜欢阔论的人,但她的语言组织能力绝对不差,不过半柱香时间,近些日子有关王轲在聚星阁内发生的事情,经她口出,邺虚灵就知晓了十之七八。 “宋西风?这两人之间也有过节?” 猜中毕月离来意后便一直保持静听姿态的邺虚灵在听到毕月离提及宋西风后,突然不再沉默。 渐渐适应了周围环境,毕月离戒备之心松缓,索性席地而坐,摇头道:“若这么快就与新人产生过节矛盾,他宋西风便不是我所认识的宋西风了。” 邺虚灵问道:“那师姐方才怎么说他与王轲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毕月离道:“昨夜王轲晚归,经过廊桥回屋的时候撞见了无心睡眠出来漫步的宋西风,宋西风是懂酒的行家,却不是品酒的圣手,适时王轲满身酒气,颇有醉意。初次见面,两人的交流并不愉快,但也不至于多么恶化,岂非微妙?” 邺虚灵笑声如银铃响:“看来师姐是自认将宋西风这个人了解透彻了,觉得他不会与徐天海一样,因为某本典籍,就敢在聚星阁新旧门人交流会之前主动挑起争端。” 似是觉得邺虚灵话中有话,毕月离脸色颇为不自然,“按师妹的意思,我还不够了解宋西风?” 邺虚灵点点头,果断道:“虽在同一片屋檐下,可毕竟不是形影不离,旦夕相处。不到最要紧的关头,也许他自己都还不够清楚自己的极限极端为何物,何况师姐这个外人?” “外人?” 邺虚灵的话不无道理,这一点,毕月离不得不承认,然而这两字传入耳中,她始终觉得有些刺耳。 “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内人?” 说者无心。 毕月离听后脸颊上却微微泛红。 转瞬即逝的细节,被邺虚灵伴有火莲之光,如诸多镜像折叠在一起的黑瞳清晰捕捉。 “常见天日,不见天日,果真截然相反。”瞧着眼前这位“心有所属”的师姐,邺虚灵感慨道:“相差无几的年纪,我心中的牵挂纠葛,比师姐少了太多,幸,或不幸?” 这次毕月离没有回答。 在她看来,这固然是不幸,可在别人看来,甚至从大局出发,有可能恰恰相反。 她不想再因为自己一人的判断对这位心性难测的师妹造成某种莫名的影响。 “夜间与王轲碰见,是宋西风主动告诉师姐的吧。”见毕月离对此不作评价,邺虚灵转了话锋。 毕月离旋即颔首。 “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对王轲此人的具体印象?是褒是贬?” “这他倒没有明说,只是直言王轲喝酒的方法有损于修行根基,长此以往,横亘在王轲面前的周天大道将一一封闭,最后剩下一条难过的独木桥。” “不能过桥,当如何?” “从此止步,亦或万劫不复。” 邺虚灵心神震动,“只是喝酒的方法,就引申到这么严重?莫非宋西风已暗中根据聚星阁搜集来的资料,以古书之法,画出了王轲的命盘?” 毕月离失笑道:“记载了刻画命盘之法的古书,翻来覆去,阁中也就那么几本,准确与否还有待考证。就算他真的看过其中一本,也未必吃透,更不可能对一个新见的人施展如此法门。师妹,莫要太过想当然,毕竟不是谁都与你一样不循寻常,专研奇门诡道的。不过话说回来,光凭喝酒,就联系到一人未来的修行之途,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默然半晌,仔细思量,邺虚灵再度开口之际,连其身后铜镜在内,灼热火莲皆只剩下不完整的虚影。 吐出一口浊气的她看上去似刚刚抽取了某种力量,漆黑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与当日她提炼星元,身体悬空后一拳砸向曾被萤火之光照射过的那面镜子时如出一辙。 “宋西风有没有说,若王轲过了独木桥,将会如何?” “没有。” 毕月离的回答很干脆,接下来她所表达的目的亦无比明确。 “师妹先前早猜到我的来意,而今我也与你细说了许多,有一事想要劳烦,不知你应不应允?” 邺虚灵眨眨眼,试探道:“独木桥?” 毕月离笑道:“黑暗蒙尘,终究蒙不过你这颗剔透玲珑心。不错,正是独木桥!西风没有提到的,恰恰是我想要了解的,相信师妹同样如此。当日王轲观荧惑守心之相,无伤无痛,体内反而出现了火精,我便知此中另生机变,想找一合适时机向你仔细询问。眼下却是不必再问,只需向你讨要一幅画。” 邺虚灵明白她的意思,道:“独木桥难过,于我而言,倒不难画,只差一个不得不过桥的人。说出来师姐可能不信,王轲的画像,在我没有对它施展任何术法之前,就已经自行焚毁,后来我试图派人另行临摹,却总能遇到阻力,不得其精要。” “若是让王轲的身影出现在四周某面镜子之内,师妹能否当场临摹?” “可以是可以......”话音稍顿,邺虚灵摇了摇头,“但除非我另开一道星宫或干脆脱离此地,否则我永远不可能冲开这些镜子本身的阻挠,主动到那般程度。” “我却可以。”毕月离神秘一笑,手掌心间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绿石,乍一看平平无奇,可出现得久了,邺虚灵的神色就随之大变,罕见惊骇片刻。 “他山石......这不是聚星阁明文规定的禁用之物吗?倘若被师父知晓,师姐恐怕......”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几乎人尽皆知。但为在何处,攻在何处,用在何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师妹守口如瓶,师父岂会知晓?” “若我守不住呢?” 闻言,毕月离仍自不慌不忙,紧握着渐渐绽放异光的他山石,道:“同门切磋,四六之间,少了四,则只剩六,少了六,则只剩四,都拼不起那个十。聚星阁,是星野派的残支不假,但不应甘于一直做个残支,师妹的心性,做师姐的猜不透,我的想法,你却很容易猜到。今日动用他山石,严格说来,不是为我毕月离,你邺虚灵,也不是为他王轲,而是为一个契机。一人走过独木桥,将会对一门一派,一城一国,乃至一天一地产生多少影响?师妹当真不想通过自己的双眼双手提前预知吗?” “......” 邺虚灵无言以对。 当然,也无须。 虚化火莲在她漆黑瞳孔扩放到最大时连同镜面重新化为实体,等待他山石的融入,已成为她表达态度立场的不二方法。 毕月离手腕抖动。 他山之石,如斜月出,光芒似刀刃,触碰邺虚灵身后铜镜的那一刻仿佛切开了空间通道,于绽放火莲中隐匿不见。 接着便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响。 铜镜仿佛成了虚空。 风云变动,星月轮转,石子亦棋子,自滚滚诸天降下,落在浑浑大地。 万丈高楼自平地起,缭绕云雾间。 先经铁水铸,再被烈火焚。 水火交替许久,一砖一瓦变一草一木。 草为枯草,木为独木。 枯草易折,独木难过,也难支。 偏偏他山石融入后,铜镜内呈现出的画面,取代高楼的独木桥是垂立于天地之间,周围有雄雄道音,振聋发聩,胜万千龙钟齐鸣! 邺虚灵一指如电,倏尔再度点在铜镜中心。 霎那间画面之中多出一道人影,与他山石截然相反,非自天向地,而是自地向天,不借任何垂云翼,只以手脚攀爬独木桥。 有些模糊的一幕。 邺虚灵却觉得看得格外清楚。 此时此刻,她又感觉到了当日王轲画像突然自行焚毁时,身体感触到的异样气息,一开始她以为那是火焰焚烧纸张时的浓烈刺鼻,而今细细想来,根本是人力贯穿天地时的旷世博弈! 轰! 伴随一声无征兆的巨响,画面彻底定格。 纯铜打造,内藏大小星符上千枚的难得镜身似被人持利器强行斩断,中间裂纹与刀口剑痕无异。 他山之石恢复碧绿之光,从此裂纹飞出,不偏不倚,击中邺虚灵的心口,仿佛一记蓄势已久的重锤,纵使邺虚灵事先已以星元绕体,被他山石砸中之后,仍倒退出七丈有余。 待她稳住身形,地上已多出一滩浓血。 “师妹!” 毕月离施展身法,快速靠近,手掌刚刚接触邺虚灵的臂膀,就被后者身上一股无形威压弹开。 “镜子里的画,垂立天地间的桥,我看到了!所谓的独木桥,乃天道化身,他每爬一寸,每走一步,都要承受一分天道之威!” “天道?” 太过沉重的两字,让早有准备的毕月离反而觉得难以接受。 “你看清楚了?那真是王轲无疑?” “有疑!他的面貌......我......” 邺虚灵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她整个人已失去重心,身体前倾。 彻底陷入昏厥之前的一瞬,回荡在她脑海和心中的是王轲之名,却非当日所见画像上的那人。 迷蒙中,她倒下,如星坠。 第五十五章 一根筋,两面派 一日不下十次的精心整理,使得不管藏书如何增加,处在聚星阁第五层楼最靠左的这间私人书房瞧上去始终那般井然有序。 就连并非纯木打造,内中掺杂了不少特殊金属与细小物件,锈迹斑驳如繁星密布的大桌,在此等氛围的渲染之下,也少了几分从满目疮痍的古老废墟中走出的脏乱及沉重。 岑蚀昴左手手肘抵桌,掌心托腮,思考之余,空出的右手不是耍弄墨笔,便是在一页页纸张上摩擦,听着不算悦耳,却很耐听,如风吹沙的摩挲声音。 这是他的习惯。 多年未改。 但当外披墨绿长袍,内着米黄短衫的冯清河推开房门,在他眼神示意之下缓缓进入书房后,摩挲声音忽而止住。 正准备翻开下一页纸张的右手两指随即并拢,如铁钳闭合,岑蚀昴眼角余光一瞥,见的是一页一书,问的却是另一间屋里的一人。 “还是没能醒过来?” “嗯。” 未及多想,冯清河便如此回了一声,竟是连在聚星阁星相师之间盛行的见面礼数都忘了行。 “这么说,她的伤势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了。”虽是意料中的回答,岑蚀昴听后,语气之中仍不禁带着几分伤感。 冯清河道:“严重,但不足以致命。虚灵这孩子的命数,阁主是亲自测算过的,劫难不少,机缘也不少,聚星阁刚有崛起之兆,还未站住脚跟,等待她的应是成长,而非毁灭。” 岑蚀昴嘴角泛起苦笑,“所谓的命数,和纸上书不一样,想凭人力更改,困难得很,换成高高在上的天,就恰恰相反了。归根结底,我这个当师父的,只是个旁观者,测一测,算一算,无甚问题,切身参与到其中......实非我所能左右。” “天,人,早些年的时候,阁主不会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自寻烦恼的。” “你也说了,是早些年的时候,没记错的话,那时你还是个只能画最简单的星符的三流星相师,而我,也不是什么阁主。钻研星相,查阅典籍,只为谋得一技之长,安稳度日,根本不像如今,有这么重的责任,这么多的纠葛。” 遥远的早些年,冯清河率先提到,却不敢继续回忆下去,原地踌躇许久,他转而向岑蚀昴问道:“累了?” 岑蚀昴坦然道:“一点不累那是假话,不过我们脚下这条船既然流落到了这条望不到边际的大海上,为了不使它就此沉没,受的苦,受的累,都是必须。哪怕它最后仍然驶不出这条海,只要走得比前人远,能供后世铭记,也是值得!” 冯清河两眼眯成一线,“这才像聚星阁阁主该说的话。” “若光说不做,没什么用场的。”折下冯清河到来之前,右手刚好触碰到的那一页后,岑蚀昴将摊开的书籍合上,这般言道。 冯清河继续笑道:“你不像是光说不做的人,否则当年我和那几位老朋友不会助你登上阁主之位的。” 岑蚀昴道:“过去这么多年,其实现在转念一想,我不登上这个位子,让师兄来代替,应是不错的局面。” 冯清河笑容消散,显然不这么认为。 “羽枉矢能力虽不在你之下,却不是个好的指挥者,很多时候,他都独断独行,不听取别人的意见。聚星阁在他手里,我不放心,很多人也不会放心。” “清河,你的看法太片面了,独断独行,未必就是什么坏处,跟随大流,有时才是真的愚昧。不去江南,转到陇西,建立聚星阁,培植势力,一开始那些遗老们不也大多持反对意见么?后来结果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况且相较于我,师兄更容易成为一个好师父。” “这恐怕才是你真正想说的吧。”冯清河目光不再游移,盯着岑蚀昴的双眼,道:“说来说去,月离,虚灵,你都觉得有亏欠,尤其是虚灵。” “让她见识了几天光明,接着把她放在更深不见底的黑暗,换成是你,难道不会觉得亏欠?”岑蚀昴反问。 冯清河道:“会,但我不会因为这份亏欠而去联想已成为定论不可更改的种种过往,种种假设,路,往前走,才越来越阔,人,往前走,才越来越强。与其想象把她交给羽枉矢,会是怎样的结果,倒不如尽早实现众人的期盼计划,用天地任行的自由对她进行弥补。” 冯清河很认真在讲。 岑蚀昴很认真在听。 然而冯清河讲完之后,这位暗中被诸多星相师誉为最合适的倾听者的聚星阁阁主却渐渐捧住大腹,五指明显向下挤压,竭力控制着某种起伏波动。 但终究没能遏制住。 便见他哈哈大笑,如解开了束缚,一手将面前大桌上摆放的所有书籍掀翻,继而指着那些掩藏了许久却始终不曾真的消散的斑斑锈迹,道:“倘使此桌为图,囊括天地众生,锈迹上的乌黑又被抹去,仅留下不能修复的线条暴露在外,像不像刀剑纵横?” 冯清河眼中泛起惊色,不过他毕竟与岑蚀昴相识许久,很快便顺着后者的思绪,言道:“仅仅刀剑纵横,太过单一,画不出这么复杂的线,构不成这么复杂的图,也许,还要加上铁骑踏破。” “三山五岳,刀剑纵横,九天十地,铁骑踏破!你说,悠悠天地,星辰兜转,年华弹指,待你我满头白发生时,她还剩几分自由可以挥霍?” 冯清河终于明白岑蚀昴之意,一时沉默不语。 “你知道的,只是不愿亲口说出,我也不愿。莫说生逢乱世,别无选择,只怪太平难求,凡人浅薄。清河,星相师从未高人一等,亦是浅薄凡人,我是,你是,那些遗老都是,唯独师兄不是,他懂物换星移,最不济也能依靠岁月,将众多浅薄积为深厚。所以我不得不去想,若虚灵真是他的徒弟,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时间,他会怎样处理,怎样应对。” “是否......会动用通天堪舆盘呢?” 数十年前就已于体内开辟星宫,并扩建成域,走南闯北,曾一举击败过两名武道修为接近四品中等的拳劲高手联合的冯清河此时竟如寻常人猛地打个激灵,浑身上下如被虫蚁撕咬! “通天堪舆盘?阁主是在开玩笑吧!那可是......”岑蚀昴罕见打断冯清河之言,道:“清河,你还是不够了解我那位师兄啊!若是星野派仍在,就算他不是主事者,只挂着闲职,自己的徒弟有难,他也会想尽办法找到根源所在,动用一切可能有效之物。” 冯清河急道:“非也非也,我正是因为清楚他的性子,才不会让他乱来!若此刻坐在阁主位子上的不是你,而是他,哪怕舍了这长老位子,我也会阻止他用通天堪舆盘。” “值么?”明知通天堪舆盘对于现如今聚星阁的意义,岑蚀昴仍向冯清河提出了这一问题。 冯清河笃定回应:“星夜派四分五裂,二十八脉散成一锅乱粥,身为白虎主脉,却连白虎之灵都引不出,最后一件有希望夺天造化,卷土重来的重宝,保住它岂会不值?” 岑蚀昴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师父在世时,曾说你天资不坏,成就限制却极大,追不上我的路,更达不到我师兄的境界。” “阁主有话便请明示。”冯清河面色肃然道。 “世间所谓重宝神器,大多都是人造出来的,而非如传言那般秉承天地气运而生,那座神秘的摘星楼,我从未见过,不做评判,可通天堪舆盘,虽真有通天之能,身上流露的却是无可置疑的人间气息。它存在的意义,并非受人保护,而应反过来,保护人。” “阁主此话,是执意要学羽枉矢的行事作风了?” “一根筋。”羽枉矢低语,手心掌纹在桌上锈迹间游走,随着时间推移,他所感触到的疼痛感愈发强烈,仿佛在其体内星元隐隐催动之下,这张大桌果真化为上古阵图,透过表面,触碰到的不是其他,正是三山五岳为之颤的纵横刀剑。 “我若学他,便不是他师弟。他若学我,便不是我师兄。我们两个人的特性,彼此都是学不过来的,通天堪舆盘,我想用,愿用,眼下时机未到,却是真的不能用。唯有劳烦虚灵,继续昏睡一段时日了。” 冯清河内心稍安,但很快他又从邺虚灵的立场出发,问道:“通天堪舆盘,时机不到,不可动用,可以试试其他较为隐秘的宝物。虚灵突然受伤,且伤势十分奇怪,其中必有蹊跷,如果毫无作为,于情于理,都很不妥。” “方才一根筋,现在又成了两面派,得亏你是我师叔的徒弟,否则有你这么个师兄或师弟,必定比与你做朋友的烦恼多上一倍不止。” 冯清河耸耸肩,“说得我想在你和羽枉矢之间横插一脚似的,聚星阁的事,已经够多了。” 岑蚀昴道:“那现在就给你个比较轻松的差事。” “什么差事?” 先前折下的那一页纸张骤然飞出,被冯清河及时攥住。 “凭此页去第六楼,见霍空山,请他祭出虎魂木,为虚灵灌灵。另外,通知聚星阁所有门人,两日后的交流会,会有其他不属于聚星阁的星相师前来观礼,让他们多做准备。” 冯清河攥着这一页薄纸,未及细看,面上已尽是愕然。 “这,哪里轻松了?” 第五十六章 霍空山 第六层楼,是聚星阁里房间最多的一层。 但其中大部分并不是用来住人,而是用来存物。 物以稀为贵。 其实人亦如此。 因为第六层楼的房间很少用来住人的缘故,但凡能在其中一间屋子住下,无论短期长期,那人十有八九都会被当作星相界的楷模,供诸多星相师景仰赞赏。 久而久之,在聚星阁这方小天地内,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而非某种后天渐渐形成的条条框框。 既然不觉得算条框约束,抵触心理自然会减少很多。 唯独属于最早搬进第六层的一批,辈分资历比岑蚀昴与羽枉矢等人只高不低的霍空山,用他的实际行动亲自建立起了一个例外。 青天白日,他卧床酣眠。 黯星淡月,他起床活动。 倘使旁人要打破这般规律,无论实力强弱,无论地位高低,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会遭到他不讲情面的打击! 取空山之名,不代表真是一座空山。 据昔年一名在星相之道上小有所成,聚星阁初至陇西,百废待兴之时便投身其中的元老级门人回忆,当初他不过是途经第六层,不慎踩碎了阶梯间的一块木板,就突然被一颗类似石子的小物件透传小腹,腰部以下当场失去知觉,自己也仿佛被点中了哑穴,嘴巴能张开,却说不出半句话。 若非大半时辰过后,随着小股血液流出,那股麻木之感开始自行消散,他简直要以为自己遭遇了修为极高的刺客,要一直这么僵死下去,旁人无所发现。 等他觉得自己恢复了大半行动力,捂住伤口正要离去时,霍空山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木梯下方。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霍空山的神情和眼神。 分明微微抬着头,流露出的却完全是一种俯视的淡漠。 正是那一瞬间,他生出了离开聚星阁的念头。 之所以后来仍然选择留下,是因为他发现聚星阁的理念与自己长期追求的不谋而合,而霍空山似也受到了某种警示,很少主动离开第六层楼,数年一度的新旧门人交流会,十分重要的时刻,都瞧不见霍空山的身影。 这位元老级门人是冯清河的表兄。 岑蚀昴为聚星阁现任阁主,曾为其提供过不少助力的冯清河地位自然蒸蒸日上,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已经坐上了司命长老的位子,新设不久的职位头衔,实权却令人格外眼红。 倘若羽枉矢始终不出,岑蚀昴又当起幕后推手,聚星阁大小事宜,落在他一人之肩的便至少有四分之三。 难扛的责任,终究掩藏不了对应权利的诱惑。 所幸,冯清河虽被岑蚀昴称作“一根筋,两面派”,关键时分,真能通透如清河。天下的泥泞道,权利的噬人蛊......拼凑出来的肮脏,在其心间种下了不假,但每时每刻,都在承受那日渐壮大的星域镇压! —————— 冯清河攥着一页纸张,登上木梯。 时隔多年,他并未歩那位表兄的后尘,踩碎任何一块木板。只是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那张古怪面孔,并且是在对方最不喜的青天白日,他的步履便不觉沉重,故而他身材虽瘦,登梯时发出的声音,足可媲美两名正常成年男子的动静。 