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上海.卷三》 第29章 玩股市麦基兴风?遭起底顺安被逐 任炳祺两番赶到清虚观为陈炯约见,大小姐迟迟不肯露面,只让守值道士交给他一张便笺,问他约见何事。陈炯无奈,只好将事由写出,托道士转禀,讲明橡皮股暴涨,他想用同盟会的钱买股为革命赚钱却又吃不准行情等事由。大小姐以申师太名义回笺,让他咨询伍挺举。 大小姐不肯出面反倒让陈炯越发肯定了葛小姐的身份,当即听从她的嘱咐,来到茂升钱庄。 见他一身洋装,来路不俗,客堂把头亲自接待,引他直入伍挺举的襄理室。 “正要寻你哩,”挺举扬手让座,倒杯水递上,“商团的事体,议董会表决通过,已经上报道台府了。” 陈炯意外得到好消息,兴奋得握紧拳头:“太好了!” “还有,”挺举不急不缓,“聘你做教头的事体,祝总理也应下了。待商团立起来,就发正式聘书。只是薪酬不高,总教头每月三十块洋钿,其他教头二十,陈兄不会赚少吧?” “呵呵呵,”陈炯乐得合不拢嘴,“不少不少,在下乐在其中,给多少钱都成!”又拱手,“谢伍兄保荐!” “陈兄不必客气。”挺举回礼,“陈兄尚武,商团亦尚武。陈兄需要用武之地,商团需要陈兄大才,陈兄与商团是相得益彰呢。” “是哩。今朝我来,是想咨询伍兄一桩事体!” “请讲。” “市面上橡皮股火爆,在下吃不准行情。” “陈兄要买?” “呵呵呵,”陈炯笑道,“买也得有银子呀。是朋友想买,叫我拿个主意,我不懂生意,这才来请教伍兄!” “不瞒你说,”挺举从抽屉里拿出一堆材料,“几日来我一直在琢磨两桩事体,一是股票,二是橡皮。” “伍兄可否琢磨出个名堂?” “先说股票。股票为西人发明,与我们搭伙做生意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 “何处相同?何处不同?” “相同处是,都是搭伙做生意,共同出本金。不同处是,中国人的本金可退,但不能随意转让。即使转让,也必须是其他股东优先。生意也多是股东联合做,或者大股东做,小股东助力。股东多是熟人,彼此知底。西人的股票不同,本金不能退,但可随便转让。只要公司不倒闭,股票就有用,就可分成。有股票的人是股东,但不是经营公司的人,两方是分开的。公司经营得好,股票转让的价钱就高,公司经营得不好,股票转让的价格就低。公司倒闭,股票就一文不值了。” 陈炯点头:“是哩。” “我觉得,”挺举颇是兴奋,“股票是个好东西。洋人在商业上的成功,或许这就是秘诀。想想看,有钱人如果不会做生意,在我们只能坐吃山空,在洋人却可以购买股票。股票可以转让,拥有股票的人随时可以套现,与人方便,与己也方便。” “照伍兄此说,橡皮股买得!” “股票买得,”挺举略作迟疑,“但橡皮事体,我还没搞清爽。橡皮肯定有用,洋车的车轮子就是用橡皮做的,我亲眼见过,但这橡皮究竟能派多大用场,我就吃不准了。”又指向报纸,笑,“照这上面所讲,我就觉得过分了!” 陈炯点头:“在下明白怎么做了。” “怎么做?” “橡皮股票,这就让朋友买去。至于橡皮事体,在下帮你搞清爽如何?” “嘿,”挺举目光诧异,“你哪能搞得清爽呢?” “呵呵呵,”陈炯笑了,“在下是从东洋回来的,那里有不少朋友,托他们问一下不就得了?” 二人正在说话,顺安从外面飞跑回来,直入总理室,向鲁俊逸报告说,橡皮股一开盘就比昨日涨高一两。 一两银子不是小数。鲁俊逸坐不住了,招呼老潘、挺举赶往众业公所。因鲁俊逸催得过急,挺举只好朝陈炯抱歉地笑笑,陈炯拱手告辞。 挺举陪陈炯下楼时,刚好碰到顺安跟在鲁俊逸身后。 想到陈炯晓得自己的身世,万一叫漏嘴,一切就都完了,顺安紧张得透出一身虚汗,低头贴在鲁俊逸身边,佯作没有看到。 陈炯扫他一眼,大步出门,与挺举拱手作别。 鲁俊逸四人来到众业公所,一眼望去,购买橡皮股的人流排作一路长队,一直排到马路上。 在顺安的引领下,几人没有排队,从偏门直入大厅。 一个西服笔挺、长相帅气的年轻人一手拿粉笔,一手拿粉擦,竖枪一般守在大厅一侧的告示栏旁。不消一时,里面走出一个金发洋人,递给年轻人一张纸条。 年轻人接过,瞄一眼,动作麻利地将黑板上的股价数目擦掉,写上新的数目:“单股一十六两二钱。” 俊逸、挺举、顺安、老潘站在厅里,几双眼睛死死盯住黑板。 “鲁叔,”顺安声音很小,“今朝这是第三次刷价了,不到两个小时,涨价接近二两!” 老潘摸向头皮:“简直像是做梦!” 俊逸眉头紧锁。 里查得下楼,走进大厅。 顺安眼尖,肘弯轻碰俊逸:“鲁叔,密斯托里查得!” 俊逸迎过去,四人在楼梯口堵住他。 “鲁老板,”里查得极是高兴,握住俊逸的手,“lo gtime oseeyou(好久不见了),我正要寻你呢。” 俊逸声音急切:“承办华股的事体,麦总董答应没?” “非常遗憾,”里查得摆出一个无奈的手势,“麦总董答应善义源了。善义源诚心与我们恢复过去的合作关系,希望能全权承办。麦总董候不到鲁老板的回复,已经应承了。” 听到“善义源”三字,鲁俊逸心里一揪,看向顺安。 顺安问道:“合同签没?” “这??”里查得迟疑一下,“我们正在商榷个别条款,近日就签。”又朝鲁俊逸拱手,“鲁先生,非常遗憾,但我尽力了。” 俊逸拱手:“三克油。” “你们忙吧,我还有事,bye-bye!”里查得匆匆走出。 顺安追到门口,连叫几声密斯托,里查得都没有理睬,径直走向候在门口的轿车,钻进车门。 轿车开走。 “鲁叔,”顺安不无懊丧地回到厅里,“好端端一桩大生意,就这样没了!” “唉,”俊逸长叹一声,“后悔也是晚了!” 顺安眼珠子一转:“有了!” 俊逸盯住他。 “刚才密斯托说,合同还没签哩。只要合同没签,就可商量。”又看向挺举,“我的意思是,由挺举阿哥出面,求求麦小姐,没准儿能成呢!” 俊逸心里一动。 “对对对,”老潘应和,“麦小姐的面子,肯定比我们大!” 俊逸迟疑良久,转对挺举:“挺举,你问问看,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挺举点头。 傍黑时分,鲁宅大门外面,顺安挂着跑街包,意气风发地从远处走过来。 将近大门时,树影后面闪出一人,拦在他前面。 见是庆泽,顺安陡吃一惊:“师兄?” “嘘!”庆泽压低声。 “师兄,你??你??”顺安惊魂未定,声音哆嗦。 “师弟,”庆泽拉住他的手,依然小声,“师兄候你一个时辰了!此地不是说话处,我们寻个地方!” “好吧,”顺安狐疑地审他一会儿,“我请师兄喝茶!” 顺安在附近寻到一家茶社,点了两壶好茶及点心。茶水上来,二人却各怀心事,谁也没喝。尤其是顺安,生怕庆泽得知被他出卖的事,这是来问罪的。 “师兄,”顺安心里忐忑,小声问道,“久没见面了,这一向可好?” “唉,”庆泽长叹一声,“甭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混得没个人样,把师父的颜面也丢尽了。” “师兄这寻师弟,可有事体?” “师父不认我了,我来是想问问师弟,还认这个师兄不?” “认认认,”顺安迭声应道,“师兄永远是晓迪师兄,晓迪永远是师兄的师弟!” 庆泽松出一口气:“有你这句话,师兄这一趟就算值了。” 顺安亦出一口长气,声音略略哽咽:“晓迪一到上海就跟着师兄,是师兄手把手把晓迪带出来的,晓迪??我??师兄,啥也不讲了,师兄早晚有啥事体,只管吩咐师弟就是!” “师弟,我??”庆泽感动,“好吧,这来寻你,真就有桩事体!” “师兄请讲!” “市面上闹橡皮股,看得我眼花缭乱,前些辰光没动心,眼前动心了,竟然买不上!师弟,师兄别无门路,只能求你了!” “师兄想买多少?” “不瞒师弟,我??”庆泽迟疑一下,“我手头只有一百二十两,不知能买多少?” “唉,师兄呀,”顺安轻叹,“要是你早点儿寻我,保不准能弄到原始股,一股才五两。眼下一天几个价,今儿收盘时已经涨到毛二十两了,且还得凭认购券才能到手。” “师弟,我??”庆泽急切地摸出庄票,“拜托师弟了!” “来来来,”顺安端起茶杯,“师兄,你我干掉这杯茶,晓迪赶明儿直接到洋行去求密斯托里查得,豁出面皮也要为师兄买到股票!” 庆泽举杯:“谢师弟了!” 从众业公所出来,挺举回到钱庄,拿起两份报纸,径直赶到天使花园。 麦嘉丽出去了。 挺举巡视一圈,见一切井井有条,水缸也是满的,实在没啥可做,遂走进厨房,帮助阿姨烧灶。 不一会儿,院中车响,麦嘉丽回来了。挺举出来,见她正指挥黄包车车夫从车上取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到地上。 “伍,快来看,我给你带来一个好东西!”麦嘉丽结完账,兴奋地冲他扬手。 挺举跑过来,将那黑东西拎起来一看,是只软乎乎的大袋子。 “我刺谁死?(what''sthis?)”挺举看向麦嘉丽。 “橡皮水袋!”麦嘉丽应道。 “橡皮?水袋?”挺举纳闷了,“是装水吗?” “是哩。”麦嘉丽指着水袋,“是我让爸爸**的,可以放到车上运水,你就不用每天挑了!”又指向两个阀门,“这个是进水阀,这个是出水阀。” “橡皮也能做这玩意儿?”挺举显然没见过,蹲下来仔细研究。 “听我爸爸说,橡皮什么都能做!” “神了!”挺举估量一下水袋,“看样子能装十几桶,一只缸怕都盛不下哩!” “你量下尺寸,这就随我买推车去!”麦嘉丽努嘴。 挺举找到尺子,量好尺寸,与她一起买了二轮推车。 返回途中,挺举问她有关橡胶树的事,亦将他的疑惑顺口说出,同时要她向麦基求个情,说是茂升钱庄已经准备好承办华股了。 麦嘉丽应下,晚上回到家中,候到麦基回来,搂住他的脖颈亲热一番,轻声问道:“daddy,ca youtellmesomethi gabout ubbe t ees?(爸爸,你能给我讲讲橡胶树吗?)” “oh(哦),”麦基打了个怔,“a eyoui te estedi thet eestoo?(你也对橡胶树感兴趣?)” “yes.justtellme.(嗯。讲给我。)” “it''sok.(没问题。)”麦基忖出因由,拿出一沓子照片,“dea ,lookatthephotos,theya eall ubbe t ees.cutthet u ka ditwillflowtea sa dthetea sa ecalled ubbe .the ubbe ca beusedtomakema yki dsofthi gs,a dwillbethemostimpo ta t oughmate ialsi ea lyallthefieldsofhuma life.that''swhydaddyhasi vestedi you u clesmith''s ubbe tatio .we owhaveow edabout100thousa dhecta esof ubbe t eesa dwilldoubleitssizeve ysoo .o di gtoyou u cle,weshallcollect ubbe tea sabout10thousa dba elsfo o lyo eday,whichpe hapstu tobeth gesti south-easte asia.(亲爱的,看看这些照片,它们全是胶树。割破树身,胶树就会流泪,这些泪就是橡胶。橡胶可做许多东西,将来必会成为最最重要的原材料,用于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也是爸爸为什么投资你史密斯叔叔的橡胶园的原因。我们已经拥有大约十万公顷的胶园,不久就会再扩大这么多。听你叔叔讲,我们每天都可收获胶水一万桶,这也许会是东南亚最大的胶园哩。)” 麦嘉丽拿出一份中文报纸:“daddy,m .wu eadthea ticletome,a dthoughtiti co vi cible.metoo.(爸爸,伍先生为我读过这篇文章,认为它不可思议。我听完后,也这样认为。)” “whydoyouthi kiti co vi cible?(你为什么认为它不可思议?)” “it''smo elikeafai ytale,a dseemsdeceptious.(像是个童话故事,似乎是在骗人。)” 麦基佯作生气:“doyouthi kyou dadisacheat?(你认为爸爸是个骗子吗?)” 麦嘉丽摇头:“daddyhas eve toldmealie.(爸爸从未对我说过谎。)” “that''s ight.good ight!(这就是了。晚安。)” 翌日晨起,麦嘉丽将麦基交给他的一大堆橡胶图片和资料,一一摊在桌子上,指给挺举看。 挺举一张一张地细审。 “伍,”麦嘉丽一脸真诚,“我问过爸爸了,爸爸说是真的。爸爸有个朋友叫史密斯,我在伦敦、**都见过他,五年前他就开始在印度尼西亚种植橡胶,有十万公顷橡胶园。史密斯没钱了,求我爸融资。我爸也没钱,只好通过众业公所融资。我们国家都是这样子做生意的。爸爸的公司,也是分成许多股份,在伦敦有股票的。爸爸只是管理人。” 挺举浓眉凝起。 “伍,请你相信我,也相信我爸爸。我从小长到大,爸爸从未骗过我!” 挺举点头:“嗯。” “还有,”麦嘉丽接道,“你托问的事体,爸爸也答应了。但只能分给茂升一半,另一半,爸爸答应善义源了。” “好的。”挺举应过,将资料收起,回到茂升钱庄,把麦嘉丽的话讲给俊逸。 “太好了!”俊逸一脸惊喜,“不瞒你讲,我一直忧心洋行弄假,有麦小姐这话,我就放心了。”又半是自责,不无惋惜,“唉,前面都怪我呀,疑神疑鬼,没把晓迪讲的当桩事体,白白损失介许多洋钿不说,又让善义源分去承办份额,太可惜了!” 挺举的眉头微微皱起。 俊逸瞄他一眼:“咦,你好像不大开心嗬!” “鲁叔,”挺举盯住他,“我想泼瓢凉水。我不大看好这橡皮哩。” 俊逸愕然:“为什么?” “这??”挺举迟疑一下,“一时说不清爽,感觉不合常理。”又拿出麦嘉丽给他的几张图片,“鲁叔请看,橡皮就是从这些树上割出来的。既然是树,就得有个生长的过程。听麦小姐讲,橡胶园是她一个叔叔的,他是五年前去南洋种植橡皮树的。常言道,十年树木,他才种五年,可这报纸上说,已经出橡皮了。我怀疑这事体不真实!再说,橡皮股票在短短半月之内热成这样,从常理上讲,这??不合商道。” “若是这说,”俊逸笑了,“鲁叔倒要劝你几句。一是这橡皮树,我们既然没有见过,就无法断定它多少年才能长出橡皮。二是这商道。你来此地辰光不长,尚未看懂上海。上海滩就是这样,自洋人来后,闻所未闻的事体一桩接一桩,让人大开眼界哩。不瞒你讲,书本上讲的传统商道在上海滩行不通。” 挺举低下头去,没再应声。 “譬如说吧,”俊逸似乎为一种莫名的冲动所左右,越讲越兴奋,挥手,“古人讲究十一之利,也就是投十成本,取一成利。可洋人做生意,没有三成利,他们瞧也不瞧。他们做的往往是五成利,一倍利,甚至数倍利。我混上海滩十多年,也算是悟出一条道道,所谓商道,就是寻找商机,抓住商机,全力出击。前番你收米,就是经典战例。做生意要靠洋人,他们信息灵通,门槛精,真正会赚钱哩。”说到这儿,拍拍挺举肩膀,“挺举,你放心,跟着洋人走,没错!” 挺举的脸依旧阴着。 “这样吧,”俊逸盯他一眼,“既然你不看好,这事体就不劳烦你了,让晓迪做去。商团立起来了,祝总理寻不到合意人,想把商团托付给你,我应下了。打今朝起,你不必到钱庄来,全力以赴,训练商团!” “好哩。”挺举应道。 “挺举呀,”俊逸压低声,“我得给你交个底,商团一定要抓牢。在上海滩混,我们必须抓住两个东西,一是银把子,二是枪把子。银把子,由我和晓迪去抓。这枪把子,鲁叔就托付给你了!” 见鲁俊逸这般理解商团,挺举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去吧。”俊逸拍拍他的肩,送到门口,目送他远去,兴奋地转对老潘,“老潘,喊下晓迪,你俩来我这儿!” 位于上海老城厢的申老爷子宅院内,葛荔坐在一大堆筹策前面,聚精会神地演练。 申老爷子盘腿坐在木榻上,笑眯眯地望着她。 “‘大衍之数五十’,”葛荔将所有筹策拿在手中演练,口中喃喃,“嗯,这把刚好五十根。‘其用四十有九。’我拿出这根,余四十九。”拿出一根,横摆在面前几案上,“‘分而为二以象两’,”将四十九根签随手一分两半,“‘挂一以象三’,”从左边一堆里抽出一根,夹在指缝里,“‘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将左边按四签一数,分成若干簇,“‘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将左边余下的两根放在一边,开始分数右边一堆,亦四根一数,将余下的数放在一边,然后将左右余下的签合成一堆,码在几案上端,“‘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 葛荔一边吟咏《周易·系辞》,一边按占卦顺序摆弄卦签,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老爷子:“阿公,我这程式对不?”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道,“对倒是对哩。我再问你,何为三不卦?” “哎呀呀,”葛荔做个苦脸,“老阿公呀,你哪能成个老糊涂哩,问过不知几多次了,也不嫌烦。小荔子再说最后一遍:一、不诚不卦;二、不义不卦;三、不疑不卦。” “这是占卦要则,你不可嫌烦。记住三不卦,方可行卦。无论何人求卦,三者占一,不可为之卦。记住否?” “记住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葛荔看向申老爷子。 “开门去吧,”申老爷子努下嘴,“没准是你的生意来了!” 听到“生意”二字,葛荔噌地弹起,几步蹿到院里,打开院门,打个惊怔,心里扑通直跳。 站在门外的是伍挺举。 葛荔粉面含羞,但又迅速镇定下来,换作调皮状。 “嘻嘻,”葛荔歪起脑袋,“果然是来生意了!伍生员,你哪能这辰光才露头哩?不瞒你讲,葛荔日复一日,前晌巴后晌,就等你上门嗬!” 挺举让她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整晕了,手足无措:“我??我??” “我个什么?站在门口图风凉呀!” “前辈在不?”挺举尴尬进门,在院中又站下。 “在堂中哩。” 挺举走进中堂,在老爷子跟前跪下。 “小伙子,你跪在这儿做什么呢?”申老爷子没有睁眼,声音却出来了。 “回禀前辈,”挺举应道,“晚辈欲求一卦,请前辈成全!” “小伙子,从前日开始,我不再占卦了。” “这??”挺举惊愕。 “嘻嘻嘻,”葛荔接道,“若是伍老板不嫌弃,小女子可以代劳!你看,”指着旁边的卦签,“老阿公金盆洗手,把绝活全都传给小女子了!” 挺举头大:“小姐,你??” “你个啥哩?小女子一卦十两。你是小女子头桩生意,少收二两!介好的事体,别人求还求不到哩!”葛荔不由分说,扯住他衣袖,将他拖到卦签边,“说吧,伍老板欲卦何事?” 老爷子咳嗽一声。 葛荔恍然明白,急急改口:“伍老板,你要听好,小女子有三不卦,先说其一,你心诚不?” 老爷子咧嘴笑了,轻轻摇头。 挺举被她搞蒙了:“我??心诚。” 葛荔满意地点头:“心诚就好。其二,你要卦的,可是不义之事?” 挺举摇头。 “好咧!”葛荔二目放光,“最后一个,你要答准了!我问你,所卦之事,你是否吃不准?就是心里那个??起疑,断不清爽!” “是哩。” “太好了!”葛荔兴奋得重重咳嗽一声,瞥一眼申老爷子,“说吧,伍老板为何而卦?不不不,是伍老板所卦何事?” 挺举迟疑一下:“财运。” “是自己财运,还是他人财运?” “他人财运。” “是近期财运,还是远期财运?” “近期、远期皆卦。” “好咧,”葛荔愈加兴奋,“这是双卦,当交两份卦钱,不过,你是头桩生意,小女子只收你一份。” 挺举也渐渐平和下来,拱手:“谢小姐!” “起卦了。”葛荔将卦签拿在手中,抽出一根摆在前面,将余下一把递给挺举,“你拿好,照我说的去做。先卦近期财运!” 挺举愣怔一下,接过卦签。 “将这些签一分为二,你随意分,摆在几上。从左边这堆取出一根,夹在左手,右手数左边,把签四个摆一堆??” 挺举不知所措,乱摆。 葛荔急了,一把拿过卦签:“你哪能介笨哩,连个签也摆不好,看我的!” 葛荔一边念叨,一边摆弄。一刻钟后,得出一卦。 “哎哟嗬,”葛荔一脸沮丧,摊开两手,“伍老板哪,实在对不住,六爻全出来了,你这一卦大是不妙,是个否卦,下下签。否卦表示天地不合,阴阳不交,预示近期财运不佳,不能再做生意了!” “是吗?”挺举似在预料中,微微点头,略顿,“嗯,有点灵呢。” “当然灵了。”葛荔朗声应道,“本仙得的是真传!” 老爷子咳嗽一下,嗡声:“是上签!” 葛荔、挺举皆怔。 葛荔愕然,盯住他:“老阿公?” 老爷子二目紧闭,继续打坐,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葛荔候一会儿,转对挺举:“阿公乱讲,下签就是下签,哪有下签变成上签的理?来,抽第二签,看你所求的远期财运!” 二人又摆弄一刻钟左右,葛荔一脸惊喜。 挺举盯住卦签:“何签?” “恭喜发财。”葛荔拱手祝贺,“是泰卦,天地相交,阴阳相合,做啥成啥,上上签!” 挺举看向申老爷子。 “是下签!”老爷子又是一个嗡声。 “老阿公,”葛荔急了,跑过去扳住申老爷子肩头,“你哪能乱讲哩?小荔子是做头桩生意,你??你不能随便插话!” “前辈,”挺举也挪过来,叩首,“晚辈既然抽签,就认此卦。晚辈不才,却也赞同小姐所解,认为否卦为下签,泰卦为上签。敢问前辈,何以反之?” 申老爷子睁开眼,盯住他:“六十四卦,环环相扣。阴阳相继,福祸相承。否极泰来,泰极否生。” 挺举思忖一时,恍然有悟:“晚辈叩谢前辈解卦!”说毕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葛荔,“谢谢小姐。此为卦金,请小姐笑纳!” 葛荔不无兴奋地接过银子,恭送挺举出门。 挺举刚一走开,葛荔就闩上大门,急急返回。 “老阿公,”葛荔缠住他道,“你是捣乱不?哪能这般解法?” “呵呵呵,小荔子有所不知,”申老爷子不无夸张地晃着脑袋,“此人前来求问的明为财运,实乃橡皮股票。非为自己,而是在替他人担忧。橡皮股票近喜远忧,阿公是以做此解释。” 葛荔倒吸一口凉气:“老阿公哪能想到一定就是橡皮股票呢?” “呵呵呵呵,”申老爷子捋一把长须,“老阿公是个算命的哟。” 葛荔大是叹服:“嗯,是哩。老阿公,此人求卦,不为自己,只为他人,倒是一身侠气哩!” “是贵气。” “何谓贵气?” “人有三气。”老爷子侃侃言道,“一为骨气,二为贵气,三为俗气。” “阿公明示!” “贫不夺志,可谓骨气;富不骄淫,可谓贵气;其余皆谓俗气。” “可??”葛荔皱起眉头,“他还没有富呢,何来贵气?” “富极易,贵却难。富可一夜而就,贵则毕生难求。” 葛荔思考。 “哦,对了,”老爷子似是想起一事,盯住葛荔,“前日听你说,炳祺他们搅进橡皮股了?” “是哩。” “你可把方才之卦说给他们听!” “好咧。”葛荔应一声,大步出去。 “等等,”申老爷子扬手叫道,“顺道叫你柱叔来一趟!” 约过小半个时辰,苍柱匆匆走进。 “橡皮股票几钿一股了?”申老爷子问道。 “今朝破二十两。”苍柱应道,略顿,盯住老人,“五叔何以问起这个?” “唉,”申老爷子轻叹一声,“近些日来,每每入定,恍兮惚兮之中,我总是嗅到一股子血腥味儿。” “啊!”苍柱震惊。 “方才挺举为橡皮股求卦,小荔子推得一否一泰,与我感应颇同。” “五叔是讲,这股血腥味儿与橡皮股有关?” “应该是。” 苍柱长吸一口气:“五叔,我当做何应对?” “把那点儿银子取出来,换成股票!” “五叔?”苍柱愈加震惊。 “唉,”老爷子复叹一声,“本不该去蹚这个血池子,可运势至此,我思虑再三,蹚比不蹚要好!” 苍柱起身:“我这就去办!” “鲁叔,”顺安一脸喜气,小跑步踏上茂升钱庄二楼,敲开总理办,小喘几口,“您猜猜看,华森股票涨到几钿了?” “快讲!”俊逸急不可待。 “二十一两七!” “好!”俊逸一拳震在桌面上。 “好事接踵哩!” “哦?”俊逸盯住他。 “听里查得讲,”顺安匀平气,放慢语速,“麦总董与金致洋行、协和洋行共同合作,在南洋又辟一块橡胶园,不久将在众业公所上市。听说这次规模更大,有二十五万公顷,股票本金是两百万两!原始股每股五两,上市价每股十两!” “速请里查得,”俊逸忽地站起,“就说我有事体求他!” “好咧!”顺安答应一声,眼皮子眨几下,“您先到颐凤茶室,我叫里查得去,他欢喜那处地方。” “好。” 鲁俊逸来到颐凤茶室,要了一个包厢,点了上好的茶点,候有足足两个时辰,正自着急,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茶室外面,车里钻出顺安与里查得。 早有服务生将顺安二人领进包厢。 寒暄过后,俊逸直入主题,拱手道:“鲁某有事相求,请先生成全!” 里查得拱手:“鲁先生请讲!” “听闻贵公司将开辟新的橡胶园,再度发行股票!” “chai ma mckimhasgo etoi do esia,justfo it!”里查得应道。 里查得讲得太快,鲁俊逸跟不上节奏,看向顺安:“这??” “鲁叔,”顺安应道,“里查得先生说的是,麦总董到银都泥洗牙去了,为的就是这事儿!” “银都泥洗牙?”俊逸没听明白。 “就是南洋,麦总董买橡胶园的地方!” “太好了!”俊逸顾不上辨义,看向里查得,“招商华股的事,茂升愿意全权承办!” 里查得面现难色。 “密斯托里查得,”顺安催道,“鲁叔在问你话哩!” “这??”里查得改说汉语,摊开两手,现出无奈的样子,“此事牵扯五家洋行,股东有十多个,非麦总董所能当家。”略顿,“不过,我可将此事禀报总董,只要总董坚持,其他股东或许会给面子。” 俊逸摸出一个信封,递给里查得。 “这是什么?”里查得接过,看向鲁俊逸。 俊逸笑而不语。 里查得拆开,里面是一张五千两银子的庄票,不解,盯住俊逸:“鲁老板,你要买什么?” “呵呵呵,”俊逸拱手,“不买什么,这桩事体劳您费心,这是一点儿辛苦费,不成敬意,请笑纳!” “no,”里查得递还信封,“it''sb ibe.it''sillegal.ica ''ttakeit.”略顿,自己翻译,“这是贿赂,是不合法的,我不能拿!” 俊逸接过,吸一口气,大是叹服。 翌日上午,里查得亲自来到茂升钱庄,将一份麦基签过字的合同交给鲁俊逸,一脸兴奋道:“it''sok.前次承办,因为种种原因,我们让给善义源部分承办权,麦总董觉得对不住你,这次算作补报。其他股东被麦总董说服了!” “太好了,三克油,三克油!”俊逸连作几个大揖。 里查得摆手:“不客气,这是我的职分!” “还有一求,”俊逸笑逐颜开,“请您与麦总董成全!” “请讲!” “作为唯一承办方,茂升钱庄能否以原始股价购买部分新股?” “可以。”里查得爽朗应道,“你们想买多少?” “三万股!”俊逸来了个狮子大开口。 “太多了。”里查得摇头,“我可以请示总董,但这个数字不行,其他董事不会同意!” “那??”俊逸让步,“两万股如何?” “至多一万股,我向总董申请!” 俊逸拱手:“三克油麦克麦克!” 送走里查得,鲁俊逸松出一口气,交代老潘与顺安全力对接新股承办之事,于午饭后叫车直驱商会会馆,直入三楼祝合义的总理室,将茂升承接新股之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一遍,末了长叹一声,不无痛惜地连连摇头。 “咦?”合义怔了,“听你讲下来,一切都挺顺畅,你摇个什么头呢?” “唉,都怪我呀,”俊逸又叹一声,给出个苦笑,“前些辰光疑神疑鬼,耽搁不少好事体。若是一开始就听晓迪的,不晓得多赚多少洋钿呢!” “你呀你,”合义指着他笑了,“哪能个讲哩!上海滩介多钱庄、店铺,只有你拔得头筹,啥人不眼红?你得到头筹,仍然叫屈,真正应下一句话,人心不足嗬!” “呵呵呵,”俊逸憨笑几声,“是哩,让你说着了。知足,知足,我是该知足才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辰光,啥人晓得橡皮股会是这般行情?说到此事,我倒想问问你,势头介好,何不也买一些?介好赚的钱,不赚白不赚!” “嗯,你讲得是。”合义点头,“有介多洋行和银行参与,应该不虚。眼下是何行情?” “新股票由我茂升承办,你若买,就按上市价,一股十两。” “好,给我买二千股。我的钱都在你的手心里,你办就是。” “好哩,我这就让柜台办给你。祝兄,还有桩事体请教。” “请讲。” “茂升接下新股,存银就不够了。你的门路广,到哪儿弄钱,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我倒是认得一个有钱的主儿!”合义略一思忖,笑应道,“实在不行,你可寻他试试。” 俊逸急道:“啥人?” “石典法,”祝合义摸出一张名帖,“就是这人,川汉铁路筹办局的总办。川汉铁路有民众集资款数百万两,分存于润丰源和善义源,由石总办掌管。听说石大人爱钱,只要给够息银,想必他乐意出借。” 俊逸接过名帖,审视一时,笑道:“我借用了,就说是你老哥举荐的,成不?” “成。” 得知茂升承办新股,马克刘坐不住了,未及下班就偷空出来,急如星火地赶到广肇会馆,直入彭伟伦的总理室。 彭伟伦照旧坐在茶案前待客,对面坐着一人,单看背影马克刘就认出是善义源的沈协理。 “呵呵呵,”见他进来,彭伟伦扬一下手,指向一把空椅子,“真是巧哩,老沈刚刚提到你,你就到了。” “提到我?”马克刘坐下,看向沈协理,“提我啥哩?” 沈协理笑笑,端起茶盏品茶。 “狗逮妹(goddam it)!”马克刘顾不上纠扯,气呼呼地骂道,“风头算是让那姓鲁的占尽了!” “呵呵呵,”彭伟伦轻笑几声,“你骂的是鲁俊逸承办橡皮新股的事吧?” “咦?”马克刘惊道,“彭哥晓得了?” 彭伟伦朝沈协理努下嘴:“方才我俩议的正是这事儿。” “彭哥,你咋看哩?” “这事儿蹊跷。只怕那姓鲁的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彭哥,您这??”马克刘紧盯住他。 “没啥,”彭伟伦抿一口茶,“对洋人,彭哥应该比他姓鲁的见得多。” “是是是,”马克刘迭声道,“彭哥跟洋人做生意时,姓鲁的还在玩尿泥呢。只是??我们协和也参与了,想必不会有诈吧!” “诈与不诈,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我给小段发电报了,让他打探美国究底是何行情。如果真如麦基所说,那就是彭哥老眼昏花了。” “老爷,”沈协理应道,“我们是跟还是不跟?” “一如既往!”彭伟伦冲出一壶茶,几个茶盏挨个斟上,“随大流儿,既不出头,也不落后。成了,我们不吃多少亏,栽了,我们不赔多少钱。”端给每人一盏,“这叫中庸之道,不左,不右,我们只走中间!” 查锦莱脚步轻疾地走进烟房。 查敬轩一如既往地斜躺在烟榻上抽烟枪,一个丫鬟跪在一侧伺候。 “阿爸,”查锦莱走过来,在烟榻上坐下,支走丫鬟,将烟按实,拿火点上,“华森涨到二十五两,整个市面都动了!” 查敬轩深吸一口,呛住,剧烈咳嗽。 查锦莱紧忙捶背。 查敬轩缓过一口气,把烟枪放到一边,望向他,目光垂询。 “阿爸,”查锦莱应道,“目前涉入橡皮的有七家洋行、六家钱庄。钱庄方面,依旧是茂升打头。但茂升库银不足,俊逸找我拆借二十万两,我没给他囫囵话,由阿爸定夺。” “给他。”查敬轩沉声应道,“善义源有大动没?” “看不出来。”查锦莱略顿一下,小声,“阿爸,就眼下这情势,我们是跟,还是不跟?” “不跟。” 橡皮股一路暴涨,以不可阻挡之势入侵丁府。当惠通银行接到洋行接洽承办的电话时,总理张士杰于第一时间赶到丁家账房,一直关注橡皮股票的车康尚未听完汇报,就拉他直奔如夫人的内堂。 夜已深,两条宠犬听到人声,迎出来撒欢。 如夫人从浴室里走出来,穿着一身睡衣,捧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坐在沙发上,两个仆女跟过来,一个用干毛巾擦拭,另一个用扇子扇风。 许是因了强烈的法兰西香水的味道,张士杰深呼吸一口,在门口停住脚步,头低下。 “士杰,过来呀!”如夫人冲他扬手,指向旁边的沙发,“坐!”又转对车康,“车康,给士杰斟茶!” 车康斟茶,士杰走过来,冲如夫人鞠个大躬,坐在沙发上,不敢直视她。 车康斟好茶,递给士杰,然后将一张信笺双手呈给如夫人。 如夫人接过,眯起眼睛审读。 “夫人,”车康小声,“股价涨疯了,再不买,怕是??” 如夫人阅完,放下信笺。 “姓鲁的大发一把,我粗算过,单是华森橡皮,从原始股到后期承办,茂升净赚不下三十万两,若再加上其所承办的其他股票,资产不下百万两,短短一个月,膨胀一倍还多!” 如夫人看向士杰:“善义源、润丰源动没?” “回禀夫人,”士杰拱手应道,“善义源与茂升共同承办华森橡皮,但只是承办,并未买进。润丰源未见动作。” 如夫人凝眉思索。 “夫人,”车康眼睛眨几下,小声问道,“老爷可有明示?” 如夫人盯住他:“方才所问,就是老爷的明示。” 车康、士杰对视。 “有几家洋行近日也在筹措橡皮新股,说是在菲律宾买了几个橡胶园,有意让我们惠通承办华股,洋股由美国华旗银行承办,如何回复,士杰敬听夫人!”士杰抬头看向如夫人。 “承办。”如夫人做出一个ok手势,向一只狗招手。那狗嘤咛一声,跳到她的膝上。 “购股否?每股十两,承办方许给我们一万股!” “买!” 黄昏时分,太阳尚未落山,鲁碧瑶站在窗口望几眼,快步走向一排西式衣橱前,将所有橱门打开,在一排排的衣裙里挑起来。 鲁碧瑶选中一件,穿好,走到西洋镜前,瞄一眼,眉头皱起,脱下,又拿一套,穿上,在镜前挑剔。 碧瑶一连换了几件,显然都不满意,目光又落在最角落的一件白色连衣裙上。 秋红眼尖,拿过来,为她穿上。 碧瑶走到镜前,扭动几下:“秋红,这套好看不?” “好看死了。”秋红赞不绝口,“就凭小姐这身材,穿哪一套都好看!” “我问的是更好看!” “嘻嘻,”秋红笑道,指向另一个衣橱里的蓝色旗袍,“要说更好看,当数那件蓝色的。边上那道缝缝,一开一合,半隐半现,特勾人!我要是傅生,得让那道缝迷死!” “你个小色鬼,”碧瑶扑哧笑了,瞧向窗外,“天都黑了,纵使有道缝,啥人看得出?” “叫我说,小姐真得换下这件,”秋红拿出蓝色旗袍,“缝不缝是小事,大黑天里白衣最惹眼,万一让齐伯??”顿住,朝楼下努嘴。 碧瑶吐下舌头,脱下白裙,换上蓝色旗袍,拉开抽屉,摸出一物,与秋红匆匆下楼。 二人走到圆拱门处,秋红探头看看,没见齐伯,松出一口气,朝碧瑶小声道:“小姐,你先去凉亭里,我守在这儿,待傅生过来,约他上亭。” 碧瑶点下头,款款走向凉亭。 秋红在拱门内守了约半个时辰,望见顺安从前院走过来。顺安一身西服,提着一只西式黑包,飒爽英姿地穿过甬道,走向后院。 就在顺安经过拱门时,秋红冲出,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扯进拱门。 顺安被她扯到亭上,惊魂未定,前院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接着是不紧不慢的踏步声。 听到是齐伯,顺安急了,挣脱开秋红,飞身下亭。 碧瑶急急掏出一物,递给秋红。 秋红追到拱门外面,将那物塞给顺安。 顺安接过,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后院。 入夜,俊逸坐在书房里的躺椅上,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堆报表,悠然自得地一张一张审看。 齐伯走进,见他看得专注,便掂起水壶朝他的茶杯里添些热水。 “呵呵呵,”俊逸放下报表,眉开眼笑,“齐伯,你猜猜,今朝庄里赚了多少?” 齐伯笑道:“不会有一万吧?” “岂止一万?”俊逸乐得合不拢嘴,“后晌我让账房出个表,这不,粗算下来,整整过两万哩!” 齐伯咧嘴笑了:“古人云,日进斗金,这话应上哩。” “是哩,是哩,日进斗金嗬!”俊逸似是想到什么,“对了,齐伯,晓迪回来没?听说又有新股发行,得让他盯紧点儿,甭让别人抢先了!” 齐伯略作迟疑:“老爷,有桩事体!” “啥事体?” “晓迪方才回来,小姐??又把他扯进小院里了!” “哦?”俊逸忽地坐起,眉头凝紧,长吸一口气,起身,“这辰光??在不?” “晓迪晓得我在注意他,没讲几句话,就回后院去了。” 俊逸复躺下,苦笑一下,摇头:“嘿,这丫头,吃错药了!” 齐伯仍旧迟疑:“老爷,还有一事,就是晓迪这人!” 俊逸抬头:“他怎么了?” “他不叫晓迪,也不姓傅!” “啊?”俊逸惊愕,坐起。 “记得小姐初见他时,咬定他是甫家戏班主的儿子,他矢口否认。” “是哩。” “当时我心里存疑,可一来吃不准,二来挺举也这般讲,三来觉得事体不大,没再追究。后来觉出他对小姐起意,小姐也对他用心,就觉得事体大了,托人查他,不想真就查出事体来。” “你是讲,他真是甫家人?” “是哩。”齐伯点头,“他叫甫顺安,是伍家邻居,跟挺举一道长大,二人要好,所以挺举才帮他讲话。至于真正的傅晓迪,十多年前就已死了。” “齐伯,你??”俊逸不可置信,“托啥人查的?” “振东。振东常去伍家打理,这些全是伍夫人讲的。听伍夫人讲,她侄子晓迪得下脑病,她闻讯即回娘家望他,傅晓迪就死在她的怀里。至于顺安,是挺举的书童,跟挺举到上海去了,二人打小就形影不离。” 俊逸面无血色,面前不由浮出顺安与章虎走出玉棠春的情景。 “振东也去甫家了,甫家两口子听他提起顺安,啥话也没讲,只是落泪。想是顺安捎给他们什么狠话了。” 俊逸的拳头渐渐握起。 “老爷,”齐伯忧心忡忡,“家世贵贱倒没什么,可这??不认父母,改名换姓,为的只是攀龙附凤,就是品行??” 俊逸面色紫涨,脸色黑起:“叫那小子过来!” 房间的案头上摆着一个红包包。 一阵香气从红包包里透出来,沁人肺腑。 顺安闭目跪在包前,深吸几口气,睁眼,伸手去解包包。 顺安解开一层又一层,现出一只香囊。 望着香囊,顺安似是想起什么,拿过案头的万年历,扑哧笑了:“嘿,怪道小姐送我这个,原是端午节到了呢。”瞧会儿香囊,左看右看,“咦,哪能没首诗呢?” 顺安放下香囊,两手托腮,若有所思。 顺安起身,翻开床板,拿出一个包囊,打开,现出一厚沓子股票。 看着股票,顺安脸上浮出笑,心道:“眨眼一晃,野鸡变凤凰。一个月不到,五千两变成二万五,乖乖,五倍利,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顺安正自得意,院中传出脚步声,接着传来齐伯的声音:“晓迪,老爷请你去趟书房!” “好咧!”顺安答应一声,收起股票与香囊,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下,开门走出,与齐伯见个礼,便跟他身后,走向前院。 齐伯一路无话。 顺安内心忐忑,耳边响起齐伯的那声咳嗽与踏步声,步伐渐渐沉重起来,尤其是在踏上木楼梯的时候。 然而,想到自己近日的所为,想到自己床下的那沓子价值二万五千两银子且日日都在上涨的橡皮股票,顺安的心里踏实下来,也忖思好了应对。 书房里亮着灯,门开着。 俊逸脸色阴沉,端坐案后,二目闭合。 齐伯将顺安带进房中,自己退出,掩上房门,听声音并未下楼,就守在门外。 看到俊逸的脸色,顺安心里咯噔一声,脸上挂着的笑僵起来。 “鲁叔?”顺安挤出一笑,鼓足勇气,哈起腰,小声叫道。 俊逸纹丝未动,尽量放缓语气:“坐吧。” 顺安迟疑一下,在茶案对面的凳上坐下。 俊逸仍旧未动声色,语气平和:“这么晚了,我叫你来,是想问你一桩事体,你须如实说出!” 顺安以为是齐伯告发了他与小姐的事,这也豁出去了,沉声应道:“鲁叔请问,晓迪知无不言!” 俊逸猛地抬头,二目如电,逼视过来,一字一顿:“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顺安如雷轰顶,一下子傻了。 “说。” “鲁??鲁叔??” “回答我!” “我??我??”顺安语无伦次,“我是晓迪呀,鲁叔!我??我姓傅,我叫晓迪,傅晓迪!” 俊逸冷笑一声,拳头猛震几案:“到这辰光了,还在演戏?” 顺安打个哆嗦,脸色煞白。 俊逸冷酷的目光再逼过来。 顺安这也意识到发生什么了,滑下凳子,扑通跪地,涕泪交流:“鲁叔??” 俊逸呼哧呼哧喘几下气,强力使自己平和,语气放缓:“傅晓迪,不,我该叫你甫顺安才是,你我之间没有多少好讲了。回去睡个好觉,明早搬出我的家。”略顿一下,“还有,从明朝开始,你不必再到钱庄上工了。老潘那儿,我会妥善交代!至于工钱,我加倍付你!” 顺安惊呆了。 “去吧。”俊逸尽力平抑住内中的厌恶,“你可以仍旧姓傅,仍叫晓迪,但你必须在我面前消失。还有,你必须远离我的女儿。我把丑话搁在前面,若是你再近她一步,甭怪我不给你面子!” 顺安依旧呆在那儿。 俊逸朝门外轻叫:“齐伯!” 齐伯拉开房门,跨进。 “送客!” “甫顺安,走吧。” 顺安缓缓起身,不敢再看俊逸,低头走出房门。 顺安一步一挪,宛如一具僵尸。 顺安挪到中院,在拱门处顿住脚步。 顺安脚步再挪,走到后院,在自己的房门前面站下。 顺安站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快步走到挺举门前。 挺举的门缝里仍旧透出亮光。 顺安敲门。 挺举开门:“阿弟,这么晚了??”见他脸色不对,顿住。 顺安跨进房门,紧盯挺举,目光里充满怨怼。 “阿弟?”挺举瞄他一眼,关上房门,“出啥事体了?” 顺安语气冰冷:“阿哥,你回答我一句话!” 挺举看向他。 “你??你对鲁叔讲过什么了?” “我??”挺举摸不着头脑,“啥辰光呀?” “就是今天!” “没讲什么呀。原要对他讲讲商团里的事体,不想却让杂事搅了,这正打算明天寻他呢!” “这??”顺安怔了,“你对其他人讲过什么没?譬如齐伯!” “也是今天吗?” “是。” 挺举摇头。 顺安陷入苦思。 “阿弟,究竟发生啥事体了?” 顺安泪水流出,带着哭腔:“阿哥,鲁叔他??啥都晓得了!” 挺举又是一怔:“他晓得啥事体了?” “我的家世,就是我不姓傅的事体,还有,和小姐的事体。” 挺举吸进一口气,假作不知:“你和小姐怎么了?” 顺安咬会儿嘴唇:“因为那几首诗,小姐爱上我了!” 挺举沉思有顷:“阿弟,我问你,你爱小姐不?” “爱。” “我是讲,你爱的是小姐,还是小姐的家财?” “是小姐!” “你起誓!” “还起什么誓呀?”顺安给他一个苦笑,“鲁叔已经把我??扫地出门,这就要我拍屁股走人哪!” 挺举紧盯住他:“阿弟,你??起誓!” “仍为小姐吗?” “是。” “好吧,我起誓,我真爱小姐,若有谎言,天打雷击!” 挺举缓缓嘘出一口气。 “不瞒阿哥,”顺安接道,“这个誓,我早起过了。那日在三清殿,是对三清爷起的!阿哥,你有所不知,我和小姐,就像阿哥与??与那个葛小姐一样,真就是不打不相识啊。开始辰光,我恨她,可到后来,我爱上她了。可这辰光,鲁叔硬要赶我走,我??我和小姐??这该哪能个办哪?”说完直抹泪。 “阿弟,你回房去,我寻鲁叔!” 挺举进来时,鲁俊逸仍在案前坐着,一动不动。 挺举在他斜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是为甫顺安来的吗?”俊逸的声音出来了。 “不是。”挺举沉声应道。 “哦?”俊逸睁开眼,看过来。 “我是来请罪的。这桩事体,不能全怪顺安。顺安的改换名姓,我也是同意了的,跟他是连坐。鲁叔有啥处罚,挺举理应分担!” “挺举,你??”俊逸震惊,盯住他,“此话何意?不会是??请辞来了?” “不是。是有些事体,我想讲给鲁叔听。” 俊逸嘘出一口气:“讲吧。” “鲁叔,”挺举侃侃说道,“您既已晓得顺安的家世,我不想再讲什么,只想讲一点,顺安走到这一步,事出有因。我与顺安一起长大,算是理解他的人。顺安聪明,上进,好学,吃苦,有心劲,不甘居人后,只是因为生在甫家,断了所有上进的路。牛湾镇的事体,鲁叔无不晓得。虽然甫家早在雍正年间就已削掉贱籍,但人们并不这么看,仍旧觉得他家低人一等,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当官差,不能置地务农,甚至连学做生意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俊逸长吸一口气,陷入思索。 “在牛湾人看来,顺安天生就该是个唱戏的,其他事体不配做,麻烦的是,顺安并不喜欢唱戏,只喜欢学做生意。顺安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他到典当行里求徒工,徒工没求成,却受到一通羞辱。那桩事体,鲁叔想必早就晓得了。鲁叔,甭说甫家不是贱籍,纵然是贱籍,也不能不让人家当徒工呀!论起贵贱来,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顺安却连学做最末的资格都没有,叫他如何去想?” “唉,”俊逸轻叹一声,“挺举呀,鲁叔不是在意这个,鲁叔在意的是他的人品。你晓得的,欺师灭祖是不赦之罪,何况他更进一步,更名换姓,不认父母,这又撒下弥天大谎,欺瞒鲁叔??” “鲁叔,”挺举应道,“说到人品,我不便评价。更名换姓,却是出于无奈。至于撒谎欺瞒鲁叔,这是更名换姓的必然后果。顺安更名晓迪,为的就是隐瞒身世,请鲁叔斟酌。” “这个不说了,”俊逸苦笑,“挺举呀,你有所不知,他这人??想得多呀!” 挺举笑了:“鲁叔所指,可是晓迪与小姐的事体?” 俊逸吃惊:“挺举,你??你哪能晓得?” “晓迪把事体全都对我讲了。他爱小姐,是真爱,小姐也是真心爱他,他们是有情人??” “你??”俊逸震怒,气结,“甭再讲了!告诉你,这桩事体不可能!” “鲁叔,古之选人,唯贤不唯门第??” 俊逸冷冷一笑,武断摆手:“挺举,我意已决,任他何贤,都得出我门去。上海滩大着呢,我这庙小,养不住他这个大和尚,他也大可不必附我门下!” 挺举怔了:“鲁叔??” 俊逸觉得过分,缓下语气:“这桩事体真的没有商量,他必须走,他必须离开我家,离开茂升,天南海北,任他哪儿去!”起身,“挺举,介晚了,有啥事体,我们明朝再讲。” 挺举急了:“鲁叔,您??再听我一句!” 俊逸坐下。 “鲁叔多次讲过,工有次第,事有缓急,事到临头却又忘了。即使鲁叔不同意晓迪与小姐交往,这么急切地赶他出门,也是不妥。赶人要给出解释,请问鲁叔如何解释?跟庆泽不同,晓迪在钱庄并无重大过错。讲晓迪更姓埋名,假造身世,这个涉及人品,等于把他害了,以鲁叔的为人,不会做到这一步。至于晓迪与小姐的事体,也是讲不出口。” 俊逸缓缓看过来,嘴巴张着,却是说不出话。 “还有,”挺举更进一步,“晓迪进茂升是鲁叔保举,鲁叔这又无缘无故地赶他出门,无事也会生出事来。” 俊逸两眼紧盯挺举,冷静下来。 “再说,眼下还有橡皮股的事体??”挺举顿住话头。 “唉,”听到橡皮股,俊逸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惊战,思忖有顷,长叹一声,“好吧,挺举,鲁叔听你的。你可转告他,他可以继续做晓迪,继续守在茂升,直到他自己请辞为止。不过,他必须在明朝搬出我家,从今往后,也必须远离我的女儿!即使不提门第,我也绝不容许我的女儿嫁给一个连亲生父母都不认的投机钻营之徒!” 挺举拱手:“小侄代晓迪谢鲁叔宽容!” 是夜,顺安一宿无眠。 天将亮时,顺安环视房间,几乎所有东西都是鲁家的。顺安长叹一声,将属于他的几样细软收拾起来,装进一只箱子,在太阳出来之前,开后院的偏门走了。 为兑现诺言,顺安在远离鲁家的众业公所(外滩)附近寻到一个偏僻胡同,租下一间有卫生间的小阁楼安顿下来。 翌日后晌,俊逸正在总理室审读账册,顺安敲门。 “请进。”俊逸没有抬头。 顺安推开门,反手掩上。 俊逸冷冷看他一眼:“啥事体?” 顺安跪下,重重地叩在木地板上:“谢鲁叔给晓迪一条生路!” 俊逸放下手头账册,盯他一时:“昨晚讲的,你可记住了?” “晓迪记住了!”顺安再叩,“鲁叔放心,晓迪一定兢兢业业,认真做事,不??不生妄念!” “记住就好。去吧!” 顺安起身,拱手再谢一声,转身出去。 听他把门带上,脚步走远,俊逸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第30章 争鳌头俊逸涉险?析橡胶挺举质疑 在接到段买办从大洋彼岸发来的一封长信后,一向老成持重的彭伟伦坐不住了,泡下一壶老树茶,一脸凝重地一口接一口地闷喝着。 马克刘急如星火地跑上楼梯,直走进来:“彭哥,您急召我,出啥事儿了?” “唉,”彭伟伦给他一个苦笑,指下对面,“坐。” 马克刘坐下。 “这一次又让鲁俊逸占先了!” “哦?” 彭伟伦从衣袋里掏出段买办的信,递给他。 马克刘接信,抽出,匆匆浏览。 “这信里说,”彭伟伦似是怕他看不明白,顾自解说,“美国汽车工业发展势头迅猛,橡胶供不应求,价格飞涨!” 马克刘深吸一口气:“怪道我们洋行起劲哩!”放下信,“彭哥,whattodo?(咋办?)” “还能怎么办?全力投入,从姓鲁的嘴巴里掏出食来!” “彭哥,”马克刘凑近他,“若是为食,大可不必从他姓鲁的臭嘴巴里掏。我们洋行联合麦基和美国一家洋行,在马来西亚与菲律宾分别开辟三个种植园,计划发行两只股票,都要在众业公所招股哩!” “好!”彭伟伦两眼放光,盯住马克刘,“老弟,不惜一切代价,把华股的承办权都给我拿过来!” “ok.” 顺安从里查得口中得知行将发行两只新股,急召一辆黄包车,如飞般赶回茂升钱庄,不无激动地向俊逸、老潘禀报:“老爷,师父,麦总董又要增发两只新股,是与在**的美国洋行、协和洋行合作的。里查得还透露,善义源已经拿到一家,另外一家,麦总董有意给咱!” 老潘插话:“老爷,库里没有现银了!” 俊逸怔了:“从润丰源拆借的二十万两也没了?” “是哩。”老潘点头,“大部分存户都把庄票提出来买股票,库银近日全被搬进汇丰银行的大银库了!” 俊逸看向顺安:“今天涨势如何?” 顺安应道:“华森单股破四十五两,另外三只,两只刷牌三次,一只刷牌两次,各涨一两多!” “很好。”俊逸看向老潘,“不过,库里不能没有库银。你有什么好主意?” “要不,”老潘沉思一时,“把华森的股票先卖个两千股!” “鲁叔,”顺安急了,“这事儿做不得呀!” 老潘咳嗽一声,瞪他一眼。 俊逸看向顺安。 “鲁叔呀,”顺安不睬老潘了,“股价一天一个样,多少人都在花钱买股,这时卖掉等于是把钱拱手送人!” 被徒弟拂了面子,老潘不悦,扭头看向一边。 “是哩。”俊逸看向老潘,“老潘呀,眼下卖掉股票确实不妥。银子事体,另想办法吧。” “咦,”顺安灵机一动,“汇丰银行不是可用股票抵押吗?” “嗯,是哩,”俊逸这也想起汇丰银行的广告承诺,一拍大腿,“晓迪,你去一趟汇丰,拿咱的股票做抵押,贷他一些!” 顺安应道:“贷多少?” “我们手头的股票现值多少?” “那就多了。估计不下百万两!” “押款三十万两!” “我这就去。”顺安拔腿就走。 “另外,”俊逸追出一声,“告诉里查得,新发股票,茂升全权承办!” 在橡皮股一路高涨的同时,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备,由伍挺举一力筹建的商团终于成形,一百二十名团员全体集中到了清兵防卫营的训练场地,开始为时一个月的军事集训。 按照商会议定的要求,首批团员必须是各个行帮荐举来的骨干分子,必须身强力壮,其身份也必须是掌柜以上级别。 这些掌柜一则事务较多,二则养尊处优惯了,这要他们放下手头活计来这训练场里受活罪,怨气自然不少。 代表商会组织整个商团的伍挺举将所有队员召集到训练场上。百二十人三五成群,尽管有怨气,但一切毕竟新鲜,尤其是第一次穿上整齐划一的商团制服,无不觉得威风八面,彼此相互欣赏,嘻嘻哈哈地乐个不停。 一身商团军官服的陈炯与往日判若两人,不无威严地走进场地。 陈炯连续吹响哨子。 所有团员被这哨子震住了,纷纷停止嘻哈。 “全体团员请注意!”陈炯声如洪钟。 全体团员齐看过来。 陈炯跑到伍挺举跟前,为他摆出一个姿势,使他立正站定,又退后几步,朗声再叫:“所有团员,请站在伍挺举身后,分作四排,每排三十人!” 全体团员面面相觑,继而跟过来,在伍挺举身后分作四排站好。众人有高有低,队伍看起来高低不一。 陈炯跑到侧面,吹一声哨子:“向左转!” 众人转向左侧,看向陈炯。 “伍挺举,请出列!” 伍挺举站出来。 “为所有团员排序,大个子在前,小个子在后,统一排序!” 刚刚组合起来的队伍又乱了,互相比会儿个头,重新排序。挺举由头至尾审视一遍,为个别没有排好的队员换好位置。 “伍挺举,入列!” 伍挺举走到队首,站定。 “所有商团团员,”陈炯审视一遍,朗声叫道,“上海市商团首批团员集训,现在开始!首日训练课目:立正,稍息,齐步走,前后左右转身。所有团员,听令,立正!看我示范动作!” 陈炯做出标准的示范动作。众团员嘻嘻哈哈,评头论足。 陈炯黑起脸:“全体注意,不许喧哗,不许交头接耳,按我刚才示范的动作,首先训练立正、稍息。全体注意,听我口令,立正!” 众团员又是嘻嘻哈哈,没有一点严肃气氛。中间有两人不仅嘻哈,还互相碰撞,勾肩搭背。 陈炯黑起脸,走过去,一手揪出一个,拉到队前,让他们面朝队伍,又朝每人腿弯处各踹一脚。 二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扑通跪倒,疼得龇牙咧嘴。 众团员大哗,惊怒,七嘴八舌: “哪能打人哩?” “奶奶个熊,老子不干了!” “猪鼻子上插大葱,装大象哩!” ?? 被踢的团员甲见众人起哄,顿时来劲,一骨碌爬起,指着陈炯鼻子大骂道:“你个小赤佬,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说着一头撞过来。 陈炯闪到一边,顺手一推,团员甲一头栽到前面,摔出一丈多远,鼻子流血,脸上一层皮也蹭破了,趴在那儿号叫不已。 众团员尽皆傻了! 陈炯目光炯炯,声音凶狠:“哪位还想试试,跳出来!” 众团员面面相觑。 几个相熟的互相使下眼色,齐脱衣服,作势走人。 挺举急了,离开队伍,朝陈炯跑来,想近前劝他。 陈炯手指挺举,厉声大喝:“排头团员,立定!” 挺举一怔,紧忙站住。 “向后转,回归原地,齐步走!” 挺举听到口令,回到队首,站定。 见他连伍挺举也敢吆喝,众团员皆被震撼。 几个已经脱去衣服的团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尴尬,商会总理祝合义并协理张士杰、鲁俊逸三人各穿团员制服,远远走进操场。 几人像是见到亲人,撒丫子飞跑过去。 祝合义似已明白发生何事,指指操场,朝几人摆手。 几人转身回来。 祝合义走过去,捡起他们的衣裳,递过去。 几人乖乖穿上。 祝合义又走到两个挨踢后依旧倒在地上的团员跟前,扶他们起来,指指队伍。二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祝合义回身,朝陈炯点点头,转身走向队首,站在挺举身边。挺举让位,让祝合义站在第一个位置。张士杰、鲁俊逸也走过去,分别站在合义身后,挺举站在最末一位。四人刚好形成一排,算作每一个纵队的队首。 祝合义朗声叫道:“报告陈教官,首批商团团员一百二十四人全体到齐,请开始军训!” 陈炯朗声发令:“立正,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所有团员无不慑服,听口令走动。 在华森橡皮涨到四十五两时,鲁俊逸终于决定走出一步险棋。 是日午时,鲁俊逸身着西服,乘车直奔川汉铁路总办石典法的豪宅。 鲁俊逸从未见过石典法,但石典法显然晓得他是谁,也显然猜到了他的来意。待俊逸报出姓名,递上名帖,石典法笑容可掬,拱手将他迎入客厅,亲手泡茶。 二人寒暄完毕,石典法主动将话题扯到橡皮股上。 见火候已到,鲁俊逸不再绕弯,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只纸袋,双手呈上:“石大人,这是一百股华森股票,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依照当前市值,一百股即四千五百两银子!鲁俊逸见面就送大礼,显然大出石典法意料。 “鲁老板,”石典法瞄一眼纸袋子,微微一笑,“无功不受禄,在下能为鲁先生做点什么呢?” “求大人应允一桩事体!” “请讲!” “听祝总理讲,大人有笔为数不菲的款项存放于善义源、润丰源及汇丰银行,可有此事?” “呵呵呵,”石典法笑道,“是有一笔款子,是川汉铁路的筹备款,共是五百万两。鲁老板不会是对这笔款子感兴趣吧?” “呵呵呵,”俊逸压住咚咚心跳,亦笑几声,“只要是钱,在下都感兴趣。”说着身体趋前,压低声音,“不瞒大人,在下此来,只为一事:求请石大人将此款转存于茂升钱庄,至于利息,在下可在原息银上增加一成!” “鲁老板,”石典法一字一顿,“我不要你增加利息,只要你应下一事!” “大人请讲!” “听说茂升又要承办新股,能否以原始发行价卖给我个人五千股?” 俊逸牙关一咬:“这个好说。大人还有什么要求?” “再卖给我们筹办局一百万两!” “这??”俊逸面呈难色,“卖股可以,发行价怕是不合适了。” “呵呵呵,”石典法笑应,“公事公办嘛,公款自然要以市场价格为妥!至于其余四百万两,你就作为寻常存款!” 俊逸拱手:“谢大人理解!” 众业公所斜对面一栋楼房顶层,玛格丽特快步走进一间密室。 见她进来,麦基问道:“howmuch?(多少了?)” 玛格丽特一脸兴奋:“whatso b eakstheg eatli eof50lia g!(华森破五十两大线了!)” 史密斯撩开窗帘,远眺公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拉上窗帘,惊叹:“theyellowsa ec azy!(黄种人疯了!)” 玛格丽特应道:“noto lytheyellows,thewhitesaswell.(不单是黄种人,白人也是。)” 麦基盯住玛格丽特:“tellricha d,lethimde eb eaki g ews.whatso rubbe tatio hashadabigha vest ece tlya dove 100thousa dba elsof ubbe havebee soldtotheame ica ma ket,whichhaveb oughtalotofp ofit.i o de toa swe theg eatfe ve cyofallthei vesto s,thecoope atio willdist ibutepa tofthecapitalbo useve yth eemo thssi ce ow.thefi stpa tofthebo uswillbedist ibuted extmo th,a dthemo eywouldbe?letmesee,alucky umbe ,8.8lia gofsilve !(告诉里查得,让他宣布一条爆炸性新闻,华森拓殖公司橡胶园喜获丰收,首批橡胶产品十万桶已经卖往美国市场,盈利甚丰。为答谢投资者,本公司决定自现在起配送红利,每三月配送一次。首次红利下月起配送,每股多少??我想想,来个吉利数字,八两八!)” 史密斯震惊:“8.8lia gofsilve ?it''smuchhighe tha theo igi alcapital!is ''tag eatpity?(八两八?比本金还高呢!这不是白扔吗?)” “hah(嘿),”麦基笑道,“a a cie tchi esesai tspokewell:‘youmustgivebefo eyoutake.’(中国古代哲人说得好:‘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史密斯点头:“isee.(明白了。)” 天色黑定,顺安在一个小饭馆里吃过饭,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租住屋。 将要走到顶楼的阁楼间时,顺安赫然看到楼梯口上坐着一人。 楼道昏暗,顺安凑近一看,是挺举,又惊又喜:“阿哥?” 挺举站起来:“训练回来,见天色尚早,这想过来看看阿弟。” 顺安拉他上楼,打开门,拉亮灯,不无感动:“阿哥呀,在这上海滩上,怕也只有你真正关心我了!” “净说傻话!”挺举寻到凳子坐下,环视房间,“小了点儿,还是个阁楼。既然是租,为啥不租个大点儿的?” “我也想租个大点儿的,可??”顺安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没有这个呀。” “咦,你手头应该有钱呀!” “是有一点儿,可都换成股票了。”顺安苦笑一下,摊开两手,“眼下在上海滩,啥人存钱啥人就是戆大!” 挺举掏出一个钱袋子:“阿弟,你在外面租房住,没钱不成。这是五十块,你先用吧!” “阿哥,这??哪能成哩?” “呵呵,”挺举笑了,“不必客气,原本就是你的钱。” “我的钱?”顺安怔了,“啥钱?” “那年在十六浦码头,你借给陈炯几块钱,还记得不?他还你了!” 顺安想起旧事,摸摸头皮:“他??还介许多呀?” “是哩。我讲过五倍利,没想到人家陈炯还的是十倍!” “阿哥总是看得长远!”顺安叹服,“阿哥,不讲这事体了,说说股票吧。眼下行情好,你也买点儿吧,这比做啥都强!”压抑住兴奋,“阿哥呀,橡皮股涨疯了,华森昨日宣布分红,今朝突破七十两!” “七十两?”挺举震惊,略一思忖,看向顺安,“阿弟,今朝我来,就是问你这事体的。” “太好了,”顺安放低声音,“明天我去求一下里查得。只要是阿哥买,相信他会按原始股价折算给你!不讲麦小姐,单是那年大米的事体,麦总董就欠阿哥一份大情!” “不是买股票,我是问你,听说鲁叔又承办新股了,哪来的钱?” “新近筹到的。阿哥,你猜猜,鲁叔这次筹到多少?” “多少?” 顺安比下指头:“这个数。” “四十万两?” 顺安摇头。 挺举惊愕:“总不会是四百万吧?” 顺安一脸兴奋:“正是此数!” “啊?” “不瞒阿哥,”顺安诡诈一笑,“鲁叔逮到了一条大鱼!” “大鱼?” “川汉铁路总办石典法。”顺安两眼放光,“鲁叔寻到川汉铁路筹办局,从石大人那里一下子筹到四百万。石大人共有款项五百万两,四百万两转存鲁叔钱庄,一百万两经由鲁叔转成股票,”又压低声音,“单是过手佣金就赚一万多两,鲁叔发达了!” 挺举倒吸一口凉气,两道浓眉凝到一起。 “阿哥?” 挺举扫视屋子,见顺安的几案上摆着一大堆有关股票的各种史料,便伸开两手,全部收揽过来,转对顺安:“阿弟,这些材料阿哥借读三日!” “阿哥喜欢,只管拿去就是,我再到众业公所里寻去!” 挺举也不应话,将它们卷起来,寻根绳子捆起,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晃地朝外走去。 挺举回到鲁宅,将所有材料摊在案上,一直看到天色大亮,越看越是焦虑。 挺举闭目,使劲揉搓几下太阳穴,耳边响起顺安的声音:“阿哥呀,橡皮股涨疯了,华森昨日宣布分红,今朝突破七十两!” 申老爷子的声音:“是下下签??六十四卦,环环相扣。阴阳相继,福祸相承。否极泰来,泰极否生??” 挺举坐直身子,双眉锁紧。 挺举拔腿出门,直奔前院。 挺举路过拱门时,一个人斜刺里冲出,横在前面。 见是碧瑶,挺举吃一大惊:“小姐?” 碧瑶急切问道:“伍挺举,我想问你个事体!” “小姐请问!” “傅晓迪他??人呢?” “这??”挺举支吾了。 碧瑶一脸焦急:“我有急事体寻他,可他??好几日都没回来,门也上锁了!” “我??”望见齐伯站在前院,挺举急切扬手,“齐伯!” 齐伯走过来,扬起独臂:“挺举,啥事体?” “鲁叔在不?” “一大早就出去了,”齐伯笑道,“说是公司里有事体。” “我有急事体寻他呢!”挺举脱开身,急急走向前院。 鲁碧瑶盯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气冲冲地拐回小院,咚咚咚上楼。 挺举赶到公司,鲁俊逸不在。 由于商团仍在集训,挺举不敢久等,匆匆赶到训练场时,团员们已经开训小半个时辰。 天气渐渐热起来。 中场休息时,商团的团员们全都钻到林荫里,三三两两地或躺或坐。挺举心里有事,远远地坐在一边。 陈炯走过来,燃起两支雪茄,递给挺举一支。挺举从不抽烟,苦笑一声婉拒。陈炯笑了笑,一边嘴角插一支,同时吸起两支雪茄来。 “伍兄,”陈炯美美实实地连吸几口,盯住挺举,“没想到祝总理介有气魄,跟其他商佬大不一样,能成大事!” “陈兄,我想问你个事体!”挺举转换话题。 “请讲!” “唉,”挺举长叹一声,“不瞒你说,这几日来,我天天晚上做噩梦,被吓醒几次了。” “哦?”陈炯看向他,眯起眼睛,“梦到啥事体了?” “橡皮股崩盘!” 陈炯扑哧笑了:“你又没买股票,操的是哪门子心?” “唉,”挺举复叹一声,“陈兄有所不知,鲁叔把所有家当押在上面不说,这又引入川汉铁路筹建款五百万两。那是千家万户一分一文凑出来的,都是血汗钱哪!” “乖乖,”陈炯大是兴奋,二目放光,“伍兄,你这消息可是真的?” “真的。” 陈炯猛地站起,来回走动,一刻不停地搓动两手。 挺举目光诧异:“陈兄?” 陈炯蹲下,捏紧拳头:“伍兄,若是此说,大事可成矣!” “什么大事?” 陈炯情绪激动:“大清朝呀!鞑靼人完矣!” “这??”挺举眯起眼睛,“陈兄从何说起?” 陈炯压低声音,不无兴奋:“伍兄,这是绝密,此时讲不得。”又抬腕看表,“辰光到了,该训练呢。晚上在下请你吃酒,我们兄弟慢慢唠嗑儿!”说着站起来,吹响哨子。 从挺举口里寻不到顺安的下落,碧瑶大急,当天后晌直接向齐伯寻人,齐伯推说不知。这天夜里刚巧俊逸回来,齐伯将碧瑶寻顺安的事讲给他了。 俊逸觉得是辰光摊牌了,遂于次日上午走进碧瑶的闺房。 碧瑶心里有事,早早起床,听出是他的声音,迎上来。 俊逸已有多日没有回来,白天在公司,晚上歇在阿秀那儿,父女之间竟然陌生起来。 离他几步远时,碧瑶站住,声音冷冷的,带着少许揶揄:“阿爸,哪能介稀客哩?什么风把您刮来了?” 俊逸脸上一热,苦笑一下:“瑶儿,阿爸??这些日太忙??” “是哩,”碧瑶小嘴一撇,“阿爸交关忙哩,白昼要上工,晚上也要上工!” “瑶儿?”俊逸一脸尴尬地走过去,把手放她肩上,揽她走到软沙发上,坐下,放缓语气,“阿爸??这不是看你来了!” 碧瑶转对秋红:“你发个啥呆?沏茶!” 秋红正要动手,俊逸摆手止住:“秋红,前院里耍会儿去,我与小姐讲桩事体!” 秋红见过礼,快步下楼,奔前院去了。 碧瑶自己动手倒出一杯热水,愈加愤怨:“怪道阿爸寻我,原来是有事体哩!讲吧,阿爸,您的女儿听着哩。”将水杯推到几前,“喝杯水润润,省得打咯噔!” 见碧瑶以这般语气说话,俊逸内心如揪,泪水流出。 碧瑶似也觉得过分,凑过来,放轻声音:“阿爸??” 俊逸一把揽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碧瑶挣脱开,坐到一侧,盯住他:“阿爸,说吧,啥事体?” “听说你寻晓迪了?”俊逸开门见山。 碧瑶先是一震,继而恢复镇定:“是哩。” “为啥事体?” “为个私事体。” “瑶儿,”俊逸脸色微沉,“阿爸这对你讲明,他已经不在这个院里住了!” “啊?”碧瑶震惊,急切问道,“为什么?” “是我不让他住!” 碧瑶一下子跳开,站在他对面,目光逼视:“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让他远离你!” 碧瑶气结:“你??你??” “瑶儿,”俊逸缓出一口气,“你和傅晓迪的事体,阿爸全都晓得了。阿爸不想多讲什么,阿爸只想告诉你,这桩事体不行,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只不能嫁给傅晓迪!” 碧瑶强压火气:“阿爸,你讲,你??想让我嫁给谁?” 俊逸一字一顿:“伍挺举!” 碧瑶脸色煞白,双手捂脸,泪水夺眶而出。 “瑶儿,”俊逸放软声音,“你太稚嫩,太单纯,许多事体看不透。这桩事体,你必须听阿爸的。你不了解挺举,你更不了解傅晓迪,你??” “够了!”碧瑶脸色紫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指向房门,“出去,你这就给我出去!” 俊逸震骇:“瑶儿,你??” “好吧,你不出去,我出去!”碧瑶大步走到门口,猛地回头,“阿爸,我请你记住,你的事体,我可以不管。我的事体,你也不可以管!”言讫,咚咚咚咚,飞跑下楼。 俊逸急追下去,见碧瑶并未跑开,只是气呼呼地坐在凉亭里,将头埋进臂弯,哭了个伤心。 显然,此时此地不宜再说什么,俊逸盯住她,良久,轻叹一声,步履沉重地走出拱门。 得知顺安被父亲赶出家门,碧瑶情绪激动,在凉亭上哭了小半个时辰,又回闺房哭了一阵儿,擦干泪水,挎起坤包,不顾一切地下楼,径出门去。 走到门口,齐伯欲拦,遭她一顿呵斥。齐伯正不知如何是好,秋红追出。齐伯叮嘱秋红,要她小心看护小姐,不得出任何差错。 碧瑶叫到一辆黄包车,拉秋红坐上,飞奔远去。齐伯越想越不放心,吩咐门卫几句,自投钱庄而去。 碧瑶果然是投钱庄来了。为防意外,碧瑶让秋红扮作客户到门房打听顺安,得知他仍在钱庄上班,但这辰光不在,当是前往众业公所看股票去了。 碧瑶松出一口气,遂与秋红守在钱庄门外的一家小店里,让秋红牢牢盯住大门。 碧瑶没守多久,看到齐伯来到钱庄,但没过多久就又走出来,显然是寻父亲来的,也显然父亲并不在庄里。 她们候到过午,秋红望到一辆黄包车在钱庄门口停下,顺安一身西装,跳下车子,匆匆忙忙地跑进钱庄,便急告碧瑶。见那辆黄包车并没有走,碧瑶晓得顺安马上就会出来,遂让秋红守在原地,自己走向钱庄,候在黄包车必经的一个拐角。 果然,不到一刻钟之后,顺安急急慌慌地提着黑包走出大门,径直走到黄包车跟前,一屁股坐上。 车夫撒开两腿,刚到街角,碧瑶横出,拦在前面,叫道:“傅晓迪!” 顺安听出声音,噌地跳下车,匆匆走到街边,招她过来,不无震惊道:“小姐?” “终于逮到你了!”碧瑶过于激动,**吁吁。 顺安急顾四周,声音急切:“小姐,我有急事体,这??” 碧瑶不由分说,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啥事体也没我的急,快跟我走!” “小姐,”顺安略一思忖,“我真的有桩急事体,这要赶往众业公所。”说着从包中摸出一个纸头并一把钥匙,“这是我住的地方,这是钥匙,我办完事情就过去,至多一个小时!” 碧瑶“嗯”出一声,松开他,接过纸头并钥匙,轻声:“傅生,你要准时哟!” 顺安跳上车子,扬下手,车夫再次飞奔起来。 顺安坐在车上,脸上浮出怪怪的笑,嘴里响着梆子,心里哼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听得见一声去也??” 当碧瑶主仆一步一步地沿着木楼梯爬上三楼,走到小阁楼时,秋红掩抑不住内心的失落,小声嘟哝:“我的老天呀,姑爷哪能住在这种破地方哩?” “你晓得个啥!”碧瑶横她一眼,掏出钥匙开门。碧瑶插进钥匙,连扭几下,未能扭开,以为走错地方,掏出纸头审看。 不待她看完,秋红拿过钥匙,插进去,只扭一下,锁开了。 “死蹄子,还是有点儿用处!”碧瑶给她个笑,跟着她进门。 碧瑶环视房间。很窄小,但还算干净、整洁。四壁几乎空空,连个像样的桌椅也没有。一张小床,旁边是个床头柜,床上被褥虽是新置的,但久未晒过,发出淡淡的异味。床尾摆着一只衣箱,旁边立着衣帽架,架上挂着几件顺安换穿的衣服。 二人候到三点左右,楼梯传来脚步声,一直响到阁楼门口。 秋红开门,冲顺安一通嗔怪:“傅生呀,你是蜗牛呢,还是蚂蚁?真正急死人哩,再不回来,我家小姐就要走哩!” “嘻嘻,”顺安给她个鬼脸,“不瞒红娘,傅生办完差事,那叫个马不停蹄,一路小跑呀!” “哎哟哟,傅生这是欲心难耐呀!” “死蹄子,”碧瑶啐她一口,“去,到饭店点几个菜,再买一瓶酒回来!” 秋红应声诺,冲顺安诡诈一笑,便出门下楼。 听到脚声走远,碧瑶过来,将门关上,上闩,转回身,脉脉含情地凝视顺安。 “小姐,”顺安望着这只行将到手的猎物,强压住心跳,“欢喜这儿吗?” 碧瑶激动得声音发颤:“欢喜,欢喜,欢喜死了!” “你??”顺安声音轻柔,“不觉得??寒碜?” 碧瑶轻轻摇头,回身坐到他的床沿上,二目含情:“傅生,只要与你在一起,莫说是这小阁楼,纵使一个破草棚,我??我也不觉得寒碜!” “小姐??”顺安感动,走前一步。 “傅生,不要叫我小姐,叫我瑶儿!” “瑶儿!” “把窗帘拉上!” 顺安迟疑一下,走到窗前,拉上窗帘。 碧瑶凝视他,声音很小:“过来!” 顺安走近她,两手轻轻搭她肩上,凝视她,内中涌起一股冲动,声音越发颤了:“瑶儿?” 碧瑶仰脸望着他,眼中涌出泪水。 顺安的泪水也流下来,滴在她的俏脸上:“瑶儿??” 碧瑶缓缓站起,伸出手臂,轻轻钩住他的脖子,声音很轻,颤抖:“抱我!” 顺安抱住她。 碧瑶闭上眼睛,嘴唇启开,一脸迷醉,几乎是呢喃:“亲我!” 顺安的嘴唇一点一点地凑过去,贴在碧瑶的粉唇上。 碧瑶突如火山爆发,将他牢牢抱住,两对嘴唇咬在一处,两条忘乎一切的舌头热切地探索对方,两条青春的躯体软软地歪倒在宽不足三尺的床铺上。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被角掀动,一个赤条条的身子就要下床,被另一个重又扯回被窝。 “瑶儿?”被窝里传出顺安的声音。 “甭管她,这个死蹄子,腿倒是快哩!”碧瑶的声音也传出来。 被子动了动,安静了。 脚步走到门口,门被推了两下,没人应声。 “小??”秋红刚叫一声,觉得不妥,急又憋住,将一堆东西放下,坐在门外。 房间里死一般地静。 秋红偷听一时,站起来,冲门内叫道:“小姐,姑爷,酒菜买齐了,四菜一汤,在门口放着呢。”说毕,动作夸张地下楼。 碧瑶探出头来,嘘出一口长气。 “瑶儿,起来吧!”顺安再次掀开被子,摸索衣服穿上,顺手将她的衣服放到床边,“快穿衣服!” 碧瑶探出身子,紧紧搂住顺安的脖颈:“晓迪,我??我还没有睡够呢,你哪能说起来就起来了?” 顺安亲她一下:“起来吧,我有事体!”说完划火柴,点亮油灯。 碧瑶穿好衣服,坐到床沿上,凝视他。 顺安开门,将门外的饭菜端进来,摆在小桌子上。 碧瑶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只将两只大眼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瑶儿,看啥哩?” “看你!” “我没啥好看的!”顺安笑了,扳住她的脸,“论好看,是你。你的脸真漂亮,眼睛勾死人,还有你身上的味道,香哩!” 碧瑶“嘤咛”一声,偎进他的怀里,喃声:“晓迪,我??欢喜死你了!在这世上,我只有你!” “我也是。”顺安搂紧她,“瑶儿,你是我的小嗲嗲,你是我的小乖乖,在这世上,我也只有你一个人!” 二人搂作一团。 顺安松开她:“瑶儿,你闭上眼!” 碧瑶闭上眼。 顺安走到箱子边,打开箱子,摸出一个包包,解开,回到床边,将她抱在怀里,拉过她的手,将一物放在她的手心上:“瑶儿,睁开吧。” 碧瑶睁眼,看向手心:“哇,介漂亮的翡镯,”又朝灯光照了一下,“红得像个火圈!” “你可晓得它是打哪儿来的?” “你快讲!” “它是我家的祖传之宝,是姆妈临终前送给我的,要我寻到意中人后,就把这个送给她。无论谁家女子,只要她肯戴上,就是我家的媳妇了!” “晓迪,”碧瑶声音微颤,“你的瑶儿这就戴上了!”戴到手腕上,朝他晃晃,“晓迪,从今朝起,它就永远属于你了!” “不,它是你的,它永远属于你。” “它属于我,可我属于你!” 顺安将她紧紧抱住,喃声:“是哩。” “晓迪,”碧瑶轻声,“我们??