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作死后我成了白月光》 1、第一章 远山还未将夕阳吞噬殆尽,冷月如霜便已悬在梢头。暮色将倾未倾,黑云裹挟着绯色薄霞,好似晕开的点点墨团,逐渐把宣纸浸透。 残阳洒下的血光漫天遍地,染红房檐下的斑驳白墙,以及墙边少女精致的侧颜。 宁宁孑然立于一处低矮房屋之前,迟疑半晌,用极其轻微的语调低低道了声:“那我……进去了。” 没有人对此做出回应。 包括她脑子里那个说完任务就装死消失的系统。 行吧。 宁宁在瑟瑟夜风里拢了拢衣襟,接而伸出手去,掌心轻按在虚掩着的褐色房门上。 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前因后果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个意外。 毕竟穿进曾经看过的小说里这种事儿,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意料之中”。 那本小说名叫《剑破苍穹》,单从这四个朴实无华的汉字里,就能让人感到一股单纯不做作的爽文气质,并且爽得高调,爽得毫不掩饰。 而它的行文与剧情也恰恰照应了这个题目,如果要给此书取个副标题,和茴香豆的“茴”一样,大概有四种写法: 其一,《转生剑仙会梦见本命剑吗》。 全文男主裴寂为上古剑道大能转世,仙剑入体、潜能非凡。 虽然没有了身为剑尊的记忆,但还是凭借这个无比粗壮的金手指一路开挂,终成当世剑修第一人,羽化成仙。 其二,《千年孤独》。 但众所周知,为了方便打脸逆袭,爽文主角在前期往往是怎么惨怎么来,什么出身贫苦修为尽失沦为替身,这本书也不例外。 裴寂为魔修与凡妇之子,他那堪比人间播种机的老爹一夜春.宵后便不见踪影,直到全书结局都没出现过。 生下所谓的“贱种”后,裴寂生母自然不会多么待见这个毁了自己清誉的小孩,于是常常将他当成魔修的替代品,施以各种责罚与虐待。 这种畸形的童年直接导致了男主孤僻冷漠、阴鸷恣睢的性格,后来即便离开母亲拜入剑派,也始终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其三,《后宫成员们想让我告白:天才的不恋爱头脑战》。 裴寂是匹独狼,但这并不妨碍书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角色都对他颇有好感。 据说男主长相俊美非凡,无论是清冷出尘的剑宗大师姐,还是娇俏妩媚的魔道妖女,见了他的脸都会“不自觉脸颊一红、心跳加速”。 究竟因为他是个自带温度的火炉,还是那些女性角色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心脏疾病,这个问题宁宁不得而知。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裴寂亲手把所有桃花碾得稀碎,在结局时忘却尘缘独自飞升,那叫一个我很高贵,你们不配。 拽上天了都。 其四,《工具人x的献身》。 这是个无比悲伤且沉重的话题。 宁宁只想抹一把心头纵横的老泪,说了这么多,终于来到属于她的快乐老家。 按照爽文套路,总会有无数龙套工具人上窜下跳,有的给主角送机缘兵器,有的指点他剑法精进,而宁宁属于第三种角色。 不断作妖的恶毒女配。 原主也叫宁宁,是门派长老天羡子的亲传弟子,由于出生在富贾之家,从小被家里人娇养长大,逐渐养成了唯我独尊的坏脾气。 如今皇朝盛世,武、道、儒、修仙之术百舸争流,宁宁拜入的玄虚派,就是其中的剑道第一大宗。 她天资卓绝,在收徒大会上被天羡子一眼相中,认作亲传弟子。这位师尊实力高深却独来独往,算上宁宁,亲传也不过寥寥四人。 原主一路顺风顺水,在师门受尽宠爱,却不想在今天陡然生了变故。 玄虚派每年惊春之日都会举行一次大比,供弟子之间相互切磋技艺。原主心高气傲,全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没成想,恰好被分到了裴寂作为对手。 裴寂血脉不纯,剑意被魔气压制大半,因此在当年入山测试时表现平平,被分配做了外门弟子。 但主角毕竟是主角,一时的落魄只是打脸逆袭的前奏,通过不断修习,裴寂渐渐学会了收敛魔气,展现出无比凌厉的剑意。这个秘密无人知晓,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等待着有朝一日扮猪吃虎。 原主就是那头老虎。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如果她全力一战,理应是不会输的。 但那姑娘看不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只用了五成左右的力道,等察觉对手实力不俗,已经陷入了难以招架的死局。 输给他,小姑娘直接炸了。 宁宁就是在这时候穿过来的。 按照剧情,她要一步步走好恶毒女配的老路,不仅得在男主身边持续作死,还必须厚着脸皮折腾身边其他角色,一直到故事大结局的时候。 这作死的第一步,就是在比试结束后前往裴寂住处,当面羞辱他。 把她带来这儿的系统是这么说的:“你想想,这就类似于你是全班第三,结果期末考试被倒数第三给反超了,你说气不气,想不想报复?” 宁宁没试过。 宁宁常年稳居年级第一。 而且她从小到大连脏话都没怎么讲过,更别提欺负人了。 “你不用有太大的负罪感。” 系统安慰她:“反派也是剧情里必要的一环啊!你想想,如果你不欺负男主,他就不会为了超过你拼命修炼;不拼命修炼,他的修为就不可能一日千里;以他那性格,修为提不上去,哪儿能在修真界苟命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翘辫子了。” 最后还加重语气,一槌定音:“天之骄子啊!全文男主啊!就因为你不肯欺负他而陨落了,你怎么忍心!” 简直歪理邪说。 然而宁宁很没出息地被它说服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立场不坚定的小垃圾。 毕竟按照剧情,原主的作死行为不仅不会给男主带去任何实质性伤害,还能让他阴差阳错得到各种机缘宝器。 反倒是她自食恶果,每次都狼狈得下不了台。 以至于当初看原著时,只要女配一开始作妖,宁宁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好,男主又可以装逼打脸了。 见她态度有所缓和,系统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等任务结束,我自会助你假死脱身,在这个世界开始新生活——上辈子那么轻易地死去,你很不甘心吧?” 这句话出来,宁宁便噤了声不再反驳。 在原本的世界里,她是重病去世的。 十七岁,胃癌晚期,浑身剧痛地躺在床上,动不了也说不出话,连呼吸都是负担。 系统说得没错,她是真的不想那么早就白白死掉。 宁宁不是个矫情的人,当即点头应下来:“好的老板,谢谢老板,我会努力工作的老板!” 于是她最终还是来到了男主角裴寂的住处。 与亲传弟子们独立的小院不同,外门弟子居住在三人一间的弟子房中。这也直接导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裴寂都遭受着室友们肆无忌惮的欺凌。 他的出身实在贫苦,从小在小村落长大,见识浅薄得厉害。更何况裴寂体内有魔气,是魔修的子嗣,修仙界也存在血统歧视。 他们笑他是不干净的杂种,时常对他拳打脚踢,至于裴寂今日在大比中脱颖而出…… 这会儿正值晚宴,大多数人都不在宿舍之中,宁宁之前站在门口,隐隐约约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声音。 “快说,你到底用了什么下作手段?不过是个废物,怎么可能一夜间有这种长进?” “咱们搜一搜他衣服,准能发现不入流的东西!” “臭小子敢打我?看我不弄死你!” 之后声音渐弱,她便听不清了,只能依稀辨认出类似于拳打脚踢的窸窣响声。 眼看屋子里没了动静,宁宁担心男主被打个半死,来不及细想太多,当即掌心发力,把木门轻轻推开。 随着吱呀一声响,门外铺天盖地的绯色一同涌进来,当真有几分像是潮水一样的血迹。在昏黄烛光与残阳碎影之下,她看清屋里的景象。 一共有三人。 白衣弟子背对着她站在一边,不知为何浑身剧烈发抖。回过头时满目惊恐,仿佛见到了会吃人的洪水猛兽。 黑发黑衣的少年持剑而立,剑锋正好对准另一人的咽喉处。推门而入时,宁宁恰好听见他未尽的余音,冰冷得瘆人:“……我不介意杀了你。” 说完便抿着唇转过头来,漆黑眼瞳戾气十足,难掩杀意。 被长剑抵着的那位靠坐在墙角,显然刚被揍过,右侧脸颊高高肿起,衣衫与发丝都凌乱不堪。 他似乎疼得厉害,从嗓子里发出几声低哑喘息,尾音颤个不停。 弟子房一共住着三个人,另外两个的确会结伴欺辱裴寂。 她知道其中一个名叫聂执的喜穿白衣,那么拿着剑的便是另一位反派龙套沈岸桥,至于角落里惨兮兮的家伙—— 男主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所以。 宁宁想,作为一个合格的恶毒女配,她现在应该说些什么? 务必让我也加入你们的多人运动? 放开那个男主,让我来? 她已经大致适应了自己的人设,因此那三人一齐扭头朝这边看来时,也并未觉得惊慌,而是故作镇定地挑眉一笑:“怎么停了?继续啊。” 这盯垃圾一样的神情,这高高在上的语气。 满分! 宁宁与他们同年入门,加之又是天羡子亲传,当即被聂执认出身份:“你是天羡长老的……” 真奇怪,他看上去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像身后有只饿狼在追着似的。 难道是因为霸凌行为被同门当场发现,脸上一时间挂不住? 倒是那持剑的沈岸桥面色如常,蹙眉一睨,眼底戾色尽显:“你来做什么?” 够拽够冷酷,一看就是这里的不良少年头头。 其实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眉目俊朗,鼻骨挺拔,就是看上去好凶。 宁宁与他对视一眼,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男主:“我来找他。” 察觉到对方片刻的怔愣,她迈步轻快上前,走到男主身边。 那张传闻中绝色的脸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清原本模样。她暗自惋惜一声,十分认真地想: 原著里那位宁宁是怎么说话的来着? “哟,被揍得挺惨呀。” “你心里清楚我是为何而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个外门弟子,居然敢招惹到我头上?” “同属玄虚一派,你却行出此等折煞同门之事。若不是念及师出同门,今日我便杀了你这心怀不轨之人。” “老实交代,你究竟做了哪些手脚?” 原主不相信自己会被外门弟子打败,理所当然地认为裴寂用了阴招,靠作弊才拥有与她一战的力量。 宁宁只截取了她话里最不伤人的几句,像其它什么“废物”“杂种”和莫名其妙的脏话一概省略,说出来嫌嘴脏。 她一鼓作气地背完台词,说完不忘很符合人设地冷哼一声,莹白下巴微微一抬,瞥向身旁身着黑衣的沈岸桥:“到你了。” 宁宁的嘴炮也就图一乐,真要论恶毒,还得看这位非常有反派气质的大兄弟。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演得太逼真了。 黑衣少年薄唇还没张开,躺在墙角的男主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鬼哭神嚎,眼泪一下子从肿起的眯眯小缝里滚出来:“是……都是我的错!饶了我吧!” 宁宁: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等等。 男主你在做什么啊男主!书里不是写你“即使被炼狱之火焚身三天三夜,也未曾求饶一声”吗!怎么现在只不过被她训了几句,就哭成这副德行? 她有那么可怕吗? 宁宁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懵,又听对方继续呜咽着说道:“我全都招,求你别告诉长老!裴寂的剑是我偷的,害他只能用一把破铁剑去参加宗门大比……都是我的错,饶了我吧!” 裴寂的剑。 是他偷的? 这人不是裴寂??? 宁宁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惊悚得快要窒息。 如果这个被揍的不是男主,那…… 她勉强保持着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侧过脑袋,近距离地看一眼那持剑的黑衣少年。 棱角分明的侧脸呈现出漂亮冷白色泽,被罩上血一样的残阳余晖时,像极了无瑕白玉被血光浸染,平添几分阴冷乖张。 视线所及是一双眼尾上翘的漂亮丹凤眼,黑沉沉的瞳孔里满含阴翳,犹如深不见底的寒冷幽潭。 在右眼眼尾下方,是一颗在小说里被无数次提起的,独独属于男主角裴寂的…… 深红色泪痣。 宁宁:心·肌·梗·塞。 天要亡她。 她也许,大概,可能,认错人了。 倒地上的那个才是反派龙套沈岸桥。 难怪她推门而入时,会见到聂执那样惊恐的眼神。人家并不是怕她,而是在怕突然之间执剑反抗、貌如修罗的裴寂。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剧情。 男主终于不再隐藏实力,当场反杀了试图欺辱自己的同门,还非常有反派作风地把剑指在人家脖子上。 而她,作者钦定的恶毒女配,在男主被人羞辱时挺身而出,冷言冷语教训了那个欺负他的臭小子。 这是男主和恶毒女配应该干的事儿吗? 眼看她神色不对,站在一旁的聂执心惊胆战。 他和沈岸桥嫉妒裴寂在宗门大比中崭露头角,认定那小子用了下作手段,于是将他堵在弟子房里,像往常一样欺负他。 没想到裴寂居然中途反抗,瞬间就将沈岸桥打倒在地。 更没料到,天羡子的亲传弟子会突然之间推门而入。 久闻这位大小姐性格乖张跋扈,如今竟然屈尊来为裴寂出头。这叫什么?绝对是爱情啊! 痴心少女剑道失意情场逢源,对打败自己的陌生少年情有独钟,不但一路追来人家住处,还毫不犹豫地训斥了欺辱过他的同门。 早听说这种天之骄女会对打败自己的人情有独钟,看来话本子里所写确实不假。 聂执又惊又怕,在脑袋里构思了一整个宁宁苦恋裴寂而不得的门派虐恋故事,然而身为故事女主人公,宁宁本人对此一概不知。 她只觉得,完蛋了。 她曾经答应过系统要好好完成任务,结果开局就天崩地裂,剧情碎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这不成啊。 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就算是恶毒女配,也得要有职业操守的! “我不是特意来帮你的。” 原主见过裴寂,她自然不能用“认错人”作为借口。宁宁咬牙说出这句话,由于悔恨交加,耳根有点烫。 她所言皆是事实,然而传到另外几人耳朵里,却全然不是那一回事。 瞧见少女莹白耳垂上的一抹绯色,聂执瑟瑟发抖。 说着说着就脸红,还急着要和裴寂撇清关系,一开口就知道是老傲娇了。既然不是特意来帮他,何必对沈岸桥说出那番话? 裴寂面无表情,聂执若有所思。 宁宁总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迎上前者戾气未消的漆黑眼瞳,不服气地补充道:“你听好了,今日在大比中被你打败,只因我用了不到一半的力气。不要太得意,我迟早会赢过你!” 这是原主在书里说过的话。 然而此话一出,聂执就更是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 他本以为宁宁是在输给裴寂之后才看上他,但从这段话来看,这位小祖宗对他早已情根深种。 为了让那小子赢下大比,她居然只用了五成功力,五成啊!为了爱情,连剑门荣誉都可以置之于不顾,这是何等的牺牲奉献精神! 亲传弟子不愧是亲传弟子,连追人都这么清纯脱俗。 要是让她知道,自己也曾狠狠地欺负过她的心上人…… 被裴寂用剑指着的沈岸桥已经哭得泪流满面,聂执担忧自己会重蹈覆辙,不如趁那两人打情骂俏,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他思索片刻,压低声音讨好一笑:“叨扰了,我能否先走一步?” 为讨宁宁开心,说罢还不忘加上一句:“二位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着实叫人羡慕不已。我继续留在这里,只怕打扰两位增进感情。” 他说得声情并茂,却不知这是对人家业务能力最大程度的否定,堪称雷区蹦迪,还笑得灿烂如菊,马上就能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 宁宁又气又委屈。 拜托,请尊重一下她恶毒女配的身份,谁要和男主增进感情啊! 2、第二章 作为一名熟读男频女频某po频各类小说的机智美少女,宁宁不傻,立刻明白过来聂执的意思。 她如今的所作所为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要是负隅顽抗,恐怕只会越描越黑。 在既定剧情里,原主辱骂完裴寂便转身离去,这会儿场面尴尬,她也不想多做停留,但为了断绝男主不切实际的自作多情,还是在临走前补充一句:“我真的不喜欢你!” 裴寂看她的表情…… 好吧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狭长凤眼淡淡一瞥,声线冷如冰屑,还残存了些杀气的余烬:“我没说过你喜欢。” 宁宁哽了一下。 男主你是狗吧!不呛这一句你会死吗! 这下反倒变成她在自作多情了。 “还有你们。” 裴寂是块硬邦邦的铁,她不会傻到去硬踢,把目光转到在场的另外两人身上:“不许胡思乱想!” 聂执满脸“好的好的我们都懂,大小姐就是会玩”的神色,像招财猫的手那样不停点头:“是是是,绝对不胡思乱想。” 宁宁快被他气死了。 然而她百口莫辩,只能咬牙对上裴寂的视线,念出那句系统强制规定必须说的、原著里恶毒女配的最后一句狠话:“我们还会见面的,你等着瞧吧。” 宁宁:…… 连她都觉得这一套操作下来,自己分明就成了个暗恋男主又不好意思表明心意的傲娇大小姐好吗! “还会见面”这种话在原文语境里的确很让人不寒而栗,但搁在她身上…… 为什么像是迫不及待要和心上人再见面的那种感觉啊! 宁宁被这场乌龙折磨得快要窒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没挥挥衣袖更没带走一片云彩,留下弟子房里神情各异的三人。 聂执干巴巴笑了一声,怯怯望一眼跟前的裴寂:“看来她对你情根深种,恭喜恭喜。” 那位小祖宗走了,留下疯狗一样的裴寂,他觉得自己要完。 当年入门测验,裴寂不过是个灵力微弱、体内残存着魔道血脉的穷小子,没钱没势更没力量,正好成了他和沈岸桥的出气筒。 这小子也是厉害,即便力量微薄,每回被揍居然都会拼命反抗,惹来更为剧烈的殴打。无论伤得多重,他都未曾开口求饶过。 像只还没生出爪牙的狼崽子,双眼猩红如血。 裴寂的剑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精进至此的? 这个疑问空落落打在心头,在逐渐蔓延生长的夜色里,聂执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 夕阳的残影与月色交辉,混沌光影如流水潺潺淌下,勾勒出眼前少年人棱角分明的轮廓。 裴寂乌沉沉的眼瞳盛满绯光,嘴角虽然勾起极细微的弧度,目光却冰冷得好似朔风冰河,不带丝毫温度。 他语气淡淡,带了点懒散与嘲弄的意味,眼底泪痣犹如凝固的血迹,令聂执下意识脊背发凉:“拔剑。” 男主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与此时的宁宁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爱收后宫就收后宫,想入秘境就入秘境,她压根不在乎。 宁宁唯一关心的是,她终于又可以在地上走路啦!而且不仅走路,连御剑飞天都简简单单欸! 她上辈子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病重时只剩下了一口气,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安安静静地躺着等待死掉。 仔细想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自由自在地行走过了。 现在真是超超超开心的! 宁宁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弟子房,来到山头开阔处,凭借记忆单手捏了个诀。 随着腰间剑光一闪,长剑应势出鞘,横亘于半空之间。 此剑名为“星痕”,剑身细长单薄、轻盈如燕,于月华之下显露出淡淡寒光。 剑柄缀以数颗小而精美的广寒幽珠,灵光毕露,晃眼望去粲然生辉,倒真有满天星痕的三分颜色。 原主很爱惜这把剑。在每个剑修眼里,自己的佩剑都是举世无双的宝物。 人在剑在,唯剑唯我。 无论劈山斩长河、碎地破苍穹,踏遍诸天玄境,浮名全作身外事,唯有一人一剑尔。 要钱做什么?有剑就行;要名做什么?有剑就行;要老婆做什么?有剑就行。 或是说,剑,就是他们的老婆。 ——她老婆也太好看了吧!星痕宝贝放心,妈妈一定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让你变成全师门最漂亮的那个崽! 宁宁信誓旦旦下了决心,不甚熟练地踏上剑身,随着一道微弱剑鸣,御气升天。 残阳被夜色吞噬殆尽,空留一轮莹莹天上月。薄云有如被墨水浸染的棉絮,轻轻柔柔游弋于漆黑穹顶,掩不住浓浓月华。 宁宁垂眸下看,不由哑然。 她所在的玄虚剑派建于昆吾群山境内,位列灵气浓郁的七大洞天之一,正所谓“精象玄着,列宫阙于清景;幽质潜凝,开洞府于名山”。 正中央的太玄主峰拔地而起,凌霄、开阳、玉衡、天鹤四座分支罗列近旁,其余的小峰重岩叠嶂,翠色幽然。 峰峦耸立之间气象参差,迅远风烟彼此勾缠,山间白雾若聚若散,宛如轻纱灵缦笼罩其上,此时被莹白月光浸透,便更显空寂灵动。 在细细看去,便能望见星罗棋布的座座楼宇。铸剑台、剑阵、观星台与学宫灯火通明,四周天梯石栈相钩连,御剑遥遥望去,好似置身世外仙境。 这真的是一幅十分美好的景象。 所以宁宁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想让肚子叫。 等空空如也的小腹第三次发出不满,宁宁终于来到了饭堂。 原主为了找裴寂的茬,居然错过了门派规定的晚餐时间。宁宁很没出息地想,她这分明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报仇哪儿有吃饭重要? 饭堂里的存货和她的肚子一样空空如也,大概是看小姑娘实在可怜,做饭的女修从厨柜里拿出一只剥了皮的死鹅。 然后两手一拧,直接从中央把鹅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递给宁宁。 真·酥鹅解体。 可是姐姐你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本月以来,你已是第七名前来讨要吃食的弟子。如今存货不多,小道友你省着点吃。” 女修一气呵成地撕鹅关柜,用了十分娴熟的语气:“生活还有希望,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没钱而想不开。只要命还在,那些身外之物迟早会来。” 宁宁:? 等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而且她为什么会是第七个来要饭的,这个门派的人都有晚餐迟到的癖好吗?而且这跟钱有什么关系,不会真有人吃不起饭吧,不会吧不会吧? 宁宁满腔疑惑,顺口接话:“第七个?” 女修幽幽叹气:“以往更多。咱们门派是什么样,小道友难道还不懂么?” ……她真的不懂啊! 那女修到头来也没把话说清,宁宁就这样满头雾水地提着鹅回到了自己的小别院。 出乎意料的是,原主的房间放眼望去居然十分清爽,没有想象中能把人眼睛闪瞎的金银铜器。 这里自然不会有烹饪用的锅炉,烧烤的柴禾暂时也没办法寻到。 宁宁有些苦恼地把房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摆着的炼丹炉上。 丹炉以灵气为引,不需要木柴便能把火点燃,加之体型与高压锅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作烤鹅的器具再合适不过。 这不就成了吗!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当然,如果玄虚派的列祖列宗知道有人拿炉鼎烤鹅,或许会气得直接从仙界下凡,比七仙女找董勇的劲头还足。 把鹅子放入丹炉,再以灵气御火,宁宁一边等着肉熟,一边慢悠悠地想: 她是第七个从厨房里讨到鹅肉的,那按照顺序,自己就是妥妥的“尝鹅七号”,哇,这就很舒服。 叫尝鹅仙子也不错。 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女修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没来得及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比答案更先出现的,是一声震耳欲聋、无比贴近的爆破。 熊熊热浪扑面而来,好在宁宁体内仍存有防身本能,当即捏诀护在跟前。虽然被热浪逼得后退几步,总归没受太重的伤。 尘埃灰烬飘荡在眼前,透过模糊视线,她勉强看清屋内的模样。 书桌被炸飞了两条腿,身残志不坚地倒在一旁;白净墙面像是被送去非洲度了个假,全是黑乎乎一片;至于她烤鹅的炉鼎—— 丹炉不堪耻辱以身殉职,为了捍卫自己身为炉鼎的尊严,无比光荣地炸了。 不就是让你烤个鹅,至于吗至于吗? 肚子里的饥饿感时时戳弄神经,宁宁顾不得太多,屏住呼吸上前几步。 丹炉已成了凌乱不堪的破片,轻烟混着黑气缭绕四周,她的烤鹅静静躺在地上。 那黝黑的肤色如同来自埃塞俄比亚,宁宁愿称之为包拯二代。 这片乌烟瘴气的景象还没消停,正当宁宁把它拿起来握在手中,在一片烟雾缭绕里,忽然听见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小师姐?”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少年音。 [叮,任务发布!] [门外正是天羡子新收的亲传小徒弟林浔,身为师姐,你一直妒忌他抢走师尊宠爱,欲要狠狠报复。] [请为其开门,并按照原文剧情展开勾.引。] 宁宁:? 就她现在这副披头散发满脸灰的模样还想勾人?演恐怖片里的女鬼还差不多。 系统的叮声回荡在耳畔,她是记得林浔这号人物的。 东海龙宫的小皇子,万众瞩目的剑道天才。由于从小生长在宫殿之内,很少与外人交流,渐渐养成了害羞内向、一碰女人就脸红的性格。 简称社恐。 他拜入天羡子门下后,抢走了原主最小徒弟的身份,加之剑意凌然、修行飞速,更是让她心生嫉妒。 林浔出生尊贵,原主自然不会明着欺负他,而是采取了另一种隐晦的做法——色.诱。 她的本意是骗取林浔信任,再慢慢压榨他的利用价值,让其变成为她所用的工具人,没想到这位小公子天生恐女,原主越是接近,他就越是抗拒。 今夜,就是他们俩第一次正面交锋的时候。 宁宁暂时敛了心神,低声应道:“进来。” 说实话,这是林浔头一回独自进入女子闺房。 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对于女孩子的梦全碎了。 整个房间像是被人入室抢劫后放火一烧,为了以防万一,还来了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破。 烟雾升腾,他小师姐的鼻尖上沾着浅浅灰黑,手里那坨漆黑的不明物体泛着诡异的光。 林浔着实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小师姐,你没事吧?” “没事。”宁宁丢给他一个安慰性质的笑,挥了挥手里黑不溜秋的不明物体,“我在烤鹅。” 林浔又是一愣,神情复杂地将那物端详一番。 这玩意儿……恐怕拿着这个去倒斗,僵尸都得以为是黑驴蹄子。 但这并不是最值得在意的点。 芝兰玉树的俊秀少年微微蹙眉,把目光放在支离破碎的炉鼎残尸上,声线不自觉沙哑几分:“小师姐,这是你的丹炉?” “嗯。”宁宁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抬手摸了摸鼻尖,“你知道哪里可以重新买一个吗?”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等小师弟清澈的少年音再度响起,如同地狱里夺命的丧钟。 “可是……你不是还欠着许多外债吗?” 宁宁:瞳-孔-地-震。 眼见她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林浔低头避开宁宁视线,继续小声道:“师尊告诉过我,你为锻造星痕欠了不少钱,现今还没还清。这一个炉鼎是一万灵石,损毁居所的赔偿是五千灵石,还有你那檀木香桌,是——” “等等!” 宁宁一时间难以承受这么多信息量:“这些家具不是门派批量生产的便宜货吗?” 林浔有些怕她,攥紧袖口:“是小师姐说喜欢檀木香,炼丹也要用最好的。” “那那那我家呢?我家不是大富大贵吗?” “师尊禁止弟子挥霍家财。” 宁宁惊了,忍住吐血的欲望最后问他:“锻炼不应该由师门出钱吗?” “小师姐你清醒一点。” 林浔有些急了:“我们是剑修啊,没钱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宁宁大彻大悟。 对哦。 她是剑修。 普罗大众眼里的剑修什么样?清高冷漠、杀伐果断、一剑断空。 真实的剑修又是什么样?直男,一根筋,暴力狂。 最重要的是,他们穷啊。 所有门派里,剑修永远拿着最好最拉风的剑,用着最凌厉的剑势,身上衣服却从来是最便宜的。 原因无他,钱全花在老婆身上了。 不说在剑匣剑饰上的巨额支出,单看为佩剑进行维修保养的费用,就足以吃空一大群人的私房钱。 对于剑修来说,头可断血可流,要想让自己的剑受苦,那是万万不可能。 为了省钱养剑,辟谷不吃不喝已是司空见惯,像什么自学缝纫、街头卖艺,同样屡见不鲜。 最让宁宁印象深刻的,是原著里的一位贺姓师兄。 传闻他为了攒钱竟去花楼竞争头牌,被人发现是一名剑修后,还大言不惭地谎称自己是万剑宗的弟子,最后被万剑宗当场揭穿。 ——万剑宗是剑道第二大派,和玄虚剑派的关系类似于清华北大,明争暗斗的死对头。 她总算知道,饭堂里那位女修话里的意思了。 同时也明白,以后她们俩会频繁再见面的。 来让她看看,是谁一天到晚吃不起饭?哦,原来是她自己! 这果然是部恐怖片啊摔! 两相沉默之间,一段文字在脑海中适时浮现,正是系统为了让她顺利完成任务,调出来的原著段落。 只见标题上书六个大字:宁宁夜诱林浔。 [月色西沉,门前如积水空明,影影绰绰。 宁宁娇柔一笑,纤纤细指拂过林浔衣襟,引得少年脊背僵硬,耳根泛起红潮。 月影婆娑,打湿少女柔软的樱唇。她轻轻张口,气吐如兰:“今夜月色媚人,师姐心情甚好。我们一同出去赏赏月,如何?”] 赏月。 她以后天天都是尝鹅,还个什么赏月。 月色西沉,影影绰绰。 宁宁娇柔一笑,纤纤细指拂过星痕剑的身子,她老婆的脊背无论何时都是直的。 摸剑的手,微微颤抖。 黑气弥漫间她轻轻张口,指尖残留着烤鹅的幽香:“老婆,我没钱给你买新衣服了,原谅我这个没用的妈妈,乖啊。” 林浔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不明白小师姐为何会问那些她自己心知肚明的问题,更不懂宁宁为何唤星痕为娘子,却又自称是它的娘亲。 他只知道,小师姐好像不太对劲了。 古有范进中举,今有宁宁炸鼎。 直到很久以后,林浔也还是能回忆起那晚被支配的恐惧。 小师姐慢慢朝他靠近,一手搭上他肩头。 她语气如癫似狂,分不清是笑意还是哭腔,声线飘忽得像是山野女鬼,和那双微微泛红的杏眼堪称绝配: “今晚月色不错,师姐心情甚好,要不……” “咱们出去赏赏月,如何啊,哈哈。” 最后那一声“哈哈”最为精髓,简直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作乐景衬哀情。 上翘的尾音如同冷箭离弦,哧溜一下就插在他耳膜中央。 林浔快被吓死了。 他以为贺师兄卖身养剑已是剑宗之绝唱,没想到宁宁师姐比他病得更厉害。 龙宫小皇子脸色发白地后退一步,浑身瑟瑟发抖。 救救救命啊!宁宁小师姐她—— 她被自己穷疯啦! 身体被触碰的地方像在发烫,灼得林浔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她的手。 可、可是。 小师姐实在太可怜了。 她都已经穷得这么不正常,自己要是拒绝邀约,对方一定会更伤心。 于是小白龙忍着难受,声音又低又模糊,难以抑制地轻轻颤:“小师姐别难过,我……我陪你去看月亮。” 3、第三章 宁宁没想到林浔会答应和她一起看月亮。 毕竟林浔刚拜入师门没多久,他们俩仅仅停留在只有几面之缘的同门关系上,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在原著里,原主刚碰到他的手就被毫不犹豫地躲开,哪像现在,小白龙非但没对她的触碰表示嫌弃,居然还应下了赏月的邀约。 宁宁有些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参加中国比惨大会了。 “不过小师姐,比起外出赏月,我们是不是应该……” 林浔说着支吾片刻,下垂的长睫遮住黑眸,再开口时,声线清糯得像是白团子:“把你的房间好好整理一下?” 他说话时低着头,宁宁便能肆无忌惮地将小师弟细细打量一番。 小白龙算是原著里的重要角色,由于天性善良,与独来独往的裴寂关系不错,戏份也就自然而然多了起来。 和裴寂浑身戾气、阴晴不定的大魔头气质相比,小白莲人设的林浔要显得清润出尘许多。 翩翩少年,琼枝玉树。长明灯灯光潺潺如流水,一滴滴浸染出白皙精致的面庞。 他年纪尚小,眉眼之间稚气仍存。一双琉璃般的黑眼珠盛满温柔夜色,轻颤的长睫如蝶翼扑闪,洒下一层薄薄阴影。 单薄白袍勾勒出少年人挺拔瘦削的身形,在寂然夜色之间,好似一把笔直锋利的长剑。 然而看他刻意闪躲的眼神与悄悄泛红的耳根,比起千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更像是邻居家内向害羞的小弟弟。 宁宁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那堵非洲墙,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你愿意跟我一起,打扫房间?” 林浔没抬头,也没说话,脑袋轻轻点了一下。 事实证明,林浔是真的不太像娇生惯养出来的皇家子弟。 当宁宁还在跟满地的丹炉碎屑作斗争时,他已经清扫完了缺胳膊断腿的桌兄、脑壳整个被炸飞的椅子兄、以及在爆破冲击下碎落满地的书籍残页。 他实在是太熟练了,熟练到宁宁不由自主地开口:“你在家里经常做这些吗?” “是入山后才学会的。” 林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师尊告诉我,这是剑修的必修之道。” 他才刚来这儿没多久啊,看把孩子都逼成什么样了。 宁宁不禁发出灵魂叩问:“明明我们赚钱那么难,为什么人家赚我们的钱就这么容易?” “小师姐,”正在吭哧吭哧帮她搬书柜的林浔闻声停下,迟疑一瞬后继续道,“我有个朋友,教给了我一些节俭之道——这只是我朋友的做法,我、我没试过的!” 感受到宁宁直直望来的视线,小白龙有些慌张地乱了呼吸:“大致就是……如果门服损毁,不需重新购置,只要寻块白布加以裁剪,再用金色颜料描绘出云纹图案便可。” 宁宁目光惊恐地看一眼他的衣袖。 暗金纹路歪歪扭扭如帕金森患者,本应绣有蛟龙的地方,画着只龇牙咧嘴、脚比头大的诡异大泥鳅。 “还有,”林浔垂着脑袋补充,“雨天的雨水一定不能浪费,可以接下来烧开洗澡,比池塘里的水干净;吃完西瓜南瓜后的瓜皮也可以保存下来,在下一顿饭时清炒,这样又能多一道菜。” 宁宁惊了。 宁宁真的很想问他,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可是这个问题好伤人,为了顾及小皇子的自尊心,她强忍着没说。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就是天下第一大剑宗吗? 合着其它门派都在教授术法剑诀,只有玄虚派清新脱俗,要是出了教科书,怕不是这种画风: 必修一:《论一个穷逼的自我修养》。 必修二:《家务活与母鹅的产后护理》。 必修三:《我的一个盗菇朋友——关于身无分文时偷菜的心得一二》。 绝了,整个就一穷光蛋进阶指南。 “对了小师姐。” 林浔见她脸色更白,以为宁宁还未从破产的事实中缓过来,小心翼翼朝她迈近一步,从怀里掏出颗光华四溢的洁白圆珠:“我此次离开东海没带多少钱财,只有这夜明珠勉强算是值钱,如果不嫌弃,收下它换些灵石吧。” 他哪是“没带多少钱财”。 林浔压根是一穷二白地出了家门,只因为师尊告诉过他,剑仙从不拘泥于身外之物。 后来发现师尊本人也曾经吃过爆炒瓜皮,甚至发展了一种全新菜色,叫“落英百香萃”。 就是炒花瓣和树叶子。 这颗夜明珠是他浑身上下仅有的值钱物件了,本该好好保管,可是…… 涉世未深的小白龙鼓起勇气,极快地瞥一眼宁宁惨白惨白的脸,心里暗下决心。 既是同门,就理应相互帮扶。如果他的身外物能换来小师姐继续生活的信心,牺牲这颗珠子,便算不了什么。 他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孩子啊!大不了再去喝露水吃树叶,小师姐要是疯掉,她的一辈子可就全完了! 宁宁心情复杂。 在原著里,林浔的确是个毫无心机、心软至极的小白莲设定,路见不平时,就算害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也要上去匡扶正义。 有读者一针见血地指出,作者之所以把他设定成这种性格,就是为了突出男主角裴寂的杀伐果断、阴冷恣睢。 说实话,在以上帝视角看这部小说时,宁宁也曾觉得这位小皇子实在同情心泛滥,但当她自己成了被他同情的那个—— 这就是个小天使吧呜呜!明明自己都穷成这样了,居然还能拿出最后的资产送给她!双标又怎么样林浔他真的太好了吧! “不不不,我不用。” 宁宁赶紧摆手:“你不是也没有多少灵石了?” 她说得隐晦,特意略过了林浔吃瓜皮洗雨水的那些事儿,从而保全小朋友单纯脆弱的自尊心。 没想到地主家的傻儿子嘿嘿一笑:“没关系,上回大师姐带我去万剑宗偷了好多瓜,瓜皮够吃好几——” 话没说完,林浔就顿顿停住。 他自尊心强又非常容易害羞,之前刻意隐去了自己的身份,谎称那些事情都是“一个朋友”所为。如今这句话…… 不正是在大大咧咧地宣告,那个朋友就是他本人么? 热气腾地上涌,白玉般的脸庞霎时笼上一层绯色,如同晕染开的墨团越来越浓,最终变成遍布整张脸的通红。 太、太丢人了。 他本来想在小师姐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他从小就不擅与人交流,之前几番遇见小师姐,都羞怯得说不出话。今日听见她房中有异,没做多想便进了院子,未曾想居然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林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恍惚间忽然听见宁宁的声音,语气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带回来的瓜够吃好几天?你和大师姐偷了多少瓜,万剑宗没逮住你们吗?” 她莫不是听岔了。 他说的可是“瓜皮”。 他心情忐忑,小师姐却面色如常,想来她是真的没听清,也没把他跟“那个朋友”联想到一起。 林浔抿着唇笑了笑,耳边红潮退了一些:“不少。小师姐想听我们偷瓜的事情么?” 宁宁:“你说。” 于是话题成功转向了大师姐与万剑宗的那片瓜田,听说师姐有言:偷瓜不能算偷,剑修的事,能算偷么? 林浔说得认真,顺手还帮忙打扫了满地的碎屑,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的宁宁悄悄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呼,好险。 看小白龙那副眼眶通红、小脸发白的模样,还好她反应快装糊涂。 不然恐怕还真得哭出来。 在第二日,宁宁是被系统叫醒的。 还好床与丹炉相隔甚远,没受太多波及,与林浔道别之后,她便很快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头就睡。 第二天刚睁开眼,就看见脑袋里悬浮着的几段大字: [叮!任务发布!] [剑宗大比正在进行,你记恨于昨日败在裴寂手下,誓要给他一点教训。] [请立即前往比武场,在暗处对比试中的裴寂发动攻击。] 这段剧情终于来了。 宁宁从床上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摸了摸满脑袋的乱发。 这是裴寂逆袭的起点,原著中十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 玄虚剑派的门内大比采取淘汰制,昨日裴寂胜了宁宁,还得在今天与其他弟子继续比试。 不知道该说他的运气好还是不好,这次遇到的对手,居然还是名金丹期的亲传弟子。 那位弟子名叫陈钊,在清虚真人门下修习,实力十分了得。见识到昨日裴寂与宁宁的战斗后自知不可轻敌,为以防万一,甚至动用了暗器。 ——剑宗大比,暗器自然是禁用之物。 但他的摄魂钉细如蚊足,发动时不会被灵力察觉,加之观众席位与比武台相隔很远,因此在用它重创裴寂后,并未有人发现猫腻。 除了这位从中作梗,原主也十分尽心尽力地在搞事。 她主修的剑法名唤“星罗”,讲求出剑迅如风、剑势密若星,总的来说就是快狠准,在无影无形之间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没错,原主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作死没有下限,在裴寂与陈钊比试之时动用剑意,从背后偷袭了他。 暗器与剑诀双重夹击,裴寂无路可躲。他注定被重创得奄奄一息,然而身临绝境,却也恰是绝处逢生之时。 念及此处,宁宁一气呵成地下床穿衣洗漱,拿起星痕剑时忍不住想,反派果然都是给主角送经验的工具人,石锤了。 多亏御剑飞行,她很快就抵达了比武场所在的开阳峰。裴寂与陈钊的对决正值惊心动魄的时候,台上一片刀光剑影。 清晨的开阳峰云蒸霞绕,日光破开层层白雾凛然而下,犹如千万剑影,有形无痕。峰峦上下烟波叠起,云卷云舒,好似千里画廊,晕开重重水色。 以寻常人的视角来看,只能望见台上两人转瞬即逝的残影,凌厉剑意于日影之下映出雪亮白光,两剑相拼斩开徐徐雾气,如同霜雪浮天,奔雷寂然。 一袭黑衣的裴寂眉眼淡漠,身为默默无名的外门弟子,竟未在比试中居于下风。眼看陈钊已有不敌之势,宁宁知道自己是时候出手。 她能再清楚不过地看清台上二人的动作,因此也明白该在怎样的时机动手。 白雾升腾之间,宁宁单手捏诀,朝裴寂身后稳稳一压。 雨打飞花决,疾剑无痕。 无形剑意顺势而下,然而宁宁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工具人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就僵在脸上。 啊呀。 她还不擅用诀,这剑意…… 好像歪了。 裴寂很快便感到了朝自己逼来的剑风。 与陈钊杀意凛然的重剑不同,这股剑意轻盈灵动、几乎不会被人察觉,他对这样的感觉再熟悉不过,正是昨日对阵的那名女弟子。 一阵低哑粗犷的男音在脑海中嗡然响起,让他下意识微微蹙眉:“糟糕,有人在偷袭!” 这声音自他出生以来便留在体内,除了裴寂以外,其余人一概无法听见。 声音自称曾经是把剑,但它究竟叫什么名字,以前的主人又姓甚名谁,这些全都是未知数—— 它失忆了。 如果宁宁听见他们的对话,一定会了然地说上一句:“啊,原来这就是承影剑的声音。” 她当然是知道这道声音的。 裴寂乃上古剑神转世,曾经的佩剑承影也随之入了他体内。只可惜岁月已久,他如今的实力也无法驾驭神剑,承影的记忆与力量都被尽数封印,成了个只能在男主脑子里唠唠叨叨的中年大叔。 “这剑气……正是昨日那女修。” 承影低声轻呵:“她究竟安的什么心,我就知道那女人不怀好意!” 宁宁的剑气迅捷如雷电,带着势不可挡的凶戾杀机,裴寂忙于应付陈钊,只能侧身闪躲。 不想刚露出这短暂的破绽,便瞥见陈钊冷冷一笑,指尖微动。 摄魂钉细小难辨,悄无声息靠近他时,传来一股森然冷意。前狼后虎,加之陈钊预判了他的行动,裴寂无处可退。 他今日必中这一击。 承影已经忍无可忍,疯狂叫嚣:“可恶啊臭女人!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雨打飞花决的轨迹居然并非笔直,而是向如今裴寂所在的方向偏转一些,想来那少女打从一开始就并非瞄准他之前站立的位置,而是此时这边。 毒钉来势汹汹,剑诀如流风回雪,电光火石之间—— 居然刚刚好地,笔直相撞。 两力相交无声无形,却又惊涛骇浪潜藏于暗潮之下,掀起汹涌波澜。 诀灭,钉碎。 承影:…… 承影惊了。 那女人、那女人怎会知晓摄魂钉的路径!这恰到好处的力道、这命中注定般严丝合缝的相交,一切都正好将那暗器粉碎殆尽…… 难道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吗! 它无比惊骇地用神识望一眼看台,毫不费力便见到那白裙少女。 还有她脸上尚未褪去的微笑。 她居然在笑。 也就是说,难道她当真……是有意而为之? 先是察觉到那陈钊心怀不轨,试图动用暗器,然后用剑诀逼得裴寂侧身闪躲,这时陈钊必定会预判他的动作,发动毒针。 但陈钊那厮万万不会想到,她居然预判了他的预判! 这手法、这心机,还有这颗全心全意为裴寂着想的心—— 她是个仙女吧! “我悟了!” 承影当即改口,把满嘴的“臭女人”全部吞回去,语气激昂得有些颤抖。 “那位仙女不仅在暗中帮你……” “她还是个绝顶高手啊!” 4、第四章 剑诀与摄魂钉相撞的瞬间,宁宁嘴角扬起的弧度还凝固在唇边。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那道歪了的剑气会误打误撞碰见陈钊的毒钉,一阴一阳两相抵消,竟同时消弭于无形之中。 闹了这么大的乌龙,她脑袋里的系统居然没出一点声音。 之前她把别人跟裴寂认错时也是,好像它只需要督促宁宁去“做”,至于她究竟做得如何,就与它毫无关系了。 像极了拼命完成暑假作业时的宁宁本人,只要把空空全填满,管它答案到底对不对,只要做完就行。 陈钊眼见摄魂钉没了效力,心里便更是恐慌。 那道剑气又快又准,精确无误地打在摄魂钉之上,在那样电光火石的碰撞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实力高超。 要么是裴寂的力量深不可测,要么是有高人在暗中相助,无论哪一种,对于他而言都是大不利。 昨日听闻天羡子门下的宁宁败在一个外门弟子手上,他在心里暗暗鄙夷了不知多少回,并暗暗下定决心,要在今天的大比上好好灭一灭那小子威风,不成想…… 陈钊神色一凛,握在剑柄之上的指骨微微发白。 既然这样,那就休怪他下死手了! 巨剑顺势而起,拨起千钧狂风。暗金色剑影与日光遥相交辉,只不过瞬息之间,高大魁梧的青年便欺身而上,袭往裴寂所在的方向。 身着黑衣的少年凝神以待,眉宇间隐约浮起黯然煞气。 宁宁双手环抱在前胸,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场上越发激烈的争斗。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身为内行的宁宁不由得打从心底感慨一句: 男主真好看哇。 其实裴寂长得很不像是个正派男主,性格和所作所为就更是差之千里。 因为从小被母亲厌恶着长大,还时常被当作负心汉老爹的替身疯狂毒打,他理所当然地没长成社会主义新青年,性格孤僻又古怪。 不但极其抗拒与旁人接触,还兼有毒舌阴戾黑心莲等等一大堆匪夷所思的属性加成,比反派更像反派,让反派无路可走。 所以这部小说的人气…… 委婉点说,实在不是太高,也不晓得作者是怎么做到孤军奋战写下洋洋洒洒那么多字的。 话题回到裴寂。 他长了张漂亮得惊人的脸,上挑的凤眼自带几分媚意,却又被他眼中浓墨般化不开的狠戾神色冲散大半。 嗜血煞气与勾人媚气浑然相融,丝丝交叠。眼底一颗深红泪痣最是绝妙,如同朱砂一点、凝血一滴,搭配上紧抿的苍白薄唇,竟要比他身后的水墨河山更让人挪不开视线。 更不用说那袭黑衣勾勒出少年人修长挺拔的轮廓,被剑气伤及的地方划开几道破口,露出内里白得不自然的皮肤与猩红鲜血—— 难怪会有那么多配角喜欢他。 此时交战已入尾声,两方皆是伤痕累累。 与得到亲传的陈钊不同,裴寂身为外门弟子,只能在剑堂之上修习门派基础剑法——但他居然就是凭借这些人人都会的招式,硬生生在这场较量中占了上风。 没有师传,便没日没夜地自行摸索;没有固定剑招,就审时度势、步步为营,不拘泥于剑势的手法,遵循心中本意而动。 这是天赋的巨大差距,陈钊输得有够彻底。 打到这里,明眼人已经能看出二人孰胜孰负。宁宁心如明镜,知道男主即将迎来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转折。 疾光剑影间,人群中忽然传来数道惊呼,宁宁心知时机已到,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比武台上方悬着把寒气四溢的幽蓝古剑,在日光下映射出冰晶融化般璀然夺目的光辉。 剑上立有两名青年,皆束发白袍、俊逸超然。 其一星眸带笑,神色颇有玩味之意,略显懒散地勾着唇角;另一人轻裘缓带、神色淡淡,斑驳日影流淌于白衫之上,飘然若仙。 有人讶然开口:“是……是天羡长老和孟诀师兄!” 宁宁逆着光眯了眼睛,望见那始终笑着的青年朝自己挥了挥手。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这位很像是吊儿郎当纨绔子弟的剑修,正是她师尊。 没错,旁边那位仙气飘飘的,才是她大师兄孟诀。 从“天羡子”这个狂到不行的名号就能看出,他们这位师尊向来我行我素。 他算是玄虚剑派里的一个神奇人物,为了学遍天下剑式,一年365天有三百天在游历诸国八方。平日大会小会基本不会参加,不是外出没了踪影,就是在埋头苦练新学的剑招。 除此之外,这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见到喜欢的剑就迫不及待想买下来,几百岁的人了,至今还是个月光族。 据原著所说,天羡子刚回剑派,就听闻宁宁败在一名外门弟子手下的消息。此人尤其爱凑热闹,当即御剑来到比武台,看见了裴寂苦战陈钊的一幕。 然后一拍脑门,很符合人设地决定:这是个天才啊!以后就是我徒弟了。 于是裴寂由外门弟子扶摇直上,一跃成为天羡长老的亲传,人生也从此天翻地覆,不再任人欺凌。 台上传来巨剑落地的闷响,陈钊终于失去意识躺倒在地;他身侧的黑衣少年微喘着气,单薄胸膛轻轻起伏。 鲜血自衣物潺潺淌下,侧脸被剑气划破的地方晕开一片血红,映衬着黑发白肤,摄人心魄。 裴寂虽则狼狈,脊背却挺得笔直,似是心有所感,抬起混浊幽黑的眼瞳。 正好与御剑的天羡子四目相交。 宁宁知道,成了。 “不错啊。” 剑上的青年人天生笑唇,眉眼不过轻轻一勾,便无端生出几分春风轻拂、冰雪消融之感,语气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想不想当我徒弟?” 这一刻的他是多么道骨仙风风度翩翩翩然若仙,新徒弟一定会对此番丰神俊朗的模样念念不忘,从此把“师尊天下第一”当作口头禅。 只可惜那句“想不想”刚出口,台上的裴寂便体力不支,撑着剑半跪在地。 眼睛还闭上了。 天羡子:…… 给个耍帅的机会,哥。 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居然被长老一句话收为亲传,比武台沸腾了。 外门弟子是什么?有微薄灵气但天资平平,连内门都没有资格进,一生中能和长老说句话都是幸运。 仅仅经历一场比试,就一跃成为亲传弟子? 简直匪夷所思。 裴寂没了意识,天羡子对他体内磅礴的剑气十分感兴趣,屁颠屁颠跟着他去了天鹤峰的医馆。 宁宁眼见一切尘埃落地,正打算回小院休息,毫无防备地见到身旁一袭白衣。 是她的大师兄孟诀。 论剑道,师兄出神入化;论实战,师兄多年未尝败绩,是门派当之无愧的首席弟子。 比起整天没个正形的天羡子,性格沉稳温和的孟诀更像是师傅一些。 听说这位师兄清风霁月、嘴角从来都带着笑,只有宁宁知道,这人是朵不折不扣的黑心莲。 孟诀未入仙门时,曾是富商之家的独子。由于父母轻信小人,在十二岁那年惨遭灭门之灾,家产由他父亲最信任的朋友尽数夺去。 多亏孟诀娘亲以生命为代价拖延时间,由一名忠仆将他送出大院,这才在九死一生间觅得一线生机。 从此孟诀便不信旁人。 他虽然对所有人都礼貌得体,却从未付诸真心,无形间保持着难以触碰的遥远距离; 与你微笑谈天时有多温柔,来日发觉你背叛之时,一剑毙命的手法就有多么果断从容。 可想而知在原著后期,他对于不断作死的原主有多么深恶痛绝。 宁宁看一眼他含笑的双眸,敛了思绪叫一声:“师兄。” 如今他们接触不多,孟诀只当她是个娇纵蛮横的小师妹,虽无好感,却也称不上厌恶。 于是他回以一笑:“宁宁师妹。师尊临走之前托我转告你,务必勤修苦练,争取早日剑术精进。” 是在说她输给外门弟子那件事儿呢。 宁宁乖乖点头,估摸着又到了她的作妖时间,果然脑海中嗡地一响。 [叮咚!] [孟诀剑术高超、境界有成,你虽知他不喜你刁蛮任性的性格,却拿他毫无办法。不如来一出美人计,等他倾心于你,秘法宝器岂不是手到擒来。] [请对孟诀说出以下台词。] 然后便是一串没眼看的白纸黑字,宁宁恨不得捂住眼睛大叫一声:麦艾斯麦艾斯! 原主,这种想法是不好的。 为什么总想从别人身上捞好处呢?你这有胳膊有腿的,还是个万众瞩目的剑道奇才,怎么偏偏想不开,非要去抱人家大腿呢。 万一真讨厌他们,凭借自己勤学苦练,再把那些人打得满地找牙岂不是更爽? 宁宁想不通。 但系统管她能不能想通,台词必须得念。 “师兄。” 说这段话时本应该做出柔弱悲切的模样,但她实在没那么厚的脸皮,全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宛如背台词机器:“输给裴寂,我好伤心。” 孟诀:“嗯。” “现在连师傅也要收他做徒弟,我没有别的依靠,只能师兄你能帮我了。” 孟诀不说话了。 宁宁深吸一口气,用几乎是视死如归的语气继续说:“所以!今晚亥时!你有空吗!” 她神情呆滞声如洪钟,说完时脸色白了好几个度。按照既定剧情,孟诀会当即明白小师妹是在邀请自己幽会,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 ——更别说原著里描写了她好一大段的动作神情,什么“声线媚若游丝”、“手指轻轻扯上孟诀衣摆”、“幽香四溢”。连宁宁这个妹子都觉得把持不住,孟诀却能气定神闲地说“不”。 如今她满脸的不情愿,声音僵硬如机器人,一副壮士赴死的模样,他一定会更加嫌弃。 宁宁本来已经做好了被直白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孟诀迟疑片刻,居然弯了弯漂亮的桃花眼:“好。” 宁宁:你说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更疯狂的还在后头。 孟诀说着笑意更深,竟然透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惜:“不如让我教你一些……你这个年纪以外的事情,如何?” 宁宁惊了。 如果瞳孔可以地震,她整个人已经被彻底震碎了。 啊不是。 师兄你说话这么直白的吗?你是这种人设吗?快清醒一点啊师兄! 子时,小别院。 月影婆娑,薄雾暗生,静谧夜色自天幕蔓延而下,静悄悄融进每一缕土地。 星点与月色洒下朦胧光影,随风潜入宁宁所在的院落,照亮少女薄红的脸颊。 “师兄。”宁宁没想到孟诀言出必行,居然当真在亥时来了这所小院。如今已至午夜,她的后背紧紧靠着他的胸膛,被汗珠打湿的漆黑发丝彼此交叠,被月光映出几分暧昧。 浑身都笼着层难以忍耐的热气,她咬唇忍住溢到嘴边的喘息:“这样真不行。” 孟诀与她贴得格外近,手心轻轻捏住少女纤细的腕。当他含着笑低声开口,带着清泠竹香的热气便萦绕在最为敏感的颈窝:“小师妹可是累了?” 宁宁已经没了点头的力气。 废话啊! 要是你连续练三个小时的剑!难道你不累吗!居然这样对待同门的美少女,孟诀你没有心! 白天大师兄说完就走,完全不留给她一点反悔的机会,等宁宁心惊胆战地等到深夜,那人不仅真的来了,还带了本剑谱。 没错,孟诀口中“她这个年纪以外的事情”。 就是一套难得惊天地泣鬼神、一遍下来累得她半死不活的,高阶剑法。 还真是她这个年纪所不能承受之重呢呵呵。 算你狠。 你们剑修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能不能来点阳间人的脑回路?她说的那番话像是迫及不待要学剑法吗?啊? 但孟诀就完全不像她这么想。 在小师妹最先开口时,他的确下意识觉得宁宁存了不轨的心思,本来是想拒绝,可是她的表情,真的,实在太丑了。 你见过用一副死人脸来邀请男人夜半相约的吗?你听过用慷慨赴死的语气来献媚的吗?你见过有谁眼睛瞪得像铜铃、脸色白得有如女鬼再世,用这样的表情去诱惑人吗? 孟诀没有。 他见过不少女子设计接近自己,无一不是温声软语、眼波流转,恨不得化成一滩水,扑进他怀里。 可是小师妹不是。 她的表情充满了耻辱、羞涩与愤懑,其中最明显的,是视死如归的决意。 ——这分明是她败给外门弟子后心有不甘,想要来讨教剑术啊! 输给裴寂的羞耻与愤懑、第一次主动向他开口的羞涩、以及知晓他教起人来绝不手软,即使可能累个半死,也要坚持求教的视死如归。 这样理解,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这,就是剑修! 想不到天性蛮横的小师妹竟然如此上进,孟诀很感动。 “师兄,”连续练了三个小时的宁宁双目如死鱼,只觉得一个年幼的剑修在今夜失去了她的梦想,“我学不会了,真的。” 所以求求了放过她吧!!! 被丹炉炸,被剑术折磨,被人误会是个跟着小男生回宿舍的痴女。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恶毒女配啊!这是恶毒女配应该承受的命运吗?摆明了是在拍修仙版本的《活着》啊! 宁宁觉得她比祥林嫂还冤,她真傻,真的。 她觉得这整个师门都不正常。 而除了已经见面的这三位之外,居然还剩下好几个攻略对象,鬼知道那群人里还藏着哪些妖魔鬼怪,要变着花样地折腾她。 耳边传来大师兄清越出尘的嗓音,那叫一个温润如玉,贴心备至:“小师妹,这剑法你已学会小半,只需再多加练习,定能有所突破。修道之人最忌半途而弃,不如自信一些。” 宁宁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底气十足地说出过哪一句话,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蕴含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信心十足:“师兄!我真的学不会!学不会啊!” 够自信了吧臭剑修! 5、第五章 宁宁在上辈子就是个运动废柴。 她会钢琴,会素描,会书法,唯独体力差劲得一塌糊涂,要说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锻炼过,大概只有练形体那会儿跳的美丽芭蕾和天鹅臂操。 结果别人是漂漂亮亮的小天鹅,她到一半就被累得半死不活,活像只即将被端上餐桌的扑棱蛾。 后来形体没练成,脸上肌肉倒是差点抽了筋——因为宁宁跳死亡芭蕾时的面部表情总是特别丰富。 被累的。 所以综上所述,她理应是极不爱动弹,对于孟诀提出教授剑法一事,也是打从心底拒绝的。 可耐不住它实在是太香了。 修道之人的体质与她上一世截然不同,被灵气浸润的肌体练精化气、练气化神,剑心、剑意、剑骨在拔剑时凝于一掌之间,星痕出鞘的瞬间,浑身血液都为之亢奋叫嚣。 剑修的挥剑不是单纯为了“挥剑”做出的动作,而更像是听从于一种来自本心的本能,身姿变换之中,天地灵气前所未有地充盈于其间。 这并不是一种让人厌恶的感觉。 所以宁宁虽然累如老狗地喊了句“再也不练”,却还是在一阵短暂休息后,继续在孟诀指导下学会了一式又一式的动作。 开玩笑,她在之前可是打算征服高考的女人欸。 练剑和学习其实没太大差别,人人天赋各异、修行全靠苦练、离不开拜师学艺,有人天才陨落,也有人从底层小辈一步步往上爬。 更不用说那些大考小考,不就和仙门里的秘境试炼没什么两样么。 她能在史地生数理化的题海战术里屹立不倒,难道还会怕这个不用怎么动脑子就能学会的剑法。 “金蛇剑法源自苗疆,讲求变幻莫测,倒劈斜戳,皆可在瞬息之间大败敌方,不拘泥于固定格局。这一招金光蛇影最为致命,凭借刀剑分化,可形成一人御百剑之势,你且看好。” 孟诀矫正好她的姿势,把双手从宁宁肩上松开,亲自拔剑为她演示。 宁宁听着他的话,自动脑补成课堂上英语老师的经典语录:“这个表达一定要记住,写作时再加上倒装句和定语从句,不要拘泥在固定用法上。凭借句式分化,可以让一篇作文里有好几种高级表达,作文肯定能拿高分。” 太接地气了。 金蛇剑法变化万千,断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好在孟诀剑心大成,算得上同辈中最为优秀的老师;宁宁的这具身体亦是天资卓绝,不到三日,便已能大致将其掌握。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跟着大师兄,她有肉吃啊! 没错,孟诀在一众穷困潦倒的剑修中鹤立鸡群,他是个吃得起食堂的有钱人。 “玄虚剑派?穷?” 孟诀闻言轻笑一声,真真可谓翩翩公子温雅如玉,一双桃花眼如沐星河:“小师妹,玄虚乃剑道第一大派,自然不会克扣钱财。穷的不是师门,而是用钱的人——纵观上下,像师尊那般倾尽所有追求剑道的可不多。” 宁宁偏着脑袋一想,对哦。 他们那个吊儿郎当的剑痴师傅成天满世界地乱飞,见到宝剑和剑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买下来; 原主娇生惯养,花钱不知节制,变成穷光蛋那是命中注定; 小师弟也是个用钱大手大脚的祖宗,更不用说身为皇家子弟不识人间疾苦,被人骗走了不知道多少灵石。 至于那个她还没见过面的大师姐,根据原文里的描述,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酒鬼,人生中唯有剑与酒与美人最珍贵。 原来穷困潦倒的并非整个剑宗,而是他们这奇葩的亲传师门。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堆穷光蛋聚在一起,也真是没谁了。 跟着孟诀练(吃)了三天剑(肉),宁宁收到了师尊天羡子发来的通讯符,邀她去府上聚一聚,见见新收的小师弟。 就是男主裴寂。 纸鹤状的通讯符被她拿在手里轻轻揉捏,宁宁斜依着门扉,蹙眉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接下来的剧情,对她可就不太友好了。 据天羡子所言,山顶萧索,山脚没牌面,把居所建于山腰之间,才是真真正正的赛神仙。 书里从未描写过他居所的详细模样,所以当宁宁赶到玉衡峰山腰时,忍不住愣了一下。 乍一看去是栋雕梁画栋赏心悦目的仿园林建筑,丹楹刻桷、雕栏玉砌。未经修剪的灵植盘旋而上,翡翠枝叶缠绕着楼宇之上的飞龙石雕,颇有几分绿意掩映的生机盎然之感。 但细细看去,很容易便能察觉猫腻。 龙眼睛里的珠子,被摘了。 有几处精致华美的木雕,被扣走了。 墙上隐隐有挂画留下的痕迹,至于那幅画,被拆了。 空空荡荡的大厅什么家具都没有,如同蝴蝶破茧离去,空留一个偌大的壳。 宁宁:…… 这人是真穷。 听说他曾经为了买下一把上清剑,居然在门派里高价拍卖自己的这栋房屋,结果被其他几名长老合力制止,每人凑了些钱给他,才终于作罢。 毕竟堂堂玄虚剑派的天羡长老居然穷到卖房子,这事儿传出去怎么都不好听。 “哟,宁宁!” 身着白袍的青年轻易察觉了她的气息,转身笑嘻嘻地挥手:“听说你三日便参透了金蛇剑法,后生可畏啊!也不亏我当年卖了裤子才把它带回剑派。” 谁想听你卖裤子的事情啊!所以你当年难道是裸着回来的吗! 宁宁觉得整个金蛇剑法都不太好了。 她一想到“金光蛇影”,就会情不自禁开始脑补自家师尊手握剑谱御剑飞行时,那些随风乱飘的腿毛。 有那味儿了。 “多谢师尊。” 宁宁应声笑了笑,抬眸望去,发现还有另外两人在大厅里。 林浔一袭蓝衣,墨发束在身后,见到她时弯起圆润黑亮的狗狗眼,笑着叫了声“小师姐”。 如今正值晌午,有融金般的日光从窗外涌进来。他站在潺潺光影之下,连睫毛都被笼罩了层金粉似的薄光,看上去温暖而明朗。 站在另一边的裴寂,则整个立于阴影之中。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淡漠神色,眼尾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嘲弄。黑衣在黑暗里更显阴郁,也衬得他毫无血色的脸越发苍白。 “这是你新的小师弟,名叫裴寂——你们俩应该算认识。” 天羡子大概真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有种感情叫“嫉妒”,心大得没边,也难怪原主敢那样肆无忌惮地作妖:“他之前虽是外门弟子,如今却已入了金丹二重境,更可贵的是剑心难得,你们以后多加切磋,彼此一定收获颇多。” 宁宁朝他淡淡一笑:“小师弟。” “哦哦哦她笑得真好看!快回她啊裴寂!这姑娘居然是你师姐,这就是缘分吧!” 承影的剑气在他体内扭来扭去,少年蹙眉用灵力将它按住,仍是面无表情:“师姐。” 见了她就皱眉头,至于这么讨厌吗。 宁宁没再说话,把视线转向天羡子。 “今日叫你们过来,目的有二。” 青年懒散一笑,比了个手势:“其一,同门嘛,总归要见面认识认识;其二,看看你们的实力精进如何。” 林浔的脸白了一刹:“师尊莫不是要我们三个……拔剑比试?” 天羡子义正言辞:“我是会让宝贝徒弟们打架受伤的人吗?” 师尊居然如此关照他们! 小白龙受宠若惊地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露出感激的笑,就听他继续说:“要是你们受了伤,医药费岂不是得由我来出?不可不可!” 林浔彻底不说话了。 “所以呢,为师想了个更好的点子。” 天羡子嘿嘿一笑:“你们去浮屠塔里走上一遭,如何?” 浮屠塔,乃玄虚剑派弟子历练场所。 塔有百层,每层皆设一处幻境,只能闯过幻境,才能进入下一层。百层之间难度层层叠加,困了不知多少魍魉修罗的残相魅影,剧情之精妙、幻象之真切,与下山亲自历练的感受没什么不同。 “层数我已选好,能破格为你们直接打开。” 天羡子道:“四十层,夜访摘星阁,恰好适合金丹期修士,不知各位可有兴趣试上一试?” 听见“摘星阁”三字,宁宁眉心兀地一跳。 原著里,原主就是这个在鬼地方…… 被打了个头破血流,当场被丢出幻境,在床上躺了整整半月。 幻境,摘星阁。 月影星光如点点碎金点缀江上,花船依江而过,歌女的靡靡之音散在风中,叫人酥了骨头。 临江的楼宇不知多少层数,雕甍绣槛之间,琉璃瓦映着皎洁月色,点亮高高翘起的檐角。有黯淡灯光从镂空的雕花窗桕中缓缓淌出,为整栋高楼笼上一层柔和光晕,有如轻纱薄雾,天上人间。 摘星阁听闻顶端可摘星揽月,门前门庭若市、车马流转。 宁宁独自站在门前,身旁传来女郎娇柔的笑:“姑娘此番前来,可有心仪的对象?” 身旁是幽幽脂粉香,暗香疏影簇拥着灯笼里明灭不定的火光,还有女人们的妖冶身姿。 摘星阁是座花楼。 天羡子真会挑地方。 他们三人虽是同时入了幻境,进入幻境后却并不在一起。宁宁还没来得及出声回应,便听见一阵喧哗。 “贱人!不就摸你一下,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对不住啊这位爷,她刚来不久,不懂规矩——你!快来道歉!” 啊,多么老土的剧情,宛如二十年前的言情小说文艺复兴。 她对情节心知肚明,悠悠转过身去,恰好对上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瞳。 身着黄袍的青年男子横眉冷目地不停咒骂,白裙少女掩面而泣,倔强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在撞上宁宁的目光时,双眸微微一动。 宁宁面无表情地转身移开视线。 烟花楼阁,英雄救美,都这么老土的桥段了,那群妖魔居然还来玩大放送。 ——这是幕后boss设下的局。 被欺凌的少女是假的,嚣张跋扈的男人也是假的,如果有人路见不平,便会被那少女以“报恩”的名义带去房间。 然后看着她一层层剥开□□,露出内里扭曲狰狞的怪脸。 摘星阁看似是平平无奇的烟柳地,在此处的女子们实则尽是妖魔,由幕后的白骨夫人统一约束,恩客在她们眼里,不过是顿热腾腾的食物。 幻境主线其实并不难,白骨夫人虽然难缠,凭借他们三人的实力却也不在话下。唯一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场幻境里出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奇遇。 或是说,高难度彩蛋。 众人拼尽全力击败白骨夫人,幻境却并未崩塌,直到这时才逐渐发现,原来楼里还藏着个更为可怕的怪物。 原主就是在精疲力竭之时,被那位打了个半死不活。 宁宁当然不能重蹈覆辙啊! 她虽然要兢兢业业当个恶毒女配,但那只是有系统强制规定的情况下。原主受的伤吃的苦可不少,她是一个都不想去尝试。 这也是宁宁拼尽全力去学习金蛇剑法的原因。 她不想像原主一样,依靠攀附别人的手段在修仙界勉强立足。有了这样优异的天赋,理应凭借自己的力量破开重重绝境。 比如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被浑身是血地丢出幻境。 少女见她刻意别开视线,捏着嗓子委屈道:“小姐,帮帮我吧!” 宁宁淡淡睨她一眼。 如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会被那群妖魔当作内定的食物,时时刻刻受到监视,不利于她在摘星阁中自由行动,暗中破局—— 听说正道之人的血肉,总是格外美味香甜。 既然这样……当个坏人不就好了。 她本来就是恶毒女配嘛。 “凌波一介歌女,卖艺不卖身,要是被那位公子……” 少女说着掩面而泣:“莫非小姐嫌弃凌波出身低微,不愿出手相助?” 宁宁毫不犹豫:“是啊。” 对方的脸狠狠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恶毒女配没有道德,不会被道德绑架。 在场几人的表情同时僵住。 不对劲吧,这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剑气,理应是仙门剑道弟子,怎会如此…… 如此不当人? 更令他们吃惊的还在后头。 只见那腰间环剑的紫裙少女微微一笑,顺手便揽过身旁一位女子腰身:“我要这个。” 说罢又环视四周,颇为满意地指点江山,居然一把拉过黄袍男子身旁的女人:“这个姐姐也不错。” “小、小姐,”女人试探性开口,“我今夜已经跟了那边的公子……” “这有什么!” 宁宁当即接话,语气似曾相识:“不就摸你一下,装什么清高。” 女人双眼含泪看向黄袍男:“公子,帮帮我吧!” 黄袍男子义愤填膺:“你这可耻小人!居然强迫——” 话说了一半就整个人愣住。 呸!他义愤填膺个鬼啊!他才是反面人物不是吗!而且眼前这小丫头片子就是直接挪用的他的台词吧! 天底下居然有如此厚脸皮之人! 有个类似于管事的女人上前一步,笑得尴尬:“姑娘……更青睐哪一位?” “啊?” 宁宁双眼一抬,握了握右手:“我全都要!” 师兄对她说过,剑修就是要自信一点! 白裙少女:…… 管事女人:…… 林浔赶到摘星阁,比宁宁晚了一些。 他听其他师兄师姐说过,摘星阁里有段英雄救美的剧情,是要在某个行为不端的浪荡子弟手中救下一名歌女姑娘。 他满怀忐忑地来到剧情触发地,却看见…… 那个左拥右抱满脸笑嘻嘻的混球。 那个拉着其中一名姑娘的手,大言不惭说着“别怕啊!我不给钱,就不算嫖啦”的浪荡子弟。 那个即将被自己狠狠教训一顿的反派角色—— 为什么会是他的小师姐啊??? 宁宁见到他,很有礼貌地回了个笑。 她对于小白龙的所思所想并不感兴趣,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如何毫发无损地制服那位终极大怪物。 或是说,把这鬼地方搅个天翻地覆。 6、第六章 幻境之外,天羡宅邸。 一袭白袍的青年慵懒靠于庭院榕树下,树叶的间隙将日光分割成点点碎影,如万点金华落在他俊美侧颜。 铜黄色玄镜悬浮于半空之上,倒映出浮屠塔之内的景象,不知看见什么,天羡子有些惊讶地微微扬眉。 “师弟!” 庭前兀地响起一阵中气十足的男音,凛冽剑气吹得树枝哗哗作响,连空气都滞了一瞬:“拔剑!” “别别别。”天羡子舍不得把目光从玄镜上移开,抬手挥退席卷而来的剑光,“我在看小徒弟们历练呢,咱俩改日再战。” 来人正是玄虚派六大长老之一,他的亲亲师兄真霄剑尊。 除了穷和嗜剑如命,天羡子没有哪一点儿像剑修。 剑修应该是什么样?刚正如剑、锋芒如剑、凛然如剑,遇到看不顺眼的人和事就打,从来不多说废话。哪像他,一张小嘴成天巴拉巴拉,吃喝赌样样精通,最擅长耍滑头。 真霄就不一样了。 他是最传统的那一类剑修,时时刻刻抱着把剑不说,还继承了剑宗一言不合就开干的优良传统,口头禅就一句:拔剑。 强者最爱与强者较量,所以真霄最大的爱好,就是来这里找天羡子拔剑比试——花钱的那种。 他得了快意,师弟得了钱,都不亏。 “历练?” 真霄冷哼一声,抱剑立于他身边:“摘星阁这种蝼蚁之地,也需要你劳神费心?” 天羡子笑笑:“不不不,这次摘星阁和往常不一样。” 疾风如剑,划破一丝树木的影子。 真霄迟疑半晌,拧眉道:“莫非——” 剑尊深不见底的眼瞳略微下移,终是落在那黄铜玄镜上:“你的弟子们不过金丹期吧?撞上那样一个大怪物,恐怕凶多吉少。” “那倒不一定。” 白袍青年俯身垂眸,指尖划过镜面,勾起一片清亮涟漪,恰好荡漾在紫裙少女瑰丽的脸庞:“那怪物固然凶险,我的小徒弟……也有叫人意料之外的操作。” 画面上是摘星阁正门,车如流水马如龙,张扬明丽的少女笑得放肆,活脱脱一个放浪形骸的纨绔。 真霄淡声道:“我记得在门前作恶的是名男子,浮屠塔何时将他改成了少女模样?竟还如此左拥右抱,设计幻境的那群人真是恶趣味。” 天羡子嘿嘿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傲:“这我徒弟,没想到吧!” 剑尊常年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徒弟怎么比原来那恶徒更过分?而且她绝对是在强抢吧?连那个黄袍男都看不下去了喂! 现在年轻人都玩得这么开? “摘星阁最喜正道人士的血肉,这样一来,那群女妖怕是对她嫌恶得不得了,不会多加注意。有趣有趣!不愧是我徒弟!” 天羡子咧着嘴喝了口茶:“也许宁宁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你觉得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真霄剑尊:不关心,不想看,与他无关。 真霄:“我陪你看完,等他们出来,去峰顶比剑。” 天羡子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师兄,我今日倍感疲乏,恐怕——” “一万灵石。” “得嘞!粉身碎骨浑不怕,要为师兄在人间!” “姑娘请入座。” 随黄衫女子上了楼,宁宁便来到摘星阁内的雅间。 她左拥右抱完,才被管事妈妈出言提醒,楼里每夜只能挑选一个姑娘,美名其曰“以免争风吃醋,坏了姑娘们的关系”。 宁宁含糊应下,心里悄悄想,恐怕这“坏了关系”是真,“争风吃醋”却是假。 ——两个妖怪争一块人肉,能不闹矛盾吗。 带她上楼的女人名为朝颜,着一袭鹅黄轻纱长裙,走的是水乡美人那一挂,吴侬软语,楚腰卫鬓,杨柳宫眉。走起路来灵缦微垂,勾勒出盈盈不足一握的纤细腰身。 宁宁很不合时宜地想,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天天泡在这幻境里。那么多绝色佳人任君挑选,哇,简直人间仙境。 只可惜摘下她们脸上那层面具,就彻底变成鬼故事了。 幕后boss白骨夫人为摘星阁主,居于楼阁顶层。 她与手下的女妖们以生人血肉为食,借此精进修为,由于长相与人类迥异,清一色套着层人.皮.面.具,只有在张开血盆大口进食的时候,才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可白骨夫人不会想到,她满心以为操控在手的女妖们,其实早就换了主人—— 她们真正的主人名为“阴山鬼母”,藏身于阁楼之底的暗道中,拥有难以匹敌的力量。由于被剑宗长老重创受伤,才不得不来到此处汲取元阳、休养生息。 那怪物需要摘星阁里源源不断的血肉与力量,却又自知身受重伤,一旦与白骨夫人产生冲突,只会两败俱伤。于是思来想去,得了条妙计。 身为鬼母,自然拥有操控生灵的力量,能将修为平平的人与妖化作傀儡听其摆布。 她无法与白骨夫人硬碰硬,对付小妖们却绰绰有余,不出半月,摘星阁中的妖女们便有大半成了傀儡人,汲取到的元阳被她占去大半。 白骨夫人只当人类灵力低微,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为别人做了嫁衣。 根据原文里的叙述,众人打倒白骨夫人后忽闻地底一声狂啸,摘星阁应势坍塌。 从沉睡中苏醒的阴山鬼母破土而出,在汲取了多日元阳后,已恢复全部实力。 她实力凶悍,众人拼死顽抗却落得下风,原主甚至被重伤送出幻境。最终是裴寂爆发了体内暗藏的汹涌剑气,在九死一生间倾尽全力,才终于将其击败。 不能表现得正义凛然,否则会被女妖们当成美味唐僧肉。 不能直接把女妖们杀掉,要是碰巧杀死的正是傀儡之一,阴山鬼母会有所察觉。 更不能和那两个怪物硬碰硬,裴寂和小白龙都有主角团光环护体,如果出了事,她绝对是最先翘辫子的那个。 生活不易,宁宁叹气。她只是想平平安安当个恶毒女配而已,为什么会这么难。 阴山鬼母,我该拿你这个调皮的小妖精怎么办。 “姑娘在想什么?” 朝颜为她倒了杯茶,笑声轻柔:“莫非是觉得朝颜无趣?” 宁宁眼神放空:“是啊。” 身边的黄裙女子嘴角抽了一下,很快便换上笑脸:“朝颜对姑娘一心一意,姑娘却只想着那几位没来的姐姐,着实让人伤心。” “既然选了朝颜姑娘进房,那我必然是中意你的。” 宁宁还在思考应该怎样对付鬼母,敷衍着对她讲垃圾话。身旁的黄裙女子闻言露出微笑,然而在下一瞬,笑容便陡然凝固。 只听那没脸没皮的浪荡子弟面色不变道:“但我喜欢你,和喜欢那几位姐姐并不冲突啊!我乃修道之人,追求心中大爱,你与姐姐们都是世间万物的一种,我喜欢你们所有人,岂不是理所当然?” 玄镜旁的天羡子差点一口茶直接喷出来,听她继续说:“我喜欢你们,是无私,是大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姐姐们不能反过来无私地爱我呢?” 黄裙女子面目扭曲,勉强露出一个笑:“我对姑娘的喜欢,的确不含私心啊。” “骗人。” 宁宁看她一眼,说得毫无停顿,一气呵成:“既然你喜欢我,就要想办法让我开心。不能和其它姐姐一起,我就不会开心——这不是和你的话自相矛盾了吗?姐姐,看来你还是不懂我们剑修的大爱。” 这番话一出,连自认是个女魔头的朝颜都彻底愣在原地。 要脸吗,啊?要脸吗?这算哪门子的大爱?居然把脚踏几条船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们剑修都是些什么东西?! 朝颜被她说得无法反驳,一时怒从心起。 这小丫头片子虽然自称“剑修”,但看她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和吊儿郎当的性格,应该并不是多么难缠的狠角色,与其听她在这儿巴拉巴拉,不如趁早解决了吃掉。 她下定决心正欲动手,忽然又听宁宁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少女说着离她近了一步,压低声音小声开口:“我乃玄虚剑派弟子,早就看出你是个妖怪。” 其实宁宁也不想直接暴露身份。 这女人明显是要对她出手,如果在这时打晕或杀掉她,一定会被鬼母察觉。 可她还没想到解决那怪物的具体策略,只能先自爆身份,以此来拖延时间。 更何况,她需要更多情报,必须从这女妖身上套。 朝颜极为短暂地怔愣一下。 然后干脆不再伪装,满脸煞气地哑声开口:“你胡说!玄虚剑派皆乃剑修强者,怎会是这样一个小姑娘!” 宁宁单手捏诀,毫不费力打开她刺来的罡风:“胡说?我的实力远胜于你,用不着撒谎浪费时间。” 她灵气深厚,修为的确高她许多。 朝颜被轻而易举挡下攻击,心知自己不是这姑娘对手,奈何此处没有旁人,没办法向同伴求救。 妖魔落入剑修手中,必定走投无路。她暗自一咬牙,在心里想了个法子。 小姑娘看上去涉世未深,她这副人.皮.面具又长得柔弱不堪,要是编一编谎话,声称自己是受了白骨夫人胁迫—— 朝颜说干就干,当即从眼眶里挤出几滴泪:“姑娘救我!我也是被逼无奈,才会行如此罪孽深重之事。你有所不知,楼顶的白骨夫人杀人饮血无恶不作,我要是不听从她的命令,只有陈尸街头的下场,呜——!” 她说罢便哀声呜咽起来,二八佳人梨花带雨,没有谁见了会不心软。 果然那剑修愣了一愣,正气凛然地应声道:“我就知道!姐姐,我看你弱不禁风又这般温柔,定不会是恶人。你放心,我一定替你主持公道!” 幼稚,年轻。 这白痴见她花容月貌楚楚可怜,居然相信了这则柔弱少女惨遭强迫的故事,真是愚昧无知。 十年前的江湖话本子都不会这么写了,醒醒吧。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朝颜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足够把对方骗得团团转:“多谢姑娘!只要姑娘愿意对付白骨夫人,无论有何需要,朝颜都定会鼎力相助。” 宁宁果然露出十分开心的表情。 哼,这笨丫头自以为看破楼里猫腻,便高兴成这副模样。 她以为自己在第二层,殊不知眼前的女妖胜她一筹,已经到了第三层境界。 只要先行将她稳住,再趁机离开房间去外边通风报信,等到时候整栋楼的妖物一拥而上,朝颜不信这丫头还能活。 宁宁思索片刻,仍是十分懵懂的模样:“这楼里究竟怎么回事,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我们本是山中妖魔,被白骨夫人胁迫来此,吸取凡人灵气精血。” 朝颜道:“楼里姑娘的脸皆是美貌人.皮,以便骗得客人倾心。” 不愧是初出茅庐的天真小弟子,少女眼中出现几分恐惧之色:“面具可是直接扒下人面所制?” “人面由灵力化形所得,并非人类血肉。如果有美貌的女客,我们亦会幻化出与她们一模一样的脸,以供来日使用。” 为安慰吓坏了的小姑娘,表现自己的善良体贴,她说着指尖一动,手中凭空生出一张与宁宁相同的面具:“就像这样。” “这样啊!” 宁宁小心将它接过,凝神思索半晌,朝颜唯唯诺诺不敢打扰,在心里盘算着用什么借口离开。 有风拂过窗台,带来刺骨凉意。 不知为何,她身旁小姑娘的杏眼中惊惧不再,竟像是极为惊喜一般喃喃低语:“我想到了。” 朝颜好奇:“想到什么?” “我想到……” 紫裙少女眉眼弯弯,声线温软轻柔,从双唇里吐出的话语却让她不由得脊背一寒:“应该怎么把这座楼踏平了。” 宁宁说罢勾起嘴角,声线甜如蜜:“谢谢姐姐,再见啦。” 话语落地,凌厉剑光闪过,划破浓郁夜色。 在星痕剑刺入身体的那一刻,女妖满脸的不敢置信,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句妈卖批。 有病吧!说好的人与妖之间的信任呢!这是在做什么,做什么啊! “混蛋,我杀了你!” 深受重创的女妖拼死挣扎,绝色容颜狰狞不堪:“我早就该吃了你!” “啊?” 那剑修居然露出了有些受伤的神色:“你怎么这么凶,不是说吃人是受到胁迫?难道……你骗我?” 朝颜整只妖都震惊了。 她曾经以为这是场自己飙戏的单人秀,没想到是演技巅峰大赏,对面这位比她演得更像。 捅了她一剑,居然还能摆出这么无辜的表情,你为何如此不当人? 再联想到她之前那番关于“大爱”的言论,朝颜头一回见到有人能坏得如此纯粹,坏得这么彻底。 坏得让她甘拜下风。 谁能想到呢。 她拿宁宁当白痴,结果人家早有预谋,把她看作套取情报的工具人。 她自以为想到了第三层,而那白痴居然在第五层。 一片乌漆嘛黑的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答应我。” 宁宁轻轻拂过她脸上的面具,神色认真而温柔:“以后少一点套路,多一丝真诚,不要再骗人了,好吗?柔弱少女惨遭强迫的故事,十年前的江湖话本子都不会这么写了。” 女妖从口中吐出一抹白烟,嘴角抽搐。 这应该是她的台词。 杀妖诛心,你妹的。 7、第七章 阴山鬼母的巢穴藏匿于摘星阁底,宁宁从顶楼向下而行,盘旋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 此地飞阁流丹,瑶台琼室,男男女女的笑音随着晚风肆意蔓延,端的是一派笙歌繁华之景,玉宇琼楼。 然而独自行于其间,却总是有股阴沉沉的杀意如影随形,叫人无法安生。 楼道两旁的灯笼中烛火明灭,如同万千魑魅魍魉悬浮其中,橘黄色的黯淡光线温吞如流水,将少女纤细的身影全部吞没。 光点摇晃不定,照在墙边古意盎然的雕梁画栋,一张张或痴醉或狂笑的木雕人脸若隐若现,不像行乐,倒似一团团狰狞饿鬼。 宁宁顺着阶梯缓缓下行,阴山鬼母应该已经察觉有傀儡身亡,派其他傀儡前去一探究竟。 她早就出了雅间,楼里人流如织、处处嘈杂,对于鬼母来说,想亲自找到罪魁祸首并不容易。 ——宁宁决定先去找她。 地洞藏在一楼的某处密道之下,宁宁对照着原文摸摸索索,终于将那处无比隐秘的通道找了出来。打开暗门的瞬间,便从洞口里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她微微蹙眉,并没有表现多么厌恶的表情,在轻轻呼吸一口后,翻身进了地道。 地道起初极为狭窄,两旁昏暗得瞧不见丝毫光亮,好在剑修五感惊人,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也还是能勉强看清前方道路。 随着越走越深,地洞居然豁然开朗起来。 几盏长明灯悬挂于通道两端,好似暗夜流火,点点萤光。周围漆黑的色泽被驱散殆尽,摇曳不定的灯光却更令人心惊胆战,平添几分杀机四伏的不确定感。 逼仄通道兀地被放大,在尽头形成一个宽阔的圆形洞穴,如同水滴逐渐饱满的形状。而在洞穴中央,立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是蜘蛛的怪物。 那就是鼎鼎有名的阴山鬼母。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鬼母双目无神地睁开眼眸。脑袋随之抬起时,发出类似于骨头碰撞的咔擦声响。 这是个体型极为庞大的怪物,虽说上半身妖娆的女人形象与常人无异,可下部□□躯却占据了小半个洞穴,显得诡异而臃肿。 黑发顺着苍白肌肤蜿蜒而下,像极了扭动着的漆黑水蛇;细长的八条蛛腿锋利如刃,蕴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任何人被它们稍微一伤,就能马上去见阎罗王。 更不用说她实力强劲,吸收了摘星阁里多年的精元后,伤口已恢复大半。 “……你?” 与她媚气横生的女人面孔不同,阴山鬼母说话时沙哑如磨砂,如同命不久矣的老妪:“剑修?” 宁宁毫不避讳地露出自己腰间的星痕剑,微微一笑:“正是。” 她抬眸与之对视:“听闻阴山鬼母力量强横,怎么沦落到偷人精元的地步?这摘星阁似乎并非阁下所建,不怕被真正的主人发现么?” 鬼母凄声冷笑,盘踞于洞穴中的万千蛛丝应声而动:“精元我想用就用,摘星阁想来就来,难道我还会怕楼顶那废物不成!” “哦?” 宁宁挑眉:“阁下身受重伤,只怕无力还击吧?” “笑话!如今我才是楼里真正的主人。那妖女自以为掌控全局,殊不知阁中大半小妖都成了我的傀儡,待我实力大成,便将这摘星阁从她手里夺过来。” 宁宁的话显然将对方激怒些许,蛛丝如万千雨落,悬浮半空:“怎么,一个小小的剑修,莫非还想收了我不成?” 蛛丝应声而下,每一根都尖利如针,密密麻麻织成雪白的网,径直朝洞穴入口的少女冲去。 宁宁明明并未闪躲—— 却有股无形的力量挡在她跟前,击退那气势汹汹的蛛网。 “想收你的,可不是我。” 她勾唇轻笑,向右侧挪开一步,语气里多了几分恭敬的意味:“夫人,您都听到了吧。” 阴山鬼母浑身一震。 在光线无法照射的狭窄通道里,在浓郁深沉的暗色之中。 一道身着白裙的人影缓缓上前,刺眼的纯白色泽好似划破黑暗的利剑,将之前幽谧诡谲的氛围倏然斩断。 或是说,让局势更加剑拔弩张。 黑发白衫的白骨夫人形如绝世女郎,冰肌玉骨、□□半露,风鬟雾鬓如长瀑飘洒,在柔暖的长明灯下轻盈似梦,当真有如画中之人。 然而当她冷声开口,便又是另一幅景象。 只见白骨夫人柳眉微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嗤:“我说近日睡不安生,原来是有只山里来的野鸡在丢人现眼。偷老娘的精元你配吗?小嘴叭叭叭倒是好听,在这儿学狗叫呢?看老娘不把你的烂腿打断!” 偷东西当面被人戳穿,实在不是件光彩事情。 饶是阴山鬼母也愣了一愣,继而加重语气:“怎么,莫非你想和正道剑修一同来对付我?” 那剑修分明是存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等她俩精疲力竭地打完后坐享其成。 只要白骨夫人不傻,就应该先与她联手,把那小姑娘解决掉。 哼,想和她斗? 没门。 今天她就要先取那剑修的项上人头! 这边阴山鬼母势在必得地说完,那边白骨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居然纹丝不动。 倒是宁宁轻声笑笑,一把撕下脸上的面皮,露出藏在面具之下真正的模样。 居然是……一个她隐隐有印象,却叫不上来名字的楼中女妖。 对方身上没有傀儡的气息,但阴山鬼母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把傀儡种在她身上。 毕竟她控制的妖魔实在太多,记不住名字也认不清模样。 失算了。 原来剑修只是个幌子,她们真正的目的…… 只是为了诈她坦白真相! “不可能!”阴山鬼母气急败坏,“你身上分明有剑修的佩剑,而且我的傀儡被剑修所杀,绝对错不了!” “今日楼里的确来了几名剑修,谁知道杀妖的是哪一个。” 朝颜动作笨拙地把剑拿起,像小孩那样饶有兴趣地端详上面的纹路:“我接待的那剑修喝多了酒,无意间告诉我,他们此番前来是为铲除阴山鬼母——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她,否则我们也不会知道,楼里居然藏了个小偷。” 她顿了顿,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至于这把剑?我为了做戏做全套,特意把她灌醉后偷了佩剑,否则怎么骗过您的火眼金睛呢?阴山鬼母阁下。” “你这!” 居然被这种修为低下的小妖骗得团团转,阴山鬼母气得浑身发颤,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我杀了你!” 谈话间风声大作,腥气四起。盘旋在洞穴墙壁上的蛛丝倾巢而出,露出被覆盖的层层血迹。 腥臭味道映着浓郁血色,长明灯忽暗忽明,一阵疾风划过。 朝颜满脸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被击飞在一旁的石壁上。 “可恶,这一击……” 她连起身都没了力气,像条死鱼瘫在一边,颤抖着举起右手指向阴山鬼母:“看似不经意却暗劲深藏,毒风已经浸入我的五脏六腑。不愧是阴山鬼母,有够狠毒!” 阴山鬼母:? 居然还自己开始了解说,不愧你个大头鬼啊!她这一下根本就没用力好吗!什么叫“看似不经意却暗劲深藏”,这真的就只是一道风而已啊! 朝颜不顾她震惊的目光,说着又把头转向白骨夫人,气若游丝:“夫人,请你务必铲除这……还我们楼里姐妹……啊!好痛!” 话没说完就脑袋一偏眼睛一闭。 人没了。 阴山鬼母惊了。 绝对是在故意演她啊这个贱人!你还可以再不要脸一点吗!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偏偏白骨夫人那白痴信以为真,扇形统计图般的眼睛里有六成愤怒和四分悲悯,末了厉声轻呵:“夺我精元害我姐妹,受死!” 阴山鬼母:草。 大战在即,阴山鬼母只能应战。 蛛丝层层叠叠,每一根都蕴含着杀意重重的毒性与血气,宛如漫天银针倾泻而下,直攻白骨夫人首级。 白裙佳人冷然一睨,身后与跟前竟凭空浮现具具骸骨,如同拥有意识的军队,将正中央的主人牢牢护住。 蛛网千结,白骨生烟。 一时间洞穴被刺目雪白浑然占据,石壁上的猩红鲜血粘腻不堪,更显出怪诞诡谲之感。 浩浩荡荡的白骨大军皆为惨死于白骨夫人手下之人,哀嚎着一拥而上,空洞的眼眶好似深渊。 原文中没有详细描述过这两人对上的场面,毕竟她们俩属于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一个地往主角团身边送。 但按照设定,阴山鬼母的力量要高出一筹—— 毕竟都吃了别人家里这么多年的兵线,再不发育一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白骨指节划破层层蛛丝,蛛网则展开了大面积绞杀,将骨人碾为碎屑。 两个女妖之间的正面交锋亦从未停止,白光暗影之间,白骨夫人吐出一口鲜血,被击退在地。 阴山鬼母虽然还存了点力气,却也称不上太好。此时勾出一个狰狞至极的狞笑,喘着气道:“没想到吧?你这个废物!今日是我——” 她话没说完,便猛地一惊。 角落里那个本应该不省人事的小妖居然睁了眼睛,带了点笑意地盯着她看。 “朝颜!” 白骨夫人哈哈大笑:“快用神行散带我出去!” 这是她们商量好的计策,如若白骨夫人落于下风,便让朝颜动用神行散,让她们在电光火石之间逃走。 那阴山老妖以为今日能干掉她,万万不会料到她还留了一手,哈哈,没想到吧—— 忽然,白骨夫人的表情也陡然愣住。 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一时间多少有点尴尬。 只见朝颜顺手摸上鬓角,轻轻一拉。 那张面皮居然也随之落下,露出的…… 草啊!为什么还是那剑修的脸!!! 宁宁笑得温柔,说出了那句她们俩都没来得及说的话:“哈哈,没想到吧,我准备了两张脸。” 阴山鬼母如遭天打五雷轰,像是网恋被骗去八千万。 白骨夫人翻着白眼,又从嘴里吐了口血。 你○的,为什么。 一切要从一柱香前说起。 那两位师弟不晓得去了哪里,如果浪费时间去找他们,说不定反而打草惊蛇。如今宁宁能依靠的力量只有她自己,要想赢下这一局…… 楼顶不是还住着个白骨夫人吗!原著里主角团是一个接一个地打,可不代表她不能耍点小聪明,让她俩窝里斗啊! 白骨夫人,免费工具人,太香了。 除掉女妖朝颜后,宁宁毫不费力便得到了那张与自己模样相同的面具。 除此之外自然不能忘记,那女妖脸上原本就贴着张人面。 这样一来,她便有了两副伪装。 一面是玄虚剑派弟子宁宁,用来套取鬼母的话;一面是摘星阁中的女妖朝颜,用来换取白骨夫人的信赖。 朝颜身死,阴山鬼母必定会有所察觉,派遣其他傀儡来此查探—— 然而阴山鬼母知道,白骨夫人却对这件事儿一无所知呀。 楼里虽然有两位实力强劲的大妖,彼此之间却是处在对立状态。 阴山鬼母就算知道了傀儡被杀,碍于她偷偷窃取精元的行径和见不得光的身份,也绝不可能告诉白骨夫人。 她只能憋着一口气,自己操纵傀儡慢慢查。 殊不知在这时候,宁宁已经找上了白骨夫人的老巢。 只要合理利用两位大妖之间的情报差异与认知错位,这个局就不成问题。 要说服白骨夫人,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 她不是阴山鬼母,无法通过傀儡来辨认眼前之人究竟是真是假。剑修的身份不便接近,宁宁只需要顶着朝颜的脸前去拜见,再火急火燎地引出阴山鬼母的存在…… 就算对方之前还有一丢丢怀疑,被窃取精元后的愤怒,也足以转移所有注意力。 当时宁宁怎么说来着? “夫人!我今夜待客时遇一剑修,酒过三巡,竟称摘星阁底藏有百年大妖阴山鬼母。听闻山阴鬼母也靠食人精血修炼,几年前被正道所伤,行踪不明,莫非……阁中元阳日益稀少一事与她有关?” 白骨夫人还没傻透,犹豫着问了句:“剑修?” “正是!那人声称玄虚剑派弟子,朝颜不敢轻举妄动,便先行将她灌醉,再来向您禀报。” 这理由有因有果、逻辑合理,简直无懈可击。 更何况宁宁还悄悄捏了个决,把早就藏在袖口里的人面变在手心上:“这是那剑修的模样,若您不信,待朝颜以这副人面前去试探她。那毒妇必会承认恶行。” 变幻人面,是楼里妖魔独有的法子。 如此忠心、如此细心、如此贴心,甚至还能顺手变出张人.皮.面.具。 这必然就是朝颜本颜啊!有什么好怀疑的吗? 于是白骨夫人就被她带到这儿来了。 白骨夫人悔啊。 她以为自己带的是个忠心耿耿小跟班,结果是心肠黑成煤炭的二五仔,不但从头到尾把她当工具人,还毫不犹豫就把她给卖了。 阴山鬼母恨啊。 她以为自己足够深思熟虑,对付这两人必定不在话下,结果却着了人家的道,当着正道剑修的面,把唯一能成为自己同盟的家伙打得半死不活。 阴山鬼母厉声尖叫:“居然把剑修引来我巢穴,你个白痴,脑子被驴踢了吗!” 奄奄一息的白骨夫人咬牙切齿:“明明是你这妖婆夺我机缘!臭婆娘还在这里狗吠,我打烂你的嘴!” “蠢货!” “小偷!” 这两位怎么跟小孩似的。 宁宁听她俩拌嘴似的吵了会儿,迟疑着开口:“那个……” 阴山鬼母、白骨夫人:“闭嘴你这臭剑修!” 阴山鬼母怒从心起,咬着牙默念法诀。 血迹斑驳的石壁上竟生出数只深红毒蛛,遍布的蛛丝上亦浮现起幽幽血光:“你以为这样就完了?我乃阴山鬼母,号令幽冥毒胎千万。如今力息尚存,凭你一个小小剑修能奈我何!” “哦。” 宁宁摸了摸手里冰冷的星痕剑鞘,抬眸轻笑:“那我也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星痕应声出鞘,明珠生光,如沐星河。 剑气如潮,转瞬之间便盈满幽暗洞穴,抑制住扑面而来的腥风。 “我乃玄虚剑派天羡子之徒,今日特此下山除妖。你们可以叫我——” 她顿了顿,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千层饼子。” “哈哈哈哈哈千层饼子!” 玄镜旁的天羡子笑得浑身发颤,指着幻境中的宁宁满脸嘚瑟:“师兄看见没!这我徒弟哈哈哈太可爱了吧!” 真霄:…… 真霄看一眼身旁青年打满补丁的白袍,以及乐得合不拢嘴的模样。 多么朴实无华,多么返璞归真。 多像个好几百岁、智商不那么高的穷孩子。 真霄:“不愧是你徒弟。” 以及,女人之间的心思好可怕。 还是他的剑最好了。 8、第八章 赤色炼狱,白骨生香。 摘星阁中鸾歌凤舞、灯火流光,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不会想到,楼阁地底正蛰伏着两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妖物。 星痕剑剑光四溢,在室内昏黄的长明灯下,如同笼上一层朦胧如纱的月华。毒蛛肆虐而来,皆被瞬息之间斩于剑下。 阴山鬼母吃了一惊。 她原以为这丫头虚张声势,然而看后者应敌的动作,修为却已经到了金丹期二重境以上。 如果她仍是全盛状态,解决宁宁算不得费力。但与白骨夫人的一番苦战耗去她四成功力,即便拼尽全力,两者也不过五五开。 万万不可心急。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正道剑修的招式大多直来直往,单打独斗或许能占上风,但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毒蛛,必然不会有还手之—— 忽然阴山鬼母不动了。 她感觉有个巴掌狠狠拍在自个儿脸上,疼得她有点懵。 那剑修使的……到底是个什么剑法啊?! 只见星痕剑的指向倏然一变,剑身的轨迹诡谲莫测。剑光分化成几道莹白残影,竟像是腾空而起的狂蛇乱舞,出其不意间刺向迎面而来的毒蛛。 出剑之快、剑气之狠、身法之奇诡难辨,莫说是她这妖物,就连邪修见了,估计也要大呼一声看她活像个魔教中人。 这是正派应该学的剑法吗?! 玄镜外,真霄剑尊微微颔首:“卖裤子剑法。” 他还是没忘记自家师弟卖裤子买剑谱那一茬。 “是金蛇剑法!她才学会没几天,居然能用得如此熟练!” 天羡子不理他,看得乐乐呵呵直拍手:“应势而变,不错不错。看来鬼母的蜘蛛要全被毒蛇吃掉啰。” “耐心看。”真霄仍是神色淡淡,“鬼母有动作。” 阴山鬼母不傻,自然明白不应该在此时与宁宁发生正面冲突。如今后者的注意力被毒蛛吸引大半,正是她出其不意背后突袭的好时候。 妖魔没有正道那些道貌岸然的规矩,只要能赢,他们愿意用尽一切手段。 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在女人唇边闪过,身下的八条细长蛛足蓄势待发,在短暂准备之后,猛地发力。 阴山鬼母的动作快得难以分辨,等宁宁察觉到身后有一阵阴风闪过,匆忙回头时,鬼母已逼近她身旁。 剑式的转换需要时间,以她的修为,不可能在转瞬之间使出另一套剑招; 但金蛇剑法虽然变幻莫测,着力点却极为分散,适合以一敌多,要是与实力非凡的敌人一对一迎面撞上,力道便显得太轻。 这一战,是她赢了。 阴山鬼母势在必得,然而出乎意料地,宁宁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那样惊诧恐惧的神色。 那小姑娘似是早有预感,朝她略一挑眉。 而后手中剑光腾起,直逼鬼母首级。 女人混浊黯淡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剑法……! 黄铜玄镜外,天羡子激动得倏然起身,任由长衫撞落地上水杯:“这……这是金蛇剑法中不曾记载过的招式!宁宁竟已悟出了基本剑式之上的剑法!” 真霄双手环抱而立,少有地做出了回应:“不错。” 在此之前,他对于宁宁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一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脑筋转得飞快,能凭借心计谋略打败远胜于自己的阴山鬼母,很有她师尊天羡子的风格。 但也仅此而已。 作为根正苗红的剑修,其实他并不太喜欢这种弯弯拐拐的法子。 在他看来,真正的剑修理应拔剑而上,用最为单纯极致的暴力降伏妖魔,就算赢不了,能够酣畅淋漓战斗一场,总是不吃亏的。 但此时此刻,大名鼎鼎的真霄剑尊却神情微敛,忍不住扬起唇边。 玄镜中的少女裙裾纷飞,撩起一阵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柔风。 而在这软玉生香间,星痕剑发出一声清脆嗡鸣,分化的星光剑影在此刻凝聚成形,汇聚为一体。 灵蛇出洞、蛇影万千,一同凝聚在剑身之时,夺目金光昂然而上,竟有了苍龙抬首之势。 千万条小蛇不足以吞吃巨兽。 但苍龙轻而易举。 “此招名为灵蛇化龙。” 长剑破开重重蛛丝,精准无误地刺入鬼母心脏。宁宁朝她微微一笑:“我不练剑,大师兄就不给东西吃。你得怪他。” 当初在看原著时,原主就是被她的毒蛛重伤,宁宁心知那些玩意不好对付,在向师兄学习金蛇剑法时,便格外认真。 至于这压箱底的最后一招,是她吃了烤鸭烤鱼后乐得不行,精神亢奋之下领悟得到。大师兄在那之后指点了一二,让发力能更加集中。 这个宁宁不强却过于谨慎,怎么会在原主跌倒的地方摔第二次跟头。 阴山鬼母满脸不敢置信地摔落在地,渐渐没了呼吸。一颗翠绿色圆形小珠从她心脏位置慢慢浮起,被宁宁一把握在手中。 既然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彩蛋,那必然也会出现十分特殊的奖励。这颗凝聚了鬼母修为与毒性的阴山鬼珠,便是此次通关的战利品。 随着主人的陨落,地下洞穴中的结界开始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轰然崩塌。 宁宁拿上珠子便往外赶,走进摇摇晃晃的狭窄通道时,听见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闷响声—— 洞穴顶端的石块全部坠落在地,四周墙壁应声陷落,颓然无力的蛛丝与满墙血迹遥相辉映,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她所在的通道同样危机重重,四周的石块如同倒塌的积木,一块接一块毫无防备地往下掉。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了入口处橘黄的光,与之一同闯入视线的,还有一抹似曾相识的黑色影子。 忽然罡风一动,凛冽剑气朝她所在的方向袭来。 ——随即便是石块被击飞炸裂的巨响,原来那人击退了一块马上要落在她头顶的石头。 “小师姐,你没事吧!” 又有一抹白影出现在洞口,赫然是好一会儿没见的林浔。见到安然无恙的宁宁,下意识伸手握住她胳膊,将其迅速从隧洞里拉出来。 在意识到这个动作似乎有些亲密之后,头顶小小的龙角忍不住悄悄一晃,红着耳朵迅速把手松开。 宁宁没注意他龙角上的浅粉色,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吓死我了!多谢小师弟。” 顿了顿,又转眼望向救了自己一命的裴寂:“你也是,谢谢。” 裴寂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漆黑眼瞳里盛了点儿杀伐之后的戾气,声线有些哑:“不用。” 他答得冷淡,宁宁倒并不在意,因为她心里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她不插手,按照原本剧情,诛杀鬼母得到阴山鬼珠的理应是男主角裴寂。 阴山鬼珠虽然毒性强横,却正好可以克制裴寂体内暗藏的魔族血脉。他深受魔气侵蚀多年,不仅身体常有剧痛,心性也变得格外阴冷狠戾,要是有鬼珠在身,会好受许多。 ……更别说她是钻了剧情的空子,这法宝理应不是她的。 偷来的机缘,宁宁也不想要。 “干嘛一副死人脸,看不起人吗?本小姐也不是白让你救的。” 宁宁冷哼一声,十分敬业地模仿出原主的语气,把怀里的碧绿色圆珠丢给他:“楼底藏着阴山鬼母,已经被我解决了。掉了颗珠子,当作谢礼——我才不要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疯狂鼓掌,什么叫雷锋精神,什么叫做好事不留名。 就算男主永远不会明白她的苦心,谁让她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当养了个儿子。 毕竟男主前期实在太苦了。 裴寂一愣:“我不用。” “让你拿你就拿着,我才不稀罕这破珠——哎哟!” 宁宁话没说完,就被人重重敲了一下脑袋。 再睁开眼,跟前的玉宇琼楼皆作烟云散,三人居然又回到了天羡子穷酸的小院子。 “这哪是什么破珠子?它叫阴山鬼珠,凝聚了鬼母大半生的修为,算是上品宝器。” 天羡子笑得无奈:“你这丫头,本来还想夸夸你今日的表现,怎么到头来这么不识货?活该没钱。” 宁宁皱眉鼓了鼓嘴。 明明师尊你才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摘星阁一行,我与你们真霄师伯都看在眼里。” 天羡子道:“林浔性子还是软了些,剑气心生,剑意也就难免不那么强横;裴寂心思缜密、剑骨天成,是个天生的剑修苗子,只可惜杀心过重。宁宁嘛——丫头,你是如何看出了摘星阁中的端倪?” 宁宁摸摸鼻子,信口胡诌:“我察觉到地底有妖气,但是听去过的师兄师姐说,摘星阁不存在地下室。再联想起《浮屠秘闻》里关于机缘的记载,便猜测是阴山鬼母。” 天羡子哈哈大笑:“不错!胆大心细,还悟出了金蛇剑法的变式,今日你是最佳。” 他说着弯起眼睛,把手伸进另一边的衣袖:“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个小礼物当作奖励,师尊这里没太多好东西,希望宁宁不要嫌弃——拿上这个,去吃任何你想吃的东西吧。” 宁宁的双眼马上亮起来。 任何想吃的东西!那得是多大一笔钱啊!不对,也许不是钱,而是某种超级高级一拿出来就风云变色的令牌,食堂阿姨见了纷纷称之为绝活,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谢谢师尊!师尊最好了!穷人之间也有真情真爱! 然后宁宁的笑容僵在脸上。 只见天羡子嘿嘿一笑,右手微动,便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双…… 一双筷子。 宁宁:瞳-孔-地-震。 拿上筷子,去吃想吃的东西。 好的逻辑满分,不愧是你,师尊。 天羡子送完筷子后略做点评,便被师伯拉去比剑; 垂头丧气的林浔先行回房揣摩剑意,一来二去,院子里只剩下宁宁和裴寂。 裴寂打算把阴山鬼珠还给她。 他从来没接受过别人的东西,也没谁愿意送给他。之前宁宁以为这是颗毫无用处的破珠子,丢给他还算情理之中,如今天羡子一语道破,这般贵重的东西,想必她也在暗暗后悔当时的莽撞。 黑衫少年眉头微蹙,有些不自然地低声开口:“师姐。” 叫她干嘛。 宁宁一回头,就看见裴寂那双阴沉沉的黑色凤眼。明明是带了媚色的眼型,却被他硬生生染了几分阴鸷的冷意,像匹静静盯着她看的狼。 男主应该并不喜欢她这个娇纵又傲慢的小师姐,此时突然来这样一出,莫非是…… 宁宁赶紧把手里的筷子往怀里收:“你,你看我干嘛,羡慕我得了筷子啊?不给不给。” 开玩笑,恶毒女配可不会那么大方。男主一定是不开心她得了师尊赏识,一双筷子都要看个不停。 她不是都把阴山鬼珠送他了吗! 裴寂:…… 他手里就攥着那颗价值连城的珠子,她怎么能只看到那双木筷子? 然而宁宁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转身一溜烟,直接跑得没了影。 “我的天,阴山鬼珠啊,好几百年的珍宝,她就这样给你了?我觉得这姑娘要么是傻,要么是喜欢你。” 承影倒吸一口冷气,语重心长地下结论:“但人怎么可能傻成那种德性,那也太不像人了吧。所以她肯定喜欢你。” 裴寂没出声,垂眸看一眼手中的阴山鬼珠。 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珠子翠□□滴,在阳光下无端生出几分蛊惑之意。碧绿色泽夺目而娇媚,仿佛能一下子蹿进人的心里。 他自记事起,便生活在娘亲的打骂与冷落中。 附近的孩子都知道他是魔修之子,出于对魔族的忌惮,没有人愿意与他做朋友,反而时常聚在一起,将他围在墙角拳打脚踢。 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送他礼物。 更何况是如此珍惜之物。 就像从未吃过糖果的小孩突然得了甜头,纵使那糖再香,对于不知道什么是甜味的裴寂来说,最多感受到的还是困惑与茫然。 他不明白宁宁为什么要对他好。 尤其……他还是这副不堪的模样。 耳边继续传来承影的叽叽喳喳:“这丫头多好啊!模样漂亮心肠好,还变着花样地帮你,我要是你,早就沦陷在仙女的裙摆下了——喂别走啊!裴寂你去哪儿?” 唇红齿白的少年将珠子收好,眼底仍是一片化不开的阴翳:“练剑。” 宁宁在小院里修养几日,便又得到了系统的任务提示。 [叮咚!] [摘星阁一役后你百无聊赖,无所事事间,打算前往清虚谷散心,却不想偶遇修为尽失的玄虚长老温鹤眠。] [请按照既定剧情,对温鹤眠进行羞辱。] 噢噢噢!终于到了这位的戏份! 在原著里,除了男主,宁宁对这位温前辈最为印象深刻。 温鹤眠,天生剑心,少年天才,是玄虚剑派历来最为年轻的长老。可惜十年前仙魔大战,他虽与另外几名高手共灭魔尊,自身却也遭受重创,灵骨折损、识海破灭,修为尽失。 在那之后,他便一直居于清虚谷中。弟子们都知道那里住着位前辈,很识趣地不再前往。 偏偏原主在摘星阁受了伤心情不好,出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情,居然硬闯了进去。 说起温鹤眠与原主,两人其实颇有渊源。 原主自出生起便展现出了惊人灵气,恰逢一日温鹤眠路过宁府,出于爱才之心,坦言有朝一日等她长大,若有心踏入仙途,可随时前往玄虚派拜他为师。 然而原主好不容易长大,旷日持久的仙魔大战便拉开序幕,再然后,便是天才陨落、居于清虚谷闭门不出。 如果没出意外,温鹤眠理应才是她的师尊。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原主才对温鹤眠格外恶劣—— 她认为自己的师尊理应居于高位,这样一个没了用处的废人,连提起都觉得是笑话。 万万没想到温鹤眠在剧情中后期得了机缘,意外恢复实力,她那时再去喊人家师尊…… 宁宁当初看得尴尬癌都要犯了。 清虚谷乃仙家休养生息之地,远处的高峰隐匿于流云之中,穿过狭道一线天,便是一处绿意盎然的幽谷。 清风环绕,水波不兴,花香树影遥遥相映,苍绿枝头盛满了摔碎的阳光。窈窕春色被莺声燕语衔得遍地都是,点点落花随风而下,荡开一汪轻粉。 宁宁听见一道琴音。 她学过乐理,在音乐上颇有天赋。听出这琴声虽则悠久绵长、清雅脱俗,却藏匿着幽幽哀思,犹如化不开的浓愁。 这是书里她与温鹤眠的初见。 温鹤眠郁郁不得志,在谷中奏乐弹琴,原主早就对他心生鄙夷,不但出言不逊,还直接用一块大石头砸碎了古琴。 真是没有最作死,只有更作死。 她招惹的每个人都在日后成了惹不起的大人物,以这运气,堪称彩票反买,别墅靠海。 宁宁面无表情地抱起一块大石头,顺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 她走得慢,不知怎么,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下。 宁宁:? 宁宁试着右腿用力,没动。 左边也不行。 她的整个身子都像没了力气,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等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啊!” 宁宁在心里狂戳系统,那道万年装死的声音终于不情不愿地出现: [你中了迷魂花的毒。此花聚集于清虚谷中,元婴之下闻到香气,皆会身体麻痹一柱香时间。等慢慢适应,便自行解除。] 啊不是。 让她在这儿站一柱香时间,温鹤眠不会直接走掉吧?怎么原主就没撞上这种事?难道她的运气比原主差还不成? 不就是食堂排队菜刚好被前一个人打完,只有保底才能抽到ssr,每回作死都把自己弄得很惨吗? 宁宁的心里充满了小问号,很快地,小问号们一一聚集,成了个大大的感叹号。 她手里还抱着块石头。 可是她已经没力气了。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宁宁选择笑着活下去。 曾经有一份完美的作死机会放在她面前,她没有珍惜,等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能够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宁宁会对那颗石头说: 原来你降落的速度,不是秒速五厘米。 石块落下,正中脚背。 瑟瑟发抖的五根指头蜷缩在一起,一起颤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温柔。 清风徐来,云开雾散。 于是当温鹤眠抬头,恰好望见远处一道清丽的身影。 面貌姣好的少女独自立于千年古树下,身边是盛开的悠悠白花。 她立得笔直,彷徨在寂寥的谷底,任由清风拂过漆黑发丝与洁白裙边,撩动一片疏影暗香,默默彳亍之时,冷漠凄清又惆怅。 他们相顾无言,在由他弹奏的琴音里,一滴泪从少女眼底滑落。 温鹤眠不由微微一愣。 这首曲子潜藏了无尽哀思,却并未轻易表露,旁人所听,皆言悠然自得、神清气爽。 唯有她,听罢掉了眼泪。 这、这——知己莫过于此! 宁宁见他看见自己,也顾不上其它,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挪动嘴唇,用唇语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师尊救我!快来拜托!” 温鹤眠静静看着她,努力分辨口型。 逝去旧梦……快快摆脱? 多么善解人意、知书达礼的小弟子,连说话都如此温言细语。她定是知晓他的遭遇,以此作为安慰。 但往日的梦魇,哪能轻易脱身而出。 温鹤眠朝她轻轻摇头,以琴音作答,手中力道加重,琴音便愈发如泣如诉。 见他坐在原地摇头,宁宁恨不得从心里吐出一口血,哭得更厉害了。 这老狗贼!非但不来帮她,弹琴还弹得更欢了!求求你做个人吧!!! 不就是当初不做你徒弟了吗,不就是性格娇纵了一点吗!她还只是个孩子啊呜呜呜! 琴音渐重,激起草动风吹。 温鹤眠长睫低垂,紧抿的苍白薄唇勾出一丝轻微弧度。 那姑娘果然心有所感,听出他琴声中愈发凄切的内核,不但露出了更加忧伤的表情,眼泪也在不停地流。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 终于有人愿意来看看他这被天下遗忘的废人,终于有人听得懂他的琴声。 知音难逢,一曲难断。 孤寂许久的青年为答谢那不知名的小姑娘,毫不吝惜自己的乐音,拂手继续弹奏。 他看见女孩一直在哭,想必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触景生情。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他不愿前去打扰,便静静坐在原地,极有耐心地等她哭完。 于是宁宁的脚趾一直肿着。 心里骂他的话串成了rap,也随琴声吭哧吭哧一直骂着。 9、第九章 温鹤眠,号将星,玄虚剑派六大长老之一,当年一剑惊天地的剑道天才。 只可惜在仙魔大战中身受重伤,从那以后退居清虚谷不问世事,整日与山野琴音为伴。 更有传闻说他冷心冷情、待人疏离如高岭之花,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美强惨的人设。 此时山雾被琴音吹散大半,透过轻纱般飘渺不定的白烟,不远处男子的身影悄然浮现。 长发未束,于轻盈风中轻轻飘拂,如倾泻而下的黑色瀑布,掠过白皙纤细的侧颈与一尘不染的白衣。 他坐在与宁宁相对的另一棵古树之下,深褐根系盘根错节,掩映着葱葱茏茏的翠色,为青年笼罩下一层厚重阴影。 有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进来,打湿他琉璃般莹润的黑眸、精致的眉峰与高挺鼻梁,轻抿的薄唇则是毫无血色,如同单薄苍白的纸片。 日光四溢,连带着冷白的肌肤上也隐隐有光泽流动。白雾缠绕着黑发,清风撩起白衣一角,恍如神祗降世。 要是他人见到这一幕,定会为此番仙人之姿由衷惊叹,然而宁宁却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比被人见死不救更气人的是什么。 是那个人一边放任你自生自灭,一边偶尔抬头看看你,眼神中居然还带了点欣慰的神情,估计随时都有可能憋不住地笑出声。 将星长老受过专业训练,不会轻易发笑—— 除非真的忍不住。 这么好笑吗?啊?不就是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笨蛋!坏人!小气鬼!不帮就不帮,一柱香后她还是一条好汉! 这是宁宁脑袋里最狠毒的骂人词汇了。 明明在原文里,温鹤眠不是这样的黑心肠。 裴寂生来就黑得彻底,大师兄是朵不可亵玩的黑莲花,只有他和小白龙林浔自始至终保持着纯然道心,是十足正派的角色。 ——林浔那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温鹤眠则是真正的道心长存、凛然正气。 他少年时期顺风顺水,没经历过太多人性险恶,后来功成名就,虽然养成了清冷淡漠、不爱搭理人的性子,心底却清澈如明镜。 不屑欺辱小辈、不愿攀附高位,从来都孑然独行,哪怕遭到原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与侮辱,也还是选择冷漠相待,不屑于报复。 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 她后来疼得麻木,干脆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由冷冷的风在脸上胡乱地拍。不知过了多久,遍布整具身体的麻痹感终于渐渐消退。 宁宁咬了咬牙,尝试着迈动右腿。 凝固的血液在此刻猛地一抽,如同痉挛般四处乱窜,一股麻酥酥的电流从脚底一直蔓延到膝盖,她力气还没完全恢复,整个人脚下不稳,当即摔倒在地。 抚琴声骤然停下,温鹤眠无言皱眉—— 看来她悲伤过度急火攻心,竟生生哭昏了过去。究竟是怎样的遭遇,才会让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悲伤至此? 他虽不喜外人,但今日难得觅一知音,还是没做多想地靠近宁宁,俯身向她伸手:“道友?” 清泠如远山冰雪的声线,不带丝毫感情。 宁宁从散发着青青草原芳香的草地里抬起头,第一眼便看见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手。 手指修长、莹白如玉,生了剑修们都会有的薄茧,但仍很是好看。 温鹤眠识海虽毁,浑身无比丰厚的底蕴却并未消失。迷魂花香对他而言不起作用,他自然也不会意识到,周遭那些星点一样的小白花,竟是种威力不小的毒药。 这时候倒来装好人。 宁宁内心腹诽,很有骨气地应声:“我自己来。” 她没了力气,说话声有如蚊鸣。虽然用了不容置喙、有些生气的口吻,在这细弱声线下,每个字句都不自觉软化成绵绵的柔音。 再搭配脸颊上被气出来的绯红与眸中来不及擦拭的点点泪痕—— 温鹤眠内心了然,看来这位小弟子生性内向害羞,羞于与他这个陌生男子多做接触,便红着脸温声拒绝。 是他许久未与旁人接触,过于唐突了。 迷魂花的毒素估计还在体内残余了一些,宁宁为了维护自己这恶毒女配的见面,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站稳,双腿绷直的刹那,脚底又传来那股无比熟悉的电流感,刺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再度朝一旁跌去。 这次她总算没摔在地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少女手臂,堪堪止住她向前扑倒的身体。淡淡的檀木香气萦绕在鼻尖,宁宁听见青年冰凉清澈如雪水的嗓音。 “道友站立不稳,应是急火攻心,伤及四肢经脉,切不可随意活动。” 他顿了顿,轻轻咳嗽几声,苍白面颊上浮起一丝病弱的浅粉色泽:“否则经脉碎裂,恐怕肢体大伤。” 什么急火攻心,什么经脉尽断,宁宁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差点就真以为自己倒了血霉。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她一个修道之人,真能闻一闻毒花罚一罚站,就崩溃成那副模样?那她不该是个剑修,去演芭比公主大电影还差不多。 宁宁半信半疑,怀揣着一颗砰砰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趾。冰凉的体温渐渐回暖,伴随着灵气注入,不适的电流感终于尽数消散。 可恶。 真的只是脚麻了。 还经脉寸断急火攻心,一动不动站了这么久,你跺你也麻。她差点就被这卖拐的神棍给忽悠瘸了,臭剑修! “不愧是将星长老。” 宁宁认定对方是在逗弄自己,便发挥恶毒女配应有的特长,针锋相对地出言讽刺:“这眼见力,真是举世无双。” 温鹤眠停顿一下。 紧接着耳廓居然浮起一抹淡淡薄红,有些拘束地抿了抿唇,低声应道:“温某一介废人……不配此等赞誉。” 宁宁:…… 温鹤眠你在干什么啊温鹤眠!都这么明显的讽刺了你居然还看不出来?你倒是生一下气呀!害羞脸红算哪门子的事儿啊! 绝世无双的将星长老说着轻轻垂眸,略带了迟疑地冷声开口:“我见小道友闻琴落泪,却不知其中缘由。在下虽然能力微薄,但或许能够帮上些忙。” 宁宁又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知道是眼前的男人不对劲,还是她本人不正常,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简直要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问号机器。 这人上辈子拿了奥斯卡大满贯吧?明明当时看见她哭还弹琴弹得那么欢,这会儿居然恬不知耻地来装好人,问她为什么哭?难道他还能真的不知道—— 等等。 温鹤眠或许,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山谷中雾气弥漫,他们俩又隔着一段距离,石块被杂草一盖,很难被其他人发现;当初她说话时只能用唇语,偏偏那唇语还因为脱力十分不标准,他看不懂也是理所应当。 再加上他方才说的“闻琴落泪”…… 温鹤眠琴音中的自厌与怅然之情藏得很深,旁人乍一听来,只会觉得悠然绵长、潇洒自在。 这人不会以为,她是听出了更深层次的意思,被琴声感动哭了吧。 这这这、这怎么行!这样一来他们俩岂不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芙蓉帐暖度春·宵—— 呸! 总而言之,听出曲中之意并共情流泪,这绝对不是恶毒女配应该拥有的剧情。 脑袋里的系统传来[请尽快完成任务]的指示,宁宁把心一横,挣脱温鹤眠的手掌:“我才不是因为你弹的曲子伤心,我、我最讨厌这种凄凄惨惨的音乐,以后也不想听!” 她说着咬了咬牙,捡起被踹到一旁的石块,像原著里那样狠狠砸向古琴。 “我不喜欢,你以后也不许再弹!” 由于不习惯对别人说狠话,她脸上像是在被火烧,几乎用尽全身勇气,才终于一口气说出原著里的那句话:“堂堂剑仙竟心甘情愿龟缩于此地,沦为一介毫无用处的废人。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只能与这破琴为伍了!” 啊,杀了她吧。 这种话也太过分了。 宁宁悄悄吸了口气。明明这段话不是在骂自己,作为说话的那个人,她反而差点内疚得哭出来。 弦断嗡鸣,金楠木碎。 刺耳的琴音如利刃划破谷中寂静,惊起飞鸟一片。薄雾也仿佛被切开了条口子,在若隐若现不断聚合的白烟里,温鹤眠看见那小姑娘通红的脸颊。 以及同样泛红的眼尾。 竟像是快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凄切的音乐。 也不想再让他弹。 自从修为尽失,门派里的诸位长老都曾来找过他,无一不是欲言又止,安慰他莫要在意,静心修养便是。 只有这个小姑娘直白地说,不要再弹这么伤心的曲子。 否则他便只配被束缚于此,一生与悲切琴音为伴。 她还真是傻。 就算砸了这琴,也没办法破除心魔,让他走出来啊。 他已经无可救药,修为尽失的废人,根本没有可以希冀的未来。 温鹤眠不善与人交流,亦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因为他而红了眼眶的女孩子,踟蹰着正要说话,却听见宁宁硬邦邦的声音:“我走了!” 说着还不忘添上一句:“我讨厌你,也讨厌你的曲子,我哭是因为……是因为被石头砸了脚!”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少女的身形最为轻盈,不过转瞬即逝的功夫便不见踪影,留下一阵徐徐清风。 白衣青年独自立于破损古琴前,下垂的长睫在瞳孔中落下一层阴翳,隐约划过一丝苦笑。 被石头砸了脚。 亏她能想出这么笨的借口。 宁宁睡不着觉。 宁宁寝食难安。 宁宁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恶毒女配,之前也在兢兢业业做任务,但那几次都完成得稀里糊涂,没对别人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但这回不同。 她居然对一个本来就郁闷得快要猝死的可怜人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就连原文里也讲,温鹤眠被原主讽刺之后,变得更加自卑阴沉、郁郁寡欢。 明明他还很温柔地问她,为什么会无端哭泣,需不需要帮忙;明明那人只是个连嘲讽都听不出来的傻白甜。 而且……她真的很喜欢他弹的琴。 结果却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真是太糟糕了。 从小到大都没吵过架的宁宁心有愧疚,思来想去,决定当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修真版雷锋叔叔。 温鹤眠独自住在清虚谷,与其他长老的关系不算亲近;由于谷中算是半个禁地,更不会有弟子敢去找他。 一个人孤孤单单呆了这么久,还要承受诸如“废人”、“天才陨落”之类的流言蜚语,心里一定挺难过,感到伤心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这种时候要是能有人陪在他身边,大概会好受很多。 所以她决定冒充一个不知名的小弟子,偷偷写信鼓励鼓励他。 玄虚剑派内,信息传递一概使用通讯符。就像现代社会里的信件,虽然可以被准确投递给收信人,但如果寄信的那位不署名,便不会被知晓身份。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冒充成一位不知名小迷妹,在温鹤眠最难熬的这段时间力所能及地安慰他。 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宁宁说干就干,当即从书桌上拿起一叠通讯符,大大咧咧地开始写字。为了不被发现,甚至很机智地换了字体。 赌她一年的零花钱,这一波必不可能被发现。 通讯符如同生有翅膀,在灵力加持下瞬间被传入温鹤眠宅邸门前。 深居简出的青年已经许久未曾收到消息,满带疑惑地打开,看清内容后,霜雪般寒冷的眉眼不由得微微舒展开来。 那上面用狗爬一样的草字写着: [将星长老您好哇! 我是新入门派的弟子,一直都特别特别崇拜您,如果您能看见这封信,那我可就太开心啦。 我听闻长老在大战中受了伤,正值闭关修养,不知过得怎样。好期待有天能与您相见,为了这个目标,我会一直一直努力的! 知您境况艰涩,但请不要妄自菲薄。 我和其他许许多多人都不曾将你忘却,回霜剑虽多年未出鞘,剑圣却一直留于我们心中。对于我来说,您永远是指引前路的火光。 虽然力量薄弱,但我一定会努力修炼,等有朝一日找到重塑识海的办法,让您再度拔剑。 请务必要耐心等到那一天! 祝将星长老天天开心呀!如果不高兴的话,我会经常把快乐分给你哦。 请不要在意我的名字,等兑现承诺的那天,我们就能见面啦。] 言语稚嫩,却满篇尽是赤子诚心。 青年苍白的指节握在纸页之上,不知怎地,忽然从嗓子里发出一道低哑的笑。 这通讯符…… 修为高深之人,能够感知每个人身上不同的灵气。那姑娘一定不会想到,他纵使修为尽失,却还是能就此分辨一二。 通讯符上的灵气温婉柔和,却带了股凛冽剑意,即便她在信中说得再隐晦,温鹤眠还是能一眼认出信件的主人。 要不是他感知到熟悉的灵气,减轻了清虚谷中的禁制,这通讯符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进得来。 还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他。 倒是装得不错。 温鹤眠向来不爱与别人有所牵连,这次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拿笔俯身,利用她传来的通讯符写了回信—— 只要使用同一张符咒,信件便能自动前往寄信人的住处。 [承蒙错爱。 今日有名弟子闯入清虚谷中,白裙绾发,腰间佩剑坠有明珠,看剑气,理应是金丹期修士。不知小道友可知她姓甚名谁?] 宁宁很快便将回复看完,晶亮的杏眼里盛了些许惊讶。 哇,温鹤眠居然咻地一下就回了消息!将星长老这么平易近人的吗!而且他好像非常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小迷妹的身份,没产生一丢丢怀疑,真是超高校级别的幸运! 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成功将温鹤眠蒙在鼓里,却压根没料到早就着了他的道。 第二封信件很快就寄进清虚谷,仍然是龙飞凤舞的小字。 [那是天羡子长老手下的宁宁师姐,她可凶啦!我们都超怕她的!如果她今天做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情,我代替她道个歉。 别在意,她的脾气一直不好。 拜托了,千万不要伤心!] 这丫头居然还弯弯拐拐地向他说对不起,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青年漆黑的眼瞳里如坠星辰,仿佛漫天冰雪消融殆尽,终于露出苍茫纯净的天空。 他静静将那封信看了许久,指尖微微一动,极认真地在白纸上缓缓落笔。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温鹤眠久违地嘴角含笑,垂眸望着纸上的字迹,在心里低低念出来。 宁宁。 10、第十章 傍晚,揽月峰。 不知不觉已入夏夜,薄暮冥冥,掩映出漫天流动的霞彩。将歇未歇的阳光下,是周遭山峰接天般的连绵黑影,偶有清风拂过,衔来仙鹤悠长的啼鸣,以及掷地有声的男音: “裴寂胜!” 趴在桃树上的宁宁听着这道声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和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学科竞赛一样,修仙界的宗门之间也存在着统一比试。 与之对应地,只有在本门门派里表现优异的弟子,才有资格参与宗门间的竞赛比拼——比如此次的小重山秘境。 小重山秘境五十年一开,内含无数珍惜灵植与魔兽,无论为了抢夺资源还是实战历练,都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然则此处秘境极为脆弱,只能承受金丹及其之下境界的修士进入,且可供容纳的人数十分有限。一来二去,便成了宗门金丹期优秀弟子之间相互较量的绝佳场所。 如今玄虚剑派内举行比试,就是为了挑选前去秘境的人选。 参与比试的多为金丹,偶尔也会见到筑基大成弟子的身影。宁宁第一轮撞上的对手不算难缠,没费多大力气便赢下一局,反观裴寂,运气就实在有些糟糕。 经过近段时期的修炼,他已然步入金丹三重境。这几乎是飞一般的进阶速度,奈何爽文讲究一个以弱胜强、绝境反击,这回遇见的对手,很不巧是金丹四重。 修道等阶划分严明,即便只有一小重境界的差距,两人之间的实力也是千差万别。裴寂能赢下这一把,其间艰涩可想而知。 方才充斥整个揽月峰的凛冽剑光倏然消散,随风潜入寂静无声的落日余晖。 少年修长的身形被斜阳拉得笔直,浓郁如墨的黑影之上,滴落着骇人的猩红色血迹。 “小小年纪便能将归一剑法领悟得如此通透,厉害厉害。” 看台上站着个十二三岁、粉雕玉砌的男孩,漆黑眼瞳有如古井无波,在此时荡开一缕浅笑:“另一位虽然败了,但剑气里纵横的力道不容小觑,同样值得称道。” 白衣负剑的天羡子靠在石柱上,笑得肆无忌惮:“那当然,我徒弟能差劲吗?” “徒弟不差,师傅可就不一定啰。” 一旁款款而立的美貌女子随手拈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打转转。 她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媚意横生,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潋滟生光,带着点嘲弄的笑:“嗳,不过那小弟子着实生了副好相貌,要是能早日见到他,也不至于被穷鬼拱去。” 天羡子佯装受伤地睁大眼睛,看一眼身旁的真霄:“师兄,她笑我!” 真霄:…… 真霄满脸严肃,犹如教导主任查房:“静漪,你是玄虚剑派长老,不是魔教合欢宗女修。见到英俊弟子,还需保持身为长老的矜持。” 女子冷哼一声,朝男孩靠近些:“你管我!” 顿了顿,又懒洋洋地娇笑道:“你说,咱们的真霄剑尊是不是听见我念及别的男人,忍不住吃醋了?掌门。” 男孩沉静笑笑:“是吗?” 真霄剑眉一横,不知道是气还是羞,耳根有点红:“师静漪,跟我比剑!” 真霄剑尊的人际交往水平一塌糊涂,遇到朋友知音要比剑增进感情,被人惹怒后要比剑殴打小朋友,平日里无所事事了,居然还是天天花钱找天羡子比拼。 要是不知真相的让人一眼看去,断然不会想到,那媚眼如丝、绝色近妖的貌美女子竟是玄虚剑派首屈一指的长老师静漪; 而她身旁豆丁大小的男孩,则是掌门人纪云开。 ——纪云开在仙魔大战中修为大伤,躯体化为了十二岁的孩童模样。至于师静漪,她的颜狗属性天生发自真心。 “之前有个叫宁宁的小姑娘也很漂——厉害。” 师静漪笑道:“赢得毫不拖泥带水,颇有我当年的气势。要是能跟随我修炼——” 别了别了。 想起这女魔头曾经把小半个剑派弟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经历,天羡子忍不住把脸皱成一团苦瓜。千万别祸害他家可可爱爱的宁宁,那小姑娘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如今年轻一辈里英才辈出,听说万剑宗、梵音寺和流明山中,也都出了很有意思的小徒弟。” 纪云开眯起眼睛,幽暗深沉的眼眸中,满是与这具稚嫩身体格格不入的云淡风轻:“看来,这次的小重山必然不会无聊了。” “先不说这个。” 师静漪轻轻勾唇,声线清澈如桃花春水:“我的一名弟子从山下回来,带了许多小食。奶黄包糖纸人糖葫芦,不知掌门可有兴趣?” 小豆丁欢呼一声:“我要吃糖葫芦!” 对于长老们的交谈,身处话题中心的裴寂自然一无所知。 他拒绝了医修疗伤的提议,比试结束便回到房中。原因无它,只因魔气横行,即将冲破禁锢。 身为魔修之子,裴寂体内难以避免地继承了十分厚重的魔气。这股力量与人的血脉彼此勾缠交融,相互冲撞之间,很难得到控制与束缚。 这也就导致他的魔气不时外涌,如汹涌浪潮般侵蚀身体与理智。每到那时,便会无法抑制地浑身剧痛、想通过杀戮缓解痛苦。 等黑衣少年狼狈关门,已经没了再往前行走的力气。 沉睡在血脉里的反骨与暴虐一下又一下撕裂神经,催促着他大开杀戒,裴寂背靠着木门,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还没有沦落到要为此屈服的地步。 更不想变成只懂得杀戮的魔物。 被剑气伤及的地方还在淌着血,他自虐般地用手按住伤口。 然后狠狠发力。 破开的血痕在压迫下裂得更凶,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裴寂却仿佛习惯了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脊背微颤着立在原地,只有被紧紧咬住的下唇与额角的冷汗悄然彰显着痛苦。 他不愿杀人,便每每在魔气肆虐时,用小刀在自己身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以痛止痛,以及那股强烈得快要破开脑袋的欲望。 四周悄无声息,只能听见少年人沉重的喘息。暮色一点点从西山生长,逐渐吞噬整个庭院。 毫无防备地,裴寂听见一阵脚步声。 那人步子轻轻快快,对于他而言,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呼吸更大声。 除了师尊天羡子来过几次,没有人踏入过他居住的院落。 紧接着是一串敲门声,伴随着某个熟悉的声线:“小师弟,你在房间里吗?” 心里的承影微微一动。 房间里没有点亮烛灯,在黑蒙蒙的夜里,宁宁只能透过窗纸,在月下见到一个站立着的模糊影子。 她听无人应答,在迟疑片刻后又敲了敲:“师尊让我给你送些药。” 小姑娘的手指莹白细腻,指节敲打在门板之上,发出清脆声响。 敲门的力道惹来木板一阵极轻微的抖动,那震动透过门,一直传到裴寂贴在门上的后背上,带来微不可查的麻意。 隔着一道薄薄木门,宁宁的指节正好敲在他心口附近的位置。 裴寂微仰着头,终于把牙齿从下唇移开。他几乎用了浑身力气才发出声音,沙哑得怪异:“放在门口。” 门外的宁宁应该愣了一下,略带迟疑地回应他:“不能开门吗?有样东西我得亲手交给你。” 喉头上下无力地滚动,裴寂用手掌按住门板,蜷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白色。 到了这种时候,他理应是没有耐心了的。 脑海里的痛楚与身上刺骨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折磨,让他来不及去思索其它。裴寂脾气不好,要是在往日,绝不会再出声回应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但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外门弟子房里,少女破门而入时的身影。 心乱如麻间,竟是哑声问了句:“什么?” 这回轮到宁宁犹豫了。 她顿了顿,似是不好意思说出那东西的名字,有些泄气地压低声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还是和药箱一起放在门口吧。” 裴寂没说话,按在门上的手指更加用力。 门外好一会儿没再发出声音,他估计着那女孩已经离开,没想到猝不及防间,又听见她轻声道:“我送给你的阴山鬼珠有好好带在身上吗?” 宁宁看过原著,知道他有时会魔气外泄。 裴寂怎么说也不至于小气到连为她开门都不愿意,之所以拒绝比武台上医修的治疗回到房间,也一定是出于这个原因。 阴山鬼珠虽然不能彻底根治,但总归可以缓解一些痛苦。要是他得了宝物却放在抽屉里,简直暴殄天物。 她这句话说得一气呵成,说完了才意识过来,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裴寂不知道阴山鬼珠能抑制魔气,在他眼里,她送了珠子,还死皮赖脸地叮嘱他一定要带在身上…… 简直像是让他佩戴定情信物一样嘛! 宁宁兀地红了耳根,匆忙解释:“我听闻阴山鬼珠可治病痛,若是小师弟外出历练不甚中毒,可以凭借它化险为夷。” 承影平时绝不会在魔气涌动时出声烦他,这会儿啧了一声:“人家小姑娘是要你记得定情信物啊裴寂。” 什么定情信物。 少年嘴角划过一丝嗤笑,似是觉得身上的剑痕不够深,从怀里掏出把小刀,刺进手腕。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情与爱,他和那位心高气傲的师姐几乎毫无交集,她怎会倾心于他。 就算当真有好感,也不过是看上这张没什么作用的皮相,不过多久,这份廉价的情感就会烟消云散。 他不傻,不会让自己陷进去。 裴寂一边把小刀往右划,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她,神情似笑非笑:“多谢师姐。只是这阴山鬼珠实在贵重,裴寂无福消受,还是归还于你吧。” 他不愿亏欠人情,上次宁宁话一说完就转身跑掉,完全不留拒绝的机会,这回终于能把话说开。 门外的小姑娘似是急了,音量放大好几个度:“你救我一命,我理应报答。那颗珠子——”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耳边便响起吱呀响声。 裴寂打开了门。 他的模样狼狈得厉害,眼白上的血丝如藤蔓般疯狂生长,占据大半眼睛。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带着血气,黑衣黑发融进夜里,只有苍白脸颊被月色浸湿,白皙得像在发光。 浓郁的夜色阴沉如墨,把月光静静往下压。 裴寂眼底的阴翳却要更甚,凶戾得像是要将她一口吞进去。 “总之!” 宁宁却不怕他,把手里层层裹住的手帕迅速打开,露出里面一个淡黄色球形物体,在裴寂张嘴拒绝她的瞬间踮起脚尖。 然后把那东西毫不犹豫塞进他嘴里。 入口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软绵绵圆滚滚的小球有一半被塞进他口中,少年瘦削的脸颊被陡然撑得鼓鼓囊囊,像包子那样鼓起来。 裴寂脸上的戾气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满目错愕与茫然,不知所措地眨眨眼睛。 就连残余的微弱魔气也倏然一停,仿佛有些惊愕和害羞,悄悄在半空打了个旋儿,钻进黑黝黝的影子里。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听。我让你带着珠子,你就得带着珠子,不然我——” 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狠话,只得瞪着双眼看他:“不然我会特别特别生气,我生气很可怕的。” 裴寂没说话,他也说不出话。 “药箱给你。” 她从地上捡起药箱,不由分说塞进裴寂怀里,又指了指他嘴里的东西:“这是我从别人手里买到的奶黄包,必须趁热吃,所以我才说要尽快亲手给你。” 说着又加重语气:“不许吐!快吃掉!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十分之一的家当欸!我很穷的你知不知道!吐掉的话就是在割你师姐的肉!” 裴寂:…… 在开门之前,他体内的魔气便已经消退大半。此时嘴里充斥着软糯浓香的气息,竟长驱直入五脏六腑,似乎能把积攒已久的血腥味洗涤一清。 大概是怕他吃完后又说胡话,宁宁说完就道了别转身离开,留裴寂一人站在门前。 这算哪门子事。 他准备了那么多绝情的、讽刺的话语,却被她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着愣站在原地。 ……真没用。 连凶她一下都做不到。 他想勾出一个自嘲的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没了力气。嘴里的香气萦绕在舌尖,裴寂用手握住奶黄包底端,牙齿轻轻一咬。 暖洋洋的内馅犹如浓稠香甜的暖流,转瞬之间充满整个口腔。冰冷残破的身体因为这股温度重新回暖,他动了动血肉模糊的僵直指尖,侧身倚在门边。 月色下沉,树影阑珊。 魔气缠身的少年鼓着腮帮子,舔了舔甜甜腻腻的小奶包。 裴寂不会知道的是,宁宁送完奶黄包回到自己房间,第一件事便是拿出通讯符,给一间外门弟子房寄了封信。 上书几个大字:明日晚饭时间,裴寂别院,务必动手。 宁宁实属被逼无奈。 系统好久没发任务,今天一发,就来了个特别过分的—— 原主看出长老们对裴寂的赏识,心中嫉妒之意愈发强烈,存了心思想要报复。 外门弟子中鱼龙混杂,很多人开展了形形色色的副业,比如帮忙代课、帮忙写作业,以及帮忙揍人。 都穷成这样了,原主居然还能□□着作妖雇人,榨干自己的最后一点私房钱,真可谓恶毒女配之模范,宁宁自愧不如。 总而言之,她要联系外门弟子房,进行一番业务交流后,雇佣一伙人去裴寂院子里找他麻烦。 虽然故事当然是以裴寂的以一胜多告终,但他在今天比武台的战斗中受了伤,无论结果如何,明日的反抗都会加剧伤口破裂,让伤势更为严重。 所以宁宁才会倾家荡产地买了个奶黄包,作为悄咪咪赔罪的小礼物。 对方的信件很快传来,言简意赅:[收到。] 但宁宁同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她万万不会想到,在今夜的某间房屋里,有人也像她一样寄出了一封信。 内容如出一辙,宛若复制粘贴:[明日晚饭时间,裴寂别院,务必动手。] 于是第二日,裴寂用餐后回到住处时,首先便看见围在门前的七八个人。 清一色筑基中期修为,目光不善,脸上蒙着面罩。 “你一定就是裴寂。” 为首的那个阴冷一笑:“算你不走运,有人雇了我们来教训教训你。” 他的语气势在必得,然而话音刚落,还没等裴寂有所反应,不远处便又响起另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裴寂在哪儿!” 循声望去,居然又有八名高大男子从小径里缓缓走来,同样是筑基中期修为,蒙了面罩。 两队人马面面相觑。 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一样的面罩一样的架势,犹如复制粘贴出来的葫芦娃兄弟。 “那群人来这里是要干嘛?难道我们之中有人走漏风声,让裴寂提前做了准备,特意找人保护他?” 不知是谁悄悄念叨了这样一句话,站在门口的人们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们刚把这姓裴的小子团团围住,不远处就出现了另一队气势汹汹的家伙,看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想必来者不善。 一时间交头接耳,细小的嗡嗡声此起彼伏。 “哟,英雄救美啊?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一出。” “问得还挺狂,怎么,就算知道裴寂在哪儿,他们能护住他么!” 于是为首的那个冷哼一声,音量洪亮如钟:“在这儿!你想干嘛!” 他说得又凶又狠,仿佛不容许身旁的少年遭到别人染指,甚至一脚迈向前方,将裴寂整个挡住。 这是一种代表占有的动作。 可在其他人看来,就完全不是这一回事了。 ——哪儿来的老母鸡在护蛋呢? 站在小径边、被宁宁请来的外门弟子同样摸不着头脑,用只有旁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交流。 “怎么回事?为何那小子身边聚了那么多人?” “难道裴寂知道我们要来,特意找了人保护他?” “他真以为我们打不过那些人,以为让别人挡在面前就奈何不了他了?小爷我今天就是要把他们打个头破血流!” “我们想干什么?” 他们之中的首领同样上前一步,语气不容置喙:“识趣的话赶紧从他身边离开,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嚯!蒙面变态男!有本事上前来单挑啊!这小子,我们今天要定了!” 两队人彼此对立,剑拔弩张,不知是谁擦.枪.走火,迸出一道明显的杀气。 如同平静的湖面陡然掀起层层涟漪,僵持的场面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狼狈散了一地。 所有人同时发出一句怒喝,抡起拳头往前冲。 所有人心里都怀有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念,它是那样坚定,那样璀璨生光—— 裴寂你这臭小子看不起谁呢!真以为他们打不过那群蒙面男吗?等解决掉你请来的保镖,就是你的死期! 他们不会知道,本应该成为众矢之的的裴寂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转身回房,无事一身轻。 更不会知道明白真相后,自己的泪滴会像倾盆大雨,碎了满地,在心里清晰。 这世上,多的是大家不知道的事。 宁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账单。 医药费雇佣费精神损失费……妈蛋居然还有个同行友谊修补费?你们两拨人打得难舍难分,结果裴寂本人直接回房睡觉,这件事儿难道还得怪她? 不如直接去抢。 [怎么会有两拨人?] 宁宁一个头两个大,写字飞快:[另一拨人是谁派过来的?] 对方很快回复:[我们是有职业道德的,一般不轻易透露雇主信息。] 算你狠。 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再动笔时,小姑娘的每个字都满含着血与泪:[加钱。] 通讯符很快便出现在宁宁窗前。 [——不过要是你执意坚持,也不是不可以啦。虽然我们有职业道德,但你也知道,我们没道德的嘛,哈哈。]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看,视线麻木地落在最后那三个字上。 [贺知洲。] 这是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宁宁下意识皱了皱眉,努力从脑海里回想关于他的信息。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这位贺师兄在原文里不过是个被寥寥提过几次的路人角色,宁宁却对他颇为印象深刻。 主要有三件事。 其一是他不但爱剑如命、变着花样地锻剑买剑,还整日在山下寻欢作乐,吃吃喝喝花钱如流水,贫穷程度与天羡子如出一辙。 此人脑回路非同一般,在穷困潦倒、被高利贷追债之际,竟用身上仅存的一万灵石买来一堆石头与颜料—— 亲自造了一千的假灵石。 这顿操作已经够反智商反人类了,结果还被债主当场揭穿那一千灵石不是真的。 问他为什么要造假,那憨憨答曰:因为真币造不出来啊! 其二是此人性子贼直,遇到不合心意的人就直接拔剑,不管对方是谁。 结果某天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与梵音寺里七岁的小和尚起了争执。 佛家人讲究清心而为,敌不动我不动,那小和尚停在原地打坐静候,他不愿先出手欺负小辈,又不想就此作罢,便拿着剑与对方在烈日炎炎下对峙。 然后在三个时辰后直接中暑昏倒,一边口吐白沫一边神志不清地对那小和尚说:“为什么欺负我?为什么?” 至于其三…… 其三就是那件震惊全宗门的事情,玄虚派弟子贺知洲穷困潦倒,竟不惜前往花楼卖身陪笑,最后还成了花魁。 有人称他身怀剑气,理应是个修道之人,那厮脸不红心不跳,口出狂言:“我乃万剑宗弟子,阁下好眼光!” 万万没想到,现场恰有一位万剑宗亲传弟子,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破口大骂:“我呸!你明明是玄虚派那个假.币哥!” 于是一代花魁就此陨落,玄虚派贺知洲名扬九州。 回想完毕,宁宁目瞪口呆。 世上竟有恐怖如斯之人。 和人沾边的事情,他是样样不做啊! 然而贺知洲虽则惊世骇俗,在原文里却戏份极少,基本没和主角团有过什么接触。这会儿忽然心血来潮地作妖…… 太奇怪了。 不行。 宁宁想,她得去会会贺知洲。 11、第十一章 “你问贺师兄?” 白裙挽髻的少女放下手中长剑,侧身看宁宁一眼。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却时时刻刻板着脸,显出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成熟与严肃。 贺知洲乃云中客李忘生之徒,与另外几名亲传弟子一同居于丹云峰。 站在宁宁跟前的女孩名叫秦姝,不但年纪轻轻便突破了金丹期,听传闻讲,这姑娘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勤修苦练,是小辈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他在与人斗诗。” 少女的声线温润柔和,被她例行公事般干巴巴地念出来,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呆萌:“我可以领你前去。” 宁宁笑着点头:“多谢!” 夏天的丹云峰古柏森森、竹树环合,茫茫林海汇聚成一片接天碧色,遮掩住天空的痕迹。 穿过亲传弟子们居住的幢幢楼院,便来到一处古树。树木葱葱茏茏的枝叶阴翳蔽日,挺拔树干之下,则是盘虬卧龙般苍劲有力的根须。 根须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少年人,清一色白衫束发、周身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剑气。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宁宁不便上前打扰,便和秦姝停在不远处等候。 其中一人哈哈大笑:“我这首诗不赖吧?要是没人敢来挑战,今天就算我赢了。” 他说完后,场上迅速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有人拔高音量喊:“着什么急?知洲都还没答呢。” 知洲。 宁宁被这两个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脏悄悄一动。眼看那人正望向什么地方,赶紧全神贯注地寻着他视线看去。 视野尽头坐着个相貌俊朗的少年,正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一双桃花眼十分惬意地微微眯起,映衬着满林青葱,像极了含苞待放的花。 他模样懒散,天生笑唇,嘴角带着有生俱来的上翘弧度,此时笑意盈盈地勾起,就更显得悠哉游哉。 看其他人的反应,这位贺知洲写诗应该不错。 “既然今日的诗题是丹云峰,那我就献丑来上一首。” 他星眸熠熠,说话时身子坐直了些,清隽挺拔有如翠竹。 宁宁在剑宗这么久,剑招剑式学了不少,听人谈论诗词歌赋还是头一遭,于是也生出一些兴趣,耐心等他开口。 只见贺知洲抬头望一眼远处的层山叠嶂,悠悠一晃头:“众鸟高飞尽——” 嗯? 宁宁愣了一下。 这诗很是熟悉,正是李白《独坐敬亭山》中的第一句。 修仙界完全架空,与她曾经所在的世界并无交集,理应不可能出现同一首诗。哪怕贺知洲再有才,他的脑回路也不应该和李白一模一样。 也许只是第一句相同,恰好出现了巧合? 宁宁轻轻皱眉,按耐住心底困惑,又听他继续道:“——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丹云山。” 好的,不是巧合,《独坐敬亭山》实锤了。 只不过是把原诗里的“敬亭”改为“丹云”,高仿程度类似于adidas和adadas。 可贺知洲怎么会知道这首诗?难道他…… 他也是穿越过来的? “相看两不厌,只有丹云山。好诗,好诗!”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两眼放光地鼓掌,俨然一副小迷弟形象:“这首诗看似平淡恬静,实则动静相衬、情景交融,三言两语就勾勒出极致的寂静与寂寥,比我们那些一味写景的诗词高出许多。” 说完了还不忘夸上一句:“不愧是你,贺师兄!” 宁宁:…… 九泉之下的李白笑了。他笑得好大声。 “贺师兄下山历练之后,整个人都成熟了许多。” 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满脸好奇:“师兄,我听说凡世的江湖潇洒肆意,你觉得怎样?” “江湖?” 贺知洲低笑着摇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会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我们玄虚剑派自然也是。” 好深奥!好透彻!不愧是贺师兄! 话音落,又收获一堆迷弟迷妹的星星眼。 宁宁:…… 任我行和令狐冲分分钟从棺材里窜出来,一脚踹在你脸上信不信? 她算是明白了。 难怪贺知洲的作风会那么鹤立鸡群,只因为他很可能也是一位穿越者,不但把“穷到吃土”这个现代概念发挥到了极致,还凭借另一个世界的诗词语录斩获无数小粉丝。 “贺师兄的诗词一向不错。” 秦姝瞥见宁宁不太对劲的神色,以为她是惊讶于贺知洲的文采斐然,于是没做多问,而是脆生生叫了句:“贺师兄,有人找。” 贺知洲转过脑袋,正好对上宁宁复杂的目光。 站在不远处的陌生小姑娘十足漂亮,杏眼朱唇、青丝慢束,被树木阴影笼罩的脸庞瓷白如玉,一抹细碎的阳光落在眼尾,勾出纯然却撩人的弧度。 一袭淡紫色长裙勾勒出娇俏身姿,只需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就足以吸引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贺知洲迅速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没见过这张脸。 他骚操作多,在剑宗里名气不小,虽然的确会有人莫名而来看上一眼,但像她这么好看的,却还是头一个。 少年迟疑刹那,从树干上下来,走向宁宁在的方向:“姑娘可是来找我?” 要是来讨债的,他二话不说直接就跑。 好不容易见到另一位社会主义接班人,宁宁努力放平声调,尽量不表现得过于激动:“我听说贺师兄博学多才,在对诗作词上颇有天赋。不如我出个上联,师兄试着对一对下联,如何?” 这句话一出来,差点把贺知洲直接送走。 老天爷,他虽然用古诗词糊弄了不少人,但那些都是现代社会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和真才实学压根搭不着边。 身为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背一首《独坐敬亭山》和《静夜思》已经是他最后的温柔。 他本想以身体不适为由快快溜走,没想到对面那姑娘嘴皮子快得很,根本不留一丁点儿机会,便再度开口:“我的上联是——” 贺知洲听见她说:“奇变偶不变。” 奇变偶不变。 他愣在原地,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五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圆圆地睁大眼睛,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是奇变偶不变啊!!!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在短短的一瞬间,宁宁见证了人类史上的变脸奇迹。 贺知洲的神色如同被玩坏的万花筒,在经历了呆滞、震惊、困惑与尴尬后,最终停留在无以言表的兴奋上。 他激动得后背抖个不停,颤抖着伸出双手握住宁宁手掌,无比虔诚地说出那句人类圣经:“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这一握,如同火星撞地球,神州八号和天宫一号成功对接,绝对有资格被载入贺知洲个人史册,永生难忘。 贺知洲双目含泪,语气里带了点哭腔:“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宁宁双眼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掷地有声地回答:“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多么动听的二十四字真言,好美的文字。 贺知洲眼眶泛红,如同谍战剧里终于与组织汇合的党员,激动得就差当场掉眼泪:“同志!我等你等得花儿都谢啦!” 宁宁点了点头:“别怕,我给你倒一杯卡布奇诺,咱们决战到天明。” “所以说,”宁宁喝了口水,“你也是被系统带到这儿来的?” “对对对!不过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 贺知洲听完她的叙述,露出了然的神色:“你说你是看了本小说,直接变成那本书里的女配,要根据剧情不停作妖——但我从来都不知道有那本小说的存在。” 见宁宁有些困惑,他低声解释:“我就是直接来到这个时空,胎穿。从出生起,脑袋里就有个声音在不停告诉我,它叫‘磨刀石系统’。为了让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在苦难里得到磨练,我必须按照它的指示不停干坏事,充当一块磨刀石。” 那和她其实差不多。 贺知洲说着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模样:“如果你看的小说真能预知整个故事,那我的结局是什么?有没有变得特别狂霸炫酷拽,每天从五千平米的大床上醒来?” “你几乎没在小说里出现过。” 宁宁顿了顿,若有所思:“你是被系统意外带来这个世界的不确定因素,那么在原本的故事里,贺知洲这个角色戏份很少也理所当然——毕竟如果没有系统,你就不会特意招惹主角团,在文章里露脸的机会自然不多。” 贺知洲眼睛睁得圆鼓鼓,活像个不太聪明的人工智障,哪还有一丝一毫斗诗时的气定神闲。 过了半晌,他忽然又恍然大悟地开口:“所以这次雇人去打裴寂的是你啊!”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满目沧桑,眼角含泪。 恶毒女配宁宁双眼无神:“你还有钱付医药费吗?” 男性反派角色贺知洲捂住心口:“榨干了我做花魁时的最后一滴灵石。我真的好不懂,为什么明明是要祸害裴寂,到头来受伤的却是我们?我们是灰太狼红太狼还是火箭队啊,惨都惨得这么典型。” 对哦。 两个罪大恶极的反面角色面面相觑,苍白无力的微笑里,是鸭蛋一样圆润的0业绩。 “不过我的下一个任务特别强势,百分百铁定能成功。” 贺知洲叹了口气,信誓旦旦握紧拳头:“系统不让我透露信息,等今天傍晚后,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一切都准备得那么妥当,裴寂必不可能秒我,这次行动要是再失败,我就当场把这个水杯吃下去!” 宁宁点点头:“你当反派好认真。有什么决胜的技巧吗?” “我上辈子可是学表演的,入戏很快。” 贺知洲嘿嘿傻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技巧真没有,只能说这次的任务很简单,我想失败都难。” 哦。 宁宁想了会儿,又问:“那你有什么赚钱的办法吗?” 贺知洲的眼睛倏地就亮起来:“你要是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哈!我听厨房里的姐姐说,除我以外还有个女孩也去讨过饭,那女孩是不是你?” 宁宁:“对对对!就是我!” 于是两个全文前中期最大的反派角色凑到一起,讨论了很久很久应该怎样还清债款,过上阳间人的正常生活。 从灵石到比特币,从省吃俭用到恩格尔系数,最后说得执手相看泪眼,就差拍一部《逐梦富豪圈》。 ——祸害男主算什么,鼓囊囊的钱袋它不香吗? 傍晚,裴寂院前。 贺知洲暗暗握紧手里的物件,没等多久,便见到晚归的裴寂。 他虽然穿越后就被绑定了系统,但之前那么多年连裴寂的影子都看不到,真正开始做任务,其实是在最近。 宁宁说他是玄幻爽文的男主,贺知洲百思不得其解。 以他看文的经验,男频文的主角通常样貌清秀性格稳重,哪像裴寂这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还漂亮得近乎妖孽。 别说男主了,让他去当终极boss都有人信。 但是!不管裴寂有多么可怕,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他都不会轻易退缩的!正道的光永远照在大地上! “裴寂师弟。” 贺知洲在心里做好思想建设,发挥自己表演专业的特长,努力做出一副不得志的阴险小人形象:“我叫贺知洲,今日来见你……是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不要乱动,受伤可就不好了。” 好样的!保持这个作风继续,贺知洲你就是修真界的奥斯卡影帝! 裴寂淡淡瞥他一眼,没有多做理会,径直走向院落大门。 贺知洲当然不让,一把拉住他衣袖:“我出生于降魔世家,对魔族拥有天生的感知能力。近日路过此地,竟察觉了十分浓郁的魔气——不知裴寂师弟能否解释一二?” 说完了忍不住想,这副做派真的是24k纯剑人,不说裴寂,连他都忍不住给自己来上一拳。 一脚踏入门里的黑衣少年闻声回头,黑沉沉的瞳孔中满是阴翳,仿佛聚了潭幽深的水,随时都会把他吞噬殆尽。 贺知洲很没出息地怂了一下。 紧接着故作镇定地仰起头,从怀中掏出一把纯黑色长柄小刀,嘴角僵硬地笑笑:“这是我贺氏的传家之宝,名曰破魔刀。若是沾染魔族的鲜血,便会发出清脆嗡鸣。” 他瞥一眼系统给出的台词:“我注意你很久了,真是做梦都会梦见你身边的魔气啊,裴师弟。想不想知道当它没入你体内,品尝到血液之时……究竟会是多么美妙的景象?” 他说完便猛地拔刀,朝裴寂白皙的手腕刺去。 这就是贺知洲的任务。 以驱魔世家传人的身份察觉魔气,并把破魔刀刺进裴寂身体。按照系统给出的剧情,此时此刻魔气潜伏于裴寂体内,不会被检测到分毫,于是他只得狼狈认错,心有不甘地离开这里。 简简单单,一气呵—— 行吧,贺知洲收回上面的那几个字。 虽然梗概对了,但裴寂他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而是匹凶残至极的独狼啊!系统你个狗逼!居然坑他! 破魔刀尚未出鞘,他的手便被裴寂用力抓住,然后猛地一扭。 骨头差点错位,贺知洲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小刀随即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想动我,也得有那个能耐。” 身着黑衣的少年人冷然一笑,眼瞳中却不带丝毫笑意,如同霜雪连天的凛冬。他语气嘲弄,慢条斯理:“贺师兄,不要多管闲事。” 贺知洲想哭。 他前世因车祸身亡,为了再活一次,才接下了磨刀石任务。那时他还年轻,满心欢喜地想,不就是磨练一个小可怜吗,跟养儿子差不多。 然而裴寂哪是他的崽崽。 这臭小子比他家列祖列宗的幽灵还吓人,和他对线,简直生不如死。 偏偏他还要跟着系统给的剧情走,十分邪魅狂狷地挑一挑眉:“是么?今日我必要看个明白!” ——系统你有必要在[邪魅狂狷]那四个字上打着重符号吗!有必要吗! 那边的贺知洲与裴寂缠斗在一起,在太玄峰的清宵殿内,掌门与诸位长老已然聚集。 前往小重山秘境的比试告一段落,通过观察各位弟子的灵力与剑术,玄虚派需要从中选出十几名佼佼者,代表门派前往秘境中历练。 现在正是挑选的时候。 天羡子悠然而坐:“我的小徒弟表现都不错,你们慢慢挑,我的票全给他们。” 师静漪瞪他一眼:“胡闹。” 长老之一的李忘生成天游山玩水见不到人,今天代替他来投票的,是亲传弟子秦姝。 面对众多前辈,秦姝居然没露出丝毫胆怯的神色,而是沉声随口道:“说起天羡长老门下的弟子……贺师兄似乎正在与裴寂比试。” 天羡子扬眉:“贺知洲?他那副德行,居然会主动找人比试?” “我练剑后路过裴寂院前,看见贺师兄与他在一起。” 秦姝正色应声:“师兄手里握着个又长又粗的黑色条状体,一边晃一边喃喃自语,说今日必然让裴寂屈服于他。” 天羡子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啥?你说什么玩意?又长又粗的什么?” “师弟,别想歪。” 纪云开神色微敛,努力把某个不太好的念头从脑袋里移走,语气平和缓慢:“除了那物件,你还看见了什么吗?” “贺师兄将裴寂堵在门口。” 秦姝努力回忆:“说不要乱动,否则会受伤。” 长老们的脸色白了一阵。 “还有他注意裴寂很久了,夜夜做梦都会梦到。这回终于可以带着那个东西来找他,若是没入他身体后见了血,不晓得会是多么美妙的景象——之后我便离开了。” 长老们的脸色由白转青。 秦姝满身正气,问得毫不遮掩:“师伯,那物件我从未见过,是什么法器么?为何贺师兄会想用法器征服裴寂?怎样征服?见血后的景象又为什么会美妙?” 长老们…… “别说了,小姝儿!” 师静漪听不下去,护犊子般上前捂住秦姝嘴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忘掉那些画面吧!让你受苦了!” 秦姝:? “停停停,不可能吧。” 天羡子把热茶一饮而尽:“贺知洲和我是穷友,我了解那孩子的品行,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是与不是,窥天镜一看便知。” 师静漪轻轻抚摸秦姝脑袋:“小姝儿已经受了害,要是裴寂也……” 掌门人纪云开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窥天镜为玄虚剑派法器之一,能显现剑宗属地内每一处角落的景象。如今窥天境开,直接被转入裴寂房前。 在场诸位又是同时吸一口冷气。 只见贺知洲衣衫不整地倒在门口,一旁的裴寂神情冷冽,正欲转身离开。 前者显然被揍过一顿,狼狈地撑着门板站起身子,表情却是十足狰狞:“这次算你走运……以后可别被我逮着了,有你好果子吃!” 师静漪咬了咬牙,捂住秦姝耳朵。 居然还有下一次! 见裴寂没搭理自己,他又不服气地喊:“不过是个山里来的野种,就算我治不了你,我背后可是整个贺家!” 天羡子啧啧叹气。 还要动用家里的势力让他小徒弟屈服?看你爹娘不打断你小子的腿。 “贺家又如何。” 裴寂对此不过冷冷一笑,眼底的阴翳织成浓云:“无缘无故伤及无辜,世家大族就是这副德性?” 出身于世家大族的纪云开硬了拳头。 当然不是!只是贺知洲那小子脑袋有问题而已! 被毫不留情地回怼后,贺知洲脸色一红:“叫你今天反抗我……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跪在我身下求饶!裴寂你给我记好了!” 真霄剑尊红了耳根。 在身下……求饶。 噫,好不健康。 窥天镜里夜色昏沉,裴寂迈进院子里,在关门之前微微侧身,嘴角勾出一丝懒洋洋的弧度: “你先把裤腰带系上吧,贺师兄。” 贺知洲这才发现腰带在之前的厮打中落了下来,裤子松松垮垮很不像样。 ——但哪有反派在对峙时扯裤子的啊,那也太没牌面了。 于是他冷哼一声,张开快要笑僵的嘴唇,很有霸总气质地挑起眉头:“怎么,难道裴师弟害羞不敢看?” 好一个人间油物,有够下饭。 清宵殿内寂静得有如坟墓。 好几双眼睛共同凝视着镜面,看见贺知洲被无限放大的脸。 他的笑容是那样邪魅狂狷,声音响彻大殿:“你是我的猎物,永远都逃不掉。哈哈,哈哈哈哈!” 这也太变态了。 长老们集体沉默,没人再说话。 最后是掌门纪云开打破寂静,迟疑着出声:“孩子还小不懂事……别直接打死了。” 当夜,李忘生门下弟子贺知洲被传入清宵殿。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不胫而走,风靡全门派: 震惊!贺知洲强求裴寂未遂,竟遭无情反杀!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没眼看,没耳听! ——听闻被路人发现时,贺知洲的赤色鸳鸯裤腰带,还挂在那狂徒的头上! 从八卦通讯符上见到这则消息,宁宁愣了好一阵子。 不会吧。 贺知洲他、他说的“不可能失败的任务”…… 就是这个? 不愧是当过花魁的男人,野啊兄弟。 12、第十二章 小重山秘境位于流明山中,当玄虚剑派的浮空仙舟抵达山门,正是晌午时分。 流明山乃仙门大宗,与玄虚派专注于剑道、梵音寺潜心修佛不同,流明山里融汇了为数众多的修仙派别,类似于一所综合性大学。 山中仙云缭绕、湖泊遍布,阳光落进湖水之中,荡漾出晶莹明朗的点点微光,如同太阳被打碎后跌落凡尘,空山流明。 山林之间仙鹤悠然,琼楼玉宇伫立于层层山峰上,粼粼水波掩映着白墙琉璃瓦,好似人间仙境。 “这地方也太大了吧!” 贺知洲从仙舟上跳下来,为抒发内心激动,直接来了串二十一世纪直男三连:“牛逼!无敌!六六六!” 这厮被长老们叫去清宵殿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释清楚,自己只是察觉出裴寂身上的魔气,试图调查他的身份;而所谓“又黑又粗的东西”,只是把小小的破魔刀。 纪云开听了会沉默,师静漪听了会落泪。 听说长老们集体沉默许久,最后是天羡子佯装无事地咳嗽一声:“对啊对!我们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咱们不能歧视魔族血脉嘛!裴寂他又没做错什么事,摊上那么一个老爹,谁能有办法?知洲,你要明白我们的一番苦心呐!” 于是此事就此揭过,贺知洲向宁宁诉苦时的评价是,那群人不应该吃饭,吃去污粉就够了。 “玄虚剑派来了!” 立在山门前的中年男人朗然一笑,跨步迎上前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修为不俗、蓝衣束发的弟子:“咱们许久不见了,有失远迎!” 来人正是流明山掌门人何效臣。 他话刚说完,耳边就响起一道波澜不起却暗藏兴奋的男音:“掌门何时有空与我比剑?” 何效臣居然也不推脱,当即看向发出约战的真霄,黑眸里亮光一闪:“就现在!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掌门。” 身后有弟子开口:“如今正是迎接各大门派的时候,您要是走了……” 何效臣大手一挥:“就说我迎客迎得走火入魔,人快没了,在房间静养。” 说罢又扭头对真霄道:“走!” 两道剑影化光而去。 看何掌门那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没想到也跟真霄一样是个战斗狂。 “请诸位不要在意。” 之前说话的蓝衣弟子笑得礼貌又不失尴尬,侧身一抬手,让开一条宽敞壮阔的山道:“在下流明山谢峻明。秘境于明日开启,今天门派里为诸位准备了一餐宴席,请随我往这边来。” 玄虚剑派来了十五名弟子,宁宁认识的有林浔、裴寂、贺知洲与秦姝。 宴席布置在璇玑峰峰顶,云气蒸腾间,珍馐美馔目不暇接,颇有几分九天之上的仙家盛宴之感。 宁宁和林浔这俩倒霉孩子吃惯了土,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多美食佳肴。尤其宁宁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看每种食物都觉得格外新奇,没做多想地大快朵颐。 谢峻明略微一怔。 秘境之前的宴席,虽然名曰“休养生息”,但对于各大宗门的弟子来说,最大目的还是探听情报,斟酌对手们的实力。 哪有这样当真一股脑扑在食物上的。 宁宁吃得嘴角带笑:“柔软冰凉,细腻丝滑。一口咬下去,凉丝丝的甜气好像化成水,一股脑流到了胃里。白玉糕天下第一!” 林浔眼角泛红:“这鱼汤鲜嫩可口,应该使用了上等清露去除腥气,乍一尝来浓香四溢,无与伦比。” 谢峻明:…… 你们怎么还做起美食测评了喂!还有喝了口鱼汤就感动得眼角发红,这位道友你是认真的吗! “年轻。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宴席压根不是用来吃东西的吗?” 终于来了个明白人。 谢峻明朝说话的那人看去,只见贺知洲一袭白衫,五官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是潇洒肆意,毫无疑问是位风度翩翩的小郎君。 从来到璇玑峰起,他便一直神色凝重地打量着在场所有宗门弟子,想必心思缜密,在心里暗暗准备着计划,只等秘境开启后一鸣惊人。 贺知洲说罢停顿片刻,随即瞪着眼睛加快语速:“这里有好多帅哥美女啊我的天!还不赶快饱一饱眼福!” 谢峻明:…… 好,真行,不愧是你们玄虚派。 林浔性子害羞至极,连在大庭广众之下端详别人都不敢;只有宁宁很老实地抬起脑袋,疯狂点头:“真的真的!好多漂亮姐姐!” 她说着又拿起一块甜点,眼睛里像是闪着光:“那边蓝裙子的姐姐真好看,要是能跟她说上话就好了。” 谢峻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宴席角落坐了个身穿水蓝色长裙的少女,凤目朱唇、肤如凝脂,此时浑身笼了层淡淡的日光,便愈发白得近乎透明。 那少女眉目如画如烟,孑然坐在一边时,仿佛连身边的风都为之放慢了脚步,安静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们流明山的云端月师妹,想和她说话,估计挺难。” 谢峻明诚实道:“也不是说她有多么恃才放旷、难以接近,只是云师妹生性怕人,除了面对身边亲近的朋友亲人,其余时间一概不会出声。” 那岂不是社恐症状比林浔还要严重。 宁宁点头道了谢,把视线往另一边挪。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另一个。 与独来独往的云端月不同,此人身边围了不少宗门弟子,看起来人缘十分不错。 那是个年轻的少年和尚,生得格外俊朗。 小和尚着了白袍,身形高挑,一双桃花眼里时刻含着笑,高挑的鼻梁之下,浅粉色唇角向上勾起弧度。 他模样出众,眉心一点艷丽红痕,笑起来却宛如天山遥不可及的雪莲,气度不凡。 “那是梵音寺的明空。” 谢峻明的目光跟着她的走,很有耐心地解释:“少年天才,慈悲为怀。” 他话音刚落,身旁便响起一阵清澈少年音,带着懒散的笑意,如同猫爪轻轻挠在耳膜上:“在场的哪一位不是少年天才?” 这声音很好听,宁宁嘴里包着糕点,圆溜溜的黑眼珠咕噜一转。 然后听见身旁的贺知洲“哇”了一声。 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漂亮程度竟丝毫不逊于明空—— 甚至以“撩人”的程度来说,还要更胜一筹。 少年红衣似火,在各大门派以黑白蓝为主色调的门服里尤其突出。 如墨长发披散在身后,衬得脸庞瓷白如玉、薄唇红得惊人,狭长眼眸里溢满笑意,看似漫不经心,可只需眼尾轻轻那么一挑,便有了万种风流艳色。 更不用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好似揉进了千般暧昧,媚色天成。 谢峻明冷哼一声:“霓光岛的媚修。” 他们这些大宗门的弟子,有许多都不大看得起这种不太入流的修仙之术。 媚修者,姿容越美,天赋越高。这少年以小小年纪跻身进金丹期,可想而知模样有多么出色。 他没理会谢峻明的态度,朝宁宁勾唇一笑:“姑娘想必是玄虚剑派的弟子。我是霓光岛容辞。” “我叫宁宁。” 宁宁把糕点咽下,眉眼弯弯:“我第一次见到媚修,你们在岛上修炼吗?霓光岛景色如何?你这么好看,一定很强。” 这回轮到容辞微不可查地愣了愣。 宗门弟子遇见他们,要么冷眼相待,要么羞红着脸不知所措,像她这样打完招呼后大大方方夸他一句的,还是头一回见到。 有点傻乎乎的。 “霓光岛景色如何……” 媚修性情直爽,看准猎物就会主动出击,绝不犹豫。他笑意更深,朝身边的小姑娘靠近一步:“随我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宁宁姑娘姿色过人,若是能与我双——” 宁宁很认真地听他讲话。 双什么? “师姐。” 奈何话到一半,便被人出言打断。 裴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不远处,微微拧了眉。 男主不愧是男主,即便与容貌惊世的容辞相比也丝毫未落下风。 裴寂本来就是极为漂亮的长相,黑衣衬托得少年人挺拔如风中翠竹,又像是陡然出鞘的凛然长剑,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 淡漠的戾气被揉碎在眼角,凝聚成眼尾一颗深红色泪痣,此时似笑非笑地看着红衣媚修,莫名透露出几分危险气息。 他似乎挑了挑眉,有些挑衅的意思。虽然是在对宁宁讲话,视线却落在容辞脸上:“师尊马上要带我们去今夜歇息的客房,你再不来,就赶不上了。” 容辞眯眼笑笑,一言不发地回应他的目光。 “哦!我马上!” 宁宁说完望一望容辞,后者在她扭头看向自己的瞬间,又换上之前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听她轻声道:“那我先走啦!聊天下次再继续吧。” 她顿了顿:“不过我们下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在秘境里了。” “是啊。”红衣媚修语气淡淡,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期待,“到那时候,我们就是竞争对手了。” 流明山不愧为仙家大宗,连客房都修筑得格外精致华美,每间房子里还配备了一个炼丹炉。 一见到丹炉,宁宁就想起某段不太美好的回忆,忍不住肉疼—— 但新中国的接班人岂是能被这样一点小挫折打败的!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她还就不信,自己治不了一个炉子。 “啥?用丹炉做吃的?” 贺知洲怔愣一瞬,很快颇以为然地咧开嘴角:“可以啊!这炼丹炉吧,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修真版的微波炉,不但可以自行控制火候,做出来的东西还自带灵气。要是拿来做吃的,说不定还真能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作。” 用丹炉烹饪,其实并没有任何技术与理论障碍。 只不过在修真之人的视角里,炉鼎一向是用来炼制珍贵丹药,若是煮熟食材,未免太过大材小用。 但宁宁就完全不这么想。 她在曾经的世界里,经常会自己做些小甜点。来到这里以后,不但很少有机会前往厨房,生火洗锅一类的事情也实在很麻烦。要是能把丹炉变成一个便携式小烤箱装进储物袋—— 那她就可以顺利拥有修真版本的绿豆糕桂花糕蛋黄酥甚至寿司啦! 他们两人说干就干,由于目前食材匮乏,只有宁宁储物袋里的糖浆淀粉食用油和客房桌上的苹果香蕉梨,经过一番谈论,决定把今天的目标定为拔丝香蕉。 和宁宁同房的秦姝抱着剑看他们上下忙活:“拔丝香蕉是为何物?” “人间美味!师妹,你今晚有口福了!” 贺知洲竖起大拇指:“糖浆凝固后包裹在被切好的香蕉外面,趁热吃一口,糖块滚烫、口感酥脆至极,里面的香蕉则柔软鲜嫩,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热气——绝!” 秦姝“哦”了声:“那为何林浔道友见了我便脸色发白,直接跑进了房间?” 宁宁应道:“我师弟害羞,最怕跟陌生人待在一起。我已经给他买了个假人,让他在房间里练习对话,看能不能改善一些。” 第一个被裹了油和淀粉的香蕉被放进炉子里,宁宁被烟熏得轻咳一声,险些没握紧手里的筷子。 正值这个当口,忽然察觉眼前闪过一缕黑影,把烟气全挡在后头。 原来是裴寂抬起左手,用衣袖为她遮住浓浓白烟,另一只手则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里的筷子:“我来。” 两只手的接触只在很短的一瞬间。 裴寂的手心冰凉如玄铁,偏偏她的手背又十分柔软暖和,乍一触碰到,把宁宁冰得仓促眨了眨眼睛。 对了,他天生体寒,身体是不太好的。 裴寂聪明,看一遍就知道了制作拔丝香蕉的流程,修长手指熟稔地翻飞拢捻,不到一会儿,一整个被切块的香蕉就被全部放进丹炉。 贺知洲不像宁宁,只有在系统发布任务时才会作恶作妖,平时和裴寂的相处算得上友好。 身为曾经梦想着拿到奥斯卡小金人的表演系学生,他很有职业素养地保持恶毒人设,冷冷哼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小子剑术不行,手艺还不错。” 那当然。 宁宁想,裴寂娘亲向来不管他,要是不学会自己做饭,估计早就饿死了。 香蕉全部下炉,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宁宁挠了挠脑袋,满脸严肃:“所以……我们应该等多久出锅?” “……刺探敌情?” 傍晚,流明山客房。 一身素衣的少女坐在木桌前,虽然在与身旁的人说话,视线却直直下垂,全神贯注看着手里的《太清剑九式》。 正是万剑宗亲传弟子,苏清寒。 “对啊!明日秘境开启在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其它门派的弟子都是些什么人。” 一侧的少年道:“师姐,这小重山秘境多年一开,不少金丹期修士都把它当作试炼竞争之地。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如我们——” “许曳,身为剑修,怎可对此等歪门邪道动心思。” 苏清寒声音很淡,听不出丝毫声调起伏:“无论是谁,只要在我等剑下,都并无差别。” 言下之意,割草的时候,每棵草都一样。 这大小姐够狂。 被称作“许曳”的少年吃了一鼻子灰,只得道别后退出房间。可苏清寒毫不犹豫地拒绝,不代表他会中途放弃。 师姐总说他鬼点子太多,不像个剑修。但许曳觉得吧,这不叫鬼点子多,叫战略战术。 ——他被师姐照顾了这么久,明天一定要让师姐对自己的战前准备刮目相看。 小重山秘境开启在即,不少门派弟子都在潜心钻研秘境规则。 有的花重金买来了秘境里的情报,此刻也在加班加点地加强背诵,颇有种期末考试来临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许曳看了一圈,最后来到玄虚剑派的客房。 前几处房屋都很正常,弟子们要么练剑看书,要么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轮到某一间时,少年忽然震惊得睁大眼睛。 只见那房间窗户微开,从一条小小的缝隙里,他看见一名男子的侧影。 那人生有一对龙角,眉目隽秀温润,正对着跟前的什么人低声开口,语气十足害羞:“姑娘,我叫林浔,是玄虚剑派的弟子。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没有人回应他。 可他却仿佛得了应答,低着头红着脸笑了笑:“是吗?真好听。姑娘来此处是做什么?” 然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偏偏那个叫林浔的龙族居然做出了认真听讲的模样,还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 许曳心下疑惑,换了个方向,正好能见到他对面人的模样。 这一看,头皮直接炸开。 他、他他他—— 他正对着说话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一个被简单画着人类五官的稻草人! 这也太恐怖了吧!为什么会有人对着个稻草人讲话,还讲得有来有回!这位道友是不是精神不太对劲,这样子去参加秘境真的没关系吗! 然而这还没完。 屋子里的林浔皱了皱眉:“不对……这样不行。” 许曳不会知道,这个稻草人只是宁宁特意准备,让自家小师弟练习交谈的工具。 更不会知道,此时的林浔只是觉得对空气说话太不真实,没办法起到锻炼作用。为了更加有效,他决定自己模仿对方的动作。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龙族梅开二度,又说出了那句梦魇般的台词:“姑娘,我叫林浔,是玄虚剑派的弟子。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然后许曳亲眼看见他顿了顿,转了个身。 接着娇羞一笑,温言细语道:“奴家名唤小花,不知公子来此处,有何用意?” 场面诡异得超出想象。 许曳翻了个白眼,差点被吓吐。 他听见冷冷的笑声从房间里传来。 林浔面目扭曲,还没来得及换好表情,歪鼻子斜嘴地嘿嘿笑:“我来此地,是为除魔。” 许曳:草。 许曳:草草草草草!!! 这人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啊啊啊!已经开始自己对自己讲话了!大哥求你正常一点,他只是个孩子,他真的好害怕啊! 这是在干什么!干什么! 屋子里没有妖气,唯一的解释,是这人脑子有问题。 许曳被吓得仓皇逃窜,匆忙来到另一间房前。 经历了刚才那出惊心动魄的剧情,他现在看哪儿都亲切,看哪儿都像家。 如今他的家窗子大开,毫不费力就能看见里面的情形。许曳迫不及待想要看点正常画面洗洗眼睛,毫不犹豫地抬起双眼—— 然后表情彻底僵硬。 屋子里一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 一股他从未闻过的怪味从房间里飘出来,其中一位白衣少年拿着筷子,从炼丹炉里夹起一块不知名东西。 ——不,许曳还是能大概猜出它的名字。 圆柱体,深棕色,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怎么会有人把这玩意儿放进炼丹炉里。 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冲击。 宁宁惊叹地连连摇头:“真是惊艳了时光,颠倒了众生。以这副卖相,当之无愧成为修真界第一美食。” 贺知洲忍住恶心反胃的感觉:“这不像是吃的,像是吃完东西后消化得到的那玩意儿——《返老还童》看过没?没有年轻过,刚生下来就直接是个老头儿了,跟它一样。” 秦姝面色不变地后退一步,慌不择路地蹦出一句:“阿弥陀佛。” 坚强如她,都承受不住这样的视觉冲击。 裴寂:“……” “可能是炼得太久,颜色有点深。” 宁宁拍了拍贺知洲肩膀:“味道一定没问题的。我们是整个修真界第一个做它的人,出现一点小差错很正常。” 那你们的确是第一个做这玩意儿的人了。 许曳瑟瑟发抖,真的好想问一句,哥哥姐姐,你们图什么? “不明白你们如此大费周章的意义。” 秦姝道:“这和直接吃有什么区别吗?现在这样,叫人完全没有食欲。” 干。 直接吃难道就有食欲? 你们玄虚剑派那是真的无敌。 在那之后,年轻的少年见到了足以在他脑海中铭记一生的画面。 来自玄虚剑派的白衣剑修夹起那块柱状物体,满脸纠结地一口吃了下去。 许曳亲眼看见他的表情由一开始的厌恶与排斥慢慢缓和,逐渐露出浅浅的笑意,最终成为了无与伦比的享受。 没错,他居然在享受。 “本来吧,我觉得没人会吃这玩意儿的。” 贺知洲慢慢竖起一个大拇指:“它虽然长得丑,但心灵美啊!” 这已经不是长得丑的问题了好吗!它从本质来讲就有问题,有问题! 谁能想到呢。 作为剑道数一数二的大宗门,玄虚剑派的弟子们要么在好恐怖好恐怖地自己跟自己说话,不时发出很诡异的笑声;要么仿佛一堆魔教中人,聚在房间里用丹炉炼○。 许曳快哭了。 心灵受到双重打击,他一个人真的承受不来。 怀里的通讯符微光一闪,他看见一位师兄发来的消息:[探听结果如何?玄虚剑派是我们的死对头,不知他们的情况怎样?] 许曳被吓得梨花带雨,用颤抖着的右手从储物袋拿出笔,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最后的三个感叹号,每一个都蕴含着他无穷无尽的血泪史。 [恐怖如斯,切勿靠近!!!] 13、第十三章 第二日辰时,小重山秘境准时开启。 参与历练的弟子们被随机送入秘境中各个地点,门派里随行前来的长老们则围坐在几面玄镜前,时刻关注着里面的影像。 此时此刻,正中央的镜面投射出两道彼此对立的身影。 一人左手执剑,身着淡黄长裙,冷风撩动三千青丝,平添几分萧索决然的冷意; 另一人立于巨岩之上,蓝白相间的道袍被扬起轻飘飘的一角,手里把玩着一张天雷符。 “苏道友。” 年轻的符修苦笑一声:“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在秘境中互相残杀?我还要去小重山深处寻那银丝仙叶,不如咱们改天再战?” 苏清寒神色淡淡,语气也是淡淡:“这是你第十二次告诉我改天再战,白晔。” 说罢,一瞬剑光划破迎面而来的疾风,龙鸣般的剑啸嗡然作响,道道雪白剑影涌动如潮,直刺向符修所在之处; 后者笑容里无可奈何的意味更深,默念口诀发动符咒,顿时雷霆万钧。 疾光剑影、雷影激荡,玄镜外有人哈哈大笑:“苏清寒不愧是万剑宗弟子,和她那战斗狂师尊如出一辙。” “白晔的水平也不低。” 一名红裙女修掩唇低笑:“这五行咒语被他参得够透,只不过今日遇上清寒,也算是终于碰见了对手,不晓得会缠斗上多久。” “他们还在斗,这边的明空已经直接往小重山最深处走了。” 来自流明山的一位长老若有所思:“他定是想要拿到银丝仙叶,只不过驻守在那里的怪物……恐怕不太好对付。” “银丝仙叶百年难得一遇,此次小重山现世,自然要去争抢一番。” 天羡子斜倚在一棵古树旁,随手拿了块小糕点:“不止梵音寺,流明山、踏雪楼、御兽宗……哪个门派不想去试上一试?”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来了兴致:“不如咱们打个赌,看谁家的弟子能夺得银丝仙叶,如何?” “怎么,天羡长老又没钱了?” 红裙女修抬眸睨他,眼底盛满揶揄的冷笑:“一万灵石,压我万剑宗。” 何效臣抿了口茶:“那我也出一万,压流明山——天羡长老,看在我这么支持你生意的份上,要不待会儿陪我比比剑?” 廉价劳动力天羡子:“得嘞!” 秘境外的长老们谈论得热火朝天,秘境里的宁宁则陷入了深思。 小重山秘境数年一开,人为留下的痕迹少之又少,奇珍异兽、珍贵灵植多不胜数,是一处极为优越的资源宝库。 但就是因为资源太多,反而让她犯了难。 流明山给每个人都发了张秘境地图,大致标注了常见灵植矿石的位置,除此之外,还罗列着不少小重山里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宁宁看过原著,知道一些机缘和秘宝的所在地,但要是凭借剧本抢了本应该属于别人的机运,总觉得像是种另类的小偷,让她不太过意得去。 思来想去,最终挑了个原著里未被提及、传闻能入药解百病的天心草作为目标。 天心草属于难得一遇的珍品,在地图上并没有标注位置。不过此时最重要的事情并非如何找到它,而是—— 宁宁抬头看一眼身边嶙峋的石块与深不见底的洞穴,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在这山洞里迷路了。 洞穴之内极为幽异,潮湿的水汽浸润石壁,滋生出片片青苔,数目众多的岔路有如肆意生长的藤蔓,每一条都望不到头。 头顶倒吊着的钟乳石不知为何竟在莹莹发光,黯淡的浅绿色光线沉甸甸压下来,虽然视线总算亮堂一些,但不得不说,这种恐怖片特效一样的滤镜真是十足吓人。 四周没有声音,也没有动物活动的迹象。空荡的通道里回荡着浅浅脚步声,连呼吸都清晰可辨,像一只冰凉的大手拂过耳膜。 猝不及防地,宁宁忽然听见一串狂奔中踏踏的响声。 还没等她扭头一探究竟,身子刚侧到一半,就与那人狠狠撞在一起。 “啊!” 突然出现的少女修士像是吓破了胆,带着哭腔惊叫一声,在看清宁宁模样后,火急火燎地拉住她衣袖:“快跑,山洞里有魔物!” 魔物? 这两个字重重落在耳边,宁宁缓了神色,轻声安慰她:“别怕。那魔物什么模样,实力如何?” “那、那是一只特别大的毒蝎,长了张女人的脸。” 少女打了个哆嗦:“我刚来这里就碰见了它。它大约是金丹二重境的水平,见了我竟没有直接杀掉,而是提出要和我玩躲猫猫,一旦被它找到,我这条命就——” 她是个医修,来自人丁稀少的小门小派,没经过门内选拔就来到了这里。 本来只是想在秘境中采集些稀有灵植,没想到直接被丢来这个地方,撞上了那只藏在阴影里的怪物。 少女话音刚落,洞穴深处便传来一阵极为沙哑的女音。 那声音古怪得瘆人,让宁宁想起指甲挠在黑板上的难听音效。 嘶哑却尖锐的嗓音飘荡在暗绿色空间里,像毒蛇沁出毒汁,却又带了点癫狂般的笑意:“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嘻,快找到你啰!” 医修脸色愈发惨白,说话时颤抖不已:“就是这个声音!它一直跟着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会杀掉我们的!” 在她说话的间隙,如同浸了毒的沙哑女声再度响起,音量比之前大了一点,应该是在朝她们慢慢靠近: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一定要藏好,我来找你啦。” 这的确有些过于吓人了。 尤其是那道异常惊悚的声音隐匿在黑暗里,叫人完全不晓得它真正的模样。 不过……她想知道天心草的位置所在,而声音的主人恰好能与人类交流沟通,更不用说它长期生活在小重山秘境,对巢穴附近一定了如指掌。 宁宁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那个跟她们玩躲猫猫的是怪物吗?分明是她的人工导航仪啊! 前仆后继雪中送炭,还在一直发出声音暴露自己的位置—— 这不是摆明了在告诉她,“我就在你附近,快来”吗! 天下竟还有这等好事! “你先走吧。” 念及此处,宁宁朝身旁的少女笑了笑:“我是剑修,留在这里没问题。” 对方这才发现她腰间带了把剑,白裙上的云纹掩映着仙鹤,赫然是玄虚剑派门服。 听闻大宗门里进入小重山的多为亲传和内门,这个看上去平易近人的漂亮姑娘…… 竟是玄虚派的精英弟子。 少女对她的实力大概有了猜测,道谢后便匆忙离开。宁宁摸了摸星痕剑冰凉的剑鞘,再度听见那道阴冷扭曲的嗓音:“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她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感谢人面蝎能如此有奉献精神地不停播报位置,听声音,应该距离不远了。 这是它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怪她。 人面蝎剧毒无比且坚硬如磐石,由于生性狡诈恶趣味,遇见猎物并不会直接捕获,而是享受着逃亡与追逐的乐趣,先给予他们一点点希望,最后亲手把希望碾碎成绝望。 洞穴里的这只也不例外。 它很久没见过人类,对这种多年一遇的食物格外青睐。 今日恰逢心情不错,便假意让那女修逃跑,实则早在她身上做了标记,只要寻着味道找去,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吃掉她。 然而人面蝎走到一半,在路过某个山洞拐角时,居然毫无防备地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同样是个人修小姑娘,看上去比之前那个更加年轻美味,正站在洞穴中央,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就像是在特意等它似的。 不可能吧。 她看上去弱小不堪,理应像上一个那样狼狈逃窜,至于为什么见了它还是愣在原地…… 或许是被吓傻了? 人面蝎从嘴角扯出一个狞笑,诡异的女人脸白得吓人,随着这一笑,皮肤如同摇晃的海草泛起层层褶皱,从口中发出恶魔般嘶哑的低语:“找、到、你、了。” 它万万没想到,对面的女修还是没露出害怕的神色。 而是点点头,颇以为然地附和它:“嗯。我也终于等到你了,顺着声音找你,真的好辛苦啊。” 人面蝎:? 等、等等,她说什么,顺着声音找它? 这个念头才刚刚浮上脑海。 它便感受到一股冷冽入骨的剑意。 白光乍起,剑气横生。宁宁的身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晰,星痕剑势如游龙,破开层层静谧的空气,发出嗡然铮鸣。 剑身之上的明珠点缀成线,留下一串冷然残影,凝聚成风樯阵马般的剑风,直直刺向人面蝎。 她并未动用杀招,下手的力道也并不重。然而层层叠叠的剑风冲撞在人面蝎身上,还是让它被击飞出一段距离,发出刺耳哀嚎。 这是个金丹期的剑修! 在所有修士之中,剑修是最具攻击性的一种。 一剑破万势,哪怕他们修为相同,人面蝎取胜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别提以方才的剑气看来,宁宁要比它高上几个小境界。 ——它一直追着那医修跑,绝不会料到黄雀在后。 那些吓唬人的狠话,竟全都成了她确定它位置的线索,只等守株待兔,让它自投罗网。 人面蝎气得快要吐血。 但它却又拿对方毫无办法,纵使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也只能压着满肚子怒气咬了咬牙,立马转身逃走。 它对这个洞穴了如指掌,加上身手敏捷、移动迅速,没过多久便将宁宁甩在身后。 那剑修似乎并不急着追赶,很快连灵气都遥远得无法感应。人面蝎在心里松了口气,然而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还没有所缓和,便又兀地提起来。 在空荡狭窄的洞穴里,忽然响起一道女音。 那声音含了笑,不急不缓地在它耳边响起,犹如轰然炸开的雷鸣,把心肝都震了一震。 人面蝎听见她的声音,犹如鬼魅回旋于石壁之上,差点直接把它送走: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人面蝎:我○。 你妈的,为什么。 你有病吧!这不是它的台词吗!有趣吗?啊?这样有趣吗你这臭剑修! 幽冥般的女音越来越近,好似针尖狠狠扎在耳膜,被洞里的回音一震,就更显得诡异骇人,恐怖非常。 人面蝎快疯了。 如此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它,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要被命运如此挫骨扬灰。 随意乱跑反而会被对方察觉踪迹,人面蝎决定藏在一块磐石之后,安静如鸡地听着那一串越来越嗨的“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在心里吞下一口老泪。 那个剑修没有心的。 她现在说话连停顿都不带了,还各种花式变调,跟唱歌似的。 只不过这一晃神,连绵不断的声音忽然断了。 在寂静的幽暗空间里,一切都显得格外阴森可怕,让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本应该平静如死水的洞穴里,忽然掠过一阵冷冷的风。 毫无防备地,有股淡淡的热气笼上它耳根。 然后是贴着耳朵、近乎于耳语的呢喃,犹如恶魔低语,克苏鲁的呼唤:“找、到、你、了。” 和它当时的语气一模一样,跟双胞胎似的。 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儿吗。 人面蝎面无表情地转过脑袋,正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这一笑,它差点直接就去了。 “贸然打扰,还请原谅。” 与它近在咫尺的宁宁眉目弯弯,杏眼含笑,慢声细语地开口时,语气温柔又轻快:“我不会杀你,只是想知道天心草的位置。” 呸。 这臭剑修诡计多端又心狠手辣,它就算死,从悬崖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向她透露一点消息! 人面蝎刚要拒绝,却又听她继续道:“你能告诉我吗?拜托啦,漂亮姐姐。” 人面蝎:…… 可、可恶! 看在你嘴这么甜的份上……! 14、第十四章 宁宁打从一开始就没动杀心。 小重山秘境里的许多灵兽魔物虽然会无差别攻击人类,但归根结底,其实不过是为了捍卫领地、驱逐入侵者。 对于它们而言,突然出现的修士才是蛮不讲理的那一方。 因此,除非身处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其余时间她都不打算直接下死手。 人面蝎被她一顿天花乱坠地夸,没想到居然十分受用。别别扭扭冷哼一声后,不但指明了洞穴出口,还在宁宁的地图上标出天心草所在的位置,便于她前去寻找。 等离开那绿惨惨阴森森的溶洞,宁宁才算是真正入了小重山。 洞穴位于半山腰上,放眼望去,能见到四周层层叠叠的山峦。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皆是一片悠然碧色,远处浓雾掩映着青山如眉,近处鸟语花香,莺莺燕燕四处鸣啼,衔来树叶淡淡的香气。 人面蝎指的地方离洞穴很近,只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宁宁便顺利抵达目的地。 这是悬崖边一处被巨石挡住的小角落,石块与旁边的山壁紧紧贴合,只留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 缝隙被藤蔓与枝叶遮挡,不留心观察便难以发现。如若扒开植被透过缝隙看去,另一边也不过是块十分狭窄的小空地。 寻常人见此大多没了兴趣,却万万不会想到,如果穿过缝隙朝右侧看去,会发现被巨石遮挡的角落里,生了株通体雪白、拥有四片心形叶子的灵植。 ——传说每一片叶子都能解百病的天心草。 宁宁没料到的是,当她掀起巨石旁边厚重的藤蔓,居然在石头后面听到了一道陌生的女音。 那声音极为轻柔,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紧张,说话时轻轻发着抖:“前辈,我家人生了重病,若是没有天心草救命……” 她没说完,就被另一道明丽张扬的嗓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这借口我见得多了,与其费尽心思骗我,不如想想该如何接下这个对子。” 这么隐秘的地方,居然有两个人? 宁宁心下生疑,把脑袋探进去。 巨石后面还真站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她有些印象,正是流明山里那位从不和陌生人讲话的云端月;另一名女子二十多岁的模样,五官平平却气质超尘,似笑非笑地靠在身后石壁上。 察觉到生人的气息,两人同一时间转过头来。 云端月像受了惊的兔子,在极其短暂的对视后立马垂下眼睫;倒是那女人一副主人做派,大大咧咧地笑了笑:“也是来取天心草的?” 见宁宁点头,立马粲然道:“我乃石中之灵,在此陪伴天心草已有百年,要想带走它,得先问问我的意思。” 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意味,宁宁明白有戏,很上道地询问:“前辈的意思是?” “这破地方很是无趣,这么多年,我唯一接触到的人间物件,就是本不知谁落在这儿的《拈花对》。” 石中灵对她的配合很是满意,扬起唇边:“可惜我看了那么多年的对子,却找不到有人来对。今日我出上联你作答,要是能对上来,便将这株草拱手相让。我不欺负你,允许平仄与意境皆不深究,只需字到即可,如何?” 这居然还是个非常文艺的妖怪,大概算是孙悟空的远房亲戚,都是石头生的。 宁宁点点头,看向身旁的云端月:“你先来的,我不插队。” 云端月还是低头没看她,仅仅是被搭了句话,耳根便涌起不自然的薄红,抿了抿唇。 “这姑娘对不出来。” 谈话间,一本泛黄的旧书出现在女人手中,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石中灵不紧不慢的嗓音响起:“先来个简单的,魑魅魍魉。” 宁宁脱口而出:“馅饼馄饨。” 她清楚感受到,石中灵嘴角的笑僵硬了一下。 但对方好歹是块被文学熏陶长大的石头,很能沉得住气,顿了顿,又道:“小道西风瘦马。” 宁宁不知道想起什么画面,摸摸肚子低低笑了声:“大盘东土肥牛。” 石中灵:…… 石中灵气极反笑:“你这丫头,怎么句句离不开吃的?” 宁宁一本正经:“不是说好平仄和意境都不深究吗?只要对上字不就得了。” 她倒还挺理直气壮。 石中灵许久没与人吟诗作对,这回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结果却是名刺头。 既然这样,那她就加大些难度。在更高级的对子里,她不信这姑娘还能在对仗工整的前提下,继续摆出一堆吃吃喝喝的玩意儿。 “我的第三对,寒塘渡鹤脚。” 对方果然愣了半晌。 想来这姑娘也只是有点小聪明,一旦遇上难一点的句子,就难免原形毕—— 这个念头堪堪划过脑海,还没完全浮现出来,耳边便响起少女清脆的嗓音:“热锅炖猪蹄。” 石中灵的脸抽搐了一下。 热对寒,炖对渡,猪蹄对鹤脚,不但偏旁字形相对,词义词性居然也十分合拍。虽然乍一听来没什么问题…… 但她总觉得,自己的上联脏了。 ——怎么想都有股炖猪蹄的味儿啊混蛋!你上辈子是个锅吗!脑子里成天都是吃吃吃! “你这丫头!” 石中灵咬了咬牙:“平仄意境皆是错,倒像是在玩无情对!” 所谓无情对,是对联中一种极为特别的格式,不要求上下联内容相关、语法结构对称,只要求单字对仗。因此看上去难免别扭滑稽,产生一种奇诡莫测的落差感。 比如曾国藩作过“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民国时期亦有“三星白兰地,五月黄梅天”。 归根结底,这只是对联中的末流技法,一种咬文嚼字的文字游戏。 “无情对怎么了?无情对多好玩啊。” 宁宁承认得大大方方:“赤贫对乌有,借口对还嘴,水手对火腿,木耳对花心——你不是说字对上就行?” 石中灵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等深呼吸缓和了胸中无可奈何的闷气,才继续道:“再来!映山红映山红。” 映山红乃植物名,“映”字亦可单独作为动词用。 她说罢抬眸瞪一眼宁宁:“不许说炖猪蹄炖猪蹄,烤鸭掌烤鸭掌!这联意境得一样。” “……哦。” 宁宁台词被抢,一时间有些失落,看她站在原地神色低迷的模样,石中灵不由从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轻笑。 这回耍不了小聪明,她总该无计可施了。 “这联很有意思,只是我才疏学浅。” 宁宁的声音如她所料轻轻传来,女人笑意更深。 其实这小姑娘还算有趣,无情对虽是末流,能被她玩得字字带食物也不容易。要是待会儿嘴巴甜一些,要想得到天心草,也并非不可能。 她想着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没想到同一时间,还是那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只想出来两个,不过都有些纰漏。” 石中灵猛地抬头。 “首先是‘迎春花迎春花’,以花入对,从意象来看,符合上联山花烂漫的景色;映山红开在秋天,一春一秋,同样是遥相对应。只可惜‘春花’与‘山红’的词性不是很搭,成了一处败笔。” 宁宁慢条斯理地说:“其次是‘虞美人虞美人’,虞字通娱,以花取悦美人,虽然也有灵动活泼之感,但比起上一联,还是差了一些。” 石中灵微微张了唇,缓声道:“不错。” “既然前辈这么爱对对子,恰好我家乡的一位先生写了个对子,被称作下联难寻的绝对。不知前辈想不想试上一试?” 见女人眼眸发亮,宁宁笑了笑:“上联是,‘小偷偷偷偷东西’。” 这一联看似简单大白话,实则是场极有意思的文字游戏。四个“偷”字包含了三种词义,更不用说还要考虑叠词和句子的连贯性。 在宁宁原本生活的世界里,数百年里的后人千对万对,也不过对出个“史古今”。 上联一出,石中灵果然神色收敛,蹙了眉垂头深思。 然而左思右想,怎么也答不出来,沉吟片刻后大笑一声:“妙哉……妙哉!我本以为熟读《拈花对》,便不会再被对仗烦扰,结果还差得很远。也罢,今日算是你胜了我,天心草你就拿去吧。” 宁宁被夸得红了脸,连连摆手:“这对子不是我写的,更何况我也对不来,只是借用了前人的东西,谈不上赢的。” 石中灵面色不改,指尖悠悠一指,角落里的天心草便凭空浮起,直直飘往不远处的小姑娘手中。 宁宁总觉得受之有愧,又向她讲了几个类似于“烟锁池塘柳”、“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锡壶惜乎”的千古绝对,听得女妖啧啧惊叹,眼睛瞪得像铜铃:“小友故乡的先生们真乃神人!” 宁宁比自己受了夸奖更开心,连连点头应和:“那当然啊!我家那边的人都很好的,大家都超级超级厉害!” 石中灵得了许多上联,心满意足地回到巨石中,一刹间便无影无踪。宁宁低头打量一眼莹白的天心草,没有察觉身旁少女异样的眼神。 云端月眸光一黯,下意识攥紧裙边。 她来小重山秘境,唯一目的就是取得天心草,好不容易问遍山中懂得人言的灵兽,才终于来到此处。 没想到石中灵考验人的方式竟是她完全不擅长的作对,更不曾料到,天心草会被另一个人抢先拿去。 都是她技不如人。 可是…… 蓝裙少女暗自咬紧下唇,压抑住狂跳不停的心脏,用微不可闻的声线开口道:“姑娘,天心草——” 话音未落,便见到一只突然伸到自己面前的莹白小手。 握在手中递给她的,竟是两片晶莹剔透、仍然沾有朦胧露水的…… 天心草叶。 饶是向来面无表情的云端月,也不由瞳孔骤缩。 她这是……要把一半的天心草拱手相让? 在云端月的认知里,这种事情纯属天方夜谭。 她所知道的修道之人,无一不是为争抢资源斗得头破血流,甚至做出各种伤天害理、夺人机缘的丑事。天心草乃有价无市的珍宝,而她们只不过第一次见面,眼前的剑修居然…… 居然毫不犹豫就送给她了? “我听见你和那位前辈的对话了。” 未曾谋面的陌生小姑娘眸光真挚,晶亮的杏眼像颗黑色葡萄,单纯得不含杂质:“希望你的亲人平安无事。” 居然是因为那番话。 可就连石中灵都说过,那种借口她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不信了。这姑娘看上去是个聪明人,怎么就毫无怀疑? “我听说你不会主动跟人讲话,要是为了它出言相求,一定是形势紧迫。” 宁宁看出她心中疑惑,咧嘴笑了笑:“就算你在说谎,我也没亏啊。反正已经得到了天心草,一两片就够了,要是因为怀疑耽误了你家人的性命,那才是真的糟糕啦。” 眼前的天心草又向她靠近了一些。 云端月忍住眼眶泛红的冲动,指尖轻颤着将它接下,几乎用尽了身体里的所有勇气低声开口:“多谢。” 没人会知道,她这段日子有多么煎熬。 虽然被称为流明山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乐修,云端月的童年其实狼狈不堪。 身为大族庶女,又偏偏得了不敢与人交谈的心病,爹爹冷落,娘亲只当她是个毫无用处的工具,只有奶奶愿意像对待常人那样与她相处,教小孙女识字、弹琴和女红。 如今奶奶病重,唯有天心草有续命之效。她满心憧憬地来,在见到宁宁握住天心草的瞬间,所有希望都被揉碎成绝望。 可如今却有两片小小的叶子,出现在她手心之中。 像在做梦。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云端月低垂着脑袋,轻吸一口气:“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她说着正欲俯身拜谢,却被宁宁一把扶住肩膀:“不用不用!你这样,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反正帮你也不是为了拿什么报酬。” 云端月极迅速地抬眸望她一眼,轻颤的睫毛像扑闪着翅膀的黑色蝴蝶。她眼眶微红,脸颊也泛着浅浅粉色,没有再说话应声,四周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然而这份沉寂还没持续多久,就被一声满带着抓狂的少年音陡然打破:“还我剑来!” 紧接着是另一道更加放肆的喊叫:“妖孽!让你们尝尝我无敌双龙剑的厉害!” 这无比熟悉的声音,无比羞耻的台词。 宁宁感到了一阵窒息。 “抱歉,好像是我认识的人。我出去看看。” 她匆忙向云端月解释完,从缝隙里来到豁然开朗的巨石另一侧,正巧对上一双浸满红血丝的眼睛。 贺知洲头发乱糟糟,用拿枪的姿势举着两把未出鞘的长剑,胡乱扫射; 在他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宁宁有些印象,似乎是万剑宗的人,名叫许曳。 她被吓了一跳,试探性叫了声:“贺知洲!” 眉目如画的少年人呆了呆,忽然朝她很是亲切地笑起来:“二营长你来啦!明日就是我登仙的册封大典,要记得去参加哈!” 宁宁:? “这人、这人中毒了!” 跟在他身后的许曳停下来喘气:“我和他一起被传到丛林里,贺师兄随手采了树下的白蘑菇给我俩吃,结果突然之间就成这样了。” 他喘气完了,又恶狠狠地指了指贺知洲:“快把剑还给我!” “剑?” 没想到对方沉吟片刻,邪魅一笑:“尔等宵小之辈,竟胆敢觊觎本座的双龙剑!” 这明明是他的东西! 许曳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差点没上来。 贺知洲没再搭理他,而是看宁宁一眼,大手一挥,豪气冲天,对着空气一通乱砸:“李云龙,拿着你的意大利炮跟我冲啊!今晚咱们就灭了这群妖孽,看它们还敢不敢为祸人间!” 虽然知道毒蘑菇会让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但是—— 这中毒也太深了吧喂!李云龙是怎么串戏串到这儿来的啊!你家降妖除魔用意大利炮吗! 宁宁来不及说上什么,就见贺知洲环视四周一圈,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趴倒在地。 与此同时两手双腿并用,双颊鼓起,像青蛙那样开始不断蠕动。 没错,蠕动。 宁宁实在没眼看,把视线转到许曳那边。 没想到上一秒还正正经经的少年,忽然也佝偻着腰低着头,两手在脑袋两边不停摆动。偶尔侧过脑袋与她对视一眼,居然在大张着嘴巴换气,白眼翻得老高。 宁宁理智值剧减,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废话,游泳啊。” 许曳一脸理所当然的看白痴表情:“你坐在船上就是舒服——小心!那边打来一道巨浪!” 哪里来的巨浪,哪里来的船。 结果你也吃蘑菇中毒了啊大哥!!! 合着你们这俩陆游器都不正常! 另一边的贺知洲继续手脚并用地蛙泳,不时转过头来朝她嘿嘿笑,压低声音道: “悄悄告诉你,嫦娥仙子跟我说过,擎天柱和雷神洛基都会出现在册封大典上。这国际友人还真是热情哈,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许曳:“啧。这河怎么这么宽,什么时候能游完?” 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用不同的姿势晃动着身体和四肢,场面一度十分诡异。 宁宁愿将其称之为修真版本的丧尸出笼,新版釜山行,生化危机大结局。 正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从未听过的青年嗓音。 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想必是为了争夺天心草而来:“我看道友包裹中灵气四溢,莫不是寻到了传闻中的天心——” 那人话没说完,就直挺挺愣在原地。 他追踪着灵气而来,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看清这里的情形。 两名宗门弟子如同走火入魔,一人趴在地上蠕动前行,另一人像极了被吸干精血后的活尸,双手在头顶如花枝般乱颤,摇摇晃晃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这是在干嘛? 青年抖了一下,后退半步。 他认出趴着的那个穿着玄虚剑派门服,听闻万剑宗许曳传出的小道消息,这个宗门里的人都十分不正常,最好能避开就避开,否则后果自负。 而像极了活尸的另一个—— 夭寿啊!居然就是许曳本人! 他慌了,慌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孩,一瞬间手足无措。 ——莫非这玄虚剑派的疯病,还存在人传人现象! 15、第十五章 目睹了这一堪比丧尸出笼景象的, 正是来自浩然门的符修邹武。 刚见到他的门服,贺知洲与许曳便同时陡然一惊,竟忘记了吭哧吭哧地游泳, 像是终于清醒一般, 凝神做出防备的姿势。 “小心。” 贺知洲用传音入密低声道:“他是浩然门的三师兄邹武。浩然门和霓光岛并称秘境两大毒瘤, 前者见到秘宝就抢, 后者善用心计, 不知道骗走了多少人的东西——我和许曳之前在林子里, 就被浩然门里的其他几个人抢过一次,不过归根结底, 所有计划其实都是这家伙一手设计的。” 宁宁愣了愣:“仗势欺人、抢夺财物,外面的长老们不管?” 在秘境里,有两个人人皆知的规则。 一是若非没有正当理由, 不得恶意伤害其他弟子,只能通过正当比武决胜负。 二是为了防止有人大量搜刮, 小重山中不允许带入储物袋, 所有人用来装盛物品的, 都是锦囊或包袱。 若是见别人得了宝贝,以多欺少将它抢夺而来, 出去必然会受罚。 “他们当然是钻空子啊。当时我们俩找到了珍品级别的野生玉灵菌,好不容易打败看守的灵兽,刚要把它摘下来, 就被他们抢先拿走了,还口口声声瞎编乱造, 说他们才是先来的那一方。” 贺知洲的脸皱成一块大苦瓜:“我们不服也没辙,因为的确是他们先拿了玉灵菌,要是再去抢, 反而成了我们不讲道理。” 见宁宁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继续解释:“后来许曳才告诉我,原来他们经常会在珍宝附近守株待兔,等别人解决完难缠的灵兽后突然出现,不费吹灰之力把它们抢走。” 宁宁点了点头。 所以说,计谋阴毒一些没关系,说不准秘境外的那群观众就喜欢看弟子之间斗来斗去。只要不越界得太厉害,就不会受到惩罚。 邹武面色不善,还直接指出了她身上有天心草,想必就是为了这一稀世珍宝而来。 “在下浩然门邹武。” 邹武朗然一笑:“实不相瞒,我之前就发现了天心草,然而去驻扎地告知完师兄妹,再回来时,居然发现它不见了踪影——这先来后到的道理,姑娘应该明白吧?” 玄镜外的天羡子冷笑一声。 这种话,连傻子都不会相信。 宁宁不紧不慢地应声:“你见到的天心草,之前生在哪里?” 对面真不愧是厚脸皮,居然一本正经地答:“不巧,欣喜若狂之下,我给忘了。” 他顿了顿,做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天心草由秘境中天地灵气涵养而成,珍贵非常。如若姑娘执意将它据为己有,那邹某恐怕只能……” 话未出口,便陡然停下。 ——不远处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漂亮小姑娘眯眼笑笑,只不过刹那之间,竟有千钧剑气从她身旁汹涌而来,直冲他识海! “你想干嘛!宁宁师妹可是我来罩的!” 贺知洲两把大剑身上扛,脚下晃悠了一下,挡在宁宁跟前:“你这妖精,再敢胡闹,当心我在登仙大典上让你坠入畜牲道!” 许曳翻了个白眼,很不屑地瞥他:“你傻了吧?明天不是我和师姐孩子的满月酒吗?咦,我女儿呢?” 说着瞧了瞧自己的右胳膊,欢天喜地地抱着右臂,美滋滋亲了口手肘:“乖乖乖,和爹爹抱抱!” 玄镜外,某位万剑宗长老噗地喷出一口水来。 宁宁。 邹武听过这个名字。 剑骨天成的天才,不但得了玄虚剑派将星长老的青睐,刚入山门便被天羡子收为亲传弟子,修为突飞猛进。 她生得乖巧温和,之前又收敛了剑气,很容易让人以为不过是个刚突破金丹期的普通修士,没想到—— 邹武暗自咬牙。 他如今是金丹三重境,应该与她差不太多,但如果当真打起来,自己很可能是吃亏的那一方,更何况她身边还有另外两个剑修。 ——虽然那两人之所以长了脑袋,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高一点。 “原来是宁宁师妹。” 邹武展颜一笑,瞬间变了脸色,要是搁二十一世纪,或许能成为鼎鼎有名的川剧变脸老艺术家:“久闻师妹天资过人,久仰久仰。也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天心草虽然被你抢了去,但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处。” 他真是演戏演到底,用了一个“抢”字。 贺知洲的火蹭地就上来了,半勾着嘴角冷冷一笑:“哟,还在这儿装清纯小白莲花呢?也不知道弟弟几岁了?可曾读过书?吃的什么药?脑瓜子怎么这么不清醒呢?” 邹武:“你……!” “你什么你。” 贺知洲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也不知道是毒蘑菇的作用,还是本性使然,一张小嘴叭叭叭没停下。 “没见过你这种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离你八丈远,脸皮居然直接弹我这了。要我说,你这人不去当厨子真是可惜了,甩锅甩的那么厉害,再胡说八道,本仙君让翠嘴打烂你的果!” 不说邹武,连一旁的许曳都听愣了。 毒蘑菇的毒性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居然让他高举着双手喊了句:“仙君吉祥!仙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贺知洲大手一挥:“许公公不用客气,带着你女儿退下吧。” 许曳:“喳——!” 说完了才意识到,不对劲啊。 以他这副残破的身躯……是怎么跟师姐生下女儿的? 苍天啊! 许曳跪倒在地仰天长啸,抱着自己的右手臂嚎啕大哭:“师姐!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贺知洲长叹息以掩涕兮,用播音腔缓慢为他朗诵:“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你的生命里。不同于任何意义,它就是绿光,如此地唯一。” ……无论如何,这两位的戏终于串到一起了。 他们俩那边一片混乱,出乎邹武意料的是,位于事件中心的宁宁居然并没有太多表情变化,甚至望着他轻轻笑了笑。 “邹师兄这样说,倒让我有些愧疚了。” 她似乎有些害羞,低头抿着唇笑了笑:“虽然天心草不能给你……但我之前在山洞里寻了个宝贝,名唤金玉炉,不知师兄可曾听过?” 金玉炉? 邹武摇头。 “洞里的人面蝎告诉我,此鼎阴阳调和、巅峰造极,乃上古仙人所做,能够将珍品及以下的灵植复制成双。虽然天心草无法复制,但如果师兄有其它珍惜灵植,大可前来找我。” 宁宁说得滴水不漏,邹武却并不相信:“天下竟有此等好事?” “金玉炉复制灵植需要时间,若是珍品,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时辰;但若是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 她说话间从包袱里拿出个巴掌大的金色小鼎,弯身一采,把一朵朝阳花放入炉中,低低念了声诀。 邹武满眼好奇,连大气都不敢喘,没过多久便看见宁宁伸手入炉,竟当真拿出了两朵朝阳花。 邹武大惊:“这……!” “我要是欺瞒师兄,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报酬没有不说,还要自己倒贴灵植,岂不是很不划算。” 宁宁把炉子紧紧抱在怀里,避开了邹武妄图触碰它的手:“提前告诉邹师兄,不要打它的主意。金玉炉有独特的催动口诀,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邹武虽然贪心,却也不是个傻子。要是直接把珍惜灵植给她,这人拿着宝贝一声不吭就溜掉,他连哭都没地方去。 眼前的场景只能打消他心里一半的疑虑,思索片刻后,从口袋里掏出几株灼火葵:“我的东西都在营地,身上只有这个。” 灵植分为凡阶,地阶,天阶,珍阶,圣阶。天心草属于举世罕见的圣阶,灼火葵则是天阶,属于不上不下的品相,正好用来做测试。 “天阶炼制时间长,师兄还请稍安勿躁。” 宁宁将它一手接过:“我还要照顾身边这两位朋友,你不如一个时辰后再来这里找我,如何?” 这是很明显的逐客令,邹武虽然半信半疑,但就算遭了骗,丢掉几颗天阶灵植也不算太亏。 如果这事儿是真的…… 那他就赚大了。 “我知道!这是投资骗局!” 眼看青年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贺知洲终于没忍住笑出声:“就是那个——先用蝇头小利骗他上钩,然后等他深信不疑加大投资,再连人带钱一起消失,对不对?” “你们不是被邹武算计,抢了份珍阶灵植吗?” 宁宁把灼火葵拿在手里,轻轻旋了个圈:“等他亲手把珍阶灵植送上来,我们就跟他说拜拜。” 贺知洲挠挠脑袋,似乎发了一阵疯,终于有点正常起来:“但你刚刚怎么变出的另一份朝阳花?之后他送来的灵植,你又怎么确保一定能在小重山里找到?” “那朵花本来就在炉子里,我觉得好看,就随手装进去了。至于邹武的灵植,他把大部分物件都放在营地,那身上带着的,肯定就是不久前在附近采到的东西——难道我们还愁找不到?” 她很耐心地解释:“还有这炉子。咱们不是要在秘境里待两天两夜吗?我专门带它来煮吃的。” “我也有个问题!” 许曳哭完了,还是有点晕乎乎的:“要是他一直不给珍阶灵植,不停用天阶的来这儿占便宜,那该怎么办?” “唔。” 宁宁笑着点了点脑袋:“让他主动把珍阶送上来的办法,这儿可是有很多哦。” 宁宁怎么也没想到,会在灼火葵盛开的斜坡上见到一张熟悉面孔。 灼火葵形如太阳花,有个非常独特的特性。 若是周围一片漆黑没有光线,花瓣就会逐渐退化成白色,等见了光,通体才会变为火焰般浓郁的红。 这种灵植不算罕见,加之颜色十分显眼,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灼火葵花丛。 正午的阳光如流火阵阵,灼火葵鲜艳的花瓣像是染了血,绮丽得不似凡间景色,宁宁正摘下其中一朵—— 却在散发着浅浅幽香的花丛里,闻到一股血腥味。 小姑娘微微一怔,寻着气息往前。 在大片灿烂如夕阳的嫣红里,躺了个身着红衣的少年。 他似乎受过袭击,苍白如纸的脸上眉头紧锁,狭长漂亮的眼睛紧紧闭阖,看不出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一袭红衣淹没在花丛中,手臂与胸口都有被利齿啃咬的痕迹,露出内里莹白如玉的肌肤与斑斑血迹。 只是那张绝色的脸,倒是比花更诱人。 正是霓光岛的容辞。 “……容辞?” 宁宁小心翼翼朝他靠近一步,少年周身的幽香与血气凝结在一起,莫名生出几分糜烂的美感。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放轻动作,慢慢在容辞身边蹲下,伸手试探他的鼻息。 手指堪堪放在他秀气挺拔的鼻下,忽然有阵微风拂过。 火焰般的花朵随风摇曳,带来一阵迷梦般浓郁的花香,宁宁被风迷了眼,微微眯起眼睛,见到一片飘落在她眼前的花瓣。 花瓣无声飘过,再抬眼看他时,便赫然对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容辞不愧是媚修年轻一辈中的天才,不但生了张媚色天成的脸,看人时的神色也十足勾人。 他的眼睛在五官中最为漂亮,上扬的弧度里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与媚意,眸子里仿佛含了水色,在阳光下荡漾出潋滟波光。 宁宁被他不加掩饰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视线挪到容辞身体的伤口上:“你的伤好像很严重。” “遇见只魔熊,打了一架,不碍事。” 容辞毫不在意地勾起嘴角,似乎打算强行撑起身子。然而刚站起一半,便被骤然迸裂的伤口疼得脸色一白,低低吸了口冷气。 ——至于身体则不受控制地向前倾,落在宁宁怀里。 不对,不是“不受控制”。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看来我走不了了。” 容辞居然还在笑,声线懒散,像颗等待着被人剥开的糖,呼吸落在她脖子上:“宁宁姑娘一介正道修士,一定不会放任我不管吧?” 温热的呼吸带着香气,像毛茸茸的小爪子在挠,一只柔软的手慢慢攀上她脊椎。 宁宁从没跟同龄男生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当场被吓得屏住呼吸,耳根滚烫。 “我住的山洞里放了药,你、你把手放下,我就带你走。” 她的声音小了好几拍:“就算是受了伤,也不能这、这样。” 顿了顿,又毫无底气地补充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耳边传来容辞毫不掩饰的笑。 心里的小人则在疯狂呐喊,救命,这是什么妖女和正道大侠之间才会有的烂俗台词! 总而言之,她就这样把容辞带进了和贺知洲、许曳一起暂住的山洞。 毒蘑菇要是得不到解药,症状可能会持续好几天。贺知洲那尊大佛还没缓过来,见了容辞后惊讶地瞪大眼睛:“哇,宁宁,你怎么捡回来一朵比你还大的灼火葵!” 许曳稍微清醒了一些,本来正在哄他的右手臂女儿睡觉,见到容辞后立刻皱眉:“霓光岛的人怎么来了?” 霓光岛和浩然门一样,名声都不算太好。 “容辞受了伤没地方去,我带他先来这里避一避。” 宁宁似乎完全没这方面的顾忌,把少年安置在山洞角落,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伤药递给他。 “他还没地方去?他可是霓光岛进来最受宠的弟子!” 许曳冷哼一声:“你如今得了天心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这种来历不清的家伙没必要带回来——还嫌死得不够快?” “天心草?” 容辞笑得张扬,艷丽至极的眉眼里满是嘲弄与冷意,他笑时大概扯动了身上伤口,蹙眉咬了咬牙:“怎么,难道在万剑宗眼里,我霓光岛就必定会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一时间剑拔弩张,没有人出声。 最后打破沉寂的,居然是另一道似曾相识的男音:“这……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许曳怒气冲冲地回头,看见满脸尬笑的邹武。 “我来取灼火葵。” 他把洞穴里大致打量一番,轻咳一声:“不知宁宁师妹的金玉炉……” “没问题了。” 宁宁努力笑笑,拿起一旁巴掌大的小炉子,在一瞬迟疑后,领着邹武走出洞穴。 没有人注意到,男人黝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得意洋洋的笑。 他不是傻子,为了探明那炉子的是真是假,早就在灼火葵花丛附近埋伏好。果不其然,在不久后便见到了前来采花的宁宁。 那小姑娘涉世未深,还真以为这种伎俩能骗到他。想来她是放长线钓大鱼,等他自愿献上高品阶的灵植,再连人带宝物一起消失。 那他就偏偏不干,一直递给她天阶的小玩意儿,享受天阶灵植无限翻倍的快乐。 小丫头,就这还想跟他斗? 再次拿到一堆天阶货色,宁宁的神色果然黯了黯,但还是承诺不久后能双倍还给他。 两人很快就道了别,邹武正欲离去,却猝不及防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猛然回头,竟是在洞穴里与宁宁起了冲突的许曳。 “许师弟。” 邹武端详一番他阴沉的脸色,猜不透这人忽然追上来的用意:“有事吗?” 许曳冷冷一笑,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还不懂?他们是在骗你。” 对了,那伙人都以为他是个上当受骗的大傻子。 邹武眉头一挑,用传音问他:“所以呢?” 眼前的少年见他神色如常,终于露出一丝慌乱的神色:“你……你难道早就知道了?” “这还不容易。” 他得意洋洋地嗤笑道:“倒是你,忽然把这件事告诉我,估计是想从我这儿得些什么好处吧?” “不愧是浩然门的师兄。” 许曳浑身放松了一点,下意识握紧拳:“我想跟你合作,一起把天心草弄到手。” 邹武有些惊讶:“天心草?” “宁宁究竟把它放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软磨硬泡都不行,要想得到它,只能通过暴力途径。” 他中了毒,说话时有些晕晕乎乎,但眉宇间的戾色依旧锋利如刀:“虽然长老们规定不允许以多欺少,但那只是通常情况下——要是我们有了正当理由对付她,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正当理由?” “这炉子不过是个陷阱,她真正的计划,是等你送来珍品灵植后直接跑路。小重山这么大,就算你没日没夜地找她,也不一定能寻到,但如果有我,一切就都不同了。” 许曳的声音很冷:“我会用通讯符告诉你她的位置,让你和浩然门其他人一起去拦她。到时候宁宁成了骗取灵植的那一个,你作为受害者……不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做出任何事情?” 这是邹武目前听过最靠谱的办法。 如果不与许曳合作,他充其量只能拿到一堆天阶灵植,比起天心草,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垃圾。 “不过……”他停顿片刻,语气里多了几分揶揄和探究,“你怎么会想要跟我合作?” “谁不想要天心草?宁宁手上只有两片叶子,我绝不可能分到,要是与你合作,咱俩对半分,我还能拿到一片。” 许曳耸耸肩:“而且你也看到了,我和那两个人认识还不到一天,她能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媚修与我争执,想来也就是个年轻小姑娘,脑子里没什么东西。”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剑修少年倏然垂眸,露出一丝柔和的神色:“最重要的是,如果能把它送给师姐……她说不定就会对我刮目相看。” “我呸!去你的刮目相看!” 玄镜外,一群人正拉着个暴跳如雷的女人:“苏清寒要是知道你干出这种事,非打死你不可!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徒弟,哎哟我的老腰!” 她说完看向在一旁悠哉喝茶的天羡子:“你徒弟被坑了,难道就一点都不生气?” 天羡子吃了块白玉糕,咧嘴笑笑:“咱们继续看,好戏还在后头。” 容辞从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恍惚看见不远处的两道人影。 一道模糊的男声传入耳畔:“那就今晚?没问题。反正许曳那小子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有我们两个的话,反而放心一些。” 然后是宁宁的声线:“许曳不会出事吧?我没想到他会生那么大的气……要是遇到危险就糟糕了。” “还是你的运气好。” 贺知洲笑了:“这洞里居然藏着天河石的分布图,其中一块还就在附近。我听说那石头对锻剑很有用,是千年一遇的宝——” 大概是看见他睁开眼睛,对方被吓了一跳,没说完的话全被咽回喉咙里。 “你醒啦!” 宁宁比贺知洲的反应正常许多,容辞能看出来,她是真的在高兴:“伤口应该没之前那么痛了吧?你睡了好长一段时间。” 容辞勾唇笑笑:“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洞穴里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没、没有啊!” 贺知洲干笑:“我们在讨论灵兽的产后护理,是吧宁宁?” 宁宁摸了摸鼻子,低着脑袋点头。 看来她实在不习惯撒谎,摸鼻子是心虚时才会有的动作。 贺知洲大概觉得有些尴尬,一边往洞穴外走,一边支支吾吾地开口:“那我去找一下许曳,你们慢慢聊。” 他说完就溜,容辞抬眸望一眼同样不知所措的宁宁,眼底含笑:“怎么,那个很讨厌我的剑修走掉了?” 宁宁耳根一红,慢吞吞在他身旁坐下来:“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许曳怎么了,从今天中午起,他就一直怪怪的。” 洞穴里没了贺知洲与许曳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安静。幽幽的黯淡光线从洞外渗进来,咬住黑暗的尾巴,连风的呜咽都能听见。 红衣媚修眉目如画,在暮色里蒙上一层朦胧的绯色,即便一言不发,也能轻而易举地夺人心魄。 容辞静静看她一会儿,忽然出声:“是我的错。等我伤势好些,明日便自行离开。” 他说得淡然,嘴角甚至勾了淡淡的弧度,神情却是落寞不堪。 媚修不为正派所容,向来最为孤单和不被理解,宁宁听罢蹙了眉,斟酌半晌,才终于低声道:“容辞,对不起。” 少年没说话。 心里却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鱼已经上钩了。 以他的修为,自然不可能被魔熊重伤至此。之所以故意受伤,是为了接近天心草。 他感应到天心草出世时陡然迸发的灵气,闻风赶来,刚好见到宁宁与邹武对峙的场面。单打独斗容辞胜算不大,要想从她身边盗取天心草,最好的方式便是用苦肉计骗得信任。 先是从对话里得知宁宁会去寻找灼火葵,随即故意被魔熊抓伤,倒在灼火葵花丛里被她带回洞穴。再装出孤苦无依、楚楚可怜的模样,就能把这个单纯的小姑娘骗得团团转。 现在么……虽然仍然不知道天心草的下落,但他们口中的天河石,也不失为一样有趣的宝物。 “我以前不知道,大家对你们的敌意这么大。但在我看来,每种修行之道都没有高低贵贱,你和其他所有人没有不一样。” 她说得吞吞吐吐,声音很轻:“我……我相信你。” 容辞的声音软了一些,像是在喃喃自语,带着些许茫然与错愕:“相信我?” “其实我刚才,在和贺知洲谈论天河石的事情。” 宁宁攥紧袖口,似是用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句话:“我们在洞穴里发现了天河石分布图,他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我相信你对我们没有恶意。” 红衣少年低垂眼睫,声音如同最为醇厚的酒,悄无声息地浸着毒:“天河石?” “是和天心草一样的圣阶宝物。” 她笑得毫无城府,语气轻柔,没有其他人对待媚修时的冷漠疏离,像是在与普普通通的朋友日常谈心:“听说它会在每天的戌时正点发一次光,只要能捕捉到那道光线,就可以找到它。” 容辞又笑了:“所以你们打算今晚去?” “对啊,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幽兰坡。” 宁宁用手撑着腮帮子,看一眼逐渐变暗的天空:“贺知洲不想让我告诉你,但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去跟我们抢天河石嘛。他总是想得太多。”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迷迷糊糊地问他:“容辞,你们霓光岛的人都在哪里驻扎啊?感觉你们总是神神秘秘的。” 不错,他的确不会抢。 红衣少年抿唇无声地笑,仍是极为乖巧柔弱的模样,眼底却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狠意。 他不会有动作…… 可与他一直保持通信的霓光岛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乖了。 幽兰坡。 霓光岛进入小重山的弟子本就不多,为了堵截天河石,几乎全员出动。 入夜后的幽兰坡格外寂静森冷,野草和杂乱生长的兰花在风中犹如随风而动的粼粼白骨,树的影子遮掩了月色,黑暗如墨。 如今即将入戌时,每个人的神经都格外紧绷。在一片死寂之间,忽然响起再清晰不过的脚步声。 为首的青衣小头目与旁人交换了眼色,身旁灵力骤起,化作一股汹涌却无形的力道,径直冲向来人跟前。 那人很快发出一声怒吼,然而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那并不是属于少年少女的声线,而是另一道粗犷的青年音。 青衣小头目暗道不好,收敛了周身杀气,抬眸一望。 在逐渐明亮的月光里,她终于看清了来人模样。 那不是宁宁,也不是贺知洲。 满脸暴怒的男人浓眉大眼、身形魁梧,竟是……浩然门邹武! 要想缕清真正的事件经过,需要把时间倒退回今日下午。 当容辞擦完药入睡的时候。 “我说宁宁,你还真就把那媚修直接留下来了?” 贺知洲抱着金玉炉,用了传音入耳:“他长得是好看,但咱们毕竟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那小子是个坏人,对天心草图谋不轨呢?” 没想到宁宁笑了笑:“朋友,自信点,把‘万一’那两个字去掉。” 贺知洲吃了毒蘑菇,意识本来就不太清楚,这会儿听她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由愣了愣:“啊?” “看过《无间道》和《谍影重重》吗?” 她用手弹了弹炉子,发出噌然一响,宁宁也随着这道声音勾起嘴角:“许曳说过,容辞是霓光岛新生代里的最强者,在门派里的地位和人脉自然不会低。霓光岛成群结队地行动,他受伤后却不寻求宗门帮助,而是和我们来了场‘偶遇’——” “更何况,偶遇的地点和时机还这么凑巧,正好是我得到天心草,不得不去采摘灼火葵的时候。” 贺知洲猛地睁大眼睛:“所以他是个间谍?” “当然啰。邹武让我炼制灼火葵时,我就察觉到有人在暗处窥视监听,想必就是他听完了来龙去脉,所以才能准时出现在灼火葵花丛。” 宁宁点点头:“当时我把容辞带回来,在包裹里给他找药时,偷偷往里面放了片灼火葵花瓣。如果他心怀不轨,一定会趁我们和邹武离开山洞后,在包裹里搜寻天心草。” 她打了个哈欠:“后来我回去查看包裹,灼火葵还真变成了很淡的红色。如果一直在包袱里,理应褪色成纯白。” “所以他在你离开的期间打开过包裹。” 贺知洲没忍住笑出了声:“容辞绝对想不到,你会将计就计反将他一军。这回非但没找到天心草,还把二五仔身份暴露得一干二净。” “霓光岛和八卦门来者不善,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他们都把我们当成待宰的肥羊,倒不如……” 她说着眯了眯眼:“咱们反过来利用一波,把他们身上的羊毛给薅干净。” 贺知洲立马来了兴致:“怎么薅?” “浩然门善武斗,脑子不太转得过来,碍于有人在秘境外面看直播,肯定不会兴师动众来明着抢。但单打独斗吧,又不一定赢得了我们。所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方式是耐心等待,伺机寻找漏洞。” 宁宁往地上规规矩矩摆了个小石子:“霓光岛善用计,派来了一个卧底。虽然主要目的是天心草,但如果怎么也找不到它究竟被藏在哪儿,这时突然听见我们又知道了另一样绝世珍宝的埋藏地——” 贺知洲抢答:“那他们肯定会转移目标,去那个地方直接开抢!” “对。只要宝物还没归属于我们,霓光岛就拥有抢夺的权利,允许以多对少。为了打败我们,届时一定会出动许多人马,集体前往目的地幽兰坡。” 宁宁拿起另一颗石子,轻轻碰在之前那块身上,发出一声脆响:“结果那里压根就没有宝物的影子,反倒和怒火冲天的浩然门直接撞上——那时候会怎样?” 贺知洲连连鼓掌,啧啧惊叹:“好莱坞看了会沉默,横店听了要掉眼泪。一出好戏啊!” 于是一张网逐渐拉开。 “容辞不蠢,要让他彻底相信我们发现了天河石的踪迹,必须欲擒故纵。” 宁宁说:“警察审讯的时候有个套路,一个□□脸,一个唱黑脸。到时候你一定要表现出非常反感的样子,而我呢,扮演被颜值迷惑的无知少女,一朵好单纯不做作的白莲花,既让他从你的反对里确信情报属实,又能从我降智的操作中知道,所谓‘天河石’的大概位置。” 贺知洲乐得合不拢嘴:“然后呢?” “然后啊,我们再装作‘哎呀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这玩意实在太过珍贵,把你带在身边真的不放心,所以你绝对不能跟着我们’,让他对消息的信任度达到最大化,立马把这事儿告诉霓光岛。” 她说得累了,拿起水壶喝了口水,抿了抿唇:“天河石只有在下午七点钟才会发光,霓光岛一定不会想到,在那儿等他们的不是天河石,而是浩然门的人。” “浩然门?” 贺知洲恍然大悟:“你是想用炉子当借口,让他们七点去那儿?” 谈话间,一阵风掠过树梢,吹得满树枝叶哗哗作响。 日光如流金倾泻而下,静静落在小姑娘精致无害的脸颊。宁宁勾起嘴角,声音里带了几分神秘:“不止要骗他们去幽兰坡,我还能从邹武手里要来珍阶灵植。” 见贺知洲又满脸黑人问号,她调整好坐姿,抿唇轻轻笑了一下:“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以邹武的智商,大概率会看破炉子的真相。炉子只是个表面的诱饵,真正的大鱼,是许曳。” 贺知洲彻底懵了。 邹武恐怕做梦也不会料到,看上去把宁宁卖了个一干二净的许曳,其实是个究极大卧底。 被二五仔给二五仔,谁能想到呢。 “不管邹武有没有察觉炉子是假的,只要许曳能故作愤慨地告诉他,金玉炉其实是出骗局,再把我们表层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宁宁伸手比了个数字:“邹武能信他个六成。” “六成?那还有四成呢?” “要让他从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我们得有一次内讧。” 她悠悠倚着树干,用手指把发尾绕成圈:“一旦邹武在‘无意间’发现许曳和我们的关系并不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下意识就会对他生出好感。” 贺知洲这回总算想通了:“所以你当时和许曳为了容辞闹别扭是故意的!真是绝了,既让容辞以为你偏心他,又能让邹武知道许曳跟我们不和!” “我早就察觉邹武从灼火葵那儿就跟着我们,所以给了许曳一个传音,告诉他极力表现出反对容辞加入的模样,最好能和我吵起来。” 宁宁点点头,眼睛勾出愉悦的弧度:“邹武一定会听从许曳的安排,给我一份珍品级别的灵植。一切完成后,只需要约那两个门派在同一个地方见面,稍微火上浇那么一点油——浩然门就会相信,霓光岛是和我们一伙的啦。” 她顿了顿,嘴角笑意更深:“再说了,邹武可是亲眼看见容辞和我们关系很不错的。我这个痴心少女可是能为他和朋友闹别扭呢。” 饶是容辞也绝不会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的卧底,居然会成为一个可供利用的把柄,让浩然门以为霓光岛与宁宁一行人关系匪浅。 贺知洲只想大呼一声:妙啊,妙! 那两个宗门都胜券在握,一个以为能狠狠敲他们一笔,另一个则为即将争抢到的绝世珍宝欣喜若狂,却万万猜不到,这一切都是场局。 经此一? ??,霓光岛与浩然门的人必定会元气大伤。 他们的总体实力本来就不强,再两败俱伤地打一场,更不可能再有实力来找宁宁的麻烦。 这一出,可谓碟中碟中谍,反间计、卧底计、双面间谍、挑拨离间那是样样都有,精彩到不行。 贺知洲啧啧称赞:“你就是当代小汤姆克鲁斯吧?” “对不起。” 宁宁很有默契地回答:“我是警察。” 傍晚,幽兰坡。 两队人马面面相觑,拿灵气轰了邹武一炮的青衣小头目脸色发青。 ——不是说没别人知道天河石的消息吗?现在这群浩然门的人是怎么回事! 被差点炸开脑花的邹武同样表情阴沉,暗暗握紧拳头。 他听了许曳的话,在一个时辰前将一株珍阶灵植送给宁宁,并在不久前收到她跑路的消息,声称即将抵达幽兰坡。 然而当他赶来,人没见到,耳边还忽然响起一道传音入密。 那是贺知洲的声音,满带着嘚瑟和得意:“许曳是不是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们了?抱歉啊,珍阶我们是真找不到。好在霓光岛说了,只要把灵植的一半分给他们,就能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那臭小子说着叹了口气,做作得不行:“唉,一半就一半吧,反正本来也不是我们的东西。兄弟,保重啊!” 邹武杀人的心都有了。 而另一边,青衣小头目亦是目光一顿。 属于贺知洲的传音响在她耳边,一边叹气一边笑,当之无愧的人贱合一:“在我们这儿安排卧底?早被发现了。浩然门的那群傻子说,只要把金玉炉送给他们,就愿意帮忙教训教训各位。谁叫他们傻呢,我们就答应了呗。” 浩然门这是被当剑使了! 青衣小头目握紧拳头,冷声开口:“那金玉炉是假的,你们还不知道吧?” 邹武怒气更甚。 这群人早知道他们被骗得团团转,还跟玄虚剑派那伙人同流合污整他们,这会儿突然提起这一茬—— 居然敢当面讽刺他?! “格老子的,”邹武当即骂了句脏话,凶神恶煞地应道,“我早就知道!安插在那儿的卧底早跟我说了!” 青衣小头目大骇。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还伙同玄虚剑派在这里堵他们!看来这人并非受了欺骗,而是本身就想把他们赶尽杀绝! “对了,这次霓光岛来拿天河石,应该出动了八成左右的人吧?加上还呆在我们那儿的容辞……” 贺知洲嘿嘿笑了:“你们的大本营里,不知道还剩下几个?哦,不对,这个消息等宁宁回来,自然会亲口告诉我。” 由于抢夺天河石心切,他们只派了一个人守在大家的包裹旁边。 小头目差点喷出来一口老血。 她在不久前才终于想明白,这是场悄无声息的反间计,却怎么也没料到—— 这居然还是出调虎离山计! 混蛋啊!他们这群骗子全被骗子给骗了! 青衣小头目忍无可忍,浑身颤抖着脱口而出:“王八蛋,我○你大爷!” 然后正对上跟前男人狠戾的目光。 “你○我大爷?” 邹武冷笑一声:“我直接杀你!” 16、第十六章 玄镜之外, 一片沸腾。 “绝了!就凭一个小姑娘,居然把另外两个门派的人耍得团团转。这一出反转再反转真是精彩不断!” “如今浩然门与霓光岛元气大伤,宁宁不但拿走珍阶灵植, 还洗劫了一通霓光岛的包袱——纵使其他人再气不过, 以如今满身是伤、修为大损的状态, 也奈何不了她。” “如今她坐山观虎斗, 不晓得有多快活, 哈哈!” 流明山掌门何效臣朗声大笑:“不愧是天羡长老的徒弟!这不走寻常路的做法, 还真是有她师尊的几分神韵。” 方才差点气得打碎玄镜的万剑宗女修长吐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轻笑一声:“许曳那小子……万幸万幸。只是天羡长老之前怎会知道, 许曳的叛变是场局?” “啊?” 天羡子吞下塞了满嘴的糕点,又狼吞虎咽喝了口茶,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看你那徒弟的傻样, 是能想出投敌叛变计策的人吗?” 女修嘴角一抽:“天羡子,比剑!” 天羡子晃身躲到真霄身后:“师兄, 她凶我!” 真霄没理会他, 淡漠如风雪的眉眼冷冷扫过玄镜, 声音亦是极淡:“身为剑修何必勾心斗角,若旁人不服, 拔剑让他们服气便是。” 何效臣了解这位老朋友的脾性,摇头反驳:“那是你。宁宁一个小姑娘,前有狼后有虎, 饶是天资过人,也敌不过浩然门与霓光岛的合力围剿。” 有人附和着笑道:“久闻真霄剑尊乃当世剑心合一第一人, 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在力压群雄的剑技面前,所有心计都不堪一击。” 真霄沉默片刻。 真霄:“没有。只是因为如果斗智斗得太狠, 我看不懂。” 顿了顿,又扭头看向身后的天羡子:“师弟,方才宁宁到底干了些什么?你为我简单解释一下。” 差点忘了,这位举世无双的真霄剑尊智力水平好像不太高。听说他之所以一心苦练剑法,就是因为在学堂里课业考了鸭蛋,从此明白一个道理: 自己不是看起来傻,而是真的不聪明。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而对于笨人,让他考取功名是一种谋杀。 世人都以为真霄剑尊冷酷无情、以剑应万变,能不哔哔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只有几个关系好的师兄弟知道,其实这人只是嘴笨不会讲话,脑子又转不过来,干脆遇事就打,这样总不会让自己吃亏。 “勾心斗角怎么了?小白花索然无味,还是这种带刺儿的吃起来有趣。” 一名身着白衣的女修抿唇轻笑,刚一出声,就引得在场好几个男人侧目相望。 她长相绝美,犹如九天之上不容触碰的飘渺谪仙。三千青丝被随意挽在身后,有几缕划过白瓷般无暇的侧脸,落在莹润纤细的颈窝,偶尔随着身体的动作轻轻一动,拂过脖颈下引人无限遐想的嫩肉。 这女修杏眼如星、樱唇不点而红,乍一看去清丽脱俗,有如美玉生光,不似尘世中人。 然而当她勾唇一笑,整张脸便凭空生了丝丝媚意,仙子成了摄魂夺魄的女妖。 此人正是霓光岛岛主,曲妃卿。 天羡子瞧她一眼:“怎么?看来岛主对我那小徒弟很是中意?” “岂止中意。” 曲妃卿掩唇低笑,只需眼尾稍弯,便有春水入眼眸,清波流盼:“见得多了霓光岛哄骗别人,反过来被利用的,这还是头一遭。宁宁着实有趣,如果天羡长老愿意,不如把她送去岛上做客几天,由我亲自服侍。” 让这位亲自服侍,宁宁再回来岂不成了具干尸——不对,就连她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天羡子被她这个提议吓得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宁宁还小,求岛主高抬贵手,用您大慈大悲的雨露滋润别的土地吧。” 曲妃卿冷哼一声,嘴角仍带了势在必得的笑,口中却换了个话题:“经此一事,我霓光岛和浩然门的弟子恐怕都要伤心好一段时间。” 容辞是她近年来遇见过天赋最高的弟子,难免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性。 他的计策几乎从未失过手,玩弄人心的功夫更是一绝,没想到这回却碰上个不走寻常路的主,不但将他的目的看得一清二楚,还反过来玩了出反间计,让容辞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那段他在山洞里与宁宁的对话,看似是容辞掌握了所有主动权,一步一步引导那小姑娘陷入他的温柔乡,在愧疚与同情之下泄露秘密。 结果却成了宁宁化被动为主动,乍一看去傻白甜地被牵着鼻子走,其实她才是暗地里掌控局势的那一方。 就连容辞的计策,都在她算好的计划之内。 亏他为接近宁宁还故意受了伤,等那孩子得知真相,一定会气个半死。 清雅如谪仙的女修笑意更深,看着玄镜里少女的面庞,眼底划过浓郁的期待之色。 玄镜外的长老们作何感想,宁宁一概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关心的,是三人接下来应该去往何处。 虽然声称要薅光羊毛,但她毕竟也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魔鬼,前往霓光岛驻扎的洞穴后,只拿走了几份解毒用的药草。 贺知洲与许曳服下药草后,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状态总算好了许多。 想到曾经游泳登仙生孩子的种种剧情,两个顶天立地的剑修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 之前的山洞当然不会再回,经过一番谈论,三人决定前往山巅的古木林海,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找到一些年代久远的珍惜灵植。 “古木林海,听名字就知道,一定是个特别神秘的地方。” 贺知洲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烤鱼和烤黄鳝,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那里天阶以上灵植石矿的出现频率特别高,当之无愧是爆率超高的传奇手游,一刀999爆金武,炫酷装备打金天堂,不充值一样虐土豪。” 这人当古木林海是贪玩蓝月呢。 许曳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当这人还没从蘑菇毒里缓过来,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黄鳝,直皱眉头:“上次是毒蘑菇,这回又是这光溜溜的玩意,你能不能吃点正常的东西?” “你懂什么?这叫勿以鳝小而不煨,尽鳝尽美鳝始善终,寓意多好啊!吃了会有好运气的。不像烤鱼,一看到它,我就想起那句经典名言,‘鱼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贺知洲摇头晃脑,满嘴跑火车:“还说我,你不是也蘑菇中毒了?” “我、我可没吃你煮的毒蘑菇!” 许曳顿时红了脸:“我那是吃了被毒蘑菇毒死的兔子后中了毒,不算乱吃东西的!” 贺知洲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朋友,禁止套娃。” 于是许曳不说话了。 玄虚剑派被七岁小和尚欺负哭过的花魁哥,果然名不虚传,不是个正常人。 “对了!我有件事儿必须告诉你们。” 贺知洲恍然之间似乎想起什么,吞掉最后一口烤鱼:“咱们待会儿不是要御剑飞行去古木林海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那个吧,其实我恐高。” “啊啊啊啊啊啊死了死了!玉皇大帝观音娘娘宙斯雅典娜耶稣基督!” 贺知洲的惨叫犹如两岸猿声啼不住,极速狂飙成了海豚音:“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妈妈救我!哈利路亚!” 许曳不胜其烦:“你给我闭嘴!” 怎么会有修道之人竟然惧高,更何况他还是个剑修!难道这人从小到大都没尝试过御剑飞行吗!实乃剑修之耻! “我也不是不会御剑,但你知道吧,每回站在天上,都会觉得头晕想哭下一秒就要死掉。” 贺知洲作考拉抱树状,紧紧攀在他身后:“宁宁你快给我讲几个笑话,分散分散注意力,求求了!” 宁宁站在星痕剑上,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笑话我不会,不如请贺大才子吟诗几句。” “吟、吟诗。” 贺知洲瑟瑟发抖,不敢睁眼睛,脑袋里一团浆糊:“美人卷珠帘,万、万径人踪灭……朕与先生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 许曳的身形猛地晃了晃,作为一个在正道的光下长大的纯洁少年,很没出息地红了耳根:“贺知洲你闭嘴!” 在贺知洲的哭喊声与许曳的骂骂咧咧里,三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古木林海。 古木林海位于小重山顶峰,传闻吸取日月精华而生,是当之无愧的灵气汇聚之地。 此时已然入夜,参天大树刺破苍茫天际,葱茏繁茂的树叶密密匝匝,被月光晕染出几分莹白冷色。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苍劲挺拔的古树,盘根错节的根须像极了老者横生的皱纹,无端显出几分肃穆之感。 树叶几乎将月光遮掩殆尽,好在树林里生了许多发光的灵植。 月光花如同繁星点缀在草地里,散发出淡白色辉光;荧珑草像是数目繁多的淡蓝色灯笼,静悄悄挂在树梢上;有些不知名的树木叶子同样盈盈生光,乍一看去,仿佛镶嵌了满树翡翠。 宁宁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满眼小星星地左顾右盼,偶尔低头碰一碰月光花,纤细手指被照成雪一样的白色。 “这地方要是能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流明山绝对大赚一笔。” 贺知洲还没从御剑飞行的恐惧里缓过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脸色发白:“我记得这儿有月白石、鬼哭岩、水龙草和无垢仙泉。如果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碰上珍品级别的七宝琉璃或大乘佛草。” 宁宁端详着地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流明山虽然给了每个人地图和珍品以下的灵植分布,但标记都只是大概,并没有点明具体位置,需要每个人自行寻找。 至于珍品及以上的宝贝可遇不可求,连东道主流明山都不知道能在哪里碰到,所以压根不会出现在地图之中。 古木林海是出了名的物产丰富,前来此地的修士自然也为数众多。 之前在半山腰上,除了最开始见到的医修、云端月和特意来找麻烦的霓光岛与浩然门,宁宁再没见过其他人。这会儿刚到不久,便陆陆续续看见好几个穿着不同门服的男男女女走过。 其中有人似乎认出了贺知洲,噗嗤一笑后侧身对同伴耳语些什么,大概是在诉说他的光辉事迹。 “大家都是冲着珍品到这儿来,僧多粥少。” 许曳冷静分析局势:“古木林海面积非常大,我们可以继续往深处走,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听说在林海深处生有一棵万年的龙血树,就算没什么收获,去见见它也算是长了见识。” “许曳好厉害啊。” 宁宁眨眨眼睛:“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之前告诉我们容辞身份的时候也是,没多想就直接说出来了。” 许曳扯了扯嘴角:“来之前自然要做足准备。” 废话,他可是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慢慢扒的,几乎所有弟子的身份性格和实力,甚至来到流明山的那个夜里究竟做了什么,他都大概知道。 一想到那天晚上在玄虚剑派客房外见到的场景,再看看宁宁纯真无邪的笑脸,许曳心情很是复杂。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 唉。 “奇怪。” 一声叹息涌上心头,许曳忽然听见贺知洲的声线:“你们觉不觉得……远处好像有什么怪怪的声音?” 怪怪的声音? 古木林海以幽静雅致、物产丰富闻名,许曳不觉得一片平静的树林里会出现什么变故,因此只是懒洋洋地挑了挑眉,凝神倾听树海中传来的模糊声响。 似乎是好几个人奔跑时的踏踏脚步,以及交织在一起的…… “救命”和“快逃”? 这个念头如利剑刺破神识,让少年剑修浑身的灵气骤然紧绷。 与此同时他听见宁宁匆匆叫了声,满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讶:“你们快看那些树!” 只见远处散发着莹绿光芒的树丛不知怎么猛然一晃,环绕树叶的绿光瞬间变为血一样骇人的猩红。 那股浓郁且纯粹的色泽势如潮水,毫不懈怠地一个劲往前冲,所到之处花草树木都被染成诡异至极的红,叠加着冷如寒霜的月色,让人联想起死气沉沉的灵堂。 他们三个所处的位置,自然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这是怎么回事?” 猩红如泼墨笼罩整片林海,连树叶都像是染了血,随风轻轻摆动时,如同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嶙峋瘦骨。 贺知洲搞不清楚状况,抬眼远眺,见到向这边奔来的两个人。 “快、快跑啊!” 左边的青年脸色惨白,气喘吁吁:“林子里出事了!” 许曳拔高音量:“道友,究竟怎么回事?” “那些树、那些树像是活了一样……整个古木林海都疯了!” 青年说着变了神色,指着许曳大喊:“道友,当心身后!” 话音未落,便见一条人臂粗细的藤蔓陡然腾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向许曳击去! 三人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青年身上,听见他的呼声才匆忙回头。藤蔓已是近在咫尺,拔剑或躲避都来不及,许曳只得粗略捏了个剑诀,用力猛刺—— 谁料那藤蔓坚固异常,在瞬间做出的剑诀威力不强,与藤身在电光火石的触碰后,竟被直直弹开,再无作用。 “许曳!” 剑诀被弹开,许曳亦被这股惊人的力道击飞很远,重重跌倒在地时,发出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 藤蔓竟然仍存了奋起直追之势,贺知洲见势不妙赶忙拔剑,用力劈砍在藤身之上。 这一砍,藤蔓才终于被截去大半,但残余部分非但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像是被激怒一般,悬在半空拼命摇晃。 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一根树藤径直攻向贺知洲脖子,被宁宁一剑斩断。 “里面、里面也是这样……不对,里面比这儿更吓人!” 青年慌乱得声音发抖,连逃跑也不敢。等众人处理了突然暴起的树藤,神色才稍微缓和一些:“你们也快逃吧!寻个地势开阔的地方御剑飞行,这地方已经不对劲了!” 宁宁握紧手中的星痕剑,眸色微沉。 不对劲……这是个什么剧情? 她记得在自己看过的小说里,裴寂今夜应该也来到了古木林海,并意外得了宝贝。他的经历幸运到寡淡无味,在通篇的情节里,都没有任何关于这场变故的描述。 ——怎么可能出现与原著完全不同的情节? 宁宁稳住心神,心脏砰砰跳:“变故因何而生,两位有没有头绪?” “最先不对劲的,是那棵万年龙血树。” 青年身边的女修惊魂未定,毫无血色的嘴唇不停发抖:“它毫无征兆地流了满地鲜红树脂,枝条与树藤同时暴起,袭向一名玄虚派弟子,紧接着整个林子都……啊!看门服,你们也是玄虚剑派的人?” 玄虚派弟子。 宁宁眉心一跳,心里无端腾起一股异样之感:“姐姐,你能大致描述一下那名弟子的模样吗?” “高高瘦瘦的少年人,眼尾生了颗小痣,黑衣上绣有玄虚剑派的云纹,模样十分漂亮。” 女子与青年对视一眼:“他应该是一个人行动,身手很厉害。我们两人出逃之时,那少年仍在与龙血树缠斗,只可惜……寡不敌众身受重伤,如今大概已经精疲力竭,难有还手之力。” “不会吧。” 贺知洲把许曳从地上扶起来,给他递了张手帕拭去嘴角血迹,闻言愣了愣:“穿黑衣服的……难道是裴寂?” 不对,不应该是他。 宁宁下意识咬紧唇,今夜的小重山本应该风平浪静,裴寂更不会出任何意外。 在原著里,身为主角的他从没遇见过任何危及性命的险境,像所有升级逆袭文一样,每每都能轻松化险为夷,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精疲力竭、身受重伤,还是在这种原著从未提起的情节里。 “各位还是赶快逃离此地吧。这片林子邪门得很,不宜久留。” 青年一把拉过女人手腕,心有余悸地看一眼身后血海般的树林:“我们二人先行告辞,保重。” “保重!” 贺知洲顺口道了别,鬼鬼祟祟凑到宁宁跟前,满眼好奇:“这段是什么剧情?你看过原著,能剧透一下不?咱们应该不会有事吧?” 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无论是裴寂的苦战还是古木林海的异变,原著都只字未提。她尝试了在脑海里呼叫系统,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宁宁看一眼被偷袭后疼得几乎无法动弹的许曳,又望一望满脸懵的贺知洲,轻轻吸了口气:“你先带许曳御剑离开,我要进去看看。” 现在的局势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如果不进去一探究竟,宁宁实在放心不下。 女修口中遇险的少年应该就是裴寂。 如果这是原著里省略跳过的情节,那她身怀恶毒女配光环,不管进入林海深处怎样作死,应该都不会就此英勇就义; 如果现在的发展超出了原本的剧情…… 裴寂生死未卜,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作为师姐,她同样应该尝试去救他。 不管怎样,都有一份同门的情谊在。 更何况往更深一点的层面想,万一男主角折在这儿,她的作死任务自然也就中道崩殂。 连执行任务的前提都不复存在,到时候她没有了利用价值,系统肯定不会继续留着,同样死路一条。 宁宁不想让贺知洲担心,见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轻笑着安慰:“我的任务又来啦。一切按照原著走,我不会有事,你们先走吧。” “哦哦!那你加油!” 贺知洲了然地笑,点了点头:“我和许曳在之前烤鱼的地方等你,要早点回来啊!” 宁宁握紧手里的星痕剑,指节微微泛白:“……嗯。” “你都这样了,还想御剑飞行?” 贺知洲拒绝了许曳试图载人航空航天的计划,望着对方的眼睛义正言辞:“虽然我胆子小,但为了朋友,恐高症算什么?许曳,你身上的伤才是最重要的,这种时候就不用你费心了。” 他神情严肃,头一回表现出了认真可靠的模样。 许曳被巨藤甩得五脏六腑差点错位,疼得快要动不了,听见他的这一番话,咬着牙扯出一个微笑。 看来在关键时候,这人还算可靠。 于是贺知洲在前,等许曳踏上飞剑,便摇摇晃晃地开始启动。 一边是诡异至极、随时能把人送上西天的藤蔓,一边是有惊无险、顶多造成点心灵伤害的御剑飞行,贺知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虽然不熟练,但对于御剑的大致步骤还是牢记在心。这会儿白虹剑颤颤巍巍如同七八十岁的老大爷,抖了好一阵子,终于往前挪了一点。 然后又是一点点。 太不容易了。 他要让剑飞起来,简直跟中华民族站起来一样心酸。 “我做到了!许曳,我做到了!” 贺知洲两眼泪汪汪:“离合器踩到底,油门准备!加速超车,86赢了,86是真正的秋名山车神!” 许曳大概疼得厉害,没搭理他。 贺知洲的小飞剑像个破三轮,慢悠悠地往前晃,晃悠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笑。 一转眼,是个踏着拂尘的符修。 贺知洲看他笑得厉害,忍不住好奇问:“朋友,你笑什么呢?” “嗯?你问我?” 那人笑得肩膀发抖,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边有个人,大概本来是和朋友一起御器飞行,结果被咕噜一下直接甩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喊一边追,但他那朋友压根没听见,摇摇晃晃就跑了。那人的表情——哈哈哈真是太绝了,心酸至极,想一次笑一次!” 贺知洲脑补了一下那时的场景,也跟着哈哈笑:“那人不是最搞笑的,他朋友才最好笑!那蠢蛋估计还以为他在后面待着,兄弟情深呢。” 吸了口气,接着又道:“你说,他会不会傻不拉几地对着空气讲话,压根不知道身后没人了哈哈哈!” 符修笑得直抽抽:“得多倒霉才撞见这种朋友啊!那傻子刚刚估计已经飞没影儿了吧!还对着空气讲话,他脑子进锤子了哈哈哈!” 这样一想,是挺倒霉的。 贺知洲挠挠头:“唉,许曳,我觉得被甩的那人挺可怜,要不咱们把他也顺便捎一捎,怎么——” 他恐高不敢回头,只能稍稍偏转一点点脑袋,向身后的许曳搭话。然而话说了一半,忽然听见那符修干巴巴的、带了点惊恐的声音。 “道友,你背后没人啊。在跟谁说话呢?” 天-雷-暴-击。 贺知洲:“……” 符修:“……” 两两相望,不需要言语,便同时明白了什么。 空气里快活的氛围戛然而止,飞行中的两人同时陷入尴尬。 贺知洲心里咯噔一下。 贺知洲面无表情地回头。 只见他身后只有自己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白衫,哪里剩下别人的半点影子。 身旁的符修止了笑轻咳一声,把视线幽幽望向别处,加速迅速飞走。 若无其事地离开,是他给予贺知洲最后的温柔。 天上下起了蒙蒙小雨,可贺知洲却觉得,今天的雨,比依萍去找她爸要钱那天更大,比楚雨荨和慕容云海分手那天还要痛彻心扉。 他本以为剧情是朋友一生一起走,兄弟双双把家还。 万万没想到,却是他一路向北,离开有许曳的季节。 而在遥远的山头上,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摇摇晃晃。许曳被雨水糊了满脸,表情已经看不清晰。 眼睛里,闪着比死鱼更诡异的光。 一滴透明液体,从贺知洲眼角划过。 贺知洲:“曳啊——!” 17、第十七章 “何掌门可从未说过, 在古木林海中会发生此等事情!” 玄镜之外,一名白袍男子愤然起身:“现如今闹这么一出,恐怕四成人都得折在那里!” 有人喟叹着出声:“更何况小重山秘境只允许金丹期修士进入, 我们插手不了分毫, 只能等两日后秘境自行关闭, 将弟子们送出来。如此凶险, 这该如何是好?” 何效臣眉头紧锁, 再没有之前气定神闲的姿态, 凝神注视着玄镜中古木林海无比诡异的景象:“小重山开启过多次,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形。那万年龙血树不似成精成灵, 倒像是……入了魔。”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持,在一片沉默里,忽然响起女人悠然轻缓的笑:“诸位长老对自家弟子也太没有信心了吧?古木林海的异变纵然凶险, 但送入秘境中的,都是各门派里实力拔尖的少年英才, 要是连这件事都解决不了, 往后离开宗门下了山, 该如何找到立足之地?” 说话的赫然是霓光岛曲妃卿。 她声线懒懒,肤如凝脂的右手把玩着垂落的长发, 神色间见不到丝毫慌乱。 女修说着勾唇一笑:“被困住的那些弟子目前并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倒不如静下心来,看看其他人会如何应对——我可是见到了好几位颇有意思的小朋友, 很想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表现呢。” 修真界中奇诡莫测,机缘与凶机往往如影随形。每个人在修道过程中, 都难免会遇见危及性命的险象,应该如何应对脱身,全看个人造化。 古木林海的异变, 同样是其中一环。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都浮现出略显犹豫的神色。 “不过啊,刚听见小师弟遇难的消息,宁宁就不顾安危地入了林海。” 曲妃卿随手往嘴里送了颗葡萄,懒洋洋倚在椅背之上,抬眸瞥一眼天羡子:“天羡长老门下的小徒弟们,关系还真是好。” 天羡子笑了笑,同样是满目期待的模样:“宁宁嘛,不能指望她按照常理出牌。” 女修颇以为然,低低“嗯”了一声。 古木林海之中,血气四溢。 浓郁的深红色血雾飘渺如烟,缠绕在静谧空气里。原本散发着淡蓝或浅绿幽光的植被如同浸了鲜血,虽然仍然吞吐着黯淡光线,却成了压抑的暗红。 宁宁仍在脑海里尝试着询问系统,后者却始终像是遭到了屏蔽,没有做出一丁点儿回应。 越往里走,景象就越发诡异骇人。 树藤上下翻飞,数道粗壮如儿臂的枝干倒映出群魔乱舞般癫狂的影子,像极了恶鬼狰狞的指节,不断鞭挞着土地。 不止是藤蔓,连花草也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花瓣肆无忌惮地张开又闭合,在绯红色光线的映衬下,让人想起藏在暗中偷窥、悄悄眨着的红眼睛。 经过仙魔大战,魔族势力便元气大伤,许久没有音讯。而古木林海身为灵气汇集之地,如今却生出了源源不绝的魔气……其间缘由实在惹人深思。 宁宁再次挥剑,斩断一根从身后袭来的藤条。 身边不时能见到匆忙逃窜的各门派弟子,只有她独自逆着人潮往里走。少女的身影纤细却坚定,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在红雾里破开一条与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对。 与她一同往里走的,还有另一名女修。 那是个穿着万剑宗门服的姑娘,模样清丽出尘、冷如冰霜,寒风般凛冽的眉眼之下,单薄嘴唇抿成平直的弧度,看不出喜怒。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宁宁,面无表情地转过脑袋:“万剑宗,苏清寒。” 她们俩是第一次见面,这段自报家门来得猝不及防,但想起苏清寒的人物设定,宁宁便不觉得有多么意外。 身为万剑宗长老之女,这位大小姐从出生起就注定是名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性。 她是个非常典型的剑修,人冷话不多,一言不合就拔剑,最爱找人单挑。 与人相处更是直来直往,对瞧不上的人不愿多看一眼,相反,如若有意结识,自然也会毫不犹豫地主动搭讪。 如今其他人纷纷逃窜,只有她们两人敢逆着人潮往里走。仅凭这一点,无论对方剑技如何,苏清寒都愿意因此与之结交。 宁宁朝她笑了笑:“玄虚剑派,宁宁。你好。” 苏清寒神色淡淡,点头致意:“原来是天羡长老门下的宁宁师妹。不知师妹此次入林,是为何事?” “我听说一位师弟被万年龙血树所困,想将他救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我是出于私情,没什么可说的。苏师姐一定是为了除魔吧?” 苏清寒摇头:“宁宁师妹毋须妄自菲薄。愿为同门以身涉险,非常人所能及。” 这姑娘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倒不怎么像个剑修了。 “如今古木林海陡生异变、魔气外溢,我听闻最先伤人的正是那龙血树,这场变故很可能与它脱不了干系。” 苏清寒又道:“你为救人,我为除魔,想来殊途同归,都是要去往龙血树旁。” 宁宁点点头,应了声“嗯”。 林色渐深,魔气便渐浓。 直到两人已经能望见龙血树苍劲的枝干时,魔气带来的压迫感已经浓厚得有如实体,像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口上,叫人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与林海曾经的景象相比,这里已成了片惨无人道的炼狱。 蠕动着的树木枝条像极了粗壮的蛇,有些悄悄潜伏在地底,有些堂而皇之地悬浮在半空,血一样的红雾汇聚成片,让宁宁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处猩红的海水里。 好几个修士被藤条层层裹住,包成了密不透风的茧。苏清寒低声告诉她,那是魔族吸取灵力的办法,被禁锢住的人们不会死去,而是成为源源不绝的养料。 至于正中央的龙血树—— 宁宁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树。 高可参天,遮天闭日的华盖翡翡郁郁,从叶子顶端渗出幽异的深红,仿佛受伤流了血。繁茂的树叶密不透风,没有一丝月光溜进来,皲裂的树干下是古树粗壮的树根,像巨大的爪子徐徐张开,一把攥住树下猩红的土壤。 魔气的浓郁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宁宁暗自皱眉,以这棵树的修为,恐怕即便她与苏清寒联手,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毕竟人家都一万多岁了,总是有两把刷子的。 她屏息凝神,在看见龙血树不远的一处景象时,心头兀地一跳。 身着黑衣的少年竟然还没被树藤全部包围,而是浑身是血地咬牙反抗。 那真的是裴寂。 裴寂如今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几乎已经被逼向了绝境。 一根根藤条越挫越勇,浪潮般不间断地朝他袭去,虽然绝大多数都被长剑斩断,却还是有几条残忍地划破皮肤,留下一串串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 他的眉眼在血雾里看不清晰,宁宁只能看见他漆黑的影子,以及身体被破开时溅出的鲜血,比林海里蔓延的血色更浓。 裴寂应该已经体力不支,灵力更是所剩无几。但即便如此,却仍在拼命反抗,剑光纷飞,脊背始终挺得笔直,让人想起瘦削却挺拔的青松。 数根毒蛇般的长藤从四面八方一起猛攻,然而裴寂的灵力已不足以使出剑光分化。 手臂、小腿与脖颈纷纷被藤蔓死死缠住,枝条上的尖刺刺破皮肤。他咬牙没发出声音,手里依旧死死握着剑,眼眶里的血丝汹涌如潮。 他已经快被藤条层层包围了。 “苏师姐。” 宁宁沉思片刻,传音入耳:“对付龙血树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她说着又想了一会儿:“师姐,这种天然成形的精怪魔物灵智未开,是不是都不大聪明?” 龙血树好整以暇地处理着崭新的猎物。 蜿蜒的枝条紧紧扎进血肉,有更多藤条源源不断继续涌上来,犹如许久没有进食的恶犬,争先恐后扑向食物。 伤痕累累的少年几乎成了个血人,手中长剑低低发出嗡鸣,却已再无力气反抗。 眼看藤条越来越多,即将把裴寂吞噬殆尽,忽然不远处闪过一道雪白剑光,将铺天盖地的血雾陡然刺破。 盘旋的枝条怔愣一瞬,集体转了朝向。 龙血树生有万年,需要的灵气格外多,因此并没有太多树木在它身旁生长,以免被夺取养分。在周围一圈浅绿色的草地里,站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宁宁抬了抬下巴,笑容冷傲:“我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魔物,结果只是棵树。杀了你,异变是不是就结束了?” 黄口小儿! 匍匐在地的枝条藤蔓闻言骤起,尽数腾空做出进攻姿态。宁宁成了众矢之的,居然并无恐惧,而是神色淡淡地拔剑而出。 与裴寂的缠斗消耗了它的绝大部分耐心,这回藤条并未逐一进攻,而是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网,径直朝她冲去。 在即将触碰到她时,没想到宁宁勾唇笑笑,脆生生的声线沉沉落地:“苏师姐,就是现在!” ——是诈! 藤蔓的动作陡然顿住,没经思考便将她的存在甩在一边,匆忙转身。 果不其然,另一名剑修女子手持长剑,朝某处迅速奔去。看她前行的方向…… 正是它方才抓获的猎物! 这一出调虎离山对它可没用! 数十条长藤势如利刃出鞘,一齐攻向后来出现的那名剑修。苏清寒神色不变,心中默念剑诀,刹那之间罡气四起,剑光分成六道淡蓝色虚影,将她环在中央。 冷风现,剑光起。 剑气澎湃如江河,剑风所及之处,皆泛起若隐若现的粼粼水光,颇有水中蛟龙抬头之势,不过转瞬之间,便将藤蔓斩去大半。 龙血树被彻底激怒,叶子上的血红色泽更加明显。 然而正当它打算使出全力,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剑修一个教训,忽然毫无防备地感觉到,身体挨了另一道凌厉的剑伤。 正是它新猎物所在的那个方向。 枝条倏地划破空气,转身看向疼痛的源头,发出一声类似于怒吼的尖啸。 ——宁宁不知何时来到裴寂跟前,手中的星痕剑熠熠生光。 龙血树终于明白了。 当它满心以为破解了调虎离山计,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对付后来出现的剑修时,那个被弃之不顾的诱饵居然…… 居然直接破开了裴寂身上的层层禁锢。 这是宁宁的计策,利用了人人都会有的惯性思维。 还有一点点天然精怪的智商缺陷。 以周围铺天盖地的魔气来看,龙血树的实力深不可测,这些藤蔓必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小开胃菜,要是与它冒然发生正面冲突,恐怕这剧情就得改个名。 叫《无人生还番外篇:古木林海》。 所以她先充当调虎离山计中诱饵的角色,等时机成熟就故意大叫一声,把龙血树的注意力转移到苏清寒。 龙血树自认为破了计谋,一定会下意识将她当作没有威胁的饵,从而放松在宁宁身上的警惕,把苏清寒当作首要猎捕对象。 可它万万不会想到,头一个冲出来充当诱饵的那个,其实才是真正要去解救裴寂的人。 先让它尝到甜头,以为自己处在掌控局势的位置,这样一来,龙血树就会对这场骗局深信不疑。 可惜龙血树没玩过电子竞技,因此永远不会知道,这一波,学名叫做“你们拖住,我偷家”。 裴寂用力咬破舌尖,涣散的意识总算清明了一些。 藤蔓已经覆盖住两只眼睛,视线范围内一片漆黑,耳朵里则是绵长刺耳的轰鸣,什么也听不清。 被树藤划破的地方传来难以忍受的疼,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引出撕心裂肺的刺痛。少年黝黑的眼瞳深如幽潭,划过一丝决绝的狠戾。 裴寂对敌人从不心慈手软,对自己,同样能毫不犹豫下狠手。 眼前的局势已入绝境,要想挣脱束缚,唯有拼死一搏,将余下的所有力量凝聚成形,一举把藤蔓刺破。 只是他如今的身体不堪重负,一旦用了那个法子,五脏六腑必然遭受重创,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口中的铁锈味越来越浓,裴寂勾起自嘲的冷笑。