并不难走的木梯,他走至尽头,到了平地,身上反而生了汗意。 有趣的是,他并未真的流汗,在瞧准方向,又行了数十步后,汗意便陡然转变成了寒意。 霍空山竟已早早醒了,坐在楼道之间。 在其座下,是一张做工粗糙的草席,四四方方,泛着凉意,被他抱在怀中的,同样是一个凉枕,且带着明显缺痕,有凹陷的痕迹,纵是三伏的热天气,触摸着都未必舒服,何况这将近年关的冬日? “怪物。”望着面前这道披头散发,以侧面示他的身影,冯清河小声嘀咕,与此同时,岑蚀昴从某本书籍上折下的那一页纸张,被他攥得更紧,皱皱巴巴。 霍空山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也不知注没注意到冯清河,只顾继续坐在草席上,垂下双臂,复而抱起凉枕,自言自语:“高床暖枕,果然不适应这么冷的天。” 冯清河犹豫着,一时间不敢贸然接近,只在心中暗道:“说的什么鬼话?天气寒冷,高床备不上,暖枕还不能要?这家伙该不会闭关练功,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吧,竟连冷热都不知道!” “坏了,他要真的走火入魔,我是少了一点麻烦,可谁来祭出虎魂木,为虚灵灌灵呢?” 越想越不对劲,冯清河所幸原地踏了一步,故意提高声响,荡起气劲,将霍空山身上不知多久未洗的银灰色长衣震得鼓胀:“霍空山,还认得我么?” 长衣鼓胀时,闻了一鼻子灰的霍空山皱起眉头,摆了摆手,斜瞥冯清河一眼,问道:“你这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替你表兄报仇啊?” 冯清河道:“这么说,你是记得我了。” 霍空山放声大笑:“当年连一枚玄龟星符都画不出,钻研数月才懂得一点皮毛的差劲小子,化成灰我都不会忘!” 冯清河狠狠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朗声道:“当年事今日莫提,我现在是聚星阁司命长老,前来找你......” 未来得及表露来意,霍空山便直接躺了下去,在草席上连连打滚,一副哭笑不得的做派。 “啧啧啧,出息了出息了,了不得了不得!司命长老?有没有问过天上的大死命和少司命?” 眨眼间,冯清河已气得吹胡子瞪眼,霍空山仍不忘补充道:“问过了也没用,就算他俩同意,只要我一天没有失忆,在我看来,你始终是那个连玄龟星符都画不出来的傻小子,哪怕你取代岑蚀昴,当了阁主,也一样。” “愚夫之见!”冯清河怒道。 突兀早起,神秘兮兮的霍空山似要将“一反常态”进行到底,看上去格外地好脾气,慢吞吞道:“火气太大,可不好,伤身体。冯小子,我已经在老了,你也不怎么年轻,就不要学我年轻时候的那一套了。” “学你个二姨夫!” 年轻时常念的口头禅脱口而出,霍空山刻意摆出愣神之状,没有回应半个字,不过几息时间,冯清河自己就觉得有些失态,转而道:“大家毕竟同门一场,少用激将法,你打起来人,我拦不住,我骂起人来,就轮到你拦不住!还有,在你看来,我一直是不会画玄龟星符的冯小子,可在我看来,你也好不到哪去,是个不折不扣的霍疯子,竟干些颠倒黑白的事。然而人活一世,盼好不盼坏,这次,我希望你能清醒一回。” 霍空山从草席上悠哉悠哉爬起,道:“大好时光,我连觉都不睡,已经很清醒了。” 冯清河道:“那以你现在的状态,能不能祭炼虎魂木?” “能啊!”霍空山的回答很干脆,却赶在冯清河高兴之前又向他泼了一盆冷水:“但是我没有祭炼虎魂木的理由,也不想做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虚灵突然受伤,昏迷不醒,据阁主推测,疑与冥冥天道天数有关,这能不能你祭炼虎魂木的理由?” “天道天数......你是说那小女娃把这两样东西招来了?” 冯清河连连点头。 霍空山重重噢了一声,道:“那应该是没救了,等着收尸吧,棺材我出,葬礼我请,仁至义尽。” “混账!你这张嘴施了什么鸟法,开口就咒人!虚灵虽多在暗中作事,可毕竟牵涉到聚星阁的未来,又和月离一样,是阁主的亲传弟子。你说这种话,还有没有一点作为前辈的胸怀气度?” 气上心头,冯清河心中犹豫一扫而空,直接上前从霍空山手中夺过凉枕,言至激动之处,更是直接用凉枕朝霍空山额头敲了一记! 不料霍空山道:“要敲就敲重一点,不把我整得头脑昏厥些,怎么去救那小女娃?” 冯清河道:“这是什么道理?” 霍空山将凉枕夺回,放在额头,体验那股冰沁之感,“废话真多,用屁股想都能想出来,他岑蚀昴的弟子,我完全清醒的时候,会全力施救?” 冯清河蹲下身,道:“我最后说一次,她邺虚灵不仅仅是岑蚀昴的弟子,还关系到整个聚星阁的未来。” 霍空山摇头:“聚星阁的未来,单凭她的小身躯,扛不起的。” 冯清河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霍空山,“不是还有咱们这些不再年轻的老家伙?” 霍空山道:“老家伙比小身躯强不了多少,半截身子入黄土,散架是早晚的事。虎魂木乃我留着往后续命的物品之一,现在岑蚀昴就惦记起来了,想睡个安稳觉都不行,这日子过得真不舒心!” 冯清河道:“他又不是白要。” 霍空山扯扯嘴角:“除了一页纸,你什么都没带来,拿这东西跟我换虎魂木?你还是多学学我以前的好习惯,白天睡大觉去吧。” 冯清河硬着头皮,将皱巴巴的一页纸递出,道:“看了再说。” 霍空山呼气,吹起额前一缕长发,伸手接过时不以为然。 但等他看清纸上所书内容后,他的面色立时肃然。 恍惚中,冯清河又见到了昔年他表兄看到后便终生难忘的那一幕。 一样的眼神,一样的气息。 唯独人,不再年轻。 第五十七章 寻人 “夫气者,万物之象,日月光明照照之使见。是故天地之性,人最为贵,其所应感亦大矣。人有忧乐喜怒诚诈之心,则气随心而见。日月照之以形其象,或运数当有,斯气感占召,人事与之相应,理若循环矣。风雨气见于日月之旁,三日内有大风,远至七日内,大雨久淫者为灾,无此风雨之应也。七日内无风雨之后,乃可论灾祥耳......” 霍空山握着那一页纸张,目光扫过,将上载内容读出,声音低沉,若铜壶漏水。 “李淳风所著《乙巳占》,日月旁气占第五。岑蚀昴这是何意?” “他没有明说,只让我拿着这一页前来寻你,请你祭出虎魂木,为虚灵灌灵。” “呵呵。”霍空山面上浮现冷笑:“若是《乙巳占》全本,我倒是愿意用虎魂木换上一换,这区区一张残页,介绍日月气的开篇语,就想从我手里拿到虎魂木,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分别?” 冯清河道:“话不能这么说啊!霍疯子,你师父空桑行师,当年不也是靠着《灵宪》残卷,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己硬生生开辟了三大星宫,初入世时亦深入世,实乃我辈难以企及的典范!” “蠢材,我师父还是你师父?你有我了解得多?”霍空山开口讥讽道:“他开了三大星宫,也毁了三大星宫,若非青龙主脉的大护法石心成与他有旧,私赠了他一块龙魂石,他早已经被流散的星元撑得爆体而亡!后来他找到《灵宪》全书,重开星宫,已是十余年后的事情,可这匆匆人生有几个十余年?” 冯清河叹气道:“倒是真的不多。除非做到传说中的三境合一,亦或者像那些修行到人间极致,肉身成圣的武夫,突破一品,引大道来朝,方能争得一线长生。” 霍空山道:“一线长生,明明不值钱的玩意,糊弄到的人却是无数。但这世道终究还是在走下坡路,这些年来,莫说什么肉身成圣了,二三品的高手都找不出几个,少得可怜呦。” 冯清河瞧着言语间有些落寞失意的霍空山,问道:“睡得太久,觉得当今天下没有几个像样对手了?” 霍空山将残页对折,回应道:“说反了,是先觉得没有像样对手,才喜欢上睡觉。” “你吹牛皮的本事真是一绝!以前怎么没发现。”冯清河竖起大拇指,假意赞道。 “不信?”霍空山拉耸着眼皮。 “信了有鬼!”冯清河于草席旁边坐下,道:“我虽然是个星相师,但对于江湖武林的风起云涌,还是知道的不少,当世二三品的高手是少,不如以前,却还不至于绝迹。隐世不出的先不说,十大门派,四大世家,光这些势力的领头人就够你这疯子喝一壶了。” 霍空山不与他争,折好一页纸后,放入怀中,自顾自道:“果然,一把年纪的人,就算说着一等一的大道理,不拿点实际行动出来,都不足以令人信服。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几岁就好了,什么十大门派,四大世家,都要去会个遍。” 冯清河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一凛:“嘿,你不是嫌弃这张残页吗?怎么又收到自己身上了?” 霍空山道:“我什么时候嫌弃它了?神鬼莫测李淳风,几千年难得一遇的人物,只要是他写的,就是一个字都有收藏的价值。我只是觉得,岑蚀昴太抠,请人帮忙,还不肯多给点诚意,我便不信,他仅有《乙巳占》的一页。” 冯清河替岑蚀昴说起话:“全给你你也未必看得过来啊!” 霍空山暗自计量起来,随即道:“那就图画穿插,你把《推.背图》给我弄过来,我即刻祭出虎魂木。” 冯清河立时长身而起,喝道:“想得挺美!星野派覆灭之劫你忘了?毁的书还少吗?若是你能回到过去,阻止那场惨剧发生,不光《推.背图》想方设法给你弄全,连通天堪舆盘都给你弄出来,算出李淳风和袁天罡的后人在何方,让你自己去和他们探讨交流。” “见识浅薄。” “你说什么?” “说你见识浅薄。”霍空山重复了这一句,接着又微讽道:“通天堪舆盘,原本最有希望接近传说中摘星楼的宝物,不是让你们拿来耍弄小聪明,算这算那的。” 冯清河脖颈之下经脉鼓胀,问道:“那依你之见,通天堪舆盘是用来干什么的?” “废话,都通天了,当然用来对付神仙啊!”霍空山想也不想,便道:“堪,天道;舆,地道。天地两道,世间极致,聚于一身,不去对付神仙,光想着用在人身上,真是可惜得很。” “神仙与你有仇?”冯清河迷茫不解。 霍空山道:“神仙和众生有仇。造出光后造出暗,造出阴后造出阳,造出水后造出火,造出佛后造出魔......别跟我扯什么因果对应,相生相克,照我看,根本就吃饱了撑的。仿佛这天下一日不宁,他们高高在上,看到的戏码就越精彩!” 冯清河木然摇头,缓缓道:“我看你是真疯了,你怎么不说造出男后造出女,麻烦得要紧呢?” 霍空山哈哈一笑:“本就麻烦得要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不是我说的,出自儒家圣人之言。” “少来。”冯清河拂动衣袖:“莫以为我不知,你年轻时候和采茶姑娘的事。” 霍空山脸色变幻,瞪了冯清河一眼,似在对他说:“多嘴!” 冯清河领会其意,道:“动起手来我是打不过你的,可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会想方设法说死你。再问你一遍,虎魂木祭还是不祭?” 霍空山呵呵一笑:“敢问这位司命长老,棺材板要什么材质,椿木楠木还是其他?棺材盖是要翻的还是滑的?” 冯清河乍露惊容:“你还真敢在这打死我不成?” 霍空山“杀气”外放:“不然试试?” “试个鸟蛋!打死我你永远下不了这层楼,司命阁十二铜兽皆有我留下的灵魂印记,我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十二铜兽便要沟通十二星辰,届时星威如华盖,压你个半身不遂,不成问题。” 霍空山很快拍手称赞:“当了司命长老,说话果然硬气了许多,看样子是真的长出息了,我心甚慰。不过冯小子,你可能忘记了一个故事,星野派未亡时,边陲之地常有真正妖兽侵袭,居心不良的巫人以巫术将部分妖兽炼成所谓的巫神,杀害平民百姓,吸血养丹更是常有的事。然而那时冷意未遍地,自有热血舞长天,祸害关外的二十四巫神凶名远播一时,最后却都亡于一人之手,你可知是谁?” 冯清河道:“反正不是你,得瑟个什么劲。” 霍空山放下凉枕,朝双掌间呼出一口热气:“我如果在那时就出生了,并且拥有那等实力,你现在叫我爷爷都不够格。” 冯清河呸道:“少拿风迟前辈的威名往自己脸上贴金。” 霍空山一副贴了你又奈我何的模样,言道:“所以说你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师父空桑行师为何能在籍籍无名时就与青龙主脉的大护法石心成交友?中落却未没落的祖荫,是关键。” “你是说......” 见冯清河有所领悟,霍空山终于道:“风迟前辈,是我师父的外祖父。未能继承到他的完整衣钵,并非我师父天资不够,而是断代太久,许多价值非常的东西,还不够《灵宪》残书效果来得直观。” 冯清河压下心头震动,追问道:“果真如此,与你何干?” 霍空山道:“完整衣钵留不下,残刀残剑却传得下。风迟前辈斩二十四巫神所用的一刀一剑,如今恰巧在我手中,身虽残,意不灭,倘使对上你的十二铜兽,胜负几何?你应自知。” 冯清河当然知。 十二铜兽与二十四巫神之间的差距,绝非数字上的差距这么简单,用天壤之别来形容,都不为过。 故而当霍空山说出这番话后,冯清河的状态,与最后的依仗被人攻破,无城可据,无地可守的残兵败将无甚分别。 尽管迄今为止,他还未与霍空山真的交手。 “走了。” 失魂落魄许久,冯清河再有所动作时,已是转身离去。 “喂!冯小子,去哪?” 冯清河脚步稍顿,但不回头,只低声道:“劝不动你,打不过你,说不赢你,开骂又有失风范,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这干嘛?” 霍空山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笑意,朝冯清河呼喝道:“总结地很到位嘛,冯小子,可你现在走了,邺虚灵那丫头是真的没救,昏睡到明年都未必醒得过来噢。” “你这疯子执意见死不救,我有什么办法?”冯清河无奈道。 霍空山却道:“别这么悲观,也不是没得商量。” 话音刚落,冯清河骤然回头。 “怎么个商量法?《推.背图》不要想。” “嗯,《推.背图》的事先放一边。想救邺虚灵,先帮我找到一个人。” “什么人?” “曾入黄泉至鬼门,今返阳间回大道,命格克父不克母,为人善谋不善断。经中天之主垂耀,然不得其庇佑,散多于聚,悲多于喜,然斗战之心始终不绝,魂魄可遇风云成龙虎者。” “......” 冯清河默然半晌,数着霍空山提的种种条件,涩声道:“霍疯子,你要找的,是人吗?” 第五十八章 姜汤 临近正午。 李从珂终于不再昏睡,缓缓睁开眼睛。 因为“神仙酒”与他特定要求的混合酒酒劲皆十分强烈的缘故,他从床榻上爬起,用力揉揉脑袋后,感受到的不是大梦一场过后的异常清醒,反是令人头痛到不能多想其他的昏沉。 足足小半柱香时间过后,他才发觉房间里除了他外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并且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而是鼻子。 他嗅到了姜汤的味道。 这用来祛风寒,止腹泻,效果极佳的良品,迄今为止,他喝过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那般记忆犹新,难以忘却。 “你终于醒了。” 闻到的味道不陌生,听到的声音更是熟悉。 李从珂闭上眼睛,酝酿些许时间后再度睁开,微微环顾了一下四周,终是慢慢看清了正在对散发着沸腾热气的姜汤吹气之人的身影。 “蔷......” 在记忆中占据不少分量的两字几欲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还是燕蔷薇将食指放在嘴边,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他才明白过来,念道:“青蔷。” 燕蔷薇笑了笑,手指接着指向自己的耳朵,正是提防“隔墙有耳”之意。 见她已在自行养成小心谨慎的习惯,李从珂脸上也露出笑容,有下床起身之势。 燕蔷薇于是暂且搁置下碗中姜汤,来到床榻边,将李从珂搀扶起,关切道:“慢些,不急。你昨晚怎么喝那么多酒?我今早一来就发现你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连被褥都忘了盖,偏偏紧握着一幅画不肯撒手。这样很让人担心的,你现在感觉身体有无大碍?” 李从珂没有回答。 听燕蔷薇提到画,他很快回想起昨晚自己夜观《送子天王图》,借着酒劲入深层梦境的事情,只是在那梦中,具体见到了什么,他现在已思索不起,独记得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站在破碎殆尽的废墟,由始至终,背对于他,那种感觉,既远也近。 “画呢?” 想不出个所以然,李从珂就欲再观《送子天王图》,找寻灵感,不料燕蔷薇道:“那幅画我取下来可费劲了,点了你六处穴道再一一解开后,你手上的力才松开,我以为是什么宝物,但盯了许久没看出什么玄机,去取姜汤的时候,途经我的房间,顺手放在里面了。” 李从珂这才隐隐觉得事情不对,问道:“我曾在门上贴了一道封闭星符,你是怎么进来的?” 燕蔷薇浑然不知那星符的存在,道:“就这么进来的啊,敲了几下门,你不应,我以为你又在一个人下棋,钻研《落星棋谱》,就自己推门而入,谁曾想你竟早早醉倒了......得亏我发现得也不算太晚。” 李从珂眼神低下,注意到自己的衣衫变化,脸色一沉,又问:“衣服也是你换的?” “对啊,大惊小怪,以前又不是没给你换过衣服。洗澡水都帮你打过几次呢,忘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同一个人,十来岁,二十来岁,这两个阶段能一样?” “你现在不也才十几岁?未及冠哦,我记得。” “......”酒劲未散,李从珂不想就此事多费唇舌,话锋一转:“姜汤又是从何处来?” 燕蔷薇笑嘻嘻道:“自己熬的。” 李从珂眸中泛起疑色:“你不是一向不会煮汤做饭吗?” 燕蔷薇套用起他的话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刚刚自己说的。比起研究阵法星相,煮汤做饭简直不能再容易,这方面聚星阁还是相当有人情味的,不像某些迂腐儒生,一日三餐该吃吃该喝喝,只多不少,结果还弄出‘君子远庖厨’这一套来,我反正看不过眼。聚星阁掌勺的周师傅人不错,耐心很好,我跟他说有位朋友喝醉了酒,他二话不说就去准备食材,本来他打算直接下锅煮的,但我想出份力,就让他教我,挺爽快地就答应了。” 李从珂道:“可据我所知,姜汤似乎并无醒酒的功效。” 燕蔷薇起身将那碗姜汤端过,接着对李从珂道:“所以这里面还加了葛根粉。小时候我专门用它泡过水喝,味道甜甜的,没什么怪味,挺好喝的。” 李从珂敏感心思仍旧不止,转眼疑虑更重。 倒非信不过燕蔷薇,而是怕她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利用,一颗好心办了坏事。 在暗器谱上排名第七的蔷薇刺,威力不俗,但落在偌大江湖之中,终究还是显得稚嫩微小了些,既深不过江湖的水,也深不过藏匿于水底的人的心思。 甚至很多时候,连他袖中排名第五的雁返刀,也发不出巅峰时刻的锋利,重重挤压之下,异常单薄。 “周师傅的全名叫什么?” “容我想想......” 许是那时只顾着锅里姜汤和醉酒的李从珂,虽听过那位周师傅的自我介绍,有关他的全名,燕蔷薇第一时间仍想不起来。 她思考之际,李从珂伸手接过了那碗据说添加了葛根粉在内的姜汤,却只是放在鼻前闻了闻味,没有立即饮下。 燕蔷薇忽而想起了周师傅的全名,道:“他叫周行,貌似还有个表字,朝宗。也不知是他爹娘取的还是自己加的,刚认识不久我没好意思细问,不过周朝宗这三个字念起来可的确比周行听上去气派多了。” “气派与否是次要,关键是这个名字背后有没有对应的实力,或者不为人知的故事。” 