结婚吧!你寻个媒人,无论何人都成,再寻个证婚人,就在这个屋里,我跟你拜天地!” “不!”顺安断然摇头。 碧瑶愕然:“晓迪?” “瑶儿,”顺安扳住她的头,盯住她的眼睛,“我不能这般娶你!我要为你买个大宅子,我要为你买一台屁股冒烟、自己会嘟嘟叫着走路的大洋轿,我要光光鲜鲜地把你娶进家门!” “我晓得,可??”碧瑶一脸犹疑,“你哪来的钱呢?我阿爸他??他不肯同意我们的事体!” 顺安压低声音:“瑶儿,我有钱!” 碧瑶震惊:“你哪来的钱?” 顺安从箱子里摸出一厚沓子股票:“你看,华森股票!” 碧瑶眉头一皱:“这又不是钱!” “哎呀,我的傻嗲嗲呀,”顺安指着股票,眉飞色舞,“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这宝贝也不晓得呀!告诉你,这东西就是钱哪!”抽出一张,“你看,这一张是十股,每股八十两,十股就是八百两!” “八百两?”碧瑶眼睛睁圆,“那??你这里是多少股?” “一千股,整整八万两!” “天哪!”碧瑶高兴起来,“晓迪,你快点儿卖,娶我,我等不及了!” “我的傻嗲嗲呀,眼下可是卖不得!” 碧瑶两眼大睁:“为什么?” “我对你讲,它放在我这里,就跟放进聚宝盆里一样,每天都要长钱!” “啥?它能长钱?” “唉,”顺安轻叹一声,“这个我就不对你讲了。我只告诉你,每过一天,它就长出几千两,再过两个月,它们就值一百万两!那辰光,我就全部抛掉,换回满屋子的银锭,把我的瑶瑶堂堂正正地娶进家里!” “太好了!”碧瑶兴奋起来,“晓迪,我们要让阿爸看看,不要以为只有他有钱!” “是哩。”顺安将股票小心翼翼地放好,“瑶儿,来,我们吃饭,待吃饱了,我就送你回家!” 碧瑶杏眉一横:“我不回!” “瑶儿,我的小嗲嗲,你必须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我们的阿爸伤心!” 碧瑶恨道:“我才不管他哩,你不晓得,他??他要我??” “阿爸要你做什么?” “他要我嫁给伍挺举!” “啊?”顺安目瞪口呆。 碧瑶将头贴在他胸口,轻声:“晓迪,你放一千个心,我这辈子,宁死也不嫁给伍挺举!我只嫁给你!” 顺安轻轻拍她几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我晓得,”碧瑶恨恨地说,“一定是伍挺举用迷魂药把我阿爸迷住了,他要图谋我家的家产!你不晓得,他的阿爸一直不服我阿爸,他是来寻仇哩!” 顺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怪道他对我的事体介起劲,原来是??”捏会儿拳,眼珠子连转几下,“瑶儿,你想不想让伍挺举不再纠缠你阿爸?” 碧瑶不无嗔怪:“也是你的阿爸!” “对对对,”顺安迭声应道,“想不想让伍挺举再也不来纠缠我们的阿爸?” “想呀。快讲,你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世上他最怕一个人,那人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谁?” 顺安凑近她,耳语。 碧瑶惊愕,兴奋,连连点头。 眼见橡皮股票如飞一般飙升,庆泽痛不欲生,拿起一张庄票在厅堂里不停走动,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状如发呆。 庆泽妻子让他转得晕头,横他一眼:“你转悠个啥哩?” 庆泽跺脚:“小娘比,简直涨疯了,眨下眼就是几两银子。”甩打手中的庄票,不无懊恼地轻叹一声,“唉,都怪我没这眼力,本来可买十股的,眼下还买不到三股!唉,一念之差,又成千古恨哪!要是当初也把这张两百两的庄票交给师弟,这辰光我们就发达了!” “是哩,没想到橡皮股介值钱!” 庆泽眼珠子一转:“对了,把你的首饰拿出来!” 庆泽妻惊愕道:“拿出来做啥?” “押到当铺里,拼凑个整数,再让师弟买出五股。听师弟讲,这股票能过百两呢!” 庆泽妻翻箱倒柜,拿出几件首饰。 庆泽跑进当铺,连同他的手表一并当出百多两银子,一气奔到众业公所,遍寻不见顺安,正自着急,望见顺安从八号经纪室里走出,急冲上前,扬手叫道:“师弟,师弟??” 顺安吃一怔道:“师兄,啥事体?” 庆泽气喘吁吁地拿出庄票:“豁出去了,你再帮我买五股华森橡皮!” 顺安接过庄票,瞄一眼,皱眉:“师兄呀,你只有三百五十两,买不到五股了!” “啥?”庆泽震惊,“不是每股七十两吗?” “那是昨天的收盘价。今朝开盘七十五两!”顺安领他走到标牌边,“师兄请看!” “乖乖!”庆泽摸摸后脑勺,“师弟,那也才七十五两呀!” “这辰光该当八十了!” 话音落处,果然从里面走出二人,一人拿张纸头,另一人拿着粉笔,将标牌上的股票逐一改价,华森单股是八十两零三钱。 “天哪!”庆泽咂舌,大是惋惜,“师弟,劳您个驾,帮我买上四股。要是排队,不晓得排到啥辰光呢!” “师兄呀,”顺安笑了,“不瞒你讲,这只股票,你排队也是买不到的。”又压低声,“你看看,都是买的,没有卖的,可股票总数只有那么多,生不出仔来!” 庆泽急了:“哪能办哩?” “别人买不到,师兄能买到嗬。”顺安再压低声,“我到贵宾室,就这个价帮你买五股。所差银两,你在两天内补足即可!” “谢师弟了!”庆泽连连拱手,“师兄这就弄钱去,纵使上天入地,也绝不让师弟为难!” 顺安拉过庆泽,看他手腕:“咦,师兄,你的我起(watch手表)呢?” 庆泽苦笑:“当了!”指指庄票,“都在这里厢!” “呵呵呵,”顺安拍拍他的肩,“还是师兄有种气,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嗬。我得赶个约,这要走呢!”说完,拔腿就朝外走。 庆泽急了,扯住他:“师弟,我的股票?” 顺安抱歉地笑笑:“看,心里一急,就把师兄的大事体忘了。”急返贵宾区,不一会儿,拿出五股华森股票,塞给庆泽。 股市火爆,有家底的团员去看股票了,坚持接受训练的团员日益减少,多时百来人,少时三十多。 带团的挺举有些着急,陈炯却是乐观,毫不计较来与没来,只将训练指标提得更高,要求更严,尤其是对挺举。 经过一个多月的集训,挺举犹如换了一个人,腿脚壮了,走路虎虎生风,单手俯卧撑能做过一百,腕力惊人,擒拿格斗等实战本领大有长进,尤其是对武器的运用,无论是来福还是勃朗宁,他都能顺手拈来,拆装自如,虽然射击本领依旧赶不上陈炯,但在这些团员中已是无人可及了。 太阳渐渐西沉,又一天紧张的训练结束。陈炯解散团员,独独留下挺举。 “啥事儿?”挺举心里有事,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考你一下!”陈炯诡诈一笑。 “考什么?” “就这个!”陈炯从怀里摸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扔向空中。那枪在空中翻了几转,稳稳地回落在他手里。 陈炯随手一扔,枪身准确地飞向挺举,挺举伸手接住。 “怎么考?”挺举问道。 陈炯朝靶场方向努嘴,二人走到靶场。陈炯在五十米处摆上靶子,挺举射击三发,皆中靶心。 挺举验过靶,亦将枪身抛在空中,让枪翻转几圈,稳稳地落回手中,眼角斜向陈炯:“怎么样?” 陈炯回他一个笑,从袋中摸出一只小瓶子,唰地扔向空中。那瓶子在空中飞一圈儿,垂直落回他的手中。 挺举不解。 “伍兄,”陈炯把玩一下手中瓶子,“待它到空中时,你可开枪击它!” 挺举吸一口气,看向那瓶子。 陈炯扔出瓶子,不是垂直,而是斜向一个方向。挺举看准,开枪,错过了。 陈炯捡回来,连扔三次,挺举一次也没击中。 陈炯讨回手枪,将瓶子递给挺举:“伍兄,你用力扔,越远越好!” 挺举用力扔出瓶子。 待瓶子飞出几十米远,陈炯扬手射击,“啪”的一声,瓶子在十几米高、行将落下的弧线上崩碎,挺举目瞪口呆。 “靶子是死的,实战时,你的对手不可能像靶子一样让你打!”陈炯笑道。 挺举郑重点头。 “还有,”陈炯将手枪递给他,“在一息间拆装它!” “一息?” “正是,一呼一吸!” 挺举倒吸一口冷气。 “哈哈哈哈,”陈炯大笑起来,“这个今天就不考了,此枪送给你习练,三天后再考!” “太好了!”挺举收起来,回他个笑。 “走,”陈炯看向西天,见太阳已经落山,“今儿心情好,我请伍兄喝几盅!” 陈炯扯着挺举钻进附近一家小酒馆,叫来几道小菜,热了一壶黄酒,边吃边唠家常。 挺举的心思根本不在饭桌上。 扯会儿闲皮,陈炯压低声音,不无亢奋:“挺举,告诉你一个绝密,洋人玩的橡皮股,是个超大骗局!” 挺举长吸一口气:“你??何以晓得?” “前些辰光,就是股票发行没多久,还记得我向你打探是否购买橡皮股的事不?你说股票可买,但橡皮没搞清爽。我说,橡皮的事体我来搞。不瞒你讲,这辰光我总算搞清爽了!” “快讲!”挺举关心的正是这个,盯住他。 陈炯掏出一本图册,上面有图片,有文字:“这是我在日本的朋友们刚捎来的,讲的就是橡皮。”边说边翻书,“看,这些是橡胶树,上面割出的口子是橡胶汁,汁流到下面的小桶里,汇集起来,经过熬制,就是橡皮了,可以用来生产汽车轮胎等等东西!” 上面全是日文,挺举不晓得写的什么,只能翻看图片。 “按这书里所讲,橡胶树栽苗之后,八年才能出胶,能连续出胶四十五年。”陈炯继续讲解。 “这么说来,”挺举一脸错愕,“麦基的橡胶园根本没有出胶,他在报上发布的信息全是假的!” “不仅麦基发布的信息是假的,所有洋行发行的所有橡皮股票,都是假的!洋人抱成团,从中国人身上套钱!” 挺举脸色变了。 “不瞒你讲,我托人去南洋察看了,那里是有橡胶园,但没有多少,且都是老胶园,几乎没有新开辟的。上海滩一下子冒出如此之多的橡皮公司,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洋人合伙作假!” “陈兄,”挺举的心揪起来,“你说的这些信息,不会有误吧?照理说,洋人挺讲实际,听鲁叔讲,洋人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 “呵呵呵,”陈炯轻笑几声,嘲讽中带着不屑,“伍兄,你太不了解洋人了!什么叫鸦片战争?洋人是能抢就抢,抢不过就打,打不过才跟你做生意!” “陈兄??” “告诉你吧,我的信息绝对准确。”陈炯凑过来,压低声音,“今朝给你讲实话,我到东京后,参加革命党了,就是孙先生的同盟会。同盟会里朋友遍及世界各地,南洋甚多,刚巧有人办有橡胶园,橡胶事体一清二楚!近些日子,美国发展汽车工业,需要轮胎,引发国际橡胶涨价,但橡胶是由橡胶树长出来的,不可能一忽拉上来介许多!” 挺举脸色惨白,两手抱头:“天哪!” “这是好事体,求还求不来呢,你天个什么?” “好事体?”挺举愕然,盯住他,“陈兄,此话从何讲起?” 陈炯声音极低:“伍兄呀,我告诉你这些,是把你当作自己人,也就是党人,万不可外泄。” “我答应。” “大清就如一条大虫,苟延残喘几十年,亡而不死,死而不僵,为什么?因为它是大清,有几百年基业,根子扎在几千年的文化上。什么基业?国富民多。什么文化?奴性文化。官也好,民也好,不被逼到绝路,刀不架脖,就不晓得反抗。绝路在哪儿?就在这些橡皮股!” 挺举长吸一口气。 “这么讲吧,”陈炯打开话匣子,“大清之所以还在撑,是因为它的体内还有血。老百姓还能忍,是因为他们还有活路。这个血,这个活路,就是银子。从鸦片战争到太平军,到甲午海战,再到八国联军,大清的国库被抽空了。但民间未被抽空,血气仍足。只要民间有血,大清就会抽取,就能活命。民间的血气在哪儿?在钱庄。这次橡皮股,洋人抽的是民间的血,经营股票的几乎全是钱庄。如果不出所料,洋人把橡皮股推高到一定程度,一定跑路,那辰光,民间血气全失,怨气升腾,大清的狗命也就活不成了!” 陈炯这一席话,挺举听得背脊骨发凉,大张嘴巴,好半天仍没回神。 陈炯顾自接道:“尤其是川汉路款,一旦泡汤,川人可不是好惹的。自古迄今,天下未乱蜀先乱。只要蜀人作乱,南方各省就会起哄。全国就如一堆干柴,只差火苗了。” 挺举仍旧大张嘴巴,两眼盯住陈炯。 陈炯抓过挺举的手,紧紧握住:“伍兄,天赐良机,不可错过,我们一道干吧。只要你我兄弟联手,天底下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挺举抽出手,如陌生人般盯视陈炯。 “伍兄?”陈炯略怔。 “陈兄啊,你??”挺举的声音微微发颤,“哪能这般想呢?陈兄想过没有,上海滩上,多少商家,多少百姓,多少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些橡皮股上!橡皮股一旦崩盘,一切??天哪,一切不堪设想啊,陈兄!” “唉,”陈炯苦笑一声,摇头,“伍兄,我晓得你宅心仁厚,可你想过没有,能买橡皮股的都是些什么人?所有橡皮股票,单股少则十几两,多则近百两,寻常百姓啥人买得起?能够买得起的无不是达官显贵、奸心商家!让他们破产出血,活该!” 挺举辩道:“陈兄,他们??并不是人人都奸啊!” “不奸去买橡皮股做啥?你是商会议董、商界新秀,我这问你,何为商道?你问问上海滩上所有购买橡皮股的人,有多少人晓得什么叫橡皮?有多少人买股是为了等待出胶?清一色投机,清一色想的是一夜变个百万富翁,这不叫奸心叫什么?” “你??”挺举语塞。 “伍兄,你太良善,不晓得世上恶人。对付恶人,我们必须更恶。对付奸人,我们必须更奸。对付狠心人,我们必须更狠心!革命必须牺牲,这些贪婪奸徒,必须首先牺牲!” 挺举微微抱拳:“陈兄高见,在下不敢苟同。人各有志,请陈兄不必勉强。在下有桩急事体,先行告辞了!”说罢起身欲走。 陈炯略略惊愕:“伍兄?” 挺举回身,拱手:“谢陈兄盛情款待,更谢陈兄晓在下以真相。在下真的有个急事体,先走一步了!”言讫,一个转身,急急离去。 走到门外,挺举又踅回来,拿起陈炯的日文画册:“陈兄,此书借我一读!” 望着挺举扬长而去的背影,陈炯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别过陈炯,挺举匆匆来到鲁宅,见书房里亮着灯,晓得鲁俊逸在,便跑回自己房中,将这些日来所收集的材料一并拿上,直奔上楼。 齐伯也在,正与鲁俊逸喝茶。 “挺举,我正要寻你哩!”鲁俊逸热情地扬手,斟好一只杯子,指下齐伯身边的凳子,“请坐!” 挺举坐下,没有应声,将所有茶具拨到一侧,拿出手中的提袋,将所有材料抖出来,一一摆在茶案上,赫然其中的是陈炯刚从日本寄来的介绍橡皮的画书。 “咋哩?”俊逸一脸诧异。 挺举逐一解释,尤其是那册有关橡皮的画书。 俊逸额头沁汗,面孔惨白,倒吸一口冷气。 “鲁叔,”挺举放下材料,语气郑重,“综合判断,我敢断定,橡皮股是洋人预设的一场超大骗局!” 俊逸眉头凝起:“那??麦小姐的话呢?” “麦小姐是个好心人,很单纯,太信任她的爸爸!我核查过,在上海滩,凡是与橡皮有关的股票,几乎都有她爸爸的影子!” 俊逸凝眉许久:“我听你的,明朝出货!晓迪住哪儿,你晓得不?” 挺举点头。 “叫他速来!”俊逸猛又想到什么,摆手,“不,到钱庄去吧。”转对齐伯,“通知老潘、大把头,这就去钱庄!” 几人不知发生何事,连夜赶到钱庄,听伍挺举一一例证近在眼前的危局。 老潘、大把头、顺安无不表情错愕,不约而同地看向俊逸。 待挺举分析完毕,俊逸表情严肃:“我相信挺举的判断。”又转对顺安,“晓迪,明朝开市,将手头所有股票清仓!” 顺安嘴唇紧咬。 “老爷,要清也不能一下子清呀!”老潘插上一句。 “是哩。分三天清,”俊逸看向老潘,“老潘,你亲自坐镇,我不太方便出面。这事体,必须做到绝密,万一走漏风声,市场就会大乱,没有人买,我们卖给啥人?” 想到这些股票最终仍是要卖给中国人,挺举情不自禁地打个惊战:“天哪!” 俊逸看向他:“挺举,还有什么事体?” “我??我??鲁叔??”挺举欲言又止。 “生意场上,讲的是关键。眼下就是关键辰光,容不得丝毫疑虑!” “鲁叔,我们不能这么做!”挺举终于憋不住,说出来了。 俊逸惊愕道:“为什么?” “鲁叔,如果这么做,我们可以脱身,可那些人呢?那些买了一堆废纸的人呢?他们哪能办呢?” 几人面面相觑。 “挺举呀,”老潘给出个笑,“老爷讲得是,在我们出货时,市场绝对不能乱!” 俊逸也挤出个笑:“挺举,我理解你的意思,但眼下是步死棋,要么我们出货,要么市场垮塌,谁也甭想出货!”又转对顺安,“晓迪,就照老潘讲的做去。切记,一定要做到绝密,除我们几人之外,对任何人不可吐出一字!” “鲁叔,师父,”顺安缓缓抬头,不急不慌,“我可以讲一句不?” “讲呀,叫你来,就是让你讲的!” “我听这半天,感觉挺举是在自说自话,你们全是杞人忧天。”顺安从跑街包里拿出几张报纸,摆在桌上,“你们看,这些全是西洋报,我问过了,这张是大英帝国的,这张是美国的,这张是法国的,上面讲的全是橡皮。全世界都在炒作橡皮,上海滩所有洋行都参与了。不仅是中国人炒,在众业公所,你们也都看见了,买橡皮股票的洋人也是排成长队,有英国人,有美国人,有日本人,有法国人,还有罗宋人(俄罗斯人)。这些洋人个个都是人精,难道他们能去购买一堆废纸吗?” 顺安讲出这番话,众人又都茫然了。 俊逸翻动报纸,但上面的字他全不认识。 “至于挺举所讲,也都是道听途说。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是听来的?”顺安指着挺举面前的一堆材料,“挺举所依据的这些材料,不能为凭。书是人编的,啥人编,啥人为是。再就是,挺举所依据的报纸,也不足采信。文章不是一个人写的,报纸不同,观点就会不同。大家都在争吵,但股票就是股票,在大家的吵声中一天一个价!至于挺举所言的胶林出胶时间,也是个人之见。胶林何时出胶,如何出胶,啥人见过?既然没有人见过,哪能晓得它们是多少年出胶的?” 在顺安一连串的质疑下,俊逸犹豫起来,看向挺举。 “晓迪,你??”挺举盯住顺安,“你莫要固执,你是完全钻进钱堆里,让钱迷住了心窍!” “阿哥呀,”自搞定碧瑶后,顺安心气大了,没再把挺举当回事儿,苦笑一下,“我真不晓得哪能个讲你哩。是哩,我固执,我钻在钱堆里了,可你随便寻个人打听打听,啥人做生意不为赚钱?即使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子,没利他也不肯走街串巷!不说别人了,就说阿哥你吧。你做生意是为啥?不也是??” 俊逸摆手:“好了,好了,这事体我决定了。晓迪,明朝清仓三成,留七成观变!” 顺安急道:“鲁叔?” 俊逸盯他一眼:“就这么定了!” 翌日晨起,众业公所再次开盘。 公所对面五楼的一间密室里,麦基掀开窗帘,看向公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玛格丽特直走进来。 麦基头都没转,声音却是说给她的:“howmuch?(多少?)” “85.3lia gofsilve pe sha e.(八十五两三钱。)” 麦基转对史密斯:“howma ysha eshaveweleft?(我们还有多少股?)” “18000sha es.(一万八千股。)” “tellricha d,”麦基看向玛格丽特,“sell10000sha es!(告诉里查得,抛售一万股。)” 这天夜里,四马路长三堂子里,任炳祺从外面匆匆走进,恨道:“奶奶个熊哩,今朝大跌,华森橡皮由八十五两一路跌至七十一两!” “是茂升抛盘!”陈炯气定神闲。 任炳祺吃一大惊:“咦,师叔,你哪能晓得哩?” 陈炯冷冷一笑:“我昨晚上就晓得了!” “哪能办哩?我们抛不!” “不急!”陈炯略顿,半是自语,“我就不信他能力挽乾坤!” “啥人力挽乾坤?” 陈炯摆手:“问介多做啥?”闷坐一会儿,突然出声,“炳祺,安排几个兄弟,跟踪伍挺举!” 任炳祺震惊:“伍挺举?他与师叔??”又猛地止住。 陈炯白他一眼。 “好咧。”任炳祺急急安排去了。 尽管庄家出货,但股值如飞瀑般急转直下,一日之内下跌近十五两,显然大出麦基意外。 晚十点,查明原委的里查得急见麦基。 “tellme,whathappe ed?(发生了什么?)”麦基急切问道。 “maoshe gsoldthei sha es.(茂升卖股票了。)” 麦基震惊:“howdoyouk ow?(你怎么知道?)” “m .futoldme,just ow.(傅先生讲的,就在刚才。)” “whydidtheysell?(为什么卖?)” “m .wusawth oughus.m .fua guedalotfo usa dm .lucha gedhismi da do de edhimo lytosello ethi dofthei sha es.(伍先生看穿我们了。傅先生为我们大力辩护,鲁先生改变主意,命他抛售三分之一。)” “well(嗯),”麦基叹服,“m .wuis eallyage ius,aswesagood ival.(伍先生是真正的天才,也是一个好对手。)” “yes,i especthim ow.whatshallwedo?(是的,我现在敬重他了。该怎么办?)” “buyallthesha estheysell.paymo e.what''smo e,dist ibutethebo us10daysaheadoftimea di c easethesumofbo usf om8.8lia gto12.6lia gofsilve .de ethe ewsofbo usdist ibutio fo alltheothe stockstoo.mea while,e dtheu de taki missio ofthetwostocksthatwillbeissuedafewdayte .(他们抛多少,我们回购多少。提高回购价。另外,提前十日发放股息,每股股息由八两八升至十二两六。发布公告,宣布其他股票也将陆续分红。同时,取缔茂升钱庄两个新股的承办授权。)” “ok.” 第31章 财迷人迷财狂妄?清醒人无力回天 两日之后,顺安将刊载洋行公告的几份报纸一一摆在桌上,对俊逸道:“鲁叔呀,市场疯了,华森股票单股跨过百两大关!” 俊逸宛如被雷击一般。 “另外,里查得通知我,取缔我们已签好合同的两只新股的承办权,一只转至善义源,一只转至润丰源。”说到这儿,顺安白一眼挺举,“鲁叔,此番折腾,茂升究竟亏损多少银子,我脑子笨,一时算不出来!” 俊逸咬紧嘴唇。 “鲁叔,这个恰恰说明洋人做贼心虚。他们害怕我们出货,因为他们??”挺举急道。 “唉,”顺安长叹一声,“挺举阿哥呀,鲁叔信任你,啥都听你的,可你也不能吃里扒外呀!不是你的钱,你不心疼是不?你算算看,前后两天不到,因为你的折腾,鲁叔白白损失几十万两!不是几百两,不是几千两,是几十万两啊,我的好阿哥呀!你不心疼,我??我心疼啊!” 挺举脸色煞白,手指顺安:“甫??晓迪,你这蠢货,你??你难道非要把茂升,把鲁叔,把买股的人,一个一个推向绝境不可吗?”又转对俊逸,“鲁叔,这是个大坑啊!” 顺安怒了,拍打桌子:“伍挺举,你讲清爽,究竟是啥人要把鲁叔推向绝境?是啥人拿着别人的钱财去做善人,去沽名钓誉?有本事就用自己的钱,自个儿挣去!” 挺举浑身打战:“你??” 俊逸忽地站起,黑丧起脸:“都给我住口!”又放缓语气,但毋庸置疑,“挺举,这桩事体到此为止。从今朝开始,股票的事体,你不必插手了!” 挺举长吸一口气,重重叹出,步履沉重地走出钱庄。 俊逸转对顺安:“晓迪,约里查得出来,就说??就说我想请他吃个便饭。” “鲁叔,”顺安一脸为难,“怕是约不出来了。我们这次是真的把人家得罪了!” “这??哪能办哩?晓迪,你想个办法,我要见他一面!” “好吧,我这就去求求他。”顺安站起来,表决心道,“鲁叔放心,晓迪把脸皮豁出去了,这桩事体一定为鲁叔办成,把挺举造成的损失挽回来!” 俊逸一脸热切,笑容可掬:“晓迪,拜托你了,这就约去!” 顺安寻到里查得,好说歹说,里查得终为所动,约见于南京路上的茶室。俊逸点了好茶,再三道歉,顺安更是好话说尽。里查得茶水未喝一口,但“看在伍挺举与麦小姐的面上”,答应说服麦总董,恢复茂升的新股承办权。 鲁俊逸这番折腾意外帮了麦基大忙,掩盖了麦基套利抛盘带来的市场冲力。麦基洋行故意将这一信息放大到市场上,一时间,上海滩的炒股人无不传播一个事实,橡皮股突然下滑是因为茂升套利变现,而股票的强势反弹则得力于麦基洋行的超值回购。无论是得利套现还是庄家回购都是市场行为,然而,一出一进之间,茂升的急功近利与洋行的沉定自信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格局,使购股者愈加自信,闲散资金以更大规模会聚上海滩。 得知鲁俊逸得到川银五百万两,彭伟伦不甘示弱,电告天津,从惠通天津分行秘调七百万两白银运抵善义源,悉数用于承办新股。 一向沉稳的润丰源坐不住了,坐镇钱庄的查锦莱匆匆赶回府中,将近况禀报查敬轩,末了说道:“阿爸呀,华森单股今日闯过一百二十两,其他橡皮股也都高过发行价数倍了。” 查敬轩深吸一口烟,老脸凝重。 “就近日行情看,茂升在打退堂鼓,善义源却赌上了,说是调来七百万两银子,股价就是彭伟伦推起来的!” 查敬轩又吸一口,憋在肺里好一阵儿,才吐出来。 “阿爸,从各路情势看,橡皮股不为虚妄。所有洋行尽皆参与,洋人有四家银行可用股票办理抵押贷款。善义源紧跟洋人银行,股民只要用股票抵押,就可拿到庄票。单佣金一项,善义源就赚疯了。彭伟伦一向精明,海外关系又多,如果靠不住,他是不会这般出手的。” “说吧,你咋想哩?”查敬轩终于开口。 “前有茂升,后有善义源,我们已经落后了。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如果再不行动,我们就有可能栽在这轮股票上,被市场淘汰。” 查敬轩再抽一口。 “我的想法是,动用并调集库银,一是承办新股,二是仿照善义源,股民愿意炒股者,可用所购股票在钱庄抵押,我们预先出具庄票,赚取适量佣金!股民可随时用所折算的现银数额赎回股票。” “不可!”查敬轩一口回绝,“股票是虚的,庄票是实的,这样做风险太大!” “风险是大,”查锦莱不急不缓,“善义源给出的化解方法是,以股票现价的百分之五十出具庄票,佣金十取一。手头有股票但没钱买新股的人很多,因而生意一定火爆。股票一天一个价,向上猛涨,风险也就相应化解了!” 查敬轩沉思良久,点头:“嗯,这倒可行。办去吧!” “好!” 茂升钱庄的大门前突然冷落,往日排队购股的现象一下子不见了。 俊逸提着公文包大步走进,眉头凝紧,见老潘站在楼梯口,急问:“老潘呀,哪能介冷清哩?” “我正觉得奇怪。”老潘纳闷道,“照往常,这辰光队伍早就排到街上了!” 二人正在说话,顺安跳下黄包车,飞步进门,见二人在大堂里,急道:“鲁叔,师父,我正要寻你们呢!” “楼上说去。”鲁俊逸拾级上楼。 老潘、顺安随后,跟进总理室,顺安顺手关上房门。 “说吧,”俊逸看向顺安,“你寻我俩啥事体?” “鲁叔,师父,”顺安擦一把头上的汗,“你们想不想知道咱家的客户哪儿去了?” 鲁俊逸、老潘互望一眼。 “晓迪,快说,我俩正在纳闷呢。” “我一大早来到咱庄上,奇怪,没见一人。要搁往常,天一亮就有人排队。我又守一会儿,仍没见人,见辰光不早了,就拎起提包到众业公所看行情。路上听车夫讲,他一大早就拉了几个人到润丰源。我觉得不对,让他拉我到润丰源看看,好家伙,队伍排得老长。我灵机一动,又赶到善义源,好家伙,一直排到马路上,还打几个弯,单是维持秩序的就有五六个人。” 俊逸目瞪口呆:“这??” “晓迪,快讲讲,这是为啥哩?”老潘急不可待了。 “我下来车,问几个排队的,他们让我去门前看公告。”顺安稳住语调,不慌不忙,“我一看,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能够买股的都是有钱人,而这些有钱人的钱又都买光了,见到新股,心里痒,却不忍抛售手中现股,又没现银购买新股。两家钱庄开设业务,客户可拿手中股票抵押,换成庄票,再拿庄票购买新股。我们没有开辟这项业务,所以生意全跑人家那儿了。” 俊逸、老潘皆是震惊。 “这??”老潘难以置信,“太离谱了!” 顺安已打心底瞧不起老潘,言语再无顾忌:“师父,您这想法过时了。外国银行都拿股票作抵押,善义源、润丰源也都抵押了,只有我们没赶上趟。鲁叔,再不动,我们就被淘汰了。” 俊逸长吸一口气,看一眼老潘:“老潘,你有啥话说没?” 老潘大张着嘴,摇头。 “通知柜上,出公告,股票可以抵押,换取庄票!”俊逸决断。 “哪能个兑换法?”老潘问道。 “善义源、润丰源是按股票的现价打五折出庄票!” “那??我们也打五折!” “客户已经跑了,都是五折,啥人愿意来回折腾?”顺安插话道。 “不必再议,”俊逸盯住老潘,“我们按六折出庄票,不,按六五折!” “老爷?”老潘目光征询。 “就这么定吧。” 得知鲁俊逸执意逼迫女儿嫁给挺举,顺安委实不爽。尽管与碧瑶之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任谁也扯不开了,但顺安深知,如果鲁俊逸执意不肯,事情仍有反转的可能。 为把事情砸到实处,顺安委托章虎打探大小姐的下落。几日之后,章虎递给他一张纸头:“兄弟所讲的那个小娘,就住此地,是个鬼灵精呢!” 顺安接过纸头,抱拳:“谢章哥了。” “唉,”章虎苦笑一下,叹道,“上海滩说大真大,说小也真叫个小哩。你猜猜这小娘的老阿公是谁?就是在清虚观里为伍挺举和我看过相的那个神仙老头,小娘比,惹不得哩!” “哦?”顺安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这还真叫缘分呢。兄弟,我这有点儿事体,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就走。 “兄弟且慢!”章虎叫住他。 顺安住脚。 “听说又发新股了,兄弟能否再替章哥搞点儿?小娘比,简直就跟捡钱一样!” “章哥想要多少?” “手头没剩几个钱了,就两百股吧。” “包在晓迪身上。” “吱呀”一声,申老爷子的宅门开启一扇。 葛荔头戴斗笠,出门,复又关好。 葛荔沿胡同走没多远,树后闪出碧瑶,当道拦住。 葛荔吃一惊,后退一步,盯住她看。 碧瑶劈头问道:“你是葛小姐吧?” “正是。”葛荔打量她,“你是??” “我是鲁碧瑶,茂升钱庄鲁老板的女儿,等你交关辰光了!” “鲁小姐?”葛荔眯眼看着她,“等我?可有事体?” 碧瑶一字一顿:“有人做下好事体,葛小姐或感兴趣!” “嘻嘻,”葛荔扑哧笑了,“本小姐长这么大,真还没人敢这般冲我说话。讲吧,鲁小姐,那人尊姓大名?” “姓伍名挺举!” “嘻嘻,我猜就是。那人从来不做好事体,讲吧,这又犯下何事了?” “鼓惑我阿爸,强逼我嫁给他!” “啊??”葛荔杏眼大睁,“竟有这等事体?”想一会儿,扑哧一笑,“这不可能!” “哼!”碧瑶冷笑一声,“在万贯家财面前,没有什么不可能!葛小姐,我来寻你,不过是托你转告他一句闲话:‘鲁碧瑶早已心中有人,让他省下这个心!’”说完一个转身,噔噔噔噔,沿着胡同扬长而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葛荔傻在那儿,杏眉渐渐拧紧:“这??这这这??神经病呀!”咬会儿嘴唇,打个惊战,“这个呆子??看我收拾死他!”瞄见一棵树,飞身上去,喀嚓一声折下一根粗大枝条,跳下来,在树干上摔掉叶子,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商务总会的公馆里冷冷清清,从一楼大厅到二楼、三楼,只有两个老阿姨在擦拭楼梯。 挺举一脸沉重,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 两个阿姨让到一边,朝他笑笑。 挺举回不出笑,只好点个头。 挺举走到三楼,几个总董室的房门全部关闭。 挺举一个一个地敲门,没有回应。 挺举正自失望,总理室传出一阵响动,门开了。 合义探出头,惊喜道:“挺举!” “祝叔,”挺举急走过来,“没想到您在,正打算到您府上去呢。” 合义拉住他手,进屋,让座,倒水:“唉,挺举呀,在这上海滩上,还是钱香啊。自打有了橡皮股,这里就成个空楼了!” “祝叔,我就是为这事体寻您来的!” 合义摇头:“你这来,总不会是为买股的吧?好多人寻我,不为别事,就为托我向你鲁叔买新股。我这个商会总理,竟变成你们茂升钱庄的掮客了。” 挺举一脸沉重:“祝叔,怕是要出大事体了!” “啊?”合义怔了下,放下茶具,“什么大事体?” “就是这橡皮股!” 合义长吸一口气,端过两杯茶水,递过一杯:“挺举,来,慢慢讲!” 挺举将所有的质疑及一系列验证约略讲过,合义听得连连点头,轻叹一声:“唉,挺举呀,祝叔相信你的判断。你是商业奇才,看得总比别人远。可眼前情势,你让祝叔哪能办呢?你这也看到了,整个楼里只有你和我,再就是两个扫地的,即使加上门卫,也不过六个人。今朝算是人多的了,前日我来,楼上楼下只我一人。商务总会眼见成个摆设了。” “祝叔,议董会不好开,您可开个总董会。您发令,我发通知。” 合义略一沉思,摇头:“你扳扳指头看,这几个总董,哪个能来?士杰是泰记的,临时性会议,祝叔请不动;张状元年岁大了,身体不好;马克刘把祝叔看作死对头,让他往东他必往西,能来的也只剩你鲁叔了。再说,即使他们都来,又有何用?祝叔经营五金,张状元开厂,马克刘是洋行买办,士杰是泰记,真正懂股且炒股的只你鲁叔一人,而他又在火头上,你所讲的他若肯信,你也不会孤身跑到我这儿。” 挺举长吸一口气,许久,叹出:“是哩。” “眼下炒作股票的是几个钱庄,执事的全都不是总董了。彭伟伦窝着气,老爷子伤了元气,俊逸这又不听劝,商务总会形同虚设。祝叔坐在这里,不过是尽个职分而已。” “祝叔,难道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洋人的骗局得逞,看着灾难发生?” “能有什么办法呢?上海滩上,有实力的也就是善义源、润丰源,这又加上你鲁叔的茂升。眼下是这三家在争,且正争在兴头上,如火如荼,欲三分天下,谁能让他们撒手呢?” 挺举抱头:“天哪!” “该来的终归要来,该走的也终归会走。挺举,你先去商团里吧,股市的事我们再想办法,看看能否尽点儿人事!” “好吧。” 挺举辞别下楼,不无沮丧地闷头走在街道上,心里乱糟糟的。 是的,祝叔说得没错,棋局走死了。自抵制美货之后,甬商、粤商势如水火,商务总会形同虚设,祝叔真也爱莫能助。 挺举正在寻思解招,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姓伍的,站住!” 是葛荔。 “小荔子?”挺举一阵惊喜。 葛荔从树后转出,将斗笠推到脑后,扬扬手中的枝条,脸上浮出怪笑,声音冷冷的:“哼,小荔子?这个名字是你姓伍的该叫的吗?” 挺举怔了:“小荔子,你??” 葛荔再扬树枝,语气愈冷:“伸出手来,本小姐要清老账哩!” 挺举给出个苦笑:“小荔子,眼下不是闹的辰光,我??我这心里??就跟猫儿抓似的!” “嘿嘿,”葛荔眉头一拧,冷笑两声,“本小姐晓得你这心儿让猫儿抓了,所以才来寻你清账哩。伸手吧!” “我??”挺举看她不像是闹,退后一步,双手缩起。 葛荔逼前一步,拍打树枝:“不伸手也可,你这讲讲清爽,是哪只猫儿抓到你的心儿了?哪能个抓法呢?” “我??唉,哪能对你讲哩?这这这??要出大事体了!”挺举眼珠子连转几下,灵光一闪,“小荔子,快,我们这寻老阿公去!” “哼,”葛荔现出冷笑,“想搬救兵?告诉你,任啥人也救不了你的场!”又将枝条子闪几闪,“老实讲吧,什么猫儿抓你了?” “橡皮股票!” “不是这只猫!”葛荔柳眉一扬,“扯远了,再讲!” 挺举哭丧起脸:“真就是这只猫呀,小荔子,你??这快跟我寻老阿公去!” “看来,不吃苦头不行了。伸手吧!” “你??”挺举挠一下头皮,“好吧,你硬说不是这只猫,究底是哪一只猫,请讲出来!” “你自己的猫儿,还用我讲?” 挺举双手一摊:“我是真的不晓得哩!” “好吧,”葛荔一咬牙关,“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这问你,你的这只猫儿,是不是与鲁家的万贯家财有关?” 挺举想了下:“是哩。” “嘿!”葛荔眉头横起,来劲了,“你还真敢呀!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为了这只猫,百般鼓惑鲁俊逸?” “我??我不是鼓惑!” “好吧,换个词,是劝诱,你百般劝诱他将他的猫儿送给你!” 挺举急了:“哎呀,不是哩。我是??” “啧啧啧,”葛荔夸张地摇头,“真还把你看扁了呢,堂堂大生员、大贤才、大男人,原还擅长吃软饭呢。唉,是本小姐有眼无珠,差点儿让你??” 挺举似是明白什么:“小荔子,你??你这讲的是哪般呀?” 葛荔冷笑一声:“我讲的是哪般,你能不清爽?我不揭破,是给你的脸上留下一层皮!” 挺举觉得离谱,急了:“小荔子,你??请把话说明!” “你不要这层皮了?” “讲吧!” 葛荔喘几下粗气,盯住他:“你鼓惑鲁俊逸,欲做鲁家的乘龙快婿,可有这事体?” “这??”挺举苦笑,“小荔子,你这??哪儿跟哪儿呀?根本没有这事体!” “嘿嘿,嘿嘿嘿,”葛荔的冷笑越发张扬,“要是没有这事体,为什么有人千方百计寻到本小姐,要本小姐捎话予你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呢?” 挺举有点儿明白了,反倒松出一口气:“是傅晓迪捎话吗?” “不是。” “哦?”挺举略略一想,“不会是??鲁小姐吧?” “让你猜着了!” “她??”挺举心里一震,“捎什么话了?” “你听好!”葛荔夸张地连清几下嗓子,“她捎的话是:‘鲁碧瑶早已心中有人,让他省下这个心!’” “唉,”挺举长叹一声,给出个苦笑,“这事体搞的!”两眼直盯葛荔,“小荔子,我实言以告,那桩事体,是鲁小姐自己想多了。至于我,伍挺举,在此向你表白一句!” “表白吧!” “伍挺举的心里确实有只猫儿,但这只猫儿与鲁小姐无关,与鲁家的万贯家财无关,亦与其他任何事体无关。伍挺举的这只猫儿,只与一个人有关!” 葛荔猜出了,有点儿紧张,声音轻下来:“啥人?” 挺举直视她的眼睛:“小荔子!” 葛荔全身一颤,手中枝条落地。 二人对视。 时光凝滞。 路人匆匆走过,时不时地有人瞟过来,看向这奇怪的一对。 “呆子,”葛荔轻声道,“你不是要见老阿公吗?走吧。”说毕一个转身,头前走去。 挺举紧跟其后。 走到自家门外的小巷子时,葛荔放慢脚步,等他赶上,与他并肩走向老宅院,双双步入院门。 申老爷子正在木榻上打坐。 “老阿公,”葛荔不无夸张地叫道,“甭发呆喽,有人寻您来了!” 挺举走过去,缓缓跪下。 “小伙子,”申老爷子眼睛未睁,声音出来,“可是又来求卦的?” “不是。” “不来求卦,却为何事?” “橡皮股票。” “橡皮股票怎么了?” “洋人合伙造假,橡皮股票崩盘在即,晚辈心急如焚,却又无处发力,特求老阿公指点明路!” “你何以认定洋人造假?” “橡皮产于南洋,而晚辈得到可靠音讯,南洋诸国根本没有如此之多的橡胶园!” 申老爷子长吸一口气:“你的音讯由何而来?” 挺举略作迟疑,决然说道:“是晚辈友人陈炯所言。陈炯留学东洋,海外朋友甚多,刚好有人在南洋开辟橡胶园,晚辈相信陈炯,认定不是虚言!” “你又何以认定橡皮股票崩盘在即?” “是晚辈直觉!洋人存心造假,无非是为牟利套现。橡皮股票暴涨近四十倍,就如吹气泡,达到破灭极限,崩盘只是早晚的事体。” 一阵沉默之后,申老爷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睁眼,盯住挺举:“你讲得是。小伙子,你想知道这个大气泡何以越吹越大、迄今未破吗?” “请前辈指点。” “因为全国各地的存银皆被吸过来了。茂升钱庄动用川汉路款五百万两,全部用于炒股。善义源紧随其后,调天津库银七百万两。润丰源不甘示弱,密调各地分号库银九百万两。外加其他庄号、银行及上述钱庄的原有库银,流入橡皮股票的银子总数不下四千万两!” “啊?!”挺举惊呆了。 “老阿公,你哪能晓得介清爽呢?”葛荔问道。 “因为我是老阿公!” 挺举叩首:“老阿公,可有对策?” “唉,”申老爷子轻轻摇头,长叹一声,“此为劫数,回天乏术了!” 挺举再次叩首:“老阿公,您一定有对策的!世间万事,有果就有因,有成就有败,有劫就有解。此事体既然是劫,就一定有解。求老阿公指点破解之方。只要有一丝指望,晚辈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亦必践行!” 申老爷子沉思良久,再次摇头:“小伙子,如果有解,就不是劫了。棋局已经走死,大劫已经酿成,上海滩已经在劫了。” 挺举紧咬嘴唇,有顷,再次抬头:“那就亡羊补牢吧!在橡皮股崩盘之前,敬请老阿公指点补救之方。” “好哇,好哇,”申老爷子连连点头,“锲而不舍!老阿公为你支一招,你可去求请一人,丁承恩!” 挺举二目大睁:“邮传部大臣丁大人?” “正是。”申老爷子微微点头,“上海银业让白花花的银子耀花眼了,上海民心充满贪欲,寻常手段于事无补,眼前尚有一解,就是官府之力,丁大人若肯动用,或能??”顿住话头。 “可丁大人在北京呀!” “昨天夜里回来了,为的当是这事体。”申老爷子应道,“民间动用这么多的银子,朝廷怎能安坐呢?” “谢老阿公指点!”挺举叩首谢过,匆匆走出。 葛荔紧跟身后,刚走几步,身后传来申老爷子的声音:“小荔子,回来!” 葛荔拐回来:“老阿公?” “陪老阿公去一趟清虚观!”申老爷子缓缓站起。 葛荔急道:“老阿公,他??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你呀,”申老爷子伸出一只胳膊给她,“你以为他是去打架吗?” 丁大人与正房夫人李氏端坐于正堂太师椅上,旁侧另摆一椅,坐着如夫人刘氏。 丁大人二目微闭,一粒一粒地扳动念珠。如夫人的两只宠犬一只蹲在丁大人脚下,另一只蹲在如夫人脚下。 前面数步,泰记账房车康、惠通银行总理士杰哈腰立着,轮番禀报上海情势。 当士杰提到股市时,丁大人抬头,看向他:“今朝如何?” 士杰应道:“不同股票,价钿不同。领衔的是华森橡皮,昨天收盘为一百九十二两,若是不出意外,今朝当破二百两大关。” “二百两?”丁大人凝会儿眉头,“听说善义源从天津调进不少银子,你知道吗?” “知道。”士杰点头,“是旬日之前的事,善义源从天津秘密船运五百万两银锭,又从附近银库调运二百万两,与英、法、德三家银行合谋炒作橡皮股。” “可知这些银子打哪儿来的?” “士杰不知。” 丁大人继续扳转念珠:“惠通天津分行!” “天哪,”士杰惊愕,“那不是动用了官银吗?” “正是。” “可这??惠通银行是在老爷旗下,万一??”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在老朽旗下又有何用?天津是袁大人的地盘,有人想赚大钱,捂得严实,就连老朽也是四天前才晓得的!” 士杰嘴巴动了几下,闭住了。 “车康,”丁大人转向车康,“说说润丰源,听说查敬轩也摽上劲了?” “老爷说得是,”车康急切应道,“不是摽劲,是赌了!”近前一步,压低声,“就奴才所知,查老头子不但动用了所有库银,连江、浙一带庄号的存银都一并押上了。眼下沪上,茂升起头,善义源紧咬,润丰源是后来居上呀。” “是呀,”丁大人点头,“越闹越大了。” “车康,”李夫人眼角挑向车康,“该给老爷禀报咱家的事体了!” “谨遵夫人,”车康拱手应过,柔声禀道,“老爷,橡皮股刚一闹开,小的就遵从夫人吩咐,前后分八次购入四种股票,本银共计四十万两,其中有原始股票两种,本银各十万两,照目前市值,当值二百五十万两,前后不过两月,净赚红利二百一十万两!” 丁大人震惊了:“赚这么多?” “老爷,”李夫人不免得意,适时接道,“从效益上讲,我们赚得不少。但比起别家,我们赚得又是最少的了。再不采取措施,奋起直追,只怕??” “如何去追?” 李夫人抬眼,眼角斜向车康:“车康?” “回禀老爷,夫人之意是,我们要做就做大,可分两步走,先拿五百万两承办新股,再用一千万两吃老股,力争占据橡皮市场三分之一的江山!” “呵呵呵,”丁大人扭头看向李夫人,“你的胃口倒是不小哇!不过,股票不当这么炒!” “老爷,该当如何炒?”李夫人急问。 丁大人看向如夫人:“告诉夫人,如果你来操盘,该怎么炒。” “回禀老爷,”如夫人看一眼大夫人,“有夫人在,贱妾不敢操盘!” “我是说如果!” “如果让贱妾来炒,就把这两百五十万两的股票全部抛掉!”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即使丁大人,也是怔了。 “这??”车康震惊,看向如夫人,“泰记抛盘,市场岂不崩了?” “要的就是它崩呀!”如夫人淡淡一笑。 “这??”车康傻了,看看李夫人,又看向丁大人,见他们没置一词,便再次转向如夫人,“请问如夫人,市场崩了有何妙处?” “待市场崩盘,我们就全部吃尽!”如夫人一字一顿。 “天哪,”车康豁然开朗,声音兴奋,“夫人这是绝杀呀!” 车康赞美声中省去了“如”字,李夫人不悦,将脸转向一侧,重重地哼出一声。 “唉,”丁大人盯会儿如夫人,轻叹一声,摇头,“你呀,妇道人家,心里想的却是杀杀杀!”又扫一眼众人,“不瞒你们几个,老朽此番回来,不是为了让市场崩盘的,因为这个盘??它崩不得啊!” “那??”如夫人急道,“我们岂不是??永远也赶不上这个趟了?” “看运数吧。天底下没有吹不破的牛皮!” 如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老爷是讲,这股票??”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响,在外当值的襄办引侍卫长走进。 侍卫长拱手:“上海商务总会总理祝合义求见!”说着,双手捧上名帖。 丁大人没接,眼睛眯起,半是自语:“咦,倒是奇怪了,老朽此番回来,连道台两江总督都没声张,他是哪能晓得的?” “与祝总理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想必是祝总理的随员!” 丁大人眉头微皱,摆手。 侍卫长退出。 “什么人物也来添堵!”丁大人苦笑一声,转对如夫人,“找一下有关橡皮股的外国报道,全部拿到书房来!”起身,抬腿走向书房。 侍卫长回至府门,将拜帖双手奉还。 “长官?”祝合义急道。 “丁大人不在府上,请祝总理择日再来!”侍卫长打个礼,回到门房。 祝合义打出一个无奈的手势:“挺举,走吧。” “祝叔,您先回去,我再守一时,等候丁大人回来!” “唉,”祝合义轻叹一声,“挺举呀,有些事体不可强为。”又朝门口努嘴,“看清爽没,门口这么多侍卫,只能说明一桩事体,丁大人回来了,就在府里,只是不想见我们哪!” “是哩。” “他不想见,你硬求在这儿,又有何用?” “祝叔,没有办法了,也许这是唯一的生路!” “好吧,想留你留下,我回去。无论如何,商会里得有人守着!” 挺举送他上车,拱手作别。 “对了,”祝合义探出头,“求见大人时,你就说是我的助理,是我让你留下来的。要不然,大人或会怪罪!” “谢祝叔关照!” 挺举从后晌一直候到傍黑,门口仍无动静。 挺举心头一动,寻到一家小店,买来信笺及信封,写出几句,封好,返回丁府,信步走向丁家大门。 侍卫长走出。 挺举双手奉上信函:“麻烦官长将此信函呈送丁大人!” 侍卫长接过,目光落在挺举身上:“你是何人?” “在下姓伍名挺举,上海商务总会议董!” “方才告诉过你们了,丁大人不在府上,有事体改日再来!” “在下是请官长呈送此信,并非求见大人!”挺举退后一步,原地站定。 侍卫长瞄他一眼:“你可以回去了!” “谢官长!”挺举拱手,“丁大人早晚读到此信,或会召见在下。那时,官长若是寻不到在下,岂不为难?” “嘿,”侍卫长逼视过来,语带不屑,“你倒是笃定呢!” 挺举迎上他的目光,二人对视。 “好吧,”侍卫长收回目光,“我这就呈送!” 丁大人站在书案后面,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中拿着放大镜,半弯着腰,一张接一张地查阅一厚摞子有关橡皮股的各种中英文材料。 如夫人又拿一卷英文报纸走进来,搁在案上。 丁大人拿起来,瞄几眼,看向如夫人。 如夫人指着报纸上几篇圈起来的文章,显然都是有关橡皮股的,一一解释文章大要。 丁大人凝眉思考。 丁大人离开书案,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夫君?”如夫人盯住他,轻声道。 丁大人停住步子,看向她。 “各路报道都是好消息,夫君为何不喜反忧?”如夫人一头雾水。 丁大人正要说话,襄办与侍卫长进来。 襄办双手呈信:“老爷,商务总会来函!” 丁大人未接,目光转向侍卫长:“还是那个祝合义?” “回禀老爷,祝总理早就回去了,是与他同来的随员,他一直守在外面,不肯走,非要见老爷。我不肯引见,他就写出这封信,要我呈送老爷。我问他姓名,他说是商务总会议董,叫伍挺举!” 如夫人半是讥讽:“议董?议董也敢??” 丁大人摆手止住,转对襄办:“念!” 襄办启信,怔住了。 “念哪!”丁大人催道。 “这??不是信,只有几个字。” “哦?”丁大人伸手接过纸头,看一眼,长吸一口气,顺手将纸头递给如夫人,眼睛闭上。 如夫人念道:“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老爷,这??啥意思?” 丁大人微微睁眼,看向襄办:“有请伍议董!” 襄办将挺举带进门后,反身退出。 挺举在丁大人前面叩拜:“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拜见大人!” “伍议董请起,看座!” 挺举谢过,起身坐下。 丁大人二目如电,直射挺举。 挺举毫无怯意,与其对视。 丁大人收回目光,微微点头,转动念珠:“伍议董,讲讲你的这根稻草!” “回禀大人,”伍挺举侃侃说道,“恕晚辈直言,生命在于气血,国家在于经济。自鸦片战争以来,国家元气重创,血脉不畅,入不敷出,生计日苦,已是不争之实。国家之所以仍在维系,是因为民间仍有余资。民有余资,国可苟安。民之余资,就是晚辈所讲的这根稻草!” “年轻人,你的这个比喻很好。但你为何说它是最后一根呢?” “大清犹如在荒漠里日夜兼程的一匹骆驼,腹内空空,负重已臻极限,身边再无食粮,只剩下这根最后的稻草。大人哪,我们是将这根稻草扔给它果腹呢,还是将之加在它的背上?” 丁大人心头一凛,身体前倾:“这根稻草怎么了?” “洋人合伙抱团,蓄意造假,在短短数月间大肆发行橡皮股票,而经晚辈查证,洋人吹嘘的南洋橡胶园纯属子虚乌有。国民一则不明真相,二则利欲熏心,三则深信洋人,这根稻草已经握在洋人之手。如果我们听之任之,这根稻草就会成为洋人的囊中之物,而***,则是加在其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何以推断橡胶园子虚乌有呢?” “十年树木,橡皮来自橡胶树。据晚辈查考,橡胶树八年方可出胶。而八年之前,上海滩没有一家洋行从事橡皮业务。不止是八年前,即使五个月前,上海滩也没有哪家洋行从事过橡皮业务。这么多橡皮业务在短短数月间拔地而起,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圈钱!” 丁大人长吸一口气,闭目有顷,睁开,看向挺举:“伍先生,依你判断,橡皮股票何时崩盘?” “回禀大人,”挺举拱手,“晚辈以为,既然是气泡,就不能一直吹。短短数月,华森橡皮由发行价五两疯涨四十倍,其他股票纷纷跟涨,多则二十余倍,少则数倍,将市面现银席卷一空。眼下上海市面已无余银,多家厂商停业,商店关门,所有闲散银两尽在股市。据此判断,股市崩盘就在眼前,因为市面已无余资可榨了!” 丁大人再次长吸一口气,眉头拧成一条绳:“伍先生,你来寻我,想必已有对策?” “对策只有一个,就是大人您!” “哦?” “橡皮泡沫是洋人吹起来的,但将它吹得这么大的,却不是洋人,而是我们自己,是上海钱业。钱业利令智昏,罔顾常识,不计后果,群体发疯,已经形成逐利合力。在下人微言轻,撼之不动。而大人不同。大人德高望重,权倾朝野,登高一呼,一言九鼎,众人莫敢不从!” 丁大人苦笑一声,继续转动念珠:“年轻人,你高抬老朽了。老朽虽有庙堂之势,可自古迄今,买卖自由,华人没有强买,洋人没有强卖,华洋两家有打有挨,朝堂原本无权干涉,何况是在这十里洋场,即使朝廷也鞭长莫及呀!” “大人误解晚辈了。晚辈并非恳求大人以强权干涉,晚辈只是恳求大人出面,召集钱业,向他们阐明当前危势,当头棒喝。以大人德望,钱业必会反思。钱业只要反思,就会惊醒。钱业一旦惊醒,这股烧热势必退去,这场危难或可避免!” 丁大人精神为之一振,两眼闪亮,又迅即黯淡下来:“伍先生,你可否想过,假定照你所讲,老朽出面,钱业惊醒,但银子已入洋人库房,华人大量退股,洋人不舍,趁机卷款而逃,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大人所虑,亦是晚辈所忧。然而,这是一包脓,早晚得挤出来。挤得越早,伤痛越小。再说,工有次第,中国人不缺智慧。以大人之慧,以钱业之智,只要抛却私念,形成合力与洋人斗智,必出完全之策,于无声处浑然退市,待洋人察觉,再欲金蝉脱壳,或已晚矣。” 丁大人闭目思考,有顷,睁开眼睛,看向挺举:“伍先生,你可购股?” “回禀大人,晚辈未购一股。” “是没有本钱吗?” “与本钱无关。” “哦?”丁大人盯住他,“当此良机,依你之才,博财易如反掌,你为何舍而不求呢?”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晚辈不才,不敢忘却夫子之训!” 丁大人陡然一震,两眼盯视挺举,肃然起敬,良久方道:“好小子,老朽低看你了。”作势起身,目光仍旧盯住他,“小伙子,你还有何事?” “晚辈只此一事,并无他求!” “你可告诉祝总理,让他明日卯时召请几家钱业掌门到商务总会谋议,老朽也去,顺便察看一下商务总会。”丁大人顺手递过念珠,“早晚再来我家,你持此珠可畅通无阻。” 挺举双手接过:“谢大人抬爱!” 玄二堂子里,任炳祺对陈炯附耳低语。 陈炯一脸惊愕。 “师叔,”炳祺不无纳闷,“我真不明白,这老倌人夜半三更回到上海,伍挺举哪能晓得哩?连祝总理都吃闭门羹,伍挺举又凭什么受邀进府?” 炳祺又要再讲,陈炯摆手。 陈炯凝眉思索,拿笔在纸头上信手涂抹一阵,猛地抬头:“搞清爽了!” 炳祺急问:“清爽什么了?” “就是这个!”陈炯将案上纸头推过去。 炳祺接过,见上面写的是:“商会??葛小姐??老阿公??祝合义??丁大人??商会??连夜??” 炳祺摸头皮,傻笑道:“师叔,这??看不懂哩。” “这是伍挺举的路线图。出商会遇到葛小姐,葛小姐引他求见看相老人,出来即去商会,与祝合义求见丁大人,再后复回商会,商会兴师动众,连夜布置??” 炳祺一拍脑袋:“是哩,是哩,一切就是师叔讲的!” “如果不出所料,明日丁大人必去商务总会!” “咦,老倌人去那儿做啥?” 陈炯拳头捏起,嘴角撇出轻蔑的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找死!” 翌日,商务总会大门森严壁垒,门外站着几个带枪的卫士,全部换作便装。 查锦莱、彭伟伦、祝合义、鲁俊逸及七八个钱业大佬站在门内,表情严肃。伍挺举排在最后。 一辆驷马豪车缓缓驶来。两边各有数名荷枪卫士,全部便装。 马车在大门外面停下。 侍卫长跳下车,打开车门,放下垫脚。 张士杰扶丁大人钻出篷车,在侍卫长的接迎下踏上垫脚。 就在此时,啪啪啪几声枪响,丁大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场面大乱,人们四散奔逃,卫士纷纷拔枪,四下乱射。 侍卫长紧上前一步,贴身护住丁大人。 丁大人面色惨白,手按在腹部上。 祝合义、伍挺举急冲过来。 张士杰大叫:“快,快送老爷去医院!” 侍卫长抱起丁大人,跳上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 这天后晌,商团的训练场上只有八个团员,分作两队,枪上绑着木刀,练习一对一搏击。 陈炯站在队首,冷冷地观看,不时指导。 挺举脸色黑丧,快步走过来。 陈炯迎上:“伍兄,啥事体耽搁你了,这辰光才来?” “陈兄,借一步说话!”挺举头前走向操场一侧。 陈炯跟过来。 挺举两眼逼视:“陈兄,我想看看你的枪!” 陈炯心头一凛,迅即镇定:“枪在腰里,你自己取吧。” 挺举从他腰中摸出他的勃朗宁,打开枪膛,里面刚好少了三粒子弹。 陈炯一动不动,表情坦然。 “陈兄,你??你为什么?”挺举质问。 陈炯反问:“伍兄,这句话在下也想问你呢。” 挺举满脸痛苦:“陈兄,你??” 陈炯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拿过手枪,插回腰间,将手重重拍在挺举肩上:“伍兄,甭再折腾了。这艘破船,早该沉没了。” “唉,”挺举长叹一声,“陈兄啊!”目光看向操场,见众人许是练累了,就地坐着休息,“怎么只有这几个人?” “你该去问他们!” 挺举走到操场上,大声问道:“其他人呢?” 团员甲行个军礼:“报告议董,都去赚大钱了!” “赚什么大钱?” 团员乙接道:“买股票呀!橡皮股票涨疯了,华森昨天大涨一十二两,过了二百二!” “介贵的股票,他们哪来的钱买?” “咦,”团员甲一脸惊愕,“议董介会做生意,哪能不晓得呢?” 另一团员白他一眼:“你哪能这般跟议董讲话哩?”转对挺举,“伍议董,是这样,只要有股票,就会有庄票,只要有庄票,自然就能买到新股票了!” 挺举被他绕糊涂了:“你讲清爽,有股票哪能就有庄票呢?” “洋人银行可用股票抵押,钱庄也就跟着学了,允许股民用股票直接换取庄票!” 挺举如雷轰顶,一下子蒙了。 陈炯走过来:“伍兄?” 挺举反应过来,惨叫一声:“天哪!”便如飞般朝操场外面跑去。 众团员被他的这声“天哪”整愣了,都面面相觑。 “唉,”望着挺举的背影,陈炯苦笑一声,“伍兄啊,你哪能介不听劝呢?”又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连吹几声,“集合!” 茂升钱庄的柜台前面再一次熙熙攘攘起来,手拿股票欲换庄票的人排成三条长龙,一直排到街上。 挺举旋风般卷进庄里,冲上三楼,没有敲门,直接推开总理室的门。 俊逸惊愕:“挺举?” “鲁叔,快,”挺举大口喘气,“停止兑换庄票!” 俊逸声音打战:“又出啥事体了?” “鲁叔,你??哪能??哪能介??”挺举喘会儿气,省下“糊涂”二字,放缓语气,“鲁叔,停止兑换庄票!” 俊逸心慌了,站起来:“挺举,快讲,出啥事体了?” 挺举匀下气来:“股票是股票,庄票是庄票,股票哪能换取庄票哩?庄票是真金实银,股票什么也不是。如果兑换,风险尽在钱庄,股票崩盘在即,后果不堪设想啊,鲁叔!” 俊逸愣怔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挺举,没有别的事体了?” “没有,就是这个。” 俊逸松出一口长气,坐下来,轻拍胸口:“哎哟妈呀,挺举,方才你??吓死鲁叔了!” “鲁叔,这??这事体做不得呀!” “你讲的事体,鲁叔哪能不晓得呢?可眼下情势摆在这儿,不做不成啊。洋人银行押股票开支票,善义源、润丰源押股票开庄票,鲁叔独力难支,哪能顶得住呢?茂升不押,生意全都跑光光了!” 挺举脸色发白,嘴唇变乌:“天哪,这??这该哪能办哩?”猛地抬头,“鲁叔,我求你一桩事体,你必须答应!” “你讲!” “停止兑现股票,把所有股票全部抛掉!” 俊逸震惊:“你??疯了!” “鲁叔,你哪能一心扎进钱眼里呢?心不能贪啊,鲁叔!利令智昏,这四个字真真切切,就应在当下了!” 俊逸脸色涨红,语气严厉:“挺举,你讲的我已经晓得了。你还有啥事体?” 挺举直盯住他,字字如锥:“鲁叔,我来此地是跟您学做生意的。请问鲁叔,生意最忌什么?” “你讲。” “最忌的是头脑发热。鲁叔,您的头脑热得发烫了!” “挺举,你甭讲了。鲁叔头脑是在发热。可眼前辰光,啥人没有发热?整个上海滩都在发热!整个东南亚、欧洲、美国全在发热!挺举,鲁叔器重你,但如何去做生意,鲁叔比你懂。” 挺举牙关一咬:“鲁叔,做生意,你比我懂,可做人,做事体,不是这样的!” 俊逸气急,声音发颤:“你??你??” “鲁叔,您能回答我一句话吗?” “你??讲!” “鲁叔,您这么做,真的是在做生意吗?五两银子一股,眼下涨到二百二十两,这是生意的极致,您仍旧不抛,究竟是为什么?” 俊逸语塞:“我??” “您讲不出来,晚辈替您讲。因为您的心里有个魔,这个魔就是欲心。鲁叔的欲心,就是想做上海滩的老大,鲁叔这是要等股票一直涨到足够做老大的辰光再抛!” 俊逸脸色紫涨,手指发颤:“你??” “鲁叔,请听晚辈一句,即使要做老大,也不是这般做的。老大是领潮者,不是跟风者。老大是高瞻远瞩者,不是鼠目寸光者。老大是勇于担当者,不是发号施令者。老大是为民着想者,不是唯利是图者。老大是??” 俊逸忽地站起,猛震几案,声色俱厉:“够了!”手指颤抖着指向挺举,一字一顿,“伍挺举,眼下还轮不上你来教训我!出去!” 挺举亦是激动,激烈对抗:“股票就要崩盘了啊,鲁叔!” 俊逸手指颤动,极怒:“出去,出去,听见没!” 挺举长叹一声,如喝醉般晃出总理室。 门外走道上,老潘、顺安及闻声赶至的其他雇员,望着二人,无不愕然。 依旧是抢救过如夫人的那家医院,依旧是如夫人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刚从手术中醒过来的丁大人躺在如夫人曾经躺过的病床上,一只手被如夫人轻轻握着。 丁大人的眼皮子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夫君,您??终于醒了!”如夫人已经觉出他的动静,眼里含起泪,盯住他,声音激动。 丁大人嘴角微微一咧,给她个笑。 “夫君,您的气色很好!”如夫人绽开笑脸,“医生说了,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要害,养几日就好了!” 丁大人又是一笑,嘴巴动了下。 如夫人凑前:“夫君,您想说什么?” 丁大人的喉咙里咕噜一下,没有声音出来。 如夫人凑得更近:“夫君?” 丁大人艰难地吐出几字:“快,通知他们,抛股!” 如夫人点头:“我这就去!” 如夫人走出病房,略一忖思,叫车回家,召来泰记账房车康:“老爷吩咐抛股!” 车康转身就走。 “慢!”如夫人叫道。 车康站住。 “晓得怎么抛吗?” “我通知士杰,让他抛掉就是!” 如夫人鼻子一拧:“士杰在医院里躺着呢!” 车康听出话音不对,凑前,声音压低:“夫人的意思是??” “士杰那儿,我来处置。”如夫人眉头一扬。 “这??”车康眼珠子连转几转,“夫人是说大夫人??” “你晓得就成。股票分成两宗,凡是大房要你买的,你禀报大房,凡是我要你买的,我自己处理。” “晓得了。”车康转身又走。 “晓得怎么禀报她吗?”如夫人又送一句。 车康吸一口气,站住。 如夫人招手。 车康拐回来,伸过来个耳朵。 如夫人如此这般吩咐几句,车康连连点头,匆匆去了。 从茂升钱庄出来,伍挺举一脸沮丧,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向商务总会会馆的三楼,直接推开总理室的房门,如一具僵尸般走向目光错愕的祝合义。 祝合义盯住挺举,眉头渐渐拧紧。 挺举蹲下来,两手抱脸,声音如哭:“祝叔??” 祝合义离开椅子,走到他身边,将他扯起来,扶到沙发上,声音极轻:“挺举,出啥事体了?” 挺举将各大钱庄都在以股票换庄票的事讲述一遍,不无痛苦道:“祝叔呀,这是作死的节奏,后果不堪设想啊!” 祝合义伏在案上,写出一张纸头,签上名字,塞进信封,叫来助手,吩咐道:“速去茂升钱庄,将此信转交鲁老板,把我的二千股立即抛掉!” 助手接过信,匆匆走出。 “唉,”合义长叹一声,“挺举呀,该做的你都做了。可??”摇头,“我刚刚去过西人医院。” 挺举急问:“丁大人伤情如何?” “刺客枪法极准,共打出三发子弹,粒粒命中,一粒穿衣而过,击中士杰右腿,一粒击中丁大人腹部,另一粒击中丁大人右腿,幸好都没伤及要害,否则??”合义两手捂脸,显然不敢再说下去,略顿,“这辰光,他二人都在医院里呢。” 挺举松出一口气。 “听士杰说,如夫人对你大发雷霆,要你甭再多管闲事!” 挺举咬紧嘴唇。 “挺举呀,”合义目光怅惘,“不瞒你讲,这些日来,你也把我的心揪紧了。那年阜康之灾,我是眼睁睁地看着胡大人的大厦一朝倾塌啊。洋人瞧不起我们,欺负我们,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们有弱处。我们的弱处,只在利字上,只在贪字上。大事体没远见,小事体吵翻天。就说这股票吧,股票是洋人玩的,我们一是不习惯,二是弄不懂。弄不懂的事体,一窝蜂地去追捧,你讲,这不是死磕着朝人家挖下的泥坑里钻吗?” “祝叔,阜康之灾,多少人家破人亡您最清楚!可比起眼前正在发生的这场灾难来,阜康之灾根本不算什么啊!” “是哩。”祝合义重重点头。 “祝叔,阜康之灾已成过去,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哪!” “依你之见,眼前还有什么对策?” “召集钱业,申明利害,以不合规制为由,立刻取缔钱庄以股票兑庄票的荒唐做法,将灾难损失降至最低。” “走,”祝合义直起身子,“我们这寻老爷子去!” 二人来到查府,却见府门外面人来人往,无不表情紧张。 查家出事了。 见是祝合义来,早有人报进府中,不一时,管家出来,悄语:“老爷子昨晚抽大烟时中风了,嘴脸歪斜,口不能语。少爷、小姐及所有亲人都来了,全在榻前守着。大夫正在把脉哩!” 合义、挺举互望一眼。 “这??”合义急了,“节骨眼上,老爷子却又??” “祝叔,我们去找彭伟伦吧!”挺举提议。 “走。” 祝合义亲自登门广肇会馆,大出彭伟伦的意外。 彭伟伦奉上好茶,双手端起,递上一杯:“祝总理,请品茗!” “谢香茗!”合义接过杯,品一口,放在茶案上。 彭伟伦亦为挺举斟一杯,递上。 挺举接过,放下,盯住他:“彭叔,小侄与祝叔此来,不为喝茶,是有大事求请!” “晓得。能劳动祝总理,事情一定不小。说吧,彭叔洗耳恭听!” 挺举遂将近日所知的橡皮常识,并将陈炯从日本带来的画册摆在案上,详细介绍橡胶树的成长及采胶过程,指出上海滩短短数月冒出这么多股票的荒诞及橡皮股上市前后他所观察到的各种诡异,等等,详述一遍。 彭伟伦二目微闭,眼角眯开一道细缝,全神贯注地看着挺举。 见挺举讲完了,彭伟伦睁开眼,指着茶杯:“贤侄,端起来,喝一口,上好的叶子,若不是祝总理来,彭叔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彭叔,”挺举端起来,却没有喝,两道目光直视彭伟伦,“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抛开其他不说,单就眼前来说,钱庄用股票抵押,开出庄票,这不合规矩。坏规矩事体小,万一股票崩盘,后果不堪设想啊!” “万一它不崩盘呢?”彭伟伦笑着问道。 “彭叔??你??” “来来来,”彭伟伦端起自己的茶杯,“贤侄,喝茶!” 挺举看向合义。 眼见话不投机,合义拱手:“伟伦兄,我与挺举就为这事儿来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个醒。您忙,我们告辞!”言毕起身。 彭伟伦亦站起来,拱手:“祝总理,恕不远送!” 挺举走到门口,回头,目光直射彭伟伦。 彭伟伦的目光也射过来。 二人互视。 “彭叔,”挺举拱手,“抛开钱业不说,您总该想想善义源吧!” 彭伟伦拱手:“彭叔晓得了!” 二人走远,马克刘从屏风后面闪出,恨道:“dam it!(妈的!)天晓得我这得了啥毛病,一见甬商就头大!” “呵呵呵,”彭伟伦笑道,“你得的这病叫区域门户综合征!” “是哩。”马克刘亦笑了,“彭哥,可有妙方治治它?” “闭门夜读圣贤书。” 马克刘挠头:“呵呵呵,要是这说,还是不治为好。”敛住笑,“彭哥,甬人登门就没好事,姓祝的来此有何目的,小弟愚笨,这还没忖出来呢。” 彭伟伦亦敛笑:“我正在琢磨。” “会不会是他们捞足捞够了,这来??”马克刘顿住话头。 “挺举不会。至于祝合义,我吃不准哩。此人是个老滑头,在甬商里是个难对付的角!” “可伍挺举言之凿凿??” “所以我在琢磨。” 世人皆醉时,最痛苦的莫过于依然清醒的人。 眼见悲剧就在眼前,而自己所能想到的救市法门却被一一封死,伍挺举崩溃了。 从广肇出来后,祝合义扬手作别,赶回商务总会守值。 伍挺举却不知自己该去何处,该求何人,该做何事。 挺举的心在肿胀,脑在澎湃,似乎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的中枢机构报告危机将至,而他却无能为力。能够去的地方,他全都去过了。能够求的人,他全都求过了。能够做的事,他全都做过了。 大街上一切如常,依旧是人来人往,依旧传来叫卖声,依旧有西装革履的洋人挽着穿旗袍的中国女人从身边走过。时不时会有一辆黄包车停在挺举身边,车夫怀着期待瞄他一眼,又略略失望地小跑着走开。 挺举不晓得自己拐了几个弯,转了几条街,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正午过后的街道上,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浑浑噩噩中,挺举走到了外滩,前路被一排人墙挡住。 挺举差一点撞到人墙上。 “排队,排队!”有人以为他想插队,大声叫起来。 挺举退后一步,抬头望去。 赫然眼前的是两排购股华人,有男有女,个个衣冠华美,由众业公所的大门里一路排到大街上,还在大门处被围栏分隔出两个弯道。几个印度阿三手拿警棒远远地站着,看到这边有人叫喊,一人走过来。 所有人无不兴奋,脸上挂着笑,随队伍向前蠕动,口若悬河地畅谈股票,交流心得。 看到印度阿三,挺举又退几步。 印度阿三前后看看,见没有人插队,瞄挺举两眼,拐了回去。 望着这群完全被障了目的股民,挺举的心在滴血。 印度阿三刚拐回去,挺举突如发了疯一般,猛跑几步,跳到一个花坛上,冲着两排华人扬臂大叫:“诸位股民,诸位父老乡亲,你们静一静,听我一句!” 挺举的声音突然而洪亮,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我是伍挺举,”挺举大声疾呼,“我是上海商务总会现届议董伍挺举,我以我的名誉与人格吁请大家,不要购买股票了。已经购买的,赶快卖掉。否则,灾难就在前面!” 全场哗然。 大街上如同炸了锅,有笑的,有骂的,有讥讽的,有吹口哨的,各种杂音几乎于顷刻之间就将伍挺举的声音淹没。 印度阿三听不懂伍挺举在讲什么,见他没有捣乱,只是说话,也都远远地看着他。 见众人根本无视他的警告,伍挺举急了,跳下花坛,如发疯一般冲向众业公所,挤进大门。 几个印度阿三吓坏了,紧追进来。 伍挺举冲进大厅,冲到楼梯上,扬臂高呼:“同胞们,乡亲们,我是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我正告大家不要购买股票了!这些橡皮股全是假的!南洋根本没有介许多橡胶园,所有这些都是洋行的圈套,你们上了洋行的当,我正告大家,不要购买股票了!” 全厅哗然,所有目光看过来。 正在排队的洋人亦看过来。 一个洋人从偏门走到公示牌前,再次更新股价,又高一两。 众人看到数字,惊喜雀跃,嘘声四起。 三个印度阿三冲上楼梯,抓住挺举。 挺举奋力挣扎着,声嘶力竭:“商民们,乡亲们,阜康之灾你们全都忘记了吗?你们就这般相信洋人吗?你们就不怕洋人卷钱逃跑吗?你们就没有想过一无所有吗?你们就没想过血本无归时如何面对自己的家人吗??” 在更多嘘声中,三个印度阿三将他扯下楼梯,摁倒在地板上。更多阿三跑过来,围住挺举,挥拳乱打。 挺举拼命挣扎。 厅中大乱。 二楼贵宾经纪室的许多房门打开,不少人探出头来看热闹。 一人飞也似的奔下楼梯。 是顺安。 顺安跑到楼下,看清爽是挺举,真正急了,冲着印度阿三大叫:“撕多布,撕多布(stop),你们都给我撕多布!”并不顾一切地拉开阿三。 显然,这些阿三认识顺安,纷纷停手,盯住他。 顺安指着挺举,比画道:“密斯托伍,佛认得麦基!(m .wu,f ie dmckim!)” 几个阿三不打了,但也没有睬他,将伍挺举抬出大门,远远地掼在马路上。 顺安扶起挺举,一脸苦丧,责怪道:“阿哥呀,你??你咋能发这疯呢!” “啊—啊—啊—”挺举仰天长号数声,甩开他,扬长而去。 第32章 洋骗子卷款潜逃?众股民血本无归 陈炯回到翠春园,尚未脱去商团的制服,任炳祺就兴冲冲地追进来:“嘿,师叔,今朝哪能介早就回来了呢?” “正要去寻你哩!” “啥事体?” “股市如何?” “刚从众业公所回来,奶奶个熊,今朝算是开眼界了!” “讲。” “伍挺举疯了!” “疯了?”陈炯震惊,“哪能个疯哩?” “他跑到众业公所里大喊大叫,说洋人的股票是骗局,让股民们甭买股票,被印度阿三掼出去了。” 陈炯心里一揪:“伍兄他??怎么样?” “要不是傅晓迪,印度阿三肯定揍死他!” “他哪儿去了?” “不晓得哩!我跟出去,见他推开姓傅的,摇摇晃晃地走了。” “真汉子也!”陈炯由衷赞出一句,急切道,“快,带上所有股票,包括兄弟们的,跟我去公所!” “做啥?” “抛股!” “啥?”任炳祺眼睛大睁,“今天大涨毛十两,过二百三了!” 陈炯白他一眼:“快!” 任炳祺前脚走出抛股,陈炯后脚出门,径直奔向清虚观,直接对守值道士说有急事求见大小姐。陈炯之前与任炳祺来此见过几次大小姐,道士显然知他是谁了,遂安排他在后殿的大树下面歇了。 陈炯歇有半个时辰,道士过来,引他来到一处偏院,走进一间雅室,果见葛荔一身大小姐装饰,盘腿坐在蒲团上。 陈炯进前一步,拱手:“陈炯拜见大小姐!” “说吧,陈炯,什么事儿?”葛荔二目微闭,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 “今天上午,陈炯做下一件大事,特来禀报大小姐,请大小姐向师太报喜!”陈炯盯住她,目露得意之色。 “是枪杀丁大人的事吧?”葛荔语气平淡,显然已经知情。 “正是。我向他连开三枪,枪枪命中!” “说说,你为什么向他开枪?”葛荔眼睛睁开,射出两道光亮。 陈炯怔了,吸一口气,盯住她:“大小姐?” “说呀!”葛荔咬在这事儿上了。 “因为他是鞑虏的邮传部大臣,罪该万死!” “好吧,”大小姐似也觉得问得不对,换了语气,“姓丁的为什么去商会,你怎么得知这个信息,怎么杀他的,说说过程!” 陈炯略略一顿,将橡皮股票的真相及刺杀丁大人的过程,备细讲了,只瞒过了挺举的反应。 “你还没有讲出你是怎么晓得姓丁的要去商务总会呢。”葛荔盯住他。 “是我判断出来的!” “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葛荔不依不饶。 “我??”陈炯牙关微咬,“我派人跟踪伍挺举了!” “这就是了!”显然,葛荔要的正是这个,“你与伍挺举既是好友,为什么还要跟踪他?” “因为我??我告诉了他橡皮股的真相,他??他去了丁大人府,然后又??又去商会,我因此推出来的!” “伍挺举为什么要去丁大人府上?” “他要将橡皮股的真相告诉丁大人,让丁大人出面遏止橡皮股可能带来的灾难!” “这是好事体,你为什么??”