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家人朋友,亦没有能够倚仗的机缘秘法,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生死之间来回挣扎,勉强撑住这条千疮百孔的烂命。 像小时候在深山遇到狼群、被娘亲关在黑屋里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前往玄虚剑派拜师的路上偶遇魔兽,只能拿着铁剑以命相搏。 这条命哪怕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世界上从不存在拯救或奇迹,他只能靠自己。 眼底的血丝越来越浓,如蛛丝攀附整个瞳孔。裴寂神色冷冽,在心里默念法诀,感受到灵气逐渐上涌,途径残破不堪的经脉与皮肤。 浑身灼热,痛得快没了知觉。 识海震荡,目光冷戾的少年指尖微动,正要催动灵力,忽然见到眼前白光一闪。 那竟是一道浩然剑光。 ——雪白剑光有如天河落下的阵阵银流,连缀成线的星点璀璨如明珠,一举破开将他牢牢绑缚的藤条,亦斩开了笼罩在裴寂身旁的寂静黑暗。 剑风大作,被碾碎的枝条纷纷应势而起。风与血光与星河遥相辉映,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少女被风扬起的黑发。 以及比月色更加明亮的双眸。 裴寂沉寂许久的心脏,忽然猛地跳了一下。 “啊呀,小师弟。” 宁宁抬头看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明面上仍然坚持着恶毒女配的人物设定,从嘴角挑起一抹笑:“还剩一口气,没死吧?” “是、是宁宁啊呜呜呜!” 他心里的承影剑差点激动落泪:“她居然来救你了裴寂!她她她居然!” 她—— 裴寂头痛欲裂,她怎么会来这里? 分明之前异变发生的时候,他并未在附近见到这位同门师姐的身影。 这个念头还没消退,猝不及防地,少年陡然瞪大眼睛—— 宁宁按住他后背,一把将他拉入怀中。 虽然是毫无旖旎、完全例行公事的动作,却还是让裴寂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伤口上狰狞可怖的血污全部沾在她胸前,宁宁却并未表现出厌恶的神色,而是大大咧咧地对他说:“喂,我可不是特意来救你的,只是恰好看到有个可怜兮兮的家伙很眼熟,就打算顺手帮一帮——明白吗?” 她身上有股和血腥味格格不入的栀子花香。 说话时清浅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耳畔,像一道淡淡的电流,从耳垂一直蔓延到心口。 裴寂垂下眼睫,轻轻“嗯”了声。 龙血树察觉宁宁这边的动作,自知上当受骗,怒不可遏。 一时间林中风声大作,树干之上竟凭空渗出血红树脂,犹如怆然啼血,诡异至极。 上百条藤蔓腾空而起,不再把矛头对准苏清寒,誓要将那个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剑修置于死地。 但她哪里会乖乖呆在原地等着挨打。 察觉被偷家后,龙血树一定会放弃苏清寒,再度攻向她。 这点宁宁早就想到,因此嘱托苏清寒在引怪时尽量往远处奔逃,为她和裴寂逃离争取时间。 树木成精就是这点不好,木头脑袋,总是不大聪明。 “可能会有点颠,你小心抓稳了。” 宁宁与远处的苏清寒交换一个眼神,双手按住裴寂后背,声音轻快又张扬:“走啰。” 话音刚落,脚下白光乍现。 好在龙血树周围植被稀少,能够毫不费力地御剑飞行。 风声和少女的声线一起灌进耳膜,裴寂听见她一本正经地开口:“别自作多情觉得我对你好啊,我救人是要收报酬的,多少灵石你自己斟酌。” 宁宁还在尽心尽力地立人设,另一道剑光便悄无声息出现在身边。 立在剑上的,正是轻松脱身的苏清寒。 年轻的剑修把她和裴寂粗略打量一番,露出了然的神色:“这就是你就算冒着性命危险,也要执意来救的师弟?” 星痕剑猛地抖了一下。 然而身为钢铁直女的万剑宗师姐完全没发觉宁宁脸色不对劲,继续带了点羡慕地出声:“之前我还纳闷,宁宁师妹为何会不辞辛劳地特意赶来救他。如今一看,两位关系果然很好。不像我师弟,整天淘气得很,叫人不省心——” 说到这儿,忽然有些困惑地拔高声音:“奇怪,师妹的脸为何这样红?莫不是中了什么毒?” 宁宁努力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只想挥挥手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 苏师姐,知道吗? 其实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才是最有毒。 18、第十八章 万年龙血树的枝叶遮天蔽日, 等逃开一段距离进了树林,宁宁才察觉下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穿过树叶之间的缝隙,争先恐后地跌落在地, 碎成点点映了微光的明珠。 雨夜雾蒙蒙, 花香绕树影。要是在以前, 必定是幅引人入胜的绝美景象, 然而整片古木林海被血色一罩, 就莫名多了几分萧索且恐怖的氛围。 跟泡在血池里, 血滴子哗啦啦往下掉似的。 “这万年老树成了精怪,还莫名其妙染了魔气, 以我们两个金丹期的力量,定然无法胜它。” 苏清寒一边感慨着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好,一边冷静分析现下局势:“更何况你师弟受了伤, 一旦打起来,我们也无暇顾及。不如先行撤离, 去找——” 她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剩余的言语就被卡在喉咙里。 不过转瞬之间的功夫, 林中草木竟同时猛然一动。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藤条与枝干纷纷腾空掠起, 做出进攻的姿态。 “不妙。” 苏清寒干笑一声,压低声音:“看来那棵树已经强大到能控制整片林子……除非放火烧了这儿,我们恐怕出不去了。” 她话音刚尽, 视线所及之处的藤枝便一齐飞扑而来。 这是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而几乎每棵树都在此时成了龙血树的傀儡, 惊险程度可见一斑。 粗壮的枝条坚固得不可思议,同时也灵活得可怕,在朦胧血雾的浸染下, 完全有实力去报名参演《狂蟒之灾3》。 就它们这身姿,恐怕连真正的蟒蛇见了,也要大呼一声小东西长得真标致。 要想应敌,自然没办法再御剑飞行。苏清寒正要收剑,却听宁宁叫了声:“苏师姐,等等!” 她心下疑惑,对方又急急补充道:“如果在这里纠缠不清,我们就真的没机会出去了!咱们往回飞!” 苏清寒眼角一跳,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整片林子都受了控制,如果在这里与杂树杂草拼个你死我活,只可能落个精疲力竭、被枝条吞噬的下场。 擒贼先擒王,要想解决这场异变,只能从万年龙血树下手。 两道剑光倏然回转,裴寂虽然成了个血人,但由于绝大多数都是外伤,咬一咬牙,也能替二人斩去企图接近的树藤—— 当然,他的这个“咬一咬牙”,对于宁宁来说,属于可以两腿一蹬直接去世的级别。 他们没走多远,因此回得也快。 那龙血树的模样比之前更加骇人,树皮凭空裂开了好几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浆一样的树脂缓缓往下落,竟然拼凑成了哭泣着的人脸形状。 简直离谱,像是误入了恐怖片片场。 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古藤灵敏地转了个角度,在看清来人模样后,像是颇为意想不到般,得意洋洋地颤抖起来。 “宁师妹,看来我们真得以三人之力对付这棵树了。” 让宁宁有些惊讶的是,苏清寒非但没表现出丝毫恐惧的神色,反而有笑意从眼底溢出来,牵引着唇角微勾:“就我看来,龙血树虽然寿命很长,此时动用的却尽是魔气,而非万年积累的灵力——如果以魔气来看,它还远远够不上万年修行的道行,要是尽全力拼一拼,说不定我们能有胜算。” 她说着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胸脯上下起伏,眼睛里的笑意越发明显:“就算今日死在这里,能用剑技与鼎鼎有名的万年龙血树切磋较量,我们也不亏。我已经等了许久,终于能遇上些有意思的对手……幸哉!” 宁宁满眼惊恐地看她一眼。 虽然曾经的确有过耳闻,万剑宗的苏清寒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一心向剑不说,性子还狂得厉害,可今天亲眼见到,还是难免感到惊讶。 苏师姐,原来你不是个一根筋的钢铁直女,而是这样的苏师姐吗? 超中二但也超帅的! 眼看树藤汹涌而来,宁宁与苏清寒同时收了剑。 她放心不下裴寂,刚抬头望向他,少年便在视线相撞的瞬间抿着唇移开目光,喉头微微一动,语气僵硬:“不劳烦师姐费心。” 宁宁之前被苏清寒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穿,已经丧失了与裴寂正常交流的能力,于是唔了一声,也懒得再去硬拗恶毒女配的人设:“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顿了顿,又不甘心地垂死挣扎:“给我的灵石可别忘了。” 她说完便拿着剑往前走,龙血树底蕴深厚,不晓得蕴含着多么汹涌的灵气,而人修的灵力很容易消耗见底,要想赢,必须速战速决。 树干上那个哭泣的人脸中央,生了块琥珀模样的深褐色玉石,在血雾中散发着幽异鬼魅的光。 苏清寒颔首道:“那应该是魔晶,破坏它就能损毁魔物根基,类似于人类的心脏。我们主攻那里,如何?” 宁宁点点头,手中的星痕剑发出一声嗡响,自剑柄的明珠上溢出纯净白光。 既是“星痕”,讲究的便是一个“快”字。 剑光纷飞间,斩落数条强袭而来的藤蔓,卷起阵阵冷冽罡风。然而她越是往前,就越觉得不太对劲。 与外围的树藤相比,向自己袭来的藤枝变得越发坚固粗壮。仿佛之前的进攻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诱敌深入—— 可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龙血树才想让她们靠近呢? 正想着,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微颤。 宁宁心跳一滞,侧目大喊:“苏师姐,小心!” 与她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另一道更为震耳欲聋的巨响。 只见龙血树周围的土壤仿佛受了震颤,开始猛地剧烈抖动起来,有某样东西若隐若现,即将破土而出—— 伴随着轰地一声响动,竟有条三人合抱粗细的树根从地底骤然腾起,径直朝宁宁猛扑而来! 原来是这样。 龙血树的树根无法随意伸长,之所以引诱他们上前,是为了守株待兔,让他们……成为树根赖以生存的养分。 宁宁心头一紧,正要挥剑应敌,没想到身后忽然闪过一道剑气,抢先将树根劈成两半。 她本以为是苏清寒,却闻到一阵十分浓烈的血腥气。 那股气味越来越近,带着炽热的温度,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清新皂香,几乎要走到与她咫尺之间的距离。 宁宁刚要回头,却被对方蒙上了眼睛。 少年人的手似乎刚被精心擦拭过,不像他身体其它地方那样血迹斑斑。恍惚间,她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那是属于裴寂的声线,冷冽淡漠,似乎正强行压抑着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却也暗藏了一丝不易察觉、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他说:“闭眼,别看。” 宁宁愣了愣。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裴寂很快便松开手。然而即便他松了手,宁宁也没办法看清周围的景象,眼前像是被蒙了层黯淡的雾,只能见到影影绰绰的影子。 树根破土而出的声音此起彼伏,身旁的血腥味更加浓烈,她皱了眉:“裴寂!” 宁宁被他释放的魔气蒙了眼睛,看不清更远一些的场景,但在场的苏清寒与玄镜外诸位长老,却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骇然起身,声音颤抖:“这……这是!” 天羡子眉头紧锁,头一回放下了手里的白玉糕。 裴寂想要以命催力,玩命赌一回。 这一步棋,无疑会将他下进死局。 他本来就身负重伤,如今强行动用体内所有剩余的灵气破开识海,激发出最大的潜力,就算能战胜龙血树,自己也会遭到难以修补的重创。 更何况,他身旁笼罩着的那些黑气…… 少年浑身都散发着浓郁的魔气,仿佛一面无形屏障将其笼罩其中。 如烟如雾的纯黑气息弥散在他清冷的眉眼,把漆黑瞳孔晕染得黯淡无光,令人想起波澜不惊的深潭,危险得无法靠近。 可偏偏,裴寂之前又把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搂在怀里。 本来就苍白的薄唇近乎于毫无血色,他拧了眉,在心底默念出诀。 这是极为怪诞且诡谲的景象,魔气犹如从炼狱中逃离的恶鬼,如影随形地攀附在少年身后;浓郁血丝多如潮水,将眼白全然淹没;一丝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淌下,衬得脸色愈发白如薄纸。 裴寂一言不发地走到宁宁跟前,将她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握紧手中长剑。 属于正道的剑气与势不可挡的魔气一起涌动,聚成明暗交接的光华。 一层层剑光披荆斩棘,如同势不可挡的闪电雷霆,一举劈开周围厚重的血雾。剑气有如风樯阵马,吹开树顶层叠的枝叶,一滴雨落下,打湿少年满是血渍的长睫。 裴寂凝神抬眸,乌黑的瞳仁里,冷光与血光凝成汹涌剑意。 光影无踪,疾剑无痕。 破开层层巨蔓,只需刹那之间。 只需这赌上性命的一剑。 另一边,唱月峰。 贺知洲回去把气得神志不清的好兄弟许曳捞回来后,便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赶。 可他是什么。 他恐高啊。 让一个恐高的人御剑飞行,身后还有双随时能用眼神把他戳死的眼睛。 这件事的困难程度,无异于让葫芦娃认蛇精当爷爷,在晋江当众开车,还是n.p的那种。 他浑浑噩噩地飞,今晚就要远航,可惜没飞去快乐星球,而是来到了一处不知道是哪里的鬼地方。 之所以在这里停下,纯粹是再往下就没了路,全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 飞剑落地的刹那,贺知洲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把搂住许曳脖子:“曳啊,我们终于摆脱魔掌逃出来了!接下来只要等宁宁汇合——等等,这是哪儿来着?” 许曳精疲力竭地指了指自己脸上的擦伤,语调虚弱:“这是谁做的。” 贺知洲嘿嘿尬笑:“对不起,我。” “那这儿,”他面无表情,又指了指手臂上的血痕,“又是谁干的。” 贺知洲不敢说话,举起右手。 许曳:“那你觉得,我现在算是逃脱魔掌了吗?” “曳啊,话也不能这么说。” 贺知洲小心翼翼地哄他:“贺知洲这种生物,和那里的异象比起来完全是小麻烦嘛。你看,我已经带你来了这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哪会有比那片林子更恐怖的东——” 他话没说完就倒吸一口冷气,直勾勾盯着许曳身后的某个方位,浑身像条被冷冻后的冰棍,顿时僵成一条直线。 许曳顺着他的目光,神色淡淡地回过脑袋。 许曳神色安详地闭上眼睛,被吓得晕死过去。 ——在他身后的半空上,飞了只足足有一幢房屋大小的巨鸟。赤身长尾,橘黄色的眼睛竟是蛇一样的竖瞳,在雨雾蒙蒙中散发着幽幽光芒。 那是食肉动物见到食物后,自然而然露出的眼神。 眼看巨鸟俯身而下,尖利的爪子即将触碰到贺知洲身体,忽而有一道佛光闪过,晃得他眯起眼睛。 巨鸟尖啸一声,又回到了半空之上,一双幽异的瞳孔却还是死死盯着他们这边。 所、所以。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施主不必担心,有此金刚罩护体,玄鸟暂时不会伤你分毫。” 贺知洲顺着这道声音看去,在不远处见到个打坐的小和尚。 和尚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虽然秃了头,但那张脸即使是身为直男的他看来,也称得上十分漂亮。明眸皓齿、面如白瓷,更不用说浑身散发着股不容冒犯的圣洁感,就更是令人挪不开视线。 而在小和尚身边,居然还聚集了五个陌生的修士,同样处在金刚罩中。 “那是食人的玄鸟,特意守在此地。” 和尚朝他微微一笑,少年音如沐清泉:“我们奈何它不了,只能藏身于此地。” 贺知洲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先进狼坑又入虎穴,亏他还满心以为终于逃过一劫,结果遇上了个更大的怪物。 就像踢足球的时候好不容易进了球门,然而晃眼一看才发现,进的是自家的门。 贺知洲咽下一口苦水,苦着脸道谢:“多谢。请问阁下是……?” “这是梵音寺的明空小师傅,道友居然不认识?” 小和尚没开口,倒是他身旁一位音修抢先出声。见贺知洲茫然摇头,又讶然道:“道友可知,当今梵音寺有三大绝世功法?” 贺知洲沉默了一下,试探性发问:“那个……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麻轰?” “是万佛朝宗、无相劫和金刚护体神功。” 音修睨他一眼,朝着明空呵呵笑了几声,颇有几分讨好谄媚的意思:“其中金刚护体神功难度最高,寻常佛修要想修到第三层,至少需要百年时间;而我们的明空小师傅,只用了十年!” 十年。 那的确是个天才啊! 贺知洲化身小迷弟星星眼,好奇地继续追问:“那其它的功法呢?” 现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明空双眸含笑地看着他,端的是一个清风霁月、超然出尘。无懈可击的五官被笼上一层淡淡薄光,映得整个人高洁如雪岭之花,佛性天成。 贺知洲看见他微笑着抬起右手,绕着自己光洁锃亮的大光头,慢慢比划了一圈。 像个浑圆的鸭蛋。 意思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小爷都不会,没想到吧。 “毕竟是三大绝世功法嘛,能练成一种已经很厉害了。” 音修搓着手笑了笑,紧紧盯着明空的侧脸:“除了这三个,明空小师傅其余的功法一定也是超神入化,对吧?” 明空淡淡瞥他。 紧接着抿唇一笑,复而同时举起两只手。 然后绕着两只眼睛,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围着眼眶又画了两个圆。 这个动作实在有点傻,贺知洲看笑了。 小和尚还挺幽默淘气哈。 ——所以你其它功法的进展程度全是0吗!偏科也不带这样子的吧!居然还能笑着讲出来,这就是你们梵音寺的天才吗喂! 贺知洲大概没见过比自己更不靠谱的人,当场震惊得瞪圆了眼睛,竖起大拇指直呼内行。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谓求佛问道者,随心、随缘、随性,既已有了保命防身之术,又何苦再去伤害别人?” 明空保持着观音坐莲的姿势,美眸清明如星月:“练成金刚护体神功,便足矣。” 那边的音修已经开始嗷嗷大叫,什么“不愧是明空小师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贺知洲觉得吧,这人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明空弯着眼睛将众人扫视一遍,干净澄澈的声线里听不出半分焦急恐慌:“诸位施主毋须担忧。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每一种创伤,都是一次成熟,只有度过此番难关,才能在修道养性的过程中再进一步。” 贺知洲默了。 老兄,这不是成熟。 你是马上就要直接熟了好吗? 他心里吐槽不断,身旁的许曳似是恢复意识,稍稍动了动。 与此同时,不甘心放走食物的玄鸟俯冲而下,隔着金光闪闪的一层罩子,与他四目相对。 于是当许曳醒来,便看见他那极度不靠谱的贺兄与传说中的玄鸟两相对峙。 在一阵沉默之后,贺知洲竟底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别看我!你要是把我做成食物,是会吃苦头的!” 许曳只当是在做梦。 贺知洲这时候怎会如此硬气?莫不成他只是平日里习惯了逗趣耍宝,如今遇到危险时刻,便挺身而出—— 他一段话还没完全浮上脑海。 就看见贺知洲面目狰狞地低头,从包袱里拿出一株以剧苦剧臭闻名的蛇影草。 然后毫不犹豫地揉烂碾碎,一股脑涂在自己脸上。 真·苦头。 许曳:…… 你有病吧大哥!谁家的吃苦头是真的把脑袋弄苦,然后递给别人吃啊!这不是直接白给吗求求你有点抗争精神吧! 他没想到的是,玄鸟似乎真听懂了他的话,在微微一愣后,索然无味地把视线转向别处。 被两只橘黄色瞳孔注视着的流明山符修瑟瑟发抖。 “别别别看我!我这人铁石心肠,肚子里全是硬梆梆,不好吃的!” 他停顿片刻,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人:“他不错!他是人渣,吃下去不塞牙。” ——宝才啊!流明山捡到鬼啦! 不是吧不是吧,贺知洲的傻子病这都能传染?!你们符修都是这种德行吗?!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呸!” 被指到的媚修愤然起身:“玄鸟大人,您可要明鉴啊!让人都说我冷血无情,这血,贼冻牙。” 玄鸟诡异的竖瞳微微一缩,竟有了几分戏谑的意思。 媚修永远也忘不掉,当他说完上述那段话后,那只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圣级灵兽冷冷一笑,用黑白无常索命般的语气告诉他:“没关系,我不吃生人,只吃熟人。煮熟了,还怕冷血么?” 媚修身形一晃,一颗千疮百孔的小心脏差点直接跟着这句话一起上路。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许曳听得目瞪口呆,这群修士都不正常,连玄鸟也被带偏到阴沟沟,开始玩起了弱智的文字游戏。现场唯一一个看上去比较正经的…… 好像只有梵音寺的明空小师傅。 这是个出了名的天才、金刚护体神功的主人,更何况佛修都是清一色的正经严肃,必定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他忍着痛,朝明空身旁靠近一些:“小师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如今情形并无大碍,倒是施主的眼中,为何常含泪水?” 明空垂眸与他对视,无比怜爱地皱了皱眉,声线清泠如山泉:“如果我是一只山间的小鹿,一定会因为你眼中这浓郁的忧愁直接死去。” 顿了顿,又道:“不如与我一同仰望星空,看看这天阶雨色,佛说,谁是谁的因,谁又是谁的果,因果——啊,这山。啊,这水。” 许曳:草,你能不能说人话。 所以后面那句完全没卵用的山水只是你实在编不出来,随便乱加的吧!也太没有衔接的连贯性了好吗!佛压根没说过那句话对吧! 神志恍惚间,许曳看见贺知洲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跟着明空的声音摇头晃脑:“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明空小师傅好兴致。” 不远处有人在喊三缺一,等到花儿都谢了。 原来这就是各大门派里的精英弟子,他爱了,爱了。 感觉人生观受到了严重冲击的年轻剑修木着一张脸,找了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默默蹲下。 他好孤单可怜又无助,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小孩,心里唯一的牵挂,就是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师姐苏清寒。 师姐,你知道吗? 天青色等烟雨,你的曳曳在等你。 19、第十九章 贺知洲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蒙蒙亮。 昨夜的雨终于停下,从山峦交接的缝隙里映出朦朦胧胧的鱼肚白。空蒙的山色被雨水润湿后更显翠□□滴,一声鸟啼刺破静谧, 带来浅浅的霞光。 明空的金刚罩像一把巨大的伞, 散发着显而易见的明亮佛光, 将在场所有人笼罩其下。 不少修士都还没醒来, 或靠或躺地分散在各处歇息。除他之外, 只有两个醒着的人并肩坐在一起, 似乎在谈论什么。 正是明空与许曳。 贺知洲往前凑了一些。 明空低声道:“唱月峰乃小重山最深处,再往前, 便是无穷尽的深海汪洋。或许就是因为这处独到的地势,才得以催生出极为珍贵的圣品灵植——银丝仙叶。” 许曳了然点头:“所以说,诸位都是为了银丝仙叶而来, 没成想看守在此处的玄鸟不允放行,小师傅便立了这金刚罩用以避险。” 他来小重山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自然知晓关于唱月峰的事情。 银丝仙叶与天心草一样, 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灵地宝。虽然许多人都知道前者生在唱月峰中,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只巨大的玄鸟一直盘旋在峰顶之上, 不让前来寻宝的修士们靠近分毫,所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银丝仙叶也还是没被采走。 “圣阶灵植皆有灵气, 玄鸟之所以护在银丝仙叶近旁,或许是为了吸取灵气, 助它修炼。” 明空低眉顺目,长睫上洒落几缕绯红朝阳:“它的实力深不可测,恐怕即便我等联手, 也难以取胜。” 其实大师你只会金刚罩这一招,就算与你联手,好像也和单打独斗没什么两样。 贺知洲挠了挠胡乱翘起的头发,睡眼惺忪地插话:“那咱们之后怎么办,难道要一直待在这儿,等秘境关闭的时候自动把我们送出去?” 许曳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玄鸟的听觉和嗅觉异常敏锐,甚至能感受到万物体内的灵气,我们现在只要一出去,就会立刻被它逮到。只不过明空小师傅告诉我……” 明空与他对视一眼,悠悠一笑:“其实有件事,我没有告诉施主。” 此话一出,贺知洲就下意识感到不太对劲,凝神听他继续道:“小僧灵力有限,这个金刚罩,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 贺知洲吸了口冷气:“所以说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就要变成玄鸟的炭烤人肉串了?” “如果只需要保护一个人,金刚罩本来可以撑很久。” 一旁的许曳皱了皱眉:“但明空小师傅将它匀给了我们,对灵力的负荷大幅增加,这才导致坚持不了太多时间。” 也就是说,明空本有机会独善其身,却为了身旁这些未曾谋面的修士们,甘愿放弃求生的机会。 届时金刚罩破,他的灵力所剩无几,就算是逃跑,也一定是跑在最后的那个,必定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贺知洲原以为这人不过是个不靠谱的小和尚,听此一言,心头不由得重重一颤:“这怎么行!那那那、那你赶快把我们放出去!还真打算演《无人生还》呢?” “小僧告诉过施主,杀伐无用,慈悲为怀。我修炼金刚护体神功,本就是为了济世度人、以御止杀,如今能为诸位搏来一线生机,便已完成了我的‘佛道’。” 明空摇头微笑:“忍苦捍劳,繁兴大用,贵心不移,一往直前履践将去,生死亦不奈我何。” 许曳听得一愣一愣:“小师傅,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明空的微笑僵在脸上。 明空:“我昨日生食了白菜,味道还不错。你们饿了吗?” 居然直接转移话题了!这转移得也太生硬了吧! 贺知洲算是明白了,这人虽然看上去是个文艺青年,但其实对那些佛学文献一窍不通。偶尔引经据典,也不过是挑一些记得的句子,实则压根就不晓得什么意思。 三秒钟之前,那个觉得明空有点小帅的他真傻,真的。 “这不行。” 许曳握了握腰间的长剑,眉头紧锁:“我已经计划好了,待会儿金刚罩破,我就抢先冲出去吸引玄鸟的全部注意力,你们趁机逃跑,不必管我。” 他说罢深吸一口气,递给贺知洲一样东西。 那居然是张被折叠着的白纸,最外层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遗书第十稿。 下面还有行同样像狗爬的小字: 苏师姐不要伤心,虽然我死了,但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夜半孤单的时候看看身后,也许能见到我陪伴着你的影子。 贺知洲:…… 这段话翻译过来,难道不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老兄你是有多恨这个苏师姐,临死前还不忘记给她讲鬼故事? 贺知洲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神情复杂地接过遗书,忽然又听见明空道:“两位不必如此悲观。在顺境中修行,永不能成佛,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能否遇见新的机缘。” 许曳一怔:“机缘?” 年轻的小和尚抬起长睫,黑眸被朝阳映出莹亮光彩,倒映出天边的一道白影:“那不就是了吗。” 他身旁的两名剑修同时抬头,又在同一时间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贺知洲低低唤了一声:“宁宁!” 只见不远处的剑光越来越近,比割裂阴阳昏晓的朝阳更为刺目。 一个年轻的姑娘从剑上跳下,在看见他们二人时微微一愣:“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说好了去之前吃鱼的河边汇合吗?” “我不是恐高——” 不对。 贺知洲话说一半便陡然停下,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一眼天空。 玄鸟的嗅觉与感知能力远超人类,当初他和许曳刚来这里,就被它发现了踪迹。 如今宁宁来得毫无防备,加上此时正值白天……那恶兽一定马上就会闻风而来。 许曳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当即压低声音道:“当心!此处盘踞着食人玄鸟,很可能已经发觉了你的踪迹!” 宁宁仰起脑袋,环顾天空一圈。 视线所及之处唯有破晓时混沌的苍穹,云朵慢悠悠地走,连风也尚未醒来,四周安静得犹如时间静止,哪有丝毫异样。 “施主可是带了珍惜灵植而来?” 明空并未露出困惑的表情,反而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在看见对方点头之后,缓声解释:“玄鸟嗅觉灵敏、感知力强,之所以能在远处察觉我们的存在,是因为感受到了每个修士体内的灵气。” 他顿了顿,留给呆呆的贺知洲一点思考时间:“而圣阶的灵植,会散发比修士更为浓郁的气息,从而将她自身的那部分全然掩盖——对于身在远处的玄鸟来说,这位施主与周遭花草并无不同。” 贺知洲恍然大悟:“吉利服啊!” 许曳松了口气:“你怎么会来这里?古木林海中如何了?” 对于受了伤的自己被贺知洲带走逃跑一事,他心里十足愧疚。此时见宁宁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古木林海的万年龙血树遭到魔气侵蚀,好在已经被裴寂解决了。” 宁宁长话短说:“但他强行破开识海激发潜能,现在情况非常糟糕。苏清寒师姐说,这里的银丝仙叶能救他。” “苏师姐?”许曳激动得咧嘴笑起来,“你遇上她了?她现在何处?没有一起来吗?” 宁宁摇头:“她在照顾裴寂。” 想起古木林海中的情形,宁宁不由眸光微暗。 当时她的双眼被魔气遮挡,只能听见周围大作的狂风与龙吟般的剑啸,四周尽是血海一样的浓烈铁锈味,在眼前魔气消失的瞬间,耳膜几乎被一道尖利的哀嚎刺穿。 随着哀嚎响起,古木林海中骇人的猩红逐渐消散,慢慢淡化成熟悉的盈盈浅绿。 血雾一点点褪去,龙血树枝干上的每条褶皱都喇叭裂开,源源不断的粘稠树浆将整棵树染得通红。张牙舞爪的藤蔓都没了力气,被包裹在其间的弟子们纷纷落地。 而在距离龙血树近在咫尺的地方,身着黑衣的裴寂垂头而立,几乎成了个血人。 想来他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筋脉亦严重受损,之所以能挺直脊背站立,全靠那把插在魔核上的长剑支撑。 宁宁想不明白,裴寂为什么要蒙上她的眼睛。 但据苏师姐说,万幸她没有看见当时的场景,否则一定会连续做上好几天的噩梦。 什么那张树干上的脸忽然变成了暴怒的表情啦,什么整片林子的血雾和藤蔓都一起朝裴寂那边涌啦,什么裴寂的眼睛和嘴巴都在流血,表情吓人得很啦。 无论如何,这场莫名其妙、和原著完全搭不着边的异变终于得到了解决。但身为解决异变的人,裴寂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除了严重的内伤,他体内的魔气在那之后猛然上涌,占据了绝大部□□体。 正道修士体内都充斥着纯净的灵力,裴寂自然也不例外。 可偏偏这种灵力与魔气完全不相容,在身体里彼此冲突,造成的痛苦无异于血管与骨骼被一点点撕裂砸碎,常人恐怕连一瞬间都无法挺过。 但裴寂居然咬着牙,脸色苍白地硬生生在熬,等宁宁小心翼翼靠近他,甚至声线低哑地微颤着说了句:“别管我,让开。” 天晓得能讲出这句话,究竟用了他多大的力气。哪怕是不太友好的句子,也让人没办法生气。 宁宁手里的天心草可解病解毒、蕴养灵兽,对魔气却毫无办法。苏清寒沉吟片刻后告诉她,要是能找到仙气天成的银丝仙叶,或许能逆转局势。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由苏清寒留在林海中照顾裴寂,而宁宁则独自前往唱月峰,尝试找寻银丝仙叶的踪迹。 “若是身怀天心草,拥有一定的隐蔽能力,说不定施主真能拿到银丝仙叶。” 明空听完来龙去脉,颔首笑笑:“为救同门置身此等险境,如果我是山中一只死去的小鹿,一定会因为这份感人至深的情谊再活过来。” 贺知洲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 这人不应该是个佛修,应该叫他薛定谔的小鹿,死了又活活了再死,死死生生无穷尽也。 量子和尚,属实高端。 众人谈话间,明空忽然指尖一动,压低声音道:“玄鸟快来了,宁施主务必藏好——我这里有份唱月峰地图,标注了仙叶的位置,你拿去罢。” 宁宁点点头,道谢后接过地图,闪身至另一边的树丛中。 玄鸟如明空所说翩然而至,见金刚罩仍然存在,有些失望地低哼一声。 它原本打算看了就走,不成想似乎察觉到什么异样,橘黄色的瞳孔骤然缩起,晃了晃身后火焰般夺目的尾巴。 然后拿鼻子嗅了嗅空气,爪子往右边缓缓一挪。 正是宁宁躲藏的方向。 他们这群人自身难保,要是宁宁被这只鸟发现,绝对直接玩完。贺知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对了。 因为给了别人两片叶子,所以宁宁的那份天心草……只有一半啊! 叶子只剩下两片,气息自然也就大不如前,无法将她的灵气全部掩盖。眼看玄鸟缓缓朝她所在的树丛踱步而去,贺知洲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等一下!” 玄鸟冷冷扭头瞥他,不过转瞬间的功夫,便又别开目光,继续向前。 对于它这种实力超绝的灵兽而言,普通金丹期修士和地上的小花小草没什么区别。要是有人走在道上时被野花碰了脚踝,一定也是懒得理会的。 贺知洲一个头两个大,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干脆狠下心来豁出去,直接加大音量喊: “别走!其实我乃玄虚剑派……那个、那个天羡子!” 见玄鸟脚步微顿,贺知洲赶紧乘胜追击:“我在仙魔大战中受了伤修为大损,现在我痊愈大半,将灵力恢复就可以统治修仙界。只要你不动我们,我就给你记一个大功,来日赏你无数奇珍异宝!” 玄镜外的天羡子被桂花糕直接噎住,翻着白眼咳。 这番言论实在惊世骇俗,玄鸟没听说过“我,秦始皇,打钱”的套路,闻言垂下脑袋,细细将贺知洲打量一番。 它虽然身处秘境,却也听闻过天羡子的大名和事迹。眼前的少年虽然气质与他极像,但毕竟没有十足把握,很快冷笑道:“黄口小儿,有何证据?” 贺知洲想了想,拿出自己用补丁补补丁的包袱:“这是我的包裹,用了五年。” 又掀开衣摆,本应该是腰带的地方,赫然圈着根光溜溜的树藤:“这是我的腰带,用了半年。” 最后把包打开,里面居然歪歪扭扭地绣了几个大字:“撑住,别穷死了。” 玄镜外的曲妃卿第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随即周围哈哈声大起,满座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胡闹!这是我吗!” 天羡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是这种形象吗?” 他义愤填膺,没想到秘境里的玄鸟双目浑圆,竟用了十分惊讶的语气:“你真是天羡子!” 天羡子:…… 玄鸟还在兀自惊讶,贺知洲与藏在树丛里的宁宁交流了个眼神,暗示她赶紧趁机去找仙叶,由自己拖延时间。小姑娘在一瞬迟疑后点点头,很快没了踪影。 来到异世这么久,贺知洲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曾经是个演员。 还是非常喜欢给自己加戏的演员,由于长相突出,接到的全是爱情戏。 他同时也明白,能在瞬间吸引女人注意力的,一定也是爱情戏。 他蛰伏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展示一下,什么叫做专业特长,什么叫做二十一世纪的智慧。 宁宁,你放心去吧!这只鸟必不可能从此地离开! “我此番来,本是为了找寻仙灵药草,治疗旧疾。万万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 贺知洲传音入密,让明空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金刚罩,忍着双腿的颤抖一步步往前:“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 这是《大话西游》。 剧情太过匪夷所思,玄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 然而贺知洲还在继续向它靠近:“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 这是《恋恋笔记本》。 “你清醒一点。” 玄鸟总算被他稳住,停下了正欲离开的脚步:“你是人我是妖,人妖殊途。” 贺知洲低笑一声,醇厚如酒的嗓音显得格外诱人。 玄镜内外,所有人都听见他说:“要是我天羡子,就好这一口呢?” 终于又有人没忍住,笑声跟公鸡打鸣似的。 天羡子硬了。 拳头硬了。 言语之间,玄鸟眸光微动,轻轻扇动翅膀。 一阵疾风过后,原本硕大的鸟身竟倏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着红衣、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天羡长老竟是如此,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她笑得漫不经心,伸出右手食指,挑起贺知洲白净的下巴:“我独身多年,偏偏又喜欢小孩。这几天正想要个新孩子……既然天羡长老也有心,不如咱俩来试试?” 真好,贺知洲想,他目前还是个漂亮男孩。 希望最后别阴沟翻船,变成一具漂亮男骸。 “想要个孩子?” 眼看女人越来越近,贺知洲的笑越来越僵,心中警报狂响。但秉承着《演员的自我修养》,还是坚持继续念台词:“这个很好实现啊!要不然……我现在就满足你的愿望?” 这回连玄鸟都愣了一下:“现在?” “现在?!” 一个被贺知洲吵醒的媚修听得面如菜色,心里对这位名扬五湖四海的男人多了一丝颤抖的敬畏。 他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醒过来,就看到玄虚剑派的贺知洲对着大鸟深情告白,如今竟然还要—— 苍天,玄虚剑派弟子为何那样? 其余人惊吓连连,只有许曳欲言又止,皱了皱眉。 从贺知洲说自己是天羡长老时,他就想问了—— 玄镜是今年加设的新器物,贺师兄他、他不会不知道,长老们会通过玄镜监视秘境里的情形吧?! 玄镜外,已有女修面色通红地别开视线:“不愧是玄虚剑派,果真数一数二。” 也有人目瞪口呆:“为了拖延时间,竟不惜做出此等壮举,真是非常人所能及也!在下佩服,佩服!” 片刻之后,没有人再说话。 镜里镜外数十双眼睛,一起目光复杂地盯着逐渐靠近的一人一妖。 他们看见贺知洲一把将红衣女人抱住。 然后“哇”地张开嘴,嗓子尖得能戳气球:“娘!” 顿了顿,声音更大:“羡羡饿,羡羡想吃饭饭。嘤。” 玄鸟:…… 玄鸟的表情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了,如果非要描述,应该是“五彩斑斓的黑”。 天羡子:…… 天羡子的表情,让人想起他当年被骗走十万灵石,穷到啃西瓜皮南瓜皮橘子皮的时候。 “天羡长老。” 曲妃卿笑得人快没了,趴在椅子扶手上直抽抽:“你们玄虚剑派的人,戏可以和你们的钱一样少点吗?” 她话语未落,又听见旁人道:“你们快看,玄鸟直接化成鸟身飞走了!” “这……莫非是贺小道友凭借着独一无二的天赋,竟把一只高阶灵兽给恶心跑了?” “看来这鸟也不爱吃油炸食品。啧啧。” “等等。” 唯有流明山掌门人何效臣敛了神色,身子稍稍前倾一些,试图把玄镜里的画面看得更清楚:“看玄鸟的轨迹,应该是打算去仙叶那边吧?那岂不是……和宁宁直接撞上了么?” 20、第二十章 宁宁按照地图一直往密林深处赶, 随着朝阳逐渐撕裂残余的昏沉夜色,眼前景象也逐渐明朗开阔起来。 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竟来到一处悬崖顶端。 唱月峰乃小重山尽头, 视线越过周遭嶙峋的石块, 便是悬天般高耸的陡崖。崖底汪洋大海无边无际, 雪白色浪花拍打在石壁之上, 像极了剑光浮影, 转瞬即逝。 进入小重山秘境的, 都是金丹期修士。此等修为无法与玄鸟抗衡,更不可能在它凌厉的攻击之下来到这里, 见一见银丝仙叶真正的模样。 就连“银丝仙叶生在唱月峰”这一传闻的由来,也是数年前一名弟子进入秘境时,恰好被传来此处, 这才见到那株传说级别的仙草—— 至于他究竟是如何哭爹喊娘地成功逃脱,就又是另一个颇为惊险刺激的故事了。 而今宁宁站在悬崖顶端, 被呼啸而至的狂风吹得眯起眼睛, 在看清前方的景象后, 微微勾起嘴角。 陡崖尽头的平地上,生有一株散发着盈盈光华的灵植。与寻常植物不同, 它总共只有一片长且细的叶片,通体呈现出星光银河般莹亮的雪银色,此时沐浴着淡淡晨光, 便更显得如梦如画。 崖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它却始终静静立在整个秘境最深的角落, 不曾有丝毫动摇。天光地影皆在此处浑然汇集,不愧为汲取日月精华而生。 饶是宁宁也能感受到这株灵植所散发出的柔和灵气,应该正是传说中的银丝仙叶。 贺知洲不知道能把玄鸟拖住多久, 她来不及顾及其它,立刻迈步向前将仙叶摘下。 和天心草一样,这种圣阶灵植往往需要数百年才能凝成一株,因此宁宁在摘取时格外小心,不去破坏植被根茎的位置,让它们能尽快重新长出。 然而摘完抬头,视线晃眼一瞥,却不由愣住。 崖边植被稀疏,被重重叠叠的岩石阵阵包裹。而在某个被石块掩映着的角落,赫然出现了一抹刺眼绯红。 那竟是个椭圆形的蛋。 圆圆滚滚,高度大概足足有一米多,呈现出与玄鸟羽毛无异的鲜红色泽,遥遥望去,宛如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它所处的位置极为隐秘,加之宁宁一心取得仙草,因此之前并未察觉这道影子。此时不经意间望见,心脏用力地噗通一跳。 这是……玄鸟的蛋? 原来是这样。 玄鸟之所以拼命护着银丝仙叶,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之前她在古木林海与苏清寒交谈时,两人就曾谈论过,玄鸟究竟为何会死守银丝仙叶。 “其实银丝仙叶的最大用途,还是解毒与抑制魔气。但由于圣阶灵植都拥有清心凝神的灵气,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玄鸟是为了通过它汲取天地精华、提高自身修为。” 苏清寒道:“但也有人觉得,说不定是因为玄鸟生了蛋,想通过它来滋润幼鸟。” 见宁宁露出困惑的神色,她耐心补充:“玄鸟一族极为罕见,虽然成年后实力极强,在幼年期却十分脆弱——不但孵蛋需百年,孵出来后的幼崽也虚弱至极,如果没有珍惜灵植吊着一口气,很可能会在出生不久后死去。” 宁宁点点头:“师姐你曾经说过,天心草的作用才是滋养生灵,如果玄鸟想要修炼或孵蛋,为什么不去直接找天心草呢?” 苏清寒摇头笑笑:“且不说天心草踪迹难寻,听说曾有人见到过一株,本想强行抢夺,却被看守在旁的石中灵差点夺了性命。据他所说,那石中灵不知吸取了多少来自天心草的灵气,早就成了这秘境中实力最强的半仙,恐怕即便是玄鸟,也很难从她手中把天心草夺过来。” 当时的宁宁惊讶得微微张圆了嘴。她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有几分书痴气质的姐姐,居然会是这方秘境里boss级别的人物。 扫地僧果然无处不在啊。 “玄鸟竟是为了繁衍子嗣。” 玄镜外,一名修士喃喃自语:“难怪它会拼了命地护着银丝仙叶……我之前还纳闷,明明以它如今的实力,应该并不需要靠灵植增进修为。” 有人惊讶道:“我听闻玄鸟蛋在孵化之时,颜色会随着孵化进程由白变红,看它的模样,应该已经快破壳了。” 万剑宗的红裙女修也来了兴致:“不过与天心草相比,银丝仙叶的孵化能力只能算是退而求其次。待会儿玄鸟回来,就算与宁宁撞见,不也可以利用天心草与它进行和平交易,免受伤害?” “这可不妥。” 一旁的曲妃卿低声一笑:“要是玄鸟性情贪婪,直接杀了宁宁夺走天心草,她能有什么办法么?诉苦都没地方说去。” “难怪之前玄鸟与贺知洲谈话时,说的是‘喜欢小孩,还想要个新孩子’。” 天羡子嘿嘿咧着嘴,似乎想起什么,眼底笑意更深:“诸位别忘了,我们可是打过赌,看哪家弟子能率先夺得银丝仙叶——如今结果已出,记得交钱。” “等等!诸位快看!” 浩然门长老眉头一拧,死死盯着玄镜之中:“那道影子……是不是玄鸟回来了?!” 镜中画面一转,果然在天际见到一束火红的光。 玄鸟来去如风,降落在地面时,引得石子纷然滚动。许是因为原身体型太大,它在落地后便化身为红衣女子的模样,还没走动几步,神色便陡然凝滞。 ——本应该生有银丝仙叶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可偏偏它从未感受到有谁靠近过此地,周围更是不存在一丝一毫生人的气息。难道银丝仙叶还能生出双腿来,凭空跑了不成? 它越想越烦躁,原地来回踱步一番,眸中神色越发狠戾,隐隐由橘黄渗出血一样的红光。 “奇怪,宁宁藏去了哪儿?” 玄镜外的何效臣四下找寻,却并未见到小姑娘熟悉的身影。自他们将画面转到玄鸟,再回来时,宁宁便不见了踪迹。 曲妃卿敛了眉目,唇角终于没了笑:“此地平坦开阔,唯一可供躲藏的,唯有蛋旁的石堆。” 很显然,玄鸟和她想到了同一个地方。 身着红裙的妖艳女子神色阴狠,一言不发地朝石堆旁一步步靠近。 为了让这个孩子诞生,她在此地守候了足足百年,要是功亏一篑…… 它必定叫那小偷生不如死。 火焰般的红色带着刺骨杀意,渐渐划破深褐色的土地。 玄鸟来到那堆嶙峋石块前。 镜外有不少人同时屏住呼吸,心肠软的女修,甚至已经别开了视线。 众人看见它缓缓低头,面带狠意地探身至石块之后。一缕冷风吹过,撩拨得远处树叶哗哗作响,像是某种倒计时般的钟声。 玄鸟的瞳孔猛地一缩。 石块后……居然什么也没有。 “没、没有?” 镜外有长老倒吸一口冷气:“难道她逃走了?” 小偷一定是逃走了。 红衣女人眼底冷光一闪,不过抬手之间,便又化为了巨鸟的模样,扇动翅膀腾空而起。 论飞行,那小偷的速度定然比不过它。 “宁宁不可能比玄鸟更快,一定会被它追上。” 何效臣剑眉紧锁:“难道她是利用了玄鸟的视觉死角,巧妙周旋后御剑离去了么?” 天羡子哈哈大笑:“非也非也。何掌门不如再仔细瞧上一眼,崖顶除了那些石头,不还有个蛋吗?” “蛋?” 万剑宗的红衣女修好奇张望:“可之前玄鸟查探的时候,蛋后面分明——啊!” 她说着露出了极为惊喜的神色,美眸含笑:“这蛋……在不久之前就已经快孵化了。” 女修话音刚落,玄镜中圆滚滚的巨大鸟蛋便悠悠一晃。 随即最顶层的蛋壳被小心翼翼举起来,从里面探出脑袋的却并非玄鸟幼崽,而是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宁宁举着圆溜溜的蛋壳晃晃脑袋,悄悄松了口气。 当时她察觉天边有异,明白玄鸟很快就会回来。要是藏在石头后面或当场逃走,一定会被它当场抓获,更何况她已经摘了银丝仙叶,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 千钧一发间,不远处一直安安静静的鸟蛋忽然轻轻一晃,发出十分细微的、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天无绝人之路,玄鸟幼崽居然破壳了。 “她居然躲在了鸟蛋里面。” 何效臣也笑了:“这上下的裂口严丝合缝,被她紧紧一盖,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猫腻。玄鸟又寻人心切,更不会发现那小小的裂痕。” 有人补充道:“它孵化只差临门一脚,如今估计是受到她身上天心草的影响,直接破壳了。” 顿了顿,又抚着长须轻笑:“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要是宁小道友身上没有天心草,便定不会有此等巧遇。”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曲妃卿看着玄镜里的少女,眼底薄光更深。 “谢谢你啦。” 宁宁低下脑袋,看一眼手里捧着的玄鸟幼崽。它与其它鸟类有所不同,不仅蛋壳中清新洁净,带了股淡淡奶香,自己还生出了丰满的羽翼,摸起来热乎乎又毛茸茸。 虽然鸟蛋很大,刚出生的幼崽却只有巴掌大。小家伙似乎很喜欢她,一个劲往宁宁身上蹭,一双小翅膀轻轻扑腾,划过手掌时,带来电流般的痒。 “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得先走啦。” 她摸摸玄鸟脑袋,惹得后者眯起橘黄色的双眼,在手掌上滚了个圈,活像个火红的小团子。 “不过……”宁宁把手中的银丝仙叶旋了个圈,压低声音笑了笑,“有个礼物送给你哦。” 玄鸟没找到偷走银丝仙叶的罪魁祸首,满心愤懑地回到崖顶,居然见到满地碎裂的蛋壳。 它期待了百年的孩子在蛋底转来转去,听见脚步声时呆呆抬头,圆溜溜的小眼睛扑闪扑闪,充满了新生的生机。 玄鸟幼崽身体不好,走了没几步便直挺挺摔了一跤,翅膀有气无力地晃,虚弱得发不出声音。 而在幼崽身边,规规矩矩摆放着两片浑圆的叶子。沁人心脾的灵气在一瞬间席卷上心头,让它不由得愣在原地。 那竟是……它寻了百年而不得的天心草。 也是能确保它孩子平安长大的唯一宝物。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从石中灵手里将它夺来,而且还在此刻……白白送给了它。 将如此贵重的灵植拱手相让,简直不可思议。 除了天心草,蛋壳里还有张小小的纸条。 玄鸟将它轻轻拿起,眸中冷冽的杀意褪去,渐渐浮起笑意。 [我等为救人性命,不得不摘走银丝仙叶,为表歉意,特将天心草赠予夫人。] 下面还有一行字:[小朋友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哦。] 宁宁回到古木林海时,身后还跟着贺知洲与许曳。 之前他们之所以蜗居于金刚罩中,是因为玄鸟感知超强,一旦察觉金刚罩破,便会飞来猎捕食物。 现如今它得了幼崽,暂时不会分心到其它事上,一众修士才终于得到机会离开唱月峰。 古木林海在一场苦战后恢复了原本模样,苏清寒带着裴寂暂居于一处洞穴。在见到裴寂的瞬间,饶是心大如贺知洲,也没忍住皱紧了眉。 亏他穿了黑衣,如果是别的什么颜色,恐怕早就被染成了深红近黑的色泽。 露在衣服外的手臂与脖子裂开了好几道血痕,虽然被简略擦拭过,却还是能看出当初血肉模糊的痕迹;脸色则是比纸片更为苍白,仿佛为了抑制呻.吟般,拧了眉头死死咬着嘴唇。 更令人感到无比惊讶的,是缠绕在他身旁的浓郁魔气。 贺知洲知道裴寂拥有魔族血脉,却从没想过,魔气外溢竟是这般景象。 纯黑雾气强烈得有如实体,将他浑然笼罩。血色静静融在浓雾之中,像一条条夺人性命的毒蛇,一点点逐渐汇聚,凝聚成漆黑的炼狱深渊。 眼底的泪痣红得诡异,好似无法被擦拭的干涸血珠。 就这副模样,哪里还需要什么磨刀石啊,自己磨自己不就成了吗。 宁宁阴差阳错正好带了丹炉,在苏清寒的指导下炼好药材后,赶忙送去给裴寂服下。 那小子魔魇缠身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吞了药,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番折腾下来,宁宁简直心力交瘁,喂完丹药就懒洋洋靠在洞穴石壁上,闭目养神稍作歇息。 贺知洲知道她焦头烂额地到处跑,当即提出与另外两人一同外出,找些食材犒劳犒劳小姑娘。 苏清寒临走前沉思片刻,特意嘱托:“裴寂师弟如今被魔魇所困,宁宁师妹尽量一切顺着他,防止他心神不定入了魔。” 于是洞里只剩下宁宁和裴寂两人。 她这两天斗智斗勇忙上忙下,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这会儿虽则百无聊赖,却又累得不想动弹,环顾四周,最终把视线停在裴寂脸上。 睡着的裴寂可要比醒着的他乖巧许多。 他在清醒时从来都冷着脸,就算偶尔笑一笑,也全是来者不善的冷笑或嘲笑,不像是男主角,当个终极反派boss还差不多。 可一旦当他睡着,那些刀剑般冷戾的气息便全部消散了。 魔气已经消失,但身体里的疼痛即使在睡梦中也会施加折磨。裴寂是漂亮的少年人模样,此时长睫微垂、薄唇紧抿,狭长的双眼微微上勾,再加上身体不时的颤抖,竟无端显出几分单薄的脆弱感。 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 但当时在那棵万年龙血树前,他所散发的剑意,却又狠戾得有如炼狱。 宁宁正漫不经心地看,忽然望见裴寂眉头轻颤。 他被魔气折磨得厉害,大概是做了噩梦,用沙哑得难以分辨的嗓音低低唤了声:“……让开。” 宁宁心里咯噔一下。 这、这种情节,这种情节也太似曾相识了吧! 男主在昏迷不醒时做了噩梦,恰好女主陪在他身边。于是女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抱住他,并说出那句经典台词—— “别怕,有我在。” ——呸呸呸!她才不会这样干! 这是恶毒女配和男主相处时应该发生的剧情吗? 就算她一时心软,当真做了上述那么肉麻的事情,根据恶毒女配的角色定位,铁定是男主醒来、以为自己被占了便宜、将她炒煸炖煮最后送往火葬场一条龙。 宁宁木着脸,把脑袋转到另一边。 耳边传来咳嗽声,接着是破风箱一样的吸气声。 有点惨,断断续续的,像是下一秒就得断气了。 ……她才不会心软呢。 宁宁很努力地想,裴寂他没有很惨,他只是在表演口技。 裴寂的脑袋像是撞到了石头,传来一阵闷响。 他平时拽得厉害的声线这会儿软得不行,还带了淡淡的哭腔:“不要走,我……” 后面的句子太过含糊,宁宁听不清。 好的,这是第二个对她说“不要走”的人。 第一个是800米测试时的体育老师,一本正经地对着队伍末尾的她喊:“不要走,跑起来!” 宁宁胡思乱想,试图不去理他。但是…… 可恶啊啊啊!他干嘛表现得那么可怜! 反正裴寂不省人事,对她做了什么一概不知。虽然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宁宁还是暗自咬了咬牙,粗鲁地上前摸了把他的脑袋。 手中是毛茸茸又冷冰冰的奇妙触感,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凶巴巴的:“我不是在对你好啊,只是觉得你喊得很烦……别哭知道吗?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不要面子的?再出声我就揍你!” 裴寂当然不会有所回应,仿佛是为了追寻头顶突如其来的温度,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然后发出了很低很低的一声气音,仍然是失落又难过的语气,像在极力忍着痛。 宁宁:…… 宁宁不可能真的揍他,声音软了点,试探性地自说自话:“你应该听不到吧?你们男主就是麻烦,睡着了还要别人温声细语地走剧情,还好我没有这种戏份。但其实睡着的人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吧?那些所谓的‘我会陪着你’真的不是在演独角戏吗?” 裴寂对这些垃圾话无动于衷,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嘴唇被牙齿咬破,淌出一丝猩红的血。 宁宁被他急促的呼吸吓了一跳,想起苏师姐临走前的嘱托,赶紧亡羊补牢,又胡乱摸了把他脑袋:“别别别伤心!你看,我对你其实还是挺好的。知道我为了拿到银丝仙叶有多拼命吗?差点人就没了。为了你小师姐被送出去的天心草,你也得挺住——” 她话没说完,表情和嗓子就一起僵住。 纯粹被吓的。 裴寂居然被她哔哔醒了,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 他眼底魔气未尽,还笼罩着蛛网般密集的血丝,眼神实在称不上友好,跟天空在下刀片雨似的,哗啦哗啦往宁宁身上砸。 宁宁的第一反应,是面无表情地把右手从他脑袋上挪开。 然后干巴巴笑一声:“你头像有只虫子,拍拍就走了,哈哈。” 那两个哈哈显得格外伶仃又心酸,裴寂还没出声,就听见心底的承影大叫一声:“裴寂,她为了救你,把天心草全搭上去了啊!” 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你脑袋上没有虫。你当时被魔魇魇住了,宁宁才摸你的头来安慰。” 他虽然失去意识,承影却看得一清二楚。 为了稳住恶毒女配人设,宁宁继续胡说八道:“之前你做噩梦,贺知洲还摸着你脑袋安慰了几句呢。” 承影:“啧啧。” “还有,你说巧不巧,我去唱月峰时居然恰好发现了能治好你的银丝仙叶,顺手就把它带回来了。” 承影:“啧啧。” 宁宁说着心虚地摸摸鼻尖:“那个,你身体好点了吗?” 裴寂按耐住头痛欲裂,神色不变地应了声:“嗯。多谢师姐。” 他说话从来都心直口快,不加隐瞒:“此番恩情,裴寂必当倾力相报。” 宁宁立马接话:“不用!” ——她要是成了男主的恩人,这剧情还得怎么走,简直歪到了姥姥家,全面崩盘得了。 承影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宁宁这姑娘真傻,为什么总是不求回报地默默做事呢?真是我见犹怜,只有菩萨知道我有多心疼。” 裴寂被它唠叨得有些烦,把目光从宁宁脸上移开,往地面看去时,恰巧见到小姑娘的裙摆。 她穿着十分常见的门服,裙摆之下,隐约可以见到白皙纤细的脚踝。这是与浑身血污的他格格不入的景象,忽而一阵微风拂过,撩起轻飘飘的裙边。 一条明显的缝隙逐渐漾开,一直蔓延到膝盖的位置—— 宁宁的裙子不知在哪里被划破了口子,从底部到膝盖,晃眼看去,能看见少女的小腿。 裴寂抿了唇,别开视线。 “怎么了?” 宁宁见他神色有异,顺着裴寂之前的目光往下看。迷迷糊糊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应该是她在崖顶岩石堆里被划出的裂口。 裴寂没说话,从地上捡起沾满血的包袱,在里面翻找片刻,居然拿出了…… 一套针线? 宁宁懵了。 照她对这位的了解,他包裹里应该装着剑谱小刀和各种各样的灵丹妙药,这套针线的突兀程度,类似于奥特曼大战天线宝宝、关公嫁给外星人。 裴寂察觉到她眼神里的惊异,把脸转到一边不看她,声线沙哑又干巴巴:“会吗?” 宁宁摇头:“不会。” “……那就坐好。” 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带着沉重的压迫力,叫人完全没办法拒绝。 可就是说出了这样的话的裴寂、不久前还凭借一剑单挑万年龙血树的裴寂,此时却垂着长睫,认真把线头穿进针孔。 这也太魔幻了。 宁宁差点怀疑这位是不是遭到了夺舍,毕竟原著里描写男主,从来是满脸装逼的倒霉样,一句话都没提过,裴寂居然会这个。 她依言坐好,看一眼对方满身的伤:“你的伤没关系?” 裴寂自嘲笑笑,声线很冷:“动动手指而已,无碍。” “喔。” 宁宁点点头。她实在好奇,眼看裴寂俯身在自己面前垂下脑袋,便只能看见他小扇子一样的漆黑睫毛:“好厉害,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 “小时候。” 宁宁乐了:“你既然会这个,那做菜炒饭洗衣服是不是也都行啊?” 裴寂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破开的裙边,努力不去看裙下少女光洁的小腿。修长手指熟稔地翻飞而下,他很简短地回了声:“嗯。” 小姑娘睁大眼睛,语气急了点:“那我和贺知洲之前做拔丝香蕉,你是不是偷偷笑话过我们笨手笨脚!” 裴寂的动作顿了顿。 他居然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眼角眉梢又染上了熟悉的懒散与漫不经心,声音仍然是沙哑的:“师姐若是想学,我可以教。” 答非所问。 宁宁明白了:“那就是笑话过!” 这不就类似于学霸偷偷藏在学渣群里,考试完了还要来上一句“我也全部不会”,其实心里早就对身边的笨蛋们腹诽无数吗! 可恶,裴寂这厮果然心机够深。 “不行不行,你瞒了我们这么久,回去必须做顿饭给大家吃。” 宁宁正色道:“还有你欠我的灵石!知道天心草多贵吗?我可是为了救——” 不对。 按照她之前哔哔的内容,自己是“顺手”把银丝仙叶采回来带给裴寂的。 裴寂还是语气淡淡地应:“嗯。” 宁宁嘴瓢后就没再讲话,专心致志盯着裴寂的手看。 他的手修长白皙,本应是非常漂亮的模样,却被陈年旧伤与拿剑的老茧破坏了美感——对了,这只手应该在尸山血海里握着剑的。 但此刻却拿着针和线,帮她缝好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裙子。 她被戳到了奇怪的笑点,从嗓子里发出轻且急促的一声笑,没想到裴寂闻声后,面无表情地抬起眼。 宁宁努力把嘴唇抿直,满眼无辜地与他对视。 等他重新低下脑袋,又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连带着裙摆一晃,淹没少年苍白的指节。 “师姐。” 裴寂的语气很硬:“想笑就笑吧。” “抱歉抱歉。” 她用手撑起腮帮子,胳膊放在膝盖上:“我只是觉得,没想到你会懂这么多。” 不过想来也是,他从小就独来独往,像这种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必然不在话下。 直到这时,宁宁才终于认认真真地开始审视裴寂。 之前在她心里,“裴寂”从来都是男主角的代名词,运气爆棚、天选之子、爽文主角,可现在看来,所有这些标签,都不足以描述真实的他。 甚至于,就目前来看,他的人生与那些冠冕堂皇的词语压根就没什么交集。 真奇怪。 宁宁想得入了神,目光便一直停在他脸颊旁。在大片白皙的色泽里,忽然见到一抹突兀的红。 ——原来是一滴干涸的血液凝固在少年耳垂上。 “你别动。” 她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在指尖触碰到血珠时,明显感受到裴寂的动作陡然停顿:“这里有滴血。” 耳垂的软肉极为柔和,宁宁的动作很轻,慢慢按压耳垂时,有一道道不易察觉的电流悄然蔓延。 有点痒。 裴寂从没与谁有过如此贴近的接触。 那滴血被她一点点擦去,但由于血渍停留得太久,晕出了难以擦拭的血痕。 宁宁好人做到底,既然那层浓郁的绯红没办法被轻易抹掉,便板着脸加重力道。可努力了好一会儿,血痕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深了些。 等等。 更深……? 宁宁也像跟前的裴寂一样,呆呆停了动作。 他耳朵上的颜色还是很明显,像是把晚霞从天边摘下来,将白皙的肤色完全浸透。 好红。 原来这不是血痕。 而是他当真红了整只耳朵。 大家一起吃完饭,就到了许曳和苏清寒与三人告别的时候。 “听闻许多万剑宗弟子都驻扎在一起,我和师姐也想前去凑凑热闹。” 许曳说着有些舍不得:“秘境快结束了,大家有缘再会。” 他想了会儿,最终还是用十分委婉的语气说出那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话:“答应我,以后不要再用炼丹炉烧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尤其是来秘境之前那晚的东西,好吗?” 贺知洲满脸茫然地眨眨眼:“来秘境前的晚上?哦!你说我们的拔丝香蕉啊!” 许曳:? 许曳:“拔丝……香蕉?” “虽然它长得难看,但味道绝对是一流!” 贺知洲顿时来了兴致:“刚好宁宁带了丹炉和糖,我们之前又找到了好几根香蕉,要不趁这机会,我给你做一份尝尝吧。” 于是贺知洲还真给了他一条歪歪扭扭像小蛇的深棕色物体。 据他所说,那股诡异的色泽是糖浆凝固后的模样。虽然看上去恶心,吃起来却是甜的。 可就算知道那玩意只是香蕉,以它长相的恐怖程度,也让许曳完全没有胃口尝试。思来想去,还是将它拿在手中,当成朋友之间临别的礼物。 他和苏清寒与另外三人道了别,跟着地图上走,很快便抵达了万剑宗的驻扎地。 现场有好几个跟他关系不错的朋友,在见到许曳的瞬间,同时露出了极端震惊的表情。 清一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里握着的拔丝香蕉。 唉,这群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 他当初也是这样,听风就是雨,从来不去认真探寻真相,只不过看了几眼,就认定这是低俗之物。 “这一切都是误会。这个东西其实真的可以吃,不信你们看。” 许曳目光决然,把香蕉举到嘴边。为了让大家相信这是货真价实的食物,决定自己先行把它吃进腹中。 ——可在万剑宗其他人的眼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之前就从许曳嘴里听过,关于玄虚剑派那晚的荒唐事迹。如今他们的小师弟好不容易脱离玄虚派回到大部队,手里却举着……和那群人如出一辙的东西。 他居然还口口声声说那东西能吃。 苍天大地,这也太恐怖了吧!!! 许曳师弟的脑子被玄虚剑派吃掉了? 已经有人破了音地大喊一句:“不要啊!许师弟!快住嘴!” 许曳却邪魅笑笑,将那根颜色诡异的柱状物体一个劲往嘴里塞,然后用力一咬。 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这真的只是一份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食物,大家不应该对玄虚剑派戴有色眼镜。 香蕉入口,带来一股浓郁且清新的香甜气息,外层的糖浆甜而不腻,能够轻而易举地俘获食客芳心。 这股味道出乎意料地美味,许曳嘴角轻勾,露出十足愉悦的神色,满意地弯了弯眼睛。 “嗯,香甜入味、软糯可口,绝妙。” 许曳笑着出声,预备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你们绝对想不到,其实它——” 话说到这里,他的整张脸忽然僵了一下。 等、等等。 为什么……肚子里会突然传来一阵绞痛。 许曳还没弄清眼前局势,便猛地一翻白眼。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只有短短六个字: 难道……香蕉有毒! ——糟糕,他还没有告诉大家,这真的只是根香蕉而已啊啊啊! 万剑宗的弟子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一天,他们被许曳支配的恐惧。 许师弟手举秽物而不自知,在大庭广众之下,竟执意品尝一番它的味道。 那物件被他毫不犹豫塞入口中,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里,露出了十分享受的愉悦表情。随即整个人白眼一翻,从嘴巴里喷出一堆白沫来。 白沫溅三尺,而他本人则倒在地上开始不断抽搐,手脚并用的那种。 万剑宗六师兄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喊出那句颤抖着的:“许——师——弟——!玄虚派,我与你不共戴天!” “自作孽不可活,只可怜师弟虽被玄虚派洗了脑子成了白痴,味觉却并未退化。” 四师姐长叹一声:“什么香甜入味、软糯可口,在吞下时却尽数吐了出来。可叹可悲,此事一出,我万剑宗脸面何存。” “我们都在劝他,可他就是不听。谁能想到那玩意毒性如此强烈,许曳他……” 一名内门弟子痛心疾首:“唉!人不能,至少不应该那样啊!许曳到底为何那样?想不通!” “我刚一过来,就看见许师兄躺在地上抽来抽去,跟个洒水陀螺似的。” 小师妹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废话啊!吃了那种东西,整个人还能好吗?他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我的眼睛,呜!我的眼睛脏了!” 苏清寒:…… 他们在说什么? “哎呀,糟糕。” 秘境另一边,百无聊赖的宁宁翻看着小重山地图,手指落在小小的一行字上:[朝天蕉,微苦微毒,食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一旁的贺知洲神情骤变:“我们给许曳做的拔丝香蕉……不会就是用的这玩意吧?” 21、第二十一章 小重山如期关闭, 不少弟子在秘境中收获颇丰,归来笑意盈盈。 宁宁可谓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先后两次寻得圣阶灵植, 又像散财童子一样把它们一一拱手相让。 好在她对宝物没有太大追求, 就算两手空空, 也并不会感觉多么失落。 出了秘境, 流明山还会举行一次大宴, 用以宣告此次历练的终结。直到离开小重山, 宁宁才终于又见到了自家的另一名师弟林浔。 小白龙狼狈得厉害,一袭白袍被尘土染成浅浅褐色, 连白玉般的龙角上也蒙了层灰。 问他发生什么事,只道自己误入山洞迷了路,与另一个同样迷路的音修一起转了整整一天, 直到秘境关闭,才强制离开那个鬼地方。 宁宁知道他社恐严重, 闻言轻笑打趣道:“那音修是男是女, 你们混熟了吗?” 林浔立马红了脸, 连连摆手:“云、云师姐从头到尾没跟我讲过一句话,我们全是靠写字沟通, 不过交流了几个来回。” 不讲话的云师姐—— 云端月? 自从将两片天心草叶赠予她,宁宁与云端月便道了别。那姑娘的社交恐惧症比林浔还严重,面对不熟悉的陌生人, 绝大多数情况下连话都不敢讲。 这两人碰到一起…… 宁宁已经可以大概想象到当时尴尬到飞起的场面了,肯定跟两个机器人演默片似的。 一众弟子们趁大宴还没开始, 纷纷回去客房更衣沐浴,洗掉在林野之中摸爬滚打留下的灰尘与泥泞。个别受了重伤的,需被送往流明山中的百草阁, 由医修进行医治。 裴寂就是其中之一。 他强行破开识海,五脏六腑因无法承受巨大压迫而受到重创。好在魔气被抑制大半,在银丝仙叶的滋养后,修为亦是有所精进。 宁宁想起什么,有些好奇地询问天羡子:“师尊,裴寂在古木林海一战中魔气外溢,其它门派的长老会不会对他颇有微词?” 神魔大战死伤无数,不少正道修士都对魔族恨之入骨。如今裴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暴露出魔族血统…… “放心,那群人还不至于变成一窍不通的老古董。” 相貌俊朗的青年轻勾唇角,语气淡淡:“就算有人不满意,我天羡子的徒弟,也岂是旁人能非议的?谁想多嘴,为师自会拿剑堵住他的口舌。” 宁宁眨眨眼睛。 师尊在不讨论钱的时候,原来还可以这么靠谱! “对了,先不说这个。” 天羡子说着嘿嘿一笑,狭长的眼睛里装了小星星,闪闪发光:“多亏你拿到银丝仙叶,为师才能靠打赌大赚一笔。等咱们回去了,师尊就请你们吃一顿大餐!” 大餐! 宁宁漆黑的瞳仁也随之一亮,她觉得自己应该收回之前的那句话。 ——原来师尊在谈及钱的时候,也可以这么靠谱啊! 本来只是想蹭个饭,结果却莫名其妙成了被不停搭讪的焦点人物,这点宁宁是万万没想到的。 虽然她从石中灵手上拿到了天心草,可那毕竟是靠小聪明赢过来的。她对的那些下联,比打油诗还不如; 至于在玄鸟老巢偷走银丝仙叶,也完全是看运气。要是没有天心草傍身,她早就成了一堆吮指原味人干。 真正一剑干掉龙血树的可是裴寂欸!明明在原著里—— 对了。 在原著里……剧情是怎么样来着。 身为男主的裴寂在古木林海寻得诸多灵植,之后一路畅通无阻,战胜好几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妖兽,获得了长老们的赏识如潮。 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才让他完全脱离了原著情节,被那棵发了疯的龙血树缠上? “对于秘境中龙血树一事,何某深感歉疚。” 何效臣很有校领导风范地总结致辞:“小重山现世多年,除灵气滋生外,魔气同样在暗中蔓延。没想到龙血树竟会受到魔气侵染,还险些伤及无辜——多亏玄虚剑派弟子裴寂拔剑除魔,才免去一场风波。” 人群之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宁宁吃了口杏花糕,听见不知是谁叫了声:“可裴寂身上也有魔气!我听说龙血树是在被他靠近时,才突然变得不对劲,会不会他就是导致异变的罪魁祸首,在暗中策划了一切?” 果然会有人这样说。 宁宁脸色沉了沉,朝声音的源头望去,用力把没吃完的杏花糕砸在他后脑勺上。 立刻传来哎哟一声惨叫。 “小道友怎会生出此等想法。” 何效臣苦笑道:“裴寂为救古木林海中被困的弟子们,不惜以命换命。要不是同门为他寻得银丝仙叶,恐怕已命不久矣。” 那人不依不挠:“可他这不是活下来了吗?魔族都是些什么德性,大家并非不知道。如果裴寂早就预料到后续发展,因此特意布下这个局,让自己变成人尽皆知的英雄——” “又是让龙血树入魔,又是让同门轻而易举夺得圣阶灵植,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当这秘境是裴寂家开的吧?” 一道含了轻嗤的青年音毫不留情将他打断,身着淡绿长袍的天羡子偷吃甜点忘擦嘴,半勾着的嘴角上还沾了点碎屑。 他用最随意的造型,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上翘的尾音像一条抓不住的尾巴,耀武扬威:“再说了,以他金丹期的修为控制万年古树?小道友既然这么会做梦,干脆回房去多做一点啰,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你!” 在场的长老们个个仙风道骨,唯独这人居然当着大家的面跟一个小辈呛声。偏偏这位小辈还被怼得无话可说,只能涨红了脸瞪着他。 “此次秘境中,不少小友都展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胆识与谋略。” 何效臣不动声色地无视这番争执,仍是温文尔雅的模样:“流明山白晔重创太玄鸟;御兽宗宋悠然寻得狮虎巨兽;至于传说中的天心草与银丝仙叶……这次则由玄虚剑派宁宁一并夺得,可喜可贺。”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宁宁的事儿,此话一出,惊叹声大起。 “不是吧!两个圣阶灵植,平常人想见一面都难,她直接全拿走了?” “宁宁?我听说制服龙血树时她也有参与,短短两天内折腾了这么多事情,时间管理大师啊!”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你们知道霓光岛和浩然门么?两大毒瘤全被她给耍了,在秘境里窝里斗呢。” 宁宁听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一个劲吃东西,试图用食物麻痹注意力,忽然又听见一人道:“我听说霓光岛有不少人在找她,说是要取她——” 立马有人接话:“狗命?” 宁宁被食物噎了一下。 “哪是啊!就是娶!霓光岛那群媚修都不正常的,被耍了一通,居然就看对眼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宁宁:…… 这更恐怖了好吗!她才不要上什么头条新闻,说花季少女被莫名其妙榨成人干啊! 她听得心里像坐过山车,扭头才发现,天羡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还给了她一个“没关系,师尊都懂”的眼神。 “没事没事,明日我们就能回玄虚了。” 他说着想到什么,咧嘴笑了笑:“你大师姐从山下历练回来了,正好回去后能叙叙旧。” 大师姐? 宁宁努力回忆了一下,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 天羡子门下共有五个亲传,其中大师姐姓郑名薇绮,同样是她今后要疯狂得罪的受害者之一。 说起这位大师姐,实乃一位妙人。 玄虚剑派的弟子们在刚入门时都要上学堂,学习剑论和文化知识,防止未来的剑道大能们变成大字不识的文盲。然而郑薇绮,就是素质教育里最大的一条漏网之鱼。 按照常理来说,上学堂学习文论普遍是在筑基期,只要通过考核,就能顺顺利利地毕业。 然而郑薇绮从筑基到金丹,从金丹到元婴,三年又三年,媳妇都熬成婆了,只有她每年的考核还在参加,却没一次及格过。 打个比方,就像一个人从十八岁开始高考,结果考到了八十岁,还是没够到本科线。真是男人听了会沉默,女人听了要掉眼泪,十三亿中国人看后全哭了。 听说大师姐尤其厌恶读书写字,曾有一份试卷广为流传: 被问及真霄剑尊的剑术属于哪种流派,答曰“土豆派”。 在之后的补考中痛定思痛,改成了“偶像派”。 解释何为“入定”,很老实地回答:和我上学堂发呆的时候差不多。 还有道很小儿科的算术题,说农民给财主打工时提了个要求,声称发工资第一天给一粒米,第二天两粒,第三天四粒,往后每天翻一倍,试分析农民的用意。 她很认真地答:农民坚持了五天,吃了几十粒米,最后直接饿死了。 这脑回路,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偏生她的剑术又极好,属于玄虚剑派弟子内数一数二的水平。 在这样的人面前不断作死,宁宁只希望不要被一剑打爆脑袋。 “话说回来,今天怎么没见到许曳?” 身旁的贺知洲左顾右盼,很是疑惑地挠了挠头:“天羡师叔,为什么万剑宗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那么奇怪啊?” 天羡子淡淡一笑。 天羡子答非所问:“我听说,你在唱月峰里缠住玄鸟为宁宁拖延时间,表现得很不错啊。” 贺知洲得了表扬,努力压下疯狂上扬的嘴角:“师叔谬赞,也就一般般。比起师叔还是差远了。” 天羡子哈哈大笑:“不不不!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小天羡子,年轻人,对自己要有点自信。” 贺知洲那可怜孩子还以为这是句表扬,乐得合不拢嘴:“谢谢师叔,谢谢师叔。往后我要是出了名,道号就叫天羡宝宝。” 还天羡宝宝。 宁宁欲言又止地瞥他一眼,最终还是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不知道吗?秘境里实时监控,你干的事情能在几十个长老的围观下现场直播。” 贺知洲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他师尊一年有三百五十天在外云游,徒弟基本放养,自然不可能详细讲解秘境中的相关规则。 原、原来是有监控的哈。 此时天羡子嘴角的弧度如同渗了毒汁,可谓三分邪魅三分愠怒,21.5%的嘲弄和19%的呵呵,差点就说出那句霸总文里的经典台词:小妖精,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他太慌张,完全没意识到那串数字加在一起不是百分百。 白天秘境玩火,晚上师叔玩我。 贺知洲愿把自己的笑称作绝望中绽放的野菊花:“师叔,咱轻点打成不?” 修仙界的人普遍慕强,宁宁被何效臣一点名,上前挑战的人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至于霓光岛的人更加恐怖,时不时就凑上来问她要不要双修,还是成群结队一起问的那种。 拜托,你们可是被耍了嗳!这种情况下不应该对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大卸八块吗? 真搞不懂你们媚修。 她不胜其烦,早早便找了个借口直接开溜。回到客房时,发现裴寂的屋子里亮了灯。 应该是疗伤完毕,把他送回来了。 这孩子惨得不行,除了在古木林海的那一剑,完全没有男主角该有的运气。这时候别处都热热闹闹,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呆在房间里。 宁宁总觉得有些过于可怜,迟疑片刻后上前几步,打算敲门进去看看。 然而指节还没来得及落在门上,手腕就毫无征兆地被人握住。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少年人甜而不腻的低喃,带着轻轻的浅笑:“我记得……你可不是住这间屋子。” 这道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说话时的热气像软绵绵的蒲公英,一股脑扑在耳膜上。 宁宁听得脑袋轰地炸开,只觉得有道电流从脊椎一直往上窜,下意识屏住呼吸,往另一侧避了避。 对方悠哉地松开她手腕,明晃晃的月光映出少年人绯红的衣衫。 来自霓光岛的容辞双眼含笑,之前在山洞里刻意伪装的柔弱与胆怯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颇为张扬的侵略性。 他生得美,这会儿直勾勾地盯着宁宁看,令人想起灼热的火焰。 这位是被她用反间计骗过的。 宁宁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后退一步:“真巧。你怎么在这里?” “这可不是巧。” 容辞双眼微眯,像只等待猎物上钩的狐狸,悠悠俯身与她对视:“我是来专程找你的。” 他顿了顿,笑着拖长了尾音:“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上次我没说完的话?关于双……” 之前在宴席上第一次见面时,他没能把这两个字说完。 这回也不例外。 容辞的“双”字刚从喉咙里出来,宁宁就听见另一道猝不及防的声响—— 她身旁的房门被人兀地打开,屋内灯光一股脑倾泻而下,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裴寂一定是听见了门外的谈话声。 他少见地穿了身白衣,面无血色的脸便显得更加单薄苍白。这衣物极薄,宁宁刚一回头,就见到少年人蝴蝶形状的锁骨。 他手里还拿了本书。 宁宁本以为是剑谱,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菜谱,翻开的那一页赫然写着:“蘑菇的九十九种做法,夫君吃完都哭了。” 不会吧。 她之前只是顺口提过,让裴寂回到玄虚派后给大家做吃的,结果他真的……大病未愈就买了本菜谱看? 裴寂眸色沉沉,眉宇间笼了层晦暗的阴翳,在见到容辞时挑眉冷笑,眼角眉梢尽是嘲弄的意味:“她想进谁的房门就进谁的房门,这一点,旁人总该是管不着的吧?” 容辞也是笑:“说不定不久之后,我就不是‘旁人’了呢?” 宁宁:危。 她已经能闻到空气里不太对劲的火.药.味了。 身边的两人互相阴阳怪气,宁宁听得满头雾水,脑子里的念头来了又去,思绪万千。 其一是,看来霓光岛的那群抖m还没那么严于绿己,双修也是要求身心唯一。 其二是,没有经过国产伦理剧和祖安大地的洗礼,他们吵架的内容真的很小学鸡。 尤其裴寂,一看就是平日里君子动手不动口的类型,怼人时前言不搭后语的,头发还炸了毛,撅起一缕小揪揪。 她听得困了刚要插嘴,没想到眼神一瞟,居然在不远处见到另一道影子。 ——云端月站在院落门前,一动不动地呆呆望着他们这边,冰肌玉骨月下流光,漂亮得有如月里嫦娥。 她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被宁宁发现后猛然红了脸颊。 这里是玄虚剑派的客房,云端月又与门派里的其他人并不熟悉,唯一可能来找的,只有宁宁。 于是她先行将身旁的两人丢在一边,小跑着来到女孩身边,为了防止吓到对方,刻意放缓语气:“怎么了?” 云端月咬了咬唇,低着头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刺绣锦囊。 锦囊做工精美,绣着花前月下的幽寂夜色,宁宁道谢后将它接过,一打开,才发现是片天心草叶。 “我听说……你把天心草给了玄鸟。” 她的声音很小,因为有外人在场,全程没抬脑袋,一双莹白的小手攥紧裙边:“我问过大夫,救人性命一片足矣。这个还给你。” 停顿片刻,忽然抬起小鹿般黑黝黝的双眼,转而又很快垂下:“谢谢你……对不起,我来得不是时候。” 不成想宁宁轻声笑笑:“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那一夜,注定被裴寂和容辞牢牢记在心上。 宁宁不知道拿了什么剧本,反正不是爱来爱去争风吃醋修罗场的女主角。还没等他俩互相呛完,就提出要教给大家一种新型娱乐方式。 叫打麻将。 后来才明白,这哪里是打麻将,分明是痛殴他们的钱包。 两个原本针锋相对的男人被宁宁打得落花流水,在半夜时分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患难之中见真情,没福同享,有难共当。 可怜他们俩之前还为她争吵一番,如今却眼睁睁看着那厮坐在他们身边,拿着他们的钱去逗另一个女孩开心,哦,还挪用了他们的台词。 云端月:“不用了,我还有积蓄。宁宁姑娘没必要将这么多灵石赠予我这旁人。” 宁宁笑道:“你哪里算是旁人呢?” 这是人干的事吗?啊?是吗? 于是在后半夜里,裴寂容辞不但冰释前嫌,还成为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万万没想到,本来打算对宁宁群起而攻之,结果却成了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 两人被杀得落花流水,在磨难与屈辱之中形成了抗战统一战线,一夜之后顺利成为牌友,约定下次见面时继续决战到天亮。 22、第二十二章 “将天心草置于此炉中, 待我炼制七日,便可成丹。” 天羡子看着从炉子里冒出来的徐徐白烟,不禁由衷感叹:“不愧是圣阶灵植, 连炼丹时冒出来的气都灵气四溢。要是服下丹药, 你的修为必定大增。” 天心草对提升修为大有裨益, 从流明山归来后, 天羡子便主动提出要帮宁宁炼丹。用他的原话来讲, 是“拈春堂那群书呆子也就图一乐, 真要炼丹,还得看你师尊我”。 “不是我吹啊, 我年轻那会儿为了赚钱买剑谱,拼了命地钻研炼丹,连高阶丹师都夸我悟性高, 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天羡子一说起往日辉煌就停不下来,咧着嘴尾巴快要翘上天, 哪里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模样:“拈春堂堂主还特意问过我, 有没有兴趣跟着他学一学制药, 被我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 宁宁吸一口周围满溢的清香,闻见沁人心脾的花木与雨水味道。体内的灵气如同受了滋养, 平和悠然地聚拢来。 她有些好奇:“师尊,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继续炼丹赚钱?” 眉目清隽的青年挑了挑眉,眼底是难以掩盖的桀骜:“炼丹赚钱, 就代表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不得不被拱手让人——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他说着伸出手去,百无聊赖地触碰了一丝白烟, 白皙指尖很快被烫出微微粉色:“谁都别想使唤我,与其听那些人罗里吧嗦地讲要求,不如拔剑大战一场来得痛快。”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不愧是五湖四海人尽皆知的剑道大能, 就算穷成了瓜皮,也绝对不做乙方。 宁宁只得又点了点头,天羡子见她若有所思,好奇问道:“在想什么?” “我觉得,”她乖乖应声,视线没从白烟里挪开,“修道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其实是不大公平的。普通人没有出类拔萃的根骨,也得不到机会去寻求机缘,像这种天材地宝,恐怕一辈子也见不着——终其一生,都逃不开庸碌无为、平平无奇八个大字。” 以前宁宁还觉得,修仙和曾经世界里的高考没什么两样,同样是一步步往上爬,依靠日积月累不断变强。 可如今想来,修仙界要比高考残酷许多。 从天赋看,数十年的苦练可能比不上诞生以来的剑骨天成; 从家世看,大户人家与宗门中的小孩从出生起就被灵药供着,修为想不突飞猛涨都难。像她在秘境中得了天心草,实力毫不费力便能一日千里,可寻常百姓一没钱财二没机缘,一辈子都见不到多少灵丹妙药。 世家大族垄断资源,小百姓们求路无门,好的更好,差的愈发被甩在身后,简直恶性循环。 “宁宁怎么开始思考起这种问题?” 天羡子展眉一笑:“常言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修道除了有天资与出身的门槛,其实还讲究一个‘命’字。” 身旁的小姑娘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他停顿片刻,耐心解释:“不少人相信命数天成。纵使是平平无奇的小人物,一旦时来运转、触发机缘,便可在逆境中触底反弹,一路扶摇直上。” 命数天成。 宁宁想,她曾经看过的那本小说,应该就是裴寂既定的命运吧。 可是—— “师尊。” 鬼使神差地,她下意识出言发问:“时来运转的固然是有,但如果命里注定有番劫数呢?难道也要顺应天命,无能为力地等死么?” 天羡子“唔”了一声。 继而眉眼轻勾,笑着垂头看她:“把你师尊的名号念一遍。” 宁宁愣了愣,依言出声:“天羡子。” “天羡天羡,我当年挑中这两个字,就是图一个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让那老天也奈何不了。” 他的眉宇在轻烟中渐趋模糊,唯有一双晶亮澄澈的双瞳格外引人注目。像是夜里愁云密布,忽有两颗星点划破黑暗,引出璨然的光辉来。 “说什么天命不可违,知天命、尽人事,尽是废话。若是天道不公不顺——” 天羡子点点她额头,挑眉道:“那便破了天道。剑修嘛,唯我,唯剑,不由天。” 与天羡子道了别,算算时间,恰好是原著里郑薇绮出场的时候。 宁宁按照系统给出的提示来到山门前,抬眼便见到了立在地摊前卖货的大师姐。 郑薇绮的名字听起来雅致温婉,实则本人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性格,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讲,就是当之无愧的祖安文曲星,性格一点就爆。 听说她下山归来后学了满嘴不堪入耳的粗话,一张小嘴老是叭叭叭,还没凑成一本文笔优美感人泪下的《火葬场上分指南》,就被师尊天羡子下了禁言咒—— 只要一讲粗话,就会失去理智做出各种丢人的丑事,比孙悟空的紧箍咒更恐怖,完完全全属于心理上的折磨,真是非常符合天羡子恶趣味的行事风格。 此时她斜倚在山门门口,双手环抱在胸前,斜眼睨着地摊前挑选货物的两个女弟子。 青丝被高高束起,一袭男衫玉树临风,被风微微拂过时,勾勒出修长悠然的体态。 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像是个潇洒不羁的翩翩少年郎,眼尾狭长、似笑非笑,惹得那两个女弟子悄悄侧目,不时发出轻笑。 “看上这个了?” 眼见其中一个小姑娘拿起一本书细细端详,郑薇绮打了个哈欠,往前站了一些:“师妹,我看你骨骼惊奇,定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这本《流光剑法:从入门到入土》是我亲手所绘,配上你,绝对物超所值。” 她的声音倒是十足清雅,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冷意,很好听。 那女弟子闻言大惊:“这是本剑法?对不住对不住,我还以为是本小人书,讲蜈蚣精历险。” “蜈蚣精?!我丢——掉所有不高兴,和你这个绝世美少女静下心来慢慢讲道理。” 郑薇绮眼看要发作,大概是想到天羡子在身上强加的咒令,不得不眼角一抽,强行把即将扭曲的表情组合归位,扯出个像是刚吃完人肉叉烧包一样的微笑:“师妹,我画的人哪里像是蜈蚣精?”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怯怯伸出手,指了指第一页足足有12块腹肌的异形生物,每块腹肌都圆圆鼓鼓,比头还大。 这玩意别说蜈蚣精,就算声称是人形雷锋塔都有人信,沿着它往上走,说不定能直接爬上天空与太阳肩并肩。 “这叫腹肌,腹肌懂吗?” 郑薇绮恨铁不成钢,心知剑谱卖不出去,愤愤然抬头,正好撞上宁宁的眼睛。 同为天羡子门下的弟子,她与原主虽然不熟,但总会是有些眼熟。于是当即舒展了眉宇,缓声道:“小师妹。” “师姐。” 宁宁心头一动,低低应声。 在原著里,原主尤其讨厌这个行事离经叛道的大师姐,总觉得辱没了师门门风。 加之郑薇绮聪明得过分,在剑法一事上颇有天赋,便更加生出了妒忌与嫌恶之情,只要一见面,就必须阴阳怪气地怼人。 如今郑薇绮从山下回来,带了许多新奇的小物件摆摊卖钱。宁宁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将这批货物好好嘲讽几句,并放言绝不会买这种下三滥的东西。 打嘴炮谁不会啊。 她顿了顿,很快继续说道:“师姐这回下山,可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啊。” 郑薇绮呆呆盯着她:“哈?你说什么?” 差点忘了,这位师姐不怎么识字,听到拗口的句子总会直接跳过。 宁宁笑笑:“我在说,师姐下山回来后还真看不出来是个女郎。这一马平川,实在无边壮阔。” 郑薇绮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视线落在自己平坦的前胸上。 没想到几秒钟后哈哈大笑,似是受了天大的夸奖:“师妹眼光真好!我的裹胸布乃是天蚕蚕丝所造,冰莹柔软、弹性极佳,小师妹如果喜欢,我就送你几条——还有这套男装,混杂了鲛纱与碧蚕丝,在夏天穿上,身体会感到无与伦比的清凉舒适,不知师妹有没有兴趣?”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好歹知道“无边壮阔”是个褒义词啊!用褒义词说出来的话,能是膈应人的吗? 宁宁:…… 你真听不出来这是句讽刺吗师姐!求求你快清醒一点,不要被骂了还这么高兴,更不要用一副“不愧是你,好眼光”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啦! 宁宁揉了揉眉心,决定放弃阴阳怪气,直接从她的地摊本身入手。 郑薇绮是个有钱的剑修,把地摊经济小买卖经营得轻车熟路,堪称凌虚峰乡村爱情版本的低配带货女王。 见宁宁有些犹豫,悄悄从书堆里拿出一本递给她:“师妹对这个感兴趣么?” 宁宁低头一看,好家伙,赫然一行大字:《我与真霄剑尊的三百六十五天》。 下面还有串密密麻麻的简介:整个玄虚剑派都知道,真霄剑尊清冷矜贵。直到某天,一名小弟子无意间看见他把新收的亲传弟子按在墙角亲,男人双眼猩红:“怕我,嗯?叫一声师尊,命都给你。” 郑薇绮道:“这是最近超级热门的话本,讲述了冷心冷面俏师尊与古灵精怪又爱闯祸的女弟子之间的爱恨纠葛,绝对值得一看。” 这简介那味儿太浓,宁宁看得差点犯尴尬癌,勉强应了声:“……不用了。” 想了会儿,又轻声说:“冷心师尊和爱闯祸小徒弟的设定我之前看过了,主人公叫唐三藏和孙悟空,不知师姐可曾有过耳闻?” 郑薇绮自然摇头:“我并没怎么读过话本,你说的这个,从未听说过。” 先前徘徊在地摊前的两名女弟子已然没了踪影,宁宁把视线粗略地越过杂书和话本,停留在角落里的胭脂水粉上。 在既定剧情里,原主就是大肆抨击这些化妆品质量低劣、上不得台面,当场和郑薇绮撕破了脸皮,从此结下梁子。 她本应该也那样做的。 可是原文里[宁宁拿起一盒胭脂,冷冷笑道:“这胭脂是石灰粉做的吧?涂了跟要去冥婚似的。”],这样的剧情—— 面前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她哪知道什么是胭脂,哪一份又是口脂啊?! 宁宁又又又一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原主从小被娇养长大,吃喝玩乐样样不落,对于女子们最常用的胭脂水粉,毫无疑问如数家珍。 可她这个冒牌货不同。 她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迪奥阿玛尼杨树林,但谁能告诉她,这些造型诡异、看上去长得都差不多的瓶瓶罐罐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宁佯装镇定地吸了口气。 地摊上摆放的物件,以红白两色为主。白的应该类似于粉底,红的则是口红腮红。 她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确认了其中某一件圆盒里东西的用处—— 红而不艷,不似口脂或口红纸般单薄,应该正是腮红。 原主就是拿它首先开的刀。 宁宁很乖地跟着剧情走,将腮红往手上沾了一点,轻轻涂在右侧脸颊。 这物件其实质量不错,刚一触碰皮肤就轻轻晕开,染出一片浅淡薄红,她刚要开口挑刺,就听见身旁的郑薇绮猛地吸了口气:“小师妹,你在做什么?” 此话一出,宁宁的心就凉了半截。 然后听她无比惊诧地说完下一句:“为何将涂指甲的色料擦在脸上?!” 宁宁:…… 她就说这腮红怎么这么润,原来压根就是指甲油。 宁宁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郑薇绮满脸震惊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世上怎会有连脂粉和色料都分不清的女孩子?明明哪怕是最为平凡的家庭,都会为家里的小女儿准备些胭脂水粉啊! 难道—— “小师妹。” 郑薇绮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山下,对师弟师妹的信息一概不知。此时尽量压低声音、放柔语气:“你未入玄虚派时,可曾学过妆容?” 宁宁闹了笑话,要是再死鸭子嘴硬地声称自己精通此道,恐怕只会惹出更多幺蛾子。 于是她实话实说:“家里人说我年纪小,不适合学这个。” 郑薇绮心头大骇,沉沉叹了口气。 可怜啊,当今女子们自幼便研习妆容,哪会有什么“年纪小不适合”的说法?恐怕小师妹还不会知道,爹娘之所以那样告诉她…… 只是因为家里实在没有闲钱再去购置。 这是一对贫穷的父母,为了守护小女儿脆弱的自尊心,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是是是,年纪小,的确不应该学。” 郑薇绮被小小地感动了一下,不好意思揭穿这个善良的谎言,低声喟叹道:“可你如今已是大姑娘了,娘亲就未曾教授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么?” “我——” 宁宁没有原主的记忆,只得硬着头皮答:“教是教过的,但器具不是这种。” 她试着回想,努力描述:“口脂是一根长长的管,可以直接涂在嘴上;脂粉和皮肤的颜色很接近,擦上去不会白得过于明显;还有涂在眼睛上的眼影,五颜六色的,什么花样都有。” 一番描述下来,郑薇绮听得目瞪口呆。 小师妹家……居然还是自制胭脂粉黛的。 能被轻而易举装进管道的,一定是液体。为什么要将口脂变成液态?只可能是因为,家里只能找到很少很少的一点口脂,为了让小女儿多用上些时日,便掺了水融合搅拌,显得多一些。 脂粉的颜色又怎会与皮肤相似?明明无论是铅粉还是珍珠粉,涂抹之后都会和白面疙瘩没什么两样。要想让它与肤色一致,只能加入另外的东西。 白色和浅浅褐色的粉末,难道是…… 土加石灰?! 郑薇绮惊了。 她岌岌可危的脑容量,已经经不起那所谓“眼影”的折腾。 五颜六色什么花样都有,寻常人家哪里能弄来那么多色料?无非是把花挤出汁水,涂抹在眼睛上。 苍天。 小师妹之前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努力挤出最后一点小管管里淌出的液体,涂抹在苍白嘴唇上。 她的脸上满是泥土与石灰的痕迹,眼睛则残留着花花绿绿的花瓣颜色,笑得那么满足,那么幸福。 在她身后,则是一对同样微笑着的中年男女,沧桑脸颊上尽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朴实无华。 郑薇绮一时语塞,半晌喃喃道:“你真是有一对好父母。” 小师妹眉头皱了皱,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她知道对方不会明白自己这样说话的用意,停顿一会儿后试探性问道:“令尊和令堂,如今还过得顺心吗?” 宁宁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怅然:“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 郑薇绮:!!! 郑薇绮是彻底不敢再问了。 现如今,连最疼爱她的爹娘也先一步去了。 再也不会有人用泥土混着石灰,强颜欢笑逗她开心了。 她有过耳闻,说这姑娘在玄虚派吃了上顿没下顿,童年已经那么苦,怎么能让小师妹入了门派,还是孤苦无依可怜兮兮? 正义感十足的郑薇绮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她愿意为小师妹重建一个温暖的家。 “小师妹。” 她满目涩然,好不容易铁公鸡拔了回毛,无比怜爱地看着宁宁:“今日师姐与你有缘相遇,摊子上的东西不要嫌弃,随便拿吧。” 宁宁赶忙摇头:“我不要。” 傻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郑薇绮心底微微一颤,自家小师妹虽然土,可她土得倔强,土得朴实,土得百折不挠。 这种土,宛如从贫瘠土壤里生出的小白花,乍一看去不起眼,只有深入接触,才会明白它成长中的倔强与心酸。 相信她远在天边的爹娘,也在默默为女儿感到骄傲吧。 郑薇绮思绪万千,身边的宁宁看她一个人又哭又笑,颇为不正常,便不动声色往另一边挪了挪。 没想到立刻就听见郑薇绮软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那边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小食,你可以随便尝——你面前的是牛乳膏,小勺都在旁边白色的锦囊里。” 这要是宁宁本人,一定会不好意思地道谢后拒绝,但恶毒女配的剧本大大咧咧晃悠在脑海,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拿起其中一盒,打开后用勺子挖了一块。 味道怪得惊天地泣鬼神,让她真情实感地皱起了脸:“你这牛乳膏——” 没想到郑薇绮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像铜铃:“我这牛乳膏!” 宁宁:? 你怎么抢我台词?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郑薇绮继续道:“这不是牛乳膏啊!哪个小兔崽子没长眼睛,把面脂放这儿了?!” 面。脂。 难怪小东西长得这么别致。 呵呵。 宁宁的一颗心脏随着这两个字直接上路,然而俗话说得好,人生就是不断的起起落落落落落落,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铁定会连带着锁上另一扇窗。 恍惚间,她听见那道声音犹然回旋于耳畔:“这里面可是有砒.霜啊!虽然量不致死……快快快,我带你去拈春堂!” 砒。霜。 宁宁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手里莹白色的凝脂状固体。 小妖精。 是谁,送你来到她身边? 贺知洲被天羡子罚练了一天一夜的剑,结束后立马冲进拈春堂里躺尸。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道火急火燎的女声陡然惊醒。 那女人他认识,天羡子门下的郑薇绮,常年不着家,似乎也是宁宁的攻略对象之一。 至于被她扛在肩上送进来的人—— 贺知洲瞳孔地震。 只见宁宁神情恍惚,脸上晕开一大团狰狞的红,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拳。 饶是拈春堂的医修也下意识惊呼道:“宁宁师妹被谁揍成这副模样?” 郑薇绮低声对他说了什么,贺知洲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唯一知道的,是医修听罢后露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说她自己吃了砒.霜?” 郑薇绮双手捂面,终于不再把声音压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然后是宁宁低低的呢喃,每个字里都溢满心酸,让他莫名其妙想起诈尸后的湘西陈年老干尸:“师姐,我不要你的货,真的不要了……师姐,我是不是好土?” 他什么都明白了。 宁宁,你真傻,真的。 早就知道你是个面子薄的小姑娘,抢人家东西被狠狠揍一顿,心里一定很是过意不去。 ——可你也犯不着吞下砒.霜,这么不留情面地杀了自己啊! 贺知洲如置冰窖,只觉得未来一片迷茫,心痛不已。 别人家的反派吃香喝辣样样精通,偶尔邪魅狂狷一把,还能引得读者们阵阵尖叫。 可他和宁宁呢。 一个像被玩坏的破布娃娃躺在病床上,另一个直接心态崩崩,我杀我自己。 他想哭,也想妈妈。 他们这群反派,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23、第二十三章 “天心草炼的丹, 吃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贺知洲满眼好奇地斜倚在门板上,看宁宁把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吞吃入腹。 她吃得一点儿仪式感都没有,好像手里拿的不是什么圣阶灵植, 而是再普通不过的糖。 “薄荷糖。” 宁宁三个字刚说完就变了脸色, 苦着脸补充道:“……还有点芥末味儿。” “然后呢?” 贺知洲挠头:“难道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比如小宇宙爆发、斗气化马, 恨不得立马大喊一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从今往后不想继续做人了?” 这都哪跟哪啊。 丹药入腹后, 虽然让整个人都为之神清气爽, 但似乎并没有多么特别的功效。 她体内的灵气有如一池清泉,这粒丹药下去, 纵然激起了淡淡涟漪,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波动,涟漪轻轻荡开又无声褪去, 从此以后便没了下文。 “可能要一点反应时间。” 宁宁低头看一看自己的手心,没察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她本想继续说话, 不成想却听见一阵突兀的女声:“宁宁, 在吗——!” 宁宁脸色一变。 自从大师兄告诉了郑薇绮她苦练金蛇剑法的事情, 导致后者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家师妹是个同样不折不扣的剑痴。 大师姐身为亲传里最富有的人, 得到了钱,却失去了烦恼,从而明白人活着一定有得有失。 在将这句震撼全家的话传达给宁宁之后, 郑薇绮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肩膀:“同样地,要想让剑术精进, 必须牺牲大量时间和精力——来,跟我继续练。” ——没错。师兄师姐不知是商量好了还是怎么,居然变着花样地轮流来给她上课。 可怜宁宁年纪轻轻, 就不得不亲身经历不间断的男女混合双打,现如今累如老狗,实在经不起接着折腾。 “就说我出去了!再见再见!” 宁宁说完就跑,完全不留给贺知洲反应的时间。她之所以这么火急火燎,除了要避免再度沦为人间挥剑机器,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 系统发布了新的任务,让她去清虚谷找一找温鹤眠。 在原文里,裴寂占尽了小重山秘境的风头,原主得知后愤懑不已、妒恨难当,可偏生就天赋来看,又远远比不上他,左思右想之下,决定去清虚谷与温鹤眠见上一面。 ——毕竟以先来后到的说法来看,若非生了场那么大的变故,多年前便在山下与她相遇的将星长老,其实才是宁宁真正的师尊。 原主企图利用这一点,假惺惺地接近讨好他,从而榨取后者身上仅存的剩余价值。没想到在相处过程中的鄙夷之情自然流露,纵使极力隐藏,也还是被温鹤眠察觉大半。 原著里是这样描写的。 [宁宁笑得温和,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淡至极的厌恶之色,浑然不知被温鹤眠尽数看在眼中。 她讨好道:“宁宁一直没忘记,您才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不知还有没有那份福气,能唤您声师尊。”] 聊了没两句就原形毕露: [宁宁毫不掩饰来意:“听闻将星长老剑术妙绝,若是能得到提点一二,我将不胜荣幸。”] 所以温鹤眠理所当然地更加讨厌她。 俗话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样想想,原主的形象实在有些过于凄惨。 背井离乡求学在外,结果落得个师兄鄙视、师姐厌恶、师弟只当她是个透明人的下场,尽心尽力在作死作妖,却没有一次成功过。 失败率之高,简直能够直接接任灰太狼,去青青草原里捉小羊,必备台词只有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 清虚谷和上次来时没太大变化,树影交映、花香叠翠,宁宁行至半途,就听见了熟悉的琴音。 虽然仍有郁结,比起上回毫无希望可言的绝望,却还是无形之中多出几分期盼的意味。 如同阳光坠入迷雾阵阵的丛林里,清浅的淡淡光线在雾气间弥漫滋生,染出片片亮莹莹的色泽,把空寂幽然的氛围陡然破开。 忽然琴声骤然停下。 温鹤眠看见了她。 昔日叱咤风云的将星长老如今成了病秧子,安静坐在树下时,苍白面庞被阳光照射得近乎透明。 他身着一件绣了雪白云纹的淡蓝长袍,长发不扎不束,如同上好的锦缎。鬓若刀裁,如墨眉眼冷冷清清,在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露出些许讶然的神色。 宁宁这回是为了特意求人家而来,自然不可能做出颐指气使的模样,因此礼貌性笑了笑:“将星长老。” 温鹤眠神色淡淡地望着她。 自从上次与宁宁偶遇,再收到她寄来的信件,他在一夜之中思考良多。 他如今虽然已修为尽失,脑子里却记着多不胜数的绝世功法。这姑娘出现得不明不白,如果一切靠近,都只是她为了骗取信任而设下的局—— 这并非没有可能。 或是说,对于他这种无人愿意接近的废人而言,这种可能性要占绝大多数。 温鹤眠稳下心神,听她继续道:“宁宁一直没忘记,您才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不知还有没有那份福气,能唤您声师尊。” 师尊。 青年在心底自嘲一笑。 得知她名姓后,温鹤眠才总算知道,为什么会在宁宁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气息。 当年他下山除魔,无意间碰见个资质过人的小姑娘,出于爱才之心,便起了收徒的念头。只可惜她父母以女儿年纪太小为由出言拒绝,这件事也就暂且搁置。 没想到就是她。 自从宁宁知道他修为尽失,便再也没来探望过,反倒参加了玄虚剑派的弟子选拔,被他人一眼相中。 如今再说这个,未免有些太迟。 宁宁明白温鹤眠不傻,见他不为所动,就知道对方一定是看穿了自己的用途。 ——这回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做一回反派角色,再也不用担心翻车了!温长老,还是你最靠谱! 这是反派们的一小步,宁宁的一大步。 她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念出那句致命台词:“我——” 这个字一出来,宁宁就察觉了不对劲。 奇怪。 为什么身体里的灵力不受控制在四处冲撞……好像随时都会冲破血脉和皮肤。 不、不会吧。 天心草的药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时候来?! 温鹤眠敏感地察觉到一丝灵气波动。 紧接着波动越来越明显,外溢的灵气一圈圈荡开,纷乱无章、气势汹汹,颇有横冲直撞的虎狼之势,掀起阵阵清风。 罡气成风,吹落一瞬飘飘摇摇的花雨,尽数遮挡在他眼前。 花瓣落下,温鹤眠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变了神色,脸颊惨白地半跪在地。 这是……食用了过烈丹药后,身体无法承受体内暴涨的灵气。 莫非她来这里是为了这件事? 察觉到身体有异,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应对,所以没做多想地……前来问他? 青年拂衣起身,扫落一簇落花,继而蹙眉上前,来到宁宁身边。 身体里翻江倒海,犹如夜半猛然涨了潮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水冲破堤坝,泛滥成灾。 翻涌的灵气搅动着血液,连五脏六腑都好像错了位,她难受得咬紧牙关,神志恍惚间,忽然听见一道清泠如冬雪的声线:“气沉丹田,催动识海,尝试将灵力聚拢。” 是温鹤眠。 真是倒霉死了!上次来见他被石头砸脚,没想到这回更惨,身体里像在玩扫雷似的,稍有不慎就砰地直接炸了。 虽然心里腹诽了几句,宁宁还是很乖地听从他的指示,垂下眼睛感受识海的存在。 那是一片无边际的空间,不同于平日里的平和幽寂,种种思绪横冲直撞,被动乱的灵气一搅和,就更加混乱不堪。 “不要急,缓慢地进行吐纳呼吸。想象身体里出现了诸多河道,将灵气一一容纳疏通。” 温鹤眠的声音悠然响彻耳畔,身体里的滔天巨浪一浪接一浪,让宁宁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勉强攥紧手掌,按照他的话尝试吸纳。 识海动荡,血液翻涌,随着缓慢的呼吸渐渐聚拢平复。身体里的每一处经脉都恍如一条河流,将四处冲撞的灵气一一容纳。 等一切风浪平息,宁宁已是满头冷汗。 “好些了?” 温鹤眠轻声道:“谁让你服下的丹药?” 宁宁的脑子里一片懵,下意识回答:“我师尊。” 顿了顿,好像有些委屈:“他之前还说,自己炼丹技术一流,曾经被拈春堂堂主看中当徒弟过。” ——结果怎么把好好的天心草做成这种样子了? 温鹤眠似乎很轻很轻地笑了声:“你可知,拈春堂堂主是个怎样的人?” 看她摇头,便不紧不慢地低声补充:“拈春堂医者仁心,唯独堂主独领风骚,别的一概不管,唯独中意炼毒。” 宁宁:…… 好,不愧是你,师尊。 当初那个觉得你很帅的傻子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钮祜禄宁宁。你选的嘛偶像。 “不过这味药虽则性烈,他也有诸多考量,既最大程度发挥了药物作用,又不至于让你爆体而亡——你师尊的确是炼丹的天才。” 温鹤眠说罢迟疑片刻,声音比之前更低:“以后再遇见类似的事情,不要……” 不用来找他。 他能力有限,恐怕帮不了她什么。 可后面这句话,他不知怎地难以出口。 独自居住在清虚谷多年,曾经赫赫有名的将星剑圣逐渐被人遗忘,退居于历史的幕布之后。他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不被旁人惦念,更不被任何人需要。 然而宁宁出了岔子,并未第一时间寻求师尊和师兄师姐帮忙,而是来到了他这里。 温鹤眠久违地感到了不知所措。 原来他仍被人记挂着,原来他…… 还不算那么无用,能帮上她一些忙。 宁宁看他欲言又止,顺着温鹤眠没说完的话继续想。 遇见类似的事情,不要什么? 不要慌不要急,还是不要来这里找他? 温鹤眠不会以为,她发现自己身体不适,特意来清虚谷向他寻求帮助吧? “你可别想多!” 宁宁腾地站起身来,死鸭子嘴硬:“我才不是专程来看你,更不是想找你帮忙!我来只是、只是想要——” 她说到一半就停了嘴。 无论如何,任谁都不至于傻到脱口而出“我来是为了刻意讨好你,从而骗取剑谱”。 啊啊啊可恶!这是个什么剧情! 温鹤眠垂眸,眼底悄然划过一丝极轻的笑。 她果然找不到别的借口。 他原以为世上不会有人在意自己,修为尽失的废人,活该孑然一身蹉跎在幽谷里。 可—— 宁宁匿名给他的那些信里,虽然身份是假,但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有些话,或许是真的发自内心。 ……他应该相信吗? “嗯。” 他虽然顺着小姑娘的意思说,语气却更像是某种显而易见的安慰与纵容:“你不是。” 宁宁知道他不信,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我真的不是!” 温鹤眠:“嗯。” 宁宁:…… 这种敷衍至极的语气是要做什么!所以她真的真的不是啊!你不是原文里公认的脑补帝吗快怀疑她啊温长老! 太难了,宁宁心力憔悴,她真的太难了。 原主那么费尽心机地编造谎言,试图把自己伪装成天真无邪小迷妹的模样。然而人话鬼话说尽,温鹤眠都始终对她冷眼相待。 可如今她都明明白白讲了真话,为什么人家反倒觉得她一往情深了? 宁宁满心复杂地回了小院,便收到来自不同人的三封信。 第一封的主人是温鹤眠,在这三份信件里,就属他的字迹最为漂亮,跌宕有致。 这封是回复她匿名装作小迷妹后寄去的信件,遣词用句都认真得厉害: [修行切不可急功近利,一切以顺应本心为宜。 我听闻近日小重山秘境开启,各方精英弟子都有所参与,其中玄虚派的宁宁占了七分风头,不但带走两样圣阶灵植,还重创古木林海中的万年龙血树。 此番作为,实乃佳绩。还望小友以此为目标,早日突破筑基期。] 被夸了。 宁宁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笑意,咧着嘴低下脑袋,用额头一下下轻轻磕在桌面上。 ……哼,温鹤眠绝对不知道,现在与他保持通信状态的,正是信里提到的宁宁。 虽然他是无心提及,但四舍五入,大概也算是当面夸奖吧。 她被夸得心情大好,毫不掩饰笑意地拿起笔。 [我知道的长老! 听说小重山秘境很有意思,奇珍异宝多不胜数,如果哪天我也能进去参加试炼,那可就太好啦。 我昨日与师姐一同练习剑法,他们元婴期修士好像从来不会累,自始至终都蹦蹦跳跳的,不像我,累得像条死鱼。 但我会好好修炼的! 清虚谷的风景如何?花是不是都开了? 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去看一看呀。] 除去温鹤眠的信,第二封是贺知洲写来的。 他最近闲得无聊,便尝试着用现代科学知识来解释修真体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宁宁你想啊,在这个世界里,虽然存在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总体来看,其实是讲究一定科学性的。 炼丹,刚好能证明化学反应的有效性。 御剑飞行看起来天方夜谭,但在飞行过程中还是得遵循力学三大定律,就像是坐着个小型飞行器,牛顿的棺材板勉强能压一压。 你今天吃丹药延时起作用,不也证明了生物学里的消化系统吗! 至于神识,会不会就是脑电波的一种外在形式。当一个人的修为足够深厚,脑电波就自然能得到极大的发散,甚至与别人的电波发生反应。我们之间的传音入密,传的不是声音,而是电波。 有种术法可以入侵他人意识,相当于夺舍。这不就是很明显的脑电波入侵吗!] 在最后他写:[我听说还有种古老的秘术,能够时空回溯,让人穿越回过去。 根据相对论,超光速会产生钟倒和尺胀效应。通俗解释一下,就是说一个人如果超越光速运动,就能看见曾经产生的光,从而看到以前的景象,看上去好像是时间倒流,但其实只是种个人的视觉效应,在这个人之外,地球的时间照常流动。 所以综上所述,这个秘术是不存在的,应该只是被人为编造的传说。] 宁宁看罢乐得不行,提笔给他回信: [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三维对吧? 时间和空间类似于三维世界的两个坐标轴,但根据弦理论,宇宙存在九维空间。那我们可不可以大胆猜想一下,那些成神飞升后消失不见的人,其实就是进入了高纬度世界。 他们站在更高纬度的空间里,所以才拥有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能力。比如越过空间的坐标轴,实现瞬间转移什么的。] 贺知洲回了她一大串哈哈哈,最后加了几句:[绝,太绝了!不愧是你!我就知道你能对上我的电波!以后你就是修真界的居宁夫人!] 最后一封信,来自于天羡子。 他的字迹与本人一样潇洒肆意,行笔迅捷,纵意如游龙:[为师方才接了个委托,你金丹已成,正好能和师兄师姐下山历练一番。] 下山历练啊。 烛火映在白纸上,晕开几缕浅淡的薄红,宁宁的瞳孔之间同样火光明灭,半晌闪过一丝笑意。 裴寂也会一同前往,因此在原著里,有着对于这番下山的详细描述。虽然她现在对于原著剧情将信将疑,但按照既定的剧情来看,无论如何…… 这次的历练,注定都不会无聊了。 24、第二十四章 “迦兰城——” 贺知洲走在路上实在无聊, 于是把委托书又粗略看了一遍,打从心底里发出疑问:“还真有建在湖底的城市啊?” 他那位不靠谱的师尊向来见不着影子,手下弟子们便成了无依无靠的留守儿童。 其他长老见后于心不忍, 时常明里暗里地帮忙接济, 这回天羡子接了下山的委托, 就让他也跟着前来见见世面。 明明见了贺知洲总要呛声几句, 但其实在李忘生所有弟子里, 天羡子最喜欢的就是他。教科书级别的刀子嘴豆腐心, 不外如是。 此时他与宁宁、郑薇绮和裴寂一同走在树林里,未经修剪的树干密密匝匝, 投下片片阴翳 宁宁手里把玩着剑穗,颇为玩味地接话:“似乎是整座城市都在三百年前被洪水淹没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比较在意的是, 一座置身于湖底的荒芜古城,普通百姓进去后, 为什么能够呼吸自如呢?” 在玄虚剑派的规矩里, 弟子入金丹期后, 就能被允许下山历练、伏魔降妖。 而今魔族销声匿迹,为祸世间的妖物却仍有不少, 或大摇大摆地胡作非为,又或栖息在某个角落休养生息,偶尔弄出点幺蛾子, 叫人实在不安生。 比如他们即将要进入的迦兰城。 迦兰城在百年之前沉入水底,从此销声匿迹、无处可寻。 几天前有个樵夫途径此地, 不甚跌入一片湖泊。他本以为就此一命呜呼,不成想在冰冷湖水里下坠片刻后,身体居然陡然一轻, 没有了被水包裹的感觉—— 原来在那湖水之下,竟有座凭空而立的古老城市。 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古城与湖水分开,让城市与陆地无异,他即便置身于湖底,也能畅通无阻地自由呼吸。 樵夫大惊,竟然在惊惧交加下爆发了飞一样的求生欲,趁自己还有小部□□体留在湖水里,赶忙手脚并用地往回游。 别人落水后都是拼命逃离水面,像他这样面目狰狞地往水里跑,大概还是头一个。 总而言之,樵夫狗刨着终于上岸,回家后向妻儿描述了这番匪夷所思的经历。 然而还没等这个故事在街坊邻居之间传开,就发生了件更加诡异的事情。 ——城里的人们接二连三变得极为不正常,仿佛一具具无法思考的行尸走肉,除了无差别地攻击其他人,什么也做不了。 请来道士一瞧,才发现三魂丢了七魄,元神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偷偷盗走了。 “定是有妖物藏在水底。” 郑薇绮冷静分析:“既不会被人发现,又能随时前往林外的城市食人魂魄,可谓一举两得。” 贺知洲点点头,狂吹彩虹屁:“不愧是师姐!我听说郑师姐常年在山下降妖除魔,一定积累了不少经验。” 郑薇绮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 她属于风骨天成的类型,眉目之间清雅如远山。如今着了男装,便更是显出几分飒爽英姿,清隽得叫人挪不开眼。 然而在下一瞬间,美人就低低啧了一声:“可恶。如果不是为了躲避学宫的课业,谁又愿意离开师门在外奔波。考考考,成天考他母亲的什么东西!一看到那些长老就头大,在课上睡觉难道是我的问题吗!” ……好好的姑娘,怎么偏偏就长了张嘴呢。 郑薇绮属于学渣,还是那种连灰都没剩丁点儿的渣,相当于数年如一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中老年高考生。 这种可歌可泣的精神引起了同为学渣的贺知洲的共鸣,听罢一本正经地长叹道:“绝对不是我们的问题!众所周知,之所以在念书时那么困,因为学堂是梦开始的地方。” “精辟啊!” 宁宁点点头:“一节更比六节长,剩余电量还能拖个堂。上过的孩子全哭了。” 郑薇绮颇为感同身受:“一个人的狂欢,一群人的寂寞。” 贺知洲很有默契地接队形:“赐我梦境,还赐我很快就清醒。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 眼看好端端的除妖委托成了学渣交流大会,裴寂面无表情地望着身旁一行人,下意识抿了抿唇。 然后猝不及防撞到宁宁的视线,喉头微微一动。 “紧张什么。” 宁宁笑了:“不会为难师弟接话。我听说过,你以前在学宫可是独占鳌头。” 原主和裴寂在同一年拜入师门,但内外门弟子并不一起上课,之所以知道他成绩很好,是因为小说里寥寥提过几句。 外门人数庞杂,又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裴寂能在那么多人里做到年年笔试第一,也实在不容易。 他闻言一怔,略微别开视线,长睫在阳光下轻轻颤,遮掩眼底一片阴翳:“比不上小师姐。” 承影又开始咋咋呼呼:“她怎么知道你当年的成绩?不会从那时候起,宁宁就在关注——” 裴寂心里有些躁:“安静。” 然而承影压根不理他,闻言如同终于见到女儿出嫁的八旬老父,嘿嘿笑了笑:“别害羞,咱们就事论事嘛。” “小师弟居然这么厉害!” 郑薇绮两眼放光,语出惊人:“师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你有所不知,师姐我在幼年摔坏了头,一半脑袋直接停止生长,这发育不良的小脑瓜实在无法容纳书山题海,不如——”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笑意更深:“不如你男扮女装,代替我去答一次题吧!看小师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骗过那群老古董绝对不在话下!” 贺知洲本来累了在喝水,听到一半就全部喷了出来,等她把最后那段话说完,更是把水全部呛在喉咙里,不停地咳嗽。 宁宁递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郑薇绮叫了声:“我们到了!” 再一抬眼,果然望见一片无比宽阔的湖泊。 这湖名为“天壑”,据说是因为即便御剑飞行在遥远的半空中,低下头也能见到它的影子。湖面极清极广,于白天遥遥看去,犹如一道镶嵌在天边的深深裂痕。 四周皆是风平浪静,湖面上连涟漪也寥寥无几,放眼望去像极了巨大的圆形镜子。太阳跌落在水中,破碎成点点细碎的银白色微光,如同不断游弋变幻的精怪,四处悠悠晃荡。 仅仅看着这幅景象,绝对无法想象湖面下的暗潮汹涌、古城鬼魅。 郑薇绮身为辈分最高的大师姐,理所当然承担起了指挥的责任:“捏一个避水诀,我们一起下水吧。” 众人纷纷照做,宁宁神色不变,心里清明如镜。 她看过原著,自然明白水下会发生什么。 郑薇绮猜对了大半,的确有妖栖息在水下,然而并非一个,而是一群。 迦兰城曾经是妖族往来汇集之地,由于洪水来势汹汹、猝不及防,之所以能在水下形成屏障,全靠当时年轻的少城主用尽全身修为,以灵气护住了整座城邦。 后来少城主精疲力竭地昏死过去,受灵力冲撞的影响,城中妖物同样陷入沉睡,近年来渐渐苏醒,便想着找个法子让他醒来。 这个法子,自然就是夺取城中人类的魂魄,供养灵力滋生。 探寻妖族古城,制止抢夺精魄,乍一听来平平无奇,似乎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然而宁宁知道,这次的委托注定不会简单。 做好避水诀,四人便下了天壑湖。 避水诀能在水中形成一个透明泡泡,将修士的身体包裹其中,因而衣物不会打湿,还能进行简易的呼吸。 水下的光景一片蔚蓝澄澈,波浪与游鱼无比贴近地在身旁掠过,日影下泻,风行水上,上下左右尽是寂静,脚底则是漆黑的深潭。 像巨兽阴沉空洞的眼睛。 忽然耳边响起郑薇绮的传音入密,与之前平和淡然的语气不同,满带着惊慌与讶然的情绪:“不好,从湖底涌上来的……是不是漩涡?!” 那幅场面实在称不上多么美好,宁宁只敢垂眸匆匆瞥上一眼。 仿佛是脚底的巨兽蛰伏许久,终于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水沫聚成一圈又一圈的雪白色圆环,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袭来。 耳边响起低沉的轰鸣,宁宁握紧腰间的星痕剑。 这次的委托注定不会简单。 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会被漩涡强制分散,然后不得不以孑然一身的力量,去面对整个城市的杀意。 多亏灵气护体、避水诀保命,宁宁才不至于淹死或被巨浪拍晕。 漩涡裹挟着浪潮迎面而来,反倒加快了她抵达湖底的速度,不消多时,便来到了笼罩在城市之上的广袤屏障。 这阵法上还施加了障眼法,如果只是在水中观察,不会见到迦兰城的丝毫影子。唯有亲自来到屏障旁,才得以窥见藏匿在湖泊中的旧城景象。 等穿过屏障,环绕在周身的气泡便随之裂开。 与此同时,沉睡了数百年的迦兰古城也终于慢慢掀开神秘的面纱。 湖底已经很难见到太阳的影子,屏障本身似乎替代了阳光的作用,散发出莹润洁白的光泽。 水雾弥漫,波光四溢,屏障之上的粼粼水色掩映着街道与房屋,宛如千万点破碎的琉璃美玉,恍然若梦,不知今夕何夕。 古城中楼宇林立,长明灯点缀出星空般炫目的长河。天阶水色,青瓦白墙,街道旁的树木已然停止生长,干枯成佝偻的枝干,漆黑影子映在墙面,让她想起张牙舞爪的嶙峋指节。 阵法拥有一定的缓冲作用,等宁宁慢慢降落,足尖与地面相撞,没有发出任何轻微声响。 原著里描写了主人公裴寂的经历,对于其他人则并未着墨,她一边警惕着潜藏在暗处的危机,一边仰起脑袋,带了点惊奇地欣赏迦兰城中景象。 一切都保持着百年之前的风貌,四周并未见到旁人身影,犹如不曾有谁踏足的鬼城。宁宁四下张望,毫无防备地,忽然隐约听见一声凄厉的求救:“救命!公子!” ——公子? 这声音并非在叫她,很有可能是与她一同前来的两名男性之一。裴寂在前期理应没撞见她,那就只可能是—— 宁宁心下一动,寻着那道女声迈步走去,果然在不远处见到贺知洲熟悉的身影。 他似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眼底仍残存着惊艳之色,而在与少年人相隔很近的地方,站着两个他们未曾谋面的人。 求救的女人生得极媚,被一名男子挟持在身前,拿小刀抵着脖子。她哭得梨花带雨,可谓凄凄惨惨戚戚,一边哭一边喊:“公子救我!” 她身后的中年男人则凶神恶煞,空洞无物的双眼像是两颗劣质的黑色石头。 他行动笨拙,似乎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理智,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很难分辨得清内容:“别……过来!不然我、我杀了她!” 这样的情形,让宁宁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附近城中被吸取魂魄之人的模样。 神志不清、杀意凛然,对任何人都具备很强的攻击性,只不过…… 贺知洲显然没遇见过这种事情,仅凭曾经在电视剧里看过的谈判专家套路,试着好言相劝:“冷静一点兄弟!想想你家里的老爹老娘,要是你做了什么傻事,他们——”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阵传音入密:“别信他们,假的。” 诧异扭头,便看见宁宁。 她穿了身月白色长裙,腰间的星痕剑隐隐生光。屏障上星月般莹亮的光线映着水波,落在少女精致的脸庞。 “那女人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灵气,理应不是修士。既然并非修士,就不可能会用避水诀。” 而她的头发与衣物却整洁如新,不但没有水渍,还干净得像是刚套上不久,实在不像是在湖水中挣扎过的普通人。 “原著里提到过这个套路。” 宁宁继续说:“这座城里的妖察觉有修士进入,由于实力有限,不敢直接起冲突。于是便化身为无辜人类的模样依附在主角团身边,不时干点下毒陷害和背后捅刀子的事情——被捅刀子的那个就是我。”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一声。 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下人。《工具人x的献身》真不是盖的,又坏又倒霉。 宁宁说的不错,这一男一女正是刚苏醒不久的迦兰妖族,在此尽心尽力地逐梦演艺圈。 女人名为孟佳期,属于狐族子嗣;男人叫秦川,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是只兔子。 得知有修士突破屏障,城中装逼成瘾的长老们少有地出现了慌乱的迹象,经过一番商讨,决定派遣他们以人类身份混入其中,充当卧底。 而最能令人信服的方式,就是来一场俗套却经典的英雄救美。 秦川见了她,心中危机感暴增,眼底凶戾的意味愈发明显,哑着嗓子大喊一声:“别过来!否则我——” 话说到这里,剩余的台词就全部卡在喉咙中。 只见那个新来的白裙小姑娘淡淡一笑,单手捏诀。 然后一道剑风直接打在被他挟持的人质头顶,让孟佳期当场白眼一翻,不省人事地闭上眼睛。 “好啦。” 他听见她说:“人质已经被我击毙,你没有了筹码,还是乖乖投降吧。” 秦川:??? 秦川惊了,心口上万千羊驼奔腾。 为了不被威胁,干脆亲手灭掉存在威胁的那个人,你们名门正派都是这种作风吗?不应该吧?不会吧不会吧? 说好的深明大义呢?说好的英雄救美呢?直接把美人干掉了你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吗?! 怀里的孟佳期软绵绵倒下去。 他的心也随着软绵绵倒下去。 这群人不对劲的。 他已经不敢想象,如果落到那女孩手里,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被分配到反派角色却侥幸存活的秦川当机立断,说溜就溜。立马化身成雪白大白兔的模样转身就跑,奈何腿短,被贺知洲一把揪住耳朵:“小样,卧底计啊?” ……可恶。 原来这两人早就看穿了。 大白兔双腿瞪啊瞪,末了尴尬一笑,开口却是中年男人浑厚粗壮的声线:“都是误会。那个,就是,我不是来破坏你们,而是想加入你们嘛,哈哈。” 宁宁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大叔,你们还有什么计划?少城主和执事长老在哪里?” 兔子颤巍巍地把头一偏,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继续逼问,而是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贺知洲,指着秦川白白胖胖的身体咧嘴笑笑:“笑死,兔子肉。” “别别别!”兔子奋力挣扎,“我已经几百岁了,肉都干了,不好吃的!” “自然风干老腊肉!”宁宁眼前一亮,“还有这等好事!” 秦川:…… 自从亲眼目睹她干掉人质,他就不怀疑这姑娘能做出任何事情了。 于是雄浑的男音再度响起:“长老和少城主都在城主府往西一直走就是其它计划我真的不知道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求求哥哥姐姐放我一马谢谢谢谢。” 宁宁颇为满意地摸摸兔子脑袋:“乖。” 然后拿出储物袋,毫不犹豫将它套了进去。 “要是放走它,一定会去通风报信。” 宁宁道:“原著里对这个委托描写得不多,我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意料之外的危机……总之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贺知洲点点头,指了指倒在一旁的陌生女人:“那她呢?” 同为剑修,他自然明白宁宁没下死手,对方只不过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还得留着用。万一以后遇到险情,还得靠这座城里的内部人员帮忙化解。” 宁宁说着蹲下来,往她额头上重重一点。女人立即猛然睁眼,满目的恐慌与不敢置信。 “你醒啦。” 身旁的白裙小姑娘笑得人畜无害:“姐姐不要害怕,那恶徒已经被我俩解决了。我叫宁宁,这位是贺知洲,都是玄虚剑派的弟子,特来此地除妖。” 见到她的脸,孟佳期心里就是一抖。 听见恶徒被解决,心尖更是忍不住地打颤,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孟佳期。” 她努力抑住颤抖,勉强扯出一个笑:“我到湖边浣纱洗衣,不料身旁突然冲出那男人,意图袭击于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投身入湖,没想到竟来到此等地方……多谢二位相助,不知那凶徒的尸首……” 贺知洲与宁宁暗暗交换一个眼色。 他反应快,当即笑着应道:“我们觉得他不似常人,可能是中毒或者被下了蛊毒,于是解剖那人肚子检查一番,看看内部情况。场面血腥,已经被我们处理掉了。” 孟佳期听得差点心梗,硬着头皮问:“那、那二位有没有查出什么来?” 现场沉默了一瞬。 然后贺知洲挠头吐舌,端的是六分娇俏四分羞涩,上扬的尾音里带了不好意思的笑:“诶嘿。” 他这一笑,孟佳期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像是有只八爪鱼黏黏腻腻地趴在眼睛上似的,又恐怖又恶心。 而贺知洲的声音在停顿片刻后如期响起,每个字都无比精准地敲打在她耳膜上。 孟佳期听见他说:“太巧了,你绝对想不到,他的死因刚好就是解剖呢。” 太。巧。了。 死。因。是。解。剖。 孟佳期:草。 草!!! 秦川,你好惨啊!!! 你这混账东西吐个锤子的舌头!巧巧巧,巧你娘的巧!究竟是拥有怎样的厚脸皮,才能面色不改地说出这种话啊! 不是人啊。 他们玄虚剑派不是人!!! 她神志恍惚,觉得自己整个妖都不太好了。 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妖,孟佳期从小到大听过那么多狠话,见过那么多狠人,只有眼前这个吐舌微笑的男人让她头一次感到,什么叫做恐惧。 这个人,他不正常的。 还有那个刚见面就干掉人质的宁宁,她的心脏真的好脏。 孟佳期努力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不让眼泪从泛红的眼眶里流出来。 秦川中道崩殂,那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她还要留在这群人身边担当卧底,鬼晓得他们还会有哪些丧尽天良的骚操作。一旦被发现真实身份,说不定等待她的,是比活体解剖更恐怖的东西。 什么叫生不如死,这就叫生不如死。 “孟姑娘你怎么哭了?被吓坏了吗?” 宁宁瞥见她眼底的红,一本正经地安慰:“别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们玄虚剑派的人道心长存,尤其我身旁这位贺师兄,因为心地单纯得像白纸,人送外号‘贺纸张’。” 孟佳期:呵呵。 真是好单纯,好不做作。 看见我额头上那拔罐一样的印子了吗?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25、第二十五章 [秦川身死, 修士入局。] 孟佳期将传信的灵鸽送飞上天,站在原地默默悼念了一会儿好同事秦川后,满脸沧桑地回到了宁宁与贺知洲身边。 他们俩一路长途跋涉而来, 进入迦兰城后, 又要面对潜藏在暗处的种种杀机。因此当务之急并非像个愣头青似的往前冲, 而是先吃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 孟佳期借着“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理由离开半晌, 回来时已经能闻到烤红薯和烤肉的气息。 红薯清甜醇香, 被宁宁串在木棍上的不知名肉块则散发着天然的肉香, 此时笼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烟火味道,更是让心力交瘁的她心下一动, 悄悄咽了口唾沫。 “修士也要进食吗?” 孟佳期轻车熟路地做出天真女子模样,上前一步问道:“我听说仙门弟子皆需辟谷,吸取天地灵气, 通常不会接触凡世食物。” “辟谷?在玄虚派的时候偶尔会那样。” 贺知洲正在剥红薯皮,被烫得吸了口气, 闻言极快地抬头看她一眼:“但那是因为饭堂的东西又贵又难吃啊!现在我们好不容易下一次山, 谁能抵抗住美食的诱惑呢?天地灵气去他的吧, 舌头上的享受才是最舒服。” 天地灵气……去他的? 这人果然不正常。 修士往往为了得道成仙不择手段,争抢机缘秘宝、油盐不进五谷不入, 甚至挥刀自宫的都有。他却直言不讳地把天地灵气丢在一边,称得上是格格不入,怪异至极。 “孟姑娘, 这块肉给你吧。” 宁宁把手里的木串递给她:“我们出门急,没带上太多物资储备, 肉不多,还请见谅。” 孟佳期很入戏,受宠若惊地笑道:“多谢!二位能从凶徒手中将我救下, 便已经是天大的恩情。” 她说罢接过肉串,像真正的良家淑女那样轻轻咬了口。 宁宁说的没错,他们的肉质储备的确很少。这一串肉又轻又薄又小,但经过火烤之后,体内浓郁的油脂香气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发,吃起来的口感居然并不差。 孟佳期咀嚼半天,听宁宁又道:“孟姑娘,味道如何?” 她实话实说:“挺好。这是什么肉?吃起来口感颇为奇妙。”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宁宁望着她弯了弯眼睛。 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孟佳期感到脊背一寒。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还没等她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就听见那个看上去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低低一笑。 然后从嗓子里轻轻蹦出几个字,犹如魔鬼低语:“是鸟肉。看那只鸟生前的模样,应该是只鸽子吧?” 鸟肉。 鸽子。 孟佳期心梗了一下。 ——这不就是她放出去的那只灵鸽吗!!! 灵鸽,你死得好馋人,哦不,好残忍啊!!! 贺知洲醉心于烤红薯,抽空点点头:“那只鸟雪白雪白的,倏地一下就从我头顶飞过去了。能吃就行,谁管它到底是个什么——孟姑娘不也觉得味道不错么。” 孟佳期看一眼被自己啃掉大半的肉块,所有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好了。 然而宁宁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神色不对劲,仍是满眼真诚地补充:“我们还在它腿上发现了一张纸条,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符,应该是这座城中的妖物在彼此通信。只可惜那些字符并非通用文字,我们没办法参透其中意思。” 孟佳期少有地松了口气。 迦兰城中的妖族拥有一套自己的文字体系,寻常人类绝对看不懂。要是被他俩明白信上的意思,她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此番下山,本以为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妖族汲取百姓精元,然后潜逃至此藏身。但据我观察,那张信纸上的文字与迦兰城里石碑上的字体一模一样,理应是由城中遗民所写,再加上出现了传书的信鸽——” 宁宁思索片刻,缓声道:“那就说明城里的妖不止一个,还很有可能与这座失落百年的古城密切相关。” 正是如此。 孟佳期本以为她是没个正形的草包,闻言不由得心头一颤,悄悄攥紧裙边。凝神屏息间,又听见宁宁的声音:“孟姑娘在附近的城中长大,可曾听说过关于迦兰城的传闻?” “……我听闻家父提起过迦兰城的传说。” 她如履薄冰,只能咬着牙把戏演到底:“传言这座城市曾经辉煌一时,乃妖族的极乐之地,却不知为何天降洪水,将整座城淹没殆尽。” 贺知洲好奇道:“天降洪水?为什么?” 女人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恨意,但很快被讨好的谄媚微笑取而代之:“佳期怎会知道三百多年以前的事情?这个问题实在无法作答。” “我倒还听说,当年的少城主风华绝代、天资过人,是妖修里数一数二的天才。” 宁宁说这话时带了点八卦的意思,末了有些惋惜地补充:“这样一个妙人就此葬身湖底,还真有点可惜——不过仔细想来,要说有谁能为迦兰城创造屏障抵御洪水,应该也只有他了吧?” 贺知洲抬眼望向头顶巨大的屏障,只见流水潺潺、莹光如玉,偶尔有鱼从屏障外游过,勾起片片撩人心弦的涟漪。 屏障外的湖水与屏障里弥漫的朦胧水雾都映着幽光,他看得入迷,不禁喃喃自语地感慨:“要抵御这么汹涌的浪潮,一定会耗费许多灵力——他能撑住吗?” “谁知道呢。” 宁宁从地上站起来,遥遥看一眼西边林立的玉宇琼楼。 原著只十分粗略地告诉她,迦兰少城主为抵御洪水,拼尽全身修为。可洪水的源头是什么、迦兰城最后的结局又是怎样,却一概没有提过。 它只写了个笼统的故事,男主角裴寂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诛杀城中心怀不轨的长老。至于那个铺垫很久的少城主,则自始至终没有出场。 没头没尾,奇奇怪怪的。 更何况……自从经历过古木林海的那件事,就让宁宁不可避免地对原著产生了质疑—— 似乎总有些什么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被极其隐晦地藏匿起来,故意不让她知道。 也正是在那之后,宁宁头一回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系统选派她来担任恶毒女配的角色,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可她想不明白。 “之前挟持你的那人告诉我们,要一路向西。” 宁宁拿起星痕剑微微一笑,不再念及其它:“只要走到尽头,就一定能有所发现吧。” 快到了。 孟佳期眼底的暗色陡然加重,嘴角悄悄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长老们派她担任卧底一角,自然是存了心思要将这群修士往死路上引。 自从城中住民渐渐苏醒,为了防止外来者入侵,特意在迦兰城里设置了诸多九死一生的阵法机关。而他们即将抵达的,是其中最为凶险的其中之一。 十方杀阵。 顾名思义,就是先通过障眼法与幻术将入阵者困在一个空间不得离开,而阵法中处处险象横生,稍微踏错一步,就会遭遇常人难以想象的劫难。 孟佳期久违地笑了。 她只要先把身边这两人带入阵中,给他们指出一条错误的去路,等他们踏进歧途,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没有人会察觉,一个走在队伍最末端的女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不见。 十方杀阵,已经近了。 “奇怪,这里怎么起了雾?” 贺知洲说着皱了皱眉,抬头嗅嗅空气:“还有股香气……这是迷香还是熏香?” 宁宁屏住呼吸,将四周环视一圈。 迷蒙白雾从四面八方逐渐生长,如同不具备形体的亡灵鬼魅,幽幽攀附在墙壁与地缝之间。房屋与树木的影子则是浓郁漆黑,与雾气相融相交,颇有几分森然恐怖之感。 一股不知名的香气萦绕鼻尖,她不敢多闻,全神贯注地打量着身边的种种变化。 “这、这是什么?” 孟佳期瑟瑟发抖地叫了声,一把抱住身旁贺知洲的胳膊。 没想到那厮居然胆小得不行,还以为是被女鬼缠了身,当即双目圆瞪地浑身僵住,发出一道比她更鬼哭神嚎的惊叫,然后猛地抬起手臂,将她往旁边狠狠一推。 孟佳期跟弹出去的乒乓球似的,噗通就落了地。 “对不起对不起!” 贺知洲老脸一红,上前几步拉着她的右手往上拽,没想到又听见孟佳期的一声尖叫:“别!脱臼了脱臼了!嘶——!” 他彻底不敢动了。 孟佳期气得直抖,恨不得当场把这两个混蛋千刀万剐,但碍于计划,只得勉强笑着忍气吞声:“无碍。” ——无碍个大头鬼啊!疼死她了好吗! 她脑子里的剧场已经从“一个卧底的自我修养”变成了“烤串烘焙指南”,甚至开始认真思考,应该怎样腌制这人渣才最入味。 如今他们已入阵中,而她知晓哪一条路必死无疑。只要花言巧语哄骗这两人走进去,一切就大功告成。 孟佳期忍住心头怒火,刚要出声,却瞧见宁宁眼前一亮,轻轻叫了声:“裴寂!” ……裴寂?裴寂是何人? 她狼狈地抬头,撞上一对冷冽的漆黑眼瞳。 与宁宁他们比起来,裴寂的情况要糟糕一些。 他手中长剑早已出鞘,猩红血迹顺着边缘汇聚成小河,再缓缓地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至于脸庞与手背都沾了血渍,干涸成溅射状的暗红色痕迹,映衬着苍白瘦削的脸庞,更显出几分阴戾气质。 像一道裹挟着血腥味的风,也像一匹刚经历过厮杀的独狼。 总之不像是清风霁月的正派弟子,看上去杀气重重的。 在见到孟佳期时,被唤作“裴寂”的少年神色一凛,手中长剑发出一声嗡鸣。 下意识地,她感到了一股杀意。 “别别别!千万别激动!” 宁宁明白他看出孟佳期有异,赶紧用传音入密悄悄戳他,大致概括了这女人的身份与来意,最后言简意赅地告诉他:“现在只有她知道阵法的出口,要想出去,我们得把孟佳期留下来。” 她传音后轻咳一声,拉了拉孟佳期的袖子:“孟小姐,那是我的师弟裴寂;小师弟,这位孟佳期小姐住在附近城中,不慎落入此地,我们能帮则帮吧——你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说着又忍不住想,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裴寂,原著里描写过这个地方吗? 而且裴寂此时此刻的模样压根就与原著大相径庭,宁宁记得他理应无伤通关,而非被溅得满身是血。 “这里是十方杀阵。” 裴寂眸底的戾气悄悄黯了一些,淡声道:“四面八方尽是杀机,几乎每条道路都设有暗器、傀儡、幻术和凶兽残魂。要想离开,除了解阵,还有另一种方法。” 不会吧。 孟佳期的心脏滞了一瞬。 ——没有人会想要尝试第二种方式吧。 她神色复杂地又看了眼裴寂。 他穿着黑衣,看不出沾染了多少血迹,但是脸颊和胳膊的伤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必定经历过几番苦战。 与此同时少年人清冽的声线传入耳畔,让她不由得脊背发凉:“只需以杀止杀、以杀破阵,屠尽十方杀机,便可成功脱身。” 只需? 那么多夺人性命的关卡,被你用这两个字直接一笔带过了? 而他也的确这样去做了。 孟佳期在心里暗骂一声。 好的,玄虚剑派她目前一共见到三个人。 一个傻子,一个骗子,如今又来了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什么以杀止杀,什么以杀破阵。 ——连魔修都不会这样讲的啊!知道十方杀阵什么概念吗?每走一步都是死局,四面八方尽是要命的东西。 然而这小子却想告诉那些蛰伏的杀机,对不起,你们全被我一个人包围了? 不愧是你们剑修,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用行动告诉她,人生处处有惊喜。 孟佳期听得震惊不已,宁宁则皱着眉朝他靠近几步,塞给裴寂一块手帕:“快把血擦一擦。想要一个打十个?你怎么那么能呢,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怎么办?这么大的地方也没个照应,你——” 顿了顿,又板着脸补充:“我不是担心你啊,只是因为你要是出了事儿,师尊一定得骂我。” 裴寂别开视线不看她,本想伸手接下,却察觉指尖湿濡一片。 ——他拼了命地杀出重围,手掌早就遍布鲜血了。 他向来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无论拔剑还是除魔,都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可不知怎地,在此时此刻却隐隐生出了几分迟疑,指尖微微一动,重重落在单薄的黑衣上。 宁宁见他没有任何动作,下意识低头望一眼裴寂空出的左手,结果恰好看见他不动声色擦拭手指的一幕,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本来就是送给你擦血用的,哪里来的这么多讲究?” 她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么多小心思,拿着手帕抬起手臂,胡乱擦了擦他侧脸上的一缕血迹。 雪白手帕上沾了浓郁的红,少年呼吸一滞,长睫轻轻颤。 “你看,现在它也沾上血啦。” 眼看裴寂脸上的血迹被自己抹得扩散开来,像只花了脸的猫,宁宁一手抓起他左手,一手把帕子塞给他:“自己擦。” 孟佳期满心忐忑地听他们说完,这才终于低声开口:“不、不用以杀破阵那么麻烦。” 这新来的小子像条疯狗,要是让他到处乱闯,说不定会误打误撞闯进正确的出口。 因此她决定先下手为强,直接告诉他们进去后必死无疑的道路:“我曾经在爷爷手里学过奇门遁甲和八卦风水术,勉强会解一些阵法……我观察了一下,这个法阵只有一条出口。” 她说着指了指街道里一条不显眼的小巷,语气笃定:“就是这里。” 贺知洲半信半疑:“你确定?” “如若不是,我们再像裴公子说的那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杀出一条血路,不也能逃离阵法吗?” 孟佳期毫不犹豫地回应:“三位都是门派精英弟子,有你们在,应该不至于被阵法中的机关精怪难倒吧?” 好了,接下来就是等君入瓮的时候。 正派弟子向来自视甚高,只要被稍稍一激,就难免头脑发热地按照她话里去做。更何况他们目前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听信她的谎言。 到时候她跟在队伍最后,一声不吭地悄然离开,这群人就必死无疑。 “好像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宁宁环顾四周,只见雾气越来越浓,耳边隐隐传来阴风怒号与野兽沉重的低吟,想必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境况就越凶险几分。 孟佳期忍着笑点头,听她继续道:“那就劳烦孟姑娘,走在最前面为我们开路吧。” 孟佳期:? 孟佳期:??? 等等,这丫头在说什么。 让她走在最前面带路的话,她还怎么按照原定计划趁机逃跑?你们身为堂堂玄虚剑派弟子,难道还要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以身涉险,在最前面充当人肉护盾? 这也太不按照常理出牌了吧! 孟佳期咬了咬牙,软着声音示弱撒娇:“可是走在第一个多危险呀,我害怕。” 宁宁回答得理所当然:“就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我们才要跟在孟姑娘身后,确保你足够安全啊。” “这、这不妥吧。” 孟佳期笑得辛酸:“十方杀阵中凶险万分,要是我来打头阵,万一遇上什么妖物……那该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身旁传来长剑入鞘的铮然响声。 那个一身黑衣的小子似笑非笑,眼底的泪痣染了层层血色,仿佛能把眼睛里也晕出阴森的死气:“如今姑娘受制于我们,恐怕没有讨价还价的理由。” 孟佳期:…… 差点忘了这个刺头。 宁宁是只笑面虎黑莲花,很难看清她的笑脸下藏着哪些心思,但这位与她完全不同。 裴寂坏得张扬,冷得明显,凶得毫不遮掩。 那眼神里带了嘲弄,再加上这句冷冰冰的台词,简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我不是个好人。” ——可你不是魔修也不是妖,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啊! 这是正派能干出的事儿吗? 宁宁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师弟,你别吓着孟小姐。她一介弱女子独自置身这种险境,肯定早就被吓坏了,等我好好安慰安慰她,孟小姐一定会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裴寂非常上道,冷着脸与她对视:“她执迷不悟,留着也没用。” 孟佳期嘴角一抽。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两人是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们真不愧是师出同门啊,还合作上了是吧! 苍天可鉴,在接到卧底的任务之前,孟佳期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威风凛凛的退场,以及这群修士发觉被耍弄后气急败坏的模样。 可如今三个金丹期修士恬不知耻地逼迫无辜少女充当肉盾,到底谁才是反派啊?! 宁宁看她脸色青一阵的白一阵,当即就明白过来,孟佳期指的是条有来无回的死路。 这是她把孟佳期留在身边的最大用意。 四人中唯有她对迦兰城了如指掌,一旦像现在这样遇见机关阵法,孟佳期必不可能亲自踏入死路,只要步步紧逼,就能让她在迫不得已之下说出正确的道路。 “孟姑娘别怕,我早就为你想好了后路。” 宁宁在心里把这条小巷悄悄画了个x,温言细语地安慰她:“如果遇见危险,你大可逃到一个偏僻无光的角落,整理衣衫后静静躺好,这样一来——” 孟佳期的理智所剩无几,在破罐子破摔的边缘勉强应了句:“这样一来,那妖物便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可这种障眼法没谁会相信吧?” “谁说是障眼法了?” 宁宁十分诚恳地与她对视,解释得语重心长:“我的意思是,孟姑娘如果这样死掉,遗体不会太快腐烂发臭,看上去还能勉强美观一些——女孩子嘛,都是爱美的。” 孟佳期:…… 孟佳期的脸扭成一个麻花。 伤心麻花。 ——她算是明白了,凡是人说的话,他们剑修一句都不讲的。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遇到这帮折翼的鸟人? 孟佳期被折腾得身心俱疲,真的好想大喊一声,全给我滚。 可她有什么办法。 这儿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傻子,一个丧尽天良的笑面虎,还有一个满眼戾气的杀神,都在虎视眈眈盯着她,四面楚歌。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勉强笑着说:“宁姑娘,难道美丽的女人都像你这么残忍?你这张美丽的嘴里,怎么能说出这么不人道的话啊!” 26、第二十六章 孟佳期陷入了两难的困境。 如果按照原定计划, 把这群人引入死路,那打头阵的她同样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倘若她贪生怕死,带领他们从安全出口离开十方杀阵, 便错失了除掉这伙穷凶极恶之徒的最佳时机。 两相权衡之下, 终于还是狠狠一咬牙:“我方才又算了一卦, 原来这阵中玄机暗藏, 施了层障眼法。之前那条路并非权宜之计, 诸位请随我来。” 她心里骂着娘, 百般不情愿地走进了另一条雅致古朴的老街。 据说设计这个阵法的人利用了“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最不起眼的通道恰恰是出口”这一思维惯性, 故意把死局设置在最为破破烂烂的小巷里。 一旦有谁笃信上述的那段话,便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而这条装潢华美的长街,才是真正的出口所在。 随着众人渐渐深入长街, 周围迷蒙的雾气也悄无声息地慢慢散去,余留一层不甚清晰的水雾, 轻飘飘悬挂在房檐角落。 街道两旁燃着长明灯, 当宁宁抬头打量四周时, 瞳孔里也坠入了一颗颗连缀成线的小星星。 与之前所见的楼房不同,这里的楼宇高阁雕梁画栋, 檐角翘起如飞鸟。木质墙壁古韵生香,隐隐散发着雨后树林的清香,乍一看去像极了一个个排列成行的沉默巨人, 无端生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威压。 “这里应该是曾经的商业街区吧?” 店铺里琳琅满目的服装首饰仍保留着百年以前的模样,宁宁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一时间看得眼花缭乱:“当年的迦兰城一定十分繁华。” 孟佳期下意识得意道:“那是自然。” 顿了顿,又觉得这句话过于明显地暴露了倾向,于是干笑着补充:“我听爹爹说, 这里曾经盛极一时,是妖族里赫赫有名的大城。” “欸,你们看!那边站着的不是那谁——” 贺知洲的声音突然响起,激动得差点破音:“你大师姐郑薇绮啊!” 宁宁闻言指尖一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立马就愣住了。 街道尽头的店铺前站了个浑身血红的人影,一边扶着门前的柱子,一边低头拿着小本本在记录什么。 再一看那人的脸,被血糊得像是刚从京剧台上下来,就差唱一句“红脸的关公战长沙”,努力辨认之下,赫然是郑薇绮的模样。 至于她的男装上亦是染了血迹,有的是别人的,有的则来源于她自己,几条血口遍布在胳膊与小腿,已经差不多快要凝固。 宁宁看得心惊胆战,赶忙叫了声:“师姐!” 京剧大师郑薇绮闻言抬头,朝她露出一个憨厚朴实的笑,一边笑一边咳出一口鲜血:“宁宁来啦!快来看,这家首饰店里有好多漂亮的创意,多亏它们,我才突然想到许多崭新的灵感,卖货赚钱有望了!” 惊!某修仙职业技术学院学生身残志坚,竟浑身是血地做出这种事情! ——所以你明明已经在咳血了,第一反应不是疗伤,而是发展你的带货事业吗师姐!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啊! 宁宁放心不下,走到她身旁出言询问:“师姐,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哦!你说这些?” 直到此刻,郑薇绮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伤,随意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轻笑道:“城中有诸多阵法,我不小心踩了几个,和里面的各种残魂打了几架,不碍事。” 她说罢又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招呼宁宁:“别管这个了,快来看我新设计的银簪!古今结合,尾端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机关,绝对——” 话没说完,就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来,伴随着未尽的余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音乐喷泉被染成了红色。 郑薇绮大惊失色:“糟糕,我的手稿被弄脏了!” 宁宁:…… 怎么说呢,你们剑修的脑回路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两人谈话间,其余三人也顺着长街走了过来。 彼此介绍一番后,孟佳期看着郑薇绮西瓜太郎一样的大红脸,心生一计。 她可是条根正苗红的狐狸精,最擅长撩拨旁人。听宁宁叫她“大师姐”,想必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低,要是能赢得她的好感,自己也就不会再受另外三人欺负。 眼下郑薇绮身受重伤,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她只需制造一个无人能拒绝的温柔乡,就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对她掏心掏肺地好。 这一招,正是美人计。 “郑姑娘。” 孟佳期捂嘴惊讶,上前扶住郑薇绮手臂,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靠:“怎地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看啊,要不咱们先好好休息一番,让我给郑姑娘涂一些伤药吧?” 郑薇绮本来就对这条街道流连忘返,听见这个提议,立马笑着点头:“我正有此意!那就听孟姑娘的话,先留在这里——”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突然怔了怔。 孟佳期抿唇轻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她暗暗释放了媚香,能让闻见的人对她百般痴迷,好感度倍增。之所以不用来对付其他人,是因为她修为不高,对另外几人没任何用处。 但郑薇绮受了重创,必定无法抵抗。 “孟姑娘身上好香啊!” 郑薇绮语气里讨好的笑意越发明显,听得她心底冷笑。 臭剑修,到头来还不是栽在她手上。 没想到身旁的女人忽然顿了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孟姑娘,以我的经验来看,你一定是被劣质化妆品腌入味了。不如来看看我独家秘制的面膏与朱砂,绝对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味道。” 孟佳期:……? 神他○化妆品腌入味了。 等等。 所以她之前那个所谓“讨好的笑”并不是受了迷惑,而是一种—— 商家劝人买货时候的语气?! 你有病吧!!! 孟佳期好气哦。 可是自己演的戏,哭着也要演完。 于是她强颜欢笑着听郑薇绮讲了整整一柱香时间的买货卖货和化妆品需知,最后听得实在不耐烦,却发现对方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继续满嘴跑马,天花乱坠。 一计不成,孟佳期又心生一计。 她对玄虚剑派大师姐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像招财猫的手那样一个劲点头,最终看准时机挪了挪脚,猛地向前一扑。 刚好扑进郑薇绮胸口上。 衣服上的血渍糊了她满手满脸,孟佳期心里嫌弃得不行,嘴里却娇娇柔柔地撒娇:“对不起,我好像扭到脚了。我马上起来——嗳呀!” 她起身到一半,忽而又装作十分疼痛的模样,再一次扑进郑薇绮怀中。 这一招,男人见了会心动,女人见了会心软,没有谁能抵抗。 果然郑薇绮微微一愣,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紧张的味道:“没事吧,孟姑娘?” “我没事。” 孟佳期泫然欲泣,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只是腿脚作痛,可能一段时间内动不了……对不住,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真没用。” “孟姑娘别这么说!” 郑薇绮语气急切,听得她下意识勾起嘴角,然而在下一瞬,笑容就被扼杀在摇篮。 郑薇绮一本正经道:“虽然孟姑娘身怀异味还没什么用,但你也不能说自己没用啊!你——” 场面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静。 在一旁吃瓜看好戏的贺知洲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郑薇绮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我怎么直接把心里话讲出来了。” 孟佳期:…… 她好累。 她只是个平平无奇可可爱爱的小狐狸啊,为什么注定要承受这种人间疾苦。 她身体还在这里,心却已经跟着死去的秦川一起离开了。 “孟姑娘,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拖大家后腿。” 郑薇绮见她露出了悲伤的神色,手忙脚乱地尝试补救:“我制造了一种代步机器,不用自己走路,你也能跟上我们。” 天羡子门下的大师姐是个赚钱狂人,除了在山下买货卖货,还会自创剑法出书、自己发明些新奇的小玩意。 孟佳期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说。” “就是这个!” 郑薇绮得了应允,一下子就来了兴致。手中的储物袋金光一闪,地面上便赫然出现一个水车模样的巨大器具。 中间还有个横亘上下的木板,像是处刑架。 “我的制造原理借用了水车和风车,具体是这样的。” 她口若悬河,讲得两眼发亮:“只要把你绑在圆轮中间,然后让另一个人推着它不断往前走,它就能一边转,一边带着你往前——是不是省力又省心!” 孟佳期:呵呵。 你这不是代步工具,而是自动处刑工具呢。 正常人被绑在上面转个没几圈就直接死翘翘了好吗?在他们妖界,有种严刑逼供的道具就和这玩意一模一样好吗? 那四个字她已经说倦了。可是—— 你这人就是有病吧!!! 她本来以为终于碰上个正常人,但你怎么比另外三个人还会折腾啊大姐!难道你们玄虚派排辈分,是按照有病程度来的吗! 郑薇绮满眼小星星,无比期待地看着她。 孟佳期知道,这是让她上前用一用的意思。 她已经能想象出一段时间之后的景象了。 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像砧板上的肉被绑在木架上,随着水车的转动,呕吐物在空气里绽放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贺知洲看得吭哧吭哧笑出驴叫,宁宁实在不忍心,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师姐,我与贺师兄之前在城中游历,发现一封由迦兰城古文字写成的书信。恐怕城中的妖族为数众多,还都与古城有一定联系,说不定是百年前的迦兰遗民。” 郑薇绮这才从她狂热的推销里缓过神来,念念不舍地轻咳一声:“是吗?如果真是迦兰遗民,那他们盗取百姓魂魄的用意何在?莫非是为了那传闻中的少城主么?”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有了几分正派弟子的气质:“为了那独独一个人,就让无数百姓生不如死,实在可恨。” “盗取魂魄?” 在极为短暂的沉默后,一道带着困惑的女音轻轻响起,像是在喃喃自语:“不是只摄取了精元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视线便一同聚集在说话的孟佳期身上。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你、你们看我做什么!” 孟佳期自知失言,涨红了脸磕磕巴巴:“我听我爹爹说、他说城里的人都被夺了精元,不是什么魂魄——精元被夺走是可以恢复的,哪里来的什么生不如死,你们简直血口喷人!” 这语气,这神态。 跟护犊子似的。 宁宁把那句“你说的爹爹,是不是就是你自己”憋了回去,假装四处看风景。 所有人都在帮孟姑娘捂住马甲,哪成想她居然是辆自爆卡车,带着炸.弹和火.药就吭哧吭哧上了路,当场表演一局我杀我自己。 孟佳期被这群人折腾得脑袋一片浆糊,这会儿急得厉害,又看出他们脸上不对劲的神色,当即咬了咬牙,大声喊道:“你们不信我?我真的是一只好人!” 一只,好人。 草,以前当狐狸的时候说顺口了。 自爆卡车砰砰砰地开,她本以为之前那句话是一切的结尾,没料到居然只是个开头。 孟佳期:…… 宁宁:…… 孟佳期:“呵。” 孟佳期:“我是不是暴露了?” 宁宁看她神色不对劲,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斟酌一会儿后出言安慰:“孟姑娘,你也别太伤心,其实你演技还是挺好的,我们都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谁料对方状若痴呆地愣了愣,居然从嘴角勾起一个疯狂上扬的弧度,用快要破音的声线将她打断:“伤心?谁说我伤心了!” 她说着嘿嘿哈哈笑起来,说不清笑声里究竟是癫狂的喜悦还是泫然泪下的心酸:“噫,好,我暴露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娘终于暴露了!” 普天同庆,敲锣打鼓,世上竟有如此天大的好事! 她终于不用再虚与委蛇地待在这伙人身边啦!去他的落难小白花,去他的卧底,以前她没得选,现在她只想当一个坏人哈哈哈哈哈! 宁宁欲言又止,与身旁的大师姐交换一个眼色。 孟佳期浑身打冷颤,终于能毫无顾虑地说出那句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是人!” “你!”她猛地扭头看向宁宁,面目狰狞,“刚见面就拿人质开刀,说什么‘人质死了赶快投降’,后来居然还让我一个弱女子充当肉盾,纯种人渣啊!” 宁宁:…… “还有你!” 孟佳期陡然一个转身,差点没呼吸上来,恶狠狠地瞪着郑薇绮:“你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吗?那玩意儿是人能做出来的东西?我呸!赶紧拿着它自杀吧白痴!还有,什么叫妆品腌入味了,老娘那是体香!” 郑薇绮:…… 孟佳期怼得神清气爽,又看向另一边的贺知洲:“还有你!‘解剖结果显示死者死于解剖’?你那发育不良的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秦川的仇老娘一定会好好记在心上,就算变成鬼了也不会放过你!你给我等着瞧吧!” 贺知洲:…… 她最后看向裴寂。 裴寂面色不改,甚至冷冷挑了眉,颇有几分嘲弄与挑衅意味地与她对视。 孟佳期内心呵呵,神情僵硬地直接略过他。 “孟姑娘,”宁宁试探性地向前一步,“你还好吗?” “什么‘孟姑娘’!” 孟佳期眉头一拧,用了宁死不屈的坚定语气:“快,叫我‘十恶不赦的奸细’!” 宁宁不敢多加刺激这位脆弱的神经,只得迟疑着眨眨眼睛,顺了她的意思软着声音说:“好、好。那个……你这十恶不赦的奸细。” 啊。 孟佳期听得如沐春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籁之音。 这七个字是多么弥足珍贵,她的世界花也香了草也绿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终于被缝合了。 “别说话。让我们用心来感受。” 孟佳期闭上双眼,咧嘴咧到嘴角抽筋:“我,孟佳期,就是十恶不赦的奸细。嘻嘻嘻。” “救、救命啊。” 贺知洲听得头皮发麻,脚趾猛抠鞋底:“孟姑娘她被咱们折腾疯了?以她这副模样,分分钟就能演一场《咒怨》和《山村老尸》啊,伽椰子跟楚人美见了都要直呼内行。” 宁宁也有些担心,思索片刻后又靠近她一步,加大音量出声:“孟姑娘,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孟佳期神情恍惚地扭过头,眼看着宁宁拿出储物袋,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一团,带了点轻微的粉色,长长两条,像是兔子的耳朵。 等等。 兔子? 一只白白胖胖的大兔子从储物袋里窜出来,因为被宁宁抓着耳朵,只能四肢胡乱扑腾地晃来晃去。 一边扭,一边作揖状大喊大叫,粗壮的男声响彻街道:“大哥大姐过年好!兔兔在这里给各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希望哥哥姐姐们让兔兔回家家,兔兔真的好怕怕——” 兔子说到这儿,便瞪大眼睛陡然呆住,满脸不敢置信地与孟佳期遥遥相望。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两个十恶不赦的反派细作无语凝噎,眼底尽是沧桑。末了不约而同地一起出声,凄惨之程度,堪比两岸猿声啼不住。 ——“川儿啊!” ——“期子姐!” 冷风瑟瑟,勾起女人的青丝如瀑,以及兔子乱蓬蓬的白毛。 一人一兔,相顾无言,只有眼泪像两行挂着的兰州拉面,哗啦啦流个不停。 27、第二十七章 孟佳期好委屈。 在长老们给出的计划里, 身为狐狸的她自带撩人属性,于真相与谎言之间来回游走,将这群臭剑修自始至终蒙在鼓中。 可此时此刻见到秦川, 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原来自己才是被耍得团团转的那个, 一个人在嘻嘻哈哈演独角戏。 ——你们这群人很闲吗?啊?堂堂正正打一架不好吗?! 虽然她也打不过就是了。 孟佳期与秦川哭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差点把原本寂静的长街变成一家动物养殖场, 分分钟就能奏响一出鬼哭神嚎版本的《梦中的葬礼》。 奈何郑薇绮这女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还没等吭哧吭哧的哭声停下,便火急火燎地上前问道:“孟姑娘, 你说城中妖物只取精元不碰魂魄,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孟佳期从宁宁手里把兔子接过来,眼睛里的泪水汇聚成两块摇摇晃晃的荷包蛋:“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回事呢!精元被夺走之后, 顶多会身体虚弱四肢无力,在床上休息几日便无大碍, 哪里有你们说的那样严重?” 郑薇绮颔首凝神, 极快地与宁宁对视一眼。 “可……附近城中的住民并非只是被夺了精元。” 贺知洲挠挠头, 有些想不明白:“你不知道吗?许多人的魂魄被拿走大半,变成了只会一味攻击、不懂沟通思考的活尸——第一次见面时, 这兔子不就是在模仿那些人的模样么?” 不知为何,听见“魂魄”二字,孟佳期与兔子的表情皆是一凛。 “是长老们要我那样做的。” 秦川缩在孟佳期怀里, 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晃啊晃,说话时三瓣嘴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 鼻尖也跟着在动:“他们说外面生了场瘟疫,几乎所有染病的人都是那种模样。只要我演得凶一点、两只眼睛死气沉沉一点,就能很容易把你们吓到。” 兔子顿了顿, 有些委屈地解释:“长老禁止我们与外人接触,更不许我们前往城区,只能在郊外收集精元。所以迦兰城外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们一概不知道。” 郑薇绮愣了愣:“长老?” 她细细想了会儿,语气终于平和许多:“看来我们彼此之间存了不少误会,还需一一理清。二位可否告诉我们,百年前的迦兰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周静谧至极,没有风。 因此这片短暂的沉默便显得尤为漫长,仿佛整个迦兰城都被嵌入一幅静止不动的水墨画,只有头顶上的粼粼水波潋滟荡漾,昭示着时间仍在缓缓流淌。 孟佳期怯怯看他们一眼,抱紧了手里的兔子:“你们有所不知,吸取魂魄并非我们妖物的法子……只有剑走偏锋的魔族邪修,才会通过炼魂来增进修为。” “魔?” 郑薇绮拧眉:“我听闻自仙魔大战以后,魔族便尽数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外界或许是这样,可我们迦兰城陷入湖底,是在仙魔大战之前。” 孟佳期似是有些畏惧,薄唇轻轻一颤:“如果有魔修与我们一同被困在湖底……不就恰好避开了那场大战么?” 众人皆是目光一震。 宁宁是最为惊讶的。 孟佳期在说什么?剧情里怎么会突然蹦出来一个魔修?这和原著里毫无悬念的打怪升级……完全不一样啊! 上次在古木林海里遇见魔化龙血树时也是这样,明明裴寂遭遇了那样九死一生的境遇,剧情却压根一字未提。 至于孟佳期口中与迦兰城一同沉入湖底的魔修—— 似乎只要一涉及到“魔”,原著就通通略过了。 这是为什么? 她想得头昏脑胀,耳边继续传来孟佳期的声音:“三百年前,魔族正是势力大盛的时候。魔修之中强者辈出,其中七位魔君更是邪道大能,不但性情暴戾,修行方式也一个比一个古怪——其中一位名唤‘玄烨’,便是靠吞噬人魂妖魄,将其转化为自身灵力。” 宁宁听得更懵了。 不是说魔族都死翘翘了?这设定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玄烨已入化神期,修为越强,对于魂魄的要求也就越高。以往只需无休止地屠戮凡人便可,迈入化神大境后,普通人魂带来的灵气无异于沧海一粟,他便把心思打在了其他高阶修士,以及……妖修身上。” “妖修?” 贺知洲似乎明白了什么:“迦兰城恰好是妖修聚居之地啊!” 孟佳期点头:“不错。当年玄烨找上少城主,试图以魔君之位作为筹码,说服少城主助他布下噬魂阵,在大凶之日屠尽城中住民,炼成怨气深重的血魄。由此一来,他的修为便可一日千里,难逢敌手。” 郑薇绮道:“既然你们收集精元是为了少城主,那他定然是拒绝了。” 直至此刻,孟佳期嘴角才终于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似是疲惫,又像是倾佩与欣慰:“正是。诸位有所不知,三百年前魔族横行,魔君之位高不可攀,无数人与妖争相抢夺,少城主能为了迦兰城拒绝他,已是难得。” 她顿了顿,眼底浮现起一丝哀戚之色:“玄烨眼看好言相劝不得结果,便起了强行攻城的心思。他实力强横,而迦兰城向来以商贸为重,城中高手寥寥无几,只有少城主与几位长老尚有一战之力。” 这样想来,迦兰城的覆灭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郑薇绮思忖良久,握紧剑柄愤然道:“这也太嚣张了!正派仙门难道就没一个能帮得上忙?” “那时处处水深火热,仙门早就忙得焦头烂额,加之玄烨攻城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哪会有人前来帮忙。” 孟佳期摇头:“为尽快击溃迦兰,玄烨利用水龙术大肆攻城,少城主与长老们在城门上布阵抵抗,却不成想——” 她下意识咬住唇,深吸一口气:“少城主灵力不支,阵法骤破。他用仅存气力建造出头顶的那面屏障,迦兰城民被两股彼此抗衡的灵力冲撞波及,一时失去意识;玄烨在斗法中身受重创,应该亦被困于湖底之中,至今不见踪影。” 这一番话下来,像是讲了个极为古老的故事。 宁宁听罢心下一动,低声道:“于是现今城中妖族渐渐苏醒,为报答少城主恩情,便听从长老们的安排,去为他收集精元。” 她说着笑了笑:“孟姑娘,长老们让你收集精元,用的是怎样的法子?” 孟佳期还停在对她的阴影里没走出来,闻言轻轻地颤抖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缩了缩瞳孔。 “是用这个。”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血色红绳,一旁的郑薇绮脱口而出:“锁灵绳!这是邪修才会随身随带的玩意儿,那群老古董怎么会得到?” “这不是还有个漏了网的魔君吗?” 宁宁眸底微沉,语气仍是淡淡地带了笑:“孟姑娘讲的故事,其实有两个很值得推敲的地方。” 裴寂看她一眼,又懒洋洋垂下眼睫。 “其一,既然少城主拥有重创玄烨的实力,为什么守城的阵法会突然失效?只可能是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出了岔子,少城主自知无法再支撑阵法,这才奋力一搏,全力攻向玄烨。” “其二,玄烨身为堂堂魔君,要想攻城,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怎会不做任何准备地孤身前来?既然帮手不在他身边,那只可能——” 宁宁抬眼笑笑,漆黑眼瞳中如坠星辰,看得孟佳期微微愣住:“藏在迦兰城中。” 孟佳期听得头皮发麻,怀里的兔子更是双眼茫然,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既然你们是从长老那里听来这件事的始末,那他们就有充分的时间编造谎言。不难看出,真正的故事剧情应该是这样。” 宁宁说:“玄烨诱导少城主不成,便将主意打在了长老们身上。孟姑娘之前说过,魔族在当年盛极一时,很少有谁会拒绝魔君的庇护与馈赠,在魔族享受荣华富贵,总好过在一座小城里劳心劳力。无论过程怎样,他们都答应了下来。” 屏障散发着幽幽冷光,如同一块硕大的莹白美玉,为整座城市笼罩上一层与死亡无异的冷色调。 孟佳期暗自攥紧裙边,心底森然。 而宁宁还在继续说。 “少城主一定不会想到,他为了这座城舍弃前程乃至性命,身边最信任的几位长辈却尽数背叛。当城门阵法做成,他们或许群起而攻之,或许同时放弃布阵——不管怎样,他都能很快明白自己的境遇,于是干脆放弃阵法,赌上毕生修为与玄烨决一死战。” “所以说,长老们这次哄骗迦兰城民的目的,不是想要唤醒少城主,而是……” 郑薇绮吸了口冷气,音量不自觉更大:“为了玄烨!” 贺知洲啧啧叹气:“少城主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异心,从那以后就成了敌人,那帮二五仔怎么可能助他醒来——这样一想,他还真是有点惨。” 确实挺惨。 醒着的时候拼尽全力只为护住城中妖族的性命,却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沉睡之后也逃不开惨遭利用的命运,成了明面上的傀儡,其实好处全给了势不两立的敌人。 可怜城中的妖们被耍得团团转,冒着被正道修士发现的危险外出收集精元,却沦为杀人的帮凶,为仇敌做了嫁衣。 孟佳期听罢,已是脸色惨白如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郑薇绮见她这般模样,少有地放柔了声线,用安慰的语气低声道:“孟姑娘,此事事关重大,不如你带我们找到长老,让我等与之当面对质。如何?” 孟佳期眼底血丝上涌,闪过一缕沁了猩红的恨意,咬着牙重重点头。 长老所在的星机阁人去楼空。 他们在当年的大战中同样受到灵气波及,加之少城主很可能也对他们下了杀手,听孟佳期的描述,状态虚弱得跟半只脚入土的老人差不多。因此才会设下阵法,试图以卧底之计除掉玄虚派一行人,而非正面解决。 如今想必是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知晓谎言被戳穿后,便毫不犹豫地逃离了此地。 星机阁保留着数百年前的建筑风格,雕有龙凤图案的木窗被长明灯照成浅浅的朱砂红,纱幔低垂,静默无言。 袅袅白烟自香炉升腾而上,如同女人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一点点拂过窗台、轻纱与银丝织就的帐缦,香气无影无形,随白气一起蔓延至房屋的各个角落。 宁宁奔波许久,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好好休息。一边兴致寥寥地打量着周遭建筑,一边听郑薇绮问:“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迦兰城,逃去了岸上?” 孟佳期摇头:“姑娘有所不知,从屏障外进入迦兰城轻而易举,但若是进来后再想出去,便不得不花费极大的灵力。以他们的状态,应该没办法离开此地。” “所以那群老大爷最可能去的地方,”贺知洲来了兴致,腰间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君的老巢——咱们是不是也有机会屠魔了?” “现如今尚不知晓玄烨的所在,我会告知城中已醒的妖族真相,拜托他们寻找玄烨与长老踪迹。” 孟佳期喟叹一声,似是已在今日耗尽了毕生的力气:“诸位不如在城中歇息一段时日,也好治治身上的伤。” 郑薇绮笑呵呵地应声,视线穿过窗户,直勾勾看着街边林立的店铺,又拿出了那个记录灵感的小本本。 裴寂蹙眉把玩着剑柄,似乎有些不耐烦,就差直接来一句:怎么还不打? ……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啊喂! 于是一行人在城中歇了下来。 迦兰城里的妖族们在水中沉睡百年,醒来后也很少与外界接触,因此个个都憨厚朴实得过分,像是刚从某个儿童动画片里穿越过来。 宁宁被几个热情的小姑娘带着选了身新衣服,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思来想去,总觉得心烦意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便笃信了一切都是书中内容,没想到先是出了贺知洲那样一个大意外,如今的剧情还跑得没了边,在崩坏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这实在不是多么愉快的体验。 现在看来,以后究竟要不要继续信任原著和系统……也是个大问题。 宁宁洗完了澡闲得无聊,又因为心里翻来覆去的思绪没办法专心,只得放弃继续思考,打算到街道上散心。 众人都住在城主府的客房,彼此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她刚推开门,便感到一阵剑风。 是裴寂在练剑。 他换了身新衣服,仍然是与夜色无异的黑。少年人黑衣黑发,剑光却是雪浪般纯净的雪白,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时,照亮冷白色皮肤。 周围无风亦无声,只有屏障之上白茫茫的莹光缕缕坠落,让人想起破碎的浪蕊浮花,如月色般倾泻而下,又被他锋利的长剑斩断成零星几点。 宁宁很认真地想,或许裴寂之所以喜欢穿黑衣,就是因为黑色浓郁,不会让他满身的血看上去十分明显。 听见她房门打开的吱呀声,裴寂停了动作,垂眸转身。 宁宁很少与裴寂单独接触过。 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层透明的薄膜,彼此礼貌却有些生疏。 本来么,她秉持着恶毒女配的自我修养,一直刻意与男主拉开距离,但现在被系统狠狠诓了几遭—— 这原著本身就先天畸形后天发育不良,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来管她。 她正要开口,没想到裴寂居然抢先出声:“师姐。” 宁宁笑了笑,脸颊上隐隐显出两个浅浅的梨窝:“这么晚了,你还在练剑啊?” 裴寂:“嗯。” 这句话说完,便不知道应该怎样接下去。 他儿时成天被娘亲关在家里的地窖,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后来长大拜入玄虚派,又因为魔族血统的关系受到排挤,连愿意与之接近的人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所谓的“交朋友”。 对于裴寂来说,比起聊天,在九死一生中越级打怪要更加容易一些。 他不禁心底一阵烦闷。 烦他自己。 “裴小寂别放弃啊!” 承影在他心里惊声尖叫:“来来来,我给你支招!你就说那个、那个——师姐,我们来比剑吧!” 这是把同样母胎单身的剑。 就它这水平,估计也基本告别脱单了。 “你没有和郑师姐一起去疗伤吗?” 宁宁带了点好奇地朝他靠了一步,瞥见裴寂脸庞与脖颈上的血痕。她不知想起什么,皱了皱眉:“真奇怪,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浑身是伤?” ——明明在她看的那本小说里,身为男主角的裴寂一路顺风顺水,连磕磕绊绊都很少有过,结果这几回却次次成了血人,惨得不忍直视。 “小伤,不碍事。” 他答得毫不犹豫,脑子里的承影唉声叹气:“错了错了,你应该做出很难受的模样,从而搏得她的一些关注。这么倔,干脆一辈子一个人得了。” 它说得越来越起劲,一边说一边嘿嘿哈哈笑:“听我说啊,你就突然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努力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声音一定要轻轻颤,可怜巴巴地告诉她:师姐,寂寂疼。嘿嘿嘿!宁宁一定会心软地红了眼眶,一把将你抱起来带入房中,然后你再略施小计嗯嗯啊啊这样那样,嘿嘿嘿!” 裴寂:…… “你受了伤,是不是从来不擦药的?” 宁宁站在门边,朝屋子里望了望,白皙的脸庞被烛火染上几缕绯红色泽,微微扬起的嘴角旁,梨窝如同盛满桃花的盈盈春水。 然后她又转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右脸:“你这儿在流血。我房间里有伤药,想来用一用吗?” 承影彻底疯掉,一代巅峰神剑沦为疯癫神经病剑:“用用用!快说你可以你想要!裴寂你要是拒绝,我就每天晚上给你念金刚经和大悲咒,每天早上为你深情朗诵《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 裴寂被它吵闹得不胜其烦,刚要皱起眉,瞥见烛火下小姑娘清丽柔和的笑脸,恼意便不知怎地倏然消散了。 他说不清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抿着唇沉默半晌,用了很小的声音回答:“……多谢师姐。” 客房的布置大致相同,踏进宁宁房间时,裴寂闻见一股淡淡的树叶香气。 他们俩都洗了澡,身上难免沾了来自迦兰城中相同的气息,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树香连着树香,将两人之间的隔阂浑然消弭了。 裴寂心底的烦闷悄悄散去,低着头不去张望。 女子闺房不宜直视,这一点他总归是明白的。 “你在椅子上坐好,别动啊。” 宁宁用手帕轻轻点在他脸颊,拭去伤口再度裂开后渗出的血迹。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即便力道很轻,裴寂也还是能透过那层薄薄的手帕,感受到少女圆润指尖上温和的触感。 他面无表情,其实早已屏住呼吸。 ……她说来用药,却从没说过,是她替他擦药。 “你之前诈孟佳期的时候好凶。” 宁宁的语气里带了笑:“我要是她,一定也会被吓到。” 承影嘶了一声:“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温柔一点!” 裴寂自嘲笑笑,眼底阴翳更浓,漫不经心地应声:“师姐,我那不是诈她。” 他的性格本来就很糟糕,从来不讨人喜欢。 承影: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臭小子到底会不会聊天?真是句句都把话题往死路上引啊!你还是回答“嗯嗯啊啊”吧求求了! 它满心忐忑,无比绝望地看一眼宁宁。 哪知小姑娘非但没生气,反而噗嗤笑出声来,杏眼弯成小小的月牙形状:“是吗?那很好啊。” 承影噤了声。 宁宁一边说,一边往手指沾了药膏,抬起眼睛看向他脸上的划伤。 他很少与谁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当女孩柔软的指尖落在脸颊,让裴寂无端想起夏天暖洋洋的风。 宁宁的手指温暖绵软,而药膏又是清清凉凉,被她轻轻地上下涂抹时,牵引了微不足道的些许刺痛,仿佛有一丝丝微小的电流在血脉之间流淌。 ……真奇怪。 裴寂喉头微动,偏过视线不看她。 他听见宁宁说:“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嘛。你如果真像话本里批量生产的大侠那样清风霁月、正气凛然,反而不那么真实了。现在这样就很好啊,有血有肉的,挺可爱。” 这是她的真心话。 原著里的他宛如一个惩奸除恶、闯关打boss的工具人,全篇见不到什么喜怒哀乐,简直是一座移动的装逼大冰山,还是贼龙傲天的那种。 现在的裴寂有点惨,有点小傲娇小毒舌,跟个刺头似的,相比起之前那个,实在可爱到不行。 承影闻言,久违地安静了好一会儿。 再开口时,带了点老娘嫁女时的淡淡哭腔:“裴小寂。” 裴寂在心底“唔”了一声。 “我如果是你,就在这一瞬间爱上她了。谁能不喜欢宁宁呢?” 承影凄凄惨惨戚戚:“你知不知道,我恨你像块石头一样。” 裴寂没理它。 裴寂脸上满打满算不过几道小伤,宁宁擦完了药心满意足,正要唠叨几句,忽然听见屋外院子里的一阵谈话声。 她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见到打头走在最前面的郑薇绮,以及叽叽喳喳的贺知洲、孟佳期与秦川。 贺知洲望见了她,当即咧嘴笑起来:“你们俩还秉烛夜谈呢?快出来快出来,郑师姐储物袋里有好多有趣的小玩意!” 宁宁也笑:“知道啦——!” 她说罢便起身准备出门,瞥见裴寂一动不动,于是又低头停下脚步。 少女的青丝被长明灯光打湿,烛火攀爬上白皙脸颊与乌黑瞳仁,宁宁朝他勾勾手指,声音轻快得像一只猫:“来呀。” 他坐在烛火昏黄的房屋里,窗外树木的倒影直直落下,覆盖一层浓郁阴翳。 而宁宁站在长明灯底下,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朦胧却明丽的亮色,笑意盈盈地向他勾了勾手。 嗓子里前所未有地干涩,裴寂近乎于无措地眨眨眼睛,低低回应她:“嗯。” “这个呢,叫花香口脂。和以往的口脂截然不同,无毒无害,甚至可以吃,绝对居家旅行必备良品,买到就是赚到。” 郑薇绮口若悬河,说得两个妖族两眼放光:“还有这个!秘银簪。簪子里藏了根剧毒的针,戴上它,你既可以是风情万种的祸国妖姬,也可以是游走在黑暗边缘的蛇蝎美人,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她讲得停不下来,猝不及防听见秦川的雄浑中年男音:“这是什么?” 郑薇绮笑着扭头。 笑容陡然凝固。 她之前胡乱塞给了他们一大堆东西,这会儿秦川左翻翻右看看,从里面挑出了一本拥有鹅黄色封面的书。 封面上赫然是一串大字:《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 秦川已经翻开开始看了。 还用了非常标准的、充满童心的播音腔念: [真霄奋力一顶,长龙陡入三寸。运劲收放自如间,前突后进,左勾右移,有如疾风骤雨,玉蕊飘摇不定,似雨打风吹去。] 宁宁:!!! 师姐!这是本什么书!!! 郑薇绮听得头皮发麻、颅骨升天,赶忙上前几步,试图从他手里夺过那本书。 奈何秦川人高马大,轻轻一抬手,就把书举到了她够不到的地方。 “期姐,这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这些言语生涩拗口,加上人族的字认识不多,于是带了点好奇地翻到另一页。 [真霄狠狠用力,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个女人面前溃不成军,双眼猩红地低喃:“肯认错了吗,嗯?你这里欠我的,用什么来还?嗯?”] 宁宁快被那个“嗯”洗脑了。 这不是言情小说男主,他就是个不停嗯嗯嗯的电动马达。 “完了完了。” 孟佳期浑身僵硬,压低声音:“秦川他在沉睡前只是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没想到一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们千万别带坏他啊!” 原来这是名侦探柯南的镜像版本,身体变老了,头脑还是一样。 ——这也太惨了吧!难怪他的言行举止总是看上去怪怪的! 郑薇绮不愧是带货达人,硬着头皮上去解释:“这、这是在练剑呢!我们不是剑修吗?你看那个‘长龙’,便是真霄剑尊的剑名。” 危,真霄剑尊,危。 那是被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宝剑被叫成“长龙”,师姐你就没了啊师姐! “对对对!” 贺知洲信口胡诌第一流:“这两人在风雨中练剑,把花蕊都尽数斩落。你看那‘前突后进’,正是玄虚剑派的一种剑招,名唤、名唤——” 宁宁顺势接话:“名唤‘雨打风吹剑法’。” 秦川点点头。 复而又翻一页,朗声念道: [真霄气急,竟从身后抽出几条粗如儿臂的深褐长须,将她绑缚得动弹不得。 长须纷然,根根入肉。长龙进出之间碾辗反复,痛乐齐驱,身侧端的是莺声啼啼,花蜜四溢。] 现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宁宁目瞪口呆,在心里为真霄剑尊悄悄点一柱香。 ——救命啊!为什么连道具都用上啦!还有那个“莺声啼啼、花蜜四溢”…… 这个作者已经不是“鬼才”能形容的级别了,她就是个鬼啊! 郑薇绮努力保持着表情管理,柔声解释:“这个呢,是说真霄剑尊被八爪鱼附身,竟从身后长出触须,将女主人公绑起来后这样那样……” 可恶。 她真的编不下去了啊啊啊! “将女主人公绑起来后!用触须和长剑一起捅进她小腹里!” 贺知洲赶紧抢白,加大音量斩钉截铁:“为什么说痛乐齐驱?痛的是钻心之痛,乐的是能死在心爱之人手里。你看后面那莺声啼啼,其实是一个可怜女人临死前的幻觉啊!” 秦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难以想象,在他心里的真霄剑尊是个什么样子。 长着粗如儿臂的触须,拿着把叫做“长龙”的剑,最大爱好是用剑捅自己心爱的女人。 恐怖,究极无敌之恐怖。 秦川在神志上毕竟是个小孩,稀奇一阵后便把黄色封皮的书丢在一边,转而翻看怀里的其它物件。 宁宁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听见身旁的裴寂低声道:“师姐,那雨打风吹剑法,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宁宁愣了愣。 对了。 裴寂从小跟虐待成瘾的老妈长大,基本不和其他人接触,每天接触的东西,除了打骂还是打骂。后来来到玄虚派,也不会有人教给他这方面的东西—— 男主,你怎么了男主? 你的邪魅狂狷和冷若冰霜呢?你怎么成了只小学鸡……不,一个鸡蛋壳啊男主? 一旁的贺知洲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如同在看来到仙侠世界进行友好和平交流的外星人。 宁宁忍着耳根上不断升温的热度,板着脸回答:“是吗?可能你入门比较晚,没机会接触。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招式,无论会不会都影响不大。” 裴寂极少主动找人搭话,此时得了回应,便多了几分信心,连言语之间都含了点微不可查的笑意,沉声继续道:“那我回去之后向师尊请教一番。等学有所成,再来与师姐切磋。” 郑薇绮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阳间的言语来形容,老脸一红,欲言又止。 宁宁勉强扯出一个笑:“有、有缘……有缘再切磋吧。” 28、第二十八章 等众人参观完郑薇绮的储物袋, 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迦兰城沉眠三百余年,对于城中住民而言,如今司空见惯的许多事物都称得上十分新鲜。秦川和孟佳期看得兴致勃勃, 不时两眼放光地发问, 大致看完一遍之后意犹未尽, 又拿出几个小物件细细端详。 “对了, ”孟佳期想起什么, 突然把手里的水粉盒搁置在一旁, 抬眸与郑薇绮对视,“如果我们找到玄烨踪迹, 诸位打算怎么做?” 郑薇绮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大事上很有眼见力和自知之明:“玄烨乃化神期魔修,就算在多年前的一战中精疲力竭, 也绝非是任人宰割的池中之物,以我们的实力, 恐怕难以抗衡。我已用灵鸽通知师门, 等候师尊回音。” 这是认真思忖之下的权宜之策。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金丹, 在化神期大能前宛如蝼蚁。如今玄烨身受重伤、体力不支,充其量只是个元婴大成的水平, 但化神的牌面毕竟摆在那里,要是硬碰硬,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追捕魔族不是小事, 因此郑薇绮干脆将一切告知天羡子,想必他看罢信封, 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郑薇绮说着顿了顿,再正色开口时,终于有了几分名门弟子的风范, 不再像个成天没个正形的推销商:“如今魔君蠢蠢欲动,不知迦兰城少城主情况如何?” “少城主——” 孟佳期神色微黯,欲言又止,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应道:“诸位请随我来。” 孟佳期带领众人前往的,正是存放少城主身体的城主府。 城主府称不上豪华,却足够风雅。高墙朱红、石阶流光,院落两旁的树木花草尽数枯萎,只余下枯骨般瘦削嶙峋的黑影,但放眼望去,还是能想象出数年前花木丛生、绿意幽寂的景象。 穿过漫长的石阶,便来到府中尽头处的楼阁。孟佳期颇有仪式感地敛了神色,极快回望众人一眼后,转身轻轻推开房门。 随着一阵吱呀响声,房屋里的灯火如流水淌到门前。 这里是间卧室,屋子里只有简简单单的桌椅书柜和床,皆是木质,瞧不出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从极致简约整洁的布置来看,房间主人应该是个非常认真、做事利落果决之人。 宁宁心生好奇,跟着孟佳期的脚步慢慢走进房屋。 在那张暗红色的床上,静静躺着个人。 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如果非要形容长相,宁宁愿意称之为“霸道总裁文男主经典模板”。 面部轮廓宛如被精心雕琢过,斜飞入鬓的剑眉下,细长凤眼紧紧闭阖,鸦黑色长睫覆盖下一片浓郁阴影。 墨黑长发倾泻而落,毫无拘束地平展开,有几缕落在脸庞之上,衬托着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便更显出病弱之感。 然而他虽则沉眠不醒,却并不会让人生出颓然之感。两只眼睛的眼尾都晕染着火红色纹路,如同一笔浓墨重彩的小钩,微微向上翘起,平添几分张扬冷戾的侵略性。 让人忍不住去想,要是这双眼睛睁开,究竟会是怎样的景象。 “少城主名唤‘江肆’。” 孟佳期怅然道:“他在百年前的大战中耗尽灵力,加之受到玄烨与长老的合击,一直不曾醒来。万幸长老们在离开之前没对他下手,不然……” 郑薇绮好奇:“看他眼尾的红,少城主莫非是凤族?” 孟佳期点头:“正是。” 与寻常精怪不同,龙凤两族属于当之无愧的妖中贵族,不但行踪罕见、数量稀少,力量也是天生一等一的强。 更不用说这位少城主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妖修天才,实力就更为惊人。 “当年城主病重,城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少城主经手解决。他天资聪颖,身旁又有一位多年的长老辅佐,将迦兰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孟佳期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不知为何,眼底闪过一丝戾色:“谁能想到,即便是那位陪着他长大的长老,也在日后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甚至不惜欺骗全城百姓,也要协助玄烨恢复实力。” 她说着不由得冷笑一声,语气里满带着憎恶:“那群井底之蛙的老古董还以为自己能得到魔君的庇护,在日后享受荣华富贵。殊不知自仙魔大战后,魔族的境遇如同过街老鼠——不,连‘魔’这个族类都销声匿迹了。” 她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郑薇绮心直口快,略一怔愣后开口:“孟姑娘与那位长老,可是有什么过节?” 房间里短暂地沉默了一阵。 最后还是由变成了兔子模样、被孟佳期抱在怀里的秦川弱弱出声,耳朵软绵绵耷拉下来:“那位长老……是期姐的爹。” 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宁宁微微一愣,心里很快便明白过来,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当初孟佳期才会对长老们那样信任,在听闻真相后亦是面如死灰,消沉了很久。 被亲生父亲欺骗背叛,还成了召之即来的工具,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 眼看气氛有些尴尬,孟佳期别开视线,语气僵硬地转移话题:“少城主看上去性子冷淡,但其实为迦兰城奉献良多。然而如今我们非但没帮他,还助纣为虐,滋长了玄烨的势力……实在惭愧。” “魔族早就销声匿迹,等玄虚剑派的人赶来,想必不会再出岔子。” 贺知洲双手环抱在胸前,拧眉自言自语道:“但玄烨他会藏在哪儿呢?” 这是最为不可思议的地方。 按理来说,湖底的迦兰城城区不大,就算展开地毯式搜查,也不至于次次无功而返。 可玄烨仿佛当真没了踪迹,不管怎么找,都寻不到他的半点影子。 由于和主线剧情毫不相关,宁宁曾经对仙魔大战的背景故事没什么兴趣,直到之前在客房里,才从大师姐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与妖不同,魔族多为心术不正、性情暴戾之徒。魔界同样有尊卑秩序,其中最为尊贵的,便是魔尊及其手下的七大魔君。 据说魔君的位置可赠予可争夺,只要亲手杀掉上一任,便能把这个名头抢过来用在自己身上。 弱肉强食,厮杀不断。 可那群魔修就是喜欢。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几位魔君的性格扭曲之程度,简直可以放去世博会进行珍奇物品展览。 像是什么用少女的鲜血沐浴啦,用人体器官装饰房屋啦,最爱逼迫相爱相亲的人自相残杀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和他们比起来,一心炼制魂魄修炼的玄烨似乎都变得正常了一丢丢。 但也仅仅是一丢丢。 玄烨生性残暴多疑、刚愎自用,和其他魔君一样,不爱套路,擅长玩骚操作。要想猜中他的去向,恐怕不能用寻常思路。 舍弃寻常思路,他必然不会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要确保自身足够安全,又能及时与长老们保持联络—— “郑师姐,你是不是还没收到师尊的回信?” 耳边突然响起裴寂的声音,他很少说话,在此刻空荡寂静的环境下出声,无端有了几分陌生感。 少年人的声线冷冽如甘泉,见郑薇绮点头,裴寂露出一个不带感□□彩的笑:“灵鸽多半被拦截了。” 他抬眸望一眼被莹白光芒笼罩的穹顶,眼底带了些许嘲弄的意味:“长老能在我们抵达星机阁前离开,说明城里布了眼线,一直在暗中进行监视。那只鸽子,他们必然不会放走。” 贺知洲倒吸一口冷气:“眼线?” “收买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那并非重点。” 裴寂道:“魔君事关重大,如果师尊当真收了信,一定早就做出了回应。既然长老知道我们是玄虚剑派弟子,见到大师姐上岸放飞灵鸽,自然也就明白,那是封发往门派的求助信——玄烨的事情,他们绝不可能让正道大宗发现。” 贺知洲听出他话里未尽的含义,不由得浑身一凉。 像是整个身体都浸入了冰冷的深潭,刺骨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脑袋,把每滴血都冻得打颤。 能传递消息的除了灵鸽,还有他们。 “为了死守这个秘密。” 裴寂的右手无意识抚摸着剑柄,眼底一片阴翳:“必快刀斩乱麻,杀之而后快。” ——玄烨不可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迦兰城。 他向来对人命不屑一顾,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 这是个心狠手辣、残暴无度的魔,或许享受着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暗中偷偷窥视的快意,如同逗弄一群迷了路的小白鼠。 这样的人。他—— 宁宁呼吸一滞。 一个无比诡谲怪异的念头悄无声息涌上心头,让她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犹如巨大的石块敲击在胸口。 ……为什么,少城主明明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长老们在离开时却不除掉他呢? 她没有出声,握紧腰间的星痕剑。 然后满目骇然地转身。 镶嵌着精致木雕的大床上,俊美无俦的男人沉沉闭着眼睛。长睫下浓郁的阴影飘忽如鬼魅,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他嘴角勾起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 能确保自身绝对的安全,能与长老们畅通无阻地联络,能躲在暗处的角落静悄悄欣赏一切变故。 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万众推崇的城主府更加顺应他心意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原来打从一开始,躺在床上的“少城主”就不是江肆本人,而是伪装成他模样的魔君玄烨。 作为幕后黑手,他就一直那样悠哉游哉地待在那里,听来自仙门大宗的小辈们一本正经地分析与回溯。 真是十足的恶趣味。 这里本不应该有风的。 可偏偏就在此刻,一阵凉风无声拂过宁宁耳畔,狠戾如刀,差点在她耳垂划出一条血痕。 寂静的夜色轰然落下,躺在床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瞳孔竟是一片黯淡的血红,血丝犹如疯狂滋生的藤蔓,占据了整个瞳仁。这张脸上冷冽的气质因为这个眼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侵略意味十足的嗜血与暴戾。 他想杀她。 即便身受重创、修为大损,属于化神强者的威压还是汹涌如潮,宛若开闸泄洪的水流,一股脑冲撞在她心头。 宁宁感到暴风雪般凛冽阴寒的杀意,如同势不可挡的潮水将她吞没,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猛烈风暴。 而她站在风暴正中央,四周皆是明晃晃的杀机。近在咫尺的血红色眼睛像是幽深潭水,几乎将她溺毙。 又是一道无形的疾风刺来,直指她胸口。 她听见郑薇绮喊:“宁宁!” 29、第二十九章 寒光凛然, 伴随着化神期魔修的沉重威压一同袭来。宁宁被那双陡然睁开的眼睛魇住,等察觉不对劲,已经躲闪不及。 那道光剑来去无踪, 迅捷如电, 不过转眼之间便凝结成形, 直指她胸口的位置—— 忽然左臂被人猛地一拉, 宁宁的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向侧边倒去, 电光石火之间, 光剑与肩膀擦身而过。 那人力道很大,她恍惚间没站稳, 直接扑进他怀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树木香气,与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寂的身体很明显地一僵, 旋即将她的手臂松开,开口说话时, 宁宁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失礼了。” 宁宁后退一步道了谢, 听见不远处的孟佳期怔然出声:“少城主?” 停顿片刻, 便意识到不对劲,声线陡然拔高:“不对, 你不是少城主……你是什么人?” “还猜不出我的身份么?” 玄烨懒懒坐起身,眼里尽是玩味的笑意,抬起右手按在耳边, 用力一拉,便扯下一张人面:“本来还想再装一阵子, 没想到被直接看穿了……看来你不如那个剑修小姑娘聪明。” 人面被揭下,数百年前叱咤风云的魔君终于显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许是太久没见到阳光,他的肤色白得近乎诡异, 仿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血管,笼罩着一层由单薄白纸做成的皮。眉宇之间尽是桀骜不羁的戾色,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寒意。 秦川瞬间炸了毛:“那我们少城主呢?躺在床上的是你……少城主去了哪里?” 玄烨挑了挑眉,似是想起什么极为开心的事情,忍不住吃吃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怀里掏出某个物件,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 孟佳期与秦川看上一眼,就不禁头皮发麻。 那是块晶莹剔透的碧色令牌,用迦兰古文字写着“城主令”三个大字。这块令牌做不了假,理应出现在真正的少城主江肆身上,如今被玄烨丢出来—— “你们说江肆啊?早死了。” 他笑得弯了眼睛,血红瞳孔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迦兰城沉睡了多久?整整三百多年啊!你们不知道,我当初找到他的时候,江肆已经成了具孤零零的骨架,衣服也烂掉了,只有这块牌子还在。” 说罢忍不住啧啧叹气:“可怜啊,可怜!满心信任的长辈们全部背叛,族人也难逃被我围剿的命运,你们说,江肆拼尽性命,最终换来了什么?” 孟佳期咬牙切齿:“你这混蛋!” “你就是孟长老的女儿吧?他曾经向我说起过你。” 没想到玄烨不怒反笑,语气里带了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听说你性格一根筋,从来不听他的话,现在看来果然不假——他说过,孽女已无大用,我可以随心处置,真是父慈女孝,父女情深。” 孟佳期暗暗握紧拳头,嘴唇被咬出一丝鲜血。 “我的事儿可不能让玄虚剑派知道。” 男人赤着脚下床,如瀑黑发随着动作左右游曳,唇角的冷笑愈发明显:“金丹期的剑修……魂魄味道应该不错吧。” 话语声落,魔气乍现。 浓郁如实体的纯黑色气息凝结而起,宛如狂潮暗涌,在顷刻之间盈满整间房屋。强烈的压迫感无影无形,仿佛让空气沦为了粘稠的胶质,叫人喘不过气。 “他如今的实力应该在元婴大成。” 郑薇绮是几人中唯一的元婴修士,当机立断地低呵道:“快离开这间屋子!” 玄烨闻言轻轻一笑。 魔气四溢,仿佛包裹了某种随时都会挣脱而出的东西,不断膨胀着剧烈晃动,在下一瞬间便会陡然爆开。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汹涌黑潮在灵力加持下瞬间爆裂,彼此交缠的魔气如同汇聚了千钧力道,一丝一缕皆蕴藏着无尽杀气,恍若铺天盖地而来的万千利剑,一并向众人奔去。 房屋无法承受此等威压,木柱白墙尽数出现道道裂痕,最终随着咔擦一响,轰然崩塌。 头顶是狂坠而下的墙体,身侧则是杀意汹汹的魔气万千。 郑薇绮第一时间护住秦川与孟佳期,拔剑勉强击碎迎面而来的魔气,保护两个修为尚浅的妖族不至于白白送命;裴寂斩落一块从天而降的木制房梁,不知为何微微皱了眉,低声对宁宁道:“我掩护你,走。” “我不要掩护。” 宁宁拔出星痕剑,极短暂地顿了顿:“我们一起走。” 她说完便察觉裴寂的脸色白得异样,轻声出言询问:“你怎么了?” “糟了糟了!” 一旁的贺知洲以雷法入剑,剑尖刺入魔气之中,引得一片劈啪作响,电光大放。 他倾家荡产购买的宝剑和功法在此刻终于起了作用,一边挥剑一边喊:“我听说过重过纯的魔气突然爆发,会引起周围魔族的共鸣——裴寂不也有魔修血脉吗?一定是身体里的魔气与剑气起了冲突。” 裴寂脸色愈发白了几分,避开宁宁的视线:“我没事。” 修仙界等级森严,三人与玄烨之间仍然存在很大差距,铺天盖地的魔气尖啸着袭来,犹如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大网,令人无处可逃。 裴寂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却仍在咬着牙死死支撑,不将情绪表露分毫; 好在宁宁的剑法主攻迅捷灵动,星痕剑白光大作,引出灿如星河的点点剑气,细密如狂风骤雨,斩在来势汹汹的大网之上。 魔气密集且攻势凶猛,众人来不及一一斩断,身上或多或少都被划破几道血痕,等终于逃出屋子,便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一半的墙体不堪重负陡然坍塌,而玄烨不慌不忙地站直身体,从空隙里腾空而起,足尖恰恰立在房檐顶端的凸角上。 长袍飘然,邪风盈身,衣物一角被悠悠吹起,露出萦绕在脚踝、如长蛇般死死攀附着的魔气。 郑薇绮为保护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妖族,受了不轻的伤。如今一袭男式白衣被血迹染出朵朵红梅,显出几分残酷嗜血的美感。 但她毕竟是剑派当之无愧的大师姐,当即咬牙握剑,腾然起身,一跃而上房檐顶端,剑影分化成道道白光,将整个身体环绕其中。 继而剑影同时发出一声嗡鸣,竟一并攻向不远处的魔修,剑气成风,剑啸如龙,光影交错之间,耀耀然恍如白昼。 这正是玄虚剑派的不二真传,万剑诀。 万剑诀难度极高,往往由化神期大能所用。玄烨万万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竟能使出此等招式,被道道剑光逼得后退几步,暗骂一声后催动魔气护体,却还是被刺出道道长痕。 他不敢再掉以轻心,又与郑薇绮交手片刻。后者的修为与经验皆不如他,半晌之后败下阵来;玄烨同样受了伤,咳出一口漆黑的血。 “元婴三重,也敢跟我斗?” 男人眼底阴翳更浓,冷笑道:“剩下几位金丹期的小朋友,你们是自己动手呢,还是由我来?” 嘴里虽然这样说,他却并没有给出可供选择的机会,在一瞬后俯身从房顶跃下,径直走到宁宁面前。 他向来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人。 尤其是,看破了他把戏的女人。 “把你定为开胃菜,如何?” 青年谈话间催动体内魔气,宁宁正要拔剑,猝不及防地,见到另一把剑挡在自己身前。 竟然是裴寂。 他体内的魔气横冲直撞,显然已经难以遏制,明明疼得指尖发抖,却还是面无表情地挡在她跟前,声音很冷:“别碰她。” “你?” 玄烨将他打量一番,勾唇不屑地笑:“你体内居然也有魔气……剑气魔气在身体里打架,这会儿恐怕自身难保吧?怎么,还想逞英雄?” 裴寂没有应声,挥剑斩下。 他的剑气如同本人一样冷冽,仿佛挟裹了一层薄薄冰雪,划破空气时,勾起一片银霜般的雪色。 又快又狠,拼尽了身体里的全部力气,完全不留给对手喘息的时机。 裴寂的进攻越来越凶。 这并非普通金丹期修士能到达的水平,玄烨终于收敛了笑,以魔气化出一把漆黑长剑。 双剑相拼, 两道人影快得几乎无法看清。一白一黑两道剑光倏然相撞,没有多余技巧,只有在杀伐中练就的本能与杀意。 在这种情形下,贸然出手相助只会反过来帮倒忙,宁宁皱着眉,心脏狂跳。 裴寂几乎是在拿整条命与他对抗,黑衣被夜色吞噬殆尽,身法游弋之间,有几滴鲜血滴落在地。 他的脸色比玄烨更加苍白,瘦削纤长的身体里仿佛潜藏了一只凶狠的巨兽,凶戾狠辣被牢牢印在骨子里。 一丝丝影子似的黑色雾气缠绕而上,依次攀上少年的脚踝、脊背与脖颈,他一定疼得厉害,后背时常难以抑制地轻轻颤。但也正是这份刻骨的疼痛催生出无穷斗志,让他不至于分心。 玄烨本来就十分虚弱,之前又被郑薇绮消耗了不少力气,一番缠斗之下,竟逐渐变得力不从心。可偏偏对手凶狠得像条野狗,压根不留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这小子一定疯了! 按照他这样的打法,无异于一点点挥霍性命,以命为筹码对他步步紧逼。 疯子! 玄烨暗自催动所剩不多的灵力,拼尽全力朝裴寂猛攻而去。这一击对方必不可能躲避,寻常剑气也无法将其刺开,到时候这小子无计可施,只能被捅破肚子。 他暗暗露出势在必得的笑,然而在下一瞬间,神情便陡然怔住。 眼前的少年几乎被魔气全部包裹,眼底晦暗得有如深渊,因为疼痛而混浊不堪、布满骇人的血丝。由于透支了力气,一层死色悄无声息覆盖了整张脸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力竭而亡。 在他的长剑之上,雪白剑光竟与汹涌魔气彼此交缠,如同星月勾叠,将层层魔气刹那破开—— 在转瞬之间,笔直刺入他小腹之中! 怎么会? 腹部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玄烨无比惊诧地凝视着少年视死如归的眼眸。 这疯子!居然将魔气与正道剑意一并融入剑中!他难道就不担心走火入魔、灵气逆流么! 纵使他是个不走寻常路的邪修,也还是下意识想问:这究竟是什么邪门歪道?! 玄烨满脸不敢置信地低下头,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一团。 裴寂终于承受不了魔气外溢的疼痛,半跪在地,用手掌勉强支撑身体。 “裴寂!” 宁宁一颗心快要提到嗓子上,见状赶紧向他跑去。与之前几次没什么两样,他这回又成了个血人。 ……只不过这一次,裴寂是为了保护她。 “你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玄烨厉声冷笑,被疼得长长吸了口气,眼底却闪过一丝得色:“我当然不可能贸然独自前来,在各位意想不到的地方,暗中还布了一个局……想不想看看?” 他说着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在对谁讲话,大喊一声:“出来!” 随着话音落下,竟有五道人影同时从院落暗处走出,清一色雪白鹤发,皆是目光混浊、儒雅安静的老人。 孟佳期不知是气还是怕,浑身发抖:“这是……那五位长老。” 其中一位瞥见她,目光淡淡地扬起下巴,满目皆是冷漠与轻蔑,正是孟佳期的亲生父亲,孟卿。 “你为何骗我?” 孟佳期被瞒在鼓里这么久,乍一见到他,忍不住红了眼眶:“爹爹,为什么要害死少城主?” 孟卿并未理会她,倒是身旁另一位长老缓声应答:“跟随魔君,便可保我们一世荣华富贵,佳期,不要再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明明是他们! 这些长老无法离开湖底,因而不会知道,外界早就发生了仙魔大战,如今魔族销声匿迹,哪里来的荣华富贵可言。 “要实现炼魂、重塑识海,我还差三个人族魂魄。本来打算把你们全部杀掉后再取魂,现在看来……” 玄烨舔了舔唇角:“这小子实力超群,只需要他一个人的就够了——我今日便要破了这城!” 要想实现取魂,必须在对象刚刚死亡或极度虚弱的时候。 裴寂伤得如此厉害,必然难以抵抗;由长老们掌控的五方摄魂阵摆好之后,取魂只需要短短一瞬间,其他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等他吸收了那小子的灵力,再加上之前吸取的无数人魂妖魄,他不但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还能继续叱咤风云,美滋滋地当魔君。 五人齐声应了“是”,摄魂法阵应声而动,几抹血光腾空而起—— 却不知怎地,忽然又同时沉甸甸地落下,化为脚边的一滩软绵绵的血咒。 没有想象中的摄魂锁灵,更没有预料之中的血色漫天,咒语还没发动就宣告了终结,一切恍若从未发生。 四双眼睛满含着不可置信,同时望向一处方向。 有人颤声大叫:“你在做什么……孟卿!” 站在阵法中心的老者孑然而立,混浊眼眸中头一回浮起一丝清明的亮色。他并未念咒,也没有驱动阵法,而是朝他们淡淡笑笑。 然后一脚踩在地面的血印,轻轻一动,就将它抹成一团看不清形状的血糊。 阵法催动之际,有人中途停止布阵,导致整个局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与三百年前城门上的情景……如出一辙。 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玄烨心知不对,捂紧了被裴寂刺出的伤痕。 “想要破了这城?” 不知从哪里响起一道陌生的男音,冷厉如凛冬寒风,带着些许轻蔑的嗤笑,把僵局骤然打破:“我的城,你还动不了。” 孟佳期闻言讶然地睁大眼睛,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喉咙里不自觉喑哑出声:“少……少城主?” 宁宁守在裴寂身边,费力抬头。 从小径深处的树木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高挑人影。 那人穿了件绣有暗金纹路的墨黑长袍,仿佛与周边夜色融为一体,等长明灯光逐渐照亮他脸颊,首先映入她视线的,便是青年眼尾浓郁的红痕。 这是凤族生来独有的印记。 真正的江肆与玄烨之前的那张假脸长相没什么不同,气质却大相径庭。 与魔修周身笼罩的邪性与杀气不同,迦兰城赫赫有名的少城主立如琼枝玉树,神情淡漠的眉宇看不出太多喜怒,唯有一双深邃狭长的凤眼中潜藏着势如破竹的锐气,在刹那之间破开层层暮色。 “江肆……” 玄烨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我当你死无葬身之地,原来是变成缩头乌龟藏了起来!怎么,那孟卿居然是跟你一伙的?你是怎么说服他入伙的?” 江肆回他一个极其清浅的笑,语气里听不出起伏:“哪里来的什么‘说服’,打从一开始,孟叔就是我的人。” 玄烨的笑容终于微微一滞,笑声也总算停下。 “从一开始?” 他从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眼底戾气更浓。 如果孟卿从未被他策反,那就说明,在三百年前的城门之上,江肆知道自己会遭到其余长老的背叛。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早就做好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准备。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让玄烨难以遏止地暴怒不已。 按理说江肆损耗的灵力比他多得多,就算没死,也绝不可能在他之前醒来。 他从苏醒之后就一直费尽心思找寻江肆的身体,终于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他白森森的骸骨,因此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人已陨落在百年前的苦战之中。 可如果江肆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包括长老背叛、迦兰陷落、甚至所有人在受到冲击后失去意识昏睡不醒—— 那他是不是也就可以提前做好准备,委托旁人将沉睡后的他藏匿在某个安全的地方,等待时机醒来? 玄烨抹去嘴角的鲜血,脊背不自觉开始颤抖:“难道你——” 江肆没有耐心听他讲话,冷冷勾唇:“你总算明白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荣华富贵舍弃仁义与本心。 当年孟卿假意答应玄烨,转头便将此事告知江肆,斟酌片刻后提议:“少城主,来者不善,我们恐怕难以应对。不知能否向仙门与世家求援,助我们一臂之力。” 江肆摇头:“玄烨行事果决,既然已经拉拢了全部长老,一定会立刻攻城。向外人求援,一定来不及。” 顿了顿,又道:“不如我们将计就计,虽然不能胜过他,却能拼个鱼死网破。” 孟卿大骇:“少城主……!” “届时城门布阵,我不会将灵气汇聚于阵法之上,而是一味猛攻玄烨。他行事莽撞,一旦一心认定我潜心布阵,就不会在自己身上多加设防,只需要趁其不备,就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青年坐在书桌前,轻轻合上手里的古籍:“至于迦兰城,我会耗尽残存的所有灵力,在城中设下一个巨大屏障,抵御洪水来袭。在我与玄烨的灵力冲撞之下,城中百姓的神识必然会受到冲击,从而失去意识陷入长时间昏迷——这就是我们第二步计划的契机。” 孟卿若有所思,听江肆继续道:“我的灵力所剩无几,昏睡时间一定会比玄烨长上许多,为了不让他苏醒后第一时间除掉我,孟叔,我需要您的协助。” “受到化神期灵力冲撞,昏睡时间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但如果提前服用固神丹,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延缓冲击。” 江肆说着掏出一个玉质令牌,递到孟卿身前:“这是城主令。孟叔,我是灵力受损陷入沉睡,固神丹于我无用,你在大战之前将它服下,醒来后将我藏身至城主府地下的暗室,再找来一具与我体型无异的骸骨……把城主令放在它身上。” 他说罢叹了口气:“只是苦了您,不得不当上一段时间众人厌弃的叛徒。” 这就是江肆的局。 将计就计,利用玄烨离间的计划反将一军,将其困在由洪水造就的囚笼之中。再来一招金蝉脱壳、假死脱身,等实力恢复,再伺机而动,想办法除掉他。 “你、你们!” 玄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吐出一口血,满目狰狞地望向孟卿:“你居然骗我!骗子!” 他倒还委屈上了。 白发老者很有礼貌地点点头:“魔君,最先教我们骗人的,不就是您么?” 摄魂阵破,玄烨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宣告终结,更不用说还遇上了不死不休的死对头,发现被人家骗了整整三百年。 简直是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打击,成功让他化身为音乐喷泉,一边大喊大叫,一边从嘴里喷出天女散花般的黑血:“等、等等!江肆,只要你答应不杀我,我就把魔君的位置让给你!” 宁宁用手帕替裴寂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叔,时代变了。你难道不知道,自从仙魔大战之后,魔族就被屠灭得一个不剩了吗?” 玄烨的脸色由白转青。 又听她继续说:“你要是现在出去,只有两种结果。一是被捅成筛子,另一种是被抓起来进行展览,展览主题就叫‘最后一个魔族’。” 玄烨的脸色由青转成五彩斑斓的黑。 江肆神色冷淡,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长剑,用了不容置喙的语气:“向迦兰城中百姓道歉。” “道歉?” 灵力枯竭的魔修轻哼一声,咬牙笑了笑:“做梦去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烨瞳孔中的血红陡然加重,竟成了两颗通红的血珠,血色转动翻滚,隐隐有爆裂之势。 江肆眉头微拧,拔高音量:“诸位,趴下!” 玄烨的笑声回旋于耳畔,突然被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音突然切断。 浓郁的魔气与二十一世纪的炸.弹没什么两样,爆开的瞬间掀起层层热浪,带着千钧力道横冲直闯。 宁宁以剑气护体,将裴寂的脑袋拥入怀中。他的身体僵硬如雕塑,自始至终没有动弹,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江肆一眼便瞧见重伤倒地的郑薇绮,毫不犹豫把她护在身下:“兄台,当心!” 玄烨自知无力抵抗,满心暴怒之下自行爆体而亡,释放出的魔气萦绕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江肆才勉强撑起被气浪推到郑薇绮旁边的身体,与她四目相对。 迷雾重重,暗影浮光,英雄救美,端的是一派浪漫多情好风景。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江肆觉得,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像这样令他充满好奇的人。 俊美的青年沉默片刻,轻启薄唇,用尽了一生中的所有认真:“兄台,你的胸肌为何如此浮夸?” 郑薇绮的表情顿了一下。 继而冷声呵呵:“是么?” 他听了声音才知道,原来这是个穿着男装的姑娘。 “女人?” 江肆皱眉,末了从唇角勾出一抹低笑:“有趣。你方才以元婴修为使出玄虚剑派的万剑诀,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下迦兰城江肆,女人,你姓甚名谁?” 郑薇绮面无表情。 宁宁带着裴寂去了医堂疗伤,闻风而来的迦兰城民则将诸位长老尽数送入询审堂。 贺知洲尽心尽力扮演着愉快吃瓜的八卦小达人,听见这段话,不由得微微一愣。 终于来到了花前月下的剧情。 ——可是这画风好像不太对啊!为什么少城主嘴里会蹦出那么莫名其妙的台词! 就像周围所有人都在正正经经演仙侠剧,结果突然来了个刚从霸总爱情片里走出来的家伙,还一本正经地开始念土尬剧本。 至于宁宁家的大师姐—— 大师姐的表情已经不太对劲了。 他记得宁宁说过,郑薇绮在山下历练时学了许多骂人的话,是个不折不扣的祖安小天才,后来被师尊天羡子下了咒,才勉强收敛一些。 至于现在么,好像,大概,也许不太能收敛得住了。 郑薇绮祖安蓄力:百分之三十。 “怎么不回答我?嗯?” 江肆面色阴沉,似是明白了什么:“想要欲擒故纵,让我倾心于你?这招对我没用,劝你收收心思。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贺知洲尴尬得低下脑袋,脚趾猛抠鞋底。 救命啊!那位赫赫有名的迦兰城天才少城主,和女子相处时居然是这种性格吗? 一个被古早霸总文男主角附身的自恋狂?不会吧不会吧? 偏偏一旁的孟佳期看得满脸通红,不停在他耳边叽里呱啦:“少城主好有魅力,好有男人味哦!怎么会有人像他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冷峻又忧郁的男子气概呢?” 贺知洲:…… 你们三百年前的妖,审美都这么清新脱俗的吗? 也许在三百年前,这种性格的确是种还算不错的潮流,能引得万千少女大呼有个性。但此时此地再讲出来—— 相当于2050年了,见面第一句话是:“我倒!你也网上冲浪啊?吼吼,布吉岛你是g.g还是m.m?” 郑薇绮祖安蓄力:百分之七十。 江肆眼看久久得不到回应,或许是为了挽回一点颜面,强撑着嘴硬:“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对你的剑术有几分兴趣。女人,惜才之心人皆有之,除了爱情,我什么都能给你。” 郑薇绮:“呵。” 郑薇绮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江肆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口顶着她的膝盖,动弹不得:“用一次万剑诀就引起你的注意了?老娘还能把你的头拧下来一脚踹飞让它与太阳肩并着肩,保证让你永生对我念念不忘。除了爱情什么都能给我?一百万灵石赶紧的!还有你以后八百年的工资血汗钱,拿来,全给我拿来!” 顿了顿,又深吸一口气:“就你这小胳膊小腿也敢在这儿胡思乱想?你这种自恋狂简直是珍稀物种,脑子有问题的程度堪比一场冤案,修仙界怎么就没考虑拿你的脸皮当城墙?就算大炮架兮轰他娘,也一辈子都轰不动。” 她这一番话说得江肆哑口无言,一张小嘴还没叭叭叭骂尽兴,郑薇绮便脸色一白。 根据天羡子给她下的禁咒,只要开口骂人,就会身不由己做出自己此时此刻最不想干的事情。 而她现在最排斥的事情是—— 郑薇绮的表情如同刚吃了苍蝇,面如死灰地勾起江肆下巴,语气软了许多,皆化为一声暧昧至极的轻叹:“男人,你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什么叫做绝望。 这,就是最深的绝望。 贺知洲:…… 救命啊!师姐自己变成霸道总裁啦! 她的一切行为都在江肆意料之外,后者被禁锢住下巴动弹不得,迟疑片刻后故作强硬地开口:“这是做甚?女人,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没想到郑薇绮的语气强硬至极,堪称霸总附体——如果忽略她满脸嫌恶、恨不得立马投胎转世的表情的话。 “居然拒绝我?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你成功了。但不要忘了……自己点的火,要靠自己来灭。” 太恐怖了。 这两人居然说得有来有回、棋逢对手,绣口一吐,就是半个当代霸总文学经典范本,不愧是你们。 江肆的语气弱了一些:“别忘了你的身份!怎可如此、如此逾越!” “哦?” 郑薇绮放弃抵抗,不再尝试去做表情管理,满脸堆出邪笑:“只怕你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逾越又如何,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你,知不知道?” 这是多么史无前例究极油腻的台词。 什么叫用魔法打败魔法,用油腻击垮油腻。 江肆惊了。 这世上怎会有比他更加邪魅狂狷的女人,仅凭几句话,就说得他哑口无言! 曾经一往无前的王霸之气在她面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成了只唯唯诺诺的小王.八。 不知怎地,他竟有些怕了。 他多么想说,女人,不要挑战我的极限。 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我才没有——咳!” 两-级-反-转。 江肆伤势未愈,体内灵气淡薄,眩晕和咳嗽都是十分常见的症状。 郑薇绮听见这道被极力压抑的声音,当即拧了眉头,神态凶狠得宛如地狱修罗:“大夫呢!大夫在哪里!治不好他,我就要整个迦兰城的人陪葬!” 多么霸道,多么恣睢妄为。 拳打“女人你在玩火”,脚踢“你不过是个玩物”。 此话一出,江肆便明白,他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败得毫无悬念。 秦川顶着一张中年人的面孔探头探脑,满脸好奇:“哥哥姐姐,他们在做什么?郑姐姐为何会趴在少城主身上?” 贺知洲默了片刻。 然后秉承着呵护祖国花朵健康成长的原则,十分认真地回答:“他们在练那个……那个小跳蛙功。蛤.蟆见过吧?动作差不太多的。” 30、第三十章 裴寂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曾经生活的家, 那间贯穿他整个童年的地窖。 地窖狭窄逼仄,不见阳光,娘亲厌恶见到他, 每当不高兴的时候, 都会将他关进那处小小的房间。当裴寂独自待在那里, 浓郁的黑暗仿佛就是世界的全部。 ——其实对于他来说, 地窖反而是一种十分侥幸的解脱。那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不会受到娘亲毫无缘由的打骂与责罚, 只要蜷缩在角落闭上眼睛,就能在睡梦中度过一段宁静祥和的时光。 而此时此刻, 他再一次来到了地窖里。 四周依旧伸手不见五指,弥漫着刺骨的寒意。黑暗与凉气如蛛丝结成天罗地网,悄无声息地将他笼罩, 伴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忽然地窖顶端的入口被人打开,裴寂见到他过世已久的娘亲。 女人保持着她死去时候的模样, 曾经风姿绰约的面庞已然面目全非。 脸颊涨成了浅红偏褐的怪异色泽, 一双瞳孔高高翻起, 几乎在眼眶中见不到踪影,只能看见夹杂着红血丝的眼白, 如同渗了血迹。 她的身体扭曲成一种极度不合理的姿势,仿佛每个关节都被打断重组,一步步向他靠近时, 骨头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你这个野种!妖魔!” 女人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他心口,如同寒夜里绵长的钟声, 叫人听得遍体生寒。她脸上的憎恨与嫌恶越来越浓,声线也越来越尖利,像把长刀划破耳膜:“你身边从没发生过任何好事, 迟早把所有人都拖累掉。灾星,你怎么不去死?!” 他猛地一惊。 随即喘息着睁开双眼。 身体的各个角落都遍布着撕裂般的剧痛,之前被玄烨所伤的地方仿佛有熊熊烈焰在不停灼烧。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却还是不由得下意识皱起眉头。 脑袋嗡嗡发疼,体内的魔气与剑气终于恢复了平静,但引起的疼痛依旧存在,如同千万只小虫子撕咬着骨髓。 在修仙界里,越级杀人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然而金丹圆满与元婴大成之间的差距不容小觑,更何况玄烨曾经还是个化神期高手,要想打败他,必须豁出性命。 与宁宁等人不同,裴寂早就习惯了在生与死之间摸爬滚打,因而并不畏惧死斗,只要能杀敌,宁愿赌上包括性命在内的一切。 ——更何况他这条命无牵无挂,并不值钱,就算当真死了,也不会有谁受到损失。 少年的神色黯了些许,抬眼打量周遭景象。 与玄烨一战后他便失去了意识,此时应该已被送入医馆疗伤。 鼻尖萦绕着轻烟般的药草气息,因为平躺在床上,裴寂睁眼便看见深褐色的房梁。再微微偏过脑袋—— 有人坐在他床边的木凳上。 裴寂从没想过,当自己醒来时能见到有谁陪在身边。 无论是小时候浑身是伤、又冷又饿地昏倒,还是后来在战斗中重伤昏迷,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咬着牙苦苦熬过,等苏醒后独自找些药草疗伤。 那人身上的树木气息与药味融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充盈整个空间的苦。 她穿着条淡紫色长裙,黑发无比乖顺地垂落在胸前,由于拿着本书遮掩起整张面庞,让裴寂见不到她的模样。 他只能看见那本书上的几个大字。 《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 裴寂忍了疼,有些迟疑地低声道:“……小师姐?” 宁宁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醒来,一双手无比仓促地晃来晃去,那本《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像杂耍似的上上下下,不断来回于两手之间,最终被她猛地一阖,丢到另一边的木桌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一片绯红,像做了某种亏心事,故作镇定地与他四目相对; 每次见到她都会大呼小叫的承影也莫名其妙闭了嘴,安静如鸡。 裴寂不明所以,皱了皱眉。 “你吓死我们了!” 宁宁在短暂的沉默后沉声开口,但由于脸上的浅粉与略显慌乱的语气,让整句话都显得不那么有威慑力:“居然把魔气引进剑里……要是掌控不当,别说对付玄烨,你连自己这条命都保不住知不知道!” 裴寂眼底浮现一丝嘲弄的冷笑,敷衍地应了声:“嗯。” 宁宁是朵自小便被精心呵护的娇花,因而裴寂不会,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告诉她,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 没有退路、没有倚仗,如果不拼尽全力去赌,死的只会是他自己。 “你这个‘嗯’也太敷衍了吧。” 宁宁说话不爱藏着掖着,发出一声类似于低哼的气音,别开视线不再看他,语气有些僵硬:“之前在古木林海也是这样,你总是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去扛……明明还有我们。” 裴寂微微愣住。 “我知道你以前习惯一个人,但现在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 她似乎很不习惯说出这样的话,神情别扭得厉害,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直勾勾看向裴寂眼睛:“总、总之,小师弟就要有小师弟的样子,不要总想着逞英雄,偶尔也要给前辈们一点表现的机会啊!你师姐还没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步,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 说到这里,语气又瞬间软了下去:“……不过这次还是要谢谢你,就是那个,帮我阻止玄烨。谢谢了,回去请你吃大餐——以后还是要把信任分给我们一点嘛,别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裴寂从没想过,宁宁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她并非想高高在上地训斥他不懂得惜命,而是气他刻意将自己排斥在集体之外,始终踽踽独行。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不用拼了命地独自往前冲,我也可以保护你。 他独自在泥潭里野蛮生长多年,早就能面无表情地承受一切恶意与苦难,可乍一听见这番话,却还是破天荒地感到了一丝无措的情绪,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面色苍白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些许类似于迷茫的情绪,黑瞳中犹有迷雾,将不久前的阴翳与冷戾尽数遮盖。 宁宁见他神色有所缓和,带了点得意地哼笑一声:“我可不是肉麻啊!只是因为你这样做出尽风头,让我这个当师姐的很没面子。” 承影终于说话了:“你发现没有?宁宁每次关心你,都要胡诌一些傻傻的借口,用来跟你撇清关系,其实她的意图那么明显,谁都能看出来。” 说罢又忍不住嘿嘿笑:“掩耳盗铃也这么可爱,不愧是她。你千万不要戳穿啊裴小寂。” 它这段话刚说完,房间里便突然袭来一股浓郁药草气息。 一名白衣医女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个盛满汤药的瓷碗,紧随其后的是个儒雅青年男子,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气。 宁宁与他们对望一眼,耐心介绍:“这两位是医馆里的谢姑娘和陈郎中,多亏他们,你才勉强续了口命。” “小公子终于醒了。” 听裴寂道了声谢,医女淡声笑笑,瞥向坐在他身旁的宁宁:“宁宁姑娘自从将你送来这医馆,便一直茶饭不思地守在床前,你要是再不睁眼,我都替她着急。” 宁宁陡然睁大眼睛:“我只是、只是想要节食减肥!节食的事,能叫‘茶饭不思’吗?” 她说罢停顿片刻,似乎想起什么,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花花绿绿圆圆滚滚的小东西。裴寂凝神看去,发现是一堆糖果。 “我今日和师姐他们上岸游玩,买了点糖果带回来。反正一个人也吃不完,干脆分你一点好了——我听说这药很苦的。” 不知怎么,一旁的医女与郎中同时发出一声低笑。 裴寂迟疑半晌,轻轻摇头:“我不怕苦,不用这个。” “小公子,你便收下罢。” 医女笑得暧昧,用空出的左手掩住嘴唇:“这好歹是宁宁姑娘的一番好意,你要是拒绝,她该伤心了。” 郎中亦是神神秘秘:“这药的确很苦,你吃了糖,总不会吃亏。” 宁宁似乎有些生气,气呼呼地望着他,只不过怒而不言,明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于是裴寂只好点点头,当即被她强塞了一颗糖果在手心里头,听见宁宁干巴巴的声音:“你先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其实他很少吃糖。 小时候的裴寂怕苦也怕疼,后来对这些渐渐习惯,无论多么苦的药物,都可以屏着呼吸一口气吞下。虽然嘴里还是会残留许多令人不适的味道,但他总归可以咬着牙慢慢忍受。 只要熬过了最苦最疼的时候就好。 他有些笨拙地打开包在糖外的纸片,见到一颗奶白色小圆球。这是种令人舒心的颜色,仿佛浓郁的雾气或香甜的牛乳,毫无杂质地融成一团。 裴寂极快地看一眼宁宁,将它送入口中。 清甜的牛奶香气席卷舌尖,带了点淡淡蜂蜜味道。他的喉头本来还残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这股香气之下,竟悄无声息消弭殆尽,余下沁人心脾的奶香。 他的瞳仁里往往带着幽暗戾气,如今却仿佛被香气悄悄溶解,化作一汪安静的水流,终于有了几分寻常少年人的模样,显得温和而无害。 宁宁板着脸,目光和语气都是淡淡:“怎么样?” “……很甜。” 裴寂点头:“多谢师姐。” 她似乎本打算勾起嘴角,然而唇边刚刚往上扬,就被强行压了回去,变成薄薄一条平直的线:“那就好。算你有眼光。” “宁宁姑娘,我听城里的妖传来消息,说玄虚剑派的几位长老前来此地,正等着你前去。” 医女的笑自始至终没停过,此时加重了语气:“我俩会帮你照顾好小公子,不用担心。” 宁宁又胡乱塞给裴寂一把糖,闻言皱起眉头:“姐姐,什么叫‘帮我照顾’,我一点都不担心他。” 她说完便匆匆道了别,临走前不忘叮嘱:“别忘了这些糖啊!我用私房钱买的,全是你师姐的血汗钱,一定要好好对它们!” 裴寂只得点头。 “小公子可别信宁宁姑娘的那些话。”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医女才低声笑道:“近日少城主现身,长老们又被押进询审堂公审,大大小小的事儿一大堆,我们哪有时间去岸上游玩。那糖啊,是宁宁姑娘自己特意上岸为你买来的。” “听说她还在岸上的城里迷了路,好不容易转悠出城,又在林子里迷路了一回——你也别觉得她傻,宁宁姑娘回到迦兰城的时候累得动弹不了,身上被包扎好的伤口也全裂开了。” 一旁的郎中也笑:“她说我们的药闻起来太苦,特意为你买了不少糖回来,坐在医馆前一个个试味道,被好几种酸得牙疼——你如今吃的这颗是不是挺甜?全是宁宁姑娘一种接一种选出来的。” 裴寂没有回应,只低低“唔”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接过瓷碗,低头喝药。 耳根却毫无征兆地腾起一阵薄薄的红,如同一笔清浅的水墨,温温柔柔点在少年人莹白的皮肤上。 真奇怪。 曾经无比厌恶的药味此时入了口,竟不再那样叫他难受了。 医女抿唇微笑,一副“我都明白你也不用说话”的模样,垫脚对着郎中悄声耳语道:“小公子害羞了。咱们别再逗他。” 后者了然点头,悠然应声:“年轻好啊,年轻好。” “哎哟哟。” 承影拼命忍笑,用了非常夸张的播音腔,如同声情并茂地朗诵小学生作文:“尝到糖果的是舌头,其实心里才是最甜的,我说的对不对?” 顿了顿,又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笑:“你刚刚是不是偷偷摸摸笑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别不承认!哇!脸红了!裴寂居然也会脸红!我的天哪!” 31、第三十一章 城主府的迎客厅里, 气氛多多少少有几分尴尬。 昨日郑薇绮在咒令驱使下秒变霸道总裁,竟把真正霸总属性的江肆逼得哑口无言,硬生生落了下风, 沦为一朵仓皇无措的柔弱小白花。 后来贺知洲领着大夫走到他们身边, 没想到郑薇绮咒令还没过, 一把拍开他伸过去的手, 扬眉冷笑道:“我允许你碰他了, 嗯?这只手, 是你自己剁还是我来?” 大夫面色惊恐地沉默片刻,悄悄在他耳边问:“她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总之郑薇绮最终被五花大绑地抬走, 一场闹剧总算宣告结束。 她清醒之后发誓再也不见江肆,奈何今日门派里的掌门、天羡子与真霄剑尊一并前来,纵使百般不情愿, 也不得不去迎客厅会见他们。 “此番多亏几位少侠,才挽救迦兰城于危难之中。” 撇开私底下的降智言论, 江肆在明面上还是很上得了台面。 一袭宽大玄衣勾勒出周身沉稳淡漠的气场, 轻裘缓带, 玉树琼枝,声线亦是醇厚如酒, 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矜贵:“江某感激不尽。” 仍然保持着孩童模样的掌门人纪云开淡声笑笑,由于身高不够,正趴在桌子上努力把手往前伸, 试图够到一个茶壶:“少城主不必言谢。降妖除魔乃玄虚剑派弟子的本分,更何况魔君一事事关重大, 必不能掉以轻心。” 坐在他身旁的真霄淡淡一瞥,不动声色地把茶壶往纪云开身边靠拢一些:“不错。少城主有所不知,仙魔大战之后, 魔族虽损失惨重、销声匿迹,但仍有余孽妄图卷土重来,引得各界生灵涂炭。近日魔气在各地时有现身,要是放走玄烨,恐怕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迦兰陷落三百年,城中妖族有如井底之蛙。” 江肆喟叹道:“想必仙魔大战,正道亦是损失惨重。” 郑薇绮悄悄嘟囔:“你也知道自己是个老古董啊。” 她把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江肆极淡地瞥了一眼。玄虚剑派大师姐从来不甘落于下风,于是把眼睛瞪得更圆,气势汹汹地瞪回去。 “可不是么。” 天羡子少见地敛了笑,喝茶入腹:“曾经剑道三位大能,何掌门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温鹤眠修为尽失,躲在幽谷里不愿意出来;至于万剑宗那位……更是神形俱灭,连尸首都没剩下。” “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子们好不容易立了大功,我们这群老古董怎么一个劲地伤春悲秋?” 纪云开笑意盈盈,声线虽是孩童般的稚嫩,却字字句句透出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我听说裴寂重创魔君,不知那孩子情况如何?” 宁宁轻声应答:“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医馆修养。” “此次能大获全胜,孟卿长老功不可没。” 天羡子向一旁端坐的白发老者敬了杯茶:“在玄烨身边卧薪尝胆蛰伏多年,苦心孤诣地挽救迦兰城于危难之中,在下着实佩服。” 孟卿摇头道:“孟家世代忠于迦兰城,我总不能让列祖列宗蒙羞。多亏有少城主布下的局,才让迦兰城不至于毁于魔修之手。” 他语气谦逊,听不出太大起伏,坐在孟卿身旁的孟佳期却鼻尖一酸,轻轻吸了口气。 潜伏在玄烨身边,不但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个喜怒无常的魔君夺取性命,还不得不承受来自全城妖族的厌恶与谩骂。 当初她以为爹爹背叛迦兰,气得破口大骂、直言断绝父女关系,而今想来,只觉得恍然如梦。 这场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局,大家都付出良多。 “我问心无愧,唯一对不住的,是家里的这个女儿。” 孟卿说着长叹一声:“佳期受苦颇多,我却不能陪在近旁。” 纪云开笑道:“与玄烨一战,令千金与这位秦公子亦是有功。女儿如此深明大义,孟长老理应高兴才是。” 被莫名其妙叫到的秦川满脸茫然,怔怔抬起脑袋,横肉遍布的粗犷脸庞上尽是天真的困惑。 他就这样愣愣地发了会儿呆,不知想起什么,似乎来了点兴致:“你们都是玄虚剑派的长老吗?不知真霄剑尊是否也在其中?” 哦豁,难道这还是个小粉丝。 天羡子嘿嘿笑笑,不着痕迹地瞥了瞥自家师兄。 真霄性情冷淡,但每每遇见崇拜他的小辈,一顿天花乱坠的彩虹屁夸下来,往往能让冷心冷情的堂堂剑尊脸颊泛红,前所未有地感到不好意思。 身为亲亲师弟,他当然要趁机捉弄一番。 “真可惜,真霄剑尊事务繁忙,今日无法前来。” 天羡子眼睛眯起,活像只心怀不轨的狐狸:“怎么,你很想见他吗?” 不远处高大的中年壮汉微微一愣,随即拼命点头:“我想见一见真霄剑尊的长龙!” 郑薇绮刚喝下的一口水直接喷出来。 她隐隐有种感觉,自己今天可能会没有半条命。 “长、长龙?” 天羡子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词语,嘴角一抽:“你说的这‘长龙’,它是个什么东西?” 偏偏秦川一本正经,衬托得天羡子才是心怀不轨的那一个。然而当前者继续憨厚开口,连纪云开也差点喷出一口茶水来。 秦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就是他经常用来捅女弟子的那条啊。”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当下满厅骇然,孟佳期面无表情地以手遮面,宁宁与贺知洲对视一眼,生无可恋。 罪魁祸首郑薇绮艰涩一笑,满目沧桑:“哈哈,秦川在说什么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川儿快别说了,咱们喝茶。” 谁知真霄面色阴沉,步步紧逼:“不,继续——真霄剑尊怎会无缘无故刺伤女弟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 秦川哪里懂得书里的情情.爱爱,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不过真霄剑尊很厉害啊!我看话本子的时候,里面写他什么‘驱动长龙,九浅一深’,‘冰火双重,惹得女弟子气喘连连’,一听就是十分厉害的剑法!” 顿了顿,又迟疑道:“只不过每次和他练剑的女弟子都好可怜,总要被长龙刺穿身体,还疼得浑身没有力气,一直求饶他也不听。剑修练剑的时候,都这么不留情面的吗?” 天羡子实在没忍住,嘴角抽搐着勾起一个疯狂上扬的弧度。 真霄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声一笑:“哦?关于真霄剑尊,你还知道什么?” “你也很崇拜他?” 秦川朴实地咧了咧嘴,笑得天真无害:“我看过书,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还知道真霄剑尊的口头禅呢!” 口、头、禅。 郑薇绮表情管理失控,整张脸如同揉坏了的面饼,乱糟糟又惨白白。 不要啊——!秦——川——! 直到多年以后,秦川也忘不了当日在城主府迎客厅里的场面。 玄虚剑派的长老们各个欲言又止,另一边的小徒弟们纷纷捂住眼睛耳朵,不听也不看,气氛之凝重悲哀,宛如出丧。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中年男人轻启嘴唇,模仿着话本子里男主人公邪魅冷厉的模样,用剁肉般的语气,咆哮着说出那句在心底珍藏已久的台词—— “现在就让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男人!呃,吼啊!” 那声莫名的低吼绝对堪称精髓。 他永远都记得,每次剑法练完,都是以真霄剑尊的一声低吼宣告终结。多么霸道,多么热血,多么有男人味。 这是心的呼唤,爱的奉献。 满厅寂然,不知是谁噗嗤笑出了声。 秦川丝毫没察觉众人越来越黑的脸色,说罢又道:“你要是想知道具体内容,可以找郑姐姐借书来看,她很大方的。” 危,郑薇绮,危。 真霄神色淡漠,指尖一动,郑薇绮的储物袋便径直飞入他手中。不过轻轻一抖,就从中掉出几本鹅黄色封皮的书。 《嗜血危情:天羡长老的狂宠》、《萌宝来袭:掌门太难缠》、《负了如来还负卿:我娘与明空小师傅的二三事》。 一个比一个辣眼睛,一个赛一个毁三观。 尤其是最后那本《我娘与明空小师傅的二三事》,单看书名就觉得丧心病狂,连佛祖看了都要掉眼泪。 真霄面无表情,拿起掉落在地的最后一本书。 只见封面上大大咧咧写着一行字。 《被真霄剑尊与天羡长老同时求婚后》。 后面还跟了简介: [他,嗜血无情,风华绝代,却将她按在墙角:“女人,我不介意陪你玩一场禁忌游戏。” 他,纵情肆意,俊美无俦,却红着眼拉住她的手:“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当她遇上他与他,注定在爱情的漩涡里无处可逃。 红尘倦,泪已殇,谁成了谁的劫,谁又是谁的缘。她淡声笑道,小孩子才做选择,我,要吃兄弟盖饭!] 神他○兄弟盖饭。 真霄:“呵。” 这位向来是不大会笑的。 此时此刻的这声笑却无比清晰,像是一阵突然响起的爆破音,用书里的话来讲,端的是六分冷酷三分戏谑,还有百分之十蠢蠢欲动的杀机。 总而言之,笑出了杀人的感觉,还是五马分尸的那种。 郑薇绮心知大事不妙,本想挣扎着来上一句:“师伯,您听我解释。” 奈何一时心急,竟然把真心话脱口而出:“师伯,您听我狡辩!” 论作死,她一直可以的。 此言一出,现场便陷入了一片颇为幽谧的寂静,让孩子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俗话说得好,压死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 哪成想郑薇绮不信这个邪,亲手搬来一头大象,直接砸在骆驼身上。 这哪里还有半分活路,立马就没了。 贺知洲默了半晌,满脸悲切地压低声音:“大师姐,记得保持微笑,这样死的时候才不会有太大怨气。” 宁宁痛心疾首,双手掩面:“师姐别怕,同门情深,我们自会帮你。” 还是宁宁靠谱! 郑薇绮正想听她的计策,不成想耳边却传来小姑娘的幽幽低语:“你想要元宝还是纸钱?别客气,反正也是最后一次送你点什么东西。” ……猪队友你们闭嘴啊! 天羡子忍着笑长叹一声:“师兄啊。” 郑薇绮不愧是跟他最久的亲传徒弟,两眼一黑,脱口而出下一句话:“别把孩子打死了,勉强留条命吧。” 那边的迎客厅鸡飞狗跳,医馆中便显得清净许多。 迦兰城中有不少妖族刚刚苏醒,医女和郎中马不停蹄地在各家屋子里来来回回赶,只留床上的裴寂一人在医馆之中。 他平日里要么看书要么练剑,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消遣方式。 如今无所事事,将医馆粗略打量一番后,把目光落在了被宁宁落下的《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上。 之前就听他们提起过这本书,裴寂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台词古怪、人物性格与真霄剑尊浑然不符合,至于里面提到的那些剑法—— 对了,他有空还得找师尊请教,再按照约定与师姐切磋。 一想到宁宁,本来已沉寂下来的心脏又无端多了些许躁意,仿佛有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火苗,肆无忌惮地灼烧在心口上。 裴寂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受,无声皱了皱眉。 他闲来无事,加之对“雨打风吹剑法”十分好奇,便将一颗水果味道的糖衔在口中,忍着痛起身,打算从木桌上拿起书籍阅览一二。 “停停停!别过去!”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原本安安静静的承影忽然尖叫出声,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在轻咳一声后尴尬笑了笑:“那个吧,你现在伤口还没愈合,不能乱动的。那本书以后随时都能看,何必急这么一会儿——喂!裴寂你这臭小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裴寂没理它,径直走到木桌旁,拿了那本书再坐回床上。 承影安静如鸡。 末了又毫无征兆地开口,仿佛濒死的鱼跳来跳去,进行最后的挣扎:“这就是本普通的女性向话本子,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对长老的那些恩怨情仇感兴趣啊?别看了别看了,看了也是浪费时间。” 裴寂从小就有很强的逆反心,承影一个劲劝说不要看,他就偏要翻开这本书一探究竟。 少年人修长白皙的指节落在冰凉纸页上,轻轻打开第一页。 下垂的长睫抖落一片寂静阴影,裴寂面无表情地看,目光不由得越来越黯。 ——这本书里的情节,怎么看都不对劲。 为什么……在第一章节,男女主就脱了衣服? 心头仿佛有某个念头在隐隐发芽,裴寂向来不懂得此中秘辛,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结果后面的剧情就更加奇怪了。 [幽谷轻开,潺潺流水芳香四溢,有如冰泉落花,娇莺鸣啼。 真霄却忽然停下,淡声笑道:“求我,我就给你。” 她兀地红了眼眶:“师尊……你就算得到我的身子,也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什么叫“得到了我的身子,也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承影语气飘忽,呵呵一笑:“就是啊,咳,女主被真霄剑尊当成了练剑的工具人,强迫她在山谷中与他不停练剑。但她不甘心一辈子只是剑尊的陪练——人家志向高着呢。” 裴寂没说话,继续往下面看。 嘴里的糖果被咔擦咬碎,甜香四溢,还夹杂了一点橘子味的酸。 他涉世未深、一心练剑,虽然偶尔听闻过男女之事,却并不知晓其中门路。因此后来的情节,在裴寂眼里就成了: [真霄低头口住她的口口,口口长驱直入,激起一片口口。刹那间电流口口,两人皆口口口口。] 到后来便是[真霄口口口口口口,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这回承影是彻底胡诌不下去了。 作者你写这么露骨干什么?带坏小朋友知不知道! 裴寂:…… 他哪怕再小学鸡,再鸡蛋壳,也该明白这是本什么书了。 所以当时承影听完他切磋的那句话,破天荒地闭了嘴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不久后突然爆笑出声。 所以当时宁宁看书时发现他醒来,才会突然间满脸通红。 “哈,哈。” 承影发出两道无比凄凉的笑:“别看了,裴小寂,听话。” 裴寂却全然听不见它的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懵得厉害。 既然这本书里的内容如此,那昨夜宁宁他们所说的“雨打风吹剑法”,想必也是信口胡诌,哄骗涉世未深的秦川而已。 而他却傻乎乎地一本正经告诉她,等以后学有所成,再一道切磋这剑法。 ……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当时宁宁怎么回答的来着。 有缘切磋。 潮红自耳边一直蔓延到脸颊,向来面色冷冽的少年失了言语,心脏砰砰直跳,呼吸乱成一团。 包裹着绷带的手指用力攥紧书页,雪白绷带上隐隐晕出几分浅淡的血色,他听见承影的声音:“看开点,那个,这个,嗯……宁宁她都懂,你还小嘛。” 他们俩分明差不多大。 裴寂咬了咬牙,眼底的慌乱与羞赧被浓郁戾色掩盖,沉声问它:“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承影答非所问,语气飘到了天上,牛头不对马嘴:“今天天气不错,风儿着实有些喧嚣。你困了吗?我有些困了。” 然后便彻底死遁,一点声音也不剩下。 裴寂心里又烦又乱,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道陌生男音:“宁宁姑娘,又来看你小师弟啦?” 然后是宁宁一声长长的“嘘——”。 大概是觉得他可能听到,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就是顺道路过,来瞧他一眼。”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犹如催命符咒,少年薄唇紧抿,将《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迅速藏在被子里。 一抬头,便看见宁宁的身影。 裴寂伤势很重,理应躺在床上凝神休息。见他醒着,宁宁有些意外:“你坐在床上做什么?当心伤口又裂开。” 顿了顿,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淡蓝小瓷瓶:“师尊他们都来了,等和少城主商讨一番妖界事宜,便来医馆看你——喏,这是掌门送你的凝仙玉露,对疗伤和恢复灵力很有用。” 裴寂垂着眼睛不去看她,等从宁宁手中接过瓷瓶,却发现她并未松手。 两人同时握着瓶子,手指一上一下,相距毫厘之间,似乎能隐约感受到从少女身体里流淌出的温和热气,一点点触碰在他冰冷的皮肤。 他的耳根仍然红着,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眸。 随即见到宁宁低头俯着身子,靠得比之前更近一些,紧紧盯在他如同落了霞光的脸庞:“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 宁宁的模样很漂亮。 与修真界里的诸多女修不同,她身上并没有太多超绝出尘的气质,要说什么“宛如谪仙”,自然也是远远沾不上边。 她的漂亮沾染了一些红尘烟火里的灵气,一双圆润的杏眼里是秋水盈盈,时时刻刻泛着莹润的光。微微笑起来,瓷白的脸上还会出现两个小小梨窝。 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像一朵软绵绵的云彩,轻飘飘悬在天边。 而此时此刻,她正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还不等裴寂开口说话,一只裹挟着热气的小手便轻轻覆在他额头。 似乎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宁宁微微睁大眼睛:“好烫。你怎么会发烧?” 裴寂被噎了一下。 压根不是这样。 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去帮你叫大夫,你是不是睡觉踢被子了?明明都这么大了,还——” 她说着忽然愣了一下,仿佛终于想起某个被遗忘的事物,僵硬地转过脑袋。 桌子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的影子。 宁宁呼吸一滞。 不会吧不会吧。 那本书……不会被裴寂拿了吧? “我落在医馆的书——” 她的语气弱了许多,带着不确定的试探性语气:“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裴寂没立即接话,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死死盯着身旁的墙壁。本想等脸上滚烫的热潮渐渐褪去一些,想起那本书,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烫。 过了半晌,才哑声应道:“医馆人来人往,或许是被谁拿走了。” 虽然不可名状的小话本被陌生人拿走,这种事情的确很社会性死亡,但宁宁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太好了!老天爷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本书只要没有被裴寂拿走,就一切都好说! 她实在无法想象,要是裴寂这鸡蛋壳看了书,究竟会演变成怎样的景象。她那夜的“有缘切磋”不过是为了缓解尴尬,但从他的角度听来,总带着点儿暧昧的意思。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望见原本靠坐在床上的少年忽然躺下,用被子牢牢裹住身体。 裴寂的脸还是很红,尤其是他的肤色冷白如寒玉,便更显得那些绯色格外突兀,无法掩藏。 察觉到宁宁的视线,耳根便又是一热,只得一言不发地把被子往上一拉,直接盖住脑袋。 “不劳烦师姐费心。” 裴寂的语气硬邦邦,声音在被子里显得闷闷的,竟然有了点儿称得上可爱的味道:“这种小病我自会处理,你大可去别的地方,不用理会。” 这小白眼狼。 她尽心尽力给他买糖果,还不时前来医馆看他,他却毫不犹豫下了逐客令。 宁宁撇了撇嘴,望一眼床头被摆放整齐的包装纸,随口发问:“你全吃完了?这些糖味道怎样?喜欢吗?” 被子里藏着的裴寂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用了有些别扭的语气,迟疑地轻声应道:“……喜欢。” 32、第三十二章 时间过得飞快, 距离在迦兰城与玄烨一战,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迦兰城上的湖水在诸位长老协助下尽数消退,城中妖族也逐渐醒来, 想必适应一段时日, 便能与当今的修仙界慢慢接轨。 裴寂与师姐受伤最重,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 也终于能行动自如。 宁宁昨日练了整整一天剑, 早晨刚出院门, 就在不远处听见一阵气势汹汹的声音。 声线明明是轻灵动听的女音,却被念出了视死如归的语气, 如同平地惊雷,猿声啼不住。 “去你妹的干支造化灵集中央!阴阳五行周天在握,日精月华吞入丹舍啊甘霖娘!探取天根, 真息生春。玄黄浑合,遍体更新。筋骨皮肉, 来复你妈的乾坤棒棒锤!啊——!给我死!” 吐字铿锵, 一词一顿。 活生生把背书背成了喊麦的效果, 仿佛下一秒便可以收拾收拾原地出道,艺名就叫mc铿锵玫瑰。 宁宁这才想起来, 大师姐多年未能毕业的学宫即将迎来一年一度的期末考,她要是再不能通过,就得继续受整整一年的折磨。 ——但这种一句一骂娘的背书方式也太那什么了吧!师姐冷静啊! 宁宁心下担忧, 寻着声音走去,果然在崖边见到郑薇绮。 她仍然穿着男装, 青丝高束,清隽的五官被朝阳映出几分晖色,乍一看去的确是个翩翩丽人, 只可惜五官狰狞得厉害,再加上不断从嘴里咆哮出声,生生把背书背出了杀猪的效果。 察觉到有人靠近,郑薇绮停下动作微微抬头。见到来人是宁宁,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小师妹!” “师姐。” 她方才的那段晨读依旧萦绕耳畔,宁宁有些困惑:“师尊不是下了禁咒,不让你说粗话吗?” “这你就不懂了。” 郑薇绮神秘一笑,从悬崖顶端的巨石上跳下,撩动清风一片:“还记得那禁咒的内容吗?” 这件事宁宁自然不会忘记。 大师姐在迦兰城与少城主的那番口舌之争堪称绝唱,如今仍然高居宁宁心里的“修仙界经典场面排行榜”前三名。 至于那禁咒的内容是,只要爆粗说脏话,就会做出自己此时最抵触的事情。如今她在背书时催动咒令—— 原来如此! 宁宁恍然大悟地睁大眼睛,望向郑薇绮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崇拜的意味。 大师姐不愧是大师姐,她此时此刻最不想干的事情必定就是背书,一旦利用天羡子给她施加的禁咒—— 就可以强迫自己不停去背,永远不停下了! 人才啊! 一边骂一边背,两两相生,相辅相成,简直是一个背书永动机。 恐怕连天羡子本人也想不到,咒令会被用在这种地方。 “我近日一直念书,嘴巴和耳朵都快生茧子了。那些混蛋长老,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郑薇绮说着咧嘴笑笑,眼睛讨好般地弯起来:“小师妹,我学得出神入化,已经乏了。想不想和师姐一起去赚点零用钱?” 宁宁一愣:“零用钱?去摆摊吗?” “当然不是!我临近考评,压根没时间下山购置。你不知道么?在咱们山门里,也是有赚钱门路的。” 见小姑娘疑惑地皱了皱眉,郑薇绮耐心道:“浮屠塔呀!越是高的楼层,掉落高阶宝物的可能性就越大,要是运气好,一整年的伙食费都不用愁——你不是还拿到过价值连城的鬼珠么?” 好像是。 不过她送给裴寂了。 “虽然遇见隐藏剧情的几率很小,但就算是普通关卡里掉落的东西,价值也都不低。咱们再找一个人,直接去极难模式的幻境,一场打下来,绝对收获颇丰。” 郑薇绮笑道:“俗话说得好,三人成虎嘛!我新学的词儿,活学活用,厉害吧!” 宁宁:…… 宁宁痛心疾首:“师姐,‘三人成虎’不是这么用的。” ——这就是你所谓的“出神入化”吗?这次的考评你真的能通过吗师姐??? 雨色空蒙,雾气连天。 幻象逐渐在眼前浮现,宁宁首先感到的,是一阵直入骨髓的凉。 郑薇绮特意挑选了浮屠塔中出了名困难的层数,与她们一同进来的,还有出了名贫穷的贺知洲,和出了名凶恶的裴寂。 与上次进入浮屠塔后彼此分散的情形不同,这回四人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 这里像极了梅雨时节的江南小镇,浓烟暗雨,织就出一张从天而落的大网,自云端径直垂坠到野草浅绿的衣衫上。 如今应该正值傍晚,暮色将倾未倾,天边见不到太阳或月亮,唯有棉絮般的云层堆积成团,遮掩阵阵天光。 他们正立于一处长堤之上,不远处是条静谧的河流,被乳白烟雾染成迷迷蒙蒙的深灰色泽。杨柳剪风,轻惹春烟骤雨,凉风轻轻过,吹皱寒镜般的玉色长河。 一座石桥横亘于河流之上,回头望去,则是青瓦白墙的低矮房屋,尽数浸润在雨雾之间,看不清行迹。 倒像是宣纸上一片晕染开来的黑色笔墨,显得遥远又不清晰。 宁宁轻轻吸了口空气,凉丝丝的甜意混杂了青草与树木的味道,如同夏日品尝到的清新小甜点,叫人神清气爽。 这个幻境在原著里未被提及,因而她并不知晓具体情节,只听郑薇绮说过,曾经难倒了不少金丹乃至元婴期的弟子。 她沉迷于下山摆摊,很少来浮屠塔中闯荡,听闻这关难度极大,便一直没来尝试过。 一道哭声猝不及防地传来,哀怨得像是不小心弄丢中了五百万奖金的彩票。 宁宁用灵气遮挡了密密麻麻的雨丝,循声望去。 岸堤两旁人迹寥寥,距离他们最近的,是个穿着翠色长裙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撑了把绣着丁香花的油纸伞,正垂着脑袋轻轻啜泣,虽然以手遮面、看不清模样,但从露花般摇曳的身姿与隐隐露出的面部轮廓来看,应该称得上漂亮。 她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哭声,每道啜泣都支离破碎,如同被风吹散的碎屑,胡乱敲打在旁人耳膜上。当之无愧的冷漠凄清又惆怅,妥妥能去客串一次《雨巷》。 “她哭得好伤心。” 贺知洲凝神思考:“据我所知,在几乎所有话本子的剧情里,这种一个人走在雨中掉眼泪的情节都起源于一场悲伤的感情——这就需要我这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出场,给她一点点安慰了。” 郑薇绮不愧是个老油条,淡淡瞥他一眼,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据我所知,在几乎所有浮屠塔的剧情里,那姑娘都只会是个不折不扣的妖魔——你可别中了美人计,刚一进来就被送出去了。” “妖魔又怎么样。” 贺知洲前世不愧是个精通各种美少女恋爱游戏的宅男,嘿嘿一笑后摩拳擦掌,信心十足:“回去之后给你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以我的人格魅力,就算那是个妖魔鬼怪,也能扭转格局,变成唯美的爱情传说。” “就你啊?” 宁宁也习惯了怼他:“要论爱情传说,我家小师弟这张脸更适合当男主角哦。” 裴寂抿了抿唇,没说话。 宁宁话音刚落,便听闻耳边的啜泣声突然停下,随即而来的,是什么东西跌落在地溅起的哗啦水声—— 原来雨天地滑,那位绿衣姑娘哭着哭着便摔倒在地,油纸伞被风吹得倏然远去,只留她独自淋着雨,挣扎着起身。 翠衫惹水,犹如一朵绽开的浮萍。 而她的模样也终于在雨雾中渐渐清晰,眉如远山,秋水剪瞳,真真是哀婉幽怨,我见犹怜。 “这时候就要轮到我出场了!裴寂你好好学着啊,以后把妹绝对能用到。” 贺知洲压低声音:“这剧情我见过的,无非是将她扶起来嘘寒问暖,然后在谈话里引出剧情。你们就好好看着吧。” 顿了顿,又道:“你们觉不觉得,她的裙子像现在这样一下子摊开,好像个圆圆的大葱花饼?把我看得有点饿了——幻境里能吃东西不?” 宁宁:…… 就你这思想觉悟,根本不像是可以发展出一段爱情故事的水平好吗!请直接去摊子上煎葱花饼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忽然腾起了一阵不太好的预感,甚至已经隐隐开始为那个姑娘担心了。 贺知洲说干就干,丝毫没有迟疑,当即迈开步子,还十分配合剧情地发出一声夸张大叫:“姑娘,你怎么了!” 他没撑伞,脚底在水洼里荡来荡去,有时踩到了岸边青苔,还会不由自主地向左右两边摇晃。 不像个翩翩公子,倒像在走鸭子步。 这注定是一出鸭子和葱花饼的爱情故事。 绿衣女子见到他,泪眼朦胧地抬起眼睛,颤巍巍伸出右手,娇滴滴唤了声:“公子。” 而宁宁已经隐约猜到了结局,心头暗叹一声。 ——贺知洲跑得很快,因此绝不会注意到,在绿衣姑娘滑倒的地方附近,有块巨大无比的潮湿青苔。 下一瞬间,他将亲身诠释什么叫做“梅开二度”。 青苔说,鞋子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贺知洲的动作堪比菲律宾国家跳水队,在一个万佛朝宗后,双手向上、双腿笔直地仰倒而下,和那个绿衣姑娘一模一样,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跟头。 他原以为事情已经不会变得更糟。 可命运的大锤,终于还是落在了这位美少年柔弱的双肩上。 ——他在摔倒之前,是朝着绿衣姑娘所在的方向跑的。 牛顿的棺材板还在,根据力学定律,在惯性作用下,即使跌倒在地,也会继续往她那边滑。 问:绿衣姑娘保持原地不动,贺知洲双脚向下向她滑倒,会发生什么? 答:不忍作答。 双腿一直向前,脚底正好落在那姑娘肩膀上。 然后一脚把她踹得老远。 还是转来转去、不停往远处滑行的那种。 今日雾雨朦胧,贺知洲逢着一个旋转陀螺一样的,旋转着滑走的姑娘。 她是有陀螺一样的颜色,陀螺一样的芬芳,陀螺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滑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像梦中滑过一个陀螺地,他身旁滑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岸旁。 等等。 岸旁。 贺知洲猛然睁大眼睛,像雨地泥鳅一样徒劳无功地伸出右手,发出一声壮烈哀嚎:“不——!” 他本以为在这个剧本里,自己能成为万花丛中过的潇洒男主角。