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你万千星火》 有关社会工作的科普 第01章: 注1:社会工作是秉持利他主义价值观,以科学知识为基础,运用科学的专业方法,帮助有需要的困难群体,解决其生活困境问题,协助个人及其社会环境更好地相互适应的职业活动。 社会工作本质上是一种职业化的助人活动,其特征是向有需要的人特别是困难群体提供科学有效的服务,讲究专业的工作方法。社会工作以受助人的需要为中心,并以科学的助人技巧为手段,以达到助人的有效性。 工作范围涵盖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社区工作、老年人工作、青少年工作、妇女工作、矫正工作等;本文中的“社工”一般指社会组织机构里具有专业资格认证或经过专业培训的社会工作者,而非通过招聘考试被各街镇社区录用的、为居住在社区内的各类人群提供各类公共服务与其他公益服务的专职工作人员。 第02章: 注1单亲家庭:社会工作中指父母一方与子女(未婚)构成的家庭。 主干家庭,指父母(主干)或父母一方(主干)与已婚子女构成的家庭。 2危机介入模式:社会工作一种具体的工作方法,通常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降低危机事件(如本篇故事里郑淑宜的自杀危机)的负面影响;二是通过危机事件帮助服务对象解决目前面临的现实问题(如郑淑宜面临的造成她想自杀的原因),并提升服务对象的环境适应能力(社会工作强调“人在情境中”,人与环境是要相适应的)。 3家庭社会工作:以整体家庭为对象,即家庭中的所有成员都是社会工作者服务的对象。即从家庭社会工作的视角出发,把个人的问题视为整个家庭的问题去解决(如本文中如果要帮助郑淑宜解决问题,就要连同她的儿子一起作为服务对象进行工作)。 第03章: 注1个案工作法:社会工作者遵循基本的价值理念,运用科学的专业知识和技巧、以个别化的方式为感受困难的个人或家庭提供物质和心理方面的支持和服务,以帮助个人或家庭减低压力、解决问题、挖掘生命潜能,不断提高个人和社会的福利水平的一种社会工作方法。简言之就是一对一的服务方法(这个一可能是一个个人,也可能是一个家庭,主要区别于小组工作法)。 2助人自助:社会工作的基本原则。意义并不是帮助他人即帮助自己,而是帮助他人发挥他们的潜能,增益他们与环境相适应的能力,从而使他们获得自助的能力。 3资源:社会工作者利用专业的方法和技巧,为服务对象做好资源整合和链接。这些资源包括围绕服务对象的各种物力、人力、财力。 4社区矫正:将被判决管制的、被宣告缓刑的、被裁定假释的、被决定暂予监外执行的犯罪人员纳入社区监管和帮教,组织他们参加社区劳动等(本章中林双误以为陈屿峤参加的社区志愿活动也是社区劳动的一种)。社会工作者在其中可为他们进行思想教育、心理治疗、行为纠正、以及生活福利、亲属照顾等方面的服务。 第01章 救了个人 “谢谢你啊小妹妹。” “不客气施阿婆。”林双眉眼弯弯,挥手作别1006的户主,又叮咛了一遍,“到时记得关好门窗,有什么需要补缺维修的地方,及时联系我们。” 她走到楼道口,借着外头的天光翻了翻工作手册。由她负责的特需老人台风防范事宜已经全部入户通知完毕。剩下的,就看她带教的志愿者许彦哲完成得怎么样了。 如果顺利的话,此刻他的工作应该也快收尾了…… 与这个念头同时窜出的,是寂静午后蓦然爆发的叫喊声。先是模糊的几句争执,随着她拐向八楼的楼道,一声高过一声的方言诘问洪钟般敲击着她的耳畔。 “大后天怎么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门?” “我和阿民约好了去他家下棋!你怎么能不让我出门?” 林双定睛一看,是801七十三岁的刘阿公。瘦精精的小老头把着门,白花花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连喘气声儿都呼呼作响。 他身前,背对着她的许彦哲点头哈腰,t恤汗湿了一大片,天蓝变成了深蓝。 见老人家还是无动于衷,他无奈地拔高了嗓门:“有台风!大后天有台风!外头很危险!阿公不要出门!” 像是为这位好心通知老人的小伙儿助力一般,楼栋里“汪汪汪”地响起一阵犬吠。 “啊?不要出门?为什么不要我出门?!” 刘阿公脸红脖子粗,喉咙里滚出的吼声盖过了响亮的犬吠。 如果不是知道他耳背,林双会认为老人家在故意为难她的小徒弟。 “怎么啦怎么啦?”她扬起笑脸快步跑过去,小小的身体挡在许彦哲和刘阿公之间。 “汪汪汪汪汪!”哒哒哒的脚步卷进又一阵犬吠。一时间楼道里回声嘹亮。 802的房门闪了道缝,年轻妈妈探出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拜托小声点哦,屋里有宝宝在睡觉。” 林双赶忙撇头道歉,又背着手悄悄推了把小徒弟,示意他靠后一些,以免他真的和服务对象产生冲突。 然后,她微笑着边对刘阿公说话,边盲打手机屏幕。 “阿公,我是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林双,上个礼拜来过。今天是通知您,大后天有台风,请您注意关好门窗,不要外出。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及时告诉我们。” 她把放大了字体的手机屏幕转向刘阿公。 “是小林啊……”刘阿公眯起眼睛,端详林双的脸,又瞅了会儿她的手机,两道白眉蹙成长长的“一”字。 林双盯牢他的表情变化,等待着他的回复。 不料刘阿公胡子颤了颤,指着天井漏下来的光:“天气这么好,怎么可能突然来台风?” “不是,您看……”许彦哲急了,有样学样地模仿林双,扒拉着手机屏幕,把大雨的图标亮给刘阿公。 “这天气预报……有……” 林双“啪”地伸手拦下欲上前解释的他,差点把人高马大的小伙儿搡了一趔趄。 许彦哲:“……” 她歉然小声说道:“不好意思彦哲,你稍等哦。” 转向刘阿公的面庞还是笑盈盈的,手上也没闲着,三下五除二地卸下背包,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今天的《鹭栖晨报》。 头版右下角窝着篇“豆腐块”,标题醒目:我市各区防汛防台办召开动员大会,全力部署今年第6号台风抵御工作。 刘阿公看到报纸,眼睛骤然亮起。他捞过顺手别在领口的老花镜,认真地读起报道来。 林双耐心地等他逐字逐句地念完。 老人家咂咂嘴,对上林双的笑脸:“辛苦你们啦,那台风天我就不出门了,马上我给阿民打电话。” 虽然因为耳背,他的嗓门还是很大,但原本神色不悦的脸上总算挤出了一道客气柔和的笑容。 “哇哦。”与刘阿公关门的声音同时发出的,是许彦哲由衷的感叹。 他指了指林双手里:“那是什么神器啊?” 林双拿着卷成筒状的报纸,作势佯敲他的头:“刘阿公耳背,也不用智能机,入户通知的形式上,要想着灵活应对呀。” 许彦哲懵了懵:“啊?那他为什么不用智能机呢?多方便啊。” “……?”林双歪过脑袋,认真打量第一天参加实操的少年。这句话着实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但作为他的督导和带教老师,她不能简单粗暴地纠正他就完事儿,要引导他自己去发现日常工作中的问题。 “许彦哲。”她站直身体,小小的个头在光影里撑出一米八的气场。 “在!”少年被这声连名带姓的呼唤喊得一激灵,脱口应道。 “你为什么来做社工志愿者呢?你是学计算机的吧。” “想要帮助别人。” “真心话嘛?” 林双捕捉着少年细微的表情变化。 许彦哲眼神闪躲了片刻,发际的汗水“啪嗒”、“啪嗒”、“啪嗒”,和着仍未止息的犬吠节奏,不一会儿就滚了满脸,t恤领口也汗湿了一大片。 楼道拐弯处,林双给他递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回答,清澈直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许彦哲“咕嘟”一口水下去,坦白道:“我妈嫌我放假在家无所事事,她自己是救援队的志愿者,所以想让我也去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声音更小了点:“……我找了一圈,好像就这个的志愿者比较好做。” 他说的“这个”,就是林双所在的“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承接的雁山社区长者关怀项目。 林双笑了:老实孩子呐。 她没再绷着表情,语气也缓和了些:“那这个,好做吗?” 许彦哲点头,又很快摇头,指指过道外头的艳阳。 下午两点多,烈日如毒蛇吐信,一股股的利芒直刺眼睛。 “这个天气走访小区,好热的。” “……”林双无语凝噎,刚要继续引导他发现问题并找出解决之道,身后扬起轻细又急切的呼喊:“hello?hello?” 她和许彦哲同时转过视线,之前802的年轻妈妈从屋内探出头。 “你们是社区的工作人员吧?能不能……” “汪汪汪汪汪汪汪——” 之前断续的犬吠声骤然变得清亮连绵,把女子压着声调的问话粗暴打断。 房间里,婴儿惊天动地的啼哭声翻滚而出,与此刻的狗叫声里应外合。 年轻妈妈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重重地点了点脚下,没好气地说道:“楼下这狗叫了半天了,宝宝刚睡着就被吵醒,你们管管行吗?” 林双看了眼自己的红马甲,明白她是把他们误当成了社区的工作人员。 这种误解她已经习以为常。虽然他们和社区工作者都常被居民叫作“社工”,但他们作为“社会工作者”1,工作内容涵盖得更加广泛,不局限于为社区服务。像她几年前就从事过学校里的青少年社会工作。 许彦哲上前解释:“我们不是社居委的人,是机构里的社工……” “呜——哇哇哇哇——” “汪汪汪汪汪—— 一片嘈杂中,女子根本顾不上听他辩解,转头跑回房间把娃抱怀里,托在臂弯里轻拍,烦躁的情绪再难克制,“要么你们帮我把孩子哄睡,要么让楼下的狗不要叫,不然我就投诉你们工作不力!” “啊这……”许彦哲还想分辩,林双制止了他。 她看了眼妈妈怀里的孩子。他没有入睡的迹象,呜哇的哭声与有节奏的狗吠交相呼应,哭得鼻涕口水呼啦啦地蹭了满脸。她觉得,比起即刻哄孩子入睡,还是先帮这位无暇分身的妈妈去看看楼下发生了什么比较好。 “社工还要管狗的事啊?” 七楼楼道里,小徒弟脚步拖沓,明显装了一肚子牢骚。 林双转身,又丢了瓶水给他,解释得认真:“社区的人是要管的,这是宠物造成的邻里纠纷。” 而现在,他们被年轻妈妈误认为了社区工作人员。 “可我们也不是……” “好啦!”林双指指他握着的瓶装水,“喝点水降降燥。” 大热天进行入户工作的确很辛苦,此刻林双也热得浑身上下黏答答的。但她做了好几年的社工服务,早已经习惯无论寒暑,风雨兼程。而对于象牙塔里的许彦哲来说,第一次外出实操就被刘阿公一通“大吼”,好不容易解决“人”的问题又要来管狗,孩子心怀委屈也在所难免。 见少年鼓着腮帮,依然面色不豫,她使出“love&peace”大法,笑眯眯地说道:“乐于助人有好报喔!” 许彦哲似是也意识到自己在耍小脾气,扭捏了一会儿就拧开了瓶盖。 “呜……汪!汪汪!呜呜呜呜……汪!” 他和着越来越凄厉的狗叫声打了个水嗝,对上林双骤然警惕的表情。 狗子与其说是吼叫,更像在发出哀鸣。林双脸色一变,视线转向那头紧闭的702大门,拔脚一阵狂奔。 她揿响门铃:“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许彦哲也气喘吁吁地跟过来,情急地“砰砰”拍门。 似是听到外头的响动,狗叫声更加激烈。 “没有人应门,怎么办呢?”许彦哲攀着旁边的凉台,试图从厨房的方向往里窥探。 林双仰望他高大的背影:“怎么样?里头有动静吗?” 小伙儿脖子抻得老长,双脚努力踮起。 “没挂帘子……那边是客厅,不行……好像没看到人……” 见他只能伸半个脑袋在那扇窗前,林双果断蹲下身抱起他的双腿:“彦哲你扶好——” “……!!!小林老师!!!”许彦哲被她举着,大半身子探出凉台,紧张得声音都劈裂了,嗓门比屋子里嗷嗷嚎叫的狗子还要凄怆。 “有动静吗?”林双又问一遍。 “没……什么也看不……小林老师,你可以放我……”许彦哲手脚并用,挣扎着要逃脱小老师的怀抱。 “你别动,我抱着你呢,没事哒!”林双上臂发力,一提,一拉,把小徒弟稳稳地放了下来。 少年看起来并不像没事的样子。他脸色青白,喘着大气上下打量看起来娇小柔弱的林双,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的懵逼状。之前在刘阿公门口被林双推开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她手劲挺大。但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力气拎起快一米八的他。 林双顾不上安抚他。她的心头拧着一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被急促嘹亮的犬吠声一浪一浪地托起。她转身继续按门铃。 仍无人应门,邻居们也没有动静。林双当机立断拨打物业电话求助。 那头的人承诺,会先试着联系户主。 不一会儿,悠扬的铃声隔着门传入林双他们耳中。 户主的手机在家里。 狗子叫得更起劲了。 …… 物业保安带着开锁师傅到达的时候,里头转成了小声的呜咽。 门开后,林双第一个冲了进去。客厅没有人。狗也不在。她循着狗子的哼唧声绕了一圈,在最里头的卧室发现了异状。 身后的人倒吸一口气,显然怔在了原地。 林双平复心跳,冷静地吩咐道:“彦哲,打120。” 第02章 救了个独居老人 林双绕过斗柜旁拴着的白色博美犬,直奔床边。 身形清瘦的老人蜷在床上,双目紧闭,口唇间的呼吸轻浅短促。她的手臂垂落枕边,压住了一枚皱巴巴的药盒。 身后顿时掀起嘈杂的声浪。 “呜……汪汪汪——” 终于喊来了救星的狗子委屈地鸣叫。 “我……我去联系社居委的人。” 物业保安语气惊惶。 “先叫家人来啊,有家人在吗?” 开锁师傅的大嗓门里透着焦急。 “雁山苑二期32栋702……应该是吞了药,好像是昏迷了。地上有药盒……脸色,脸色……” 林双的眼睛密切留意老人的状况,耳中分辨着许彦哲对120接线员的应答。听他语气紧张,偶有吞吐,她果断大声地为他作补充:“药物是地.西.泮,患者昏睡,面色没有太大异常,呼吸比较浅!” 林双迅速环顾身畔,喊来开锁师傅:“大叔,麻烦您给我搭把手。” 她之前参加过省红十字会的急救培训,懂一些相关的知识;加上免提里120调度员的指导,很快便与大叔合力投入到对昏迷老人的临时急救中。 初步唤醒老人的意识后,她又扭头吩咐保持通话的许彦哲,让他找个压舌板的替代物。 “压舌板,压舌板……”少年紧张地重复着这个名词,翻箱倒柜后抽出一根木条。 “这个,这个可以吗?”他跨过依然委屈呜咽的狗子,差点被牵引绳绊了一个趔趄。 林双低头看掌心,许彦哲递来的,正是压舌板本板。来不及疑惑这家人为什么会备着这种医疗器械,她又立刻跟着调度员的说明,为老人实施催吐。 催吐完毕,老人眼睛半睁,意识看起来仍不是很清醒。林双和开锁大叔一起,把她调整成侧卧位,以防她卡到呕吐物引起窒息。 十多分钟后,急救人员抵达,把吞药的老人接上了救护车。 林双站在楼道,挥别并致谢帮忙的开锁大叔,又目送急救车驶离小区,原本紧张悬吊着的心悠悠放了下来。 “呼……”她长舒一口气,刚要回屋里与许彦哲一起收拾残局,转脸看到之前的物业保安满头大汗地从电梯间跑过来。 “来了来了!居委会的人来了!” 保安身后,正是和林双对接长者关怀项目的社区工作人员小江。 林双见到她,微微愣了一下,旋即言简意赅地向她说明了情况:怎么发现老人服药昏迷、进行了多长时间的救治、目前老人的去向等等。 小江“嗯嗯”应声点头,和她一起返回702室内。 林双.规整着许彦哲找压舌板时带出来的一些杂物,又吩咐小徒弟把地上散落的狗粮、纸巾、零碎的呕吐物清理掉。 “嗷——呜汪汪汪!” 似是不满他们随意“侵占”主人的领地,本来安静下来的博美犬发出几声抗议。 林双莞尔,俯身拍拍它的小脑袋。她心头轻松了些,语气也变得欢脱,温柔安抚小家伙:“放心,我们只是把它们物归原位。等我们收拾好再来照顾你这个小功臣哈!” 狗子仿佛真的听懂了,乖巧地匍匐下来,静静地卧着。 “哎呀,真乖!”林双的笑意止也止不住地从脸上漫出来。 受她感染,原本表情紧绷的小江也笑了,随口夸赞道:“旺旺旺真乖。” “欸,它叫旺旺旺吗?” “是呢,陈家妈妈上次还问,能不能把旺旺旺上到户口里呢哈哈。” “你们叫她‘陈家妈妈’喔?” “对啊,我们习惯这么叫呢。她爱人姓陈,不过很多年前就过世了,和儿子一起生活。” 那么,这户人家属于典型的单亲家庭或主干家庭(注1)。 林双暗忖,手上动作不停,把零落的荣誉证书、文件夹等按大小排序归拢,递给旁边的许彦哲,由他重新放进斗柜抽屉。 一页夹带的薄纸从许彦哲臂弯飘了下来。她捡起来,再度递过去,眼睛无意识地瞥过上头有些残败的字迹。 “优秀医务工作者”。 “郑淑宜同志”。 原来“陈家妈妈”叫郑淑宜。 林双问小江:“那你们联系她儿子了吗?” 身畔静默了一会儿。 她疑惑地抬起头。 小江僵着面孔,原本帮手的动作也顿住了,看起来有些窘迫。 林双猜想,可能因为老人情况特殊——过量服用安定类药物,怎么看都像是蓄意轻生。而辖区里的居民发生这样的事,作为社区工作人员,小江难免心存顾虑。 这位叫“郑淑宜”的老人为什么要轻生呢? 此刻,林双身处轻生者的卧室。目力所及之处,虽然由于进行过一场急救而略显凌乱,但窗台修剪美观的盆花、脚底锃亮的打蜡地板、墙上整齐挂放的装饰画……无一不表明,老太太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 她的眼前又晃过刚才无意瞥见的“荣誉证书”内页。 郑淑宜没有被社区当作特需老人建档,应该身体健康,生活无虞。那么,遭受了什么打击才会让这个干净体面、优秀上进的老人选择轻生呢? 林双思忖着开口道:“如果需要我们社工机构介入危机干预的话……” “不是,陈家妈妈的情况……”小江迟疑地打断她,“有点特殊。” 看她着实为难的样子,林双没有立刻追问,体贴地说道:“那需要支持的话,随时联系我就好啦!” 她作为雁山社区长者关怀项目的执行人员,一定会认真对待社区托付的服务对象。 从郑淑宜家出来,小江接到单位电话,先行告别处理工作去了。林双又和许彦哲一起去楼上802说明情况。当然,她略去了对郑淑宜实施轻生行为的猜测,只说702的户主在家中.出了点意外,家里饲养的博美犬是为主人发出求救。狗子暂时会安排寄养在宠物店,不会再吠叫扰邻。 女子沉默了一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我态度不太好……” “没关系,我们理解的啦!”林双语气轻快。 年轻妈妈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又关切地问道:“……那位阿姨不要紧吧?” “120已经接走老人了,正在进行后续治疗。”林双说,“这次也亏您发现狗叫得异常呢。” 女子叹了口气:“阿姨看起来身体挺好啊。该不会是被她儿子气病了吧。” 林双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讯息,“阿姨可能是跟儿子生气吗?” “我们平时也就是偶尔在小区里碰面打个招呼,阿姨都还蛮客气的。但有一次我带宝宝散步,遇到她跟儿子在楼下,也不知道什么事吵得挺凶。