想到伍挺举这些日来的所有努力就这样成为泡影,葛荔说不下去了。 “对大清朝是好事体,对革命却是坏事体!”陈炯握紧拳头,“陈炯不能坐视丁大人??” “够了!”葛荔脸色变了,截住他,声音冷酷,“你走吧!” “大小姐?”陈炯怔了。 葛荔起身,远远绕开陈炯,大步走向门外。 “大小姐??” “你让我恶心!”大小姐送回来一句,咚咚走远。 然而,葛荔并没有走远。她走到大门口,转身钻进门房,透过窗子看着陈炯不无失落地走出观门,走向大街,复钻出来,依旧拐回方才的那个偏院,推开她听陈炯禀事的隔壁房门。 内中端坐的是申老爷子与苍柱。 毫无疑问,方才她与陈炯的对话,老爷子与苍柱全都听见了。 葛荔叫出一声“老阿公”,便扑他怀里哭起来。 申老爷子轻轻拍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葛荔哭有一时,猛地想到什么,挣脱出来,拔腿就走。 “小荔子,你是去找那小子吗?”老爷子的声音追上来。 “是哩!”葛荔的声音已在小院外面。 申老爷子苦笑一下,重重地发出一声长叹:“唉!” “五叔?”苍柱小声问道。 “今日看来,党人也是难成大事啊!”申老爷子闭上眼去。 “五叔,陈炯不足以代表党人,我观??” “天国教训让老朽看明白一个理儿,”申老爷子略略扬手,打断苍柱,“任他什么会,不将天下苍生放在心上,都不足以成就大事!”看向他,“说说股票的事!” “禀五叔,股票全部卖出了,获利超过十倍,计银一百二十三万两,全部存入汇丰银行!” “唉,”申老爷子又叹一声,“不知多少人家会为这些银子倾家荡产啊!” 房间死一般沉静。 不知过有多久,苍柱出声:“如何使用这些银子,五叔可有打算?” “本打算托付给陈炯的,唉,先放那儿吧。” 天使花园里,孩子们分成两拨,一拨跟从老盲人学习弹唱,另一拨跟从阿弥公学习绘画。 挺举从外面回来,不无痛苦地盯住麦嘉丽。 麦嘉丽不无关切地走过来,小声问道:“伍,你不开心了?” 挺举猛地发作,扑过去,用力扳住麦嘉丽的双肩,死死扭住她,两眼冒火,状如癫疯。 麦嘉丽吓傻了:“伍,伍??whata eyoudoi g?(你要干什么?)” 挺举几乎是吼:“讲,你爸爸他??究竟想做什么?” 凡是听得见、看得见的孩子均被他的突然举动和巨大吼声惊动了,纷纷望过来。阿弥公也是一怔,转头看过来。 麦嘉丽带着哭腔:“伍,我??我爸爸他怎??怎么了?” 挺举松开她,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麦嘉丽也蹲下来:“伍,伍,你说呀,我爸爸他??他怎么了?” 挺举咬紧嘴唇,面孔扭曲,呼哧呼哧大喘粗气。 阿弥公走过来,拿手掌心抚摸挺举的顶门,不住念叨“南无阿弥陀佛”。 挺举渐渐冷静下来。 麦嘉丽不再询问,忽地起身,飞也似的跑出大门,如旋风般沿着马路一路狂奔,卷进位于霞飞路的豪宅里。 望着披头散发、一脸潮红、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女儿,麦基夫人一脸吃惊:“ca i?(嘉丽?)” 麦嘉丽喘几口气,逼视她:“mommy,daddymusthavedo esomethi gw o g.whathashedo e?(妈妈,爸爸一定做错什么了。他都做了些什么呢?)” “you daddyhasdo esomethi gw o g?it''squee .whydoyousayso?(你爸爸做错什么了?奇怪,你为什么这么说?)” 麦基丽哭了:“tellme,mommy!(告诉我,妈妈!)” 麦基夫人抱住她,抚摸她的额头:“youa ec azy.a e ''tyoufeeli gwell?it''s otlikeafeve !(你昏头了。你是不是不舒服?看起来不像发烧呀!)” 麦嘉丽大声哭叫:“i''m otc azy.justtellme,mommy!(我没有昏头。告诉我,妈妈!)” “hehasdo e othi gw o g.he''sbee busywithhisbusi essa ddo eitwell.youk ow,ou busi essisgood,a dheistoobusytoseeus ece tly.he eedsa est.(他没有做错事。他一直在做生意,做得不错。你知道,我们的生意很好,只是他太忙了,忙得近来见不到他人。他需要休息。)” “hemustbew o g,ik owit.(他一定错了,我知道的。)” “ca i,whydoyousayso?youk owyou fathe .heisagoodma .helovesgod.hehasadeepfaithi god,justlikeyoua dmommy.(嘉丽,你为何这么说?你了解你的父亲。他是个好人。他爱上帝,他深深信仰上帝,就像你和妈妈一样。)” 麦嘉丽哭道:“m .wuisfeeli gbitte ow,fo thecauseofdaddy!(伍先生正在痛苦,根源就是爸爸。)” 麦基夫人想了一会儿,轻轻拍她:“dea ,t ustgod;t ustmommy;t ustdaddy.he''sagoodma ,is ''the?he''s eve do ew o g,youk ow.(亲爱的,相信上帝,相信妈妈,相信爸爸。他是个好人,不是吗?你知道的,他从来不做错事。)” 麦嘉丽一脸茫然,但依旧“嗯”出一声。 麦基到家时已近午夜。他扭亮电灯,轻轻踏上楼梯,推开卧室的房门。 麦基夫人扭亮床头灯:“dea ,youa este?(亲爱的,这么晚你才回来?)” 麦基脱下衣服,坐到床沿:“yes.(嗯。)” 麦基夫人盯住他的脸看了一会儿:“youlookpale.what''smatte ?(你面色不好。怎么回事?)” 麦基握住她的手:“dea ,somethi ggoesw o g.wemustleave!(出事了。我们必须离开。)” “leave?whe ?whe e?what''sw o g?(离开?何时?去哪儿?出什么错了?)” “wehavealittlet oublei ou busi ess.wemustleavesha ghaifo i dia,maybefo ame ica.youa dca igofi st,a ditwodayte .(生意上出了点小麻烦。我们必须离开上海,前往印度,也许去美国。你与嘉丽先走,我两天后走。)” 麦基夫人大是震惊:“what''sthet ouble,youmusttellme!(什么麻烦,你必须告诉我!)” “the ubbe stocks.ame ica gove me thas ece tlylimitedtheamou tofthe ubbe impo t,a dasa esult, ubbe p icei lo do ma ketd oppedheavily.ifthe eweshe e,allofou stockswillbe othi g.(橡皮股。美国**近日限制橡胶进口数量,造成伦敦市场橡胶价格暴跌。如果消息传到此地,我们的所有股票都将成为废纸。)” 麦基夫人面色惨白。 “do ''two y.ihaveblockedoffallthecha elsofthebad ews,a dthechi esewillk ow othi gatleasti th eedays.iboughttheticketsfo youtwo,a dyoumustleavetomo oweve i g.ihavetoselloutallthe estsha es.(不要担心。我已封锁关于这一消息的所有通道,中国人在三日之内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已买好你们两人的船票,你们明晚必须离开。我必须卖掉所有股票。)” 麦基夫人长叹一声,喃声:“oh,ca i,mommyisso ytoyou.(唉,嘉丽,妈妈对不起你了。)” “so yfo what?(对不起什么?)” “ca icamehomethisafte oo a dsaidtomethatyoumusthavedo esomethi gw o gbecausem .wufeelsquiteu happy.(下午嘉丽回来,告诉我,你一定做下错事了,因为伍先生很不快乐。)” “well(唉),”麦基叹道,“thdisi deedage ius.it''sapitythatheca otbeou so -i w.youtellca i,tomo owshemustgo.do ''ttellhe thet uth.yousaythat...e ...wehaveestablisheda ewga de i af ica,ave gega de ,a dshe''s eededthe e.(那个小伙子真是个天才,可惜我们不能得他为婿。告诉嘉丽,明天她必须走。不要告诉她真相。你就说,我们在非洲建了一个新的花园,很大一个,那儿需要她。)” 麦基夫人点头。 翌日晨起,天色刚亮,麦嘉丽就从天使花园跑回来,对麦基夫人道:“mommy,ca yougivemesomemo ey?(妈妈,能给我一些钱吗?)” 麦基夫人拿出一张汇丰支票:“he eyoua e.(拿去。)” “mygod,(天哪,)”麦嘉丽扫一眼,惊叫道,“10000lia gofsilve !mommy,whydoyougivemesomuchmo ey?(是一万两。妈妈,为何给我这么多钱?)” “you daddysaidthathehadestablishedfo youa ewga de i egypt.it''smuc ge tha a yothe syouhaveow ed,withatleast300belovedchild e ove the e.you daddyaskedustogothe eimmediatelybecausewea ebadly eededi the ewga de .it''shappe edthatashiptoi diawilldepa tthiseve i ga dheboughttwoticketsfo ust ight.itwouldbealo gtimeifwegothe e,a dyou daddygivesthismo eytoyoua dbidsyoutoleaveittom .wufo theca eofyou ga de he e.(你爸说,他在非洲新办一个更大的孤儿院,有三百多个孤儿,一切刚开始,没人手,想让咱娘俩先过去照料。刚好有条船,晚上就走,票已买好。我们此去,估计一时三刻回不来,你把这点钱留给伍,让他暂先照料孤儿院。)” “ok,(太好了,)”麦嘉丽兴奋道,“i''llgofo m .wu ow.(我这就去找伍。)” 当麦嘉丽如风般旋进茂平谷行,将整整一万两银子的银行支票递过来时,挺举蒙了。 “你??这是??”挺举看看她,又看向她手中的银行支票。 “亲爱的,”麦嘉丽一脸兴奋,“我与妈咪晚上要去印度了,爸爸在非洲新办了一个天使花园,有三百多个小天使,要我马上过去!” “非洲?天使花园?三百多个小天使?”挺举盯住她,半是自问,半是问她,“这么大的事体,哪能没听你讲起过呢?” “我也不知道,”麦嘉丽耸下肩,一脸懵懂,“是妈咪早上告诉我的。我想向妈咪要点儿钱,妈咪给了我一万两,要我交给你照顾这儿的天使,说是爸爸要我与妈咪去非洲,那儿有个更大的天使花园。爸爸已经把船票买好了。” 挺举审视支票,好像里面隐藏了重大的秘密。 “伍,”麦嘉丽凝视他,二目含情,“我要走了,我必须告诉你,我爱你。我麦克麦克爱你。你必须等着我,等我两个月,不,有可能是半年,我就会回来,我一定回来,我要向你求婚!” 挺举陡然间意识到什么,脸色煞白,拿支票的手剧烈颤抖。 “伍,”麦嘉丽看到了他的表情,一脸关切,“你怎么了?是舍不得我吗?我也是,我不想离开你!我真的不想!伍,我爱你,我??”眼中泪出,靠近他,做出拥抱的姿势。 挺举猛地转身,飞一般跑出院子。 望着他的背影,麦嘉丽两手捂脸,呜呜呜呜大哭起来。 挺举一口气跑到茂升钱庄,旋风般卷进总理室。 俊逸不在。 挺举推开老潘的房门,声音急切:“潘叔,快,快,股票马上崩盘,快点儿通知柜台,停止抵押股票,卖掉所有股票!” “这??”老潘一脸惊诧,盯住他看。 “不要这那了,潘叔,快点儿通知,否则,来不及了!” “卖??卖多少?” “全部卖掉!” “为什么?” “麦基要逃!” “挺举呀,”老潘盯住他,审视好一会儿,微微摇头,“不是潘叔不听你的,是潘叔当不了这个家呀。你与晓迪,一个反对,一个热衷,一直闹腾,让我去听哪一个?思来想去,我只听一个人,就是老爷。这辰光老爷不在,我不能下这个通知!” “潘叔,再不抛,一切就都晚了啊!”挺举带着哭腔,“快,告诉我,鲁叔在哪儿?” “不晓得,”老潘摇头,“老爷早上就来打个卯,想是到众业公所看行情去了!” 挺举冲下楼,跑出大门,正要赶往众业公所,望见顺安兴冲冲地跳下一辆黄包车。 挺举冲他大叫:“顺安,顺安!” 乍一下听到“顺安”二字,顺安惊出一身冷汗,抬头见是挺举,大急,飞跑过来,连跺几脚,压低声音责怪:“阿哥呀,你??你哪能又忘记哩?我是晓迪!” 挺举顾不上理论这个:“快抛股票!麦基要逃!” “逃?”顺安震惊,“你哪能晓得哩?” 挺举在他耳边低语一阵,顺安长吸一口气,面色冷凝。 “快抛吧,顺??晓迪,再不抛,一切就都晚了!” 顺安沉思一阵,坚定摇头:“阿哥,你甭再疑神疑鬼了。我刚从公所回来,你讲的这事体,根本不可能,洋人都在排队买股票呢!” 挺举急了,一把揪住他衣领,从牙缝里挤出:“傅晓迪,我这已把底细全都讲给你了,你却不抛,出事体了,你敢负责吗?” 顺安用力推开他,喘几口气:“你??你想勒死我哩!”又喘几口,缓下语气,“阿哥呀,我们股票介多,要抛也得一步一步来。这辰光突然抛盘,势必引发市场骚乱,大盘不崩也让你弄崩了!再说,你晓得的,昨天的事体,上海滩都在传说你哩。你这些话,讲出去没人会听!” 挺举似乎也从激动中惊醒,长叹一声:“唉,是哩!事体已到这步田地,我们抛给谁呢?抛给谁就是害谁啊!” “呵呵呵,”顺安笑了,“阿哥呀,事体未必介严重哩!我这就去众业公所,细细审看。如果真如阿哥所说,我立马就抛!” 众业公所人头攒动。公所外面的大街上,报童们四处游走,高声宣唱着热点新闻:“看报看报,华森橡皮下周一开始再发红利,每股配发二十二两!” 购买股票者你挤我拥,争着朝大门里挤,公所里调来更多阿三维持秩序,连租界巡警也出动了。 陈炯远远地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手里拿着一份报,时不时地瞄一眼涌动的股民。 任炳祺从公所的大门里走出来,不无追悔地跺脚道:“他奶奶个熊,打昨儿开始,连涨二十八两,破二百五了!师叔呀,要是我们这辰光抛,多赚好几万呢!” 陈炯哼出一声,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快步离开。 陈炯二人刚过马路,远远望到顺安跳下黄包车,飞跑过来。 陈炯停住步子,盯住顺安。 顺安打陈炯跟前走过,但并没有看到他。显然,他没心思看任何人,眼珠子只在排得长长的购股队伍上。 陈炯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顺安,看着他走进大厅,追前几步,看着他走到写股票的牌子跟前,伸脖子看一会儿,就跑上楼梯。 陈炯没有看到任何异样,轻叹一声,转身走了。 顺安跑进他自己的贵宾室,讨来交易数据,目光落在华森橡皮的股格上。 单股的股值是二百四十八两。 顺安心头一凛,因他刚刚离开时,股值已达二百五十二两。顺安急看涨跌幅,这跌势是半个时辰前才开始的,由二百五十五到二百五十四到二百五十三再到二百五十,一路跌到二百四十八。 “奇怪,”顺安自语,“这个大厅里没有卖家,只有买家,股价哪能不向上跳哩?这儿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在甩卖!会是何人甩卖呢?难道真的是麦基?” 伍挺举的声音即刻在顺安的耳边嗡嗡震响:“快抛股票!麦基要逃??傅晓迪,我这已把底细全都讲给你了,你却不抛,出事体了,你敢负责吗?” 顺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站。 就在这时,一个洋女人走出华森公司专用的八号经纪室。顺安打个惊怔,悄悄跟踪洋女人,看到她闪进公所对面一幢大楼。 顺安急跟进去,四处找寻不见。 众业公所收市的锣声响起。买股票的人纷纷走出公所。 一切如往常一样。 顺安躲在暗处等候。 天色昏黑。 楼上传来脚步声,麦基、史密斯、里查得、玛格丽特四人匆匆下楼,神色极是诡异。 顺安心里打一横,趁夜色悄悄跟踪。 四人走出大楼,来到大街上。破天荒地竟然没有小车,四人各叫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 顺安也叫了一辆,追踪里查得。 在一个偏静处,里查得下车。顺安细审,方知此处是华森公司大楼的后门。里查得正要走进,顺安现身,拦住他。 里查得震惊:“傅先生?”先自慌乱,“我有急事,再见了!” 顺安故意堆笑,牢牢扯住他的胳膊:“这都天黑了,能有啥事体?走走走,晓迪请你喝一杯,有大事体求教哩!” 里查得直盯顺安眼睛,忖出他已知情,眉头一动:“ok,我正有一桩大事体要对你讲。请随我来!” 二人走进公司,踏上二楼。 里查得打开一个房门:“你在这儿稍等,我办件事情,去去就来!” “ok.”顺安随口应道。 顺安见有开水,也有茶杯,便自己倒一杯,加进茶叶,正在品啜,进来两个印度阿三。顺安站起,笑脸相迎。二人走到他跟前,突然将他拿住,用毛巾塞住嘴,一人一边,架起他,七拐八拐,走到一处暗角,推进一间黑屋,锁上门。 里面传出顺安隐隐约约的嘶叫声和拍打声。 傍黑时分,鲁家大宅,俊逸哼着小曲从外面回来。 挺举、齐伯迎上。 俊逸看到二人脸色,大怔,急问二人:“出啥事体了?” “麦基要逃!”挺举劈头说道。 “逃?”俊逸震惊,“啥辰光?” “就这几日。麦小姐与她母亲已经乘船走了!” “她??没有讲给你因由吗?” “讲了,麦基在非洲为她又建了一个天使花园,要她过去照料。” 俊逸吊起的心旋即放下,长出一口气。 “鲁叔,事体不是这样的!介大的事体,麦基断然不会事先不讲,却突然告诉她!另外,这段辰光,麦基的精力全在股票上,哪来闲心到非洲新办天使花园?他办天使花园,根本不是出于什么善心,纯粹是为哄他女儿开心!” 俊逸又想一会儿,笑了:“不能这么讲。你没女儿,不晓得的。麦基只有麦小姐一个女儿,自然当作宝贝。为哄宝贝开心,他什么都愿做的。至于突然告诉她,也许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吧!” “鲁叔?” “俊逸呀,”齐伯插道,“你还是听听挺举的。挺举不是乱来的人,一向比较冷静,而你近日来,头脑热涨,完全钻进钱眼里了。俊逸呀,无论做什么,得道者倡,逆道者亡。你已经逆道了!你不能只听傅晓迪的,他比挺举差得太远!” 俊逸长吸一口气,低下头去。 “鲁叔,”见俊逸有所动摇,挺举接过话茬,“物极必反。我遇到的那位看相前辈,他的卦没有不灵验的。两个月前,我曾为橡皮股求过两卦,近期是否卦,远期是泰卦。我不解,求他解卦,他的解是,否极泰来,泰极否生。近期否卦,本是下签,但来的却是泰,前些辰光股价一直暴涨,正应此卦。眼前辰光,该是泰卦了。方才我去求见前辈,他不肯见我,只留下一句话,说我当初抽的泰签,这要应验了。前辈此说与麦小姐之走不无联系,鲁叔不可掉以轻心!” 俊逸陷入沉思。 有顷,俊逸抬头,苦笑一下:“挺举呀,你讲这些,都是臆测,尤其是算命看相,不足取信。如果他算得准,早就发财了,何以还在街头摆摊呢。眼下华森涨势正盛,两日暴涨二十多两,其他股票无不跟涨,洋人不傻,怎能放着介大的福运不要?再说,华森已经公告再次分配红利??” “鲁叔,你哪能执迷至此啊?华森暴涨,是因为配送红利!红利莫说是二十二两,即使二百二十两,不发到手上都是空的。一旦走人,我们哪儿寻去?” “好吧。”俊逸不再坚持,“晓迪呢?” “不晓得哩!”老潘应道,“我也在寻他。” 翌日,众业公所大厅内依旧是熙来攘往。 挺举、俊逸、老潘三人快步走进大厅,搜寻一圈,仍然未见晓迪。 俊逸不解道:“咦,一宵没见人,这辰光了怎么还不来?” 老潘担心道:“不会出啥事体吧?” 俊逸笑了:“老潘呀,你太多心了。一个大小伙子,哪能出啥事体哩?”又手指标牌,“你看,开盘就涨一两多哩!” “鲁叔,抛吧。能逃多少是多少!”挺举劝道。 “先看看再讲。” 就在此时,十几个洋人挤进来,排到前面,洋人窗口排起一队。 俊逸眉头一动:“老潘,你去看看,他们是抛还是购。” 老潘走过去,不一会儿回来,答复俊逸:“是购。” 俊逸长出一口气,抬头望见二楼一处厅廊上站着两个人,是麦基与里查得,正笑吟吟地隔着围栏向厅下张望。几个洋人站在他们旁边,嘀嘀咕咕,有说有笑。 自橡皮股票发行以来,这是麦基首次在公开场所露面。 有人眼尖,指着他大叫:“快看,楼上那人就是麦基!” 股民欢呼。 麦基笑脸盈盈,频频扬手致意,扫到俊逸和挺举,向他们扬手,还特意走下来,热情握手。 挺举二目如炬,直射麦基。 麦基不敢与他对视,目光偏向俊逸,言语却是说给挺举听的:“非洲新开一家天使花园,嘉丽与她母亲前去打理一下。听她说,她把此地的天使花园托付于你,真是太麻烦你了!” 挺举逼视他:“密斯托麦基!” 麦基强作镇静:“请讲!” “海浮油飞丝引油戈德?(haveyoufaithi you god?你信你的上帝吗?)” “yes.”麦基表情有点不自然。 “油必锤油戈德!油戈德拿爬凳油!(youbet ayyou god.you god opa do you!你辜负了你的上帝。你的上帝不会原谅你!)” 麦基不敢再说话,低头佯装看手表。 俊逸、老潘没有完全听懂二人在说什么,互望。 里查得赶忙解围,转向俊逸:“鲁先生,傅先生呢?我们有笔款子打算存进钱庄,昨日就在寻他。” “是哩,我们也在寻他,不晓得他钻到哪儿去了。” “啥辰光见到他,请鲁先生转告一声,请他马上找我,办理相关手续。” “ok.” 麦基扬扬手,疾步走向门外:“我们要去银行,bye-bye!” 俊逸三人送出来,望着麦基的轿车离去。 俊逸转对挺举:“方才你们讲的啥事体,鲁叔听不懂哩!” 挺举长叹一声:“唉,鲁叔呀,快抛吧。再不抛,真就来不及了!” 俊逸笑了:“看看看,你又来了!这情势,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人家还要把银子存进我们钱庄呢,哪儿有逃的意思?再说,你看,介许多洋人全在排队买股!” “鲁叔??” 俊逸摆手止住:“挺举呀,股票的事体,到此为止,不必再讲了。前几天你祝叔捎信抛股,只怕也是你的主意。你看,就这几日,让你祝叔白白损失毛两万两。我晓得你是好心,可好心未必办出好事体。不讲这个了,讲讲商团吧,这几日没顾上去看,训练进展如何?” 挺举长叹一声:“鲁叔,该讲的,我都对你讲了。你实在不听,我??走了!” 挺举转过身,脚步沉重地扬长而去。 俊逸看一眼老潘,老潘也看他。 “唉,”俊逸苦笑一下,摇头,“挺举一竿子撑到底,拐不过来了!” 老潘朝他努嘴,示意背后有人来。 俊逸回头,是石典法。 “鲁兄,”石典法笑容可掬,拱手,“我在到处寻你哩。赶到钱庄,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我又紧追过来!” 俊逸还礼:“石大人,您有急事体?” “唉,”石典法长叹一声,“实在没想到,橡皮股能涨得如此之高,候来候去,眼睁睁地把这千年一遇的挣钱机会白白扔了。要是当初狠狠心,将那几百万两银子全部买成股票,保管能修建五个川汉铁路!” “是哩。听说这股票要涨到一千两,现在买,也还来得及!” “是呀,我也听人这么讲。此来寻你,就是这意思。我豁出去了,再买一百万两。不说别的,单是下周付息,就能白挣不少银子!” 俊逸压低声:“不瞒石大人,钱庄没现银了,大人的银子,全都让我押作股票了!” “这??如何是好?” “甭急,我拿股票到汇丰银行向洋人押款。前些时,他们押给我三十万,还告诉我随时可来继续押款。呵呵呵,眼下不比过去,我们有的是股票,家大业大,不怕他们了。” 石典法笑了:“好,我们这就去。就这阵儿,怕是又涨几两呢。唉,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作一寸光阴一寸金哪!” 从众业公所出来,麦基与里查得坐上轿车,沿外滩几条马路绕了一个大弯,停在麦基洋行的后院,由后门跨进洋行,径直走上三楼,进入麦基的总董室。 麦基一屁股坐在舒适的办公椅上,方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不无感慨道:“m .wuisama !ab avema ,a ighteousma !ica ''tsta dhiseyes!(伍先生是个男子汉。是个勇敢的人、正派的人。我无法正视他的眼睛!)” “me,too.(我也是。)”里查得附和。 麦基拿出两张支票,签好,又拿出一张便笺,匆匆写就一封信,递给里查得:“o echecktom .wu,togethe withthelette ,fo hisho o a db ave y,a dtheothe tom .fu.(一张并这封信交予伍先生,以表彰他的尊严与勇气,另一张支票就给傅先生吧。)” “m .fu?whydoyougivehim?(傅先生?为什么给他?)” “withouthim,thegamewould otbesomuchpe fect!(没有他,这场游戏就不会如此完美了。)” “ok.” 里查得拿上支票,叫上两个阿三,大步走向关押顺安的黑屋。 门一打开,顺安就如发疯般扑向里查得,但被两个阿三扭住。 顺安几乎是吼:“你??你们要卷钱走人?” “yes.”里查得语气揶揄,“你够聪明!傅先生,自相识以来,我们合作麦克愉快,我们总董麦克欣赏你,也麦克感谢你的支持。作为回报,总董请你接受这张支票。”说着,掏出一张汇丰支票,在他眼前晃晃,“但你尚须为此付出代价!” 顺安急问:“什么代价?” “继续在此委屈两日!”里查得将支票塞进顺安口袋。 “多少钱?” “十万两!” 顺安急叫:“才十万两!单是我那一千股,就值二十五万两!” “哼,”里查得冷笑一声,“傅先生,你必须永远记住,你只有五千两。另外九万五千两,是麦总董的慷慨赏赐,你要感恩!” “你??”顺安气极。 “看来是嫌少喽?”里查得从他身上抽出支票。 顺安急了:“不??不??不嫌少??” “是吗?”里查得将已抽出的支票在他眼前又晃一下,“如果不嫌少,那就表达感恩吧!至于如何表达,傅先生应该晓得吧?” 顺安略一思索,两眼闭上,膝盖一软,噗地跪下。 里查得将支票复塞进他的衣袋,“哈哈哈哈”长笑数声,出门而去。 两个阿三跟着出门,重新锁上房门。 顺安瘫倒地上。 俊逸带着石典法与老潘匆匆赶到汇丰银行贷款部,见是中国人,出来接待的是一个买办。 几句客套话过后,老潘从提包里取出一厚沓子华森橡皮的股票,码在柜面上:“劳驾了,我们要抵押现银一百万两!” “抵押现银?”那买办扫一眼股票,一脸吃惊的样子,“我们早就停止股票抵押了!” “咦?”俊逸急了,“我哪能没有听说呢?何时停办的?” “一个月前!” 俊逸、老潘互望一眼。 石典法着急地看向二人。 “那??”老潘半是责怪地嘟哝,“你们也得通知一声才是!” “登过报了呀,是你们没看!” “登在哪儿了?”俊逸问道。 那买办从柜底下拿出一张旧报,声音冰冷:“一边儿看去!白长两只眼!” 老潘接过报纸,三人走到亮处,寻找半天,方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两行小字,是汇丰银行的一则启事,写的是不再办理以股票抵押贷款的公告。 俊逸仍不死心,拿上报纸走回柜台:“能否引见一下你们的大班?” “白纸黑字全都写在上面了,见啥人也没用。”那买办冷冷回道。 “我可以出具庄票。庄票也不能贷吗?” “庄票是跟银子等值的,回去看看你的银库还有银子没,没有银子,空头庄票又有何用?” “你??”老潘怒了,“哪能蔑视我们的庄票?” 买办哂笑一声,看向别处。 老潘又要发作,俊逸扯扯他,三人怏怏而出。 石典法挠头纳闷:“贷不出款,该怎么办呢?” 俊逸咬下牙关,极其不舍道:“石大人,实在不行的话,我也舍出去了,把钱庄持有的股票折算给你一百万两!” “哎呀呀,”石典法连连打拱,“不瞒鲁老板,典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呀!”说着,眼珠子连转几下,“鲁老板呀,既然是折算,我们干脆多折算一点,成不?” “大人想折算多少?” 石典法一咬牙关:“剩下的银子,全部折算!” 俊逸倒吸一口气:“这??” “俊逸呀,”石典法逼视过来,“我在你庄上存的是现银,我用现银买你的股票,公平交易,总该是可以的吧?” “是是是,”听到“现银”二字,俊逸不敢回嘴,连连点头,“大人讲得是,我们这就办去!不过,既然是现货折算,我们就得按市价了!” “哈哈哈哈,”石典法朗笑数声,“公平交易,当然是按市价!” 几人赶回茂升钱庄,俊逸陪同石典法在客堂里品茶。茶过三泡,老潘提着一只皮箱走进,大把头拿着算盘跟后。 老潘打开皮箱,里面是三捆扎得结实的橡皮股票。 “石大人,”老潘一捆一捆地拿出股票,“这一捆是八千股华森橡皮股票,这一捆是六千股美安橡皮股票,这一捆是六千股乌海橡皮股票,按今日市价折算,共折合现银四百万零八千两,其中本金为四百万两,另八千两是息银,请石大人点验!” “老潘呀,”俊逸看向老潘,“再拿十股华森橡皮,送给石大人做车马费。” “好咧。”老潘咧嘴一笑,从袋中摸出一张股票,双手呈给石典法,“大人,这是十股华森股票,请笑纳!” 石典法接过,朝几人连连拱手:“谢谢诸位!”将皮箱盖上,“呵呵呵,典法相信你们,数量就不点了!你们忙,典法告辞!” “大人还得画个押!”老潘将原始存单并购买股票的协议等五六张票据拿出来,递上笔、印泥。石典法一一签好,用章,再按上手印,办妥一应手续。 俊逸看向客堂把头:“给石大人备车,安排几个可靠的人护送大人安全到家!” 客堂把头应一声,安排好车辆、人手,俊逸、老潘等拱手送走石典法,乐呵呵地回到总理室。 “老潘呀,”俊逸不无惬意地靠在软椅上,手指节轻敲桌面,“算给他也好。你不晓得,他的银子存在咱这庄里,我心里睡不踏实哩。这下清爽了,柜中股票剩多剩少,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了。” “是哩。”老潘附和道,“跟他理清爽是再好不过了。将他这笔巨款还清了,在汇丰、润丰源拆借的那点儿银子,就不算个账了。” “是哩。老潘,你算算,我们旗下的所有股票,还能折算多少银子?” 老潘掏出一本册子,顺手取过挂在墙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拨拉。俊逸歪着头看他打算盘,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和着老潘的算盘声。 “老爷,算出来了,”老潘将算盘推过来,“我们手头现有的各类原始股、发行股、抵押股,要是全部折现,当是这个数!” “哦?”俊逸瞄一眼,惊得坐直身子,盯住算盘,“这么多!” “是哩。打总儿二千七百五十三万两!即使泰记把所有资产叠加起来,相信也不会超过这个数!只要变现,老爷当可稳坐上海滩第一把交椅!” “呵呵呵,”俊逸咧嘴笑了,“我们多了,人家也多了。水涨船高嘛!” “我估算过,在这几家里,我们茂记买的原始股最多,承办的新股最多。无论是善义源还是润丰源,都是后来者,无论如何折腾,相信不会超过两千万两。” “老潘呀,这次大战,当真是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啊。” “是哩。” “不过,钱虽不少,都是纸面上的。股票不同于庄票,不变现永远只是纸头。不瞒你讲,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思考挺举的话。挺举讲得是,凡事都得有个度,眼下确实该考虑变现了!晓迪呢?叫他过来!” “这两天都没见到他。”老潘迟疑一下,“老爷,会不会出个啥事体?” “应该不会吧!”俊逸笑了,“大男人家,还能出个啥事体?”略一思索,“晓迪不在也好。有他在,不定又会说出什么话来。这样吧,你把股票清理一下,抛股的事体,你亲自操盘,大致保持在今朝这个价位上就成!介多股票,得悠着抛,抛得不动声色,一旦跌价,你这算盘里的数字就得打折扣了。” “好咧。” 老潘扭身,还没走出房门,楼下柜台便传来一阵喧嚣,正在排队办理兑换的人轰一声全跑出去。 二人正自惊愕,大把头飞跑过来,声音都变了:“老??老爷,不??不好了,众??众业公所股??股票崩??崩盘,洋??洋人跑??跑了??” 俊逸脸色唰地惨白,欲站起来,两腿却是软瘫。 老潘呆若木鸡。 挺举正在祝合义的总理室谈论股市,电话铃响起。 祝合义拿起话筒,听一会儿,便颓然地放下话筒。 挺举吃一惊,起身:“崩盘了?” “是哩,”合义语调沙哑,“洋人逃了,股市崩盘!” 挺举冲出房门,奔下楼去。 茂升钱庄的大堂里,俊逸色如死灰,状若痴呆。 石典法披头散发,跪在他的对面,那只他刚刚提走的装满股票的皮箱摆在面前。 老潘坐在他的对面,怔怔地盯住石典法。 石典法涕泪交流,不住磕头:“钱哪,钱哪,鲁老板呀,我的钱哪,求求你了,鲁老板,你??你说话呀,你??你要救我一命啊,鲁老板,你要还我的钱哪??” 俊逸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犹如一座石像。 挺举站在门口,喘着粗气望着二人。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石典法的哭泣声越来越低,直至变成哽咽。 前院柜台突然间吵嚷起来。 大把头飞跑进来,急道:“老爷,快,出事体了!” “啥事体?”老潘弹起来。 “一下子涌来好多储户,嚷着要兑银子哩!” 老潘看向俊逸。 俊逸依旧如一段木头。 老潘长叹一声,朝大把头摆下手,二人走向前院。 俊逸缓缓站起。许是两腿依旧发软,刚迈一步,便打了个趔趄。挺举急上前一步,扶住他。 石典法猛醒过来,扑前一步,一把抱住鲁俊逸的腿,大声哭号:“鲁老板,你不能走哇,你??你要归还我的钱哪,鲁老板??” 鲁俊逸动弹不得,膝盖一软,就势跪下,终于放出悲声:“石??大??人??哪??” 挺举松开俊逸,走向前院柜台大厅。 柜台前面挤站着几十名储户,门外还不断有人跑进,加入他们。 所有储户无不手拿庄票,纷纷挤向柜台,叫嚷:“兑银,兑银,我们要兑现银??” 柜台内没有伙计,一个时辰前仍在排着长队购股的小窗户全部关闭。 老潘与大把头站在廊道尽头,不敢进厅。 挺举走向大把头,悄声问道:“是什么存户?” “唉,”大把头轻叹一声,“他们都是下层甬人哪,或帮洋人打杂,或做小本买卖,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互相介绍,存在咱的庄上,好在年底时捎带回家。都是小钱,没法换股票,因而一直存在庄里。眼前辰光,他们担心钱庄付不出现钱,急要兑现。” 有人看到老潘,直冲过来。 老潘脱不开,迎前几步,跨下廊道台阶,一脸苦相地摊开两手:“大家都是乡邻,我只能实话实说,库里暂时没有现银了,实在对不起,请大家暂先回去,待银子一到就通知诸位!” 众人爆闹起来。 人群中有人大叫:“快抢呀!再不抢啥也捞不到了!” 众甬人纷纷拥上。 老潘、大把头及几个职员纷纷后退,脸色无不惨白。 挺举迎上前去,扬手高喊:“诸位乡亲,诸位父老,我是伍挺举,茂升钱庄的襄理,我请大家冷静一下,有话慢慢讲!” 有人嚷道:“什么伍挺举?你算老几?叫鲁俊逸出来!” 众人附和:“是哩,我们不听废话,我们只要真金白银,兑钱!” “兑钱,兑钱,我们只要兑钱!”叫喊越发混乱。 “诸位乡亲,”挺举声音不大,但神态威严,“听声音,大家都是甬人。既是甬人,身上流的就是甬人的血。甬人是不会落井下石的!甬人是讲规矩的,甬人是讲道理的,难道大家今朝连规矩、道理也不想讲了吗?” 众人被他震住,面面相觑。 “伍襄理,”一位长者走前几步,盯住伍挺举,“我们听你的。有何道理,你这讲吧!” “诸位乡亲,”伍挺举语气诚恳,“我问过了,大家手里拿的都是小钱,也都是血汗钱。常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茂升钱庄再不济,大家这点儿血汗钱也是还得起的。好事不在忙中起。今朝股票崩盘,大家心情都不好,尤其是鲁老爷,正在难过呢。都是乡亲,都是甬人,将心比心,在下求请大家不要催逼。退一步说,如果茂升钱庄真有个三长两短,还不起钱,大家可以把账记在我伍挺举头上。请大家相信我,此生此世,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伍挺举一定把钱归还你们!” 有人显然不买账,叫道:“姓伍的,你凭啥?这不是三百、五百两的事,介许多银两,就凭你,只怕十辈子也还不上!” 众储户附和:“是哩,你凭啥?” 挺举正自难堪,身后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凭我鲁俊逸!” 鲁俊逸不知何时转过来,站在伍挺举身后。 众人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俊逸。 俊逸跨前一步,走到挺举前面,神色威严地扫视众人。 “鲁老板,啥辰光兑现?哪能个兑现法?”为首储户大声问道。 “从今日起,朝后数三日,第四日晨时兑现。兑现时,钱款数量小者优先,由小及大,直到兑清为止。” “要是兑不上呢?” 俊逸不无威严地扫他一眼,看向众人,一字一顿:“我鲁俊逸说话,可曾打过折扣?” 鲁宅闺院竹林边的凉亭里,碧瑶闷闷地坐着,久久地盯住自己的左手腕。 手腕上,顺安送她的订亲翡镯在阳光下像个火圈。 秋红脸色惨白,如飞般跑进拱门,声音发颤:“小姐,小姐??” 碧瑶抬头,狠狠盯她:“叫魂呀你!” 秋红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股??股票崩??崩??崩盘了!” 碧瑶白她一眼:“我问你,傅晓迪寻到没?” “小??小姐,没??没有寻到!” 碧瑶脸色变了:“白吃呀你!介大个人,你寻几天了,哪能还没寻到呢?” “小??小姐,崩??崩盘了!” “崩不崩盘关你啥事体?” “不??不关我事体,关??关小姐事体。听??听人讲,老爷破??破产了,小姐啥??啥都没有了!” “啥?”碧瑶眼睛大睁,忽地站起,“看我撕烂你这乌鸦嘴!我阿爸不会破产!我阿爸有的是钱!” “是??是真的,老爷是真的破??破??” 碧瑶又要发怒,忽然“嗷嗷”几声,急急捂住嘴,跑下亭子,蹲到竹林边,不住声地呕吐。 秋红赶过去捶背,急问:“小姐,你??你这是哪儿不适宜了?” 碧瑶又吐几下:“恶??恶心,就想吐!” “想是着凉了,我叫郑姨过来看看!”说完,秋红撒腿跑去。 不一会儿,郑姨跟着秋红急跑进来。 碧瑶仍在呕吐,但显然好多了。 郑姨听她呕了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转对秋红:“你去趟灶房,灶下烧着火哩,替我守着!” 秋红应一声,飞跑去了。 听她走远,郑姨小声问道:“小姐,这个月你??来红没?” 碧瑶脸色红了:“你问这做啥?” “我想晓得小姐是为啥呕吐哩!” 碧瑶摇头。 郑姨长吸一口气:“小姐,郑姨不能瞒你,瞧你这样子,只怕是??”打住话头。 “讲呀,啥事体?” “只怕是有喜了!” “有喜?”碧瑶不解,盯住她,“啥喜?” “哎呀,”郑姨急了,“就是??就是你害娃子了,你怕是怀上孩子哩!” 碧瑶脸色惨白。 “小姐?” 碧瑶忘了呕吐,猛然起身,撒开两腿,朝大门外面飞跑。 直到股市崩盘前夕,顺安仍被牢牢地关在麦基大厦的黑屋子里。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整幢大楼静得出奇,但顺安仍可清晰地辨出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凭感觉,顺安断定它们来自麦基与里查得,因那些声音直达三楼,又从三楼下来,一连往返几次,显然是在搬运东西。最后一次声音直奔底楼,继而隐约传来轿车的启动声及驶离声。 顺安晓得那辆黑色轿车开向哪儿,也晓得候在码头上的是艘什么样的客轮。顺安后悔没有像师兄那样买个我起(watch手表),这样他就能断出他们离开的确切时间。 然而,事已至此,断出又能怎么样呢? 轿车驶走,大楼里一片死寂。顺安昏昏沉沉,几番睡去,又几番被噩梦惊醒。 顺安不敢再睡,便坐在墙角处熬着。 顺安口渴得厉害。他在黑屋里已待三天,但感觉比三年还长。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顺安感觉有火在喉咙里烧着。 房间里出奇地臭,是他自己拉的屎、撒的尿。 顺安突然感到某种深深的恐惧。麦基、里查得走了,阿三会不会忘了他?如果阿三再不来开门,他就不得不死在这儿! 就在此时,楼梯上隐约传来声音。 顺安猛地睁眼,耳朵竖起。 没错,是脚步声,且声音冲他这边走来。 顺安心里打了个惊怔,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里查得给他的那张支票。 毫无疑问,到眼前为止,这是他的一切了。 房间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儿光。 脚步就要响到门口了。 顺安心底陡然一颤。天哪,阿三晓得这张支票。里查得交给他支票时,阿三就在跟前。如果??如何?? 顺安不敢再想下去,下意识地缩到墙角。 顺安忘记了渴,忘记了饿。顺安迅速脱下鞋子,将支票塞进去,然后又取出来,卷成一根棍,松下裤子,将支票插进肛门里。 顺安刚刚提上裤子,门就开了。 是两个阿三。 两个阿三没有向他讨要支票,也没有搜他的身。许是因了冲天的臭气,他俩啐一口,其中一个阿三屏住呼吸,走到墙角,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像拎只死狗一样将他拖到门外。两个阿三一边一个,将他架到楼梯口,架下楼梯,架出后门,掼到大街上。 两个阿三锁上后门,甩手去了。 大街上,阳光明媚。顺安的眼睛适应不了强烈的光线,便紧紧地闭着。 听到阿三越走越远,顺安压住扑扑通通的心跳,睁开眼,斜一下街道,不见一人,紧忙站起,顾不上饥与渴,撒腿就跑。 刚跑几步,顺安摔倒了。 顺安一步一步地爬。 顺安爬出小巷,爬到街道上,爬到一个卖茶蛋的摊贩跟前。 顺安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水,水??” 摊贩没有水,递给他一碗豆浆。顺安一气喝下,又讨两杯并两只茶蛋,就豆浆吃下,又叫摊贩喊来一辆黄包车,直奔众业公所。 途中,顺安悄悄松开腰带,从**里抠出那张支票,细心展开,打眼审看,果是一张整整十万两的汇丰银行现银支票。 顺安从内心深处谢过麦基,将支票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前面就是众业公所,路却不通了,挡在面前的是几个路障,旁边站着两个巡捕。 顺安晓得街道为什么被拦住,便吩咐车夫拐向茂升钱庄。 黄包车一路小跑地赶到老城,顺安在几十步外就望到茂升钱庄的大门前围满了疯狂的挤兑储户。顺安不敢过去,吩咐车夫拐到霞飞路,寻到一家苏州饭馆,在角落坐下。饿极的人吃不得硬物,顺安点了两碗馄饨,缓缓吃下,便伏在桌上眯眼困去。 傍黑时分,顺安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租住屋的门口。他太累了,他需要窝在自己的床上,美美实实地睡一大觉。 顺安睡眼惺忪地爬上三楼,掏出钥匙开锁。 锁却不在。 顺安正自吃惊,灯亮了,门开了,一个影子直扑过来,将他抱住。 顺安魂飞魄散,巨大的冲力差点儿将他扑倒在地。 是鲁碧瑶。 “晓迪—”碧瑶激动得声音发颤。 顺安稳住身子,嘘出一口气,轻轻拍她几下,带她进屋,关上房门。 “晓迪,我总算寻到你了!”碧瑶紧紧搂住他,生怕他飞了似的。 “瑶儿,”顺安在椅子上坐下,松开她,盯住她,“你??怎么进来的?” “我寻到一个锁匠,说是钥匙丢了,让他开的。他还给我配了新钥匙呢!”碧瑶不无得意地拿出一把新钥匙,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哦,”顺安吸了一口长气,指下楼梯,“到楼下水龙头上,给我弄杯水喝!” 碧瑶下楼,端上来一杯水。 顺安已经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 “晓迪,晓迪!”碧瑶呆了,“快起来,水来了!” 顺安犹如死猪。 碧瑶摇他,晃他,拧他,无济于事,顺安的呼噜越来越响。 碧瑶动手脱他衣服,一件一件地挂到衣架上。 顺安就如受人摆布的木偶。 碧瑶轻叹一声,为他盖上被子,自己也脱了,踏实地睡在他的身边。 傍黑时分,茂升钱庄的偌大客堂里,石典法烂醉如泥,面前是两只摔碎的威士忌酒瓶。 齐伯招呼挺举将他架到长沙发上,寻到一块薄毯子盖住。 “唉,”俊逸看着挺举,声音哽咽,“挺举呀,是鲁叔错怪你了。鲁叔对不住你呀!” “鲁叔,”挺举劝道,“甭讲这些了。天无绝人之路,鲁叔一定要挺住啊!” 俊逸点头,转对大把头:“今朝来的这些储户,总共有多少银两?” “九万七千三百两!” “介许多!”俊逸吸口冷气,看向老潘,“眼下急务是挤兑,尤其是这些零散储户。把所有店铺,包括钱庄,全部卖掉!” “这??”老潘迟疑一下。 “去吧。立马去寻买家!”俊逸起身,转对挺举,“挺举,走,跟我去趟商会。” 俊逸、挺举匆匆赶到商务总会,吃一大惊。两个月来几乎无人光顾的大厦里灯火通明,厅堂里黑压压地站着十几人,个个满面愁云。 站在中间的是祝合义,几个小钱庄老板跪在他面前,涕泪交流:“祝总理,祝总理,您要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大家啊!” 俊逸、挺举快步走进,看向众人。 “诸位同仁,快请起来,”祝合义忙不迭地一个一个拉起他们,“请大家不要这样,快快起来。只要润丰源、善义源不倒,天就塌不下来!”瞥到俊逸、挺举,便放下众人,走过去,悄声,“你俩来得好,查老爷子走了,你俩跟我去一趟!” 俊逸、挺举震惊,相视一眼,跟祝合义急走出去。 查府一片缟素。 祝合义三人直入中堂,见老爷子已经入殓,查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都跪在棺前。 祝合义等在棺前磕过头,与查家上下人等悲哭一阵,锦莱起身,拉起他们。祝合义拿出三百两银子的汇丰支票,递给管家,让他写上三个人的礼单。 查锦莱谢过,安排管家招待俊逸与挺举,将合义拉到内室。 “前几天我还看望过老爷子,身体结实着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合义小声问道。 “唉,”查锦莱叹道,“家父身体本已好转,得知崩市噩耗,一口气没跟上,撒手走了。” “这??” “合义呀,我这拉你到这儿,是想告诉你,润丰源空了,不得了呀。”查锦莱一脸急切。 “空了?”合义虽有预料,仍是震惊。 “唉,”查锦莱复叹一声,“前些辰光,所有人都昏头了,包括我在内!” “我晓得,”合义点头,“但有一个人没有昏头。” “啥人?” “伍挺举,就是跟着俊逸来的那个小伙子。” “哦?” “挺举看明白了,可惜没有一人听他。他多次寻我,要我采取措施挽救钱业,但市场疯了,没有办法控制。我带他来求老爷子出面,偏巧老爷子中风。我俩去见彭伟伦,老彭不听我们的。商会里只有我相信他,让俊逸把那两千股抛了。可抛也白抛,所有银子全都烂在俊逸的庄里,如若不然,倒是可以顾顾眼前的急。” “家父屡次赞扬挺举,说他堪当大任,我口头诺诺,心中不以为然。这辰光看来,挺举真正是个大才。你叫他进来,我想见见他!” 合义叫进挺举。 查锦莱盯住挺举,看有半晌,直奔主题:“遇到大事方见真才。听祝总理讲,这场灾难只有你提出预警,可惜大家未能听从。我也是,后悔莫及。如你所知,沪上钱业皆遭重创,润丰源也未幸免。我想请你出任润丰源的襄理,涉危救难,不知你肯屈就否?” “承蒙查叔抬爱!”挺举拱手谢道,“鲁叔正在难中,晚辈是茂升钱庄襄理,一时半刻不好走开。待鲁叔的事体有个眉目,晚辈再来奉命。” “这??”查锦莱怔了一下,点头,“好吧,我和润丰源时刻候你!” “锦莱兄,”合义接道,“无论如何,润丰源必须撑住。老爷子不在,你务必顶起来!” “我尽力而为,但事体发展,由不得我啊!” “向洋人银行贷款如何?” “洋人银行是要抵押的。庄票信誉崩溃,润丰源也无物可押了!” “庚子赔款有一部分存于润丰源,可否先用于救急?” “庚子赔款是有两百万两,可??介大个窟窿,这点儿钱远远不够呀!再说,这是朝廷专款,马上就到提交给洋人的辰光了,没有旨令,谁敢动用?” “头疼先顾头,我俩这就去求道台!” “合义呀,”查锦莱苦笑一下,“你看我家里这档子事儿,走得开吗?” “好吧,”合义拱手,“我走一趟。锦莱兄也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第33章 过难关鲁家狼狈?求解招挺举奔波 庆泽家里一片狼藉,气氛如世界末日。庆泽状若痴呆,庆泽妻伏他膝头,泣不成声,十二岁的女儿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一家人正在悲伤,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接着房门被踹开。 三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冲进,其中二人不由分说,将庆泽妻推倒在地,扭住庆泽的两只胳膊。 庆泽一脸木然,毫无反抗。 庆泽妻子吓傻了,庆泽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跟在后面的胖子朝门外努嘴,二人将庆泽扭出。 庆泽妻猛醒过来,疯了般冲上去,死死扯住走在最后的胖子:“你??你们凭啥抓人?” 胖子顿住步子,皮笑肉不笑道:“嘻嘻,小娘子,阿拉不凭啥,就凭你老公借我们的银子,连本带利,一百两!说着”从袋中摸出名帖,塞进她怀里,“三天之内,拿银子到此地赎人!” 庆泽妻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冲到庆泽跟前,歇斯底里:“你??你借高利贷了?” 庆泽没有任何反应,就如一块木头,在众人的推搡下走下楼梯。 庆泽妻跌坐于地,号啕大哭:“天哪!” 庆泽女儿飞扑下楼,死死抱住庆泽的大腿:“阿爸—” 胖子把她扳开,打量她一时,捏捏她的小脸蛋,扬长而去。 翌日凌晨,碧瑶一觉醒来,顺安仍在呼呼大睡。 碧瑶坐起来,凝神看着顺安,一脸疑虑,自语:“咦,晓迪这是怎么了?这几日他哪儿去了呢?他为什么睡得介死呢?”鼻子嗅几下,“咦,怎么这屋里有股怪味?”出溜下床,边嗅边找,寻出怪味来自顺安的衣服,皱起眉头,“天哪,是晓迪的这身脏衣服!也罢,我拿下去给他洗洗!” 碧瑶取下他的衣服,按到水盆里,打开房门,走到楼下的水池边,冲水泡上。 碧瑶虽未洗过衣服,但见过阿姨与秋红洗,晓得要在水中泡上一阵,遂上楼去了。 开门关门的声音终于惊醒了顺安。 顺安睁眼,猛地看到碧瑶进来,一下子想到昨夜的事,忽地坐起,见自己竟是光着身子。 “我的衣服呢?”顺安脸色白了,急切问道。 “拿去洗了!”碧瑶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深情地凝望他,“臭死了,你好几天都没洗澡吧?” “天哪!”顺安一把抓住她,声嘶力竭,“快,我的衣服在哪儿?” “晓迪?”碧瑶惊呆了,盯住他,“洗了呀,在楼下的水池里泡着呢!” 顺安惊叫一声,噌地跳下床,顾不上羞耻,光着屁股冲下楼去,到水池里捞起衣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支票,见已湿淋淋的,便轻轻展开,所幸字迹仍在。 顺安冲上楼去,将支票放在桌子上,小心地晾起来,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看向碧瑶,眼里射出怨恨。 碧瑶吓坏了,试探着走过去,小声:“晓迪,我??”看向支票,“这是什么?”凑近一看,认出是支票,松下一口气,略显不满地看向顺安,“大惊小怪,我还以为是啥宝贝呢,原来是张汇丰银行的支票!” 顺安吃一大惊:“你??晓得?” “哼,”碧瑶小嘴一撇,“这东西我见多了!”从他手里拿过支票,细看一会儿,“这才十万两!不久前,我阿爸,哦不,是我们的阿爸,从汇丰银行拿回来三十万两呢!” 顺安晓得那三十万两,是用茂升庄票抵押来的。想到抵押的庄票,想到洋人不会白白损失掉这笔巨款,顺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动作麻利地从碧瑶手中拿走支票,又用扇子扇几下,见差不多干了,方才折叠起来,放进他的黑提包里。 “晓迪,”碧瑶动情地靠在他的光身子上,“你??真的看重这些钱?” “我??”顺安怔了一下,挤出个笑,“还有你,我的瑶儿!” “晓迪,”碧瑶一脸幸福,轻声呢喃,“你不晓得,我想死你了,我寻你好几天,可??你躲在哪儿了呢?为什么不露面?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洗,身上臭烘烘的,你??快告诉我,你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事体了?” “没啥事体,”顺安将她轻轻揽住,“真的没啥事体!” “没事体就好!”碧瑶将头埋进他怀里,“晓迪,我有个事体,我有个大事体!” “啥事体?” “我??我们这就去寻阿爸,我们不能再等了,我要嫁给你,我必须马上嫁给你!” 顺安打个惊怔,推开她:“你??嫁给我?” “是哩,我们不能再等了!” “为什么?” “你??你晓得的,”碧瑶满面娇羞,“我??我们有了!你??你要当??阿爸了!” “阿爸?”顺安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白,蒙有一时,便转移话题,“瑶瑶,我晓得是你阿爸。走,我这就陪你回家。鲁叔在等我们哩。” “晓迪,”碧瑶盯住他,娇嗔道,“你哪能还叫鲁叔哩?他是你阿爸!” “是??是阿爸。”顺安嗫嚅一句,匆匆打开箱子,寻到衣服穿上,盯会儿黑包,又伸手摸出支票,装进口袋,“走吧。” 因为抵制美货的事,上海道台袁大人被调离上海,接他职守的是从江苏调来的蔡大人。 祝合义急如星火地赶到上海道台府,蔡大人不在。由于事情急迫,祝合义就守在客厅里,由上午九时一直候到正当午时,总算候到蔡大人回来,将钱业危局悉数讲出。一则刚刚上任,不熟悉上海,二则对钱业并不精通,蔡道台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锁会儿眉,摊开两手,苦笑道:“祝总理,市场是你们商务总会的事,连你都没办法,叫我哪能办哩?” “蔡大人,”祝合义盯住他,“商会有名无实,是个空壳子,合义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合义想说的是,上海市场崩不得呀,尤其是上海钱业。钱业一旦崩盘,上海市场就垮了。上海市场若是垮了,蔡大人纵想脱身怕也是??” 蔡道台长吸一口气,闭会儿眼,睁开,看向合义:“好吧。依你之言,如何救市?” “钱!” “得多少钱?” “一千万两!” “啊?”蔡道台震惊,“要这么多?” “唉,”合义长叹一声,“若是不多,合义就无须来求大人了。沪上库银皆被吸走,单是茂升等七家钱庄就超发庄票逾千万两,资产远不抵债了。至于润丰源与善义源,就合义所知,也都成了空架子,一千万也只是临时救个急!” “这这这??”蔡道台的额头沁出汗珠,迭声叹道,“唉,官场上挤破头皮争做这个上海道台,我这??屁股还没坐热椅子,就??就摊上这档子事体,命何苦也!” “蔡大人,”合义接道,“要救就得尽快。如果拖得久了,大人想救怕也救不成呀!” “真有这么严重?”蔡道台沉思有顷,盯住合义。 “沪上钱庄连锁整个江南,甚至连通京津乃至全国诸省。如果崩盘,举国波及,损失十倍于此。那时,朝廷怪罪下来,大人就是顶罪羊!” 蔡道台深吸一口气:“如何来救?” “先拿庚子赔款二百万顶账,度过眼前这道大坎!” “庚子赔款再有两个月就得交付,那时,若无款可交,洋人催逼,朝廷追查,我该如何应对?” “明日我与大人一道赴宁,求见两江总督张大人,由他向朝廷上个折子,再请丁大人向王爷说情,求请以两江关银、厘金担保,向洋人银行贷款五百万两。剩余款项,我在商会里筹措,同时号召各业振作,共济时艰。只要钱业稳住,百业就有信心,这场风波就会慢慢平息。” “好吧,就依你。” 老潘一脸沮丧,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走进鲁俊逸的书房。 “看来,是没有人接手了!”俊逸瞄他一眼,给他个苦笑。 老潘回了一个苦笑,低头站着。 “唉,”俊逸长叹一声,“也是,眼前辰光,谁家手里有现钱呢?” 楼梯再响,是齐伯的脚步声。 “齐伯,”俊逸倒给老潘一杯茶,头也不抬,“清理一下,把这宅子也卖掉吧。” 齐伯黯然点头:“老爷,小姐??不见了。” “瑶儿?”俊逸突然意识到什么,“晓迪呢?” “仍没回来!” 俊逸震惊:“他??他们??” 三人面面相觑。 “愣个什么?快,找人去!” 几人匆匆下楼。 三人刚到院中,迎头碰到买菜回来的郑姨。 “郑姨,见到瑶儿没?”俊逸急问。 郑姨迟疑一下,招手。 俊逸走过去。 “老爷,”郑姨压低声音,“我没见到小姐,可我晓得一桩事体,得讲给您听。” “啥事体?” “小姐的事体。” “啥事体,快讲!” “害喜了!” 俊逸惊呆了:“啊?!” 直到后晌申时,顺安、碧瑶才心事重重地走进院门。 院里一片忙乱,仆从皆在忙进忙出,整理并登记家中财产。 碧瑶猛然意识到什么,松开顺安的手,撒腿朝闺院飞奔。 顺安正自踟蹰,齐伯在楼梯口招手:“晓迪,快,老爷到处寻你哩!” 顺安飞跑过来,跟着齐伯上楼,走进俊逸书房。 挺举也在,看样子,二人在喝闷茶。 俊逸瞥一眼顺安,问齐伯道:“瑶儿呢?” “小姐回房间去了。” “你去,交代她抓紧清查一遍,把紧要细软装进箱包。” “好哩。”齐伯应一声,匆匆下楼。 听到齐伯走远,顺安方才扑通跪地,泣不成声:“鲁叔??” “讲吧,”俊逸白他一眼,声音阴冷,“这几日你都做下啥事体了?” “鲁叔,”顺安抹把泪水,“我??鲁叔呀,我啥也没做呀!” “啥也没做,你哪儿去了?”俊逸目光如剑。 顺安遂将这几日的遭遇备细讲述一遍,独独隐去了里查得给他支票的细节。 自始至终,鲁俊逸冷冷的目光一直盯住他,似要将他刺穿。 “鲁叔,”顺安再次抹把泪水,“就这些了!鲁叔,我??对不住你,我过于相信洋人,哪能晓得洋人也??也这样啊,我的好鲁叔啊??”连连叩首,号啕大哭。 顺安的讲述显然超出了俊逸的预料,也显然没有说谎。俊逸看向挺举,见他也是一脸愕然,免不得长叹一声:“晓得了。” 楼梯一阵响动,齐伯匆匆上来,脸色沉着。 俊逸看向他:“啥事体?” 齐伯迟疑一下,尽量平抑语气:“秋红跑了,小姐的所有细软都被她卷走了。” 几人面面相觑。 俊逸苦笑一下,摇头:“拿走就拿走吧。她打小就跟着碧瑶,好歹主仆一场,就算是送她了。” “鲁叔?”顺安急了。 俊逸摆手止住他,看向齐伯:“家里的东西理完没?” “没呢,估计要到天黑。” “对老潘讲一声,发告示出去,这座宅院是我十年前花二十万两银子购下的,这些年来添东置西,又花去不少银子,少说也值四十万,而我只求十万两,让他寻个买主!” “唉,”齐伯长叹一声,“眼前辰光,莫说是十万两,即使一万两,怕也没人拿得出呀!” “是哩,没人能有介许多洋钿了!”略顿,鲁俊逸猛地抬头,“齐伯,寻个当铺,我将茂字号的十几家店铺,包括钱庄,外加这处宅院,合在一起,只当十万两!” 顺安心里一颤,右手下意识地伸向内衣。 支票仍在。 俊逸看在眼里。 “路是一步一步走的,老爷不必着急!”齐伯劝慰道。 “唉,齐伯呀,”俊逸斟给他一杯茶,“我也想不着急,可??我应下储户三日后兑银,”怅然,“我,鲁俊逸,决不能食言啊!” “鲁叔,”顺安急道,“您讲的是三日后,但并没有说明是哪一日,晚几天再还不迟!” 鲁俊逸横他一眼,重重地将壶蹾在几案上。 “齐伯讲得是,”挺举接过话头,“越是关键辰光,越要沉得住气。路既然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就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是哩,”俊逸怅然叹道,“路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朝的。鲁叔鬼迷心窍,不肯听你的,终致此辱,鲁叔这是咎由自取啊!” “鲁叔,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关键是当下。我们还有明天一日,这就商议一下,看怎么来筹措这十万两银子。这些小额庄票是一家一户的活命钱,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归还!” “是哩。”俊逸转向顺安,半是期待,“晓迪呀,鲁叔的脑子不好使了,你点子多,这就生生办法。生意做的是信誉,鲁叔既然承诺了,就不能食言!” 顺安的右手仍旧伸在衣袋里,那张支票就在他的手心。 俊逸、挺举、齐伯的三双目光齐射过来,如一支支火炬。 顺安额头沁汗,手指微微发颤,在那里僵了一小会儿,一咬牙,改作挠痒痒。 顺安连挠几下,空手出来:“鲁叔,我??我??我这就去托托朋友,寻个买家。”说着忽地站起,朝俊逸打个揖,匆匆下楼。 顺安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消失在大门处。 书房里死一般地沉寂。 “鲁叔,”打破沉寂的是挺举,淡淡一笑,“钱的事体您不必着急,我想办法。另外,祝叔与道台的蔡大人去南京了,待他回来,不定会有出路。” “挺举,你忙去吧。”俊逸苦笑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点债务不算什么,鲁叔有办法!”说完缓缓起身,一步一晃地走下楼去。 俊逸叫来一辆黄包车,奔向周进卿家。 “唉,俊逸呀,”周进卿两手一摊,“我晓得,你到我这儿借钱是舍出脸了。甬人帮甬人,你我打小一起长大,关键辰光,我不能不帮。可??不瞒你讲,我真还有几万两的闲银,全都存在老爷子那里。前些辰光股票炒得那般火热,我也没敢动它。你晓得,我是开厂子的,厂子怕的是断钱,这是一笔备急银。可这辰光,股票崩盘,我的这笔银子也出麻烦了。这到月底了,昨日我去钱庄提五千两给工人们发工资,柜上竟然拿不出,要我再等些辰光。” 俊逸喃声:“难道??” 周进卿低声:“不瞒你讲,我心里打鼓呀,我担心润丰源哪!” 想到仍然欠着查家三十万两现银,俊逸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哈哈哈哈,”得知茂升破产,章虎仰天长笑数声,“万没想到他姓鲁的也有今日!” “阿哥,你要救我呀!”顺安几乎是哀求。 章虎拍拍他的肩:“兄弟放心,只要阿哥有一口饭,就有你半口!” “患难见人心哪!”顺安不无感动,“阿哥,不瞒你讲,自打出事体,我头一个想到要投奔的地方,就是阿哥这儿!” “是哩。”章虎依旧沉浸在兴奋里,“小娘比,姓鲁的那笔旧账,这该清一清了!方才你说,姓鲁的要变卖家产?” “是哩。钱庄破产了,所有银子变作股票,这辰光全成废纸了。大储户换股票,自认倒霉,眼下闹事体的是小储户,三两五两,顶多也就百儿八十两的,可累加起来,竟是毛十万两。这些都是小户人家的血汗钱,大多是咱甬人,惹不起,闹腾人。鲁叔答应三日后还钱,也就是后日。阿哥呀,你要是能搞到钱,就请搭个手,算是帮我忙了!” “有有有,钱多着哩。”章虎朗声应道,“只要我跟师母讲一声,甭说是十万两,二十万两也不难凑。” “你快求求师母,求求王探长,务必帮个忙,利息再高也无所谓。只要顾住眼前急,无论是啥条件,鲁叔都会答应!” “呵呵呵,好事体需要多磨磨!兄弟,你还记得购美货的事体吗?” “阿哥是想??” “明白就好。”章虎按在他肩上,“姓鲁的家产,大哥要定了,但不是现在!鲁家有多少家财,兄弟你先替我算清爽,晓得底细的,莫过于兄弟了!” 顺安长吸一口气,牙关一咬,盯住章虎:“阿哥?” “你讲!” “我问你一句话!” “讲吧!” “鲁家的家产,是阿哥自己想买,还是帮王探长买?” “当然是帮师父买了。不瞒你讲,阿哥是为师父做事,赚的不过是个小头。前些辰光,阿哥手头倒有少许洋钿,可都拿去买了狗日的橡皮股票,本想发家致富,小娘比哩,没来得及撒手,”章虎拉开抽屉,做出个苦脸,“这不,全都变成一沓子废纸喽,待我慢慢擦屁股用。” “要是阿哥想买,我就没话说。要是阿哥帮别人买,倒不如帮阿弟个忙!” “兄弟有话,只管讲!” “鲁叔的所有家产,依旧由阿哥出面买下,但不是买给你师父,是买给我!” “买给你?”章虎惊愕,“你哪来介许多洋钿?” 顺安掏出支票:“你看,不多不少,刚好十万两!” 章虎倒吸一口凉气,好半天,方才重重呼出,两手重重按在顺安肩上:“好好好,兄弟果有心劲,是做大事体的料!敢问兄弟,你这张银票是打哪儿来的?” “我用阿哥送我的五千两银子买作股票,换来的。” “咦,”章虎生气了,“你抛股票,哪能没通报大哥一声?” “唉,”顺安轻叹一声,“不瞒阿哥,我瞧出破绽,就去追问里查得。他怕事体败露,让印度阿三把我关进一间黑屋子里,一关三天,哪能脱开身哪!” “那??你又是哪能抛掉股票的?” “是麦基给的。关我的第二天,里查得将这张支票给我,说是我的那点儿股票,麦基吃了。” 章虎忖思良久,微微点头:“嗯,有意思。”又想一会儿,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 顺安惊愕:“阿哥?” “兄弟,真有你的!老丈人立等十万两银子救难,准女婿怀揣十万两现银支票四处筹款,真真是上海滩上的传奇故事呢!” 顺安脸上泛红,低下头,不吱一声。 “好哇,”章虎竖起拇指,“真正好哇,大哥要的就是兄弟这股心劲。这桩事体让大哥看出,兄弟与大哥实乃同道中人!是哩,在这世上,没有啥事体做不得,无毒不丈夫嘛!再说,兄弟也大可不必为此难心,姓鲁的本就不是好东西,心也够黑的。没有他极力撺掇,橡皮股哪能炒到天上去?他害多少人家鸡飞蛋打,遭此报应,活该!” 想到极力撺掇的还有自己,顺安的脸色更红了。 从鲁家出来,挺举思索良久,苦无筹款良策,猛地想到祝合义,快步赶到商会,走上三楼,见总理室的房门开着。 “祝叔,”挺举走进,“我还以为您不在呢。” “也是刚进来,屁股下面还没暖热呢。”合义起身,离开他的大椅子,将挺举让到沙发上,“你来得好,我正要使人请你呢。” “有好消息?”挺举盯住他。 合义苦笑一声:“这个辰光,哪有什么好消息。我催促蔡大人给南京挂电话,蔡大人接通两江总督张大人,把事体一一禀报,求张大人救市。张大人问哪能个救法,蔡大人问我,我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动用大清银行上海分行的库银,二是准许我们以官方名义向洋人银行贷款。” “张大人哪能讲哩?” “张大人讲,大清银行是国库,即使动用一两银子,也须奏请朝廷,由王爷御批。至于以官方名义向洋人贷款,这也超出他这个总督的权限。” “唉,”挺举眉头拧起,“若是绕这么一大圈下来,一切就都迟了。” “是哩。”合义接道,“我对张大人讲,眼下救市,尚可救,因为洋人不过是卷走了市面上的闲散银两,危机只在钱业。如果拖延,沪上钱业撑不下去,必定崩塌。沪上钱业崩塌,就将波及全国,那辰光,危及的将是各行各业,损失十倍于此。张大人听我把事体讲得介严重,当即向王爷并度支部发去奏电。” “朝廷可有回复?” “唉,”合义长叹一声,“急病人,慢郎中啊。火不烧到圆明园,朝廷里就不会有人着急。张大人吩咐我们各守本分,慢慢候旨。见蔡大人放下电话,我请教咋办,蔡大人让我候旨。刚巧有人约他到医院看望丁大人,蔡大人顾不上我,匆匆去了。” “丁大人怎样了?”挺举急问。 “说是不打紧。”合义应道,“我到医院望过他,可卫兵守得严,不让进。挺举呀,我这心里有点儿乱,你筹备一下,拟个章程,我约会汇丰银行,先探个路,待旨意下来,好让他们尽快放款!” “好消息呢。”挺举压低声音,“不瞒祝叔,鲁叔撑不住了。小储户挤兑,鲁叔立等十万两银子救场。若是朝廷真能担保贷出银子,鲁叔就好有个解释,暂求储户宽限几日。” “唉,”合义又是一叹,“挺举呀,你有所不知,情势远比我们料想的严重。” “哦?” “不瞒你讲,事体一出来,我就赶到道台府求助,蔡大人答应暂先挪用庚子赔银二百万两。庚子赔款为各地上缴的厘金和税银,征来后存放***银行,等年底移交给洋人。大清银行只存不贷,这些款项一直是死钱。后来,袁道台奏请两江总督张大人,张大人奏请朝廷,老佛爷御批,允准此款活动生息,交给上海道台掌管。袁大人与老爷子近,这几年就把款子放到润丰源了。” “有多少?” “单是今年就有两百万,加上往年结余,总数不下三百万两。” “太好了。如果这笔款子能够动用,就能顾个眼前急。” “问题就在这儿。离开道台府,我赶到润丰源追问此银,锦莱这才告诉我,早被他挪用了。挺举呀,润丰源的窟窿怕是更大哩。还有善义源,我推测,日子想必??唉,不讲这些了。眼下看来,茂升救不得,因为润丰源不能倒啊。润丰源在各地有银号三十多家,一旦倒闭,后果不堪设想!” 挺举脸色变了。 合义拿起电话,拨打:“喂,是电话局吗?请接汇丰银行??汇丰银行吗?我是上海商务总会,祝合义??是,是总理。我有事体求见你们大班,能否约见??是哩,很急??什么?今日没空?明日如何??好吧,那就大后日吧??上午十一时?好!” “祝叔,”挺举起身,“我得先回去,把这消息告诉鲁叔。无论如何,得让鲁叔有个盼,否则,他就撑不下去了。” “好哩。”合义送行,“你可告诉俊逸,就说是我说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商务总会在,只要四明公所不解散,只要我祝合义还活着,就不会扔下他不管!” 鲁俊逸跳下黄包车,走进院门,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穿过前院,挪上楼梯。 俊逸推开书房,走进去,闷闷地坐在书桌前,两手抱头。 “俊逸,”齐伯提着一只热水壶走进书房,冲好两杯茶,摆在几案上,“来,喝杯茶。” 齐伯的脸上带着笑,语调温和,带着磁性。俊逸抬头,回他一个笑,拉开抽屉,摸出一包茶,起身过来,在茶案前坐下。 齐伯笑笑,拿出炭炉,点上火,引燃炭块,将热水壶放上,又拿来茶具。 水沸了。 俊逸泡茶。 “俊逸,”齐伯笑得很慈祥,如同父亲在安慰受伤的孩子,“看样子,款子筹得并不顺心。” “十万两呀??眼下能够说话的只有真金白银!”俊逸苦笑,“现在终于明白当年胡雪岩要过的关了。想想也是活该,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不听挺举的不说,竟然连您老的话也没放在心上,终于落到今朝这步田地!” “甭说这些了。明朝的事,你甭出面,让挺举顶上去,向储户解释一下,就说你到外地筹款去了,暂先拖延几日。” “齐伯呀,”俊逸一脸苦相,“俊逸自到上海滩,说话从来没打过折扣,如果说谎,以后怎么立足呢?再说,拖多久呢?眼下辰光,甭说是上海滩,纵使江浙,都没有大宗的钱了。前些日子,谁手里有十万两银子而不买橡皮股票,就一定是个傻瓜。” 齐伯嘴唇动了几动,又合上了。 “还有,”俊逸不无痛苦地捂住两眼,“茂升的窟窿远不止这十万两,我还拆借了润丰源三十万两,在汇丰银行抵押了三十万两,还有不知多少庄票流入了洋人银行,洋人嗜血,放不过我的!” 齐伯显然没有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微笑的面孔渐渐僵住,端茶的手颤抖了。 “瑶儿在家吗?”俊逸松开捂脸的手,看向齐伯。 “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想是让秋红气坏了!” 俊逸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门,步下楼梯。 齐伯关上房门,跟在身后。 闺房里,碧瑶一动不动地躺着。 俊逸走进,挪到床边。 碧瑶仍旧没动。 俊逸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在碧瑶头上。 碧瑶忽地坐起,两眼痴呆,盯住他。 俊逸揽住她,抱在怀里。 碧瑶挣脱,痴痴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个陌生人。 俊逸两眼含泪:“瑶儿??” “阿爸,我们真的没钱了吗?”碧瑶冷不丁爆出一句。 “是哩,”俊逸点头,“阿爸破产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这房子??也没有了吗?” 俊逸点头。 碧瑶低下头去,呜呜哭起来。 俊逸再次揽过她。 碧瑶没再挣脱,不无惊惧地抱紧了他。 时光凝滞。 陡然,碧瑶似是想起什么,抬起头,声音激动:“阿爸,我们没有破产,我们有钱!” “瑶儿,”俊逸更紧地搂住她,语气伤感,“阿爸??真的没钱了!” “阿爸没有,我有!” 俊逸盯住她:“哦?” “是晓迪!”碧瑶由于激动而脸色潮红,“晓迪有钱,他有许多许多的钱!” “哦?”俊逸惊愕,“他有多少?” “十万两!” “你??”俊逸大张着口,“哪能晓得的?” “我亲眼看到的,是张支票,装在他最里面的袋袋里,上面写着‘汇丰银行’几个字,那些英文我在学校里学过,全都认识!” 俊逸长吸一口气,眼前浮出顺安下意识地掏钱并改作挠痒痒的动作,一丝冷光掠过心头。 “阿爸,”碧瑶略作迟疑,“我??我还要告诉你一桩事体,我必须嫁给晓迪,我晓得你不同意,可??我必须嫁给他,我没有别的选择!” 俊逸咬紧嘴唇,身子微微发颤。 “阿爸?” 俊逸面孔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手捂在胸口上。 “阿爸,你怎么了?” 俊逸勉强压住火气,挤出个笑:“没??没什么,阿爸??没什么!” 碧瑶抱住他的脖子:“阿爸,你??答应我吧,答应我嫁给晓迪!” 俊逸紧紧搂住她,泪水流出:“瑶儿,你??你??” 碧瑶声音发嗲:“阿爸??” 