燕蔷薇眨着眼,突然将手背放到李从珂的额头,接触几息后旋即缩回,但不是又放到自己的额头上对比温度,而是贴近盛放热姜汤的碗身。 “怎么感觉你的额头比这碗姜汤还要烫?定是酒劲还没消,赶快喝下,奇怪的话等醒酒后我再慢慢听。” 李从珂有些不悦:“我这不是酒后胡言。” 燕蔷薇道:“乖乖的把这碗姜汤喝下,别辜负我一番心意,待会儿你说什么我都信。” 李从珂无奈,手指扣着碗底,端起姜汤,仰头一饮而尽。 热汤入肠胃后,热气亦贯全身。 目光一瞥,见碗底空空,燕蔷薇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又不会害你,喝下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有的话跟我说,我去找周师傅做几样,自己顺着学几样。” “不饿,不急。”说话间,李从珂示意燕蔷薇附耳过来。 燕蔷薇很快照做,李从珂嘴巴也跟着贴近,还未道出具体事宜,刚刚呼出一口热气,她的耳根便有些泛红,仿佛某个柔软地方被触中。 李从珂疑心未散,此时自然不顾,随即附耳道:“若无别的事,你且去将那份大篆小篆混合书写的书简,以及我昨晚带回来的那幅画,都取过来。新旧门人交流会,我势必要压徐天海一头,却不会独占风头,既然选择跟我一起来到聚星阁,便是同舟同乘。倘使我退,你可以进,倘使我进,你不可以退,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从你我驾车离开百花宫,出蜀时,就明白了。” 燕蔷薇心中想法,嘴上不曾言说。 恐隔墙有耳,是其一。 怕说得透彻,反成了他的牵绊累赘,是其二。 李从珂话至末尾,燕蔷薇心领神会,接过空碗,转身离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感触良多,过往种种如流水,浮现在服过掺入葛根粉的姜汤后仍不如以往清醒的头脑里。 都说天下皆治蜀未治,天下未乱蜀先乱。 但在他的世界里,蜀地可比河陇地区安稳地多,就算偶有战火纷争,人人免不得生离死别,还是能让他保存一份对家的念想。 尤其是百花宫。 不管旁人因为一男众女的形式,说了多少入不得耳目的肮脏话,百花宫在他心里的地位始终与古老典籍上记载的修行圣地无异。 不必清心,不必寡欲。 不必修身,不必养性。 想学刀时便学刀,想用剑时便用剑。 闲来无事,折三两桃花,月下不眠,煮几壶香茶。 同时占据暗器谱与奇毒谱榜首,超越蜀唐门多年经营,连玉观音都略有不及的花神泪,便是在这般自由环境下诞生,明是一等一的可怕物,随时可以取人性命,听上去总带着几分诗人才有的风雅,而非所谓快意江湖里的一味血腥厮杀。 花神泪的毒,入骨,更入心。 曾被六道鬼母视作百毒不侵的李从珂之所以抵挡不住花神泪的毒性,便在于它对于人心的侵占。 自小道出蜀前,花泪影赠了他一滴花神泪。 燕蔷薇不知。 或许就连那于暗中泄密,走漏风声的人也不知。 一滴花神泪所能造成的杀伤和影响极限为何,花泪影没有告诉他。 在这之前,李从珂也没有真正动用它的意思,否则当日了结唐厌尘性命的便不是他临时使出的白马银枪。 直至燕蔷薇打开房门,动身离去,他目光一扫,于西窗之下的角落发现那张封闭星符的残渣,冥冥中又有轮转之声响彻时。 那被其用真气压缩在雁返刀刀身内的一滴花神泪,首次有了异动! 第五十九章 龙渊 冥冥中的轮转声,起源却是一个细小滚齿。 滚齿周身带刃,中有一孔,与常人手指大小相符。 霍空山中指穿过滚齿,指节动则滚齿转,声音似能摄魂夺魄,原本心不甘,情不愿,为请霍空山祭出虎魂木,才勉强进入他房间内的冯清河听后,脸色不悦,心情也很是压抑。 而当他瞧见自己耗费了足足两三个时辰,连午饭也不吃,马不停蹄找来的卷宗被霍空山皱着眉头一一否决,眼神中还透着一丝看待废材的轻蔑时,那份压抑,顿时化作了恼火。 “霍疯子,你有完没完?再翻下去就到头了!按照你提的那些条件,司命阁搜来的各色人物卷宗,我已经做了一道排查,剩下九九八十一卷,九九八十一人,没一个合你的意?” 霍空山终将冯清河找来的最后几道卷宗一并扔在地上,头也不抬,沉声道:“玄意真人一世英名,怎么教出了你这种做事草率的笨徒弟?偏偏岑蚀昴还挺看重立,在聚星阁这一亩三分地里又给你划了个司命阁,结果呢?真令人失望。” “我师父怎么教我,阁主待我如何,先放在一边,别拐弯抹角,这些卷宗有什么问题,哪不合你的意,你直接说。” 霍空山果真直言:“年柱带羊刃为忌,克父;财星旺临年柱为忌,克母。八字测命那么多道理和讲究,你小子是不是只记住了这一个?九九八十一卷,九九八十一人,我一眼扫过去,半数都停留在这两条,有些可爱‘奇才’还给我全占了,直接破了命格克父不克母这一条,你让我怎么满意?” 冯清河气不过,辩解道:“八字测命有什么道理讲究我记得不比你少,怪只怪你提的那些条件太变态了。我来找你救人,你本有施救的能力,却让我先找另外一个人,茫茫人海,找到一个素不相识却有缘分的普通人已是极难,还说什么魂魄遇风云可成龙虎者......真要有你说的那种人,就算生来苦命,一路争斗厮杀下来,紫微星都可能易主!” 霍空山中指上滚齿转动速度更快,道:“要真能使紫微星易主,反倒好办了,省去不少气力。通天堪舆盘根本无须用,只需找到那把铸造之时便与紫微气数相息相关的七星龙渊剑便可。” 转瞬冯清河视他如真疯魔:“如今想找七星龙渊剑,你得先知道大唐龙脉所在,王朝兴龙之地无数,龙脉却最难寻,就算长安城那位李皇帝不是他人架起来的傀儡,掌握了实权,都未必能寻见祖辈种下的龙脉。何况你一个没有皇帝命,年过半百的老疯子?说它简单好办,我看你是吃错药了。” 霍空山大笑,露出一副缺了板牙,半边泛黄半边偏乌的坏牙口:“人间本来就没有几副药能治我,这是没办法的事。大唐龙脉与七星龙渊剑究竟好不好找,是后话,而今说多了反倒无益,当务之急,你快去把我说的那个人找到才是。” 冯清河道:“错了,当务之急,是先祭虎魂木,让虚灵苏醒。” “你不懂。”这次霍空山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了意义莫名的三字。 冯清河讶然:“我有什么不懂?” 霍空山目光闪动:“你不懂的地方多了去了。邺虚灵因何触动天道,为天数所累,你懂么?她因天道而伤,陷入昏迷,何人又将因天道而醒,走出一条古今未有的路,你懂么?” 冯清河没有作答。 因为他的确不懂。 或许偌大天下,也没有几人能懂。 除了眼前这个被他称作“疯子”,实则清醒得可怕的男人。 “冯小子,我对你算是客气的,不信你回去问问你那位表兄,当年那一招到现在疼还是不疼?话放到这,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毕竟相识一场。人,你可以稍后再寻,虎魂木,我可以先祭,但我有个附加条件。” 冯清河眼中露出希望之光:“你说,只要不太过分,都可以答应。” 霍空山道:“今年的新旧门人交流会,我要到场,并且不只充当一个看客,前面几关变或不变,由何人监管,我不管,最后一关的审核官,评判者,是我,就够了。” “这似乎......” 见冯清河没有爽快答应,面有为难之色,霍空山口中呼出一口怪气,声音加重,问道:“怎么着,如此本分的要求,你觉得很过分?” 冯清河吞吞吐吐道:“是有那么一点儿......呃,但我还是可以接受。就怕......其他长老那边......不好说服啊!你懂的。” 霍空山冷笑:“除了少数几个,都是些倚老卖老的老家伙,他们看不惯我,我自然也看看不惯他们。这事,你负责传信,岑蚀昴负责答应,就算成了。身为一阁之主,若连这点威信和力排众议的气魄都没有,邺虚灵那丫头救了也白搭,还不如就这么昏睡下去,被天道困,好过被人间锁。” “罢了。”冯清河思量许久,摆摆手,妥协道:“稍后我便去通知阁主,他若应允,不管其他人怎么反对,我也将坚定地站在他......还有你这边。” “不错,孺子可教。” “去你的孺子!” 心中暗骂一句,冯清河并无将那些被霍空山看过几眼就扔在地上的卷宗收走的意思,干脆转身快步而行,仿佛一刻都不愿在这相当宽敞却让他感觉处处透着诡异的房间里多待。 然而行至门口,霍空山却将冯清河叫住。 同一时刻,穿在霍空山中指上的滚齿也停止了转动。 便见他将滚齿取下,扔在床榻之边,另一只手的中指顺着先前滚齿飞速转动时刻出的印痕抚摸,一直延伸到了指甲。 转过一半,侧身望向霍空山的冯清河自然不解,当即道:“你做什么?以手称命,不是你这种算法。” “我可不需要你来提醒。”霍空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接着又道:“反倒是要提醒你,向岑蚀昴报信之后,画一道星符,就像这样,一道烙印,横竖交叉。” “画这种星符做什么?” 霍空山停下手上动作,不耐烦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将来对你有用,这四个字够不够?言尽于此,画不画随你,反正我的藏品不少,不缺你冯小子这种身材的棺材。” “莫名其妙!” 嘴上虽这么说,霍空山所说的话,冯清河还是在暗地里记下。 冯清河前脚踏出门槛,后脚犹自悬空,霍空山的房门就如被狂风吹过,猛然合上,“嘭”的一响,将这位在聚星阁里可谓德高望重的司命长老震了个措手不及,险些栽倒。 “你这疯子也没太没礼貌了!” “情义普遍廉价的世道,礼貌值几个钱?” 冯清河面有怒意,冷哼几声,欲言又止,终拂袖而走。 至此,霍空山才暗松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床榻边,掀开被褥,将那滚齿拾起,但不再以指穿孔,而是用滚齿的外部锋利刀刃割破左右两中指的指尖肌肤。 刀尖离指尖时,无一滴血落,独见两条血线,由静及动,乍一看竟如龙蛇起伏! “失望太久,也该得意一回。是龙是蛇,时机一到,总得见个真章。虎魂木为我续命之物,但毕竟只是之一,而非唯一,没有它,不可惜。独有你,遇见后便不能错过,否则......真不知又要再等几个百年!无醇酒,无美人,无佳色,无良辰,一把剑守不住,一个人等不来,老死在这样的天下,这样的江湖,才真的可惜!” 霍空山自言自语,指尖血线忽而缠丝。 一如天地罗网。 —————— 花神泪异动停歇。 雁返刀归于平静。 许多人以为他的刀一直藏在袖中,却不知他的刀是先与骨血相融,而后才在袖里乾坤藏身。 即便醉得不省人事,星符被摘,燕蔷薇进房间,取画端汤,他都不自知,甚至还被她换了身上衣衫,可心念一动,雁返刀之形意,仍在其身。 这不是他刀法最强的招式,却是最深的奥秘。 连最开始教他刀法的花泪影都一度为之讶异。 而今花泪影不在他身侧,独剩一滴花神泪,被封在刀中。 突如其来的异动,消失得也格外突兀。 所幸这一来一去之间,对他而言并非毫无所获。 昨夜醉酒入的深层梦境,除了那道背对着他,看不见面目,站在废墟中的模糊身影外,李从珂终于忆起了别的东西。 乃是一剑。 隐在重重星光之中,绽放惊世光芒。 自高空中落下,破风之声如飞流倒悬,其势如潜龙出渊! 那一梦中,他没能握住这把剑。 但剑气四散,贯穿天地时,他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亦似曾相失。 戏剧性的是,这还不算止境。 随着梦中剑在心间的印象加深,他有种感觉,自己失去的东西比想象中还要多。 且不止这一世。 第六十章 观星,摘星 李从珂醒时刚至正午。 夏鲁奇醒来已是黄昏将近,一如昨日他牵着那匹不再年轻力壮的老黄马来到杜家酒馆门前,朝店小二要黄酒的时辰。 不过相较于昨日,今日杜家酒馆的生意与氛围明显好了太多。 无人寻衅,无人滋事,除了痛快饮酒大碗吃肉外,便是三五个人凑在一起划拳,呼喝声以及引发的动静倒是不算小,可比起昨日梁如真与夏鲁奇的舞鞭弄剑,俨然不足为道。 醒来仍是一副醉态的年轻游侠抱着昨夜未曾喝完的半壶酒,透过窗外望了下天色,痴笑几声后,朝左翻了个身,腿脚伸得老长,垂下后却扑了个空,反应不及整个人便顺势栽倒下去。 所幸,酒壶未碎。 嗅着酒香的他躺在地板上,呈大大的人字形,却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地上的冰凉,分明渐渐恢复了起身的气力,也硬是将地板当作了新的床榻。 直至他听到一道声音: “这地上曾有血,血里藏着毒,我只用清水洗了一遍地,将那醒目的红色除去,毒性散与未散,并不知情。” 夏鲁奇打个激灵,惺忪睡眼瞪得浑圆,当即坐起,目光扫过四周,落在突然出声的秦鬼王身上,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 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秦鬼王那素来淡漠的神情中多了一丝别样“丰富”,饶有兴致道:“这个房间是我的,从来只有客辞主送的说法,哪有客人不走,主人先走的道理?况且你还不算是客人。” 年轻游侠立时捏了捏自己空空的腰包,道:“我怎么不算是客人?酒钱,住宿钱,都照付了的,分毫不少。” 秦鬼王面露讽色嘲意:“早就与你说过,只有老板娘这等市侩人才会真正在意那种东西。别说一两袋银两,就是将整座金山搬来放在我的面前,我都未必正眼瞧它。” 夏鲁奇道:“既然你这么视钱财如粪土,不如去找老板娘,帮我把住宿钱要回来。” 本是玩笑之言,不曾想秦鬼王却回应道:“轻而易举,信手拈来的简单事而已,但我向来不随便帮人。你若想要回自己的银两,继续做个游荡在四海江湖的浪客,就帮我做件事。” 将半壶酒饮下一大口,灌喉后看上去反而多了几分清醒的夏鲁奇问道:“杀人还是放火?” 秦鬼王未作回应,他又低声念道:“不太对劲,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以你的本事,干起来应该比我顺手随心,多半也没啥负罪感,估计用不上我。” “的确用不上你。”秦鬼王接过话:“阎王要人三更死,从不会留人到五更。我要杀的人,你杀不得,我想杀的人,你更杀不了,这把未开锋的剑,你还是先好好养着,等多饮几回万人血,没准儿还有些用。” 夏鲁奇上下打量眼前这名自比阎王的男人,继而低头看了看自己酩酊大醉时仍不弃的腰间佩剑,自言自语起来:“他跟我说过,这是他家祖传的剑,开过锋,饮过血的。” “不够。”秦鬼王斩钉截铁:“欲为万人敌,先饮万人血!别家之剑,所开之锋,岂能为己所用?若不能使自己的意念与剑相融,杀再多敌,饮再多血,到头来也是拱手为别人做嫁衣,你愿意?” 一问。 一愣。 自眼角挤出一枚眼屎,弹飞后随手在自己衣袍上擦了擦,瞧着无大侠风范,但离了军营后便一心想做快意恩仇的大侠的夏鲁奇轻声问道:“侠之大者,也不过一人一剑,破甲斩马犹有竟时。再者,我......什么时候说过欲为万人敌?” 秦鬼王道:“昨夜梦中。” “靠!你还偷听我说的梦话?” 一眼望去便如看穿对方所有心思的秦鬼王毫不理会夏鲁奇的佯怒,缓缓道:“执意留下的是你,与我挤一间房一间床的也是你,说的梦话被人听见,能怪谁?” 夏鲁奇无言反驳。 秦鬼王遂继续道:“那女子的身份,我已知晓了大概,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主。出了这间酒馆,你对侠的理解如果还停留在一人一剑这四个字上面,非但此后江湖无你名,青州也不会有你的碑。” “您老这意思,是专程吓我,还是打算救我?” “这取决于你自己。” “怎么个取决法?” “明日此时,金凰楼开胃宴毕,若你能赶在那三男两女出楼前,提剑守在门口,我便有救你的想法。三男两女重创其一,我便有救你的理由。” “合着,是打架啊!” 秦鬼王一掌盖在夏鲁奇“恍然明悟”的头脑上,五指如铁链,紧紧锁住他的天灵盖。 “原来你的酒量没我想象的那么好。照这种状态下去,就算你及时赶到金凰楼,也是送死的份。” “只是单挑的话,不至于吧。” 秦鬼王冷笑:“你当那三男两女是什么?昨天被你两招空有意而无力的快慢剑就吓得不敢出手的废物?符山宗的人,修为不够,不会下山,一旦下山,必有所图,我这么说,你应该能重新掂量几下了吧。” “符山宗?”夏鲁奇显然听过这个势力的名号,心头有些震动,却也有些疑问。 “号称江湖第十一大门派的符山宗,除了拥有一定修为才能下山之外,貌似还有个未过不惑便不入世的规矩,而女子年纪本就没有不惑一说,金凰楼又是秦州最出名的酒楼,一天进进出出的世俗之人如过江之鲫,难以尽数。一来就是两个,不合常理啊!” 秦鬼王道:“凡事都要讲究常理的人,不是固执到死的愣子,就是愚不可及的蠢货,你是哪一种?” 夏鲁奇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两种我都不属于。” 对这般回答还算满意,秦鬼王又道:“那就不要扯东扯西,只需要回答我,明日的金凰楼,你去是不去,那三男两女,你拦是不拦?” 夏鲁奇道:“去了,拦了,有没有什么好处?” 秦鬼王反问:“保你一命,还不算好处?” “不算。”夏鲁奇果断道:“我并非家中独子,当年参军挣来的血汗钱,除了一丁点儿留下来喝酒之外,其余都寄了回去,也算尽了些为人子的本分。从我离家转入行伍的那天起,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现今转入江湖,同样如此,命活得长不长,对我来说就是酒喝得多不多的区别。昨天临时交了个结拜兄弟,喝了以前从未喝过的神仙酒,其实已经够本。” “真心话?” “真心话。” 秦鬼王脸色恢复淡漠:“那么你所说的要在江湖留名,就纯粹成了屁话。” 夏鲁奇哈哈笑道:“我年轻时说过的屁话可不止这一句。” 言下之意,竟有些看透世事的感觉。 但秦鬼王不接受,更不欣赏,只道:“少在我面前装深沉,要装,也得等你成了万人敌,饮过万人血,才够资格。” 夏鲁奇重重打个哈欠:“大清早的,别老说这种血腥味十足的话。” 秦鬼王失笑:“看来你还没有醒酒,连早晨和黄昏都分不清。” “不,我分得清。” 夏鲁奇提着酒壶,缓缓起身,踉踉跄跄,指着窗外一抹斜阳,道:“朝暮旦夕,纪年历法,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人定的?我只是还没达到那种境界而已,否则就算面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说它是耀眼白昼,它就是耀眼白昼,没人能说个不字,或许,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秦鬼王静静看着眼下言行举止都有些怪异,似醉了七八分的他,忽而道:“很好。” 夏鲁奇偏头一瞥:“好在哪里?” 秦鬼王道:“好在我觉得你明日的胜算大了些,活命的机会也多了些。” 夏鲁奇戏谑笑道:“深不可测的实力,来历不明的身份,这两样加在一起,按理说您老应该是我辈楷模才对,怎么我突然觉得你说话的口吻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算命先生,真是奇妙!” 秦鬼王眼眸深处渐渐浮现追忆之色:“可能是因为我以前有个恰巧在路边摆摊算命的朋友。” 夏鲁奇好奇道:“那他现在人呢?” “飞升了。” “啥?飞升了?真是个道教高人?!”夏鲁奇手中酒壶险些摔落在地,难以置信道。 秦鬼王淡然道:“入了玄门,管他高人还是低人,只要离了人间,一律视作飞升,以示尊重。” “那不就是死了?” 秦鬼王立时瞪他一眼,吓得后者浑身发怵,如被阴邪鬼物缠身。 “飞升......飞升......” 反应过来后虽慢慢改口,夏鲁奇受到的压力仍自不减,又听秦鬼王道:“收拾一下,今晚要么去大憨的房间,与他挤一张床,要么干脆睡在马槽,陪你的黄马兄弟,天亮之后,去向何处,随你自取。” “不能再跟你挤一天?” 秦鬼王没有回话,但他的眼神已足可表明态度。 