后头她儿子就把老人家丢在长廊里一走了之,阿姨一个人带条狗坐在那里,看起来挺伤心的。”年轻妈妈脸上的歉疚又深一层,“她家狗平时很乖,不怎么乱叫。我应该早想到可能出了什么事的……” “已经发现得很及时了。”林双微笑着宽慰她,扬手道别,又顺带提醒道,“照顾好宝宝,大后天有台风,注意关好阳台门窗……” 等她和许彦哲走进楼下的那条三角梅环绕的长廊,已有不少居民在里头纳晚凉。 他们似是听说了32栋有人被拉去医院抢救,此刻正凑在一起喁喁讨论。 “怎么突然在家晕倒了呢?” “还好有人及时搭救呢……” “是那两个穿红马甲的年轻人么?” “是的吧,保安说是来通知老人防范台风的社工。” 此刻,他们谈论的对象、脱掉“红马甲”的林双和许彦哲正步履从容地穿过长廊。 林双耳中辨别着居民们热火朝天的讨论。看来物业保安对于702事件的说辞是“户主在家中晕倒”。 “果然关键时候,儿子都没有志愿者靠得住。” “那家的儿子本来就靠不住啊……没准陈妈妈就是被儿子气晕过去的。” “哎呀这个我同意。我儿子要这样不务正业我也气出病来!” “就是说啊,那种吃老用老,顶着头黄毛成天游手好闲的不孝啃老族,谁摊上不心塞啊……” 平时身体很好。和儿子有过激烈争执。儿子应该为人很糟糕,糟糕到让邻里猜想“晕倒”的原因跟他有关…… 林双专注地在脑子里整理这些关于郑淑宜的信息,眼前浮现702整洁明亮的房间和老人的各种荣誉证书。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攒了起来,很难想象老太太的孩子会在邻里间如此恶名昭著。 如果社区针对郑淑宜的个案寻求“爱相共”的帮助,他们要从哪些方面着手呢?林双转脸对上身旁沉默许久的小徒弟,想征询一下他的看法。 “彦哲。” “彦哲?” “彦哲!” 林双连声唤了好几下。许彦哲眼神呆滞地盯着前方某处,不知在想什么,被她最后一声喊得一激灵,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小林老师,先让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林双:“……” 许彦哲也是因为今天的经历联想到了自己的老妈。 虽说如此,少年电话问候的语气还是有些不耐烦:“哎呀你别老这么说我……好吧你别生气……知道啦——我真的挺好的——老师都说我做得……” 他顿了顿,心虚般避开一旁的林双,声音也压低了:“我真的做得挺好的,就这样,你注意身体,拜拜!” 他快速说完,整饬表情,仿佛是想弥补之前编造自己被“老师”表扬的过错,背着手站得笔直:“小林老师,有什么指示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林双忍笑,先让他求仁得仁收获赞美:“你今天辛苦啦,表现得很好哦。” 少年愣了愣,眼瞳放光,一线白牙在霓虹灯下闪烁着:“真的嘛?我有帮上忙吗?老妈刚还说就怕我不是去帮助别人而是添乱的……” “嗯,你做得很好。” 虽然之前抱怨大热天走访小区太热,但真正“助人”的时候,这位小徒弟还是相当认真的。留下整理房间,叮嘱物业更换门锁,约宠物店上门接狗子的时间……这一系列的后续工作都是他主动完成的。 林双表扬完毕,又把话题转回刚才那场意外的救助工作。 许彦哲从年轻妈妈的反馈和邻里闲谈里猜想,702的郑淑宜是和儿子闹矛盾气得想不开。对于后续可能进行的工作,他调动志愿者培训时学习的知识,提出了“危机介入模式”(注2)和开展“家庭社会工作”(注3)的建议。 针对他给出的标准答案,林双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顺便听少年信誓旦旦:“反正我绝不做啃老族,以后……以后也尽量不惹我老妈生气了。” 他表情认真,话语里又溢出孩子气,林双原本揪着的心也微微放松。但愿郑淑宜只是因为一时的母子冲突才采取极端行为。但愿经过这次事件,她的儿子也能像许彦哲说的这样,再也不惹母亲生气。 第03章 救的人是“男神”他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林老师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床上的老人,大声唤着‘阿姨?阿姨?你醒一醒’!然后,她抱起老人就冲出……不是,然后她就让我打120,和开锁师傅一起……” 次日一早,林双刚到中心办公室,就听到许彦哲正绘声绘色地向她的同事们描述昨天的那场紧急救助。 “怎么是阿双抱老人呐?你这么大个子,就在一旁光打个电话嘛?”半开玩笑半质疑的,是与林双关系最好的同事张.阳洋,和她一起负责雁山社区的长者项目,主要任务是老年人活动策划与项目文宣。 “不不不,力气这个东西,不是看块头……” 林双绕过许彦哲身边,坐倒在工位前,悄无声息地,却令正说得神采飞扬的小徒弟顷刻间打住了话头。 看他脸上还挂着夸夸其谈的得色,林双好气又好笑,和声问他:“彦哲,昨天的实操感想完成了么?” 许彦哲一言不发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乖乖地打开电脑。 微信上,林双收到张.阳洋发来的消息:「“小林老师”[赞]」 [太阳][海浪](张.阳洋):「你的小徒弟,很崇拜你呢。」 20(林双):「不要听他夸张啦,当时我也很紧张的,而且彦哲自己也出了很多力。」 张.阳洋:「那老人家怎么样了呢?脱离危险了吧?」 她问的,正是林双今天除更新项目报告外的工作重点。 稍晚些时候,小江打电话回复林双,告知台风预警工作的相关更新已经收到,很快会安排其中反馈的房屋修补任务。 林双问出心头惦记:“雁山苑二期的郑淑宜,她的情况有进展吗?” “郑淑宜……陈家妈妈啊,目前人没什么事……”小江中断了一下,声音压得很柔和,“张哥啊,你的事情我们在处理了。你先等会儿?哎呀你别着急。很快的很快的。” “阿婆您怎么一个人来了?您坐在那边等一下啦,文文,给她倒点水。” 林双知道社区工作人员事务繁杂,耐心地等着。 “hello林双,”她终于转回话筒,“我现在有点忙。陈家妈妈的情况,之后我和你详细聊一下。” 「我们之前有每家每户地询问过,陈妈妈就是说自己有人照顾,生活也很好。而且她儿子的确是登记在小区的常住户里的。但这次她出事我们才知道,母子很久没联系了。是我们的工作疏忽。」 小江在微信上向林双解释了之前社区没有把郑淑宜归到“特需老人”行列的原因,并向林双所在的社工机构正式寻求这例个案(注1)的危机介入服务。 母子失联很久……林双盯着电脑屏幕提取关键讯息。看来,郑淑宜的问题并不像她之前期望的那么简单。母子分开日久,一定在近期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令郑淑宜采取了极端行为。 林双之前从事过其他社区的妇女社会工作,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困境女性。她们当中已为人母的那些,有的孩子把患病的她们视作负担踢皮球,有的孩子借贷无度赔光家产,有的孩子不学无术身染恶习…… 她不知道郑淑宜的儿子是哪一种,但他应该就是令母亲陷入心理危机的原因之一。 “不可靠”。 “不孝子”。 “不务正业”。 等待小江发档案资料的间歇,联想小区居民闲谈时的“不”字三连,林双蓦地有些火气上头。她立刻转移注意力,视线投向电脑桌面。 “尊重接纳不评判。”她的社会工作七字诀打在一道高瘦的背影上。 “哇,又在看男神回血啦?”张.阳洋取走她工位旁的一摞文件,顺口小声调侃道。 身后的许彦哲顿时八卦地支棱起耳朵:“什么什么?小林老师的桌面背景是她男神?谁啊谁啊?” 林双回头睨了他一眼:“你的实操感想?” 许彦哲服帖闭嘴。 然而沉默不过三秒,他嘀咕道:“小林老师,你耳朵红了。” 张.阳洋:“噗……” 林双嗔怪地瞄向她,她赶忙摆手示意“雨我无瓜”。 事实上张.阳洋的确只知她有个男神,用他的古道热肠善良仗义引领她如今“助人自助”(注2)的社工之路,也是她工作出现倦怠情绪时的强心针。 但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熟男还是鲜肉,林双没提过,张.阳洋也一无所知。 林双的视线又回到电脑桌面。其实比起“男神”,她更喜欢用“红月光”来指代他。 很多人把心头可望不可及的人形容为皎洁清冷的“白月光”。而她想起他的时候,心尖涌动的暗流是温煦和暖的,整个人仿佛置身他身影消融进的向晚彤云,又像回到自己初绽光芒的茜色舞台,和着回忆里少年少女们的歌声充盈起无穷力量。 他是她的红月光。 “回血”完毕,林双点开小江发来的居民个人档案。 郑淑宜,63岁,市七院急诊科护士长。已退休。丧偶。 子:陈屿峤(独生)。未婚。无业。 陈屿峤。 仿佛有一记闷棍刹那间破开屏幕,直直地往林双脑门敲了下来,把她刚满载的血条敲得溅落一地。 电脑久未被操作,自动跳到了屏保休眠模式。 桌面上,那个人立在红彤彤的夕阳中,因为光华绚烂而显得背影模糊。 那是尚为少女的她颤着手偷偷拍下的照片,伴着口中默念的刚打听到的姓名—— “陈屿峤。屿峤。” 那时她想,这种看起来佶屈聱牙的别扭汉字和热心温厚的他可真不相符啊。 如今她想,记忆里热心温厚的少年与邻里口中的“三不”青年可真是天渊之别啊。 “阿双?阿双?”对桌张.阳洋的呼唤打断了林双的思绪。 她指指外头,“爱相共”的项目主管裴恩在隔壁敲玻璃示意林双查看微信。 为郑淑宜搭建的工作群里,裴裴@所有人,问谁负责为个案寻求社会网络资源支持,什么时候可以启动工作。 不知是不是听闻了那个“三不”青年的光辉事迹,项目组其他成员长久地沉默着。 林双不假思索地回复:「我负责。」 …… 天空落下几粒急雨,阵风也加大了。林双握紧伞柄,目光穿梭在小区沿街楼栋的人群中。 他们是为了防范台风摸排隐患加固围栏的社区工作人员、社工和居民志愿者。 海宇社区的薛主任说,阿峤今天也在志愿者行列中。 彼时她在电话里跟薛主任确认再三,他口中的“阿峤”的确是她首当其冲需要的家庭“资源”(注3)、郑淑宜老人的独子陈屿峤。他平时出没于岛外相平区的这片海宇家园小区。 ——经过几次雁山苑走访和居民访谈,陈屿峤定格成林双工作手册上这样几行字: 独子陈屿峤。不孝子,啃老族,令郑淑宜产生轻生念头的导火索。因为一把年纪不成家不就业成天无所事事,使得一向要强的母亲十分难堪,日常冲突不断。 由于太过为昔日“红月光”痛心疾首,林双做这条笔记的时候,把纸都划烂了。也因为现实讯息与美好记忆的反差冲击,她等不及风眼过去,一定要早点会一会如今的”三不”青年。 即将接近“资源”核心,林双蓦地有些紧张了起来。 薛主任说陈屿峤是今天的防台风志愿者,难道他是在进行社区矫正(注4)? 他该不会是犯罪了吧?! 林双悚然,沉浸在自己的推(脑)测(补)中,越想越觉得合理:这样的话,郑淑宜一气之下选择轻生就很好理解了,毕竟,她的儿子曾经那么优秀…… 疾风卷起雨珠噼里啪啦扑面而来,把蓦然泛起的愁绪砸得七零八落。林双努力举着手里的24骨大伞。饶是自诩力气大,此刻她的手腕也有些酸痛了。 有路人从旁边帮手托了把伞柄,遮住她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身体。 林双转脸道谢。那人雨帽雨衣雨鞋全副武装,还戴着口罩,她辨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略略点头,便忙着和身旁的“红马甲”一起埋头清理纵.横零落的枯枝残叶。 林双踌躇几秒,刚想上前帮忙,视线就被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背影吸引了。 男人撑着黑色的伞,一蓬焦黄的颈发在伞下若隐若现。他的身高身形,走路吊儿郎当的姿态,还有身上“破布条儿似的”牛仔裤,全都精准命中雁山苑老人们对陈屿峤的形容。 林双张了张嘴,灌进一口风,直往此刻忐忑紧缩的心里钻。嗓子却有点干,仿佛涸住了一般。 她追赶了几步,停下来清清喉咙,喊他:“陈屿峤。” 男人没有反应,自顾自地拐上花坛旁的小径。 好不容易抓到与“三不”青年面谈的机会,林双不想错过,一时间伞也丢开,追着他疾走一段,拉开嗓门喊道:“陈屿峤!陈屿峤!我是明湾区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林双!你妈妈出了点意外,需要你的支持!我可以跟你先聊一聊吗?” 他依然无动于衷。林双猜想他可能戴着耳机,顿时顾不上什么形象风度,一边高声唤着他的名字,一边饿狼扑食般窜过去,狠狠地揪住他的t恤下摆。 男人被她扯得一个趔趄,转脸震惊地看着雨水浇淋下的大力女孩。 林双抹了把脸上的水,眼睛嘴巴齐张:“陈屿峤,我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 男人发动脸上每一道纵深的皱纹表达内心的疑惑。金黄的发、手腕的刺青和身上的破洞牛仔裤却暴露他的真身是个pun.k大叔。 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大叔说:“我不是?你是?” “对不……不好意思……”林双微窘,赶忙道歉。还好雨幕朦胧,替她遮掩了一丝尴尬。 她回身去找之前丢开的红伞。 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握着木柄递到她面前,伴着音色朗润的询问。 “你找我吗?” 雨势愈发猛烈,林双的眉梢睫毛全都滴滴答答往下沥水。 她费力地睁眼抬头。 雨帽雨衣雨鞋全副武装的男青年“咔哒”撑开伞,引来一朵红云罩在林双头顶。 他的口罩拉在下巴上,露出清雅俊秀的脸庞。 见林双懵然无言,他又问一遍:“你找我吗?我是陈屿峤。” 第04章 意外的重逢 他说他是陈屿峤。 是在林双寂寥的少女时代不经意点亮她日常的学长,是临时合唱团里自告奋勇克服重重困难带领伙伴一路登上汇演大舞台的领唱,是一次次冲锋在学校志愿活动一线的热忱少年,是用谦逊的言行、暖心的作为定格在她当下人生里的光灿背影…… 也是雁山苑居民谈之色变的“三不”青年,令亲生母亲愤而自杀的“罪魁”。 林双张了张嘴,呼呼的风声灌入阻塞的喉咙,摁住不停往上窜动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陈屿峤,我是……”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悠扬的铃声揉进耳畔的风雨。 陈屿峤指了指她响铃的腰包,示意有人电联她,眉宇间却慢慢浮上一层困惑的神色。 林双敏锐地觉察到他的表情变化——她的手机铃声是自制的、他领唱过的歌曲片段。 趁他没有发出疑问,她飞快地掏出手机,按掉铃声。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屏幕上“爱相共”的办公室来电,踌躇着要不要接起。 陈屿峤看了眼头顶,红彤彤的伞布映得他面色分外柔和。 “雨很大,接电话不安全。你要去室内吗?那边有个居民活动中心,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他说得不紧不慢,声线柔和,压在一个不高不低、既能被林双听见,又不会被雨声遮蔽的声调。语气也十足亲切,仿佛与林双早已熟络。 但林双知道,只是她单方面对过去的他比较熟悉而已。 此刻,作为他眼里的陌生人,她感受着这份真诚礼貌又不失边界感的关心,让满腹的疑团随渐渐平稳的心跳沉降下去。 “谢谢,暂时不用。”她看了眼亮着的手机屏幕,来电已经停止了。 “陈屿峤。”林双仰头转回重点,亮如星辰的眼睛注视着多年未见的人。她心头挂着一丝微弱的戒备,和他保持一步之遥的安全距离。 她想他应该没听到之前她对朋克大叔解释的前因后果,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我是明湾区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项目社工,我叫林双。我们接手了你妈妈的个案,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陈屿峤怔了怔:“郑淑宜吗?她怎么了?” 听他对母亲简单粗暴地直呼其名,林双心头微微一沉,思忖着如何客观地描述郑淑宜的轻生行为,将她面临的困境烘托得足够严重,让这位“三不”青年自觉产生深刻的“孝亲”觉悟,再把他顺利地带到郑淑宜的病床前。 “她出了点……” “麻烦你稍等一下。”陈屿峤皱着眉去摸雨衣罩着的裤兜,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林双听,“她昨天还微信回复我的问好了啊……” “嗯?” 林双愕然:雁山社区不是说母子俩很久没有联系了么…… 陈屿峤一手摸手机,一手还为她举着伞。疾风阵阵袭来,两人头顶的红云被吹得飘摇不定。 见他找得有些费力,林双犹疑一瞬,上前握住伞柄:“我撑着就好。”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手,抓牢木柄,踮起脚确保两个人仍然都被罩在伞底下。 陈屿峤迅速扫了眼手机微信,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似是确认了母亲安然无恙。 “她应该没什么事吧?”他转过屏幕示意林双。 与“郑淑宜”的置顶聊天里是昨天一段新近对话: 「台风天不要出门啊,关好门窗。」 后头附了一条长长的叮咛。林双瞥目看去,除了防御台风相关外,还有些药物服用、房间整理的注意事项。 隔了约摸俩小时的对话框里是郑淑宜的回复:「呵,管好你自己。」 话题终结于此。 林双:“……” 这对母子的交流内容……很出乎意料啊。 “可是,郑阿姨她……” 看了那段对话,林双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妈她前两天轻生未遂? 你妈被你这个不务正业的不孝子气得自杀? 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把你妈气得走上绝路? 她好像没有把握立刻说服他,让他相信微信上奚落儿子的郑淑宜正经历着心理危机。 阵风吹袭,林双的身体晃了一下。 陈屿峤倾身过来,再次攥住伞柄,稳稳地替两人撑住。 “她怎么了?没什么大问题吧?” 头顶萦绕着他净透清润的嗓音。安全距离被打破。林双神思游离一瞬,视线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手掌。他指节处细小的裂口都在她眼中无比分明。 伞布的红仿佛如外头的雨水一般泼了下来,淌过她微微发热的脸颊。 就在她闷声恍惚的这一刻,二人身后扬起嗓门清亮的呼喊:“阿峤!你快来!情况紧急!” 瘦瘦小小的女生裹着糖果色雨衣疾步跑过来,拉住陈屿峤的衣角往之前的楼栋方向拽。 “不好意思,我回头再来找你。” 红云倾斜,陈屿峤把伞柄塞到林双手里,跟着女生大步跑开。 看他们心急火燎的架势,林双来不及多想,也抬脚朝他们的方向奔了过去。 15号楼前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 一位“红马甲”指着二楼用防盗窗封起的阳台。 “要是瓦片碎了掉下来就不得了了。” 林双抬起头。一只碎裂的花盆倾覆在不锈钢围栏上,随着风雨不停滚动,里头的泥土枝叶“噗噗”地往下掉。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花盆的瓦片随时有磕碎掉落的可能。