没想到猜中了开头,却万万猜不透这结局。 他不是许仙,而是一根陀螺绳。 而那位被他踹走的青衣女子转来转去,径直滑到了长堤尽头。 在彻底掉进河里的刹那,贺知洲看见她的表情。 如同终于找到了那个偷走她五百万彩票的人,震惊、惊恐、愤怒,不一而足,比抽象画更加抽象。 远处,不知是哪个路人惊声尖叫,嗓门大得能把雾气捅破,飞上天与乌云肩并肩:“救——命——啊——!杀——人——啦——!” 谁能想到。 明明是个错综复杂的剧情向探险游戏,玩家却另辟蹊径,直接在开场就亲脚谋杀了重要npc。 郑薇绮实在没眼看,发出长长一声喟叹。 宁宁以手捂面,无语凝噎。 裴寂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困惑,似乎不太能理解,贺知洲口中的“好好学着”为什么会是这样。 如果浮屠塔能说话,一定会怒不可遏地说出那句经典名言—— 有没有搞错,你们这群人简直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 33、第三十三章 此时此刻的场面实在有些尴尬。 泠泠烟雨, 佳人独行,本应是一出相逢匆匆的浪漫戏码,却因为贺知洲摔了个屁股蹲, 沦为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那道声嘶力竭的“救命杀人啦”还留在风里, 猝不及防间, 众人耳边便突然响起另一道男播音员般抑扬顿挫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浑厚清朗, 像极了纪录片里的念白, 毫无征兆地响起时, 堪比平地惊雷。 [风絮絮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 长堤相逢, 谁的眼泪撩动谁的心弦,是谁伸出的手,赠她一生温柔守候。 那只修长的手近在咫尺, 她赧然一笑,轻轻将它握——] 说到一半, 忽然停顿下来。 然后是一道无比震惊、几近崩溃的喊声:[搞什么, 她人呢!!!] “这是浮屠塔里特意设置的旁白。” 郑薇绮默了一瞬, 低声解释道:“塔里的某些关卡难度太大,会通过旁白的方式给予闯塔者一些提示。” 结果贺知洲用行动展示了, 什么叫做“只要我骚得够快,提示的思路就追不上我”。 连浮屠塔里的官方旁白都被他整懵了。 眼看那姑娘自河堤旁旋转着滑下,贺知洲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别、别着急, 我还能补救!” 既然连旁白都如此看重那青衣姑娘,想必她必然是剧情里的一名重要人物, 要是香消玉殒,他们的闯塔之行恐怕会就此毁于一旦。 ——更何况他只是个天真无邪的美少年,才不要年纪轻轻就背负起一条人命啊! 贺知洲当机立断, 毫不犹豫地从岸边跃下。好在葱花饼自带抓人眼球的滤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在水中见到了那一抹不断扑腾着的绿衣。 像是葱花饼在沸腾的油锅里跳来跳去,让他更饿了几分。 他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此事毕竟人命关天,加之剑修大多体格优越,不仅游泳,连潜水都不在话下。 因此等宁宁一行人赶到岸边时,贺知洲已经把那姑娘救上了岸。 姑娘面如死灰,不知道是被水呛的,还是之前像陀螺那样转来转去晕的。 总而言之凄凄惨惨戚戚,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半分我见犹怜,看见贺知洲的脸,一边猛地喷出一口水,一边神色慌张地往后面退,眼底隐约泛起泪光。 旁白大概是个不折不扣的人工智障,由于当下的情景过于诡异,并没有被事先设定好台词,便选择了台本里最符合现状的一段来念。 [她的身子被雨水浸透,那样柔弱无助、楚楚可怜。许是前世种下的缘,回报今生的果,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泪水便打湿她的长睫。] 然后是一串非常应景的悠悠琴音,十足浪漫。 但宁宁觉得吧,现在最贴切的台词应该是: [花季少女死里逃生,却仍逃不出杀人凶手的阴狠魔爪。两相对望,她沉默着红了眼眶——被他吓的。] “抱歉,这位葱花——姑娘。” 郑薇绮差点被贺知洲带偏,努力把最后的“饼”字吞进喉咙里,神色稍凝:“我等乃修道门派弟子,我这位师弟行事冒失,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原谅。” “原谅?” 绿衣姑娘气不打一出来,仍然在哆哆嗦嗦发着抖,声线里仍带了哽咽:“他都把我踹进河里了!不行,你们得赔偿!” 一听赔偿,贺知洲的脸顿时就绿了。 众所周知他是个爱玩剑的剑痴,虽然修为不高,对待佩剑却比对老婆还上心,成天装装点点精心打扮。再加上图新鲜,买来一大堆没什么太大用处的剑谱,几乎花光了所有私房钱。 让他赔偿,要钱没有,像《眉来眼去剑法》、《三天速成螳螂步》和《霜之哀伤火之高兴》这种杂书倒有大大一堆。 郑薇绮有特殊的沟通技巧,当即接话:“姑娘可是想要钱财?我等下山匆忙,身上只带了几百灵石,恐怕难以让姑娘满意。” 贺知洲闻言冷冷一笑。 区区几百灵石,对他而言根本不算钱。 ——那是命啊!!! 苍天可鉴,他之所以答应宁宁来浮屠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赚点私房钱,没想到法宝机缘还没掉,自个儿就先折了全部家当。 他心情忐忑,却听那绿衣姑娘哑声道:“我不要钱。你们当真是修道之人?” 郑薇绮点头:“正是。” 玄虚剑派名声极大,有时说明身份反而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她淡声补充:“我们虽然来自小门小派,但若是姑娘有什么难处,大可直言不讳。” “就算是小门派,弟子也理应降妖伏魔、救济苍生。如今我又成了诸位的债主,若是想请各位帮个小忙,你们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是不是?” 此言一出,四人皆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好在浮屠塔不算太小气,虽然被贺知洲的一通骚操作扰了局,还是能不计前嫌地给出线索。 既然绿衣姑娘是个重要角色,那么她口中的“帮个小忙”,就一定与这层塔的主线剧情密切相关。 见他们没有拒绝,绿衣姑娘深深吸了口气,胡乱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等袖子放下去,已分不清脸上的水渍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滴。 她看上去涉世未深,应该是个出生于富裕之家的娇小姐,眼睛里尽是被娇宠出的娇纵与天真:“我叫陈露白,此番之所以想要各位出手相助,是因为府里发生了一起怪事。” 她没用“家”,而是用了“府”。 看来这位陈露白小姐出身的确不低。 “我爹是这鹅城的县令,家中有一兄长。” 陈露白从柳树下拾起雨伞,在瞥见贺知洲时,忍不住又是眼角一抽:“兄长与嫂嫂成婚半年,平日里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可就在五日之前,府中突然生出一则传闻,声称一名家仆夜半三更去井边打水,竟看见——” 宁宁凝神屏息,细细听她叙述。 “他竟看见我那嫂嫂独自站在井边,双手放在脖颈之后,轻轻一拉,整具身体的皮肉便尽数剥离,像衣服一样落了下来!” 陈露白说着打了个哆嗦,露出无比嫌恶的表情:“而在那皮肉之下,只有一具沾了血的嶙峋骨架,一边咔咔咔地活动着身体,一边将皮肉放进水里细细清洗——那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妖怪!” 宁宁与贺知洲对视一眼,缓声继续问她:“但这只不过是流言而已,姑娘既出此言,有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有所不知,我兄长是纯阴之体,算命先生说,这种体质最讨妖魔喜欢。” 陈露白似是有些恼,咬了咬牙:“自从流言传开,我爹便在城中找来了最信得过的一位道长。道长开坛做法,虽然并未逼那妖物现出真身,却让她在那之后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昨日醒来后,亦是口不能言、虚弱非常,想必是被道法所伤。” 她说罢眼底闪过一丝希冀,哭腔少了许多:“不知各位可曾听闻过关于此种妖魔的传说?” 世间妖物千奇百怪,他们又是常年待在山上的年轻弟子,自然不会了解这种市井之间的玄奇小妖。 在一阵面面相觑的沉默后,竟是裴寂开了口。 “许是画魅。” 他语气很轻,在感受到宁宁投来的惊异目光时薄唇轻抿,顿了顿,才继续开口:“我也只是在童年时偶然听过。传说这种妖乃是惨死女子的执念所生,若是遇见鹣鲽情深的夫妻,便会心生妒忌、在薄皮之上描绘出妻子的模样,并代替她陪伴在丈夫身边。” 宁宁很少听他讲这么多话,笑着发问:“那原本的那位妻子呢?” “会被藏匿于阴寒之地,供画魅日复一日地比照着完善画皮。等画皮与原身一模一样,便到了她的死期。” 裴寂道:“画魅不但汲取男子阳元,还会为祸一方,致使家破人亡。只是——” 他轻轻皱了眉,语气里没有太多起伏:“画魅修为不高,不过是市井小妖。”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宁宁却心领神会地明白了其中深意。 据郑薇绮所说,这一层塔难度极高,令不少弟子焦头烂额。如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画魅小妖,显然过于简单了些。 如今的局势越是明朗,就愈发显得离奇诡异。仿佛一切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幽深海底之下,掩藏着汹涌的滔天巨浪,不知在什么时候会将他们一并吞噬。 可当下线索寥寥,他们处于被剧情推着走的被动状态,只能先答应陈露白的请求,跟她去陈府中看一看。 小姑娘闻言终于咧嘴笑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张被抢了五百万彩票的脸:“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看那妖物!” 贺知洲见她神色缓和,为了挽回自己在npc心里的形象,上前一步故作高深道:“陈姑娘,我察觉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恐怕其余人都未曾想过。” 陈露白还是有点怵他,百般不愿地回头看他一眼,听贺知洲沉声补充:“家仆曾说,见到画魅把画皮放进井中清洗,那你们日常所用的水,岂不是——” 陈露白的脸色陡然一崩。 像瘫倒的积木似的,迅速垮成一堆凌乱且疲颓的五官。 “姐姐。” 她头皮发麻,强忍着恶心拉了拉郑薇绮衣袖,努力不去看他:“你们之所以下山,是不是为了除妖赚钱,给那位公子治疗脑疾?” 贺知洲:? 这剧情不对吧。 她不应该夸他聪明又细心,然后说出那句经典台词,“华生你发现了盲点”吗? 被陈府大少爷拦在房门外,是宁宁意料之中的事情。 陈府不愧是书香门第,宅邸内采用了仿园林式设计,翠色浓浓,在雨雾中化成一团团破碎的碧玉,点缀于小桥流水、青瓦白墙之上。 一行人跟着陈露白大摇大摆地进了府,一路上听她絮絮叨叨:“兄长对嫂嫂用情极深,自从爹爹趁他离家做了法,被他知晓后,就一直守在嫂嫂身旁,不让别人靠近。” 小姑娘说着露出了愤愤然的神采:“他怎么就不能听一听我们的话?要是真爱嫂嫂,就算觉得如今这个就是她本人,也应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和我们一同查明真相。” 穿过一座石制小桥与葱茏竹林,整座府邸最为幽静的地方,便是大少爷陈摇光的居所。 院子里的竹叶被雨水打得噼啪响,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陈露白大大咧咧的敲门声。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宁宁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陈露白要坚定地认为自家兄长受到妖魔蛊惑了。 眼前的青年大概二十上下,原本生了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脸色却苍白得过分。 一双眼睛里满含血丝,黑眼圈如同挂在眼底的墨团,还没开口说话,就先重重咳了几声。 听闻来意,更是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厉声斥道:“胡说!我夫人怎么可能会是妖物!都是那些江湖骗子一派胡言,凭空污人清白!” 贺知洲对着宁宁说悄悄话:“你觉不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像那个,‘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的熊猫头表情包。” 他态度强硬,惹得陈露白咬牙跺了跺脚:“哥!” “若是念及兄妹情谊,便不要再提此事。” 陈摇光站在门口,遮挡了屋子里的所有景象,只能闻见一股药香与檀香交织的味道。他说着狠狠瞪一眼站在最前面的贺知洲,语气不善:“诸位请回吧。要想见我夫人,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 一阵沉默。 播音腔般的男音再度响起。 [眼看大少爷如此坚定,众人不由得纷纷露出失望之色。看来今日注定无法一探究竟,只能另寻他法,先去城中搜寻一些信息,等来日——] 它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 然后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知洲突然上前一步,像只气势汹汹的大白鸭,与陈摇光四目相对。 然后在男人愤怒的目光下,悠悠举起双手。 而陈摇光的眼睛,也睁得越来越大。 修道之人是可以凌空跃起的。 ——只见他跟前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双手手指自然弯曲,拇指与食指相贴,做成极度妖娆的兰花指形状。 继而手腕相靠,顺时针开始旋转,并且慢慢加速。 这是个类似于挑衅的动作,仿佛是为了报复陈摇光恶劣的态度,满脸都写着“我很高贵”。 而陈摇光不得不抬起头,看着那人的手腕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手心手背前后翻转之间,如同哆啦a梦的竹蜻蜓,带领着身体也渐渐腾空而起。最终向上向前浮在空中,双腿一蹬,径直越过他的身体。 居然还真就像陈摇光亲口所说的那样,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这人有病吧!!! [风起,一瞬惊心;兰开,一舞倾城。] 旁白不愧是人工智障,要论智障程度,它一直很可以。不知道是无法识别当前剧情,还是被贺知洲辣了眼睛,一边发出咔擦杂音,一边深情朗诵: [多年以后,陈摇光站在老宅门前,准会想起见到贺知洲缓缓升天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白衣翩翩,他舞动的轨迹是那样美,美得叫人心疼。] 陈摇光渐渐放弃表情管理。 神态如同世界名画,哭泣的女人。 宁宁目瞪口呆。 救命啊!贺师兄他摇着花手飞走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贺知洲稳稳落地,摆了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朝他抱了抱拳:“多谢陈兄,那我就不客气了。” 旁白:…… 旁白:你快给我站住!!!这不是应该出现的剧情!!! 34、第三十四章 陈摇光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会在某一天,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以某种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方式, 在大庭广众之下蒙受此等胯.下之辱。 他年纪轻轻, 却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 宁宁与屋子里的贺知洲遥遥对望一眼, 很有礼貌地询问陈家大少爷:“陈公子, 你还需要我们每个人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吗?” 陈摇光:…… 你们滚啊!需不需要再重复一遍, 难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但他好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竭力强忍着哽在喉头的痛骂,扯了扯嘴角:“不用。” 然后主动往身侧一偏, 让出一条进入房间的通道,目光飘忽之间,落在那一把把尚未出鞘的长剑上。 很好, 这群人腰间都别着剑。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剑修,果然不同凡响, 名不虚传。 宁宁道了谢, 缓步走进跟前弥漫着药草气息的房屋。 屋子里没有点灯, 在雾雨朦胧的天气里,便难免显得有几分昏暗。破门而入的雾缭绕着香炉里溢出的白烟, 冷气氤氲,寂静无声,暗色悄然蔓延, 凭空生出恍如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雕花木床覆盖下重重的漆黑影子,窗外竹影阑珊, 从缝隙里偶尔落进几缕浅淡的微光,将床上的景象渐渐照亮。 她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起初只是遥遥见到一张侧脸,在暗不见光的房屋里, 那女子莹白的皮肤恍如美玉。 黑暗替她勾勒出云烟般散开的长发、笔挺小巧的鼻梁与单薄如纸的唇,饶是宁宁看了,也不由得心下一动,暗暗夸赞一声美人。 只可惜美人的脸色与她丈夫一样糟糕,与后者不同的是,陈家少夫人的面上弥漫着高烧般的红晕,如同将傍晚的落霞悄悄偷来,染在她的额头与脸庞。 陈露白告诉过他们,少夫人叫做“赵云落”,当真人如其名。 察觉到有人进屋,赵云落疲乏地睁开双眼,从枕头上微微侧过脑袋。 她的双眼因痛苦与乏力混浊一片,见不到丝毫生机,像是随意找了两颗纯黑色的玻璃珠拼装在脸上。 见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时,轻轻咳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诸位可是前来降妖?” 赵云落表现得温和有礼,贺知洲便也收敛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夫人想岔了。我们只是听闻府里常有怪事发生,便想着前来探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陈府里的猫腻,可不就是我么?” 她居然也不气恼,带了些许倦意地垂着长睫:“公子不必隐瞒,我心里有数。” “此事尚无定论,我们并未认定少夫人便是妖物。” 宁宁赶忙上前圆场:“只是如今流言四起,少夫人若是想洗清嫌疑,还请多加配合。” 陈摇光闻言大步走到床边,用身体将赵云落挡住,口气依旧不耐烦:“内人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为诸位提供线索。” “无碍,夫君。” 没想到竟是赵云落本人接下他的话,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她又咳了声,颊边病态的嫣红更加明显:“早日解除误会也好。各位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便直言不讳问出来吧。” 赵云落如此配合,反倒出乎宁宁的意料。 身旁的陈露白轻哼一声,朝她讲悄悄话:“这妖精又在装无辜!她以为装作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了么?” 贺知洲没听见这番话,心里已经对这位温柔懂礼的年轻姑娘生出些许好感:“少夫人,你可曾半夜时分去过井边?” “我自小便怕黑。” 赵云落捂着胸口轻轻蹙眉,语气因乏力而显得有些飘忽:“这件事夫君也知道。我连夜里独自入睡都不敢,又怎会如传言里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去往井边?” 陈露白又是一声冷哼:“怕黑的是我嫂嫂,可不是你。” 贺知洲思忖片刻,又道:“那夫人又为何会在道长开坛做法后大病不起?” 这个问题引出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云落面露难色,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犹豫:“这件事我也不知。当日做法后,本来一切安然无恙,不料我却在夜里咳血而醒,从此——咳!从此病情愈发严重,夫君亦患上了同样的病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可是,”眼看床上的女人又咳出一口鲜血,贺知洲的语气软了许多,“少夫人,你近日有没有察觉身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许——” “够了!” 陈摇光轻轻为她拭去唇角血迹,瞪着贺知洲沉声道:“夫人生了重病,本就受不得打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凶我干嘛。” 贺知洲梗着脖子板着脸,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就算我当真害了你夫人,那你也应该去害我夫人,这样才能两清啊。冤有头债有主,懂不懂?” 神他○冤有头债有主。 这是哪个旮瘩来的逻辑鬼才。 陈摇□□急败坏,实在不想再与此人有任何纠缠,当即下了逐客令:“内人身体欠佳,各位既然如愿见了她,还是请回吧。”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中的美人又实在娇弱不堪,哪怕是厚脸皮如贺知洲,也找不到什么借口继续留下。 满屋寂然之间,忽然自角落里响起一道清澈的少女声线。 ——宁宁上前几步,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小瓶:“贺师兄问完了,我这儿可还有一门法宝。下山之前师傅特意交给我这瓶化妖水,声称将它涂抹于皮肤上,于人而言与凉水无异,但若是妖魔鬼怪触及它,便会有如烈火焚身、痛苦不堪。” 除了裴寂,一同进入浮屠塔的另外两人都露出十足困惑的神色。 这劳什子“化妖水”他们从未听闻,若是真有此等宝物,恐怕世上的捉妖师们得集体去喝西北风。 毕竟一遇到怪事便天女散花地洒上一瓶,不愁妖魔不现身。 陈摇光亦是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妻子,耳边传来宁宁悠然的声线:“化妖水十分珍惜,我滴上一滴在少夫人手背之上,看看她是各种反应,如何?” 赵云落与夫君对视一眼,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抿唇点头。 于是宁宁拿着瓶子走向前。 她行得很快,鼻尖上的药味越来越浓,一旁的白烟寥寥升起,遮掩住鸦黑色的长睫。 坐在床边的陈摇光忽然伸出右手,沉声道:“内人不便与外人接触,涂药一事,还是由我来吧。” 宁宁点点头,把瓶子递给他。 就在两手交接的一瞬间。 许是被朦胧的烟气遮挡了视线,两人的动作竟出现了一段短暂的错位。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宁宁松开手时,陈摇光竟然尚未把瓶子握紧。白色的小圆瓶顺势滚落,瓶口有灰白色的液体一股脑涌出,其中几滴溅在陈摇光手背上。 一声清脆的巨响。 盛有化妖水的圆瓶骤然碎裂。 “陈公子!” 宁宁大惊失色:“你没事吧?” “这水只对妖魔有效,于我而言自然无碍。” 陈摇光神色淡淡地将水渍拭去,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抱歉,化妖水恐怕……” “没关系,师傅说过,这是种于修道无益的捷径,这会儿摔碎了,或许是上天有意让我勤学苦练,不要总想着耍小聪明。” 宁宁倒是不怎么在意,俯身正要将碎裂的瓶身拾起,跟前忽然出现了另一只修长的手臂。 ——裴寂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帮她从化妖水中捡起圆瓶。 化妖水的模样极为古怪,本身是一汪浅灰近白的液体,却好像开水般时刻沸腾着,鼓起一个又一个圆润的泡泡。 不愧是仙家秘宝,与凡间的寻常用水截然不同。 正如宁宁所说的那样,黑衣少年即便碰到了那些液体,也并没有丝毫神情波动,仿佛触碰的只不过是普通凉水,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化妖水没了用处,看来只有从长计议。” 宁宁抬眸看一眼裴寂:“那我们先行告退,还望二位多加保重。”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出了陈摇光的院落,刚来到迎客厅坐下,陈露白就开始不停嚷嚷:“真不愧是成了精怪的妖女,居然把我哥骗得团团转!” 停了会儿,又瞪大眼睛看向宁宁:“宁姑娘,依我看来,兄长他定是故意摔坏你的化妖水——说不定他早就知道那是个妖怪,却一直护着她!”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性啊!” 贺知洲恍然大悟,猛地喝下一大口茶:“你们看啊,他就算知道夫人很可能是妖物,也一直排除万难地护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更不允许道士做法。这这这、这不摆明了告诉所有人,‘虽然我觉得她有问题,但我就是不会让你们来搅局伤害她’吗!” 话本贩子郑薇绮与他一拍即合:“原来如此!这妥妥是个人妖相恋的爱情故事啊!说不定打从一开始,与大少爷坠入爱河的就并非赵小姐,而是披着她画皮的画魅。两人人妖殊途,却历经艰难险阻终成眷属,没想到突然有天画魅前去井边清洗,不小心被家仆发现了藏匿已久的真相。” 简直是修真版肉丝与夹克,就差陈老爷冷冷递给她一张钱庄的支票,面无表情地来上一句:“五百万灵石,离开我儿子。” 他们俩说得有来有回,陈露白听罢变了脸色,很有娇纵千金架势地狠狠一拍桌子。 “不成!就算他们真心相爱,那女人也不能留!你们不知道,除了我哥以外,爹爹和我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不但体虚还十分嗜睡,再这样下去,整个陈家就全完了!” 这倒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 人妖殊途,注定不为世人所容,可怜可怜。 郑薇绮听罢敛了神色,带了些好奇地看向自家小师妹:“宁宁,你的化妖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听过?” 宁宁正在储物袋里翻找着什么,轻轻抬眸与她对视,虽然出声应答,却答非所问:“师姐,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陈摇光当真知道画魅的真实身份,它又怎么会偷偷摸摸地去井边清洗画皮?”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他俩之前的长篇大论轰然推翻。 美好的爱情故事似乎已经成了不靠谱的泡沫云烟,郑薇绮还想听她继续分析,却见宁宁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朝身旁的裴寂勾勾手指:“手伸出来。” 裴寂抱着剑,闻言指尖微动,略有犹豫地僵直把手臂伸出来。 看见他手心的模样,郑薇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裴寂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虽然遍布了练剑形成的老茧,却还是称得上好看。 只可惜如今的右手仿佛受了灼烧,泛起一片醒目的红与微微鼓起的水泡,在少年人白玉般的手心之上,便显出几分狰狞来。 “当时看见化妖水的时候,我就觉得似曾相识。” 贺知洲似乎想到什么,嘴巴圆圆地张开:“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 宁宁一手拿着药瓶,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涂了药,轻轻落在裴寂手心上:“cao+h2o=ca(oh)2。石灰遇水形成氢氧化钙,并持续放出剧烈的热量。” 她说罢顿了顿,指尖依次拂过裴寂的手心与指腹,声音低了一些:“你也猜到了?” 女孩的指尖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棉花般落在皮肤上,携着清清凉凉的药膏,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伤口灼热的剧痛。裴寂低头望着她白皙的手背,不知是痒还是疼,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然后他把视线挪开,看向另一边的桌面:“嗯。” “如果只是石灰加水,不管是谁都会被烫到吧。” 贺知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但陈摇光却表现得轻轻松松,这岂不就证明他在刻意骗人?” “陈府里的怪事,主要有三个疑点。” 宁宁擦完了药,习惯性地往裴寂手中吹了口冷气,惹得后者耳根一热,浑身僵硬地把手臂缩回。 承影恨铁不成钢:“你还行不行了裴寂?就吹一口气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裴寂不想理它,面色不改地在心里回了句:“至于。” “第一个疑点,之所以会传出‘少夫人是妖’的流言,是一名家仆深夜前往井边,亲眼目睹了她将画皮放入井中清洗。” 宁宁道:“但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先不说两人为何会那样碰巧地刚好遇到,画魅作为一个深思熟虑想要取代原身的妖物,当真会犯下‘大摇大摆去井边褪下画皮,还被旁人无意窥见’这么低级的错误吗?” “对哦。” 郑薇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我是画魅,一定不会采用那么危险的法子。清洗画皮还不简单?等陈摇光出门后打一盆水,自己在房中就能解决。” “不错。如果我们换个思路,将之前的推测一并舍弃,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 宁宁顿了顿,杏眼中漾起一抹亮色:“要是画魅被那家仆发现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呢?” 这回轮到贺知洲坐不住了:“有意而为之?图啥啊?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妖怪?” 哪知宁宁竟眯眼笑了笑:“如果你口中的这个‘她’是指少夫人,那就的确如此。” ……想要让别人知道,少夫人是个妖怪? “你是说,”他怔了怔,“有人想要嫁祸?” “假设家仆所言不虚,那宅子里必然栖息着一名妖魔。至于那妖物究竟是谁,就要说到第二个疑点。” 宁宁说着望一眼裴寂,没想到对方也在淡淡看着她,于是勾唇笑笑,继续说:“根据裴寂的说法,画魅身披的画皮是按照原身一笔一划描绘而出。如果少夫人并未被替换,那画魅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与她接触,才能对她的模样烂熟于心,将她画得那么惟妙惟肖呢?” “不、不会吧。” 贺知洲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你是说……枕边人?” ——那岂不就是陈摇光了吗?! “第三个疑点。” 宁宁比了个“三”的手势,言谈间不紧不慢:“虽然我们与陈摇光本人接触甚少,但从他妹妹陈露白的话里,还是能找到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从宁宁开始出声说话起,陈露白的脸就一直惨白一片。此时双唇上下颤抖个不停,听见自己的名字,更是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步。 “对啊!有件事我纳闷了很久。陈姑娘说过,她兄长虽然极爱嫂嫂,出了这档子事后,却一直拒绝开坛做法,甚至杜绝了外人与赵云落的全部接触。” 郑薇绮没做多想,脱口而出:“他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如今的赵云落当真是妖物,而真正的夫人危在旦夕吗?” “没错!” 贺知洲附和着点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算无条件信任她,可一旦得知她很可能身处危险境地,还是会想方设法地把一切调查清楚。” 两个名副其实的单身狗,在谈论爱与不爱的问题上,倒是思维敏捷、稳如老狗。 “正因为他心里有鬼,所以才带着夫人闭门不出。为什么谢绝家人探望,更不愿意让修道之人进屋调查?” 宁宁抿唇笑笑:“表面上看起来,是不想让夫人的静养受到侵扰。可一旦掀开这层遮羞布,要是被谁不经意间发现,原来有问题的是他而非赵云落,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她说着顿了顿,喝了口桌上的龙井茶:“线索还不止这些。记得陈姑娘说过的一句话吗?‘爹爹趁兄长不在家时,特意请来道长开坛做法,却并未发现府里有妖魔的行迹’。” 这绝对是最有分量的石锤,简直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提示。 既然家中确有妖物,而道长却并未察觉任何蛛丝马迹—— 贺知洲心头一惊:“正因为他不在……所以才没能找到妖魔行踪!” 郑薇绮面色微沉:“还有之前贺师兄向少夫人问话,问到‘近日身边可有蹊跷之事’,陈摇光便火急火燎打断了对话。或许……正是因为害怕少夫人提及他最近的异常,从而暴露身份。” “也就是说,被画魅取代的并非赵云落,而是陈府里的大少爷陈摇光。” 宁宁望一眼陈露白颓败的脸色,口中继续道:“画魅为祸一方,往往害得原身家破人亡。他先是幻化成陈摇光的模样,再绘制出一张与少夫人一模一样的面皮,把嫌疑尽数嫁祸给她。到时候赵云落百口莫辩,与陈老爷陈姑娘一同被它汲取阳气、精疲力竭而死……” “到那时候陈家独剩他一人,哪里还有谁能分辨出来,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大少爷陈摇光?” 话音缓缓落地,在场所有人皆是后背一凉。 煞费苦心想要找寻的妖物竟一直都潜藏在身边,众人不久前还与它有过近距离的交谈。 而对于病榻上的赵云落而言,恩爱有加的枕边人居然心怀不轨,看似对她百般呵护,实则每一步棋,都是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单薄皮肉之下,竟然隐藏着那样一副心机深沉、杀气腾腾的骨架,就让人难以抑制地头皮发麻。 “我本来只是怀疑,没有确切证据。于是趁着贺知洲吸引了陈摇光注意力的时间,从储物袋里拿出石灰与水混合,并编造了所谓‘化妖水’的谎言。” 宁宁又喝了口水:“陈摇光身为画魅,必然不可能让我把化妖水用在赵云落身上——毕竟一旦证明她并非妖物,矛头就会转向府里的其他人,对于他来说大为不利。” “所以你猜中他会故意摔破瓶子!你他娘——” 郑薇绮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肚子里,斟酌一番词句:“你真是个人才啊,师妹!如果他心里没鬼,被灼烧后一定会立刻说出来,但要是有事瞒着我们,就会刻意表现得若无其事!” 宁宁点头:“他以为自己凭借演技躲过一劫,其实是亲自踏进了陷阱里。为了让陈摇光相信那些水的确不会对凡人造成损害,我本来打算把瓶子捡起来,没想到裴寂他……” 她说着顿了顿,有些哭笑不得:“谢谢啊。挺疼的吧?” “小师弟居然看懂了宁宁的意图么?” 郑薇绮“哇”了一声:“这都能想到一起,你们还挺有缘的嘛。” 承影嘚瑟得不行:“继续夸继续夸,我爱听。” “不过画魅的这一招也太损了吧!” 贺知洲很是愤愤不平:“害得好端端的一家人相互猜忌、彼此憎恶,他却一直假惺惺地扮演受害者角色。要是不被揭露,说不定哪天陈府被害得家破人亡,旁人还会觉得他是最可怜的那个。” “这种食人骨血的魑魅魍魉,鲜少有良知存在的时候。” 郑薇绮说着勾唇笑笑,扬高了声调:“你说是不是啊?陈公子。在门外偷听这么久,是时候进来休息休息了吧?” 陈露白脸上的震惊之色仍未褪去,闻言迅速抬头,向门边望去。 木门被郑薇绮催动灵力轰然推开,站在门外的陈摇光面色铁青、双目血红,哪里还有半分儒雅随和的气质。 “看破又如何。” 陈摇光冷声笑笑,身体里竟发出骨骼摩擦时的干涩声响。那张披着的面皮如同被水浸泡的纸张,开始出现一条条上下起伏的褶皱,褶皱越来越长、越来越多,最终居然整个脱落下来,露出被画皮层层包裹的骨骼。 而他的声音亦是变得非男非女,雌雄莫辨,比起人声,更像是金银铁器相互碰撞发出的刺耳杂音:“一群鼠辈!既然见了我的真身,那就别想离开!” [没想到画魅竟然直接亮出原型,众人皆是大骇! 那妖魔神态凶恶、杀气尽露,狠戾如炼狱修罗。在场几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划过同一个念头:若是不能战胜他,今日必定死无葬身之——] 最后那个“地”字还没念完,旁白就又又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死机状态。 它真的好气。 你们这群人能不能让它顺顺利利把台词念完一遍?! ——只见原本端坐在桌前的黑衣少年突然起身,拔剑抬手之际,冷冽寒光刺破濛濛雨色。 裴寂速度很快,比起痴痴狂笑的画魅,周身凛冽的侵略性要显得更加浓郁。 长剑出鞘,直指门外妖魔命门,带起凌厉如刀刃的缕缕剑风。画魅万万没想到这人的杀意比自己还恐怖,一时间变了脸色,由于来不及躲闪,只能仓皇向侧边闪躲。 而裴寂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动作,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扼住骷髅咽喉,将其不由分说地按在走廊旁的长柱上。 画魅好懵。 明明按照陈露白的说法,这群人不过是小门小派出身,看一眼就能知道没什么能耐,不过下山混口饭吃。 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怎么办。 “说。” 裴寂的眉宇之间浸了杀意与冷色,声音同样冰凉,宛如真正的反派大boss,只要稍有不顺心,便会一剑取他首级:“真正的陈摇光在哪里。” 旁白沉默了很久。 仿佛是为了挽回自己所剩不多的颜面,那道熟悉的男音再度响起。 [没想到裴寂竟然直接拔剑而起,画魅心中大骇! 眼看那剑修神态凶恶、杀气尽露,狠戾如炼狱修罗。画魅脑海中忍不住划过一个念头:若是不能让他满意,今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35、第三十五章 画魅看上去挺拽, 但其实就是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用贺知洲的话来说,如果这玩意就是这一层浮屠塔的终极boss,那他就当场把整座浮屠塔一口吃下去。 先排除贺知洲骗吃骗喝的可能性, 从画魅被裴寂一击撂倒这件事儿来看, 他估计的确是个小喽啰。 否则要是那么多金丹元婴的精英弟子都败在这骷髅架子手上, 比起修仙问道, 玄虚剑派还是更适合当场倒闭, 滚去山下靠卖艺维持生计。 画魅被裴寂扼住咽喉动弹不得, 一半的画皮落下来,露出内里阴森的白骨;另一半还湿漉漉地粘在身体上, 不停打着哆嗦。 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有一双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把屋子里的陈露白吓得两眼一闭, 差点昏死过去。 “想要救他?” 顶着半张陈摇光面皮的骷髅浑身一抖:“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们!” 旁白已经半疯半癫,不太对劲, 叹息着高声开口, 字字铿锵有力, 读出了视死如归、义薄云天的气魄。 [当落入魔头之手时,看着眼前那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画魅便知自己已没了退路。 可前方纵然是万丈深渊,他依然要奋不顾身地闯!他是一个拥有忠诚信仰的妖,绝不会在严刑拷打之下透露半点情报!] 郑薇绮闻言冷冷勾唇:“死?我们自然不会杀你, 只会让你生不如死。我这里还有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不知你比较中意哪一个。” 打量了一番画魅的脸色, 又道:“别跟我说什么自尽。阁下一具骷髅,是想咬舌还是绝食?等你与我们多多相处几日,保证能体会到什么叫‘每天都有新惊喜’。” 旁白瑟瑟发抖:[这妖女竟如此心狠手辣!非人哉!] 它已经摸到门路了。 要想不被打脸, 只要把以前反派角色出场的台词安在这群人身上,就保准没问题了啊! “我、我还可以,”画魅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点委屈巴巴的哭腔,“我还可以缩阳入腹,化肤为刃,杀死我自己!” 缩阳入腹,即使放在邪道里也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旁门左道,正派听后往往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多加询问。 谁料郑薇绮神色怜悯,欲言又止,半晌才犹豫道:“恕我直言,被针戳那么一下,也不会死人吧?” 画魅面如死灰,眼珠子向下,努力瞥一眼自己小腹的位置。 她怎么可以这么懂。 简直比他这个妖还明白得通透。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骷髅架子的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以及身为雄性的自尊心。求生无路不是最可怕,求死无门才是真正的绝望。 在象征性沉默片刻后,画魅终于有气无力地开口:“陈摇光被我藏在后山的一个山洞里。” 陈家大少爷最终被有惊无险地接回了家。被众人在山洞里找到时,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来被吸取了不少阳气。 要是再稍微晚一些赶到,说不定见到的就不是陈摇光,而是一具医学系解剖素材。 病怏怏的赵云落着急见到丈夫,也跟着去了后山。 陈摇光见到她犹如回光返照,从衣袖里掏出一颗心型的浅灰色石块:“夫人你看,这是我在山洞里所寻之物。一颗天然的石头心,经历了多少风沙和碰撞,才得以变成这个模样。但愿我与夫人的感情像这颗石头一样,坚固而经得起一切考验。” 赵云落感动得泪眼汪汪,与他两两相拥,直接把《午夜凶铃》剧场变成一出轰轰烈烈的《蓝色生死恋》。看来爱情不仅能使男女双方盲目,还能让围观的吃瓜群众眼瞎。 真是有够肉麻。 画魅存了害人之心,被郑薇绮毫不犹豫地一剑除去。这起陈府里的怪事就此告一段落,陈老爷颇为感激,特意留四人在府里歇息几日,顺便吃顿庆功宴。 “诸位少侠有所不知,前几日连降大雨,通往县城以外的山道与栈桥皆被泥沙阻塞,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离开鹅城。” 陈老爷是个长相富贵圆润的中年男人,生了副与生俱来的好脾气,说话时从来都笑眯眯:“不如先在我府中逗留几日,等山洪过去,再计划出城事宜。” 宁宁本来想说,其实他们可以御剑飞行。只要飞得够高,就算每一粒泥沙都在勇闯天涯,也奈何不了她。 但为了不脱离剧情,还是在与郑薇绮互相对视一眼后点点头,低声应道:“那就多谢陈老爷了。” 绵延数日的阴雨天气悄无声息落了幕,穹顶上久违地现出几缕明艳温暖的阳光。 陈府乃书香门第之家,一顿庆功宴做得精致却不奢华,色香味俱全,颇有几分百香荟萃的意思。 宁宁吃得乐不思蜀,听席上的陈老爷笑道:“这次多亏四位少侠鼎力相助,才助我陈家逃过一劫。” 言罢笑得更欢,视线扫过贺知洲与裴寂:“我看诸位皆是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坐在他身旁的陈露白不乐意了:“爹!您怎么总爱乱画鸳鸯谱啊!” 陈摇光给夫人碗里添了菜,与画魅凶巴巴恶狠狠的模样不同,端的是一派翩翩少年郎模样。这会儿压低声音道:“对不住,若是冒犯各位,我代替爹向几位道个歉——他平日里最是操心妹妹的婚事,如今大概是说顺了嘴。” “怎么,还不乐意?” 陈老爷望着自家女儿,一本正经:“别看你如今不缺钱花。再有钱又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寻个夫郎,再生个孩子。” 陈露白不服气地嘟囔:“怎么,难道等我死了,还能把丈夫跟孩子带走啊?” 这一番逻辑无可辩驳,听得陈老爷那叫一个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小声道:“你看你妹妹才多大,就已经能整天与同龄男子寸步不离,你不着急,爹爹和兄长都替你着急。” 陈露白彻底急了:“爹!月明她才六岁,天天跟一群小破孩在街上玩泥巴!您也要我去泥巴水里打滚吗?” 陈家的二小姐陈月明是个小豆丁,闻言不乐意了,木着小脸反驳:“我们不是在玩泥巴,是爹爹娘亲给孩子们做饭吃!” 陈老爷一乐:“你看,连月明都知道爹爹娘亲了!月明,你是爹爹还是娘亲啊?” 陈月明:“都不是。我是家里专门吃饭的旺财!” ——那不就是狗吗! 陈露白眼角一抽,终于停下一个劲低头扒饭的动作:“不行!我妹妹必须是老祖宗!谁让你当旺财,我明天就去揍他!” 她妹妹眼眶一红:“老祖宗早死了,姐姐,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 “我看露白如今这样也挺好。” 赵云落离了食人阳气的画魅,终于不再像往日那般苍白如死灰。她生得美,这会儿淡淡勾起嘴角,笑靥掩映着薄薄霞光,有如神妃仙子。 赵云落道:“女子不一定非要倚仗夫家。露白与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潇潇洒洒无拘无束,还有亲人在旁多加照料,若是真许了出去,还要担心她会不会受委屈。” 陈露白欢呼雀跃:“嫂嫂真好!” 陈摇光看一眼妻子,无奈笑笑:“你啊,就惯着她。” 这本是一派其乐融融,宁宁吃着饭,却总觉得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连呼吸都不怎么通畅。 画魅死后幻境并未结束,就说明剧情仍在继续。 但此时此刻陈府里和谐美满的景象完全与她想象中危机四伏的场面搭不着边,就像落在脏污下水道里的一朵水仙花,无论多么清雅出尘,都只会让人觉得诡异不堪。 吃完庆功宴后已至傍晚,性情外向的陈露白主动请缨,要带众人去鹅城里转转。 鹅城是座小县,地界算不上太大。这名字虽然称不上风雅,城中景致却美不胜收,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风姿,小桥流水,岸边绿柳搔首弄姿。 “奇怪,鹅城……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郑薇绮细细想了好一阵子,到头来也不过皱着眉:“究竟是在哪儿呢?” 贺知洲刚买了串糖葫芦,吃得摇头晃脑:“或许郑师姐是吃鹅心切,脑子里记混了。” 陈露白显然与鹅城里的商贩混得挺熟,走在大街上,陆续有人扯开了嗓子招呼她。 这位陈家小姐居然也不摆架子,从诗词歌赋说到人生哲学,从铁匠家的老婆生了孩子到李家儿子考上了秀才,聊得比谁都带劲,说的话能汇集成半本《鹅城人物志》。 宁宁听得啧啧称奇,颇有兴致地四下张望,在一处被建筑阴影遮掩的巷道口,居然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陈家的二小姐陈月明正和一帮小孩聚在一起,把泥巴野草装进碗里来回搅拌。 他们叫嚷得大声,引得在场其他人也一并转过头去。陈露白虽然生性好动,但好歹存了几□□为千金小姐的矜持,总归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玩泥巴,当即抚了额头:“月明!” 与她长相有六分相似的陈月明抬起巴掌大的小脸,咧嘴笑笑:“姐姐!” 瞥见她身后的四人,又无比嘚瑟地看向身旁几位小伙伴:“快看!那就是来我家降妖除魔的仙人!” 然后毫无悬念地引出哇声一片,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地叫嚷开。 “哥哥姐姐会飞吗?” “我想看舞剑!” “仙人也喜欢吃糖葫芦吗?” 郑薇绮三番四次下山,早就深谙与小孩的相处之道,闻言淡笑一声,颇有世外高人宠辱不惊的气质:“既然你们想看,那我就在此表演一番舞剑,如何?” 小豆芽们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惊呼。 以郑薇绮元婴期的实力,自然不可能像平日里练剑那般拼尽全力。舞剑舞剑,有了这个“舞”字,就自然而然带了几分观赏性十足的表演性质。 只见长剑出鞘,斩断一缕绵延不绝的日光。剑式起,疾风现,白衫翻飞之间,剑影以行云流水的势态在半空中勾勒出游龙般俊逸的白光。 郑薇绮刻意收敛了大半力气,剑式比起应有的凌厉,更多出些许肆意的随性与豪放,加之她身法极轻极快,寻常人只能瞧见上下不断闪回的剑光,看不清一招一式的身形。 街道上有几团柳絮悠悠浮过,淡色的影子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飘忽不定之间,竟被剑刃精确无误地笔直斩断,灵气轰然,碎裂成一丝丝蒲公英般的微小白絮。 郑薇绮一剑舞罢,收剑入鞘,颇有自信地扬唇笑笑:“如何?” “我知道!” 有小孩满眼小星星地举手:“姐姐在模仿瓜田月下刺猹!上上下下一戳一戳,好像啊!” 他身旁的小姑娘立马反驳:“才不是!明明是猴子翻山!” 郑薇绮:…… 郑薇绮默默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只想在豆腐上一头撞死。 郑薇绮的舞剑结束得并不十分安详,等她表演完毕,一群小孩的目光便一起凝聚在宁宁身上。 无论男女老少,都热衷于漂亮美好的人和事,宁宁的模样在鹅城中格外出挑,第一时间就吸引了小朋友们的注意力。 她被看得有些惶恐,心说钢琴小提琴这儿也没有,唱歌跳舞又实在羞耻,像个正常剑修那样舞剑吧,估计也逃不开与郑薇绮相同的命运。 他们看完后的台词她都想好了:“哇!为什么有一条蛇在抽搐着痉挛!” 或是:“哇!一张在风里飘来飘去的床单!” 饶了她吧。 那群小孩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羡慕,宁宁不好意思推脱拒绝,思索片刻,终于灵机一闪,露出一个微笑:“姐姐来给你们表演个绝活吧!” 以陈月明为首的豆芽菜们个个期待地瞪圆了眼睛。 然后看见那个十分漂亮的姐姐从腰间拔出长剑,把剑尖对准自己。 宁宁面色如常,甚至朝他们笑了一声:“你们看好啦!”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她就这样出现在熊孩子们的世界里,带来惊喜,情不自已。 他们还只是孩子,却承受了与这个年龄段格格不入的视觉冲击。 但见那仙女姐姐神色一凝,面带微笑地一点点把长剑往自己嘴里推。 宁宁朝上咧了咧嘴角。 这,就是她的绝活。 好清纯不做作,承载了中华五千年历史文明,在源远流长的历史里屹立不倒,既接地气,又能代表剑修一脉独有的技巧。只要它还在江湖,江湖就处处有它的传说。 ——吞剑就是最厉害的! 她对自己的表演颇为满意,然而近在咫尺、从出生起连长剑都没怎么见过的小朋友们却并不这么想。 她的眼睛睁得那样圆,嘴张得那样大,宛如怪谈故事里索命的吊死鬼,目光还直勾勾盯着他们看。 那样的表情,好像在明晃晃地宣告全世界:“老娘刚才吞的是剑,等会儿就要开始生吃小孩。” 一旁的三位同门亦是神色各异。 长剑露在外面的部分越来越短,由于与宁宁面对着面,孩子们看不见她后脑勺的景象。但毫无疑问,一定是被捅得头破血流,脑瓜变成血红血红的豆腐花。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被命运的大锤锤得如此七零八落。 巷子里的场景停顿了一瞬,有如电影卡顿。 随即响起“哇”的一片哭声。 贺知洲眼看局面不对,赶紧制住宁宁,往脸上堆了快要溢出来的笑,油腻程度能炒出一桌满汉全席。 “我可是当过花魁的男人。” 他压低声音,势在必得:“一定能把这群熊孩子哄好,别担心。” 这位出场总没好事,郑薇绮只觉得后背发凉。 小孩们哇哇大哭,犹如好几个聚在一起的抽水马桶嗡嗡直叫。 贺知洲笑容不改:“宝宝们不哭不哭,让大葛格来给你们唱歌歌。” 他没得到任何回应,却也并不恼怒,而是摆好架势轻张嘴唇,从嗓子里发出一段熟悉的旋律。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贺知洲卖艺不卖身,这是他的拿手曲目,每回表演完,台下无一不是满堂喝彩、尖叫连连。 他唱得温情而投入,为了起到安慰熊孩子的作用,还动用灵力幻化出一片片鹅毛般大小的光晕。 光晕洁白如雪,从他手中飘落而下,颇有几分艾莎建城堡的架势。坠落在地时,碎裂成宛如火星的耀眼白光。 结果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 有的被吓到满地吐口水。 有的手脚并用在地面上爬行。 有的把脸埋进土堆里,只剩下身体不停在瑟瑟发抖地扭动。 有街坊邻居听不下去,大着嗓门喊:“巷子里的,在干嘛呢?!” 陈月明上气不接下气,在一堆爬来爬去的孩子群里,差点哭死过去:“姐姐杀死了自己,哥哥在给她烧纸钱、唱丧歌!” 36、第三十六章 作为一个很有偶像包袱的前任花魁, 贺知洲很生气。 他不说男团c位出道,直接组建个乘风破浪的akb84,也总该有酒吧驻场的水平。此时此刻却被一群熊孩子称作“唱丧歌”, 艾莎女王模仿秀更是惨遭滑铁卢, 成了劳什子“烧纸钱”。 贺知洲觉得自己的职业能力受到了侮辱, 比别人嘲笑他剑术滥竽充数更加难以接受。 当然, 这句话只能在背后悄悄说, 要是被师门里的人知道, 估计又得接受一顿爱的教育。 小破孩们哭哭啼啼,巷子里的哥哥姐姐知道杀害他们的三百六十五种方法, 对于如何止哭,却显得格外一筹莫展无能为力。 两相僵持之间,竟是裴寂往前走了几步。 他虽然模样生得极为漂亮, 平日里却总是阴沉着脸。这会儿微微蹙着眉,薄唇抿成小刀般平直锋利的直线, 再搭配上腰间的长剑, 潜台词昭然若揭。 ——天凉了, 这群吵闹的熊孩子是时候没命了。 陈月明离他最近,被吓得双腿发软不敢动弹。本以为会有把明晃晃的长剑倏地捅破自己脑袋瓜, 没想到对方却并无动作,而是压低音量,很轻地说了声:“别哭了。” 是清朗悦耳的少年音。 她的眼泪还在哗啦啦流, 泪眼朦胧之间,居然看见跟前凶神恶煞的黑衣哥哥弯下腰来, 递给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东西。 透过迷蒙的泪光,陈月明勉强看清那玩意儿的模样。 居然是一只用草编成的小蝴蝶,随着裴寂指尖微动, 翅膀还能悠悠地上下扇动。 裴寂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似乎并不擅长安慰人,语气干涩得像颗石头:“送给你。” 陈月明咬了咬牙,没动。 她她她、她才不会被这种便宜的小玩意收买呢!她可是鹅城县令家的二小姐,是这么轻而易举就会服软的人吗? ——虽然绿色的小蝴蝶的确挺可爱啦。 裴寂看她撇着嘴,也没开口说话,而是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同样碧绿的小小物件,递到陈月明眼前。 那是只长相圆滚滚的草编青蛙,被他轻轻一摁,就蹭地一下朝半空中跳去,俄而倏然下坠,又被少年人纤长的五指握在手中。 这下哪怕陈月明要面子,她周围的小孩们也闲不住了,一窝蜂地凑上前来看热闹。 熊孩子的喜怒哀乐来得快去得更快,当即被裴寂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任由鼻涕眼泪像一锅菜似的挂在脸上。 “方才那两个哥哥姐姐是变戏法逗你们的。” 他耐着性子,把蝴蝶和青蛙分别放在两个小孩手上:“这是向你们赔罪的礼物,抱歉。” 其实裴寂的表情一直算不上多么温柔,但比起之前好似闰土刺猹的郑薇绮、分分钟生吃小孩的宁宁和人间油物贺知洲,勉强算是个正常的人型生物。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多亏同行衬托得好。 熊孩子们的心被吓得稀巴烂,急需一个心理寄托。裴寂表现得越是冷淡生硬,他们就越觉得这位大哥哥好可靠好沉着,好清纯不做作。 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更何况他还送来了新奇可爱的小礼物。 一群小孩终于止了哭,巷子口哥哥姐姐的表情却比哭更难看。 贺知洲满脸不可置信,指向自己的手微微颤抖:“我这张帅脸能比裴寂还吓人?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一剪梅》站得还不够高吗?” 郑薇绮满目挫败,神情恍惚:“我居然输了?在逗小孩上输给了裴寂?我的剑法还不如那只青蛙?难道我真是只猴?” 这两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只有宁宁觉得新奇,上前走到裴寂身边:“这是在街头买的,还是你自己做的?” 她的声音清泠柔软,像一团棉花蹭在耳膜。裴寂薄唇抿得更紧,像是有点躁,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哦——” 宁宁拖长了余音,把声音压得很低,忍不住噙了几分笑意:“那就是自己做的啰。” 哇,男主到底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不但是个纯情至极的小学鸡蛋壳,还打架做饭手工样样精通,看那只小蝴蝶上下扑腾的翅膀—— 说不定裴寂也有少女心啊! 裴寂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喉结上下滚落:“幼时闲来无事,便学了这个。” “笨啊裴小寂!” 承影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进行恋爱教学:“怎么能承认是自己编的!你见过哪个剑道大能编草蝴蝶玩吗!” 裴寂有些不耐烦,骨子里还是带着少年人的傲:“前人不会,我怎么就不能当第一个?” 承影被他噎了一下,又加快语速道:“这你就不懂了。要讨小姑娘欢心,你得学会编故事——比如你某天走在大街上,见到一个卖草编玩具的女孩被抢匪欺负,说时迟那时快,你健步如飞上前一剑取贼人首级,女孩为了感谢你,送来那两个小玩意当作礼物。” 它被自己的脑回路折服得啧啧赞叹:“英雄救美惩恶扬善,多有纪念意义!” “既然这么有纪念意义,还把别人的礼物转手相让?” 裴寂暗暗嗤笑,末了想到什么,眉间隐隐浮起一丝薄戾:“更何况我不想讨谁欢心。” 承影呵呵:“当初在迦兰城吃了宁宁买的糖,回到门派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脑袋进了水的剑修半夜偷偷摸摸起床,迎着月亮亲手做些小玩意,手上还被扎了几条口子。唉,我记得当时他在迦兰城受的伤还没好,那叫一个身残志坚。” 它说着喟叹一声,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只可惜第二天没送出去——不就是看见贺师兄送了她一本失传已久的剑谱,至于吗?” 裴寂敛了怒气,轻轻按揉眉心:“不过是觉得那些玩具不值一提,送了师姐也不会喜欢,与贺师兄无关。” 脑子里中年男人的大叔音瞬间乐了:“那你还说不想讨她欢心!露馅了吧裴小寂!” 裴寂懒得再向它解释“讨好”与“答谢”之间的区别。 他向来不愿意亏欠别人,当初宁宁费尽心思送来糖果,他便也存了送礼答谢的心思。 裴寂自打记事以来,似乎从没特意给旁人送过礼物。思来想去,总觉得胭脂水粉太俗,传世剑谱和神兵利器自己又没有,干脆亲手做些小玩意送给她。 那天晚上承影苦口婆心劝了一夜,说“礼轻情意重”这句话早就行不通,你这样迟早打一辈子光棍。 裴寂对这番话嗤之以鼻,和它打了一整晚的辩论赛,谁也没说服谁。 结果第二天,就碰巧见到贺知洲塞给宁宁一本剑法孤本,用贺师兄的原话来说,是“为了买它,差点就被迫去卖身,清白不保”。 裴寂看看不远处两道谈笑风生的影子。 又垂头望一眼自己的蝴蝶青蛙小鸭子,什么也没说,拖着满身的伤,一言不发回了房间。 承影那天憋了很久也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半带犹豫地来了声:“其实吧,我觉得你的蝴蝶青蛙小鸭子也挺可爱的。我就很喜欢。” 于是这件事从此不了了之。 裴寂从来不说,宁宁也就自始至终不会知道,他曾经忍着在迦兰城一战中受到的伤,在某个静谧的月夜满脸认真地为她准备过小礼物。 他的心思单纯得不可思议,甚至带了点傻气,不过执拗又固执这一点倒是没变,像根石头做的柱子—— 那些小玩意裴寂连看一眼都不想,放在储物袋里一直没拿出来过,回房之后更是沉着脸,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剑谱。 虽然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就是了。 “想什么呢?” 宁宁见自家小师弟不知为何出了神,踮起脚尖朝他打了个响指,一双圆圆的杏眼裹挟着笑,一下子就撞进裴寂眼底:“青蛙和蝴蝶都很可爱啊!我以前怎么没听说你会做这个?怎么,怕我知道后把它们全抢走?” 她顿了顿,又道:“会做兔子么?” 裴寂身形一僵,从喉咙里低低应了声:“嗯。” 小姑娘双目浑圆地“哇”了一声,他冷着脸,像变戏法似的,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只圆滚滚的胖兔子。 宁宁如获至宝,道了谢后将它接过,一边捏兔子耳朵,一边抬头看他:“小师弟,你这个手艺外不外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吧?” 承影老母鸡般疯狂地啊啊啊:“她喜欢!裴寂你看见了吗,她喜欢!宁宁收到贺知洲那本剑谱的时候有笑得这么开心吗?裴寂你就是最棒的!” 承影把贺知洲当作头号敌手,奈何他没出息的程度远超常人想象,这会儿觍着脸笑个不停:“小师弟,你有鸟么?我想玩玩鸟。” 旁白不愧是人工智障,闻言立马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杂音。 旁白:[检测到闯塔者有不良言行,将在哔声后发出严厉警告。请诸位端正态度,浮屠塔并非法外之地。] 郑薇绮满脸震惊地望着他。 然后眼睁睁看着贺知洲从裴寂手里接过小鸟,俯身把玩具递给孩子们—— 当然,递过去的并非是那只鸟。 而是他不久前硬生生从熊孩子手里抢来的小蝴蝶。 一群孩子怒目圆瞪,敢怒不敢言。 陈露白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竟和小孩争抢玩具之人,沉默许久,勉强出了声:“诸位不愧是修道之人,果然不同凡响。”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踏踏脚步,回头一望,竟是陈府家丁。 男人气喘吁吁,想必已奔波多时,见到众人后如释重负,一边喘息一边喊:“大小姐,不、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37、第三十七章 陈府的确出了大事。 少夫人赵云落一睡不醒, 无论旁人怎样出声或拍打,都再没有睁开眼睛。 听说她本来只是与陈摇光午间小憩,没想到等陈大少爷醒来, 居然发现自家夫人面色苍白、眉头紧锁, 浑身冰凉僵硬如铁块。尝试着叫她名姓或触碰肩膀, 都得不到丝毫回应。 陈摇光大骇, 赶忙遣了家仆找寻宁宁等人回府。陈露白被她爹唤去别处, 等四人走进房中, 第一眼便见到他通红的眼眶。 “诸位少侠,救救我夫人吧!” 陈摇光长了副温文尔雅、俊秀高挑的模样, 本该是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少年郎,可惜在被画魅囚禁后消瘦许多。如今更是忧心忡忡地急红了双眼,乍一看去总带了那么点落魄又可怜兮兮的意思, 实在不像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 看来这对夫妻的关系当真挺好。 只是运气不太好,别人是你挑水来我种田, 这两位则是你受苦来我中邪, 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 倒霉到家了。 郑薇绮对妖魔种类了解得最多,在来的路上听罢家仆叙述, 心中便已经有了数。 她收敛神色上前几步,只不过轻轻望一眼床上躺着的赵云落,就露出了“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是夜魇。” 郑薇绮正色道:“这种妖以梦境和神识为食, 一旦被夜魇附身,便会受到无穷尽的噩梦之苦, 在不断的死亡与轮回中迷失意识,最终被吸干最后一丝精元,于睡梦死去。” 玄虚剑派大师姐当然不可能是个干啥啥不行, 偷懒第一名的草包,通常情况下都极为靠谱,此时也不例外。 她说着扬唇笑笑,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这种妖不难解决。只要我将神识探入少夫人意识之中,并对它加以驱逐,夜魇便会自行离开。” 陈摇光听得连连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乖乖让出身子后退几步:“那就多谢姑娘。” 今日阳光晴朗,室内景象不似上回所见的那般阴郁昏沉。 日光下泻,穿过大开着的木窗悠悠前行,行至赵云落精致的脸颊,便停了脚步,为她晕染出一分温柔的亮色。 只可惜,少夫人如今的情形与这番景致实在格格不入。 她一直都在做噩梦,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就被折磨得面色发青、呼吸急促,眼底还有干涸的泪痕。郑薇绮不忍心看她这副模样,垂眸默念口诀,调动神识。 识海中源源不绝的气息滚动如潮,每一处角落都蕴藏着无比深厚且浓郁的灵力。一缕神识飘忽而起,无形亦无踪,却被她的脑海牢牢掌控,逐渐靠近床上的赵云落。 不知怎地,郑薇绮的表情陡然一怔。 “奇怪。” 她没有多余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怔愣着睁开双眼,颇为困惑地出声:“我的神识……无法感知到少夫人。” 要知道,不仅是人,连妖魔鬼怪都能与修道之人的神识产生共鸣。要说世上有什么无法被感知,唯有那些不具备意识的死物,例如桌椅茶碗、日光雨露。 赵云落显然不属于其中之一。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心生疑惑,贺知洲挠挠头,用传音入密讲悄悄话:“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浮屠塔里的一切都是幻境,他们作为幻境里虚构出来的人,所以才没有魂魄?” 这就比较尴尬了。 郑薇绮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声称“不难解决”,结果自己却连夜魇的边都碰不到,更不用说让赵云落醒来,给陈摇光一个交代。 这个理由听上去确有几分道理,宁宁思忖片刻,却皱了眉:“但如果真是如此,浮屠塔安排赵云落被魇住的目的是什么?这一层难度极大,每一段剧情点里应该都藏着线索吧?” “无法感知?” 陈摇光面色煞白:“怎会如此?” 郑薇绮自然不可能脱口而出“因为你们都是幻境里的纸片人”,为了保全颜面,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尴尬,只得先尝试转移话题:“我也不清楚此中缘由——不知陈公子对于夫人被魇住一事,可有什么线索?” 陈摇光的眉宇间蔓延出一抹恐惧之色,语气飘忽:“要说有所相关的事儿……不久前一名道长云游路过此地,断言鹅城风水有异,今年六月初五必定妖门大开,为祸一方。他无凭无据,加之衣衫褴褛,我们只当是胡言乱语,没想到近日来城中怪事一件接着一件,恐怕那老道所言不假。” 他说着想到什么,眼睛里的血丝愈发浓郁:“六月初五,那不就是明日吗!” 宁宁没说话,细细听他继续讲。 “我听闻诸位随时会走,但如今鹅城遭此劫难,若是没有你们——” 这话里的挽留之意再明显不过,该配合他演出的郑薇绮没有视而不见,而是故作正色地应道:“陈公子莫言担心,我等必竭尽全力击退妖魔,护鹅城百姓安全。” 陈摇光赶紧点头:“摇光先行谢过各位,大恩大德,此生难忘。” 顿了顿,又道:“内子……” 还真是三句话不离老婆。 郑薇绮识趣接话:“我们定会想办法。” 陈摇光的表情这才总算有所缓和。 虽说“会想办法”,但众人都无法与幻境中的假人沟通神识,后来试了试一旁的陈摇光,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看来幻境与现实的确有壁,往后究竟能不能让赵云落醒来,还得看剧情发展。 陈露白姗姗来迟,满面惊惶地留在房中照看嫂嫂,其余人则各怀心思地从屋里出来。 眼看宁宁还是板着脸皱着眉,贺知洲拿传音悄悄戳她:“怎么,我们的少年宁青天有话想说?” “我就是觉得,多少有些奇怪。” 宁宁踢飞路上的一颗石子,没用传音:“从最开始陈露白在街边刻意引起我们注意,到后来的山洪、画魅和夜魇,好像每当我们要从这个地方离开,都会被新的事情强迫着留下来。” 她想了想,声调很轻:“还有那什么‘六月初五,妖门大开’,如果真有这一回事,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而是拖到这个时候?跟临时编造似的。更何况——” “更何况,你还是觉得无法动用神识这件事说不通。” 郑薇绮眉眼弯弯地垂眸睨她,眼尾是漫不经心的笑:“就算一切都是他们的计,整个陈府的人都心怀鬼胎那又如何?什么‘六月初五妖门大开’,那些妖魔鬼怪出来一个,只要剑在手上,我们就能打回去一个。” 如今疑云丛生,他们却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没有任何可以主动出击的机会,于是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不得不到此为止。 按照郑薇绮的话来说,是“等到午夜,出事就打,就算打不过,大不了被踢出浮屠塔再来一遭”。 真是非常有大师姐的作风。 一行人决定养精蓄锐,静候第二日到来。宁宁闲来无事,一颗心总是悬在胸口,便独自离了房,在陈府中散步。 不久前的大雨散尽,却还残留着凉丝丝的水汽,氤氲在园林里的翠竹与青草之间。放眼望去是能掐出水的碧色,偶有鸟鸣应和着潺潺水声,一派宁静好风光。 她漫无目的走了半晌,在池塘旁边的凉亭里见到一个熟悉的小姑娘的背影。 陈露白正懒洋洋地坐在环形长凳上,倚靠栏杆侧着身子,一动不动盯着水面看。大概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倏地转过脑袋时,嘴角仍保持着向下撇的状态。 “陈姑娘。” 宁宁笑笑:“心情不好?” “也不算吧。” 陈露白总归是个小姑娘,脸上藏不住心思,听见宁宁的话,神色更是阴沉几分,颇有些气恼的意思:“只是我爹又在给我物色婆家——他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吗?” 宁宁跟着她一同坐在长凳上,趴在栏杆前端详一池碧绿水色:“陈姑娘不想出嫁吗?” “我才不想嫁人呢。” 陈露白往池塘里扔了颗石子,左手撑着腮帮子,托起软软的一团肉来:“嫁人有什么好的?” 小石块落在波澜不起的水面上,涟漪便一圈圈荡漾开来。女孩白净的倒影倏然破碎,在池塘里聚拢又散开,光影交叠间,有只红色的金鱼晃着尾巴游过,倏然又远远逝去。 “陈府里可要快活多了。” 陈露白的语气我行我素,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天真任性的千金大小姐:“爹爹虽然总想催我成亲,但我的所有要求他都不会拒绝,还说明年生辰的时候,要送我一件绝对意想不到的大礼。” “兄长嫂嫂总是黏在一起真的很肉麻,但他们都对我特别特别好,嫂嫂不久前还送了我一幅小像。我以后也要跟着她学画画,如果老了还是嫁不出去,就卖些字画赚钱。” 她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继续说:“月明看上去像个假小子,其实特别听我的话,毕竟是被我看着长大的嘛。还有府里的春媚夏清秋香冬瑞姐姐,大家都可好啦!我一个也舍不得离开。” 宁宁只是笑道:“那的确叫人不愿离开。” “对吧!我——” 陈露白好不容易找到了赞同自己的人,眼睛一下子就明晃晃地亮起来。然而她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被不远处的一道惊呼打断。 呼救的家仆宁宁从未见过,听声音亦是极为陌生,只听见那嗓音带了哭腔,飙得老高:“救命啊!马、马厩里的马全疯啦!” 万物有灵,正如同许多动物能提前感应到地震一样,如果妖魔气息过于浓郁,也会致使家禽受惊。 浮屠塔坑人很有一手,塔层越高,妖魔的气息就越是难以察觉。美名其曰“精通隐匿行踪与藏匿气息的邪修越来越多,弟子们理应学会与时俱进,用心感受,用爱发现”。 简而言之,人不如马。 等宁宁与陈露白赶到马厩前,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居然就有她的师兄师姐,贺知洲和郑薇绮。 一匹匹马状若癫狂,不停从嗓子里挤出刺耳的嘶吼,像是找不到方向的陀螺横冲直撞,场面一片混乱; 郑薇绮抬手拔剑,气势汹汹地往前走,剑光所及之处,马匹皆伤痕处处地颓然倒下。 正要处理最后一匹,却被一众家仆拼命拦下,撕心裂肺地叫嚷:“姑娘使不得,那是价值千金的名马啊!” “宁宁!” 吃瓜群众贺知洲见到她,大大咧咧地笑笑,继而敛了神色沉声道:“这些马应该是被妖气侵染,迷了神志。不过你说,要想让它们疯成这样,得是多么恐怖的妖气啊——那妖门不是还没开吗?” 他话音刚落,耳旁就响起郑薇绮的声音:“有谁会骑马?” 再抬眼看去,才发现大师姐骂骂咧咧地收回了剑,竟纵身一跃跳到马背之上,费力勒紧缰绳。 她自幼修仙问道,出行皆是御剑飞行,不知多少年没碰过马匹,已经把骑马驯马的方式忘了个一干二净。 周围尽是家仆丫鬟,哪里有人敢上前帮忙,千金小姐陈白露亲眼目睹马儿们血流成河的景象,更是白眼一翻,险些昏倒。 一番僵持之下,突然有道熟悉的中年男音同时在三人耳边响起。 [贺知洲与宁宁看着眼前景象,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己曾经骑在马背上,肆意驰骋的场景。] 旁白颇具智能性,能够抓取当事人心理活动,并进行实时播报。被指名道姓的两人皆是一愣,旁白所言不假,他们的确在回想自己骑马的经历,不过—— “我只骑过一次,而且……” “我只骑过一次,但是……” 两两尴尬相望之间,话没说完,就遭郑薇绮横插一脚:“贺知洲,是男人就给我上马!” 贺知洲无语凝噎。 当年他在《是男人就下一百层》的小游戏里,第五层就没了命,早就不是个男人了。 但如今形势危急,那匹比他还贵的马疯得厉害,三番四次要将郑薇绮甩开。要是他不上前帮一帮,大师姐可能连半夜都还没熬到,就先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至于骑马,他没见过猪跑,好歹也吃过猪肉。古装电视剧看了那么多,骑马的姿势还学不会吗? 什么叫天降使命,什么叫最后的救星。 贺知洲丹田用力,大喊一声:“师姐别急,我来了!” 他说罢纵身跃起,用当初骑小电驴的姿势,先把左脚放在马鞍之上,然后右腿凌空抬起,抡一个大圈,从后面往前一跨。 那动作,简直行云流水、虎虎生风,任谁看了都要尊称一声“电驴王子”。 可不知为何,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闷哼,紧接着是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声音。 以及,他的右腿往后抡时,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贺知洲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听见宁宁惊慌失措地叫了声:“师姐——!” 他单身惯了,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原来做这套动作时,身后是不能坐人的。 因为右腿但凡往后一抬,首先碰到的绝不是马鞍。 而是后面那人的身体,一个扫堂腿过去的那种。 ——救命啊!大师姐没被马摔下去,被他给一脚直接抡下去啦! 旁白那厮绝对在憋笑,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深情朗诵: [她跳了,她跳了!来自玄虚剑派的郑薇绮在师弟协助下后空翻直接跳离了马背! 一段短暂平移后,但见一个高难度空中转体全旋,再接一个分腿侧空翻—— 漂亮!摊大饼状完美落地!这简直不是人可以达成的操作,让我们恭喜郑薇绮和她的师弟贺知洲!他们真的做到了!同门情谊,感人至深!] [她翩翩坠落,如落花,似落蝶。郑薇绮的离去,是大地的追求,还是贺知洲的不挽留。情已殇,爱已忘,这场禁忌游戏,他们都是输家。] 贺知洲:滚啊!你有病吧!!! 他真想回头看一眼郑薇绮,顺便破口大骂无良旁白。偏偏身下的千金宝马不给机会,本来就疯疯癫癫,如今受了郑薇绮坠马的惊扰,就更像只脱了缰的野狗,嘶吼着跳来跳去。 原来这马还能变异成青蛙,有钱人的世界,他真的想象不到。 贺知洲以前虽然穷了点,但至少过得开开心心。 现在是不仅穷,还不开心。 那马蹦蹦跳跳的模样都能去当《小跳蛙》mv,有家仆看不下去,痛心疾首地大喊:“公子,你快勒马!” 贺知洲被颠来颠去,几乎变成了一堆靠在马背上不断扭动的橡皮泥,声音亦是抖成打桩机,一字一颤宛如报丧,惨得不行:“我……呃呃呃——我——不——快——乐——鹅欸鹅——” 旁白彻底放飞自我,循环播放起之前贺知洲在小巷里唱的那首“雪花飘飘北风萧萧”,悠扬婉转,好不应景: [少年侠士,白衣骏马,端的是俊逸非凡,引无数闺中小姐竞折腰。] 郑薇绮哭得好大声:“哈哈哈,师弟,你好惨啊哈哈哈!” 最后还是陈露白看不下去,一边哭一边叫:“把那马杀了吧,快杀了吧!贺公子都快不像是个人了!” 这真是个大慈大悲的女菩萨,为了一坨只值一千灵石不到的肉,放弃了另一坨价值千金的肉。 千金宝马最终被宁宁一剑斩杀,郑薇绮好歹是个元婴修士,虽然被同门师弟一脚从马背上踹下去,也不过受了点轻伤。 等罪马得诛,便和宁宁一同走上前,冷眼看着神色恍惚的贺知洲。 “宁宁啊。” 他躺在马尸上,仿佛进入了无欲无求的贤者时间,极其干涩地勾起嘴角:“骑马真有意思,你骑的那次,一定也是印象深刻吧。” “我那天和朋友骑着马你追我赶,等下了马,她跟我说。” 宁宁长太息以掩涕兮,哀知洲之多艰:“她说,旋转木马真好玩啊。” 她不忍直视他满面沧桑的模样,垂眸别开视线:“你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不不不,不是旋转木马。你一定想象不到,我也有过肆意驰骋的时候。” 贺知洲神情愈发迷离,喉咙像被什么人掐着似的,飘飘忽忽抖个不停,“那是大三上学期,我刚一上马,那马就开始不停地叫。它对我说——” 一旁的郑薇绮皱起眉头,很是不解。 马怎么能说话呢。 贺师弟难道摔坏了脑子? 宁宁放轻呼吸,看他双眼圆瞪,好像随时都会鼓胀着跳出眼眶。 贺知洲整个人宛如弥留之际,颤抖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气若游丝:“它说,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宁宁:…… 哦,原来是超市门口摆着的电动玩具马。 ——那你一个成年大男人在上面还真是肆意驰骋啊!!! 38、第三十八章 陈露白她马没了, 跟黛玉葬花似的哀哀怨怨哭个不停,就差大庭广众之下脱口而出一首《葬马吟》。 贺知洲与郑薇绮都是修道之人,不说达到了钢筋铁骨的程度, 抗压抗揍的能力总归要比普通人优越许多。 这回一前一后从马背上摔下来, 除了贺知洲脆弱的小心脏受到严重伤害, 其余并无大碍。 闻讯赶来的陈老爷痛心疾首直晃脑袋, 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落下来:“今晚咱们就吃马肉大宴吧!” 宁宁带着两个神情如奔丧的伤患回到客房, 还没进屋, 就望见裴寂的影子。 “小师姐。” 他神色淡淡地将三人打量一番,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宁宁身上:“打听到线索了。” 郑薇绮被旁白的那段坠马点评害得羞愤欲死, 闻言好不容易又有了一些活力,两眼发亮地抬起脑袋:“还是小师弟靠谱!求某位贺姓野人学学吧!” 贺知洲脸皮比城墙厚,没有理会她的拉踩, 也顺势接话:“什么线索?” 问完了,又火急火燎地补充:“裴师弟你不知道, 方才马厩里的马全疯了, 我和大师姐拼了命才把混乱平息。据我推断, 陈府里应该藏着实力非常强横的妖物,否则它们不会有那么大反应。” 宁宁笑了笑:“我们去房里慢慢说吧。” 虽然当初在陈摇光的房门前, 他们经过一番讨论,最终是打算守株待兔,静候子时妖门大开, 届时再拔剑迎战—— 但那只不过是明面上说说而已。 剑修虽然莽,但绝大多数也是长了脑子的。 既然早就知道这层塔难度极高, 要是还像青蛙一样戳一次动一下,那他们今晚除了吃马肉,或许还能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炒一炒。 反正留着也没太大用处, 不如用来填饱肚子。 那时贺知洲用传音入密调侃了宁宁“宁青天”,等她回答时,却直接发出了声音。 原因无他,正是为了让很可能在暗中监视的幕后黑手闻言放松警惕,减少对他们的防备。 ——与此同时,也在利用传音告诉其余人自己真正的思路。 “什么?幕后黑手暗中监视?” 贺知洲听罢一头雾水:“谁是幕后黑手?” 郑薇绮伸了个懒腰,加入传音群聊:“大概率是陈露白。” 裴寂点点头。 贺知洲:? 等等你们这群人真的没有暗中私聊吗?为什么现在的情形就跟他当年上数学课一样,本来大家都是相同的起跑线,等他把眼睛一闭一睁,就什么也听不懂了? “我一直很在意,如果浮屠塔内无法探究神识,那为什么要安排一个赵云落被魇住的剧情?岂不是让我们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却无能为力?” 宁宁道:“这完全是无意义情节,完全可以摒弃不谈。换个角度想,如果问题并非出在浮屠塔,而是赵云落自己身上呢?” 三人都没有出声,安静听她继续说:“试想,有个东西与人长得一模一样,能动能笑能说话,就是没有神识。她当然不是桌椅一类的死物,除此之外,只有唯一一种可能性。” 裴寂破天荒地接了话:“幻觉。” 这两个字一出来,就惹得贺知洲一阵苦笑:“可宁宁之前不是才分析过,问题不是出在浮屠塔——” 话说到这里,便整个人陡然愣住。 如果说……陈府里的幻觉并非来自于浮屠塔,而是身处幻境之内的另一场幻境呢? “浮屠塔滋养天地灵气、实力雄厚至极,所谓做戏做全套,哪怕是造出的幻境,其中角色应该也会被赋予虚幻的神识——但寻常妖物可就远远达不到这种水平。” 宁宁想了会儿,又正色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和陈露白一起回来,刚到大门口,她就被陈老爷叫走了。儿媳危在旦夕,父亲却把小女儿叫到一旁唠叨别的事情,怎么想都不正常。” “而且我们刚一告辞,陈露白就来房里看望她嫂嫂,未免太过巧合。” 郑薇绮听罢点点头:“或许她早就知道幻境里的假人不存在神识,也猜出我们一旦感知不到赵云落,就会在其他人身上继续尝试感应。如果她是整场幻境的制造者,神识应该能为我们所察觉,那样一来,所有谎言就不攻自破。” 贺知洲重重地“哦”了一声:“所以她才会在那时候故意离开,等我们出了房间,再来探查情况!” 他向来不爱动脑子,这会儿不可避免地化身为好奇宝宝:“但我有个地方不明白。如果幻境是由陈露白所造,那她大可不必用上夜魇,这玩意儿太容易让她暴露,换成个别的妖物不是更好?” 这句话把郑薇绮也难住了。 对啊,设定一出夜魇附身的戏码,故意让赵云落没有神识的事情暴露—— 陈露白图什么? “应该和幻境的制造难度有关。” 一片沉默间,竟是裴寂出了声:“我看过一些与此相关的书,书里声称布置幻境需要耗费极大灵力,寻常妖物无法承受,更何况鹅城面积不小,要想面面俱到,难度很高。” 这位在学宫里一直名列前茅,此时淡声开口,轻而易举就秒杀了郑薇绮与贺知洲两个学渣。 宁宁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事情,带了几分新奇地抬眸看他,又听裴寂道:“这种情况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动用记忆,将幻术与回忆融合在一起,大幅减轻场景构建的难度。所以我们如今见到的景象,应该都是被陈露白记在脑子里,曾在鹅城中真切发生过的往事。” 所以陈府乃至鹅城里的所有人,陈摇光被画魅袭击、赵云落遭夜魇附体、甚至陈月明街边玩泥巴,都真实存在过。 “等等等等,要是我们身边的一切都是回忆,那如今真正的鹅城——” 贺知洲顿了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还记得妖门大开那件事吗?说不定鹅城当真遭了劫难,陈露白思家心切,便造出这场幻境,睹物思人。” 这似乎是如今最有说服力的解释。 可宁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比如—— “但若是这样,陈露白将我们留在此地用意何在?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又为何能有制造幻境的力量?” 裴寂冷声开口,听不出语气起伏:“最重要的是,如果幕后黑手当真只有她,这层浮屠塔又为何会被称作‘极为困难’?只需要将她斩杀就能解决的事情,能让那样多前辈为难么?” 贺知洲愣愣看着他。 然后十分感动地对宁宁说:“裴寂不会也是个假人吧?他真能一口气讲这么多话?” “不管怎样,这层塔里仍然有许多疑点。” 郑薇绮按揉着眉心:“不如这样。我们先让一个人暗中调查鹅城里的猫腻,其余人留在陈府中降低陈露白戒心。那人应该要离群索居,沉默寡言,就算没和我们待在一起,也不会让她起疑,你们推荐谁去?” 贺知洲默了片刻。 贺知洲:“师姐,想支使裴寂就直说,真的不用按照他的模板找形容词。” 于是时间回到现在。 马厩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四人坐在裴寂房中,听他今日的收获。 “我总共发现三件事。” 裴寂说:“其一,鹅城四周如有结界,御剑飞行一段距离,便无法继续往前。” 宁宁坐在椅子上,撑着腮帮子看他。 “……其二。” 黑衣少年不动声色地垂下长睫,喉结微微一动:“城中百姓说,陈露白有些不对劲。” 承影诡异地嘿嘿笑了两声:“说正经事呢,怎么还害羞上了嘻嘻嘻。她看你,你也就回看她呗。” 裴寂眉间闪过一丝愠色,语气仍旧波澜不起:“传言有家仆曾在夜里见到她独自前往陈府后院,对着一株老槐树自言自语。十分怪异的是,她当时分明背对着家仆,却不知怎地忽然转身,直直望向那人所在的方向。” 三更半夜,月黑风高。 你见到一个小女孩晃晃悠悠去了人迹罕至的后院,还对着棵老树讲话,这本来就已经够吓人了,结果她还冷不丁地转过头,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你看。 贺知洲听得头皮发麻,听身旁的郑薇绮道:“槐树被称作树中之鬼,极易长成精怪,并夺取他人躯壳,为自身所用。” 她迟疑片刻,又低声补充:“莫非如今在我们眼前的陈露白亦非本人,而是由槐鬼幻化所成?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她一介凡人,为何会创造出这般幻境。” “这陈府怎么回事啊?” 贺知洲打了个冷战,颇有些嫌弃地四下打量一番:“画魅夜魇槐树精一锅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妖界老巢呢。还有那什么‘妖门大开’,妖魔浩浩荡荡这么一来,这座城还能保住吗?” 这只不过是句心血来潮的话,没想到郑薇绮听罢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好像曾经在哪儿听过鹅城的名字?” 贺知洲被吓了一跳,差点缩进裴寂怀里,引得承影叫苦连天,如同受了侮辱的花姑娘。 “我想起来了!鹅城啊!” 郑薇绮语气激动,就差从椅子上站起来:“仙魔大战之际,妖魔两界肆无忌惮,其中有群邪道妖修为汲取血魄,竟联手攻入一座小县,引得生灵涂炭,无一幸存——那县城的名字,就叫‘鹅城’!” 此言一出,裴寂与宁宁皆是露出了“原来如此”的了然神色。 “所以说,”只有贺知洲脸色煞白,“所谓的‘六月初五妖门大开’,很可能不是随口编造的传说,而是……” 他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在六月初五,鹅城被妖修完全攻占。那城里的人……” 他没再说下去了。 既然是汲取血魄,就必定无人能幸存。 烟雨朦胧的河堤,白墙青瓦的楼阁,园林一样的陈府,还有那群在巷子里玩泥巴水的小孩。 曾经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肆无忌惮横行的妖魔与一具具死不瞑目的遗体,暗无天日,血流成河。 这番幻境虽是由当年记忆所构,却由于他们的介入,与真实情景大不相同。 从来没有谁在妖魔手中侥幸逃生,那些看似有惊无险的片段,其实再直白不过地预示了每个人的死亡。 陈摇光自始至终都没能获救,被画魅束缚于漆黑冰冷的山洞里,一点点吸去血魄与精元,在无尽恐惧与绝望中渐渐闭上眼睛。 赵云落没能逃出夜魇的掌控,在梦境中经历了一遍又一遍死去活来的折磨,最终完全崩溃,再也没能醒过来。 陈露白被后院里的槐鬼引诱,逐渐神志模糊、只留下一具空壳,无论过程如何,都被夺去了性命,取而代之。 至于鹅城中的其他人,亦是葬身于血海之中,沦为妖魔增进修为的工具。 一切谜团似乎都在渐渐消散,如今还剩下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 ——不管那人究竟是陈露白或槐鬼,她将他们困在此地,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陈露白在宣纸上重重落笔,毛笔上的墨团浓浓晕开,恍如漆黑夜色。 她从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把纸装进信封,起身向外走去。 幻境里的风和外面截然不同,虽则清新凉爽,却让她打从心底地感到厌恶。不过这场戏注定演不了多久,等子时一到—— 念及此处,少女白净的皮囊之上闪过一丝阴狠之色。 她行色匆匆,借由沉沉暮色隐秘了踪迹,径直来到后院。 后院里花草丛生,绿树林立,最中央的位置立着棵年岁已久的古槐。 槐树属阴,如今分明入了夏,靠近时还是能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凉气。 细密枝叶吞噬了大半天光,为陈露白的脸庞笼上一层幽暗阴翳,这回她没像传闻里那样对着槐树说话,而是把手掌放在树干之上,默念口诀。 树皮仿佛得了口令,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随即裂口越来越大,从她的角度看去,裂口后并非树干,而是与后院相差无几的另外一处地方。 陈露白没发出任何声音,抬手将信封向缝隙中投递。万万没想到,身后忽然袭来一道凛冽疾风。 ——有人! 她毫无防备,躲闪不及,当即被那人夺了手中信件。 “陈姑娘好雅兴,给槐树写信这件事儿,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你一人干过。” 宁宁身法极快,夺过信封后迅速后退几步,灵巧地将封页撕开:“不如让我们也来一起看看,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陈露白怒目而视,咬着牙没说话。 “四人未觉有异,只等子时炼魂阵起,以其血祭。” 宁宁念得大声,末了望一眼后院入口:“师姐,炼魂阵是什么?” “将万千血魄炼制整整一年,再由生人为引,进行血祭,能使修道者修为大增,一步登天。” 郑薇绮从竹林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袭白衣划破夜色:“以他人魂魄渡自身造化,是穷凶极恶之徒才会用到的法子,被列为十大禁术之一。” 陈露白自知实力不敌剑修,冷笑着后退一步。她明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却并未表现出多么慌张的神色,不过淡声开口:“我哪里漏了馅?” 这居然还是个非常有职业操守的反派角色。 “我小师弟打听来了一件趣事,不知陈姑娘有没有兴趣听?” 宁宁很有礼貌地回应她:“鹅城中人皆道陈家大小姐娇纵跋扈,一个劲地想要远行他方,从而摆脱陈府里爹爹兄长的束缚,自由自在地过活——可我分明记得,你当时并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只知陈露白脾性,却对她的平生经历一无所知。之所以对我说出‘不愿离开陈府’的那番话,恐怕是她决意浪迹天涯,却又对家里人存了些许不舍,夜间偷偷摸摸找你倾诉——可你猜不透她的心思,把临别前的留恋误以为是永远不愿离开陈府。” 她下意识握住腰间剑柄,为警惕对方突然暴起,做出了防备姿势:“我们应该叫你什么?陈姑娘?还是……槐鬼?” 一阵寂静。 槐树被冷风拂过,掀起一片哗啦响声,如同万千鬼魅潜藏在暗处的嗤笑,古怪至极。 占据了陈露白躯壳的槐妖似是终于放弃伪装,闻言仰天大笑:“所以呢?你们当真以为破了我这幻境,就能平安离开鹅城?炼魂阵今夜子时便能起效,城中妖魔个个能要你们的命,看你们能往哪儿逃!” 她笑得累了,忽而露出一丝遗憾与惋惜的神情:“城里的那群邪修本想直接把各位骨头折断,关在阵法旁边等死。只有我好心好意,创造了这场幻境,让你们就算死掉也不至于太过痛苦。诸位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这段话倒是真的。 鹅城一事传遍整个修真界,仙门大宗在大战中自顾不暇,无法将城中妖魔一一消灭。但为了防止妖魔入世,还是集齐各大门派的诸位长老一同布下天罗地网阵,将其禁锢在鹅城无法逃脱。 要想挣脱此阵,唯有利用炼魂阵提升修为,再协力将阵法攻破。奈何炼魂阵必须以活人作为引子,自从鹅城陷落,便再也没有生人愿意进来。 时隔将近一年,终于有四个不长眼的小辈闯入其中。 这是它们最好的机会。 若是用强,一旦遇见性情贞烈之人自尽身亡,便难免功亏一篑。是槐鬼提出设下幻境,只要将几人困于幻象之中,自然无心逃离,一味沉迷于幻象。 “多说无益。” 郑薇绮一想到自己被这群妖物骗得团团转,当即火冒三丈、拔剑出鞘,直指身侧阴诡森然的老槐树。 这棵树不仅是槐鬼真身,还是她与外界传信的通道,十有□□就是整个幻境的阵眼所在。 剑光分化成数道白影,冷冽如风。 郑薇绮本以为槐鬼会不自量力地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后者不过勾起半边唇角,冷嗤一声。 如同变戏法般,槐鬼的身形很快消散于夜色之中,只有阴惨惨的声线留在风里:“你们可要做好准备——在幻境之外想要你们性命的,可不止我一个。” 郑薇绮的剑光璀璨如星月,宁宁从昏睡中猛然睁开眼,首先闻到一股恶臭扑鼻的血腥味。 那腥臭像是血液与骨肉融合在一起,长年累月渐渐腐烂,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 她居然还是在陈府的后院里,只不过境况与幻境中天差地别。 后院里那棵成了精怪的老槐树大得不可思议,根须与枝干几乎将整个空间浑然填满,一道道粗壮的长须匍匐在地,一直蔓延到后院门口,且仍有不断滋生之势。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根须仿佛成了某种能够呼吸的动物,深褐色外皮不停上下起伏,在浑浊的夜色里,像极了一条条蠕动的巨蟒,让她不由感到阵阵恶心。 根须盘旋,如同绳索般将她的大半个身体捆绑在树干之上,只露出面颊、脖颈和胸前的一点位置,整个人动弹不得。 而当她抬起双眼,便看见真正的陈府。 血光撕裂天幕,夜色无尽无穷。一朵棉絮般的云朵遮掩大半月色,有月光从云层之间倾泻而出,竟是与腥血无异的暗红色泽,犹如自眉眼下淌出的血泪,自穹顶俯仰向下,杀意丛生。 血月凌空,天边隐有鬼火。其余树木皆被老槐吸去精魄,早已没了生息,只余下几副狰狞如鬼爪的残躯。 忽而妖风大作,拂过她漆黑的长发,发丝起落之间,在模糊的视野里,宁宁望见一具瘫倒在角落里的骨骸。 荒烟蔓草,墙瓦斑驳。沉默的楼阁遍布血迹,为森冷白骨遮下一层浓郁阴翳,有细密青苔自骨节攀爬而上,将骨架染成淡淡青灰。 骨架很小,看上去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蜷缩着皱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脑袋。 一道道深入骨髓的裂痕在夜色中清晰可见,可想而知曾经遭受过多么难以忍耐的剧痛。 宁宁心头一沉,猜出了她的名字。 笼罩在残血上的云层缓缓西移,将最后一丝光亮悄然吞噬。宁宁浅浅吸了口气,指尖暗中聚力。 凌厉剑光迅捷如电,须臾之间便刺穿缠绕在她身上的巨蔓,血流如注,毫无征兆地从藤蔓里迸裂出来。 远处响起一道张扬恣睢的狂笑,伴随着连天火光。 近处是腥气弥漫,白骨森然。 子时将至。 “这一环套着一环,脑子快废了,手上居然也不得闲。” 郑薇绮紧随其后,从藤蔓之间纵身跃下,难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一层塔……不会是要我们屠尽整座城的妖魔吧?” 39、第三十九章 “这就是真正的鹅城?” 贺知洲抬头将四下端详一番, 被阴冷至极的气氛吓得脊背发凉:“这也太——太那什么了吧。” 陈府里没有亮起灯光,只有远处更高一些的楼宇之上点了灯火,轻轻浅浅地渡来几抹光晕。 裴寂的一身黑衣倒与夜色极为相称, 几乎融进黑暗之中, 只露出白皙精致的面庞:“城中妖邪连诸位长老都难以诛杀, 我们应该并无能耐。” “更何况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子时, 我们继续留在鹅城, 很可能成为妖修布阵的祭品。到那时小命不保, 还会阴差阳错地协助他们达成目的,为祸人间。” 郑薇绮正色接下话茬:“这城中的天罗地网阵虽能困住妖魔, 却奈何不了人修。或许浮屠塔的意思,是要我们破开层层追杀,在子时之前逃离鹅城。这样一来, 就算那群邪修炼成了魂魄,一旦没有生人作为引子, 炼魂阵同样不能启动。” 这番话有理有据, 贺知洲听罢轻轻点头。只有裴寂佯装不经意地垂眸, 淡淡看一眼宁宁所在的方向。 她平日里思绪最是活络,醒来后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心里觉得奇怪, 却又不好意思刻意问她,身形定了半晌,才微微动了动喉头, 做出漫不经心的口吻低声道:“小师姐,怎么了?” 宁宁在夜色里抬头, 杏眼里映了远处的悠悠火光,仿佛是没料到裴寂居然会出声问她,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裴寂被盯得耳根有些燥, 沉默着将视线移开。 “也没什么大事。” 她摸摸鼻尖,抿唇笑了笑:“你可能会觉得我想太多……我总觉得,事情好像有点怪怪的。” 贺知洲瞪大眼睛看过来:“不是吧,还怪?难道这层塔里还有猫腻,真是千层饼啊?” “应该只是我想多了。” 宁宁的话里带了几分迟疑:“但整个过程实在太顺利了一些,从寻找线索到揭露真相,好像全是一气呵成,没遇到任何阻碍——怎么说呢,槐鬼犯下的纰漏太多了,很容易就能识破。像槐树的存在还有那封信,轻而易举就被我们知道了,一切都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浮屠塔里的剧情本来就是被安排好的啊。” 贺知洲对此不以为意,用传音悄悄对她说:“这座塔不就像是网络游戏里的组团副本吗?大体剧情早被设定好了,玩家必须跟着剧情走,一路干掉小怪和boss才能通关。它要是把情节弄得花里胡哨,不给一丁点儿线索,有几个人能过?” 的确是这个理。 宁宁点点头,没再说话。 四人交谈之间,忽然听见近旁传来几声冷笑。应声望去,竟见后院门前树影婆娑,邪风一晃,走出十多个形态各异的妖魔。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与陈露白相貌无异的槐鬼。 “我早就说过了。” 她不复幻境中天真少女的模样,长袖轻掩唇边,眉目之间尽是娇柔妩媚:“出了幻境,你们的对手可就不止我一个。” 她身后一名生有虎头的妖修朗声笑笑,打趣道:“怎么,这副小女孩的皮囊你用上瘾了?实在不如原本模样好看。” 槐鬼勾唇望他一眼,不过转瞬之间,皮肤便腾起一片青灰。 只见她左臂与右侧脸颊上的皮肤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褐枝条。枝藤里含了几分碧绿翠色,生出小小的幼嫩叶子,在整具少女的皮囊之上,便显得怪异非常。 “那就拜托各位了。谁把他们抓回灵泉寺,谁就能被记上最大的一份功劳。” 女妖吃吃地笑:“那我先行告退,去阵前喝庆功酒了。我们灵泉寺见。” 她是鹅城里土生土长的妖,因乃古树成精,实力虽然不在顶尖,却也算不得太弱。此番做出幻境将四人困了这么多时日,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被几名大妖请了去喝庆功酒。 槐鬼说罢便凌空跃起,足尖一点,落在后院里的围墙之上。郑薇绮拔剑要追,却被另外几名邪修挡住去路。 旁白总算正常了一些,沉声念道: [血月之下,妖影重重。跟前几人显然来者不善,但见其中一名男子负手腾空而起,形如蛟龙出海,气若——] 不对。 那妖修腾空上天之后……为什么整个身体都像被折断一样,好似扭曲的床单荡来荡去,往后面一直倒退? 哦,它总算看清了。 原来他不是自己想要腾空起,而是被郑薇绮怒不可遏的剑气给震飞了。 ——结果那群剑修才是真正的“来者不善”啊! 它痛定思痛,满心屈辱地继续道:[形如蛟龙出海,气若泥鳅翻地,伴随着一声惨叫,重重撞在后院围墙之上!郑薇绮那贼人出其不意,用力极强,寻常妖物必然无法招架,今日他虽败,却仍是妖中霸王!] 这层塔是专为金丹与元婴期的弟子开设,塔中妖物自然也以金丹期为主,尤其是这种算不上重要的小喽啰,就更不是郑薇绮的对手。 四人都隐匿了气息,不易被察觉修为。 鹅城中的妖族虽然没与宁宁等人有过正面接触,但幻境里的景象在灵泉寺中实时放映,他们也就很容易能知道,这群人不过是小门派的弟子,下山挣点零用钱花。 ——那如今这凶残至极的剑气又是怎么回事?! “想抓我?” 郑薇绮濒临暴怒边缘,拔剑出鞘,冷声一笑:“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霎时剑气冲天,惊得后院槐树哗啦作响,叶落如雨。 [女人眼底杀意涌动,周身散发出骇人至极的威压,仿佛这满城血光亦被她所震慑——而在她身后,同样拔剑的还有大魔头裴寂!] 旁白愣了一下。 然后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努力不暴露其实它直接把反派剧本安在了这群人身上:[不好意思念岔了。] [同样拔剑的,还有师弟裴寂!] 几名妖修看出他们实力不俗,当即收敛了势在必得的狞笑,将四人细细打量一通后,不约而同一拥而上。 宁宁按住星痕剑剑柄,剑身出鞘时,听见锃然一声清响。 [虎妖凝神屏息,在黑暗里静静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 他杀人、放火、掳掠百姓无恶不作,可他知道,他是个好男孩——他今天就要让这群正道修士看看,什么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剑光纷然间,只有旁白仍在孜孜不倦地继续说:[可恶!宁宁那毒妇竟毫不留情,一剑直入他心脏!他怎么能就此倒下?]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跟主角团全员阵亡似的:[那群杀妖不眨眼的剑修貌若恶鬼,在闭上双眼的瞬间,他看见身边的兄弟们也一一倒下。他想起那年夕阳下的奔跑,那是他们逝去的青春。] 城中妖魔不清楚他们底细,因此派来的都是些修为不高的小喽啰。一旦喽啰没能及时复命,紧随其后的必然是更为强劲的敌手。 郑薇绮收了剑:“事不宜迟,我们快快离开此地。” 宁宁虽然下意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一眼角落中的小小骨骸。 即使在幻境里,她与陈月明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要论现实中的陈二小姐本人,更是从未与宁宁有过接触。 可如今阴风瑟瑟,蜷缩着的骸骨躺在无人问津的院落,身上衣物不见踪影,空洞无神的黝黑眼眶孤独又无助。 宁宁沉默着上前,从储物袋拿出一件衣物,轻轻盖在女孩身上。 俯下腰时,正好看见地面上遗落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 她没做多想,伸手将小册捡起,小心翼翼地翻开,才发现是陈月明的日记。 被翻开的正好是最后一篇,用稚嫩的笔记张牙舞爪写着: [姐姐说,她自幼时起就在后院结识了一位朋友,正是那棵很老很老的槐树。 她还说,那树虽然成了妖,却是个善良的好妖。从几年前起,每到夜里,姐姐便会去悄悄找它。 我想不明白,世上哪里会有好妖呢?可姐姐向来不会骗我,她这样说,那就一定是了。 等明日夜里,她便会带我去见一见那位朋友。] 记下的日期正是六月初四。 在第二天夜里,陈月明便死在了后院之中。 “陈露白跟那槐树精认识了好几年?” 贺知洲凑到她身后,看罢啧啧叹气:“那它还真是藏得够深,跟《潜伏》似的,想必忍了很久——它和陈露白这么多年的友谊,杀她时心里不会痛吗?” 郑薇绮摇头:“妖邪之事,常人通常难以揣测。” 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吧。” 他们猜得不错,察觉无人复命后,城中掌权的大妖总算明白这群小辈实力不凡,接连派出数名妖修满城搜捕,且个个修为有成。 御剑飞行太过招摇,宁宁等人只得脚步不停地往城门方向跑,眼看追上来的敌手越来越多,饶是实力最强的郑薇绮也有了几分力不从心。 旁白唉声叹气:[就这就这?你们这就不行了?如果只有这点能耐,干脆别逃了,直接回那什么灵泉寺当祭品吧。] 郑薇绮:“闭嘴!” 又是一名金丹大成的妖修死于剑下,郑薇绮抹去脸颊血迹,颇为嫌恶地看他一眼:“这妖真是走火入魔,居然将炼魂阵阵法纹在了脸上。” 宁宁没见过炼魂阵的模样,闻言好奇低下脑袋。 男人生得魁梧健硕,皮肤上皆是以青色笔触勾勒的细密纹路。她看得挑起眉头,似乎想到什么:“这炼魂阵……看上去为何如此眼熟?” “小师妹可是想到了佛家的渡魂阵法?” 郑薇绮低声回应:“炼魂阵与渡魂阵同出一法,在阵法绘制上十分相似。但前者乃摄魂取魄的禁术,后者则是佛家普度亡灵、屠灭邪祟的大阵,虽然长相相近,且都要炼制整整一年的魂魄,用处却大相径庭。” “还有这事?” 贺知洲听得茅塞顿开,激动得一把握了拳:“这就是显而易见的线索啊!要是咱们能把阵法改一改,将炼魂阵变成渡魂阵,这关不就轻而易举过了吗!” 郑薇绮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要启动渡魂阵,同样需要生人为引子,多为僧人与妖邪同归于尽的办法。” 裴寂与郑薇绮杀得最狠,眼底浮起黯淡血丝,声线亦是喑哑许多:“城中只有我们四人,总不能为了一层浮屠塔,白白丢了性命。” 浮屠塔内虽乃幻境,受到的损伤却是真真切切。一旦以命祭阵,未免得不偿失。 郑薇绮看得倒挺开:“这次过不了就过不了吧,反正浮屠塔里的试炼没有次数限制,咱们这次失败了,下回继续便是。” 贺知洲叹了口气:“想不到时隔多年,我又要见一次‘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我觉得咱们推得挺好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渡魂阵,摄魂阵。 以活人为引子。 陈露白,槐鬼。 宁宁握紧剑柄,眉心一跳。 郑薇绮见她神色有异,缓声问道:“小师妹,怎么了?” 她的声音极清晰地落在耳畔,宁宁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连带着这道嗓音也模模糊糊,分辨不出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关于某个他们都没能参透的秘密。 之前的幻境有那么多纰漏,那么多不合理,可如今想来,一切漏洞都变得有迹可循。 没有神识却用了夜魇的设定,只要稍作打听就能知道的槐树成精,以及幻境中陈月明与原身截然不同的性情。 这都是极易能想到的事情,槐鬼既然是幻境制造者,必定也明白幻象中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疑点。可她却迟迟未能矫正,而是静候在一旁,仿佛是…… 仿佛是专门为了让他们发现一样。 正因为所有漏洞都太明显,所以才愈发让人生疑。 ——如果早在一开始,这就是槐鬼设下的局,特意想要他们走出幻境呢? 她受了监视,没办法明目张胆地将众人放出幻境,于是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告诉他们一切皆是假象。 最后那封书信,很可能也是知晓受到宁宁等人跟踪,才大摇大摆毫无防备地亲自将其拿在手上,摆明了是要让他们明白真相,得知炼魂阵法一事。 至于为什么要帮助他们逃走,一来也许是良心未泯,不忍残害无辜,二来…… 一旦祭品逃走,城中妖修自然会倾力抓捕,届时阵法旁少有看守,若是想要篡改炼魂阵,难度便降低许多。 她一介妖物,找不到活人为引,即便修改了阵法也毫无用处。可如果…… 她不是妖呢? “除了我们,城中或许还有一个人。” 心脏狂跳不止,宁宁的声音已有些发颤:“你们清不清楚,若是妖灵附在人身上,那人是不是也就有了妖力?” 裴寂虽然话最少,但出乎意料地,每回都能最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少年闻言微微蹙眉,沉声应道:“的确如此。你猜测我们见到的并非槐鬼,而是被它附身的陈露白本人?” 郑薇绮摇头:“但妖灵附身,人的形体并不会有所变化。大家也都看到了,陈露白躯体上的手臂和脸颊分明已成了树木的模样。” “或许是——” 宁宁的音量小了许多:“那两个部分本就不复存在,她得了槐鬼协助,再将槐树的躯干……移植在自己身上。” “但这也不对劲啊!我们当时在幻境里见到的陈露白,分明是四肢健全。” 贺知洲说罢一顿,满目的不敢置信:“不会吧!难道——” 裴寂与宁宁对视一眼,波澜不惊的瞳孔里极罕见地浮起一丝异色:“她被妖修所害,受了重伤;或是目睹鹅城被毁,亲自斩去手臂,佯装成妖物的模样。” 郑薇绮与贺知洲皆是一惊。 “那她如今——” 之前陈露白离去之时刻意说了什么? 阵法和宴席都在灵泉寺内,“灵泉寺见”。 方才旁白又看似阴阳怪气地说了什么? 别逃了,干脆回去灵泉寺充当祭品。 师姐说过,之所以加设旁白,是为了在必要时给予提示。这旁白从头到尾都在讲垃圾话,但会不会那句看似调侃的话,其实正是一种隐晦的暗示? 还有陈露白。她连续两遍提起灵泉寺,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说…… 想要不露痕迹地告诉他们什么? 陈露白看着宴席之上不省人事的数名妖修,神色淡淡地放下酒杯。 妖邪倾巢而出,满城搜捕那几名修士身影,本该热热闹闹的灵泉寺内也就只剩下她,还有几个举杯相庆的大妖。 寺庙外或许还有些小喽啰,但哪敢进来捣乱,这几位杀伐无度的掌权者最是喜怒无常,若是惊扰酒席,恐怕小命不保。 他们曾经多么不可一世啊,如今却被简简单单一杯毒酒迷了神志。谁能想到平日里最为忠心耿耿的“槐鬼”,会在这种关键时候往酒里下药。 妖修体格强健,这些药对常人来说足够致命,虽然杀不了他们,但迷晕一段时间总是够的。 她等这一刻,等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的六月初五,妖邪于深夜自城外大举进犯,鹅城百姓皆遭屠戮,只有她藏在槐树之后幸存下来。 那时的陈露白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听见两名妖修从后院里走过,谈话声无比清晰。 “只要将这座城里的魂魄炼制一年,便能引出炼魂阵法,届时我们一步登天,就再不用忌惮所谓名门正派。” 另一个朗声笑道:“绘制阵法可得当心。谁不晓得炼魂渡魂极其相近,若是画错了,咱们谁都别想活。” “哈哈哈!怎么可能画错?那些实力强横的元婴大妖不都在一旁守着么?” 炼魂阵,渡魂阵,一年。 人,妖。 作为她仅存的故交,槐鬼劝她趁乱赶紧出城。 可有个天马行空的计划悄然浮上心头,向来胆小怕事、娇纵爱胡闹的陈露白抹去眼泪,第一次笃定地用力摇了摇头。 她要复仇。 “为何如此执拗呢?” 槐鬼这样劝说她:“你的力量太小太小,要想击垮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陈露白只是红着眼睛摇头。 为伪装成妖物,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咬着牙卸去自己一只手臂,脸颊亦被损毁得面目全非。槐鬼栖息于她神识之上,用树叶枝条填充肢体上残缺的空隙,她疼得死去活来,所有泪水只能悄悄一个人咽。 然后顺理成章地融入妖修之中。 然后日复一日地等,套来了渡魂阵的画法,也等到四个闯入城中的人修。 陈露白想救他们,更需要他们吸引绝大多数妖魔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说服大妖用幻境将其困住,便想方设法埋下线索,吸引那四人走出幻境,来到真正的鹅城。 子时将至。 大殿里的佛像被损毁殆尽,昏黄烛光映出几分破败萧条的味道。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宴席,来到正殿的阵法之前。 阵法由血液所绘,阵眼处祭坛上燃着熊熊烈火,正是生人献祭所用。 炼魂渡魂相差无几,她早已将绘制手法铭记于心,想必不出多时——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闻身后传来一声哼笑。 仿佛有一道电流猛然窜入身体,陈露白四肢发麻,僵在原地。 “我一直纳闷,那几个人修为何会大摇大摆从幻境里出去,归根结底,还是你做了手脚。” 说话的是个男人,语气里带了几分嘲讽的嗤笑,完完全全是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姿态:“还有最开始,说什么幻境绝对万无一失——你就是不想让我们把那群人的手脚打断,方便他们后来出逃吧。” 陈露白手心皆是冷汗,心脏狂跳着转过身。 一名样貌俊朗的红衣男子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来自高阶修士的威压越来越沉。 陈露白听见他继续说:“我想看看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所以特意没喝这杯酒——其他几个一口下肚的真是蠢货,居然还叫嚷什么再来一杯。我怎么会和这群人平起平坐,一群垃圾!” “喂。” 见她没有应答,男人不耐烦地靠近几步:“你倒是说话啊!” 她早就没了说话的力气。 在座妖修尽是元婴高手,实力个个不容小觑。如今醒来的这位名为明鎏,虽不是最强,性情却是最喜怒无常。 “没意思。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反正我的目的只有炼魂阵而已。” 明鎏晃了晃脖子,发出咔擦一声细响:“至于你,还是直接说永别好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杀气骤起。 浓郁邪气混杂着强烈威压扑面而来,逼得她即刻吐出一口鲜血。 陈露白不甘心。 明明等了整整一年,每日每夜都在无尽的仇恨中慢慢熬过,只差那么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为城里的大家报仇。 难道真如槐鬼所说,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蚍蜉撼树? 压迫感越来越浓,几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剧痛一点点吞噬神志,恍惚之间,陈露白忽然见到一束剑光。 ……怎会有剑光? 刹那之间,电光石火。 一道熟悉的影子提着剑从门外闯入,长剑如瞬息万变的遥遥星河,径直刺向男人咽喉。 明鎏觉察剑风,转身迅速躲闪,一瞥眼,居然见到那名不知所踪的剑修。 “自投罗网。” 他哑声笑笑:“我喜欢。” 宁宁迅速与陈露白对视一眼,握紧手中的星痕剑,抬眸沉声道:“别想动她。” 灵泉寺中恐怕有异,她与另外三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由郑薇绮、贺知洲与裴寂继续吸引火力,而宁宁身法最快、擅长隐匿行迹,最适合潜入灵泉寺里探查情况。 明鎏不蠢,能看出她们都是为了破坏炼魂阵法而来,半路杀出的剑修并不重要,必须先解决陈露白。 他存了杀心,然而还没来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剑光刺来。 ……该死! 这女孩意想不到地难缠,剑影分化成几道势如破竹的疾电,道道直攻他咽喉。明鎏匆忙避开,眼底血光乍现,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涌的鲜血汇成一把长刀。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锃然巨响,宁宁的力道不及于他,灵巧地翻身后跃,躲过扑面而来的血雾。 她虽然处于劣势,却也能自始至终与明鎏缠斗在一起,剑法千变万化、迅捷无影,常常用了巧劲,并不刻意与对方争个你死我活,而是将他牢牢困在身边。 可怜明鎏虽有心制止篡改阵法,却已无暇顾及陈露白丝毫,只能全身心投入战斗之中,尽快解决这不要命的剑修。 陈白露则趁机以木枝划破另一只手腕,借由自己的鲜血,涂改这座以鹅城百姓血液勾勒的大阵。 炼魂摄魂,善恶一念之间,亦是几笔之间。 明鎏破口大骂,奈何城中绝大多数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几个喽啰早被宁宁解决,至于另外几个身中剧毒的同伴,就更加指望不上。 骂到最后,竟带了几分慌乱与狼狈的语气,慌不择路地喊:“求、求求你们,不要发动阵法!我的黄金万两全都给你们!这身修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并拿去!” 消停了一会儿,又道:“你这是何必,发动渡魂阵,你自己同样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间享福——你别跳!” 宁宁深吸一口气,在迎战之余迅速回头,正巧对上陈露白的视线。 她已经改好了阵法,正站在熊熊燃烧着的祭坛前,脸庞被火光映照成浓郁绯色,瞳孔里亦是闪烁着莹莹星火,好似天边繁星坠落,藏在少女漆黑的眼眸。 陈露白后背在轻轻发着抖,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决然与笃定。她直直望着宁宁,最终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宁宁姑娘,其实当初在陈府里的那番话,我并未骗你。” 她说:“我那时当真不想离开府里……多谢诸位,我在幻境里很开心。” 只有在那场由她编织的梦中,再度回到曾经烟雨濛濛的鹅城时,陈露白才能对宁宁说出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陈家大小姐的身份,而非后来面目全非的半妖。 曾经的她总想着浪迹天涯,做个无拘无束的女侠,可到了如今,陈露白真的、真的很喜欢鹅城,很喜欢陈府,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爹爹总想催她成亲,从来不会拒绝来自女儿的任何要求。 陈露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个来年生辰时“意想不到的大礼”究竟是什么东西,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没能等到答案。 总黏在一起的兄长嫂嫂肉麻死了,但谁让那对小夫妻对她特别好,陈露白宽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谅。 嫂嫂总爱问她心里有没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时都会一个劲地拼命摇头。她不想成亲嫁人,而且说老实话,等老了一个人坐在街边卖字画,那种感觉她其实挺喜欢。 可她再也没有老去的那天。 还有总爱玩泥巴,跟假小子没什么两样的月明。 因为被姐姐看着一点点长大,月明从来都会乖乖听她的话。就算有时从外面带了过家家的泥巴水回来,也会第一个跑到她面前,两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陈露白面前,傻乎乎问她想不想吃饭。 那日邪修入城之时,她正和月明一同在后院与槐鬼谈天,听闻阵阵惨叫后心知不妙,便抱着小妹藏在那棵槐树之后。 陈府哭声四起,陈露白从未听闻过那样凄厉的哭嚎与求饶,可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流着泪捂住月明嘴巴。 她们的啜泣在夜色里隐隐可闻,眼看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会绕过槐木,来到她们跟前。 月明头一回没听她的话一动不动,而是猛地从陈露白怀里挣脱,撒腿往另一处方向跑去。 她向来乖巧听话的妹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直到死去,也没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后血光四溢,腥气连天,月明身死,那两名妖修便没再继续往里搜查。 那是陈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张,也是最后一回。 陈露白一直明白,自己胆小,娇纵,肆意妄为。 可哪怕是这样的她,也想为自己深深喜欢着的鹅城做些事。 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勇敢一点。 她和槐鬼就能为城里的所有人报仇。 少女静默无言地抬起头,最后深深地望一眼这片自己无比深爱的土地——或许她最爱的并非鹅城,而是城里那些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爹爹,兄长,嫂嫂,月明,被马儿吓得到处跑的家仆,总会笑着招待她的小贩,还有蹲在街头巷尾玩泥巴的小孩。 他们都那样好,她一个也舍不得离开。 子时已至,钟鸣声起。 下一刻,便是衣袂翻飞,烈焰骤浓。 火光汹涌,自下往上高高窜起。 浸在地面上的血阵仿佛得了感应,本应是深红近黑的黯淡色泽,如今却浮起阵阵金光,刹那间照亮沉沉暮色,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损毁大半的面庞。 金光徐徐升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终汇成滔天之势,化作一道势如长龙的光束直冲云霄。 薄雾浓云被冲撞得荡然无存,夺目金光迅速将穹顶照亮,露出一轮鹅黄的静谧明月。 继而听得一声轰然嗡响,光束竟毫无预兆地陡然朝四周爆开,化作无数亮金长线,如雨滴般倾洒在这座废弃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临世,妖邪无所遁形,皆作烟尘散。 六月初五,渡魂阵起。 鹅城中数百妖邪,尽数死于自己苦心孤诣制造的阵法之下。 以及一个年轻女孩的局中。 40、第四十章 渡魂阵作为佛家以身殉法的大阵, 威力不容小觑。加之鹅城中封印着的数千魂魄被炼制了整整一年,阵法之力便更加势不可当。 漫天金光之下,满城妖魔无处遁形, 连仓皇的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 就化作尘埃与虚影消失不见。 宁宁独自站在颓败的佛堂之中, 怅然环顾四周。 当初在幻境之中, 陈露白带着他们一行人走街串巷时来过这里。 当年的灵泉寺佛光笼罩、佛像威严, 来往香客熙熙攘攘, 此时却萧条寂静,只剩下她一人。 祭坛上的火光仍在闪烁, 立在那里的女孩却早已不见踪影。宁宁望着她之前站立着的地方,听闻身后传来郑薇绮等人的踏踏脚步,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泪痕。 自毁容貌、引妖入体、日复一日套上虚伪的面具, 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陈露白那样勇敢,不需要旁人的可怜或同情。 宁宁尊敬她。 陈露白身死, 金光临世, 这层浮屠塔的试炼便也到了尽头。 旧日的鹅城, 再没了影子。 此番一行,众人皆是收获颇丰。 其实修道之人赚钱的门路非常之多, 只不过宁宁等人作为门派弟子很少有下山的机会,多数时间都待在师门内修习苦练,收入来源只有玄虚剑派每月给的零用钱。 可偏偏剑修锻剑买剑谱要钱、符修购置原料要钱, 要说媚修吧,众所周知化妆品和护肤品无论古今中外一律价值不菲, 若想固颜提神,也得花上一大笔钱。 这也就导致了很大一部分弟子入不敷出,尤其剑修最爱搞破坏, 练剑时不是砍了山上的古树,就是毁了练武场里的石柱,暴脾气一上来,指不定还要跟谁干架。 维修费医药费保养费美滋滋地这样一堆,立马就让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但如今不同了! 改革春风吹满地,浮屠塔里真争气,孩子们有了钱,终于站起来了! 宁宁不再是月月等着门派救济的小菜鸡,连喝水都有了底气,轻轻端起茶杯一抿,垂眸说出那几个优雅醇厚的汉字:“82年,白开。” 天羡子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她时常说些让人想不通含义的句子,他便只当是小徒弟练剑太累,胡言乱语自说自话。 他上了白水,很没有世外高人风范地盘腿直接坐在地上:“宁宁此番特意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和师姐师弟一起通过了浮屠塔里的鹅城妖变。” 宁宁轻声道:“师尊,既然历史上真有过鹅城,那它最终的结局究竟如何?” 她在幻境里与陈露白接触最多,后来破了幻境,也是宁宁亲眼见到那个小姑娘奋不顾身往火里跳去。 她向来没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心里仍然留存着属于小女孩的心智,更何况陈露白牺牲的方式那样壮烈,自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鹅城?” 天羡子回想片刻,淡声笑笑:“那关挺难,你们居然过了?” 作为玄虚剑派特意为弟子们开设的历练场地,浮屠塔不但考验剑术,还兼顾了心术与智谋。要说其中典型,鹅城妖变一层当仁不让。 门派里的每名内门与亲传都能进入塔中,副本循环利用,就算之前有人通过,其余弟子也能继续参与闯关。只不过首通的那位,奖励会高出许多。 正如裴寂所言,构筑幻境所需要的灵力极大,通常会动用记忆,将回忆与幻象融合。浮屠塔也并不例外,其中多数幻境都是选材自真实发生过的事例。 “要说鹅城一事,其实与咱们师门有很大关系。” 瞥见跟前的小姑娘微微睁大眼睛,天羡子颇为神秘地笑了笑:“当时正值仙魔大战,每个宗门都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多余精力去鹅城除妖,只能布下天罗地网阵,暂且困住他们的行迹。正是那时候,玄虚剑派几名弟子主动请缨,要去鹅城探一探情况。” 浮屠塔里的景象都由真实事例幻化而成,那—— 宁宁脱口而出:“那几位弟子,也经历了和我们一样的事情吗?” “正是如此。” 天羡子点头道:“先是落入了那位什么赵钱孙李……哦!陈露白小姐布下的迷阵,然后出阵降妖,协助她完成渡魂阵。” 顿了顿,仿佛喃喃自语般出声:“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所以在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里,陈露白成功了。 宁宁松了口气,心里却仍有些难过,抿了口水继续问:“师尊,那棵老槐树怎么样了?” “渡魂阵法之下,妖邪必诛。” 天羡子顿了顿,声线轻了一些:“从答应协助陈露白的那一刻起,它便已经明白了最终的结局。你也不用太过伤心,那是他们无愧于心的抉择,大仇得报,总归没留下遗憾;更何况因果相牵,六界轮回,总有再续前缘的时候。” 宁宁沉默了好一会儿,闷声开口:“当年请缨去往鹅城的弟子……如今也仍在玄虚么?” 天羡子嘿嘿笑了一下。 “没想到吧。” 他说:“当年识破迷局,协助陈露白完成渡魂阵法的——嘿,正是你大师兄孟诀。” “不行不行!” 小院幽静,猝不及防响起一道宛如走火入魔的女声,惊起一片鸟雀:“这道题是人能做出来的吗?孟诀,你是不是专门找了难题来诓我?” 然后是轻柔和缓、带了几分无奈笑意的温润青年嗓音:“师妹,这是前年的考题。做题之前,你要先行揣摩出题长老的意图。” “他能有什么意图?他就是想让我死!” 宁宁闻声一愣,轻轻敲了敲房门。 鹅城关卡结束后,他们虽然收获了不少宝贝,但由于当时体力实在不支,更没有多余心思瓜分宝物,便先行将全部战利品寄存在大师姐的储物袋中,约定今日再做讨论。 听房间里的声音……师姐似乎正在备考。 屋子里的郑薇绮早就被试题烦得头昏眼花,如今听闻敲门声,心知是宁宁等人前来,整个人有如回光返照,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进来!” 宁宁推了门进去,身后跟着裴寂与贺知洲。 而在房内,除了郑薇绮,还坐着一名身如玉树的白衣男子。 正是大师兄孟诀。 孟诀天资聪颖,无论文试武斗皆为首席,要是让天羡子选出一个最省心的徒弟,十有□□是这一位——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孟诀之后,他再收的四个徒弟一个比一个古怪,本以为这孩子是师门辉煌的开始,没料到却是巅峰。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在天羡子的所有弟子中,宁宁与这位大师兄接触最少,毕竟他一天到晚不是练剑闭关就是下山降妖,连打卡刷脸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深入了解一番。 孟诀生得清瘦挺拔,目若朗星,所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莫过于此,加之薄唇边时常噙了笑,便更是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如果忽略掉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心莲,连杀人时都会面带微笑的话。 宁宁很不合时宜地想,似乎在下一个剧情点里,大师兄就会加入主角团。 而她兢兢业业的作死大计将更上一层楼,作得越狠,来日被孟诀报复得也就越惨。 好气,这难道就是恶毒女配的宿命吗? 贺知洲不见外,大大咧咧打了招呼:“郑师姐,你还在准备学宫的文试啊?” 天羡子门下的二弟子早就名扬整个师门,拿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别人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比较出淤泥而不染,硬生生学成了《五十年高考三十年模拟》。 当年一起上学宫的同僚,如今都成她老师了。 就非常尴尬。 “今日大家都来了,我哪能闷声念书?来来来,坐坐坐!你们很少见到孟诀吧?” 郑薇绮好不容易见到救星,能暂时脱离大师兄那张不停叭叭叭的小嘴,开心得不得了:“来,跟大师兄聊聊天!” 孟诀面色不改,剑眉星目间皆是笑意,朝他们点点头:“不久之后便是十方法会,不知诸位准备得如何?” 不愧是学神,一开口就是这件事儿。 十方法会,就是原著里的下一个重要剧情点。 与之前的小重山秘境不同,法会虽然也汇聚了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但比起只有金丹及以下参加、目的仅限于搜寻天灵地宝的小重山,要显得正式许多,亦严峻不少。 届时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纷纷到场,经过层层选拔后,最终会在擂台之上一决高下,属于真真正正实打实的战斗,放水划水都不行。 原身为了夺魁,往裴寂身上使了不少绊子,导致矛盾彻底激化。 宁宁心头又是一梗。 郑薇绮瞪他一眼:“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这些事?” 末了又扭过头来,咧嘴笑笑:“师弟师妹好不容易来一趟我院子,不如带你们看看我的宝贝存货!” 说是“存货”,其实就是卖不出去的压箱底物件。 她说罢便离了木桌,闪身来到一个梨花木木箱前,轻车熟路地将其打开。 有阳光从窗外慢悠悠踱步而来,宁宁看见了箱子上随光起舞的灰尘。 “卖不出去的东西,多是些衣物。” 郑薇绮说着露出戚戚然的哀婉神色,掩唇长叹道:“只可惜无人情愿将它们穿在身上,我哪怕想要看看这些孩子上身的模样,也是种难以企及的奢望。” 那神态,那语气,活像个嫁不出女儿的老母亲。 贺知洲在这种事上最为热心,义不容辞地上前一步:“别担心,这不是有我们吗!” 郑薇绮垂下眼眸,袖子还是遮在嘴巴上:“当真?可它们不受喜欢,长得也不好看……” “我绝对不嫌弃!” 郑薇绮幽幽瞥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贺知洲总觉得心头一寒,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于是郑薇绮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再回过头来,手里赫然拿着好几件衣物,红的粉的绿的花的,就是没一件人能穿的。 而且,贺知洲好像发现。 这些全是天杀的女装。 他总算明白,郑薇绮当初在钓他上钩时为什么要用袖子捂住嘴了。 这个女人……她在狂笑啊! 偏偏那蛇蝎心肠的毒妇还笑得天真无害:“那就多谢诸位了。” 贺知洲:“呵呵。” 贺知洲:“我觉得——” “同门之间,哪里需要多言感谢。” 他话没说完,就听得一旁的孟诀开了口,那叫一个清风霁月,儒雅随和:“这些衣物,便交由我们试穿吧。” 贺知洲:? 不是吧孟师兄,你读书读傻了?这是女装啊!女装! 他好想拒绝,却又听见孟诀的声音:“正如方才贺师弟所言,我们绝不会嫌弃。” 算你狠。 贺知洲努力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的呢,哈哈。” 等他答应下来,在场几人便不约而同望向裴寂。 沉默寡言的小少年如同误入狼窝的羊,哪怕冷着脸抱着剑,也逃不开待宰羔羊的身份。 郑薇绮:“小师弟……” 裴寂看看她,又看一眼宁宁满目期待的模样。 抱剑的指节略微用力,垂眸应了声“嗯”。 于是宁宁、裴寂、孟诀与贺知洲一人走进院落里的一间小屋,郑薇绮留在房间里耐心等候。 贺知洲是第一个出来的。 他穿了条浅粉色广袖月华裙,长裙褶皱众多,随着步伐轻移,宛如淡薄月色随风晃动,端的是轻软典雅,步步生姿。 郑薇绮拼命忍住噗嗤笑出声的冲动,为了不让贺知洲发现自己上扬的嘴角,当场起身一个倒立。 当你嘴角忍不住要勾起来的时候,如果能倒立起来,这样原本要往上弯的嘴唇,就会向下撇了。 有理有据,不服不行。 ——个鬼啊!这种连掩耳盗铃都算不上好吗!是谁给你的勇气,在倒立之后笑得那么放肆啊! 贺知洲只想给这毒妇一剑,忽然一道推门声随风拂过耳边,让他下意识转过头去。 宁宁与孟诀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第二个出来的居然是裴寂。 他显然不明白女子装束的穿法,一袭湖蓝色流仙裙被穿得歪歪扭扭。 不过这位皮相极佳,哪怕着了衣衫不整的女装,竟然也能显出几分勾人的媚态,脖颈间莹白一片,有如无暇美玉。 裴寂面无表情,穿女装穿出了砍人的架势。 等他俩出了房间,宁宁与孟诀竟然同时推开门。贺知洲本想看看那位惊才绝艳的孟师兄女装模样,没想到满心欢喜地一扭头—— 为什么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根本没换衣服啊!!! 贺知洲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他神志恍惚,似乎问了一句:“孟师兄,你的衣服……” 万万没想到,孟诀那厮面不改色地淡淡笑笑,用最漫不经心的话,说出最杀千刀的台词:“我不那般说,你们怎会答应?” 宁宁也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师兄师姐传音告诉我了,只要在房间里慢慢等你们俩出来就好——你们好漂亮啊!” 贺知洲:? 贺知洲:??? 你们所谓光风霁月、谦谦君子的大师兄,原来就是这种人吗?啊?小家伙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再看裴寂。 他曾经多么冷漠炫酷的一个小男孩,此时却满脸无措地抓着裙摆站在原地,耳根还有浅浅的红。 活像个被骗了房子孩子和老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老实人。 太惨了,太惨了。 ——你们不是人啊!居然欺负老实人!忍心吗!你们心里欠他的用什么还!!! “你怎么也换上了?” 宁宁离裴寂最近,像阵轻轻的风走到他身边,虽然在努力憋笑,嘴角的弧度却再明显不过:“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他们也传音告诉你了,这次是来合伙整贺知洲呢。” 最后实在没忍住,噗嗤直接笑了出来。 裴寂皱着眉,只觉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耳朵不知怎地燥热不止,心里的承影则嚎啕大叫:“他可不是为了你,不想让你孤零零穿那些丑丑的衣服吗吗呜呜呜!你忍心这样对他吗宁宁!他都这么努力地穿女——” 顿了顿,似乎实在装不下去,发出一声惊天爆笑:“对不起裴小寂,我真的尽力了哈哈哈!你现在的样子真挺美的哈哈哈哈哈哈!” 裴寂:…… “不过,这衣服可不是这么穿的。” 宁宁又朝他靠近一步,右手缓缓一抬,指尖落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上,捻起衣物一角,遮挡住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众所周知,只有妻子才会为丈夫整理衣装。” 承影正色道:“你赚了,裴小寂。” 才不是。 裴寂想,整理衣装的不仅是妻子,还有家里慈爱的娘。 更何况,他不想,小师姐也不会嫁他为妻,何来赚不赚一说。 “还有这里,”宁宁眨眨眼睛,视线向下,落在裴寂敞开的袖口上,“这个袖子有系带的设计,你要是不绑好,手臂就全部露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灵巧的手指落在浅色系带上。透过敞开的长袖,能看见裴寂的手臂。 修长笔直,白得过分,仿佛许久没接触阳光,现出一条条淡青色血管。而在冷白色的皮肤之上,竟蔓延着数条陈年伤疤,多为鞭痕,亦有烧伤的痕迹,在少年人纤细的手臂映衬下格外狰狞。 裴寂娘亲对他恨之入骨,原著里对此寥寥提过几句,但从这些伤疤来看,似乎并不只是“孤苦无依”这么简单。 宁宁心下微沉,察觉裴寂的手臂骤然一缩。 他方才被承影那句话吸走了注意,回神过来,才发现宁宁正从袖外望着自己满是伤疤的手臂。 ……他不想让她见到那副模样。 “好啦好啦,袖子以后再教你——只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怎么把头发也弄乱了?” 宁宁知晓他自尊心强,此时故作关切只会徒增尴尬,于是故作镇定地直起身子,抬眸看向裴寂乱糟糟的黑发。 谁能想到,原文男主会拔剑会除魔还会做饭,穿衣服却笨手笨脚,一顿操作下来,头发乱得跟鸡窝没两样。 现在毕竟不是二十一世纪,修真界虽然崇尚平等、自由交往,但总归还是男女授受不亲。 而且她和裴寂也没亲近到可以乱摸脑袋的程度,只得轻轻笑笑,指了指自己头顶:“你这里乱掉啦。” 裴寂学着她的动作,摸一摸脑袋上同样的位置。 在他的印象里,从没有被谁如此耐心地指导过穿衣系带。 幼时的记忆早已不甚清晰,只记得娘亲最厌烦他笨手笨脚,哪怕有提点过几句,都是极为不耐烦、一不高兴就打。 如今宁宁却带着笑,轻言细语地告诉他应该怎样做好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总觉得有些奇怪。 连带他自己的心思,也变得不太对劲。 承影嘿嘿笑:“就说吧,你是不是赚了?” “奇怪,孟诀平日不会轻易离房,要么在念书,要么在练剑,今日怎么不见了踪影。” 山间树影斑驳,鸟雀鸣声上下,天羡子与另一名高挑青年并肩同行,侃侃而谈:“不过不着急,他总会回来。我先带阁下去薇绮院落看看,她近日潜心苦学,必然在房屋之中。” 那青年朗声笑道:“多谢天羡长老。长老对弟子实在上心,竟不辞辛劳,一一告知法会事宜。” 天羡子不愧厚脸皮,闻言并未反驳,而是哼笑着点头:“那可不是。” 身旁的青年人乃十方法会派来玄虚派的联络人,他作为师尊关照弟子,便领了对方一一告知。 没想到孟诀居然不在,两人吃了个闭门羹。 “我这二徒弟,生来就一股子执拗劲。如今临近学宫评测,她必定在勤学苦练。” 临近郑薇绮小院,天羡子一乐:“哎哟,门没关!” 他说罢长腿一迈。 不用敲门或推门,便能清清楚楚见到屋子里的景象。 天羡子的笑,凝固在嘴角。 黄天大老爷哦。 这是什么群魔乱舞??? 但见裴寂穿着长裙衣衫不整,满脸通红,宁宁不停对他动手动脚,左抓抓右碰碰,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可怜的小男孩敢怒不敢言,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真真恶霸行径。 贺知洲身穿一袭浅粉月华裙,笑得那叫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旁的孟诀笑着对他讲:“贺师弟仙人之姿,不必羞于此道。在下很欣赏你。” 贺知洲翘着兰花指拍他:“讨厌,也没有啦。” ——你欣赏他什么?穿女装?孟诀乖徒你清醒一点,万万不要啊! 而郑薇绮本人更加恐怖。 她双手撑地笔直倒立,整张脸皮抽搐在一起,嘴角扭曲成极其诡异的弧度,狂笑不止。 ——天羡子不想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苍白的手,微微颤抖。 天羡子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抱歉,方才似乎出现了一点幻觉。” 天羡子忍住额角的抽搐,努力从唇边挤出一个痉挛般的微笑:“让我再开一次。” 声音落下,房门便再度被推开。 院落里有如时间静止,与关门之前并无不同。 五双茫然的眼睛一齐直勾勾盯着门口,安静如鸡。 粉色娇嫩。 强制扒衣。 狂笑倒立。 真好,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 温柔的风穿堂过,天羡子的心也飘飘落。 这么多年的信任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天羡长老门下弟子……” 联络人哪里受到过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抬手擦去额角汗珠,慌不择言:“果然情同手足,情深似海,卿卿我我,强抢民女,雌雄莫辨……哎呦对不住!你看我这嘴!” 41、第四十一章 郑薇绮满心忐忑地去学宫参加文试了。 临走之前对孟诀、裴寂和宁宁拜了又拜, 就差把这三位摆在房里上几柱香,以此来蹭一蹭各位学年第一的喜气。 宁宁温言细语地安慰她:“师姐别担心,皇天不负有心人, 你近日来学得那般刻苦, 文试必然不会出岔子。” 裴寂不擅与人交谈, 想了半天才勉强憋出一句:“大师姐加油。” 小白龙林浔回乡探亲归来, 一本正经从怀里掏出个祈愿符递给她, 由金线编织而成的符面上, 无比郑重地写了一个“过”字。 “大师姐,我听闻你要参加文试, 特意从龙宫寻来此物。” 林浔道:“这个祈愿符内层以龙绡织成,嵌有祈过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福的龙鳞与龙息,说不定能帮到一些忙。” 连祈愿符都要制作得如此大费周章, 看来这位在龙宫里还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主,也难怪来了玄虚剑派后, 会穷得一塌糊涂。 “这几日让你牢记的知识, 不要忘了就好。” 孟诀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着她去学宫考试, 语气和神态都跟平日里的谈天没有任何差别:“看师妹模样,昨夜可是又在彻夜念书?” 郑薇绮本人倒是十分紧张, 一点没有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的念头,生生做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姿态。 大风一吹长发一扬, 连呼吸都带了那么点忐忑不安的意思,颤巍巍抖个不停:“要是这次文试不过, 我就再也没心思去参加十方法会了。你们不知道,万剑宗那群混账每次见我都要提起这一茬,现在连鸾城城主的儿子都知道我年年考不过了!” 鸾城正是十方法会举办的场地。 孟诀粗略将她端详片刻, 瞥见郑薇绮眼角浓重的黑眼圈,仿佛食铁兽成了精,不免有些诧异:“昨夜仍在背书?” 郑薇绮闷声应道:“看了一整晚的剑术通论。” 孟诀挑眉:“看懂了?” “不。” 她面如死灰地仰望天空,眼神迷离:“我看开了。” 于是大师姐带着一堆祝福和运气去了学宫,其余人各忙各事,只等明日文试结束,放榜一探结果。 另外几个要么练剑要么休息,宁宁身为主角团身边唯一的恶毒女配,自然是朵不一样的烟火—— 装死了很久的系统再度出山,这回是要对温鹤眠出手。 按照原文里应该有的剧情,上回原主去清虚谷中假惺惺地拜师学艺,没想到却被温鹤眠看出别有用心,不但没有多做理会,还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厌恶之情。 原身一个被娇宠长大的小姐,哪里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一计不成心生恨意,自迦兰城归来后,便打起了这位将星长老的主意。 她一方面想在温鹤眠面前表现得乖巧温和,好等他一时心软,将无数人羡艳的绝世剑谱收入囊中; 另一方面,却又对他的态度怒不可遏,只想狠狠出一口气。一番思索之下,既然明着报复不行,她还可以玩阴的。 系统给出的原文描写是这样的。 [不过是个再无用处的废人,却对自己如此冷漠疏离。宁宁气恼不已,咬牙切齿之间,忽然心生一计。 清虚谷中人迹罕至,灵兽的踪迹却极易找寻。如今温鹤眠体质虚弱,毫无还手之力,只要她捕来一只四处撕咬的野兽,等他狼狈之际出手相助,便能轻而易举获取信任。] 够狠够心机,不愧是原文里头号烦人的反派角色,跟打不死的蟑螂似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作死之路上一去不还。 ——虽然这次也非常符合套路地没有成功。 众所周知在所有爽文里,反派那些勾心斗角的伎俩从来都没成功过。 灵兽出现的时机那般巧妙,她身为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烦人精,又非常恰恰好地出现在事发地点英雄救美。 温鹤眠不傻,顺水推舟那么一想,便能明白全是她的小把戏。 宁宁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惨淡的结局,但碍于系统威严,还是不得不来到清虚谷里。 毕竟她充其量就是个打工仔,一旦老板不满意,别说工资,连这条借来的小命都难以保全。 从古到今,甲方永远是爸爸。 清虚谷受灵气滋养,四季如春。放眼望去一派红情绿意,杏雨梨云,莺歌燕啼之下,山青花欲燃。 刚进入谷中时,树林盖下的阴翳尚且单薄,枝头与地面上皆是白黄相间的小花,在浓郁翠色的映衬下,有如千百点繁星坠落其中。 这里就算有灵兽生存,也尽是些娇弱的小不点。 宁宁还没傻到拿兔子灵猫去吓唬人,否则这出戏就不应该是“恶毒女配作妖作死”,而应该改名为:热心学子携宠物探望孤寡老人,寂静小院再传温馨笑声。 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 她刻意走了偏僻的小路,避免出师不利撞见温鹤眠。 越往里走,清虚谷里的树丛就越发茂密起来,直到亭亭如盖的青枝翠叶将阳光尽数遮挡,只有几缕淡淡的光晕从缝隙里漏进来。 四周寂寥无人,悄怆幽邃,行走其中总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凉意,像只无影无形的手攀附在脊背上。 宁宁性情外向,待了一会儿便觉得凄清又无聊,而温鹤眠独自一人在谷里生活这么久,难以想象每天都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可惜,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能陪他的,也在心怀鬼胎地成天搞事情。 宁宁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凝神观察周边的异动。这会儿日光隐匿,风声倏然而过,带来一阵极其微弱的脚步声。 身后的野草悠悠晃了一下。 谷中灵兽吸取天地精华,久而久之便也有了充沛的灵力,越往里走,灵兽等阶就越高。 宁宁行事不像原身那般心狠手辣,在来之前做了充分的考量。 虽说剧情要求袭击温鹤眠,但她毕竟是个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的优秀共青团员,多少还是存了几分恻隐之心,不愿真如原著里那样,让他被啃咬得遍体鳞伤。 一道思忖与考察之下,只逗留在清虚谷中外层的位置,静静等候风吹草动,捕获一只不是那么凶狠的工具兽。 猎物来了。 在脚步声响起的刹那,宁宁身形迅速一转,面对着那道朝自己狂奔而来的深灰色影子,直接劈过去一个剑诀。 她力道很轻,剑诀正中对方额头,只见灰影悠悠一晃,就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那居然是一头体格强健的狼,只不过似乎有些外强中干,不怎么经打。 宁宁迈步上前,像原著里一样将它装进储物袋之中。 接下来,只需要找到温鹤眠的所在,再出其不意把狼放出来就好。 上天保佑,这回可千万别像之前几次那样,又出些乌龙。 反派不是浓墨重彩描写的主角,原著也不是地图导航,提及原身的这场计划时,只用了句简简单单的“经过一番搜寻,宁宁终于找到了坐在林中看书的温鹤眠”。 只为这一句话,宁宁就惨兮兮地在林子里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转。 这回温鹤眠没弹琴,靠琴声分辨位置变得不再可行。她一边往林外走一边四下张望,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了那人身影。 如原文里描述的一样,他正垂着眼眸、靠坐在树旁安静读书。 古树盘根错节,根须有如虬龙,纵横交错的深棕树皮好似裂岩,隐隐生着碧绿色青苔。 温鹤眠白衣出尘,乌发如墨。阳光落在苍白面庞之上,将下垂的鸦羽色长睫染成淡金色泽,像极了一动不动的翩翩画中人。 宁宁心下紧张得厉害,压根没心思欣赏这般美人美景,暗暗向将星长老道了个歉。 她蹲在一片灌木丛后,放出那只灰狼前,便抬手将储物袋伸到另一边。 这样一来非但温鹤眠看不见她,灰狼从储物袋离开后第一眼望到的,也只可能是坐在它正对面的白衣青年。 一顿操作下来绝对行云流水,无懈可击。 宁宁不想让温鹤眠受伤,只得透过灌木之间的缝隙死死盯着另一边的景象。眼看储物袋暗光一闪,在灰狼被放出来的刹那—— 本应该潜心研读古籍的温鹤眠不知道脑袋抽了什么风,居然在须臾之间抬起头来。 宁宁心头一梗。 她为了让灰狼能在第一时间看见温鹤眠,特意选了个与他正对的好位置。 不愧是好位置啊。 温鹤眠一抬头,就望见了她伸在灌木丛外的那只手,那个慌乱得无处可藏的储物袋,还有那双黑黝黝的圆眼睛。 ——原著剧情根本不是这样的啊!温长老不是应该自始至终埋头看书吗!作死被当场抓包,这是什么教科书级别的翻车现场! 偏偏温鹤眠那厮看不懂她的尴尬,对着露在灌木外的右手淡声开口:“宁小友。” 宁宁差点就被这三个字送走。 因为将星长老的存在,清虚谷是玄虚剑派弟子们约定俗成的禁地,平日基本没人会来。 再看那绣着精致刺绣的储物袋,明显属于年轻女孩的白皙指节,除了她,好像也没别的什么人选。 那只灰狼发出一道绵长的呜咽,宁宁尴尬到窒息,脚趾抠出一座玄虚剑派梦幻豪宅。 好在她足够机灵,在慌乱之下尚且仍有思考的余力,当即灵机一动,从灌木丛里站起身来:“温长老,我今日来清虚谷中见到这只小狼格外可爱,便想着也让你见见它。” 耳边是一串震耳欲聋的恶狼咆哮,那只灰狼虽然修为不高,但气势有如君临天下,舍我其谁。 宁宁顶着它狰狞的吼叫和尖利的獠牙,勉强继续笑道:“真奇怪,它之前还挺乖的,这会儿怎么凶起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 既然温鹤眠亲眼目睹了这只狼是由她所放,拼命狡辩只会适得其反,不如亲口承认,再随便用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温鹤眠一定会忌惮于它,届时灰狼冲上前发起袭击,宁宁再一举将它击晕。仔细想来,似乎与原著里的剧情相差不大。 小姑娘在心里把算盘打得满满当当,杏眼中情不自禁浮起一抹浅笑。然后还没等这笑意蔓延到嘴角,就突然听见温鹤眠柔声开口。 他的声线清泠如泉,在宁宁听来,却觉得有如地狱丧钟,魔鬼低语:“小九生性怕人,许是见了生人,一时间有些紧张。” 宁宁:? 见她略显困惑,温鹤眠继续笑道:“这只小狼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性情随和,就是调皮捣蛋了一些,总爱黏人。清虚谷里鲜有人来,它便是我唯一的同伴。” 缘,妙不可言。 哦,是你养的啊,那没事了。 ——没事才怪啊! 宁宁难以掩饰眼底惊恐,故作镇定地望一眼灌木丛另一边的灰色影子。 真好。 那只狂暴版本的灰太狼还记着被一诀打晕的仇,龇牙咧嘴地狠狠瞪着她。 ——这么大一坨灰不溜秋,你确定是“性情随和、调皮捣蛋的小狼”? 可它是温鹤眠唯一的朋友,宁宁自己也说过,觉得这玩意“格外可爱”。 她要是按照预订计划直接将它打晕,儒雅随和的温长老说不准立马就会来一个川剧变脸,从此和她势不两立。 “温长老。” 宁宁吸了口气,语气微微颤抖:“它怎么一直盯着我?” 温鹤眠喜不胜收:“妙哉!小九天性机敏,能识人善恶,连我当初试图与它亲近,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它定是与小友相见如故,一时忘了胆怯。” 这哪里是相见如故。 分明是仇人相遇分外眼红。 那只叫做“小九”的灰狼又死命瞪着眼睛,往跟前迈了一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类似于野兽进餐前的低吼声音。 “这这这、它怎么离我越来越近?” 宁宁后退一步:“温长老,它还在龇牙!” 哪知温鹤眠那厮更加兴奋,站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笑得温润如玉:“宁小友别怕,它定是想要与你亲近——你不是也挺喜欢它?二位实乃有缘。” 宁宁:…… 汝娘也,有缘你○。 玄虚剑派那么多人,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温长老,是唯一一个能把她回回逼到想骂人的狠角色。 一开始宁宁只是以为他黑心肠,万万没想到此人就是朵不谙世事的盛世白莲花,脑回路跟正常人完全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真是复杂的五官也掩饰不了他朴素的智商,鼎鼎大名的将星长老温鹤眠,当之无愧“脑补帝”这三个字。 脑补一出,谁与争锋。 只要我的思路够骚,恶毒女配的套路就追不上我。 不愧是你。 绝望,宁宁现在就真的很绝望。 那只灰狼凶神恶煞地扑过来,唯一可以依靠的温鹤眠发动脑补神功,自行展开了一场《忠狼九公》的小剧场。 宁宁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能迅速后退,在灰狼舞着爪子扑来时拔腿就逃。 暖阳融融,草地青青。 绿野晴芳之间,纤细灵巧的少女与憨厚腼腆的小狼你追我赶,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好风光。 温鹤眠欣慰至极,轻轻咳嗽一声后,垂眸望一眼手里的古籍。 古籍泛黄的书页上,摆着封字迹张牙舞爪的信。 [将星长老好! 天羡子门下的郑薇绮师姐又在山门摆摊,我路过时瞧了瞧,觉得这万花筒颇为有趣,便买下来随信寄给你。 只要把眼睛放在一头,用手转动圆环,就能看到非常漂亮的景象。 我已经学会了进阶剑法的第九式,想必再过不久,就能接触一些高阶剑法,到那时候,也就可以像师兄师姐一样下山历练了。 学宫的文试很快就要到了,希望我能顺利通过! 将星长老也请保重身体哦。] 原来他之前并未看书,而是在细细揣摩这信件。 信里依旧是小女孩随心所欲的自言自语,修长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摩挲,温鹤眠薄唇一抿,露出浅浅的笑。 宁宁一直在匿名给他写信,从未断过。 她伪装成新入门派的小弟子,因此信中并未提及她下山的历练。有时天羡子会来清虚谷里看望他,温鹤眠旁敲侧击,才知道她入了迦兰古城,击败魔君玄烨。 那女孩正是少年人的年纪,理应过得潇潇洒洒,肆意张扬。 就像现在这样。 远处少女的身影渐渐隐匿在树荫之中,或许是由于太过开心,不时传来兴奋的喊叫。 虽然有些听不清晰,但迎着扑面而来的清风,温鹤眠还是听见了其中的几个模糊字句。 九,追,我,不行,快来。 太急,糖。 她定是与小九玩得难舍难分,温鹤眠虽然看不见他们,脑海中却已然勾勒出了一人一狼此时温馨友爱的画面。 女孩笑得张扬,回头时云鬓如雾,随风而动:“小九,追我啊!你行不行呀?快来!” 顿了顿,又恍然大悟道:“是我跑得太急了吗?追到了给你糖吃哦!哈哈!” 活蹦乱跳、憨厚朴实的小狼:“汪汪汪!” 年轻真好。 宁宁哪里知道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她唯一明白的是,那匹杀气腾腾的狼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要是真像温鹤眠所说,宁宁与它能有什么亲密接触—— 那对不起,只有可能是它用牙齿亲近她的脖子,然后一口咬断,彼此之间的距离为负五厘米。 宁宁虽然体力极佳,但已经跑得心烦意乱、没了耐心。慌不择路之下,只能求助于温鹤眠,扯着嗓子喊: “温长老救命!这只狼一直追我,我快不行了!你快来!我真的没有太极急支糖浆——!” 宁宁面无表情回了山。 她与那只狼周旋许久,温鹤眠自始至终像个死人。 最后还是她趁着那人不在现场,直接一道灵气把灰狼拍晕。带到温鹤眠身边后,只说是狼跑得飞快,一不留神撞在树干上,顿时没了神志。 温鹤眠颔首轻咳一声,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淡声应道:“无碍。小九时常如此,只可惜宁小友今日无法再与它嬉戏,不如改日再来。” 宁宁皮笑肉不笑。 那还真是多谢您哈,今天的嬉戏可真是永生难忘。 总而言之,当林浔晚餐归来,与宁宁面对面碰巧遇上时,被她的模样着实吓了一跳。 他曾经漂漂亮亮的小师姐衣衫褴褛,破破烂烂,长发乱飞,像是被煮烂的面条,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有点饿。 当她面色惨白地独自走在树荫里,犹如心有不甘前来索命的女鬼,还是怨气极深的那种。 “小、小师姐。” 小白龙吓得声音直抖,手里的西瓜皮哗啦一下掉在地上:“你讨饭回来了?” 42、第四十二章 普天同庆, 万众瞩目,在经过了整整一夜的煎熬等待后,玄虚剑派学宫终于放榜啦! 郑薇绮紧张得又是一夜没睡, 她虽是修真之人, 然而在精神极度压抑的情况下苦苦熬了两天两夜, 中间还夹杂着高强度用脑活动, 宛如丧尸游城般走出房门时, 让宁宁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句话—— 一个幽灵, 剑道主义的幽灵,在玄虚剑派游荡。 她和大师姐关系很好, 今日放榜,自然也早早醒来陪着她。 郑薇绮表现出了高考出成绩时的亢奋与紧张,生动形象诠释什么叫做“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成绩,又担心这次仍然过不了关, 连门都不太想出。 来到学宫, 放榜处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 白压压一片,有喜有忧。 原身早就从学宫毕了业, 宁宁便几乎从没来过此地。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一番,难免带了些好奇地四下张望。 但见崇阁巍峨,傲然耸立。整座建筑以白玉石砌成, 自有岿然不动、气势凌云之感,青松绿蔓平添翠色, 雕栏玉砌风姿浑然。 在白玉宫外,文试成绩以非常传统的方式贴在墙上展现出来,等人稍微散了一些, 郑薇绮才忐忑不安地上前几步,径直走到倒数的那一排。 榜单只会公布通过者的成绩,以郑薇绮的水平,若是在最后几个名字里没有找到她,那就必然又是个无。 郑薇绮深吸一口气,与宁宁对望一眼,用右手遮住最后一竖排几个名字。 末了以视死如归的口吻沉声道:“那我开始了!喝啊!” 随着一道意义不明的低喝,郑薇绮将手掌往上挪了挪,露出一个被遮挡住的名字。 两个字,晃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她。 郑薇绮已经不忍心再往上看,手腕颤抖着又往上动了一格。 是个男人的名字。 再往上,不是。 继续挪一挪,也不像。 不会吧。 身后传来宁宁饱含安慰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师姐……” 这两个字化作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耳膜上,迫使她再也没有思考的余力,整个人后退一步,把手掌从榜单上挪开。 放眼望去一大竖排名字,像只晃晃荡荡的龙。等她细细观察一番,别说是“郑薇绮”三个字,连姓郑的都一个也没有。 好家伙。 这榜单没有索引,歪歪斜斜的每排上都写着不同的名姓。郑薇绮仔细看了半晌,才终于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榜单都写着两个字是“重考”。 郑薇绮:…… 她是彻底看开了。 “看来这次又没过。” 身为大师姐,哪怕心里有百般怨气,也不能在她亲亲师妹面前表露出来。郑薇绮努力扯出一个笑,转身对宁宁道:“再等来年吧。反正我也习惯了,哈哈。” 宁宁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用漂亮的杏眼望着她,抿唇摇了摇脑袋。 随即抬起右手,指向不远处榜单中间的位置:“师姐,你在那儿呢。” ——她这回非但没落榜,还考进了整个学宫的中游水平,挂在一堆密密麻麻名字的正中央。 郑薇绮一个恍惚,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宁宁话里的意思,等转身见到那三个白纸黑字的[郑薇绮]时,更是恍如做梦般神色呆滞。 是她的名字。 真是她的名字。 不是在做梦吧。 掐一掐脸,的确是疼的。 哦呼。 她——过——了——!!! 十方法会召开在即,各大门派精英弟子尽数离山,前往目的地鸾城。 法会每二十年一开,意在测评修真界青年才俊们的真才实干,顺便为弟子们提供一决高下的机会,经过多轮角逐,选拔出各个境界里最拔尖的一个。 宁宁觉得吧,就跟期末考试似的,总叫人觉得有些紧张。 等飞舟抵达鸾城,在客栈里收拾好行李之后,便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 法会于明日举行,鸾城城主特意为此筹备了一场大型晚宴。 玄虚剑派来得早,正午时分就没了事干,加之小弟子们常年居于山中,鲜少来这种赫赫有名的大城,只需三三两两地一呼应,便全部跑去了街头。 和往常一样,虽然每人都是由师尊亲自带队,但贺知洲那位成天云游四海的老家长仍然不见踪影,便被分来了天羡子这一拨。 “啊,风清气爽!人生美好!我还可以做十张考卷!” 郑薇绮还没从过了文试的冲击里缓过来,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傻笑道:“这次能过文试,首先要感谢我师兄师弟师妹们的大力支持。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无法取得成功。其次,我要感谢出卷的师长们。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做人的机会,那些题目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孝敬它们一辈子!” 贺知洲悄悄碰了碰宁宁手臂,压低声音:“她这样多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宁宁摇摇头。 其实郑薇绮如今已经算是比较正常。当初在学宫外的榜单上见到自己名字,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直接道:“噫!好了!我过了!” 整个就一范进中举的修真翻版。 只不过这位没疯到去滚泥巴水,等拍完说完,便扭头一把抱住宁宁,甩着舌头疯狂乱窜。 如果要为她配上一首背景音乐,必然是那首绝大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causeare the championsthe world!we are the championsfriends!] 就非常应景,仿佛是从郑薇绮嘴巴里长出来似的。 鸾城极大,玄虚剑派入住的客栈位于闹市之中,一出门就能见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宁宁还没来得及看一看这座城的全貌,就听见贺知洲发出一声嫌弃意味十足的“啧”。 顺着他无比鄙夷的目光看去,竟是一道陌生男子的背影,身形纤瘦,身着青衫,一派风雅才俊模样。 察觉宁宁也在盯着那人看,贺知洲嘴角一抽:“你看他浑身那股邪气,两瓶空气清新剂都压不住。” 他向来咸鱼,几乎从未对谁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嫌恶之情,宁宁心下好奇,又听贺知洲补充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当花魁时声称自己来自万剑宗,被他们一个弟子当场拆穿了?” 宁宁恍然大悟:“难道——” “没错。” 贺知洲咬牙切齿:“就是叶宗衡这混蛋!” 原来那人叫叶宗衡。 “贺师弟,其实归根结底是你冒充万剑宗在先,叶宗衡身为万剑宗弟子,揭露你的身份也是理所应当。” 郑薇绮不愧为大师姐,虽然此时神志不清,却还是说话一针见血:“这事儿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让你白白辱没万剑宗的风评。” 贺知洲气红了耳朵:“郑师姐,你有所不知。那厮哪里是为了捍卫万剑宗风评,分明是他苦苦追求的前任花魁被我抢了名头,为了讨那姑娘欢心,才对我处处针对。” “如果只是那件事也就罢了,的确是我不对在先,心服口服。可叶宗衡居然还雇下一群壮汉,在我上台献曲时,竟、竟——” 他越说越气,握紧拳头:“竟站在台下一起吹唢呐!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的确不是常人会做的事。 宁宁想,如果实在看不惯的话,明明雇人直接打他一顿就行了啊,那位叶师兄的报复之道居然是吹唢呐捣乱…… 还挺清新脱俗的。 众人谈话间,不远处的青衫男子身形一晃,微微偏转过脑袋。 被贺知洲恨得牙痒痒的叶宗衡师兄,居然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 一双圆润清亮的狗狗眼叫人想起可口的黑葡萄,娃娃脸更是让他显得稚气未脱且平易近人,白皙的颊边甚至残留着些许婴儿肥,像个白嫩嫩的馒头。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是青楼常客,而且脑子似乎不怎么灵光。 高阶修士能觉察到周围细碎的灵气,叶宗衡乃万剑宗亲传弟子,对于气息感知便更是敏感。倏然转身之时,腰间长剑陡然一震。 娃娃脸青年警惕抬头,正对上玄虚剑派一行人齐刷刷的目光。 打头那个,正是他的死对头贺知洲。 只见那贼人笑得意气风发、恶念横生,正缓缓向前踱步,带了几分杀气地向他走来。 叶宗衡心下一颤,暗道不妙。 贺知洲明显不怀好意,八成是要报他雇人吹唢呐的仇。 如今他形单影只、同门皆不在近旁,而贺知洲身后则跟了好几个玄虚派剑修,要是真打起来,他必然落于下风。 可恶! 眼看对方越走越近,嘴角的笑愈发张狂放肆,在两人相距咫尺、贺知洲正要开口说话的瞬间—— 叶宗衡猛地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根被冻僵的大冰棍,直接倒在地上。 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贺知洲也有点懵,差点以为跟前这兄弟突发某种疾病。 但下一瞬间,就听见叶宗衡声如蚊呐地开了口:“救命……谁来救救我!他、他打我!” 说完,还佯装出痛不欲生的模样,捂着胸口浑身抽了一下,但那贼兮兮的眼神分明是在挑衅着出声:“哈哈,没想到吧白痴!这叫先下手为强!” ——这人眼看打不过,居然碰起瓷来了啊喂! 贺知洲知道叶宗衡狗,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人能狗成这副德行。 这要是在别的地方,他绝对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但奈何此地人来人往,已经有几个路人面带惊异地紧紧盯着他们两人看。 望向他时,皆是带了惊惶与恐惧。 叶宗衡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心满意足地看着死对头脸色由白转青,末了又颤着声补充一句:“不行,你必须得赔、赔我疗伤费用。” 现场那么多双眼睛在看,按照贺知洲的性格和资产情况,如果想拔腿就跑或据理力争,只会白白坏了玄虚剑派的风评。 这一招他早就想用在贺知洲身上,一报花魁名头被抢之仇,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机会,自然不可能放过。 果然,对方在犹豫片刻后咬了咬牙,十足不甘地发问:“你要多少灵石?” 叶宗衡故作虚弱地瘫在地上,抬手比了个数:“不多,五千灵石就成。” “五千?” 贺知洲大概是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掏出钱袋掂量一番。在经过一段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将钱袋递到他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我没那么多,你自己看着拿吧。” 穷鬼。 叶宗衡心下冷嗤,勉强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抬手接过钱袋。 意料之外地,贺知洲居然没松手。 他皱了眉,不耐烦地加大力道,用力把钱袋往自己这边扯。 然后在同一时刻,耳边响起贺知洲震天动地的嘹亮嗓音:“救命!抢钱啊!你拿我钱袋做什么!!!” 哈哈,没想到吧!白痴! 贺知洲面上惊恐万分,眼底却满是猖狂冷笑。 他在穿越前的工作是什么?演员啊!这臭小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演员的自我修养》! 局面瞬间两级反转。 叶宗衡:草。 与佯装病弱抽搐的叶宗衡不同,贺知洲的这道声音喊得中气十足,还裹挟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慌乱与无措,仿佛下一刻就会哇地哭出声来,十足可怜。 于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朝他俩所在的方向看。 叶宗衡百口莫辩,恍惚间已经听见有人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当街强抢钱财,实乃败类!看他腰间别着把剑,到底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他听得一口心头血差点上来,一计不成,心下又生一计。 既然贺知洲打定主意要将他拉下水,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这个念头匆匆闪过,叶宗衡眉目一凛,周身灵气暗涌、剑意陡生。贺知洲有所察觉,心里有点慌。 不会吧,难道是因为被他反将一军,叶宗衡恼羞成怒要直接开打? 不至于啊大哥!明明是你先碰瓷的! 叶宗衡修为已至元婴,他一个只知道划水过活的小金丹自然不敌。 正要仓皇逃窜,对方的剑气却已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稍作停顿后,便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径直打在了—— 叶宗衡自己身上。 贺知洲懵了。 只见叶宗衡整个人跟坐海盗船似的疯狂后仰,一击被锤上半空,在进行一个华丽丽的三百六十度大转身后,以烂泥巴的姿势重重摔倒在地。 然后像坏掉的破布娃娃般抽搐一下,奋力抬起右手:“我不过抢你钱袋……你为何,下此死手……” 说完喉头一热,喷出一口血来。 ——哈哈,没想到吧!他还有这一招!跟他比演技?白痴贺知洲! 贺知洲:…… 贺知洲:草!!!你有病吧!!! 叶宗衡此人竟伤敌一百自损两万! 这是什么绝世天才!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啊兄弟! “救命,杀人啦!” 围观群众哪里见过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反转,一时间尖叫声喟叹声求救声四起。 叶宗衡仍躺在原地不断抽抽,偶尔吐出一两口泡沫似的血花。 贺知洲身处风暴中心,无处可逃,脑子里须臾间闪过许多许多。 他的表演基本法,中国电视史,恐怖片喜剧片乡村爱情故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还有路可走! “我今天打的就是你!” 在铺天盖地的议论声里,贺知洲深吸一口气,目眦欲裂地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败家子偷了家里所有钱财,咱们重病卧床的娘亲会平白无故没了性命吗!” 吃瓜群众的声音小了一些。 贺知洲恨铁不成钢,继续激情怒骂:“二弟!我知道你爱逛青楼,但咱爹已经连饭都吃不起了,就等着我钱袋子里的灵石回去救命啊!你当真忍心把它抢走,全送给那小桃红姑娘吗!” 小桃红,正是被贺知洲挤掉花魁地位的烟花女子。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局势便又是天翻地覆。 周围人纷纷怒骂:“没良心的东西!要是我,非得把你骨头打断!” 甚至有人热心肠,已经做好了众筹捐款的准备:“不知钱袋里的灵石够不够?太可怜了,我这里还有些闲钱,不嫌弃的话带回家,给你爹吃点好的吧。” 叶宗衡听得血花噗嗤噗嗤往外漏,恨不得爬起来痛斥这群听风就是雨的愚民。 现在好了,他不但被自个儿打得动弹不得,还成了被口诛笔伐、十恶不赦的那一个。真真得不偿失,损了夫人又折兵。 他还想再出言辩驳几句,却突然察觉人群中的议论声小了许多。抬头望去,竟见到熙熙攘攘围观的人潮纷纷向两侧散去,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 一名身着玄服、人高马大的青年缓缓而来,粗略打量现场的一片狼藉后,颔首沉声道:“二位,我乃鸾城刑司院刑司使,听闻此处有异,特来查探情况。” 简而言之,就是这座城里的高级督察。 叶宗衡本来只想整整贺知洲,哪里料到竟会招来此人,心慌意乱之下,只得尴尬笑笑:“这……不必吧。” 说完了又暗自腹诽,他们俩闹的这样一出,就算真想查,也查不出什么猫腻来。 哪成想玄服青年信誓旦旦:“我已听旁观城民大致叙述了事件经过,虽然错综复杂,但还请二位不要担心。” 他说着加重语气,抬眸看一眼城主府顶端一只展翅腾飞的鸾鸟雕像:“诸位有所不知,由于城中频频有女子失踪,城主特意在鸾鸟像上设了法术,能监视城中各个角落的一举一动,并通过玄镜再现出来——二位快看!那只眼珠正巧转到我们这边,方才发生的一切,必然都有好好记录下来。” 法术,监视,记录。 贺知洲已经要被吓吐了。 再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果然见到鸾鸟眼中的绿宝石直勾勾盯着这边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光芒。 谁能想到,他们两人处心积虑勾心斗角这么久,却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那只鸟狂笑着拍得七零八碎:“哈哈,没想到吧!鸾城里是自带监控摄像头的!” 没想到,那是真的没想到。 贺知洲浑身发抖:“不、不用了吧!” 叶宗衡眼神飘忽:“这也太麻烦了,不如让我俩私下协商解决……” 刑司使满面正气,朗声笑道:“不碍事!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二位争执如此激烈,寻常手段皆难以辨别善恶真假,我今日便要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让作恶的那人无所遁形!” 此言一出,便从储物袋里拿出一面玄镜来。 在场的好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镜面上看。 先是叶宗衡拙劣的演技,还没被贺知洲碰到,便直愣愣摔了个屁股蹲。 然后是贺知洲亲手把钱袋递给他,随即面目狰狞地大喊“有人抢钱”。 最精彩的,当属叶宗衡剑气上涌、呈回流之水的态势一股脑迎面而上,将他自己掀飞的时候。 青年旋转着一飞冲天,在贺知洲面如死灰的神情下悠悠落地,长衫飞舞,如花似梦。 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刹那之间现场毫无声息,刑司使的笑容随着画面进程一点点黯淡下去。 本以为是出血泪俱下的悲惨故事。 结果成了两大影帝互飙演技,把众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这一出碰瓷与反碰瓷,被他们玩得妙啊。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迟疑着出声: “啊这……” “剑修之行径,果然不是常人能企及。” “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当真超凡脱俗——姑娘,你认识这两位吗?” 紧接着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淡漠至极:“不认识。” 在她之后,又有个少年人迅速接话:“看他俩关系亲近,应该出自同一门派。我们万剑宗向来行得端坐得正,弟子怎会如此,哈哈。” 叶宗衡心头一梗,朝着声源望去时,赫然见到同门派的苏清寒和许曳。 见他抬起脑袋,一对狗男女很有默契地一并扭头,假装陌生人。 贺知洲看得合不拢嘴,笑得十足嘚瑟:“报应啊!可怜啊!同门情深啊!我的同门就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整个人失了言语,僵在原地。 以郑薇绮为首,亲爱的同门们在察觉到他视线后,纷纷神色复杂地扭过头去,假装无所事事,四处看风景。 而他们的腰间空空荡荡,哪里还见得到半分剑的影子。 ——为什么你们这群混蛋都把剑藏进储物袋了啊!为了跟他撇开关系,连自己是剑修都不想承认了吗! “今日天气真好。” 最先扭头的郑薇绮道:“适合念书,我最爱念书,文质彬彬的,多好。” 孟诀做惋惜状:“早听闻剑修行事不一般,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小白龙涨红着脸,连龙角都染上了浅浅的粉色,一想到贺师兄之前的行径,就害羞得想哭。 宁宁侧着脸,视线就从贺知洲到了旁边的裴寂身上:“当街闹事,实在过分。小师弟,你怎么看?” 裴寂:“……” 裴寂:“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贺知洲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裴寂!你这叛徒!色令智昏!!! “请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刑司使道:“届时会告知门派长老前来亲自认领,不知二位师从何门何派?” 叶宗衡故作坚强,忍住泪花闪闪冷哼一声:“看不出来吗?小爷我来自玄虚剑派,玄虚天下第一。” 贺知洲眼一斜嘴一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象牙山跑来修了仙:“大锅,俺是万剑宗滴徒弟。待会儿轻点罚成不,俺们万剑宗滴都怕疼。” 43、第四十三章 贺知洲和叶宗衡被带走了。 刑司使完全没有放水的意思, 宁宁对此爱莫能助,只能在心里为老乡点了根蜡。 迎接他们二位的,必然是来自门派长老们爱的教育, 然后曲一响布一盖, 全宗门老少等上菜。 两名碰瓷界影帝都去了刑司院吃牢饭, 至于贺知洲情同手足的同门们则彻底放飞自我, 把鸾城集市逛了个遍。 鸾城是远近闻名的商贸大户, 位于六城通衢之处, 陆路极为便利;加之苍江以游龙之势将其包裹其间,航运亦是畅通无阻, 可谓大道连狭邪,宝马雕车香满路。 鳞次栉比的商铺一栋连着一栋,天街之上绣户珠帘, 酒肆茶坊、烟柳画桥、花街暗巷皆如星罗散布其上,明巷接着暗道, 条条道路密集得好似蛛网。 行人来来往往, 汇聚了身份各异的三教九流, 锦衣玉食的玉面少爷、衣衫褴褛的瞎眼乞丐、叫嚷个不停的商铺小贩应有尽有,热闹非常。 位于正中央的城主府是视野之内最高的建筑, 高墙掩映幢幢楼阁,画栋飞甍,如有腾飞而起之势。 在府邸顶端立着一只镶有翡翠玉石眼睛的鸾鸟, 眼珠在阳光下悠悠转动,牵引出绵绵不绝的刺目流光。 除了往日的古装电视剧, 宁宁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晃过来转过来,眼底尽是无法遮掩的新奇与激动。 虽然不太想承认, 但她的确跟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没什么两样。 ——但那有什么关系!开心最重要啦! 浮屠塔一行终于让孩子赚到了点零花钱,虽然钱物被瓜分后,每个人实际得到的都不算太多,但对于向来省吃俭用、在破产边缘反复试探的宁宁来说,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笔资产。 她今天心情格外好,连带觉得周围嘈杂的吆喝也变得十分可爱。街道之间车水马龙、罗绮飘香,宁宁毕竟是个小女孩,抬眼就望见一家首饰店。 鸾城里的店铺与郑薇绮摆在山门前的简陋小摊截然不同,不但设计精美、灵巧有致,用材亦是匠心独运,以玉石、宝珠和金银为主,肉眼可见地价格不菲。 刚走进铺中,便顿觉檀香四浮,流光溢彩。 宁宁一双狗眼差点被闪瞎。 店铺老板是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十分热情地出面相迎:“各位是来参加十方法会的小道友吧?看这气度,定是仙门大宗的弟子——喜欢什么随便挑。” 宁宁很有礼貌地应了声,低头打量店铺里的物件。 金簪点翠,珍珠暗嵌于翠羽之上;琉璃步摇色同寒冰、纤尘不染,在日光下宛如冰雪融化,淌出缕缕波光般的潋滟水色。 其中一眼就吸引了小姑娘注意的,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玉坠。 寻常挂坠多做佛陀或龙凤之姿,这块却另辟蹊径,被雕琢成一轮弯弯的残月。白玉凛如冬雪,柔若晨霜,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像是挂在天边的小月亮。 再一望价格,能把她的小金库掏空。 宁宁看得一阵心梗,忽然听见老板娘笑道:“公子好眼光。这颗夜明珠乃东海所出,品相卓绝,无论祈福或装饰,都大有裨益。” 她闻声望去,只见林浔站在一颗圆润的夜明珠前,被老板娘点名后立马羞红了脸,慌忙摆手间,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不、不用!我、我……” 他没那么多钱。 小白龙越说脸色越红,最后几个字完全融化在嗓子里,变成一道模糊的吐息与呜咽。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话说完,最终攥紧衣摆低着脑袋,紧紧盯着自己脚踝看。 宁宁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龙族好像都挺喜欢亮晶晶的宝贝,这种圆润莹亮的夜明珠对林浔而言,大概相当于猫咪眼里的猫薄荷,拥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更何况这颗珠子产于海中,便更是让他多了几分念乡之感。 要知道林浔虽然社恐,在许多事情上却出乎意料地固执。 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玄虚剑派不允许弟子们倚靠家族财产过活,他便拒绝了家里提供的所有经济援助,从挥金如土的大少爷一夜间沦为月下偷瓜猹。 宁宁曾去过他房间,典型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别说没有任何亮闪闪的装饰品,连蜡烛都只剩下最后一截,不知道哪天就会来一出凿壁偷光。 听说他老爹实在看不下去,非常接地气地运来好大一堆西瓜,也全被林浔拿去分给了师兄师姐们。 他没有参与那天的浮屠塔历练,现如今身无分文,哪怕再喜欢,也没有能力把夜明珠买下来。 郑薇绮与孟诀远在店铺另一头,并未听见这番对话。大师姐身为带货达人,早就对珠宝装饰不感兴趣,见其他人都没盯着货物瞧,便大大咧咧地喊:“没选出来什么好东西吗?要不咱们去下一家?” 林浔涨红着脸,小鸡啄米般急匆匆点头。 于是一行人纷纷往店铺外走,只有宁宁在迈出门槛时身形一顿,忽然转回身去。 她最后看一眼那轮白莹莹的小月亮,又摸了摸怀里的储物袋。 然后压低声音问老板娘:“姐姐,那颗夜明珠多少钱?” 行至精疲力竭之时,已从午时到了傍晚。 城主府内的夜宴始于一个时辰之后,经过一番商讨,众人决定先行回房歇息,以免到时候像几条离了水的死鱼。 玄虚剑派的风评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宁宁趁他们回房,特意去首饰店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又在街头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儿,等悄悄回到客栈时,居然在楼阁顶端瞥见一个呆呆坐着的漆黑色人影。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裴寂。 这“顶端”并非顶楼,而是真正意义上整座客栈最高的房檐之上。 少年仍然穿了身与夜色无异的黑衣,衬得一张脸煞白煞白。他心情似乎不太好,没想到会在这时与宁宁四目相撞,很明显地浑身一怔。 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宁宁对此一概不知。在见到房檐上的裴寂之后,她整个脑袋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哇!是飞檐走壁! 他们这个修为的剑修皆可凌空而起,像武侠电影里那样飞檐走壁自然也并非难事。 但之前在玄虚剑派时,所见所遇皆为山川林海,无檐无壁亦无市井人烟,总差了那么点意思。 但现在不同了。 宁宁逆着光眯眼笑笑,足尖一点,毫不费力地落在裴寂身边:“小师弟!” 她的声音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与其在这里发呆,不如和我一起去做点有趣的事情吧?” 傍晚时分的鸾城与白日里截然不同,尤其是行走于房檐之上,只需俯视而下,便能将满城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薄暮冥冥,夕阳将歇。明月已攀上梢头,有如少女盈盈眉眼,蒙了层飘悠不定的薄纱。 一盏盏浮灯自万家升起,火光明灭,连缀成片,月华笼罩其上,平添几分梦境般的虚妄之感。 人声、水声、马声如潮水般交织而来,孩童的浅笑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蜜糖与杏花的味道,随风潜入淡薄夜色,连香气都是暗暗的。 宁宁身法轻盈,行走在房檐之上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加之走得极快,往往如蜻蜓点水,在万家灯火之间穿行不定。 裴寂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偶尔出了声,也是为应和她的话。 “小师弟,你以前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吗?” “未曾。” “哦。” 宁宁嘴里衔着颗糖,自顾自笑起来:“那也挺好,第一次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既然头一回来鸾城是和大家一起,说不定你以后每次到这儿来,都会想起我们。” 裴寂没说话,穿过雾气般的迷蒙火光,轻轻瞥一眼她的背影。 一袭淡色长裙,裙摆随着动作像流水那样肆意淌开,勾勒出一道道涟漪般的曲线。她虽然在同他谈天,却始终隔了触不可及的距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暮色之中。 忽然前方的女孩停下脚步,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 裴寂微微一愣,也停下来。 “小师弟。” 她嘴角仍带了笑,朝他身后扬扬下巴:“你看,后面那是什么。” 裴寂闻言扭过头,在她所指的角落只望见一片低矮的房屋,并无任何引人注意的异象。 他心里正暗自疑惑,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 那声音刻意被压得很轻,几乎融进傍晚时分的风里,可他天性敏感,刹那间便察觉到了异样。 裴寂猛地回头。 悄悄向他靠近的宁宁浑身一僵。 她没想过自己的小动作会被发现,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回眸吓了一跳,身形略一踉跄,踩在瓦片上的脚底竟陡然一滑。 然后在距离裴寂只有几步之遥时,整个人笔直向前倒去。 宁宁:……! 等等!这不是她想象的剧情! 无论如何,正确的情节绝对不是她出师未捷身先死,直接摔一个大马趴。按照规划好的思路,这份超级和谐友爱的惊喜理应是这样: 今日她与裴寂一道出行,发觉他的衣衫已有了些许褪色之势,想来这位一心练剑,完全没时间思考如何捯饬外形。 只可惜她的零用钱大多用在了林浔的夜明珠上,思来想去,便把最后一点私房钱悄悄拿出来,替他买了根绣有金边云纹的暗色云锦发带。 趁着裴寂转身之时,宁宁本应该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等小师弟茫然回头,一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礼物,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才是惊喜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哪曾想到,原打算送给裴寂的惊喜,到头来却成了她自个儿的惊吓。 宁宁心下一沉,暗自咬牙。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狼狈摔倒的准备,没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有阵疾风匆忙掠过,鼻尖传来一股冷冽松香。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 然后整个人落入一个劲瘦有力的胸膛。 ……欸。 这股香气,还有脸上的触感—— 脸颊触及到的布料柔软温热,有什么东西隔着薄薄一层胸腔,在狂热且剧烈地跳动。 一下又一下,清晰得过分。 宁宁猛地屏住呼吸,脑袋里轰地炸开。 不、不不不会吧。 她被裴寂接住了?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她这辈子都没跟哪个男孩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也太—— 太奇怪了!!! 她应该说什么台词来着? “锵锵惊喜”还是“没想到吧,这是送你的礼物”? 不对不对!现在的当务之急,分明是赶紧从裴寂怀里离开。 夜色下沉,浮光四起。 宁宁心里乱得厉害,立于房檐上的黑衣少年亦是耳根一片燥热。 他见小师姐摔倒,便有意上前搀扶,没想到她竟…… 竟直接栽进他怀中。 裴寂鲜少与女子接触,如今只觉一团温香软玉闯入胸膛,带来香甜清爽、类似于糖果的陌生气息。 承影默不作声,他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知应该将她推开,还是等宁宁自行起身。 他力道很轻,只不过是将手掌按在女孩肩头,浑身肌肉却因为这个动作而紧紧绷住,动弹不得。 和她接触的手心滚烫滚烫,仿佛携了一团火,直直烧到心头。 一片寂静之间,不远处忽然响起烟花升空时的倏然声响。 一束暗金色长线如闪电般窜上穹顶,再像昙花那样兀地绽开。 紧接着花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漫天烟霓将傍晚映衬得恍如白昼,好似一条声势浩大的星河,在他眼底倒挂着坠落。 那是城主府里为庆祝十方法会燃放的烟火。 星河尽头,跌倒在他怀里的小姑娘抬起脑袋。 宁宁背对着烟火,瞳孔里却还是染了温柔的霓光。 只不过她的表情实在称不上“温柔”一说,似是有些气恼地立起身子,脸庞不知是愤懑还是映着火光,浮现起浓郁绯红。 裴寂本以为她会生气。 因为身有魔气的原因,几乎没人愿意亲近他,儿时触碰到镇子里的其他小孩时,往往会得来一顿拳打脚踢。 他我行我素惯了,此时却莫名感到紧张,喉头微动,用指尖悄悄攥紧衣衫。 可宁宁瞪他一眼,却并未发出任何苛责,而是一言不发低下脑袋,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扁长的漆黑带子。 准确来说是一根发带,做工精美,一眼就能看出并不便宜。 “送给你的。” 她语气硬邦邦,自始至终没抬头:“就……就是路过碰巧顺手刚好……反正就买了,绝对不是特意帮你挑选的。” 这样稀里糊涂说了一大堆,之前摔进裴寂怀里的红晕还没消,大概是为了增加可信度,末了又添上一句:“你现在用的那根也太旧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快换掉。”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宁宁只想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一锤。 她好不容易精心准备的台词,全被那一跤给毁了。 明明这根发带花了她仅剩的全部家产,以现在这语气,就跟她从街边地摊货偷来似的。 好气。 宁宁的思绪来了又走,脑子里乱成一团,胡思乱想间,忽然察觉跟前的裴寂有所动作。 她原以为,裴寂会接过发带的。 没想到等他伸出手,右手手掌上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摆了个小小的物件。 在越来越盛大的烟火里,宁宁的眼睛慢慢睁圆。 然后嘴巴变成一个小小的圈。 心跳毫无缘由地剧烈加速,扑通扑通冲撞胸腔。 在裴寂手心里,赫然摆着一个莹白色的小月亮,在如今黯淡的夜色之下,恍如明月从少年手中徐徐生长,散发出柔和微光。 正是她在首饰店里见到的那个玉坠。 今晚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完完全全不真实。 那个稀里糊涂的拥抱。 这场不合时宜的烟火。 还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裴寂手里的,被她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小首饰。 她本想给裴寂一个拙劣的小惊喜,结果却被他送了另一个更大的。 ——裴寂是怎么发现她心思的? 还没等宁宁从惊愕中缓过神,手中的发带就被他不由分说拿走,取而代之的,是被裴寂塞进手里的月亮玉坠。 “不行不行!” 宁宁很有原则:“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 裴寂的声音很冷,挑衅般扬起眉头:“怎么不能收?师姐能给林浔师兄买下夜明珠,却偏偏收不得我同样价值的礼么?” 宁宁又是一怔。 他还知道她给林浔买夜明珠的事儿?不对,裴寂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有点生气?他生气什么? 想来他是在她之后回的首饰店,老板娘那样热情多话,指不定说了些什么。 她被呛了一下,仍是觉得受之有愧,急忙又道:“无功不受禄,你为何要将它赠于我?” 话音刚落,又是一束烟火在半空旋开,照亮裴寂眼角泛红的泪痣,以及眼底寂静的阴翳。 他答得理所应当,听不出情绪:“小师姐又为何要将发带赠于我?” 宁宁彻底哽住了。 这小子—— 以前怎么没发现裴寂这么伶牙利嘴? 她无话可说,只得将玉坠在手中握好,迟疑片刻后低声道:“那我先收下了……多谢。” 宁宁不知道的是,身旁少年紧绷的脊背悄悄放松了一些。 他回应的语气仍是淡淡:“嗯。” 随即便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裴寂不动声色看着她小心翼翼把手摊开,细细端详手心里的小月亮,末了微微抬起手,将玉坠迎着月光。 城主府顶端的楼阁亮起白灯,宛如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年。 除却街灯与烟火,苍江之上亦是点亮了一个个暗红灯笼,水光被船桨揺得支离破碎,暗影浮波,隐有落花飘摇。 宁宁望着那小小的玉坠,晚风丝丝缕缕自房檐拂过,撩起几缕垂落于颊边的黑发。裴寂瞥见她白皙的颈窝,无言别开视线。 玉坠在月光之下散发出幽暗白芒,烟火织就出铺天盖地的星河,一股脑落入女孩瞳孔之中。 月亮在她眼前,星河在她眼底。 忽然宁宁回过头,眼睛里除去星星月亮,便也有了裴寂的影子,站立于触手可及的正中央。 她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十足惊喜的模样:“哇,裴寂,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笑的……但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假笑男孩哦。” 裴寂虽然没亲眼见过“假笑男孩”,但从宁宁的语气和这个名词的字面意思里,也能猜出是在讲他笑得奇怪。 如今晚宴已然开始,他们俩没过多久便匆匆回了客栈,准备和门派里的其他人一同赴宴。 赴宴之前,理应回房整理一番仪表。裴寂手里握着那根崭新的发带,却并未将其绑在发上。 金边纹路于玉锦之上盘旋生光,少年人眸色稍沉,纤瘦修长的五指下意识握紧。 在那家首饰店铺里,他曾见到宁宁驻足于玉坠之前,之所以未能买下,许是碍于价钱。 裴寂向来勤俭,已攒下不少闲钱,本是存了心思为她购来,却不想在承影[裴小寂居然也会准备惊喜了哦豁豁]的调笑声里,听见那老板娘道:“可巧!白日与你同行的小姑娘刚离开不久——她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呢。” 夜明珠。 那是林浔师兄喜欢的东西。 原来她未能买下玉坠,是为了讨林浔师兄开心。 裴寂很难说清那一瞬间的感受,惊诧、茫然、一点点的委屈和伤心。 ……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本来有些生气,不愿再将玉坠给她的。 可毫无防备看见这发带时,心里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气恼与固执却还是因为薄薄一层布料丢兵弃甲,再也不见踪迹。 心性不坚,他真是没用透了。 似乎想起什么,裴寂冷着脸俯身,蹙眉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 然后抬起右手,勾起右侧的嘴角。 他自幼生活在黑暗与打骂之中,几乎从未遇见过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久而久之,笑便成了毫无用处的累赘,被弃置在一旁。 他是不怎么会笑的。 浅粉薄唇被迫扬起一个类似于微笑的弧度,看上去却僵硬得如同铁块。搭配他冷冽的眉眼,不像在笑,倒像走火入魔中了毒。 铜镜里的人蹙起眉头。 他笑起来……是这般模样么? 沉默许久的承影终于出了声,拼命憋笑:[不是吧裴小寂,宁宁不过随口一说,你还就当真对着镜子,看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啊?怎么样,今日收到了礼物是不是很开心?] 许是察觉裴寂的不耐与烦躁,说罢轻咳一声:[这样,你听我来说。哪有人笑的时候只有半边嘴巴弯起来?你试试双手一起来,顺着嘴角往上勾,这样就正常多了。] 承影相当于一个恋爱中毒的中年单身大叔,裴寂一直觉得它不靠谱,此时却神色淡淡低了头,一言不发地照做。 于是两侧嘴角都被手指勾得弯起弧度,承影则用慈母般充满爱意的语气谆谆教诲: [对,就是这样,再往外面拉一点——完美啊裴小寂!以后就这样笑,明白了吗?嘻嘻嘻哈哈哈!绝了!这是什么天神下凡!] 说完实在受不了,由家中慈祥老母化身为咯咯直笑的老母鸡。 裴寂没动,视线直勾勾停在镜面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他刀刃般的剑眉、波澜不起的黑眸与高挑鼻梁。 以及无比滑稽弯起来的嘴唇,还有脸颊上被手指堆起来的、白嫩嫩圆滚滚的两团肉。 这回终于不是假笑了。 活像个傻子。 裴寂:…… 被耍了。 44、第四十四章 把贺知洲从刑司院领出来后, 天羡子便带着弟子们来到了城主府。 鸾城商贸发达,是出了名的富饶阔绰,城主府内自然也穷尽奢侈浮华之景, 放眼望去, 连每一块地板缝里都写着四个字: 我很有钱。 宁宁之前去过的迦兰城虽然也曾是商业要地, 但毕竟埋在水里沉寂了那么多年, 加之城主府邸以雅致内敛为主基调, 气质与此地截然不同。 穿越气势恢宏的正门, 再经过高墙掩映、灯火通明的长廊,在一片喧哗笑声与琴曲琶音之间, 便抵达了用来迎客设宴的前院。 “天羡长老!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领路的小厮刚退下,一位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便上前迎来, 将宁宁等人粗略扫视一番,朗声笑道:“玄虚剑派弟子皆乃少年英才, 想必贵派今年也定能力压群雄。” 天羡子哈哈大笑:“多谢城主吉言。” 说罢又抬眼望向青年身后的红衣女人:“这位定是城主夫人吧?” 城主侧过身去, 声线温和:“来, 鸾娘。” 那女人站在高墙阴翳之下,又被青年挡去了大半身影, 直到她在天羡子的问询后缓缓上前,宁宁才终于看清此人的模样。 她生得绝美,勾人的桃花眼中嵌着琥珀色瞳孔, 犹如雪山之上融化的冰水,虽则潋滟生姿, 却清清冷冷,没有太多属于活人的温度。 一袭红裙由龙绡与云锦织就而出,龙绡单薄如纱雾, 锦缎瑰丽似烟霓,两相交织之下,汇成一幅花荫簇簇的薄雾烟霞图,更衬得她身姿摇曳、美艳非常。 宁宁来鸾城前做过功课,城主姓骆名元明,是元婴高阶的天才符修。 他在此前还有过一任妻子,听闻是个体弱多病的官家大小姐,生下孩子没多久,便因身染重病撒手人寰。 现如今的城主夫人名唤鸾娘,因自小便被卖入花街,早已弃用了原本的名姓。 一个是声名显赫的城中之主,一个是身份低微的舞女,这两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骆元明却在某次宴席之上对她一见钟情。 这段浪漫佳话被城中百姓争相传唱,两人的爱情故事被写出了十多个版本,一个比一个曲折离奇,一个赛一个暧昧香艳。 甚至城主去世多年的老娘都在话本子里有幸复活,直接甩给女主角鸾娘一堆银票:“五百万灵石,离开我儿子。” 要论离谱之程度,阎王爷看了都能气哭。但也由此可见,不论古今中外,人民群众吃瓜嗑cp的热情都是始终如一的。 鸾娘本是冷着脸,在听见骆元明声音的刹那神色微松,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她是舞女出身,行走时身姿妩媚多情,连带着裙摆招摇晃动,锦缎于长明灯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天羡子与夫妻俩简单寒暄几句,随即带着众人入了筵席。 城主府前院宽敞得不可思议,桌席依次摆开,盛放着各式糕点与菜肴。宁宁和大师姐关系最为要好,便一直与郑薇绮并肩同行,光影交错之间,望见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来自梵音寺的明空小师傅仍然被一大群人围在中央,讲些连他自己都听不懂、全靠在佛经里背诵下来的大道理。 周围一群人不懂装懂,纷纷点头应和,要是有谁出言询问,便会收获一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怜悯眼神。 万剑宗早早到了此地,其中几个跟流明山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一名城主府小厮蜷缩在角落,手里拿着个小本本,记录到时候需要赔偿的灵石数量。 据围观群众所说,流明山一伙人在品尝点心时痛批甜豆腐花、怒赞咸豆腐脑,被万剑宗弟子听见后出言相争,经过一番激烈至极的口舌之战,最终拔剑掏符打了起来。 还有就是—— 视线停留在人群中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上,宁宁微微一愣。 那是个身形高挑瘦弱的青年,眼尾晕开夺人心魄的红,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 居然是迦兰城少城主,江肆。 江肆沉睡数年,醒来后一直是大病未愈的模样。然而病怏怏的身子骨并不能阻碍他体内源源不绝的王霸之气,在见到宁宁与郑薇绮后冷笑一声:“呵,女人。” 郑薇绮的脸下意识皱成一团:“啧,白痴。” 说罢思忖片刻,悄声对宁宁道:“小师妹,看见那冤大头了吗?我来教你怎么做生意。” 眼看郑薇绮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自己瞧,江肆面无表情地轻咳几声,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那女人果然对他情根深种,如今只不过晃眼见到他,就毫不犹豫地带着同门师妹朝这边走来。 只可惜他断情绝爱,注定给不了她未来。 “少城主。” 郑薇绮上前几步靠近他,嘴角携了淡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肆冷声回应:“迦兰与鸾城世代交好,如今正值十方法会,在下自当前来庆贺。” 顿了顿,又轻咳道:“你要参加法会?嗯?” 句末的这个“嗯”,是他在话本子里学到的成果—— 江肆自知跟不上时代变迁,于是在与玄虚剑派众人告别之前,特意找郑薇绮买下了一大堆话本子,经过日日夜夜潜心研习,总结出了当今男性的行为典型。 例如冷傲疏离,很喜欢用“女人”这个词语,这一点和多年前一模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例如最常做的表情是“挑眉”、“邪魅一笑”和“舔后槽牙”,无论做什么都是“淡淡地”。 又例如句尾总是要加一个“嗯”字,并且一定要使用非常“低沉醇厚”的嗓音,以及一点点的疑问语气。 江肆揣摩了许久,觉得应该和水牛哞哞叫时的感觉差不多,毕竟都是低沉的单音节。 除此之外,他还学到了许多从未听过的新句式。但即便是心理承受能力强如江肆,也无法接受自己把某个女人抵在墙角,跟红眼病似的红着眼睛来一句:“叫声少城主,命都给你。” 或是紧紧搂住谁,“仿佛要把她镶入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肉”。 就很恐怖,跟看志怪小说似的。他还想好好活着,不愿英年早逝。 “之前的话本子看完了吗?” 郑薇绮熟稔笑道:“我这里又进了些新货,不知少城主感不感兴趣?” 江肆默了一瞬。 当初他看那些爱情话本,可谓学得天昏地暗、悬梁刺骨,城中妖族对此颇为好奇,满街都是诸如此类的对话: “少城主多日不露面,不知在府里做些什么?” “听说在看书。” “看书?莫非是阅览治城之策,抑或修炼绝世功法?” “……听说是《霸道师尊的狂宠》、《拒嫁豪门:小娇妻的逃爱33天》、《这个孟诀明明超爱我却过分闷骚》。” “……” “……” 于是没过一天,全城都在传少城主有颗少女心,看爱情话本子看得废寝忘食。 后来越传越离谱,直接从“大多是玄虚剑派各位长老的故事”鲤鱼跃龙门,变成了“少城主最爱的究竟是天羡子还是真霄剑尊,或者两个都想要”。 只因为这两人的话本数量一骑绝尘,是所有人里最多的。 就非常有因有果,有理有据,百口莫辩,不服不行。 江肆本想拒绝,却听郑薇绮继续道:“少城主,我手头还有两本书,都是以你为男主角。供不应求,想买的话可要抓紧了。” 她此话不假,自从迦兰城一事为世人所知,少城主江肆就被传成了一个清风霁月、城府高深的翩翩公子形象,人气也因此水涨船高,一夜间涌现无数同人话本,卖得那叫一个美滋滋。 江肆闻言不由愣住,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目光微沉着开口:“多少钱?” 郑薇绮用手指比了个数字:“一千灵石。” 江肆又是冷笑。 他虽然是个老古董,但脑子还没生锈。一本书卖一千灵石,这女人不如去抢:“太贵,我最多只能给你五百。” 郑薇绮摇头:“一千。” 江肆态度坚决:“五百。” 郑薇绮:“一千。” 江肆:“五百。” “五百。” “一千。” 江肆:…… 他一心想着跟对方唱反调,哪成想居然会被她绕进死胡同,利用这一点思维惯性,直接杀了个措手不及。 郑薇绮拼命忍笑,递给他一本《城主太难缠:萌宝三岁半》。 这标题过于惊世骇俗,江肆看得后背发凉,差点把作者直接告去刑司院。 等他颤抖着将其接下,又听见郑薇绮道:“我这儿还有一本,同样一千灵石,要不要?” 江肆强忍着被无良商家欺骗的心痛,面无表情地应声:“五百。” 郑薇绮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语气:“一千。” 迦兰城少城主敛了神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同样的招数不会生效两次,这女人竟然想用一模一样的套路,未免太过蔑视他的头脑。 江肆答得很快:“五百。” “一千。” “五百。” 又是一轮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竞价,在郑薇绮开口念出下一个数字时,江肆凝神屏息,瞳孔骤缩。 ——就是现在! 她刚刚说的这个数字,并不是一千! 按照之前的套路,他早就猜到郑薇绮会在某次报价时修改价格。 那时自己万万不可按照思维惯性,刻意同这女人反着来,而应该顺着她的话,毫不犹豫地念出同一个数字。 那就是—— 江肆中气十足,一字一顿地开口:“一千五百!”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热闹的盛宴里,突然多了一个伤心的人。 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江肆满脸茫然抬起脑袋,正对上郑薇绮笑得合不拢嘴的脸。 她刚刚……说的是一千五百? 不是五百? 哈哈,原来不是故技重施,而是挖了另一个等他自己跳进去的陷阱啊。 ——所以你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欺负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古董人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 这毒妇! 即便她得到了他的钱,也得不到他的心! “不愧是少城主,出手就是大气。” 郑薇绮摇头晃脑,从储物袋里又抽出本小册子递给他;江肆状如雕塑,神情恍惚地将它接下。 低头一看,《我的天才夫君》。 杀人诛心,真是每个字都在嘲笑着他的愚蠢与脆弱,郑薇绮绝对是有意而为之。 江肆只觉得呼吸不畅,差点吐出一口血:“女人……你在挑战我的极限。” 郑薇绮礼貌笑笑,收下他递过来的智商税:“没事,这不没成功吗?来日方长,咱们还可以继续。” 江肆努力吸气呼气,以免被她气死。 郑薇绮拿了钱,便美滋滋与这冤大头道别说再见,搂着小师妹往宴席另一边走。 宁宁被她一顿猛如虎的操作逗得笑个不停,两人交谈之间,丝毫没察觉到人群中几道隐秘的视线。 “我看见她了,玄虚剑派的那姑娘。” 一名媚修少女坐在假山之上,淡笑着看向斜倚在山旁的红衣少年:“容辞,咱们上次可是被她耍得够呛,这回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比一场……先说好了,谁先抓到就算谁的,另一个不许抢。” 容辞收回视线,懒洋洋笑道:“那是当然。” “哎呀——” 目光触及到宴席角落里抱着剑的黑衣少年,少女掩唇轻笑,声线甜如蜜糖:“那是宁宁姑娘的小师弟吧?我们俩方才看着她讲话,被他狠狠瞪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发丝缠绕在葱白食指上,眼底闪过捕食者狩猎般的冷光:“模样倒是挺不错,说不准是个有趣的人……对吧?” 另一边,万剑宗。 许曳胆战心惊地看一眼自家师姐:“师姐,你已经咧着嘴笑了整整半个时辰,比你上半年总共笑的时间都多——你是不是嘴巴抽筋了?” “你不懂。” 苏清寒按住腰间长剑,止住剑身因兴奋而不断发出的嗡鸣:“十方法会以武会友,各大门派精英弟子皆汇聚于此,你难道不想与他们切磋一番么?” 许曳胆子小,硬着头皮回答:“大概……想吧?” 目光瞥见人群里的紫衫少女,苏清寒神色微敛:“宁宁师妹在小重山中的表现颇为亮眼,此番试炼,一定会有不少人向她发起挑战。” 想起宁宁折腾霓光岛与浩然门的那件事,许曳下意识点头:“的确如此。宁宁这回必定处境凶险——师姐,你想帮她?” “帮她?” 苏清寒轻笑出声,眼底浮现起一抹势在必得的亮色:“我会第一个打败她。” 鸾城风光正好,搭配美酒佳肴令人流连忘返,如果不是一道突然响彻耳边的传音,宁宁愿意把今天晚上称作“无与伦比的一夜”。 然而等那声音出现,就从“无与伦比的一夜”瞬间遭遇滑铁卢,变成了“许多麻烦事的源头”。 “诸位小友,在下乃鸾城城主骆元明。经过长老们的一番商讨,决定在今夜开启试炼秘境,即十方法会的第一轮比试。” 宁宁一边仔细听,一边抬头与郑薇绮四目相对,很明显后者也收到了同样的传音入密。 “在第一轮比试之前,各位都将得到一块特制令牌。待前往九幽山进入秘境后,便可随意发起挑战,抢夺他人身上的令牌。” 那声音继续道:“陷阱、计谋与集体合作皆不禁止。如果某人手中令牌数量清零,会被立刻强制离开秘境;试炼结束时手持令牌数量倒数,亦将被淘汰出局。” “试炼一共持续三天,秘境中还有诸多奇遇等待各位发现。那么——” “飞舟即刻抵达城主府,将承载各位前往九幽山,请做好准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法会不仅多出了争抢令牌这一规则,更是头一回在宴席之中宣布开启,无异于当头一棒。许多人尚未做足准备,听罢皆是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而正如骆元明所言,在他说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里,几座飞舟如约而至,划破城主府上厚积如棉絮的云层。 跟突击考试似的,天下所有老师果然都是一样贼。 “令牌数量不能是倒数……” 郑薇绮无可奈何地笑道:“这不是摆明了鼓励大家自相残杀么?那群长老真是一年比一年恶趣味。” 她是元婴期剑修,试炼秘境面积广阔,为了确保公平,自然不会与金丹的宁宁分在同一场地。 略一思忖后,有些不放心地嘱托她:“我听说小师妹在小重山中表现不俗,说不定会因此惹上麻烦。切记谨慎行事,尽量与门派里的其他人会合。” 宁宁乖乖点头。 飞舟声势浩荡地悬在半空,垂落数阶蜿蜒而下的长梯。 长老们估计在什么地方偷偷摸摸看好戏,自始至终不见人影,弟子们则几家欢喜几家愁,吵吵嚷嚷地逐一登船。 在玄虚剑派所有人里,趁机大吃大喝的贺知洲最后一个上船。他吃得太多坐不了,只能扶着腰站在飞舟门口,探出脑袋往下看。 随着飞舟缓缓升空,地面上的人与物都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房屋的轮廓已经淹没于夜色之中,万千灯火团团簇簇,随风摇曳不定,如同纯黑色纸张上晕开的点点彩墨。人们的面孔同样变得不甚清晰,一半被黑暗吞噬,另一半掩映在火光之中。 四下张望之时,贺知洲一眼就望见了顶层阁楼里玄虚剑派的诸位长老,似是与他视线相撞,纷纷抬起手臂挥了挥。 贺知洲心里一阵感动。 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了娘。他师尊李忘生常年不着家,只会偶尔寄一堆剑谱功法和珍惜灵植回来,要不是师叔师伯们多有提携照顾,他指不定会落魄成什么样子。 此番被抓进刑司院,也是天羡子在第一时间就赶了去,将他带出那个鬼地方。这份恩情没齿难忘,他决不能辜负师叔的苦心。 “各位师叔师伯——” 贺知洲扯开嗓子喊:“各位放心,我一定会通过此次试炼的!” 天羡子张了张嘴,应该是在对他讲些什么。可惜两人距离太远,贺知洲只能看见对方大张着嘴巴,却没能听见一丁点声音,跟看默片似的。 不过思来想去,老师在比赛之前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些为他加油鼓劲的话。 贺知洲想到这里更加激情澎湃,大声喊道:“天羡师叔!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失——” 那个“望”字还没出口,就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咙。 准确来说,是挤回了喉咙。 ——在贺知洲往外探头探脑、自我感动的时候,飞舟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原来师叔师伯们并不是在挥手道别。 而是拼命向他示意:“快把脑袋缩回去啊!否则马上就要被门夹啦!” 贺知洲面无表情,整个人直愣愣站在飞舟里,只有一颗头被挤出门外,动弹不得。 晚风吹起他不羁的黑发,在朦胧视线中,正巧撞上高楼中一家三口诧异的目光。 飞舟,夜空,火光,挂在门口的人头。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 贺知洲:…… 听他解释!他是个品行端正风流倜傥的英俊剑修,真不是什么被镶嵌在门缝里的人头!!! 然而还没等他朝那家人露出一个友善的笑,便察觉有人在身后胡乱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然后是后背被拍了一下。 宁宁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耳朵:“师姐,你做什么呀?不要欺负贺师兄。” 郑薇绮义正言辞:“分明是你对他动手动脚,还想嫁祸于我!” 这飞舟里多数是玄虚剑派的弟子,见到此番景象哄然笑开。不少与贺知洲关系要好的同门师兄弟有样学样,你碰碰我挠挠。 可怜他本人的一颗头被关在外面,只能听见身后一团嗡响,压根不知道是谁在做手脚,唯有面目扭曲地拼命挣扎:“给我住手!你们这群混蛋!” 宁宁站在飞舟里,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他佝偻如九旬老汉的半个身体。那场面实在滑稽,让她忍不住笑个不停,猝不及防间,忽然听见贺知洲大喊一声:“糟糕!” 她多少还存了点良心,闻言问道:“怎么了?” 贺知洲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声音小了很多,需要细细辨别才能听清:“……我好像,被下面的很多人围观了。很多很多。” 与他一起在李忘生门下修习的三师弟笑得没心没肺:“这有什么好围观的?只不过是一颗挂在飞舟上的人头——” 等等。 这可是一颗挂在飞舟上的人头啊!!! 试想烟火璀璨、举城庆祝的日子里,你和娘子吃着火锅唱着歌,刚一抬头,就在窗外望见一个诡异的悬空人脑袋—— 这也太恐怖了吧!!! “贺师兄,稳住!” 场面一片混乱,为了鸾城百姓的身心健康,这下总算没人敢继续折腾他。小弟子们纷纷正色,七嘴八舌地提意见:“一定要保持微笑,表情绝对不能太阴沉,否则会吓到小孩子的!” 宁宁颇以为然:“没错。要用笑容告诉大家,你不是个被挂在门上的头,只是脑袋碰巧被门夹了。” 于是十方法会盛宴之夜,飞舟腾起时烟火骤燃,不少鸾城百姓倚窗而望,欲要瞻仰一番仙门风姿。 飞舟浮空,灯影交融,不谙世事的小孩睁着大眼睛,满脸好奇地发问:“娘亲,天上飞的大船是什么?” “那是十方法会的飞舟。飞舟之上尽是各大门派里最为出色的弟子,若是想登船,定要勤修苦练,来日——” 女子倚立于高楼之上,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倒吸一口冷气,后背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在其中一艘飞舟的门口,赫然挂着颗面目狰狞、脸色惨白的人头! 一朵烟花炸开。 那颗人头目光茫然、神情恍惚,不经意间与一家三口视线相撞,竟然颇为僵硬地咧了咧嘴角,勾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干笑。 这已经够吓人了。 没想到这笑容转瞬即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头颅便猛然换了脸色。 只见它又哭又笑、摇晃不止,大张着的口中不知在讲些什么东西,只有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在火光下格外清晰,深深刻进每个人的记忆里。 随着飞舟缓缓前行,越来越多的百姓见到了它。 不知名姓的脑袋龇牙咧嘴地抽搐着,仿佛极为痛苦般眼珠子乱转、脸颊皱成一团,口中无声的大骂,或许正是为了控诉生前所遭遇的不公。 高楼里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号啕大哭,哭声一片连着一片,滔滔不绝。 忽然有人恍然大悟般大喊:“我想起来了!那不是今日在街市作乱、被关进刑司院的玄虚派弟子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知是谁颤抖着接下话茬:“我听说他被门派里的长老带走了,难道玄虚剑派为了处罚,竟把他给……!不愧是修道之人,都这样了还没死透啊!” “玄虚剑派为何那样!” 一个女人瑟瑟发抖,惊声尖叫:“他只不过犯了个小小的错,哪至于将头颅砍下来,挂在飞舟上示众!这师门究竟是什么铁石心肠,真是叫人死了都不得安生!” 那颗头在空中随风飘摇,于暮色中渐行渐远,直至飞舟离去,也没有被人取下来。 而它的表情居然渐渐柔和下去,最终闭上眼睛,变成一张佛性十足的笑脸。那样安详,像是临终前得到了解脱。 这名弟子在濒死中挣扎了那么久之后,终于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城中百姓一夜未眠,玄虚剑派杀死弟子并挂在飞舟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自发为那个可怜人献上花圈和纸钱,烧在苍江岸边。 场面之震撼、影响之浩大,史称“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人头的名字”。 而玄虚剑派的长老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一夜之后,鸾城中家长吓唬小孩的方式彻彻底底变了个样,从“再哭?再哭虎姑婆就来把你抓走”变成了——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送进玄虚派!” 还真别说,效果显而易见地好了很多。 45、第四十五章 等每名弟子都排着队拿到了爱的号码牌,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十方法会的第一轮比试便正式拉开序幕。 秘境名唤“水镜”, 位于鸾城城郊的九幽山中, 为确保等阶公正, 筑基、金丹、元婴期选手的赛场被有序分开, 不会相互影响。 出于上一辈子的经验, 宁宁对毫无征兆的突击考试习以为常, 因此并没有太大心理负担,带着星痕剑径直走入其中。 和小重山一样, 进入试炼秘境的弟子们会被随机传送到不同地点。她运气不错,没有去往悬崖峭壁或灵兽老窝,睁开眼后见到的景象, 是一片葱郁茂密的树林。 如今正值夜晚,参天古树遮掩了大半月色, 只有生长在树下的灵菇与青苔散发着光亮, 朦胧淡薄如雾气, 叫人看得不甚清晰。 林海浩淼之中,郁郁苍苍的枝叶汇聚成翻涌着的绿浪, 放眼望去尽是翠绿与深棕色泽,莫名挟来一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让宁宁有些喘不过气。 灵菇圆润如球, 挂在树梢与树干上,倒有几分像是五颜六色的小灯笼。借着由它散发出的亮光, 宁宁低头看一眼手中的令牌。 令牌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由梨花香木所制,拿在手里能闻见清雅幽寂的缕缕淡香。 在牌面之上精心雕刻着一个她看不太懂的符令, 大概是为了与秘境产生感应,时刻监视持令者的动向。 令牌只能被随身携带,不允许放进储物袋中,她没做多想,将其揣入上衣口袋里。 原著中虽然提到过这场试炼,但写得极度流水账,基本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不但未曾提及法会提前举行一事,就连剧情也是清一色的“裴寂遇见了人,裴寂干掉了人,裴寂持有的令牌数量最多,引得长老们啧啧惊叹”。 像过了期的甘蔗似的,又长又索然无味,也不知道当初的自己为什么愿意强忍着把那本书看完。 她今日在鸾城玩了一整天,早就被耗去绝大多数精力,本打算等宴席结束后回客栈养精蓄锐,却没想到长老们脑门一拍,直接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山野之中常有灵兽袭人,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 宁宁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正要往前走,忽然察觉有几道微弱的灵气迎面而来,在触及皮肤的刹那又如轻烟般散去,寻不到丝毫痕迹。 它们的存在感十分稀薄,散发出灵气的人距离此地应该还有一段距离。 所有人都被逐一分开,同门派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会合,因此可以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性。而以这些气息中若有若无的杀气来看,很可能是几名弟子狭路相逢,直接打了起来。 宁宁充分继承了国人流传千年的优良传统——爱凑热闹,这会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当个吃瓜群众,瞻仰一番各大门派精英弟子的风采。 要是有机会,说不定还能趁乱出手,夺来几块令牌。 她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比起咸鱼一样躲躲藏藏,主动出击显然更有意思。 宁宁说做就做,当即感应着灵气来源一步步向前。没过多久,便听见一名女子的低斥:“大家都是音修,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她心下一动,敛了气息上前几步。透过葱葱茏茏的婆娑树影,见到四个人彼此对立的身影。 三男一女,青衣女子眉目秀丽,穿着流明山的门服;站在她不远处的青年男人满脸戾气,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中的翠色玉笛,在四人之中,属他杀气最盛。 一个秀气少年颇为不耐地立于树下,眉宇之间尽是烦躁,看浑身玉白的装束,应该来自百乐门;与他遥遥相对的梵音寺僧人则神色如常,似是有了些许倦意,垂眸倚靠在树干上。 青年把笛子在指尖转了个圈,挑眉冷笑道:“把我们这几个音修放在一起,那群长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们要看好戏,咱们当弟子的,哪里有拒绝的道理?不如顺从长老们的意愿,好好来比试一场。” 白衣少年目露嘲讽:“讲得这么冠冕堂皇,说白了,不就是想要我们身上的令牌么?多说无益,来吧!” 青年正是等他这句话,闻言腾空跃起,立于古树粗如人臂的枝干上,随即催动笛音,霎时间疾风骤起。 与有形有质的剑或符咒不同,音律看似纤弱风雅,实则鬼魅无踪、变幻万千,往往在无影无形之中置人于死地。 他的笛音悠扬婉转,随着音律起伏变化,环绕在林中的夜风化作一把把凛冽刀刃,在一道尖啸声后,径直冲向树下三人。 宁宁藏匿了气息,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里。那笛音飘飘悠悠传入耳边,因为并未对她造成威胁,以吃瓜群众的角度而言,不失为一首婉转动听的好曲子。 音韵被晚风裹挟着四处倾泻,潜入每一处僻静的角落,如同夏夜里一场清凉舒适的雨,令人心旷神怡——前提是忽略它越来越重的杀气。 白衣少年出身于以音律闻名的百乐门,此时自然不甘示弱,在避开一道道利刃般的疾风后,从怀里掏出储物袋。 来了! 宁宁兴致大增,颇为期待地看着他的双手。 音修大多风雅端庄,武器以笛、琴和琵琶为主,如今场上汇聚了好几名音修,且个个实力不俗,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场免费的露天音乐演奏会。 只见白衣少年手中储物袋暗光一闪,不过眨眼之间,手里便出现了一把…… 二胡。 青年嘴角一抽,却还是全神贯注地继续吹笛。 随着音调越来越高、变幻越来越快,风刃与灵力也就越来越强,横冲直撞间,斩断数根粗壮的枝条。 随即少年拿起琴弓,二胡声起。 宁宁一直以为,音修都是以音律优美、婉转悦耳为修炼目标,直到这个少年的出现,给了她重重一锤。 这不是拉二胡。 这是在拉锯子。 二胡作为传统乐器,以清幽哀婉为主要特色,宛如溪间清泉,自有一番风骨。 然而白衣少年琴弓一拉,发出的却并非潺潺流水声,而是类似于指甲划破黑板的恐怖噪音。 只需听这一下,宁宁就差点被直接送走。那曲子一点也不“清幽哀婉”,真正哀婉的,是听到这首曲子的可怜人。 超越了仙道,超越了历史,这一波,是绝无仅有的魔法攻击。 宁宁多想冲上前,眼底饱含热泪地告诉他:“别拉了,别拉了!你手里的这把锯子,它绝对生锈了啊!” 饶是之前张扬跋扈的青年也不会想到,跟前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年人居然是个狠角色。 二胡一出,再搭配上他烂到令人发指的演奏技巧,霎时间引得风云变色,每一株花花草草都惨淡非常。 青年暗道难缠,却已无路可退,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吹着笛子负隅顽抗。哪成想那个来自流明山的女人也拿出储物袋,待观察一番眼前形势后默念口诀。 宁宁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少年把二胡拉成了锯子,几乎将笛音完全掩盖,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狠角色。这女人究竟用的什么武器,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把它拿出来? 难道—— 储物袋中光线散去,青衣女人手里的乐器渐渐显形。 细长身,圆锥形大喇叭,通体鎏金色。 赫然是把金光闪闪的唢呐。 吹笛子的青年脸色煞白,心态全崩。 这女人之前表现得温驯怯懦,看她浑身上下的气质,怎么说也应该是个玩琴玩箜篌的—— 结果你才是全场最离谱的那个啊!一个两个都在扮猪吃虎,这个世界还能有一点人与人之间的诚实和信任吗! 他不想跟这群人玩了。 他手里的笛子是那样弱小可怜又无助,哪里经得起那两个乐器界恶霸的折腾。别说吹曲子,不远处驴叫般的二胡音一响,他的调子就能直接被带去姥姥家,要是这唢呐再一响…… 俗语有言,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剧终。 青衣女子神色坦然,举起手里的唢呐。 一曲出,四野寂。 高昂洪亮的音律如潮似水,以席卷天地之势涌入耳畔。随着耳膜的一阵颤动,其它所有乐音都变得索然无味。 那边是吱吱呀呀不绝于耳的驴叫,另一头是势如猛虎的尖啸,青年的笛音可怜兮兮地兜兜转转,早就忘记了原本的音调。 三股针锋相对的灵气于夜色中轰然碰撞,四周阴风大作,宛如百鬼夜行,惊悚非常。 好端端的乐修比试,被他们赛出水平赛出风格,稍微包装一下,就能直接去殡仪馆抬棺送葬。 没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没有唢呐送不走的魂。 躺着听,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一开始闹腾得最凶的吹笛青年首先支撑不住,脚下树枝被形如鬼魅的乐音尽数斩断,身上亦被汹涌灵气冲撞出几条口子,无比狼狈地跌倒在地,眼看落入下风,只得将令牌拱手相让。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少年与青衣女子在大战中竟生出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一块令牌自然不够两人平分,视线无声交汇片刻,同时望向靠在树下的僧人。 那僧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生有一张清朗温润的脸,虽然称不上俊逸非凡,一双琥珀色双眼却静如无波古井,能轻而易举叫人心生好感。 梵音寺里除了佛修体修,还有一群数量稀少的乐修,比起流明山与百乐门,修习的乐器要古怪许多。 琴瑟筝萧都是小儿科,木鱼才是主流,听说前几年还出了个拿嘴当乐器,专门吟咒念经的狠人,一顿比试下来,嘴皮子能冒火花。 如果这名僧人也是用的木鱼,大概率会在两人的夹击之中败下阵来。宁宁心觉时机已到,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助,却陡然瞥见眼前佛光大作—— 不止是她愣在了原地。 连一旁的专业送葬团队都停止了演奏,露出颇为惊异的神色。 现身于佛光之下的,哪里是什么木鱼。 那玩意硕大无比,通体浑圆,逐渐显形之时,以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震慑四野,发出一声浑厚嗡鸣。 好家伙,居然是一口足有两人高的梵钟。 少林寺每天早上都要敲来当闹铃的那种。 青衣女子只想破口大骂。 哪里会有乐修拿梵钟当武器啊!别人弹琴吹箫,你拿个钟杵死命去敲?有病! 宁宁心里赞叹不已,暗道各大门派真是人才辈出。 剑修虽然狗,但绝大多数都是闷骚,狗得内敛,狗得毫不外露。 然而这群音修就截然不同。 他们放飞自我,毫不掩饰,甚至明晃晃地向旁人展现出来:嗯,对,这就是我的武器。 打个比较,你能看见拿木鱼梵钟唢呐做乐器的音修,但绝对不会见到用烧火棍当武器的剑修。 人才,都是人才。 这一出好戏层层递进,每个人都深藏不露,长老们不愧为长老,连整人都这么清新脱俗。 女子与少年显然也没料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在场的乐修一个比一个古怪。在一阵怔愣后重振旗鼓,继续奏响乐音。 二胡哀怨,唢呐凄幽,当之无愧的阴间配乐,引出一道道诡谲至极的冷风。 而那身处风暴中心的年轻僧人面色不改,微微颔首之后,手中赫然出现一根巨大钟杵。 佛家音律庄重明朗,与二人的曲风最是格格不入。钟声响起的刹那,两道截然不同的灵力彼此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剧烈轰鸣,让宁宁不得不捂住耳朵。 奈何钟声虽响,以僧人的一己之力却也无法与二人相抗衡。 洪亮的钟磬音沉重如磐石,一声声涌向耳边时,伴随着蕴含了佛气的阵阵掌风。少年与青衣女子并肩协作,分别以灵力斩去道道重击,距离僧人越来越近。 眼看那僧人渐渐不敌,少年沉声喊道:“交出令牌,我二人必不会伤你!” 对方却并不理他,只顾埋头一味敲钟。 于是两人又迅速对视一眼,同时将攻势加强加快,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们势在必得,宁宁却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那僧人虽然已经落于下风,却不反抗不求和,也不逃跑或加强攻势,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就像是专门想要引那两人靠近。 这个念头匆匆划过脑海,就在刹那之间,年轻的僧侣忽然抬起眼眸。 他的瞳孔无波无澜,清澈如泉,此时却映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黯淡光线,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宁宁看见他高高举起了钟杵,却没像之前那样,用杵头敲打在梵钟之上。 而是整个将它抬起来,像打棒球似的,一举把跟前的梵钟…… 给抡飞了。 梵钟挺着大肚子,直挺挺地在空中旋转跳跃不停歇,顺着僧人打出的轨迹,直接砸在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身上。 宁宁惊了。 物、物理攻击?! 为什么好端端的梵钟会被你打成棒球啊!快住手,这不是乐修应该有的操作! 两人被梵钟撞飞老远,以双人跳水的姿势翻飞落地,动作同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青衣女子哪里见过这种套路,当即捂着胸口落了泪:“你、你卑鄙!居然拿乐器撞人,我不依!” 看来她适应能力还挺强,能脱口而出把那口大钟叫做“乐器”。 少年咳嗽几声,试图挣扎求饶:“大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就放过我们俩吧!” “阿弥陀佛。” 年轻的僧人轻声开口,语气怜悯:“佛说,我佛不渡傻缺。” 说罢举起手里的钟杵,一杵一个,打完收工。 46、第四十六章 “打完了打完了!我就说吧, 最后绝对是梵钟赢!” 鸾城城主府,顶层阁楼。 烟火已然销声匿迹,夜色恢复了往日沉寂。长明灯光与月亮一起攀上窗檐, 悄悄淌进装潢华美的琼楼之内, 照亮在场各大门派长老的面庞。 天羡子拍手称快, 笑得像个终于拿到了零用钱的傻孩子, 用指节轻轻扣响桌面:“来来来, 愿赌服输, 猜错的都把灵石放桌子上!” 真宵虽然一直冷着张脸,但其实非常给自家师弟面子, 右手往玉桌上一放,就落下不少灵石。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剑心天成,一心一意扑在剑道上, 因此坚信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平日里几乎从不用钱, 一旦花起钱来, 就跟喝水似的毫不心疼。 “这几位乐修是被我放在一起的, 不赖吧?” 纪云开身为玄虚剑派掌门人,理所当然地拥有投放权限。这会儿看罢一场好戏, 小胳膊小腿兴奋得晃个不停:“我就知道乐修个个都不简单,人才啊!” 百乐门门主颇为不满:“乐器是音修的半条命,哪里能用来抡人打人?要真这么暴力, 不如去当剑修。” 天羡子和纪云开异口同声:“多谢门主夸奖!” ……其实倒也没有想要称赞你们剑修的意思。 “我还以为唢呐定能独占鳌头呢。” 眼睁睁看着自家弟子被锤,流明山掌门何效臣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 本来我和门派里的几位长老最爱去乐修在的山头散步,景美乐更美,那叫一个陶冶情操。直到这姑娘横空出世, 好家伙,唢呐一响师门白养,那些琴啊笛啊,全被她一个人给带跑调了。” 他越说越佩服:“从那以后,那座山每天都是以唢呐为首的大型合奏现场。有回外客到访,闻声被吓了一跳,浑身发抖地问我,流明山到底死了谁,送葬队伍才能有这么大的阵势。” “只可怜吹笛子的那位小友,到后来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浩然门大长老不忍直视,唉声叹气:“纪掌门,往大混战里强塞一个正常人,倒也不必如此杀人诛心。” “可不是为了多元共存嘛。” 纪云开朗声笑笑,属于孩童的双眼犹如两颗圆润黑珍珠,在灯光下泛出薄薄亮色:“长老不也专挑了几个出了名合不来的死对头,特意把他们放在一起么?” 天羡子闻言立马来了兴致:“对对对!那伙人打得怎么样了?我下的注赢了没?” 长老们看戏看得乐不可支,与阁楼里欢颜笑语的气氛不同,试炼秘境之内要幽寂压抑许多。 至少宁宁这儿是这样。 那僧人把钟杵抡出了狼牙棒的气势,等一男一女都被敲晕,便从二人身上搜刮令牌,丝毫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自觉。 甚至后来搜得不耐烦,直接抓住青衣女子的脚踝倒吊着提起来,跟抖筛子似的拼命摇晃,直到令牌被抖落而出。 这已经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水平了,简直辣手摧花,惨绝人寰。 令牌被僧人拾起后,那两名乐修便被强制移出了秘境,明明是四个人的电影,到最后只有拿着钟杵的他拥有姓名。 宁宁兴致勃勃地看罢一出好戏,此时倒也没存多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 先不说她一直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单看那僧人击退敌手的招式,必定修为不低。 她不爱用蛮力相搏,若是每次遇见人都要为了抢夺令牌打一场,估计没过多久就会变成个千疮百孔的人肉沙包袋。 宁宁悄悄打了个哈欠,本想等僧人走后离开此地,没想到不远处圆滑如卤蛋的大脑门锃亮一晃,风里竟传来他的声音:“施主还想再看多久?” 宁宁微微愣住。 都说乐修五感灵敏,看来的确不假,她纵使刻意隐藏气息,仍然逃不开对方的感知。 “小师傅果真厉害。” 她从树影之中闪身而出,或许是被师门逐渐培养出了厚脸皮,并没有太多被发现之后的尴尬:“以梵钟为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是玄虚剑派的宁宁。” 年轻的僧人将她粗略打量一番,末了淡声开口:“宁施主,久仰。” 见对方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他木着脸补充:“小僧法号明净,与明空师弟素来交好,他曾向我提起过你。” 原来是明空的朋友。 先是因为怕痛所以技能全点防御的明空,如今又来一个把钟杵当大棍的明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不晓得梵音寺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宁宁见他神情温和,没有任何要开打的意思,放下心来继续道:“我偶然路过此地,被诸位的斗法所吸引,便停下来驻足观看,并无争抢令牌的念头。” 明净点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小僧亦无心争斗。”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从一个刚刚扛着杵头敲晕两人的大块头嘴里出来,就多少显得有几分诡异。 宁宁看一眼被他抡飞的梵钟,又想起一男一女齐刷刷升天又落地的情景,胸口不由得隐隐作痛。 恐怕那两名弟子做梦也不会想到,那首合奏的丧歌没吹死明净,反而把他们自己给送走了。 “更何况,贵派一名弟子曾于我有恩,哪怕是为回报他的恩德,小僧也不会轻易对玄虚派动手。” 明净说话时不苟言笑,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但宁宁还是被勾起了兴趣,顺势接话:“有恩?” “当年我离开梵音寺外出历练,途中偶遇数名妖修拦道打劫,仅凭一人之力,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明净澄澈如水的双眼稍稍眯起,陷入回忆时,瞳孔里仿佛蒙了层模模糊糊的雾:“多亏那位玄虚派弟子出手相救,解决了大半抢匪,才助我逃脱一劫。” 他说着弯了弯唇角:“他名为贺知洲,听说与宁施主熟识。” 宁宁听他描述,下意识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侠肝义胆、修为高深的少年剑客形象,这会儿猝不及防地被安上贺知洲的脸…… 对不起,她只能想到一颗被夹在飞舟上的诡异人头。 “贺知洲?”宁宁掩饰不住语气中的讶然,“他居然这么厉害?” “是啊。” 明净若有所思地遥望远处,语气深沉:“那群妖修七成打他,三成打我。要不是绝大多数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也就没办法趁乱逃跑了。” 宁宁:…… 结果是你们两个一起被围殴,你这家伙还直接跑掉了啊!这样做对得起见义勇为帮你的贺知洲吗喂! 惨还是贺知洲惨。 宁宁在心里把这位看上去十分正经且靠谱的僧人拉进了危险名单。 “既然你我二人都无心争斗,那小僧便先行告辞。” 明净朝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声线仍旧温和:“施主保重。” 宁宁点点头:“明净师傅再见。” 她与明净没有任何恩怨纠葛,因此道别得格外利落,等分道扬镳之后,周遭便又只剩下宁宁一人。 方才四名音修弄出那么大的动静,除她以外却一直没有旁人再被吸引过来。想必这林子里人烟稀少,其他弟子们都被分散送去了别的地方。 宁宁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边打量着林中景象。 树林仿佛沉浸在之前的阴乐里,夜色如海雾般徐徐生长,像宣纸上的墨团那样缓缓氤氲开来,带着丝丝缕缕透骨的凉气。从不远处传来几声幽幽鸟鸣,没有了鸟雀应有的轻快灵动,凄厉得有若哀嚎。 至于前方则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树枝倾斜的影子好似魍魉乱晃的指节,一颗被荧光照得惨白的人头浮在空中—— 等等。 树林里怎么会有浮空的人脑袋? 宁宁被惊得浑身一僵,等勉强看清不远处的情景,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原来那不是什么浮空的人头,而是身穿黑衣的裴寂。 这样说来,在原著里,男主的确是最先出现于一片不知名丛林的。 他的衣物与夜色浑然一体,偏偏皮肤又是极为惹眼的冷白,被树林里肆意生长的灵菇一照,整张脸就像盏行走的长明灯,真正意义上白得发光。 裴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在四目相交的瞬间也愣了愣。 “小师弟!” 宁宁心里没他那么多顾虑,一路小跑着上了前:“好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离得近了,才发觉他脸上有几道带血的划痕,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打斗。 “我听见几声钟响,顺着灵气赶来。”裴寂将她上下扫视一番,声音有些哑,“你受伤了?” 宁宁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没跟他们打起来。” 说罢停顿片刻,从储物袋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他:“明明你才受了伤,也不好好处理一下——你和别人打架啦?” “小事。” 裴寂伸手将它接下,等简短道了谢,又听宁宁道:“既然遇到了,不如我们俩结个伴一起行动吧?试炼秘境凶险万分,同门之间好歹有个照拂。” 要是在以往,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裴寂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从小到大习惯了独来独往,若是有旁人待在身边,只会无端觉得厌烦。可此时却不知怎地生出了几分犹豫,抬眼瞥见宁宁直勾勾望来的目光,心口不受控制地用力一跳。 这种感觉捉摸不透又难以掌控,裴寂并不喜欢。 可他还是破天荒地别开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白日在鸾城中走了整整一天,如今时值子时,正是最为困倦疲乏的时候。 裴寂的野外生存经验显然比宁宁丰富许多,走走停停没过多久,就带着她找到了一处可供休憩的山洞。 洞穴很小,像个在山壁上内陷的凹槽,最多能容纳六人不到。 石壁之上藤蔓丛生,将嶙峋石块染出生机勃勃的翠色。几株灵菇生长在角落,像一盏造型独特的小台灯,散发出源源不断的莹白柔光。 只是这光线过于黯淡了些,在黑丝绒般的夜幕里显得微弱又渺茫。一缕缕薄光夹杂着疏影,像深海中随波摇曳的暗潮,被夜风轻轻一吹,便成了四散的浪蕊浮花,为整个洞穴染上静谧的浅灰。 尤其是四周寂静无声,山洞又格外狭窄逼仄,在幽谧如柔波的午夜里,难免生出些许难以言明的暧昧。 “暧昧”这个词,很是叫人讨厌。 为了方便野外生活,修士的储物袋里往往装有一两床被褥。因洞穴狭窄,他们的间距并不算大,只隔了一人左右的距离。 宁宁还是头一回与同龄男生在同一处地方入眠,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平躺侧躺都觉得不对劲。 但她毕竟是师姐,此时此刻总不能露怯,只能故作镇定地背过身去,把声音压平:“我睡了。” 身后传来澄澈干净的少年音:“嗯。” 于是四周的声音都渐渐如潮水褪去,只留下充斥整个山洞的浅淡微光。 夏天的夜晚带着连绵暑气,像点点星火落在心口,裴寂一言不发地平躺在薄被上,被灼得有些燥。 由于儿时被娘亲关在地窖里的经历,他对黑暗一直存有厌恶与抵触的情绪。 小时候一旦独自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空间里,就会害怕得浑身发颤;长大后情况稍微好转,却也并不喜欢太过幽暗的环境。 好在洞穴中生有灵菇,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几缕黑发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之上,或许是夏日独有的燥意让他心烦意乱,裴寂皱了眉,毫无征兆地轻轻偏过头去。 他的动作悄无声息,连呼吸也隐匿在夜色里,视线所及之处,是少女纤细的背影。 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宁宁,好不容易壮着胆子看上一眼,也只能是当她背对着自己的时候。 因在客栈中梳洗过,女孩身上携了股清雅的栀子花香。青丝绵延而下,如同纯黑色的水墨悠悠晕开,遮挡住纤细的脖颈与后背,只露出浅紫的单薄裙纱。 看上去小小的一只,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的柳枝。 ……原来她是这样的吗? [咳咳。] 承影轻咳两声:[裴小寂啊,悄悄偷看不是君子之风。] 裴寂面无表情地回应:“我没有。” [……趁人家睡着了,光明正大地看也不行啊臭小子!] 它跟了这小子这么多年,已经能摸清楚裴寂的大部分心思,情不自禁冷哼道:[怎么,平时对人家爱搭不理,现在又来偷偷瞧?裴小寂啊裴小寂,我恨你是根木头。] “不是。”裴寂应得很快,“我只是睡不——”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耳边就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响动。 ——本应熟睡的宁宁在刹那之间忽然转身,一双杏眼睁得浑圆,目光毫无掩饰地直直望向他。 而裴寂保持着偏转脑袋看她的姿势,与宁宁四目相对。 裴寂耳根骤红,呼吸一滞:…… 承影疯狂驴叫,逼格全无:[裴寂,快闭眼睛——!] 说罢又在他心里拼命挣扎,喊得破了音:[啊啊啊!!!死了死了!!!她不会发现你在偷看了吧!!!] 裴寂愣了半拍,在宁宁的注视下很听话地闭上双眼。 承影:…… [你是老天派来专门折磨我的吗?] 承影老泪纵横,言语中带了哭腔:[掩耳盗铃,欲盖弥彰。这时候闭眼睛装睡有什么用,啊?你是傻瓜吗?] 于是裴寂又木着脸把眼睛睁开。 一人一剑看似面如止水,实则心底狂潮汹涌。裴寂只觉得耳根的燥热越来越浓,径直攀上眼尾与面庞,惹出烈火灼烧般的躁意。 他经历过数不清的鬼门关,从来没有退却和迟疑的时候,如今却不知为何,因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乱了心神。 裴寂不知道的是,宁宁心里的慌乱其实不比他少。 她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睁着眼睛一片片数藤蔓上的叶子,后来数得无聊突发奇想,决定扭头看看裴寂睡着的模样。 毕竟很多小说里都讲,向来阴沉着脸的男主角会在安稳入睡后会显得格外人畜无害,她想象不出裴寂乖乖闭着眼睛的模样,就打算亲眼去瞧一瞧。 这真的真的只是个突如其来的小心思,哪成想裴寂压根没睡着,她刚一转身,就对上他黑漆漆的一双眼睛—— 救命!这不就是干坏事被直接抓包吗!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偷看被对方当场发现,视线在短暂相交后赶忙错开。 宁宁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颗小石头,抢占先机:“那些灵菇太晃眼睛,我睡不着。” 随即一本正经地咳了声,用最僵硬的语气说出最吞吞吐吐的话:“你你你……你被我吵醒了?” 裴寂这回躺平了,直勾勾望着洞穴顶端,通红的耳朵被墨发尽数遮掩:“没关系,我本来也没睡着。” 前三个字一出,摆明了是要将他偷看的事儿抛得一干二净,之所以会扭过脑袋,是因为听见宁宁翻身的声音。 承影百感交集:[啧啧,欺骗无知少女,够狠够心机。] “你也睡不着?” 宁宁见他冷着脸不在意,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终于慢慢落地,想了会儿又道:“不如我们来说说话吧?” 她这回总算是清楚看到裴寂的模样了。 夜色如墨,一点点勾勒出少年纤长的眼尾、高挺的鼻梁与耳边柔软的乌发,而他的唇则是蔷薇般的色泽,向下抿出薄薄弧度。 清峻的少年感仍带着涉世未深的稚气,眼中清冷的戾气却又很大程度地把它冲散;眼尾不知怎地浮了层绯红,将泪痣衬出几分勾人的柔色。 宁宁从不吝惜赞美,裴寂的确挺好看。 “你之前受的那些伤,”她用一只手撑在脸庞之下,抬眼看向他时,能闻见少年周身清冽的松香,“如今都痊愈了吗?” 裴寂“嗯”了声。 他不擅言辞,却也知道单纯的一个“嗯”字定会导致冷场,于是生涩地补充一句:“多谢师姐相赠的阴山鬼珠与伤药。” 宁宁说到底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这会儿当面受了感谢,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都是身外之物,就……没什么好谢的。” 想起阴山鬼珠,又忙道:“你体内的魔气仍有发作么?” 裴寂迟疑应声:“偶有发作,定不会伤到师姐。” “不要小看我!” 她不服气地睁大眼睛:“就算你魔气发作,我也不会被你伤到。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分明是——” 她说到一半忽然泄了气,似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下一句话。 承影参透了这段话里的意思,在心底笑个不停,时而发出驴叫,时而发出鸡鸣。 裴寂微微蹙眉,不解地侧目看向她。 “就是,”宁宁摸摸鼻尖,声音小了好几度,“魔气发作不是很难受吗?如果能减缓一些疼痛就好了。” 她居然在担心他。 自从仙魔大战后,魔族便成了人尽诛之的过街老鼠。他身为魔修余孽,身体里淌了污浊的血,早已习惯他人的冷眼相待与刻意排挤,如今听宁宁说出这句话,反倒无从适应,近乎于手足无措。 裴寂默不作声地抿了唇,心口像被毛茸茸的尾巴扫了一下,凭空生出莫名其妙的痒。 这也是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可出乎意料地,他却并没有多么厌恶。 承影已经通体散发着母性光辉,独自在他识海里自由徜徉,不时发出母鸡一样的咯咯笑声了。 宁宁是个话篓子,兴致来了能滔滔不绝讲上大半夜,从练剑心得到师门八卦,最后甚至扯出了自己以前的事情,托着脸对他讲: “我以前生过一场很严重的大病,不能下床走动、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的那种。那段时间在家里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看书,或是跟家里的啵啵玩。” 顿了顿,又道:“啵啵是我家里养的兔子,白白胖胖一团,很可爱的——你养过宠物吗?” 裴寂点头:“我也收养过一只兔子,只不过三天后就死了。” 宁宁怔了一瞬:“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时一定很难过。” “无碍。” 裴寂正色安慰她:“兔子烤肉很香。” ——所以你是把它给吃了啊!这根本不叫“收养”,纯粹是把人家抓来当食材好吗! 宁宁被他哽了一下,心里暗道人才。后来又稀里糊涂说了许多,随着睡意渐浓,话题也慢慢变得天马行空。 比如“小鲛人爱上皇子,却因鱼头人身遭到婉拒”,以及“利用避雷针度过天劫的可行性”。 到后来又成了:“你怎么不用我给你买的发带?是不是不喜欢?” 裴寂默了半晌,低声应她:“不是。” 恰恰相反,正因为太过珍惜,所以才不舍得动用。他命中多杀伐,不愿让云锦之上沾染血迹,污了它的模样。 但这番话,他必然不会当面说出。 宁宁说得累了,便迷迷糊糊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嘟嘟囔囔:“晚安啊裴寂。” 她的声音里裹挟着浓浓倦意,软绵绵落在耳膜上,竟带着些许撒娇般的意味:“互道晚安是我家乡那边的风俗,是祝愿你……今夜好梦的意思。” 黑衣黑发的少年垂眸望一眼她静静入睡的模样,借由薄光勾勒出宁宁明媚乖巧的眉眼。好一会儿,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低笑。 他的动作很轻,起身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件衣物,抬手一抛,便让它落在散发着荧光的灵菇之上。 于是再也没有扰她睡梦的亮光,唯有暮色四合,温柔如潮地渐渐上涨,将视线淹没。 寂静夜色里响起清越的少年音,被刻意压得很低,不知道宁宁有没有听见。 裴寂的嗓音生涩却柔和,轻轻对她说:“晚安。” 47、第四十七章 宁宁是被一阵尖叫声吵醒的。 这会儿天色未亮, 朝阳未升。四周皆是一片寂静,那道惨绝人寰的惊叫便显得尤为突出,像极了水壶烧开时发出的尖啸, 把沉寂夜色烫出一个大洞。 而这道声音之所以能在第一时间吸引她的注意力, 原因无他, 只因太过熟悉。 ——虽然破了音, 但听那鬼哭神嚎般的声线、跟见了鬼一样凄厉的语调, 整个修真界除了贺知洲, 估计没谁能一模一样地发出来。 宁宁的睡意被这叫声惊扰得一丝不剩,兀地睁开双眼, 发现不远处的裴寂已经从被褥中坐起了身子。 似是感到了她的视线,少年垂着长睫望过来。 他眼中仍残留着睡梦中的浅浅倦意,漆黑瞳孔里浮着层雾气般的水光。 就这样毫不设防地看向宁宁时, 几缕乱发不安分地拂过侧脸,眼尾的一点点红衬着泪痣, 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戾气, 倒更像个懵懂的邻家少年郎。 而且衣襟也有些乱糟糟的, 层层褶皱有如涟漪,露出瘦削苍白的脖颈。 他们俩只隔了一人之距, 虽然裴寂不知什么时候把佩剑放在了两人之间,勉强充当三八线的作用…… 但如今一起醒来,两张对望之下见到裴寂的这般模样, 总有种同床共枕、相距咫尺的错觉。 停停停。 她她她、她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宁宁被这个念头羞得耳根爆红,只得匆忙低下头去, 佯装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耳朵:“方才那道声音,是不是——” 裴寂点头应声:“是贺师兄。” 贺知洲虽然曾找过他麻烦,但彼时二人互不熟识, 难免会有误会。更何况裴寂自小就习惯了旁人的冷眼与刻意针对,便也没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身边的一切人与事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不去在意,自然没有计较的必要。 那道毫无征兆的尖叫着实惨烈,叫完后再也没有声息。宁宁心下担忧,与裴寂一道寻着声音的源头赶去。 树林中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他们之前所在的洞穴居然濒临丛林出口,穿行于草木间没过多久,眼前便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汹涌浩瀚的绿潮缓缓退去,隐约可见将明的天光。 如今卯时未到,堪堪入了黎明,朝阳被远山衔在口中,只溢出几道粉白色的薄光,如同纸上流淌着的水渍,不消多时就覆盖上整片天幕。 天空澄澈得像一面无边无际的巨大镜片,在朝晖下美丽得有如虚像。几颗星星毫无章法地点缀其上,与此同时,也跌落进树林外的湖泊之中—— 直至此刻,宁宁才明白这处秘境为何叫做“水镜”。 放眼望去是五六个连缀成片的圆形湖泊。湖面平静无风、青碧如玉,在初初放亮的穹顶之下,恍如几颗圆润明珠。 水光与天光交融成一色,倒映出天边繁星与云朵的影子,乍一看去当真有几分像是薄薄的镜子,平稳放置在地面之上。 然而这场景美则美矣,却见不到贺知洲的半点人影,周遭更是平静得诡异,完全找不出致使他发出惨叫的源头。 ——他虽然不怎么靠谱,但也总不可能走路时一个不稳,直接掉进湖水里吧。 宁宁有些困惑,茫然地前行几步,试探着叫了声:“贺知洲?” 没有人应答。 她离湖面近了,看得也就更加清晰。 浓郁的夜色已渐渐褪去,潺潺湖水被晨光点亮,泛起鱼鳞般的波光。四下升腾着牛乳一样的白雾,让视线变得不甚清晰,低头看向湖面时,能见到她自己的影子。 宁宁忽然微微一愣。 四下无风无浪,她的影子却毫无缘由地用力一晃,身后响起裴寂的低呼:“师姐!”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的,还有一阵破水而出的哗响—— 平静无波的湖泊中竟猛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血痕斑驳的手,径直朝宁宁脚踝拽去! 自打听见贺知洲的那声惨叫,她就猜出这秘境之中藏有猫腻,因此多备了几个心眼,时刻处于警惕之中。 如今乍一见到这只狰狞可怖的血手,很快便稳了心神,向身后跃去的瞬间默念口诀,径直刺去几道锋利剑光。 那只手躲闪不及,被迅捷如电的剑气倏然一划,从皮肤里涌出几道乌黑浓稠的鲜血。 它许是疼得厉害,上下窜动着溅起大片水花。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水花竟与湖泊表面清澈碧绿的模样截然不同,而是一滩滩腥臭难忍的血水,泛出极度诡异的黑红色泽。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宁宁从眼前违背常理的画面中缓过神,那只被剑光刺得血迹斑斑的手便撑着湖岸纵身跃起,哗啦水声之中,传来一道杀气十足的刺耳尖啼。 血手的所有者似人而非人,虽然生有与常人无异的五官与四肢,身体构造与比例却怪异得过分。 一双眼睛空洞无神,足足有寻常人的三倍大小,血丝有如猩红的藤蔓填满整对瞳孔,本应生有鼻子的地方,只有两个小小的圆孔。 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侏儒版本的伏地魔。 没有鼻子和头发,身高只到宁宁胸前,一对小胳膊小腿瘦如干柴,指甲倒是生得挺长,像几把沾满泥土与血渍的刀。 饶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宁宁也万万不会想到,居然会从看似风平浪静的湖水里钻出这样一个大光头,跟刚出水的卤蛋似的,圆润光滑得过分。 她从没见过这种怪物,被它浑身散发的腥臭熏得皱起眉头。身旁的裴寂神色冷戾,刚要拔剑出手,忽然听见耳畔划过一道呼啸着的疾风—— 一把箭从林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然而至,带着几缕肉眼可见的明黄色电光,一举刺中那怪物胸口。 飞箭力道极大,电光更是在触碰到它身体的刹那如蛛网般散开,迅速布满整张胸膛,引得怪物颤抖不已,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叫。 “这是湖里的镜鬼。” 一道从未听过的女声随风而来,语气平静得波澜不起:“你们是闯入此地的仙门之人?要想活命,万万不可靠近水泊。” 宁宁循声扭头,在身侧的树林入口见到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女孩。 她似乎并非参与试炼的弟子,身着一袭月白短打劲装,长发亦被束成飒爽简约的马尾模样。手里一把大弓呈现出火焰般的深红色泽,弓弦隐隐发出与闪电无异的金光。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她头顶上两只毛茸茸的雪白狐狸耳朵。 此时微风浮动,惹得耳朵上纤细绵长的绒毛也悠悠晃动,看上去娇憨可爱,与女孩深沉又老成的模样颇有些不搭。 “镜鬼?” 那怪物被箭矢击中,跌跌撞撞地坠入湖中,涟漪阵阵后,再度消匿所有声息。宁宁望一眼平缓的水面,心里仍存了警惕:“多谢姑娘相助。不知这秘境中的水泊有何猫腻?” 顿了顿,又焦急道:“我们一位朋友或许被拖入了水中,姑娘有没有将他救出的办法?” 贺知洲的那声惨叫凄厉非常,想必是路遇险情。 以宁宁方才的遭遇来看,他应该也遭到了这种怪物的袭击。之所以寻不见人影,是因为仓皇之下来不及逃脱,被一把拽去湖中。 劲装少女蹙眉摇头:“二位有所不知,此地水泊之内凶险异常,困有无数妖魅邪魔。它们受阵法所制,无法轻易脱出,但若有人立于水面之上,便会通过水中倒影破阵而出。” 宁宁从没听过这样邪门的阵法,与裴寂对视一眼,听她继续说道:“倘若坠落水中,便是被生生拉进了水镜中的另一个结界……除非修为高深,否则凶多吉少。” 贺知洲身怀磨刀石系统,按理来说应该会受到系统保护,更何况就算是在原著里,也没提到过他会提前这么早领便当。 但原著的不靠谱程度超乎想象,时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宁宁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正要开口下水找他,忽然听见身旁裴寂的声音:“你留在岸边,我进去寻他。” ——他居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心底所想,还没等宁宁出声,就抢先揽过了这个担子。 “你们疯了?水下九死一生,我的族人都——” 劲装少女没想到他会如此果决大胆,还没拔高声调说完,便被另一道猝不及防的尖叫打断。 只听得那叫声哀怨仓皇,扯着嗓子从来没停过,生生把求救喊成了狂飙海豚音。 仔细听来,会发现除了它,还有另一声格外熟悉、略显低沉的嗓音,也幽幽怨怨地叫着,带了几分哭腔。 宁宁默了片刻,眸底现出一抹亮色,朝裴寂眨眨眼睛:“是他吗?” 抱着剑的黑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点头:“嗯。” 贺知洲觉得,今天一定是他的倒霉日。 先是和死对头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飙演技,结果被监控拍下全过程,去刑司院走了一遭;好不容易被天羡子接出来,又在飞舟上卡了头,等下船进入秘境时,原本好端端的脖子差点断掉。 还有就是现在。 他连一个队友都找不到已经够惨了,谁能想到起床后本打算去洗把脸,结果站在水边小脸那么一低,好家伙,湖里直接窜出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东西,一把将他拉进水中。 不,那不应该叫“水”。 这秘境里的湖泊简直封面欺诈,看上去干干净净平平和和,等他脚下一个不稳地栽进去,才发现底下全是腥臭无比的淤泥与黑色血水。 还有好几个扑腾着朝他游过来的异形,伸出长如菜刀的指甲紧紧攥住他脚踝。 身边尽是血腥味与垃圾腐烂的味道,水流源源不断灌进他的耳朵、鼻腔与喉咙,在那一刻,贺知洲的心就已经死了。 他脏了,脏得好彻底。 但脏归脏,他总归是个爱命如财的积极向上好青年,纵使身处此等险境,也要拼了命地绝地求生。 在千钧一发、即将被拖进水中黑色漩涡的瞬间,贺知洲终于拔剑斩断异形们禁锢在他腿上的利爪,狗刨似的往岸上游。 他逃得狼狈,身上沾染了大片污泥与血迹,散发出阵阵令人发指的恶臭。一双腿更是被指甲抓得伤痕累累,由于极度的恐惧与疼痛,连走路都不利索。 这副模样真是彻底没法见人了。 毁灭吧,赶紧的。 湖水里的怪物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窜上来,贺知洲被折腾得生无可恋,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被撕咬过的双腿疼得厉害,他咬着牙勉强直立起身,忽然听见跟前的树丛传来窸窣声响。 一抬头,居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万剑宗的许曳师弟愣愣站在他面前,涉世未深的纯净瞳孔里尽是惊恐,见贺知洲缓缓靠近,居然露出了颇为厌恶与恐慌的神色,下意识往身后挪。 贺知洲:? 这小子莫非是嫌弃他脏?他们俩都是在小重山共患难的交情了,难道还在乎这点泥巴水? 他虽然对许曳的举动感到摸不着头脑,但出于好心,还是打算提醒一声水中有诈。不成想由于之前吞了不少湖里的水,一张嘴巴,就呕出一汪裹着黑泥的血水来。 贺知洲觉得吧,这场面虽然是惊悚了点,但大家毕竟都是好兄弟,没什么好怕的。 哪知许曳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地举起剑:“你、你别过来啊!” 许曳快哭了。 他刚从一轮门派大混战里溜出来,兜兜转转就迷了路,等费尽千辛万苦走出丛林,在笼罩四野的暮色与雾气里—— 居然看见一坨浑身血污的泥巴从湖水中爬出来,以极度扭曲的姿势勉强站直后,抬起双眼与他四目相对。 哦,不是泥巴,好像是个人。 ——才怪啊!附近明明没有泥坑和血,哪会有人沾成这样!这东西怎么可能是人,怎么可能! 他本想交涉或反抗的。 可那怪物竟朝他靠近一步,随着面部肌肉不停抽搐,樱桃小嘴轻轻一吐,就是一洼血红血红的泥巴水。 它吐出来的哪里是泥巴,分明是许曳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再配合它浑身笼罩着的恶臭、口中嘟噜噜咕咚咚的不知道什么声音,以及嘴角那抹摄人心魄的弧度…… 许曳听见咔擦一声。 原来是怪物干笑着又朝他挪了一步,膝盖上骨头发出的脆响。 ——救命啊!它过来啦!不要啊!!! 许曳胆子本来就小,一直跟着师姐长大,别人是妈宝,他比较清新脱俗,堪称修真版本的“姐宝”。 这位小少爷从没见过如此惊悚的景象,当即哇地一声干嚎出来:“救命师姐!” 许曳转身就跑,身后红一块黑一块的怪物撒腿就追。 它跑起来更加恐怖,一双长腿颤颤巍巍,盘成无比诡异的罗圈形状。 一道道鲜血噗嗤噗嗤地喷涌而出,像个追着他跑的移动喷泉,还是自带音效的那种。 怪物声线嘶哑,说话时泥巴血水一股脑往外冒,追着追着被不知什么东西跘倒在地,居然也并不停下,而是忍下双腿鲜血淋漓的剧痛,飞快爬着喊:“别……走……救……我……呕呃……” 别走才有鬼啊!你们水怪找替死鬼,都是这么执着的吗! 许曳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干呕,有时快被追上,便直接一脚踹在怪物脑袋上,将它逼退一些:“师姐!你在哪儿,救我啊师姐!” 后面的怪物一边手脚并用地爬,一边往外吐泥巴和水泡泡:“咕噜噜……曳……别走……是我……” 他是风儿他是沙,你追我赶到天涯。 空气里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那日黎明下的奔跑,是许曳与贺知洲永远难以忘怀的青春。 建议改名:《相亲相爱好兄弟》。 然后朝阳初升,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宁宁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她寻着声音找到那两人时,竟会见到这样的景象。 许曳哭得梨花带雨,几乎成了个泪人,一双腿挣扎着踢来踢去,被贺知洲拽住右腿往回拉。 贺知洲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大腿源源不断地在往外冒血花。他却对此毫不在意,而是握着许曳的右脚,一点点朝他所在的方向慢慢爬。 蠕动向前的间隙,还从嘴里发出吐泡泡一样的咕噜声响,夹杂了阴森森的笑:“跑什么,嘿嘿,是我……睁开眼睛看看啊,我就在你跟前,嘿嘿咕咕。” 那模样着实恐怖,乍一看去像是刚从泥巴堆里杀了人,惊悚程度非同凡响,引无数恐怖片界扛把子尽折腰。 当他看见宁宁,憨笑着张开嘴巴。 然后趴在地上,直接吐出一堆浓黑色的血水来。 宁宁:…… 没救了,毁灭吧,赶紧的。 湖畔,古榕树。 一名红裙少女隐匿了气息立于树梢之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湖边方才的一番景象,从嘴角勾起一个悠然的笑。 正是曾在宴席中与容辞交谈的霓光岛媚修。 她浑身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引得好几只蝴蝶鸟雀纷纷环绕近旁,少女却并不在意,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通讯符令。 [已经找到她了。] 她写得悠哉游哉,眼角眉梢尽带着笑意,想了想,将目光落在宁宁旁边的陌生女子身上。 那女孩应该是生于秘境之中的狐族,正低声对宁宁与裴寂说着什么。 她撑着腮帮子细细地等,嘴角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听见小狐妖颤声道:“我能力低微,若诸位不愿相助,这方秘境就彻底完了!” ——鸾城城主说得不错,秘境里的确有不少意想不到的机缘。只是这一份,未免太大了些。 红裙少女若有所思,双眼轻轻一转,提笔补充道: [玄虚派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打听到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咱们可以陪他们玩玩,像上次她耍我们那样。] 48、第四十八章 朝阳东升, 晨光渐渐撕裂夜幕,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蜿蜒而下,照亮树林中每个人的面庞。 宁宁不忍直视眼前景象, 神情复杂地别过脑袋; 裴寂面无表情, 皱着眉道了声:“贺师兄、许师兄, 你们在做什么?” 许曳见了他俩, 抽抽噎噎地扑腾着求救, 一边猛踹身后的怪物一边喊:“救命!吃我, 它要吃我!”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脑补些什么东西,满脑子都是吃人。学剑救不了姐宝人, 这孩子就应该弃剑从文,写篇修真版的《狂人日记》。 好在许曳还存了点所剩不多的理智,听见那声“贺师兄”时心有所感, 脸色惨白地回过头去。 两张对望,知洲类卿, 一切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他见到这团泥人时夜色尚浓, 加之湖水表面尽是朦胧雾气, 视野之内的所有景物都称不上明晰; 如今林中浓雾散去,阳光轻飘飘地落下来, 许曳才终于看清了眼前黑泥的真正模样。 “贺……贺知洲?” 许曳被他吓得够呛,就算勉强猜出贺知洲的身份,也还是在心里存了点恐惧, 屏着呼吸忍下空气里的阵阵恶臭:“你在粪坑里杀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 宁宁上前一步,轻声解释:“秘境之中藏有猫腻, 湖泊之下尽是血水与名为‘镜鬼’的怪物。镜鬼会潜伏于湖中,伺机将路过之人拖去水下,贺知洲应该就是受了它的袭击。” 许曳听得没了言语, 想起贺知洲手脚并用、爬在自己身后大叫“救命”的模样…… 他还踹了他脑袋几脚,跟踢皮球似的。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是……情难自禁。” 许曳心思纯正,哪里干过这种事儿,当即化身为道歉复读机,从储物袋里拿出几颗价值不菲的丹药:“这是疗伤用的丹丸,你先拿着吧!” 他俩虽然叫得凄厉无比、鬼哭狼嚎,但好在都没出太大的事儿。宁宁悄悄松了口气,缓声问:“你们可曾有哪里受了伤?” 许曳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贺知洲委屈得厉害,嘴巴一会儿嘟成圆形,一会儿嘟成三角形,最终停留在等腰梯形的模样,不时咕噜噜往外冒黑水泡泡:“心里最受伤。” 他满身血泥的样子着实不太雅观,宁宁默念了好几遍除尘诀,功效都只是九牛一毛。 偏偏秘境里的水源都被设了阵法,压根没有可供清洗的地方,她正想着应该如何解决这浑身恶臭,忽然听见身旁的狐族少女沉声道:“此地尚有一片未被镜鬼侵入的净土,我可以带领各位前往。” 从最初的拔箭相助到此时寻找水源,这位不知名姓的狐族都表现得格外殷勤,似乎是有意与他们结识。 宁宁不明白她的用意,不知是否有诈,抬眸欲将小狐妖粗略打量一番,却在刚抬头的瞬间与对方四目相撞。 “我之所以帮忙,自是有事相求。” 她看上去十分年轻,眼神中却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凝重与决然。微风轻轻撩动鬓边一缕散发,拂过少女嘴角时,带起一抹细微的笑:“我名为乔颜,乃秘境中的灵狐一族。因家族世代栖息于此,鲜少与外人有过接触,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有事相求?” 宁宁很快反应过来:“可是与湖中镜鬼有关?” 乔颜颔首正色道:“正是。” 她说着停顿稍许,似是在组织言语,末了柳眉微拧,缓声道:“各位有所不知,那湖里作恶的镜鬼,其实皆乃魔族所化。” 魔族。 这个词语在修真界消匿多年,宁宁心口轻轻一颤。 这同样是原著里没有提过的剧情。 “数年前魔族侵入秘境之中,欲要抢夺我灵狐一族的圣物。族中自是不从,与之展开一场大战,奈何实力悬殊,死伤惨重。” 说起这番话时,乔颜的目光凝重许多,不自觉握紧手中长弓:“我爹身为一族之长,拼尽全身修为设下阵法,再以族中所有灵狐的元气为引,这才重创魔物,将它们困在湖泊之中。” 宁宁迟疑道:“那你的族人现在……” “多数葬身于魔物之手,侥幸活下的几个,也都身受重伤、灵力全无,只能整日躺在床上修养。” 乔颜道:“我那时正巧患了风寒,又或许是出于爹娘的私心,自始至终都并不知道他们设下阵法,打算与魔族同归于尽。等一觉醒来,秘境就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 秘境大多时候处于封锁状态,外人不便进入,里面的灵兽精怪也难以挣脱而出。 当年与魔族一战,灵狐必不可能向外界求援,只能依靠族人力量苦苦支撑。如今的水镜幻境四面平和、生机盎然,除开湖泊中骇人的镜鬼与血泥,哪里还能看出半点大战时血流成河的影子。 许曳好不容易稳下心神,听罢好奇问她:“我们能帮你什么?” “娘亲告诉我,阵法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再这样下去,魔族很有可能再度破阵而出。” 小狐妖毕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谈及此事,语气里便显而易见地多了几分焦虑:“以我与族人如今的力量难以与之抗衡,只有拿到族中传承多年圣物的灼日弓,我才能将它们尽数诛杀。” “灼日弓?” 宁宁恍然大悟:“这就是魔族想要抢夺的宝物?” 乔颜点头。 “我我我知道!” 贺知洲平日里没少看杂书,不知道从哪儿瞥见过这把弓箭:“听说灼日弓乃上古大能所留,曾屠戮过无数邪魔妖兽,传闻有吞天射日之能,箭矢嗖嗖嗖一发,太阳都能被射得熄火。” “倒也并非如此夸张。” 小狐狸被他说得微微怔住,一对耳朵倏地晃了晃:“若是真能拿到灼日弓,我或许能有与魔物的一战之力。只是那弓被常年存放于栖仙洞中,而用来打开洞门的玉佩……” 她咬牙沉声道:“爹爹于大战中殒命,玉佩被西山之上的火凰所夺,藏于洞穴之中汲取灵气。我修为不够,无法将其打败,若是诸位不愿相助,届时镜鬼破阵而出,这处秘境就彻底完了!” 许曳心里藏不住话:“可我们正在参加法会试炼,若是一味争抢灼日弓,到时候令牌数量倒数……” 贺知洲猛地一拍他脑袋:“都这时候了还在想试炼!那群长老在玄镜外面看热闹,能不知道我们遇到了什么事儿?” 身为一个资深的男频爽文爱好者,他敢赌上整整一年的零花钱打包票:一旦能解决这种奇遇,不说整个团队鸡犬升天,怎么也得被长老们好好夸赞一番,指不定就让他们直接进入第二轮。 更何况裴寂那小子还有主角光环呢,光环之下一切皆浮云,跟着他准没错。 “我自然不会让诸位白白帮忙。” 见贺知洲如此反应,乔颜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灵狐一族乃是秘境之主,一旦取得灼日弓,我定会献上天灵地宝作为答谢。” 许曳这下彻底没话说了。 “那么,”狐族少女轻叹着笑了笑,一直因紧张而高高竖起的耳朵终于往下垂落些许,语气亦不再如最初那样故作老成地紧绷,“倘若诸位有意相助……请随我来。” 乔颜带领他们前往的地方,正是秘境之中唯一可用的水源。 从她一开始毫无征兆地出现,宁宁便对这只小狐狸存了几分怀疑与忌惮。 但如今见她行路熟稔,对周遭景物皆是了如指掌,最后甚至当真带众人来到了安全的水源,便心知对方的确是秘境里土生土长的狐族。 只是灼日弓与魔族一事……不知是否存有猫腻。 想来她真是被迦兰城与鹅城幻境折腾得够呛,如今但凡遇上点事,便疑神疑鬼地胡思乱想起来—— 但若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又唯恐乔颜所说尽数属实,到头来秘境封锁、魔族猖獗,秘境里的灵狐一个都活不了。 乔颜口中的“水源”位于一处瀑布之下,滔天水浪自绝顶奔涌而来,汇聚成巨大的椭圆湖泊。 湖泊之中水声四溢,银白的浪花拍打在湖面上,水雾蒙蒙,银光有如千堆雪,好似一匹通体银白的锦缎自天边倒垂而落,玉珠飞溅。 贺知洲被身上的污泥折腾得生不如死,却又对秘境中的水泊心存恐惧,直到乔颜伸手往水中一探,眼见无事发生,才敢顶着莫大的心理压力走进湖中。 与他一起的,还有被贺知洲蹭了满身泥巴的许曳。 宁宁和裴寂没兴趣看他俩洗鸳鸯浴,很有默契地一并转身挪开视线。 这片瀑布位于山腰之上的丛林深处,放眼望去,周围居然屹立着几幢成排的木屋。一个同样长了狐耳的小男孩撞上他俩目光,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晃个不停,红着脸跑进其中一栋小屋。 “那是我邻家的小弟。” 只有在这里时,乔颜嘴角才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那场大战开始时,他还只是襁褓里的婴孩。如今族里能自由行动的,只剩下我和他了。” 宁宁想起她之前的话,下意识发问:“布置阵法的其他狐族……过了这么久,仍然没有恢复么?” “不止是布下阵法时消耗的灵力,还有源自魔族的重伤。” 乔颜怅然应声:“识海、丹田与经脉都严重受损,唯有依靠我每日采来的灵药,才能勉强恢复一些。” 识海受损。 和温鹤眠的症状一模一样。 宁宁心下一动:“乔姑娘,你可知晓这种病症的解决之道?” “我只听说有几味极其珍贵的药材可解,但——” 乔颜话没说完便微微一愣,继而蹙眉低呼道:“娘,你怎么出来了?” 