似被浇了冷水的夏鲁奇打个哆嗦,道:“那还是在马槽将就一晚吧,不过酒菜要按时送来,且得打折,好歹我也是客,弥补一下不过分吧。” 秦鬼王冷冷扔出两字:“免费。” 夏鲁奇会心一笑,拱手称谢。 将去之时,这位来自青州的年轻游侠将半壶酒彻底饮尽,左手按住剑柄,拇指向上一拨,一瞬寒光闪,三寸剑锋开,赫然又是一式剑礼,形虽不全,意却淋漓尽致。 “能否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秦鬼王复以眼神示意“不能”。 略带惋惜地点了点头,他旋即换了个问题。 “符山宗的人,来秦州做什么?” “观星。”秦鬼王终于回应。 夏鲁奇抓住机会,又问:“那明日我一人一剑守在金凰楼门前等他们,为的又是什么?” 这次秦鬼王沉默了片刻,但不是推托犹豫,反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出最好的措辞,加深夏鲁奇的去意。 斜阳无血色,形似霜刀冷剑时,他对夏鲁奇道:“摘星!” 第六十一章 浑铁枪 睡在马槽,当然是极其夸张的说法。 槽内泥灰如何暂且不说,单是尺寸一条,比李从珂年长三岁,刚及冠不久的夏鲁奇就不太契合。 尽管他还未满八尺。 不过同吃同饮,对这位自幼就在底层摸爬滚打的青州游侠而言,就非什么难事。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自己在杜家酒馆打的黄酒,本就是要和老黄马分上一分的,只是中途出了些许岔子,又遇见了横生枝节的梁如真一行人,这才拖到现在。 负责喂马看马的是大憨,送酒菜的仍是店小二。 按照夏鲁奇的特意吩咐以及秦鬼王的暗中插手,上的两大坛黄酒,一坛温热,一坛冰镇,另外附上一碟青菜,一盘牛肉,用来下酒。 青菜的成色不错,乍看便有些食欲,吃到嘴里方知盐分极重。 牛肉的分量很足,闻着就有兴趣,咬了几口则发觉半生不熟。 从来不做老好人,吃闷声亏的夏鲁奇对此自然不悦,当着店小二的面大骂了十几声,动静一直从后院波及到前院,更险些惊扰了大堂的酒客,但始终没有说出“退回”二字。 聊胜于无。 这四个字,他早已悟透,不需要别人来教他,包括往那一站就能震慑住血衣门薛藏绣的秦鬼王。 所以当黄昏又一次变为黑夜,稀疏星光透进马厩时,青菜牛肉,都悉数入了他的五脏庙。 至于那两坛黄酒,同样所剩不多,但大部分是进了老黄马的肚子,约莫算作昨日的弥补。 老黄马的确老了。 原主人在世时,夏鲁奇常常能从对方口中听到它“日行八百里,夜饮三千杯”的光荣事迹,虽然实际上十有八九是假多于真的夸大话,可结合它当时的状态,听上去确实像那么一回事,而非一触即破的泡沫幻影。 如今,却是逢饮必醉,无论多少。 老黄马有了醉意,接着便是睡意,侧身躺在草堆上没多久,两眼便自然闭上,鼻息时快时慢,并不均匀。 这么一来,想在酒后好好吐露一番心事的夏鲁奇又没了倾诉对象,无奈笑了几声,上前摸了摸老黄马的鬃毛后,朝着马厩最靠边,用杂草与柴薪临时拼出的“床榻”走去。 夏鲁奇解开腰间佩剑,改为右手持握,继而抱膝而坐,抬头之际目光透过屋顶缺漏处,正见一颗小星由暗变明。如若换做某位星相师在此,说不得已通过这般转化悟出某种道理,可他毕竟不是,在他眼中,星辰的明暗转变仿佛再正常不过,没有什么神秘可言,渐觉无趣之下,他开始唱起家乡一首曲风有些特别,本非童谣,却经众孩童之口为成人熟知的歌谣。 “地为床,天为被,人间起炉火,我心不成灰。早起舀一瓢东溪水,夜归取一勺西河味,江湖来做杯,金鱼掷其中,光照锦鳞方得回......” 无人靠近,无人打断,吟唱至此处,夏鲁奇的声音自行停止,接着便见他使劲抓挠头上发丝,犯起愁来:“该死!好久不回青州,连这首歌谣的词都记不全了,下句怎么念来着?” “回......回......哎呀这么麻烦,干脆不回了!” 思索半晌仍无头绪,他索性跳词,直接唱至末句:“花草枯,杨柳垂,雁旋于空,孰知归不归?清泪熄炉火,我心不念悲。” 自哼自唱,自得其乐,对自己的临场发挥还算满意的夏鲁奇猛拍大腿,接着先前曲调叫道:“对!都盼好呢!念什么悲?” 因醉酒而提前熟睡的老黄马突然翻了个身,头贴马槽,不忘回味已融入碎草堆中的酒香。 他望着这一幕,痴笑几声,就着因唱曲而生起的兴致将最后一点冰镇黄酒饮尽,分明未如昨日饮神仙酒后那般大醉,却仿佛已尽了兴,脑袋向后一靠,落在硬草之上,也如靠软枕,很快睡去。 一人一马,同饮黄酒,同睡马厩,各自迎来自己的梦境。 老黄马的梦,是与原主人生活时点点滴滴所化,代表着过去。 夏鲁奇的梦,则正好相反,关系着未来,与李从珂痛饮后观《送子天王图》所入梦境的性质有些类似,但内容截然不同,并且相较于李从珂的模糊,他的梦,要清晰许多。 只不过也应了那句话,当局者迷。 对于未醒的梦中人而言,梦并非假,而是真,更有时候,一梦,即一生。 ...... 不知何故,不知何时。 佩剑的游侠竟放下了剑,再度披上戎装,座下战马虽仍毛色枯黄,但相貌体型已非出自中原,更无垂垂老态,仅有与他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悍不畏死! 厮杀许久的千军万马,终于纷纷倒在血泊当中,伴着再也挥舞不起的残刀破剑,以及无杆的旗帜,长眠于广阔苍天之下的狭小山谷内。 晚霞当空,映着血海沉浮。 马鸣声声,意在召唤藏身冥府的暮鼓。 散兵尚有游勇,况乎一枪便可挑起一旗,甚至兴起一军的敌将? 故而凉风中偶尔夹杂的一丝热气,绝非奢侈无比的生机,极有可能是对方刻意制造的死亡诱导。 弃剑不用,改用外形形似枪矛,然而杀人饮血之锋远胜枪矛之头的马槊的夏鲁奇生平第一次不敢抢占先机。 仿佛在这个节骨眼,谁先动,便意味着谁先死! 奇怪的氛围带来一股奇怪的压力。 渐渐地,他非但不敢先动,也不敢先言。 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紧握铁枪不放,面目凶恶如杀神,但实则早已伤痕累累,疲惫至极的玄甲将领于是迎来机会,有了动作,却非策马,也非拔枪,而是缓缓松开牵着马缰的左手,绕至上方,取下那顶不仅对他个人意义非凡,对他所要守护的整个王朝同样影响重大的紫金盔。 瞧见这仅次于战场上主动卸甲的重大举动,夏鲁奇终忍不住道:“为什么?” 轰然一声,紫金盔落地,被飞扬沙土掩埋。 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玄甲将领嗓音里的低沉:“我朝气数将尽,天命天道皆不在此,留它,也无用。” “既然你明白其中道理,为何不弃枪归降?” 玄甲将领抬首,手中铁枪握得更紧,低沉中又添嘲意:“良禽择木而栖,是年轻人考虑的事情,当人老到一定程度,便不会想这些。况且我若归降,天下还有哪位同道能逼你使出六合霸王枪?” 夏鲁奇一脸愕然,对这所谓的六合霸王枪似乎浑然不知。 便在此时,玄甲将领座下黑马骤然发力,势如山洪爆发,双脚猛蹬,地面颤动不休,尘土飞扬,隐隐有震裂之威。 是时一枪突刺而出,如九霄神佛齐下天来! 四面风暴凝聚,虚实不断变幻,皆只为衬托那一点寒芒! —————— 夏鲁奇猛然睁眼。 转眼已至青天白日,他却汗流浃背,如在鬼门前游走了一番,惊魂未定。 待得渐渐回忆起梦中所见所闻,他浑身汗液又如同被冰块冻结,不再溢出丝毫。 六合霸王枪为何物,他仍然不知。 但那玄甲将领的身份,凭借过往记忆,他已能认定。 “浑铁枪......王彦章!” 第六十二章 吾往矣 未醉酒却也入梦的年轻游侠惊魂未定,转眼已是日上三竿,逢上这个冬季里少有的晴朗天气。 待得出的一身汗尽数干去,夏鲁奇起身握剑,既没有环顾四周,也没有打扰还未醒来的老黄马,就那么一步一步迈着缓慢而沉稳的步子,眉宇神态与他首次提剑步行出青州时格外相似。 只是这途中少了许多匆匆一瞥便不再相会的看客兼过客,多了少许怀揣别样目的的有心人。 当然,阳光下拖影而行的他瞧不见。 ...... “走了?” “走了。” 秦鬼王的语气像是随意一问,店小二的回答却无半分轻视怠慢,应声过后还不忘重重点头。 有风透窗。 秦鬼王挥袖抹去几点光斑,敛住一丝凉意,任它沿着臂膀到内脏的距离游了一圈,接着不动声色运出铁匠打铁之力,将其封入经脉。 连最底层的九品武夫都算不得的店小二看不出其中门道,站着又有些累,在房间里找了一个空座,坐上前有意观察了秦鬼王的脸色,见无什么异样,方才放心落座,顺手拿起桌上茶壶。 想倒上一杯茶解解渴时,他蓦地一惊,早起留意马厩的残余睡意顿时散成虚无,因为不过打盹的工夫,那几个印花瓷杯就突然消失在他的视野当中,宛若凭空蒸发,事先全无预兆。 “什么情况?难道我还在做梦?!” “你如果还在做梦,那夏鲁奇又算什么?陷入双重梦境,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可怜虫?” 秦鬼王的反问令店小二愈发惊疑,不多时,他竟打个哆嗦,双手按住屁股下凳子两角,乍然间人与凳皆向后奋力一跃,如猿猴起跳,退出数步之远! “秦老鬼,你老实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和老板娘练了邪功?” 将店小二的奇怪举动尽收眼底,秦鬼王已懒得多费唇舌讽刺或辩解什么,只慢悠悠道:“将所谓的邪功用来隐藏茶杯,就算换成大憨,怕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店小二道:“大憨那个生下来脑袋就不开窍的货,从来只用身体本能思考问题的人,当然干不出来,你可不一样!乖乖,活蛇泡酒,现在我想起都瘆得慌!” 秦鬼王道:“若是你亲自尝过一口,就未必会这么想了。” “打死我都不喝那东西!”店小二更加用力叫嚷起来,面部肌肉都仿佛在颤动:“那一来就要黄酒的年轻人,我看过几眼已经觉得有些不正常,尤其喝过你的酒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还好他今早离开的时候没怎么东张西望,否则让他发现我,绝对尴尬至死,我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秦鬼王笑了笑,未因此嘲弄于他,却用了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说道:“只炼体不炼心,终究还是凡夫俗子。” 店小二茫然道:“你什么意思?” 秦鬼王道:“我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果再不去大堂,阎惜花那女人绝对会克扣你的工钱。” “你妹......” “嗯?” 被秦鬼王凝视一瞬,后续脏字顿时咽了回去,不敢冒出,店小二如吃下了整整一斤黄连,面带苦色:“真要扣工钱也是你这老鬼害的!枉你我相识这么久,好事没我份,坏事尽引到我头上,真当我孙得福孙小爷和你秦老鬼一样本事滔天,那么膨胀,敢直呼老板娘的名讳?” 秦鬼王将鬓角一根白发摘下,“不是早与你说过,不要再用孙得福这个名字吗?” 店小二气结:“老祖宗给的姓,老父亲给的名,虽然听上去的确俗气了点,可不用这个我用什么?” 秦鬼王道:“姓可不易,名却要改,这是你的造化。正如你所言,相识许久,总将坏事引到你的头上,不太人道,最后与你说一次,若不想一生沉沦市井,日夜为柴米油盐所困,就将得福改为钦符。” 店小二眼睛一转,半信半疑:“老鬼也会讲人道?” “阎王还入人间呢。信与不信在你,言尽于此,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得嘞,下逐客令了,走就走,你这房间阴气沉沉的,待久了我还不习惯。” 用肩上毛巾掸了掸身上灰尘,店小二大步迈出,但还没跨过门槛,就回头朝秦鬼王道:“改个名就成我的造化,秦老鬼,你说话靠不靠谱啊?” 秦鬼王不语,似真的言尽。 店小二又道:“姓夏的着了你的道,单人独剑去金凰楼守着,我总觉得要出事,这也是你赐给他的造化?” 秦鬼王仍旧沉默。 得不到答案的店小二摇了摇头,无奈离去,合上门后,渐行渐远。 偌大房间,于是再无一人。 独剩一尊鬼王正襟危坐。 日上三竿,并非深夜,鬼王至人间,能力虽广,但终究有限,绝非无穷。 所以此时此刻他眉心裂开的速度只比四十多年前初创此招时快出一线,声音缓缓,由浅入深,宛如极寒之气入侵,招致肌肤龟裂。 然而自他裂开眉心当中延展出的却非慑人银霜,反是灼热赤炎,待得红光燃尽,一孔涌出,隐隐挪动,似眼眸开阖,离奇诡谲的是,这即将成形的第三眼,并无眼白部分,仅有无限放大的漆黑! 转瞬赤炎成黑火。 生于地狱,现于人间,窥的却是万丈尘涛之上的天机! “倒要看看剑上血染楼中金凰,星月同天时,你这诓了世人千万载的天机还难测否?” “第三眼”自眉心挤出,彻底凌驾于原本双眼上时,秦鬼王人躯周身万千扭曲面孔如罗网密布。 一眼洞穿其形,无须再知其声。 秦鬼王邪气凛然,倏然自行以指刺眼,染了黑血,却引金霞满天! ...... 夏鲁奇停住脚步。 在距离金凰楼仅有三里不到的岔路口,他抬首望天。 四周行人不多不少,竟无一人留意他,更无一人与他做出相仿举动,皆各行各路,对苍穹上突然涌现出的金霞视若无睹。 一瞬间成为人群特例的夏鲁奇失了神,再度看向行人时,心中不免有股有别于孤立,却也近乎孤立的奇怪感触。 复行路时,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一句话。 非侠客言,非军士语。 出自一位儒家圣贤之口,却兼具二者气魄。 而在圣贤未成为圣贤时,也不过众多历来易被人看轻看扁或干脆曲解的儒生之一。 “虽千万人,吾往矣。” 夏鲁奇提剑。 一步一印,化作一气。 行得愈远,气便愈盛。 至金凰楼前时,他随意一站,鞘中剑气充盈程度已胜以往三年苦功蓄养! 而楼中人,浑然不知。 ps:更新问题简单说一下,近期身体抱恙,易头昏,又逢毕业季,要迎来实习期,时间挤一挤当然会有点的,但强行写的话人不舒服不说,自己也不满意,所以不像以前那么稳定。抱歉了,国庆假期我尽量调整,另外,祝各位看官节日快乐,家庭美满! 第六十三章 下坡 金凰楼上涌金霞。 提剑游侠半步不挪,抬头一眼便可见。 周围行人如流水,却仿佛尽皆无视。 从未觉得自己这双眼睛有甚特别的夏鲁奇于楼前站得久了,异样想法愈加频繁。 他又想起了昨夜的梦。 梦里他披上了战甲,乘上了战马,腰间有鞘无剑,手中一杆长槊冷锋映血,与自飞虎将后,当世最负盛名的王铁枪王彦章摆开对阵之势。 那时的王彦章杀气虽更重,但面容已显老,与他记忆中的高大汉子有着不小出入。 唯独那杆铁枪,不因岁月流逝而磨灭。 王彦章为何会突然以那种姿态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夏鲁奇暂时不得而知,所谓六合霸王枪,更是毫无头绪。 不过其中的以枪问枪之理,以枪问枪之心,难得安静下来的这一刻,他已然渐渐明悟。 正因如此,他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弃甲穿衣,提剑牵马入江湖,剑道诸多限制尚未解开,又陷入了枪的领域与几多故事纠缠,偏偏迄今为止,自己还未养成用枪的习惯,更未对其产生某种难以割舍的依赖羁绊。 或许未来有一天,那些东西统统都会拥有,然而那时的自己,与最初期望变成的模样,将隔着多少尺,多少丈? 亦或者,干脆远如天地之距。 “未饮我血,先乱我心。王彦章,真不知该骂你还是夸你。” 转瞬,喧嚣之中,他的静更上一层,口中虽仍有有声,用的却是他自己才能听见的音。 与此同时,鞘中剑气增长速度减缓,若说先前是浪潮迭起,此刻便只是平地起风,动静,格局,都在缩小。 四周行人离散十之八九,正是昨日秦鬼王与他所言黄昏时。 按照他的估计,再过不久,符山宗的三男两女就要从金凰楼中走出。 到那时,宝剑便不能藏于鞘中,将一会外界风云。 这并非他第一次出剑,却是他第一次只凭旁人吩咐出剑,与个人喜好无半分关联,恩恩怨怨,更是虚无。 心态转换,可造境界之差。 对剑者而言,这已成考验。 临近等候许久的时辰,他竭力压下脑海中浮现的“王彦章”三字,欲使精神力悉数沉于眼前事,反倒不安,反倒不静。 人等时间,时间却不等人。 天穹上既不见璀璨金霞,也未觅得艳丽晚霞,独剩几许枯藤残树,老马行途般的残缺意象时,终有一批结伴而行的男女自金凰楼走出。 符山宗之人,一举一动当有符意,纵有意收敛,落在修为不浅的有心之人的眼中,要发现不同寻常的端倪,也非难事。 秦鬼王说符山宗来了三男两女,皆在金凰楼。 此时此刻,紧握长剑的夏鲁奇却只发现了疑似的一男两女。 当先的是两女。 一人行左,素手绕白镯,脑后束马尾,眼睛最富诗意,不过分大,不过分小,很是合适好看,却片刻不闲,挑灯的功夫游移偏转不下十次,不知是在观人还是观景。 一人行右,五官并不突出,身上透着股稚嫩气息,若只做平常打扮,搁在人群,必是个易被人忽略的小小姑娘,然而眼下她所留的发式十分具备特色,当自忖在花丛中穿梭许久的夏鲁奇正面望见后,都愣了许久。 便见她发分两股,分别用黑带束缚成环,两髻如两丘,高耸于顶,系一小孔雀开屏步摇,珠翠如星彩,作为装饰,赫然是“双环望仙”之状。 紧跟在她们身后的男子发式服饰皆显普通,给夏鲁奇留下的第一印象却是最深。 修道未必修符,修符必定修道。 在坊间素来享有天下第十一大门派之称的符山宗,自建立以来,培养出的高手数量比起十大门派其实并未逊色多少,令它无法被真正归入江湖势力,由“十一”的尴尬位置闯入前十的原因,除却历代宗主皆秉持的特殊入世理念之外,便是这一道理。 无决心入江湖即不再出,于刀光剑影中了此余生的意气侠士,纵高手如云,符山宗给世人留下的整体印象,始终像不食人间烟火,一心饮风食露,得道飞升的天上客。 哪怕符山宗的建筑与道观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外人联想起那里,主观臆断之下,也只会觉得那是一群制符画符的道士聚集之所。 符文晦涩,符线驳杂。 成天与那种东西打交道,无疑会显得乏味,连平常人的基本乐趣都不能保证。 乏味无趣,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将“道”字吃到将近腐朽境界的男道士,在这之前,夏鲁奇已见过不少。 至于同等模样的女道士,本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当疑似来自符山宗的两名女子出现在夏鲁奇眼前后,对于道门的海纳百川,荤素不计,他很快有了全新的认知。 相应地,他虽仍旧不知秦鬼王让他对符山宗的人进行阻截用意何在,但已有些理解秦鬼王对符山宗之人的抵触心理从何而来。 道本广大,修道者却将广阔的一面遮蔽,硬生生走上某个狭小区域的极端。 这样的人,就算拥有倾国倾城之貌,也不易讨喜。 更遑论眼下只算中上之姿的两女? 看上几眼便不喜,自然不想过多注意。 另外两人不曾现身,夏鲁奇的注意力只能暂时集中在那名将锦衣绸缎穿出道袍风范,只差一根竹簪,一把拂尘衬托的年轻男子身上。 对方的感知能力显然很是敏锐,前后距离不过几息时间,他也察觉到了夏鲁奇的存在,只是没有立即以眼神相碰,而是慢慢叫住了身前两名女子,来到两人中间,双掌分别搭在两人肩膀上,接着各自附耳言说了一番。 未专门修行过窃听手段的夏鲁奇听不清交谈声,并未就此闲着,自黄昏临后,仿佛时间多拖一刻,他浑身气劲不畅之感就越强烈一分。 用这柄宝剑的原主人的口头禅来说,便是“他娘的不对付!” 忽地一声。 右手提剑改为左手持剑。 夏鲁奇嘴角开出一线,渐成一笑,好似当真听到了那人扯开嗓门,憋了许久一朝瞬发的骂声。 时隔多年,恍惚再闻,竟一反常态地顺耳,丝毫不觉得难听。 他原本还可再笑。 勾起的回忆原本还可更多。 地上却猛然涌出纵横交错散而不乱的墨线,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将四周空气层层压缩,引符意充斥此间。 