万一砸到路人,后果不堪设想。 林双身边,之前的糖果雨衣女孩问道:“联系到户主了么?” “物业说这户老人几天前就被孩子接走度假去了。” “哎呀!”女孩跺跺脚,“阿峤,你看怎么办呢?要撬门吗?” “先等等。” 陈屿峤跟着旁边身穿“海宇社区”红马甲的工作人员仰头看了一会儿,刚要去一旁调消防梯,林双已经先一步说道:“我来试试吧。” 经过刚才的观察,她确认可以从防盗围栏的缝隙试着把花盆拨弄出来。 一阵急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头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她顺手把伞塞给陈屿峤身旁的红马甲,趁他来不及反应,几步上前,双手攀上一楼的防盗窗护栏。 “喂——”“红马甲”惊呼一声。 “你干嘛?”一只手臂飞快地伸过,“啪”地挡在她身侧。 陈屿峤看着有些着急,就差伸手把她拽开了。 “我去把花盆弄下来……”林双扭脸,发现自己正以一个看起来有点暧昧的姿势被他从身后虚圈了起来。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又很快镇定地指指旁边的空调主机架,示意自己可以从那边上去。 她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很灵活的,很快就好哦!” 陈屿峤说:“不行,雨这么大,你都没有穿雨衣。” 林双望着他的脸。雨水顺着他的雨帽檐往下淌,模糊了他漂亮的眉眼。 她咧嘴一笑:“我已经淋湿了啊,只是淋得更透一点而已嘛。” “喂!”陈屿峤刚欲伸手捞她,她已经“刺溜”一下荡起身体,脚尖点上另一边的空调外机架,整个身体随之轻巧地跃上去,稳稳地猫住。 现在,那只花盆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雨水已经把她淋得透湿,潮乎乎的衬衣袖子裹着她伸过去的胳膊,又凉又黏地贴着手腕。她试着从防盗栏下头探出手指,小心地拨动着那只花盆,试图把它敲得更碎,以便从护栏缝隙里顺利清理掉花盆碎片。 身后原本闹哄哄的人群蓦地静了静。 然后,林双听到那个嗓门清亮的女孩大声提醒道:“小姐姐小心啊!不要勉强!” 她没有回头,举起手臂做了个“ok”的手势。 不知谁嘱咐着“大家让开点别被掉下来的瓦片砸到”,又有几句加油鼓励声次第扬起,还有人喊着“梯子呢,搬架梯子护着点那个妹妹啊”…… “哐!哐!哐!” 林双感恩自己的腕力,三下五除二地敲碎了花盆。有几块碎片掉到了楼下,剩下的被她小心翼翼地拈了出来。 “给我。”醇厚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耳后轰然响起。 她撇过脑袋,陈屿峤踩在升降梯上,背抵幕天席地的雨景,一手举着红伞倾向她头顶,一手向她伸过来。 林双有一瞬间的怔忡,眼前浮现多年前某个黄昏里,那个骤然出现的少年。 少年背抵大朵大朵的彤云夕烧,对不小心跌坐在地的她伸出手,笑着说:“你跳得很好啊,来给我们合唱团伴舞吧?” …… 回忆止息,她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碎瓦片递过去。 陈屿峤挑眉,像是惊讶她对“给我”二字的误解,脸上泛起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纯澈笑容。 他拨掉林双手里的瓦片,朝下头喊道:“吴应致!打扫垃圾!” 然后,隔着衣袖握住林双的手腕,微微使力,把她从空调架拉到梯子上,伸出手臂虚虚环住。 林双:“……” 原来他的“给我”说的是她的手啊。 第05章 被质疑了的质疑 “陈屿峤!” 顺利落地后,林双回应完旁人的赞许关切,立刻对着遁入人群的背影喊了一声。 她此行真正的任务还没完成。 原本拉着她嘘寒问暖的糖果雨衣女孩猛然收住话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陈屿峤身边,与他并排站着,语气警觉地问她:“你认识阿峤?你找阿峤做什么?” 女孩和林双差不多高,糖果粉的雨帽罩着小小的脸庞,看起来稚气未脱。此刻,她拧住眉头,充满戒备地盯着林双。 她身旁,刚打扫完地面的碎瓦片、被陈屿峤唤作“吴应致”的男人“噗嗤”一声,垂下头笑得肩膀不停地抖动。 陈屿峤神色如常,朝林双点头示意,穿过三两“红马甲”,走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上,转头问道:“甘恬,你有没有干衣服给她换一下?” 糖果女孩微嘟起嘴,好像有点不情愿,但她的脚步比表情变化快,已经向林双走了过来。 “你跟我来。”她语气有点生硬,伸手摸到林双指尖,脱口而出一句“哎呀,你的手好凉呀,不会着凉吧?” 不假掩饰的关心从话语里流露出来。 然后,她与林双对视片刻,表情别扭地撇过脑袋,似乎后悔自己的“真情流露”,低声咕哝着重复道:“你跟我来吧。” 林双粲齿一笑,这个叫“甘恬”的妹子实在傲娇得可爱。她从善如流地应下来:“那就麻烦你啦。” 她现在浑身透湿,衣裤全都黏在身上,的确很不舒服。 当然,提出让她换身干爽衣服的陈屿峤,也很细心…… 她的目光转过去。 陈屿峤说:“我去居民活动中心等你。” 林双留意到,甘恬的脚步顿了一下。 不远处,吴应致指指她俩,对甘恬说:“小恬恬,你确定你的衣服这个妹妹能穿吗?她可比你噗嗯……” 林双和甘恬身高接近,但身材结实不少。她知道,吴应致吞掉的几个字是说她“胖”。 没等她开口,陈屿峤和甘恬齐声呛吴应致:“你先看看你自己!” “……”吴应致噎住,红马甲下的肚子鼓起来,仿佛装了满腹委屈。 甘恬扭头对林双说:“我的衣服你肯定能穿,你又不胖。” “嗯呐。” 林双应着。结束一场险情排除,听这几个看起来热忱真挚的年轻人嬉笑调侃,她的心头无比舒快。 视线再落向身旁的甘恬。那姑娘正仰脸望着陈屿峤,眼睛亮晶晶的。可能是因为刚才与他不约而同的默契吐槽,她的小脸开心得绽成一朵花一样。 这一刻,林双确认,甘恬喜欢陈屿峤。 “原来你就是薛主任说的今天来的社工啊。” 路上,林双得知,甘恬是海宇社区所在北塔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今年春天才考进去,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与常被误认的林双他们不同,甘恬是名副其实的社区工作者。 小姑娘肃了肃表情,显得自己十分铁面无私:“薛主任跟我说啦,阿峤的事,你和我对接就可以。” 为了佐证这句话,她把与海宇社区薛主任的聊天记录调了出来。 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的阅览室里,林双接过甘恬递来的t恤短裤。 “因为今天做台风防范工作,我怕雨下得太大,就多带了一套衣服过来。” 林双问:“那你怎么办?你不用换吗?” 甘恬上下打量她,撇嘴道:“我有雨衣穿,哪像你,淋得落汤鸡一样。” 略带嫌弃地数落完后,又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帮忙排险,比阿峤动作还快。” 林双:“……” 这姑娘还真别扭呢。 她的脸上一直笑盈盈的,换完衣服从里间出来,拢了拢左腕上依然潮乎乎的护腕,爽快地说道:“谢谢你呀甘恬,衣服我回头洗好烘干还给你。” 甘恬瞪圆眼睛从小沙发上跳起来:“我就说你能穿吧!你的身材真好欸……” 她很快闭上嘴,仿佛觉察自己反应过度,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认真地问林双:“你找阿峤……你找陈屿峤有什么事吗?” 林双已经习惯了她变脸如变天的速度,思忖着说道:“我负责雁山社区陈屿峤母亲的个案工作,需要获得陈屿峤的支持。” 只有两人的阅览室里,她和甘恬隔着一张圆木桌对坐,谈起她此行“获取郑淑宜家庭资源”的目的。 “他妈妈怎么了?要紧吗?严重吗?要阿峤回岛内吗?什么时候回去?还回来吗?” 甘恬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林双耐心地回复她。当然,遵循为服务对象保密的原则,她没有透露郑淑宜身上发生的危机。 “我们执行的是长者关怀项目,开展家庭社会工作的时候,需要子女的支持。” “我想和陈屿峤聊过之后,确认他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意向。” 林双看了眼窗外,雨势未减,大风死死摁着绿化树,一阵阵地狂吹。她盘算着,真能说服陈屿峤回家的话,也得等台风过去了。 “那我这边……”甘恬迟疑地问道,“有什么可以提供帮助的吗?” 虽然知道眼前的妹子对她的“资源”抱有好感,为了不偏听偏信,林双还是想了解一下“海宇社区”的陈屿峤。 毕竟,今天这几小时接触下来,她工作手册上那个“三不”青年的形象突然有点模糊了。 陈屿峤是四个多月前来到海宇家园的。这和她在雁山社区了解到的、“好几个月没见她儿子回来”的信息是一致的。 “我入职以后分到海宇社区嘛,那个时候认识的阿峤。之后搞什么活动的时候,他有空都会来给我们做志愿者。”甘恬想了想,改口道,“不,他基本随叫随到呢。” 她宛如正陷在抚今追昔的少女情思里,脸颊微微泛红。 林双却不得不在这时打破她的绮想:“他……不用上班吗?” 甘恬愣了愣,话语突然有些磕巴了起来:“总、总要慢慢来的嘛。虽然阿峤暂时还没有工作,但我们社区也有好好帮助他,给他提供各种机会,他还是能实现自我价值的!” 她顿了顿,“对了,你看到那个小胖子吴应致了嘛?他是阿峤乐团的鼓手,他们现在有时会接一些商演,也挺好的!” 林双没料到甘恬会连珠炮似地为陈屿峤辩解这么多,但她轻易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陈屿峤的确是个“无业游民”,和少年时代一样还在搞音乐,并且接受着社区的“帮助”。 社区为什么要帮助他?听甘恬的语气,他的问题似乎也是这里的老大难。 无业,玩乐队,随叫随到的志愿者…… 难道,真的像她猜测的那样,他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误,正在进行社区矫正?毕竟,在大众的认知里,这样的“浪子”很容易误入歧途。 在昏暗的场所飞.叶.子……喝high了酒驾……聚众闹事…… 一幕幕可怕的场景浮现在脑海,又把那个“三不”青年的影像勾勒得清晰,刚才撑着红伞的陈屿峤慢慢消融进雨幕里。 林双心头惴惴,忐忑地、试探性问道:“他做了什么错事吗?需要社区的帮助?” “你说什么呢?!”甘恬反应了一会儿,倏然变脸,大声说道,“阿峤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犯什么错!” 见她的脸蛋刹那间涨得通红,林双赶忙安抚:“你别激动……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那你也不该主观臆断,胡乱猜测呐!” 林双怔住了。 她是在臆测吗?她为什么要对陈屿峤的经历进行这样的推断呢?难道,她是关心则乱吗? 甘恬的愤懑点醒了林双。 “你说得对,我很抱歉,是我工作不够严谨。” 就算陈屿峤不是她的服务对象,她也不该凭借他人的信息,过早地给他贴上标签。一个优秀的社工是不能抱着自己的预设开展工作的。 空气蓦然尴尬沉闷了起来。 “……也没有那么严重啦。”许是看她一脸歉疚,语气也相当诚恳,甘恬又反过来安慰她,“我刚刚也有点着急了,就很疑惑你为什么会那么想阿峤……” 几个回合下来,林双对这个妹子的脾气多少有了点了解。与爽朗又不失体贴的她相比,甘恬更加率直外放,各种情绪来去由心。 “我理解。” 如果少女时代有人这么“诋毁”她憧憬依恋的人,她也会心急如焚地为之辩解吧。 林双扬起笑脸,语气诚恳柔和:“那么,你可以说一说,他到底有多好吗?” “就是很好啊……今天他放弃了练团主动来帮忙。以前只要有什么活动,在群里说一声的话,他也基本上是第一个报名的。” “就是说,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社区志愿者,对吗?” “对呀。”甘恬蹙眉,“不然呢?” 林双摇头,心里却有种大石落地的松快,暗哂自己过度脑补。 “甘恬,你们好了吗?” 外头响起克制又有节奏的敲门声。 对面的视线“咻”地越过林双头顶,伴着响亮的应声:“好了好了阿峤,你进来吧!” 林双扭过身,目光转向门口。陈屿峤旋开把手,慢腾腾地踱进阅览室,手里攥着条毛巾,一下一下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他脱掉了雨衣,上身是一件杏色短袖t,领口大剌剌地露出苍白凸出的锁骨。浅蓝色长仔裤的下头,赤脚趿了双黑色的凉拖。简单的搭配显得他整个人清爽素雅,头上苦亚麻的发色也不似林双听闻他人描述想象出的“黄毛”那么油腻乖张。 他站姿松弛,扯掉毛巾垂下清澈的眉眼看着林双她们,眉尾吊着的一颗痣随着他说话时表情的变化悠悠起伏。 “郑淑宜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很难得啊。不过我之前在忙,没有接到。” “……” 林双立刻绷紧了神经,盯着正在回拨手机的他。 第06章 壁咚 “嘟——嘟——”几声长音过后,陈屿峤郁闷地吐了口气:“没人接。” 他滑开微信扫了一眼,有些不置信地嘀咕道:“她居然发来了语音。” 甘恬好奇地探头过去:“你妈妈吗?你不是说她从来不主动理你吗?” 陈屿峤屈起双腿,就着旁边甘恬的身高递过手机屏幕。 林双想起他之前也为她调出了与郑淑宜的聊天记录。看来他觉得母子俩的交流内容完全不需要避讳旁人。 陈屿峤伸出长指,轻轻点下聊天语音,凑上耳朵。 扬声器模式下,老太太的方言“问候”响彻整间阅览室—— “陈屿峤你个混球废柴烂仔,想让我多活几年就死在外面千万别回来!!!” 陈屿峤高瘦的身影从林双眼前“噌”地窜过,后背抵上橡木色的书柜,掌心略显夸张地揿住了耳朵。 可能因为不太听得懂方言,甘恬接住陈屿峤飞掉的手机,在尚且亮着的屏幕上反复戳了几下。 林双被迫听了好几遍老太太口吐芬芳。她与陈屿峤无言地面面相觑,和他一起被音质上佳的手机环绕立体声一浪一浪地拨弄着面部神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甘恬终于搞清了郑淑宜那条语音的意思,把手机递还给主人,费解地问:“你妈妈为什么突然发火?” 陈屿峤抽了抽嘴角,迅速滑动聊天界面:“我不知道这两天哪里又惹到她了?之前她也说看到我就生气,但不会说让我死在外头这种话……” “……”林双思量,老太太的重点应该不是咒儿子死掉……而是觉得被他气得要少活几年了?这倒是和她突然轻生的现实相符。 陈屿峤一拍脑袋:“该不是前两天我拒绝了哪个相亲局今天她知道了所以才?” “啊?你妈妈要你去相亲啊?”甘恬的语气明显透着焦急。 “对啊,我回鹭栖以后一直都被她的相亲局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我没有跟你说过?” “?”林双支棱起耳朵,留心听着他俩的对话。 陈屿峤:“因为我自己工作都不稳定,也没工夫谈情说爱……所以我就经常拒绝她的安排。然后郑淑宜每一次都很生气。” 林双想,老太太生这种气也合情合理?陈屿峤倒是十分坦率。 甘恬松了口气般:“哦……” 妹子又鼓励道:“阿峤你别灰心,我们一定会帮助你建立信心,恢复正常生活的!” 林双:“……” 这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林双把他当成社区矫正人员都情有可原。 陈屿峤倒没有表现出任何无言以对的样子,反而眉目带笑,看着甘恬说道:“我现在的生活,不是挺正常的吗?” “嗯……好像也是哦。” 林双的目光落在陈屿峤神色泰然的侧脸,心弦倏忽一跳。 见到他之后,她一直被接连的意外状况打断计划好的工作流程—— 她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他回去看望陪伴许久不联系、陷入心理危机的母亲,那位母亲却一直在微信上接收着儿子的关心问候还表现得爱答不理;她做好了极端的预设陈屿峤是个很差劲的问题青年才会把母亲气得自杀,甚至准备好争取这边社区的帮助一起说服他回家,甘恬却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她亲眼所见的“三不”青年似乎根本没那么可怕…… 脑子里伸出一只无形之手,扯着她原本顺畅的思路往奇怪的方向左冲右突。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走到他面前:“陈屿峤,请问你最近有时间回去看望你妈妈顺便支持我们的工作吗?” “她才刚说了这种话,我就出现在她面前,不是在和她对着干吗?” 林双看了看一旁的甘恬,当着其他社区的工作人员,她不方便告知郑淑宜的真实情况,只是坚定地、恳切地说道:“郑阿姨目前的情况有些特殊。我们需要你的支持,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跟我回去一趟。” 陈屿峤垂下眼睛,对上林双清亮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他眉头轻跳,似是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郑重应道:“好。” 林双略略宽心。她的工作终于可以推进了。 甘恬也关切地问:“有没有我们社区可以帮忙的呢?” 林双拖过小沙发,示意二人围坐,又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工作手册和水笔,开始了正式的访谈。 她把甘恬对陈屿峤的描述加进了之前的笔记里,小心避开当时因为气愤而划烂的那一行,又记录下陈屿峤口述的、与郑淑宜母子间的矛盾。 “你觉得,郑阿姨是因为你一再拒绝她安排的相亲才让你们的关系势如水火?” “嗯……”陈屿峤摸摸下巴,沉吟片刻,“还有就是嫌弃我无所事事。” 林双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坦荡直接,轻轻地落在她脸上,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着一丝浅笑,但并不像是在自嘲。他仿佛完全不觉得(年近)三十未立是什么丢脸的事,也不认为自己身为“无业游民”需要感到汗颜。 林双又想起他刚才那句气定神闲的反问—— “我现在的生活,不是挺正常的吗?” 他以前不愧是合唱团的领唱,说话的音色清润绵柔,尾调微微往下坠着,带着一点蛊惑的味道。 林双都快要被他说服了。她开始打从心底觉得,无业无家的陈屿峤,日子过得挺好的。 甘恬急切地辩白道:“阿峤没有无所事事,他有个乐团,还给我们当志愿者。虽然他现在没有正式工作,以后总会有的!” 她把之前对林双说的话又当着正主的面重复了一遍。 林双发现,陈屿峤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弯。他撇头看着甘恬笑而不语,像……偶像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粉丝。 他俩之间可能只是甘恬单箭头,不然陈屿峤不会若无其事地在她们面前大谈相亲谱? 嗯,这是可以对喜欢的女孩说的吗?