俊逸颤声,心里一阵剧痛:“瑶儿,你??你不能嫁给他啊!” 碧瑶震惊:“阿爸?” “瑶儿,你??”俊逸忍住钻心的剧痛,“你的事体阿爸全都晓得了,可??许多事体你不晓得,阿爸??只能告诉你,你??不能嫁给傅晓迪!” 碧瑶面孔扭曲:“你想让我嫁给啥人?是伍挺举吗?” “是哩。” 碧瑶一把推开俊逸,噌地跳到床下,颤着手指向俊逸,声嘶力竭:“阿爸,我这也告诉你,我死也不会嫁给姓伍的,我生是傅晓迪的人,死是傅晓迪的鬼,我??我??我这就寻他去!”说着,穿上鞋子,一扭身,飞跑下楼。 俊逸一动没动。 听着碧瑶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俊逸的泪水哗哗流出。 当挺举回到鲁家时,俊逸已经平静下来,盘腿坐在他的茶案前面,两眼微闭。 挺举在对面蒲团上坐下:“鲁叔,有个好消息。” “是吗?”俊逸淡淡一笑,斟给他一杯茶。 “我刚从祝叔那儿回来,祝叔已经将钱业危势上报给蔡大人,蔡大人上报给两江总督张大人,张大人电奏度支部并王爷,由道台府担保向洋人银行借款。只要这笔款子借回来??”挺举顿住话头,目光鼓励地看向鲁俊逸。 “太好了!”俊逸又是淡淡一笑,看向墙壁,指着上面的双叟画,“帮个忙,把那幅画摘下来!” 挺举移来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摘下画框,拿鸡毛掸子拂掉灰尘,毕恭毕敬地摆到几案上。 “谢谢,”俊逸指向对面,“坐。” 挺举坐下。 俊逸凝视那画,良久,苦笑一声:“这屋里最值钱的东西,当是这幅画了!” “是吗?”挺举回了个笑,“能值多少钱?” “要是遇到识货的买家,它可换到十万两银子!” “是吗?”挺举心头一凛,“没想到这东西介值钱!” “是哩。”俊逸淡淡地说,“其实,你们老伍家早就是个富翁。” “鲁叔,”挺举再次苦笑,“甭绕圈子了,您想卖它,卖掉就是了。” “鲁叔??还没有混到去卖别人家的画的辰光!” 挺举一脸惊愕:“鲁叔何出此话?画是您的,您想卖就卖,这??” “你误解鲁叔了。还有你爸!” “鲁叔?” “挺举呀,”俊逸语重心长,“鲁叔走到这地步,就没有什么要瞒你的了。我与你爸,是真正的要好,我能猜透他,他也能猜透我。鲁叔看透科举了,他却迷在科举上。鲁叔跟他打赌,无非是想破去他的那层茧,让他跟我一道做生意,不想他却是一根筋哪。不瞒你讲,那年我回去,招摇摆阔,根本不是与他赌气,是为上海生意上的事体,是做局给他们看的。这桩事体,你可以去问老潘。” 挺举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更紧地盯住俊逸。 “废除科举的事体,我回家之前就晓得了。我高兴呀,因为我总算可以破掉他的茧了。那次回家,我的实意是想把他请到上海,让他与我一起做生意。有你阿爸在我身边,我可省去不少心哪!” 挺举再次“哦”出一声。 “真没想到,事体后来会??”俊逸苦笑一声,摇头,“不讲这些了。这幅画是你家的,我收下它,不是贪图它,是想破去他的茧,也包括你的。你爸的茧他自己破了,你的茧这也破了,这幅画也就失去用场了。” 挺举缓缓跪下,泪下如雨:“鲁叔,我??我和阿爸??错??错怪你了!” 俊逸苦笑一声,摆手:“错怪不错怪,一切都已过去了,不必再提。这幅画,鲁叔今朝正式还你!” “这??” “收起来吧。” 挺举卷起画,搁在一边,正襟坐下。 “除去这幅画,鲁叔还有一事相求!” “鲁叔,有啥事体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 “我求你娶下碧瑶!” 挺举震惊:“鲁叔?” “对不起,鲁叔难为你了!” “鲁叔,”挺举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坚决,“其他事体好说,只这桩事体,恕挺举不能从命!” 俊逸缓缓起身,绕过茶案,走到挺举跟前,扑通跪下。 挺举傻了。 “挺举呀,”俊逸泪出,“鲁叔没钱了,鲁叔走投无路了。鲁叔没有什么好顾念的,只有这个瑶儿放心不下。瑶儿虽说任性,有点儿小脾气,可她是个好姑娘。鲁叔这??这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挺举总算反应过来,起身拉他。 俊逸不肯起来。 挺举跪下来,泣道:“鲁叔,您??哪能这样哩?快起来吧,小侄求您了!” “你不应下,鲁叔就不起来!” “鲁叔呀,小侄??应??应不下啊,鲁叔??” 俊逸抬起泪眼,盯住他:“挺举,是不是因为甫顺安?” “不全是!” “那??是你不喜欢瑶儿?” “也不是。” 俊逸沉思片刻:“是你有人了?” 挺举点头:“是哩。” “是麦小姐吗?” 挺举摇头。 “那??”俊逸怔了,“是啥人?能否讲给鲁叔?” 挺举抿紧嘴唇。 “挺举,到这辰光了,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是谁?告诉鲁叔!” 挺举仍旧不说话。 “是老家的人吗?” 挺举摇头。 “她??就在此地?” 挺举点头。 俊逸怔了:“介大个事体,你哪能只字不吐呢?是鲁叔哪儿对不住你??”顿住。 “鲁叔,我??我??” “好了,”俊逸摆手,“甭说了。告诉鲁叔,你跟她订婚没?” 挺举摇头。 俊逸长出一口气:“没有订婚,就不作数。” 挺举急了:“鲁叔,可??” “她是何人?家住何处?是何门第?” “好吧,”挺举一咬牙,和盘托出,“鲁叔,我不瞒您。她叫小荔子,是??是那个占卦的老阿公的孙女,我??喜欢她!是真的喜欢!” “你喜欢她什么?” “不晓得。她??是我的克星,我??我一见她就??” “是哩,”听到“克星”二字,俊逸怅然有顷,好似回到过去,“当年遇到瑶儿她妈,我就跟你现在一样。她??喜欢你不?” “喜欢。” “她告诉你她喜欢你了?” “没有。” “那??你怎么晓得她喜欢你?” “我晓得她喜欢,她??”挺举不再讲了。 俊逸两手抱头,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鲁叔,”挺举劝道,“听我一句,小姐欢喜晓迪,晓迪也欢喜小姐,这是一桩好事体,你就??想开点儿吧!” “挺举呀,你??”俊逸声音哽咽,“唉,鲁叔??哪能对你讲呢?” “鲁叔只管讲。您讲出来,我们??好商量??” 俊逸低下头去,双手捂在眼上,良久,抬起头,松开手,顺势抹去泪水,苦笑一声:“挺举,这桩事体甭再提了。”摆手,“去吧,鲁叔??想静一静??”说着,两眼闭合。 挺举迟疑一下,起身,拱手:“鲁叔,您多保重,把事体看开些。至于那笔钱,您不必忧心,我来想办法!” “谢你了。” 挺举转身走出,脚步沉重。 “慢!”俊逸叫住他。 挺举站住。 “拿走你的画!” 挺举盯住画。 挺举的耳边响起俊逸的声音:“要是遇到好买家,它可换十万两银子!”眼珠子猛地一亮,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摸出丁大人不久前赠给他的念珠。 “鲁叔,”挺举回转身,拿起画,“画我就拿走了!” 俊逸摆手:“去吧。” “哦,对了,”挺举刚走几步,又拐回来,“祝叔托我告诉您: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商务总会在,只要四明公所不解散,只要我祝合义还活着,就不会扔下他不管!” 俊逸捂住脸,再次摆手。 挺举缓缓转身,下楼。 丁大人出院了。 陈炯的三枪均未射中要害,造成伤害的是腹部的那粒子弹,但它在穿越丁大人厚厚的官袍及脂肪之后,如同长了眼,刚好从重要脏器的空隙里穿过,冲断一段小肠子后,窝在一处肥油里。对于精于外科手术的英国医生来说,取出子弹、修复肠子根本不是难事,手术台上不到两个小时就轻松完成了。 丁大人住院,西人医院如临大敌,清**的兵丁严密盘查,丁大人的病房驻守着几道护卫,如夫人更是寸步不离。然而,对于百务缠身的丁大人来说,住院如同坐监,一天也不想多住,伤口尚未拆线,就吩咐如夫人安排出院。如夫人问过医生,确定没有大碍,便吩咐打道回府,将书房改造成病房,将丁大人安顿下来,每天接送医生复查伤口,换药消炎。 丁府门前戒备森严。 得知丁大人回府,各路权贵纷至沓来,从中午到黄昏,丁府门前车水马龙,各种车辆络绎不绝,形成拥堵。 所有权贵全被侍卫长挡在门外。权贵们无奈,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地上朝府内叩拜,再献上礼品,拱手退走。 挺举远远地站着,看着这场热闹。 天色昏黑,前来探访的权贵终于少了。挺举走向大门,照例被侍卫拦住。 挺举出示念珠,有人叫出侍卫长。 侍卫长认出伍挺举,验过念珠,敬个军礼:“伍议董,请问有何事体?” 挺举拱手:“在下求见丁大人,烦请官长禀报!” “伍议董稍候!”侍卫长拿念珠进府,直入后花园书房。 “老爷,商务总会的伍议董持此物求见!”侍卫长双手呈上念珠。 丁大人躺在榻上,两眼微闭。 如夫人坐他身边,手中拿着一张外文报纸,显然在为他讲解报上的内容。 “去,”如夫人没接念珠,指向门口,沉脸冲侍卫长道,“告诉那个姓伍的,滚得越远越好!因为他,老爷方才遭此横祸,老身这还没有寻他算账呢,他倒是有脸登门?” 侍卫长转身欲走,丁大人咳嗽一声,对如夫人:“拿念珠来!” 如夫人怔了一下,接过念珠,双手奉上。 丁大人接过,放在手里转动起来。 侍卫长躬身侍立。 丁大人转动一时,口中出来一个声音:“让他进来!” 侍卫长应过,疾步走到大门外,向伍挺举招手。 挺举跟侍卫长直入书房,叩拜:“晚辈伍挺举叩见大人,请大人万安!” “免礼。” “谢大人!”挺举起身,侍立。 “小伙子,”丁大人让如夫人扶他坐起,转动手中的念珠,睁眼盯住挺举,“事体真还让你讲对了。只可惜,关键辰光,老朽未能尽力!” “大人能听晚辈微言,躬身力行,且还为此遭受暗算,晚辈万分感动!” “今朝你来,不是只为说一句感动吧?”丁大人缓缓躺下,眼睛慢慢合上。 “大人明鉴。”挺举应道,“晚辈此来,一是向大人问安,二是想向大人推销一幅画作!” “哦?”丁大人睁开眼,“什么画值得你专程推销?” “镜湖双叟!” 听到这个名字,丁大人忽地坐起,不承想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如夫人扶他躺下,白挺举一眼。 丁大人忍住疼,苦笑一下,看向他手中的画轴:“可是你手中这个?” “正是。”挺举双手奉上,“敬呈大人过目!” “展开我看。” 挺举徐徐地展开画轴。 “近前!”丁大人转对如夫人,“取镜来!” 挺举拿着画近前几步,如夫人取来老花镜给丁大人戴上,又拿过一个放大镜。 丁大人审画,目光所向,如夫人就把放大镜移过去。 丁大人审完画,摆手。 如夫人放下镜子,取下他的老花镜。挺举也将画轴卷起,退后几步,原地站定。 “嗯,是双叟的真迹。小伙子,开个价吧!” “十万两!” 如夫人不无惊愕地张大嘴巴,刚要说句什么,丁大人摆手,闭目有顷,看向挺举:“是鲁俊逸让你来推销的吧?” “不是。是晚辈自己来的。” “那??这幅画是谁的?” “晚辈先父遗物!” “既为祖传家宝,你为何要卖?又为何一口咬定十万两?” “为茂升钱庄。茂升钱庄实质上已经倒闭,十万两银子是钱庄欠下的储户债务。” “钱庄是鲁俊逸的,你为什么要卖掉自家的画为茂升还债?” “为两个原因,”挺举缓缓说道,“一是晚辈为茂升职员,茂升有难,身为茂升襄办,晚辈责无旁贷。二是这些储户多为在沪帮工的低层甬人,所持皆为小额庄票,大宗不过百两,小宗仅有一两,是血汗钱,牵动万家生计。今遇此劫,储户挤兑,茂升??不想辜负他们,却又力不能及。晚辈此来,明为卖画,实为求请大人施以援手!” 如夫人深吸一口气,盯住丁大人。 丁大人闭目沉思。 时光凝滞。 “小伙子,”丁大人眼睛未睁,声音出来,“你家的这幅画,老朽不买了!非不肯买,是不能买!” “大人?”挺举愕然。 “小伙子,你这么做,充其量不过是三个气:一是义气,二是意气,三是小气。要成大事,此三气皆不可取。义气属于江湖,意气属于莽汉,小气属于市井。前面二气我就不作解释了,单说最后一气,就不明智。此劫非茂升一家独有,沪上钱庄无一幸免,或多或少皆受拖累。所有钱庄都有小额储户,也都牵动千家万户的生计。你只看到茂升,无视其余,岂不是顾此失彼,顾小失大了吗?” 显然,丁大人所想更多,所看更远。 挺举不由得打个寒战,良久,跪地叩道:“谢大人教诲!大人高瞻远瞩,晚辈惭愧!大人有伤在身,静养要紧,晚辈告退!” 挺举起身,退后几步,转身离去。 “小伙子,留步。” 挺举顿住步子,回头。 丁大人招手。 挺举走回来,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你既为交易而来,空手回去也是不妥。这样吧,老朽送给你十万两银子,如何?” “送给我十万两?”挺举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老朽也有一笔交易!” “大人请讲!” “这点银子不是买你的画,而是买你这个人!从交易之日起,你必须留在泰记,为泰记做事!” “这??”挺举显然没有想到丁大人会提这个要求,愣怔一时,拱手问道,“晚辈愚痴,敢问大人,晚辈怎么来为泰记做事?” “在泰记做事,就要遵照泰记规矩。泰记规矩只有一条,就是忠诚。至于如何做到忠诚,待你到来,车总管会吩咐你的!” “谢大人器重!”挺举略一沉思,毅然拱手,“大人盛情,晚辈不敢轻领。茂升仍在难中,晚辈身为襄办,正值出力之时,还请大人宽谅!” “小伙子不必急于决定,老朽候你三日!”丁大人盯他一会儿,语气缓缓的,“是大鹏,当有展翅之地,泰记海阔天空,或可供你翱翔!” “谢大人厚爱!”挺举再次拱手,“晚辈告辞!” 天色昏暗。挺举大步走出丁府的大门,在关门的吱呀声中回望一眼,步履沉重地沿街走去。 一个黑影紧跟上来。 挺举没有察觉,两腿继续朝前迈着,脚步越走越慢。 黑影赶前几步,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 挺举扭头,惊喜交集:“小荔子??” 夜色苍茫,阴雨霏霏,小巷子里甚是冷清。 齐伯披着蓑衣,在雨幕里一步一晃地走着。 齐伯的耳畔回荡着鲁俊逸的声音:“十万两呀??眼下能够说话的只有真金白银!” 齐伯的眼前浮出他送给申老爷子的两只装满金条的老箱子。 齐伯终于走到巷子尽头,站在两扇黑漆大门前面。 齐伯伸手欲敲大门,又停下来,返回阴影里,缓缓蹲下。 不知过有多久,齐伯再次站起,走到门前,又折回来,再次蹲下。 一条戴着斗笠的黑影沿巷子疾走过来。 黑影走到大门外面,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跨进。 是葛荔。 大门合上,葛荔的脚步响进正堂。 齐伯没有听到再开门的声音,显然,堂门是敞开的。 齐伯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大门处。 大门没有关牢,裂出约一指宽的细缝。 齐伯隔着细缝望进去。 正堂里点着一盏油灯,不是很亮。光影里,申老爷子、阿弥阿公相对坐在木榻上,各自闭目。苍柱盘腿坐在木榻旁边的蒲团上,矮二人一头,但构成鼎足之势。 堂中静寂。 葛荔站在申老爷子前面,两眼直直地盯住他。 申老爷子两眼闭合,无视她的存在。 “老阿公,”葛荔开口了,声音很小,半是哀伤,“伍挺举他??”戛然止住,咬住嘴唇。 “他怎么了?”申老爷子似乎是急于听到下文。 “去丁府了,说是为鲁老板筹款。茂升钱庄欠小储户十万两银子,承诺明日兑现,但款项迄今没有着落。鲁老板筹不到款,出卖家产也没人要,走投无路了。” “他筹到没?” “没有。” “他??人呢?” “寻陈炯去了。”葛荔迟疑一下,“老阿公,啥事体也难不倒您老。我这回来,是想问问您老,看能不能生个办法帮帮他,他??”泪水流出来,小声哽咽。 申老爷子沉思有顷,移开话题:“那个姓石的呢?石典法?” 葛荔擦把眼泪:“石典法赖在鲁家钱庄的银库里不出来,定要拿到银子。听钱庄的人说,他的银子全都变成股票了,大把头将他购买股票时的所有票据拿给他看,还有合同,上面有他签的字、画的押,石典法把合同抢过去,撕碎,还要吃进肚里去,大把头拼命抢回来,粘贴了小半天。银库里全空了,只有一排排的空架子。姓石的搬进一箱子酒,一瓶一瓶地喝,谁劝他,他就拿酒瓶子砸谁,看样子疯了。” “小荔子,你去趟鲁家,望望你的七阿公,甭让他出个啥事体!” “老阿公,我方才讲的,你??听见没?” 申老爷子摆手:“晓得了。去吧。” “好哩。”葛荔快步出门。 听到葛荔走远,三人各自睁眼。 “鲁家这场劫,是否救之,如何救之,我们这就议议!”申老爷子率先发话。 “事体牵扯到七叔,照理是该救,只是??”苍柱顿住。 “苍柱,有话请讲。” “据我所察,鲁家的窟窿远不止十万两!听小荔子讲,姓石的五百万两全部换作股票了,可以不算,但茂升效仿善义源、润丰源大开空头庄票,而这些庄票几乎全部流入洋人银行,估计不下百万两。前些时为庄票的事钱业与银行闹过一场,如今,洋人银行存下那么多的庄票,得理在先,绝不会罢休,因而??苍柱以为,姓鲁的麻烦不在内,而是在外,亦远非十万两甚至一百万两所能解救!” 阿弥阿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唉,”申老爷子长叹一声,“七弟一心指靠鲁俊逸养老,却不承想??” “五叔,何去何从,苍柱听您吩咐!”苍柱盯住申老爷子。 “依你七叔眼力,愿意跟从鲁俊逸,足见此人品质。鲁俊逸重用并信任挺举,足见其眼力。鲁俊逸守承诺、讲规矩,只手空拳在上海滩打下一片天地,足见其能力。鲁俊逸眼前虽有凶险,但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此坎一旦过去,一切就会好转,此所谓否极泰来。只是??如何施救,我们倒要斟酌。” “五叔之见如何?” “我们不妨把眼界放宽远些。此番橡皮股灾,受灾的远不止鲁家。昨晚我掐算一卦,冥想通宵,深为未来局势忧心。” 苍柱心里一紧:“五叔??” “如果不出所料,未来必有大变,且此变与眼前的股灾密切相关!” 苍柱震惊:“是何大变?” “玩过骨牌没?” 苍柱长吸一口气:“五叔是讲,这事体会??引发连锁反应?” “是哩。”申老爷子语气沉重,“如果我们把眼界再放宽远一些,把中国各地钱业以及与钱业相关的其他各业比作一张张骨牌,茂升及眼下倒地的几家钱庄,仅仅是个开端而已。” 苍柱的脸色变了。 阿弥阿公再次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隐在门外的齐伯悄悄离开。 “唉,”齐伯走出巷子,仰天长叹,“五哥操心天下大事,我却在这儿算小账,琢磨那十万两银子,羞杀人哪!” 齐伯沿着来路回去,消瘦的身影一摇一晃,隐没在暗夜中。 细雨蒙蒙。 四马路翠春园的几只大红灯笼随微风飘荡。 空气湿冷,挺举身上只穿一件衬衣,外衣包在那轴画上,缩着头候在门楼里。 有人陪着任炳祺走出。 炳祺打量挺举:“你是??” 挺举拱手:“在下伍挺举。请问,陈炯先生可住此处?” “呵呵呵,是伍议董呀,”炳祺热情还礼,“师叔时常讲起你,只是无缘得见。下着雨,哪能站在这屋檐下呢?快快快,后堂里请!” “陈兄在不,我有急事体寻他!” “不巧哩,师叔后晌去吴淞口了,说是明朝傍黑才能回来!” “这??”挺举怔了。 “伍议董,”炳祺深鞠一躬,哈腰道,“在下任炳祺,是陈先生的徒侄。师叔不在,议董有啥事体,对在下讲也是一样!” 挺举迟疑有顷,看向外面的雨,苦笑一下:“有雨伞没?” “有有有。”炳祺看向身边人,“发啥呆,快拿伞去!” 那人进去,拿来一把油毡洋伞,递给挺举。 挺举撑开,拱手:“谢了。雨伞改日奉还!” “议董且慢!”炳祺噌地脱下外衣,“请穿上这个!” 挺举笑笑,穿在身上,撑起伞,没入雨幕中。 鲁家的小香堂里,俊逸在观世音前面的玉香炉里添上香火。 俊逸退后,在蒲团上跪下,朝观世音拜过几拜。 俊逸起身,退出,关好房门。 俊逸回到书房,将桌上的东西理齐,拿出糨糊,将摆在桌上的几封信分别封好,装进一个大封套,放进包中。 俊逸环视一周,垫上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管长长的洞箫。 箫上落了一层厚灰。俊逸又吹又震,用鸡毛掸子又拂几下,拿毛巾擦拭干净。 俊逸拿上洞箫,顺手摸起一把洋伞,拎起包,缓缓出门。 走到门口,俊逸回身凝望一眼,将门关上,下楼。 俊逸撑伞走到院门口,齐伯从门房里走出来。 齐伯怔了:“老爷,介晚了,你这是??” “看看阿秀去。这几日乱套了,我答应她今晚过去。”俊逸略顿一下,“齐伯,介晚了,你守在门口做啥?” “碧瑶没回来,我得守着她。” “好咧。”俊逸应过,走有几步,猛地想起什么,拐回来,“齐伯,你也去一趟。” “到哪儿?” “阿秀那儿。” “有啥事儿吗?” “我想给阿秀个名分,您见个证!” “这??”齐伯顿一下,笑了,“介急?” “急倒不急,是??半月前我就有这打算,只是一直忙于股票的事,把这事儿落下了,这辰光,股票崩了,我的心也静了,今儿是个好日子,我想把这事体了结,图个喜气,冲冲霉气!” “俊逸呀,”齐伯盯住他,“你不会是有啥想法吧?” “唉,”俊逸轻叹一声,“这辰光了,还能有啥想法?这名分早该给她的,只是因为瑶儿??瑶儿这辰光想开了,我想??” “要是没啥别的,我这叫辆车子!”齐伯披上蓑衣,走到街上。 “齐伯,”俊逸叫住他,“车子也是腿脚走出来的,反正没啥事体,我俩慢慢走,顺道唠唠!” “好咧。”齐伯关好院门,给碧瑶留出一道缝,便与俊逸走上街道。 夜已深,天上阴沉沉的,街上没有路灯。 商店的灯火一家接一家地熄灭了。 碧瑶疯了一般奔跑。 一阵大风刮来,吹起碧瑶的旗袍。紧接着,雨点砸下来。 就在碧瑶无助时,迎面过来一辆黄包车。 “小姐,坐车不?”车夫叫道。 “快过来!”碧瑶扬手。 “雨大,加一倍钱!”车夫跑过来,趁机讨价。 “我加两倍!”碧瑶跳上车,“王公馆!” “哪个王公馆?” “就是??租界王探长的公馆。” “好咧!”车夫飞奔。 距离并不远,车夫约跑二十分钟,停在公馆大门外面。碧瑶付过车钱,上前叫门。 守门人走出来,见她这副模样,惊道:“小姐,大半夜的,你寻啥人?” “我寻章虎!”碧瑶声音急促。 守门人怔了下,盯她看一会儿:“小姐稍等,我这就通报!” 碧瑶板起脸:“我自个儿会找!”说话间,人已进去。 见她模样冷竣,守门人吃不准她的来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碧瑶顿住步子:“他住哪间?” 守门人指向靠近角落的房子:“就是那儿!”又跑前几步,大叫,“阿哥,有个小姐寻你!” 房间里灯光明亮,章虎与几个兄弟正在麻将桌上激战。顺安坐在旁边,似观战,又似发呆。 章虎走出,打量碧瑶:“你是??” “你就是章虎?” “是哩。” “傅晓迪在哪儿?” 章虎明白过来,冲屋里大叫:“兄弟,快出来,有人寻你!” 顺安走出,见是碧瑶,魂飞魄散:“小姐?” 章虎细审碧瑶,拍拍顺安肩膀:“果然是天生丽质,兄弟艳福不浅嗬。”嘴一努,“领房间去吧!”转对闻声赶来的其他人,“看啥稀奇哩?傅兄弟这有好事体,来来来,我替兄弟送你们和几把!” 众人嘻嘻哈哈地走进旁边一个亮灯的大房间,里面传出翻动麻将的声音。 顺安将碧瑶扶进旁边一间客房。 碧瑶伏在顺安肩头,一下接一下地抽噎。 顺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几圈,松开她:“瑶儿,甭哭了。看你,衣裳全湿透哩!” 碧瑶止住哭声。 顺安拿过几件干衣服:“介冷的天,甭着凉了。这是我的衣裳,你先换上。” 碧瑶点头,脱下湿衣服。 顺安背过脸,倒杯热水。 碧瑶换好衣服,顺安递上热水。 碧瑶喝几口,心里暖和许多,情绪也缓和下来。 “介大的雨,看你急的!究底是为啥事体?” 碧瑶抿着嘴唇,盯住他:“晓迪,我要你娶我!” 顺安心里扑通紧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语气平淡:“是哩,我要娶你!” “我要你马上娶我!” “婚丧嫁娶是人生大事,哪能介急哩?” “我??我们不能等了!” “为啥?” 碧瑶怒气上攻,胸脯一起一伏:“我阿爸要??要我嫁给伍挺举!” 顺安眼珠子连转几转,换过笑脸,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你是哪能讲哩?” “我死也不嫁给他!” “是哩!”顺安抱她上床,掀开被子,“这都小半夜了,睡吧。再急的事体,也得明朝再说,是不?” 碧瑶温顺地“嗯”出一声。 雨仍在下。 申老爷子的宅院外面,挺举久久站在雨地里,望着黑漆漆的两扇大门。 门关着,没有亮光。 挺举的双手按在门上,又渐渐僵住。 身后传来声音,很轻。 挺举扭身,是一个戴斗笠的人。 “小荔子!”挺举定睛一看,惊喜交集。 “站在这儿做啥?”葛荔凝视他。 “我??不做啥??” “嘻嘻,”葛荔笑了,“不会是来寻老阿公的吧?” “不是,”挺举沉定下来,一字一顿,“是来寻你!” “寻我?”葛荔声音微颤,“寻我做啥?” 挺举目光炽热:“看看你!” “既来寻人,为什么不敲门呢?” “我??” “好了好了。”葛荔娇笑一声,“要看也得去屋里看,我给你点上两盏灯,让你看个清爽。” 葛荔作势开门,被挺举拦住。 “小荔子,我??”挺举央求,“我们就在这雨地里走走,好不?” 葛荔盯他一会儿,点头。 二人沿着雨巷,肩并肩,在雨幕里缓缓地走着。 细雨软绵。 二人在软绵的雨巷里越走越缓。 两道黑影越靠越近。 其中一个取下斗笠,钻进伞下。 两个人影合成一团,相互揽着。 葛荔的声音:“钱借到没?” “没有。”挺举的应声。 “我们求求老阿公去!” “老阿公又不是铸钱的。” “老阿公无所不能,没有事体能难倒他的。” “是吗?” “咦,听声音你是不相信哪?” “我信。” “信了就跟我往回走!” “还是在这雨里走走吧。” ?? 第34章 偿债务俊逸轻生?走西东兄弟反目 俊逸、齐伯赶到时,阿秀的房间里亮着灯,院门虚掩着。 听到脚步声,楼梯的灯亮了,继而是楼下厅堂的。阿姨迎出来,打开堂门。 “把那包东西热一下,弄几道菜!”俊逸指向齐伯手里的袋子,里面是他们顺道买来的卤货。 齐伯笑笑:“我来吧。” 齐伯正要拐进灶房,俊逸叫道:“齐伯,让阿姨忙,您还有事体呢。” 齐伯将袋子递给阿姨,跟在俊逸身后走进堂门。 阿秀已经下来,见到齐伯,吃一小惊,旋即笑道:“齐伯,久没见您了!” “早说要来呢。”齐伯抱歉地笑笑,看向俊逸。 俊逸打开提包,拿出一个包,递给齐伯:“齐伯,摆个香堂!” 见俊逸啥都备好了,齐伯没再说话,接过来,打开,是香、烛、牌位等一应摆香堂的物件,就动手布置起来。 阿秀显然吃惊,看会儿齐伯,又看向俊逸。 俊逸盯住阿秀。 “阿哥?”阿秀忖不透,靠前一步,小声道。 “今儿是个好日子!”俊逸的声音也很轻。 “嗯,”阿秀点头,“我看过皇历,晓得是个好日子,晓得阿哥会来,一大早就在等你,差点儿??”顿住。 “差点儿什么?” “差点儿它就过完了!”阿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它不会完,它永远属于你,属于我的阿秀!”俊逸握住她的手。 “齐伯,这是做什么?”阿秀看向齐伯。 齐伯已经摆好香案,香、烛也燃着了。 齐伯正要应话,阿姨走进收拾桌子,显然已把菜品备好了。 俊逸摆手止住她,转对齐伯:“齐伯,开始吧。” 齐伯点头,拿出一块红巾走到阿秀跟前,戴在阿秀头上。 “秀儿,”俊逸牵住她的手,“从今天起,从现在起,你是我鲁俊逸的正式妻子了!” 红盖巾里传出阿秀的哽咽。 接下来,在齐伯司仪下,俊逸、阿秀拜完天地。 俊逸当场揭开阿秀的盖头,转头吩咐阿姨:“阿姨,摆酒,上菜!” 阿姨摆好菜,上了一壶早已温好的酒,摆好酒具。 “齐伯,阿姨,请坐!”俊逸礼让齐伯、阿姨。 “老爷,我??我也坐?”阿姨一脸惶恐。 “阿姨,坐吧。”俊逸再度礼让,“今儿是我与阿秀的好日子,俊逸??谢你了!”说着亲手端起酒杯,为她斟上,也给齐伯斟了,敬上。 阿姨感动,哭起来。 齐伯端杯,老泪流出:“俊逸,阿秀,这一天齐伯想好久了,只没想到会是今晚。来,齐伯祝贺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说罢,一饮而尽。 俊逸三人尽皆饮下。 饮完三杯,齐伯又自斟一杯,朝俊逸、阿秀举起:“俊逸,阿秀,辰光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不定瑶儿回来了呢。”饮完,起身告辞。 俊逸、阿秀送出院门,返回也没再饮,俊逸抱起阿秀,径投二楼,放到床上。阿姨将场面收拾了,也回房间歇了。 俊逸关上房门,怔怔地坐了一会儿,下楼拿回提包并洞箫,坐在她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对着她,两眼微闭,悠悠地吹奏。 乐音低沉、悠扬,在房间里回旋,似在追忆什么。 阿秀缓缓地脱掉衣服,双手托着香腮,含情脉脉地凝视他。 箫声转调,渐悲,如泣如诉。 阿秀听出来了,眼里流出泪,缓缓下床。 箫声越发悲凉。 阿秀泣下如雨,泪眼模糊地走到俊逸身后,柔软的酥胸贴在他背上,颤声:“阿哥,你是吹给我阿姐的吗?” 箫声颤抖。 “阿哥,”阿秀哽咽,“小辰光,我听阿姐讲,一听到你的箫声,她的心就碎了,人就醉了。我??现在信了。” 箫声呜咽,俊逸泪水两行。 阿秀转到他的前面,扑进他的怀里,轻轻啜泣。 箫声戛然而止。 洞箫掉在地上。 俊逸紧紧抱住她,将她抱到床上。 俊逸脱掉衣服,将她压在身下,压得她几近窒息。 远处鸡鸣。 房间里一片昏暗。 俊逸溜下床,摸索着穿衣。 尽管声音很轻,阿秀仍旧醒了,拿被子掩住胸部,坐起来,轻声问道:“阿哥,你起介早做啥哩?” “我要出趟远门。”俊逸给她个笑。 “是啥事体?” “生意上的事体。” “哦。是去哪儿?” “西方,很远的地方。” 阿秀没有多想,拉亮电灯,穿上睡衣:“阿哥,你坐好,我来!” 阿秀跳下床,为俊逸梳头、编辫子,又从衣架上拿下西服。 “穿长衫!” 阿秀将西服挂回原处,取来长衫。 俊逸对镜审视许久,吻一下阿秀,走向门口。 “阿哥,你的包?”阿秀提醒。 “包用不上了,就放在这儿。对了,包里有个信套,过个几日,你交给齐伯。” “好哩??你啥辰光回来?” 俊逸凝视她,笑笑,再次吻她:“很快的。阿秀,你甭想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一分钟也不离开。” 阿秀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点头:“我信你。我也永远守着你。” 天色大亮。 阿祥打开茂平谷行的大门,走进后堂,怔了。 挺举、葛荔背靠背盘腿坐地,模样一如入定的看相老人。 阿祥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面,见众伙计纷纷赶来,轻声吩咐:“嘘!你们先到街上溜一圈儿,放假一个时辰!” 众伙计不解,纷纷盯住他。 “愣什么呢?快走!”阿祥扬手赶人,将门关上。 众伙计心里打着鼓走了。 阿祥搬个凳子,守在柜台前面。 坐有不到半个时辰,在天使花园烧饭的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敲门。 阿祥听到声音,启门出来:“嘘—” 烧饭女人一脸急切:“阿祥,伍掌柜在不?” 阿祥扯她到一侧,压低声音:“阿姨,我晓得米粮快没了,过会儿我就送去。” “哎呀,我不是来讨米粮的。老和尚有急事体,你快去寻他!” “晓得了。你先回,我这就去寻。” 女人匆匆走了。 想到阿弥公,阿祥不敢拖延,闪进店里,走到后院,觉得不妥,复走出来,隔着一道墙大声叫道:“阿哥—” 挺举、葛荔打个惊怔,各自弹起。 “老法师有桩急事体,要你快去!” 挺举、葛荔相视一眼,匆匆出门,如飞般赶到天使花园。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阿弥公交给挺举一封书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伍挺举”三字。伍挺举一眼看出信是麦小姐写的,便瞄一眼葛荔,显然怕她发作。 葛荔白他一眼:“看我做啥?拆开呀!” 挺举拆开信封,拉出两页纸头,果然是麦嘉丽写给他的,字体又大又歪斜,中英文兼具。 挺举没敢细看,随手交给葛荔。 “又不是写给我的,给我做啥?”葛荔嗔怪道。 挺举展开纸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张纸中间,夹着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 挺举拉出支票,心跳陡然加速,瞳孔放到最大,紧紧盯住上面的数字:100000。 “又是十万两?”葛荔兴奋道。 “是十万两!”挺举一字一顿。 “天哪!”葛荔急不可待地拿过来,从后面个十百千万地数着数字。 “快!”不待葛荔数完,挺举一把拉起她,撒腿跑向园外。 营业时间未到,但茂升钱庄的大门外面已经黑压压地站满前来兑钱的甬人,场面乱哄哄的,将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更多的人纷至沓来。 一个长者跳上高台,大声地维持秩序:“诸位,诸位,安静一下,甭吵甭闹。大家都是甬人,甭让外人把咱甬人看低了。鲁老板一向重诺守信,既已承诺,一定会兑现。请大家自觉排队,沿着街的右侧一直排下去,自己检查庄票,就按鲁老板讲的,从一两庄票开始,数额小者排前,数额大者靠后。” 众储户纷纷查验手中庄票,自觉地排成长长的一队。 开门辰光到了,但店门仍旧关着,不见一个店员。 众人觉得不对,再次喧闹,排在前面的用拳头砸门。 队伍乱了。急眼的储户全都集拢过来,将店门围了个严实。 众人正在闹腾,老潘、大把头赶到,拨开人群,站到门前的台阶上。 望到二人,众人情绪激动,纷纷嚷叫起来。 老潘站到最高处,用手势压住噪声,大声叫道:“诸位老少爷们,实在对不起大家,鲁老板这几日一直在外筹款,这还没有回来呢,敬请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明朝再来!” 众人震怒,七嘴八舌,纷纷质问: “哪能推到明日哩?” “没钱就是没钱,把话明说,甭再欺骗我们!” “快叫鲁俊逸出来说话!” “对,叫鲁俊逸出来!” “甭废话了,砸门!” ?? 众人涌向大门。 老潘、大把头死死守住大门。 众人将他俩推到一边,又推又砸。 大门被砸开。 众人齐涌进去,无不惊呆。 柜台后面的横梁上,一身长衫的鲁俊逸吊在上面。 老潘、大把头扑进来,失声悲泣:“老爷—” 众人七手八脚,将鲁俊逸放下。 老潘用手挡挡鼻孔,早已没气了。 挺举、葛荔双双赶到,见人们齐刷刷地围住庄门,低头默哀。 “诸位乡亲,”挺举高举支票,声音兴奋,“银子来了,这是汇丰支票,请大家耐心等候,我这就去汇丰兑银子去。” 没有一个储户理睬他,也没有一人看向他手中的支票。 所有人都低着头,表情哀伤。 在死亡面前,他们手中的这点儿银子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点儿银子,将一个从不食言的汉子逼到了绝路。 挺举怔了。 挺举迟疑一下,走向大门。 众人闪开,让出一条通路。 挺举与葛荔肩并肩走进大厅,看到鲁俊逸尚未完全僵硬的遗体,惊呆了。 待反应过来,挺举扑到鲁俊逸身上,将支票放他脸上,悲痛欲绝:“鲁叔,看呀,看呀,你看看呀??钱??钱哪,钱我搞到了,是十万两银子,十万两银子呀,我的好鲁叔啊??” 碧瑶一觉醒来,顺安不见了。 “晓迪,傅晓迪!”碧瑶大叫。 没有人应声。 碧瑶坐起,皱眉:“咦,他是啥辰光起床的,我哪能不晓得哩?” 碧瑶又候一时,仍旧不见动静,见自己的衣服依然湿淋淋的,只好穿上顺安给她的衣服,推开房门,见外面大晴,已是中午。 碧瑶关上房门,回到屋里,瞟见桌上摆着一个信封,近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鲁碧瑶亲启。” 碧瑶震惊。 碧瑶拆开信封,抽出几页纸头,是顺安写给她的。 碧瑶读信,耳边响起顺安的声音:“瑶儿嗲嗲,昨晚听你讲起你阿爸的心愿,我如雷轰顶,一宵不曾合眼。自来上海,鲁叔待我如子,我事鲁叔如父。我爱你,我晓得你也爱我,但我不能拂违鲁叔心愿,做出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是哩,挺举阿哥在各方面都比我能干,我自叹弗如,鲁叔相中他,没能相中我,一定有鲁叔的道理。我爱你,但我不能伤鲁叔的心。爱人可以另寻,阿爸只有一个。没有我,你照样可以嫁人,没有鲁叔,你就没有阿爸了。我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好走,就是离开上海,远走异国他乡,成全鲁叔心愿,成全你跟挺举阿哥的好事体??” 碧瑶翻页,泪眼模糊,越看越快:“挺举是我阿哥,我晓得他是好人。你嫁给他,我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瑶儿嗲嗲,我爱你。在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因为爱你,我不得不离开你。我要离开这块伤心地,走到天涯海角去,在那儿一个人伤心。我??这就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瑶儿嗲嗲,永远属于你的,晓迪!” “天哪!”碧瑶如雷轰顶,信掉在地上,急跑出来,大叫:“章虎,章虎!” 章虎走出屋子,佯作惊愕:“鲁小姐,你哪能还在这儿呢?我以为你早就走了呢。” 碧瑶急了:“快讲,傅晓迪哪儿去了?” “咦,真是怪哩!他去哪儿你哪能不晓得?” “快讲呀,急死人哩!” “嗨,一大早他就寻到我,说是有桩急事体,要到外国去。刚好有班船去日本,我陪他买好票,送他上船去了。” “船??走没?” “早走了,十点钟的船,这辰光怕是已经漂在大海上了!” 一阵天旋地转,碧瑶栽倒在地。 申老爷子的宅院里,葛荔推门进来:“老阿公,老阿公—” 申老爷子正在摆弄花盆,抬头看她:“啥事体?” “鲁老板他??寻无常了!” “哦?”申老爷子老眉凝起,“慢慢讲!” “阿弥公交给挺举一封信,里面有张十万两银子的汇丰支票,是麦基送给他的。挺举拿上支票赶到钱庄,鲁老板却在梁上挂了。” 申老爷子深吸一口长气,埋头摆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的语气甚是惋惜,“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辰光!要是早到半个时辰??” “又能怎么样呢?” “他就不会挂喉了呀!我们赶到时,他的身子还是热的!” “他不是为这点儿银子死的!” 葛荔震惊:“咦,不为银子,又是为啥?” “为许多东西,还有赎罪。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哪!” “是哩。”葛荔凑过去,蹲在他身边,有点儿羞涩,“老阿公,我??”欲言又止。 申老爷子继续摆弄花盆:“还有啥事体?” 葛荔嘴一噘,嗔怪:“老阿公!” “讲呀!” “你得看着我!” 申老爷子停住手,看向她。 葛荔脸上现出红晕:“我??我得告诉您一桩好事体!” “我这听着呢。” “他??就是那个小子,他??欢喜我!” “呵呵,”申老爷子先是一怔,继而笑了,“有人欢喜倒是一桩好事体哩,难得呀。”又故意皱眉,“不过,这桩好事体,老阿公有点不相信哟!” “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讲讲看,你哪能晓得人家欢喜你哩?像你这种捣蛋鬼,没完没了地折腾人家,有十个小伙子也早让你吓跑了!” “是??是他自个儿讲出来的!”葛荔半是呢喃,“他讲,他一遇到事体,就会想到我,他还讲,他??离不开我,他??”陷入遐思。 “你是哪能讲哩?” “我??我啥都没讲!” “是哩,阿拉小荔子啥都不会讲的,阿拉小荔子只会把头拱在人家怀里,拿胳膊搂住人家脖子!” 葛荔又羞又急:“没!”起身搂住他的脖子,揪住他耳朵,“老阿公,你瞎讲!” “好好好,算是老阿公瞎讲。”申老爷子又开始摆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半是说给自己,半是说给老爷子,“我想清爽了。打今朝起,我一心一意待他,我要对他温柔,我要让他明白,我也欢喜他,我心里想的只有他,我??” “呵呵呵呵,”申老爷子两手没停,“阿拉小荔子这是思春哩。是喽,二八是芳龄,小荔子已经二九了。若是等到三九,就是一个老姑娘,想嫁人也没人肯娶喽。” 葛荔再次搂住他的脖子:“老阿公,瞧你??” 从汇丰银行取到的白花花的银子被依次装入银箱,一溜儿摆放在茂升钱庄的柜台后面。 钱庄职员皆穿孝服,悉数上阵,严阵以待。 兑钱的人排作长龙,在厅内盘了几道弯,由大门延伸到大街上,一直排出几百步远。前来兑银的人都在胳膊上绑了一块黑纱,神情默哀。 准备就绪,兑银开始。 老潘站在高台上,手拿一个土制的扩声器,朗声致辞:“尊敬的父老乡亲们,尊敬的储户,我,茂升钱庄协理潘冬雷,谨代表钱庄总理鲁俊逸先生,代表钱庄襄理伍挺举先生,代表钱庄所有把头、徒工,在此向信任茂升钱庄的所有储户、所有客户,致以深深的谢意。”说毕,弯腰鞠躬。 众人抹泪,低头默哀。 “茂升钱庄自开业迄今,以信为本,一诺千金,钱庄总理鲁俊逸先生正是因为这个‘信’字,正是因为有负诸位信托,方才舍身以谢。钱庄襄理伍挺举先生亦是为这个‘信’字四处筹措银子,历尽辛苦,筹到这笔巨款,我们从现在开始,正式为所有储户,所有支持茂升钱庄的父老乡亲、亲朋好友,兑现钱庄总理鲁俊逸先生的郑重承诺。” 一位长者问道:“潘协理,这些钱全是伍挺举襄理筹借来的?” “是哩。”老潘应道,“鲁老板筹不到款,欲卖家产兑现诺言,但没有人能买,因为所有银子都被洋人卷走了。为替老爷解难,钱庄襄理伍挺举四处奔波,历尽委屈,终于在最后关头筹到这笔巨款。至于伍襄理是如何筹到的,如何为难的,在下也不晓得,在下只晓得鲁老爷、伍襄理几日来茶饭不思,天天在外面为诸位筹钱!” 众人无不敬服,交头接耳,传递伍挺举的名字。 “诸位乡亲,”老潘又道,“伍襄理总共筹到十万两银子。伍襄理吩咐,钱庄扣留一百两为鲁老板送行,五百两为钱庄与茂记职员支付欠薪及未来三个月的薪酬,余下九万九千四百两,全部用作兑付。我粗算了一下,资金充足,凡持百两庄票以下的客户皆可兑现。尽管如此,伍襄理仍旧吩咐由少到多,凡持有茂升钱庄庄票的客户,由最小数额,也即一两银子起兑,直到兑完全部现银为止。潘某在此敦请诸位亲友,视手中庄票数额自行调整排队顺序,凡违反秩序者,钱庄不予兑付。” 众人纷纷查看手中庄票,自动调整顺序。 庆泽遍体是伤,歪靠在自家楼下的一棵梧桐树干上。 庆泽身边,他的妻子与女儿抱头悲哭。 他家住在临街的二楼,楼下是个做小生意的店铺。 楼上传来钉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放高利贷的胖汉子从楼上走下,身后跟着两个恶汉。 胖汉子走到庆泽妻子跟前:“小娘子,我与你家老公立过协议了,房子作价八十两,小姑娘作价二十两,清账!”又朝身边的恶汉努下嘴,“带人!” 那个恶汉子走过来,一把拖过女孩子。 女孩子死死抱着母亲,惨叫不绝:“姆妈,我不去,我不去呀??阿爸??” 庆泽妻子死死拉住女儿。 恶汉子一脚把她踹开,将小姑娘强行抱走。 庆泽妻子跟在后面,紧追不舍,场面凄怆。 庆泽表情木然,犹如一个死人。 鲁家正堂悬挂着鲁俊逸的巨幅黑白照片,当堂摆放一口黑漆棺木,棺头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碧瑶没有号哭,也没有说话,只将两眼呆呆地盯住棺材。 阿秀跪在另一侧,一声不响,两眼痴呆。 齐伯一身麻衣,没有跪,盘腿坐在碧瑶旁边,一脸哀伤。 挺举、阿祥披麻戴孝,挨住阿秀跪着。 几个把头、十多个掌柜等忙前忙后。 商会大佬、宁波同乡、钱业掌柜等一个跟着一个吊唁,老潘与大把头站在门口接来送往。 祝合义来了。 祝合义焚香,烧纸,磕头,在完成一应礼节之后,双手拍动棺木,声音哽咽:“俊逸呀,我晓得你没有走远,就在这里看着呢。我这问你,你??哪能非走这一步不可呢?天底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呢?你聪明一世,又哪能糊涂在这一时呢??” 合义嘟嘟哝哝,诉说一阵,将众人的泪水全都勾引出来,现场悲哭一片。 见众人全都哭起来,合义转身走到挺举背后,拍拍他的肩头,朝外努嘴。 挺举会意,跟他走到院子里。 “挺举,”合义问道,“我与汇丰约的是明天,你能脱身否?” 挺举眉头凝起,看向灵堂。 “挺举呀,”合义一脸殷切,“大家都在等米下锅哩,这事体你必须去,我数算过,其他人顶不起来。” 挺举点头。 “你准备一下,我们拿什么与汇丰谈,这辰光是求人家,我这底气不足哩。” “我晓得。”挺举应过,再次回到灵堂里,跪在原来的位置上。 夜色渐深,该走的全都走了。 挺举缓缓起身,踏楼梯上楼。 楼上是鲁俊逸的书房,门开着。挺举走进来,拉亮灯,一步一步地走到鲁俊逸的座位上,看向他的书桌。 桌面上摊着一大堆材料,都与橡皮股有关。 摆在最上面的是两张报纸。 挺举的目光落在两张报纸上。 两张报纸都被鲁俊逸用红笔画了个圈:一个在四版的小角落里,不细心根本看不出来;另一个则是在头版头条,字体很大。内容是相关的,小角落是汇丰银行停止以股票抵押的公告,头版头条赫然刊登的是汇丰银行以股票抵押的一整版大字公告。 挺举将两张报纸折叠起来,看向空中,泪水盈出,喃声:“鲁叔,我晓得了,您走得不甘心哪!” 翌日上午,祝合义的马车早早来到鲁家,叫上挺举,直驱外滩,在汇丰银行的大楼前面停下。二人下车,走到汇丰门口,向阿三递上拜帖,讲清是大班约来的。阿三禀报,不一会儿,一个穿西装的洋人走出来,引领合义、挺举上楼,走进一个大而敞亮的办公室。 洋大班查理坐在大班桌后,正在眉开眼笑地接电话,说的是洋文,叽里咕噜,语速甚快,即使跟着麦小姐学过一阵英文的挺举也听得稀里糊涂。 大班讲完电话,放下话筒,几乎是在霎时间敛起笑容,脸皮绷紧。 引他们进来的洋人显然是个助理,对大班简要讲几句外语,指向二人。 大班的目光鹰一样射向二人。 合义走前一步,深鞠一躬:“在下是上海商务总会总理祝合义,因商务事体拜见大班!” 大班查理站起来,既不鞠躬,也不拱手,连个握手礼也没给,出声即是咆哮:“it''stheve ytimethatyoehe e,si cei''mgoi gfo you ight ow!(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寻你们呢!)” 合义没有听懂,急了:“大班?” 查理拉开抽屉,拿出一沓庄票:“lookatthese!theya eall otesf omyou mo eyhouses,a dthetotalsumexceedi gtwomillio lia gofsilve !theya ef omdiffe e tmo eyhouses, ea lyhalfofwhichcamef ommaoshe gmo eyhouse!allofthechi esemo eyhousesa eu limitedliabilitpa ies,a dthenotemea smo ey,mea ssilve ,the efo e,allthe otesshouldbecashed!ihavethe otesa dyoumustgivemethesilve .othe wise,ihavetostopa ybusi essexcha ge,especiallythet a sfe offu d,toallthemo eyhouses.that''s otall.i''llgotothemixedcou t,sueallofthe tedmo eyhousesatthw,a dhaveallthei p ope tiessealedup,a dgetthemf oze !(好好看看这些!它们都来自你们的钱庄,总数超过一百万两!它们来自不同的钱庄,单是茂升就有五十万两。所有中国钱庄都是无限责任制,庄票就是钱,就是银子,因而,所有庄票必须兑现。否则,我将终止与任何钱庄的业务往来,终止借款给钱庄。这并没完,我还要将相关钱庄告上会审公廨,封存并冻结其所有资产!)” 祝合义一句也没听懂,因是求人,见他这般震怒,只好赔上笑脸,软声细语地自说自话:“大班先生,我们此来,是想与您商谈贷款救市一事!” 查理显然听得明白,忽地站起,用拳敲打桌面,声音更加激昂:“fo rescue?youchi ese,a echeapzya imalsseeki go lyfo gold!youalwaysw itenotesthat eve ca becashed!youalwayswa ttogetmo eythat eeds bo !youalwaysi vesti cesthat eve exist!whatyou''vegotiswhatyoua edese ved,yetyoehe efo escue?tellyouthet uth,i''mo lyaba ke ,whatiwa tismo ey.allthe oteshe e,o thistable,shouldbecashed!notape yisa exceptio !(救市?你们中国人,都是眼睛只盯在金子上的贱骨头、懒畜生!你们总是写出无法兑现的庄票!你们总想得到不需要劳动的金钱!你们总是投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闹到这步田地,你们是罪有应得。实话告诉你们,我是银行大班,我所想的只是钱。凡是这个桌子上的庄票,统统都要兑现!每一分钱也不例外!)” 祝合义继续赔笑:“大班先生,有话请讲清爽,我晓得你会讲汉语的,请用汉语,慢慢讲,凡事皆可商量!” “ido ''twa ttospeaktoyou!youchi ese,yozybegsi s!you...(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们中国人,你们这群懒惰的瘪三!你们??)” 听到“瘪三”二字,祝合义方才晓得他是在骂人,面孔变成青紫色,身体颤抖,正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他身后的挺举猛地跨前几步,径直走到桌子前面,两眼火一般逼视大班。 大班被他的目光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惊愕地盯住他。 挺举语速缓慢,中英文兼具,字字如锤:“密斯托大班,阿拉拿瘪三,阿拉拿恩里猫。油阿奇特,油,麦基,麦克麦克油,麦克麦克麦基,嗷嗷阿奇特。(从袋中掏出一堆股票,摆在桌上)油洗,油阿奇特,油煤克死多克,油奇特阿拉码内!(从另一只袋中摸出两张报纸,指着被鲁俊逸圈起的两份大小不同的公告)油洗,歪奇特阿拉?油、麦基狼狈为奸,出公告哄骗阿拉,奇特阿拉,腿克阿拉码内,八抬,油拿扫里,油克死阿拉!海浮油古德哈胎?海浮油锐参?海浮油戈德?我他戈德提起油?夷佛饮油!呆佛饮油!(m .ba ke ,阿拉 obegsi s,阿拉 oa imals。youa echeats.you,kimmc,muchyousa dmuchkimmcs,a echeats.yousee,youa echeats,youmakestocks,youcheat阿拉mo ey!yousee,whycheat阿拉?you,kimmc狼狈为奸,出公告诱骗阿拉,cheat阿拉,take阿拉mo ey,but,you oso y,youcu se阿拉!haveyougoodhea t?haveyou easo ?haveyougod?whatgodteachyou?evili you!devili you!大班先生,阿拉不是瘪三,阿拉不是畜生。你们才是骗子。你,麦基,很多你,很多麦基,统统都是骗子!看看这些,你们是骗子,你们制造这些股票。你们欺骗阿拉钱财。看看这些,为何欺骗阿拉?你与麦基狼狈为奸,出公告诈骗阿拉,欺骗阿拉,拿走阿拉银子,但你不说对不起,反过来咒骂阿拉。你良心何在?你道理何在?你上帝何在?上帝是如何教育你的?你内中邪恶!你心驻魔鬼!)” 祝合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觉得解气,同时又怕事体闹僵,忐忑不安,紧紧盯住大班。 查理被挺举的浩然之气震撼了,大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挺举稍稍退后,二目如火,紧盯大班。 大班从惊愕中醒来,目光落在报纸的两个圈圈上,内心先自怯了,脸上浮起笑,绕过桌子,走到挺举跟前,热情地伸出手。 挺举也伸手出来。 二人握住。 查理语气谦恭,改用汉语:“先生,请问贵姓?” “免贵,在下伍挺举,上海商务总会议董!”挺举沉声应道。 “伍先生,幸会。我叫查理,非常乐意与伍先生这样的中国人交朋友。”查理指向旁边的沙发,礼让二人,“伍先生,祝总理,请坐!”又朝外大叫,“来人!” 显然,查理的中文很棒。 门开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助理走进来。 “为二位先生上茶!”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查理悉心听完祝合义的诉求,答应放款救市,但讲他不能完全做主,要与其他银行大班协商。 返回途中,祝合义一脸兴奋,不无叹服道:“挺举呀,没想到你这洋话讲得介好,连洋大班也让你讲得服服帖帖!不瞒你讲,我看你像是在训斥他,真正捏了一把汗哩!” 挺举轻轻一叹。 “我就记住了最后一句,‘呆佛饮油’,啥意思?” “呆佛是恶鬼,饮油是他的心。我说他心里有恶鬼!” “哦。”合义闷头想一会儿,颇是不解,“这个大班真还是个贱骨头。我敬他,他骂我们。你骂他个狗血喷头,他反倒笑脸相迎,礼敬有加!” “因为他的心里有个恶鬼!” “是哩,”合义重重点头,“挺举呀,祝叔服你了。你这心劲是做大事体的,商会的事体,你要多操心。老爷子走了,俊逸也走了。锦莱、进卿他们扛不起大事,祝叔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祝叔过谦了。老爷子一走,在我们甬商里,就数您德高望重。祝叔想让挺举做啥事体,早晚吩咐就是!” “头疼先顾头,眼下最急的是救市。你讲讲看,查理大班会不会把款子利利索索地放给咱?方才听他讲得倒是不错,但洋人重的是利益,救市牵扯到真金白银,不见货祝叔放心不下呢!” “他会放的。不仅是汇丰一家银行,其他银行也会放!” “不会吧!”合义颇是惊讶,“哪有介好的事体?” “洋人是来做生意的,市场崩塌,首先对他们没有好处!” 合义若有所思。 顺安没有去日本。 因为碧瑶的存在,所租的小阁楼不能住了,章虎这儿也不能住了,顺安得设法为自己选个新家。 在橡皮灾后的大背景下,顺安毫不费力地选中了一套新居,是一处离静安寺不远的中式院落,颇为雅致。交割的不仅是房舍,还包括所有家具及一些搬不走的用品。房主炒橡皮破产,卖房还债,这要从大上海搬回老家安徽。 章虎过来时,顺安与房主交割已毕,几个老阿姨正在打扫。章虎里里外外巡视一遍,走出房门,不无满意地赏着院中的景致。 “章哥,怎么样?” “啧啧啧,”章虎赞叹几声,“介好个院落才八百块,连家具也配得齐整,兄弟这是捡了个大便宜嗬!” “呵呵呵,”顺安乐不可支,“是哩。要在过去,单是宅院少说也值五千块!” “兄弟,”章虎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把老藤椅上,“章哥这儿有两桩事体与你相关,想听不?” “章哥快讲!” “一个是你老丈人名下的所有不动产,会审公廨将在明日前往查封!” “哦?”顺安惊讶道,“鲁家财产与会审公廨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茂记宣布破产,姓鲁的名下财产必须查封,由拍卖行统一拍卖,偿还债权人。茂升单是欠汇丰银行就有三十万两贷款,且不说汇丰银行持有的茂升庄票,被汇丰告到公廨了,自然由公廨首先查封。” “茂升的债权人多了去了。进钱庄时,我详细背过规程,钱庄若是倒闭,剩余资产理应首先偿还小额客户,轮不到洋人呢。” “这就是我要讲给你的第二桩事体,茂升钱庄已将一百两以内的小额庄票全部兑清了!” “啊?”顺安一脸震惊,“那??鲁叔他为啥上吊呀?” “姓鲁的上吊在先,钱庄偿钱在后!” “啥人偿的?” “你的那个阿哥,伍挺举!” 顺安目瞪口呆,好半天方道:“十万两哪,他??哪来介许多洋钿?” “有贵人帮他!” “啥贵人?” “我这正琢磨呢。”章虎若有所思,“听说他拿的是一张汇丰银行支票,十万两整,就跟你的那张一模一样!” “难道是??”顺安心里一动,“麦小姐送他的?” 章虎看向他,不解:“麦小姐为啥送他?” “章哥有所不知,麦小姐相中了挺举阿哥,麦基差点儿要招他为婿呢。” “娘希匹!”章虎大睁两眼,“要是这说,想必是了。” “唉,”顺安长叹一声,“挺举阿哥这??哪能讲哩,鲁家败了,钱庄破产了,有多少银子也是打水漂,啥人要他偿还这笔钱了?再说,眼下市面上银子最缺,他却把介许多银子??” “赚了吆喝哪!”章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就这辰光,满城甬人都在称颂他哩!” “吆喝又不值钱!”顺安嘟哝一声,一脸惶惑地蹲在地上。 天色昏黑,鲁家灵堂一片阴森,俊逸的棺木前面亮着长明灯。 没有外人了。 挺举面对棺木跪着,身边是阿秀,碧瑶一人跪在棺材的另一侧。 齐伯、阿祥皆在院中忙活。明日出殡,他俩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 挺举又跪一时,猛地想起什么,在衣袋里摸几下,掏出一个信封。这几日忙得昏头,他把麦小姐的信完全忘了。自从收到信,他还真没有细读呢。 挺举展开信,就着长明灯读起来。 第一页是麦嘉丽的字迹:“伍,我很难过,我很很难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心,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错了。一定是我爸爸错了。我爸爸是好人,他一直是我的好爸爸,但是,你那么伤心,就一定是我爸爸错了。无论爸爸做错什么,我都要对你说声对不起,说麦克多的对不起。我爱你,我爱天使花园,我爱所有天使,我到af ica(非洲)去,你等我两个月,我一定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有不少错别字。 挺举轻叹一声,心道:“麦小姐,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了解你的阿爸!” 挺举展开第二页纸头,落款是麦基,写道:“伍先生,我敬佩你,也为股票造成的结果深表遗憾。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生意人,我只想做生意,从头到尾都是做生意。股票成为今日状态,我始料不及。我生意失败,走投无路才冒险去做橡皮股票。起初,我只想赚点钱,但后来,中国人自己疯了,上海滩整个疯了,我控制不住局势,别无办法,只能离开上海。你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商人,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很可惜,你不能成为我的女婿。p.s.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贫困,这张支票送给你做资本,祝成功。” 这封表述流利的信当是出自里查得之手,亦当是麦基的口述。 挺举放下信,闭目,心道:“鲁叔,我晓得你有许多想不开的地方。麦基父女的这两封信,我一并儿烧给你,相信你读了,啥都明白了。” 挺举将两封书信连同信封放到长明灯上,点着火,看着火苗燃起来,搁到焚烧冥纸的大瓦盆里。 齐伯端着两碗稀粥走进,对碧瑶道:“小姐,喝口粥吧!” 碧瑶如痴似呆,没有理睬。 齐伯将稀粥放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将另一碗粥摆到另一侧,对阿秀道:“阿秀呀,你也得喝一碗。老爷走了,大家都伤情。可无论多伤情,饭得吃,是不?这还没出三天,我晓得老爷不会走远,就在这个屋子里,就在这根梁头上盘着,看着你和小姐哩。你俩都不吃,老爷??伤心哪!” 阿秀的眼里流出泪水。 齐伯守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将粥碗搁她旁边,转向挺举:“挺举,你出来一下。” 挺举起身,随齐伯走到院里。 “小姐、阿秀不吃不喝,哪能办哩?再撑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体!”齐伯一脸忧急。 挺举的眉头拧起来。 “阿秀好劝,主要是小姐。” “是哩。” “你晓得晓迪在哪儿吗?怕是只有他能劝动了!” “我寻他去!”挺举略一思考,拔腿走向院门。 挺举大步流星,直奔四马路的翠春园,找到陈炯,要他寻找顺安。陈炯安排炳祺寻访,自与挺举坐等音讯,聊些灾后的话题。 约过半个时辰,任炳祺打外面兴致勃勃地走进。 “有消息了?”陈炯问道。 “有,”炳祺应道,“鱼和鱼一群,虾和虾一群,那小子果然就在王公馆姓章的那儿!” “这辰光在不?”挺举急问。 “不在。有人见他后晌与姓章的出去了,这辰光还没回来呢!” 陈炯看向挺举。 “我这就去王公馆!” “炳祺,”陈炯看向炳祺,“带几个弟兄,陪伍兄走一遭!” “谢了,”挺举摆下手,“没啥事体,我自个儿去吧!” 挺举赶到王公馆,隐在门外一棵树下。 交子夜时,两辆黄包车在门外停下,章虎、顺安跳下车子。 挺举站起来,疾步过去,横在顺安前面。 顺安看清面孔,震惊:“阿哥?” “是哩。”挺举淡淡说道,“等你交关辰光了。” 章虎走过来。 “章哥,”顺安指着挺举,“这就是我的挺举阿哥!” “老熟人了!”章虎象征性地朝挺举拱手。 “有扰了!”挺举拱手还过礼,转向顺安,“借一步说话!”言讫,大步走去。 顺安迟疑一下,跟在他后面。 章虎盯二人一会儿,慢腾腾地走向大门,闪身进去。 顺安跟有几步,语气紧张:“阿??阿哥?” 挺举走有百十来步,站住。 顺安跟过来。 “鲁叔没了,你晓得不?”挺举盯住他,直入主题。 “晓得。”顺安几乎是呢喃。 “既然晓得,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鲁叔待你不薄,总该送个行吧!” “我??有些事体,这??这还没来得及呢!” “这辰光应该没事体了,跟我走吧!” “我??还有一些事体!” “傅晓迪,”挺举目光逼视,“不是我请你,也不是鲁叔非要见你不可,是小姐需要你!鲁叔没了,家没了,小姐什么都没了,只有一个你,傅晓迪!” “咦,”事已至此,顺安只能豁出去了,遂梗起脖子,“阿哥,你哪能讲出这话哩?小姐是小姐,我是我,你哪能把我和她生拉硬扯在一起哩?” 挺举欺前一步,目光逼射,一字一顿:“甫顺安!” “甫顺安”三字听得顺安心底发寒,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阿??阿哥??”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晓得不?” 顺安再无退路,稳住步子,扎好架子:“阿哥,你这讲的啥意思,我没听明白!” “小姐有喜了,你难道不晓得?” “有喜?”顺安假作糊涂,“她有什么喜?她阿爸没了,她当有悲才是!” “甫顺安??你装什么糊涂?她怀上的是你的孩子!” “阿哥,”顺安一咬牙关,“你甭拿这个来吓我,我啥都晓得的!鲁叔偏袒你,鲁叔欢喜你,鲁叔一门心思要把宝贝女儿嫁给你,想把他的家业传给你。这些你也是晓得的!这辰光,鲁叔没了,家业没了,你不会是??想把这盆脏水浇在我头上吧!你??” 见顺安竟然说出这话,挺举怒不可遏,一拳揍在他的腮帮子上。 挺举出手结实,顺安也不躲闪,被他重重地击倒在地。挺举仍不放过,俯下身,照他头上、身上挥拳猛揍。 顺安既不挣扎,也不还手,只将两手牢牢地护在头上,听凭他的拳头落下。 挺举越揍越不解气,正往死里揍,章虎慢悠悠地踱过来,冲挺举道:“姓伍的,你打够没?” 挺举站起来,扫他一眼,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章虎扯顺安起来,不无纳闷:“还手呀!哪有挨打不还手的理儿?真没见过这般打架的!” 顺安口里咕噜一阵,吐出一口血水。 啪的一声,一物顺着血水落在地上,是一颗牙齿。 章虎看向那颗牙齿。 顺安拾起牙齿,站稳身子,望着挺举渐渐模糊的背影,心道:“挺举阿哥,这顿打,加上这颗牙,算是补偿你了。” 夜深了。 鲁宅灵堂依旧亮着灯。 挺举一步一步地挪回来,一直挪到灵堂门口。 碧瑶、阿秀一边跪一个,依旧一动不动。 阿祥歪在地上,睡去了。 齐伯迎上,示意挺举走到院子里,小声问道:“寻到没?” 挺举点头。 “他不肯回来?” 挺举点头。 “是哩,”齐伯轻叹一声,“我晓得他不会回来的。老爷早就把他看透了,可惜小姐??” “齐伯,”挺举亦是压抑,转过话题,“鲁叔这??是运回老家安葬,还是暂寄四明公所?” “你哪能想哩?” “照规矩,该让鲁叔魂归故里,可眼下不成。听祝叔讲,商会再不作为,市场整个就要崩塌,可商会里,老爷子走了,鲁叔走了,彭叔与祝叔不一心,其他各帮各行皆成零散,自顾不暇,很难召到一起,祝叔独力难撑,要我帮忙,我??分不开身哪。” “就放在四明吧。市场不能崩,公事紧要!”齐伯盯住挺举,“挺举呀,明日就要出殡,有桩事体,齐伯得先跟你打个商量。” “齐伯您讲。” “你鲁叔膝下无子,小姐顶不起丧盆。齐伯思来想去,这个丧盆??” “齐伯呀,”挺举流出泪水,“这事体不消讲了。我到上海后,鲁叔待我如子,鲁叔的丧盆,我责无旁贷!” “有你来顶丧盆,你鲁叔也就安心了!”齐伯抹泪。 鲁俊逸的出殡仪式极是简陋。 前来送葬的多是老员工,少部分甬人也赶来送行。 几个吹手吹着丧乐。 二十四抬灵柩拴好,抬棺者分别是钱庄各把头、各店掌柜、阿祥等,全都是齐伯安排好的。他们各穿丧服,分别站在灵柩两侧。首杠是留给挺举的,空在那里。 老潘高唱:“摔丧盆!” 挺举走到棺前,跪下,拜几拜,长哭数声:“鲁叔—”将烧纸钱的灰盆拿起,捧过头顶,用力摔下。 丧盆啪的一声,碎为裂片。 老潘再次高唱:“起棺!” 全场起哭。 挺举走到空着的排头位置,抬棺。 唢呐声起,鞭炮齐鸣,花圈、纸人等被送葬的人纷纷扛着,走在最前面。 齐伯与几个女眷跟在后面。 碧瑶、阿秀没有眼泪,各被两个女人架着,像木偶一般迈着步子。 阿秀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箫,那是俊逸最后用过的。 挺举等扛着棺木走在中间,后面是陪同出殡的甬人,无不以泪洗面。 穿着长衫、戴着宽边毡帽和墨镜的顺安远远躲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偷眼看向抬棺的挺举,又看向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的碧瑶。 会审公廨的两个廨员引领一队巡捕大步疾走过来,直奔鲁家。 两名廨员的手中拿着一厚沓子封条。 望见出殡队伍,这些人怔了,让到一侧。 顺安长叹一声,拉下帽子,扭身远去。 傍黑,四明公所义冢区寄棺房里,鲁俊逸的棺木上堆满花圈。 齐伯、挺举、阿祥、碧瑶、阿秀诸人一直守着。 祝合义走进来,在挺举耳边嘀咕几句。 挺举跟他出去。 二人来到济元堂,祝合义摆出一封电报:“有两个好消息,一是南京发来电报,朝廷同意以两江厘金与海关税银作保,向外国银行贷款救市,贷款限额为五百万两,要我以商会名义主持商谈。二是查理大班打来电话,说是英、德、法、美、俄、日等六家银行,同意救市,要和我们商谈具体条款,要我约定时间。六国银行公推汇丰查理大班、德华克拉姆大班、花旗爱德华大班为商约代表,商会也定三人,我算一个,你算一个,还有一个,你看啥人合适?” 挺举不假思索:“彭伟伦!” “好,就他吧。”遂对外叫道,“来人!” 助理进来。 “去广肇会馆,请彭议董明天上午七时赶到商会,商谈向外国银行贷款事宜!” 助理应过,匆匆出去。 公所义冢区,阿祥飞快跑来,气喘吁吁:“齐伯,不好了,老爷宅第让会审公廨查封了!” 齐伯惊愕:“啥辰光查封的?” “就??就刚才!” 碧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惊战。 “小姐的行李呢?” “让他们扔出来了。还有老爷、伍掌柜及您的东西,全都在院子里堆着,我这刚刚搬进门房里!还有钱庄和所有分店,全让他们封了。” 齐伯面孔冷峻。 “阿哥呢?” “祝总理叫去了,在济元堂。你去对他讲一声!” “好哩。”阿祥转身跑开。 齐伯缓缓跪下,双眼闭合,一双老眉重重凝起。 阿秀突然出声:“齐伯!” 齐伯睁眼:“阿秀!” 阿秀掏出钥匙,递过来:“你??你们??搬到这儿吧!” 齐伯看一眼碧瑶:“这??哪能成哩?再说,你住哪儿?” “我不想住了。我这陪陪阿哥,就回老家去。” 齐伯听她语气自然,没有多想,装好钥匙,微微点头:“也好。家里自在些。” 阿秀从身上摸出俊逸交给她的信:“阿哥出门时,要我过几日将这纸袋子交给你,这几日过了,我该交给你了。” 齐伯猜出是俊逸托付他的遗书,接信套的手微微颤抖,泪水流出。 夜深深。 四周阴森,秋虫鸣叫。 义冢区一棵树下,阿秀解下头上白白的孝巾,搭在最下面的树枝上,绾个结,又搬块石头垫在脚下,将头伸进套里,右手拿牢箫。 阿秀默默诉道:“阿哥,你说你永远陪着我,我这也永远陪着你。你哪能走的,我也哪能跟着。我把这箫也带上了,让你吹给我和阿姐听??” 阿秀眼睛一闭,蹬倒石块。 商务总会与外国银行的谈判地点确定为汇丰银行大厦的四楼。会务厅里,长条几案两边,双方代表各自就坐。银行三个代表,查理居中。商会代表,祝合义居中。一份由银行方拟定的合同书中英文草案一式六份,各代表人手一份。 “这份草案由六国银行共同商议,汇丰银行执笔起草,提请贵会审议!”查理率先发话。 合义三人低头审看。 查理三人神情悠然,一边品啜咖啡,一边欣赏窗外。 “查理先生,”合义抬头,皱眉,“不是讲好贷款五百万两吗,合同上为何只有三百五十万两?” “我们对贵方的偿还能力存有疑虑,先贷出这一笔,投石问路!”查理的声音不冷不热。 “我们是由**出面担保,偿还绝无问题!” “我们担心的恰恰是你们的**。” 合义茫然:“我们的**有何问题?” “你们是官员责任制,一任官员一任政,人亡政息。昨天是袁道台,今天是蔡道台,明天就可能是李道台或张道台。蔡道台任上的合同,其他道台如果不认怎么办?” “我们一向遵守合同!” “这是你们的商人,不是你们的官员。我们不信任官员,因为他们总是按照自己的兴趣做事,不按照合同做事。我们要的是合同!你们的商人没钱了,只能靠**担保,所以,我们只能先贷这么多!” 合义长叹一声,接着往后看。 “查理先生,三百五十万,仅庄票就抵扣一百五十万,是不是有点儿??”彭伟伦发话了。 “怎么了,彭先生?你们的庄票不抵扣,难道要我们上门兑现吗?根据初步统计,我们六家银行共收你们的庄票近三百万两,我们没有全额抵扣,暂先抵扣一百五十万两,已经是充分照顾你们的需求了。” “这??” “a yp oblem?(还有什么问题?)” 挺举扬起头:“有。” “伍先生,有何异议?” “年息百分之八,太高。还款时限三年,太短!” “年息百分之八,是银行贷款通例。时限三年,也是通例!” “但凡贷款,没有通例,只有牟利。请问诸位先生,此番贷款,你们是想救市呢,还是想趁火打劫,乘危牟利?” 三个洋人面面相觑。 查理苦笑:“伍先生,此话何解?如此非常时期,我们愿意贷款,就是救市。既然是贷款,就要收取正常利息。我们收取正常利息,伍先生为什么说成是乘危牟利呢?” “正常贷款,是正常利息。救市贷款,就当是救市利息。我们是为救市贷款,你们是为救市出贷。你们对出贷救市的款收取正常利息,就叫乘危牟利。如果是正常贷款,正常担保,请问诸位,有没有客户一次性贷款三百五十万两?若是有,对银行来说这将是多么巨大的生意。真有这样的好生意,似乎不该是我们来求你们吧?” 查理语塞:“这??” “还有,查理先生,”挺举拿出一册书,摆在桌面上,“这是你们的公司法,按照书中所讲,凡是破产企业,就当以破产看待。茂升等七家钱庄既然已经宣告破产,你们为什么还要抵扣它们出具的庄票?” 查理再次语塞,看向其他二人。 三个洋人皆是怔了。显然,他们在应对中国企业时,从未考虑过他们曾经立过的这个法。 “伍先生,”查理寻到解释,“破产法是针对我们公司的,你们是钱庄,不是公司,我们的公司是有限责任,你们的钱庄是无限责任!” “查理先生,”挺举侃侃应道,“有限也好,无限也好,都是破产。产既然破了,你让它们如何负责?产是它们的,赚钱赔钱都是它们的,既与**无关,也与市场无关。如今它们破产了,你们却让与它们无关的**与市场负责,这合理吗?再说,这些钱庄是承办你们洋人的橡皮股才破产的,换言之,它们破产是因为与你们洋人做生意。中国企业是无限负责,中国人之间做生意,父责子还,理所应当。然而,眼下是中国企业与你们洋人企业做生意,按照这些年来的惯例,如果中国企业没有守约,你们就会告到会审公廨,用你们的法律来制裁。既然你们总是使用你们的法律来制裁中国企业,中国企业今天破产了,为什么你们又不用你们的法律了?” 查理三人显然没有料到伍挺举会讲出这个理,各吸一口长气。 “三位大班,”伍挺举语气恳切,“我们贷款是为救市,你们出贷为的也是救市。既为救市,就不能按寻常贷款计息!上海各业遭此重创,恢复期至少需要三到五年,而你们在三年之内要我们还贷,这不利于市场恢复!” “依伍先生之见,如何计息方为妥当?”查理问道。 “无息!” 在场诸人,包括祝合义、彭伟伦也是一怔。 德华大班克拉姆啜一口咖啡,嘴角一撇:“中国人有一句成语,叫异想天开!” 花旗大班爱德华笑着应和:“yes.” “中国人还有一句成语,叫杀鸡取卵。”伍挺举端起面前的茶杯,悠然地啜一口,淡淡回应,“你们是想吃这只鸡慢慢生出的蛋呢,还是想杀死这只鸡呢?相信诸位不会如麦基一般目光短浅吧!” “伍先生,你们稍坐,容我们商议一下!”查理说完,招呼二人。 望着三个洋人走出房门的背影,彭伟伦不无担心:“贤侄呀,你这要求有点过了,哪有贷款不出息的理?” “是哩。洋人讲规矩,定了的事是不会变的!”