宁宁应声抬头,在其中一幢房屋前,见到一抹坐在轮椅之上的影子。 那是个容貌极美的女人,肤如凝脂、云鬓披散,仅仅一动不动地倚靠在椅背,也能散发出浑然天成的温润气质。 可惜她实在太过虚弱了些,许是由于灵力透支、劳累过度,满头长发竟染上了雪霜一般的灰白色泽,瞳孔亦是浑浊无神,有如美玉蒙尘。 “娘亲担心我的安危,向来不许我去寻灼日弓。” 乔颜压低声音,跟说悄悄话似的:“你们可别说漏了嘴。” 宁宁乖乖点头。 “我听说来了新客人。” 女人轻咳一声,被身后的男孩小心翼翼推上前来。离得越近,宁宁就能越清楚地见到她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体。 她的性子比女儿温和许多,轻言细语开口时,字字句句都噙着柔和浅笑:“我是小颜娘亲,两位小道长唤我琴娘就好。” 女人说罢抬眼望向乔颜,又咳了声:“小颜,去为客人们沏杯茶吧。” 乔颜对娘亲最是百依百顺,如今虽然担忧着计划被揭穿,却还是低低应了声“好”,临走前仓促与宁宁对视一眼,眼神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宁宁从来不轻易卖队友,本打算守口如瓶,却不成想立马就听见琴娘的声音:“那丫头,定是央求你们替她取来灼日弓对不对?” 宁宁瞬间哑火,做贼心虚地瞥一眼身旁的裴寂。 “我是她娘,怎会不明白小颜的心思?” 琴娘见状掩唇轻笑一声:“二位小道友不必刻意隐瞒。先不说欲拿灼日弓,需得打败巨兽火凰,就算真能拿到那把弓又如何?凭借那孩子的实力,哪能击退阵法里金丹元婴的数百魔族?” 她说着敛了笑,声音低弱许多:“我与其他族胞身受重伤,莫说离开此处秘境,就连行走都绝非易事。小颜本有机会脱离此地,却为了我们一直留在这里——不知小道长们何时试炼结束?” 宁宁诚实回答:“三日之后。” “三日……” 琴娘垂目低喃,末了柔声道:“还望小道友莫要与小颜一同做傻事,灼日弓虽是上古神器,但也无法抵御那样多魔族的入侵。三日之后,等秘境大门开启之时,我自会劝她离开此地。” 宁宁微微怔住:“那你们——” “我们本就是垂死之妖。” 琴娘抬起浑浊的双眼,眉目间含了浅浅笑意:“封印魔族已耗去大半修为,加上身体里无法愈合的旧伤……如今勉强维持阵法,便已极为吃力。” 裴寂破天荒地出了声:“维持阵法?” “正是。” 女人望他一眼,眼底生出几分无可奈何之色:“小颜不知道,因此也不会告诉二位,这阵法之所以仍能支撑,是靠着我与其他族胞以残存的灵力维持。近日灵力越发微弱,已经很难再将其制住……想来十日便已是极限,就算届时不灵力枯竭而亡,这副身体的旧疾也能要了我的命。” 正因为他们每日都在拿命数支撑着阵法,所以哪怕乔颜踏遍秘境寻来绝世药材,也没能让族人的状况有丝毫好转。 她一定不会想到,自己在为族胞拼尽全力的同时,他们也在不为人知地付出着生命,举全族之力,只为能让她活下来。 而十日之后秘境关闭、阵法破败,被困在秘境中的灵狐一族,注定被魔物蚕食殆尽, “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盼望着能有一天秘境大开,这样才能送小颜离开。” 琴娘道:“也不枉我等以残缺之躯,苦苦支撑这么多年……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那孩子定会喜欢。”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少女毫不掩饰的踏踏脚步声。 形容枯槁的女人将食指放在唇上,微笑着向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我们的秘密,还请不要告诉她……至少在最后的三天,让我和那孩子好好地过一过。” 宁宁的心情很沉重。 无意间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尤其是关于生离死别的秘密,这种滋味实在不怎么轻松。 乔颜对一切一无所知,等贺知洲与许曳清洗完毕,便踌躇满志地带着四人往西山走。 宁宁在路上胡思乱想,觉得这事儿也并非毫无转机—— 比如虽然秘境封锁后长老们进不来,但秘境里还有许多仙门弟子,若是举全员之力一同抵抗魔物,结局必然不会太差。 但那样就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作为赌注,琴娘说过魔族皆是金丹元婴,大战之中必定有人牺牲,用数名弟子的命换取灵狐族奄奄一息的命…… 经典的电车难题,宁宁思考不出结论。 贺知洲与许曳无事一身轻,一路上嘻嘻哈哈说个不停。 乔颜看上去老成寡言,实际上就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因为鲜少与外人接触而不怎么会说话,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相声,眼底晃过微弱的光。 “如果真能得到秘境里的宝贝,咱们出去可就发了!” 贺知洲服用了许曳的宝贝丹药,皮肉伤好了大半,正在满嘴跑马地讲述他的贫穷史:“你们不知道,我之前下雨时去山下镇子历练,居然被路过的豪华马车溅了一身水。车主不但不道歉,还趾高气昂地笑了声。这事儿能忍吗!我从那时就下定决心,等以后有了钱——”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猛地一握拳:“一定要买把属于自己的雨伞!” “你有没有出息?” 许曳瞪他一眼:“我可不是为了宝贝才答应这桩差事的。” 贺知洲呵呵冷笑,阴阳怪气:“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是为了讨师姐欢心,所以才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许曳被他一句话戳中心思,很没出息地红了耳根。 “就他那样,”贺知洲嗤笑一声,扭头对裴寂说,“就算最后真能和苏师姐在一起,肯定也是个妻奴——把自己所有钱都全部上交的那种。裴寂师弟,你可千万别学他。” 许曳居然不乐意了:“说什么呢!”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贺知洲啧啧摇头,这小子居然还能硬气一回,实在不容易。 然后下一瞬,就听许曳义正言辞地继续道:“什么叫‘我的钱’!我能有钱吗?肯定全是师姐的!” 一旁的宁宁实在没忍住,抿着唇开始偷偷笑。 在她和贺知洲生活的时代,常常把这种行为称作“舔狗”,但按照许曳的程度,已经不是单纯的舔狗这么简单了。 这必然是舔狗的终极进化版,屹立于舔界之巅的舔王之王—— 舔狼。 这个秘境中无法御剑飞行,一群人在乔颜的带领下叽叽喳喳穿过丛林,顺着林间小道缓缓向前,走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察觉周围温度陡升。 群鸟尽数隐匿了行踪,身边的树木渐渐淡去踪影,等再往前一些,便只能见到干枯如骨的老树残骸,像极了秃顶后只剩下几根头发的可怜人,端的是残枝与火星齐飞,红泥共长天一色。 “此处便是火凰的栖息之地。” 乔颜道:“诸位,西山到了。” 49、第四十九章 火凰是试炼秘境中首屈一指的高危灵兽, 盘踞西山之巅已有百年。 相传这种灵兽通体火红,身长数十尺,能口吐烈焰、振翅引飓风, 吸取天地灵气为自身所用, 所到之处草木不生、万兽窜逃。 放眼望去, 西山之上尽是红黑色的土壤与树木残骸, 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残存至今, 见不到丝毫翠色。 恕宁宁直言, 像一座巧克力山。 “以咱们的实力,真能打败火凰吗?” 许曳不懂裴寂身上的主角光环威力, 就好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临近西山口,又有了几分忐忑:“要是一不小心, 三日后的鸾城城墙上就得贴讣告——数名剑修弟子葬身试炼秘境,被发现时, 已被烤熟风干成为人肉干。” 贺知洲完全没他这种顾虑, 看得很开:“怕什么?打不过就跑呗。” 他本来还在揶揄许曳和他的苏师姐, 这会儿虽然被骤然打断,心里的八卦之火却还没消, 于是环顾众人一圈,把目光停在小狐狸乔颜脸上:“乔姑娘,你有没有心上人?” 虽说灵狐一族生性肆意豪放, 乍一听见这个问题,还是让小姑娘瞬间红了耳廓。 乔颜沉默半晌, 轻轻点了下头。 周围的一群大哥哥大姐姐互相交换眼神,都露出了然的姨母笑。 贺知洲乘胜追击,继续问她:“是族里的男孩子?” “嗯。” 乔颜并不多加掩饰, 低着脑袋轻轻答:“只是他也因为阵法之事耗尽元气,整日躺在床上……你们可千万不要告诉他!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他并不喜欢我。” 许曳安慰道:“说不定他只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就像师姐对我一样,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但我明白,她心里一直有我。” 宁宁:…… 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或许是苏师姐当真不喜欢你哦。 “才不是呢!他对我压根不上心,从小时候起便一直爱搭不理,连我千辛万苦寻来的千丝穗护身符都弄丢了。” 乔颜踢飞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声音低了一些:“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等以后离开秘境,还有好多好多男孩子等着我挑呢。” 宁宁想起琴娘的那番话,侧目望她:“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秘境?” “当然是把大家都治好以后啊!” 小狐狸不自觉地晃了晃耳朵,提起这个话题时,眼睛里坠了点点亮色:“我在很久以前就跟爹爹娘亲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看外面的山水——对了,是不是有种东西叫烟花?我一直想亲眼见一见。” 贺知洲凑到宁宁身边讲悄悄话:“这怎么越听越像死亡flag啊?小狐狸不会——” 说到一半才想起来,她爹的确在挺久之前就不在人世了。 贺知洲没再说话,不远处的许曳突然神色一凛,沉声喊道:“等等!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宁宁顺势望去,见到一个身着白裙、躺倒在地的人影。 乔颜反应很快:“是个姑娘,我去看看!” 她说完便毫无防备地冲上前去,想来心性确实稚嫩天真。那昏倒的姑娘穿着流明山门服,被小心翼翼靠近时,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 乔颜自然不会发现,在瞥见她身后的宁宁一行人时,这名看起来病怏怏的陌生女子薄唇微抿,眼底划过一丝冷笑。 ——她正是一直负责监视玄虚剑派的霓光岛弟子,柳萤。 自从得知火凰手上的玉佩能打开秘门、寻得灼日弓,霓光岛便打定了主意要将它夺过来。 剑修的实力不容小觑,更何况玄虚剑派一行人皆是金丹期大成,硬碰硬定然只会两败俱伤。比起打斗,她更偏心于以智取胜,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西山不似之前的丛林,有诸多树木遮挡。若是一直偷偷摸摸跟在他们身后,很可能被发现行踪,到时候百口莫辩,唯有被围攻落败的下场。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混入其中,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据柳萤所知,玄虚剑派一行人虽然不算靠谱,但好在心性勉强算是纯良,向来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不会对善良柔弱的小白花出手。 ——在小重山秘境里被狠狠耍弄的仇,今日是时候报了! “姑娘,你怎么了?” 乔颜最先靠近她,被眼前女子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而后者挣扎着张了张唇,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字:“水……” “我我我!我这里有水!” 许曳同样没存太多防备,从储物袋里拿出水袋。他毕竟是个大手大脚的男人,不懂得如何照顾人,在迟疑一瞬后很有自知之明地伸出手,把水袋递给乔颜。 小狐狸救人心切没做多想,直接打开水袋,将里面的液体往那姑娘嘴里倒。 看来她的确渴得厉害,本来还瘫倒在地犹如死鱼,口腔刚一触到水,就整个人回光返照般瞪大眼睛。 ——然后噗地把水全吐出来,神情狰狞地凄声喊道:“好烫!” 水袋里全是滚烫滚烫的开水,猛地往她嘴里一倒,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谋杀。 许曳见状心口一抖,急忙道:“是吗?快让我看看!” 柳萤满心委屈地朝他靠近一些,正要张开唇瓣,让对方一窥嘴里被烫出的水泡。万万没想到表情还没做好,就见许曳一把抢过了—— 乔颜手里的水袋。 然后她听见那剑修的声音,满满全是喜出望外的情绪,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这水袋保温作用也太好了吧!我是离开客栈之前灌的水,这么久了,居然还是烫的!回去之后给师姐也买一个,她定会喜欢!” 柳萤:…… 这人,是不是,有点脑部疾病? 后来柳萤再回想此情此景,只觉恍如隔世。 她真傻,真的。 她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的一切馈赠都在暗中标注了价码。当她听见许曳的这段话时就应该明白,这背后的价格,她付不起。 她要是在那时就逃,该有多好。 这群人,这群剑修,他们都不正常的。 “这位姑娘可是流明山的道友?” 又有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眉目风流、面如冠玉,正是玄虚剑派赫赫有名的贺知洲:“不知姑娘为何会昏倒在此处?” “我名叫柳萤,是流明山里的一名乐修。” 柳萤轻咳一声,哀切道:“我路遇霓光岛偷袭,不但长琴被毁,还受到了灵力重创……慌忙之中逃来此地,却不知怎么昏了过去。我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会再追上来,请各位帮帮我吧!” 说罢凄然抬眸,迅速望一眼不远处的裴寂和宁宁。 她在那晚宴席中与容辞交谈,谈及宁宁时,曾被裴寂狠狠瞪过。柳萤不傻,特意在脸上套了张楚楚可怜的虚假面皮,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认出来。 贺知洲向来是个热心肠,见她气息不稳,随时都有再度昏迷的迹象,正色道:“那群媚修实在可恶!柳姑娘,这秘境之中凶险万分,既然你已身受重伤,不如——” 后面的台词柳萤都已经替他想好了。 ——“不如与我们一道同行,让我等保护你吧!” 她非常熟稔地做出羞怯神色,缓缓低头的瞬间,听他义正言辞地开口:“不如直接把身上所有令牌交给我,退赛去外面治疗吧!” 说罢还正色拍了拍胸脯:“反正你身受重伤再没用处,留在这里也是玩完。为了你的安全,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名誉,承担这个不劳而获的恶人角色。不用谢我!” 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天打五雷轰。 柳萤愣了,在玄镜外看戏的长老们全笑了。 这人实在不按套路出牌,加上脸皮厚度超出常人想象,饶是最能蛊惑人心的媚修见了他,也要退避三舍。 柳萤一时间失了言语,不知应当如何反驳,猝不及防间,忽然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贺师兄,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姑娘?她独自闯荡也挺不容易,不如先把她带在身边。” 是宁宁。 柳萤暗自咬牙,上回与浩然门一战异常惨烈,全拜这丫头所赐。 然而论单打独斗她必然不敌,更不能在此时此刻露出马脚,只能佯装感激地抽泣一声:“多谢姑娘相助!” 宁宁话多,十分热情地向她介绍了在场几人的名姓,还很是贴心地柔声道:“柳姑娘身体虚弱,不如先留在此处休息片刻,由贺师兄与许曳照料。我、裴寂和乔姑娘先去前方探路,怎么样?” 柳萤算是聪明,听她轻而易举便答应将自己留下,第一反应便是这丫头或许又在耍花招。 可她如今分明换了身份和脸,不可能被轻易看穿,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压回脑袋里。 她本以为宁宁心思最多,如今却这么快就得到了接纳,自是忍着笑应声:“好。” 试炼之中时间紧迫,三人说罢便转身继续往山上走,留下贺知洲许曳与柳萤面面相觑。 霓光岛以媚色修行,无论男女,皆是勾魂夺魄的个中好手。 这两人也曾参与过小重山的那场骗局,柳萤本就对此记恨在心,这会儿终于得到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由得在心底轻轻一笑。 今日不把这两个剑修的魂勾走,她就直接出家当尼姑。 “哎呀!” 柳萤做出正欲起身的姿势,在刚刚站起的瞬间脚踝一扭,径直扑倒在身旁贺知洲的怀中。 她没忘记自己扮演的角色是朵柔弱小白花,带了点哭腔地挣扎道:“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贺知洲被这番突然袭击吓了一大跳,差点尖叫一声把她给丢出去,在看清来人面庞后,才悄悄松了口气:“没事没事。柳姑娘你身体不好,还是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柳萤形如弱柳,闻言乖乖点头,嘴角却不露声色地勾起一抹笑。 这男人虽然表现得十足正人君子,却一直在刻意揉捏她的衣物,想必已是心怀鬼胎。 正在这样想的档口,忽然听见贺知洲的声音:“柳姑娘的衣物是由什么材料所制?我总觉得摸起来很是熟悉。” 真是愚蠢的借口。 柳萤闻言低笑一声,虽然知道这句话只是他用以伪装的托辞,眉目之间却还是涌起无法掩饰的自得。 这条长裙乃天一坊秘制丝线所织,兼有流云锦缎作为装饰,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千金,把这人卖了都不够一个零头。 她坐在地上轻咬唇角,温声应道:“贺哥哥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布料?” “就是那个!那个——” 贺知洲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些许记忆,满脸激动地大叫:“好像我奶奶家的猪饲料袋啊!都是冰冰凉凉、一根一根的!” 他颇有些感慨,说着握紧了拳头:“我已有多年未曾见过奶奶,想必以后见到柳姑娘,便会情不自禁想到她。” 好。好。 多亏他,柳萤再也不会穿这件,乃至这种材质的衣物了。 她虽然因为贺知洲的这一番话受了打击,却向来秉持着愈挫愈勇的原则不动摇,这招不成,那就干脆来一记猛料。 一阵热风拂过,在蒸笼般的半山腰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相貌清雅脱俗的白衣少女倚靠于树干之上,明净面庞隐约浸着薄薄粉色。眉梢微带轻颦,一双桃花眼中有如星光流转,青丝散落,平添几分若有似无的媚姿。 随着一声轻缓的呼吸,她慢慢朝树干旁倚了身子。飘渺若白纱的衣物悠悠一晃,滑到她圆润白皙的肩头之下。 身旁两人见到此情此景,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怎么了?” 柳萤轻轻笑,尾音微微上翘,好似一道叫人无法抗拒的小钩:“二位在看什么?” “太神奇了!” 贺知洲自诩抢答小能手,当即朗声正色道:“只不过轻轻一动,就能让衣服滑下去,难道柳姑娘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肩巨滑’!” 柳萤的微笑,凝固在嘴边。 ——你有病吧!!!神他娘的老肩巨滑!!!这叫肤如凝脂!!! 许曳的情商比他高一些,十分不屑地觑了这傻子一眼:“抖什么机灵呢?你就不能夸夸人家?” 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柳萤闻言抿唇笑笑,心里的火气稍微消退一些,一双媚眼泛了浅浅水光,听他继续道:“柳姑娘双肩生得细腻非凡,非常人所能及也,我亦是十分喜爱。” 这才像话嘛。 她听得心情舒畅,暗道还是万剑宗靠谱。 哪知许曳面带微笑地欣赏一阵子,居然抬头朝她憨憨一笑:“这肤质这弧度——多适合拿来拔罐啊!” 柳萤:……? “柳姑娘,我师姐练剑辛劳,听说拔罐能为她消退一些瘀血,活络经脉。我苦学此法多日,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具人……哦不,是好心人来协助练习。” 他说着说着就来了兴致,两眼放光:“柳姑娘大慈大悲菩萨心肠,若是愿意帮忙,许某感激不尽!” 柳萤累了。 她真的好累。 无数人曾称赞过她的双肩秀美,适合用来亲吻、抚摸抑或静静观赏,从没有谁对她讲过,你的肩膀好美,来拔个罐吧。 ——而且你刚刚明明就脱口而出了“工具人”,对吧狗东西。 她已无心再引诱这两人,头一回对自己的业务能力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在片刻怅然与呆愣后,木着脸把衣领往上提。 然而就是在此时此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本呆若木鸡、毫无兴趣的贺知洲竟突然大喊一声:“等等!” 又怎么了你这白痴! 柳萤眼底暗蕴了怒火,恶狠狠地抬头瞪他一眼。 没想到贺知洲像是突然开了窍,双眼直勾勾盯着她半露的肩头,眼神中浮现起再明显不过的痴迷之色。 哼,男人果然如此。 当她掀开衣物时爱搭不理,假意装得多么清高,实则早就心猿意马,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求。 柳萤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嘴角轻轻一勾,手中动作没有停下,刻意又将衣物拢紧一些,满眼无辜地问他:“贺哥哥,怎么了?” 贺知洲神色痴迷,喃喃低语:“我曾经听别人讲过,声称这幅景象美不胜收……今日一看,果真不假。柳姑娘,能麻烦你将衣物再往下拉一点吗?” 这人绝对是个老淫贼了。 柳萤佯装羞怯地拉了拉衣领,又听得贺知洲一声惊叹,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激动:“许曳!你快看,人体与化纤摩擦时产生的静电,它多美啊!” 柳萤:……? 柳萤从来没有哪一天,像如今这样满脑子问号过。 她虽然不懂何为“静电”,却也知道自己在穿衣脱衣时,衣物时常会在摩擦之下生出电流与电光,再结合贺知洲此人的脑回路,便大抵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想杀人。 贺知洲喜气洋洋,迫不及待:“柳姑娘,能不能再往上一点——对!就这样!再下!再上!别停!” 知洲说,要有光。 于是柳萤面无表情,生无可恋,一遍又一遍地把衣领拉上又拽下。 在那一刻,她是电,她是光,她是唯一的神话。指尖跃动的幽蓝色电光,是贺知洲永恒不变的信仰。 贺知洲看得手舞足蹈,许曳同样啧啧称奇:“的确如此!美不胜收啊!这究竟是个什么现象?” 要是唠这个他可就不困了。贺知洲一边看着柳萤的表演,一边开始解释何为电子、电荷与电流。 逻辑之严密,叙述之科学,堪称修仙界的开学第一课,为柳萤与许曳带来科学的万丈光辉。 才怪。 柳萤面如死灰地听,张开那张引得无数男人痴狂的樱桃小嘴,面带微笑,无声地告诉他们:“无礼竖子,真他娘混。” 许曳眼尖,挠着头问她:“柳姑娘,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柳姑娘这是在讲——物理数值,震撼灵魂。” 贺知洲憨笑道:“看她震撼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柳姑娘,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我还能跟你科普更多!科学很有趣的,相信我!” 柳萤:滚啊!!! 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彻底底。 她能蛊惑男人,也能蛊惑女人,可这两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们剑修属于绝世而独立的另一个物种,傻子。 没有谁能吸引傻子,就像猩猩永远不会爱上人。 宁宁已经探完前路回来了,身旁的裴寂一袭黑衣,高瘦挺拔。与另外两个目不转睛盯着电光看的类人型生物相比,简直清隽脱俗,有如天神下凡。 这位的性格与实力都是她喜欢的类型,更何况长了那样的一张脸,很难叫人不动心。 柳萤决定了,不再去搭理那俩傻子。 裴寂是她新的猎物。 50、第五十章 柳萤是听说过“裴寂”这个名字的。 她早就对他存了心思, 恰巧霓光岛在所有门派之中消息最为流通便捷,只需稍作打听,便能得知关于裴寂的许多事情。 比如他本是一名寂寂无名的外门弟子, 在比试中一战成名, 破格成为天羡长老的亲传徒弟; 又比如性格冷漠孤僻, 除了同门的宁宁愿意带着他, 似乎并没有其他朋友。 柳萤打小就生了副姣好的面容, 模样长得漂亮, 在与他人交往时便也格外吃香。无论男女,见到她后总是会下意识地多瞧上几眼, 稍稍优待几分。 习得霓光岛真传后更是如此,总有这样那样的人因她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失了分寸,所谓正人君子、芝兰玉树尽是笑话。 对于几乎所有霓光岛的媚修而言, 主动凑上来的爱慕者都廉价如草芥,柳萤也不例外。 她向来不喜欢太容易得手的东西, 比起轻而易举地撩拨一个放荡子, 更爱看着高尚者沉沦、清白者沾染脏污、对她不屑一顾的正派才俊越陷越深, 成为独属于她一人的玩具。 裴寂就是一个非常符合标准的猎物。 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玄虚派一行人,她受足了那两个傻子的气, 决意要用尽浑身解数,让裴寂成为囊中之物。 “柳姑娘。”宁宁探路回来,噙了笑问她, “你休息得如何了?” 柳萤收敛神色,故作虚弱地扶着树干撑起身子, 非常应景地咳了声:“无碍,我定不会拖诸位后腿,还请宁宁姑娘放心。” 贺知洲还沉浸在静电绝美的幽蓝色暗光里, 见她起身离开,颇为不舍地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有如回光返照般一拍脑门:“柳姑娘,我来继续给你讲原子和电子的故事吧!” 柳萤:你滚啊!她才不想听! “贺哥哥所讲的故事的确有趣。” 柳萤干笑一声,面对傻子时,连编出来的借口都显得格外不走心:“但我受了内伤,一旦过度用脑思考,便会牵动识海、头痛欲裂。你先把要说的话积攒起来,等来日再一并告诉我吧。” 贺知洲大概跟她一样,也没想明白用脑、识海和头痛之间的联系。只不过听她这样讲,貌似还挺有理有据无法反驳,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闭了嘴,唯恐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柳姑娘受苦。 告别了傻子,就是时候实施第二步计划。 柳萤行动力超强,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她如今“体弱多病且身受内伤”,最能激起旁人的同情与保护欲,不但如此,还可以有充足的理由—— “哎呀!” 身着莹白长裙的女子发出低低一声惊呼,脚下一个不稳,径直向裴寂倒去。 这是她接近裴寂的第一步棋,借由身娇体弱的人设优势,直接来一出平地摔。 众所周知,话本里的女主角能在各种地方摔倒。爬山的时候、上楼梯的时候、下雨地滑的时候,就连好端端走在平地上,也一定会“不经意间脚踝一扭”,跌入男主人公的怀抱中。 紧接着铁定是一连串的暧昧纠缠、脸红心跳,无论二人之前是否熟识,感情都会因此大进一步。 柳萤摔倒的角度极为精妙,就算不被裴寂刻意伸手接下,也能正正好倒在他的肩头。 她用过这招很多次,因此把控得炉火纯青,眼看身旁的黑衣少年淡淡斜睨她一眼,身形一动。 他本应该侧身接住她的。 可裴寂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在露出十足烦躁与厌烦的神色后,直接一个战术后仰,往后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 笔直摔落的少女与避开她的少年视线短暂相交,下坠的圆润弧度勾勒出无比美妙的线条。 直到脑袋直挺挺落在地上,柳萤都保持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眼睛像大碗宽面一样瞪得又圆又大。 这人居然毫不犹豫地躲开了她的投怀送抱,空留美少女凄然倒地。 是她长得不够美,站得不够高吗? 这还不算最过分的。 裴寂此人看似正常,实际是不同于那两个傻子的另一种不正常—— 他的不正常都显得这么不正常,由此可见,这人是真的很不正常。 在避开跌倒的柳萤后,他居然对一切惨状熟视无睹,直接从她身旁绕了过去,继续往前走。 真的,就那样,绕过去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柳萤:……? 她满心的挫败委屈和困惑无处发泄,殊不知在裴寂心里,已经有道中年大叔的声音笑出了驴叫。 “哈哈哈哈哈哈干得好裴小寂!这女人一看就是想要勾搭你,千万不能理她!” 它说得激情澎湃、斗志昂扬:“跟你讲啊,人都是很容易吃醋的,要是宁宁见到你和她亲近,铁定会觉得不高兴——想想你知道宁宁给那条龙买了夜明珠时候的心情,不好受吧。” 裴寂皱眉:“那不是吃醋。” “唉唉唉,好好好。不是‘吃醋’。” 承影阴阳怪气,句句都是嘲讽:“只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点点小小的郁闷和不高兴,咱俩都不明白那些不开心的由来,堪称修仙界千年未解之谜。” 裴寂不说话了。 他知晓那女人心怀不轨,若不是宁宁执意将其留下,早就夺了她身上的所有令牌。莫说让柳萤摔上一跤,就算在争斗中将她打个半死也毫无心理负担。 ——对于裴寂来说,身边的绝大多数人皆如馒头。没人会记得吃过多少馒头,他也从不会在意有多少人败在自己手下。 而馒头是不分男女的。 被遥遥甩在身后的馒头人似乎被宁宁扶起,哀哀婉婉地道了谢,又不死心地朝他身边靠过来。 “裴公子,我、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她走得跌跌撞撞,眼尾晕开一层桃花色的浅粉,真正意义上的我见犹怜:“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都可以改,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承影在他心底叽叽歪歪:“呕,不好!他就讨厌你总缠着他,你倒是改啊。” 见裴寂不想搭理,柳萤又道:“我本就出身孤苦,在门派里实力低微,一直受别人的冷眼长大。迄今为止努力了不说上百,也有九十九次,却都毫无成果……难道连裴公子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看不起我吗?” 这番话她是下了心思的。 出身孤苦、在冷眼中长大,分明是裴寂自己的人生缩影,如今化用在她身上,必定能让他产生惺惺相惜之情,卸下心防来安慰。 裴寂这回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嗯。” 柳萤懵了。 他说什么? “嗯”???这是人吗??? 看戏的承影乐呵得不行:“没关系姑娘,只要再努力一把,你一定能成功的——成功凑个整到失败一百次哈哈哈。” 身为一名优秀的媚修弟子,柳萤人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滑铁卢。 虽然曾经也有过对她嗤之以鼻的男人,但他们好歹还存了些做人的良知,唯有裴寂不同。 如果说贺知洲和许曳是类人型不明生物,那他就是更高一阶的物种,类人型钢板。 别气,冷静。 裴寂向来孑然一身,未曾与太多女子接触,对于男女之事必然懵懂。要想引他上钩,太含蓄隐晦的暗示肯定行不通,她必须更直白一些,主动表明好感。 “裴公子,你有所不知。” 西山之上热气腾腾,柳萤努力压下心头的燥意与怒火,眼底充盈着委屈的水光:“自从古木林海一事后,我便仰慕玄虚剑派的一名少年剑修许久。可他从不曾看我一眼,直到此次十方法会,我才终于能有机会与之接触。” 她说着偷偷瞟一眼裴寂,视线所及之处是少年人玉琢般精致冷冽的侧颜。 这张脸算是她苦苦支撑的唯一动力,甫一见到它,语气便情真意切几分:“他一定不会知道,我曾多么努力地打听关于他的消息,甚至想过将自己作为礼物,装在盒子里送给他。” 这回裴寂终于看了她一眼,平寂如水的神情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痕。 奏效了! 她话里的暗示再清晰不过,那位被仰慕已久的少年剑修明显就是裴寂本人。他一定悟出了这层意思,心下不免感动。 然后柳萤听见他拧着眉问:“为何要送他你的骨灰盒?” 柳萤:……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要做什么。 她是有多么想不开,才要跟这群剑修扯上关系。 山上的热风吹得她头脑发懵,柳萤隐隐约约又听见裴寂的声音:“李姑娘。” 他道:“你们流明山的乐修,莫非修的不是琴,而是嘴皮子么?” 许是见她神色恍惚,干脆开门见山地补充一句:“你很烦,让开。” 李。姑。娘。 柳萤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李姑娘”是在说她。 ——求求你做个人吧!!!这么久了,连她姓什么都没记住啊!!! 柳萤一口老血噎在心头,强颜欢笑:“裴公子,我姓柳。” 若裴寂是个正常人,此时理应面露尴尬地道歉的。 可他只是皱了皱眉,一副“你有病吧”的表情,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最无理取闹的台词:“你姓甚名谁,与我何干。” 柳萤:…… 这一战,是她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那两个傻子至少还能记住她的名字,与裴寂相处一段时间,柳萤已经开始怀念起贺知洲的电子与电荷,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原来科学是那样美好,那样绚烂多姿。 “裴公子,”她深吸一口气,做了最后的挣扎,“你就厌烦我至此么?” 裴寂没说话。 ——这人已经非常不耐烦,开始抬手拔剑了!!! “等、等等!” 剑气暗涌,杀意四伏,柳萤赶忙后退一步:“我留下来,是宁宁姑娘特许的。你、你可不能伤我!” “师姐是师姐,我是我。” 裴寂冷笑一声,漆黑的眸底中戾气更深,带了几丝轻蔑的嘲讽:“我做事,难道还要一心听她指挥?” 她这下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待在傻子身边会疯,可待在疯子身边,是会死的啊! “怎么了?” 场面僵持之间,好在有宁宁走到柳萤身边,笑着望一眼满脸阴沉的裴寂:“不高兴啦?” 与马上就要拔剑砍人的裴寂相比,她的笑容是多么纯洁无瑕又美丽,如同女神降临,光芒万丈。 那群臭男人算什么东西。 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她难道不可爱吗? 柳萤眼眶一红,一把抱住宁宁手臂,周身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茶香:“没关系,裴公子他很好,是我自己没用,惹了他生气……” 宁宁听罢轻声笑笑,视线与裴寂投来的目光撞在一起:“和女孩子说话不要总是凶巴巴的,当心把人家吓坏,知道吗?” 裴寂别过脸去,声线有些闷:“……嗯。” 柳萤:呵呵。 滚啊!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有本事再摆出那张拽上天的脸,说一句“师姐是师姐我是我”啊臭男人! 她彻底不想跟这人继续待了。 钢板不适合在人间生存,请裴寂自行毁灭,谢谢。 “柳姑娘,你回来了!” 眼看柳萤从裴寂身边慢慢往他俩这里挪,贺知洲乐呵呵地朝她打招呼:“你跟裴师弟都聊了些什么?” 柳萤嘴角一抽。 柳萤:“我们还是来继续讨论正电荷和负电荷吧。” “原来灼日弓就是被封锁在那座瀑布后面啊!” 一行人从山腰继续往上走,交谈之间便到了山巅。贺知洲听罢乔颜关于灼日弓的叙述,恍然大悟道:“所以其它地方的水泊都有镜鬼,只有那里是一方净土,就是因为受了神弓的照拂!” 乔颜点头:“瀑布之后有座暗门,只需将玉佩放在暗门的缺口上,便能将其打开。” 她说罢一顿,任由灼热腥风拂过耳朵上细密的雪白色绒毛,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方向:“诸位请看,那座洞穴便是火凰的栖息之地。” 越往上,周遭的空气便越发沉闷。 在山腰之下还能见到老树匍匐的残骸,到了这里却是荒芜一片,生机全无。 滚滚热气翻涌成有形的浪潮,偶有烈风呼啸而来,卷起地面上红褐色的干涸泥土,为视野蒙上一层模糊黯淡的薄纱。 四下望去,颇有几分大漠孤烟的气质,唯见头顶之上的浩瀚苍穹一碧如洗,湛蓝映衬着处处猩红,犹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座洞穴高高立于山巅,周遭空气肉眼可见地因热浪而扭曲变形,飘浮的红沙连缀成片,无论是视觉还是触觉,都叫人不太舒服。 “火凰之火不同于凡物,还请诸位多加小心。” 乔颜又恢复了最初见面时故作老成的模样,沉声对众人说:“若是此行遭遇不测,还请各位尽快逃离……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们殿后,保护诸位周全。” 贺知洲一本正经地安慰她:“我们是那种躲在小姑娘背后的人吗?必然不是啊!放心,以我们的实力绝对没问题。” 乔颜迟疑着笑笑,轻轻道了声谢。 他们在来的路上讨论过应该如何对付火凰,虽然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但剑修嘛,拔剑就完事了。 行至西山洞口,那股恼人的热气就愈发滚烫,四面八方好似一个密闭的蒸笼,叫人难以控制地心烦意乱。 贺知洲之前说了那番逞英雄的话,这会儿不得不亲自践行,打着头阵往洞穴里钻。 没想到半个身子还没进去,就猛然听见一声尖利刺耳的鸟鸣—— 旋即烈风四起,竟有一阵如潮火光撕裂层层暗色,自洞穴之中咆哮着席卷而来,直直冲向洞口! 裴寂神色稍凛,于刹那之间挡在宁宁跟前,以剑气抵御熊熊火光;宁宁则一把拉过身旁的乔颜,亦是将小姑娘护在身后。 柳萤哪里料到会有这番阵势,正要闪身逃窜,猝不及防听见许曳的一声惊呼: “柳姑娘,小心!” 霓光岛之术,最擅隐匿与潜行。岛上弟子身法皆如鬼魅,她是其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柳萤本可以毫不费力地闪躲,但此时听闻许曳奋不顾身的吼叫,心知他要来一出英雄救美,加之此时目的未达,还不能破坏自己柔弱小白花的人设,当即稳了心神,抬眸与他四目相对:“许公子,救我!” 接下来,便是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剧情。 苍天可鉴,剧情崩坏了这么久,终于能有一点正常话本子里的情节,柳萤只觉媳妇终于熬成婆,在心底泪流满面。 许曳神色惊惶地朝她猛扑而来,用力拉起少女手臂,随即顺势一旋。 裙裾翻飞,衣衫翩然,四目相对之间,柳萤楚楚可怜、眼眶通红,跟前的少年去意决然,一瞬便是永恒。 她眼睁睁看着许曳陡然一咬牙,满目尽是英勇就义前的慷慨悲愤,双眼猩红地以身为盾,毅然挡住火潮。 ——柳萤在前,他在后。 那一拉,将她整个人作为屏障,挡在了他跟前。 柳萤:…… 柳萤:汝娘也!!!你不是人!!!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一股脑涌上她额前与鬓边的碎发,她作为人肉盾牌屹立不倒,独自承受了太多太多。 好在火凰深居洞穴,与入口尚有一段距离,熊熊烈火到了他们跟前,便只不过是温度极高的气浪,很快消匿声息。 柳萤还在兀自发懵,耳边便传来贺知洲的声音,语气颇为不满:“许曳,我们身为修道之人,怎么能让柳姑娘挡在前面?男子汉就应该顶天立地,看你现在像什么话!” 她沉默片刻,表情犹如肉毒素打多后的过分僵硬,顶着张被熏黑的脸向后看去。 当场看见贺知洲双腿发软,从许曳背后爬了出来。 ——结果是许曳躲在她身后,你躲在许曳身后啊!你们俩有任何差别吗!究竟是哪里来的脸去教训他,哪里来的脸!!! 而贺知洲那厮见到她,小眼神惊悚得如同见了鬼,颤着声音道:“柳姑娘,你的头发——你等会儿照镜子别难过,就、就当在西山免费烫了次头。潮流发型,弥勒佛式方便面,太阳能电灯泡脑门……这个,那个……小别致还挺东西,特别摇滚,你可以试着去当第一个玩摇滚的乐修,抱一把古琴乱弹,绝对燃爆全场。” 柳萤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更不想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哪种模样。 在漫天火光里,她好似老鹰捉小鸡中兢兢业业的老母鸡,一动不动立在最前头。 身后的两只鸡崽探头探脑,左右摆动,宛如智商不那么高的连体婴儿。 身为媚修,她受到过专业培训,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生气。 除非真的忍不住。 柳萤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最美的年纪遇到这两白痴,算她倒霉。 51、第五十一章 等那阵灼热的火风渐渐消散, 裴寂才收敛了剑气,与宁宁再度拉开一段距离。 残余的热度被揉散在空气里,好似滞留在沙滩之上的余潮, 悄悄浸润进每一粒沙砾间微不可见的缝隙, 让身体里的所有感官都为之一窒。 宁宁压低声音:“当心, 洞里有动静。” 正如她所言, 在一片叫人提心吊胆的沉默里, 自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窸窣声响。 火凰所居的山洞深邃幽寂, 四周尽是凌乱堆砌的嶙峋石块。那声音顺着甬道而来,起初只是类似于低低的鸣啼, 和山巅之上涌动的风一起划过耳膜,到后来越发尖锐响亮,几乎震得洞边石块齐齐颤动。 天边澄亮的光线点缀于洞口, 依靠着这道光,洞穴岩壁之上缓缓出现一抹浓郁的漆黑影子。 “是火凰!” 乔颜惊道:“它定是察觉到了生人气息……诸位当心!” 宁宁死死盯着洞口, 下意识握住星痕剑剑柄。 他们之前在小重山里遇见过玄鸟, 并与之有过一番接触, 总体经过勉强算是有惊无险——除开事发之后贺知洲被天羡子狠狠揍了一顿,成了个重症伤残。 然而此地的火凰却与玄鸟一族截然不同, 属于未开灵智的恶兽,只懂得一味抢夺与杀戮,否则也不会把西山祸害成这副模样, 并在大战之中趁乔颜父亲身死,抢去狐族世代相传的玉佩, 以供自身修炼。 随着一道锋利如刀刃的尖啸刺破热浪,那道影子终于从洞穴之中现身而出。 火凰通体赤红、体态优美,身长足足有十多尺高, 巨大的双翼在离开洞穴后倏地张开,任由丰满羽毛勾勒出流水般的线条,每一片羽翼之下都蕴藏着势不可挡的力量。 最先吸引了宁宁全部注意的,是它一双阴鸷浑浊的眼瞳。 它的瞳孔亦是暗沉的红,比起火焰,更像是浸透了层层血迹,满是压抑与癫狂的情绪,让人只需看上一眼,就下意识后背发凉。 这是猛兽掠夺食物时的眼神,不带任何理智,只剩下最为纯粹的兽性。 火凰的脾气不比玄鸟小,还没把在场的所有人通通扫视一遍,刚打了照面,便从喉咙深处猛地发出一道嘶吼—— 汹涌烈焰聚成火球,借由山顶的猎猎风势,如利剑出鞘般径直向众人袭去! 火凰之焰并非凡俗之物,不但来势汹汹,还裹挟着大量灵压。 宁宁是头一回与它有正面交锋,若是热血上涌、稀里糊涂地拔剑去挡,很有可能当场加入烧烤豪华晚餐。斟酌一瞬后,还是决定轻盈后跃,先看看它的实力究竟如何。 疾风携着火浪,颇有种欲将西山焚烧殆尽的气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山顶的碎石受到这股风浪侵袭,竟被狂风呼啸着卷上半空,有如万箭齐发般向众人落去。 贺知洲傻了那么久,总算当了一回人,当即调动全身灵力,以剑气护体,在自己与柳萤身边架起护盾,带着她藏身至一块硕大的磐石之后。 “多谢……多谢贺哥哥。” 柳萤说得吃力,本就白皙的脸颊此时失了血色,与单薄纸张没什么两样。 贺知洲见她嘴唇发抖、直冒冷汗,立马就明白事情不妙,顺着柳姑娘低垂的视线看去,见到了她鲜血淋漓的肩膀。 ——那场疾风来得猝不及防,在他还没来得及展开剑气的时候,一块尖利的锥形石片便径直刺入了柳萤的右肩。 媚修少女脸色苍白,看着贺知洲仓皇的模样,在心底暗自冷哼。 她把《西宫》和《草百骨》这俩话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就是如此,一切安好时不懂得珍惜,如今等她受了伤,才会从心底升起一点点怜惜,悔不当初。 ——哪怕他功成名就、颐养天年,可他失去了宝贵的爱情,多惨啊多虐啊! 此时此刻,她就是身受重伤的女主角,看贺知洲那惊恐万分的眼神,必定已经回心转意,从此对她百般呵护与疼爱。 贺知洲对她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 他只觉得柳姑娘穿着白色衣服,那些血像是不要钱的番茄酱拍在她身上,便显得格外明显,恐怖非常。 他胆子本来就小,这会儿更是被火凰吓得瑟瑟发抖,只觉自己肩膀也疼得厉害,哪里顾得上雪月风花。 “柳姑娘别怕,我来帮你!” 眼见柳萤肩头的血一个劲往外流,贺知洲心下慌乱,一把将石片从她胳膊上扯出来,听得身旁的女孩痛哼一声。 “别——” 柳萤从牙缝里努力挤出这个字,话音出口的刹那,石锥便已经离开了体内。 她在心里骂了这蠢货一遍又一遍,却碍于人物设定,只能气若游丝地说一句:“贺哥哥,不要将它取出来啊,留着还能止止血。” 贺知洲手里如同握着把凶器,听她这样说,心里愧疚不已,赶忙道歉补救:“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是一时心急!” 柳萤本打算娇娇柔柔、可怜兮兮地回他一声“没事”。 然而话没出口就一股脑全哽在喉咙,声音缩了回去,两颗眼珠子倒是猛地朝外边蹦,差点窜出眼眶—— 草!!! 这白痴看她不乐意,居然直接把石柱给捅回去了,捅回去了!!! 她痛得目眦欲裂,真的好想说一句,你这小脑发育不完全的白痴,何至于此。 可她不行啊,她只是朵天真无邪柔弱懵懂的小白花,哪怕被他捅了一次又一次,也只能泪眼汪汪地咬住嘴唇:“贺哥哥,你在做什么?” 贺知洲有点尴尬。 他还没傻到我杀我队友,奈何之前被火凰吓得乱了分寸,又听柳萤哭哭啼啼一直在耳边念叨,慌张之中一个下意识,才又将石锥放了回去。 可他当然不能告诉她实话,那样只会显得自己活像个傻子。 他默了半晌,虽然底气不足,但还是努力表现出浩然正气的模样:“柳姑娘莫怕,如今形势危急,只能采取此等下下之策止血。等咱们脱离险境,我再仔细为你疗伤。” 柳萤的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那你,也麻烦,请捅在同一个地方啊。 之前她身上只有一道血口,现在被贺知洲又捅一次,买一送一,直接成了俩。 她若是今日死了,罪魁祸首必然不是火凰,而是这位好队友。 柳萤拼命忍住喉咙里的一口血气,泪眼朦胧地问他:“贺哥哥,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贺知洲茫然接话:“呃……我很爱你?” “不是啊。” 她被这人给气笑了:“你的脑子,真的和平常人很不一样。” 贺知洲这回听明白了。 这人在骂他呢。 “柳道友受伤了吗?” 宁宁以剑气斩去一簇火光,匆匆朝他俩这边看了一眼:“情况如何,可有大碍?” 这才是真情实意的关心啊! 一切全靠同行衬托,在贺知洲与许曳的反衬下,宁宁挥剑御敌的身姿是那么美丽又可靠,让柳萤鼻尖一酸:“不用管我,我没事!” 宁宁这才回她一个淡淡的笑。 剑光与火光氤氲在少女白皙精致的脸庞,漆黑杏眼里恍如盛有满天星辰,只需轻轻一弯,便有万千剑意与柔情流转其间,叫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柳萤愣愣地想,为什么在最初时候,她选择接近的人不是宁宁呢? “我的水符已经不多了!” 他们虽是剑修,却也大概懂些符篆知识。许曳第不知多少次用水龙冲散火势,奈何符咒有限,火凰掀起的烈焰却是无穷,一来二去,家底都快被搬空。 西山的温度本就灼热,被它这样肆无忌惮地烧来烧去,连空气和泥土都能被蒸熟。许曳斗得焦头烂额,一旁的裴寂亦是眉头紧蹙。 火凰不但攻势凶猛,护体的羽翼更是麻烦。 与普通鸟禽不同,这类百年凶兽早已强筋固体,周身火红的羽毛看似柔软,实则聚成了一副十足坚固的盔甲,将它全然笼罩其中。 裴寂打架从来不讲花里胡哨,拔了剑就是干,然而好不容易劈开重重烈焰,让所剩不多的剑气勉强触及火凰身体,那单薄的剑气却难以将它伤及分毫。 宁宁多数时候都在飞速闪躲,偶尔用星痕剑斩开迎面而来的滚烫腥风,自始至终盯着火凰所在的方向。 她在观察。 这只大鸟攻防兼备,若是只有那层坚固的羽毛,或许还能用蛮力劈开;可如今熊熊烈焰不止,环绕在它周身时,形成了最难破除的护盾,他们连接近都难,更别提拔剑一决高下。 ——那倘若不靠近呢? 宁宁眸光微沉,身形一晃,灵巧跃至火凰身侧的巨岩之上。恰逢火势被裴寂斩去,站在这处地理位置,能清楚看见它吐出火焰时的模样。 不对。 不是“吐出火焰”,而是将体内的天地灵气引至嘴前,化出一道灼热白光之后,再用力吐息,将其吹向四周。 亏她之前还在因为火凰焦头烂额,像这样的话……不就好办多了嘛。 许曳没了水符,只能手忙脚乱地斩去阵阵火风,哪成想抬头一瞟,就望见宁宁跃身上前,直直往火凰吐出的烈焰前跳。 他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唯恐这姑娘被热昏了头,扯开嗓子喊:“宁宁,你做什么?” 哪知宁宁飞快望他一眼,散落的黑发如雾如纱,将眉眼遮掩小半,露出噙了笑的浅色薄唇。 她居然朗声笑了笑,声线清脆得像是风铃摇摆碰撞,与周遭景象实在格格不入:“对付火,可不能用水。” 许曳愣了一下。 灭火不用水,那应该用什么? 宁宁没再说话,因为逐渐靠近了汹涌火潮,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曾用传音告诉裴寂先行撤离,这样一来,与火凰对峙的便只剩下她一人。 所有的火势,都将朝着一人而来。 与想象中相差无几,自从其余敌手纷纷退下,火凰只得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身上。 更何况她还迎着火光而立,它只需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烧得连骨头也不剩。 血红瞳孔中杀机暗涌,通体火红的巨鸟长鸣一声,环绕于身边的大半烈焰应势而起,径直冲向那抹一动不动的影子。 宁宁握紧手中的星痕剑,在心底默念倒数。 如果火凰是从口中直接喷出烈焰,就表明它并不畏火,拥有很强的火抗属性;但若像现在这样只是在半空悄咪咪搓火球,那它就有大半几率,同样害怕被火烧。 既然火凰的烈焰阴毒暴烈,绝非凡俗之物;而它的羽翼又偏偏刀枪不入,坚固非常。 若是这最为毒辣的火焰撞上了最难以破开的羽毛,届时会变成怎样? 宁宁屏住呼吸,从储物袋里拿出几张符咒,暗暗念动口诀,旋即在数张符篆的加持下拔剑而起,剑光所及之处,星痕阵阵。 对付火不能用水。 要用风。 古有诸葛孔明赤壁借东风,如今她没有天时地利,那就用一堆风符、一片横冲直撞的火风和一把剑—— 亲手把风造出来。 “她这是……!” 柳萤忍了疼痛,在灼目的火光之中睁大双眼,紧紧凝视着不远处的淡色身影,指尖不由一颤。 四野八荒,风声大起。 少女的长裙被吹得猎猎作响,长剑嗡然如巨龙长吟,在锃然清响后猛然一落。 霎时剑风激荡、连绵不绝。 雪白剑影满蕴星辰之色,化作一道势若洪流飞瀑的夺目亮光,连穹顶之上的烈日也为之一黯。 站立于星河中央的宁宁眉目如画,向来笑意盈盈的面庞上,头一回显出了冷冽的决意与剑息。 符篆引来的疾风凛然作响,由火凰掀起的烈风回旋如流,更为势如破竹的,是她长剑之下袭来的剑风。 山石狂摇,龙吟阵阵,而那声势浩大的滚滚烈焰借了西风,竟如巨龙摆尾般咆哮一声—— 笔直冲向火凰命门! “嗳嗳嗳,别别别!哎哟喂,我门下徒儿又被送走一个。” 玄镜之外,一名身形娇小的年轻女子满脸懊恼地长叹许久,引得她身旁的曲妃卿掩唇轻笑。 “御兽宗的弟子本就不擅实战,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曲妃卿身为霓光岛岛主,却偏生有张仙子般清泠温雅的面孔,说起话来慵慵懒懒,从来都含着笑:“我听说玄虚派的小弟子们去了西山,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传说中的火凰么?不如去玄虚派长老们的镜前亲自看看它模样。” 玄虚剑派诸位长老闻言皆是一抖,天羡子故作冷静,把玄镜往里收了收。 “真的?” 年轻女子正是御兽宗宗主林浅,听罢两眼放光地扭过脑袋:“我听说西山之上的火凰颇为有趣,打算在下一次秘境开启之时,将它收来当作灵宠——诸位长老,能让我看看它吗?” 玄虚派长老们大眼瞪小眼,互相使眼色,场面乱如热锅蚂蚁。 天羡子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与真宵对视一眼后,默默将玄镜转了个面,对准林浅所在的方向。 画面之中是被灼烧得黑红一片的土地,在满目疮痍间,一具巨大的躯体显得尤为引人注意。 光秃秃的脑袋,光秃秃的身子,光秃秃的翅膀和尾巴。 而那周身的黝黑,如同笼上了暗夜深沉的颜色,双翼半开半合,似乎还在诉说着生前的茫然与悲伤。 黑夜给了它黑色的焦皮,它却用来寻找光明。 隔着一面玄镜,都能闻到淡淡的肉香。 “这、这……” 林浅的嘴唇和声音一起颤抖,看着她记忆中熟悉的陌生鸟:“火凰?” “这个,它被自己的火给烤熟了。” 天羡子挠挠头,匆忙打了个哈哈:“没办法嘛,都焦成这样了……要不让宁宁他们带点风干的腊肉回来,给你尝尝?” 林浅眼前一黑,面无表情,目光犀利。 “许是遭遇了混战。” 曲妃卿轻声安慰她几句,继而又道:“对了,柳萤正在与宁宁同行,不知天羡长老能否让我看看,她如今在做什么?” 长老们纷纷做走神状,有的四处张望着看风景,有的低眉顺目地喝茶,纪云开甚至吹起了口哨,嘴巴嘟嘟。 天羡子的神色更加复杂了。 这回他没敢动手,而是示意曲妃卿自行调整玄镜视角。女修皓腕微动,镜面之上便出现了一名少女的身形。 画面里的柳萤手中拿着块玉佩,笑得那样憨厚朴实又辛酸,对着众人大喊:“没想到吧!其实我是霓光岛派来的卧底,专程来抢夺玉佩!” 曲妃卿本以为那只被烤焦的火凰是一切的结束,万万没想到,却是所有悲剧的开头。 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她的爱徒柳萤,也焦了。 柳萤曾经是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如今的模样却惨不忍睹,叫人无法直视。 一张小脸戴着她熟悉的人面,由于尽是黑灰,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地底挖了十年的煤。 最为惊悚的,是她的头发。 额前碎发像被烧过,全部向上卷成了水草般弯弯扭扭的蜷曲形状; 从正面看去像是英年早秃顶了个光头,只有顶上几缕弯曲的卷发侥幸存活,好似几株坚韧不屈的野草,生长在广袤荒漠上。 只不过半天没见,她就从一个芳香四溢的少女,成了座焦香四溢的光明顶,一边晃悠一边带着哭腔喊:“威胁我欺负我,还把我放在火上烤?你们不是人,这就是报应!” 说罢一把握住肩头锐利的石片,石锥被取出她的身体,柳萤慢慢闭上眼睛。 贺知洲,你好狠! 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柳萤与火凰谁比谁更惨。 曲妃卿少有地敛了笑,同样是眼前一黑,面无表情,目光犀利。 烤鸟她尚能接受,烤人是个什么丧心病狂的操作。 天羡子:…… 天羡子:“这个……两位女菩萨,我还能有解释的机会吗?” 52、第五十二章 西山, 火凰洞。 柳萤手里紧紧握着一块碧色玉佩,又喜又气,浑身发抖。 跟着玄虚剑派的这一路虽然短暂, 却已经成为了她人生中不可磨灭的阴影。从今天起, 她宁愿出家当尼姑, 也不会再去不知好歹地勾搭剑修。 等火凰被宁宁引出的疾风烈焰烤熟后, 一行人便进了这个山洞。她一眼就见到那块放置在洞穴角落的玉佩, 由于身法最快, 转瞬之间便上前将其夺过。 在那之后,就是长老们于玄镜外见到的自爆身份现场, 可歌可泣,可喜可贺。 “霓、霓光岛?” 贺知洲极为惊诧地后退一步,大大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可你不是流明山的乐修吗?” “当然是骗你们的啊白痴!” 亲眼目睹这群剑修瞠目结舌的模样, 柳萤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一把撕下脸上满是黑灰的人面, 露出媚色生香的绝美面庞:“怎么, 就许你们欺负人, 不让我们霓光岛略施小计么?” 她越说越得意,手里的玉佩寒凉如冰雪, 让柳萤下意识用力握紧。 只要有了它,狐族传承千年的圣物便落入了霓光岛手中。 他们不像玄虚剑派那样多管闲事,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赢得试炼和抢夺宝物, 一旦灼日弓在手,这两个目标自然都不在话下。 “柳姐姐, 你想做什么?” 乔颜急得脸色苍白,颤声开口:“若是没了玉佩,我们拿不到灼日弓, 等来日魔族突破结界,狐族就完了!” 柳萤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应声:“魔族一事,我们自会考虑解决。” 霓光岛不傻,当然明白铲除魔族是一件大功。与其把这份殊荣留给玄虚派,不如抢过灼日弓,取代那群剑修成为屠灭魔族的英雄。 她话刚说完,便察觉身旁袭来一道凛冽剑风。原来是宁宁拿了星痕剑,飞速向这边攻来。 她在玄虚剑派的年轻弟子中身法最佳,如今形如疾电,饶是柳萤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接被剑鞘重重击中手腕,手中的玉佩在吃痛的闷哼中应声下坠。 ——该死,她怎么还有力气? 眼看玉佩从手中摔落,被宁宁一把握在手中,柳萤暗自皱眉,心底尽是烦闷。 据她所知,宁宁与裴寂是方才那一战中出力最多的人,被火凰消耗了一通灵力,这会儿理应不会再有太多气力,结果却—— 不对。 柳萤眸色一沉。 宁宁虽然身法迅捷、进攻出其不意,但身体已经有了隐隐的颤抖之势,想来方才的举动全是在强撑。 身着白裙的绝色少女轻勾嘴角,催动身体里压抑许久的灵气,以鬼魅之势迅速朝她靠近。 灵压如山,剑光似水。 两相对峙之下,自然是没了力气的宁宁略逊一筹,被柳萤一道掌风击在胸口,玉佩顺势滑落,重新落入霓光岛的媚修手中。 不远处的其他人纷纷打算上前相助,柳萤心道麻烦,体态轻盈地向后一闪,身形竟如薄雾般逐渐黯淡,轻轻一晃后,借力迅速往洞外逃窜。 这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早就在暗暗期待。 宁宁、裴寂与许曳已没了大半灵力,贺知洲与乔颜又构不成太大威胁。她本就身法超群,加之自始至终没出过手,灵力正处于全盛状态,必定不会被追上。 一道道疾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身后的追逐声渐渐消退,等只能听见呼呼作响的风声时,柳萤终于从嘴角露出毫不掩饰的笑。 ——不枉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块玉佩和灼日弓,都是霓光岛的囊中之物了! 玄虚剑派被夺了玉佩,一定会尽快赶去瀑布的秘门。她耽误不得,必须在他们抵达那里之前,带领同门率先拿到灼日弓—— 否则若是面对面撞上,必然会迎来一场硬碰硬的恶战。 论身法,他们在所有门派中无人能及;可论实战,玄虚剑派的那群疯子剑修叫人避之不及。 霓光岛的驻扎地位于西山不远处,加上乔颜与容辞,一共有七名媚修。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等大致阐明事情经过,便迅速带领众人来到瀑布旁。乔颜所说果然不假,穿过那层势如长龙的水流,当真有座石制的巨大暗门伫立于山壁上。 “大仇得报啊!” 其中一名少女兴奋得满脸通红:“等我们拿到灼日弓,第一时间就去把玄虚派的那几人干掉!被自己千辛万苦寻得的武器淘汰出局,想想他们那时的表情就好笑。” 曾被宁宁耍过的容辞却微微皱了眉:“我们夺得玉佩的过程未免太简单了些,以玄虚剑派那群人的作风,可能有诈。” “简单?” 柳萤指了指自己被烫成泡面卷的额发,冷哼道:“我都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了,以后还怎么见人?等拿到灼日弓,我定要亲自向那伙人报仇,以解心头之恨!” 她说罢从怀里拿出玉佩,小心翼翼放在石门中央的凹槽之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柳萤深吸一口气,嘴角是止不住的笑,视线则紧紧盯着秘门,势要亲眼看着它打开。 然而时间过了须臾,石门居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又稍等片刻,仍旧无事发生。 终于有人等不下去,迟疑着小声发问:“柳师姐……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知道! 柳萤被玄虚派折腾得气急败坏,眼见石门如同圆寂般一动不动,心里更是烦躁不堪,一把将玉佩从凹槽里拿出来,换了个方向再摁进去。 整个世界都好像死掉。 忧愁是一扇厚厚的石头门,她在这头,灼日弓在那头。 ——怎么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柳萤脑袋里空空荡荡嗡嗡作响,颤抖着将玉佩取下,下意识想起在山洞中与宁宁争夺的那一幕。 对了。 宁宁曾将玉佩一把夺过,后来才又被她抢了去。柳萤只当那厮没了体力,但如果一切都是她有意而为之,先将真正的玉佩藏在身上,再把假的故意让出来…… 上当了! “我被骗了。” 柳萤咬着牙将它握在手心,恨不得把这假玉碎尸万段:“他们在打斗中偷梁换柱,这是假的。” “可我仔细检查过,这块玉佩并没有幻术。” 容辞许是上回被骗出了心理阴影,眉头一直紧拧着:“他们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一块与石门匹配的玉石?” 柳萤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那群人里有个土生土长的狐族,必然对真正玉佩的模样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从她暴露身份到争抢打斗,宁宁究竟是如何在片刻之内找到的替代品? 莫非—— “难道说,”容辞亦是神情凝重,与她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性,“他们早就察觉了你的真实身份,并猜到你会抢夺玉佩,所以早在一开始,便着手准备了这块假的?” 柳萤心有不甘,咬紧下唇。 这是如今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而且在见到她之后,宁宁的确曾主动提出要去前方探路,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 修真弟子们的储物袋里杂七杂八,说不准宁宁就携了玉石在身,若是她早就看破一切,趁那时仿出一个替代品…… 柳萤心口发闷,喉头发腥。 难怪宁宁要带上那只狐狸,只有灵狐才知晓真正玉佩的大小与模样! “别急。” 容辞比她冷静许多,直至此刻仍在冷静分析:“我们还有机会。玄虚剑派那伙人灵力受损,况且秘境之中无法御剑飞行,赶路前来的速度一定很慢。虽然与他们正面相争仍有危险……但我们还可以再设一计,将真正的玉佩换回来。” 密林之中,风吹草动。 身着浅绿长衫的俊秀少年静静藏匿于树荫下,鸦羽般漆黑的长睫轻轻下阖,洒下一片黯淡阴翳。 他几乎与身边的草木融为一体,难以被察觉出丝毫气息,而在不远处的林间小道上,走来一行腰间佩剑的年轻人。 “柳姑娘还真就抢了玉佩就跑啊,”贺知洲嘴里叼了根草,是他在电视剧里跟武林大侠学来的动作,“可惜是块假的。你们说,霓光岛不会气急败坏,来找我们直接开打吧?” “不会不会。” 许曳摇头晃脑:“我们修为都不低,剑修又最擅战斗,他们不会自讨苦吃。” 顿了顿,又道:“这回多亏宁宁,一眼就识破了柳姑娘的真实身份。要配合她演戏,还真有点不容易。” 容辞在心底啧了声。 “既然真的玉佩在我们手里,大家就不用火急火燎往瀑布赶。与火凰一战实在疲累,不如在此地稍作休息。” 宁宁伸了个懒腰,轻笑着看向乔颜:“记得好好保管玉佩。” 小狐狸不知怎地很是紧张,一直木着脸,听见她的话后重重点头,声音听上去同样是僵僵的:“嗯!” 于是一行人在半途稍作休息,许曳与贺知洲继续讨论电流的问题,裴寂闷声叫住宁宁,递给她一颗疗伤的丹丸。 唯有乔颜与他们不算熟识,独自坐在一旁,打量着手心里的玉佩。 正是他动手的好机会。 容辞指尖一动,随着灵力牵引,于空空如也的草地之中幻化出一只白兔,蹦跳着出现在乔颜眼前。 狐族少女微微一愣。 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见了兔子心生喜爱,握着手里的玉佩便上前去追。 容辞颇有耐心地留在阴影中等待,见时机成熟,让兔子在被她抱起的瞬间猛一蹬腿—— 正好踹中手里的玉佩。 玉佩不大,颜色与周遭碧绿欲滴的树林完美贴合,只见得一串弧光悠悠坠落,很快没了踪迹。 “呀!” 乔颜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赶紧放下手中白兔,蹲着身子在草丛中细细搜寻。目光刚一落下,就在脚边发现了平躺着的翠玉。 容辞抿着唇,眼底淌出势在必得的笑。 玉佩被兔子那样一踹,自然不可能恰好出现在她脚边,乔颜所见到的,是那块被柳萤抢走的假玉。 当时他见乔颜独自待在一旁,很快就在心底想好了计策。 先在此处提前放好假玉,再利用兔子引她进入林中,等刚好来到假玉所在之处,便让兔子停下来被她抱住,再用力一踹。 乔颜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哪里会思考太多阴谋阳谋,只当是运气好,欢欢喜喜就捡起玉佩,去林外与其他人会合。 这一出偷梁换柱天.衣无缝,玉佩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霓光岛手中。 宁宁等人休憩片刻,很快起身继续赶路。等一伙人渐行渐远,藏匿于阴影中的少年才终于上前一步,安静躬身。 莹润如白玉的指尖划过青青绿草,最终落在草丛深处的长方形碧玉上。 这场比拼,是他们赢了。 容辞回得很快。距离玄虚剑派抵达瀑布还有一段时间,虽然中途出了点小岔子,但只要尽快打开秘门,霓光岛还是能夺得灼日弓。 柳萤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彻底没了兴致,不愿见到那把将她害惨了的弓,于是先行道别,恹恹回了驻扎地休息。 其余霓光岛弟子皆是神情激动,催促他将秘门打开。 与那块假玉不同,容辞手里的玉石要显得厚重许多,通体碧绿的色泽有如一泓清潭,清幽得不起丝毫波澜。 他懒懒勾了个笑,低声对周围人嘱托:“等我们取得灼日弓,便在此处设下埋伏。上古神器威力巨大,饶是元婴期的剑修也难以抵挡,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如何应对。” 少年的声线清泠悦耳,却莫名带了几分透骨的寒意,在飞瀑击石的冷冽撞击声里,更显杀意腾腾。 四溅的水汽让他微微眯起眼睛,容辞轻抚玉佩,将其安放在秘门的凹陷之上。 玉佩重重落了下去。 身后是瀑布巨大的轰鸣,跟前的秘门岿然不动,安静得犹如死寂。 时间一点点过去,容辞的眉头一点点聚拢,渐渐没了耐心。 这不可能。 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 “啊,这不是霓光岛的各位吗?” 正当霓光岛的六人一片沉默之际,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活泼轻快的女音。 那声音带了点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和瀑布声一起传入耳朵时,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刺得容辞脑袋发疼。 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明白。 退出瀑布外一回头,果然见到宁宁那张人畜无害、满是笑意的脸:“怎么,在等门开呀?” 那神情,那语气,真是虚伪他妈给虚伪开门,虚伪到家了。 容辞抽了抽嘴角,不打算跟她废话:“这块玉佩也是假的?” “什么叫‘也’?” 宁宁站在裴寂身旁,一张笑脸被身边的木头衬得格外灿烂:“我只准备了一块假玉。” 她承认得倒挺快,完全没有丝毫负罪感,云淡风轻得像在讨论今天吃什么菜。 容辞的脑瓜子突突突地疼,大概明白了点柳萤和这伙人待在一起时的感受,好不容易才忍下火气,勉强笑道:“一块?” 可分明那两块玉都不能把门打开。 等等。 一块真一块假,倘若都无法将瀑布里的那扇门打开,那—— 不。会。吧。 “挺意外的吧。” 贺知洲见他脸色更白,指了指容辞身后的瀑布:“其实柳姑娘拿到的那块玉的确是真的,有问题的是这扇门——打从一开始,它就是假的。”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当初在西山头一回遇见柳萤,宁宁就用传音开了个小型群聊,毫不废话,开门见山:“这姑娘有问题。” 贺知洲对她小重山的操作记忆犹新,一直视宁宁为智商上的偶像,闻言立马响应:“怎么?” “她说自己被霓光岛追杀,一路逃来此地,但西山之上寸草不生,完全没有遮掩身形的地方。” 宁宁道:“若是真想逃命,见到这幅景象就应该掉头就走,寻个草木茂盛的地方好好躲藏。但她不仅一路往上,还跑到了半山腰——难道她和霓光岛是傻子和瞎子,一个乱跑,另一个在如此空旷的地方也看不到猎物么?” 她说罢顿了顿,又将那泪眼汪汪的姑娘端详一番:“更何况她身为乐修,连最重要的琴都能被损坏,身上却没有任何严重的伤口,只有衣物破了几道裂痕……未免不合逻辑。” 她说得有几分道理,许曳想了想,老实发问:“她出现在西山刻意接近我们,难道是在觊觎灼日弓?” “可能是霓光岛的人。” 回答他问题的并非宁宁,而是向来沉默寡言的裴寂。 他传音时亦是冷着脸,见宁宁循声望向自己,别扭地垂下眼睛:“她能在西山等候我们前来,说明对我们的计划与行踪了如指掌——也就是说,她进行过监视和监听。” “所有门派之中,唯有霓光岛身法最强、最擅隐匿行踪,能做到监视而不被察觉的,大概率也只有他们。” 许曳心下了然,顺势接话:“而且他们对宁宁记恨在心,这次试炼一定会借机报复!” “是不是霓光岛的人,我们一试便知。” 宁宁弯了弯唇角,语气里多了几分调笑:“待会儿我会和裴寂先行离开,如果她刻意接近你们,那就□□不离十——你们可别心性不定,被人家把魂勾走了。” 贺知洲睁大眼睛望她,义正言辞:“我是那样的人吗!放心,如果这真是霓光岛的媚修,我今天就让她学习学习,什么叫做社会主义的和谐光芒。” 结果压根不用他俩刻意试探,柳姑娘职业素养太好,没过一会儿就直接凑上来,又是撒娇又是露肩膀,硬生生被贺知洲科普了好一阵子的正负电荷。 “确认了,就是霓光岛。” 等宁宁回来、柳萤不死心地缠上裴寂,许曳很诚实地给她发了段传音:“要不咱们直接抢走她身上的令牌?霓光岛向来强势,柳姑娘身上应该有好几块。” 宁宁却摇了摇头。 旋即弯着眼睛朝他笑笑:“几块怎么够?年轻人要有梦想,要干就干一票大的嘛。” “大的?” 贺知洲还沉浸在他的物理学里,闻言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你是说,霓光岛的其他人?” 宁宁轻轻“嗯”了声,视线停留在前方裴寂与柳萤同行的背影,许是见到前者的战术后撤步,没忍住噗嗤一笑。 “霓光岛行踪诡谲不定,虽然擅长集体行动,但很难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她说:“想让他们一起出现,除非是发生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比如——” 许曳恍然大悟:“比如他们找到玉佩之后,必然会结伴去拿灼日弓!” “对啦。柳萤之所以单独行动,是因为卧底身份需要。灼日弓乃灵狐圣物,事关重大,为了防止被旁人插手抢走,他们一定会结伴前去拿取——到那时候,我们就能将霓光岛一网打尽。” 宁宁眉眼弯弯,似是觉得有趣,尾音像猫的尾巴轻轻上扬:“所以说,我们必须让柳萤拿到玉佩。” “但若是被她拿到真的,霓光岛之人最擅身法,一定会赶在我们之前前往目的地,取得灼日弓。” 贺知洲摸着下巴分析:“如果用幻术做一个假的,柳萤一定会在拿到玉佩时仔细探查,很容易就能发现那并非真货。” 走在他们前面的柳萤对一切一无所知,还在努力和裴寂搭着话,分明是刻意撩拨,与身后的几人相比,却显得格外清纯不做作。 宁宁神色未变,踢飞路边一颗小小的石子:“所以说,我们不能把心思放在玉佩上。” 贺知洲与许曳皆是一愣,听她用柔和温顺的声线继续道:“你们忘了?除了玉佩之外,要想拿到灼日弓,还有另一处很重要的物件——那道秘门。” 钥匙固然不可或缺,可要是门孔错了,同样无法被打开。 “如今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是玉佩,我们自然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在秘门之上做些手脚。谁会去特意检查,那扇秘门究竟是不是幻术?” 宁宁不紧不慢地解释:“这就要拜托乔颜姑娘,配合我们演一出戏。我已与她做好了约定,等我待会儿故意问起灼日弓的藏身之地时,乔姑娘会回答一处错误地点——也就是瀑布之后。” 贺知洲不明白了:“可那假的地方也不会有秘门啊,他们眼见不对劲,早早撤离了怎么办?” “如果没有,造一道不就好了。” 宁宁解释得很有耐心,说着朝他轻轻眨眨眼睛:“虽然我们的身法不及霓光岛,没办法在他们赶到之前布置幻境,可那瀑布附近,不还住着有其他人吗?” “你是说——”许曳一拍脑门,“狐族!” 狐族最擅长使用幻术,而恰巧除了乔颜,族里还剩下另一个能自由行动的孩子。 她与乔颜在“上山探路”时,便是利用传讯符给他传了消息,提前在瀑布之后设下幻术,模仿出一扇秘门的模样。 霓光岛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钥匙真了,门却是假的。 加上宁宁与柳萤曾围绕玉佩进行过缠斗,顺理成章地就会认为,玉佩在那时遭到了替换。 “更有趣的事情还有后面哦。” 宁宁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弧度更深:“你们想想,一旦发现玉佩是假的,而我们手上还有另一块,霓光岛不敢与我们正面相争,以那群人的性格,他们会做什么?” “他们会……” 贺知洲说到一半,等想明白了,也噗嗤笑出声:“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把两块玉佩给换回去。” 绝,太绝了! 霓光岛哪能想到,自己手里的玉佩货真价实,苦心孤诣策划了这么一出,其实是亲手把它重新送到了宁宁手上,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等等等!我还有一个地方不明白。” 许曳是个好奇宝宝,满脑袋瓜小问号:“我们没有制造玉佩的材料,假玉只能利用幻术做出来。如果他们有所防备,不放心再检查一遍,发现那是假的了怎么办?” “几率很小啦。” 宁宁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眼看前方的裴寂已经快不耐烦到拔剑,赶紧加快了语速:“首先,第二次交换后时间紧迫,他们要想在我们之前赶到瀑布拿走灼日弓,必然不会有丝毫懈怠与停留;其次嘛——” 她说着停顿稍许,极快地抬眸看一眼许曳:“其次也有一点赌的成分,按照人的思维惯性,会对失败之后重新得到的希望尤为珍视。他们以为之前受了骗,很难想到其实是出计中计,这次肯定会牢牢抓住机会,认定那就是真正的玉佩。” 贺知洲只想鼓掌,直道内行,暗自庆幸宁宁是自家门派的小师妹。 若是与她站在对立面,像霓光岛那样被玩弄于掌心之间而不自知,简直生不如死。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宁宁还是一副纯良温和的模样,长裙微微一旋,在地面绽开浪蕊浮花:“无论如何,到那时候,真正的玉佩都在我们手里。” “既然这样,”许曳挠挠头,“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地做一份假的玉佩给他们呢?” 他说这句话时,宁宁已经上前几步,试图阻止裴寂拔剑。 她闻言稍稍扭过脑袋,眼尾轻飘飘地一勾:“当然是有份礼物,要和玉佩一起送给他们啰。” 瀑布之前,局势格外焦灼。 容辞站在冰凉刺骨的水潭里,只觉得水流顺着脚踝一直往上,刺破重重经脉,为整具身体都浸了层寒意。 “所以,”他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声线尽是粗砺的哑,“你和柳萤在争抢玉佩时,是故意将它夺走,再故意输给她的?” 宁宁轻轻点头:“那算是一个心理暗示,目的是让她在秘门打不开的第一时间想到,我是在那时将玉佩换成了假的,从而引诱你们再来把玉佩换一遭——我的储物袋里可没随时放一块玉石,造不出那样逼真的假货。” “还有我用兔子引诱那狐族的时候,”他气得牙痒痒,“是你们故意演戏,特意放松了警惕?” 宁宁满脸的理直气壮:“不然怎么让你把真的玉佩主动塞回我们手里?” 难怪当时的乔颜神色不对头,因为她不像周围的一群影帝影后,心知是在演戏骗人,下意识觉得紧张。 这句话杀伤力十足,容辞只想呕出一口老血。 他万万不会想到,从柳萤与他们最初相见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是场骗局。 贺知洲与许曳不合常理的行为逻辑、那段所谓的“去前方探路”、狐狸口中秘门的位置。 甚至宁宁与柳萤争夺玉佩时,那个将它抢过又不慎被夺走的动作,也全部都在计划之中。 “我得向柳姑娘道个歉,是我嘱咐的贺知洲与许曳,可以稍微捉弄她一下。” 宁宁没见到柳萤,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色:“只有让她心烦意乱,才能达到搅乱理智的效果,不加思考地落入圈套之中,让计划更容易实施。” “我也要跟她讲一声对不起。” 贺知洲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咧了咧嘴:“就石头片那事儿,我是真急了,想帮她止血……唉呀这解释不清,当时被火凰一吓太慌了,我没想伤她的。” 容辞冷冷勾唇。 不,其实还有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解释。 你可不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所以呢?” 他气得脑袋发懵,本以为能教玄虚派如何做人,没想到技不如人,被反过来按在地上摩擦,鼻青脸肿:“你辛辛苦苦设下这样一场局,就是为了给我们看一扇假门、一把假钥匙?” 场面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宁宁皱着眉看他,欲言又止。 “如今放在门上的那块玉佩是假的,被早早施了幻术,这一点你应该知道了吧?” 她抬眼望向飞瀑溅起的白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应声,声音很温柔:“你难道不想知道,在幻术之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她停顿下来,细细思考一瞬:“或是说……你就不好奇,秘境这么大,我为什么偏偏选在瀑布这里作为暗门吗?” 为什么选在这里?他怎么知道! 容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被愤怒与屈辱反复摩擦,没做多想直接转身,走进瀑布汹涌的水流之中。 在不断冲刷眼睫的水浪里,他终于看清了“玉佩”的原本模样。 一块石头,方方正正,上面贴了两张符。 一张用来监听的传音符,一张用来引雷的雷符。 ——宁宁之所以把秘门设定在这里,正是因为只有瀑布之下,才是秘境中唯一可以涉足的水域。 而水中的杂质,拥有非常优秀的导电性。 直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宁宁的整个局。 先是用灼日弓一事引蛇出洞,将霓光岛所有人引来瀑布前;再用真假玉佩拖延时间,让玄虚派众人能及时赶来与他们撞见。 最重要的是,与此同时,还诱导容辞亲自把玉佩拱手相让,将雷符贴在瀑布后面。 结果成了他给自己挖的坑。 “虽然你们说过要设埋伏,但应该还没来得及,对吧?” 贺知洲厚着脸皮啧啧叹气:“那我们就先下手为强了哈,感谢老板们打赏的令牌。” “你们卑鄙无耻!” 一名霓光岛弟子气急败坏,委屈得眼眶泛红:“怎么可以这样耍人,怎么可以!” “就是!” 另一个哽咽着附和他:“修道之人,怎可使用这种阴毒的诡计!有本事来正面打——” 这位说到一半,想起其实是他们没本事跟人家正面刚,于是赶紧将说辞换掉:“有本事引雷来劈我们啊!长老们可都把你们的阴谋诡计看在眼里!无耻小人!” ……明明他们才是最先玩心机的那一方嘛。 居然如此迫切地想要被雷劈,宁宁从没听过这样奇怪的要求,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试试就逝世,这可是他们说的。 如果柳萤在场,见到接下来的这一幕景象,一定会想起贺知洲曾对她说过的电与离子。 带电粒子在电流中飞速移动,随着一道雷光闪动,整片水泊都笼罩在一层若有似无的金光之下,水波飞溅、暗潮流光。 科学,是如此美丽。 宁宁一颗心还没黑透,特意把雷符的威力调得很小,不会重伤和致死,顶多让他们陷入一段时期的昏迷。 在容辞的原定计划里,他本该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地拿着灼日神弓,慢吞吞走到惨败的宁宁面前,俯身笑着告诉她:“如果求我,今日或许还能放你一马。” 然而现实却是,他和霓光岛的另外几名弟子被电到口眼歪斜,神色狰狞得犹如戴上痛苦面具,一边四肢弹动,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来自灵魂的狂颤,好似电音中扭动的舞神: “你们——呃呃呃给我呃呃呃——等呃呃呃呃呃呃着——瞧呃呃呃!” 他再也不想跟宁宁斗了。 这丫头不按常理出牌的千重套路,容辞永远都猜不透。 比如以风克火,以水生雷。 ——正常人哪有这么玩的!你这五行相生相克就离谱! 53、第五十三章 城主府高阁之上的玄镜里, 无比诚实地投映着一幕惨案。 镜子里的六名霓光岛弟子站在水潭之中,以匪夷所思的频率进行着高速颤动,宛如水中蹦迪、丧尸出笼。 镜子外的玄虚派长老与曲妃卿神色各异, 数道视线一同交汇在画面里, 沉默是金。 “不是吧!围着玉佩转了半天, 结果门才是假的?” 打破全场死寂的, 是角落里一位霓光岛长老的哀嚎:“这谁能猜到啊!” 继而又传来另一人的沉吟:“事出反常必有妖, 玉佩来得太过容易, 容辞应该更留心才是。” 在霓光岛的玄镜里,画面自然是随着容辞等人的视角转。 各位长老代入感极强, 哪怕不会被小弟子们亲耳听见,一路上也还是在纷纷出谋划策,实打实的真情实感。 自从遇上宁宁等人, 长老们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兴致盎然地叽叽喳喳吵翻了天, 什么卖身下毒道德绑架, 连“让容辞嫁给宁宁当小老公”的说辞都蹦了出来。 不过吵闹归吵闹,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容辞的所作所为都顺理成章、神鬼不觉, 要是不发生意外,灼日弓必然落于霓光岛手中。 到头来却无比崩溃地发现,他们居然也和容辞一样全盘皆错, 被真真假假的玉佩折腾得够呛,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 “这群弟子顺风顺水惯了, 行事向来自大鲁莽,偶尔吃点苦头也好。” 曲妃卿从半晌的无言里缓过神来,倒也并没显出多么痛心疾首的神色, 而是勾着唇浅浅一笑:“容辞那孩子,不知还会不会继续对宁宁存有心思。” 准确来说,是“敢不敢”。 “不过话说回来,”林浅拿右手撑了腮帮子,左手指节轻轻扣在桌面上,“狐族和魔族的事情怎么办?秘境向来封闭不开,哪成想竟残留了魔物余孽,为祸一方——” “我们如今进不去,只能看诸位小弟子的表现了。” 天羡子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头:“不过吧,我总觉得秘境中有些古怪……可要说具体是哪儿,又讲不出来。” 纪云开摇晃着两只小短腿,拼命吞下嘴里的一大块糕点,差点被噎个半死,一代剑仙殒命于绿豆糕:“我们如今掌握的情报还太少,不如接着往下看。” 说着抿唇微微笑笑,可惜再也没能笑出曾经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之感,颊边两团肉猛地一鼓,活像地主家偷吃了零食的傻儿子:“他们接下来会怎样做,我还挺期待的。” 试炼秘境之中,瀑布奔涌着发出刺耳咆哮,卷起层层叠叠千堆雪。 如今电光已过,霓光岛众人尽数失了神智,毫无意识地瘫倒在水中,被宁宁等人带出水潭。 由于事先规定过令牌不能放进储物袋,而藏在鲜有人看守的驻扎地里又实在不安全,一番深思熟虑之下,几乎所有选手都将全部令牌随身携带,以确保绝对的掌控权。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行人搜寻片刻,轻而易举便收获了二十多块。 “不愧是霓光岛,大手笔啊!” 贺知洲抱着均分给自己的几块令牌,全程乐呵呵:“这不就是开门送温暖吗?他们能亲自来送可真是太好了。” 他们拿到玉佩,又顺带解决了霓光岛这个□□烦,这会儿正在乔颜的带领下前往真正的秘门。 宁宁乖乖跟着小狐狸走,等临近目的地时,不由得在心底喟叹一声。 ——可怜霓光岛到最后也不会知道,狐族存放灼日弓的位置并非别处,正是祖宗祠堂地下密室的一道暗门之后。 “那……我开门了。” 乔颜格外紧张,嘴唇在抖,脑袋上一对毛茸茸的耳朵也在轻轻颤,很明显深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不那么心慌。 宁宁看着她拿出玉佩,小心翼翼放在石门上的凹陷处。 之前瀑布后面的那道幻术其实做得非常像,无论是石块沧桑古朴的纹路,还是整座门压迫感十足的气势,都与实物如出一辙。 制造出幻术的狐族小孩年纪尚小,便能有如此之高的水平,真不知是种族天赋,还是生来就天资异禀。 祠堂破败多年,地下密室光线黯淡,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虽然宁宁点了火光,却还是显出幽深森冷的气氛。 猩红火舌肆意舔.舐着黑暗,在一团跃动着的红焰里,石门发出咔擦一声轻响。 随即宛若得了指令,整个向上沉沉抬起。 灰尘飞散,秘门之后更为汹涌的黑幕迎面而来,好似铺天盖地的巨浪,让宁宁莫名有了些许窒息的错觉。 跟前是沉寂多年、已近腐朽的空气,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把烛灯往前挪。 石门后的密室并不大,四下空空落落,唯有尽头处矗立了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台。 烛光飘飘悠悠地蚕食着黑暗,最终来到石台正前方,照亮台上的景象。 众人皆是一愣。 ——石台之上,什么也没有。 密室里空空荡荡,乔颜口中本应放置于此的灼日弓不见踪迹,只能见到一片寂静无声的暗色。 宁宁的第一反应是受了骗,仓促扭过头去看向乔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狐族少女脸上的惊讶之情并不比他们少,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圆圆睁大,苍白如纸的唇瓣抖个不停。 “怎么会……” 乔颜顾不上其他,脑袋发懵地径直冲进密室里,茫然四顾,没发觉任何灼日弓的踪影:“那把弓明明应该就在这里,为什么……” 她的语气不像作假,甚至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哭腔,宁宁上前一步,声音在密室里传出好几道回音:“会不会是被谁拿走了?” “不可能!” 乔颜再回过头来,眼眶里已然蕴满了水光,连带着声线也颤抖如风中的丝线:“我爹就是在取弓时出了意外,我亲眼见到玉佩被火凰夺走……” 她说到这里便再也讲不下去,只能咬紧下唇背过身,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家园被毁,亲人危在旦夕,乔颜对灼日弓寄予了全部希望,如今眼睁睁看着一切希冀破碎,难免会无法接受。 若是灼日弓被狐族所拿,理应不会偷偷私藏,而是要利用它应对魔物; 倘若早早被魔物夺了去,那他们也就没必要在秘境里滞留如此之长的时间,最后还被困在水镜之阵,难以逃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贺知洲走到她身边讲悄悄话,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没了那把弓,魔族怎么解决?”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预料,宁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 好不容易赢了霓光岛的喜悦因为这场变故被冲刷得荡然无存,在场的几人除了宁宁,都是嘴笨不会安慰人的直男,更何况这会儿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言语来安慰乔颜,一时间没人再开口说话。 密室之中本来就阴沉死寂,此时此刻被笼上一层解不开的疑云,便愈发显得诡谲莫测。 从他们遇见乔颜到取得玉佩,听信的尽是小狐狸的一家之言,纵使她无心撒谎—— 可如果乔颜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呢? 在悠长的沉默之后,最终竟是乔颜自己开了口,虽然仍带了一丝哽咽,语调却已平复许多:“……我们走吧。” 许曳迟疑须臾:“那灼日弓——” “不在这里,留在密室也没用。” 她还是背着身子,匆忙抬手拭去眼底泪痕,旋即转身与许曳四目相对:“有劳各位帮我寻来玉佩,关于魔族一事,我会另想他法。” 咬了咬牙,又道:“我知晓你们还有任务在身,之后便不打扰各位了——若是想找个休憩之地,狐族村落随时恭迎。” 宁宁不忍心见到小姑娘这副模样,闻言轻轻应声:“你别这样说。如今疑点重重、魔族伺机而动,我们也已取得了不少令牌,自然会倾力相助。” “对啊对啊!还不知道是谁拿走了灼日弓,我一定要把那家伙给揪出来!” 贺知洲点头附和:“只不过我们目前掌握的消息还太少,你能不能具体说一说关于水镜阵法和灼日弓的事儿?” 乔颜没料到他们愿意继续帮忙,半张着嘴怔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我娘所知晓的细节比我多得多……若是诸位不嫌麻烦,那便随我回到村落细细说来。” 一行人喜气洋洋下了密室,再上来时个个心事重重。 宁宁有点发懵,怎么也想不明白,用传音悄悄戳裴寂:“你怎么看?” “她不像在骗人。” 他即使是在传音里,语气也冷得厉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秘门没有暴力损毁的痕迹,如果真有人提前拿走灼日弓,理应是用的玉佩进入密室。” “而且这么多年来,玉佩一直是在火凰的老巢里。” 宁宁越想越觉得奇怪:“那灼日弓在多年前就应该被拿走了……好歹也是个威力非凡的圣物,不管正道邪道,怎么会一直没有消息?” 裴寂摇头。 以他的性格,到这里便应该没了话,这回却出乎意料地抿了抿薄唇,在片刻停顿后低声继续说:“我会查明,你不用担心。” 像是在安抚她似的。 他们原路返回,等离开颓败的祖宗祠堂,就又回到了犹如死城的狐族村落。 村落距离瀑布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据乔颜所说,是她为了能更加靠近水源,特意在瀑布不远处建了房屋,让行动不便的族胞能减轻些许负担。 宁宁听得佩服又唏嘘,正走在风烟漫起的长街上,忽然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打斗声。 参加试炼的人不在少数,这里又是秘境里为数不多的村落,自然很能吸引注意力。她与裴寂对视一眼,循声上前。 结果隔着老远,就见到了两颗圆滚滚的锃亮大光头。 “那不是明空小师傅吗!” 许曳曾与明空有过一面之缘,见状颇为欣喜地扬唇一笑,视线落在他身旁那人时,又露出了有些纳闷的表情:“奇怪,那是谁?” 他没有注意,自己身边的贺知洲已是脸色乌黑,神情阴毒如白雪公主的后妈,从嗓子里生生挤出两个字:“明净。” 对了,他曾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被明净狠狠坑了一遭。等那和尚偷偷摸摸跑掉,揍贺知洲的就是三成加七成,总共十成人了。 惨,真的惨。 明空与明净同是梵音寺弟子,看样子关系很是不错—— 具体体现在明净舞着钟杵敲,明空顶着个灯泡似的大脑门悠悠哉哉坐在一旁,用播音腔声情并茂地诵读:“师兄,流风逝水,花落无痕。听君一曲,只觉生命重新有了意义,一切皆成永恒。” 明净敲钟跟春节联欢晚会开场的打鼓没什么不同,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最后甚至敲出了点架子鼓的阵势,咚咚锵锵,听得宁宁耳朵发痛。 贺知洲五官扭曲地捂住耳朵,不愿再向前一步:“这什么鬼,死歌开大了?” 他们听得难受,正在与两人对峙的一男一女就更是生不如死。 那两位应该是御兽宗的弟子,穿了天青色门服,身旁则七七八八倒着一大片体格健硕的灵兽,想来尽是受了梵钟的精神污染,腿脚抽搐地昏死过去。 “哪里有你这样的乐修,卑鄙!” 眼看明净已经舞着钟杵砸过来,女子气得浑身发抖。她身旁的青年同样仓皇,慌不择路地大喊一声:“师妹,事不宜迟,看来只能请出那两位了!” 女子神色一凛:“那两位?可它们是我们压箱底的镇门之宝——” 她说着停顿须臾,终是咬牙道:“好!” 此言一出,不但是宁宁等人,连玄镜外的长老们也纷纷露出好奇之色。 “镇门之宝?” 纪云开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望向林浅,声线天然带了点糯,活像个撒娇的熊孩子:“那是什么?” 林浅嘴角一抽:“慢慢看,不急。” 钟杵被明净挥出了虎虎生风之势,势如破竹地劈开村落中平静如水的空气,径直冲向两名御兽师; 而那女子浑身轻颤着低头,储物袋中金光一闪—— 刹那间天地变色,饶是杀气腾腾的明净也浑身一顿,面庞上浮现起极度惊骇之色! “不、不会吧!” 许曳双眼浑圆,几近破音:“怎么会是它们!” 只见浮光褪下,在女修手中赫然出现了—— 一只猫和一只兔子。 而且是非常普通、毫无灵力可言的那种。 宁宁:……? 猫咪小巧,白兔可人,双双蜷缩在女修手心,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杀气。 而那女子轻轻一呵,用了破釜沉舟的语气:“开始罢!” 两只动物得了指令,耳朵皆是悠悠一晃。 兔子睁着红通通的大眼睛,长长的耳朵软绵绵地摇来摇去,似是颇为惬意般抬起爪子,揉了揉自己圆嘟嘟的脸。 猫咪尾巴竖得笔直,双眸如同浸了水光的玻璃,倒映着明晃晃的水光,末了乖巧地一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软软糯乎乎的:“喵~” 许曳惊了。 你有病吧!这就是你们御兽宗的镇门之宝吗!谁会因为一只兔子一只猫就停下进攻啊!这种弱智的手段连傻子都不会中招好吗! 他赌一块灵石,那女人在下一瞬间就会被钟杵敲中脑袋,治一治她的小脑偏瘫。 没想到明净竟瞳孔地震,现出了极度的惊恐之色:“啊可恶!” ——不!会!吧! 半空中的僧人陡然一滞,然而周身汹涌浩瀚的灵气已经无法撤回,明净最后看了一眼猫咪与兔兔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溢出一抹轻笑。 然后猛地把钟杵往回一收,灵力回荡、钟杵如雷,所有的攻势须臾反噬—— 竟当场表演一个我杀我自己,被钟杵锤飞三丈之高! 许曳默了,宁宁惊了,裴寂漆黑的眼底无甚亮光,抱着剑皱起眉头。 但见明净被自己的钟杵撞飞老远,光秃秃的脑门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最后凄然落地,噗嗤喷出一口血花。 ——结果这人更有病啊啊啊!!! 许曳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宁宁亦是心情复杂。 这两位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做,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肯定能在有朝一日相逢于精神病院或医院脑科,高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师兄!” 明空见状大骇,赶忙跑到自家师兄跟前,一颗卤蛋似的脑袋尽显悲怆:“你哒哒的敲钟声是个错误,怎样的一场落叶匆匆,让死亡也这般灿烂从容。” ——这光头在说啥?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本欲杀之,奈何它们实在太可爱了。” 明净有气无力地呵然一笑,答得气若游丝:“其实一路走来,每一个季节都有残缺,每一个故事都有暗伤。我厌倦了争夺与杀伐,只愿守着一树似雪梨花,守着一池素色莲荷,缓慢地看光阴在不经意间老去。” ——这光头又在说啥??? 一旁的御兽宗弟子露出如同吃了苍蝇般的神情。 他们这边打得热火朝天,妥妥的热血仙侠剧情,那两个梵音寺的和尚却在兢兢业业表演苦情,真是恶心他妈夸恶心,好恶心。 “梵音寺的和尚都如此吗?” 宁宁皱着眉:“都这样了,居然还要硬凹文艺人设?” 钟杵受了灵力冲撞,不像梵音寺僧人那般拥有功法护体,转瞬之间碎为齑粉。 明空与明净生生演出了黑发人送白发人的凄凉,那女子收回兔子与猫,眼底划过冷笑:“如今你没了武器,唯一的师弟又是个只会防御的护盾,二位注定逃不掉了,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谁说我没有武器?” 明净抬手抹去嘴边血花,轻轻咳嗽一声:“只要心中有武,万物皆可为武。” 宁宁有些迟疑:“莫非他还有另一个钟杵?” “不对。” 裴寂低声应道:“他所用的钟杵用材非比寻常,想必很难造出……那僧人是想用别的物件作为武器。” 别的物件? 可明净灵力汹汹,凡俗之物别说是充当钟杵,就算仅仅受了灵气的一点冲撞,都会顿时碎裂。 要想找到一个坚固不催、不会被冲撞所伤的物件—— 宁宁瞳孔骤然一缩。 不、不会吧。 明净微微一笑,从地上勉强爬起来,口中所说的话却是叫人遍体生寒:“明空,准备好了吗?” 明空双手合十,浑身散发出莹莹金光,像是刚从卤水里捞出来的蛋壳:“师兄,来吧。” “等等!” 御兽宗的青年满目惊骇:“你们万万不要想不开!” 两个和尚同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 “佛说,我只有三天能给师兄当钟杵。” 明空双手合十,目光飘然下落,端的是慈悲为怀、温润祥和。 而他的声音亦随着身体飘散在半空,带着男播音腔的情真意切,一字一顿:“昨天,今天,明天。” 在逐渐转黯的夜色里,身形高大的僧人举起另一具立得笔直的身体,如同抡起一根大棒。 明空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一颗悠悠发光的头颅被抡出一百八十度曲线,重重撞在那顶大钟之上。 佛光四起,嗡鸣大作。 许曳已经丧失了全部言语,一旁的御兽宗弟子则顶替他的作用,用声嘶力竭的嗓音咆哮出那几个深深印刻在他们心底的字句:“你们有病吧!!!” “好家伙。” 饶是贺知洲也看得目瞪口呆,直呼厉害:“就这觉悟,今年感动中国年度十大人物要是没他俩,我绝对不看。” 54、第五十四章 整个梵音寺的僧人都知道, 明净师兄清冷矜持、不近人情,直到某天有人在秘境中偶然路过,竟发现他将明空小师弟抡在天上锤。 明空的微笑一直停在嘴角, 遥遥望去, 只能看见一个发着光的人脑袋在半空飞。 仔细一瞧, 偏偏他身体又挺得笔直, 被明净握着脚踝打在钟上, 宛如摇摇晃晃的人形雨刷, 情形之诡异,小孩看了都得连续做半年噩梦。 钟声激荡, 百兽俱惊,金光如同一层层荡开的波浪,在逐渐黯淡的天色里扩散开来。 许曳捂着耳朵, 用剑气抵挡住浩瀚不绝的灵压,被折腾得头皮发麻:“我怎么觉得, 明空的脑袋比钟杵更好用?” 他所言不假, 身为梵音寺里的天才弟子, 明空苦练金刚护体神功多年,身体已逐渐超脱了常人范畴, 往千年老钢筋的方向越跑越偏。 说老实话,站在一个绝对公平正义的角度来讲,无论是坚固程度还是对灵力的承受能力, 明空都远远胜过他师兄原本的钟杵—— 哪怕是要对比两道声音的清脆度,只需把小和尚光秃秃明晃晃的头顶往梵钟上一敲, 颅骨与玄铁亲密接触的瞬间,不用太多言语,就能毫无悬念地夺冠胜出。 宁宁看得啧啧称奇, 暗道修仙界真是人才辈出。 前有唢呐梵钟二胡各种音修,后有出水卤蛋人体钟杵,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只有她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御兽宗的两名弟子本就不敌,如今又不像玄虚剑派能够以剑气为盾,被钟声冲撞得站立不稳,最终还是那女修扯着嗓子大喊一句:“别敲了,我们认输!” 话音响起的刹那,梵钟声这才淡淡散去,空留一片未尽的余音。 一山更有一山高,修真界处处是人才。 御兽宗的两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骚操作居然会被更骚的套路制住,只得含泪上交身上的所有令牌,末了携手相望泪眼,一并从试炼秘境中淡出身影。 明空明净显然早就发现了宁宁等人,拿过令牌后齐刷刷望过来。 乔颜被方才人体钟杵的场景吓得不轻,下意识后退一步,站在宁宁身旁。 “阿弥陀佛。” 明空含笑着将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小僧与施主们如此有缘,想必是前生积来的福分。” 佛:滚,我没说过。 “贺施主!” 明净亦是嘴角微勾,周身尽是属于佛门青年的儒雅随和:“多年前翊山一别,你我便再未相见。今日得见,实乃缘分。” 贺知洲很少能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叶宗衡算一个,这位明净师傅也算一个。 以此人的厚脸皮程度,清华北大都要为了他特地增设一门学科,名曰“挑战人类承受极限——带你走进厚脸皮学”。 再稍微发展一下,还能送去国家文化遗产,跟那群厚墩墩的古城墙待在一块,也算是认祖归宗。 贺知洲:…… 贺知洲:“呵呵。” 他的小脾气上来,压根不愿理会这白眼狼,刚想很有骨气地偏头不理他,下一瞬就听见明净继续道: “小僧一直感念贺施主救命之恩,既然此刻相逢,那便将夺来的所有令牌尽数相赠吧。” 说罢竟然当真伸手往袖口一掏,拿出八块方方正正的令牌。 贺知洲本想拒绝的。 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将夺来的令牌全部送人,明净师傅可就只剩下自己的一块了。” 贺知洲的模样如同春节收红包,与亲戚故作客套地推推搡搡:“不行不行,要是被淘汰了该怎么办?” 明净非常懂事地配合他:“出家人随心顺意,一切皆有命定。小僧来此秘境只为历练,贺施主不用太过担心。” 宁宁眼看着自家师兄美滋滋收下其中四块,只差对明净来一句“朋友一生一起走”,或许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谊,让她实在有些搞不太懂。 她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如今天色已晚,将近入夜,两位小师傅不知打算前往何处?” 明净温声应答,浑然不见了抡人砸人的气质,活脱脱一个忧郁文艺青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我们出家人习惯了苦修,更喜爱生活于天地之间。佛说,缱绻红尘非我所好,落叶才是归宿。” 佛祖风评被害,宁宁心底咯噔咯噔跳个不停,脚趾已经快要抠出三室一厅。 偏生贺知洲那厮得了令牌,兴奋得忘乎所以,居然也用国旗下演讲的口吻沉声接话:“看来我们与两位小师傅今日注定分别。只可惜错负了三生石上缘,造就此生擦肩而过的劫,是花终会落,是缘终将了,唉!” ……你居然这么快就入戏了啊! 明空明净很快道别离去,宁宁一行人则跟着乔颜回到瀑布旁的小屋里稍作休息。 小狐狸对那两个和尚念念不忘,一边走一边问:“我爹娘常说修真界少年英才辈出,指的就是他们吗?” 宁宁默了一下:“这个,后浪嘛,总是要在以前基础上不断创新和改进的,不然怎么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他们回到瀑布边时已经临近傍晚,今日辛苦操劳了一整天,没想到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除了令牌什么也没捞着,而且疑云还越来越多,叫人完全摸不清头脑。 水镜阵法里的魔族、灵狐一脉的去留,以及最关键的灼日弓去处,一切全都置身于迷雾之中,宁宁只能窥见隐隐约约的一角,浑然看不清晰。 乔颜到底是火急火燎的性子,回到聚落后便急忙带领众人找到琴娘,一双耳朵软绵绵地耷拉下来,简略叙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灼日弓……不见了?”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轻咳一声,柳眉微微蹙起:“怎会……咳!” 说到一半,又抬眸直直望向身旁的女儿:“娘亲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去西山冒险,火凰和魔族都不是你能解决的事情——若是自以为是稀里糊涂,到时候出了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我、我只是想救你们!” 乔颜被盯得心下发急,咬牙道:“水镜阵法日渐式微,若是魔族有朝一日将它突破——” “小颜。” 琴娘轻轻握住她冰凉发颤的手:“我们本就是垂死之人,依靠秘境中的天地灵气勉强苟活,一旦离开此地去往外界,便会很快因灵力衰竭而亡。你听娘一句话,等诸位小道长历练结束、秘境门开,你便同他们一道离开。” 这是母女之间头一回捅破薄薄的窗户纸,将此事摊在明面上讲开。 乔颜哪会答应,当即红了眼眶摇头。 “当年我们举全族之力,都未能将魔族除去。就算你能拿到灼日弓那又如何?” 琴娘继续出声:“距离大战已有数年,想必水下的魔物早已恢复大半实力,只等着破阵而出,以你一己之力,定然无法将其铲除——更何况,如今灼日弓还不知去处。” 此话一出,乔颜便彻底没了言语。 宁宁有些担忧地看她一眼,轻声问琴娘:“说起这件事,不知您可有眉目?” 女人的脸色比今日白天所见更加苍白,想必灵力时时刻刻都在消减,已支撑不了太多时日:“灼日弓向来被藏于秘门之内,唯有一族之长能将其取得,在大战之前,玉佩一直由我夫君保管,后来又被火凰劫去。关于此中内情,我也并不知晓。” 她顿了顿,迟疑道:“或许是魔族施了伎俩将其盗走,又或族里出了——” 话说到此处,便骤然停了下来。 唯一能抵御进攻的神弓被盗,如果不是魔族亲自动手,那定是灵狐一族中出了叛徒。至于背叛的那人究竟是谁,没有人能妄下定夺。 “就算神弓仍在,也改变不了分毫局面。” 琴娘又望向乔颜所在的方向,眸底隐约现出几分决然之意:“娘亲已不在乎它的所踪,只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答应我,不要再以身试险,等秘境开启之日,便离开此地。” 乔颜咬着牙没说话,眼眶又红又肿,强撑着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她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来能打败火凰的仙门弟子,把一切希冀都寄托在那把神弓里头,如今所有祈愿却在须臾之间浑然破碎,不得不面临无比残酷的抉择—— 要么逃出秘境独自生,要么留下来与族人一起死。 “灵狐一脉在秘境里绵延千百年,现今突逢大变,若你也葬身于此,便再也没了传承。此事事关重大,你先回房静一静,多多思忖一番。” 琴娘叹道:“如今天色已晚,诸位小道长若不嫌弃,便在此处好生休憩吧。” 她说得内敛,宁宁立马明白这是句逐客令,压低了声音点点头:“我们明白了。” 众人很快便与琴娘道别,等从房里出来,乔颜一直处于极度低气压的状态,一声不吭低着头。 没成想刚走几步,就遇上了意料之外的两个人。 站在后面推轮椅的宁宁记得,是那个叫做“小昭”的狐族小孩,他们与霓光岛交锋之际,便是这孩子在瀑布下做好了秘门的幻术,以假乱真。 他跟前的少年人坐在轮椅之上,看上去很是俊俏,剑眉星目、薄唇浅粉,满头青丝披散于身后,如同漆黑锦缎垂落而下,衬得柔和白皙的面庞愈发苍白无色。 宁宁很敏锐地察觉到,站在身边的乔颜浑身一滞,竟是慌了神。 “小颜姐姐!” 男孩咧着嘴向她打招呼,轮椅上的陌生少年同样颔首笑笑,声线温和:“小颜。” “你们出来散步?” 因为族里的变故,乔颜不得不强迫自己养成了干脆利落、毫不优柔寡断的性子,这回却少有地露出了拘谨的神色,声线也是干巴巴地僵着:“身体好些了吗?” 少年唇边噙着笑:“嗯。我听闻你今日多有劳累,记得好生休息。” 乔颜“哦”了声,又听他继续道:“看各位小道长神色匆匆,我也就不多做叨扰,先行告辞。” 少年说得一气呵成,乔颜还是点头,原本竖着的耳朵却悄悄耷拉了下来。 “哦——我知道了。” 等那两人渐行渐远,逐渐离开视野范围,贺知洲才恍然大悟地拖长语调:“那就是你喜欢的男孩子,对不对?” 乔颜刹那红了脸庞,转身背过他的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颓然靠在栏杆上,用手撑着腮帮子回答:“嗯。” “你们两个一起在狐族长大,应该是青梅竹马吧?” 好奇宝宝许曳跟着接话:“怎么感觉如此生疏?” “我喜欢他,他对我没兴趣呗。” 乔颜借由手掌的支撑昂起头,望向湛蓝如洗、宛如明镜的天空,瞳孔里尽是黑沉沉的色泽,像是一潭幽暗沼泽,令人透不过气:“尤其是大战之后……他原本还会温温柔柔地跟我讲话,大战后却刻意与我拉开了距离,变得冷漠许多。有时我们俩就算见了面,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宁宁熟读古今中外各大虐心巨作,狗血喝了一盆又一盆,只觉得这剧情听上去格外耳熟,轻言细语地安慰她: “或许他并非讨厌你,只是由于自己灵力全失、连走路都是问题,不愿拖累于你,让你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和时间,所以才故意疏远——这样离别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有多么伤心。” “我才不要这样的‘故意’。” 乔颜哽咽一下,抚摸上手腕的一串碧绿穗条,硬撑着继续道:“娘亲也是,总想要替我决定这样那样的事,可我压根就不愿那么做——他们总觉得是为了我好,可我不怕死掉的。”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 五个各怀着心思的年轻人一并站在长廊之上,看天边夕阳西下,被远山吞噬橘红色的朦胧余晖。 四下安静极了,最终还是贺知洲小声开了口,试图笨拙地转移话题安慰她:“乔姑娘,你手上这个就是千丝穗?挺漂亮的。” 她曾经说过,自己也给喜欢的男孩子送过一条,可惜对方并不用心,不知什么时候将它弄丢了。 这回许曳终于有了话语权,一本正经道:“这个我知道!当初我给师姐买过一盒口脂,她收下时嫌弃得不得了,以后也从没拿出来用过。” 他不知想到什么,嘿嘿笑了声,耳廓泛起浅浅的红:“但有次我去她房间,居然发现那个盒子被很小心地放在书桌上,每天一回房就能看到的那种——所以你不要太伤心,说不定他偷偷摸摸把它藏着,时不时拿出来看呢。” 许曳说不下去,兀自捂着脸低下头笑,脸庞红成一片。 这句话一出来,神情变化最大的并非乔颜,反而是裴寂略显局促地抿了抿唇,眼底阴翳更浓,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宁宁自然不会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随着乔颜走到栏前,用手撑着脸颊问她:“乔姑娘,等秘境开启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乔颜沉默许久,终是摇了摇头。 众人劳累一天,约定明日再一同探寻灼日弓的去向,今晚先好好休息,恢复精力。 宁宁左思右想总觉得奇怪,在屋子里怎么也闲不下来,于是出了房屋,打算独自透透气。 傍晚时分的整个秘境都蒙了层淡淡血色,天气跟渣男一样冷热不定。 白日的暑气未消,把树叶与青草的顶端揉成皱巴巴的模样,像是垂垂老矣的病人,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唯一清凉些许的,只有瀑布之下。 宁宁本打算去那里乘凉的。 没想到刚走到水潭旁,便猝不及防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裴寂穿着黑衣站在瀑布前方,飞溅的水雾织成细密的白网,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站在潭边远远看去,只能隐约见到他五官模糊、身形纤长的漆黑影子,那腿长得,随便劈个叉,都能把她天灵盖给劈没了。 水光倒映着天边血色,细细望去时,竟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自他身后溢出,恍若盘旋而上的蛇或藤蔓,阴冷诡谲、悄无声息,宁宁只不过遥遥相望,心头便不由自主猛地一颤。 对了,原著里曾经一笔带过,裴寂在秘境之中魔气复发,便只身入水,试图用潭水的凉意缓解魔气焚身。 然后—— 这段经过实在写得流水账,还没等宁宁想起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得脑海里猛然响起一阵滴声。 那样熟悉,那样迷人,如同阎王爷在半夜勾了她的魂。 [叮,任务发布!] [你在秘境中探寻许久,竟在水泊中见到了死对头裴寂!裴寂魔气缠身,想必意识不清、极度虚弱,想起他曾经让你吃过的苦头,你下定决心要一雪前耻。 本打算趁机偷袭,想起玄镜外的长老们,忽然灵机一动,改了主意—— 若是所有长老都见到他魔气发作、伤及同门,那定会是一出好戏。] [请按照原文剧情,走进潭中接近裴寂,扰他心性,引之入魔。] “等、等等!” 宁宁望一眼水雾里少年纤瘦的影子,急急问道:“现在?!” 这招伤敌一百自损八千,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以他们两人的关系,她定然不会狠下心伤他,要是裴寂一个不留神,长老们所见的就不是什么“魔气入体伤及同门”,而是“花季少女死如烟花之绚丽,于瀑布前炸成血花”。 系统应得毫不犹豫:[现在,立刻,马上。] 宁宁:呵。 你这磨人的豆浆机,闭嘴吧。 55、第五十五章 宁宁觉得, 这系统就很离谱。 不仅给出的原著尽是流水账,平常还总是见不到影,直到有任务需要执行, 才会诈尸一样猛地蹦出来, 开始剥削她这个可怜的劳动人民。 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 不外如是。 再看给出的原文, 果然是古早文里的经典套路, 恶毒女配诱使男主魔气加重、神识不清, 恍惚之下心智大乱,拔剑攻向同门。 接着再描写一番玄镜外其它门派的长老们如何慌乱与震惊, 纵使有天羡子替裴寂百般辩解,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最终反派阴谋得逞,裴寂在各大门派中声名狼藉。虽是原主挑衅在先, 但由于伤及同门师姐,他还是在试炼结束后接受了残酷至极的刑罚, 好一阵子连床都下不了。 宁宁单是看着那些文字都觉得浑身发痛, 莫说让裴寂亲身去体会一番, 细细思忖片刻,心头一动。 系统只说“乱他心神”, 却从没讲过“不许避开裴寂的攻击”。 原著中的那位因是刻意用计,自然会故意令自己受伤;而她不想让裴寂背负骂名,便只需全身而退即可——毕竟宁宁主修身法与速度, 若是全力以赴,想必不会受伤。 这样一来, “伤害同门”的前提不复存在,届时她再站在裴寂这边解释几句,事情就不会闹得太大。 超完美的作战计划! 宁宁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轻轻吸一口气,向前一步涉入水中。 潭水寒凉,足足能淹没到她腰腹,腹部之下凉气刺骨,回旋的水波带着裙摆飘飘摇摇,轻轻拂过膝盖与脚踝。 宁宁在水中一步步往前,和原著里一样,试探性叫了声:“裴寂?” 裴寂闭着眼睛立于瀑布前方,她的声音和巨大水声交融在一起,听上去并不算清晰。 宁宁本想再叫一声,忽然望见他周身魔气一荡,旋即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原著里粗略描写过此时的景象,只说黑气暗涌、阴戾非常,这会儿轮到她真真切切看上一眼,才终于体会到一些裴寂从不言说的痛楚。 他的皮肤本就是突兀的冷白,如今魔气在体内肆意冲撞、引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便更是失了所有血色,虚弱不堪。 额头被冷汗与水雾浸湿,一缕缕黑发胡乱地贴在鬓边,在极致的黑白对比之下,美则美矣,却仿佛稍一触碰就会碎掉。 裴寂似乎连睁眼的力气也不剩,睫毛倦倦下垂时,落下一片厚重的影子。阴翳将瞳孔衬得漆黑无光,让她想起黑夜里幽深的湖泊。 在他眼中除了纯粹的黑,亦有肆无忌惮蔓延生长的红。血丝填满了几乎整个眼白,乍一看去像是眼珠上染了血,散发出野兽般暴戾的气息—— 或是说,如今的裴寂与野兽并没有太大不同。 压抑、狂暴、痛苦。 外溢的魔气不但会与剑气碰撞,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严重一些的时候,甚至会扰乱心智,使宿主对旁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很不巧,宁宁就是这个“旁人”。 裴寂的眼神实在有点凶,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又上前一步,按部就班念出原著里的台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而他也恰恰如原著一样,除了比原本的剧情提早睁开眼睛,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宁宁只好压下心头紧张,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前。 越靠近裴寂,就越能感觉到毒蛇一样阴寒的杀意,无影无形地缠绕在她跟前。那些黑雾般的魔气飘散如烟尘,与身后的瀑布勾缠交融,连水汽也带了点浅浅的黑。 在这样的气氛下,少女清脆的声线显得尤为突兀:“你不舒服吗?还是……魔气又发作了?” “魔气?” 玄镜之外的林浅柳眉微蹙,这才想起天羡子门下的这位小徒弟身份特殊,乃魔族修士的子嗣。 仙魔大战中,各大门派牺牲者众多,因而有不少长老对魔族血统怀有偏见,甚至有人毫不遮掩地放言过,此生永不会收魔物后代为徒。 天羡子撇着嘴:“魔气怎么,魔气吃你家大米啦?” 林浅瞪他一眼。 她常年与兽为伴,对于血统一事并不在意,只是…… 一旁的曲妃卿收敛笑意,替她说完未尽的话:“裴寂魔气发作,若是伤了宁宁该如何是好?他——” 这个“他”字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中央,只发出低低一道气音。曲妃卿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玄镜之中。 宁宁一点点缓步向前,在与裴寂仅有一人之距时停下脚步。 她叫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刚要抬头看看他的情况,却见眼前的黑衣少年剑眉猛然一皱。 ——旋即毫无征兆地向前一步,惊起翻涌如浪的水花与黑雾,还没等宁宁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宁宁懵了。 这不是原著里的剧情,按照既定情节,分明应该是[剑气破碎,一股脑扑向来者面庞,宁宁没料到他会直接下杀手,赶忙仓促地后退几步]—— 这样子才对啊! 她自认为知晓裴寂的下一步动作,于是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围的气息之间,试图在剑息爆发的瞬间将其躲开。 ……可为什么他会直接上手? 她没有太多防备,裴寂也就没用太多力气,顺势一拽,迫使宁宁不得不朝他身边靠近,险些直直撞上他胸膛。 如果这是一出浪漫的爱情话本子,那接下来的情节很有可能是“按在墙上亲”或掐腰表白。 可惜宁宁没有那个命,在二人相距咫尺时,被裴寂一把掐住了脖子。 ……行吧。 裴寂用力不大,指节冰凉,如同玄铁覆盖在她皮肤上。一双眼睛混浊不清,像极了裹挟着污泥的死水,就这样直勾勾看着她时,很是有几分叫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宁宁屏住呼吸,暗自握住腰间的星痕剑。 魔气外溢之时的心性最是不稳,一旦受到影响,很容易大开杀戒。 萦绕于身边的魔气越来越重,脑袋里的系统没了声音,她心知裴寂已经被扰乱心神,任务顺利完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毫发无损地从他手里逃开。 宁宁下了决心,正要抬手抓住他手腕,却见裴寂神色一个恍惚,似是愣了一下。 扼住她脖子的右手也随之松了些。 如果说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都尚在原著剧情的框架之中,那么接下来的这一幕,就堂而皇之把原著撕了个粉碎,彻底脱离既定情节。 宁宁看见他显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瞳孔里却闪过一丝模糊亮光,几乎用低不可闻的嗓音叫了声:“……小师姐?” 在一片混沌的认知里,裴寂居然认出了她。 她本来想“嗯”一声的。 没想到裴寂眸光又是一黯,竟然将右手从她脖子上挪开。宁宁有些诧异,还以为就此逃过一劫,不料电光石火之间被他再一次按住胳膊—— 不过轻轻一拉一旋,就被推到了瀑布侧旁的石壁之上。 宁宁真没弄明白裴寂此时此刻的脑回路,尤其是双眼一眨,居然见到他欺身上前,站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一言不发地低头凝视她。 他似乎恢复了一部分意识,却依旧茫然得不知所措。双眼血丝更加汹涌,薄唇则在轻轻颤,如同单薄的纸片。 裴寂浑身都在抖,一双晦暗瞳孔中夹杂着许许多多难以辨别的情绪,魔气渐渐上涌,笼罩在他的眉间与脸庞。 这本应是极为可怖的画面,可当宁宁瞥见他浑身湿答答的潭水与眼尾的一抹浅粉颜色,莫名觉得跟前像是站了只湿透的大狗狗,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委屈。 她从没跟谁有过如此近距离的、不加掩饰的对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十分漂亮的同龄少年。 宁宁下意识有点慌。 靠得……似乎有点太近了。 “裴寂?” 她尝试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由于背靠着冰凉石壁,只能不动声色地往右挪一步,试图脱离对方无比贴近的掌控。奈何身形刚刚一动,裴寂就抬手按在石壁之上,堵住她的去路。 逃脱失败。 他皱了眉,神色有些不耐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尾那片桃花色的浅粉更加明显,晕染成了更深一些的红。 “裴……寂!裴寂!” 耳边承影的声音逐渐清晰,裴寂浑身一滞,按在石壁上的手掌暗自用力,指节泛白。 “谢天谢地!你终于能听见我说话了!” 承影长叹一口气,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吓死我了,自从你魔气外溢,就一直听不到我的声音——刚才感觉如何了?” 裴寂淡淡回了它一个“嗯”。 老实说,他如今的思绪仍是一团乱麻。 身体上的疼痛尚未消退,每根骨头里都仿佛浸了痛意,脑袋里更是像有把刀在不断切割,让他无法思考太多东西。 比如说,他为何会在触碰到宁宁的瞬间恢复神智;又比如,自己是怎样将她困在这一方角落里,让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她一定被他吓坏了,正呆呆抬着眼睫,近乎于茫然地将其打量。透过那双莹亮的杏眼,裴寂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魔气缠身,衣衫尽湿,神色可怖,长发凌乱地披散于身后,有的湿漉漉贴在脸颊,映衬着猩红的双目。 这样古怪又骇人的样子,的的确确是他。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承影说得小心翼翼,尽心尽责地为他解释情况:“宁宁见你独自入水,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下水来一探究竟。” 它说着忍不住抬高了语气:“她对你真好,情愿冒着危险也要入水——你刚刚可千万别欺负她。” 裴寂想,这才不是欺负。 他只是……不明缘由地,不想让她离开,也害怕她离开。 浑身上下的剧痛还在蚕食着理智,始终沉默的少年将手紧握成拳。 说来也不可思议,裴寂从小到大尝试过无数抑制魔气的法子,都以失败告终。可今日当他扼住宁宁脖子,神智却在瞬息之间清晰大半,恍惚间想起了她的身份。 好奇怪。 现在也是,只有在靠近宁宁的时候,因魔气悬在半空的心脏才会稍稍觉得安稳一些。 裴寂无言垂眸,在女孩漆黑的瞳孔里,无比诚实地倒映着他狼狈不堪的影子。 他一时间心烦意乱,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的这副模样,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挡在她眼前。 女孩的睫毛上下颤动,轻轻拂过他敏感的手心,带来一股挠心挠肺的痒。 宁宁听见裴寂低声开口,声音因疼痛颤个不停:“不要看……能不能陪陪我?” 少年修长的身形被包裹于黑衣之中,因沾染水汽,紧紧贴合在身体上,显出细细一截腰身。 忽然视野之中没了画面,所见只有无穷尽的漆黑。 玄镜之外,哀嚎一片。 ——裴寂竟刻意打碎了瀑布旁传播画面的视灵,目无法纪,把试炼规则按在地上摩擦。 林浅犹如在唱女高音:“怎么回事!那臭小子居然把视灵打碎了!碎了啊啊啊!这是明令禁止的他不知道吗!!!” 浩然门的一名女修以头撞桌,双手握成拳头猛敲:“后续呢,后续呢!我比他们俩还要兴奋,结果后续呢!” 天羡子不愧是穷怕了,颤颤巍巍地用手指打算盘:“一个视灵多少灵石?我们师门还有钱赔吗?” 说罢又痛心疾首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后已经不知何时围了一大伙人。 一想到凭空多出这么多目击证人,天羡子就更是难受,二话不说直接下逐客令,赶鸭子似的连连摆手:“去去去!一群老头子老太太,在这儿瞎起什么哄!年轻人的事儿你们管不着,别看了别看了!” 曲妃卿睨他一眼,冷笑道:“我们老一辈的讲话,哪里轮得到你这四百多岁的小破孩插嘴?” “各位稍安勿躁,既然瀑布旁的视灵已被摧毁,不如换个角度看世界,来瞧瞧其他弟子。” 纪云开不愧是一派掌门人,小胳膊一抬,青葱般的圆润食指就落在玄镜之上,划出另一番画面。 天色将暗,画面中的一对年轻男女并肩坐在山洞中,以非常同步的姿势抱着膝盖,脑袋低垂。 正是林浔与云端月,经典的社恐二人组。 林浔好歹是个男子汉,义无反顾地扛下了打破沉默的重任:“云师姐,这山洞,好小。” 云端月没说话,抿着唇点了点头,耳朵上残留着十分明显的绯红。 随后又是一串尴尬的寂静,小白龙总觉得不该如此,环顾四周许久,把视线锁定在不远处的潮湿角落。 “云师姐,那里有只蜈蚣。” 林浔满脸通红,自始至终没敢看她:“我在数它有几条腿,你要不要一起来?” 云端月始终低着头,闻言终于出了声:“56条,我很早之前就数出来了。” “喔!” 林浔抓耳挠腮,显得更加慌乱:“那那那、那你很会数数啊。” “过奖。” “没过奖。” “多谢。” “不用谢。” “……” “……” “那个,要不咱们一起来数一数那边的藤蔓有多少片叶子?我负责这边,你负责那头。” “好。林师弟果真有情趣。” 这两人无聊到了一块,居然心有灵犀地开始数蜈蚣腿。长老们纷纷唉声叹气,无论男女,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 只要他们俩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饶是真宵也不由得嘴角一抽:“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把这俩人放一块的?” 纪云开笑眯眯地举手,满脸骄傲:“是我欸!” 玄镜外热闹非凡,秘境内无法被窥视的角落里,就要显得安静不少。 宁宁有点懵,许许多多的念头在须臾之间填满脑海—— 他们俩怎么突然之间就靠得这么近?啊不对,不是“靠得很近”,而是毫无征兆地有了肢体接触。 裴寂是不是被魔气烧坏了脑袋?他不是应该狠狠揍她一顿吗? 以及,这样的剧情发展,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吧? 她的心思乱如毛线,但不得不承认,裴寂那句话的杀伤力非常之大。 他向来是又冷又硬的脾气,从不会对谁示弱。这会儿声线半哑,又保留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泠悦耳,像方才那样小声地念出来,像是恳求,又像在撒娇。 宁宁脑子里坚固不催的城墙刷刷刷就坍塌成了碎屑,很没原则地立马心软。 裴寂的手掌冰凉得吓人,如同没有温度的玄铁。他们之间的距离着实有些太近了,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宁宁仍能闻见他身上带着水汽的植物清香。 而少年人的呼吸沉重且急促,拥有一股温和的热量,与四周冰凉的水汽彼此交融,偶尔勾缠了属于她的呼吸,听得她耳朵有些烫,也有些痒。 等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一些,宁宁终于轻声开口,带了点不确定的语气:“你是不是……挺难受的?” 说完了又忍不住想,这不是句废话吗,他都这样了,哪能不难受。 她目不能视,看不见裴寂此时究竟是什么模样,一番思索之下,用手指攥了攥湿透的裙摆,下定一个决心。 宁宁的右手抬起来时,满满尽是潭中冰凉的清水,等胡乱在衣服上擦拭片刻后,略带了迟疑地向前方伸去。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当手掌触碰到裴寂后背,能够很明显地感到后者脊背瞬间僵硬,再也没有动弹分毫。 “我以前难受的时候,家里人都是这样安慰的。” 宁宁的动作很是笨拙,掌心掠过他因消瘦而高高凸起的骨骼,心下不由一颤:“……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女孩的手掌温暖细腻,柔软得不可思议,在他的后背上下轻抚时,比流水潺潺更加温柔。 裴寂放缓了呼吸,好像连之前沉重的喘息都是种不可饶恕的惊扰。 他方才脑子里有那么多阴暗与繁杂的念头,只因着这一个毫不熟稔的抚摸,居然都尽数消散,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自小生活在无止境的斥责与打骂里,后来渐渐长大,便逐渐学会了打架与剑术,人生又冷又硬,哪里得到过像这般温温柔柔的小动作。 “一切总会变好的,你别怕。” 宁宁的声音很轻,像蒲公英悠悠拂过裴寂耳朵,和做梦一样,没什么实感:“你并不可怕,我也不会害怕你——所以把手放下来,没关系。” 把手放下来也没关系。 即便看见那样面目可憎的他……也没关系吗?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还不等有所反应,手腕上就传来一阵突兀却柔软的温度。 宁宁用空出的左手按住裴寂手腕,只不过用了轻轻的一点力道,便顺势带着他的手掌下移,露出她明媚白皙的面庞。 两道视线笔直相撞。 宁宁扬起嘴角,勾出小巧精致的弧度,圆润的杏眼则往上微微一挑,亦是亮莹莹地弯起来,犹如远山之上悬着的皎洁月光,朝他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这样就很好啊!其实你很好看的。” 仿佛倏地撞在心口上,让胸膛沉甸甸地一震。 承影这回什么话也说不出,在发出一声绵长的“啊”声后销声匿迹,大概是躲去了识海的某个角落滚来滚去,自由飞翔。 至于裴寂。 裴寂喉头上下滚落,板着脸转过身去,声音听不出丝毫起伏,黑发遮掩住耳朵上的绯红:“走吧。” “你没事了吗?” 宁宁在身后跟着他,语气轻快:“对了!你以后可得多吃点东西,刚才摸上你后背的时候全是骨头,快硌死我了。” 摸上他后背的时候。 之前他行事肆无忌惮,大半原因是受到魔气驱使。当下黑雾尽散,裴寂终于恢复了理智—— 哦,他似乎还撒了娇,让她陪陪他。 脊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道陌生的触感,裴寂忽然就红了耳朵,仓促回头瞥一眼宁宁。 见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仿佛是要遮掩什么似的,面无表情沉下身子,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 承影啧个不停,唉声叹气:“你这叫什么,活生生的掩耳盗铃。还真以为把脑袋浸在水潭里,就不会被别人发现脸红啦?我可都全——看——到——啰——裴小寂。” 宁宁不懂他的用意,懵懵叫了声:“裴寂?” 水面寂静,冒出来几个泡泡,咕噜咕噜串成透明的小珍珠。 没过多久,裴寂很快从水下站起身来,恍如方才无事发生,自储物袋里取出一件男款青黑薄衫,轻轻搭在宁宁头顶:“别着凉。” 他的衣物向来被折叠得一丝不苟,带了点清新皂香。 宁宁笑着将它接过,存了点捉弄的心思,也从储物袋拿出一件女款穿花绣蝶披风,直直丢在裴寂脑门:“你也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好在有裴寂的那件衣服,周遭的冷风吹拂而过,经过被水打湿的布料时,宁宁才不至于冷得瑟瑟发抖。 等套好外衫一抬头,居然看见呆呆站在路边的乔颜。 乔颜的内心有些拉扯。 她只不过是随随便便闲来无事这么一逛,万万没想到会猝不及防看见眼前这番景象。 试问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地从水潭里一起湿漉漉上来,都在做穿衣的动作,这两人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该是怎样的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才能让他们穿错对方的衣物,如此招摇地行走在大道上。 修道之人的情趣,果真不是旁人能懂的。 裴寂乖乖套着件浅粉色女式斗篷,一张俊秀的脸煞白煞白,面色阴沉得犹如死人。 宁宁伸出胳膊做尔康手,因为外衫太大,手掌压根没露出来:“乔姑娘,你听我说!” 乔颜郑重道了歉,强忍着内心激荡,捂着脸跑开了。 宁宁:…… 宁宁戳一戳裴寂手臂:“今晚咱们谁去解释?” 56、第五十六章 经过那样一番折腾, 天色已经快要入夜。 穹顶如同少女羞红的面庞,于无声无息间漫上一层暧昧橘红。天边的云朵依旧很少,放眼望去晚霞翻涌如潮, 覆盖在漫无边际的明镜之上。 宁宁身上裹着裴寂的外衫, 手脚全都被罩在宽大的棉布里。她似是觉得有趣, 像演京剧似的兴致勃勃甩着袖子, 惹出一道道浸了香气的凉风。 她只是腰腹以下入了水潭, 因此并没有变成落汤鸡; 裴寂则因为那个蹲下的动作浑身湿透, 漆黑长发凌乱搭散在身后,湿漉漉滴落着水珠, 像极了攀在脖子上的水蛇,尾巴扫过少年凹陷的颈窝。 不知是因为冰凉潭水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原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魔气不知不觉间慢慢退去, 只剩下十分微弱的余烬。 身上的浅粉小斗篷笼罩着一层浅浅栀子花香,让他想起宁宁身上同样的味道, 有些不习惯地扯了扯衣角。 “裴寂, 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宁宁步伐轻快, 说话时转过脑袋看他,不知怎地轻笑一声, 递过来一块手帕:“把脸上的水擦一擦,全湿透了。” 裴寂依言接过,语气很淡:“愿闻其详。” “首先是灼日弓的下落,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宁宁吸了吸气,把玩着外衫的袖口:“无论是魔族还是灵狐, 一旦拿到它,就等同于拥有了扭转战局的力量。若是当真被其中一方取得,怎么可能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裴寂耐心听她讲, 低低“嗯”了一声:“按照时间线,乔颜亲眼见到她爹在拿取灼日弓的途中遭遇魔族埋伏,玉佩被火凰所劫,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应该都被藏在西山。” 他顿了顿,又道:“之后便是我们将其夺来、霓光岛受骗、玉佩回到我们手中,中途没有任何空出的机会,能让旁人趁虚而入。” 也就是说,无论是从结果还是作案时间,有人偷偷拿走玉佩、盗取神弓的几率都非常之小。 “然后是乔颜的那位青梅竹马。” 宁宁点点头,轻轻勾起嘴角:“乔颜说过,他在那场大战中弄丢了她送的千丝穗,并且在那之后对她越发冷淡,疏远得好像陌生人。虽然也可以解释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与乔颜再有纠葛,但如果摒弃掉这个老掉牙的虐恋情深套路,从最直观的另一个角度思考——” 她思索须臾,加重了语气:“既没有信物,又陌生得不像话,这不就是个从没见过的人么?” 这样一想,褪去自我牺牲与所谓爱情的外壳,这个故事就未免有些过于诡异了。 宁宁细细想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之所以刻意疏远、很少同她讲话,就是因为不想被乔颜发现,他只不过是个虚假的冒牌货——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除了乔颜之外,那么多灵狐村民,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异样么?乔颜真正的青梅竹马又究竟在哪里?” 裴寂跟着她的思维走,剑眉微蹙:“会不会是为了灼日弓?只要进入狐族内部,且是与乔颜关系亲近之人,一旦她取得玉佩,就有很大机会将它夺来。” “但据琴娘所说,水镜阵法绝不会被魔族攻破,他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宁宁想得一个头两个大,也颇为苦恼地皱起眉头:“而且如果真要化身为乔颜亲近之人,岂不是与他后来的刻意疏远彼此矛盾了?” 她说话时双手闲不下来,一直攥着袖口玩,长衫搭在身上却并未扣拢,只要裴寂转过头去,就会望见少女轻轻贴在胸前的单薄衣料,以及脖颈处白净的皮肤。 他抿着唇移开视线,不由分说地抬起手臂,替宁宁把外衫扣拢,惹得她发出轻轻的一声笑。 这声笑毫无征兆,由于两人隔得很近,几乎是清清泠泠地落在裴寂耳边。 他莫名觉得心口一顿,很快又恢复了与她并肩而行的姿势,嗓音不知为何沙哑了些许:“……不止他,其他人也有问题。” 宁宁很乖巧地接话:“你是说,琴娘?” 裴寂点头。 “她对乔颜与灼日弓拥有超乎常理的控制欲,若是以前,或许还能解释为爱女心切,不愿让她冒险。” 他敛了神色,刻意不去看她直勾勾盯过来的视线:“但后来我们找到玉佩,却发现神弓失窃,乔颜将此事告诉她时——” 裴寂说到这里停顿稍许,宁宁则正色接过话茬:“她居然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神色,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不会寻得神弓。” “不错。” 裴寂点头,终于定定地与她对视一瞬:“而且你不觉得么?她对于‘不允许乔颜去阵法另一头屠灭魔族’的执念,居然要远远高于对灼日弓、乃至其它一切事物的执念。就连劝她赶紧离开秘境也是,好像心里所想所念的,都是决不能让乔颜与魔族产生接触。” ——她想隐瞒什么? 谈话进行到这里,迷雾似乎已经在逐渐散开了。 宁宁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深吸一口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说:“据琴娘所言,水镜另一边尽是金丹元婴期的魔族,实力不容小觑——可我们见到的,分明只是个没什么威胁的小怪物。以乔□□杀它时熟稔的姿势来看,想必也曾多次击杀过‘镜鬼’,要是真有所谓的元婴大能,为什么她会从没见过?”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话。 宁宁沉默半晌,忽然又抬头看他一眼。 这回她眼底没了笑意,声线脆生生的:“我有个想法……咱们去附近的湖边看一看,如何?” 瀑布周边并没有多少水泊,宁宁跟着裴寂穿梭在葱葱茏茏的树林,大约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终于找到最近的一面湖泊。 这面湖并不大,倒映着昏沉黯淡的天光,周围的灵菇已经隐隐散出了光亮,为晚风蒙上一层幽绿色荧光。 宁宁站在湖边,本打算向前一步,却被裴寂轻轻拉住衣袖。 他们俩在来之前匆匆换好了衣物,裴寂大概买了无数套款式相差不大的黑衣,身形被吞没在溶溶夜色里。 当宁宁扭过脑袋,看见他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来。” 即便没有太多言语,他也总是能很快明白她的思路。 裴寂说着将她向后拉了一步,径直走到湖泊近旁。月亮从暮色中探出身子,洒下一捧暧昧的昏黄光晕,在月色与水光里,湖水中倒映出少年清隽挺拔的影子。 ——随即水面猛地一震,一只瘦骨嶙峋的血手自湖中陡然伸出,直攻裴寂咽喉! 他早就有所预料,因而并未露出丝毫惊异的目光,而是深色不变地后退一步,将水底的怪物引上岸来。 这回的镜鬼与之前那个并无太大不同,仍旧是头顶秃圆、身形矮小瘦弱的模样,正龇牙咧嘴地从嗓子里发出阵阵嘶嚎,让宁宁想起手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 她强忍着捂住耳朵的冲动,对裴寂道:“别杀它。” 裴寂本已拔剑出鞘,闻言又将长剑收回鞘中,迅速闪身躲过镜鬼袭来的利爪,在心里默念剑诀。 他并未下死手,只见得周身剑气涌动,旋即白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那怪物的后颈处。 镜鬼还没来得及发出一道哀鸣,便丧失意识昏倒在地。 宁宁眸光微黯,下意识握了握拳:“继续吧。” 于是裴寂又一次走向湖边。 他们一共试验了六回,每次裴寂以身为诱饵,吸引而来的都是模样怪异、实力微弱的镜鬼,而琴娘口中“为数众多的金丹元婴魔修”,却是一个也没见到。 其中猫腻再明显不过。 琴娘在撒谎。 “明明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怪物,她却信誓旦旦地编造了谎言,让乔颜无论如何都不要接近湖泊。” 宁宁蹲在地上,细细端详着镜鬼的模样:“这样一来,琴娘就必定不是出于担忧她的安危,之所以不想让乔颜接触镜鬼——” 一道刺骨寒意从脊椎径直蔓延到脑海,让她不由得遍体发寒。 细细想来,他们对于水镜的一切了解,都是来源于乔颜。 而乔颜本人所掌握的情报,则是来源于她母亲。 灵狐一脉与魔族一夜之间爆发大战,为了抵御魔物,不得不以全族之力设下水镜之阵,将其禁锢于镜面另一头。 当年乔颜重病昏迷,对此一概不知,这是琴娘告诉他们的。 灵狐族族人灵力式微,只愿牺牲全族奄奄一息的性命,保护乔颜不受魔物侵扰。 乔颜被蒙在鼓里多年,一心盼望着和大家一起离开此地,因此这也是琴娘告诉他们的。 但如果这些都并非实情,从头到尾……他们对于那段往事与这处秘境的了解,都是基于彻彻底底的谎言呢? 为什么乔颜青梅竹马的手腕上没有千丝穗。 因为他压根不是原本的那个人,哪怕有心模仿,也绝不会注意到这种无关痛痒的小装饰。 为什么灼日弓下落不明。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秘境,而是由阵法创造的镜像空间。水镜能复制所有山水鸟兽,唯独那一把威力巨大的上古神弓,无论如何都造不了假。 为什么琴娘会百般阻止乔颜取得灼日弓,让她不顾一切地尽快离开秘境。 因为一旦乔颜拿到灼日弓,前往水泊的另一面歼灭“镜鬼”,说不定会察觉到蛛丝马迹,从而明白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潭水之下,那些模样古怪、被乔颜当作怪物毫不留情射杀的生物,才是曾经真正的狐族。 而与她朝夕相处的“同胞”们,才是把狐族屠戮殆尽、披戴着面具的魔。 宁宁早该想到的。 在第一次见到乔颜时,狐族少女曾告诉她,“镜鬼皆是异变后的魔族”。 可细细想来,魔物已被魔气侵染,即便走火入魔,也断然不会变成这种孱弱且怪异的模样。 唯一能被魔气影响的,只有极度虚弱、灵气所剩无几的人与妖。 水镜之上,秘境之下,用以维系阵法的不单单只有灵力。 还有一场贯穿始终的谎言。 57、第五十七章 “所以说, ”宁宁从地上站起来,最后望一眼不省人事的镜鬼,“当年乔颜父亲牺牲后, 两族很快展开大战。狐族应该的确曾以全族之力迎战, 并使魔修难以招架、元气大伤, 不得不藏入水镜之阵苟延残喘。” ——然而要想重创魔修, 灵狐必然也损失惨重, 不但耗尽灵力, 还在极度虚弱时被魔气趁虚而入,堕化成如今这副模样。 水镜之阵, 阴阳相生。 宁宁曾向乔颜询问过阵法一事,小狐狸回想片刻后告诉她:“灵气为阳,魔道为阴。正派之人能以此阵将魔物困于镜面中;若是魔族动用此术, 亦会让自身置于水镜,多是用来躲避敌人袭击, 不失为一种保命之法。” 魔族只能待在阴面的镜中, 所以这个空间里不会出现真正的灼日弓。 “琴娘”对此事心知肚明, 但由于没有玉佩,并不知晓目前密室里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也许会出现一把虚假的弓箭, 那样乔颜定会带着它去往阳面,发现一切真相; 又或者空空如也,不存在任何理由能够解释灼日弓的去向, 这样一来,同样会引人怀疑。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 对魔修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因此他们才会竭力阻止乔颜取得玉佩,劝她尽早离开。 “奇怪。” 宁宁越想越不对劲:“魔族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乔颜?灵狐一脉上上下下那么多族胞, 怎么就刻意留下了她?” “或许不是‘刻意留下她’。” 裴寂冷然道:“而是‘只有她’。” 只有她—— 宁宁心头一动。 大战之后,狐族与魔族尽是伤亡惨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也都身受重伤、灵力全无。更不用说魔修们还耗尽仅存的力气,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浩大的镜面世界。 这场秘境虽是虚构,可看村落里那些人虚弱不堪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都演不出来的。 他们对整个秘境毫不熟悉,加上病弱得连路都走不了,在如此绝望的困境里,总得有个人肩负起照料全族的责任。 而乔颜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或是说,一件协助他们恢复的工具。 她自小在秘境中长大,对地形地势与灵植分布了解得一清二楚,由于目睹了爹爹的去世,在决战之时高烧昏迷,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恰好能为他们所用。 ——当初乔颜也曾亲口说过,族胞们重伤体弱,正是靠着她采摘而来的天灵地宝,这才能勉强吊住一条命。 这样想来,真是讽刺至极。 乔颜一觉醒来,家人朋友全都为了所谓“阵法”重伤濒死。她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为了灵狐一脉日夜辛劳,不但跋山涉水、满秘境地寻找药材续命,甚至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西山夺取玉佩,誓要铲除镜中恶鬼。 殊不知一切皆是谎言,她付出一切保护的,是自己恨之入骨的敌人;拼尽全力想要除掉的,却是心心念念最爱的族胞。 “如果他们之所以留下乔颜,是为了加以利用,”宁宁压低声音,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她邻居家的小弟弟,那个大战时仍是婴孩的小昭……不就没有任何理由能被留下了吗?” 魔族当然不会大发慈悲地赡养孩子,行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小男孩同样是魔修的化身。 但这样想来,就不可避免地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裴寂显然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垂眸沉声道:“其余魔修仍处于极度虚弱状态,他却已能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这其中或许有猫腻。” 宁宁一想到那小孩看似天真的笑,就下意识觉得心惊肉跳,半晌之后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激动地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裴寂,你还记得之前乔颜向我们提起那孩子,她是怎样说的吗?” 裴寂低头,一言不发地看她,耐心等待下一句话。 “她说,‘小昭在大战后身体虚弱得不得了,跟族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有好几次都差点丢了命。多亏他命好,吃了一阵子药后,终于缓了过来’。” 她说话时指尖冰凉,胸口却是被心脏冲撞得一片滚烫,随着一步步接近真相,宁宁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既然他也因为大战而羸弱不堪,状况理应和其他魔族差不多。之所以能恢复得那样快,一共有两种可能。” 宁宁说着朝他比了个“二”的手势,大概是觉得浑身阴森森的,悄悄往裴寂身边靠了一点: “第一,他实力极强,恢复能力比其他魔修快得多;第二,他地位极高,其他魔修心甘情愿地将大半药材献给他,助他恢复修为。无论是出于哪种解释,抑或两者兼有,都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千算万算,她之前是无论如何也算不出,幕后boss居然会是那个小孩。 “所以他们才会让乔颜离开秘境。” 宁宁的思绪渐渐豁然开朗,一股脑地继续分析下去:“灵狐受到魔气侵袭,会丧失理智、无端攻击他人,魔族之所以躲在水镜里,直到现在也不敢出去,就是害怕受到此等袭击。现如今小昭的实力恢复大半,只需等乔颜离开后解除水镜阵法,再一举攻下狐族,不但是灼日弓,整个秘境里的天地灵气就全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她说着又有些想不明白了:“其实事已至此,乔颜已经没了太多利用价值,他们完全可以直接把她杀掉……这么煞费苦心劝她离开是为了什么?那群魔修难道还会对乔颜存有感恩之心么?” 那也太不像他们的作风了吧,又不是在演《魔的报恩》。 裴寂摇头,沉声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宁宁听他清越的声线穿过晚风,本来还在努力思考其中猫腻,忽然呼吸一顿,抬头直直望向裴寂:“糟糕,贺知洲他们还在灵狐的聚落里!” 魔修的手段千奇百怪,往往血腥又残忍,多的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为引、魂魄为芯,献祭这献祭那的恶心法子,被当作祭品的可怜人连起来能绕地球两圈。 秘境常年不开,那群魔修许久没见过生人,加之极度渴望恢复灵力,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随时都有可能对借宿于此的他们下手。 秘境中不能御剑飞行,靠双腿赶路速度太慢,为了防止在此期间发生意外,宁宁在赶回聚落之前特意准备了两份通讯符,分别传给贺知洲与许曳,告知二人事情的真相。 至于乔颜…… 宁宁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她了解一切,若是知道被毫不留情射杀的镜鬼其实是狐族同胞,那小姑娘一定会当场崩溃。 通讯符抵达贺知洲房间时,正巧许曳在他身边。 更巧的是,除了他们俩难兄难弟,房屋里还伫立着一高一矮另外两道影子。 正是男孩小昭,以及乔颜那位坐在轮椅上的暗恋对象。 贺知洲拖长声音笑了声:“哦——原来是晏清公子,好名字!” 宁宁与裴寂不知去了哪里,这两位狐族以闲聊为借口,在他和许曳讨论动力势能加速度时突然前来拜访。 贺知洲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乔颜的青梅竹马名叫晏清。 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宁宁的通讯符。 当时许曳正忙着捏那狐族小孩的耳朵,贺知洲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将它打开,本以为是封无关紧要的信,结果刚看完第一句话,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除乔颜以外,狐族尽是魔修假扮,切勿与之接触。] 这句话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贺知洲强忍着瑟瑟发抖的冲动,看一眼正在兴高采烈摸耳朵的许曳。 以及笑得诡异的晏清和小昭。 他努力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如果说前一句话是根重重的棒槌,毫不留情把他砸得头昏脑胀,那接下来这句就是一锅馊了的白米饭,不由分说直接往他嘴里灌,险些把一个大好青年吓到呕吐。 [小昭身份不一般,很可能是魔修头领,且实力恢复大半。记得万事小心,我和裴寂马上回来。] ……这是个鬼故事吧! 贺知洲又抬头看了一眼许曳,听他欢欢喜喜没心没肺地笑:“小昭真可爱啊!哈哈哈看这小耳朵——” 他这回的眼神和之前那次不同,已经彻底沦为看死人尸体的目光了。 “许曳。别看我,别说话,继续笑,继续揉。” 看完那封简短的信,贺知洲仰头四十五度,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随即走到许曳身旁开启传音入密:“宁宁来消息,说这些灵狐除了乔颜,全是魔族假扮的。” 如同肉毒素打多后的面部严重中毒,许曳的神色瞬间一僵,又听贺知洲继续传音道:“你揉的这小破孩,估计就是当年领头的首领。” 许曳:…… 许曳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深夜连输五十把排位赛,本想点个外卖安慰自己,结果不但没送筷子,凑合着吃了一半,才发现一团米饭发霉变成了诡异的绿色,最后满心烦闷地打电话给女朋友诉苦,却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好兄弟的声音。 惨痛之程度,大概如此。 许曳神色复杂,看一看被自个儿捏在手中随意把玩的毛茸茸大耳朵,又望一望小昭天真无邪的脸蛋。 小朋友笑得灿烂,见他神情大变,咯咯笑出声:“大哥哥,怎么了?” 咯咯咯咯,你莫不是老母鸡成了精。 许曳虽然是个姐宝男,但好歹是个正统仙门弟子,当即接话应答:“没什么!我——我就是,好像肚子有点疼。” 对啊!他和贺知洲此时没有合理的借口离开此地,若是伪装成身体不适,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回房了! 许曳飞快与贺知洲交换一个眼神,“嗷”地一声捂住肚子,五官扭曲成一朵绽放的菊花,颤巍巍伸出手:“贺师兄,我旧疾又复发了……快,快带我回我房中取药!” 贺知洲心领神会,把二十一世纪好演员的基本素养贯彻到底,猛地一拍大腿:“师弟!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太过操劳,你偏不听!” 说着扭头看一眼身旁的另外两人,满脸歉意:“对不住,我师弟身体不好,等我们先去他房间取了药,再来与二位详谈。” “哦?” 谁料坐在轮椅上的灵狐少年淡声笑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二位莫慌。这瓶子里装了专治腹痛的灵药,只需尝上五颗,便会有脱胎换骨之效。” 许曳只差当场吐出一口鲜血,在心里骂了他不知道多少遍,正当绝望之际,忽然见到跟前的贺知洲右手猛地一颤。 这道由右手开始的抖动犹如一条小蛇,逐渐蔓延至全身的每块骨骼。 但见贺知洲口眼歪斜双目无神,手脚痉挛不停、浑身抽搐不止,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一般,一颤一颤地翻着白眼。 那姿态那眼神,好似风中一匹癫狂的野狼,甚至还加戏给自己配了音,跟九十岁凡人老大爷的声线没什么两样:“药……药……” 许曳自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忘捂着肚子,带着哭腔大喊:“贺师兄!你怎么也发病了啊贺师兄!别着急,我马上就带你回房间拿——” 说到一半,忽然神情惊恐地闭了嘴。 ——这里不就是你的房间吗!演个棒棒锤啊白痴! 玄虚剑派与万剑宗的得意门徒当众飙戏,秘境里的晏清与小昭冷笑连连,玄镜外的长老们纷纷对两个门派投去同情的视线,阁楼里一时间寂静无言,很是尴尬。 “二位可知我们前来拜访的真正目的?” 小昭笑笑,白净脸庞仍旧充满童稚与天真的味道,见他们俩停了动作一言不发,很有兴致地敲了敲桌子:“我们恰好缺了献祭的材料……要想恢复修为,人修的魂魄可不能少。” 他居然毫不掩饰地直接挑明了。 许曳心头大骇,只觉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跃到嗓子口来。 之前这两个魔修还会对他们客套几句,如今开门见山横刀直入,显然是不想再继续假装,打算直接开干。 而他与贺知洲,就是头一批受害者。 “你们应该察觉到不对劲了吧?” 小昭起身向前一步,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可惜来不及了。自我介绍一下……我乃魔君祁寒。” 直至此刻,汹涌魔气才终于一股脑地陡然从他身后溢出。在这压抑至极的气息之下,许曳不禁屏住呼吸,同时也明白了一个事实—— 此人的实力超乎想象,他与贺知洲很可能并非对手。 “愣着干嘛,快跑啊!” 耳边传来贺知洲的声音,许曳仓皇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他伸来的手。 祁寒此时已经变做了青年男人的声线,身形亦是愈发高大魁梧,闻言不屑冷嗤道:“想跑?没门。” 他说话的同时伸出手去,试图打断两人手与手之间的对接,于是玄镜之外,所有长老都目睹了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场面。 如同命运的邂逅,缘分的牵连,如果前生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一次擦肩而过,那他与贺知洲的前世,一定是两根缠在一起的超级麻花。 缘,妙不可言。 贺知洲在即将抓住许曳手臂的瞬间扭过头去直视前方,以接力赛运动员的姿势做好了预备动作; 而魔君祁寒在同一时刻伸出右手,好巧不巧,恰恰落在两人的手掌之间。 一时间十指相交,难舍难分。 ——救命啊!贺知洲他一把拽过魔君的手掌,甩着舌头就往外跑了啊!!! 仙门弟子竟对魔君做出这种事,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玄镜之外男默女泪,如同开了一场哀悼会; 屋子里被莫名其妙留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许曳:嘎啊? 晏清·枪版:哎呀? 许曳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幽幽望向身旁脸色苍白的少年人:“那个……我记得,你好像灵力尽失、手无缚鸡之力对吧?” 两。级。反。转。 晏清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笑,端的是高洁傲岸、冷傲不羁。 随即咬破嘴皮,从唇边溢出一缕殷红鲜血,神情痛苦地捂着肚子,直接就躺在一旁的木桌上,开始不断抽搐:“药……给我药……肚肚疼,不吃就死了,死了……” ——看来他学习能力挺强,这居然还是他们俩之前的结合版。 “这这这,”玄镜外的林浅看得目瞪口呆,“这该如何是好?贺知洲为人虽然的确那个了一点,但怎么说也是玄虚剑派门下的弟子,这样下去必然会没命的!” 她所言不假,贺知洲直到现在也没发现自己拉错了人。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拉错小手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趋近于零,更何况在场的除了许曳,只有一个小孩和一个浑身无力的病人,无论哪个都不可能陪他跑得这么虎虎生风。 而那位魔君哪里见过此等骚操作,似乎也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满脸懵地被他拽着跑到屋外,一直没发出半点声音。 贺知洲跑得有如老狗,舌头甩得老高,面目尤其狰狞;身后的祁寒好似被拖拽在后的麻袋,目光里是肉眼可见的震惊与茫然。 两个人一前一后,硬生生跑出了私奔的架势,奔向最遥远城镇,去做最幸福的人。 “没事的许曳!你别怕,那些魔修必然伤不了我们!” 贺知洲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安慰:“我们这种爱笑的男孩,运气往往不会太差。” 这要是以前,许曳肯定会一本正经地回应他。 但这会儿不知怎地,对方居然只是沉默片刻,继而低声笑笑,说出了一句让贺知洲永生难忘的恐怖台词:“你回头看看,我到底是谁。” 这好像,不是许曳的声音。 贺知洲心头重重一跳,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在转身回头的瞬间,从嗓子里发出行将就木、如同抽水马桶一般的倒抽气。 他,爱笑男骸,运气还真不是太差。 而是惊天地泣鬼神、宇宙无敌级别的非常之差,一个“太”字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眼泪从眼眶里高压喷射射烂大气层,嘴角下垂的弧度刺穿地心,一时间静默无言,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跟前这男人生了一张全然陌生的、戾气十足的脸,笑容竟然该死的甜美。一双三角眼微微上挑,舔着嘴唇阴恻恻道:“笑?你在教我做事啊?” 而贺知洲五官扭曲,嘴巴眼睛在圆形与波浪形之间左右横移,堪称量子嘟嘟唇,薛定谔的五官,连笑声也格外与众不同:“嘤。” 58、第五十八章 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才让贺知洲在回眸转身的刹那,阴差阳错拉住了他的手。 天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转黑,浓郁夜色从树木遮天蔽日的影子里生长出来, 覆盖在眼前男人阴郁的眉宇之间。 多么邪魅霸道、唯我独尊, 别人都是带球跑, 只有贺知洲很光荣地活成了进阶版——带魔君跑, 与身旁的大哥联袂出演一场《落跑知洲的天才魔君》。 “大、大大大哥。” 他这回总算是笑不出来了, 五官跟飙车似的左右漂移, 声音也跟着抖个不停:“拉错人了,咱能回去换回来不?” 贺知洲对于自己的实力拥有十分清醒的认知。 他师尊常年不着家, 自个儿本身也爱玩。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收集狂人,时常购置五花八门的秘籍与功法,但书籍被买来之后, 无一不是被他摆在书房里玩多米诺骨牌效应,积的灰能堆成一座小山。 简而言之, 就一咸鱼的小废物。 而与他大手牵小手的大哥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远看魁梧得像山丘, 近看愤怒得像公牛。脑袋有他一个半大,浑身缠绕着黑黝黝的魔气, 仿佛是八百年没洗澡,黑泥全都成了精,飘飘悠悠荡在身旁。 再搭配上那似笑非笑、无比鬼畜的表情, 一个字,绝。 “回去?” 祁寒挑眉嗤笑, 语气很冷:“无理小辈,我先让你去阴曹地府转一转!” 魔气如同藤蔓蜿蜒盘旋,悄无声息地缠绕在贺知洲脚踝与小腿, 灵压沉重如铁,压得他动弹不得。 祁寒说罢便抬起空出的另一只手,妄图将贺知洲抓在自己身上的右手打断,然而尚未落下,就听见背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眼底杀意更浓,颇为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乌沉沉的树丛被人为扒开,在密密匝匝的灌木枝条里,冒出一个被灵菇映成绿色的人头。 那人显然是个仙门弟子,模样不凡、气质卓绝,似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顺势扭头与两人视线相撞。 祁寒心生不耐,皱起眉头;贺知洲瞥见来人相貌,亦是神色大变,跟油烟机似的倒吸一口冷气。 这鼻子这嘴,这眼睛这下巴,还有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发育不良的小脑瓜。 贺知洲已经分不清如今的局面究竟是“前有狼后有虎”,还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苍天大地耶稣基督,不远处那个像旺财一样从树丛里爬出来的剑修,居然是与他势同水火的死对头—— 叶!宗!衡! 乍一见到眼前这幅景象,叶宗衡同样是一脸懵。 他身为万剑宗的得意门生,在试炼秘境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收获令牌无数。 打得累了,自然想要好好休息一下。他本想找个山洞用来过夜,哪成想悠悠哉哉这么一逛,居然就见到了自己的死对头。 贺知洲那厮不知道在做什么,竟与一名高大魁梧的青年壮汉在小树林里拉拉扯扯,两人十指相扣手牵着手,看得他一阵反胃,只想自戳双目。 噫,真的好恶心。 一旁的魔君祁寒也没说话,目不转睛盯着这名陌生剑修的表情,周身杀气愈发浓烈。 他魔气缠身,理应比贺知洲更加引旁人注意,可对方竟然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就瞪大眼睛望向那姓贺的傻子,眼神里带着震撼与迷茫,显然非常惊讶。 他的脑筋一向转得很快,当即反应过来,这两人之前不但认识,还很有可能交情不浅。 而贺知洲站立在不可名状的风暴眼中心,上前和向后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还被祁寒的灵压禁锢得无法动弹,只想淌下两行清泪,纪念他英年早逝的生命。 ——不对。 也许,他还能有机会。 贺知洲眉心一动,脑筋飞快转个不停,小眼神来回于那两人如出一辙的臭脸上,有个计划慢慢成型。 在祁寒的认知里,他与叶宗衡必定是此次熟悉的旧识; 而就叶宗衡看来,他与这位公牛大哥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关系一定也非常不错。 这样一来,他岂不就可以利用这份认知错位,彻底扭转死路一条的局势了吗!谁说被仇人前后夹击是九死一生,他偏要把这事儿变成双喜临门! “哈!怎么,你以为今日能干掉我?” 贺知洲厉声冷笑,演技之魂于此刻轰然爆发,眼角一扬下巴一抬,声线尖锐如刀:“没想到吧,小爷我有帮手!他早说过要好好教训你,就你这水平,能奈我何?” 这又贱又飘的语气,爹妈听了都要气得当场来一出男女混合双打; 这快要翘到天上的五官,厨子见了都会恨不得掏出擀面杖直接撵平。 ——这就是《贺氏演技宝典之人设篇》:在原配面前洋洋得意的小三。 此项技能堪称贱术之大成,一旦发动,能让对手的士气猛增三倍,若非自寻死路,不建议随意使用。 但现在不同了。 祁寒与叶宗衡虽然都能听出他在嘲讽人,却只会觉得贺知洲是在针对自己,而在场的另一个人,则是他口中所谓的“帮手”。 万万没想到,贺知洲这混球不但一骂骂俩,还把他们都当成了为他所用的工具人。 祁寒贵为魔君,哪里受到过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当即目眦欲裂、双目圆瞪,周身魔气有如燃烧着的烈焰,忽地一下窜得老高。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自己打不过他,便早早安排了帮手。想必那群该死的正道修士早就看出他的真实身份,因此特意设了这场局,来让他自爆身份!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羞辱,他今日必要让这两个臭小子没有好果子吃! 叶宗衡与贺知洲斗了好几年,从没见过他如此嚣张跋扈的时候,听罢神色凛然地握紧手中剑鞘,做出准备迎敌的姿态。 ——贺知洲果然不要脸,为了攀附强者对付他,竟然不惜牺牲色相,与这壮汉拉拉扯扯,好不害臊。 那人周围萦绕了十分浓郁的魔气,大概和玄虚派的裴寂一样,是魔族后裔。但那又如何,大家都是金丹期弟子,谁怕谁!狗男男休要嚣张! 俗语有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然而这两位却不幸听信了贺知洲此等小人的谗言,两相对峙之下,都在与空气斗智斗勇,斗得那叫一个凶险万分、怒火中烧。 偏偏贺知洲看热闹不嫌事大,等周围的灵压渐渐往叶宗衡那边挪,终于能松开祁寒手掌后退几步,继续昂着脖子喊:“怎么,不敢动?你怕啦?就这?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这么容易就被吓到吧!我朋友可是已经准备好了!” 祁寒眼角一抽。 叶宗衡拳头一握。 一阵冷风拂过,扬起二人黝黑长发与飘飘长衫。魔气与剑气无形却有质,在夜色中剑拔弩张地彼此相抗,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隐约能听得一两声嗡然的剑鸣,沉沉击打在耳膜上。 祁寒面色阴沉,冷若冰霜:“你这小子,胆子倒挺大。” 叶宗衡被他浑身散发的逼王气质逗笑了:“等你被我干掉的时候,会发现我的胆子更大。” “竖子!” 魔气翻涌如黑雾,仿佛下一瞬间便会猛攻而上,祁寒厉声呵道:“我们只不过与尔等有所不同,便要受尽白眼、赶尽杀绝。今日我便要屠灭了你这狂徒,看这秘境之中,还有谁敢对我们指手画脚!” 贺知洲心知肚明,他说的“我们”是指魔族。 这人还真是厚脸皮,放着差点被灭族的灵狐不谈,一开口就是“只不过与尔等有所不同”,看样子还挺不服气正道对他们的剿杀。 可人消灭害虫,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叶宗衡闻言却是一惊,文质彬彬的白净脸蛋霎时扭成了一摊烂泥。 ——不是吧大哥,你要真想和贺知洲拉小手,直接去拉就好了啊! 知道你们俩的关系确实与众不同……但也没必要这么嫉世愤俗啊!其他人看见你们俩,顶多凑在一起议论几句,什么叫“赶尽杀绝”、“屠灭狂徒”,你是不是有病! 叶宗衡拔剑出鞘,侧脸被剑光映出冷冽的白,声线亦是冷了几分:“多说无益,来吧!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这臭小子居然还妄想屠尽秘境里的所有魔族! 祁寒哈哈大笑,须臾之间灵气暴涨,汹涌黑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半空,径直攻向不远处的叶宗衡! 直到这个时候,叶宗衡才终于意识到一丁点不对劲。 这位像公牛一样魁梧的大叔灵力惊人,全然不似金丹期修士水平,而且那魔气纯正得过分,零污染零添加,察觉不到一丝正道之息。 这好像不是个前来参与试炼的正经人。 而是一名十分正统的魔族,并且修为不低。 在被汹涌浩瀚的魔气冲上半空以前,叶宗衡满脸诧异地最后看了一眼贺知洲。想起他反常的话语与神态,心里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挣扎着大喊一句:“大哥,你被他骗了!” 祁寒闻言怒火更盛。 他当然知道自己受了贺知洲的骗,否则也不会自爆身份、置身于此地,陷入正派剑修的围剿之中。此人奸计得逞,事后居然还要如此明目张胆地炫耀…… 杀人诛心,何至于此! 祁寒大怒,气到直接破音:“给!我!闭!嘴!” 话音刚落,层层叠叠的魔气便腾涌而起,势如长龙地轰然前冲,叶宗衡虽然有心招架,却还是被毫不留情地击飞到了半空。 ——这竟然是个元婴大成的魔! 纯种魔族早已销声匿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贺知洲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眼前这玩意儿,切他就跟切菜似的,要是撞见其他金丹期的弟子,说不定还能做出一道满汉全席。 叶宗衡未曾受到过此等屈辱,刚要破口大骂,忽然见到身旁闪过一道雪白人影。 待定睛看去,竟是贺知洲左脚踩住右脚、再以右脚踩上左脚,依靠两只脚的不断相互踩踏,像爬梯子一样,渐渐升上了半空! ——你有病吧!!! 贺知洲虽然与叶宗衡向来不对盘,但还没丧心病狂到要把死对头送给魔君当菜切的地步。 他之前碍于魔气的威压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等死。之所以刻意挑起两人矛盾,只是为了转移祁寒的注意力,等脱离魔气掌控,再趁机带着叶宗衡一并逃走。 贺知洲也顾不上叶宗衡满脸的惊骇,拖着他后脖颈的衣领就往密林里跑,一边仓皇逃窜一边解释:“此事说来话长,那人是藏身于秘境中的魔君,以我们俩的实力,绝对远远不敌于他。” 在他原先生活的世界里,有个股神名叫巴菲特,那叫一个战无不胜,大杀四方。 但如果他们俩不自量力地要与祁寒决斗,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巴韭特”,战无不败,被堂堂魔君按在地上碾压,当作韭菜来无情收割。 叶宗衡被他拽着后边的衣领一路奔逃,不知道是出于气愤还是懊恼,说话有气无力糊成一团,宛如弥留之际的气若游丝。 贺知洲逆着风,只能通过模糊的几个音节拼凑出他的意思:心好累,我若死了,贺知洲你就是凶手。 叶宗衡在那之后又念经似的说了很多,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诡异,整个人像被冲到岸边的死鱼狂跳个不停,从嗓子里发出类似于伽椰子爬楼梯的声音。 等贺知洲不耐烦地扭过脑袋,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双眼紧闭,吐着舌头昏倒了。 贺知洲总算明白了。 原来他想说的是,“颈好勒……呃啊——我要死了,贺知洲你松手!” 贺知洲如同在抡印度飞饼,面无表情地将他翻了个面,寂静树林里响起一声哀怮的悲鸣,那是他对叶宗衡最后的温柔。 “诶嘿。” 59、第五十九章 “有趣, 太有趣了!” 天羡子看得不亦乐乎,哈哈大笑:“魔门大能与万剑宗弟子竟因他一句话大打出手,小贺真是将那两人耍得团团转,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真宵神色淡淡地拿了块白玉糕, 直接塞进这状若大喇叭的嘴里。 纵观整个阁楼, 聚集在玄虚剑派玄镜之前的长老数量最多。之前还只是林浅和曲妃卿跑来凑热闹, 这会儿弟子们与众不同的操作已然声名远扬, 无人不想亲自前来观望。 ——毕竟在其它门派的镜子里, 小徒弟们都在兢兢业业地收集令牌。那群金丹元婴期的小孩虽然打得热火朝天,但对于诸位长老来说, 这种过家家式的打斗显然不够看。 打个比方,就像是一群成年人集体围观初中生做数学题,一开始或许还觉得有趣, 久而久之难免会视觉疲劳,丧失继续看下去的兴趣。 可玄虚派这边就完全不一样了。 别人在认真考核, 他们居然捣鼓出了一宗多年前的秘辛, 什么“上古神弓”“水镜阵法”“灵狐灭族”, 再加上各种让人眼花缭乱意想不到的斗智斗勇,跟看话本子似的, 永远猜不着下一步套路。 “明明是在魔君手下竭力逃生,不知为何,贺小道友居然硬生生演出了诙谐的喜剧气质。” 林浅啧啧称奇:“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个人天赋……叶宗衡遇上此人, 算他倒霉。” 万剑宗的白衣女修冷哼一声:“叶宗衡心性不坚,竟在交战之时怯场分了心, 等十方法会结束,我便将他送往锁妖塔历练。” 一名百乐门琴修淡声笑笑:“金丹元婴天差地别,在那魔君的威压之下, 心神慌乱并非丑事。” 不知是谁突然问了句:“宁宁和裴寂怎么样了?” “似乎还在缓慢发展!” 纪云开赶紧吞下嘴里的糕点朗声抢答,下意识咧开嘴傻笑,腮帮子被撑得圆圆鼓鼓:“好可惜,瀑布那里的画面什么也看不到。” 曲妃卿用袖口掩了唇角,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姿,溢出浅浅笑意:“道友别急,试炼多的是时间,我们还能慢慢看。” 天羡子倒是挺激动,义正言辞地喊:“不行不行!这事儿要是被他们俩知道了,宁宁和裴寂得有多害羞啊!” 那人茫然地顿了一下,好一阵子才终于迟疑应道:“不是,我是想说……他们俩不是在追查水镜的真相吗?事关秘境存亡,很重要的。” ——这群人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纪云开装作无事发生地挠挠脑袋,睁圆大眼睛低下头去,坐在椅子上晃晃悠悠;曲妃卿面色僵硬地拿了块甜点,径直塞到小朋友嘴里。 天羡子哈哈干笑两声,瞪了眼那两位为老不尊的掌门人,把玄镜画面调到宁宁身边。 宁宁赶到狐族聚落时,夕阳已经被西山吞噬殆尽。一轮孤月阴惨惨挂在树梢,勉强洒下几丝浅白色的微光。 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见不到人的影子,只能望见木屋里摇曳的烛光,如同一簇簇幽谧诡谲的鬼火,无声飘荡在夜色中。 她在信中告诉过贺知洲与许曳,若是在这种险要关头仓皇离开村落,必然会让魔族产生怀疑。 如今最好的办法,是他们俩都佯装若无其事地待在房里,静候她与裴寂回来,之后再一同商议下一步计划。 然而当宁宁赶到贺知洲的房间,却发觉屋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丝人影。 “木桌被打翻了。” 裴寂低声道:“此地发生过争执,魔族应该已经得知他们知晓了真相。” 宁宁心里发慌,蹙着眉打量被掀翻在地的圆桌:“屋子里木桌虽倒,却并无丝毫血迹与尸体,其余物件也好好地立在原地……说明两方交锋并不十分激烈,他们没有受伤。” 然而在这里没受伤,出去之后就说不定了。 当初在给霓光岛下套时,小昭曾帮助他们设下过一处幻术。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居然能做出那样精妙的阵法,当时宁宁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他的实力早已恢复大半,远远凌驾于秘境里的所有弟子之上。 要是贺知洲与许曳撞上他,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许曳的屋子里同样没人,宁宁无从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忧心忡忡地望向裴寂。 其实他并不十分在意那两人的下落,因而也没存太多紧张的情绪,然而见她皱了眉,便也下意识握紧剑柄,不甚熟练地安慰:“贺师兄向来有化险为夷之才,想必此番也能平安无事。” 话虽这样说,然而当裴寂瞥见宁宁神情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若是他有朝一日危在旦夕,不知她会不会也愿意皱一皱眉。 这个念头卑劣得见不得光,狠狠击在他心口上。裴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只觉耳根一燥,停了片刻,又道:“这里不对劲。” 宁宁敛了神色,轻轻点头。 这里实在太过安静,不但贺知洲与许曳不见踪影,那些装作灵狐族的魔修同样没了声息。正值此刻,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这股气息应该来自于不远处,被夜风吹散大半,只留下十分浅淡的余腥。 裴寂眸色更深,沉声道了句:“当心。” 修行之人五感异常灵敏,宁宁寻着那血腥气不断往前,绕过一幢幢方方正正、错落有致的木屋,竟来到一处无比熟悉的房前。 她记得这个地方。 是乔颜的居所。 离得近了,铁锈一般的腥气就显得愈发明显,仿佛浓郁得拥有了实质,把整栋房屋都笼罩其中,空气里隐约可见猩红之色。 而在那栋小小的木屋之前,竟然伫立着好几道人影,周身尽是杀气腾腾的暴戾,将什么人围在中央。 宁宁本以为,被包围于正中的那人定是乔颜,然而视线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却见到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庞。 ——那居然是琴娘。 或是说,那个冒充了乔颜娘亲多年的魔族女人。 琴娘嘴角挂着血,脸上破开好几道狰狞的口子,似乎身受重伤没了力气,以手撑地,跪倒在地面上。 围在她身旁的众人亦是脸色惨白,许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本就所剩无几的灵力见了底。 一个青年人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长刀映了寒光:“大家同出一族,你为何偏要因为旁人与我们过不去!” 宁宁心下一动,又听见他身旁的女人轻咳一声:“这些年来,你替乔颜做的事情已经够多。要不是有你百般恳求祁寒魔君,他能把那姑娘留到现在?难道如今还想为了她,把命也赔上不成?” “依我看,这女人演着演着,还真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又是另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里如同浸了毒意,尽是嘲弄与鄙夷:“不但把自己救命的药送给我们,求着保住她那‘女儿’的性命,今日甚至为了助那狐狸逃脱,向相识多年的同族出手……醒醒吧,你从来不是什么琴娘!” 原来是这样。 宁宁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许许多多无法明了的秘密,在此刻豁然开朗。 所以琴娘才会那样虚弱,所以乔颜即便没了利用价值,也还是一直好好活着。 在真相未明之前,关于魔族为何会不杀乔颜,她曾设想过许许多多的解释。 比如乔颜与灼日弓关系紧密,是取得神弓的不可或缺之人;又或者她与阵法息息相关,魔修们若是想要破开阵法,必须通过她。 然而在那些错综复杂、天马行空的一切可能性之下,真实的理由居然如此简单纯粹,与阴谋诡计丝毫不沾边。就像在满是污泥与血迹的深潭中,悄悄绽开的一朵纯白色小花,突兀得不可思议。 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最最单纯的私心,乔颜却自始至终都不知晓。 “多说无益。” 方才说话的女人又咳嗽几下:“还是尽快动手,去追回乔颜与那名剑修吧。若是他们将消息散播出去,届时所有参与试炼的弟子都知晓了真相……那就大事不妙了。” 她话音刚落,跟前便是刀光一现。琴娘已经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无法做出丝毫反抗,正要垂眸等死,却猝不及防瞥见一道凛冽剑光。 ——只见两把长剑斩断夜色而来,剑气纵横四野,挑起道道如刀如刃的冷风,势如破竹地直攻在场众人命门! 魔修们虽然调养多年,身体却仍是极为虚弱,加之琴娘以命相搏,耗去了他们大半灵力,此时全然无法招架,被剑气逼得纷纷后退,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宁宁手持星痕剑上前几步,神色冷然地与琴娘对视一眼。 之前隔着遥遥夜色,她看得并不清晰。如今离得近一些,才发觉琴娘周身尽是血痕与刀伤,一袭白衣被染成了血红色泽,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已没了太多生人之气。 “你——” 她只不过刚出口一个字,便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接话。倒是琴娘咳出一口鲜血,轻声道:“宁宁姑娘……你们都已经知道了罢。” 裴寂上前一步,代她出声:“许曳和乔颜呢?” “许小道长勘破真相,带着小颜逃离了此地。”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用极其轻微的声线继续说:“我命不久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二位可否愿意接受。” 被剑气重伤的魔族青年咆哮出声:“你疯了!” 琴娘却是并不理会他:“当年大战之后,魔族伤亡惨重。我诸多同族葬身于此,然而秘境之内魔气无法外泄,便盘旋于原地,将灵狐幸存的族人堕化为半魔,并不断蚕食灵气与性命,想来他们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她说着陡然皱紧眉头,似是难以忍受般攥了双拳:“要想破除水镜阵法,必须找到唯一的那处阵眼,并将其破坏。只是阵法极其隐蔽,除了魔君祁寒,任何人都无从知晓……若要救下水镜另一头的灵狐,必须在秘境关闭之前找到它。” 宁宁顿了顿,迟疑着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容颜出尘的女人微阖眼睫,半晌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自嘲的浅笑。 “……谁知道呢。” “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何必在此刻立牌坊!我们若是死了,乔颜总会知道一切!” 青年厉声冷笑,满眼尽是蛛网般密集的血丝:“她会知道你是屠尽她全族的仇人之一,知道你冒充她娘亲的身份虚情假意生活了这么多年。” 他越说越貌若癫狂,笑声夹杂着沙哑不堪的声线,叫人听罢浑身发凉:“可她永远不会知道你究竟是谁,你的名字、你的长相、甚至你是为了保护她而死……在她眼里,你永远只是她娘亲的替代品,一个十恶不赦的魔!” 他说得愤慨,琴娘却只是毫不在意地勾起唇角,语气平淡得听不出起伏:“是啊。” 她是魔,打从一开始就是,犯下的罪孽永远无法被洗清。 曾经的一切真是很远很远了,模糊得像是另一个人的梦境。 她自幼贫寒孤苦,为求生堕入魔族,之后恶事做尽,似乎早就成了种习惯。 后来秘境之战大败,不得不与其他魔修一同藏匿于水镜之中,由于需要乔颜采来灵药,还不得不被迫扮作她曾经的族人。 她的实力在魔君之下最强,便理所当然接替了母亲的角色。当时的她多么不耐烦啊,总觉得那小女孩烦人得紧,一点也不愿意搭理她。 她手忙脚乱地学着当一个母亲,慢慢隐匿了所有的戾气与锋芒,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除了无尽的屠戮与厮杀求生以外,自己还能拥有这样的生活—— 炊烟,家人,微笑,还有每天的夜晚,都能听到乔颜为她编出的小故事。 那孩子说起狐族秘辛,说起许多幼稚得不得了的小故事,也说起话本子里南城的水乡与烟花,信誓旦旦地保证,总有一天要带她出去瞧一瞧。 那真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遇见那个讨人厌的狐族女孩之后,她的记忆才由黑白变成了彩色。 “乔颜她,”宁宁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你为她拖住了魔族的追杀吗?” “你可千万别告诉她。” 琴娘居然低低笑了笑,瞳孔渐渐浑浊,失去了颜色:“善恶终有报……我这十恶不赦的罪人,哪里配得上那样的事儿。这场骗局,是时候有个了断了。” 她说着仰起头,无声望向寂静幽谧的苍穹。 夜幕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真可悲啊。 其实她这一辈子,也从没见过烟花。 60、第六十章 琴娘多年来一直把续命的灵药赠予其他魔修, 将其作为保住乔颜的筹码,致使灵力衰竭大半,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再加上今日与同族爆发一场恶战, 本就所剩不多的灵力更是油尽灯枯, 无法再支撑太久。 宁宁脑海里无端想起曾经与琴娘的那些对话, 也不晓得当她说出“只愿小颜能活下去”时,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夜风温柔, 悄悄把沉闷的血腥气一并吹散。宁宁只觉心头发闷, 蹲下来与琴娘彼此平视,为后者擦去满脸的血迹。 她终究只是个没经历过太大风浪的小姑娘, 纵使明白对方是魔族,却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多加指责,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低低地温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琴娘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黑沉沉的瞳孔里闪过几分柔色, 在短暂的怔愣后轻轻摇头。 “二位切记, 魔君实力深不可测, 以寻常之法很难将其打败……但若能破坏阵眼,以外力损毁阵法, 必将令他元气大伤。” 她直到此刻终于没了力气,将身子恹恹靠在院落里的树桩上,任由长发遮掩血痕遍布的面庞:“灵狐一族受魔气侵染已久, 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彻底沦为不人不鬼的邪物……若想救下他们, 只能看你们了。” 宁宁用右手攥住裙摆,语气里带了些迟疑:“真的不用告诉乔颜真相吗?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她吧?” 舍弃救命的灵药、以这副残损的身体苦苦支撑也是, 与整个秘境里的魔族为敌、耗尽所有灵力直至身死也是。 她心甘情愿为那女孩献出了一切,然而在乔颜的视角里,这位虚假的娘亲自始至终都只是个骗子,与其他魔修没什么不同。 实在是……不公平。 琴娘却只是摇头,强撑着笑了笑。明明她才是命不久矣的那一方,口吻却像极长辈温柔的安慰,听不出哀怮之意:“时间不多了,速速去寻找阵眼吧。” 这群魔修口里的“祁寒魔君”不知何时会回来,若是二人被他撞见,想必很难逃脱。宁宁抬头与裴寂对视一眼,终是点了点头。 身旁的其他魔修已被裴寂尽数诛杀,琴娘静静看着他们离开远去。等少年少女的背影渐渐消失于视线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寂了下来。 灵力如同枯涸的泉水,周身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轻轻吸了口气,透过越来越模糊的视线,抬眸望向这处再熟悉不过的院落。 这里是乔颜的屋子。 四周被小女孩精心栽种了许许多多花花草草,其中不乏恢复灵力、治疗伤疾的灵药。盛夏的夜晚绿意如碧,连风里都带着香气,偶尔会有萤火虫成群结伴地飞过,惹得乔颜欢喜不已。 她在血淋淋的泥潭里挣扎多年,那些关于杀伐与求生的回忆远在天边,像是另一个人做过的事情,然而双手之上的血污永远都无法洗清,琴娘并不奢求能得到原谅。 迷途知返,回头是岸。这些词语说得多么好听,她却心知肚明,曾经犯下的罪孽将一生如影随形。 ——其实她不配待在乔颜身边,打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夜空澄明如镜,映出女人孑然的影子。琴娘心知命不久矣,眼底却溢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 这里是她和乔颜的家啊。 能在属于她的家中死去……似乎也不错。 宁宁离开院落后许久,一直没有怎么说话。 她很少见到生离死别,尤其琴娘的离去又充斥着太多遗憾,想起当初浮屠塔里的陈露白,心情便更加复杂。 裴寂同样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冷不丁地突然出了声:“你还在想她?” “在想很多事情。” 他极少主动开口讲话,宁宁似是被吓了一跳,匆匆抬眼看向裴寂,又很快把目光挪开,再开口时隐隐带了些许犹豫:“裴寂,如果你亲近的人其实心怀不轨,动机不纯地想要利用你,你会怎么办?” 终于问出来了。 宁宁心下紧张,放缓了呼吸。 琴娘与乔颜,似乎跟她与裴寂的关系相差不大。他们俩之间虽然越来越熟悉,但她毕竟担任着反派角色的位置,不得不按照系统要求,做出许多过分的事情。 要是某天被裴寂撞破—— 宁宁心里百转千回,裴寂倒是答得毫不犹豫:“我没有亲近的人。” 宁宁被哽了一下。 “那如果是我呢?” 她鼓起勇气与他对视,在浓郁的夜色里,少年人漆黑的瞳孔有如深渊:“如果我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裴寂定定看着她,同样回答得很快:“你不会。” 宁宁愣了愣。 “什么叫‘我不会’呀?” 她被这三个字逗得轻笑一声,笑到半途,却又莫名觉得有几分酸涩,抿了抿唇继续说:“你就这么相信我?” 走在身旁的黑衣少年身形一顿,抱着长剑的修长手指下意识用力,别过脸去不看她。 他这回终于出现了好一段时间的停顿,等裴寂再干涩开口,声音不知怎地僵硬了几分:“直觉而已。” 承影差点恨铁不成钢地当场暴毙,在他心里疯狂嘶吼:“什么叫‘直觉而已’!你说老实话会死吗!” 它气得翻来覆去地打滚,宁宁却低下头去,从嘴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微弧度。 “裴寂。” 她的心情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糟糕,声线里悄悄地裹挟了一丝笑:“这里恐怕无法找到线索,不如我们去阵法的另一面看看吧?” “许道长,你到底要把我带去哪里?” 暮色空明,树木的倒影如流水缓缓淌动,一股脑落在林中的一男一女身上。 乔颜稀里糊涂地被许曳带出聚落,直到现在也没明白他的用意,眼看距离瀑布越来越远,忍不住挣开他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匆匆停下脚步:“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可我们究竟要去往何处?那东西又是什么?你为什么如此支支吾吾?” 许曳被她的三连问当场问住,一时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贺知洲把魔君径直拉出大门后不久,聚落里的魔族们便隐隐有了蠢蠢欲动之势。他们虽然体弱,但若是一拥而上,仅凭许曳的一人之力也必然不敌。 更何况……乔颜对所有秘辛一无所知,若是撞见那些杀气腾腾的魔修,恐怕同样凶多吉少。 许曳虽然一直生活在师门和师姐的保护之下,平日里不大擅长与人相处,却也明白,自己应当尽全力保护她—— 这其中不但包括乔颜的性命安全,同样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她知晓事情的真相。 身处阵法之中的其实是他们、水镜另一头的镜鬼全是狐族所化,他身为一个局外人,在得知此事后都呆愣许久,更不用说乔颜。 ——毕竟对于她来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无异于亲手屠戮族胞、与拥有血海深仇的死敌朝夕相处,无论放在谁身上,在得知真相的瞬间都会瞬间崩溃。 许曳心知聚落里待不得,只能匆忙前往乔颜的住所,随便胡诌了个理由将她带出。也许是他们俩的运气不错,那些魔修一直没有追上来。 “我、我这不是——” 他不擅长骗人,上回与贺知洲团伙作案哄骗霓光岛的柳萤,就已经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更不用说当下的局势还如此紧急,事关他们两人的生死存亡。 “我这不是在找宁宁他们吗!” 许曳被逼急了,脑袋里的话不经思考就一并蹦出来:“他们说找到了和灼日弓有关的线索,约咱们在这附近见面——怎么连一道人影都看不到?” 乔颜眉心一动:“灼日弓?” 这丫头似乎终于被缓下来了。 许曳如遇大赦,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对对!就是它!” 他原以为乔颜会就此安静下来,不成想她竟微微皱了眉头,低头思索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开口:“他们应该不会找到灼日弓……我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许曳的笑容僵在脸上。 神智恍惚之间,他听见乔颜清澈的声线。 “弓箭只可能被灵狐或是魔族拿走,我们可以以此为基础做出假设。” 她说得一本正经,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随着思考悠悠晃动:“若是灵狐一族,没有理由不把它公开出来对付魔修,更何况我的族人们身体虚弱,绝不会有能力战胜火凰。” 许曳:…… 许曳呆呆地听她继续讲。 “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嫌疑全部锁定在那些魔修身上。他们如今虽然被困在水镜之中,却并不代表之前不能盗走灼日弓。” 乔颜越说越快,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他们一定在大战之前就通过某种见不得光的方法,偷得玉佩拿走了弓箭,本想利用它彻底消灭灵狐一脉,没想到被我们抢先一步动手,封印在阵法中。” 许曳:……啊? “所以灼日弓一定在魔族手上,就在水镜的另一边!” 这叫什么,推理全错,结果却是对的,灼日弓的的确确在阵法那一头—— 可那边的并不是魔族啊! 许曳听得心情复杂如麻花,眼睁睁看着乔颜的目光越来越坚定,甚至带了几分决然之意,很是认真地告诉他:“许道长,我打算今晚前往水镜的另一边,看看能不能把灼日弓拿回来。” “不不不、不好吧!” 许曳没想到这姑娘会如此拼命,为了灼日弓和狐族连命都不要,闻言赶紧接话:“你势单力薄,一个人前去未免太过危险,不如先与我一同找到宁宁他们,大家再共做商议。” 乔颜正色看着他:“可你不是与他们失去联络,这么久了也找不到人么?” 许曳被噎住了。 偏生她还有话说,每个字都讲得义正言辞、不容反驳:“我娘为了支撑水镜阵法,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我必须尽快行动。更何况魔族之地凶险万分,这是灵狐族的事,我不能让你们冒险,一个人去就够了。” 可你真的真的不能去啊!要是在那里见到了与你亲人相似的镜鬼—— 许曳不敢往下想,急得一个头两个大,被人生的车轮辗来辗去,差点就委屈地落下眼泪来。 “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乔颜顿了顿,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担心:“此番下水,我只是去对面探查情况,试着找一找灼日弓的去向。娘亲还在家里等我,我不会自讨苦吃,不自量力地与他们发生冲突。” ——可家里那位已经不是你娘亲了,她才不会等着你回去! 许曳还想死皮赖脸地继续劝她,若是行不通,那便直接来硬的,动手将乔颜击昏,事后再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搪塞。 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计划和步骤,没想到刚张开嘴唇,话音还没从嗓子里跳出来,就见得乔颜身形一动。 “我会尽快回来的!” 她动作敏捷,束起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在混沌夜色里抬起头时,眼底划过一抹亮色:“许道长不用担心我,先去与其他人会合吧!” 她身后就是面平缓如镜的湖泊。 许曳关于镜面世界最后的记忆,是少女纵身跃入湖泊时勾勒出的流畅弧线,以及乔颜消失在视线之中的飘摇白衫。 而他头脑发懵,不顾一切地随她跳入水中,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后,见到猩红如血的湖水,以及一个漆黑昏沉的漩涡。 他应该是坠入了那道漩涡。 否则再睁开眼时,不会见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苍穹浑浊不堪,氤氲着黯淡的乌云与薄烟,明明已经入了夜里,天边却十分诡异地残存着猩红霞光。 迎面而来的是腐朽腥风,魔气久久不散,几乎凝聚在每一处角落,让他感到有些恶心。甫一抬头,便见到枯败殆尽的老树残枝与四处散落的动物尸骸。 许曳之前还曾纳闷过,既然两族爆发过那样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为何秘境里还会鸟语花香、看不出丝毫战争的痕迹,原来一切尽是虚妄假象。 久居于镜中的人,终于来到了真实的世界。 一个充斥着死亡、异变与残酷真相的世界。 61、第六十一章 “阵眼——” 宁宁靠在树干上, 把一绺散落的黑发在手指上缠成一圈又一圈,盯着脚下的瀑布发呆:“阵眼会是在什么地方呢?” 她想不出答案,有些苦恼地把指尖长发全部散开, 拿脚尖在裴寂跟前点了点:“裴寂, 你有什么想法么?” 宁宁不爱叫他“小师弟”, 总觉得名字念出来更顺口一些, 裴寂本人却十分守规矩, 似乎从没叫过她一次“宁宁”。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师姐。” 他还是万年不变的冷漠脸, 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或许会被误以为是肉毒素打多后的面部肌肉僵硬。 而与神色如出一辙, 裴寂的语调同样很淡:“我们对秘境所知甚少,我能想到的事情,于你而言都是废话。” “怎么会呢!” 她可不能打击自家小师弟的自信心, 当即上前一步,站直斜倚在树上的身子:“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我们要一起讨论嘛!” 裴寂似乎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其一, 阵眼所在之处必然十分隐蔽, 不会被旁人轻易想到;其二,据《阵法通则》所言, 阵眼通常与阵法属□□息相关,而水镜之阵……关键在于水泊,或是镜面。” 他面无表情地说, 一边讲一边看着宁宁的表情从期待变成“哦原来如此”,最后再到“这个我也知道啦”。 等一段话讲完, 裴寂居然一反常态地挑了挑眉,仍旧保持着与宁宁四目相对的动作,隐约有那么一丝等着看好戏的意思。 翻译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话, 就是“看吧看吧,我早就说过了吧,你还偏就不信”。 宁宁斗法失败,心思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知理亏地轻咳一声:“这哪里是废话,这叫心有灵犀,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多好啊。” 承影听话只听关键字,闻言嘿嘿傻笑一句:“她说你们心有灵犀欸!” 她听不见承影的叽叽喳喳,继续耐心分析:“如果是与水有关,秘境里那么多河流湖泊,我们总不能一个个去排除——但要论特殊,除了这处没有镜鬼出现的瀑布,好像哪里的水泊都一样。” 之前乔颜向她解释过,瀑布之所以不受镜鬼侵扰,是因为灵狐一族需要赖以生存的水源,因而在布置阵法时,特意在此处加倍增设了灵力。 当琴娘提及阵眼,宁宁脑海里闪过的头一个地点就是这里。因此与前者告别后,很快与裴寂一起来到了此地。 然而满心期待地来,却扑了一场空,她将瀑布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没看出有什么猫腻。 宁宁挫败地站在山巅,看着不远处滔滔而下的洪流,忍不住皱了皱眉:“要说镜子吧,秘境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镜面……我们掌握的线索还是太少了。” 他们刚来秘境不久,连魔君祁寒的真实模样都没见过,仅凭当前寥寥无几的信息,很难推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目前唯一能提供阵眼线索的,只有那位不知所踪的魔君。然而两人一旦撞见他,恐怕还没破开阵法,就先一步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了。 “想不出来。” 宁宁有些沮丧:“要不我们直接入水,去阵法的另一边看看?” 裴寂本要点头应声,却忽然身形一顿、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身侧幽谧的丛林。 天边清朗无云,昏黄的月亮黯淡又模糊,如同一面粗糙的磨砂玻璃,怎么看都不算清晰。 月光洒在树梢上,映衬出漆黑一片的静谧深夜。有风吹过树木枝桠,引得叶子哗啦作响,倒影在地面上,像极了狰狞的魑魅魍魉,咧开血盆大口静候猎物到来。 四面八方只有瀑布哗啦啦的巨响,如今虽然已入夏夜,宁宁却感到了一阵刺骨寒意。无影无形的威压如同碎裂的冰屑,在空气里悄然蔓延滋生,接触到她身体时,像是冰块狠狠地用力压下来。 她听见树丛里响起一道低沉的笑。 随即一道人影缓缓向前,穿过暗潮般汹涌的树影,闲庭信步走到他们跟前。 那是个宁宁从没见过的青年男子,浓眉大眼、高大魁梧,乍一看去,好似一座屹立不倒的山丘。 他即使没开口说话,浑身散发的强烈灵压就已经能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条件反射地做出防御姿势。 “今晚天气不错,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对吧?” 男人竟心情不错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抬头望一眼夜空,旋即将跟前的两个剑修粗略打量一番,挑衅般扬起眉头:“我听说……你们在找阵眼?进展如何了?” 他笑得阴阳怪气,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满满的戾气,更不用说那双三角形微微往上挑着,一看就是凌厉狠辣的模样。 想必这就是魔君祁寒。 裴寂仍然保持着拔剑对峙的动作,左手不由分说地轻轻一拉,将宁宁拉到他身后。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要护着这小姑娘啊?” 祁寒此时还在哈哈大笑,下一瞬间便猝不及防变了脸色,满脸尽是黑云压顶般的煞气:“可惜,你们今日一个都别想活!” 他很生气。 那姓贺的傻子居然将他摆了一道,双方还没开始打,就带着另一个剑修马不停蹄地溜掉。那两人跑得飞快,祁寒虽然有心去追,却很快就不见了他们人影。 聚落那边幸存的魔修传来消息,声称“琴娘”叛变、乔颜出逃,阵眼的秘密很可能已被泄露。 如今的水镜阵法之所以能苟延残喘,他的灵力几乎是全部的力量来源,若是阵眼被破,对于祁寒而言无异于要命的重创; 偏偏他又不能自行将阵法解除,否则水镜另一头的魔气反噬,除他以外的所有同族都会没命。 他们虽是魔修,心中却也存了几分情。 祁寒不傻,得知阵眼一事被泄露,立马就料到定会有人来到瀑布之前—— 它不受镜鬼侵袭,特殊得太过明显,显而易见地与其余水泊不同。然而事实是,真相的确如乔颜所知道的那样,此地是他用多出了整整一倍灵力特意保护的水源。 他话音刚落,魔气便裹挟着怒意浩荡袭来,惹得玄镜之外的林浅惊呼一声:“不好!魔君修为高深,他们两人定是不敌!” 天羡子罕见地收敛了笑意,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黑气在瞬息之间笼罩了整座山巅,于祁寒身旁凝聚成一条面貌狰狞的巨龙,隐约有待发之势。 若是在以前,宁宁说不定会慌张得自乱阵脚。 但自从在古木林海见过血树暴动、在迦兰城里与同样身为魔君的玄烨有过一段对峙,她的心性与胆量都被磨练许多,不似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单纯懵懂如白纸。 她亦是暗中凝集剑气,对裴寂低声道:“当心。” 话音落下,刹那之间黑雾狂涌、势如龙腾虎啸。寻常人只能见到黑气越来越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俯身前冲; 宁宁修为小成,定睛看去,竟望见半空中悬浮着无数锋芒毕露的细薄碎屑,每一片都锋利如刀,在月色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随着祁寒一声低喝,滔天魔气一拥而上,好似万箭齐发,笔直攻向宁宁与裴寂命门! 魔气来得飞快,逃跑或躲藏都已来不及。裴寂挡在她身前,迅速咬破指尖,在剑身上画出一道符篆,旋即将长剑横在面前。 黑气如潮水将夜色淹没,呼啸着奔涌向前。在临近裴寂之时,长剑嗡地发出一声鸣响,符篆猛地迸射出刺目红光—— 而魔气竟在距离他近在咫尺的半空分流散开,没有触及两人分毫。 祁寒眼底薄光一闪。 那位身着黑衣的少年居然是魔族后裔,以自身带了魔气的血液为引,竭力阻挡着他的进攻。 不过两人修为相距甚远,他注定坚持不了多久。 祁寒对局势了然于胸,被裴寂护在身后的宁宁同样心知肚明。 金丹元婴之间虽然只隔了一层修为,实力却是天差地别。裴寂能暂时挡住侵袭而来的魔气,便已经拼尽了全身力气,等灵力被一点点磨损殆尽,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跟前少年人的背影瘦削挺拔,在月色下映出一层单薄影子,将她浑然笼罩其中。 宁宁看不见裴寂的表情,只能望见他的后背已经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毫无征兆地,耳边传来裴寂的声音。 他向来要强,无论何时都不会将痛苦表露在外,因而此时也竭力压抑着话语间的颤抖,以极其微弱却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跑。” 宁宁的心口重重一跳。 裴寂想必已无法继续支撑,届时魔气涌来,置身于此地的他们都将身受重伤。他无路可退,只能让她尽快逃离。 可如果她走了,以他所剩无几的灵力,定然会在魔潮之中殒命。 魔气没有任何消退的趋势,裴寂手中长剑却已出现了一道细长裂痕,如同蛛网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在剑身即将碎裂的瞬间,于周身混沌的黑雾里,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 裴寂原以为宁宁已经逃开了。 可她竟仍然留在他身后,在千钧一发的须臾,裴寂听见她的声音:“我哪里会丢下你离开……可别小看你师姐啊。” 随即便是剑光一闪。 宁宁上前一步拔剑出鞘,用星痕剑笔直刺向扑面而来的魔气浪潮。她虽不像裴寂那样身怀魔气,体内的剑意却在此刻轰然爆发,与魔潮形成短暂的对抗之势,为裴寂挡下致命的一击。 剑气与魔气势同水火、两不相容,在彼此碰撞的瞬间两相反噬,轰地一声四散爆开。 宁宁与裴寂皆被冲撞得后退几步,纷纷咳出鲜血,祁寒亦是面色一僵,将魔气收回。 “很不甘心,对吧?” 祁寒漫不经心地活动着手腕,眼底满是悠哉笑意:“不要难过,狐族很快就会下去陪你们,以他们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大概不出十天就能全部归西。” 他说着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加深:“只可惜你们到死也不会知道,阵眼究竟被我安排在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那种地方,没有人能猜到。” 没有人能猜到的地方。 宁宁已经没剩下太多力气,浑身上下的骨头像错位一样难受,仿佛随时都会化为齑粉一并裂开。 她似乎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强忍着眼眶里淌下生理性泪水的冲动,努力保持冷静继续思考。 究竟哪里……才是绝对不可能被想到的地方? 水?镜子?还是说—— ……啊。 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如同火苗,在心底被悄无声息地点燃。宁宁握紧手中的剑柄,深深吸了口气。 魔族对秘境并不熟悉,祁寒贵为魔君,就更不会满地图地寻珍探秘。 更何况当时形势危机,耽误须臾都是死路一条,根本不可能留给他太多时间,特意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作为阵眼。 也就是说,那个地方与“水”或“镜”相关,虽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却并不会让人联想到阵法。 ……岂止是不会让人联想到阵法。 宁宁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种地方,通常连想都不敢想吧。 当时出了密林见到湖泊,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不是“湖里的水真清”,而是“天空澄明得像镜子一样”。 在见到她与裴寂之后,祁寒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 ——今晚天气不错,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对吧。 这并非寒暄,而是对他们无法找到阵眼,再直白不过的一种挑衅。 他们与真实秘境的通道是一处处水泊,换言之,整个镜面其实都位于真实世界的水下。 既然“水”笼罩了整个秘境,而如今悬挂在他们头顶之上的、罩住了所有人与事物的—— 不就是“天”么? 绝对不会被人想到的、将整个秘境都桎梏于其中的地方。 不是脚底下的水泊。 而是头顶上的天空。 或是说,他们眼前所见的“天空”并非真实存在,而是真实秘境里波澜不起的一潭清泓,无声无息倒映出天地万物,再原原本本地呈现在镜面之下。 整个世界都在阵法之中。 这才是“水”与“镜”的意义。 而若想破坏阵眼—— “我赶时间,只能先向二位道别了。” 祁寒淡笑着望向两人身后,由于被击退很远,宁宁与裴寂已经濒临悬崖尽头,后退一步便是飞流直下的雪白瀑布。 他们无处可逃,而他早就下了杀心:“我看二位小道长同门情深,死在一起也不错。” “裴寂。” 宁宁费力调动灵力,传音入密。现下情况危机,已没有时间再多做解释,她只能言简意赅地说个大概:“我想到了破局之法。留在崖顶之上死路一条……你会接住我的,对吧?” 这次的阵眼是真真正正“远在天边”,如今她与裴寂都处在祁寒的威慑之下,莫说破坏阵法,连多余的小动作都很难做到。 唯一行得通的办法,是趁他不备从悬崖顶端跃下,然后—— 宁宁深吸一口气,与裴寂对视一眼。等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也朝着祁寒微微笑笑,后退一步。 巨大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住整个身体,连呼吸也成了种奢望。在呼啸怒号的狂风与四下飞溅的银白水光里,宁宁睁开眼睛。 坠落悬崖的这一刻,是绝对无法被祁寒插手的视觉死角,也是她唯一的可乘之机。 “灵狐族都擅长用弓吗?” 当时第一次见到乔颜,她曾好奇地这样问过。 “正是。” 那时乔颜对她说:“我家里还有许多弓箭,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可以送你一把。” 后来乔颜当真送给了她一把长弓。 所有细碎的记忆悄然串连,无数看似毫不相关的人与事彼此交缠,汇聚成一条命定的链条。 瀑布有如星河倒挂,被月色映出淡金色浮光。雪白长裙与散开的黑发被夜风扬起,宁宁默念口诀,储物袋里暗光一闪。 出现在她手里的,是一把精致的弓。 乔颜送她的弓。 所有动作都在转瞬之间,宁宁将残存的所有灵力汇聚在指尖,右手紧紧握住星痕剑,将其放在弓弦之上。 既然这个秘境本来就是谎言—— 就算没有灼日弓又如何,她同样能以虚妄的弓与箭,破开这层虚幻的假象。 星痕剑发出锃然嗡鸣,在四散的飞瀑里,倏然闪过一道星光。 旋即剑气飞涨,势如云涛飞雪,激起片片浪蕊浮花,少女黝黑的瞳孔被白光映亮,透过飘摇不定的青丝万缕,直直眺望苍穹上的一轮孤月。 长弓扬,剑势升。 冷光恍若游龙,势如破竹地斩断层层水花与晚风,在涌动的气流里卷起千堆雪。就连天边的月色也不及此等灼目,一时间黯淡了身影,衬得穹顶愈发幽异空荡。 因是幻境中虚假的天空,穹顶距离陆地其实并不遥远。在宁宁落入裴寂怀里的刹那,星痕剑势不可当地直入苍穹,正中寂寥无声的孤月。 宁宁已经没了力气,来不及去看天边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只觉得整个身体被用力接住,笼罩在身旁的不再是冰冷水流,而是颇为熟悉的温和热度。 ——裴寂将她横抱在怀中,用后背挡住了瀑布旁激荡翻扬的阵阵水花。 他接下宁宁时毫不犹豫,这会儿却出乎意料地显出了几分手足无措的神色,连力气也小了许多。 裴寂从没对谁做出过这种姿势,这会儿总觉得两人之间太过靠近。 更何况他们周身都在下落时沾了潭水,他的手掌恰好能触碰到怀里小姑娘的肩头与膝盖,所及之处冰凉湿濡,却又带了绵软的温热。 站在潭水里,理应是寒凉刺骨的,可他却毫无缘由地心口微燥,引得耳根也悄悄发烫。 “我没事了。” 宁宁也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抱住,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能听见裴寂剧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耳膜上。 她莫名有些害羞,低声道:“你把我放下来吧。” 于是裴寂不甚熟练地俯身,小心翼翼将她放下,等宁宁的双足触碰到潭底,才彻底松开双手。 ——没想到刚一松手,就见到宁宁身形一晃,直接向前扑在他胸口上。 宁宁脸颊爆红:…… 救命!!!她是真的真的想要好好站起来……为什么身上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啊!!! 裴寂心知她用尽了体内灵力,被这样猝不及防地陡然一撞,下意识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沉声问她:“……没力气了?” 宁宁的脑袋埋在他胸口,鼻尖满溢着属于少年人的清新木植香。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能强忍住红着脸躲开的冲动,发出一声小小的“嗯”。 “用不用我继续……” 裴寂把目光聚集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声音很僵。他似乎不太好意思说出那个“抱”字,停顿片刻后闷声补充:“帮你?” 宁宁脸上更热,赶紧接话:“不用不用!我等会儿就——” 话没说完,就感觉后背上袭来一股热气。 裴寂不由分说地再次将她横抱起来,刻意没有低头看宁宁的表情。 当她茫然抬起视线,只能见到少年人清隽白皙的脖颈与线条流畅的下颌。 宁宁也没说话,抿着唇视线乱飘,最终也落在幽暗的水面上。 四下无声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掉进了潭中。 ——原来是那位话很多的魔君乘胜追击,秉持着一定要补刀的良好传统,随着他们从瀑布上一跃而下。 结果万万没想到,在下落到一半时阵眼被破,灵力随即反噬而来,重重击打在脉门之上,让他猛地在空中吐出一口鲜血。 于是在飘飘摇摇的血花里,魔君祁寒旋转跳跃如花似梦,恍如上下扑腾的野鸭拼命挣扎,最终在镜面碎裂之际,噗通落进了水里。 62、第六十二章 祁寒落入潭水时, 激起了一大片惊天地泣鬼神的水花。与噗通水声一并响起的,还有玄镜外长老们绵延不绝吵吵嚷嚷的喊叫。 “看不见了……怎么会突然什么都看不见?” 林浅拍桌而起,双眼直勾勾盯向玄镜里一片漆黑的画面, 视线异常恐怖, 那叫一个如狼似虎:“裴寂那小子之前把瀑布下面的视灵弄坏了啊啊啊可恶!叫他赔!至少要两倍, 不, 十倍的价钱!” 说完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 才又双眼发亮看向身旁的曲妃卿, 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啧啧,这算是同门情谊吗?裴寂为了保护宁宁, 可是连命都豁出去了。” 有女修双手捧脸,眼底尽是惬意与欢愉,笑得跟今晚自个儿成亲似的, 嘴角差点咧到耳朵:“这就是年轻人吧。年轻真好。” 真宵不乐意了:“难道同门之间就不能为了彼此牺牲性命?” 曲妃卿一向与林浅交好,闻声轻笑着睨向他, 懒洋洋接下话茬:“哟, 那我也没见到你把天羡长老打横抱啊。” 被莫名其妙点名道姓的天羡子打了个喷嚏, 匆忙扭头看他们一眼,许是被曲妃卿提到的画面恶心得不轻, 脸色白得跟纸片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怀疑人生的视线没停留多久,便又转过身去低下脑袋—— 在天羡子面前的木桌上,一场悬念丛生的赌局正式宣告终结。 浩然门掌门人吹胡子瞪眼, 痛心疾首:“可恶!为什么祁寒那白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作阵眼!害我白白输掉了五万灵石!” 天羡子本人蔫成了一株久旱的野草,仿佛被榨干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水分, 恹恹把跟前作为赌注的灵石往前一推: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阵眼和水镜有关,却不晓得头顶上的天也算——说老实话, 谁会想到那一层啊?把天射破这种事儿也太那什么了吧,宁宁的脑瓜子怎么长的?” 流明山掌门人何效臣生无可恋,不停朝玄镜所在的方向张望: “我这是何必呢?非要不自量力来跟你们打赌玩。这下倒好,不但输光身上的所有灵石,还没看到最精彩的一幕——我听玄镜那边的长老们都快激动疯了。” 一家欢喜几家愁,围在木桌前的所有人里,只有纪云开笑得格外灿烂。 身为唯一猜对的赢家,纪掌门踮着脚伸出小胳膊,快快乐乐地把灵石往自己这边揽:“多谢各位,多谢多谢。” 等全部灵石都进了储物袋,立马噔噔噔地跑到真宵身边,一看就激动得不得了:“快快快!他们俩怎么样了?” 和他相比,真宵像是一坨巨大的人形冰块,面色不改地指了指镜面。 一团乌漆麻黑,哪里见得到半分人的影子。 “是裴寂干的,对吧?” 纪云开眯眼笑笑,满脸的单纯无害:“叫他赔钱,双倍,哦不,五十倍。” 玄镜外哀叹阵阵,瀑布下的裴寂无言转身,看向那道飘浮在水面上的人影。 祁寒直到现在还是满脸懵,两眼一瞪嘴巴一张,像喷泉似的吐出一口潭水,修长四肢随着水波来回晃荡。 那副半死不活胡乱扑腾的模样,生动形象演绎了什么叫做青蛙亡子、乘风破浪的小白船。 他真的想不通。 以天为水为镜,这是多么超脱常理的绝妙设计,他曾信誓旦旦地坚信,除非由自己主动解除阵法,否则水镜之阵永不可能消失。 然而就是这样苦心孤诣设定的阵眼……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直接看穿了?不可能吧?假的吧? 哦,不仅仅是“看穿”。 那丫头还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把弓,直接把阵眼给破了。 别问,问就是怀疑人生。 这会儿他也看见了裴寂,曾经的自己是多么邪魅狂狷、所向披靡,如今立场互换,两相对望之下实在有些尴尬。 祁寒好歹贵为魔君,即便灵力受了重创,也断然不会情愿在小辈面前受辱。 他浑身脱力无法起身,只能佯装无事发生地冷哼一声,语气里仍旧带了嚣张跋扈的意思:“看什么看,没见过下水乘凉啊?” 说罢咬了咬牙,又恨恨道:“这次算是你们运气好,运气也有用完的时候,给我等着瞧。” 裴寂向来不屑与旁人争论,就算听见关于自己不好的言论,也只会面无表情地置之不理,很快将其抛在脑后。然而听罢祁寒最后一句话,却语气淡淡地开了口: “与运气无关,师姐比你更聪明而已。” 这种云淡风轻陈述事实的口吻最最气人,祁寒嘴角猛地一抽,差点又从喉咙里蹦出血来。 宁宁闻言亦是惊讶地眨眨眼睛,小声问他:“这算不算是……你在夸我?” 裴寂没应声,宁宁便顺理成章地当作了默认,眼底笑意更深,双腿悠悠晃了晃:“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夸我。” 希望他能多加保持,这句话她没好意思说。 “这是在叫你多夸夸她呢!快跟我一起念——” 承影不愧是靠谱的中年大叔,重点一抓一个准,声情并茂地在裴寂耳边柔声朗诵:“啊,师姐,你的双眼那样美,让我分不清见到的究竟是满天繁星还是你的眼睛。是你让我明白了倾国倾城的意义,师姐是杯酒,谁喝都得醉——啊!都得醉!” 裴寂:“……安静。” 他听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只想拔剑把这道声音切个粉碎,奈何承影并不理他,越说越恶心:“这满潭的水,都是我为你流下的口——” 裴寂实在听不下去,自行将它无视屏蔽拉黑一条龙。 水镜之阵由祁寒的绝大多数灵力作为支撑,如今阵法被破,浩瀚的灵气便也随之四散,无法再回到体内。 他灵力散尽,又遭到阵法破灭后的剧烈反噬,状态跟宁宁没什么两样,同样是浑身无力、连站立都很难做到。 裴寂心知他已再无威胁,并不想多加理睬,于是抱着宁宁转过身去,打算先带她离开水潭。 他之前在魔潮中耗去大半力气,加上双腿在寒凉刺骨的水里浸泡了好一阵子,打算向前迈步时,脚下竟不稳地一个踉跄。 好在身形很快被稳住了。 只是宁宁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搂在了他脖子上。 裴寂按在她肩膀上的左手下意识紧了紧,脖子上莫名感到一丝痒。 等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宁宁的呼吸静悄悄落在皮肤上,晕开一片柔柔的热度。 这缕气息轻薄得过分,像藤蔓那样疯狂生长,顺着皮肤一直往里,途径血液、经脉与骨髓,最终抵达心口的位置。 如同被施了某种奇异的法术,他的心脏居然毫无缘由地也有些痒。 “对、对不起!” 宁宁不像他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匆匆忙忙将双手松开。 她被裴寂的脚下不稳吓得不轻,之所以伸手抱住他,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条件反射,等少年重新站稳,才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过于亲近了一些。 真是要死。 宁宁本以为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是极限,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稀里糊涂做出这么亲密的姿势,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冲撞,让她有些发懵。 耳边满满都是瀑布的咆哮,宁宁却在喧哗与骚动里十分清晰地听见,裴寂的心跳快了许多。 裴寂一定是被她吓到了。 ……太丢人了。 这段小插曲并未持续太久,裴寂在低低道了声“抱歉”后,便带着她走上岸边。 宁宁认认真真思考了好一阵子,决定用转移话题的方式缓解尴尬:“水里的那位……应该怎么解决?” 裴寂说话时,胸腔也会随之轻轻颤动。她的脑袋刚好抵在那地方,能触及到少许的轻颤,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我会处理。” 他说:“先送你上岸,他不重要。” ——那就是说,她勉强能算得上是“重要”啰。 “噢。” 这句话让她有点开心,宁宁又开始轻轻摇晃小腿,抬眸看一眼遥远的天边。 月亮被星痕剑刺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裂痕,昏黄光晕与凛冽剑气迅速扩散,破开一处又一处狰狞的断痕。 像极了裂开的镜子,即将分崩离析、摇摇欲坠。 “两个世界应该快要融合了吧?” 她有些困,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知道水镜另一面的秘境……究竟是什么模样。” 许曳怎么也不会想到,水镜的另一面居然会是这副模样。 他入水仓促,没来得及用上避水决,因此身上沾满了血水和污泥,爬出水面的时候嫌弃得不行,简直想把自己剁成几块丢进河里喂鱼。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 最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好几个察觉了生人气息、跌跌撞撞朝他和乔颜靠近的镜鬼。 乔颜对真相一无所知,可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些形貌诡异的怪物都是灵狐所化,皆乃乔颜同族。 镜鬼被魔气入体、理智尽失,会袭击他们是意料之中,但如果放任乔颜将它们射杀—— 那不就跟同族相残没什么两样了吗? “等、等等!” 眼看乔颜已经扬起弓箭,许曳慌不择路地一把按住她手腕,大脑从没像如今转得这样快过:“乔姑娘,万万不可!” 他竭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加重语气:“此地凶险万分,若是让它们流了血,说不定其他镜鬼会寻着血腥味赶来。咱们悄悄潜入就好,千万不能惹出大动静——不对,这鬼地方也太吓人了,咱们还是快快离开吧!” 乔颜没料到他居然会一并跟来,听罢微微一愣,略带了几分迟疑地放下长弓:“许道长,你既然知晓此地凶险,又为何要随我前来?” 许曳心道他也不想来啊,可师姐说过,修道之人理应兼济天下,他总不能只顾着自己逃命,放着这丫头不管吧。 “我这不是要惩奸除恶嘛!” 许曳只想带着她尽快离开这儿,一边用剑诀击昏袭来的镜鬼,一边装作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地发问:“你真不走?留在这里有什么打算?” 乔颜这回居然没不假思索地应答,而是微微一怔,低声应道:“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这个“它”应该就是灼日弓。 许曳自认明白她的心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去哪里找?” “我们灵狐族的村子。” 乔颜将四周颓败荒芜的景象打量一番,细声细气地认真解释:“那些魔修若滞留于此,一定会在村落定居,只要我们前往那里,或许就能找到除了镜鬼以外的其他魔族,从而套取情报。” 这姑娘还是有够勇。 许曳知道,她不会在村落里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或人,因此答应得很快:“我能陪着你一起去,但你得答应我,一旦没找到那玩意,就立刻跟我回去阵法另一边” 若是不依靠他的剑诀,乔颜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潜入村子,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毫不犹豫点了头。 于是许曳开始兢兢业业地扮演护花使者,见到袭来的镜鬼并不拔剑,只用剑气将其打晕。 这里作为真正的秘境,生存环境差到令人发指,不但四处弥漫着血腥味,还遍布了植被与生物的残骸,浓郁魔气萦绕在空气里,汇聚成灰蒙蒙的雾,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应该就是导致灵狐产生异变的罪魁祸首。 由于是镜面翻转的缘故,真假两处秘境的道路布局一模一样。虽然风景天差地别,乔颜却还是能凭借记忆不断往前,最终带领他来到被废弃已久的狐族村落。 与许曳的预想没有太大差别,这里仍然只有四处盘旋着的镜鬼,见不到丝毫所谓“元婴大能”的影子。 他被阴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听乔颜沉声道:“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娘亲总是信誓旦旦告诉我,水泊另一边有许多实力高强的修士……可每当我靠近湖泊,见到的都只有镜鬼而已。” 许曳的心口噗通一跳。 而乔颜行走在昏暗的暮色里,身形和声音都是模糊不清:“我们为什么找不到灼日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挺奇怪的。” 他答得干涩,下意识有些慌张:“琴娘不是说过,可能是被卧底拿走了吗?你之前也是这么推断的。” “我……” 乔颜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犹豫不决地闭了嘴。因为走在他前面,许曳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望见小狐狸的一对耳朵软绵绵耷拉下去,似是有些难过的模样。 “你不是想找住在这里的魔修吗?” 他笨拙地转移话题,试图让乔颜不那么伤心:“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地找找看,怎么样?” 谢天谢地,小姑娘的耳朵总算晃了一晃,随即轻轻点头。 “我们族人本来都住在这儿的。” 乔颜道:“后来为了离水源近些,我就在瀑布旁建了新房子——你看,那是我家。” 她说着快步上前,在路过近处一座小院落时停下脚步,迟疑出声:“这是晏清家,我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可他更喜欢看书,不爱和我玩。” 许曳点点头,跟着乔颜走进她家。 屋子里显然很久没有住人,积攒了厚厚一沓灰尘,乔颜一言不发地端详着大厅,当视线拂过厅堂里的木桌时,整个人不由愣住。 木桌被灰蒙蒙的尘埃染成了灰白色,在桌面中央,平躺着一封浅褐的信。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拿起信封抖落灰尘,一眼就见到三个醒目的大字: 给乔颜。 “是我娘的字迹。” 乔颜的声音很低:“这是她的习惯,若是和爹爹因为族里的事务临时外出,便会在这里留下一封信——可在之前的空间里,我从没见过它。” “你娘不是好端端活着吗!说不定她本来是留了信,但后来在大战里逃过死劫,就又把信封收回去了。” 许曳努力圆谎:“你要不要……把它打开看看?” 他的语气多少有点虚,然而话音刚落,还不等乔颜做出回应,不远处便突然响起几声刺耳的尖啸。 许曳匆忙扭头,竟见到大门入口出现了成群的镜鬼,十几双浑浊不堪的黑眼珠死死盯着他看,目光里尽是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机。 “……糟糕,看来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 剑诀定然无法解决这么多镜鬼,许曳凝神片刻,拔剑出鞘:“看来找不到你想要的灼日弓了。等解决它们,我俩就一起离开吧。” 随着一声刺耳咆哮,门口的镜鬼倾巢而出,喉咙里发出的怪异声响一串接着一串,汇聚在一起时,像极了骨骼被碾碎时发出的声音。 许曳虽然拿着剑,却并不打算将它们全部斩杀,只是依靠剑风与剑气逐渐把镜鬼逼退—— 毕竟受到魔气侵染的人与妖并非无药可救,只要能得到合理医治,总有一天会回归正常。乔颜与灵狐一族还有机会,他不能让这个希望断送在自己手上。 刹那间剑光四起,然而许曳虽然实力不俗,但总归没动杀心; 反观镜鬼,不但数目繁多、一拥而上,而且每一个都杀机重重,颇有要将他俩生吞活剥之势。 许曳无法独自对付这么多敌手,理所当然地落了下风。 他在打斗中无法抽身,很难顾及到身后的狐族小姑娘。只不过须臾的功夫,就有一个浑身是血的镜鬼发现了这道空子,在凝视乔颜片刻后,猛地扑身靠近她。 许曳大骇:“当心!” 他心头震颤,在电光石火间迅速转身扭头,本打算直接挥剑杀掉它,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从未想过的景象。 那镜鬼跌跌撞撞扑向乔颜,却并未加害于她。 有另外三个怪物也察觉她没有太多还手之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朝乔颜靠近,在千钧一发的刹那,它适时出现在狐族少女身后。 或是说,它之所以靠近乔颜,正是刻意想为她挡下致命的进攻—— 其中一个怪物的爪子,就那样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它一大块血肉。 乔颜与许曳皆是一惊。 眼看其余镜鬼即将再次袭来,许曳暗自咬牙,将灵气集中在长剑之上,默念剑诀,用力一挥。 这一招蕴含了锋利剑气,势不可挡地席卷夜色,灵压如同滔天巨浪,重重将好几个镜鬼击飞数尺之远。 包括为乔颜挡下致命一击的那个。 “乔姑娘,你没事吧?” 许曳喘着气看向乔颜,却发现后者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 她有些怔愣,目光幽暗得看不出情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望着被剑气振出很远的镜鬼。 它替她挡了那一击,又被许曳的剑气所伤,本应虚弱不堪、无法动弹,此时却竭尽全力地撑起身子,在地上细细寻找着什么。 乔颜心有所感,不顾许曳劝阻,大脑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在空茫的血红夜色里,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来,莹润剔透,为她照亮镜鬼跟前散落着的物件。 那是一串几近枯萎的千丝穗,被剑气振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而它茫然无措地跪在地面,仿佛满身伤痕都不存在,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点点捡起来,轻轻放在手心之中。 镜鬼乃魔族所化,丑陋畸形、无情无欲,只懂得不断地杀伐与屠戮,不存在任何多余的感情,也不会记得曾经认识的人。 更何况,乔颜与它理应是从未见过的。 许许多多藏在心底的疑问,都随着那串千丝穗的出现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里,被不知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乔颜总觉得晏清从不在乎她,想方设法寻找着他心悦于自己的蛛丝马迹。可少年人从来都是温和又腼腆,就算被她搭话,也只会低下头安静地笑,很少说些话来应答。 后来经过大战,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更加生疏。那时的乔颜想,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等她出了秘境,准能遇上许多许多更好的人,她才不稀罕他。 乔颜一直坚信,晏清觉得她很烦。 从小到大只有自己缠着他的份,而晏清只会极其偶尔地站在某个地方,遥遥注视属于她的影子。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远到乔颜看不清他的模样。 晏清从没说过在乎她。 可为什么……直至此刻,还要这么竭力地、连性命都不顾地,保护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丝穗呢。 “乔姑娘。” 许曳看出她神色有异,声音小得难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乔颜定定望他一眼。 她不傻,怎会察觉不出身边所有族人的异样。只是那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乔颜不愿,也不敢接受。 可是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不对劲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族人们的刻意疏离、母亲记不起曾经的许多事情、诡异莫测的镜鬼,彻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里不翼而飞的灼日弓。 魔气为阴,正气为阳。 唯有灼日弓不会被水镜之阵复制,既然神弓隐匿了踪迹—— 此番下水,“寻找灼日弓”只是她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其实乔颜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在不久前曾对许曳说,要来“找一样东西”。 其实那并非灼日弓,而是某个人手腕上的千丝穗。 只要见到它,一切就都能明了。 她在过去的数年间与仇敌相伴,不辞辛劳地助他们恢复灵力,并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亲手杀害了曾经朝夕相伴的族胞。 原来陪伴在身边这么久的,全部都是谎言。 还说要一起离开秘境,去南城看烟花…… 什么烟花和约定,尽是无法实现的假话。 “乔姑娘。” 许曳彻底慌了阵脚,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眼眶陡然变红,想方设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伤心,狐族虽然受了魔气侵染,但只要离开秘境好生修养——嘶!什么声音?”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卷整个秘境的轰鸣。 许曳心下生疑,差点以为那位魔君杀了过来,等出门抬头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我、我的老天,乔姑娘,你快看天上!” 乔颜恍惚之间闻声抬头,透过房门,窥见一片狭窄的天光。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呆呆怔住。 夜色无声沉淀下来,穹顶之上是浓郁的血红与墨黑,一切本应当浑浊幽暗,见不到丝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却突然迸发出无比璀璨的白光。 光晕不断挣扎,竟引出一道道不断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点为圆心,朝四周如同丝线般细细散开。 好似夜风吹落满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绽开一朵朵圆形的花。 “师兄,天边有异。” 秘境之中,明空从洞穴里探出脑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颗卤蛋状光头被照得发亮:“有股巨大的灵力被迫散开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明净坐在地面上,双手合十,语气毫无波澜:“定是不知何处又起了杀伐……只是秘境中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礴的灵力?” “云师姐,你快看!” 在山间一处不易察觉的山洞里,林浔同样仰起脑袋,颇为好奇地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云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静站在他身旁,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柔声应道:“好像烟花啊。” “烟花?” 林浔闻言咧开嘴角,眼底的笑意与亮色更浓:“真的好像啊!” “阵法已经在逐渐碎裂了。” 宁宁坐在水潭不远处,身边是一袭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绑,为了不让求饶声惹师姐心烦,裴寂毫不犹豫将他丢在了瀑布旁,与哗啦啦的水声孤独做伴。 “像不像是一场烟花?” 宁宁已经没了力气,连说话和睁眼都格外吃力,只想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道轻柔的风,缓缓落在少年耳边:“送给你哦,就当作是……裴寂舍身救我的奖励。漂亮吧?” 他们坐得很近,如今宁宁毫无征兆地突然入睡,在整个身体往前倾倒的刹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轻轻接住。 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在极其短暂的迟疑后,将她朝自己肩头挪了一点。 然后又挪一点,直到宁宁的脑袋稳稳当当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终于长大了,妈妈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静。” 在漫天绽开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侧过头去,视线正对宁宁面庞。 他见到少女小扇子一样纤长的睫毛与圆润小巧的鼻尖,她像是梦见了开心的事情,在睡梦中无声地轻笑。 裴寂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 再低头时,嘴角带着与她相仿的、静静上扬的弧度。 “天边怎会出现这般异象?” 而在废弃的老宅中,许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语,乔颜则借着满天光华,打开被攥在手里的信封。 那是她娘亲的字迹。 [吾儿乔颜: 见字如面,切勿挂念。 当你看见这封信,我们与魔族的战斗应该已入尾声。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只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际,总得有人为此而站出来。 若要击垮魔族,需以我们体内的全部灵气为引,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赌局,将你剔除在外,是我身为母亲的最后一点私心。 这世上除了秘境,还有许许多多你未曾见过的景象,南城的水乡,京都的楼宇,仙道之上厚积的雪与云。 倘若我们无法再见,那便由小颜代我和爹爹一并去看看吧。 无论结果如何,爹爹与娘亲永远爱你。 对不起啊,明明早就约定好了,却不能陪你离开这里,一起去看场烟花。] 字迹被滴落的泪水渐渐晕湿,变成模糊不清的墨团。 镜面之外,乔颜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昼的夜空。 镜面之中,魔族女修用尽体内残存的气力,最后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后,自眼底溢出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镜的正反两面,两处近在咫尺却最为遥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见,皆是同一幅景象。 镜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边的一点逐渐扩散,好似蛛网千千结,迅速扩散至整个天空。 由白光织成的繁花千姿百态,无比绚丽地绽放于穹顶之上,伴随着裂痕出现时的轰然巨响,虚妄得不似真实。 当它们一束一束地绽放,渐渐填满夜幕的时候,星痕剑剑气也随之爆开,牵引出绮丽灼目的雪白流光。 犹如一场真正的、被整个世界注视着的烟花。 63、第六十三章 星痕剑刺破阵眼, 在覆盖整个天幕的光华之下,水镜阵法轰然崩塌。 两处秘境在镜面碎裂的间隙渐渐融为一体,属于虚假镜像的那一面尽数消失, 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就稀里糊涂来到了真实的秘境之中。 原本低矮空明的穹顶如玻璃般裂开, 露出更为遥远的、被乌云遮掩的浑浊夜空, 血月凌空, 隐隐透出些许黯淡的红。 青翠葱茏的连绵林海没了踪影, 由一株株嶙峋干枯的树木残骸取而代之;围绕在身旁的空气亦是沾染了薄薄的黑与红,魔气像是飘散在夜里的雾, 悄无声息弥漫在每个角落。 血腥味和尸骸一处接着一处,世外桃源猝不及防就成了古战场,画风突变之下, 把不少人吓得不轻。 各大门派的弟子们只不过多多少少受了些心理冲击,与之相比起来, 与祁寒一伙的魔修们就要惨上许多。 真正的秘境里魔族死伤众多, 而秘境出口又多年不开, 导致杀孽深重的魔气盘旋不散,有如□□。 灵力大损的狐族受其侵染, 化为食人血肉的“镜鬼”,而重伤未愈的魔修们同样神识不稳、灵力微薄,在此等冲击之下, 亦是深受重创。 许曳愣愣看着天边团团簇簇、像花瓣一样绽开的裂痕,一时间被震撼得没了言语, 心中激荡万千。过了好一阵子,才喃喃对乔颜小声道:“乔姑娘,这应该是……水镜之阵被破了吧?” 他说着粲然笑开, 扭头看向身旁的狐族少女,双眼里满是庆幸与欣喜的光:“太好了!阵法被破,魔君一定会灵力大损,我们不必畏惧魔族,灵狐一族也有救了!” 乔颜与他对视一眼,暗暗一咬牙,转身径直奔向房屋里的镜鬼。 也是与她青梅竹马的晏清。 晏清的腹部被撕去一大块血肉,正往外源源不断淌着红黑鲜血,加之被许曳的剑气所伤,就更是危在旦夕。 他相貌大变,与曾经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完全搭不着边。 白净面庞被扭曲成了极度怪异的模样,五官比例严重失调。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浑浊不堪,皮肤则与枯木的树皮没什么两样,乍一看去瘦得可怕,仿佛只是在骨头上套了层薄薄的皮。 被魔气侵蚀神智后,晏清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当时奋不顾身地冲出来保护她、即便奄奄一息也要把千丝穗在手心里收好,这些都是被他刻在骨子里的、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事情。可现在与乔颜四目相对时,瞳孔里却只有恐惧与茫然。 万幸,他还活着。 “乔姑娘,我在挥剑时控制了分寸,他受的冲击是最小的——那剑气虽然将他击退,但并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别着急,我马上给你找药!” 许曳跟在她身后,从怀里拿出储物袋。金光一现之后,掉出来小山似的一大堆药材。 “让我看看……这是用天山雪莲和炽火莲炼成的丹丸,这是用无上仙芝做的天香续命露,这是用明心蕊和无量水酿的天枢圣泉……” 他蹲在地上叽里呱啦说了长长一大串,末了抬头望一眼乔颜,露出毫不设防的傻笑:“乔姑娘,你喜欢哪些随便拿。” 乔颜泪眼朦胧,哭得打了个隔,在见到地上的东西后目瞪口呆。 她虽然没出过秘境,但为了治疗“族人们”的伤,曾经没日没夜地翻遍医书、自学医法,对他提到的灵植都有耳闻。 炽火莲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宝物,通常生长于极阳极烈的火山峭壁口;天枢圣泉听名字就珍贵得离谱,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是修真界无数人梦寐以求、挤破了脑袋想要争夺的珍品宝贝。 至于天香续命露,更是有断骨再生、重伤痊愈之效,一瓶的价格能买下一座城。 结果此时此刻,这些高贵的天灵地宝全被许曳一股脑丢在灰蒙蒙的地上,还如同摆摊似的大大咧咧来了句“随便拿”。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我对药材不是很懂,你不用客气。” 许曳见她没动,急忙道:“我家还有很多,真的!我爹说过,要是再不尽快把旧的用完,家里新囤的那些就没地方放了。” 晏清被另一个镜鬼几乎剖开了肚子,按照常理,理应没太多时间可活—— 可金钱超脱了五行之外,有钱能使鬼推磨。许曳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超级有钱人,不能被算在“常理”之中。 难怪他总是一副胆小怕事、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形象,原来这人不但是个姐宝,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爹宝妈宝钱宝,浑身都是宝。 如今的乔颜还不知道,在秘境之外的修仙界里,皇城三大世家的其中之一就是姓“许”。 乔颜:…… “多、多谢啊。” 乔颜懵懵地从宝贝堆里挑了瓶化肌膏,蹲下与近在咫尺的镜鬼四目相对。 眼看她朝自己靠近,晏清像是害怕宝物被抢走一般,后退几步蜷缩在墙角,满眼警惕地把千丝穗紧紧握在手中。 “当初我把它送给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乔颜见状哽咽须臾,眼泪又一股脑涌出来。瞥见他腹部狰狞的血口,心知不能耽误太多时间,只能慌乱地尽快抬手将水珠擦干:“是谁冷冰冰说的‘尚可’啊……笨蛋。” 晏清似是没料到她居然会哭,有些怔忪地愣在原地。 他看见跟前的陌生女孩抬起右手。 在她手腕上,同样缠着一条青葱的千丝穗。 骇人丑恶的怪物头一回收敛了煞气,眼前模糊的黑雾渐渐消散,露出少许清明与痛苦的神色。 他还是记不起一切。 然而在迟疑片刻后,晏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带着一些胆怯与惊惶,为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滴。 “奇怪,天好像裂开了!” 贺知洲仰头望着天边的异象,在镜面碎裂的轰隆巨响中扯开嗓子喊:“肯定是宁宁他们把阵法破掉了!不愧是福尔摩宁宁青天江户川柯宁!我就知道她可以!” 他高兴得乐不可支,上半身和双手一起乱晃,察觉身旁的叶宗衡没有动静,一把搂过对方脖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叶宗衡!快嗨起来!” ——这两位难兄难弟为了躲避魔君追杀,跟踩着风火轮似的一路向北狂奔。 贺知洲用两脚互踩的方式上了天,两双鞋都被踩成黑灰色,如同刚结束一场马拉松竞赛,整个人累成一摊泥;叶宗衡则被魔气打得头昏眼花,一直没缓过来。 两人漫无目的逃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在狐族的废弃村落里躲住藏身。没想到刚在一栋房屋里缩好,就见到了外边烟火盛放般绚烂壮丽的异象。 贺知洲抬眼望着窗外,一时间忘了所有新仇旧帐,疯狂摇晃着胳膊下的叶宗衡:“快快快,别像个死人一样,快看窗户!” 他激动不已,一边说一边扭过头去,刚扭到一半,脖子就定定地卡在半途。 距离他近在咫尺、被搂在胳膊下面的哪是叶宗衡。 看那布灵布灵闪着光的圆眼睛,那锃亮圆润寸草不生的大头,还有那娇小可人的身体,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叫他难以忘怀。 烟花,拥抱,对视,多么经典的偶像剧浪漫戏码。目光紧贴,肌肤相撞,窗外的火光浪漫得让他想哭。 那一刻感动了时间,暧昧了空间,更是把他脆弱的灵魂冲击得粉碎,渣渣都不剩。 贺知洲整个人犹如时间凝固,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露出上边的八颗牙,茫然眨眨眼睛。 为什么在他身边的不是叶宗衡,而是个镜——鬼——啊—— 两个秘境融合后,原本身在不同空间的弟子与镜鬼也会碰面,他们之前都待在这栋屋子里,等镜面折叠,自然会面对面地撞上。 这些道理贺知洲都明白。 但试想一下,你看着烟花唱着歌,刚一扭头,就毫无征兆见到一张怪异扭曲、遍布血污和淤泥的丑脸—— 这谁受得了啊!!! 贺知洲花容失色,眼珠瞪得濒临掉落边缘,却又因为镜鬼都是灵狐一族,不便对它下手。 在一阵安静的沉默后,终是爆发出绵延不绝的驴叫,一把将它往后猛推。 叶宗衡和他隔着一个镜鬼,本来正在憋着笑乐呵呵地看好戏,哪曾想贺知洲竟会来这么一出,原本还隔着挺远的镜鬼忽然笔直朝自己这边倒来。 镜鬼被推得打了个旋。 就像所有偶像剧里那样,与叶宗衡脸对着脸,径直落在他怀中。 叶宗衡双目圆瞪,羊叫声惊天动地:“咩啊啊啊啊——!老子的初抱!” “魔族风头大减、阵法被破,秘境里应该再无危机。” 何效臣看着跟前万剑宗的玄镜,忍不住喟叹道:“狐族虽受了魔气影响,但只要等等秘境开启之时,将他们一并送来外界疗养,等魔气从体内祛除,便能恢复神智、变回原本的模样。” 林浅从小与灵兽长大,最是赤子心肠,看着玄镜里乔颜双目通红的模样,轻轻吸了口气:“小狐狸终于和青梅竹马团聚了,真好。” “说不定她真正的娘亲也仍在镜鬼之中,并未死去,只不过一切尚无定论,还需等以后细细查探。” 天羡子亦是唏嘘不已,把视线转向不远处自家门派的玄镜:“我去看看玄虚的弟子如何——” 话没说完,便是一阵瞳孔地震。 视线所及之处,是玄虚剑派玄镜里一间阴暗狭窄的房屋。 首先传入天羡子耳朵里的,是一声凄厉无比的羊鸣,以及一道丧心病狂的笑。 这画风,这音效,与万剑宗那边的天差地别,让他立马一阵心肌梗塞。 “我脏了,我脏了!” 叶宗衡面目扭曲,边哭边笑,拼命把跟前的镜鬼往贺知洲怀里塞:“你怎么能趁我不备做这种事,怎么能!老子守身如玉这么多年的清白没了!” 贺知洲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角落拼命闪躲,神情痛苦不堪:“什么叫‘初抱’!你的第一次……不是有那什么小桃红姑娘吗!” “你懂什么,小桃红是——” 他说到一半就恶狠狠闭了嘴,生生做出了容嬷嬷当年在小黑屋扎针时的模样,开始耍赖般不停蹬腿,继续把镜鬼往贺知洲所在的方向推:“我不管!都是你的错!我的清白没了,你也别想留!” 可怜的镜鬼被推来推去,啊啊大叫地来回于两人怀抱之间,如同风中摇曳的一条小舟,眼神里尽是无措与迷茫。 天羡子:…… 天羡子满脸惊悚地思考了很久,贺知洲话里那个“初”字后面究竟跟着什么东西:报,抱,暴,豹…… 何效臣老脸一红,迟疑道:“这……外头那样惨烈悲壮,这两位在干嘛?什么第一次,什么互、互相夺走彼此的清白?” “惨,狐族好惨!” 林浅双手掩面,不忍再看:“天羡长老,把孩子打死吧,别留了!” 纪云开正趴在桌子上写日记,看罢咬了咬笔头,认认真真在纸上写:[两名弟子竟在小黑屋里做出这种事情,所有长老都惊呆了。] 曲妃卿沉默半晌:“不如……还是看看其他人吧?” 每次玄镜里出现贺知洲都准没好事,天羡子深以为然,赶忙上前几步,把玄镜一转。 这回的画面停留在裴寂身上,他不知何时从瀑布前离开,也来到了狐族村落里,手里抱着仍在睡梦中的宁宁。 许是巧合,少年刚进村子不久,就听见了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驴羊争鸣,顺着声音寻去,正好撞见鼻青脸肿出门的贺知洲与叶宗衡。 贺知洲显然和后者打了一架,见到同门后两眼泪汪汪,有如潜伏多年终于与组织会合,差点就往裴寂怀里扑:“裴师弟——!宁宁她怎么了?” “师姐睡着了。” 裴寂对他俩丝毫不感兴趣,淡声应道:“我带她来村子里休息。”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老熟人吗!” 贺知洲一眼就见到他身后被五花大绑的人影,满脸的小人得志,得得瑟瑟走到祁寒跟前:“魔君怎么也来啦?” 祁寒眼角一抽,习惯性地死鸭子嘴硬:“我这不是失利被俘,只不过是特、特殊情趣罢了,你不懂。” 他说话的间隙,恰好宁宁动了动脑袋,似是被门口的长明灯晃了眼睛,下意识皱起眉头。 裴寂面色不改地垂下眼睫,将她轻轻向内推,避开灯光的同时,也让宁宁的脸庞全部埋进他胸膛。 叶宗衡被打成了熊猫眼,若有所思地轻咳一声:“你们两位……” 裴寂默不作答,玄镜外的林浅发出一声惊天怪笑,搂着曲妃卿的脖子替他回应:“对对对!他们两位就是你想的那样!嘿嘿嘿嘿嘿嘿!” 曲妃卿被她摇晃得左摇右摆,扭头对身旁的纪云开低声笑道:“她真是魔怔了。” 没想到纪云开同样望着玄镜里吃吃傻笑,眼睛都成了两条缝,一边笑一边咧着嘴角跟她讲:“裴寂学得还挺快啊。一夜三次,你们说,他会不会是抱上瘾了?” 何效臣磕着瓜子,露出了颇为遗憾的神色:“可惜试炼一过,没了视灵,就很难看见这两个孩子了。” 天羡子搓搓小手嘿嘿笑:“无碍无碍。不如何掌门叛出师门,直接来我玄虚剑派门下当长老,不但能继续欣赏绝美故事,每月工钱还可以给你五折优惠哈。” 何效臣犹豫须臾,摆了摆手:“这……似乎不太好。” 曲妃卿:…… 所以你们这群大男人究竟在讨论些什么啊!何掌门你刚才的确犹豫了对吧!这都什么人呐! 64、第六十四章 距离试炼结束还有段时间, 经过众人一致商议,决定等明日天亮后分头行动,寻找秘境里的其他狐族, 再将他们一并带去外界修养。 乔颜将晏清与其他同族带进房里疗伤, 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 她身为唯一清醒的狐族后裔, 得知真相后念及这几年的点点滴滴, 心里必定不会好受。饶是最粗线条的贺知洲也对此心知肚明, 没有去多做叨扰。 这会儿天色已晚, 每人都寻了个房间暂作休息。 裴寂特意替宁宁选了个安静的小屋,用除尘诀和扫帚毛巾细细清理后, 才从储物袋里重新拿出一床被子铺在床板上。 等把她从一旁的木椅上再度抱起来,小心翼翼放上床铺的时候,裴寂下意识低了头。 宁宁很轻。 他在此之前对旁人身体的印象寥寥无几, 无论是儿时流浪途中的斗殴,还是拜入师门后同门师兄弟的挑衅, 遇见的人从来都是硬邦邦的, 哪怕用拳头狠狠砸在他们身上, 裴寂也不会心疼分毫。 可当他抱着宁宁,却连一丝多余的力气也不敢用, 放在她肩头的手掌软绵绵发着烫,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无所适从。 怀里的小姑娘睡意正浓,身体柔软得像是摸不到骨头, 当裴寂站在原地不动时,能听见她浅浅的、富有规律的呼吸。 之前在喧哗的瀑布旁边还不觉得, 如今那声音仿佛也带了点热度,轻轻经过耳畔时,让他无端有些燥。 ……好奇怪。 裴寂抿着唇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 将宁宁平躺着放在床上,不甚熟练地替她掖被子。 他打架和剑术都是一流,却是头一回为别人做这个动作,因而显得十分笨拙,小心翼翼的样子甚至把承影逗得笑出了声。 “唉,我说裴小寂,你不过是掖个被子而已,用不着这么正式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伺候皇帝呢。” 承影的笑没停过:“怎么,这么拘谨,不敢碰到她啊?” 它说这话时,裴寂正把宁宁脖子附近的被子压平,闻言冷声应道:“皇帝算什么东西。” “哟哟哟!有骨气,不得了!” 它的笑声往下沉了一些,变得有些老谋深算不怀好意:“我知道我知道,没有谁能比得上宁宁,觉得她重要就直说嘛,咱们哥俩什么关系,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吗。” 想来承影为了攀关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之前还自称老娘,如今又成了兄弟,不知道今后还会变着花样叫出什么称呼,真是声声辣耳朵,句句毁三观。 裴寂对它置若罔闻,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层阴影,垂眼又看了看宁宁。 明明不久前才刻意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觉得自己真是心性不坚。 当她躺在床上时,整个脑袋都微微陷在枕头里,散落的长发便一股脑地聚在脸颊两边,映得莹白色皮肤宛如美玉。 视线粗略扫过,依次能见到小扇子一样纤长的睫毛、精致的鼻梁与玫瑰色唇瓣,宁宁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人,无论醒着还是入睡,都由内而外散发着平易近人的温和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不像他,一直是冷冰冰又干巴巴,不会与人交往,也不懂得什么情趣,生命里只有“活着”和“练剑”两件事,简直无聊透顶。 裴寂认真想过很多次,关于宁宁为什么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 明明他什么也给不了她,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而她身边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缺他这一个。即便如此,宁宁也还是会隔三差五去院子里找他,站在门口笑着挥一挥手:“小师弟!” 后来裴寂想,也许宁宁之所以对他好,是因为她对每个人都很好。 ——可他不想她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裴寂被这个古怪的念头吓了一跳,有些困惑地皱起眉。正当他蹙眉的刹那,躺在床上的宁宁也动了动眉头,轻轻摇晃脑袋。 原来是几缕头发落在她脸上,被夜风一吹,就跟挠痒痒似的胡乱晃动。 裴寂的指尖稍稍一动。 他右手往下落的动作很快也很轻,等指尖恰好触碰到宁宁脸颊,整个脊背便显而易见地出现了一瞬停顿。 当手指将那些头发拂去的时候,也在同一时间划过女孩脸上细嫩的皮肤。 ……碰到了。 宁宁的脸颊柔软得不可思议,只不过轻轻一拂,手指就会顺着力道倏地滑下来。即便他迅速把手挪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温和柔软的触感也还是残存在指尖。 裴寂向来厌恶旁人的触碰,可不知为何,这种感觉他并不讨厌。 甚至于……就算拥有更多,也不会觉得麻烦。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乱。 “你这算不算是,”承影没发现裴寂的异常,努力斟酌词句,“悄悄摸了宁宁的脸?” 裴寂这回终于对它做了回应,语气里是十足的不耐烦:“住口。” 承影没明白这位小少爷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眼睁睁看他沉着脸走出房间,极尽小声地关上门。 直到瞥见他紧紧抵在食指上的拇指,才猛然爆笑出声:“不是吧裴小寂!宁宁这会儿还在睡觉,你都能自己把自己弄害羞,要是等她醒了,你得怎么办啊!” 裴寂一字一顿,眼底笼上一层杀气:“闭嘴。” 也许是想起琴娘,宁宁梦见了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 她从小被宠着长大,后来身患重病,父母就更是操碎了心。可惜他们为她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却没享受到一丁点女儿应尽的孝道,彼此之间早早便分别了。 宁宁越想越难过,醒来时泪流满面,眼眶肿得像核桃,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接着睡着。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能透过窗户望见如今仍是深夜—— 等等,窗户。 她之前不是和裴寂一起待在瀑布边吗?莫非他转移阵地了?对了,在瀑布旁边的时候…… 她是不是被裴寂横抱起来,而且还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睡觉? 不对不对,头靠肩膀的那个动作,好像是裴寂自己主动的……吧? 她那时神志不清、半梦半醒,压根不知道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然而无论其余的记忆是真是假,那个不由分说的横抱都绝对是真实的。 要是裴寂当真把她的脑袋放在肩膀上—— 啊啊啊那也太、太暧昧了吧! 宁宁越想越慌,干脆整个人缩进被子里,闭着眼睛在床上滚来滚去,把自己裹成了与蚕茧无异的圆滚滚一条。 她模样漂亮,性格也好,从小到大收到过不少告白,却从没有恋爱过。不仅因为家里管得严,更重要的原因是,宁宁似乎很难对那些男生产生好感—— 不喜欢异性之间太过亲密的接触,也抵触目的性强烈的撩拨与示好,对一切花言巧语狂轰滥炸都一并免疫,可谓刀枪不入、软硬不吃。 然而想起之前与裴寂在瀑布旁的事情,却出乎意料地,好像并不讨厌。 宁宁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发着呆望向天花板。 这其中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当时性命攸关,这些动作都可以被抛之脑后,也许是她和裴寂有过命的情谊,也许是修真界民风开放,男女之间—— 呸。 修真界再开放,能比得过二十一世纪么? 宁宁越想越心烦意乱,眼看睡眠已经成了种奢望,便顶着头乱糟糟的黑发从床上爬起来。 水镜阵眼被她所破,如今两处秘境应该已经合二为一,而这栋房屋所在的地方,定然是狐族曾经一同居住的村落。 村子被废弃已久,理应灰尘遍布、脏污不堪,然而这里却干净又整洁,床上更是一丝灰尘都见不到;鞋子被端端正正放在地面上,全然不像她平日里一脚直接踹开的习惯。 直到这时,宁宁才非常认真地尝试思考:将她带来这里的应该是裴寂,那收拾好屋子、替她脱了鞋掖了被子的人…… 不会也是他吧? 应该不是吧。 宁宁试着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总觉得很是别扭。裴寂在原著里我行我素,活脱脱一个以剑证道的杀神,哪里会是耐着性子做这种事的人。 可是……那床被子上的的确确有属于他的味道,宁宁把自己整个裹在里面的时候闻到了。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因为那个梦又格外心情烦闷,无所事事之下,决定独自出门逛逛。 打开房门,入眼便是一处院落。院子方方正正,四周还围了其它几座房屋,正中央的位置生了棵已经枯败的大树,而树干旁—— 宁宁微微一愣。 树干旁居然站着个高挑挺拔的人影,正是裴寂。 现在应该特别晚了。 天色尽暗,连月亮都没了踪迹,只有门口的一盏长明灯还亮着,却将景色衬托得更加幽异,仿佛深渊里燃起的一缕鬼火,周围游荡着血红色魔气。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裴寂,略带迟疑地叫了声:“裴寂,你还不睡?” 说完又轻声笑笑,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不会是在等我醒吧。” 宁宁的确是在开玩笑,而裴寂也不出她所料,抱着剑面色淡淡地应了句:“不是。” 停顿须臾,又沉声补充:“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我呸!还‘不是’!你说谎都不眨眼睛的吗!” 一道中年男性的雄浑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满满尽是辛酸愤慨,像打小报告似的:“宁宁你听我说!这小子分明就是担心你半夜突然醒来,要么不知道当下情况,要么灵气衰竭出什么岔子,所以一直守在这儿——他还偏偏不敢进你的屋,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呸!” 可惜宁宁一句话也听不到。 裴寂面无表情,听承影继续义愤填膺地喊:“看见他手里抱着的剑了吗!这小子怕黑,要抱着它才能一个人待在外边!可恶啊啊啊!害我也睡不了觉,这等了得有多少个时辰?老大叔也是要休息的好不好!” “你也睡不着?” 宁宁笑了:“要不,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裴寂默了片刻,似是有些不情愿:“嗯。” 承影:呵呵。 真实的秘境比之前那个阴森许多,四下昏暗得像是恐怖片片场,只有几个挂在院门前的长明灯吞吐着光亮。 在这种氛围下并肩散步,没有太多浪漫可言,倒像是恐怖电影里即将领盒饭杀青的狗男女。 裴寂一直抱着手里的剑,偶尔垂眸不着痕迹地望她一眼。 之前两人隔得远,加之四周黑蒙蒙一片,他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宁宁的模样。如今并肩走在一起,才发现她许是哭过,眼眶晕了浅浅的红。 他不会安慰人,也想不明白身旁小姑娘掉眼泪的原因,虽然琢磨了许久应该如何开口,到头来也不过冷声告诉她:“若是有人让你不开心,可以告诉我。” 宁宁怔然看他,听裴寂云淡风轻地解释,似乎不太在意的模样:“我会打架。” 她原本觉得有些压抑,听见这句话后噗嗤笑出了声,弯着眼睛问他:“师弟,你平日里都是用这一招对付人呀?” 宁宁很少叫他“师弟”,如今却把这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多多少少带了点调侃的意思。 裴寂在心性上坚韧得超乎寻常,无论遇上怎样的险境、受了多么重的伤,从来都可以默不作声地暗自承受。然而在待人接物的处世之道上,有时候却又幼稚得个小孩。 不会说话,更不会讨人欢心,出了事就打,其余时间默不吭声,连安慰人也是笨笨的。 裴寂皱了眉,头一回对这个称呼表现出了不满:“我比你大。” “好好好。” 她把双手背在身后,借由灯光看清了前方的道路,抿着唇笑了笑:“其实是我想起爹爹和娘亲啦,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他们了。” 修行之人超脱凡俗之外,寿命比寻常百姓漫长许多,因此常会斩断尘缘,不去刻意与父母联络。 裴寂没听出什么不对劲,低低“嗯”了声,旋即迟疑道:“你若是心念于爹娘,等稍有空闲的时候——” 他停顿好一会儿,把视线偏转到与宁宁相反的另一边,语气漫不经心:“我可以勉强抽空,陪你下山。” “哟,还‘勉强抽空’,那你还真是有够勉强,心里早就美滋滋了。” 承影冷笑着在一旁说风凉话:“这么着急见岳父岳母,看不出来啊裴小寂,咱们还是要稍微矜持一点哈。” “其实不是下不下山的问题……” 宁宁轻轻叹了口气,转开话题:“乔颜知道真相了?” “嗯。”裴寂道,“不过狐族还有救,我们商议好了,等秘境打开,便将他们全带出去。” 乔颜那姑娘多年来为了族胞而活,得知自以为的族人们尽是魔族时,必然痛不欲生。好在灵狐一脉尚未灭绝,让她多少能重拾一些残损的希望。 村落并不大,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本欲打道回府,却不料天边陡然传来一声惊雷。 宁宁茫然抬头,刚扬起脸,就被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了个正着。 “……下雨了?” 她还怔怔望着雨点发呆,袖子就被猝不及防地一拉,脑袋上突然盖了层单薄的布料。 原来是裴寂从储物袋里拿了件外衫,搭在她头顶以后,一把攥住宁宁衣袖,带她径直走向最近的一处房屋。 这边地处偏僻,没什么灯光,屋子因战争只剩下断壁残垣,仅存的房檐狭窄得只能遮住五人不到。 夜色如流水般缓缓淌动,当宁宁向前看去,见到少年人模糊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周围被黑暗全然笼罩时,裴寂拉着她衣袖的手指稍稍握紧,引得宁宁又向前一步。 “怎么了?” 好一会儿,黑暗里才传来裴寂的声音,和夜色一样沉闷:“没事。” 进了残破的房屋,他便松开宁宁袖子,抱着剑走向角落,斜斜倚靠在墙上;宁宁心大,站在不远处打量屋外的景观。 秘境里应该许久没下过雨,土地皲裂出了道道细痕,在雨水滋润下冒出透明的小泡泡。远处亮着一盏灯,只传来十分模糊的一点光亮,将雨丝染成浑浊的白。 “好像降温了。” 房子坍塌得只剩下一半,没有门窗和大半墙壁。雨水从前方刷啦啦斜飞进来,宁宁被夜风吹得眼眶发酸,拢了拢身上的外衫,转头望向裴寂:“你冷不冷?” 她扭过头时,恰好自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刺目白光照亮少年冷峻的面庞,宁宁有些惊讶地发现,裴寂正死死咬着嘴唇,脸色不正常地发白。 这里四处游荡着魔族的残力……他是受此影响,魔气又发作了吗? 可裴寂身旁没有出现黑气,与之前几次的模样并不相同。 宁宁只不过短暂看了一眼,跟前便再度黯淡下去。她心下困惑,忽然想起原著里几笔带过的叙述。 裴寂儿时曾被娘亲关在地窖里,暗室逼仄无光,再加上被凌虐而出的满身伤口…… 对了,原文的确说过,他时常会在睡觉时亮一盏灯。 宁宁看见时还对这个举动满心纳闷,如今仔细一想,裴寂他不会是,怕黑吧?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站在角落的黑衣少年察觉到她的视线,板着脸把脑袋扭到另一边。 他的黑发被斜飞进来的雨水浸湿,身体果然绷得笔直,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剑。 宁宁猜出了个大概,在短暂的踟蹰后向前几步,缓缓朝他靠近。 裴寂不动声色地向墙角挪了挪,声线很僵:“怎么了?” “我怕黑呀。” 她说话时带了点笑,像一阵风似的走到他身旁,携来轻轻柔柔的栀子花香:“想和你说说话。” “宁宁怕黑?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还说过被灵菇晃得睡不着觉呢。” 承影贼兮兮地跟他讲悄悄话,说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地爆笑出声:“裴小寂,她不会是看出你怕黑,但又不想直接讲出来损你面子,所以用了这么一个借口吧!” 裴寂只想给它面门上来一拳。 “我不怕黑。” 他又往角落移了一步,这回彻底无路可退,来到了冰冷的墙角:“只是不喜欢。” 宁宁微微一愣。 这人的脑回路实在奇怪,她都想好了万无一失的借口,以此来靠近裴寂不让他害怕。没想到他不仅看出她的意图,还当场来了出自爆,别扭得过分。 她侧头望上一眼,见到裴寂侧脸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低头死死盯着墙角的地面。 宁宁忍了笑,声音轻快地问他:“不喜欢黑,还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单独出门啊?” 她之前不过随口一说,现在是真有点怀疑,他之所以孤零零站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头,是为等她睡醒了。 “哈哈哈哈宁宁不愧是你!” 承影开心得满识海打滚,身体如同虫子扭来扭去:“裴寂这臭小子,不但特意在门外等你醒,他还在你睡着的时候悄悄戳你脸!” 裴寂闭眼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更紧了些。 漫天暴雨稀释了所有光线,屋子里充斥着灰尘与闷热的空气,一道闷雷猝不及防地响起,宁宁心下一动,又望一望裴寂。 他居然下意识皱紧眉头,手里的长剑悠悠一晃。 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亲近一些,或许能像爱情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一样搂搂抱抱,可她总不能二话不说就凑上前去—— 黑夜闷雷,狂风暴雨,空空荡荡的老宅和突然靠近的女人,这分明是部恐怖电影或法制纪录片,半夜回想起来能做噩梦的那种。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忽然裴寂听见她的声音,像猫爪轻轻挠在耳朵上:“裴寂。” 他恍然抬头,见到宁宁亮莹莹的眼睛。 她似乎朝他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的模样:“你过来一点。” 见他露出困惑的神色,宁宁噗嗤笑笑:“我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于是裴寂僵着脊背,往她身边靠近一步。 熟悉的清新香气又一次笼罩鼻尖,他毫无防备,感觉头顶被盖了层东西。 宁宁把那件外衫重新搭在了他身上。 裴寂想不明白她的用意,在布料里懵懵晃了晃脑袋,猝不及防之间,忽然察觉外衫被人掀起,身侧探进另一个小小的脑袋。 宁宁和他一并站在外衫之下,单薄的布料摇曳下坠,挡去斜斜飞来的雨丝,在两人身旁围出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裴寂讨厌黑暗,也厌恶狭窄逼仄,可此时此刻两者兼有,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或许是因为不止它们,这里还多了一个宁宁,头一回有人陪在他身边。 他们虽然没有触碰,却近在咫尺,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属于少女的温度与气息,将他全然笼罩。 “这样我就不害怕啦。” 宁宁轻轻笑一声:“我能知道你在旁边。” 她停了半晌,突然问道:“裴寂,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原本叽叽喳喳滚来滚去的承影陡然顿住,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再发出。 “你别想多,就、就是随便问一问,没别的意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吞没:“因为你好像很少和门派里的女孩子来往,我有点好——” 最后的“奇”字卡在喉咙里,宁宁说不下去了。 不对不对,就算裴寂和原著里一样打一辈子光棍,那也跟她没关系啊,她好奇个什么东西?这样一解释,反而更加奇怪了。 宁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问出那句话,一时间有些局促地红了耳根,下意识把外衫笼得更紧,抿着唇抬起眼睛。 这一看,便不由得怔然愣住。 裴寂的双眼黝黑深沉,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65、第六十五章 远处的长明灯幽光熹微, 难以刺穿浓郁且厚重的夜色,一片昏暗之下,只能遥遥望见群山如巨兽蛰伏般的连绵影子。 狂风不断发出低哑的呜咽, 夜雨被吹得四处飘飞, 经过颓圮墙壁, 落在裴寂高挺的鼻尖。 宁宁的问题太过突兀, 像把钝钝的刀敲在他头顶。 裴寂从没听过、更没想过会有人向他问起这句话, 一时间虽然有些怔忪, 双眼却径直向前望去,目光定定落在跟前小姑娘的脸上。 这一望, 反倒让他自己先是心头一乱。 就像大脑还没把丝丝缕缕的情愫解析完毕,身体与神经就已经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当宁宁提起“喜欢的女孩子”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眼睫, 不偏不倚,恰好把目光投向她。 这是不是说明他—— 裴寂似乎明白了什么, 却又总觉得一切都是雾蒙蒙的, 不真实也不清晰, 仿佛置身梦里。 承影仍然在他心底装死,一动不动安静如鸡, 他心下无端烦闷,破天荒地想听一听它聒噪如破锣的声音。 没有那道声音转移注意力的话…… 他一定会在宁宁面前脸红。 仅仅因为她的一个问题就如此狼狈,他真是没救了。 站在他身边的宁宁同样慌张, 在与裴寂对视的瞬间转开脑袋,更加用力地捏紧了搭在身上的外衫。 当她再度开口, 语气干涩得好像千年木乃伊:“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特别想要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裴寂低沉微哑、如同氤氲了水汽的声线:“你——” 宁宁指尖悄悄一颤。 承影终于连装死都做不到, 如同临死之人猛地吸了口仙气,发出干瘪绵长的气音,四肢像溺水的小狗一样胡乱扑腾。 可惜吸气到一半,便又双腿一蹬白眼一翻,差点与这个美丽的世界说拜拜。 裴寂的语气还是很淡,木着脸把这句话补充完:“你问这个做什么?” 承影:…… 承影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再冻成冰块狠狠砸在这臭小子脑门上,当场委屈得疯狂跺脚:“逆子!木头!白痴!气死我了这机会多好啊啊啊!你这样回答是要干嘛!我要和你断绝关系!立刻!马上!” “之前走在路上的时候,你不是说乔颜和她暗恋的青梅竹马重逢了吗?” 