而且,他还直截了当地传达母亲对自己的嫌弃。 手底发出一阵震动,林双回过神,拈起手机。 还是“爱相共”打来的。 项目主管裴恩先问了问她这边的雨势,告诉她可以等天气好转了再回岛内。她知道林双自己的家就在相平区,不至于无处落脚,又叮咛了两句就切入了正题。 她带来一个令林双头疼的消息:郑淑宜拒绝社工干预,提前出院,目前下落不明。 林双避开陈屿峤他们,快步走到阅览室另一头,小声说道:“我现在和案主儿子在一起。他也愿意提供支持。那我现在要把案主的情况和盘托出吗?” “那个风评很差的混混啊?” “……”说来话太长,林双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先别说,不知道他会怎么反应,你要注意自身安全。社区的人已经在联系案主,一有消息我随时告诉你。” 挂掉电话后,林双瞥了眼窗外幕天席地的雨,顿时忧心忡忡:这么大的风雨,郑淑宜会去哪里?会不会又想要了结生命? 可听她吼陈屿峤的那番话,似乎只是单纯不想见到儿子而已。 郑淑宜真的是因为陈屿峤屡次三番在个人问题上给她添堵才萌生轻生念头吗?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耳畔蓦地落下一句询问,林双扭过脸,瞪大眼睛惊魂甫定地望着陈屿峤。 陈屿峤显然没料到她会吓一跳,“我吓到你了吗?抱歉。” 林双敛住表情,清了清喉咙:“等……等台风过去吧,我们就一起回去。” 她收好手机,后盖滑.腻,沾上了掌心的汗水。她居然被陈屿峤问得有些慌张。 “好。”陈屿峤不疑有他,又主动和她交换了微信。林双这才知道,他用的是归属地北京的号码,而不是很多年前登记在雁山社区的本地号,所以社居委的人才一直联系不上他。 这天晚些时候,林双和陈屿峤一起,在甘恬等社区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为海宇社区进行防范台风的志愿保障工作。他们结束了室外排险后,来到社区党群服务中心,通过微信群和电话询问居民硬件保障需求,同时为反馈物资缺乏的老人调配生活用品,联系志愿者上门配送。 …… 傍晚时分,雨势收小,天边黑云渐次散去,露出一线明亮天光。 林双忙完手头的活儿,打了个电话给母亲林宛燕,告诉她自己晚上回家住。 她的家在与海宇家园隔了十字路口的另一片小区。只是平时她在岛内的机构工作,为了便于开展服务,就近租了个单间公寓居住。休息日不忙的时候,她会回来看望母亲。如果林宛燕那时也闲,母女俩就会相约逛街看电影。 林宛燕对她突如其来的“造访”没有流露出什么惊喜,快收线时却状若不经意地问她晚上沙茶面放点基围虾是否ok。 林双笑了,果然是她最亲爱的母亲大人,为女儿预备最喜欢吃的保留项目。 结束与林宛燕的通话,林双翻了翻工作微信群,郑淑宜的个案群里,还没有更新什么进展。 服务站的办公室里,有三两工作人员讨论着晚餐吃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翻看自己的工作手册,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拨通了社居委小江的电话。 她边应着小江的回复边往室外迈步。 那边说社区暂时还没联系上郑淑宜,但与她交好的“老闺蜜”主动来电给社区报了平安。 林双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就担心郑阿姨又有什么轻生的念头。只要人现在平安,之后我们会继续疏导她,尽量说服她接受我们的危机干预。我也会尽快带老人家的儿子回岛内。” “嗯嗯你先安心。”小江宽慰她,“我们也将继续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 “郑淑宜怎么了?” 空寂走廊上的回响石破天惊。 林双猛地回过头。 敞亮的过道灯光下,陈屿峤拎着杯打算分给她的奶茶,神色无比复杂,一分不解三分惊诧六分将信将疑。 “什么叫又有轻生的念头?轻生?自杀?” 林双张了张嘴,头脑转得飞快,思索着如何回复他。 见她还不回答,陈屿峤急了,腾出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你说话啊,你不是帮助人的社工吗?郑淑宜到底遇到什么困难了啊?!” 他的手搭上来的瞬间,林双只觉得接案以来收集的各种信息纷纷落落,在脑子里轰然炸开。 ——不孝子,不靠谱,不务正业。 ——阿峤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犯错。 ——那个风评很差的混混。 ——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过他的手背,“咣”地一下,拉动再次越过她心理安全距离的青年,拧着他的臂膀使劲摁倒在墙边。 陈屿峤手里的奶茶“啪嗒”掉落在地,杯子在四溅的液体中不停地滚动。 突如其来的、毫不美妙的反向“壁咚”令他瞳孔地震,垂眼错愕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年轻女孩挂耳的卷发半干,轻柔勾画着甜美娇俏的脸蛋,看起来像只精致的陶瓷娃娃。然而,漂亮娃娃按在他肩侧墙壁的右手腕,结实、有力,上头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来。 林双抬起清湛明亮的双眼,口唇开合,一字一句地,又不容置疑地说道:“请你,好好听我说。” 第07章 两副面孔 傍晚六点半,负责海宇家园防台风保障任务的社区工作人员陆续下班。甘恬也接到紧急通知,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其他小区处理事务。 服务中心办公室的灯光依序熄灭。 林双跟着三两工作人员下楼,看到伫立在一楼大厅的陈屿峤。 休闲长椅上,他们隔着一个空位落座。 “自杀未遂?” 听林双说明情况的过程中,陈屿峤的表情变化万端,从惊疑不定到惶急担忧,最终慢慢平静下来。 知道郑淑宜目前人平安后,他长出一口气,重复着关键信息。 “所以之前你拜托我回家协助你们,又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就是因为这个……” “嗯。”林双解释,“因为涉及到郑阿姨的隐私,只能找恰当的时机告诉你,不是有意隐瞒。” “我猜到她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陈屿峤从震惊中缓过神,为走廊上的失态道歉,“之前我有点着急……” 林双反应了一瞬,视线落向他白皙的手掌,上面似乎还有她用力抓捏时留下的指印……她无从想象那幕“壁咚”给自己的“红月光”造成了怎样的心理阴影。 “抱歉,我当时也……有点着急。” 她很快说完,绕开那个话题,故作镇定地为彼此打气:“你别担心,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帮助郑阿姨解决当下的困境!” 此刻的她,表情亲切温良,笑容人畜无害,与把高她几头的男青年摁在墙上、眼神灼灼逼人的“打女”判若两人。 陈屿峤的神色恍惚了,仿佛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又像梦回之前的走廊。 好在他没有深究,低头滑开手机,试图拨打郑淑宜的号码。 “嘟——嘟——”几声长音过后,那头传来机械提示音,对方没有接听。 林双见他神色郁郁,出声安慰:“郑阿姨白天不是发语音给你来着?感觉她状态应该还好……” 身畔静了静。 林双也沉默了:从那句中气十足的破口大骂听来,郑淑宜的确恢复得不错……吧。 陈屿峤大概也想到了那通责骂,并不是多么光彩的“证明”。 片刻后,他清清喉咙,转到了重点:“郑淑宜为什么会这样?” 嗯?林双疑惑,那是不该先问问身为儿子的他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把这样的心思表现了出来,陈屿峤眼波微动:“明白了。那我们先来捋一下时间线?找到直接原因,再对症下药?” 这也正是林双想要厘清的。她偏过头,注视着翻看手机聊天记录的陈屿峤。 可能因为确认母亲暂时平安,此刻他沉着地用长指划拉屏幕,口中透露的信息清晰又有条理:“我已经四个多月没在郑淑宜眼皮底下出现过,怕她见到我头疼心烦。但是我每天都会发消息或者打电话给她,她也或早或晚总会回复我,虽然未必总是好声好气的……她自……杀那天是7月x日,我看一下前一天发生了什么。” 林双留意到,他说到郑淑宜出事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似是想回避这个字眼,睫毛垂下,眉目间也略显黯淡。 但他很快就扬声继续,带着点不置信的揣测:“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了珍姨介绍的女孩?” “珍姨?” “是郑淑宜以前七院关系很好的同事,让我去见一个女孩,就在前一天……” “哦……”林双应声,头脑迅速地处理着这些信息:七院,关系很好的同事,会是社居委小江说的郑淑宜的“老闺蜜”吗?儿子拂了死党兼前同事的面子,对于好强上进的老太太来说,的确会气得火冒三丈口吐芬芳吧。但她真的会因此走上绝路吗?还是说,她只是打算“威胁”一下儿子,“你要是不去见,我就死给你看”? 陈屿峤很快就推翻了她的假设:“可当时我在微信上说不见的时候,郑淑宜也没说什么。” 郑淑宜昨晚还回应了儿子对于防范台风的贴心提示——虽然口气十分冷漠。而她突然发飙是自行出院的今天…… 林双想到,是“老闺蜜”向社区报了平安。姑且认为她就是陈屿峤口中的“珍姨”。那么,不排除“珍姨”接走郑淑宜后,加油添醋地当面告陈屿峤的状,才惹得她今天又一次大发雷霆。 所以,事件发生当天,郑淑宜会不会也是因为“珍姨”的隔空拱火,一念之差走了极端? 这个“珍姨”又真的像她猜测的这样,是郑淑宜轻生的助推器吗? 她试探地问:“你和珍姨关系好吗?” “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挺关心我?”他顿了下,“对我人生大事的关心。” 他看向林双,无奈浅笑,一副“你懂”的表情。 “嗯……” 林双秒懂他的意思。他的人生大事,对长辈而言莫过于事业婚姻和家庭了。 这么看来,珍姨和郑淑宜应该是“同盟”的关系。他拒绝相亲局后,珍姨是有可能在郑淑宜那里火上浇油的。 林双专注地分析着。 陈屿峤探出手指,挥开二人身边嗡嗡鸣响的蚊群。 “所以,是这个原因吗?” “我不确定。”林双坦诚道,“现在我们各自的想法都只是猜测,还是要和郑阿姨面谈。” “各自的想法……”陈屿峤重复,问她,“那你是什么想法?关于她自杀的原因?” 他偏过脑袋,眼也不眨地望着林双。 林双与他对视,他泛着琥珀色的美瞳边缘都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她蓦然有些心慌。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表情带着点饶有兴味的质疑,仿佛猜到她原本给他贴上了“气死亲妈”的标签。 尽管林双来相平区找他,的确是想亲眼会一会这个“三不”青年,再试着寻求他的帮助。但经过这一日的相处,此刻在他率真的视线中,她对自己推断的、郑淑宜轻生的缘由不再那么确定,甚至还感到一丝歉疚。 她居然,给自己曾经的“红月光”贴标签! “我……就是不知道才……”林双含混搪塞。 虽然这句话反映了部分的真实情况,极少说谎的她还是不自在地转过脸庞,视线漫无目的地飘移。 服务中心大门外的红砖围墙上,一道浅浅的霞光从墙头慢慢滑落,淹没进翻滚的阴云,看起来又将有风雨来袭。一些居民拎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要赶在下雨前归家,身影匆忙经过围墙下,很快便消失了。 “了解了。” 陈屿峤出声拉回了她的思绪。他没再追问下去,转而体贴地提醒她:“我们也抓紧回去吧,趁着现在没下雨。我回头再试着联系郑淑宜,有什么进展告诉你。” “好。”林双松了口气,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出社区服务中心。 陈屿峤看天色渐暗,提议送她回住处。林双表示不用,他还是若有似无地陪她走了一段路,边随口问了些她平时工作的话题。 告别后,林双拐上海宇家园外大街的十字路口,站在明晃晃的灯光中回过身,看到陈屿峤还在原地,对她扬起浅浅的笑容。 她的心头倏然跳了跳,挥挥手后掉头往自家方向飞快地跑过去。 陈屿峤目送林双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弯处,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他摸出手机,翻找着有效的联系方式。 几滴雨珠掉落,眼中的数字挂了水,慢慢地扭曲变形。屏幕的微光映着他眉目间翻滚的愁绪,如天空积压的墨云,久久不散。 海宇家园12栋1002。 “哇靠!” 吴应致见鬼般喊了一声。 “你怎么淋得落汤鸡一样?” 陈屿峤拽下门后的毛巾,捋着湿漉漉的头发。 他绕过室内散落一地的乐器、横七竖八的线路和凌乱的节拍器,嫌弃地皱眉,言简意赅吩咐道:“收拾好。” “哦……”吴应致乖乖应声,手上不停嘴巴不歇,“你该不会一直跟那个社工在一起吧,聊这么久?” 陈屿峤扫了眼挂钟,已经快八点了。之前给珍姨打完电话后,急雨骤至,他没来得及避开。 “聊什么这么起劲?”吴应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用手肘捣捣他,“那个妹妹很漂亮呢,虽然比小恬恬胖了点,但你是不是更喜欢她那款可爱型……” “你可以不这么八卦吗?”陈屿峤飞了个眼刀过去。这个发小一聊到年轻异性就扯漂不漂亮、喜不喜欢,实在令他厌烦。 “郑淑宜出了点事,我要回一趟岛内。” “欸?什么时候回去?” 陈屿峤回想珍姨电话里透露的讯息,“还没定。我要先和那个妹子确认一下时间。” 他的眼前浮现林双小鹿一样轻盈矫健的身影,又忆起“壁咚”时她抓握他手腕时强劲的力道,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吴应致口中的“可爱妹妹”,倒是有两副面孔呢。 洗完澡,陈屿峤收到“两副面孔”的人发来的消息。 林双对他愿意支持他们的工作表示了感谢,又询问他回岛内的时间。 他眉头轻动,觉得这名社工实在过分客气了。 亲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样配合都理所应当然吧。除非,她原本认为自己很难说动他。 joe:「我还没联系上郑淑宜本人,我想尽快回去。」 陈屿峤略加思索,回复了林双。 然后,他看到海宇社区志愿者的微信群里跳出消息:「@所有人:明天上午社区继续组织救援清理工作,谁能来?」 第08章 失联 林双起床后,林宛燕已经出门上班了。 餐桌上,烧肉粽、面线糊和茶叶蛋用盖菜罩妥帖地罩着,浓香扑鼻而来。 她洗漱完毕,坐下来吃母亲准备的爱心早餐。 “林女士”的微信消息也如期而至:「好吃的话记得好评点赞哦!」 林双笑了,油然忆起自己刚到鹭栖上小学的时候,林宛燕为了生计早出晚归,但总会尽己所能地在家为她做好营养餐,确保女儿健康无虞地成长。 直到林双升上初中,就读荟佳中学住宿后,林宛燕终于不用两头奔忙了。而“那件事”发生之后,母女俩也增加了心灵上的交流。 那件……与陈屿峤有关的事。 林双下意识地抚了抚左手腕。 昨晚,她梳理郑淑宜的个案到半夜。难得回家一趟,也没和亲妈说上几句贴心体己话,反而一直在操劳别人母亲的事。虽然这是身为社工的常态,但此刻,咀嚼着美味的烧肉粽,想到林宛燕在厨房忙碌时跃动的几蓬银丝,林双的心头泛开些许酸涩。 「林女士厨艺一流,五星好评!」 略显俏皮的回复过后,她正经嘱咐母亲注意身体,不要舍不得吃她买的营养品。 今天依然是阴雨天,但势头收小了。林双穿好雨衣,拎着洗好烘干的、甘恬的衣服,往她说的地点走去。 海宇社区下辖的另一个小区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一次跃入眼帘。 陈屿峤正和几个红马甲一起清理路旁倒伏的树干和雨水冲过来的垃圾。 甘恬和另个社区工作人员抬了几箱矿泉水过来,拆开后一一分给前线人员和志愿者。然后,身影没入忙碌的人群。 林双喊她的时候,她正和旁边的志愿者一道,用脚踩和肉眼观察的方式检查围栏下头,该加固的加固,该清理的清理。 甘恬听到呼唤,回过头,脸上溅了几滴泥浆,眨着眼睛看看她。 林双掏出纸巾帮她抹掉,又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暂时置放手提袋,示意她里头装了衣服。 没有多言,她与甘恬他们一起投入到了志愿服务中。 不一会儿工夫,有人顺手传来一只漏掉的沙袋,抬抬下颏示意她放到一旁的废物回收车。林双的小臂微微一沉,不动声色地把沙袋抱起来,起身往一旁迈了两步。 其他人这才发现,这边墨绿雨衣兜头罩脸的是个身形娇小的女生。 甘恬扭脸发现这边的状况:“我们一起抬!” 有人先她一步跨过来,从另一头稳稳地托住了林双怀里的沙袋。 林双微抬眼皮,盯着那双与自己合力抬抱的手,不用辨认她也知道,那是陈屿峤。 雨水滴溅进泥土,捶打出落叶间一股股透熟的香樟味,和着水气往上翻涌,还腻着点粗糙的砂石气味。鼻尖弥漫的,像闻过的某款海洋香调。 这一瞬间,她无比清晰地把这种气味与对面的人关联了起来。 “你干嘛抢我的活,觉得我不行嘛?”甘恬出声打破短暂的沉默。 陈屿峤撇过头,对“泥衣”下的她笑道:“没有。知道你可以,但偶尔我也想表现一下啦。” 甘恬眉眼弯起:“好吧,那就交给你啦!” 说话间,林双感到那头遽然抬起,很快她便轻松地和他一起抬着沙袋走到了垃圾车旁。 “郑淑宜有没有联系你?” “郑阿姨有没有联系你?” 丢完废料,林双和陈屿峤同时开口。 陈屿峤停顿住:“你说。” 她的信息更新还停在“老闺蜜报平安”那里。 倒是陈屿峤向她证实了,那位“老闺蜜”就是“珍姨”。 他们一边继续工作一边交换有关郑淑宜的消息。 “我联系了珍姨,确认她没事。”陈屿峤手里动作没停,接过围栏另一边红马甲志愿者递来的麻绳,穿过缝隙一拉到底,绑在脚边一包新的沙袋上。 “我还问她,之前那个相亲局还能继续吗?我去见见的话,会不会让郑淑宜心情好点。” 林双想,倒也不失“缓兵之计”?前提是,郑淑宜真的是因为这场夭折的相亲局才选择轻生。 身旁,陈屿峤说道:“但她应该不会真的因为我不去相亲就寻死觅活。” 他盯牢脚边的沙袋,目光清亮,神情坚定。 林双略感讶异。他的语气十分肯定,仿佛知晓了什么重要信息。 破局的关键又回到了最初的计划:回岛内,与郑淑宜面谈。 陈屿峤打完一个结实漂亮的活结,站起身对林双郑重地说道,“忙完手上的活儿,我想今天就回家。” “我跟你一起。”林双毫不犹豫地应道。 中午的时候,林宛燕得知女儿要即刻回岛内,给林双发来微信消息:「有空常来玩哦[亲亲]」 后头又附了近几天的天气预报,问她开销可够,说没钱用尽管开口。 林双微弯嘴角。林宛燕表达爱意的方式,时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豪气直接。 她抬头看了眼海宇家园12栋的楼宇防盗门。 上午的志愿活动收工之后,陈屿峤说因为不确定要在家待多久,要回住处收拾行李,跟她约好时间在这儿等着。 十多分钟过去了,雨止风息,太阳也探出了头。楼道里还没有什么动静。 