祝合义附和。 “彭叔,祝叔,”挺举坦然一笑,“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讨价还价。我这么讲,不过是给他们留足打折扣的余地!” 话音落处,三个洋人由外面进来。 查理的语气较前缓和许多:“伍先生,祝先生,彭先生,我们一向遵守规则。我们决定,茂升等凡是宣布破产钱庄的庄票,暂不列入抵扣,但尚未宣布破产的钱庄,其庄票必须从贷款中扣除。贷款年息定为百分之四,贷款期限放宽至五年,可以吗?” 合义三人相视,轻轻点头。 “好吧,就这么定下。”祝合义拱手,“我代表商会,代表上海各界,谢谢查理先生,谢谢克拉姆先生,谢谢爱德华先生!” “不必客气。如果没有异议,我们可以签约了。” 阿秀追随俊逸,断气之后仍旧握着那管箫。齐伯做主,打开俊逸的棺木,将她放进去,使二人相依相偎,再把那管箫摆在二人中间,箫口放在俊逸唇边。 天气湿热,俊逸的尸体开始腐烂,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但碧瑶执意不离开。齐伯无奈,强行拖走她,召来马车,载往阿秀家。 天已傍黑,阿祥忙着收拾院子,将阿秀的被褥换作碧瑶的。 碧瑶坐在院中,冷冷地看着他们。过有良久,碧瑶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顺安送给她的翡镯上,眼里盈泪。 齐伯端出一碗粥,走过来:“小姐,喝碗稀粥吧,是齐伯专门为你煮的,不冷不热,正合口!” 碧瑶擦把泪水,接过粥。 “小姐,”齐伯声音柔和,“待阿祥打扫好,小姐就可到楼上去了。这个院子虽说不大,却也啥都齐备呢。” 碧瑶的泪水再流下来,滴进粥碗里。 “小姐,甭伤心了。心是伤不完的,身子骨儿要紧。我这为你换碗粥。”齐伯说着,伸手去拿碗。 碧瑶似是没听见,将碗放到口边,将和泪的粥大口喝下。 碧瑶喝得很猛,似乎要把所有的苦与怨一口气喝进肚里去。 第35章 怯懦汉负心斩情?痴心女上门寻辱 从商务总会出来,挺举寻到阿祥,从他那儿拿起他在鲁家的小家当,扛在肩上,脚步匆匆地走进天使花园。 孩子们刚刚吃过饭,正在场地上嬉戏。 挺举眼睛一亮。 孩子们中间,赫然站着一个靓丽的身影。 是葛荔! 看到挺举,孩子们纷纷跑过来,围住他,好像许久没有见面的样子。 挺举放下行李,抱起一个,放下,又抱起另一个。 葛荔原地站着,两只大眼盯住他,纹丝不动。 挺举走向她,离几步远时,站住。 葛荔的目光火辣辣地射在他身上,一丝儿也没偏离,仿佛要射穿他。 挺举放下怀中的孩子。 葛荔移开目光,看向他身后几步远处的行李铺盖,扑哧一笑。 “你??”挺举喃声,“笑啥?” “看这样子,是想在这儿安家喽?” “是哩。麦小姐走了,这儿离不开人!” “嘻嘻,”葛荔又是一笑,“怕是没有你睡觉的地方了哟!” “是吗?”挺举笑了,“你啥辰光来的?” “好几日了。” “哦?”挺举一阵感动,“我??不晓得哪能个谢你哩。这几日忙昏头了,没顾上这儿。” 葛荔做个手势,一群孩子抢上来,七手八脚,抬起他的行李,跟在她后面,走向一间房子。走到门口,葛荔又做个手势,孩子们散去。 挺举跟过去。 葛荔将行李放在墙角。 挺举抬眼瞄去,房间内摆着一张新床,收拾得干净整洁,旁边是葛荔的用品,还有一块洋镜。 挺举有点惊愕:“你??这是??” “嘻嘻,”葛荔笑道,“先你一步搬进来,占了你的窝。隔壁有间空屋,可以腾出来你住!” 挺举大是感动:“你??这来??” “嘻嘻,这来偷个宝贝!” “宝贝?”挺举蒙了,“偷啥宝贝?” 葛荔故作神秘地朝外看看:“嘘,不能让他们听见!”又转对挺举,“偷他们的心哪!” “心?” “不瞒你讲,阿公把一套看家绝活传给我了,我这手心痒痒,一心欲度几个有缘弟子,可我这水平,能度啥人来着?思来想去,就想到这个花园了,可又怕人家识破机关,前功尽弃,方才出此下策,先偷心,后授徒!嘻嘻,没想到成效显著,前后不过几日,这群娃子就都让我给蒙了,一天到晚屁颠屁颠地绕着我这个屁股转!” 挺举眼里盈出泪花,凝视她。 “咦,又没来偷你的心,你激动个啥?” 挺举盯住她,声音发颤:“你??早就把它偷走了。” 葛荔凝视他:“你也是。”指指自己的心,“它早就不在我这儿了!” “是哩。”挺举激动道,“小荔子,我??有话问你!” 葛荔以为他要当场求婚,心里一紧,颤声:“你讲。” 挺举望向门外那些孩子:“你??真的不怕这些孩子?” 见问的是这个,葛荔活络过来:“他们是老虎吗?不瞒你讲,是老虎我也不怕!在这世上,还没有让我怕过的事体哩!” “我是说,你不会嫌弃他们?” “嫌弃?他们各有各的可爱,欢喜还来不及呢。再说,他们中间,没准会出几个高手,将来有可能承继我的衣钵哩!” “要是这说,我就正式求你一桩事体。” “你讲。” “我把这儿交给你。”挺举看向那些孩子,“这帮孩子,也是我的心!” “晓得。我这不是来了嘛。” 挺举掏出支票,双手递上:“这是麦小姐留给这些孩子们的,交给你了!” 看着这张“1”后写着四个“0”的银行支票,葛荔倒是震惊了。 因为商会里还有不少事情,挺举告别葛荔,匆匆走了。葛荔安顿好孩子们,一溜烟儿地跑回家,不无兴奋地对申老爷子道:“老阿公,小荔子今儿做大官了!” “哦?”正在打坐的申老爷子夸张地应了一声,眼皮都没睁。 “那个他??今朝任命我做天使长,全权管理天使花园!” “呵呵呵,”申老爷子乐了,“小荔子初战告捷,可喜可贺哟!” “老阿公,”葛荔拿出支票,在老爷子眼前一晃,“您再看看这个!” “银行支票。” “猜猜几钿?” 申老爷子摇头。 “不多不少,足足一万两!” “恭喜发财。哪儿来的?” “是麦小姐临走前留给天使花园的,他正式交给我掌管。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有这笔巨款在手,我这天使长就好当了!” “你打算如何用它?” “这不是在向老阿公讨教吗?老阿公,我琢磨小半天了。这笔钱乍一看数目不小,细一审却是死钱。常言说,坐吃山空,照眼前所需开支,顶多也就撑个三五年。要想长远经营下去,我得另生办法才是!” “是哩。” “老阿公,你讲讲看,如何投资方为妥当?我这笔钱是只能赚不能亏的。不瞒阿公,我都考虑老半天了,还没想到一桩稳妥生意!” 申老爷子眯起眼睛,细细审她,好像她在眨眼之间竟就长大了似的。 葛荔让他看得发毛,娇嗔道:“老阿公,你哪能这般看人哩?眼珠子直勾勾的,也不打个弯!” “呵呵呵,你要算命打卦,来找老阿公没错。至于这让钱生钱的事体,有人比老阿公厉害多喽!” 葛荔歪头想一会儿:“你是说他?”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道,“在这上海滩上,你想想看,究底是哪个他有这能耐?” “这个哪能成哩?他把钱刚刚给我,我就又还给他,岂不是??”葛荔眼皮儿连眨几眨,猛拍大腿,“是了,他把钱给我,是供养天使花园,我再把钱给他,是代表天使花园跟他做生意!” 申老爷子乐了,顺口飙出一句四川话:“对头!” “我这就去寻他!”葛荔急不可待地拔腿出去。 “呵呵呵,你这脾气介急,哪能做成生意哩?常言道,紧迫庄稼,消停买卖。” “这??”葛荔住脚。 “投资理财,要沉住气,善于坐待良机。” “对头!”葛荔甜甜一笑,扬手,“老阿公,拜拜,小荔子这要上工喽!”说完,如同回来时一样,一溜烟似的跑了。 碧瑶在阿秀的家里安顿下来。 服侍阿秀的阿姨仍在,为她做下许多好吃的。 碧瑶表情木呆,坐下来,一口接一口地吃。吃有几口,碧瑶眼里出泪,放下碗筷,一步一步地上楼。 碧瑶坐在阿秀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仅仅几日,她就憔悴得不成人样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是齐伯。 齐伯敲门:“小姐—” 碧瑶起身,打开门,一声不响地返回妆台前,坐下来。 “小姐?”齐伯再叫。 碧瑶看过来:“啥事体?” 齐伯从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你阿爸写给你的,你阿姨临走前交给我。我本想过些辰光给你看,可??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让你早点看到为好。”说着走前一步,递上俊逸的遗书,复退回去。 碧瑶拿遗书的手微微颤抖。 碧瑶拆开信封,摸出俊逸手迹,展开阅读:“瑶儿,阿爸寻你姆妈去,这就走了。在这世界上,阿爸只爱三个女人,一个是阿爸的姆妈,一个是你的姆妈,一个是你。你阿姨是个好女人,像极了你的姆妈,阿爸早晚见到她,就像见到你的姆妈。阿爸走了,将你交给你阿姨,你要像待姆妈一样待她。你阿姨一直爱你,像待女儿一样待你,你不要误解她。瑶儿,阿爸没听挺举的话,犯下大错,未能给你留下财产,只留给你一堆伤心。阿爸对不起你,但阿爸爱你。阿爸走了,你要好好活着。阿爸晓得你不会孤单,因为有齐伯,有你阿姨,还有挺举他们照看你,陪伴你。瑶儿,还有一事,就是晓迪。有些事情,阿爸不得不告诉你了。你最初的感觉是对的,傅晓迪就是甫顺安,我调查过了,他也亲口承认了。他爱的不是你,爱的是我们家里的财产。财产没了,他不会再爱你了,你要清楚这个。他是势利小人,不是你能依靠的男人。你能依靠的是挺举,阿爸将你托付给他了。你要相信他,像信任阿爸、信任齐伯一样信任他。另,代我向齐伯尽孝,服侍齐伯一直到老。齐伯不是大大,胜似大大。别了,孩子。永远爱你的阿爸??” 碧瑶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出来,落在信纸上。 齐伯低着头,听任她伤心一阵子。 碧瑶拭把泪水,微微抬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齐伯:“齐伯??” “小姐?” “你回答我!” “小姐请讲!” “我阿爸讲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他??他哪能肯定傅晓迪就是甫顺安?” “是你阿舅查出来的。你阿舅到挺举家,也到甫家看过,把事体一五一十全都探访清爽了。你阿舅告诉我,我告诉你阿爸,你阿爸这才明白,才将甫顺安逐出家门,没想到小姐与他??”齐伯止住话头。 碧瑶咬紧嘴唇,泪水再次流出。 时光冷凝。 不知过有多久,碧瑶再次抬头,语气坚定:“齐伯,从今朝起,我就叫你大大了。大大,是傅晓迪也好,是甫顺安也好,都不紧要了,我欢喜的是他这个人。阿爸对他有偏见,一心要我嫁给伍挺举,这不可能!伍挺举有伍挺举欢喜的人,我有我欢喜的人,阿爸有阿爸欢喜的人,不能混淆,是不,大大?” “是哩。” “大大讲是哩,我就不听我阿爸的了。嫁鸡随鸡,我的身心已经许给傅晓迪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大大,我决定了,明朝起,我就买船票赶赴日本!” 齐伯惊愕:“小姐,你??去日本做啥?” “去寻傅晓迪。他为成全阿爸的心愿,舍下我和孩子,远赴东洋去了!” “唉,”齐伯长叹一声,“小姐呀,你哪能??” 碧瑶悲泣几声,站起,走到他跟前,跪在地上:“大大??” “小姐??”齐伯拉起她。 碧瑶紧紧搂住齐伯,将头伏在他的肩上,泣道:“大大,瑶儿??求你给我买张船票!” 齐伯泪出,伸出独臂揽住她:“傻孩子呀,你??你哪能介傻哩?” “大大,不是瑶儿傻,是瑶儿没路走了,瑶儿只有去寻他!” “可他??没有去东洋呀!” 碧瑶愕然:“啥?”挣脱,盯视齐伯,“他在哪儿?” “他就在此地,上海!” 碧瑶瞠目结舌,半晌方道:“我不信!他走那天,我??我晓得的!” “孩子呀,”齐伯换了长辈语气,“你既然叫我大大了,我就做你大大。想想看,你从小到大,大大啥辰光骗过你。甫顺安根本没去日本,他就在上海。就在前天,挺举寻到他了,要他回来给老爷送终,他不回。挺举气极了,将他狠揍一顿!” 碧瑶眼睛虎起:“伍挺举骗人!你说,他住哪儿?” “仍然跟那个姓章的住在一起。” 碧瑶想一会儿,噌地拿过包,拔腿就朝外面走。 齐伯一把拉住她:“瑶儿?” 碧瑶挣几下,没有挣开,哭了:“大大,你??你放开我!” 齐伯没有松手:“瑶儿,纵使寻他,也要待到明朝。深更半夜的,哪能寻人哩?” 碧瑶不住声地悲泣。 齐伯听得心酸,松开手:“瑶儿,你好好睡一觉,歇足精神。明朝天一亮,大大陪你去!” 碧瑶“嗯”出一声,轻轻点头。 齐伯走到床前,为她铺好被子,扶她钻进被去,这才转身出门。 挨过挺举一顿狠揍之后,顺安没敢继续住在王公馆,第二天就搬进新居了。 鉴于非常时期,顺安哪儿也没敢去,一天到晚将自己关在家里,新雇两个佣人,男的负责外务守卫,女的打理饮食起居。 将近午时,章虎来了。 顺安吩咐阿姨做出几道菜,搬出一坛女儿红,与章虎对饮。饮过几杯,顺安取过一张《申报》,递过去:“阿哥,你看看。” 章虎瞄一眼,没拿报纸,举酒抿一口,盯住顺安:“啥东西?” “公告!”顺安的声音有些兴奋,“刚刊出来,在泰清拍卖行。鲁家财产一分为三:第一宗是鲁家的大宅院,占地一亩八分七,连同房产、家具及其他财产打包;第二宗是茂升钱庄,就是那栋铺面房;第三宗是十二家店铺打包,其中有五家是自有店面,其余皆为租赁!” “你想通吃,还是选吃?” “就这点儿钱,哪能通吃呀?”顺安脸色微涨。 “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体,只要兄弟想吃,章哥就去试试!” 顺安迟疑一下,盯住章虎:“要是能够通吃,只怕兄弟梦里也会笑醒。” “兄弟,这样吧,”章虎拍拍他的肩头,“我们通吃,你投十万,余下算作章哥的,成不?” “能跟章哥搭伙是晓迪的福分。敢问章哥,具体是哪能个算哩?” 章虎略略一想:“七三如何?” “七三?”顺安以为是自己得三,心里不悦,面上却仍旧作笑,“好呀,这是份大家业,小弟能得三,心满意足。” “兄弟说笑了。是兄弟得七,章哥得三!” “呵呵呵,”顺安眉开眼笑,连连拱手,“谢章哥恩赐!” 章虎正要接话,阿黄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阿哥,阿哥,不好了!” 章虎看向他。 阿黄喘会儿气,看向顺安:“不是阿哥,是??晓迪兄弟不好了!” 顺安脸色变了,看向章虎。 “啥事体,惊惊乍乍的?”章虎脸色一沉,斥道。 “那个独臂老倌人领着鲁家小姐寻上门来,说是??寻兄弟哩!” 顺安脸上血色全无。 章虎思忖有顷:“人呢?” “在门口赖着呢,赶也赶不走!” “你没解释清爽?” “解释一百遍了。我讲,傅晓迪早就不在这里了,鲁小姐只是不信,还要进去搜查!我没奈何,只得领她进去。她直奔晓迪兄弟住过的地方,一看啥也没有,哭起来。老倌人带她走,她死也不肯,一直赖在那个房间里,非要等到晓迪兄弟不可!” 顺安一脸急切地看向章虎:“阿哥??” “娘希屁,定是伍家那小子坏的事体!”章虎凝眉一阵,苦笑一下,拍拍顺安肩膀,“兄弟,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桩事体既然让她识破,你就躲不过了。再说,有姓齐的老倌人出面,还有伍挺举在后支招,躲也不是办法。” “这??哪能办哩?” “要叫我讲,你眼前有两条路好走:一是认栽,咬牙娶下那娘们,好赖是个小姐,上得厅堂,早晚带出去不丢面子;二是快刀斩乱麻,给她来个狠的!” 顺安低头良久,抬头盯住他:“怎么个狠法?” “让她死心!” 顺安吸一口气,低头又是一番思考,毅然抬头:“就依阿哥!” “哪能个依法?” “让她死心!” “去,”章虎转对阿黄,“带她到味莼园,就讲晓迪兄弟邀她园中赏景!”看表,“下午两点四十!” 味莼园占地八十余亩,堪称上海第一名园。味莼园本为英商私邸,二十多年前被无锡人张叔和买下,中西结合,大肆扩建,并在园中建下全上海第一高楼—安恺第大厦(a cadiahall),建有戏台、马戏场、影院、拳坛、西货商场、茶楼、酒店等时尚设施,使其迅速成为一个集游览、休闲、购物、宴请、看西洋古景的首选场所,每天都是车水马龙,生意兴隆。 章虎将这里定为顺安的绝交地是吃定了鲁碧瑶的尴尬地位,吃定了她不想把事情闹大的鲁家小姐身价。 天气晴好,园里人来人往,不少男女争相拥入安恺第大厦,站在顶楼登高望远。 于鲁碧瑶来说,这儿的角角落落,甚至一草一木,她无不熟悉。 顺安选中的地方依然是茶楼。 在味莼园,鲁碧瑶最不喜欢的地方是茶楼,但顺安喜欢。自从跟了师兄庆泽学跑街,顺安就喜欢上了喝茶,上海滩上的茶馆他几乎都有光顾,这里也来过多次,几乎熟悉每一个包间。 顺安订下最角落也是风景最好的包间,让章虎到外面守候碧瑶。 齐伯与碧瑶来了。 他们没有表,碧瑶站在园门口,眼珠子四下乱转。 章虎走过来。 “姓章的,”碧瑶远远望到他,迎上,扬手大叫,“傅晓迪在哪儿?” 章虎指下茶楼。 碧瑶盯他一眼,冲向茶楼。 “最北角那个包厢,你就对伙计说找傅晓迪,他们会带你去!”章虎冲她嚷一句,转过头,朝齐伯招手,给出个笑,“老先生,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呀!” 齐伯淡淡一笑,看向茶室方向。 碧瑶的背影已经没入茶楼大门。 “老先生,”章虎指向茶室,“如蒙不弃,章某也请你喝杯茶去,站在这儿多无聊呀!” “谢了!”齐伯扬下独臂,缓缓走向另一条小路。 小路绕向茶室,刚好通到章虎所讲的最北角。 章虎讨个没趣,悻悻地打声呼哨,哼着小曲儿走向茶室。 包厢里,一张精致的几案上摆着一个茶壶、两只茶盏。茶盏里是七分茶,金黄色,散发着淡淡的茶香。几扇落地窗外,风景怡人。 碧瑶、顺安各怀心事,既无心赏景,也无意品茶,只是默默对坐,各自低着头。一个脸色难堪,一个表情哀怨。 不知过有多久,碧瑶缓缓抬头,声音几近绝望:“这么说来,一切都是假的了!” 顺安低着头,喃声:“是哩。”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顺安咬会儿牙,眼睛看向窗外,“恨你!” “恨我?”碧瑶惊呆了,声音发颤,“你??为什么恨我?” 顺安依旧看着窗外,几乎是呢喃:“恨你的地方多了去了!” “你讲,一个一个讲,我有辰光听!” 顺安猛地从窗外收回目光,逼视她:“鲁碧瑶,是你逼我讲的,我这讲出来,你甭怪我!” “讲吧。”碧瑶打个寒噤,声音越发颤抖了。 顺安连珠炮般将早已想好的台词一股脑儿说出:“我恨你出生在有钱人的家里,我恨你乘坐八抬轿回乡,我恨你穿的绸缎衣服,我恨你有个好阿爸,我恨你说话的声音又甜又嗲,我恨你无论到哪里都有人捧场,我恨你有人端吃端喝,我恨你有丫鬟仆从随便吆喝,我??”止住,激动地喘气。 听到这些话,碧瑶反倒平静下来,等候一时,见他仍不说话,便缓缓出声,声音不再颤抖了:“你搞错了,这是嫉妒!” “是嫉妒,我的恨在后面。” 碧瑶咬会儿嘴唇:“讲吧,我听。” “记得那天在你家典当行门前的事体吧?我无端挨打,你却说我是小偷,该打。我永远无法忘记你鄙视我的眼神,还有你骂过我的狠话!到了上海,我投奔你家,你看我的眼神充满鄙夷!我??我在你的眼里,根本就不是人,是个奴仆!” “你讲得是。”碧瑶缓缓解释,“我鄙视你,是我不晓得实情。我相信,不仅是我,任何人都会鄙视小偷!” “我不是小偷!” “好吧,晓迪,”碧瑶轻叹一声,语气诚恳,“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冤枉你,但我真的不晓得。我向你道歉!” “不说这个了,都是过去的事体。” “好吧。那你讲,既然恨我,那你为什么??又爱我?” “我没有爱你!” 碧瑶眼泪流出,再次咬紧嘴唇,半晌方才开口:“你不爱我,为什么缠着我?” “我没有缠你,”顺安强辩,“你是小姐,我是你家的仆役,我只是在做仆役该做的事体,在尽仆役该尽的义务。再说,若想在你家里出人头地,我就得讨好你的阿爸。而要讨好你的阿爸,我就得先讨好你。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碧瑶气结,“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对我做??做出那种事体?” “是你送上门来的,是你爱我,是你要做!” “是哩,我爱你!我爱你爱得发疯!” “可你爱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是傅晓迪!” “你??”碧瑶语塞,悲泣。 “鲁小姐,”顺安目光逼视,声音结实,“我这就问你一句话,你掏心窝子回答!” “你??讲??” 顺安字字如锤:“如果你一开始就晓得我是甫顺安,就晓得我阿爸是卑贱的戏班主,我姆妈是谁都想欺负的娼伶,我家世世代代是贱籍,街上人人骂我是杂种,我打小就做伍挺举的书童,跟在伍挺举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你??还会爱我吗?” 碧瑶哑口无言,只是抽动肩膀,涕泣。 顺安提高声音:“讲呀,鲁小姐!” 碧瑶的肩膀抽得更剧烈了。 顺安激动起来,将桌子敲得咚咚直响,声音严厉:“讲呀,鲁小姐,鲁碧瑶小姐!甫顺安在等着听你的回话呢!” 碧瑶回答不出来,只是悲泣。 顺安猛地站起,绕茶案连转几圈,又重重坐下,声音悠悠,拿腔作调:“你不肯讲,就是讲了。你与我,算是把话讲透了。我这问你,还有啥闲话要讲?” 碧瑶猛地止住哭泣:“有!” 顺安打个惊怔:“讲!” 碧瑶扬起头,抬起手腕,亮出那只玉镯,一双泪眼射过来,一字一顿:“你为什么送给我你家的传家玉镯?” “我??”顺安闭会儿眼,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好吧,你这问了,我就实言以告,这不是我的玉镯,更不是我家的传家玉镯!” 碧瑶震惊:“它??是谁的?” “是伍挺举的!这只手镯是老伍家的传家之宝!” “啊?!”碧瑶近乎崩溃。 “伍家遭遇火灾,到我家里避难,她的姆妈将这只手镯送给我的姆妈作为谢礼,我的姆妈将它送给我了!” 碧瑶咬会儿嘴唇,半晌,指着自己的小腹:“难道??连这孩子??你??也不要了?” 这一句显然击中了顺安的要害。 顺安低下头去,低得很低。 碧瑶泪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也是她能够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 顺安抬头,缓缓起身,面孔扭曲,声音似从一条弯弯曲曲的石缝里挤出来,怪怪的:“鲁小姐,你戴上的既然是老伍家的传家手镯,什么就都是老伍家的了,跟我甫顺安没有关系!” 碧瑶惊呆了。 碧瑶的精神完全崩溃,不认识似的盯住他。 “鲁小姐,”顺安拱手,“如果没有别的事体,甫顺安??走了!”一个转身,大步走向房门,打开。 “晓迪,”碧瑶急了,“你??你不能走!” 顺安脚步略略一顿,拳头一紧,没有回头,大步走去。 碧瑶忽地起身,紧追上去,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惨叫:“傅晓迪—”两眼一黑,栽倒于地。 顺安扭回头,在她身边蹲下,盯住她审看一会儿,咬紧牙齿,两眼一闭,猛地起身,扬长而去。 顺安走到厅中,扬手招呼章虎,夺门而去,在门口撞到听到惨叫声飞速冲进的齐伯,巨大的冲力将顺安撞倒在地。 齐伯顾不上他,直奔包房,在走廊上看到倒在地上的碧瑶,紧忙抱起,按住她的人中。 是夜,二楼房间里,鲁碧瑶的哭声渐渐停止。 灯熄了,黑暗中一片死寂。 不知过有多久,房间里传出闩门声,接着是哐啷一声。 躺在楼下厅堂里一直不敢睡熟的齐伯听得真切,箭步冲上楼梯,大叫:“瑶儿!” 房门被她闩死。 齐伯踹开房门,见鲁碧瑶穿着一身孝服,学她阿姨,用那条围在头上的孝布挂脖,悬吊在房梁的挂钩上。 齐伯飞步上前,抱住碧瑶,松开布套。 碧瑶缓过气来,哽咽:“大大??” 齐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老泪流出:“瑶儿,我的好瑶儿,你不能走上这条路呀,我的瑶儿??” “大大??你??你??你成全我吧??我的好大大呀??”碧瑶伤悲欲绝。 齐伯守护碧瑶,看她哭了一整夜,哭累了睡去,方才长叹一声,缓缓下楼。 于碧瑶来说,顺安这条路算是绝了。齐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安抚碧瑶,便吩咐阿姨守护她,迈步走向谷行。 挺举不在。阿祥告诉他,挺举在天使花园。 齐伯赶向天使花园,刚好碰到葛荔送挺举出来。 “七阿公!”见是齐伯,葛荔惊喜异常,跳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齐伯笑起来,拿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 葛荔松开他,不由分说挽住他的独臂回到院里,礼让进她的房间,搬来凳子,按他坐下,斟好热水,双手呈上。 齐伯接过,轻啜一口,给她个笑,看向挺举,嘴巴动几下,又合上了。 “齐伯,您有事体?”挺举盯住他问。 “是哩,”齐伯点个头,看向葛荔,起身,“小荔子,我与挺举出去办个事体,这就走了。” 葛荔陪他们出来,扬手送别。 走出巷子,拐到街上,见行人不多,齐伯的步子慢下来。 “齐伯?”挺举站下,盯住他。 齐伯走到街边,在树荫里蹲下。 挺举跟过去,相对蹲着,盯住齐伯。 “唉??”齐伯长叹一声,老泪流出。 这个如铁般的老人竟然落泪,挺举心里揪起来,轻声:“齐伯?” 齐伯抬头,看向挺举。 “齐伯,啥事体,您??只管讲!” 齐伯从怀里摸出一只信封,递过去:“挺举呀,这封信在齐伯怀里暖了好几天,一直没有给你,今朝??你还是看看吧!” 挺举接过,打眼一瞄,头脑里轰的一声。 是俊逸写给他的遗书。 齐伯低下头去。 挺举读信,耳边响起俊逸的声音:“??挺举呀,鲁叔跪求了??鲁叔别无他法,只有把瑶儿的终身托付给你。鲁叔晓得你已有了真爱,可瑶儿没路走了??她就像棵嫩豆芽,没有历过世面,经不起这场暴风雨啊??” 挺举的泪水流出来,持信的手微微颤抖。 “??鲁叔晓得什么叫爱,鲁叔无意棒打鸳鸯,无意拆散你和葛小姐,可眼下,只有你能给碧瑶一条活路,鲁叔恳求你与葛小姐,好歹给瑶儿一条活路,实在不成,就让瑶儿给你做个小吧??” 挺举擦把泪水,收起信,装进衣袋。 “俊逸走了,阿秀走了,鲁家只有小姐了!”齐伯盯住地面。 挺举颤声:“是哩。” “她心里一直想着??甫家那小子,昨天我带她去了,在味莼园里见的面,不晓得姓甫的都讲了些什么,让小姐的心完全死了,夜里几番寻死,幸亏有我守着。可??我也不能一直守着她呀!” “小姐她??这辰光没事体吧?” “折腾一宵,睡去了。我让阿姨守在身边,应该没啥事体。” “齐伯,事体我全晓得了。哀莫大于心死,鲁叔没了,家产没了,碧瑶仅有的希望系在顺安身上,顺安却??这是她拐不过来的弯道,得让她慢慢适应,转过这道弯来。” “是哩。” “齐伯,”挺举站起身,“查家有事体,让我过去一趟,我就不多留了。至于小姐,你先守住她,我和小荔子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她再走鲁叔这条路!” 齐伯点头。 挺举匆忙赶到查家,锦莱迎出来。 “是啥急事体,查叔?”挺举开门见山。 “挺举呀,”查锦莱一脸恳请,“你鲁叔的事体办完了,该帮查叔了吧?” “小侄谨听查叔吩咐!” “嗨,”锦莱苦笑一声,“谈何吩咐呀,查叔黔驴技穷,急寻你来,是要你帮忙救场的!” “查叔,你得把实际情势讲给小侄,小侄尽力而为。” “挺举呀,”锦莱又是一声苦笑,“情势你早看到了,此番股灾,是你鲁叔发起,但真正推动灾情的是善义源和润丰源。善义源全力投入,查叔坐不住了,就跟老爷子商量,老爷子也让扑朔迷离的股情弄迷糊了,同意参股。润丰源参与虽晚,投入却巨。为与善义源争雄,查叔先后调动十六家分庄逾六百万两现银,加上本庄库存,实际投入不下千万两,远比你鲁叔的多!” 挺举震惊:“啊?” “唉,”锦莱长叹一声,“跟你鲁叔一样,查叔也是鬼迷心窍了。这桩事体让查叔总算明白一个事理,不义之财,不可伸手啊!” 挺举眉头拧紧。 “挺举呀,钱庄银库必须备足现银,以防挤兑。不瞒你讲,眼下的润丰源,库银只有刚从汇丰银行贷出来的一百万两,而银子缺口,总庄不算,单是十六家分庄,亦不下三百万两。股灾发生后,我一直隐瞒实情,虚张声势,连亲朋好友也没敢透底,多数存户出于对润丰源的长年信任,迄今尚未发生挤兑。这一百万两现银来得恰到好处,我已密解各地分庄,应对挤兑。但纸里包不住火,查叔坐卧不安哪!” “润丰源不是还有十来家分庄没受影响吗?” “是哩。查叔的全部指靠就在它们身上。可这些分庄多在内地诸省,余银不多。我已密令他们迅速清理库银,能解的全部解至总庄。从账面上看,真正能够解到的现银,不会超过两百万两!” “有这两百万两,当可度过眼前危机了。” 锦莱又是一声苦笑:“你有所不知,除挤兑之外,查叔还有一桩更紧迫的事体!” 挺举看向他。 “蔡大人有不少款子存在润丰源,这是朝廷公款,随时都要提调的。” “多少?” “累计三百五十万两,其中有两百万是今年的庚子赔款,再过三十日就到时限了,必须交付洋人!” 挺举倒吸一口凉气。 “各地库银即使现在解运,一个月内也难全部解到,查叔为此彻夜难眠呀!” 挺举的眉头拧成两个大结。 “查叔思来想去,只有一招,就是说服蔡大人,奏请朝廷,迟延二十日支付庚子赔款,实在不行,就调大清银行的库银暂解燃眉之急,待外地库银调到即行归还。” “蔡大人肯吗?” “难就难在这儿。”锦莱一脸忧愁,“将银子放进来的是袁树勋大人,可袁大人走了。蔡大人虽与袁大人没有过节,但官场事体说不清的。我这就去寻你祝叔,与他一起向蔡大人求个情!” “那??小侄能为查叔做点啥事体呢?” “盯住彭伟伦!” 挺举怔了:“盯住他做啥?” “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润丰源危机四伏,我担心此人幸灾乐祸,从中使绊呀!听说他待你不错,你得空闲,就去他那儿坐坐,为查叔探个风声!” 挺举没有应声,只将两眼闭起,内中一声长叹:“唉,查叔呀,都到这步境地了,您还在忖量他人,事体哪能这般做呢?” 洋人银行的贷款很快下发,善义源得到一百万两。 款子到账,广肇会馆一片欢腾。马克刘喜形于色,急匆匆地走进总理室,笑对彭伟伦道:“彭哥,我有两个没想到,一个是没想到这笔款子来得介快,另一个是竟能分给我们一百万两,与润丰源一样多!” “祝合义做事,确实比那个查老头子强,只是??”彭伟伦欲言又止。 “彭哥?” “亏空太大了,一百万两也只是顾个眼前急呀!”彭伟伦长叹一声,“唉,后悔没听伍挺举的。如果那辰光咬牙抛掉,这辰光岂不笑死?” “那小子是个人精,长着前后眼哩!不过,”马克刘凑近,“天塌压大家,听说润丰源比我们还惨,查老头子就是被活活气死的!” “是哩。”彭伟伦点头,“我寻你来,就是商议这个事儿。祸兮,福之所倚。此番股灾,是所有人的祸,不定会是我们的福呢。” “我们的福?”马克刘震惊了,“彭哥快讲!” “橡皮股是甬商先炒起来的,他们的损失自也最大。茂升倒了,鲁俊逸死了,等于是老天帮我们除去一个有力对手。至于其他小庄,要么倒闭,要么不足一提,只有查家的润丰源与我们的善义源仍在撑持。善义源家大业大,更有袁大人在后顶着,一时三刻倒不了。倒是他姓查的撑不住哩。如果我们趁此机会助推一把,把润丰源搞倒,在这上海滩上,我们就是吃独食!” “太好了!”马克刘捏紧拳头,“他娘比的,小弟梦里也想收拾他们。如何推这一把,彭哥可有谋算?” “我初步推算,此番股灾,润丰源把江苏、浙江两省十几个分庄的库银全调用了,亏空少说不下八百万两,远超茂升。”彭伟伦压低声音,“听说把两百万庚子款也搭进去了!” “啊?”马克刘目瞪口呆,“这款他也敢用?” “那个风头上,没有什么不敢用的!”彭伟伦拿出一封信,“好戏就在这笔款上。这封密函,你派专人呈送穆先生!” “myho o !(不胜荣幸!)”马克刘打出一个漂亮的响指。 窃走鲁碧瑶的细软之后,秋红并没有离开上海。再说,除上海之外,她也真还无处可去。 秋红是个孤儿,五岁时落到人贩子手里,被卖进一家堂子。鲁俊逸逛堂子时,见她还算机灵,人也乖巧,便花出十两银子将她赎出,要她陪伴碧瑶。秋红在鲁家一守十年,虽在碧瑶面前受些闲气,但大体上也算享尽了清福,看惯了富贵。 换言之,她受不得穷了。 秋红记得自己的身世,一直将鲁家当作自己的家,谨小慎微地伺候碧瑶。 然而,鲁家就要败落了,鲁碧瑶就要当不成小姐了,秋红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感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冲击,内心在极度的惶恐之余,竟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激动。 这个激动就是鲁碧瑶的白马王子—傅晓迪。 秋红无比肯定,在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叫傅晓迪的人,也没有谁能比她更爱他,包括她的主子鲁小姐。在秋红看来,鲁小姐爱的是她自己的感觉,爱的是傅晓迪的诗,她秋红爱的才是傅晓迪这个人,是这个搞定了钱庄里所有人且让鲁老爷心甘情愿地要将其招为上门女婿的帅小哥。 一不做,二不休,秋红趁乱拿走小姐的所有细软,在外躲避了几天,打探到鲁老爷死了,茂升破产了,鲁家的万贯家产不够还账。秋红嘘出一口气,庆幸自己出手及时,否则,她真就得一无所有地走出鲁家的大门了。 送葬老爷时,秋红悄悄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只看到伍挺举,没有看到顺安。 秋红的胆子壮起来,因为这个事实足以说明她是对的,她的晓迪在刻意逃避小姐。 秋红寻到一家偏僻的当铺,变卖一件首饰,在顺安住处附近租下一间与他所租相差无几的阁楼,到南京路的丝绸铺里置办了一套与鲁小姐所穿相差无几的蓝色旗袍,从早到晚守在顺安房子附近。 秋红连守几日,顺安没来。秋红打问房东,从他口中得知他于几天前退房了。 事有凑巧。傍黑时分,秋红在回家路上,过四马路时,两辆黄包车从她身边跑过,在前面不远处一家门面奢华的铺面前停下。二人跳下车,有说有笑地并肩走进铺门。 秋红的瞳孔睁大了,其中一人真真切切是她的晓迪。 秋红赶过去就要进门,被人拦下。当弄明白里面是个堂子,她的晓迪是来玩女人时,秋红又羞又气,但几乎是在瞬间就原谅了他。 秋红候有一个多时辰,顺安方才晃晃悠悠地走出堂门。 门口守着几辆黄包车。顺安没有等人,扬手召来一辆,一跃坐上,沿马路径直走了。待到车子走远,秋红扬手召车,吩咐车夫追上前车。 黄包车在一处小宅子前停下。顺安下车,付过车钱,就要上前开门,另外一辆车子直奔过来,在顺安跟前停下。 “晓迪!”车上传出秋红的声音,有些颤抖。 秋红的声音顺安熟悉不过,不由得打个哆嗦,扭头看去,下车的竟是一个穿旗袍的小姐,以为是鲁碧瑶,呆若木鸡。 秋红已经平静下来,转过身,大气地付过车钱,吩咐车夫到前面路口候着,便款款走到顺安跟前。 顺安盯住她,似是盯住一个怪物。 “晓迪!”秋红朝他笑笑,笑容有点儿僵,声音仍旧颤动。 顺安紧张地看向四周,没有看到鲁碧瑶。 “晓迪,我??总算是寻到你了!”秋红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小??小姐??”顺安语无伦次,再次看看四周。 “小姐没来。我已经不与小姐在一起了!”秋红的语气自然起来。 顺安嘘出一口气,盯在她的衣服上:“你??买的?” “当然是买的了!”秋红不无自豪,“南京路,老介福!” “老介福?”顺安的目光更加吃惊,“你??到那儿买??旗袍?” “你这是不信咋地?”秋红转个身,“尺寸是店里的大师傅量的,你瞧瞧,合身不?” 显然,顺安没有拐过弯,目光从衣服上移开,盯住她的眼,“你既然不跟小姐了,还寻我做啥?” “咦?”秋红故作惊讶,“小姐是小姐,我是我,你哪能把我俩绑在一起呢?小姐破产了,她已经不是小姐了,我秋红还是秋红!” “哦。”顺安应一声,“说吧,这大半夜的,你寻我做啥?” “做你女人呀!”秋红出口应道,“你答应过我的!” “我??”顺安眼珠子连转几转,挤出个笑,“秋红,介晚了,想必你也饿了,我请你吃个消夜吧!” 秋红感动,连连点头:“到哪儿?” 顺安指向不远处一个灯光:“就是那家店,正宗宁波小吃!”甩开大步前面走去。 秋红扬手支走不远处的黄包车,跟着顺安走向相反的方向。 店里没有客人,店家正准备打烊。 “伙计,”顺安显然是这儿的常客,“一笼荷香凤爪,一笼蟹黄包子,一盘熏鱼,一盘泥螺,两碗汤圆!” 伙计应一声,灶台备去了。 “说吧,”顺安盯住她,“在哪儿发财了?” “我??我??”秋红支吾两声,转过话头,盯住顺安,“那个房子是你的?” 冷不丁遭她问起这个,顺安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低头憋一会儿,才算寻到说辞,一脸苦相道:“不是哩。老爷破产了,我啥也没有了,哪能住得起介好的房子?” “不是你的,这大半夜里,你到那儿做啥?” “是我一个朋友的,这几日他有事体回家,让我暂时帮他守几天。” “那??你住哪儿?”秋红盯住他,“听房东说,你不住那个阁楼了!” “我??付不起房费了!” “你啥也没有了?”秋红显然不相信。 “啥也没有了。原先有几个钱,全都买作股票,烂在洋人的公所里了。” “太好了。”秋红急切说道,“晓迪,我有钱,我??把钱全都给你,你聪明,会做生意,用我的钱做本,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大老板,像鲁老爷一样,挣很多很多的钱!” “你哪来的钱?”顺安吃惊了。 “我??我赚来的!” 顺安的目光盯在她的脖颈上,上面挂着一根金项链。 “能看看你的项链吗?”顺安问道。 “就是一根项链,没啥好看的!”秋红掩饰。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鲁小姐的,下面吊块翠玉!” 秋红神色紧张起来。 顺安逼视她,一字一顿:“说说,为什么它会在你这儿?” “我??小姐送给我了!”秋红强辩。 “不会是偷的吧?”顺安揪住不放。 秋红正自尴尬,伙计端着小菜上来,一一摆在桌上。 “吃吧。”顺安几乎是瞬间改作笑脸,“我也饿了。”拿筷子夹菜,送到自己口中。 吃了一会儿,秋红显然想明白了,抬头:“晓迪,实话对你讲,我是拿走了小姐的一小点儿东西。我伺候小姐十来年,这是我该得的。再说,鲁家破产了,我不拿,也会有其他人拿。我亲眼看过了,他们家的房子,还有房子里的所有东西,全被官家封了。” “我晓得。”顺安笑笑,大口吞吃。 “晓迪,”秋红却无食欲,盯住他,“我来寻你,是??是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顺安继续吃饭。 “你还要娶小姐吗?” “不晓得。” “我劝你不要娶她了,她啥也没有了,比我还穷!” “不娶她,你让我娶谁?”顺安放下筷子,冲她笑道。 “娶我呀!”秋红神情激动,“你答应过我的!只要你肯娶我,我就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你住在哪儿?” “就是你原来住过的地方,隔三道门,往东数,与你的一样是个阁楼,我租下来了。你不要住这儿,今晚就跟我去!” “不成,我答应朋友守房子了。”顺安摇头。 “那??我陪你守,成不?” “不成。我朋友不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住进他的房子。” “你要守几天?”秋红问道。 “三天。” “好,我等你。” 秋红走时已经小半夜了。 顺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睡。碧瑶的事尚未脱手,秋红这又寻上门来,真正让人头大。碧瑶还算好听,毕竟是个小姐身价,秋红可就好说难听了。 顺安思来想去,设计出n种摆脱方案,又都被他否决。顺安头大一夜,于天将亮时昏昏沉沉地睡去,睡得正美时被章虎吵醒。 “还在睡呀!”章虎掀开他的被子。 顺安揉揉眼,坐起来,伸个懒腰。 “是不是昨晚吃不消了?”章虎坏笑几下,压低声,“我领教过,你的那个小娘是个厉害角色,浪得直流,三个汉子也搞不定她!” “什么呀?”顺安脸色红涨,白他一眼。 “咦?”章虎抬腕,将表送他眼前,“你看清爽,早过十二点了!” “昨晚遇到个事儿,折腾我到天亮!” “嘿,”章虎来劲了,“快说说,这辰光正无聊呢!” 顺安将秋红来闹腾的事简要说了。 “小娘比哩,”章虎咂舌,“这贱货也是够狠!兄弟,你打算哪能个办哩?” “要是晓得哪能个办,我就睡香了!”顺安苦笑。 “交给章哥,成不?” “这??” “兄弟不会是怜香惜玉吧?”章虎盯住他。 “好吧。”顺安咬牙。 夜深,嘭嘭嘭,有节奏的三声敲门。 秋红惊醒,抱住被角,警觉地看向房门。 嘭嘭嘭,又是三声。 “谁呀?”秋红问道。 一片沉静。 秋红侧耳细听。 四周静寂如死。 秋红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正自诧异,嘭嘭嘭,门上又是三声。 猛然意识到是顺安,秋红心里咚咚直跳,声音发颤:“是晓迪吗?” 一声轻轻的咳嗽传进来。 “天哪,真是晓迪,才过两天!”秋红兴奋地嘀咕一声,点上灯,跳下床,打开房门。 门外闪进两道黑影。 秋红不及反应,两只胳膊就被他们扭牢。 秋红本能地尖叫,可嘴巴刚刚张开,一块麻布就塞进来。 紧接着,门口再次闪进一道黑影。 秋红的脸色白了。 灯光下,三个汉子皆是黑衣、蒙面,目露凶光,一看就是道上的暴徒。 最后进来的显然是个老大。 老大顺手将房门闩上,扳住秋红的脸,凑近看看,满意地点头:“嗯,货色不错!”又转对二人,“脱光!” 两个暴徒将秋红推到床上,扒光衣服。 老大慢慢脱下裤子,在秋红的绝望挣扎中,将她**。 看着秋红两腿间殷红的血,老大吧咂几下嘴巴:“小骚比,还是个处哩!”又朝二人努嘴,“该你俩了!” 两个暴徒依次上来。 暴行施毕,老大低喝:“小骚娘,说,财宝在哪儿?” 秋红的嘴巴仍被塞着,缩在床上。 老大努嘴,二暴徒上下翻腾,终于从床底搜出一个包裹,抖开一看,是秋红的所有细软。 老大将秋红脖颈上的项链取下,一手卡住秋红脖子,目光凶狠:“小娘比,若敢报官,我在你身上扎出三十六个洞!”另一手亮出利刃,在她眼前晃晃。 就在秋红快要气绝时,老大松开手,收起刀,打开房门,大步走出。 三个暴徒动作夸张地踏着楼梯,走到楼下,沿巷子扬长而去。 天色黑定,挺举、葛荔正在安顿孩子们入睡,阿祥匆匆赶至,喘着气道:“阿哥,快,鲁小姐不见了!” 挺举、葛荔相视一眼。 “啥辰光不见的?”挺举急问。 “我也不晓得。齐伯急疯了,正在四处寻人。” 挺举闷头寻思。 葛荔推他一把,人已站起:“愣个啥哩?快寻人哪!” 三人急急慌慌地跑出去。 万家灯火渐次熄灭,月亮升高,月光洒满大街小巷。 挺举、葛荔满大街奔跑。 挺举放慢脚步,渐渐停住。 葛荔急道:“快走呀,到江边看看,不定她会跳江哩!” 挺举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快,四明公所!” 二人撒腿奔向四明公所,推开门,疾步冲向俊逸、阿秀合葬的柩房。 门关着。 挺举推门,关得牢牢的。挺举飞脚踹门,连踹几脚,门被撞开。 柩房里充满尸体腐烂的刺鼻味道。 碧瑶静静地坐在父亲棺前,头歪着。 “小姐,小姐—”挺举急叫。 碧瑶没有应答。 挺举又要叫,葛荔闪身过来,伸手抱起碧瑶,冲出屋子。 葛荔抱住碧瑶远离柩房,正行走时,觉得身上湿热,低头一看,月光下,鲜血正汩汩地从她的手腕流出。 “天哪!”葛荔惊叫一声,将她放到地上,紧紧按住手腕,“挺举,快,撕条布给我!” 挺举扯破自己衣服,撕出一条,递过去。 葛荔用布条将她的胳膊紧紧缠住,用力捏住伤口,看挺举一眼:“愣啥哩?快抱上,去医院!” 挺举抱起碧瑶,葛荔捏住她的手腕,冲出公所。 二人将她送到就近的西人医院,值班医生查验伤口。伤不算重,碧瑶终是狠不下心,割得不深,加上救援及时,失血并不太多,昏迷是过于伤悲、气血攻心所致。医生包扎好伤口,上好消炎药,为防意外,又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安排她住进病房观察。 不消半个时辰,碧瑶悠悠醒来,睁开眼,吃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葛荔坐在她的床沿,热切地望着她。 挺举端来水,交给葛荔。 葛荔喂她,目光柔和。 碧瑶渐渐明白过来,看向刚刚包扎的手腕,转向挺举、葛荔,两行泪水无声流下。 挺举、葛荔对视一眼,嘘出一口长气。 “小荔子,”挺举小声道,“你守在这儿,我告诉齐伯去,他一定急坏了!” 葛荔点头。 听到挺举的脚步走远,碧瑶慢慢睁开一双模糊的泪眼,目光哀怨:“你??你们??为??为什么??救我?” “傻妹子,你讲讲,究底有啥事体想不开?”葛荔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 碧瑶啜泣起来。 “是为你的阿爸吗?”葛荔控制住语气,循循劝道,“人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世上的人若是都与你一样,亲人走,自己就跟着走,这世上早就没人了。” 碧瑶仍旧啜泣。 “是为你家的财产吗?”葛荔扫她一眼,“在这世上,财产是好东西,但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有钱没钱,日子总归是要过的。有钱富过,没钱穷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上只有人赶钱走,没有钱赶人走。何况金钱这东西,是流水,今儿流到东,明儿流到西,这辰光没钱,不定明朝它就又回来了,你说是不?” 碧瑶继续啜泣。 “是为那个负心贼吗?”葛荔终于绕到主题上,“你们的事体我晓得,前前后后我全都晓得。傅晓迪是个啥样人,我比阿妹更清楚。我只告诉阿妹一句,为傅晓迪这种势利小人寻死,不值得!天底下好小伙子多的是,阿妹才气逼人,艳如夏花,是真真切切的小姐身子、公主心,何必吊死在他这棵歪树上呢?不瞒你讲,幸亏阿妹没有死成,要是真的撒手走了,岂不成个屈死鬼了么?” 听到“屈死鬼”三字,碧瑶越发伤感,将头埋进被子里,呜呜咽咽地抽搐起来。 “阿妹呀,你得想开些。”看到话儿投机,葛荔趁热打铁,“天底下,负心男人处处是,阿妹不能为这种人活着,更不能为这种人去死!” 碧瑶哭得更伤悲了。 “阿妹呀,”葛荔眼珠子一转,“对付这种人,只能用一招,就是活出个样子让他看看,不但让他后悔,还要让他后悔得想死!” “你??”碧瑶声音哽咽,苦苦哀求,“不要讲了??我啥也不想听,我只想死,我不想活,你??还有伍挺举,你们行行好,成全我吧,成全一个可怜人吧!” “好阿妹呀,”葛荔眼珠子又转几转,“我晓得你不想活,我也想成全你。可??你这想想,你死容易,眼一闭,心一横,一了百了。可你身上的那个小生命呢?人家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是不?人家还没有受过一丝儿的委屈,是不?人家并不想死,是不?阿妹的心死了,可人家的心还没有死呢!” 葛荔的这一针算是扎到死穴上了,碧瑶将手捂在脸上,大哭起来。 葛荔将手抚在她的小腹上,凭她哭一阵子,不急不缓道:“阿妹呀,你再听我一句劝。人这一生,有些东西是可以丢可以换的,有些东西是不能丢不能换的。阿妹晓得哪些东西可以丢可以换吗?”扯扯她身上的衣服,“这身衣服就是。衣服总是要丢旧换新的,相信阿妹不会一直守住一件旧衣不撒手。跟衣服一模一样的是男人。有男人能过,没有男人也能过。有这个男人能过,没这个男人也能过,你说是不?” 碧瑶的哭声小了些,显然在琢磨葛荔的话。 葛荔将手抚在碧瑶的肚皮上:“有些东西是丢不得也换不去的,譬如这个孩子。老公没了,可以再嫁,男人没了,可以再换,孩子却永远是自己的。父母也永远是自己的。其他男人靠不住,只有阿爸靠得住,只有儿子靠得住。其他女人信不过,但姆妈谁都信得过,女儿谁都信得过。这是古今之理,你说是不?” “我??我阿爸没了,我姆妈也没了!” “我晓得,”葛荔应声接道,“可你有这个孩子呀。再过几个月,小宝宝就会出生。是儿子也好,是女儿也好,都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会与你相偎相依。你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你!” 碧瑶以手掩面,再次悲哭:“我??我哪能个生呀?我??造孽呀??” 葛荔心里一揪,不由得打个寒噤,忖道:“是呀,一个黄花闺女,一个丝毫委屈未曾受过的富家小姐,哪能承受不明不白地生出一个孩子呢?” 离开医院,挺举急奔碧瑶的新家。 院门大开,灯光从大门里射出来,将巷子映得透亮。 齐伯守在院门外面,一脸焦急。 远远望见挺举,齐伯迎上,声音沙哑:“挺举??” “寻到了,在医院里。”挺举接道。 “她??咋哩?”齐伯嘘出一口气。 挺举将碧瑶割腕自杀及送医院一事简要讲了,齐伯老泪淌出。 “唉??”挺举长叹一声,“鲁叔他不该撒手走呀!” “是哩,”齐伯抹去老泪,“俊逸一生精明,可自打炒上橡皮股,就换了个人了,事事糊涂,谁的话也不听呀!”走回院门,锁上,扯上挺举急急走出巷子,奔向医院。 碧瑶睡熟了。 齐伯看她一会儿,扯挺举出来,在候客厅的长凳上坐下。 没过多久,葛荔也走出来。 “小荔子,齐伯谢你了。”齐伯冲她笑笑。 “七阿公,你逗我呀!”葛荔回个笑,在他身边坐下,看向挺举,“我摸清爽了,碧瑶的事体不是死结。她的心没有死透,还有个望,就是身上这孩子!” 齐伯点头:“是哩。” “眼下的事体是,哪能让这孩子堂堂正正地生出来。碧瑶心高气傲,要是没个说法,她宁肯死!” “是哩。”齐伯再次点头,思考良久,抬头,“要不,我把她带回老家,让她住在外婆家?” “我提过了,她宁死不肯。再说,老家都是熟人,还扯到甫家那个混子,万一传到外面,让她哪能个见人哩?” “哪能办哩?小姐打小没有受过屈,随便寻人嫁了,怕是不妥。再说,眼下这个景况,即使小姐肯,啥人肯来??”齐伯声音极小,半是自语,“背这黑锅?” 挺举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齐伯,这事体慢慢商量。她有这个望,一时三刻出不了大事体。一夜没睡,困死了,你俩守住她,我回去睡一觉。”葛荔站起来就走。 挺举亦站起来:“齐伯,我也有点儿事体,明早再来。” 齐伯目送二人走远,怅然良久,回到病房。 返回路上,挺举低着头一直朝前走,葛荔几番搭讪,他就如没有听见。 回到天使花园,挺举没进自己房子,而是跟着葛荔,走进她的房间。 “介晚了,你不睡觉,进我房间做啥?”葛荔盯住挺举。 “我??”挺举迟疑一下,“有话想说。” “我晓得,”葛荔瞥他一眼,“你憋一路了!” 挺举咬紧嘴唇,盯住葛荔。 “讲呀!” 挺举依旧盯住她,嘴唇咬得更紧。 葛荔掩上房门:“这下可以了吧?” “我??我??”挺举嗫嚅。 葛荔扑哧一笑:“讲呀!” 挺举猛然伸手,捉住葛荔,将她拉到胸前:“小荔子,你看着我的眼睛!” 葛荔吓一大跳:“你??做啥?” “看着我的眼睛!” 葛荔看向他的眼睛。 四目对视。 挺举一字一顿,字字结实:“小荔子,我决定了,我来背这黑锅!” 葛荔傻了,不可置信地盯住他。 挺举脸色凝重,显然不是开玩笑。 葛荔总算反应过来:“天哪,你??疯了吗?” “我没疯!”挺举目光坚毅,“小荔子,你听我讲。我的意思是,我娶下鲁小姐,明媒正娶,让她堂堂正正地生出孩子。但这是假的,是做样子给人看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葛荔急了:“你??你??” “小荔子,你晓得的,鲁小姐只爱顺安一人,顺安也爱她,他在神灵面前发过誓??我晓得顺安,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害怕回到过去,不敢担当而已,但在心里,他是有鲁碧瑶的,前天我揍他时,从他的眼珠子里,我看得出!” “可??万一你们??弄假成真了呢?” 挺举跪下来,捉住她的手:“小荔子,就现在,就在这儿,我向你求婚!” 葛荔显然没有料到变化如此之大,一时呆了。 “四方神明在上,”挺举松开葛荔,朝四方各磕一头,“我,伍挺举,对天对地,对各路神明,郑重起誓,今生今世,我伍挺举只爱小荔子一人,只视小荔子为妻,若生二心,天打雷劈!” 葛荔身子酥了,亦跪下来,瘫软在他怀里,声音小而颤抖:“你的小荔子??听见了!” “小荔子,”挺举拥住她,“我思前想后,要救鲁小姐,没有比这更妥善的办法。鲁小姐一心求死,可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叫我??如何对得住鲁叔,对得住我??我的阿爸??” “我??我晓得??”葛荔啜泣。 “小荔子,”挺举松开她,盯住她的眼睛,“这桩事体,对别人是暗的,在我们自个儿,是明的。我们把话对鲁小姐讲明,对齐伯讲明,也对老阿公讲明。待鲁小姐过去眼前这道坎儿,待她生下孩子,待一切好转,我相信,顺安一定会回心转意,毕竟孩子是他的。那时,我们再把事体挑明,有情人各成眷属!” 葛荔咬会儿嘴唇,轻轻“嗯”出一声。 “这事体最好你来对鲁小姐讲,我讲不清爽。” 葛荔又咬会儿嘴唇,再次“嗯”出。 第36章 情裹义恋人救难?鹬争蚌渔翁伺机 清虚观后殿偏院的静室里,申老爷子、苍柱面对面坐着。 “五叔,”苍柱小声禀道,“眼下百业凋零,堪称否极。否极,泰在其中。我们是否顺势而动,出手救市呢?” 申老爷子应道:“否至,尚未否极。” 苍柱震惊:“否极何在?” “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钱业,一个是川汉铁路。” 苍柱吸一口气,再入思索,有顷,抬头:“请五叔详释!” 申老爷子缓缓说道:“百业凋零,但钱业未倒,润丰源与善义源两大钱庄仍在撑持。否之极,取决于两家钱庄继续撑持的期限。如果两家钱庄倒塌,就会波及全国,凋零的也就不止上海一地。至于川汉路款,皆是百姓集筹,如今化为乌有,绝不会不了了之。如果朝廷处置不当,或将引发民变。川民若变,天下必乱!” “乱了也好。大清朝这幢老屋子无处不朽,早日坍塌,天国的先辈英灵也好早日有个告慰!” “唉,”申老爷子长叹一声,“苍柱呀,破旧易,立新却难。自天京失陷,数十年来,五叔无日不在反思的一桩事体,就是天京何以失陷。起事之初,所有人都认为大清朝是栋朽屋,拆倒它易如反掌。可拆来拆去,大清朝这栋朽屋未倒,我们自己却先倒了。” “五叔是讲,大清朝这栋朽屋尚不够朽?” 申老爷子轻轻摇头:“不是大清朝这栋破房朽得不够,而是我们未能建起牢固的新屋!太平天国,单这名字,也是虚无缥缈!天王、东王、翼王、英王他们,追求过于理想,眼中容不得泥沙碎石,想用珠玉玛瑙建起一座空中楼阁,好看却不实用,从某种程度上还不如那栋朽屋,所以败了。” 申老爷子直言根本,苍柱大是叹服,连连拱手:“五叔之言,拨云见日,苍柱受教了!这栋新屋如何翻建,五叔可有思考?” “翻建天下人之屋,谈何容易?不过,痛定思痛,五叔倒也有所感悟!” 苍柱再拱手:“苍柱恭听!” “民生!” “民生?” “任何大屋,如果不能为百姓遮风挡雨,必为百姓所毁!纵观朝代史,但凡民不聊生,国必不国!但凡使民生者,必得民心。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是哩。”苍柱点头,“请问五叔,陈炯他们的同盟会能否建此大屋?” 申老爷子沉思良久,转开话题:“挺举呢?这孩子近日在忙什么?” 申老爷子对革命党的宏图大业不予回答,却问一个挺举,大出苍柱意料,惊愕一阵,方才回过神来:“好像在忙鲁家的事体。对了,说起这事儿,眼下倒有一桩急务,我们不能坐视!” “是何急务?” “公廨将一些倒闭钱庄和店铺交由拍卖行,将于近日拍卖,其中包括鲁家财产。” “哦?” “我得到线报,有黑道涉入。他们与拍卖行串通一气,不但提高竞拍准入条件,且还故意将公告刊在不起眼处。凡想参拍者,无一不收到匿名威胁。” “哪条道上的?” “据说与大英租界的王探长有关。” “是章虎吧?” “正是。傅晓迪跟他混在一处,形影不离,估计他们是冲鲁家财产去的。” “你是何意?” “鲁家财产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一则七叔在那儿,二则挺举尚需依托。” 申老爷子沉思许久,断然出声:“让他们吃去。” 苍柱盯住他:“五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挺举一到上海就有鲁俊逸罩着,一切顺畅,差这一课!” 苍柱正待说话,门外一阵响动,继而是吱呀一声门响,葛荔掩上房门,一脸喜气,急急匆匆地走进来。 申老爷子、苍柱不再说话,各自闭目。 葛荔扫二人一眼,在申老爷子身后站定,搂住他的脖子,声音微嗲:“老阿公—” 申老爷子眼睛没睁:“啥事体?” “他??他??他有好事体了!” “哪个他呀?” “就是??你晓得的那个人!” “是啥好事体?” “他就要大喜了!” “啧啧,”申老爷子夸张地吧咂两下嘴皮子,“老阿公贺喜那小子了,只是,老阿公好奇的是,新娘子会是哪一个呢?难道是??” “老阿公,您就甭费心思了!”葛荔甜甜一笑,“是鲁碧瑶!” 这名字显然超出了申老爷子、苍柱的意料,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葛荔。 “嘻嘻,您二老想不通了吧?”葛荔不无得意地响个口哨,“辰光不早喽,小荔子这该去做大媒呢!”说着松开老爷子的脖颈,哼着小曲儿走进闺房,里面响起更换衣服的声音。 夜色朦胧,四周死寂,万家灯火相继熄灭。 挺举、齐伯双双蹲在碧瑶新家的小院子里。 “挺举呀,”不知过有多久,齐伯抬头,“不要勉强。再想想看,婚姻大事,意气不得呀!” “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两条人命呀,齐伯!” 齐伯泪出,声音哽咽:“好孩子,只是??你这么做,委屈小荔子了!” “我向神灵起过誓了,今生今世,我绝不辜负她!” “你俩这是给小姐活路,神灵定会成全你们的!” “齐伯,这事体托给您了,您挑个日子,我们给小姐一个名分!” “你俩饿了吧,我来弄点儿消夜!”齐伯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向灶房。 与此同时,楼上房间里,碧瑶两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盯住葛荔。 “鲁碧瑶,”葛荔凝视她,“你必须清楚,你只是在名义上嫁给伍挺举,不可做成实的!” “这??”碧瑶显然未能转过弯子。 “伍挺举是我的人!”葛荔伸出手指,亮给她订婚戒指,“这是伍挺举跪我面前戴到我手上的,我俩已经订过婚了!” 碧瑶木讷地点头:“我??我晓得。” “晓得就成!”葛荔声音结实,“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可生心!” “我??我从没生心,我??我从未想过这事体,从未想过与他伍挺举??”碧瑶顿住话头。 “我晓得你与挺举不对铆,我晓得你的眼里只有傅晓迪。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同意伍挺举这个馊主意!再说,阿妹你三番五次寻死觅活,把我们几个全都逼到绝路上了!” “我死我的,啥辰光逼你们了?”碧瑶脖子一硬。 “咦!”葛荔的脖子也硬起来,“鲁碧瑶,你哪能不晓得事理哩!齐伯是我七阿公,七阿公十几年如一日,鞍前马后守着你家,侍候你一家老小,把你爸待作儿子,指望你爸养老送终哩。可你爸倒好,生意做砸了,屁股一拍走人不说,还把你托付给七阿公,你若死了,叫我七阿公哪能办哩?叫啥人为我七阿公养老送终哩?还有我的挺举,你爸也托挺举了,给他写下一封遗嘱,你若死了,你阿爸若是夜半三更来寻挺举麻烦,叫挺举哪能讲得清哩?挺举是我男人,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的日子哪能过哩?” 葛荔胡搅蛮缠,生生讲出这套理来,碧瑶倒是无话可说了,闷着头坐在床上。 “鲁碧瑶,说呀,你同不同意?”葛荔盯住她。 “我??我不同意,我无法与伍挺举住在一起!” “咦,”葛荔又来劲了,“看来你真还拎不清哩!方才讲得明明白白,你们只是名义上的,你想与他住在一起,小荔子我还不答应呢!我再明确一遍,你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是做给外人看的,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必须各睡各的,你睡在这个窝里,他睡在天使花园,睡在我眼皮底下,你俩甭说是做啥好事体,连相互之间多看一眼,我都要打喷嚏哩!” 碧瑶终于听得明白,扑哧笑了。 “鲁碧瑶,”葛荔顺竿子上了,“你甭灰心,更不要死心。晓迪与他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挺举更了解晓迪。听挺举讲,晓迪不是完全没有良心的人。晓迪的家世??你也晓得了。他能走到这一步,情有可原。他受到的伤害,只怕我们想象不出来。他更名换姓,为的是想摆脱不好的出身。眼下的景况,他怕是吓坏了,他??害怕回到从前,害怕承担你家的债务。待过去眼前这道坎,待一切好起来,待你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你不嫌弃他,相信他会屁颠屁颠地回到你的身边!” 听她讲到晓迪,碧瑶心又伤了,泪水出来。 “阿妹呀,”葛荔赶忙解劝,“我晓得你只是伤心,不是死心,因为你仍然爱他,你的心里仍然有他。爱不分出身,既然你爱的是他这个人,无论是傅晓迪,还是甫顺安,你都会爱他,是不?” 碧瑶哽咽。 “听挺举说,你的晓迪也是爱你的,是在心里爱。听挺举说,晓迪亲口讲过他爱你,还对三清爷起过誓。他敢欺人,但不敢欺神呀。挺举这人,就我所知,从不骗人,也不敢骗人!” 碧瑶抬头:“为啥不敢骗人?” “因为本小姐我呀!”葛荔甩一下长发,“他敢骗人,看我小荔子不拿木棒子抽死他!” 碧瑶破涕为笑。 “阿妹呀,要是你没啥讲的,这事体就算定了。我做大媒,齐伯证婚,我们寻个吉利日子,把这桩好事体办了。” “我??” “阿妹,”葛荔和颜悦色,“我们再讲一遍,挺举与你结婚,只是做样子给外人看,好让阿妹得个名分,堂堂正正地生下孩子。你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绝不可假戏真做。我爱挺举,挺举也爱我。待妹子过去眼前这道坎,与那个负心贼重归于好,小荔子我就正式嫁给挺举,你我两家各过各的和美日子,成不?” 碧瑶接连“嗯”出几声,泪水嗒嗒流下。 翠春园后院,陈炯正在伏案写信,炳祺大步进来,将一个账册啪地搁在案头,结实的屁股沉重地砸在凳子上,呼呼喘气。 陈炯扫一眼账册,眼角斜向他:“啥人惹你了?” “账房!” 陈炯笑了:“咋惹了?” “钱做少了!” “是吗?”陈炯严肃起来,拿过账册,从头翻到尾,眼睛眯起,“没看出来,哪儿做少了?” “不是他做少了,是??这个月挣少了!”炳祺气缓一些,“他奶奶哩,好好的生意,说垮就垮了,码头货少了,堂子也冷清,我这??管吃管喝,还得倒贴钱哩!” “不是有进账吗?”陈炯朝账册努下嘴,“码头净挣几十块,堂子也没赔呀!” “什么没赔?两个月前码头月赚五百,堂子少说也有三百多!” “呵呵,你呀,知道什么叫作不知足吗?这就是!睁眼看看,上海滩这辰光有几家赚钱的?你能不赔,就是赚了!” “嘻嘻,是哩!”炳祺扑哧笑了,“刚刚把账房骂一大顿,解了口闷气!” “你来得正好,我在向孙先生禀报上海情势。咱账上有多少钱了?” “抛股票得二十三万三千两,另有八千,是我和师叔筹募的,合计二十四万一千两!” 陈炯记下来,冲炳祺竖根拇指。 “师叔,”炳祺站起,凑上来,“这款子放在银行就是死钱。眼下市场低迷,正是置业良机,因而我想??” “想做啥?” “想开家赌场,再开几家堂子!近日小娘好寻,二三十块就能买到上等姿色!如果可能,我还想开家剧院,那也是个捞钱的好场所哩!不瞒你讲,码头生意既赚钱慢,又没品相,我干腻味了!” “唉,”陈炯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你呀,总是离不开这些下九流的勾当。己不正,焉能正人?我们是革命党,要做大事体的,无论做何事体,都要以正压诸邪,以正行于天下,晓得不?” “嘿嘿,”炳祺干笑两声,挠头,“师叔,我??我不是就晓得这几手吗?”猛地一拍脑袋,“对了,师叔,有桩大事体,保管发笔横财!” “啥事体?” “鲁家财产明日拍卖,说是没几个入场的。” “为啥?” “有人下黑帖了!” “啥人?” “这种小事体,我没过问。不过,有黑帖子在,到场的必定不多,我们何不捡个便宜去?” “再便宜也捡不得。近日成立中部同盟会,这笔钱要派大用场。先取三万两出来!” 炳祺小声询问:“是汇给孙先生吗?” “交给巡防营李管带!” 炳祺皱眉:“给他做啥?” 陈炯掏出枪,比画一下:“弄这个!” “太好了!”炳祺捏拳,“我这就取去!” “还有两桩事体:一是派人去拍卖行,弄清爽鲁家财产究底落在啥人手里;二是派人跟踪石典法,盯死他!” 炳祺愕然:“盯住那个落水狗做啥?” “甭问。记住,连他去哪儿撒尿,都不可放过!” 丁府大门外面,石典法披头散发,高翘屁股,一动不动地跪着。 大门紧闭,侧门守着两个彪形大汉。 一辆马车驰近,在大门口停下。 车康跳下车,看清楚是石典法,声音夸张:“咦,这不是石大人吗?” 石典法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两腿,涕泪交流:“老车呀,你??你快救我!” “石大人,”车康挣脱不开,“这??从何说起?” 石典法悲泣:“老车呀,我??我跪有两个时辰了,只在等你呀!” “唉,”车康叹出一声,摇头,“大人哪,你是皇亲贵胄,连道台大人也要礼让三分,我不过是府中下人,大人等我,岂不是??” 石典法将他两腿抱得更牢:“老车呀,典法从未屈待过你,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车康拉他:“好好好,请大人起来说话!” “你不应下,典法就不起来!” 车康只得就地坐下:“说吧,石大人要在下哪能个帮忙?” “典法混到这个地步,啥都不想了,只想求见丁大人一面!” “石大人,这个难办哩。老爷交代过,但凡大人来,直接轰出门去!” 石典法松开他,从衣襟里摸索一阵,掏出一物:“老车,典法没有他求,只求您把这个交给丁大人!” 是只玉扳指。 车康细细审过,晓得有些来历,点头:“好吧,我应下。” 丁大人坐在正堂太师椅上,脸黑着。 夫人李氏跪在地板上,头低着。 丁大人盯住李氏,气得声音哆嗦:“两百万两呀,你??你叫我说什么呢?” 李氏的头低得更低。 “讲呀,车总管是怎么对你讲的?” “他??”李氏嗫嚅,“他让我抛??抛股??” “你为什么不抛?” “我??我没想到洋??洋人也会??” “什么洋人?”丁大人击拳震案,“生意场上连亲爹也不能信,何况是洋人?” 李氏埋首于地。 丁大人喘会儿气,又要训诫,在门外守值的丫鬟小跑进来,见李氏跪着,心里一震,赶忙跪地,禀道:“老爷,车总管回来了,在门外候见!” “传车总管!”丁大人扬手。 待丫鬟起身走出,丁大人转对李氏,低声吩咐:“起来,回你房去!记住,从今朝起,泰记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老爷??”李氏打个惊战,泪水出来。 “去吧,我和车总管要议事呢!”丁大人摆手。 李氏缓缓起身,小脚蹒跚着走出堂门。 李氏在院中甬道上遇到车康。 车康让到甬道边,哈腰拱手:“夫人吉祥!” 李氏不无怨怒地剜他一眼,从他身边蹒跚而过。 车康目送她走出院门,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远,方才吸口长气,小步趋进堂中,叩首:“奴才叩见老爷!” “车康,甭过虚礼了。”丁大人扬手,示意他起来,“账核好没?” “核好了。”车康应过,起身,哈腰,从随身包里摸出一本账册,“如夫人亲自督阵,奴才与士杰核对两天两夜,刚刚结账。总账在此,请老爷过目!”说着双手呈上。 丁大人接过,顺手放在案上:“如夫人呢?” “如夫人仍在惠通银行,昨日是一宵没睡呀!”车康加重语气。 “有请士杰,叫她也来!” 车康应过,匆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车康带着如夫人、士杰赶到。见过礼,如夫人起身走到丁大人身前,半跪半坐,默无声息地按摩他的腿与脚。 “车康,”丁大人闭目享受一会儿,声音缓缓出来,“从今朝起,泰记账房的事,直接向如夫人禀报!” “奴才遵命!”车康声音响亮。 “老爷?”如夫人显然没有料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身子微颤。 丁大人伸手捉住她的纤手:“家里的事,多劳你了!” “老爷??”如夫人声音哽咽,身子微软,俏脸伏在他的膝上。 “士杰,说说商务总会贷款救市的事!” “回禀老爷,”士杰哈腰,拱手,“总会总理祝合义带议董伍挺举、善义源总理彭伟伦与汇丰、花旗等六国西人银行协商救市,拿到六国银行首批救市贷款计三百五十万两,六国银行扣除钱庄抵押的部分庄票折款约八十五万两,余款二百六十五万两,一百万两贷给润丰源,一百万两贷给善义源,其余六十五万两由其他钱庄??” “晓得了。”丁大人摆手,“听说贷款利息甚低,贷期也不短,洋人一向趁火打劫,此番何以突然大方起来?” “听合义讲,是伍挺举谈判得法,洋人不得不做出让步!” “哦?”听到“伍挺举”三字,丁大人来劲了,倾身问道,“讲讲,伍挺举是如何谈判得法的?” 士杰遂将合义转述的谈判过程简述一遍。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这个年轻人是个大才,只可惜??” “士杰,”如夫人猛地想起一事,“前几日,此人四处借钱,说是替姓鲁的还债,不晓得他的钱借到没?” “回禀夫人,”士杰应道,“借到了。有人送给他十万两现银!” 如夫人震惊:“啥人送的?” “听祝合义讲,是麦基送的。” 如夫人、丁大人相视,表情诧异。 “麦基为何送他?”如夫人接着问。 “士杰没问。麦基做事,向来匪夷所思!” “士杰,”如夫人点头,“老爷相中这个年轻人了,有意让他为泰记效力。只要此人乐意,就让他到你的惠通银行任个职吧,至于职位??”看向丁大人。 “协理!”丁大人不假思索。 见丁大人出口即许如此之高的职位,如夫人吃一大惊,闭目稳会儿心神,缓缓看向士杰:“照老爷吩咐!” “老爷,”车康哈腰禀道,“方才奴才回来时,在大门口遇到石典法,他跪一天了,见奴才回来,抱住奴才的腿不撒手,求奴才将此物呈献老爷!”说着从怀中掏出玉扳指,双手呈上。 如夫人接过,审看一眼,递给丁大人。 丁大人瞄一眼,眼睛合上,没伸手接:“还给他吧。” “老爷??”如夫人欲言又止。 “此物是亲王拇指上的!亲王幼时,吃的是这败家子的亲阿姐的奶!” “哦。”如夫人细细审看玉扳指。 “士杰,车康,”丁大人看向二人,“老朽召请二位,就是为这败家子的事体。国库空虚,修北京城墙都没有钱,这个败家子竟在短短两个月里将五百万两银子打水漂了!亲王爷没招,旨令老朽妥善处理。老朽思来想去,只有一招,就是向洋人银行伸手!这桩事体老朽不太方便出面,就由你俩办去。记住,要保密!” “请问老爷,”士杰小声问道,“我们如何与洋人谈条件呢?” “没有条件,只让他们出钱就是。是两笔款子,一笔是偿还川人筹资的款,另一笔是筹划修路的款!” 车康、张士杰互望一眼,看向如夫人。 如夫人看向丁大人,笑了:“洋人又不是傻瓜,老爷这条件,怕是??”顿住。 “洋人不是傻瓜,却是贪得无厌的食客,早就盯住川汉、粤汉这两大盘子肥肉了!”丁大人苦笑一声。 车康心头一动:“老爷的意思是,将路权让给洋人?” “唉,”丁大人长叹,“国眼看就没了,还谈什么路权?”闭眼,摆手,“去吧,先向洋人探探口风,若是可行,就电告川汉铁路总办,让他来沪,自己办去。” 听着车康二人渐走渐远的脚步声,丁大人苦笑一声,转对如夫人:“大清朝眼睁睁地让这群王八羔子毁掉了!”伸手给她,“夫人,走吧,我们书房里去!” 两百万两庚子赔款就如一把利刃架在润丰源的脖子上。查锦莱寝食难安,两天三次拖着祝合义赶往道台府,扎架子赖在府里。 蔡道台正自没个摆脱,府中襄办拿着一份电文匆匆走进,双手呈上:“报,南京张中堂电报,电报局刚送来的!” 蔡道台接过电报,尚未读完,额头汗已沁出,两手微微发抖。 “蔡大人?”锦莱觉出有异,小声问道。 蔡道台将电文读完,塞入袖中,面色惨白,颓然道:“有人参我了!” 锦莱、合义不约而同:“啊?” “连张中堂也受牵连了!” “啥人参的?”锦莱急问。 “度支部陈大人!”蔡道台应道,“前几日,我听从二位之言,电奏度支部将庚子赔款迟延二十日交付,陈大人将我的电文连同他的参本一同呈送军机处,参我挪用公款,妄称市面恐慌,为谋私利而拖延庚子赔款,视朝廷颜面于不顾。” “唉,”合义半是嘟哝,“不就是迟延几日给洋人赔款吗,哪就扯得上朝廷颜面了?” “陈大人?”锦莱凝起眉头,“他与大人可有过节?” “并无过节。”蔡道台不假思索。 “那??这事体碍他什么了?” “可能与袁大人有关。”蔡道台思忖良久,缓缓说道,“此人是穆少逊弟子,穆少逊是袁世凯的幕僚。姓陈的本在交通银行做协理,三个月前突然调至度支部,官升左侍郎。想不到他像只疯狗,一上台就咬人哪。” 一听袁大人,锦莱立即想到彭伟伦,心中一寒:“袁大人不是下野了吗?听说他在老家钓鱼呢!” “朝堂上的事体,啥人讲得清哩?” “这??哪能办呢?” “这池子水想不搅也不行了,”蔡道台一咬牙关,发狠道,“要搅就把它彻底搅浑。他有袁大人,我有张大人和丁大人。他参我,我也参他,让摄政王爷圣裁去!” 眼见蔡大人被这事儿拖进了官场争斗,查锦莱不好再说什么,与祝合义一起告辞。得知挺举在商务总会守值,查锦莱没有回家,直接赶到会馆,召来挺举,急切问道:“挺举,前番托你的事体,可有眉目?” “我??” 不待挺举说下去,锦莱截住话头:“事急矣,姓彭的下手了!” 挺举震惊。 “度支部左侍郎参劾蔡大人拖延庚子赔款,谋取私利。陈大人是袁大人的幕僚穆少逊的弟子,是袁大人荐他到度支部任职的。穆少逊与彭伟伦是同乡,二人关系非同寻常。陈大人到度支部履职不足三月,与蔡大人向无瓜葛。在官场上,事不关己,无人肯起。如果不受他人指使,陈大人是不会把手伸到上海,犯颜参劾蔡大人的!” 挺举点头。 “挺举呀,能跟彭伟伦搭上话的只有你了。”锦莱拿过一盒好茶,“姓彭的好茶,人称茶仙。这块方茶是老爷子存下的,查叔小时就见过,有些年头了。