承影气得死去活来,作为当事人的宁宁却并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答得一气呵成:“我突然想起他们,便顺水推舟问问你的情况。” 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宁宁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说老实话,其实对于“裴寂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孩子”这个问题,她曾经仔仔细细思考过一段时间。 毕竟他在原著里从头到尾都是孑然一身,哪怕日后成了杀伐果决、神挡杀神的大人物,也还是对各路女修的有意接近视若无睹,成天不是升级就是比剑,就差在脑门写上四个大字:断情绝爱。 然而偷偷摸摸地私下想是一回事,当着人家的面问出来,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这个问题出口得毫无征兆,连宁宁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如今努力回想,只记得自己当时唯二的两个念头。 她好像并不抗拒与裴寂之间的靠近与接触。 以及,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无论如何,她真是被暴雨冲昏了头,才会稀里糊涂问出这句话。 “啊,对了!” 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宁宁忽然低呼一声,从怀里拿出储物袋,低头开始寻找什么。裴寂一言不发地等,望见从袋子里滚出一个圆润的白球。 居然是她帮林浔悄悄买下的那颗夜明珠。 “我本来打算试炼结束后送给他的,没想到自己要先用一遭。” 宁宁用两只手将它捧起,手指和脸颊都被映成雪亮,想起裴寂怕黑,便伸手将夜明珠递给他:“可惜我的星痕剑不知去了哪里,要是有它在身上,我还能让你看看星星一样的光,很漂亮的。” 这个动作很是正常,裴寂却不知为何眼底微沉,长睫低垂着闷声道:“我不用。” “唉。” 承影看他这副模样,心里立马就明白了一切。又开始了抑扬顿挫的小作文朗诵,这回说得哀怨不已、差点就声泪俱下:“看见那颗夜明珠,是不是觉得心里好酸好疼,闷得喘不过气?别难过,爸爸我懂你,裴小寂!孩子胸闷老不好,多半是吃醋了啊!” 紧紧抱着剑的黑衣少年右手暗暗用力,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承影虽然烦人又唠叨,但最令裴寂头疼的是,它口中的话绝大多数都符合事实。 比如现在,当他见到宁宁重金为林浔买下的夜明珠,心口的的确确闷得厉害,莫名其妙地有了几分隐隐的酸涩,一股脑全堵在胸前。 承影最喜欢他这副想揍它却又被戳中心事的模样,继续嘿嘿笑着打趣:“真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啧啧,啧啧啧,这酸爽,简直不敢相信。” 顿了顿,话语里的调侃意味更浓:“裴小寂,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你恐怕是彻底栽了。”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奇怪。” 它还在嘚瑟个不停,宁宁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裴寂条件反射地抬头,正对上她亮盈盈的双眼。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过于近了。 那层外衫笼在头顶,让他连后退都做不到分毫,属于夏夜的热气在狭窄空间里慢慢堆积,把少年人白净的耳垂染成薄红。 他本来最擅长忍耐,如今却觉得心下燥热非常,喉头微动,轻轻摇头:“或许是受周遭魔气影响……并无大碍。” “魔气?” 宁宁闻言环顾身旁,果然见到薄雾一样血红色的气息。它们似乎被雨水沉沉下压,尽数堆积在低处,看上去比平日更浓几分,像是散开的血花。 “这秘境里怨气深重,魔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她说着想到什么,正色望向裴寂:“对了,秘境里的魔族都如何了?” “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去了瀑布旁。” 他知无不答,缓声应道:“魔族修士在大战中灵力受损,识海与经脉至今未能痊愈,因而无法承受此地浓郁的煞气。我们赶到那里时,已有不少陷入昏迷,如今全部被关押在村落里,想必时日无多。” 魔修们居然会被同族死后留下的魔气重伤,这应该算是某种程度的作茧自缚。 宁宁安静听他说完,轻轻把身子往后面的墙上一靠,微仰着头道:“魔族……裴寂,你怎么看他们?”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身旁黑衣少年的目光愈发阴戾几分。 裴寂答得很快,近乎于没有任何犹豫,语气冷得像冰:“穷凶极恶,罪不容诛。” 这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情。 自从拜入师门,他了解到许许多多仙魔大战时候的往事。无论是鹅城事变,还是如今灵狐一脉险些灭族,魔修从来都与杀戮、暴虐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令人难以自制地感到厌烦和恶心。 然而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族后裔,打从生下来便沾染了污秽与暴戾的血脉。也难怪曾经的外门弟子会成群结队找他麻烦,这样卑劣的血统,哪里有什么辩驳的理由。 就像儿时娘亲把他关在地窖里打骂时说的那样,生来就是不干不净,不人不鬼,真够恶心。 裴寂并未收敛神情里的自厌与自嘲,扭头看向灰尘遍布的墙角。在闷雷和暴雨的双重夹击里,他听见宁宁的声音。 她的语气居然称得上是“轻快”,在开口前甚至短促地笑了声,像是被夜风摇动的清脆铃铛花响:“哪有这么可怕?” 裴寂一愣。 “虽然的确有很多魔修犯下过罄竹难书的罪行,但除此之外,魔族也有不那么可怕的一面啊。” 宁宁的目光很认真,一本正经地说:“比如琴娘,情愿付出一切,只为保全乔颜这个非亲非故小女孩的性命;又比如祁寒,明明只要自行破开水镜阵法,就不会被我们抓到任何把柄,却为了保住同族的性命苦苦支撑,最后落得个失败退场。” 她说罢停顿须臾,思索片刻又道:“哪怕是魔,也是有情的,并没有绝大多数人想像里的那么凶恶。所以——” 裴寂听见她的声音清晰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宁宁把脸颊转到了他所在的方向。于是少女清泠的声线穿透层层风声雨声,啪嗒一下落在耳膜:“不要把其他人过分的话放在心上,裴寂。魔族血统又怎么样,你和我没差。” ——她说了那样大一堆话,原来是想要安慰他。 原著里曾提起过魔族后裔的处境,无一不是如履薄冰、受尽歧视,裴寂从小到大没受到过什么肯定,身边只有源源不断的恶意与责骂。 但其实他与其他仙门弟子并无不同,同样是意气风发、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心里没有太多弯弯拐拐曲曲折折,如同未经玷污的白纸,纯粹得过分。 至于此番来到秘境,灵狐族对魔修更是深恶痛绝。 乔颜曾咬着牙告诉他们,要与所有魔族不死不休;“琴娘”亦在闲聊时无意间提起,魔物生性残暴,必然不会遵循善道,也不知当时裴寂听罢,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宁宁的语气云淡风轻,裴寂胸口却像压了块石头,迟疑好一阵子,才抿着薄唇看向她。 夜明珠的光华柔和细腻,像潺潺流水静静流淌,穿行于雨丝、发丝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之间,给女孩圆润的杏眼蒙上一层莹白亮色。 他们两人站在同一件衣物下躲雨,由于身处狭小幽暗的空间,彼此的间隔自然也就微乎其微。 属于宁宁的栀子香气四散蔓延,伴随了冷冷夜雨的寒凉,却又隐约带着她身上的温和热度。 像丝丝缕缕的线条交错勾缠,与他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不管怎样,你和那些罪大恶极的坏家伙都是完全不同的,没必要把自己跟他们划等号。” 宁宁说着挥了挥拳头,信誓旦旦地抬起脑袋:“要是有谁再讲你坏话,师姐会帮你好好教训他——你自己也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她抬头的时候,正对上裴寂的目光。 宁宁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目光。 漆黑瞳孔深沉得有如大海汪洋,内里惊涛骇浪、暗潮汹涌,好像只需要望上一眼,就能将她吞没其中。 这本应是极为危险的视线,却又极其突兀地带着浓郁的驯服与苦痛,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她看得不甚明晰,呆呆愣在原地。 裴寂亦没有移开视线。 他们隔得的确太近了。 不远处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与嘈杂雨点,这处颓败的房屋角落却安静得有如时间凝固。 宁宁的脑袋卡了壳,恍惚间似乎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裴寂为什么……要这样看她啊。 不对不对,那那那她又是为了什么,才要一动不动接下他的视线? 这个念头甫一掠过脑海,宁宁一个激灵,立刻低下脑袋。 这种时候应该要说些话来缓解尴尬。 她本想用手掌捂住脸颊用来降温,却又总觉得这样的动作过于明显,摆明了告诉他自己在脸红,于是只得低着头,舌头打结地低低出声:“怎、怎么了吗?” 裴寂微微闭了眼睛,轻吸一口气:“没什么……多谢师姐。” 万幸雷雨在不久以后渐渐退去,宁宁终于得以回到自己的小屋,与裴寂互道晚安后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可是睡不着。 和裴寂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 她性格外向、平易近人,很少有害羞的时候。拿个最浅显的例子来说,要是让她和贺知洲对视,就算彼此看得天荒地老,宁宁也绝对不会脸红一丢丢。 可今夜被裴寂望的那一眼—— 宁宁又想起他那时的神色,说不上来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一头埋进枕头里,在床上打了个滚。 裴寂对她而言,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宁宁又滚了回去,头发乱糟糟糊成一团。 不会吧。 要是非说有什么不一样,岂不就是……喜、喜欢? 宁宁双目圆睁犹如死鱼,在这两个字浮上脑海的瞬间又胡乱一滚。 噗通直接摔下了床。 她心乱如麻,爬上床后依旧翻来覆去,最后只得安安分分缩成虾米,用被子把身体和脸裹成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入了眠,等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宁宁努力把昨晚的事情抛在脑后,和往常一样起床穿衣洗漱,打开房门打算与其他人会合。视线随意一瞥,居然发现了意外之喜。 星痕剑不知被什么人找了回来,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用棉布包裹起来,端正立在她门前的房檐下。 宁宁被高悬的太阳刺得眯起眼睛,心口不受控制地猛然一跳。 究竟是谁在清晨寻遍一处又一处的森林与湖泊,然后把它洗净包好放在如今的位置,虽然没人说,她却知道答案。 昨晚她不过十分随意地提了一句星痕剑,没想到裴寂会这么快把它找回来。 宁宁俯身握住剑柄,果然在布料上闻见熟悉的木植清香,将它整个拿起来时,见到贴在剑身上的一张纸条。 少年人的字迹潇洒如游龙,很是漂亮: [剑给你,别难过了。] 是在说她梦见父母,醒来双眼红肿的事情。 ——原来是想这样来安慰她。 宁宁握着剑,努力抿唇止住笑意,心情很是复杂。 裴寂看上去总是对所有事情都爱搭不理,但其实全都记得。他摆明了对身边的女孩都没兴趣,要是一直对她这样…… 那她就彻底栽了。 老婆失而复得,宁宁纠结成麻花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正要拿起星痕剑出门,忽然见到窗户前出现了一道通讯符。 符咒上赫然是贺知洲狗爬一样的字迹,非常有他个人风格地带了个颜表情: [sos!宁宁快来救我们!各大门派的弟子们闻风前来,已经在村口撞上,我和许曳马上就要被卷进一场大混战了t t!] 66、第六十六章 “啥?大混战?” 天羡子打了整个晚上的坐, 这会儿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一听见这三个字就乐不可支凑上前去,打量玄镜里投映出的画面。 “昨夜宁宁的那一箭可闹出过不小动静。” 曲妃卿懒洋洋地睨他, 嘴角含笑:“不少人都寻着那道剑光找到了瀑布, 之后再稀里糊涂地四下一逛, 可不就见到狐族的村落了么?” 昨晚水镜阵破、魔族元气大伤, 加之绝大多数弟子都回了房间或山洞睡觉, 长老们便也没再继续往下看, 纷纷打道回府休养生息,直到今日早晨才重新聚首, 吃着瓜子欣赏试炼进程。 此时倒映在玄虚剑派镜子里的,是同样吃瓜看着戏的贺知洲。 他秉承早睡早起的健康信条永不动摇,醒来之后帮乔颜满秘境找回了十多个魔化狐族。 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 出门和许曳一起闲逛散散心,没想到会直接撞上各门派弟子大乱斗的景象。 在树丛里闯荡求生了这么久, 湖泊河流的水还全都不能用。生活条件如此之恶劣, 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们早就不复当初光风霁月、超绝出尘的模样, 满身狼狈往村口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穷剧组在拍《乡村修仙故事》第一部。 就非常接地气, 很适合人民的大舞台。 按照门服来看,那群人总共分为五派,从左到右依次是梵音寺、素问堂、万剑宗、踏雪楼与流明山。 也就是佛修、音修、药修、剑修、符修。 试炼本就是鼓励弟子们彼此争斗抢夺, 如今几大门派猛地一撞上,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大战一触即发。 其中大多数弟子都是他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梵音寺的两个光头格外眼熟,至于万剑宗的那位女修独自站在遥远的梧桐古树下, 墨发白裙,剑气凛冽—— 竟然正是许曳心心念念的师姐,苏清寒。 贺知洲身为一个没什么理想追求的咸鱼,在察觉形势不妙的瞬间就打算溜之大吉,没想到明空那厮居然抬眼就瞥见了他,当即脑门一亮,朗声笑道:“贺施主!” 贺知洲差点心肌梗塞,恨不得当场来一个螺旋飞踢加天马流星拳,让这臭小子好好感受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残酷。 明空没看出他神色有异,继续情真意切道:“我与师兄察觉天边有异,唯恐诸位这边出了问题,便相约来此一探究竟。你能安然无恙,我们也就放心了。” 什么叫安然无恙,贺知洲只想对他说一声“别来无恙”。 只要他们别来,他就定然无恙;他们一出现,他就得跟这俩卤蛋一起加入被毒打全家桶。 与梵音寺对峙的另外几帮人本来并没有发现贺知洲,等小和尚喇叭一样的大嘴巴一开,好几双寒气凛然的眼睛便不约而同齐刷刷朝他望来。 跟竹签串烧烤似的,啪啪啪把他和许曳戳成了筛。 贺知洲:…… “诸位都是大宗弟子,今日能在此地遇上,也算是种难得的缘分。” 一袭白衣的年轻符修眯眼笑笑,语调懒散,吐出的字句却侵略性十足:“我知晓各位都有意争抢令牌,干脆不要客套,直接动手吧。” “那是流明山的白晔师兄。” 许曳在一旁小声介绍:“他是难得一遇的符篆天才,最擅长五行阴阳之术,术法诡谲莫测,很是难缠……位列苏师姐想要挑战的对手第三。” 总而言之,这是个高手。 “哈哈,不错!” 抱着巨剑的高大剑修闻言大笑,颇以为然地表示附和:“要打快打,别啰啰嗦嗦。” 他身形魁梧,衣着不修边幅、沾满尘土,看上去不像个名门修士,倒像街头卖艺劳累了一天,扛着把道具剑回家的社畜。 许曳又道:“这位是踏雪楼的陆明浩师兄,巨剑一出无人能挡,在精力充沛的巅峰状态时,能有开山破水之力。” 无需多言,这也是个高手。 “还有那边素问堂的魏凌波师姐和岑然师兄,对医毒的造诣出神入化,能在无形之中置人于死地,一定要多加小心。” ……这还是高手。 贺知洲听得一颗心凉了大半,一边在传讯符上向宁宁求救,一边很认真地问他:“你有没有带熏香?我不想被打死的时候尸体发臭。” “贺师兄,你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许曳正色将他打断:“师姐对我说过,就算实力并非最强,也能拥有决胜夺魁之法——你且看好了,我一定不会让师姐失望。” 他说得信誓旦旦,贺知洲还以为这傻孩子开了窍,灵机一动想了条出其不意的妙计。没想到当即见到许曳往前一步,拔高声音喊:“我也赞成!” 贺知洲后背一凉,已经隐隐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 “这位小道友与我同是剑修,不如就由我们先来比试一场。” 陆明浩朗声一笑,虽然仍是邋遢懒散的模样,眼底却锐气大盛、锋芒毕露,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手里握着的巨剑在他说话时发出道道沉鸣,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鞘。 许曳听说过这位师兄是个剑痴,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被他当作头号对手。 他对自己的实力一清二楚,虽然不算金丹期顶尖,却也绝对不弱,若是全力以赴,说不定能胜上一筹。 许曳深深吸气,与遥遥站在古树下的白衣女修四目相对,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 他一向身处师姐的照拂之下,今日好不容易等来与其他弟子公平较量的机会,一定要让苏师姐明白,她的师弟不是个废物懦夫。 少年拔剑出鞘,沉声喝到:“来吧!” 与符咒毒器不同,剑修之间的对决毫不花里胡哨,纯粹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刃相撞,最为酣畅淋漓,也最是惊险万分。 许曳凝神屏息,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起师尊与师姐的教诲,纯净如水的剑意豁然充斥全身,引得周身薰风阵阵,拂去黯淡的血色魔气。 “这小子资质不错啊!” 玄镜外的天羡子道:“灵力如此澄澈,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只是不知道剑术如何。” 他说罢便闭了嘴,全神贯注盯着镜面上的人影,若有所思地挑起眉。 白光如昼,斩断丝线般勾缠不绝的魔气,而许曳陡然睁开双眼,缓缓扬起手中长剑。 “九九归一,生生不息——” 随着剑诀被沉声念出,许曳周身剑光更甚,罡风如刀,划破一根残破的枝条,当他即将喊出下一句话时—— 一柄重剑被倏然抡过,不偏不倚直接砸在他身上,二话不说就把许曳抡飞三丈高! 长老们纷纷五官扭曲,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噫”。 贺知洲:…… 救命啊!陆明浩在他念技能的时候,直接扛着巨剑就砸上去了啊!为什么许曳一个剑修还要技能读条,你当自己是魔法少女变身吗!!! 陆明浩并未下重手,只用剑气将许曳拍飞老远。 那可怜孩子直到凌空腾起的时候也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满脸懵地螺旋升空,手里的长剑划出一道刺目白光,陪他在半空跳了一首爱的华尔兹。 当宁宁收到传讯符赶来的时候,刚好见到他哭哭啼啼落在自己跟前。 贺知洲:好,不愧是你们修真界。 贺知洲从小就有个疑惑,既然每个技能的读条时间都那么长,为什么敌人不会趁虚而入,在这段时间里直接打败主人公。 如今修真界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在决斗里读条的,都是脑子有问题。 宁宁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被许曳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来,擦去嘴角血迹。 陆明浩颇为无辜,皱眉挠挠头:“这小兄弟……是在干嘛呢?这可不怪我啊,是他非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自己来挨打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神色一凛:“不好,周围不对劲!” “终于发现啦?”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浅笑,正是素问堂魏凌波:“此毒是我最新研制的宝贝,无色无味,被风一吹就能飞散到四周各处。” 她医毒双修,是出了名的怪脾气,最爱在小黑屋里埋头研读医书,再自己做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不过这次的毒,可绝不是什么“小玩意”。 “一旦置身于毒气里,不但会全身无力,灵力也将渐渐封锁,难以被使用。其实它的毒性不算很强,以你们的修为本不会受其影响……不过多亏了这些魔气,让它的功效起码提升了五倍不止。” 她懒懒倚在断裂的墙壁上,整个人瘦得厉害,眼眶则是十分明显的黑眼圈,像是被墨汁染了颜色:“诸位是不是觉得……已经快没什么力气了?只可惜我与师弟提前服用过解药,无法体会此等快意。” 药修虽然以妙手仁心著称,在修真界里却也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共识: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轻易招惹药修。一旦被盯上下了毒,连自己怎么翘辫子的都不知道。 “糟糕。” 贺知洲尝试着调动体内灵力,果然已经所剩无几。那毒药奇诡非常,似乎还夹杂了一些催眠的功效,让他眼皮子不由自主地上下发颤:“连魔气都在帮她,这是天时地利人和啊……咱们不会全部折在这儿吧?” 宁宁环顾四周,思索片刻后轻声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似是有些迟疑,简单组织了一番语句:“根据物理学原理,当气流经过拱形的上表面时,流速快压力小;经过平滑的下表面时,流速慢压力大。这样一来,上下表面会形成一道压力差,产生向上的升力。” 贺知洲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呢?” “这是竹蜻蜓和直升飞机的升空原理,你觉不觉得,上拱下平的形状,和我们的剑鞘很相似?” 宁宁拿着星痕剑,抬手伸到他眼前:“我们虽然灵力微薄,但腾空跃起和让剑鞘旋转这两件事还是能轻易做到。这样一来,就能把剑鞘看作飞机上的螺旋桨,拿着它旋转升空时,必然能卷起巨大的剑风——” 贺知洲恍然大悟:“而剑风能把毒气全部吹散!” 许曳对那段原理云里雾里,但还是勉强听出了宁宁的大概意思,就是让他们在空中不停转动长剑,以剑风逼退剧毒。 “我知道了!” 贺知洲轻轻拍了拍她肩头:“不就和叮当猫的竹蜻蜓差不多吗!你之前灵力耗尽,不宜出手,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许曳已经没脸再看远处的师姐,为了挣回在她心里的形象,也立刻举起右手:“我也来!人多力量大!” 于是在玄镜内外,数十双眼睛同时见证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奇迹。 许曳与贺知洲同时将长剑举过头顶,催动体内仅存的灵力高高跃起,与此同时默念剑诀,让剑在手中高速旋转。 这本来是毫无力道的动作,以他们目前的状态,更不可能腾空飞行,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道道气流聚拢回旋之间,竟然有了显而易见的上升之势。 ——两人仅仅用了微不足道的灵气,居然当真脱离地面桎梏,在雪白色气流中缓缓升上半空! “这——!” 天羡子一个激灵:“这是个什么原理?” 但见长剑转得越来越快,剑气如同汹涌而来的飓风,从中央向两边四散而去。 魔气与毒雾难以承受此等风浪,在嗡然如龙鸣的剑啸声中层层后退,直至消散殆尽,难以寻到一丝影子。 红色的血雾渐渐褪去,日光久违地照在颓败房檐上,这一隅之地终于得见天光。 “居然真的成功了?” 林浅看得目瞪口呆:“那许曳与贺知洲——” 她说话时眼神上移,在见到空中的两道人影时,不由得神色大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宁宁同样想到什么,呼吸一滞。 他们之前只顾着生风除毒,却忘记了一个最最基本,却也最最严肃的问题。 当剑在高速旋转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也会跟着转个不停。 她好像,把贺知洲和许曳给坑了。 ——剑身不断旋转上移,他们也在空中被甩来甩去,如同两个在狂风中无所适从的钟摆,用脚掌画出一个又一个浑然天成的圆。 而如今随着旋转越来越快,两人的身影转瞬即逝,只能在遥远天边望见一闪而过的残影,隐约能看出来是个人形。 宁宁:…… 前所未有的超自然现象,弟子看了集体懵逼,长老见后全部沉默,整个修真界都震惊了,不看不是修仙人! 贺知洲与许曳竟然仅凭一人一剑,浑身扭动着旋转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实现了白日飞升!此二子恐怖如斯!!! 林浅看得头皮发麻,赶忙催促道:“快快快!快调出最高的视灵,看看他们两人的情况!” 天羡子乖乖照做,落在玄镜上的手,微微颤抖。 首先闯入所有人眼前的,是两张双眼紧闭、被吹得摇摇晃晃的大脸。 脸皮在狂风中左摇右摆,像极了套在骨头上的布袋,被风掀开时,露出鲜红牙龈和打着哆嗦的牙齿。五官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无一不是被吹得口眼歪斜,恐怖非常。 他们旋了成百上千个圈,早就晕晕乎乎意识不清。贺知洲一阵恶心反胃,嘴巴一鼓,跟旋转喷泉似的喷出一大口清水来。 ——好在修道之人能将食物转化为灵气,因而体内并无污物。 林浅实在看不下去,痛心疾首:“只不过是一场试炼,何至于此……!这就是剑修吗!” 阁楼里其它门派的长老听闻大事发生,纷纷闻风赶来。 于是在无数道注目礼下,两人两把剑,在越来越大的气压差下不断升空,两具身体划出无比优美的弧度,伴随着旋转喷射的阵阵水花,一并构成了在场所有人难以忘怀的成年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半空中落下来两团不断抽搐的死肉。 “师姐……别看,我脏了呜呜呜,我好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许曳彻底绝望,泪流满面。一边吐一边哭,眼睛里装了水龙头,嘴里则噗嗤噗嗤往外冒清水,生动形象阐明了什么叫“男人是用水做的”。 贺知洲有如行将就木,整张脸憋得像个硕大紫薯,颤颤巍巍深吸一口浊气:“不要飞升,不要飞升,不要飞升……” “呃啊——” 他说话时眼珠子越瞪越大,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宁宁摇了摇头:“飞升是个弥天大谎,我们都被骗了……大气层外边……氧气根本不够……” 67、第六十七章 虽然过程充满了心酸曲折, 但好在摇花剑充当竹蜻蜓的法子还算有用。 剑风螺旋上升,浩荡灵力牵引出风声大作,以力拔千钧之势破开重重魔气, 不需多时, 众人所在的位置便久违地重见天光。 魏凌波的毒本身威力不大, 多亏有魔气加持, 才让在场所有人纷纷中招, 如今魔雾尽散, 毒性自然也被逼退大半。 眼看其他人的瞳孔重新恢复清亮澄澈,悠悠朝自己瞥来, 素问堂的白衣女修尴尬一笑:“不愧是玄虚剑派弟子,竟然能想出此等法子,在下自叹弗如。” 被点名的贺知洲意识恍惚, 呕吐不止;许曳不想看她,也不想听任何人讲话, 一想到师姐还在远处的树下静观战局, 就气得浑身一抽, 从口中喷出一丝水花。 “可惜了,若不是陡生变故, 素问堂本能轻而易举赢下此局。” 玄镜之外的纪云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仍然沉浸在方才震撼无比的视觉冲击里,拿纸笔记日记:“一人一剑, 再加一点少之又少的灵力,究竟是怎么做到凌空飞天的?” “许曳乖徒, 怎会如此!” 万剑宗长老痛心疾首,猛地咳嗽几声:“贺知洲那厮是出了名的不走寻常路,为何你也被玄虚剑派带歪了!玄虚误你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 天羡子好歹是贺知洲的穷友兼带队师叔, 没做多想地出言反驳:“若不是素问堂用了毒,他们也没必要这么做——虽然过程是难看了点,但好歹把毒给解了啊。” 于是一帮长老叽叽歪歪,你一言我一语,最终把话题挪到了素问堂的毒上。 “他们有种毒阴险非常,无色无味,喝了能让人神志不清,把身边的人和物随机看成别的东西,偏偏自个儿还不觉得中了毒,大摇大摆地当众犯浑。” 何效臣猛拍大腿,满目的悔恨痛心:“我有回中了毒,看什么都是魔物,当即拔了剑与它们决一死战。结果第二日醒来,收到一张琳琅坊的赔偿单——” 天羡子眼前一亮,连连点头:“我想起来了!这件事还登上过《四海时评》,因为何掌门,当时那本书都卖疯了!” “是那一日啊!” 林浅亦是恍然大悟:“我之前还在纳闷,何掌门为何要举着一只猫四处乱挥,还在琳琅坊里前后空翻整整两个时辰——原来是中了毒!” 何效臣面如苦瓜,很是悲伤地点点头。 那日他中了毒,将一只猫当成了自己的剑,把货物看作魔物,握着猫就往前冲。 后来剑断了猫跑了,整个琳琅坊的人都眼睁睁看着他口角流涎、面目狰狞,一边大喊着“妖孽休要猖狂”,一边原地前后空翻,把各种珍奇异宝打得粉碎。 这件事悲伤逆流成河,诸位长老纷纷沉默,向他投去安慰的视线,最终达成共识:药修害人不浅。 来自素问堂的众位长老不想说话,翻了个白眼。 “等等,你们快看!” 在有如哀悼会现场的阁楼里,林浅忽然惊呼一声:“白晔动手了!” 但见秘境之内气氛尴尬,两具剑修的死肉横在一边,来自梵音寺的两颗卤蛋则并肩坐在路旁,有如看戏。 明空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把生菜,啃得旁若无人,光头晃来晃去:“落雪飞花不过如此,剑修之道,着实叫人难以参透。” 这两人以明空的金刚罩杜绝了所有毒雾与魔气,自始至终没中过毒。扛着巨剑的陆明浩是个暴脾气,见状厉声喝道:“我们都中了毒,二位不帮忙也就罢了,怎能在旁说风凉话!” “阿弥陀佛。” 明净面色不改,对他话里的责备之意置若罔闻:“不争就是慈悲,不辩就是智慧,不闻就是清净,不看就是自在。小僧闭眼小憩片刻,诸位道友再会。” 明空连连点头,满眼倾佩:“最美的男子应当有一种遗世的安静和优雅,师兄便是如此,佩服佩服。” 这两位压根无法与旁人正常交流,让人不由得怀疑,梵音寺里的和尚究竟是在修习佛法,还是在学习让人生气的说话艺术。 陆明浩彻底不想再搭理他们,回神之时,突然察觉浑身猛地一麻—— 竟是那个名为“白晔”的流明山符修趁虚而入,在他分心谈话的间隙动用天雷符咒,正中陆明浩脊背! “竟然偷袭!” 真宵身为剑修,最见不得此等背后袭击之事,皱了眉瞥一眼何效臣:“何掌门,流明山竟是在给弟子教授这种战术么?” 何效臣厚着脸皮嘿嘿笑:“这叫‘出其不意’,决斗的事儿,怎么能叫‘偷袭’呢?” 白晔心知这是在试炼中,遇见的对手都是各门派精英弟子,而非十恶不赦的魔物。虽说友谊第二比赛第一,却也因此并未用出全力,符咒顶多让对手陷入昏迷,不会致人伤亡。 雷法轰鸣之间,陆明浩只觉得周身麻痹,电流源源不绝地在五脏六腑间四处乱窜,最终直攻大脑,眼前一白失去意识。 宁宁看得下意识皱眉,指尖一动,握紧了手里的星痕剑。 与符修对抗时,可以采取的策略有两种。 一是避开他的所有攻击,这种方法难度极高且异常复杂,寻常人并不会采用;二是以力击力,靠剑风与剑气击散术法。 可惜陆明浩还没来得及挥剑,便遭到了白晔的偷袭。 如今毒气未散,仍然有少数存留在他身体里,制约护体的灵力,加之雷咒的威力不可小觑,当场昏迷实乃意料之中。 而她在昨夜气力大损,若是正面与白晔撞上,必然也会处于下风。 “解决一个。” 白晔眯眼笑笑,端的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继而幽幽把视线转向素问堂的二人。 他不愧是苏清寒看中的对手,对符篆的运用炉火纯青。白玉般修长的手指一捻一松,在掷出两张符咒的瞬间,便有狂风裹挟着雷鸣,向两人迅速袭去。 魏凌波只擅长用毒,面对这等煞气汹汹的阵势自然无法阻挡;她身旁的师弟则是医圣传人,妥妥的医痴兼书呆子,这会儿更是毫无门路,只能眼看着雷光越来越近,无处可逃。 “又两个。” 两名药修亦被击倒,白晔心情大好,说罢转过身来笑着望向宁宁:“虽然很感谢诸位散去了毒气,但这里毕竟是试炼之地,没理由向对手放水……白某多有得罪了。” “他怎么能对宁宁出手!” 何效臣身为流明山掌门,在自家弟子得势的情形下,居然表现得比宁宁本人还要慌张:“她体内灵力鲜少,莫说打败白晔,恐怕连劈开风雷都很难做到!” 何效臣看出了这一点,宁宁同样对此心知肚明。 白晔伤不了梵音寺的两位小师傅,在远处观望的苏清寒又非常棘手,不到万不得已,必然不会主动招惹。 而反观她这边,许曳与贺知洲被榨干了所有灵力,裴寂又不知去处,只剩下她一个人苦苦支撑,若能打败她,就可以把所有人的令牌全部收入囊中。 最糟糕的一点是,她体内已经没剩下太多灵气。 不过与此对应地,十分幸运的另一点是,白晔对此一无所知。 只要基于这一信息不对称的基础之上,说不定……她能有机会实现绝地反杀。 “我在小重山时,就听说过宁宁道友的事迹。” 白晔笑道:“的确非常聪明,只是不知道剑术如何。请赐教。” 他话音刚落,两指之中便又出现一张纸符,电光流窜间,于朗朗白日下生出几道幽异蓝光。 继而狂风骤起,引得道路两旁枝叶倏动,如同魑魅魍魉黝黑的指骨,发出一声哗啦巨响。 在疾风如刃之间,竟有万千雷霆浑然汇聚,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大网,径直向宁宁扑去! 林浅蹙眉别开视线,不愿再看。 “等、等等!” 天羡子却微微一愣:“好像还有机会!” 只见玄镜里的小姑娘紧紧握着手中长剑,在迅速望一眼那凌空飞来的巨网后,竟然并未仓皇逃窜或拔剑迎敌,而是满目正经地深吸一口气。 旋即向后垂直仰倒,上下半身折叠成无比惊悚的九十度直角,堪堪避开了那道半空中的电网,握着剑迅速向不远处的年轻符修冲去! 她迈步奔跑时,身体还是处于九十度的折叠状态,因此放眼望去,仿佛是两条没有上半身的腿在疯狂扭动前行,飞速朝白晔靠近。 然后一边跑,身体一边像泥巴似的软绵绵上扬,冒出一颗圆润人头,看上去异常恐怖,小孩见了都要做噩梦。 宁宁看上去是个不折不扣的正经人,白晔哪曾料到她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动作,暗暗“啧”了一声,再度将灵气汇集于指尖,催动手里的火符。 顿时星火处处、焰光大作,一簇簇火团好似雨点,一股脑向她所在的方向汹汹袭去。 天羡子心下紧张,暗暗为小徒弟捏了把汗,本想喝口茶水冷静一些,没想到刚喝进嘴里,就双眼圆瞪着全部喷了出来。 宁宁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灵力无法击退火焰,只能通过不断躲闪的方式靠近白晔,但她躲避的姿势—— 这是何等疯狂的走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人体极限! 只见她神色凛然,猛地就是一个劈叉上天,而上半身在同一时刻像虾仁般浑然弯起,如同一团女娲造人的失败烂泥,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动作避开了好几道火球! 至于宁宁落地之后,双腿摇晃不止、面容僵硬无表情、甩着一双手就往白晔身边猛冲的模样…… 这也太恐怖了吧!!!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不久之前她才用炸裂天际的脑洞,向修真界证实了物理的真实存在,结果没过多久就亲自把力学定理按在地上摩擦。 哪怕牛顿气得掀开了棺材板,见状也只能摇头长叹一声: 对不起,修真界的事儿,得归我弟弟牛逼管。 青天白日之下,女孩左右横移、蛇形走位出神入化,以一个双腿劈叉、身体在半空旋转七百二十度的恐怖姿势牢牢抓住在场所有长老的眼球。 而白晔不知道她体内没多少灵力,被这一丧尸围城般的动作吓得不轻,动作越来越慌,也越来越僵硬,一时间差点忘记了打斗,脑袋里充斥着一道道无人能回应的呐喊: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和一坨泥巴做的猴子决斗? 她在闹,他在叫。不愧是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们,打个架都打出了丧尸大战僵尸舞的风范。 眼看距离她越来越近,白晔刚要掏出另一张符,猝不及防就听见宁宁清脆的嗓音。 “接招吧!霹雳震虚空,剑气引雷公,五雷破火走无踪——天雷诀!” “糟糕!” 林浅从她诡异的姿势里缓过神来,大骇道:“她如今的灵力哪能动用此等咒术,就算用出来,也必定气力枯竭。莫非宁宁想与他同归于尽?!” 白晔眸底微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剑修果然不爱用脑子,那万剑宗的许曳不久前才因为这事儿吃了亏,她如今居然还要大大咧咧地念出口诀。 或许在宁宁眼里,念出口诀是一种壮胆示威的手段,但对于白晔而言,这道口诀无疑会成为他赢下战局的关键。 天雷自上而下,一旦得知她用的剑诀…… 青年手握黄符,眼底闪过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全身灵力向上汇聚,在头顶上隐隐现出几分电火与雷光。 一旦得知她所用的剑诀,他不但可以做出有效的应对,还能提前设下防备,只要她拔剑引来天雷,就会遭到剧烈反噬,身受重——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就硬生生地提前中断。 预料之中的天雷并未出现,宁宁与他近在咫尺,笑眼弯弯地勾了勾唇。 然后一个用力握住剑柄,当即向下一扫,未出鞘的星痕剑带了点零星剑气,在白晔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头顶时,毫不留情直接拍在他膝盖上。 与他当时出其不意袭击陆明浩的场景,堪称如出一辙。 白晔:……? 天雷并未如约而至,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一滴生理性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白晔猛吸一口气,跪倒在地面。 她骗他。 她居然骗他!不是人!!! 比中途打断技能读条更卑鄙的是什么? 是这混账居然虚假读条,报了个完全不相干的招式,明明说好要打头,却一剑挥在他腿上。 你们玩战术的,心脏好脏。 玄镜外的长老们本以为宁宁打算耗尽全身力气,引出天雷诀与白晔玉石俱焚,哪里会料到这等骚操作,一时间鸦雀无声,呆愣当场。 “这——” 林浅眨眨眼睛,大笑出声:“不愧是宁宁!这一招当真叫人措手不及!” 曲妃卿颇为赞许地轻轻点头:“这法子……倒也着实有趣。” 阁楼里顿时沦为大型双标现场,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回没人再讲什么“偷袭可耻”、“耍弄心计”,就连真宵也啧啧赞叹:“不愧是师弟之徒,这一计可谓急中生智,在九死一生间力挽狂澜。妙哉妙哉。” 可怜白晔被一记猛拍,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这会儿咬着牙狠狠抬头,像极了被渣女骗身骗心玩弄感情的老实人,凄然颤声道:“你别得意,我、我还有符……我还能打……” 他袖子里居然还藏了另一张以防万一的雷符,两人咫尺之距,躲避已是来不及。好在宁宁体内还剩下一点为数不多的灵力,本想拔剑相抗,却察觉身侧袭来一道冷冽的风。 还有一点木植的淡香。 她在须臾之间被拉住胳膊,向后轻轻一拽,视线所及之处是一袭黑衣,以及少年人高瘦挺拔的背影。 裴寂握着剑,替她挡下细密的雷击,声音冷得不像话,将白晔的话重复一遍:“还能打?” 他的语气极为不耐烦,加上眼底毫不掩饰的戾气,活像个杀人如麻混迹于正常人之间的疯子,下一瞬间就能拔剑把眼前的符修剁成人干。 白晔听说过玄虚剑派这位小师弟的恶名,当即摇头晃脑假装四处看风景,在地上翻了个身,眼神飘忽:“谁还能打?让我看看——反正我是没力气了,躺会儿,躺会儿。” 宁宁抱着星痕剑,笑得没心没肺,一下子窜到自家师弟身边:“裴寂裴寂!他还把我的剑弄脏了,你看,剑身上全是被风吹起来的泥点子。” 裴寂扭头垂眸看它,很快又把视线移开,语气依旧冷淡得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回去帮你擦。” 顿了顿,喉头微微一动,嗓音低哑了些:“受伤了吗?” 在那样密集的进攻里,宁宁自然不可能毫发无损,闻言把被火灼伤的手背藏在身后,语气里还是带了笑:“还好还好,他伤不到我。” “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白晔长长吸了口气,说话时一抽一吸,五官疼得扭在一起:“我膝盖骨头好像错位了……我知道你们要拿我令牌,能不能在那之前帮我正正骨?这样出去若是被看见,也太丢人了。” 这位居然还挺有偶像包袱。 想来也是,他一贯是个白衣飘飘、清朗出尘的贵公子形象,哪能瘸着腿爬出秘境。 “我不会正骨。” 宁宁有些为难,抬眼看向裴寂:“你会吗?” 他似乎很不情愿,但被她问起,又不得已轻轻点了头。 “左边,左边啊。” 白晔疼得动不了,朝唯一能帮到自己的裴寂尴尬笑笑,看着他满脸阴戾地蹲下来,一言不发伸出双手。 正骨剧痛无比,白晔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强忍着攥紧衣衫,在裴寂伸手的刹那闭上眼睛。 然后便是左腿膝盖被人死死按住,猛地用力一压。 刺骨剧痛势如闪电,在须臾之间填满所有感官,白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道极度诡异的尖啸,整个人像濒死的鱼般陡然一震。 伴随着一阵痛苦的抽搐,白晔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道友,你在硬掰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又是一滴清泪缓缓淌下,他的嘴唇和声音一起发抖,容貌突然之间就苍老了许多:“我说左边,是你的左边……我受伤的是右腿,右腿啊!!!” “哦。” 裴寂不为所动,面冷心更冷,丝毫没有愧疚感:“再来一遍。” 白晔:…… 白晔面无表情,想也没想就从怀里掏出所有令牌一并丢在地上,转瞬间便没了身影。 “连夜买站票逃跑”看了会沉默,“扛着火车就走”听了要落泪,他身残志坚,是拖着两条伤残的腿,直接瞬移跑的。 68、第六十八章 随着白晔丢掉所有令牌, 这场各大门派弟子争奇斗艳的绝美大乱斗终于宣告终结。 除了玄虚剑派、万剑宗与梵音寺的几人,其余修士要么自爆淘汰,要么被自爆的那位打得失去意识, 昏迷不醒。 宁宁很能发挥中华民族传承千年的传统美德, 秉持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和“来都来了不能吃亏”精神, 非常认真地把犯罪现场搜刮个遍。 她负责找, 裴寂负责拿。在轮到陆明浩和素问堂的那名男修时, 裴寂说什么也不让她亲自搜身, 直接将令牌一股脑全塞在宁宁手里,冷着脸就蹲了下去。 看来裴寂小同学骨子里还是个传统又保守的小学鸡, 时刻牢记着男女之防。宁宁觉得有些好笑,却并没像往常那样刻意打趣他—— 她之前躲闪着靠近白晔时,手臂被符篆灼开了一道口子。雷火符虽然不会导致皮肤流血, 在电流与火焰的双重侵蚀下,却能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 以及与灼烧无异的伤疤。 白晔没有用尽全力下狠手, 因而这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伤口, 擦几天药就能痊愈。 这几天的麻烦事已经够多,宁宁不愿让其他人担心, 便生生将疼痛忍了下来,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只等着回房后自行擦药。 若是此时一味搜寻令牌, 袖口晃动之间,很可能会露出那条疤。 ……不过裴寂应该也不会多么在意她的伤啦。 她想到这里, 莫名感到一丝微不可查的失落与挫败,把双手背在身后往前看去,正好撞上裴寂的视线。 直到这时, 宁宁才发现他眼底有很浓很浓的黑眼圈,眼眶则是微微发红,与瞳孔周围交织缠绕的血丝悄然交映。 像是熬了整晚的夜,刚刚才睡醒似的。 想来也是,昨晚他们俩回到房间时已经很晚,宁宁又累又困,脑袋刚碰到枕头就迅速入睡,可裴寂不一样。 他见她心情不好、眼眶红肿,又偶然听见了宁宁的一句“星痕剑”,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居然当真满秘境地细细搜寻,一处一处找回了这把剑。 她脑袋里倏地闪过这个念头,如今又被裴寂直愣愣一望,一时难免有些局促,努力正色问道:“怎么了?” 他默不作声,递过来几块方方正正的令牌。 陆明浩的身体随着这个动作顷刻消散,宁宁伸手将它们接下,把视线挪到另一边的素问堂男修身上:“那他呢?” 裴寂立即接话:“我来。” “喔。” 她只好点点头,继而望向道路正中央躺着的两坨人形肉块:“贺知洲和许曳呢?” “也是我来。” 神色冷峻的黑衣少年似是想到什么,在短暂的停顿后再度开口,语气有些迟疑,也有些僵硬:“星痕剑……你暂且放好,等我清理。” “别别别!哪儿能真让你来擦啊!我那就是开个玩笑,自己能解决的。” 她可不能让裴寂变成所有人无微不至的全职保姆,闻言连连摆手:“对了,你是从哪里找到它的?一定寻了很久吧?” “在一片湖里。” 他说话时正在低头搜寻令牌,声音显得有些闷,大概是为了打消她心底的困惑,少见地继续补充:“阵法以水为镜,星痕剑刺破水幕化作的天,在真实秘境里,便是落入了某处水泊。我一一寻去,总能找到。” 他说得简单,然而只需粗略一想,就能明白绝不容易。 且不说秘境之中湖泊遍布、星罗棋布,就算他找对了湖,也必须亲自潜入水中,忍受着透骨寒凉细细搜寻。 宁宁心里百转千回,握紧了手里的剑,细声道:“谢谢你啊,等秘境结束了,我请你吃饭。” 她说到这里有了底气,想起自己靠浮屠塔积累的小金库,信誓旦旦加重语气:“绝对是整个鸾城最贵最大的酒楼,想吃什么随便挑,我家小师弟值得!” 裴寂定定地听,末了别开脑袋,把视线转到另一边。 他没说话,心里的承影倒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嚯嚯,高兴啦?嘚瑟啦?一听见这话就心里乐开花啦?裴小寂,想笑就直接笑,别刻意把嘴角下撇得那么明显啊。” 这样说完还不尽兴,居然用粗犷的大叔音捏着嗓子模仿宁宁方才的语气,好一个做作不清纯:“哎哟喂,我家小师弟值得~” 裴寂眼底笑意褪去,杀气骤现。 等他俩将淘汰选手的令牌搜刮一空,原本拥挤的小道便显出了几分空荡。 明净打着坐呼呼大睡,明空啃完了生菜,正捧了本书仔细研读,宁宁放眼望去见到几个大字:《落梅静心录》。 这书应该挺名副其实,自从小和尚看完,与人对峙那是理也直了气也顺了,心静如水面不改色,就是对面的人有点惨,回回都得被气得心肌梗塞。 他拒绝了一并回村落休憩的提议,长篇大论唠叨一通“天地为家”的道理,宁宁便也不再强求,遥遥望向远处古树下的苏清寒。 对方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多谢诸位照顾许曳师弟。” 她正兀自疑惑,属于苏清寒的声线便在身后响起。宁宁扭头回看,竟见到女修站在昏迷不醒的许曳旁边,俯身望着少年人湿漉漉的惨白面庞。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视线,苏清寒抱着剑掀起眼睫。 “我见那漫天白光和星痕处处,便猜想定是你。” 苏师姐与裴寂都是不苟言笑的冷漠性格,只不过前者是“傲”,后者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她说话没带什么起伏,眼底却始终充斥了凛然战意,似是想起什么,面露失望之色:“我本打算与你好好比试一场,但看你如今的状况,想必灵力已经所剩无几。” 这位一定是见到了那番丧尸出笼般的景象,宁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苏师姐,待我灵力恢复,随时等你来切磋。” 苏清寒这才露出一个笑,转而低头看向许曳,二话不说就将他举起来往肩上一扛,动作毫不怜惜,没有一丝丝雪月风花,跟扛麻袋没什么两样。 在举到最上方时,还跟甩印度飞饼似的,把许曳柔弱如白莲花的身子在半空甩了一大圈。 苏清寒扛着麻袋,笑得温婉随和:“请问他房间在哪儿?” 宁宁目瞪口呆:“房间随便挑,随便挑。” 传说中冷漠矜持如高岭之花的苏师姐渐渐走远,宁宁还没从一个惊吓里缓过神来,就在同一时间受到了另一阵惊吓。 ——左侧垂落的长发被人用指尖轻轻挑起,经过耳畔时,惹来酥酥痒痒的奇异感受。 她惊愕抬头,正对上裴寂漆黑的瞳孔。 他伸了右手撩起宁宁耳边的头发,目光似乎极为不悦,不易察觉地拧着眉头。眼见跟前的小姑娘呆呆愣愣仰起脑袋,不着痕迹地将手指移开:“你脸上有伤。” ……伤? 宁宁对此毫不知情,只是偶尔觉得耳边的脸颊会时不时传来刺痛,等他说完抬手一摸,立马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由于被黑发遮掩的缘故,这处鬓角的伤十分不容易被察觉。裴寂也是在她与苏清寒谈话转身的间隙,等长发被微风扬起,才偶然间见到一条深深的痕迹。 “可恶,那臭小子居然伤到了她!” 承影身为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前辈,生动形象地阐明了什么叫做“为老不尊”,这会儿气到灵体扭曲,龇牙咧嘴:“早知道如此,你应该更用力掰他的腿,给那小子一点教训!” “不要碰。” 裴寂好像有点儿不高兴,站在宁宁跟前时,投下一片瘦瘦高高的浓郁黑影,将他眼底也蒙了层阴翳:“雷火符?” “应该是吧。” 他不说倒好,如今宁宁意识到自己脸上有条疤,总觉得伤口在张牙舞爪地耀武扬威、扭来扭去,连带着通往脑袋的那根神经同样抽个不停,生生发疼。 这村子里不知道有没有镜子,能让她精准无误地给自己脸上上药。宁宁想到这里,忽然感到衣袖被人猛地一拉。 裴寂还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像从《没头脑和不高兴》里穿越过来似的,不由分说拉起她袖子就往前走,还没等宁宁出声询问,便抢先冷声道:“去擦药。” 宁宁:“……噢。” 他力道不大,动作却极为干净利落。宁宁一直乖巧跟在身后,总觉得自己像是遗忘了什么东西,无比困惑地皱起眉头。 没过一会儿,才拉着裴寂急匆匆跑回来,指了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另一团剑修肉:“贺知洲,我们忘了贺知洲,他还在地上躺着呢!” 宁宁的伤口在脸上,由于不能把眼珠子抠出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探查,没有镜子的情况下,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很难把药擦好。 “你要帮我上药?” 她眼见裴寂往手上沾了药膏,惊讶得无以复加,局促坐在床头。 ——她何德何能才能让原著里的练剑机器拿起小药瓶,带着打怪升级的剧本一路狂奔大江东去,滔滔不复回啊。 裴寂很是上道,拿着药坐在她跟前,问得开门见山:“还有哪儿受伤了?” 他这是默认的意思。 一下子就被看穿心里藏着的念头,宁宁身为师姐的满身气焰瞬间小了许多,伸出右手捋起衣袖。 于是裴寂的神色更加阴沉了。 他不应该只折断那符修的膝盖,早知道就打个半死再放出去,哪怕白晔想早点逃,他也能把令牌硬塞回那人嘴里,来一出求生无门,求死无路。 宁宁见他脸色不悦,以为裴寂是在气恼自己撒了谎,拿手指戳戳他手背:“其实不严重的,你看,不但没有流血,我还能活动自如虎虎生风——” 她说着握紧拳头胡乱挥了挥手臂,没想到当即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刺入骨骼。 雷火符果然够狠,宁宁被疼得表情一僵,为了不让裴寂看见自己扭曲的五官,只能低下头去,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掌捂住脸颊,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气音。 “这这这看起来就很疼!” 承影呜呜呜地带了哭腔,在他脑袋里直打哆嗦:“裴小寂,你快把这副要杀人的模样好好收起来,千万别吓着她。宁宁多好啊,不想让你担心,一直忍着没说。” 裴寂没回应它,神情却微微一僵,十分笨拙地收敛五官上的戾气,结果却让本就不自然的脸色变得更加不自然,跟石雕人似的。 与此同时,少年右手握紧药瓶,左手暗暗掐诀,有什么东西在白光一现之下轰然破碎。 “什么玩意儿?” 眼睁睁看着玄镜里的画面陡然变成全黑,天羡子疯狂锤桌:“裴寂那臭小子怎么又把视灵弄坏了!” “赔钱!赔钱!” 好不容易能见到一点苗头,却被那混小子亲手掐断,林浅状如疯兔,双眼猩红地狠狠捏碎手里的白玉糕:“不让他赔得倾家荡产,我——我就气死了!” 唯有何效臣擦去额角冷汗:“冷静,冷静。” 真宵被之前那两人的狂态吓了一跳,听罢此言悠悠点头。何掌门不愧是他惺惺相惜的对手,直到此时也能保持理智。 然而须臾之后,便听见何效臣一本正经地继续说:“裴寂该打,可宁宁是无辜的。要是让他倾家荡产吃不起饭,那小丫头不也得跟着受苦?不得当不得当!” 林浅与天羡子闻言,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不愧是何掌门,直到此时也能保持理智,真是与我等惺惺相惜!” 真宵:…… 好,很好,还是你们去猩猩相吸吧,是他不配。 秘境外边闹翻了天,裴寂身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却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坐在床边。 受伤对于他来说可谓家常便饭,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然而就是这种像喝凉白开一样常见的小事,一旦发生在宁宁身上,就让他莫名感到心烦。 不对。 与其说是“心烦”,或许“意乱”要更加贴切一些,胸口闷闷地难受。 这是种很讨人厌的陌生感觉。 不止他,承影同样如此。 由于跟着裴寂一同长大,它见多了这小孩被关在黑屋子里斥责打骂,从粉雕玉砌的白团子变成如今的满身伤疤。时间一久,早就渐渐习惯裴寂犹如霉神附体般的运气,不会对伤痛做出太大反应。 可一见到宁宁的伤,立马浑身颤抖着别开视线,痛苦得像个心碎的老妈妈。 裴寂往拇指上沾了药膏,倾身向前:“可能会有些疼。” 宁宁往前伸出手,乖乖点头:“我不怕疼的。” 她的手臂纤细白皙,手指亦是细细长长,宛如霜雪凝在指尖,晕出清冷漂亮的白。 那道伤疤横亘在腕骨之上,如同雪白象牙上的一条狰狞划痕,带了浅浅血色,显得格外骇人。 裴寂目光稍黯,左手按住她手腕,右手拇指则轻轻落在伤口边缘。 药膏沁入血肉,像把尖刀割过皮肤,宁宁的手指颤了颤。 他自小就学会了给自己上药,后来年纪大一些,反倒觉得疗伤一事可有可无,若是不那么严重的伤口,便省去了擦药的步骤,等着它自行愈合留疤。 ——无论如何,他应该很习惯这件事情的。 可当手指触碰到宁宁的皮肤,却突然生出了几分犹豫。 在一阵短暂的停顿后,裴寂缓缓移动拇指,极轻极慢地掠过她伤痕。 他的手指不似宁宁,虽则纤长,却生了好几道旧伤与老茧,经过少女白嫩手腕时,带来一阵隐隐约约、不甚明晰的摩挲感。 这是童年生活天差地别的映射,无比残酷地展露着两人之间身份的悬殊,她从不在意这种细节,裴寂却心下烦闷。 他们之间的差距终究还是太大太大,他不知何时才能追上她。 宁宁坐在床上不敢动弹,偶尔好奇地抬起眼睛,望一望裴寂的模样,又很快把视线移开。 他生得极为好看,眼尾细长、瞳仁漆黑,垂下眼睫为她擦药时,长长的睫毛悄无声息地轻轻颤动,让她想起蝴蝶的翅膀。 眼底的红映衬着眼角泪痣,在冷白肌肤下格外突出,凌乱的额发轻飘飘下坠,少了几分冷冽凶戾,平添温顺无害的病弱气息。 这个样子,好像,似乎,还挺顺眼的。 “你干嘛这么小心啊裴小寂。” 承影在心底笑话他:“你这不是擦药,像是打算典当传家宝,和它进行最后的道别——你给自己上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好家伙,眼睛一闭嘴巴一抿,那药水哐哐哐就往伤口上倒,简直能听到血花飙出来的声音,啧啧啧,现在舍不得啊?” 裴寂眉心微拧,听它继续出主意:“我跟你讲啊,像这样光涂药绝对不行,咱们得来一招更有杀伤力的手段——等你擦完药膏,就低头在她伤口上吹一吹气。哇,这一吹!绝对吹出柔情蜜意的小火花,吹出举案齐眉的小树苗!太浪漫啦!” 裴寂在心里默默记下:第一千零八十二次想把这中年大叔干掉。 他对承影的馊主意置若罔闻,宁宁手上的疤痕并不长,不消多时便全部抹上了药膏,当手指从她手臂离开时,指尖仍然残存着女孩身上温温柔柔的热度。 “谢谢你啊。” 宁宁不明白他淡漠目光下的层层思绪,轻笑着打算收回右臂,没想到裴寂扶在她手腕上的左手并未松开。 甚至在她即将抽离时用力一按。 宁宁心头一跳,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裴寂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这样做,颇为难堪地咬了咬牙,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一紧,迟疑好一会儿才开口出声,语气低沉得不像话:“师姐。” “嗯?” 宁宁没做多想地回应,看见裴寂抬起仍然微红着的双眼,看也不看她一眼,飞快低头。 然后在她手背上,正对伤口的地方轻轻吹了一下。 承影呆了一刹。 承影翻来滚去,灵体犹如一只醉酒的蝴蝶,原地升天:“噫嘻嘻嘻哈哈哈嚯嚯嚯嘿嘿嘿,乖孩子乖孩子——” 这个动作结束得很快,宁宁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指尖就条件反射地一动。 ……有些痒。 这道气息被压得很低,在闷热的盛夏里宛如一股清幽微风,带了点凉丝丝的气儿,在她被灼伤的地方悠悠拂过。 俄顷之后,又像一缕倏然而落的醴泉,悄无声息渗进骨血里头,不久前灼热的痛意消弭大半,只留下回旋在血液与神经的冰凉触感,若有似无。 这实在不像是裴寂会做出的动作,而且他做得实在笨拙,整个身体都在那一瞬间肉眼可见地紧紧绷住,腮帮子鼓起来的模样像只青蛙—— 不对不对,不是青蛙,宁宁在心里给他道了个歉,应该是又圆又白的棉花糖。 裴寂吹完气便面无表情放下她的手,由于刻意板着脸,生生做出了一副拔剑砍人的架势。 “你这是……” 眼前的人好像比她更加无措慌张,宁宁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停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深:“给我渡仙气儿啊?” 小师姐非但没脸红害羞,还毫不留情将他打趣了一番。 原来这就是承影口中“柔情蜜意的花,举案齐眉的苗”,可真是太浪漫了。 裴寂觉得耳根后面像有团火在烧,眉心咚咚直跳。 他开始很认真地思考,应该如何把不会死的人杀掉。 “我听说,这样能让你不那么疼。凉气可以——” 他本打算胡诌解释,然而越说越心烦,耳朵的热气几乎要漫到脸上,干脆不再狡辩,直接冷冰冰地转移话题:“你脸上还有伤,继续擦药。” 宁宁不知道裴寂是从谁嘴里听到的这个法子,一眼便看出他此时的难堪,于是顺着对方的意思点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那就多谢师弟啦。” 承影大概担心裴寂被它坑得暴走,奸计得逞后一直没再说话。他好不容易得了清净,等手指触碰到宁宁脸上的伤口,却又变得更加难以清净。 侧脸与手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之前裴寂在擦药时,还能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不去对视,但如今…… 他的几缕乌发散落向下,几乎与宁宁的黑发交叠在一起。 视线所及之处是她的莹白脸颊与微微勾起的红唇,轻柔花香覆盖了大半药香,拇指只需一动,便能感受到柔软如棉花的温热触感。 她脸上的疤痕要更深一些,擦药时也就更痛,宁宁一时间没适应过来,下意识往后一缩。 裴寂本在全神贯注地擦药,瞥见她皱着眉脑袋一晃,没来得及念及其它,本能伸出左手,稳稳按住她另一侧的脸颊。 这个动作猝不及防,在冰凉修长的手指触碰到宁宁侧脸时,两个人同时愣住。 那只手冰冰凉凉,瘦得厉害,像块冷硬的寒铁,没有太多柔软的触觉。 宁宁像极了上课睡觉被老师当场抓包,顷刻之间屏住呼吸挺直身子,在意识到他这样做的原因后匆忙开口:“抱歉抱歉……!我不会再乱动了。” 她理所当然且十分笃定地觉得,以裴寂的性格,理应会很快松开。 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这样做,而是低低“嗯”了一声,拇指微微下移到下巴,调整好姿势,将她的整边脸颊拢在掌中。 裴寂的动作毫无侵略性,仿佛是极度顺理成章的反应,在触碰到宁宁惊讶的目光时,眼底幽暗如潮,声线亦要比平日僵硬低沉许多:“别动。” 她当然……不会乱动啊。 无比贴近,无法动弹。 脸上是少年人指尖冰凉的触感,近在咫尺的,则是裴寂棱角分明的侧颜。 宁宁被迫望着他的眼睛,表面安静如鸡,实则心跳如鼓擂,悬在半空摇晃个不停:“好。”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身体也定定僵在原地动不了分毫,只能用右手抓了把床单又很快松开,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思绪。 比如裴寂上药的模样称得上是“温柔”,这个词看上去和他格外不搭,但很少有谁知道,他骨子里的确是个温柔的人。 又比如,裴寂的手指是冷的,身体却是温温热热的,当俯身靠近她的时候—— 呸呸呸,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东西。 宁宁沉默了好一会儿,为打破无人出声的寂静氛围,试探性出声:“裴寂,等我们出了秘境,你想吃什么?” 裴寂绷着脸:“你定。” “那等会儿,你打算去做什么?” “你定。” “不如,”宁宁轻轻吸了吸气,望着地面眨眨眼睛,“我们一起去看看乔颜和灵狐族,你觉得怎么样?” 裴寂没犹豫,大概连她说了些什么都尚未反应完毕,当即应道:“好。” 停了会儿,又沉声开口:“若是以后受了伤,不要瞒着我,我可以……” 他说到一半,语气里带了点迟疑的意思,声音小了许多:“帮你上药。” 69、第六十九章 灵狐一族元气大伤, 哪怕魔气入体变成镜鬼,也并不具备太大攻击力。 在宁宁白日里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贺知洲、许曳与叶宗衡便陪着乔颜满秘境四处搜寻, 将不少狐族聚集到村落里, 只等秘境开启时一并送离至外界。 开门见到宁宁与裴寂时, 乔颜微微一愣, 随即柔和笑笑, 侧过身去让出一条通道:“进来坐坐吧。” 在大战里幸存的灵狐族本来就不多, 更何况持续几年魔气缠身,能在恶劣环境里挺到今日的, 便更加少见。 他们一共找到了二十多个,分别安置在不同院落中。 乔颜的隔壁房间里,也有一位。 “我与裴寂方才碰见叶宗衡师兄, 听说乔姑娘找到了真正的娘亲。” 宁宁坐在木椅上,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不知琴娘如何了?” 乔颜与裴寂一样, 双眼下同样布满了黑墨般的暗色, 显而易见睡眠不足。 她神情憔悴, 眼眶红肿得厉害,应该在不久之前狠狠哭过, 此时却从嘴角勾起一抹柔和弧度,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板着脸,做出老成的模样。 “万幸并无大碍。” 她语气很轻, 少有地不设防备,露出了与同龄小女孩相仿的稚嫩目光: “我的同族们虽然失了记忆与神智, 却似乎还保留着一些曾经的本能,绝大多数都在村落附近活动——找到娘亲的时候,她正在距此不远的日落洼旁, 那是她曾经最常带我去的地方。” 虽说族胞们样貌大变,可毕竟骨肉情深,那么多蛛丝马迹,她怎么可能辨认不出。 乔颜说着顿了顿,望向宁宁的视线里满是倾佩:“宁宁姑娘,灵狐一脉能重见天光,多亏你识明阵眼、破开水镜。我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不用不用!” 宁宁脸皮薄,尤其不习惯被人直白地夸奖,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乔姑娘能与族人们一同离开此地,我便已十分高兴,不需要什么报酬。” 她说罢想到什么,正色继续问:“我听闻晏清公子受了伤,不知如今可还无恙?” 听见他的名字,乔颜又是一笑:“多亏许小道长送给我的药材,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现今晏清已然恢复大半,在另一处房屋里睡着了。” 秘境里发生了那样多曲折坎坷的事儿,好在结局并不算太差。 灵狐族重见天光,终于等到了离开秘境的机会,只要能就此摆脱魔气侵袭,再以天地灵气与适当的药材细细调养,想必终有一日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而魔修们深受重创,魔君祁寒亦被关押在村落,无法逃身。 宁宁松了口气,想起那位魔族女修临死前说过的“善恶有报”,莫名地,也想起浮屠塔里见过的陈露白。 她与乔颜很像,曾经都是天真无忧、被父母宠大的小女孩,后来一点点长大,不得不经历苦难与离别,在一夜之间被迫成熟,承担起常人难以想象的重任。 而同样地,她们都做得很好。 如果陈露白还活着,或许与乔颜的性格没什么两样吧。 宁宁轻声笑笑,嗓音有些低:“晏清公子,定然也很是重视乔姑娘。” “只要他不亲口告诉我,我就当作不知道。” 乔颜满是阴翳的眼底终于浮了层浅浅的笑,低哼一声:“我都想好了,等晏清那家伙恢复神智,就继续和往常一样黏着他,看他那棵木头打算什么时候说实话。” 她说话时瞥过宁宁与裴寂,笑意里不知怎地夹杂了些许狡黠,晃了晃耳朵,颇为苦恼地继续道: “宁宁姑娘,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心里在意得要死,嘴上却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在最最危险的关头表现出一点点关心。” 她昨夜睡不着,可是看见这两位三更半夜一起散步回来,气氛还颇为暧昧。 裴寂冷眼抬眸,恰好触碰到她意味深长的视线。 “哎哟哎哟,裴小寂,你被看穿了。” 承影哈哈大笑,啧啧叹气,一个劲摇头晃脑:“连人家小狐狸都看出了猫腻,你演技不太好哦。” 宁宁只当她在抱怨晏清是个闷葫芦,闻言笑道:“这种性子其实也不错,安静温和,很靠得住。” 乔颜眼前一亮,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晃得更欢:“真的?宁宁姑娘喜欢这种性格吗?” 宁宁愣了愣,不太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激动,视线轻轻一瞥,无意间望见身旁一言不发的裴寂。 这样的性格……好像和他有点相似。 只不过裴寂看起来,要比晏清更凶一点就是了。 “倒也不能说是‘喜欢’……” 她话音出口的瞬间,裴寂眸光顿时一黯,下意识握紧双拳。 “不要啊宁宁!其实你喜欢,你喜欢的!” 承影风中凌乱,像极了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甩的悲伤老母亲:“裴寂你撑住,千万别哭啊!表情也不要那么悲伤,否则一定会被她们发现的!不行了我先去静一静……” “不过,还是挺可爱的。” 宁宁低着头,不知想起什么,笑起来时露出浅浅梨涡:“要说喜欢的话,看人吧。” 承影被吓得打了个嗝。 中年大叔情真意切,一动不动愣在裴寂识海,瞬间变了情绪傻笑起来:“裴小寂,她说你可爱。嘿嘿,可爱,嘿嘿。” 裴寂垂下长睫,任由额前的碎发搭在眼前,没敢去看宁宁,在心里冷声应道:“她不过是指那种性格,不要自作多情。” 承影不乐意了,低低嘟囔一句:“她身边除了你,谁还是这种奇葩性子?说不定宁宁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就在偷偷想你呢。” 这种话它讲得没有底气,裴寂自然也不会相信,猝不及防感到身旁的小姑娘扭头看了自己一眼,声调轻快地补充:“像我家小师弟就很好啊。” 裴寂:…… 承影:…… 承影原地升天,灵体化身滚滚胖胖的弥勒佛,嘴角窜上天边与太阳肩并肩; 裴寂仍然冷着脸,刻意低下头去,令乌黑碎发向前倾落一些,遮住耳廓与鬓边,不让她看见红透了的耳朵。 “裴小寂。” 承影飞来飞去,影子旋转成一朵绚丽的花,在他心口怦然绽放,末了无比慈爱地低喃道:“克制一点,你的心跳太快太沉,我耳朵都快听破了。” “对了!” 他们俩因为一句话心神不定,偏偏身为罪魁祸首的宁宁对此一无所知,继续与乔颜笑着交谈:“等离开秘境,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 乔颜笑容微敛,迟疑道:“我虽然下过决心,要把族人们带到没有魔气的外界好生修养,但……” 后面的话她没细说,宁宁却早就心知肚明。 魔化后的狐族性情残暴嗜血,凭借她一个小姑娘很难控制,更为严峻的问题是,以乔颜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状况,一旦离开从小生活的秘境,压根找不到合适的栖息之所。 她总不能带着这么多异变的族人去睡大街。 宁宁听罢皱了皱眉,正要思考有没有可行之策,忽然听见脑海里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男音。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当然是来我玄虚剑派啊!” 竟是她的师尊天羡子。 乔颜与裴寂显然也都听见,纷纷神色一变,唯独天羡子说个不停,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大玄虚灵气充沛,珍奇异宝应有尽有,还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小弟子能帮忙照料,简直是绝佳去处啊!” “乔姑娘,你可别听这人胡诌!” 又是一道清朗的青年声线,毫不留情就把天羡子挤掉:“我流明山乃仙家圣地,弟子皆儒雅乖顺,不像玄虚剑派那帮只会拔剑打架的粗鲁之人。加之财力充足,不乏珍稀药材,最适宜休养生息。” 耳边像闹鬼似的出现这么多嗓音,乔颜被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见清脆的女声,像叽叽喳喳的黄鹂鸟: “还有我还有我!我是御兽宗的林浅,乔颜妹妹,御兽宗里有好多好多温顺可爱的灵兽,跟你一样的妖修也是所有门派里最多的。只要来我们这儿,保证跟回家一样!” 天羡子冷笑:“天呐天呐,不会真有几百上千岁的女人,把一个十几岁小女孩叫‘妹妹’吧?” 林浅:“闭嘴!” 与小弟子面对面才能沟通的wifi不同,长老们的传音入密属于5g全覆盖,只要确定对方位置,就能随时传递。 宁宁听得一愣一愣,好不容易找到短暂的说话间隙,立马出声问道:“打扰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们几个经过一致讨论,决定出手帮一帮。” 天羡子答得很快:“秘境里发生了这种事儿,我们要是再硬着心肠不帮忙,那还能为人师长吗?” 曲妃卿轻笑道:“与我等商讨的是纪掌门,你一介小破孩暂且闭嘴。” 然后便是纪云开没心没肺的笑,童音清脆如铃:“哈哈哈对对对,小破孩闭嘴。” 天羡子被三大掌门同时禁言,一时间没了声音。 “要论对魔族的恨意,我们几大门派绝不会比其他任何人浅。” 曲妃卿缓声开口,轻柔温和的女音犹如清流潺潺,在月色下显出几分惹人心醉的幽谧:“灵狐族举全族之力重创魔君,无论是哪一位,都值得倾佩,更值得出境后的优待。” “仙家宗门汇集了天地灵气,诸位长老也都精通驱邪除魔之法,若是居住于此,必定事半功倍。” 何效臣道:“无论乔颜姑娘选择哪一处,其余门派都会多加帮衬,绝不会亏待灵狐族。” 乔颜哪曾料到竟会有此等意外之喜,心潮汹涌之间,顿时红了眼眶:“多……多谢。” “别哭啊小姑娘,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呢。” 天羡子又冷不丁冒了出来,跟打地鼠游戏里那只上窜下跳神出鬼没的地鼠没什么两样,语气神秘兮兮:“还记得你待会儿要去做什么吗?” 乔颜努力止住哭腔,呆呆抽了口气:“去秘境各处,继续寻找其他族人。” “嗯嗯,但这其中有个很严峻的问题,对不对?” 小狐狸满脸懵懂地点点头:“秘境太大……我不知道能不能将他们全部找到。” 天羡子嘿嘿一笑:“对!这就要我们出马啦!要论找人,怎么可以没有我们静心特制的——” 他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曲妃卿不由分说地掐断:“抱歉,那个爷爷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担心,秘境之中四处设有视灵,只要我们通过玄镜一一探查,便可找到所有灵狐族人的位置。” 宁宁眼底亮了亮。 视灵功效特殊,能让长老们将试炼的所有细节尽收眼底,一般用来监视各门派弟子行径,保证秘境里不至于发生太过出格的事情。 这玩意儿可谓所有弟子最为反感的物件之一,哪怕相距千里,自己的丑事以及被他人暴打的经历都能被长老尽收眼底,别提有多尴尬。 然而与之相对地,视灵全方位无死角的特性……用来寻人简直不要再合适啊! 无论山间崖底、江河湖泊,只要秘境里分布有它们的影子,任何事物便都无处可藏。在今日,这玩意除了监视,显然还能发挥另一种更为重要的作用。 寻找秘境里分散的灵狐。 “我们不久前便已在细细探查,发现了好几个分散的狐族。” 林浅把那句“屋子里的视灵被裴寂臭小子砸坏之后”咽了回去,柔声道:“等你们开始行动,我们会随时告知位置与路径。” “可是——” 宁宁有些担心:“我记得试炼规则里讲过,长老们绝对不能与秘境之中的任何人进行交流,否则会受到严惩。若是其它门派的长老知道此事,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我们才不管那群老古董!” 天羡子毫不犹豫,拽上了天:“有谁不服拔剑来战,那些人能奈我何?” 不愧是剑修,这股子狂劲隔了十万八千里都挡不住,奈何曲妃卿冷笑一声:“这位爷爷上次说这句话后,可是被打得亲娘都认不出来。” “规矩嘛,不打破就没意思了。” 纪云开笑眯眯地开口,趴在木桌前抬起脑袋。 周围的几面玄镜里早已不再是门派弟子的影像,画面飞速流转,途经绿水高山、荒芜幽径,只为寻找一抹嶙峋的影子。 林浅察觉动静,回过头来挑了挑眉,颇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想来他们这群大宗门的掌门长老时常明里暗里地相争,如此齐心协力,倒也许久未见。 不知是谁叫了声:“开盘了开盘了,猜一猜哪个门派找到的灵狐最多啊!” 一阵短暂的沉默。 纪云开瞪圆眼睛深吸一口气,与天羡子对视一眼。 ——齐心协力个棒棒锤!他们玄虚剑派就是最强的,这回必然勇争第一! 70、第七十章 多亏有几大门派的协助, 散落在各处的灵狐才终于被找齐。宁宁跋山涉水满秘境地跑,事成之后休息一阵子,便不知不觉到了试炼结束的时候。 与进入秘境时的随机站位不同, 为了方便弟子们离开, 此地共设有五处出口, 呈圆环之势分布在各个角落。 最近的一处出口居然就在灵狐村落附近, 宁宁本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却发觉并未见到贺知洲的身影。 不止他, 还有万剑宗的叶宗衡。 这两位是出了名的死对头,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临近出口,戳了戳裴寂手臂:“小师弟,你先陪着乔姑娘将灵狐族带出秘境, 我去找找贺师兄。” 裴寂皱了眉,似是不大情愿, 口中却仍是应下:“好。” 村落不大, 宁宁有心去寻, 很快在树林入口见到了两人的影子。 只是这两位,模样似乎不大对劲。 叶宗衡满脸土色, 浑身发抖,眼神像是恐惧,又似是愤怒, 正死死盯着贺知洲的脸,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 贺知洲倚靠在树干旁, 听见她的脚步声迅速扭过脑袋,当即露出十分复杂的神情,没做多想地大喊一声:“宁宁别过来!” 宁宁看不懂这两人的用意, 停下脚步微微一愣:“怎么了?” 回答她的,却不是贺知洲。 一道似曾相识的女音从身后响起,带了罂粟花般的甜腻杀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她从未闻过的异香:“你说呢?” 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女人无声无息,直到听见她的声音,宁宁才猛然回头,意料之外地撞见一张美艳面庞。 那是个年轻的少女,潋滟生光的眼底漾了三分媚意,如今朝她望来,目光有如阴毒的蟒蛇,满含杀机与恨意。 这个女孩,宁宁是认识的。 ——竟是霓光岛的柳萤,柳姑娘! “终于被我逮到这个机会了。” 柳萤柔声笑笑,身体周围的奇异香味愈发明显,说话时吐出薄薄热气,因为二人近在咫尺,一缕一缕拂过宁宁脸庞:“一个万剑宗,两个玄虚派,运气当真不错。” 她在霓光岛前去瀑布拿取“灼日弓”时,由于身心俱疲还流着血,并未跟随容辞等人一同前去。直到夜半三更仍然无人归来,才明白他们都受了宁宁的骗。 “霓光岛最擅潜行,我跟在你们身后已经很久了,恐怕各位都没发现吧?” 柳萤扬起手中的小刀,慢吞吞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你们不清楚我,我却对你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在场的三位,体内应该都不剩下多少灵力了吧?” 那股莫名的香气应该是毒,宁宁灵力尚未恢复,此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抬起眼睛与另外两人面面相觑。 她自不用说,一箭射穿水镜后灵力寥寥,无法反抗;贺知洲被竹蜻蜓榨干了所有力气,直到今日身体还发着虚,无法反抗。 至于叶宗衡,身为与魔君正面交战的男人,他被祁寒不留余力的一击正好打中,身子骨也正是虚弱的时候,更无法反抗。 好巧不巧,这三位一起落入了柳萤手中。 宁宁:…… 宁宁叹了口气:“你们俩是怎么中招的?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行动,要单独两人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都是叶宗衡这滚蛋想陷害我!” 贺知洲委屈巴巴,恶狠狠瞪一眼身旁的死对头:“他说发现了个宝贝,带我一起来看看,刚走到这儿便从角落里抡了个棒槌,打算把我砸晕——然后我们就一起中毒了。” “怎么,你还有脸怪我!” 叶宗衡不愧厚脸皮,毫无偷袭被抓包的愧疚感,居然摆出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怒气冲冲地应声:“要不是你们和她结了仇,我早就把你打晕离开秘境,哪会跟着趟这趟浑水!都怪你们!” 这两人吵得厉害,秘境之外的天羡子却始终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如今试炼即将结束,弟子们都出了秘境前来此地汇集。 他端着一面玄镜,一动不动守在秘境出口,身边围了一大帮长老和通关的弟子,纷纷朝玄镜里看。 “弟子们都已离开,只剩下这四位了。” 有人好心提议道:“不如直接用灵力把他们强行拉出来,否则秘境关闭,可就难以逃脱了。” “不急不急,这不还有一段时间吗!” 万剑宗大长老上前几步,对身旁立着的华服男人朗声笑道:“城主,镜子里的便是万剑宗、玄虚剑派与霓光岛的得意门生,看样子正要展开一场决战。哟,那是我万剑宗的叶宗衡,他即将突破金丹,定然表现不俗!” 他刚刚到这儿来,丝毫不了解情况,更不知道在场几位究竟有怎样的恩怨情仇。看四人对峙的模样,还以为即将上演一出正经打斗。 然而此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这短短一段话,将成为今夜难以忘却的梦魇。 因为叶宗衡的表现,的确是挺不俗的。 鸾城城主望一眼身旁的小妻子,闻言展眉一笑:“是吗?我对这三个门派早有耳闻,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他说着低下头去,一眼就看见玄镜里的四道人影。 “剑修之间果然尔虞我诈、人人虚伪。” 柳萤不屑冷嗤:“你们身无灵力,已是强弩之末。我身上的毒有脱力晕眩之效,尔等必然无法反抗,今夜我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她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一道尖锐的男音。 叶宗衡满脸的不敢置信,忍着晕倒的冲动连连摆手:“柳萤姑娘使不得!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把我也算上!不如今日放我一马,咱俩交个朋友!” “许曳不正是万剑宗的人?你是他师兄,弟债兄偿!” 愤怒中的女人自有一套属于自己且无法被攻破的道理,柳萤眼底怒火更浓:“剑修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这是为民除害!” 这女人疯了! 叶宗衡心头大骇,好在他拥有十分丰富的与人交往经验,在须臾之间灵光一闪。 既然不能使用强硬手段,那便只能来软的。而恰好,想要打动一个人的心,对于他来说非常简单。 “柳姑娘,切莫冲动啊!你有所不知,天下苦玄虚久矣,我也是被他们无情残害的可怜人之一!” 叶宗衡说得真情实感,好不做作,生生演出了小白菜地里黄的架势,就差流下一滴泪来: “我与花楼里的小桃红姑娘一见钟情,本欲携手私奔,却被贺知洲那恶人向花楼嬷嬷告了一状。小桃红被抓回去毒打三天三夜,挂在那花楼门口示众……最后活生生地风干了呜呜呜!” 贺知洲闻言陡然一惊,大怒道:“我呸!我连小桃红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自从你离开,她便也随即没了踪影,谁知道你们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桃红因他而死,我的心也死在那一夜。” 叶宗衡却不理会他,继续凄声控诉:“我的桃红,你死得好惨!柳姑娘,我与你目的一致,咱们理应是朋友啊!” 柳萤终究只是个年轻小姑娘,被如此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戳穿心肺,脸上的杀气竟然当真少了几分。 贺知洲还在兀自生气自己被造谣,宁宁则已冷静下来,细细分析局势。 柳姑娘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居然能被叶宗衡彻底唬住。 这人的故事虽然假,却也能从侧面反应出来,卖惨的战术非常奏效。 要想让柳萤心软……只能比叶宗衡更惨,让她把仇恨转移到另外两人身上! 他们今日四下寻找狐族时,顺手采摘了许多奇特灵植。宁宁心下一动,从储物袋里拿出一颗血红色的蛇莓,趁柳萤不备一口咬下,当即从嘴角溢出不明的鲜红色液体。 “柳姑娘!我之所以千方百计想要赢下这场试炼,其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树边,嘴角一边滋啦滋啦冒血,一边颤声道: “我自幼出身贫苦,爹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唯一的心愿便是看他们唯一的女儿修有所成。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不久之前,我发现自己竟身患八级天花九级麻风兼十级肺痨,只怕过不了多久便没命了!” 原来这便是各门派精英弟子的最终决斗!果真精彩纷呈,好做作不清纯! 眼看决斗沦为卖惨大会,玄镜外的鸾城城主差点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头,扭头望一眼身旁的万剑宗长老:“这个……” 没想到对方的脸色比他更差,一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我费尽心机,只是想让爹娘看见我登顶夺魁的那一幕。” 按理来说,试炼结束时长老们会离开玄镜,特意前往入口等候宗门弟子,不可能知晓秘境里的情况。 宁宁哪里知道这处地方正在被全场围观,越说越伤心,居然当真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哑着嗓子哭喊:“爹,娘!女儿不孝,不但叫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连最后的荣光也不能让二位见到,是我没用!” 她说得情真意切,嘴皮子上下动个不停,或许正是因为语速太快,衔在口中挤血花的蛇莓居然轻轻一弹,当着柳萤的面划出一道优美弧度,滚落在她面前。 “这……” 宁宁怔了一瞬。 但也紧紧是短短一瞬。 身着幽紫长裙的小姑娘轻咳一声,一把捧起那颗鲜红色圆形不明物体,念出的每个字里都满含着痛心与焦虑:“这不是我的肺结核吗!为何……为何竟咳出来了!” 神他○咳出了肺结核,佛祖听完都哭了。 这回连贺知洲都忍不住睁大双眼,露出了满脸惊恐的神色,只想大喊一声: 你有病吧!宁宁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了啊!肺结核是这个意思吗!!! 柳萤哪里知道所谓“肺结核”究竟是不是个核,又到底能不能被咳出来,但见她哭得那样惨烈,不由得心下一软,咬了咬牙,把视线挪向贺知洲。 宁宁与叶宗衡也一并扭头看他,两双黑黝黝的眼睛格外阴沉恐怖,静候新一轮的表演。 贺知洲:…… 贺知洲从眼角滑落一滴清泪:“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不久前在鸾城集市偷偷摸了几把猪肉,我好开心,回家就在锅里洗了个手,直接烧成肉汤。要问为什么?因为我穷,太穷了。” 他不愧是专业级别的人才,说话时搭配了丰富的动作与面部表情,嘴角跟抽风似的,猛地往旁边一扯:“我是个孤儿,两岁父母双亡,五岁天花,十岁中风,十五岁被骗进花楼受尽折辱。肝脏切除,脾肾被摘,身体里藏了俩支架,只想靠它们卖一点钱——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我妹妹治病啊!” 柳萤神色又是一僵,露出几分犹豫不决的神色。 “她才那么小,就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我还记得出发来鸾城的前一天,那孩子拉着我的手说,想在临死前亲眼看到哥哥在试炼里夺魁。” 贺知洲眼泪不停地流,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不让泪水落下来:“我一介废人,除了耍弄心计,怎能夺得十方法会魁首。我骗人、我阴毒、我心狠手辣,可只有她知道,我是个好哥哥——是哥哥没用,原谅我吧,木之本樱!” 他说罢嘴角又是一抽,牵引着脖子、手臂与脊背同时一晃,整个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站立着开始剧烈痉挛起来。 这一幕不仅被柳萤看在眼里,同样为此唏嘘不已的,还有玄镜外的诸位长老与众多弟子。 只见镜面里的白衣剑修五官歪斜、嘴角流涎,身体如同在跳霹雳舞般不断抽搐,最后径直往地上一倒,浑身扭动着朝柳萤伸出手去:“犯病了……药,药,快给我药……” 顿了顿,又仿佛极为恐惧般厉声道:“不可以!绝不能让那孩子见到我如此丑陋的模样……小樱,一定要等哥哥回家……药……药啊!” 他说话时五官也在抽抽,手脚并用往柳萤身边爬去,活像条蠕动的丧尸泥鳅。 秘境之外的一片寂静里,不知是谁说了声:“要不是之前听说过这位兄弟的大名,我恐怕就信以为真了。” “这……” 三人同场竞技,火热非凡。林浅看得张目结舌,心里的话憋了很久,到头来也只能说出那道无比经典的语句:“这就是剑修吗?” 玄虚剑派与万剑宗的长老们纷纷以手捂面,不敢再看。唯有纪云开乐得不行,吃着糖葫芦对身旁的曲妃卿道:“年轻人就是好啊!欢快。” 贺知洲蠕动爬行的模样着实恐怖,饶是柳萤也被吓了一跳。 虽然下意识想要把这团扭动的不明生物干掉,但想起他那可怜的妹妹,涉世未深的媚修小姑娘又不免心软许多,仓皇无措之下,往宁宁所在的方向退了一步。 察觉到她的动作,宁宁呼吸一滞。 贺知洲如今可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论悲惨程度,把她和叶宗衡甩在身后成了渣渣。若是柳萤转变目标,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绝对不行! 眼看棋逢对手,宁宁不甘示弱地噗通一声仰躺在地,整个身体扭曲成诡异s型,右手则狠狠护住脖颈,破风箱似的拼命喘:“呼吸不上来了……呼吸、我、救……爹,娘……孩儿不孝,我还不想离开你……们……” 她做戏做全套,假装捂着嘴咳嗽,其实又往口中塞了颗蛇莓,没想到刚把它咬到爆汁,就因为动作太大,一个不小心呛到了嗓子里。 于是无数双眼睛,同时见证了另一幅极度惊悚的画面。 宁宁猛然之间双目圆瞪,眼珠子如同即将被挤出眼眶,恐怖非常。与此同时身形用力一抖,由s型变成了c型,瞪着血红的眼珠就是一顿猛咳,嘴里还十分应景地飙出来一串黑红色血花。 不止柳萤,站在一旁围观的叶宗衡也惊呆了。 ——怎会如此啊!你们两个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这两人居然一个比一个狠,他如何才能斗得过! 不行,他必须想出一个决胜之策,赶快博取柳萤同情,从秘境里出去! “这——” 秘境之外,城主静默半晌,努力组织语言:“仙门大宗的弟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哈哈,哈哈。” “别看了,别看了!简直离谱!” 万剑宗大长老差点心肌梗塞,唯恐叶宗衡也在之后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不敢继续再往下看,凝神敛眉道:“秘境即将关闭,还是由我动用灵力,将他们四人直接拉出来罢!” 天羡子亦是看得心惊胆战,赶忙应声:“对对对!快快快!千万别耽误!我的宁宁欸!之前还有不少小弟子找我问她的喜好和生辰八字来着,千万别崩了啊!” 剑修说一不二,做事飞快。大长老毫不犹豫直接凝聚灵力,在探知到宁宁等人所在的位置时眉心一动,暗自用力。 于是在瞬息之间,在秘境空荡荡的入口前,凭空出现了四个神色各异的人。 柳萤满脸惊恐且慌乱非常,被身边恐怖的氛围吓到面色苍白,如同一只迷茫的小鸡崽,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贺知洲面目狰狞,五官好似女娲造人时随意洒下的泥点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形状。为了逼真地饰演出犯病状态,极度痛苦地在地面扭动爬行,活生生演出了丧尸片的效果。 宁宁仰躺在地,痛苦不堪地拼命咳嗽,四肢犹如脱水的鱼般跳来跳去,与贺知洲的画风居然格外协调。两人往那儿一躺,绝对是能拿奥斯卡大满贯的恐怖片水平。 而叶宗衡。 叶宗衡的脸上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勇气与决意,双眼含泪,自暴自弃,猛地向前迈出右腿,以一个跨马步的姿势,陡然撕裂胸前的上衣。 在锁骨正下方,赫然生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美艳桃花。 “你不要相信那两人的鬼话!玄虚剑派这对师兄妹阴险狠毒,用尽各种谎话,骗去了我前半辈子的所有积蓄——不得不去花楼挣钱还债的,其实是我!” 在被送出秘境的同一时间,他龇牙咧嘴地挺起胸膛,暴吼出声:“没错,我男扮女装,就是当年的花魁小桃红!这胸前的一朵桃花胎记,便是最好的证明!”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直到这时叶宗衡才发现,原来眼前的黑不是夜色,而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 神情骇人的年轻剑修衣不蔽体,跨着马步双手高举,宛如迎海而立。衣衫则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像两只翩翩蝴蝶,向身体两边悠悠飞去。 旋即音源散开,在悬崖峭壁之间来回碰撞,形成浩浩荡荡的盛大回声,犹如极乐盛宴里的立体音响,不间断在所有人耳边回旋。 “我男扮女装就是当年的花魁小桃红——男扮女装——当年的花魁小桃红——小桃红——桃红——红——” 有的人活着,他们却已经死了。 宁宁终于察觉异常,身体如同软体动物,果冻一样面无表情地软绵绵从地上站起来,白皙脸颊迅速烧得通红。 贺知洲爬得入了迷,加之目光自始至终紧紧盯在地面上,一时没发现不对劲,身体一抽一抽,构成了夜里最美的风景线。 柳萤本是加害者,此时却被吓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满脸惊悚地跑到曲妃卿跟前,语气里带了哭腔:“岛主,他们好吓人,好吓人!这群剑修都欺负我!” 叶宗衡迎风落泪,胸前的红色小桃花美轮美奂。 他只觉得,夜里的风吹在胸口上,和他脆弱的小心脏一样,好冷啊。 万剑宗掌门倒吸一口凉气,翻着白眼往后一倒,幸好真宵站在他身后,颇为不忍地抬手扶了扶。 全场鸦雀无声,恍如时光凝固。 唯有裴寂面无表情地迈着长腿走到宁宁身边,从储物袋里拿出外衫,罩在她脑袋上,扯着小姑娘的衣袖就往人堆外面走。 宁宁神志恍惚,一手捂紧外衫,另一只手攥住他衣袖,低着头跟在裴寂身后,从嘴里发出古神低语般的混沌低喃:“呜呜呜……裴寂寂呜呜呜他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贺知洲原本还在专心致志地抽来抽去,半晌之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面部僵硬地抬起头。 贺知洲:…… 贺知洲干笑一声,趴在地上用手轻轻抚摸大地,神色凄凉地做出蛙泳姿势,手脚并用往前划:“我在地上练习游泳呢,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哈哈。” 幽寂夜色里,最后响起一道无比尖锐的喊叫:“救命啊,万剑宗的叶宗衡师兄晕过去啦!” 71、第七十一章 宁宁缩在裴寂的外衫里, 一步步跟着他上了飞舟,在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乖乖坐好,安静如鸡。 之前来的时候, 是郑薇绮陪着坐在她身边, 如今两人分开试炼彼此见不到, 加之宁宁脸红得厉害, 谁也不想见, 坐下后轻轻拉了拉裴寂衣袖:“裴寂, 你就坐我旁边好不好?” 他抿了唇,虽是面无表情, 眼底却并没有任何不耐烦或拒绝的神色,在十分短暂的静默后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裴寂有点不大高兴。 从宁宁说要独自去找贺知洲的时候,他就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沉甸甸压在上面,惹得心里又闷又烦, 差点就脱口而出地告诉她:不要总是单独和贺师兄待在一起。 这个念头刚一浮上脑海, 他就被逗得暗自发笑。 且不说他与宁宁之间并不亲近, 没有任何身份和理由对她指手画脚,单论他自己—— 裴寂想, 宁宁和贺知洲关系再好,跟他也没有丝毫关系。她想与谁亲近就与谁亲近,他干嘛要一直在意。 ……但还是莫名其妙地有点不高兴。 连带着他在帮乔颜押送奄奄一息的魔族离开秘境时, 脸色都冷冽得可怕,把有个魔修吓得浑身哆嗦, 当场问了句:“你如果要拔剑,能让我死得干净利落点儿吗?” 后来在玄镜里见到她与贺知洲互飙演技时也是。 虽然宁宁觉得没脸见人,裴寂却并不觉得那是多么丢人的行径。当他看着玄镜里的画面, 有个小小的、卑怯的念头在心底悄悄萌芽。 宁宁与贺知洲在一起时总是那样鲜活,贺师兄能陪她笑着打闹,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太闷,脾气也不好,因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打骂与刀光剑影里,完全不懂得应该如何让旁人开心,没有养成弑杀暴虐的性子就已是万幸。 他永远静默得像块背景,只有在杀伐见血时,才能靠剑术与狠劲搏得些许存在感,其余时候—— 想到这里,裴寂不免又觉得心烦意乱。 宁宁才不会在乎他究竟能不能让她开心,他却暗自纠结这样久。在她心里,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小师弟一定与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两样。 “呼呼。” 承影感知到他这个念头,语气贼兮兮地一针见血:“所以说,在你心里,她和别人有很大不一样啰?” 裴寂:…… 裴寂干巴巴地应它:“你想多了。” “我倒觉得她对你挺不错。还记得宁宁之前说的那三个字吗?” 它嘿嘿笑笑,捏了嗓子道:“裴寂寂~你当时听见这个称呼,可是心跳加快了好多好多呢~什么时候也叫她‘宁宁’试试,别老是‘小师姐’了嘛~” 裴寂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他就算不高兴,也不会刻意表现出来让旁人烦心,而是把习惯了将所有情绪藏在心里。 身边的宁宁本就心神不宁,自然不会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捂在外衫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圆润漆黑得像两颗葡萄,在灯光下映出浅浅的流光。尤其这会儿长发被外衫蹭乱,零散游曳在白皙面庞,鼻尖和侧脸还残留着桃花般的粉色,直勾勾望着他时—— 裴寂抱着剑的手指悄悄一紧,沉声问道:“怎么了?” “你,”她有些犹豫,声音小小的,很快把视线垂下去:“你有没有看见……镜子里我和贺知洲他们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理应只有“有”或“没有”。 可裴寂却反问她:“我有没有看见,很重要么?” 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说出这句话,一时间和身边的小姑娘同时愣在原地。 这不像是裴寂会问的问题,他向来厌烦多余的事情,从不拖泥带水,宁宁惊诧之余,因为这段话微微一愣。 ——很重要么? 好像,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点重要。 她对此莫名地感到在意。 直到被裴寂问起,她才终于意识到,当离开秘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想的居然不是“糟糕,社会性死亡”,而是“糟糕,不会被裴寂看见吧”。 宁宁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用外衫把自己裹紧,像之前那样缩回角落。 裴寂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属于宁宁的声音,带着一些迟疑轻轻说:“……嗯。” 裴寂从没想过能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在乎任何疼痛与折辱,此时却因为这短短的一个字,心口重重一落。 “如果你没有看见,我会觉得开心一些。” 宁宁的模样像只圆滚滚的仓鼠,脑袋被全部包裹在外衫里,不时悠悠晃动。顿了顿,又慌乱地迅速补充:“其实也不是很在意啦……!只是,唔,有点想知道。” 裴寂忽然有些想笑。 心里的烦闷不知怎地在此时消散一空,他垂眸靠坐在椅子上,侧头瞥她缩成一团的模样,语气不容置喙:“没有。” “真的?!” 宁宁闻言立马从外衫里探出脑袋,眼角眉梢都带了笑,嘴角更是高高兴兴地咧开,似是觉得不对劲,又皱了皱眉:“你不会是骗我吧?” 裴寂面色不改:“没有。” 她这才得了安心,笑着继续道:“那你不要问别人,今日在秘境里发生了什么!” 裴寂:“好。” 宁宁满意得不行,想了一会儿,又认认真真告诉他:“其实我们也没发生什么,就是打了场架……剑修之间的终极对决,懂不懂?但你也知道,我灵力不够,所以有些狼狈。” 承影“啧啧”了几声。 看这丫头的表情,完全不像她口中“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样嘛。 试炼大会的开始与结束都在半夜,灵狐与魔修们都被带往长老们聚集的阁楼,等待进一步商议与决策。 通过试炼的弟子们疲倦非常,早早便回了客栈休息,等待一天后公布排名结果。 宁宁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为庆祝天羡子门下的小徒弟都通过第一轮试炼,众人决定前往赫赫有名的天香楼庆祝。 天香楼以荟萃南北、菜品繁多而著称,尤其酿酒工艺一绝,是鸾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酒楼。 一行人被安排在三楼的雅间,郑薇绮通过试炼后神清气爽,趁着上楼的间隙说个不停:“这可比学宫文试舒服多了!打打杀杀多好啊!扛着剑就是打,吟诗作对算什么东西?” 这番言论惊世骇俗,宁宁闻言轻声笑笑,想起之前对裴寂的承诺,旋即道:“今日我请客吧。” “不行不行!这钱怎么能让宁宁出,肯定得由我这个当师兄的来啊!” 贺知洲一想到能有美食入腹,就很没有风度地咧嘴傻笑:“上次在浮屠塔里赚的私房钱还剩下一点,就当感谢天羡师叔长久以来的照顾,这顿我请了。” 天羡子虽然穷,但好歹有个师尊的身份。这只不过是一顿饭钱,若是让小弟子请客,脸上的面子总感觉有些挂不住。 于是全玄虚派最最贫穷的长老拂袖一笑,摇头朗声道:“试炼刚结束不久,理应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来犒劳你们。不必多言,这顿饭由我包了!” “这哪儿行啊!” 身为全玄虚派最最贫穷的弟子之一,贺知洲同样对自己的资产毫无自觉,赶紧从怀里掏出钱包:“我来我来!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要么打从一开始就不提请客这一茬,要么就坚持到底,把账款付清。若是中途退却,总觉得略逊对方一筹,让人浑身不自在。 天羡子暗道这哪儿成啊,连忙也从储物袋里拿上小布包,一把将贺知洲的双手往下按:“师叔好不容易带你们出来一趟,你就别倔了!” 两位穷鬼同时爆发了超常的决胜欲,一边往酒楼上面走,一边不甘示弱地掏出钱包推来搡去,跟跳二人转似的,两具身体左摇右晃,手里的钱袋子被舞得上下乱飞。 宁宁跟在他们身后,本来还在与郑薇绮猜测着究竟谁会拿下今晚的订单,看到一半,声音差点全噎在喉咙里—— 他们的小阁位于天香楼第三层,因而穿过灯火通明的长廊,必然会经过楼梯。 而贺知洲与天羡子,此时仍在师徒情深地相互推搡中。 身后响起一道似曾相识的男音,似乎是鸾城城主的声线,满带了惊喜与笑意:“啊!这不是玄虚剑派的天羡长老和诸位小道长吗!” 这道声音响起得猝不及防,天羡子听出它的主人,暂时分了心,迅速扭过脑袋; 而贺知洲并未料到他突变的动作与分神,依旧全神贯注地把右手搭在对方手臂上,笑得羞涩,猛然一推。 只可惜,这一次却不再是势均力敌。 于是鸾城城主与城主夫人,在夜晚的天香楼里,见到了今日最为恐怖的一幕。 天羡长老本与一名弟子相伴而行,在听见喊声后匆匆回头,朝二人露出一个爽朗的笑脸。 然后在下一瞬间陡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身体后仰向下一滑,在百般仓皇之下,依靠着最后的本能伸出手去。 可惜信任与师徒情谊终究是错付,那名弟子并未做出任何动作,只是呆呆愣在原地。 当手指堪堪掠过他衣袖时,天羡长老终于再也绷不住表情,眼睛嘴巴与鼻孔以常人无法想象的状态,全部比原先扩大了三成有余,惊悚非常。 从他的满目惊恐与疑惑里,任何人都能脑补出一场仙门里师徒相残、腥风血雨的秘辛。 ——竟是那名与他同行的弟子趁其不备,一把将他推下了楼梯! 貌如谪仙的城主夫人深吸一口气,牢牢抓住丈夫手臂,不愧是美人,连尖叫的声音都格外清泠动听:“救命啊——!杀人啦——!” 贺知洲生锈的大脑终于转过弯,意识到如今发生了什么事情,舞着手里的钱袋大叫:“师——叔——!” 天香楼三层与二层的食客听见喧哗,纷纷开门一探究竟,当目光瞥向楼道,无一不露出惊骇十足的表情。 只见白衣青年被猛地一推,以极端恐怖的神态向后仰倒,如同一个不停旋转的大风车,在长长的楼梯上不断翻滚下落。 脑袋与脚底你方唱罢我登场,在惯性作用下轮流与楼梯进行亲密接触,当一张毫无血色的惨白人脸在半空高高扬起时,满满全是生无可恋。 而当他终于摊大饼般仰躺在平地上,正正好摔在城主脚边。手中钱袋应声而落,从里面掉出几颗可怜巴巴的灵石。 有不明真相的人从旁边路过,低头看了眼那几颗石头,发出略带嫌弃的一声“啊噫”。 天羡子抽搐了一下。 这袋子里的钱,加起来还没他现在的血压高。 贺知洲试探性地叫了声:“师、师叔?” 天羡子没理他,而是一言不发地向前挪了挪,来到楼梯扶手旁,试图借助它站直身子。 只见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瘦削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贺知洲看见他的背影,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不知道他立刻挥笔写一篇《背影》,歌颂师叔的恩情有如山体滑坡,还能不能在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前,让天羡子小小地心软一下。 一片混乱里,不知是谁迟疑道了声:“摔下去那位……似乎是玄虚剑派的天羡长老。” “玄虚剑派?就是那个把人头挂在飞舟上的玄虚剑派?!” 有人骇然应道:“先是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如今又当众同门相残——不愧是他们!” 此话刚落,楼道里的议论声便此起彼伏: “等等,你们有没有发现,将他推下去的那人……似乎与那颗飞头有七分相似!” “难道是那人的孪生兄弟知晓此事,特来报仇?” “依我看,恐怕是那个死去的人从地府里爬了出来,专程取天羡子的性命!仙门纠葛,岂是我等所能参透的!” 群众的联想能力堪称一绝,生生脑补了一出复仇仙侠恐怖天雷狗血剧。 可怜天羡子啥事也没干,就被送了个“仙门第一砍头狂人”的称号。 食客们看完了热闹,叽叽喳喳地把门关上,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欢迎大家千万不要报名玄虚派; 在场包括宁宁在内的几名弟子静默无言,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所有人里,唯有鸾城城主心头大骇,神情惶恐。 ——因为他终于想起,推天羡子下楼的那名年轻剑修,正是当初玄镜里浑身扭动爬行、被小桃红公子控诉蛇蝎心肠的贺知洲! 不愧是五岁天花十岁中风,外加在花楼被欺辱到精神失常,他果然心狠手辣不是个正常人,居然在众目睽睽的天香楼里当众弑师! 72、第七十二章 鸾城城主站在原地, 很是尴尬。 他,骆元明,城二代兼天才符修, 一辈子循规蹈矩, 没做过也没见过多么出格的事情, 今日亲眼见证贺知洲当众弑师, 简直离经叛道得超出了想像力极限。 众目睽睽之下, 天羡子勉强抓着扶手, 从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 因有剑气护体,这位剑道大能并未受伤, 但从他故作坚强的表情来看,一颗心早就随着那句“仙门第一砍头狂人”碎成了渣渣。 骆元明望见天羡长老深深吸了一口气,身边罡风骤起, 吹得灯火摇曳不停。 “天、天羡长老。” 他叫得谨慎,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 继而沉声道:“你还好吧?在下会向鸾城百姓做出解释, 你……别太难过。” 哪知天羡子并未立刻应声, 眯着猫一样敏锐的双眼,幽幽看了看他, 眼神很是瘆人。 “天羡长老?” 天羡子皱着眉摇头,声音突然大了好几倍,那叫一个义正言辞, 整个楼道都能听见:“我明明是真霄剑尊,城主认错人了吧!” 骆元明:…… 骆元明的第一反应, 是这位长老摔坏脑子,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 ——大哥!都这种时候了, 你还在用坑人这一招来维护自己的面子啊!真霄剑尊做错了什么,才要被如此对待! 他真傻,真的。 他本以为天羡子身为长老,理应有那么一点点正形,然而玄虚剑派,果真不同凡响。 上上下下千百号人,就他接触过的几个而言,徒弟坑师傅,师弟坑师兄,好像没有一位是正常的。以他们的风评,就算哪一日来场惨无人道的弑师大会,骆元明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个……真霄剑尊。” 眼看天羡子听见这个称呼,立马一副回光返照、春风得意的模样,骆元明眼角又是猛地一抽:“剑尊与小徒弟们一同来天香楼,在下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今日请诸位随意玩乐,由我来包揽全部费用。” 天羡子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把灵石一颗颗捡起来:“这怎么行?哪能让城主破费!” 他这些钱哪怕加了五倍,恐怕也负担不起这里的一顿饭钱。 骆元明颇为心疼地打量一番天羡长老洗到发白的衣衫,语气不变,继续温声道:“在下之前有求于长老,今日一餐,就当聊表谢意。” ……有求于他? 宁宁一直关注着这两位的交谈,听到这里不免感到好奇,转瞬之间,便听得天羡子说:“提起那件事……当真极为难办。我与天羡师弟商议许久,也调查过鸾城里的魔气,结果一无所获。” 这人入戏太深,直到此时仍然坚定认为自己就是真霄剑尊,停顿片刻后正色补充:“就怕不是魔物作祟,而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剑尊的意思是,城中有人……” 骆元明神色一凛,把声音压低许多:“此事不宜张扬,还是等明日法会事毕,再与其他长老一同商讨。近日来长老多有费心,骆某真是不知应当如何感谢。” 他说罢叹了口气,转眼望向身旁的妻子,眼底淌出几分柔色:“希望能尽快查明此事,近日来城里人心惶惶,鸾娘也整日害怕,不得安生——我先带她去雅间进食,道长们也请吧。” 鸾娘抿唇一笑,眼底尽是妍丽媚色,谈笑间扶住骆元明胳膊:“真霄剑尊,天香楼内美酿佳肴品类繁多,其中藏酒‘九洲春归’最是有名,不妨一试。” 天羡子知道这对夫妻情谊甚笃,差点被狗粮塞到饱,等和两人道了别,便听见宁宁细细柔柔的嗓音:“师尊,鸾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是不是城中女子失踪那件事儿?” 郑薇绮跟着她噔噔噔下楼:“听说已有好几个女孩不见了踪影,始作俑者一直没找到。” 天羡子点头:“此事很是棘手,那人修为有成,很擅隐匿行踪,我们在鸾城寻了个遍,也探访过失踪女子家里人,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捞着。” 他说话时觑见仍有好几个外人朝这边探头探脑,眉头一皱,化作人形大喇叭:“赌上我真霄剑尊的名号,势必要拿下凶手!饶是天羡子那等神机妙算玉树临风之辈,也绝不可能比我更有效率!” 林浔还沉浸在师尊的旋转大风车里无法自拔,替他拼命犯尴尬癌,差点脸红窒息死去。乍一听见这声吼叫被吓了一跳,低声问身旁的孟诀:“孟师兄,师尊他没事儿吧?” 谁料孟诀抬起眼皮睨他,声音和神态都是淡淡,看不出任何虚伪与假装:“孟师兄是谁?我不是叫‘江妄’么?” 江妄,是真宵大徒弟的名字。 林浔:…… 林浔:“好的江师兄。” 宁宁被贺知洲赠予过“福尔摩宁”和“宁青天”的称号,就她本人而言,对于鸾城少女失踪的案子也极为好奇,直到坐在席间,仍不忘向天羡子询问具体情况。 “失踪的那些啊,全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天羡子经历了一番社会性死亡,正需要点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见她如此感兴趣,自然知无不言:“说来也奇怪,她们出身普通,体内也并无灵力,最大的可能性只有魔族邪修作祟,以人命为祭。然而鸾城四下皆无魔气,要说其他人……掳走那么多姑娘,好像又没太大用处。” 这是彻彻底底的无差别作案,凶手在街头巷尾、荒郊田埂皆有出没,失踪的女孩们亦是身份各异。因为没有规律,所以难以留下任何可供推理的线索,实打实的令人头大。 “城主府最顶端那座的鸾鸟像,师妹还记得么?” 孟诀温声道:“之所以用上它,就是为了找出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不过似乎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太大收获。” 宁宁恍然点头。 那座鸾鸟像被施了术法,能记录城中影像,贺知洲和叶宗衡互相碰瓷儿的时候,就是吃了这玩意的亏,被当众毫不留情地戳穿。 当时的确有人说过,鸾鸟像和一连串的失踪案有关。 “最邪门的是,城主为了查明此案,特意寻来了道士请魂,结果把姑娘们的生辰八字念了个遍,没一个魂魄被招过来。” 天羡子坐在木椅上,双手环抱斜倚在后,他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加之生得面如冠玉、风流不羁,很难看出是个令妖邪闻风丧胆的剑道大能。 他说着抬手比了个“二”的姿势:“两种可能,一是她们都还没死,二是连魂魄也不复存在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细想之下都叫人毛骨悚然,而他们掌握的线索甚少,一时半会儿压根讨论不出结果。 “咱们好不容易出来庆祝一回,要不说点别的?” 郑薇绮用手托着腮帮子,从嘴角溢出一丝笑:“你们知不知道,其实‘鸾鸟’这个意象,除了祥瑞安宁之外,还代表矢志不渝的爱情哦。” 林浔闻言呆呆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头顶的龙角染了层浅浅粉色。 “我以前好像听过有关于此的传说。” 宁宁应道:“传说鸾鸟虽是太平祥和的化身,自己却一生孤苦,寻遍了四海八荒,只为找到能与之相伴的另一半。” “对对对!” 郑薇绮抚掌一笑,弯弯的眉目间露出几分探寻之色:“师弟师妹们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遇见什么中意的人?” 天羡子立马来了精神,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目光悄悄往宁宁和裴寂身上跑,唯恐被其他人发现,跟做贼心虚似的。 宁宁面无表情端起面前的茶杯,用来掩饰自己此时此刻神情的异样。 茶杯碰到嘴边才愤愤地想,不对啊,她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神色怎么可能不对劲,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耳边猝不及防传来郑薇绮的笑声:“哎哟喂,我说师弟师妹,你们俩怎么同时端起茶杯喝啊?这里面……不是还没上茶吗?” 宁宁:…… 宁宁扭头望一眼身旁的裴寂,两人果然正保持着同样尴尬的姿势,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他察觉到这道视线,神色淡淡地投来一瞥,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 她没说话也没动,垂眸又往杯子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荡荡。 哦,果然是空的,那没事了。 “我有些口渴,也不知道茶水和饭菜什么时候能送上来。” 宁宁很懂得随机应变的技巧,努力从嘴角勾起一抹笑,轻轻放下杯子。 茶杯触碰到桌面的瞬间,裴寂那边也传来一模一样的、放杯子时发出的轻声闷响。 然后是郑薇绮实在憋不住的噗嗤一笑。 天羡子抿着疯狂上扬的嘴角,抬头便听见一阵敲门声,继而雅阁房门被打开,原来是终于上了菜。 天香楼不愧为赫赫有名的顶级酒楼,房门甫一打开,便能闻见令人垂涎三尺的幽香。 再看一盘盘被端上圆桌的菜肴,红烧肉形如玛瑙,油光透亮,肥美鲜嫩的肉汁与油脂浸在肉里,被灯火映出橙红色泽; 鱼汤泛着滚滚热气,于氤氲白烟中隐约露出晃荡着的奶白汤汁,枸杞与葱花飘浮其上,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轻而易举想象出入口时细腻浓稠、热气四溢的甜香。 天羡子这厮鸡贼非常,自从摔下楼梯得了城主请客的承诺,之前在众目睽睽下摔倒的郁闷便消散大半,连带着看贺知洲,也重新有了几分顺眼。 他本来就是不爱计较的性子,当即被琳琅满目的菜肴吸引全部注意力,乐呵呵地出声:“大家都别客气,我开动了!” 宁宁自然不会觉得拘束,伸手夹了块糖醋藕片。 咬开外面的一层金黄糖浆,牙齿便能触及到被包裹在内的雪白藕片。糖浆酸甜,黏糊糊地浸在莲藕孔隙之间,一口咬下时能听见咔擦一声脆响,藕片清甜酥脆、醋汁微酸与白糖香气一股脑在舌尖溢开,带了点凉丝丝的气,将夏日烦闷消减大半。 好吃。 “啊,好吃!” 贺知洲吞下整整一口的红烧猪蹄,眉宇间尽是无比幸福的傻笑:“比咱们宗门里的烤鹅和西瓜好吃多了!” 郑薇绮毫不犹豫地戳穿他:“这能怪玄虚剑派?要不是你自己整天大手大脚乱花钱,能沦落到去饭堂讨饭?” 宁宁低下脑袋闷声扒饭,林浔倏地红了脸,摸一摸自己空瘪的钱袋。 他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有裴寂自始至终没怎么出声。 若要说的话,这好像是他头一回与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席间笑声不停。 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没人愿意接近血脉不纯的魔族后裔,裴寂便也渐渐学会刻意疏离,将自己与旁人隔开深深的间隙。 久而久之,已经快要忘记了与人相处的方式。 至于此刻,在这间雅阁里,虽然大家围坐在一桌,他却同样是格格不入,游离于众人之外。 少年自厌地皱起眉头,眼底尽是浓郁暗色。 他实在很糟糕,孤僻又嘴拙,连主动和宁宁说句话都做不到。 这个念头让裴寂微微一愣。 为什么……偏偏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她的名字呢? “裴寂裴寂。” 耳边传来含了笑音的清脆声线,裴寂冷冷抬眸,见到宁宁侧过脑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怎么一动不动?怎么,夹不起菜啊?” 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瞬息之间忽然见她凑上前来,笑眼盈盈地伸出右手:“你看,拿筷子应该像我这样——你的姿势全错了。” 裴寂的那位娘亲怎会教他如何拿筷子。 属于女孩的清香取代了菜肴香气,他一时有些局促,放缓呼吸垂下眼睫,学着她的手势慢慢调整动作。 “不是这样。” 那边的几位还在聊得热火朝天,她的声线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宁宁伸了左手,轻轻按在他瘦削的指节上。 然后用了小小的一点力道,带着食指向下移。 在他的食指中央有道横亘的刀疤,是儿时娘亲怒极拿了刀,裴寂无从躲闪,只能抬手接下。 宁宁显然发现了那道旧伤,飞快眨眨眼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拇指,在疤痕上轻轻拂过。 有些酥酥麻麻的痒,像电流一样划过伤痕。 裴寂因为这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脊背微僵,屏住呼吸。 “这个……” 宁宁第一眼见到它时,便想起了原文里关于裴寂童年的叙述。那位半疯半狂的母亲将他当作负心魔修的替罪羊,整日变着法子侮辱打骂,留下了不少伤疤。 她摸上去时没想太多,只觉得愤怒和一点点难受,等察觉到裴寂身形一愣,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多少有些暧昧,声音小了好几度,故作镇定地问他:“现在还会疼吗?” 裴寂的声音带了些喑哑:“不会。” 她仍是低头望着他手指,闻言迅速把这一篇章揭过,除了长发下的耳朵悄悄发烫,没有任何异样:“然后是拇指,要往上撑一点——你把筷子拿成这样,很难夹起来什么东西。” 裴寂很听话地照做,不露痕迹地将手指闭拢,藏起更多的老茧和伤疤:“……嗯。” “酒酒酒,酒来了!” 天羡子与郑薇绮偷看得不亦乐乎,满脸都是笑。唯有贺知洲脑袋灌铁,读不懂气氛,欢欢喜喜地叫道:“真男人谁会好好拿筷子!裴寂你别听宁宁的,来,跟师兄们喝酒,今夜不醉不归!” 宁宁闻言匆匆抬起头来,把手从裴寂手指上挪开。 天羡子面带微笑,在心里念了九九八十一遍静心咒,努力让自己不至于拔剑而起,把此人砍成肉渣下饭。 天香楼内藏酒众多,其中“九洲春归”最是闻名于世,传说滴滴似仙露,幽香醇正,回味无穷。 楼中侍女为每人都添了杯,宁宁上辈子这辈子都没喝过纯正的酿酒,端起酒杯轻轻一闻。 九洲春归清澈如明镜,荡漾出回旋的圆圈。酒香清而冽,有如皑皑白雪初初融化,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冷甘冽。而余韵绵远悠长,香醇之感自鼻尖滑入喉头,恍如春风拂面。 她满心好奇地尝了一口,不由得皱起眉头。 好辣。 裴寂听见宁宁迅速放下杯子,沉默着举起瓷杯。 他也从没喝过酒,小时候没钱,大了没时间。 “大家一人一杯,可不许耍赖。” 天羡子品了一口有如升仙,乐呵呵笑道:“这酒不烈,重在味道醇正,你们尽管放心喝。” 郑薇绮也笑着接话:“裴寂师弟,快来快来!你可别以为故意坐在一边不说话,我们就不让你喝了。” 听见必须喝酒,宁宁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 “裴小寂!到你出马的时候了!” 承影激动得不行,在心里猛踹他:“宁宁显然不想喝酒,这时候当然要靠你给她挡酒!快快快,快满腔豪气地说一句,‘我帮你喝’嘻嘻嘻!” 裴寂也看出她并不喜欢酒的味道。 他很少会对承影言听计从,但瞥见宁宁皱了眉,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拿起她的酒杯:“我帮你喝。” 宁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头一仰,把整杯酒灌进嘴里。 现场一片沉默,所有人神色各异。 天羡子强忍笑意,肩膀抖个不停。 妙哉妙哉,裴寂长大了。 宁宁耳廓微红,说不出话。 等、等一下!裴寂像这样拿过她的酒杯,那他们岂不是间接接……接吻? 孟诀皱了眉,目露担忧。 这酒是出了名的醉人,如此豪放地一口入腹,恐怕不妥。 林浔满心羡慕,嘴巴张成了圆圆的o型。 裴寂师弟好有担当好温柔!这样挡酒也太帅了吧? 裴寂面无表情。 裴寂红了眼眶。 ……好辣。 裴寂猛地把酒杯放在圆桌上,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强忍着喉咙里灼烧般的刺痛把九洲春归往下咽,后来实在难受,下意识抬起右手捂住脸。 否则他表情太恐怖,很可能吓到身边的人。 宁宁试探性问了声:“裴寂?” 裴寂没有回应。 随即哐当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向后仰倒,咚地摔在地上。 ——救命啊!裴寂帮宁宁替酒,结果自己倒啦!这也太逊啦!!! 承影被吓得花枝乱颤,恨不得跪地啃土,发出一声无比惊恐的尖啸:“不——!裴——小——寂——!” 贺知洲惊恐万分,脑补出了八百万字的推理小说:“酒、酒里有毒?!” “有毒个棒棒锤!” 郑薇绮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他这是喝醉了!” “喝醉?” 贺知洲不敢置信,双眼睁得圆滚滚,直勾勾望向被宁宁匆忙扶起来的裴师弟。 有没有搞错,这可是《剑破苍穹》里狂霸炫酷拽的男一号啊!据宁宁剧透,此人心狠手辣、狠戾非常,砍反派跟砍菜似的,简直是个行走的吊人。 这样的人居然一杯……不对,几滴倒了?! “这这这,”天羡子看懵了,“这该如何是好?裴寂怎会如此……” 宁宁见他睁着眼,似乎还剩下一点意识,满心忧虑地问道:“你还好吗?” 裴寂还是没出声,黑黝黝的双眼里一片空洞,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这不会是他第一次喝酒吧?” 天羡子哪能想到剧情会如此急转直下,迟疑着开口:“裴寂这……还真是一只小鸡啊?” 孟诀叹了口气,从座位上起身:“裴师弟这副模样,不宜留在天香楼。我送他回客栈休息,你们继续喝酒吧。” “不用不用!我来就可以!” 宁宁本来就不愿意喝那什么“九洲春归”,此时见裴寂一倒,心里便更加抗拒。要想避开喝得烂醉如泥的下场,只有借着送他回客栈的名义,尽快离开天香楼。 她的理由十分正经,然而天羡子闻言,却露出了不可言明的微笑,一边笑一边拉着孟诀坐下:“就让宁宁来吧。他们二人向来关系不错。” “多谢师尊!” 宁宁哪会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一想到不用喝酒便扬起嘴角,戳了戳裴寂衣袖:“你还能走路吗?” 天羡子笑着抿了口酒,心情大好。 年轻就是好啊,只不过是单独送他回客栈,就能让小姑娘开心成这般模样。你看她,笑得多开心。 “你以前真没喝过酒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宁宁双手扶着裴寂胳膊,带他走在鸾城街道上。 夜晚的鸾城灯火通明,车水马龙,飞阁流丹上出重霄,勾连成片。上有繁星点缀其间,下有长明灯火处处辉煌,商贩的叫卖声织成细密的网,随风笼罩整个城区。 裴寂神色恍惚,似乎低低“唔”了一声。 承影还在他识海里拼命挣扎,上窜下跳:“裴寂,你清醒一点啊裴寂!宁宁就在你旁边,你可别做什么丢人的事!” 宁宁。 那口酒火辣辣的味道仍然残留在舌尖,散开一道道令人烦闷的热气,让他情不自禁地心烦意乱,大脑一片混乱。 然而当这个名字落在耳膜上,裴寂却目光阴郁地皱了眉,死气沉沉的心脏重重一跳,也正是在这分神的间隙,脚下一绊。 宁宁原本保持着将他搀扶的动作,见状赶紧侧身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撑住裴寂胸膛。 于是他总算没有摔倒在地,而是堪堪伏在她肩头。 靠、靠上来了。 而她的手掌无比贴近地按在他胸口,能感受到少年人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 宁宁的心跳也跟着扑通扑通。 夜色浓郁,裴寂身上满是冷冽的酒香,呼吸则带着一股侵略性十足的热气,尽数游散在她脖颈上,像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摸在最为敏感的皮肤。 宁宁连呼吸都差点忘记,只觉得心口被狠狠一撞。 救命救命,这算是……这算是哪门子回事啊。 “裴寂?” 她强忍着脸红的冲动,低低叫了声他的名字:“你还能站起来吗?” 宁宁说着双手同时用力,准备把他向上推,哪知裴寂突然一动,抬手撑在她肩头上,把身体稍稍站直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 这个姿势比之前更让她不知所措。 裴寂依旧俯着身子,清冽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有几缕黑发落在宁宁颈窝,惹来丝丝的痒,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仿佛是他刻意搂在她身上,倾身向前。 而两人的面庞离得格外近,黑衣黑发的少年沉默着凝视她许久。 他的瞳孔漆黑透亮,如今映了街道两旁的灯火,晕开一层暧昧幽光。那双眼睛向来古井无波,这时却幽暗深沉得不像话,内里杂糅了许许多多宁宁看不懂的情绪,或是说,执念与渴望。 像两道疯狂的漩涡。 当裴寂双眼一眨不眨地望过来,她能在火光中见到自己的影子,正正好位于漩涡中央,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殆尽。 宁宁被看得有些心慌,又叫了声:“裴寂?” 裴寂却并未理会她。 而是向前一步,靠她更近。 这一切都由他主导,宁宁想把视线移开,那双深潭般的瞳孔却渐渐紧逼,身体亦是无法逃离他掌心的桎梏。 浑浊的双眸光影明灭,他像是头一回见到她,神色阴戾地无声端详。在混沌不堪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对裴寂说: 这个女孩,他是认识的。 不对,不是小师姐,他并不喜欢那个称呼,理应是—— 裴寂定定看着她,不知怎地突然笑了,温热的呼吸顺着夜风,抚在宁宁脸颊上。 他的声音也像醉了酒,轻飘飘的,含着几分哑,嘴角却带了点细微弧度,声音与热气一并涌上来。 “宁——宁。” 从前的他,从来没有亲口说出过这个名字。 而在鸾城灯火阑珊的街道角落里,裴寂却不甚熟练地、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念出那两个字,仿佛在笨拙地讲悄悄话。 宁宁的心口像有烟花倏然炸开。 她听见裴寂在自己耳边轻笑出声,继而一字一句地唤道:“宁宁。” 73、第七十三章 宁宁的心跳有些乱。 夜里的鸾城车水马龙, 偏偏裴寂不爱人群与喧哗,于是她在送他回客栈时,特意选了条僻静的巷道小路。 此时天色已黯, 四下无人, 夜色如同宣纸上的一卷泼墨, 自天边倾泻而来。灰蒙蒙的云朵映衬着点点繁星, 宛若细碎流沙一粒粒坠落, 化作楼宇间不灭的灯火, 连缀出绵长晶亮的银河。 而他们被高墙的影子笼罩其中,游曳不定的清光轻抚着静谧夜色, 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比如街道上嘈杂的人声,远处隐隐传来的几道犬吠, 还有裴寂恍如耳语的低喃。 他很高,站在宁宁面前时, 挡住了所有或明或黯的灯光, 当她睁开眼睛, 只能见到裴寂幽深的眼瞳。 像一袭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的黑色幕布。 他在叫她“宁宁”,而非曾经冷漠疏离的“师姐”。 她觉得自己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身边叫她名字的人那么多, 为什么唯独听见裴寂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 这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裴寂。” 宁宁脸皮薄,既被他盯得害羞,也担心有什么人偶然路过, 见到他们俩暧昧的姿势,因此按在他胸口的手掌稍稍用力, 试图将裴寂向后推一些:“你先站好。” 这样一推,又忍不住身形一滞。 因是夏日,裴寂的衣衫很薄, 隔着一层软绵绵的布料,她能很清楚地触碰到对方皮肤的热度。 尤其手上一用力,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坚实的纹理,以及剧烈的心跳。 宁宁被这种奇异的触感惊得耳朵发烫。 裴寂醉了酒,被她推得向后一个踉跄,按在肩头的双手却没松开。 巷道旁的一户人家亮了灯,光线像雾气那样无声弥漫,浸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颊。 他因喝过酒,眼眶周围泛着一圈粉红,好似春日里沾了水的桃花,自眼尾一直蔓延到脸庞,越来越淡,越来越散,衬得泪痣悬坠如血滴,又像被染红的一滴泪。 裴寂仍是低头望着她,神色冷冽,语气里却透出几分委屈的意味:“你讨厌我?” 醉酒之后的思维简单又直白,他见自己被宁宁推开,便下意识觉得遭到了嫌弃,本就燥热难耐的心里愈发难受,灼得胸口闷闷发痛。 宁宁不傻,很快明白了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 无论裴寂本人的逻辑有多么严密,她总不能跟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讲道理,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应道:“我怎么会讨厌你?” 裴寂皱了皱眉。 他的眼睛黑得纯粹,在酒劲影响下晕晕乎乎没什么神采,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单纯无害。宁宁听见他很小声地说:“你……你推我。” “推开就是讨厌你呀?” 她之前也喝了点酒,却并未觉得有多少醉意。 这会儿不知是受了九洲春归余韵的影响,还是慌乱之下的头脑发热,宁宁说着手掌合拢,轻轻抓住裴寂胸前的领口,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拉,好笑道:“那我把你拉过来,难道就喜欢你了?” 裴寂微微一愣。 宁宁眼睁睁看着他白玉般的脸庞迅速变得通红,旋即仓促低下脑袋,竟像是颇为害羞似的,支支吾吾应了声“唔”。 宁宁一个头两个大。 ——你这么不好意思地“唔”什么“唔”啊!她才不是那个意思!这是反问句,反问句! 这是句玩笑话,可她忘了,醉酒的人听不懂玩笑话,总是当真。 托裴寂的福,宁宁也感觉有股无形的火从后脑勺一直烧,把本来就阵阵发热的脸庞烧得滚烫。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不讨厌你。” 宁宁唯恐他想歪,加重语气解释:“无论如何,绝对不会。” 裴寂的力道终于小了一些,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真的?” 宁宁用力点头:“真的!” 顿了顿,又试探性补充道:“要不,你先把手松开?我送你回客栈休息,我们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 满身浸在黑暗里的少年迟疑片刻,低着头把双手挪开。 从来没有谁喜欢他。 娘亲骂他是杂种,同门纷纷嘲笑他的血统,就连独自流浪时,魔气发作被陌生人看见,也会被骂骂咧咧地叫做“怪物”。 他才不稀罕那些人的喜欢,更不可能祈求他们的丝毫关心,就算一辈子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也同样能过下去。 可是……当宁宁说并不讨厌的时候,裴寂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开心。 他并非摇尾乞怜的犬类,不会因为一丁点恩惠便死心塌地,之所以会觉得开心,许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她。 只要她不讨厌,就够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在暗暗奢求着一丝丝喜欢,只要一丝丝就好。 “裴寂?” 宁宁见他发呆,习惯性戳了戳裴寂手臂:“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意识一片混沌,稀里糊涂点点头。 然后被宁宁扯住袖子,轻轻一拉。 眼前浓郁的黑暗顷刻消散,少年被她从巷道的阴影里拉出来,置身于一盏昏黄的明灯之下。 他脚步不稳,顺着力道向前趔趄几步,恰好扑在宁宁怀中。 因为有了方才的那次接触,她似乎早就做了心理准备,料到会变成这样。 然而宁宁这回并未不由分说地把裴寂推开,而是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声音无比贴近他胸膛,回旋在衣衫的褶皱之间,有些闷闷的,也有些无可奈何:“好啦好啦,能自己站起来吧?” 她知道裴寂因童年经历格外敏感自卑,不想让他又觉得自己受了厌恶,因此没有毫不犹豫地推开。 温柔得让他不知所措。 哪怕醉着酒,裴寂还是本能地感到心跳加速,游离于神识之外的意识勉强被拽回来一些,在短暂怔愣后直起身子,木着脸点头。 “我还是扶着你吧。” 他似乎比之前安分了一些,宁宁伸出手去,顺势扶好裴寂手臂。 少年人的手臂纤细而有力,因多年练剑,生有结实紧绷的肌肉。 她好歹是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的根正苗红好青年,没有古人那样强烈的男女大防,但像这样紧紧与他走在一起,还是会感到紧张。 随着渐渐走进巷道,周围的声音也在慢慢变小,被浓郁墨色吞入腹中。 裴寂走得摇摇晃晃,宁宁小心翼翼跟在他身旁,猝不及防地,突然听见略带沙哑的少年音。 “……你不要总是和贺师兄一起。” 四下极静,裴寂的这道声音便也显得极为突兀和清晰,像粗糙的磨砂经过耳膜,惹来一串莫名的痒。 宁宁一时间愣住。 她疑心着这是不是自己酒后的幻听,带了些困惑地侧头抬起眼睛,不偏不倚,恰好对上裴寂眼眸。 他见宁宁怔忪,以为她并没有听清。 于是又板着脸,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重复一遍:“你不要总是和贺师兄一起。” 这句话一出口,连承影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要是这小子继续按照现在的趋势一路狂说,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恐怕到了第二日,连见宁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它的确有一点点,想看到裴寂的那副模样啦。 作为同甘共苦多年的好兄弟兼好妈妈,承影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当即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发问:“等等等等裴小寂,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按照平时的习惯,裴寂本应该在心里默默回复它。 哪知他竟直接望着宁宁,张口正色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很清楚——特别清楚。” 宁宁又是一怔。 然后看着跟前的黑衣少年目光悠悠一晃,最终停留在她眼前,眼尾和眼眶都红得厉害,含糊却认真地说:“我也可以……陪着你。” 承影:…… 承影没眼看,神色扭曲地闭上嘴,后来实在忍不住偷笑,干脆噗噗噗地乐出声来,在识海中飘来飘去自由飞翔。 哪怕明日等裴寂清醒过来,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它,为了此时此刻的快乐,那也超值啊嘻嘻嘻! “我会做饭,会家务,会陪你玩,还会打架砍人——” 他说到一半,大概是觉得“打架砍人”这事儿不太适合在女孩子面前讲出来,一时间出现了慌乱的神色,把后来的话吞了回去。 这样的语气和神态,几乎是在撒娇了。 宁宁懵懵地听,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是酒后吐真言还是说胡话?裴寂居然会在意她与贺知洲单独相处?还有那些做饭家务拔剑砍人……又是什么跟什么? 在恍恍惚惚间,她又听见裴寂沙沙的嗓音,比之前小了许多,像是猫咪的轻声低语:“所以,你可以,偶尔来看看我,不要总是和贺师兄在一起。” 宁宁:…… 宁宁的脸爆炸红。 她不清楚裴寂的真实想法,然而在这种寂静昏沉、只有两个人的巷道里,这样的言语实在显得过于暧昧。 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心生生发烫,仿佛与身旁少年待在一起的每一个片刻,都会令她身体升温。 宁宁想离他远些,却又担心裴寂醉了酒,若是没有他人搀扶,会一个不稳地摔倒。 啊……真是的。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这么仔细地考虑他。 站在巷子里的女孩轻轻抿唇,整个人都被身旁那道高挑的影子笼罩其中。 她匆匆避开裴寂的视线,低不可闻地应了声:“好。” 这段路走得极为漫长,好不容易走到客栈,等把裴寂扶上床时,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觉得如此紧张过,一想到明天裴寂便会清醒,要是他能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简直叫人不敢去往下设想。 这会儿酒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浓浓倦意。裴寂很听话地乖乖洗漱上了床,把整个身子埋在软绵绵的被褥里。她刚想道别离开,却被一把扯住衣袖。 躺在床上的少年已散去了发绳,如瀑黑发尽数倾泻在雪白床单上。裴寂睁着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一动不动看着她,小半脸颊藏在凹陷下去的枕头里,像只安静的鹿。 他和往常一样,说话还是没什么情感起伏:“我怕黑。” 他这时候倒是毫不犹豫说出这件事儿了,之前多倔啊,一个劲地说“只不过是不喜欢黑暗”。 宁宁了然点头:“我走的时候,不会把灯熄灭。” 裴寂却摇了摇脑袋,双眼一眨不眨,牢牢望着她看。 她心下一顿,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你想要我留下?” 这这这、这不太好吧。 虽说他们俩之前也有过一起在山洞入眠的经历,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不管怎么想……都不太好吧! 裴寂没有反应,唯有一双波澜不起的黑眼睛定定看向她。 他这会儿不像之前那样爱撒娇,与平日里有了几分相像,连求人都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却又隐约带了点含蓄的期待与怯意。 “那你……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而宁宁又最容易心软,迅速在这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浑身僵硬地指了指一旁的桌椅:“我在这里静坐修行。” 修真之人以天地灵气为养分,用静坐代替睡眠,不但能让身体得到充足休憩,还可以增进修为,大有裨益。 裴寂听罢不知在想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他的神色犹豫且迟缓,突然又拉了拉宁宁衣袖,在后者低头看去的刹那,有些紧张地把嘴角向上拉,露出一个生涩微笑。 “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不是在假笑。” 有夜风从窗外吹来,他动了动脑袋,发丝随之拂过白皙面庞。 裴寂躺在床上,对她轻轻勾起唇角,笑得温和又腼腆,漆黑眼瞳里映着水光,有如杏花春雨,无端透出几分清纯的艷色:“有你在的话,可以把灯灭掉。” 承影重重地深吸一口气,白眼一翻,如同初初发射的火箭,旋转升天。 宁宁站在一旁,庆幸此时的裴寂醉了酒,不会注意到她狼狈又慌张的模样。 糟糕。 她差点用手捂住脸,从而止住沸腾的血液。 ……这副模样,好像实实在在地有那么一丢丢可爱,正正好戳在她心口上。 宁宁悄悄深吸一口气,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迅速转过身灭了灯。 黑暗里响起小姑娘故作镇定的僵硬声线:“晚安。” 不行。 宁宁坐在木椅上,脑袋埋在手臂里,竭力闭着眼睛。 她心烦意乱,静坐不了也睡不着觉,只能趴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数绵羊,结果越数越心慌。 裴寂睡得很安静,没发生一丁点声音,一想到他意识不清说出的那些话,她就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 ——就算知道那些很可能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也还是很让人害羞。 有风从窗外携来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响,伴随着一两句模糊不清的路人谈话。宁宁一动不动地趴在桌面,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越来越近。 是裴寂下了床,在渐渐靠近她。 他大概以为她已经睡着,动作轻得不可思议,站在宁宁身旁时,连呼吸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她正疑惑裴寂要做什么,丝毫没有预兆地,感到后背被一只手罩住。 随即整个身体悬在半空。 陌生的热量瞬间包裹全身,鼻尖则是属于裴寂的木植香,他竟将她抱在怀中,一步步向前走。 宁宁不敢动也不敢睁开眼睛,始终保持着睡着的模样,没过多久,便感觉自己被轻轻放下,躺在了某处软绵绵的地方。 身下还保留着令人安心的余温,熟悉的气息环绕周身,这是裴寂之前躺过的床铺。 “裴小寂,你不会是想和宁宁同床同枕吧?使不得使不得!” 承影被这个动作吓到扭曲:“等明日她醒来,绝对会被吓坏的!你冷静一点!” 它在心底疯狂尖叫,裴寂却并不理会,而是静悄悄地站在床前,长睫轻垂,默默打量双目紧闭的小姑娘。 身边是无穷尽的黑暗与未知,而他并未离开。宁宁紧张得悄悄攥紧床单,不知道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忽然有股轻轻的风扫过耳畔,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那是裴寂的呼吸。 宁宁心跳如鼓,一动不动。 那股温热的气流顺着脸庞往下滑落,距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停留在耳朵旁边。这是一处极为敏感的地带,只不过被轻轻一吹,就有股无形电流窜进血液里,激得她后背发麻。 裴寂的嗓音里仍然带着笑,笑意真挚得像是从心底溢出来。他把每个字都念得格外缓慢,仿佛在对待珍贵的宝藏,不舍得让它们损毁分毫。 裴寂在她耳边很近的地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晚安。” 然后气流陡然贴近,几乎贴着她的皮肤。 有绵软温热的触感落在耳垂上。 不像是手指,而是更加柔软的什么东西。 宁宁狂跳的心脏突然之间猛地一抽,下意识屏住呼吸。 不会吧。 ……不、不不不不会吧! 心脏像是突然炸开,让她顷刻之间头晕目眩,整个脑海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又像是火山里岩浆翻涌,在这一瞬间破土而出。 如果不是正在装睡,宁宁一定会立马捂住脸缩成一团。 裴寂亲……亲了她的耳垂,在她睡着的时候? 这个动作结束得很快,近在咫尺的那人似是被她发现,很快便起身离开,在宁宁之前待过的木椅坐下。 他还没醒酒,走路摇摇晃晃,碰到木桌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为了不吵醒她,迅速把动作停下。 裴寂也因此绝不会察觉,之前还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宁宁迅速用被子遮住整个脑袋,把身体弯成了一只虾米。 她本应该讨厌这样的触碰。 此时却头昏脑胀地想,裴寂既然敢亲…… 为什么只是在那种地方啊。 裴寂醒来时已近晌午,他习惯了在清晨起床,睁眼乍一见到漫天阳光,不由得略微怔住。 这里是他居住的客房,此时除了他以外空空荡荡,床上被子被整整齐齐地折叠成豆腐块模样,看上去又愣又憨,全然不是他的手法。 后脑勺阵阵发痛。 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他与师门众人去了天香楼,在承影撺掇下替宁宁挡了酒,然后—— 裴寂的表情陡然僵住。 心里的承影故意装死,平躺在一旁一动不动。 裴寂:…… 裴寂:“我叫了她的名字?” 承影终于像条虫似的扭了扭,声音低不可闻:“那个,嗯,啊。” 裴寂闭眼深吸一口气,继续问:“我还让他不要和贺师兄来往……多陪我?” 承影没忍住傻笑一声,在意识到这个行为只会让裴寂更加难堪后,很有哥们义气地面色一凛:“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哈。” 一片寂静。 它察觉到裴寂耳朵有些红,声音却还是冷冷的,在迟疑许久后低声问道:“我——” 他说了一个字便讲不下去,仿佛极为羞耻般咬了咬牙,用破釜沉舟的语气寒声说:“我偷偷亲她了?” 这回可不能怪它,任何人想起那幅场面,都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只不过承影比较夸张,直接飙出了一声快乐的鹅叫。 看它这样的表现,裴寂便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脑海里那些混沌模糊的记忆并非是假,他当真—— “裴小寂,没事的,虽然你的确是酒后吐真言,但宁宁不知道啊。你只要装个傻,就说是醉了酒胡言乱语,她不会怎么介意的。” 承影苦口婆心地安慰:“而且偷亲那事儿吧,她当时睡着了意识不到,你当作没发生过就好。” 裴寂目光阴狠,紧紧握了拳。 只可惜不到须臾便溃不成军,指节没什么力道地散开,浅浅的红从耳根一直往上爬,竟蔓延到了眼眶。 承影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个向来是疯狗独狼的小孩儿,莫名有点像只炸了毛的红眼睛兔子。 然而裴寂不愧是裴寂,很快便将满心翻涌的暗潮强行压回去,冷着脸从桌子上拿起剑。 承影被吓得花枝乱颤:“裴小寂,冷静,千万冷静!只不过是丢了一下人,不至于自尽吧!” 他阖了眼睛深呼吸,径直往房门的方向走:“练剑。” 对了,这是个剑修。 承影这才松了口气:“练剑就练剑,你可别一时想不开杀了别人或自己啊!” 裴寂没理它,沉着脸红着眼睛就往外走,没想到还没出房间,虚掩着的房门便被突然打开。 宁宁走了进来。 少年周身汹汹的剑气瞬间软下来。 “啊,你居然醒了?” 宁宁打了个哈欠,神态与平日里没太大差别,走到木桌旁放了什么东西:“我给你买了醒酒汤和早点,那汤好像有点苦,就顺便买了糖和山楂——你喜欢甜的还是酸的?” 此时的承影面对裴寂有多怂,裴寂见到宁宁时,就有多么不知所措。 还好她神色没有异样,或许是真的没把昨晚当做一回事,更没发觉他偷偷做的那件事情。 裴寂小时候在荒郊遇见野生魔蟒时,都没有现在这样紧张,握着剑柄的右手紧了紧,语气不带起伏地干涩应声:“都可以。” 宁宁点点头,后退一步指指桌子:“如果脑袋不痛,醒酒汤不喝也行。你先吃掉早点,第一轮法会的结果快要公布了,我们不能迟到。” 他的后脑勺仍在生生发痛,因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再迈步上前时,积攒的酒劲再度涌上头顶。 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裴寂来不及反应,就在沉重的晕眩感中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宁宁眼疾手快,赶忙上前伸手将他撑住。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源于昨夜裴寂的那几次跌倒。宁宁本以为自己应该早已习惯,却在触碰到少年人消瘦挺拔的身体时,呼吸钝钝一滞。 ……对了,此时的裴寂是没有醉酒的。 清醒时的裴寂比昨夜少了几分酒气,多了一些刀锋般的冷戾,心跳却要比昨天晚上更快更剧烈,当她的手心按在那里,快要被震得发麻。 奇怪,难道他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心里紧张得厉害吗? “抱歉。” 被触碰到的胸口闷闷发热,裴寂只觉得浑身都在燥,迅速站直身子,走到桌前背对着她坐下。 后来又一想,实在不应该如此离开,跟落荒而逃似的。 宁宁见他背过身去,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之所以把心底的紧张悄悄藏好,故作镇定来看他,除了督促裴寂吃早点喝醒酒汤以外,还想着看一看他清醒后的模样。 好在他似是不记得昨晚究竟发生过什么,表现得若无其事,甚至有些冷淡。 太好了。 万幸裴寂不知道,她在被偷偷亲吻脸颊时并没有睡着。 一旦被他知晓,她肯定会羞愧至死的。 “嘿嘿嘿,宁宁买的早点嘿嘿嘿。” 承影兴高采烈,重新恢复生机活力,探头探脑打量桌子上的食物:“等你们结为道侣,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嘿嘿嘿。” 裴寂:…… 裴寂板着脸,咬下一口绵软的奶黄包。他很少特意吃甜,此时热腾腾的奶香充斥舌尖,竟让他舍不得咽下。 昨夜他稀里糊涂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其中最离经叛道的,当属那个—— 那个吻。 单单想到这个字,都能让他心口重重一沉。 万幸宁宁不知道那件事情,一旦被她知晓……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匆匆晃过,迅速让少年红了整张脸庞。 裴寂趴在桌面上,用手臂蹭了蹭侧脸,可惜这个笨拙的动作并不能让滚烫热度减退分毫,反而让他在反复摩挲之下更加烦躁。 一旦被宁宁知道,他肯定会羞愧至死的。 74、第七十四章 宁宁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会儿已是日上三竿, 然而等她与裴寂醒了酒,打算出客栈前往城主府时,却并没有见到师门里其他人的影子。 孟诀、郑薇绮、林浔、贺知洲甚至师尊天羡子, 这几位留在天香楼继续喝酒的勇士一个也没回来, 房门紧锁, 无论怎样敲门都没有回应。 “他们该不会是, ”宁宁想起昨夜裴寂的模样, 不由得一阵担心, “喝醉之后还没清醒吧?” 今天是宣布法会第一轮结果的日子,弟子们不出席露面, 可能还不会被人发现; 然而天羡子身为玄虚剑派长老,听他昨晚在酒席上的口若悬河,似乎还要在所有人面前发表讲话, 告知秘境里的阵法之事。 若是不出现,她师尊的风评就彻底完了。 “他们许是已经去了城主府。” 裴寂不知为何总显得有几分拘谨和冷淡, 站在她身后沉声道:“自天香楼前往城主府, 路途不长。” 这是现如今最幸运的一种可能性了。 宁宁点点头:“我们先去城主府看看。” 还没进入城主府, 宁宁初初来到门前,一抬眼便望见了那只鸾鸟像。 城主府中亭台林立, 鸾鸟于碧瓦飞檐之间展翼而起,双眼中镶嵌的碧绿宝石粲然生光,在明晃晃的白日下更显晶亮刺目, 仿佛能一眼忘穿心底。 “听说鸾鸟像共有两座。” 裴寂见她抬头,也顺着宁宁的视线向上看去:“南北各一只, 嵌在眼底的宝石被施了术法,能在一定角度内持续转动,记录所见景象。” 就像四个不断晃来晃去的监控摄像头。 然而就如同监控摄像头总有死角一样, 这四颗石头也存在着显而易见的漏洞。 “就算设有鸾鸟,凶手还是可以趁宝石移开的间隙动手吧?” 因为昨天夜里的事,宁宁与裴寂单独相处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紧张。 她不知道那些醉酒后的话语和动作究竟是真是假,总不可能厚着脸皮直接问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说那么暧昧的话?” 这也太尴尬了,她会没脸再见裴寂的。 而且—— 宁宁觑一眼他安静如止水的侧脸,无端想起昨晚裴寂躺在床上的那个微笑。 他说自己练习了很久,绝不是在假笑。 只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裴寂难道真的真的,就因此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微笑吗? 这个念头让她有点懵。 裴寂当然不会清楚她脑袋里千丝万缕的思绪,闻言低低应道:“嗯。” 他说完一个字,似乎觉得这样的回应有些敷衍,便沉声继续说:“据说鸾鸟像被安上之后,鸾城里还失踪过一个姑娘,刑司使把记录的影像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宁宁一边同他往府里走,一边好奇问道:“那姑娘在哪儿不见的?” “烟花柳巷之地。” 裴寂的语气仍然很淡,与昨天夜里判若两人:“鸾城中有条花楼林立的长街,名为‘百花深’,失踪的是个舞女,因无亲无故,好几日后才被花楼嬷嬷察觉不见了踪影。” 这样一想,难免有几分辛酸之意。 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可怜人,那姑娘无依无靠,连人间蒸发了也没人知晓。 如今魔族销声匿迹,世道勉强称得上是太平,若是在以前,这种事情可谓屡见不鲜。修为低弱的凡人皆为蝼蚁,哪怕拼命反抗,也无法动摇修真大能分毫,只有被像蚂蚁一样捏死的份。 宁宁念及此处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经抵达了前院正门。 被抢走所有令牌、中途离开幻境的弟子们自知已经没了机会,绝大多数都没来参加今天的宴席。放眼望去大宴的阵势依旧,只是宾客少了大半。 宁宁左顾右盼,细细搜寻,终于眼前一亮,在角落里发现了小白龙林浔的身影。 只是他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一袭白袍仿佛被疯狂蹂.躏过,一道道褶皱跟发大水时河面上的涟漪似的,呼呼啦啦皱得不行。整个人一动不动呆呆坐在房檐的阴影里,活像被僵尸吃掉了脑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演丧尸都不用化妆的那种。 后来等她细细看去,才发现不仅仅是白袍子如同惨遭蹂.躏,连他本人也像个缩了水的海绵宝宝,一滴不剩,沧桑得不行。 宁宁与裴寂对视一眼,走上前轻轻叫了声:“林师弟?” 在林浔抬头的瞬间,她闻到一股清甜的酒味。不愧是九洲春归,即便过了这么久,余香还是有如春风拂面。 见他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宁宁有些担心地继续问:“你没事吧?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呢?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龙族少年死死盯着她,半晌之后,红着眼眶深深吸了口气,带着哭腔委屈巴巴地喊:“小、小师姐——好吓人、好吓人,师尊他们都疯了!” 林浔生了副人畜无害的白净少年郎模样,此时泪眼汪汪、声音软得像棉花,两只浅粉色的龙角随着脑袋悠悠一晃,堪称人间大杀器。 承影嘿嘿笑了声:“昨晚你就跟这孩子差不多,朝宁宁撒娇的时候,哎哟喂,简直了嘿嘿嘿。” 裴寂眸光一黯,本来就称不上友好的神色愈发阴沉一些,紧紧抿住薄唇。 要是在以前听见承影的这种话,他准会十足嫌弃地置之不理,然而这时看着宁宁柔声安慰林浔的模样,却下意识在心里出了声。 “我——” 他似是觉得这句话极为羞耻,语气僵硬得厉害,用了很大的勇气才将它一口气说完:“我和他,谁更好?” 承影愣了愣。 随即爆发出一声惊天大笑:“我的天哪裴小寂!这是会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吗?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它越说越兴奋,话语间夹杂着极为诡异且鬼畜的“嘻嘻”声:“你这算是……吃醋还是开窍啊?” 裴寂眉头一拧,忍住耳根上涌的热气,冷声道:“答案。” 承影呼呼嘿嘿笑了好一阵,用讲悄悄话的音量贼兮兮说:“当然是你啦!裴小寂天下第一可爱,昨晚宁宁听你撒娇的时候,脸可是超级超级红。” 裴寂:…… 裴寂心乱如麻,只想拔剑砍自己,和这道猥琐无比的大叔音同归于尽。 但羞恼归羞恼,他向来理性,闻言沉默着掀起眼皮,悄悄望向身旁女孩的耳朵。 莹白如玉,没有红色。 林浔没有让她觉得害羞和不好意思。 裴寂满意地收回视线,心底烦闷消散大半,勉强愿意原谅一回叽叽喳喳的承影。 宁宁被小白龙吓了一跳,细声细气地应声:“你慢慢说,师尊他们怎么了?” “昨夜你与裴师弟离开天香楼,师尊和郑师姐都说九洲春归实乃佳酿,好不容易坑了城主请客一回,决不能浪费,于是一直喝个不停。孟诀师兄跟我也被他们一直灌……” 林浔渐渐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大家都疯了,师尊师姐和贺师兄跟猴子一样从窗户跳下就跑,孟诀师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喝得最少,勉强剩下一点意识去追他们三个,结果也在半路晕倒,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好端端的酒局沦为耍猴大会,一想到那三位龇牙咧嘴神志不清地上窜下跳,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出三楼窗户的画面…… 真是惊悚非常,让人不敢细想。 宁宁储物袋里还揣着一颗夜明珠,本打算在第一轮试炼结束后,亲自送给林浔作为礼物,然而看他此时失魂落魄的模样,显然没心思收下。 她只得先将此事作罢,若有所思地继续问道:“孟诀师兄也没出现在城主府内……你还记得师尊他们三人跑去了什么地方吗?” 林浔不知想起什么,瞬间浑身一颤,小声说出四个字:“百花深处。” 哦豁。 可巧,正是最后一名女子失踪不见的那条长街,也不晓得那三位稀里糊涂地跑进去,会不会惹出什么令人头疼的乱子。 “宁宁姑娘!” 她正在苦恼着师门不幸,耳畔又是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宁宁转过脑袋,正好撞上乔颜浅咖色的眼睛。 狐族小姑娘总算褪去了往日忧郁,自眼底露出几分清浅笑意,见到她时耳朵一晃,被太阳映出些许幽微的光晕。 林浔的酒劲和社恐同时发作,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宁宁笑了笑:“叫‘宁宁姑娘’太见外,唤我名字就好。不知灵狐族人如何了?” “昨夜素问堂长老为全族诊断一番,只道是魔气入体,若在灵气浓郁之地好生修养,半年之内便可恢复意识,变得与往常无异。” 乔颜道:“至于魔族,已被尽数拘禁于地牢之中,待法会结束,便由昆山长老带回炼妖塔。” 宁宁了然点头,停顿稍许,又缓声问道:“那你打算带着他们归入哪处门派?” “素问堂潜心医术,于我族胞的恢复大有益处。加之我在秘境之中常年钻研医道,恰好与此道相符。” 狐族少女眨眨眼睛,笑容恬静温顺:“除了我灵狐一族,世上还有许多人身陷囹圄之中,若能学有所成,以医术救其于水火之中,那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真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当初与宁宁一行人初次见面时,拿着弓箭一心想要复仇的小姑娘。宁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念及秘境,继而补充道:“那灼日弓——” 乔颜笑着摇头。 “那把弓不知引来多少杀伐抢夺,如今的我也并无能力将其掌控,不如就让它留在秘境里吧。”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远处的鸾城城主已经走到宴席中央,说了一大堆类似于国旗下讲话的官方客套话,宁宁与乔颜交谈完毕,恍惚间听见他朗声笑道: “有许多弟子不晓得秘境之中究竟发生何事,魔族余孽、幻境之阵,多亏了玄虚剑派的宁宁小道友,才护得水镜秘境幸免于难。今日值此大宴,便由其师尊天羡长老为诸位一一阐明其中秘辛。” 他话一说完,周遭弟子们就很给面子地纷纷停下动作,保持着与骆元明同样的姿势翘首以盼,然而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被叫到名字的天羡长老始终没有出现。 天边一朵云慢悠悠地来,又慢悠悠地走,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骆元明很是尴尬,与另外几名长老面面相觑,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宁宁拉了拉裴寂袖子,神色僵硬。 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喉咙上,一动不动盯着宴席正中央,万万没想到,竟有个身形异常熟悉的青年忽然出现在眼前,缓步走上前去。 简直是世界第十大奇迹,本应该烂醉如泥找不着北的天羡子居然出现在了城主府中,只不过神色不太对劲,眼睛又红又肿,跟逃窜了整整十年的流浪杀人狂似的。 他不会,酒还没醒吧。 宁宁心里的第六感像是被丢进垃圾桶旋转七百二十度,再和臭鳜鱼臭豆腐螺狮粉一起发酵七七四十九天,比之前更糟糕了。 “诸位小道友们——” 天羡子杵在原先骆元明站立的地方,对着众人嘿嘿一笑,由于身子没站稳,往旁边猛地晃悠,整个表情扭曲得像是一碗馄饨。 多亏了他,好好的正道宴席,生生像是魔教中人在汇报杀人业绩。 “众所周知,这十方法——”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像是忘了词,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片,眯着眼睛低头看去:“十方法事,是我们数年难得一遇的大事!” 神他母亲的十方法事。那他们是来做什么,丧葬白事交流大会? 骆元明瞪大眼睛,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欲言又止。 “嗯,让我看看。咱们修——” 天羡子显然还没从醉酒状态缓过来,摇摇晃晃地辨认纸上的字迹。 他意识不清,那些字全是模模糊糊的团团,看不清“修”字之后究竟是“仙”还是“真”还是“道”,就这样努力识别了半晌,颇为烦躁地皱起眉头,把目光一晃。 纸页之下,是他一双外八大开的脚。 哦,不是“仙”也不是“真”,更不是什么“道”。 他懂了,此时此刻占据了他整个脑海的字眼是—— “十方法事,对于我们修鞋界来说,是数年难得一遇的大事!” 天羡子竖眉振声:“其中我的乖徒宁宁,更是修鞋界的人才,为师对她无比骄傲!” 身旁不少人投来无比震惊的目光,宁宁只想闭上双眼,以一个体面的方式死去。 骆元明猛掐人中,让自己不至于晕倒。而身旁的天羡子还在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 “要说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们绝对意想不到!” 城主府里是死一样的寂静,裴寂面无表情地站在宁宁跟前,为后者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而她本人已经不敢往下再听。 “秘境被魔族设下水镜之阵,大家最初抵达的地方,其实是阵法阴面、魔族聚集之地。” 他说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正是宁宁察觉阵眼所在,拿着魔君与剑大战三百回合,这才重创魔族,还秘境一个安宁!” 拿。着。魔。君。 平素与此人关系最好的真霄剑尊面色铁青,拿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猛地灌下一口热茶。 “天羡长老。” 这位好歹是仙门赫赫有名的大能,骆元明即便看出不对劲,也不能当众扫人家的面子。 眼看天羡子说到这里就愣愣停下,他很会审时度势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低低提醒道:“天羡长老,此时应该叫宁宁上台,由我来授予奖赏。” 天羡子点点头,像坏掉的人工智障般僵硬扭动脑袋,把在场大多数人扫视一圈。由于宁宁被裴寂挡住身形,并没有见到印象中小姑娘的影子。 “可是宁宁她——” 他歪了歪脑袋,满目皆是怅然与迷茫,毫不掩饰地对着骆元明呆声道:“宁宁她,已经不在了啊。如今就算叫她的名字,也不会有人上来。” 长老们惊了,弟子们愣了,现场一片混乱了。 不在了。 ——苍天大地啊!宁宁死了?! 玄虚剑派的宁宁师妹,她、她与魔君对决后重伤没了?!那日秘境出口的乌龙事件,竟是他们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吗?! 难怪当日她神情有异,莫非……是回光返照?! 宁宁眼前一黑,紧紧攥住裴寂衣袖,努力深呼吸。 不在她附近的人纷纷扼腕叹息,她旁边的弟子们纷纷侧目而来,面露惊恐,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接着又听见天羡子破锣一样的嗓音:“其余小道友不用灰心,不管现在的你多么默默无闻,只要勤加修炼,你们也会像宁宁那样,终有一日人头落地,变成欲.火焚身的凤凰!” 这回不止骆元明,整个会场都沸腾了。 谁会想和她一样人头落地啊! “这人疯了!” 林浅骇然大叫:“快快快,谁快去制止他!” “他是不是想说‘出人头地’、‘浴火重生’?” 曲妃卿一眼就看出猫腻:“这是喝醉了。” “天羡长老,你这是怎么了!” 骆元明吓得小脸苍白,赶紧上前欲将他拦下,不料天羡子猛然扭头,眼里野兽般凶狠癫狂的杀意让他不敢上前。 这道眼神着实骇人,城主府里的侍卫顺势而动,本以为天羡长老要拔剑而战,不成想对方只是冷冷一笑,后退一步道:“你们做什么?想抓我?没门!” 于是整个宴席之上的人,都眼睁睁看着天羡长老不停做着后空翻飞身向后,城主身旁的侍卫们奋起直追,跟遛猴子似的,最后来到府邸马厩。 他逃,他们追,他插翅难飞。 在重重围堵之下,天羡子居然并不慌乱,而是径直跃到角落里的一匹马前,抬手勒住缰绳,以吞天盖地的豪情大声道: “好马兄,以前都是你被人骑,今日我也来让你骑一回!咱们快逃!” 他的骚,终于变成了刺向他的刀。 城主府内,城主府外,所有人都震惊了。 ——救命啊,天羡长老二话不说扛起一匹马,于空中抡起出大大的圆,在骏马杀猪一样的惨叫声里,撒腿就往大街上跑啦! 街道上人仰马翻、惨叫连连,马儿在他肩头上下颠簸,哀鸣阵阵,被吓到口吐白沫,伴随着天羡子张扬的笑声,浩浩荡荡地响彻四野。 其狂野之势远非常人能及,鸾城百姓皆称其为“仙门头号虐马砍头狂魔”,美名流芳百世。 “宁宁小师姐,快去救救他们吧!” 角落里的林浔或是感同身受,又或是被天羡子吓了一跳,哭得抽抽噎噎:“若是连师尊都成了这副模样……那师姐和贺师兄在百花深处,得做出什么事儿啊!” 75、第七十五章 天羡长老扛着马跑了。 宴席之上一片混乱, 有人大惊失色瑟瑟发抖,有人困惑不已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仙门弟子满目沉痛, 为死去的宁宁师妹深切哀悼。 低头默哀的, 念经诵文的, 佛光超度的, 好端端的十方法会, 如今当真有了几分十方法事的既视感, 那叫一个惨烈无比,悲伤逆流成河。 “打住打住!诸位小道长,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骆元明从马厩匆匆回来,忙得焦头烂额,拿袖子猛擦额头上的冷汗:“天羡长老的意思呢, 是希望大家都能出人头地,至于宁宁姑娘活得好好的, 如今就在会场——宁宁姑娘, 你在哪儿?”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有个生了龙角的少年人从角落走出来。但见他浑身发着抖,低头始终没看身边的人, 眼眶红得厉害,像是不久前大哭过一场,连说话时也带了哭腔。 “宁宁师姐, 她……”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林浔不习惯这么多人密集的视线, 心里七上八下、又慌又乱。之前被天羡子吓出的泪光又开始倏倏地闪,他紧紧捏住衣袖袖口,深吸一口气忍住哭出来的冲动:“她不久前……走了。” 林浔之所以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声, 只是想替宁宁解释一番,让她不至于社会性死亡。 他胆子小,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勇气,说完后立刻闭了嘴,低着头缩回角落阴影中。 看这泪眼汪汪、不愿多加言语的神态,这故作坚强却难以掩盖哭腔的语气,还有那一声蕴含了无限悲痛的“走了”。 短短两个字,道尽多少辛酸伤痛、悲欢离合,众人不由得纷纷哀叹,那个可爱聪慧的宁宁师妹,终究还是在与魔君大战时陨落了。 有人迟疑出声,在突然静下来的前庭里显得格外突兀:“天羡长老……莫非是因为宁宁师妹的缘故,才去借酒浇愁,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另一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长老这是思念成疾,恨自己不能好好保护她。悲痛万分之下,才会像这样疯疯癫癫啊!真是感天动地师徒情,太感人了!” “唉,她师弟也是可怜,怎么哭成了这副模样?看来天羡长老门下的诸位果真情谊深厚,只可惜宁宁再也感受不到了。” 于是天羡子摇身一变,成了重情重义的好好师尊。可怜宁宁什么事儿也没干,却莫名其妙成了个死人,甚至有好几个弟子在认真讨论,做个纪念碑歌颂她为除魔牺牲自我的伟大精神。 骆元明:…… 骆元明望一眼身旁的纪云开:“纪掌门,你们仙门大宗的弟子,思维发散能力……都如此之强吗?” 林浔单凭一句话,当之无愧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宁宁本就所剩不多的风评越扭越歪,在不少人心里直接死透。 而她身为大众哀悼的主角却对此一无所知,在见到天羡子扛着马往外冲之后,毫不犹豫跟着他匆匆离开,一路猛追。 天羡子毕竟是修为高深的师尊,哪怕醉得稀里糊涂,腿上也还是如同装了马达跑得飞快,后来甚至在无数路人惊恐的注视下凌空跃起,化身为半空中最美的风景线。 那匹马已经被吓得四肢抽搐,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裴寂始终安静跟在她身边,忽然眼皮一抬,声音和风一起出现在耳畔:“刑司使来了。” 宁宁闻言心下一惊,果然在远处的高阁屋檐上望见几道漆黑萧索的影子,浑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肃杀之气。 刑司使乃鸾城中的执法机关,大到杀人放火,小到贺知洲与叶宗衡相互碰瓷,都能插手管上一管。 现如今天羡子驮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理所当然要被这伙人请去喝茶,只见檐角身形一晃,便有数道黑影自八方袭下。 刑司使很给面子,虽然此时此刻的天羡子活像个傻子,却还是动用了威力极强的大阵。 黑影在半空划出残损的虚影,灵力如刀如刃,伴随着阵阵罡风垂直下泻,于天羡子所在的房顶汇聚成一张巨网。在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套在网中时,街道上瞬间响起百姓铺天盖地的欢呼鼓掌声。 仙门长老的风评沦为他这样,也真是没谁了。 天羡子在城中引发此等骚乱,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即便身份再高,也得跟着刑司使去好好叙旧一番。 虽然下场有点惨,但人好歹没事,宁宁心下焦急,在师尊即将被带走时飞身向前,来到天羡子身边。 “宁——宁,寂——寂。” 天羡子目光混沌,抬眼见到宁宁时,原本石雕一样麻木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傻笑:“城主在找你。” “我知道。” 宁宁心里百感交集,正色问他:“师尊,除了你之外,师姐和贺师兄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似乎是想起某段极为羞耻的丑事,目光狰狞着龇牙咧嘴,与头顶的马兄一起吭哧吭哧喘粗气。 “你们说完没?” 一名刑司使收了网,眼看要把天羡子往刑司院里押,他直到此刻才终于从愤怒里回过神来,在被迫转身离开的刹那,咬牙切齿地对宁宁说出五个字: “记住,暖玉阁。” 暖玉阁。 从这几个汉字无比暧昧的排列组合,再加上林浔所言,那三人全和猴子一样手舞足蹈地跑去了百花深处,宁宁敢用裴寂的名誉发誓,暖玉阁必然是烟花之地的其中之一。 对于整个鸾城的百姓而言,“百花深”都是条极为特殊的街道。它无愧为绮丽梦幻的温柔乡,却万万不可放在明面之上细细言说,充斥着美酒、灯火与美人,夜夜笙歌,靡丽非常。 宁宁虽是头一回进入这样的场所,心里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满带了好奇地左右打量,见到漂亮姐姐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扯一扯裴寂衣袖,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欣赏美人。 ——毕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修真界并未禁止风俗产业的发展,百花深处的姑娘们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也的的确确属于正规职业。有谁不爱千姿百态的漂亮大姐姐呢。 许是由于这会儿正值午时,此地并不像夜里那般繁华通明。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朱红色房檐映衬着雕栏玉砌,迢迢长道犹如千千网结,朝四面八方的巷道里蜿蜒而去,看不到尽头。 道路两旁的建筑堂皇富丽,轻纱帷幔偶有拂动,隐约可见房内的藤萝绿草、熏香阵阵。 无论街头巷尾,皆有男男女女相伴而行。 店铺之中也能见到许多孑然一身的女人,要么慵懒斜倚在房前招徕客人,要么站在窗纱之后怔然发呆,有个年轻的姑娘站在窗边浇花,与宁宁四目相撞时,朝她挥了挥手,勾唇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 她与裴寂一路寻找,没费多少功夫便来到暖玉阁门前—— 按照规模来说,这幢雕甍画栋的建筑整整有其它楼宇的两倍之大,当之无愧是最为闪亮的那一颗星。 此地白日仍有客人往来,楼前迎客的女人一眼就瞥见他俩,有些诧异地挑了眉,咧嘴笑道:“二位可是要进来?” 星痕剑在秘境中受了些许磨损,被宁宁送入铁匠铺细细修补;裴寂则随身带着剑,再加上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质,很容易能看出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剑修。 修道之人向来自诩清高,很少前来这样的场所,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姐姐,我们是来找人的。” 宁宁声音清泠悦耳,带了浅浅的笑,上前几步接近她时,闻见一股清雅梅香:“昨夜我们的师尊师兄与师姐都喝醉了酒,到如今也没找到踪迹,不知昨天晚上有没有剑修来过这里?” 一听此言,女人画像般从容的笑脸骤然凝固:“你们……认识昨夜那两人?” 两人。 宁宁眉心一跳,听她继续道:“你师姐并未前来此处,闯入暖玉阁的,是两个相貌颇为俊朗的年轻男人——那二人千方百计恳求我们将其收留,真真可谓使尽浑身解数,管事的红玉姐姐心软,便答应让他们留在了这儿。” 宁宁心下一喜:“多谢姐姐!不知他们如今——” 女人笑着摇摇扇子:“可惜你们来晚了。” 她生了双细长凤眼,看上去极为年轻,应该不到二十岁,云鬓被松松懒懒地挽在身后,微风拂过时,更衬得媚眼如丝、眸底微波轻荡。 声音亦是轻轻柔柔,如同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悄悄摩挲耳垂:“那两人今日都不见了,我们都不晓得他们的去向。” 宁宁的满腔期望倏然沦为泡影,露出了有些失落的表情。 鸾城如此之大,要想寻人可谓大海捞针。要是不尽快找到贺知洲与郑师姐,等那两位像师尊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发酒疯,他们本人乃至玄虚剑派的声誉可就彻底完了。 她正暗自苦恼,忽然听见身旁的裴寂道:“他们昨天夜里,可有提及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生得好看,哪怕一言不发走在街头,也能引来不少人的偷偷注视。女人定定看他一眼,眸底隐约浮起几分惊艳之色,末了又扭头望望宁宁,嘴角笑意更深: “可巧,昨夜他们俩的行径实在离谱,我特意用视灵记录了一番,不知二位可有兴趣看上一看?” 宁宁一愣:“视灵?” 这玩意儿价格不菲,也并非寻常人会随身携带的东西。 “近日鸾城里不是时有女子失踪么?” 她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眉头:“你们有所不知,最后一个不见的魏灵鸢,就是我们楼里的姑娘。从那以后人人自危,纷纷买了小刀符咒和视灵带在身边,或许有朝一日遇上险情,还能起些作用。” 宁宁一直对鸾城的连环失踪案很是上心,闻言急切道:“那位姑娘的失踪,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女人摇头,虽然嘴角还是含了笑,却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苦涩之意: “我们这些女人,尽是无亲无故、无父无母,若非红玉姐姐与之交好,见她几日未曾出现,特意登门拜访,万万不会发现她早已不见踪迹。” 宁宁皱了眉,低头细细思索:“百花深处鱼龙混杂,一旦入了夜,便很难发觉周围的猫腻,要想动手更是轻而易举。既然这里多是独居的孤女,说不定失踪之人……其实比现已查明的数量多得多。” “正是!” 女人没料到她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将音量拔高几度,咬牙恨声道:“我们早就想过这种可能,奈何刑司使的那帮人自诩高洁傲岸,不屑与我等来往,每回都只是匆匆走了过场,便声称毫无发现。” 看来即便是在相对唐宋元明清开放许多的修真界,烟花女子的地位也算不上高。 暖玉阁内静候客人的几个姑娘听见交谈声,其中一个上前几步,好奇问道:“莫非姑娘正在调查此事?” “其实也称不上——” 宁宁挠挠头,她虽然对这件事儿很感兴趣,但从未认认真真地调查搜证,仅有的几条线索,还是从天羡子和裴寂那里听来的。 她说着顿了顿,没什么底气地补充一句:“但我会尽力试试。” “真的?” 一个扎着辫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光着脚丫噔噔噔跑上前来,圆滚滚的两只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缝隙: “姐姐,你一定要把那个坏蛋揪出来!你不知道,灵鸢姐姐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每天都会给我们买糖,我有次被客人当众欺负,也是她挺身而出帮了我——我听说道士请不来灵鸢姐姐的魂魄,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呢!” 女孩说得大大咧咧,全然没有意识到,请魂失败很有可能预示着另一种更为残酷的可能性:魂飞魄散。 宁宁身旁的女人低声斥道:“明月,休要无礼!” 她说罢就缓和了脸色,对宁宁与裴寂柔声笑笑:“抱歉,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们绝无指使姑娘的意思。” 宁宁摇摇头:“无妨,她这样的心性倒也可爱。” 想了想,又道:“诸位与魏灵鸢姑娘熟识,不知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何止是蛛丝马迹?” 又有个坐在不远处的女孩转过脑袋,朝她眯起晶亮猫眼,声线也像家猫般甜腻慵懒:“我们这儿的人,可是有不少都在怀疑那位城主夫人哟。” 宁宁一怔:“鸾娘?” “姑娘你应当知晓,她在嫁给城主之前是个舞女。” 那女孩挑眉一笑,用手掌撑起下巴:“那时候……她可是暖玉阁的头牌哦。” 或许是大家对此达成了一致共识,这回没有人阻止她,少女便也毫无顾忌地继续讲:“因是女孩,她不到七岁便被爹娘送来此地,换了钱去养新生的弟弟。怎么说呢,像我们这种打小在花楼里长大的,谁都清楚其余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她顿了顿,轻哼一声:“总而言之,楼里几乎没人喜欢她。” 宁宁好奇地继续问:“为什么?” “心机深呗。” 她答得毫不犹豫,语气里显而易见地带了几分鄙夷:“她一心想当花魁,千方百计勾走了不少男人,其中不少是我们的常客——毕竟大家都在暖玉阁里做事,勉强称得上有几分情谊,这样明目张胆地抢生意,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还不止这些。” 见宁宁认认真真地听,另一个女孩随之接话:“自从她见到城主,整个像是变了一个人,如同被什么东西附了身——按理来说,鸾娘从未上过学堂,不可能识字,但她竟常与城主吟诗作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其中有大问题。”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宁宁听得入迷,没想到话题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从暖玉阁楼道附近传来,等宁宁与其余人赶到声源处,不由一怔。 楼道旁杂物间的门被杂役打开,没想到屋子里除了堆积的扫帚抹布,居然还躺着个满目惊恐的女人。 她被脱去了外衫,只穿着内里凌乱的白袍,头上发饰同样被粗鲁地采摘一空,乌发乱得像一锅煮坏了的苗条,全身被麻绳死死绑住,嘴里还塞了块布。 当即有几个女孩大惊失色地跑上前去,匆忙为她解下绳索和口中棉布:“红玉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此时不应该正在待客吗?” “快,快去纪公子的房间……” 女人脸色苍白,紧紧握住猫眼女孩的手腕:“昨夜咱们收养的那男人趁我不备,将我关在此处,不但夺走我的衣物与首饰,还说、还说——” 她说着露出了极为惊恐的神色,大大瞪圆眼睛,气若游丝地模仿出那人当时癫狂的语气:“走开,让我独享经验!老娘才是花魁!” 宁宁:…… 宁宁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前又是一黑,开始猛掐人中。 与此同时,暖玉阁厢房内。 身为百花深处首屈一指的大花楼,暖玉阁内装潢亦是一绝。 轻纱低垂,熏香白烟摇曳,如雾气般朦朦胧胧地摇坠其间,清淡却令人入迷的香味似是拥有叫人昏昏欲睡的效用,迷醉非常。 一席纱帐将二人隔开,纪公子坐在纱外,隐约可见另一边红玉姑娘端坐的轮廓。精雕细琢的木床就在不远处,从他的视线看去,与相隔不远的女人一样模模糊糊。 “红玉姑娘。” 他对这位才貌双绝的姑娘向往已久,今日头一回单独来见她,不免感到很是紧张:“我们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我何时能进来看一看你?” 对方坐在桌前,似乎正在食用桌上摆着的瓜果小吃,闻声恍然抬头,声音带了点奇怪的沙哑低沉:“待会儿。” 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我染了风寒,不能传给公子。” “这又如何!” 纪公子急不可耐,迈开长腿就往前冲,一把掀开纱帐,而红玉姑娘似是非常害羞,立刻丢了手里的西瓜,钻进一旁床铺的被子里。 不对,不是害羞,或许是一种暗示。 纪公子喜从心来,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如得至宝,激动不已,伸出手来,在她露出的一点点脑袋上细细摩挲:“红玉姑娘,我对你倾慕已久,今日终于能与你独处一室……你的长发真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更多,让我们更靠近一些吧!” 他话刚说完,刚要掀开被子,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声音着实叫人心烦,但他唯恐是自己老爹来花楼抓包,不敢不去亲自把门打开。 没想到刚开门,居然见到密密麻麻一堆人。 其中还有他心心念念的红玉姑娘。 纪公子懵了。 那方才与他搂搂抱抱的……是谁? 宁宁顾不上其它,径直走进房中,抬高声音叫了句:“贺师兄?” 贺。师。兄。 师。兄。 兄。 纪公子只愿在佛前苦苦求上五百年,保佑这劳什子“贺师兄”并非屋子里那位,然而天不如人意,宁宁话音刚落,蜷缩在床上的那人便像只软体虫般拱身一动。 当他站起来,哪怕隔着一层纱,纪公子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个比他还高的男人。 那人仿佛四肢不协调,走得摇摇晃晃,刚下床便径直扑倒在地,挣扎了好一阵子,也没立起身来。 纪公子已经要被吓吐了。 只见那人跟恶灵附身没什么两样,自暴自弃放弃了站立起身,扭着身子就往外爬,骨头碰撞时发出极度诡异的咔擦声响。好不容易到了纱帐前,便猛地把纱幔一掀。 映入眼前的是张重度痴傻的脸,保持着两眼无神、神色僵硬且恐怖的模样,故作可爱地歪了歪脑袋,在见到呆若木鸡的宁宁时,咧开血盆大口嘿嘿一笑。 待他一张口,立马从嘴里漏出一堆西瓜梨子葡萄汁,红里混着白,白里透着黑,跟豌豆射手似的,间或往外喷西瓜籽,异常惊悚。 他看完宁宁,居然还不死心,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就往纪公子那边瞟,声音显然被刻意压得很细,如同坏了的破锣,每个字都像在催命:“公子,你别走啊,我还可以继续——” 纪公子:…… 纪公子白眼一翻,当即晕了过去。 76、第七十六章 贺知洲被灌了碗醒酒汤, 在一道惊天动地的哀嚎声里醒来了。 他喝下九洲春归后直接断片,如今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睁眼就看见几张神色各异的陌生面孔, 中间还夹了他认识的宁宁和裴寂。 “洲啊。” 宁宁的眼神很是复杂, 贺知洲从未见过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仿佛他是个需要被好好呵护的宝宝, 稍不留神就哗啦碎掉了:“你还记得, 昨晚和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 鼻尖萦绕着浅浅熏香, 是他曾经在花楼里接触过的味道。 再往四周看去,赫然是朱红雕花木椅、粉白绣蝶纱帐与无比暧昧的暖热轻烟, 至于将他围了整整一圈的姑娘们个个眉目如画,有沉鱼落雁之姿,乍一看去, 跟进了盘丝洞似的。 贺知洲眼前一黑。 不会吧不会吧。 这么多姑娘,他竟有如此禽兽?看这阵仗, 就算是把他身上的灵石榨干得一滴不剩, 也绝对付不起价钱啊! “放心, 你没对她们做什么。” 宁宁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很快出声为贺知洲消去疑惑惶恐。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 她却始终用了奔丧一样的语气,不像是来花楼接他,倒像在参加缅怀贺知洲好同志的追悼会:“这里有姑娘记下了昨夜的事情, 你……想不想看一看?” 贺知洲思绪仍有些糊,用先天发育不良后天畸形的小脑瓜努力思考, 既然他没对姑娘们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那就理所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难道他还能自己迫害自己不成? 他没做多想地点头,其中一位年轻姑娘欲言又止, 递给他一面镜子。 通过视灵,镜面之上顷刻便投映出暖玉阁歌舞升平的景象。 夜里的百花深处人影绰绰,往来女子衣香鬓影、媚眼如丝,交谈声、吆喝声与车马声都被潮水般的笑声吞噬,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之下,映出房檐之上红木花雕的轮廓。 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没过多久,出现了两道无比熟悉的影子。 正是贺知洲与天羡子。 宁宁与裴寂应该已经将这段影像看了一遍,此时纷纷沉默不语,死死盯着镜面。 “二位公子。” 他们俩相貌俊朗,刚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力。其中一个笑意盈盈上前打招呼,颇为羞涩地用团扇遮掩唇边:“公子们可有心仪的姑娘?” 问的人认认真真,听的人就不一定了。 镜子外的贺知洲眼睁睁看着曾经的自己瞬间泪流满面,无比哀切地对那姑娘道:“姐姐,我们不是来花钱做客的——求求你收留我俩,让我在此地做花魁吧!” 贺知洲脑子一懵,神色惊恐地看一眼宁宁。 后者则面带怜悯地摇摇头,示意他后面还有。 “公子,你们喝醉了?” 女人眼角一抽,闻见他们身上越来越浓的酒味,被吓得后退几步:“你们两个大男人,留在暖玉阁又有什么用?” “我也是被逼无奈。” 贺知洲用袖子抹去眼角泪珠,抽抽噎噎望一眼身旁的天羡子:“看见我家二叔了吗?可怜他年纪轻轻,就得了天花晚期,我为赚钱给他治病,什么事情都能干——快!二叔!” 最后那三个字可谓是低吼出声,有点恶婆婆的刁难儿媳妇的意思。 天羡子还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一时间被吓了一跳,呆呆望他一眼后,居然十分配合地开始浑身打寒战,翻着白眼抽搐不止。 镜子之外,贺知洲的一颗小心脏也在抽搐不止。 ——救命啊!他为了当花魁,竟然强迫天羡师叔干了这种事! 万幸师叔本人没有在这里看见这段影像,否则今天晚上玄虚剑派的晚餐,很可能就是爆炒贺知洲肉。 不对。 也许他之前就看过了呢? 镜子里的女人哪里遇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听见“天花”二字,立马被吓得继续后退。 惊慌失措间,又听贺知洲继续道:“如果只是这一种病,或许我还能砸锅卖铁为他治一治,可谁能想到,我二叔在不久之后竟有患了癔症!” 他说完又是狠狠一瞥,天羡子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边继续跟触电似的浑身抽抽,一边双目无神地又哭又笑,嘴里念念有词,很是恐怖。 贺知洲已经不敢往下面看了,缩在凳子上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又在镜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但如此,他还在昨日被诊断出肠胃炎、咽喉炎和重度产后抑郁症——我的二叔啊!要不是你辍学供我念书,我哪能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回连贺知洲本人都忍不住吐槽了。 ——滚啊!长成这副模样你二叔肠子都悔青了好吧!而且那个“重度产后抑郁症”是闹哪样啊!你有病吗!!! 画面中的天羡子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色,表情一僵,呆呆望向他时,又撞见贺知洲阴毒狠辣的目光。 贺知洲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这个眼神非常眼熟了。 宫斗剧里蛇蝎心肠的反派妃子,给小白花炮灰灌绝命毒药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表情么。 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他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相貌狰狞、面目可憎,天羡师叔可怜巴巴、无路可逃,而周围的人都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有不少都好奇地转过脑袋。 天羡子向后仰倒的时候,口中吐出的鲜血,凄美得像一场梦。 他很有工匠精神,秉承着绝不作假的原则,直接用剑气一掌拍在自己胸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迎来了属于玄虚剑派的表演。 白衣青年沉沉落地,唇角的血是那样清晰,在短暂的画面停滞后,天羡子开始了疯狂颤动。 那已经不是人类所能想象的姿势。 他最初只是躺在地上浑身打寒战,四肢耸动不已,没过多久好似癔症发作,逐渐叽里呱啦喃喃低语,哭哭笑笑的模样像是戴上了痛苦面具,骇人非常。 而当他伸出双手,这场震撼人心的画面也就抵达了巅峰。 但见天羡子一边打冷颤一边用小女孩的声线自言自语,一边用颤抖的左手捂住肚子,把身体躬成虾仁形状,右手则扼住自己咽喉,双目圆瞪,偶尔发出几道嘶哑尖咳,震撼整座暖玉阁。 这幅场景着实诡异,吓得好几个姑娘凄声尖叫,而他身旁的贺知洲哭得好大声,情真意切地大喊大叫:“二叔!我一定会当花魁治好你的!你一定要撑住啊!” 好一个师慈徒孝,感人至深,堪比世界名画,建议取名:知洲的报恩。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不晓得有没有人认出,那位倒在地上不停抽抽的兄弟,正是玄虚剑派鼎鼎大名的天羡长老。 最初接待这两人的姑娘被吓到面如土色、不敢动弹。 一片混乱间,忽然有个身穿红裙的女人走上前来,大致询问来龙去脉后,缓声迟疑道:“这两位许是醉了酒神志不清……演成这样也不容易,就当积个德,让他们二人暂且留下吧。” 画面到此便戛然而止。 贺知洲已经快要把自己的整个拳头塞进嘴里,颤抖了好一阵子,才试探性发问:“我英俊潇洒高洁傲岸剑道第一人的天羡师叔,他知道这事儿吗?” 宁宁摇摇头,看他像在看死人:“他似乎还没醒酒,我并不清楚师尊会不会记得此事,你自求多福吧。” 她顿了顿,又道:“不但如此,你之后还夺走了红玉姑娘的外衣,假扮成她的模样,躲在客人的床铺里——” 贺知洲:…… 贺知洲:“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要脸。” 贺知洲受了一番心理创伤,哭哭啼啼给暖玉阁里的姑娘们道歉后,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思考待会儿应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师叔天羡子。 宁宁对此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她要留在暖玉阁里继续询问有关鸾娘的消息,因此并不着急离开;而百花深处在白日里客人不多,女孩们便也恰好时间宽裕,特意寻了个房间,再度叽叽喳喳地说开。 “我们之前说到,鸾娘虽然没上过学堂,却突然就会写字念诗——她奇怪的地方还不止这个呢!” 猫眼姑娘眨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双腿不停晃悠:“我比她小几岁,来的时候因为年纪尚小,只需学习礼仪,不用忙着待客,因此空闲的时间也比旁人多得多。那时成天无聊,我便不时会去看看其他姐姐在做什么,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一处关于她的猫腻。” 她的语气神秘兮兮,不仅宁宁,连身旁几个暖玉阁里的女孩也纷纷露出好奇之色,催促她继续讲下去。 猫眼姑娘抿唇一笑,刻意压低声音:“鸾娘她呀,似乎在和什么人通信。” “通信?” “对啊!就是晚上招来一只信鸽,把信放在它身上,再由鸽子传给另一个人。” 她哼笑道:“那会儿半夜三更,我睡不着站在窗前看风景,没想到居然见到一只信鸽飞到了她房间里头,跟做贼心虚似的,生怕被别人看到。” “这样说来,鸾娘从那时起,就已经懂得写字了。” 宁宁好奇问她:“为何不用传讯符?” 这回另一个女孩噗嗤一笑:“宁宁姑娘,催动符篆需得耗费灵力,我们未曾学过仙法,自是不知如何使用。”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鸾城里的一则传言?” 又有人软声开腔:“传说以魂魄为筹码、以鲜血为媒介,向鸾鸟许下心愿,愿望就能实现——献祭魂魄一事,不正好能与‘道士无法请魂’对应么?” 这是宁宁从未听过的传说。 在她心里,鸾鸟向来是象征福祉的瑞兽,与如此残忍的献祭完全搭不着边。更何况,若是所有人的所有愿望都能通过这种方式实现…… 那未免也太轻而易举了些。 “城主之前还娶过一个妻子。” 猫眼姑娘见她半信半疑,继续道:“你一定不会想到,鸾娘性情大变、半夜被我撞见传递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发重病……是在同一时间。” 宁宁一愣,听她敛了笑沉声道:“她之所以懂得献祭之法,一定是受了传信那人的教唆。先是让真正的城主夫人暴毙身亡,再让自己慢慢变成城主心中最为中意的模样,一步步设下套子接近他——这样想来,岂不是一气呵成?” 如此一来,究竟是谁在与她暗中通信,便成了整起事件里最大的疑点。 可他帮助鸾娘的目的是什么?之后的少女失踪案,也都是由他们二人所犯吗? 宁宁想来想去找不出思路,只得先将此人放在一边,专心询问有关鸾娘的线索:“你们谈及她‘性情大变’,不知此事从何说起?” “这样说吧,她呢,从小在花街长大,是最为普通的风尘女子,见了客人就往上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们都是这副德行,都是为了活命,没什么好讲的。” 猫眼姑娘道:“但自从某一天起,她突然变得不大对劲,具体怎样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老是阴沉沉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对对!她好像一天天地,不知怎么就突然清高冷淡起来。” 扎着辫子的小姑娘趴在桌子上,哪怕只是轻轻一挑眉,也自带了摄魂夺魄的媚意:“从前的鸾娘跟我们没什么两样,自从开始接近城主,就不爱笑也不爱讲话,充其量若即若离地朝他那么一笑。只不过见了两三次面,就把城主的魂儿给彻底勾走了。” 她说罢想了会儿,一槌定音地下了总结:“她就像知道城主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那种类型。” 这句话极为贴切,引得在场好几个女孩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唯有一人皱了眉,对宁宁柔声道:“宁宁姑娘,你可别听她们瞎胡闹。我与鸾娘从小一起长大,最是清楚她的为人,她绝非心思险恶之辈,万万不会做出此等丑事。” 竟是红玉姑娘。 “她向来拼命,一旦定了心思,便断然不会放手。从前她想凑足赎金离开百花深,便用尽浑身解数招徕客人;若是想要嫁给城主,那为了他钻研书法诗赋、将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性子,也有理可循,哪里会和神鬼之事扯上关系。” 她在一众小丫头里年纪最大,其他人虽然不服气,然而出于对红玉本人的敬佩,都鼓着腮帮子一言不发,听她用温温柔柔的嗓音继续说: “我们生来贫贱,若说不想过上好日子,那必然是假话。鸾娘就算为了接近城主,刻意将自己变成另一副模样,在我看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耻。” “红玉姐姐,你还帮她说话啊?” 猫眼姑娘冷哼一声:“她自从嫁入城主府,就再也没有与我们来往过。上回咱们在灯会上遇见她,那女人明明看见了你,却像在看陌生人一样——这分明就是不对劲嘛!” 红玉摸摸她脑袋:“我们这种身份,她不认也在情理之中。我虽然觉得失望气恼,却不希望你们出于个人好恶,把强加之罪安在无辜之人头上。” 她虽是这样说,但从宁宁已经掌握的线索来看,鸾城少女失踪的幕后真相很可能与鸾娘脱不了干系。 但若要查明……又应该从哪里入手呢? 宁宁脑袋里的思绪一团乱麻,没有头也没有尾巴,正在默不作声地思考时,忽然听见房间虚掩着的木门被陡然推开,耳边传来贺知洲生无可恋的声音:“宁宁救命!我的钱……我的钱全不见了!” 贺知洲的钱袋子里空空如也。 他之前在浮屠塔里得了宝贝,这回又在秘境中采了不少灵植,开开心心随手一卖,就是满满一口袋的可爱小石头。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醉酒清醒过来,在迫害师叔之后的满心绝望里,为了让自己开心一些,本想拿出钱袋细细摩挲,却发现一粒灰都没剩下。 一点开心也没有,整个人更绝望了。 跟言情小说里女主角是男主的命一样,那些石头也是小穷鬼贺知洲的命。托他的福,宁宁与裴寂头一回进了鸾城里的刑司院。 刑司院和警察局差不多,经群众报案后非常迅速地调用了监控摄像头,即鸾鸟像记录的城中影像。 据接待他们的刑司使说,多亏有城主设下的术法,近日以来鸾城可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能在这种风气之下弄丢浑身家当,也算是个人才。 画面在深夜的百花深处不断游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玄镜中出现了两道无比熟悉的影子。 还是他和天羡子。 贺知洲又想起暖玉阁里的惨案,差点没站稳。 镜子里的天羡子呆呆立在路边,跟前站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手里拿了个葱葱茏茏的茂盛盆栽,满脸堆着笑:“这是我们祖传的摇钱树,只要你给我钱财,我就能变出双倍的灵石。” 他说着拿出三颗下等灵石,往盆栽后边一晃,再张开手指,居然当真成了六颗。 ——因为在盆子里还藏着好几颗。 这是个极度弱智的街头骗术,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绝对不会上当。 只可惜那时的天羡子不是个正常人。 “好厉害,好神奇!” 天羡子呆呆拍手,在男人不间断的怂恿下咧嘴一笑,从钱袋里拿出可怜巴巴的一百灵石:“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拜托你了!” 骗子虽然看出这是个喝醉了的傻子,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穷光蛋。一百虽少却也是钱,男人刚把它们拿在手里,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贺知洲义正言辞的吼声: “师叔,你在做什么啊!” 镜子外的贺知洲乐到嘴歪,一拍大腿:“看见了吧!不愧是我,连醉酒之后都能保持如此清醒!” 然后就看见画面里的他仰头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继而摇摇晃晃地站在男人跟前,用手指比了个三:“摇钱树如此神奇,一千灵石怎么够!我加投!” 贺知洲刚喝下的茶水被噗噗噗喷出来,猛地吸一口凉气,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里,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三!千!万!” 说完还一把握住天羡子手腕,激动得眼眶泛泪光:“太好了师叔!这世上所有的奇迹,居然都被我们碰到了!” 贺知洲:…… 贺知洲一口气没喘上来,翻着白眼滚下了椅子。 可惜无论此时的他有多么后悔,玄镜中的景象都不会逆转或停下。 被摇钱树骗局一夜骗走三千万,贺师兄如同瞬间老了三千万岁,满目沧桑坐在地板上,忽然听见宁宁的声音:“等等——!你给他的东西,好像不是银票!” 贺知洲回光返照,化身一根木棍人,直挺挺从地上窜起来。 只见玄镜里的他拿着纸笔写写画画,写完后立马喜气洋洋递给骗子。 那张白纸一看就不是银票,男人原本还保持着迫不及待的微笑,晃眼将它一瞟,脸色瞬间就不对劲起来。 “春风送来暖洋洋,千家万户齐欢笑。朋友送你三千万——” 他念着念着开始猛打哆嗦,牙齿气得一颤一颤,声音也抖个不停:“千万要快乐,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健康。有这三千万,新年快乐一定旺——我旺你娘个锤!臭小子敢耍我?!”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身旁半傻半呆的天羡子便拔剑出鞘,在回环浩荡的剑光中蹙紧眉头:“你说谁是臭小子?” 天羡子虽然醉了,脑子里的本能却还在。 他修为极高,如今仅是拔剑对准不远处的男人,就已经能让后者在层层威压之下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站立不能,径直扑倒在地。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两人来头不小。 “你、你们等着!” 男人自知理亏,加之技不如人,要是当真打起来,不但骗来的一百灵石会沦为泡影,恐怕还要自己承担一大笔医药费,再严重一点儿,还得变成丧葬费。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后边跑,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两个白痴!别让我再碰见!” 骗子就这样跑了。 这剧情百转千回,处处转折,身为当事人的贺知洲满脸懵,那他的钱到底去哪儿了? “你你你,干嘛呢!这儿是你能随便乱闯的地方吗?” 他正满脸茫然,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刑司使粗声粗气的嗓音,旋即是一道莫名熟悉的青年音:“我我我找人——就是里边那位!嘿,贺公子!” 三人一起回头,见到一位大汗淋漓的白衣青年。 “我总算追上你们了!不愧是修道之人,怎么走得如此之快?” 他用帕子擦了擦汗,朗声笑道:“贺公子,昨夜你买的墓地,还有一处需要按手印确认,否则我交不了差。” 贺知洲彻底愣了:“慢着!什么墓、墓地?” “昨夜您在我这儿买的啊!” 青年咧嘴一笑:“不记得啦?您为自己买了十几处墓地,说要让整个修仙界都变成您的坟啊!” 贺知洲心头一梗。 “这个这个,”青年笑意不改,很有职业操守地继续讲,“您昨晚已经规划好了,脑袋放在北皇城,身体埋在逐鹿州,双手双脚依次分散在边塞各个城邦,这样一来——”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地图,把这几个点细细一连,居然是个遍布全域的火柴人形状: “这样一来,春天种下几个贺知洲,秋天就能收获千千万万个贺知洲。等遍布全国的贺知洲团结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能推翻封建统治,建立伟大的社会主义新国家——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您昨晚的确是这样告诉我的。” 贺知洲:…… 这哪里是买墓地。 这是自己送了自己一个五马分尸啊。 宁宁啧啧摇头:“不愧是你。” “这不是重点。” 唯有裴寂皱了眉,沉声道:“既然城主夫人有问题,而她又特意指使我们喝了不大对劲的九洲春归……你们没有发觉么?本应该与师尊师兄一起的郑师姐,我们方才翻阅影像时,纵观整个百花深,都未曾发觉她的身影。” 77、第七十七章 “那一日, 城主府内大宴宾客,华灯初上、歌舞笙箫,但见有一红裙女子踩月而来, 一曲霓裳舞罢, 惊艳四座。” 台上的说书先生用力一拍惊堂木, 声调随之扬起:“这便是城主与夫人的初回相见, 后来据城主所言, 他自少年时起便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神女踏月, 红衣如火,于云烟蒸蔚之时身形渐隐, 匆匆不知其所踪——而城主苦觅多年,在那日终得一见。” 台下大多是前来参加十方法会的仙门弟子,对这段男女地位悬殊的闪婚爱情故事十分感兴趣, 有人听罢大喊一声:“可我听说,他娶新一任妻子的时候, 上位城主夫人去世还没满一年呢!”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砸场子, 偏偏有不少人跟着他应和:“对啊!这样如何对得起之前那位夫人的在天之灵?” “这、这个——” 说书先生显然有些慌, 拿手帕匆忙拭去额角冷汗:“诸位小道长有所不知,城主与上一位夫人之间, 不但是全城皆知的家族联姻,也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和。平日里一并出现时,虽能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却能轻易瞧出彼此之间没什么情谊,冷淡得很。” 他说得口干舌燥, 囫囵喝下一杯半凉茶水,见台下有不少修士露出了好奇之色,便趁势继续说下去:“上一位城主夫人姓宋名纤凝, 是个自幼在深闺长大的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连家门都很少出去。” 城中百姓所传,皆是骆元明与鸾娘命中注定般的爱情故事,对这位宋小姐所提甚少。许多人都是头一次听见她的名字,不由下意识闭了嘴,竖起耳朵继续听。 “但城主呢?一个在外历练多年的修士,若不是非得继承城主之位,说不定直到如今也在云游四海。这两位的经历、兴趣与性格全然不同,就算真想擦出火花,恐怕也难。” 说书先生摇头喟叹道:“其实那也是个好姑娘,可惜天不如人意,竟突发重症,就那么走了……唉,造化弄人呐。” “我还有个问题!” 小弟子们在宗门里勤修苦练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接触一些紧张刺激的八卦,个个热情高涨,趁乱高声道:“我听过一个传言,声称鸾城失踪的少女们很可能与鸾娘有关——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台下一片哗然。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然而说书先生讲得上了头,一时没再顾及其它,压低声音道:“其实吧,这个说法早就传到了城主和夫人耳中,夫人为自证清白,特意让人巨细无遗地搜了一遍卧房与随身物件,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宁宁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看着桌面上写满字的白纸,心乱如麻。 自从裴寂察觉郑师姐不见踪影,他们便将当晚的影像来来回回翻了个遍。百花深处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有见到郑薇绮的影子。 城主府鸾鸟像的双眼呈旋转之势,只要把握得当,很容易就能避开监察。她消失得毫无征兆,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只有被别有用心之人掳了去。 贺知洲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找到城主与鸾娘,跟后者当面对质。 然而这位先生说得不错,当初城内谣言大起,鸾娘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连常去的书房都叫人细细搜查了一遍,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城主本就对夫人极为偏袒,打那以后便愈发信任鸾娘,勒令旁人不得妄加议论,将她与失踪一事扯上关联。 也就是说,如今郑薇绮不见踪影,就算他们一行人向城主禀明此事,先不说他会不会相信仙门小弟子毫无证据的一面之词,哪怕当真答应让他们搜查鸾娘,恐怕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更加防备。 他们掌握的消息太少,决不能轻举妄动。 “不止郑师姐,大师兄也不见了。” 宁宁用手拖着侧脸,在纸上的“孟诀”两个字旁打了个问号。 据林浔所言,大师兄醉酒后倒在了酒楼里,但当三人前往天香阁时,却得知他亦在昨夜跳窗而去,不知所踪。 “按照常理来说,修道之人应该很难醉酒,像你们昨晚醉得那样厉害,就更是离谱。” 宁宁沉思片刻,在阵阵惊堂木的响声里正色道:“尤其师尊,他修为最高,却醉得最久最厉害,直到此时也并未恢复;大师兄杳无音信,如果没有出事,应该也还醉着——那酒里会不会被特意加了专门针对修士的药,修为越高,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大?” “而九洲春归正是鸾娘特意嘱托我们喝的!” 贺知洲恨得牙痒痒:“那酒绝对有问题,鸾娘特意弄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献祭之法,讲求阴阳相生、一一相换。” 裴寂沉声道:“若是能寻得灵力高深的修士,由此交换而来的裨益便也越大,郑师姐那般修为,自是可遇不可求。” 贺知洲闻言心下一惊,再看向宁宁,已是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 如果昨夜不是裴寂一杯喝醉,而宁宁正好送他回客栈歇息,并未喝下九洲春归……或许失踪的就不止郑薇绮,还有她了。 “可如果当真是鸾娘在幕后捣鬼,这样丝毫不加遮掩的法子,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宁宁也觉得一阵后怕,在心里感谢了不会喝酒的裴寂千千万万遍:“又是酒里下药,又是随即刚刚好掳走郑师姐,这岂不是摆明了想要告诉我们,‘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们有本事来查啊’。” 贺知洲哼了声:“说不定她就偏偏好这一口呢?看上去楚楚可怜,其实见到我们焦头烂额又无能为力,早就在心里笑开了花。更何况有城主给她撑腰,不管怎么作妖,都很难查到鸾娘身上。” 他说话间,忽然瞥见身侧有一白影掠过,紧随其后便是一道似曾相识的男音:“诸位小道长,可是在讨论城中的少女失踪一案?” 然而仰起脑袋,却见到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脸庞。 宁宁认出声音的主人,把音量压低许多:“城主?” “是我。” 骆元明淡笑颔首:“我时常易容出府,探访民情——不介意我在这里坐下吧?” 贺知洲心里藏不住话,与宁宁对视一眼后试探性出声:“城主,我们昨夜喝下九洲春归不省人事,大师姐更是无故失踪,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骆元明的笑瞬间收敛,眼底露出几分惊诧之色:“郑道友?” 贺知洲猛点头,将昨夜与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骆元明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末了沉声无奈道:“所以说,小道长们都怀疑此事乃内子所为——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与我形影不离,这会儿去了书房看书,同样有侍女陪在身边。” 宁宁思绪一顿。 “鸾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对她怀有偏见,我是她丈夫,最能了解娘子的为人。她虽是舞女,却性情刚烈、志存高远,断然不会做出作奸犯科之事。” 他音量虽低,目光里却透露出炽热的决意与凛然之色,谈话间握紧了拳,正色道:“诸位无需担忧,骆某必会倾尽全力查明此事,还鸾城一个太平。” 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听说为了查出真凶,曾在鸾鸟像记录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虽然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按照约定俗成的法则,这类人就跟国产电影里的警察没什么两样,出了事一窍不通,等风风火火赶到现场,事件已经全被主角解决光了。 宁宁有些头疼,怀揣着所剩不多的希冀问他:“城主,近日以来刑司院彻夜搜查,可有得出什么结论?” “我们考虑过许多动机,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献祭。” 骆元明道:“失踪的女子们多为十六七岁,正是作为祭品的最佳年纪。掳走她们的理应是个修士,至于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诡谲莫测,其中以生人为引的法子多不胜数,炼魂、夺魄、夺舍、甚至于用以采补的炉鼎,都算是一种可能性。” 得,果然跟没说差不多。 “除此之外,我这里还有一则秘辛。都说城主天赋异禀,是位出类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识海受损、灵力微薄,多亏后来游历四方,在边塞沙障城寻得了意想不到的机缘。” 台上的说书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莅临,犹在兀自地说。宁宁望一眼骆元明,得了对方一个温和的笑,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却也藏有无尽天灵地宝。午夜之时,但见连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钩,在若隐若现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处,赫然有一株红莲绽开——” 又是一声惊堂木响:“那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品灵植,孤月莲!” 台下有人好奇问:“这莲花与识海有何关联?” “识海受损的修士,无异于仙途尽断,常人皆道神仙难救,然而若以几种珍稀药材炼成丹药,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 宁宁的心脏噗通一跳。 原著里的确说过,温鹤眠之所以能恢复修为,全因玄虚剑派的其他长老费尽心思寻来药材,只不过那些灵植究竟是为何物,却一个字也没提到。 最为可惜的一点是,由于还需多年才能集齐药材,待温鹤眠恢复之时,已然满身旧疾、整日郁郁寡欢,即便识海复原,也难以达到当年的水平。 他们两人好歹是仍然保持着通信的笔友,若是她能尽一份力细细去寻,说不定能让温长老提早恢复,也不用再受那么多无妄之苦。 宁宁念及此处,抬眸匆匆望向骆元明,后者察觉到这道视线,敛眉低声道:“宁宁姑娘,可是对此事感兴趣?” 宁宁面对他时倒也并不拘谨,点头应声:“我有个认识的人同样识海被毁……我一直在找寻恢复的方法。” “认识的人?”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笑:“莫非是将星长老?” 宁宁点点头。 始终安静的裴寂闻言指尖一动,掀起眼皮极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想修复识海,总共需要五种药材。玄虚剑派的诸位长老也在替他竭力找寻,如今只剩下两味没有找到。” 骆元明道:“一是孤月莲,二是灵枢仙草。” 宁宁在心底把这两味药材记下,轻轻点头。 “孤月莲最是行踪难觅,可能生在悬崖峭壁、火山雪顶,也可能只是寻常人家池边的一朵红莲花,遇见全靠缘分,可遇不可求。” 他见眼前的小姑娘满脸认真,不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笑:“至于灵枢仙草……有传闻说,在你们下一场试炼的秘境里,恰好生有一株。” 此言一出,宁宁不由呼吸陡滞:“下一场试炼?” “十方法会共有两轮,曾经的第二轮是让弟子们一对一战斗,今年则换了个更为凶险的方式。” 骆元明道:“你们将进入秘境里——” 他话没说完,猝不及防猛地皱了眉,躬身发出一阵被极力压抑的轻咳,等覆盖在唇上的右手移开,虽然有意遮掩,宁宁却还是见到了一抹血色。 “近日身体抱恙,时常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骆元明擦干手上血迹,笑得有些尴尬:“小病而已,许是近日操劳,过不了多久便能痊愈。” 这句话堪堪落地,宁宁还没来得及继续询问第二轮试炼之事,便听见台上的说书先生大笑一声,将此前肃然的气氛全盘打破: “这些都没什么意思,看在小道长们如此热情的份上,就由我来为大家讲述一番城主在边塞与万魔窟女修们大战三百回合的绝妙故事!那叫一个活色生香,啧啧啧!” 骆元明的脸瞬间就红了,摆着手解释:“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你们信我!” “那边的小厮!快去把大门关上!” 先生无比上头,贼兮兮地笑个不停:“要是刑司使进来可就完了,咱们在私下悄悄说。” 有人笑道:“先生,你也知道造谣会被关起来啊?” “这哪是造谣!” 他把脸一板:“我就算当真被抓进刑司院,罪名那也是‘泄露城主重大机密’——快快快,你们是想听《元明嬉游万魔窟》,还是《女妖耍弄莺燕欢》?” 骆元明:…… 骆元明面色僵硬地站起身来,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铁:“我更想听《说书人伏诛记》。” 他气场十足,一边往前走一边撕下脸上面具,生生走出了维密大秀的既视感。 茶楼里鸡飞狗跳,说书先生只当这是个便衣刑司使,苦着脸求饶:“刑司使大人,小的这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您大发慈悲,千万不要告诉城主——” 话说到一半,便见到那人揭开面具后无比熟悉的面孔。 说书先生含笑九泉,胡言乱语:“哎呀,哈哈。” 哦,原来是城主本人。 那没事了。 从骆元明那里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念及天羡子等人醉酒后都不约而同跑去了百花深,据宁宁推断,酒里除了令人神志不清的药,很可能还掺有牵魂引魄的迷香。 因此孟诀最有可能的去处,仍是那条巷道繁多的花街。 宁宁唯恐他也出事,便与裴寂一同再度入了百花深;至于贺知洲羞于踏入此地一步,便承担起打探情报的重任,在满城百姓间收集相关线索。 “上一任城主夫人离奇病故,城主今日又咳了血,”宁宁心下焦急,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这摆明了不对劲,背后那人难道想赶尽杀绝?” 而且城主本人的反应也颇为奇怪,明明自己都吐了血,却还是一心一意地信任鸾娘,跟中了蛊似的。 如今傍晚将至,天色渐渐黯淡下去,赫赫有名的百花深处在光影明灭间,悄无声息露出了应有的模样。 重重楼阁被灯火映得晶亮如玉砌,花灯盏盏连缀成片,暗红色的烛光氤氲在空气里每一处角落,风里则裹挟着男男女女的笑声,伴随檐角铃铛的脆响,宛如溪泉叮当。 她心里始终对郑薇绮放心不下,没有任何观赏景致的兴趣,正想着应该如何找到孟诀,忽然望见不远处有两道争执中的人影。 那男人像是醉了酒,不由分说地拉扯另一名少女的衣袖,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想要挣脱。 “你放手!” 少女气极,连声线也在不断颤抖:“我叫人了!” 男人怒极反笑:“还装清高?这花街能有什么好货色,小爷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有一阵凛冽剑气陡然闪过,如星如电,于半空中划出银白亮光,径直砸在男人后颈中央。 宁宁赶时间,没功夫同这种人多费口舌。这一击毫不留情,瞬间让他没了意识昏昏倒地,引得少女慌忙后退两步,等缓过神来,才匆匆抬头望见他们俩:“多谢……” 她没有灵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剑诀。 “姑娘不必客气。” 宁宁垂眸瞥去,只见对方手里抱着一沓画卷与笔墨。 少女衣着简朴,应该并不是生在能将女儿送入学堂作画的富贵之家,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画卷,理应是为了卖画赚钱。 卖画作画之人,定会时刻关注街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她心下了然,旋即出言发问:“姑娘,你可曾见到一名高挑俊朗、身着白衫、腰间挂着剑的年轻男人?他应该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来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少女闻言睁圆了双眼,将她与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我叫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奶奶在家门口发现的。” 少女带着两人穿过长长巷道,一直往百花深处疾步而行,越往里走,身旁绚丽夺目的火光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渐湮灭,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点光晕,在房屋之上摇摇欲坠。 宁宁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微微张开双唇,却说不出话。 在百花深的更深处,是与灯红酒绿、穷奢极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墙倾颓、房屋渐矮,游龙般的长明灯不见了踪迹,唯独余下几点孤光,模模糊糊勾勒出栋栋拥挤逼仄的房屋轮廓,无一不是佝偻又矮小,像极了匍匐在地的濒死巨人。 再往前走,没了纸醉金迷与阵阵欢笑,四周充斥着饭菜油烟的味道、坑坑洼洼的水沟与墙壁剥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门前的人抬眼望向他们,目光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处贫民窟。 阿卉将他们带入的房屋并不出挑,只是被淹没在浓郁黑影中的其中一座,当大门被吱呀打开,映入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狭窄昏暗,里面居然围着餐桌坐了年龄不一的好几个女孩,在见到阿卉推门而入时,纷纷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晃眼望见她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声了。 “她们都和我一样,是被奶奶收养的孩子。” 阿卉轻声解释:“女孩生下来,时常会被丢弃。” 她说着把视线转向餐桌前的女孩们:“今日来家里的哥哥呢?” 有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应道:“他睡着了,在房中休息。” “来客了?” 两人交谈间,从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似是生了病,细瘦的脸上干瘪如木柴,走路时有气无力扶着墙,双眼浑浊无物,好似污浊水泊,倒映着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赶紧上前搀扶她:“奶奶!您怎么下床了?” 宁宁很有礼貌地笑笑:“奶奶,我们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门,特来寻他。” “哦——那孩子。” 她恍然点头,仍旧保持着扶墙而立的姿势,声音低哑地勾了唇:“你们跟我来。” 这栋屋子不大,加之尽是女子,床铺自然也小。孟诀生得高挑,躺在床上时不得不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看上去莫名有几分乖巧呆萌的气质。 而这恰恰是与他最格格不入的气质。 “多谢您!” 宁宁为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奶奶,房外那些女孩,都是您独自在抚养吗?” 她似乎不太能听清,张着嘴思考了好一会儿宁宁的意思,才扬唇轻笑道:“是啊。” 老妪说着往门外匆匆一瞥,刻意压低声音,不让女孩们听见:“姑娘你或许不知道,我们这地方的人穷怕了,生下的女儿向来不受待见,不时往巷子深处走上一遭,便能见到被丢弃的女婴。我没什么能耐,也称不上‘养’,只不过平日里在街上卖卖画,勉强赚到一些钱,能供她们一口饭吃。” 然而买卖字画又能赚到多少钱。 宁宁垂眸望向她满是补丁的薄衫,心下一阵怅然。 “只可惜我已经老了,眼睛看不清,什么事儿也记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让阿卉出门卖画……不知我走后,这些丫头该怎么办。” 阿卉轻轻握住她手腕,温声制止道:“奶奶,不会的。” 宁宁有些迟疑:“她们……没有别的去处了么?” “天下何处不是如此?” 老妪浑浊的双目里划过一片哀色:“女子生来卑贱,不过是男人的附庸。若她们是男孩,或许还能去工地码头帮工,然而那种干体力活的地方,哪会想要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命如蝼蚁、命如蝼蚁啊,我这副烂命——” 她说罢重重咳嗽几声,再抬起双眼时,望向宁宁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困惑,对身旁的阿卉道:“这二位是……?” “他们是今早那位哥哥的朋友。” 阿卉耐心解释,继而扭头对宁宁道:“对不住,奶奶时常会忘事。” 这是阿兹海默综合症的病况。 “哦哦。” 老妪茫然点头,又咳了几声:“等奶奶回房继续作画……趁我还能看见,多给你们赚些钱,要是往后我走了,你们连饭都吃不上,那怎么得了?” 阿卉忍着哭腔叫了声:“奶奶。” 阿卉不忍告诉她,其实她的视力一日不如一日,画出来的东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笔痕迹;更不忍让她知晓,那些古怪的画作已有多日无法卖出去。 举步维艰,无能为力,这似乎是绝大多数贫民女子既定的命运。 鸾城之内,凶案频发、数名少女不见踪迹,至今没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处,风尘女子一生卖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飞絮。 深陷淤泥,无路可退,更无从反抗,唯有被强迫着接受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一生—— 真的……没办法反抗吗? “奶奶。” 宁宁叹了口气:“能让我看看您的画吗?” 宁宁想用自己九成的钱,重金买下这些画。 她本来只是存了欣赏的念头,在阿卉带领下来到奶奶房间,拿着画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见到其中一张时,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张年代久远的画作,勾勒着月下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的画面。 他们两人都穿了男装,左边的少年只露出一道消瘦背影,右侧的女孩发带被风吹散,匆匆回头伸出右手,想要将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丝高扬,美目流盼,一双上挑的细长眼眸如同深渊,旁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情愿沦陷其中。 这张脸,她是认得的。 正是鸾娘。 “看上这幅画啦?” 奶奶哑声笑笑:“我曾经时常见到两个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并肩而行,这日才察觉出来,原来其中一位是个漂亮小姑娘。” “他们俩——” 宁宁的心跳不自觉加快许多。 在所有人的叙述里,都没有提到过这个与鸾娘交情甚笃的少年,如果正是他在与之飞鸽传书—— “奶奶,您知道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么?” “我未曾与他们有过交谈。” 老人摇头:“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对吧?她某日路过我的摊点前,驻足许久,特意买了一幅——那幅是他们都穿着男装,坐在河边夜谈的背影。” 时隔多年,鸾娘再见到画作时,仍会驻足将其买下。由此可见那名少年在她心中地位颇高,或许…… 甚至要远远超过骆元明。 宁宁放柔声线,继续追问:“您知道画上少年的名字吗?”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说名字,”她浅灰色的瞳孔里微波轻漾,似是有些纠结地皱了眉,“我记得一男一女,那女孩有时叫他‘周’,有时又带了一个‘云’字……” 周云。 无论把拼音声调怎样排列组合,都是宁宁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这幅画作算是意外之喜,她刚要告诉奶奶想将所有画买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响。 乍一回头,竟是其中一个女孩。 阿卉笑着俯了身:“怎么啦?” “外面,”女孩很是害怕的模样,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外面那个哥哥……” 她是在说裴寂。 裴寂不便进入女性卧房,便在厅堂里等宁宁看画。他时常冷着张脸,手里又抱着把剑,吓到小孩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 宁宁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蹲下来撑着腮帮子与她对视,弯着眼睛笑道:“觉得他很凶很吓人呀?” 女孩瘪着嘴点头。 “其实他人可好啦,温温和和的,只是不爱讲话。” 她捏了把小姑娘的脸,只摸到一层软软的皮:“你这样跑进来,他见后一定会伤心难过,觉得自己被讨厌了——拜托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装作不怕也可以的。” 宁宁说着低了脑袋,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糖果递给她,小姑娘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糖,眨巴着大眼睛,道谢后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宁宁正色应道:“其实他板着脸的时候也很可爱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大狗狗?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嘛。” “唔。” 她终于慢吞吞点了点头,十分敏感地抓住了眼前陌生大姐姐的最后一句话:“姐姐,你喜欢他呀?” 宁宁表情瞬间一僵。 这种时候如果回答“不喜欢”,她的一番好言相劝就似乎没了任何说服力。连她都不喜欢的人,哪能去要求别人喜欢。 但要让她亲口承认喜欢裴寂,那也—— “喜、喜欢这种事情——” 她莫名有些磕巴,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干脆一鼓作气点了点头:“对啊,你看,那个哥哥其实一点也不吓人,我就很喜欢他。要是你也能有一点点喜欢他,不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那就好啦。” 她讲得认真,没想到小姑娘听罢嘴唇一抿,如同奸计得逞,忍着笑指了指她背后。 不会吧。 宁宁心有所感,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 裴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房前不远处,在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下意识把剑抱得更紧,头一回如此明显地露出了慌乱无措的神色。 “噫——” 女孩拿着糖美滋滋往外跑,迅速抬头望他一眼:“哥哥脸红了耶。” 承影笑到打滚,贱兮兮地模仿了小丫头的语气,把嗓音捏得细声细气:“噫,哥哥脸红了耶~” 它说完忽然停了动作,把目光转向另一边。 房屋里抱着画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脑袋,绯红色泽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 宁宁没敢看他,只想找个安静无人的角落安详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开口转移话题:“我打算……今晚潜入城主府看看。” 裴寂闷声回应:“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开嘴角。 姐姐的脸,好像红得更厉害一点。 78、第七十八章 孟诀与天羡子一样, 仍然没有醒来。 看来下在九洲春归里的药果然与宁宁猜想一致,修为越高,中毒也就越深。好在裴寂与贺知洲已经清醒, 说明这并非致命毒药, 想必再过一段时间, 他们两人也能渐渐苏醒。 “若是二位还有别的事儿, 大可让他先行留在此地。” 奶奶道:“孟诀很乖, 一直唤我奶奶, 与其他孩子也相处很好,你们无须担心。” 孟诀此人看似多情却最是无情, 平日里总是温温和和地笑,实际对谁都不上心。 这种性格主要源于他儿时的经历,娘亲是地位低下的姬妾, 生下唯一一个儿子后大病而亡,爹不疼主母不爱, 孟诀无异于深宅大院里一颗被丢弃的棋子, 连小厮都能肆意欺辱。 听说唯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对他颇为关心, 可惜后来宅院被妖修袭击,除却孟诀外无人生还。在那之后不久, 他便被前来除妖的天羡子收为亲传徒弟,也正是打那以后,孟诀待人更加疏离, 鲜少动情。 如今他醉了酒,或许是将这位奶奶当作了当年那名惨死的老妇。 在这个世界里, 生离死别似乎格外近又格外远,时日久了,只剩下些许故人的残影还留在心头。 宁宁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想起原著里与孟诀相关的描述,只得轻轻点头。 骆元明在茶馆里说过,鸾娘在昨晚之后一直与他形影不离,今日亦是有丫鬟小厮陪在身边。 她倘若当真犯了事,要想在城主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瞒过去,最佳动身的时机,便是等到夜半三更、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时候。要是在深夜前去城主府探查一番,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真奇怪。” 宁宁将手里的画作上下打量一遍,最终把目光落在鸾娘的回眸上:“奶奶一共做了两幅画,为什么鸾娘见后,只买下了那张画着两人背影的?” “这还不简单?” 承影一张小嘴叭叭叭,自从听见宁宁的那句“喜欢”,就激动得像是生吃了整整一肚子兴奋剂:“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带点绿。城主头顶已经在开始长草,要是鸾娘把这幅画也带回去,等他见到画像上自己媳妇的脸,还不得直接从草原变成茂密大森林?” 她自然听不见这段话,因此也无从与承影辩驳。宁宁思索再三得不出结论,只好先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收好画卷后低声道:“奶奶,我很喜欢这些画,想把它们买下来。” “姑娘若喜欢,随意拿去就好。” 老妪灰暗的瞳孔里溢出几丝光亮,似是浅浅笑意:“已经很久没人说喜欢这些画了——你不知道,我年轻那会儿,可是这条街画技最出众的人,连花魁小像都是由我所做的。” 宁宁笑着摇摇头。 她入了鸾城之后,几乎把所有零用钱都花在了夜明珠上,此番在秘境中历练一番,幸运收集了不少药草,出来后卖了个不错的价钱。若是都送给奶奶,应该能支撑这一大家子一段时间的温饱。 穷就穷吧,她反正已经习惯了。 宁宁正要从储物袋里拿出钱袋,忽然见到门前黑影一闪,紧接着便是裴寂的声音:“五千灵石,买所有画。” 宁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灵石的汇率不比人民币,五千可不是小数目,他不会是看出她打算倾家荡产的念头……所以抢先一步,让自己代替她倾家荡产了吧? “五、五千灵石?” 不止奶奶,连阿卉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这位公子,这些画值不了这么多钱的!” “值。” 裴寂罕有地露出了稍显迟疑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飞快望一眼宁宁,又迅速把视线移开,如同蜻蜓点水,语气亦是冷淡:“……她喜欢。” 宁宁:…… 宁宁同样没什么表情,神色僵硬得像根木头,察觉到阿卉直直投来的视线时,有些局促地低了头,拿右手摸摸鼻尖。 阿卉:“噗。” 夜半,城主府。 宁宁隐匿了周身灵气,与裴寂一同潜入府里。 这是她头一回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心里难免很是紧张,为掩人耳目,还特意穿了身黑衣,往同样黑发黑衫的裴寂身边一站,几乎能直接隐进夜色里。 他们掌握了鸾鸟像的运转规律,趁着视觉死角潜入府上。夜半的府邸空寂无人,浓郁墨色映衬着流水一样的月光,几盏灯火幽然,无端显出些许诡谲之气。 由于之前来过几回,宁宁已经大致摸清了府邸走向,能凭借记忆一路来到城主与夫人的卧房之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栋房间房门虚掩却空无一人,唯有门前烛火摇晃,大抵是由小厮所点。 这么晚了,这对夫妻能去结伴做些什么?月下瓜田刺猹? 宁宁与裴寂对视一眼,朝他做了个小小的口型:“进去看看?” 裴寂点头。 卧房里并未亮灯,幽寂之感便显得愈发沉重。这间房屋表面看来并无异样,木雕大床、轻纱笼帐,然而直至此刻,男女主人却都未归来,实在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宁宁不能点灯,更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本想上前一些细细搜查,却猛地察觉身旁裴寂一动—— 自房门之外的不远处传来女人的一声娇笑,随之而来的,还有踏踏脚步声响,想必是骆元明与鸾娘深夜回房。裴寂眼疾手快,看准了一旁伫立的木柜,一把拉住她胳膊藏身进去。 木柜只有大半个人高,里面装了些零零散散的衣物。宁宁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他胸膛上,还没完全适应眼前的黑暗,刚要微微一动,便察觉嘴上被覆了层温温软软的东西。 裴寂捂住了她的嘴,那是他的手心。 这虽然是由他发起的动作,在手掌接触到嘴唇的瞬间,宁宁却很明显地感受到身后的少年浑身一僵,似是十分紧张。 怎么会不紧张。 裴寂按耐住心头的躁动,微微阖上眼睫。 木柜并不高,他坐在里面,几乎是把宁宁整个拥在了怀中。女孩温热柔软的身体近在咫尺,脑袋则轻轻抵着他下巴,有细细的发丝悄悄划过喉结、脖颈与颈窝,如同无声的挑逗。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轻微打开的缝隙里渗出少许光亮。黑暗让除视觉之外的所有感官异常敏感,那缕微光则若隐若现,为整个空间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看不清也摸不着,暧昧到了顶峰。 最为敏感的部位,是他右手。 宁宁的呼吸尽数洒在食指上,像羽毛那样轻轻抓挠拂蹭,带了点暖洋洋的热度,百转千回。而手心则紧紧贴着她柔软的唇瓣,有时女孩会因为紧张下意识地抿唇,双唇便会不经意地扫过手心皮肤。 就像亲吻一样。 他莫名又想起醉酒的那一个晚上,心头烦闷更甚。 骆元明的修为远在他们二人之上,若是轻易动用灵气,很可能被他察觉。 宁宁与裴寂无法传音入密,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默不作声。 “今夜可乏死我了。” 耳边传来鸾娘的笑声,慵慵懒懒,像只猫:“我们早些歇息吧。” 骆元明亦是笑:“今夜是哪种熏香?” 然后便是一串放浪的笑,以及衣物摩挲的声响。 裴寂带着宁宁藏进柜中时,并未把柜门完全关上,因而露出了小小一道缝隙,若是细细去看,能瞥见房内两人相拥的身影。 宁宁从小看着古装剧长大,对于这种场景见怪不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眯了眼睛,正要向外一探究竟,便察觉眼睛前蒙了层厚重的黑。 ——裴寂这混账小子居然用空出的另一只手,迅速蒙住了她的眼睛。 宁宁一阵心肌梗塞。 他当她是小孩儿吗!太傻了吧!幼稚鬼! 她的身份好歹是师姐,哪能心甘情愿在这种事情上被裴寂压上一头,当即不服气地皱了眉,用力把他蒙在眼睛上的手掰开。 然后右手往上举。 两人皆是坐在柜子里,裴寂的下巴几乎抵着她脑袋,宁宁看不见他的模样,因而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右手先是摸到了一块滑滑软软的地方,轻轻一戳,会轻轻凹陷又慢慢弹起来。 这是他的脸颊。 这会儿裴寂彻底一动不动,任由宁宁的手掌依次拂过侧脸、鼻梁与眉骨,最后如同恶作剧一般,毫不犹豫蒙在他双眼之上。 他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怀里的小姑娘一定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往外瞧。 ——裴寂的右手还捂在她嘴上,能感受到宁宁轻轻扬起的嘴角。 他一向厌恶与其他人的肢体接触,却并不厌恶此时此刻的动作,只是她在动的时候……似乎让他有些难受。 耳边是男女低微的笑声与情话,四周一片昏暗,由于被蒙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宁宁坐在他大腿上,哪怕是做出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带来的战栗都会扩大千倍万倍,自大腿根部一直往上蔓延,仿佛要把莫名其妙的火烧往全身。 裴寂屏住呼吸,由于无法调动灵力,只能凭借意识忍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但似乎难以忍受。 那些滚烫的、细密的痒汇聚在一起时,如同烈火猛地爆发,让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缓缓低了头,在她耳边竭力低声道:“别动。” 这道声音被压得又沉又哑,化作一道气音散在耳边。猝不及防的热气挠得宁宁耳根发烫,一时间当真乖乖停下动作。 “天哪裴小寂,就你现在这样,以后要真和宁宁在一起,怎么受得了啊。” 承影的语气里带了矫揉造作的哭腔:“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剑修……要女孩子主动吧!” 裴寂想杀了它。 裴寂:“闭、嘴。” 万幸城主与鸾娘并未做出多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在不久之后便关灯睡觉。 宁宁被裴寂抱在怀里,舒服得像是躺在又软又温和的玩具熊身旁,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意渐浓之时,忽然听见木床上传来吱呀一道声响。 她透过那道小小的缝隙,在破窗而入的月色里,隐约望见一道纤细人影。 房内熏香阵阵,在缭绕的白烟里,鸾娘下了床。 79、第七十九章 宁宁之前用手捂住裴寂的双眼, 后来睡意渐深没了力气,便把右手顺势搭在他肩头,如今眼看鸾娘起身, 下意识地浑身一震, 拿手指戳了戳他瘦削的侧脸。 “熏香有问题。” 裴寂居然动用了神识传音, 冷冽的声线在夜色里有如冬雪冰凉, 莫名带了点慵懒倦意:“骆元明此时应已入睡, 无需在意他。” 那香里应该掺了安眠成分, 所以她与裴寂才会感到突如其来的困倦之意。 宁宁从体内缓缓凝聚神识,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与此同时悄悄传音问他:“鸾娘出门了——我们跟出去看看吧。” 裴寂低低应了声“嗯”。 她做事从不含糊,商定之后便打算立即动身,然而等宁宁把柜门轻轻推开一些, 正想要离开木柜时,却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牢牢缚住, 向前动不了分毫。 对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 低下脑袋望去时, 感到身后的裴寂亦是一愣。 当时她在柜子里动来动去摸他的脸颊和眼睛,裴寂不知怎地突然低下头来, 在她耳边说了声“别动”。 而仿佛是为了制约宁宁的动作一般,他在出声时放下了捂在她唇上的手掌,不动声色地迅速下移, 用手臂重重搂住女孩柔软的腰间。 后来熏香渐浓,室内又熄灭了灯火, 他们两人各怀心思、倦意上涌,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而今柜门打开,月色坠落在少年眉宇之间, 冰冷如透明的刀刃,让裴寂刹那清醒过来。 他看不见宁宁神色,只觉近在咫尺的身体温暖得不像话。手臂无比贴近地靠在她腰腹之上,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仿佛能触碰到纤细腰线与柔若无骨的软肉。 那股令他烦闷的热气又一次涌了上来。 “裴寂?” 被搂住的地方温温发热,宁宁被萦绕在鼻尖的香气熏得头昏脑胀,眼见裴寂没有任何动作,又慌又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先松开,我们可以以后再——” ——以后再做什么? 宁宁:…… 裴寂:…… 脑袋里的瞌睡虫因为这句话刷啦啦地烟消云散,宁宁没脸见人,恨不得以头抢地,把脑袋埋进土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用颤抖的右手把整张脸盖住。 裴寂也没说话,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搭在她腰上的手; 承影少有地没有讲话,把整个灵体像软体虫一样缩成一团,扭来扭去的同时,从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咕噜噜”憋笑声。 鸾娘在熏香中下了药,趁骆元明熟睡后夜半起床外出。宁宁心知耽误不得,也顾不上满心的羞恼与悔恨,强行把多余的情绪压回心底,闷闷道:“我们走吧。” 骆元明果然睡得很沉,透过明晃晃的月光,能看见男人熟睡时毫不设防的俊朗面庞。他带了浅淡的笑意入睡,身体朝向之前鸾娘所在的里侧,伸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只可惜枕边人将那只手毫不留情地拂去,早就不见了踪影。 宁宁心里一阵唏嘘,往自己与裴寂身上施了个简单的障眼法。 若是在同等修为及以上的人看来,这个术法有如鸡肋、全然起不了作用,但对于鸾娘这种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而言,哪怕遥遥相望,也很难发现他们。 女人似是有些忌惮骆元明,离开卧房后时有回头,确认房内无异。宁宁放缓脚步与呼吸跟在她后头,望见鸾娘前行不远便停下脚步,站在院墙角落的阴影之中。 皎洁月光照亮她侧面的轮廓,真真可谓冰肌玉骨、肤如凝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此时此刻的鸾娘与之前几次比起来,似乎要显得更为艷丽白皙,一双摄魂夺魄的双眼流盼生姿,绸缎般细嫩的皮肤被月光打湿,好似花树堆雪,像极了自月下而生的女妖。 鸾娘未有迟疑,低眉抬袖之间,竟从袖口里拿出一样宁宁颇为熟悉的东西。 方正单薄,符篆以朱砂细细勾勒,正是修道之人用来即时通信的传讯符。 “奇怪。” 宁宁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暖玉阁里的姑娘说过,鸾娘自幼入了花楼,未曾修习仙术……她怎会知晓如何使用传讯符?” 难道还真像那些女孩所言,鸾娘身子虽然还在,内里却被换了个芯,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可这种假设如果成立,她特意买下那幅画作又是为了什么?只有真正的鸾娘本人,才会对少年时的过往那般在意吧? 裴寂看出她的困惑,淡声道:“鸾娘体内蕴有灵力,许是有人教授过她些许术法。” 虽然有障眼法傍身,宁宁却也不便与她隔得太近,更无从知晓鸾娘夜半传信的内容。 她写得匆忙,默念口诀将符咒送出后,很快便得了回复。回信很短,应该也只有寥寥几句,鸾娘看罢却勾起唇角,扬起一个满意的笑。 这一笑,就多少有点叫人毛骨悚然的意思了。 宁宁眼睁睁看着月下的女人看完信件,末了若有所思地斜倚在墙角,指尖竟有火光一现。 ——幽蓝火焰在夜色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如同鬼火般死死啃住信纸底端,随即愈烧愈烈,直至把纸页整个吞噬,只剩下被风扬起的一粒粒灰烬。 宁宁又是一怔:“这是灵火?” 与传讯符不同,灵火所需要的修为更加高深,以鸾娘运用的程度,应该已经有了筑基初期水平。 筑基虽是仙道入门的等阶,然而对于她这种从未接触仙门的外行来说,已经算是种不可思议的状态。 鸾城百姓皆道夫人只是个普通人,从没有谁讲过,骆元明在教她修习仙术。最为重要的一点是…… 宁宁皱了眉头。 就算鸾娘天资聪颖,是个难得的修仙之才,而骆元明也将所学倾囊相授,可他们两人才认识一年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掌握灵火,似乎不大可能。 鸾娘烧完了信纸,匆匆朝两边望上几眼,便裹紧衣衫往卧房方向离开。 城主与夫人都在房内,宁宁自然不可能再回去那间卧房。裴寂的声音还是有些低哑,说话时迅速望她一眼,又迅速把视线挪开:“走吗?” “还有一个地方,我有些在意。” 宁宁摇摇头,眸底微光一闪,抬起眼睫朝他神秘一笑:“你还记得吗?上一位城主夫人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间被鸾娘下令封锁的卧房。” 骆元明的前妻名叫宋纤凝,听说与他向来关系疏离,后来更是常有争执,一气之下搬进了一处僻静小院。 这夫妻俩的关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宋小姐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后来年纪轻轻抱憾而终,到了如今,已经在鸾城百姓口中听不见她的名字。 宋纤凝死后不久,鸾娘便住入城主府。骆元明好歹算是个谦谦君子,念及往日夫妻情分,留下了位于府邸角落的那栋居所。 鸾娘应该吃了醋,下令封锁小院,包括骆元明在内,不让任何人进出。 裴寂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搜查那间屋子。 “我是这样想的。” 宁宁道:“鸾娘当初为以证清白,叫人搜遍了卧房与书房都毫无结果,所以那两处应该并没有猫腻——你不觉得,她下令封锁这里的举动很奇怪吗?” “宋纤凝意外身亡,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骆元明留下她曾经的住所实属人之常情,更何况那两位关系不和在整座城里都出了名,鸾娘哪里来的‘嫉妒吃醋’可言?” 裴寂哪里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安安静静抱着剑听她继续说:“更何况从暖玉阁姑娘们的描述来看,鸾娘是个左右逢源、很懂得如何才能讨人喜欢的聪明女人。她如今好不容易当了城主夫人,刚嫁过来就弄出这样一遭,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扣了个小心眼的帽子,无论是在骆元明还是百姓眼里,印象都会大减。” 裴寂跟着她的思路走,听罢眉目稍敛:“所以你觉得,她封锁院落另有所图。” 宁宁轻笑仰起脑袋:“府里的其它地方都有可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那里不会被人打扰。说不定在宋纤凝的房里,我们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这就是她的初步推测。 对于宁宁而言,鸾娘封锁小院的行为实在不合逻辑,就现在掌握的情报来看,唯一行得通的解释,是对方别有图谋,将这里当成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 至于鸾娘究竟在那里做过什么,要等进入房间才能知晓。 无论是性格、气质亦或人生轨迹,被娇养长大、内向温和的宋纤凝都与鸾娘截然不同。 听说这位大小姐自幼饱读诗书,常年生活在高阁之内,很少离开宋府。宁宁对她了解不多,更不清楚她的长相,只能在脑海里勉强勾勒出一个细瘦纤弱、性情淡泊的病美人形象。 她与裴寂轻而易举便翻越围墙进了小院,院落里的花草久久无人照看,却生得愈发繁茂葱茏,郁郁葱葱伸枝展叶,被微风与月光一晃,跌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悠悠拂动,好似积水空明,阴翳连横。 大门上了锁,窗户却没关,翻窗入室的刹那,宁宁首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陈旧书页香气。 宋纤凝的卧房更像是书房,书册满满当当,堆了一架。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此处并没有他人进出过的痕迹。 地面上堆积着厚厚一层灰砾,当宁宁小心翼翼走过时,留下十分明显的脚印。 也是唯一一串脚印,除此之外再也没人来过。 之前那一大段煞费苦心的推理……不会,全都,翻车,了吧。 宁宁只觉得一阵窒息,茫然环顾四周,心底疑惑更深。 难道鸾娘当真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她那样聪明,居然会为了一个狭隘至极的理由,不惜让自己在百姓眼里背负起“恶妇”的骂名么? 这也太太太恋爱脑了吧!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一查看了卧房里的抽屉、木柜与床铺,都没发现任何异样,正有些丧气的时候,忽然听见裴寂低低道了声:“师姐。” “嗯?” 宁宁应声回头,见他站在书架前方,递来一本《紫薇术法录》:“你将它打开看看。” 他语气很淡,宁宁并无迟疑,乖乖照着对方的话来做。 其余书籍都灰尘遍布,裴寂在递给她前细细擦拭过,因此不会显得脏乱和无从下手。 她一面认真翻阅,一面听身旁的少年道:“架上虽然书目众多,却都有被翻阅过多次的痕迹,唯有这本仍是崭新,或许是宋夫人过世前不久所购。一旦将其打开——”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宁宁的神色亦是一怔。 一点点翻开《紫薇术法录》,在经过其中某一页时,指尖力道一变。 正如裴寂所言,这本书并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看上去平整非常,而在纯白色的纸页之间,赫然夹了一张泛黄的单薄纸条。 她抬眸望向裴寂,一言不发地将纸条拿在手中,借助皎洁月色,无比清晰地看清了纸上的字迹。 那几个字小巧秀美,清隽如竹,规规矩矩地写着:[百花深,绫罗巷,转角左行十步,帘帐之后。] “绫罗巷,转角左行十步——那会是什么地方?” 深夜的百花深正值热闹,往里的条条巷道则不见亮光,千门万户都隐匿了声息,只余下几声间或响起的犬吠。 宁宁按着纸条上路径一直往前,吸了口静谧幽冷的夜风:“裴寂,你觉得鸾娘深夜迷倒骆元明,究竟是去给谁写信?” 她走在一棵被砍伐在地的树干上,张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裴寂不动声色地望着身侧,唯恐身边的小姑娘一个不稳摔倒。 “鸾娘在九洲春归下了药,如果目的是为找寻一名可供献祭的女修——” 他答得毫不犹豫:“那她必然是在与同伙讨论,应该何时处置郑师姐。” 宁宁面露惊惶地看他一眼,脚下一滑,咕噜直接往下摔。 裴寂一心不愿让她跌倒,没成想自己的话却成了导.火.索。眼见宁宁往他所在的反方向摔去,裴寂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手腕。 女孩的手腕比想象中细弱许多,他不敢用力,等宁宁停下跌倒的趋势,便拽着它轻轻向上拉。 裴寂在曾经的历练中拿着千年宝玉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认真和小心。 “谢谢你啊。” 宁宁被他那句话吓得心头一惊,直到这时心脏也提在嗓子眼砰砰直跳,道完了谢,又听裴寂安慰似的继续说:“不用太担心。绝大多数邪术都是以生人献祭,既然鸾娘仍在与那人讨论,就说明郑师姐安然无恙。” 不愧是裴寂,连安慰人都这么有理有据,不服不行。 她听罢点点头,刚要再开口,却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宁宁这会儿已经下了木桩,裴寂之前握在她腕上的右手……却还是没有松开。 他的手并不像世家子弟那样自小保养、毫无瑕疵,而是处处生了茧与伤疤,落在宁宁手腕时,带来略显粗糙的摩挲感。 裴寂的身体一向冰冰凉凉,如今手心里却有股淡淡的热。她出乎意料地并不觉得抵触,只觉得莫名心慌,眼神故作镇定地转来转去,最后鼓起勇气扭头去看他。 察觉到宁宁直白的视线,裴寂右手上的力道明显一轻。 他从未与谁牵过手。 曾经的裴寂觉得这个动作累赘且麻烦,与旁人的一切肢体接触他都不喜欢。然而遇见宁宁,却情不自禁地想要一点点靠近,一点点上前。 不把手从她腕上松开,于他而言算是一场耗尽所有勇气的赌注。 宁宁也许会厌恶他手上狰狞的伤疤与老茧,面露嫌恶地挣脱,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的触碰,尴尬一笑后收回左手,但也许,她会在短暂的错愕后逐渐接受—— 那样的话,会让裴寂觉得,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远。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到过安心,纵使向来冷傲阴郁,骨子里却还是从出生起就逐渐蔓延扩散的自卑与自厌。 裴寂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十指都像在发烫,他从未如此紧张。 “那个……裴寂。” 耳边传来宁宁干涩的嗓音,他强压下内心悸动,掀起眼皮时,长睫在眼底打下一层浓郁阴翳。 她欲言又止,似乎下了某个决定,缓缓停下脚步。 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低头将它覆在裴寂右手上,把少年苍白修长的手轻轻移开。 裴寂心口一空。 失落与无措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心脏像是在拼命狂跳,却又仿佛一动不动悬在胸腔。滚烫的热气在刹那之间席卷周身,让他狼狈地垂下眼睫。 “抱——” 他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么哑,像石块划过地面,粗砺又难听。 然而裴寂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当“歉”字涌上舌尖时,他看见宁宁小心翼翼抓着他的右手,有些笨拙地往下移。 而她的左手慢慢靠近,先是指尖落在裴寂凸起的骨节,然后手指整个往下压,指尖、指腹、乃至整个手心尽数贴着他的皮肤,将他生满疤痕的右手包裹大半。 像一团温暖的棉花。 心脏砰砰砰地跳起来。 满带着欣喜的、慌乱的、不可置信的情绪,像潮水那样一鼓作气席卷而上,让裴寂无法呼吸。 随着心跳声一起响彻耳畔的,还有女孩轻轻柔柔的嗓音。 宁宁握着他的手,像之前那样继续往巷道深处走,很认真地对他说:“这样才叫牵手哦。” 裴寂:…… 裴寂:“嗯。” 80、第八十章 这条巷子很浅, 还未前行多久,便来到拐角处。 在寂静无声的巷道里,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实体的黑气, 水银色月光洒在地面, 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灯火, 唯有一处毫不起眼的破旧木屋亮着光。 宁宁甫一上前, 便有微风拂过。木屋门前深黑的厚重纱帐被夜风扬起, 如同在半空荡起的一缕水波, 层层涟漪此起彼伏,露出纱帐里的几分昏黄烛光。 那就是纸条中提到的“帘帐之后”。 裴寂向来谨慎, 握着剑先行把帘帐掀开,等探身确认安全无事,才把宁宁拉进黑帐中。 她在来之前, 曾经设想过许许多多所谓“帘帐之后”的景象,然而此番亲身踏足此地, 还是不由感到了些许意外。 就装潢来看, 这里与贫民街区的其它房屋没有太大差别。 逼仄陈旧、狭窄沉闷, 黯淡烛光填满每个角落,与不愿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缠, 放眼望去尽是灰尘、裂痕与摇摇欲坠的蛛网,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 一排排货架杂乱地陈列其间,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迈不开脚。当宁宁细细看去, 能在货架上见到凌乱摆放的符纸与典籍,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幅歪歪扭扭的画被挂在墙边, 宁宁好奇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张吸引了注意力。 画上是一望无际的天空,轻而淡的阳光穿过层层凝聚的云翳, 透出纱幔般温和柔软的鹅黄色泽。 画作之下,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纤凝破》——和宋纤凝的名字好像啊。” “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点什么?” 陌生男音突然响起,宁宁寻声抬眸,在满地散落的书册里,发现了坐在书堆上的年轻男人。 她虽然看出这是个商铺,对店里的商品却是一无所知,正要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就听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来过这里?” 他真是毫不客套,开门见山。 青年闻言神色一变,仍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生了大把白发与厚重眼袋,黑白相间的毛搭配上惊天动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国宝成了精似的。 “城主夫人?” 男人打了个哈欠:“你说哪个城主夫人?” 宁宁一怔:“你的意思是……她们两个都来过?” 对方不说话了。 “要是说实话,我们自会给你报酬。” 她想起自己可怜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边缘疯狂试探的钱袋,咬牙继续道:“不知阁下能否透露一些情报?” “开玩笑,我是那种会因为钱财丧失原则的人吗?客人的隐私必须完完整整保护好,这是我开店的信条!” 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们愿意多给点,也不是不——” 他话没说完,就见到一束白茫茫的剑光迎面而来,冷冽如冰,恰好划过他几缕垂落的发丝。 青年嘴角一抽。 那个深夜进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语气与神态都是温温柔柔,没想到她身边的少年人像条疯狗,拔了剑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恶匪打劫,把他吓得够呛。 近日正值十方法会,这两个随身带剑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仙门小弟子,虽然都穿了黑衣,心里铁定白得跟纸没什么两样。 他的本意是矜持客套一番,把情报价位慢慢往上抬,好生糊弄糊弄这些不谙世事的名门正派,没想到被对方当场来了个下马威,剑气又冷又凶,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正道的做派。 这是哪个宗门的徒弟?莫非…… 脑海里缓缓浮现起某个门派的赫赫大名,青年不由得一阵哆嗦:“你们难道是,玄虚剑派的弟子?” 宁宁看出这位想要讹人,并未拦下裴寂,应声笑着点头:“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欲哭无泪。 废话啊。 除了玄虚剑派,没有哪个宗门能把弟子的头颅挂在船上飞,堪称魔幻主义巅峰大作,不服不行。 这个恐怖门派早就闹得满城风雨,活生生成了吓小孩的鬼故事素材,今日真是三生积来的福分,让他能与这两位见上一面,果真名不虚传。 论残暴程度,玄虚剑派天下无敌。 裴寂对陌生人从来没有太多好脾气,更何况这店家摆明动了歪心思,他握着剑面色不改,把宁宁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两位城主夫人都来过?” “有话好好说!都来过,都来过!” 青年慌忙应道:“你们想打听什么?” 那姑娘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眼见同伴拔了剑,居然丝毫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这家店有何特殊之处?她们都来做过什么?” 他总算看出来了。 这两人的心,是在同一个煤堆里滚过的。 “我这儿的货物,大多是咒术和符篆。” 见宁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青年赶忙道:“这些符咒与名门正派的那一套可大有不同!我这铺子里,最讲究一个‘邪’字。” 邪。 宁宁眉目稍敛:“邪术?” “正是!” 青年从书堆里勉强直起身子,语气不自觉亢奋许多:“正道的心法,大多讲究五行相生、因循有道,我的这些呢,嘿——跳出五行之外,怎么有用怎么来。” 修真界术法众多、派别林立,宁宁所接触到的玄虚剑道,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在她了解的所有修行之道里,符术可谓最是诡谲多变。 意在笔先、挥毫落纸,点横折捺皆有讲究,哪怕错位分毫,都可能与本意判若天渊;而笔墨丹青、朱砂浸血,绘制符咒所用原料不同,功效亦会大相径庭。 “我看二位都是剑修,或许对咒术不甚了解。” 青年很是客气,冲着宁宁咧嘴一笑:“邪法多与诅咒、禁制和魂魄相关,既能千里之外夺人性命,也可将旁人炼成可供操控的傀儡,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宁宁认真应道:“是挺邪乎。” “还有更邪门的呢!” 男人来了兴致:“我听说啊,旧时魔族还有一种替命之术,能以他人的气运抵消己身孽障,一旦成功那便是瞒天过海,连天道都奈何不了你丝毫。不止这些——” 他讲到一半察觉到裴寂不耐烦的视线,心知自己偏了题,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言归正传啊,那位宋夫人来找我,是想问有关换魂的事儿。” 宁宁心口一紧,听他继续说:“那时她与城主感情不太好,来我这儿时面色灰白。可换魂乃是逆天改命的大忌,虽然古籍中有过记载……但我毕竟就是个小店老板,哪会晓得具体的法子,只能告诉她爱莫能助。” 宁宁若有所思地应声:“除了这个,她还有没有问过别的什么?” “她是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直到最后也没问出来,离开这里没过几天,就突发重症病倒了。” 青年眼珠子一转,身体往前倾了些,把声音压低:“这还不是最离奇的——等宋纤凝死后不久,鸾娘尚未嫁给城主时,居然也在某日进了我的店里,询问有没有肌骨重塑、蕴养灵力的法子。”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身旁茶杯猛地一灌:“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这家店向来行事收敛,很少透出风声,来的多是达官贵人,寻常百姓很少能摸清底细。然而鸾娘自幼长在暖玉阁,连门都很少出,她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宁宁点点头:“这‘肌骨重塑’——” 这几个字显然问到了点子上,青年忽地咧嘴笑笑,俯身把音量压得更轻:“可不就是炼魂之术!以他人的魂力滋养己身肌体,不但可以维持容颜不老,对修为提升也是大有裨益。” 他说罢阴森森笑了几声:“你们难道不觉得,跟近日来的失踪案很是相近吗?” 裴寂冷眼瞥他:“你觉得失踪案与鸾娘有关。” 他用了十分笃定的陈述语气,青年听后也并不反驳,耸肩应道:“你们应该就是在查这件事儿吧?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爱信不信。” 宁宁念及大师姐安危,并不与他废话:“你是不是觉得……鸾娘很可能是已故的宋纤凝?” “不然她问起换魂术是为了什么?鸾娘又为何能找到这个地方?” 青年抬眼望了望门外,确定寂静无人后继续说:“而且我听说,鸾娘与曾经的性子大相径庭,可不就是被彻彻底底换了个人吗!” 许是从未有人与他谈论过此事,青年越说越来劲:“要我说啊,事情应该是这样:宋纤凝对城主爱而不得,恰逢身体抱恙活不了多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气之下用了移魂秘术,附在鸾娘身上。” 他又喝了口水:“鸾娘正是城主喜欢的长相,然而未修仙术,总有容颜老去的一天,于是宋纤凝又动用炼魂之法,试图永驻容貌、修为精进,让城主越来越迷恋她。” 这一番推理下来,倒也算是有理有据。 宁宁眼底的阴翳却始终没消,沉声问他:“店家,你可听说过《紫薇术法录》?” “宋夫人买过一本,紫薇真人正是邪术大能。” 青年似笑非笑:“至于那本书,里面恰好讲到了换魂术,只不过所谈甚浅,没有太大作用。” 对话进行到这里,似乎许多事情豁然开朗,没有了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宁宁想起下落不明的郑薇绮,蹙眉沉声道:“那炼魂之术,究竟应该如何操作?” “很简单啊,无非是活人、咒法、布阵。” 青年睨她一眼,像是想起什么,再度露出了略显神秘的表情:“炼魂十分有趣,同一时间献祭的生魂越多,所能得到的回馈也就越大。相同数量的魂魄,一个接一个炼制的效果,远远比不上同时献祭——或许那些失踪的姑娘还没死,幕后凶手在等一场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祭。” 这让宁宁想起浮屠塔里的鹅城。 当年的邪修们也是将全城人的魂魄聚在一起,等待一并炼成。如果真如店家所说,离奇消失的女孩们尚在人世…… 只要他们尽快查明真相,也许就能救下包括郑薇绮在内的所有人。 “二位听尽兴了没?” 青年怯怯打量一番裴寂的神色,抬起右手指了指身旁的货架:“看在我讲了这么久的份上,要不要买点东西?” 玄虚剑派的弟子毕竟也不是恶魔,宁宁和和气气向店主道了谢,随后又选了些或许有用的小玩意,才与裴寂一并离开店铺。 因为之前那段稀里糊涂的牵手,两人之间的氛围一直极为微妙。 之前听店主侃大山的时候还不觉得,然而这会儿四下静谧,连自己的脚步与呼吸都能听见,夜色与微光融在一起,就更显出几分暧昧的意思。 宁宁一边往客栈方向走,一边低着脑袋,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 宋纤凝为什么要询问换魂之事?鸾娘性情大变,当真与她有关联吗?以及,她之前是真的真的主动牵了裴寂的手吧? 最后一个念头出现得猝不及防,让她脑海里的推测瞬间停滞下来。宁宁有些别扭地动了动左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少年人手背坚实的触感,像在做梦一样。 想不通,为什么她会下意识做出那种动作,还有那句“这样才是牵手”…… 也太太太主动了一点吧! 从这里去往玄虚派所在的客栈还有一段距离,宁宁为了避免气氛越来越尴尬,硬着头皮向裴寂搭话:“师弟,你怎么想?” 她心下紧张,这句话脱口而出,没经过太多思考。没想到裴寂并未立刻应答,而是沉默着扭过头来看她。 他很适合夜晚,漆黑的发被晚风吹拂到额前,远处几颗遥远光点犹如星辰坠落,悬在一双阴郁深邃的黑瞳,映出几分明暗不定的光晕,像深潭月影那样幽幽散开。 宁宁被他这样一看,心口便不自觉地发闷。 裴寂语气冷硬、不容置喙,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虽然刻意装作并不在意,却又带了点迟疑的意味,尾音像是猫咪下垂的尾巴,渐渐变低:“师姐以前都是叫我的名字。” 宁宁一哽。 哇,这个人! 牵了手之后开始学会得寸进尺了!她可不是心里紧张,想借由这个称呼让自己显得正经一些吗!干嘛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幼稚! 宁宁踹飞面前的一颗石子,有些不服气:“师弟不也是叫我‘师姐’吗?” 她把“师弟”两个字念得格外重。 承影爆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大笑:“哈哈哈不是吧!裴小寂,你这算是撒娇吗?居然被宁宁怼回来了哈哈哈太逊了吧!” 裴寂把头转了回去。 宁宁察觉他移开视线,便趁机抬起眼睫,不动声色地瞧他一眼。 月光让裴寂棱角分明的轮廓稍显柔和,从她的角度看去时,能见到对方紧绷的下颌。纤长如鸦羽的漆黑长睫垂落在他眼前,衬得目光愈发晦暗不明。 她看不透裴寂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皱了眉头。 然后裴寂微微张了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与此同时偏过脑袋,正好撞上宁宁清亮的目光。 两个人同时把视线挪开。 “我——” 宁宁听见他低低出了声,在短短一个字后戛然而止,随即而来的是浅浅吸气声。 裴寂的嗓音像是从胸腔里闷闷地涌出来,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却被他念得格外生涩笨拙,每个音韵都在舌尖百转千回,仿佛不舍得触碰。 所幸他最后还是念了出来。 裴寂说:“宁宁。” 宁宁,叫得还挺好听。 宁宁走在昏暗的小道上,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连带着一颗心脏也哗啦啦飞起来,怎么也抓不住。 “喔。” 她抿了唇敛去嘴边的笑意,把双手背在身后迈步时,带了点跳起来的冲动,佯装出一本正经的严肃口吻:“裴寂小朋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承影一边捂着嘴笑一边说:“裴小寂,她这是在说你幼稚。” 顿了顿,又嘿嘿嘿笑得更厉害:“你可不能认输啊!听我的,叫她一声‘宁宁乖宝’或‘宁宁小亲亲’,嘻嘻嘻嘻她绝对不敢再调侃你了。男人就是要主动一些,强势一些嘛!” 若真那般叫出来,她的确是不敢再调侃,他却跟直接死掉没两样了。 裴寂沉着脸,骨节分明的右手把剑握得更紧,虽然眼底多了几缕不耐烦的杀气,唇角绷成一条直线,把上扬的弧度悄悄压下。 原来她的名字从自己口中念出来,会是这样的感觉。 单薄的叠音温和又轻盈,仅仅是念出那个名字…… 都会让他紧张得心下一紧,却也忍不住想要扬起嘴角,开心到无法抑制。 他真是没救了。 81、第八十一章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 不知不觉就到了客栈门口。贺知洲房间的灯还亮着,等宁宁敲门进去,一眼就见到顶着大大黑眼圈的林浔。 小白龙从没熬过夜, 加之昨夜的狂奔几乎耗去了所有精力与体力, 这会儿像条死虫趴在桌面上。 等见到她与裴寂进屋, 才终于露出些许属于活物的生气:“师姐师弟!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宁宁在大脑中理好思绪, 将鸾娘与陌生少年的画像、夜探城主府所得与店家的话一五一十尽数相告。 贺知洲听得张嘴瞪眼, 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宁宁乖乖点头, 静候他的表演。 “我今天也是干了实事的。” 贺知洲从桌子上拿出一个小本本,认认真真翻开时, 能见到纸页上铺满的大堆笔记:“我路过河边遇见一个奶奶,问起她关于城主府那三位的恩怨纠葛,得到了惊天大发现。” 裴寂抱着剑倚在墙边, 面色淡淡地听他讲:“四年前花会的时候,鸾城几大家族在百花深处龙吟河的游船上举行过聚会, 宋纤凝与骆元明都有出席。宋小姐回家后红光满面异常欣喜, 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 她与一名男子交往甚密,被爹娘狠狠骂了一顿。” 贺知洲说着抿了口水:“最为关键的一点是,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宋纤凝就嫁给了骆元明——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必定就是城主啊!两人的私情被发现,双方家长一拍即合, 直接定了婚事。” 宁宁接话道:“可城主与夫人的关系并不好。” “这就要说到鸾娘了。” 贺知洲一本正经,露出有些痛心的神色:“城主为什么会对她一见钟情, 又为什么会突然与宋纤凝争吵不断、异常冷漠?肯定是鸾娘置换了他的记忆,骆元明以为自己爱的是鸾娘,其实却是他弃之如糟粕的前妻。可怜宋小姐满怀希望地嫁过去, 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 宁宁听罢忍不住拍手:“天雷滚滚,这是把狗血往我嘴里直接灌啊。贺师兄,以后虐文的作者不是你,我绝对不看。” “我和那位店家一样,也觉得鸾娘就是宋纤凝。” 林浔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骆元明之所以对鸾娘一见钟情,是因为她与他梦里的神女如出一辙。他身为城主,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梦境大肆张扬,唯一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枕边人。” 但这个推理说不通,仅凭一个物件就能推翻。 ——那幅被鸾娘买走的画。 如果她并非本人,必然不会对那幅画那般上心。 同样存疑的,还有鸾娘封锁宋纤凝卧房的理由。 那间房屋许久无人踏足,鸾娘应该并未利用它做过什么事情。既然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像是为了骆元明,兜兜转转来看,难道是为了…… 已经去世的宋纤凝? 宁宁猛地坐直了身子。 对啊,他们一直执着于鸾娘与骆元明的爱与恨,哪曾考虑过她和宋纤凝。 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浮起,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似乎许多人说过的话都变得有迹可循。 “鸾娘从未上过学堂,不可能识字,但她竟常与城主吟诗作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而宋纤凝自幼念书,字迹清隽。 “鸾娘自幼长在暖玉阁,连门都很少出,她是从哪里得到我这店的消息?” 宋纤凝知道啊。 “你一定不会想到,鸾娘性情大变、半夜被我撞见传递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发重病……是在同一时间。” “她就像知道城主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那种类型。” 如果鸾娘夜半传信之人正是宋纤凝呢?好友病重、疑云重重,直至宋纤凝身死也未能寻得真相,而骆元明无疑是最为可疑的那个—— “她向来拼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断然不会放手。” 她当真没有放手,硬生生把自己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做了城主夫人。 最后还有说书先生的那句话。 “城主自出生起便识海受损、灵力微薄,多亏后来游历四方,在边塞沙障城寻得了意想不到的机缘。” 如果这份机缘并非孤月莲,而是亲眼目睹了邪修以女子为祭,炼制生魂的场面呢? 宁宁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 当年几大家族花街游船,宋纤凝遇见的不是骆元明,而是自幼在百花深长大的鸾娘。 她在那家店里看见的画作名叫什么? 《纤凝破》。 画上的阳光穿透了云层。 纤凝就是云。 “贺知洲!” 宁宁心有所感,正色问道:“你有没有打听到,鸾娘在进入花楼前的本名叫什么?” “啊?哦哦,那个奶奶好像提过一回。” 贺知洲大概明白她问话的意思,老老实实回答:“当时我们在河边,她看着那些船说,很少有人知道,鸾娘本名里就有它——她叫孟听舟。虽然也有一个‘周’的音,但和周云完全搭不着边。” “怎么搭不着边?” 宁宁如释重负地笑了:“卖画奶奶说,她见到两个穿着男装的少年时常并肩而行,既然其中一个是女扮男装,为什么另一个就不可以呢?” 贺知洲与林浔皆是愣住。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奶奶回忆那个少年的名字,她说的是——” 心脏猛烈撞击胸腔,宁宁说话的语气不自觉上扬些许:“他们一男一女,女孩有时叫那少年‘周’,有时却又成了‘云’,如果这并非一个完整的名姓,而是两个人的名字呢?” “两个人?” 不止裴寂,承影也听得十分入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发出一声绵长的吸气音:“我明白了!我永远爱宁宁!不愧是你!” 裴寂静静地听,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灿如星辰的眼睛,自动屏蔽了心里承影的激情喊叫。 “‘周’非‘周’,而是鸾娘名里的‘舟’;至于‘云’——‘纤凝’是云的别称啊。” 宁宁豁然开朗,语气变得轻快许多:“宋纤凝是个官家小姐,家中定不会允许她出入花街之地;鸾娘在那条街道又很是出名,倘若当众叫出她的名字,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们二人才会女扮男装、把对方唤作旁人并不知晓的名号,这样一来,来往接触就会便利许多。” 而卖画奶奶从来只是远远看着他们,未曾有过实际接触,一旦两人都穿着男装,就只能听见她们交谈时的声音。 她认定了那是一男一女,自动把听到的女孩声线归为同一个人所说,因此才会把名姓听混,有时是“周”,有时是“云”。 而这两个字,是从未在一人口中同时出现的。 所以当初宋纤凝病重,鸾娘才会被见到时常与人通信,那并非密谋,而是因好友的病情夜不能寐。 所以宋纤凝死后,鸾娘会封锁她曾经的住处,不让骆元明踏足。城中百姓皆以为她心胸狭隘,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其实个中缘由却与之截然相反—— 她知晓宋纤凝的死与骆元明脱不了干系,不愿让那个男人假惺惺玷污好友曾经生活过的角落。 宁宁的心跳越来越快。 所以鸾娘才要了那幅她们俩并肩坐在河边的画。 一是因为她与宋纤凝初识于龙吟河边,二是因为…… 她们都是女子,回眸的那幅显而易见地将两人割裂,成了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唯有一道身着男装的时候,她们看上去才没有什么不同。 这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戏码,藏在层层幕布之下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仅被两个女孩知道的小事。 一个是体弱多病、注定被当作联姻砝码的深闺小姐,一个是卖笑为生、不知前路何处的风尘舞女。 她们都不被其他人在意,一辈子困在某处地方,却也都无比向往着自由,渴望能像鸾鸟般挣脱桎梏。直到某天两人相遇,成为彼此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或许宋纤凝曾教过鸾娘书法诗词、修道术法,或许她们曾数次男装外出,在龙吟河边谈起未来与希望,后来被宋家人发现,将宋纤凝草草嫁给骆元明了事,便只能分隔两地、用飞鸽传信。 然而宋纤凝却在城主府中莫名其妙地死了。 于是向来庸俗且没心没肺的少女改头换面,把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一步步接近骆元明,也一点点查明真相。 所有的疑点都变得明朗起来。 宋纤凝之所以与骆元明关系恶化,正是察觉他在暗地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而她暴病身亡的原因,恐怕也与城主脱不了干系。 可她却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宁宁不由皱了眉。如今鸾娘一定也知晓了一切,可她为什么会和当年的宋纤凝一样,不把真相公之于众呢? 那位店家曾说过,邪法多与诅咒、禁制和魂魄相关,恰巧骆元明是所谓的“天才符修”…… 莫非是对她们使用了某种禁制,禁止向外人提及炼魂之事么? 如果真是这样,如今这种处境于鸾娘而言,无异于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为调查真相而来,却被困在真相之中。明明知道了所有肮脏的、沾满血污的现实,眼看就能为宋纤凝报仇,却一句话都不能对旁人诉说,只能眼睁睁在一旁驻足观望,任由杀人凶手肆意妄为。 而今的宁宁亦是如此。 所有推论都建立在假设之上,不具备有用的证据与线索,哪怕向长老或刑司院检举搜查,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反而打草惊蛇,让失踪的女孩们濒临险境。 但也许……除了骆元明,鸾娘也在暗暗布着局。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例如被下了药的九洲春归、孟诀恰巧倒在卖画奶奶门前、贺知洲于河边遇见的路人“无意中”提起鸾娘的本名。 如果正是她在有意引导,让他们发觉真相—— 那鸾娘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82、第八十二章 “所以说, 当年宋小姐与鸾娘女扮男装夜间同行,被人撞破之后,误以为她与不知名姓的男人有染。” 林浔很是认真, 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莹白龙角被灯火映出暖玉般的微光:“世家大族顾及颜面, 将她匆匆嫁给骆元明, 后来也许出于机缘巧合, 她撞破了骆元明炼魂的丑事。” 贺知洲饿得前胸贴后背, 吃包子跟削铅笔似的,刚进嘴里就是一通风卷残云, 一边吃一边接话:“于是骆元明给她下了禁制,不能向别人透露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宋纤凝?” 宁宁应道:“城主夫人莫名身亡,他的嫌疑定然不小。骆元明或许是想用这种法子暂且稳住宋纤凝, 没想到她怒不可遏,不但和他大吵一架, 还搬进了别院居住。” 旁人只道夫妻二人感情不和, 万万猜想不到当初宋纤凝的愤怒与无助。 与唯一的好友遥遥相隔、被家人当作联姻工具无情推开、毫无感情的丈夫满手血污, 她却一个字都没办法向外人诉说。 所以当她与裴寂去往宋纤凝卧房时,才会发现那本《紫薇术法录》格外崭新。 宋纤凝学过符法, 但因出身名门正派,对邪术并不感兴趣。那是她在察觉丈夫不对劲后才买下的书籍,目的只是为了探明何为“炼魂”。 宁宁把一缕发丝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凝视着窗边跳动的烛火,微微皱眉: “奇怪, 鸾城里的少女失踪案应该发生在不久之前,但宋纤凝几年前就与骆元明成了婚……莫非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生祭女子炼魂, 却从未被发现么?” “他会不会一直在挑选无依无靠的孤女下手?” 贺知洲叹了口气:“这件事之所以被爆出来,是因为某个郊外的农家女莫名不见了。我去拜访过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个重病在床的娘亲——听说她娘亲察觉女儿失踪,硬是拖着满身的病,用整整两个时辰一步步走到鸾城,这才向刑司使报了案。” 宁宁点头。 据她所知,被察觉失踪的女孩有五六个,多为父母双亡的风尘女子,就算莫名其妙消失,也很少会有人愿意追究。 骆元明从识海贫瘠到后来的修为一日千里,由金丹一重到元婴,其间经过了漫漫数年光阴。如果他当真一直在用炼魂提升修为…… 那这么多年过去,究竟有多少女子丧命于此? “我之前还在纳闷,城主府上的鸾鸟像为什么非得转来转去,原来是他监守自盗,刻意制造视觉死角。” 贺知洲有些义愤填膺:“那时失踪案还没被爆出来,恰好宋纤凝又自幼体弱,骆元明见她不从,定然就起了心思,安排出一场重病身亡。” “宋小姐去世之前与鸾娘时常通信,虽然不能亲口告知城主府内的秘辛,但从她字里行间的语气来看,鸾娘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林浔摇了摇笔杆:“后来她从宋小姐口中得知那家邪术商铺,联想起骆元明修为大增一事,才会问出‘有没有肌骨重塑、蕴养灵力的法子’——也就是在那时,鸾娘头一回知道了炼魂术,并大致猜出城主问题不浅。” 之后便是宋纤凝离奇病故,鸾娘性情陡变,展开计划一步步接近骆元明。只不过—— “对了!” 宁宁戳一戳裴寂手臂,侧了脸无声笑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潜入城主府、见到鸾娘深夜独自走出房间时,她的模样比之前所见更美了?” 他之前独自靠在角落的墙上,结果被宁宁强拉着坐在桌前参与讨论,闻言略一回想,抿唇点了头:“嗯。” “当时我就觉得,她像是在灵气极强的地方细细滋养过一番。而且鸾娘与骆元明回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今夜太乏了’。” 宁宁缓声道:“鸾娘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须找出骆元明囚禁女孩的确切地点。可她一没能力二没线索,在整个鸾城里孤立无援,还能怎么办?唯一的法子,就是让骆元明亲自带她前去。” “所以说,他们俩之所以夜半出房,就是在吸取由那些女孩炼出的灵力?” 贺知洲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稳下心神努力思考:“对啊。骆元明对鸾娘的喜爱不像是假,她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注定有老去的一天,而他又想与之长相厮守——这样一来,只要鸾娘故意借此伤春悲秋几回,骆元明就必定会亲自带她前去那个地方,保她容颜不老。” 他说到这里,又不免有些担心:“鸾娘这卧底当得够彻底啊。你们说,她会不会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不愿放弃容颜永驻,从而反水倒戈,和骆元明统一战线?” “她若是有意反水,我们哪能走到这一步?” 宁宁抬眼笑笑:“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她要劝我们喝下九洲春归、而师姐又在其后莫名失踪?为什么我和裴寂能撞见被人调戏的阿卉姑娘,而孟诀师兄又倒在她家门前,最最恰巧的是,卖画奶奶居然保留着一幅与她们两人相关的画?” 她用一只手拖住右边脸颊,瞳孔被烛火映成漂亮的橙黄,声线轻柔温和,带着股笃定的力量: “她虽然口不能言,却安排了人一步步引导我们发觉真相。今晚我与裴寂见到鸾娘与人传信,她之所以会露出满意的神色,应该就是因为那些人圆满完成了任务。” 贺知洲有些懵了。 “也就是说,打从我们喝下九洲春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入了鸾娘的套?” 他说着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加强语气继续问:“郑师姐不见,可能也跟她有关?” “你想啊,骆元明行事向来警惕,专门挑选孤女下手,完全没留下任何信息。” 宁宁凝神道:“他已经小心翼翼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在十方法会期间,刻意绑走玄虚剑派的真传弟子?这岂不是嫌自己暴露得不够快么?唯一有理由策划这一出的,只有鸾娘。” 林浔听得面露惊恐,眼神迷离。 这就是女人们的思维吗?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在鸾城孤立无援,没有可以信任的对象,要想揭穿骆元明,最佳办法就是趁着十方法会,借助各大宗门的力量。” 她真和传闻里所说的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宁宁既觉敬佩,心底又腾起难以言喻的怅然,整理一番思绪后继续说:“之所以让我们喝下九洲春归,是因为她修为薄弱,唯有在郑师姐昏迷不醒的时候,才能将她绑走;而之所以要把郑师姐绑走——” 贺知洲恍然大悟:“这是在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查明真相啊!之后再诱导我们一步步发现那幅画、那家店和她的本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这、这也太——太厉害了。”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松散又混乱,没想到竟然全都环环相扣、一层套着一层,林浔自始至终张着嘴,到头来只能发出一阵喟叹:“鸾娘一定很重视宋小姐。” 只可惜如今除了鸾娘,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说完了前因,我们不妨再来谈谈‘果’。” 郑薇绮暂且应该平安无事,宁宁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既然城主夫妇能在夜半三更毫无顾忌地前去炼魂之地,这就说明那地方一定在——抢答开始!” 这个答案他想到了! 贺知洲的一双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刚要张口,就听见裴寂迅速道了声:“城主府内。” 他居然还用了非常认真的语气,舌头像抹了肥皂一样刷刷刷就捋了过去,跟幼儿园里的全班第一名似的,生怕别人把抢答权夺走,要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可恶,这小子以前是这样的吗?咱们做人不能太攀比啊,寂。 宁宁听罢点点头。 近日以来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都加紧了戒备。若是在这种时候的深夜频繁出入府邸,骆元明一定会遭到怀疑,最为稳妥的办法,是将炼魂之地建在城主府中。 “但那处地点一定十分隐蔽,否则当初搜查鸾娘的时候,刑司院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想到这里,宁宁不免感到有些头大:“但鸾娘又无法亲口告诉我们——”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阵仓促的敲门声。 有人推门而入,在烛火之下,宁宁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萎靡不振、面色苍白,一双眼睛跟黑色弹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 林浔哇地一声叫出来:“大、大师姐!” 推门进来的正是郑薇绮。 昔日生龙活虎的郑师姐从小池塘变成了盐碱地,满面沧桑的模样能直接出演湘西陈年老僵尸,那双浑浊的眼珠子轻轻一转,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宁宁本想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却又觉得师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只得先小心翼翼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师姐,你遇见什么事儿啦?” 郑薇绮满眼血丝地望她一眼。 然后直接瘪了嘴闭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宁宁怀里钻。 “师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边在小姑娘清香柔软的怀里拱来拱去,一边哀声诉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归会是那副德行,让我喝泥巴水都愿意啊!我这一醒酒,不但灵力没了,还被人敲晕丢到一口孤井边,差点就掉进去回不来,后脑勺上的包到现在都没消——等等,你们几个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声道:“城主府里,应该有井吧?” 林浔笑得咧开了嘴,一对龙角随着身体晃啊晃:“当然有!” 宁宁一把将她搂住,吧唧亲了一口:“谢谢师姐!你太棒了!饿了吗?困了吗?有想做的事情吗?我们全部满足!” 郑师姐,老工具人了。 鸾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踪诱导众人查明真相,如今梅开二度、物品回收,又通过郑薇绮醒来的地点,再明显不过地暗示了炼魂地的位置。 虽然是工具人,但郑师姐就是最重要的! “郑师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们走向胜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胜利女神。” 贺知洲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摩拳擦掌:“兄弟们,我准备好了!” 错过了一切的郑薇绮:……?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就“太棒了”?这群丫头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准备去干嘛?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薇绮满脸茫然地将他们打量一番,似是还没醒酒,眯着眼睛挠挠脑袋:“但打晕我的人,好像在我手里留了张纸条。” 既然鸾娘明确给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断出炼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两相结合,就能毫不费力确定它的具体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翻身越过围墙时,跟一串忍者神龟似的,从远处望去人头耸动,颇有几分跳跳糖乱窜的既视感。 林浔连踩坏一株野草都舍不得,哪里干过这么提心吊胆的事儿,一双眼睛左右乱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儿,你们跟我来。” 贺知洲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吗。” 小白龙走在最前方,声音被夜风一吹,就更加难以分辨:“宴席的时候没人和我说话,我就会一个人在城主府瞎转悠。” 宁宁“唔”了一声。 林浔贵为龙族少主,理应不会养成内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听说是因为儿时不慎落入海壑,独自与无数凶兽一起过了整整两天。 后来万幸死里逃生,却被吓得半死,从那以后胆子就小得过分。 或许是因为那座鸾鸟像的缘故,深夜的城主府中并没有人巡逻。 奢华的朱红色高墙上挂着盏盏长明灯火,顺着这片垂落的银河一直往前,再经过两处拐角,等周围景象渐渐萧索寂静,就能在角落里见到一口井。 古装剧里总共有两大暗道,一是转动花瓶之后的书柜或墙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宁宁对这个设定了然于心,顺势往下看了一眼,没有水光,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浓郁黑色。 整口井像个没有尽头的幽深黑洞,或是野兽张开的狰狞大口,只等着有人跳入其中,再将其一口吞噬。 她来时带了绳子,把其中一端绑在树干上,正要往下时,忽然动作一顿。 对了,裴寂是怕黑的。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 宁宁知道他性格别扭,绝不会让另外两人知道此事,顺口编了个理由:“我们得留下一个人来望风——裴寂,你最靠谱,不如就你吧?” “宁宁也太好了吧!居然这种时候都能想到你!” 承影老泪纵横:“她还特意编了个借口不让你难堪,这是什么时候下凡的仙女啊!” 裴寂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会愿意留下。 宁宁眼见身旁的黑衣少年无声瞥她一眼,目光虽是淡漠,却也带了浅浅的赌气与羞恼,眼尾泪痣在黯淡灯光下隐隐泛起薄红。 “我打头。” 裴寂上前几步,修长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说着抬眸望向宁宁,喉头一动:“放心。” 这这这、这哪行啊! 宁宁见他抓着绳子就往下,赶紧跟在裴寂后边向下去。 他们干的是私闯民宅的勾当,自然不敢点灯亮火。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等光亮被尽数吞没,饶是宁宁也觉得有些紧张。 “……你还好吗?” 她还没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话,对方居然抢先传了音。 他虽然性子冷淡,声线却是清冽悦耳的少年音,在泼墨般的黑暗里响起时,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 如果语气不是那么紧绷,明显有在刻意抑制情绪和颤抖的话。 “我当然很好啊!” 宁宁听着他强撑出来的语气,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里那点紧张和恐惧感刷啦啦全不见了:“裴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他们下行的速度很快,当这句话说完时,脚尖已经触到了井底。 井下布满了干枯的藤蔓与树木枝条,裴寂大概担心她摔倒,虚虚扶住宁宁后背。手掌与脊背虽然并未直接接触,却还是传来若有似无的凉意,在脊椎上匆匆划过时,留下一串酥酥的痒。 “四周都是封闭的。” 她道了谢后环顾四周,等双眼逐渐适应周遭景象,终于勉强看清了井中模样。 这里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过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环状石墙。宁宁对古装剧里的密室套路烂熟于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处凸起。 轻轻按下,前后两面的石壁便像门一样分别打开。 在之后下来的贺知洲一愣:“奇怪,这怎么有两扇门?” “应该各有用途。” 宁宁被厚重的黑暗压得有点闷,用手在胸前顺了顺气:“不如我们分头行动。”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郁色,默不作声地握紧手中剑柄。 “哦——你在紧张。” 承影嘿嘿笑了声:“害怕宁宁不选择跟你一路,对不对?” 裴寂没有反驳。 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身边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 “我和裴寂走这边。” 宁宁见他愣在原地没动,笑着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么,不想听我讲笑话啊?” “啧啧啧啧,让我们来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时此刻的感受。” 承影用了极度矫揉造作的语气,简直是在故意恶心人,生动诠释什么叫做为老不尊:“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仅凭这样一句话,就要比所有笑话更叫人开心吼?” 裴寂没理它,任由宁宁拉着自己衣袖往深处走。后来他渐渐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宁宁害怕,跟在身后扯着他袖子似的。 “让我想想讲哪个啊。” 四周是令他不适的黑暗,如同缠绕在身体上的巨蟒,散发出重重杀气与粘腻沉闷的味道。 许是察觉到他动作僵硬,宁宁不动声色地挪动手指,轻轻握住裴寂手腕。 属于她的气息慢慢靠近、渐渐贴合。 他莫名地开始祈祷,希望这条幽深的路能更长些。 “我想到了!有天小红问:你喝汤的时候用右手还是左手?小明回答说:当然是右手啊!” 宁宁没忍住,说到一半,先把自己给逗笑了:“结果小红说:哇,你好厉害,都不会怕烫,像我都是用汤匙的哈哈哈。” 裴寂觉得后背有点冷。 裴寂:“我……这时候应该笑吗?” 超级不给面子! 宁宁瞬间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过分!” 裴寂低了头,听见她不服气的语气,从胸腔里悄悄发出一声笑。 她张了嘴,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猝不及防闯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 在前行片刻后,通道两侧终于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这里是处狭窄却绵长的通道,两边堆满冰凉石块,有如阴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畅宽敞、豁然开朗,被灯火一映,逐渐露出原本的面目。 通道尽头是一处洞穴,由于面积极大,再往里走便没了灯光,宁宁只能见到向四面无限延伸的黑暗。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道影子似曾相识,如同一把割破光与暗的剑,她凝神屏息,在对方汹汹而来的威压里停下脚步。 裴寂握着剑挡在她跟前。 乖乖。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 骆元明怎么会在这儿。 “很惊讶吗?” 骆元明站在猩红火光里,仍然用了一贯的儒雅语气,浑身上下散发的灵压却自带杀气,有如洪潮那般扑面而来。 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颇为满意地打量二人脸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 “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我会傻到看不出来猫腻吧?郑薇绮莫名其妙的失踪,还有鸾娘夜半点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们找到这里的,对不对?” 宁宁没有放开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经地回了话:“所以你在守株待兔?” 骆元明没想到她会接话,哈哈大笑: “郑薇绮失踪,定是她为了诱使玄虚剑派彻查此事,这般想来,此处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我不如将计就计,在这里等各位前来,再一网打尽啰——居然背叛我,那个疯女人!待我回去便杀了她!” 提及这个话题,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目眦欲裂的神色:“亏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为了府里的财产!我就知道,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宁宁哑然失笑,并不与他深究这个话题,继续问:“从许多年起,你就已经开始利用女子炼魂了吧?” 无论古往今来,反派角色不一定可爱又迷人,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话多。 想来也是,自己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勾当,平日里不能与旁人好好倾吐炫耀一番,被人问起的时候,难免会格外有倾诉欲。骆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极为自豪般咧开唇角。 “不错。” 他说话时噙了笑:“当年我夜游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体验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鸾城之后,我便开始了修炼。” 他居然把这种事情称作“修炼”。 宁宁放弃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弃的神色。 “这世上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骆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皱了眉:“我向来不亲自动手抓人,多是从黑市商贩那里买来——偏偏有个蠢货犯了错,抓来一个娘亲尚在的农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 正是打那以后,刑司院将几桩失踪案合并为一,鸾城开始了长时间的戒备。 “其实这没什么,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着也没太大意义,不如牺牲一下当作祭品,还能让自己显出几分作用。” 骆元明笑得理所当然:“而我乃鸾城城主,数年来功绩无数,用她们换我的修为,多划算呐。” 宁宁听得有些恶心,强忍着不适冷声追问:“宋纤凝的死,也是你做的?” “谁让她多管闲事?我本来念及夫妻情分不想杀人,她却一天比一天得寸进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没过多久便暴毙死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感到了厌烦,粗略将不远处的两个少年人端详几眼,眸光阴鸷:“你们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门么?那他们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们来了,也别想走。” ——话音刚落,竟有白光从四面八方而来,迅捷如雷电,直攻二人面门! 白光蕴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闷的洞穴里,好似密密麻麻斜飞而来的雨丝。骆元明站立于其间岿然不动,嘴角笑意愈发明显。 剑修最擅越级杀人,若是天羡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敌。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唯有在这处井底的时候。 思来想去,最终提前在此设了埋伏,只待一网打尽。 白光密集如网,猛地一股脑袭来时,单凭剑气完全无法阻挡,更何况骆元明的修为在他们两人之上,要想破开就更加困难。 宁宁凝神蹙眉,拔剑勉强斩断其中几条,眼看白光越来越近,忽然见到跟前笼上一层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为盾,把剑气与魔气一并汇集在长剑上,用身体把进攻硬生生扛了下来。 如此强烈的冲击在体内无异于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与血脉,迫使他兀地皱了眉,吐出一口鲜血。 “裴寂!” 宁宁低呼出声,竟闻见一股无比浓郁的血腥味,等细细看去,才发现少年人白皙的脖颈之上裂开几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挡所有血色。 至于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经不敢去想。 裴寂略微侧过头,漆黑眼瞳里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沉沉向后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迹,一面安慰似的缓缓摇头。 他估计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算能接下这一击那又如何!我的修为——” 骆元明还未说完,便见前方二人再度拔剑而起。 剑气划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气,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层层乌云,卷起回旋之风,杀意重重。 剑修。 骆元明心底暗骂一声,心中默念法诀,自手中现出三张灵符。 疾影符、地火符、蚀骨咒。 符修不似剑修,拿着一把剑就毫不顾忌地往前冲,比起纯粹的杀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间的配合与灵活运用,因而显得灵活诡谲许多。 将蚀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烧到皮肤,便会感到万蚁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来去无踪,更是叫人难以闪躲。 老实说,他没想到这两个金丹期弟子会如此难缠。 骆元明的修为提升全靠药物与炼魂堆砌,属于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为已至元婴中期,撞上两人联手,却也觉得有些吃力。 宁宁身形轻盈,速度快得超出想象,疾影符对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挥剑一斩,一簇地火便没了踪迹; 至于裴寂简直不要命,明明已经身受重伤,进攻却凛冽如故,又快又狠。 很难想象这只双目猩红的疯狼会在不久之前,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为她一言不发地挡下所有进攻。 剑气昭昭,符法变幻,几番交手之下,双方皆是灵力大损。骆元明身旁灵符飞舞,骤然间一齐上涌时,从口中咳出一抹血来。 他之前在茶楼听书,也曾咳过血。 如同鸾城里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要想得到,必须以某种珍贵之物作为交换。 炼魂之术会让人产生极为强烈的依赖性,修炼越久,对于炼魂的需求也就越大。 如今单独的一缕魂魄已经无法令他满足,要想停止身体的迅速衰弱,必须尽快集齐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将其一并吸收。 如果他能早些凑齐人数,摆开大阵的话,必然不会像今日这般狼狈。 这是骆元明拼尽全力的一击,宁宁难以抵抗,被灵气振出两丈之远。 三个人,面面相觑的三双眼睛,三条瘫倒在地的人形软体动物。 宁宁忍着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看上去实在很不好,但还是点了头。 “你们已经没辙了吧?” 骆元明勉强从地上撑起身子,从嗓子里发出干涩的笑:“我身上可还有不少灵符,要想解决二位轻而易举。” ——“是吗?” 回应他的,却不是两人之间的任何一个。 突如其来的女音里带了浅淡笑意,更多却是漫不经心的鄙夷。骆元明听见这道声线的瞬间骇然抬头,在明灭不定的火光里,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是鸾娘。 “你——” 他一向胜券在握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愣神与茫然:“你不是应该在房中熟睡么?” 他问得认真,哪知对方垂眸冷笑一声,如同在看一只臭虫,说出的话字字诛心:“你以为,我露了这么多破绽,当真不会想到你已经察觉出猫腻了吗?” 骆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 鸾娘语气淡淡,每个字都像千钧巨石落在他心口上:“熏香诱眠、当着你的面让他们喝下九洲春归、之后再拐走郑薇绮……你不觉得,这些举动太过刻意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察觉她的不对劲,再故意……让他为了诱捕玄虚剑派,独自来到井底? “我早就料到,你察觉异样后会来到井中。”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修长眼尾勾出一丝媚人弧度,像月牙泉里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为的守株待兔,其实是我的瓮中捉鳖哦。” 这位终于出现了。 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抬眸与她对视一眼,想起被塞在郑薇绮手里的纸条。 那是鸾娘留给他们的信息。 [骆有所察觉,候于其中。若能寻得所在,还请诸位切勿告知宗门长老,竭力与之一战,其后自有安排。] 刚见到这张纸条时,宁宁心里有些疑惑。 知道了炼魂之地的所在,却不能告诉长老,还要他们跟骆元明打一架,听上去挺吃力不讨好。 可转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若是让长老知晓,定会将骆元明交由刑司院处置—— 可鸾娘想要亲手杀了他。 她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只要宁宁等人先行将骆元明的气力消耗大半,她就能干净利落地解决他。 “瓮中捉鳖——” 骆元明闻言脸色大变,挣扎着向前迈步,五官那叫一个支离破碎,跟拿橡皮泥贴上去似的:“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贱.人!我可是堂堂元婴修士,有种你就来啊!” 他说话时跨步往前冲,仿佛要将她撕个粉碎,然而万万没想到,右腿在迈开的瞬间立马停住,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足底幽光大作,犹如一条条坚固不催的锁链,将他一点点束缚其中。 骆元明目光恍惚,语气里终于多出了几丝颤抖和恐慌:“这是……锁灵阵?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会知晓这种邪术,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灵力?” 锁灵阵。 以自身骨血为引,化作怨气深重的锁链,布阵者身心大损,中咒者则死无葬身之地。 最为突出的一大特点是,身为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邪术,锁灵阵能很大程度上无视修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强,所能发挥的力量也就越深。 “我一个人的灵力和血液当然不够。”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这地底之下……可还有被困住的三十多个女孩。” 骆元明刹那间面如死灰。 鸾娘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除却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还悄然多了些别的什么情愫。 其实她是个很没有志向的人,与百花深处许许多多的姑娘一样,一点也不特别。 拼命赚钱,拼命卖笑,只想着能有朝一日从暖玉阁走出去—— 可出去之后又能怎样?她不知道。 认识宋纤凝的那天,她们曾并肩立在花船之上,谈起关于鸾鸟的传说。 “明明可以在整个天地里自由地飞来飞去,却一心想要找到所谓的‘伴侣’,多傻啊。” 那时宋纤凝侧过脑袋与她对视,瞳孔里满是闪烁着跃动如星点的光:“如果我是鸾鸟,一定不会执着于无端的情与爱。我要飞出这座鸾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间,看看鸾城之外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我们哪能飞得出去呢?” 她那时刚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连说话也没太多力气:“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依傍的女子什么也干不了,任谁都可以欺负——我们到底为什么会生作女孩?” 她出生于烟花之地,对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烂熟于心。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在泥潭里苦苦挣扎却一无所得,只能兜兜转转地依附在男人身边,一点尊严也不剩下。 她们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我倒不觉得哦。” 宋纤凝顶着一张病怏怏的脸,笑眯眯望着她:“虽受世道所限,但其实女孩也很好,丝毫不会逊于男人——我们可以比他们更强,更聪明,更懂得运筹帷幄,总有一天能胜过他们。” 她呆呆扭过头去。 “毕竟我们也能念书、习武和修道啊。我已经想好了,等某日修为有成,就从家中逃出去浪迹天涯。什么婚约什么世俗纲常,统统都不去理会。” 这实在不像个大小姐会讲出的话。 而宋纤凝说罢勾起嘴角,紧紧凝视着那个自甘堕落、庸俗无能、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她。 她们仅仅是第一次见面,宋纤凝却笑着问:“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呀?” 那是除了她们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就像没有谁会知晓,当今那位蛇蝎心肠、妖媚惑主的城主夫人,在她最为珍视的百宝盒里,拿开一层又一层金银珠宝,被小心翼翼藏在最下方的,只不过是一幅泛了黄的旧画。 画上两个穿着白衫的少年并肩坐在龙吟河边,河水滔滔而过,万物静谧如常。 昏暗的洞穴深处,倏然闪过一缕幽光。 光芒连缀成线,细细看去竟向前延展,变成了禁锢在骆元明双腿上的一条长丝。 而在幽光之后,是个缓步而来的女人。 被他囚禁于此,即将沦为祭品的? ?人。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你、你们——” 骆元明骇然得说不出话,眼看着洞穴之内光芒越来越盛,不由得浑身战栗。 “很疑惑吗?” 鸾娘面色如常,声音亦是淡漠:“你以为我向你套来炼魂地的所在,当真是为了汲取灵力么?” 她说着忽然笑了:“宋纤凝教过我术法啊。” 宋纤凝。 骆元明从没想过,会在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一张本就灰白的脸愈发难看。 大多数人皆有灵根,只看灵力多少、天赋好坏。 她从一年前起就开始了布局,修习阵法、研习咒术、以及后来嫁入城主府后,教导这里的女孩们如何使用灵力,做出完美无缺的锁灵阵。 就像当年在龙吟河边,宋纤凝教导她时那样。 她们虽然修为远不及骆元明,如同不值一提的蝼蚁,可如今骆元明身受重伤、灵力大损,几乎没有了防御能力,数十只蝼蚁蚕食而上,却也能置他于死地。 宋纤凝说得没错。 她们可以比他更强,更聪明,更懂得运筹帷幄,总有一天能胜过他,然后亲手杀了他。 这个世界的女子命如浮萍,可即便如此,也有许许多多不愿妥协的人。 身患重病的母亲为了失踪的女儿,拖着满身顽疾于烈日下长途跋涉,在整整两个时辰后奏鼓鸣冤。 一贫如洗的老妪竭尽所能收养坊间孤女,在忘却了一切的时候,也不忘为她们作出一幅幅拙劣的画。 还有这些即将被炼魂的女孩们。 一名名少女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指尖皆系有幽蓝色长线,一缕连着一缕,将骆元明紧缚于其中。 暗光照亮她们苍白瘦削的面庞,被划破的皮肤源源不断渗着血,由猩红液体变为幽然细丝。 骆元明终于几近崩溃,两股战战地大叫:“鸾娘,救我!” 身旁的红衣女人却悠悠睨他一眼,满带讽刺意味地笑笑:“你还不知道吧?哦,你也从没问过——其实我的本名不叫‘鸾娘’。” 她讨厌这个名字。 在那晚下了花船后,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宋纤凝站在船沿上,目若繁星地笑着问她:“你的本名不是‘鸾’吧?” “我——” 她怔怔与她对视,看着船一点点随着水波荡开,船上少女的脸庞越来越远。 而她笨拙地嗡动嘴唇,时隔多年,念出那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名字。 “孟听舟——” 她迎着夜里的风,头一回无所顾忌地大声喊:“我叫孟听舟!” 船上的宋纤凝背对着漫天星河与笙歌长灯,长发被河风扬起,在听见她的声音时轻轻笑起来:“我记住啦!” 她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姓,变成许许多多人中最不起眼的万分之一。 她一点也不特别。 可直到遇见宋纤凝,却忽然变得与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或是说,她终于成为了某个人眼里,最最特别的那一个。 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不是鸾娘,也不是卖笑的无名舞女。 她叫孟听舟。 “你们这是在杀人!” 骆元明双目血红,疯狂叫嚣:“你们没有证据,一群疯女人!” “倒也不是没有证据啦。” 宁宁轻咳一声,从口袋里拿出某个小小的物件,轻轻一按,便有模糊的影像投映在半空。 画面里衣冠楚楚的男人笑容得意,一字一顿地念:“而我乃鸾城城主,数年来功绩无数,用她们换我的修为,多划算呐。” “多划算呐。” “呐。” “去暖玉阁的时候,那些姑娘为了拜托我们救出朋友,特意把视灵送给我了。” 宁宁说着一扭头,对人群中喊道:“魏灵鸢姑娘,多谢啦!” 有个女孩轻快应了声:“嗳!”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眼看绳索越来越多、越来越紧,已经缓缓渗进血肉,骆元明连说话也带了哭腔:“我爱你啊!我把什么都给你了,连带着这个山洞里所有的秘密——你怎么忍心!你难道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吗?” “你在说笑吧。” 孟听舟低笑一声,望向他的目光里尽是嫌恶:“人怎么会爱上牲畜呢?” 83、第八十三章 “但说那一日, 鸾城上空飞舟浮过,无数居民百姓仰头而望,竟不约而同望见一颗悬于门前的人头!” 惊堂木被狠狠往下一砸, 说书先生讲得红光满面, 舌头像装了电动马达狂甩不止, 猛地往喉咙里灌了口水, 又意气风发地继续道: “所有人只当玄虚剑派残害弟子, 殊不知其中暗含玄机——自此开始, 玄虚派浩大且持久的计谋迈开了第一步!” “哈?” 台下有人听懵了:“你之前不是说,天羡长老虐待门派弟子, 把贺知洲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吗?” “那都是表面,都是浅薄!我们皆是无知凡人,怎能看透各位仙长的想法!” 说书先生的胡子头发在极端激动之下舞来舞去, 语气慷慨激昂:“你们一定意想不到,贺知洲的脑袋之所以会被挂在船上, 是因为玄虚派早就察觉到了城主, 啊不, 骆元明的猫腻,想要通过这个方法引蛇出洞。” 人群中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宁宁坐在茶馆角落, 神色复杂地喝下一口水。 还真别说,这个解释不仅广大人民群众想不到,连她这个当事人听了也是一脸懵。 什么叫艺术来源生活却高于生活, 说书先生当真了不得。 昨夜被困在井底密室的姑娘们一齐发动锁灵阵,骆元明求生无路, 被一根根血液化作的丝线深深刺进骨血,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以极度扭曲的姿势永远闭上了眼睛。 至于贺知洲与林浔所进的那扇门, 竟然是炼魂之后少女尸骨的储藏地。 进门之后前行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渐渐看到遍地的森然白骨与衣衫碎屑,最终骨架成堆、惊悚非常。 而骆元明之所以会说出“他们必定出不来”这种话,全因密室中空气不畅、怨念堆积,每个角落皆充斥着剧毒的血雾与怨气,吸入后不久,便会神志不清地晕倒过去。 这两位是被长老们事后拎着脖子提出来的。 宁宁与裴寂那边斗得满身血污,他们俩睡成了一动不动的蔬菜人,等林浔醒来,一时间羞愧得龙角通红,不停嗫嚅着道歉,不但没帮上忙,还给长老们添了麻烦。 “没事没事,任谁进了这种地方都得受影响。” 纪云开笑眯眯地安慰他:“如果不用龟息丹屏住呼吸,恐怕连骆元明本人也不敢进去。” 龟息丹是种可以令呼吸暂停的丹药,经过反复搜查,果不其然在城主卧房里找出了满满一大盒。 后来刑司院介入此事,三十多个受害者众目睽睽,宁宁用视灵记录的珍贵影像当众播放。 这下人证物证皆在,实锤了平日里励精图治的城主就是残害少女的罪魁祸首,一时间满城风雨,堪称鸾城年度最佳新闻没有之一,不转不是鸾城人。 锁灵阵会对布阵者造成严重伤害,好在姑娘们彼此平摊了痛苦,每个人受到的伤都不算严重,经过素问堂的医治后,纷纷平安归家。 那名农家女孩的母亲特意来到客栈,声泪俱下地一遍又一遍道谢。隔壁万剑宗的许曳恰好路过,见状心有所感,赠了她能够治病的灵丹。 至于天羡子门下的一群徒弟。 就连宁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突然就在整座城里出了名。 无论是百姓刑司使还是其他门派的修士,纷纷想要前来客栈拜访一番。他们不胜其烦,当即跳窗而去,用了障眼法后,来到茶馆之中避难。 顺带一提,修真人士有超自然能力,却没有钞能力。 一行人中最有钱的裴寂受了伤,只能留在房中静养,另外几个潦倒的浪子穷到恨不得坐地啃树皮,这顿茶钱算是幸福,由官方指定唯一冤大头、迦兰少城主江肆所付。 江肆也听闻了他们揭穿骆元明罪行的事儿,右侧嘴角翘起的弧度冷冽又孤傲,如同被缝在脸上的耐克鞋标:“女人,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这句话是对着郑薇绮说的。 郑师姐对他向来没好气,悄悄扭头对宁宁做了个“脑壳有包”的口型,继而淡淡瞥他一眼:“我掏出来比你大。” 这简直不是惊喜,是惊吓。 江肆的霸总语录哪曾遇见过这种对手,当即啪嗒卡了壳,安静如鸡地低头喝茶,计划来日再战,一定要说过她。 听罢说书先生看似天方夜谭的一席话,台下又有人接道:“先生且说,这船上人头与玄虚派布下的局,二者之间有何联系?” “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先生抚须一笑,眯起眼睛:“不知各位还记不记得,后来贺知洲为了复仇,特意将天羡子当众推下楼梯?其实这一来一去,正是想要制造师徒不和的假象,让骆元明放松戒备!” 台下的议论声更响了。 “各位想啊,骆元明掌管鸾城大权,指不定就在哪里安排了暗卫监视。如今正值十方法会,他行了那般不轨之事,必将对各大宗门百般防备。” 先生道:“若要减轻那厮戒心、毫无阻碍地调查真相,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让骆元明觉得,天羡子门下的弟子们自顾不暇、根本不会有时间插手案子啊!” 这番话听上去居然有那么点道理,加上他的语气抑扬顿挫激昂澎湃,硬生生讲出了百分百零添加的错觉。 不止在场听众,连宁宁都差点信了。 “至于后来天羡长老在众人面前胡言乱语,这件事儿就更有深意了。” 先生忽而正色,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家想想,‘修鞋’是什么的同音词?修鞋,修邪啊!天羡长老看似神志不清,其实是在暗讽骆元明那贼人修炼邪术,为修真界所不容!” 贺知洲没忍住,一口茶水直接喷了出来。 偏偏台下众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纷纷大呼过瘾,起身拍掌。 “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大家还记不记得,当时骆元明有意让宁宁上前,天羡长老飞奔去了马厩,扛着马往外跑?” 听众的脑袋跟招财猫的手没什么两样,上上下下点来点去。 “之前就有个预兆,宁宁分明就在现场,可他为什么要突然蹦出一句,‘宁宁不在了’?” 先生说到兴奋处,差点儿就激动得破了音:“那是天羡长老察觉骆元明对宁宁心怀不轨,暗示她快逃!” 江肆的嘴巴已经张得可以塞进去一整个鸡蛋了。 而台上的惊堂木还在跟蹦迪似的继续拍拍拍:“咱们一块儿来琢磨琢磨,把马举在头顶象征了什么?马在上,‘马上’啊!之后他夺门而出往大街上跑,又说明了什么?” 不知是谁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人生的真谛、思考的力量,声如洪钟地应答:“宁宁马上快跑!” 绝,太绝了。 不愧是天羡长老,为了勘破鸾城大案、护得徒儿周全,竟然不惜自毁形象!这是多么伟大的牺牲奉献精神!这是多么无与伦比的超高智商! 广大人民群众用爱赞扬,用心鼓掌,在说书先生的带领下,举全城脑补之力给天羡子拼命洗白。 说洗白都是轻的,简直是拿着白色油漆在按头硬刷,让他从仙门头号砍头狂人一夜间风评逆转,成了个忍辱负重的感动鸾城十大人物。 “话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彼此最大的功臣——宁宁。” 先生仿佛中了“每次讲八卦都会被八卦本人听到”的诅咒,在宁宁复杂的眼神里继续满嘴跑马: “这位姑娘可了不得!不但破了秘境里的迷阵,还推出失踪案主谋就是骆元明。听说她生来便聪颖非常,一岁写字两岁作画三岁赋诗,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脑袋足足有旁人的一个半大!” 郑薇绮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差点没喘过气。 江肆听得目瞪口呆,把在座各位仔仔细细端详一遍,直到此时也不忘进行表情管理,敛了神色蹙眉道:“此事当真?” “假的。” 宁宁气得眼冒金星,面无表情吃了口糕点:“他说的这个故事,大概叫《玄虚派:平行宇宙》,跟我们这儿不是同一茬,你当同名同姓就好。” 后来先生又很有逻辑地说了许多,例如“贺知洲为探情报,不惜男扮女装潜入花楼,奉献精神感天动地”、“郑薇绮化身无影密探,在城中消失整整一天,只为暗中监视骆元明的一举一动”。 和真实发生的事情,不说一模一样,起码是毫不相关。 天羡子门下一群惹是生非的醉鬼莫名其妙全成了有口难言、忍辱负重,小道长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们这帮见识短浅的愚民。 郑薇绮听得啧啧称奇,林浔尴尬到把脸埋进手臂里,贺知洲则对自己的戏份格外满意,傻笑个不停。 宁宁正想着应该何时去探望裴寂,抬眼望一望天空,已是正午时分。 她与人有过约定,可不能迟到。 夏日正午的时候,浓郁热气随着阳光一起沉淀下来,夏蝉悠徐的鸣声被无限拉长,串连起碧净长空与粼粼水波。 龙吟河上荷香清悠,婆娑的树影洒下不断跃动的光斑,水雾萦绕着热气,烟与水皆是飘渺不定,悄无声息地环绕住一艘小船。 身着白衣的年轻女人静静坐在船沿,本是在凝望潺潺水波,察觉有人靠近,端着茶杯恍然抬头。 是鸾娘。 或是说孟听舟。 她之前多穿繁复华美的红衣,这身白裙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在阳光映照下更衬得肤白胜雪、神若秋水,虽然仍是妩媚一挂的长相,却从骨子里散发出几分利剑出鞘般的飒气。 孟听舟虽然一直在引导他们发觉真相,却从未与天羡子门下的哪个弟子单独相处过,就连会在今日正午乘船离开一事,也只在井底时悄悄告诉了宁宁一人。 如今两人终于见面,孟听舟懒洋洋地挑了眉,勾起狐狸般的微笑。 “孟姑娘。” 宁宁简单向她打了个招呼:“你在看什么?” “影子。” 她垂了眼眸,又望一眼脚下碧绿的水波。 宁宁随着看去,只见河面隐约倒映着碧空白云,船只的阴影也坠入其中,与几团雪白的云朵交融在一起。 孟听舟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浮起一丝浅淡的笑:“你看,云的倒影落在水里,便与船只的影子融为一体了——原来水中的船,也能触到天上遥远的云啊。” 宁宁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愣。 “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两道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岸上的小姑娘先说。 有个疑惑困扰了宁宁很久。 它虽然并不那么重要,却仿佛钉子时刻扎在她心口,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未能彻底查明。 “我去那家店里,店主告诉过我,宋纤凝向他咨询过换魂术。” 宁宁轻轻吸了口气,认真对上她的眼睛:“骆元明在利用少女们炼魂,若是询问炼魂之术倒还说得过去……可若说‘换魂’,与此事究竟有何联系?” 换魂之法失传多年,只存在于邪术典籍里的只言片语,顾名思义,就是两人魂魄对调、或是借尸还魂的法子。 那时宋纤凝撞破了骆元明的秘密,一怒之下搬入别院独居,据店家所言,询问换魂之后不久,她便染了重病。 这个时间恰好位于宋纤凝人生轨迹的两大转折点之间,而她若想换魂,唯一的理由只有—— “与其追问这个,你难道不想知道其它事吗?” 孟听舟斜倚在船篷前,任由太阳透过树枝间的层层缝隙洒落而下,如同蝴蝶落在她毫无瑕疵的侧脸与鼻尖。 她生得美,如今被阳光洗濯得更加明净滋润,有如真幻参半的画中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凝视了宁宁好一阵子后,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比如说,在九洲春归里下了迷药的是谁?将你孟诀师兄送到卖画奶奶门前的人是谁?贺公子在河边遇见的那名老妇是谁?” 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木杯,语气犹如低缓的蛊惑:“还有……为我添上这杯茶的人,又是谁?” 宁宁一怔。 孟听舟在鸾城里无亲无故,城主夫人的身份又极为敏感。若是雇佣陌生人贯穿整个计划,极有可能被出卖或走漏风声,从而提早引起骆元明的怀疑。 以那位老兄的性格,一旦人证物证俱在,还没等宁宁等人查出真相,她或许就已经梅开二度,成为又一个暴病身亡的城主夫人了。 除此之外,最值得推敲的,还是宋纤凝为何会问起换魂术。 她撞破骆元明以少女献祭的秘密,且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之意,万般不愿与之为伍。宋小姐是个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出来,骆元明心底杀机暗藏。 而换魂术的用处……不正是金蝉脱壳,借尸还魂么? 宁宁凝视着眼前女人媚意天成的眼睛,迟疑道:“可店主分明说过,换魂乃旧时秘术,连他都并不知晓其中秘辛。” “换魂术只是个途经。” 孟听舟笑得温和,如同在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一个法子不行,不还有另外的么?” 另外的办法。 对啊。 询问换魂之术,说明宋纤凝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在防备骆元明,试图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脱身之法,而除却换魂,最有可能瞒天过海的是—— 宁宁脱口而出:“龟息丹!” 龟息丹可隐匿气息、收敛吐纳,若服用过量,甚至会识海受创,陷入长时间的假死状态。 而恰恰在城主府内,骆元明就准备了许许多多这样的药丸。 如果当年的宋纤凝当真服用过这种药,并由此陷入假死状态……岂不是与她的“突然暴毙”恰恰相符么? 孟听舟闻言勾唇,依旧保持着靠在船上的姿势,身子微微后仰,掀开船篷外黑纱制成的薄帐,向内探进脑袋。 从宁宁的角度看去,能望见她秀气的脖颈与尖细白嫩的下巴,嘴角则是勾出了好看的弧度,唇瓣一张一合。 身穿白裙的美艳女子声线清朗,含了轻快的笑:“我就说吧,她一定能想到。” ……啊。她在对黑纱之后的那个人说话。 仿佛有一道电流自脊椎划过,宁宁听见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 在短暂的时间凝固后,一只瘦弱白净的手从船内探出,轻轻掀开黑纱。 然后猝不及防地,宁宁正对上一双漆黑眼睛。 宋纤凝。 这个被所有人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于此时此刻,终于拥有了具体的模样。 她的长相温雅秀美、貌如远山,虽然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安,尤其朝宁宁勾唇微笑的时候,好似微风掠过水面,勾起的一缕浅浅涟漪。 “初次见面。” 她定定凝视岸边的女孩,末了柔声道:“我是宋纤凝,这次多谢宁宁姑娘。” “她当初服用大量龟息丹,让骆元明误以为暴毙身亡,虽然从城主府内脱了身,却因为龟息丹的作用,接连在棺材里昏睡了整整大半年。” 孟听舟笑道:“所幸后来还是醒了,我见到她时吓了一跳——我出不了城主府,真正在一步步引导你们的,是她。” 原来自始至终,这一直都是两个人的故事。 宁宁曾经猜中过那样多的诡计,却从未有哪一次如现在这样心绪激荡,沉默着整理一番思绪,才继续沉声问道:“如今鸾城事毕,不知二位以后有何打算?” “自然是行遍四海八荒,一路走一路修行,看遍八方风景,平尽世间不平事。” 孟听舟笑着望向宋纤凝,眼底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少年意气:“我们昨夜定了何处来着?帝都、南平还是幽州?” 宋纤凝笑得无奈:“是幽州。昨夜可是你迫不及待想去瞧一瞧,怎地今日就忘了?” 宁宁一言不发地听,心里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她与她们已经到了道别的时候。 小船慢慢朝前方荡去,一身白衣的孟听舟弯着唇对她说:“多谢你,宁宁姑娘!” 她说着顿了顿,把音量调整到更大声:“裴寂对你很好啊——你们要加油!” 宁宁的笑容和动作一起凝固。 船上的两道笑声更加肆无忌惮了。 盛夏的正午,一艘小舟破开河边热气腾腾的水雾。 涟漪层层荡开,在无休止的蝉鸣与流水声里,响起女子清泠如玉的嗓音。 “什么?船夫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幽州?糟糕,我忘了买地图——咱们应该向南还是往北?啊呀,哪边是南,哪边又是北?” 然后是另一人清脆的笑,好似铃铛花碰撞在一起:“罢了,水往何处走,我们便往何处去吧。” 84、第八十四章 宁宁回客栈时很小心。 裴寂在与骆元明的一战中受了重伤, 自长老们闻讯而来,便被立刻送往医馆治疗。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 他们一行人勘破城主府秘辛后, 其间的经历被说书先生们大肆添油加醋, 生生把天羡子门下所有人都描绘成了卧薪尝胆、深谋远虑的大侠士。 这风评逆转的速度堪称川剧变脸, 比法国投降还快。 前来客栈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获救的女孩们亦是一个接一个赶来道谢。 好在身为师尊的天羡子已然清醒, 一代剑道大能化身迎宾小哥, 满脸懵地听着旁人讲述玄虚剑派如何惩奸除恶,此次谋略如何出其不意。 小小的脑袋瓜里全是大大的问号, 他答不出任何问题,只能保持微笑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直接由剑修跳槽成为佛家弥勒雕像,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就很神秘, 很淡然, 很有不争不抢、淡泊明志的世外高人气质。 ——毕竟若要问起天羡长老大战之后的感受, 此人只会诚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九洲春归真好喝啊!” 宁宁脸上糊了层简易障眼法,确保不会被鸾城里修为不够的百姓看破, 加之身形轻捷,很快便来到裴寂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屋内先是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 继而冷冽的少年音低低响起,没带任何感情:“进来。” 门没锁, 虚掩着。 这不像是裴寂的风格。 宁宁心下疑惑,却也没想太多,右手稍稍用力, 便将房门推开。 随着吱呀一响,屋内的景象徐徐出现在眼前。 宁宁略微一怔。 裴寂虽然恐惧黑暗,却也并不喜欢太盛的阳光。此时正值正午,他习惯性拉上了窗前的帘帐,让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暗光。 而在房内正中央的圆桌前,是少年人瘦削挺拔的影子。 ——裴寂正坐在桌前圆凳上,垂眸拆去上身缠绕的层层纱布。 哦,拆纱布的意思,也就是他褪了上衣。 他似是被层层叠叠的绷带折腾得有些烦心,又或因为拆线粗鲁,不慎让伤口再度裂开,这会儿不耐烦地皱了眉,在听见推门声时动作一顿,面色冷淡地转过头来。 然后漠然如死水的表情瞬间僵住,虽然神情没有太大变化,瞳孔却显而易见地猛然一缩。 裴寂没想过敲门的会是宁宁。 他觉得医馆嘈杂,又不爱与旁人打交道,等包完纱布就先行回了客栈房间。恰好素问堂的一名长老闲来无事,见状与之达成协定,正午时分前来替他换药。 他将房门虚掩,本以为站在门外的是那名长老,顺势一抬头,却猝不及防见到另一张面孔。 裴寂握着纱布的右手一紧。 他……此时没有穿上衣。 “你在换药吗?” 宁宁以前途经篮球场,早就见过无数个脱了上衣狂奔如猴的男学生,加之时常网上冲浪陶冶情操,对眼前景象并未觉得多么惊讶,反倒被裴寂身上的条条伤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口重重一跳。 然而裴寂却不这么想。 他自幼生活在灵力匮乏的村落,身旁的平民百姓不如修真界那般豁达,更不可能像二十一世纪一样开放。 在居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里,同龄男女之间,唯有夫妻可见对方褪去衣物的模样。 后来踏入玄虚剑派修习剑道,虽然知晓同门间彼此疗伤属于常态,可一来少时记忆根深蒂固,二来裴寂独来独往,从未将受伤之后的身体向旁人袒露。 无论如何,第一次被撞见褪去上衣换药,难免会觉得慌乱无措。 不久前还冷寂疏离的少年耳根一热,颇有些狼狈地侧身倾向床头,试图一把拿过摆放在床上的衣物。 奈何他动作匆忙,引得浑身伤口骤然迸裂,钻心疼痛瞬间侵入五脏六腑,一阵恍惚之下,竟从圆凳上摔了下去。 没救了没救了,不但上身被女孩子看了个光,补救措施还一塌糊涂,裴小寂这回算是没脸见宁宁了。 承影的灵体蜷缩成一个圆滚滚的球,一双眼睛从圆球的缝隙里悄悄露出来。 其实以它看来,此时此刻最有效的台词应当是“看了我的身子,你就要对我负责”。有理有据无法反驳,绝对能生米煮成熟饭,一举攻破两人之间的所有隔阂。 可惜裴寂这不成器的臭小子说不得。 裴寂忍着痛,一手捂住泛了红的脸,另一只手勉强伸到床头,把上衣盖在自己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 宁宁被他吓得不清,眼睁睁看着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尽数破裂,溢出猩红的血。 她心无顾忌,把房门往身后仓促一推,径直来到裴寂身边。 他哪怕摔在地上,也要一根筋地用衣服把上身挡好,只不过如今的模样……似乎比之前更加狼狈。 漆黑长发被一根发带粗略束起,此时发带松散,大半黑发慵慵懒懒地倾泻在冰凉地板上,有的拂过少年人白玉般的面庞与细长眼尾,虽是凌散,却也平添几分道不明的暧昧之色。 更无需说他耳根上浓郁的红,以及仓惶不定的目光。 铁锈腥气与发丝间的木植清香彼此交融,凌乱衣物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因为裴寂动作匆忙,只粗略盖住了胸膛与手臂的大部分皮肤。肩膀上的肌肉与白皙腰侧隐约可见,实在有些—— 如果他一动不动坐在圆凳上,宁宁一定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可现在离得近了,见到裴寂这副模样,她反而觉得心头闷闷地发热。 “伤口全裂开了。你别动,我扶你起来。” 她蹲下正要伸手,却见裴寂咬牙撑起身子,一只手仍然按在锁骨处的衣物上。 他面色阴冷,勉强止住因疼痛带来的轻颤,浅浅吸了口气:“……你先出去。” 宁宁掀起眼皮看他。 裴寂刻意避开她的视线,竭力克制重如鼓擂的心跳,很快听见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出去做什么?等你穿好衣服,让伤口裂得更深?” 宁宁似是有些气恼,语气很急:“我连你的手都拉过了,难道看见这个——” 她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毫无逻辑,而且若有若无透露着一股子渣气,可话到嘴边不得不出,只得加重语气,营造出“我有理”的假象:“难道看见这个,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宁宁:…… 好的,她在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就已经不好意思到恨不得躺进棺材里了。 救命啊!她到底在稀里糊涂说些什么啊! 只不过是个牵手而已,和她看到裴寂的身体压根没关系吧!哪怕来个四舍五入,牵手也不可能变成结婚啊! 裴寂愣了半晌,仍旧没什么表情,耳朵上的红潮刷啦啦往脖子和脸上涌。 “哇。” 承影发自内心地感慨:“宁宁她如此生猛吗?” “那个,就是,我的意思是,作为相亲相爱的同门师姐弟,咱们关系已经算是不错了,所以,这些事情不用太在意。” 宁宁拼命组织语言,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裴寂后脑勺: “这里是不是撞疼了?快起来吧,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她动作笨拙,手掌上温柔绵软的触感却让人无比安心。 裴寂第一次被人摸脑袋,之前后脑勺撞在地板上的剧痛得了疏解,如同沉重冰块慢慢融化,化作水流渐渐散开。一股暖意带了恰到好处的力道,有些舒服,也有些痒。 他在心底暗骂自己扭捏,本打算将衣物移开,念及薄衫之下的身体,动作却又是一顿。 如若他的身体毫无瑕疵,裴寂定会欣然地、甚至带着期待地让宁宁见到。 可它不是。 他从小被娘亲打骂着长大,后者对弃她而去的魔修恨之入骨,心理偏执得几近癫狂,等裴寂长相与那男人越来越像,报复便也越来越狠。 在他长达十多年的人生里,所接触到最多的东西,唯有空荡狭窄的黑屋、染血的长鞭木棍与女人毫不留情的耳光。 她向来将他当作发泄愤怒的器具,从不曾为自己唯一的孩子疗伤,只会偶尔丢下一些便宜的金疮药,让他自行涂抹,不至于死去。 那些粗制滥造的药自然无法令伤痕完全愈合。 与其他人光滑洁净的皮肤不同,裴寂身上遍布着狰狞可怖、如同蜈蚣一般的旧痕。 而后来拜入玄虚剑派,比武切磋时不少同门联合起来的刻意针对,更是让他平添数道剑伤。 就连今日医馆里的大夫替他擦药时,也忍不住轻叹着自言自语,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如此之多的疤痕。 无论受伤还是留疤,对于裴寂而言皆是家常便饭。他从不为此感到羞耻,哪怕有大夫见后露出惊讶之色,少年也不过神色淡淡,并不理会。 可此时此刻,迟疑与恐惧却从心底迅速蔓延,如同密不透风的藤蔓层层叠叠,桎梏起他的所有动作和思绪。 ……他不想让宁宁看到衣物下那具苍白丑陋的身体。 任何人都无所谓,唯有她不可以。 “怎么了?” 宁宁察觉他眸光一黯,伸手拉一拉盖在裴寂身上的薄衫,却见他将衣角攥得更紧,蹙眉冷声道:“你出去。” 承影猜出这小子的内心所想,少有地语气正经,迟疑出声:“裴小寂……” 他的神色本有过刹那的缓和,宁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摸不着头脑,又听裴寂声线沙哑地重复一遍:“我可以自己来,不需要——” 他来不及把话说完,所有言语就兀地卡在喉咙里。 连承影也大吃一惊,发出一声宛如抽水马桶的尖啸—— 宁宁一把揽过他后背没有受伤的地方,将裴寂搂在怀中,继而稍一用力,便将高出她许多的少年人顺势抱起。 修行之人的气力远远超出凡俗之辈,宁宁抱得毫不费力、一气呵成,感受到裴寂的极度僵硬后站起身来,把他放在一旁的床褥之上。 然后趁他发愣,直接掀下那层薄薄的衣衫。 这番操作如狼似虎,饶是承影也被震惊得呆立当场,看见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板了脸,坐在床沿低下脑袋。 “你如果想闹别扭,等我包好伤口再来。” 那些染了血的旧纱布在他跌倒后尽数散开,宁宁小心翼翼将它们一点点拆开,嘴里没停:“如果再不止血,难受的可是你自己。明天就是鸾城的灯会,你还想不想跟我——我们一起出去玩?” 她说得认真,看着纱布一层层落下,蹙了眉没再讲话。 骆元明的邪阵狠戾非常,如同无数带着千钧之力的飞刀刺在他身上,所过之处血肉模糊,又因为裴寂方才的动作纷纷迸裂,溢出殷红血迹。 而除却这些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身上还遍布着许多旧伤。 有些像是鞭痕,有的则是烫伤,毫无章法、深浅不一,耀武扬威般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璞玉之上狰狞的裂痕。 宁宁果然变了神色。 裴寂眸色更沉,浓郁幽暗的自厌为整个瞳孔染上檀木黑,刻意避开了视线,不再去看她。 也许她会面露同情,将他当作伤痕累累的可怜虫;也许会被这些丑陋的疤痕吓一跳,露出厌恶与排斥的目光。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让他心口钝钝地发疼。 “……而且总说什么‘自己来自己来’。” 然而宁宁没有表现出嫌恶之色,也并未流露怜悯与施舍的神采,只是一本正经靠近他,双手捧在裴寂脸颊两侧,轻轻往左右摇晃。 “你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脑袋能一百八十度转到后头?让我看看——好像都不可以嘛。” 裴寂怔怔说不出话,耳边继续传来属于宁宁的声音,清脆如铃:“所以,要不要我帮你止血上药?” 裴寂:…… 裴寂:“要。” 妙啊,妙啊。 承影啧啧称奇,裴小寂真是被宁宁吃得够死,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有人能治治他的臭脾气了。 宁宁把浸满血迹的纱布拆下,从木桌上拿起裴寂准备好的棉布。 他快成了个血人,得先把这些碍事的血迹擦干。 如果忽略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裴寂的身体其实非常漂亮。 他身形瘦削高挑,却并不显得过分孱弱,因常年练剑,手臂与腹部皆可见到均匀有致的肌肉,既有少年人独有的纤细之感,又处处蕴藏着力量,有如蛰伏在深夜的野兽。 棉布浸了水,首先落在他的锁骨之上,然后带着惹人心烦意乱的凉气一点点向下,来到伤势最为严重的胸前。 每一寸皮肤都被她纳入眼底、无处可藏,宁宁的视线虽则柔和,却有如实质,悄悄扩散在他身体隐秘的每处角落。 裴寂屏住呼吸,指尖暗自用力,抓紧皱起的床单。 “如果弄疼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宁宁看着他的伤口,总觉得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也在莫名发疼,视线划过那一道道深褐色的旧伤,大概明白了裴寂为什么会坚持让她出去。 他自尊心向来很强,定然不愿让其他人见到这些疤痕,如今被她一览无遗,心里理应很不好受。 宁宁决定夸一夸他。 “你的锁骨很漂亮哦。” 她小心翼翼拭去一团污血,全神贯注地努力不碰到伤口,嘴里顺势继续往下说:“还有手上肌肉的形状也是,一定每天都有在按时练剑吧?很好看啊,是我喜欢的类——” 裴寂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住。 宁宁脑袋轰隆隆地炸开。 啊。 糟糟糟糕!她就不应该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分神——为什么会突然讲出真心话啊!!! 没救了,她彻底没救了。 宁宁心乱如麻放弃思考,手里的棉布在他心口悠悠一转,往下来到腰腹的位置。 裴寂腰很细,肌肉流畅地向内收紧。 当棉布轻轻擦过,少女柔和的呼吸也在皮肤上无声散开,仿佛一根温热的羽毛,缓缓扫过腰窝。 裴寂上身一颤。 宁宁抬头望他,动作骤然停下:“疼吗?” 他茫然接下这道视线,沙哑的声线从喉咙溢出来:“……痒。” “你还怕痒啊?” 宁宁噗嗤笑出声,目光里带了玩味的笑意:“那你在医馆疗伤的时候,岂不是很让大夫头大?” 才不是这样。 裴寂在心里默默反驳她。 旁人给他疗伤,无论伤得多重,他都自始至终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哪怕偶尔实在难以忍受,也只会咬牙闷哼。 连素问堂长老都说他不动也不说话的模样像具死尸,若是实在很疼,叫出声来其实也无妨。 直到此番撞见她,身体却变得和往常都不一样。 ……太奇怪了。 裴寂没再说话,垂了视线,目光悄悄降落在跟前的小姑娘脸上。 宁宁低着头,在他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女孩垂落的眼睫与秀气挺直的鼻梁。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苦,皮肤白皙柔软、没有丝毫瑕疵,像极了软绵绵的白玉糕。 也不知道触碰起来,会是怎样的感受。 他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略微愣住,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侧腰上传来一阵清清凉凉的风。 那道风来得猝不及防,正好落在他最为敏感、疼痛也最剧烈的地方。 如同久旱大地遇见了久违的雨,深入骨髓的刺痛一丝丝散开,化作抓心挠肺的痒,顺着血液在转瞬之间袭往全身。 裴寂几乎用尽了残存的所有意识,才将低呼出声的冲动压回心底,唯有按在床单上的手指用力更紧。 宁宁往他腰侧受伤最重的地方,轻轻吹了口气。 “裴、裴小寂。” 承影哆哆嗦嗦:“你还能挺住吗?忍住,千万要忍住,想想你的剑谱……你可别冲动啊!” 裴寂没应声,凝神看去,望见宁宁又抬了脑袋,仍是笑着瞧他:“我看你这儿伤口最深,应该挺疼的——这样吹一吹会不会觉得好些?” 他确实好受了一些。 但从某种方面来说,却是越来越糟。 这种无心的撩拨最是叫人煎熬,裴寂喉结微动,隔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应道:“……嗯。” “这要多谢你。” 宁宁笑了,圆润的杏眼弯起浅浅弧度,声音像是浸了糖:“其实上回你往我手上渡仙气儿,也挺舒服的。” 她说的是自己在秘境里受了伤,裴寂受承影教唆,在伤口上轻轻吹风的事。 那股清凉的气息仍然回旋在腰腹,却牵引出与之截然相反的阵阵燥热。裴寂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把脑袋埋得更低。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宁宁擦拭得心无旁骛,浑然没有察觉跟前少年人眼尾泛起的微红与微微颤抖的呼吸。 她认认真真擦完了半凝固的污血,正要从桌上拿起伤药,却听见耳边传来无比清晰的叮咚响。 宁宁只觉大事不好。 那是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85、第八十五章 宁宁一直觉得, 自己的系统很不对劲。 说它智能吧,每次都只会在发布任务时叮咚一下,不但给出的剧情预测极度不靠谱, 而且似乎并没有合理的评判标准, 哪怕她把剧情走歪了十万八千里, 也还是能顺利通过。 但说它傻吧, 就凭她和系统为数不多的交流来看, 虽然这玩意脾气很差不爱理人, 但绝对具备一定的思维能力,能够与人畅通无阻地沟通。 不过当务之急并非揣测其中猫腻, 作为一个兢兢业业、对系统音深患ptsd的乙方,宁宁在听见叮咚声响后瞬间顿住,很快把注意力转向脑海中浮现的字句。 她对于原著的具体内容已经记得不甚清晰, 只能依稀想起大致剧情。 此时回忆起来,连宁宁本人也觉得十分惊异, 这本书分明不是她中意的类型, 自己当年却能一字不漏全部看完。 《剑破苍穹》作为一部大男主向升级流作品, 全程重复着憋屈、升级与打脸的死循环,绝大部分剧情都是在秘境里度过, 讲述裴寂如何杀出重围,以震惊整个修真界的速度飞升成仙。 而此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正是第一轮法会结束后的剧情。 按照原著走向, 裴寂身为宁宁水火不容的死对头,自然不可能与她一同闯荡秘境。 他一向独来独往、行事狠戾果决, 于秘境之中斩获无数令牌,一时间风头大盛,引来诸多仙门长老青睐。 这种时候, 自然就轮到了她这个恶毒女配出手。 原著那位宁宁从小生活在万众瞩目的光环之下,立志要在法会中拔得头筹,却没想到所有风头尽数被裴寂抢去,自己没能激起丝毫水花。 她早就对这个便宜师弟积怨已久,心中愤懑直至今日全部爆发,在裴寂疗伤之时闯入房中,不但言语羞辱一番,还摔碎了他疗伤用的仙泉。 言辞之恶毒,行为之凶悍,堪称□□拌辣椒,又毒又辣。 这下完蛋了。 宁宁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神识停留在最后一段话上。 [药瓶破碎的脆响好似刀刃划过耳膜,裴寂冷眼与她对视,漆黑瞳孔中暗潮涌动,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 真是每个字都叫人无比窒息,她还在猛掐人中深呼吸,就听见耳边冰冷如小布丁冰棍的系统提示音: [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按照既定剧情念出台词,并摔碎仙药。] 宁宁这番怔愣很快被裴寂察觉,靠坐在床的少年轻抬眼睫,极快望她一眼后,眸光稍黯地伸了手,从床头拿起装有仙药的瓷瓶。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上药之事,我可以自己——” 他的声音很低,说话时藏好了所有情绪,与平日里淡漠阴沉的口吻没什么区别,唯有尾音像条下垂的小尾巴,莫名有几分失落。 “不、不是的。” 宁宁心里又烦又乱,想不出合理解释的办法,偏偏系统还在用报丧一样的语气狂数倒计时,她情急之下只得破罐子破摔,念出脑海里给出的第一句台词—— “就算夺得法会第一轮的魁首又如何?不也是个难堪大用的废物。” ……嗯? 等等,好像不太对劲。 之前时间紧迫,宁宁只来得及把所有台词大致瞟上一眼,并不知晓每句话的具体内容。 如今亲口念出第一句,才愕然想起来: 不对啊,由于剧情走得一塌糊涂,连亲作者都认不出来,这次秘境试炼的第一名,好像由裴寂变成了她本人。 那这句台词是……我骂我自己? 裴寂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蹦出这种话,目光里溢出稍许困惑与迟疑。 宁宁努力收好心底的错愕,浑身僵硬地移动神识,来到台词第二句:“哪怕之前风头再盛,如今却灵力大损、什么也做不了——你身上的伤,一定很痛吧?” 不对劲,这个走向不对劲。 明明这些全是无比恶毒的台词,可一旦换了主语……为什么忽然变得像是琼瑶剧里的告白啊! 尤其是那句“一定很痛吧”。 如果处在原文两人势同水火的语境里,这五个字念出来的效果绝对炸裂,配合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那叫一个无情嘲弄,分分钟就能吸引来自裴寂的全部仇恨。 可现在……倒像是她在斥责自己无能为力,没办法为他好好治疗。 才才才不是呢!垃圾系统毁人清白!这样把台词念出来,好像她对裴寂怀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她明明一点也不担—— 好吧。 虽然她的确有那么一丢丢担心,但真的只有一丢丢。 宁宁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某天念出恶毒女配台词的时候,羞到耳廓通红。 “宁宁宝贝,何至于此啊!” 承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就差流下两行属于老母亲的眼泪:“裴小寂,快去安慰她啊!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女孩子,居然因为无法保护你而如此自责……我的心快要化掉了呜!” 它说着望一眼床前的小姑娘,只见宁宁神情复杂、耳朵泛着浅浅粉红,心里更是一软。 看她那破釜沉舟般的神色,能够说出这番话,一定用去了浑身所有的勇气,好青涩,好可爱,好令人感动。 如果宁宁能听见它的声音,承影一定会扯开嗓子大声告诉她:“乖宝别自责!裴寂那臭小子不值得!作为法会第一名,你就是最棒的!” 宁宁从一个深渊踏入了另一个地狱,强忍着脸庞爆红的冲动,继续往下面看。 之前那几句话,还勉强能在阴差阳错之下让人产生误会,然而接下来的剧情却彻底没法圆了。 原主的一番冷嘲热讽遭到裴寂的反唇相讥,一时怒上心头,径直从门口冲进屋内,夺过桌上仙泉狠狠摔在地上。 最为致命的是,她还当着裴寂的面,无比直白地唤了一声“魔界邪祟”。 宁宁觉得要完。 她一个头两个大,眼看裴寂手握瓷瓶望着她发呆,暗自一咬牙,连声线也不自觉变得有些哑:“把它给我。” 裴寂并不知晓她的内心纠结,闻言没做多想,将瓶子递上前。 “奇怪。裴小寂,你觉不觉得……宁宁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承影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若有所思:“从不久前起,她就一直盯着这仙泉看。” 裴寂自然察觉了这个猫腻。 自他从床头拿起瓷瓶,宁宁的目光便越发沉郁,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总是欲言又止。如今她接下了瓶子,更是一言不发盯着内里的仙药,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见过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正当疑惑间,忽然听见宁宁的声音:“不过是魔界邪祟——” 魔界邪祟。 他曾经在无数人口中听见过这四个字,却从未想过,这个词语会由她亲口说出。 此处唯有他们两人,宁宁只可能是在指他。 裴寂心跳一滞,右手紧紧攥进床单。 而跟前的小姑娘垂下视线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气后继续道:“怎敢在十方法会造次!” 然后是哗啦的刺耳声响。 宁宁摔破了盛有仙泉的瓷瓶。 房间昏暗,四下幽谧。 陶瓷刺耳的碎裂声与泉水倾洒在地的淌动声一并响起,如同锋利刀刃刺穿寂静。 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浅浅抽气声。 这回不仅是裴寂,连宁宁也惊愕万分地愣在原地。 她按照系统提示,根据原有剧情摔碎了瓷瓶,可在瓶身碎裂的刹那,狂涌而出的却并非仙泉。 那液体无色无味,从外看不出丝毫端倪,溅射到她小腿的时候,却如同腐蚀性极强的硫酸,在顷刻之间迸发出难以忍受的滚烫热度。 随即伤口之上魔气四溢,浅浅黑雾好似无形的小蛇,伴随着刺骨疼痛深入肌体。 “不好,仙泉被人替换了!” 承影收敛笑意,惊呼出声:“裴小寂,快去——” 还没等它把一句话说完,便见裴寂翻身下床,不由分说地把宁宁打横抱起,放在他方才靠坐的床上。 宁宁的整个脑袋都是懵。 原著里可从没提起过这一茬,她理应摔了瓷瓶后大摇大摆离开房间,然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气—— 还真是魔界邪祟啊。 所以仙泉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玩意儿啊! 她疼得无法思考。 于是宁宁放弃思考,以葛优瘫的姿势歪头靠在床上,在与裴寂短暂的视线相交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捂住整张脸庞。 “你你你别看我!” 她说话时忍着痛,好不容易把涣散的意识重新聚拢:“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嘶!” 承影心疼得厉害,浑身哆哆嗦嗦:“我的天哪,若非宁宁察觉那仙泉有异,你岂不是完蛋了?究竟是谁换掉了仙泉?” 难怪她之前会一直盯着仙泉瞧,难怪她会露出那般复杂的神色,也难怪,宁宁会脱口而出“魔界邪祟”。 这瓶子里装的压根不是救命灵药,而是被魔气浸染的剧毒。 裴寂面色冷然,从储物袋里拿出自行备好的伤药与棉布,轻轻掀开她裙摆。 少女的小腿纤细修长,此时却被灼出道道殷红血口。他强行压下心头疯长的杀意,握着药瓶的指节生生发白。 宁宁捂着脸,在一片漆黑里,察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拂过伤口边缘。 她疼得厉害,因为不想让裴寂见到自己橡皮泥一样扭曲的五官,只把手指间张开小小的缝隙,在夹缝之间悄悄看他。 他好像有些生气,眉头锁得很紧。 可眼神里又分明夹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暴风之夜,深海之中浪潮狂涌。 裴寂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宁宁听见他的声音,喑哑低沉得快要听不清晰:“……为何帮我?” 她茫然一愣:“什么?” “你不必待我至此,我——” 他的眉宇间尽是阴鸷戾色,并非对她,而是对自己。 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句在舌尖碾转不定,等终于说出口时,莫名带了自暴自弃的厌意:“我没什么能给你。” 裴寂是真的不明白。 他孤僻阴沉、出身卑贱,其他人要么敬而远之,要么毫不掩饰地对他加以嘲弄讽刺,唯独宁宁不同。 她从来都是笑着接近他,像对待身旁所有人那样。 哪怕他沉默寡言、口舌笨拙,常常宁宁说了一堆话,却只能生硬地回上几句,她也未曾有过不耐烦的时候。 至于那个夜晚的牵手、那些仓促之间的拥抱,还有今日她所说的那些话—— 为什么总是帮他,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 裴寂想不通。 就像他也不懂,为什么会在见到宁宁受伤之后,心烦得快要发疯。 “想知道原因呀?”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耳边忽然响起属于她的声音。 宁宁的声线婉转清越,因噙了笑意,平添出几分平易近人的娇憨,当裴寂闻声抬头,居然正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眸。 为了方便往小腿上药,宁宁是弯着膝盖坐在床上。 此时她身体前倾,下巴抵着手臂,双臂则环抱在膝盖上,一瞬间便距离他格外地近,唇角轻勾笑起来时,颊边浮起浅浅梨涡。 “我才不想要你的什么东西呢。” 宁宁说:“你会对自己讨厌的人好吗?” 他摇头。 “这就对啦!与之相对地,如果当真想要对一个人好,那一定是因为——” 裴寂神情漠然地抿了唇,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之下的心跳已经快得发狂。 他听见宁宁说:“因为喜欢啊。” 承影憋住声音,笑得无声无息,整个灵体裹成一个球。 “你、你看啊。” 她似乎因为“喜欢”这两个字有些害羞,把下巴轻轻埋进手臂里。 “世界上的喜欢分为很多种,亲情、友情、师生情,还有我们俩之间的同门情——我可不会随随便便对身边的师兄弟亲近,之所以愿意帮你,只因为你是裴寂。” 心底的暗潮织成隐秘却汹涌的情思,裴寂因为最后那几个字彻底怔住,黑眸之中乌色渐深。 “是你先问起我,千万不要说我肉麻啊。” 腿上的伤口还在疼,宁宁却强迫自己忍着痛,继续淡笑出声。 裴寂眼底的自厌再明显不过,她看过原著,知道他从小到大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被母亲厌弃、被同门孤立,没有愿意认同他的人出现在身边,接受到的所有价值观都在陈述着同一个共识:他是个血脉不纯、不应该出生的怪物。 他一定打从心底厌烦着自己,所以才会将自己与世界隔开,一心痴迷剑道。 唯有在练剑的时候,不用去分心顾及其它。 宁宁想拉他一把。 即便她力量微薄,在他心底根深蒂固多年的认知也没办法被轻易改变,可她还是想要告诉裴寂。 “裴寂比其他很多很多人都好嘛。” 宁宁说:“如果你能开心,不需要任何谢礼,我也会觉得很开心的。” 这是在梦里都不会出现的言语。 裴寂有些呼吸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心脏跳得太快,也太剧烈的缘故。 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 少年默不作声,因发带松散,凌乱长发静静垂落在眼前,遮盖瞳孔中乌云般渐渐腾起的不知名情绪。 陌生却强烈的感情如同藤蔓疯长,一圈圈缠绕在心口上,之前的那个问题,裴寂似乎有了答案。 关于他为何会因为宁宁受伤而心烦意乱。 有某种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心底破土而出。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呜哇——疼疼疼!轻点轻点!” “……我还没碰到伤口。” “等等等等!还是我先来帮你换药吧!肩头这儿又流血了——咱俩这算什么,伤残人士互帮互助?” 这回裴寂应答的语气格外重:“同门情谊。” 素问堂穆长老赶来客栈的时候,发觉裴寂的房门虚掩,没有关。 他知晓这是特意为自己留的门,正要敲门,却从敞开的微小缝隙里,见到了房内的景象。 裴寂关了窗纱,室内流淌着水一样轻柔的薄光。身形瘦削的少年笔直坐在床头,身上已经换好了纱布,而在床铺之上,躺着一个似曾相识、已经悄然入睡的女孩。 他认出那是玄虚剑派的宁宁。 由于裴寂背对着门口,穆长老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态,只知道对方一言不发守在床头许久,好几次想要伸手去触碰,却都迟疑着收回动作。 恰有微风拂过,吹动窗纱的瞬间,也送来倾泻而下的光。 在一瞬的柔光中,他见到裴寂轻轻躬身,小心翼翼低下了头。 ——那个向来杀伐果决、浑身戾气的少年剑修头一回做出了类似于臣服的姿势,悄无声息地俯身,安静垂下眼睫。 他的眼眸一片漆黑,紧抿的薄唇却泛着桃花般的浅红。 在悠然淌动着的微风与阳光里,裴寂无比虔诚地,轻轻吻在女孩缠了绷带的小腿之上。 86、第八十六章 “裴师弟的药被人换掉了?” 郑薇绮拧了眉坐在茶馆里, 思索片刻后毫无头绪,剑气与怒气一道蹭蹭蹭往上涨:“你们知道哪些线索?那瓶仙泉是从哪儿得来的?” 疗伤用的仙泉被恶意替换成腐蚀性毒药,这绝不是件可以一笑而过的小事。 宁宁已将此事告知诸位长老, 但如今线索寥寥, 就算他们答应调查, 恐怕也很难找出幕后真凶。 “那瓶仙泉是裴寂从医馆带回来的。” 宁宁道:“大夫见他受伤很重, 特意送了一瓶。当时医馆人员庞杂, 不少医修弟子、获救的姑娘与城中百姓皆在馆内, 若是有人趁机偷换药物,想必不会被轻易发现。” 贺知洲颇为担忧地瞅她一眼:“你的腿, 没出什么大事儿吧?” “素问堂的长老替我看过了,那毒药并不致命,顶多灼伤皮肤。” 宁宁摇头:“不过很奇怪的一点是, 当时我将它摔碎,里面分明渗出了黑色的魔气……可后来长老们再来查探, 却发觉气息全无, 找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踪迹。” “魔气?不会是魔修在捣鬼吧?” 林浔没经历过生死险境与大风大浪, 听完面色苍白,眼底尽是忧心与惶恐:“我爹说过, 虽然大战后魔族惨败、近乎于销声匿迹,但其实仍有幸存者藏匿于各地——可他们与裴师弟无冤无仇,为何要刻意伤害他?” 宁宁也想不通。 而且说起魔族, 骆元明使用的炼魂之术,很显然就属于一种极为凶残的魔修秘法。 他出身正道, 绝不可能有机会与之接触,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当年途经大漠时, 与幸存的魔修有过接触。 而且那魔的修为绝对不低。 “不管怎样,今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郑薇绮吁了口气,想得脑瓜子发疼,用手按在太阳穴:“明日便是鸾城一年一度的灯会,灯会过后,还有十方法会第二轮——听说这回的赛制与往常截然不同,危险程度大大翻倍,若是在法会之前就身受重伤,可就彻底没希望了。” 骆元明的丑事被揭露,十方法会却还是要继续。 宁宁在之前就有过耳闻,法会分为上下两轮,第一轮为秘境试炼,二轮往往是弟子间的擂台决斗,采取一对一淘汰制,直至决出留在场上的最后一人。 然而这种赛制虽沿袭已久,却存在十分严重的弊端。 修真界道法万千、百家齐放,在短时间的擂台较量上,往往无法发挥出自身全部优势。更何况决斗以力量为尊,轻于谋略,对于进攻性质薄弱的医修、乐修、佛修和御兽宗来说,很难赢得胜利。 于是在骆元明的提议之下,经过长老们一番探讨,对今年第二轮的赛制做出了改动。 “虽然长老把消息捂得很紧,但根据小道消息来看,”贺知洲神秘兮兮,“似乎比第一轮的大逃杀更加刺激。” 宁宁听他说话,不由想起曾经骆元明对她偶然间透露的情报。 他偶遇孤月莲是假,关于修复识海的法子却理应是真。据他所说,要想治疗温鹤眠,还差两种珍品以上的稀有灵植,而其中之一的灵枢仙草,就在下一轮法会需要前往的秘境中。 可鸾城之内,似乎并没有其它可以进入的秘境。 这会儿说书先生并未上台,茶馆里少有地显出几分悠闲静谧。 宁宁正兀自发呆,忽然听见一道极有磁性的低沉男音:“好巧,又与诸位见面了。” 啊,这声音。 她颇有些心情复杂地抬起头,果然见到迦兰城少城主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江肆嘴角一抽,斜斜勾了个笑,指着一旁的空位道:“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那个,其实我从之前就想问了。” 贺知洲举起右手,化身不懂就问的好奇宝宝:“少城主究竟是从哪里学来如何高深的笑法?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笑的啊。” 江肆笑着挑眉,淡淡道:“这要多谢郑姑娘。” 见郑薇绮投来不解的目光,他轻哼一声:“江某彻夜研读郑姑娘所赠书目,偶然发现了某种规律——” “在所有文字之中,‘勾唇一笑’出现了281次,‘挑眉’出现了189次,‘轻哼’出现了146次,而‘淡淡道’,出现了563次。” 于是他就当真一一照做了。 只可惜练习太多次后肌肉抽筋,不太像是“勾唇一笑”,倒像是猛鬼附身,小嘴狂抽。 郑薇绮吸气扶额,勉强呼出一口气,为了防止此人再度口吐狂言,抢先一步道:“你那边的剧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她在说江肆近日观摩学习的那本超厚大部头《修真风月录》。 江肆很少被她主动问话,闻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被提到过438次的低笑:“雪潇快死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察觉到,坐在旁边桌子、自始至终写写画画的男人身形一顿。 那人背对着他们,并不能看清确切长相,若是上前几步粗略看去,便会无比惊讶地发现,居然正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 ——先生今日好不容易能歇息一会儿,然而身为一名极富有职业素养的勤劳社畜,即便在空闲时间,也要持之以恒地挖掘说书素材。 好巧不巧,正好就让他遇见了玄虚剑派一行人。 天羡子亲传在鸾城里风头大盛,更是十方法会魁首的有力竞争者。先生悄无声息坐了这么久,听见“雪潇”这个名字,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个女人的名姓,他从未听闻过。 “你是指她被真霄师伯囚禁在地窖里那件事?” 郑薇绮努力回忆剧情:“还是纪掌门给她下了情蛊那件事?” 握笔的手,剧烈颤抖。 这是何等劲爆的宗门秘辛!剑修之间竟有如此之多的恩怨情仇!说书先生内心激荡! “都不是。” 江肆冷声道:“是我把她当作替身百般虐待,最后却要取她心头血,治疗我濒死白月光,也就是宁宁姑娘的那件事。”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先生的眼珠子都要惊讶得翻出来,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奋笔疾书,笔头差点冒火花。 郑薇绮有些不满:“最离谱的是,我居然会因为爱上真霄师伯而疯狂嫉妒她,让门内弟子把她堵在巷子里打,警告雪潇不要与师伯藕断丝连——这脑袋里怎么想的!” 宁宁拿手撑着腮帮子,亦是笑道:“我也因为暗恋林浔师弟在刻意刁难她,你们还记得她与真霄剑尊幽会时突然七窍流血吗?就是吃了我下的毒药。” 恐怖!玄虚剑派这群恐怖的女人!她们怎么能用如此轻松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 说书先生握笔的右手瑟瑟发抖,咬紧了牙,才让自己不至于愤怒叫出声来。 贺知洲愕然望向她:“是你?” 听他这不敢置信的语气,终于在群魔乱舞里来了个正常人。 先生自嘴角露出一抹狞笑,已经做好了亲眼见证惩奸除恶名场面的准备,却听得贺知洲继续道:“你不是答应和我在一起吗?到头来居然暗恋林浔师弟?” 有病啊!!!这是重点吗!!! “这有什么关系?” 宁宁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吃没吃饭:“你不是也一直和雪潇情投意合?人生来就有两条腿,不劈一劈对得起它们吗?” 贺知洲恍然:“有道理!对了,我记得你好像对裴寂也有点意思,这么多条船,千万当心别闪着腰,不然我们几个深爱你的男人都会心疼。” 裴寂本来游离于谈话之外,听闻此言长睫一颤,低头喝了口水。 说书先生:…… 这蠢货居然被说服了。他乏了。这群人他们都不正常的。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有什么好?非要在垃圾堆里寻找真爱,也难怪她会落得这般下场。” 郑薇绮很是不屑,语气里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如果我是她,绝对一心修习剑道,待来日飞升成仙,再把你们这群狗男人按在地上打。” “莫非她爱我,我不爱她,就成了种罪过?那女人不应该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过是我暖床的工具而已。” 江肆不服气,本来张开了小嘴叭叭叭地反驳,却忽然察觉身侧有人靠近,一时间迅速闭嘴,扭头转过视线。 “啊呀,这不是迦兰城的江肆少城主吗!” 来人是个丰腴女子,模样虽不出众,身上穿着的鲛纱烟罗裙却一看就知价格不菲。女人掩唇笑笑,伸手递来一个被白布包裹的小物件。 “昨儿有位姑娘来我绮绣坊,说是对少城主仰慕有加,特意让坊中连夜赶制了把玉骨扇,托我亲手送来。” 江肆做作地轻咳一声,神色和语气都是淡淡:“姑娘?哦——原来是那位,我只当她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当真做了一份。” 绮绣坊老板娘抿唇一笑,轻言细语地先行告退,留江肆与桌前几人大眼瞪小眼,还是林浔先行出了声:“玉骨扇?我记得似乎挺贵。” “呵,不过是追随者执意相赠的小物。” 江肆垂眸嗤笑,懒懒靠在椅背,修长手指落在包装布上:“听说那姑娘特意告诉过老板娘,让她在扇子绣上超大的‘少城主好棒’——这又何必呢?在下从不在意此等虚名。” 宁宁侧了身子,凑到裴寂耳边讲悄悄话:“我觉得,这个‘追随者’可能就是他自己。” 男人嘛,总得在旁人面前为自己挣几分面子。 江肆之前被郑师姐百般碾压,正是势头最弱的时候,若是让绮绣坊老板娘当着他们的面送来这份“追随者执意相赠的小物”,说不定可以挽回一成所剩无几的颜面。 裴寂因她的突然靠近呼吸一滞,随即低低“唔”了声。 包裹在外的布料被层层拆开,露出内里精致小巧的折扇。 江肆强忍住唇边笑意,食指稍一用力,扇面便如同倏然展开的蝴蝶翅膀,推开层层折叠,当着所有人的目光铺陈而开。 但见玉骨扇绫罗生光,于阳光下反射出珍珠一般的莹润色泽,而在扇子的正反两面,赫然绣着一串大字: [超大的少城主好棒]。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林浔呆呆望着那几个字,又呆呆看一眼江肆本人。 贺知洲尴尬挠头:“啊,这……” 江肆化身水泥砌成的冷面娇娃,整个人有如时光凝滞,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终于眨巴着双眼仰望天空,勉强止住眼底湿润:“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 宁宁看着他狰狞的表情心痛不已,好心安慰:“少城主别伤心,其实也就只有一点点。” “倒也不是傻子。” 郑薇绮面露真诚,损起他来毫不留情:“打个比方,你以前是‘江肆’,现在别的偏旁部首全没了,整个人就只剩下那三点水了哈。” 这女人是在说他水货。 冷冷的冰风在他脸上胡乱地拍,江肆的表情好受伤,心也好痛。 是这个女人让他头一回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心痛。 不愧是她。 他们这边的气氛好似上坟,另一边的说书先生则当场顿住了笔头,望向桌上的稿纸时,满目尽是零落成泥的恐惧与惊骇。 今日所听所闻远远超乎想象,他已经快要写不下去了。 没想到正值神志恍惚,竟然又听见郑薇绮的声音,她刻意把音量压得很低,凑到宁宁耳边讲悄悄话。 在恍惚之间,他听见对方模糊的嗓音:“我觉得他这儿有点问题,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贺师弟的影响。”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感慨的模样:“传染性疾病,这两人一起的,没救了。” 由于背对着他们,他看不见郑薇绮在讲话时,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她是在吐槽白痴具有传染性。 然而说书先生却彻底懵了。 江肆少城主哪儿有问题?为什么会受贺知洲道长的影响?还有她最后那句话,传染……传染什么疾病? 天哪,他听到了什么?! 心脏和身体都是颤抖,先生用尽最后的勇气低下头,看一眼自己记录在纸上的所有内容。 [雪潇快死了。 在经历了真霄剑尊的囚禁、纪掌门的情蛊、江肆的强取心头血后,她被郑薇绮打得七窍流血、藕断丝连。 郑薇绮爱真霄爱雪潇爱江肆爱宁宁爱林浔爱雪潇爱贺知洲爱宁宁爱裴寂。 超大的少城主好棒,那儿却有些问题,与贺知洲两人一起传染了性疾病,没救了。] 好家伙,伤心八角麻花恋。 至于最后那一段,他觉得好恐怖,好变态。 视线哆哆嗦嗦地下滑再下滑,终于来到那个被打满了无数箭头的玄虚剑派人物关系表上。 说书先生面色惨白,轻挥毛笔。 在贺知洲与江肆的连线之间,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与此同时,郑薇绮感到一股神识靠近,耳边竟然响起裴寂的传音。 他表面不动声色地抱着剑,语气里却隐约藏了点艰涩与迟疑,似乎说出这句话用去了浑身上下的大部分气力: “师姐,你们讨论的这本书……能不能卖我一份?” 87、第八十七章 待夜色逐渐肆意生长, 鸾城一年一度的灯会便拉开了序幕。 既是灯会,便讲究一个“亮”字。 起初黄昏褪尽,鸾城有如于沉眠里初初醒来的婴孩, 一切都是浑浊幽暗、朦朦胧胧。 等它睁开双眼, 长明灯、灯笼与蜡烛便团团簇簇地燃起, 大街小巷尽是灯火通明, 光晕流洒, 映得整座城恍如白昼。 干燥的夜气包裹着整座城市, 断断续续、聚散不定的灯光如星如火,当宁宁踏入街道, 被灼目绚丽的彩灯晃得眯起眼睛。 “这边是灯笼,那里是动物形状的小灯。” 郑薇绮喝着一碗桂花粥,瞳孔在灯光里变成明亮的橘黄色泽:“这种时候就应该让我与一位美男子擦肩而过, 娇弱可怜的我被他撞得向后仰倒,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他一把拽住你的手腕往上拉, 在惯性作用下, 你被不由分说拉入他怀中, 两个人深情对视,碰撞出爱的小火花。” 宁宁很是配合地接过话茬, 咬了口手里的糖葫芦。 话虽这样说,但以郑师姐的实际情况来看,元婴修士实力不容小觑, 普通人若是与她身上的剑气相撞…… 那就变成彻头彻尾的恐怖片,《死神来了》。 “不过你们说, 那群长老都是怎么想的?” 郑薇绮道:“居然让我们去炼妖塔历练——那是正常人会去的地方吗?” 林浔只是听见“炼妖塔”那三个字,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长老们在不久前发布了十方法会第二轮的试炼地,对于绝大多数弟子而言, 无异于晴天霹雳。 炼妖塔建于仙魔大战之前,在交战激烈时,理所当然成为了魔族的重点进攻目标,好几次都险些被攻破。 好在有诸多仙门长老联合守塔,才不至于让群魔出世,扰乱人间。 进过炼妖塔的人寥寥无几,包括宁宁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只在传闻故事里听过这个名字。 巨塔由昆山所建,塔内关押着为数众多的妖物邪魔,个个凶残暴戾、癫狂嗜血,残害过无数平民性命,被世人称作“极凶之地”。 “这回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错了,结果咱们之间还要比试。” 贺知洲买了个兔兔灯,低头摆弄它的耳朵:“虽然还没透露具体怎么比,但炼妖塔里还能做什么?看谁杀得更多呗。” 这其实是个非常直白的法子,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勾心斗角,完全凭借个人硬实力制胜,任何门派都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大显神通。除却安全问题,其余方面都并无大碍。 ——不过长老们悉心准备了这么久,应该早就落实过防护措施,确保十方法会不至于沦为妖魔的大屠杀。 “咱们先不说这个!今日正值灯会,若是错过,以后就很难再遇上此番盛事了。” 郑薇绮嘿嘿一笑:“我打听过,鸾城里有座玉霞山,是纵观全城景致最好的地方。走,师姐带你们去看看!” 于是天羡子门下一群小徒弟,连带着闲来无事充当小尾巴的江肆,在她的带领下一同来到玉霞山。 入夜后的山林格外瘆人幽异,更不用提此地除了山脚下的一处庙宇,便再没其它建筑与人烟。 当宁宁抬头望去,只能见到被风拂动的漆黑树影,如同一道接着一道的巨浪,在夜色中呜咽着上下起伏。 她兴致勃勃地来,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进入山中一探究竟,就被一位五大三粗的和尚拦在了山脚下。 “阿弥陀佛,玉霞山乃我鹿鸣寺所属,住持特意吩咐过,灯会期间不允许外人进入。” 这和尚身高直逼两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时候,像是一根伫立着的圆柱形木杵:“前几年城中百姓纷至沓来,山中鸟兽皆受了惊,万物有灵,还是不要再去打扰——” 他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脸色,颇为惊讶地扬起眉梢,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林浔:“看这龙角……莫非是玄虚剑派林浔道长?” 林浔被莫名其妙点了名,后背下意识一僵,茫然点头。 “那这位定是郑道长、宁道长、孟道长、裴道长——” 和尚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见到江肆时,音量显而易见地大了许多,眼睛瞪得跟脑门一样圆:“天羡长老!” 啊什么天羡长老他当然不是。 江肆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身旁的孟诀正色道:“正是。小师傅好眼力。” 江肆:……? “小僧悟静,天羡长老,我一直想亲眼见见你!” 和尚激动地上前一步:“你就是正道的曙光,剑道的代言人。能与天羡长老会面,是小僧一直以来的愿望!” 江肆:“我——” “师尊,你也不必如此受宠若惊吧!” 郑薇绮一把捏住他手臂,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传音入密:“我们今日能不能上玉霞山,就全靠你了!” 江肆:…… 江肆嘴角一抽:“哦。” 宁宁亦是笑道:“既然小师傅如此崇拜师尊,不如同他多说些话吧?” 悟静得了应允,更是开心:“真的?天羡长老生平所有事迹里,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同行之人皆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于风渡岭一剑斩杀九头巨蛟——不知长老可否详细告知那日的情景?” 风渡岭是啥?九头巨蛟又是个啥? 江肆好想回答一句“不能”。 可周围几人阴毒狠辣的视线直勾勾盯在他身上,如芒在背,痛苦至极。他只觉得自己好可怜,这群剑修都不是人的。 “那一日,我永生难忘。”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给身边几人打眼色,试图寻求支援。却见郑薇绮吹着口哨玩手指甲,宁宁把手背在身后低头看脚脚,其余几个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靠北啊,这群没用的废物东西。 “那条巨蛟来势汹汹,我的同门像挂面一样倒在地上,个个口吐白沫,玉体横陈,云鬟斜坠,娇声阵阵,我见犹怜……” 江肆调动了所有词汇储备量,却突然意识到某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近期的所有读物,都是来自郑薇绮的不可描述小话本。 “身为一名剑修,怎能让同伴遭此劫难!我好心痛!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冲,我疯狂挥剑,我大吼大叫,我像一匹发疯的野狼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一毛不拔,我要杀了它!呃啊——!” 他编着编着,居然编出了感情,面目狰狞地疯狂猛锤身旁一棵大树,气喘如牛: “我与它颠鸾倒凤大战三百回合,将我的利剑毫不留情刺入它体内,它呻.吟、它大叫、它在我身下摇尾乞怜,而我笑得好癫狂!哈哈哈哈哈!我的剑是不可多得的名器,它小小一条恶蛟岂能挣脱!我狠狠地挥剑冲刺,发出一声无比畅快的低吼——!” 救命啊!这故事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 宁宁听得目瞪口呆,想来想去,原来不是风动,是她心动;不是江肆言辞脏污,而是她的心已经脏掉。 江肆说罢,仍然保持着以手锤树的姿势,忍着通红眼角再度深吸一口气。 耳边传来啪啪鼓掌声,正是向来温润儒雅、光风霁月的孟诀:“不愧是师尊,当真讲得活灵活现,令人几欲落泪。” 悟静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也只得懵懵跟着鼓掌:“画面感极强,不愧是天羡长老!” 江肆嘴角斜勾,一甩凌乱鬓发,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 悟静听得酣畅淋漓,又好奇道:“天羡长老天生剑骨,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不知可有什么修炼诀窍?” 他知道个蛇皮棒棒锤。 江肆笑容凝固。 “这个我知道!” 没用的废物一号郑薇绮抢先传音:“师尊每日修炼六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在揣摩剑谱,听说为了节省时间,洗澡水都是直接用的河水——” 她话没说完,江肆脑袋里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没用的废物二号宁宁讲话飞快:“我知道我知道!他饿了就吃隔夜的馒头,后来干脆辟谷吸收天地灵气,剑谱买了一本又一本,为赚取钱财,甚至不惜卖掉裤子,差点就去了花楼。” 然后是没用的废物三号贺知洲:“师叔修炼时不吃饭也不睡觉,整天在浮屠塔里拿着剑砍,如果是我,一定累到当场自杀。” 以及没用的废物四号孟诀:“你就说没日没夜地练剑罢。师尊每日苦修剑意,险些走火入魔,直至后来成为玄虚剑派长老,也从未停下修炼。” 由于是单独传给江肆,他们听不见彼此的传音。 单独拎开来看,或许个个都有理有据,然而一股脑汇聚在同一人的耳朵里,就跟群魔乱舞的乱码没什么两样。 “呃,我……” 江肆想逃,跟前小和尚的视线却明亮如炬,无声催促他尽快开口。那些词汇无比混乱地搭配在一起,他浑浑噩噩思考半晌,最终选择了放弃思考。 “我饿了就吃隔夜洗澡水,整天在花楼拿着裤子砍,累到走火入魔。为赚取钱财,甚至不惜当场自杀,直至后来成为玄虚剑派长老,也未曾停下去花楼。” 这是个啥。 场面一片寂静。 玄虚剑派几人一起扭头转身,四处看风景。 唯有悟静听得满目惊悚,瞳孔地震,眼睛嘴巴和鼻孔都变为浑然天成的圆,看上去异常和谐,像极了摆好盘的甜甜圈。 ——难道这就是当代最强剑修!恐怖!究极之恐怖! 江肆努力忍住眼角的热泪:“那个,大概,也许,就是这样了。” 说罢尴尬哈哈几声,似是为了补救般继续道:“其实我还会看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呵呵呵哈哈哈。” 悟静迟疑一瞬:“不知天羡长老所读,都是些什么书?” 江肆刚要张口,立马被郑薇绮捂住嘴:“《剑术通则》!” 其实是《修真风月录》。 宁宁认真补充:“《孤光剑法》!” 其实是《蚀骨危情:我的霸道师尊》。 林浔听得快哭了,为挽救师尊风评,怯怯地尽一点绵薄之力:“还、还有《剑经十二篇》。” 其实是《天才儿子迷糊娘亲》。 江肆发不出声音,只得唔唔唔点头。 “原来是这样!” 悟静不知想到什么,很是不好意思地垂首挠了挠光头,满脸的横肉上浮起一抹绯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我一直很想同天羡长老一起练练剑,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命运是公平的。 在为某些人打开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另一些人关上一扇窗。 江肆已经预见了他的未来。 今天的风吹到眼睛里,为什么会觉得有些辣呢。 江肆与悟静练剑去了。 没了小和尚的阻拦,上山就显得格外容易。宁宁顺着山道一直往上,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很快就抵达了山巅。 玉霞山不算最高,视野却是最为开阔,立于山顶往下看去,万家灯火尽数跌入眼中。 深夜霓光混杂着龙吟河边的滚滚烟霭,氤氲出泛了浅浅微光的层叠雾气,好似薄纱随风荡漾,盖住明珠般连缀成片的灯光。 至于龙吟河里盛满了摇曳不定的火光,从高处向下看,当真如同一条盘旋的巨龙,身侧烟浪滔天,气势非凡。 宁宁看得眼花缭乱,耳边循环播放着郑薇绮的侃大山,等无意之间一扭头,视线所及之处,赫然在角落里发现林浔的影子。 小白龙与所有人都隔开着一段小小的距离,整个山巅都映了微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被树丛阴影笼罩,覆下浓郁如乌云的影子。 他本来也在聚精会神看着山下景色,大概察觉到宁宁的视线,仓促扭过脑袋。 “怎么啦,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宁宁不动声色走到他身旁,眼前的灯光黯淡下去,只留下朦胧影子。 “我——” 他没想过会有人过来,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即便与宁宁相识了好一段日子,与她单独相处时,林浔还是会觉得紧张:“我觉得这里就很好。” 准确来说,他很少与谁单独相处和说话。 宁宁靠在树干上,双手背在身后,抬眸轻声问他:“你在门派里的这段日子,感觉怎么样?” 林浔不敢与她对视,低低“嗯”了声。 他与裴寂一样,都是在门派里独来独往、格格不入的那一类。 但与后者不同的是,裴寂刻意将自己与其他人隔开,厌烦与旁人不必要的接触;而林浔虽然有心认识更多的人,却向来因为恐惧止步不前,把自己裹进绝对安全的茧。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这里的场景让林浔想起童年时的那起意外。 他独自坠入深渊,身旁是形如鬼魅的巨兽邪灵,而在下落的过程中,能见到远处城市的火光。 那些光亮绚烂灼目,看上去近在咫尺,可当他伸出手,却只能触碰到虚无的泡影。 就像此时一样。 鸾城里灯火处处,连带着玉霞山也染上点点亮色,可山林本身,其实是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芒的。 他不善言辞,似乎与宁宁之间形成了尴尬的沉默。 林浔一阵心焦,正努力思考应该如何与她搭话,忽然听见宁宁的声音。 她一直在笑:“对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林浔茫然抬眸。 他们两人站在寂静昏沉的树荫之下,仿佛与外界的喧嚣全然隔绝开。 身旁的女孩半低了头,在储物袋里搜寻着什么,一些光线从树枝缝隙里漏进来,落在她小巧的鼻尖。 旋即宁宁扬起嘴角,一缕幽光照亮她白皙的指节。 龙族少年愕然睁大双眼。 出现在她手中的,竟是那颗他心心念念的夜明珠。 林浔呆呆地没说话。 当年在那处深渊里,他曾无比渴望有人能来拉他一把,也曾在绝望中期待能触碰到遥不可及的光。 可一直没有人来。 哪怕后来被救离了深渊,由于性情大变,除了家人之外,也不再有谁愿意主动接触他。 ——他这样麻烦,连说一句话都会害羞,无法信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只能像根木头呆在原地,孑然一身游离在群体之外。 林浔知道宁宁的财力情况。 这颗珠子能把她的小金库掏空。 为什么……即便如此也要买下来送给他呢。 “送给你,这次试炼一定要加油哦。” 宁宁站在光晕里,抬眼向他笑笑:“以后一个人的时候,如果觉得害怕,把它拿出来看一看,就能想到我们啦。” 这里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却因为她的到来驱散了夜色,笼上温和如梦境的白光。 紧接着是属于人类的气息、温度与声音,极尽柔和地陪伴在他身旁。 林浔浅浅吸了口气。 他觉得眼角有些烫。 “小、小师姐——” 林浔荷包蛋泪眼,白玉般的龙角整个都染了浅粉色,顶端轻轻晃:“等我们回了玄虚派,我把所有西瓜南瓜和黄瓜都给你吃,炒瓜皮也给你做,再也不会让你去讨饭了。” 宁宁噗嗤笑出声,轻轻握住他手腕,把夜明珠塞到小白龙手心:“好哦。” 郑薇绮用整整一个月免费的话本作为筹码,让江肆以天羡子的身份,答应与悟静练剑。 等众人从玉霞山下来,恰好在庙门外撞见了他们。 还有黑压压一片的围观群众。 不知是谁在远处用二胡拉着《蝶舞》,在绵绵不绝的乐音里,江肆面无表情,以看淡了生死荣辱的目光,与悟静翩翩而立。 乐响,剑起。两人踮起脚尖,提起剑边,让他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 每个动作都如同被放了0.25倍速,江肆垫脚,碰剑,旋转,再碰剑。乍一看去,像极了一只蹁跹飞舞的蝴蝶,跌跌撞撞,栖息在一根圆柱体大棒上。 有人好奇发问:“与悟静小师傅练剑的那人是谁?” “听说是玄虚剑派的天羡长老。” 不知是谁出声应和:“不愧是折服了整个鸾城的男人,这蝴蝶一样的舞姿,好美。” 江肆无动于衷,仍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侧身向前时,整个瘦弱的身体被悟静一把捏住,高高举起。 《蝶舞》在这一瞬间步入高.潮,群众们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他旋转,纷飞,旋转,纷飞,以七仙女飞天的姿势翘起兰花指,任凭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又一道亮光,最后身形一晃,在悟静手上做起了超高难度的托马斯全旋。 在场众人欢呼连连,任谁见了都要由衷说上一句:“不愧是天羡长老,真是美得让人心醉!” 好一场乡村黄昏恋绝美二人转,郑薇绮刚要上前叫停,却猝不及防听见宁宁的声音:“师姐,等等!” 她刻意压低音量,仿佛看见了某种极为令人恐惧的事物,语气里满是仓惶惊恐。 郑薇绮心有所感,把视线从江肆与悟静身上移开,望向不远处围观的人堆。 在众多由衷赞扬的鸾城百姓里,站在最前面的青年身形高挑、面容俊朗,望着他们轻笑时,有如春风拂面。 除了他们的亲亲师尊天羡子,还能是谁呢。 不知是谁深情叹了句,“鸾城有天羡,一舞倾城,再舞倾国”。 而天羡子笑得那样和蔼可亲,每个字都动人得像是风里绽放的野菊花,说话时朝他们无比慈爱地招了招手。 像个死不瞑目的鬼。 “你。们。几。个。过。来。一。下。哟。” 冒名顶替被正主当场抓包,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尴尬。 好在天羡子念及明日法会,并未丧心病狂直接下死手,而是用异常温柔的口吻告诉他们,北方的墓地最是便宜,等他的亲亲小徒弟完成试炼后出来,再与他碰面时,或许能用得着。 他笑得那样温柔,如同一位慈祥可爱的老母亲,一行人感动得纷纷红了眼眶,等回到客栈,已经入了夜半子时。 郑薇绮很讲从商的信用,老老实实按照约定,刚回到客栈,便卖给了裴寂一本《修真风月录》。 那本书厚得像块砖头,硬得像把榔头,往人身上一砸,准能砸出个大窟窿。 他接过后迅速将其收进了储物袋,在与郑薇绮道别之前,闷声问了句:“师姐,我是从哪一章节开始出现的?” “你?” 郑薇绮是真没想过,他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在她的印象中,裴寂阴沉孤僻,向来都是冷冷淡淡的,一双眼睛里仿佛只剩下剑意,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更别说这种天雷狗血的多角恋烂俗大戏,跟他简直丝毫不搭边,如今硬生生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你新拜入师尊门下,所以戏份比较少。直接翻到倒数第二章节,里面就有你的第一次出场。” 于是裴寂道谢后回到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坐在床沿打开那本厚厚的闲书,来到倒数第二章。 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在见到自己名字时视线稍凝,耐着性子往下慢慢看。 他要找寻的段落就在不久之后。 裴寂薄唇紧抿,目光左右游移之时,下意识放轻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刻,他居然无端生出几分紧张与迟疑,心跳悄悄加剧。 [“那就是师尊新收的徒弟?” 宁宁斜倚门前,望着少年遥遥远去的背影,自嘴角浮起一抹浅笑。 她目光深沉,有如等待猎物上钩的捕食者,用舌尖舔过嘴唇:“模样真可爱,是我喜欢的类型……你看他,像不像只小野猫?” 郑薇绮懒懒道:“这是个刺头,我看挺悬。” “刺头又如何?” 宁宁只是笑:“我好像,已经有些喜欢上他了。”] 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关于裴寂的描述。由于全书尚在连载,这段堪比路人甲的戏份,是他在目前《修真风月录》里的唯一一次出场机会。 “不是吧,我的亲娘欸!‘小野猫’是个什么稀巴烂的称呼?还有那个‘用舌尖舔嘴唇’,这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吧!” 这文章简直是在把油腻的黑狗血直接往人嘴里灌,承影对此嗤之以鼻,说到一半时看向裴寂,在短暂的一个愣神后,不由得尖叫出声: “裴小寂!你你你居然因为这玩意脸红了?居然还在笑!老天,知不知道你的嘴巴已经要翘到耳朵了?” 可恶啊,这臭小子要不要这么没出息! 亏它还以为裴寂是开了窍,想借由这本书融入其他人的话题,然而万万没想到,他之所以买下《修真风月录》,只因为贺知洲对着宁宁提过短短一句,“我记得你对裴寂好像也有点意思”。 裴寂目光冷冷淡淡,毫不犹豫道:“没有。” 承影仗着除他以外没人能听见,不服气地大喊大叫:“明明就有!你就是想看看,宁宁喜欢你的情景会是怎样!” 它说完后没得到任何回应,灵体在识海中弹跳几下,大概猜出裴寂的心思:“哟,不反驳啦?放弃抵抗啦?脸怎么更红啦?” 裴寂还是没应声,顺势往后一倒,上身仰躺在床铺之上。 那本书被他用来盖住整张面庞,旁人看不清神色,只能见到身形修长的少年人一动不动,握着书页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泛起灰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一动,把《修真风月录》放在脑袋侧旁,然后整个人侧过身去,再度看向那段小字。 几缕凌乱的乌发散落于纸页之上,裴寂的瞳孔亦是漆黑,只不过没有了平日里的阴鸷与薄戾,带着小心翼翼,以及不易察觉的怯意。 承影觉得这小子可爱又可怜,干巴巴问他:“你要是真喜欢宁宁,干嘛不直接告诉她?” 裴寂没出声,把大半张脸埋进枕头,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触碰在书籍纸页。 纸张冰凉,带着些许粗糙的触感。 而他的食指慢慢移动,轻轻划过话本子里“宁宁”所说的那句话,好似触碰着珍贵宝物,紧张得厉害。 [宁宁只是笑:“我好像,已经有些喜欢上他了。”] 宁宁说了喜欢。 喜欢他。 哪怕是如此苍白的文字,当裴寂亲眼见到时,耳根还是忍不住剧烈发烫。 虽然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些只不过是可笑至极的假话,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被它吸引,不知第多少次,把那句话在心里默念出来。 心乱如麻里,隐隐藏了几分欢愉和欣喜。 “现在这样就很好。” 鼻尖充盈着树木的淡香,他看着那行字,眼底闪过一丝自嘲之意,终于对承影做了回应:“同门情谊……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奢求更多么?” 88、第八十八章 “炼妖塔中存在诸多不稳定因素, 请各位务必保重。” 十方法会的第二轮试炼始于灯会次日午时,鼎鼎大名的炼妖塔前。 天羡子作为长老代表,站在高耸入云的白色巨塔门口, 跟期末考试动员大会似的发表讲话。 宁宁一边听他讲解规则, 一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炼妖塔, 不由感到些许震撼。 据天羡子所言, 炼妖塔前身是片九死一生的魔域, 邪魔妖物盘踞其中, 时常前往人间为非作恶。 幸有昆山祖师爷出面降妖,以全身之力制造出一片秘境, 将域内妖魔尽数镇压,秘境之外的模样,是座纯白色高塔。 后来或是出于习惯, 加上高塔确实拥有极强的封锁之力,昆山后代多将降伏的邪祟关入塔中, 名为“炼妖塔”, 说白了, 其实就是一处关押邪魔的监狱。 “炼妖塔共有百层,越往上走, 关押的妖魔实力就越强。” 天羡子醒了酒,端端正正往塔前一站,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思, 很难让人联想到当日举马狂奔的醉狗:“你们将被随机传往各个楼层,层数会被标注在秘境入口, 若是觉得有心无力,难以战胜该层妖魔,可以选择退出这一楼层, 开启下一轮随机。” “这岂不是拥有很大的自由度?” 郑薇绮摩拳擦掌,眼底闪着迫不及待的光:“我还以为要一层一层地爬,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在低层浪费时间。” 这就是典型的元婴期剑修。 宁宁心里暗叹一声,听见有弟子发问:“天羡长老,这次金丹元婴期的弟子不会分开吗?” “不错。” 天羡子勾唇一笑:“等你们踏入真正的修真界,与邪祟交战之时,它哪会在意你们究竟是不是同一品阶?不过话虽如此,这次试炼与第一轮不同,还有另外一项规则——” “在炼妖塔内,任何人都不允许伤害其他弟子。你们之前学会了如何竞争,在这一轮里,理应试着合作。” 有人纳闷道:“既然这样,那同门之间岂不是可以串通一气,让元婴带着金丹四处乱杀?” “这是另一个很有趣的规则。” 天羡子笑得神秘,眼尾勾起看好戏般戏谑的弧度:“你们进入的塔层完全是随机的,在某一层内并肩作战的队友,等进入下一层,必定会被分开——而且每一层可以容纳的人数有限,每个人能够退出楼层重新选择的机会也是有限,若是想要通过不断随机的方式与同门会合,不如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也就是说,这场试炼具有非常大的随机性。 队友和对手都由不得自己选择,唯一能斩获更多得分的方法,唯有与各个门派的弟子们不断磨合,通过合作击败白塔里的妖魔。 “每层塔都是一处截然不同的幻境,里面可不止一只邪魔。” 天羡子似是饶有兴致:“妖魔身死,楼层里的所有人都能获得相应得分。塔层越高、妖魔实力越强,你们能得到的分数也就越高。” 他说着弯起眉眼,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一遍:“大家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么?” 一片寂静。 在短暂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壮着胆子举手发问:“天羡长老,我听说昨夜你与僧人共跳了一支好美好美的剑舞,那曲剑舞,究竟叫什么名字啊?” 天羡子眯眯眼,额头青筋拧成“井”字型。 天羡子:“叫‘再问就杀了你’哦。” 说老实话,对于进入炼妖塔一事,宁宁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这座塔向来只存在于话本子里,与玄虚剑派的浮屠塔不同,它并非幻境,里面关押着的妖魔个个能叫小儿夜啼。 当初她看遍原文,印象颇深的片段之一,就是裴寂在炼妖塔里的经历。 他像是从不会觉得畏怯,哪怕到了高层,也还是毫不犹豫地拔剑迎敌。即便有主角光环的庇护,也还是回回伤得满身是血,在绝境之中抓住最后一份生机。 这让她不由得分了心,很是认真地思考:这世界上到底会不会有让裴寂畏惧或迟疑的东西呢?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在某些时候畏缩不前吗? 宁宁想不出来。 他仿佛永远都在拼命,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 她就在满脑子稀里糊涂的念头里走到了炼妖塔正门。 纯白色泽的塔门大开,虽然外面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门内却是浑浊黯淡的一片昏黑,如同被墨水填满,看不见丝毫光彩。 而当宁宁向前迈步,右脚步入门内的刹那,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跟前就换了片景色。 首先侵入所有感官的,是深入骨髓的冷。 视线所及之处白茫茫一片,漫天纷飞着鹅毛般的大雪,在银装素裹之中,她甫一低头,便见到身旁的石碑。 那石碑上凝了冰雪,雾凇如蛛网般盘旋而上,她定睛望去,终于看清碑面上刻着的数字。 五十。 一个不好不坏,刚好居于正中的数字。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让她很难评判这一层的难易程度。 呼啸的狂风有如野兽嘶嚎,伴随着阵阵冷意啃咬在她耳垂上,宁宁下意识捂了捂胳膊,抬眸向四周打量。 树木枯败的残枝好似匍匐在地的骨架,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除了冬风呜咽外再没有其它声响,让她无端想起葬礼漫长的哀悼。 她所在的幻境入口是片颓败空地,应该属于不会被妖魔侵袭的安全地带,要想前往更为开阔的主场地,需要穿过一条横亘于两方悬崖之上的独木桥。 而在独木桥前,赫然站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贺知洲?” 听见她的声音,那人恍然回头,露出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宁宁!” 缘分啊!天注定啊!参加法会的弟子那么多,能遇见宗门里最最靠谱的那一个,简直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我们应该要从这座桥上过去吧?” 宁宁说着上前,垂眸向悬崖下望去。 黑压压的一片,隐约传来几道诡异低沉的呜咽,无论如何,她都绝对不想亲自前去体验一番。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她终于明白了贺知洲在独木桥前踟蹰的原因。 他恐高。 因为严重的恐高症,此人连御剑飞行都还停留在幼儿园水平,曾在小重山里将许曳直接摔下去。炼妖塔里不允许御剑飞行,如今他面对这处悬崖峭壁,必然不敢上前一步。 “这这这也太吓人了。” 贺知洲用尽最大勇气往下一瞧,很快又往后瑟缩一步:“这桥看上去就很悬,不会在我们爬到一半的时候中途断掉吧?就算它不断,雪下得这么大,桥上肯定到处是水和冰,要是不巧被我们碰到,呲溜一下就得往下滚——太恐怖了!” 这就是恐高症患者的心理思路。 他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存了点道理。宁宁年纪小,对于高处也有些发怵,思索片刻后灵机一动:“我想到一个办法——你跟着我做。” 贺知洲呆呆看她。 玄镜外的长老们为定定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觉得她能想到什么办法?” 纪云开笑道:“这桥看上去尤为脆弱,若要动用剑法,说不定立马就碎掉了。” 真霄回答得很老实:“除了从桥上走过,别无他法。若有其它……或许可以把身体悬空,双手握住桥板,如抓着绳索那般荡过去。” “这种不是比单纯走过去更难吗!” 天羡子睨他一眼:“要我说,按照宁宁不走寻常路的习惯,说不定会把贺知洲举过头顶——杂技你们都看过吧?把他当作平衡力道的木杆,很容易就能过去。” 纪云开圆溜溜的眼珠子往上一翻,脑海里瞬间浮现起了他提及的画面。 宁宁如同一位慈爱的老母亲,以瘦弱的肩膀举起痴儿身残志坚的身体,当她踏上独木桥时,贺知洲直挺挺的躯体也随风颤动不停,连带着他无比狰狞的面部表情。 画面题词:《英雄母亲》。 噫,好诡异。 纪云开:“有点像昨夜天羡长老的蝴蝶舞哦。” 天羡子:“滚啊!” 天羡子骂骂咧咧地低了头,把目光继续放在玄镜上。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终于忍不住瞪大眼睛。 只见宁宁活动一番被冻僵的双手双脚,转身向贺知洲竖了个大拇指。 然后毫不犹豫地…… 趴在了地上?! 玄虚剑派的诸位长老们凝神屏息,个个目不转睛地望着玄镜,随着宁宁的动作,瞳孔里的地震越来越大,越来越狠。 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她此时的状态。 她手脚扭曲成诡异的直角形,紧接着整个身体往左前方猛地一缩,与此同时右手右脚同时往前—— 而在下一瞬间,恍如行云流水般地,以左侧身体重复了这段动作。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侧身体好似抽搐着的癞.蛤.蟆般不断交替着往前,以趴在独木桥上的姿势飞速移动,整个身体异常惊悚诡异,堪称绝活。 “居然、居然是——” 玄镜前的几双眼睛震撼无比,而贺知洲的声音响彻雪原,莫名带了几分感动与念家的哭腔:“军训第五条,匍匐前进!!!” 天羡子等人不懂得何为军训,更没听过何为匍匐前进,只能神情各异地看着两人以这种姿势依次过了桥,在来到悬崖对岸时,十分有默契地敬了个军礼。 也正是在此时,不远处苍茫无垠的雪地里,猝不及防响起一阵巨响—— 两个人影从远处冲来,似是在仓皇逃窜,而两人身后赫然是具硕大无比的雪白骷髅,毫无血肉的手掌往前一挥,便引得山巅剧颤、大雪纷飞。 “那是死灵类邪魔,听说可以通过人类的呼吸判定其方位,凡是在呼吸的物种,都能被它感知——” 贺知洲说着一顿,声音更大:“在前面跑的那个……不是许曳吗!他那是什么姿势?” 宁宁凝神望去,轻轻皱了眉。 许曳和另一名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弟子并肩而行,两人纷纷扭着头面向对方,保持着十分诡异的拼命狂奔,而在他们的嘴中,连着一根空心竹管。 她神色稍凛,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呼吸,只要用竹竿连接彼此的嘴,就能实现氧气持续互通,一来一回之间,始终能保持呼吸流畅,却不会有氧气溢出。这样一来,就绝不会被邪魔察觉了! 呼吸永动机,能想出此般妙计,简直是修真界的卧龙凤雏,叫人甘拜下风! ——个锤啊!!! 这样岂不是在狂吸对方嘴里的二氧化碳吗! 救命啊!许曳的脸已经变成猪肝色,开始一边跑一边狂翻白眼啦!已经没气了吧,绝对绝对是没气了吧!他们两个都已经开始四肢发软浑身抽搐了啊!所以说到底是谁出的这种烂主意! 还没等宁宁出手相助,便见得许曳白眼一翻,以落花般的姿势疯狂后仰,猪肝色的脸庞仿佛经过一番爆炒,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而那根竹管被他噗地吐出,在推力下猛然灌进另一名弟子的口腔,两具身体如同两朵盛开的花,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两侧倾倒。 玄镜之外,一片沉默。 试炼才开始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各门派精英就各显身手,震惊全体宗门。 先是玄虚弟子化身人体蛤.蟆猛龙过桥,后有万剑宗许曳不落下风,竟在邪魔跟前当众表演自杀,好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 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何等惨事,十方法会,恐怖如斯!!! 89、第八十九章 there waserror connectingthe database: user wap_master already has more than ''max_user_connections'' active connections 10.9.9.103:63320 vip_right <杩斿洖> 90、第九十章 “骨魔……这就没了?” 许曳被这通猛如虎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也太——” 其实非要说的话, 宁宁的策略称不上多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甚至简洁明了得过了头。 谁能想到足足有元婴修为的邪魔,居然会败在冰面上? 可她不仅能想到这个法子, 还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做了, 最简单, 却也最有用。 不愧是曾经把霓光岛耍得团团转的人, 还是一如既往不走寻常路。 许曳吸了口冷冰冰的气, 暗自庆幸自己没站在她的对立面。 “下面的悬崖深不见底, 它就这样滑下去,估计是没了。” 这个宁宁超强却过分谨慎, 即便骨魔大概率在自由落体后归了西,也还是死死盯着河道尽头,似是不太放心:“我去崖边看一看。” 许曳呆呆点头。 眼看宁宁越走越远, 他正兀自发愣,忽然听见身旁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循声望去, 才发现贺知洲背上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那人的面貌逐渐狰狞, 五官一点点拧成麻花, 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的三个字:“许——曳——呃——” 许曳被吓得花枝乱颤:“周师兄饶命!” “好样的!周照终于醒了!” 玄镜之外,在玄虚剑派驻扎地的不远处, 一名万剑宗长老用力拍向大腿,言语间似有所指。 “这孩子从小心性坚韧,如今即将突破金丹期, 实力自是不凡。摆弄小聪明算什么?是时候让某些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剑修!” 天羡子磕着瓜子, 发出哟呵一声干笑:“竹管哥醒了哈,和许曳一起用那根管子,应该没被憋坏吧?” 与他遥相对峙的万剑宗长老早就习惯了两大门派之间的暗自较劲, 闻言低哼道:“只会耍嘴皮子可没用。天羡子长老不妨睁大眼睛——” 他说到这里,忽然神色一凛闭了嘴,还没等天羡子瞪眼,自个儿的眼球就差点从眶里挤出来。 玄镜中的周照毫不迟疑从贺知洲背上下来,强忍着心头怒气对许曳道:“你说你,想出的那是个什么馊主意?若非被那根竹管扰了心绪,说不定我已与骨魔大战三百回合——嗯?骨魔呢?” 许曳把这位坑得够惨,事到如今只能委屈巴巴一言不发,瘪着嘴伸出右手,指了指河道尽头。 周照没见到骨魔影子,困惑望他一眼,没做多想地上前一步。 正好踏在河流的冰面上。 许曳:“等——!” 贺知洲:“不——!” 两道声音都被卡在喉咙里,不等二人说完,冰上气质出尘的白衣剑修便迈开了第一步。 在被贺知洲背起来之前,他的脚上沾了许许多多雪花。 而众所周知,雪是会融化变成水的。 就在周照闻声回眸的刹那,梅花,开了第二度。 也正在此时,悬崖边的宁宁探查完毕,如释重负地回过头。 然后笑容瞬间凝固。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会突然躺在河道里,一边像保龄球那样转来转去,一边重复着……鲤鱼打挺? 周照的双手双脚都在打滑,手脚胡乱飞舞之际,竟生生跳出了街舞里的地板动作,两腿一伸,就是个七百二十度托马斯狂旋。 许曳被吓得不清,赶忙上前搀扶。没想到刚伸出右手,便被对方用力一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 于是两人手拉手滑来滑去,龇牙咧嘴摇摇摆摆,一同跳起了双人踢踏舞。 天羡子看得吭哧吭哧笑,像只快要喘不过气的小猪崽:“我的天哪,好一个舞林争霸。这就是剑修吗?” 万剑宗长老:…… 万剑宗长老用力按住人中,拍拍身旁同僚肩头:“水……给我一杯水。” “这位是周照师兄,金丹圆满。” 好不容易从冰面上离开,许曳一边委屈巴巴地低头往前走,一边依次介绍在场几人身份,撞见周照死灰一样毫无光泽的双眼时,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 “原来是宁宁道友。” 周照像是受了剧烈打击,保持着双眼无神的面瘫模样,跟青春偶像剧里演技稀烂的机器人男主角有得一拼:“我听说过不少关于宁道友的事迹,一直想与你较量一番。呵呵。” 这两个干巴巴的“呵呵”不带丝毫笑意,听得宁宁后背发麻,总觉得它们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若是某天周师兄参加死对头的葬礼,这种语气倒挺合适。 她从嘴角勾出一抹礼貌性的微笑,好奇道:“两位比我们来得早些,不知可曾有过什么发现?” 许曳蔫得像一朵娇花:“我与周师兄一路前行,除了那几株兰花,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见到。” 据许曳所说,他们俩有幸在一座山脚下发现了珍惜灵植饮血兰,本打算将其打包带走,却不料与骨魔转角遇到爱,一番打斗之后自知不敌、节节败退,只得撒丫子仓皇逃窜。 而现在,正是许曳带领着众人前往饮血兰的所在地。 “宁道友、贺道友。” 周照道:“我不会参与饮血兰的瓜分,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忘掉方才冰面上发生的事。若能保守秘密,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亲母亲。” 宁宁噎了一下。 你这父亲母亲认得好轻易,好没骨气哦。 “饮血兰。” 贺知洲摸了把下巴:“我听说这种花非常罕见,只会生长在怨气深重的地方,以成千上百人的血液作为养料——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竟会长出如此邪性的玩意?” “单单看这里的环境,好像也不太对劲。” 宁宁抬头仰望须臾,被四处凝聚的死气扰得皱了眉。 越往深处走,天空就越是昏暗。 起初乌云只是浅色的棉絮,重重压在天幕上,微弱阳光从缝隙里无声降落,像是毫不起眼的金屑,在坠地时碎成极其清浅的光晕。 随即黑墨一点点浸染云朵,放眼望去尽是沉闷深灰,云的轮廓模糊交织在一起,与层层叠叠、分不清界限的山峦如出一辙,沉甸甸低垂在天幕下。 四周枯败的老树形态各异,乍一看去,颇像是无数只等待着攫取魂灵的利爪。在四周越来越暗的环境里,映衬着黑雾般的死气,显得更叫人不舒服。 许曳提到的山脚距离河道并不远,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了目的地。 饮血兰通体暗红,如同凝固在花瓣与根茎上的层层血渍。宁宁摘下一朵细细闻来,萦绕在鼻尖的却并非沉闷腥气,而是淡雅清甜的兰香。 “奇怪。” 周照蹙眉道:“先是出现由死气汇成的骨魔,又有这簇食人鲜血的兰花……按理说,有它们在的地方必定尸骨累累、九死一生,可我们为何只见到无边大雪?” “既然炼妖塔里的邪魔都真实存在,能杀死这么多人的怪物,好像并不多见吧?” 许曳打了个哆嗦:“单是一个骨魔就已经够呛,那酿成这一切惨剧的罪魁祸首得有多可怕啊?这里当真只是五十层吗?” 宁宁把饮血兰放入储物袋里:“我们已经探索到的区域很小,再往前一些,定然能有更多发现。你们有没有察觉?死气和魔气越来越强了。” 她说得不错。 除了愈发昏暗阴沉的天空,周围漆黑色的雾气也越来越浓。空气里充斥着腐烂的味道,黑烟随着寒风聚拢又散开,恍若飘浮在半空的魑魅魍魉,有时甚至像是拥有了实体,沉甸甸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喘息。 “再往前,危险程度很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贺知洲轻轻拂去鼻尖的一片雪花,正色道:“我建议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万一觉得实在难以招架,再离开这层塔也不迟。” 周照一听有架打,黯淡如破布娃娃的双眼立马蹭蹭发亮,握紧剑柄回应:“我同意!跑是不可能跑的,小小邪魔也敢在此放肆,必须打它个七进七出落花流水!” ——他挽回面子的机会终于到了! 周照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的许曳大叫一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宁宁也发现了异样,下意识做出防守姿态。 他们置身于茫茫雪海,日光隐匿、山岳潜形,拔地而起的座座高峰投下片片暗影。在雪花、黑雾与阴影之间,视野可见度极低的混沌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几番人影。 那些“人”行走时佝偻着身子,浑身像是没什么力气,拖行着双腿缓缓向前时,颇有几分恐怖电影里行尸的风姿。 等它们逐渐靠近,她也终于看清了来者模样。 那是几个身着腐烂盔甲的士兵,衣物尽数染了触目惊心的血,布满刀伤与灼烧的痕迹。而它们的身体竟然全无血肉,只余下一具具森然白骨,在察觉到生人气息时猛地抬头。 杀气骤现。 宁宁握紧手里的剑。 “是骨傀!” 贺知洲没有辜负他买的满屋子杂书,第一时间低呼出声:“听说人类的尸体遭受强烈魔气侵染,就会堕化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但能做到这种地步的魔,怎么也是化神期修为啊!” 化神。 与各大宗门长老持平、甚至更高的级别。 骨傀感知到活人气息,迟缓慢行的动作顿时停下,在极度短暂的怔愣后,眼眶中浮现起单薄黑雾。 随即如同提线傀儡般,关节猛地一动。 许曳拔剑出鞘:“它们来了!” 骨傀比骨魔迅捷许多,只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便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欺身向前。 宁宁躲得及时,身旁的贺知洲则不太走运,发尾只不过与森白利爪轻轻擦过,就被瞬间斩断在疾风中。 它们的力道强得超乎想象,但无论如何,骨傀前身毕竟只是灵气微薄的凡人,哪怕身染魔气,也绝不可能到达骨魔那般地步,拥有压制金丹修士的力量。 宁宁出剑很快,长剑击中惨白骨架时,汹涌剑气扩散如雷霆,迸发出锃然巨响。白骨应声碎裂,于刹那间化作齑粉,融入雪中。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贺知洲摸着被斩断的发尾心有余悸:“好险好险,这玩意怎么跟疯狗一样乱咬人?” “不妙啊。” 许曳苦着一张脸,蹲在地上死死盯着骨架看:“这层塔里究竟关押了什么怪物?只是凭借它散发的魔气,都能培养出如此强大的骨傀……这里真是五十层?” 他顿了顿,又好奇问道:“宁宁,你在做什么?” “被关进这里的邪魔,都曾受到过各大门派的镇压,这位应该是深受重创、修为大损,所以才会在五十层。” 宁宁俯身低着头,在各个骨傀的衣物中小心摸索,似乎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露出有些苦难的神色:“我想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身份和时间的东西,用来确定那魔物身份。” 她甫一说完,忽然手臂微僵,眼底浮现起些许亮色:“啊。” 许曳好奇心更强:“找到什么了?” 他说着向下看去,在小姑娘白玉般的手上,见到一块令牌。 那令牌染了血,很难辨别出雕刻的字样,许曳皱了眉凝神望去,缓慢念出那两个模糊小字:“剑——刹?” 这回贺知洲坐不住了:“剑刹?!” 周照亦是眼角一抽:“不是吧,剑刹?那这塔里的岂不是——” 宁宁对修真界的前尘旧事所知甚少,闻言困惑道:“剑刹是什么?” “剑刹,是当年仙魔大战之时的一支军队。” 贺知洲知晓她身份,当即耐心做了一番解释,开口时难掩目光里的复杂情绪:“之所以组建它,是为了对付魔君之一的影魔。” 宁宁点头,听他继续讲:“影魔修为高深、性喜杀伐,座下魔兵众多,最为棘手的是,它本身并无实体,只是一道怨念极深的魔息,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将其打败。” 贺知洲说着挠挠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那时大战将近尾声,仙门和魔界都伤亡惨重,由于修士稀缺,为了抵抗魔兵,由凡人百姓组成了一支军队,名为‘剑刹’。” 许曳在一旁小声补充:“其实就跟送死差不多。” “幸有剑刹拖住魔兵,才为长老们争取了时间,于琼山之巅设下千光归元阵法——影魔惧光。” 贺知洲并未反驳,继续沉声道:“凡人之力何其微小,大战之后,剑刹也的确……全军覆没了。” 所以这些魔化的骨傀,其实都是当年与魔族战斗的士兵。 “影魔居然被关押在五十层,这也太、太——” 周照是个有话直说的急性子,用力踢飞地上的一滩雪:“这不是坑人吗!” “别急,它实力大减,定然不如当年。” 宁宁把令牌放进储物袋,抬眼望向远处的苍茫雪原。 原来这里叫琼山。 天上的雪花越下越大,仿佛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而远处的道路被黑气吞没,如同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不过究竟是不是自投罗网,没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上来。 宁宁轻声道:“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这条漫漫长路,是由白昼到深夜的渐变。 每向前一步,周遭景物都会变得更加黯淡,等那股腐朽的死气越来越浓,宁宁忍不住服下龟息丹时,众人终于来到琼山尽头。 他们这边是积雪堆砌出的素裹银白。 而目光所及之处,是雾茫茫一片漆黑。 多不胜数的骨傀盘旋于雪地之上,密集之程度,犹如聚集成片的黑压压一群蚂蚁。 而在骨傀的层层包围之下、两座相邻高山中间的狭窄阴影里,赫然悬浮着一团不规则黑影。 比起扩散开来的死气,影魔周身的漆黑色泽要显得浓郁许多。 它比宁宁想象中更为巨大,几乎有整栋楼房那般高,浑身缠绕着无形亦有形的暗金锁链,不知从何处发出阵阵嘶吼,震得山头雪花倏然落下。 蠕动着的硕大黑影好似一个足以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洞,浑身散发着死亡与不详的气息。旁人哪怕只是遥遥看去,也能被强烈威压与魔气压得心口发闷。 忽然那道影子微微一动。 四人一齐缩回巨石之后,很有默契地往后狂退。 “不行不行不行!我的老天,你们有没有感受到那股威压?” 周照两股战战,猛拍胸脯:“还有围在它周围的那群骨傀——以那种数量,若是一哄而散袭击我们,咱就别想活着回门派了!” 剑修虽然好斗,但也不傻。面对很明显实力悬殊的对手,必然不可能鲁莽硬上。 许曳亦是脸色惨白:“我怎么觉得它还是很强?影魔现在是个什么实力,金丹还是元婴?” 贺知洲睨他一眼:“以那道威压来看,元婴中期。” 多么痛的领悟。 三人皆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欸,宁宁。” 他没听见宁宁的声音,说完向身旁一瞥,居然望见她低着头,正在细细看着张残损的纸片:“你在看什么?武功秘籍啊?” 宁宁摇头,把纸片递给他。 贺知洲将其接下,低低念出声。 “你是天边的月亮,房前的花香,春天落在我窗头的第一只燕子。 如果要问我有多爱你,就像鸟儿深爱蓝天,池鱼眷恋碧水,蝴蝶离不开花香,我愿栖息在你的枝旁——啊噫!这是什么肉麻东西!” 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没看完便将它还给宁宁,一张脸皱成苦瓜:“是哪个小男生给你写的情书?怎么只剩下一半了?” 宁宁还是摇头,声音很轻:“是我在一位士兵身上发现的信,应该是写给他中意的姑娘。” 自从了解真相,她便舍了“骨傀”的称呼,将那些死去的怪物称为“士兵”。 贺知洲一个愣神,不说话了。 宁宁把信小心翼翼收进储物袋,心里划过一个浅浅的念头。 可惜他没有看完。 在那些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情话后,那个人一笔一划地认真写: [你总说我胆小,事实也的确如此。从未敢告诉你这些真心话,写完自己都脸红。 倘若无法凯旋,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邪魔临世,万民垂危,我辈唯有挺身而出,挽救世间于万一。 苍生之大,我们不过沧海一蜉蝣,或许能力微薄,却也总好过逃避躲藏。 我从不说谎话,你是我心里天边的月亮。] 贺知洲说,凡人的力量何其微小,所以剑刹的覆灭,是无法摆脱的必然。 可宁宁却不这么想。 当年的士兵们明知前路十死无生,却仍旧汇聚于战场之上,一心报效苍生,以血肉之躯为修士铺平道路。 他们虽是凡人,却也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 可到如今,自己却成了被遭人唾弃的魔物,徘徊在无尽雪海暗渊,永不见天光。 这算什么事儿啊。 在一片寂静里,宁宁忽然开口说:“你们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试着打一打影魔?” 周照双眼瞪得浑圆:“你疯了?那可是当年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大魔!” 宁宁面不改色:“但它如今只是元婴中期水平。” 周照倒吸一口冷气:“那也是元婴中期!” 他是真的不懂,她是哪里来的勇气,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种话。 元婴中期的魔,旁边还附带那样一群密密麻麻的骨傀,以他们如今的修为,别说将它击败,恐怕连靠近都难! “你们想啊,五十层,恰好临界于金丹与元婴之间,而这一层的影魔,应该是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可以击杀的最强邪祟。” 宁宁悠声道:“不试白不试,你们不想在十方法会夺得好名次啦?更何况就算失败了,它被链子锁在原地,我们照样能趁机逃跑。” 这番话有理有据,还有点小小的诱惑力,许曳听罢吞了口唾沫:“可我们四个,真能打败它吗?” 宁宁笑了。 沉寂的雪原里光线寥寥,恰有一片雪花自她鼻尖落下,为少女的面庞映出浅浅莹白。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底浮起一抹亮色:“我有个办法。” 91、第九十一章 “哈?宁宁他们要挑战影魔?” 林浅闻风而来, 手里抱着只大白兔:“如果没记错的话,影魔应该是元婴期的水平吧?他们一群小金丹能行吗?” “那小丫头似乎势在必得。” 天羡子斜靠在木椅上,视线从玄镜移开, 不知正遥遥望着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 突然轻笑一声:“琼山一役……记忆犹新呐。” 林浅颔首扬眉:“毕竟天羡长老也是布阵者之一。” 当年战事迫在眉睫, 天下处处民不聊生。为尽快降伏影魔, 各大宗门的长老们于琼山设下千光归元阵法, 辅以纵横剑气,两相交汇之下, 才终于将其重创。 影魔栖息之处死气沉郁,为防止气息蔓延至人间,昆山掌门将整个琼山纳入芥子界, 存入炼妖塔中。若说有何遗憾…… 林浅转眸望向玄镜,画面里的宁宁正倚在高耸挺拔的山壁旁, 目不转睛打量着士兵们留下的念灵。 逝去之人的强烈思念能为天地灵气所容, 将回忆里的片段一遍遍重复投映, 那片不可触碰的虚影,被称作“念灵”。 在琼山牺牲的战士何其之多, 强烈念力滞留于炼妖塔这个封闭空间,无法消散,亦不会减弱, 理所当然形成了诸多幻影,在大雪中时有出现。 林浅眸光稍暗, 没再出声。 在琼山之战里唯一的遗憾,便是那些前仆后继舍命相助的凡俗百姓。在铺天盖地的魔潮里,他们难以招架, 几乎全军覆没。 那段记忆太过遥远,她本以为自己会逐渐忘却,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历历在目。 修真界与正统军队皆伤亡惨重,那支名为“剑刹”的队伍,由各地而来的平民组成。 其中有男有女,有屠夫书生,也有武师大夫,听说甚至来了好几个青楼小倌,累得整日整夜叫苦连天。 当初琼山死气暴涨,必须尽快收入炼妖塔,而长老们精疲力竭,连为将士们好好收尸的机会都没剩下。 林浅眼睫微垂,静静望着玄镜里的画面。 也不知道今日……他们能否成功。 “当年的琼山,并不是这般模样吧?” 沉默良久,她再度出声:“琼山如玉,山巅之上,最适合观赏日落日出。” 纪云开拿手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魔气肆虐,在所难免。” 他说得心不在焉,从嘴角扬起嘲讽般的淡笑:“影魔那团丑东西,自己见不得光,就非要让别人也看不到。我记得它有吞天蔽日之能,战意越强,周遭就越是昏暗、气候也会越发寒凉,等会儿激战的时候寒意入骨……对于那几个孩子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天气。” “我对宁宁有十成信心。” 天羡子咧嘴笑笑:“咱们要不打个赌?” “不了。” 纪云开往嘴里塞了块红枣糖,浅月形状的眉毛向上一挑:“在场所有人,恐怕都不愿见到她失败的景象。” 炼妖塔内,贺知洲被越来越低的温度冻得打了个哆嗦。 自从与宁宁商定好作战计划,许曳和周照便聚在一起叽里咕噜讨论许久,最终得出结论: 虽然想不通也听不懂,但根据宁宁一本正经的描述来看,这法子似乎还挺有用。 当然,前提是她那段“一本正经的描述”所言不虚。 “怎么,还在看那些士兵留下的念灵啊?” 贺知洲见她看得入神,带了几分好奇地走到宁宁身边:“你之所以执意要击败影魔,是因为那封信吧?” 宁宁双手背在身后,倚向山壁时,被刺骨寒意冻得皱起眉头。 “击杀它的得分当然也是个重要因素,我们不可能去当免费打工仔。” 她把后脑勺往石壁一靠,语气平静:“我只是觉得,如果那些屠魔的士兵舍弃性命付出一切,到头来却变成他们最为痛恨的模样……” “怎么说呢。” 宁宁说:“不仙也不侠,叫人心里怪难受的。” 贺知洲笑了。 他少有收敛神色的时候,此时一双漆黑眼眸静悄悄沉淀下来,隽秀眉眼映了雪色:“当年仙魔大战何其惨烈,不得善终的好人呐,估计数也数不清。” 他们两人都未曾经历过那段时光,只能透过他人之口窥见些许旧事。 什么血流成河、白骨遍野,都是听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老词,直到今日亲眼所见琼山之景,才头一回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残酷与绝望。 “也难怪世人会对魔族存有那么大偏见。” 贺知洲叹气:“不共戴天之敌啊。” 宁宁被风雪迷了眼,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裴寂。 他出生于仙魔大战尾声,正是人们对魔修恨意最浓的时候。 在那样漫长的童年时代里,他顶着万人厌弃的血统,究竟是怎样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呢。 她不敢深思,仅仅是这样浅尝辄止地想到,都会下意识觉得心口发闷。 “好啦——” 宁宁把凌散的杂乱思绪抛在脑后,站直起身,音量微微扬起:“各位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许曳摩拳擦掌,两眼放光:“若是苏师姐知晓我击败影魔……诶嘿,诶嘿嘿。” 周照瞥向他的眼神里显而易见写了“没出息”,很是严肃地望向宁宁。 “我不要此战的任何荣誉,愿把所有功劳都献给你——但求保守好冰面上那个秘密,尊敬的母亲。” ……结果你连“尊敬的母亲”都毫不犹豫地叫上了,比许曳更没出息啊!她一个妙龄少女,才不想要这种五大三粗的儿子呢! “这次的交锋很是危险,大家万事小心,切勿恋战。” 这群队友似乎都不怎么靠谱,宁宁扶额道:“到时候如若不敌,我们就立马逃跑,队友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句话极有画面感,由于代入感太强,贺知洲已经觉得自己惨败于影魔、输到落荒而逃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定会全力以赴。” 宁宁向前伸出右掌,颊边笑出两个小梨涡:“大家一起加油,把五十层彻底拿下吧。” 贺知洲热血沸腾,一把搭在她手背上:“冲啊!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许曳深吸一口气:“师姐,我、我可以的!” 周照最后把手覆上:“为了我尊敬的父亲母亲,祝二位万寿无疆。” 宁宁:…… 所以不要再叫啦! 影魔具有吞光噬热之力,所处之地幽暗如夜,在蔓延的死雾与魔气里,只能感受到深深的寒冷与窒息。 “虽然我们能依靠龟息丹,暂时躲避那些骨傀的攻击,”贺知洲探头探脑,压低声音道,“可一旦惊动影魔,它同样可以操纵骨傀朝我们发起猛攻。” 周照吹了吹一缕垂落的乌发,势在必得地伸出大拇指,指了两下自己胸膛:“万剑宗的实力,绝对没得说——我和许曳绝对能把它们拦下。” 对于他们而言,影魔与尸山一样的骨傀都是巨大威胁。 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由在场修为最高的宁宁与周照分别对付影魔和骨傀,贺知洲与许曳分工辅助。 面对那团黑黝黝的凌天巨影,说不紧张当然是假的。宁宁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砰砰直跳的心脏,与身旁三人依次对视:“开始吧。” 周照深刻贯彻他心里那点飘忽不定的大男子主义,执意打头阵走在最前方。宁宁跟在他身后,凝神屏息,悄然穿过浪潮般汹涌密集的骨傀。 大雪好似鹅毛纷落,即便在如此幽暗的环境里,也还是映着异常惨淡的白。 至于影魔旁边那两座峭壁高山,由于落满了雪花,同样像是两缕白茫茫的幽魂,默然浮在浓郁夜色间。 四周没有杂音,只有狂风惨烈的呼啸不间断划过耳边,在骨傀环绕、九死一生的处境里,莫名让宁宁想起重病之人临死前的呜咽。 影魔巨大的影子蠢蠢欲动,似是有所察觉,蠕动着发出一声低咽。 ——旋即凛风乍起,在极为短促的静默后,满山骨傀应声而动! 浩荡大军狂奔而来,周照满脸黑线地一抽嘴角,从腰间拔出长剑。 瞬间剑光四溢,如刀刃撕裂无边暗色。 “这群家伙尽管交给我们。” 他的言语间带了笑意,剑气狂烈似火,迸发出滚滚热气,将好几个试图靠近的骨傀用力击退:“影魔就拜托二位了。” 宁宁仓促应了声好,亦是拔剑出鞘,在剑刃与骨骼的锃然撞击声里,与贺知洲一起飞速往前。 他们借助龟息丹来到这里,距离影魔已是格外靠近,身后汹涌骨潮被万剑宗二人死死拦下,宁宁没了后顾之忧,周身剑气更盛。 影魔对气息尤为敏感,庞然身躯挣扎着转向她所在的方位,浑浊如淤泥的巨影兀地一动,竟有数道细长影子挣脱铁链束缚,向她疾袭而来! 那些影子好似毒蛇吐信,满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郁魔气,经过山腰时掀起连绵雪浪,夹杂了狂风与飞沙。 宁宁将灵气尽数汇于剑上,出剑格挡之时,黑影被雪白剑光倏然斩落。 半悬于空的邪魔发狂一样剧烈颤动,挣得锁链清响阵阵,宁宁咬紧牙关,打了个寒战。 “影魔发怒了。” 纪云开道:“接下来温度会越来越低……如果不能趁早将其击败,恐怕他们都会冻死在炼妖塔里。” 他所言不假。 在影魔发出怒吼的刹那,琼山之上急剧降温。密集的雪花几乎填满整片天空,在茫茫黑暗里,点缀出幽异诡谲的白。 不消多时,气温就会降至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之下。 ——可是还不够。 “奇怪,她究竟打算怎么做?” 隔壁霓光岛的曲妃卿也来串场子,见状蹙起眉头:“我看她的姿势,似乎一直在被动格挡。这样下去可不妙。” 天羡子摸摸下巴:“她应该在等。” “等什么?” 连万剑宗长老也忍不住插嘴发问:“等大雪封山、冷得能把人冻死?” 纪云开趴在桌上看得全神贯注,闻言呼呼笑了声:“说不定真是这样哦。” 炼妖塔内,宁宁仍在与层层黑影缠斗,本应陪在身旁的贺知洲却不见了身影。 贺知洲之前说过,这魔物不具备实体,寻常方式难以将其斩杀。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即便伸出的影子被切碎一条又一条,它始终能很快生出新的暗影作为填充。 真是有够难缠。 身边已经越来越冷,她能感受到嘴唇不自觉的颤抖,一阵席卷了狂风的魔息汹涌而来,竟如同千仞飓风,将她一举掀飞到半空。 忽然耳边响起贺知洲的声音:“宁宁!” 她冷得厉害,嗓音前所未有地沙哑,闻声拔剑而起,浅浅吸了口气:“知道啦!” 飞雪连天,暗夜茫茫。 在一望无垠的黑暗里,宁宁聚气凝神,磅礴灵力势如破竹,剑光骤涨之间,不过须臾转瞬,便掀起澎湃如浪的白光。 ——长剑嗡鸣如龙吟,以风樯阵马之势,于暴雪中聚成数道冰墙。冰浪腾空,剑影如虹,身形纤细的少女挥剑而起。 一把巨剑在她身后的雪空里骤然浮现。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真霄罕见地出了声:“万剑诀。莫非她想……” 镜中已有三把长剑横亘于半空之上,剑光粲然如星,而宁宁屏息蹙眉,星痕剑划出一道细微弧度—— 那三把巨剑竟爆发出灼目之势,在天际尽头,再度凝出数道恍如星河的白茫! “这是……” 林浅一愣:“万剑诀和剑光分化?!以她的修为单单使出一种都很吃力,怎会——” “她这是倾尽全力在斗。” 天羡子敛了神色:“但还是不够。” 剑光分化讲究离合分光之法,剑影重重、白光纵横,然而即便如此,要想对付影魔,也还是不够。 气温已经到了承受能力的尽头。 宁宁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哑声道:“贺知洲!” 话音刚落,玄镜里竟响起一道毫无征兆的巨响—— 影魔身旁的两座雪山被巨力猛击,刹那间雪花纷落。 “是贺知洲。” 曲妃卿的一颗心也随之提起:“他的手里……好像握了张风符。” 方才贺知洲以剑气攻山,却不似之前对付骨魔那样引发剧烈雪崩。 由于剑上贴了风符,纷纷而下的大雪尽数凌空飞起,回旋在疾风之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在琼山上,形成了极其奇异的场面。 温度持续降低,从天降下的暴雪几乎填满整个空间,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细细端详,则是飞扬在狂风里的点点雪粒。 整个视野里都是纯白。 忽有一道亮光穿过层叠雾气与茫茫雪花,好似一把利剑,刺透混沌暗潮。 第二道、第三道…… 无数纷乱剑光倾泻淌下,一并刺入影魔庞然身躯,而在雪浪之间—— “咦。” 饶是天羡子也微微愣住,被玄镜里的画面吸引所有注意力:“这是怎么回事?” 长老们自然不会明白,何为“光的漫反射”。 为什么雪会是白色。 并非由于所谓的“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颜色”,而是因为雪花由众多晶粒组成,光线难以穿透,只能被反射。当它反射所有颜色的光,也就自然成了最为纯粹的白。 因此在茫茫雪天,天空相当于飘荡着数量众多的反光体,各个方向、各个角度都存在入射光线和出射光线,犹如一面面镜子,将光线漫反射到四面八方。 而当气温骤降、空中遍布雪花之时,也正是漫反射最为强烈的时机。 同样地,天空中用来遮掩阳光的重重乌云,更是加剧了光线反射,将剑光凝聚在一方天地之下。 ——影魔用来制约对手的力量,到头来反而作茧自缚,成为了它最为脆弱的把柄。 于是大雪纷扬,寒流狂涌,剑气激荡中,白光大作。 整个天空的雪花都笼上一层温柔莹白,随即光芒逐渐扩散,来到昏暗无光的山巅、辽阔无垠的雪原,以及被暗云吞噬的天边。 细碎白光一串连着一串,自少女剑身升腾而起,琼山之上,一时竟恍如白昼。 阔别了太多太多年的白昼。 宁宁暗自凝神,脑海里无端浮现起来到这里之前,在雪中见到的那几抹士兵念灵。 他们仍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年龄各异、身份千差万别,却在琼山上一起穿上了军装,抱着酒坛促膝长谈。 “我这人,生来没什么抱负,活了三十多年,也只是个杀猪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我就住在这山脚下,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肉嘟嘟的,特可爱。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我来这儿存了私心。那俩熊孩子整天听些侠义话本子,我窝囊了一辈子,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他们亲爹是个怎样的人——就说杀猪?不成,没面子。” 他说着喝了口酒,看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现在好了!他们能堂堂正正拍着胸脯说,嘿,我爹是个大英雄!” “我、我只是个读书的,前年考上了秀才。” 汉子身旁文文弱弱的青年接过话茬:“其实我不爱念书,一心想要参军,今日来这里,就是想为天下做些事儿……虽然好像没什么用。” 有人起哄:“秀才可有娶妻?” 那人的脸一下就红了:“尚未。我我我……我打算战争结束后,亲自去她家提亲。” “听说是他的青梅竹马!” 他旁边的汉子笑道:“秀才还给那姑娘写了封信——诶,你给我们念念呗?” 于是年轻人抓耳挠腮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嘴里灌了口壮胆的酒,被呛得直咳嗽。 他说:“叶姑娘,虽然从小在对门一起长大,我却从未与你说过几句话。你总说我胆小,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还请不要笑话。 你一定不会想到,有人偷偷喜欢你好多年。每回看到你,我都忍不住脸红红。” 他原本是脸庞通红地笑着在念。 笑着笑着,眼泪却情不自禁落下来,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宁宁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他将说起天边的月亮,房前的花香,那女孩就像春天落在他窗口的第一只燕子,他有那么那么喜欢她。 他也会说起天下之大,凡人有如沧海蜉蝣,请原谅他的不告而别,恐怕再无相见的时候。 这个向来胆小的年轻人懦弱了一辈子,在生命尽头的时候,终于勇敢了一回。 若是那女孩当真听见,一定会笑着打趣:“嗳,好肉麻。” 可这群将士注定没有生还的机会。 这封情书,也不会有送达到姑娘手里的时候。 “你们说,”不知是谁问了句,“咱们今日在琼山做的这事儿,其他人能知道吗?今后……还有谁会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与我们无甚关联。” 玄衣女郎朗声一笑,擦拭着手里的剑刹令牌:“琼山一战,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那便足矣。我泱泱世间,岂是魔族肆虐之地。” 无愧天地,无愧本心。 宁宁垂眸望去,只见得骨傀浩荡,魔气涌动。 当年那群壮志凌云的人,怎就变成这般模样。 怎能变成这般模样。 雪光大盛,骨傀们猝然停下动作,空洞眼眶向上望去,看不出情绪。 而影魔剧烈挣扎嘶吼,修为陡降。 元婴中期。 元婴二重。 然后是—— 临界点。 就是现在! 宁宁瞳孔骤缩,须臾间剑光暴起,九把浮空光剑呈包围之势—— 在坦荡如白昼的亮色里,猛然刺入邪魔体内! 哀鸣阵阵、死气汹涌。巨大的黑影极度痛苦般扭曲成一团,身形渐渐淡去,化为转瞬即逝的青烟。 骨傀们茫然抬头,眼眶里的浑浊魔气无声散开。 它们——他们终于不再是由邪魔驱使的死物。 覆盖了整片天幕的乌云翻涌不息,明丽如水的剑气牵引出银河般绮丽的璀璨星云。 耳边响起似曾相识的声线,在遥遥山巅上,透过朦胧雪雾,她见到几个半透明的身影。 是残留于此的念灵。 瘦瘦高高的青年双手做成喇叭状,鼓足勇气大喊:“我——我要娶叶姑娘!” 他身旁的女子叉着腰,嗓音清脆如鹂:“我要拯救苍生,当大英雄!” 不知是谁哈哈笑:“你一个小女孩,当哪门子英雄——哎哟,你怎么还打人!” 然后声音越来越杂,随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宁宁凝神去听,身旁的一切却都渐渐模糊,变得不甚清晰。 忽有一阵鹅黄暖色自云间溢开,她拭去嘴角血迹,久违地吸气,抬头。 雪依旧在下,只是比之前小了许多。 在漫漫长夜尽头,是划破整片天际的阳光。 “快看,太阳出来了!” 山巅之上,那个一心想成为大英雄的女孩放声喊: “琼山的日出——好——美——啊——!” 92、第九十二章 白色。 充斥着整片视野的, 是纤尘不染的纯白。 宁宁努力想要睁开双眼,试图看清周围逐渐模糊的景物,意识却不受控制地越发涣散, 和雪花一样化作白茫茫一团。 以她的修为, 能使出万剑诀就已经称得上奇迹, 后来辅以剑光分化, 强行增加大雪中光源的亮度, 一番折腾下来, 体内灵力已是所剩无几。 耳边传来贺知洲与许曳的声音,宁宁本想出声应答, 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到眼前景象倏然一晃。 在一望无垠的雪白里,竟无端生出翡翠般的新绿, 紧接着绿意越来越浓,好似在冬日疯长的藤蔓, 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把雪色吞噬殆尽。 然后便是藤萝绕树、林海翻涌。 只不过转瞬之间, 她就来到了另一处崭新的塔层。 由于习惯了上一层的持续低温, 此时骤然加剧的温度如同火苗灼烧皮肤。 宁宁用力吸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滚烫得厉害, 后脑勺阵阵发痛。 要是在这里倒下就完了。 她勉强汇聚神识,让自己不至于晕倒,将身体靠在一棵巨树树干上, 抬眸打量周遭景物。 这里是片绿意盎然的密林,四处可见碧色的深潭与沼泽, 四周传来几声鸟雀清脆的鸣啼,伴随着风撩动树叶的哗啦声响,让她稍微清醒了少许。 与万里冰封的琼山相比, 此地似乎并没有多么奇异的景象,潮水一样的绿铺天盖地,浓郁得快从叶子上滴落下来,当风停止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宁宁细细寻去,在树影掩映的角落里,瞥见一块石碑。 碑上的刻痕已经有些模糊,她却一眼就认出上面的数字。 六十二。 真是有够倒霉。 她已经连握剑的力气也没有,强撑着打开储物袋,试图从里面找到几颗补灵丹。没想到刚一低头,身旁的树林里便响起极其微弱的窸窣响声。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来者同样察觉到她的气息,凛冽如冰的杀气顿时压覆而下。 宁宁放缓了呼吸,竭力抬头向前看去。 来参加十方法会的弟子皆为各大门派精英,炼妖塔的试炼自然不可能毫无人性。 进来之前,每个人都服下过一颗神遁丸,若是觉得难以招架、危在旦夕,便可动用灵力从炼妖塔中脱离。 更何况各派长老都蹲守在玄镜前观摩战局,如果察觉情况不妙,也会把人强行召出。 她怀有逃生的底牌,因而并未显出怯色。眼见树叶连片地开始颤动,那阵杀气越来越浓,在望见来者的大致轮廓时,宁宁微微一愣。 不是什么狰狞可怖的妖魔鬼怪。 是道人影。 最后一层树丛被哗啦掀开,宁宁靠在树干上,与那人四目相对。 她的剑气浅淡微弱,对方的剑意有如暗潮汹涌、冷冽凶戾,于半空中无声交汇时,却是那人的力道抢先消散无影了。 宁宁一怔:“……裴寂?” 裴寂亦是愣住。 他刚来这层塔没多久,本打算向里继续探寻,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声,本以为是妖邪偷袭—— 黑衣少年眼底晦暗的戾气骤然褪去,笼上一层局促的慌乱,在见到她苍白脸色时,紧紧皱了眉。 “你——” 裴寂看出宁宁的灵力所剩无几,没做多想地向她靠近。 没想到女孩见到他,目光里的戒备之色茫然淡去,竟忍着浑身的难受,几乎是下意识地笑了笑。 随即身形一晃,向前倒去。 这片林子平静得可怕。 裴寂不久前战胜金丹期长尾狐仙,从四十三层顺利离开。 以此地六十二的塔层,理应比那里危险许多,他抱着宁宁在林子走了这么久,直至找到可供栖身的山洞,也始终没见到妖魔的影子。 一想到宁宁,他又忍不住拧了眉。 她应该经历过一场恶斗,虽然见不到什么外伤,浑身却像染了风寒般热得厉害。面色苍白如纸,一向红润的唇瓣亦是毫无血色,在昏睡时不自觉地轻轻颤。 而她的身体却是湿漉漉,沾了冰凉的水。 他从没见过宁宁受到这么重的伤,心里又闷又乱,满腔燥意与怒气无处发泄,只觉气恼不堪。 这里树木繁多,山洞里同样长满了壁虎一样的藤蔓,洞口被枝条遮掩大半,只有少数阳光凌散地落进来。 承影看得直抽冷气:“老天,她的内伤肯定不轻……宁宁到底在别的层数里遇到了什么?” 裴寂没应声,漆黑瞳孔被阳光映亮,变成暗沉阴郁的血红。承影看出他气得想拔剑杀人,懂事地闭了嘴,没再开口。 他骨子里是个正经的木头,因恪守男女之防,又怕过于贴近的接触会惹来反感,一直不敢离宁宁太近。等进入山洞,便将她小心翼翼放在山洞的石壁前。 这本应是个一气呵成的动作。 然而双手还未抽离一半,怀里的小姑娘便意识不清地微微一动。 宁宁冷得打了个哆嗦。 在寂静无声的黯淡光晕里,裴寂听见她浅浅的吸气声,像猫的爪子,极尽轻柔与挑逗地划过他耳膜。 少年挺拔的脊背瞬间僵住。 ——宁宁的神智模糊不清,体内冷热交织,难受得厉害,一时间找不到缓解的方法,只得凭借最为原始的感官所求,颤抖着向他靠近。 裴寂屏住呼吸。 连心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一只手环上他腰间,另一只则贴在脊骨上,宁宁力气很小,哪怕指尖用力往下按压,他也并不觉得痛。 像是两团炽热的火,让浑身血液都为之躁动。 “……宁宁。” 裴寂干涩地念出她名字,伸手握住女孩纤细的腕骨,在昏暗洞穴里,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我去生火。” 她却并未对这句话做出反应。 甚至双手一点点继续往上,脸庞自裴寂胸膛慢慢上移,最终来到锁骨附近。 而被水汽浸湿的身体,则紧紧贴在他衣物上。 承影很是自觉地安静如鸡,潜进识海深处,缩成一团捂住眼睛。 无法将她推开,却也不能放任她继续靠近。 冰凉水汽与滚烫的体温胡乱交织,鼻尖尽是栀子花的甜香,隔着一层单薄衣料,裴寂能隐约感受到她的—— 他想不下去,快要疯掉。 于是当玄虚剑派的玄镜在炼妖塔各层兜兜转转,终于找到宁宁时,在场所有长老皆是一愣。 他们看出那丫头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很快就会体力不支丧失意识。 奈何宁宁很快被转移到下一处试炼关卡,在五十层的视灵里不见了踪影。天羡子对乖徒担心得不得了,唯恐她会出事,顺着玄镜一层一层地辛苦爬塔,皇天不负有心人,此时好不容易见到—— “这个……” 曲妃卿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是宁宁主动的吧?裴寂脸好红,原来他的脸也会那么红,终于不像个死人了。” “我还以为会见到什么惊险刺激的场面。” 林浅看得也有点脸红:“不过……这样好像也挺惊险刺激。” 纪云开噗噗噗地笑,嘴里的糕点呈天女散花的扫射状,喷了满桌。 “不行!你们走开!一群为老不尊的老头老太太!不许看,不许!” 唯有天羡子用力把玄镜揽在怀里,以自己瘦不拉几的身体将画面遮住,面目极其狰狞:“我誓死守护裴寂和宁宁的清白!吭哧吭哧!” 林浅丝毫不理会天羡长老发出的猪崽叫,跺脚按住他手臂:“若是现在不好好看清楚,就算他俩清清白白,被我们胡乱一想,岂不是更加说不清楚!你放手!” 天羡子:“我不!” 曲妃卿急中生智,指着他脚边大喊:“天羡长老,你掉了一颗灵石!” 天羡子瞳孔骤缩,如失至宝般向下看去,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林浅把手迅速伸向玄镜。 在即将触碰到的刹那,天羡子似有所感,手腕猛地一抖。 哗啦砰砰。 玄虚剑派的玄镜以七百二十度高难旋转翻滚在地,碎了。 同时裂开的,还有三颗百岁老人的心。 纪云开的双眼变得无比犀利,从口中发出恶魔低语:“赔——钱——” 一滴清泪,从剑道之光的眼底滑落。 天羡子猛地一咬牙,张开手臂闭上眼睛:“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只剩下这具身子了,来吧!”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天羡子此人家徒四壁、穷得就差啃土,一等一的败家子,要他赔钱简直难如登天,哪怕把胆汁都榨出来,恐怕都得不到一分钱。 但要说色相…… 眉目俊朗的青年眼眶微红,澄净如湖的瞳孔里泛了细微水光,神情里带了三分忧郁,怅然望着天边。 曲妃卿露出了吃苍蝇般的恶心神色:“有点反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搔首弄姿的大面饼。” 林浅努力让自己的五官不那么扭曲:“披着人.皮的野猪,我的天,恐怖,撤了撤了。” 天羡子像一张用大面饼做成的猪崽,保持着张开双手的姿势,泪眼汪汪站在原地。 虽然不会被这两个女人继续纠缠。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点小小的心痛呢。 炼妖塔内,洞穴中。 裴寂拗不过她,只得将宁宁抱在怀里,在山洞中央点了簇火。 昏黄的火光散发出点点热气,将湿透的衣物渐渐烘干,而她仍保持着牢牢攀住裴寂的姿势,偶尔在他胸口晃一晃脑袋。 哪怕只是稍微一动,都会未经人事的少年心跳加速。 怀里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如同柔若无骨的软玉,软绵绵瘫在他身上。 因她浑身滚烫,让裴寂有些恍惚,不知是从宁宁那边传来的热气,还是自己本身也在发热。 地上的那团火也是,烧得他心烦意乱。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口喷薄欲出的躁动,从储物袋拿出几颗补灵丹,再将宁宁的脑袋移开一些。 她的脸色还是很糟糕,双眼紧闭着不省人事。裴寂拿了丹药与水,动作笨拙地把补灵丹送到她嘴边。 可宁宁咬紧了牙关。 他哑着声唤:“宁宁。” 她当然不可能听见。 “裴小寂,根据我多年来的经验。” 承影从识海深处窜出来,试探性小声道:“给昏睡的女孩喂药,最好也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嘴对着嘴——虽然我也不清楚其中原理,但你若是试试,说不定无师自通,自然就会了。” 这是哪门子的办法,不过是乘人之危。 裴寂抿了唇,垂眸望她。 他未曾与旁人有过亲密接触,和宁宁之间的牵手与拥抱都是头一回。若是真像承影所言,在她丧失意识时那般喂药—— 一旦被她知晓,两人之间难免生出尴尬的隔阂。 那样的动作太过亲近,他哪敢逾越。 承影悄咪咪地满怀期待,却没能见到想象中的画面,只望见裴寂屏息凝神,紧张到近乎于胆怯地,将女孩拥入怀中。 宁宁很是难受般动了一下,双手在他后背毫无章法地游移,仿佛是要汲取更多热量,呼吸变得愈发急促。 裴寂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炙热呼吸透过上衣,贴上自己皮肤的奇妙触觉。 像是点燃了一节鞭炮,火星刚一触上,酥酥麻麻的痒就在瞬间噼里啪啦扩散开。 “……别怕。” 他说得生涩,想来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全都交付在她一人身上。 少年人修长却粗糙的双手轻轻落在宁宁脊背,不敢太过用力,极尽温和、却也极为僵硬地开始抚摸。 慢慢地,她的呼吸平稳了一些,身体的颤抖也终于不再那样剧烈。 “我——” 裴寂从未说过与之类似的话,许多繁杂的思绪涌上嘴边,到头来居然只说了句:“我会帮你杀了它。” 说完了又不由得懊恼,这句话杀意腾腾,哪能在安慰人的时候讲出来。 怀里的小姑娘似乎比之前放松许多,安安静静伏在他胸膛。 裴寂敛了神色,再度将宁宁的脑袋向后微仰,把丹药送到她唇边。 补灵丹被推入口中,理应再辅以凉水灌下。他做得很不熟练,水壶下倾时,有缕清水从宁宁唇角漏出来。 裴寂没做多想地伸手将它拂去,直到指尖快要移开时,才后知后觉发现触上了宁宁的唇。 他从来不敢去想的地方。 洞穴里的火焰无声地在烧。 女孩苍白单薄的唇瓣微微张开,染了莹润漂亮的水光。 他一定是着了魔。 否则绝不会鬼使神差地抬起拇指,轻轻按在她柔软的唇珠。 然后顺着那层冰凉的水渍慢慢划过,自唇珠抚至嘴角。 十分柔软的触感,令人上瘾。 虽然宁宁睡着了,他却还是做贼心虚般将她按进自己胸膛,遮住小姑娘紧闭的双眼。 在昏暗温热的火光里,少年垂睫掩去眼底阴戾,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无声抬起右手。 那只方才触碰过宁宁的拇指稍一用力。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殷红的唇瓣上。 他没有察觉到的是,在不久之前,怀里女孩的睫毛轻轻一颤。 93、第九十三章 宁宁醒来的时候, 首先闻到一股冷冽的木植香。 她知道那是属于谁的气息,在意识混沌之际胡思乱想:不会吧,她怎么连梦里都是裴寂的味道? ……虽然之前也会偶尔梦见他啦。 浑身上下说不清是冷还是热, 大脑晕乎乎的, 像生了锈的齿轮。 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极梦境, 宁宁只当是在做梦, 竭力想要辨清当前的景象。 有什么东西咚咚咚地在跳, 撞得她胸口发痒, 笼罩在周身的气息又温又软,让她情不自禁地试图更加贴近, 伸出双手一点点抱紧。 宁宁在梦里继续悄悄想,原来裴寂抱起来是这样的感觉,她还以为会像块嶙峋的木头。 不过似乎的确太瘦了一些, 随手一碰就是硌人的骨头,她得带他去吃更多好吃的—— 不对, 梦里能和现实一样么? 要是在现实里, 裴寂哪会愿意让她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摸来摸去、搂搂抱抱。 少年人的身体消瘦修长, 抱起来带了点微妙的软,还有暖融融的温热。 宁宁越是靠近他, 越觉得身体里的寒意在渐渐消退,剧痛不已的脑袋也终于恢复几分澄明清醒。 不知道真正的裴寂抱起来会是什么样。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脑袋埋进对方颈窝, 从而攫取更多香气与热度。 那人心跳更快,身体亦是明显一僵。 恍惚之间, 宁宁听见裴寂的声音:“别怕。” 嗯?好像和梦不一样,听得清楚极了。 她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卡了壳,正是在愣神的功夫, 后脑勺再度传来剧痛。 梦里会觉得疼吗? 好像,大概,也许不会吧。 宁宁的脑袋轰地骤然清醒,保持着上一刻的姿势不敢动弹。 不会吧。 这里不是梦?她当真死死抱着裴寂,还、还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现在被她贴着的软软热热的东西……真是他本人? 宁宁的身体因为风寒,本是笼了层热气的。 如今这些气流腾地往上汇集,一股脑聚在脸颊上。 她仓惶得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又传来裴寂的嗓音,或许是错觉,他的声线比平日里低哑许多:“我会帮你杀了它。” 然后是抚头,一颗丹药被送入口中。 柔软的触感从嘴唇中央轻轻划向唇角,宁宁猜出那是什么,心乱如麻间,只能屏着呼吸闭上眼,装作仍在熟睡的模样。 要是被裴寂发现她还醒着,宁宁就真的没脸再见他了。 他连自己的伤病都向来放任不管,自然从未照顾过别人。裴寂的动作僵硬又迟钝,把她重新抱在怀中。 宁宁的头顶有些痒。 想来是他将下巴埋进了她的发丝之间,覆在脊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却也极度克制。 裴寂真是嘴笨得厉害,想了许久许久,开口时仍是生涩到极点的话,一点也不浪漫。 “别怕。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他声音很轻,仿佛情人间的耳语呢喃,带了轻微颤抖,低不可闻。 可就是这样直白又简单的言语,落在宁宁耳边时,却有如清风拂过,熏得她眼眶微涩。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在修真界的日子每天都忙碌紧凑,修炼升级、秘境闯关、法宝争夺,她虽然与旁人相处时嘻嘻哈哈,却也会偶尔想起上一段人生。 爸爸妈妈、家里毛茸茸的猫猫狗狗、彼此畅谈过理想与未来的伙伴。 那是与如今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生活在家人和朋友的包围里,只要稍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满腔关怀与爱意。 后来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变成了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一个人,不得不慢慢学会硬着头皮独自闯荡。 宁宁从未想过,会有谁像这样小心翼翼告诉她,不会再让她受伤。 ……干嘛要一本正经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啊。 积攒许久的委屈与孤独在心底戳破一个小孔,肆无忌惮地流泻而出,等她反应过来,眼泪已经不自觉地往下落。 裴寂一定是察觉到胸前的湿润,身体显而易见地陡然绷直。 然后衣襟被人轻轻一抓,怀里的女孩动了动脑袋,红着眼眶抬起头。 宁宁的面色苍白如薄纸,将眼眶晕开的粉色衬得更浓。 一双莹亮杏眼满满浸着水色,在明灭不定、倏上倏下的火星里,泛起浅浅幽光。 仅仅是被这样一望,他的心便慌不择路丢盔弃甲,软成一滩烂泥。 裴寂不知如何是好。 宁宁同样觉得有些尴尬。 她总不可能老老实实告诉裴寂,自己装睡了好一阵子,还被他的那句话感动到哭出来。 毕竟身为师姐,要脸。 一阵静默。 火光里的小姑娘吸了口气,满眼湿润地看着他,稍一眨眼,泪水就顺着白皙脸颊淌下来:“……疼。” 语气里有迟疑,有胆怯,也有点隐隐约约的撒娇。 更何况她还伏在他身上,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尽数落在裴寂颈间。 挠心挠肺,暧昧得让他浑身燥热。 裴寂喉头一动,垂眸为她拭去眼角泪痕。 他只想立马拔了剑,将伤她的混蛋碎尸万段。 他指腹生了老茧,划过宁宁细嫩脸庞时,惹得女孩匆匆眨了眨眼。 在极为短暂的停滞后,洞穴里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你刚醒?” “我刚醒。” 话一说完,又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他们俩一个想问清,一个想解释,恰巧撞在一起,便难免透出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啊啊啊可恶,怎么会这样!这下子岂不是更加尴尬了吗!裴寂你快闭嘴啦! 宁宁懊悔不已,只想哐哐撞大墙,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后脑勺忽然被轻轻一按,整个人顺势落进他怀中。 这实在不像是裴寂会做出来的事儿,她差点就以为他被人夺舍魂穿。 而他的手掌仍覆在宁宁脊背上,说话时胸腔嗡动,嗓音很闷:“别动。” 哦。 宁宁乖乖靠在裴寂胸口,没出声也没动弹。 看似冷静,其实紧张得像具僵尸。 十指静静摩.挲单薄衣物,宁宁正纳闷着他的下一步动作,突然察觉有道灵力缓缓汇聚,如同温暖柔和的水流,无声浸过她皮肤。 干净舒适,是属于裴寂的气息。 他将灵力聚在指尖,以渡力的方式为她消去体内寒气。 手指自脊椎悠悠下划,每个动作都能被她无比清晰地感知。 宁宁头一回与异性如此贴近,被触碰到敏感的后腰时,呼吸都下意识停住,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衫。 不得不说,这是种极为有效的治疗手段。 对于修真人士而言,风寒入体算不上多么严重的疾病。裴寂的灵力清冽柔和,自她身体的每个孔隙悄无声息浸入体内。 暖意浓浓,融化在皮肤、血液、乃至骨髓深处,带来难以言喻的极致享受,偶尔轻轻一个回旋反侧,挑起身体里最为敏感的感官,激得她浑身战栗。 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整个人都被暖洋洋的羽毛包裹起来,身旁充斥着木植清香,有时传来一点沁人心脾的凉气,并不寒冷,让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而宁宁也的确顺应心意,往裴寂身上贴得更紧。 裴寂:“……” 裴寂长睫低垂,掩去眼底翻涌的晦暗思绪:“你之前,去了第几层?” “五十层哦。” 怀里的女孩傻乎乎嘿嘿笑了一声:“那里特别冷,到处都在飘雪花,关卡里最厉害的怪物是片好大好大的黑色影子,虽然很棘手,但还是被大家打败了——我很棒吧?你呢?” 那它就是死了。 裴寂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泄,烦躁皱了眉,听见她讲话,耐着性子应:“嗯,很厉害。”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是种多么纵容且温和的语气,像在哄不开心的小孩:“我遇见狐妖,不足挂齿。” 宁宁发着烧,绝大多数思维都混乱不堪,闻言哼笑道:“那你也很棒——裴寂会变成修真界最最厉害的人,真的。” 很难不为这样单纯又赤诚的言语心动。 他一言不发,胸膛里只剩下一滩软绵绵的水。 然后在下一刻,瞳孔骤然一缩。 ——另一股灵力顺着胸口蔓延,不似他的浓郁稳重,而是轻飘飘的,像是撩动在肌肤上的羽毛。 宁宁猜出裴寂也在战斗中受了伤,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安抚他。 可她稀里糊涂,毫无经验,效果适得其反。 灵力有如实体地飘来荡去,游走于少年身体各处,像极了女子柔软的指尖。有时暗暗发力,便畅通无阻地淌入他体内,在血液里兀地溢开。 引出一道道酥麻不堪的电流,在最为敏感的神经深处砰砰炸裂。 承影看得瑟瑟发抖、惊声尖叫:“我的天哪这这这、这不太好吧!裴小寂千万撑住,冷静啊!” 偏偏宁宁本人毫无自觉,闷在他怀里,很是期待地笑着问:“舒服吗?” 裴寂闭眼,深呼吸。 “……宁宁。” “嗯?” 宁宁从他颈窝里抬头,看不见裴寂神色,只能望见流畅的脖颈与下颌线条。 他喉结滚动的弧度很好看。 脖子上浸着的浅粉,也挺漂亮。 裴寂叫了她的名字,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几乎是狼狈地将她松开:“我先出去……透气。” 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裴寂轻轻放在洞穴石壁上,而他走得匆忙,临近洞口哑声道:“这个法子,今后不要再对外人用。” 他用了“再”,显然是把自己也算在了“外人”的范围里头。 虽然裴寂看不见,但宁宁还是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可裴寂不是外人嘛。”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不远处少年人前行的背影倏然一晃,整个人险些跌倒。 “不是外人,四舍五入就是内人。” 承影呵呵呵哈哈哈地发出傻笑:“真好,我好满足。快把我杀了,给大哥大嫂助兴吧!” 94、第九十四章 多亏有裴寂渡来的灵力, 当宁宁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浑身恼人的热气已经消散大半。 洞穴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柴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她睡眼惺忪, 看什么都不太清楚, 在朦胧视线里, 恍惚瞥见不远处的裴寂动了动。 像是在仓促之间低了头。 过了片刻, 又好似不经意般抬起眼睫, 沉声道:“好些了么?” 他说话时恢复了平日里的死人脸, 语气同样毫无起伏、淡漠得听不出情绪。 许是渡给宁宁太多灵力,裴寂脸庞显出几分病态的白, 眼底则是一片浓郁青黑,被跃动着的火光一照,便晕开薄薄浅粉色。 ……在她睡着的那段时间, 他是一直都守在这儿吗? 宁宁的脑袋转得有点慢,一动不动盯了他半晌。 裴寂本来还在神色淡淡地与她对视, 时间一久,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带了些羞恼地把视线移开。 “别多想。” 他说:“我没有一直看你。” 噢。 宁宁眨眨眼睛,继续发懵。 这种问题……她也没问啊。 “你之前, 是不是说要出去透气?” 她摸了把已经不那么疼的脑袋,尝试回想发烧时那段模糊的记忆,越想心跳越快, 说话声逐渐变成了蚊子嗡嗡:“你在外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的的确确, 被裴寂抱在怀里过。 虽然用了渡气的名头,可当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姿势,似乎太过暧昧了些。 更何况在那之后, 她居然伏在裴寂怀里,用灵力在他身上戳来戳去。那样毫无章法的拂动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舒服吗”—— 宁宁的太阳穴突突突在跳。 裴寂当时没一把将胡来的她掀翻,说明他骨子里当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如今他对那件事绝口不提,宁宁便也顺势翻篇作罢,耐心听裴寂道:“此地与其余塔层不同,是处浮屠境。” 宁宁一怔:“浮屠境?能确定吗?” 她听说过这个名词。 与凡人死后形成的念灵相似,修为有成的妖魔或修士能以灵力聚成幻境,将回忆重现。玄虚剑派里用来历练的浮屠塔,就是以此作为原型。 “我在林中时,偶遇过一名妖族樵夫。” 裴寂没再注视她的眼睛,垂了眸死死盯着跟前那簇火焰:“与炼妖塔中害人性命的邪魔不同,那妖性情纯良温和,问及此地之事,只道仙魔大战旷日持久,族胞深受其害。” 也就是说,这段记忆是发生在仙魔大战的过程中。 又是仙魔大战。 宁宁想,她似乎与这段往事颇有缘分。 裴寂言简意赅,说罢喉头微动。 他还想告诉她,虽说遇见樵夫是在林中,其实他一直都没离开过洞口。 宁宁的模样那般糟糕,他邪火攻身、受不得撩拨狼狈逃走,便已非君子所为,等出了洞穴,自然不可能置她于视线之外。 然而这番话说起来实在别扭,听上去总显得……他有多么在乎她。 虽然他的确很在乎她。 “如果这里是处浮屠境,”宁宁迟疑道,“炼妖塔本身也是秘境,那我们现在待着的……岂不是境中境?” 裴寂点头:“不错。” 他说着一顿,棱角分明的面庞被火光勾勒出流畅弧度,嗓音极清:“若想离开这层浮屠境,还需寻出制造幻境的始作俑者。如果强行破开,很可能导致阵法动荡、难以逃脱。” 浮屠境之所以会出现,往往源于强大的执念与情思,许许多多荡气回肠的、求而不得的、或是刻骨铭心的记忆,都能在其中得以重现。 与浮屠塔一样,逃离浮屠境的最佳办法并非暴力手段,而是跟随记忆一点点走下去,为幻境主人破除心魔。 “真奇怪。” 宁宁环顾四周,只觉幻境里的景致与真实世界没什么差别,末了又把视线聚集在裴寂侧脸上:“炼妖塔里关押的,全都是十恶不赦的邪魔……即便是它们,也会有如此深厚的执念吗?” 她还以为这地方的邪祟都跟影魔没什么两样,只懂得像块煤球扭来扭去。 不过想来也是,人仙妖鬼皆有欲望,她受了那么多古装电视剧的滋养,早就明白“魔亦有情”的烂俗道理。 不过六十二层啊,怎么也得是个元婴往上的大魔,能因为什么事情纠结成这副模样? “浮屠境还需细细探索。” 裴寂默了会儿,缓声道:“我在洞外之时,还遇见一位故人。” “故人?”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宁宁倏然听见洞外林声窸窣,继而一道白影闪过。 拂开藤蔓走进洞穴的青年身形纤长,风姿清然,一袭白衣胜雪,其间沾染了几滴红梅般的血迹,在清绝出尘之余,平添些许凌厉气息。 在与宁宁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微微弯了眼,如画眉眼被火光照亮:“小师妹。” “孟诀师兄!” 宁宁没想到能遇见这么多师门中人,扬眉勾了唇笑道:“你来这儿多久了?” “在你们之前。” 孟诀虽是在笑,神色却一直极淡,仿佛微笑只不过是最为惯用的表情,才会时时刻刻将其挂在脸上。 至于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宁宁看不出来。 “我在你昏睡之时遇见裴师弟,后来又去了林中查探一番。” 孟诀的语气里多了点调侃与揶揄:“本打算让他同我一并前往,他却执意守在洞口不愿离开。” 裴寂长睫轻颤,皱了眉没出声。 宁宁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好奇发问:“师兄可有发觉什么猫腻?” “此处应是青州境内,崇岭之中。” 孟诀淡声应道:“传闻青州多行巫蛊之术,山中毒虫巨兽众多,而崇岭——” 他说着一顿,唇角笑意更甚:“是魔君之一,谢逾的老巢。” 宁宁:…… 所以你的表情果然变得兴奋起来了对吧!眼睛里那抹笑意可是有被她好好捕捉到哦!原来能让大师兄高兴起来的居然是这种事情吗! 宁宁忽然又想起头一回见到孟诀的时候,被他整日整夜教授剑法的恐惧。 除了被天羡子带得性子有点歪,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真正的剑修。 宁宁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问号机器:“谢逾?” “谢逾此人,非同一般。” 孟诀微眯双眸,好整以暇地与她对视:“青州一带奴隶体系尚存,他出身低贱,家中世代为奴,却生有绝佳的修炼根骨,忍辱多年,终以邪术入魔,从此修为大增,列入魔君之位。” 这是个狠人。 只是宁宁有些想不明白,他若是单单以奴隶的身份存活于世,不说位列魔君,就算想学得修炼的法子,恐怕也是难于登天。 这其中或许尚有隐情,她思索半晌也猜不出端倪,又不好意思将孟诀打断,只得点点头,听他继续饶有兴致地说: “谢逾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修为大涨、闯出名堂后,便在仙魔大战之际回了青州,搅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未曾得到好下场,比如——”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瞳孔稍一闪动,抿唇笑了笑。 宁宁立马就明白了这笑里的意思。 那些死去的人实在过于凄惨,孟诀顾及她的感受,把详细描述吞回了肚子里。 “能制造出浮屠境的,必然是修真大能。” 她思忖片刻,轻声道:“以谢逾魔君的身份,似乎也与炼妖塔中的邪祟相吻合……莫非这里是他的记忆?” 孟诀摇头:“未可知。若是认错浮屠境主人,在幻境里帮错人,致使执念大乱……那我们恐怕难以再出去了。” 那谢逾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善男信女的好角色,宁宁打从一开始就不愿帮他,闻言很是受用地扬唇笑道:“既然谢逾做了那么多坏事,他最后的结局如何?” “这是最让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白衣剑修敛了眉目,瞳孔虽被火光映亮,眼底却尽是暗色:“崇岭忽有一日惨遭大劫,山火肆虐、天雷骤降,待灾祸平息之后,已无生灵气息——不仅是居住于此的平民百姓,连魔君谢逾本人,也再没了踪迹。” 宁宁一怔。 “在这片树林之外,便是谢逾曾经生活过的镇子。我们不妨先去那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得到些许线索。” 他说着轻笑一声,视线轻轻一晃,落在角落里的裴寂身上:“不知裴师弟,意下如何?” 宁宁扭头去看他。 方才她与孟师兄讲话的时候,裴寂一个字也没说。 孟诀与裴寂一白一黑,两相对峙之下,彼此间的对立感便前所未有地强烈。 前者白衣飘飘,自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而裴寂跟前笼了层山壁的影子,将少年本就漆黑的眼瞳染成毫无光泽的暗色。 颀长瘦削、脊骨笔直,像一把纯黑色的剑。 裴寂抱着怀里的长剑,喉头微动:“嗯。” 这片林子并不大,穿过密密匝匝的树丛,很快就能见到小镇里的房屋。 按照孟诀所见妖族的陈词,如今正是仙魔大战之际、谢逾占领崇岭的时候。 崇山峻岭之中的小镇交通不便,绝大多数居民依靠自给自足填饱肚子,理所当然并不富裕。 这里的建筑多为木屋,可以想象今后山火蔓延之时,生灵涂炭的惨状。 宁宁四下打量,在小镇入口见到两抹格格不入的影子。 一人身着僧袍、剃了个锃亮大光头;另一人眉清目秀、似曾相识,正是流明山的符修白晔。 而在两人跟前,站着个颇为茫然无措的镇民。 他们俩面对着宁宁等人前来的方向,只需稍一抬眼,就能与之恰巧对视。 白晔见到宁宁,脸上神色一僵。 他是怎么也忘不了,这丫头如同尸鬼狂舞般朝自己奔过来的景象。 简直是他的成年阴影,会偶尔在噩梦里出现扭来扭去的那种。 孟诀不愧是玄虚剑派门面一枝花,在望见二人的瞬间笑道:“白晔道友、永归小师傅。” 原来那小和尚叫做永归。 他们之间互不熟识,如今陡一碰面,难免要客套几句,简称互吹彩虹屁。 宁宁总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太过别扭,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尴尬,已经练成了自娱自乐的神技—— 把这里头弯弯拐拐的仙门用语,全换成接地气的义务教育。 比如现在。 白晔竭力稳定神色,朗声笑道:“原来是玄虚剑派的道友们!永归小师傅,你或许与这几位并不相识——他们都是天羡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这位是孟诀师兄,年纪轻轻便有了元婴六重境,修习《太武剑术》,只用去不到半个月时间。” ——这位孟诀同学,十二岁就跳级来到了高三年级,做完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只要不到半个月的功夫。 孟诀轻而易举便掩下眼底的不耐烦,听他继续讲:“这位是宁宁师妹,在小重山中大放异彩,更是上一轮十方法会的金丹期第一,当之无愧少年英才。” ——这位宁宁同学,不仅在奥数大赛里取得优良成绩,更是上一届英语口语大赛高中组的第一,当之无愧的清北种子选手。 “还有裴寂师弟,古木林海中的魔化树妖便是由他斩杀,虽然拜入天羡长老门下尚未多时,却已快突破金丹。” ——裴寂同学解出了数学月考试卷的压轴题,虽然转学来没多久,已经窜上了光荣榜前几名。 就很接地气,很符合马克思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白晔讲得激情昂扬,旁边那镇民听得耐不住性子,讲话时带了少许口音:“你们还想不想往下面听?不听我就回家了。” 白晔赶忙挽留:“别别别!咱们继续来说选妃的事儿!” 宁宁好奇道:“选妃?” “是啊。” 那镇民瞅她一眼,又指了指白晔与永归小和尚:“魔君选妃,这两位正打算参加呢。” 95、第九十五章 宁宁吞下一口从林子里采到的桑葚, 化身人间毙葚客,把跟前两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很是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选妃?你们?” 虽然这两位的确生得唇红齿白, 但要说选妃—— 真的真的很不对劲吧!先不说仙门弟子居然会愿意委身于魔君, 单单从性别来看, 你们和谢逾一样都是24k纯爷们啊!其中还有一个是和尚, 和尚欸!佛祖哭得好大声你听见了吗! “听说这次选妃, 谢逾男女不忌, 能者上位。” 白晔咧嘴笑笑,像七彩公鸡一甩长发:“若是能脱颖而出, 便可入主后宫,长伴他身边。” 宁宁:…… 宁宁:“长伴他身边,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紧紧盯着他, 找出这处浮屠境的破除之法啊!” 年轻的符修踌躇满志,谈话间双眼一亮:“此地穷乡僻壤, 除了他, 还有谁能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只要接近谢逾——欸, 大哥你别走啊!我们错了错了,你接着往下说!” 镇民颇为嫌弃地幽幽望他, 正要开口拒绝,手里忽然被塞进几两凡间通行的碎银,不耐烦的脸色瞬间消散大半。 “之前咱们说到, 魔君选妃的原因。” 他神色警惕地朝周遭看了看,把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对了, 看你们是外来人,千万不要直呼魔君名姓,称他为‘那位’即可, 否则——” 宁宁看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听外来的传言,都说那位性好淫奢,曾在外界掳掠过不少女子,之所以举办这次选妃,全因耐不住空虚寂寞,想过一过皇帝后宫三千的生活。” 男人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小声道:“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若当真想要觅得美人,大可前往繁华之地,何苦留在崇岭这等小地方?” 白晔的一颗好奇心被勾得痒痒,闻言立马接话:“对啊!这是为什么?” 男人朝他们一勾手指头,又做贼心虚般看看四周:“这是因为啊——他想报仇!” 宁宁受他的感染,出声也像在讲悄悄话:“报仇?” 她见多了拿着真刀真枪去快意恩仇,还是头一回听说,能通过选妃作乐的方式让大仇得报。 不愧是魔君,行家啊。 “诸位应该知晓那位的出身,由于这个缘故,他曾经在镇子里过得并不算好。” 男人道:“他自出生起就注定是奴隶,属于我们这儿的大户,周家。周家有位小姐,只比他小了两天。” 那名为“永归”的小和尚恍然大悟:“于是两人情投意合,奈何世俗太多曲折,数番挣扎之下一无所得。开始变得糊涂,开始分不清楚,开始兜兜转转忙忙碌碌,想要看得清楚,戏剧却已落幕。” 这是宁宁头一回听见他讲话。 他虽为僧人,却完全没有佛修的清净之感,讲起话来像在噼里啪啦炸油锅,最为恐怖的是句句押韵,硬生生讲出了几分rap的味道,听上去很是诡异。 难道…… 一个念头从她脑海深处冒出来,没等宁宁发问,便听见永归继续叽里咕噜出了声:“修行各有各的天命,小僧以舌为乐是天性,只望由此洗涤邪祟魂灵。” 还真是梵音寺那个拿嘴当乐器的乐修。 宁宁来到修真界见识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人人皆道肃穆庄严的梵音寺,是她心里当之无愧的奇葩第一名。 无论是制造出人体钟杵的明空明净,还是眼前这位说话像打仗的永归小师傅,全是修仙界独一无二、不可多得的人才,每次都能带给她新惊喜,一遍又一遍刷新世界观。 “倒也不是这样。” 男人也被他的说话方式唬得一愣,挠挠头继续道:“听说只是那位单方面的爱慕,小姐压根没怎么搭理他——后来他约小姐夜半私奔,不但没等到心上人,还被一大帮拿着木棍的家丁堵在巷子里,被打得奄奄一息后,直接丢出了周家。” “这可不一定。” 白晔哼哼笑:“按照话本子的套路,周小姐也必定心仪于他。那场夜奔本是二人合谋,没想到阴差阳错被周家人发现,于是将她软禁在家,再派出家丁对谢逾围追堵截,只待斩断二人情思,还周家一个清净。” 他越说越上头,猛地一拍大腿:“对啊,这样就说得通了!谢逾误以为恋人背叛,所以特意回到崇岭镇,大张旗鼓地宣布选妃——这不就是为了告诉她,我现在已经是个大人物,爱慕我的男男女女多不胜数,你算老几?” 够狗血,够虐恋情深,堪称史诗级别的文艺复兴,千年干尸听了都能复活。 “还要有个不断搅和两人关系的女配角来回蹦哒,三个人你爱我我爱你,误会来误会去,周小姐做的所有好事都被那女人抢了功劳,自己明知被误会,却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 宁宁打趣道:“最后谢逾好不容易看清真相,试图挽回的时候,才发现周小姐要么死了,要么对他死心了。” 白晔好激动:“就是这样!还得浑身颤抖、眼尾微红,无比卑微地呢喃:别走,原谅我好不好?” 确认过眼神,这也是个沉迷于古早话本子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通过寥寥数语,便建立了无比深厚的革.命情谊。 “二位施主,狗血用来驱鬼,请勿往旁人口中灌。” 永归听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连韵都忘了押,抬头对男人正色道:“这位施主,不知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男人呆了一下。 然后有点尴尬地傻笑一声:“其实和这二位说的没差。” 永归眼角抽了抽。 “我也觉得吧,那位选妃是为了羞辱周小姐,要不然何苦待在这穷乡僻壤?” 男人显得有些为难,又拿食指和拇指捻了捻手里的银子:“他们二位的关系,我作为外人不好评说。不过诸位细细想一想,那位自小身份低微,却年纪轻轻修为有成——是谁教授的他修炼之法?” 以谢逾的身份和人际关系,似乎只有周小姐有此能耐。 “我言尽于此,无法透露更多。” 男人说罢转了身,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那位归来之后,将周家满门屠尽,只留下一个周倚眉,软禁在他府邸里。哦,对了,周倚眉是周家小姐的名字。” 宁宁被这虐恋情不深的剧情折腾得窒息,想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道:“谢逾修炼至魔君,理应用去很长时间,周小姐竟然尚在人世?” “崇岭人妖混杂,周家尽是树妖所化,寿命极长。” 白晔早就打探清楚情报,得意道:“除了这些,在你们来之前,我还得到过一个消息——谢逾在外拈花惹草,不知招惹了多少无辜的男男女女,很有意思的是,那些人都有一个极为微妙的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宁宁听得入神,没察觉身旁的裴寂神情一黯,眼底浮起淡淡薄戾。 “和他搭上关系的人,无一例外都生有泪痣,与周家小姐如出一辙——这是爱而不得,找起了替身啊!” 白晔说话间靠近裴寂一些,双眼亮了亮,咧着嘴笑:“还别说,就像裴师弟这样。” 这本身是句不带恶意的玩笑,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当事人耳朵里,难免引出许多繁杂的思绪。 宁宁亦是被这句话惊得一个激灵。 众所周知,魔修实力越强,体内魔气就越浓,裴寂身为凡人与魔族混血,从出生起便怀有难以抑制的魔息,想来亲生父亲实力非凡。 结合谢逾四处留情的性子,还有他眼底的那一抹泪痣…… 宁宁觉得不太妙。 对于她来说,裴寂的过去始终是个谜。 原著里只寥寥提及,他母亲被生父抛弃,悲痛欲绝之下,将所有怒气尽数发泄在遗留的儿子身上。 可他们两人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身为一名母亲,那女人又怎能心狠至此,对亲生骨肉百般折磨,这些前尘往事,宁宁一无所知。 难怪当孟诀在山洞里提到“谢逾”二字,裴寂会长久地一言不发。 他虽然未曾见过亲生父亲,但总能从娘亲嘴里,偶尔听闻那位负心魔修的名字。 浮屠境里疑点重重,如今毫无预兆地冒出这样一茬,让宁宁一个头两个大。 视线悄无声息地往身旁侧去,落在裴寂脸上时,只能望见少年淡漠阴沉的漆黑眼眸。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额前碎发凌乱搭住长睫,为整双眼睛蒙上一层浑浊阴翳,神情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也有仓惶隐忍的苦痛。 父母与童年都是他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区,如今却不得不直面旧事,犹如把愈合结疤的伤口瞬间撕裂,露出内里猩红恐怖的血肉,若说不难受,自然是假的。 “话说回来,选妃快要开始了。” 白晔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撸起袖子发出势在必得的长笑:“咱们一起去试试吧?” 所谓的“选妃仪式”被设在镇子中央,周家曾用来比武的擂台上。 自从被谢逾血洗,周家家业就彻底成了他的囊中物——虽然对于如今高高在上的魔君而言,这些财产已经算不得什么宝贝。 据白晔所说,谢逾性情嗜杀,崇岭一带的居民敢怒不敢言。虽则心存恐惧,却还是有不少人家为了同他攀近关系,把家里的适龄女孩送来选妃。 哦,还有男孩,这位魔君荤素不忌。 宁宁感受到裴寂周身的低气压,没心思陪着他们瞎胡闹,毫不犹豫拒绝了登台的提议,同他一道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席里,抬眼向前端详。 擂台前方的家主坐席上,赫然坐着个身着玄袍的青年男子,想必正是魔君谢逾。 他与传闻里一般俊美无俦,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竟与裴寂有三分相像。只不过后者多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柔和与纤细,比起“俊朗”,更贴近于阴郁的漂亮。 宁宁在心底暗暗打着小算盘。 如果说谢逾在不久后的山火中销声匿迹,那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与裴寂娘亲相遇,并将她弃之如敝履了。 这位是魔君,那坐在他不远处的女人,应该就是故事里的周家小姐。 周倚眉长了副虐文女主角标配的小白花模样,面色苍白、延颈秀项,柳眉似乎时时都在轻轻皱着,衬得一双杏眼有如春水起涟漪,惹人三分怜意。 在她右眼下方,果真有颗泪痣,莹莹如泪垂,更显悲怮之色。 无论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这位姑娘都称得上可怜。 家族惨遭灭门之灾,自己则被囚禁于高阁内,这会儿虽然坐在谢逾身边,却不是当家主母的位子,毫无名分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大肆选妃。 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疑是份巨大的耻辱。 多年前的修真界似乎很是流行虐恋情深与毫不讲理的霸总文学,从江肆身上就可以窥知一二。 宁宁实在不明白这位周小姐的想法,要是换作她,或许早就与谢逾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翘辫子死掉,也算舍生取义。 总不能真像俗套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在被万般折辱后仍然对人渣心存爱意,最后等她抑郁而终,谢逾终于幡然醒悟,痛不欲生。 ——周倚眉虽然失去了家人和生命,可他也失去了人生中最为宝贵的爱情,这无疑是最为深刻的惩罚,足够弥补她之前受到的所有伤害。 才怪。 但凡有一点自尊自爱,对死去的家人有一丁点责任感,都会只想把这混蛋碎尸万段。哪里来的风花雪月谈情说爱,说到底也只是感动了自己,人家丝毫不会领情。 宁宁想到这里,不由怅然叹了口气。 话虽这样说,但结合前因后果,周倚眉大概率是死了。 在这崇岭之内,能制造浮屠境的唯有谢逾一人。 要说他会心存什么执念,恐怕也只有在周小姐撒手人寰后终于正视自己的心意,从此被封入炼妖塔陷入自闭。 这剧情,真是跟买到的泡面里没有调料包一样,叫人无言以对。 ——不对。 宁宁忽然眉心一跳。 既然崇岭被山火毁去,无人幸存,魔君谢逾亦是再也不见踪影,那将他送入炼妖塔里的人究竟是谁?那场山火又是由何而起、因谁而生的? 她越想越糊涂,再定睛望向主人席位时,竟发现谢逾身旁的主母位多出了个陌生女人。 那女子小家碧玉、明眸皓齿,与郁郁寡欢的周倚眉相比,像是从死地入了人间,这会儿正满眼笑意地抬起右手,往谢逾口中投喂糕点。 好,不愧是虐恋,果然没有让她和白晔失望,恶毒女配这不就来了。 铁三角嘛,毕竟是最稳固的形状。 宁宁对谢逾观感极差,十分坏心眼地想,这两人的姿势像动物园喂猴,还是当着周围所有游客的面那种。 四周等待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她把视线从那三人脸上移开,这才发现裴寂不知何时移到了自己身后,默不作声为她挡去汹涌而来的人潮。 他向来沉默寡言,自听闻谢逾的事迹后,许久没出声说过一句话。 宁宁只知道裴寂性格别扭,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也不晓得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安慰。 话说多了反而失礼,因此她只戳一戳裴寂手臂,轻轻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从胸腔里发出低低一声“嗯”,呼出的热气降落在她头顶,悠悠打着回旋儿。 宁宁抿了唇,伸出右手握住他袖口。 这是个代表了接纳与安慰的姿势,裴寂手掌稍稍一动,似是想要握住她手腕。 然而这番动作很快停滞在半空中,少年的右手藏在袖子里,迟疑半晌,终是收了回去。 他想起娘亲歇斯底里喊出的话:“你和他一样,算个什么东西?” 裴寂抬起乌沉沉的眼瞳,望向擂台上的俊美青年。 魔族的嗜血与暴戾一脉相承。 若是他也淌有如此污浊的血……那他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正当此时,掌心里忽然笼上柔软的暖意。 宁宁站在他正前方,由于背对而立,裴寂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唯一知晓的是,她许是看出他的放弃与迟疑,原本拽着袖口的手指顺势上抬,握在他手掌上。 先是一根柔若无骨的指节,指腹缓缓往下按压,随即整片肌肤贴合而下。 像水一样,带了丝丝凉气,没什么实感。 明明她才是主动的一方,却因为手掌太小,等完全贴下来时,反倒像是陷入了裴寂的桎梏之下。 他茫然无措地想,宁宁与其他人,也会做出这般动作吗? 当她与贺知洲谈笑风生的时候,与孟诀有来有往笑着交谈的时候,被其它门派的弟子红着脸询问传讯地址的时候—— 哪怕只是见到这样的景象,他都会情不自禁感到烦躁不堪。 不想让她和别的男人太过靠近。 不想让她……触碰除他以外旁人的手。 心里纷乱的念头有如藤蔓疯长,长睫下垂,掩去眼底翻涌的暗色浓云。 裴寂任由她握着右手,缓缓向前一步。 他们两人靠得很近,等他迈步上前,便几乎把宁宁拥在怀中,彼此之间只隔了极其微小的距离。 女孩愣了一下,并没有避开,抬头看他时,传来发丝间的花香。 “抱歉。” 裴寂面色不改,嗓音淡淡:“后面太挤。” 言下之意,这个动作并非他本意。 人群是个很好的借口。 宁宁露出“我知道啦”的了然神色,与此同时台上台下的声音嘈杂作响,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开始了!” 她也笑着低呼一声:“裴寂,开始了。” 到这儿来的姑娘们大多并非出于本愿,毕竟扪心自问,没人会想陪在喜怒无常、性喜杀戮的魔族暴君身旁。 更何况,还有周小姐作为前车之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 可她们不得不来,谢逾下了命令,若有违抗,全家死光。 魔族本就不受待见,他行事又如此疯魔,顺理成章激发了不少女孩的逆反心理。 选妃现场一片阴云密布,扮丑的走过场的敷衍了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殡仪馆大队齐聚一堂,凑到这儿来哭丧。 又一个形如软体动物的漂亮姐姐跳完舞下场,谢逾怒不可遏,就差气得在椅子上一弹一跳:“都给我认真点!下一个再不能让人满意,休怪我不客气!” 宁宁向裴寂讲悄悄话:“下一个正好撞在枪口上,估计有点难。” 她的话甫一说完,便神情稍凝,呆在原地。 鸦雀无声的擂台上,忽然金光大作。 一抹腾飞在半空的身影翩然而至,无比醒目的圆润光头散发着鹅黄光泽,在空中旋转旋转再旋转,袈裟飞扬,金光四溢,好似一颗刚出浴的美蛋。 宁宁看得只想鼓掌,永归小师傅把上场都做出了敦煌飞天的架势,接下来的表演断然不会叫人失望。 敬业,真是太敬业了。 他的双眼与谢逾遥遥相对,那样欲语还休、多情胜似无情,逼得后者一口糕点从嘴里呕出来,一边翻着白眼直咳嗽,一边哑着嗓子道:“这什么玩意儿?” “小僧永归,愿为魔君献上一曲。” 永归双手合十,扬唇笑道:“还请魔君莫要嫌弃。” 谢逾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行。” 台下的宁宁却是脸色微变。 以永归小师傅的习惯,他口里提到的“曲子”还能是什么。 然而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 但见永归凝神拧眉,自喉咙里发出一道低吼,继而柔情出声。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从最初到现在从没有变,谢逾是我心中最亮的星一点。唵嘛呢叭咪吽,魔君的俏脸那么地雍容,唵嘛呢叭咪吽,你的地位永远都最重——哟!唵嘛呢,我只在乎你,叭咪吽,你何时才会懂!” 宁宁听呆了。 超越当前十个版本的音乐理解,这是何等的天才,才能创造出佛教大明咒版电音说唱!修真界捡到鬼了! 台下的众人亦是呆了。 那和尚状若疯癫,嘴里噼里啪啦好似中了邪,在念着的当口,眉眼逐渐变得狰狞不堪,口中白沫与火光齐飞。 没错,火光。 ——救命,好恐怖啊!他一边口眼歪斜地念,嘴皮子一边在噗嗤噗嗤冒火花啊!怎、怎会如此这般! 永归的语速越来越快,快到嘴唇摩擦生火,四射的火星在半空勾连成片,凝聚成一颗小小爱心,正好对着谢逾跟前。 那画面槽多无口,宁宁目瞪口呆,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别问,问就是佛门高阶弟子,不拘于世俗尘法之中。 火光连着白烟,模糊了其余一切景色。在迷蒙白雾里,只能见到两片上下翻飞的嘴皮,如同两只来到岸上的跳跳鱼,在生命尽头绽放最质朴的美丽。 一曲终了,四下无声。 永归微笑眨眼,腼腆地望向谢逾。 谢逾面冷心冷,好似经历了一场人生洗礼,幽幽与他对视。 谢逾:“来人,给我叉出去。” 永归满脸的不敢置信。 以他的估计,这首精心创作的曲子唱出来,不说让魔君哭着求他当太上皇,夺得后宫第一把交椅铁定不在话下。 不愧是魔物,审美与常人天差地别,不可以寻常眼光来量度。眼看计划即将作废,小和尚匆忙与候场中的白晔对视一眼。 白晔朝他比了个“二”,意思是开启备用方案。 于是在场所有观众,同时见证了另一幅令人震悚的画面。 那中了邪的和尚陡然暴起,浑身剧颤、眼眶如疯牛般浸着血光,躬身下俯之际,从口中发出状若癫狂的自言自语:“你不留我?你不留我?你居然不留我?” 护卫拔剑而起、谢逾凝力以待,宁宁看得头皮发麻,用传音问白晔:“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的第二套方案,是打感情牌,求他把我们收入后宫。” 白晔无语凝噎,仰头止住泪意:“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只要‘浑身颤抖、眼尾微红、无比卑微地呢喃’,对方就能够回心转意。” 宁宁:…… 哦,那没事了。 小师傅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虽然变成了“周身抽搐、双眼血红、无比癫狂地质问”。 或许是因为永归卑微呢喃的模样像极了杀红眼的精神病患者,又或许是谢逾所剩无几的耐心到了尽头。 一阵闷响之下,小和尚消瘦的身躯腾空飞落,被魔头的灵气击至擂台下,口中火星共血花一色。 白晔大骇:“小师傅!” “小僧已注定没戏,接下来全看道友努力,你看那四周花花风景,是我赠予你的鼓励。” 永归深深吸一口气,与对方的右手击了个掌:“接下来……拜托你了。” 96、第九十六章 玄镜里的永归重重落地, 玄镜外围观的长老们同时抖了三抖。 炼妖塔里的其他弟子都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唯有他们几个被卷入浮屠境,还来了场叫人大跌眼镜的魔君选妃。 就很做作不清纯, 堪称十方法会最不一样的烟火, 一时间惹来众多看热闹的视线, 乍一见到此番惨状, 纷纷露出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 “啊这……” 天羡子抓耳挠腮:“永归小师傅的曲子, 还真是别具一格。” 梵音寺的灵光长老淡笑一声, 摸了把圆润光洁的后脑勺:“正是。我们寺中倘有弟子无心修炼,便会寻了永归在旁长歌相伴, 音律正浓之时两目相望,霎时佛光陡现、心魔尽除。” 也就是两颗光头悬在半空,含情脉脉两相对视, 在极度诡异的歌声里,后脑勺哐哐哐地闪金光。 其中一颗还一边发亮, 一边面目狰狞地拿嘴喷火花。 在场众人皆是一默。 这种事情他们并不想听! “谢逾心性残暴, 若是惹他不快, 定不会手下留情,也不知白晔会怎么做。” 林浅心有余悸地盯着镜子, 目光里隐隐有几分期待:“听闻他行事向来严谨,更何况是流明山出类拔萃的优秀弟子……” 自家小弟子得了表扬,何效臣憨笑道:“过奖过奖, 白晔性子随我,应该不会让人失望哈。” “不过话说回来, ”纪云开用白白短短的手指挠挠脑袋,在一众叔叔阿姨的包围下探出头,“孟诀好像不见了诶。” 有人抽了口气:“孟诀?莫非孟诀也要参加选妃?不会吧?” “孟诀?” 隔壁霓光岛的好几位修士同时起身往这边跑, 男男女女杂七杂八,颇为好奇地探头探脑。 孟诀身为天羡子首徒、玄虚剑派实力最强的元婴弟子,不但面容俊美,性格更是儒雅温和,只需轻轻一笑,就足以引得诸多女修心尖震荡。 更何况他是个剑修。 剑修讲究以剑破万法,对战之时最是凌厉果决,拿着剑的男人谁能不爱,孟诀也理所当然成为了修真界里的万人迷角色,粉丝连起来可绕玄虚派五圈。 托他的福,玄虚剑派镜前咕噜噜又聚了一群人。 不知是谁叫了句:“白晔上场了!” 与一心想要完成任务的永归不同,白晔此人很有偶像包袱。 虽然也想在后宫101中崭露头角,但他必然不可能像前者那般豁得出去,因此上场上得极其矜持,走出了步步生莲的架势,任哪位古早男主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呵,好一只磨人的小野猫。 宁宁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压低声音对身后的裴寂道:“你觉得他有几成把握?” 裴寂本就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如今似是被他做作的姿态辣了眼睛,眸底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闻言沉声回应:“零。” 她颇以为然,点头继续往台上看。 白晔生得玉树临风,往原地一站,毋须太多言语动作,便自有一番飘逸隽永的仙人之姿。 不少围观的女子下意识发出惊叹,旋即爆发出汹涌如潮的哇声一片。 但见那年轻修士勾唇一笑,端的是眉飞入鬓、眸清似水,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腾空起身,长袖一舞,身后兀地出现一道粲然火光。 崇岭之内高山挺拔、道路闭塞,与外界联系少之又少,镇中百姓鲜有见到仙门修士的时候。 火光突现的瞬间,不仅台下观众呼声大涨,连台上坐着的魔君谢逾也是面色一变。 宁宁终于明白,她心里那阵不太好的预感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位于浮屠境中,所见所闻皆是仙魔大战时期的记忆,而在这个时间段,魔族与正道修士不共戴天。 白晔若是跳跳舞背背诗,甚至来个胸口碎大石都不为过,但这会儿动用五行符术,无异于自爆身份、往谢逾的枪口上撞,简直比美团还能送,谈笑风生间把自己生生送没。 谢逾的脸色越来越差劲,白晔却对此一无所知。 面如冠玉的青年左腾右挪,身侧仿佛炸开一朵朵绚丽夺目的烟花,在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忽然眸光一动。 人群里发出小孩诧异的惊呼:“这、这是——!” 火光迸射之余,竟从烟火的间隙里窜出几缕莹亮水色,好似蛟龙出洞,凝聚成片地穿梭于火海之间。 恰值此时疾电大作、金光憧憧,电光凝聚成圆环之势,照亮舞动着的雪白人影。 玄镜之外有长老惊叹道:“竟是水火雷三行并用,不愧是少年英才!何掌门育人有方啊!” “三法并施,难度极大。” 曲妃卿颔首道:“若是在平常,由于修为不足,这些水电火光会很快消散。但白晔是个聪明人,将灵气和雷电围绕在自己身边,如同一个密闭的茧,能有效减少术法流失。” 何效臣满面春风地哈哈大笑:“过奖过奖!你们要是再夸,我该不好意思了。” 曲妃卿所言不假,白晔以灵气为结界,在身边展开了类似于避水决的圆形阵法。 灵气与符法皆被束缚于阵法之中,由于无法往外界消逝,便也显得格外浓郁。火光汹汹、水色晶莹,加之电光迅捷似游龙,绚烂得有如梦幻。 除了谢逾的脸色越来越黑之外,一切都好。 台上舞动着的白晔如痴如醉、青丝墨染,有如鸾回凤翥,一双水光潋滟的黑眸欲语还休,手里拿着的剧本名为《贵妃醉酒》。 席间端坐着的谢逾杀气涌现,唯恐那仙门弟子暴起伤人,手中魔气缓缓凝聚,只等时机成熟抢占先机,脑袋里上演的剧目叫做《荆轲刺秦》。 唯有站在人群里的宁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上,大感不妙。 就物理学的角度而言,在密闭空间下,过热的水大量蒸发会产生蒸汽,使空间内压力不断提高。而当压力超过灵气泡可以承受的极限强度时—— “快停下!” 宁宁心急如焚,利用传音入密匆忙对白晔道:“把身边的灵气散开!” 白晔不懂其间缘由,带了些许困惑地扭头望她。 然后在下一瞬间,巨大的爆破音响彻四野。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只瞥见吞天食地的亮光陡然爆开,一抹美丽的白色在巨大冲击下弹飞而起,沿抛物线轨迹硬邦邦地往半空砸。 然后吧唧一声,如同被烧熟的死肉摔在地上,冒出缕缕白烟。 擂台上下,传来迷人的焦香。 玄镜之外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是十方法会永远的康桥。 何效臣刚喝下的茶水噗地喷出来,声线颤抖:“白——晔——!” 他们这边乱作一团,席间谢逾的眼中也罕见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与困惑。 他原以为那名仙门弟子会趁其不备发动奇袭,可为何竟当众来了一场他炸他自己?这……这是正道的新型进攻方式吗? 好高级好恐怖,好不走寻常路,真真叫他完全看不通! 看着那团直挺挺瘫倒的死肉,这位多疑的魔君刹那间感到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场面惨不忍睹,宁宁咬着牙跑向白晔身边,不敢看更不敢碰。 身旁的裴寂同样皱了眉:“我今夜在周家旁侧的竹林练剑,你若是做噩梦睡不着,可以来找我。” 承影冷哼:“你之前可没说过要半夜练剑。” 白晔身体抽搐一下,眼底有泪痕滑落。 你这小子名不虚传,还真不是人啊。 宁宁看着他没说话,满目尽是复杂的神色。 当压力超过可以承受的极限强度,像高压锅意外爆炸那样,灵气泡也会砰地爆开,将泡泡里所有东西轰然炸飞。 谁管那么多恩怨情仇仙魔纠葛,物理之下人人平等,这分明是根正苗红的《走近科学》。道法千万条,安全第一条,施法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白晔像是被送去非洲煤窑打了八百年苦工,面目全非到可以直接改名为“黑晔”的程度。盯着宁宁颤颤巍巍张开嘴时,吐出一口飘渺白烟。 “接下来……” 他说着抬起右手,像是要与永归小师傅所做的那样,同她击一个掌:“就交给你们了。” 宁宁看着他那只焦黑如烤鸭爪的手。 宁宁只想拒绝。 ——毕竟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动作,而是妥妥的厄运传递,谁击掌谁在空中玩七百二十度大转体。 她本想查探一番白晔伤势,却被裴寂中途拦下。抱着剑的黑衣少年与她方才的动作如出一辙,伸手俯身时低低出了声:“我来。” 宁宁只得点头,抬眸遥遥望向谢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人脸上竟然会出现类似于恐惧的神色,但意料之中的是,谢逾周身已有杀气涌现。 她以为接下来注定是场恶战。 然而万万没想到,有名小厮模样的男人匆匆上台,于谢逾身旁悄声耳语几句。后者由最初的暴怒渐渐软化,显出几分惊诧与欣喜之色。 谢逾头也不回地下台了。 片刻之后再回来,身边跟了个身形颀长的白衣青年。 “孟、孟诀?”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何效臣已经快要摸不清剧情走向:“他为何会与谢逾这般亲近?” 纪云开往嘴里狂塞甜点,似是心有所感,嗤地笑出了声。 “今日选妃暂且作罢。” 与所有古早虐文男主一样,谢逾生有一副优越的好皮相,勾唇轻笑时眼尾稍挑,显出几分懒散的桀骜:“我身旁这位乃玄虚剑派天羡长老,从今以后,便是崇岭镇的贵客。若有谁对长老不敬,杀无赦。” 为什么又又又是天羡长老! 念及贺知洲在小重山里的所作所为,天羡子紧随何掌门脚步,嘴里糕点喷了满桌。 玩归玩闹归闹,大家总爱拿天羡长老开玩笑。 梵音寺、流明山与玄虚剑派的大宗风范一个接一个倒,三派长老清一色面无表情,只希望这场为他们而开的法事尽快过去。 事故现场,宁宁同样是满脸的懵。 孟诀在选妃开始的时候,曾道他会有事离开片刻。 她还以为这位高岭之花般的师兄会放下偶像包袱,与那两人一起参加选妃101,没想到他非但光速搞定魔君,还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是玄虚剑派长老—— 谢逾为何还不杀他? “孟、孟道友?” 白晔满目的不敢置信,勉强动用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灵力,传音入密:“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 孟诀笑意不改,颇为惬意地垂眸向台下打量,没往他们这边望上一眼:“我借用师尊名义叛出师门,把未来各大门派的计划和进攻路线全告诉他了。” 永归:……? 白晔:……? “此地说到底不过是场已逝的幻境,他无论知晓何事,都不会对未来造成任何影响。” 孟诀道:“而我们恰好能以此为契机,让谢逾对我们的叛逃深信不疑——这岂不比入宫为妃靠谱许多?” 两抹清泪,终于从两张灰头土脸的面庞上悄然滑落。 白晔的心好痛。 既然早就定了计策,孟诀那厮为何不透露一点风声?他们的翩翩起舞与放声高歌又算是什么?这群剑修能做个人吗? 玄镜之外的长老们无法听见传音,正当面面相觑之时,忽然见到镜子里的谢逾哈哈大笑,带了几分揶揄地拍一拍孟诀肩头。 然后洪亮的嗓音透过玄镜,传入在场每个人耳朵里: “天羡长老叛出玄虚入我魔门,实乃可喜可贺的大好事!原以为天羡子乃正道之光,不料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哈哈!” 无论哪方都看不起临阵脱逃的懦夫,魔族也不例外。 孟诀装傻充愣:“多谢魔君,魔君谬赞。” 天羡子本人:…… 在身旁诸多同情的视线里,天羡子面无表情地端水,喝茶,指尖微微颤抖。 境内镜外,撕心裂肺的吼声在三个人心底同时响起。 孟诀,你这个叛徒!!! 虽然孟诀被人在心里骂了个遍,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托他的福,一行人终于有了合理的理由在周府待下。 ——以“叛逃长老和他狐朋狗友”的身份。 孟诀透露的情报句句属实,把各大门派日后的进攻路线一字不漏地说了个底朝天。 谢逾听得目瞪口呆,与他闭门详谈多时,再现身出来,整个人都透着股神清气爽的劲儿,仿佛明天就能把修真界踏平。 为感谢“天羡长老”带来的信息,受魔君指示,周府特意设了宴席。 “原来两位长老的表演,只是为了助兴。” 谢逾坐在主人位上笑得阴鸷,颇有虐文男主六亲不认的气质:“不过在下有个疑问:仙门大宗对弟子们理应不薄,各位为何要选择叛出师门?” 一阵短暂的沉默。 宁宁从储物袋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这一切,全是拜真霄剑尊所赐——你们能明白,被师尊当作白月光替身的感受吗?” 玄镜外的视线聚焦体由天羡子瞬间变成他的亲亲师兄。 真霄眼底剑气涌动,真霄不想知道。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爱上了他。师尊待我不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之所以亲近于我,只是因为我与他逝去的女人长相有七分相似。” 宁宁越说越入戏,以狗血对付狗血,把在座真正的古早男主说得目瞪口呆、深信不疑。 “他视我为替身,为救那女人,挖了我的心头血、割了我的肝脾肾脏、剜了我的灵髓,麻药打进我的身体,我慢慢闭上眼睛。在他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值一提。如果人有下辈子,我发誓,绝对不要爱上他。” 白晔听得瞳孔地震,努力埋头吃菜,把心口的震惊往下压。 玄虚剑派的剑修果然恐怖。 修真界里的别人都在拼了命地变强,而他们,却在用生命变态。 97、第九十七章 听宁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宁宁的这段瞎扯淡,几乎囊括了绝大多数虐恋情深的套路,所有古早男女主, 都能从中隐约见到自己的影子。 更何况她讲得这样详细流畅, 脱口而出的时候没经过丝毫犹豫和迟疑, 除了这些事情当真在她身上发生过, 谢逾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谢逾义愤填膺:“深情之人总是被伤得最深, 真霄枉为名门正派!” 说这番话时, 他颇有些嘲讽地垂了眼睫,觑向坐席右侧的方向。 除开参与试炼的几人与魔君谢逾, 席间还端坐着两个女人。 正是选妃时宁宁见到的那两位。 据谢逾介绍,左侧那位穿着金丝月华裙的名为顾昭昭,原是周家侍女, 在他贫苦之时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二人伉俪情深, 此生必不负她。 宁宁一边听一边心头咯噔咯噔跳, 在听见“伉俪情深”时, 念及今日佳丽如云的选妃现场,差点当场笑出声。 至于右侧的白衣女子, 便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谢逾显而易见地不愿搭理她,却也显而易见地想要折辱她,面带不屑介绍了名姓后, 薄唇冷冷一挑:“曾经多么高不可攀的周家小姐,如今也不过是我的禁.脔。” 禁.脔这个词太复古, 一般人真的承受不来。 难以想象会有人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台词,宁宁尴尬到用脚趾猛抓鞋底,差点当场给这小肚鸡肠的垃圾男人来一套军体拳, 让虐身虐心强制爱好好感受来自社会主义的无上关怀。 而此时此刻,谈及“深情之人被伤得最深”,谢逾之所以会睨向周倚眉,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他出身低微,被当作周家毫无人权的奴隶养大,唯一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只有这位遥远如天上月的大小姐。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周倚眉不但对他兴致寥寥,还在他提出私奔之后将谢逾出卖—— 想到这里,宁宁又不懂了。 就算谢逾付出十倍百倍的真心,就算周倚眉心冷如铁,从未被他打动,可无论怎么想,她似乎都没有太大过错。 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付出不一定会有回报,谢逾对周倚眉情深切切,难道她就非要因此而动心么? 除了“一往而深”,还有个句子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能强迫她与盗版青蛙王子在一起不成。 至于谢逾这种,说白了就是自私。真以为自个儿是全世界中心,掏心掏肺穷追猛打就一定有成效,其实做的那些事只感动过自己。 周倚眉闻言面色一白,低垂着头没出声。 从宴席开始到现在,她一口饭都没咽下。 “这位姑娘是此缘由,那——” 恋爱脑高度中毒的谢逾对宁宁信以为真,剑眉一挑,视线落在一旁的白晔身上:“这位小道长,不知又是为何?” 白晔正在猛扒饭,闻声猛地一愣,抬头时满嘴的白。 “我……” 白晔缓缓吞下嘴里的白米饭,微仰了头望向天空。 有宁宁的身先士卒,他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那个女人,名叫何小晨。” 镜外的长老们同时发出一声颇为嫌弃的“噫”。 莫名躺枪的何效臣:??? “从小到大,我卑微地爱她十二年,却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顶罪,被亲手丢进监狱、取走肾脏。” 白晔攥紧拳头,用力往桌上一锤:“她说出狱之后就嫁给我,结果那只是一场谎言!我一颗赤诚的真心终究被她毁了,毁得鲜血淋漓……所以我逃了,在临走之前用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告诉她:何小晨,这次是我先不爱你了。” 怎么又是个取肾的。 谢逾望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本想安慰一两句,竟听见砰然一声拍桌响。 “可是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白晔咬牙切齿,眼眶里染了浅浅的红:“其实与她在儿时私定终身的是我、在山洞里照顾她三天三夜的也是我——不是我那双胞胎哥哥!她一直都认错了!” 这是个高手啊! 猝不及防听见这个转折,宁宁在心里直呼内行。 白晔只用短短两段话,就无比精辟地容纳了监狱梗、摘肾梗、背叛梗、白月光梗和最为经典的认错梗,堪称集狗血之大成,叫人不得不连声叹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昭昭在听完这番话后尴尬一哂,眼底的笑意悄然止住。 “世上竟有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谢逾是个容易受伤的男人,被故事里的恩怨纠葛虐到面色发白:“爱真的没用,多爱都没用,感情最怕她逢场作戏,而我们依然死心塌地,无论如何,不爱就是不爱了。” 白晔不停点头,实则心里尽是茫然: 这人在说什么爱来爱去的猪话?现实世界真有人能讲出如此尴尬的台词吗?或者说,其实他在像永归小和尚那样表演顺口溜? 这处浮屠境以虐恋情深为主打,估计从没遇见过比它更能洒狗血的人,一时间承受太多无法消化的信息量,怔怔卡了顿。 在片刻停滞后,谢逾选择放弃这群乱舞的妖魔鬼怪,往越来越扭曲的主线上狂奔。 “各位都是为情所伤,今日来了崇岭,不如借酒消愁。” 谢逾抿唇笑笑,继而斜斜靠在椅背,语气轻佻:“周小姐,为道长们斟酒罢。” 周倚眉眸光微沉。 倒酒向来是侍女丫鬟做的事儿,他此番一席话,无疑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她,当年高不可及的周家大小姐已再无权势,任他摆布。 还真是小肚鸡肠啊。 若是在平日里,宁宁早就拔了剑上前,但如今碍于浮屠境限制,不得不候在一旁等待剧情发展。 她本是恹恹拿手撑着腮帮子,一言不发盯着周倚眉瞧,等后者拿起酒壶,突然飞快眨了眨眼。 白裙女子纤细窈窕,因病弱无力,起身前行时身形微晃,轻轻咳了声。 她竟是以左手拿着酒壶,右手虽然也覆在瓷器之上,五指却绵软得像是毫无力气,仅仅能做出一个“拿”的姿势而已。 周倚眉的右手出了问题,很可能无法再用。 这样一来,谢逾让她斟酒的用意,就要更为险恶几分。 她被折磨得浑身乏力,只能凭借一只左手支撑整个沉甸甸的酒壶,于是毫不意外地,在给谢逾倒酒时手臂轻颤,将酒水洒落些许。 这也正是谢逾的目的。 “怎么,莫非周小姐已经连斟酒都——” 眉目间尽是阴鸷的青年冷声一笑,白玉般的面庞浮上淡淡薄霜,正要开口羞辱,却听见不远处另一道清脆的女声。 “时隔多日再想起真霄,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那天在望月山上。” 宁宁很是感慨,难以自拔地陷入回忆:“他剜了我的心头血,救下白月光后打算御剑离开。可我灵力尽散,根本无法驾驭星痕剑,那狗男人冷笑着看着我,竟然说——” “怎么,莫非你身为剑修,已经连御剑飞行都做不了?” 谢逾噎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刚刚打算说的台词。 “去他的御剑飞行!他难道还不知道,我剜去心头血后会是何等虚弱?既然那么爱飞,干脆就斩断那厮双手双脚,剔他灵髓毁他血脉,把他绑在剑上放风筝好了!脑袋可以当球踢的狗男人!” 宁宁气呼呼地说完,末了抬起眼睫,朝谢逾轻轻一勾唇:“魔君大人,你说是吧?” 谢逾:…… 谢逾:“好、好像,是的吧。” 虽然这样说,但为什么会莫名有种我骂我自己的错觉呢。 被宁宁这样一折腾,谢逾把之前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遍,周倚眉朝她投去感激的视线,身形稍稍一侧,来到顾昭昭面前。 她们俩曾经一个小姐一个侍女,如今彼此间的身份却是天差地别。 顾昭昭见到她,唇角温和无害的笑意更甚:“多谢小姐。” 周倚眉斟酒时背对着谢逾,形成一片封闭的视觉死角,因此他很难看见两个女人间的具体动作。 可宁宁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周倚眉把酒壶往下斜倾的瞬间,顾昭昭手臂一晃,正好击在她受伤的右手上。 随即便是右臂猛颤、酒壶落地,瓷器碎裂的脆响猝不及防响起,还伴随着顾昭昭一声仓促的惊呼。 哇哦。 宁宁在心里为她鼓掌,这恶毒女配的味道真是有够正宗。 “怎么回事?” 谢逾如同遭遇降智光环,本就岌岌可危的智商不断—1——1—1,恶龙咆哮:“昭昭!你有没有受伤!还有你!周倚眉!你这女人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希望此人葬礼上的锣鼓声能比这个好听。 宁宁默默捂住耳朵。 “我没事,你不要怪小姐,都是我——” “真霄那都不算什么,最令我恨入骨髓的,是我那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哥哥。” 白晔冷声呵呵,毫不留情打断顾昭昭的声线:“那日大雪封城,他与我并肩行在长梯之上,忽然就自行滚了下去!等何小晨将他扶起,那混账东西居然厚着脸皮说——” “我没事,你别怪弟弟推我,都是我不好,要是再小心些,就不会从梯上落下来。” 顾昭昭哽了一下。 这好像是她刚刚打算说的台词。 “我只想说滚啊!真那么喜欢滚楼梯,给小爷去滚啊!我要真想害你,难道还会用如此白痴的方法?你弱智也就算了,能不能别把我也拉下水!害你?你也配?真会给自己加戏!” 顾昭昭面如死灰,颤抖着低头扒饭。 “还有何小晨!那样拙劣的手段她居然也信?如此脑子,惨烈得像一桩冤案!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我呸!自作多情的傻子玩意儿!” 白晔出生于书香世家,好不容易在十方法会一展口才,没想到竟是骂人。 他讲得气喘吁吁,一口气自始至终没停下,说罢猛地往嘴里灌了口水,哑声道:“谢魔君、顾小姐,你们觉得,我说得对吗?” 谢逾和顾昭昭皆是嘴角一抽。 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他们两人如同被这群修士吃掉了脑子,所有想法与言语无所遁形,被抢白得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谢逾罕见地感到了少许怀疑。 他对周倚眉的所作所为是否的确太过分了些?难道真是顾昭昭做了手脚,酒水才会洒出来?可是—— 不,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他年少的喜爱被周倚眉踩在脚底,明明约定好了要一起离开,却只等来拿着棍棒、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家丁。 只有昭昭,在饥寒交迫时带来衣物与糕点的昭昭、于生死边缘为他送来伤药的昭昭,才是他谢逾心底的最后一寸净土。 至于这群修士,他们已经不算是正常的人了。 在这里坐着的,只有几具看似正常,实则被掏空肾脏的人干,他毋须与之多言。 “盒盒,那群蠢人最可笑的地方,在于蠢而不自知,就算察觉不对劲,也总要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理由。” 宁宁扭头对白晔道:“不自知的东西,真是照了镜子也没用。” 白晔深以为然:“往好处想,他们爹娘铁定很幽默,否则怎么生了个笑话出来?” 谢逾:…… 谢逾觉得,这两人在一唱一和地指桑骂槐。 可他没有证据。 98、第九十八章 谢逾, 整个修真界最爱在刑法上跳舞的男人,头一回受到了心灵上的制裁。 虽然是个被下了降智光环的恋爱脑,但他品着品着, 总能从宁宁与白晔的话里品出几分揶揄的味道来, 并且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越想越不自在, 很快便匆匆结束了这场鸡飞狗跳的宴席。 宁宁骂得心情舒畅, 与战友白晔对视一眼, 伟大的革.命友谊如同雨后春笋蹭蹭蹭往上蹿。 再环顾席间众人, 永归小师傅满打满算编出了一首即兴乐曲,正打算引吭高歌, 却遭遇魔君黑脸跑路,满腔热情无处发泄,正颇为苦难地摇晃着脑袋, 嘴里嘀嘀咕咕。 裴寂乖乖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沉默着不曾开口, 跟前的筷子几乎没动过。 虽然这位不苟言笑的小师弟与平日里没太大差别, 但宁宁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好。 想来也是, 裴寂那位被折磨得几近发疯的母亲逝去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见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生父, 却不得不旁观谢逾与另外两个女人的感情纠葛。 更何况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狗血剧情。 谢逾认不出他,更不会回忆起他的母亲。这对母子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在魔君大人的恩怨情仇里, 连不值一提的小配角都算不上。 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最为悠哉的当属孟诀。 他坐在谢逾不远处,这会儿正闲来无事靠在椅背上, 抬眸望着那三人远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什么,隽秀的眉眼稍稍一拧。 “孟师兄, ”白晔是个自来熟,凑到他身旁问,“你在看什么?莫非已经察觉到了幻境里的些许猫腻?” 孟诀笑意不改,骨节分明的右手半扣在桌面上,食指轻轻一敲:“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周小姐有几分眼熟?” 宁宁闻言努力回想,搜光了整个脑袋,也没从记忆里找到能与周倚眉重合的脸孔。 白晔亦是纳闷,茫然挠头道:“我应该没见过——怎么,以孟师兄看来,她和谁模样相似?” 孟诀少见地敛了笑意,目光追随周倚眉瘦弱的背影一直往前,直至那道影子被黑暗吞噬,消失在视野里。 再扭头看向白晔时,唇边又勾了云淡风轻的弧度:“许是我认错了,道友无需在意。” 他说不清周倚眉究竟像谁,此事只好暂且搁置。 谢逾为每个人都在周府安排了客房,宁宁累得厉害,只想好好闭上眼睛休息一晚,然而呈摊大饼状扑上床时,突然想起白日里裴寂说的那句话。 ——那时白晔形如焦尸地落在地面,裴寂抱着剑告诉她:若是半夜做了噩梦睡不着,可以去周府旁侧的竹林寻他。 他在那里练剑。 其实宁宁觉得,这更像是一句无意之间提起的玩笑话。 毕竟他当时的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起伏,一点也没有类似于约定的仪式感。 更何况裴寂也在上一处炼妖塔里耗费了绝大部分灵力,理应在房中好生歇息。无论如何,今晚都算不上是适合练剑的时候。 宁宁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很认真地想:所以听从他的无心之言,乖乖在夜里去往竹林的自己,一定是脑袋出现了什么问题。 可要是不来,一想到裴寂低垂着眼睫坐在角落里的模样—— 啊啊啊简直就差在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想要被安慰”了嘛! 宁宁恨自己心太软,她没做噩梦也不无聊,顶着重重倦意来到了竹林旁。 由于魔物盘踞的缘故,崇岭镇内四处弥散着昏黑魔气,在如墨夜色里悄然溢开,好似魑魅魍魉半隐半露的影子。 一轮惨白圆月孤零零挂在梢头,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宁宁总觉得它像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直愣愣停在她头顶上。 竹林中萧索寂静,碧色竹叶如同一泓在月下荡开的清泉,映在地面的影子则随风摇摆,好似溢开涟漪的层叠水潭。 乍一望去,竟有了几分置身于水下的迷幻感,一切都清清泠泠,不甚真实。 如果裴寂今夜不在这里,那她可就尴尬死了。 不对。 宁宁走着走着开始胡思乱想,反正也没人知道她夜半出门,一个人的尴尬算什么事儿啊,睡上一觉就过去了。 她一步步往前走,心里没抱太大希望。竹叶被层层拂开,幽谧月色随之向两旁荡漾,四周本是死寂无声,忽有剑气闪过,击落一簇落叶纷飞。 宁宁心头一跳。 她觉得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觉往上勾,为了不显出过于高兴的模样,沉下心来努力把唇角向下压。 再往前一步,她便见到裴寂的影子。 他居然当真一直在竹林空地里练剑。 这会儿已经悄然入夜了。 竹影婆娑,月华如流水四溢,勾勒出少年人修长挺拔的背影。剑气凛冽如冰,在她靠近的刹那势若流风回雪,与夜风一同扑面而来。 那本是颇为凌厉的剑意,裹挟了清幽竹风袭上她脸颊时,却倏然变得格外柔缓温和,如同情人的指尖轻轻拂过雪白侧颈,带来难以抑制的痒。 裴寂回过头。 残余的剑光纷如雨下,照亮他清朗如白玉的脸庞,在乌黑瞳孔中点亮一束冷光。 一等一的漂亮。 “哇!是宁宁诶!” 承影扑腾一下跳起来,止不住地开始傻笑:“她居然真的来了!也不枉你累得半死,还要坚持在林子里练剑哦!” 裴寂冷声回应:“我不是专程在等她。” “是是是,你没有专程等她,没有在上一层塔里累得半死,更没有一直悄悄往竹林的入口方向望。” 承影摇头晃脑,喟叹一声:“明明已经体力不支,还要把宝贵的休眠时间用在练剑上,真不愧是剑修啊。” 这声音好烦,裴寂不想搭理它。 身着黑衣的少年下意识抿平嘴角,将勾起的小小弧度悄悄下压,选择了最为简朴呆愣的开场白:“做噩梦了?” “才没有!” 宁宁瞪他一眼:“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倒是你,这么晚了还练剑啊?” 裴寂低着头看她,眼底像是笼了层极轻极淡的笑意,微不可查:“我也睡不着。” 承影:“呵呵。” 他两耳不闻承影事,人为地将这道声音彻底屏蔽,随即十分熟稔地将笑意尽数敛去,垂头在储物袋里翻找什么东西。 宁宁心下好奇,眨巴着眼睛打量他。 裴寂方才练过剑,乌黑发丝浸了汗滴,凌乱散在额前与鬓边,与冷白肤色两相交映,被冷寂的月色一照,眼底泪痣盈盈,好看得过分。 而他的手指修长细瘦,弓起时能见到凸出的骨节,不消多时,便有一个圆形物件出现在手中。 那像是小食或甜点,被白纸一丝不苟地包裹起来,悠悠夜风一吹,携来玫瑰花香的味道。 裴寂把手臂向她身旁靠拢一些:“给你。” “这是什么?” 宁宁毫无防备地接下,抬眸飞快望他一眼:“现在可以打开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寂抱着剑的姿势更紧了一些。 但他还是面无表情点了头。 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装纸,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便愈发浓郁。竹林里的浅浅树香与桃花香气扑面而来,月光照亮被小心翼翼装在最里层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块鲜花饼。 修真界没有这种吃食,她当初与贺知洲讨论食谱,曾专门提到过贩卖鲜花饼致富的可能性。 可惜后来两人尝试着做了几次,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不得已不了了之。 她只是在无意之中,很随意很随意地向裴寂提过一次。 “味道也许不对。” 他的声音被绷得极紧,似是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做它的法子。” 对啊。 她什么都没告诉过裴寂,原材料、制作方法和流程工序,他全都是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裹着花瓣的酥饼”。 可裴寂偏偏就做了出来,还将它认认真真一层层包裹在纸里,一本正经地送给她。 宁宁怔怔地又看了看他。 黑衣剑修,眉目冷冽,方才枝叶纷飞、剑光大作的景象犹在心头,然而就是这样的裴寂,却也会呆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琢磨着花瓣与淀粉的烹饪方式。 她忍不住拿空出的左手蹭了蹭脸颊。 ……这也实在太犯规了吧。 宁宁没敢再看他,捧着桃花饼低下头,张嘴咬了一口。 酥皮柔和,在唇齿之间层层碎开,淀粉酥香与花瓣清香交织而来,温柔得不可思议。 裴寂一言不发地垂眸,在见到女孩咬下第一口的瞬间握紧剑柄,指节隐隐发白。 然后宁宁睁大眼睛抬起头,整对瞳孔里都是笑:“好吃!” 整颗心脏都松懈下来。 他喉头微动,别开脸低低应了声:“嗯。” 在一阵局促的寂静里,裴寂又听见她的声音:“你……你还好吧?见到谢逾之后。” 宁宁问得小心翼翼,他却始终没有表露出丝毫与悲伤相关的表情,闻言沉声道:“无碍。” 顿了顿,又迟疑着开口:“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关于娘亲的事情?” 宁宁兀地抬头,睁圆了眼睛。 “那不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语气很淡,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提及往事时竟微微勾了唇,眼底却是满带嘲讽意味的冷笑:“她出生于世家大族,偶有一日路见不平,救下一位重伤昏迷的青年人,两人互生情愫,偷食禁果。” 那位青年应该就是谢逾。 “可惜那人并非良配,只是为接近她,从而盗取世家功法的魔。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家族禁地盗来功法——”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瞳孔里的自嘲之意更浓:“魔族便大肆攻入家族,仅仅一夜时间,家人、财富、修为,什么都没有剩下,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孽种。” 孽种。 宁宁心头一颤。 这是裴寂从来未曾向旁人倾诉的言语,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想让宁宁知道。 裴寂说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早已习惯在蔑视与排斥中长大,只当这些往事是过往云烟。 更何况他的力量何其微不足道,阻挡不了分毫外界肆无忌惮的折辱,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像离开水泊,即将被溺死的鱼,狼狈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他也有想要坚守的,属于自己最后一点支离破碎的尊严。 裴寂垂着眼睫,没有看她。 他的声音亦是很低:“那些事与我无关,不需要同情。” 竹林里静了一瞬。 裴寂听见宁宁的声音:“我才不会同情你。” 他握紧手中长剑,不知为何感到心脏狂跳。 “因为你很优秀啊。优秀的人才不需要别人同情。” 她声线清澈,在月色下响起,莫名有几分蛊惑人心的魔力:“你想想,我们家裴寂多好啊,会做饭、会降妖除魔、还会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谁能比你更厉害?” 他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言语,哪怕知晓是出于安慰,也还是无措到耳朵通红。 “而且,”宁宁说着一顿,似是把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自顾自笑了起来,“裴寂长得很好看嘛。” 月光让一切情绪都无处遁形。 裴寂的脸肉眼可见变得通红。 他扭头别开视线,却未曾察觉这样做不过是掩耳盗铃;宁宁看出他的害羞,一时间颇感新奇,像是出于恶作剧般,向前更靠近一些。 她的目光在他脸庞上一点点下移。 如同一团炽热的火苗。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平日里冷冰冰的人害羞起来最是有趣,宁宁本是笑着出声,猝不及防地,忽然对上裴寂漆黑的眼瞳。 ——他将视线回转,一眨不眨落在她脸上。 他的喉结上下滚落,双眼里盛满月光,长睫轻轻颤。 瞳孔里暗涌如潮。 宁宁的笑意僵在嘴角,明明自己才是主动出击的那一方,此时却被他一个眼神望得心脏狂跳。 宁宁摸摸鼻子,声音比之前小了很多:“……都挺好看的。” 99、第九十九章 宁宁被他盯得有点慌。 裴寂很高, 月华斜斜落下来,他的影子恰好笼罩在她身上,明明没有实体, 却带了重量地沉甸甸压下来, 叫人难以呼吸。 要是在这种时候低头或后退, 那她就整段垮掉, 无异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裴寂, 自己被他一个眼神看得害了羞。 那也太没面子了。 宁宁按耐住心跳, 绷着表情仰头。 谢逾的面部轮廓凌厉深邃,眉目间总是含着几分魔息凝成的邪气。 裴寂身为其子嗣, 融合了父母两方基因,模样更偏向于艷丽与柔和。 宁宁所言不虚,裴寂真是极为漂亮。 他平日里冷着脸的时候貌如寒月、遥遥不可及, 这会儿站在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知怎地, 目光里竟隐约显出些许挣扎的意味, 大大缓解了周身的冷意和戾气。 像破碎的水光轻轻漾在眼底, 映了温润如桃花的浅粉色,却被人为地刻意封堵, 无法传达到她身边。 这样的眼神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而裴寂缓缓挪动脚步,朝她靠近一些。 他面上的怔忪只出现了短短一瞬,旋即被常挂在脸庞的克制与冷然取而代之。宁宁见他停了动作,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毫无防备听见属于裴寂的声音。 他声线微喑, 语气僵硬得过分,几近于哑声呢喃:“我可以……抱抱你吗?” 无法拒绝的口吻。 宁宁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心口像炸了毛的猫咪,绒毛砰砰砰地四处散开, 她怔怔望过去,见到少年被凌乱发丝半遮的眼睛。 这回反倒是裴寂后背一僵,沉默着移开视线。 他从未想过,只不过一阵恍惚,自己居然会把这句潜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虽然鲜少与外人有过交往,裴寂却也明白拥抱的含义。 那是亲近之人彼此间才会给予的动作,象征了接纳包容、肌肤相贴。 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宁宁没有应声,充斥竹林的唯有黑暗与沉寂,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狼狈不堪。 她一定倍感唐突,犹豫着不知应该如何拒绝。 想来也是,归根结底,他们两人只称得上普通同门的关系。对于裴寂而言,宁宁是身旁所有人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个;可她周围永远环绕着那样多形形色色的朋友,沉默寡言、性情孤戾的师弟难免显得可有可无。 更何况,他又是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身份—— 这个念头尚未散去,耳畔忽然掠过一阵携了花香的清风。 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扑进怀里,裴寂身形微微后仰,向后退了一步。 宁宁对于拥抱的经验并不比他丰富多少,动作仓惶又笨拙。两只放在他后背的手不知道该往哪儿落,一番辗转后,最终停在裴寂凸起的脊骨。 他的心跳声也太大了,宁宁想,又快又凶,震得她发麻。 她将脑袋埋在裴寂颈窝,说话时吐出的气息温和,在他锁骨上轻轻挠,声音闷闷地叫了声:“裴寂。” 宁宁在叫他的名字。 仅仅两个字,就足以让他心头躁动。 裴寂吸了口气,沉声应声:“嗯。” “……你要是想抱,直接抱就好了。” 她说话时把头埋得更低,音量渐渐微弱,像是用了很大勇气才终于把这段话讲完:“这种事情……总不能让女孩子主动吧。” 承影没忍住,发出了“噗”的一声笑。 裴寂愣着没动。 一丝火光在胸膛迅速蔓延,牵引出星星点点明丽的火花,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爆开,那日在鸾城中见到的烟火,莫名其妙绽放在他心口上。 如果宁宁不曾厌恶他—— 少年剑修松开手中长剑,两臂上抬。 手掌触及到的,是与冷硬剑柄截然不同的感受,柔软得像一颗糖或一湖水,泛了舒适暖意。 他满是伤痕与茧的双手缓缓向上,依次经过女孩纤细的后腰、腰窝与脊背,宁宁似是被触碰得有些痒,在裴寂怀中轻轻一颤。 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颤抖。 “你不要难过哦。” 宁宁说完又觉得不对,停顿刹那后僵着声线补充:“也不对……你要是难过,可以随时来跟我说。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裴寂低垂着头,鼻尖与她的发间咫尺之距。 是熟悉的茉莉花香。 他轻轻吻过她的发丝,没留下丝毫痕迹,宁宁对此一无所知。 想靠近她些。 再靠近些。 曾经无比奢求的拥抱,在此时此刻似乎已经远远不够。 他从未如此贪得无厌,心底如同裂开一道漫无尽头的深渊,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填满。 然而这样便是极限,倘若肆无忌惮地接近她,一旦越过界限,恐怕只会引来宁宁的厌烦。 裴寂快被折磨得疯掉。 一旦见到她厌恶的视线—— 他不敢细细去想。 “有什么心事也不要总藏在心里,知道吗?” 宁宁好不容易从紧张的情绪里缓过来,慢慢熟悉了这个动作,说着戳了戳他后背:“我……” 她的话讲到这里,忽然稍稍顿住,裴寂亦是皱了眉,抬眸向竹林深处望去。 那里隐约有窸窸窣窣、不易察觉的响声。 宁宁脸上的滚烫在听见这道声响时卷土重归,匆匆轻咳一声,从他怀里后退两步蹿出来。 她屏了气息,没敢看裴寂,径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 深夜的林间幽寂无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挡,只淌出几缕黯淡银灰。 幻境之中凶险万分,宁宁与裴寂皆收敛了周身灵力,而竹树环合的尽头倏然一动,竟从中走出一名白裙女子。 宁宁愕然愣住。 这个妹妹,她曾见过的。 皓齿蛾眉、娉婷秀雅,眼底一滴泪痣盈盈低垂,正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周倚眉哪曾想过会在这里撞见他们,被夜里的冷风一吹,不自觉掩唇轻咳几声。 三双视线在恍如停滞的空气里骤然相撞,虽无任何言语,却于无形之中滋生出暗潮汹涌。 宁宁实在想不通。 听说谢逾带领魔族攻破崇岭后,周家人除了她以外无一幸存,而周倚眉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处境却是生不如死、蒙受百般屈辱。 