林双托了把背包,拄着长柄伞,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 她的视线越过鸡冠刺桐绿叶红花的罅隙,定格在道路另一头匆匆跑来的身影。 “林……”甘恬深深喘了几口气,“阿峤回来没?” 她愣了下:“他让我在这等他。他人出去了吗?” “啊?”轮到甘恬惊讶了,“他之前跟我一起上门询问失智老人的灾后需求……结束有一会儿了,还没回来吗?” 林双和她对了下时间差。这段空隙里,她的确没见到陈屿峤回这里。 甘恬掏出手机拨打他的号码。 “没人接呢。我再等他一会儿吧。”她轻咬下唇,扭脸对林双解释来这儿的原因,“阿峤不是要回家看妈妈么?我想问问有没有这边社区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呢。” “哦……”林双蹙眉,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甘恬打开了话匣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他平时也不怎么跟我们说家里的事,我只知道他妈妈比较烦他,他就躲远了。”她边说,边翻找微信通讯录。 林双就事论事思索海宇社区能提供的帮助。 她可以请甘恬帮忙汇总一下陈屿峤在这边志愿服务、乐于助人什么的突出表现。之后她给郑淑宜做个案时,如果需要缓和母子矛盾的话,这些资料存证是用得上的。 甘恬戳了下屏幕,那头传来男声大嗓门:“阿峤啊,已经走了哇。还打电话让我把他落下的身份证同城快送过去……” “!”林双心头一紧,望向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人。 “什么时候走的?”甘恬急了,直接拨通那头的语音,“他怎么都没说呢?” “啊?他没和你说吗?”男人的声音漏出来,“大概也就走了十几分钟……我正要下去给他寄呢……” 好家伙,林双想,他是无缝衔接离开的啊。 “他之前背包了吗?” 她问结束通话的甘恬。 “背了。”妹子还没回过神,直着眼睛喃喃道:“他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呢……” 他可能根本没打算和她一起回去!急转的形势令林双懵了一瞬,很快又飞速地转起了脑袋。 身后蓦地传来“哐当”一声。她和甘恬不约而同地掉过头,吴应致趿拉着凉拖从楼洞踱出来,手上松松地捏着张卡片。 见到她俩,他怔了下,“怎么了?是阿峤有什么事吗?” 林双的目光定在他指尖的身份证,劈手拈了过来。 “身份证邮寄不安全的哈。我也要回岛内,我帮你交给他。” 她朝呆愣在原地的二人绽开笑容,转身撒开步子往小区大门方向跑去。 ——现在是平峰期,从海宇家园到岛内的直达公交车20分钟发一班。陈屿峤十四分钟前离开。如果这段时间公交没有发车,她现在赶去站台,也许能追上他。 前提是,陈屿峤选择乘坐公交回家。 “林双!林双!”甘恬的呼喊渐渐搅入耳畔呼啸的风,很快模糊不清。她像一头奔腾的羚羊,很快跃出了小区。 路尽头的站台旁,红黄相间的公交车缓缓发动。林双视野里最后闪过的,是陈屿峤身上的那抹薄荷绿。 手机微信就在这时跳出陈屿峤的信息:「不好意思林社工,郑淑宜不希望外人干涉她的家事。我先回岛内找她,有什么进展再联系你。」 林双一手拄着伞深喘,发烫的机身烙在另一只掌心里,额角的汗水淋漓而下。 “我靠……”喉咙里狠狠挤出两个字。 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撇开她? 什么叫“外人”、“干涉”啊! 林双按捺住火气,翻出打车软件,键入目的地:雁山苑。 网约车驶过跨海桥,进入明湾区。 林双透过车前窗,看到了陈屿峤乘坐的公交车。 “师傅,跟着前面的公交走。” 她脸上八风不动,盘算着如何在雁山苑的公交站把他抓个正着。 然而,陈屿峤在离雁山苑还差三站的地方下车了。 林双大感意外。其时她乘坐的轿车已经超过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公交。她从后座回望过去,那道薄荷绿的身影伫立在站台,看似正在翻手机。 “师傅,在路边停车行吗?” “不行啊妹妹,这边没有下客点。” 她伸长颈子,眼看陈屿峤排进了等车的队伍,一边拨他的电话一边道:“调头、调头啊师傅!” “这是单行道啊!” “……” 一筹莫展的林双与誓要带回的“资源”失联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她找甘恬帮忙,她同样联系不上陈屿峤。 第09章 双向探索 稍晚些时候,林双回到“爱相共”办公室,收到社区小江的回复,说陈屿峤暂时也没回雁山苑。 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昨天傍晚被他驱赶的蚊子齐来汇聚。 怎么就这么相信那个“三不”青年会乖乖协助她呢? 或者说,怎么就这么相信他不是雁山苑邻里口中的“三不”青年呢? 现在,她只剩下他的一面之词,一个联系不到的联系方式,和依然不知去向的服务对象。 ——“郑淑宜不希望外人干涉她的家事。” 从事一线服务好几年,她遇到过形形色色的服务对象,敌对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满怀期待者有之。她也听到过比“外人”、“干涉”更刺耳的对社工和其服务的形容。但此刻,这句话缠裹在那些嗡嗡声里,如魔音灌耳,吵得她心烦不已。何况,她不知道这真的是郑淑宜的说法,还是陈屿峤想出的、摆脱她的借口。 林双很少感到这么生气。可能因为在这次寻求资源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经历各种出乎意料:服务对象的儿子是她少女时代的“红月光”。“红月光”变成了令人谈之色变的“三不”青年。“红月光”好像又没有变…… 在相平,有好几个瞬间,林双真的又看到了她思慕多年的少年。 她觉得,意外就意外吧,好的意外更便于开展工作。在她的计划里,暂时没找到郑淑宜也没关系,因为案主总要回雁山苑的家的,到时候陈屿峤——案主的儿子已经回家,一切工作都能顺利地推进。 然而,家庭资源、案主之子、她曾经的“红月光”,突然“车遁”了。 “冷静,冷静,冷静。”林双洗了把脸,手掌轻拍两颊。 抬起头的时候,镜子里她灼亮的眼神把刚出卫生间的张.阳洋吓了一跳。 “阿双?你没事吧?” 林双关上龙头,晃了晃脑袋。里头的嗡嗡声退却,掌握的线索一根一根地抻直延展—— 社区的人说郑淑宜拒绝干预,自行出院,没有回家,“老闺蜜”报了平安。 陈屿峤证实“老闺蜜”就是最近为他组相亲局但遭到他拒绝的“珍姨”。 郑淑宜透过“珍姨”之口向陈屿峤再次传达了拒绝社工干预的意思。 所以,郑淑宜目前和“珍姨”在一起。珍姨是谁?陈屿峤说她是郑淑宜关系很好的同事,退休前也在七院工作。 郑淑宜会在珍姨家里吗?一个刚经历了轻生、抢救、洗胃、康复照料的老人,会去别人家里休息疗养吗? 重新坐倒在办公桌前,林双拿彩色记号笔在工作手册上一条一条地画着。 身后,许彦哲好像在温习培训内容,不知道和哪个实习生或志愿者讨论着社会工作过程中终止服务(注1)的问题。 她需要终止对雁山社区特需老人(注2)之一郑淑宜的服务吗?如果陈屿峤回到了母亲身边,那郑淑宜就依然是社区最初对她的归类状态,不再是需要他们帮助的群体。 但是,这场危机个案的委托方——雁山社区的工作人员还在为案主的事情忙碌。微信上,小江时不时地把最新的联络进展发给她。 他们没有提出终止服务,林双锲而不舍地整理线索。 ——小江说,郑淑宜的老闺蜜今天又报了平安,倒是挺支持他们社区的工作。就是不肯透露郑淑宜人在哪里。 橙色的荧光笔在工作手册反复出现的“七院”上画了好几个圈。 七院离雁山苑有八站的距离。从今天陈屿峤下车的地方转乘区间车,大约三站就能到。 …… 此时,林双以为“车遁”的人正站在鹭栖市第七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外,低头再度确认了一下微信上的消息。 “珍姨”发于12点01分:「下午来可以,但你千万别带其他人一起,淑宜姐不想叫外人管她的事。她现在人在七院住院部,你别透露出去。」 然而,陈屿峤办完探视手续,人都已经进了住院部大楼,又被闻讯而至的珍姨挡了出来。 她把他拉到外头僻静处,哑着嗓子谆谆嘱咐:“别去看淑宜姐。别告诉她你来了。别问她怎么回事。” 陈屿峤垂着颈子,目光落在面前人鬓角的银丝。 上一次见珍姨时,她还乌发浓眉,音色清亮,笑着夸他考了所不错的大学。 一晃十来年,她和郑淑宜都老了。 他问出心中疑惑:“珍姨,是郑淑宜生我的气,所以我不能见她吗?” 珍姨意味深长地叹气:“你别多想。淑宜姐现在情绪还不太稳定。” 顿了顿,喂他一颗定心丸:“我会继续做她的工作。有什么消息联系你。” 又吩咐他回家找几件郑淑宜的夏装,再抽空找人问下旺旺旺的下落。 道别后,陈屿峤目送珍姨背影消失,想起之前他按她的指示来到七院住院部,报备给导诊台的时候,护士呼叫的是五楼的病房。 由于郑淑宜工作忙碌,他童年的课余时间基本都在七院安营扎寨,对这座医院的一砖一石都十分熟悉。如果它的格局没有变化,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住院部五楼应该是儿科和内科的病房。 心内、消化内、呼吸内、神经内……郑淑宜的身体是哪里出了问题? 社工林双之前说,经过检查,郑淑宜没有什么严重的健康问题。那么,她会不会住在神经内科? 珍姨又说她情绪不稳定。突然闹自杀,是患了老年抑郁症吗? 坐公交回雁山苑的一路上,陈屿峤翻看着这几个月与郑淑宜的聊天记录。 她大部分回应是惯常的言语风格。有时过了很久才回复他,也是因为“老抱着手机不伤眼啊”,他很难想象自己的母亲内心正经历着抑郁情绪的折磨。 陈屿峤懊丧自己当时冲动离家,只避免了郑淑宜的“心烦”,疏忽了她其他的情绪变化。 …… 时隔近五个月,陈屿峤再次走进雁山苑二期自家的楼栋,视线投向簇新的门锁,刚要往里戳钥匙的动作停顿住。 “……” 他拍了拍脑袋,想起林双之前说的“撬锁救人”。而他现在并不知道新换的门锁密码。 试了几个常规的初始数字后,门锁岿然不动。 郑淑宜知道密码吗? 他点开手机。郑淑宜上一次联系他,还是那句“死在外头”的咒骂,也没有回复他“这几天怎么样”的问候,打过去的电话全都拒接。 无解了。 “啊?身份证?” 吴应致大喇喇的惊声从手机那头钻入耳朵。 “那个社工妹妹没给你吗?她说回岛内带给你的……” “……” 开不了家门,也没有身份证,他今晚要露宿街头了。 晚上九点多,林双和雁山社区的小江复盘完郑淑宜的情况。 小江表示社区已经联系上了阿珍护士,明天就和她见面恳谈。 林双略微安心,锁好办公室的大门,打卡下班。 这份工作表面上朝九晚六加双休,一旦有项目或者突发的工作任务,加班是常态。为此,她已经推掉好几个可以贴补生活费的兼职了。 想到生活费……林双停住脚,低头查看手机银行的账单。最新一笔支出是今天那趟几十公里的打车费。 岛内生活成本本来就高,这笔额外的支出着实令她肉疼。何况,斥了百元“巨资”,她还是没链接上郑淑宜的“家庭资源”陈屿峤。 抱着再试试的想法,她又一次拨出了新加的那个号码。 出乎意料,那头响了两声便通了。 林双接着那声“hello”后一鼓作气地说道:“陈屿峤,我是爱相共的项目社工林双。你的身份证在我这儿,什么时候要?” “……”听筒里久久沉默了,显然没料到她会用这句话、甚至这个见面“理由”做开场白。 片刻后,听到那头报出时间地点,她唇角轻撇,微微笑了。 拿捏! 陈屿峤与她约在离雁山苑不远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 林双赶到那里,隔着落地玻璃窗,一眼看到餐位后的目标。 他面前摆着半杯美式咖啡,身上还是那件薄荷绿的t恤,旁边的空座椅上搭了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黑色背包。 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令林双略感惊讶。 见她进来,他挥手示意,对她绽开笑容,目光柔和面色明朗,仿佛今天中午根本没有撂下她一走了之,还失联快十个小时。 相比之下,林双内心的不悦都反映在了表情和语气里。 她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问道:“陈屿峤,你为什么自己走掉了?” “嗯?”对面人微怔,目光投向她。 林双挂着嘴角,一张圆润饱满的脸也仿佛随之拉长了。 “你在生气?” “……” 林双万万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的疑问。而且他表情坦荡,语气也十分认真,好像真的很纳闷,纳闷她为什么气鼓鼓地发难。 她难道不应该生气吗?她在内的“爱相共”项目人员、雁山社区的小江他们,还有刚才一直发微信消息询问她进展的甘恬,大家都在为他母亲的事揪心奔忙……而最该与他们结成“盟友”给予支持的人,突然从统一战线上溜号了。 溜号的人此刻还一脸无辜地环顾左右而言他。 她扶额,揉了揉太阳穴:“陈屿峤,如果不是要拿身份证,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打算联系我了?” “不是。”他回得迅速磊落,又反过来问她,“是我没有说清楚吗?” 陈屿峤重复了一遍走时给她发的消息:“珍姨告诉我,郑淑宜不希望外人干涉她的家事。所以我先回岛内找她,有什么进展会联系你。” 他顿了一下,“也就是说,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进展。” 他透露了一些增量信息,比如“外人干涉家事”的形容是珍姨转述的、郑淑宜的想法,而不是他本人的评价。 林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后,她怔忡了一瞬。她好像,挺在意他对她职业的看法。 但她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到另一条关键信息上了,“没有进展的意思是,你并没有见到郑阿姨,也没有联系上她?” “对。”陈屿峤下巴微抬,示意她旁座的背包,“而且家里换了锁,我也进不了门。如果再拿不到身份证,我只能流落街头了……” 林双:“……” 好惨,又有点解气。难怪他待在24小时便利店里。 她摸出裤兜里的身份证,指尖沿着桌面推过去。 陈屿峤接过来,道了谢。 “那你打算住酒店吗?” “目前只能这样,等我联系上郑淑宜……” 他抬头,蓦然收住话头。 林双支颐,好整以暇地盯着他,露出一道狡黠的笑容:“我知道你家新门锁的密码哦。” “你可以用今天珍姨透露给你的信息来交换。”她歪着脑袋,眼睛眨了眨,“没有见到郑阿姨的话,你总该联系了珍姨吧?” 见他无言以对,林双笑眯眯道:“当然如果你不差钱的话,住酒店也挺好。” 第10章 结盟 其实,林双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她并不确定陈屿峤是不是联系过珍姨,也拿不准他那里有没有新的关键线索。 如果他闭口不谈,或者真的不差钱,她还是会把他家门锁的初始密码告诉他的…… 陈屿峤表情复杂地打量她。澄澈的眼白洇开几线疲惫的红丝。 林双迎上那双漂亮桃花眼的审视,笑容挂得稳稳的,仿佛胜券在握。 事实上她头皮发麻,心头也不受控地擂起了鼓。在她揣着秘密的少女时代,都不曾与自己的“红月光”这么对视过…… 片刻后,陈屿峤忽然垂头笑了起来,笑得他们之间的餐桌都在晃动。 林双:“……” 陈屿峤收住笑,视线落在对面带了几分困惑的脸上。见她仰着颈子如一只斗气的天鹅,他又忍俊不禁,笑意在俊秀的脸上漫开来。 “抱歉抱歉……”结束了一天的奔波,他反思自己的作为,明白了林双之前为什么生气,也能理解她想要获得更多信息的迫切心情。 不过,交换信息这种“威吓”,怎么想都有点孩子气。 他还真的……不差钱。 但是,此刻她一脸稳操胜券的傲娇劲,与在相平谈工作时的一板一眼对比鲜明。 嗯,挺可爱的。 他脱口而出内心的评价,用的是地道的方言。 林双愣了一下。 仿佛是以为她没听懂,他改用了挂着点京腔的普通话,但他说的是,“你挺有意思的哈。” “你有意思”和“你很可爱”,好像不是一回事吧。 林双想着,脸颊忽地有些发烫。 陈屿峤就在这时说道:“首先谢谢你把身份证还给了我。其次,嗯,虽然我可以住酒店,还是回家更好,所以……” 他对她解释“车遁”和失联的原因:“下午我一直在联系珍姨和其他相关的人,为见郑淑宜做准备,没有顾得上详细回复你。又因为我没有见到郑淑宜,无功而返,觉得暂时没什么必要联系你……所以,很抱歉让你感到不安了。” 林双的嘴角抽了抽:这人真自以为是啊。 但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态度也十足诚恳,她再继续置气,着实有点像讨伐已读不回玩失踪的渣男友了。 嗯?她在想什么? 林双调出脑子里的无形之手挥散刚才的过度脑补,让话题正式回归工作本身,认真地问他:“你说没有见到郑阿姨,但你和珍姨保持着联系。珍姨告诉你郑阿姨人在哪里了吗?” “嗯。” 没等他补全信息,林双眨了眨眼睛,确认道:“郑阿姨现在,人在七院,是吗?” 陈屿峤:“……” 他颇感意外,本来想好的说辞——比如“郑淑宜在珍姨的照料下养病,你们不要过于担心”之类,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哑口无言的反应透露了答案。 林双继续问道:“陈屿峤,你不告而别单独行动,是不是……因为你还不太信任我?” 陈屿峤眼波震荡。 “原来是这样啊……”林双整个人松弛下来,靠上椅背抱起双臂。 半分钟过去,她朝他粲齿而笑:“我能理解。毕竟,我对你来说是陌生人,你也不知道我身为社工的实绩嘛。” 虽然曾经的“红月光”的不信任令她有点失落,但站在工作关系的角度,她的确是理解这种不信任的。 她做社工这几年,在为服务对象寻求资源构建支持网络的过程中,遇到过不少抵触者。有些人的不配合,表现得比陈屿峤的“车遁”过分得多。 至少,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因为不想处理母亲的问题才选择不告而别。 陈屿峤收住惊讶的表情。 林双语气真诚,他也有一说一:“不完全是这个原因。郑淑宜说不想见我,应该是真的不想见我。还不确定她轻生原因的情况下,我担心贸然和你一起去找她,会刺激到她。毕竟,我应该更了解她的性子。” “唔……”林双应了一声。 确实,无法反驳。 她沉吟片刻,“不然这样吧,反正你这头也没什么进展。我会用我的方式继续做郑阿姨的工作。如果我先见到了她,初步疏导了她,证明了我的业务能力,你也能更信任我一点的话,我们就正式结盟?” 见他点头,林双弯起眼睛笑得灿烂:“那我们就……比一比咯!” 然后,她报出为他家新换的门锁的密码,叮嘱他抓紧时间改掉。 便利店外。 陈屿峤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问林双:“你住哪里?怎么回去?” “地铁三站路。” 林双张望地铁站的方向,离一号线末班发车还有二十分钟,时间还算充裕。 “挺晚了,我送你吧。”他顿了下,“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满身是汗邋里邋遢。” 台风已过,夏夜燠热的空气裹着淡淡的海腥味扑袭而来,他的脊背又滚过几道汗水。