你这就拿去,与他扯扯闲筋,套他个话。只要他肯松口,放润丰源一马,让查叔给他下跪都成!” 挺举吸一口气,拿起茶砖:“查叔,我??走了。” 挺举献上茶,彭伟伦果是识货之人,两眼放光,拿起放大镜前审后查,又嗅又嚼。 “彭叔?”挺举小声叫道。 彭伟伦看向他:“这块方茶哪儿来的?” “查叔送的。” “查锦莱?”彭伟伦微微点头,“嗯,我就估摸着是查家的。”又用一个精致的尖锥撬几下,搞掉一块,放进一把紫砂壶里,“好茶该用好水,最好是高山流泉,可惜我这儿没有呀。”说着走回里间,拿出一只罐子,打开,“好在彭叔还有这只坛子,否则,可就糟蹋了查锦莱的仙品喽!” “坛中何物?” “庐山香炉峰采来的腊月雪水,朋友专程捎来的!” 挺举咂舌。 “呵呵,放有一年了,一直没有遇到好茶,舍不得开坛哪。”彭伟伦又进内室,拿出一只袋子,拣出几块炭,“好水当用好炭,贤侄可知此炭来历?” 挺举笑了:“一定是这世上最稀奇的炭了。” “让你说着了。这叫黄金炭,是日本备长炭中的极品,堪称炭中仙级。你看这些炭块,虽只指头粗细,但寻常铁锯锯它不得,一旦燃起,几个时辰内火力有增无减。” “这块方茶落到彭叔手里,真也是寻到归宿了。” 彭伟伦朝壶中舀水,又朝炉中加几块炭:“是哩。良禽择木,贤臣择主,好茶遇到识茶之人,方叫良缘。此等仙品,若是落在野俗之手,拿黑瓦碗牛饮,岂不可叹?” “是哩。” 彭伟伦备好一切,在茶案前面盘腿坐下,目视挺举:“说吧,贤侄,查锦莱将此茶送你,是不是托你个面,来我这儿服个软、求个情什么的?” “是哩。”挺举应道。 彭伟伦拱手:“贤侄果然是贤侄,心胸坦荡,不藏奸滑。你可以回姓查的一个话,润丰源与善义源之争,该有个结束了。眼前这壶浓茶,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彭叔,”挺举拱手回礼,“小侄此来,替查叔服软求情倒在其次,是我有几句话想讲给彭叔听听。” “贤侄请讲!” “橡皮大灾未已,上海百业俱疲,但局面之所以尚能撑持,是因为润丰源、善义源两杆大旗未倒。只要这两杆大旗不倒,商民信念就不会丢。大灾之下,患难与共,两家钱庄同舟共济方为上策。小侄恳请彭叔以大局为重,与润丰源携手并肩,共同撑持眼前危局!” 彭伟伦的目光鹰一样盯住挺举,嘴角微微撇开,似笑不笑,半晌没有说话。 挺举回应一眼,看向窗外,转开话头:“抛开大局不说,彭叔想必记得鹬蚌相争这个典故。” 彭伟伦收起撇开的嘴角:“请问贤侄,鹬、蚌有了,渔人何在?洋人吗?” “只要鹬、蚌起争,就会有人得利,这是常理,彭叔难道一定在意谁是渔人吗?” 炭火起旺,水已烧开,但彭伟伦似乎完全忘记了,闭目思忖起来。 “彭叔,”见他有所动摇,挺举趁热打铁,“抛开鹬蚌之喻,小侄还有一言。” 彭伟伦睁眼:“你讲。” “太上老圣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没有黑,就没有白。没有敌,就没有我。善义源之所以成为善义源,甚至于彭叔之所以成为彭叔,是因为有润丰源在,有查叔他们在!” 彭伟伦又想一时,听到壶中水响,取下水壶,冲泡。 彭伟伦冲出一泡,浇在茶具上,又冲一泡,又浇下,只将第三泡斟出两杯,移出一杯到挺举跟前:“贤侄好道理!来来来,品茗!在仙品面前,我们叔侄不谈俗事!” “彭叔?” 彭伟伦将茶杯端起,双手递上:“贤侄,来,听彭叔的,我们今朝只品香茗,不问俗事!” 泰记账房坐落在丁家公馆的右侧,属于庞大公馆的组成部分。 在李氏曾经坐过的绣着“坤”字的软垫上,如夫人刘氏气沉心定,手持一挂七色玉珠,如丁大人一样,二目微闭,几根手指一刻不停地翻转着。两只宠狗伏卧在她脚边,其中一只正吐着舌头哈气。 在她前面,哈腰立着总账房车康。 车康小声禀道:“回禀夫人,老爷吩咐的事,奴才与士杰已经办妥了。” “甚好。”如夫人应道,“待会儿直接禀报老爷吧。”睁眼,盯住他,“听说大夫人玉体微恙,你晓得不?” “回禀夫人,”车康凑前几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不是微恙,是中风,嘴脸歪斜,半个身子不能动弹,老爷一大早就去望过了!” 如夫人闭目,快速转动几颗珠子,“你没有去看看她吗?” “奴才有心无胆!” “哦?” “近日的事,夫人疑起奴才来,奴才有口莫辩,不敢探望,怕万一夫人动怒,有伤玉体!” “嗯,你说得是。”如夫人抬眼盯住车康,“老车呀,提及这档子事儿,老身欠你不少,说吧,你想得个什么,老身所能做的,这就报答!” “夫人!”车康扑通跪地,叩首,“您这番话折杀奴才了!奴才??”抹泪,“奴才德薄才拙,能得夫人赏识,能为夫人效劳,已是奴才天大福分,求请夫人??不要再讲报答二字!” “好吧。”如夫人淡淡一笑,“这笔账,老身暂且记下。这辰光几点了?” 车康看表:“回禀夫人,下午三时一刻!” “老爷该是打过午盹了。你去趟惠通,请士杰过来,向老爷禀报西人银行的事!” “奴才这就去!”车康起身,深鞠一躬,匆匆出去。 半小时后,如夫人抱着她的两条宠狗,身后跟着车康、张士杰,径直走进丁承恩书房。 丁大人的伤势好多了,正在书案前面扎好架势,挥毫抄经。两个丫鬟在旁伺候,一个研墨,一个压纸。 他们进来时,一部《心经》刚好完成。丁大人将笔交给丫鬟,署过名,盖好章,朝三人笑笑,在如夫人的搀扶下走到客间,在主位坐定,指下几个座位。 如夫人没坐,顺势转到丁大人背后,为他捶背揉颈。 车康、士杰并肩,哈腰站定。 如夫人用力搓揉,看向二人:“车总管,张总理,老爷交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回禀老爷,回禀夫人,”车康拱手,“老爷交办的事,全部办妥了,具体让士杰来讲!” 丁大人看向士杰。 “老爷,夫人,”士杰拱手禀道,“六家银行答应了,分三批出资,每批二百万两,先垫付川民股权,再垫付其他民资,买断五十年路权!” “晓得了。”丁大人摆手,“发电报,让他们来办吧。” “老爷,这桩好事体,咱家泰记??”车康顿住。 “记住,泰记不可插手!”丁大人断然说道。 如夫人、车康互望一眼。 “老爷,”如夫人停住揉捏,“介大一块肥肉,泰记??”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这块肥肉好吃难咽哪,交给洋人吃去吧!”又看向车康,“车总管,泰记账上还有多少现银?” “现银都在外面流转,库里顶多几十万两!”车康应道。 丁大人看向士杰:“惠通库里有多少?” “不到一百万。” “旬日之内,备妥二百万两,等候调用!”丁大人吩咐道。 车康、士杰齐声应诺。 “一下子提现介许多银子,老爷是想??”如夫人目光探询。 “还能想什么,”丁大人轻叹一声,“庚子赔款这个大窟窿,终归得有人填呀!” “老爷?”如夫人急了,“窟窿再大也是朝廷的事,凭啥让我们家填?” “你呀,”丁大人给她个苦笑,“真就是个妇道人家。庚子赔款是洋人的事,白纸黑字写好了的,不可迟付一日。在朝廷那儿,啥事体都可缓得,唯有洋人的事体缓不得。听闻这笔款子有麻烦,王爷急呀,几番来电,再三叮嘱,要我妥善处置,免生外交事端。夫人哪,你扳指头算算,就眼前光景,介许多银子,除去我们,还有谁家付得出呢?” 如夫人脑子急转几圈,咬会儿嘴唇,看向车康,一字一顿:“车总管,既然要筹款子,你们就多筹一百五十万吧!” “夫人是说,”车康显然也是吃惊,不相信地盯住如夫人,“我们要一下子筹备三百五十万两?” “账房里算去。”如夫人白他一眼,摆手。 车康识趣,悻悻地看一眼士杰,二人拱手作别。 待二人走远,丁大人缓缓看向如夫人,显然也没明白。 如夫人附他耳边,柔声细气,低语有顷。 “胡闹!”丁大人一把推开她,气呼呼道,“这怎么能成哩?润丰源若倒,上海滩??” “老爷,”如夫人再凑过来,捏他胳膊,声音慢悠悠的,“上海滩依旧会是上海滩。二十多年前阜康之灾,沪浙没有胡雪岩??” 借阜康之灾推倒一代巨商胡雪岩是丁大人此生所历的最狠一战,也是他讳莫如深、不愿提及的。如夫人此时非但提及,且还要步自己后尘,一举吞掉润丰源、善义源,着实让他震惊。 “不成!”丁大人思忖良久,坚决回绝,“润丰源、善义源若倒,涉及的就不止是沪上了,是全国的钱业!钱业若倒,一切不堪设想!” “敢问夫君,是什么不堪设想?”如夫人追问。 “大清朝危矣!”丁大人一字一顿。 如夫人嘴角撇出一丝浅笑:“夫君,平心而论,钱业不倒,大清朝难道就不危了吗?” 丁大人被她问住了,沉思良久,给她一个苦笑。 “夫君,您站得高,望得远。中国的问题根本不在钱业,不在上海,也不在天下百业。大清已经是艘破船,千疮百孔,这又遇到大风大浪,撑不久了。夫君哪,难道您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举家老小随从这艘朽船一起沉没吗?”如夫人盯住他,目光中有探询,也有肯定,似在征求答案,又似无须。 丁大人双手捂脸,眉头拧得很紧。眼前这个女人刚刚坐上泰记权位,就以这般语气与他说话,让他甚是不悦,但她敢于揭开这个残酷面纱,敢生鲸吞沪上两大钱庄之心,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夫君哪,”如夫人声音软下来,语气恳切,“趁这艘朽船尚未沉没,我们得备足救生艇啊!” “唉,”丁大人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如果觉得稳妥,你就办去吧。” “谢谢夫君!”如夫人在他的老脸上连印几吻,匆匆走出,刚到门口,又被丁大人叫住。 如夫人以为他反悔了,不情愿地拐回来,盯住他看。 丁大人缓缓掏出一封信函:“把这个拿去,或许用得着!” 如夫人打开一看,惊喜交集,再三谢过,大步赶到泰记账房,与车康密谋有顷,掏出信函:“这个密函是老爷给的。你安排个合意的人交给查锦莱。关系重大,要当面交付!” 道台府里,蔡道台面如死灰,颓然坐在明式太师椅里。 查锦莱阅电报,拿电报的手不住颤抖。 查锦莱放下电报,望向蔡道台:“大人,还??还有解招没?” “唉,”蔡道台长叹一声,“什么解招呀?只是让在下解职,能够保全一条小命,在下这还得感谢张中堂呢。” “天哪,我该哪能办哩?” “新道台是北京直接任命的,叫刘襄逊,原在山东济南府任上,已经启程上路,再过旬日就到上海了。度支部要在下半月之内完成交接。在下上任以来,椅子还没暖热,没有什么好交接的,也就是前任存于你庄的三百五十万两庚子库银!” 锦莱目瞪口呆。 “锦莱呀,”蔡道台语气沉重,“能做的在下都做过了,眼前辰光在下是泥菩萨过河,自个儿顾不得自个儿了。这点银子,无论如何,你须在半月之内为我填上,如若不然,对在下的处置就不是解职了!锦莱呀,在下不是石典法啊,人家沾着皇亲。在下上有老母,下有子孙,中有妻妾,一大家子数十张口,齐刷刷地都在候着我这一双手啊!” 锦莱头上汗出:“锦??锦莱??晓得??” 从道台府出来,查锦莱急切拐到商务总会,敲开祝合义的门,没有落座,便急不可待将事体略述一遍,在厅中来回走动。 合义、挺举互望一眼,面色沉重。 锦莱顿住步子:“我这脑筋完全僵了,合义,挺举,你俩快快帮我想个辙!” 合义长叹一声,望向挺举。 挺举摇头。 锦莱痛苦地蹲下,捶头,带着哭腔:“天哪,难道润丰源只有破产这一条道吗?” “在上海,能够一次拿出三百五十万两银子的,怕也只有洋人银行!”挺举说道。 “洋人银行必须抵押,我哪有介许多东西抵给他们哪!” “唉,”合义嘟哝,“庚子款又不是不还,不过是缓几日而已。眼下市场这样,洋人啥都晓得的,这点儿人情,完全可以通融,哪能犯得上惊动王爷呢?唉,度支部这帮人,不把大清朝搞完蛋,他们??” “哪能办哩,祝兄,你得快点儿支个招!天哪,三百五十万两,半月之内,这这这??这不是逼死人吗?” “查叔,”挺举看着锦莱,“我核查过,离庚子款的最后还款时间还有两个月,我们应该有时间搞到这笔钱的!” “是蔡大人逼我!新大人行将上任,蔡大人半月之内必须办理交接手续!” “不对吧,查叔。”挺举拧会儿眉头,“按照大清规制,地方官员新旧交割,当有两个月的交割期限,尤其是财务账据,不应该这么急切!” 锦莱心头一动:“挺举,你记得不会错吧?” 挺举语气肯定:“不会错的。当年要进举,大清规制我记得滚瓜烂熟!” 锦莱眼中现出亮光,又迅速黯淡:“唉,即使给我两个月,又从哪儿搞到三百五十万两?再说,润丰源这个窟窿,也不是只有这三百五十万两哪!” “查叔,”挺举急了,“无论如何,润丰源不能破产!润丰源一旦破产,将影响几十家钱庄,波及十几个省份哪!只要这杆旗撑着,人们就有指望。旗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呀,查叔!” “是哩,”合义附和,“锦莱,即使资不抵债,只要牌子不摘,润丰源就有翻本机会,如果牌子摘了,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我晓得呀,我在这行当好歹也算混了几十年,哪能连这个也不晓得呢?眼下是真金白银,你们得帮我弄到银子呀!”锦莱哭丧着脸。 挺举盯住锦莱:“查叔,有个办法可以搞到银子!” 锦莱急看过来:“贤侄,快讲!” “查叔,我问你,你如实讲!” “查叔知无不言!” “润丰源本庄,加上各地二十多家分庄的硬资产,如果折卖,能值多少银子?” “这??要在往年,少说也不低于一千万两!但这辰光,卖给啥人呢?再说,庄里还欠不少债务。如果把债务算上,即使卖些银两,也剩不下什么了!” “债务是生意往来,只在账面上,只要契约在查叔手里,不动产就可用作抵押。查叔,你看这样如何,查叔将润丰源所有资产,包括各地分庄的不动产,打包抵押,我与查叔赶到汇丰银行申请贷款。我相信,洋人能算过来这个账!” “这??”锦莱踌躇了,“要是到期还不上款,这些财产岂不??”止住,顿一时,“再说,啥都抵押了,你让查叔拿什么还债?” “查叔,只要牌子不倒,债务就可拆挪,生意就能慢慢做下去。待过去眼前这道坎,一切就会好起来。” “好吧,贤侄,查叔信你。明朝我就吩咐账房清点,过几日求请贤侄帮办!” 大清朝的官场盘根错节。前道台袁树勋是左中堂的人,年轻时与胡雪岩、查敬轩等过往颇多。丁承恩借抵制美货将他挤走,调来蔡道台。蔡道台于十年前通过裙带关系结识执掌泰记的李夫人,在李夫人的运作下踌躇满志地来到上海,没想到刚一到任,就赶上这场他从未经历过的橡皮股灾,搞得他焦头烂额。 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袁中堂。袁中堂的地盘是天津卫,但他不能无视上海滩—政治对手丁承恩的老巢。这场空前的股灾无疑提供了腾挪的机会,于是在彭伟伦的协助下,袁中堂借口庚子赔款的事强力赶走蔡道台,从济南调来得力干将刘襄逊。 在官场浸泡二十多年的蔡道台深知其中深浅,苦思无门,来丁府求见李夫人,却被门人拦住,说李夫人玉体有恙,不宜见客。蔡道台急了,直接到泰记求见车康。蔡道台的事是车康具体操办的,二人颇熟。蔡道台问起李夫人,车康遂讲了丁大人生气的事,听得道台目瞪口呆。 蔡道台问计,车康让他去求告如夫人,并说如夫人正在泰记处理事务。 蔡道台大喜过望,在车康的引见下,扑通跪在如夫人跟前。 如夫人候的就是这个。 问明事由,如夫人柳眉微拧,道:“蔡大人,你的事几天前车总管已经讲了。老身特地问过老爷,老爷说,该说的话老爷已经说过了,该做的事老爷也已做过了。朝中事体,并不全是老爷说了算的!” “是哩,是哩,”蔡道台抹泪,“下官晓得。下官这??这也是走投无路了,下官一家老小??祈请夫人搭救,指给下官一条出路!” “倒是有一条出路,不知蔡大人肯不肯走。”如夫人眯眼盯住他。 “肯走肯走!”蔡大人迭声应道,连磕几个响头。 “这条出路是,”如夫人面带微笑,“你先回家赋闲几个月,待过去眼前风头,老身设法说服老爷,调你到邮传部任职!” 蔡道台重重磕头,涕泣:“夫人大恩??” “不过,眼前的屁股还请大人擦干净些,免得老身不好为你说话!” “这??”蔡道台迟疑一下,“下官初来乍到,任上也算清正,没有不干净之处。下官的唯一麻烦,就是府中存放于润丰源的三百五十万两银子,弟子这??正愁如何催逼呢。” “哦?”如夫人盯住他,“润丰源难道拿不出吗?” “要是拿得出,下官就??”蔡道台顿住话头。 “唉,这就难办了。王爷三令五申,要老爷半月之内追缴这笔款项,要是你??” “弟子给查家发过狠话了,可弟子晓得,要查家在半月之内拿出介许多银两,实在是??” “若是此说,”如夫人闭目良久,抬头,盯住他,“老身倒是可以帮大人一个忙,就看大人能否拉下面子!” “恩夫人尽管吩咐,叫下官做啥事体都成!” “新道台未至,道台玺印仍旧在大人手中。古今之理,欠账还钱。既然润丰源还不上钱,大人为什么不封掉它,宣布它破产,清查其号下的资产呢?” “回禀恩夫人,”蔡道台脑子急转几圈,一脸哭丧道,“就下官所知,润丰源已经是个烂摊子了,即使清查,也难换来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哪!” “只要你能用源丰源的所有资产做押,银子的事体,老身设法筹措,替你顶上!” 蔡道台恍然明白了如夫人的真正用意,重重叩首:“下官叩谢??恩夫人提携!” 士杰、挺举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跳下马车,缓步走向位于外滩中心的惠通银行,一幢雄壮、漂亮的假四层哥特式建筑。 士杰站站停停,每到一处,就对挺举介绍一番,两人说说道道地走上三楼,进入士杰的总理室。 士杰斟上茶水,递给挺举一杯,自端一杯,抿一口,看向挺举:“挺举呀,惠通银行的大体情况就是这些,你再考虑一下。协理之位,年薪一千两,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 挺举拱手:“谢张叔看重!” “不是我看重,是老爷看重。”士杰不无感慨,“老爷在朝中举足轻重,在沪上更是一言九鼎。除去洋人,在国内,泰记堪称第一家,即使京师,在资财上超过泰记规模的都没有。再告诉你个底细,眼下在中国民间,约五分之一的财富握在老爷的手里。你是大才,但鲲鹏总得有个展翅的地方,是不?” “五分之一?”挺举吃一惊,端茶杯的手微微颤动。 “就算是吧,”士杰显然觉得说多了,干笑一下,“我是估摸,没个确数的。” 挺举朝士杰举一下杯,抿一口:“张叔,你与丁大人如此高抬晚辈,晚辈愧不敢当。泰记是座大庙,能让我这个小和尚跨进庙门,我求之不得。尤其是惠通银行,晚辈能从张叔学艺,是三世修来的福。” “呵呵呵,”士杰亦举杯,“贤侄说出此话,张叔笑得合不拢嘴哩。不瞒你讲,你的人品我早就相中了。术业有专攻,银行不同于钱庄,确实有些学问。只要你肯用心学,张叔趁现在有精力,尽快将胸中所知掏给你。待你接上茬,张叔就可告老还乡喽。” “谢张叔栽培。请问张叔,近日都在忙什么呢?” “你一进这门就不是外人了,张叔也就不瞒你。这几日里,我正在为银子发愁呢!” “张叔呀,”挺举笑了,“眼下在上海,除去洋人银行,就数你的惠通。你钻在银子窝里还发个啥愁?” 士杰压低声:“老爷吩咐我在旬日之内拿出二百五十万两现银。银行重在周转,库里没有介许多,我东筹西措,也只搞到一百八十万两,尚差七十万两哪!” “为啥急要介许多?” “不晓得哩,是车总管传的话。我问为啥,他要我甭多话,只管把钱备齐!唉,挺举呀,话到这儿,我也得讲给你一句,你要多个准备,有时候,好汤好菜不好吃哩。” 挺举低头喝会儿茶,放下茶杯:“张叔讲得是。”拱手,“张叔,方才您讲的好事体,直接关系晚辈前程,容晚辈斟酌三日,成不?” “好,”士杰点头,“张叔候你三日。” 辞别士杰,挺举径直来到商务总会,见到祝合义,尚未议事,电话铃响。 合义接电话,没听几句,脸色变了,搁下话筒,转对挺举:“快,查家出事了!” 二人匆匆赶到查府,见大门开着,没有守卫,院内一片喧嚣。 二人疾步进院,但见人来人往,查家男女老少无不张皇失措,哭哭啼啼,犹如世界末日。二人正惶惑间,管家迎出来,将他俩引入后堂查老爷子的烟房,边走边解说查家发生的事:润丰源被上海道查封了! 查锦莱二目无神,一脸沮丧地跪在查老爷子生前过瘾的木榻前面。木榻上面,正正地摆着查老爷子生前用过的从阿拉伯进口的水烟枪。 合义、挺举互望一眼,在门外站下。 管家进门,小声禀道:“老爷,祝老爷、伍老爷来了!” 查锦莱扭转身子,改跪为坐,朝二人苦笑一下,指向堂中的客座。 合义、挺举没去座位,就势在他对面的地板上盘腿坐下。 “锦莱,”合义急问,“蔡大人为什么突然查封钱庄?” 查锦莱摇头,又出一声苦笑。 “不是还有一段辰光吗,蔡大人哪能??” “唉,”查锦莱长叹一声,“我也闹不明白。原本讲好了的,可??姓蔡的说翻脸就翻脸,根本不听我的解释!” “总归有个因由吧?” “我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可能,估计这船仍旧湾在彭伟伦那儿,是姓彭的铁心置我于死地!” “是哩,”合义点头,“按照常规,不该这么急的。纵使交接,也该有个期限。要是没有压力,想必蔡大人不会这么罔顾情面!” “莫说是情面,他连朝廷律制、江湖规矩也全然不讲了!” 挺举猛地想起什么,打个惊战,耳边响起张士杰的声音:“老爷吩咐我在旬日之内拿出二百五十万两现银??要我甭多话,只管把钱备齐!” 合义注意到挺举的变化:“挺举,你怎么了?” 挺举凝起眉头:“难道??”顿住话头。 “贤侄,有啥事体?”查锦莱亦看过来。 挺举正自迟疑,管家匆匆走进,小声禀道:“老爷,有人送来急信!”说着双手呈上。 锦莱接过:“啥人送来的?” “不晓得,是个中年人,着长袍,戴墨镜,问他姓名,他不报,只要我将此信务必呈送给您!” 锦莱拆看,脸上放光,忽地跳起,在房中来回走步。 合义、挺举看向锦莱。 锦莱掏出信,又看一时,情绪越来越激动,拳头渐渐捏紧,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合义憋不住了:“锦莱兄,啥事体?” 锦莱回到原位,坐下,将信在手心里拍打几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娘希屁,想不到姓彭的这也落到我手里!” “哦?” 锦莱将信递过去:“你俩也看看!” 合义看毕,递给挺举。 挺举看信,脑袋里轰地一响,声音发颤:“天哪!” “挺举?”合义愕然。 挺举转向锦莱:“查叔,你想哪能个办哩?” 锦莱伸手接过信,小心装好,鼻孔里哼出一声:“哪能个办?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姓彭的不让我好过,我这也不让他好过!” 挺举急了:“查叔,使不得呀!” “哦?” “润丰源倒闭,市场倒塌一半。善义源如果再倒,市场就??全塌了啊!” 锦莱面孔扭曲变形,鼻孔里再次哼出:“查叔已经一无所有了,市场塌与不塌,关查叔个屁事!” 挺举惊愕:“查叔?” “事体没个商量了,我这就去找他姓蔡的,让他们厮咬去!”查锦莱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 锦莱匆匆赶至道台府,将密函呈给蔡道台,不无兴奋道:“大人请看!” 蔡道台匆匆浏览一遍,看向查锦莱:“啥人送给你的?” “不晓得。想是哪个朋友看不过眼了,又不便露面,才??”锦莱顿住。 “锦莱兄,”蔡道台又看一遍,确证无疑,牙齿咬得咯嘣响,握拳道,“此人既然不仁,我们也就不必讲义了。这事儿我不方便出面,你求见丁大人,惠通银行隶属邮传部,丁大人既为邮传部大臣,又是惠通银行的发起人,不会不过问此事。只要大人下令清查天津分行的账务,姓彭的这壶酒就有得喝!我这儿也禀报一声张大人,与大人一并具本参劾度支部姓陈的,让他的日子不得好过!” 锦莱拱手:“谢大人指点!” 锦莱旋至丁府,在丁承恩面前跪地哭倒:“丁叔??” “贤侄请起!”丁大人亲手将他扶到椅子上,“你家的事体丁叔晓得了,没想到闹得介严重。唉,只是闹到这个辰光,丁叔也就不好说话了。” “丁叔,润丰源走到这一步,都是彭伟伦害的。姓彭的仗着袁大人的势,逼润丰源还款,害小侄破产不说,这又谗害蔡大人,害蔡大人解职。可善义源挪用公款的事体远远大于润丰源,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去?” 丁大人假作吃惊:“挪用公款?可有此事?” “大人请看!”锦莱从袋中掏出书信,双手呈上。 丁大人仔细阅过,眉头拧紧,嘴唇颤抖,有顷,将信放下:“锦莱呀,你的这封信是哪能来的?” “一个知情朋友匿名送的。” “这怎么可能哩?”丁承恩急速转动佛珠,“善义源挪用惠通银行七百万两库银,丁叔身为邮传部大臣、惠通银行发起人,居然一星点儿也不晓得哩!” “丁叔,事体不会有错。橡皮股票闹猛时,善义源出手早于润丰源,投入规模也比润丰源大,润丰源捉襟见肘,他善义源却安然无恙,小侄一直在纳闷儿,见到此函,小侄方才晓得答案!丁叔如若不信,可派人到天津分行查账并核对库银。如果账面与库银两相清爽,愚侄甘领谗害忠良之罪!” “这个不干贤侄的事体。天津分行尚在丁叔管辖范围,丁叔这就安排邮传部侍郎,让他到天津分行查账就是。如果属实,我必奏报王爷,严惩不贷!” 锦莱涕泣:“谢丁叔成全!” 翌日晨起,商务总会大门前面群情激昂,二十几个商会会员指手画脚,吵吵嚷嚷,要拆商务总会的招牌。 门卫孤身一人,伸开两手,死死守在招牌前面。 没有僵持多久,疯狂的会员架开门卫,七手八脚地将招牌拆下,乱踩一阵,扬长而去。 众人刚走,一辆马车驰至,合义、挺举跳下车,急跑过来。 二人的脚步越走越慢。 大门前面,门卫抱着破损不堪的招牌,坐在地上悲泣。大厅里一片狼藉,桌椅多被掀翻。 合义走过去,扶起门卫。 挺举走到商务总会的招牌跟前,蹲下来,仔细检查。 “老刘,受伤没?”合义看向门卫,关切地问道。 老刘摇头。 “你这讲讲,哪能个事体?” “他??他们说,总会处事不公,同样交会费,同样是会员,总会救市,凭啥分个亲疏远近,不救他们,只救善义源和润丰源?” 合义长吸一口气。 “他们临走时,还让我捎话给你,他们要退会,要你把会费退还他们!” 合义苦笑一下:“老刘,你受苦了!”又掏出两块银元,递给另一门卫,“老贾,你陪老刘到酒吧里喝几杯,为老刘压压惊。” 老贾迟疑道:“这大门??” “有我和伍议董在,没事体的!” 老贾扶起老刘,缓缓走出大门。 合义苦笑一下,看向挺举:“走吧。” 挺举拿起破损的招牌,跟着合义上楼。 二人走进总理室,祝合义沉重地坐在沙发上,指指对面客位。 挺举将商会招牌搁到一角,放稳,走过来,坐下。 “唉,”合义长叹一声,“挺举呀,这个天,看着看着它就塌下来了!” “是哩。”挺举亦是一叹。 “昨日在查家,好像听你话里有话,这没别人了,能否讲给祝叔听听!” “前几日查叔让我去广肇说和,与彭叔议起鹬蚌相争的事,彭叔问我渔人是谁。我没有作答,因为我也吃不准啥人会是渔人。今日事体,倒是让我看明白了。” “哦?渔人是谁?” “丁大人!” “这??”合义震惊,“不大可能吧?他是朝廷重臣,市场垮塌,大清朝也就完了,难道他??” 挺举眉毛拧起:“大清朝迟早是要垮塌的,至于它何时垮塌,又以何种方式垮塌,丁大人比我们更清楚!” “这??这不是在发国难财吗?” 挺举神情凝重。 “你可有依据?” “昨日张叔邀我到惠通银行上海分行做他的协理,说是丁大人吩咐的。谈起银行事体,他说在忙活筹钱,要筹二百五十万两现银。我一度认为这钱是用于救市的,直到润丰源遭到查封,我才明白这笔钱的用场!” 合义倒吸一口冷气。 “可怕的还不在这里。方才查叔收到的那封信,更是让我忧心。如果不出所料,这封信??”挺举止住。 合义汗毛直竖。 “祝叔呀,”挺举轻轻摇头,“小侄开始明白大清朝为何走到这一步了。孟夫子曾言:‘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举国上下,一夫之人比比皆是,大厦不倾,实无天理啊!” “这??这这这??哪能办哩?天下太大了,我们管不了,可这上海市场,它就在跟前,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朝崩塌呀!你是智多星,有啥办法没?” “有!” 合义倾身:“啥办法,快讲!” 挺举指指角落处的破招牌:“就是它!” 合义仰后,苦笑:“你这也看到了。几个月来,这幢大楼冷冷清清,只有今朝热闹些,是来拆牌子的。挺举呀,人心是真的散了。莫说是商务总会,即使各行各帮,也少有聚会。这场橡皮风暴,把所有人的心全都浇冷了!” “祝叔,人心越冷,就越需要温暖;行会越零散,就越需要整合;市场越崩塌,就越需要重建。暖心、聚人与重建市场,这三桩大事体,我们指靠不上朝廷,指靠不上官府大人,也指靠不上洋人。我们只能指靠自己,我们必须重振商会!” 合义长吸一口气:“讲讲看,如何重振,你可有良策?” “看眼前情势,丁大人吃定润丰源了,我们不能再让善义源倒掉。你召集相关行帮,共商大计,给善义源施以援手,我这也与彭叔??” “不成!不成!”合义连连摆手,打断他,“挺举呀,这事体你想得太简单了。若是开会帮助善义源,甭说别的,单是四明公所的大门,祝叔这辈子怕也是再难进去了!” “这??” “挺举呀,你再想想别的法子。只要能够做的,祝叔一定听你的!” 挺举苦笑一声,低下头去。 广肇会馆里,彭伟伦与一帮粤商大佬紧急集会。 众人忧形于色。 马克刘急匆匆地走进来,恨道:“彭哥,我弄清楚了,是查家在背后搞鬼!” 众人皆是吃惊。 彭伟伦长叹一声:“唉,悔不该呀!” “彭哥,悔不该什么?”马克刘问道。 “伍挺举两番忠告我,我两番未听,哪一番都是一败涂地啊!” “彭哥?” “好了,不说这个。”彭伟伦摆手,转向众人,“事体出来了,诸位都是善义源的股东,大家议议如何筹款吧。这个大窟窿,早晚得补!” 第37章 甫顺安损德谋财?伍挺举恃义撑持 在齐伯与葛荔的张罗下,挺举与碧瑶的大喜日子终于来了。 阳光明媚,清风摇叶。 院门上贴着喜联,挂起两盏红灯笼。院中更是喜气洋洋,中堂并列摆着伍中和与鲁俊逸的遗像。遗像两侧,各点两支大红烛。 场面凝重,除阿姨、齐伯、葛荔之外,没有贺喜人。 碧瑶身披白纱,头戴红巾,与身穿长衫的挺举双双跪在中堂。 充当证婚人与长辈的齐伯站在一边,神色凝重地望着这对新人。 婚礼进入最关键的一环,拜天地。 媒人葛荔兼任司仪拖长声音:“一拜天地!” 二人拜天拜地。 “二拜高堂!” 二人对着两张遗像叩拜。 “夫妻对拜!” 挺举、碧瑶双双对拜。 “入洞房!” 葛荔瞄向通往洞房的楼梯。 按照宁波的婚俗礼仪,通过洞房的路要铺上空面袋,取代代传递之意。齐伯从米行借来二十只空米袋,早已依序铺向楼梯口,一直铺到二楼的新房门口。 挺举、碧瑶双双站起。 按照仪式,新郎必须抱着新娘,踏着这些空麻袋,一直走进洞房。然后,由新郎官揭去盖头。 挺举做好准备,碧瑶却迟迟不动。 葛荔走过来,扶住碧瑶:“阿妹,该入洞房了!” 几乎是在突然之间,碧瑶爆发了,自己动手揭开红头巾,啪地扔到地上,挣脱葛荔,发疯般扑向几案,双手捧过鲁俊逸的遗像,抱在怀里,声音撕心裂肺:“阿爸??阿爸??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阿爸??” 看着碧瑶的伤心,感受着她的痛,在场几人全都出泪了。 葛荔走到挺举身边,捏紧他的手,眼里盈着泪。 齐伯擦去泪,拾起红头巾,走上来,轻抚碧瑶的头发:“瑶儿,今朝是个喜日子,你的阿爸正在为你高兴呢。来,将这个戴上!” 碧瑶哽咽几声,止住。 齐伯将头巾重新盖到她的头上。 葛荔松开挺举的手,推他一把。 挺举迟疑一下,看着葛荔。 葛荔白他一眼:“看我做啥?抱新人哪!” 挺举抱起碧瑶,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葛荔冲齐伯一笑:“七阿公,我们这也上去,该闹新房哩!” 齐伯擦去泪水,笑出来:“是哩,闹新房去!” 新房闹到中午,阿姨做好七凉八热十五道菜,齐伯抱出女儿红,开喝喜酒。 几人正喝喜酒,院中一阵脚步声急,阿祥进来。 齐伯迎他进来,按他坐在酒桌边。 看到一身新郎装的挺举与一身新娘装的碧瑶,阿祥傻了,不由自主地看向葛荔。 葛荔倒酒,递给他:“阿祥,你的阿哥今朝大喜,来,喝杯喜酒!” 阿祥接过杯子,心却没在酒上,酒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 “喝肚皮外面了,罚三杯!”葛荔夺过他的酒杯,斟满三杯,一字儿摆在桌上。 阿祥反应过来,笑了,端起三杯酒,三气饮下,擦擦嘴,看向挺举。 “阿弟,有事儿?”挺举问道。 “广肇的人四处寻你,找到我这儿了!” 挺举对碧瑶、齐伯抱歉地笑笑,换下新郎服,疾步走出。 挺举匆匆赶到广肇会馆,早有马克刘候在门外,哈腰迎他进去,直入总理室。 彭伟伦也早沏好茶水,指一下对面席位。 挺举坐下,接过马克刘敬上的茶盏,抿一口,看向彭伟伦。 彭伟伦苦笑一下,也抿一口:“彭叔急请贤侄,是求贤侄来救场的。不瞒贤侄,贤侄忧虑的事,发生了。彭叔左右腾挪,使尽解数,又将各地分庄,尤其是广东分庄,全部清库,总算把天津的窟窿补上了。大忧解除,不想又来个燃眉之急!” “哦?”挺举目光征询。 “就这几日,沪上有人落井下石,四处散播流言,说是善义源完了,怂恿挤兑。是啥人在背后鼓捣的,你我心里都清楚,彭叔不多讲了。部分储户惊慌,纷纷提兑。昨日大把头告诉我,库中只有存银七千两,不足支应一日!我叫柜上挂出歇业招牌,顶多再撑三日。三日之内,彭叔若是拿不出银子来,善义源只有一条路可走,这个贤侄早已预警了!” “挺举能为彭叔做点儿什么?” “看得出,汇丰大班与贤侄关系非同寻常,我想请贤侄出面,向查理求个情,看看能否贷款十万两,暂解急需!” 挺举当即动身,与彭伟伦赶到汇丰,阐明情由,请求贷款十万两。 问明情况,查理摊开两手:“伍先生,我爱莫能助。银行向外贷款,一定要有实物抵押,这是制度。善义源的不动资产早已抵押,眼前没有可再抵押的实物,我不能违规放贷!” 彭伟伦急了:“大班先生,制度也是要人执行的。我只要十万两,恳请大班看在我们一向合作的友情分上,只贷给我两个月即可!” “彭先生,制度是制度,人情是人情。”查理回他一个淡淡的笑,“你们中国人只讲人情,而我们银行必须讲制度。任何人不能冒犯制度,包括我!如果违规贷给你一两银子,一经查出,我就不能坐在这把椅子上了!” 挺举拱手谢道:“查理先生,谢谢你为我们上了一堂好课!中国的事体,大大小小,无不毁在人情上面,甭说没有制度,即使有制度,也是虚设。要改变这种状态,就必须从制度切入。” “伍先生,你讲到了根子上!”查理竖起拇指,“把篱笆扎好,黄鼠狼是偷不成鸡的!” 款子没有贷到,却受到一顿奚落,彭伟伦扯起挺举,悻悻地走出银行大门。 为彰显实力,彭伟伦特地租下一辆四只轮子的洋轿车。望见他们出来,司机将车开过来,为他们拉开车门。 彭伟伦钻进车内,不无沮丧地将手捂在脸上。 “彭叔,”挺举劝道,“车到山前自有路,我们再生别的办法。” “唉,贤侄呀,”彭伟伦长叹一声,苦笑,“车子早已进山,翻进沟里了。” “彭叔根底深,门路广,相信能够腾挪开!” 彭伟伦长叹一声,扭头转对司机,刚要吩咐,又一辆轿车驶过来,在旁边戛然而止。车门打开,石典法、车康钻出车门,哈腰请出一个戴毡帽、洋墨镜,穿洋服,拄洋杖的中年瘦子。 三人站定,那瘦子将洋手杖递给石典法,取下毡帽,理下头发,复又戴上帽子,接过洋杖,大步走向洋行门前的台阶。石典法提着黑包,与车康一边一个跟在后边,呈“品”字形拾级而上。 彭伟伦两眼睁圆。 挺举小声道:“彭叔,观石典法气色,判若两人呢!” 彭伟伦压低声:“贤侄,你可晓得那个瘦子?” 挺举摇头。 “姓任,喝过几年洋墨水,原是湖广总督兼川汉、粤汉铁路督办端大人的幕僚,听说不久前升作襄办了。” 挺举的眉头凝起。 彭伟伦吩咐司机回广肇,驶过两条街道,似是想起什么,转对挺举:“贤侄,听说丁大人相中你了,请你去做惠通银行上海分行协理,可有此事?” “彭叔哪能晓得的?” 彭伟伦两手摊开,苦笑一下:“眼下彭叔也就剩下这点儿能耐了。” “是哩。” “太好了。贤侄,你马上去上任,从惠通银行贷款给彭叔,贷不出十万,五万也成!” 挺举摇头。 “贤侄?” “我对张叔讲过了,暂时不想去!” “啊?”彭伟伦震惊,“这么好的机会,贤侄你??” 挺举苦笑:“彭叔,钱的事体,我倒是想到一处地方。” “哪儿?” “大清银行。” “这??” “蔡道台交接给刘道台三百五十万两现银,全部存放在大清银行,除去二百万两行将偿付的庚子赔款,尚余一百五十万两,或可转借十万两救急!” 彭伟伦闭目良久,转对司机:“去道台府。” 不知是怯于上海滩的危势还是其他,新道台刘襄逊迟迟不来上任,蔡道台交接不成干着急,仍在府中支撑。 听了彭伟伦的请求,蔡道台面露难色:“彭老板,不是在下不给面子,是这笔钱动不得呀。新道台早晚就来,若是交接,账上却少十万,怎么了得?这是庚子款,新道台随便参我一本,我一家老小??”说着两手一摊,做出无奈状。 想到前面自己做的事情,想到润丰源的悲情结局,彭伟伦也是无语,长叹一声:“蔡大人??” “彭老板,”蔡道台摆手止住,拿起茶杯,将面前茶杯的盖子盖上,声音悠悠的,“钱的事甭再提了,彭老板还有别的事吗?”说毕,身子站起,作势赶客。 彭伟伦面色紫涨,只好跟着站起。 挺举一动不动,两手微微拱起,目光如剑:“蔡大人,晚生有问!” 蔡道台一怔,看向彭伟伦:“这位是??” 彭伟伦趁势坐下,将脸转向一侧。 挺举保持拱手:“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有惑请教蔡大人!” 刘道台眉头一皱,只好坐下:“伍议董请问!” “敢问大人,按照大清律制,道员职守何在?” “这??”蔡道台脸色变了,“这是你能质询的吗?” “吏员职守,明旨下达全国属民,三岁孺童皆可质询,在下身为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为何不能?” 蔡道台气结,手指颤抖:“你??” “大人不屑作答,在下就替大人答了。道员为省府专派大员,朝廷任命,辖制提学、屯田等民生要务,守护一方百姓安泰。上海为国家商埠,民生要务、百姓安泰皆在商贸。商贸在市场,市场在钱业。今钱业崩塌,润丰源等数十家钱庄破产,市场仅凭善义源等幸存钱庄勉力撑持。如果善义源倒闭,上海市场就会崩盘,全国各地省市,都将波及??” “够了!”蔡道台脸色紫涨,猛震几案,将面前茶杯震落于地,“蔡某已经不是上海道台,上海市场塌与不塌,关我蔡某屁事!来人,送客!” 彭伟伦、挺举大步走出府门,走下台阶。 彭伟伦回望一眼,指着府门,咬牙切齿:“你个狗官,有朝一日,看我让你死个好看!” “唉,”挺举长叹一声,摇头,“庸官当政,大清朝焉能不亡?” “贤侄,”彭伟伦恨道,“事体你都看到了!事到如今,不是彭叔不顾善义源,不顾市场,是彭叔没有退路了。彭叔这就回去,宣告善义源破产!” 挺举急道:“彭叔?” “娘那个逼,市场关他屁事,难道就关我彭伟伦的屁事了?没有善义源,我姓彭的照旧有饭吃。市场崩塌了,看这狗官喝北风去!”彭伟伦气极,大步走到车前,重重拉开车门,声音极大,“贤侄,上车!” 夜幕降临,红烛泪落。 鲁碧瑶的新婚之夜一分钟接一分钟地逝去。 新娘独坐床头,看烛光摇曳,听蟋蟀声声,直至黎明的霞光透过窗棂。 与此同时,天使花园里,挺举、葛荔双双禅坐,相距三尺,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鸡鸣第三遍,葛荔眯开眼,久久凝视挺举。 不知何时,挺举已经入定,状如老阿公。 葛荔瞄他一眼,声音轻柔:“挺举?” “小荔子?”挺举打了个惊愣,睁大眼睛,看向她。 “木头!”葛荔扑哧笑了,不无娇嗔。 挺举木讷地回她一个笑,站起来,活动几下腿脚,走出房门,走向厨房,推起装着橡皮水袋的车子,踢踏着鞋子走出院门。 于彭伟伦来说,所有的退路都被蔡道台的冷漠封绝了。 三日过后,当挤兑的人流蜂拥在善义源的门外时,彭伟伦宣布破产。又三日,平抚挤兑人、接管善义源匾额并所有庄铺的是丁家的泰记。 上海人看呆了。 上海市场崩塌了。 大半个中国百业凋零,宛如历经灭顶的海啸。 夜深,翠春园的地下秘室依旧亮着灯。 靠墙摆着几十只木箱,里面装满枪支。陈炯一箱一箱地查验,验过一箱,就在本子上记个数,正在忙活,外面有声音传来,接着是有节奏的叩门声。 陈炯开门,任炳祺闪进,将门关上,闩好,笑嘻嘻道:“新到一个妞儿,模样儿不错,我谁也没让动,先孝敬师叔,可寻来寻去,嘿,没想到师叔躲这儿了!” “去去去!”陈炯啐他一口,“净干些没**的事儿!”指箱子,“你来得好,帮忙搬箱子,我得把所有宝贝审验一遍。这批货是从江南制造局来的,我放心不下。关键辰光若是卡壳走火,事体就大了!” “好哩,这活儿徒儿爱做。”任炳祺爽朗地应过一声,凑上,“还有个事儿,前番师叔要我打探的两桩事体,都有眉目了!” 陈炯看向他:“哦?” “一个是鲁家财产,怕是你万猜不到让啥人拍去了。” 陈炯眉头动几下:“不会是章虎吧?” “啧啧,师叔就是师叔!不过,真正具名的并不是他!” “啥人?” “傅晓迪!” 陈炯长吸一口气,吧咂几下嘴皮子:“嘿,真叫邪哩。要是挺举晓得,会哪能个想哩?”再次看向炳祺,“另一桩事体呢?” “石典法新近接待一个瘦子,叫他任大人,对他卑躬屈膝哩。近日他与任大人、泰记姓车的频频出入汇丰银行,不晓得做啥勾当!” “一定是为川汉路款!”陈炯两眼放光,拳头捏起,“润丰源、善义源破产,大清的血库流光了。川汉路款就是压垮大清这匹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下一步哪能办哩?” “盯住几个狗崽子。电报局里有兄弟没?” “有一个,两个月前拜我门下了。” “好。让他发展几个可靠的兄弟,不惜代价,将上海官府,尤其是丁大人等,与四川、北京的往来电文秘密备份,送我这里!” “好哩。” “好小子,挪箱子吧!”陈炯努下嘴,从箱中拿起一支枪,审视。 “还有一桩小事体,师叔也许爱听!”任炳祺卖起关子来。 “说吧,磨叽个没完!”陈炯横他一眼。 “你的好兄弟伍挺举在两天之前结婚了!” “啊?”陈炯震惊,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师叔想不想晓得新娘子是谁?” 陈炯缓缓蹲下,两手捂脸。 “鲁小姐!” “啊?”陈炯几乎是弹起来,一把抓住炳祺,“咋回事儿?” 任炳祺一五一十,将他打听到的信息全倒出来,听得陈炯唏嘘不已。 “唉,”任炳祺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声,“可惜了大小姐的一片痴情,我真为她抱不平啊!” 陈炯伸出两手,重重按在任炳祺肩上,嘴角浮出难以言状的笑,声音压抑:“炳祺,验枪!” 几十箱枪支逐一验完,天已大亮。 陈炯伸个懒腰,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指着三支略有瑕疵的枪支道:“炳祺,你今天只有一事,将这三支送回去调换!” “好咧!”任炳祺将三支枪装进一只空箱,凑上来,嬉笑一声,“师叔,今儿是个好日子,穿上西装,别上盒子炮,买它几个大花篮跪到天使花园里去!” “哟嘿,”陈炯笑了,“你小子懂得不少哩!” “嘻嘻,”任炳祺笑出两声,“徒子别的比不过师叔,这哄女娃子嘛??”顿住,做个鬼脸。 吃过早饭,陈炯躺在床上歇足精神,真就如任炳祺交代的,换上西装,到花店里订制花篮,又到珠宝店买到一枚昂贵的镶翠金戒,于午饭后自信满满地来到天使花园。 最先走进的是花店里的伙计。两男一女将九只花篮搬下马车,提进院子,在园中央摆成一个大大的“心”字。 葛荔蒙了。 天使花园的小天使们也全都蒙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些花篮。 院门处,陈炯款款走进来,西服笔挺,皮鞋铮亮,手捧一束鲜花。 葛荔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先是一红,继而坦然,款款迎上。 陈炯手捧鲜花,在葛荔前面三步处站定。 葛荔淡淡一笑,向众天使招手。 孩子们全都跑过来。 “小天使们,有善人为你们送花来喽!”葛荔指点众孩子,“两人抬一只篮子,刚好九个房间,一个房间摆一只,去吧!” 众孩子高高兴兴地抬起花篮,走向各自房间。 葛荔看向陈炯:“陈先生,这一束是送给我的吗?” 陈炯跪下一条腿,双手献上。 葛荔接过花束,又是一笑:“花我收下了,陈先生还有事体吗?” 陈炯声音清朗:“陈炯另有一物相赠,敬请小姐伸出玉手!”说着,从袋中摸出一只精美的饰盒,打开,现出戒指。 “真漂亮!”葛荔瞄一眼戒指,微笑,“也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陈炯笑道,“请小姐伸出手指!” 葛荔伸出右手。 “是左手。” 葛荔伸出左手。 陈炯的笑容渐渐僵住。 葛荔的左手无名指上早有一枚戒指。 近年西风东渐,上海滩悄然流行起西人习俗,女子戴戒指。女子右手若戴戒指,则表示未婚,谁都可以追求。如果是左手戴戒,中指表示热恋,无名指表示订婚或已婚。无论是订婚还是已婚,只要无名指上戴有戒指,对求婚者来说都不是福音。 葛荔依旧微笑:“陈先生想将它戴在哪一根手指上呢?”伸出几个指头,“大拇指太粗了,食指、中指不合情,无名指上有了,”摆动小指,“只剩下这根指头,如何?” 陈炯总算是缓过神来,盯住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是谁戴在上面的?” “伍挺举!” “啊?”陈炯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盯住葛荔,“挺举他??已经结婚了,你晓得不?” “晓得。”葛荔微微点头。 “可新娘子是??” “鲁碧瑶!” “你??你啥都晓得?” “是哩,”葛荔盯住他,“告诉你,我不但晓得,他俩的好事体还是我一手包办的!” “啊?” “陈先生,”葛荔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你已晓得我是谁,我也晓得你是谁。既然都是朋友,都是一家人,我就什么也不瞒你。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结婚,不是背后的真相。背后的真相是,鲁碧瑶怀了傅晓迪的孩子。鲁家破产了,傅晓迪不敢承担责任和义务,逃了,鲁小姐寻死觅活,伍挺举出于义,挺身顶缸。本小姐出于爱,出于义,鼎力支持。挺举与碧瑶是假结婚。在结婚之前,伍挺举已经向我求婚,挺举亲手将这枚戒指戴在我手上。我接受了。陈先生,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的花,你的这枚漂亮戒指还是请你拿回去,戴在一个只爱你的小姐手上。我的手指不能同时戴两枚,我的心只属于一个人—伍挺举!” 话音落处,葛荔缓缓转身,款款走向她的房间,将门掩上。 陈炯手中的戒指掉落了。 陈炯没有弯腰去捡。 陈炯只将目光盯在葛荔掩起的房门上。 不知过有多久,陈炯方才缓缓转身,干着脸,拖着腿,挪向大门。 葛荔隔着窗棂凝视陈炯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园门之外,心底泛起一声呢喃:“挺举??” 自秋红来过后,为防不测,顺安打发走阿姨,锁上院门,再次搬进王公馆,与章虎等兄弟们住在一起。 这日晚间,顺安正在自己的房间闭目养神,章虎如风般旋入,将一只牛皮纸袋啪地扔在他面前的几案上,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渴死了,来杯水!” 顺安没有睬他,拿起牛皮袋,目光落在背后的一栏子明细上,不可置信道:“介许多东西,才花九万?” “来杯水,兄弟!”章虎闭上眼,跷起二郎腿,搭在上面的腿脚有节律地上下动着,显然心里在哼什么曲子。 顺安起身,倒杯水,递给他:“章哥,介大一处宅子、十几个店铺,还有??那个钱庄?” “是哩。” 顺安闭会儿眼,睁开:“我??不是做梦吧?” 章虎将水杯送到嘴边,咕咕几声一气饮下,放下杯,抹下嘴皮子:“做没做梦,打开看呀!” 顺安打开,袋中现出各式各样的契约,包括款项收据和交割手续。 章虎吹出几声口哨,晃动几下二郎腿:“兄弟,信不?” “章哥,兄弟服你了!”顺安竖起拇指,盯住他,“兄弟还担心十万两不够呢!我一直在想,如果不够,鲁家的宅子咱就不要了。” “还记得章哥的话不?只要兄弟看上的,没有人敢争!” “章哥,讲讲,哪能介便宜哩?” “介多店铺,他们要得贵了,我们兄弟拿什么开张呀?” 听到“我们兄弟”四字,顺安这才想到这份财产还有章虎一份,心里一寒,半晌,咧嘴一笑:“阿哥讲得是!” “兄弟,章哥还得跟你商个量!” “章哥请讲!” “介多店铺,没有合意人掌管不成。”章虎从袋中取出一个名单,“这帮兄弟都是跟着我拼杀出来的,兄弟拿去拨拉拨拉,但有相中的,就赏他们一口饭吃,成不?” 顺安倒吸一口气:“这??” “兄弟,就这么定吧。这帮兄弟才气或有不足,忠诚却是没个说的。我对他们讲过了,生意上的事体,让他们全听兄弟的!哪个敢不听话,兄弟只管敲打!” 顺安心里愈寒,咬会儿牙,点头:“章哥吩咐,晓迪不敢不从!” “兄弟放心,”章虎起身,拍拍他的肩,“你我是在一条船上,章哥是闯江湖的,讲究的是规矩,不会屈待任何兄弟,更不会屈待兄弟你!” “谢章哥!” “兄弟,你甭住在这儿了,可以堂而皇之地搬进鲁家那个大宅院。至于你那个小院子,我指派个兄弟守着,待行情好些,就卖掉!” “不??不可??”顺安迭声应道。 “咦,你住进你自家的房子,为啥不可?”章虎瞪起眼来。 “我??” “哦,明白了!”章虎大笑起来,“你是怕你媳妇伤心呀。好吧,你不去住,我安排几个兄弟住进去,替你守着,免得成了耗子窝!” “不可!”顺安急了。 “咦,为啥又不可了?” “章哥,”顺安回过神来,眼珠子转几下,“那栋大宅子,先空在那儿吧,我安排人守着。待过些辰光,待事体平和,我们再商量,成不?” “好好好,你的宅子,你做主。不瞒兄弟,那栋宅子,我一看见就反胃!”章虎起身,“兄弟,今儿是个喜日子,走,章哥请你到干妈那儿撒个欢去!” 顺安也不推托,与他来到玉棠春,被人带进一个套间,点下一桌酒菜。不一会儿,两个小娘走进来,唱个喏,跪在地板上,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提着酒具。 二人喝到微醉,章虎支走小娘,盯住顺安:“趁还没醉,章哥还有一桩好事体与兄弟商量!” “章哥请讲!” “鲁家的钱庄与店铺全都拿下来了,干事的人也算是到位了,眼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兄弟晓得这东风是什么吗?” “钱。” “正是!”章虎擂顺安一拳,“偷鸡也得蚀把米,对不?这么多的生意,没有本钱不成呀!我的钱全都砸进橡皮里了,兄弟这十万,交割用去九万,打通各路关节用去大几千,还有兄弟支走千把两,兄弟好账头,应该晓得剩几个了。” “我晓得。” “钱庄及十五家店铺,哪家开张都得用钱,是不?工钱不说,单是进货,货钱可以欠下,订金总得付吧!每家支应一千两,十五家就是一万五。钱庄更是大头,上海滩眼下没钱,我们不能指望钱庄收钱,只能指望钱庄放钱。市场崩盘,正可大赚利钱,而没有本钱,这大好的利钱怎么赚?” “章哥讲得是。”顺安听出话头,盯住章虎,“章哥是否已有生财之道?” “呵呵呵,”章虎笑了,“如果没有,还与兄弟商量个什么?”招手,“来,借只耳朵!” 顺安凑前。 章虎在他耳边嘀咕一阵,顺安震惊,失声道:“烟土!” “正是。”章虎盯住顺安,“那个烟贩子炒橡皮亏惨了,被人追债,急于甩卖两百箱烟土。小娘比哩,我验过货,正宗孟加拉产!” “烟??烟土??”顺安犹如没听见,顾自呢喃着这个词儿。 “我与他一共谈过七轮,将价压到八万两银子,不足四成!这可是上天送给我们的上好生意,章哥特拉兄弟入伙,兄弟不可错过哟!” 顺安反应过来,断然摇头。 章虎急了,紧盯住他:“兄弟?” 顺安再次摇头。 “兄弟是为钱的事体吧?”章虎大手一挥,“章哥早就想过了,银子好办。我找人评估过了,鲁家宅院,还有钱庄,如果抵给洋人银行,贷个十万八万没有问题!” 顺安依旧摇头。 “兄弟啥意思?”章虎急了,拉起脸,“这笔等于白送,我看在兄弟分上才拉你入伙。不瞒你讲,要是让师父晓得,这事体??” “章哥,兄弟不是不想赚钱,是不想赚这个钱!” “咦?”章虎怔了,“嫌这钱扎手咋地?” “是哩。”顺安盯住章哥,“章哥,我立过誓,此生三戒,烟赌娼。” “唉,”章虎不无夸张地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兄弟呀,你叫章哥哪能个讲你哩?大丈夫在世,不就是活个心跳吗?不抽,不赌,不嫖,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再说,兄弟也不是没破戒呀,三大戒兄弟已经破下两个了!” 顺安脸色通红:“我??我哪儿破了?” “哪儿破了?”章虎冷笑一声,“先说这赌。我且问你,人生难道不是一场豪赌吗?你来到上海滩,走出的哪一步棋不是赌呢?再说这嫖。你三天两头到干妈的玉棠春来,不叫嫖又叫什么?” “我??我不是这意思!” “兄弟不是这意思,又是啥意思?是不想赚这昧心钱吗?兄弟扳扳指头,自到上海滩后,兄弟赚的哪笔大钱不昧心呢?那五千两银子不昧心吗?那十万两银子不昧心吗?贱买鲁家的所有财产不昧心吗?” 顺安低下头去。 “唉,”章虎又叹一声,“兄弟呀,你在外人面前哪能个显摆斯文,章哥没话说,只不要将这斯文对章哥显摆。你与章哥,自到上海滩,这就踏在一条船上了,我们兄弟理当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兄弟发财,章哥沾光,章哥发财,从来没有少过兄弟你的,是不?” 顺安咬紧嘴唇。 “好了,好了,我们兄弟不争不论,只做事体。正经生意由兄弟出头,凡是摆不上台面的,就由章哥揽下。这宗生意记在章哥名下,兄弟只在抵押房产时签字画押就成!” 顺安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乎是嘟哝:“好吧,就依章哥!” 第二日,章虎拿着顺安签字画押的一应契约前往花旗银行,抵押贷出八万两银子,拿出四万买大烟,另外四万放到总账上,作为所有“茂”字号的开张本金。 “茂”字号是用顺安的钱买的,权证也是傅晓迪在前,章虎在后,加之章虎原本不是搞经营的料,所有营运方略就由顺安厘定。 顺安的第一个方略是将鲁家的“茂”字改为“安”字,将“茂升钱庄”改为“安顺钱庄”。顺安的第二个方略是“安”字号的所有店铺必须优先聘用原“茂”字号的人手。 章虎完全同意。章虎将钱庄交给阿青管理。阿青寻到老潘,由他召集老人手。钱庄里几乎所有的把头都炒橡皮股了,这辰光没一个日子过得顺当的,阿青的邀请无疑是雪中送炭。在老潘的带动下,能来的把头与伙计全都来了。除阿青与他带来的两个兄弟之外,钱庄里几乎清一色是茂升的老人手。 阿青亲手揭掉大门上的封条,老潘带领手下打扫庭除。 紧接着,在几名帮手的协助下,阿青攀上梯子,卸下茂升钱庄的匾额,换上一块新的,上写“安顺钱庄”四字,烫金。 老潘趁人不备,悄悄将茂升的老牌子放到一个较暗的角落,没想到被阿青瞄到。阿青瞪他一眼,噌噌赶过去,用脚狠跺老牌子。 老员工纷纷背过脸去。 阿青每踩一下,老潘的身子就抖一下。 老牌子是好木头做的,厚且结实。阿青的脚跺得生疼,便喝叫手下去拿斧子。手下转一圈,没有寻到。 阿青震怒,瞄见台阶上的大青石,遂将匾额搬过去,狠狠摔在石台阶上。 一下,两下,三下,匾额终于破裂。 见匾额破成两片,阿青解气地扔到一边,拍拍手,从一个小阿飞手中接过一串鞭炮,递给老潘:“白吃饭呀!放炮!” 老潘脸色铁青,仍旧忍下了,缓缓走过去,拿起鞭炮走到街心。大把头走过来,打起火,点燃。 鞭炮炸响,老潘的脸在噼啪作响声中扭曲。 离钱庄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里坐着顺安与章虎。 顺安撩开窗帘,看着茂升门前的这场热闹。 “唉??”顺安长长地叹出一声。 章虎看向他:“兄弟如愿以偿,还叹什么呢?” “放鞭炮的那个人是我师父!” “呵呵呵,要是你师父晓得他的新老爷原是弟子,该作何想?” “章哥,我想问你一句话。”顺安盯住章虎。 “兄弟有话就讲!” “章哥想不想通过这个钱庄发财?” “废话,如果不想,我们费这劲儿做啥?” “如果想发财,章哥就得告诫阿青,不可对我师父介凶,要小心伺候。别的不讲,我只讲一句,钱庄能否立起来,全得仰仗我师父!” “兄弟讲得是。娘希屁哩,刚刚当上经理,这就鼻子上插根葱,自己把自己当大象了!” 顺安拉上窗帘,击掌。 车马辚辚而去。 善义源倒闭之后,上海人的日子进一步紧巴起来,每一家都不例外。 就在安顺钱庄开张这日,挺举路过鲁碧瑶家,顺道拐进胡同。 刚好是午饭辰光,餐桌上摆着几碗白饭和两盘素菜。 听到脚步声,齐伯迎出去,惊喜道:“是挺举呀,你总算来了,我们盼你几天哩。” 挺举走进院子,拱个手,抱歉道:“早说来哩。这几天杂事儿多,误了。” “你赶得巧哩,饭刚端上,来来来,上桌吧!”齐伯拉来一只凳子,摆在碧瑶对面,礼让。 挺举朝碧瑶笑笑,坐下。齐伯也在下首坐了。 碧瑶盯住青菜的颜色,皱起眉头,夹一口,嚼一口,吐出来,扔下筷子。 “小姐?”齐伯小声道。 “叫阿姨来!”碧瑶指着盘子里的菜,“这菜哪能个炒哩?青菜炒成黄色,烂熟,是怕我咬不动吗?还有,一股苦味,哪能不放糖哩?” 齐伯一脸尴尬,手足无措。 碧瑶不依不饶:“齐伯,阿姨呢?叫她过来!” 齐伯嗫嚅:“她??走了!” 碧瑶震惊:“走了?哪儿去了?” “家里有事体,她说是??回去看看。” “那??”碧瑶急了,“她啥辰光来?” “一时三刻怕是来不了。小姐想吃啥,大大做给你,大大??” 碧瑶显然明白原委了,咬下嘴唇,噙住泪水,走到后堂几案上,打开一只小罐子,夹出几块咸菜按到米饭里,端碗去楼上了。 听到碧瑶关门的重重响声,齐伯、挺举互望一眼,心里皆是揪着。 挺举小声:“齐伯,你把阿姨辞退了?” “是哩。” “是没钱了吧?” 齐伯略略迟疑,笑一下:“有哩。” 挺举摸会儿口袋,连掏几下,摸出一块银角子,搁到桌上,面色尴尬。 齐伯笑笑:“挺举,先吃饭吧。” 挺举端起碗,将菜搅进饭里,扒拉几口,将一碗米饭吃下,擦把嘴,起身:“齐伯,小姐身子渐渐大了,荤腥不能少,蛋禽果蔬也不能断。再有,再把阿姨请回来,钱的事体,您甭费心,有我哩!” “我??这就去买。” 挺举搁下碗,大步走出。 挺举没钱了。 操持碧瑶的婚礼花去了他最后的几块银元。这几日来,他天天守在天使花园里,一切由葛荔操办,日用不用他管,他没有觉出没钱。只在刚才掏钱的那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这个。 大街上,挺举一边走路,一边思索挣钱的事,眼角时不时地瞄向两侧店铺,希望撞到个用工的招牌。 不知不觉中,挺举拐到了霞飞路,望到了鲁家的大宅子。 挺举大步走去。 大门仍旧落锁,但封条被人揭了,被风吹落在一个角落。 挺举走过去,捡起封条,看一会儿,扔掉,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挺举一口气走到茂升钱庄,望见门前散落一地的鞭炮碎屑,匾额换作新的了。 “安顺?”挺举盯住新匾额,心里嘀咕,“难道是他?”苦笑一下,走进钱庄。 老潘望见,迎过来。 “潘叔?”挺举震惊,“没想到是你!” “嘘!”老潘扯他走到一角,“你哪能过来哩?” “随便逛逛。啥人是新东家?” “不晓得哩。”老潘压低声音,“有人寻到我,要我召集老人手,重开钱庄,依旧让我做协理。月薪十二块。炒股赔光了,家里日子紧巴,我??只得应下??” “老匾呢?” “跟我来!”老潘引他走到后院一角,拨开一堆破烂,摸出老匾,“在这儿呢,我打算收工之后拿回家哩。” 挺举拿起细看,心里一揪:“哪能破成两半呢?” “是新经理摔的。” “潘叔,这块匾我拿走了!”挺举提起匾额,大踏步走出钱庄。 送走挺举,洗好碗碟,齐伯来到菜市场。 市场凋零,卖鱼卖肉的摊位没剩几家,且几乎没有买家。 齐伯这儿转转,那儿看看,在一个卖鱼的小贩前面蹲下来。水盆里是一堆小鲫鱼,最大的不过中指长。 “几钿一斤?”齐伯问道。 “一角。”鱼贩应道。 “给我来一斤!” “不零卖,想要就一揽子拿去。” “我没介多钱,就买一角??小伙子,帮个忙!” 小贩白他一眼:“没介多钱,还想吃鱼?不卖不卖!” 齐伯轻叹一声,缓缓站起。 齐伯走出市场,正在迟疑,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齐伯!” 齐伯回头一看,惊喜道:“阿祥?” “齐伯,来买菜呀!” “是哩。小姐口馋,我这给她买点儿荤腥??” 阿祥看向他手中的空篮子:“哪能没买哩?” “我??”齐伯苦笑一下,脸色尴尬,“正说要买哩,钱袋却不见了。唉,人老了,丢三落四,到这辰光也想不起来落在哪儿了!” “齐伯,你守这儿,我寻去!” 阿祥撒腿跑走,不消一袋烟工夫,跑回来,喘着气,递上两块银元:“齐伯,钱寻到了,我们一道买去!” 齐伯接过银元,老泪流出。 二人走进市场,阿祥做主,一口气买下几十枚蛋、一只母鸡、一块肥肉、一块豆腐、一盆小鲫鱼并一些果蔬,满载而归。 阿祥帮他提到家里,辞别,寻工去了。 齐伯将小鱼养在水盆里,拿出几条小的正在宰杀,望见挺举走进来。 齐伯迎到灶房门口,乐不可支,指着院中的活鸡道:“挺举呀,你看,鱼、肉、鸡、蛋,这算是买齐了!” “好哩。”挺举提着匾额走进中堂。 齐伯扔下鱼,跟进去。 匾额已被修复。工艺不错,那道断痕不细审是看不出来的。 挺举走到几案前,将匾额恭恭敬敬地摆在几案正中鲁俊逸的牌位后面。 挺举面对牌位跪下,拜上几拜:“鲁叔,挺举起誓,有朝一日,挺举让它归复原位!” 齐伯盯住匾额,有顷,长叹一声:“唉??” 在安顺钱庄开业的第二天,阿祥寻到挺举,告诉他一个重大消息:茂平谷行复业。 “复业怎么了?”挺举显然并不感到惊讶,淡淡说道。 “招人哪!”阿祥兴奋道,“我问过了,优先老人手!” “说说,怎么复业的?”挺举问道。 “这几天找活做,四处寻遍了,一宗也没寻到。我正着急,刚好路过咱家老谷行,嘿,门开了,换匾了,还放了一串鞭炮。我审那匾,叫‘安平谷行’,门外立个牌,招人。我立马进去应聘,店里只有一个账房,听他说,新的掌柜吃酒去了,估计要两个时辰才回来。听账房说,谷行招人不多,老人手优先,薪水面谈。我高兴坏了,二话没说,赶过来寻你!”阿祥抬头看天,“辰光差不多了,我俩抓紧些,免得别人占先。” “安平?”挺举心里一颤,“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谷行,挺举抬头看向匾额,比原来的大一号,“安平”二字极是扎眼。 二人进店,账房迎上。 “账房先生,这是我家阿哥,原是这店的—”挺举扯他衣服,阿祥顿住。 账房上下打量挺举:“姓名?” “伍挺举!”挺举应道。 “嗯,”账房点头,“这个名字我晓得,是老人手,掌柜应下了,走吧,到里面谈薪水去!” 账房引领二人走进店后,望见一人站在码头上,对河水站着。 账房小声道:“掌柜的,有老伙计上工,想跟你谈谈薪水!” 那人扭头。 阿祥吃一大惊。 掌柜不是别个,正是他们的老对手—阿黄。 阿黄一身酒气,但没有醉,冲二人诡诈一笑,盯住挺举:“伍掌柜,你终于来了!” 挺举、阿祥互望一眼。 “你在等着我,是不?”挺举问道。 “等等等,”阿黄又是几笑,“本店昨日开张,阿黄我一连赶走几十个前来应工的人,只为等你一人!” “为什么一定等我?” “因为我的阿哥有特别交代!” “你的阿哥是哪能个交代的?” “多用老人手,少用新人手!我打探下来,在这店里,最老的人手是这位小兄弟,次老的就是你伍掌柜喽!” “阿哥,”阿祥扯下挺举衣服,“我们走吧,这碗饭吃不得!” “小兄弟,”阿黄阴阳怪气道,“脾气介大可就不好喽。还有,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这个店里,没有人再来收秩序费。” 阿祥又扯挺举。 挺举一动不动。 阿黄看向挺举:“伍先生,听账房讲,你俩是来谈薪水的,开个价吧。” 挺举微微一笑:“我们是来求工的,请掌柜出价。” “一个月五块,成不?” 阿祥急了:“太少了,我们给一般伙计一个月也发八块呢,还不算奖励!” “你讲的是老皇历喽。”阿黄扭转身,看向河浜,“眼下市场不景气,我出这个价,也是因为你俩是老人手,是阿哥特别交代过的!” “你??”阿祥气急,扭头要走,被挺举扯住。 “好吧,就这么定,五块!”挺举一口应允。 “呵呵呵,”阿黄竖起拇指,“还是伍掌柜爽气!今朝就算上工了,我新进了一船大米,过会儿就到,你俩守在这儿,等着卸货吧。” 晚餐过后,葛荔指挥众小天使正在清扫饭场,挺举一身臭汗,一步一摇地走进园门。 挺举朝脸盆里舀些水,刚要洗脸,葛荔提着一桶热水走出来:“澡房里去,水都为你备好了。” 看看自己的一身臭汗,挺举笑笑,提过热水,走向澡堂。 “等一下。”葛荔跑回自己房间,拿出一套干净衣服,“这个拿上!” 挺举接过,再次笑笑,走进去,关上房门。 半小时后,挺举抱着一身脏衣服,焕然一新地出来。 葛荔迎上,接过他的脏衣服:“你过来!” 挺举跟她走进房间。 葛荔稍稍掩上门,两眼盯住他:“听说你寻到工了!” “是哩。”挺举应道。 “扛粮包,一个月五块大洋!” 挺举苦笑一下,算是认可。 葛荔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银元:“这是十块,你先拿去用!” “我不能拿。” “不是公款,是我自己赚的!” “你??”挺举一脸惊讶,“哪能个赚来的?” “算命!” 挺举扑哧笑了:“啥人介大方?” “伍挺举!” “呵呵,”挺举猛然想起旧事,笑了,“有这回事儿,我给过你十块!” 葛荔盯住他:“这十块我是要放高利贷的,你得想清爽!” 挺举看着钱:“五倍利,成不?” “不成。” “那??你想多少?” “要你所有的利!” 挺举将钱收起,装进袋里,笑笑:“我贷下了!” 葛荔打开门,娇嗔道:“走吧,吃饭去。你那一份,我留着呢。” 二人刚走出门,园中一阵脚步声急,阿祥跑过来,气喘吁吁:“阿哥,快,齐伯要你马上回去,来贵客了!” “啥人?”挺举问道。 “一去就晓得了!” 与碧瑶婚后,若无事情,挺举很少过去,即使去,也要拉上葛荔。 听到贵客,挺举、葛荔匆匆赶到,推开院门,见客堂灯火辉煌,当堂坐着马掌柜。碧瑶坐在他的怀里,偎依着他,马掌柜的手抚在她的头上,轻轻晃着她。 灶房里传出叮当声,显然是齐伯在忙厨。 “马叔?”挺举惊喜地叫道。 马掌柜松开碧瑶,站起来:“挺举??” 二人紧紧握手,百感交集。 马掌柜老了许多,原本洒脱的个性似也变了。碧瑶低头坐在一边,眼角挂着泪。葛荔走到她身边,掏出手绢为她抹去泪水。 碧瑶起身,上楼。葛荔略顿一下,跟着她上去。 马掌柜指指对面椅子,对挺举笑一下:“坐。” 二人坐下。 “挺举,瑶儿的事体,我全晓得了。马叔??替俊逸,替我阿妹,谢你了!”马掌柜拱手。 “马叔,甭讲这些吧。”见他一身孝服,挺举怔了,“马叔,你??已经去过四明了?” “还没呢。”马掌柜苦笑一下,“这身孝衣是为我姆妈穿的。” 挺举心里一揪:“老夫人她??” “听说俊逸和阿妹出事体,她一头栽倒,再也没能起来。我四处求医,姆妈撑持数月,撒手走了。前几日我才把后事处理好,今朝就赶来看望你们!” 挺举长吸一口气:“我??姆妈和我阿妹,可好?” “还好。老夫人最后几日,得亏你姆妈和你阿妹天天陪伴。” 院子里一阵响动,阿祥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提着几块卤肉和一坛黄酒,冲厨房叫道:“齐伯,甭忙活了,现成的下酒菜,还有一坛老酒哩。” “呵呵呵,”马掌柜几步走出去,望着酒坛子,“你小子呀,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马叔早就戒了!” 阿祥放下酒坛,揭开盖子,故意嗅几下,做迷醉状:“啧啧啧,好香啊,不愧是女儿红,十八年陈!”又转对马掌柜,“老掌柜,这酒是徒子专门为您老买的,没想到您老戒了。戒了也好,您老就吃肉下饭,看着徒弟陪齐伯、阿哥慢悠悠地喝,保证见底!” “哈哈哈哈,”马掌柜大笑几声走过来,在他肩上拍几下,“你小子失算哩,老掌柜这酒,既可以戒,自然也是可以开戒的。” 齐伯走出来,提起卤肉走向厨房。 阿祥跟过去:“齐伯,我来!” 挺举、马掌柜回到客堂。 “马叔,”挺举看向马掌柜,“前些辰光事体太多,鲁叔的后事仍在搁着。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就议议,得让鲁叔魂归故里。” “我也是为这事体来的,”马掌柜应道,“无论如何,得让俊逸和阿妹回家。世事艰辛,叶落归根,怎能让他们没个归处呢?” 因是运棺木,客轮是坐不成的,只能包船。包船是笔不小的费用。谈到钱上,马掌柜拿出一张庄票,是五百两规银。 “介多钱,你哪儿来的?”挺举惊道。 “俊逸把宁波的铺子送我了,我这是还给他!”马掌柜将庄票递给挺举,“你拿去张罗,让俊逸和我阿妹体体面面地回归故里!” 三日之后,一艘运货的小汽轮装载一具密封严实的棺木沿水路驶回宁波,在阵阵哀乐声中由马车载入鲁家的老宅子里。 前院空场地上也早搭起一个戏台子,主唱的仍旧是甫家班子。 观众甚多,多是吊祭来的。 甫家戏班动用了最大阵容,一行十一人,外加两个帮闲的。戏本是马掌柜点的《诸葛亮吊孝》,甫家班子各出本领,或弹或拉或唱,无不尽情。 唱得最卖力的是甫韩氏扮演的诸葛亮。甫韩氏两手拍打周瑜的假棺木,放声悲唱:“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 甫韩氏唱得激昂悲壮,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在场听众无不动容,以襟拭泪。 鲁俊逸是个好人,发达后在家乡行过不少善。鲁家转瞬兴衰,家乡人无不唏嘘。翌日下葬,送葬人不下数百,场面浩大,一溜儿纸人纸马纸轿子络绎二里多地,吹鼓手更是摇头晃脑地鼓着腮帮子一路狂吹。 鲁碧瑶哭晕了。 鲁碧瑶被舅舅马掌柜一路扶回来,扶进鲁碧瑶曾经度过部分童年时光的闺房。 “瑶儿,”见她的气色已经平缓下来,马掌柜开始商量正事,“入土为安,你阿爸的事体算是有个了结了。” “嗯。” “下面该是你的事体。” 碧瑶咬紧嘴唇。 “你回来几天了,无论如何,也该去望望你的婆婆。你与挺举既然拜过天地,假的也就是真的了,街坊邻居无不晓得你是伍家的媳妇,面子上的事体马虎不得。你若不去,挺举姆妈会哪能个想哩?” 碧瑶的目光落向手腕上的玉镯,耳边浮出两个声音,一个是顺安的:“鲁小姐,你戴上的既是伍家的传家手镯,什么就都是伍家的了,跟我甫顺安没有关系!”另一个是葛荔的:“我们这也讲清,挺举与你结婚,是做个样子给人看,好让妹子有个名分,堂堂正正地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打实里是不行的。我爱挺举,挺举也爱我??” 碧瑶再次咬住嘴唇,泪水流出,良久,抬头,语气坚定:“不去!” 马掌柜长叹一声,转身走出。 傍黑时分,甫韩氏一身疲惫地挨进甫家院子,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 甫光达挑着一身行头,跟着走进。 甫韩氏的声音不无夸张:“哎哟,累死我了。快来,给我捶捶腰!” 甫光达放下行头,过来为她捶腰。 甫韩氏闭目享受,一边哼唧,一边指点:“这儿,左边,再往下点,对对对,哎哟,疼死了,再重点。捏,揉,再用力,对对对,就是这个力道??” 甫光达边捶打,边叹息:“前次鲁老爷回来,人是活蹦乱跳的,这次回来??唉,人哪!” “光达,你讲,啥人会想到鲁家小姐会嫁给挺举呢?介水灵一个小姐,啧啧啧,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要是嫁给顺安,我非笑死不可!” “你呀,净想好事体!她能嫁给挺举,是她的造化。挺举这孩子就跟中和一样,学问大,懂事体,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而她鲁家,说败这就败落了。听说鲁家在上海的家业一忽拉子全没了。” “你晓得个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人家这后事办的,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有朝一日我翘腿,要是能得这一半风光,也不枉来世间遛这一遭了。” “你晓得个啥?为办这次后事,老马把镇上的几个大店全都贱卖了,只留下一个小店养老。听人说,那些店全是鲁老爷送给马家的,老马这么做,仗义哩!” 甫韩氏猛地想起什么,忽地站起:“光达呀,你问过挺举没?介大个事体,顺安哪能不回来哩?” “我??还没顾上??” 甫韩氏白他一眼,数落道:“瞧你这出息,该办的事体一点儿也不上心!快点,我们这寻挺举去!” 二人来到伍家,挺举不在,伍傅氏热情招待,陪他们聊天。 二人一直候到天色黑透,方才听到挺举的声音。 “挺举呀,”甫家夫妇迎上,甫韩氏脸上笑成一朵花,“这几日见你忙得东不是东,西不是西,就没敢过来打搅你!” “我也说去看望甫叔、大妈呢!” “挺举呀,大妈没啥别的,就想问问你,安儿他??好吗?他一去数年,没回家不说,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一个,大妈和你甫叔揪心呢。原说去上海看看他的,可上海介大,我老俩人生地不熟,怕是连个东南西北也找不到!” “顺安挺好的。”挺举走到几案前,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他托我捎给你老俩的。” 甫韩氏伸手接过:“大侄子呀,不瞒你讲,我也托人打听过,可就是没有安儿的音讯。大妈这想问问你,安儿是在哪家店里做事体?这孩子吃不来苦哩!” “阿弟在为官家做事体,忙得很,脱不开身哩。甫叔,大妈,你俩只管放心,阿弟他干得好哩!” 甫韩氏、甫光达嘘出一口气,互看一眼,难掩兴奋。 甫韩氏压低声音:“大侄子呀,你快讲讲,他在哪个官家?” “这??”挺举迟疑一下,笑了,“是个大官家,我俩也不常见面。大妈,你有啥事体,我回去了讲给他就是。” “我老俩没啥事体,只要安儿没事体就成!”甫韩氏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不会是啥稀罕物吧?”见是一些丝绸及一些补品,“哎呀呀,瞧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介贵重的东西,买介多做啥?” “大妈,辰光不早了,要是没啥别的事体,我得??”挺举脱掉外衣,作势洗澡。 “好好好,你快洗去,我俩回去了??”甫韩氏拿上包裹,与甫光达心满意足地走出。 送走两位老人,望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挺举轻叹一声,返回院里,关上院门,却并没洗澡,而是走进堂间,端起灯,走进自己的卧室,铺好床,坐在床头。 