回神后的一瞬,夏鲁奇笑容凝固,墨线纷杂,未见符者置身何处,符道施于何方,他已凭本能直觉震开剑鞘。 蓄势剑气冲霄起! 他反手一剑递出,不快不慢,无道无法,使的是青州二三流剑客最惯用的蛮横剑招,名亦无任何风雅,惯称斗牛冲。 只不过,那是旁人对这一招的惯称,而非他的。 “鬼差下坡。” 剑势由上升转下沉,夏鲁奇心中低喝,力量却是暴涨,迎着身前符意最盛一点斩去! 第六十四章 请君一试! 一式蛮横无比的斗牛冲,夏鲁奇将它唤作鬼差下坡。 剑锋猛然下沉,气劲渗入地底后的某个瞬间,似真有高山落石滚坡的声响传出。 那时四周墨线已成墨箓。 隐约有字成形。 本应惊走龙蛇的诸多笔画,因这一瞬间的响,散了大半形意,不及后续剑气波及开来,已歪歪扭扭,宛如撒开后收不回的破网。 当响声结束,鬼差并未真的下坡。 甚至连丝毫令人嗅到便不禁心生恐慌的鬼气都不曾蔓延。 那张在符者预计之下,该贴上夏鲁奇印堂前的“镇鬼符”反受破坏,自上而下的镇压势头逆冲,不过照面工夫就被一分为二,接着二分为四,像是有大大小小锋利刀刃盯准了它挥舞撕扯,直至符上所画所书皆无法辨清,粉碎不堪,方才零落散开。 一剑后出先破一符,夏鲁奇却无停下来思考发生何事的机会。 符无正形,以气而灵。 纵使形意皆散,附在附上的气运不绝,后续力量便源源不断。 说来说去,这道轻易碎裂的“镇鬼符”,不过是最简单的试探。 在耳目彻底恢复清明之前,他还不知要面对多少道门玄术怪符,哪怕事先对此情境已有猜想,当其真正来临,那足以占据他脑海心神的紧张,仍不缺一点斤两。 毕竟,他是首次以江湖人的身份,施展江湖武功,与道门符箓较长短。 此举固然当不得“前无古人”四字,可若放在他的家乡青州地界,尤其对那些有心闯荡但疲于俗事的少男少女而言,无论输赢,定是一等豪气,一等风流! 即便久不回青州,对应的崇敬艳羡眼神,他自己也能想象得到。 这一想,就不免有些入神。 所以第二道符自半虚半实的墨线中成形,勾画引字,逼近其身前半丈,他才猛然察觉,连挽三个剑花,终以剑身横架,短暂扼住符势。 不多时,又是一声爆响。 只见夏鲁奇虎口开裂,双手握剑亦掩饰不住那股剧烈震荡,反而令血流之速加快,此等关头,他竟转守为攻,将直剑化滚刀,手中青锋化青芒,压尽点点殷红。 蓦地,符纸迅速干皱,一气透过,如万千尖刺一同刺穿,窟窿如斗大,经极速青芒照,一触成灰。 ...... 第二道符宣告破灭,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唯独比预想的时间早了些,与出符山宗至金凰楼,无须饮风,无须食露,百十酒菜,百十烟火,一口尝之同样,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云丹书这么以为。 因此他一边在暗处观察夏鲁奇,一边用力舔了舔嘴唇。 对于这位连破自己两道符的陌生仗剑游侠,他自认已给了足够的尊重,虽然照此情形看,对方陷入符箓纠缠,与瓮中鳖无异,败退是早晚之事,他看向夏鲁奇的眼神依旧不像猎人看待猎物那般,兴奋中透着残忍。 稍显怪异的舔嘴,不过是在回味雪山驼掌的鲜美滋味。 “师兄,正经事要紧,别玩儿了。” 同样是先前在金凰楼中吃过雪山驼掌的人,歩雁秋似乎一点儿也不留恋这道陇上名菜的滋味,虽是以尚不纯熟的精神穿过符箓之墙,同隐在墨线当中的云丹书交谈,语气腔调却与半截身子入土的符山宗长老相仿。 声音传入,夏鲁奇听不见,云丹书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驳杂墨线之内渐渐浮现出一道漩涡,层层涡纹过后,一张扭曲面孔缓缓探出,意犹未尽道:“好不容易下趟山,尝尝人间烟火,肚子吃开了,手脚还没活动好,你就让我走?方才与你和凌微说的那些悄悄话,看来是白说了。” 歩雁秋道:“没有白说,凌微已经在着手准备替你收拾摊子以及向王师兄林师兄他们交代了,你的话,她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比自己亲师父的再三吩咐都深刻呢。” 云丹书道:“如此便好,没有白疼她。不过我弄出的摊子,好也罢,坏也罢,都应该自个来收,再说这丫头未免也太小心谨慎了些,又不是用的那几道压箱底的物件。连三清名号都不全,符胆符脚也有欠缺的残符,莫说用了两三张,就是白白浪费几十张,都不需要向王相和林卜交代。” 歩雁秋语带忧虑:“师兄所言,只适合寻常时期,如今却是多事之秋,肃杀之冬的年月,早已不寻常了,何况你针对的还是一个江湖人士。符箓乃道门玄功之一,对江湖武功本身就有克制之效,他与我们无仇无怨,你只凭一时兴起就用符箓对付,伤了人和不说,事情闹大的话,恐怕......” 云丹书骤然打断她的话,道:“恐怕还有伤天和,对不对?” 歩雁秋轻声应道:“的确。” 云丹书放声大笑,声音几欲穿破虚实之隔:“若是在精神世界里以符箓伤人都能间接伤了天和,想来要不了十几二十年,天上仙班就有我云丹书一席之地了!” 歩雁秋目光变幻几许,沉入此中的精神力量渐渐变弱,身影愈加模糊,显然是受不得云丹书的骄狂,该说的话说尽了,就要主动退去。 云丹书也无留她之心,只是在她将要彻底离开此间时对她说了一句:“师妹要去便去,为兄再试一符后,自会来与你和凌微相会,做师父师叔以及众位长老交代的正经事。” 闻言,歩雁秋的身影多弥留了一刻,可终抵不过精神力的消散,无声无息地没了踪迹。 云丹书饱含深意一笑,比起稍纵即逝的惋惜,此刻流露在他心间更多的是快意。 “师父说的没错,这天底下确实有比修符制符更麻烦的事情。和心意不同的女子讲话,真的很累,并且没什么乐趣可言。” 自言自语之际,云丹书目光一瞥,注意到了夏鲁奇剑式的变化,当即笑意更甚:“还是你这种江湖人比较有趣。” 转眼间墨线褪尽,一面墨色聚于一袭黑衣。 云丹书黑衣加身,手中所持却是亮如鱼肚的白符。 不管夏鲁奇是否能听见,他只管抒发心中所想,趁自己用幻道符编织的精神世界还未自行崩塌之前,极意朗声道: “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我有一符,未借三清势,已取鬼神名,请君一试!” 第六十五章 刺心化骨 当云丹书左手垂下,右手缩入长袖内时,他以符箓构造的幻界,便宣告破灭。 无论是眼睛最富诗意,先前又以一缕精神念力跻身幻界的歩雁秋,还是梳着“双环望仙”发式,迄今还未流露多少异样的凌微,都注意到了云丹书身上的气息变化。 寻常修者敛气即散气,化整为零。 云丹书却反其道,敛气时化零为整,聚好一团精纯真气后再层层压缩,逼入丹田附近某个更狭窄紧密的区域内,配合符山宗特殊心法口诀,在外人不觉时悄然完成真气转变实非难事。 同是从符山宗离开,来到秦州,歩雁秋与凌微固然算不得“外人”,可云丹书此刻气息变动的展现的确带着几分人为的刻意。 一样的时辰,方才在幻界内斩过符染过墨的长剑被夏鲁奇慢慢收回鞘中。 确切地说,是按回。 没有巧力,没有后手。 更没有什么所谓的以退为进。 这个在剑术上耗费了五年以上苦功的男人就这样用着最笨拙的方法,缓缓敛住自己所剩不多的锋芒,在嘴角最后一丝莫名笑意散尽后,哼起怪异的小调,迈起怪异的步伐,宛如崴了腿脚的老翁,固执地延续黄昏里的远行。 夕阳下,没有目的。 夕阳下,别有用心。 “留步。” 佩剑而行的背影往往携带着一种特殊力量。 有时候,称之为魔力也不为过。 与夏鲁奇正面对视的时候,云丹书尚能自持,先在幻界内试符探长短,而今夏鲁奇转身离去,短时间内幻界又不可再成,他便无法遏制自己内心对奇异力量的渴望,目光放空不过几息,就大声将夏鲁奇叫住。 “云师兄,你还要做什么?” 未入幻界,亦不知云丹书方才以什么奇符怪术试探夏鲁奇的凌微相较于歩雁秋,茫然之色更重,当下不禁疑惑出声。 云丹书不予理会,只管盯着夏鲁奇的动向,见得对方闻声后仍不停留,他索性瞬身掠至其身前,做起不讨好的拦路人。 果不其然,两人眼神再度正面相交的一刻,云丹书立时感受到了一股快若惊鸿的杀伐剑意。 虽未及蔓延,可恰恰出于这份转瞬即逝,他更加坚信眼前这个江湖人对于杀伐之道有种超乎寻常的本能。 在他感觉中,区区几尺剑,兴许还展现不尽。 “相逢已是有缘,你看了我几张符,我领了你几招剑,缘分更是不浅。不如各自留下名号,以图再会,怎么样?” “好啊,你先。” 无酒也无疯,省去许多迂回,从秦鬼王的口中探寻不出个详细,自己贸然向符山宗之人发问,只会显得唐突,甚至打草惊蛇,云丹书有此心,正好遂了他的意,夏鲁奇自然不会也不必拒绝。 云丹书同样爽快,没有计较先后,道:“我姓云,祖籍聊城,大名丹书,小字蛇子,要叫云丹书还是云蛇子,随你。” “聊城?” 听闻这两字,夏鲁奇显得有些意外,“我是青州人,青州与聊城同属齐鲁大地,隔得也不算太远,但听你的口音,并不像那边的人。” 云丹书道:“生于斯,又不代表一定要长于斯。按照你的道理,我依葫芦画个瓢,江湖中人也不该破得了道门玄术才对。” 夏鲁奇道:“我原本揣摩着也应该是破不了的,不过如果是半个江湖人对半个道门人,情况可能就会发生一点变动。” 云丹书眼色骤变:“比如刚才?” 夏鲁奇故作不知:“刚才?哪有什么刚才?一两个人经历的奇闻轶事,素来抵不过百千人谈论的鸡毛小事,这道理你不懂自有人懂。要我说,该修道的修道,该画符的画符,做自己擅长的,人间的浑水,硬趟是趟不完的。” 云丹书笑道:“你话里有话的样子,真像我一位故人,他姓齐,不知你是不是也姓齐?” 夏鲁奇摇头:“不是,我姓夏,青州夏鲁奇,小名小字什么的就先不说了,你要真想知道,下次再见面,跟我保持和气就好。” “今天难道还不够和气?” “明知故问,本大侠流的血是假的不成?” 强调和气的夏鲁奇经此一问忽而生了怒意,指着小腹血迹未干的伤口喝道。 云丹书仔细看着这道不大不小的伤口,袖中手掌暗自比划,旋即冷哼道:“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我就不喜欢了。有人摆明拿你当过河卒用,你过了河没有死,只破了点皮流了点血,已是万幸,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云丹书言下之意,虽不代表知晓了秦鬼王的存在,却对夏鲁奇的来意有了一定猜测,后者并非愚笨之人,思忖片刻很快理解,但既然试探已过,此地又不可能公然进行生死战,他也不至于因此产生畏惧。 “过河卒是棋子不是弃子,用处比你想象得大,特殊时候,惜命一点不过分。倒是你嘛,从来只听云从龙,不曾听云从蛇,学不到画蛇成龙的本事,飞得再高,飘得再远,那云层始终不牢靠,搞不好连脚踏实地的凡人都不及。” “有点道理,不若你我将来再比一比?” “神经!” 不听具体比试什么,夏鲁奇去意已决,与云丹书擦肩而过后,步伐虽仍旧怪异不似常人行走,但速度只快不慢,相较于先前,快出了一倍不止。 “过河卒之所以还不被弃,无非是在引诱更大的鱼。除非在这段时间里,你变得比把你当卒的王侯将相还强,否则你始终逃不掉被无情遗弃的命运。弃子的惨烈,从来不比被符箓镇杀的牛鬼蛇神轻。” 云丹书全无挽留或追赶之意,只在原地低语。 然而他却可以笃定,渐行渐远的夏鲁奇听得见他所说的这番话,因为先前那张符纸的残意还留存在对方的体内,足可充当传音的引线。 只是夏鲁奇这次没有再停留,就连回头也不曾有。 独在云丹书意兴阑珊时,有一语顺着那丝残存符意传回。 “王侯将相弃卒的时候,卒也弃了他们!” 蓦地,云丹书右手自长袖中垂落,不知为何,表面尽是凸起如剑痕的青筋,通体亦干枯至极,一眼望去不见丝毫骨血。 “刺心卒,化骨剑......” 云丹书呆呆看着自己变形的右手,不觉出神。 第六十六章 鬼王气 骨血枯竭之快,云丹书还不及费心理解,凌微与歩雁秋就挪步至他身旁,纵然他有心遮掩,也再不得时机。 “云师兄,你的右手......” “无须这么大惊小怪,废不掉的。” 歩雁秋察觉不对,惊异出声,心中对此尚有许多忧虑的云丹书反倒故作镇定起来,但显然未能起到安定两女心思的作用。 “五指如枯木,手背不见血管经络,手心掌纹渐隐!如此严重的伤势,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体内调运真气之际,云丹书左手食指点向凌微眉心,轻轻一触:“小丫头观察力愈发仔细了,有些长进,等师兄右手恢复如初,必让你看看完整的手相。” 凌微将云丹书食指握住,缓缓放下,动作轻柔,接着声音却是急切:“消骨化血,若无稀奇灵药相辅,恢复如初谈何容易?” 云丹书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因符所伤,也该因符而治,医者的手段固然高明,然而对我们这些符者而言,未必那么有用。” 一旁的歩雁秋好似领悟,骤然问道:“云师兄莫不是在先前的试探中被自己的本命符给反噬了?” “算你猜对一半,确是反噬,但非我的本命符所为。” 说话间,云丹书变形右手再度缩回袖中,刹那间竟似长蛇入洞。 朝夏鲁奇离去方向望去一眼,歩雁秋道:“与那剑客关系大吗?” “大得很。” 歩雁秋很是意外:“那你还将他放走?” 云丹书道:“不放走还请他到金凰楼里大吃一顿吗?兴许他有足够大的胃口,我却没有足够多的钱财。” “无故生事,无故了事,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云师兄。” “看不懂就和凌微一样站在身后慢慢看,不要一时兴起绕到前头就好。” 被点名的凌微竖起耳朵,双环发髻有些松动,“师兄话里有话?” 云丹书和煦一笑,仿佛已尽数忘却了右手扭曲变形以及骨血渐枯的怪异疼痛,道:“是弦外有音。” “光有好弦,而无好手,怎么行?” 听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少年的口音,与之相伴的却是独属于中年长者的特殊脚步,七分沉稳,三分沉重。 来人穿着亦像道袍,宽松有余,一路走来似清风拂柳,但上面绣的图案并非花草树木或日月星辰,更非什么奇珍异兽,乃是四个毫无美感可言的奇怪龟壳,胸前存一,背后存一,剩下两图附于双袖,分置左右。 “林卜,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丹书闻声侧头看去,瞧见林卜身影之后,眼神之中夹杂的利芒如流星闪,转瞬即逝。 “自你与那剑客初交手时便来了,原本还打算暗中用符箓做些手脚,让你可以尽情施展,又不至于招来旁人注意,未曾想云师弟心思缜密,早有打算,先用起了幻道符。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幻界破灭后,你竟然受了真伤,且比那剑客只重不轻。” 听到“云师弟”三字时,云丹书面色已有些不悦,只是未将那些阴郁直接发泄出来,而当林卜提到他的伤势后,他终究控制不住心绪起伏,怒道:“试符如试棋,岂能尽在掌握?再者,那人非等闲之辈,一时失手于他,有何丢脸?” 林卜咦了一声,道:“我也没说丢脸啊!师弟你怕是误会了。” 云丹书重重哼气:“少玩字眼上的功夫,你没明说,不代表我听不见。正如你叫我师弟时,我从不作任何口头回应,但你却可以知晓我的态度。” 林卜道:“原来如此,说来说去,你始终是对我年纪比你小,在符山宗的辈分却比你高耿耿于怀,心结未开。” 云丹书道:“此仅为其一。” 林卜疑惑道:“还有其二其三?” 云丹书冷笑:“以后你自会知道,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不能因为个人间的不和误了符山宗的大计,凌师妹,歩师妹,你们说是吗?” 有心调解却不好贸然插嘴的两女连忙点头。 林卜双手负于背后,亦是一笑:“不因小事误大计,这才像我认识的你。既然要顾全大局,那就都别站在这了,又没热闹可看。” “很快就会有的,并且是你预想不到的大热闹。你若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 “打赌?” 林卜其实对此有些兴致,但约莫是想起了家师教诲,没有立即应下,摇头道:“这可是个陋习。” 云丹书似早料到了他这般说辞,缓缓道:“赌钱是陋习不假,赌其他的就未必。” 林卜于是问道:“云师弟想赌什么?” 云丹书厉声道:“赌得说轻也轻,说重也重,一个名称。” 左手自背后取下,置于小腹位置,林卜思索一番,有些意会:“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反过来称你为师兄吧。” 云丹书当即点头,无丁点拐弯抹角。 林卜似笑非笑:“其实以你的实力,称你一声师兄,也不吃亏,但关键是这不合符山宗的规矩。” 云丹书道:“规矩都是人定的,每逢前后交替之时,必有一番新景,你不可能不明白。时机未至,我可以退一步,我若赌赢,人前你无需叫我师兄,却也不能再称我为师弟。” 林卜兴致有所减退:“本身就是个不好界定胜负的赌约,就算赢了,对我又好像没什么好处,我为何要参加?” 云丹书不紧不慢:“你若赢了,我就将摘下现有本命符的烙印,交你研究,自己重新炼制,这样的好处,够吗?” 此言一出,不单林卜有些心惊,一旁的凌微与歩雁秋也纷纷愕然。 “云师兄你疯了?!摘下烙印,等于自毁本命符,重新炼制耗费更多精力不说,对你修为境界的提升也是有害无益,一个称呼而已,值吗?” 云丹书不答,但他看向林卜的眼神足以说明他的心意,已决,无变。 正是这个既短暂又漫长的瞬间,林卜在云丹书的身上隐约感受到了一位符山宗前辈的气息,稀薄,可却深刻。 至此,先前尚抱着半游戏心态的林卜不得不认真起来,深吸一气,道:“我想知道,怎样算你胜,怎样算我胜。” “三日之内,若有奇异星相现世,自天水秦州入,引剑气,召龙息,胜万千符箓镇压之势,便算我赢,反之,你赢。” 林卜面露诧异之色:“你确定只是天水秦州,而非整个陇西?” 云丹书自信道:“说整个陇西的话,我赢面更大,不过这点便宜嘛,我不稀罕。” 凌微忽而拽起云丹书衣角,低声道:“师兄,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这么托大,搞不好要被蝉咬,甚至翻船的!” 云丹书轻笑:“翻不了的,充其量颠簸几下。你有这份闲心,不如关心你林师兄输了将如何收场。” 林卜道:“胜败兵家事不期,无论输赢,我都有收场之法,不劳丹书你费心。既然对符山宗的大计无甚影响,你又有这份心思,这赌约我可以接下了,但在这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尽管问。” “那剑客究竟是何来历?” “呃......” 爽利不过一时,接着又是许久沉默。 林卜不乏耐心,却也不愿空耗,道:“纵是猜测,也可尽说。” 云丹书终于开口,却非回答,而是反问:“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这是对谁的形容?” 林卜未及多想,脱口而出:“方相氏。” 云丹书道:“不错,方相氏逐疫驱鬼,为上古神祗。幻界破灭之前,我试的最后一符,未借他们的势,可承了他们的意,称方相符并不为过。然而这一符命中那剑客后,竟没有对他的精神造成一点实质损伤。” 这时歩雁秋道:“方相氏逐疫驱鬼,方相符的效用想来相差无几。那剑客是人非鬼,又无疫病,伤不到他的精神,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直到他悄然间对我的右掌种下了消骨化血的手段......我才猛然发现他的身体里存在着类似鬼王气的东西。” “鬼王气?此话当真?!” 云丹书看向林卜:“你既问我,就要信我。鬼王气的稀奇程度,我比你清楚,凭空捏造它,对我没有好处。” 林卜道:“并非不信,只是当今天下,能运用鬼王气的人屈指可数,先前我虽是在别处远观,可也瞧清楚了那剑客的相貌,没有易容乔装的痕迹,怎么看都不像是那几人的后代,实在离奇。” “将鬼王气运用至大成境界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蓦地,林卜神情变幻,额前汗珠滚落,似仿佛被云丹书一语点醒。 “的确,脱离了人的范畴,自有想象不到的非人手段。赌约胜负未分,你貌似已多了一分做我师兄的潜质。”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将身怀鬼王气的人放走?” “线放得远,才能钓起大鱼,这道理我懂,不必问。但话说回来,鬼王气未现的时候,你是怎么察觉到他的异样,果断出手试探的?总不会真是一时兴起吧。” “无鬼王气,也有江湖意,将你我位置调换,你出手的时间不会比我晚。” 话音稍落,两人相视一笑。 罕见“和睦”。 第六十七章 早来的二更 刚打落更的时辰,并不算太晚。 有些只做白天生意,不差夜里几个时辰的辛苦钱的人固然已做好了收摊的准备,还得为生活忙碌的小卒小贩却要继续张罗,少不得加油添灯。 做饮食一行的观察力还需好,碰上过路行人,打盹工夫里就要通过对方的神情气息脚步等做出是否饱腹的基本判断,此外再适当吆喝几声,说说自家如何独到,别家如何停灶,整个过程无误的话,生意自然到达家门口。 这不,正烧着热汤,揉着面团,哼着家乡小曲消遣寂寞的张厨子突然之间就发现了目标,且非一个,而是一双。 年长的男人瞧着足有四五十岁,比他还要大上一些,做船夫打扮,一副久经人事的老练做派,几眼扫去倒瞧不出什么饿态,然而紧跟在其身后,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实在疲惫至极,昏昏沉沉,无精打采,连走路都在晃荡,肚里还不时有咕噜响声传出,显然久未进食,又饥又乏。 把一碗面的生意变成两碗甚至更多,除了做面的老本行外,这可是张厨子自认最擅长的事情。 所以他一边揉面,一边念道:“怪天气,下午稍有暖和,早晚又给打回原形,你说这么冷的天,出门在外,体内没点热东西垫着怎么行?怪不得我那做信使的远房表弟又是生冻疮又是肠胃疼的。” 声音不大不小,拿捏正好。 张厨子眼角余光一瞥,果见那少年侧头望来,眼神灼灼,盯着他旁边那锅撒了葱花,冒着热气的汤水不放,虽仍跟着年长男人前行,速度却比先前更慢。 “想吃?” 船夫打扮的男人看上去未因这番话受到丝毫影响,但毕竟心如明镜,很快向身后少年低声问了一句。 少年想也不想,连连点头。 “可你自个的钱袋早已丢了,流水无情,冲走了就找不回来。” 闻言,少年顿时泄气,脸色难看至极,犹如遭霜打的茄子。 “我的钱袋被冲走,说起来大叔你也有点责任吧。” “哦,这么说,你是打算讹上我了。” “也不是......”少年抓耳挠腮许久,待得实在扛不住五脏庙里“翻天覆地”的动静,牙缝里才艰难挤出后续声音:“哎呀算我欠你的,以后保证还,好不?” 男人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顺手从衣襟内拿出一吊铜钱,分量十足,也不管多了多少,只管朝张厨子面摊上一扔:“一碗清水白菜面,无辣,多葱,少盐。一碗牛肉面,少辣,少葱,多盐。” 少年眼前蓦地一亮,却不禁问道:“牛肉面是大叔你的还是我的?” “你的。” 少年顿时欣喜若狂,也不知从哪涌出的气力,绕过摆放在外的桌椅,径直来到锅炉前,拿起搁置在附近的勺子与瓷碗,满满盛上,仰头便饮。 “喂喂!小兄弟,悠着点!烧开了的,不是温水,你这么喝法不怕嘴巴起泡啊?” 少年浑然不理,转眼间即将碗中热汤饮尽,打了几声隔,肚子稍微舒畅了些,也渐渐注意到了张厨子投来的怪异眼神,可依旧未回话,只咧嘴一笑,紧接着又舀起第二碗。 “老兄......那个,我冒昧问一句,你多久没带这孩子吃饭了?” “不久吧,前天早上还给他吃了个饼,挺大的,就是被海水泡过,有点发咸发臭。” “啥?被海水泡过?”张厨子瞳孔一缩,甚是惊异:“那还能吃吗?不闹肚子才怪!” 男人找了个空位坐下,摘下斗笠,露出半白头发以及一张普通面容,思量道:“这小子肠胃不错,倒是没因此吃坏肚子,味觉触觉这些方面嘛就说不准了。” 张厨子再度斜瞟此刻已开始饮第三碗热汤的少年一眼,深有体会,压低声音:“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现在看来,活人有时候也不怕啊!真新鲜,长见识了。” “对了老兄,看你衣着打扮,像个船夫,方才你又说吃的饼不慎被海水浸泡,你们是走水路远行而来的?” 男人摩挲下巴,默默点头。 唯恐张厨子因闲聊误了做面的事,少年忽而不再饮汤,长舒一气,接过话:“老远了,咱是镇州平山人,要赶往秦州去呢,大叔是个好人,本来只需载咱一程的,结果硬是水陆并行,一路护送。等吃了面,咱俩还得继续赶路,所以麻烦师傅动作麻利些。” 虽在交谈,和面揉面之事张厨子也未怠慢,转眼线条成形,下锅开煮。 用毛巾简单擦拭了一下手中残余面粉,他取过酱醋等各色调料,研制之余,言道:“面很快就好了,赶路的事,小兄弟你不用着急了。” 少年道:“不着急不行啊,咱是去找人的,好些年没见她了。” 张厨子愣了愣,随即看向另外一边:“老兄,这已经是秦州境了,你是一路舟车劳顿,加天色已晚,自个不太熟悉路况,还是故意逗逗这小兄弟,没告诉他。” 男人淡淡道:“初来乍到,难免生疏。” “这么说......真的到了秦州?” “我家好几代都在秦州扎根,你说呢?身为如假包换的良心商人,骗人这种事情,不存在的。” 张厨子礼貌一笑。 少年方缘更是兴奋得几欲癫狂,还未吃面,饥饿感与疲惫感就消去了大半。 唯独那仍在摩挲下巴,一路将方缘送到此处的摆渡者,悄然抿了抿嘴,眼神迷离之余,渐生锐气。 ...... 面条终于出锅上桌。 清水白菜面,的确难见油色。 将上下左右翻个通透,汤水仍自又清又白,像翡翠珍玉碾成了末,撒入即合,再分离不出。 另外一碗牛肉面则显得红艳许多,未用筷子搅拌,已上浮了不少辣油,将肥而不腻软而不烂的牛肉以及另加的翠绿香菜映衬得更加美味。 许久不沾荤腥的少年第一口所尝的自是牛肉,刚嚼过一口,不待细细品味,表情就已十分接近饮下醇酒的陶醉酒客。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就没有如此丰富的反应,尽管这碗清水白菜面的味道实则不比牛肉面差了多少。 “大叔。” 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将面里所有牛肉吃个精光,又饮下一口浓汤,不待平复,方缘就似乎有许多话要讲。 少年人的临时心思,总是这般千奇百怪,若乘风而来。 男人还在吃面,但未因此无视,淡淡回了一声:“嗯?” 方缘继而问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要离开?” 男人眼皮一跳:“离开?去哪?” 方缘道:“当然是回家啊。” “你知道我家在哪?” “不知道。” “那你问这问题有什么意义?” “......” 少年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讷讷道:“咱虽然不知道你家在哪,可却知道离家的人总会有回家的时候。” 夹面的筷子骤然停滞,男人面色一僵:“又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 少年摇头:“咱也是有自己的领悟能力的好不好?况且这是人之常情。” “长情都未必长,还说什么常情。不扯远了,送佛要送到西,送人要送到底,你既然是来寻人的,我就等你把人找到后再离开。” “啊?真的?” “你要实在介意的话,我现在走也成。” “别别别,咱没那个意思。”方缘连忙道:“大叔能陪咱找人咱肯定高兴,就是怕因此耽误了你自己的事,那样一来咱过意不去,毕竟咱已经欠了你不少人情了。” “知道就好,我可不是施恩不忘报的主,欠我的人情,你总要还,只是分时间早晚而已,躲不掉的。” “嘿嘿,知道,就该这样。” 男人继续动筷,翻出碗中最后一块白菜,放入口中嚼了一半,眼睛忽转,瞄向面摊东面一处摆放着不少碎砖的角落。 方缘与他隔得本就不远,又过了最饥肠辘辘的时刻,几番话后注意力早已高度集中于男人身上,经此一变,渐渐也觉察到些许异样,但并不是通过自己的眼,而是耳。 咚!咚! 咚!咚! ...... 鸣锣声一下接着一下,连响多次,两两间似为一组,快慢节奏把握十分精准。 “第二更了?这么快?” 张厨子后知后觉,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外面四处打量,脸上泛起疑色:“是我幻听了还是打更的手滑了?之前打落更的时候距离现在哪有一个时辰?” 口里的半块白菜终于下肚,船夫打扮的男人清清嗓子,咳出几声假雷音后,重新戴上斗笠,声音仿佛从空谷里传出,幽远异常:“你没幻听,他听见了,我也听见了,唯独差那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张厨子若被醍醐灌顶,猛然拍了下自己的宽大脑门,念道:“是没听见那声常见的吆喝啊!莫非出事了?千万别,千万别......十八罗汉,金刚菩萨,显灵显灵,保佑保佑!” “师傅你杞人忧天了吧,谁没事和打更的更夫过不去?”方缘听力虽比张厨子好,但毕竟见识少,尤其是在这渐生不妙的异样氛围里,心性难免显得几分幼稚。 果然,张厨子摆手嘘声:“小兄弟有所不知,最近秦州城不怎么太平,出了许多离奇事件,我听说,就在昨天夜里,有位巡逻军士被人用利器一招击杀,连抢救医治的机会都没有,就横死在了街头!” 方缘眼珠瞪大:“有这等事?凶手找到了吗?” 张厨子无奈道:“要是找到了,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忧心忡忡了。你想,连军爷都敢杀的凶手,真要下定决心多拉几人下去,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挡得住吗?” “这......” 方缘再不说话,脸色却是忽青忽白,显然有些胆怯害怕。 “放心,杀人有杀人的道理,我们仨,一个乘船的,一个卖面的,一个啥也不懂就想找人的愣头青,妨碍不了谁,没那么容易死。” 复戴斗笠的男人淡定自若,可这番“安慰”话语听上去总不那么舒服。 许是被“愣头青”三字刺激到,少年脑中忽生奇想:“大叔,你是不是就是说书先生说的那种大隐隐于市,平常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特别凶狠,堪称惊天动地的江湖高人?” 男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觉得我像吗?” 少年只思索了片刻,便笃定道:“像!” “像个鬼!” 佯怒的喝声初响,方缘还没什么大反应,张厨子的身体已如筛糠般打起哆嗦。 “喂,师傅,你怎么了?” 张厨子没有回答。 只因这一刻,他的眼里真出现了重重狰狞鬼影! 第六十八章 王与将 张厨子成了呆立无言的“哑巴”。 奇怪心思层出不穷的少年方缘很快也没了什么动静。 仿佛有人同时点住了他们的穴道,封住了他们的思绪。 这一幕下,头戴斗笠,尚能活动的男人无疑拥有莫大嫌疑。 然而他既无愧疚,也无得逞后的满意,如他吃面前取下斗笠时,脸上仅有似置身一切事外的古井无波。 搁在一旁的筷子忽而又被他握在手中。 末端固然湿润,却无一丝油腻气息。 只是随着他力量的投入,显得愈发轻盈,若将与它方才接触过的汤汤水水融为一体。 “摆渡撑船,走过的水路繁杂难计,载过的客人,听过的故事也统统不在少数。有人信神,有人拜鬼,万物分阴阳,神鬼分好坏,倘使兴一庙,筑一坛,非但容身,更有香火供奉,对信徒,好神好鬼自有回报。可若换成坏神,得了好处,多半不是报人,而是罚人,换成坏鬼,兴许还得更上一层,到害人杀人的境界。不知你属于哪一种?” 遽然间,呜咽声四起,湮没了早来的鸣锣声。 碎砖尽处,本是块实打实的墙壁。 但在呜咽声取代鸣锣声后,这面墙壁的中心竟被离奇挖空,多延几息后,倒是渐有光芒渗透,却非蓝紫星辉,而是暗如墨池的幽彩。 幽光遍透后,呜咽中有袍服飞扬之音夹杂,但无任何人影现身,独有一对泛着惨绿色泽的怪眼暴露! “卖相这么差劲,应该是坏鬼了。” 自这一对怪眼显形后,呈现在男人眸中的狰狞鬼相便是失去思考力前一瞬的张厨子的数倍之多,换做其他船夫在此,就算拥有与他相等的大半辈子见识阅历,也免不得吓得半死,哪还有闲心调侃打趣? 更别说接踵而至的还有令人闻上一闻,肚里就要翻江倒海的刺鼻恶臭。 此般滋味,比起好几条河流中的虾鱼同时腐烂,都相去不远! 男人一连吸了三口恶气,终不再一脸淡然,皱着眉头道:“若非吞了成千上万死鱼烂虾,便是害了诸多人命,如果冥府也和人间一样,有着等级划分制度的话,王侯将相士农工商......你最少也是个鬼士。” 惨绿眼睛开阖,四周恶臭蔓延速度有所减缓,但难听难解的声音明显更多。 男人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急躁,伸手扶了扶自己的斗笠,道:“我这颗项上人头,值不值钱不好说,但斤两一定重,压秤,有兴趣吗?” 突兀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 权当对方是有所顾忌,男人继而道;“就算有兴趣,我也不会把斗笠摘下,伸出脖子让你砍。” 咔嚓! 墙壁发出震裂声,恶气之中另有杀气添加。 “怒了?”男人狡黠一笑,如深山老狐,面无惧色,尽是玩味:“知道为什么任由你在我眼皮底下耍手段,遮了他们的耳目,封了他们的感知吗?” “不是因为你有多么强大,也不是因为你有多么令人惧怕,更不是因为我想让你吸走他们的精气。而是在我事先得到的情报里,陇西境内非但有潜藏的龙气,还有十足的鬼气,比起寻龙,寻鬼可要容易得多。甚至像现在这样,你自个一厢情愿地跳出来,充当引玉的抛砖。玉是何玉,有何结局我不清楚,但类似你这等存在,既然选择以砖的身份登场,有始有终,也该和它一样,烽烟尽处,碎去!” 语至末声。 木筷之上,泛起银光。 紧随的是水流冲刷奔腾之声。 男人稳坐椅上,身体纹丝不动,头上斗笠却径直飞出,在空中连划好几个弯弧之后,猛然朝那面幽光墙壁落下,势如铁石坠江! ...... 还不到酣然入睡的时间,夏鲁奇险些以为自己又做了个大梦。 梦里没有王彦章,可有秦鬼王。 他原以为像秦鬼王这么深不可测,仅凭三言两语就能吓退连他也没十足把握战而胜之的薛藏绣的人,是不会受伤的,又或者说,即便阴沟翻船,有所耗损,也不会被他看见。 谁曾想天底下的事情偏偏这么戏剧性。 深不可测的秦鬼王非但受了伤,且当着他的面吐出一口浓血,脸色一瞬惨白,一瞬苍黄。 “什么情况?” 方才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气劲震飞,回过神来发觉自身并无什么要事的夏鲁奇连忙跑到秦鬼王身侧,探查之际亦在猜想。 “该不会那符山宗的云丹书是个背地里阴人的货,撒出的那道符别有玄机,为的就是等你给我疗伤的时候反将你这幕后人一军?” “不可能。”嘴角尚有血迹残留的秦鬼王将夏鲁奇探查脉门的手掌推开,自己调息运气,不多时,又下床穿鞋,若没事人一般稳步来到茶桌旁,倒了一杯热茶饮下,声音十分笃定,不容置疑。 “有什么不可能?”夏鲁奇犹有顾虑,疑惑道。 秦鬼王道:“符山宗的手段,我比你清楚,我说不可能,那就是不可能。” “你这......没道理可讲啊......” 夏鲁奇有些无言以对,秦鬼王则思绪如飞:“前几日我夜观星象,帝星依旧暗弱,仍是数颗将星统领全局,把持天下大势。几十年风云变幻,这几颗主要将星格局基本固定,分别指代何人我大体知晓,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新生将星为其所收或所灭。那日同样有一颗陌生将星出现在天穹之上,但势移陇西,不争中原,未受几颗主要将星掣肘,隐有流火复燃之势,并非新兴,想来是应验了。” 夏鲁奇如听天书,一下子不能领会秦鬼王话中精要,沉思许久,也只硬着头皮问道:“前辈您还懂星相?” 秦鬼王一手负于身后:“只是略懂,和那些声名在外的星相大家比不得。当然,换他们到了我的领域,情况一样。” “前辈啊,您的厉害,我是晓得的,但你刚才给我疗伤的时候自己突然受伤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绕来绕去,夏鲁奇还是打算弄清楚这个问题。 秦鬼王道:“详说有些复杂,你也听不太懂。只当是龙游浅底,王被将欺,一个探路的过河卒入了险地,波及到了主人家而已。” 夏鲁奇道:“噢,你这么一解释,我倒......依旧不太懂。” “不懂就不懂,我折了许多机关,也没能做到一切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譬如这颗复出的将星,对我而言,就是个不小的意外之喜。” “你都吐血了,有什么好喜的?” 秦鬼王脸上泛起讳莫如深的笑意:“一口血,换他手心一道永不褪去的疤痕,不亏。” 夏鲁奇懒得再问,叹道:“和你们这些大人物说话就是累,觉着没事的时候实则有事,觉着有事的时候又为时晚矣,再来盘问根本得不到答案。这么下去,我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秦鬼王道:“就是不知道才好,如果有人找到你,告诉你未来种种,具体到死用何棺,就算他本是个信口雌黄的神棍,你的心境也会因此受到影响,原本心念一至就水到渠成的境界很有可能变成终生难逾的桎梏。” 夏鲁奇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接着脚步一挪,提上宝剑,就要出秦鬼王的房门,彻底与杜家酒馆告别。 稍微盘算便知夏鲁奇去意的秦鬼王当即探手按住夏鲁奇的肩膀,使后者无法移动。 夏鲁奇转头回望:“这是何意?” 秦鬼王缓缓道:“放心,我没有强留人在自己房间过夜的癖好,尤其是男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夏鲁奇道:“金凰楼我去了,路口我守了,符山宗的人我拦了,也伤了,赢是没赢,可算完成你的交代了。” 秦鬼王手掌力气加重,让夏鲁奇心中一阵暗疼。 “你完成了我的交代,我自然应当履行对你的承诺。你现在出去,横死街头倒不至于,可最好也是个力战身亡的下场,出得了秦州出不了陇西,那样的话,我岂非失信于人?” “有这么恐怖?”夏鲁奇半信半疑。 秦鬼王冷笑:“若我告诉你,你招惹的那女子的父亲乃一地节度使,手握重兵,门客上千不说,自身的修为已到了三品境界,你还能保持这么良好的心态吗?” “节度使?三品高手?” 夏鲁奇心神大震,这一结果,是他万万没有预料的。 “等等,三品高手固然强大,非我能敌。可经前辈口中说出,似乎还算不得什么顶尖角色,想必您比她的父亲还要强出许多。这么一对比,我活命的机会还是相当大的。” “绝对不大。” 先泼一盆冷水后,秦鬼王才继续道:“但也不小。出了酒馆,我不会再正面干涉你和她之间的事情,相应地,这次你再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内,这边明里暗里都不会再让你进来。想清楚什么时候走,我好根据时间决定赠你哪样东西。” 夏鲁奇来了兴致,有些兴奋道:“惊天动地,斩佛杀神的武功秘籍?” 秦鬼王复而冷笑:“错,碑文,钟鼓,经书,你选一样。” 夏鲁奇身子立时一颤:“怎么感觉都和死路有关?” 第六十九章 迟一签 一张遍布纸张符箓的老旧木桌,中间放着一只毛色极佳的新笔。 一把断纹明显的拼接木椅,上面坐着一位来此不久的新人。 新人执新笔,写的却依旧是前尘,勾的依旧是往事。 并非他没有谋划未来的本事,畅想未来的心思,而是有些东西,真不是那一手可握的几锭银两能换来的。 这是迟一签怀揣已久的信念。 带着这份信念,他从江南至江东,又从江东至陇西,终于秦州落脚,待的时间虽还不久,可对于此间人情风俗,他却是日渐熟悉。 当然,这其中有很大程度是得益于他几乎能随时随地与周边陌生人热切攀谈起来的“好本领”。 