那男人怨恨她当年的背叛与绝情,不但将周倚眉安置在废弃别院居住,还将她的右手手骨折断,堪称身心并虐,连追妻火葬场都不用,把骨灰扬掉也不足以弥补的那种。 宁宁又不懂了,如果按照古早虐文的狗血走向,周倚眉莫非还要真爱上谢逾不成?适合他的唯一结局,不应该是被做成人肉叉烧包么? 不对不对,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三更半夜的,周倚眉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竹林? 她正兀自纳闷,身旁的裴寂神色淡淡开了口:“周小姐。” 周倚眉掩去眼底慌乱,向二人微微颔首:“裴公子、宁姑娘。” 以她的身份,谢逾不可能有耐心为其详细介绍修士里的每一个人,周倚眉却细细记住了他们俩的名字,修养可见一斑。 周倚眉稍作停顿,压低声音道:“还请二位对今夜之事保密……竹马见我如此处境,于心不忍送来伤药,如若被他知晓,恐怕又有无辜之人丧命。” 她连谢逾的名字都没提。 “二位乃仙门弟子,定然怀存怜悯之心,还请怜恤我等——” 周倚眉话音未尽,便又皱了眉咳嗽起来,宁宁露出同情的神色顺势接话:“周小姐放心,我们定会保密。” 她这才抿唇一笑,面色苍白地致谢:“时候不早了,我得尽快回房歇息,二位也趁早归府吧。” 周倚眉显然没有与他们继续攀谈的打算,宁宁却挑眉唤了声:“周小姐。” 周倚眉神色淡淡地扭头看她,听那剑修小姑娘情真意切道:“我也曾被师尊伤过,懂得你如今的心情——当年赠予谢逾食物与功法的人并非顾昭昭,是你对不对?” 她略微怔住,眼底显出哀切之色:“陈年旧事,再提又有何用?” 这便是默认了。 这盆狗血真是纯正入味,宁宁拼拼凑凑,根据看过的古早虐恋话本子,很容易就能还原出当年的整个故事。 出身娇贵的大小姐爱上了家养奴仆,由于家族管教甚严,哪怕寻得了伤药与饱腹食物,也只能托付身边的侍女带给他。 属于她的喜欢青涩又羞怯,好在少年与她情投意合。 后来便是二人约定出逃,却不成想被侍女走漏风声,周倚眉被下令禁足,谢逾则在家丁的棍棒之下几乎死去。 他什么也不知道。 例如女孩曾多么小心翼翼地为他挑选药材,再红着脸交给侍女;例如周倚眉总会在擦肩而过之时偷偷瞧他,哪怕相距甚远,胆怯的目光也总会兜兜转转落在他身上。 想来打从最开始送药的时候,顾昭昭就冒领了所有功劳,如今的周倚眉哪怕想要解释,也全然找不出证据和理由。 真叫人搞不懂,一个魔君,一个妖族大小姐,生生用阿凡达的人设,活出了阿凡提的剧情。 这误会一层套着一层,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俄罗斯套娃,连宁宁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累,何必呢。 “我与他注定无缘,如今命如浮萍,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周倚眉露出一个自嘲的轻笑,缓声道:“以我如今的身子,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宁宁颇为感同身受地安慰:“周小姐莫要伤心,说不定仍有转机。” 他们之间的对话到此戛然而止,周倚眉神色哀哀地与两人道了别。 眼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宁宁眸中的同情浑然消散,涌上些许玩味笑意:“你察觉到了吧?” 裴寂应得很快:“嗯。” 他们两人都是剑修,对于剑气格外敏感,因而当周倚眉最初现身之时,宁宁瞬间就捕捉到了她身侧即将消逝的一缕剑意。 冷冽清绝,幽暗无形。 周倚眉夜半出现在竹林里的原因,恐怕并非“竹马送药”这么简单。 宁宁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后来与周倚眉的对话,两人都在拼演技。 后者全程哀切不已,似是对来日已没了希冀,唯有在临别转身之时,才终于露出一点破绽。 有个问题困扰了宁宁很久。 既然无人知晓魔君谢逾的去向,说明他并非是为宗门长老降伏。这样一来,倘若此地真是他的幻境—— 那将他击败,送入这炼妖塔里的人,究竟是谁?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身为一个正常人,家人尽失、自己被毫无尊严地囚禁在一方天地,真能抛却前尘旧事,与仇人展开轰轰烈烈的爱恨纠葛吗? 更何况周倚眉生而为妖,家族世代传承,同样是名道行不浅的修士。 而周倚眉浑身上下那么多地方,谢逾之所以独独要折断她的右手…… 宁宁眼皮一跳。 折断握剑的手,无疑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在垃圾堆里捡男朋友?凭他蠢钝如猪、凭他后宫三千,凭他那颗三级残废的小脑瓜萎缩得可怜,心头一软去扶贫? ——才怪嘞。 何苦把人生全绑在情与爱,这种时候唯一想要做的,铁定是报仇啊。 宁宁的视线停留在白影消逝的方向,笑着踮了踮脚:“接下来或许有场好戏看啰。” 方才所见历历在目。 她仿佛仍能看见周倚眉转身离去时,眼底涌动的一缕微光。 既不低微也不愁怨,在那双黑瞳里映着的,是一道决然剑气。 以及毫不留情的凛冽杀机。 100、第一百章 “谢逾此人, 在魔君中虽然称不上强,却因容貌俊美,于仙魔大战之际很是出名。” 孟诀悠然道:“他知晓这一点, 倒也懂得因利乘便, 凭借那张脸得了不少好处。” 午时阳光亮得晃眼, 永归正在抚摸自己电灯泡一样的后脑勺, 闻言抬了眼睫:“好处?” 他们几人中, 唯有孟诀亲身经历过仙魔大战。休憩一夜后, 一伙人特意聚在周府后院交换信息。 “修真界多的是名门小姐与女修,谢逾一手美男计玩得出神入化, 最为拿手的伎俩,便是与她们展开一段刻骨铭心爱情故事。” 孟诀对此番行径颇为不屑,嘴角挂了懒洋洋的嗤笑:“继而趁虚而入, 要么强夺功法秘籍,要么谋取战事情报, 还因此得了称谓, 唤作‘多情君’。” 说是多情, 实则最是无情。 谢逾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而被他染指的姑娘们,轻则修为尽失,重则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比如裴寂的母亲。 那女人为他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却不成想错信贼子,引得魔族大肆攻城、民生凋敝, 她一个曾经的贵女辗转流离,最终只能龟缩于破败村落苟延残喘。 而对于谢逾来说,她与许许多多被他欺骗的女人们一样, 都不过是用以消遣的工具。哪里来的多情或真心,当她丧失利用价值,鼎鼎大名的魔君大人恐怕连裴寂生母的名姓都记不起来。 她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存在。 在谢逾的人生里,唯有他与周倚眉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后人感兴趣的,也只会是这段浸满狗血的过往。 就像话本子永远只是属于男女主角两个人的聚光灯,其他人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都注定不会被知晓。 宁宁莫名感到了稍许怅然,用力揉一揉两侧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精神。不远处有鸟雀在叽叽喳喳叫,她在刺目阳光下眯了眯眼,心里忽然有道念头一闪而过。 宁宁抬头好奇看向孟诀:“大师兄,你之前说觉得周小姐很面熟,不知今日是否有了眉目?” 自从孟诀下意识说出那句话,宁宁便在周倚眉身上多放了几个心眼。 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在这个处处充斥着狗血的浮屠境里,或许和众多家庭伦理剧的走向一样,周倚眉与在场某人有血缘关系。 后来左思右想,差点把认亲大会玩成一起来找茬,可除了她与裴寂的一颗泪痣极为相似,便再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若是排除这个原因,而周倚眉又很可能是把谢逾送进炼妖塔的人…… 那她会不会在什么时候,曾与孟诀打过照面? 脑海中陡然划过这个设想时,宁宁心头一跳。 这样就说得通了。 孟诀的头脑何其聪明,传闻在学宫念书时一目十行而过目不忘,他对周倚眉的记忆如此模糊,说明两人的碰面理应是在多年以前。 而恰巧,孟诀经历过仙魔大战。 ——也就是说,在这个反复纠缠、爱来恨去的故事尽头,周倚眉并没有成为依附于谢逾的菟丝花,不但报了灭族的血海深仇,还在焚山烈火中大难不死,保全性命。 “说到此事,着实很是有趣。” 孟诀不知想起什么,舒展眉眼轻声笑笑:“你们一定不会想到,那周小姐……” 宁宁好奇得厉害,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听,可惜他说到一半,便被另一道男音骤然打断。 谢逾带着他磨人的小妖精顾昭昭款款而来,后者拿双手紧紧抱在他臂膀上,让宁宁忍不住又想: 当年她去福利院当志愿者,和朋友一起搀扶腿脚不便的孤寡老人时,眼前所见就是这幅景象。感谢魔君帮她回忆青春。 “诸位道长。” 谢逾身为魔修,骨子里渗了傲气与阴戾。他毫不掩饰对这群叛逃分子的鄙夷不屑,但又碍于情报所需,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们套近乎。 说到底不过是演戏,这种事情谢逾最为擅长。 他嘴角虽然噙了笑,眼睛里却是乌沉沉的漠然,声线醇厚如酒,带了令人沉迷的磁性:“多亏天羡长老带来的情报,昨夜魔族在前线大获全胜。” 他说着瞥一眼孟诀,讽刺的笑意更深:“魔尊下了号令,召我于今晚前往鸾城共商计划,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再与各位相见。” 今晚。 也就是说,周倚眉必须在今晚之前动手。 宁宁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怜悯。 看把孩子乐的,多高兴啊,真希望他待会儿被周小姐拿剑捅来捅去的时候,也能像现在这么开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周倚眉的名字刚浮上心头,宁宁就在不远处望见她的影子。 谢逾对她的羞辱毫不留情,明知周倚眉被废了右手,却还是驱使她没日没夜干杂活,过得比周家佣人更苦更累。 说好听点叫睚眦必报,直白来讲,这男人就是小肚鸡肠,脖子上顶着的玩意儿不叫脑袋,简直是颗急性肿瘤。 噫,好恶心。 周倚眉左手拿着扫帚,抬眼的间隙也见到他们,在与宁宁短暂四目相对后,面色不变地低头继续打扫。 宁宁好奇道:“魔君大人,你若是去了鸾城,那位周小姐该怎么办?” “她?” 每每提及周倚眉,谢逾的神色都会比之前更显不耐,闻言蹙眉斜睨过去,刻意把音量加大:“不过是玩玩就罢的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成了怎样的货色,我难道还得带上她?” 周倚眉无动于衷,继续扫地。 “这右手一断,来日也不晓得能有什么出路,更何况如今崇岭被魔兵占据,等我一走,她没了靠山……” 他似是愤懑于对方的爱搭不理,眉目间隐隐出现少许恼意:“若真想要活命,只要声泪俱下地跪着求我,说不定能让我心软一些,带她从崇岭离开。” 这算是再直白不过的暗示了。看来谢逾虽然对她表现得十足嫌弃,心底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悄悄在意。 只可惜他绞尽脑汁地说,周倚眉始终旁若无人低着头,连一道眼神都没给过来。 宁宁用力把嘴唇抿平,强迫自己不要笑出声。 虽然有点恶毒,但从她的角度来看,此时此刻的场景…… 真的很像一只狗在对着一个扫地机器人狂吠。 谢逾忍着怒火,深吸一口气。 他似乎已经被这样冷待过许多次,多少有了点抗压能力,哪怕被如此扫面子,也不过咬牙切齿道了句:“装清高?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顾昭昭被迷人茶香腌入了味,轻轻抚着他手臂,声音软得像是煮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泡面: “阿逾莫要生气,小姐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我处处向着她,她却从来不领情,一直都是冷冰冰。” “我那师尊的白月光总想刻意接近我,谁不知道她心里装着的恶心主意。” 宁宁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对身旁的裴寂道:“万事先想想自己配不配,娘亲让我别和傻子玩,我搭理她干嘛呀。” 顾昭昭神色僵了一瞬,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不去理会她,继续对谢逾吹耳边风:“她这样的性子,曾经让你多累啊。别去想了,咱们走吧,你若是不开心,我会心疼。” 宁宁目光怅然,两眼望天地回忆起从前:“她那么爱装,一定很累吧。心疼。” 顾昭昭终于忍不下去了,右腿一迈就冲上前去:“你……!” 裴寂面无表情地握住剑柄。 谢逾蹙眉:“昭昭,做什么!” “顾姑娘,你怎么了?” 宁宁像是被吓了一跳,向裴寂身后瑟缩一步:“我在说师尊的那位白月光,半个字都没提到你呀……你与魔君伉俪情深,难道不应该与我同仇敌忾,一道抨击那坏女人吗?” 顾昭昭的嘴唇抽搐一下。 “对不起,我不会讲话,是不是惹顾姑娘生气了?我很少与旁人打交道,不像姑娘你擅于此道,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好厉害的” 宁宁面露委屈,说着轻轻吸了口气,转而望向一旁的谢逾:“这事儿怪我,魔君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并非顾姑娘性子差脾气火爆,全是我嘴笨的原因。” 顾昭昭的嘴角已经开始扭动着疯狂跳舞了。 白晔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内心激荡不已,就差拍案而起,大呼一声“实属无敌”。 宁宁此人竟然生猛至此,硬生生以守为攻,把顾昭昭那套花里胡哨的语言艺术化为己用,不但暗讽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点明了那女人性子暴躁脾气坏。 至于一句“这事儿怪我”当属精髓,瞬间把宁宁塑造成柔柔弱弱的受害者形象,让谢逾找不到理由来质询。 至于顾昭昭。 她一心要维持不谙世事的圣母白莲花形象,绝不可能承认自己与宁宁口中的“白月光坏女人”如出一辙,只能干吃哑巴亏,保持微笑接受嘲讽。 妙啊。 若是来日宁宁出了书,他绝对第一个买。 顾昭昭和谢逾像两只气急败坏的火烈鸟,没过多久便双双离开。 宁宁大战告捷,懒懒打了个哈欠,再一睁眼,与不远处的周倚眉撞了视线。 周小姐心如明镜,当然能看出这陌生姑娘是在帮她,望向宁宁的视线里虽然仍有戒备,却显然比之前柔和许多:“多谢。” “不用。” 宁宁朝她咧嘴笑笑,抬头瞥一眼天边。 不久前还挂在穹顶的太阳,已经不知何时蜷缩到了云层底下。 日晕一层一层往外旋,越来越淡、越来越轻,最终在蓬絮般的云层里,与一道幽谧浅灰悄然相接。 再往旁看,便是翻涌如潮的淡淡墨色。 有风轻佻地拂过来。 快下雨了。 “周小姐。” 宁宁收回视线,笑着对她说:“今天天气不错。” 适合杀人。 “不对不对,各位冷静一点,在周倚眉复仇之前,我们得先弄明白一个事实。” 与周倚眉道别后,宁宁便跟着大部队来到白晔的房间,与另外几人进一步商议后续计划。 屋外的天色果真越来越暗,却并未下雨,仿佛只是有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汁,衬得他们越发做贼心虚。 “如果这儿是现实也就罢了,可它偏偏是处浮屠境。浮屠境什么原理?执念所生。” 白晔看一眼层层乌云,压低声音:“咱们待在这里面,要干的事儿不是行侠仗义,而是替幻境主人解决执念。” 他说话时敛了笑,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要是帮错了人,我们突破浮屠境的难度恐怕要猛增十倍不止——你们觉得,这鬼地方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永归道:“谢逾乃浮屠境主人,周倚眉是他永生伤痕。倘若知晓错付情深,如何能从愧责脱身?没得争,只可能,待在炼妖塔这一层,自我放逐以让心理平衡。” 白晔:“说人话。” “永归小师傅的意思是,谢逾的执念在于愧疚。” 宁宁摆弄着桌上的圆镜,拖住腮帮子说:“话本子里不都这样写吗?只有在女主角死掉之后,男主人公才终于察觉自己有多么爱她,于是一夜白发,整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唔,大概就是这种剧情。” 白晔冷嗤:“怎么,你不会还相信这些玩意吧?除了话本子里的角色,真有正常人能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着翘了腿,很有耐心地悠声道:“作为一个男人,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这群兄弟不可能为所谓的白月光守身如玉一辈子,更不会因为那么点后悔和愧疚一蹶不振。花花世界那么大,何苦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这番言论话糙理不糙,白晔猛地往嘴里灌了口水,又补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爱惨了那女人,到死都在打光棍,可爱情算什么?只不过是生活里可有可无的调剂品啊!没了它,我照样可以步步高升、家财万贯、饱受万人敬仰——诶嘿,美滋滋儿。” 简而言之,他不觉得谢逾对周倚眉的歉疚能造出如此庞大的幻境,现实不是全员恋爱脑的话本子。 孟诀没反驳,顺着他的意思接话:“不知依白道友所看,这浮屠境的成因是何缘由?” “我觉得吧,谢逾肯定恨死周倚眉了。” 白晔眼底尽是胜券在握的神采,语速越说越快:“你们想啊,他虽然年少与她相恋,可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这时间一年一年地过,无论多么浓烈的感情,都难免被磨得只剩下一个薄壳——那两人仅仅是这样的交情,而周倚眉非但想要杀他,还将谢逾关进暗无天日的炼妖塔,你们说,这执念够不够重?” 宁宁笑了:“所以你觉得,谢逾想要杀掉周倚眉报仇。” “对啊!” 谢逾应得毫不犹豫:“这不是挺符合他性格吗?睚眦必报的小人。” “但如果谢逾真想杀她,在这处浮屠境里,他曾有很多动手机会,不必非得等到报仇的这一刻。” 裴寂沉声开口,眼底是化不开的暗色:“他至今没动周倚眉,说明心中尚有温存。” 这两方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不合理之处,房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忽然响起宁宁清脆的嗓音:“哇,你们快看!周小姐出发了!” 于是在场几人纷纷侧过头。 宁宁在百花深处的姑娘手里得到过一份视灵,不久前与周倚眉谈话时,顺手将它放在了周小姐肩头。 仙魔大战之时,这玩意儿尚未被研发。因此就算周倚眉察觉到不对劲,也不会对它多么上心,顶多觉得路过了不知名蚊虫,与报仇比起来不值得注意。 “既然咱们讨论不出个所以然,”宁宁指了指面前的圆镜,“不如先看看剧情走向?” 她说罢半垂眼睫,凝神看向镜面上的影子。 身形纤瘦的白衣女子立于门前,仰头望向狂浪翻涌的天际。 紧叠的乌云恍如变幻无常的鬼面,疾风像饕餮吞吃的声音。 的确是个好天气。 周倚眉没做任何准备,不过是将稍显凌乱的发丝重新束起,匆匆洗了把脸,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顾昭昭在整理带去鸾城的行李时,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 她本以为那是侍奉于身侧的丫鬟,低着头继续整理:“何事?” 只要熬过今天。 今日一过,待她与谢逾一道前往鸾城,彻底摆脱崇岭这是非之地,她顾昭昭,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魔君之妻。 一想到这四个字,她就止不住嘴角上扬。 其实打从一开始,她从没想过谢逾能有这么大出息,之所以暗自借了小姐的功劳,只因为他生有一张漂亮的脸。 哪怕遍体鳞伤、瘦骨嶙峋,少年的眉眼也能在刹那之间令她面红心跳。 只可惜谢逾对高不可攀的周大小姐情根深种,对她从未生出丝毫兴趣。 充斥整个心口的嫉妒,应该就是自那时而起。 周倚眉拥有女人们渴望的一切,绝美容貌、出色根骨、无懈可击的家世,乃至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顾昭昭不甘心。 即便谢逾不喜欢她,她有的是法子叫他上钩。 于是她开始日复一日地编织谎言。 周倚眉心疼谢逾,碍于周家眼线,只能托付身边的侍女为那小奴隶捎去伤药和糕点。 顾昭昭拿着篮子悄悄跑去见他,红着脸告诉满脸戒备的少年:“你别怕,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药膏……你的伤还痛吗?” 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 谢逾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柔和,偶尔会向她喃喃提起,为何周小姐总是对他不冷不热,从未来看他一眼。 后来谢逾向周倚眉提出私奔,顾昭昭毫不犹豫告了密。 周大小姐被囚,谢逾被打得半死不活。 而她走到少年身边,挤出一滴眼泪:“你真傻,周小姐那样的人物,怎会心甘情愿同你离开?就在今早,她还向我嘲讽过你的无能无知……她把一切都告诉老爷,今夜注定不会来了。” 谢逾的两只眼睛都是血红,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顾昭昭继续告诉他:“你走吧,若是来日还记得我,便回来崇岭看看我。” 在那一瞬间,少年眼底的冷漠土崩瓦解,弥漫开浅浅水雾。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谁能想到,谢逾竟会成为魔君呢。 眼看曾经无比骄傲的周倚眉从云端跌落云底,而她一步登天,成为了陪伴在魔君身旁的人,那些滋生多年的妒忌终于烟消云散,顾昭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 只有一点。 谢逾似乎仍对周倚眉旧情未了,哪怕口中说得多么厌恶,可眼睛骗不了人。 等到去往鸾城,她就可以与周大小姐永远说再见了。 顾昭昭心头欢喜,本打算继续收整行李,却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方才进屋的那人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站在门口,不知是否正在看她。 她胸口一跳,仓惶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周倚眉。 顾昭昭感觉不太妙,往后瑟缩一下。 她居然连说话的勇气都不复存在,磕磕巴巴好一会儿,才破了音地惊呼出声:“你、你想干什么?” 她没有忘记,周倚眉曾经是个根骨卓绝的剑修。 只可惜在她的怂恿之下,那只拿剑的右手被谢逾生生折断了。 “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若是伤了我,谢逾定然饶不了你——侍卫呢?丫鬟呢?都去哪儿了!” 周倚眉没理会她的大喊大叫,手中白光一现,出现一把锋利长剑。 孟诀缓声道:“以气化剑,这位小姐修为不低。” 再看窗外,虽然还未到傍晚,天空却已经全暗了。 乌云聚成庞大的漩涡,阴沉沉倒挂在天幕上,仿佛要将所有光亮吞噬殆尽,空留沉闷且单调的黑。 也因此,当月光般的雪白剑意凛然涌动,如汹汹雪瀑映亮女子侧脸时,勾勒出的杀气才会像方才这般冷冽而瑰丽。 这女人一定是疯了。 她竟是……以左手拿着剑的, 顾昭昭被吓得瑟瑟发抖,周倚眉则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望向她时不像在看活物。 像在看一块恶心至极的垃圾。 剑气嗡鸣,白衣女修上前一步。 顾昭昭还想求饶,小腹却猝不及防被剑气猛地一撞,浑身剧痛之下,噗地从口中吐出鲜血。 周倚眉懒得同她多话,语气极淡:“安静。” 她不想听见这人的声音。 顾昭昭哭成了泪人,想道歉求饶却不敢,只能一边发抖一边掉眼泪。 而那提着剑的疯女人一把提起她领口,不由分说将顾昭昭往屋外拽。 她哪敢反抗,只能跟着周倚眉一步步往前。 府邸里的侍从丫鬟皆昏昏倒地、没了意识,顾昭昭看得心头大骇,开始盘算如何能尽早让谢逾发觉此等惨状,只有他能治治这疯—— 不对。 她兀地瞪大眼睛。 周倚眉拽着她去的方向并非别处,正是谢逾的卧房。 她隐约有了预感,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不……求求你,不要!是我错了……!” 她下意识想要求饶,瞥见对方淡漠的脸孔后狠狠一咬牙,哑声道:“你真以为他会信你的鬼话?待会儿谢逾见我受伤,准会立马杀了你!” 周倚眉沉静如死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笑。 充满了嘲笑、不屑与怀疑的笑,冰冷如刀,仿佛在一字一顿地问她:“你确定?” 顾昭昭不确定。 她知道谢逾对周倚眉怀有特殊的感情,爱恨交织,最是叫人癫狂。 随即便是破门而入的砰响,当她还在为那道眼神心惊肉跳之时,周倚眉已经踹开了谢逾的房门。 而正如她所料,房屋里的男人微微一怔,并没有立刻出手。 谢逾终究还是对周倚眉心存不忍。 “阿逾,救我!” 顾昭昭来不及细想其它,涕泗横流地扯着嗓子喊:“她疯了,周倚眉——” 话音未尽,小腹之上又是一阵剧痛,血花跟旋转花洒似的喷出来。 ——周倚眉竟然敢当着谢逾的面伤她! 谢逾对顾昭昭好歹有几分情,见状蹙眉怒起,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周倚眉冷声打断:“上前一步,我会杀她。” 她没说谎,长剑架在顾昭昭脖子上,剑修杀人不过转瞬之间。 两张对峙,场面陷入僵局。 “说。” 周倚眉面无表情:“当年为他准备伤药的是谁?” 她就知道疯女人会来这一出! 顾昭昭目眦欲裂,用颤抖不已的声线大声喊:“我……是我!阿逾救我——啊!” 一缕剑气毫不留情穿过她右手手掌,剧痛难忍。 “最后一次机会。” 周倚眉的语气依旧没有起伏:“当年为他准备伤药的是谁?” 顾昭昭一边流眼泪一边干呕,快哭吐了:“我、我说!求你别杀我呜呜呜……我全都说!是小姐,是小姐准备好一切,托我去送的!” 谢逾浑身猛地一震。 周倚眉微微抬起下巴,仿佛在讨论某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口吻里甚至带了几分慵懒意味:“继续。” 谢逾那废物男人压根就靠不住! 顾昭昭气得牙痒痒,迫于威胁只能继续往下说:“所有东西……都是小姐准备的,我、我撒了谎……我愿意做牛做马来赎罪!小姐饶了我吧!” 脖子上的长剑更靠近了一些,惹来生生的疼。 周倚眉:“继续。” “私奔……私奔也是我告的密!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顾昭昭不敢看谢逾的眼神,低头死死盯着地板,即便如此,还是感到一阵覆盖而下的浓郁杀气。 属于魔族的杀气。 周倚眉对她的声泪俱下与谢逾的惊骇皆是置若罔闻,淡声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她没有杀她! 顾昭昭的眼瞳瞬间亮起来:“小姐,求你饶了我吧!我愿意用这一辈子来补偿,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周倚眉:“哦。” 周倚眉:“忘了说,这是你的遗言。” 顾昭昭的脸色本来就糟糕透顶,听闻此言,立马变得比吃了苍蝇更恶心。 她本来是想破口大骂的。 然而横在脖颈的长剑白光倏然,她疼得浑身发麻,大脑停滞,什么也记不起来。 顾昭昭颓然倒在了地上。 周倚眉抬眸瞥向不远处的男人,拭去剑上血迹斑斑:“清楚了么?” 天边的光亮已然尽数消散,在铺天盖地的幽寂里,谢逾面如死灰。 而跟前眉目清绝的白裙女修仍在自顾自继续说:“药是我送的,功法我给的,请是我求的——你难道就不曾怀疑过,她一个侍女,哪有那样大的能耐?” 他怎会未曾怀疑,顾昭昭的话里有太多含混不清的猫腻。 可一旦顺着那个思路想去,背后的真相让他畏而却步,不敢深思。 ——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俊美无俦的青年浑身颤抖着后退一步,双目猩红。 他在心底一遍遍问自己:谢逾,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谢逾自出生起,就注定没有未来。 一个身份低微的奴隶,打骂尽是家常便饭,没有人愿意施舍善意的眼神。 周家的少爷小姐们犹如远在天边的月亮,想要见上一面都难,以他的身份,更不可能有丝毫接触的机会。 想来他与周倚眉的相识极为俗套,外出赏花的小姐将玉佩落在路旁,奴隶少年将它拾起,怀揣着跳动不已的心脏朝她靠近。 他怯怯地说:“周小姐。” 然后周倚眉笑着转头,也笑着向他道谢。 谢逾那天晚上辗转反侧,许久没有睡着。他对于外表向来毫不在意,却在那个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是当时能把脸上的灰尘擦干净就好了。 从没有人对他那样温柔,微微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把所有光芒都聚在身上。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追随那一道光。 哪怕大小姐并不在意他,对他忽冷忽热,对于谢逾来说,只要每天能见她一眼,那就很开心了。 周倚眉答应同他离开崇岭的时候,谢逾高兴得像在做梦。 被家丁们围在巷子里的时候,同样像是身处梦里。 年少最为小心翼翼的喜欢被毫不留情打碎,他理应恨她的。 可倘若顾昭昭所说的一切都是骗局呢。 如果周倚眉从来对他一心一意,如果他……亲手毁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呢? 谢逾的胸口阵阵发痛。 他屠尽她的族人、将她的尊严踩在脚底, 甚至亲自折断她握剑的右手,毁去大半修为。 ——那姑娘将他从无尽炼狱里拉出来的光。 周倚眉会如何想他?倘若她知晓这一切都是误会……可不可以原谅他? 如同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谢逾深吸一口气。 没错。 她之所以会把顾昭昭带来此地解释,一定是想让他回心转意、再续前缘。 毕竟周倚眉爱他,他也爱她。 “觉得我会原谅你?” 瞥见男人眼底的微光,女修的嗤笑愈发明显:“别做梦了。” 她开口时毫不掩饰厌恶之意:“有些人生如蛆虫,便觉得世上其他人也定是污浊不堪,真是有够恶心——今日我来见你的用意,莫非你还不懂么?” 谢逾双目失神,听她继续道:“我恨你,每日每夜都在恨你。我情愿当年放任你重伤死去、不冒着风险为你送去秘典古籍,你若是死了,那便再好不过。” 每个字都像针扎在他心口上。 而在须臾之间,剑光乍现。 周倚眉用了全身气力,而谢逾并未躲开。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鼻尖,周倚眉想闻到它已经太久太久。 她修为被毁、手骨碎裂,只能佯装成柔弱不堪的模样任人践踏,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以左手握剑,通过卧房旁侧的小道,前往竹林练剑。 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痛不欲生,却也让她在恨意中找到了苟且偷生的意义。 周倚眉想报仇。 她本来是不屑与谢逾多说废话的,如果可以,她宁愿一剑将他碎尸万段。 可她的修为与体力都不允许,要想在今日杀了那两人,必须借助别的法子。 例如让他悔恨交织,放弃抵抗。 没有任何风花雪月,也没有怜惜与后悔,周倚眉心底的唯一念头是,和他说话真是恶心。 “这一剑,为我。” 剑光如冰,刺入男人右臂。 “这一剑,为我枉死的族胞。” 又是一剑,刺入小腹。 “这一剑……为天下被你所害的无辜之人。” 最后一剑,深深没入胸膛之中。 谢逾没说话也没动。 他在哭。 “我不知道……对不起。” 昔日风光无限的魔君眼眶通红,望向她的目光里尽是胆怯与破碎的深情,哽咽得难以分辨语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或许能好受一些。” “杀你?我自然不会杀你。” 周倚眉面无表情地看他,说到这里,语气中忽然带了几分笑意:“‘不要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地活,在无尽屈辱里反省曾经的所作所为’……这是你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可不要轻易忘记。” 此时此刻,她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些许,以充斥着嘲弄、不屑与嫌弃的口吻,毫不留情。 周倚眉稍稍一顿,皱眉。 她说:“别哭了,恶心。” 圆镜之后,几人皆是沉默, 宁宁大概能猜出来,凝成这处浮屠境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了。 炼妖塔中暗无天日,谢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这一隅天地内,背负满身旧疾蹉跎光阴。 这要是放在法治社会,都能上当日头条新闻: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某谢姓连环杀人凶手终落法网,坦言后悔不已。 据悉,该谢姓男子侮辱罪、故意杀人罪、非法侵入住宅罪数罪并罚,若想关注更多后续发展,欢迎关注法制节目《一线》。 好一出牢底蹲穿的铁窗泪。 谢逾恨周倚眉吗? 斩断骨髓、囚他入塔,当然恨。 可他爱周倚眉吗? 少年时期永远的白月光,更何况是被他那样无情辜负过的女人,答案不言而喻。 他的爱与恨都无处发泄,在牢狱般的囚笼中痛不欲生熬过一天又一天,悔恨、暴怒、前途无望、每日每夜都痛苦不堪。 周倚眉想让他生不如死。 那么谢逾被困在炼妖塔中,心底最为迫切的执念会是什么? ——他想死。 如若在这一日,周倚眉执剑复仇之时便毫不犹豫将他斩杀,今后的一切苦痛都毋须再去承受。 太可怜了。 宁宁做抹泪状:“好惨好可怜,是路过的小狗看见,都会忍不住笑出声的程度呢。” 谢逾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已经血红一片,变得那样不能描写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脑海里仍然充斥着爱与不爱的狗血套路,奢求得到心上人的少许宽恕。 而周倚眉一把将剧本砸在他脸上。 去你的虐恋情深。 101、第一百零一章 铁锈般的腥气将房间迅速填满, 血液被黑灰色魔息染成暗红。 周倚眉的几剑用上了全身气力,剑气凝结刺入,在浸入血液与骨髓时轰然爆开, 好似千万缕凛冽的寒风尽情肆虐, 每一缕都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痛。 谢逾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悔恨, 双目渐渐染上不自然的血红, 被眼泪一润, 仿佛在眼眶里打转的液体是血滴。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不停低语,上前一步试图朝她靠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一直都爱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一定还爱我, 你爱我的对不对?” 周倚眉后退避开,虽然没出声应答, 脸上的表情却一五一十昭示了心中所想。 她分明想说:傻叉, 说人话。 白晔摸着下巴啧啧叹气, 一对眼珠子差点掉进圆镜里:“周小姐真狠啊!她是怎么做到狠得这么不拖泥带水、狠得如此有魅力?在下佩服佩服!” 宁宁亦是看得心情舒畅:“这才是正常的故事走向嘛!谢逾做了那样多恶,周小姐怎么可能再度爱上他?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从他做的那些事儿来看,这人骨子里早就烂透了。” 她说着神色一顿,目光定定落在镜面上:“奇怪……你们觉不觉得, 谢逾的模样有些奇怪?” 永归应了声:“唔。” ——谢逾身旁的魔气,较之前更加浓郁了。 崇岭镇魔族盘踞, 四处都笼罩着淡淡黑气。 那些黑气有如薄雾,算不上多么显眼,然而自周倚眉拔剑到现在这一刻, 谢逾周身的阴翳越来越重,已经强烈得如同实体了。 “不妙。” 孟诀缓声道:“心魔滋生、魔气暴涨……你们还记得那场烧灭了整个崇岭的大火么?” 宁宁眼皮一跳。 周倚眉无疑是谢逾心里永生永世的疙瘩,如今当年真相被一一揭开,当他知晓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不可弥补的过错,必定导致心魔大涨。 一旦心魔滋生,在极度崩溃之下…… 还会惑乱心神,引得他魔气暴增,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白晔惊道:“不好!那周小姐——” 圆镜之中,黑气陡生。 原本哭泣着忏悔的俊美青年双目猩红如血,额头与脖颈迸出道道显而易见的青筋。 黑雾剧烈如实体,猝不及防间,竟直扑周倚眉面门而去! 周倚眉何其机敏,蹙眉向后移开,与此同时挥剑一斩,白光粲然之下,魔气轰然碎裂。 谢逾却对此毫无知觉,两眼无神地与她对视,魔气一凝,手里便现出一把长剑。 周家世代以剑为传承,因而当年周倚眉赠予他的秘籍,也多半是极为珍贵的剑谱。 结果到头来,却被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剑气混杂着魔息席卷而来,周倚眉眼底尽是视死如归的决意。 今日前来复仇,她压根没有想要活着出去。 ——虽然周府里的侍卫丫鬟多数被她击昏,能确保短时间内无人打扰,但崇岭内毕竟还剩下一些驻扎的魔兵,等他们察觉动静,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大肆搜捕她。 无论如何,只要能与谢逾同归于尽,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她万万没想到,谢逾竟会在此时爆发如此强烈的心魔。 以她这具被折磨得脆弱不堪的身体,要想战胜他,恐怕…… 周倚眉咬牙握紧剑柄。 谢逾失了神智,握着剑胡乱挥砍,魔气接二连三在空中爆开,引出火光四射,随着一声长啸,势如长龙地燎燃整间房屋。 一道剑风猛扑而来,周倚眉正要反击,忽然察觉身旁袭过另一阵迅捷剑气,将谢逾的攻击用力劈开。 她愕然回头,见到宁宁等人的身影。 “周小姐莫怕,我等乃仙门弟子,特来除魔!” 白晔身旁现出数张符咒,凝神御风之时,扯开嗓子大喊:“我之前所言皆是假话,流明山何掌门英明神武、天下第一!” 镜外的何效臣轻咳一声。 孟诀面色不改,聚力于长剑之上:“在下并非天羡子,师尊胜我良多,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我要忏悔,我和真霄剑尊的那些事儿全是我瞎编的!” 宁宁亦是力挽狂澜,为离开炼妖塔后的自己争取最后一丝活命机会: “师伯,虽然我鲜少夸你,但那只因不想让我粗俗不堪的言语玷污你高贵的剑意!我即使是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这腐朽的声带喊出:真霄剑尊剑法无双!” 这女人竟如此会拍马屁! 白晔面露惊恐地瞪眼看她。何掌门因他之前那番言语定然火冒三丈,若是在此时被真霄剑尊比下去,他就完了! “何掌门真的好自私。每次现身之后,有多少人睡不着觉,他不在乎;有多少人饱受相思之苦,他不在乎;有多少人承受着爱而不得的折磨,他更是从不在乎!” 白晔手中火光一现,袭上谢逾身后,却被一剑挥散。 “还记得何掌门养过一只小兔,因乱食杂草拉肚子死了。当时看见您抱着它满目哀伤,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一边打一边饱含深情地喊:“我多想窜稀死掉的不是它,而是我!” 这回连孟诀都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狠,太狠了。 这还怎么比,舔王之王,夸人一千自损八万,谁都舔不过啊! 好好一场大战被迫沦为溜须拍马现场,玄镜之外的长老笑倒一片。 何效臣目若远山,摸一摸自己并不存在的长须:“干煸还是油炸?” “不必与小弟子们置气,让他们体面些。” 真霄应道:“清蒸吧。” 天羡子点头。 少油少盐,没把他们丢进油锅炸一炸,的确够体面。 宁宁不知道三人之间的对话,对自己一番彩虹屁颇为满意,在把真霄夸得天花乱坠之时,没放松对谢逾的围剿。 她在对付影魔时消耗了不少精力,方才尚未完全恢复,只能在外围划水凑数。一行人中的主力,是周倚眉、裴寂、孟诀与白晔。 ——永归小师傅的rap属于精神攻击,对疯狗一样的谢逾作用不大,只能在旁充当辅助。 五行之术与剑光交叠明灭,谢逾饶是修为再高,如今心智大乱、全无逻辑,在众人合击之下难免落于下风。 魔焰因他的怒气层层爆开,火光汹涌、凄嚎声声,宁宁心知局势已定。 或是说,无论面对他们还是周倚眉,谢逾战败的结局,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 “既然谢逾最终被关进了炼妖塔……” 之前尚未赶来的时候,她曾这样问孟诀:“那在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里,就算没有旁人出手相助,周倚眉也还是最终将他击败了吧?” “嗯。” 孟诀懒懒应声,眼尾噙了笑地轻轻一勾:“听说她凭借一场生死之战领悟了千方剑意,修为扶摇直上,由元婴步入化神期——应该就是这一日。” 白晔长舒一口气:“不然怎能成为万剑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谢逾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惹了个修炼怪物。” 没错,哪怕没有他们的协助,周倚眉仍然会成功,唯一的变数,只有谢逾能不能保住性命。 ——即便多日以来受尽折辱,即便身单力薄、形销骨立,面对入魔发狂的仇敌,她凭借一剑,终究还是将他斩于剑下。 因此当孟诀在后院提起她时,才会神秘笑道:“你们一定不会想到,那位周小姐……正是日后万剑宗的静和长老。” 静和。 当今天下,以左手拿剑的剑修屈指可数,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万剑宗一位号为“静和”的女修。 传闻她来历不明,于仙魔大战中突然出现,并在此后立下赫赫战功。 白衣女修,风姿卓绝,因性情喜静而鲜少与外人接触,与贺知洲的师尊一样,常年待在山下降妖除魔,绝大多数弟子都不曾见过她真容。 周倚眉真真正正报了仇,当谢逾在炼妖塔中蹉跎一生、受尽百般煎熬,她以一剑名扬四海,证明了自己的道。 而当年烈焰灼灼、疾电浮空,女修长剑染血,立于血与火之间,眉间杀气如冰—— 眼看着裴寂的长剑没入谢逾心脏,宁宁突然想: 要是能亲眼见一见当时的情景,那该多好呀。 长剑入骨,魔物狂啸。 裴寂眉眼淡漠,漆黑的瞳孔里见不到神采,只有若隐若现的火光翻涌肆虐。 立在他正前方的青年神色怔忪,目光里的戾气渐渐散去,重新笼上几分清明。 在那双通红的眼眸里,有痛苦不堪和浅浅的震怒,却也有释然与解脱。 裴寂与他四目相对,微微张了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随即咔擦一声。 正如宁宁猜想那般,幻境中的谢逾重伤身死,执念尽破,浮屠境便也到了尽头。 此地种种皆是执念所成的幻境,接下来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六十二层。 以及被困于炼妖塔数十年之后的魔君谢逾。 宁宁睁开眼睛,首先见到一片昏黑无际的天空。 这里说不清是黄昏或傍晚,当她从地上爬起来,闻见一股淡淡血腥味。 真正的六十二层没有崇岭那样一碧如洗的穹顶,也见不到茂盛青葱的幽林。 这里虽说像是山野,却充斥着极其浓郁的魔气,林木尽数枯萎,看上去像是匍匐着的人类残骸。 地上尽是沙砾和魔兽遗体,宁宁的背被硌得有些疼。 他们之前误入幻境,如今应是被分散传去了各处。她灵力不足,在这种处境中很是不利,若是突然遇见什么——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冒出来,宁宁便听得一声低沉的兽嚎。 循声望去。 哦豁,一只有她三个大的野猪。 恶毒女配没有光环,宁宁默默转了个身。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然是跑啊! 白晔独自走在山里,不时抬头环顾四周。 这鬼地方黑得五彩斑斓,到处都是血腥气和散不开的魔息,他连呼吸都不想,只愿能尽快找到真正的谢逾,解决他后离开六十二层。 正值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嗓音:“白晔道友……白晔道友!” 这声音朦朦胧胧,让他差点怀疑是山间精怪制造的幻术,然而晃眼一望,立刻抽了口冷气—— 在灰黑色的崖壁之上,居然镶嵌了一个不断闪闪发光的大头! 仔细看去,原来不是大头,而是整个蜷在崖壁孔洞里的永归。 众所周知,在炼妖塔里,每个人都会被随机传送到试炼地点的任意一处。 这“任意一处”的界定很是暧昧,有高山悬崖,也有溪边湖畔,而永归此时的处境…… 他直接被卡在崖壁一块凹陷的小洞里了。 这洞孔横竖不过半人大小,被枯萎的树丛掩映其中。 小和尚四肢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团,只剩下圆滚滚的秃头被挤在外面,张嘴努力呼吸的时候,像条罐头里的沙丁鱼。 见白晔露出震惊之色,永归淡声轻笑道:“修佛是种态度,从不在乎外物,今日丛丛魔树,令我想起师傅。” 他放空眼神,自顾自继续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模样真是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树野茂盛时,他在丛中笑。” 永归说话时露了笑,上扬的弧度从嘴角一点点往外蔓延,搭配他面条一样的身体,莫名显出几分诡异。 白晔听得面如死灰,难掩受到的内心冲击。 苍天大地,永归讲出这一段话的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座屹立在绿荫里的寺庙,微风掠过,从满目葱茏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光头老头。 偏偏那老头并不安分,跟地鼠似的探头探脑,偶尔咧嘴一笑,春花与皱纹褶子齐开,一颗秃头艳艳生光辉,又娇又俏,让他的眼睛、心灵乃至灵魂都在刹那间接受洗涤。 恐怖。 当初他们编造师门恩怨的时候,就应该让永归这和尚露上一两手,保证把谢逾唬得神形俱灭,从此遁入空门。 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浮上他心头:梵音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哎哟我的天,俏也不争春,他在丛中笑,我脑子里已经有那个画面了。” 天羡子笑得直哼哼,扯开嗓子叫:“寂如大师!你那乖徒永归提到你了!” 他说话时扭了头,轻而易举便见到一名立在人群中的僧人。 那和尚既不老也不俏,生得剑眉星目、轮廓硬朗,乌木般的漆黑眼瞳清澈如水,一束金光自他头顶悠悠荡开,映亮古铜色皮肤。 然后是林浅的声音:“哇,寂如大师的脑袋变成红色了!好棒!” 曲妃卿啧啧称奇:“居然又转瞬成了绿色,寂如大师竟能将大光明咒熟练运用至此,不愧是梵音寺最强。” 有其他梵音寺的长老补充道:“上回我们诵经时突逢夜雨、灯火尽灭,多亏有寂如师兄捏了个悬空诀,倒挂着浮在众人中央,这才以大光明咒引出些许亮芒。” 寂如朗声笑笑,精致的眉眼弯起来:“过奖,过奖。” 天羡子很努力地想象了一下当时的画面。 千百个和尚深夜诵经,远远地乍一看去,只能望见一颗亮晃晃的头颅悬在天上,面带微笑,头顶不断溢出佛光。 能把隔壁小孩吓哭的程度。 作为佛家秘法的大光明咒被寂如当成了照明用的霓虹灯,红橙黄绿那叫一个变幻多彩,长老据点惨变蹦迪夜场,晃得天羡子直闭眼。 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浮上他心头:梵音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永归的模样实在惨烈,白晔哭得好大声:“道友莫慌哈哈哈,我这就帮你把石壁打碎嘻嘻嘻。” 他说着上前一步,在心底默念口诀,然而还未发力,便听得不远处一声惊呼:“快躲开!白晔!” 永归被卡在岩壁动弹不得,因此只能见到一隅景象。 跟前白晔的表情永远地停留在了某一瞬间,惊恐、绝望、以及放大到曾经两倍大小的五官。 他见到闪身而过的宁宁。 还有一抹飞速奔跑的巨大黑影。 白晔快到扭曲,快到模糊,像一只冲飞而起的窜天猴,瞬间就被顶到了遥远的半空! 与此同时,被捏在手里的法诀兀地一偏。 从宁宁的视角看去,那块黑不溜秋的崖壁,不知为何,竟然跟水壶似的哗啦啦喷了一大束血。 长老们目露震惊,满场寂静。 是谁杀了白晔,而白晔又杀了谁。 这是个千古未解之谜。 102、第一百零二章 流明山和梵音寺倒了。 宁宁站在两条死鱼跟前, 脸色同样很差。 不仅因为永归与白晔的惨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就在白晔从天而降的瞬间, 一道无比刺耳的声响划过她耳畔, 如同尖利刀刃, 直入脑海。 是系统发出的提示音, 猝不及防响起的时候, 吓了宁宁一大跳。 ——所以说, 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剧情? 她满脑子都是懵,一边把两人从地上搀扶起来, 一边细细阅览浮现在脑海里的字句。 [宁宁凝视着跟前孟诀的背影,眼底浮起一抹阴狠凶光。 他虽是名义上的大师兄,却向来瞧她不起, 平日里见她刁难裴寂,亦是显而易见站在后者那边, 让她吃过不少回瘪。 她不甘心。 为什么人人都要向着裴寂?他不过一介魔修子嗣, 上不得台面的怪物, 而她出身望族,前途不可限量, 无论怎么想,她都应该是备受宠爱的那一个。 一群蠢货! 念及孟诀平日里的冷嘲热讽,一个念头自她心底缓缓浮现。 宁宁想, 她要杀了他。 六十二层异常凶险,如今只剩下她与孟诀并行, 只要找到附近视灵的死角,略施小计…… 待他死无葬身之地,有谁能追究她的过错?] 宁宁看得头皮发麻, 后背腾起一阵阵冷风。 在之前的任务里,系统虽然会安排她走一些与恶毒女配定位相符的剧情,但往往是掀不起大浪的口舌之争或恶作剧,这次却截然不同。 她要对孟诀下死手。 曾经的记忆一点点苏醒,宁宁大概记起关于炼妖塔的剧情。 原著里的裴寂独来独往,几乎从未与旁人有过合作,因而对其他弟子的描写少之又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宁宁正是这少之又少的其中之一。 原文对于她的描述不过寥寥几句,全都集中在干的坏事上,妥妥的工具人形象。可谓既坏又惨,这回对孟诀下手,就十分荣幸地入了镜。 待会儿他们会与孟诀相遇,并两两组合,分头探寻此地猫腻。 等她与孟诀登上山崖顶端,立在视灵死角处的时候,宁宁须得伸手将他往前推。 ——当然,这番举动铁定不会成功。 孟诀何其机敏,在她悄声靠近的刹那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在宁宁手掌即将触碰到他时,会正正好回过头。 也正正好,看见她笔直伸出的、图谋不轨的手。 想来孟诀早有了准备,之所以在那个节点回头,就是为了让她的尴尬最大化。 宁宁光是凭空想象那时的情景,都能满脸通红、浑身起鸡皮疙瘩,同时又忍不住想: 即便在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候,孟诀都不忘刻意戏耍她,真真黑心肠啊。 她的脑子一定是开过光。 这个想法途经思绪的瞬间,宁宁耳畔便传来似曾相识的清澈男音:“宁宁师妹?” 一抬眼,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即将成为她暗杀对象的孟诀立若松柏、面如白玉,许是被她呆呆的模样逗乐,笑意更深:“怎么了?” 一切按照原著剧情井然有序地进行。 这片荒山魔兽肆虐,四处弥漫着浓郁魔气,一行人铁了心要在六十二层挣得更多积分,经过短暂商讨,决定两两分头行动,寻找秘境里潜藏的机缘与凶魔。 顺便寻找一直尚未现身的裴寂。 宁宁与孟诀一组,朝着山顶方向不断前行,她心中有鬼,一路上紧张得厉害,支支吾吾没说太多言语。 四下搜寻片刻,很快便到了山顶。 那道惹人心乱的提示音也适时响起。 [叮咚!] [请将孟诀推下山崖。] 言简意赅,最是气人。 宁宁心乱如麻,却只能按照剧情,佯装好奇地一步步前往山崖尽头。孟诀见她颇有兴趣,便一直跟在身边。 终于到了山巅。 这里位置极高,从上往下看去一眼见不到底,只能望见漆黑一片的深渊,如同凶兽大张的血盆大口,叫人有来无回。 宁宁深吸一口气,刻意避开孟诀视线,站在他身后。 当手臂伸出的那一瞬间,她的整颗心脏都悬在半空。 手掌马上就要触碰到孟诀后背。 心脏砰砰直跳。 等等。 除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她为什么……还听见了另一道类似于野兽的嚎叫? 宁宁兀地回头。 ——在密林深处,竟忽然窜出一只魔狼,径直向二人狂奔而来,她尚未做出反应,便见得白光一闪。 孟诀挡在了她跟前。 “小师妹这是做甚?” 青年长剑染血,面上却是言笑晏晏:“不过一匹魔狼,我尚能对付。” 啊不是。 宁宁大脑再度死机,孟诀这是……误以为她为了保护他不受魔狼侵袭,刻意将他推开? 这是哪门子舍己救人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剧情? 她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显得很是奇怪,正兀自发愣,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白晔的声音:“孟师兄、宁宁师妹,我们找到了裴——嚯!这匹狼怎会如此之大!” 一扭头,居然见到白晔、永归与裴寂。 那他们……都看见她推孟诀的那一下了? 裴寂似是受了伤,白皙脖颈上染了层殷红鲜血,黑衣同样被浸湿,软绵绵伏在身上。 宁宁觉得,他的眼神和往常不太一样。 孟诀也见到了裴寂,自嘴角勾起一抹笑。 然后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一步。 宁宁更懵了。 等、等等。 师兄突然靠她这么近做什么? 对于与异性的近距离接触,宁宁向来不习惯也不喜欢,因此见到孟诀欺身靠近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然而对方并没有留给她避开的机会。 孟诀的神色惬意闲适,眸间涌了层阴云般的暗色,以及一抹显而易见的笑。 只是那笑里少有温润友好的意味,反而带了些恶作剧似的戏弄,仿佛在暗处静候猎物的捕食者,终于在此刻露出一点锋利爪牙。 危险。 宁宁第一时间感到了不妙,这黑心莲笑面虎定然不怀好意。 孟诀见她满脸戒备,嘴角挂着的弧度愈发明显。 随即右手一抬,径直拂过她脸颊。 “宁宁不必舍身救我。” 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因声线清润、语气温和,于旁人听来,只觉情深意切。 青年修长的手指微微弯起,指腹没有裴寂那样多的伤疤,掠过宁宁脸上的血迹时暗自发力,将散发着腥气的点点红痕擦拭干净。 与此同时,宁宁听见他的声音:“兄长必护你此生周全。” 宁宁:…… 这个举动太过突然,宁宁彻底裂幵。 亲手为旁人拭去血迹,这分明是个能撩得人面红心跳的动作,然而此时被孟诀做出来,只让她感到了无穷无尽的疑惑与恐慌。 她与大师兄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都还没进展到如此亲密的程度吧?而且像孟诀那种性格的人,当真会讲出“护你此生周全”这么肉麻的话? 他他他、他被夺舍了? 宁宁觉得,哪怕她当真在今天为救他而死掉,孟师兄也只会对着她的遗体淡淡笑一笑,或许还会在心里暗骂一句“不自量力的白痴”。 ——那他干嘛要突然说出这种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孟诀后退一步,不动声色侧了身子,从她眼前移开。 他这一挪,宁宁只要抬起视线,就能与不远处的永归白晔四目相对。 还有裴寂。 黑衣少年静静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像是怔怔愣了神。等宁宁抬了眼,目光相交之际,裴寂条件反射般握紧手里的长剑。 他没有如往常那样,立刻沉着眸子把视线移开,而是一言不发地继续与她对视,苍白如纸的薄唇紧抿,目光幽深如潭。 宁宁想,她一定是看错了。 否则从裴寂的眼睛里,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类似于委屈和无措的情绪。 ……委屈? 可惜这番对视并未持续太久,宁宁正打算凝神细细看去,却望见抱着剑的少年垂下长睫。 以几近于狼狈的姿态,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身上有血。” 裴寂立在原地久了,再动身时难免眼前一白,身形不受控制地微微侧晃。好在他反应够快,很快稳住脚步,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若非被那道目光望得失了神,宁宁差点就冲上前去搀扶他。 裴寂的嗓音蒙着层哑,离开时没有回头:“……去那边的河清洗一下。” 宁宁察觉到他不高兴。 言语间甚至带了点若有若无的、不耐的燥意。 她似乎明白了一丢丢孟诀的意图。 莫非,难道,也许—— 大师兄在故意坑她……或是说,坑他们俩? 白晔哪怕再傻,也早就隐约察觉宁宁与裴寂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见状轻咳一声。 “哎呀!他怎么一个人离开了!明明在魔兽潮里受了伤,这样多危险啊!” 他顿了顿,刻意观察宁宁的神色,把音量拉得更大,故作惊惶地大声喊:“本来早就让他去清理伤口,但裴师弟不知道怎么想的,见你俩久久未归,非说此地凶险,必须先与你们两个会合。” 永归听他说罢,很配合地一拍脑门:“裴寂此时孤身唯一,倘若突遇猛兽袭击,如何才能保有余力。” 白晔有如神助,转瞬间接过话茬:“他也不懂照顾自己,身受重伤还与我们分离,要说什么因为所以,身不由己迫不得已……啊呸!永归你闭嘴!” 这两人一唱一和,居然都是即兴发挥,属实很有freestyle。 宁宁神色古怪地瞥他们几眼,头也不回地追在裴寂身后离开。 “宁宁师妹看我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崇拜。” 白晔仰头望天,目光忧郁:“她会不会觉得,我跟永归小师傅一样不正常?” 永归心如止水,做了个双手合十的虔诚姿势:“这是一种艺术,你已成为我的信徒。” “不过这招顺水推舟的激将法,玩得着实精彩。” 为了避免被他同化,白晔赶忙把话题转到为数不多的正常人孟诀身上:“不愧是孟诀师兄,实在高!” 孟诀但笑不语,神色一等一的悠闲,端的是世外高手做派,十步帮一人,千里不留名。 “话说回来,我自认长得一表人才,家族世代修仙,从小到大都在学宫名列前茅,要说修为也不差,浑身上下找不到缺点。” 白晔摸摸下巴,陷入深思:“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仙子向我示好?莫非是我太过优秀,让她们自惭形秽不成?” 永归掀了眼睫,看他的眼神里颇有几分难言的深意。 思索刹那后,小和尚从地上捡了片干枯的叶子,轻轻吹一口气,令它悠然飘荡着下落。 枯叶徐徐落下,如同风中摇曳的一艘小舟。 白晔静静看着它,恍然大悟:“小师傅,我悟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万事强求不得,要像这片叶子一样顺其自然,等到了命中注定的时候,就必然会找到归宿?” 永归摇头,双手合十朝他略一躬身。 一旁的孟诀笑得有如春风拂面,眉梢一挑,学着小和尚的语气道:“白施主,永归师傅的意思是,‘你吹,尽管吹’。” 白晔:…… 103、第一百零三章 距离崖顶不远的密林里, 有条盘踞而过的河流。 裴寂立在河道中央,任由蔓延的魔气如同墨汁浸在身旁。水流极缓,携来潺潺若琴音的水声, 与哀泣般的幽然兽鸣。 与其他几人相比, 他的运气实在糟糕, 刚睁开眼便置身于魔息肆虐的兽潮。 被困炼妖塔的魔兽向来修为不低, 一旦群聚而起, 就更是难缠。他硬生生凭借一把剑杀出重围, 在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候,遇见了白晔与永归。 他们说, 在不久之前见过宁宁。 她与孟诀师兄一并去了崖顶,到现在仍未归来。 裴寂身怀魔族血脉,较之正统修真人士, 能更为清晰地察觉周遭魔气。 此地黑雾氤氲,寻常人看不出猫腻, 他却能明明白白地感知到, 越往上走, 笼罩的死气越强。 他忧心宁宁遇上危险,因而拒下永归先行疗伤的提议, 执意前往崖顶与她会合。 少年念及此处,黑眸中阴翳渐浓,自喉间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结果却见到宁宁不顾自身安危, 一把将孟诀推开。而那位光风霁月的大师兄把她护在身后,抬手抹去女孩脸上被溅射的血迹。 “宁宁不必舍身救我, 兄长必护你此生周全。” ……哈。 此生周全。 漫至腰身的河水冰凉,偶尔随波荡起,舔.舐在被利爪撕裂的伤口上, 惹来钻心透骨的剧痛。 裴寂对此无动于衷,轻垂了眼睫,伸手自河里盛起一捧清水,发狠般按在小腹上的血痕。 他褪了上衣,血与水混合着淌下来,把身侧的河水染成暗红色泽,恍如朱砂层层晕开。 这会儿手掌按在伤口上,虽名为“清洗”,却毫不犹豫地狠狠发力,那块皮肤更加血肉模糊,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只有这样的剧痛,才能让他从几近混沌的神智里,寻回些许清明意识。 更何况他早就习惯如此,无论裴寂还是旁人,没有谁会在乎。 “裴小寂,你疯了?” 承影在识海中狂跳不止,语气里罕见地带了几分薄怒:“你吃醋就吃醋吧,犯得着这样折腾自己?快给我停下!” 暮色里的少年抿起薄唇,黯声应它:“我没——” 说到一半,自己先停了口。 他没有否认的底气。 当看见孟诀朝她一步步靠近,手指拂过宁宁脸颊的刹那,裴寂清楚感受到了自内心翻涌的情绪。 胸口发闷发酸,平白无故生出许多委屈和气恼,只想仓惶地移开视线,仿佛站在那里都成了种折磨。 即便不愿承认,但那分明是赤.裸的嫉妒,如同蚀骨焚心的烈焰,灼得他快要魔怔。 裴寂轻轻吸一口浊气,手指途经肩头带血的裂痕,不自觉愈发用力,眸色更深。 大师兄行如冰壶秋月,品性、剑术与地位皆是一流,哪怕那般亲密地直抒胸臆,面上也不见分毫惧色。 也因此,孟诀能直言不讳告诉宁宁,护她一世周全。 可他能么? 不久前还有人将他疗伤用的仙泉换作毒水,甚至伤及宁宁,在她小腿之上灼出血痕。 他的身份如此低劣不堪,顶着“魔物”的头衔永生无法摆脱,即便无人在明面上刻意针对,却难掩暗潮之下的鄙夷与排斥。 除了剑术,裴寂未曾追求过其它什么东西。 除了剑术,自出生起便倍受憎恶的少年心知肚明,他也配不上别的什么东西。 更何况是那样明亮且温暖的宁宁。 他真是没用。 英雄配美人,所有故事里都这样写,倘若宁宁当真与师兄在一起,那也是情理之中。 只要一想到这个结局,裴寂的心口就空落落地发疼。 亏他还带着满身伤来找她,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只顾着站在孟师兄身旁,一点都…… 一点都不在意他。 他心烦意乱,委屈和烦闷全都无从发泄,只能一遍遍擦拭身上的血渍,却因为太过用力,导致伤口更加严重地迸裂开。 承影大呼小叫,气得不行,吭哧吭哧的喘气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不知怎么,突然在某个瞬间没了声息。 裴寂心有所感,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睫。 身着素色纱裙的少女站在岸边,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不悦地皱了眉:“你就是这样清理伤口的?” 她此时……不应正与孟师兄待在一起么? 裴寂有些发懵,顺着她视线所望的方向轻轻一睨。 恰好是他胸前。 神色阴郁的少年略一停顿,旋即整个身体向下压低,将胸膛尽数没入水中,只露出修长脖颈与苍白面庞。 裴寂把声音绷得很冷,桃花眼里迅速笼上一层薄冰:“你来做什么?” 承影不屑冷哼。 让这小子对它爱搭不理,现在好了,克星来了,该有好戏看了。 瞧他那副令人作呕故作姿态的模样,面对宁宁似乎还挺拽。 也不知道是谁委屈得几近爆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想,她为什么不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裴寂身上遍布抓痕与咬痕,宁宁看得直皱眉,本想义正言辞教训他几句,话到嘴边,却不争气地软下来:“这样很难受吧?你先上岸,我帮你。” 裴寂的目光有片刻闪烁,但很快消匿无踪:“……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他从前可不会用生涩僵硬的语气讲出这种话。 像在赌气闹别扭。 宁宁隔着迷蒙的黑雾遥遥望他,没说话。 裴寂极白,细雪般的肤色在暮光中尤为明显,因发带被取下,乌发有如瀑布凌乱散开,倾泻在淌动的河水上。 视线再向下,能见到他脖子的一道细长红痕,自锁骨攀附而上,被湿濡发丝遮掩大半。 无论裴寂拥有多么凌厉冰冷的目光,都难掩这份异样的美感,更何况少年的眼眶不知为何隐隐发红,在冷白肌肤的映衬下无处可藏。 宁宁心口有些燥,下意识抿了抿唇。 她看出裴寂不高兴。 他为什么会不开心?之前在谢逾的浮屠境里,裴寂不是好好的吗?要说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宁宁半开玩笑地想,难不成是因为她和孟诀闹的那场乌龙? 她本来是带了几分调侃地从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然而想着想着,却渐渐品出了点儿不对劲。 按照永归小师傅与白晔的叙述,裴寂既然能顶着伤口上山来寻她,就说明他在来到崖顶之前并未置气。 要说唯一能有什么引火索,似乎真的只剩下她与孟诀的那番互动。 难道说,裴寂是因为她舍命救下孟诀、被后者近身擦去血迹,所以才感到不开心? ……不会吧。 这个设想似乎有些过于大胆。 它究竟意味着怎样的情愫,分明是那样不言而喻。 宁宁想,她一定脸红了。 仅仅因为某个天马行空的念头,真没出息。 她看着前方双目微红的少年,毫无预兆地感到心慌意乱,想起裴寂身上的斑斑血迹,只得再度涩声开口:“你……先上岸。” 宁宁说罢一顿,见他没做反应,把声线扬高一些:“你要是不上来,我就下去。” 这句话果然有用。 河水冷如冰屑,裴寂定然不会让她置身于滚滚水流,稍作停顿后倏然起身,趟着河水缓步上岸——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旧拿她毫无办法。 伴随着哗啦水声,宁宁终于看清他此时的模样。 雾气一笔一画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影,黑发被河水浸透,湿漉漉贴在他未着片缕的手臂与腰间。 宽阔的颈肩线条流畅,向下则是淌着血的胸膛与小腹,腰身劲瘦,苍白得过分。 裴寂感受到她的视线,身形显而易见地陡然一僵,低垂了眼睫,死死盯在河面上。 他、他干嘛要这么害羞啊! 这本应是再正常不过的场景,却因裴寂这个回避的动作笼了层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宁宁本来就有些紧张,如今更是觉得一股热气往头顶冲,浑身僵硬得动不了。 他这样……衬得她像是对美色图谋不轨的恶人一样。 宁宁轻轻吸了口气。 虽然她的确有被诱惑到。 等裴寂上了岸,最初那股别扭的劲儿便悄无声息消散许多。宁宁让他坐在河边,从储物袋拿了块手帕。 “我听白晔他们说,是你放心不下,执意要来崖顶找我和师兄。” 宁宁垂着脑袋,将浸了水的手帕在他脖子上轻轻擦拭,裴寂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纤长的漆黑睫毛。 像扇子一样,只需要轻描淡写地一动,就能把他心口戾气尽数扇去,只留下零零星星的酸涩。 她真是狡猾,明知他打定主意独来独往,却总会在这种时候一步步靠近,让他连气恼都做不到。 “可这样一来,你身上的伤口不就全部恶化了吗?” 宁宁全神贯注地拭去血迹,用指尖点了点那道伤口旁的侧颈:“是不是很疼?” 裴寂摇头,闷声反问她:“孟诀师兄呢?” 问完就觉得后悔,怎么会讲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怎么。” 宁宁笑了:“难道比起我,你更想见他?” 她说话时抬了头,顺着少年硬朗的下颌线条,一直望上他漆黑的眼瞳。 裴寂的眼眶还是有些红,瞳孔则染了浅浅血丝,映着眼尾泪滴一样的小痣,显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迷离与狼狈。 他语气干涩地开口,浅粉的唇瓣脱了色,单薄如纸:“不是。” 停顿须臾,又哑声道:“我只想见——” 他分明只想见她。 可宁宁不会知道。 裴寂听见她的一声轻笑。 宁宁没有追问被他藏起来的那个字,一边继续擦拭血迹,一边缓声问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她用了故作疑惑的、噙了笑的语气,没有抬头看他:“是不是因为我?” 裴寂没做多想地应答:“不是。” “真的?” 宁宁低声道:“我还以为被你讨厌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帕,裴寂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软的触感,划过伤口时又痒又麻,牵引着尖锐的疼痛。 疼痛本应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感觉,却因她的触碰,让他几乎上瘾。 裴寂敛了神色,深吸一口气:“我不会讨厌你。” 他口舌笨拙,却努力想要同她多说几句话,被伤口上一道刺骨的凉意惹得轻轻一颤,声线更加喑哑几分:“无论如何,我都不讨厌你。” 宁宁没有立刻应声。 她似是在心里斟酌了半晌措辞,嗓音像碰撞的铃铛那样清脆响起来:“那……你喜欢和我说话吗?” 她说话时指尖用力,在他小腹上的齿痕旁轻轻转了个圈。 疼痛像蔓延的火苗,裴寂下意识咬牙,不发出羞耻的声音。 他像是投了降般无可奈何地答:“……喜欢。” 这两个字被无比生涩地念出来,让少年的耳根染上灼目粉红。 耳边又响起宁宁的声音:“牵手呢?你也喜欢吗?” 裴寂浑身紧绷,僵硬得有如雕塑。 他的声线同样生硬沙哑,仿佛与耳根一样,滚滚发烫:“嗯。” “喔。” 她低着头问:“拥抱呢?” 她步步紧逼,吐出的每个字都压在他心口上。 裴寂无路可退,故作镇定的嗓音不自觉地发颤:“……喜欢。” 宁宁停了好一会儿。 关于裴寂为什么会不高兴,关于他藏在心里未曾出口的秘密,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坐在河边的女孩兀地抬头,视线与他匆匆交错。 她的面上涌着绯红,嘴角却挂着笑,一言不发地伸出左手,握住裴寂右手凸出的手骨。 他看见宁宁再度低头。 在中指的指节上,突然覆上一层柔软的陌生触感。 那是少女单薄的嘴唇。 裴寂前所未有地慌乱不堪,心口有什么东西轰隆隆炸开,大脑一片空白。 而她垂着脑袋,看不见神色,仍是用清浅的语气问:“这样呢?” 他无路可退。 心脏疯狂叫嚣,血液滚烫。 裴寂指尖轻颤,喉头不自觉上下滚落,到头来居然只懵懵说了句:“血,脏……” 这两个字没说完,就迟钝地悬在喉咙里。 宁宁欺身上前,带着栀子花香气,不由分说吻在他耳垂。 她的声音贴在他耳畔,像一阵暖洋洋的风轻轻掠过,止不住的战栗有如电流,自耳根飞速蔓延,席卷全身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髓。 宁宁用极轻极轻的音量说:“那……这样呢?” 裴寂的耳朵肉眼可见变得通红。 红得好像只要再稍稍一撩拨,就能滴出殷红的血。 可爱到犯规。 “裴寂。” 宁宁笑意更深,后退一些看着他的眼睛,颊边漾出两个浅浅梨涡,声线里仿佛浸了栀子花的甜,让他不由自主意乱情迷,无法抵抗。 心动得难以抑制。 她的声音同剧烈心跳一并响起,裴寂听见一声笑:“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104、第一百零四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清澈少女音噙了笑地悠然响起, 裴寂怔怔看着她的眼睛。 与他怔忪无言的模样截然不同,在玄镜之外,已沦为充斥着尖叫与微笑的大舞台。 “吭哧吭哧, 鹅鹅鹅吭哧吭哧。” 天羡子乐得口眼歪斜, 把各种动物的叫声轮番来了一遍, 差点笑出狗叫:“怎么就, 就忽然谈起这种话题了呢, 叫人怪害羞的。” 曲妃卿瞪他一眼, 恨铁不成钢:“我呸!要不是你之前死命护着玄镜不让动,我们至于盯着崖顶的那颗石头看这么久?” 林浅双目无神:“有些事, 错过一时,就是错过了一辈子。” 之前见宁宁下山寻找裴寂,一堆吃瓜群众吵着要调换视野, 奈何天羡子再度正义感爆棚,把玄镜牢牢抱在怀里, 不让旁人来动。 这是面刚被换上的新镜子, 林浅唯恐它像英勇就义的老前辈那样粉身碎骨, 忍着一口气没伸手去抢,与身旁几人一起, 苦口婆心给天羡长老讲道理。 结果等他好不容易服了软,把画面调转到河边时,在场所有人耳朵里, 居然一并响起宁宁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剧情跟云霄飞车似的,倏地一下就登可顶。相当于去天香楼里吃大餐, 舌头尚未品尝到丁点儿味道,肚子就已经被装满了。 数双眼睛瞬间变得异常犀利,开始讨论如何处置天羡子这可耻可恶的叛徒。 “等等等等!” 何效臣出声止住现场混乱的局面, 眯着眼往玄镜深处一望:“好像不大对劲……你们看那是什么?” 林浅闻言低头,目光落在玄镜之上,亦是愣住。 宁宁等人所在的这层浮屠塔魔气肆虐,四处可见浮在半空的黑雾。 此时不知怎地,本应轻薄如纱的雾气陡然聚拢,暗色渐渐凝结,竟在无声之间变为墨汁般的昏黑。 “这是……” 曲妃卿皱眉:“如此汹涌的魔气……这层究竟关押了哪些魔物?” “既是在山巅的河道上,”何效臣耐心解释,“应是黑蛟。” 裴寂的感知不会有差错,越往山顶,笼罩的魔气就越是强烈,而之所以会形成此般局面,可行的解释只有一个。 在山巅之上,盘踞着实力远远超出其余所有魔物的大怪物。 何效臣话音刚落,便听得玄镜中传来一声巨响—— 一抹巨大黑影自顶峰的河水轰然脱出,引得乌云重重合拢,遮掩住所剩无几的天光。 蛟龙出水,天昏地暗,宁宁顺着声响抬眸望去,竟在河边望见三道熟悉的影子。 正是孟诀、永归与白晔。 大师兄他们……怎会出现在那里? 她心头困惑还没来得及褪下,不过须臾的愣神之间,耳畔居然再度响起一道叮咚响声。 宁宁脑子一懵。 不是吧。 大师兄的剧情刚过,系统提示音居然还来?! 她记不起原著中提到过与蛟龙相关的剧情,只得先行稳下心神,细细看向脑海里浮现的字句。 [——在崖顶之上、河道尽头的那株灵植……竟是灵枢仙草! 宁宁心头剧颤,眼底不自觉腾起幽幽暗光。 圣阶灵植可遇不可求,但凡能得到一株炼成丹丸,定可抵过数百年修为! 若得此物,她哪还用愁处处比不上裴寂? 宁宁势在必得,目光不自觉看向不远处的裴寂。 这是她唯一的障碍。 无论如何……她都要将灵枢仙草抢到手!] [叮咚!] [任务发布:请不顾一切抢夺灵枢仙草。] 灵枢仙草。 宁宁心头一动,这个名字她曾经听过,正是为温鹤眠治病的仙草之一,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上。 这次的任务似乎并不算太难,事成之后,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方法。 毕竟在秘境里采摘珍惜灵植并非恶行,孟诀他们三人之所以出现在那处陡崖,应该也是为了拿取宝物,不成想惊惹蛟龙,惹来麻烦。 只不过…… 宁宁神色稍沉,神识再次掠过脑海里整齐排列的黑体字。 原著里并未提起蛟龙一事,剧情所有着力点都集中在仙草抢夺之上。 他们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才会引得那条黑蛟腾出水面? 宁宁来不及细想。 ——那条本应正对着孟诀等人的蛟龙身形一晃,暗金色蛇瞳倏然下移,不偏不倚,竟正好落在她与裴寂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林浅一愣:“惊惹了黑蛟的,分明是那三人,它为何会放着他们不管,特意看向宁宁与裴寂?” “许是魔气相吸。” 天羡子凝神应道:“裴寂身怀魔息,能被黑蛟瞬间感知。” 他话音刚落,玄镜里的黑蛟便发出一道沙哑嘶吼,径直俯身向二人猛冲而去! 裴寂心知宁宁灵力所剩不多,于顷刻之间披了外衫,拔剑挡在她跟前。 另外三人见此阵势,哪还顾得上摘取灵枢仙草,纷纷亮出法器,自陡崖崖顶赶来。 这条黑蛟应是六十二层的实力佼佼者,现身之时魔息四溢,浓郁得让宁宁差点喘不过气。 她正想抬手捂住口鼻,目光向上一瞥,忽然察觉不大对劲。 裴寂握着剑挡在她跟前,虽然有意掩饰,却还是能看出脊背在轻轻发颤。 宁宁下意识觉得这是伤口裂开,然而细细看去,终于发现了最为关键的异变。 在少年的身体四处,居然也开始散发着缕缕黑烟。 那是魔气。 对了。 魔族之间能相互感应,而裴寂体内剑气魔气彼此抗衡,如今受到黑蛟影响,必然导致魔息大增。 如同平静的湖水里突然落入一块巨石,掀起难以平复的阵阵涟漪。 他有心遮掩,但其实魔气很可能已经失控。 黑蛟腾啸而来,裴寂握紧剑柄,一言不发地迎上前,周身黑雾愈来愈浓,剑光纷然落下之际,自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宁宁此时应该要帮他。 可脑海中却传来系统的叮咚响声:[请尽快取得灵枢仙草。] “不成,我得先——” 宁宁本欲反驳,却被对方冷声打断:[请尽快取得灵枢仙草。开启倒计时,请立即做出行动:10,9,8……] 宁宁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不远处的裴寂已经几乎被浓郁黑气包裹,在与黑蛟的缠斗中显而易见地处于劣势。 宁宁把心一横,头也不回地飞身向前,直奔仙草所在的方向。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她离开的刹那,脑海中传来一声不屑的、类似于得意的冷嗤。 她没忍住,又骂了声脏话。 “裴寂快不行了……那臭小子,难道不知道自己体内的魔气有问题吗!这样一来,他必然会陷入心魔,被魔气困住神识!” 林浅急得跳脚:“宁宁——她怎么往仙草的方向跑了?” 她不觉得宁宁会置裴寂于不顾,一心扑在仙草身上。 可事实似乎正是如此。 玄镜里的小姑娘身形飞快,不消多时便感到灵枢仙草旁边。宁宁低垂眼睫,看了看跟前生有两片叶子、貌不惊人的嫩芽。 而远处战事正激,孟诀三人赶到的时候,裴寂已经笼了层浓郁魔气。 比黑蛟更浓的气息。 他们分身乏术,不可能抽身去救裴寂,而她灵力全无,自然也不可能帮他。 不对。 她怎么没有办法,摆在面前的……岂不就是最好的办法么。 宁宁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发颤的指尖。 旋即将仙草其中一片叶子摘下,毫不犹豫放入口中。 直至此刻,万年不变的冰山系统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你疯了!] “她疯了?!” 玄镜之外,不知是谁恍然大悟地惊呼:“她是想借由灵枢仙草迅速提升修为,破开裴寂周身的魔气!” 林浅大骇:“这、这是在做什么?直接吞食圣阶仙草,她难道不知道是能叫人殒命的大忌?简直胡闹!” 一旁的曲妃卿亦是眉头紧锁,视线定定凝在玄镜上。 灵枢仙草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圣阶灵植,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丰厚灵气。 虽然功效巨大,但灵力越强,对身体所带来的负担便也愈是沉重,往往需要通过炼丹加以调和。 像这样直接吞入腹中,待磅礴灵力轰然而起、陡然汇入全身经脉…… 那样强烈的冲击,莫说金丹修为的宁宁,恐怕连她也难以承受。 倘若挺不过这一关,重则修为大损、根骨重创,重则身死命殒,再没有睁开双眼的时候。 “她为救裴寂,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眼见玄镜里的宁宁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何效臣看得额头直冒冷汗。 他哪曾想过,这样一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破釜沉舟的勇气,见状匆忙望向天羡子,急切道:“不成不成!这岂不是送死吗!天羡长老,还是尽快把他们抽离炼妖塔吧!” 天羡子平日里最疼这群弟子,闻言却只是轻蹙了眉,没按照对方的话做响应。 “她如今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倘若受了外力干扰,只会神识大乱。” 他双眼一眨不眨望着宁宁,眸底暗云翻涌,显出少有人见过的沉沉郁色:“我们能做的……唯有在此等候结果。” “那我直接去炼妖塔里!” 林浅急了:“我们在十方法会前保证过,会尽力确保每位弟子的安全,现在情况特殊,我——” 她话没说完,猝不及防撞上纪云开似笑非笑的视线,未尽的言语被一下子哽在喉咙。 “莫慌。” 唇红齿白的豆芽菜斜倚在椅背上,眼底闪过几丝稍纵即逝的期待:“像她这般食下灵枢仙草,虽有性命之忧,但在九死一生之间,总有那么点生机留存——不是么?” 林浅一咬牙,没说话。 “仙途漫漫啊,哪能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时候?” 纪云开撑着脸颊,挤出一团白皙的软肉,说着眯眼笑笑:“更何况那是宁宁欸,对于她,各位难道还没有信心么?” 林浅稍稍一怔。 “正因是她,所以才更为担心啊。” 曲妃卿长叹一口气:“人老了,最是见不得生离死别和以命相博……如今陡一见她这样拼命,像是自己女儿在受苦,心里堵得发慌。” “你们快看!” 何效臣音量兀地拔高,言语间显出几分惊诧之意:“宁宁的剑出鞘了!” 炼妖塔内,魔气前所未有地暴涨纵横,凝固成如有实体的道道黑影,仿佛自深渊攀爬而起的重重鬼魅,颇有遮天蔽日之效。 凶兽的长鸣与疾风呼啸夹杂其间,干枯的树枝被吹得哗啦作响,在一片混沌的暗色中,忽然闪过一道灼目白光。 手中的星痕剑散发着凛然寒气,宁宁勉强稳住身形,竭力睁开双眼,强迫自己不至于晕倒过去。 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到不可思议,重重落在胸口时,每一次碰撞都像沉重的巨石在狠狠敲击,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随着神经扩散到身体各个角落。 脑袋突突地疼。 头痛欲裂,如同有把小刀在脑髓中肆意切割,叫她恨不得把大脑一举剖开,说不定能好受一些。 最为难受的,是身体里的条条经脉。 灵枢仙草的灵力非她所能承受,暴涨的力量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焰,随时都能冲破她这个脆弱不堪的容器,将一切燃烧殆尽。 每道经脉都痛苦得快要炸开。 可她决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 宁宁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感受体内翻涌的力量逐渐填满每一处脉络,而她金丹巅峰的修为迅速上涨,有如洪潮之势,势不可挡。 她还有理智。 她还能再坚持,坚持着……把裴寂拉回来。 系统铁了心要让她置裴寂于不顾,可这是她的人生,全凭自己做主。 它能千方百计离间她、让她做出违背本心的事,她也就可以顺着它的意思,再反过来利用它。 要抛下裴寂,必须不顾一切地夺取灵枢仙草。 但要救裴寂,也必须用到灵枢仙草。 一切自有命数与法则,哪怕系统的指令与她本意相悖,她也有办法…… 重新造出另一条逻辑链。 “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林浅不忍心再往下看,心跳如鼓擂:“裴寂身侧的魔气那般浓郁,若想彻底破开,恐怕连元婴期弟子都够呛,以她的这副模样……真能成功吗?” “宁宁也在顾忌这个问题。” 天羡子的目光一刻不离玄镜上,始终皱着眉:“所以她必须强撑着,等灵枢仙草浸润身体各处。” 他说着一顿,眉宇间浮起不忍之色:“待她最为痛苦、神智即将涣散的那一刻,也是灵力最为充沛的时候。” 众人一片缄默。 “如果宁宁此番能从炼妖塔出来,”林浅道,“我御兽宗门下所有灵宠,任她随便挑。” 曲妃卿怔然接话:“我霓光岛门下所有男修女修,也任她随便挑。” 停顿刹那,又一本正经接了句:“包括我。” 天羡子幽幽睨她一眼,转而又看向镜中。 手握长剑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眼已有了渐渐浑浊失焦的前兆,忽然剑光一动,宁宁自口中吐出一滩血渍。 她有如飘絮浮空,摇摇欲坠,却也似利刃出鞘,巍巍不倒。 明丽剑光在嗡鸣声中愈来愈烈,笼罩于剑身之上的灵力化作点点星芒,引出无与伦比的绮丽之色。 镜外的白衣剑修长睫轻颤,沉声开口:“正是此刻。” 恰至此刻。 星痕剑发出一道悠长鸣啸,剑气聚拢回旋之间,牵引浩荡如潮的气流涌动。在黑雾遍野的无边暗色里,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浑身都是剧痛,思维如同暴风雨里的小舟,飘来荡去,没有停下的时候。 宁宁握紧手中长剑,凝神屏息,将仅存的神智与气力凝集于剑上。 环绕在裴寂周身的魔气再度涌来,她并未躲闪,而是默念剑诀,任由眉目被战意点燃。 她如今虽是最弱。 却也最强。 白光如疾风掠影,不过转瞬之间,便袭上天边翻涌的滚滚浓云,自云层中央刺出一道裂口,势如破竹—— 刹那间天地变色,乌云层层破开,黑幕之下缓缓溢出久违的暖橘色阳光。 而那道剑气越来越浓,由最初纯粹的白渐渐添上星光般璀璨的色泽,遥遥望去,有如银河垂落,自天边而来。 宁宁屏息,拔剑。 漫天跌落的星光,尽数落在身形单薄的少女身上。 ——旋即星色凝结,化作千百道夺目的细长光线,好似剑雨纷飞,一齐刺入铺天盖地的浓郁魔气中! “魔息……” 何效臣的一颗心脏快要提到嗓子眼,开口时声线发哑:“破了!” 剑光纷落,伴随着一声哀嚎般的轰鸣,黑雾在星河之下无处遁形,化作一缕缕四散的薄烟。 而在缭绕的烟气里,少年人消瘦的身形被光点逐渐勾勒。借由着最后的意识,宁宁见到他紧抿的薄唇、眼角一滴暗红的泪痣、以及混浊不清的血色眼瞳。 被魔气缠身的裴寂亦是抬头,透过朦胧无神的双眼凝视她。 他本以为自己快要死去。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魔息肆虐、浑身都是骨肉尽碎般的剧痛,一如儿时那间不见天日的地窖,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见不到分毫希望。 可突然之间,有道明丽亮光破开层叠暗色,女孩一点点、一步步来到他身边。 来到这片昏沉阴暗、令人窒息的沼泽。 裴寂闻到熟悉的栀子花香。 那道纤细的身形悠悠一晃,似是体力不支地向前倾倒,而裴寂拥她入怀,如同触碰到一团柔软的火苗。 “裴寂,你别怕。” 宁宁在他耳畔低低出声,气若游丝,音量越来越低,像飞走的蒲公英:“我在这儿呢……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令人无法拒绝的言语,仅凭寥寥几字,就将他坚不可摧的心防一一击溃,化作一滩软绵绵的水,再没有抗拒的力气。 裴寂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个问题,关于他是否喜欢宁宁。 他想不出答案。 他的喜欢太过廉价,仅仅用这个词语描述心中情愫,似乎显得格外轻描淡写—— 如果宁宁想要,裴寂能为她献出自己的一切,修为、家当、感情,乃至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但一旦明确了这个心思,便又有更为繁杂的欲.望席卷而来。 例如想让她永远留在身边,例如无比贴近地感受她的体温,例如…… 例如触碰她身上的每个地方,碾转反复,用指尖或嘴唇。 即便困于心魔、意识混沌。 可少年沉寂许久的心脏,在这一刻,却还是无比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裴寂想,他不愿让宁宁离开。 是她先稀里糊涂闯进来的。 那就怪不了……他想牢牢抓住她了。 105、第一百零五章 宁宁睁开眼睛时, 见到无边际的黑暗。 因灵枢仙草导致的剧痛在此刻消弭无踪,整具身体轻盈得过分。 她茫然环顾四周,待得双眼渐渐熟悉当前景象, 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隐约见到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 宁宁稳住涣散的意识, 一步步向前。 离得近了, 那道模糊影子终于慢慢清晰, 被暗色勾勒出大致轮廓。 那竟是个瘦弱不堪的男孩, 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把身体缩成一团。 她闻到浓郁血腥气, 还有地底潮湿的灰尘味道。 暗不见天日的空间、地下室、鲜血。 宁宁似乎明白,如今的自己正置身何地。 裴寂遭到魔气反噬,不得已陷入心魔之中, 而她神识脆弱,自是难以抵御魔息侵蚀。 这里应该是他的心魔。 蜷缩在地面的男孩微微一动, 宁宁俯了身子, 低头看他。 这处地窖四处密闭, 没有丝毫光线透进来,好在修道之人五感灵敏, 她才得以将跟前景象尽收眼底。 原来小时候的裴寂这么瘦。 他如今身上没多少肉,之前与她拥抱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脊背嶙峋的骨骼, 不过好在三餐协调、灵气充裕,不至于显得太过消瘦。 但这个丁点大的男孩不同。 他被一件破旧单薄外袍勉强遮住, 露在布料外的身体瘦弱得不可思议,像是在骨头外包了层苍白的皮。 更何况皮肤上还有那么多绵延的伤疤,一道接着一道, 暗紫连着殷红。 这该有多疼啊。 这是他童年时期的记忆,裴寂看不见她。 可宁宁却能见到他的模样,脸上像是被扇过耳光般高高肿起,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裴寂一定很害怕。 即便是她,置身于如此昏沉的场景都会不自觉感到恐惧,更不用说伤痕累累、年纪尚小的他。 所以在此之后,裴寂才会那样怕黑。 一道鲜血自男孩手臂无声下淌,宁宁看得心口发闷,下意识想要伸手为他拭去,指尖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 过往的记忆无法被更改,在这间昏暗不见天光的地窖里,没有人能帮他。 正值此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吱呀声响,宁宁转身望去,见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地窖入口被人打开,来者是个形销骨立的女人。 原著里很少提到裴寂的母亲,在其他人的记忆里,这个几近疯魔的女人同样未曾留下任何痕迹。细细想来,能记得她的,似乎只有裴寂。 宁宁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抬眸打量逐渐朝这边靠近的女人。 她的皮肤毫无血色,苍白得称得上“诡异”,长发胡乱披散在肩头与后背,一双染了血丝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围笼着郁郁的灰黑色泽。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瞧出几分曾经风华绝代的模样。 “装死做什么?给我起来!” 她背对光线站立,眼神里尽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之色,说话时上前一步,右脚踹在男孩细瘦的腰腹。 裴寂痛极,身体条件反射地向后瑟缩,却咬着牙没发出痛呼或求饶,长睫飞快地上下闭合,从喉咙里发出一道破碎的呜咽。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宁宁终于看清他的眼神。 儿时的裴寂尚未学会用戾气把自己浑然包裹,乌黑圆润的瞳孔中满含着茫然水雾,长睫之下见不到丝毫光彩,唯有极致的痛苦与麻木。 他在努力维系所剩无几的自尊。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让女人感到无法遏制的愤怒。 “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看不起我!” 她如同发了狂,恨意从眼底满满当当溢出来,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一边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渍浸成一绺绺的黑发,将他不由分说往上提:“谢逾……你也和谢逾一样对不对!你们都该死,魔族余孽!” 紧接着便是耳光的脆响。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过头,本就肿起的侧脸红得几欲滴血。 宁宁眼眶一热,心都快碎掉,却只能浑身僵硬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都怪你们,全是你们的错!” 她声线沙哑,整个脊背都在剧烈颤抖,面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从口中吐出无比恶毒的字句:“恨我吗?你该庆幸有我陪着你……知道当今的魔族是怎样的境遇么?人人得而诛之,恨不得挫骨扬灰!” 空荡狭窄的地窖里回荡着属于她的声音。 如同来自深渊的幽魂,不着痕迹充斥在每一处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你怀有这样的血脉,这辈子都别想过好日子,也只有我愿意收留你,出了这屋子,你还能往何处去?” 她将指甲深深陷进裴寂脖子,男孩面色惨白地皱起眉头,耳边是亲生母亲好似癫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当诛……有谁会在乎你、有谁会接近你……恶心的东西!” 直到最后,她已经将他当作了谢逾。 城防被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个女人就算有心复仇,可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她哪能轻易做到。 万幸,她还有怀有那人的骨肉。 ——那个日复一日,长得越来越像谢逾的男孩。 这是她的报复,仅仅为了满足自己无处发泄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无能。 宁宁到后来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却始终一言不发与她对视。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无知,更多则是仓皇无措的刺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碎开,化作破裂的阴翳,四散在他瞳孔深处。 他还那样小,被关在地窖许多年,对外界所知甚少,唯一能接触到的信息来源,只有娘亲每日说的话。 裴寂就是在如此深沉的恶意里,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那些怨毒的诅咒与辱骂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觉得,自己是个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物。 原来比起这个女人,他最为厌恶的,是自己。 宁宁半阖了眼睛,不愿去看裴寂身上越来越多的血痕与伤疤,却又忍不住将视线流连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发涩。 她知道接下来的剧情。 后来待他娘亲重病身亡,裴寂没了枷锁,开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闯荡。他对外界一无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时身体里的魔气无法控制,常在深夜被满头冷汗地痛醒过来。 直到阴差阳错,拜入玄虚剑派。 从此少年学会让自己置身事外,不与任何人有所牵连,以冷然戾气作为难以破开的茧,把自己层层叠叠包裹起来。 所以裴寂才总是那样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样。 自幼时起就占据内心的卑怯与自厌将他牢牢禁锢,裴寂不懂得如何与旁人相处,更不觉得会有人愿意接近他。 这是裴寂的心魔。 歇斯底里的咒骂犹然回荡在耳畔,毫无征兆地,眼前画面忽然一黯。 女人与男孩都于瞬息之间不见踪影,宁宁不明白发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周遭景象。 四周又成了最开始的那片昏黑,黑暗无边无际,在整个空间内肆意蔓延伸展,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也正是在这时,宁宁见到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 裴寂定定立在不远处,神色冷淡注视着她,触碰到宁宁的视线时,郁郁皱了眉。 好奇怪。 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带了点浅浅的厌烦,与他平日里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宁宁上前一步:“……裴寂?” 他的眼底比周遭黑暗更深,淡声开口时,语气里携了嘲弄讽刺的嗤笑:“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费苦心。” 什么不管用,什么煞费苦心? 宁宁没反应过来,又听他继续道:“幻象与人……终究不同。” 哦,原来他以为她是心魔产生的幻影。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这个笨蛋!她和她自己哪来的不同! 他的模样冷漠又正经,宁宁好气又好笑,心里涌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顺着裴寂的意思问:“哪里有不同?” 黑衣少年抿了唇,双目犹如波澜不惊的古井,皱着眉看她。 “她……” 他喉结轻轻一动,听不出语气里蕴藏的情绪:“她不会到这里来。” 此地是他心魔深处,裴寂心知肚明。 失去意识之前,他亲眼见到宁宁头也不回地离开,径直奔往崖顶的一株灵植。他虽然认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护在近旁,想必品阶极高。 当他与黑蛟缠斗,便有了采摘灵植的绝佳空档。 说不清见到宁宁转身离去时,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滋味。酸涩、阵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尽管不愿承认,可他难过委屈得快要爆炸。 “你怎么觉得她不会到这儿来?” 宁宁扬了扬下巴,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朝他靠近,视线则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视他漆黑的眼瞳。 好凶,好不耐烦,好像跟她多讲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裴寂他面对别人的时候,都是这种态度吗? “此地凶险,”好在他虽然没有耐心,却还是低声答,“没人会在灵力尽失之时,擅闯他人心魔。” 他用了十分笃定的语气。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 宁宁简直要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迈,径直走到他面前:“如果有呢?” 她开口时仰了头,杏眼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携了点轻微的不满,更多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周流动的气息忽地一滞。 裴寂怔怔看着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气倏然褪去。 少年乌黑的眼瞳暗云翻涌,因蒙着层轻柔水雾,看不清被他压抑在心底的情愫。 可那份情感如此强烈,即便没有任何动作与声响,也能从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他带了不确定的语气,嗓音突然变得喑哑,一字一顿地出声。 “……宁宁?” 宁宁本想继续板着脸,却没忍住心口一动,弯着眼噗嗤笑出声。 她这一笑,裴寂就全明白了。 宁宁居然当真入了心魔,在灵力所剩无几、神识极度脆弱的时候。 可她是如何打破他身旁那层浓郁魔息的?她分明—— 裴寂的身形兀地顿住。 一些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记忆,在混沌识海中悄然浮现。他想起少女唇边殷红的血迹,还有那道破开黑雾的白光。 在他深陷无尽炼狱之际,有人以剑劈开层层魔息,浑身是血、虚弱不堪,却也无比坚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自小便畏惧黑暗。 而她带来无边亮色。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裴寂凝视着女孩含笑的眼眸。 他们隔得如此之近,他伸手就能触碰到。 少年喉头无意识地滚落:“宁宁。” “嗯?” 她好奇抬头。 旋即鼻尖笼上一道无比贴近的木植清香,眼前则是倏然靠近的黑影,与属于少年人的清冽气息。 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在唇上,宁宁兀地睁大眼睛。 裴寂的唇瓣单薄柔软,很轻很轻地压下来,像是软绵绵的果冻,带了点干涩的裂痕,与她紧紧相贴。 他毫无技巧,只能凭借最为原始的本能一点点触碰,几近于虔诚地垂下眼眸,连呼吸都刻意屏住。 薄唇慢慢下压,又在猝不及防时轻轻移开,再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另一处地方。 他吻得认真,唇瓣停在她毫厘之距的地方,忽然沉声开口:“这样……可以吗?” 宁宁本来就大脑一片空白,被他这样一问,热气更是从耳朵迅速蔓延到全身。 什么叫、什么叫“这样可不可以”。 他这分明是先斩后奏。 她没有躲开,亦没有表示厌恶。 裴寂眼底浮起一抹笑。 然后再一次把嘴唇贴上去。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每次触碰都用了极大的勇气,偶尔抬起长睫望她,连声音都是紧绷:“你喜欢……像这样吗?” 与她之前如出一辙的话。 宁宁分不清这是在认真询问,还是对她的报复,但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裴寂不会接吻,以为像这样唇与唇的触碰,就是亲吻的全部。 真的是个小学鸡蛋壳啊。 宁宁在心里闷笑几声,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眸,忽然有了个恶作剧的念头。 这场亲吻本是由他主导,女孩却轻勾了嘴角,踮起脚尖。 然后用舌尖轻轻碰一碰他的下唇。 湿濡的触感在唇间蔓延,如同扩散的电流。 裴寂很明显地整个僵住,瞳孔中浮起一霎的惊诧与茫然,竟红着脸哑声问她:“……应该这样?” 宁宁:…… 他问得好认真。 作为主动撩拨的那一方,她反倒因为这句话,整个心口都为之一酥。 他们置身于心魔深处,因而承影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出现在他脑海。 如果被它望见这幅场景,定会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捂住眼睛。 真真没眼看。 没出息的废物,接吻还要让女孩来教,丢人现眼啊。 好在裴寂并未纠结于此,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少年伸手笼上她柔软的后腰,唇瓣缓缓侧移,终于不再刻意屏息,而是贪婪吮吸她身上的气息。 被他吻过的地方都在发热,不过片刻之间,裴寂便像她之前所做的那样,将薄唇缓缓压在宁宁耳垂。 他的呼吸温热绵密,全部淌进耳朵里。 裴寂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喃喃对她说:“喜欢你。” 宁宁只觉得身体毫无力气,软成一滩泥。 ——她向来是不相信这种描述的。 可来自裴寂的风轻轻一吹,伴随磁性十足的喑哑少年音回旋在耳膜,所有神智仿佛都在那一刻抽离脑海,令她目眩神迷、浑身用不上力气。 偏偏后腰被裴寂按住,动弹不得。 扶在她腰上的手掌慢慢往上移。 隔着薄薄一层衣物,宁宁能清楚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轨迹,像火团一样向上蔓延,拇指一点点摩挲按压,所经之处皆是躁动。 裴寂的拇指停在她脊骨上,整只手用力,将她往怀里按。 而此时的唇瓣已然来到女孩脖颈,他的脸埋在她颈窝,说话和呼吸的时候,都引来抓心挠肺的痒。 宁宁听见裴寂的声音在轻轻颤。 他嗓音干涩,如同稚嫩无措的孩童,在她耳边懵懂却坚定地说:“喜欢宁宁。” 心口又砰砰砰跳起来。 把头埋在她颈窝的少年低声笑了笑,发丝蹭在她下巴,丝丝撩动心弦。 裴寂的吻轻柔细密,却也隐隐藏匿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束缚,将她锢在身旁,难以逃离。 裴寂在她侧颈呼出一团热气。 宁宁听见他说:“……最喜欢。” 106、第一百零六章 秘境里的黑气, 较之不久前更为浓郁了一些。 天边厚重的乌云团团簇簇,被狂风吹散成灰蒙蒙的碎絮,浸入穹顶的墨汁悄无声息向四周晕开, 携来陈腐的泥土气息。 孟诀等人与黑蛟的战斗已然步入尾声。 蛟龙修为极高, 辅以周遭澎湃如浪的魔气, 实力大幅上涨, 已入化神初期水平。 由于修为差距, 在场所有人中, 能与之抗衡的唯有玄虚剑派大师兄孟诀,其余二人的进攻形如挠痒, 起不了太大作用。 这只黑蛟就已经足够麻烦,偏偏此地凝聚的魔气越来越重,不少魔兽被吸引而来, 打定了主意要以人肉充饥。 而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无疑是昏迷不醒的宁宁与裴寂。 白晔大致见证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被宁宁不要命的操作吓了一跳。 他到如今仍是心有余悸, 见魔兽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一咬牙脱出与黑蛟的缠斗,护在二人面前。 只不过—— 年轻的符修下意识蹙眉, 手中应接不暇的雷光绵绵不绝,已经逐渐出现疲软之势。 他只是金丹期修为,此地的魔兽则大多聚集在金丹与元婴, 若说单打独斗还好,但兽潮一波接着一波地往这儿涌, 灵气匮乏之下,难免感到力不从心。 奇怪。 白晔将一只凶兽轰地击飞,目光匆匆掠过黑压压的兽潮, 又望一眼不远处的黑蛟。 魔族之间会受到魔气牵引彼此相吸,裴寂之前魔气暴涨,这群奇形怪状的野兽会冲向他,属于情理之中。 但如今他的魔息被宁宁尽数斩去,远远比不上半空那条蛟龙,为什么……它们还是要发疯一般涌向裴寂呢? 完全想不通。 这也并不是白晔需要在此刻考虑的问题。 狂奔而来的魔兽铺天盖地,四周尽是变幻不止的黑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能凑一桌不重样的满汉全席。 孟诀与永归在与黑蛟的对峙里脱不开身,只剩他一个小身板挡在最前面,如若一不留神露出破绽—— 念头匆匆划过脑海的刹那,白晔浑身一震。 天边一只巨鹰俯冲而下,与此同时身侧袭来数道身形,他的灵力所剩寥寥,断然无法抵挡。 不好。 白晔心头一空,却并未转身离去,将身后二人暴露于兽潮之下,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纸符,指尖不自觉轻颤。 这是他压箱底的宝贝,用以千钧一发之际,耗尽浑身所有灵力催动法咒,给予敌手致命一击。 这是类似于同归于尽的招式,虽然能稳住这一波袭击,可接下来…… 罢了,能撑一时是一时。 他狠下心肠,于瞬息之间咬破指尖,正欲将溢出的血滴按在符纸上,却听得身侧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嚎。 糟糕,来不及了! ——魔狼的掌风来势汹汹,不留给他丝毫反应时间,利爪便毫不留情袭上青年面颊! 何效臣拍案而起:“白晔!” 也恰值此时,不过电光石火之间,竟有一束剑光倏然而至,在狼爪即将触碰到白晔的前一刻,将其径直一分为二地切开! “这是……” 曲妃卿一动不动,紧紧凝视玄镜里的画面,忽而嘴角轻扬:“裴寂醒了!” 天羡子若有所思:“宁宁把他的心魔破了。” 秘境之中,白晔身后,满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将怀中女孩小心翼翼放平在地面,目光沉沉地站起来。 他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周身却汇聚着翻涌不止的凛然剑气,散发出杀气腾腾的白光,映亮裴寂漆黑的眼瞳。 “神识化剑,他这是修为突破了啊。” 纪云开拿中指指节敲了敲桌面,罕见地一本正经:“只是不知道宁宁的状况如何了。” “裴、裴师弟?” 白晔面色惨白地盯着他瞧,眼见身旁剑光大作,又有几只魔兽发出濒死的哀嚎,试探性问他:“你没事吧?脑子里还正常吗?” 苍天大地,如果连裴寂也被心魔占据、堕身入魔,那他们几个就全完了。 裴寂比白晔高出一些,淡淡垂眸时,顺着长睫落下几滴暗红色血点。 他同往常一样没太多表情,双眼里尽是浓郁暗色与冷戾杀气,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野兽般的煞气略微一滞,竟显出些许赧然:“替我照顾……宁宁。” 废话,他白晔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会照顾她啊! 不对不对,什么时候变成“替他照顾”了?宁宁不是大家的吗?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跟前的裴寂便一言不发拔剑出鞘。虽然很没出息,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看呆了。 破除心魔之后,裴寂虽然仍会自体内溢出魔气,但他显而易见地不再受其掌控,拧了眉屏息聚力,居然把魔气化为己用,于长剑上凝出道道震慑力十足的血色。 少年的背影高挑清瘦,染了血的乌发与黑衣被疾风吹得冷然上扬,剑气却是夺人心魄的白,溢开一片冷光。 裴寂虽受了伤,身法却仍然快到难以看清。 光影无踪,疾剑无痕,伴随嗡然如龙吟的轰响,剑光所至之处,竟同时化出重重利刃,有如冰雪纷然,刺入魔兽血肉之中—— 旋即轰地一声闷响,剑气层层爆裂,血肉纷飞。 实打实的暴力美学。 白晔知道这位剑修小师弟脾气算不上好,万万没想到,裴寂打起架来居然比魔族更狠。 好在每层炼妖塔里关押的魔物数量有限,兽潮一波接一波地来,很快便被裴寂斩于剑下。 也因此,当孟诀与永归终于解决了黑蛟,透过被血雾模糊的视线,先是见到野兽的尸骨一堆靠着一堆。 而站立于尸山血海中的少年人收剑入鞘,眉眼之中满是冷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与他们遥遥对视。 对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裴寂很快移开目光,似是因体力不支踉跄一下,随即迈步向前,前往宁宁所在的方向。 直到他靠近,白晔才看清裴师弟如今的模样。 浑身上下都是被野兽抓挠撕咬的裂痕,苍白薄唇裂开道道血痕,面上亦是毫无血色,仿佛随时都会脱力昏倒,想必方才已经耗尽了气力。 真狠呐。 这人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每次拔剑都拼了性命。 白晔心生佩服,知他是特意为宁宁而来,后退让出一条道。 哪知裴寂略一怔忪,竟摇了摇头,哑声道:“我身上有血,脏。” 真是神奇,不久前还跟杀神一样的人,这会儿居然会一本正经在乎这种小事。 白晔看着他眼底的戾气渐渐散去,望向宁宁时,甚至仓皇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暗自腹诽:还真是偏爱得毫不掩饰,这臭小子。 “师妹力竭昏睡,恐怕不适合继续留在炼妖塔中。” 孟诀解决完黑蛟,收了剑疾步走来:“不如——” 他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笑声。 那是属于青年男人的笑声,沙哑张狂,好似石砾剐蹭在地面,实在称不上“好听”。须臾之间魔息纷至,好在他拔剑挡下,魔气与剑气相撞,发出嗡然一响。 白晔猜出来人是谁,凝聚全身战意,迅速回头。 在之前生有灵枢仙草的地方,赫然立着个男人。 他应该也是被冲天魔气吸引而来,曾经邪魅狂狷的气质荡然无存,散发披肩、面色如霜,憔悴得仿佛只剩下一具披着薄肉的骷髅。 白晔敏锐地察觉到,在他双手双脚上都束缚了枷锁,如同死囚临刑前的禁锢。 那是为炼妖塔魔物特制的刑具,不但能抑制修为,还能操控神智,让他们不至于自戕。 正是谢逾。 看来被周倚眉送进炼妖塔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就是你们闯进我的浮屠境?” 男人的眼底昏暗无边,隐匿重重夜色,此时扬唇一笑,便不自觉染上几分癫狂的味道,口中却是慢条斯理:“知道我等外人来,等了多久吗?我杀不了周倚眉和那群老头老太太,杀你们泄愤……似乎也不错。” 本来还提心吊胆的曲妃卿瞬间怒不可遏:“他叫谁‘老头老太太’!” 谢逾说罢哈哈大笑,身侧魔气无形胜似有形,径直向众人猛扑而来。 白晔仓皇大叫:“不是吧!把你困在这儿的明明是他们,你却报复我们这些小辈,不要脸!” 孟诀挥剑斩去魔息,面上仍带了笑意:“阁下不必在我们身上费心思,我对你的项上人头并无兴趣。” 此话一出,谢逾脸色骤然一冷,白晔亦是恍然。 原来如此。 既然孟诀能毫不费力劈开袭来的魔息,就说明谢逾要么并未下死手,要么体内已经没剩下多少气力,无论出于哪种可能性,他都不可能在此杀掉他们。 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谢逾在刻意惹怒他们,从而求死。 这是他心魔最深处的愿望。 “战与不战,不是你说了算!” 立于山巅的男人厉声咆哮,右臂一挥,便有数道黑刃破风而至,尽数袭上裴寂身侧。 饶是孟诀,也在刹那间皱了眉。 谢逾不蠢,透过那场浮屠幻境,已经大致摸清了他们每个人的性格与习惯,而毫无疑问,在场所有人里,裴寂对他的恨意最强。 也最容易煽动。 “你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黑影如雨纷纷落,每一束都带有势如破竹之态,裴寂瞳光郁郁,拔剑将其斩去,听见陡崖上男人的声音:“你姓什么?裴?我从不记得临幸过姓裴的女人——你娘不过是解闷的玩具,你嘛,玩具都算不上。” 白晔听得青筋暴起,只想冲上前狠狠将此人暴揍一番,视线落在裴寂身侧,见到少年眼底涌动的杀意。 “孟诀师兄,”他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冒冷汗,“我们该怎么办?” 孟诀摇头:“无论裴寂如何抉择,都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插手。” “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对不对?” 谢逾瞥见他眼底杀气,笑得更加猖狂:“只可惜我那几年大鱼大肉、穿金戴银,不晓得你和你娘亲过的是些什么日子。” 他说着一顿,看向不远处昏迷的宁宁,眼底笑意更深:“你喜欢那个女孩,对不对?” 本在防守的少年浑身一滞。 “她如果见到你魔气缠身的模样,还会愿意接受你吗?你从我身上继承了魔族的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旁人躲着你还来不及,看看那些魔兽的尸体,她知道你如此热衷于杀戮——” 话语未尽,眼前便袭上一道黑影。 裴寂以剑抵住谢逾咽喉,嗓音低沉得可怕:“闭嘴。” 谢逾感受到席卷而来的杀气。 禁锢在手脚的法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死已经太久太久。 “你害怕了。” 男人嘴角露出嘲讽的弧度,“你害怕她的厌弃,因为这是难以逆转的事实。当她玩腻了你,就会去找到下一个更好的人,而你又怎么办?孤零零的,哪儿也去不了。” 他说罢幽幽与眼前的少年对视,等待长剑落下,一切归于沉寂。 可裴寂没动。 长剑发出低低一声,类似于呜咽的嗡鸣。 “宁宁……不会如此。” 他喉头微动,黑瞳中浓云聚散,声线很低,像是在告诉谢逾,也像是告诉自己:“她不讨厌我。她与其他人……不一样。” 他喜欢她。 因此也愿意付出全身心地、无条件地信任她。 只要宁宁愿意对他多笑笑,裴寂愿意相信这个曾将他背弃的世界。 谢逾瞳孔一震,不知怎地,脊背竟开始剧烈发抖。 计划已经全然不受他控制了。 “我与你……” 裴寂冷冷看他,声线漠然得听不出起伏:“也不一样。” 一阵携了血腥气的微风拂过,掠动少年乌黑发丝,在眼底笼上云雾般的暗色。 崖顶之上,握着剑的修长身影稍稍一顿,后退一步。 锃然一声轻响。 那是长剑入鞘的声音。 “长老。” 裴寂声音很淡,却异常清晰:“我与宁宁申请提前离塔。” “等、等等!” 谢逾彻底慌了神,一把抓住他袖口:“我抛弃你们母子,让你自小受尽折辱苦难,我杀人无数,还……” “所以周小姐才把你关进这个地方啊。” 白晔站在山下,爽得不行,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想想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吧,白痴!” 107、第一百零七章 宁宁在床上无比惬意地打了个滚, 由平躺变成懒人俯卧。 她做了好几段漫长又混乱的梦,这会儿乍一清醒,居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只觉得大脑里空空一片、神清气爽。 充沛的灵气有如潺潺山泉回旋于识海, 偶尔稍稍一牵, 引出电影片段般的破碎记忆。 等等, 灵力。 宁宁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 她之前不是把灵力消耗一空了吗?在炼妖塔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来着? 哦, 她吃下一半的灵枢仙草,进入裴寂心魔。 思维到这里卡了壳。 脑海里浮现起那片漫无止境的黑色, 以及伫立于黑暗中的少年影子,宁宁记得自己一步步走近他,然后—— 裴寂的嘴唇, 是软的。 这个念头蹭地窜上头顶,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宁宁感觉到有股热气从脚底往全身各处蔓延, 心口的血液因而变得滚烫, 咕噜噜吐泡泡。 不、不会吧。 她她她, 她和裴寂亲—— 宁宁兀地睁开眼睛,停止思考。 宁宁把自己蜷缩成一条干瘪的死鱼, 浑身僵硬地往床边一滚。 她的动作大大咧咧,差点一不留神摔下床沿,万幸身侧突然伸来一只手, 轻轻按在宁宁肩头。 那是属于少年人的右手,五指修长, 骨节分明,指甲泛着浅浅粉色,能见到手背上深色的伤疤。 经过方才的一番翻滚, 整床被子全都裹在她身上,只露出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宁宁茫然抬头,径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 裴寂坐在床边垂了眸看她,喉结无声一动,欲言又止。 紧抿的双唇似是张了张。 在最后的记忆里,裴寂立在死寂般的黑暗中,正是以它吻在她耳垂和锁骨。 宁宁:…… 耳朵上的热气比之前更重了。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五十。 宁宁把视线从他的薄唇上移开,努力绷着一张脸,把整个身体往被子里缩,只留出四处乱转、佯装镇定的眼睛。 完蛋了。 她现在只要一见到裴寂,心脏便立马装上电动马达,哒哒哒砰砰砰整个胸腔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能蹦出来。 希望他不要发现她脸上的红,否则宁宁会羞愤至死。 “……好些了么?” 裴寂见她躲闪,仓促垂下长睫,从宁宁仰视的角度看去,能见到黑眸中浮动的阴影。 他说着一顿,竟同样显出些许类似于仓惶的神采,刻意把声音压平:“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宁宁实话实说:“好多了。” 其实要说的话,裴寂如今的模样似乎比她更糟糕。 她体内充盈着灵力,身上也并无明显的外伤,应该是经过悉心调养,从睡梦里醒来时,与平日里慵慵懒懒地起床没什么两样。 可裴寂完全不同。 他罕见地穿了身白衣,乌发迢迢垂下来,衬得整张脸都没有血色,眼底像是晕开一层薄墨,染出许久不得休憩般的乌青。 这样粗略一看,他仿佛才是更适合躺在床上的那个。 宁宁在心里斟酌了好一会儿语句,用鼻尖蹭蹭被子,低声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裴寂微微抿了唇,随即轻声应她:“无碍。我多是皮外伤,擦些药就好。” “拜托,你把那些叫做‘皮外伤’?” 承影念及他在兽潮中深可见骨的咬痕与抓伤,只想把这不争气的小子猛锤一通:“这种时候就应该撒娇卖惨求抱抱好不好!怎么可以不把自个儿往惨里说,反而这么轻描淡写啊!” 它越想越委屈,干脆躺下来跳来跳去:“我不依!你干嘛不说实话!” 裴寂冷着脸没理它。 宁宁听不见它的声音,自然也无法做出回应,接着裴寂的话继续道:“你不会在这里待了很久吧?” 宾果! 这段问句带了点调侃的意思,就算裴寂没有一直候在床边,也不会显得她太过自作多情,能用嘻嘻哈哈的玩笑话唬弄过去。 感谢汉语言的魅力! “对对对!这臭小子三天两夜没合眼!” 承影又来了精神,义正言辞地嚷嚷:“百草堂也不去,药浴也不泡,只做了简单包扎就跑来这儿,跟望夫石似的,再不动都快发霉了——裴寂你倒是说实话啊!” 裴寂:“就一会儿。” 承影气到吐奶。 裴寂虽然说得模糊不清,宁宁从那片再明显不过的乌青里,却已经知晓了答案。 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漂亮幽深的桃花眼都把目光凝在她脸上。 偏偏她对一切毫无知觉—— 等等等等。 那时的她……不会打呼噜磨牙吧。 宁宁表情一滞,思维往奇怪的方向狂奔。 她这会儿刚从梦里醒来,头发肯定早就乱成一团,像虫子一样在被子里扭来扭去的模样也全被他见到。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三十。 宁宁心口突突跳了两下,轻轻吸一口气:“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打呼噜流口水?” 裴寂一愣,摇头。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仍带了点不确定地问他:“那、那我应该也没说什么……奇奇怪怪的梦话吧?” 还是摇头。 宁宁“喔”了一声。 好奇怪,她因为心魔里的那件事,心里从头到尾都紧张得不得了,可裴寂似乎并不在意,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当时分明是他不由分说地—— 宁宁想到这里,不由得略微愣住。 俯身吻下来的是他,亲口承认“喜欢”的也是他,而她只是逗弄般步步紧逼,问了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明明白白表露自己的心意,如今从梦中醒来,亦是绝口不提当时的事情。 简直就像个百般撩拨,却在他做出回应后装傻充愣的渣女。 其实仔细看一看,裴寂的耳朵,好像也一直都在微微发红。 他在等她的回应。 ……不要吧。 宁宁把身子缩得更紧一些。她现在连看向裴寂的眼睛都会脸红,如果当面说出“喜欢”,一定会心脏爆裂而死的。 所以当时的她是哪里来的勇气那么生猛啊!完全没给此时此刻的她留退路,超讨厌! “十方法会的试炼已经结束,明日会在鸾城城主府公布结果。” 裴寂猜不出她心底的百般纠结,垂眸沉声道:“百草堂诸位长老一道为你疗伤,如今应该并无大碍,可以——” 他话没说完,忽然见到蜷缩在被子里的小姑娘从床上笔直坐起。 似是觉得扭着身子看他的姿势不太舒服,宁宁皱了皱眉,把整个身体转过来,跪在床板上与他面对面。 裴寂比她高出许多,然而坐在床边低矮的木凳上,此时不得已微仰了头,才能见到宁宁的眼睛。 一高一低,两人的身高差在这一瞬间陡然逆转。 “裴寂。”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双膝向前,更靠近他一些:“……你过来。” 于是黑发白衣的少年依言抬头,逆着窗外的阳光,在光晕里捕捉到她纤细的轮廓。 每一根发丝都沾染着正午的微光,光点跃动之间,能清楚见到女孩面颊上细微的白色绒毛。 宁宁低着头,而裴寂以近乎于臣服的姿态仰面凝望,茫然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他看见她眨了眨眼睛。 然后毫无征兆地,距离他越来越近。 心跳在此时陡然加快,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宁宁的双唇得了灵气滋养,绵软得不像话,覆盖在他干涩冰冷的薄唇上,似是轻轻一颤。 难以描述那一刹那的感受,唇上覆着的软肉只需稍稍一碰,便整个向内陷下去,栀子花香氤氲着淡淡药香,将他浑然包裹。 这个由她主导的亲吻来去匆匆,宁宁很快就将身子坐直。 她似乎想要硬气地直视他的眼睛,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却又仓促低下脑袋,小腿不安分地并拢:“这个,是回应。” 裴寂仍保持着抬眸的动作,听她吞吞吐吐出声,音量越来越低:“就是,我、我也喜欢你……的意思。” 室内安静了一瞬。 “裴小寂你愣着干什么!快上前亲她啊!狠狠亲她!你不是特意问过我怎样接吻吗!” 承影很自觉地捂住眼睛,在识海中滚来滚去,疯狂呐喊:“拿舌头狂甩她的嘴唇,快啊!” 裴寂没动。 ——裴寂怎么能不动呢! 宁宁没得到他的回应,脑子稀里糊涂乱成一团,心底的小人已经在疯狂吐血。 她都已经做好了迎来更加刺激情节的准备,可他毫无表示,连话也不说—— 宁宁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视线兜兜转转,最终回落到裴寂眼前。 他居然在定定看她。 她从没在裴寂眼里见过这样的神色,满盛着快要溢出来的暗潮,就那样一眨不眨凝视着她的眼睛。 没人能抵挡住这样的目光。 宁宁很没出息地心头一空,随即整颗心脏都为之顿住。 ——裴寂狭长的眼尾缓缓上挑,双眼中冰霜褪去,竟浮起浅浅笑意,轻轻一眨,便惹得她胸口猛地颤动。 视线再往下,能见到被她亲吻过的薄唇。 少年的唇瓣不复之前苍白干涩的模样,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潋滟的水光,染上柔和粉色。 很漂亮,也有点色气。 她似乎明白了。 裴寂之所以没动,是因为在她蜻蜓点水的触碰以后,用舌尖……舔舐了被吻过的地方。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十。 宁宁觉得自己快要死掉。 干嘛要做这种小动作啊,他是笨蛋吗? 比起想象中的直接反扑,裴寂的这个举动居然令她更加心神不宁。 一旦他们都不说话,这间房屋便安静得过分,窗外的阳光静悄悄淌进来,将一切都熏得躁动不堪,宁宁莫名感到危险的气息。 她决定说些什么,从而缓解这份狂涌的暧昧,正打算胡乱瞎扯些垃圾话,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从裴寂身上传出来。 他之前在兽潮里受了伤,还来不及医治,便又与黑蛟陷入缠斗,如今渗出血渍,定然是伤口裂开。 宁宁心下一动,轻声开口:“你没有好好疗伤?” 她说话时皱了眉,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将他脖子上的衣襟向下一拉,不出所料见到绷带上晕开的一缕血红。 宁宁抿了唇,指尖用力,将白衣继续往下拂。 裴寂身体僵住,没有拒绝。 他的上衣自肩头一点点褪下,浸出的血渍也渐渐无处可藏。 宁宁本来是带了恼意和心疼地在看,目光猝不及防撞上裴寂冷白皮肤泛起的浅粉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她以前虽然也为裴寂擦过药,但都是后者主动褪了上衣,将上身毫无保留地尽数展露出来。 可现在完全不同。 他原本是好端端着了衣物,却被她的指尖撩落到一边。雪白衣衫无声息地滑落,缓缓露出少年白玉般的颈肩,几缕散落的黑发垂在肩头,欲盖弥彰。 宁宁余光一瞥,能见到裴寂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的脸好红,连喉结都是粉色的。 想来也是,在与她相识之前,裴寂鲜少与外人有过接触,连牵手和拥抱都极其陌生,如今直接过渡到这种动作…… 像是从幼儿园直接跳级到高中,瞬间就半只脚踏进了成年人的世界。 哪怕这真的真的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检查伤口。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五。 宁宁深吸一口气,试图让气氛回归正轨,匆匆把他的上衣拉回原位,尽量缓声开口:“是不是很疼?” 这是个有些多余的问题,因为想都不用想,按照裴寂的性格,一定会冷冰冰道一声“不疼”。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无论多么难受,只会一言不发藏在心里,不会告诉任何人。 然后在寂静房间里,宁宁听见熟悉的声音。 裴寂说:“……疼。” 清澈的少年音,微微带了磁性,更多是生硬笨拙的语气,却也有一点点委屈。 电流从耳畔开始滋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传遍身体各个角落,每一滴血液都为之痒痒地一酥。 宁宁怔怔低头,与裴寂四目相对。 他也抬眼望着她,面上尽是蔓延开来的薄红,一直浸到上勾的眼尾处。鸦羽般的长睫倏然一眨,牵引出黑瞳里碎光浮动。 他未曾向谁服软过。 儿时被折磨辱骂的时候,少年时被刻意针对、几近丧命的时候,裴寂从没亲口说出这个字。 如今却以这样的目光望着她,低低道了声“疼”。 尚存理智值:……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机体损坏,损坏,无法修补。 噼里啪啦砰砰砰,脑袋里的烟花炸个不停。 理智是什么东西,它曾经在她身体里存在过吗? 似乎没有。 宁宁听见自己的声音:“那要怎么样……你才不觉得疼?” 老天。 她一定是疯了。 108、第一百零八章 温柔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像一股水流来到干涩的心口, 从皲裂的道道裂痕中缓缓浸入,逐渐填满所有或深或浅的缝隙。 他头一回那样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然活着。 也头一回无比庆幸, 自己能够活着。 宁宁向前靠近一些, 指尖将他散落的乌发向后撩, 露出苍白消瘦的脖子。 裴寂不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 却心甘情愿任其摆布, 双眼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瞳仁漆黑,如同在猎人面前引颈受戮的野兽, 安静藏匿了锋芒,仰着头一言不发。 “我……我在之后请教过大师兄。” 宁宁垂了脑袋,右手落在他侧颈时, 透过薄薄一层皮肉,能触碰到线条流畅的颈骨, 紧接着指尖慢慢前移, 抚上喉结正下方的一条旧疤。 裴寂下意识吞咽, 喉结便不受控制地下落,恰好滑过她手指所在的地方, 短促且突兀。 一股灵气自他喉间蔓延,如同柔和薰风在血液与皮肤间悠然扩散。 尚未痊愈的伤口灼热不堪,而这股气息清新凉爽, 好似春雨润物,苦痛渐渐消去, 每一滴躁动的血液都因此归于沉寂。 宁宁的力道比之前在洞穴里缓和许多,灵力循序渐进地逐步增强,恍如沙滩之上一层接着一层的浪蕊浮花。 也像是她冰凉的指尖依次经过他身体的各个角落, 引来不由自主的战栗。 裴寂被这个念头熏得耳根发热,避开她的视线:“你的伤刚好……不要浪费灵力。” 宁宁却没有停下。 如同在他身上四溢的灵力那样,她的手指也同时上抬,在伤疤上轻轻一抚。 那条伤疤早就结了痂,被触摸时并无疼痛。 或是说残余的痛楚又细又弱,像极了难以抑制的痒。 他听见宁宁叫了声他的名字。 裴寂。 于是他仓促抬眸,见到宁宁兀地低头。 女孩的唇并未落在嘴唇或脸颊,裴寂却在那一瞬间屏了呼吸,蜷起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起冷白。 她俯了身子,蓬松柔软的黑发抵在他下巴,嘴唇则落在那道疤痕之上,没用太大力气,似是轻轻一抿。 笼罩全身的灵力因为这个动作倏然一晃,像是有微风掠过,惹起湖中阵阵涟漪,肆意翻腾涌动。 裴寂哪曾体会过这般感受,当即声线喑哑地唤她:“宁宁。” 他一说话,喉结就又陡然下落,经过她嘴唇上。 宁宁像是觉得有趣,脑袋往上蹭了蹭,直接吻上那道凸起的骨头。 脖颈本就是极为敏感的部位,她温热的吐息、发丝不经意的撩拨与伤口传来的阵阵酥麻混作一团,让他低低吸了口气,发出轻颤的气音。 裴寂听见她的声音,紧张又小心翼翼:“这样……会不会好些?” 他的脑海中乱七八糟,她却认认真真问出这样的话,顿了顿,又低声道:“以后一定要记得乖乖疗伤。” 思绪与身体都是绵软,裴寂连“嗯”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见到你难受,我也不会开心。” 宁宁说话时,吐出的气流无比贴近落在他皮肤上,如同铺展开来的细腻绸缎,柔柔袭往四周。 她顿了顿,仿佛是在组织语言,末了生涩地继续出声:“我喜欢裴寂,所以……你也不要讨厌他。” 温柔得过分。 心底有粒羞怯的种子悄然萌芽,曾经贫瘠荒芜的世界里,终于出现了一抹柔和新绿。 由她而生的水流慢慢经过它单薄的叶子与根茎,一点点包裹,一点点将其渗透。 裴寂无法言明如此奇妙的感受,只觉得当女孩的唇轻轻覆下,听她说出那声“喜欢”,回旋的水波滴滴答答,新叶在刹那之间迅速长大,摇摇曳曳抚上他胸腔时,心脏极其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所以他才会如此在意她。 没有人能从这样的温柔里脱身,而裴寂心甘情愿地越陷越深,甘之如饴。 少年用下巴蹭蹭她脑袋,右手按住宁宁后腰,将她向下一带。 她身形纤瘦,整个人向下一伏,便正正好落在他胸口处。 裴寂的手掌比平日里滚烫许多,带了股令人心慌意乱的热气,把她往怀里用力按。 由于彼此的胸膛相距极近,宁宁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脏在猛烈敲击胸腔,只能听见道道沉重的咚咚声响,撞得她脑袋发懵。 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都渴望着触碰,如今裴寂终于真切地拥有了她。 可他居然还想要更多。 “我知道。” 裴寂的动作仍是笨拙,手掌按在她身后,不敢乱动,也不知应该如何动,只能一遍遍用下巴蹭在宁宁松软的头顶:“……我知道。” 宁宁醒来没多久,师门里的其他人便依次前来探望。 最先闯进病房的,是林浔、孟诀与大大咧咧的郑薇绮。 大师姐心情不错,身边跟了个面容俊朗的高挑青年。 那青年白衣白发,颇有几分仙侠剧男主人公的风范,见宁宁眼神好奇,温声笑道:“二位好,在下是薇绮表兄裘白霜,来日将上任鸾城城主。” “我表哥打小在鸾城长大,前日刚从南岭降妖回来。” 郑薇绮乐悠悠地解释:“之前十方法会的结束仪式,就是由他主持。” 宁宁一愣:“结束仪式?” “你都睡了这么久,十方法会自然早就过了。” 郑薇绮一点她额头:“你也太豁得出去了吧!灵枢仙草诶,居然直接吞了下去——若不是百草堂诸位长老一道出力抢救,你恐怕就没命了。” 她说罢一勾嘴角,眯起眼睛问:“你难道就不好奇,自己在法会里的名次?” 说老实话,宁宁对于自己在十方法会里的名次并没抱太大希望。 她在六十二层耗尽灵力,与裴寂一道提前出塔,就除魔数目而言,定是比不过其他人,但眼见郑薇绮满脸兴奋的模样,还是很给面子地问:“多少?” 郑薇绮嘿嘿一笑,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 一个“一”。 宁宁茫然眨眨眼睛。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金丹期第一名诶宁宁!” 大师姐像猴一样蹦起来,比她更兴奋:“影魔是什么级别的怪物,黑蛟又是什么级别的怪物,连我撞上都悬,你居然全拿下了!我师妹简直是天才!” 宁宁被她夸得红了脸,小声应道:“黑蛟……我其实并未出力。” 郑薇绮义正言辞:“师兄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她说着一顿,把视线凝在裘白霜脸上:“对了表哥,你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怎么有空来陪我看望师妹?” 裘白霜抿唇笑笑:“我听闻你终于通过学宫测验,特意准备了惊喜。” 郑薇绮两眼放光,拼命点头,却在下一瞬间表情僵住。 裘白霜道:“表妹所做文章夺得满分,兄长喜不胜收,特从学宫长老手中求得,带来鸾城共赏。” 郑薇绮少见地慌了神:“别别别!表哥别!这毕竟是我的私人物品,这样不好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青年储物袋金光一现,显出一叠卷轴。 与此同时房外传来贺知洲新奇的叫唤:“什么什么郑师姐的私人物品?让我看看!” 宁宁看看郑师姐猪肝色的面孔,下意识觉得,这回不会好了。 裘白霜声称要留给自己一份惊喜,将试卷传给旁人阅读,于是那叠纸兜兜转转,落在了贺知洲手里。 “是郑师姐的文试考卷?” 他看得嘿然一笑,装模作样念出最顶上的题目:“咳——《伏妖记事》。”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降妖,是儿时在荒野中遇见了藤妖。 那藤妖身长数尺,咆哮着向我奔来,我拼命逃跑,在绝望中见到一抹身形——竟是我的表哥!] 简直是意外之喜! 裘白霜听得心潮澎湃,自嘴角溢出一抹微笑,继续往下听。 [表哥单枪匹马,匍匐在地不断前行,像一条不停蠕动的大虫,逐渐靠近藤妖! 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绞尽脑浆,最终想出一条妙计:藤妖的眼睛长在脑袋上,只要从地上接近,就绝不会被发现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裘白霜仍是在微笑。 如果忽略他嘴角的弧度是向下撇的话。 林浔带了几分惊恐地看他,在小白龙的世界观里,这位满头白发的表哥已经成了条脑浆绞来绞去的蠕虫。 [然后便是阵法流光四溢,藤妖惨叫连连,在刺眼的白光里,我望见一道被击飞的身影,正是表哥!] [表哥死了!] 裘白霜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瞪圆了眼睛拼命拍胸口,窒息的前一刻,突然听见贺知洲的又一道惊呼: [不对,表哥没死!我怒吼着朝他奔去,居然看见他泥鳅一样上下翻飞的眼皮!] 文章里的表哥在死与活的状态里来回切换,现实中的裘白霜也在气到猝死与劫后余生狂喜不已的心情中不断进行量子波动。 为了庆祝郑薇绮留他一条小命,裘白霜决定不去细细思考,什么叫做“泥鳅一样上下翻飞的眼皮”。 [表哥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喷血,眼珠子一鼓一鼓,都快被挤出来了: “薇薇,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生之年能见到你从学宫出师……否则我做鬼都不会安心,必然要去你们玄虚剑派飘摇游荡啊!”] 贺知洲不愧是专业的,最后那句话被他念得阴森至及,颇有种幽怨不得志的气质。 宁宁不由打了个哆嗦,倘若她是阅卷长老,恐怕会当场后背发凉、把这份试卷就近火化。 ——这才是整篇文章的重点吧!所以表哥到死都是文试得分的工具人啊! [雨水打湿了我肤如凝脂的脸庞,我的眼泪晶莹剔透,从灿若星河的双眸里无声下落,途经美得令人心碎的颧骨和脆弱单薄的双唇,在地上凝结成稍纵即逝的水花。 我握紧了粉拳,柔若娇莺的哭声传遍漫山遍野,哀婉回旋不绝:“表哥,我一定会通过学宫测试的!” “通过学宫测试的!” “测试的!” ……] 这女人描写自己的时候,忽然就能用许多奇奇怪怪的形容词了! 这回连贺知洲都念呆了,目露惊恐地望一眼她“美得令人心碎的颧骨”,犹犹豫豫好一阵子才道:“郑师姐的笔下风骨……果然与常人不同。” 宁宁很是担忧地打量裘白霜脸色,细声细气地发问:“所以……表哥最后究竟如何了?” 她本以为上述内容就是极限,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得更糟糕,没想到贺知洲目光朝下一瞥,竟然深深拧起了眉头。 不对劲,很不对劲。 宁宁心感不妙,刚要出声阻止,就见贺知洲缓缓张了唇。 [也许是老天保佑,表哥并没有死去,那颗圆润美丽的头颅却受到重创,让他成了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蔬菜人。 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却永远陷入了长眠。也许某天,当我拿着学宫文试的高分考卷去看他,他能如愿以偿地睁开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表哥救了万千百姓,那么谁,能给他一次生的机会?] 前面已经够离谱,居然还在最后来了场极度不要脸的道德绑架,难怪这份考卷能过。 贺知洲看得乐呵,肩膀一颤一颤地问她:“郑师姐,你是不是想说‘植物人’?我只跟你提过一次这种我家乡的病,没想到你居然能活学活用,了不得啊!” 郑薇绮仰面朝天,颤抖的嘴角勾出一丝浅浅弧度。周遭的一切都那样安静,在这一瞬间,她成了个满目沧桑的哲学家。 裘白霜圆润美丽的头颅一动不动,目光犀利,直勾勾盯着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并不是什么《伏妖记事》,而是《救救我的蔬菜人表哥》。 偏偏贺知洲那厮看不懂气氛,还在继续说:“话说回来,郑师姐,你不会真有个表哥吧哈哈哈!千万别让他本人看到啊,不然你就死定了!” 他原是用了开玩笑的语气,可说完之后,竟无一人回应。 每个人的神色都是那样悲悯,仿佛他方才不是在念文章,而是当众宣布了某人的死讯。 贺知洲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道人影缓步上前,他听见陌生的男音,来自那个从未见过的白发青年:“在下溯风仙人裘白霜。” 对方说着一顿,随即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声声撞在耳膜:“我就是她表哥。” 最后那两个字,被咬得格外重。 贺知洲怔怔看看他,又懵懵望望郑薇绮,脑子里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应了声:“溯风仙人球……白、白道友好。” 裘白霜忍住额头上冒出的青筋,闭眼深吸一口气:“我、姓、裘。” “哥。” 郑薇绮放弃抵抗,像条在岸上不断吐泡泡的鱼:“答应我,别把孩子打死了,行吗?” 109、第一百零九章 午时的清虚谷不似别处热闹, 层林叠嶂遮天蔽日,掩去遥遥落下的明媚阳光。 极少数光线自林间缝隙细细密密地穿梭,由于日晕极淡, 如今被树叶一筛, 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幽影, 非但不能把谷中照亮, 反而平添几分氤氲的暧昧之感。 轻轻打开窗户, 能见到一只鸟怯生生栖在枝头。 圆滚滚的身子倏然一动, 伴随着枝叶晃动的窸窣响,枝头颤动之下, 有片树叶慢悠悠坠下来。 直到瞥见那叶上的枯黄,温鹤眠才陡然惊觉,不知何时已入了秋。 清虚谷向来安静, 鲜有外人前来叨扰,今日却响起几道匆匆脚步。他恍然抬头, 见到熟悉的影子。 玄虚剑派弟子皆知将星长老久居清虚谷, 已将此处列为不可踏足的禁地—— 其实细细想来, 绝大多数人恐怕都并非出自敬畏与恐惧,最为主要的缘由, 当是对于天才陨落的同情。 而温鹤眠最是厌烦同情。 若是在往常,这种情绪绝不可能被施与他身上。他曾经那般骄傲,后来在仙魔大战中陡生变故, 每当触碰到旁人欲言又止的目光,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到无比自厌。 那样的眼神, 分明是在毫不掩饰告诉他,温鹤眠已然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好在清虚谷人迹罕至,到如今仍然愿意与他保持往来的, 唯有门派中的诸位长老与几位旧友。 还有个奇奇怪怪的小姑娘。 而在今日,他们竟一并出现在他屋前。 温鹤眠恍然一怔。 “哎呀温师兄!你说今儿怎就这般巧!” 天羡子抬眼就望见他,丝毫没有长老风度地扬唇傻笑:“咱们这是心有灵犀啊!快快快,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徒弟宁宁——还记得那片灵枢仙草不?她摘下来的!” 宁宁之前来这儿三番四次作妖,如今被师尊亲自领到温鹤眠跟前,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她感受到对方惊诧的视线,努力佯装出理直气壮的模样,与孱弱的青年四目相对:“将星长老好,我是宁宁。” “宁宁在炼妖塔里身受重伤,从鸾城回来后,独自修养了好一阵子,所以今日才能被我们带来见你一面。” 纪云开要拼命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即便敛了神色、一本正经,粉嫩如白团子的脸上也看不出分毫威严:“如今所需药材只剩下孤月莲,你得好好感谢她。” 温鹤眠眸光一晃,将视线静静落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脸上。 与身旁的各位师叔师伯同行时,她要比之前所见的几次安静乖巧许多。 而他也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宁宁眉目间的稚嫩与懵懂渐渐褪去,多了几分藏锋的锐气,比起曾经那个做事胡来一通的女孩,更像个日趋成熟的剑修。 他在暗地里关注着十方法会的进展,自法会结束,便时常候在他们时常见面的树下。 可惜一直没能等到她的影子,反而从天羡子那边得了消息,声称有个小弟子在炼妖塔中得到灵枢仙草,愿意无偿赠予他。 温鹤眠只当宁宁新鲜劲头过去,对他这个废人没了兴致,自始至终未曾想到,原来她正是舍身得来仙草的那名弟子。 如此一来,再与宁宁对视时,便不自觉多了些局促与诚惶诚恐。 “……多谢。” 温鹤眠沉默片刻,沉声道:“温某身无所长,不知如何报答——” “停停停!咱们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客套!” 天羡子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着缓声一顿,睨一眼身边的宁宁:“其实要说的话,我们的确有一事相求。” 天羡子声称“此事说来话长”,于是温鹤眠特意将众人请进屋内,一面泡茶,一面听他说:“在炼妖塔里,曾发生过一场怪事——你且看这段影像。” 在他说话的间隙,真霄从储物袋中拿出一面玄镜,镜面幽光一现,浮现起当日兽潮阵阵、裴寂入魔的情形。 温鹤眠从头到尾细细看完,耳畔传来纪云开的嗓音:“小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身旁的少年魔气缠身,引来兽潮袭击理所当然。” 他颔首温声应:“后来魔气散尽,魔兽本不应继续将他们二人当作靶子,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兽潮仍然朝她与裴寂身边猛扑,若不是白晔护在跟前,他们俩恐怕早就没了性命。 “这就是问题所在。” 天羡子叹了口气:“我们本以为引来兽潮的源头只有裴寂,但以后来的情形看,除了他以外,对于那群魔兽而言,宁宁也是个移动的活靶子。” 温鹤眠目光一顿。 “这说不通。” 白衣青年皱了眉,语气比之前急切几分:“能引来魔兽的,唯有彼此吸引的魔气,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修士,不应如此。” “这就是我们有求于你的原因。” 纪云开抿了口热茶,嘴里时刻都停不下来,开始细细咀嚼从屋外树下摘来的叶子。 “宁宁虽然是普通人,但据她所说,在炼妖塔开启之前,曾有人把裴寂疗伤用的仙泉掉包,换作含了魔气的腐蚀性剧毒。她一不小心,被那瓶水溅在腿上。” 直到十方法会结束,调换仙泉的罪魁祸首都没有被找出。 当时被那瓶药水所伤,宁宁虽然在水中见到丝丝缕缕的魔气,却只当那是剧毒里的必要成分,没有多加思考。 而在究竟是谁置换了仙泉一事上,她和裴寂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有人看不惯他魔族的血统,特此做下手脚—— 可如今看来,似乎全然不像这般简单。 “百草堂后来细细看过,那瓶子里的魔气非比寻常,浸入宁宁身体之后,让她在魔兽眼中成了块随时散发强烈魔息的香饽饽。” 纪云开继续道:“类似于引魔香。” 他说得直白,温鹤眠何其聪颖,当即明白了话里未尽的深意。 这药水鬼使神差被涂在宁宁身上,但若是按照幕后黑手原本的计划…… 它本应伤及裴寂。 一旦裴寂沾染,进入炼妖塔后,不但要承受本身狂涌不止的魔气,更要在诸多妖魔的围剿中,接触到多不胜数的魔息。 更何况两股魔气在他体内交织碰撞,再加以身体中凛冽的剑气—— “那药倘若用在裴寂身上,到那时,困住他的可就不止是心魔那么简单。” 天羡子斩钉截铁,下了结论:“唯一等待他的结局,唯有魔气暴涨,吞噬神智,成为六亲不认、只懂得杀戮的邪魔。” 届时首先遭殃的,只会是与他同行的宗门弟子。 屋内气氛渐渐凝固,温鹤眠蹙眉沉声:“……是魔族?” 天羡子不答反问:“不知师兄可还记得,当初小重山里的古木林海异变?” 见对方点头,他又道:“如今魔气消散,那株古树生长千年,若非没有人为干涉,怎会在朝夕之间突然入魔?最值得深思的一点,是林海异变的源头——” 温鹤眠长睫低垂,沉声应道:“正是一位名为‘裴寂’的弟子靠近古树。” 旋即异变陡生,无数仙门弟子惨遭劫难。 “或许在那时,就有人妄图利用他,来达成某种目的。” 纪云开悠悠道:“只可惜宁宁以身涉险,挽救于万一,破了他们的计划——然后就是这回的十方法会。” 他说着低笑一声,似是觉得有趣:“只可惜,又被宁宁给搅了局。” 温鹤眠沉思半晌:“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我们也想不通啊。” 天羡子从喉咙里发出一道苦笑:“唯一能确定的是,魔族已经蠢蠢欲动了。” 一时间再无人开口。 宁宁坐在木椅上,回想起大脑中关于仙魔大战的记忆。 魔族众多,其中不乏平民百姓,修真界自然不可能将其尽数清剿,为防止邪魔入世,在屠尽魔君魔尊后,于魔域入口设下大阵,阻断人魔两界往来。 值得一提的是,大阵所在之处,正是当年骆元明撞见魔修、修习炼魂术法之地。 “若想查明此事,恐怕必须前往大阵源头。” 纪云开凝视着青年的眼睛,一字一顿告诉他:“那场决战之中无数人身死殒命,如今仍熟悉那片土地、了解大阵之法的……只剩下你。” “我们不会逼你,一切全凭你自己抉择。” 他说得轻缓,每个字却无比清晰,带着决然的力道:“魔族入世,你……去还是不去?” 裴寂觉得,他此时应该在做梦。 眼前尽是被打碎的光,朦朦胧胧散在各处,双耳同样听不清晰,无数支离破碎的杂音被无限度拉长,透过耳膜直直刺入脑髓,混作一团。 涣散的视线渐渐凝聚,他在半梦半醒间抬眼望去,见到如流水般幽幽淌下的黑发,以及莹白如月色的脸庞。 那些鬼魅一样游移不定的光与影交错重叠,依次经过她的侧脸与鼻尖,最终来到线条流畅的纤细脖颈,再往下,便是一片涌动的暗色。 裴寂原是不敢向下看的。 可梦境全然不受掌控,属于他的视线无声坠落,仿佛那片暗色成了道幽深的悬崖或漩涡。 她被一袭浅白薄衫粗略罩住,也仅仅着了一缕衣衫,裴寂一眼便认出,正是今日他披在宁宁身上的那件。 它显而易见地过于宽大,自她肩膀顺势滑落,露出精致锁骨,以及少女圆润的肩头。 锁骨以下是片柔嫩白净的皮肤,旋即便是衣衫轻笼,半掩半露。 她坐在他身上,双腿兀地并拢,倏然而至的力道化作涓涓暖流,惹来烈火灼烧般的燥动。 裴寂知道这是场梦。 他一面厌弃这种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一面被她春水般的目光融化所有思绪,越陷越深。 他真是卑鄙透了。 “裴寂。” 她笑着唤他的名字,声音像是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让他生出一瞬恍惚:“裴寂。” 她的声线柔柔糯糯,刚触到耳膜就一股脑化开,散作携了栀子花香气的甜。 裴寂尚未做出反应,恍然见她俯下身来,红唇轻启,含住他喉结。 就像宁宁之前做过的那样。 他听见女孩轻缓的呼吸,如同藤蔓将他逐渐缠绕,心尖因她的动作一点点窒息。 似是为了回应,梦里的裴寂伸出手去,握住她纤细的腰。 软得过分。 像是握住一滩水,触碰不到骨头,绵柔的软肉仿佛稍不留神就会从指缝溢出。那件薄衫因她的呼吸上下起伏,他手掌滚烫,敛了力道一捏。 于是莹亮的杏眼瞬间蒙上水雾,她抬头与他对视,红润唇瓣轻轻颤抖,发出低不可闻的微弱吐息。 裴寂顺势吻下,手掌稍一用力,女孩便软绵绵向旁侧倒去。 而他倾身而上,膝盖骨抵在轻颤的侧腰,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中。 那件薄衫已在不知何时向下滑落。 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乌云不由分说地逐渐靠近,咬上天边清净莹白的月辉,月亮怯怯一动,被它一点点吞噬了身形。 清寂夜色中涌起疏影,暗香阵阵,白烟将视线模糊。 浑浊的云层越来越浓,将高高挂在天边的圆月吞吃入腹,四下没有风,枝头的新叶却在轻轻颤动。 裴寂想,他真是疯了。 他—— 一声毫无征兆的砰响。 眼前的所有景象尽数碎裂,白光团团簇簇炸开,他听见类似于敲门的咚咚声,以及一道清脆少女音。 宁宁当真唤了声“裴寂”。 梦境须臾间破碎殆尽。 裴寂兀地睁眼,被破窗而入的阳光刺得皱眉,失了聚焦的眼瞳悠悠一晃,听得门外嘈杂声响。 “奇怪,裴师弟向来起得最早,今日不会还没睡醒吧?” 这道声线清朗高昂,理应来自贺知洲:“莫非是昨日那顿饭让他太过操劳?” 然后是林浔被刻意压低的嗓音:“贺师兄,你去哪儿?” “那边的窗户不是有条缝吗!” 于是不消多时,裴寂便见到一个大头。 属于贺知洲的大头,正嵌在半开半闭的窗户上。 裴寂:…… 裴寂面无表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将被褥往身上一拉。 “不是吧裴师弟!咱俩都是大男人,你这样害羞做什么?” 贺知洲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我的天,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他话刚说完,身旁的人就好奇凑上来。贺知洲心领神会,往旁边一挪,为她让出一片空间。 秋日金黄的亮芒飘飘然罩下,一阵微风掀起床帘一角,裴寂见到宁宁乌黑的眼睛。 同梦里一样,此时她也是暖融融的,薄唇轻启时,让他有种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的恍惚,心乱如麻。 这不是种多么美妙的体验。 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敢言明也见不得光的渴望,仿佛被迫暴露在阳光之下,她笑得越是不加掩饰,就让他觉得自己越发卑鄙。 “哇——真的脸红了。” 宁宁同样是笑着投来视线,朝他眨眨眼睛,打量房屋里的景色。 裴寂的卧房干净整洁,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唯一称得上“凌乱”的地方,只有角落里那张床。 被褥与被褥下的人皆是狼狈又散乱,少年披散的长发有如水瀑倾泻,将棱角分明的面庞衬得苍白。 偏生又有浓郁的粉色肆意蔓延,遍布眼尾、侧脸与颈间,直至没入凌乱的衣襟深处。 感受到她的视线,攥在被褥上的手指下意识用力,裴寂近乎于狼狈地低下头。 “怎么了?” 宁宁被这个动作逗得噗嗤笑出声,抬手敲敲窗户:“大家都是同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别害羞。” 贺知洲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接话:“我和林浔师弟可以忽略不计,你嘛,毕竟是个女孩儿,他总归要矜持一些的。” 宁宁扭头飞快看他:“我又不是没见过裴寂刚醒——” 她说到一半便咬牙停了嘴,重新往屋子里看时,脸上也多了抹极淡的红:“裴寂,我们该出发了。” 裴寂深吸一口气,声线哑得厉害,是被火燎过的涩然:“嗯。” 当务之急,是尽快压下周身暗涌的燥意,不让他们察觉丝毫端倪。 至于这床被子…… 少年眼底暗色更深,低垂了眼睫,掩去乌邃眉眼中狂涌的阴翳。 趁没人发现的时候尽早烧掉。 挫骨扬灰。 110、第一百一十章 大漠名为“天壑”, 乃多年前仙魔大战的决战战场,亦是魔域入口所在之地。 天壑上空死气凝结,仍残留着由魔族设下的邪法和陷阱, 不适宜飞行。因而一行人御剑抵达的目的地, 是大漠南方一处叫做“平川”的小镇。 平川虽是建在绿洲之上, 放眼望去也还是充斥着漫漫黄沙。 灰蒙蒙的天与黄澄澄的空气接连成片, 宁宁刚从星痕剑上跳下来, 就忍不住咳嗽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 平川镇居然一点没变。” 天羡子抬眼四下打量,毫不掩饰唏嘘之色, 末了扭过头去,看向身旁的白衣青年:“师兄,你身体可有不适?” 青年摇头, 温声应了句:“无碍。” 正是温鹤眠。 当初魔族节节败退,修真界同样伤亡惨烈, 几乎倾尽各大宗门之力, 才终于筑成两仪微尘阵, 在天壑尽头凝成结界,阻隔人魔两界。 由于人才凋敝, 修士们很难满足阵法所需的浩瀚灵力,因此在结阵之时多以血肉为引,填补灵力空缺。 温鹤眠亦是其中之一。 他倾尽全力, 引得识海崩溃、筋脉损毁,奈何修为远超常人, 被残存的剑气护住了最后一丝灵脉,勉强保住性命。 再从鬼门关睁眼醒来,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物是人非。 他是结成两仪微尘阵的主力兼策划者之一,知晓阵法的每一处布置,若想彻查大阵有何纰漏,温鹤眠定是不二之选。 其实说老实话,对于他究竟愿不愿意离开清虚谷,天羡子一直都拿不准主意。 他知道这位师兄心存骄傲,自修为尽失,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已有多年。 今早他带着弟子们,本是没抱多大期望地去找他,没想到还未踏足清虚谷,便在入口的石碑旁见到一抹白衣。 ——在树影婆娑里,温鹤眠身形笔挺地站立,正低头凝视手里的一封信。 听闻他的脚步,青年微抬眼睫,在极为短暂的迟疑与怔忪后,自唇角勾起温和弧度:“走罢。” 真真是件怪事。 那张信纸看上去平平无奇,像是小弟子们才会用到的质地,可温师兄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向来不接收任何传讯符—— 这会是谁给他的信?与温师兄同意出谷是否有关? 天羡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有什么端倪,在满心疑惑下,并未察觉在见到那封信时,宁宁神色一僵。 那正是她在昨夜写给温鹤眠的信,仍然以“将星长老小粉丝”的匿名身份。 他们两人一直都保持着笔友关系,昨天晚上温鹤眠突然发来一张传讯符,内容很是言简意赅,询问在她这个所谓的小粉丝心里,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宁宁思索许久,很认真地给他回了一封信。 因此当第二天前往清虚谷见他,望见温鹤眠手里那张无比熟悉的信纸时,她下意识一愣。 无论那封信有没有起到些许宽慰的作用,总而言之,温鹤眠终是答应离开清虚谷,与他们同行前往大漠。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地方真是又热又闷。” 好不容易抵达平川镇,贺知洲用手充当小风扇,四下张望:“外边都是这副德行,大漠里得有多热啊。” “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 天羡子悠声笑笑:“天壑里设了结界,魔气和死气未散,除了极有可能藏身于暗处的魔物,还有不少被魔气侵染的妖——越往深处走,你就得越难受。” 宁宁好奇道:“平川镇临近魔域入口,凶险万分。按照常理,镇民早就应该逃得一干二净,为何到了如今,仍有这般多的人留在此地?” “对哦。” 贺知洲摸了把下巴:“如果换作我,绝不会在这儿多做片刻停留。” 温鹤眠长睫轻颤,似是欲言又止,未出口的话皆化为一声叹息。 “你们想啊,大漠黄沙、妖魔肆虐,能住在这地方的大哥大姐,能是一般人吗?” 天羡子道:“当然不是啊!这地方处处是马匪和街头帮派,发狠起来,能跟妖怪对砍!” ……跟妖怪对砍。 宁宁很适时地展开想象,脑袋里浮现起一群光膀子大叔狂舞着手上砍刀,把妖魔追到痛哭流涕的景象。 很魔幻现实主义,也很平川。 “最为重要的一点,”天羡子继续道,“这里曾是仙魔大战战场,虽然逼退过很多人,但也引来了不少人。” 林浔想不明白:“仙魔大战既已结束,那些被引来的人有何所图?” 他思索不出其中因果,宁宁却拧了眉应声:“莫非是因为……那些散落在战场上的留存之物?” 天羡子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在发生于天壑的决战里,双方皆是死伤无数,无论魔修或是正派修士,都遗留了诸多法器与秘籍,四散在大漠里的各个角落。 倘若能进入大漠,并从中找到一两件有价值的物什,将宝贝卖出的价钱,能保一世衣食无忧。 “可、可是这——” 林浔瞪大眼睛,难以接受其中逻辑:“在大漠里丧生的,都是为除魔献出性命的英雄,他们这样做,岂不是……盗取遗物吗?” 没有人做出应答,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已逝的修士前仆后继地献身,到头来非但没有被世人铭记知晓,遗留下来的私物反而成了被争相夺取的商品。 实在令人心寒。 “小友不必难过。” 温鹤眠见他垂头丧气,缓声安慰道:“并非所有世人皆是如此,心怀善意者大有人在。” “师兄还是这种性子。” 天羡子朗声一笑,拍拍小白龙肩膀:“你师伯说得不错,不过‘人心赛妖魔’这句话不假,今后在世间闯荡,还是要多留几分心眼。” 他顿了顿,笑意敛去大半,语气压低:“盗取遗物的事儿已经够糟糕了对不对?你定然不会想到,当年在大战之际,还有过更恶心的事儿。” 林浔微张了唇,安静听他继续往下讲。 “就拿发生在天壑大漠里的一件事来说。” 天羡子极有耐心:“初入大漠的那队修士人生地不熟,特意请了当地几位镇民作为向导。没想到镇民尽被魔族所诱,为了区区几颗金银珠宝,便将他们带入魔修围剿之中。” “那可是十几个修士的命啊,对于他们来说,却远远比不上自己下辈子的荣华富贵。” 天羡子说到这里,眼底的笑意已然全部散去,空留一片怅然漆黑:“你生于龙宫自小养尊处优,鲜有接触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无论何时,都应记得人心隔肚皮,尤其是这荒芜之地的——” 他话没说完,跟前便倏地掠过一阵黑影。 有个小女孩狠狠撞上林浔身侧,匆匆道了声“抱歉”转身就走,来去都像一阵风。 天羡子与自家徒弟里最傻白甜的小龙面面相觑。 天羡子:“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叫什么吗?” 林浔懵懵应答:“那个……话本子男女主人公命中注定的邂逅,猝不及防的相逢?” 天羡子:…… 天羡子的表情像个鬼,一字一顿告诉他:“你、钱、袋、没、了。”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藏身于阴影中的女孩握着瘪瘪的鲛纱袋,一边数,一边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那群人看上去气度不凡,理应是修真门派弟子,为何竟会如此囊中羞涩,这一袋的石头,还不够买一个装它们的鲛纱袋。 她全神贯注地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响:“哟,已经在数数啦?” “嗯嗯。” 她乖乖点头,须臾之间意识到不对劲,仓皇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似曾相识的面孔。 ——之前与钱袋主人对话的青年面露微笑,负着双手俯身看她,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嘴角一勾。 他没再说话,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不可言说的威压,极浅极淡,应是有意克制,却还是压得她心口发颤。 天羡子往后一瞥,把林浔向前一拉。 “这、这位姑娘。” 林浔被猛地拽上前,哪怕心里存了落荒而逃或缄口不言的念头,可一旦望见自己那份被盗走的钱袋,就觉得心口阵痛。 仿佛这小姑娘拿着的不是钱袋,而是他的命。 灵石每少一颗,他院子里的瓜就枯萎一个,心脏也在被小刀一点点切割。 在性命与社恐之间,林浔毅然选择了后者:“这是我的钱袋,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这人脑袋似乎出了点问题。 明明他才是失主,面对她这个小偷,干嘛要用如此客气的口吻。 甚至要比这镇子里,许多人对待她的态度好上许多。 “这么客气做什么!” 贺知洲向前一步迈开腿,朝她勾一勾手指,本想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但眼见这姑娘面黄肌瘦的模样,话到嘴边立即软了下来:“姑娘,偷窃是不好的行为,我们——”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跟前的少女一声冷笑:“你们也是打算进入天壑的修士?” 她语气不善,想必将他们当作了盗物之徒。 林浔正要解释,却见她扬起一个没心没肺的笑:“看你们修为应当不错,不如也带带我呗?我出入天壑多年,要论资历,整个镇子没有谁比我更熟。” 这姑娘看上去年纪轻轻,居然是个老盗墓贼! 小白龙经历了情感的大起大落,张着嘴怔然无言。 “我叫陆晚星,你们去平川镇打量一遍,没有不知道我的。” 她似是为了证明,竟从怀里掏出一个储物袋,旋即金光一现,手里便出现一把长剑:“看见没?这袋子和这把剑,都是我在大漠深处找到的,绝对能卖个好价钱——我还有更多好东西,你们带上我,绝对不亏。” 虽然温鹤眠存有对天壑的记忆,但毕竟时日已久,加之大漠之中诡谲莫测,若有一名向导,他们的路途会容易许多。 但不应该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 更何况她还—— 温鹤眠低声道:“这把剑灵气外溢,多年蒙尘仍有微光,主人应是不俗之辈。” “好眼光!” 陆晚星眯着眼睛笑:“我从小就入了大漠,对地形地势、气候变化和出没妖物都了如指掌,要说谁最了解它,我称第二,绝对没人敢要第一。你们考虑考虑?” 宁宁好奇道:“出入此地的修士数量不少,你为何偏偏选中我们?” “天壑中圈和外圈我都去过,没什么意思。” 她把钱袋护在手里,眸光一转:“你们看上去修为不低,定然不会只满足于大漠外围,对不对?跟着你们,铁定能找到更多好东西。” 这丫头,倒挺会看人和做生意。 “师兄。” 天羡子望一眼温鹤眠:“怎么办?” 陆晚星闻言抬头,对上青年安静的视线。 在场所有修士中,此人的眼神最为柔和,应是心地柔软之辈。 她做好了被接纳的准备,却没想到温鹤眠竟摇了摇头:“姑娘,我们进入大漠,并非为盗取宝物。” 陆晚星神色一怔。 他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不拿宝物也行!我给你们带路,你们给我工钱如何?” 她似是有些急:“我现在急缺钱,只要有工钱,一切都好说!” 她若是平平静静还好,如今仓皇至此,便难免有些奇怪。 魔修藏身于暗处,一切计划都尚不明了,倘若中途加入这样一个目的不明的姑娘,很可能出岔子。 宁宁原以为温鹤眠是个好说话的人。 然而他沉默片刻,没有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天壑与小镇相隔有一段距离,经过一番讨论,众人决定雇佣马车前往大漠。 他们人数颇多,超过了一辆马车能够容纳的限度,于是分为两辆,一前一后。 宁宁与裴寂、林浔共乘一辆,这车的车夫看上去三四十岁,眼角留了道长如拇指的刀疤,看上去像是西部片里的刀客。 宁宁轻笑道:“车把式,我们去天壑大漠,送到入口便可。” 车夫应了声“好”。 大漠之中风情剽悍,马车跑起来亦是虎虎生风,宁宁唯恐天羡子所在的那辆跟不上,迎着风喊:“后面有辆车跟着我们,劳烦注意速度。” 跟着他们? 男人眸光一凛,晃眼向后望去。 在漫漫黄沙之中,竟然当真有辆马车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追逐战! 宁宁想,一定是她的错觉。 否则那车夫听闻这句话,回答“没问题”的时候…… 语气里为什么会有一份邪魅狂狷的笑意? 贺知洲原本是好端端跟在宁宁之后,向窗边望去,却陡然察觉不对劲。 前面那辆马车……竟开始了蛇形疯扭! 贺知洲大感不妙,赶忙叫道:“大哥,快快快,快跟上前面那辆车!千万别跟丢了!” 驾车的青年听罢,浑浊双眼中亦是寒光一现。 难怪它前行的姿态如此反常,原来是察觉到有人在跟踪! “放心。” 他说话间打了个响指,自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邪魅冷笑:“一切交给我。” 马鸣风萧萧,大漠映斜阳。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驾驶马车,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 这,就是大漠! 道路之上人仰马翻,小镇居民四处奔逃、尖叫连连。有人无意中瞥见后面那辆马车的窗户,更是差点被吓得神魂俱灭—— 车里的每个人都被颠得左右横移、上窜下跳,乍一看去只能望见麻花般扭成一团的手脚和脑袋。 一名白衣青年扭曲的脸自窗前滑过,瞳孔里满是对活下去的渴求与来自灵魂的震颤,舌头和眼球都快被甩飞了! 两辆马车同台竞速,比到达沙漠的预计时间快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 宁宁心有余悸,恍惚望一眼身后漫无边际的黄沙,难掩声音里的颤抖:“车把式,我们后面的马车呢?” “放心。” 冷冽的风撩起鬓边碎发,烈日勾勒出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他仰面望着天边,缓缓吸一口烟斗。 在陡然散开的飘渺白烟中,他的目光是那样悠长深远,低哑嗓音尽显王者之风:“不过区区蝼蚁——” 男人说着冷笑一声:“已经甩掉了。” 宁宁:??? 宁宁:!!! ——所以你们是自顾自演起了《无间道:修真风云》吗大叔!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宁宁面无表情站在大漠入口, 遥遥望向昏黄的天地交接处。 为防止死气外溢,天壑外围被仙门设下结界。隔着一道无形屏障,她所在的这一头丽日当空、金光万道, 另一边则黑雾笼罩, 只能隐约窥见模糊天光。 魔气之下, 层次分明的沙丘连绵起伏, 有如凝固于半空的怒浪滚滚。 黄沙处处, 偶尔自远处掠过一道茫茫黑影, 不知是天边仓促而来的飞鸟,还是妖魔稍纵即逝的影子。 天羡子他们还是没来。 当时她话音落下, 好端端的车夫竟突然化身为愤怒的公牛,狂喘着气就拉着缰绳拼命往前冲。 她与另外两人在马车里被颠来颠去,毫无防备之下向后仰倒, 本以为即将撞上木板,后脑勺却落在一处温温软软的地方。 原来是裴寂伸了手, 轻轻护在她脑袋上。 宁宁本想出声询问, 方才的力道有没有把他手掌压痛。 没想到下一个恍惚, 便被不由分说拉入他怀中。 裴寂身体很冷,呼吸却是热的。 宁宁被一把拉过, 嘴唇恰好落在他锁骨附近,每当稍作呼吸的时候,气息悠悠回荡于颈窝里头, 都能感到后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 她当时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更何况车里还有个林浔。 宁宁:…… 她已经不想去看林浔的表情, 以小白龙的性子,恐怕早就面红耳赤,比她这个当事人更害羞。 这样的三人空间堪称折磨, 宁宁抵达天壑后立刻匆匆逃离。 奈何另一辆马车还没过来,她在等候的间隙百无聊赖,干脆朝车夫搭话:“大叔,您对这大漠了解多少?” “你说天壑?” 车夫吸了口烟斗,往结界内一睨:“仙魔战场,进去的人挺多,出来的嘛……” 他说话时眼珠悠然转了个圈,脸庞被白烟映得有些模糊,略带了狐疑地问她:“看你们的模样,应该是头一回到这儿来,人生地不熟的,就这样闯进去,不怕出事?” 宁宁摇头:“我们做过准备。” 天壑大漠凶险万分,他们一行人来到此地,自然不可能头脑空空。 地图、常见精怪与注意事项都有过了解,加之有温鹤眠这个人形科普机器,进入大漠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停了一阵,又道:“近日以来,大漠里可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 男人笑了笑:“我们当车夫的,整天都在镇子里来回跑,哪会知晓大漠里的古怪。你若真想打听这个,不如问问那群盗物贼——他们成天待在大漠,说不定能看出几分猫腻。” 盗物贼。 宁宁因这三个字心头一动,凭空生了几分兴趣:“大叔,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陆晚星’的姑娘?” “陆晚星?” 车夫定定看她,微蹙眉头:“你怎会认识她?” “巧合而已。”宁宁见他神色不对,好奇继续问,“陆晚星怎么了吗?” “倒也没太大问题——只是那丫头吧,实在有点古怪。” 他们两人皆是闲来无事,车夫又是个藏不住心里话的话篓子,甫一提起陆晚星,一张嘴就再没停下:“当年大战的时候,有几个镇民给修士带路,往天壑大漠里边走,结果被魔修收买,导致那群修士全部惨死——这事儿你有没有听过?” 宁宁点头。 “陆晚星她哥,就是带路的其中一个。” 车夫露出略显嫌恶的神色,把音量压低:“但你也知道,给魔物办事儿,无论它们把报酬吹得有多天花乱坠,到头来能给丁点儿好处吗?不可能!” 宁宁本以为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故事,没料到其中还有此等纠葛,一时间好奇心更重:“那些人出事了?” “是啊!他们拿着一堆金银珠宝出来,连夜要带着家里人跑路,结果还没踏出家门,嚯——!” 他说得激情澎湃,有了几分说书人的气势:“那群人就纷纷倒地,被魔息抽走精气,成了再起不能的干尸!至于从魔修手里拿到的珠宝,也全都化作腐物和烂泥——都是报应啊!” “所以说,”宁宁若有所思,“魔修早就对他们下了恶咒,欲要赶尽杀绝。” “就是啊!” 车夫连连点头:“信谁都不能相信邪魔,谁知道那群怪物心里存了怎样的心思——哎哟,跑题了,咱们不是在讲陆晚星吗!” 这会儿裴寂与林浔也从车里出来,小白龙还没从之前所见的那一幕缓过来,自始至终低着头,龙角微微泛了粉色。 宁宁不看他们俩,试图通过与车夫的谈话转移注意力:“对,陆晚星。” “她爹爹早就过世了,同兄长与娘亲相依为命,出了那样一档子事,家中就只剩下陆晚星和她娘。” 车夫道:“说来也奇怪,她哥做了那样的丑事,在平川的名声早就臭了,留在这里只能挨白眼。当年带路的其余几户人家早就搬出平川,只有陆家留了下来,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 “要说的话,她爹也算是个人物——我们镇子里出了名清正廉洁的镇长,可惜在一次火灾里为了救人,死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留下一儿一女,儿子勾结魔族死了,女儿吧……陆晚星整天在大漠里进进出出,干起盗取遗物的勾当,我曾见她鬼鬼祟祟地与外人来往,应该就是在做交易。可惜,可惜。” 裴寂听了半晌,冷不丁突然出声:“她曾做过在活人身上行窃的事么?” “啊?” 男人一愣:“盗窃……应该不至于吧?” 话题到此便戛然而止。 不远处响起一道高昂马鸣,正是天羡子等人所在的马车匆匆赶来。 从车门里滚落一团果冻形状的类人物体,如同死去般软绵绵瘫倒在地,赫然是贺知洲肉。 车夫目光一凛:“追击得如此之快,后生可畏啊。” 坐在马车上的青年亦是面目狰狞:“你究竟是何等人物,技艺竟如此出神入化……可恶,这次是我输了。” 宁宁:…… 你们大漠人是怎么回事啊大叔! 如果忽略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大漠车夫的男人血性颠得肝肠寸断的话,一行人总算是畅通无阻地进了大漠。 天壑魔气盘踞,在穿过结界的刹那,就能清晰感受到从四面而来的淡淡压迫感。 这鬼地方连空气都显得浑浊不堪,天羡子因修为高深,面色与寻常无异:“越往里走,这股魔气就越强。你们可得当心。” 大漠当属蛮荒之地,外层被多人踏足,已很难看出当年仙魔战场的痕迹。 剑修剑气外露,寻常妖魔不敢近身,因而比起来此地寻宝的普通人,他们向内深入的速度要快上许多。 正如天羡子所言,随着渐渐靠近大漠中心,宁宁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周围的魔气已越来越浓。 她心有所感,看一眼身旁的裴寂。 魔族摆明了在针对他,此番前来天壑的所有人里,裴寂是最为关键的一个。 天羡子心知他会被魔气影响,特意在此之前准备了诸多清心丸与抑魔丹,用以压制魔息,让其不受大漠里汇集的气息操控。 更何况经过炼妖塔一战,宁宁吞下灵枢仙草,而裴寂成功破除心魔,两人修为都得到极大提升,由金丹一跃到了元婴境界。 境界提升之后,对于魔气的抑制力也大有所长。 大漠里满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宁宁最初的好奇渐渐褪去,四下打量周围景色。她本是百无聊赖地在看,猝不及防之间,忽然瞥见一道掠过的黑影。 天羡子淡声一笑:“察觉到了?” 温鹤眠:“当心。” 话音刚落,天边突然响起鸟鸣阵阵,众多纷乱影子遮天蔽日,不过恍然之间—— 便有数道身影自天边俯身而下,向众人袭来! “附近有引魔香。” 天羡子发出一声轻啧:“魔族果然破了大阵。” 天边与沙丘皆是暗影浮动,强烈妖气伴随着魔息肆意蔓延,宁宁拔剑出鞘,斩去突如其来的一只鸟妖。 如今妖风大作,四面八方都是窜动的妖魔,她大概了解一些魔修所想,知晓他们此番来袭的目的,应是一行人中最为重要的温鹤眠或裴寂。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 因而当荒漠之中沙土骤颤,数条藤蔓自沙丘而起,一时间黄沙漫天、腥风大作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把注意力转向两人身侧。 哪知妖影纷然,藤蔓袭去的方向,并非温鹤眠与裴寂。 宁宁一愣。 她的剑上是一只沙魅,而腰间缠着的—— 一条与漆黑魔气融为一体、难以察觉气息的妖藤。 宁宁脑海中弹幕爆炸。 抓她做什么?难道这些妖物是无差别攻击?为什么不按照说好的剧本来,她只是个无辜的恶毒女配啊? 旋即便是用力一卷。 女孩的身影与藤蔓一道下落,竟坠入由黄沙卷作的漩涡之中。 天羡子骇然大喊:“宁宁——诶!裴寂!你怎么也跳了!” 他分身乏术,咬牙望一眼贺知洲:“照顾好温长老和林师弟,我带他们回来!” 宁宁觉得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一切都极其模糊,光影来回闪烁,凝聚成许许多多变幻不息的影子。 她见到水墨般漾开的巍峨高山,灯火通明的悠长街巷,以及纷飞纵横的剑影刀光,最终画面一滞,四散的影像浑然聚拢,凝作一道纤长人形。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空白,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她与那个人。 好险好险,她差点以为自己稀里糊涂死掉,眼前正在播放回顾一生的走马灯。然而一见到他,立马就能明白是在做梦。 因为那人是她完完全全没有见过的模样。 这是个男人,或是说少年。 宁宁安静看着他,脑袋里浮起很不合时宜的念头:只可惜不是裴寂,若是在梦里见到他,她说不定能比平日里大胆一些。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好奇走上前。 少年人由雾气凝聚,不过是道无法触碰的虚影。他穿了件干净整洁的白衣,面孔像是被打乱的拼图,五官都是模糊一片,全然看不清相貌。 宁宁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尝试在梦里开口:“那个……你好?” 那人没有应答,像具死尸或是玩偶。 说老实话,有点恐怖。 宁宁不习惯这种诡异又死寂的氛围,凝神端详他满脸的马赛克,正打算伸手碰一碰,突然见到那人浑身一颤。 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最是恐怖,宁宁条件反射后退一步,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继续动弹。 唯一与之前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他心口上晕开了一片血迹。 少年身着白衣,殷红鲜血漫如潮涌地溢出来,便显得格外突兀与可怖。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见他的五官,宁宁却莫名有种感觉,这个人正在注视她。 她分明与他全然不相识,此时却不由自主感到胸口发闷。心脏无比剧烈地开始跳动,每一次撞击都沉重如巨石,敲得她有些懵。 只不过须臾之间,宁宁就凭借多年以来的小说阅读经验,脑补出了无数符合仙侠世界观的故事。 比如夺舍,比如前世今生,又比如失去的记忆与忘记的人,思来想去总觉得肉麻,把自己脑补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比起前世今生稀里糊涂的纠葛,她宁愿相信眼前这位兄弟是从m79星云下凡的外星人,正在利用脑电波或潜意识与她进行深层次沟通。 宁宁戳一戳那人肩膀,只碰到无形的白烟。 她还想说点什么,奈何刚一张口,耳边竟响起另一道从未听过的嗓音,来自某个女人。 “快醒醒。” 这道声音将她从浑浑噩噩的梦境拉回现实,宁宁兀地睁开眼睛。 很好,身体疼得像是散架,这里不在梦里。 今天已发生了太多怪事,她勉强撑起身子,坐在地上环顾四周,顺便回忆陷入昏迷之前的事情。 他们一行人遭遇魔族设下的引魔香,她在乱战中被一根妖藤卷入漩涡,为脱离桎梏,拔剑将藤蔓斩断。 然后—— 宁宁蹙眉回想,然后她在无尽黑暗里失去支撑、不停下坠,本打算御剑稳住身形,却被另一股更为强烈的力量笼罩,旋即失去意识。 至于她如今所在的地方…… 视野之中是一片纯白,与宁宁梦中所见极为相似。 与之不同的是,那个被马赛克掉的少年不见了踪影,飘浮在她眼前的,是团浓郁白烟。 今日的所见所闻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当宁宁还望着白烟发愣时,竟有道女人的声线从烟气里传来,轻灵柔软,似是在笑:“你又来了。” ……又? 她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宁宁脑袋里一团浆糊,忍着疼开口:“你是谁?” 四散的白烟倏然一顿,带了些许困惑地问她:“你不记得我了?这么多年来,你来到此地数次,从没忘记过。” 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女人是谁?对方为何会表现得……像是与她认识?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梦里的少年。 宁宁只觉得头痛欲裂。 “好可怜。” 白烟倏然聚拢,凝成面目模糊的女性形态,逐渐向她跟前贴近的同时,五官也一点点成形。 冷冽寒气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白影的双手已然覆在她双颊两旁。那女人自顾自说,空洞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声线飘渺如云烟。 “身上的死气还是这么浓……既然忘了我,那你可否还记得——” 宁宁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在下一瞬间兀地僵住。 白烟携来女人喟叹般的低喃,每个字句都无比清晰,重重落在她耳膜:“在不久之后,你就会死去?”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问:突然听见自己将至的死讯, 是种什么体验? 答:谢邀,人在大漠,刚下飞藤。 作为一名亲身经历者, 对于这件事, 只想回复一句话:其实我早就知道啦, 没想到吧哈哈! 宁宁置身于四面雪白的空间里, 与近在咫尺的陌生女人无言对视。 对方的双眼由白雾凝成, 看不透其中蕴藏的神色, 听见那句不明不白、关于死亡的话时,宁宁脑袋里只匆匆闪过一个念头—— 按照和系统所做的交易, 她的确会在任务完成之后假死脱身。 这是最为浅显直白的想法,然而只需稍加思索一番,就能察觉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先不谈她脑海里莫名出现的少年身影无法得到解释, 单论从女人口中吐露的话语,就足以叫她一个头两个大。 “什么叫做, ”宁宁凝神正色, 按耐下心脏不由自主的狂跳, “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不会忘记?” 女人定定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竟答非所问地轻笑一声:“原来如此,你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 宁宁抿唇没有应答,大脑飞速转。 别的东西?是指系统吗?她怎么能看出系统的存在? “你想利用那东西渡过死劫, 对不对?” 她笑时身形微颤,白雾也随着动作不断聚散, 仍是自顾自继续道:“失败过一次又一次,若是旁人,兴许早就放弃了, 也只有你还这样执着——你是为了谁?自己吗?似乎不像呀。” “稍等稍等,咱们打断一下可以吗?” 信息量实在太大,宁宁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只能用力按按太阳穴,皱了眉问她:“姐姐,咱们能不能从头说起?这是哪儿,你是谁,一次次失败又是指什么?” 周身的气氛悄然一凝。 女人比之前笑得更加放肆,身旁雾气乱作一片,连五官都被晃荡得模糊不清。 “姐姐?你居然叫我姐姐——你不那么严肃,反倒叫我有些不习惯。” 她说着再度凝聚成形,双腿一踮,负了手径直升往半空,居高临下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我在这里太久太久,许多事情都记不清。” 女人声音很低,语气里带了少许迟疑,似乎连她自己都快把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我以前是一把剑,当年仙魔大战,跟随主人前来大漠……然后是轰隆隆的爆炸和满身血,等我恢复意识,就已经出现在这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是个脱离了剑身的剑灵。 要想凝成有意识的剑灵,那把剑定然不凡,至于她口中的“主人”,应该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大能。 宁宁好奇道:“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见白雾摇头,只得换个话题继续问她:“那你知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我本来也不清楚,是你告诉我的。” 她闻言发出咯咯轻笑,在空中匆匆旋了个圈:“你说我剑灵离体,本应烟消云散,却被一股极强的灵力所护,幸得不死。至于这个地方,是一处名为‘紫薇境’的绝世法器,一旦进入其中,便能与外世隔绝,不受外力干涉。” “我告诉过你?” 宁宁眼皮兀地一跳。 纷繁思绪好似层层裹住的毛线球,找不到头也寻不见尾巴,然而有一根丝线被缓缓抽出,让她隐约窥见一丝天机。 宁宁问:“我来过这个地方许多次?” “对啊。” 白雾一动不动望着她:“第一回好像是无意间掉进这里——毕竟你说过,这处秘境是在一个陡崖下面,稍不留神就能落进来。” 她说到这里,微微偏了头,似是在努力回忆:“之后你偶尔会来找我,和我说说话——其实除了你,还有好几个人也时常掉进这儿,可他们每次都像失去了记忆,不记得曾经见过我。” 宁宁细细地听,许久没有出声。 她心里已经有了整个故事大概的轮廓。 据白雾所言,紫薇境不受外力影响,独立于大千世界之外。 也就是说,无论法器外如何沧海桑田、满目疮痍,就算临近世界末日,这里都始终是片一成不变的白色。 那么,倘若外界开启了一次又一次的回溯与轮回—— 对于栖身于此的剑灵来说,时间定然还是和寻常一样,不可逆转地缓缓淌过。 所以白雾才会看见她一次又一次地来,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满身死气死去。 所以仙魔大战分明只过去数十年,白雾却声称“太久太久”,完全不记得当初的事情。 所以那些不慎落入秘境里的人,才会从来都不记得白雾的存在,每一次重逢都如同初遇。 因为在不断轮回的外界里,对于他们而言,的的确确是头一回与她相见。 宁宁想,那她自己又算什么? 如果每一次轮回都只有她存在记忆……难道她就是导致时间一遍遍回溯的原因? 后脑勺突突突地疼,宁宁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整理思绪。 白雾说,她身上死气浓郁,不久之后就会死去。 过了一会儿又笑言,她身体里多了某个东西,或许可以通过它来逃脱死劫。 如果那“东西”对应系统,是不是可以认为,曾经的她为了避免死亡,利用某种术法一遍遍重启时间,在无数次的失败之后…… 试图利用“系统”来扭转命运? 可她为什么会失去曾经的记忆?一旦记忆丧失,扭转命运的难度岂不是更大?系统的运作原理又是什么?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以她的性格,当真会单纯为了让自己逃离死劫,就一遍遍开启轮回吗? 宁宁觉得不会。 无数次的轮回对应了无数次的死亡,那样太难受,她最是怕疼,不可能喜欢。 就连白雾也无意中提过,觉得她不像是仅仅为了自己。 那她究竟想要阻止什么。 接下来在大漠里……会发生怎样不可逆转的事情? 毫无线索,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白雾所能提供的线索到此为止。 她不晓得在紫薇境里独自待了多少年,连自己的前尘旧事都已记不清晰,能认出宁宁这张脸就算很不容易,再也记不起更多细节。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这处小天地脱身,查明待会儿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即将离开紫薇境之前,宁宁好奇问她:“这么多年,你没有想过出去看看吗?” “出去?不要。” 白雾在空中晃晃悠悠,像个闹腾的小孩:“主人将我护在这里,一定有他的用意。我若是胡乱跑开,他寻不到我怎么办?” 可仙魔大战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宁宁正欲开口,却听得白雾里传来一声哼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同样的话,你早就说过好多好多遍了。” “他一定还活着。就算他不来寻我,当主人挥动那把剑的时候,我也能在瞬息之间赶到他身边。” “虽然我忘记了许多东西,到我一直都知道——” 白雾于此刻骤然弥散,女声显出前所未有的崇敬,充盈整个寂寞空荡的小小角落:“我的主人,他是九州百城、天上地下,最最了不起的剑仙。” 天壑大漠。 引魔香召来绵绵不尽的妖物,林浔与贺知洲护在温鹤眠身侧,后者则低声道出妖魔属性与治退之策,大漠之中剑光纷飞,妖尸遍地。 此地的妖魅都染了魔气,被异香扰乱神智,层层聚拢而来。 但好在妖物皆有灵智,不似魔兽那般随性而动、只知杀戮,眼见这两名剑修修为不低,其中不少生了退却的心思,在不远处打转徘徊,不敢近身。 这理应是向好的局面,温鹤眠却微拧了眉,视线扫过沙丘下涌动的黄土。 方才宁宁三人落下去的漩涡,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都以为魔修的目标在于裴寂,然而那条长藤的动作毫不犹豫,摆明了早就确定好猎物,在卷走宁宁之后立马逃离。 可为何偏偏要带走她?宁宁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从小到大唯一接触过的魔族,恐怕只有裴寂。 等等,裴寂。 青年指尖稍动,心脏沉沉跳了一下。 他听天羡子提到过,宁宁与裴寂关系匪浅,后者性情孤僻、鲜少与旁人有过往来,若说心中有何珍视之人,答案必定是宁宁。 ……只有她,能成为威胁裴寂的砝码。 温鹤眠感觉事情不太妙。 “那群魔修也太没种了吧!不跟我们正面硬碰硬,只敢用引魔香这种下作手段!” 贺知洲一边打,嘴皮子一边上下不停地叭叭叭:“宁宁他们怎么办?漩涡没了,咱们该去哪儿找他们?” 林浔仓皇开口:“贺师兄,小心后面!” 他话音刚落,还没等贺知洲回头迎击,就望见一道似曾相识的人影突然迎上前,飞身一拳,就把偷袭的沙魅揍出老远。 林浔被这无比粗犷豪迈的动作震惊当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影子。 温鹤眠一言不发拧了眉。 “你——” 贺知洲瞪圆了双眼与来人对视,抹一把脸上的血:“你在跟踪我们?!” 站在他跟前的姑娘生了双狡黠猫瞳,笑起来两眼一眯,完全没表现出丝毫羞愧之色。 正是平川镇的陆晚星。 “大漠寻宝的事儿,能叫跟踪吗?” 陆晚星嘿嘿一笑:“这叫碰巧,碰巧。” “我呸!这丫头一直鬼鬼祟祟跟在你们背后,不知道安的是个什么心思!” 又是一道从未听过的嗓音传来,贺知洲扭头望去,竟在不远处的沙丘下,见到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 为首的中年男人手里握了把染血大刀,身上尽是被妖物抓挠撕咬的道道血痕。 他说话时面露不屑地睨一眼陆晚星,扬声道:“她哥就干过谋害修士的行当,你们可得小心,莫着了她的道。” 陆晚星朝他做了个鬼脸。 “这些人是横穿大漠的沙匪。” 温鹤眠传音道:“二位小心行事。” “几位不必如此防备。” 领头那人朗声笑道:“在下姓钱,排行老三,叫我钱三便可。我们都是平川里土生土长的人,亲眼见过仙魔大战的惨状,对修士最为敬重。今日相见,绝不会做出不忠不义的丑事。” 这群提刀的沙匪煞气深重,旁侧拿剑的修士剑气四溢,无论哪一方都不是好惹的软柿子。 妖魔本就存了退却的念头,这会儿见他们陡一汇合,当即尽作鸟兽散,很快没了踪迹。 贺知洲道了声“多谢”,转而望向身旁的陆晚星,用了颇为无奈的语气:“小姑奶奶,你跟着我们到底想干嘛?” “我、我这不是——” 陆晚星吞吞吐吐,干脆破罐子破摔,挠挠头一股脑道:“我这不是想着,既然你们修为高深,妖魔定然不敢近身,只要跟在你们后边,就能在大漠深处找到更多宝贝了嘛……” 这人真是为了钱,连命都不要啊。 贺知洲努力吸了口气,听见那叫做“钱三”的沙匪头子发出一声冷嗤:“拼了命地大发死人财,兄妹不愧是一家人。” 大漠之中最讲究快意恩仇,他们作为沙匪,更加看重道义与侠情。 无论是当年几位镇民出卖修士,还是陆晚星等人盗取遗物,在他们看来,都是极为令人不齿的行径。 陆晚星像是对这种言语早就习惯,偏了头不做理会。 “他们对陆姑娘的恶意好大。” 林浔催动神识,暗里传音:“她兄长犯下的罪过,不应该由她承受吧?” 贺知洲亦是好奇:“当年那件事,具体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啊?” “当初魔族节节败退,唯一据点只余下天壑大漠。” 温鹤眠沉默片刻,顺着他的话应声:“大漠之中的魔气比如今浓郁许多,处处藏有致命陷阱,为保障绝大多数修士安危,以万剑宗决明道长为首,组建了一支十六人的探路小队。” 林浔猛然一惊:“决明道长!” 剑修之中,恐怕无人未曾听闻过这个名号。 此人一剑开山、剑气入骨,乃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只可惜陨落于仙魔大战之中,尸骨无存。 “魔修存了谋害的心思,于大漠之中布下致命陷阱,更是自魔域引来苏醒的‘魔神’,设作围杀之局。” 温鹤眠道:“决明道长力诛魔神,奈何精疲力竭,葬身于魔神临死前的自爆。” 魔神乃是堕化为魔的仙人或仙兽,实力超凡,传闻怀有灭世之能。所幸常年沉睡于魔域之中,鲜有苏醒的时候。 它们的存在,也是设下两仪微尘阵、阻隔人魔两界的重要原因。 “不对啊。” 贺知洲挠挠头:“如果当年的修士都葬身沙海,镇民叛变的这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当年的十六人中,唯有一位名唤‘刘修远’的符修侥幸存活。” 温鹤眠敛了眉目:“只可惜他同样身受重伤,于数日后重病身亡。” 所以还是都死了。 林浔听得心里难受,晃眼一瞧,才发觉陆晚星已不知何时到了身边。 她看上去很是好奇,轻笑着朝他扬起下巴:“你们怎么都一动不动的?是不是——传说中仙门修士的传音入密?” 林浔蔫成了茄子,低低应了声“嗯”。 温鹤眠倒是面色不改,缓声开口问她:“姑娘方才所用,可是体修的技巧?” 陆晚星终于显出了一丝羞怯的神色,摸着鼻子点点头。 贺知洲不明白了:“你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学什么体修?” “不学体修,你给我买剑买琴买符咒吗?” 陆晚星瞥他一眼:“我一来没钱,二来没修真门路,在大漠里捡到什么学什么呗。” “没钱?” 贺知洲把她从上到下扫视一遍,语气更是不敢置信:“就凭你给我们亮出的那把剑,就能保你三生三世十里黄金,你还说自己没钱?” 陆晚星把嘴一撇,刚要出言反驳,却听得天边一声惊啸,好不容易散开的黑雾再度凝结,浓郁得模糊了视线。 “你们快看,沙丘上有人!” 一名沙匪骇然大叫:“那、那是——” 贺知洲寻声望去,在倏而大作的风沙里,见到两道修长的影子。 其中一人以黑纱掩面,看不清模样,而另一位…… 猫瞳黝黑,面目白净,虽是他从未见过的面孔,却莫名有几分熟悉之意。 他感到身旁的小姑娘在剧烈颤抖。 “那是……” 陆晚星的整个声线都在颤,嘴唇苍白得失了血色:“那是我哥。” 她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哥哥。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声在一点点加大。 最初像是远在天边的呢喃絮语, 继而变得密密匝匝,如同春蚕一口口啃食桑叶,磨得耳根发痒。 到后来愈来愈大, 愈来愈响, 好似万千魑魅魍魉一齐放声嚎哭, 惹人惊惧非常。 大漠之中狂风呜咽不止, 沙丘之下的众人却被沉重死寂全然笼罩, 只能听见几个沙匪颤抖着的剧烈喘.息。 良久, 有人哆嗦着道了句:“右边那个,是陆朝吧?” “不、不可能!” 钱三握紧手中染血的长刀, 咬了牙道:“陆朝早就死了,整个镇子的人都见过他的尸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陆朝,应该就是陆晚星兄长的名姓。 “当心。” 温鹤眠轻咳一声:“右侧那位毫无气息, 并非人类。” “不愧是温长老,好眼光。” 左侧以黑纱遮面的男人桀桀怪笑, 嗓子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般, 声线喑哑不堪:“只可惜长老如今已成了废人, 竟需要小弟子护在旁侧,可怜呐。” 温鹤眠眸光微黯, 并未做出回应。 “温、温长老?” 钱三的声调一下子拔上老高:“你、您莫非就是玄虚剑派的温鹤眠老前辈?!我记得您与决明道长乃是莫逆之交——” 老前辈。 贺知洲听得嘴角一抽。 这人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壮汉,温鹤眠则面容清隽瘦弱,以外表来看, 顶多称得上是“青年”,这会儿却被钱三诚惶诚恐叫着“老前辈”, 无论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陆晚星同样听闻过温鹤眠的大名,仍然保持着手捧罗盘的姿势,双眼浑圆地抬头看他。 “魔气缠身, 又携有仙门独有的灵气。” 温鹤眠黑眸幽寂,敛去了平日里的温和笑意,与对方粗冽古怪的嗓音相比,声线有如甘泉回响:“不知阁下是何人?” 什么灵气? 贺知洲茫然凝神,却只在那人身上感受到巨浪般层层叠叠的魔息。 男人显然也没料到,那样微弱的气息竟会被他察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声大笑:“哈哈哈!不愧是你,看来你虽然成了废物,却也好歹有那么点用处。” 他说着一顿,语气里讽刺的意味更浓:“毕竟是享誉整个修真界的天才啊!” 贺知洲听得恶心,反唇相讥:“是是是,不像你,一辈子都闯不出个名堂,到头来人家在玄虚派享福,你却可怜巴巴蜗居在魔域外头,连小脸蛋都露不了。说起这个,我还真要感谢你脸上那层黑布,要是没有它,整个大漠的市容市貌都得因为你下跌好大一截。” 林浔听得一愣一愣,好在性格比贺知洲靠谱许多,一本正经地扭头问温鹤眠:“师伯,您的意思是……他原本是正道人士,后来入了魔道?” 陆晚星许是想到什么,神色一愣。 她原本是所有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瘦瘦小小、修为低微,此时却面色惨白地上前一步,站在所有人前头。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黑雾遮掩了日光。 她仰头看向沙丘之上的男人,用颤抖不已的声线一字一顿开口:“你是不是……” 贺知洲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心口居然也开始疯狂跳动。 他总有种感觉,似乎某个被埋藏了多年的秘辛,终于要因为陆晚星的这一声问询,缓缓揭开其中一角。 女孩单薄的脊背瑟瑟发抖,陆晚星攥紧衣袖,深深吸入一口气,念出那个无比陌生、却也无数次出现在思绪里的名字:“刘……修远?” “刘修远?你说当年那场变故里唯一的幸存者?” 贺知洲一个愣神,满目尽是困惑:“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修真界里假死脱身的事情还少吗?都说他重伤死在家里,可有多少人见过他的尸体?” 陆晚星语气匆忙,说到后来,已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哭腔,抬手指向沙丘上与她兄长一模一样的男人。 “看见那个东西了吗?既然他们能在如今造出那样的假人,仙魔大战的时候……怎么就不可以?!” 陡然听闻这段话的瞬间,有股力道重重撞击在胸口。 不止贺知洲,林浔亦是面色一变:“你的意思是——” 对啊。 无论沙丘上形如傀儡的假人究竟是何物,既然他被做成了陆晚星哥哥的模样,那是不是就能说明…… 当她哥哥还活着的时候,魔族就已经造出了这种玩意儿? ……不会吧。 如果这样的话,那岂不是—— “你、你们看!” 陆晚星显出前所未有的激动,浑身战栗着递来手中一直握着的罗盘,声音抖得快要听不清:“这是我和哥哥的罗盘,临走前两人各拿一个,指针所指的方向,就是另一个罗盘所在的地方。” 罗盘的指针和她的手臂一起剧烈晃动。 贺知洲明明白白地见到,那根指针,指向着大漠的更深处。 更为凶险,也更为遥远的深处。 “另一个罗盘……在大漠里面。” 一滴眼泪从她脸颊仓促滑落,陆晚星咬了咬牙,哑声说:“那天晚上从大漠里逃回来的人,他身上压根没有罗盘。你们能明白吗?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指针一直指在相反的方向。” “所以你,”林浔茫然看着她,脑海中万千思绪堆积成山,在此刻轰地爆开,“所以你才会在这么多年里,一直不顾安危地往大漠深处走?” 原来是这样。 他一直都在纳闷,既然陆晚星能看出他们一行人修为不低,为何还要那样毫不掩饰地抢走钱袋,在那之后也并未躲藏,仿佛是刻意让他们找到一样。 如果她就是刻意的呢? 她修为低微,仅凭一人之力绝对无法深入大漠,只能与强大修士结伴同行。 陆晚星以为他们是前来寻宝的盗物者,便以这个拙劣的方法作为契机,提出能以向导的身份为众人领路,不成想遭到拒绝,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她储物袋里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却执意要一遍又一遍地以身涉险,闯进大漠。 打从一开始,陆晚星的目的就不是盗物。 她心里悄悄藏着一个念头。 一个天马行空,说出来只会被旁人嘲笑和戏弄的念头。 为了它,陆晚星坚持了十几年。 “当年战事混乱,我听闻刘修远身受重伤,声称要在临死之际见一见故乡。” 温鹤眠向来平稳的气息罕见地纷乱不堪,声线越来越沉:“没过多久,就自他家乡传来死讯。” 言下之意,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他的尸体。 那段时日正值最终决战,无数修士献身死去,区区一个刘修远的死亡,似乎成了被淹没于大海里的浪花一朵,毫不稀奇。 站立于沙丘上的男人哈哈大笑,怪异的嗓音像在拿刀锯石头。 他仿佛比之前更加得意,略一停顿之后,抬手一把扯下面上蒙着的黑布。 “你们知不知道,当你成功欺骗了所有人,可兴奋和狂喜只有自己知道,什么人都不能告诉,这种感觉有多痛苦?” 黑布之下,是一张极其怪异的脸。 面庞的一半是个白净青年,另一边则布满了大火灼烧过的痕迹,条条疤痕像是攀爬而上的虫,看上去尤为可怖。 温鹤眠眼底终于涌起怒意,沉声念出他的名字:“刘修远。” “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好想亲眼看看,当你们知道被我耍得团团转,究竟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说话时咯咯笑个不停:“对对对,就是要这种表情!再生气一点!我可是害死你好友的凶手啊!决明得知被背叛的表情精彩得不得了,那些领路的镇民也是,明明全都葬身在大漠里,却不得不背负永远的骂名,当真好惨好可怜啊!” 贺知洲听见自己拳头捏紧时,骨头传来的咔擦响声。 “先向诸位介绍一下,我身旁这位,是魔界的传统手艺,名叫‘人儡’。” 刘修远看上去毫无紧迫感,大大咧咧地解释:“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样,对不对?当年我与魔族达成合作,他们为帮我洗清嫌疑,便动用了这个玩意儿,把罪名全部嫁祸在那几个镇民身上。说老实话,挺好用,我很满意。” “你他娘的狗东西!不是人!操你大爷!” 钱三早就听不下去,抡起手里的刀就往沙丘甩,被刘修远一个侧身悠悠躲过,嬉皮笑脸:“不要这么激动嘛。” “但魔族并未善待你,不是么?” 多年旧友殒命于此,温鹤眠本应暴怒。 但他只是神情淡漠地与刘修远对视,身形笔直,白衣破开四周浓郁的暗色。 只有他自己知道,藏于衣袖下的右手,已在不知不觉中用力攥紧,指尖陷进肉里,溢出滚烫血渍。 “魔气如毒,入体之后无异于折磨。” 温鹤眠道:“至于你的脸与声音,应是中了某种邪毒。以阁下的水平,不至于自己喂自己吃毒药吧?让我猜猜,你以为魔族会赠予金银法宝作为报酬,没想到只得来一剂剧毒,不得已之下,成了为他们所用的奴仆?” 许是心事被彻底戳穿,之前得意洋洋的神采陡然消退,刘修远瞬间变了脸色。 “你这张嘴有够讨厌。” 站在沙丘顶端的男人狞笑:“待我将它撕下来,好好瞧瞧。” 他话刚说完,四周便有数道人影攒动。 待贺知洲凝神看去,竟从黑暗里冲出数十个人形傀儡,包括之前沙丘上的那个,同时手握小刀朝这边猛冲。 沙匪们纷纷提刀应战,刘修远则催动符咒,引来灼灼天火,放声笑道:“对付你们,我一人便够了。一个废人,一个胆小鬼,一个傻子,我已是元婴三重,你们怎——” 剩下的字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仓皇吞入腹中。 贺知洲拔了剑就冲上前来,根本不留一丁点儿念完台词的时间。一时间剑气与火光交叠,照亮昏黑大漠。 陆晚星望向身旁的林浔,喃喃低语:“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吗?” 她甫一问完,看见后者脸上犹豫的神色,心里便已知晓了答案。 手里的罗盘用力一晃。 女孩抬头迅速瞥一眼刘修远,握紧罗盘,毫无预兆地向大漠深处狂奔。 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在死掉之前,见一见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执念。 更何况……指针摇晃得越来越剧烈,另一个罗盘就在不远处。 “陆姑娘!” 眼下贺知洲与刘修远的缠斗,显然才是更为要紧的那一方。 林浔匆匆叫一声她的名姓,两相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跃向贺知洲身侧,拔剑相助。 刘修远说得不错,他们两人不是他的对手。 金丹对元婴,本就是越级抗衡,更何况刘修远被魔修渡了魔气,黑压压的气息混合着火焰打来,能有千钧力道。 四周全是雷电火光,林浔躲闪不及,被重重击中胸口,在威压之下跌落在地。 贺知洲比他稍好一些,状态却也十分糟糕,想必无法支撑太久; 温鹤眠经过多日疗养,再辅以宁宁带回的仙草蕴养神识,已恢复了为数不多的部分修为,然而应对成群的傀儡,还是有些吃力。 至于陆晚星—— 林浔疼得骨头都在阵阵发酸,嘴里全是血的味道。脑海里浮现这个名字的刹那,竟听见一道势如排山倒海的巨响。 这是什么声音? 他凭借恍惚的意识,躺在地上扭过头。 然后在下一刻,瞳孔骤然紧缩。 在视线可及的远方,那处连绵起伏的沙丘堆里,一座小丘被轰然推倒,黄沙飞舞,看不清其间具体模样。 他凝了神识,在渐渐清晰的视野里,见到小姑娘瘦弱的背影。 陆晚星正挥动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用尽全身力气打在那座沙丘上。她的双手尽是血迹,却一直没停下。 于是丘体开始震颤,自上层起依次崩塌。等只剩下十分之一的高度时,她终于不再挥舞拳头,而是伸出手去,把黄沙一点点往外扒。 林浔咳出一口血,听见贺知洲倒地的声音,以及刘修远的一声笑。 沙砾犹如退潮而落的海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缓缓下落,他强撑着双眼看去,在无穷尽的黄沙里,赫然见到一抹白。 林浔本以为那是错觉。 可陆晚星同样一怔,继而加快了速度,把沙土拼命扒开。 首先露出来的,是一具匍匐的骨架。 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十分奇怪的是,这些早就没了气息的人们,于临死之前竟是牢牢聚作一团,身体一具紧贴着一具,几乎没有间隙。 就好像……是想护住什么似的。 陆晚星的动作还在继续。 当砂土快要被尽数扒开,从某具骨架之上,似乎有什么掉落在地。 林浔看见她低下头,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而在那具骨架之后,被所有人紧紧围住的,同样是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 他跪倒在地,腿骨断裂,身前的骨骼亦是一片狼藉,然而脊背却挺得笔直,双手环在胸前,死死护着某样东西。 林浔看清了。 那是一把通体莹白,在黑暗中隐隐生光的剑。 尘封多年的秘密在此刻终于被全部揭开。 他见到决明与他的诛邪剑。 “这是我哥哥。” 陆晚星凝视决明身侧的那具骨架许久,忽然转过身来看向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不知道是在对他们,还是在哭着对自己说:“你们看见了吗?这是……我哥哥。” 她已经凭借一个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念头,苦苦支撑了太多太多年。 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陆晚星都会无端想起,与兄长分别的那个深夜。 由于父亲早逝、娘亲体弱多病,早早扛下家中重担的哥哥,是陆晚星心里最伟大的英雄。 那天她总觉得心头发慌,扯着哥哥袖子一动不动,陆朝看着她半晌,忽然轻声问:“晚星,还记得爹爹说过什么吗?” 她爹是个说话特酸的书生,与大漠里的剽悍气质格格不入,经常对两个孩子讲一些文绉绉的话,叫人怎么也听不懂。 陆晚星从小就不爱听,后来爹爹为救人过世,便再也没听到过。 她那时年纪尚小,早就记不清那一大堆拗口的长句,脑袋里稀里糊涂转了一圈,最终仰起脑袋,用稚嫩的嗓音应他:“爹爹说,要做个好人!” 哥哥当时似乎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两只眼睛温温柔柔地弯成月牙形状,俯身摸摸她脑袋。 “对。千万别忘了。” 在临别之际,陆朝对她说:“晚星,要做个好人。” 然后夜色浸润少年挺拔的影子,她看着自己心中的英雄逐渐被黑暗吞噬,最终消失不见。 在很久以后,陆晚星才恍然地想,也许早在离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大概率不会回来。 可他还是坚定不移地一步步往前,直至临死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向她承诺过的那句话。 ——当初魔神临世、决明重伤,以骨架之间的姿势来看,正是他头一个拖着濒死的身体一点点向前,用身体护住诛邪剑。 紧接着向前的人越来越多,脆弱的血肉之躯筑成道道壁垒,让那把可斩万魔的长剑,得以留存于世。 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能通过如此方式,为修士们拼死护下斩杀邪魔的希望。 只可惜天意作弄,这群慷慨赴死的勇士尽数成了遭人唾弃的罪人,诛邪剑蒙了尘,再未出现于战场之上。 “决明和诛邪剑,哦豁。” 刘修远咧了嘴,笑得更欢:“我还纳闷他们怎么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被埋在这种地方——多谢这位姑娘,若能以他们交差,我往后的日子就有着落了!” 许是望见陆晚星通红的双眼,他啧啧叹了口气,身侧雷火阵阵,一步步往她身旁走。 “我知道你很伤心,哥哥做了那么多事,却被当作十恶不赦的叛徒。我也很难过,只不过……秘密就应该是秘密,今日一过,谁也不会知道,对吧?” “我去你娘的!” 钱三双眼血红,面上青筋暴起,抡起拳头朝刘修远猛砸:“这算哪门子秘密,老子在这儿呢!” 刘修远哪会在意此等寻常百姓,冷笑间魔气外溢,毋须多余动作,便将钱三击飞甚远。 他本欲继续往前。 然而当钱三倒地之时,却又有另一道身影向前一步,挡住去路:“我也看到了。” “老子也是!你个乌龟王八蛋,装什么装?阴阳怪气不讲人话,有病!” “我也知道!对小姑娘下手算什么?恶心!” “老子○你○○○○○!” 两个,三个,四个。 提着刀的沙匪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挡在骨堆与刘修远之间,隔断后者去路,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就凭你们?” 刘修远嗤笑:“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不止你们,连那群修士也是我的囊中之物——他们这回一共来了多少人?六个还是七个?入了埋伏,全都得死。” 他开口时指尖一动,幽白雷光形如虚影地向前飞蹿,眼看即将击中一人胸膛,猝不及防间,忽有一道白影即刻袭来。 两股力道相撞,皆作烟云散去。 那是一道剑光。 刘修远不耐烦地皱眉,向剑气的源头望去。 他以为发起这一击的,会是性子急躁、修为更高一些的贺知洲。 然而烟尘滚滚,在狂风中站起身来的,却是那个看上去总是畏畏缩缩的妖修少年。 他右手握着滴血的剑,左手用力握紧,从指缝里溢出几缕白光。 那是一颗圆润的夜明珠。 林浔抬手站直,在浑身难忍的剧痛里,抬手拭去唇边血迹。 他害怕吗? 当然害怕。 他胆小怯懦、被许多人暗地里嘲笑,说是龙宫里最没用的废物。 但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那些被埋藏在大漠深处的往事,他都见证了。 那些被曲解和遗忘的牺牲,他都知晓了。 未曾出口的信念,不应当成为秘密。 他……不想再逃避。 林浔握紧手中长剑,剑鸣嗡响,引得远处的诛邪剑现出微光。 剑气飘然上涌,有如不断生长的藤蔓途经他全身,龙族少年仿佛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左手用力握紧。 与那些葬身于沙土中的前辈们相比,他身旁并不是一片漆黑。 无论如何,都有这道光陪着他。 至于现在。 是时候轮到他,去救下为他带来这束光的人了。 林浔屏息,垂眸,感受体内剑意涌动,充斥每一寸血肉。 他出剑的速度从未像今天这般快,雪白剑气将一方天地映得恍如白昼,当长剑挥起、落下,流转的莹辉徐徐勾勒。 白光一点点描绘,昏黑无际的半空中,陡然现出一道鸣啸而起的影子。 行如疾电,势如烈风,四散的威压引出巨浪排空—— 须臾之间,所有声息都为之一静。 那道遥远的身形渐渐清晰。 有沙匪睁大双眼,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这是、是龙——!”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被烈火灼烧过的伤口阵阵发痛, 一缕血渍自手臂缓缓滑落,留下蜿蜒前行的细长红痕。 血滴在指尖凝固聚集,冷风倏至, 垂坠的鲜红圆珠陡然滑落, 滴在泛着白光的剑身。 天边剑气凝结, 虚虚实实的剑芒被风吹散, 好似劈落而下的纷然电光。 白光不断聚合, 于黑暗中聚作一道雄然身影, 细细看去,竟是条腾飞咆哮的长龙。 那是属于龙宫的力量。 较之人修, 妖在修炼之事上独有天赋,自出生起便蕴养了可供操纵的妖气与灵力。各大妖族之间血脉不同,力量也不尽相似。 而今林浔神识涌动, 龙族妖力被尽数引出,辅以龙血入剑, 战意已抵达顶峰。 刘修远没把区区金丹弟子放在眼里, 本是不甚在意地挥出雷火诀, 不成想剑光汹汹,竟将咒术一举斩断, 朝他迅速反噬而来。 啧,难缠。 青年心底暗骂一句,急忙撤回手中力道, 向后腾空一跃。 恼人的剑气似万千银蛇狂舞,他被刺目白光晃了眼, 来不及做出反击,只能身形敏捷地侧身躲闪。 不过转瞬之间,忽有一阵疾风掠过, 脸颊与手臂像是被利齿猛地一咬,火辣辣发痛。他抬手一拂,才发觉皮肤被剑气划破,已经渗出道道鲜血。 该死,这小子的妖气怎会如此之浓? 刘修远忍不住地心烦意乱,再抬眼注视林浔时,眼瞳里满是入骨杀意:“你以为……这样就能赢过我?” 随着话音落毕,四下雷光更盛,汇聚出绵延如绸带的浩荡电流。 他笑得大声,被剧毒侵蚀的半侧脸颊极怪异地扭曲起来,右手一挥,电光便袭上林浔跟前:“不过是个小小妖修,就你这模样,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要想胜过我,去西海把龙宫皇族搬过来吧!” 他本是用了调侃的语气在说,也用了势在必得的杀意在打。 没想到立在黄沙中的少年剑修挥剑而起,势不可挡的电光与剑气相撞,伴随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 他的进攻竟全部散去,与剑气层层抵消。 这是什么情况?那小子……不应该被轰成肉渣吗? “不好意思啊!” 贺知洲像块瘫在地上的大饼,一边被疼得倒抽冷气,一边张嘴笑嘻嘻地喊:“他就是龙宫皇族耶!” 刘修远:…… 刘修远默默骂了句脏话。 据他观察,那个妖修少年向来默默无闻,连话都很少说上几句,与那帮沙匪谈话时,甚至会紧张到满脸通红。 就这——这居然是龙宫皇族?! 林浔的妖脉被全然激发,整颗心里只有“战”,没有多余的停留或废话,握紧长剑便朝沙丘发起袭击。 天边龙鸣阵阵,凡龙影所过之处,皆是风沙狂作。 刀光剑影之间,两人交手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能把滚滚袭来的狂风甩在脑后。 陆晚星看得眼花缭乱、头皮发麻,到了后来眼睛跟不上节奏,只能望见四下闪动的凌厉白光。 那条长龙的影子,正随着林浔的动作不断变得更加清晰,由最初半透明的幽光逐渐加深,缓缓现出轮廓。 就在长剑与法符相撞的瞬间。 陆晚星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在密密麻麻、如天罗地网般散开的雷电之间,成形的巨龙咆哮着高高昂头。 旋即剑光如雨,每道白芒皆凝成长剑模样,以破风之势,深深刺入电网之中! 锃——! 第一道剑光刺破天网,为昏黑大漠带来灼目光亮。 锃锃——! 越来越多的白光穿过电流,长龙身形剧颤,发出一道刺耳尖啸。 林浔咬牙,拼命忍下喉咙里狂涌的滚烫液体,黑眸中显出前所未有的决意。 就是这一击——! 四面八方尽是铺天盖地的罗网,被禁锢的长龙狂啸阵阵,原本坚不可摧的电流如同陡然碎裂的镜面,出现一道不断蔓延的裂痕。 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倏然之间,巨龙扬起由剑光凝成的幽白长尾,向着电流所在之处,用力一扫—— “刘修远的阵……” 贺知洲咧嘴咳出一口血,止不住语气里的笑意:“破了!” 阵破如镜碎,电光如四散的镜片轰然裂开,刘修远被剑气震飞,从沙丘狼狈摔下。 林浔几乎是玩命在拼,如今同样受了重创,手里的长剑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灵力,顷刻粉碎。 “你怎么样!” 陆晚星心惊胆战,也顾不上刘修远随时可能再度攻来,匆匆跑向林浔身边,被少年的满身鲜血吓了一跳:“你你你别着急!我储物袋里装了伤药,我——” 她话没说话,身体忽然僵住。 陆晚星自行修炼多年,能感受到自身后传来的强烈杀气。 她本欲转身反击,手臂却突然多出一股陌生的力道。 原来是林浔拧眉将她拉到身后,接而上前一步,以残存的灵气挡下一道火攻。 “直到现在还要逞强?” 刘修远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来,满面血污,虚弱得连站立都不稳:“你体内也没剩下多少力气了吧?虽说咱们半斤八两……可剑修没了剑,还能有多少反抗之力?” 林浔没说话,瞳孔中乌黑一片,看不出情绪。 他说得不错,失去了佩剑的自己,绝不可能在刘修远手里撑过五个回合。 “龙宫血脉又如何!到头来也不得像温鹤眠那样,变成被我随意碾压的废物!” 男人越说越兴奋:“温鹤眠许多年没用过剑,你那位师兄又在远处动弹不得,我倒要看看,今日你还能怎——” 他的笑容,凝固在“怎”字还没完全出口的时候。 喉咙里的声线将出未出,被突然之间卡住的时候,变成了一道气泡音。 就非常尴尬。 谁能告诉他。 为什么那个看上去穷酸巴巴的女孩……会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把泛了白光的剑? 陆晚星睁圆了双眼,握着手里的长剑,有些懵懂地看他:“剑?你是说这个吗?” 刘修远:…… 他觉得很诡异,很离谱。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但见她储物袋金光闪过,居然又掉出了一把剑。 然后长剑像停不下来的水流一样哗啦啦啦落,掉出一座鼓鼓的小山堆,放眼望去,把把价值不凡、成色极佳。 刘修远:…… 草啊。 刘修远被气昏了头,一时间恼羞成怒得忘记了自己的反派身份,以及现下剑拔弩张的局势,颤抖着声音开了口:“我需要一个解释。” “就是,那个,我不是为了找我哥,一直往大漠里跑吗?” 陆晚星挠挠头:“大漠里经常能见到遗落的法器啊,我就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想着等找到哥哥离开平川镇,再把这些遗物交还给各大仙门。” 所以她才没有卖掉那把价值连城的剑,一直都过得紧巴巴。 刘修远气得眼眶通红,表情管理彻底失控。 钱三瘫在地上,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钱:“没卖?全没卖?那你经常和陌生人鬼鬼祟祟交易什么?” “不是经常有家属来找寻遗物和尸骨吗?” 陆晚星瞥他:“我若是找到了,就全部还给他们啰。” “那那那,”有沙匪急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们?” “我这样说,会有人相信么?” 陆晚星朝他们扬了扬下巴,表情有些傲,也有些酷:“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难道还需要千方百计讨来你们的认同?” 在更小的时候,她尝试过想要解释。 但人们心中的成见难以变改,没有人相信她的哥哥当真死在大漠,没有人相信叛徒的家人心存善念,也没有人相信,面对那样多的珍贵遗物,会有谁不动心。 明明是他们心存成见,却非要让她承担一切后果,每每想要陈述事实,都只会得到无情嘲笑与讽刺。 到后来的时候,陆晚星已经不屑于解释,有时候嬉皮笑脸地敷衍,要比煞费苦心地解释轻松许多。 她知道自己记得爹爹与兄长说过的话,一辈子做个好人,这就足够了。 “你干嘛用这种表情看我?不要觉得我很可怜——镇子里那些人讲话的时候,我都当作青蛙在呱呱呱不停叫。” 陆晚星不再去看林浔欲言又止的表情,双手叉着腰,瞥了眼地上的一堆长剑,豪情万丈:“来吧!要哪把,随便挑!” 刘修远:“呵呵。” 刘修远:“大哥大姐,轻点,别打脸。” 刘修远之前表现得威风凛凛,其实身上也没了太多存货。 身为一个很会审时度势的墙头草,乖乖束手就擒,声称定会知无不言,将知道的消息全盘托出。 “啥?你们想知道那群魔修的计划?我也不清楚啊!” 他疼得直打哆嗦,被沙匪兄弟们团团围住,在肌肉的海洋里瑟瑟发抖:“他们只告诉我,在此将你们全部解决掉——哦哦哦!对了,我之前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一直在说某个人的名字,叫什么……‘佩吉’!” 裴寂。 林浔想不通:“既然他们的目标是裴师弟,为何会掳走小师姐?” “……或许正因为要针对他,所以才特意带走宁宁。” 温鹤眠按了按眉心,指尖拂过,仍是未能消去眉宇间的愁色:“两仪微尘阵由正派修士的灵力与血肉凝成,既然魔族有了动作,说明阵法已经出现纰漏。若想扩大这个纰漏,破坏大阵——” 他说着一顿,语气微沉:“需要极其强烈的魔气。” “魔气?”林浔皱眉,“魔域里那么多魔气,难道还不够吗?” “要想破阵,只能从阵法之外。” 温鹤眠摇头:“如今魔族尚未掀起风浪,说明阵法虽然出了问题,但好在并不严重,得以脱出的魔修数量并不多——以他们的实力,恐怕难以破坏大阵。” 贺知洲惊讶得忘了疼:“难道他们盯上了裴寂?可他分明能好端端地抑制魔息,要论魔气,应该也没有魔域里那些家伙强啊!” “魔族很看重血统,血统越是尊贵,蕴含的魔气便也越重。我们之所以感受不到裴寂的魔气,全因他在极力克制,尚未入魔。” 温鹤眠道:“当年战况惨烈,各大魔君魔尊尽数覆灭,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子嗣。而绝大多数魔君……并没有子嗣。” 也就是说,裴寂很可能是魔族突破阵法的唯一希望。 “诱他丧失理智,引他神识大乱,让他入魔后,再使他万箭穿心、筋脉尽断,以此献祭给大阵……说不定能冲破两仪微尘。” 林浔一怔。 他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愣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线前所未有地沙哑不堪:“所以他们抓走小师姐——” 温鹤眠敛了神色:“为扰乱裴寂神识,他们恐怕是想当着他的面……杀了她。” 白雾所言不假,当宁宁从紫薇境里出来,果然置身于一条极长极暗的裂缝之中,仰头向上看,能见到遥远的崖顶。 想来她被藤妖拖入地下,因为一番挣扎被它甩开,恰巧就落进了紫薇境里。 所以再出来时,便置身于紫薇境所在的这片幽深裂谷之中。 她对大漠里的地形一无所知,好在未雨绸缪带了地图。这会儿借由剑光细细搜寻一番,很快就在图上找到了裂谷的出口。 宁宁一边看地图,一边忍不住想,这地方偏僻得不得了,紫薇境里的剑灵能来到这儿,一定是受了极为猛烈、常人难以想象的冲击。 至于她的主人,大概率已在多年前就过世了。 那把剑的本体会在哪儿呢? 当务之急是尽快与其他人汇合,来不及思考太多。 她确定方位后匆匆合上地图,刚打算顺着裂谷离开,却在漫无止境的黑暗里,听见几道脚步声。 宁宁身形微滞。 裂谷并不宽,由于少有阳光落下,前后皆是漫长无边的黑暗。 两侧沙石沉默着投下无比沉重的阴影,哪怕仅仅置身于此,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 更何况那几道脚步声来得毫无预兆,轻飘飘踩在她耳膜上,如同悄然而至的鬼魅,叫人后背发凉。 未知的恐惧最为可怕。 宁宁握紧手中剑柄,做好了转身拔剑的准备,然而在下一瞬间,却不由皱了眉头。 空气里不知何时飘来一道暗香,香气透骨,仿佛能毫不费力地渗入每一滴血液,让她整具身体都为之一酥。 在玄虚剑派的日子里,她早就习惯了拔剑就打,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直接用毒。 脑海里的意识在逐渐消散,变成不断翻涌的海浪,胡乱拍打在岸边。 她听见一道少年音,与四周弥散的魔气格格不入,语气温柔得过分:“将她带走吧,别太粗鲁。” 凭借最后一丝残存的神智,宁宁回过头。 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五六个魔族向她走来。 为首的竟是个少年,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大的年纪,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相貌,只能望见一道修长身形。 很熟悉,似曾相识。 浆糊一样的思绪慢慢聚拢,宁宁惊诧地眨了眨眼睛。 哇。 这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那道影子。 115、一百一十五章 在坠入紫薇境时, 宁宁曾做过一个梦。 梦里一片空白,只出现了极其模糊的少年影子,她看不清那人面孔, 只记得若隐若现的身形轮廓。 而当魔修们自幽深裂谷中一步步向她走来,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人, 竟与梦中所见渐渐重合。 宁宁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但可以确定的是, 这个人一定在她潜意识中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 ——因为现在, 她又梦见了他。 放眼望去是黄沙滚滚的大漠,魔气勾连着袅袅白烟, 她与那人并肩坐在沙丘上,仰头望去,能见到天边一轮幽远的孤月。 一缕风匆匆袭来, 那人侧过头来看她,面孔仍是模糊不清。 宁宁听见他说:“你看, 这是……的月亮, 每每见到它, 我都会想……” 风声和无数杂音充斥耳畔,将他所说的话尽数遮盖, 宁宁听得云里雾里,只想很破坏气氛地大喊一句:“风太大,没听清, 你在说什么?” 然而话还没出口,就惊觉浑身一凉, 猛然睁开眼睛。 她之前在裂谷中遭遇魔修,这会儿应该被带进了他们的老巢。 宁宁尝试着动弹身体,却发觉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绑住, 看材质应该是大名鼎鼎的缚仙绳,让她用不出分毫灵力。 这伙人煞费苦心地抓她干嘛? 想不通。 作为一个打小生活在古装剧滋养下的社会主义新青年,宁宁虽然不会以一首《水调歌头》引得各大青年才俊纷纷倾倒,也称不上什么宫斗十级玩家,但总归还是学到了一个十分浅显实用的经验—— 在袖子里藏上一把小刀,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现在,那把金属违禁制品就成了她心中的神。 宁宁从地上歪歪扭扭地坐起来,摆了个老僧入定状,张望四周景象。 她似乎应该收回之前那句关于“魔族老巢”的话。 因为这地方,实在是太太太寒酸了。 这里甚至称不上“房屋”,不过是一座由沙砾建成的洞穴,内里七零八落摆放着床铺与其它各种家具,看上去质地不错,却也难掩此地的寒窑本质。 ……她想象中布灵布灵金光闪闪的大宫殿呢?这里怎么跟八十年代乡土剧片场似的? 宁宁有点脑袋发懵,连拿刀割绳子的动作都下意识一缓,一片寂静里,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几声脚步。 那群魔修应该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收敛了动作抬眸望去,首先见到一张白净面庞。 走在最前面的,仍然是那个与她梦中身影一模一样的少年。这回洞穴里点了灯,透过摇曳不定的昏黄光线,宁宁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与想象中或张狂或冷若冰霜的邪道修士截然不同,这人居然长了张十分乖巧的娃娃脸,乌黑圆润的眼瞳里柔和得像水一样,瞧不出丝毫攻击性。 宁宁:…… 也许,大概,可能,这是朵白切黑的黑莲花,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心狠手辣? 那少年察觉她直白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 继而居然红了脸,匆忙眨眨眼睛,带了六分慌乱三分做贼心虚一份羞涩地出声:“你、你醒了?” 宁宁:…… 眼前这位小哥应该的确是个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说好的狂傲冷漠轻蔑不屑呢?同样是做扇形统计图,你怎么就跟别的反派相差这么多? “主君。” 他身侧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沉声开口:“对待敌手,不应当使用此等态度。” 主君。 宁宁脑袋里轰地炸了一下。 不会吧,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害羞小男生,居然是魔域新任的君主? 她的确听闻过魔族人才凋敝,魔君与魔尊均在大战中落败,但这这这、这也太“人才凋敝”了一点吧? 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见不到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大宫殿了。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 那少年温声带了笑,扭头望向她时,还是有些愧疚般的不好意思:“宁宁姑娘,我名为霍峤。” 这剧情走向,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或者说,很不一样。 宁宁点头“唔”了声,尝试与他进行正常交流:“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来,是想做什么?” 霍峤垂眸看她,闻言默了半晌,仍是温声道:“是为杀你。” 好,很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四个字,终于有了点魔族的派头。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言语,迟疑补充:“你大可以恨我们,我们也绝不会放你离开——若是有求饶的话,不必多费口舌。” 这人好奇怪。 说他心狠手辣吧,这人看上去却又温温柔柔,她看过那么多小说电视剧,没见过这样好说话的魔族君主。 可说他心慈手软吧,方才的一番话又完全不留后路,摆明要置她于死地。 他仿佛只是站在与她彼此对立、却又彼此平等的位置,既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又毫不拖泥带水地告诉她:“我会杀你。” 这位年轻的魔族君主态度如此,宁宁心里的紧张感便也无端消退许多,闻言往墙边靠了靠,好奇道:“你们为何特意想除掉我?” 她算是聪明,隐约能猜出点猫腻,用了探究的语气:“因为裴寂?” 霍峤答非所问,不置可否:“我们不会特意折磨,姑娘不必害怕。” “主君何必同她说这么多废话?” 有人不屑道:“就凭她身上被下的那道恶咒,本就活不了多久,我们若能给她个痛快,也算行善积德。” “等等等等。” 宁宁听不太懂:“恶咒?什么恶咒?” “咒术种类繁多,我们只能察觉些许气息,并不知晓具体——” 霍峤本欲解释,说话时却有人从门外进来,凑到前者身旁耳语一番。 宁宁听不清内容,只知少年听罢抿唇一笑,末了低头瞧她一眼:“我该走了。青衡,你留在此地看守吧。”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安静点头。 “我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宁宁见他转身,迅速抬高音量:“我们两个,以前见过面吗?” 霍峤扭头,一双狗狗眼被烛光映得盈盈发亮,像湖漾开的水波。 “就是,”她总觉得这句话像在刻意搭讪,声音小了许多,“说起‘今晚的月亮’……什么的。” 霍峤静静看着她,忽然扬唇笑了笑。 “我们未曾见过面。” 少年声线清澈,笑意在灯光里缓缓溢开:“不过今夜恰是十四,姑娘待会儿可仰头看看天上……十四的月亮,很美。” 霍峤走得匆忙,只留下宁宁与名为“青衡”的壮年男子面面相觑。 她对魔族阵营的实力尚不明晰,万事皆以小心为上。 双手上的绳索被逐渐切断,宁宁本想以神识试探一番青衡修为,脑海里却嗡地一响。 竟然是系统的声音。 [此人修为元婴三重,擅使长刀,弱点在下腹,不擅快攻。] 这声音来得毫无征兆,对于宁宁来说,无异于亲眼见到一具死人突然诈尸,还手舞足蹈来了段全国第三套广播体操。 没等她有所反应,便又听见它的嗓音:[趁他松懈,即刻以金蛇剑法突袭,不要犹豫。] 这是它头一回突然出声。 宁宁凝神屏息,收敛神识。 魔族巢穴杀机四伏,系统不想让她葬身此地。 可是……它为何会对这个魔修如此了解? 由于缚仙绳的存在,青衡对她并未存有太多防心。宁宁听循系统指示,在须臾之间拔剑而起。 她速度极快,男人还没来得及拔出长刀,便被道道剑气震得失去意识。 在下一瞬间,脑海里再度现出系统的声音:[出门前行,第一个转角右拐。] 它似乎很急,近乎于用了催促的语气。 沙穴之中道路错综复杂,宁宁来不及细想太多,按照接连不断响起的声音迅速疾行。 [右拐,出现敌袭。] [乐修,擅琴,攻其右手。] [凝神敛息,自左侧沙阵进入密道,此地守有元婴高手,切记隐匿行迹。] “你怎么对这儿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地凶机阵阵,不但候在各地的魔修实力不凡,条条岔路更是晃得人眼花,倘若仅凭她一人,定然连一半的路程都逃不到。 然而系统对沙穴中的魔修与地形如数家珍,堪称史上最强金手指。 宁宁一面狂奔,一面在心底开玩笑似的问它:“你到底是所谓的天道化身,还是曾经生活在这儿的魔?”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或是说,得到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前方剑修,弱点在后背,使用太一剑诀对付他。] 系统所说的“密道”就在不远处,旁侧守着个抱着剑的魔修。 宁宁仍是用了出其不意的快攻,那人反应极快,抬手试图反击,被击得节节败退。 星痕剑很快直指命门,宁宁却并未发力。 她形貌有些狼狈,漆黑瞳孔中晦暗不明,压□□内外溢的剑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静。” 宁宁道:“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系统的指令仍在继续。 它从未一次性讲过这么多话,加之火急火燎,刺耳的机械音惹得宁宁大脑发懵。 她通过密道逃出错综复杂的地下沙穴,本以为提示音即将消散,却在入夜后狂啸的风声里,陡然听见无比熟悉的叮咚响声。 这是系统发出任务时的响声。 宁宁的第一反应是,不对吧,按照原著里的剧情,她有在这里作过妖吗? 答案定然是“没有”。 在那本由系统给出的小说里,这群魔修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他们一行人之所以前往大漠,是为了历练除妖。 而“宁宁”出场的镜头少得可怜,全篇几乎只出现在几句话里头,因为—— [沙魅群起而攻之,一时间遮天蔽日、阴风怒号。 众人皆是竭力相抗,宁宁惊惧非常,骇然奔逃,不成想被妖气一卷,径直落入身侧深不见底的谷缝!] [叮咚!] [你知道怎么做。] “你是不是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宁宁因最后那六个字嗤地笑出来,抬眼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地面见到一条幽邃长痕。 想来系统之所以那样急切地帮她,不但是为了指示逃离沙穴的路径,也是在将她特意引来此地。 坠下谷缝这件事儿,实在与恶毒女配的作妖行为毫不相干,然而它却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急切,说明此事的意义非比寻常。 脑海里交缠的思绪徐徐一转。 宁宁已经明白了,在谷缝之下藏着什么东西。 [立即前往谷缝底端。] 大脑里传来逐渐加深的阵痛,系统语气极冷:[马上。]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对不对?” 宁宁一边往前走,一边噙了笑地开口:“你别急,我自然会照做。”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宁宁倒也并不在意,行至谷缝旁拔剑出鞘,在迈下右脚的瞬间,以剑气驭动阵阵疾风。 剑气横生,极大程度缓冲了下落速度,白光映亮少女苍白的面颊,她下意识握紧长剑。 距离谷底,已经越来越近。 宁宁深深吸了口气。 她原本的猜测很简单,也很直白。 没有所谓的“穿越”,她就是这个世界里的“宁宁”本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一遍遍重生,妄图改变必死的结局。 她问那名魔修的第一个问题,是杀她与裴寂有何联系。 那人发着抖告诉宁宁,魔族欲要引他入魔,她的死亡是最好的引子。 按照这个解释,似乎可以理解为,系统或许正如白雾所说的那样,是她为避免死局,在自己脑袋里特意设下的指引。 只要一直作妖作死,不让裴寂对她产生任何感情,就能杜绝这场惊变。 但这个逻辑说不通。 其一,倘若她当真轮回多次,每次都拥有记忆,怎么会唯独在这一轮丢掉所有对于过往的印象,什么都记不得。 记忆越多,经验越多,生还的几率也就越大。像她如今这样稀里糊涂地乱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自己送进鬼门关。 更何况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九死一生的危机,它都未曾做过提醒,反而含糊其辞,掩盖所有与魔修相关的信息。 其二,若要阻止这场阴谋,可以利用的方法其实再简单不过—— 只要提前告知长老们魔界异变,并将裴寂安置于玄虚剑派,以那群魔族的实力,绝不可能掀起任何风浪。 其三,当初在炼妖塔秘境里,她舍弃裴寂奔向灵枢仙草的时候,无比清晰听见了系统发出的一声冷笑。 那笑声里显而易见地带了不屑与轻蔑,倘若系统当真是她自己的意识,绝不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其四,最为重要的一点。 她身为穿越者的身份,绝不可能有假。 贺知洲也来自二十一世纪,如果她一直在修真界土生土长,怎么可能编造出与他所在的一模一样的世界。 电脑电视冰箱空调,摆明了绝非古人能想象出来的物件。 这样想来,摒弃掉这条思路,可行的解释便只剩下唯一一个。 她与之前那个轮回无数次的“宁宁”,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谷缝幽深,白光如火星四处迸射,宁宁收敛了剑气,足尖落地。 她闻见浓郁的灰尘味道,在剑光下缓缓前行。 当时在紫薇境里,化作白雾的剑灵告诉她,她身体里突然多出了某个东西,或许可以助她渡过死劫。 宁宁当时理所当然地以为,对方是在指她脑海里的系统。 可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剑灵自然无法感应到所谓“系统”,她能察觉到的,唯有每个人的神识。 在她的身体里,藏有两个人的神识。 宁宁扬起星痕剑,在沉沉暗色里,见到一具四散的骨架。 “突然在她身体里多出的东西”,哪里是说系统。 分明是……她这个来自异世界的魂魄。 宁宁想起询问魔修的第二个问题。 关于她身上的恶咒。 那人对此了解不多,支支吾吾告诉她,这种恶咒失传多年,只知道是种窃命的法术。 她不知为何承担了难以想象的死气与因果报应,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不久于人世。 因果报应。 当初在鸾城的那家邪术小店里,店主曾无意间透露,魔族有种替命的法术。 宁宁当时并未深究,如今想来,无非是转接因果,以命换命。 为什么系统从来都只让她犯下恶事,却不在乎后果。 因为只要心存害人的念头,并做出相应行径,她就自然承担了那一份因果。 为什么她脑海里的“原著”剧情残缺不全,时常与事实有如出入。 因为那个人轮回数次,对于最初一世的记忆已经无比模糊。而要想利用替命之术,恐怕必须以最初的因果作为基础。 轮回数次的是那个人。 与白雾一遍遍交谈的是那个人。 这场局最终想要救下的……也是那个人。 至于她,不过是让那个人活下来的一块挡箭牌。 什么“假死脱身”全是谎话,一旦承受了必死的命运,她就必然不可能活下来。 宁宁继续往前,在骨架身侧,见到一本泛黄的旧书。 封页上没有字迹,她却明白那是什么。 如今她已经找到回溯之法,因果循环迎来闭合之处,至此终结。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你轮回了多少遍?一定很辛苦吧。” 宁宁俯身将它拾起,垂下眼睫:“你曾经在轮回里入了魔,所以才那样熟悉魔域地形,对不对?” 一阵风横穿而过,如同凄厉鬼哭。 “我该叫你什么?系统吗?” 她本想低低笑一声,却没了发出声音的力气,只能在心里继续道:“还是说……‘宁宁’?” 没有回音。 宁宁并不在意,轻轻扯了嘴角。 或许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当终于知晓全部真相的时候,她并没有预料之中的难过与绝望,停顿了好一会儿,再度用极轻极淡的语气问:“继承你的命数之后,我一定会死掉,对不对?” 回应她的,依旧是悠久寂静的沉默。 忽然心口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 这里明明是密闭的洞穴,却有一阵风掠过她耳畔,吹得耳垂发痒。 宁宁听见一道声音。 不再是干瘪冷漠的机械音,而是同她一样,柔和的少女声线。 “……对。” 心里有什么东西恍然落地,宁宁没有哭泣或恼怒,而是沉默片刻,松了口气:“那些梦呢?关于霍峤……你喜欢他?” 那声音答非所问,应得迟缓:“我以为你猜出一切,不会来这里。” “那样的话,我不是会被你当场处死吗?你以为我会和你同归于尽?” 宁宁的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 她静了好一会儿,抬手抹去眼角涌出的水滴。 “还有裴寂呢。” 她握紧手里的剑,终于轻轻笑了一声:“就算我活不了……总得让他好好活下来呀。”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已入夜, 残阳西沉。 天壑少有明朗之时,今夜的风沙却格外沉寂,当魔气渐渐下沉, 能遥遥望见远处落日血色的余晖。 如同血渍渗进黑雾里, 放眼望去尽是蔓延的红。 “主君!” 沙穴之中, 有人急急来报:“裴寂顺着魔息, 已经寻来此地。必须尽快开启迷魂阵法……他快要杀疯了!” 霍峤点头, 朝身旁的魔修望上一眼。 后者知晓他用意, 垂首低声道:“人儡已制成。” “那便去找他吧。” 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蒙了层与娃娃脸格格不入的凝重, 声线亦是压得极低:“我泱泱族人能否破出枷锁……成败在此一举。” 他们的计划并没有多么惊天动地。 以魔族如今虚弱的状态,也不可能做出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魔域所有强者皆在大战之际陨落,留下的百姓多数修为低微、不堪大用。 虽然同为魔君之子, 霍峤与裴寂的人生轨迹却是截然不同。 他父母皆为魔族,称得上情投意合, 后来双双战死于战场, 只留下尚在襁褓里的霍峤。 紧接着便是魔族节节败退, 修真界设下两仪微尘阵法。当他长大到足够明白事理的时候,魔域已处于全面封锁状态, 与外界遥遥相隔。 说是“魔域”,其实更像个无法逃脱的囚笼。 每天都是日复一日的景色,天色昏暗阴沉, 随处可见飘扬黄沙。而族人们毫无生机地活,寻不到任何奔头和希望。 大战中的幸存者告诉他, 魔域之外的世界并非如此。 一旦置身于外界,他能见到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幢幢高阁拔地而起, 掩映远处的青山与炊烟。 霍峤自出生起就在魔域长大,他一向都不怎么聪明,很难想象出来。 好在某一天,他们终于有了离开的希望。 魔域深处沉睡着诸多魔神,那日其中三位同时苏醒,冲天魔气竟破阵而出,在两仪微尘大阵上造出一条裂痕。 裂痕不大,却足够供人进出。 由于阵法具有强烈灵压,唯有金丹期之上的魔族能勉强进出。这样一来,如何将这道裂痕扩大,进一步削弱阵法,就成了需要思考的首要难题。 要想破坏阵法,唯一已知的方法是利用爆发而出的强烈魔气。 而身怀这般血统的人,除了他,便只剩下裴寂。 他们最开始的时候没想过宁宁,毕竟裴寂向来独来独往,几乎与外界所有人都切断了联系。 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种联系彻底切断,让他成为被万人唾弃、与世隔离的孤岛,在自厌与厌世里步步沉沦,最终堕为邪魔,以身献祭。 第一步,是将魔气植入人儡,冒充仙门弟子进入小重山秘境,接而引魔气进入古树,待得裴寂接近,再将其一并爆开。 如此一来,古木林海魔气暴动,各大宗门弟子必定死伤惨重,而一切灾祸的源头,定会被归结于裴寂身上。 毕竟只有他身怀魔气,也只有他,能引得古树入魔、残害无数无辜弟子。 然而计划失败了。 一个名叫“宁宁”的剑修深入林海,不顾性命之危,与古树展开一番缠斗; 而本应昏迷的裴寂竟然中途惊醒,拔剑斩杀魔树,反倒成了解决林海危机的功臣。 此计不成,他们只得再设一计,将裴寂疗伤所用的仙泉换成剧毒。 只要他用上一点,魔息便会随着剧毒浸入血液。届时等裴寂进入炼妖塔,被万千妖魔群起而攻之,在那样浓郁的魔气里,他必然会被心魔所困、魔息缠身,沦为正派之敌。 结果还是失败了。 扰乱整个计划的,居然还是宁宁。 此番玄虚剑派一行人察觉猫腻,来到天壑大漠。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理应驱动引魔香,首先引得裴寂体内魔气大乱,接而将人儡化作他的模样,杀掉其中某位弟子。 这样一来,便有了裴寂邪气入体、残害同门的假象。 但这个方法成功率并不高。 还是因为宁宁,如今的裴寂早已不似最初那样,孑然一身地游离于师门所有人之外。对于他,天羡子一行人必然会有意偏袒、心存信任。 于是他们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一个绝对能引裴寂入魔的办法。 宁宁虽然逃离此地,却并未与裴寂汇合。 只要在那之前,当着他的面诛杀与她长相相同的人儡—— 白衣少年发出一道无声喟叹,仰头望向沙穴中明灭不定的火光,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决意。 霍峤道:“走罢。” 裴寂寻着魔气,已快到了沙穴入口。 过往之处若有妖魅魔族,无一例外皆被一剑枭首,叫他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黑衣之上尽然血渍。 “这小子……莫不是疯了吧。” 夜色里烟沙混杂着血花,看得青衡脊背发凉,稍作停顿后,侧头对身旁的霍峤道:“迷魂阵已成,人儡亦已备好。” 谈话间,从沙丘下的阴影里走出一道影子。 逐渐现身的小姑娘与宁宁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为显逼真,脸颊上甚至有几道被袭击后形成的血痕。 只可惜人儡不具备自我意识,一举一动全靠操纵,因而整个显得双目无神,面庞没有太多表情。 “尽快解决。” 霍峤道:“不要让他察觉丝毫猫腻。” 他一面开口,一面迎着风沙眺望远处少年染血的身影。 那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 裴寂极瘦极高,黑衣在夜色里并不显得十分明晰,然而周身皆笼罩着凛冽杀意与剑气,四周弥散着妖魔溢出的血雾,哪里像个正派修士,倒不如说是自炼狱而来的修罗。 应是感应到身后突然涌现的魔气,裴寂拔剑转身,眼底杀气凝结成化不开的漆黑色泽,在见到身后景象时,却微微一怔。 在远方沙丘之下,赫然立着几道影子。 最前面站着的,是个高高壮壮的陌生男人,以及被他用长刀抵住脖子的宁宁。 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加速,黑衣少年瞳孔骤缩,体内溢出浓郁魔气。 不可以。 转瞬之间,大漠中陡然邪风大作,自四面八方涌现出诸多妖物与魔修。 它们不知在暗处静静埋伏了多久,如今得了指令,一拥而上朝裴寂猛攻。 “居然凭借一人之力走到这里,真是了不得。” 那高壮男人笑着开口,手中刀刃渐渐下压,触碰到少女白嫩皮肤时,渗出粒粒血珠:“让我猜猜……你是来找这姑娘的,对不对?” 在无数妖魔的嘶吼声里,这道嗓音如同大漠中一粒不甚起眼的沙砾,被埋没于隐匿一隅,很难会被注意。 然而裴寂双目猩红地盯着男人双眼,拔剑斩去周身邪魔的同时,也在拼尽全力往沙丘旁移动。 妖魔汹涌如潮,仿佛没有穷尽的时候。 而他的动作仓促且狼狈,在如此浩荡的强袭下,身上早就伤痕累累,倘若没有一股意念支撑,恐怕已没了意识。 沙丘下的男人还在继续说:“你杀了那么多魔,我是不是……应该做出点回报?” 不可以。 不要。 裴寂想要张口,嘴里却涌出殷红血迹。 想要上前,周遭却杀气重重,魔族剑修、符修、体修、乐修与重重叠叠的妖邪一拥而上,他只能徒劳挥剑,双手剧烈颤抖。 “裴小寂!” 承影惊惶大叫:“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马上就要到极限了!你——” 它话没说完,便见到沙丘下刀光一闪。 此时夜色已深,夕阳遗落的血光尽数消散,天地之间皆是涌动的黑潮。 忽有冷风袭来,寒气透骨,吹落天边一朵垂坠的云彩,光影聚散间,自无尽黑暗里露出一抹莹黄轮廓。 那是十四的月亮。 从不圆满的,残缺的月亮。 冷冷幽光倾泻如水,降落在沙丘之下,照亮女孩苍白的脸庞。 身边妖影重重,裴寂却在此刻停下反击的动作。 因着此番停顿,一把长刀穿胸而过,他感觉不到疼痛,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 四周都安静得可怕,没有任何声音。 月光将沙丘下的刀光映作雪白。 轻轻一晃,便是触目惊心的红。 手里始终紧握的长剑,倏然落地。 “人儡已死。” 阴影之下的霍峤轻阖眼睫,缓声道:“迷魂阵起。”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谁愿意接近他。 裴寂恍惚睁开眼睛,竟见到一片血红色的密林,林中魔气四溢,血光映衬着黑雾。 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从树上跌落,他认出那人身上的门服,是来自流明山的修士。 不知是谁在厉声斥道:“是他,都是他!正是他出现在古木林海,才引出这场暴动……他是杀死那些人的凶手!邪魔其罪当诛!” 他茫然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亦是浑身伤痕,痛得难以忍受。 裴寂想告诉他们,事实不是这样。 他与妖树缠斗多时,拼了命地想要除掉它,他不是邪魔,也不想伤人。 可没有人相信他。 他们只是冷眼站在侧旁,瞳孔里盛满冰碴,恍然望去,尽是鄙夷、排斥与恐惧的神色。 而他孤零零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像个令人恐惧的笑话。 从小到大向来如此,活得狼狈不堪。 裴寂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他并不在乎。 那些刻意的排斥、欺辱和冷待,他早就习惯,因而从不在意。 就算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他身边,他也…… 他也绝不会感到难过。 心脏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 有道模糊的影子自脑海深处缓缓浮现,如同水中破碎的明月,雾里摇曳不定的海棠花,他试图伸手触碰,却只见到遥不可及的泡沫。 浑身血液因着那道影子,重新开始淌动。 不对。 不是这样。 有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生在污泥里,她却愿意温柔地对他笑。 也只有她,会愿意一步步走近他,将他带离暗无天日的沼泽,温柔地对他笑。 那个人的名字是—— “魔气已经四散开了。” 青衡握紧手中长刀,目露喜色:“他的魔气竟有如此之浓——他动了!” 霍峤垂目而视,一言不发。 月光像是发着光的缕缕灰尘,四散在染血的长剑上。 而剑的主人半跪于地,脊背半匐,弓起的弧度有如战栗的野兽。 裴寂在颤抖。 少年的发带不知何时掉落,散下的黑发纤长如瀑,因浸染了血迹,无比凌乱地拂过面庞时,留下道道暗红色细痕。 突然他抬起头。 原本漆黑的眼瞳充斥着诡异猩红,血丝如藤蔓攀爬而上,迅速占据整个眼珠,并沉甸甸地向外不断溢出,染红眼眶、眼底与眼尾上挑的弧度。 大漠风声骤起,状若鬼怪嚎哭,一时间妖兽惊惧、纷纷四散。 漆黑雾气不知何时变为血红,腾风扶摇而起,汇作重重咆哮不止的漩涡,而裴寂,置身于漩涡中心。 “好像……不太对劲。” 有人迟疑道:“这股杀气和威压……我们当真能制住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狂风怒号,风浪裹挟着血气轰然溢开,顿时寒光乍起,有如万箭齐发,向四周散去! “护阵,护阵!” 青衡被这股杀气惊得大骇,催动魔气护体:“其余人,一齐攻他!” 诸多魔修被剑气击得节节后退,闻言勉强稳住身形聚气凝神,不过须臾之间,便汇作包围之势。 他今夜,定然走不出这大阵。 霍峤颔首敛眉。 眼看魔潮狂涌,即将袭上少年脊骨—— 霎那间莹光大作,浩然剑气织成倾泻而下的浩瀚星河,将裴寂笼罩其中。 刺目白光之间,笔直站立着少女纤细的影子。 是那个逃走的女孩。 她居然……在如此九死一生的间隙选择了回来。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实说, 宁宁并不知晓此时此刻破局的方法。 她与裴寂势单力薄,周围全是层层包围的魔修,更何况…… 宁宁咬牙稳住气息, 仍保持着与天边巨剑对峙的姿势, 回头看他一眼。 裴寂如今的状态, 很不对劲。 比起上回在炼妖塔里被心魔所困, 此时的他显然更加暴躁易怒, 周身的杀气再明显不过, 双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哪怕与她四目相对,那双猩红的眼瞳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像是在看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眼神里除了执拗的癫狂,不含任何情绪。 这让她想起发狂的野兽。 正当这个念头浮上脑海的瞬间,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想法,裴寂忽然抬头, 身形一动。 他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向外散发着魔气。 而魔气翻涌, 竟一股脑向前袭来—— 尽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 “我说过, 你无法逃离必死的命运,不是么?” 脑海里的声音语气沉沉, 似是用了有些惋惜的口吻再度开口:“谁都破不开的。” “那小子入魔已深,恐怕被杀气占据了全部意识。” 青衡喃喃道:“那女孩光是应付我们,就已经有够吃力。这一击……她定然挡不下来。” 他凝神望着那两人所在的方向, 眼看狂涌的魔气吞噬剑光,凝作吞天之势, 在千钧一发时,忽然紧紧皱了眉。 系统的声音亦是一顿。 ——剑气毫无征兆地陡然暴涨,有如海潮狂啸、银浪排空, 一道执剑的人影出现在宁宁身旁,抬手挽了个剑花,空出的左手将她顺势向身后一护。 “好险好险。” 清越嗓音噙了淡淡的笑,宁宁尚未平抚剧烈心跳,便听得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为师还是得有点作用才好,你说是吧?” 宁宁呼吸一滞,恍然抬头:“师尊!” 天羡子的笑里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味道,抬眸望一眼裴寂,低声道:“这孩子恐怕是被魔气蒙了心智,见人便杀。若不尽快加以阻止,等魔气侵占他的整具身体,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了。” “那是玄虚剑派天羡子。” 魔修中有人咬牙切齿:“他怎会忽然找上来!” “不止他,还有我们!” 又是一道嗓音传来,贺知洲浑身染血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摆了个剪刀手的姿势:“最终大决战,怎么少得了我啊!” 他说着拿胳膊碰了碰身旁的龙族少年,小声催促:“你快说点什么啊林师弟。” 林浔支支吾吾,哪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讲话,嘴唇像濒死的鱼那样一张一合好一会儿,最终也不过装凶般地正色道了句:“不许伤害我师姐!” 天羡子老眼一瞪:“那他们就能随意伤害我了是吗?” 逆徒啊! 候在大漠里的魔修哪会留给他们打嘴炮的时间,顷刻之间尽数出动。 霍峤心知不妙,勉强稳住气息:“全力攻向裴寂,他既已入魔,只需杀了他献祭大阵,就能破开两仪微尘。” 在那之后……只要请出那三尊刚苏醒不久的大佛,必然能解决这帮魔修。 “他们欲杀裴寂。” 温鹤眠亦是沉声:“必须护他周全。” 四下黑影骤起,魔修数量众多,仅凭林浔与贺知洲显然难以招架,渐渐显出吃力之态。 几名魔修看准时机,奇袭而上,眼看即将伤到二人要害,却猝不及防瞥见一束刀光。 还有一个铁拳。 巨力倏然而至,将他们逼退数丈之远,定睛看去,竟是一帮不知从哪儿来的沙匪和一个小姑娘。 “我一生最不平之事,便是生得晚了几年,没能在仙魔大战中出一份力。” 钱三哈哈大笑:“今夜得到机会,终于能圆了这场梦!” 砍刀在手天下他有,管他妖魔邪祟,皆以一刀屠之。 这,就是他们大漠! “宁宁!” 天羡子顾不得其他,击散天边几把巨剑后,专心凝神对付裴寂。 裴寂已然没了清明的意识,魔气在顷刻之间浑然爆发,连他都有些难以招架,只得以剑缚神,暂时制约少年的行动。 宁宁听见他大声喊:“催动你的神识,去裴寂的识海深处找他——切记万事小心,倘若你在识海中被他所杀,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旦她无法归来,她和裴寂都只有死路一条。 就像系统曾在她耳边冷嘲热讽的那样,败在因果轮回的命数之下。 满盘皆输。 宁宁不是头一回进入裴寂识海。 上次眼前所见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此番却截然不同,弥散在整个空间里的,是血红色浓雾。 四下空旷,没有任何明亮的光源,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象,独自行走在其中时,难以抑制地惹人发慌。 她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裴寂。 识海中血雾阵阵,唯有他身旁凝聚着魔气,纯黑色泽格外抓人眼球。 他似乎在发呆,挺拔的脊背竖得笔直,许是察觉到旁人的气息,神色郁郁地扭头。 仍然是野兽一样阴郁且满含杀气的目光。 不过转瞬须臾,围绕在他身旁的魔气便凝成浓郁实体,好似疯长的千百藤蔓,径直向宁宁袭来。 他的动作很快,完全不留给猎物反应时间。宁宁来不及避开,被几缕魔气缚住手腕。 裴寂冷眼看着她,一步步靠近。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裴寂露出这样的眼神,乌黑瞳仁里一片死寂,像是生机全无、死物遍地的寒冷雪原,朔风裹挟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看不见分毫希冀。 宁宁试图开口:“裴寂,我——” 然而对方全然不留给她解释的机会。 裴寂声线冷冽得可怕,满目尽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冒牌货。” 话音刚落,魔气便再度凝结而上,自她的脚踝迅速往上,逐渐绑缚全身,力道骤然加紧。 宁宁疼得闷哼一声,用力咬了牙。 眼前少年的眼底多了几分烦躁与不耐烦,魔息如潮水将她吞没,已然来到脖颈处。 女孩纤细的脖子脆弱不堪,他却毫不在意地伸出手,指腹冰凉,一点点笼上她苍白的皮肤。 旋即慢慢用力。 只有在目睹死亡的时候,裴寂幽暗的眼底才终于浮起一丝饶有兴致的亮色。 他看着她渐渐拧起的眉,如同望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虫,面上仍是没有太多神色,唯有指尖不断用力下压。 魔气将她身体的绝大部分吞没,筋骨皆是剧痛。 宁宁没办法呼吸,也没办法反抗。 “他是个疯子。” 脑海里的系统如此告诉她,用了看戏般的语气:“真可怕,我轮回那么多次,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若非天羡子突然出现,不止你,恐怕连那帮魔族都会死在他手下。” 宁宁并不理会,竭力聚拢逐渐涣散的意识,将全身力道暗暗汇集。 裴寂本是面无表情,手掌能感受到她侧颈剧烈跳动的脉搏。他心觉有趣,朝那处地方稍一用力,引得跟前的女孩眼尾泛红。 她是如此脆弱易碎,皮肤只有薄薄一层,能有千万种方式将其破开。 就像在那座沙丘之下,刀尖不过轻轻一晃,就有无比刺目的血迹溅射出来。 那幅场景历历在目,裴寂眸光更黯。 “……你骗我。” 他的眼中是浓浓戾气,语气里却携了被压制的颤抖与委屈:“你说喜欢我……要对我好。” 这是对他心里真正“宁宁”说的话。 五指本欲更加用力,魔气四合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戳了戳他垂落的左臂。 ——她居然挣脱了魔气束缚,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截右手。 他颇为不耐,冷眼垂了头。 却在视线下坠的瞬间呆住。 女孩的手苍白得毫无血色,手背血痕处处,沾染了薄薄风沙。 而在她手中,赫然握着个小小的玩具。 ……那是一只,用草木编成的兔子。 他曾在浮屠塔里,送给她的兔子。 脖颈之上,修长的五指陡然顿住。 那时他孤僻寡言,不懂得如何与他人相处,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礼物,只能无比笨拙地,将自己编的小玩意送给她。 明明是这样毫无价值、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却认认真真将它们好好留了下来。 除了她,还有谁会将它们留下来。 心脏用力跳了一下,传来生生绞痛。 张牙舞爪的魔气陡然滞住,如同冬日被寒风侵袭的树枝,慌乱垂下枝头。 裴寂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眼瞳原本是没有尽头的漆黑。 不过转瞬,眼眶却突然染了层薄红,好似桃花在水中悄然晕开,将水波也映作浅粉。鸦羽样的长睫一晃,便是水面微漾,自眸底荡出层层桃花色涟漪。 他近乎于慌乱无措,却又带了狂喜地,用破碎且低哑的嗓音问她:“宁——宁?” 捏在她脖颈上的右手无端僵硬。 裴寂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你听我说。” 他手上的力道终于减退些许,宁宁轻咳几声,努力吸一口气:“你见到的景象,不过是魔修为引你入魔,特意布下的局——我就在这儿,没有死掉。” 她说着指尖又是一动,趁魔气退散的间隙抬起右手,指尖几乎触碰到他干涩的唇瓣。 而宁宁手中,是颗圆润的果糖。 “当初在迦兰,我看你最喜欢这种糖,便又在集市里买了许多。” 她的心脏咚咚直跳,目光始终凝视在少年被水汽笼罩的眼眸。 宁宁眨眨眼睛,声音带了些许喑哑:“还记得它的味道吗?” 是甜的。 水果清甜混杂着茉莉花香,弥散在他唇齿之间,裴寂怔怔看着她,眼眶殷红渐浓。 像是马上就会落下眼泪,叫人看了难受。 “别害怕。” 宁宁抬手抚上他后脑勺,将其轻轻向下压,自己则抬头踮起脚尖:“我就在这儿呢。” 这是个融了血腥气的吻。 唇瓣相触的刹那,魔潮像是害羞般轰然四散,裴寂眼底猩红褪去,映出绵绵水色。 蜜糖在余温下渐渐融化,随交缠的水汽悠然荡开。 脊背与心尖皆是战栗。 她在亲吻他。 这个念头在心头一晃而过,他仿佛坠入永无止境的水潭,一点点下坠,一点点沉溺,意乱情迷,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宁宁。” 沾满血污的手自她脖颈缓缓向下,撩过丝丝缕缕的黑发,拥上女孩柔软的后腰。 唇齿相触的地方柔软得像棉花,他不满于如此浅尝辄止的触碰,完全凭借本能,笨拙地向内探去。 他品尝到四溢的清甜,也有弥漫的铁锈气息。 宁宁呼吸一乱,耳根通红。 舌尖相触的感觉尤为奇妙,绵软得不可思议,携了令人战栗的热气,每一次触碰都撩动心弦。 明明是潮湿的、滚烫的,却引来道道密密麻麻的电流。 好甜。 这个吻逐渐加深,轻缓且小心翼翼,仿佛她成了稍纵即逝的水中泡影,稍稍一触便会碎落满地。 旋即薄唇下移,裴寂轻轻划过她的每一处肌肤,一次次地喃喃唤她:“宁宁。” 有残存的魔气贪恋她的气息,恍若腾涌云烟,悄悄缠上她的脚踝与手腕,带来不甚清晰的痒。 少年炽热的吐息氤氲在耳边,宁宁感受到他身体的微颤。 有滚烫液体坠落在她颈窝,一滴又一滴,伴随着他越发沉重的呼吸,在皮肤上晕开。 “……对不起,很疼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闷,好似走投无路的困兽,发出最为卑怯的乞求:“你打我骂我,砍掉那只手,怎样报复都好……别丢下我。” 宁宁摸摸他的头:“不会的,我最最喜欢你了。” “你不要……” 裴寂缓声一顿,细细亲吻被他右手扼出的红痕:“你不要骗我。” 这句话,她却无法毫不犹豫地应答。 宁宁想起由她背负着的,必死的命运。 她沉默半晌,终究只是轻声告诉他:“嗯。”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漠中心, 魔踪处处。 弥漫的血雾铺天盖地,视野所及之处布满迷离的红,抬眼望去, 仿佛连天边挂着的一轮孤月也被染成血色, 无端涌起几分凛然杀机。 沙匪和陆晚星修为不高, 只能勉强牵制住些许魔修;贺知洲与林浔协力击退阵阵魔潮, 天羡子则全神贯注压制着裴寂体内涌出的气息, 始终皱着眉。 “不好, 那小子身上的魔气在逐渐消散。” 远处的沙丘下,青衡握紧手中长刀, 向霍峤急促道:“那群人护在他身边……我们压根攻不进去!” 霍峤“嗯”了声。 青衡所说不假,以他们的实力,连靠近裴寂身边都难。 想来可笑, 曾经叱咤风云、与修真界分庭抗礼的魔域,现如今只剩下一群修为低下的杂鱼。大漠上的这群金丹元婴修士, 便已是魔族最拿得出手的战力。 裴寂既已入魔, 明明只差最后一步, 他们就能从大阵中脱身离开。 不知自何时起,由裴寂掀起的滔天漩涡竟逐渐消退。 滚滚风沙趋于平静, 如同潮水退去,慢慢显出被淹没在水下的影子——本应失去意识的黑衣少年从地面拾起长剑,夜色如墨, 勾勒出一道瘦长身形。 裴寂醒了。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一切本不该如此。 他们设计好了玄虚剑派一行人分离四散,再派出刘修远对贺知洲、林浔与温鹤眠进行剿杀, 至于天羡子,派些魔修阻拦去路,不让他寻来此地就好。 届时宁宁身死、裴寂入魔祭阵, 三尊魔神破阵而出,以修真界同样人才凋敝的现状,必然无法抵抗。 本应该是这样的。 到那时,所有族人都能从荒芜偏僻的魔域离开,走出这片蔓延着死气的大漠,去往远处无穷尽的城邦、河流、山川,以及传说中银装素裹、遍地莹白的雪原。 被束缚在囚笼里的滋味,当真很难捱。 “主君!” 青衡急道:“裴寂入魔失败,天羡子又护在近旁,破除两仪微尘已没了指望……我们还是快些逃回魔域吧!” 然而年轻的魔族君主却只是沉默许久,再扭头望向他时,面色清平如水。 霍峤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说:“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能破开阵法,不是么?” 青衡倏然怔住。 “若能带着大家离开,想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切记保重。” 他开口时抬起视线,望向天边那轮孤零零的月亮,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扭了头,与身旁的高壮男人四目相对。 一阵风起。 霍峤嘴角噙着丝笑,挺直后背,整理好因风沙而略显凌乱的衣衫:“这样看起来……我这个君主还不至于那么狼狈吧?青衡。” 另一边,混战中央。 宁宁从识海中成功脱出,经过一番考量,已经大概捋清了目前的大致情况。 魔族欲使裴寂入魔祭阵,如今魔气尽散,他们的计划也就毫无疑问打了水漂,理应再无回天之力,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乖乖投降。 至于被安置在她脑海里的“系统”,亦即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宁宁”…… 按理说自她找到那本记录时空回溯的秘籍时,因果的圆环就已经合拢,形成必死之局。 然而从那时过去了这么久,原主都没有选择杀她,恐怕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必须先留着她的性命。 原主想把必死的因果全部转嫁在她身上,为的就是让宁宁替其承担命中注定的死劫,如今死劫未至,对方便不可能向她出手。 也就是说,系统之前曾信誓旦旦地恐吓她,若是不完成任务就会被当场处死,其实绝不会如此。 一旦她这个替死鬼提前死掉,“宁宁”就会在死劫来临之前占据这具身体,到时候没了挡箭牌,同样逃不开必死的命运。 所以暂时,对方会选择留下她的性命。 ——可她能用如此短暂的间隙做些什么? 宁宁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她当时之所以没有与系统同归于尽,全因知晓魔修计划,欲要以她的死亡诱导裴寂入魔,为阻止这出阴谋,才火急火燎地寻来此地。 至于现在…… 原主轮回了千百次都没打破死局,她又如何能从这样的命运里活下来。 或许用自我了断终止这场轮回,是她如今最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恍然划过,宁宁下意识握紧星痕剑。 一阵恍惚之间,忽然察觉不远处刀风如雷,混杂着重重爆开的轰响,径直朝她所在的方向袭来。 ——正是那名为“青衡”的魔族男子。 青衡实力不弱,若非之前被她偷袭,断然不会那样轻易倒下。一把长刀被他挥砍得凌厉生威,斩断如水月色与连绵黄沙,四下疾风大作,杀气暴涨。 随着他的动作,其余残存的魔修也尽数出动,呈现四面八方而来的包围之势,将众人团团围住。 不像进攻,更像是为了拦住他们向前的去路。 宁宁躲闪不及,正要拔剑,却见裴寂欺身而上,于瞬息之间替她接下这力拔千钧的一击。 长剑与长刀碰撞的刹那,发出极其刺耳的悠长嗡鸣。 “不对……不对劲。” 沉寂许久的系统居然在此刻出了声,同宁宁一样的嗓音在剧烈颤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咆哮般告诉她:“快突破围剿!这群魔修只是想拖住你们,霍峤他——!” 可惜这句话没能说完。 魔修不要命似的来了一个又一个,裴寂将她护在身后,身上仍带了残余魔气,双眼与敌人溢出的鲜血都是猩红。 耳边是刀剑相撞的清冽声响,纷纷扬扬,仿佛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毫无防备地,在大漠更深处的位置,突然袭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爆响。 宁宁闻见浓郁到无法挥散的血腥气,瞬息扩大的风声好似尖利哀嚎,将她脑海里的声音全然遮盖。 ——旋即魔气似井喷,不过顷刻,便形如张开巨口的深渊恶兽,将整个大漠尽数吞没! 饱受折磨,万箭穿心,以身祭阵。 系统停了口,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天羡子挡下一击剑诀,迅速回头,望向沙丘之下的温鹤眠:“师兄!这股魔气,两仪微尘——” 温鹤眠自然猜出发生何事,以传音道:“有人试图破开阵法,魔域里的气息已从裂痕中渗出……我们必须立刻前往魔气来源。” 除了裴寂,还有谁能有如此强烈的魔气?按照魔族如今倾颓的态势,莫非是族中主君? 真是疯了! 天羡子暗自咬牙,击退跟前一名魔修,高声道:“贺知洲,助我!” 贺知洲眼见魔气如潮,心知情况不对,很快明白了师叔的用意,迅速迈步上前,为他挡下身侧的袭击。 两仪微尘阵由无数正派修士的灵力筑成,单凭一人的魔气,虽然无法全盘破开,但只要那道缝隙足够大,说不定会从魔域里引出十足可怕的怪物。 天羡子连苦笑的心思都不剩下,抿唇皱了眉。 而他已经嗅到了那些怪物的气息。 ……属于魔神的气息。 天羡子与温鹤眠即刻赶往两仪微尘,林浔护在温鹤眠身侧,亦随之向大漠深处挺进;贺知洲则为二人断后,不让魔修尾随其身侧。 余留的魔族修士已剩下不多,然而随着魔气越汹,他们体内的魔气便越发暴涨,实力较之最初,纷纷提升了将近两个境界。 “那二位是你们师尊?一切都晚了,就算他们如今赶去,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青衡不敌裴寂,在长剑下遍体鳞伤,被一道剑气击退几步之远。 他对此并不在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再度与另外几名魔修一并向前袭来。 他们这群从魔域出来的人,在撞上正道修士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今夜这场鏖战,注定只能存活一方。 这是为了更多族人的自由,必须做出的牺牲。 “话虽如此……不过主君离开前,让我给你们带个口信。” 青衡说着一顿,沾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目光竟跳过裴寂,到了宁宁身上:“关于姑娘身上的恶咒,他看出了些许端倪。他称你们是可敬的对手,倘若是你们赢下这一战,或许能用上他提供的法子。” 宁宁身形一顿。 “恶咒?” 贺知洲懵了:“什么恶咒?” 青衡并不理他:“这道咒术应是传闻中失传已久的‘替命’,恶因结出恶果,你既是承受他人的恶因,要想改变那个必死的果,就必须寻得足够扭转因果的福报。” 身旁仍有魔修袭来,宁宁挥动手里的星痕剑,认真听他继续讲:“福祸相抵,方能逃出死局。” 福祸相抵。 可她死期将至,哪里能得到如此之多的福报。宁宁颔首,手里还击的动作没停:“多谢。” “谢我做什么?我才不想跟你们扯上任何关系。” 那男人不知为何笑了一声:“你应当谢我们主君,他一个怪人,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没经历过战争的烂好人,总叫人操心。” 他说着一顿,手中长刀对上林浔的剑,神色稍狞:“可你们哪能活得下去?大阵一破,魔神出世,世上只可能是魔族的地盘。” 贺知洲听得快疯了:“什么死局?宁宁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越往里走,月光就被遮掩得越黯,等临近阵法屏障的时候,四周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昏暗得瞧不见丝毫光亮。 林浔闻到一股极其强烈的血腥味,凭借修道之人超乎寻常的感官与天羡子映出的莹白剑光,于视野之中,瞥见一滩暗红。 天羡子抬手遮住他双眼:“别看。”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温鹤眠的一道低呼:“屏息,当心西北方向。” 林浔抬眼望去,在剑光之下,两仪微尘阵法的屏障被映出盈盈白光,如同拔地而起的拱形虹桥。 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痕恍如镜面碎裂,正在颤抖着向四周蔓延,而从裂痕中探出来的—— 林浔屏住呼吸,一时间惊骇得睁大双眼。 那是一只由熔浆与岩石聚成的巨大手掌,顺着手臂向后望去,在阵法之后,能见到那巨物庞大如山的身躯。 它仅仅伸出一只手臂,散发出的威压与魔气就强烈得令人窒息,周遭的空气皆滚烫如烈焰灼烧。 这是远远超乎他想象的力量,林浔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魔神,恐怕不止这一个。” 天羡子传音入密:“我们必须趁它尚未挣脱阵法,尽快将其解决,然后重新封印两仪微尘。否则等裂痕越来越大,另外几个也跟着冲出来……一切就彻底没救了。” 林浔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们现在总共三人。 他,金丹菜鸡,超没存在感小弟子,看一眼魔神都要打哆嗦。 温长老,识海被毁,虽然经过调养,恢复了一些灵力,但说实话,实力恐怕还不如他这个金丹菜鸡。 更何况温长老已多年没碰过剑,之前虽然也加入打斗,却都是用的法诀。 唯一能打的,只有天羡子一个。 “可您,我……” 林浔支支吾吾,天羡子大笑一声,拍拍他肩膀:“看见那条缝隙没?待会儿我给你几颗极品聚灵丹,等我打败那个丑家伙,你就用尽所有灵力,往那条裂缝补上。” “师尊您、您去对付它?” 林浔没忘记决明长老那件事。 那位长老的修为不比天羡子低,面对魔神却是以命换命,被他们发现的时候,只留下一具苍白骨骼。 “我谁啊?天下第一剑修,绝不是吹的。” 眼见那怪物探出的身体越来越多,天羡子挥剑挡下一击火攻,把聚灵丹递到林浔手上,咧嘴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看看,为师是如何斩杀邪魔的么?” 他说着一顿,眼底张扬的笑意消退些许,语气称得上“温柔”。 天羡长老向来吊儿郎当,从未展露过这样的温柔。 “林浔。” 他低声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足够勇敢,对吧?” 林浔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稍作愣神,便望见跟前白影一闪。青年的身形已然消逝不见,唯有一道噙了笑的嗓音被狂风携来:“你且看好了!” 第一尊魔神已然入世,只留下少许躯体仍在魔域里头。 必须趁它挣脱阵法之前,尽快将其解决。 林浔不会看到,白衣剑修转身而过的刹那,自眸底涌起的凛冽剑息。 更不会看到,那个始终笑着的青年冷嗤一声,强撑的笑意终于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嘴角平直如刀锋的弧度。 天羡子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实力。 