挺举闷坐一时,拿起书,就灯欲读,一阵沙沙响声,伍傅氏掀开门帘,走进来。 “姆妈,”挺举看向她,“介晚了,您哪能不睡哩?” “举儿,”伍傅氏盯住他,“告诉姆妈,你跟鲁小姐,究底是个啥事体?” 挺举挤出一个笑:“姆妈,您甭多想,没啥事体。” “要是没啥事体,你哪能天天睡在家里,不去陪伴小姐呢?” “到老家了,我不想住在别人家。再说,久没见到姆妈了,我想离姆妈近点儿。” “你已经成家了,就得有个成家的样子。你在家一住几日,天天让小姐守空房,成个啥体统?” 挺举喃声:“姆妈讲得是。明朝我就去陪小姐!” “什么明朝?今朝就去!” “姆妈??”挺举苦笑一下,“介晚了,碧瑶怕是??” 伍傅氏点头:“也是哩。那就明朝去吧。还有,小姐既然嫁进伍家,哪能不来望望我这个婆阿姆哩?” “姆妈,碧瑶就说来望你哩。这些日她过于伤心,还没有缓过神。” “唉,是哩。”伍傅氏长叹一声,“介多事体一下子摊到头上,任啥人也撑不住,何况她还是个小娘哩。哦,姆妈还要问你个事体,送殡辰光,我注意到碧瑶身子不便,是不是??”顿住,盯住挺举。 “是哩,她有喜了。” 伍傅氏既惊且喜:“天哪,介大个事体,你??哪能不早讲哩?” “我??想明朝再讲给姆妈听!” “这这这??”伍傅氏作势赶他,“挺举呀,啥也甭讲了,快去陪碧瑶。于伍家来说,没有比这更紧要的事体了。告诉她,甭来望姆妈,就在家里守着,姆妈明朝望她去!” 挺举苦笑一声:“好咧。”起身,披上衣服走出。 第38章 犟女不哭为爱情?倔汉誓言谋民生 月光下,挺举一步一步地走近鲁宅。 大门紧关。 挺举伸手,作势敲门,就要敲到,却停下来。 挺举退后几步,站住。 挺举扭过身,仰脸看看天,回身走向街面。 挺举走出街口,走向旷野,一直走到一处树木葱郁的地方。 挺举停住脚步。 月光下,一块墓碑赫然在目,“伍中和”三个刻字隐约可见。 墓碑后面是一座黑乎乎的坟头。 挺举在碑前缓缓跪下,微微闭目。 月光如泻,树影挪移。 挺举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 天地倾听着挺举的心声:“??阿爸,几年来的事体,举儿这都讲给你了。到上海滩后,顺安变了,顺安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人各有志,我劝不动他,但我晓得,他也还不是坏人。待过去眼前这道坎儿,相信他会回心转意的。那时,我就把鲁小姐和孩子归还他,将葛小姐娶进咱伍家的门。阿爸,这桩事体,我只能讲给您听,不能讲给姆妈。您晓得,对女人,姆妈顶顶看重的是妇德,要是晓得这些事体,她一定受不了!” 一阵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挺举纹丝不动。 “阿爸,”挺举接着默诉,“您叮嘱举儿时刻铭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几句话。‘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过高过大,实非举儿所能承担,举儿平生之志只想践行前面两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又一阵更大的夜风吹过,树影摆动,挺举的头发被吹得竖起来。 猫头鹰连叫两声,似是应答。 “举儿有负阿爸期望,未能走成科举之路,但上海滩的腥风血雨,却让举儿渐渐明白什么才叫天地之心,什么才叫生民之命。天地之心,就是和谐共生;生民之命,就是尊严公正。然而,如何践行,举儿苦思不得其方。橡皮股灾,鲁叔之死,尤其是善义源、润丰源两大钱庄破产,致使全国市场崩塌,民不聊生,却让举儿看明一个方向。阿爸,举儿想定了,举儿对您起誓,从今朝起,举儿将竭毕生之力,立足上海滩,兴办独立银行,重组公正商会,使之经世济民,为生民立命!阿爸,举儿求您在天英灵护佑!” 挺举祈毕,叩首。 猫头鹰一声长叫,振翅起飞,在夜空盘旋。 挺举抬头看向猫头鹰,望着黑影渐飞渐远。 东方破晓,挺举缓缓站起。 第二天上午,将近十点,碧瑶仍没起床。 马振东走进她的房间,问道:“瑶儿,听挺举讲,上海事体多,他这几日就走,问你哪能个办哩?” 碧瑶从床上坐起,抿紧嘴唇,不吱一声。 “阿舅的意思是,”马振东略顿一下,接道,“你就住在家里。这院子比上海的大宅子还大,你打小就住,熟门熟路了。有齐伯和阿舅陪你,你也不孤单。上海那个院子太小了,阿舅怕你住不惯。齐伯也是这意思,说你身体不便,在家里方便照顾。待生下孩子,阿舅送你去上海。” 碧瑶依旧抿紧嘴唇。 “要是没啥讲的,阿舅就对挺举讲了。”马振东大步走出。 “阿舅,”碧瑶陡然出声,“我要回上海。告诉伍挺举,我死也要死在上海!” 马振东站住,怔了下,转身回来,正要说话,院中传来齐伯和挺举、伍傅氏打招呼的声音,接着是齐伯带他们上楼。 马振东要碧瑶赶快起床,碧瑶不动。 振东只好走出,在楼梯口迎到挺举和伍傅氏。 振东揖道:“阿嫂呀,我这正说与瑶儿登门拜望您呢。” 伍傅氏鞠躬回礼:“谢您了。” 挺举语气亲热:“碧瑶,姆妈望你来了。” 碧瑶挤出一个笑,声音别扭:“姆??姆妈!” 挺举转对伍傅氏:“姆妈,你俩说话,我和阿舅讲个事体。”说着,招呼振东,二人出去了。 伍傅氏拉个凳子,在她床前坐下,盯住她,脸上浮出慈祥的笑:“碧瑶呀,两天前姆妈就说来望望你,可事体实在太多,直拖到今朝才来!” “是我该去望您!”碧瑶的语气依旧生硬。 “你不必拘礼。听挺举说,你有喜了,真是个大喜事体。你不晓得,昨晚姆妈听到喜讯,欢喜得一宵都没睡哩。” 碧瑶干笑一下:“让姆妈挂心了!” 伍傅氏盯住她的肚皮又看一阵,心里越发欢喜,伸手摸摸:“碧瑶呀,告诉姆妈,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 “嗯,跟姆妈估摸的差不多。” 伍傅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拿出那只翠玉手镯:“碧瑶,你试试这只手镯,看能戴上不?” 碧瑶接过,审视这只她欢喜过且差点儿就据为己有的手镯,心里咯吱一响,耳边先后响起两个声音,先是俊逸的:“瑶儿,这是伍家的传家之物,我们不能夺人所爱!”再是顺安的:“伍家遭火灾,到我家避难,她姆妈将这手镯送我姆妈作为谢礼,我姆妈又给我了??鲁小姐,你戴上的既是伍家的传家手镯,什么就都是伍家的了,跟我甫顺安没有关系!” “呵呵呵,”伍傅氏见她发怔,笑道,“这只手镯是伍家的传家之物,当年姆妈过门辰光,你恩奶亲手将它戴到姆妈手腕上。今朝你又过门,姆妈就把它传给你。来,伸出手,姆妈帮你戴上!” 碧瑶木然地伸出右手。 伍傅氏略怔一下,笑道:“碧瑶,单只手镯,要戴左手。” 碧瑶迟疑一下,反将左手缩回。 伍傅氏以为她害羞,伸手过去,一把拉过碧瑶的左手,赫然看到腕上已经戴着她家的翡镯。 伍傅氏盯住那只手镯细看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凝住,呼吸一声比一声紧促。 碧瑶也是尴尬,不知该讲什么才好。 伍傅氏回过神了:“瑶儿,告诉姆妈,你的这只手镯打哪儿来的?” 碧瑶急中生智:“是??我阿爸给的!” 伍傅氏心道:“想必是顺安姆妈送给顺安,顺安送给碧瑶阿爸,碧瑶阿爸又送给碧瑶了。唉,什么都是命啊,这对镯子看来真是通了灵的!” 想到这里,伍傅氏表情释然,长嘘一口气,将翠镯戴到她的右手上,将她两手摆在一起,美滋滋地审看一时:“碧瑶呀,还甭讲,这对镯子真就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呢!” 碧瑶嘘出一口长气:“是哩,大小正合适。” “碧瑶呀,你有身子了,营养千万要跟上。你在房间里歇着,姆妈这就下厨去,为你做些好吃的!” “谢姆妈了!” 前院客堂里,振东、挺举对坐,齐伯站在一旁。 “挺举,”振东轻叹一声,“我问过碧瑶了,她死活要回上海!” 挺举吸一口气,微微点头:“那就让她回吧。上海有洋人医院,生活也方便些。” 振东长叹一声:“唉,这就给你招麻烦了!” 挺举苦笑一声:“马叔讲到哪儿去了。小姐既然和我拜过堂,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不?马叔,说起这个,小侄也有事体求你!” “你讲。” “请马叔也去上海,助小侄一臂之力!” “挺举呀,”振东连连摇头,“你这是羞马叔哩。马叔已是大半截入土的人,莫说是助你力,只怕是你个大拖累呢。” “呵呵,”挺举笑了,“让马叔拖累着,累死也是个开心鬼!马叔,这事体定了。”又转对齐伯,“齐伯,要是没有其他事体,我们明朝动身。” “好哩。”齐伯应道。 黄昏时分,伍家客堂里放着几个打好的包袱。 头上罩着黑纱的淑贞跛脚走出里屋,手中提着一个新包袱。 挺举看着她,有点奇怪。 淑贞看向挺举:“阿哥??” 挺举怔了:“阿妹,你??打介多包袱做啥?” “姆妈让打的。姆妈说,把家里能带的东西全都带上,省得到上海后再花钱。” 挺举吸一口长气:“姆妈她??人呢?” “在阿嫂家里,给阿嫂做饭哩。家里的饭菜,我早烧好了。阿哥要是饿,可以先吃。我给你盛去!” 挺举摆下手,转身走向院子,刚要出门,伍傅氏颠着小脚打外面回来。 “姆妈??”挺举上前扶住她,顺手拉过一把椅子。 伍傅氏坐下来,对他笑道:“举儿呀,你在家里就好,姆妈正要寻你哩。” 挺举蹲下来:“姆妈,啥事体?” “姆妈决定了,明朝和贞贞一道,跟你们去上海!” 尽管有所准备,挺举仍旧震惊:“这??” 伍傅氏盯住他:“咦,你不高兴?” “呵呵,”挺举挤出笑,“姆妈和阿妹能去,举儿笑还笑不过来呢。只是??”挠挠头皮。 伍傅氏盯住他:“只是个啥,讲呀!” “我??我是说,上海没房子了,眼下住的是鲁叔生前买给碧瑶阿姨住的,窄小得很!” 伍傅氏白他一眼,嗔怪道:“再窄小,还能容不下姆妈和贞贞?” “这??” “举儿呀,我问过碧瑶了,她把啥话都告诉姆妈了。烧饭的阿姨走了,齐伯烧出来的饭菜,碧瑶没胃口吃。碧瑶眼下正是养身子辰光,没胃口哪能成哩?再说,碧瑶是个大家小姐,这是要养小人哩,你们几个大男人哪里侍候得来?姆妈在家没啥事体做,正好去侍候她。” 挺举苦笑一下:“姆妈??” “举儿,听姆妈的,这事体定了,甭再琢磨请阿姨啥的。把碧瑶交给别人,姆妈一百个不放心。万一有啥闪失,叫姆妈哪能向你阿爸交代哩?” 挺举喃声:“我??好吧??” 一到上海,伍挺举就赶到天使花园,将姆妈与妹妹来沪照料碧瑶的事讲给葛荔。 “好事体呀,”葛荔乐道,“你姆妈来了,就有人照料鲁碧瑶了,你我也就放心了呀!” “是??是哩??”挺举迟疑一下,“可我??” “你怎么了?”葛荔盯住他。 挺举苦笑:“我??我恐怕??” “你怕什么?” “我不得不与碧瑶住到一起,否则,姆妈她??” 葛荔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瞪圆两眼盯住挺举。 “小荔子,请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葛荔几乎是喃声。 “相信我??不??不会??” 葛荔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小荔子,真的,我只是做样子给姆妈看,我不会对她动??动一星点儿心思,我心里只有你!” “鲁碧瑶哪能讲哩?”葛荔突然抬起头来,逼视他。 “她??” “她怕是巴不得哩!” “你??”挺举急了,“小荔子,不是这样的,她不肯哩!” “咦,”葛荔惊讶地看着他,“要是她不肯,你哪能办哩?” “我先和你商量好,再去求她!” “我们还是对姆妈讲明吧,我来对她讲!” “不成呀,”挺举摇头,“我想过这事体,可??你不晓得我姆妈,她平生最最看重的是妇德,要是啥都晓得了,不晓得会闹出啥事体。阿爸没了,我??不能再让姆妈伤心!” “纸包不住火,她迟早会晓得的!” “能包多久包多久吧。待过些辰光,待一切安定下来,待姆妈适应新环境了,我再慢慢讲给她听。眼下不妥,老家啥人都晓得碧瑶是伍家媳妇,姆妈更是一心想抱孙子,要是得知真相,叫她怎么受得了?” 葛荔:“那??你俩睡在一张床上??”顿住,咬紧嘴唇。 “不是的。我让齐伯备下铺盖,睡地板。” 葛荔盯住他,良久,喃声:“我??没啥讲了。” 夜深了。 碧瑶和衣坐在床头,被子蒙着下身,两眼怔怔地盯住挺举。 挺举闩上门,在地板上铺开席子,搁上枕头,展开被子,钻进去,躺下。 碧瑶仍在怔怔地盯住他。 挺举关切道:“碧瑶,睡吧。” 碧瑶没有说话,只将两眼怪怪地盯住他。 挺举心里发毛,勉强挤出个笑:“睡吧,辰光不早了。” “我要方便!”碧瑶总算挤出来。 挺举看向旁边的马桶。 碧瑶盯住他。 挺举尴尬地笑笑,起身:“我出去。” 挺举拉开门闩,轻轻开门,走到外面,关上房门,在楼梯口站定。 夜,死一样地静。 楼下阿姨住过的小房子里睡着伍傅氏和淑贞,齐伯睡在客堂的沙发上,似乎都睡着了,又似乎都还没睡。 房间里传出碧瑶的下床声,接着是撒尿声,再后是盖马桶及上床声。 待一切声响完毕,挺举推开房门,轻轻走进,将门闩上。 灯熄了。 与此同时,申老爷子的宅子里,灯依旧亮着。 葛荔怔怔地坐在她的闺床上,一动不动。 门外传来申老爷子的声音:“小荔子?” 葛荔没有回应。 申老爷子又叫几声,见她仍无应声,走进来,在她跟前站下。 葛荔将头靠在他身上,哽咽起来。 “呵呵呵,”申老爷子轻轻拍着她的头,“老阿公的右眼跳了一整天,正在琢磨啥事体哩,事体这就来了。小荔子,啥事体,讲吧,哭哭啼啼为哪般呢?” 葛荔呜呜咽咽,哭得越发伤悲。 “是不是那些花花草草惹到你了?” 葛荔摇头。 “不是花草,就是那个浑小子了!” 葛荔将头朝申老爷子怀中又拱几拱,哭得愈发响亮。 “好了好了,”申老爷子轻轻拍打她的头,“你晓得的,哭天抹泪,于事无补,是不?” 葛荔又抽几下,强力憋住,挣开他,坐回床头,泪光闪闪地盯住老阿公。 “讲吧,那小子哪能个欺负你哩?” 葛荔哽咽道:“他??他??他跟鲁碧瑶??睡在一个屋里了,就这辰光!” “哦?”申老爷子怔了,“你们不是讲好了吗?” “是讲好了,可??可他姆妈来了,她来侍候鲁碧瑶,他??他只好??” 申老爷子忖思一时,呵呵笑了。 葛荔急道:“老阿公,你??笑个啥哩?” “笑我的小荔子呀!” “你??笑我做啥?” “他和鲁小姐睡到一个屋里,你是哪能个晓得的?” “他讲给我的!” “他哪能对你讲哩?” “他??” “他说,他打地铺,是不?” “咦,老阿公,你哪能晓得介清哩?” “你是哪能讲哩?” “我啥也没讲!” “你为啥不讲哩?” “我没话讲呀,我??” “是哩。鲁小姐是他女人,他与自己的女人睡在一个屋子里才是名正言顺。不睡在一个屋子里,反会生出事端。” “可??” “小荔子,老阿公问你,对那个小子,你是欢喜他呢,还是爱他?” 葛荔嗔怪道:“老阿公,你晓得的,还要问我!” “我晓得,但你得回答。这很紧要。” “爱他。” “爱有多种,因习惯而爱,因想象而爱,因信任而爱,因貌相而爱。讲讲看,你和他属于哪一种?” “咦,老阿公,你讲啥都是一套一套的。啥叫因习惯而爱?” “就是两相厮守的辰光长了,彼此相知,譬如说青梅竹马。” 葛荔闭眼想一会儿:“嗯,要是照这讲,我和他应该属于第三种,因信任而爱了!” “你信任他吗?” “信任呀。” “你信任他什么?” “他讲的话,他做的事体,我全都信任。” “要是这说,你介伤心做啥?” “我??” “来,给老阿公笑一个!” 葛荔挤出个笑。 “笑得不好,再笑。” 葛荔释然,笑了。 “去吧,回到你的花花草草那儿,小花朵们候着你呢。”老阿公朝外努嘴。 葛荔在老阿公的老脸上轻亲一口,松快地走了。 自吃葛荔一噎之后,运气于陈炯似乎越来越不顺了,一个多月里,一天到晚脸阴沉着,要么倒头睡觉,要么早出晚归,难得见他一笑。 陈炯阴郁,最难受的人莫过于任炳祺了。两年下来,对这个师叔,任炳祺已是五体投地,由衷敬服。 这天夜里,大约十点,任炳祺听到房门响,晓得是师叔回来了,就赶过来。 陈炯将一只黑提包啪地扔到旁边的报架上,咚一声坐在椅子里,脸色比任何一日都难堪。 任炳祺不无着急,来回走几下,盯住他看看,又走几下,强忍十几分钟,发作了:“师叔,究竟有啥苦,您给徒子讲讲,就这么闷着,我这??急死人哩!” 陈炯愈加痛苦,两手抱头,两只大拇指按在太阳穴上,似乎那里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师叔呀,”任炳祺快要哭出来了,“是啥人惹上咱,求您吱一声,我这就??剁了他!” 陈炯抬头,看向他,苦笑一下。 “讲呀,是道上的,还是??” “好吧,你真要想听,我就讲给你。晓得李燮和吗?” “听说过他,也是革命党。” “不仅是革命党,还是孙先生的朋友。” “太好了。啥辰光烦请师叔引见一下,让徒子见识见识!” “我们闹翻了!” “啊?”任炳祺震惊,“为啥事体?” “陶成章与孙先生不和,在东南亚四处造谣,诬蔑孙先生贪污捐款。孙先生是何等胸襟,哪能在乎这点儿小钱?今朝开会,李燮和又提此事,还言之凿凿,我忍不下去,争辩几句,他就对我拍桌子!” “啥?他敢对师叔拍桌子?!”任炳祺脖子上青筋暴出。 “不但对我拍桌子,还讲出许多气死人的话!” “他是哪能讲哩?” 陈炯吸一口气,屏一会儿,缓缓呼出:“他讲,在上海滩,眼下还轮不上我说话!他与蔡先生、陶先生出生入死闹革命时,我还在学堂里念之乎者也哩!” “他多大年纪?” “也就比我大几岁!” “岂有此理!”任炳祺一震桌面,“师叔,他在哪儿,我寻他讲理去!” 陈炯摇摇头,又是一声苦笑:“李燮和讲得没错,上海滩是他的。他和姓陶的都是革命元老,跟孙先生、黄先生、宋先生是一辈,革命党里不少人信任他们,所以才敢向孙先生叫板,重建光复会。到今天我才晓得,他们的势力真还不小,不说江、浙,仅在上海就有数百人,远比我们人多。不仅人多,且多是文化人,影响力大哩。” “什么文化人?”任炳祺冷笑一声,“狗屁!干革命需要真刀真枪,穷酸书生顶个屁用!只要师叔讲一声,看我??”拳头捏紧。 “就你?”陈炯白他一眼,冷冷一笑,“晓得徐锡麟不?就是刺杀恩铭的那人!还有鉴湖女侠!” 听到这两个名字,任炳祺吐吐舌头。 “甭说鉴湖女侠,单是她的两个女弟子就很了得,功夫高强不说,还是制作**的高手,前年抱着自制**前往北京行刺清朝要员。**我给你,你有这个胆子进那紫禁城没?” 任炳祺再吐舌头。 “我再告诉你,她二人就在上海,就在李燮和身边!” “嘿嘿,”任炳祺做个鬼脸,涎起脸,“要是这说,师叔何不施展手段,将她俩收服了,一个做正房,一个做偏—” “去,”陈炯啐他一口,“没个正形,与你真就谈不成个事体!” “是是是,”任炳祺哈腰应道,“师叔请讲正形!他们这般气盛,我们哪能办哩?” 陈炯埋头思索一时:“一个字,‘忍’!” 任炳祺急问:“啥?” “光复会也好,同盟会也好,原则上都是革命同志。革命大业未成,孙先生几番叮咛,务必要我与他们精诚合作!” 任炳祺做个苦脸:“师叔,我这一生,最烦听的就是这个‘忍’字!” “你不想听,就争气一点,扩充实力,做出个模样来,让他们瞧瞧我们同盟会也不是吃素的!” 任炳祺声音激昂:“哪能个做法,请师叔吩咐!” “我想明白了,”陈炯语气郑重,“革命事业,单指望帮中朋友不行。江湖义气,成不了大事。我想开办武馆,以培养保镖为名,选拔二十五岁以下精壮男子,进过学堂者优先。凡被选中者,衣食住全免,学得好,另有薪饷!” “干得!”任炳祺一脸兴奋,“师叔,咱招多少人为好?” “越多越好,宁缺毋滥!” “好咧。” “还有,”陈炯盯住任炳祺,“在上海,光复会的根基远比我们深,尤其是文化人,大多跟着他们走,一时三刻我们拼不过。所以我想,我们当把眼睛看远一些,到江浙一带发展。干革命,目光一定要远大,不可拘泥于一城一地!基于此,孙先生指示我们以江水为轴,以长江中下游为基地,建立中国同盟会中部总会,具体由宋教仁、谭人凤和我负责!” “太好了!”任炳祺兴奋道,“杭州、苏州、南京、合肥,都有咱的人!” “是的。你可派兄弟们联络他们,动员他们参加同盟会,发展更多会员。” “这??”任炳祺迟疑一下,略显尴尬,“师叔,就徒子这辈分,莫说是出上海了,即使在这上海滩,也是没个说话的地儿。不过,”换作笑脸,“这事儿一点儿也不难,只要师叔搞定大小姐??” “晓得了。”陈炯脸色沉下,眉头拧起,“对了,石典法他们可有动静?” “嗨,徒子正要禀报哩。”任炳祺凑近,附耳低语一阵,拿出几封复制的电文,“徒子后晌得到一个重大秘密,请师叔过目!” 陈炯审看一阵,牙齿咬得咯咯响:“奶奶个熊哩,钓上大鱼了!吩咐几个兄弟盯牢,革命成功,给他们记头功!” “哈哈哈,”任炳祺笑道,“记个屁功,赏他们几个妞儿,比什么都管用!” 任炳祺走后,陈炯大半夜没有睡着,耳边久久回响着炳祺的话:“就徒子这辈分,莫说是出上海了,即使在这上海滩,也是没个说话的地儿。不过,这事儿一点儿也不难,只要师叔搞定大小姐??” 是的,摆在眼前的是个死链。若想革命成功,单单指靠上海是不成的,成立中部同盟会是个必然,在这点儿上宋教仁、谭人凤站得比他高。若要成立中部同盟会,他的上海同盟会必须主导,否则,在上海有光复会,出上海有宋、谭,他陈炯在未来的大革命中是没有话语权的。而要主导中部同盟会,他手头最便捷、最顺手也最能发挥效力的无疑是散布于江浙皖的庞大帮会组织。要搞定江浙皖等地的帮会,他就必须赢得太师太的支持,而要搞定太师太,他就必须搞定大小姐。 而大小姐?? 吃过早饭,陈炯洗漱一毕,再度来到天使花园。 葛荔正在院中的空场地上给一群盲天使上八卦课,每个盲童手里都拿着由她亲手设计的可以抚摸感受的八卦图,旁边还有卦签。 陈炯走过来,迟疑一下,在孩子们后面坐下。 葛荔吃不准他的来意,多少显得有些慌乱。 见陈炯表情自然,葛荔也渐渐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讲完课程,安排盲天使们自己操练,这才缓缓起身,朝陈炯笑笑,招手。 陈炯回复一个微笑,随她来到办公室。 葛荔礼让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盯住他:“陈先生,你来得好,我正要寻你呢!” “是吗?”陈炯笑了,“我能帮大小姐什么忙吗?” “我不是大小姐了,你可叫我葛小姐,或者天使长。” “好吧,就叫你葛小姐,天使长听起来别扭。” 葛荔拉开抽屉,拿出他送的戒指和刀:“这是你前番落下的戒指,应该十分贵重,丢失就可惜了。还有这把刀,既然是你家传的,我保管就不合适。两件物品一并归还,请先生收存。” 陈炯拱手:“谢葛小姐保存!”双手接过,放进袋中,再次拱手。 见他收下,葛荔完全放松,绽开笑脸,盯住他道:“陈先生今日光临,不会只是来讨要这两件宝物的吧?” “让小姐讲着了,陈炯此来,另有一事,求请小姐帮忙!” “说吧,我能帮你什么?” 陈炯将成立中部同盟会的事扼要讲了,但略去了宋教仁与谭人凤,称自己受孙逸仙的委派主持此事。作为执行人,他初来乍到,难以承担如此重任,又无法推托,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江浙皖的帮中兄弟身上,但在帮中,他位卑言轻,能够号令的只有大小姐,望她以革命大业为重,助一臂之力。 “陈先生,”葛荔沉思良久,郑重说道,“我不是大小姐了,我是天使长,江湖上的事早就不过问了!” “这??”陈炯急了,“葛小姐,我是想??请你转告太师太,由太师太定夺!” “这个可以!”葛荔淡淡一笑,“陈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谢葛小姐!”陈炯深鞠一躬,转身走出。 四马路上,一个少女背着花包袱,拿着一片纸头,挨个查看门牌。一路查到翠春园门外,少女迟疑半晌,看一下门牌,查验无误,表情纳闷。 少女敲门。 龟奴迎出,将她上下打量:“小娘,啥事体?” 少女退后几步,将大门又望一遍:“你们这是啥地方呀,哪能是这个样子?” 龟奴阴阴一笑:“这是玄二堂子。敢问小娘,是不是??” “什么叫玄二堂子?” 龟奴上下打量她一番:“小娘,你是不是想来??那个??卖身的?” 小女瞪他一眼:“啥人要卖身?” “咦?”龟奴盯住她,发出怪声。 少女眉头拧起:“什么叫玄二堂子?” “玄二堂子嘛,”龟奴摇头晃脑,“就是烟花院,晓得不?凡是进场客人都付两块洋钿,所以叫作玄二堂子!此地是供男爷们寻欢作乐的,小娘既不卖身,寻到此地做啥?” 少女满面绯红,又不好发作:“我??我来寻人。有个叫陈炯的,可住此处?” “陈炯?”龟奴震惊,“请问小姐,你是啥人?” “我是他的阿妹!” “老天哟,”龟奴哈腰赔笑,“要是这说,你是我家姑奶奶哩。”忙礼让,“姑奶奶,请。” 龟奴领少女直入后堂。 任炳祺看到,眉头微皱,刚要盘问,陈炯迎出。 少女看到陈炯,扔下包袱,欢叫一声,直扑过去:“阿哥!” 陈炯紧紧抱住她:“阿妹,你??哪能不打个电报哩?我好到码头接你呀!” “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陈隽一脸兴奋。 陈炯松开她,盯住她看:“阿妹,想不到你长介高了!模样更俊了,要是走到大街上,阿哥真还不敢认哩!” “阿哥,你认不出我不要紧,只要我认得你就成!” “呵呵呵,是哩。”陈炯转对炳祺,“炳祺,这就是我阿妹,陈隽!阿妹,这位是任炳祺,你叫他大哥!” “我的好师叔呀,”炳祺连连打揖,“这不是折杀我吗?我该叫她师姑才是!”又对陈隽鞠个大躬,拉长声音唱个大喏,“师姑吉祥,小侄任炳祺这厢有礼了!” 陈隽不曾听过,不无紧张地应道:“吉祥,吉祥,大家吉祥!” 陈炯、任炳祺呵呵乐了。 陈隽想起什么,小嘴一噘,盯住陈炯:“阿哥,你哪能住在介龌龊的地方呢?” 陈炯扑哧一笑,顺口应道:“出污泥而不染,方为真英雄,阿哥这是要做真英雄哩!” “你想做啥就做啥,我管不着。但你必须从这个地方搬走!” “呵呵呵,”陈炯压低声,“阿妹有所不知,阿哥前些年惹下事了,官府正在追查。此处在租界里,又是堂子,好掩人耳目哩!” “啊?”陈隽震惊,急切道,“阿哥,你??不会出事体吧?” 陈炯摊手笑笑:“阿哥这不是好好的吗?这儿是租界,官府即使晓得,也不敢来!再说,即使来了,阿哥这身本事,你是晓得的!” 陈隽连连点头,眼珠子连转几转:“阿哥,既是这说,你就住在这里。我不住。” “是哩是哩,”任炳祺附和,“此地师姑住不得。师姑的住处师叔早就安排好了,在学堂里呢。” 陈隽看向陈炯。 “是震华女中,”陈炯笑应道,“上海最棒的女子中学,有集体宿舍,我看过,相当不错哩。” 陈隽一脸兴奋:“阿哥,我们这就去吧。此地我一刻也不想待。” “好咧。” 寒潮袭来,冷风飕飕。 盘下“茂”字号店铺之后,顺安蛰伏一段辰光,见谁也没有在意这事儿,胆子渐渐壮了,视野渐渐开了,目光瞄向钱业公会与商务总会。 在章虎的支持下,顺安以安顺钱庄的老板名义召集仍在运营的二十几个中小钱庄重组钱业公会,毫无悬念地被推举为副会长。 钱业公会离安平谷行不远。选举结束,章虎、顺安乘坐马车正要回家,章虎似是想到什么,笑道:“兄弟,前面就是谷行,要不要瞧瞧去?阿黄那小子,我有点儿不放心呢!” 想到谷行是挺举的福地,顺安心里也是一动,点头。 马车停在谷行外面,章虎、顺安依次下车。 一阵冷风吹来,顺安打个寒噤,裹紧风衣:“这鬼天气,说冷就冷!” “不是冷,”章虎笑道,“是兄弟娇贵了!” 二人走到店门口,阿黄迎出,哈腰揖道:“大哥,晓迪哥,啥风刮二位来了?” 章虎白他一眼:“什么晓迪哥?叫傅会长!” “傅会长?嘿,是啥会,让小弟开开眼界!” “钱业公会!方才刚刚选过,你晓迪哥当选为副会长了!” “哎哟哟,”阿黄连连打拱,“阿哥,今儿晚上,小弟摆一桌,恭贺晓迪哥荣升会长!” “谢了。”顺安摆手,看向店里,“人呢?” “都在河浜上卸货哩。生意不错,我又新进一船米!” 顺安抬腿:“走,看看去!” 三人走出偏门,拐向河浜。 码头上果然有人在卸船。 章虎看向顺安,别有用意:“兄弟,我先吱一声,这里有你一个老熟人呢。” 顺安心里一震,顿住步,看向他:“阿哥?” 章虎朝埠头努嘴。 顺安望过去,果见阿祥、挺举各背一麻袋大米从埠头走过来,一步一步地沿着一条沙石路走向仓库。 双方只有十几步远。 顺安躲闪不及,急急掩上礼帽,闪在章虎身后。 阿祥走在前面,看到他们,顿住步子,低声:“阿哥,姓章的!” 挺举扭头看过来。 顺安扭过身去,给他个背。 章虎与挺举对视。 挺举的腰被巨大的重量压成一张弓,头歪向一侧。 阿祥放下麻袋,不无紧张地盯住章虎。 章虎脸上浮出阴阴的笑,朝挺举拱手:“咦,这不是伍议董吗?” 挺举放下麻袋,拿袖子抹下汗水,拱手回礼:“是在下。” 章虎故意夸张地咂咂舌头,虎起脸,转对阿黄:“阿黄,你这狗眼瞎了咋地,看不出伍议董是斯文人吗?哪能让斯文人干这下等人的粗活呢?” “阿哥,我??”阿黄不知所措。 挺举摆手止住:“章先生,你叫住在下,可有事体?” “没有,没有,我只是??”章虎略显尴尬。 挺举截住他的话头:“如果没有事体,在下这在上工呢。”说着,弯起腰,双手扣起麻袋,用力一抡,搁在肩上,步伐稳健地走向仓库。 章虎又要赶上去,被顺安扯住。 顺安将他扯回店铺,也不停留,径直走向马车。 章虎、阿黄跟在后面。 顺安跳上车子,黑起脸看章虎一眼,冲着阿黄,字字有力:“阿黄,你给我听清爽,伍挺举不是一般人,他是我的阿哥!” 章虎阴阳怪气地冲阿黄吼道:“听见没,不可屈待傅会长的阿哥!”说完撩起长衫,噌地跳上车子,喝叫车夫,“起驾!” 马车里,顺安一直拉着脸,不搭理章虎。 “哟嘿,”章虎在他肩上拍一掌,“兄弟,还在想你的那个阿哥呀!” 顺安转过头,半是责怪道:“章哥,你??过分了!” “唉,说起这事体,得怪兄弟你呀!” “怪我?” “你不是讲过所有店铺起用老人手吗?谷行开张,姓伍的求工,阿黄听从兄弟吩咐,给他一碗饭吃,照规矩他得感谢阿黄不计前嫌才是!” “你??” “好了,好了,不讲这事吧。过几日,我召回阿黄,将那破店交给伍挺举经管就是!” “章哥,”顺安脸色和悦,拱手,“果真如此,兄弟替挺举阿哥谢你了!” “唉,”章虎长叹一声,摇头,“你呀,婆婆妈妈,啥辰光能够硬气一回?人家揍你个半死,你却??” “我俩的事体,你不晓得!” “晓得了。”章虎阴阴一笑,“日子长着呢,章哥等着看笑话就是!” 夕阳西下,天光仍亮。 挺着肚子的碧瑶坐在院中,两眼无神地望着齐伯。 齐伯正在用心修理一把锯子。 伍傅氏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关切地看着碧瑶:“瑶儿,晚饭好了,要吃不?” “吃吧。”碧瑶无精打采地应一声。 “在院里吃,还是在屋里吃?” “就这儿吧。” 伍傅氏走进堂屋,搬出椅子。齐伯跟进,将一张小方桌搬出来,摆在碧瑶前面。 伍傅氏走进厨房,端一只托盘出来,上面是三道菜、一碗汤和两碗米饭。 齐伯看下天:“该收工了,挺举哪能还不回来?” “齐伯,”伍傅氏笑道,“你和碧瑶先吃!挺举的饭菜我留着哩,待他回来,热一下就是了。” “要吃都吃。”齐伯朝灶房叫道,“贞贞,快出来!” 贞贞跛着脚,怯怯地走出厨房。 齐伯搬来两只凳子,指着一只:“贞贞,你坐这儿,挨住齐伯!” 淑贞看一下伍傅氏,又看一下碧瑶,怯怯地坐下。 伍傅氏又去端来两碗饭,摆在桌上。 齐伯拿起筷子:“来来来,吃饭!” 伍傅氏、淑贞拿起筷子。 碧瑶一动不动,只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在淑贞脸上的大疤上。烧疤在夕阳映照下分外明亮,部分头皮只有疤痕,没有头发。 淑贞陡然意识到没戴黑纱,一时呆了。 碧瑶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 淑贞拿筷子的残手哆嗦起来。 碧瑶陡然将手捂在嘴上,扭过身去,呕吐几下,起身走向正堂,接着传出她疾步上楼的声音。 淑贞筷子落地,噙泪起身,动作急快地跛回灶房。 灶房传出淑贞强自忍住的哽咽声,很细微。 伍傅氏、齐伯无不怔了。 碧瑶房间传出一下接一下的呕吐声。 伍傅氏回过神,惊叫:“天哪,碧瑶她??”颠起小脚,急急赶向客堂。 齐伯也站起来,快步走向灶房安抚淑贞。 振东依然住在他曾经租用过的小阁楼里。 挺举拖着疲累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挪上楼梯。听到响声,振东打开房门,迎到楼梯口,一把扯住挺举,扯进屋里,指着一桌子菜和一坛酒道:“你小子,阿舅守你两个时辰了,再不来,看不杀上门去,把你从被窝里??”鼻子夸张地连嗅几下,“走走走,我陪你下堂子洗个澡去,否则,这酒这菜就没味了!” “下啥堂子,”挺举苦笑一下,拿起一只水盆,“我到楼下接盆冷水,冲个凉就成!” “冲个凉?”振东咂舌,“介冷的天!” 挺举没有多话,走下楼,在水龙头下接一满盆,将头埋进去,撩水冲过,又脱下鞋子,洗过脚,复接一盆端到楼上,寻个地儿脱去衣服,洗去汗臭。振东拿出自己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将他扯到饭桌上。 “啧啧,”振东盯住他结实的身子,叹服,“只这几年,你这个秀才成个汉子了!” 挺举笑笑,端起酒杯:“马叔,喝酒!” 二人各下几杯,一阵猛吃,直到杯盘狼藉,方才打开话闸子,扯会儿闲筋,振东率先回归正题:“挺举呀,你把阿舅诳来,总不能束之高阁吧。不瞒你讲,这几日马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守在这个小阁楼里,眼巴巴地望着你来。你这人也来了,澡也洗了,饭菜也吃饱了,老酒也喝美了,总该讲讲你的大事体吧。” 挺举擦擦嘴皮子:“是哩。” “讲呀,哪能介急人哩?” “想拉马叔干宗大买卖。” 振东举起酒杯:“痛快点!”说着,喝一大口。 “开银行!” 振东一口酒喷出,咳嗽几声:“啥?” 挺举一字一顿:“开银行!” 振东两眼圆睁:“可是像惠通、大清一样的银行?” “不是,是像汇丰那样的银行!” “乖乖!”振东连倒几杯,一杯接一杯饮下,抿抿嘴,抬头,盯住他,“本钱呢?” 挺举指指脑壳子,将空杯推过去。 振东倒酒,复推过来,一杯自己端上:“说吧,让马叔做啥?” “两桩事体。一桩是,替我陪陪碧瑶,带她外出转转。她心里烦,我妈、我妹她都不待见,和齐伯也不方便!” “是哩。不瞒你讲,我跟你来上海,一半是为你,一半是为瑶儿。唉,可怜的孩子,眼下只有我这个阿舅了!” “顺道哄哄我姆妈,就讲近日事体多,晚上我不一定能回去,让他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讲第二桩!” “打探一下,麦基洋行的房产在啥人手里。” “麦基洋行?可是南京路那个?” “是哩。” 振东沉思一时,有点儿明白了,竖起拇指:“嗬,你小子,这个!” 与振东谈好之后,挺举说干就干,第二日就到汇丰银行,求见查理大班。 “伍议董,你来我这儿,不会是又为贷款吧?”查理大班盯住挺举,开门见山。 “拿(no)。”挺举应道。 “哦?”查理盯住挺举,“不为贷款,还能为什么呢?” “求教。”挺举退后一步,拱手而立。 “哦?”查理兴趣更大了,盯住他,“伍议董请讲,你求什么教?” “我想请教什么叫银行!”挺举与他对视。 “呵呵,”查理收回目光,浮出笑,“伍议董每次来,总是出人意料!银行是个大学问,是要到大学里专门学习的,叫金融学。” “我想学习金融学,敬请指点!”挺举再次拱手,愈加谦恭,“劳烦您了!” “这??”查理略略一顿,苦笑,“伍议董,不是我不想指点,是这事儿太难了,一时半刻讲不清呀!” “有这方面的书吗?” “有有有。”查理起身,走到旁边书架前,查看一会儿,选出两本书,转回来,又拉开抽屉,拿出一厚摞材料,选出几份,一并摆在挺举前面,“它们都是。伍议董如有兴趣,可以钻研。” 挺举翻开几册书并所有资料,发现全是英文的。 查理看出他的窘境,指着介绍:“这两本书是关于金融学的,这些材料是关于银行的,我送给你了!” 挺举收起来,拱手:“三克油麦克麦克!” 查理抬起手腕,看向手表:“哦,下班了。”便收拾桌面,拿起包,正要出去,电话铃响,拿起话筒,“hello,it''scha liespeaki g...石先生???度支部唐大人???”皱眉,“不行,我有重要客人,让他改日吧,bye-bye!”放下话筒。 挺举赶忙拱手:“查理大班,您忙事情,在下告辞!” 查理扬手,指向门外:“伍先生,我请你喝杯咖啡,共度良宵,可否?” “这??”挺举愕然,“您不是有重要客人吗?” “呵呵呵,”查理笑道,“这个重要客人就是伍先生你呀,”又指向挺举手中的书与材料,“我很想听听伍先生为什么要看这些!” “三克油!”挺举拱手,伸手礼让,“恭敬不如从命,大班请!” 挺举跟从查理走出汇丰大楼,来到一家位于四楼的洋人咖啡馆。查理寻到一处面江的桌前,礼让挺举坐下,点了两杯咖啡、一些点心,目光悠然地看向窗外。 挺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窗外就是黄浦江。夜幕降临,船只过往,灯火飘移,尚未圆满的月亮早早挂在东天,西天的霞光依然强劲,透过外楼林立的高楼映在江水里,与船上的灯光交相辉映,形成光影斑驳的波鳞。 一名白人侍者端来咖啡与点心。 查理端起一杯,朝挺举举一下,品啜一口,微微笑道:“伍先生,你可以说了。” “我想开办一家属于中国人自己的银行!”挺举盯住他,字字结实。 查理倒吸一口气,良久,倾身,盯住他:“伍先生,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查理大班可曾听过我开玩笑吗?” 查理一口接一口地品啜咖啡,直到饮完一整杯,方才抬头,看向挺举:“伍先生,你可曾想过,你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想过。”挺举不假思索。 “你想过是哪儿不可能吗?” “我没有钱,没有背景,不懂银行。” “no!”查理摇头,“我们的银行家都是从没有钱开始的,背景也是一点一点开拓的,至于业务,可以慢慢学,功夫不负有心人!” 挺举怔了:“查理先生,既然这些都不是,你为什么说是不可能呢?” “因为你是中国人。” 挺举长吸一口气:“请先生详解!” “银行适合西方人,适合日本人,却不适合你们中国人!”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中国人不讲制度。你们中国人讲的是人情,是信誉,是规矩,不是制度,而制度是银行运营的唯一标杆!” 挺举再吸一口气:“请问先生,规矩与制度,可有差别?” “规矩是可以随时随地更改的,你们叫作入乡随俗。规矩也是老板可以随口改的,你们叫作金口玉言。制度却不能更改,走遍天下也不得更改,连大英女王也不能更改!” “那??制度就一成不变了吗?” “制度不能变,只能修订,且必须是由制订制度的人出面修订,这些人,在国家叫国会议员,在银行叫议董。” “这个我们可以学。” “你们学不来的!”查理一口否定,“我们有我们的文化,你们有你们的文化。你们想学我们的文化,这叫什么来着,yes,叫东施效颦。譬如说,我们有海关,你们也有海关,我们的海关没有走私,你们的海关却放任走私。我们有银行,你们也有银行,我们的银行是调控金融,你们的银行只是朝廷的银库。我们有商会,你们也有商会,我们的商会是处理商务纠纷,你们的商会是什么,伍先生是议董,应该比我清楚!” 挺举沉思良久,抬头:“请问先生,你们的文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譬如说三百年前?五百年前?” “这??”查理语塞。 “文化各有擅长。”挺举侃侃说道,“听说在你们的中世纪,事体不是这样。只是到了近代,你们才起变化。你们变了几百年,我们才刚刚开始。凡事应该有个过程,是不?” “yes,”查理点头,“伍先生,可这银行??” 挺举语气坚定:“一定能够办成,请相信我!” “我相信你伍先生,”查理回他一个苦笑,“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中国人有句古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 “中国人还有一句古话,敢为天下先。在下愚痴,没有为天下先之才,但有足够的能力学你们所长!” “好吧,”查理真诚地盯住他,“伍先生,我晓得你的能力,我欣赏你。如果你对金融业真的有兴趣,就到汇丰银行来,我可以聘请你做江摆渡,这是我的职权能够办到的。你可以边做边学,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为上海滩上最出色的江摆渡。” “谢谢厚爱。”挺举拱手,“查理先生,我想做的不是江摆渡,是开办银行!中国人应该拥有自己的银行,真正的中国银行!” 查理长叹一声,摇头:“中国人应该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是哩。我们就从银行开始,查理先生,我真诚希望您能帮助我。” 查理摊开两手,给他个苦笑:“伍先生,你开银行,我也开银行,你让我这个开银行的人来帮助你开银行,岂不是与虎谋皮吗?” “不是与虎谋皮,是共赢。” “哦?” “橡皮股灾之后,中国钱业整体崩塌,官办银行如你所述,早已沦为朝廷的银库,你们洋人怎么与中国人做生意呢?不与中国人做生意,你们来这上海滩做什么呢?大班试想,如果中国有人适时开办一个既讲规矩又明制度的独立银行,且这个银行完全配合你们洋人做生意,于你们不是美事一桩吗?” “哈哈哈哈,”查理先是一怔,继而爽朗大笑,竖起拇指,“伍先生,与你聊天十分有趣。”端咖啡,拿叉子,“伍先生,请用餐!” 安平谷行里,阿黄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脸色很不好看。 账房伏在桌案上一刻不停地拨打算盘,边拨边朝一个本子上记载。 阿黄收拾好东西,冲账房嚷道:“还没整好?一大早就噼里啪啦的,吵得心烦!” 账房放下算盘,合起账册:“好了好了,掌柜请看。” “是赚了还是赔了?”阿黄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是赔了,掌柜的。”账房声音很小。 “啥?”阿黄两眼横起,“赔多少?” “十三块七!” “你个混账东西,”阿黄几乎是咆哮,“你这账是咋算的?我卖大半船米,一分没赚,还赔十几块?” “掌柜呀,”账房一脸委屈,“这是账呀,一笔一笔记着哩。我打听过了,掌柜进的这船米,进价贵,卖价却便宜一角,大米原本利薄,掌柜开销又大,尤其是支应多??” “多个屁!”阿黄拿起挺举用过的泥砚,将桌子震得啪啪直响,“奶奶个熊,我这??”戛然止住。 伍挺举一身长衫,站在门口。 阿黄挤出笑,讪讪说道:“你??总算来了!” 挺举回他个笑:“有点儿事体,来迟了。” “不迟,不迟!”阿黄朝账房喝叫,“愣个屁哩,给新掌柜斟茶!” 账房放下算盘,朝挺举打个揖:“新掌柜早!”倒茶。 挺举眉头皱起:“新掌柜?”又看向阿黄,“此话何来?” 阿黄不无苦涩地让出座位:“算你姓伍的有能耐,从今朝起,这个位置归还你了!” “归还我?” “是这样,昨天晚上,老大吩咐我向你交班,要我客气点儿。我候你小半天了!” “呵呵呵,”挺举豁然明白,“你家老大何时修来这等度量了?” “哼,你不晓得是??我章哥的度量大哩,哪能跟你??” 挺举扬手拦住他的话头:“告诉你家老大,伍挺举感谢他的好意。至于这个位置,还请掌柜继续坐吧。我今朝迟到,一则有些事体,二则是来辞工的!” 阿黄震惊:“辞工?” 挺举点头。 “你??为啥辞工?” “因为我寻到更重要的事体做了。” “能透个底吗?” “恕不奉告。” 阿黄抓挠头皮。 “还有,我也送给掌柜一个忠告,照眼下这般经营,此店只怕撑不过半年!” “你??”阿黄急了,“这讲讲,哪能让我做得更好哩?” “做生意不是打打杀杀,你最好放手交给懂行的人去做!” 阿黄压住火气,挤出笑:“交给啥人?” “阿祥!” 阿黄深吸一口气。 挺举拱手:“再会!”转过身,大步走出。 阿黄、账房面面相觑。 账房拿起账本:“掌柜的,这??” “这个啥哩?”阿黄白他一眼,“快到库房,有请阿祥!”看到账房跑出,嘟哝,“小娘比,临走还对老子指手画脚,仗个啥势哩?” 走出谷行,挺举一身轻快,径直来到天使花园,将辞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葛荔。 葛荔鼓几下掌,拿出五块银元,摆在桌子上,笑道:“天使花园雇下你了!” “天使花园装不下我!”挺举夸张地伸胳膊蹬腿,“我的手脚大呢!” “说吧,你想上天还是入地?”葛荔歪头看着她。 “想钻进你心里。”挺举盯住她。 葛荔脸一红,指着自己的心道:“我这儿地方大哩,随你钻,甭迷路就成。对了,你得回家看看碧瑶,有六天没回去了!” “我??” “你总该看看你姆妈吧?你一直不回去,让她怎么想?” “好哩。”挺举从桌子上拿过五块银元,“我先为你上工,把水缸挑满!” 挺举一直忙活到天色昏黑,方才回到碧瑶家。 挺举推开院门,见中堂灯火辉煌,声音嘈杂,隐约听出有祝合义的声音。挺举紧赶几步,果见祝合义坐在客位,陪他说话的是齐伯和马掌柜。碧瑶坐在马掌柜身边,一只手搭在马掌柜身上,气色甚好,笑盈盈地仰脸盯住合义。 “祝叔,”挺举一脸惊喜,“你??真是稀客哩!” “唉,”合义长叹一声,“啥个稀客呀,祝叔惭愧哩!前些辰光,祝叔到处寻你,好不容易打探到你们住在这儿,登门一看,门锁着,听邻居讲,你们把俊逸送回家了。” 挺举憨笑:“是哩。谢祝叔挂牵。” 齐伯递上一沓子钞票:“挺举,这是祝老爷送给你与碧瑶的礼金,三百块哩。” 挺举将钞票推还:“祝叔,介多铜钿,哪能成哩?” 合义复推过来,看向碧瑶:“挺举呀,你和碧瑶喜结连理,介大个事体,哪能连个声响也没迸出哩?” “看祝叔够忙活的,小侄不忍添乱!” “祝叔是忙,里里外外,焦头烂额了。可??”合义看向挂在中堂上方的俊逸遗像,“祝叔再忙,也不能不喝你和碧瑶的喜酒呀!俊逸多次与我谈起你与碧瑶的事体,要我保媒,我这媒人还没当呢,你俩竟然结亲了。祝叔没帮上忙,也未赶上大喜辰光,补这几张臭钱,礼薄情重,贤侄你就甭推辞了。”又转对齐伯,“齐伯,贤侄回来了,告诉老嫂子,上菜。”说着,挽起袖子,“今朝我得好好喝几盅,让振东趴下!” 众人大笑。 振东推开碧瑶,夸张地挽好袖子和裤角,对碧瑶笑道:“瑶儿,你去拿个大瓦盆,放到你祝叔身边!” 碧瑶怔了:“阿舅,拿瓦盆做啥?” “让你祝叔吐酒呀!” 众人又笑起来。 齐伯走出,到灶房端菜。 合义看向挺举:“挺举呀,遇到振东这个酒鬼,祝叔心里没谱。趁祝叔这辰光没醉,先跟你讲个事体。” 挺举笑道:“祝叔请讲!” “前几日,新道台刘大人来了,刘大人召见我,要我组织商务总会,振兴市场。商务总会五零四散,门可罗雀,祝叔??唉,今朝杀上门来,一为贺喜,二也是想抓你支差。” “我这正要去寻祝叔哩。” “好好好,我们叔侄总能想到一处。”合义拿出聘书,“名不正,言不顺。让你全力做事体,祝叔就得给你个名分,正式聘请你为商务总会总理助理,周薪五块,明朝起始。” “谢祝叔抬爱。”挺举拱手,起身,招呼振东,二人搬动八仙桌,摆开凳子。 齐伯提着酒坛子,伍傅氏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几道凉菜,挺举招呼摆在桌上,几人坐下来,有说有笑地吃喝起来。 章虎将一沓钞票啪地砸在顺安面前,不无得意道:“兄弟,数数多少!” 顺安哗啦啦数过,看向章虎:“是三千块!” 章虎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学四川话道:“对头。” 顺安推过去。 章虎复推过来。 “咋哩?”顺安问道。 “是给兄弟你的!”章虎打个响指。 顺安略怔:“啥钱?” “就是这个,”章虎从袋里摸出一小包烟土,“那两百箱正宗宝贝!今朝卖掉一些,把汇丰的贷款全部还掉不说,这还余下一万,你我三七分成!” “是吗?”顺安缓一口气,“没想到介许多。” “介许多?”章虎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兄弟,章哥才卖三分之一呢。还余一百多箱,照眼前行情少说也值十几万,要是行情变了,能值多少银子可就说不清喽!” 顺安将钞票复推过去:“无功不受禄,讲好这是章哥的生意,我哪能??” “哪能这般讲哩?”章虎再推过来,“这桩生意,兄弟功莫大焉。兄弟不画那个押,不按那个手印,章哥纵有千般本事,也是无从施展呀。章哥这讲一句,后面那批货,不拘卖多少钱,你我兄弟都是三七开!我也讲清爽,那七成也不全是我章虎私吞,还要孝敬干妈三成!” 顺安震惊:“你不是讲,不告诉他们吗?” 章虎摇头,苦笑:“你呀,飞虫过去都有个影儿,何况介大个事体,当我干妈是吃素的吗?” “那??王探长那里?” “给干妈,就是给探长呀!我这把事体做下,把话讲明,干爹干妈那一关就算过去了!” 顺安感动,拱手:“谢章哥了!”将钱纳入袋中。 章虎摆手:“你我兄弟,甭客气。还有一桩事体,就是你的那个阿哥!” 顺安语气紧张:“他怎么了?” “我看在兄弟面子上,调回阿黄,依旧让他做那谷行掌柜,可他??”章虎摇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竟然??” 顺安咬紧嘴唇。 “不当掌柜也就算了,嗬,他还辞工不做了呢。阿黄问他为何辞工,他说,他寻到大事体做了。阿黄问他是啥大事体,他讲,无可奉告!嘿,小娘比,赏他脸他不要,这还无可奉告呢!” 顺安几乎是喃声:“我晓得,他不会受的!” “还有,今朝有人看到你的大肚子媳妇了,挽着她的醉鬼阿舅的胳膊去逛张园,看样子,你就要当爸了!” 顺安脸色变了。 “我打听了,传说她已嫁给伍挺举,就冲这一点,我倒是佩服你的这个阿哥!不瞒你讲,这桩事体,搁章哥头上,打死也做不来!” 顺安低下头去。 “不过,想想这事体也是好玩。我倒想看看这个娃子出生后,姓伍的会让他姓啥。” 顺安猛地抬头,声音沙哑:“章哥,你??甭讲了!” “好好好,甭讲,甭讲,章哥这就挂起!” “章哥,我们讲讲生意上的事体。” “你讲。” “钱有了,事体做大了,我们得把眼光放长远点儿。” 章虎起身,两眼睁圆:“远到哪儿,兄弟请讲!” “商务总会!” 第39章 挺举百忙兴商会?陈炯密谋举大义 若办银行,商务总会是近在眼前的利器,祝合义为挺举送来的不仅仅是工作,更为他打开了一道方便之门。 翌日晨起,挺举揣着祝合义发给他的聘书,意气风发地走进商会大门。 门前冷清如常,两个门卫,老刘和老贾,正在拿扫帚如往常一样清扫院子。 挺举冲他们笑笑,竖根拇指,走进大楼,不一会儿,扛出前些时被会员砸破的大门招牌走出来,向门卫招手。 二人走过来。 挺举指着招牌:“晓得哪儿能修不?” “我晓得。”老刘应道,“正清商行,这个牌子就是在那儿订制的。” 挺举掏出五块钱:“老刘,麻烦你走一趟,将这牌子修好。” 老刘接过钱,扛起牌子就走。 挺举看向老贾:“老贾,你也去。这个牌子重,抬上好走。” “这儿没人不中。”老贾看向大门。 “有我哩。”挺举指一下自己的鼻子。 二人冲他笑笑,抬牌子走了。挺举拿起扫把,见院中已扫干净,便走进厅里扫起来,扫完又拿拖把拖。 挺举正在忙活,院外一阵车马声响。挺举以为是合义来了,拿着拖把迎出去,刚到门口,打了个惊怔。 下车的不是祝合义,而是顺安和章虎。 紧接着,又一阵响声,十几辆黄包车在院门外面停下,清一色是章虎的手下,一个个头戴毡帽,长襟裹膝,安平谷行的掌柜阿黄赫然其中。 挺举拐回大厅,继续拖地。 在章虎、顺安的引领下,十几个长袍人昂首阔步,大踏步走向大厅。 挺举没有抬头,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拖着地板。 章虎打头,顺安跟后,一行人走进大门,穿过院子,在大厅门口略略一顿,直走进来。 挺举依旧拖地。 章虎、顺安初时以为是干活的下人,正要拾级上梯,阿黄叫道:“咦,这不是伍挺举吗?” 挺举抬头,将拖把靠在腿上,朝众人拱手。 顺安看向一侧,避开挺举的目光。 “呵呵呵,果然是伍先生,”章虎拱手还礼,“伍先生,听说你另有高就,去做大事体了,哪能在此拖地呢?这些活该是下人做才是!” “下人也是人哪。”挺举应一句,盯在他的长衫和文明棍上,语气不热不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日不见,老乡竟就穿起长衫,拄起司的克,言行举止斯文起来喽。” 章虎一脸尴尬,转对众人:“愣个啥哩?让伍秀才干这粗活,你们有脸没脸?去去去,各找家伙,把这幢大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给我拖洗一遍,啥人偷懒,小娘比哩,罚啥人一个月不得进堂子!” 众人各做鬼脸,寻干活的家什去了。 “呵呵呵,”章虎转对挺举,“伍先生,这下不斯文了吧?” 挺举再次拱手:“老乡不忘本色,在下佩服!敢问二位,来此可有贵干?” “找祝总理!” “祝总理未到,有何事体,在下代为转达!” “你是??”章虎怔了一下,一拍脑袋,“哦,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伍先生是商务总会的议董呢。伍议董,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说着指顺安,“几日之前你的兄弟傅晓迪荣升上海钱业公会副会长,被钱业公会推举为商务总会的列席议董,”又指自己,“至于在下,算是沾光,也列席议董了,在这幢大楼里与伍议董可以平起平坐喽。” 挺举拱手:“恭喜二位!” “不过,”章虎拱手还礼,“手续还是要过的。今朝我们就是代表钱业公会,向祝总理递交公会决议。至于我的这拨兄弟,也都是店中掌柜了,一来认个门,二来填写材料,申报会员过户资质!” “若是此说,你们就不必麻烦祝总理了,在下可以代为办理。”挺举从怀中掏出祝合义昨日给他的聘书,“祝总理正式聘任在下为总理助理,请二位审看聘书!” 章虎、顺安皆吃一惊。 章虎拿过聘书,看一阵,递给顺安,拱手:“贺喜贺喜,怪道伍秀才要辞工呢,原来是高就了!” 挺举没有睬他,转向顺安:“晓迪,借一步说话!” 顺安不敢说不,递还聘书。 挺举收好聘书,率先走向一侧。 顺安跟过去,低头看向地面。 挺举逼视他的眼睛,声音压抑而严厉:“甫顺安,看着我!” 顺安打个哆嗦,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 “我可以帮你一时,但不能永远帮你!鲁小姐几番自杀,因为我们守得牢,未能死成。在我们的劝说下,鲁小姐答应活下来,因为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因为她的肚中怀着你的孩子。” “阿??阿哥??” “甫顺安,你亲口告诉我你爱碧瑶,我也相信你爱碧瑶。再过两个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姆妈在照料她,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得空望望她去!” “我??” 挺举的声音越发低沉有力:“甫顺安,做一个男人!至于你们如何见面,我来安排!” “阿哥,我??我有个急事体,先走一步了!”顺安神态慌乱,不顾其他,夺路而逃。 “兄弟,兄弟—”章虎扬手招呼,见顺安失魂落魄,扬长而去,转向挺举,“嘿,伍助理,你都讲些啥事体,竟把我的兄弟吓成这样!” 挺举走过来,看向章虎:“无论讲啥,都是我和傅议董之间的事体。章议董,你们不是要填表登记吗?请跟我来!”说完,甩开步子走去,动作夸张地踏上楼梯。 章虎迟疑一下,朝正在打扫的阿青、阿黄招手,三人合在一处,跟着上楼。 顺安一口气跑出商会院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街左侧的梧桐树荫里,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挺举的声音:“我可以帮你一时,但不能永远帮你??鲁小姐几番自杀??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她的肚中怀着你的孩子??你亲口告诉我你爱碧瑶??再过两个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顺安靠着一棵树干缓缓蹲下。 挺举的声音如锥子一般扎下:“甫顺安,做一个男人??” 顺安面孔扭曲,两手死死地按在额头上。 不知过有多久,顺安猛地起身,面孔恢复如初,沿街大踏步走去。 错后晌时,老刘、老贾抬着修复如初的匾额回来。 挺举验过,安排二人悬挂,自己站在十几步外,大声指挥:“老刘,再往上一星点儿,对对对,就这样,刚好平,钉吧!” 二人叮叮当当地正在上钉,一辆车马停下,合义提着公文包跳下车子,在挺举身后站定,望着焕然一新的招牌,感慨万千。 “祝叔,”挺举扭头,指着匾额,“您来得刚好,匾额钉上了!” “钉上好呀,”合义揉揉湿眼眶,朝楼里一指,“走,楼上去,有大事体哩!” 二人走进总理室,合义坐下,朝挺举苦笑一下:“刘大人与我约谈两个时辰,说是两大钱庄破产,市场崩塌,国家经济陷于崩溃,亲王发怒了,责成他重振市场。他初来乍到,对经济上的事体知之不多,求我助他。我说,要想重振市场,首先要重振商会,重振信心!” “刘大人怎么说?”挺举问道。 “路都走死了,他还能怎么说?”合义又出一声苦笑,“一个只会读书、狗屁不懂的人,比蔡大人还差一大截儿呢!” “唉。” “无论如何,重振市场是首务。要想重振市场,就得重振商会;要想重振商会,就得重拾信心;要想重拾信心,就得有钱!我没多的话,张口就向他要钱!” “他??给了吗?” “给个屁!他说他连衙役都用不起了,刚刚减掉两个人,骗鬼呢。他让我自己想办法,我又不会屙,屁来办法!” “商会账上没钱了吗?” “一两也没了。” 挺举震惊:“不是有??会费吗?” “唉,”合义长叹一声,“会费是有,可全都存在润丰源里。润丰源破产,会费也就泡汤了。不瞒你讲,自股灾之后,会里一应花费,都是我自己垫支。钱虽不多,可眼下光景,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家顾不了自家。不瞒你讲,近日来我手头紧张,多家店铺断货了,生意最好的南京路店也有三个月没进一点儿货,客户都快跑光了。” “这??”挺举急了,“你哪能又送给我三百块哩?” “一码归一码,你与碧瑶的这份礼钱我省不得。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祝叔再穷,也不至于差这三百块。” 挺举眉头凝起。 “我软磨硬缠,刘大人总算答应从大清银行拨出一万两银子给我们应急。银子不多,手续却不少,我嫌烦,就交代给账房,先一步回来了。”说着,合义缓缓起身,走向茶具。 挺举瞄见,赶过去,将备好的茶具拿过来,倒水泡茶。 合义笑笑,在沙发上坐下:“挺举呀,重振市场,刘大人说起来容易,可咱落实起来却是难呀。昨儿晚上,祝叔思来想去,越想越乱,直到鸡叫都没睡成。没银子还是小事,主要是人心散了,聚不起来了。自砸牌子之后,商务总会再也没人来过,今儿有你上门,才算有点儿气象。你啥辰光到的,里里外外,竟就??” 挺举泡好茶水,端过来。 合义轻啜一口,看向挺举:“你这一来,祝叔算是踏实了。祝叔急着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能出个啥招儿。” “祝叔,昨天听你一讲,我也是一宵没睡。针对您讲的三个重振,我想到两个应对。” 合义放下茶杯:“快讲。” “一是整合商务总会,二是搞到钱。有商会在,大家就有主心骨,就有信心。有钱在,市场就能滚动。” “这??是呀,关键是咋整哩?” “先讲整合商会。”挺举走到桌子边,拿出一沓子表格,“祝叔请看!” 合义审看表格,眉头渐渐拧起:“傅晓迪?”将表格扔下,“俊逸对晓迪看法不好,多次跟我提过,我也审度过他,别的不说,单是跟这个姓章的混到一起,人品就??” 挺举笑道:“祝叔,就事论事,我们只谈这些表格。” 合义看向材料:“表格怎么了?” “今朝傅晓迪、章虎引手下人来,要求加入商会,晓迪、章虎已被钱业公会推举为商务总会的列席议董了—” “不妥不妥,”合义摆手打断,“商会是何等地方,岂能容忍乌鳖杂鱼登堂入室?老爷子若在,断然不许!” “祝叔呀,”挺举笑道,“商会就是商会,不是道德审判公廨,是不?按照商会章程,各行各帮既可以推举会员,也可以推举议董与列席议董。晓迪他们要求加入商会,符合商会程式,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合义嘴唇吧咂几下:“是哩。” “经过此番股灾,议董里有走人的,有过世的,原来的会员也都离的离,散的散。重振商会,就要重新整合会员。晓迪此来,倒是给我一个启示,我们可在报纸上刊出通告,要求所有会员在五日之内到商务总会重新凳记,非会员者,只要符合条件,也可申请入会。无论新老会员,由商务总会统一颁发会员资质证书。原有议董由专人通知,对于过世或永久离开上海的议董,经核实后注销议董资格,由各行帮等额推举列席议董取代。总董若有缺失,可由全体议董另行选出!” 合义沉思一会儿,点头:“行。” “商务总会整合之后,就该是重振信心和重振市场。信心和市场其实是一码事,我也想到一个应对。” 合义盯住他:“哦?” “正如祝叔所讲,三个重振都需要钱。钱从哪儿来?从钱庄来。钱庄垮了,没钱了。要想重振市场,重拾信心,就必须重新聚钱。眼下银子皆在洋人银行,而洋人银行只肯锦上添花,是不会雪中送炭的。” “听你这意思,是要重振钱庄?” “不,是开办我们自己的银行!” 合义倒吸一口长气,凝起浓眉。 “百业振兴,首要是钱业。此番橡皮股灾,让我明白一个事实,就是钱庄的体制落后了。同样是股灾,洋人银行几乎没受影响。为什么?因为银行有防范措施,因为银行有制度。只要不符合银行制度,银行大班就无权做出任何决定。钱庄却不这样。钱庄有规矩,但鲁叔、彭叔和查叔都敢违反规矩,为什么?因为规矩是他们自己定的,钱庄是他们说了算的。” 合义点头:“是哩!” “我们有了自己的银行,就可以筹措市场重振资金,就可以鼓舞商民,让他们觉得身后有靠山,就可以防范类似股灾再度发生!” 合义表情凝重:“是哩!”略顿,看向挺举,“你想办个什么样的银行?” “师夷长技,模仿洋制,建一个完全属于中国人的银行。” 合义沉思一时,轻轻摇头:“贤侄呀,这想法好是好,却是个远景,不切合当下。银行不同于钱庄,办钱庄,找几个朋友凑合一下就成。银行不成呀。大清银行是朝廷办的,惠通银行是丁大人办的,哪一个都是直达官府,财大气粗,可我们??” “哪一个也都没有从实际上离开钱庄那一套,不过是挂了个银行的匾牌而已。” “你说得是,可??这桩事体你若是在灾前讲,由老爷子出面,也许可成,然而眼下??”合义摇头,“唉。” “祝叔,长江、黄河都是由小小山溪汇流出来的。银行也好,钱庄也好,不在钱多钱少,只在一个套路,只在有心没心。只要我们操下这心,就一定能够办起来!” “好吧,祝叔信你。你拟个筹办草案,我们具体讨论。” “谢祝叔鼎持。对了,彭叔近况如何?” “说起此人,倒是巧了,我刚刚晓得他被度支部任命为大清银行上海分行总理。今朝这一万两银子,就是由他办手续支出!” 挺举“哦”出一声,缓缓嘘出一口长气。 顺安扮作一个教书先生,戴着墨镜、宽边大礼帽,脖子上围条围巾,坐在胡同口斜对面一家小面馆里,前面摆着一碗面条,眼睛盯在碧瑶院落外的胡同口上。 齐伯挎着菜篮子走出胡同,沿大街走去。 齐伯挎着一篮子菜,从大街上回来,拐进胡同里。 顺安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坐着。 碗里的面条早已凉了,顺安依旧没动筷子。 终于,马掌柜与碧瑶肩并肩走出胡同。 顺安摘下墨镜,将手搭在脸上,紧紧盯住碧瑶,目光聚焦在碧瑶的大肚子上。 马掌柜、碧瑶在胡同口站一会儿,马掌柜指向马路,碧瑶摇头。 碧瑶扭过身,走回胡同。 马掌柜陪在身后。 顺安缓缓站起,走到胡同口,远远地跟在后面。 碧瑶二人走得很慢,晃动着走向一扇院门,走进去。 顺安戴上墨镜,戴正帽子,扭转身,大踏步走去。 夜幕降临,顺安托住下巴,闷闷地坐在沙发里,眼前浮出碧瑶的大肚子。 是的,他就要做爸爸了,他甫顺安就要做一个小生命的亲阿爸了。 就在顺安七想八想之时,章虎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压低声音:“玉棠春来了个鲜货,说是姿色不错,干妈专门留给我俩了,”看表,“走吧,兄弟,我们来个二龙戏珠!” 顺安一动不动。 “咦,”章虎坐下来,盯住他,“犯啥神经哩?”似是想起什么,“哦,想起来了,必是姓伍的吓到兄弟了!不瞒你讲,在商会里,我见他把兄弟拉到一边,就晓得不是好事体!” 顺安猛然抬头:“章哥,我??见过鲁碧瑶了!” “哦?”章虎怔了。 “她??”顺安咬住嘴唇。 “讲呀!” “我想,我们??还是把那个大宅子还给她吧,反正你我都不去住。” “啥?”章虎两眼一瞪,“我们啥辰光抢她的了?” 顺安改口:“讲错了,是送给她!” “凭啥?”章虎来劲了,“前些辰光,兄弟挺有种气,眨眼却就婆婆妈妈了!姓鲁的是个啥东西?章哥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家财拿来,你这又把房子送他,让章哥这口恶气哪能个出哩?想当年,章哥初闯上海滩,走投无路,想到他家混个枪势,他却使人拿串臭铜钱扔到章哥脚下,当章哥是叫花子呀!他拿八抬大轿抬个丫鬟回家显摆,章哥上门出气,却又闹出那场羞辱来,让章哥这脸??”气呼呼地顿住。 顺安低下头去,不再吱声。 尽管沦落为大清银行的高级打工仔,彭伟伦的架子依旧不倒。当挺举出现在他的总理室时,彭伟伦指着巨大、豪华的办公室,笑对挺举道:“贤侄,看看这些,配彭叔不?” “呵呵呵,”挺举环顾一番,“配配配,绝对配。大气,古朴,雅致,与彭叔为人一般无二。” “看似古朴,价格可是不菲哟,你仔细瞧瞧,随便哪样东西拿到拍卖行里,都是宝贝。” “是哩。” “大清银行,要的就是这气势。贤侄呀,你怕是万没想到彭叔会有今朝吧?” “是哩。” “不仅是你没想到,那个浑蛋道台更没有想到!奶奶个熊,想当初,道台府拿十万两银子卡死彭叔,没想到度支部一张纸头下来,他们的小脖子反倒卡在彭叔手里,哈哈哈,真他奶奶的爽气!” 挺举吸一口长气,拱手:“彭叔,小侄此来—” 彭伟伦截住他的话头:“贤侄来得好哩,彭叔正要寻你!来来来,先给你介绍个朋友!” 彭伟伦击掌,大卫段端着两杯沏好的热茶从偏门走进,放下茶杯。 彭伟伦指向大卫段:“这位是段先生,大清银行上海分行襄理,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大卫段伸手给挺举,英语很是地道了:“i''mdavid,dtomeetyou!(我是大卫,幸会!)” 挺举起身,伸手握住:“在下伍挺举,幸会!” “大卫段,”彭伟伦笑对大卫段道,“这就是我常常讲给你的伍先生,你要多多向他讨教!” “久闻伍先生大名,请多指教!” 挺举盯住他,审视有顷:“大卫段?这个名字好熟悉哩!” 大卫段表情尴尬。 “呵呵呵,”彭伟伦又是一番笑,“是哩,当年大卫在麦基洋行做事体,麦基拖欠大卫薪水不还,大卫无奈,只好自行取走薪水,引出一场讼案。你二人虽说未曾见面,却都扯进这桩讼案里了。” “呵呵呵,”大卫段干笑几声,“伍先生,不打不相识嗬。” “是哩。”挺举回他一个干笑,转向彭伟伦,“彭叔,听你方才话音,似乎有啥事体。” “是哩,是哩。”彭伟伦凑前一步,“贤侄呀,背靠大树好乘凉。贤侄是干大事体的,当傍依大树才是。” “请彭叔详言!” “上海是中国的,中国是北京的,北京是朝廷的。贤侄要想在上海滩混枪势,做大事体,眼光就得盯远点,盯到朝堂里。贤侄可晓得现今朝堂情势?” “小侄孤陋寡闻,请彭叔指教。” “现今朝堂,老佛爷西赴灵山,宣统帝继位,醇亲王摄政,但真正实权并不握在醇亲王手中,而是由朝中各个派系操纵。朝中派系林林总总,归结起来,无非是两大派系,一个是改革派,一个是保皇派。改革派是袁大人领衔,保皇派是丁大人领衔。袁大人因推行新政,与醇亲王有隙,这辰光暂时下野,朝中实权被丁大人攫取??” 挺举若有所思:“小侄受教了。彭叔有话,请直言!” “这么讲吧,你是大才,不能小用。彭叔老了,撑不动你,但已将你荐给袁大人了。鸡永远是鸡,虎永远是虎。袁大人虽说下野,威势依旧,随便吹口气,朝堂上就会有人伤风。你看彭叔,虽说混得不如人了,可袁大人一句话,彭叔这不??”彭伟伦顿住,看向挺举。 挺举拱手:“谢彭叔厚爱,小侄承情了。小侄早已无意政坛,只想做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无论是何大人,小侄都无意高攀!” “贤侄谬矣!”彭伟伦连连摆手,“中国不同于西夷,没有纯粹的生意人。贤侄若是卖个针头线脑,图个蝇头小利,可以不高攀。贤侄若要成就大事体,不高攀怎么能成呢?胡雪岩之所以成为胡雪岩,是因为攀上了左中堂。丁大人得此威势,完全得力于李中堂。贤侄读书破万卷,应该看得明白才是!” “彭叔所言虽是,却非小侄所求。” 彭伟伦惊愕:“敢问贤侄何求?” “小侄所求者,独立之我也。依附他人,必失自我,虽有所得,实非我心。至于生意成败,小侄并不赞同彭叔所言。” “贤侄请讲!” “常言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小侄不敢妄论丁大人,但就胡雪岩前辈而言,其成也官势,其败也官势。如果没有任何依附,依胡雪岩前辈之才智,依十里洋场之舞台,以中国资源之丰盛,以市场规矩之公平,未必不能成就大事!” “唉,”彭伟伦又是一番摇头,“贤侄呀,你这叫天真,让彭叔哪能对你讲哩?”连喝几口茶,抿下嘴,“好吧,此事容后再议。敢问贤侄,此来不是只为望望彭叔吧?” “小侄想依照洋人模式,筹办一家完全商办的银行,此来与彭叔谋议!” 彭伟伦、大卫段相视一眼,惊呆。 “彭叔见多识广,熟谙钱业,小侄此来,就是为此银行事,求请彭叔指点!” 彭伟伦回神,长吸一口气,转对大卫段:“谢客,烧炭,我要与贤侄品赏工夫茶!” 两个时辰后,伍挺举走出大清银行,心旷神怡。彭伟伦不仅支持他搞银行,还在如何走出前面几步等方面给他支了不少招,并答应动员广肇商户入股。 从彭伟伦这儿吃了一颗定心丸,伍挺举决定趁热打铁,争取查锦莱的支持。 润丰源破产,偌大个家业只剩下查宅这个大院子了。 经过一连串折腾,查锦莱心灰意冷,到静安寺住寺一个多月,出来后显然想通了许多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脖子上挂串佛珠,或坐禅,或秉笔泼墨,无意于生意往来。 听完挺举开办银行的宏大志向,查锦莱闭目有顷,就又站起来磨墨写字。 挺举亦站起来,候在案前,看着他将整幅《心经》写完,具名盖章。 查锦莱做完这一切,转动念珠,呢呢喃喃地将刚刚写好的经书念诵一遍,抬头,合会儿掌,将字幅拿起来,递给挺举:“挺举,查叔将这幅字送给你了。” 挺举双手接过,鞠躬:“谢查叔雅赏,小侄一定悬挂中堂!” “是挂在心中!”查锦莱修正。 挺举吸一口气,拱手:“谢查叔指正,小侄一定熟记于心!” “挺举呀,”查锦莱长叹一声,“命里有时自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静安寺的老法师讲得好哇。不瞒贤侄,眼前的查叔早把一切看淡了,把什么也都看明白了,商会也好,银行也罢,于查叔不过是身外之物。” 挺举心底一沉:“查叔有此感悟,小侄由衷欣喜。小侄此来??” 查锦莱摆下手,拦住他:“贤侄若无别的事体??”顿住后半句,伸手磨墨,到书架上又拿一沓子宣纸,选出一张铺在案上,作势写字。 见他下了“逐客令”,挺举迟疑一下,拱手:“谢查叔赐字,小侄告辞!” 夜深了,碧瑶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楼下,一直与齐伯聊天的挺举终于上楼,推开房门。 挺举掩上门,从床底下拉出铺席,摊开,打开柜门,拿出两床锦被,铺好。 碧瑶的目光转过来,死死盯在他身上。 挺举在铺上躺下,看向碧瑶:“碧瑶,拉灯吧。” 碧瑶没动,眼睛依旧盯住他。 挺举似是想到什么,笑一下,掀开被子,站起:“你方便吧,我出去。”作势开门。 碧瑶摇头,只是盯住他看。 挺举顿住,看向她:“哪儿不舒服了吗?” 碧瑶抿紧嘴唇。 挺举盯她一会儿,笑了,压低声:“碧瑶,昨天在商会里,你猜我看到啥人了?” 碧瑶摇头。 “傅晓迪!” 碧瑶的眼珠子亮了。 “我??讲你了,我对他讲,他要当阿爸了!” 碧瑶泪水流出,良久,哽咽道:“他??哪能讲哩?” “他的眼在闪躲,但我看到他的眼眶湿了!” “你??骗我!” “我骗过你吗?” 碧瑶的嘴唇再次咬起,泪水更多地流出。 “碧瑶,我看得出,他仍旧爱你!他的心里有你!人太多,我不好对他多讲什么。碧瑶,你放心,再长的夜也挡不住黎明,眼前只不过是一阵雾霾!” 碧瑶轻轻“嗯”出一声,含泪点头。 “睡吧,辰光不早了。”挺举回到铺上,重新躺下。 碧瑶拉闸,灯光熄灭。 在美几年,大卫段的英文长进神速,刚好派上用场。在他协助下,挺举很快啃完查理借给他的书与资料,写出了银行筹建方案。 挺举将方案仔细审过,确信可行,正式提交给祝合义。 祝合义一页一页地翻看。 显然,于祝合义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合义没看几页,合上方案,苦笑一下:“看不懂哩。”又看向挺举,“照这方案,怕是得上百万两银子!” “一百万两不够!” “得多少?” “三百万两!” 合义倒吸一口冷气:“介许多?” “祝叔,”挺举应道,“我们要稳定市面,提升信心,平准物价,避免类似阜康挤兑、橡皮风暴这样的灾难,就必须筹建一个像汇丰这样的大型银行。不同于寻常钱庄,我们的银行从一开始出现,就必须让国人看到信心。国人不懂理念,看重的只是表象。所以,银行门面一定要气派,要给人以**感,银行楼面必须自有,银行规模必须巨大,要给所有来银行的人以信心!” “嗯,是哩。”合义点头,“我早讲过,办银行不是小事体。只是,介多银子,哪能个??” “呵呵,”挺举笑道,“祝叔,您再看下去,看最后一页!” 合义看下去,眉头渐渐舒展,将册子缓缓合上,闭目沉思。 “祝叔,查理大班支给我一招,就是先把架子搭大,一开始就要打下摩天大楼的基础,至于资金,可以一步一步来,逐步到位即可。任何大楼都不是一朝一夕盖起来的,都必须从地基夯起。我们先打地基!” “这个地基怎么打?” “一小笔启动费用。” “多少?” “八十万两!” “八十万两?”祝合义再吸一口冷气。 “对,五十万两用于购买门面,十万两用于改装及购置用具,二十万两用于开张!至于开张之后,就会有吸储资金进来,可用于放贷,产生良性循环,我们可在循环中一刻不停地吸纳资金,逐步扩大银行规模,最终成为像汇丰一样的超级银行。” “什么门面房能值介多钱?” “麦基洋行!” 合义吸一口气:“麦基洋行?” “麦基洋行位于南京路,东望黄浦江,北望苏州河,南与汇丰、道胜、花旗几大银行毗邻,堪称黄金地段。” 