今日,是他来到秦州古城的第七日。 与前六天一样,他发间束的是紫色头巾,穿的是紫色衣裳,带的是紫色茶壶,就连可有可无的配饰,都是选用的紫色铜铃,悬在腰间。 他却不是什么生来酷爱紫色的人。 只是因为一场比试,一个赌约,让他渐渐了解到紫色,以及那个对紫色的热衷近乎偏执的年轻女子。 紫气东来。 女子本非江东人氏,后来却真的在江东定了居。 迟一签想不通,上苍也没有安排时间令他想通。 所以他稀里糊涂地离开了她,也稀里糊涂地被紫色影响。 一晃便是数年。 他变的地方有很多,不变的地方也有很多。 譬如算命,譬如看相。 又譬如孜孜不倦地向一众门外汉述说如何趋吉避凶,否极泰来。 似这般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的事,素来很难讨到好处,所幸他摆摊挂旗,目标从来不是为了通过道家法门捞取富足油水,够吃,尽兴,仅此二物而已。 如此一来,自得其乐便不是那么困难。 然而今天午时的热气稍过,冬日的寒气复袭时,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那模样不像缠绕在一起的铁索,也不像起起伏伏的沟壑,独独神似钓鱼不成反失饵的霉翁。 因皱眉而生的头纹,更如烙印。 结易,解不易。 第六位。 迟一签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名衣着面目都很普通,开口第一句却是正正经经的中原官腔的黝黑男子,联系前面五位,心中很快有了一个数字。 但这数字的后缀,他却迟迟不能判定。 因为他实在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上门求教的客人,还是主动登台砸场的“同门”。 “你也修过道?” 迟一签违了惯例,这一刻,他本应是个解惑者,却反过来成了另一个提问者,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黝黑男子呆了片刻,随即再度开口,但已非中原官腔,而是与迟一签如出一辙,带着些许生涩的陇西方言:“修过,但不多。” 迟一签的眼神顿时比面部表情还要丰富:“人有长幼,道有先后,这是自然,可多多少少,并无统一规则,你怎么界定?” 黝黑男子掏了掏耳朵外侧,接着将左手掌移到自己的心脏位置,道:“只要在这个地方放杆秤,缺斤还是少两,总能有个感觉吧。” 迟一签笑了。 笑意笑声,比紫衣女子初见他时流露得还要微妙许多。 黝黑男子看不透彻,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无奈之下,再道:“半仙大哥,我来找你,不是求你给我算命看相的,我就想找个人。如果你学的那些术法有寻人这一项,成功帮我找到她的话,别说银子,金子都可以给你弄来,但如果没有,你就不要在这跟我干耗,说些无聊话了。” “半仙?” “无聊?” “呵呵......” 迟一签连连干笑,顺手捧起桌上紫色印花茶壶,并不倒入杯中,掀开茶盖,便仰头一饮,喝得急猛,不知将多少茶叶带入肠胃之中,全无品茶之道,面相亦分外难看。 黝黑男子看得傻眼,对面几间小饭铺里的食客不经意瞥见这一幕,同样呆若木鸡,险些被哽住。 “茶......还能这么喝?” “茶不可以,酒却可以,算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咯。”迟一签慢慢将茶壶放下,合上茶盖,口中分明还有细碎茶叶,说话却十分淡然。 黝黑男子道:“你突然犯的怪脾气,和我妹妹有的一拼。” 迟一签随口问道:“你要找的人,是你妹妹吗?” 黝黑男子一怔,接着连连点头,眼中迸发希望之光,“正是!” 无心插柳柳既成,索性顺水推舟,迟一签继而问道:“你妹妹姓甚名谁,年方几何,有什么体貌特征?” 黝黑男子道:“她姓秦,叫秦不语,比我小一岁,看着却更老练成熟,为人跟我大相径庭,崇尚武力解决问题。要不是她肤色跟我差不多黑,我真要对我们两个之间的血缘关系产生质疑。” 黝黑男子说话间,迟一签已在空白纸张上提笔做下记录,画的虽是些难以辨形的奇怪符号,却有几缕道韵蕴藏,几欲跃然。 “这么说,你也姓秦?” “不,我姓石,石头的石。” “所以你们是表兄妹,或堂兄妹?” “亲兄妹。”黝黑男子笃定道。 迟一签讶然:“亲兄妹怎么还两家姓?难不成一人随父,一人随母?” 黝黑男子解释道:“那倒不是,我本来和我妹妹一样,也姓秦,但有位老道长曾对我父母说,我命格特殊,若不易姓,他年恐有家破之祸。” “你父母信了?” “不信。所以在我十三岁那年,他们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迟一签执笔之手僵住,接下来长达小半柱香的时间,他一直凝视着黝黑男子,却没有发现自己想看到的表情。 “谈及父母横死,你似乎没有一丁点儿悲伤,这很奇怪。” 黝黑男子竟笑道:“不奇怪。如果你和我一样,目睹了他们死亡的场景,发现了他们的非自然死因,可找遍所有线索,搜遍所有可疑,都不知凶手是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点不济事的悲伤,终会在麻木中荡然无存!” 迟一签深吸一口气:“这已非悲伤,实乃悲哀。” 黝黑男子拳头握紧,青筋凸显时亦有真气外放迹象,“所以我绝不会允许另一件悲哀的事情再度发生在我的身上。” 迟一签道:“这应当就是你后来改姓,而今又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原因。但你不觉得我很有可能找不到你的妹妹,让你希望落空,一如改姓之举,为时晚矣吗?” “先前我的确有这种担忧,现在却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想我已知道了你是谁。” 黝黑男子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自信,宛若一位将赴决战,可心中早已胜券在握的刀客。 他体内蠢蠢欲动的真气,也的确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正在进行自我解封。 迟一签有些动容。 他自认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大人物,在此之前,也从未想过成为那样的人物。 此时,此刻,这一番话,竟让他首次有了些许以大人物的姿态参与世事棋局的意向。 “在帮你找人之前,我想我应该知道你是谁。” 于是乎他又一次看向黝黑男子,既诚恳也傲气地说道。 第七十章 杨一瓢 迟一签终于也知晓了黝黑男人的名字身份。 其中所耗费的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上小半个时辰。 摆摊算卦,称骨论命...... 他做惯了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不经意间竟反倒失了推测把握等基层本领。 所幸在大多数情况下,相较于延后的晚,提前的早,意味着好,而非坏。 杨一瓢恰恰没有晚回,也是早归。 摊子是不大。 桌上布满了符箓纸笔,没剩几处空地。 可桌下的空间尚能容纳一物,甚至一人。 杨一瓢便是从桌下钻出,手掌掀翻用来遮挡的黑布时,似也将风雨兼程而染上的难洗尘土一并带回。 嗅觉素来不差的迟一签很快闻到了这股特殊气味,在眼睛还未瞧见杨一瓢的正脸时,就明白了发生何事。 “你都听见了?” 虽是问话,却没有夹杂多少讶异意味,仿佛在迟一签看来,这很理所当然,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系列事情只会起到推进作用,全无半分负面影响。 脸庞稚嫩得过分,瞧着充其量不过十一二岁,下巴却留有未整理干净的胡须残渣的杨一瓢脑袋扬起后瞬间垂下,接着一屁股跌坐在地,重重喘气后轻轻“嗯”了一声。 目光扫过往来人群,右掌稍稍挪动,便由执笔改为触符,轻易混淆周围行人视听的迟一签笑道:“你这模样,怎么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杨一瓢嗓音低沉,“我这模样,本就像个孩子,只是不会在任何时候都做错事。” 迟一签道:“所以你是真的认为,误听到我与此人的谈话,算是错事一件。” 杨一瓢摇头。 然而他那双北斗眉却几欲在此刻连成一字,心中好似分外紧张。 迟一签不禁又问:“究竟何故?” 杨一瓢犹豫几番后终是缓缓开口:“我修行的遁术,好像出了点岔子。” 迟一签有些不信,“如果真出了岔子,你怎会提前从我桌子底下冒出来?” 杨一瓢突然将一巴掌扣在自己的额头,“啪”一声响,青筋渐露的同时,他脸上更似有惭愧之色,“这就涉及到另一个更尴尬的问题,我早上用遁术离开的时候,跑错了方向,非但没离开秦州地界,反而闯入了那群星相师的地盘。” 迟一签蓦然变色,眼瞪如斗大,“你去了聚星阁?!” 又是轻轻一“嗯”。 迟一签鼻息加重:“没记错的话,今天可是聚星阁新旧门人交流会开场之时,你一个外来人,既无星相造诣,也无请帖,贸然闯入,有没有被发现?” 杨一瓢嗡声道:“被发现的话......就不是我钻出来,而是别人把我抬出来了。” 闻言,迟一签心神稍安,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新旧之交,不管放在哪门哪派,都是头等大事,聚星阁以星相闻名,门人会的却不只是占星卜卦,玄门手段可谓多如牛毛。你的遁术距离大成境界还有不少距离,不被发现,有些说不过去!” 杨一瓢倏然坐起,身体撑得笔直,体内若有续弦弓响,可论及高度,即使他努力将脚尖踮起,也不过比迟一签面前的木桌堪堪高出半头。 他瞧上去的确像个孩子。 下巴上整理不净的胡渣,也像是某位同龄人百无聊赖之下,随手做出的“恶作剧”。 但事实,当真如此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言拯救失足魂!迟兄,迟道友,且恕小弟刚回来又要远走,不能陪你继续在秦州坑蒙......啊呸,奋战了!有没有什么避风头的好去处,给小弟推荐几个?” 身长虽不足七尺,但他起身的那一刻,迟一签明显感到了一股许多将“常年于刀口舔血”当作口头禅的江湖人都不及的气势。 未想两对漆黑眸子视线初相交,等来的却是这么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迟一签盯着杨一瓢,眼神说不出的怪异,缓缓道:“道友,道友,唯有修道之余亦修德的人,才会互称为友。杨兄,你若是留在这,我还有办法帮你,可你若是就么走了,哪天我想称你为道友,与你坐而论道,怕是都没有机会了!” 杨一瓢双眼如轱辘打转:“留在这?留在这被那帮星相师当成钓大鱼的小虫饵吗?迟兄,绝对不是兄弟我信不过你,只是自古双拳难敌四手,你纵然两手能两笔,将一大叠符箓洞穿再造,也没办法与整个聚星阁为敌的。” 迟一签笑道:“我几时说过,要与聚星阁为敌了?” 杨一瓢道:“不为敌还为友吗?天真的迟兄,要是今早误入聚星阁,看到那场所谓交流会,见识到星相师好勇斗狠一面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还能有这份心思,我管你叫亲哥哥都行!” 迟一签仍自一笑,好奇心也愈重,“好勇斗狠?你且说说,都有哪些人趁此机会好勇斗狠了?” 自忖那场交流会还未落幕,聚星阁高层暂时还腾不出手,杨一瓢撤走心思暂敛,索性凑到迟一签的身边,未躬身即附耳:“特别老资格的我就不说了,光往那一坐,就不怒自威,着重说几个新人。你记住这几个名字,夏阴、王轲、侯朱颜、木青姝、素白桐、陈饮墨、哥舒夜、魏青蔷、厉拒北......往后要是碰见了他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否则肯定有大麻烦!尤其是王轲和哥舒夜这两人!” “哥舒夜?汉人之中好像没有会起这种名字的,他是胡人?” “正儿八经的胡人,绝大部分时间都板着张脸,跟别人欠他钱似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从早上看到正午,看见这小子出手三次,一次是别人挑战他,两次是他挑战别人。好家伙,猛的不行!以手画星图,周身有刀气,连在一起阵阵邪门罡风,最狠的一次,是罡风化石,直接打在一个名叫尹山堂的星相师身上,当即破了罩门,奇经八脉,毁了其四!” 迟一签瞳孔微缩,“尹山堂,我听过这个名字,早年我还未入这行,一心想博个好功名的时候,他就已经成名,据说此人能引光为阵,最擅以无形克有形,曾独自剿灭三百流寇。不曾想到头来竟是败在哥舒夜这位胡人的蛮横手段之下。奇经八脉损毁其四,除非服用旷世神药,此生再难有什么建树。一场交流会,未侧重文德也就罢了,下这么重的手,连武德也失了,合适吗?” 杨一瓢道:“尹山堂一开始下手也不轻,哥舒夜是被打出了火气,手段虽重了些,倒也说得过去。最失武德的当数前几年拜入聚星阁的徐天海,他只出手一次,是应了侯朱颜的挑战,论道谈星的环节,两人不相上下,轮到动真格的时候,徐天海一点礼数都不讲,全不让新,上来就抢占先机,化星元为长剑,一招纵贯天下,伤了侯朱颜的左臂。要不是侯朱颜也非等闲之辈,后面挽回了些许颓势,下场绝不会比尹山堂好。” “所以那侯朱颜还是败了?” “铁定败啊!据我观察,徐天海的实力,足以在聚星阁旧门人中位列前三,是个年轻有为的狠角色。侯朱颜是强,但比起他,还是差些火候。新人之中,能和徐天海一较长短的唯有夏阴王轲,可夏阴不争,便只剩下了王轲。好像这两人本来就有某种恩怨,偶尔对视的时候,一股火药味儿。” “王轲,这又是个什么人物?” “他啊......” 杨一瓢正欲细讲,忽然忆起一事,对迟一签道:“你算算啊。” 迟一签苦笑:“我连他生辰八字都不知道,怎么算?” 杨一瓢道:“当年那位江东紫衣不是给你留了个号称可以名推命的宝瓶吗?” 迟一签不再苦笑,但也不再说话。 整个人倏尔无比严肃。 江东紫衣。 这四字犹如一记重锤,降下的一瞬便将他心底的那层结界敲得粉碎! 第七十一章 愿试其芒 被杨一瓢称作争强好胜,逞凶斗狠的一众星相师们,此刻各居其位,看上去竟罕见“心平气和”。 尤其是霍空山。 这位素来喜欢在青天白日酣睡,半夜三更活动的星相大能近期首次颠倒自己的习性,于白天出现在人前时,是被同为聚星阁高层的冯清河所见。 聚星阁内又设司命阁,冯清河便是那司命阁之主,沿着聚星阁的庞大情报网络,双手之下,不知覆盖了多少人的命脉。 但就是这样一人,在面对霍空山时,尚处于全面被动的境地,单是请霍空山出手祭炼虎魂木助邺虚灵苏醒一事,折了岑蚀昴一页纸不说,自己还得答应霍空山提出的系列条件。 找到霍空山所说“命格克父不克母”“魂魄可遇风云成龙虎者”的那人,冯清河目前自是无能为力。 相较之下,助岑蚀昴力排众议,将霍空山由幕后请至台前,参与到这一届新旧门人交流会中,对于权势日渐扩大,尤胜己师玄意真人的冯清河而言,便不是想象中那般困难。 …… 霍空山眯着眼。 抛开因修炼星元而生的种种变化,他的眼睛其实并无多少特别之处,生来不似丹凤,长成亦不像猛虎。 然而这一刻,翘着二郎腿,右手在大腿间抓挠,几欲贴近裤裆,乍看全无半分大师气度的他,瞳孔收缩间,竟仿佛有虎魄精芒吞吐。 这已非形的范畴,也非意的概念,更非势的领域。 乃是气。 混混沌沌。 存乎涬溟。 无中所生之有,寄万千无形之物。 “假气……” 落星棋谱的最后一篇,记载的是将自身心神一分为二,化作黑白两子,于自己大脑冥想出的棋局内攻伐博弈的招式。 在来到这场交流会之前,李从珂已领悟了此招的十之七八。 谁曾想这传扬出去足以令诸多同道中人惊叹的神速,竟在他与霍空山的目光不经意间交汇后几息就毁于一旦。 暗自沉声说出这两字时,七八虽损至五六,但棋子大体走势仍在,李从珂尚未遗忘。 但等到霍空山有所察觉,化被动为主动,反过来注意到李从珂的异样后,后者脑中那一盘棋立时断痕遍布,纵有余力,也无可落子! “王兄身体有恙?” 虽是询问口吻,侯朱颜却似乎已发现了什么。 李从珂并不瞒他,缓缓道:“那人的气,搅乱了我的棋。” 稍稍一望,大抵知晓李从珂所指何人,侯朱颜问道:“可是真气?” 脑中棋盘分明正临全面崩毁,闻言李从珂却仿佛压力骤松,笑道:“若是真气,我虽然依旧会惊讶,但只要细细考量,不消多时,总会觉得合情合理。” 侯朱颜点点头,接着开起玩笑:“该不会是空气吧。” 李从珂道:“一座屹立不倒的空山,里面不可能全是空气。既然非真,那便是假。” “假气?” 素白桐将脑袋凑了过来,因为坐凳缘故而悬空的双腿晃动不止,“真新鲜了!我长这么大,只听说过真气,还没听说过假气,气这种玄虚至极的东西,怎么个假法?” 李从珂并不作答。 假气之说,最初源于花泪影对他的告知,且纯属偶然。 若非霍空山的出现,时至今日,他都不会知晓假气究竟是何种存在。 而让一个初窥假气门径的人以司空见惯的语气来详细讲述解释,显然不太可能。 其中缘由,他也懒得告知素白桐。 因为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抬头略微观察了下天色,李从珂起身。 当他的身影脱离那张足可同时承载五至六人的长椅,如枪杆直立于天穹下方的那一瞬,留意到他的聚星阁高层,便不只有霍空山一人。 “这般气势,应该是休息得差不多了吧。” “这还用你说?”一名身形削瘦,胡子泛些金色的聚星阁长老面带微笑:“咱们该关心的是,他接下来要挑战谁?” 蓦地,冯清河身侧另一位黑脸长者出声:“没准儿是被人挑战呢。” “不可能。”金胡子长老声音笃定:“问路的石子早已耗尽,除非徐天海那小子按捺不住亲自动手,否则主动权将落在王轲手上无疑。” 亦是那位黑脸长者接话:“王轲是强,但还不至于强到无可匹敌,纵使他能做到这一届的新人最强,论及底蕴,还是要比旧门人中的顶尖人物逊色几分。而徐天海,只是其中之一,按捺不住,想要亲自上场试试王轲极限在何处的绝不只他一个。” 金胡子长老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话中不免带刺:“谭老弟想要表达的,我大致懂了。如果我没记错,近几年加入聚星阁的门人中,有四位归入了你的门下,时至今日,其中一人的实力,恰恰符合你方才所说的顶尖二字。徒之于师,如子之于父,所谓知子莫若父,令徒的心思手段,你这做师父的早就已经门儿清了吧。恕我好奇,先问一句,宋西风他何时动手?” 全名谭啸的黑脸长者笑了笑,衣上流云彩纹若要凝实,有些夺目。 “荆老兄还是不够了解西风,又或者说,不够了解我。” 荆倾南正襟,轻捻金须:“老弟要说就说得透彻点,话至一半,有来无去,有头无尾的,我素来深恶痛绝。” 谭啸遂道:“先发可以制人不假,后发却不一定要受制于人。有些人的脾性本就特别,不喜欢也不习惯主动下手,我是如此,我的徒弟自然也是如此。” 荆倾南道:“所以说,即便宋西风真要与王轲较量,也不会是主动的那方。他在等,等一个后发制人的合适契机。” “正是此理。”谭啸自信一笑。 “入我聚星阁之人,尤其年轻一辈,纵不气傲,也难免心高。说来说去,让一个新人抢占多数风头,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服气的。”久不做声,若仅充当看客的冯清河忽而道。 荆倾南心思敏锐,问道:“那哥舒夜一介胡人,也是新人,占的风头更不少,为何不见徐天海与宋西风他们有意针对?” 此番荆倾南的声音提高了许多,并非只是在对谭啸与冯清河言语,然而此话过后,三十二席,三十二人,足足半晌,未闻新声。 许是不忍见荆倾南成了独角,居于首座的岑蚀昴放下了手中茶杯,向荆倾南投去一道目光,其状分明如鹰视,却怪在不见隐匿锋芒。 茶水之香回味尽后,岑蚀昴道:“安内先攘外的觉悟,不是谁都有的。