奔波了半天,也没地方洗澡,浑身上下黏腻酸馊。 林双回身看着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介意。” “……” “开玩笑的。”她笑,“我不要紧,习惯这么晚回家了,谢啦!” 到家后,陈屿峤洗了个透澡。 ——“我介意。” 走出浴室,耳畔突然炸开三个字,如魔音穿脑。 鬼使神差地,他抬肘嗅了嗅身上。 是淡淡的檀香皂气味。 松了口气后,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好笑。 他好像,有点介意她玩笑般的“介意”。 微信上,林双发于八分钟前,回复他是否到家的询问。 20:「到了[ok]」 陈屿峤揿下几个房间的开关。 暌违近五个月的家中灯火通明。 屋子里摆设照旧。他想了想,暂时无视略显凌乱的客厅,径自往最里头的卧室走去。 之前林双说,她是在这里发现服用过量药物的郑淑宜的。 眼前的床铺已经整理得纹丝不乱。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吞下药物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躺在上头,等待生命丧钟鸣响。 那是镇定助眠用的……如果她真的有抑郁问题,是有可能常备着这种药的。 陈屿峤翻箱倒柜,试图找出更多的线索。 抽屉和橱柜里,放的最多的,还是他在微信上叮咛母亲服用的保健药品,还有一些头疼脑热的常备药。 他翻找了好一会儿,抽出压箱底的一本社区医院家庭医生的病历。 医生的字迹很难辨认。陈屿峤拿着病历走去书房,坐倒在电脑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与搜索出的“老年抑郁症”相关知识一一比对。 虽然纸张上潦草如蛇舞,经过几分钟的探索,他确定,那只是简单的家庭问诊。 郑淑宜很可能把病历随身带到了七院。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怎么才能见到他老妈,在不会刺激到她的前提下,平心静气地和她聊一聊发生了什么。 他一手撑住额头,一手无奈地划拉着鼠标,浏览与郑淑宜的电脑微信对话框。 一无所获,一筹莫展。全部的希望都在珍姨喂的“定心丸”上。 “20”就在这时又发来消息。 陈屿峤愣了一下,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他点开聊天页面,林双发了好几个链接,是“爱相共”的官网,还有她个人参与的项目服务的几篇推文报道。 附言:「优秀社工了解一下[doge]」 「希望我们早日建立信任,期待之后合作愉快[可爱]」 “……”这股势在必得令陈屿峤情不自禁弯起嘴角,加载她发来的页面。 几篇报道中,林双穿着红马甲的身影出没在服务对象、志愿者群体中,并不显眼,他却能一下子认出。 某张特写里,她目光专注,表情真诚,看起来正和声细语地为面前的人答疑解惑。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与他建立初步的信任。 脑海中浮现初见林双的情景。 大雨如注的时分,她的身影穿梭在志愿服务队伍里,除杂物、丢垃圾。不多一言,表情坚定,动作干脆。 吴应致形容的“胖”他是一点没感受到,只觉得个头小小的她这样竭力帮忙,着实有点逞强。 当然,以她反手把他推墙上的力气,可能也算不上逞强…… 此刻,林双的好几副面孔在他眼前闪回交替:热心的、逞强的、暴力的、孩子气的、傲娇的…… 真是个可爱又奇怪的女孩啊。 ——“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帮助郑阿姨解决当下的困境!” 耳畔回荡着林双音色清脆的许诺,想起她为了应诺在台风天四处奔走,在燠热的深夜加班加点,陈屿峤眉间郁色稍缓,心头涌上一丝歉疚。 其实,他对她有所保留的原因并不完全出于“不信任”——事实上,在海宇社区与她并肩防灾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定这个说要“帮助”他母亲的女孩很可靠。 他太了解郑淑宜了。如果她轻生真的是因为罹患老年抑郁症,以她一向要强又敏感的性子,一定不想在他人面前流露任何端倪。她不允许自己被当成“很逊”、“脆弱”的人。 不想见到他这个亲儿子,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是,消除自己老妈的心理顾虑,说服她坦然接受当下的自己。 「合作愉快。」 「早点休息。郑淑宜先拜托你们了。[笑脸]」 陈屿峤回复完林双,刚要关机,视线蓦地定在网页的一行字上—— 老年抑郁症就诊科室:精神心理科。 “……”他怔了怔,又搜索了几个权威网站,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郑淑宜住院的病区是内科,他推测是神经内……但神经内科原来并不主治抑郁症。 那她住在神经内科,是因为七院并没有很专业的心理精神科吗? 第11章 峰回路转 台风过后,鹭栖又是一片蓝天艳阳的炎夏盛景。整座城市被雨水洗刷得更加明丽清透。 林双穿过天启大厦的骑楼,迈上东边一侧的楼梯。“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就坐落在明湾区天启嘉园这栋大厦的二楼。 她的心情不错。陈屿峤算是委婉表达了希望他们帮助郑淑宜的意愿,她现在身负社区和老人儿子的双重委托,满满的干劲使她踏在走廊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林双很快走进办公室,看到人事主管正带着位新员工来项目部刷脸熟。 是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和林双那些t恤牛仔裤搭配的男同事不同,他穿着湖蓝色的短袖衬衫,条纹领带一丝不苟地垂在胸前,下头搭的也是正式的黑色长西裤。 “哇塞。”张.阳洋感叹了一句,“机构要拓展房产中介业务了?” 她没忍住“噗”了一声,快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捣捣张.阳洋示意她小声点。 然后,她抬头打量那个生面孔。 虽然男人的穿搭看起来过于正经不合群,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倒不像中介或者推销员。理着利落的短发,额头和眉眼袒露在外,戴着一副古铜色框边的眼镜,镜片微微敛掉了眼里的精芒。 他的目光转向林双她们,张.阳洋赶紧扭过头,若无其事地翻着手里的机构年报。林双与他对视,微弯嘴角,算是跟新人打了个招呼。 人事主管王吉吉开口说道:“给大家介绍一下,黄彬,爱相共新任副总干事,兼管社区服务项目。” 黄彬随之对项目部的同事们挥了挥手:“很高兴与大家共事,希望我们齐心协力,把爱相共的服务做得更好。” 整个办公室都静了下来。 “哇塞。”张.阳洋又低声说道,“空降欸。” 林双赶忙带头鼓掌,一小阵“啪啪”声扬起,将那句大实话的尾韵冲散了。 午饭时间。 休息室里,林双打开从便利店买的牛腩饭,坐进张.阳洋旁边的空位。今天许彦哲和另一个暑期志愿者都有事请假了,平时热热闹闹的餐位突然冷清了起来。 张.阳洋从自己的饭盒里扒拉了一根鸡腿给林双,“我刚遇到晓伟,跟我吐槽他们组老韩上午又开会呢。” 林双问:“怎么样?老韩说什么了?” 张.阳洋含了口饭,咕哝道:“老生常谈咯,说他们要努力设计出创新型服务项目。” 她顿了顿,又看看周围,压低声音:“估计是被那个空降刺激到了。” 林双了然笑笑。新任副干黄彬的履历相当漂亮:应用心理学专硕毕业,履职某一线城市大型社工机构项目主管、本省排名前三的慈善基金会发展中心研究发展专员等,设计的服务项目获得过省里的社会工作项目创新大奖。 估计也是因此被大领导们青睐。 这样的人才,“空降”成为爱相共的副总干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不过—— 张.阳洋继续小声说道:“听说,老韩一直觉得裴裴会升副干,然后他也能搞个主管做做呢。” “爱相共”项目部中层以上的员工,基本都是从基层做起。每个人埋头做好手头的服务项目,再择优竞聘管理岗。高层突然空降一个“副总干事”职位的新人下来,多少有些难以服众。 张.阳洋又忍不住说:“还有阿双你啊,也应该能做个项目小组长的。” “你们中午都是自己带饭?”短暂的沉默里,二人间蓦地插入一道声音。 张.阳洋吓了一跳,抚着心口惊魂未定地扭过头。 身后墙角的咖啡机旁,黄彬端着一杯咖啡,向她俩微笑致意。 林双接住张.阳洋递来的眼色,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 张.阳洋:[听到了?] 林双:[应该没有。] [套近乎?] [这叫拉近与群众的距离。] 二人会意地在桌下击了个掌,“嗯”了一声,同样对黄彬回以微笑。 黄彬好奇地看了眼她们面前的简易餐桌。发现林双吃完了一整盒牛腩饭,他略感惊讶。 “饭量可以啊,我以为女生都怕胖不敢多吃呢。” 张.阳洋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还没等林双发话,便怼他道:“阿双每天都健身的,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运动?” 黄彬似乎来了兴致,凑上来问林双:“我也健身啊。你请私教了吗?通常怎么练?” “我练搏击。” 林双笑嘻嘻地实话实说。 黄彬愣了愣,目光逡巡在林双脸上,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林双坦然地与他对视:“怎么了呢?” 虽然她是女孩子,也没谁规定女孩子不能练搏击嘛。不然怎么能双手拎徒弟,单肩扛沙袋(虽然有陈屿峤帮忙)呢。 好一会儿,黄彬竖起拇指:“厉害。” 可能无话尬聊了,他走去其他桌“拉近群众距离”。 林双移开视线,迎向张.阳洋“respect”的脸。 “赞哦!” 林双玩笑般捋起右边罩衫的袖子,对她亮出小臂的肌肉线条,摆了个超级帅气的pose。 因为这个空降的副干,整个下午,林双所在的项目小组成员都在梳理手头的社区案例。 他们负责的雁山社区项目主要就是针对辖区内的老年居民提供帮助和服务,开展敬老助老帮扶,比如解决生活上的困难,组织老年人集体活动等。也为其中的个案进行针对性的工作。 郑淑宜就是目前的个案之一。 不一会儿,微信项目群里弹出消息,是id为“彬”的黄彬,他看到了林双刚发到群里的项目报告。 「项目报告会在官网和公.众.号发布吗?」 林双如实回答:「宣传部门的同事会在公.众.号周报里发布。」 黄彬:「每一步进展都会放进去?」 林双:「是的。」 群里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林双收到黄彬加好友的请求。 通过之后,对方发来刚才报告里的一处截图,正是她昨天更新的“案主表示不配合个案开展,自行出院。目前正与其子积极沟通协调,社区也在协助进一步跟进相关资源。”。 黄彬:「我觉得像这样子的无用功没有必要写进去。会让项目购买方比如社区负责人的心理上产生质疑,质疑我们的执行能力。」 似是怕她误会什么,又补充道:「当然我们的执行能力没有问题。但因为我经常和那些部门的人打交道,比较了解一点他们喜欢看什么样的内容啦[龇牙]」 林双:「?」 她很无语,这怎么能叫“无用功”呢?项目报告也不是为了谁喜不喜欢看而撰写的啊! 黄彬又发了一段文字过来,她看都没看,找出之前与雁山苑社居委主任的对话截图发了过去。 杨主任很清楚地对她说,郑淑宜的工作不好做,让他们多费心,遇到困难及时告知,社区会全力调动可用资源协助他们。 而且,社区小江今天就上门去做阿珍护士的工作了,她也一直在等她的反馈。 把截图给黄彬发过去之后,林双补了一个“笑脸”表情。 黄彬没再回复她。 过了一会儿,项目主管裴恩发了份文档到群里。 「大家以后按这个标准撰写项目报告哈。」 虽然她没有明说,林双一下就猜到这一定是黄干事的意思。 他是如何在入职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大家的雷区一一踩爆的? 果不其然,林双这句os刚一结束,张.阳洋就发动洪荒之力直敲她的聊天小窗。 「救命!」 「好可怕!」 「他好可怕!」 「拿自己的项目!」 「报告书!」 「当全机构的范本!」 「可!还!行!」 吐槽的节奏跟林双那天在海宇家园听到的风声似的。 林双忍俊不禁。 过了一会儿,小江打来了语音电话。 “林双,在忙吗?” 林双看了眼时间,快到下班点了。 “不忙,你说。” “不好意思啊,我刚跟阿珍阿姨在她家……哦她也属于我们社区……我们……聊完,这会儿……我刚出来。她跟我……详谈了陈家妈妈的现状,那个……” 听筒里气息不稳,话语断续。林双猜想小江可能正在赶路。 “我不急,你慢慢说。” “社区这边进展不太顺利……” 小江似是终于找地歇下了脚,娓娓道来一下午的经历。 她说阿珍护士转达了郑淑宜对社区关心的谢意,坚称自己有人照料,无须麻烦别人。 林双的一颗心也随着那头扬起的喝水声音,“咕咚”沉了下去。 她不由撑住额头:“有人”是什么人?陈屿峤吗?明明都让儿子“死在外面”了啊。 “郑阿姨有其他亲人还是?” 小江听起来累坏了,喘了几口气继续:“没有。这点我们很确定。她有个妹妹定居在国外,目前身边只有儿子……我们之前就联系了她妹妹。阿珍阿姨也说,妹妹现在每天会打来视频问候,确保她情绪稳定。” “我还争取到了跟陈家妈妈微信通话,详细对她解释了社区的工作职责,还有请你们负责的这个项目的目的和意义……” 小江停了停,话锋一转,语气忽地轻快了起来:“哎呦我跟你说啊,一开始陈妈妈怎么都说不通的。直到我说那个救你的小姑娘也很关心你,她就是这个项目的社工……陈妈妈突然就可以了!” “?”林双一头雾水地等着下文。 “陈妈妈说啊,她想见见你,跟你道谢,毕竟是救了她的人……林双,你看看这是不是介入这例个案的机会呢?” 林双:“!!!” 当然是啊,可太是了! 结束通话后,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打开文档,迅速地撰写了一份新的介入方案,包括在哪里见面,见面时聊什么,怎样给她做预估,如何说服她接受干预…… 一切就绪后,她没忘拖出微信上的“joe”,告诉陈屿峤:「我们联系上郑阿姨了!我要先行一步咯![机智]」 第12章 特需老人 七院住院部。 林双穿过狭长的走廊,踏进“神经内科”病区,径直往阿珍护士——也就是陈屿峤的“珍姨”告知的房号走去。 5006是双人间病房,郑淑宜的床位靠近窗边。 林双望见床上那道蜷曲瘦削的背影,缓缓收住脚。 来的一路她走得急,步子虎虎生风地擦除着晃动的思绪。此刻快要面见非自愿服务对象(注1)本人,那些与她相关的信息全都奔涌而来。 一位不久前轻生未遂的寡居老人。 一位业务能力优秀、退休好些年了的急诊科护士长。 一位希望儿子早点成家立业、在语音留言里对“不成器”的他破口大骂的暴躁阿姨。 一位住进神经内科病房、抵死不愿见儿子的执拗老太太。 也是一位教养出她曾经的心头“红月光”的单亲母亲。 她蓦然紧张了起来。 郑淑宜床边坐着的女人剥好一只芒果,放到一旁的柜子上。她看起来五十来岁,夹了几根银丝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低低的髻。林双猜想,她应该就是郑淑宜的老闺蜜阿珍护士了。 她的目光与望过来的阿珍护士相接,对她微微点头示意。 郑淑宜似乎也觉察了什么,翻了个身,面朝病房门口看着林双。她的面色比出事那天红润了些,开口用方言小声地问阿珍护士:“这位是?” 在两位阿姨疑惑的目光中,林双轻轻吸气,扬起一道灿烂的笑容:“两位阿姨好,我是林双,来找郑阿姨。” 郑淑宜欠身靠上阿珍递来的枕头,上上下下打量林双,神情有些茫然。 她求助般望向阿珍。 阿珍笑笑对她说:“是小江说的社工妹妹,你要见一见的那个。” 郑淑宜眨眨眼,长长地“噢”了一声。 林双发现,老太太尽管脸颊清瘦皱巴,上头满是岁月碾过的痕迹,一双杏仁大眼却炯炯有神。 她大大方方地任她观察,顺手把拎着的水果放到床头柜,扭过脸笑道:“我不知道郑阿姨喜欢吃什么,就带了些龙眼过来。” ——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郑淑宜爱吃龙眼,是陈屿峤得知她要来七院后在微信上告诉她的,还发了个买水果的红包给她。 郑淑宜盯了林双好一会儿,徐徐收起视线,眼角的皱纹忽地聚拢,绽出一朵灿烂的笑痕。 林双有些惊奇地看着笑靥如花的老太太。与“精干凌厉”的第一印象不同,此刻的郑淑宜在她眼里显出了一点纯真的孩子气。她招手示意她坐到床边,真诚的笑意伴着轻柔的嗓音:“小姑娘,来来来,我要多谢你上次救了我呢。” 林双彻底放松下来,也坦然回应她的谢意:“不客气的郑阿姨,您早日康复就好。” 郑淑宜又问她外头热不热,要不要喝点水,还感叹一句“小姑娘长得好漂亮啊,你说是不是啊阿珍?” 阿珍笑着点头。 “郑阿姨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林双环顾病房,另一张床上被褥散乱,那位病人可能是出去散步了。 她不确定住在神经内科病区的郑淑宜是身体哪方面出了问题。结合她之前服用地.西.泮,她猜测她可能正被老年性脑血管问题困扰。 “挺好的呀,挺好的呀。我住在这里只是方便做检查。”郑淑宜弯起嘴角,眨动一双大眼睛,笑得十分用力,伸出被角的手不停扒拉着欲言又止的阿珍。 林双:“……” 老太太演技不行啊!她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住院啊!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把话题引入此行的正式目的。 “郑阿姨,我想您应该听小江说了,我是雁山社区长者关怀项目的执行社工,您属于我的服务对象。我想帮助您度过这次的心理危机。之后您有什么需求和困难,无论是生活里,”她停顿了一下,想起雁山社区以为的“失踪人口”陈屿峤,郑淑宜大概还不知道他回家了。 她继续说道:“还是家庭关系上,我们都会尽可能地为您提供支持。” 不善表演的老太太蓦地收起笑容。林双落下的话音不尴不尬地掉进骤然静默的空气。 许久,郑淑宜再度皱起笑脸:“小妹妹,你要把我当成特需老人,说什么帮助不帮助的,我们可就做不成好盆友了呀。” 她说轻生只是她的一念之差,今后的生活也不会有问题。并且强调,她解释这些只是支持林双的工作。 担心她下一秒就要送客,林双立刻笑眯眯地说:“谢谢郑阿姨的信任和支持,我很高兴交到你这位好朋友哦。” 她长得讨喜,笑起来又温厚可亲。小圆脸上的苹果肌膨起来,挤得卧蚕变成细细的线,配上清柔爽脆的嗓音,更显得善意十足。这番真诚友好的态度一直是她面对非自愿服务对象时的温柔“杀手锏”。 阿珍护士说:“哎呀,小妹妹真会说话。”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淑宜也眯眼笑:“看来不交这个小盆友都不行了呢。” 作为一名经常和各类服务对象打交道的社工,林双是有点子“社交牛逼症”在身上的。她顺着两位阿姨的话头聊开来,问了问这对“老闺蜜”交情的渊源,又跟着阿珍夸赞“大盆友”当年身为一线护士长时的敬业勤勉。 郑淑宜显然被夸得很开心,但还强忍着没笑出声,端了一副优秀长辈的架势,语重心长道:“我们那个时候比较吃苦耐劳,因为生活条件没那么好。