决明在大战中身死殒命,他遇上魔神,哪有占得上风的道理。 由烈焰聚成的巨人察觉剑气,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啸,手臂裹着重重烈焰挥过,转瞬之间,四下便火星狂舞、亮如白昼。 烈焰聚散,周遭飞沙走石、沙丘剧颤,数道魔息纷涌而至,天羡子默念剑诀,将其一一斩去。 “师伯,我们怎么办?” 林浔看出天羡子的被动,奈何修为薄弱,帮不了师尊分毫,只能徒劳握紧手中聚灵丹。 温鹤眠喉头微动,却并未发出声音。 又是一道邪火猛攻而至,天羡子被击退几丈之远,咽下口中浓郁的血气。 决明是个一根筋的家伙。 那时他、天羡子、真霄与温鹤眠常在一起切磋剑术,有时被问起为何修习剑道,决明竟一本正经地道:“自是一剑斩邪魔,庇佑天下苍生。” 天羡子想,切,老古董。 他的志向可与那个人大不相同。 剑光纷然,立于烈火中的白衣青年凝神屏息,眼瞳被火光照亮。 魔神又如何。 战意倏然而起,天羡子汇聚全身之力跃空直上,长剑挥动之际,引得疾光骤倾,将邪火阵阵逼退。 白衣一往无前,径直冲向熔岩滚滚的魔物。 “那你呢?” 决明不服气,正色问他:“你为何要修习剑道?” 当年的少年抱剑于怀中,哈哈大笑:“我要成为天下第一剑修!”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杀掉刘修远后, 温鹤眠曾走近过那堆埋在沙丘下的尸骸。 旧友音容不再,只留下那样一架森然白骨,直至生命的最后一瞬间, 都将脊背挺得笔直, 死死护住手中长剑。 天羡子曾经最爱管决明叫“老古董”, 笑他总是一本正经、严肃过头, 然而待得大战结束, 便再没这般叫过。 温鹤眠一直都明白, 其实他并非迂腐守旧,只是恪守自己心中的“道”。当年他们执剑畅谈, 决明口中的“庇佑苍生”绝非假话。 他一生都在贯彻这个誓言,直到死去的时候。 温鹤眠与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眶对视许久,最终以残损的灵力将所有骨骸先行护住, 确保它们短时间内不受风沙侵扰。 一瞬停顿之后,伸手握住了满是灰尘的诛邪剑。 魔修计策不明, 大漠之中危机四伏, 若是突遇危机, 这把剑说不定能帮上忙。 让后来的修士用它诛杀更多邪魔,也是决明将其护住的最大用意。 当看见天羡子义无反顾冲向魔神时, 他的指尖并非没有过动摇。 虽然多年未曾执剑,可他曾经是个剑修。 ……如今,也应当是。 “师伯, 我们怎么办?” 来自龙宫的小皇子曾这样问他。 他不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鹤眠开始害怕执剑。 也许是一遍遍拿起本命剑, 却无法感知到丝毫剑气的时候,又或许是当他拿着剑,无意间瞥见旁人同情与惋惜的眼神的时候。 曾经的挚爱成为了深深堵在心口的一根刺, 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温鹤眠灵气尽失,已成了连御剑都无法做到的废人。 于是他把自己关进密闭的壳,断绝与剑道的所有往来,可如今—— 毫无疑问,仅凭天羡子一人之力,绝对会落得与魔神同归于尽的下场,如同当年的决明一样。 温鹤眠想上前帮忙,却无可奈何。 他连剑都许久没拿过,对那些肆意变幻的剑法更是记忆模糊,更何况此时此刻,能为他所用的剑,唯有决明的诛邪。 诛邪乃天下名剑,削铁如泥不在话下,其中蕴藏的剑灵力量极其雄厚,若能得其相助,他说不定还能起到丁点儿作用。 然而剑灵并不在剑中。 想来当年魔神自爆而死,在那般巨大的冲击之下,饶是剑灵也难以支撑、烟消云散。 于是诛邪成了把普普通通的剑,在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候,并不能带给他丝毫希望。 天羡子已快支撑不住了。 身为同门师兄,他却只能无能为力站在一旁。 苍白的指尖触碰到储物袋,温鹤眠耳边嗡嗡作响。 不知怎地,他想起临行前,在清虚谷里收到的那封信。 当时玄虚剑派诸位长老一齐来找他,询问可否离开谷中,前往大漠探寻魔族踪迹。 温鹤眠何其慌乱紧张,本能地排斥外界,虽然云淡风轻道了句“让他想想”,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太多亲近的朋友,寻不到旁人倾诉,鬼使神差之下,给宁宁写了封信。 她尚不知晓自己早就被察觉了真实身份,仍在用陌生小弟子的口吻同他交谈。 那夜的信来得比平日里晚上许多,当温鹤眠拆开信封,见到被她刻意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应是认真想了许久,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在信封末尾,那个小姑娘一笔一划地写: [虽然战斗时的剑光剑气都很帅气,但最吸引我的,其实是拔剑出鞘那一瞬间的决意。 剑和剑术都是冷的,正因有了执剑的人,才让它们染上温度,成为万人敬仰的“道”。 怎么说呢,听起来可能有些肉麻,可我觉得,一往无前的信念,要比那些缭乱的剑法更加强大。 在我心里,将星长老永远是个强大的人。 又及:时已入秋,玄虚派的山全都变成红色和黄色啦。 我在采兰峰找到一条隐蔽的小溪,等您痊愈出谷,一起去溪边捉鱼吧。 烤鱼超香的!] 他才不强大。 只会一味逃避,永远都生活在旧日的阴影里,愧对师长,也愧对曾经的自己。 孱弱的青年轻咳一声,眸色愈深。 可他决不能在这种时候……愧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友。 “林浔。” 储物袋中白光一晃,出现在他手中的,赫然是把蒙尘旧剑。 温鹤眠不甚熟练地将它握紧,五指上皆是冰凉坚硬的触感,他的动作生涩且僵硬,伴随着轻微颤抖。 突地,青年手上用力,止了轻颤牢牢将它握紧,似是终于下了某个决定,望向身旁的龙族少年:“给我一颗聚灵丹。” 自挥剑而起之时,温鹤眠便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他的识海尚未完全修复,如同被缝缝补补的破布。若想助天羡子一臂之力,唯有强行破开识海,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修为,将自己最后的几分灵力和生命燃烧殆尽。 这是温鹤眠的决意。 他的“道”。 他一往无前的信念。 那只习惯了抚琴与泡茶的手,时隔多年,再一次握上剑柄。 属于将星长老的内敛剑气绵绵如水,一道修长身影欺身而起,立于天羡子身旁。 两道剑气交织融合,刹那间龙吟剑啸,将魔神巨大的身躯陡然逼退。 这是第一击。 以他如今油尽灯枯的状态,还能用尽全身气力,做出最后一击。 温鹤眠深深吸了口气。 右手在不断发抖。 ——不对。 发颤的,并不是他的手。 青年兀地一怔,指节用力下压,垂眸望向手中长剑。 不知自何时起,剑尖竟蔓延开一股浩荡灵力,灵力生光,有如月色坠落,丝丝缕缕,将剑身浑然包裹。 原本黯淡沉寂的诛邪—— 于刹那间白光大作,剑鸣悠长,沛然剑息澎湃似海浪,将周遭黑暗倏忽驱散。 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他即将崩塌的识海之间。 白雾上涌,硬生生护住岌岌可危的经脉,温鹤眠瞥见那女人由雾气凝成的眼眸。 “诛邪剑灵——” 天羡子亦是愣住,旋即发出一道释然大笑:“决明那家伙……不愧是他啊。” 命运的天秤,在此刻倾斜。 如果镇民们没有以身护剑。 如果决明没有以身死为代价,将诛邪剑灵纳入紫薇境。 如果在许多年前,那个在深夜告别家人的少年,没有交给妹妹一块罗盘。 一切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好在环环相扣的命运,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交汇的终点。 已知天羡子的实力,约等于那尊即将破阵的魔神。 已知温鹤眠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能保证天羡子不至于灵力全无,勉强留住性命。 已知原本的“宁宁”轮回一遍又一遍,诛邪剑灵在紫薇境静候千百年,累积了千百年的浩荡灵力,必然能护得温鹤眠识海无恙。 大漠中孤零零作战的影子,终于成了如曾经那样,并肩执剑的三个人。 天羡子抹去嘴角血迹,带了些好奇地沉声道:“奇怪,那剑灵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灵力?” 不过……那并不是他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 “等这件事结束,咱们去天下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吧。” 他笑得肆意,眸光在剑气中粲然如星:“总待在那谷里算什么事儿啊,你看你,人都快长毛了。” 温鹤眠久久凝视着手里的长剑,唇角扬出一道极浅弧度。 “好。” 另一边,天壑沙丘之下。 魔修已被尽数屠灭,贺知洲死死盯着青衡的尸体,听宁宁大致讲完来龙去脉。 她说得模糊,只道中了替命之术,即将代替另一个人死去。既定的死亡迟迟没来,就算是宁宁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会在何时丢掉性命。 “所以,”他脑袋里一团浆糊,连身上的血痕都来不及去管,“打从一开始,‘系统’就是个让你承担所有恶因的局?” 宁宁点头,不敢抬眼去看裴寂。 气氛凝滞至此,贺知洲更不敢看他。 “喂,你给我出来!” 他心里又烦又乱,气得差点跳脚,在脑海中疯狂敲击:“你这家伙是不是也想要我的身体?” 同为穿越者,贺知洲脑子里也有个系统。 系统名为“磨刀石”,声称自己乃是天道所遣,之所以找上他,是想要人为制造各种磨砺,从而达到锤炼裴寂的目的。 什么天道,什么磨刀石,他信它个鬼! 夜里的风声像哭又像笑。 心口忽然轻轻一动,贺知洲听见一声噗嗤的笑:“想什么呢?如果我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能是这种嗓音吗?” 那是道噙了笑的娇柔女声。 它停顿片刻,用了有些遗憾的语气:“她的系统有问题,在一开始就露出过端倪不是么?倘若那也是由天道所制的产物,绝不可能与你的任务产生冲突。” 这是在说他与宁宁相识之前,二人同时雇了人围堵裴寂,结果两帮打手互相看不上眼,在裴寂院子前打了个天昏地暗。 贺知洲勉强稳住心神,咬了牙问它:“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宁宁还有救吗?” 那魔修临死前曾说,要想破除恶咒,必须寻得丰厚的福报作为抵消。 可他们哪能得来那么多福报?福祉的获取难于登天,他们这群人都不是什么天命之子,唯一被天道重视的裴寂,还被虐得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惨到不行—— 等等。 贺知洲眼皮一跳,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 谁说他们这儿没有天命之子。 天道所成的系统……不就躺在他脑子里吗? “你之前说过,只要配合天道行事,就能得到功德作为奖赏——” 贺知洲按耐住剧烈心跳,双拳渐渐握紧:“所以现在的我有福报在身,对不对?” 那道女声沉默片刻。 继而低声应了句:“对。” “我身上从小到大的功德,如今积累了多少?” 始终悬着的心脏终于落下一些。 贺知洲少有地正经,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告诉它:“我要把它们全部转移到宁宁身上……你能做到吗?” “你疯了?” 磨刀石语气困惑:“那些功德由你多年积累而成,只要有它们在,来日登仙便能轻易许多。” 它这句话,本是带了点制止的意味。 哪知贺知洲闻言更是兴奋,当场两眼发亮地咧了嘴:“你这样说,就是‘可以’的意思了对不对!快快快!别犹豫快来!” 磨刀石:…… 磨刀石:“你当真不再考虑一下?凭借你身上的福报,恐怕很难抵消那女孩承受的因果。” 它说着一顿,似是在组织言语,继而缓声解释:“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轮回一次又一次,因果无数次累积叠加,早就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哪怕耗尽你所有的功德……要想救下她,都很悬。” “我不管!不去试一试,怎么就认定了铁定会失败!” 贺知洲急到五官狰狞,猛锤自己脑袋:“统姐姐,统仙女,求求你帮帮忙吧!功德全送给她就好,我一滴都不要!” 陆晚星神色复杂,看着身旁的贺知洲又哭又笑,表情恐怖地突然开口:“宁宁你别慌,我这里有办法!”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向来不怎么靠谱的小道长脑子里,划过一声属于女人的笑。 磨刀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行吧。” 这是一出极为不划算的交易。 它这位宿主还是一如既往地脑子有坑,恐怕也只有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好在它早就习惯了,如何适应笨蛋的思维。 功德无形,哪怕尽数转移,也不会出现太大变化。唯有贺知洲与宁宁本人,能隐约感受到身体中缓缓淌动的能量。 像是身体里的力气被一点点抽空。 贺知洲用力深呼吸,背靠在身后的沙丘上,身体慢慢往下坐。 他说不出话,为了让宁宁与裴寂了解情况,只能对二人开启传音入密,与此同时,在脑海里吃力出声:“现在……她身体里的因果如何了?” “逆天改命,乃是天道大忌。” 磨刀石应道:“你与我,都尽力了。” 裴寂一定是听见这道声音,周身本就凛冽的杀意愈发浓郁。 贺知洲心口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功德将死劫抵消些许,但比起那具身体承受的因果,还远远不够。” 它沉默须臾,轻声补充:“天道化无形死劫为有形,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引来六重天雷。” “天雷?” 贺知洲一喜:“如果死劫有了实体,不就可以避开了吗?这是好事啊!” 磨刀石却只是极低地笑笑:“你当真以为,逆天改命、生死之劫的天雷很容易挺过?” 见他一个愣神,女声笑意渐消:“六重天雷,代表清除罪孽的六道轮回。道道入骨,每一道的威力,都会比之前那道更为剧烈——而最终的地狱道,没有人能挺过。” 它说罢静了一会儿,强调般加重语气:“没有任何人。”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黑沉如幕布的天际上,毫无征兆掠过一道疾光。 死期将至,天雷袭来。 自从霍峤死去,宁宁脑子里的系统就再没发出过声音。 她将方才这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或许是之前已经做过心理准备,当劫数真正来临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多么紧张。 ……没有任何人能活下去啊。 这仍然是个破不了的死局。 她本想说些什么,身旁突然人影一晃。 然后是裴寂喑哑的嗓音:“张嘴。”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当贺知洲反应过来,已经见到裴师弟往宁宁口中塞了什么东西,旋即后者似是没了气力般倏然一晃,被他伸手抱在怀里。 裴寂的神色很冷。 他的目光向来都是冰冷无物,如今却沉淀了许多看不透的情绪,与贺知洲四目相对时,沉声道了句“多谢”。 仅凭那一个眼神,贺知洲就明白了他接下来的打算。 宁宁亦是如此。 她想挣脱,浑身却因为那颗猝不及防入口的药丸全然无力。想来裴寂早就猜出她不会乖乖配合,因此打从一开始便做了准备。 但是不可以。 裴寂……会死掉。 昏黄月光下,黑衣少年将她抱在怀中,在骤起的滚滚闷雷里一步步前行,离开人群。 裴寂没有低头,宁宁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望见修长染血的脖颈,条条青筋恍若攀爬的细藤。 忽然他开口,喉头轻轻往下一落,嗓音和风一起穿过耳朵:“别怕。” 这是沙哑如修罗的声线,语气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一道震耳欲聋的闷响袭来。 裴寂半跪在地,让宁宁靠坐在另一处沙丘之下。少年漆黑的影子将她全然笼罩,在最后的视野里,裴寂朝她笑了笑。 既不刻意,也不僵硬,他在生死关头,仅仅看着她的脸,就打从心底里露出了微笑。 宁宁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在见到第一道天雷坠落的刹那,被他伸手蒙住眼睛。 第一劫,天人道。 她听见拔剑出鞘的声音,剑气与雷鸣电闪彼此交缠,激起风沙滚滚,空气里四起爆裂之势。 捂在眼睛上的手掌稍稍用力,耳边再度响起裴寂的嗓音:“别怕。” 宁宁的眼泪倏地就落下来。 明明最应该害怕的那个人是他。 第二劫,人道。 又是一声惊雷,沙丘下躬身的少年手握长剑,以剑气与雷光相抗。 “这、这也太——” 幽蓝色的疾电狰狞如鬼爪,陆晚星被电光刺得眯了眼,骇然颤声道:“他当真能挺过去吗?” 贺知洲浑身无力,只能在识海里抓狂:“裴寂不是你们锤炼的对象吗?天道对他没有一丝一毫怜悯之情?” “生死有命。裴寂上一世身份特殊,积攒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功德,为了那份功德,天道虽会出于答谢地锤炼他,却绝不会干涉因果轮回,特意救他。” 脑海中的声音淡淡答:“若他当真身死殒命,那也与天道无关。” 他气到翻白眼。 这群无良资本家! 第三劫,畜牲道。 宁宁看不见跟前景象,只能听到比之前更为汹涌可怖的雷声。 以及长剑仓惶落地的响音。 随着裴寂一声轻咳,空气里弥漫开浓郁血气。 “娘亲过世后,我去过许多地方。” 后背上是深入骨髓的剧痛,锥心刺骨,仿佛将每一寸皮肉尽数撕裂,连血液也随之沸腾灼烧。 他用指腹笨拙抹去女孩脸上的泪痕,语气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南城的水乡常会落雨,我最爱站在房檐下,看雨水一滴滴落下来。每当那时去往池塘,都能见到成排的鹅和鸭。” 裴寂说到这里,居然很轻地笑了:“很可爱的,又圆又胖,你若是见了,也一定会喜欢。” 继而又是雷鸣阵阵。 第四劫,阿修罗道。 瘦削的少年拾起长剑,以剑尖触地,勉强支撑住身形,心中默念剑诀,剑气纷涌而起,再度聚成莹白屏障。 “沿着南城往北,便是彩蝶谷。” 他的气息显而易见变得凌乱破碎,几乎是用了所有气力开口:“说是彩蝶谷,其实住满了兔子。你想想,整个山谷都是雪白的团,也是很胖的模样,像在下雨。” 他不会讨人欢心,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安慰宁宁,让她不那么害怕。 屏障破碎,阵阵惊雷势如破竹,有如万千刀光剑影,撕裂条条深可见骨的血痕。 裴寂咬破嘴唇,以尖锐的疼痛让自己稍加清醒,不至于昏死过去。 第五劫,饿鬼道。 宁宁的意识在逐渐涣散,快要听不清那道近在咫尺的声音。 “书房左侧的抽屉里,有我做好的桂花糕和桂花饼。有些甜,就没送给你。” 他说话时垂了眼睫,定定望着跟前少女的模样,仿佛要将她每一处轮廓深深烙进心底。 乌黑的发,小巧的鼻尖,薄薄的冷白色皮肤。 裴寂想,像月亮。 “没有什么能为你留下……对不起。” 药效已经发作。 在最后模糊的意识里,宁宁听见裴寂说:“晚安。” 这是她曾告诉他的话。 晚安。 第六劫,地狱道。 六道轮回,善恶报趣,因果昭彰,尽在一念之间。 风沙狂涌之际,黑衣少年执剑起身,眉眼被黑发模糊,温情褪去,隐约显出几分冷然血光。 他浑身布满狰狞血痕,脊背却是笔直,煞气如刀。 早在最开始,裴寂就下了决定。 无论死劫是何物,他都会竭尽全力让她活下去。 若是人,便杀之。 若是邪魔,便尽数屠之。 若是天道—— 那他便执了剑,哪怕身死,也要斩断这天道。 “裴寂他……” 贺知洲后背发麻,止不住战栗:“拔剑了!” 最后一重天雷如期而至。 雷光密集如网,少年扬起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长睫微颤,自额角坠下一滴圆润的血。 他右手拿着剑,左手自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纤长发带。 宁宁在鸾城送给他的发带。 裴寂都来不及告诉她,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他有多开心。 开心到每天夜里见到它,都会忍不住把嘴角扬起来。 散落的黑发被粗略扎好,露出少年漆黑如夜的瞳仁,杀气腾涌,却也有空冥如镜的静谧。 电光霎间袭来。 裴寂用尽体内残存的所有气力,握紧长剑。 地狱道,必死之劫。 没有人能逃开。 两仪微尘大阵上,年轻的魔族君主已然消匿声息,再不见身影。一滴血自结界滑落,血珠凝成垂坠的圆滴,倒映出一抹昏黄模糊的影子。 那是在风沙中与它遥遥相望的,属于十四的月亮。 大阵裂痕之处,剑光万顷、火星喷涌,巨人由烈焰构成的躯体皲裂处处,化作千万条映了火光的长痕,好似蛛网四散。 一块岩土落地,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庞然巨物有如山倒,龙族少年趁此时机握剑前行,灵力涌动,渐渐填补道道裂痕。 在他怀里,始终揣着那颗夜明珠。 那是在地狱般的暗红里,整个世界唯一的亮色。 雷光映亮大漠里的每一处角落。 沙匪们震颤的眼瞳、魔族血液汇成的殷红小河、四散的妖兽、纷扬的风沙、以及被柔和灵气笼罩着的森白骨架。 功德,罪孽,天命,恩仇。 无数交错的命运,在此刻汇集。 无数纷乱的因果,在此处叠加抵消。 长剑阻隔雷电去路,源源不断的鲜血自少年指尖划落。 裴寂咽下喉间涌动的腥气,长剑一凝,释放出最后一道剑意。 没人能逃开。 在穿云裂石的雷声里,自识海深处,突然响起一道中年人嗓音。 它笑得狂妄,携了股不可遏制的怒意,声音响起的瞬间,四下剑光陡然大涨,白芒铺天盖地,径直对上最为剧烈的雷光。 “不过是天命——” 承影放声道:“裴寂他……照样能斩开!” 120、第一百二十章 横亘整个天幕的雷光撕裂黑暗, 道道光痕翻涌咆哮,恍如猛兽张开的深渊巨口,自天边震颤着急急驰过, 欲将万事万物吞入腹中。 千万道白光推涌而来, 汇成一道巨剑般的汹涌电流, 轰隆声响好似刀刃相击。 不过转瞬, 天雷便兀地倾泻而下, 直攻大漠中屹立的漆黑影子。 电光噬咬长剑, 一道裂痕自剑尖生长蔓延。狂风掀起少年衣摆,黑眸中戾气陡现, 眼神最是凶戾,也最为决绝。 “他、他能挺过吗?” 眼看雷光几乎将裴寂的身影吞没,陆晚星打了个寒战, 被震慑得动弹不得。 若是寻常之人,哪怕看一眼铺天盖地重重坠落的天雷, 都会打从心底感到恐惧与绝望。那少年看上去年龄与她相仿, 究竟是以怎样的决意迎上前去, 陆晚星无法想象。 贺知洲握紧双拳,强撑着要起身帮他:“天道是个什么睁眼瞎!难道看不出宁宁只是个挡箭牌吗?我——” 他话没说完, 就因短时间内福祉流失殆尽,浑身无力地再度瘫坐在地。 “你如今就算上前,也只会白白送命。” 磨刀石懒懒道:“那小子是铁了心要替她挡下死劫, 最终结局如何,他一定心知肚明。这世上凡俗之人, 怎能与天命——” 它本是在极为笃定地说。 可这道嗓音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仿佛察觉到某种异变,贺知洲听见脑海里的女音迟疑出声:“这是——” 一瞬间的凝滞, 连风都隐匿了行踪。 惊变来得毫无预兆。 巨大嗡鸣自雷阵中央轰然四散,刺目白光好似一场毁天灭地的爆炸,从少年被雷光吞噬的长剑上,一簇接一簇地爆开。 那道快要消失不见的人影,忽地现出漆黑轮廓。 一把由白光凝成的巨剑出现在裴寂身侧,一往无前地刺破幽蓝闪电。 接而便是疾光层叠,围绕在他身旁的剑影越来越多,竟呈现四面八方涌现的大阵之势,势不可挡。 恍如突破禁锢的笼中之鸟,以羽翼挣脱层层束缚,剑气在刹那间展开反扑,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雷光—— 贺知洲震撼得说不出话。 那自天穹而来的第六重天雷……竟被数把巨剑依次刺破,不可逆转地开始步步后退! “千光剑阵。” 磨刀石冷哼一声:“看来那老家伙醒了。” 六重天雷,无人能挡。 可若是被尘封数年、蕴含无穷剑气与灵力的上古剑灵。 结局就不得不另当别论。 剑阵之中,裴寂以颤抖的指尖紧紧握住剑柄。 一道陌生的身影自识海浮现,携了源源不绝的凛冽剑气,与此同时,他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裴寂。” 承影正色开口,雄浑声线恍若洪钟:“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千光阵起,剑气腾涌如潮,化作欲要吞噬一切的莹白长龙。 四下气流震颤、沙石狂摇,前所未有的剑意势如飞雪,仅凭一把裂开的剑,便在天雷之上…… 破开一道狰狞豁口。 白光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饶是磨刀石,也在山摇地晃中怔忪半晌,末了带了讶然地沉声开口。 “天雷……破了。” 宁宁独自行走在雪白空间里。 和上次的梦一样,此时眼前所见仍是一望无际的白,她一步步前行,身旁像是投影般地,浮现起越来越多的影像。 与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浑身是血,气息全无地躺在大漠中央;纷乱错杂的剑影下,大漠魔潮阵阵、难以阻挡;少女浑身散发着浓郁魔气,双目猩红,立于数位魔修之间。 她终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被埋藏在这具身体识海深处的、属于原主的记忆。 宁宁四下张望,在这条幽深无尽的长廊里,见到一根从顶上垂落的细白长绳。 而长绳尾端,赫然系着张纸条。 她心有所感,指尖将纸条轻轻下按,见到上面的字迹。 [我死了。 难以接受我已经死掉的事实。 魔修欲引裴寂入魔,用了最为低劣的嫁祸手段,伪装出他残害同门的假象。 我就是那个被残害的同门。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明明都是裴寂的错!那个血统不纯的臭小子!我要杀了他,还有那帮令人作呕的魔修! 他们绝对料想不到,我在大漠深渊里找到了一样宝贝。 重活一次,我定要一雪前耻,让那群混蛋付出代价。 这是我的第一次回溯。 为了防止忘记曾经的事情,便将它好好记录在识海吧。] [第一次回溯。 变本加厉地打压裴寂。 看见他那张死人脸就烦,反正除了师尊,也没人愿意站在他那边。 一切的轨迹都与上一个轮回相差不大。 裴寂在古木林海引得古树入魔,成了各大宗门弟子间口诛笔伐的对象,被所有人冷落笑话; 师尊调查多日,察觉到小重山入口处极其细微的魔气,于是带领几位弟子前往两仪微尘阵法,一探魔族究竟。 大漠中危机四伏,我吸取上回教训,自始至终未曾单独行动,万般谨慎地留在师尊旁侧。 结果还是死在与魔修的乱斗里。 不服气不服气不服气。 凭什么每次死掉的都是我?] 因为笔者太过用力,最后那几行字潦草不堪,墨汁晕成了模模糊糊的团。 宁宁继续向前走,很快见到第二张纸片。 [第二次回溯。 稀里糊涂过完了之前的日子,来到师尊带领弟子前往天壑的时候。 我称病并未前去。 本不应该死掉的。 都这样了,怎么还能死掉? 然而一支毒箭穿过窗户,直直刺进我的心脏。 魔修想要一个嫁祸裴寂的借口,我独自待在玄虚,自然成了他们的靶子。 啧。] 然后是接下来的无数张纸片。 薄薄的白纸随着长绳垂坠于半空,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乍一看去,像是稀稀疏疏聚在一起的蝴蝶。 [第三次回溯。 秘籍中严令禁止,不允许告诉旁人时间回溯之事。 我不能将此告知师尊,只能用猜测的口吻,隐约向他透露魔修的诡计。 他听从我的建议,决定放缓前往大漠的行程,先行与其余门派好好商议。 于是我再度被魔修所杀。 理由是搅乱了他们的局。] [第四次回溯。 我好像明白了。 死局是我注定的命运,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逃避,都会在十四的那天夜里死去。 天道会想尽一切办法,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 我怎么可能服气,莫非我的竭尽全力,还赢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句“命运”? 我决定和它死磕到底。 …… 这次是死于练剑时的走火入魔。 天道老狗去死啊!] 然后是一连串不堪入目的国骂。 以及越发潦草的字迹和千奇百怪的死因。 [第四十四次。 已经死掉了四十四次。 我快要疯了。 轮回一遍又一遍,结果总是失败,天命——天命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每天做梦都会梦见曾经死掉的瞬间,醒来满头满身全是冷汗。 这种恐惧找不到任何人倾诉,过去一片黑暗,前路亦是茫然。 对于裴寂,我已经不剩下任何情绪。 当初的我为什么非要和他过不去?那些幼稚的把戏,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 在他眼里,我一定很可怜。 每天都在作妖作恶,没有亲近的人,不被谁喜欢,想要得到更多关注,却总是恶行败露,事与愿违。 ……的确挺可怜。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试着走向另一条路吧。 如果这次仍然失败…… 干脆放弃好了。 我故意坑害裴寂,并刻意留下线索,果不其然被其他弟子找到。 同门相残乃是大忌。 我在执法堂不顾礼节地大肆吵闹,一步步深化矛盾,最终狠下心来,与师门彻底决裂。 师尊很难过。 对不起。 心性歹毒、叛出师门,这是个十分合理的借口,我入魔之后,投靠了魔域。 魔域君主名叫霍峤,只比我大上几岁。 他是个非常奇怪的人,长了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上去天真又幼稚,一点魔族应该有的邪气与霸气都不具备。 霍峤自有记忆起,便一直生活在被封锁的魔域。 由于血统的关系,他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主君。霍峤对那场大战了解甚少,每天面对的,唯有漫天黄沙与修为低微的子民。 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想带着大家离开魔域,去更多更远的地方看看。 我那时想,切。 虽然每次我都比他先行死掉,但回溯之法需要凝结周遭灵力,因而会产生短时间的延迟。 当我的魂魄在半空飘来飘去,绝大部分时候,都能看见他的尸体。 小魔君没有成功过的时候。 他也是个和我一样的倒霉蛋。 可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个结局。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拿着纸和笔,为他粗略勾勒天下各地的景色。霍峤听得一本正经,用右手托着腮,时常会露出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挺好看。 然后又到了十四。 与曾经的无数次轮回一样,魔族设了迷魂阵作为陷阱,等着裴寂往里边跳。 在大战之前,霍峤神秘兮兮地将我带出营地,来到一座视野开阔的沙丘。 我从没发现过,原来在这一天的晚上,风沙尽数没了踪影,月亮是那么那么亮。 “你看,那是十四的月亮。” 霍峤坐在沙丘上对我说:“每当见到它,我都会想,待得明日便是满月——只要再坚持一天,就能见到圆满的希望。” 月亮那么漂亮,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喉咙和眼眶发酸。 “多好啊。” 霍峤仰着脑袋,停了半晌,忽然扭过头来望向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腼腆又温柔地笑着告诉我:“我们还有明天的希望。” 明天的希望。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傻,不知道为什么就掉了眼泪。 霍峤笨拙地安慰我,不小心碰到我的脸,耳朵通红。 然而魔族还是失败了。 师尊见我堕入魔道,欲执剑杀之。剑光倏然而至的时候,有人挡在我前头。 霍峤让我快跑。 他告诉我,沙穴之下有条密道,可直通大漠另一边。 轮回第四十四次,命运出现了分歧。 霍峤死在了我前头。 我活下来了。 …… …… 我应该笑的吧。 可是为什么……会有眼泪流下来。] [第四十五次回溯。 又在玄虚剑派的卧房里睁开眼。 如果曾经的我知晓自己竟会自尽,一定会怒不可遏吧。 生生死死这么多回,好像死亡已经成了种习惯。 那些求生的执念和因嫉妒而起的爱恨,早就被时间磨得一丝不剩,或许我想的并非活下去,而是向天命争一口气。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想救他。 我和霍峤都会死掉,而我死在他之前。 只有活下来,才能于最终关头去救他。 ——可我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之后的笔记越发混乱,有的甚至忘了标明轮回的次数。 [试图阻止魔族破阵,失败。] [刺杀裴寂,失败。] …… [想死,好痛苦,活着是折磨,睡着后总在做噩梦。 干脆就这样放弃吧。 可是还没救下他。] [远远见到了霍峤。 刻意与他擦肩而过,没有说一句话。 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 ……毕竟在这一次的轮回里,我们是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嘛。 恐怕再也没办法让他喜欢上我了吧。 如今的我阴沉又敏感多疑,变得越来越讨厌。 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第一百九十次回溯。 在鸾城的某家杂货店,得知了替命之术。 若是让旁人代替我承担必死的命运,那我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第一百九十八次回溯。 寻找了这么多个轮回,终于在魔域里找到替命术的残页。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细细研读,以及…… 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让那人沿着我曾经的因果,一步一步,偷天换日,替换命运。] [第两百零一次回溯。 与贺知洲聊天时,无意间得知了系统的存在。 系统——何为系统?] 系统两个字下,被着重画了记号。 原来是这样。 所以在她脑海里,原本的“宁宁”才会以系统的方式存在。 宁宁心跳陡然加速,脑海里纷乱的碎片缓缓聚拢,串连成越来越清晰的线条。 [第两百零二次,开始接近贺知洲。 了解到“磨刀石系统”,与所谓“穿越”。 或许可以尝试利用“系统”,制造看似合理的假象……? 那就以话本子的形式吧。 告诉那个人,未来发生的一切都是话本子里的故事,她需要扮演其中一个角色,让故事顺利进行。 主角…… 主角是裴寂。 出身低微,饱经苦难,性格阴沉,没有朋友和亲近的人,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受伤。 不对,不能这样写,一点都不像话本子里的故事。 嗯,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寻得天灵地宝,身边无数红颜知己环绕,他却一概没有动心,一路降妖除魔,引得诸多长老纷纷惊叹…… 就改成这样的故事吧。 至于代替我的那个角色—— 哈。 恶毒女配。] 所以打从一开始,那本小说就是个谎话。 没有什么一路开挂的爽文剧情,裴寂因为血统饱受争议与排挤,从来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每到危难之际,都是在拿命去拼。 这才像他。 [第两百零三次。 计划成型了。 利用回溯之法扭转时空,辅以替命之术,于三千世界召来最为合适的游魂。 让她代替我,承担必死的命运。 拜托,这次一定要成功。 让我活下来。 一定要救他。 一定要。] 可霍峤还是死了。 在这一次,他甚至死在了宁宁之前。 纸条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在一切的尽头,宁宁见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浅浅白雾柔和勾勒,现出与她相差无几的身形,那人定定望着她,看不出神情与喜怒。 那个人的形体在逐渐消散。 “然后呢?” 宁宁升不起别的什么情绪,站在与她相对的角落,语气是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平静:“若是死劫被逃开……我会怎么办?” 那人没有回答,在空茫浩荡的识海里,掠过一阵清风。 被风吹落到她手边的,同样是张白色纸条。 那上面被人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写着: [替命之术,一死一生。 若替命者因果受损、勘破死劫,施术之人将受天道严惩,堕入无间地狱,承受恶因之果。] 这是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无论成功与否,这数百次的因果与轮回,都会在落幕之时迎来终结。 “原来你想救他。”宁宁看着那张纸条,轻声道,“可现在的霍峤,其实与当初那个并不相同,不是吗?” 正与邪,修士与魔族,两段轮回里,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个霍峤绝不会用陌生人的目光看她,不会以生涩的语调念出她的名字,更不会将她的死亡作为砝码,引裴寂入魔。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忍受着日复一日痛苦的轮回与死亡,可霍峤从来不知道。 对于他来说,“宁宁”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无论从前还是以后,彼此之间都不可能存在交集。 想来也是可悲,她轮回一次又一次,见到一个又一个霍峤,可那个陪着她坐在梢头看月亮的人,其实早就死在了开头。 无论哪一次重逢,霍峤都永远不会知晓,那轮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悬挂在女孩心里的遥远月亮。 属于十四的月亮,以及她不断追寻着的“明日的希望”。 “好可惜,没让你死掉。” 白影笑了笑,逐渐消散的身形已然模糊不清,宁宁听见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你可别指望我会道歉什么的……看见你的脸,我就觉得生气。真是好不甘心。” “你让裴寂受那样重的伤,也别指望我会原谅。” 宁宁把纸条攥在手心,语气里携了冷意:“你快离开了?” 白影顿了一下。 “里面不都写了?无尽炼狱之苦嘛,霍峤曾说成王败寇,总该如此的。” 她似是又笑了:“走了。” 最后一抹影子消散殆尽。 宁宁说不清心里的情绪,应得很轻:“嗯。” 晚风轻轻过。 第一缕朝阳的莹辉划破天际,在无尽风沙里,属于十四日的月亮,无声落下了。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秋风吹过敞开的窗户, 惹来一声吱呀轻响。 落叶好似飘荡的小舟,打着旋儿闯进房屋,即将落上床头少年鼻尖时, 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握住。 房屋里幽谧宁静, 在经历过无数恍惚的梦境之后, 裴寂是被疼醒的。 后背被天雷劈出的条条血痕仍在发疼, 他的意识与神识皆是虚弱不堪, 想要动一动, 却发觉浑身上下都用不上力气。 眼睛上像是被蒙了层布,他睁不开双眼, 也无法用神识感知周遭景象,四周都是黑漆漆,伴随着撕裂般的阵阵疼痛。 最为古怪的是, 那道自小便存在于他脑海里的声音…… 如今再也听不到了。 承影消失了。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忽然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戳了戳他脸颊。 裴寂认出那是某个人的指尖。 一旦视觉消失, 其余感官就显得格外敏锐。 那根指尖冰冰凉凉, 像沁开的一汪春水, 自他的脸颊向上移,来到眼尾泪痣上, 又戳了戳。 有人靠近了,将脑袋趴在床头,把床褥压得微微下沉, 他闻见熟悉的栀子花香气。 “裴寂,温长老都醒了, 你怎么还不睁眼啊?” 宁宁说话很小声:“虽然你就算睁了眼,我也看不出来。” 裴寂这才意识到,他被布蒙了双眼, 哪怕此时此刻恢复意识,也不会立即被发现。 宁宁用空出的左手撑着腮帮子,右手慢慢往下覆,将整只手掌都盖在他脸上。 她不敢用太大力气。如今的裴寂面色比纸白,好像稍微用力地一碰,就会哗啦碎掉。 想到这里,宁宁又忍不住鼻尖一酸。 当初死劫来临的时候,她被裴寂喂了迷药、蒙上眼睛,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无比清晰感受到蔓延的血气,以及他身体剧烈的颤抖。 他之前一句话也没说,其实早就规划好了一切,想用自己的身死殒命,来成全她。 ……真是一根筋的笨蛋。 可世上没有谁,能比裴寂待她更好了。 他们的大漠之行可谓损失惨重,一伙人好端端地去,回来时要么重伤昏迷,要么灵力干涸殆尽。 好在有那帮沙匪相助,一番曲折之后,总算把所有人送回平川镇疗伤。 至于现在,距离那日已过了七天七夜,他们一行人回了玄虚剑派,除开受伤最重的裴寂,其余人都已醒来。 “还不睁眼的话,”宁宁一眨不眨看着他的侧脸,指腹擦过眼尾深红的泪痣,“就变成最后一名了哦。” 当日天雷大作,哪怕晃眼一望都会觉得无比刺痛,裴寂硬生生迎上道道雷光,双眼理所当然受了重伤。 为防止醒来后被强光刺激,疗伤的长老特意在他眼前蒙了层白布。 因着那块纱布,裴寂眉宇间的深黑色戾气要小上许多,宁宁看不见他的双眼,只能瞧见高挺的鼻梁,以及习惯性紧抿着的薄薄唇瓣。 那嘴唇苍白得过分,微微向下压,因久病的干涩,裂出几道白色浅痕。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想问裴寂是不是很疼,无论答案如何,都要告诉他,有她陪在他身边。 比之前所有时候都更想,他已经一个人太久太久了。 “我昨晚做梦,居然梦见你了。” 反正他睡着没了意识,宁宁干脆放飞自我胡言乱语,把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你之前不是说兔子鸭子吗?我梦到很久以后,我们俩住在一个种满花的院子里——那里只有我们两个,是属于我们的家。” 她说到这里,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被自己的话弄得红了耳朵,一边说,一边又捏了捏裴寂脸上的薄肉:“我们养了好多好多宠物,有天我回到家,发现兔子鸭子多到聚成了浪,你被夹在中间冲来冲去,也像个白色的球。” 没有人回应。 “嗳。” 宁宁把脑袋放得更低,几乎是贴在他耳边出声:“你说,这个梦会不会变成真的?我们的家——” 最后几个字哽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原本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的裴寂倏地转了脑袋,白玉般的面庞正好对上她鼻尖。 如果没有那条纱布,她必然会对上少年乌黑的眼瞳。 裴寂的嘴唇似是张了张,欲言又止。 宁宁的心脏一个猛顿,继而疯狂跳动,重如鼓擂。 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那些话一定都被听见了。 她的手也仍然放在裴寂脸上,没有移开。 “想和你有个家”,这样的话…… 显而易见地比“喜欢你”更叫人害羞,无异于最最直球的表白。 而她居然如此正大光明说了出来。 宁宁浑身发热,只想哐哐撞大墙。 “然后呢?” 裴寂毫无征兆地开口,忍着疼向上伸了手,指腹按压在她的骨节。 他声音哑得厉害,停顿好一阵子,才以生涩却无比珍惜的语气轻轻念:“我们的家。” 难以言明,当他听见那段话时的感受。 “家”是他从来不敢奢求的东西。 儿时的辱骂殴打不算家,后来遇见亲生父亲,那样畸形扭曲的关系,更配不上这个字。 裴寂早就做好了孤身一人的打算,未曾想象过会在某一天,因为一个简简单单的汉字而眼眶发红。 那时他静静躺在床上,被女孩柔和的力道抚摸得有些痒,宁宁的话仿佛带了温度,顺着耳朵淌进他心里,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心。 因为那句话,后背每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都渐渐没了痛楚,温暖的气息席卷全身血脉,将他的心脏浑然包裹,温柔得令人想要落泪。 他无法继续忍受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前所未有地,想要紧紧抓住她。 房屋里的气息在这一瞬凝滞下来。 “裴寂。” 裴寂听见宁宁的声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她答非所问,噙了淡淡笑意,吐出的词句一点点落在他心口上:“你的耳朵好红。” 心脏慌乱无措地颤了一下。 他眼前一片漆黑,识海亦是浑浊,宁宁却居高临下看着他,将所有举动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被动至极的状态。 关于她接下来的动作,裴寂一无所知。 他听见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 耳边掠过一道轻盈的风。 少女柔软的唇瓣悄悄落在他耳垂,抿了抿那处几乎要滴出血的红。 她的呼吸顺着耳垂,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像是一点点炸开的花火,肆无忌惮途经他身体每一处角落。 裴寂眼前尽是漆黑,唯有屏住呼吸,听她继续说:“也好烫哦。” 在漫无止境的黑暗里,他快要承受不住这样明丽的色彩。 而宁宁并未停下,贴着他的耳朵,极低极轻地出声:“我们要是有了家,大概每天都会这样相处吧。” 心口上的颤动倏地蔓延。 仿佛有无数野草在胡乱疯长,撩得胸腔止不住发痒。汹涌的情感难以抑制,即将冲破桎梏,破心而出。 这是他最喜欢的小姑娘。 宁宁多好啊。 脸上从来都带着笑,优秀到能让他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骄傲,她只需要站在那儿,就是一片光芒万丈。 喜欢上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他的心思稚拙且卑怯,从来都只敢站在寂静的阴暗角落,一言不发注视她的影子,如同遥遥望着天边莹白的月亮。 当宁宁对他笑或触碰他,那便是月华洒了莹辉,柔柔几缕,温和落在他身上。 他感到开心,可一旦想到这便是自己所能得到的全部,喜悦就哗啦啦碎成锐利的片,片片都刺在胸口上。 裴寂是个自卑怯懦、把自己缩在壳里的胆小鬼,月亮太远,他有时徒劳伸出手去,却总是够不着。 得不到也触不着,思之如狂,却也习惯了压抑本能,佯装出不甚在意的模样。 可忽然有一天,那轮明晃晃的月光悠悠一晃,白芒如水倾落,照拂在这片昏暗角落。 无比温柔地,像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那样,宁宁一步步靠近,来到他身旁。 只需要她简简单单一个微笑,就能将他这么多年来强撑出的冷漠全然击碎,连心脏也软绵绵化作一滩水,被风一吹,慌乱得难以适从。 她的轻笑犹然回荡在耳边,裴寂喉头艰涩滚动。 他突然开口,嗓音是被火焰灼烧后的喑哑,沉声道:“宁宁。” 宁宁不明白他的用意,轻轻应了声:“嗯?” 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女孩细微的抽气音。 一只手不由分说罩在她脊背,顺势一按,便让她落进裴寂胸膛。 被白布蒙住双眼的少年深呼吸,把脑袋埋进她颈窝。 眼睛看不见,那就用其它感官去感受。 手掌用力往下按压,指尖摩挲在凸起的蝴蝶骨,极尽柔和地,一点点勾勒出骨骼的痕迹。 鼻尖萦绕着属于她的栀子花香气,并不浓郁,裹挟着逐渐升温的热气,如同一把纤细的小钩,毫不费力便套在他身上。 ……还有耳朵。 裴寂听见宁宁的呼吸,有时被他触碰得发痒,会不自觉发出一道低低气音。 那声音像火,将他耳根灼得滚烫。 在这一刻,宁宁完完全全属于他。 一想到这个念头,他就情不自禁心脏狂跳。 只要对象是她,哪怕仅仅是个纯粹的拥抱,也如此令人着迷。 “你说说话。” 裴寂说:“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宁宁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她动了动脑袋,声音闷在他单薄的衣衫中:“等以后,我们去八方游历,然后选个漂亮地方住下来。你做饭那样好吃,我可以教给你我家乡的菜式……虽然我不太会做。” 他忍不住扬起唇角,不可遏制地低下头去,用嘴唇触碰女孩柔软细腻的颈窝:“嗯。” “对了……贺知洲说,那日天雷来临,你展开了上古剑阵。” 原本趋于平缓的呼吸因为他的动作,再度变得零碎紊乱:“雷劫之后,你身旁出现了一把剑,长老说……长老说那是名剑承影,里面蕴含着一位剑灵。它以往居于你的识海,此番承受天雷,被巨力逼了出来。” 直至此刻,笼罩在心头的困惑与忧虑终于消散,裴寂蹭蹭她下巴:“嗯。” 他听见又一道陡然加重的呼吸声。 “裴寂。” 他的呼吸和吻细细密密,尽数落在最为敏.感的位置,宁宁浅浅吸了口气,竭力绷直脊背:“痒。” 这三个字被她不经任何思考地说完,话音落地,宁宁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说得很快,因为轻微的颤抖,整句话都变成零碎字句,尾音缱绻,柔和绵软得过分。 再加上撒娇一样的语气,听上去实在有些,过于暧昧。 暧昧到惹人脸红心跳。 裴寂动作兀地停下,耳朵红得更厉害。 宁宁只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再也不出声。 可她总不能让气氛更加凝滞,只得稍稍把头埋得更低,继续开口:“你的伤势最是严重,近日来绝对不能起床乱动,知道吗?” 裴寂乖了很多,一动不动抱着她,很认真地应声:“嗯。” 被她那样一说,他如今的动作近乎于小心翼翼了。 乖巧得让她心里发涩。 “你要是想继续……没关系的。” 宁宁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 可裴寂还是听清她所说的话。 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迅速发烫,强忍着怯意告诉他:“我不讨厌……像那样。” 心口沉甸甸一跳,在那片荒芜寂静的荒漠里,忽然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他听见宁宁继续说:“以后不要再独自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好不好?我看见那道雷劈下来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便哽咽得吐不出任何字句。 裴寂抬起手,顺着她脸颊向上抚去,触碰到带了热度的水珠。 宁宁在因为他哭。 少年看不见她的模样,只能笨拙吻去漱漱下落的泪滴:“我知道。” “你总是这样。” 她像是有些气恼,加重了语气:“什么事情都想要一个人担,明明我和大家也能帮上忙啊。如果你出了事,我——” 宁宁说着一顿,咬了牙深吸一口气:“我该怎么办啊。” 如今和以前全然不同了。 裴寂想,他至少还有她。 哪怕是为了宁宁,他也要好好活。唯有变得同她那样熠熠生辉,才有资格站在她身旁。 “……我知道。” 他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再度重复,嗓音喑哑,却也有止不住的柔情。 这具残损的身体,已经不单单为他所有。 裴寂愿将一切赠予她,也同样地,替她悉心保存。 骨节分明的右手无声下落,轻轻握住女孩纤细手腕。 裴寂带着她逐渐上移,指尖掠过柔软单薄的衣物,最终来到他胸前。 在宁宁掌心上,那道剧烈的力道不断变沉。 咚咚咚跳个不停,那是他的心跳。 “听到了吗?” 裴寂耳廓通红,想必是用尽了毕生所有的柔情与漂亮话,才终于说出这最后一句:“这是你的。”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玫瑰奶糕可以出炉了吧?” 宁宁掐准时间, 嗅一嗅空气里弥漫的浓郁甜香,抬眸看向立在身旁的人:“超——香的!” 裴寂抿唇笑笑,似是被她催促得有些无奈, 伸手揭开锅炉上层的木盖。 热气升腾之间, 又听见小姑娘铃铛花一样的清脆笑声。 不知不觉, 如今已入了凛冬。 冬日严寒, 玄虚剑派的座座大山皆蒙了层厚重莹白。蓬松雪球绒绒地挂在枝头树梢, 被风轻轻一吹, 漫天雪色便如同飞絮般飘然散开。 寒气无处不在,凝在窗头结了霜, 当宁宁凑近他开口说话,亦会吐出团团白雾。 裴寂想,那团雾气应是热的。 自他们从天壑归来, 已过了一月有余。 裴寂受伤最重,卧床静养许久, 终于恢复了大半; 林浔与天羡子当日耗尽全身所有灵力, 回来时几乎成了两条濒死的咸鱼, 好在经过一日日调养,也早就恢复得与寻常无异。 最值得一提的, 当属温鹤眠。 裴寂与他并不熟识,只知将星长老识海受损,此番与魔神一战, 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拼尽全身气力。 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 失落多年的诛邪剑灵竟陡然现身,以难以想象的浩荡灵力为其护住识海,助他逃过死劫。 魔族大败、两仪微尘被重新封印, 修真界各大门派皆被惊动,于第二日前往天壑,共商魔族事宜。 所有阴谋都水落石出,当年葬身于大漠里的镇民们终得沉冤昭雪。 尤为巧合的是,当众人为他们收敛骸骨时,在不远处某个角落,竟见到一株孤月莲。 这么多年来的沧桑变幻,唯有它一直屹立于此地,将当年发生的故事一一见证,并亘久陪伴着那些被掩埋在沙尘之下的人们。 纵使过程惊心动魄,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变,终于有惊无险地落幕了。 于是光阴流转,来到今天。 隆冬正是团圆的时候,天羡子门下弟子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经过穷苦大众的认真商议,决定自力更生做一桌大餐。 已知林浔做炒西瓜,天羡子会做炒南瓜,贺知洲会作死,只有裴寂会做饭。 几双老奸巨猾的眼,同时落在沉默不语的黑衣少年身上。 鼎鼎大名的玄虚剑派,用心险恶如斯。 其余人对做饭一窍不通,在接连打碎五个盘子四个玉碗三个大瓜两个鸡蛋和天羡子一颗负债累累的心后,被裴寂毫不犹豫逐出厨房。 只留下一个看起来最靠谱的宁宁。 外面那群人吵着饿了,宁宁很有主人风范地大手一挥,决定先教裴寂做一份家乡的小甜点,玫瑰奶糕。 说是“教”,其实她向来都只擅长吃,对烹饪步骤一窍不通,只能告诉他大致原料和味道。 裴寂细细听完,只“唔”了一声,没想到一顿捣鼓,居然当真把它做了出来。 宁宁最喜欢看他低头捏团子的模样。 裴寂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练剑也是,做甜点也是。 他执剑时眉眼里尽是冷冽的戾气,瞳孔黝黑,一眼望不到底,好像世上所有东西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浑身溢满决绝的杀机。 可一旦置身于厨房,这股戾气便无声无息消散了。 那只握剑的手修长漂亮,用力按压在淀粉上,指节会微微泛起白色,映着浅粉的指甲,看上去无端显出几分乖巧的可爱。 鸦羽样的长睫安静向下垂,为眸底覆下一层暗影,嘴唇则是温柔的桃花色,终于不似重病时那般苍白。 不管是哪种样子的裴寂,都让宁宁喜欢得不得了。 玫瑰奶糕出笼时,奶香味热气迅速散开,伴随着玫瑰花甜浆的浓香,仿佛将她的整颗心脏都层层裹住,无法抑制地雀跃不已。 这道甜点做法并不难,淀粉里裹了白糖、牛奶和玫瑰花酱,看上去圆圆滚滚的一个个小团,顶上则被裴寂淋了层蜂蜜和玫瑰汁,在阳光照射下,映出几缕亮莹莹的光。 这本就是令人食欲大开的卖相,更不用提刚刚出笼的扑鼻奶香。 裴寂见她两眼放光,夹了其中一个稍加冷却,递到身旁小姑娘嘴边。 宁宁啊呜一口,咬了一半。 蜂蜜甜香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被牙齿一咬,丝丝缕缕浸入奶糕里头,与牛奶混在一起,美妙得难以言喻。 糕体本身则是热腾腾的,有些烫却并不叫人难受,恰到好处的热量回旋于舌尖,仿佛也带了股清幽玫瑰花香。绵绵软软的口感堪称一绝,舌头好像踩在云朵上。 超幸福。 下雪的冬天,温热的甜点,还有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 宁宁惬意地眯了眼,一把从侧面将裴寂熊抱住,拿脑袋蹭他胳膊:“特别特别特别好吃!这道甜点有资格成为修真界一级保护美食!你快尝尝!” 裴寂拿不准味道究竟如何,本来是有些紧张的。 这会儿被她这样一夸…… 这一个月来,他多数时候都在卧床静养,很少能与她有多么亲密的接触。 此时被大大咧咧抱住,整个身体都不自觉一僵,耳根微微发热,反倒更加紧张。 宁宁仰起头,看他把剩下半块糕点送入口中,很是期待地问:“怎么样?” 裴寂:“……嗯。” “我还知道更多花样,以后慢慢告诉你。” 她说着抬了手,为他拂去唇边一抹深红的玫瑰花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还是小朋友吗?吃东西能沾到嘴角上。” 裴寂没动,只是安静看着她。 唇瓣因为玫瑰花酱,显出比平日里更为醒目的幽红,女孩白皙的指尖落在其上,轻轻一划。 宁宁微微张了口,唇色嫣红,瞳孔里倒映着独属于他的影子。 也只有他的影子。 身侧白气迷蒙,窗外的树枝被风拂动,漱漱落下一团雪花。 还没等擦拭干净,右手便被不由分说按住。 视线所及之处是他深黑色的眼瞳,不明缘由地,宁宁陡然心跳加速。 这是个有些危险的眼神。 她听见裴寂继续出声:“我——” 他本想说些什么,类似于解释,亦或前奏般的情话。 然而整句话在第一个字出口时,就宣告了终结。 少年把多余的言语尽数咽回喉咙,俯身,低头。 宁宁的心悬上半空。 他们并非没有过亲吻的时候。 头一回浅尝辄止,只轻轻伸了舌尖触碰嘴唇,第二次正值裴寂入魔,所有举动都源自本能、毫无章法,现在回忆起来,像是场遥远的梦。 至于此时。 此时与之前的情况都不相同。 他们都清醒得不得了,窗户大开,有冬风顺着发丝经过脸颊,冰冰凉凉,刺激每一处昏昏欲睡的感官。 窗外慢悠悠下着雪,阳光则是暖融融的,连裴寂纤长的眼睫都被染了层淡光,太阳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只要宁宁一睁眼,就能看见少年人深邃的瞳仁。 裴寂的动作依旧生涩。 舌尖裹挟着淡淡奶香,如同林间的鹿舔.舐溪水,在唇瓣相触、略微张开的刹那袭上前来,落在她呆愣的唇边。 “宁宁。”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带了浓浓磁性地响起来,惹得她耳朵发麻:“张嘴。” 心口有什么东西轰隆隆炸开。 宁宁的双眼不知应该往哪儿看,大脑一片空白,乖乖按他的话把双唇张开。 于是那道绵软长驱直入,甜腻的花香与奶香四下蔓延,逐渐填满口腔的每个角落。 他吻得毫无章法,近乎于小心翼翼的试探,舌尖碾转,每次的触碰都格外轻。 身侧的玫瑰奶糕还在汹汹冒着热气。 白烟滚滚,悄无声息弥漫在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迷蒙的雾,宁宁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双眸。 那双眼睛里的冷意与杀气全然褪去,浓郁情意如同晕开的墨汁,自他眼底不断生长,荡漾出撩人心弦的水色。 她还瞥见裴寂眼尾的红。 对于这种事情,他从前一无所知,如今理应比她更加生涩懵懂。 宁宁被甜得发懵,稚拙地探出舌尖,给予回应。 他没料到这个动作,与之相触碰时,浑身的温度兀地升高。 要是突然有谁进来……那就完蛋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被吻得没了力气,连主动停下都做不到。 绵热的呼吸如丝线般紧密交缠。 裴寂的力道逐渐加深,仿佛掌握到了规律,青涩地挑弄、回旋与按压,所过之处又甜又痒。 有时她被那双眸子看得害羞,匆匆移开视线,他的手便挑起宁宁下巴,让她的整道视线被迫往上,对上他的目光。 太过分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现在就成了这副模样,那以后—— 以后岂不是变本加厉。 这个吻来得毫无征兆,结束得也猝不及防。 到后来宁宁脑袋晕晕乎乎,只记得他移开了唇瓣,脸庞仍然停留在很近的地方,垂眸看着她,眼神认真又无辜。 明明不久之前还像狼一样。 然后裴寂轻轻喘着气,话语都变成低哑的气音,像是有些紧张地问她:“这样……你喜欢吗?” 宁宁试图恶狠狠地瞪他。 技术一塌糊涂!差点把她亲到缺氧!居然还强行抬她下巴,她害羞看看别的地方怎么了嘛! 上述台词,她一句也没说出来。 宁宁怂到不行,低头摸摸鼻尖:“还,还成——我们继续做饭吧。” 可恶,她好没出息。 宁宁咬着牙想,权当保护裴寂小同学的自尊心,她大人有大量,不做计较。 总有一天,她会打败裴寂,得到主动权的。 裴寂的手艺好到超乎想象,半个时辰之后,琳琅满目一桌大餐就尽数被盛上。 宁宁同他刚离开厨房,就见桌前的众人团团围坐,一边叽里呱啦地满嘴跑马,一边打量着桌上的某样东西。 见到两人身影,那道被围住的黑影倏然一晃,自所有人识海中,响起一道呜咽的中年男音。 “裴小寂!你终于出来了!知道我等得有多辛苦吗呜呜呜!这群人都在欺负我,我被摸来摸去,已经不清白了!” 承影拼命抖动身体:“他们还用神识逗我玩,一戳一戳,我脏了我脏了!” 裴寂应得无奈:“是你说,不愿在厨房里闻见油烟气。” 他说着伸手将其拿起,阳光勾勒出它的模样,赫然是把通体漆黑、尚未出鞘的长剑。 承影苦啊。 当初天雷来临,它本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大不了跟那什么地狱道同归于尽,不成想非但没死掉,还被巨力推出裴寂识海,变回它原本的模样。 不是想象中风流倜傥的风月俏公子,而是一把黑漆漆的剑。 托那道电光的福,它还想起了一点儿丢失的记忆,那应该是许多许多年前,它和曾经的主人一路打怪升级,拽得不行。 行吧,就算是剑,它也是把狂霸炫酷拽的剑,剑生值了。 ——所以你们这帮臭小子臭丫头,不要拿神识在它身上戳戳戳啊!就算是剑也会害羞的好不好! 承影化身委屈小媳妇样,不停向裴寂诉苦。 戳得最凶的罪魁祸首郑薇绮看着满桌菜式,感动得神志不清,好似地里黄的小白菜:“还记得曾经几年,我们几个穷到煮雪水的时候,往锅里加了几个地瓜和野菜……” 孟诀噙了浅笑应和她:“我在山下特意买了鸡鸭鱼。” “买是买来了。” 天羡子呵呵一笑:“结果谁都不会做饭,鸡鸭鱼的内脏全没挖,那味道,简直不敢相信。” 郑薇绮义正辞严:“明明是师尊你直接把整只鸡丢进锅里,毛都没拔!最后还逼迫我用万剑诀刮鱼鳞、拿爱剑串烤鸡,剑气和鸡毛乱飞,差点把厨房炸了!” 林浔听得瑟瑟发抖,不敢想象曾经的师门究竟是番怎样的景象。 贺知洲迫不及待地搓手嘿嘿笑,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叫花鸡:“好香好香!嘿嘿嘿,小鸡是我们最好吃的朋友!” 这位师兄也不正常! 小白龙面带惊恐,喝了口热茶压惊,唯恐哪天贺知洲拿了小刀靠近他,来一句“小龙是我们最好吃的师弟”。 太恐怖了!他觉得贺师兄做得出来! “人间美味啊裴寂!” 天羡子吞下一口羊肉萝卜汤,浓郁肉香里带了点辣,把沉睡已久的味蕾轰地炸开:“这香气,这味道,我乖徒的这双手,就应该被好好珍藏起来!” “的确不错。” 孟诀仍是微笑,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最炸裂的台词:“师尊,不如将裴师弟囚禁起来,我们便一辈子不愁吃喝。” 说出了非常吓人的话! 林浔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对了宁宁,我听孟师兄说,你向他打听过神识入体之事?” 郑薇绮心满意足咬了一大口叫花鸡,被软糯入味的绝妙口感取悦得勾了唇,待她将一块鸡肉吞入腹中,又忿忿道:“孟诀也真是,什么东西都给你教……那种事儿千万别随便对人做,知道吗?” 宁宁正在扒饭,闻言一愣,呆呆望着郑师姐看。 “神识入体?就是将自己的神识探入他人的经脉和识海,从而提升修为、修复创口?” 贺知洲做出一副“哦哦哦我都懂”的模样,哼哼笑了几声:“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神交’吗?” 宁宁:…… 宁宁一口饭噎在喉咙里,感觉有股热气从后背涌上来。 好在郑薇绮迅速接话,瞥了他一眼:“什么神不神的?不正经。” 心情大起大落好像在坐过山车,宁宁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对啊!就是啊!那绝对只是很正常的疗伤手段,也只有贺知洲会胡乱给它下定义。 她和裴寂到目前为止特别特别清白,嗯没错,就是这样。 她心安理得地自我安慰,不成想在下一刻,就听郑薇绮正气凛然地振声道:“那分明就是双修入门嘛!” 宁宁:…… 宁宁大脑宕机,呆立当场。 双——修—— 双修不都是,男男女女,不着寸缕,这样那样,不可描述吗!这个词还不如“神交”呢! “这有什么差别?” 贺知洲同她有来有回地搭腔:“反正都是一个意思——诶,宁宁,你没把这招用在别人身上吧?” 宁宁大脑快要爆炸。 整具身体仿佛盛满了沸腾的热水,咕噜噜冒着小泡泡,她一时间慌乱不堪,只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自己裹起来。 她用过吗?她没用过吗?不对不对,这个稀奇古怪的法子,似乎是裴寂先行用在她身上的吧? 视线悄悄往身旁挪,无声无息落在裴寂脸上。 他也在看她,微张了唇欲言又止,像是要解释,却又碍于其他人的存在无法开口。 哦,他的耳朵也红得厉害,一直蔓延到白玉般的颈间。 宁宁收回视线,努力挤出一个干笑:“当然没有啊。” “那就好。” 贺知洲来了兴趣,滔滔不绝地科普:“我听说那是非常亲密的两人才会做的事儿,话本子里,男女主就是靠这样来——咳,就,大家都懂的,稍不留神就擦枪走火了,好刺激的。” 不,她不想懂。 宁宁握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紧,脑子里也越来越懵,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贺知洲住口!!! 她说不出话,抿了唇低着脑袋,猝不及防间,忽然察觉手指上覆了层软绵绵的力道。 低头看去,才发现原来是裴寂把手伸到桌下,悄悄勾了勾她的指尖。 这虽然是个安慰的动作,可一旦出现在此时此刻的情景下…… 果然更叫人害羞了。 宁宁觉得自己脸上像在被火烧。 偏偏天羡子还在呵呵傻笑:“哎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不要讲这个话题了,听得我怪害羞的。” 这是个爱剑如爱老婆的正统剑修,一辈子估计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不过最害羞的并不是他。 “那个,”宁宁在这地方坐不下去,不想让其他人见到自己脸上可疑的红痕,匆匆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遗漏的糕点。” 她走得匆忙,来到厨房时,浑身的热气仍没有褪下,于是盛了一捧凉水,拍在脸上。 裴寂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法子?她还以为是什么正经的疗伤手段,从那么早的时候,就稀里糊涂用在他身上,还问他…… 还问他舒不舒服。 现在想来,简直暧昧得过分了。 ——那不就是胡乱撩拨还不负责任的渣女吗! 宁宁正拼命拍脸,抬眼一晃,在门口望见熟悉的影子。 裴寂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薄唇抿成平平一条线,由于肤色极白,衬得耳廓红得厉害。 “那个法子,是承影教给我的,我不知道——” 他说得艰涩,却也真诚,始终注视着宁宁的双眼:“我不知道它是那种意思,多有冒犯,对不起。” 承影。 她和裴寂,一个来自对修仙一无所知的异世界,一个从小到大没接受过这方面的任何教育,被承影一诓,直接就诓了进去。 宁宁忍不住头疼,这位赫赫有名的上古剑灵,它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虽然这法子的确挺有用,为他俩修复识海起了不小作用,但…… 她一边按压太阳穴,一边抬眼看向裴寂。 裴寂整个身子绷成一条直线,黑瞳晦暗不明:“你生气了?” 他在紧张,因为手里没有拿剑,右手紧紧攥在外衫上。 有被可爱到。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裴寂极少展露出如此示弱的模样,宁宁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因他这道眼神烟消云散,没经过思考地安慰:“反正我们以后总会那样,就当提前适应——” 啊不对。 不对不对!她到底在说些什么猪话!裴寂的表情很明显僵住了啊! 宁宁变成一个不会动也不想进行任何思考的木头人。 她很认真地思考,关于时空回溯的可能性。 “我还不太懂……那些事。” 气氛凝滞须臾,裴寂接着她的话开口。 他红着脸,面上带了一贯的认真:“郑师姐送过我一些书册,我会好好学。” 裴寂说着一顿,加重语气:“我学东西很快。” 宁宁睁圆了双眼看着他。 郑师姐!师姐你都做了些什么啊师姐!郑师姐和承影剑灵究竟是些什么不靠谱的狠角色啊!!! 裴寂怎么能用如此正经的口吻讲出这种话?这人都不害羞的吗?剑修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还有什么叫“学得很快”,她她她、她又不着急,虽然—— 宁宁没办法继续往下想。 “你你你别说了。” 面色绯红的小姑娘抬手捂住他嘴唇,似是极为羞恼地皱了眉,忽地松了手,踮脚在他唇瓣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宁宁亲完就走,一边走一边拿手搓脸,试图让醒目的红晕消退一些:“走啦,吃饭吃饭。” 少年剑修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用指尖轻轻触碰被亲吻过的地方。 那些话于他而言,同样难以启齿,如同糜丽幽邃的洞穴,从来只在外边遥遥相望,不敢走近探寻。 因而直至此刻,他的耳根仍在滚滚发烫。 不过,若是同她—— 裴寂微微低了头,眼尾嫣红愈深,自唇角溢出一抹浅笑。 不久前的那个深吻历历在目,他食髓知味抿了唇,轻轻应了声:“嗯。”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南城近日来不太平。 麒山山巅盘旋的蛇妖为非作歹, 接连残害男女老幼十余人。 满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向来抠门的城主狠下心来一咬牙,斥巨资广发悬赏令, 引得不少修士前来除妖。 陆晚星就是其中之一。 自天壑一战后, 不少门派看中她的天赋, 纷纷抛来橄榄枝, 欲要将其收入门下。 可她是谁啊, 根正苗红的大漠人, 从小到大习惯了四处撒野,哪会愿意被门派里的条条框框困住。 于是乎, 在将储物袋里的遗物一一归还给各大门派后,陆小姑娘成了个自由自在的散修。 因为爹爹和兄长的遭遇,她娘亲在早年患了心病, 身体一直不太好。 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娘亲心病除去后, 又得了不少门派送来的灵丹妙药进行一番调养, 如今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搬来南城居住不久,还遇见了爱情第二春。 其实各大仙门送上的那些补贴, 已经够她们母女俩躺着享受富贵荣华、衣食无忧,但陆晚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她决定去会会蛇妖。 虽然大概率打不过,打不过就跑嘛。 因有食人巨蟒的缘故, 麒山之上荒无人烟。 她虽然选了正午上山,可遮天蔽日的繁茂枝叶一股脑盖下来,把太阳光吞吃得只余下零星几点。那几点微光可怜巴巴地散开, 非但不能叫她安心,反而为四周笼了层诡谲的幽谧。 陆晚星胆子大得很,一鼓作气往山上冲。 不知走了多久,等周遭空气里突然多了血腥味,她敏锐察觉到一阵波动的灵力。 然后毫无预兆地,耳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嚎。 ——救、救救救命啊!那只眼睛比她整个人都大的蟒蛇…… 它突然冲破层层树木围成的屏障,朝她在的方向扑过来了啊! 陆晚星被这双幽冷的竖瞳吓到浑身发麻,好在多年的大漠探险经验为她积攒了足够多的逃生秘诀,等迅速把心中惊骇压下,立刻侧身一闪,掌间暗聚力道。 她本欲出手还击。 却在下一瞬间,听见婉转悠扬的女音:“它往那边去了……那儿有个姑娘!” 陆晚星这才意识到,原来巨蟒之所以往她这边冲,并非是为了捕获猎物,而是慌不择路之下的落荒而逃。 有人在追击它。 这个念头匆匆划过脑海,于刹那间,之前感受到的那股灵力陡然靠近。 陆晚星望见一道窈窕清瘦的女子身影,充盈在鼻尖的,全是清新灵草香气。 那人护在她跟前,顺手捏了个诀,灵力重重击打在巨蟒七寸,引得妖物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你没事吧?” 女子回头看她一眼,继而扬声对同伴道:“我打中了!” “知道啦。” 这是陆晚星最初听见的婉转嗓音,带了点慵懒之意,噙着淡笑:“交给我吧。” 话音刚落,便是符光大作,纷然如雨落,每一击都如刀如刃,刺入巨蟒血肉。 伴随着磨得耳朵发疼的凄厉惨叫,一时间血雾纷飞,那只令全城百姓讳莫如深的凶兽终于猛然一顿,重重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 在巨响的余音里,护在她面前的女子轻咳一声,声线十足温柔,与方才捏诀进攻的狠决之势截然不同:“姑娘也是前来除妖的修士?” 陆晚星这才发现,这是个过分漂亮的姐姐。 她似乎身体不太好,面色呈现出雪一样的冷白,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朝她微微一笑,像是蒙了雾气的远山,美得叫人心惊。 陆晚星就是个小菜鸡,哪会厚着脸皮承认自己是来降妖除魔,碍于美色愣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应道:“我就是,来看看,没想别的。” “你没听过这条巨蟒的事儿?” 另一位年轻的符修从不远处走来,闻言轻笑:“可得留神啊,小妹妹。” 方才开口的这位同样好看。 她是与另一个姐姐完全不同的漂亮,身着红裙,五官明艳又张扬,哪怕不施粉黛、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也能像熠熠生辉的太阳,毫不费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更何况她们还很强。 有谁不爱美人姐姐。 陆晚星在心里悄悄“哇”了一声。 “站在树梢的那位,”红衣女子挑起眉头,嗓音是一贯的懒洋洋,“可以下来了吧?” ……站在树梢的那位? 莫非这林子里还有别人? 陆晚星修为不高,难以察觉丛林间暗涌的气息,只知道这声话语落下的瞬间,耳边突然掠过一阵凉气。 ——那是股被刻意收敛的剑息,清冽如流风,携了冷冷的寒意。 “既是二位抢先发现,我便没有出手争抢的道理。” 白影自林间跃下,嗓音极淡。 然而与陆晚星想象中相貌清冷的冰山美人不同,这名剑修竟生了张称得上“柔美”的脸,五官看不出丝毫攻击性,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错觉。 “前辈修为高深,想必不会与我们抢夺此等小妖的机缘。” 红衣女子又笑道:“之前那道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剑气,多谢。” 剑修摇头。 陆晚星大概捋了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两名符修姐姐是一同前来的伙伴,剑修实力最强,在之前暗暗出手帮过那两人。 看来被那张悬赏令吸引过来的人挺多。 多到没过多久,她便又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少女声线:“这边血腥味好重……咦,那不是巨蟒的尸体吗?” 陆晚星心下一动,循声望去,果然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宁宁姑娘!” “宁宁姑娘。” 其中一句话是她说的。 那另一个开口的人—— 陆晚星诧异地扭过脑袋,撞上红衣女子同样好奇的目光。 这不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发展。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名不苟言笑的剑修竟会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出声:“你们……都认识她?” 这是什么奇妙的运气和缘分。 宁宁本人最是吃惊,视线依次扫过在场几位的面庞,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陆姑娘、孟小姐、宋小姐——还有静和长老,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啊?” 静和,传闻中万剑宗最为年轻的长老,左手用剑的剑道天才。 以及陆晚星崇拜的偶像。 陆晚星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脏,佯装矜持地抬头望对方一眼,只觉得有把剑倏地射在她心口上,激动到快要晕厥。 “我与纤凝游历八方,正巧路过南城,听闻蛇妖作祟之事,便决定上山试一试除妖。” 孟听舟道:“可巧,正好与身旁这两位碰上。” 静和甫一望见宁宁,眼底寒意褪去,蒙了层温温和和的笑:“我亦是如此。” 她说着顿了顿,眼神往后平移,掠过小姑娘,来到她身后黑衣少年颀长的身影上:“你们二人,一同下山历练么?” 宁宁点头:“是啊!” 她与裴寂说是下山历练,倒不如讲拿着公费四处游山玩水,路见不平便拔剑相助,一路上看看风景除除妖,惬意得不得了。 这回好不容易来一趟南城,没想到运气爆发,一下子遇见四个故人。 鸾城的孟听舟与宋纤凝,平川的陆晚星,以及万剑宗的静和—— 或是说,舍弃了原本名字的、炼妖塔浮屠境中的周倚眉。 这位长老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下游历,哪怕是万剑宗的本门弟子,也很难在一年中见到她的影子。 宁宁之所以能认识她,全因某日随长老们去万剑宗做客,真霄剑尊听闻静和回了宗门,像只好斗的野鸡,气势汹汹在人家门前喊了半个时辰的比剑。 然后静和长老不耐烦地推门而出,宁宁有幸与她一起吃了顿饭。 “多日未见了。” 左手持剑的剑修温声笑笑:“相逢便是缘,既然各位都与宁宁认识,不如下山一起聚聚罢。” 静和长老居然这么温柔!还邀请她待在一块儿! 陆晚星激动到打鸣:“好耶!” 裴寂独自走在幽寂昏暗的小道上。 静和长老发起的那起邀约,更像是闺中好友之间的聚会,他前去只会徒增尴尬,因而并未前往。 这会儿已经入了夜,他刚从南城市集出来,手里握着张纸。 那是一份房契。 他同宁宁有个习惯,在各地游览之时,若是遇上心仪的景色,便在那地方买下一幢房屋,等往后来了兴趣,就去屋子里舒舒服服住上几日。 ——与花钱大手大脚的其他同门不一样,裴寂这几年间积攒了极为可观的一大笔灵石,绝对不差钱。 他们在南城买下的院子位于郊外,一处碧绿澄澈的池塘旁边。宁宁说住在这里,一定能看见成群结队、又肥又圆的大黄鸭。 她一直都好好记得他说过的话。 ……也不知此时此刻,她的闺中聚会有没有结束。 今夜格外安静,聚拢的乌云如同漫天飘絮,遮掩住大半个残缺的月亮。 裴寂微微仰起头,四周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映在瞳仁里,成了化不开的浓墨。 他的眸子里有些冷。 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一点点浮现,这是裴寂曾经走过的道路。 当年他无依无靠、身无分文,又顶着个魔族怪物的称号,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会得到肆意的羞辱与谩骂。 那时他已经长大,懂得抡起拳头反抗,因而很少能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在接连的打斗中遍体鳞伤。 裴寂离开南城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小路。 带着满身伤疤,以及对黑暗无穷无尽的恐惧,每走一步都是提心吊胆。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嘲一笑。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实在不应该如此耿耿于怀。 裴寂继续向前,市集里的灯火渐渐消散,眼前墨色渐浓,张开怀抱,将他全然抱拢。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感到心烦意乱,有了一瞬踌躇。 裴寂厌烦黑暗。 可他必须穿过重重黑暗,为了某个人,去往另一边。 所以他脚步一直没停。 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地,身着黑衣的修长身影微微一愣。 前路本应见不到光亮,此时却有白光无声一晃,如同倾泻而落的一缕星河,明丽绵长,悠悠荡荡,穿过亘久静谧,来到他身旁。 这是一道剑气。 裴寂瞬间辨出它的主人。 属于宁宁的剑气被刻意压得很柔,几乎没有力道,恍若夜风流淌在他身旁。 白光并不刺眼,像是连缀成片的萤火虫,点亮周遭深沉夜色,触碰到他皮肤时,会得意洋洋、撒娇似的缓缓一蹭。 如同被棉花撞上心口的感觉。 ……剑气那样冷硬的东西,哪里是像她这样用的。 心里虽是这样想,身体却很诚实地释放出更为浓郁的剑息,将宁宁剑气的顶端认真压住,好似逗弄一般,与之发自本能地交叠勾缠。 如此一来,本是伤人的剑气,不自觉竟有了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悄无声息,最是勾人。 师尊若是知晓,大概能气到变成鼓鼓的河豚。 念及此处,裴寂眼底浮了层无可奈何的笑,似是心有所感,顺着白光抬眸望去。 在不远处高高的树梢上,坐着他心心念念的女孩。 剑气自她的指尖蔓延,牵引出比穹顶更为璀璨的星河,为他指引前行道路。白光映亮杏眼,浸出静谧澄净的浅浅银灰,像极了被秋月洗净的湖山,澄澈且迷人。 宁宁置身于莹白光晕里,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眉眼弯弯扬唇一笑。 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景象心动。 裴寂看见她轻盈跃下,朝他奔来的时候,像阵轻快的风。 “欢迎回家。” 温温热热的一团柔软闯进怀中,宁宁用脑袋蹭蹭他脖颈,嗓音带了点倦意:“我等你好久了。” 她说着轻笑一声,贴着他的胸膛继续道:“好困哦。” 这笑里带了点狡黠的意味,像是别有深意。 “嗯。” 剑气尚未消退,当裴寂抬手摸上她后脑勺,指尖引出一道纤长绵软的光。 裴寂抱住她,如同抱着闪闪发光的月亮:“回家,睡觉。” 他已经能无比顺畅地念出那个字。 少年时难以启齿的艰难苦涩、迷茫胆怯,全因着这道白芒倏然退散,如今已与曾经截然不同。 有人愿意为他遥遥点亮一束光,驱散无尽黑暗,然后如同今夜这般,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对于他而言,“家”并非一座房屋,一些家具,或是一隅天地。 宁宁才是他的家。 因为有了她的存在,曾经难以忍受的夜色也变得那般美好,黑夜不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黎明到来的前兆。 他有那么那么深爱她。 暮色四合,幽林疏疏,暗夜勾勒出两道并肩而行的影子。 宁宁打了个哈欠,耳边传来远处模糊的犬吠,恍惚之间,闻见野花自梢头洒落的香气。 命运啊,她想。 在数百个轮回变幻的时空里,在亿万个彼此交错的灵魂中,明明相隔了那样遥远的距离,她却以几近于零的概率,最终遇见裴寂。 而她甘之如饴,握着这趋近于零的概率,一点点靠近他。 然后变成百分之百的,属于宁宁与裴寂的未来。 想想就叫人开心。 裴寂一定是瞥见她嘴角的笑,垂了眸低声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 指尖轻轻一勾,引得剑气微晃,顺着他释放出的冷冽气息直入识海。 像是软绵绵的猫爪在转瞬间抚遍全身,惹来战栗处处。 于是浑身上下的血液与经脉,都不受控制地为之一颤。 少年的呼吸兀地乱作一团,指腹却被她伸手勾住,无法逃离温柔的桎梏。两道剑息悄然相融,神识缓缓触碰。 宁宁捏捏他指尖,瞥见裴寂耳廓的薄红,笑音和风声同时响起来:“最喜欢你啦。” 124、番外一 作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剑道大宗, 万剑宗与玄虚剑派的恩怨情仇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两个门派之间虽然时常暗地里较劲,但出于剑修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是顺理成章成为了互帮互助的兄弟宗门。 按照惯例, 在每年年末, 两大门派都会派遣一些弟子去对面来趟三日游, 美名其曰“学习交流”, 其实就是为了拔剑切磋, 方便年轻的剑修们打个天昏地暗。 裴寂被天雷所伤, 需要留在玄虚剑派好好静养;郑薇绮别出心裁,曾经给江肆投资过一笔钱, 支持迦兰城发展旅游大业,如今年关将至,去了迦兰拿分红。 因此从天壑大漠里回来后, 被天羡子带去万剑宗的,只有宁宁、孟诀、林浔与贺知洲。 等下了飞舟, 第一眼见到的景象, 便是屹立于山门前的两把石制巨剑。 长剑极高, 瘦削挺拔,携了与天穹相争的浩然之势, 直指天边朗朗白日。 冬日雪华纷落,将剑身也蒙了层凛然冷白,凝结的薄冰遍布于石剑之上, 皲裂出蛛网般蜿蜒的细痕,被阳光倏地一照, 生出绵绵不绝的冷意。 有够气派。 孟诀修为高深,属于年轻一辈剑修里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听闻他此番会来, 已有十几名弟子抱着剑候在山门前,只等一较高下。 大师兄此人虽然心里蔫儿坏,但归根结底是个满脑子剑道、不折不扣的剑修,对于挑战少有拒绝的时候,欣然同他们去了比武场。 宁宁知道他是个抢手的热门角色,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有不少人特意在等她。 “正常,万剑宗多的是整天喊打喊杀的疯子。” 贺知洲给她科普:“而且宁宁啊,你真不知道自己现在多有名?小重山破了古木林海的局,水镜秘境又活捉了魔君,最后还一跃变成十方法会金丹期第一名——有超多人想和你较量的!” 宁宁打了个哆嗦。 “那日十方法会结束,小师姐拿了魁首,却并未参加最后的大宴。” 林浔接话道:“各大门派的不少弟子纷纷前来询问你的去向,全被郑师姐堵回去了。” 感谢郑师姐,她爱郑师姐。 “放心,你们身体尚未恢复,不必参与比试。” 天羡子笑道:“今日带你们到万剑宗来,就是为了散散心养养神,看看这边的新风景,至于打打杀杀的事儿,咱们大可不去理会。” ——师尊万岁! 于是三个沉迷于吃喝玩乐的小废物成功逃开比试,开始在万剑宗闲逛。 比起玄虚剑派,万剑宗的建筑风格显得更为庄严肃穆,白墙黑瓦、楼宇成群,四处可见上古名剑的巨大雕塑,被漫天飞雪一盖,有如云雾生烟,剑气蒸腾。 “话说回来,万剑宗的苏清寒也入了元婴。” 贺知洲一边欣赏白雪皑皑,一边饶有兴致地开口:“就是许曳心心念念的那位苏师姐——那日法会结束,听闻你昏迷不醒,她还去病床前探望了一阵子。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宁宁点头,这件事裴寂曾告诉过她。 她同苏师姐的缘分始于小重山的古木林海,自那时起,苏清寒就一直想同她比试。 结果不巧,宁宁总能遇到各式各样的倒霉事,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即将受伤的路上,这比剑的计划也就不断搁置,直到今天仍没有实现。 “有不少人探望过小师姐。” 林浔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局促地摸摸鼻尖:“云端月道友……也来过。” 贺知洲“嚯”了声:“不得了啊林师弟,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从你口中居然能蹦出其它门派的人名。” 他说着摸摸下巴,嘿嘿笑笑:“还是个女孩子。” 林浔的脸瞬间红成一片。 他生得白净,又穿了蓬蓬的白衣,在整个世界的银装素裹之下,像在脑袋上挂了颗圆滚滚的桃子。 “你别打趣他。” 宁宁看一眼贺知洲,继而望向林浔笑道:“我知道。她还给我送了份安神香,裴寂都一一跟我讲过——我听说,你好像和云姑娘关系不错?” 小白龙整具身体僵成一根冰棍,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低声应了句:“并、并未,只是偶有……书信往来。” 哦—— 宁宁与贺知洲对视一瞬,嘴角不约而同浮起贼笑。 “我与许曳也一直在通信,他说方才有急事走不开,约我们等会儿在饭堂见面。” 贺知洲面露喜色,猛地一拍掌:“他约我们在那地方见面说明什么?说明许曳那小子良心发现,终于决定请客吃饭了啊!我听说万剑宗的伙食很不错的!” 宁宁和林浔满目期待,拼命点头。 他们三人走得漫无目的,加之四下皆是毫无明显特征的白茫茫一片,很快脱离了最为显眼的大路,找不见东南西北。 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居然来到一处果园前。 在飘了鹅毛大雪的深冬,管它果树松树还是别的什么树,清一色都罩了层被褥般的雪白,按照惯例,其实并不能看出彼此间的不同。 但宁宁还是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果园。 ——四野八方都在下雪,唯有此地被一股温暖的灵力覆盖,如同笼了层保护罩,阻绝周边冷意刺骨的寒流。 林间绿意盎然,每棵果树都生得枝繁叶茂,仿佛和周围是浑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看不见一丝雪花。 “好热。” 林浔茫然四顾:“此地灵气如此浓郁,我们是不是闯进了哪位前辈的居所?” “这你就不懂了。” 贺知洲咧了嘴笑:“许曳跟我说过,万剑宗有片果园,对全部弟子开放,所有人都能进去摘果子吃——可不就是这儿吗。走走走,我刚好饿了,咱们去摘上一两个!” “可是……” 林浔总觉得不对劲,想要叫住他,却见贺知洲已经往林中更深的地方探去,万般无奈,只好与宁宁一同跟在他身后。 等跟上贺师兄,这人已经在摇晃树干,试图让枝头的苹果落下来了。 “可是,如果所有弟子都能进来,为何树上的果子都像从没被动过一样?” 宁宁冷静分析:“而且这里的灵气……” 她话音未落,就瞥见不远处人影一晃。 一个看上去是万剑宗弟子的少年站在果园外不远处的雪堆里,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露出了明显的慌乱之色。 在短暂停顿后,少年指着他们身后大喊:“别、别摇了!青云长老——青云长老在那儿!” 什么青云长老? 他的表情如此慌乱,让宁宁下意识有了股做贼心虚之感,迅速偏了脑袋往林子深处看,却只望到密密匝匝的树叶,没见丝毫人影。 “哪儿有人?那小子准在唬我们。” 贺知洲飞快往前一瞥,继而收回视线:“欸树枝动了动了!苹果马上就掉下——” 贺知洲的笑脸于此刻僵住。 头顶的枝叶光影缭乱,一抹身影自枝头砰地落下来。 然而那并非圆圆润润的苹果。 而是一具直挺挺躺着,也直挺挺往下落的……男人身体。 像坨硬邦邦的水泥。 一颗苹果砸在那人脸上。 四目相对间,贺知洲见到他如死人一样面无表情的臭脸,也听见身后惊恐的少年音:“青云长老——!” 天羡子觉得有些饿。 修仙之人以天地灵气为根基,尤其像他这种修为极深的大能,肚子并不会感到饥饿。 可他嘴饿了。 如果嘴巴不能品尝到世间美味,留着它还有何用。 万剑宗里弟子众多,他很少在此露面,因而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位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俊美青年,正是玄虚大名鼎鼎的天羡长老。 他对万剑宗有些了解,闲逛了好一会儿,本打算前去饭堂看看,没想到刚行至半路,就望见一个免费发放点心的人。 点心应该是白玉糕,那人站在凉亭里,身旁几个弟子排了队,一一上前从他手中接下。 画重点,不用付钱。 天下竟还有这等好事,天羡子没做多想地上了前,乖乖排在队伍末端,许是运气,发到他的时候,刚好是最后一块糕点。 白玉糕甜而不腻、软糯细腻,他吃得不亦乐乎,正要离开,忽然瞧见打凉亭外来了个壮汉。 那汉子道:“快快快,吃完这一份,就要继续上工了。还剩下大殿和落月楼没有清扫,快拿上抹布和扫帚——你们别想偷懒或中途跑掉!” 天羡子:……? 天羡子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人塞了根扫帚。 “怎么还在发愣?完不成任务,今晚你就得被关进幽思室。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你不犯事,也不至于被抓进刑审堂来当劳工——等等。” 汉子皱了眉看他:“这位师弟,你叫什么名字?新来的?” 天羡子久年失修的大脑迅速转动。 所以这群人不是在领免费点心,而是被关进刑审堂里的弟子们受罚做苦力,这会儿中途休息,发放小食品补充体力。 这种时候,他决不能承认自己是天羡长老。 这事儿要是被传出去,他的一世英名就彻底毁了。 天羡子含着泪吃完最后一口白玉糕,无比羞辱,却也无比决绝地开口:“师兄,我……我叫许曳。” “薛师兄,这儿又有三人被抓进了刑审堂!”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阵清澈少年音。 天羡子循声望去,见到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万剑宗弟子,以及灰头土脸跟在他身后的三道影子。 那三人也怔怔看着手握扫帚的他。 “这三人,竟闯进青云长老休憩的百果林,不但妄图偷果子,还对我的警告置之不理,把在树上睡觉的青云长老给摇了下来!” 那少年说得激昂慷慨,全然没有注意到另外四道彼此交错的视线。 天羡子看着他的小弟子。 宁宁等人呆呆望着他们的师尊。 当初的玄虚剑派何等荣耀辉煌,没想到山门匆匆一别,再相见之时,竟是如此物是人非。 三名弟子高唱《铁窗泪》,师尊成了流水线男工,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天羡子觉得有必要维护一下自己身为师尊的威严,梗着脖子义正辞严:“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能把青云道长从树上晃下来呢?” 三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纷纷低下头。 他们做了错事,当然不敢承认自己是玄虚剑派弟子,于是伪装成新来的万剑宗小徒弟,被带来询审堂做苦工。 结果却好巧不巧撞上门派长辈,被天羡子当场戳穿,一张脸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搁。 ——场面如此尴尬,三人都没有时间去细细思索,为什么天羡子手里会握着扫把。 “哦,认识啊。” 壮汉恍然大悟地一撇嘴:“那等会儿你们打扫同一片场地吧。” 他顿了顿,临走前又拍拍天羡子肩头:“他们刚来不懂事,多带带这群新人,让他们听听咱刑审堂的规矩啊,许曳。” 局势陡然逆转。 宁宁:??? 林浔:“师、师尊你——?” 贺知洲:“许曳?” 天羡子呵呵一声。 天羡子:“虽然你们不会相信,但我真是被冤枉的。” 许曳在饭堂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会儿并不是饭点,加之绝大多数弟子辟谷不入杂食,剩下那么一点吃饭的,也都去了比武场围观对决,饭堂中除了他外再无旁人。 许曳哼哼一笑。 这样的情况,正好让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他与贺知洲通信已久,得知后者会来万剑宗,决定准备个小惊喜,思忖许久,顺势想到一条整人的妙计。 贺知洲对万剑宗的饭堂很感兴趣,许曳便拜托元婴期的苏清寒师姐,在菜单上特意施了层障眼法,从而吓唬吓唬他。 万剑宗饭堂里的菜单由剑气刻在木板上,苏师姐只用了极少数的灵力,模糊其中某些笔画,从而既能混淆视听,又不至于让灵力太重,被他们发现。 贺知洲果然如约而至,身边跟着宁宁与玄虚派的小龙人—— 等等。 为什么……还有好几个长老? 许曳心下一顿,迅速自我安慰。 不碍事不碍事,长老修为高深,同弟子们完全不在一个水平,就算菜单被用了障眼法,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 不对。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将星长老也会来万剑宗?他不是闭门不出很久了吗? 众所周知,将星长老虽然得了几味珍惜药材修复识海,但由于旧疾已深,要想完全恢复,大概得用上一年半载的时间。 更何况玄虚剑派一行人刚从大漠里出来不久,皆是神识受损、灵力枯竭,按照他如今的状态,必定也会受到障眼法影响。 现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立马消去障眼法。可那道灵力并非为他所有,而是苏清寒。 许曳感觉,自己的结局不会太好了。 宁宁双目沧桑地走进饭堂,同许曳打了个招呼,心里百感交集。 他们一行人,是靠天羡子打晕看守弟子,再从落月楼跑出来的。没想到还没离开几步,便在半途撞见了温鹤眠、真霄剑尊与传闻中的静和长老。 于是四人很有默契地哈哈干笑,随他们一起来饭堂蹭饭了。 “大家看,这木板之上,便是万剑宗的菜谱。” 天羡子对这地方很熟,已经把方才的惨状抛在脑后,颇有几分主人风范地介绍:“每个字都是剑宗掌门以剑气所写,虽然字是丑了点,但你们应该能看懂吧?” 静和淡声道:“我还在这里,请不要嚼掌门舌根,天羡长老。” 天羡子试图用嘿嘿傻笑糊弄过去,末了一瞥身边几人,迅速转移话题:“你们想吃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不明缘由地,现场出现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贺知洲沉默着注视木牌上的菜名,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但环视身边的宁宁与林浔,都是清一色地目露震惊。 不愧是万剑宗,连食堂供应的菜色都如此不走寻常路。 比如现在,正对着他视线的那道菜,叫做[醋溜大叔]。 天羡子注意到他凝重的目光,顺着贺知洲眼神看去,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 哦,醋溜尖椒,听起来的确不错。 “根据我来万剑宗蹭饭的经验,这道菜味道很好。” 小弟子们一言不发,大概率是有些害羞。 天羡子心中荡起几丝身为师长的柔情,手指掠过[红烧荷包蛋]与[香菜皮蛋],指着菜谱上的[红烧小笼肉]道:“这道菜肉质肥美细腻,不可多得。上次我和你们真霄师伯来,总共吃了二十多个。” 林浔表情管理彻底失控,眼球如同风雨里飘荡的小舟,颤颤巍巍抖个不停。 简直恐怖,被刻在师尊指尖前面的那行字……赫然是[红烧小龙人]! 他当真变成玄虚剑派最好吃的师弟了! 宁宁心情复杂,跟着天羡子晃晃悠悠的手指头,满心忐忑地打量菜单。 最初晃眼看去,菜单内容虽然古怪,但也勉强算得上“能吃”,比如什么红烧荷包虫,香菜皮虫。 但只要定睛一看,就能在众多叫人眼花缭乱的菜品里,寻觅到几分诡异的气息。 起先是一个炸裂全场的[酥炸人腿]。 继而菜名越来越惊悚,越来越匪夷所思,什么[爆炒人头]、[青椒人肉丝]层出不穷,最后干脆彻底放飞自我,直接来了个[炒人]。 这让她忍不住很认真地开始思考,万剑宗究竟是不是个套了正派壳子的魔教组织,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做尽了杀人放火的勾当,毕竟话本子里经常这样写。 天羡子见她眉头拧得越来越深,也跟着宁宁在菜谱上细细地看。 酥炸火腿,爆炒大头菜,青椒炒肉丝,炒大虾,没问题啊。 宁宁的表情怎么跟见鬼似的? “我记得这道菜也不错。” 真霄拿指尖点了点角落里的[猪肝炒芦荟]:“似乎是万剑宗的独门菜式,在玄虚剑派吃不到。” 宁宁听闻此言,顺势看去。 好家伙,这玩意儿要是能在玄虚派吃到,那就有鬼了。 但见来自万剑宗掌门的剑气凛然,那菜单上赫然写了三个大字—— 人尸荟。 不愧是冷心冷情的真霄剑尊,连吃东西都如此重口味。 这已经不需要从字缝里看出字了。 万剑宗菜谱的每一页上,都歪歪扭扭清清楚楚写着“吃人”啊! 不对不对。 宁宁试图理性分析,万剑宗作为老牌的正道之光,铁定不可能干出这种人神共愤的事儿。 这份诡异的菜谱或许只有唯一一种解释:剑修的情调。 剑修以剑入道,必然免不了厮杀见血,接触到颇为血腥的人体各种器官。 所以那些人头人腿并不是真正的头和腿,而是剑宗掌门煞费苦心想出的一种代称,目的就是为了锻炼弟子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为以后的杀伐打好基础。 就跟高考的时候,有些学校会把菜名改成“金榜题名”“步步高升”之类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 “温长老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万剑宗,不知可有心仪的菜式?” 静和知晓温鹤眠情况,尤为体恤地缓声道:“不如先行选上一道吧。”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这一刻。 许曳像个精神患者自我拉扯,心底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不!!!温长老!!!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场面安静得过分。 在无数道汇集的视线里,温鹤眠垂眼,抿唇,做深思状。 温鹤眠:“那就……劳烦来一份爆炒人头。” 125、番外二 裴寂沐浴完毕, 回到卧房时,见到宁宁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在想些什么。 她想得皱了眉, 很少露出过这样严肃又苦恼的神色, 在见到他的身影时眸光一亮。 裴寂下意识觉得, 导致她如此苦恼的罪魁祸首, 可能与他有关。 他与宁宁结为道侣尚未多久, 时常离开玄虚, 在四海之内漫无目的地游玩。 宁宁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一处地方还没呆上多久, 便急不可耐地想要去别处转转。 偏生她又颇为念旧,时常舍不得此地独具一格的景色,一来二去之下, 两人干脆在心仪之地都购置了房屋,等来日心血来潮, 再御剑前去住上一宿。 比如南城里这间竹树环合的院落。 宁宁今日在麒山遇见故友, 同陆晚星等人小聚半日后, 这会儿已没了多少气力,软绵绵靠在床榻上。 她比裴寂早些沐浴, 长发被一根玉簪轻轻挽住,垂落几缕零散的青丝,被窗外晚风一吹, 轻飘飘拂过脸庞。 “裴寂。” 宁宁正色望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有件事, 想跟你讨论一下。” 她说着一顿,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于是裴寂乖乖上前, 坐在床边。 离得近了,就能闻见她身侧清幽的栀子花香。 宁宁之前说得毫不犹豫,心里的话临近出口,反倒露出了略显局促的神色,耳廓渐渐涌上粉红。 好在他极有耐心,垂了眸挑起少女耳边长发,将其别在耳后:“什么?” “就是……” 宁宁抬眼迅速瞧他,又很快垂下眼睫,说着抿唇顿了顿,在经过片刻停滞后,似是破釜沉舟般开口:“就是,你难道不觉得,每次晚上的时候……你都太凶了吗?” 裴寂一怔。 他总算明白宁宁为什么会脸红,乍一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耳朵也忍不住兀地发烫。 他有“太凶”的时候吗? 他们刚结为道侣,对于这方面都没有太多经验。在夜里的时候,往往是两人神识交缠,彼此试探,然后他顺势探寻得越来越深,灵力激荡,而宁宁—— 宁宁似乎……时常会喘着气,精疲力竭般叫他停下。 虽然他很少会照做,就算照做了,她也会咬着牙拉住他手臂,哑着嗓子说继续。 而且每到第二日,无论前夜如何,宁宁都会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从来没表现过不满。 于是裴寂红着耳朵,很认真地问她:“我让你……难受了?” “倒也不是难受,我很满意——啊不对!” 宁宁越说气息越乱,本想用强势一些的语气,嗓音却始终保持着近乎于仓惶的艰涩:“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我、我要当主导的那一个!” 终于说出来了! 宁宁心底猫猫落泪,为自己的勇气疯狂点赞。她今天就要农奴翻身做主人,推翻裴寂的无良统治! 裴寂愣愣看着她。 宁宁强装镇定地与他对视,由于不知道对方将作何反应,紧张得心脏半悬在胸口。 然后她看见裴寂微微一动。 刚沐浴完毕的少年爬上床铺,一把拉过她右手,按在他单薄睡袍上。 然后往旁侧轻轻一扒。 “……像这样?” 暴击。 致命暴击。 他做了这样的动作,胸口处衣衫半遮,露出内里莹白肌肤,表情却是一向的认真,带了点探寻与困惑的意味。 又纯又欲。 宁宁的脸很没出息地发了烫,而裴寂见她没有反驳,保持着握住小姑娘右手的动作,向床铺内里靠了靠,躺坐在床头。 一副“我已经躺好了你随意”的姿势。 他如此直接,作为口口声声说要主导的那一方,宁宁反倒感到了慌乱。 好在他们之间的经验虽然很少,却好歹聊胜于无,她努力做好思想准备,顺着裴寂的动作,捏紧少年向下滑落的前襟。 像是缓缓剥开一颗被珍藏许久的果实,属于裴寂的那一部分,逐渐毫无遮掩地闯入视线中。 剑修的身体经过常年锻炼,处处都能见到明显的肌肉。 他属于偏瘦的类型,上身曲线流畅且柔和,薄衫一点点脱落,途经腰腹之时,现出陡然收紧、向内合拢的线条。 宁宁跨坐在他着了长裤的腿上,晃眼一瞥,望见裴寂紧紧按在被子上、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右手。 这是一种只在紧张时才会不自觉出现的微动作。 房内烛火为歇,为整个空间笼上一层朦胧暗红色,连带着少年人白净的侧脸和黑眸。 这本应是极为赏心悦目的画面。 如果忽略掉他身上纵横的伤疤。 裴寂从小到大受过不少伤,早先是因为寻不到伤药,无法及时治疗,后来长大入了玄虚,又对于伤痕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少有特意疗伤的时候。 因而如今掀开衣物,肌肤上旧疤处处,在胸口、臂膀与腹部,皆凝成深褐与浅红色长痕。 像是被撕咬过,又或是来源于鞭子和藤条。 裴寂感受到她的目光,眸色一黯。 他知晓自己这具身体疤痕遍布,看上去狰狞丑陋。宁宁曾经从来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如今—— 浅浅的羞怯与耻辱涌上心头,裴寂没由来地感到心慌,低声唤了句:“别看,宁……” 话音未落,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忽地低下头。 在温暖的火光里,宁宁吻在他锁骨下方的刀痕上。 长睫无措地轻轻颤抖,裴寂喉头滑动,发不出声音。 那些疤痕象征着他最为落魄的过往,每一条都难看又可怖,如同盘旋在身体各处的蜈蚣,连他自己都心生厌恶。 可宁宁却吻在那里,用了十足温柔的力度。 “宁宁。” 他心里既羞又燥,喑哑出声:“那里……不好,别碰。” 宁宁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寂脸色通红。 他生了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眼尾向上勾起,晕开一片桃花般的浅粉色。黑瞳里蒙了层雾,看上去迷迷蒙蒙,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尽数遮去,有如远山落雨。 裴寂害羞起来……原来是这种模样吗? 像冰冰冷冷的冬雪慢慢融化,淌开一滩柔软得过分的春水。 宁宁坐在他之上,将一切情绪尽收眼底,恍惚之下,觉得自己的血条快要被清空。 她看着眼前的疤痕,想起裴寂曾经的过往种种,总觉得心里难受。 他一直厌恶这些伤疤,因而把与它们相关的记忆全部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诉说,静静等待腐烂。 裴寂的这些心思,她都知道。 他总是一个人在悄悄难受。 宁宁的动作没停,与他对视一眼后,重新低了头。 那些伤痕其实已经不痛了,唯有在阴雨天气的时候,骨头里会传来隐隐的闷疼。 可她唇瓣轻软,贴上道道硬质长痕时,被他所厌弃的死肉竟有了知觉,酥意横生。 有热气自脚底向全身涌动。 裴寂压下喉咙里的气音,深吸一口气,用右臂挡住双眼,不让喜欢的姑娘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那道陌生的触感停在胸口某处地方。 他听见宁宁的声音:“这里……是不是很疼?” 她说话时移开嘴唇伸出手,指尖停留在一道深褐色疤痕,不敢用太大力道,轻轻一抚,有如掠影浮光,引来稍纵即逝的电流。 裴寂心乱如麻,不经思索地应她:“已经……不疼了。” “是吗?” 宁宁的指尖转了个圈,视线没从它上面挪走:“看上去伤得好重。” “这是我尚未拜入玄虚的时候,途经骆洲,于山野之间……” 裴寂哑声开口,甫一抬眸,对上女孩清亮的眼瞳。 那双杏眼漂亮得不像话,好似深夜微漾的幽潭,当宁宁垂了眼睫注视他,瞳仁里盛满跃动的烛光,恍如水中明月。 她在看着他。 看见他身体上每一处不堪的地方。 这个念头携了股浅浅热度,让裴寂心口一烫。 此时此刻,仿佛连最简单的注视都成了种不可言喻的暧昧,少年喉头微动,调整气息:“于山野之间遇见入了魔的妖修,他以剑入道,剑气正中此处。” “然后呢?” 被深深埋在心底的记忆重新涌上脑海,裴寂沉声应道:“我那时没有剑,只会用小刀,趁他神志混乱,顶着剑气上前去——” 他说罢眸色愈深:“宁宁,这不是什么好故事。” 裴寂不愿告诉她更多。 他的过去阴暗无光,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如同寥落脏乱的阴沟,听了只会叫人心烦。 可宁宁不同。 她自小生长在无忧无虑的温柔乡,从不知晓那些脏污与疾苦,裴寂也不想让她知道。 月亮就应该高高远远地挂在天空,享受世间所有的美好与清明澄澈,怎能让她染上阴沟里的暗色。 裴寂不愿叫宁宁为他感到难过。 她从他那里得到的,理应只有温情和快活。 覆在胸口的触感悠悠一旋,途经他肋骨上尚且完好的皮肤时,加重力道轻轻一咬。 那处位置靠近腰。 她的气息像团滚烫的雾,裴寂屏住呼吸,右手攥紧单薄床单。 “这里呢?” 宁宁的视线一点点下滑,来到他小腹。 裴寂很瘦,并非纤细多病的孱弱,而是肌理匀称、精壮漂亮的挺拔,从她的视角看去,能见到块块结实的腹肌。 以及肌肉上的一条凌厉长痕。 理智被无数道错杂的情绪尽数吞噬,感官上的刺激似有若无,被她随心所欲地牵引。 凝结的视线有如实体,他从未被如此认真地注视过。 裴寂快疯了。 “这是我娘她……” 最后那个字被吞咽回喉咙里。 宁宁低低“嗯”了声,继续向下。 一个接一个的吻轻轻柔柔,如同春日里的第一场细雨,水滴细密,落在沉寂许久的池塘上,涟漪圈圈漾开。 池水轻颤,风的呼吸亦在轻颤,涟漪渗进不为人知的池塘深处,惹来阵阵不由自主的战栗。 最后她来到更下面一点的位置。 也更羞耻且隐秘一些的位置。 牙齿缓缓咬住细白的长带。 宁宁抬了眼睫,勾着嘴角望向他。 烛光微摇,映亮少女漆黑的眼瞳,与白玉般细腻的肌肤。 像只小狐狸或猫。 “裴寂。” 宁宁忽地笑了,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尾音带了点狡黠地上扬,将他整颗心都一并勾起来:“继续吗?” 喉结蓦地一动。 心底被强压下的情思有如暗潮涌动,尖啸着冲破层层枷锁,迅速填满四肢百骸。克制、矜持与内敛被吞没得一丝不剩,那只沉睡在胸口的野兽,悄悄伸出了尖利的爪子。 毫无征兆地,宁宁的左手手臂被猛然一抓。 裴寂一直安安静静,她怎么也不会料想到这个动作,大脑一片空白之际,顺着他的力道向前跌倒。 束在黑发上的玉簪倏然一晃,掉落在地时,引来倾泻的青丝如瀑,以及哐当一声脆响。 接而便是整个人被不由分说翻了个身,平躺在裴寂之前所在的地方。 一上一下,两人的姿势彻底互换。 等、等一下。 手臂被死死按在床铺上,宁宁的身体陷进被褥,能清晰感受到他余留下来的温和热度。她因这个突兀的动作睁圆了双眼,张了嘴试图发出抗议。 明明说好了,今天他会由着她来—— 裴寂这是犯规! 可惜这番话没有机会被说出来。 裴寂双眸幽深,俯身擒住唇瓣。 同他冷白肌肤上的处处红痕不同,宁宁被一袭雪白薄衫完完整整裹住,乍一看去并无异样,唯有双颊泛了红,衣襟因为方才那番动作凌乱地半遮,现出层层褶皱。 他探出骨节分明的手,薄衫之下,多出一道游走着的弧度。 裴寂的动作多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急躁,却自始至终称得上“温柔”。宁宁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只觉浑身滚烫,没了力气。 战栗感有如野兽的牙齿,肆无忌惮啃咬经脉与血液。即便之前有过尝试,每当被他触碰,她都会下意识感到害羞。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疏风骤,晚来寒流,树叶、梢头、烛光、人影,一切都在急促晃荡,宛如风浪里的小舟。 夜色渐深,雨势渐弱。 宁宁再睁开眼,只能望见少年人纤细的锁骨,与线条流畅的冷白皮肤。 ——说是冷白,其实早就浸了层柔和浅粉色。 那抹薄薄的粉悄无声息晕开,自脖颈处渐变着趋向于粉白,穿过道道蜿蜒的深褐疤痕,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或许是察觉到她微微仰头的动作,裴寂抱在宁宁后背的双手下意识一僵,颈上红晕更浓。 他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宁宁已快没了力气,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极尽轻柔地亲了亲。 她的声音也一并被禁锢在颈间,听上去闷闷的,带了笑:“裴寂很好看。” 身旁的人呼吸明显顿住,宁宁得寸进尺,继续蹭蹭他下巴:“只要是你,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或是身体上的任何地方……我都喜欢。” 她这样喜欢他,无论何等的狼狈与不堪,宁宁都愿意毫无保留地接纳。 更何况,裴寂从来都没有过“不堪”的时候。无论生活怎样蹉跎,他都始终咬着牙,把脊背挺得笔直又漂亮。 空气里出现了极为短暂的停滞。 裴寂被她蹭得有些痒,再开口时,周身的气息不自觉乱成一团:“不管什么地方……都喜欢?” 宁宁没做多想,点头应道:“对呀。” 她听见一声很低的笑。 裴寂嗓音里蒙了层欲意,像蛛网盖在耳膜上,忽然冷不防叫她:“宁宁。”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动了动脑袋,答得很乖:“嗯?” 裴寂:“……” 裴寂:“我们继续。” 126、番外三 梵音寺。 这三个字乍一听来平平无奇, 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佛道领头羊。无论修士还是寻常百姓,闻得这一名号时, 常会显出敬仰之色, 道一声“正派大宗。” 在很久以前, 宁宁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她见识到明空的人体钟杵, 以及永归小师傅激情昂扬的佛经rap。 佛光满溢的梵音寺, 它似乎有哪里不太正常。 而今天, 宁宁终于得到机会,亲自来体验一把这地方究竟有多么不正常。 ——自玄虚剑派与万剑宗的交流学习后不久, 梵音寺举办了三年一度的佛法大会。 此会乃佛家盛事,除却八方佛修以外,各大仙道宗门也会纷纷派出弟子参加, 沾一沾喜气佛光。 玄虚剑派就是其中之一。 这次跟着天羡子到这儿来的,分别是宁宁、裴寂、郑薇绮、林浔与贺知洲。 “别看‘佛法大会’这名字挺没意思, 只要参加试一试, 就会发现其实很有趣的。” 天羡子走在最前头, 向身后的小弟子们传音入密:“在法会期间,梵音寺每位长老都会开一门小课, 教授的内容各不相同,供各大宗门弟子研习佛法,体验一番梵音寺修佛的生活。” 宁宁一边听, 一边抬了眼张望寺内景色。 隆冬未过,天地仍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古老寺庙倚靠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奇峰, 琉璃瓦金碧辉煌,庙身则是浓郁朱红,森森松柏苍劲幽深, 皆染了无暇莹润的白。 四下色泽纷然,然而当她环视着望去,只能见到来来往往的如织人潮。 梵音寺里的师傅们来自五湖四海,无一例外都顶着肉色大头,聚在一起交错行走时,像油锅里沸腾的蛋,或是上下起伏不停、左右翻涌不息的海浪。 冬日寒风掠过,身旁的裴寂轻轻咳了一声。 他在师门中修养一段时间后,身体已经恢复些许,虽然能如常下地行走,但由于天雷造成的伤势极重,神识仍是虚弱。 宁宁瞧他一眼,温声开了口:“觉得冷吗?” 裴寂摇头:“无碍。” 他出声时垂了长睫看她,说罢下意识抿了唇,将喉咙里的不适感强行压下。 裴寂今日着了黑衣,被沉郁的深黑色泽一衬,整张脸就显得更加苍白,尤其薄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干涩得过分。 宁宁顺势向上一望,能见到随黑发垂落的一根玉白发带。 还是她在鸾城送给他的那根。 宁宁将它送给裴寂之后,一直没见他怎么用过。 她本以为他性喜深黑,觉得这样的颜色太过突兀张扬,后来从大漠回来才听贺知洲说,原来发带一直被裴寂藏在胸前的衣襟里,直至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才用它绑了长发。 当时贺知洲半开玩笑地问她:“我说宁宁,看裴师弟那副珍惜得要命的样子,发带不会是你送给他的吧?” 就因为那样一句话,宁宁当场面红耳赤。 说来也奇怪,裴寂曾经从未大大方方地用过它,自天壑回到玄虚后,却时常把那条带子绑在头发上。 第一次被她发现这个变化、目不转睛死死盯住的时候,他甚至别扭地红了耳根。 “我还是头一回来梵音寺。” 宁宁收回思绪,噙了笑地低下脑袋,指尖轻轻一勾,正好落在他小指上:“说不定能见到明空和永归小师傅,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指向上勾。 这股力道猝不及防,虽然仅仅用在小指上,却引得裴寂整只左手都顺势向上。旋即柔软温和的触感逐渐绵延,宁宁五指依次覆下,将他的手心整个裹住。 裴寂从未尝试过,同她在如此大庭广众的地方牵手——更何况是佛门清净之所。 被握紧的左手微微一僵。 “裴寂。” 宁宁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很低,带了笑:“你为什么之前从来不用这根发带,这几天突然戴上了?” 在她说话的间隙,温暖灵力自手心蔓延,如同潺潺而来的水流,途经他手上的每一条纹路,穿过血液,扩散至冰冷的全身各处,把令人不适的寒气驱散殆尽。 宁宁的手比他小上许多,软绵绵压下来,像团没有骨头的棉花。 她慢悠悠传递着灵力,不准痕迹地、笨拙地调整牵手的动作,有时指腹蹭过他手里的茧或伤疤,在温暖之余,还惹来丝丝的痒。 裴寂:“……” 裴寂眸色稍黯,忽地张开五指挣脱束缚,反手一握,将宁宁的整只右手包在手中。 “就是,”他感受着手心里淌动的暖流,又咳了声,“突然想用而已。” 宁宁:“咦——” 她说着又朝他靠近一步,带来一股令人心安的热度,一眨不眨望向裴寂眼睛,几乎是凑到他耳边笑道:“真的?” 身旁黑衣少年的气息很明显乱了一阵。 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斩妖除魔,也习惯了狼狈得满身伤痕与血污,可偏偏是这样柔软的、近乎于暧昧的举动,会让他感到耳根燥热。 裴寂没有立刻应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尝试像宁宁一样,用指腹抚摸她手背。 “还有。” 他们两人走在玄虚剑派队伍的最后,其他人鲜少回头来看,他生涩地触碰她,喉头微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曾经他从未抱过希望,只敢远远注视她的身影,那根发带或许是唯一能从宁宁手里得来的东西。 更何况,以他们两人之前的关系,若是用了,总觉得是种僭越。 可如今不同了。 这是……他喜欢的姑娘送来的礼物。 她也心仪于他。 裴寂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念头,想让更多人知道,宁宁将它赠予了他。 类似于某种宣示主权,或是青涩的、悄咪咪的炫耀。 好幼稚哦。 宁宁轻轻笑了笑。 许是听见笑声,裴寂用拇指按了按她掌心,发出无声又微弱的抗议。 一行人跟着天羡子穿过重重人海,不消多时,就到了梵音寺中央的论法台。 “开小课的长老们都在论法台这边,你们可以自行瞧上一瞧,若有感兴趣的,便去试试吧。” 天羡子介绍完毕,匆匆笑了笑:“为师与梵音寺住持有场比试,先行告辞,各位莫要挂念。” 师尊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每到一处新地方,都要同当地高手比上一场。 ——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天羡子没钱疗伤治病,只能可怜巴巴蹭吃蹭喝,待在对方的宗门里当米虫。 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但宁宁有理由怀疑,这是一种新型的碰瓷手段。 她对此见怪不怪,朝天羡子挥挥手道了告别,俄倾转过脑袋,依次打量论法台上的大师们。 这小课招人跟社团迎新十分相似,每位长老皆坐于蒲团之上,身侧悬空浮着许多暗金色小字,皆是以灵力凝结而成,用来详细介绍小课内容。 “我以前参加过一次佛法大会。” 郑薇绮像是回忆起不太美好的旧事,五官渐渐变成一块崎岖的苦瓜:“总之……你们一定要谨慎选择,若是遇上不靠谱的和尚,会被折磨得很惨。” 宁宁好奇道:“师姐,你上回选了哪门小课?” 郑薇绮神色稍凛:“乐理共赏。” 贺知洲乐了:“郑师姐,你不会被安排去敲钟了吧?” 他说罢轻嘿一声,给宁宁传了个音:“这不就是那个啥!巴黎圣母院里有钟楼怪人阿莫西林,咱们梵音寺有钟楼剑修郑薇绮!” 宁宁震惊看他一眼。 什么阿莫西林,人家明明是叫卡西莫多。 “那倒也不是,暮鼓晨钟皆有专人负责,我还够不上。” 郑薇绮双目空茫,陷入回忆:“我只不过是和几十个和尚一同入了大殿,坐在一间黑布隆冬的小房子里,敲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木鱼,一边敲一边念经——你们想听吗?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完全不想听! 而且师姐两眼无神,语气越来越像复读机器人了!那段佛经简直是被牢牢刻在了她dna里,超恐怖! “大家快看那边。” 一直默默没做声的林浔突然开了口。他仍然不太习惯人多的场所,说话时往贺知洲身旁靠了一步:“那是不是永归小师傅?他为何会像长老们一样坐在蒲团上?” 宁宁寻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永归显然也望见他们,点点头,露出一个极为和善的微笑。 “佛门长老精力有限,一些修为有成的亲传弟子,也能得到开小课的机会。” 郑薇绮耐心解释,说罢皱了眉:“不过这位……看上去不太靠谱。” 宁宁颇有同感:“师姐自信点,把‘看上去’去掉吧。” 永归的佛门rap虽然奇葩,但乐音只是种外在的修道方式,要论本人习性,他其实算不上多么古怪。 也因此,浮现在小和尚身边的暗金小字规规矩矩写着:悟禅。 “人生有如行云流水,五蕴皆空方能无悔。贪嗔痴当下悟破,禅意里立地成佛。” 永归缓声道:“超脱五行,以本心看待事物,便是佛门中的‘禅’。诸位生活中若有不顺之处,大可同小僧说上一说,说不定我能勘破一二。” “当真?” 郑薇绮生了几分兴趣:“小师傅,我既想挣钱,又想练剑法,还想下山降妖,然而现如今时间太少,根本无法事事兼顾,我该怎么办?” 永归笑道:“这有何难?” 他言罢低下脑袋,在储物袋中翻找片刻,半晌之后,拿出几颗小石子和一个木杯。 不出宁宁所料,小和尚果然把石子放进了木杯里,抬眼望向郑薇绮:“施主,杯子里满了吗?” 这套路老掉牙了。 从他掏储物袋的熟练程度来看,这个所谓的“禅机”应该就是批量生产的哲理故事,只要遇见差不多合适的问题,就能把它套进去。 郑薇绮像在看一个小智障,为了顾全小师傅的颜面,口中仍然很是配合:“满了。” “其实并没有。” 永归毕竟年纪小,见她乖乖入了自己的套,乐得满面春风,强行把唇角往下一压,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把细碎的沙石,将石头间的缝隙逐渐填满:“你看,这才是满了。” 他的声音和动作一气呵成,郑薇绮佯装恍然大悟地鼓掌,不成想,突然听见身旁一道一本正经的嗓音:“不,不对,它还没满!” 是贺知洲。 “沙石的基本成分是二氧化硅,而氢氟酸正好可以溶解二氧化硅!” 贺知洲思考得两眼放光,越说越激动:“至于杯子里的石头属于石灰石,主要成分是碳酸钙,只要加入适量稀盐酸,也能发生溶解反应。这样一来,杯子里就能空出很大一片空间了——只要化学反应还在,杯子就永远不可能变满,真是太神奇了!” 永归听不懂这段猪话,用看精神疾病患者的眼神幽幽望着他。 永归尽量用了委婉的语气:“这位施主……莫非是在念什么上古的咒语?” 永归小师傅得了郑薇绮的赞扬,心里几乎要乐开花。 郑师姐虽然偶尔不靠谱,但总归是个尊老爱幼的修真好青年,眼见他单纯至此,仗义之心顿起,顺势在小和尚手里头报了名。 宁宁对小课兴趣不大,比起在大殿里关上几天几夜,她更倾向于自由自在地逛一逛梵音寺; 恰好裴寂也懒于参加,两人一拍即合,在论法台上瞎转悠。 贺知洲与林浔爱凑热闹,把各个课业看了个遍。等后来被宁宁问起究竟定下哪一门,贺知洲嘿嘿一笑,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老和尚。 宁宁抬眸,晃眼看向那人身侧的暗金小字,只需匆匆一瞥,就不由得悚然一惊。 好家伙,上书四个大字:[制.服.诱.惑.]。 梵音寺虽然名为“寺”,其实占地面积极大,远远不止一座寺庙大小。四面八方的崇山峻岭尽数归于其中,仅凭一天时间,远远无法将其一一游遍。 宁宁顾及裴寂伤势,并未前往更为寒冷的高山,只在寺庙附近转了转。等回到庙里,天色已入黄昏。 意料之外的是,两人刚顺着庙门上前没几步,居然在不远处的小院里见到了贺知洲与林浔。 宁宁对他们的小课很感兴趣,拉着裴寂好奇上前,见到院落里的情景时,不由得微微愣住。 参加这门小课的人挺多,全是清一色的佛修,要说俗家之人,只有贺知洲和林浔两个。 院子里很冷,然而每个人都脱去了外衣,手里捧着本经书。 佛修们个个凝神敛眉,有些人的上身甚至不着寸缕,丹田聚气,从喉咙里发出中气十足的念经声,振聋发聩。 同他们相比,贺知洲与林浔好似两只瘦弱的小鸡崽。 两人并肩蜷缩在冰冰凉凉的角落里,眼角眉梢尽是茫然,因为寒冷不停打哆嗦。在发抖的同时,还要可怜巴巴打开手里的佛经,念出似曾相识的语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这边的景象惨不忍睹,而在院落中央,赫然坐着个面带微笑的老和尚,以及同样满脸幸福的明空。 这两个和尚的跟前,还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火炉。 “师傅,不愧是蕴养了灵火的火炉,真是好舒适,好叫人安心。” 明空说着抬起手,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自嘴角露出无比慈悲的微笑:“点心入口即化,炉火暖入人心,冬天,真好。” 老和尚亦是笑,温温和和抬头看向角落:“有人想来吃一口吗?甜甜糯糯的,若是来了,还能感受感受炉火的温度,多好啊。” 宁宁惊呆了。 什么叫杀人诛心。 ——原来[制.服.诱.惑]里,那个所谓的“制服”不是名词,是个彻彻底底的动词! 再看贺知洲和林浔。 两人都是目眦欲裂,气到吭哧吭哧发出狗叫,却又对此无可奈何,形同两具被掏空的干尸,仰头与她四目相对时,眼里尽是泪光。 可怜,太可怜了。 尤其是小白龙对一切都毫无所知,是被贺知洲稀里糊涂拉来这节小课的。 宁宁看得心酸,与裴寂悄无声息退出院落。 这会儿临近傍晚,不少小课都结束了整日的教学,她有意在人群中寻找郑薇绮的身影,经过一番辗转,终于在大殿正门见到大师姐。 郑薇绮的悟禅已经结束,不知道为什么,当郑师姐面无表情走在路上,不似剑修,像个无家可归的女鬼。 宁宁心感不妙,试探性叫了句:“郑师姐?” 见对方怔然扭头,又补充道:“你学得如何了?” 郑薇绮幽幽看着她,黑沉沉的瞳孔像是一对阴森森的无底洞,看得宁宁后背发凉。 场面静了一瞬。 须臾之间,师姐似笑非笑,嘴角抽搐着勾起一丝弧度。 宁宁见到她伸手探向储物袋,掏出一把细沙逆风往前砸,被沙土糊得满头满脸,迎风狞笑。 旋即郑薇绮一边扛起一面幡,一边左手拿壶右手拿杯子不停倒茶,任由热水浇在自己手上,最后掏出一只蝎子,在自己手臂狂蛰。 郑薇绮在狂笑:“是幡动还是满了就要学会放手?如果想污染清净的东西,或者想陷害心无邪念的人,罪恶反而会伤了自己。蛰人是它的本性,慈悲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不会因为它的本性而改变——呵呵呵哈哈哈!” 宁宁:…… 宁宁的眼神越来越犀利。 救命啊!郑师姐她疯啦! 这梵音寺是呆不得了。 第二日还有小课,贺知洲、林浔与郑薇绮深受其害,回来之后悲伤得有如奔丧,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立马前往论法台,把自个儿留在报名表上的名字销掉。 “他要我在一柱香时间里,背完整整一百个佛学哲理故事。” 郑薇绮走在前往论法台的路上,神色悲戚地诉苦:“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吗?不是!最匪夷所思的是,好几个佛修居然当真背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 贺知洲双目无神:“我以为这门小课是十几个和尚穿着袈裟围着我跳舞,我一定可以抵挡住诱惑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林浔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呜呜呜……” “所以,”眼看即将赶到论法台,宁宁问得小心翼翼,“你们真打算偷偷摸摸去销毁名字?” 郑薇绮信誓旦旦:“一堂小课里有那么多人,就算其中一两个消失不见,也不会引人注意——咱们唯一要当心的,是今晚的行动绝不能被人察觉。” 于是为了确保安全,宁宁和裴寂就被分别安排在论法台的两个入口,一动不动站着把风。 寒冬的夜里,万事万物都显得格外寂寥又冷清。一轮月亮洒下莹莹白辉,像是在雪上淌动的水。 宁宁正全神贯注地四下张望,毫无征兆间,感受到一股倏然而至的灵力。 这道灵力柔和深沉,如同静静屹立的宏伟青山。她心觉不对,迅速用传音给里面的人提了个醒,没想到话音刚落,耳边就掠过一道匆匆的风。 “这么晚了,小施主待在这儿做什么?看你四下巡视,莫非是在找人?” 温和的青年音澄澈如雪,宁宁抬头,见到一名剑眉星目的僧人。 他说着视线稍转,越过宁宁,径直望向呆立在论法台里的三道影子:“或是说,在特意做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人来得无声无息,几乎是顷刻之间出现在她身旁,想必修为极深。 果不其然,在恍然的下一瞬,宁宁就听见他彬彬有礼的嗓音:“贫僧寂如。” 原来是梵音寺的寂如长老。 做坏事被东道主当场抓包,场面一时间很是尴尬。 “我、我是在——” 若说散步,他们一行人分离四散,郑薇绮等人还鬼鬼祟祟站在名单前面,倘若这般解释,只会徒增怀疑。 宁宁实在想不出来理由,只能支支吾吾拖延时间,绞尽脑汁编造借口,正值此刻,耳边突然响起裴寂的声线。 他低低道了声:“我找到他们了。” 什么?找到谁?谁要被找到? 宁宁想不通这句话里蕴藏的逻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茫然点头,又听裴寂继续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同平日里不大一样。”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毕竟是……在梦游。” 宁宁呆了。 裴寂居然一本正经说出了非常不得了的话! 这句话堪堪落下,不止寂如长老怔住,论法台上的另外三人也同样一个愣神,彼此匆匆交换目光。 贺知洲:“梦游?” 林浔:“好、好像可行?” 郑薇绮:“可咱们谁知道梦游是个什么德行?” 贺知洲:“看我的!” 在无边际的夜色里,寂如明明白白地看到,论法台上的某道身影缓缓一动。 站立着蠕动那种。 月光打湿那人的脸,他望见那名年轻剑修的模样。 面无血色、神情飘忽,一双眼睛半开半阖,只露出一道小缝,透过那缝隙看去,能见到狂翻的白眼,以及癫狂的眼珠。 紧接着月光一黯,三具身体倏然而起,无一不是垂着脖子和手臂,无比僵硬地开始缓慢移动,场面一度十分诡异,苗寨赶尸见了都得直呼亲兄弟。 尤其那个翻白眼的年轻人状态越来越深,口眼歪斜之余,已经开始了磨牙和间歇性地说梦话。 就贺知洲那模样,宁宁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历史课本里的元谋人。 “寂如长老。” 裴寂语气很淡:“我宗弟子常会集体梦游,要我叫醒他们吗?” 寂如神色复杂。 寂如:“还是不用了吧?我听说梦游不能中途醒来……要不,咱们还是悄悄地?” 他顿了顿,又迟疑道:“想不到玄虚剑派弟子的压力竟会如此之大,怎么就把好端端的孩子养出这种病了呢?” 裴寂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指了指身旁的梅花。 寂如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想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们练剑求道多年,此等磨难是必然要承受的?” 裴寂摇头,指向不远处的贺知洲与林浔:“剑修。” 然后又望一眼跟前垂落的梅枝:“没钱(梅前)。” 宁宁在心里“哇哦”一声。 裴寂,超会举一反三! 127、番外四 “堆一个老和尚, 弹他脑门;再堆一个小和尚,也弹他脑门;最后堆一个梵音寺,吃我天马流星拳!” 贺知洲穿得厚实, 把自个儿裹成了一个白蓬蓬的球, 一边蹲在雪地里堆雪人, 一边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地念念有词。 林浔看着他跟前两团畸形的椭圆雪球, 小心翼翼安慰:“贺师兄别难过, 虽然我们那几日过得苦, 但也的的确确锤炼了品性,有失必有得。” 贺知洲瘪着嘴冷哼。 参加佛法大会后, 他虽失去了身为一名咸鱼菜狗的快乐,却以此作为代价,得到了实打实的痛苦, 好一个有失必有得。 宁宁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兴高采烈堆着雪人,闻言抬头一望, 继而噙了笑地对裴寂道:“幸好咱俩没去参加小课, 不然得多惨呐。” 今日是佛法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 他们一行人在昨日回了玄虚, 经过整整一天的休憩与调养生息,宁宁已经恢复了绝大部分精力, 然而其他几位的状态,就显得不那么尽如人意。 对小课名册做手脚的计划宣告破产,贺知洲与林浔被万恶的标题党蒙骗, 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念了好几天佛经,到头来也没能把诱惑制服。 郑薇绮被迫苦读佛学经典小故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同旁人讲话,就能从嘴里蹦出三个以上的佛道哲理。 都是可怜人, 真真惨到不行。 她在心里默默表示一番同情,旋即低头打量自己面前的雪人,戳戳裴寂肩膀:“你的手是不是挺冷的?” 今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恰好郑薇绮等人需要发泄满心郁闷的情绪,大家一拍即合,来到望月峰上堆雪人。 宁宁对这件事兴致勃勃,奈何生在南方,连雪都没见过几次,对于打雪仗堆雪人,就更是陌生。 她尝试像电视剧里那样将雪聚拢成圆球,奈何每次都按不严实,刚把雪球拿起来,球体就不受控制哗啦啦碎开,化作满地白屑。 于是一来二去,做雪人的重任就落在了裴寂身上。 他的手大且修长,出乎意料地十分灵活,白玉般的手指将雪团捏成各种形状,稍稍用力时,骨节会泛起漂亮的白色。 宁宁看得满眼尽是惊讶与崇拜,听他低低应了声:“不冷。” 因为她一直在往裴寂身体里输送灵力,让他能暖和一些嘛。 宁宁扬唇笑笑,不着痕迹向他靠近一步:“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堆雪人?看这手法,不像是第一次吧。” 裴寂“唔”了声:“我小时候常会堆着玩——脑袋做成什么形状,这样行吗?” 于是身侧的小姑娘兴致勃勃伸出手,捏了捏被他捧住的雪团,而那个关于“堆雪人”的话题,自然被她抛在脑后。 “堆雪人哦。” 裴寂随身带着剑,因而能听见承影的声音,那道大叔嗓说了一半忽然停下,好一会儿才唏嘘开口,“当年的裴小寂多可爱啊,不像现在,只会对着宁宁可爱,叫我好伤心好伤心。” 其实对于裴寂来说,下雪称不上多么美好的事情。 与娘亲住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到了最为寒冷的隆冬,他也从来得不到御寒的衣物,往往只能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从而留住稀少的热气。 有时娘亲气急,甚至会将他带出地下的小房间,让裴寂置身于滴水成冰的雪夜里。雪华一片片落下,像床厚厚的棉被铺在地面上,可当他跌落在雪中,感受到的只有刺骨寒凉。 夜深的时候,大雪和暮色一起沉甸甸压下来。四面八方皆是他所畏惧的黑暗,裴寂被冻得意识恍惚的时候,只有承影会陪他说说话。 后来他就开始堆雪人。 其他小孩不愿带着他玩,裴寂远远地看,多少学到一些技巧。 那时他手上满是红肿的冻疮,每当触碰到雪花,都会被冷得刺痛不已,好在裴寂早就习惯了疼痛,看着白花花的雪团逐渐添上脑袋与五官,心里总会浮起异样的感受。 ——它静静立在原地,仿佛是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人。 天地何其浩渺,也只有它愿意陪在他身边。 “……裴寂?” 清澈的少女音将他拉回现实,裴寂寻声垂眸,正好撞上宁宁含笑的眼瞳。 她的情绪向来不加遮掩,开心时就会下意识咧开嘴笑,一面与他对视,一面伸出手,露出莹白手心里的几颗豆子和几根树枝:“这些可以用来当眼睛和手臂——你觉得怎么样?” 过往的阴翳在那一瞬间倏然消散。 裴寂无声笑笑,后退一步,示意宁宁上前:“你来。” 宁宁只觉身负重任,认真得不得了,不但仔仔细细放好了豆子与木条,事成之后思考一番,还从储物袋里拿了个小斗篷披在它身上。 她刚停下动作,就听见身后传来喜出望外的熟悉嗓音:“哇——宁宁和裴寂这个雪人,堆得堪称大师级别啊!” 天羡子与孟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儿凑热闹,白衣尽数落了雪,像两个行走的大雪团。 前者看得兴致勃勃,嘴里叭叭叭没停下:“薇绮的这只小猪也不错,圆眼睛圆鼻子圆耳朵。” “师尊。” 郑师姐幽幽盯着他:“这是你。” 天羡子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孟诀习惯性解围:“这个师尊其实挺好看的,就是有点丑。” ……这算个锤子的解围啊! 天羡子咽下一口老泪,再走到贺知洲与林浔跟前时,总算学了乖不做出头鸟,把第一个发话的机会让给自己乖徒:“孟诀,你觉得这个……娃娃如何?” 他实在看不出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想了半晌,也只能用“娃娃”来指代。 这两位堆出的雪人堪称面目模糊、手脚畸形,整个身子都是歪歪扭扭如同烂泥,偏生嘴巴上还涂了红色颜料,摆在地上一放,像是误入某个恐怖片片场。 孟诀颔首:“丑陋中带着一丝变态的美丽,猥琐里藏了几分不可言喻的性感,很少能见到如此有动态感的雪人,仿佛随时都能大笑出声,在地上爬来爬去。” “等等。” 天羡子隐约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这个东西,该不会,也是我吧?” 林浔满脸通红,带了歉意地低下脑袋。 天羡子忿忿然瞪向自己的乖徒孟诀。 他觉得这人就是故意的!孽徒,这帮孽徒! “今日师尊来了,不如为我们表演一手剑法吧。” 郑薇绮两手一拍:“你们不知道,师尊不但剑术超群,做雪雕也很有一手。” 天羡子笑得做作:“其实称不上‘很有一手’,略懂,略懂而已。” 他说罢化出本命剑,正色咳了声:“今日心情不错,就让你们看看罢。” 哪怕是平日里再吊儿郎当的剑修,一旦长剑出鞘,那便是另外一种浑然不同的气场了。 天羡子剑势清绝,汹涌澎湃的灵力带起阵阵呼啸不止的疾风,漫天大雪肆意翻涌,于半空凝成龙腾之貌。 陡然长龙一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前行,所过之处白芒纷飞。 道道剑气如光似影,不过须臾,便将堆积的雪团削砍出栩栩如生的棱角与轮廓,原本空荡的天地间,突然多出几只不会动的兔子、猫和飞鸟。 剑芒无形亦无踪,如飞箭掠过裴寂耳边,毫无征兆地,忽然有道剑气悠悠停下,在他头顶打了个旋儿。 从树梢落下个圆滚滚的雪团,恰好砸在宁宁脑袋上。 小姑娘“哎哟”了一声。 这道下意识发出的嗓音又轻又细,听得他心口也随之一颤。 裴寂抿了笑,低声道:“别动。” 宁宁很听话地没有动弹,由于微微低着头,裴寂只需要一垂眼,就能见到她头顶的雪花。 那个雪团并不大,落到她头顶时轰然碎开,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小球。他伸手将其一一拂下,听见宁宁小声道了句:“好冰哦。” 她时刻关注着裴寂的举动,因而能十分明显地察觉到,他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裴寂似是有些迟疑地开口:“这个雪团里……有张纸条。” “纸条?” 宁宁兀地抬起脑袋,引得雪屑哗啦啦往下落:“上面写了什么?” “它写——” 裴寂敛眉低头,视线扫过纸条上的隽秀小字,即将要出口的字句全被堵在喉咙里头。 那张藏在雪团里的纸条,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祝裴寂生辰快乐]。 四下纷乱飘飞的雪花陡然安静了。 原本清明的思绪变成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里,只有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裴寂茫然抬头,见到宁宁晶亮的眼睛。 阳光坠落在她长睫上,如同破碎的浮光掠影,而再那双漆黑瞳仁里,笑意几乎要满满溢出来。 “裴寂。” 她扬起唇角,脸颊现出小小的梨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从没有人为他庆贺过生辰。 裴寂近乎于慌乱无措了。 “我的天,终于不用装了!来来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贺知洲爆发出惊天狂笑,毫不留情地伸出右手,把自己堆的雪人肚子破开大洞。 在洞口之内,赫然装着他与林浔准备的一个深黑色长箱。 郑薇绮一剑把雪人劈成两半,里面也藏了个小箱。 天羡子嘴角狂抽,看着自己两具无端惨死的尸体,心头剧痛。 “我还是觉得,我想的那个法子最好。” 郑薇绮轻哼一声:“试想一下,当裴师弟早上起床出门,一抬眼,就能看见我们每个人抱着礼物——多震撼啊。” “你不懂,这才是咱们剑修的情调。” 天羡子道:“这祝福吧,就应该用剑气传达——来来来,裴寂乖徒,快看看为师给你准备的礼物,千年结成的蕴神花,对修行绝对大有裨益。” “还有我我我这个!” 贺知洲咧嘴傻笑:“我和林浔师弟没什么钱,凑着灵石买了件冰蚕衣,你穿上肯定不错。” 孟诀笑得温和,充分展现了有钱人的基本素养:“裴师弟,听闻你得了承影剑,我已向锻剑堂报备,今年你去锻剑,灵石都算在我头上。” 郑薇绮嘿嘿两声:“小师弟,独家孤本,你懂的吧。” 由天羡子掀起的那阵风雪,已经不知何时静下了。 耳边响起的声音都格外模糊,裴寂怔怔站在原地,不知应该作何表示。 道谢?收礼?亦或是用更加珍贵的礼物作为回赠? 对于这种毫无经验的事情,他全然不知道。 “裴小寂。” 腰间的承影悄声开口:“你没事吧?” 要说它不担心,自然是假的。 “生辰”这两个字,对于裴寂而言,无异于一种恶毒的诅咒。 承影陪着他长大,亲眼见过那个女人怒火焚身、状若癫狂的模样,每到裴寂生辰之日,她的疯劲都会猛然暴增,愤怒到顶点。 打骂之余,那些令人恶心的、满含羞辱性的言语,饶是承影也不愿去回想。 也因为这个原因,往日每到这个时候,裴寂都会消沉许多。 此时此刻它提心吊胆,好在这份担心似乎有些多余。 在静谧的大雪里,宁宁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轻轻攥住他衣袖,安慰似的晃了晃。 而裴寂终于恢复神色,在长袖之下,用指尖勾住她指头,继而用低哑到听不出语气的嗓音,无比生涩地道了句“多谢”。 天羡子作为师尊,在今日总算大方了一回,声称要在夜里带大家去山下最好的酒楼胡吃海喝,庆祝小徒弟生辰。 如今距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众人先行回了院落歇息,宁宁帮裴寂抱着两个礼物盒,来到他房屋里。 她心情不错,一路上哼着小曲,把盒子放在书桌后眉梢一扬:“裴寂,你不想知道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她话音刚落,没得到应有的回答,在转身面向他的刹那,忽然落入一个带了寒气的拥抱。 裴寂近乎于渴求地索取着她周身的热量,覆在脊背的双手暗暗用力。 他的声线很哑:“你告诉他们的?” 在清冽的木植香气里,宁宁听见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她用脸蹭蹭他胸口:“嗯……你不喜欢?” “……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那样的情感太过炽热,身为容器的他狭小又破损不堪,几乎无法承受如此浓烈的情愫,慌乱又手足无措。 这是他曾经万万不敢奢求的一切。 宁宁却将它们带来他身边。 从屋外带来的冷气已经渐渐消退,裴寂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升温。 忽然耳边传来属于她的声音:“裴寂。” 裴寂迟疑地抬头,保持着双手仍然搂在她后腰的动作,与宁宁四目相对。 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 深邃的瞳孔好似染了漆黑的墨,眼尾内敛着向上微挑,勾出一抹清浅情思。 宁宁仰头看了须臾,踮起脚尖,吻上他的薄唇。 她的吻细密缠绵,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哪怕是如此浅尝辄止的触碰,也显得格外温暖且撩人。 身体四处皆是冰凉,属于女孩的唇瓣带来令他着迷的热量,如同一个小小的钩。 宁宁一边越发娴熟地亲吻,一边向前迈开脚步。这是个类似于引导的动作,裴寂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她的力道步步后退。 然后小腿撞上了硬质的物件,身体被宁宁轻轻一推。 他顺势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 而宁宁稍稍一滞,顺势坐上他大腿。 裴寂呼吸陡然凝固。 这是与拥抱截然不同的触感,更为暧昧,也更为炽热。 在这样的动作下,她便成了稍微高出一些的那一方。 “站在那里太累了。” 宁宁脸色通红,尾音里是紧张的颤抖:“想看看我的礼物吗?” 隔着一层衣物,裴寂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 明明是在冬天,周围却四散开火一般滚烫的热气,熏得他头脑发懵。 以这种姿势坐在他身上,便已是宁宁耗尽勇气所能抵达的极限。她不敢胡乱动弹,储物袋中微光一现。 那是一把纯黑色剑鞘,檀香环绕、灵气四溢,只需瞧上一眼,就能明白并非凡俗之物。 “这是送给你,还有承影的。” 她说着笑了笑:“它陪了你这么多年,可不能再穿之前那把旧剑的衣服啦。” 若不是承影在进屋时就被他放在客房里,此时裴寂耳边一定会响起癫狂的鹅叫。 宁宁勾了唇,尾音炫耀般上扬:“而且啊,像我们家裴寂这样厉害的剑修,佩剑和剑鞘也一定要是最好的。” 裴寂心乱如麻。 忽然近在咫尺的少女低下头,黑发倾泻在他侧颈与肩头,薄唇轻轻贴着他耳廓,启唇一抿。 那耳垂看上去红得几欲滴血,触碰到了,果然也带着滚烫的热度。 热气像是散开的火星,自他耳边径直蔓延到宁宁唇瓣,再经由薄唇侵入血液,席卷全身。 就连她绵软的嗓音,也携了惹人心焦的热意。 裴寂只觉耳膜、手心乃至整颗心脏都坠入漩涡,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却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他听见宁宁在耳边说:“生辰快乐。” 她说着一停,把唇从他耳垂移开,换了个姿势,兀地抬起双手,将少年的面颊捧在其中。 而她的鼻尖,正正好贴在裴寂鼻尖。 这是个极尽亲昵的动作,彼此间间距为零,更何况宁宁还跨坐在他大腿上。 “裴寂能降生在这个世界里,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礼物。” 女孩的手掌缓缓抚过他苍白的皮肤,逐步勾勒出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裴寂无法动弹,浑身上下都像没了力气,只能呆呆睁着眼睛,注视着宁宁含笑的黑瞳。 漫无尽头的深黑色漩涡,在顷刻之间将他俘获。 “能遇见你,我真的很开心。” 她动了动双腿,让身子向前更靠近一些:“谢谢你愿意到这儿来,每年的今天,都是令人高兴的日子。” 她一定是想起他的娘亲,才用这样的话来安慰他。 因为在距离极近的地方注视着他的眼睛,宁宁能将裴寂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那双阴沉的黑眸里染了层薄薄浅粉,红晕荡开,浸透眼眶和眼尾的那颗泪痣。 像是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裴寂何曾在他人跟前露出过这般神色,只有面对她,他才会收好周身尖利的刺,显出最为隐秘和脆弱的那一面。 宁宁更加向前,想亲一亲他泛红的眼尾,然而还没来得及靠近,忽然察觉不太对劲。 奇怪的、异样的感觉。 ……在她身下。 逼仄空间里出现了一瞬的寂静。 裴寂已经不止是眼眶发红了。 宁宁情不自禁地想,他的脸简直是宇宙爆炸级别的超超超超级红。 虽然她也是这样。 “宁宁。” 他坐在木椅上,头一回羞到尾音颤抖:“你先……起来。” 她也想起来啊! 宁宁又慌又窘:“那、那也要你先把手松开啊。” 裴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还环在她腰上。 宁宁起身离开的时候,那阵彼此贴近的感觉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更为隐秘、更加不可言说的浓郁暧昧。 她紧张得想要哐哐撞墙,在脑海里拼命组织语言,到了嘴边的时候,全变成零散的词句:“那个,先,我走了,你可以慢慢来,不急,等晚上——” ——所以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宁宁:“那、那我先走了?” 裴寂坐在木椅上,手中紧紧握着她送的那把剑鞘。 潮水般的窘迫携来源源不断的滚烫,他低头抿了唇,勉强发出一声喑哑的“嗯”。 旋即耳边传来踏踏脚步声,宁宁在临走之前吧唧亲在他脸上。 她说:“生辰快乐。” 心里的糖罐被这四个字撞翻,甜糖洒了满地。 128、番外五 [一] 江肆在等郑薇绮来。 她为迦兰重建投了钱, 时至年底,理应来收取属于她的那一份分红。 上回他们在鸾城里,玄虚剑派一行人个个目睹了他出丑时的模样, 江肆被气得心梗, 回家躺在床上郁郁寡欢了三天三夜。 男人乌黑的凤眼里, 兀地闪过一丝狠戾的光。 这次相见, 他定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让郑薇绮看看, 什么叫做迦兰少城主的魄力! 迦兰城附近竹树环合,密密匝匝的林木阻隔天日, 不适宜御剑飞行,因此当郑薇绮来的时候,是在附近的城镇里租了辆马车。 这实在不像她的习惯, 按照江肆对于郑薇绮的了解,她应该更乐于步行。 迦兰地势低陷, 与丛林以一条长阶相连, 马车下不了长阶, 只能骨碌碌地停在远处。 江肆遥遥望去,首先看见郑薇绮跳下马车。她动作轻盈, 带了剑修独有的飒爽惬意,落地后扬起下巴,回头一望。 她或许说了些什么, 江肆听不清晰,只瞥见马车的门帘微微动了动, 从中蹿出个低低矮矮、浑身尽是雪白皮毛的不明物种。 比猫大,比雪豹胖,他虽然看不清楚, 心下却了然如明镜,勾唇一笑:“呵,见我还特意带了条狗来?女人,不必刻意展现你的爱心,我对动物没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郑薇绮喜欢狗吗?那他或许可以考虑送她几只……该挑什么品种,才能显得低调奢华又不失内涵呢? 郑薇绮没说话,悚然盯着他。 那条狗也没出声,同样一动不动瞪着他瞧。 在极度尴尬的沉默里,江肆看见它越变越大,越变越高,最后居然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原来那并非狗子,而是个头发花白又穿了白色貂裘、正躬身从马车里出来的人! 在郑薇绮爷爷面前如此不得体,江肆慌了,彻底慌了。 江肆把仅剩的那点儿霸总气势抛在脑后,匆忙道:“原来是郑爷爷,这太远了,我眼神儿不好,失敬失敬!” 那白头发老汉还是没讲话。 饶是平日里最没心没肺的郑薇绮,此刻也不由得语带怜惜:“这不是爷爷。” 江肆:“……” 江肆恍然大悟:“对不住啊奶奶!” 裘白霜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表妹,给我杀了他!” 裘白霜身为新上任的鸾城城主,气冲冲去和江肆他爹商议双城合作的事宜了。 郑薇绮笑到肚子疼,一边同他走在城里闲逛,一边乐不可支地问:“你怎么回事儿啊江肆?别人的白发都是俊美无俦,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奶奶爷爷大狗子了?” 江肆报之以呵呵冷笑。 江肆:“你和你表哥,关系挺好?” 郑薇绮吞下一颗糖葫芦,斜眼睨他:“哟,怎么,惹您不开心啦?” “你不要试图挑衅我。” 江肆干巴巴哈哈笑了两声:“我怎么不开心!我开心得很,我还可以笑,哈哈哈!” “不过,要是说起我表哥。” 郑薇绮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忽地敛了唇边的弧度,话语间渐添几分忧郁:“我儿时家境贫苦,吃不起饭,偶尔能得到一个馒头,也都被表哥抢走了。” 江肆义愤填膺,气到拧眉:“那混蛋!你竟仍与他有所往来,看我去把裘白霜丢出迦兰!” 郑薇绮:“——他抢走我的馒头,递给我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说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少,他哪怕自己饿肚子,也要把我养大。” 江肆猛地一打哆嗦,瑟瑟发抖地试图挽回:“把他丢出迦兰,再请他去修真界最好的酒楼,好好吃顿大餐,以后裘白霜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郑薇绮兀地变了脸色:“没想到那饭里竟然下了迷药,我吃完后醒来,发现自己被卖进了煤矿当童工!” 江肆眼底发红,化身愤怒的野兽:“我给他的大餐里全放了剧毒!呃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已经放弃了矜持吭哧吭哧喘气,郑薇绮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逗你玩的,我出生于修真世家,从小到大没受过苦,表哥人也很好,从没欺负过我。” 她可太喜欢逗江肆玩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经、气势十足,实际上脑子不太好使,总能被她的三言两语唬得团团转,实在叫人开心。 她原以为江肆会同往常那样恼羞成怒。 不过就算他生气了也没关系,一根糖葫芦就能哄好。 在一阵奇怪的沉默后,江肆居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眼窝很深,睫毛在眼瞳里覆下一层薄薄的影子,显得眸光晦暗不明,略带了些许无奈地看着她时,语气里多了几分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欣喜:“那就好……你吓死我了。” 在她面前,江肆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郑薇绮忽然笑不出来,觉得耳朵有点发烫。 “喂。” 郑薇绮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用来安慰他的糖果,不由分说塞到他手心里:“给你的。” 江肆嘚瑟地哼哼:“女人,装得那么不上心,身体倒是很诚实。” “哦?” 郑薇绮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抬头与他对视:“你说说,我身体怎么诚实?” 什么“怎么诚实”。 她听到这种话,不应该“双颊绯红、目含水光”吗?哪有人会反问过来?这女人脑子怎么长的? 江肆哪里愿意被她压上一头,梗着脖子答:“你给我买糖,对我好,对别人都是冷冰冰的,那不就是——不就是爱上我了吗。” 话一出口,反倒把他自己听懵了。 习惯性讲出的霸总语录是一回事,自己认认真真面对着她分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薇绮这算是“爱上他了”吗?那他呢?他们俩—— “哟,怎么回事,脸红啦。” 郑薇绮成功反将一军,啧啧冷笑,连连摇头:“江肆少城主,装得那么冷漠,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可恶!这女人又在耍他! [二] 今年万剑宗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都晚一些。 许曳仰头望向天边纷落的雪花,抑制不住心中酸涩,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万剑宗与玄虚剑派的交流大会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他的悲惨噩梦却没有停下—— 在将星长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句“爆炒人头”时,心破了爱碎了,许曳的灵魂没有了,世上的一切声响都安静了。 “食谱上有障眼法。” 那时静和长老目光逐渐犀利,将神识凝聚于木板纵横的刀痕上,轻易辨出那道被小心翼翼藏匿起来的术法。 她说着一愣,略带了困惑地皱起眉头:“这股灵力……竟是属于清寒?” 许曳修为不够、障眼法习得不深,因此食谱上的手脚,是他拜托苏清寒做的。 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可能让师姐替自己背黑锅! 这个想法气势汹汹地涌上脑海,挤掉其它所有胆怯和恐惧的念头,许曳没做多想地上前一步,用视死如归的语气喊:“这件事和苏师姐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做的!” 结果他还是和苏师姐一起被师尊请去喝茶了。 与万剑宗里绝大多数长老一样,他俩的师尊性情古板,是个对凡事都一丝不苟的正统剑修。 这回许曳的小恶作剧殃及池鱼,虽然温鹤眠笑着表示并不在意,但还是把他们师尊气得不轻,一番批评教育之后,让两人跟着刑审堂受罚半月。 直到现在,许曳都还记得师尊当时说的那些话,什么“不懂尊师敬长”,什么“身为师姐却不以身作则,任由师弟瞎胡闹”。 他每听一句,都觉得像是有铁锤在狠狠击打耳膜,心里又苦又涩,为苏师姐感到无比委屈; 然而苏清寒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冷冷淡淡听完,冷冷淡淡地应声,从头到尾一本正经,神态没怎么变过。 同他一起去刑审堂做苦工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的。 “怎么办啊?” 许曳用额头撞了撞木桌,整个人像条干瘪的死鱼,身心皆是疲惫不已,连带声线也颓然不堪:“苏师姐会不会讨厌我?” 同门的谢师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你给她道歉没?” “当然道了。” 许曳从双臂里抬起脑袋:“她只简简单单回了句‘没事’——但平白无故受了牵连,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生气吧?” “这你就不懂了,苏清寒,她不是一般人。” 常年在万花丛中过的王师兄嘿嘿一笑:“而且吧,她平日对你不是好到偏心吗?铁定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 许曳怔了一下,将这段话艰难地缓慢消化,被其中两个字灼得耳朵发热:“偏、偏心?” “你不会没察觉吧?” 谢师兄拿指节扣了扣桌面,唇边溢出一抹嘚瑟的笑:“除了对你,苏师妹给谁特意买过甜食,还心甘情愿把练剑的时间空出来,陪着他到山下玩儿?” “我还记得有次下山除妖,许曳无故失踪。” 王师兄摸摸下巴,啧啧叹气地望向他:“那时天色已晚、群妖出洞,本是不适合进山的,可苏师妹非不听劝,执意要去山林深处寻你——结果你这小子,居然只是无意间摔进了猎户做的陷阱里。” 许曳茫然眨眼睛。 那天他跌进一个人为挖出的大洞,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客栈里。 苏师姐守在他身旁,见状不过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上一声:“别再乱跑了。” “不过吧,被送进询审堂这事儿,仅仅一句道歉肯定是不够的。” 王师兄对此颇有经验,缓缓道:“你有没有拿出点实质性的表示?” 许曳拼命点头:“我给她送了礼物!” 见两位师兄皆露出好奇之色,许曳乖巧补充:“那个……有点翠云苏步摇、八宝流云簪、白玉镯……” “停停停!” 谢师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就给她送这些东西?就苏师妹那样,你觉得她会用吗?” 许曳懵懵看着他。 “你想啊,苏师妹从来只穿白衣,脑袋上呢,也仅仅一根发带而已,何曾用过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王师兄接下话茬:“依我看,比起‘女人’这个定位,她首先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要想叫苏师妹开心,不如送她一些养剑的法器。” “可是……” 许曳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他尽数咽进喉咙,半晌才恹恹道:“那我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一点在她心里的形象啊?” “要想让苏师妹注意你,第一个法子,是剑术突飞猛进、达到远远超出她的水平。” 王师兄说到这里,瘪嘴摇摇脑袋,继而又道:“至于第二个法子嘛……你们还记不记得,苏师妹很喜欢青云长老养的那只大狗?” 王师兄的办法很简单。 苏清寒平日里没什么兴趣,除开练剑以外,偶尔会去逗一逗青云长老的狗。 “既然苏师妹喜欢动物,那一定会对同样有爱心的人产生好感,这就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他原话是这样说的:“你先去和那只狗打好关系,然后带着它到山里闲遛。与此同时,我跟你谢师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苏师妹引去那地方——嘿嘿,只要她一抬眼,就能见到你和那狗其乐融融的画面。” 听上去是个绝对万无一失的办法,不愧是王师兄! 他们俩在刑审堂里做苦工的日子还不到半月,每天有大半时间会被抽走,只在夜里才有空。 许曳踌躇满志,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与狗狗搭上关系,第四日傍晚,终于能带着它外出遛弯。 “看我们的吧!” 谢师兄势在必得地大笑:“保证把苏师妹给你带过来!” 于是许曳开始满怀期待地遛狗。 万剑宗同玄虚剑派一样,修筑于崇山峻岭之间,因而上下坡非常多,走起来很是累人。 许曳在刑审堂累了一天,早就不剩下太多精力,但只要想到苏师姐、看到跟前活蹦乱跳的狗子,心里便有了无限动力。 一盏茶的功夫后。 许曳满面春风,追赶跟前的狗子时,笑得好似欢天喜地七仙女:“别跑啊,哈哈,等等我!” 一柱香的功夫后。 许曳隐约察觉到有点不对劲,苏师姐为何直到现在也没来? 半个时辰之后。 许曳累到翻白眼吐舌头,一边拖着疲乏不已的身体往前跑,一边气若游丝地冲着狗子喊:“别……别跑了,我跟不上了,跟不上了……” 两个时辰后。 许曳终于停下。 在他跟前,是同样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累到抽搐着瘫倒在地的狗子。 他把狗子给遛抽了。 今夜的雪下得好大,苏师姐还是没来。 许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无语凝噎。此时此刻,一个无比严峻的问题困扰着他——他应该怎样做,才能把这只半人高的大狗带回去? 今天的雪实在太大,谢师兄和王师兄在静候苏清寒悟剑的间隙,打了不知道多少个喷嚏。 领悟剑意,对于剑修而言是个极为重要的坎,其间最忌分神。他们俩虽然心急如焚,但碍于规矩,只能坐在一旁等她。 待得苏清寒收剑入鞘,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她对所有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声线清冽如雪:“何事?” 两人异口同声:“我想同你去翠竹峰比剑!” 翠竹峰,正是许曳遛狗的那座山峰。 苏清寒很少拒绝比试,因此没做多想地答应下来,跟随二人到了目的地。 这座山道路崎岖多变、岩石嶙峋百怪,在冬日里景致格外清幽浪漫,正好用来培养感情。 王谢二人眼神乱瞟,试图寻找许曳的影子,没想到竟是苏清寒最先一愣,沉声道:“我好像……见到了许师弟。”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有一只狗。” “哪儿哪儿呢?” 王师兄心下一喜,没见到许曳身影,条件反射地接话:“许曳嘛,经常和青云长老的狗一起玩,他们俩很亲的!” 苏清寒的语气有些迟疑:“他……经常会这样做?” “这是当然,锻炼身体——” 这句话开口的瞬间,两人顺着苏清寒目光望去,在丛林掩映、黯淡无光的角落里,看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原本兴冲冲的话,全哽在喉咙里。 许曳正低着头,失神落魄地一步步往前走,并没有发现他们。 在他头顶上,赫然扛着一只狗。 若是小型犬倒也尚能接受,可那是一只足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型大犬,被顶在他脑袋上头,看上去便诡异许多。 一人一狗,皆是满面沧桑、翻着白眼不停吐舌头。 那狗子眼里尽是迷茫与困惑,四肢可怜巴巴地蜷在一起,眸底隐有泪光。细细看去,还能发现它正在口吐白沫,不时发出凄婉哭嚎。 至于许曳。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大雪染白了他的头发,搭配他久久佝偻的脊背、颤抖的双腿与皱巴巴的五官,在那一刻,许曳仿佛老了十万岁,像个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小老头。 王师兄与谢师兄假装四处看风景。 苏清寒:“许师弟他,经常扛着狗……负重跑?” 许是听见动静,许曳面目狰狞地抬头,正对上苏清寒欲言又止的目光。 王师兄爆发出一声惊呼:“救命啊,许师弟晕倒啦!” 总而言之,那个声称万无一失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万剑宗里开始流传一个传说,某位许姓师弟丧心病狂,最爱扛着青云长老的大狗漫山遍野乱奔。狗子被吓到口吐白沫,他却依旧甩着舌头到处窜来窜去,形同野人。 造谣,全都是造谣! 许曳委屈地吸了口冷空气,只觉得连肺部都被冻上了冰碴,又疼又涩。 此时此刻,他和苏师姐一起坐在刑审堂的静思室里抄剑经,彼此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 她见到那幅景象,肯定会觉得他是个白痴。 许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视线从经书上移开,悄悄去瞥苏清寒。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木桌两头,桌子中间摆着盆葱葱茏茏的灵植。虽是冬日,那灵植也仍然生得翠绿欲滴,枝叶向四方伸展,正好挡住他的目光。 好讨厌,烦死了。 苏师姐抄得全神贯注,想必不会抬头来看他,许曳紧张得厉害,悄悄摸摸伸出罪恶的右手,捏在其中一片叶子上,发力一扯。 叶子落了,便空出极为细小的一个缝隙,从他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苏清寒眼睛。 其实苏师姐很漂亮。 许曳悄悄想,她之所以不爱打扮,一定另有原因。 他知道苏清寒的过往经历,出生于剑修世家,亲人尽在仙魔大战中丧生,被他们师尊早早收养。 她不善交际,一心问道,然而在鸾城里闲逛时,也会在街边的首饰小摊点前短暂地驻足停留。 也许只是没有人告诉她,除了练剑以外,还可以怎样活。 隔着叶间的缝隙,许曳凝视着那双垂落的、如同染了冰冷霜雪的眼睛。 忽然她长睫微动,不过转瞬,竟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令人心跳加速的四目相对。 许曳手足无措,屏住呼吸,大脑极速运转,从嘴里蹦出无意识的字句:“苏、苏师姐,你看这盆灵植,生得好漂亮哈哈。” 然而苏清寒并未做出回应。 她一定发现,自己正在被偷看了。 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在此刻被迫全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热气从侧脸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许曳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攥紧衣摆。 狭窄幽暗的房间里,听不见一丝一毫声音。 许曳见到苏清寒起身,伸手,把那盆灵植推到桌子另一边。 这样一来,他们之间便毫无障碍。 苏师姐的嗓音还是很冷,许曳恍恍惚惚听见她说:“想看的话,大大方方看不就好了。” 许曳愣愣看着她。 灼热的血液在沸腾着冒泡泡,视线穿过桌面,落在她伸出的右手,只见衣袖下坠,露出如冰似雪的一抹白。 在那只习惯了握剑的手上,戴着他送的白玉镯。 格格不入,却也契合至极。 她居然当真戴了。 “苏师姐!” 他脑子稀里糊涂,像在做梦,说话时不怎么经过思考:“我、我当时见到这镯子,立马就想到你了。它很漂亮,苏师姐也——也很漂亮。” 要命,他到底在讲些什么。 苏师姐的脸显而易见开始发红。 苏清寒垂下视线,低低“嗯”了声。 许曳亦是低着头,半晌倏然道:“过年的时候,苏师姐有约吗?” 不出所料,苏清寒应了句“没有”。 她朋友不多,唯一的家就在万剑宗,也没有需要拜访的亲戚。 “帝都的冬天,很好看的。” 他笨拙地开口,措辞不清,吞吞吐吐:“就是……下雪啊鞭炮啊烟花啊,到处都很热闹。” 静思室里不见阳光,只有一束烛火在跳。 许曳摸摸滚烫的脸,小声问她:“苏师姐,你想和我去帝都看看吗?” 等待是一段难熬的时光,每一须臾都像被拉得很长。 好在苏清寒并没有让他等待。 清泠的女音悠然响起,直到此时此刻,当四下寂静、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许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苏师姐面对他讲话时,语气里藏匿着难以察觉的无奈与纵容。 只对他才会有的纵容。 像是冰雪消融,露出柔和的一缕新色,苏清寒应道:“好啊。” [三] 等酒楼里的聚餐结束,玄虚剑派一行人回到宗门时,已经入了深夜。 宁宁不胜酒力,虽然喝得少,却已有些许微醺;裴寂替她挡去不少酒,送宁宁回到小院时,步伐同样不太稳。 “这颗糖……是蛇还是龙?” 宁宁手里攥了个在山下买来的糖人,酒气被冷风吹散,总算不再发晕。 “瑶山烛龙。” 裴寂拢了拢她身上属于他的外衫,特意走在夜风袭来的方向,挡去阴冷刺骨的寒气:“传说它久居瑶山之上,目若火炬、鳞如玉石,唯有有缘人能见到——你看它头顶断掉的角,就是瑶山烛龙的特征。” 裴寂总是什么都知道,因为常在看书,古往今来千百年,无论乡野趣闻或是正统史转,对他而言统统不在话下。 宁宁听得一直笑,把糖人塞进他嘴里,双手抱住裴寂右臂:“嗯嗯嗯,我们裴寂超棒的。” 他没想到宁宁会突然扑上来,有些局促地吸了口冷气,末了无奈地黯声道:“我身上冷。” 身侧的小姑娘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脑袋:“没关系,我是热的嘛。” 那颗糖人甜得裴寂酒醒了大半。 两人很快到了宁宁的院落,临近道别时,她忽然扯了扯他衣袖。 “今天是你生日。” 许是喝了酒,未散的酒气在她眼底凝成水光,莹润得不像话,尤其当宁宁笑起来,眼睛里像是在发光。 她说:“一个人呆在房间……你不是很怕黑吗?”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裴寂还没傻到回答她“我不会把烛灯熄灭”的地步。 一番拉锯之后,他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等裴寂洗漱完毕,宁宁已经躺在了床铺上。 她的床很大,与他得过且过的简朴风格不同,被褥与棉花都用料极好,当身体陷进去的时候,如同坠落在云朵里。 鼻尖尽是属于宁宁的栀子花香,裴寂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一个人躺在床上,与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可以翻来覆去的空间突然变得拥挤,另一个人的温度残余在床单上,像是被她的气息全然包裹。 裴寂从未觉得,上床拉好被单的动作能如此生涩。 宁宁侧卧着盯着他瞧,眼角眉梢都是笑,伸手戳了戳他耳朵:“你这里好红——别平躺着啊,这样不就看不见我了?” 他们曾经彼此并不熟络,相处多有拘谨之意,如今渐渐亲近,宁宁便时常逗他。 裴寂是她见过的男孩子里最容易害羞的一个,平日里冷得像冰,可一旦受了逗弄,就会紧张到身体僵硬。 他听了这话,沉默着微微侧过身子,伸了手将她抱在怀中。 虽是冬夜,她却只穿了件绵软白衫,身体被棉被捂出热气,透过那层布料,若即若离触碰在手心上。 烛火已经被熄灭了,冬夜里的月亮圆如玉盘,透过窗户落在脸上。 宁宁的声音好似耳语,带了笑:“裴寂,你若是像现在这样,等我们成亲后该怎么办呀?” 成亲。 他已经渐渐了解到一些关于“成亲”的秘辛,也知晓藏匿在这两个字之下的暧昧,这是裴寂曾经不敢细想的词语,如今却经由她的嗓音,传到他耳朵里。 静谧夜色是最好的催发剂,心里的爱意满溢而出,近乎于本能地,裴寂后退一些,垂眸看向宁宁的眼睛。 “你的心跳好快。” 她手掌按在他胸口,说话时携了淡淡酒气,尾音像猫爪,挠在心口上:“想不想……听听我的心跳?” 他听出言外之意,脑袋轰然炸开。 裴寂并非不想更多地触碰她,但从来都顾及宁宁的感受,彼此间止于最为基本的礼节。 亲吻便是最为亲昵的接触,哪怕伸手抚摸,手掌也只会落在她的后腰或脊背。 交缠的呼吸分不清属于哪一方,惹来难以驱散的热气,撩拨心弦。 裴寂指尖稍稍用力,自她后腰滑过,稚拙地向上。 他手心有些凉,掠过最为纤细的地方,引出一片难以抑制的战栗。 宁宁不自觉轻哼一声,被自己这道娇柔过分的声音听得脸颊滚烫。 这也太……叫人害羞了。 她低了头不再看他,双手抓在裴寂前襟:“……痒。” 少年呼吸和指尖都在颤,骨节分明的右手缓缓向上,经过肋骨,触碰到一轮柔软的圆月。 怀里的女孩瑟缩一下。 她说出那句话时仿佛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当真被他感受到心跳,反而羞到动弹不得了。 隔着单薄的距离,裴寂一点点勾勒出她的轮廓。直到那只手笨拙地覆上,原本冰凉的手心已是无比炽热。 宁宁没想到会这么痒。 她轻轻发抖,看不见裴寂表情,在深沉黑夜里,只能感受到他渐渐柔缓、如同探索般的抚摸。 还有一声很认真的问句:“这样……会让你难受吗?” 或许是见她害羞得厉害,他很快将手掌移向别处,没头没脑道:“以后我先洗漱。” 宁宁终于能抬头看他,裴寂眸色极深,似是笑了下:“冬天的床铺……太冷了。” 得让他先把床褥暖热。 旋即便是不由分说的吻。 唇与唇之间的触碰,起初是极为温和的。 夜色里少年的双眼又黑又沉,眼尾泪痣被月色映亮,漂亮且勾人。裴寂从不会冷淡地看她,然而此时盛满整个眼眶的,是同样令人心慌的危险。 苍白的唇不知何时有了血色,碾转缠绵间水气缭绕,在黑夜里,所有感官都格外清晰。 宁宁听见呼吸声,甚至是手掌撩动衣物的声音。 裴寂按着她的腰,强迫她更加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吻里多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独属于夜里的欲意。舌尖长驱直入,带着醉人的酒气。 他手上愈发用力,轻轻捏在腰上的软肉,宁宁被吻得喘不过气,被窒息感与遍布整具身体的痒折磨得大脑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裴寂终于退来些许,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嗓音本是冷冽的质感,此时微微的喘息响起,却软得不像话。 裴寂再度低头,想继续吻下,却被宁宁满脸通红地躲开。 她仍然在努力调整呼吸,因他眼底一瞬的失落与失神轻笑一声:“还想来?”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宁宁才意识到,这样的言语不像拒绝,更像种挑逗。 可她是当真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裴寂眸底漆黑地凝视她,分明是无辜的神色,身体却稍稍靠近一些。 他唇上润了层水色,看上去格外柔软,没张口,只低低应了声:“嗯。” 耳膜和心脏都是暴击。 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宁宁只想抱着被子满床打滚,但碍于矜持,只得抿唇忍下笑意,像往常一样逗他:“想要怎样?” 裴寂明显怔了一下。 “想要……” 他浅浅吸了口气,气音微弱,带着喘息。清冷的少年音不似往日澄净,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喑哑得近乎于色气。 裴寂贴在她耳边说:“你亲亲我。” 哑哑的低音。 耳朵像是有烟花轰地炸开,奇异的酥痒好似电流,密密麻麻地交缠着席卷全身,就连脊骨之上,都是惹人战栗的麻。 宁宁作茧自缚,当场来了出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擂,浑身像烧了团火,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圆团。 129、番外六 宁宁醒来的时候, 首先闻到一阵清新干净的皂香。 这道气息带着温和热度,流转在鼻尖与脸庞,叫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宁宁半梦半醒, 意识不甚清晰, 出于本能地朝前蹭了蹭—— 可是不对劲。 与往日不同, 她的脸不知正与什么东西紧紧相贴。 那触感有些硬邦邦的, 外边儿笼了层柔软布料, 在四下无声的寂静里, 宁宁能感受到一股怦然的力道,砰砰砰跳动着。 神智倏然聚拢, 她想起昨天夜里冷白的月光。 裴寂的脸……也是冷白色。 她和裴寂正睡在同一张床上。 昨晚他们都喝了酒,虽然并未喝醉,但在酒精的作用下, 胆量总归是比平日里大上一些。 宁宁懵懵地想,最初大大咧咧让他留下来的, 好像是她。 还有那句“想不想听一听心跳”…… 那股自胸口散开、满溢在血液里的酥痒仿佛仍有残余, 轻轻戳了戳她心头。宁宁有些脸红, 但更多还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与开心。 她现在正和喜欢的人抱在一起,他身上暖和又舒适, 紧紧贴着裴寂,就像靠着个乖巧的、暖乎乎的大型玩具熊。 超级超级叫人开心。 他从来都起得很早,今日日上三竿, 想必已经到了正午,裴寂却仍躺在床上。 宁宁心下一动, 把脑袋从他怀里挪开,仰头向上望。 然后意料之中地,对上一双漆黑眼瞳。 冬天的阳光透着股冷意, 穿过窗户降落在他眉眼。 由于裴寂低垂了眼,宁宁能清晰见到他纤长的睫毛,黑漆漆的,像扇子那样乖顺垂落,衬得瞳孔幽暗深邃,有如漩涡。 他没料到怀里的人会陡然抬头,眸光悠悠一晃,手腕却下意识用力,把她抱得更紧。 “早上好。” 冬天的被窝暖和得让人不想动弹,裴寂怀中更是舒适柔软,宁宁喜欢这种感觉,也抬手抱在他腰上。 腰好细,线条流畅得像水一样,恰到好处地往下凹。 “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的声音闷在裴寂胸口上,噙了笑:“不会一直没动过吧?” 裴寂被乍一碰到腰,指尖轻轻颤动一下,许是觉得痒,呼吸有些凌乱:“不久前。” 这当然是句谎话。 他虽因酒精的缘故,醒得比平日晚了许多,但那亦是极早的时候,距离正午,相差大概有一个多时辰。 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天,当他从睡梦中醒来,面对的不再是冰冷床铺,而是心心念念、倾慕已久的女孩。 裴寂不愿叫醒或惊动她,只稍稍退后少许,低头凝视宁宁睡着的模样,然后一点点地,用目光与指尖勾勒出她的面庞。 她生得娇憨又漂亮,莹白如玉的皮肤染了层薄薄浅粉色,哪怕是在睡梦里,唇角也翘着轻盈的弧度。 裴寂触碰她柔软的唇,悄悄吻她上扬的嘴角与颊边梨涡。 亲完了,便再度把小姑娘搂进怀里,在冬日和煦的微光里,用身体感受她的柔软与温度,让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他曾经发疯一样练剑,向来觉得发呆无异于浪费时间,可如今与宁宁在一起,哪怕是抱着她一动不动这种事,也能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 裴寂心甘情愿为此着魔。 “时候不早了。” 宁宁打了个哈欠,隔着一层衣物,戳戳他凹陷的腰窝:“你打算什么时候起床?” 裴寂:“……” 裴寂右手向上,摸了摸她头发。他嗓音清冽,带着醒来后独有的沙哑,虽是用了笃定的、令人无法反驳的语气,却也像在撒娇:“再抱一会儿。” 裴寂在床上黏人得厉害,下了床铺,便又成了个不苟言笑、冷然淡漠的剑修。 承影被他放在卧房之外,见二人出来,整团神识都开始发狂似的活蹦乱跳,一面发出激动不已的鹅叫,一面迫不及待问他:“裴小寂!你们昨晚干了什么?是不是躺在同一张床上了?啊啊啊啊啊!” 自承影从他体内分离出来,宁宁也能听见这道中年大叔音,闻声抿唇一笑,摸摸承影剑纯黑的剑柄:“你猜一猜。” 承影猜不出来。 承影疯了。 亲传弟子与外门弟子的待遇不同,不用住集体宿舍,每人都安置有一间独立小院落,很能保障彼此隐私。 宁宁本以为不会有谁发现裴寂在她这儿,没想到刚打算开门出去,就听见一道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宁宁做贼心虚,匆匆与裴寂对视一眼,见后者点点头,才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把手放在门栓上。 房门应声而开,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大师姐郑薇绮与贺知洲。 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宁宁快出来玩儿!这是我——” 郑薇绮说得兴高采烈,晃眼一瞥,在望见裴寂时瞬间愣住:“裴、裴师弟?” 宁宁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立马僵着声线解释:“他是不久前来这儿,同我一起研习剑法的!” 她说话时没带丁点儿旖旎的念头,然而这番话落在裴寂耳边,竟成了一束幽幽暗暗的火,在耳廓燎开一片绯红。 研习剑法。 当初在迦兰,宁宁曾开玩笑地提起“雨打风吹剑法”,他彼时稀里糊涂,以为那真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剑术,很是认真地告诉她,以后可以一同研习。 如今想来,只觉窘迫到脸红。 郑薇绮大脑一根筋,没做多想地笑着“哦”了声。 宁宁暗暗松下一口气,刚要转移话题,却听见大师姐身边的小女孩好奇道:“大哥哥不久前到这里来,为什么门前没有脚印呢?” 宁宁被这道奶声奶气的嗓音问得当场一呆,很没骨气地,感觉有股热气从心口涌到了脸上。 “我清晨前来,此时新雪已经盖上。” 裴寂替她接下这个难题,抱着剑淡声道:“郑师姐,这两位是何人?” 经过郑薇绮的一番介绍,宁宁才总算了解到,原来两个小朋友是她表哥裘白霜的孩子。 “我表哥表嫂来玄虚参加仙灵会——就是每年年末,修真界里的大能都会前来唠嗑的那个。” 郑薇绮耐心解释:“仙灵会傍晚才结束,总不能把这两个小家伙带进去凑热闹,恰好我在玄虚,表哥表嫂就把他俩交付给我了。” 她说着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朗声笑道:“这丫头叫裘逑,小名‘球球’;她弟弟随母姓,叫古禄,我们都叫他‘咕噜’。” 这爹娘的取名水平简直傲视群雄,宁宁怀疑如果还有第三个小孩,说不定会被取个单字“滚”,连起来一句话,球球咕噜滚。 听起来多么相亲相爱一家人,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叫“古滚”还是“裘滚”——毕竟不管哪一种,听上去都不像个来自阳间的人。 玄虚剑派景致颇多,然而两个小朋友都不到十岁,对名山大川不感兴趣,冬天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堆雪人打雪仗。 贺知洲特喜欢小孩,兴致很高:“来,看哥哥给你们堆一座皇城!” 裘逑身为姐姐,已经有七八岁大。这是个性情外向的小姑娘,鹅蛋脸大眼睛,粉扑扑的小脸被斗篷上的白绒毛半掩半遮,闻言两眼发亮,满怀期待地鼓掌。 弟弟古禄只有五岁,被厚重衣物裹成了个球,看上去像个圆滚滚的小豆芽。他性格要腼腆许多,一直寸步不离跟在郑薇绮身旁,带了些新奇地向四下张望。 “我听说贺师弟很擅长赋诗。” 郑薇绮道:“现下正值大雪纷飞,不如做一首诗吧。” 贺知洲闲来无事的时候,偶尔会与同门师兄弟吟诗作赋。当初宁宁之所以能确认他的穿越者身份,就是因为这人背了首耳熟能详的诗。 她本以为贺知洲会来一段“千树万树梨花开”或“雪却输梅一段香”,没想到他哼笑一声,一甩头发,竟扬声开口: “远看是白色,近看是白色。是水不能喝,是灰捂不热。” 宁宁:“嘎?” “宁宁裴寂手拉手,我像条狗身后走。” 贺知洲诗兴大发,越说越来劲:“来了两个小朋友,叫做小古和小裘。” 裘逑在诗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时间荣幸得不得了,伸出圆圆乎乎的手掌用力拍:“哥哥好厉害!” “嘿嘿,过奖过奖!” 贺知洲笑道:“只要你勤学苦练,假以时日,也能变得和我一样。” 裘逑听得热血沸腾:“我不堆雪人了……我要去作诗!” 她兴奋又期待,软绵绵的尾音情不自禁扬起来:“贺哥哥,你屋子里有诗书读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只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剑谱。 贺知洲在九年义务教育期间饱受古文古诗折磨,好不容易来一趟修真界,早就把那些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丢在脑后。 但他总不能扫了人家小姑娘的兴,一番思索后恍然地一拍手:“走,哥哥带你去学诗!” 宁宁总觉得他不像个爱念书的人,闻言笑了声:“你还真买了许多诗书啊?” “哪儿能啊。” 他伸手一把将裘逑抱起来,嘿嘿道:“去林浔院子——他不是最爱诗情画意的那一套么?” 贺知洲说着低了头,看向不远处怯怯的小男孩:“咕噜想去不?” 古禄摇头。 他想堆雪人。 “那我就带她走啰。” 贺知洲性子像小孩,同小朋友们一向处得来,把怀里的裘逑抱得更高一点儿,一边踏着雪往前小跑,一边拔高声音:“抓稳——我们起飞,飞飞飞飞飞——” “贺师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郑薇绮啧啧叹气,“不愧是年轻人,还真是有活力啊。” 她发完感慨,下意识望了望身旁的古禄。 比起他姐姐,这位小朋友显然要内敛许多。古禄的性格不像他爹娘,温和腼腆得过分,很容易害羞,尤其害怕陌生人,连郑薇绮都没和他混熟。 他这会儿正在专心致志捏雪球,身侧的宁宁蹲在地上,用右手托着侧脸,在一旁笑盈盈地搭话:“咕噜想堆什么样的雪人?姐姐来帮你。” 小朋友怯生生地望她一眼,黑眼睛像两颗圆润的葡萄。 他受了冻,带了婴儿肥的脸蛋被染上粉红,像是软绵绵的团子,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揉一揉。 这也太太太可爱了。 宁宁忍下熊抱的冲动,情不自禁咧开嘴,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肯定像个不怀好意的怪阿姨。 古禄顿了顿,似是有些紧张地低着头,半晌右手一动,伸到宁宁眼前。 小朋友手里是团莹白的雪,被他揉成了奇怪形状,宁宁正努力分辨这是什么东西,就听他小小声道:“花花,给姐姐。” 宁宁怔了一瞬。 这道嗓音绵软得过分,耳膜好似倏地落在棉花上,宁宁觉得心肝都快被萌化。 “裴寂,快过来。” 她道谢后接过小花,朝裴寂勾勾手指,继而又朝男孩笑着说:“这个哥哥堆雪人很厉害的,可以让他教教你。” 于是看上去又冷又凶的大哥哥和漂亮温柔的姐姐开始一起和他堆雪人。 裴寂总是冷冰冰的模样,面对小孩时虽然也不爱讲话,目光却不自觉柔和许多。 郑薇绮本以为古禄会害怕他,没想到裴寂收敛剑气温温和和蹲下,直到他的清澈少年音响起,小朋友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 对了。 当初在鹅城里,那群小孩也唯独偏爱他。这人仿佛自带了讨小孩喜欢的魔力,明明看上去那么凶。 郑薇绮被宁宁拉着一起玩雪,在胡思乱想的间隙,听见宁宁轻声问了句:“郑师姐,你在想什么?” 她被冻僵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实话实说:“哦,我在想……要是以后你们俩有了孩子,应该也就像现在这样。” 啊哦。 郑薇绮终于反应过来自个儿讲了什么话,仓促抬头,果然见到两张陡然爆红的脸。 宁宁抢先缓过神,抬眸将裴寂端详片刻,笑着应道:“应该是吧。” 裴寂那小子居然还在脸红,这会儿怎么比宁宁还害羞,啧啧。 裴寂没应声,握着小朋友的手教他捏雪球。 他表情淡淡,心里早就开始毫无规律地剧烈跳动,若是他同宁宁有了孩子—— 开心得像梦。 但听说生孩子很疼,他不愿让她受苦,宁愿找个什么法子,把那份疼痛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 四个人协力堆出的雪人很快完工。 古禄年纪小身子弱,不能受太久的冻,宁宁见他打了哈欠,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厨房,给他做些热食或点心吧?” 小朋友一听见吃的,黑眸立马就亮起来。 “地上雪太厚了,”她摸摸男孩脑袋,“让裴寂哥哥抱着你走,好不好?” 古禄不喜欢被人触碰,十有八九会拒绝。 郑薇绮正要解释,却见她侄子张开两只手,乖乖巧巧地应声:“抱抱。” ——可恶!明明之前她为了抱一下古禄,给他送了连续七天的小点心!裴寂这个万恶的家伙! 裴寂没抱过小孩,只能循着记忆,模仿之前贺知洲的姿势。 他动作笨拙,手掌落在男孩身上,像抱住一团热乎乎的云。 宁宁一边笑一边教他:“应该这样抱——手放在这儿,好了,站起来。” 裴寂身上有股干净的皂香,不涩也不腻,尤其讨人喜欢。小朋友把白嫩嫩的脸蛋埋进他颈窝,似是喜欢极了,惬意地蹭了蹭。 “可以讲故事给他。” 宁宁瞥见少年耳廓上细微的薄红,缓声笑道:“你不是很擅长讲故事吗?” “……嗯。” 裴寂生涩地调整姿势,右手顺着小朋友的背往上移,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我们来讲故事,想听吗?” 古禄乖乖点头。 郑薇绮:…… 她想起贺知洲念过的那首诗。 宁宁裴寂并肩走,抱着小古在胸口,身后跟着一条狗。 这三人身边,她是呆不得了。 贺知洲万万没有想到,林浔房里竟会有人。 小白龙生性内向,除了天羡子门下几个亲传徒弟,似乎和其他人都没有太多交集。然而当他和裘逑走到门前,居然听见一道轻柔的女音。 女人啊!林浔啊!火星撞地球啦! 这幅场面实在匪夷所思,贺知洲敲了敲门,屋子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林浔的嗓音透出些许紧张的意思:“进来。” 待一大一小两人推门而入,贺知洲终于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林浔坐在桌前,神色拘谨又局促;他对面坐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看上去温婉安静,与他四目相对时,红着脸道了声“你好”。 就那害羞的样子,跟女版林浔似的。 贺知洲总算想起她的身份,正是流明山云端月。 他一时诧异:“云师妹怎会在此处?” 而且云端月极少开口与他人说话,居然同他道了句“你好”! “她她她……她家里人参加仙灵会,便随着来了玄虚,恰好遇见我。” 林浔知晓云端月习性,赶忙替她接过话茬:“云师姐给我们所有人都带了份小礼物,还没来得及送给大家。” 贺知洲了然点头,向他说明来意。 小白龙脾气一向很好:“当然没问题!你直接带上她去我书房吧——云师姐,你想去看看吗?” 最终四个人一起到了书房。 林浔出生于龙宫,自幼接受文韬武略的熏陶,吟诗作赋自然也是其中一种。加之他性喜安静,不爱在室外疯玩,独自居家的时候,常会拿书出来读。 “别着急,我来帮你看看,哪些书适合孩子看。” 林浔说罢开始翻阅书目,裘逑静不下来,也满屋子四处转。 她个头小,只能见到低处的书架,正满心好奇地看,忽然见到一本长相古怪的大书。 那本书很厚,比她整张脸都要大,静悄悄蜷缩在角落里,看上去像个沉默的巨人。裘逑觉得有趣,吃力将它抽出来。 不知怎地,当余光瞥见她在这边,房间另一头的林浔忽然转身,见到她手里的书册后更是慌乱:“等等裘逑!这本书不能——” 可惜这句话没能说完。 女孩早就掀开了扉页,在他出声的刹那用力一拉。 映入眼中的,是片片雪白。 那竟然不是书,而是外表做成书籍形状、实则内里被掏空的小盒子。此时被骤然打开,有风从窗外闯进来,盒子里的白纸落了满地。 林浔张了张口说不出话,脸上兀地涌起汹涌红潮。 “这是什么?” 贺知洲的好奇不比裘逑少,蹲身捡起其中一张,下意识念出来:“云师姐——” 话一出口,就察觉不太对劲。 贺知洲略带尴尬地哈哈一声,仰头瞧一眼不远处的两个人。 林浔的脸已经红得快要滴血,琥珀色瞳孔里晕开一层水色,连眼眶都是红的。 云端月虽然不知道那纸上的内容,可见他这副神色,心下明了大半,也兀地红了脸。 书房里蔓延开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忽然清脆童音响起,裘逑看着其中一张纸,一字一句地念:“云师姐,秋高气爽,玄虚林叶红了大半。诚邀你前来师门做客,我定然——后面怎么没有了?” 她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氛围,听见周围没了声音,还以为大哥哥大姐姐都在细细听她念读。 小姑娘受了鼓舞,拿出下面的另一张。 “云师姐,今日见到一只漂亮的狸花猫,很可爱,你定会喜欢。若有时间,不如来玄虚瞧上一瞧,我必尽地主之谊。” 裘逑挠挠脑袋:“这个‘云师姐’是谁?如果哥哥把信寄给了她,为什么又会回到这个书房里?” 林浔已经要羞死了。 他与云师姐性情相投,兴趣也十分相近,因而常有书信往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 从不知道哪一天起,他忽然很想见见她,想得厉害了,有时在梦里都会见到。 于是林浔尝试着写信邀请,可写着写着,从夏天入了深冬,每回都没有勇气寄给她。 裘逑满目都是困惑,拿起下一张。 饶是这个小朋友,嘴角都忍不住扬起一抹笑。 “云师姐,不知可否有空来趟玄虚。” 她抿了抿唇,继而笑意更深:“嘿嘿,我很想你。” 哇哦。 贺知洲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强行压下嘴角,发出一声做作的轻咳。 “不、不是的。” 林浔语带哭腔,低头用力攥着衣衫,嗓音软得过分,不自觉地轻轻颤:“我……我没有,没有写那个‘嘿嘿’。” 这两人像在比试人体脸红极限,云端月亦是不敢看他,低低应道:“……嗯。” 她顿了顿,音量小得如同蚊子嗡嗡:“我本来要随着娘亲回娘家,此番来玄虚,是求了爹爹好几个时辰……才被应允前来的。” 所以不是什么“顺理成章跟着家人来玩”。 这是云端月本人的意愿。 贺知洲觉得,林浔那小子的眼睛里,绝对绝对闪过了一抹无法抑制的笑。 这两人身边,他是呆不得了。 裘白霜与夫人云裳仙子从玄虚正殿出来,已经将近傍晚。 为保证绝对安全,两个小孩身上都带着法器,能被他们确定具体位置。 女儿裘逑正在湖心亭。 大雪之日的玄虚有如仙境,湖面冰封似明镜,四面云烟蒸腾,悠然缭绕之间,衬得湖心亭宛如天上琼宇。 裘逑手里抱着本经书,身后站着贺知洲,这两人皆是背对着裘白霜,他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些许交谈声。 “球球学会作诗了吗?” 贺知洲意气风发:“来,不如当下吟诗一首,让为师看看你学来的成果!” “学会了!” 裘逑同样春风得意,踌躇满志:“那、那我就……我就说说我娘吧!” 云裳仙子身为修真界出了名的美人,得到的诗词多不胜数,其中多为阿谀奉承,自己孩子亲自写出来的,还是头一遭。 “唉,球球果然更亲你。” 裘白霜传音入密,噙了笑道:“爹爹不高兴了,得娘亲补偿。” 云裳仙子睨他一眼。 那边的裘逑已经开始作诗了:“嗬——《咏娘》!” 裘白霜与夫人皆是面含微笑地细细去听,期间开玩笑道:“这首诗应该被好好记录、装裱在咱们书房里头。” 旋即就听见女儿的高声吟诵: “总逼我去学堂,做饭像下砒.霜。” 云裳仙子的神色已经不太对劲了。 裘白霜从面含微笑变成瑟瑟发抖,不远处的乖宝则继续扬声道: “吃了一碗羹汤,嗯,那个……我爹倒地死亡!” 孩子,就要从小打起。 这首诗如同一段咒语,等她念完了,爹死了,娘怒了,裘逑今晚注定哭泣不眠了。 云裳仙子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裘白霜一边安慰她消消气,一边暗自庆幸,幸亏这首诗不叫《咏爹》。 “我找到感觉了!我还可以来一首《与贺哥哥湖心亭看雪》!” 裘逑押上了韵,兴奋得原地蹦蹦跳跳,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玄虚: “天地白茫茫,素裹砌成妆。 纷纷大雪降——” “你看,我们女儿多棒啊!这首诗活泼轻快,叫人听来喜欢得打紧。” 裘白霜正好声好气安慰着身侧的道侣,听得那边的裘逑一阵停顿,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词句。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稚嫩的童音继续响起:“——恰似我娘做饭下砒.霜!” 裘白霜:…… 什么“学会”,这是彻底学废了好吗!到底对你娘做的饭有多大执念啊丫头! ——虽然的确很难吃啦! 云裳仙子不想理会那两个湖心亭文人,一阵气恼揉头加跺脚后,决定去别处先找到古禄。 古禄和宁宁、郑薇绮一同呆在茶室喝茶。 瞧这孩子多乖啊! 云裳仙子道了谢,将古禄抱在怀中,裘白霜环顾四周,好奇道:“奇怪,怎么没见那位裴师弟?我记得他与宁道友关系很好。” 听见裴寂的名姓,小朋友从娘亲怀里抬头,带了笑地轻声应答:“裴寂哥哥说,时间到了,他要去做鸭了。” 做——鸭? 云裳仙子一愣。 这是字面意义还是引申意义?若是字面意思,仙门弟子都会辟谷,应该不需要进食吧?难道是引申的那个意思? 她试探性发问:“玄虚剑派弟子……也会亲自做这个?” “是啊。” 宁宁笑道:“玄虚虽是仙门,但修习剑道十分费钱,没办法,只能靠他啦。” 修道之人虽然普遍辟谷,但新年就是图嘴上的快乐,他们一行人里多是穷鬼,没钱顿顿吃大餐,多亏裴寂会做饭,为他们省下一大笔钱。 没钱……所以靠他? 云裳仙子心头大骇:“你们师尊没意见?” 师尊能有什么意见?修真界莫非也有“君子不能下厨房”的老旧思想,觉得剑修做菜很跌份? 旧糟粕要不得,宁宁摇头:“师尊很赞同他这样做。若是没有裴寂,我们师门一群人恐怕就没饭吃了。” ——原来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裴寂受了天羡子的撺掇!玄虚剑派,这是个何等丧心病狂的门派啊! 云裳仙子震惊到只想以头抢地,紧紧攥住身旁夫君的手腕。 无辜少年背负层层屈辱,只为养活底下一群嗷嗷待哺的师尊师兄师弟。如今天羡子在她心里风光不再,甚至不能称得上完整的人,而是个孜孜不倦吸着血的大头巨婴! 几人谈话间,从室外走进一个落满了雪的修长身影。 裴寂从厨房到这儿来,浑身都是寒气。雪水将烟火气息消融殆尽,宁宁快步跑向他:“这么快就做完了?” “嗯。”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黑眸里尽是柔和光晕:“别碰,脏。” 厨房里毕竟有油烟的味道。 云裳仙子的一颗心,完完全全碎掉了。 她多想告诉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其实你一点也不脏!脏的是玄虚这个道貌岸然的门派,和你身边泥潭一样污浊的世界!你很干净,特别特别干净,尤其是那颗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嚯,这儿怎么这么多人?” 贺知洲带着裘逑回来,乐得咧了嘴:“今日玄虚好热闹,茶室里面聚欢笑。古禄是我小棉袄,裘逑也是好宝宝。” 这人疯了!打油打疯了!说话已经开始明显不正常了! 云裳仙子打了个哆嗦,见宁宁向他低声说了什么,而后贺知洲笑意更深,点头道:“好啊!裴寂终于又去做鸭了!” 他说着一顿,大大咧咧继续出声:“以后有时间,你可以教给我和林浔师弟一些经验。总不能靠你一个人养活咱们,大家一起做,定然容易许多。” 云裳仙子懵了。 这这这、这居然还能传授经验、发展下线,天羡子门下弟子纷纷下海沦陷!贫穷至此还能继续运转,玄虚剑派真是……真是身残志坚啊! 裘逑见了娘亲,高高兴兴上前要抱抱。贺知洲寻着她的动作望去,正好见到云裳仙子极度悚然的面孔。 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她望着裴寂的眼神,如同望着一位自强不息的英雄母亲。 贺知洲挠挠头:“城主和城主夫人,二位想尝一尝裴寂做的烤鸭吗?他手艺很好的。” 做的烤鸭。 哎鸭,原来弄错了鸭。 云裳仙子牵过女儿小手,恍恍惚惚应道:“哦……好。” 130、番外七 今天有些奇怪。 昨日送走裘逑古禄两个小朋友后, 宁宁同裴寂约好第二天前往望月峰看雪。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宁宁在门前静候许久,都没见到他的影子。 那日雷劫浩荡, 她知晓裴寂旧伤未愈, 一时难免心生忧虑, 到他房前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答, 院落里只有漱漱落下的雪花, 安静得近乎诡异。 宁宁下意识察觉到不妙, 从储物袋拿出钥匙,匆匆推门而入。 正堂与书房都不见人影, 她四下张望,最终来到卧房之前。 裴寂的卧房干净整洁,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物作为遮挡, 宁宁一眼望去,就能把整个空空荡荡的空间尽收眼底。 不对, 不是“空空荡荡”。 在角落里的那张木床上, 米白色的厚重被褥中, 藏匿着一团起伏的弧度。 像是有什么人躺在被子里,可那道体型实在太小, 不似裴寂,倒像个小孩。 宁宁皱了眉,疾步朝床铺靠近, 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棉被里的人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 旋即宁宁将被子掀开, 他被日光晃得双眼刺痛,把身体蜷缩更紧,小小一团, 像弓着的虾米。 这竟是个身形瘦弱的小男孩。 而且是个……穿着裴寂睡袍的小男孩。 披散的乌发漆黑如墨,像是许久没有经过修剪,凌乱地铺陈而下,如同崎岖蜿蜒的流水幽径。 一些长发搭在脸上,遮盖他大半面容,透过发丝间的缝隙,能见到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 像是脆弱的瓷器,稍稍一碰就会碎开。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面目被遮掩大半,但这个孩子总带给宁宁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她俯了身子,尝试着温声开口:“你还好吗?” 男孩垂着眼,没有出声。 裴寂身形修长,对于小孩而言,他的衣衫难免过于宽大。男孩纤细的脖颈像是只蒙了层薄薄皮肉,锁骨露在衣襟之外,嶙峋得过分。 哪怕极力抑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微微发抖。 宁宁瞥见他身上结了痂的旧伤疤,每一道的位置都无比熟悉。 一个怪诞的念头涌上脑海,她鬼使神差地唤了声:“裴寂?” 男孩又是瑟缩一下,把脑袋埋得更低。 ……不会吧。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心跳很快,伸手拂去他侧脸上的乌发,当指尖触碰到男孩皮肤时,明显感觉到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迢迢黑发倏然落下,意料之中地,宁宁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小时候的裴寂瘦得厉害,脸上见不到一丝一毫多余的肉,差点被饿到脱了相。 他五官尚未长开,却已有了未来凌厉冷峻的轮廓,剑眉英挺、鼻梁高挑,神色则是怯怯的,紧紧闭着眼睛,薄唇绷成一道直线。 所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如果这是小时候的裴寂,可他身上的伤口分明已经结疤—— 宁宁蓦然一怔。 莫非裴寂和掌门一样,也因识海受损、灵力不畅,突然之间变成了小孩的模样? 可记忆受损又是怎么回事?看他的模样,显然已经不记得宁宁姓甚名谁了。 “……你别怕。” 宁宁见他畏惧触碰,知趣地收回右手:“我不会伤害你,你叫‘裴寂’对不对?” 侧躺在床上的男孩长睫一动。 他仍未弄清楚当下的情况,对于他来说,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像在做梦。 昨夜娘亲例行惯例地责骂鞭打他,整具身体又疼又冷,裴寂神志恍惚躺在地窖里,被冬天刺骨的凉气冻得直打哆嗦。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怎么也没想到,当第二天睁开眼睛,填满视线的并非昏黑地窖,而是一束久违的、属于冬日清晨的微光。 裴寂已经太久没见过阳光。 在那间幽暗的地窖里,他曾发疯般渴望能看到它,可如今当真置身于阳光下,男孩竟生出几分惶恐与慌乱—— 像阴沟里的老鼠,只配偷偷摸摸在夜里横行,一旦见了光,便会明白自己有多么凄惨可悲。 他习惯黑暗,被阳光刺得闭了眼,只能闻见倏然靠近的一缕香。 那道声音并非来自娘亲,娘亲从不会像这样温温柔柔地对他讲话。 ——她终于厌烦了他,将他丢给别人了吗? 承影的嗓音不复存在,眼前一片漆黑,环绕着他的唯有迷茫、慌乱、绝望与无尽恐惧,猝不及防地,那道香气朝他靠得更近了些。 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落在裴寂额头上。 “裴寂。” 那人的声线很轻,柔软得不像话,自他耳膜缓缓滑落,径直落在心口上:“别怕,你睁睁眼。” 男孩用指尖攥了攥床单。 往日在地窖里,娘亲偶尔会命令他求饶或道歉,裴寂很少做出回应,绝大多数时候,都咬着牙硬生生挺过去。 可此时的这道声音有如蛊惑,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让他情不自禁想要贴近。 裴寂慢慢睁开眼睛。 之前刺眼的阳光竟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笼罩整个卧房的柔和微光。 窗户不知何时被紧紧关上,那人将拇指靠在他额头,手掌倾斜着向下,在他眼前覆下浓郁影子,挡住肆无忌惮的光线。 “我叫宁宁。” 宁宁朝他笑笑,因为背着光,黝黑杏眼如同夜里的一汪水,波光浅浅荡开,温柔得过分:“你娘不在这儿,我不会伤害你。” 她说罢斟酌一番词句,低声问他:“我可以碰碰你吗?” 裴寂抿着唇,还是没有回答。 床前的陌生人迟疑片刻,无声叹了口气,忽然将身体俯得更低,音量低得近乎呢喃:“过来。” 眼看她伸出手,他本能地想要护住脑袋躲开,然而意料之外地,咒骂和耳光都没有落下来。 一只手揽住他后脑勺,另一只则轻轻搂在胳膊上,稍稍用力往上一带,男孩的整个身体便落入宁宁怀中。 裴寂紧张得不知所措,心跳前所未有地开始加速。 他仍在发抖,小小的身子瘦弱不堪,宁宁抱着他,像抱着一具单薄骷髅。 小时候的裴寂原来是这般模样,不受宠爱地长大,对一切都懵懂茫然,如同安静的、还未长出獠牙的小兽。 宁宁心里又闷又难受,左手覆上他凸起的蝴蝶骨,右手则摸摸裴寂脑袋。 被抚摸的触感十分奇妙,裴寂说不清那是舒适还是痒,这是头一回,有谁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温暖的怀抱带着丝丝香气,渐渐把颤抖抚平。裴寂不敢动弹,听见她的声音:“你今年几岁了?” 他咬了咬下唇。 男孩的嗓音稚嫩澄澈,携了与年龄不符的哑,怯怯地响彻耳边,低得快要听不清:“十二岁……或者十三。” “啧啧,裴寂小时候这么软这么可爱吗?” 贺知洲看着坐在凳子上的小豆丁,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来,裴寂,叫哥哥。” 裴寂低着脑袋没看他。 “你别欺负他。” 宁宁护在裴寂跟前:“当心他恢复记忆,朝你拔剑。” 发现裴寂变小后,她很快找到师尊求助。天羡子对此经验颇深,一番探查之后,只言并无大碍,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复原。 然后因为裴寂实在太瘦,天羡子执意带着两人来到饭堂,正好碰见贺知洲与郑薇绮。 裴师弟平日里像个杀神,这会儿却乖巧又害羞,郑薇绮看得母爱泛滥,满脸怪阿姨的笑:“小寂寂,不要理那个叔叔,来和我这个漂亮姐姐玩。” 贺知洲:“不要以为我没发现你故意说岔了辈分啊喂!” “裴寂识海尚未痊愈,他定是偷偷练了剑,致使灵力紊乱、全身经脉动荡,身体变成小时候的模样,记忆也回到那时候。” 天羡子摸着下巴打量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只要让他好好修养,待得灵力重新步入正轨,就能恢复如常——来,裴寂乖徒,叫师尊!” 他越说越乐在其中,蹲在裴寂面前做鬼脸:“跟我念,天下第一的,师——尊——” 宁宁站在裴寂身侧,没听见他跟着天羡子念什么“天下第一”,倒是衣袖像是被什么人突然抓住,力道很轻,几乎难以察觉。 她顺势低头,见到裴寂乌黑的眼眸。 他不习惯这样吵闹的环境,被这么多陌生人死死盯着,就更是觉得别扭。 小朋友双目澄澈,没有阴沉沉的杀气,像未经采撷的、沾了晨间露水的黑葡萄。他似是有些害怕,用拇指和食指捏在她袖口上,在与宁宁对视的瞬间面色一红,仓促低下头。 超可爱暴击。 宁宁的心哗啦啦化成一滩水。 “可恶,即使变成小孩,这臭小子也只黏宁宁。” 贺知洲狂吃柠檬,酸得面目扭曲:“我们这群姐姐叔叔和爷爷难道不好吗?” 天羡子爷爷不停锤他脑袋。 “是雏鸟情节吧,他人生地不熟,会特别依赖见到的第一个人。” 宁宁蹲下仰头看他:“饿了吗?粥很快就做好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郑薇绮大呼一声:“快快快,粥好了!” 裴寂不喜欢油腻的食物,按照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承受太过辛辣的味道,一群人思来想去,最终给他点了碗甜米粥。 “乖徒小心烫,来来来,师尊帮你吹一吹。” 天羡子很少照顾小孩,拿着勺子喂粥的动作十分不熟练,当瓷勺碰到男孩苍白的唇瓣时,裴寂长睫轻颤,似是犹豫般浑身一僵。 忽然右手被人轻轻握住,在令人安心的温度里,宁宁低声对他说:“没事的,别怕。” 于是裴寂张开嘴,吞下那口甜米粥。 天羡子高兴得像是得了本绝世剑谱,嘴角快要翘到天上,用传音入密狂笑道:“你们快看,他吃了他吃了!我喂的!” 甜粥有点烫,但并不令人觉得难受,反而恰到好处地扩散了热量。甜滋滋的白糖暖香四溢,让他再度露出茫然的目光。 好暖和。 温热的暖流自舌尖往下,依次途经口腔、食道与肠胃,满满当当地往外溢出,填充身体里每个寒冷干涩的角落。 疼痛、苦楚、艰涩与孤寂,全因为这道暖流,被浑然冲散了。 宁宁将他的小手放在手心,温声问道:“味道怎么样?喜欢吗?” 他一定是在做梦吧。 裴寂稀里糊涂地点头,舌尖悄悄上挑,舔过口腔里残余的甜香。 他哪敢奢望像这样又香又暖和的食物,在冬天里,只要能吃到一个馒头填饱肚子,对裴寂而言就已经足够。 更不用说……这里还围了好几个人,个个噙了笑,对他亲近得不可思议。 他分明是令人厌恶的、非人非魔的怪物,怎么会有人愿意朝着他笑,还对他这样好呢。 天羡子一勺一勺地喂,裴寂一口一口地吃。郑薇绮大概知道裴寂幼年的经历,悄悄传音道:“他娘也真是……裴师弟这般瘦,我之前想要摸他,他居然下意识后退要躲,这得是被虐待了多少回?” 贺知洲叹气:“他娘过世后,裴寂也挺不好过的。” 这两人都出生于修真世家,无异于含着金钥匙,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从没吃过苦头。 宁宁一言不发地听,右手更加用力,把裴寂手心握紧。 全是骨头,遍布伤疤和茧,小说和影视剧总说孩子们摸起来“柔柔糯糯”,可他哪有这样的半点影子。 裴寂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在大家面前拘谨得不敢说话,天羡子等人很是知趣,喂完了粥,便与小朋友温声道别。 郑薇绮最是心疼小孩,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时望一眼裴师弟苍白的小脸:“宁宁,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天冷了,记得给他添衣服加被子,叫他多喝热水。” 宁宁自是笑着应“好”。 等他们走后,饭堂就只剩下她与裴寂两人。 男孩显得局促不安,悄悄抬了眸打量她,当宁宁转身面对他,又匆忙把脑袋低下。 他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脏随着这道声音悬在半空。 宁宁说:“该走啦。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嗯……看书喝茶睡觉之类的。” 裴寂不知道。 在往常,他几乎每天都在地窖里度过,要么疼得昏睡,要么发呆或者同承影说话。 “做什么……都可以。” 他笨拙地应答,懊恼于自己沙哑的声线,一边斟酌语句,一边试图跳下凳子:“我——” 这个字被狼狈地卡在喉咙里。 还没等裴寂离开木凳,腰和后背就被突然按住。柔软的触感令他大脑空白,再反应过来,已经被宁宁抱了起来。 他周身僵硬,不敢动弹。 这是个十足贴近的拥抱。 更小一些的时候,裴寂曾经无比渴望这个动作。邻居家的小孩总能轻而易举得到,每每被爹娘抱在怀中,都会由衷露出微笑。 可娘亲从不屑于给他。 就连与他进行最为简单的触碰,都会让她感到恶心。 “让我想想,这个动作应该是……” 宁宁的吐息落在他侧颈上,伴随她含了笑意的嗓音:“你得用手环住我脖子,否则就掉下去啦。” 于是裴寂怯怯地抬起手。 瘦骨嶙峋的小手掠过衣衫,来到少女白皙纤长的脖颈,当手指碰到皮肤时,他紧张得屏住呼吸。 原来被人温柔抱起,是这样的感受。 身上坚硬的芒刺消散殆尽,什么都不愿去想,更不愿做出任何反抗,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裴寂悄悄吸了口气。 好香。 “去哪儿好呢?” 宁宁想了好一会儿,最终笑着问他:“裴寂,想看看山和雪吗?” 宁宁带着裴寂来到望月峰。 他们约定好在此地看雪,今日陪在身边的虽是缩小版裴寂,但好歹算是双双赴了约。 望月峰地势高耸,气温极低。抵达目的地后,宁宁将裴寂从怀中放下,右手则紧紧握住他左手手心,源源不断传输暖和的灵力。 “跟我来。” 她对这地方很是熟悉,穿过一处枝叶交叠的竹林,带着裴寂步步向前,来到最为高峻陡峭的山巅。 凛冽冬风呜咽着匆匆袭来,在漫天飞雪里,男孩讶然睁大双眼。 他久居于幽暗地下,除此之外唯一见过的地方,便是生活多年的山中村落。 而眼前之景雄浑浩大,千山万壑连绵不绝,有如震耳欲聋的暮鼓晨钟,将他狭小的世界敲得粉碎。 顺着山巅放眼望去,重峦叠嶂的山丘恍若腾龙,勾勒出一片吞天蔽日的恢宏之势,巨尾一摆,直入云霄。 山峦之间烟波浩渺,流水击涧,白雾裹挟着飞雪,如潮似海,翻涌不灭。遥遥望去,像极被狂风扬起的层层雪浪,天地之间尽是雪白,一望无际,没有尽头。 置身于这样的景致里,每个人都显得格外渺小。 宁宁同裴寂坐在一块磐石上,扭头望他:“你曾经到过山顶吗?” 他自是摇头。 “这样啊。” 她顿了顿,语气很淡:“喜欢吗?” 裴寂怔怔看着她。 山巅的狂风撩起裙摆与长发,宁宁笑着凝视他,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那股不真实的、像梦一样的感觉又来了。 他气息凌乱,低低应了声“嗯”。 “喜欢就好。” 她笑意更深,突然对他说:“裴寂,看见对面山头的那簇花了吗?” 裴寂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顺着宁宁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在鹅毛大雪之下,万物都被笼上一层月华般的莹白,唯有对面山顶上的一簇小花与众不同,呈现出淡淡粉色。 他正细细打量,忽然望见一缕白光骤然划过,自天边而来,斩去其中一片小小的花瓣。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不过转瞬之间,白光便携着花瓣出现在他面前。 “接住。” 是宁宁在说话。 他依言伸出手,那道剑气不久前还冷冽锋利,靠近他时,却温和得像春天里的风。 花瓣回旋着飘然下落,坠入手心时,还带了一些远山上的新雪。 “送你的小礼物。” 宁宁因他惊骇的神色噗嗤笑出声:“我厉害吧?” 真的很厉害。 裴寂想,明明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明她几乎没做出任何动作,遥远山川里的一切,仿佛被她尽数掌控在手中。 他正想应答,却听宁宁道:“你以后,也会变得这么厉害哦。” 男孩一愣,茫然看向她的眼睛。 他想说不会的。 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长大,什么都不懂,身上尽是病症和伤疤。 他一无是处,唯一拥有的,唯有低劣不堪、连自己都厌恶不已的血统。 可宁宁敛了笑,目光柔和又认真,抬手拂去落在他头顶的积雪,缓声对他说:“玄虚的山川看起来高不可攀,但今后的你,能远远凌驾于这些山水之上,不会被任何距离或障碍阻挡——就像现在这样。” 裴寂怔怔愣在原地。 山峦间充斥着阴风怒号,他却只能听见自己越发沉重的呼吸。 “你的血统并不卑劣,等你长大,会变成很好很好的人。” 她说着一笑,胡乱摸了摸他脑袋:“不对,现在的裴寂,就已经是个很好很好的小朋友了——大家都很喜欢你。” 喜欢。 这个陌生的词语沉甸甸落在他心口上,裴寂茫然无措,开口出声的时候,没经过任何思考:“那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言语匆匆落下,男孩自知失言,毫无血色的脸颊陡然浮起一抹红,咬着唇低下脑袋。 头顶又被摸了一下,耳边很快响起清净干净的少女声线:“我是最最喜欢你的那一个哦。” 四下风声刺耳,却也万籁俱寂。 小小的、瘦弱的男孩握紧手中花瓣,自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一抹弧度。 那颗久久麻木的心,在此刻怦然跳动起来。 在寒冷的凛冬,宁宁送给他一捧远山的新雪、一朵柔软的花瓣,又或是一片绵延的山川,一处令人心安的小小世界。 以及一个未知朦胧,却饱含希望的未来。 131、番外八 裴寂独自站在浴桶里。 在蒸腾热气下, 男孩苍白单薄的皮肤渐渐染出浅粉色泽,他不甚习惯地抬起手,碰一碰身侧温热的水。 娘亲厌恶脏污之物, 每天都会命他洗澡。 洗漱需要用到不少水, 她自然不愿浪费时间烧热, 因而裴寂所能接触到的, 多是直接从河道里打来的凉水。 比起伤痕而言, 寒冷算不了什么。 裴寂从最初的瑟瑟发抖, 逐渐变成后日的习以为常,他用惯了冷水, 乍一置身于此处,反倒生出几分拘谨与不适应。 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折磨,如今身体的每个角落都萦绕着热气, 暖流席卷四肢百骸,惬意得不真实。 他的身体变得很奇怪。 血肉模糊的伤口不见踪影, 却莫名其妙生出许多深褐色疤痕——无论哪一种模样, 看上去都不讨人喜欢。 “是不是很久没碰过热水了?” 耳边响起承影的声音, 裴寂闻言抬头,望向桌上摆放的漆黑长剑。 宁宁说他失去了部分记忆, 在那段被遗忘的日子里,身为剑灵的承影已从他体内离开,化作最为本真的长剑形态。 她没有骗他, 待他长大以后,当真能像宁宁那般用剑。 “唉, 好久没见到你这副模样,我还有点——不,是十分想念。” 承影形态变了, 嘴上还是不变地热衷于叭叭叭:“来来来裴小寂,叫承影哥哥!” 昨晚裴寂与宁宁许下约定,自打回到家,就一直暗戳戳抿着嘴笑。 它一眼就看出这小子的心思,没忍住啧啧调侃,说得正欢,便被裴寂放进剑匣里。 要不是后来宁宁放它出来,让它陪裴寂说说话,承影还真见不到臭小子这么天真懵懂的时候。 它兴致正浓,本打算继续打趣几句,忽然听见屋外的宁宁唤了声:“裴寂,洗完了吗?再待下去,水就快冷啰。” 正在发呆的男孩眨眨眼睛,尝试把音量放得更大一些,让她能够听到:“……嗯。” 裴寂穿在身上的睡衣,是宁宁特意去山下为他买来的。 当时他的体型骤然缩小,总不可能让孩子去穿成年人的宽大长袍,因而在寻找师尊之前,宁宁先下山买了一些适合小孩用的必需品。 例如鞋子、小零食和各种衣物。 这件睡衣由天蚕丝与绒羽棉所制,自带蕴含热量的功效,摸起来轻柔绵软,能感受到一团团细腻的小绒球。 温暖得像是被云朵包裹起来。 宁宁在屋外等了许久,见裴寂推门而出,垂眸一瞥,被他的模样可爱到大脑空白。 比起后来的少年,男孩的五官不及他冷峻艷丽,面庞上更多的特质,是独属于孩童的懵懂稚嫩。 他身形孱弱,小脸细瘦,被裹在那团白花花软绵绵的睡衣里,莫名像只收起了爪子的猫。 白得过分的皮肤如同被雪濯洗过,长睫上残留着湿漉漉的水色,再往下,则是不含杂质的澄澈黑瞳,与紧张抿起的薄唇。 感知到她的注视,裴寂局促垂下头。 太太太可爱了吧! 宁宁差点就要伸手去揉他的脸,由于担心吓到小朋友,勉强克制住右手。 她忍不住逗弄的心思,向前几步靠近他,轻笑道:“今日我陪你玩了一整天,裴寂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男孩怔愣片刻,迟疑应声:“谢……谢谢。” 除了这句“谢谢”,他没有任何东西能给她了。 这个事实让他不知所措,心口涩涩地疼,果然在不久之后,便听见宁宁的声音:“一句谢谢不够哦。” 令人心慌的失落瞬间涌来,然而还没来得及蔓延,宁宁就伸出右手,替他拭去眼尾残留的一颗水滴。 她看着裴寂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双目如同荡漾的清泉:“你应该说,‘谢谢姐姐’。” 真奇怪。 今日遇上的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他叫“哥哥姐姐”。 承影终于忍不住大叫:“宁宁!你这是占他便宜!裴小寂别叫,妈妈我不允许!” 男孩长睫颤了颤,被水汽染成浅粉的薄唇微张。 哪怕是被占便宜……面对她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谢谢——” 宁宁全神贯注地听,看着眼前的裴寂面上涌起绯红,用极轻极慢的嗓音道:“姐姐。” 承影愤恨至极地呜呜呜,宁宁春风得意,摸摸裴寂湿漉漉的黑发。 啊。 宁生圆满。 宁宁今天带着裴寂看山看雪,后来又陪他御剑去山下逛了一遭。吃吃喝喝之后,如今夜色已深,等他洗漱完毕,就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 “记得不要踹被子,你怕黑,那根角落里的蜡烛就不吹灭了。” 宁宁看着小朋友乖乖上床,伸手细细为他压紧被褥:“你一个人在这儿,会不会害怕?” 她本以为裴寂会摇头。 可床铺上的男孩安静看着她,双眼在小小的面颊上显得又圆又大。他沉默半晌,似是有些迟疑,竟无声点了点头。 他眼神里有淡淡的祈望。 裴寂没了记忆,对于他来说,眼前的小姑娘只是个刚认识一天不到的陌生姐姐。宁宁想,若是提出陪着他睡觉,恐怕只会让裴寂觉得不适应。 她懂得掌控分寸,低头道:“那你在床上睡,我坐在桌边休息,好不好?” 裴寂静了一瞬,眸光暗暗地应了声“嗯”。 角落里的烛火被屏风遮挡,只透出单薄如纱的幽然微光。裴寂睡觉时很乖,安安静静躺在床铺上,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今日的变故实在太大,宁宁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趴在桌前发愣时,毫无预兆地,骤然察觉到一股魔气。 ……对了。 因为血统的缘故,裴寂是偶尔会受到魔气侵扰的。 宁宁酝酿许久的睡意立马消散殆尽,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床铺:“裴寂?” 没有人回答。 她心下焦急,走上前去,才发现裴寂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像早上那样,将身体蜷成小小一团。 在烛火的映照下,有森然黑气从被褥里溢出来。 魔气上涌,全身经脉都会饱受折磨,饶是少年时期的裴寂都要咬着牙竭力挺过,更不用说如今这个连蕴气都不会的小孩。 宁宁伸手去掀棉被,却发现还有另一股力道抓着被子—— 裴寂将棉被死死按住,不让她掀开。 “裴寂。”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耐烦,隔着一层棉被,在很近的地方轻轻哄他:“乖,出来。” 这道声音犹如蛊惑,被剧痛折磨的男孩意识恍惚,差点儿就乖乖掀起被褥。 可他不想让宁宁见到自己这副模样。 当下人人憎恨魔族,只愿杀之而后快,更何况他如今的相貌狰狞不堪,若是被旁人所见,只会徒增厌烦。 裴寂不愿吓到她,更不想被她讨厌。 汹涌的魔气横冲直撞,席卷五脏六腑,所经之处尽是刀削般的刺痛,裴寂不知如何疏解,只能咬牙承受。 他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地不发出声音,为什么还是会被她发现不对劲呢。 被褥里充斥着痛楚与黑暗,疼痛加剧,男孩已经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身侧的被褥下悄然探进。 宁宁的手在床铺中笨拙探索,自他的肩头向下,最终握住裴寂手心。 从未感受过的气息,被缓缓传入他身体。 灵力温顺清冽,于无声中拂去体内暴涨的魔气。他怔怔感受着来自她的温度,一时间忘了颤抖。 待得疼痛消退一些,裴寂听她轻声道:“出来吧?” 米色棉被微微一动,男孩低着头掀开被褥,将蜷缩的身体暴露在外。 裴寂不敢看他。 可宁宁却在一点点靠近。 穿过令人生惧的层层黑雾,宁宁将他揽入怀中。 “对……对不起。” 裴寂浑身战栗,声线亦是止不住地颤抖:“我是……” 他是魔族的子嗣。 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双目血红、黑气缠身,条条青筋骤起,狰狞又可怖。 曾经在地窖里,魔气也会隔三差五地发作。每到那时,娘亲都会怒不可遏,一面冷眼旁观他痛不欲生的样子,一面从口中吐出毫不留情的讽刺与咒骂。 魔族,孽子,怪物,以及更多不堪入耳的词汇。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对着他笑、小心翼翼地拥抱他。 他不愿宁宁像娘亲那样,连触碰他都觉得恶心。 宁宁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道歉做什么?‘对不起’可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是魔气啊,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跟剑气、道气和其它所有乱七八糟的气息一样,它本身是无功无过的。要说真正应该被讨厌的,理应是利用它们走上邪路的人——哪怕是剑气,一旦落在坏人手里,那也是惹人讨厌的东西。” 宁宁怎会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当初承影丧失了身为上古神剑的记忆,无异于普通中年大叔,对魔气一无所知。在魔气上涌之时,它除了费尽心思安慰裴寂,没办法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议。 因此裴寂对于魔气认知的唯一来源,只有他娘亲。 那女人哪能说出什么好话。 她心头又酸又涩,手掌按在男孩脊背:“你不是坏人……你的一切我都不讨厌。” 裴寂后背一僵。 源源不绝的灵力潺潺如流水,自脊背升起,顺着经脉血管,逐渐流经全身。 宁宁对他说:“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别怕。” 柔暖的洪流席卷而上,将男孩浑然包裹。那些只会在梦里出现的、卑微怯懦的祈愿陡然成真,他眼眶滚烫,长睫倏地一眨,扫下一颗水珠。 裴寂经历过无数次的打骂与魔气缠身,早就对疼痛习以为常,无论多么难捱,他都能咬紧牙关硬挺过去,哪怕昏死也不会喊疼。 唯有这次,裴寂落了眼泪。 温柔永远比苦痛更有力量。 魔气退去的时候,裴寂已经精疲力尽、没剩下多少力气。 宁宁拂去他眼角泪珠:“是不是困了?” 这回他没有摇头或点头。 孱弱苍白的男孩气息凌乱,额前是被痛出的冷汗,双眸湿漉漉凝视着她的眼睛,兀地伸出手,拉住宁宁衣袖。 裴寂还是害羞,没出声说话,宁宁却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让我留下……陪着你?” 他还没点头,就被再度搂入怀中,躺在床铺上。 宁宁身上是沐浴后的淡雅清香,甜丝丝的,裴寂习惯了地窖里的血腥味,很少能闻到甜香。 真不可思议,她的身体居然比棉被更软。 裴寂下意识贴得更紧,听得宁宁的一声轻笑:“睡吧。” 她说:“裴寂,做个好梦。” 男孩阖上双眼,与她紧紧相靠。 裴寂没有告诉她,他做过的所有梦,都不及今日美妙。 宁宁睡得浅,在夜半的时候,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动静兀地惊醒。 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透过月光,她见到裴寂的脸。 她更为熟悉的、属于少年人隽秀的面庞。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吵醒你了?” 宁宁被他顺势抱住,睡意朦胧:“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像她之前做过的那样,裴寂摸摸她脑袋:“不久前。” 比起身体,裴寂的记忆要抢先恢复。 当时宁宁睡着了,失去记忆的他虽然闭着眼,却并没有入眠—— 儿时的他从未被人抱着入睡,更何况她的余音残留在耳畔,每一刹那都弥足珍贵,裴寂哪里舍得睡着。 然后记忆恢复,他感应到体内灵力淌动,暗暗下床褪去衣物,换上了原本的睡袍。 今日的林林总总,无一不清晰留存于脑海。 他将那朵花瓣小心翼翼藏在柜中,忍不住抚摸良久,思考如若早些遇见她,人生会变成何等模样。 但也幸好,他是在少年时遇见宁宁。 裴寂不愿生活在她的庇佑之下,他想好好保护她。 宁宁只说对了一半。 他哪怕拥有凌驾于山川湖海的力量,却永远会心甘情愿地,屈服于她的温柔。 “宁宁。” 他嗓音里残留着不久前喑哑的哭腔,原是清冽干净的声线,此时竟多了几分撒娇般的绵软之意,低低呢喃:“好喜欢你。” “早就知道了。” 裴寂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哪怕是最为微小的颤动,也能被宁宁清晰感知。 她睡意渐浓,开玩笑地低语:“怎么,难道你今天才发现格外喜欢我?” “不是。” 裴寂垂头,身子后退一些,让自己能看见宁宁的面庞。 亘久沉寂的夜色里,她的眸子像在发光。 “每天都喜欢你。” 他将唇贴在她额头,轻柔缓慢地下移。冬夜寒冷幽暗,薄唇上的温度途经她皮肤,那道触感便显得格外真实且浓烈。 热气最终覆上少女的唇。 裴寂力道很轻,有意地触碰再移开,如同春日缠绵的细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痒。 他的语气里,不知何时多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欲意:“今晚不同。” 春雨骤急,重重下落。 纷乱的呼吸彼此交缠,分不清来源于彼此哪一方。裴寂听见夜里响起的绵长呼吸,怀里的宁宁抓紧他衣襟。 他已经快要遏制不住那股汹涌的念头。 想要亲近她,想要亲吻她,想要将这份心悦告诉她,类似于这样的想法太多太多,快要从胸腔里满满地溢出来。 待一吻毕,宁宁已是面色绯红。 她已经渐渐习惯亲吻,虽然还是会心跳加速,但总归不会像曾经那样紧张到不敢动弹,正暗自调整呼吸,想问问他今夜有什么不一样,忽然听见裴寂微微喘着气,唤了声“宁宁”。 他很喜欢叫她的名字,两个简简单单的叠音,念起来总带着点儿温顺鼻音。 裴寂一下一下亲在她的额头,许是觉得接下来的这句心里话直白到近乎于轻浮,用了剑修特有的、严肃且一本正经的口吻:“今晚……情难自禁。” 他不知想起什么,动作突然一顿。 月色下,少年颊边浮起绮丽的红。 裴寂勾了嘴角,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噙了笑的气音,轻轻抿了抿宁宁唇珠,擦着她的唇瓣,哑声开口。 他说:“姐姐。” 宁宁:…… 这到底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耳朵和血液重重炸开,宁宁很没骨气地蜷起脚趾,快被自己脸上的热气烫到熔化。 132、番外九 突然之间穿越回现代大都市, 宁宁是万万没想到的。 更匪夷所思的是,此时此刻呆呆愣愣、满脸茫然站在原地的人,不止她一个。 一切异变的起源, 是贺知洲那个不怎么靠谱的磨刀石系统。 他为天道勤勤恳恳打了这么久苦工,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或许是因为天道也在走社会主义道路, 对手下员工颇为体恤, 年末的时候, 给了贺知洲一份神秘的年终奖励。 “我那系统大姐神神秘秘的, 什么都不愿意说——奖励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趁玄虚剑派一行人吃早点的时候, 贺知洲悄悄对宁宁传音:“它以前坑我好多次,我没敢直接打开,要不刚才试试?” 他说罢倒吸一口冷气, 想必是因为“系统大姐”这四个字惹怒了某位姑奶奶,引出一顿脑内报复。 宁宁当时没做多想, 坦然应道:“肯定没事, 开吧。” 然后饭桌上的所有人, 都莫名其妙到这儿来了。 在平日里,玄虚剑派的弟子很少与家中有所往来, 唯有在新年时能够破例。郑师姐早早归了家,孟诀师兄亦是有回乡祭拜的习惯,同样不在宗门中。 因此得以穿越时空的, 只有她,贺知洲, 天羡子,裴寂和林浔。 “所以,”天羡子嘴里还塞着个奶黄包, 大大的眼睛里是大大的茫然,“我是不是吃太多噎死,看到了死前的幻觉?” “这这这、这是条二十一世纪的大马路?” 贺知洲习惯了修真界里肃穆古朴的亭台楼榭,乍一望见柏油大道,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在脑袋里问磨刀石:“我穿回来了?” “你们只有半天时间。” 慵懒的女音冷哼一声,仍在对那声“大姐”耿耿于怀:“等傍晚太阳落山,就会被传送回修真界。” 现代社会象征着什么。 手机,网络,空调,还有数不清的甜点零食奶茶火锅。 别说半天,哪怕只有半个小时,他也能嗷嗷叫着说愿意啊! 贺知洲化身终极舔狗:“谢谢美人姐姐,美人姐姐真好!我一辈子都是天道的小粉丝!像我这样平庸的人,居然能遇上如此完美的搭档,高攀,绝对高攀!” 贺知洲嗷嗷乱叫,宁宁的兴奋感不比他少。 这条道路位于郊外,四下见不到车和人,抬眼望去,便能看见不远处恢宏浩荡的城市群,像是由钢筋水泥筑成的巨人,灰蒙蒙黑沉沉一片。 “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这是个,呃,海外仙洲!” 贺知洲胡诌的本事一流,说罢朝宁宁挤眉弄眼:“宁宁对这儿应该也挺熟吧?” 宁宁点头:“……这是我故乡。” 在场几人都知晓替命一事,闻言大多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她说话时正巧有辆卡车急急驶过,林浔胆子不大,被这个轰隆隆叫着的铁皮怪物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天羡子身边靠。 “这是一种法器,同飞舟差不多,里面坐着人。” 宁宁耐心解释,尽量全部使用他们能听懂的词汇:“我家乡灵力匮乏,严禁打打杀杀,待会儿无论见到多么奇怪的物件,都不会伤及性命——只不过遇上它们,切记要避开,不要发生冲撞。” 若是修真人士撞上大卡车,需要担心的恐怕绝非前者。 宁宁已经能想象到卡车被剑气掀翻、再切成数块铁皮的场面,想想都能让她心梗。 “对了,这里的人们穿着打扮与修真界很是不同,若想进城,需得入乡随俗。” “对对对!就像我这样!” 贺知洲不知何时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宁宁闻声看去,才发现这人已经穿上大衣牛仔裤,咧嘴一笑,还真有几分当红小生的既视感。 天羡子吓了一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头发,这这这——这地方是和尚村?” 他话音刚落,便见宁宁也身形一晃。 这具身体与她原身的长相一模一样,宁宁便用了自己曾经最为熟悉的打扮,黑发披落肩头,身上则是茸茸的毛衣搭配长裙白袜,脖子上搭着条围巾。 她默念完法诀,笑着戳了戳身边人的胳膊:“裴寂,想不想试试?” 这副模样和曾经不大一样。 那条围巾很大,宁宁的下巴被整个遮住,一些黑发零散地裹在围巾里,有点乱,蓬蓬软软的。 毛衣同样宽大,呈现出令人舒适的米白色,衬得她像个白绒绒的绵球。 让他忍不住地想要抱一抱。 裴寂垂下长睫,掩住眼底一丝欲意,不带犹豫地应道:“嗯。” 宁宁对男装了解不多,思索少许,给裴寂同样换上一件毛衣。 与米白相反,裴寂身上是纯粹的黑。他眉目冷峻,带了点漫不经心的艳,这会儿黑发软绵绵伏在脑袋上,衬得面色冷白如玉,颇有少年意气,不似杀伐果决的剑修,倒像个矜贵冷淡的小少爷。 而且腿真的真的好长,被裤子勾勒出修长有力的弧度,腿型十足漂亮。 修真界惯穿长袍,他察觉到宁宁凝在腿上的视线,一时竟生了几分局促,握紧手里的承影剑。 “不是吧,这也能让你紧张?” 承影恨铁不成钢地不停啧啧:“裴小寂,你迟早会被她看光,到时候可怎么办啰。” 天羡子和林浔都不是循规守旧的老古董,见裴寂身先士卒,只好紧随其后,让贺知洲为自己施了障眼法。 “衣服是有了,现下还有个很严肃的问题。” 贺知洲摸摸下巴:“咱们要想痛痛快快玩上一天,钱从哪儿来?” 结果是去了当铺。 天羡子储物袋里杂物众多,差点就随手掏出几个高阶法器,被宁宁和贺知洲拼命拦下。经过一番商议,最终被当掉的,是林浔过年从家里带来的几颗小珍珠。 龙宫里的珍珠品相绝佳,为众人换来不少钱。 有了一沓大红毛爷爷,贺知洲连走路说话都带风,美滋滋道:“咱们刚吃饭,先找个地方好好玩会儿,等晚点再去美食城——怎么样?” 这是他工作生活的地方,宁宁并不在这座城市,饶有兴致地点头:“我们去哪儿?” 贺知洲嘿嘿一勾唇,神色有几分阴险。 “我听说,游乐园里开了家鬼屋。” 他的贼笑止不住地从齿缝往外冒,最终变成极其标准的桀桀反派笑:“超大超豪华,绝对适合欢迎新朋友。” “五个人一起进去,对吗?” 鬼屋门口的姐姐抬头看他们一眼,垂眸登记时没忍住,又掀起眼皮匆匆望了一下。 “我怎么觉得,”天羡子用传音悄悄道,“这里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瞧——难道我们仙门之人的身份暴露了?” “只要师尊不动用灵力,就绝不可能暴露。” 宁宁正在为裴寂整理围巾:“之所以盯着看……是因为察觉到我们是外乡人,比较热情好客。” 其实并不是。 修真之人皆得灵气涵养,颜值都是一等一的水平。她身旁这四人身形高挑挺拔、五官俊朗出众,加之携了剑修独有的凌厉气质,一动不动往原地一站,简直像个男模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不怪旁人会不时投来视线。 她说罢一顿,不动声色地问贺知洲:“虽然你想坑他们几个……但以你的胆子,真能挺过鬼屋?” “以前可能不行,但我纵横驰骋修真界这么多年,难道还怕这些小小鬼怪?” 贺知洲得意哼哼:“放心吧,等会儿就算有npc来吓唬我,我也只会泰然自若地对他唱‘we willwill rock you’。” 这座鬼屋更贴近于恐怖向的密室逃脱,不但有真人npc,还附带剧情解谜。蒙着眼睛进了大门,掀开眼罩一看,便是一间生满绿苔的破旧教室。 教室里昏暗幽冷,除了头顶一盏时亮时暗的旧灯,唯一光源只有每个人手里拿着的电控小蜡烛。 宁宁有点怕,抓住裴寂手臂,正四下打量,突然听见猝不及防响起的背景音。 [秋田高校,是全国赫赫有名的闹鬼圣地。你们身为探险博主,于今夜来此地取材,却不想——] 这句话戛然而止。 旋即在下一秒,玻璃窗外就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叫,贺知洲爆发出同样狂放的尖啸,匆忙循声望去,差点被吓到眼珠子乱蹿。 窗外正贴着张七窍流血的惨白大脸,见他扭头,歪歪脖子,露出一个能让人心肌梗塞的笑。 她笑了,贺知洲哭了。 不行了,这鬼屋是彻底玩不了了。 《捉妖记》和《午夜凶铃》能比吗。 贺知洲哪敢拍着窗户和那张大脸对唱“we willwill rock you”,当场奏响拿手乐器退堂鼓,哆哆嗦嗦颤颤巍巍:“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啊……要不咱们还是去旋转木马碰碰车吧?” “我们都进来了,剑修哪有半途而退的道理!” 天羡子见多了妖魔鬼怪,更何况宁宁曾经提醒过,这里面的一切鬼魂都是由工作人员扮演,纯粹为了吓唬人。 他没生出恐惧的念头,反而很感兴趣地催促:“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出门往前走?” 宁宁心有余悸,应了声“嗯”。 推开教室门,映入眼前的是条幽深长廊。 长廊左侧是扇紧紧锁住的铁门,右侧的尽头处,则是另一间教室模样的房屋,同样伸手不见五指,隐隐透出几分淡绿色幽光。 背景音适时响起:[你们迷失在校园里,这里发生了太多诡异的事情……你们必须尽快出去!当务之急,是找到打开这层楼楼道的钥匙!] “也就是说,我们要进入那间小房子,在里面寻找钥匙。” 天羡子无比愉悦地一拍掌:“还等什么?咱们走啊!” 奈何鬼屋偏偏不让他如愿—— 这类地方的工作人员都有点恶趣味,不会特意吓唬胆子大的玩家,只对胆小的顾客情有独钟。 他刚一说完,喇叭就再度响起:[长廊里鬼魅横行,生人之气若是太重,会被很快察觉。要想穿过长廊,只能寄希望于你们中阴月阴日出生的两个人。] 宁宁正琢磨这段话的含义,突然就瞥见绿光悠悠一晃,正好落在她和贺知洲身上。 宁宁:…… 贺知洲:…… “我觉得,”宁宁很认真地分析情况,“我还没走进那间房屋,就会被贺知洲吓个半死。” 贺知洲原地抽搐:“呜呜呜不要啊不要啊,我呜呜呜错了,真的错了……” 鬼屋的规矩不能变更,他们总不能一直卡在第一关不动弹,宁宁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拽住贺知洲衣袖往前走。 裴寂放心不下,拉了拉她毛衣衣摆,得到小姑娘一个“问题不大”的眼神。 长廊幽暗,当两人渐渐踏入时,开始出现诡异如窃窃私语的背景音。 宁宁表现得面色如常,实则心里发怵,等到了教室门口,恐惧感就更加强烈。 这间教室,它实在太黑了。 沉重的黑暗浓郁得有如实体,四散在空间里的各个角落,以她的经验,知道里面肯定藏着伺机而动的npc,但由于四下昏暗,全然不晓得对方的位置。 同样让宁宁倍感恐怖的,还有她身旁。 贺知洲朝她递来英勇赴死般的眼神,缓缓蹲下,趴好,一点点往房间里爬。 这也太惜命了吧!不至于啊! “大哥大姐行行好,别吓我别吓我……” 贺知洲一边爬一边念念有词,宁宁哆哆嗦嗦蹲下来跟在他身后,举着小蜡烛往前面探。 教室破旧非常,地面和墙壁都染了溅射状血污,四下幽暗的氛围最是吓人,她环视一番,在对面的墙壁角落见到一抹莹光。 “我、我看见了。” 宁宁不敢大声说话,颤着声对他说:“我们正前面,钥匙在发——” 她话没说完,忽然感到身侧袭来一阵微风。 宁宁不敢偏头,一动不动。 “怎么突然停了?我们——” 贺知洲尚未察觉到危机,扭过脑袋瞅她。 宁宁无比清晰地见到,他的脸由平面变成立体,再由立体变成一团烂布,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扭在一起。 贺知洲:“啊——!” 贺知洲形态狰狞地拼命往前爬,宁宁怕得厉害,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他的腿,勉强寻求一点来自队友的安慰,蹲在地上随着他飞速移动。 贺知洲目眦欲裂、青筋暴起,像条濒死的鱼蹬来蹬去,全凭两只手在爬动:“呃啊——腿,我的腿!鬼抓住了我的腿!有鬼呃!” 宁宁呜呜呜地喊:“钥匙,去拿钥匙!” 那npc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雪橇犬拉车般的动作,一边拼命憋笑,一边尽职尽责跟在两人后头。 好在贺知洲还存了点儿理智,死死盯着钥匙所在的那束亮光赶,然而等靠近之后,脸色更加苍白—— 角落里赫然摆着个鲜血淋漓的尸体模型,而钥匙被卡在它大张着的嘴里! 贺知洲好绝望。 这招伤敌八百自损一亿,他还没整蛊到天羡子等人,就已经成了最先死掉的小白鼠,他猪队友了他自己。 他双腿被腾空抓住,只能勉强伸出一只手去拿,扑扑腾腾好一阵子都没能够到。 宁宁心急如焚地跨步上前,手刚刚碰到那颗干瘪的脑袋,就又在身旁见到一张雪白大脸。 宁宁:…… 教室里惨叫声响成一片,贺知洲四肢着地满屋子乱爬,宁宁大脑空白,来不及去拿出钥匙,抱着那颗脑袋拔腿就跑,在意识到自己正揣着一颗人头后,叫得更厉害。 她抱着人头一边嚎一边跑,等好不容易跑出教室来到长廊,终于见到大部队的影子,立马放声道:“钥匙来了,快快快接住!” 小师姐居然当真把钥匙带来了! 一想到她如何用瘦弱的小身板冲出一条血路,林浔就感动到不行。腾腾热血轰然上涌,小白龙义不容辞地上前几步,伸出双手。 他今日,也一定要为师门做点事! 一道黝黑的影子自半空划过,林浔敛眉,屏息,抬起手去,捕捉那抹稍纵即逝的轨迹。 当黑影窜入怀抱,在那一刻,他就是万众瞩目众望所归的王! “师尊,我接住了!” 林浔被满腔热血激得泪眼汪汪,抱紧怀里的不明球状物,低头一望。 林浔笑意渐退,视线逐渐变得犀利。 在昏暗灯光下,他终于见到那东西的模样。 摇晃的黑发丝,嘴唇像染着鲜血,那不寻常的美,难赦免的罪。 林浔:…… 林浔:“啊啊啊啊啊啊——!” 林浔做天女散花状,当脑袋升天再落地,正正好途经他眼前时,小白龙尖叫着把它往前一拍。 于是人头保持着狂笑的表情,被一把拍在天羡子脸上。 接下来的大致经过,可以概括为三句话。 天羡子一边狂奔一边兴奋大笑:“呵呵呵哈哈哈!来追我啊!” 裴寂面无表情眉头紧锁,小心翼翼护在宁宁身边:“……” 其余人:“啊啊啊呜呜呜!” 经过几轮密室逃脱和追逐战,宁宁等人终于走到了鬼屋最后一关。 按照剧情,他们来到教学楼一层,已经被最终boss发现,四周npc一个接着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找到他们。 这里同样有个单人任务,需要由林浔前往杂物间,找到开启大门的钥匙。 小白龙泪眼汪汪地去了。 “我说啊。” 贺知洲对定向任务心有余悸,藏在角落里传音:“这地方这么暗,四处又藏了那么多妖魔鬼怪,咱们要是冒然靠近他,被误当成鬼魂,把林浔吓到了怎么办?” “为师有个办法。” 天羡子粗略一想,灵机一动压低声音:“我们不要靠近或碰他,一旦见到林浔,就传音叫他的名字,然后朝他挥手。这样一来,既不会惊动鬼怪,又不至于吓到他。” 师尊不愧是师尊! 宁宁用力点头:“我觉得行。” 林浔闭着眼睛走在长廊里,手里紧紧握着钥匙。 他目不能视,只能凭借神识一点点往前摸索,在无止境的黑暗里,忽然听见似曾相识的一道低喃:“林……浔……” 他恐惧得失了智,差点以为是怨鬼叫魂,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这似乎是师尊的声音。 大家就在附近! 这个念头让他心下大喜,赶紧睁开眼睛,在抬头的刹那,望见一颗从角落墙壁探出来的人头。 在黯淡的幽绿色光线里,属于天羡子的脑袋稍稍一偏,朝他咧嘴笑了笑。 然后一只手紧随其后地伸出来,缓慢摇晃时,伴随着那道悄悄摸摸的声音:“林……浔……过……来……” 然后几缕影子闪过,他见到宁宁、贺知洲与裴寂。 ——同他一起来的所有人都站在惨绿色幽光里,面色苍白如同死人,一边挥手,一边面无表情叫着他的名字! 好几声颤颤巍巍的“过来”响彻耳边,宁宁、贺知洲和天羡子的嗓音纷乱不堪,林浔要被吓吐了。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 龙龙不知道,龙龙也不想知道。 他只能在恍惚中明白一件事:师尊师兄师姐师弟全死在这里,变成鬼魂来索他的命了! 林浔:…… 林浔白眼一翻,径直倒在地上。 由于林浔的晕倒,一行人不得不被工作人员提前送离了鬼屋。 林浔醒得很快,醒来第一句话:“这里是西方极乐世界吗?” 宁宁被贺知洲的馊主意折磨得身心俱疲,他本人亦像是突然老了八十岁,双目空茫,无喜也无悲。 为了安慰大家严重受创的心,贺知洲试图将功赎罪,带着一行人去玩旋转木马和碰碰车,期间还买了点奶茶和甜点,总算把气氛从阴间带回阳间。 天羡子爱上了碰碰车,赖在那儿跟一群小孩抢车位。林浔左顾右盼,吞下嘴里的奶油泡芙,指了指不远处最大最高的建筑:“那是什么?” “想去试试吗?” 宁宁给裴寂喂了口舒芙蕾:“那是摩天轮。” 贺知洲很上道,特意与宁宁裴寂分开,带着林浔去了另一厢。 然后摩天轮缓缓上升。 来到这里之后,裴寂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没太多表情,目光却时常不动声色地流连游弋,带着茫然、新奇与浅浅的困惑,像小孩子。 比如现在,他就微微张了唇,通过摩天轮的玻璃窗打量周遭景象。 “这座摩天轮很高,等会儿升到顶上,应该能看见整座城市的模样。” 他的这副样子实在可爱,宁宁一边解释,一边忍不住扬起嘴角:“我家乡虽然灵力稀薄,但工艺很强——舒芙蕾好吃吗?” 裴寂闻声点头,忽然道:“你……能不能过来一些?” 之前和其他人在一起,他顶多与宁宁牵着手,如今终于等到两人单独相处,她却坐在他对面—— 宁宁听见这句话,果然悠悠笑了。 裴寂耳根一热,仓促眨眨眼睛。 她心情很好,乖乖走上前来,却并未坐在裴寂身旁,而是用双手环住他脖颈,站在少年双腿之间,轻轻俯了身子:“怎么啦?” 这是从未有过的姿势,裴寂仰头凝视她的双眼。 胸膛里持续不断地传来闷响,咚咚,咚咚。 他开口,连嗓音仿佛也带了热度:“什么叫……情侣装?” 情侣装? 宁宁偏头一想,当时他们从鬼屋出来的时候,有工作人员瞧他俩一眼,笑着说了声“情侣装挺好看”。 裴寂茫然看着她,平日里冷冽的剑气收敛大半,身上只留下奶油的味道。 “是只有在一起之后,两个人才会穿的衣服。” 她说着戳了戳裴寂侧脸,觉得手感不错,便顺势覆下指腹慢慢揉捏,看他眸光微动,喉结一滚。 “你看,我们的衣物是不是十分相似?” 宁宁说:“这是为了告诉其他人,我们在一起啦。” 裴寂眼底浮起笑意。 他低声道:“宁宁,低头。” 唇与唇相贴的时候,他的双手搂上少女腰间。 她身上的毛衣宽宽大大,衬得整个人都是圆滚滚的,只有亲手按下那层布料,一点点凹陷下压,才能触及到被包裹着的柔软薄肉。 又细又软,如同温柔的水波,叫他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开。 唇间交织着奶油和草莓香气,这个吻并不深,宁宁想要直起身子,却被他一把按住后颈,动弹不得。 这是个不由分说的、有些霸道的动作,然而裴寂小心翼翼贴着她鼻尖,黑眸里的微光几近于渴求:“以后也继续穿,好不好?”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告诉所有人,宁宁喜欢他的感觉。 同样也是让所有人知道……他属于她的感觉。 无论哪一种感觉,都能让裴寂感到无比愉悦。 宁宁笑了:“喜欢吗?” 他不甚熟练地仰头,把宁宁向下压,吻上她侧颈:“因为是……盖章。” 这个位置十分敏感,宁宁能感到热气上涌,熏得耳朵燥热不堪。 她脊背颤了颤,声音小了许多,仍是用了开玩笑的语气:“盖章?给我盖上你的章?” “……不是。” 他怎么舍得。 裴寂抚上她后脑勺,用了喃喃的、一本正经的语气:“旁人都能知道……我是你的。” 宁宁的笑意陡然一僵。 被撩的。 宁宁倏地从他怀里溜出去,规规矩矩坐在对面长凳上,瞥见裴寂欲言又止的眼神,先下手为强:“你不许说我脸很红!” 裴寂本是很认真地讲出那句话,这会儿见她不好意思,居然也感到些许局促,莫名其妙红了脸。 裴寂低下头,乖乖应道:“……嗯。” 宁宁从小到大生活的故乡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等一行人离开游乐园时,提出想要回家看看,让其他人先行寻找晚餐地点,再用传讯符告诉她位置。 裴寂放心不下,同她一起御剑前往。 御剑速度极快,他不便打扰故人叙旧,没有和宁宁走进房屋,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下静静等她。 等她再出来,身侧跟着一女两男。 女人和宁宁长相有四分相似,眼眶红得厉害,轻声唤了句:“裴寂?” 宁宁也刚哭过,朝他勾勾手指,示意裴寂过来:“这是我爹娘和哥哥。” “宁宁同我们说了你许多事情。” 女人道:“今后她就拜托你了。既然你送了礼,不如叫我一声妈妈——不对,按照你们那边的习惯,应该叫‘娘’对吧?” 裴寂听说过,成婚之前理应献上聘礼。 他此番来得匆忙,没带上太多珍贵之物,便在两人分开时,将储物袋里几颗价值连城的宝珠交给宁宁,让她带去屋中。 他从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再唤某人“娘亲”。 女人温和的视线落在他脸颊。 少年长睫轻颤,下意识攥紧袖口,无比生涩地开口:“……妈妈。” 他口舌笨拙,说不出漂亮话,只能讷讷道:“我会保护好她。” 对面年轻的青年高呼一声:“还有这里!大哥大哥!” “臭小子,抢我顺序。” 中年男人红着眼眶瞪他一眼,继而上前握住裴寂双手:“你好你好!我是宁宁她爹爸,你怎么叫都行,嚯嚯哈哈。” “宁宁不是说了,这孩子害羞吗!” 女人狂拍他手臂:“别吓着人家啊孩子他爸!” 青年“哎哟”一声:“他真的脸红了!” 宁宁气得跺脚:“哥!闭嘴!” 宁宁回到游乐场大门,来到传讯符指定的位置,走进餐厅,只见到正在排队拿小零食的贺知洲。 这家店顾客众多,还有一段时间才能轮到他们,她心下好奇:“师尊和林浔呢?” 宁宁说罢一顿,瞧见他脸上几道擦伤:“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们觉得店里太闷,在外边散步,派我来拿点零食——你说这个?” 贺知洲满不在意地一摸:“踩水摔了。” 其实不是的。 他们当时漫无目的地闲逛,在长阶上见到一块滑板,贺知洲心痒痒,本想表演一个踏着滑板飞下楼梯,没成想脚下打滑,直接摔了下去,在惯性下四肢并用爬下了阶梯。 天羡子与林浔都是满目震惊,好在他们对滑板一无所知,贺知洲呵呵干笑,只说这一招是滑板绝活,脱离了滑板之体,却保存着滑板之气,可以凭借四肢继续移动,名叫托马斯意大利炮全旋。 万幸他俩信了。 等贺知洲拿了小零食和水果,三人便走出餐厅来到街道上。 贺知洲一眼就望见林浔的身影,走上前递给小白龙一包妙脆角:“师叔呢?” 林浔笑得像个八岁的傻子:“师尊碰见一群玩滑板的小孩,说要给他们表演一手滑板绝活。” “滑板?” 宁宁想不明白了:“师尊怎么会玩这个?” 滑。板。 贺知洲脸色瞬间惨白。 不会吧,事情应该不会变成他想的那样吧。 面庞铁青的青年骇然抬头,果然在不远处叽叽喳喳的孩子群里,见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天羡子上板,滑行,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一气呵成。 忽然之间,那个纵横修真界的男人,他开始了狂笑! “不——!” 贺知洲凄然大叫:“师叔,不要——!”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仰天长啸。 以及在孩子们期待的眼神里,被朗然喊出的那句:“看我的!” 围观群众们全都惊了! 但见那男人突然狂笑不止、一跃而起,在空中旋转七百二十度后,以一个四肢着地的姿势离开滑板,稳稳当当落在地面上! 待得那狂徒落地,竟然手脚并用地咚咚咚往前爬,舌头都快被甩飞了,一边甩一边放肆大笑,径直冲向孩子们所在的地方:“看叔叔的托马斯意大利炮全旋!” 有那么一瞬间,连风都停下来了。 小朋友们哪曾见过这般景象,无一例外被吓得当场愣住。 天羡子:“呵呵呵哈哈哈——” 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110!120!快打120!救命啊!” 围观群众:“孩子们!快——跑——啊——!” 133、番外十 宁宁和裴寂的大婚, 选定在第二年春天。 春日的玄虚花红柳绿、桃李争妍,被风倏倏一吹,便落下粉白相间的花雨。流水潺潺, 携来碧波轻漾, 水光里倒映出山林楼榭的影子, 满园尽是风情。 宁宁本不想穿过于复杂的婚服, 但郑师姐、曲妃卿和林浅一再坚持, 跟玩奇迹宁宁似的, 在大婚前一日,带着她试了整整六个时辰的首饰。 “成亲是大事, 宁宁长得这般好看,必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曲妃卿描好眉妆,点点跟前姑娘鼻尖:“你若是漂漂亮亮地出门, 裴寂那小子也定会高兴。” 听见裴寂的名字,宁宁有些羞赧地抿唇笑笑。 她鲜少上妆, 如今被精心打理一番, 便显出平日里罕见的柔媚之意。 黑发挽起云髻, 巍巍峨峨,飘然轻垂, 花枝翠金步摇与金玉镂花簪交映成趣,有如云雾生珠。 杏眼之上,柳眉被勾勒出云水般的弧度, 颊边被施上丹朱,浅粉薄薄, 面若桃花。唇色则是浓郁的嫣红,仿佛不知何人摘来一株蔻丹花,轻轻放在姑娘唇边。 此时宁宁一笑, 薄唇勾出浅浅弧度,颊边飞红更甚,郑薇绮看得爱不释手,想抱她揉捏一番,却又担忧坏了妆容,只得一眨不眨盯着自家师妹瞧,啧啧叹气:“宁宁才这么小,怎么就嫁人了呢?真是便宜了裴寂,师妹这副模样,我若是个男人,定要来抢婚的。” 曲妃卿为老不尊,悄悄跟她讲:“宁宁莫怕,就算你成了婚,往后觉得无聊,大可来我霓光岛上,我亲身教导,保证欢快如极乐。” 林浅早就摸透了这位岛主的性子,对此番言语见怪不怪,立马抢白道:“你莫要听她俩讲话!裴寂那孩子多好啊,为你生为你死,你们两个就该成亲,就该百年好合!” ——接到婚礼请柬的时候,不止她疯了,曾在玄镜前的各位长老们也疯了。 无论如何,他们站的年轻小道侣决不能拆!谁要捣乱,林浅保准带着满门灵兽第一个跟他拼命! “时候快到了。” 曲妃卿哼哼一声:“出去罢。” 宁宁点头。 修真之人的成婚大典,向来不讲究各种繁文缛节。祭拜天地、宴请宾客再送入洞房,便是婚礼的所有流程步骤。 身上的暗红喜服宽大厚重,宁宁走得缓慢,甫一出门,见到一抹修长的影子。 裴寂同样着了红衣,立在门前等她。 他生得凌厉俊美,头一回穿上暗红长袍,被衬得肤白唇赤,无端显出几分平时绝不会有的艷色。 见到她的瞬间,少年身形一滞,眼底涌起遮掩不住的惊艳与柔色。 裴寂伸出手,宁宁把手心搭在他手背上。心里那些做梦般的狂喜与恍惚翻涌不息,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 这里不是梦境。 宁宁当真嫁给了他。 携手穿过花雨大作的桃园与绿林,便来到设宴的正殿。 他们两人在这一年间四处游历,早就买下好几幢房屋,但应天羡子与诸位长老的竭力要求,最终还是把婚礼办在玄虚。 参加大婚的宾客众多,各大宗门长老无一缺席,二人的众多好友亦纷纷到场,宁宁脸皮薄,被众人七嘴八舌地一起哄,很快耳廓通红。 握在手心的力道紧了紧。 裴寂声音很低:“有我。” 就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所以才更加不好意思了啊。 宁宁抿着唇抬眸瞧他,果不其然,他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其实耳朵也在发红。 一个人尴尬害羞,无异于当众处刑;但如果脸红的人变成两个,无论如何总归有了个伴,叫她稍稍心安,甚至有点想笑。 席间觥筹交错,裴寂领着她一一敬酒。 “乖徒裴寂宁宁,你们成婚,为师高兴得就跟自己大婚一样!” 天羡子如同喜出望外的老父亲,激动得合不拢嘴:“往后我若是打一辈子光棍,那也没关系了!开心呐!我是成过婚的人了!” 真霄剑尊无比惊恐地看他一眼,把天羡子扒开:“你们师尊太高兴,一人喝了四桶女儿红,如今该是醉了。” 何效臣在一旁吃吃吃笑个不停,一边打酒嗝一边拍手:“成亲成亲。” 纪云开目露嫌弃,踮脚弹一弹大名鼎鼎的流明山掌门脑门:“宁宁裴寂别理他,这人喝了四桶半。” 他说罢又扬声喊:“天羡子何效臣醉了,有寻仇的快来!” “这群仙门长老,怎么都没个正形。” 相貌艳美的女子轻笑着上前,正是曾在鸾城中遇见的孟听舟。 她身侧的宋纤凝噗嗤一笑,面色比起与宁宁初次相见时,显得红润许多:“仙门如此,倒是比世家大族欢快许多。” “我们二人本在滁山游历,听闻你们成婚的消息,也来不及备上多贵重的厚礼。” 孟听舟道:“只能将这一年来搜集的新奇物件赠予二位,还望不要嫌弃。” 他们这边说着话,不远处响起小丫头叫叫嚷嚷的交谈声。 同样被邀请至此的,还有他们在大漠里认识的陆晚星。陆晚星从小在天壑摸爬滚打,养成了肆意张扬的脾性,恰巧在这儿遇上灵狐族的乔颜。 两个女孩志趣相投、年纪相仿,在席间一见如故,没过一柱香的功夫,就一面闲聊,一面将宴席里的甜糕品尝了大半。 “大漠里没什么有趣的,要说漂亮,还得数南方的——” 陆晚星把嘴里的绿豆糕一口咽下,戳戳小狐狸手臂:“乔颜,跟在你后边的那条尾巴还没甩掉呢。” 乔颜闻声扭头,见到她身后踟蹰的少年。 “乔颜。” 他被望得一慌,长睫轻颤,很快正色道:“你吃多了甜食,会长虫牙。” 乔颜双手环抱,仰头瞪他:“所以呢?” 少年头顶的狐狸耳朵轻轻一动:“会疼。” “我疼我的,你管不着!” 乔颜快气死了。 晏清好不容易消除了体内魔气,变成与往常无异的模样,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和从前一样呆。 这也管那也管,就是绝口不提喜欢她,严严肃肃的,分明就是个笨蛋。 “晏清公子不喜欢甜糕啊?” 陆晚星喝着小酒,悠哉出声:“可惜啰,乔颜一路走,一路留了好几块最喜欢的点心忍着没吃,说是要让自己青梅竹马尝尝——唉,怕是尝不到啦,真叫人伤心。” 晏清的耳朵又是猛地一晃。 这是开心的象征,狐耳从来都掩盖不住情绪。他因为这个动作红了脸,低声应道:“我……我喜欢,你给我便是。” 乔颜扬了下巴:“怎么,你不怕甜食吃多了牙疼?” “……我不怕疼。” 大病初愈的狐族少年声音很轻,携了淡淡羞赧之意,认真告诉她:“我只是不想你疼。” 哇哦。 陆晚星苦着脸捂嘴,这两人还没得虫牙,她就已经感到了牙酸。 祝天下有情人终得蛀牙,诸神保佑。 灵狐一族经过悉心修养,如今已然恢复大半。乔颜娘亲暂时担任族长,协同诸位长老敞开秘境、驱逐魔气,待魔气渐渐消退,便可重整家园。 “小颜已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于我,多谢二位舍命相助。” 端庄柔雅的女人笑容娴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灵狐所有族人都竭尽所能送了小礼,还望二位白头偕老,琴瑟和鸣。” “大家能平安无事,我们就放心了。” 宁宁不知想到什么,瞥见不远处的两道身影,心下好奇:“乔颜和晏清公子——” “晏清那孩子性情内敛,想等病情痊愈,再向小颜表露心迹。” 琴娘笑道:“待得那时,宁宁姑娘再来水镜秘境,定能见到与往日不同的景象。” “收钱了啊收钱了!” 那边厢,仙门长老们围坐在一桌,林浅得意洋洋,脖子翘得老高:“裴寂和宁宁的婚期,赌错的人都把灵石交上来!” “可恶!” 纪云开满目耻辱,小胖手抓不住那么多灵石,握得颤颤巍巍:“我怎会输!” 万剑宗长老幽幽看他:“纪掌门,你和曲岛主押在法会结束第二天,这能不输?” 韭月韭日忆玄虚兄弟,在今天,他们俩都是赔得血本无归的韭菜。 曲妃卿抬眸仰望天空,眼底隐约有泪光闪过:“这不是心有所念,情难自禁吗。” “我觉得,咱们可以再来赌一把。” 郑薇绮嘿嘿笑:“比如‘裴寂宁宁孩子会叫什么名字’之类的。” 孟诀悠然喝了口小酒,身旁坐着裘白霜。 大师兄在鸾城被卖画奶奶收留,同那一大家子人逐渐熟络,后来即便恢复意识,也时常往奶奶家里跑。 这人一向怕事,此番竟主动帮助鸾城重建贫民窟,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修了所院堂。 孟诀头一个接话:“裴歧安。” “裴歧安裴歧安,念在一起,可不就是‘赔钱’吗?” 苏清寒睨他一眼:“还不如叫裴本儿,接地气。” 许曳听得瑟瑟发抖,唯恐师姐今后给他俩的小孩取名,叫做“许栩如生”或者“许个愿”。 “我我我!我想到了!” 贺知洲激动举手:“‘裴根’多好听啊!” 想起众人在二十一世纪吃到的培根披萨,贺知洲和身旁的小白龙皆是满目向往,一起“哦呼”出声。 温鹤眠抿了口陈酿,因有些醉意,听不清他们的言语,见状长舒一口气,嘴角轻扬。 弟子们气氛如此融洽,不愧是下一代的后浪,这个修真界必然蒸蒸日上。 将星长老经过多日调养,总算识海复原,恢复了曾经的灵力。他不胜酒力,没过一会儿便起身离席,想去清静之处醒醒酒劲。 不成想没走多远,刚行至桃林旁的围墙,突然在高墙另一边听见一道男音。 是迦兰少城主的声线,被压得很沉,莫名带了委屈:“你一直跟孟诀说话,都不理我。” 空气里凝滞片刻。 郑薇绮笑了下,语气调侃:“怎么,少城主吃醋啦?” “吃——我怎么可能吃醋!” 江少城主恶狠狠道:“女人,你惹怒了我,我要惩罚你。” 温鹤眠觉得他好凶好恐怖,好像一头凶巴巴的野兽,然而郑薇绮只是默了片刻。 郑薇绮:“哦。” 男人冷笑,嗓音喑哑到趋近于暧昧:“你注定……被我吃掉。” 这句尬到令人两眼发黑的台词落下,很快便是一道闷响,有什么东西砰地按在墙上。 旋即墙体摇坠,竟传来更为剧烈的响音—— 自从话本子风靡,有太多弟子撑着那堵墙告白或亲吻,道道灵力凝结之下,被江肆这样一推,不可抑制地整个倒了下来! 墙做错了什么,温鹤眠又做错了什么。 他一抬眼,就望见少城主保持着撑墙而立的姿势,嘴里咬着郑薇绮面颊上白皙的肉,满脸不敢置信加羞愤欲死加伤心欲绝地,与莫名其妙出现在围墙另一边的将星长老四目相对。 温鹤眠施了个决,面无表情地溜掉。 郑薇绮:…… 郑薇绮:“这就是你说的‘把我吃掉’?” 江肆衔着她的脸,不敢咬也不敢动。 话本子里的男主角很爱讲这句话,每回说出来,女主人公都会羞得满脸通红。 他早就想效仿,奈何每回这句台词落毕,都会接个来到第二日的转场,弄得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中间究竟被略过了什么。 江肆前思后想,觉得应该是吃嘴唇,俗称亲吻。 但他心里不好意思,稀里糊涂地,不知怎地就咬在郑薇绮脸上,当真像是在吃白玉团。 近在咫尺的女修哼笑一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郑薇绮便兀地挣脱。但她并未退开,而是仰起头,抓住他衣襟往下拉。 她目光灼灼,江肆被看得心乱如麻,满心为她准备的台词一句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间,只红着脸低声道:“你要做什么?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我是个正经人!” “少城主,‘吃掉’可不是这样。” 她挑眉勾唇,嘴角是蛊毒一样的殷红:“……你可学好了,我来教你。” 被迫低头俯身的时候,江肆大脑一片空白。 鼻尖和唇上,尽是桃香与酒香。 入夜之后宾客散尽,宁宁便与裴寂回了房。 之前与众人一并相处还不觉得,如今只剩下他们,难免察觉出几分暧昧难耐的尴尬。 他们虽然未经人事,但总归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对接下来应当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 “你……” “我……” 一片沉寂里,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裴寂只需望她一眼就红了耳廓:“你说。” “我们衣服——” 这种话被直接问出口,宁宁总觉得局促不安,音量渐小:“直接……脱下来吗?” 不对不对,这是哪门子的白痴问题。 宁宁悔不当初,只想锤自己脑袋。 裴寂闻言一怔,身形顿住。 她眼神里的紧张再明显不过,他知晓宁宁慌乱无措,鬼使神差,沉声应道:“我帮你。” 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小姑娘惊讶得睁圆了眼睛,身体却乖顺坐在床沿,褪下发间首饰,踢去鞋袜,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一个静候的姿势。 裴寂一步步靠近的时候,脚步声仿佛能沉甸甸打在她心口上。 幽夜清冷,少年修长的手指落在礼衣前襟。 婚服暗红,祥云暗涌,他的肤色则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冷白,每一丝动作都格外清晰。 净身决念毕,眉目间的朱红粉白无声消去。 她在礼前悉心洗漱过,席间又尽是花香酒气,如今数道甜香彼此勾缠,衬着屋内袅袅香薰,叫人目眩神迷。 裴寂动作生涩,好在足够耐心。 在初次相见的时候,宁宁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向来冷戾淡漠的少年剑修会于某日俯了身,用握剑的手为她一点点褪下婚服。 暗红层层下落,露出最内层的雪白里衣,因裴寂之前的动作,前襟稍稍下落。 一侧细骨暴露在烛光下,随着她悠长的呼吸悄然起伏。流畅纤细的线条自脖颈淌向肩头,再往下一些,能见到白衣之下的弧度。 他的目光像是触到了火,仓促低头。 “我——” 裴寂呼吸骤乱,兀地缩回手,胡乱把自己身上的衣物往下扒:“我先来。” 宁宁心里的那些羞怯迟疑,全因他这个动作消散无踪,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你坐过来。” 她生了点逗弄的心思,拍拍自己身侧的床铺,朝裴寂勾唇一笑:“我帮你。” 简简单单几个字,有如悄然生长的藤蔓,于顷刻之间将他缚住,心甘情愿遵循她的意愿步步向前。 坐在床沿上的人,由一个变成两个。 婚服复杂繁冗,宁宁本就对男装了解不深,如今更是摸不着头脑,无声皱了眉。 裴寂低头瞧着她的动作,半晌抬了手,覆在宁宁手背,引着她一步步将其解开:“这样。” 直到出声,他才察觉自己的嗓音已然哑得不像话。 衣物被层层褪去,宁宁的指尖触碰到最为单薄的里衣。 裴寂低垂着长睫,面上波澜不起,耳廓红晕却愈发浓郁,手上用力,继续引导她向下。 里衣褪下,露出修长脖颈,宽阔的肩。 宁宁并非头一回见到他的上身。 属于剑修的身体高挑健硕,胸膛、腹部与小臂都分布有紧致的肌肉,而裴寂本身身形清瘦,两相对衬之下,恰恰好位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体格,修长又漂亮。 烛光晃荡,照亮他深深浅浅、恍若沟壑的旧伤疤。 他从小到大,似乎总在受伤。 宁宁心下酸涩,用指尖轻轻抚过他胸前长痕,引得裴寂气息一乱,声线里多出几分黯然:“……不好看的。” “怎么不好看。” 手指向上一滑,途经凸起的喉结,勾起他下巴。侧脸被她用拇指划过,裴寂垂了眼,听她缓声道:“我夫君若是不好看,世上还有谁称得上‘漂亮’?” 那声“夫君”像团火,落在他耳畔,灼灼发热。热意自耳廓聚拢,向下扩散至全身,最终凝在腹下,叫他止不住地心焦。 而宁宁逐渐向下的右手,已距离那团热浪越来越近。 指腹擦过他侧腰,落在绵柔布料上,裴寂下意识按紧床单。 宁宁想用力又不敢用力,视线不知道应该落在哪儿,只得死死盯住自己的手腕:“那、那我继续——” 剩下的话被尽数哽在喉咙里头。 身体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放在大红喜被之间,裴寂跨上床铺,将她按在身下。 他的长发软绵绵垂下来,覆盖大片浓郁阴影,宁宁听见他说:“我来。” 这种事,总不可能当真让女孩子主动。 剑修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常年练剑形成的厚茧与伤疤,指腹经过细腻皮肤,凭空生出粗砺且酥.麻的痒。 指腹蹭过,白衫便顺势滑落。 映入视线的,起先是浑圆白润的肩头,仿佛镀了珍珠般的色泽,因为他毫无征兆的动作,多出几缕粉色。 右手逶迤游弋,好似迷途的旅人来到连绵山丘。裴寂不敢用力,指尖轻贴着向下,一颗荔枝外壳被剥落,露出内里白莹莹的果肉。 月光雪白,烛火橘红,两相交映,让一切秘辛都无处可藏。 宁宁感受到他的目光,脸颊滚烫,偏头移开视线。 忽有剑诀闪过,剑风吹灭跃动的烛火,在陡然降临的黑暗里,裴寂俯身吻她。 他的手指很热,嘴唇同样滚烫。 薄唇极尽柔和地碾转,舌尖温热,一点点轻触她的嘴角、唇舌与口腔,感官里只剩下湿腻的水渍。 这个吻是为了让她分心。 等宁宁再回过神,彼此间已然没了遮掩,向下看去,能见到一抹炽热。 她被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抬起手,捂住自己整张滚烫的脸。 “宁宁。” 他黑眸深邃,似是有些失神,在白茫茫的月华之下,裴寂脸庞红得几欲滴血。 可他仍在笨拙地引导,哑声对她说:“会疼。” 宁宁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于是那团火逐渐下沉。 隐秘的角落悄然相贴。 宁宁觉得有些热,也有些麻。 裴寂默然向前。 生长在峡谷里的花瓣层层叠叠,被水雾浸得湿漉漉一片,那股外来的力道轻缓,悄然探入花丛之间,惹得枝叶轻颤。 一滴露水自花蕊坠落,接而风雨大作,淌下更多馥郁的雨珠。 宁宁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低呼。 深夜的峡谷春潮带雨,风行水上,曲径通幽之处,携来一艘荡漾船舟。 峡谷极深极窄,两侧崖壁层叠千回、重重裹叠,现出幽暗湿润的纹路,笼下浓郁暗色。 春水暗生,晚风骤急,船只在黑暗中缓缓前行,渐入渐深。 船舟之下暗流涌动,水声潺潺,二人交汇之处同样潺潺。 有风吹开窗阑,窗外月牙弯弯,姑娘莹白的足尖亦是弯弯。 宁宁连说话都没了力气,薄唇半张之间,只发出一道低低气音。 恰是这样怯怯的音调,在幽谧春夜里如同散开的花粉,甜甜腻腻,悠然浸入四肢百骸,最能惹人心痒。 裴寂瞳仁幽暗,安静垂眸看她。 零乱黑发贴着他瘦削苍白的面颊,好似蛰伏于暗处的水蛇。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显出几分涣散之意,似是蒙了层水雾的沼泽,要把她彻底吞没。 他的眼神仿佛也带了热度,将宁宁看得心跳如鼓擂,只觉热气层层上涌,更何况他们还—— 她想不下去,又被撞得倒吸一口气。 “……裴寂。” 她吸气时抬了手,掩住羞恼的表情:“你别……看我。” 他却并未听循这句话,仍是定定望着她,怔然道:“你多叫叫我名字,好不好?” 这声音喑哑微弱,却也稚拙赤城,带着眷念般的渴求,像只祈愿主人拥抱的幼猫。 宁宁哪能拒绝,心下一软,颤着唤他:“裴寂。” 裴寂似是笑了,吻上她颈间:“嗯。” 脖颈上染了浅粉,隐约现出暗青血管,他的唇衔起白皙皮肉,依次勾勒青灰脉络与骨骼。 宁宁大脑尽是空白。 风雨来势汹汹,漫天大雨几乎将船只吞没,挺立如剑的船身却势如破竹,迎风缓缓前行。 两岸莺声娇娇而起,藏匿在馥郁夜色里,轻且急促,声声击在水面上,惹出道道涟漪。 宁宁的嗓音被打成支离破碎的几段,间或咬了下唇,深吸一口气再唤他:“裴……” 一道浪头打来,莺鹊被风雨击落,发出濒死般的哀鸣。 近在咫尺的少年身形顿住,听她携了哭腔,如小兽呜咽,细细弱弱念出他名姓:“……裴寂。” 这一声声的,让他听得心都快化开。 “是不是很疼?” 他笨拙地吻她,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怜惜与慌乱,欲要后退:“我——” 然而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后背便覆上一双柔软的手。 宁宁在黑暗里摸索着触碰他,手掌下意识按压,阻止他的退离。 裴寂身上很热,像块紧绷着的烙铁。 她快羞死了,却不得不面色绯红地摇头,颤声告诉他:“……继续。” 静谧春夜里,裴寂身体的温度陡然升高。 滚烫得仿佛要将他的瞳孔熔化。 窗外飘来几片零落的杏花,船只得了应允,继续前行。 浪潮愈来愈汹,峡谷愈来愈窄,舟楫间歇性地被风吹得后退,悠悠晃晃,荡荡浪浪,经过短暂停滞,再猛地破风前行。 四处尽是水流淌动的声响,春夜里弥漫着河水腥气,莺鸟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风浪,再度发出微弱鸣啼。 春夜生烟,袅袅雾色间,人影绰绰缠缠。 “宁宁。” 裴寂又在叫她的名字,嗓音喑哑得不像话。 薄唇掠过脖颈,力道渐渐加重,似亲昵,也似掠夺。 宁宁听他喃喃说:“喜欢你。” 在这件事上,裴寂从来都像个小孩,仿佛怎么也说不够,情愿每天都告诉她一遍。 如今听来,只叫她耳根酥酥,浑身发烫。 “与你成亲,我……很开心。” 船舟游弋,路过天边清月的倒影。舟客俯视那轮圆月,只见水波晃动,泛起淡淡涟漪。 裴寂抬眸看她,面上再明显不过地腾起红潮,喉头轻动:“可以吗?” 宁宁侧过脑袋不去看他,极轻微地点头。 在短暂的停滞后,舟客俯身垂眸,亲吻了水中月亮的影子。 月影浑圆莹润,被轻轻一触,便同水流一道晃开。河水竟是温温热热,柔软非常,似是藏匿了无穷无尽的漩涡,要将他吞噬于其中。 舟楫又是一动,潮水倏地后退,为其让出一条道路。 生于幽谷的水流向来舒缓,未曾体会过这种动作,一时仓皇无措,被里里外外狂涌的浪潮击打得无路可躲。 “你……” 宁宁羞得厉害,声如蚊呐:“你从哪里学来这种……” 她说到一半没了力气,兀地咬住下唇。 “话本子说——” 裴寂浅浅吸气,目光竟是出乎意料地乖顺柔和:“话本子说,这样能让你不那么难受。” 宁宁见过裴寂许多种模样,冷淡的、凶戾的、抿唇微笑的、害羞脸红的,却从没见到过他这般模样。 双目里尽是水雾,像是含了蜜,眼尾的红晕蔓延到整个眼眶,连脊背都在发抖,紧张得不敢看她眼睛。 他说罢抿了唇,继而迟疑着开口:“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裴寂从未有过此类经验,在成婚前不久,几位师兄师姐曾给他看过一些话本图册。 他很认真地学,不愿因为自己让她受苦。 然而一见到宁宁,那些脑子里的文字图画便尽数没了踪迹,一切动作全凭本能。 胸口还残留着热气,宁宁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想敲他脑袋,说一句“笨啊”。 无论什么时候,裴寂总会一本正经问她令人脸红的问题。 难道她为了安慰他,还要大大咧咧回上一句,“你做得很好,我很喜欢”吗? 宁宁:…… 宁宁:“还、还行,挺好的。” 她真的真的快羞愧至死了。 于是绵长的吻再度落下,软玉悠荡,被烙下点点红痕。 峡谷之上白浪纷飞,月影被打碎成颤抖着的几片莹白,不断的进退之间,船舟终于抵达最深处。 裴寂浑身肌肉紧绷到战栗,只觉骨头像在被火烧。 这样的场景,曾经只会出现在他难以启齿的梦境里。 心心念念的姑娘愿意将他接纳,在四下浓郁的暗红中,宁宁因他的亲吻而感到愉悦,乌发凌散,双瞳漆黑莹润,如同月夜里升起的潮。 她柔软得不可思议,让裴寂想起春日惬意徜徉的云,一摸就会软绵绵地化开,包容他所有炽热的、锋利的棱角。 月华幽寂,种种闷然声响彼此相融。 少女长发倾泻,被压在翻涌红浪之下,剑修宽阔的脊背覆下乌压压的影子,裴寂生涩唤她:“……夫人。” 他爱极这个称呼,自顾自垂眸低笑,眼底映了幽光,在亲吻她的间隙不厌其烦地呢喃:“喜欢你。” 腾腾热浪不断袭来。陌生的、汹涌的感觉一遍遍侵袭而至,夜风吹拂在她身前,带来截然不同的冷冽之感。 一热一寒,两两相交,峡谷风声骤急,在莹亮月色里,终于涌起惊涛骇浪、水波大作。 舟楫被浪潮浑然吞没,裴寂脊背一僵,颊边艷红愈深。 他几乎是无措地开口:“宁宁,我……” 宁宁用手捂着脸。 莺鹊承受不了那般灼热滚烫的温度,连羽毛都在轻轻颤抖。 时至夜半,万物都消匿了声息。 峡谷中风雨初歇,舟楫离去,裴寂垂了眼,去看那片染了血渍的静谧幽林。 他羞赧不已,心中愧疚更是浓郁,魔怔般伸出手去,想要将污浊尽数抚净。 宁宁察觉他的动作,忍了酸痛避开:“……别。” 裴寂这才抬起长睫,望向气息凌乱的小姑娘。 床铺是郁郁的红,她却是毫无瑕疵的白。乌发垂落,细细看去,能在蜿蜒青丝下,见到触目惊心的殷殷红痕。 裴寂目光微晃,小心翼翼躺下,为她盖上喜被。 宁宁的脸比那些印记更红,稍稍一动,身体窜进他怀中。 柔软的、温顺的触感,只需须臾,便能叫他溃不成军。 不可名状的火仍然滞留在心口,他满腔喜爱渴求着宣泄,却强忍着无法宣泄—— 裴寂见到宁宁紧蹙的眉,不舍得让她受疼。 她一定感受到了那团炙热的火,抬起头询问般地看他。 分明是水一样的眼神,却让烈焰越烧越热。 “……没关系。” 他的嗓音哑得过分:“你别怕,很快就——” 裴寂余下的话尚未出口,尽数化作一声闷哼。 宁宁突然吻上他喉结,与此同时膝盖向前,用腿探了探。 余潮未退,所有感官都敏锐得不像话。 她的触碰浅尝辄止,却也盘旋不退,裴寂止不住战栗,黑眸里水雾更浓,慌乱出声:“宁宁。” “你不用顾及我。” 她的齿轻轻咬上那块骨头,声线像猫在呢喃:“我不怕,也……不难受。” 她总是这般迁就他。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比怀里的姑娘待他更好。 裴寂难以自制地深深爱她。 “今夜不了。” 粗糙修长的手抚上她脊背,裴寂贪婪攫取空气里甜腻温热的栀子花香,尾音携了浅笑:“宁宁,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在往后,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时间。 裴寂身上的热度一直蔓延到她脸上,宁宁闷闷应了声“嗯”。 春夜无声,风平水歇。 宁宁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倦声对他说:“晚安……裴寂。” 额头被人亲了亲。 这个亲吻不带丝毫欲意,宛如一场羞怯的春雨,裴寂的声音裹在晚风里,噙了无限眷恋地告诉她:“宁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