反倒是攘外先安内,似许多人的本能。” 话音平静,无褒无贬。 偏如一颗绣花针落软玉,初时不觉异,余声却渐渐波及入人心。 众长者思绪纷杂时,那为谈论中心的新人已动。 李从珂迈出一步。 脚下平地有烟尘起,若雾罩。 介乎蓝紫之间的星元自他气海穴溢出,不强不弱。 应合棋局崩盘,他不怒不躁。 但那扰棋的人,他总是要碰上一碰。 要不然那些棋子便真的成了弃子。 “一关谈星,二关论道,三关为何?望霍先生指教。” “咳咳!” 一气由肺腑出,瞬息冲破喉关,冯清河脸色青白交接,惊异之色溢于言表,唯独心中暗自庆幸一件事,方才自己未饮茶水。 否则他这位司命长老此刻已失了更多应有风度。 “他……他怎么知道第三关是霍疯子负责的,我分明还没公布啊!谁……谁走漏了风声?” 长老们面面相顾,大眼瞪小眼,可谁也不知。 片刻后,岑蚀昴挥挥手,道:“无妨,也许是猜到的,听听霍空山如何回应。” 诸人扭头望向霍空山。 除冯清河与少数几人外,余者眼中都包藏着或多或少的不明恨意。 更有甚者已暗自磨牙。 这位在多数星相同道心中印象极差的“疯子”此时却异常清醒,如冰雨灌顶。 一二关尚未彻底结束,按理说对于这类问题,他有权不予回答。 可不知为何,盯着李从珂的眼睛,他提不起一点刁难或拒绝的意思。 尽管这双眼睛并无期待中那般澄澈,纳了不少复杂的污浊。 “谈星,论道,都是星相师的拿手好戏,这第三关却未必。因为这一关既非岑蚀昴想出来的,也非那些脑满肠肥却与行将就木无异的庸才想出来的。不客气的说一句,第三关全是我霍某人的心血。我是个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如果你想提前试试这第三关,我可以给你机会。若是通过,不管聚星阁内其他人怎么看你说你,我生平所学,你可自取。若是未过,不管你在前两关的表现如何优秀,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个失败的星相师,保不齐哪天我看你不过眼,以星术对你种下诅咒!” 啪! 拍案声如浪潮迭起,愈演愈烈。 “简直目中无人,目无法纪!阁主明见,容老夫出手教训这狂徒!” “我愿相助!” “我也愿!” “……” 岑蚀昴无奈,捂脸干笑,接着摇了摇头。 霍空山仿佛早就料到,双手抄袖,有恃无恐。 “喂,想好了么?要不要试?” 李从珂毫无迟疑,点头应道:“愿闻其详,愿试其芒。” 第七十二章 紫衣之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同样的雪天,有人抱怨嗟叹,有人怡然自得。 江东紫衣虽不在江东,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懂得利用享受。 山上石亭非她所建,她可安然休憩,炉上热酒非她所有,照样饮得快活。 反观那先她一步来到石亭,起炉烫酒的白面男子,竟显得拘束许多,弃酒做文章,往往提笔挥墨不过几息,便要陷入长久纠结之中。 好在他一看就是安静耐性之人,宁可自己愁眉苦脸到底,也不愿大声发几句牢骚妨碍到他人。 如此,她便有了在此地多留片刻的理由。 转眼又有一口热酒入喉。 他是越写越慢,她是越喝越急。 同在一片屋檐下,偏偏井水不犯河水,除却初见时的礼貌点头之外,再无别的直接交集。 寒冬腊月,孤男寡女,相处到这个份儿上,倒也算是人间少有。 …… 风雪渐大,炉火不再旺盛。 带来的柴禾燃烧了十之七八,附近并无可添之物,似只能等着火势熄灭。 江紫陌将第二坛酒饮尽,仍未尽兴,颇具灵韵的眸子一转,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搁置于桌子一角的第三坛酒。 没有多想,她伸手去碰坛口,但在即将接触的前一瞬,被人隔着衣袖攥住手腕。 “终于开始心疼,不再闷头写了?” 腕力一运即挣脱束缚,她含笑问道。 男子显然有些尴尬,缓缓解释道:“姑娘一瞧就是女中豪杰,费几坛酒,结交一位好友,稳赚不亏,有什么可心疼的?我出手制止姑娘,只是因为炉子要熄火了,你此刻再饮,与吃残羹冷炙无异,对肠胃不好。” 江紫陌道:“我这铁炼的肠,铜打的胃,莫说冷酒,就是把毒水灌进去,又奈我何?” 愕然之下,男子似犯了结巴,“莫非……姑娘……就是……传说中的练家子?出手就要伤人的那种……武林高手?” 江紫陌面若花绽,故意压低声线,加上她生来就具备的特殊技巧,音色顿时十分空灵:“说错了,是出手就要死人的那种才对。” 男子立时打个寒颤,手中羊毫险些跌落。 戏弄成功,她竟觉得有些无趣,慢声道:“这么小的胆子,怎么写志怪传奇?” “姑娘……眼神不错,前人可为师,小生的确借鉴了不少志怪传奇的写法,但我准备写出的并非传奇话本。” “那是什么?”江紫陌好奇问道。 男子忽而变得一本正经,“一个起于江湖,终于江湖的漫长故事。如果非要将它划分在一个类型里的话,应是小说。” “小说?三教九流十家里,小说家可是最不入流的一个,你想成为这种人?” “嗯。” 她问得快,他答得更快,尚夹杂着一丝睡意的双眼里涌现出莫名之光。 江紫陌与他对视许久,蓦地,有些顿悟。 向往,真诚……似这般眼神,数年前,她曾在另一人的身上见过。 于是她点点头,又道:“有始有终还不够,还得有名。入不入流,都是别人的表面说辞,定不了活人的性。为你的小说故事取个响亮的名字,过几日,我重出江湖,没准儿还能找些人帮你宣传宣传。等你名气响了,财源自然就来了,无需再为一笔一墨计较。” “其实,呃……我没姑娘你想的那么穷。” “果然,大多数男人都有个逞强的坏毛病。” “……” 相顾无言之际,最后一坛酒已被江紫陌取过,炉火已然熄灭,只留些许黑烟,她以手掌托住坛底,久久不放。 “喂,书名你遮遮掩掩,就算你还没想好。人名呢?” “谁的?” “你的。” “木子俞。” “嗯,名字倒是没取错。木俞合一,便成了榆字,和你这个榆木脑袋很搭。” 木子俞耸肩,“礼貌”一笑。 “还没请教……” “别请教了,我姓江,名紫陌。江湖的江,紫微的紫,陌路的陌。” “雅名,雅名。” “我没你这么客套,你叫木子俞,往后我就叫你小俞,绝不会跟其他女子一样公子长公子短的。” “甚好,甚好。” “这酒热了,你喝不喝?” “要喝,要喝……什么,热了?” 青烟缭青丝。 江紫陌放下酒坛,未开封热气已先行外散,驱了木子俞周身大半寒意。 然而风啸雪飘,炉火既熄,这酒又是如何变热的? 木子俞本想不通,直至他隐约瞥见江紫陌手心掌纹。 “你……” “我怎么了?” 木子俞不答,挥笔写下:“天复三年,岁末大寒,余经莫干山,留半月,遇一奇女,以手温酒,谈笑自若。其人……” “哎呦!”木子俞吃痛,握笔不稳,墨线稍乱,正巧将人字划掉。 “有暗器?!” “若是暗器,你这只手早就废了。” 江紫陌叩响食指骨节,道:“没经过我允许,就把我写进你的故事里,真不知你是草率还是自信。” 木子俞连忙致歉:“失礼,失礼。” 江紫陌道:“你以前也是这样?” “呃,应该是受了那位同窗的影响吧。” “你那位同窗写的什么?” “他……” “有话就说,少支支吾吾。” 木子俞掩面,脸上似有羞愧之色,良久方才憋出下文:“他……多写风月艳情。” 江紫陌险些笑出声音,极力克制方才作罢,改问道:“你写过没有?” “没……没……只是看过。” 江紫陌拍手称赞。 木子俞傻了眼,“江姑娘,这有什么好拍手的?” “祝贺你未陷红尘先知风月。” “小生……不太懂姑娘的逻辑。” “哪天你懂了,就不再是条小鱼,该和我是一类人了。” 木子俞讷讷摇头。 “男人多爱风月,你的同窗好友专写艳书,名声兴许不好,但赚的银子一定不少吧。” “他倒也不算是专写艳书,似乎别人爱看什么他就去写什么,简而言之便是投其所好,尤善权衡。一定程度上,我佩服他,但我并不想成为他。” “为什么?” 木子俞认真道:“班固有言,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我虽非稗官,但也懂得四处走访,听听乡音民声。这个世界,需要江湖的存在,我的世界,更需要江湖的存在。而江湖,本就离不开侠骨。试想,风月利欲多了,侠骨是重是轻?至于钱财,并非一定要多。其实温饱有余,可自力更生就足矣,说来说去,我最渴望达到的不过四字。” “哪四字?” “不忘初心。” 江紫陌脸上又见笑颜。 然而这次却是苦甜参半。 笑中带苦,全因另外一人。 与她相识极短的木子俞自然不会知晓其中缘由,只是问道:“江姑娘也有类似的感触吗?” “以前有个人,也跟我说过他的渴求,恰巧也是四字。” “不忘初心?” 江紫陌摇头,苦涩之意更重,“那四字,是人上之人!” 木子俞倍感震撼,竖起大拇指,道:“那这位仁兄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再了不得又有何用?人上之人,不一样在神之下?要我说,索性当个神上之神!” 轰! 人上人也好,神上神也罢。 都不及此刻石亭突然震动,砖瓦齐飞,若有大队兵马纷至沓来带给木子俞的感觉强烈。 但莫干山地处江南境,为天目山之余脉,久无战事,自然不会有兵马突然杀到的可能。 木子俞回神后,想到了这一点,很快将心中所有的疑惑惊讶都投向了面前这名谈笑间以手温酒的奇女。 只见江紫陌紫衣之上紫气大作,乍看如紫电缠身,再视若紫龙绕体! 未及木子俞开口询问,江紫陌已勃然怒道:“无法乱法……混账痴儿迟一签!竟用我虚华宝瓶强测天数!我给你的东西,不是这么用的!” 第七十三章 久违了 虚华宝瓶的内部出现了一道缺口。 声音细不可闻。 眼睛一直盯着宝瓶,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迟一签与杨一瓢皆没有听到,反倒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东紫衣有所感受。 只因她是它的主人。 东西是可以转赠出去,然而背后的某些联系,是不容易被抹掉的,更不易强行赋予到他人身上。 这便是因果的力量。 霍空山也曾种下许多因,却没有收获太多果,所以这次他缔造了一扇门,当着众多同道的面将一个世界分成了门内门外两份,不再尝试将自己代入进去,而是充当一个静观风云的看客。 这是种久违的感觉。 在他看来,不经意走入门内,正以怀疑审视的目光打量四周的李从珂也是个久违的人。 ...... 一种光芒太过耀眼,就会失去它应有的柔和。 李从珂虚眯着眼前行,分明只走出几十步,眼前已遍历诸多房屋精舍。 纵然是从未学过幻术的普通人,也会很快怀疑眼前种种的真实性,将之认定为虚无幻象,变得十足警惕。 曾以幻术“击杀”六道鬼母的他却很认真地行走,很认真地寻找,宛如不识归途的稚子,恰似初入江湖的少年。 当画面由白皙转为泛黄,当云层裹着残阳。 一路行来,流了许多汗的他终于在一处山野小溪旁见到了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 “你好像在钓鱼。”并没有客套地打招呼,李从珂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有些发烫的手掌,轻按了一下身旁比自己矮了半截不止的男孩肩膀。 他固然没有用力,可男孩的肩膀却忍不住耸动,一股股关节紧拧,仿佛在抗拒什么。 “你见过站着钓鱼的人吗?” “见过。” “啊?”男孩脸上闪过诧异之色,甚是意外,旋即问道:“谁这么特立独行?” 李从珂淡淡道:“我义父。” 男孩更加惊讶:“你还有义父?” 李从珂反问:“这算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男孩点点头:“当然,一般人是不会有义父的。若是生父健在,家庭和睦,谁会去认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作父亲?为了追求权势还是迫于无奈?” 按在男孩肩膀上的手掌忽而撤了下来,李从珂眼中神采有些黯淡,喉咙若被一枚铁块卡住,声音断断续续,低沉无比,“我似乎......多说了什么。” 男孩嘿嘿笑道:“看来我分析得很到位,你可千万别有杀人灭口的冲动。” 李从珂眨眨眼,道:“我不会对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痛下杀手的,况且这还不算什么天大的秘密,最根本的是,我应该杀不了你。” “这倒也是,你要能杀我的话,不会再碰见我第二次,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全然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面对什么。” 男孩蹲坐了下来,眼中灼灼之光连连闪烁,看上去好似一名看清了世事的智者。 李从珂道:“人都有迷茫的时候,好在我比较幸运,可以听你讲些故事,排遣寂寞。这次的故事还是有关荧惑吗?” 男孩吧唧嘴道:“啧,你的关注点不太对劲啊!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是什么人?跟霍疯子有什么关系?他把你引到这来,想考验你什么?” “你若想说,总会说的,我不着急。”李从珂微微俯身,凝视男孩面相许久,又道:“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五官之间却没有稚气,分明是男儿身,却长着一对月牙眉,以至于皱眉思考东西的时候像个女孩。相由心生,该不会你心里藏着......” 男孩身子往后缩了缩,连忙道:“藏着什么跟你无关,别靠我太近,我不好男风。” 李从珂笑了笑:“何必如此紧张?我也没有断袖之癖的。” “没有最好,这些年我见过不少千奇百怪的星相师,其中就不乏有那种嗜好的......噫,跟他们打交道真是把我恶心的不行,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那就别想了,谈点正事,怎么你也把霍前辈称为疯子?” 男孩似笑非笑,不紧不慢道:“你刚才不是说不着急的吗?” 李从珂道:“黄昏后即是夜晚,不谈这个,到时候难道又谈心宿?” 男孩神情一僵,显然不愿再谈心宿,只得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第二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偏偏讨厌不起来。” “第一个是谁?”李从珂有些好奇。 “我说是星野派的开派祖师,你信吗?” “信。”李从珂的回答很是干脆,几乎未及思考。 男孩满意一笑:“那你不妨猜猜星野派的开派祖师到底是谁?和现在的聚星阁有何关联?” 李从珂面有难色,聚星阁与星野派的关系沈司南倒是早已告知于他,可星野派开派祖师的身份,从来众说纷纭,没有真正统一过。 男孩看出了他的纠结,于是改口;“这样,给你四个选项,四选一。袁天罡、李淳风、袁客师、杨如松,你觉得哪个是?” 李从珂道:“袁天罡与李淳风两位大师的名号,自然如雷贯耳,坊间也有星野派的创立与他二人有关的说法,只是未能证实。至于袁客师,乃是袁天罡亲子,本事非凡,也有可能。杨如松......我从未听说过此人的事迹。” “那杨筠松呢?” “此僖宗朝国师,自然听过。” “霍疯子曾猜测杨筠松是杨如松的转世,未经证实就以移魂之术与其较量,结果斗得两败俱伤,互损元气。约莫三四年前,杨筠松离世的消息传出,霍疯子懊悔不已,这才昼夜不分,落下白天嗜睡的毛病。这种人,叫他疯子可不是贬低,反而像是再合适不过的尊称了,你觉得呢?” “还有这段秘辛......”李从珂有些震惊,旋即追问:“杨筠松乃是近百年公认最强的星相师,能与他斗得两败俱伤,霍前辈实力着实卓越。可若杨筠松是杨如松的转世,杨如松又真与星野派创立有关,他们两人之间不该动手才对。” “你对疯子的理解太过狭隘,对鬼神转世之说的信任理解反倒超出我的想象。凡事有因有果,有始有终,若杨筠松真是杨如松转世,身居大唐国师高位,把握一国气运命脉的他竞对星野派的分崩离析毫无作为,视而不见,任何一名星相师都有与他动手的理由。霍疯子会率先动手,只因他从不惜命,至于采用移魂术,无非是想逼出杨筠松真身。可惜连霍疯子本人都没能想到,这一战竟间接加速了大唐气运的消亡!” 末尾一句,男孩的话音加重了许多,李从珂感触良久,此番却没有太多震动,“唐之气运,自安史之乱后便在走下坡路,会昌中兴,昙花一现,改变不了大局,直至黄巢起义,翻天覆地,八方诸侯各怀鬼胎,无心保驾,已然覆水难收,药石无医。在这种大动荡的背景下,两名星相大能间的战斗所翻涌起的浪花,其实没那么可怕。” 男孩笑道:“我能把你这段话理解为对霍疯子的开脱吗?虽然你与我的再次相见,也算是他考验中的一环,但他未必听得清楚咱们间的对话,你不用这么替他说话。” “皆是肺腑之言,至于怎么理解,随你。”李从珂并不像对这段话过多解释,很快抬头看了看上方天色,双眼忽而一阵刺痛,若被火焰灼伤,“奇怪......落日余晖,怎地比正午烈日还要摄人?这般趋势,还有夜晚吗?” “黑夜总是伴随孤寂,没有才好。何况他让你进来,本就不是为了让你在黑暗中作答的。” “那是为了什么。” 男孩斜指小溪东方,正经道:“那里本没有路,为了迎接你,多出了一条。曾有许多人走过相似的路,但走过去便找不到归途。我相信前世今生,很巧,你也相信,所以我总觉得你不太一样。星野派的灭亡有很多原因,固步自封循规守旧等尤为突出。无论是曾经的星野派还是如今的聚星阁,都需要不一样的人来引领,霍疯子是很与众不同,但他毕竟老了。其实我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年轻,更无奈的是还要受困于此,所以有些重任只能交给你以及其他的有为之士咯。” 揉过眼后,李从珂起身直立,双手负于身后,风吹长发姿态飘然,他的神情却是忧郁得紧:“怕就怕路行至尽头,回首一望,有为尽化无为。” “怕什么,尽管走,人家袁天罡得道之前在乡野间贩卖书画还没人要呢!” 李从珂看了看他,疑惑道:“为何有些话从你口中说出,像是亲身经历过?” “等你走过那条路后,你会明白的。” “我走之前,想问问你的名字。” “现在才想起问名字,真是够后知后觉的。漂泊浪荡太久的人没有姓,非要有个称呼的话,叫我太皓吧。”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这不是某位古帝的名号吗?”李从珂惊讶道。 “古帝古帝,都作古了还会追究我跟他同名的事?你想太多了年轻人。” 望着一脸老成的男孩,李从珂不禁发笑,笑过,便要启程。 男孩却突然叫住了他:“慢着!你的名字还没留下呢!” “王轲。秦王的王,荆轲的轲。” “不对!” 李从珂刚迈出的右脚骤然停住,回首一望:“哪里不对?” “你不应该姓王,你身上有种气魄,一种大唐李氏才有的气魄。” 话音未落,李从珂浑身气机崩紧,电光一瞬竟有千百杀气! 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正宗的大唐李氏,应在长安,即便算上分封诸侯,此地也是绝无仅有。” “你在辩解。” “我在陈述。” “好吧。”男孩做出妥协,摆了摆手,示意李从珂可以离去,后者也不过多停留,只踌躇了片刻就沿小溪东面而行。 “管你姓王还是姓李,这一关你都逃不掉的。” 男孩咧嘴一笑,顺手扯起那根并不起眼的枯萎竹竿,竿上无钩无线,激起水花的一瞬,却有至少重达十斤的鲶鱼高高跃起。 他轻轻探手,鱼儿乖乖落入掌心,全无半分反抗之意。 “毕竟我叫太皓,虽无古帝之身,却也不能辱没古帝之名!” 李从珂固然渐行渐远,但他目光变幻不过几息,就轻松锁定了对方身影。 蓦地,鱼儿由掌心沉入水中,他拍了拍手,许是感应到了什么,脸上笑意愈发浓厚。 这一刻的他不仅眉如月牙,就连嘴角掀起的那抹弧度也像极了月牙。 “久违了,李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