你们就不一样了,生活好了很多,也就没有必要那么辛苦工作……” 林双正色,由衷地说:“不不不郑阿姨,无论什么时候,爱岗敬业都是值得传承的精神!” “所以,”她话题一转,“我也在向阿姨学习,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她挥挥工作手册,笑容可掬,侃侃而谈“本职工作”:“比如我手头现在的项目,要把雁山社区或独居、或经济困难、或行动不便的六十岁以上老人建立档案,之后再针对他们的特殊需求进行服务。我觉得这份工作特别有价值,我想让每位符合条件的老人都加入到这个项目里来,也包括你哦郑阿姨。” 林双笑容不改,注视着郑淑宜的眼睛,放慢语速:“我也希望能为我的新朋友做些事,尽可能地满足您的需求。” 她现在背负着社区和老人儿子的双重委托。服务对象不情愿怎么办?当然是努力说服她啊! “我没有什么需求呀。”郑淑宜大概没想到又被她绕了进去,表情僵了下,很快又抿嘴笑,神色无比温柔地和她对视着。 片刻后,她伸手捞过枕边的一朵缅栀子,慢条斯理地别在头发上,苍老的面庞现出了一丝鲜活气儿。 然后她岔开话题,撇头把花亮给林双看:“好看嘛小美女?” 老太太又开始了她的表演。这一次,她竭力证明自己热爱生活,万事顺意。 “我挺好的,没有必要把我当成特需老人区别对待嘛。” “特殊困难老人,指60周岁以上的独居、孤寡、高龄、重病、残疾、经济特困类的老年人。” 林双不紧不慢地背诵着这个政务名词的解释,语调平稳,咬字清晰,目光落在郑淑宜揪住阿珍衣摆的手上。她觉得,阿珍护士一定知道些什么。 “所以,”她微微提高声调,继续与老太太斗智斗勇,“独居的您符合我们的建档条件哦。” 郑淑宜脸上的笑一点点地垮掉。 但嘴还硬着。 “我不是独居喔。” 林双直起腰,以为她会提到那个“死在外面”的儿子,这样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切入母子关系的话题。 不料郑淑宜偏过脑袋:“我和旺旺旺住在一起啊。” “……” “对了,我的旺旺旺在家里吗?” 林双说:“我们暂时把它寄养在宠物店里。” “哎呀,旺旺旺年纪大了,去了新环境不知道会不会应激。” 比起儿子,老太太显然更记挂“室友”,嘴里喃喃:“可以先接它回家定期投喂吗?我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 “可以的郑阿姨。”林双脸上八风不动,“这是您的需求之一吗?” “对。”郑淑宜应完声,立刻就沉默了,似是懊恼自己中了套:她不再是“没有什么需求”的人了。 林双露出一道狡黠的笑容:“您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我会把您的需求记录在册,并为您提供支持的。” 她打开工作手册,重新做了一遍自我介绍:“郑阿姨,我是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社工林双,负责雁山社区长者关怀项目的落地执行。现在我受社区和您儿子的委托,为您进行危机干预服务。” 她粲齿:“郑阿姨,请让我来帮助你吧!” “儿子?!”郑淑宜清亮的眼睛圆睁,“儿子的委托?” 她表情茫然地去找阿珍的视线,却落了个空,只能继续她的独角戏—— “我,我没有儿子呀。” 林双:“……” 万万没想到,她的重点不在于关注自己的需求,而是矢口否认有个委托人“儿子”存在。 “小妹妹。”郑淑宜笑呵呵地,“刚还说我独居呢,怎么会冒出个儿子呢。” 林双觉得,她俩仿佛在一张棋盘的两端对坐。她一步一步地走卒跑马,而老太太已经着急忙慌地出车将军。 不仅如此,老太太还搬救兵保驾护航:“阿珍,你说是不是?小妹妹记性不行啊呵呵呵呵。” 面对如此拙劣的演技,林双的嘴角快挂不住了。 对儿子再不满,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郑阿姨。”她肃肃表情,“我们为您建档的时候做过背调,您儿子半年多前从北京回到鹭栖,目前人在……” “呜……”郑淑宜突然撒泼耍赖般拽起身上的毯子蒙住头,身体歪到阿珍怀里,“她不信我,我要闹了呜呜呜……” 林双:“???”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珍护士像哄孩子似地轻拍蒙头佯哭的人。而那位十几分钟前还散发着凌厉气场的老太太就真的像个迷路小孩一样惊慌失措地哼唧了起来。 “……” 林双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陈屿峤要躲到几十公里外了……通过她与母子俩的当面接触,怎么看,好像都是当妈的问题比较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那只无形之手立刻探进脑袋,使劲把它挥散了。 不可以这样评判服务对象哦!林双默默对自己说,掉下去的笑容慢慢堆起来,很快又在嘴角拢成讨喜的弧度,“郑阿姨,如果您是因为和儿子有什么矛盾才说气话,我也是可以帮助您去协调解决的。” 郑淑宜透过毯子缝隙瞄了她一眼,趴在阿珍身上一边嘤嘤嘤一边委屈地告状:“她凶我,这个漂亮妹妹凶我!” 林双:“……郑阿姨,我不是,我没有,你冷静……” “头疼,阿珍,我头疼。”郑淑宜咕咕哝哝地和阿珍咬耳朵。 林双关切地上前:“郑阿姨,您没事儿吧?” 阿珍护士打断了她。她安抚老闺蜜,充满歉意地转达郑淑宜的意思:“林小姐,淑宜姐不太舒服,不想聊这些。不然,有机会我们改天再说?” 尽管这个“机会”还不知道在哪里,尽管面前的老太太着实演技拙劣,既然“改天”是服务对象的要求,她就要尊重她的自决权(注2)。 林双默默叹了口气:这一趟来了个寂寞。 她扎根这一行好几年了,难搞的服务对象也不是没见过。口是心非的、出尔反尔的、顺嘴胡诌的……像郑淑宜这样画风突变原地“失忆”的,她好像还是头回遇见。 等等!走出病房后,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病区指示牌上,调动不甚丰富的医学储备常识,猜测郑淑宜在这里住院的根本原因。 神经内科……管精神方面的问题吗?比如,老年抑郁症啊,表演型人格障碍什么的?这样的话,郑淑宜贸然轻生也挺好解释的了? 第13章 成交 走出医院,路边成排的棕榈覆下一团树影,与一道渐行渐近的人影交汇。 林双抬起头,意外地看到陈屿峤大步踱来,朝她挥了挥手,问道:“怎么样了?” 湖风吹过,携来清淡的香气。他眼角微挑,笑容灿烂,像叶缝间透下来的、明亮温煦的阳光。 林双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昨晚她兴冲冲地跟他互发微信,提前庆祝这例个案有了进展、即将获得“准盟友”的信任,他也盛赞他们工作给力、殷殷叮嘱探病事宜。 现在想来,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要怎么回答他呢? 推进了,又没完全推进? 思忖片刻,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我见到郑阿姨了,也跟她聊了聊。她现在精神挺好的。但是……她觉得不需要我们帮助。嗯……” 她轻咬嘴唇,陷入迷茫。如果服务对象真的不需要社工的帮助,与社区进行综合评估后,他们是要提前结案的。 “噢……”听她说完,陈屿峤问,“有没有聊到我?她怎么说?” 林双想到郑淑宜的突然“失忆”,不答反问:“你妈妈……郑阿姨她,最近有没有表现出情绪反常的地方?” 想了想,又补充:“危机发生之前,还有最近都可以。” “没有。”陈屿峤肯定地说道。 他回答得迅速,语气却像深思熟虑过。毕竟,他自己已经反复探索了很久。 陈屿峤垂下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之前她求证郑淑宜轻生缘由的时候,是没有往情绪和心理问题方面询问的。他想,这次的会谈过程中,应该发生了什么,才让她生出这样的怀疑。 林双的眼前浮现郑淑宜最后突变的“画风”。她不是医生,不是心理专家,无法贸然判断服务对象的根本问题,只能试探地对“准盟友”倾吐:“我猜……我只是推测啊,郑阿姨会不会因为心理上的一些突发的……比如,老年抑郁症什么的,才想要轻生……” 她把语速放缓,尽量让面前的人好好消化她话里的讯息。 然而,让她惊讶的是,陈屿峤始终面色平静,脸上似乎还悬着点不出所料的释然。 他微微一笑:“我懂了。” 她和他有着同样的怀疑,且充分顾及着他的心情。这种谨慎的态度令他相信,她也能好好呵护郑淑宜的“玻璃心”——如果她真的是老年抑郁症的话。 然而,他不得不推翻林双和他自己的假设。 “我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可能你觉得郑淑宜住在神经内科,是因为她有情绪方面的困扰。”他顿了下,“比如你猜测的老年抑郁症。” 林双点头,同时宽下心来。看来他并不避讳这个话题。 “但是,”陈屿峤话锋一转,“在你和郑淑宜会谈的这段时间,我去七院相关科室问了一下……在神经内科住院的病人,一般都是脑血管或者神经类疾病的患者。郑淑宜虽然是七院的退休员工,还享受不到跨病区住院的待遇。也就是说,她在这里住院,应该不是因为心理上的疾病。” “那你知道郑阿姨有什么相关的病症吗?” 陈屿峤摇头:“至少在我离家前,她身体还算健康。但是,她这个年纪,如果突发脑梗类的疾病,也是很正常的。” 不等林双发问,他继续说道:“所以现在问题来了,脑梗——假设是这样——跟她轻生的关系是?因此而住院和不愿意见我的关系是?” “嗯。”林双应声。他表达的,也是她的疑惑。 “这些问题都亟待解答。” 陈屿峤摸了摸下巴,骤然犀利起来的目光与她还有些发懵的眼神对接。 “我也很关心答案,但郑淑宜到现在都不理我,珍姨也神神秘秘的……所以,不然这样吧?我配合你的社会工作,你给我提供郑淑宜的消息?或者说,你帮我见到郑淑宜,我说服她接受你们的帮助。” 他停顿住,看着她咧嘴笑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等价交换。” 林双:“……” 她油然想起那晚自己提出的“信息交换”。 即使他不这么建议,她也会遵循实务方法,带着“盟友”们做好郑淑宜的升(支)级(持)打(网)怪(络)工作。但怎么看,他的表情里都有一种“以牙还牙”了的舒爽。 被曾经的“红月光”扳回一城的感觉,好像也不是很美妙。 这个盟友,还能不能要了啊! 再看过去时,陈屿峤眉眼带笑,没事人般垂头注视着她:“所以,就算成交了?” ——这个盟友,不要是不可能不要的。 林双无意识地磨了磨后槽牙:“好……啊。” 不就是帮他刷老妈的“好感度”,让老人家愿意见儿子嘛,小case! * “结盟”之后,林双带陈屿峤做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去宠物店接回并照顾郑淑宜记挂的旺旺旺。 从她收集的信息和陈屿峤的反馈来看,郑淑宜对儿子的不满,主要在于嫌弃他是个不结婚没事业的“废柴”。她能做的,就是向老人家充分展现陈屿峤其他的长处和闪光点,比如悉心照顾老妈的爱犬、认真料理家务什么的…… 虽然,给他撮合个对象可能更讨郑淑宜欢心。 稍晚时候,林双刷完陈屿峤的“副本”,回到机构,用手机剪辑为“盟友”拍摄的vlog。 她熟练地裁剪倍速加滤镜配背景乐,手指停在缩放画面中的人脸上。 彼时他蹲在地上,边逗弄狗子边和她说话,脸庞微微仰起,满月般明媚秀润。 想起当时宠物店的小姐姐略过她这个名义上的寄养人,径自眉开眼笑地对陈屿峤讲解注意事项,她忍不住感叹:颜值是“废柴”的通行证,爱美是普罗大众的座右铭。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像之前打算的那样,与珍姨重约相亲局。 想到“珍姨”,林双截了个视频缩略图,拖出微信上的“joe”发过去:「我觉得,郑阿姨看到这条视频应该会很开心。你可以发过去邀功[doge]」 视频剪完后只有一分多钟,但把为人子的陈屿峤安顿旺旺旺、打扫房间、侍弄花草的过程都拍了进去。 「作为“等价交换”,请帮我引荐珍姨,我想和她聊聊。over。」 虽然通过社区也能联系上珍姨,但她总觉得由陈屿峤对接的效果会更好。 还没等到对方的回复,项目工作群里跳出了一条“@所有人”的消息。 “长者关怀”项目组要召开第一期项目例会,讨论大家手头的工作进展与之后的小组工作计划,让大家五点钟在会议室集合。 再一看,会议主持是分管项目的新任副总干事黄彬。 办公室里扬起此起彼伏的嘘声。临近下班开会本就令人不爽,一些临时收到汇报任务的同事还得拼命赶工。 “林双!林双!”负责项目财务的段小云火急火燎地敲她的私聊对话框,“之前项目书里的预算你这里还保存着吧?再发我一下呗?” 宣传部的贺蕾也跑到她电脑前:“你这里有之前项目活动的照片吧?我要出一篇宣传推文,开头想让大家先回顾一下我们以前的优秀案例……给我挑几张照片?” 没等林双动手,她自觉点开她e盘里的“项目活动”文件夹,三下五除二地全选了几张,从林双的微信发给了她自己。 “谢啦!” 林双半真半假白了她一眼:“下次自己存档啊!” 贺蕾嫣然一笑:“这不有你呢吗……”她转身刚要回自己办公室,瞥见黄彬缓步经过门外,立刻收住脚,嘴里的话也戛然而止。 “真无语。”看她走远,一旁的张.阳洋忍不住小声吐槽,“你就不该给她。项目照片什么的,她作为宣传人员,自己不该备份吗?” 林双其实也有点不悦,但还是给她找补:“她不是刚来没两个月吗?而且今年机构才设了专职的宣传岗,这些照片资料东一电脑西一硬盘的,她不好收集也正常。” 她叉掉贺蕾打开的页面,回到自己操作的项目报告上。目光不经意地转过,外头,黄彬隔着落地窗隔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林双心里毛毛的。待会儿在项目会上,这位副总干事难道又要说她做无用功? 好在,黄彬只是随意听了听大家的进展汇报和小组活动方案,做了一些记录,甚至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更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快到下班点的时候,他很爽快地表示了散会。 项目组的员工们刚松了口气,他又补充:“刚才有伙伴没有及时给到我需要的资料。在这里我就不点名了。” 镜片后的目光在刚起身又落座的人群里扫视了一圈:“我希望你们都有项目留痕的意识,而不是把个别同事当资料库。” 段小云和贺蕾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林双怔了怔。很明显,黄彬应该是知道几个同事找她要存档资料的事了。但他这么当众点破,让她很为难啊。 正式散会。 林双路过段小云和贺蕾身边,各自无言。倒是张.阳洋一副出了口气的痛快,挽起她往办公室走,一边对她小声咕哝:“没想到空降也会说人话欸……” 林双:“……” 不太像赞美黄彬的样子。 等她和张.阳洋回到工位,其他同事已经收拾好下班。里头的主管办公室里,裴恩虚掩着门,独自一人打着电话,身影在磨砂玻璃上晃动。 林双敲门进去,准备问裴恩要不要关外头的中央空调。然后,听到响亮的责难声从她手机漏出来:“就你那点破工资的工作,到底有什么必要那么拼!孩子生病了你也不管,这日子到底要不要过了!” 第14章 同理心 裴恩打完电话出来,林双和张阳洋还待在外头的办公室里。 她的眼角红红的,看到两员爱将,微微一愣,旋即挤出笑容:“怎么了?难得不加班,不早点回家?” 这段时间,“爱相共”项目部除了雁山社区的项目以外,还在裴恩的主导下,积极竞标几个社会工作服务站的正府购买服务。林双在郑淑宜的个案之余,也和伙伴们一起填写申报材料。听张阳洋说,裴恩更是常常加班到深夜。 林双踌躇一瞬,说道:“裴裴,我现在手头不是很忙,如果竞标工作上有什么我还能做的……” 张阳洋心直口快:“是啊是啊,你要是家里有事忙不过来,就把工作交给我们好了,我们都会全力以赴的……” 林双碰了碰她的手肘。 房间里静默下来。 裴恩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转而笑道:“你们都没吃晚饭吧?我请你们啊!” 三个姑娘直奔鹭湾道上的平价自助西餐厅,拿了几盘招牌菜和两扎啤酒,等来靠窗的位子坐下。 裴恩吃得少,大部分时候都在喝酒,脸庞渐渐晕开两团酡红。 林双滴酒不沾,双手不停,动作麻利地给她俩剥虾,分猪肋排,偶尔牛饮一口青柠茶。 张阳洋戴着一次性手套边撕烤鸡往嘴里填,边含混地向林双道谢,然后扭头问裴恩:“对了裴裴,皮蛋病好了吗?” 裴恩有个小名叫“皮蛋”的儿子,九月就要上小学。就是她们无意间听到的、电话那头的人抱怨生病了裴恩“也不管”的孩子。 “夏天空调吹多了感冒发热,不是很正常的么。去社区医院吊两天水就退了。”许是喝多了酒,裴恩此刻眸光闪烁,嘴巴微嘟。比起日常工作时紧巴巴的状态,平添了几分娇憨。 “皮蛋爸就是小题大做。阿公阿婆每天都围着孩子转,还不够吗?非要把我拖下水。” “拖下水……”张阳洋忍不住喃喃重复。 林双和她不约而同地停下叉子,面面相觑了一瞬,都没想到裴恩会这么说。 许是看出了她俩的惊讶,裴恩笑笑:“哎呀,吓到你们了?我不是说煮孩子带饭的生活就很糟糕啦……” 一向风风火火的主管大人吐露真言,有些语无伦次,又句句说在俩姑娘的心坎上:“只是比起带孩子和处理家务,我更喜欢工作啊。但家人不这么认为。” 她垂头默然。 林双叉了颗马卡龙到她的碟子里:“裴裴,吃。” 再抬头的时候,裴恩的眼角在吊灯光下亮晶晶的。 “是啊,工资低没社会地位,熬了这么多年也就是个主管……但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啊。” 林双无言地抽过纸巾塞到她手里,视线落在那张落寞的侧脸。 裴恩来“爱相共”已经六年多了,也是那一批员工里为数不多的“社会工作”科班毕业生。林双自进入机构起,就一直在她手下工作学习。某种意义上,裴恩既是她的直属领导,也是她的良师益伴。林双也明白,比起某些图“社工”钱少事少通勤宽松、便于照顾家庭的一线同事,裴恩是真的热爱这份职业。 然而这种热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当讥讽、责难化作无形刀刃,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其中最尖锐的那把还来自最亲的家人,饶是如裴恩这么干练豁达的人都有些绷不住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说我忙起来不顾家,可现在是竞标旺季,机构上上下下都要靠项目吃饭啊。报项目,做服务,我们的工作怎么就没有意义呢?” 餐厅的落地窗映着三道陷入沉默的身影,慢慢被户外经过的旅行团游客掩盖。 夜色已浓,导游挥着小旗带领人群一路往南。 耳畔的泣声渐小,消融进大快朵颐的声浪。林双望着窗外的人群走了会儿神。 她想,游客的目的地应该是轮渡码头吧,可以隔江眺望鹭栖那座著名的岛屿。此时此刻,岛上亮如繁星的灯光投射在海面江湾,一定特别美丽吧。那群人会不会流连忘返啧啧称叹?又能不能通过一两次的观光游览,看见这座文明城市背后奉献者的辛劳? …… 林双和张阳洋各自安慰裴恩,说的无外乎“你很棒”、“幸好机构有你”之类的话,都觉得言语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告别的时候,裴恩抱了抱她俩,还是扬起了笑容。 