合义点头:“是哩。”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哦?” “最重要的是麦基洋行的名头。我们用此处做门面,可有两个象征:其一象征我们的志气,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其二象征我们的勇气,办自己的银行,向洋人叫板!” 合义的声音苍劲有力:“是哩。” “最后一个作用,就是影响力。中国人让麦基坑骗了,麦基、华森的名号无人不晓,我们无须投入一文钱的广告费,银行名头也会在一夜之间传遍大上海的角角落落!” “好是好,只是此楼??” “我打探过了,麦基逃走之前,已将此楼以四十万两的超低价卖给了一个日本人。那个日本人有意六十万两脱手,我想用五十万两吃进!” “差十万哪,他未必肯!” “麦基的名声在上海滩太臭了,洋人没人接手,国人拿不出介多银子,即使拿到,也想不到派什么用场,那个日本人原想贪个便宜,不料成了个烫手山芋。我们让他赚十万,他求之不得呢。” “这事体干得。”合义连连点头,“那幢楼,要是在往常,少说也值一百二十万两,麦基四十万出手,便宜那个日本人了!” “是哩。” “挺举呀,”合义信心百倍,“你就做个发起人,祝叔全力鼎持。祝叔虽没现银,却还有些家当,这就拿到汇丰,押出十万两银子没有问题。至于余下款项,我们可以通过商会,慢慢筹措!” 挺举拱手:“谢祝叔鼎持!” 丁府,大书房里,丁大人禅坐,转动一串木珠。如夫人站在他身后捶肩,跟前蹲着两只宠犬,再前面哈腰站着车康与张士杰。 车康小声禀报:“老爷,石典法求见。” 丁大人表情厌恶:“打发他去。” “是。”车康转身出去。 “士杰,”丁大人看向张士杰,“四国银行与唐大人他们的路款洽谈,进展到哪一步了?” “回禀老爷,”士杰应道,“唐大人坚持老爷给出的方案,四国银行拗不过,基本同意,但最后签字定要老爷出场。银行方面也请工部局主席对等列席。” “呵呵呵,看来老朽的面子不算小哩。” “还有,四国银行提出,首笔贷款暂定为五百万两,此后视铁路修筑情况,分十期贷付,以免相关人员挪用。对首期贷款使用情况,银行享有监督权!” “这个没说的。”丁大人重重点头,“有洋人监督,蛀虫就会少些,可以确保贷款用在正处。签约日期定没?” “定了,后日上午十时整!” “甚好。亲王爷催促老朽进京,说是有急务,就定在后日晚些辰光走吧。”丁大人转对如夫人,“签字结束我就赴京,你安排吧。” “好哩。” 见士杰仍旧站着,丁大人看向他:“士杰,还有何事?” “商务总会欲办一家完全商办的银行,近日召开总董会议决。此为筹办方案,士杰如何应对,不敢擅专,特请老爷定夺!”士杰双手呈上挺举起草的方案。 丁大人接过,看向如夫人,眉头凝起,半是自语:“商务总会?完全商办银行?”匆匆翻动方案,目光落在最后一页,“伍挺举?” “是挺举动议的。眼下他是祝合义专职助理。” 丁大人长吸一口气,抬头:“给祝合义电话,让伍挺举速来,老朽有请!”又转对如夫人,“布置正堂,礼宾!” 士杰、如夫人各应一声,匆匆走出。 丁大人的目光这又回到方案上,一页一页地细细翻阅。 士杰电话祝合义,接电话的刚好是挺举,他放下话筒就赶了过来。 车康、士杰迎至门外,接入正堂。 挺举见过礼,拱手候立。 丁大人拿起方案,盯住挺举:“挺举呀,看到这个方案,老朽更加看重你了!” 挺举拱手:“谢大人垂爱!” “你的想法甚好,也很大胆,让老朽开眼界了。不瞒你讲,关于是否设立银行,当年老朽与李中堂议过多次,老朽坚持认为,银行与钱庄不可同日而语,钱庄属于过去,银行属于未来,将会成为稳定国家银业的利器。想当年,老朽的用语与口气,与你今日这个筹划一般无二呀。” 挺举再次拱手:“晚生稚嫩,不敢与大人作比!” “呵呵呵,”丁大人笑出几声,“人都是由稚嫩走到老迈的,老朽当年虽说比你年长,却也气盛得很。幸好李中堂偏爱老朽,准予老朽试行,方才有了今日的惠通银行。” “晚生斗胆恳请大人助力,成此完全商办银行!” “老朽助你不难,只是,相助是彼此的,你要老朽助你,你也当助老朽才是!” “承蒙大人错爱!”挺举拱手,“敢问大人,晚生才疏德薄,如何方能助力大人?” “听闻你是书香门第,饱读儒典,矢志科举,有意仕途。眼下列强环伺,国事艰难,大清祖业摇摇欲坠,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老朽独力难撑,属下虽也不乏才情之人,如你这般志大、气正者却是不多。方今科举既废,唯才是举,老朽诚意相请,如蒙不弃,可由邮传部出资,送你到日本东京深造三个月,取个进身之阶,俟学业有成,你可留在老朽身边,为国家效力!” 挺举再次拱手:“大人偏爱,晚生感激涕零。只是,晚生苦衷,也请大人宽谅!” “你有何苦衷,可否说来?” “晚生幼年确曾矢志科举,欲求入仕救国。科举之路既废,入仕之心幻灭,晚生痛定思痛,另起志向,改走实业救国之路。此志晚生已经明于天地神祇,不敢有拂,望大人明鉴!” “甚好,”丁大人不无嘉许,“此志亦为老朽所愿。你也看到了,老朽身在仕途,却也不曾空口谋国,多年来为兴办实业不遗余力,以激活大清血脉。既然你所志在此,老朽也可遂你所愿。新立银行多有不便,路途艰难,惠通虽为官办,却也只是名义上的,股份多为商民所有。因商,为老朽控股,因官,归于老朽旗下,老朽对此行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老朽早就属意于你,想必士杰已将我的诚意转达了。老朽今日当面恳请,望你能屈身惠通,先随士杰熟悉业务,而后随老朽进京,统筹总行,总揽惠通大局!” 挺举沉思良久,再次拱手:“大人厚爱至此,晚生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只是,惠通虽大,却非晚生所愿,还望大人宽谅!” 丁大人将话讲至此处,仍遭挺举婉拒,实出意料,面色颇为尴尬。 如夫人憋不住了,声音阴冷:“伍挺举,你所愿为何,可否讲明?” “回禀夫人,”挺举朝她拱手,“晚生所愿是,人格独立,自主创业!” 如夫人手指发颤,指他:“你??” “呵呵呵,”丁大人摆下手,干笑几声,“真是人各有志啊。小伙子,祝你成功!”朝一边的车康,“送客!” “晚生告退!”挺举拱手作别,缓缓退出几步,转个身,大步走出。 车康送出,一直送到大门外面。 挺举拱手:“车先生,请留步!” 车康没有还揖,语气阴冷:“伍挺举,车某陪你出来,不为送你,只为送你一句话!” “请讲!” “给脸不要,就是与泰记作对!” “还有吗?” “与泰记作对,你必须明白后果!” “我来之前,就已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不做像车账房这样的人!” 车康急赤白脸:“我??怎么了?” “从来都是哈着腰说话!” 车康指着挺举,手打哆嗦:“你??” 挺举朝他微微一笑,略略拱手,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挺举没走多远,路边闪出一人。 挺举吃一惊,定睛细看,叫道:“陈兄!” “呵呵呵,没想到吧?”陈炯凑上来,伸出手。 挺举握住:“的确没有想到。陈兄,啥事体?” “借一步说话!”陈炯扯他来到一个幽静处,盯住他,“在下有桩急事体寻伍兄商量。” “什么事体?”挺举问道。 “商团。” “商团怎么了?” “有几个团员与在下相善,久没训练,心里痒了,寻我问起这事体。商团是商会的,在下不过是外聘教头,难以作答,只能请教伍兄。听说伍兄已经升任总理助理,当能给出个满意答复!” “既有开始,该当持续下去。只是,橡皮股后,商会百废待兴,眼下暂还顾不上此事。不过,在下定将陈兄所问禀报祝总理,待时机成熟,就让商团恢复训练。” “谢伍兄了!” 挺举盯住他:“恐怕陈兄不只是为这事体吧?” “伍兄果是眼毒。在下拦你,的确还有一桩事体。敢问伍兄,匆匆进入丁府做啥?” 挺举盯住他,一字一顿:“陈兄这在跟踪我吗?” “这这这??”陈炯尴尬一笑,“伍兄误解了。不瞒伍兄,在下盯的是姓丁的,府中凡有出入,皆逃不出在下眼线。今朝听闻伍兄登门,在下禁不住好奇,这才冒昧拦下伍兄。” “是丁大人召我来的。他想请我到邮传部任职,做他的助理。” 陈炯震惊:“伍兄可曾应下?” 挺举摇头。 陈炯松出一口气:“没有应下就好。要是应下,你我可就做不成兄弟了。” “兄弟是情义,不是敌我,陈兄将二者分得太开,有失公允吧。” “革命只有敌我,没有情义,这是鲜血换来的教训。”陈炯义正词严,“伍兄如果投身丁府,就只能成为革命的敌人,你我兄弟,也就只能分道扬镳了!” “陈兄所言,在下不敢苟同。如果革命必须将天下之人敌我两分,在下宁愿反革命!” “好好好,”陈炯怔了一下,扑哧笑了,“你我兄弟不讲这个。伍兄不与卖国贼丁承恩为伍,这就足够了!” “卖国贼?此话从何讲起?” “伍兄若有闲暇,可随在下前往一处地方,观看几个物事,什么就都清爽了!” 挺举沉思有顷:“在下乐意受教!” 陈炯领挺举来到苏州河边一个废弃的临街厂房,一进大门,就见任炳祺带着十几个帮中兄弟在清理场地,几个泥瓦工在修缮大门。 见二人进来,正在粉墙的炳祺扬扬手,算作招呼。 陈炯指点各处厂房:“伍兄,此地如何?” 挺举答非所问:“陈兄不会是让在下观赏这个的吧?” “正是这个。这是在下刚刚购置的,请伍兄参谋一下,看能派个什么用场。” “开武馆。” “嘿,”陈炯震惊,“伍兄神了,哪能跟在下不谋而合了呢?” “不是神了,是知陈兄。陈兄不是商人,不倒房产,这却买下偌大个厂房,目标只能是聚众。此地空旷,环境隐秘,出入方便,又在租界之内,若是堂而皇之地开个武馆,既可掩人耳目,又可储备人才!” 陈炯拱手:“在下服你了。” “敢问陈兄,宝物何在?” 陈炯指指前面一进院子:“就在前面!” 二人走进位于厂房角落的一进小院。 小院已被整修一新,主房被改装成了陈炯的办公室兼会议室,正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武”字,旁边有个侧门,显然是他的卧室。 陈炯指着屋子,笑道:“从今朝起,伍兄早晚想找在下,就到此地来。那个堂子终是不雅呀!” “是哩。”挺举附和,“成大事者,不能起于裙底。” 陈炯震惊:“此话典于何处?” 挺举指指自己鼻子:“伍挺举。” 陈炯擂他一拳:“就晓得你会耻笑,果然来了。” 二人大笑。 挺举止住笑:“在下性急,敢问陈兄宝物何在?” 陈炯朝外看一眼,闩上房门,走到墙角,移开书柜,打开机关,现出一个藏室,从中拿出一只盒子,打开,摸出几封电文,走过来,递给挺举:“请伍兄过目!” 挺举接过:“陈兄倒是放心在下嗬!” “上海滩上我只不防两个人,一个是我阿妹,另一个是伍兄你!” 挺举看完电文,眉头凝起,眯起眼,看向陈炯。 “伍兄,这几封电文里是局大棋啊!” “什么大棋?” “天下大棋!” “在下眼拙,请陈兄详解!” “所有电文指向一处,铁路。铁路堪为遮掩大清的最大一道黑幕,只要揭开这道大幕,大清就会成为阳光下面的一条死虫。” 想到石典法,挺举心里一震:“陈兄是指川汉铁路?” “是所有国有铁路,包括川汉。” 挺举心里一寒:“请言其详!” “洋人在中国兴办铁路,清廷不知铁路为何物,初时抗拒,后见洋人通过铁路大发横财,由上而下掀起一场筑路爱国狂潮,南有张之洞,北有李鸿章,各省一哄而上,由国营到民营,纷纷上马铁路工程,先后成立十七家铁路公司,各公司旗下,又成立多如牛毛的分公司。此为前几年大势,伍兄想必已经看到了!” 挺举点头。 “然而,铁路不同于开个小厂、办个店铺,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撑。譬如粤汉铁路,本已签给洋人,国人首先须从洋人那里赎回路权,然后方能继续修筑。其他不讲,单是湖南段,共长一千二百里,赎路及后期筑路资金合计约四千万两。川汉铁路更是造价惊人,单是成都至宜昌,预算至少也在九千万两。到前年为止,各省待建铁路累加起来,总长约六千里,总预算不下二亿两。大清国库早空,外债、赔款缠身,这又平白加上如此之多的铁路项目,情何以堪?” 挺举倒吸一口冷气,不无叹服:“陈兄,想不到你掌握介许多材料,对国家了解得介全面!” 陈炯苦笑一声:“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下要斗大清,不得不下功夫呀!” “敢问陈兄,黑幕何在?” “就在各地公司。”陈炯侃侃言道,“国家没有钱,地方缺的也是钱。钱从何来,从各家各户来。各地公司纷纷扯起爱国大旗,呼吁捐款捐物,许多地方更是官府硬性摊派,将路捐加进田亩税捐中,尤其是川、湘、鄂三省,也就是粤汉、川汉铁路各公司,大征‘租股’,即以租代股。百姓原本苦于苛捐杂税,这又被迫上交‘租股’,被当股东,更是苦不堪言,以至于谈路色变,民怨沸腾!” “这是民怨,不为黑幕!” “黑幕就是这些所谓的铁路公司。这些公司多是由**委派官员勾结地方流氓士绅组成。这批人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结成利益团体,以铁路为幌子,像吸血虫一样,寄食在百姓身上!” “以铁路为幌子?” “是哩。就拿川汉铁路来说,铁路四川段共需资金五千万两。各地捐税每年集股三百万两,迄今连续集资八年,账上却只有八百万两!” 挺举震惊:“其余款项呢?” “被公司内外人员以各种名目透支、挪用了。上下员工需要开支,贪官污吏需要挥霍,单是公司本身的额外开支,就是你们所讲的营运成本,每年也不下百万两,真正用于筑路的,不过百来万。路尚未筑,近七成路款已经白白耗掉了。” “难道就没有人查账?” “查呀,年年查。”陈炯冷笑一声,“然而,既为黑幕,如何能查呢?黑幕是由上而下的,上连皇亲国戚,下连地痞流氓,即使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开始是公司自查,后来是铁路总局查,再后来是商务部查,到最后是度支部查。凡是来查者,皆入黑幕,查来查去,越查越糊涂,有哪个认真的逼得急了,就有人干脆来上一把火,将相关账册全他妈烧了,给他一个无头账。” 挺举打个寒噤:“天哪,余下这八百万两,五百万却??” “是哩,让石典法这个活国宝扔进黄浦江里打水漂了!” “国宝?” “哈哈哈哈,”陈炯朗笑几声,“这些人既为大清朝之妖,就是革命的宝了。没有这帮狗日的蛀虫,大清朝这艘破船哪能沉得介快哩!” 挺举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看向几封电文。 “伍兄,”陈炯的目光也看过去,“此局之妙正在这几封电文里。这些电文都与石典法有关。石典法是旗人,更是皇室嫡亲。石典法的阿姐奶过当今摄政王,石典法出事体,他阿姐到摄正王府一哭鼻子二上吊,摄政王没招,只好授权丁承恩摆平此事。丁承恩早已看透铁路黑幕,借此出手,欲将各地民营铁路收归国有,再将川汉路权卖给洋人,从四国银行贷款五千万两,来填补这个巨大黑洞!” “既为贷款,就不算是出卖路权!” “洋人不会平白贷款,自然会提出附加条件,就是铁路须由洋人督建,再由洋人经营五十年,直至收回全部贷款为止!” “这也合理。” “关键是,铁路一旦收归国有,就不再有捐税,就必须解散各地铁路公司及子公司,这无异是断去这窝蛀虫的财源,是以捅下马蜂窝了!” 挺举沉思良久:“这个马蜂窝该捅!” “是哩,从这点儿讲,丁承恩堪为大清能臣,看得明,抓得准,敢出手。伍兄这该晓得在下因何关注你与此人往来,又因何向他连开数枪了吧。此人既为大清能臣,就是革命大患!当时在下是一心夺他命的,只可惜距离远了,让他逃过一劫!” 挺举起身,拱手告辞:“在下受教了!” 陈炯亦起身,捉住他的手,直视挺举,充满期待:“在下讲出介许多,仍旧是想拉兄弟下水!伍兄,大清朝是入冬的蚂蚱,霜雪已经落下,眼看就要冷僵了。干吧,伍兄,你我联手,所向披靡!” 挺举脱开,再次拱手:“谢陈兄信任。陈兄,人各有志,在下早已明言在先,此生只对生意感兴趣。对了,在下正在筹办银行,陈兄若有余资,可以入股!” 陈炯急了:“伍兄??” 二人对视。 挺举不为所动。 “在下服你了。”陈炯收回目光,苦笑道,“好吧,你我各走各的。不过,你的银行,在下可以入一股!何时募股,在下但听吩咐!” 挺举再次拱手:“谢陈兄!” 陈炯送别挺举,返回院中。 炳祺走过来:“师叔,师姑让你去味莼园的事体,甭忘记了!” 陈炯这也想起妹妹昨日约他游园,看看表,匆匆出去。 天气晴好,味莼园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露天茶座里到处是人,陈炯睁大眼睛,四下寻觅。 一身学生装的陈隽坐在一个角落里,这也瞧见他了,站起来招手:“阿哥,这儿!” 陈炯走过去。 陈隽嗔怪道:“阿哥,早就跟你约好了,让人家等得好苦!” 陈炯抱歉地笑笑:“有点儿事体,耽搁了。” “哪能看起来不精神哩,啥人惹你了?” “有点儿累。”陈炯苦笑道,“讲吧,啥事体介急,一定要见阿哥?” “人家想托你打听个事体!” “讲。” “阿哥晓得革命党不?” “嘘—”陈炯嘘出一声,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阿妹,你问这个做啥?” 陈隽情绪激动:“人家要参加革命党!” “嘘—”陈炯又嘘一声,“你哪能晓得革命党哩?” “姐妹们都在传讲,说是只有革命党才能救中国,才能让女人平等做人,不受男人欺负。大家都在传说鉴湖女侠,说她跟男人一样,威武不屈,会武功,手下弟子个个了得,全是巾帼英雄,还会制作**哩!” 陈炯两眼盯住妹妹。 “阿哥,你讲话呀!记得小辰光,你总是讲革命党的事体,说你要找革命党,做大事体,可??你哪能跟那帮小混混住在一起呢?不瞒你讲,那个任炳祺,我一看到他就不爽气,觉得他不是走正道的人!” “阿妹??” “嗯。” “你既然问了,阿哥就告诉你吧。在上海滩,最大的革命党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阿哥!” 陈隽目瞪口呆:“啊?!” “任炳祺也是。他手下那帮人不是混混,都是阿哥的人。阿哥正在谋划大事,就是推翻清朝**!” 陈隽盯住他,良久:“我不信!” “你连阿哥也不信了?” “我信阿哥,可??你这讲讲,你晓得孙中山先生吗?他才是最大的革命党人!” 陈炯扑哧笑了:“阿哥到日本,一直跟在孙先生身边,阿哥到上海,就是孙先生委派的!” “那??你参加同盟会了?” “同盟会上海分会是阿哥一手建起来的,阿哥正在筹建同盟会中部总会!” “天哪!”陈隽既惊且喜,扑过来,紧紧拥抱陈炯,“阿哥,我??爱死你了!” “呵呵,”陈炯笑了,“说起这个,阿哥倒要讲给你一个事体。阿妹,你不是想当革命党吗?” 陈隽声音激动:“是哩,是哩,阿哥让我做啥?” “与一个人交朋友!” 陈隽皱眉:“不会又是那个丁??” “正是她,丁倩雯!” 陈隽头发一甩,脸转向一边:“我不想理她!” “为什么?” “太傲气了,像只公鸡,姐妹们没人愿意睬她!” “阿妹,你可晓得丁小姐是何来路?” 陈隽摇头。 “大清朝一品大员、邮传部大臣丁承恩的掌上明珠!” 陈隽倒吸一口气:“难怪她走路扬着头,目不斜视,不拿正眼瞧人,好像有人欠她账似的!” “阿哥费尽力气,方才安排你与她同居一室,为的就是让你与她处朋友!” “呸!要是晓得她是大奸贼的女儿,我宁死也??” 陈炯笑了:“阿妹,你晓得阿哥为什么让你与她处朋友不?” 陈隽摇头。 “你与一个大奸贼的女儿交朋友,就能接近这个大奸贼,就能晓得他是如何误国的,就能??” 陈隽眼睛大睁,兴奋道:“晓得了,阿哥是让我去做奸细!” “阿妹打入她家,胜过千军万马!” 陈隽激动,捏起拳头:“阿哥放心,看阿妹的!”猛地想起什么,“对了,阿哥,你还没讲清爽为啥事体不开心哩?” “因为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伍挺举,你的另外一个阿哥!” 陈隽来劲了:“讲讲,他是哪能个惹你的?” 陈炯苦笑一声:“算了,不讲也罢。” 陈隽扯住他袖子,噘嘴:“阿哥,人家想听嘛!” 陈炯抬腕看表:“好吧,阿哥讲给你听。” 陈炯遂将如何遇到伍挺举及挺举到上海滩之后的部分壮举略述一些,陈隽如闻英雄传奇,时不时地提问细节。眼见太阳落山,陈炯因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不得不起身告别。 陈隽回到学校,步子越迈越慢,耳边回响起哥哥与她在味莼园里的对话: “甭看上海滩人潮涌动,但在阿哥眼里,只有三人算是人物。第一个是申老爷子,第二个是阿哥我,第三个就是伍挺举!” “要是这说,看我把他拖进革命队伍!” “阿妹,你看过《说岳》不?金兵是哪能评价岳家军来着?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我也放给阿妹一句话,撼哥易,撼伍挺举难!” “阿哥,你瞧好了,我这就去寻那个死顽固!若是不把他扯进同盟会,我就不是你阿妹!” ?? 与陈炯一样,陈隽有血性,也有理性,在女生公寓楼前顿步,自语:“实在弄不明白阿哥为什么佩服这个伍挺举,想必是他资助过阿哥,阿哥感念他,将他神化了。可??帮过阿哥的人多了去了,没有几个让他服的。让他服的人,必定了不得。伍挺举有什么了不得呢?会做生意没有什么了不得,上海的生意人多了去了,任谁都有一堆故事!”摇头,“看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看天,“时辰尚早,待我回宿舍换身衣服,这就去会他,看看他这个马王爷究底生有几只眼!” 陈隽想定,大踏步上楼。 陈隽住在三楼最左边一个房间,与她同住的是丁小姐,不过,丁小姐很少住宿,往往是下课就走人,宿舍床铺只是摆设,陈隽实际上是一个人住。 将近门口时,陈隽隐隐听到哭泣声。 陈隽吃一大惊,顿住脚步,细听,声音真就是从她的房间传出来的。 陈隽轻步上前,耳朵贴门倾听,哭声小下去,似被什么隔着。 陈隽推门。 门没有上闩。 陈隽进来,见丁小姐伏在床上,头蒙在她的被子里,正在抽泣。 “倩雯?”陈隽小声问道。 丁倩雯意识到是她,但显然顾不上其他,顾自一耸一耸地抽动肩膀。 想到陈炯的交代,陈隽心情大变,走过去,伸手搭她手上,声音柔和:“阿姐??” “阿姐”二字入心了,丁倩雯完全放下矜持,哭得更加悲伤,声音也不再压抑,大起来。 陈隽轻轻拍她,任她哭一会儿,声音更软:“阿姐??” 丁倩雯止住哭,爬起来,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封信。 陈隽掏出手绢,替她擦去泪水:“阿姐,有啥事体介伤心哩?要是信得过阿妹,就对阿妹讲讲。讲出来,阿姐心里就好受了。” 丁倩雯看向手中的信:“他??给我来信,讲??讲??这是最后一封信,他??他不能再给我写信了!” 陈隽长吸一口气:“是你的??那个??心上人?” 丁倩雯点头。 “能讲讲他不?” “他??叫范礼言,跟我一起长大,我俩青梅竹马。礼言身世不好,他阿爸是我家的园丁,人特好。我阿爸见礼言聪明好学,就让他陪我三哥读书。我三哥没读好,他却读得好。我三哥赴美国念书,拉他陪读。三哥逃学回来,礼言没回,考进哈佛大学,边挣钱,边读书。这几年我俩一直通信,他讲,他欢喜我,我??我也欢喜他。” 陈隽有点明白了:“阿姐,是不是他另有新欢了?” 丁倩雯摇头:“没,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晓得的。” “咦,没有新欢,他哪能??对你讲出这般绝情的话呢?” “是我姆妈逼他的。我姆妈不同意我俩的事体,姆妈讲,他家是下人,我若是嫁给他,姆妈就没脸见人。姆妈每次对我讲,我就顶她,她不敢跟我硬来,就??就偷偷给礼言写信,要礼言不得再跟我联系,礼言他??” “哎呀,”见倩雯这般掏出心里话,陈隽义气上来,真也把她看作姐妹了,“你的姆妈真是老脑筋!她有脸没脸,跟阿姐啥关系?是阿姐出嫁过日子,还是你姆妈她去跟人家过日子呢?阿姐,你甭管她,只管去爱。在我家里,没有一个人敢管我。我阿哥也向我保证,我的事体,由我决定。” “羡慕死你了。”丁倩雯擦擦泪眼,“阿妹,你讲,阿姐这该哪能办哩?” 陈隽略略一想:“阿姐,我想问你两桩事体。” “你讲。” “你真的爱这个范先生吗?” 丁倩雯郑重点头:“是哩。” “离开范先生,你能不能过下去?” “我会死的!” “要是这么讲,你就给他写封回信,告诉他,此生非他不嫁,他再讲出绝情话,你就死!” 丁倩雯眼睛大睁。 “阿姐,你只管写,这一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真死,只是吓吓他。男人心软,如果他真心欢喜你,就不会让你死。眼下是你占上风,他不敢高攀你。看到你决心介大,愿意为他死,他就会坚定不移!如果他真的让你死,他就不是爱你,而是爱你别的东西,这样的人不值得阿姐去爱,阿姐趁早回头!” 丁倩雯连连点头:“是哩是哩,阿妹,我听你的,这就给他写信!” “嘻嘻,阿姐,他长得啥样,你给阿妹描绘下,让阿妹断断阿姐值不值得为这个人写!” 丁倩雯二话没说,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一只本子,从本子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陈隽。 陈隽欣赏,捏拳:“天哪,好一个俊俏哥儿,阿姐的眼力真好!” 丁倩雯脸色绯红:“他??比照片好看!他讲话的声音,我最爱听!他的英语讲得真叫棒,跟洋人一丝儿不差!” “怪道阿姐要为他死哩!” “阿妹,你??心上有人没?” 陈隽略略一想:“嗯,我心上放着两个人!” “啊?”丁倩雯大是惊愕,“两个人!两个啥人?” “一个是我阿哥,另一个叫伍挺举!” 丁倩雯松出一口气,扑哧笑出来:“阿妹呀,自己的阿哥是不能算的,你讲讲这个伍挺举!” “这??”陈隽做出苦脸,“我还没有见过他,哪能讲哩?” “咦?”丁倩雯愈加惊愕,“你们没有见过,他哪能??是你心上人呢?” “嘻嘻,”陈隽凑近她,“阿姐,我俩明朝看看他去,你帮我过过眼!” “这个哪能成哩?没有这般去相人的!” “不就是个人吗,有啥大不了的?我们随便寻个由头,难道他能把我俩吃掉不成?” “要是让我姆妈晓得,还不??”丁倩雯顿住话头,吐下舌头。 “哈哈哈,”陈隽冲她做个怪脸,“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说,你我不讲,她哪能晓得呢?” 丁倩雯动心了:“伍挺举在哪儿?” “商务总会!” 这日夜间,丁倩雯没有回家,与陈隽畅谈一宵,前半夜聊范礼言,后半夜聊伍挺举,赶天亮时,两颗少女心贴到一起了。 这日是个礼拜天。二人洗了个冷水脸,换去学生装,整了些吃的,召到两辆黄包车,奔向商务总会。 第40章 立银行众商筹股?雪国耻诸雄合力 太阳一出,商务会馆里就闹猛起来,不断有人走进,门卫应接不暇。进来的人,手中大多拿着一份上海《申报》。 这些入馆的人大多会在会馆大门前面住步,仰望一会儿上面的招牌,甚至指指点点一番,然后再撩开衣襟,大步进厅。 大厅正中偏左侧摆着一条长案子,案前挤满人,或吵吵嚷嚷,或说说道道,满是声音。案后稳坐二人,一人忙不停地挥笔登记、造册,一人收钱,将钱放进一只小钱柜。 大厅右侧立着一个公告栏,栏上并排张贴着两张通告,其中一个的标题是“上海市商务总会通告”,另一个是“完全商股银行募集本金通告”。 通告前面站着更大一群人,声音更是喧嚣。 三楼总理室,祝合义乐得合不拢嘴地看向挺举:“挺举呀,你这一招真叫灵哩,《申报》才登三日,人气就聚起来了。我方才审过,沪上市场,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祝叔,”挺举应道,“这说明一个事体,越是不景气,越是人心散,我们这个会馆越是重要。祝叔注意没,凡是来的人,都要驻足去看那块牌子,因为它被人砸过了。砸牌子,看牌子,说明大家心里在乎的是这块牌子。” “是哩。第一步走出来了,下面该是第二步。” “祝叔,”挺举拿出一个文件夹子,“这是近期商务总会的活动安排,请您审查!” 合义审读完,放在几案上,看向挺举:“好咧,你照此统筹。”又苦笑一声,“挺举呀,有个事体,祝叔??”欲言又止。 “是筹款的事体吧?” “是哩。我问过不少朋友,都不肯放话,一是没钱,二是心里没谱儿。我承诺的十万两,也有点儿意外。我的店号名义上不少,却不完全属于我,我召集股东议论此事,合伙人大多不愿意。唉,钱庄一忽拉子倒地,他们??心有余悸哩!” “嗯。” “祝叔手头只有南京路上的那个大店,顶多能贷五万两!” “祝叔就把这五万两贷出来,我们买下大楼再说!” “买大楼?”合义怔了,“五万两哪能够哩?不是要五十万吗?”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太极强调四两拨千斤,我想以五万去博五十万!” 祝合义盯住挺举,良久,郑重点头:“挺举,你在这儿守值,我这就到洋人银行办理质押!” 就在合义下楼时,顺安、章虎走进大厅。 二人审看一会儿,缓步踱到通告栏,顺安的目光落在银行通告的几行大字上:“??共集三千股,每股一千两。三千股均为银行原始股,所有原始股一视同仁,对股不对人??” “小娘比哩,三千股,三百万两??”章虎鼻子里轻哼一声,看向顺安,“你那兄弟真能吹!” 顺安似是没有听见,双目拧紧,牢牢锁在那张公告上。 “走吧,让他吹去,”章虎拿肘子顶一下顺安,“你我已经报过名了,待在这儿也是无事,章哥请你看场热闹去!” “啥热闹?” “一去你就晓得了!”章虎扯起他,并肩走出大厅。 出会馆没多远就是南京路的核心地段,章虎所说的热闹就在这儿。 这是一个广场,广场正中摆着一个中式擂台,擂台前面聚起数以千计看热闹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涌向这儿。 陈隽、丁小姐的黄包车走到这儿,刚好被堵了个严实。车夫要求绕道过去,陈隽却是爱热闹的人,当即付过车钱,扯丁小姐钻进人群。 许是命运安排,二人挤到顺安、章虎的身后,再也挤不动了,因为章虎的身边各站几个兄弟,将擂台挡了个严实。陈隽二人不再挤了,将就着透过章虎、顺安等人的缝隙看向台面。 擂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杠铃,台后是个高大建筑,正门上方横着一条巨幅,赫然写着“道宏洋行”四个大字,并附着英文。擂台两侧夸张地悬挂着两个条幅,宛如一副对联,上联是:“大英力士挑战中国功夫”;下联是,“世界拳王打遍四十四国”。显而易见,对联与上面的横幅是照应的。 台面一侧显眼位置竖着一个标牌,牌上用中文写着挑战规则:徒手击打,不设防护,不定规则,打下擂台为输,死伤免责! 擂台上,一个身材魁伟的洋人正在显摆一身肌肉,翻译与两个洋汉子在他两侧造势。 人群越聚越多。 一身道袍的苍柱远远看着,葛荔站在他前面不远处。 翻译抱拳,朗声说道:“诸位看客,大英帝国力士、世界拳王莱皮士先生周游美洲、欧洲、非洲、澳洲、亚洲,打遍四十四国,比赛四百四十五场,毙伤四百四十四人,无一败绩。莱皮士先生听闻中国功夫了得,特此莅临上海,选此风水宝地,依中国习俗摆出这个擂台,挑战中华力士。莱皮士先生欲在此地摆擂十日,十日之内,任何英雄好汉,不问背景,不问出身,皆可上台应战,与莱皮士先生一决高下!”转身,指向旁边一个牌牌,“诸位请看此牌,竞技场上,生死勿论,截至今朝,擂台已摆三日,我泱泱中华尚无任何勇士向莱皮士先生挑战!” 场上所有目光无不盯住擂台上的巨大杠铃。 “诸位看客,”翻译指着杠铃,不无得意,“这叫杠铃,是莱皮士先生平日训练所用,由浑铁铸成,几多轻重,阿拉也不晓得。哪位壮汉可愿上台一试?” 众人面面相觑。 翻译指向一个壮汉:“这位好汉,愿否上台一试?” 那汉子果是血气之人,朝手心吐几口唾沫,上台搬那杠铃。汉子使足力气,杠铃纹丝不动。 那汉子干脸,摇头,悻悻地下台。 接着,一些年轻力士轮番上台,折腾那只杠铃。那只杠铃却如生根一般,任他们如何折腾,竟是纹丝未动。 翻译接道:“一个不行,可以上两个!” “小娘比哩,全是托,上去试试!”章虎嘟哝一声,顶一下手下,朝台上努嘴。 两名手下跳上去抬那杠铃,憋足力气,那杠铃只是动了几动。章虎再次努嘴,又上去二人。四人合力,终于将那杠铃稍稍抬离地面。 众看客无不震惊。 章虎咂舌:“小娘比哩,介重!” 四条汉子正要跳下擂台,莱皮士出声:“stayhe ea dsee!” 翻译急上前一步,拦住四人:“诸位且慢!” 四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台上。 莱皮士走到杠铃前面,在手心搽些**,双手握住杠铃中部,大喝一声,将那杠铃照头举起。 喝彩声不绝于耳。 莱皮士将杠铃放下,仰天长笑,声如洪钟:“i''mtoldthatyouchi esehavego gfu,a dthatyou go gfuisfea ful.icame,isaw,ifeltdispoi ted,becauseisaw ogo gfu.io lysawc owdsofpalefaces,bloodless,justlikesickme .yes,c owdsofsickme ,”指点四人,“justlikeyou,you,youa dyou,allsickme .youk ow,thesickca eve lifttheba bell.” 翻译扯起嗓子译道:“有人告诉我说,你们中国人有功夫,你们的功夫很厉害。我来了,我看了,我失望了,因为我没有看到功夫。我只看到一张张面无血色的脸,就像一群病夫。是的,成群的病夫,”指点四人,“就像你,你,你,还有你,统统是病夫。你们晓得,病夫是举不起杠铃的。” 全场大哗。 章虎手下四人被当众羞辱,无地自容,不知所措。 章虎冲他们吼道:“还不跳下来,待在台上丢人现眼哪?” 四人慌乱跳下。 有人指着台上斥道:“莱皮士,能举杠铃有啥了不起?凭什么辱骂中国人?” 众人附和:“对呀,你凭什么辱骂我们中国人?” 莱皮士看向翻译:“whata etheyshouti gabout?(他们吵嚷什么?)” “theysay,whydoyoutau tthem?(他们说,你为什么辱骂他们?)” “tau t?a eyou otc owdsofpale,sickme ?if ot,why otjumpo tothestagea dche lle geme?ip omise,a yo ewi sme,iwillkoutouth eetimestohimo di gtoyou chi eseways.if ot,youshouldallbecalledsickme ofeastasia!” 翻译转向人群,大声叫道:“辱骂?你们难道不是一群东亚病夫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跳上擂台向我挑战呢?任何人若能赢我,我就照你们中国人的方式,向他磕头三次。若是不能赢我,你们活该被叫作东亚病夫!” 群情激愤,但没有一人上台。 莱皮士爆出更长、更响的笑声。 葛荔一脸怒容,看向苍柱。 苍柱转身离开。 葛荔随他走出。 章虎牙齿紧咬,脸色紫涨,扯住顺安扭头就走。顺安转身过急,一脚踩在丁倩雯的脚面上。 显然这一脚踩得不轻,丁倩雯“哎哟”惨叫一声,弯下腰去。 陈隽正憋着一肚子火气,不由分说,照顺安的鼻子就是一拳。 章虎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刚要发作,被顺安拦住。 顺安捂住流血的鼻子,朝着仍旧蹲在地上“哎哟”不绝的丁倩雯鞠躬请罪。 丁倩雯止住哎哟,白他一眼,扯住陈隽,一跛一跛地逃离,将仍在哈腰站着的顺安晾在原处。 章虎跺脚,恨道:“小娘比哩,连臭娘们也敢耍横!” 陈隽搀扶着丁倩雯走出人群,召来一辆黄包车。 丁倩雯看向她:“阿妹,还去商务总会吗?” 陈隽眉头拧紧:“没心情了,我们回学校吧?” “我想回家。” “好吧,”陈隽扶她坐上车子,“阿姐,我也有点儿事体,我们明天学校里见!” 丁倩雯离开之后,陈隽拐向一条街道。 离这儿不远处就是她阿哥的武馆。 陈炯不在。 陈隽一直候到天黑,陈炯仍旧未回。眼见学校熄灯时辰到了,陈隽只得返校。第二天是周一,陈隽上完课,再来武馆。 陈炯正在与人谈事儿,听到妹妹又来,忙脱身过来。 陈隽噘着嘴,转过脸,不理他。 “哈哈哈,”陈炯瞄她一眼,乐了,“看样子,是有人欺负阿妹喽。我猜猜看,不会是那个伍挺举吧?别不是阿妹寻上门挑战,吃下败仗?” “才不是呢。”陈隽急了,扭头说道。 “咦,除去此人,还有什么人能让我的阿妹生气?” “洋鬼子,莱皮士!”陈隽义愤填膺,“他在南京路上摆擂台,骂咱中国人是东亚病夫!阿哥,你能不能放下别的事体,想个办法惩治此人,为咱中国人争口气?!” “嘿嘿,”陈炯笑道,“收拾一个小洋鬼子,不用动用阿哥,阿哥只需派出一个人就成!” 陈隽惊喜:“啥人?” “阿妹呀!” 陈隽又急又气:“阿哥?” “走走走,”陈炯一把揽过她的腰,“阿哥这就教你几招,保管成功!” 陈炯带陈隽走进武馆新落成的演武场,分别穿上紧身衣,练起实战搏击来。陈炯一次次地将陈隽撂倒,陈隽一次次地扑上,直到她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阿妹?”陈炯扶起她,一脸关切。 “再来!”陈隽擦把汗,喘几口,再次摆开架势。 “嗯,”陈炯竖起拇指,“是我阿妹!” 二人又练一阵,陈隽实在吃不消,咕嘟咕嘟灌下一碗凉开水,就坐在那儿不动了。 “阿妹,”陈炯笑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朝再来,如何?” “阿哥,”陈隽点下头,盯住他,“阿妹的闷气,你还没讲哪能个出哩。” “你这口气阿哥会出,阿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体!”陈炯笑道。 “好吧,”陈隽放下水碗,“你再讲讲伍挺举,好不?” 陈炯看她:“讲他做啥?” “咦,你不是让我做好自己的事体吗?我们讲好了,我的事体是把姓伍的拉进同盟会!” “唉,”陈炯苦笑,“你呀!”摇头。 “阿哥,叫你讲你就讲嘛!” “好吧,你想听哪一段?” “大闹米市!” 陈炯皱眉:“这已讲过三遍了!” “再讲一遍嘛。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要掌握所有细节,这样才好对症下药!” 陈炯正自没个摆脱,任炳祺赶到,在门口招手,压低声:“师叔,人到齐了,等您呢!” “阿妹,”陈炯如释重负,“有大事体了,你先回校,阿哥得去开个急会,大米的事体改个辰光讲嗬!”说着扬下手,大步出去。 陈炯与任炳祺匆匆走进一间密室,里面已经候着八人,全是同盟会的核心成员。 桌面上摆着几份报纸,赫然刊着莱皮士与那杠铃的照片,还有一张条幅的照片,上面是“东亚病夫”四个大字。 “师叔,”炳祺指着照片,“这个条幅我看过了,是昨日后晌新挂出来的!” “晓得了。”陈炯一脸淡定,看向众人,“诸位同志,在下查清爽了,莱皮士自幼喜爱拳脚,蛮力惊人,在美国拳坛打过多次比赛,获过拳击冠军。后来不知何故离开美国,周游世界,挑战列国,在印度孟买设擂,连败数名挑战者,后到泰国,毙杀三名泰拳高手,威震东南亚。听闻中国功夫了得,于上月赴港,在港设擂十日,将两位南拳高手击落擂台,一死一伤。此人以为中国功夫不过尔尔,遂离港来沪,再次设擂挑战。摆擂几日,观者甚众,其中不乏武学高人,几家武馆跃跃欲试,但迄今仍旧无人应战。此人越发狂妄,不仅出言不逊,这又挂出横幅,意图激怒国人,在中国本土击败中国功夫,在扬名于世的同时,顺便发笔横财!” 坐在中间的一个留有八字胡的会员不解地问道:“摆擂台也能发财?” “是哩。他可从两个渠道赚钱,一是从洋行领取酬金,二是由门票分成。” “洋行为何付他酬金?” “洋行之间也有竞争。此番他来,由英国道宏洋行出面邀请。道宏洋行刚刚成立,在上海滩是新面孔。洋行有意炒作此事,借此提升其知名度,扩大影响力。” “奶奶的,”炳祺一拳砸在案上,“要是这说,我们不能上当!不瞒师叔,几天来我一直憋着口气,正琢磨请个高手教训他哩。” 陈炯用力挥手:“恰恰相反,我们要上这个当!” 众人不解。 “从眼下大势看,大清亡无日矣,革命成功指日可待。你们这都看到了,光复会在上海经营多年,人多势众,影响力极大,而我们同盟会根底尚浅,暂时无法匹敌。要想在气势上压过光复会,我们必须打出奇招。打瞌睡时送枕头,这个洋鬼子来得恰到好处,我们正可利用此人反向炒作!” 八字胡会员问道:“哪能个炒作哩?” “我们不是建起这个武馆吗?他骂我们是东亚病夫,我们就以此馆名义向他挑战,同时,利用报刊宣扬中华武术,扬我中华国威,强我国人体魄,振我国人精神。此为爱国举措,官府在名义上也不好禁止。所以,在下主张配合莱皮士,陪他玩玩这场游戏。” 众人面面相觑。 八字胡会员担忧了:“这是玩命,不是玩游戏。那家伙力气死大,除非李元霸再世,否则,无人镇得住他!” “在下不这么看。”陈炯驳道,“此人不过是一头蛮牛,以中华之博大,以中华武术之精深,相信会有伏牛高人!” 炳祺点头:“师叔,这事体干得!” 八字胡会员急了:“陈先生?” 其他会员也都表示出不同的焦虑。 “好吧,”陈炯摆手,“此事暂时搁置,待在下寻到制敌之人,再作定夺。散会!” 众人散去。 陈炯拿出一封密信,递给任炳祺:“炳祺,你将此函交给大小姐。” 炳祺皱眉:“师太老了,这??” “想哪儿去了?”陈炯白他一眼,“我是让师太荐个高手。中国武界,啥人功夫深浅,没有师太不晓得的!” 一日之间,报名加入商务总会的人不下三百,各种表格与材料将桌子堆得满满的,挺举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仍未完全理清爽。 挺举正在忙活,有人敲门。 挺举开门,见是振东,惊愕:“马叔?” 振东大步走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晓得你在。倒酒来!” 挺举端来一杯热开水:“没酒,只有白开水一杯!” 振东从屁股后面摸出酒葫芦,朝嘴里一塞,咕嘟一口饮下,抹抹嘴唇:“晓得你没有,马叔早就备下了。” “观你脸色,事体成了!” “老马出蹄,能有不成的事体?”振东招手,“过来!” 挺举凑过来。 振东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老倭寇让马叔搞定了!” “快讲,马叔是哪能搞定他的?” “呵呵呵,马叔就是这般搞定他的!”马振东眯缝起眼,喝一口,抿下嘴,再喝一口,再抿一下嘴。 “跟他拼酒?” 振东眼一瞪:“拼酒?他配吗?”又喝一口,“马叔寻到阿祥当托儿,将他那处地方讲得一无是处,先出价二十万,后出价三十万,没有超过三十五万,气得老倭寇吹胡子瞪眼,连叫‘大麦大卖’,拂茶送客。” “大麦大卖,啥意思?” “哈哈哈,”振东乐了,“就是不成不成呀。马叔看到火候到了,这才出马,果见那厮沉不住气了,眼神不定,出气不匀,急等出货哩。他给马叔伸出六根指头,马叔还给他四根指头,然后就眯起眼,就这般一口一口喝酒。没喝完半葫芦,那厮熬不住了,伸出五根指头。马叔收起葫芦,拍屁股就走,他追出来,伸出另外一只手,弯去两根指头,我又弯去三根指头,他把牙一咬,成交!” “你们弯来弯去,究竟是多少?” “四十五万!” 挺举沉思良久:“马叔,你再去,给他五十万!” “啊?”振东大怔。 “但要他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预付五万两,要他先办过户手续,另外四十五万两,我们在一个月内支付!” “这??” “所有条件可以写在合同里,我们另外写出借据,到公证处公证,若是一个月内支付不出余款,他白得五万两,房子依旧过户给他!” “这??倒是便宜他了!” “马叔,这栋房子,值五十万哪!” “好咧。好事体不可急,马叔这先熬他几日,免得他不利索!” 又是一个周末,南京路上熙熙攘攘,分外闹猛。 颐凤茶道里,顺安、章虎靠窗坐着,面前各摆一只茶盏。 顺安二目微微闭合,保持一个姿势显然很久了。 “兄弟,”章虎急了,“你究底在琢磨啥哩?” 顺安身子没动,手伸进袋中,摸出一张纸头扔到几案上。 章虎捡起,瞄一眼,扔到案上,笑道:“吹牛逼的东西,有啥好看的?” “我想参股。” “啥?”章虎敛住笑,紧盯住他。 “还想拉上章哥。” 章虎震惊,好半天,扑哧笑道:“兄弟不会是当真吧?” “当真。” “你让章哥去参他伍挺举的股?” “是哩。” “你??”章虎顿住。 “章哥,”顺安睁开眼,盯住他,“兄弟问你,请如实说。” “问吧。” “你带兄弟们奔东忙西,打打杀杀,为的是啥?” “义气。”章虎不假思索。 顺安扑哧笑了,轻轻摇头:“如果只为义气,平心而论,能有几个兄弟肯为章哥卖命?” 章虎略怔一下,笑了:“是哩,人为财死,说白了,仍旧是为钱!” “正是。”顺安接道,“在这上海滩上,各色人等往来奔忙,熙熙攘攘,为的全是钱。既然为的是钱,章哥讲讲看,有哪桩事体既赚钱快,又体面,风险还最小呢?” 顺安所讲显然不是黄赌毒,章虎忖思良久,挠头:“你讲。” “开银行。”顺安一字一顿。 章虎吸进一口长气。 “与银行比起来,钱庄不值一提。橡皮股闹成那样子,连洋行也有破产的,但银行却家家赚钱,没有一家赔的!” “是哩。” “唉,”顺安长叹一声,“说到这儿,我是打心眼里佩服挺举阿哥呢。挺举阿哥天生是个生意精,凡是他想干的,没有一桩不成。凡是他反对的,没有一桩成功!” “你讲得是,”章虎应道,“但我俩犯冲,尿不到一个壶里!他坏了我事体,我烧了他房子,还意外结下杀父之仇,照他们儒生所讲,不共戴天哩。” “这些旧事体,章哥只管放心就是。” “为啥?” “章哥是否放火,挺举阿哥一没抓到,二没看到,是桩无头案。不瞒章哥,火灾之后,挺举盘问过我,让我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章哥看得出,他没起一丝儿疑心,要不然,依他脾气,早寻章哥拼命了!” “哼,起疑心又奈我何?”章虎鼻孔里哼出一声,“真把章哥惹毛了,看不再放他一把火!” “章哥,生意人不讲气话,只讲当下。无论尿到哪个壶里都不打紧,钱不扎人,是不?通告上讲,一股一千两,我们可把余下的烟土全部抛了,参它一百股,如何?” 章虎尚未答话,外面一阵喧哗,一辆四驾豪华马车从大街上招摇而过,与照面而来的另一辆双驾马车相遇。 街道较窄,两个车夫下车商议如何会车。 四驾马车的窗帘掀起,一个少女把头伸出窗外,着急地探看。 顺安顺眼望去,呆住了。 那少女不是别个,正是那日被他踩住脚面的丁倩雯。 “兄弟发啥呆哩?没见过??”话音未落,章虎这也望见那个少女,打住话头。 二人盯住她看。 两辆马车错过,分头驰去。 顺安久久凝望那辆四驾马车远去的方向,直到它没入拐角处。 “兄弟,”章虎扑哧笑道,“别不是相中这个小娘了吧?” “啧啧,”顺安收回目光,“四驾豪车,清一色白马。章哥,问问看,这是谁家的。” 章虎击掌,一侍者小跑过来。 章虎盯住侍者:“方才那辆四驾车,啥人家的?” “回禀章爷,是丁府如夫人的专驾。” 顺安震惊,压低声音:“那个小娘难道是如夫人?” “哪能哩?”侍者笑了,“她是如夫人女儿,丁府千金。不过,如夫人就坐在车里厢。” “咦,她在不在车里厢,你哪能晓得?”章虎问道。 “如夫人每月十五日必偕小姐前往静安寺进香,风雨无阻,且每次都由此路经过,小的是以熟知。今日刚好十五,必是又去进香呢。” 顺安深吸一口气。 “好消息,”祝合义苦笑一下,将一张表格递给挺举,“银行股份有二人认购了,各五十股,共十万两!” 挺举接过,瞄一眼,震惊:“傅晓迪?章虎?” “是哩。”合义又出一声苦笑,“该认领的缩着头,像章虎、傅晓迪这样的人,反倒??唉!”连连摇头。 “奇怪,”挺举半是自语,“他们哪来介许多洋钿?” “有什么好奇怪的?”祝合义应道,“章虎是王公馆的人,仗着王探长的势,黑白通吃,听人讲,不久前他倒腾大烟土发了笔横财。至于傅晓迪??我一直怀疑他跟麦基有啥纠葛,不定从麦基那儿捞到什么便宜了!” “我倒是想起一事。”挺举心里一动,“橡皮崩市前后,晓迪失踪三日,回家后一直心神不定。鲁叔问他哪儿去了,他说被麦基绑架了,在黑屋里连关三日。鲁叔急需十万两银子救难,让他出主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内衣口袋,却什么也没掏出来。后来,他借口为鲁叔筹钱,再没回来,再后来,他??”想到鲁家的财产,顿住了。 “有桩事体我还没讲给你呢。”祝合义直接点破,“将俊逸的家产拍走的人,正是傅晓迪。” 伍挺举给出个苦笑:“我晓得了。” “要是这说,我就随便讲讲。听说傅晓迪与你是好友,不瞒你讲,我没相中此人,一则他这人油嘴滑舌,眼神不正,二则他总是跟章虎这类流氓阿飞混在一起。鱼寻鱼,虾寻虾,他们才是一丘之貉。” 挺举咬紧嘴唇,眉头凝起。 “挺举呀,自古正邪两条道。银行事体,不能鱼龙混杂。我的意思是,他俩的股权,我们不能给。钱不够,再生办法,我们再难,也不差这十万两。” “祝叔,”挺举应道,“我们既然是仿照洋人兴办银行,就要像洋人一样以制度说话,不能以好恶评判。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制度却是公正的。无论何人,只要遵守制度,我们就不可生出区别心。从程序上讲,我们通过商会公募本金,他二人既是会员,又是列席议董,应募购股,合理合法,我们无权拒绝。再说,在众人缩头时,他二人敢花真金白银购买股权,是对我们的银行有信心,这是胆识。至于二人是何居心,其本金又是从何而来,我们没有足够理由过问。” “是哩。”合义略一思索,微微点头,“他二人参加商会,列席议董,符合商会章程,祝叔也是干瞪眼。挺举呀,你比祝叔看得开,想得远。这桩事体就由你定吧。”说着从袋中摸出一张支票,“款子贷出来了,五万两,你这拿去。” 挺举双手接过,拱手:“谢祝叔!” 清虚观禅房里,申老爷子与苍柱对面禅坐,几案上摆着陈炯送来的求助函。 “昨日我去看过,”申老爷子看着苍柱,“洋力士练的是硬功,在外不在内。” “是哩。”苍柱应道。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此所谓柔可克刚,静可胜躁,雌可制雄。若是交手,你有两式独创功夫可保胜算,一是太极影功,二是浑圆意拳,退可静守,进可制敌。” “意拳不发则已,发即夺命。” “唉,”申老爷子凝神良久,长叹一声,“夺就夺吧。英夷两次以毒物鸦片为祸中国,火烧圆明园,不知夺去国人多少性命。此人既然不识好歹,上门搦战,这又如此气焰嚣张,在擂台上写明死伤免责,那就让他为他的国人赎个罪吧。” “好倒是好,只是??”苍柱欲言又止。 “你讲。” “五叔应允陈炯所求,除此之外,是否另有深意?” “苍柱,”申老爷子语重心长,“五叔晓得你已心归大道,不争尘世了。五叔何尝不是?然而,身为天国遗臣,处此昏乱之世,岂能苟安于世外?先烈壮志,迄今未酬;先烈血污,迄今未干;先烈夙愿,迄今??唉,不多说了。五叔年迈,空有烈士之心耳。” 苍柱感动:“五叔??” “苍柱呀,满人执掌中原数百春秋,气数这也尽了。国不可无日。清朝气数既尽,当有新朝替之,此亦为我等未竟之业。我观逸仙多年,此人胸怀博大,所虑颇远,其民国愿景与我天国所求虽有迥异,却也不无契合之处,非寻常之辈所能企及。如果不出所料,孙先生之民国大业,或有成日。有鉴于此,五叔这才默许徒辈们辅助孙先生,包括陈炯。” “不久前,宋先生与陈迥等人成立中部同盟会,欲在长江沿线举义。大事将起,万千事体尚须运筹,陈炯何来余力与这蛮力士较劲?” “呵呵呵,”申老爷子爽朗笑道,“这正是陈炯的过人之处呢。大义将举,千头万绪,多如乱麻,陈炯拎出这个蛮力士,可谓是理出了乱麻之头,有举重若轻之效。你可细思之。” 苍柱豁然开朗,拱手应道:“苍柱谨遵五叔之命。” 在挺举将五万两银子交给振东的当晚,阿祥来到天使花园传话,说他阿舅寻他。挺举晓得是麦基洋行的房子成了,便买了一坛女儿红,兴致勃勃地抱上了振东的阁楼。 开门的是阿祥。挺举将酒坛子递给阿祥,审视房间,见桌上空空荡荡,振东一脸沮丧地坐在桌边的竹椅上,只抬手指向对面的一把椅子。 挺举心里一沉,坐下,盯住振东:“马叔?” “叫阿舅!”马振东纠正。 “阿舅?”挺举心思显然不在称呼上,盯住他发问。 “唉—”振东给出一声长叹,夸张地摇头。 挺举苦笑一下:“他不肯卖了?” “唉—”振东又出一声长叹,“你阿舅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真没碰到过比这东洋佬门槛更精的人哩!” 挺举眉头拧起。 “小娘比哩,跟这般人做生意,阿舅得少活好几天!” “他是哪能讲哩?” “讲得多了去了!”振东猛然来劲,挽起袖子,将巴掌夸张地朝桌面上一拍,“我把那五万两支票朝他的桌子上一拍,东洋佬的两只小眼珠子立时暴突。我讲出条件,他先是吃惊,后是迟疑,再后竟是一番摇头。” “他为何摇头?” “嫌钱少呀!我无奈何,伸出一根指头,他想都没想,伸出五根指头,我伸出两根指头,他缩下一根指头,我伸出三根指头,他闭上眼睛,想呀想呀,想了至少三刻钟!” “阿舅,你这打的什么哑谜?” “谈生意呀!我伸一根指头,是加他一万两,他伸五根指头,是加五万两,我伸两根,是加两万,他退一步,缩回一根!” “你改伸三根指头,他怎么不肯了?” “阿舅啥辰光说他不肯了?” 挺举一脸惊喜:“马叔,你这是搞定了!” “马叔出蹄,能有搞不定的?”振东啪地拿出合同、公证书、地契、房契及相关过户手续,“你小子睁眼看看,一应手续全在这儿,打总儿四十八万,为你省下两万。五万是预付,余款于三十日内全额付清!事体办妥,东洋佬感激不尽,连说几声要兮,并送我一坛东洋老酒,说是他姆妈酿的!”又看向阿祥,“阿祥,将女儿红搁一边,喝你掌柜的东洋老酒!” “好咧!”阿祥应过一声,拿出一坛东洋清酒,又如玩戏法一般,将桌面上摆满菜肴和酒具。 “呵呵呵,”挺举乐不可支,翻看材料,笑道,“马叔,真有你的嗬!省下这两万,待银行建成,就做马叔的本金!” “嗬,要是这说,阿祥功不可没,送他一万!” “好咧。” “好掌柜呀,”阿祥边斟酒边说,“阿祥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你送我一万,让我咋花哩?” “哈哈哈哈,”振东爆出一声长笑,“你小子赶明儿趁天不亮就跳黄浦江去!” “咦,为啥哩?” “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你小子活个啥哩?” 几人皆笑起来。 翌日上午,挺举直入汇丰银行,将麦基洋行的全套产权手续摆在查理面前。 查理详细验过,抬头看向挺举:“伍先生,想贷多少?” “就以此房抵押,能贷多少就贷多少!”挺举淡淡一笑,指一下那堆材料。 “ok,”查理收起来,“我会让评估公司给出评估报告。” “查理先生,此款能否在二十日之内贷出?” “应该可以。我会尽快,祝你好运!” 挺举拱手:“三克油麦克麦克!” 就在伍挺举在银行事业上凯歌高奏的同时,甫顺安也从章虎口中得到了他一心关注的丁倩雯的一些信息。 “章哥算是两肋插刀了!”章虎笑道,“为搞清爽那个妞儿,章虎求师母约来丁家的车总管,陪他们打牌三晚,输钱三百两,总算是探听清爽了。” “章哥,”顺安拱手,“这三百两记在晓迪账上。” “记你个屁!”章虎白他一眼,“你把章哥看作啥人了,连赌的钱也让人付?告诉你吧,丁大人共有两房夫人,三房如夫人,也就是姨太太,总共生出五位公子、七位小姐。第一夫人早已过世,第二夫人是前朝李中堂的侄女李氏,执掌泰记多年,但眼下被如夫人刘氏取代。让兄弟踩疼脚的那个小娘是如夫人刘氏的独养女儿,五小姐丁倩雯!” 顺安吸进一口长气。 “这个刘氏十分了得,几年前丁大人在钱业公所遇刺,是刘氏为他挡住飞来之刀。刘氏被丁大人送到西人医院,一连抢救数日,才算捡回一条大命。丁大人欠下刘氏一条命,自此也就宠着她,丁家大小事务,里里外外,也都交给她裁定!” 顺安又吸一口长气。 “听师母讲,对这五小姐,如夫人视若掌上明珠,丁老爷也是百般宠爱。丁府其他小姐皆裹香脚,唯她一人放的是天足。丁府其他小姐不可出户,唯她一人自由出入,还在女中就读哩!” “什么女中?” “震华女中。” “唉。”顺安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兄弟叹什么气?” “花儿开得再艳,也是人家的,轮不上咱呀。” “兄弟,”章虎笑了,“轮上轮不上,不试一试怎么晓得呢?” 顺安看向他。 “不瞒兄弟,打完牌,章哥大半夜也没睡好,思来想去,真的觉得这是一步好棋!” “什么好棋?” “助兄弟傍上丁家衙门哪!什么银行不银行的,在上海滩,除了洋人银行,有什么能赶上丁大人的惠通银行?” 顺安眼睛睁大:“哪能个傍法?” “搞定丁小姐呀!兄弟只要搞定此女,一切就都欧凯了!” “就凭我?”顺安苦笑一声,指自己脑袋,“亏兄弟想得出来!在上海滩,当有多少公子哥儿争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当有多少达官贵胄巴望攀上这根高枝!”又想一阵,再次苦笑,摇头,“章哥呀,你这讲讲,我凭啥?” “兄弟好好想想,”章虎敛起神,一本正经,“你是怎么搞定鲁小姐的?”凑过来,捏住他的手,“兄弟,只要有心,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哪能个搞法?” “我想到一个方案。”章虎附耳低语。 “啥?”顺安震惊,“你让我赌??赌牌?” “正是。如夫人有这嗜好,只要你在牌桌上搞定她,什么都好商量!” 顺安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这个不成!” “为啥?” “我??我??”顺安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见,“起过誓!” “不嫖,不毒,不赌,是不?”章虎冷冷一笑,“敢问兄弟,前面两个不,兄弟守住哪一个了?是没去过堂子呢,还是没有贩过烟土?” 顺安脸色涨红,嘴上犟道:“还不是章哥你??” “好好好,都是章哥的不是!”章虎半是哂笑,半是怂恿,“不过,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和四。兄弟一、二既已具足,何必再去计较这个三呢?” “我??不会打牌!” “呵呵呵,这倒不难。从今朝起,你我不泡堂子了,章哥手把手教你几招绝活。依兄弟潜质,不出半月,准能出师!如夫人自视颇高,其实牌技并不咋地。至于牌桌上赢多输少,那是因为大家都在让着她!” 顺安咬会儿嘴唇,几乎是嘟哝:“好吧,就依兄弟!” 振华武馆的正门外面张贴了一张公告,正对大街,一群人围着告示观看。 有识字者高声咏读:“??我振华武馆旨在强健中华民众之体魄,振作中华民众之精神,习武强身,延年益寿。凡自愿入我武馆习武并被录取者,免收学费,包吃包住。凡表现良好、习有所成者,武馆每月奖赏三块洋钿??” 不少壮汉没有听完,人已走进大门。 武馆当院,一大群青壮汉子光着膀子站成两排。 任炳祺这个拍拍,那个看看,转一大圈,回到队前,朗声喝道:“诸位壮士,你们可都是自愿来我馆报名习武的?” 众人异口同声:“是!” “我馆只收身体强健、志在四方、想当英雄的血性好汉,哪位胆小如鼠,”任炳祺指向大门,“请立即走出这道大门!” 没有一人走出。 “好!”任炳祺大手一挥,“看来诸位皆是血气好汉。然而,只有血气没有用,能不能成为我馆正式学员,还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诸位请照我的样子,蹲作这般。”摆出样子,“凡在一个小时内趴下去的,请自行出门。”又看看腕上手表,“一二三,开始!” 众人皆摆马步,下蹲。 照门走进一人,是苍柱,一身道服,看上去像个游方道人。 炳祺迎上:“你是??”打量他。 苍柱拱手:“是大小姐令我来的!” 听到“大小姐”三字,炳祺紧忙拱手:“大师,请!” 任炳祺引苍柱直入后院,走进陈炯办公室。 陈炯正与几个穿长衫的人开会。 “师叔,”任炳祺一脸兴奋,“太师太推荐的高手到了!” 见苍柱寻常服饰打扮,文质彬彬,在场诸人无不惊愕。 陈炯眯缝眼睛上下打量苍柱,看不出任何高手迹象。 陈炯迟疑一下,缓缓伸手,对方也伸手出来。二人握住。 苍柱之手柔若无骨,陈炯加力,对方没有回握。陈炯再加力,对方仍然松软,虽没叫疼,却无一丝反制之力。 陈炯不忍再用力,松开问道:“先生尊姓大名?” “草上飞。”苍柱淡淡应道。 众人面面相觑。 “草上飞?”陈炯再问,“是先生的绰号吗?” 苍柱笑笑,没再应声。 “先生此来,可知所为何事?” 苍柱点头。 “敢问先生,可是师太请来的??高士?” 苍柱拱手:“高士不敢当!” 陈炯长吸一口气,一脸纳闷地后退几步,拉过一只凳子,正要让座,满头大汗、一身紧身服的陈隽从练功房里旋风般冲进。 陈隽急问:“阿哥,说是有大师来了,人呢?” 陈炯灵机一动,指向苍柱:“这位先生就是!” 陈隽转望苍柱,目瞪口呆:“就你?” 苍柱朝她笑笑。 “哈哈哈哈,”陈隽长笑几声,“我说大师,你这身材,一阵风怕就刮飞了!” “能不能刮飞,你可试试!” 陈隽眼睛睁大:“哟嗬!哪能个试法?” “我站在此地,小姐若能动我分毫,就算赢了。” “你??看好!”陈隽哪里肯信,运足力气,欲行推动,却见苍柱原地不动,急了,“快点儿,扎好架势呀!” 苍柱笑笑,依旧不动:“来吧。” 陈隽猛撞上去,结果自己连退数步,差点儿跌倒。陈隽急了,一连冲上几次,使尽解数,竟然没动苍柱分毫。 陈炯惊愕:“先生,我可以试试吗?” “可以。”苍柱随口应道。 陈炯上前,苍柱稍稍移动脚步,扎好架势。 陈炯捉住苍柱胳膊,拉推顶拱,苍柱巍然伫立。 众人无不震服。 “真人不露相,先生之谓也!”陈炯由衷叹服,拱手,“在下陈炯见过先生!”又指陈隽,“在下舍妹,多有冒昧,请先生宽谅!” 苍柱拱手回礼:“草上飞见过陈先生,见过陈小姐!”又朝众人,“见过诸位!” “先生,你叫??草上飞?”陈隽好奇了。 “是。” “那??先生一定能飞了!” 陈隽话音未落,苍柱身子一纵,人已弹在房梁上,而后又如落叶般飘下,面不改色,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陈隽大服,眼珠儿一转,扑地跪倒:“飞先生,小女子有求!” “小姐请讲。” “小女子愿拜先生为师,恳求先生收徒!” “小姐请起。” “先生不答应,小女子就不起来。” “这??我答应!” 陈隽拜叩:“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众人皆笑。 苍柱露个脸,算是报到了,见众人在忙,推说有事,起身离去。陈炯与任炳祺送出大门,返回时见院中扎马步的人只剩下三个,且个个大汗淋漓,看样子也都撑不下去。 任炳祺一脸沮丧,指他们道:“师叔,倒下三批了,没一个成器的!” “降低标准,能收的全都收下!”陈炯吩咐。 “啥?”炳祺急了。 陈炯指下场地:“就那个姿势,你给我蹲一个小时试试!” 炳祺来劲了:“蹲就蹲!” 炳祺正要去蹲,陈炯白他一眼,指下后院,大踏步走去。 炳祺跟回后院,来到办公室,屋中原先开会的三人站起相迎,一个穿长衫,另两个穿西服。 陈炯将一张中英文写就的文件递给任炳祺,指着穿长衫的:“炳祺,这是刘翻译,你带他去趟洋行,向莱皮士下战书!” “好!”任炳祺接过文件,朗声应道。 “告诉莱皮士,如果他接受应战,就必须签署生死约书,是现场签,当所有观众的面签!” “师叔,”任炳祺迟疑一下,“死伤无责,洋人在擂台的牌牌上已经写明了的!” “写明归写明,签署归签署!当场签署约书,就可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同时昭示国人,这是一场生死大战,是一场事关中华民族荣誉的伟大决战!” 任炳祺立定,声音洪亮:“是!” “去吧。” 任炳祺接过战书,与刘翻译匆匆走出。 陈隽转向陈炯:“洋赖皮摆擂台,我们该是挑战才对!” “是应战!”陈炯语气坚定,“莱皮士是摆擂挑战中华武术,我振华武馆首任馆长草上飞是代表中华武术界应战西洋拳师,所以他是挑战,我们是应战,这个关系不能颠倒。”又转向两个穿西服的同盟会骨干,“你二人负责联络各家报馆,张扬此事。记住,大报小报,一个都不可落下!”说着拿出两只信封,“这里面是两千块,你们全拿去,全部花掉,用作各家报馆、各路神笔的润笔费!” 二人接过,郑重点头。 “记住,”陈炯叮嘱,“嘱托记者,不仅要张扬比武,还要趁此机缘张扬我同盟会,张扬我振华武馆,要组织爱国青年、爱国学者,口诛笔伐,声势越大越好!洋人不把我华人当人看,欺侮我们几十年,我们要趁此当口,宣传爱国仇洋,将这场比武事件升级到维护中华民族尊严的高度。同时,要组织联络各个学校,让学子们动起来!学子是我们砸烂旧世界、打出新中国的核心力量!” 二人点头。 陈炯指着陈隽:“这是陈隽同志,可以代表我。无论遇到何种事体,二位都可直接与陈隽同志联系!资金若有缺口,由她协调。” 二人向陈隽拱手。 陈隽伸手,与二人一一握过。 接下来数日,申城大街上的所有报童全都忙活起来,无不手拿报刊,四处叫卖:“看报看报,中国功夫应战西洋拳术;看报,看报,草上飞应战大杠铃,立生死文书,中外古今大决战??” 章虎一向说干就干,在定下大策的当晚就付诸实施,在顺安屋里摆下一张麻将桌,手把手地教顺安如何搓牌。 顺安也真上心了,一连几日不出门,直搓得昏天黑地,头晕眼花,仍不叫停。 搓至第三日,阿黄拿着一摞报纸走进来:“章哥,快看,重大新闻!” 章虎、顺安拿起报纸,看起来。 “小娘比哩,”章虎情不自禁,兴奋地搓手,“草上飞应战莱皮士,签署生死约书,比赛场所定在万国跑马场,门票十块洋钿!哈哈哈,我就晓得有人会出这个头!介大个国,介多人,还能没个高手?” “是哩。”顺安应道。 “小娘比哩,看我使个绝招,让那莱皮士好好领教一下中华武术!” “章哥,”顺安笑了,“人家比武,你使绝招,这不是滑大稽吗?” “咦,”章虎大眼一瞪,“兄弟是不想让我使绝招吗?” “哈哈哈,不是不让,是??你不上场,哪能个用法哩?” 章虎招手:“过来!” 顺安凑过头,章虎附耳悄语。 顺安长吸一口气,拱手叹服:“章哥,真有你的!” “奶奶个老**哩,”章虎坏坏一笑,“不用此招,我那口闷气就没个出处!” 与此同时,振华武馆陈炯办公室的桌面上,摆着更多的报纸,陈炯等人手一张,皆在赏看。 陈隽拿着几张新报旋风般冲进来,喘着气道:“阿哥,快看!” 陈炯看向报纸,上面赫然印着一张图片,是个大牌子,上写:“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好!”陈炯朝几案上猛擂一拳,“这块牌子在哪儿?” “就在外滩黄浦公园里,是我与《申报》一个记者偷拍的。”陈隽略顿一下,压低声,“我细审了,原文不完全是这意思!” “啥意思?” “是两个牌子,华人不可入内,狗不可入内。” “那不就是这意思吗?”陈炯一震几案,“重赏那个记者,奖他一百块洋钿!” “啊?”炳祺愕然,“一张照片就赏一百大洋?” “阿哥,”陈隽白他一眼,“这张报纸一到市面上,人们全都疯了。几所学校的学生还要上街游行呢!” “好样的,阿妹,没想到你能成为一员大将!”陈炯由衷赞道。 炳祺吐下舌头。 “嘻嘻,”陈隽一脸得意,“猛药还在后头呢。” “阿妹,”陈炯拿出二十张门票,“这是比赛的门票,我为各报馆的记者留下二十张,由你分发!” “再多给我一张!” “送给啥人?” “伍挺举!” 陈炯扑哧一笑,取出两张:“你呀,也好。这是两张包房票,一张是他的,另一张请他转交商务总会的祝总理!” “好哩。” “哈哈哈哈,”初战告捷,祝合义兴奋得合不拢嘴,“挺举呀,你的这一招叫空手套白狼,真要是搞成了,将在上海滩创造又一个商战奇迹!” “哪里是空手,已经有祝叔的五万两银子打底了呢!” “拿五万去博五十万,也等于是空手呀。逮只鸡还得丢把米呢!” “祝叔,不瞒你讲,这把米小侄可是捏着一把汗哪!” “讲讲看,你因何出汗?” “因为这把米是祝叔的,万一失手,我这??” “呵呵呵,这个店是祝叔一个人的,贤侄放心博去,大不了祝叔从头来过嘛!” “谢祝叔鼎持!”挺举拱手。 “哦,对了,你这讲讲,振华武馆与洋人打擂台,哪能越闹越大哩?” “祝叔,你哪能看哩?” “感觉不是个好事体。”合义将一堆报纸摆过来,“你看,两家都把话讲过头了,把事体整僵了,洋人输不得,国人也输不得,而擂台赛一旦开打,就只能有一个赢家,无论啥人胜出,总会是??”顿住话头。 挺举眉头凝起。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挺举开门,是门卫。 “伍助理,”门卫禀道,“有位小姐寻你!” “小姐?在哪儿?” “门房里。” “祝叔,”挺举笑一下,冲合义摆个手,“你忙,我去看看!” 挺举走到门房,陈隽迎出,两只杏眼盯住他看。 挺举拱手,目光征询:“在下伍挺举,小姐是??” 陈隽没有应对,只将大眼盯住他。 挺举被她盯得发毛,再次拱手:“请问小姐有何事体?” 陈隽回过神来,笑了:“原来你就是伍挺举呀!” “正是在下。小姐是??” “嗬,还以为伍挺举三头六臂呢,没想到是个白净书生!” 挺举被这“白净”二字逗乐了,笑道:“让小姐失望了!” 陈隽伸手欲握,挺举退后一步,拱手作揖。 “咦,手哩?”陈隽做出握手的动作,“不晓得握手礼吗?” 挺举大是尴尬,勉强伸出手。 二人握住。 挺举象征性地轻握一下,松开:“请问小姐芳名?” “陈隽!”陈隽指向自己鼻子,“陈炯是我阿哥!” “哎哟哟,”挺举完全放松,一脸惊喜,“你就是陈隽呀,在下早就听陈炯讲起你呢,”打量她,“嗯,像,太像了。” “伍挺举的大名,还有伍挺举的英雄事迹,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喽。” 挺举尴尬地笑了:“甭听他们瞎讲。” “我叫你阿哥,成否?” “当然了!”挺举笑道,“你小小年纪,难道还想当阿姐不成?” 二人皆笑起来。 “伍阿哥,我来寻你,是有桩事体。”陈隽拿出两张门票,“阿哥太忙,让我将这两张门票捎来,一张是阿哥你的,另一张请阿哥转交祝总理!” “谢阿妹了。”挺举接过门票,瞄一眼,“对了,我正有事体问你。” “啥事体?” 挺举抖一下门票:“就是这个事体!” “嘻嘻,你问阿妹算是问对人了。不过,总不能让阿妹在这??”陈隽看向大门,做个鬼脸。 “呵呵呵,”挺举笑了,“是哩。”忙伸手礼让,“阿妹,请!” 陈隽来到挺举办公室,闲扯几句,挺举问起比武的事,包括细节,得知草上飞是被一个叫大小姐的人推举的。 听到“大小姐”,挺举觉得事情复杂了,寻个理由打发走陈隽,便匆匆赶到天使花园。 “哟嗬,”葛荔白他一眼,半是嗔怪,“是伍大助理呀,好像是有些辰光看不到人了!” 挺举抱歉地笑笑,走到她身边,低声:“小荔子,有桩急事体。” 葛荔越发来词了:“我还以为是大助理吃错药、摸错门了呢,原来是有急事体!讲吧,啥事体?” “打听个人!” “啥人?” “草上飞!就是向洋武士挑战的武师!” 葛荔笑了:“你哪能想起来向我打听他哩?” “你功夫介好,想必晓得这方面的人。再说,听说陈炯是托大小姐请到此人的,记得你也自称大小姐,想必??”挺举打住,笑了,“所以就来问你了。” “咦,”葛荔纳闷道,“啥辰光我对你自称过大小姐了?” “你对顺安讲过。我和顺安刚到上海那晚,顺安向我讲起你来,我就晓得大小姐与你相关!” “好好好,我认下。”葛荔扯他衣襟,“走吧。” “去哪儿?” “咦,你不是想见见草上飞吗?” 葛荔带挺举来到清虚观。 观门紧闭。守门道士见是二人,遂开偏门。 葛荔二人直入后殿,望到院中大树下面盘坐三人,苍柱居中,申老爷子、阿弥阿公一左一右,互相抵掌。 苍柱头上热气腾腾。 葛荔瞥见,扯住挺举胳膊,远远站定。 三人显然感受到了,缓缓收功,鼎足静坐。 葛荔扯挺举走近,在申老爷子前面坐下。 挺举寻到空当,盘腿坐定。 “伍大助理,”葛荔看向挺举,“你要见的人就在这里,有什么要问吗?” 挺举明白就里,看向苍柱,拱手:“柱叔!” 苍柱拱手,以笑代答。 “老阿公,”挺举转对申老爷子,“孙辈此来,是想求问柱叔与洋人打擂之事!” “你有何疑?” “这场擂台一定要打吗?” 申老爷子不答反问:“你觉得有何不妥吗?” “就孙辈所知,这场擂台赛内有玄机!” “有何玄机?” “此地并无外人,孙辈就照实讲了。振华武馆为革命党人陈炯所办,陈炯与孙辈相识多年,无话不谈。陈炯甚有魄力,擅长借势生力。橡皮股灾可有千因,其中一因就是他的推动。此番向洋人挑战,不过是陈炯所下的一枚棋子,意在借机挑起华洋仇视,搅乱时局,火中取栗!” “嘻嘻,”葛荔笑道,“你讲这些,老阿公早就晓得了。” 挺举震惊,目光错愕。 葛荔做个鬼脸。 “挺举,”申老爷子看向挺举,“看过《***》否?” 挺举摇头:“家中原藏此书,阿爸不让看,说是禁书,学子不宜!” “是哩。传闻此书为唐人李淳风、袁天罡所著,因其预测奇准,为历朝官府列为禁书,不许私家刊印。此书共分六十图,象征六十甲子,每图各附谶语与颂词,预测后世兴亡治乱。” 葛荔眼睛大睁:“老阿公,此图讲到大清朝了?” “是哩。此图第三十七象,讲的就是时局。” “哪能讲哩?” “此象图是,水中恶鬼,怀抱人头。谶曰:‘汉水茫茫,不统继统,南北不分,和衷与共。’后面还有一颂,曰:‘水清终有竭,倒戈逢八月,海内竟无王,半凶还半吉!’” 挺举闭目苦思。 “天哪,”葛荔惊道,“水中恶鬼,抱个人头,这个哪能解哩?” “既为天机,不可强解。”申老爷子应道,“不过,就此象而论,恶鬼状如蛮夷,怀抱国人之头处于水中,或可解构数十年来中华困厄。自禁烟以来,洋夷侵扰,内忧外患,水深火热,生灵涂炭,华夏子孙死于国难者不可胜数。清廷式微,三教九流纷起结社,正邪混杂,家国混乱,权臣虽有救国之心,却又各生私念,贪权恋利,终究回天乏力。清朝气数,至此尽矣!” 挺举长吸一口气,恍然有悟:“如此讲来,老阿公助力陈炯,是行天道。” “天道自然,非人力所能强为。然而,洋夷仗恃枪炮之利,瓜分我土,掠我财物,辱我人民,又以鸦片毒物损我国人尚武精神,是可忍,孰不可忍!” 挺举重重点头:“晚辈晓得了,只是??”顿住,看向苍柱。 “你讲。” “据晚辈所知,莱皮士不仅蛮力惊人,功夫也很了得,败在他手下的对手不计其数,在印度、**一连毙杀多名高手,绰号‘金刚拳’。在下听葛荔讲过柱叔,晓得柱叔武功高强,但在这竞技场上,生死攸关,听闻柱叔还要与他签署生死约书,晚辈颇为忧心!” 申老爷子笑了:“挺举呀,你只晓得洋人有金刚拳,却不晓得你柱叔有浑圆意拳!” “哦?” “此洋人是西夷,西方为金,所练金刚拳,亦为金;你柱叔是东方人,属木,名苍柱,亦为木。” 葛荔急了:“金克木呀,老阿公!” “呵呵呵,”申老爷子爽朗笑道,“金虽克木,木却生火,你柱叔的浑圆意拳由五味心火生成,木越多,火越大,火则克金哪!” 阿弥阿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听申老爷子笑声轻松,又见苍柱一脸坦然,挺举知他们已有胜算,遂松下一口气,朝苍柱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