十点多钟,林双回到住处,发现裴恩在项目申报群里发了消息:「这段时间大家跟着我报项目辛苦了。目前三个项目的标书初稿都已经完成了,但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至少拿下两个合作。在月底投标前,还希望大家该修改的修改,该完善的完善,不要出现明显的错误。」 等林双洗完澡坐倒在电脑前,群里一些同事已经接力回复“好的”或者“收到”。 张阳洋私敲她:「睡了吗阿双?」 20:「没呢。你也没睡?」 [太阳][海浪]:「在检查标书里我写的活动计划方案。反正不睡也是刷手机,不如帮裴裴减轻点压力。」 林双会心一笑。 张阳洋继续说:「其实今天真想对她说,能过就过,不能过拉倒呗。」 林双:“……” 其实,她也觉得皮蛋爸爸说的话很过分。但以她专业社工的角度,是绝对不能像张阳洋这么想的。 [太阳][海浪]:「但我不能这么说啊。因为裴裴其实还是很在乎家庭的。她上次说等月底竞标结束,就打算备孕生二胎了。」 20:「……?」 [太阳][海浪]:「你不知道吗?裴裴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啊,小名都起好了,叫丸子。但之前不是还抱期待能升副总干事吗?怕到时工作太忙,就搁置了。现在,升职是很难了,生娃可能还容易一点。」 20:「[叹气]好难。」 [太阳][海浪]:「[叹气]好难。」 张阳洋又吐槽了两句黄彬:「就不知道高层怎么想的,从外头招个人空降下来,没根没底的,有自家人可靠吗?」 虽然林双对那位“空降”也很无语,还是有一说一:「裴裴说过,虽然现在正府对我们行业鼓励多扶持大,但同行间竞争也激烈了。她说黄彬擅长做培训搞孵化,又会抓政企关系,觉得他做副总干事对机构未来的整体发展是好事。」 [太阳][海浪]:「嗐,未来谁说得清。」 俩姑娘又闲聊了两句就各自收话了。 林双细化完标书里自己负责的部分,又打开郑淑宜的个案报告,打算制定第二次会谈计划。 她的视线停在个人情况那一栏。郑淑宜,63岁。 算起来,她生育陈屿峤的时候,和现在打算备孕二胎的裴恩差不多年纪。 眼前顿时浮现裴恩落寞的表情。34岁的裴恩,如果生完二胎再重返职场,至少需要一年多的适应期。不要说升职难,在机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情况下,能不能回到原岗位都是未知数…… 她不知道当年郑淑宜有没有经历过和裴恩同样的职场困境,又是如何克服、直到后来荣誉等身的。但她发自内心地想为那位优秀的老人拨开当下的谜团,解决她真正的困难。 「阿珍阿姨:冒昧打扰您。我是雁山社区负责长者关怀项目的社工林双,也是郑淑宜阿姨约见的小林,上次我们见过面,但没机会和您详聊。作为郑阿姨轻生个案的第一现场见证人,我想和您分享一下我的感受:看到阿姨整洁有序的家,看到她那些丰厚的奖状证书,我很震惊如此优秀的阿姨会做出轻生的举动。之后在为她做背调的过程中,我经历了过山车一样的情绪起伏。从得知她独居多时的心疼不安,了解她遭遇亲子关系问题后想为她提供帮助的焦急迫切,再到她不告而别拒绝支持后的惶恐忧虑。我知道不是每位服务对象都自愿接受我们的介入,也做好了与郑阿姨打“持久战”的准备。但经过第一次会谈的预估,我想,郑阿姨需要我们的干预。 坦白说,我是第一次从事老年社会工作,偶尔也为自己能不能顺利地完成这个项目而担忧。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遗漏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老人,想为他们提供细致入微、面面俱到的服务。我深深明白,助人从来不是靠一己之力,也希望更多的、与阿姨相关的人能够为我提供支持的资源。如果您愿意和我一起帮助郑阿姨的话,请给我回复。」 林双思虑再三,把措辞改了又改,只等陈屿峤“打点”好阿珍护士,再找个恰当的时间发送给她。 * 傍晚收到林双微信消息的时候,陈屿峤刚从七院回到家。 他是去给郑淑宜送衣物的。确切地说,是给珍姨送郑淑宜的夏季换洗衣物。 他仍然没能见到自己老妈,熟悉的阿姨依旧对他讳莫如深。 他也想过动用一点“职权”——员工亲属什么的,去门诊科室找相关医生调阅郑淑宜的病历。可惜他脸熟的叔伯姨们都退休了,刷脸熟都找不到地方。 其实,林双没提“交换”之前,他也跟珍姨聊到了想帮郑淑宜的社工。他感觉,珍姨对林双的印象不坏,也确定她是真心想促成他们母子会面。 不知道是林双剪的视频发挥了作用,还是郑淑宜经过老闺蜜的好说歹说终于松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她居然给他发来了消息。 「怎么?回趟家还带了支摄影团队?」 这是针对那条视频。 虽然是配方熟悉的冷嘲热讽,郑淑宜也算是知道他回了家并努力“上分”中了。 陈屿峤嘴角翘起,发了一段日常关怀过去。那头没再回复。 倒是吴应致打来了语音电话。 “阿峤啊,你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排练?你别忘了月底有演出啊!”那头操着方言一股脑儿地说着。 “我知道。演出我会去的。”他言简意赅,顿了下,“你和阿满优姐先练着,我回头向他们道个歉。” 方嘉满和李优是他乐队「有琴饮水饱」的另两位成员。他这次走得仓促,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哦……”那头长长应了一声,又变作轻快的女声呼唤:“阿峤!” “……” 是甘恬。 先是抱怨他这两天怎么不回她消息,又问他海宇社区能不能帮上他什么忙。 陈屿峤语气未改:“暂时不用,谢啦甘恬。很晚了,你……” 许是察觉他想挂电话的意图,甘恬很快说道:“阿峤啊,我这边有件事想麻烦你呢。” 他打住话头,等她说完。 甘恬说的是正事。 “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去慰问的宋阿公吗?他家人想带他去岛内医院看他的阿尔茨海默症。我听吴应致说,七院的神经内科比较好,你有没有熟悉的可靠医生介绍呢?我回头推荐给他们。” 陈屿峤听到这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七院,神内,阿尔茨海默。 他的眼前浮现当时宋阿公呆滞的眼神,再一点点地消溶进这段时间的种种谜团疑虑。 郑淑宜轻生未遂,苏醒后自行出院,莫名发火让他“千万别回来”;在珍姨陪伴下入住七院,不肯透露自己病况,不肯见他;发去的消息石沉大海,知情的阿姨讳莫如深…… “甘恬,你等下。”他很快说道,“我现在有点急事。要是打听到了好的医生,我就回复你。” 挂掉通话后,他飞速拖出“20”的威信号,刚点开“语音通话”邀请,看了眼时间又挂断。 没过一会儿,林双发来消息:「?按错了吗?」 十一点多,她还没有休息。陈屿峤犹豫了一瞬,重新拨通,开门见山道:“上次说你与郑淑宜聊到我的事,但没有展开说。” 他想起当时林双问他郑淑宜有没有老年抑郁症的可能,之后话题就偏移了。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郑淑宜当时有什么反应吗?” “……嗯,可以说吗……郑阿姨说……她没有儿子。” 陈屿峤:“……” 林双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因为阿姨装失忆,可能真的很生你的气不想见你。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也觉得,应该先帮你们缓和矛盾,争取和她当面对话。” 陈屿峤缓缓吐出一口气。 郑淑宜真的在……装失忆吗? 第15章 二次会谈 通过陈屿峤链接上珍姨后,林双与她和郑淑宜定下了第二次会谈,地点仍然在七院她的病房。这一次,她带着明确的会谈目标(注1):促成郑淑宜与陈屿峤一次面对面的沟通。 林双走到5006门口,隔着已经空置的另一张床,看到郑淑宜脸对外侧躺着,正握着手机合不拢嘴,笑得床板都在微微震动。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林双有些惊奇地睁圆眼睛,脚步也放轻了。同时她又有点心安,看来郑淑宜的心理状态还不错。 许是瞄到了她的身影,床上的人飞快地收起手机塞进被窝,佯装平静地翻了个身,露出瘦骨伶仃的后背。 林双也顺势当没看到刚才那一幕,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她拉好薄毯。 郑淑宜像被电到了似地弹了一下,扭过身与她大眼瞪大眼。 林双抱歉地笑笑,一以贯之装作人刚到:“郑阿姨,打扰您休息了?” 病房里这会儿除了她俩没有别人。见郑淑宜一直皱眉打量自己,林双以为她又装失忆,于是再做了一遍自我介绍。 因为事先已经通过阿珍护士与郑淑宜进行过一些交流,她也准备开诚布公地表明想帮助她与儿子沟通的目的。 不料,她还没补充完,郑淑宜突然涨红了脸,“咣当”一声坐了起来,带得薄毯“咻”地滑了下去。 她嘴唇哆嗦着,露出裤管的枯瘦小腿努力挪动,却不知什么原因,没能顺利地下床。 林双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抖抖索索的双腿。 不对劲啊,她一定是因为突发了什么疾病才住进这里的。 她上前:“郑阿姨,您有什么需要吗?” 郑淑宜扭过脸,试图从另一边下去。 林双倾身,毫不犹豫地抱起瘦弱的老人。 老太太仿佛受到了惊吓,满脸不可思议地瞪着林双,似乎不相信这个小个儿女孩可以把她抱起来。 “郑阿姨您是要去哪里呢?” 虽然老人身量高挑,但林双掂着还真不重,感觉只抱了一把硌人的骨头。她蓦地鼻酸,暗下决心一定要帮老太太早点走出困境。 “不用不用,小妹妹,不不用……” 郑淑宜终于反应过来般,开始奋力挣扎。 “您是要去卫生间吗?”林双好声好气地问,目光流转,观察着房间里的标志,“我带您……” 她的视线回到床这边,在明显洇湿了一片的床单上停留,话语戛然而止。 郑淑宜显然注意到了她在看什么,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撇过头望向别处。 林双若无其事地轻轻放下怀里的人,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卫生间方向走去。 “我自己可以。”进去后,郑淑宜坚持道。 林双没有勉强,“那您有需要就喊我。” 身后的门“咔哒”一下反扣。怕她有什么行事不便的地方,林双守在门边,一边警觉地辨认里头的动静,一边整理芜杂的思绪。 神经内科……再综合郑淑宜之前的反应障碍,会是肌肉神经方面的问题吗?还是像之前陈屿峤譬喻的那样,是突发脑梗的后遗症? 十来分钟过去,卫生间里的人还没出来。 “!!!”林双猛地回过神,转身拍门,“郑阿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跟我说就好哦!” 没有回应。 她的心都揪了起来,怕里头的人突然做什么傻事,抓住门把手就要使蛮力撞进去。 “哐”地一下,小小的脑袋随着惯性直往正好开门的老人怀里钻。 “哎呦。”郑淑宜趔趄了一下,赶紧拉住墙壁上的无障碍扶手。 林双的头磕在老太太嶙峋的胸骨上,一阵钝痛。 她抬脸:“郑阿姨,你没事吧?” 明明她都疼得快龇牙咧嘴了,却还是第一时间询问对方的情况。 郑淑宜表情复杂地打量这个看似莽撞实则热心的女孩子,“本来没事,差点被你撞出事。” 看她神色平静自然,林双长舒一口气,又赶忙上前搀住她。 “行行行,我自己能走。” 郑淑宜恢复了平常的步调,虽然脚下有些磕绊,还是在林双的注视下,自己走回了病床边。 她神志清醒动作协调,林双总算放下心来,刚要开始今天的会谈,阿珍护士带着查房的医护到来了。 头发花白的医生看起来经验丰富,问了问郑淑宜的饮食情况与精神状态,说还有几项报告没有出来,嘱咐她多休息。 然后,他转脸看着床边的林双,“目前来看,之前反映的尿湿禁并不是患者阿尔茨海默的相关症状,应该是中老年女性中比较常见的漏尿问题。平时孩子可以带着母亲做一些锻炼来改善。” “……” 林双瞬间懵了。他的话里信息量过大,她一时不知道该把关注重点放在哪一句上。 尿湿禁,漏尿,被误认为病人的孩子……还是,阿尔茨海默症? 震荡的眼波投向病床上的人。郑淑宜面色红白交替,目光不知要往哪里放,嘴巴动了又动,依然没迸出什么话。 “郑阿姨……”林双喃喃,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阿珍很快走过来,边笑盈盈地向医生道谢,边亲昵地推着她的肩头往外走。 她们和几位白大褂一起走出了病房。 直到确认完全避开了郑淑宜,阿珍才停下脚步,转过脸,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对林双说道:“淑宜姐前不久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前兆,也是一时想不开才做了傻事。” “阿尔茨海默症……”林双低声重复。上次郑淑宜一反常态的画风突然有了充分的解释。 她可能并不是表演。她在返老,在遗忘,在渐渐模糊对儿子的辨识。 耳畔,阿珍还在温声解释:“淑宜姐本就是谎称生病把阿峤从北京骗回家结婚,母子俩平时生活矛盾也多。现在真的有患病预兆,一方面抹不开面子告诉阿峤,又不想拖累这孩子……我觉得,如果病情发展下去,万一她心里越来越纠结,在认知还清醒的情况下可能还是会……” 林双凝神听到这里,不由悚然。阿珍护士的担忧,正是她迫切想介入郑淑宜个案的直接原因——她要以保护生命为最高原则。 “郑阿姨现在还是不愿意见孩子,是吗?” “对。怕阿峤待在她身边看出什么端倪。那孩子很细心的。” “所以也不想告诉孩子她患病的事。” “我劝过她,她坚决不让。林小姐,我看过你发的消息,相信你们是真心想帮助她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林双心里五味杂陈。如果郑淑宜在认知清醒的情况下不愿告知儿子病情,她是要遵循为服务对象保密的原则的。 她的眼前浮现陈屿峤的样子。他专心致志地和她一起分析郑淑宜的问题,把对母亲的关心收进细微的表情变化中,会大半夜给她发消息追问母亲的表现,小心翼翼地藏起内心的惶急担忧。 他是服务对象的儿子,是她争取到的“盟友”,昔日的“红月光”,却也是她现在不得不对其保密的人。 她目前能做的,是说服郑淑宜与陈屿峤沟通,再由她自行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林双如实对阿珍作了解释,然后说道:“阿珍阿姨,谢谢你愿意信任我,委托我帮忙。我会尽力试一试。” 两人再回到病房。 郑淑宜靠在床边,低头拨弄着蔫巴巴的缅栀子花,可能有点窘迫,一直没说话。 阿珍赶忙敲边鼓:“淑宜姐,社工妹妹在这,你说说心里的想法哈。” 林双脸上已不见了刚才的震惊忧虑,扬起讨喜的笑容:“郑阿姨,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像医生说的那样,带着您一起锻炼哦。之前我也做过其他服务项目,遇到过类似情况的阿姨。” 她先把会谈重点放在刚才发生的“漏尿”问题上,化解郑淑宜的尴尬,获取她的信任。 “虽然我自己没有生育过,但我知道这是正常也很普遍的现象。” 郑淑宜掐着花瓣的指尖顿了顿。 林双见她似有所动,尝试着往床边走了走。一旁的阿珍赶忙拖来凳子。 她大大方方坐下来,与老太太成45°角坐着,微微偏头:“当然,您是医务工作者,肯定比我懂的更多啦。只是怕我误会,才有点不好意思哒,对不对?”(注2) 阿珍护士见机插话进来:“是呢,淑宜姐只是怕别人觉得大惊小怪。对了淑宜姐,”她笑呵呵地,“曹医生之前跟我说,咱们现在的情况比预料的好哈。” “真的吗?”林双由衷地高兴,小脸笑得皱起来,“真是好消息呢郑阿姨。” 老太太拈着花,鼻腔里发出长长的哼气声。 好一会儿,她说:“你俩一唱一和地干嘛呢。” 她丢开花,抿了抿唇,脸上忽地现出一副豁出去了的大义凛然:“哎呀本来就是嘛,多大点事儿!” 又笑开:“林妹妹,这次又要谢谢你呀。” “不客气。”林双也粲齿,“只要您有需要,我随时为您服务。” 时机一到,她轻巧地转入今天的正式会谈:“那么郑阿姨,关于您现在的情况,我是说您有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可能性,又因为孩子不在身边,对疾病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让您突然有了轻生的念头,是不是?” 郑淑宜没说话。阿珍护士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良久,她轻轻“嗯”了一声:“本来想一直瞒着的,没想到曹医生无意间说漏了。” 林双笑:“曹医生是把我当成您的家人啦。所以,我看起来就像是为您解决困难、分担烦恼的人呀。” 她顿了顿,看着郑淑宜的表情越来越柔和,“郑阿姨,我们说回来哈。我理解您选择轻生时的感受和一时冲动的做法,很多遭遇了相同情况的老人都会感到同样的矛盾和痛苦。那么现在呢郑阿姨?您的想法有改变吗?”` 郑淑宜被阿珍覆着的手微微挣了挣。林双瞥到,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倾诉。 果不其然,她抽出手环抱在胸前,皱起眉头纠结片刻,“现在身体状况还好,没有那些极端的想法了。” “嗯啊。”林双轻声重复,“没有极端的想法了。”(注3) “但是呢……”郑淑宜双眼望着房间里不确定的某处,苦笑道,“你也知道,这个病是不可逆的。不会说今天这个时候是好的,明天也是好的,不代表以后会越来越好,对不对?” 林双点头:“阿尔茨海默症只会越来越严重,这是您目前最担心的事,对吗?”(注4) 郑淑宜眸光空了空,苦笑更深:“到那个时候可能连自己的想法都没了。” “您想到自己的阿尔茨海默症会越来越严重,提前为那个时候忧虑。”(注5) 林双把问题焦点引过来,试探地问她:“那您现在知道,社区、医院、我们这样的服务机构,都愿意帮助您照料您,您心头的忧虑是不是减轻了一些呢?” 郑淑宜的视线转过来,朝她温和一笑:“小妹妹,你有心了。” 可能因为与林双共历了自觉难以启齿的瞬间,此刻她清亮的眼睛里满是释然与感激。 “郑阿姨,这是我的分内工作,换作任何一位社工,都会认真对待的。”林双说,“但我依然很感谢您对我的肯定。” 接下来,林双再度对焦郑淑宜面临的首要问题:不愿对儿子告知自己的真实病况。 “我和您的孩子进行过初步的沟通。”觉察她脸色有变,林双立刻补充,“您放心,我们现在不会违背您的意愿告诉他真实的情况。但他其实对您很关心,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很乐意照顾您陪伴您的。” “他是目前您身边唯一的亲人,如果由他来照料您,我们再在一旁支持辅助,您的忧虑是不是更少一些?据我所知,在阿尔茨海默初期进行干预的话,会延缓发病呢。”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发出一声冷哼:“他来,我们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 林双:“……” 这位妈真的很嫌弃儿子了。她回想陈屿峤喂狗打扫浇花的情景,怎么看,他都挺会料理家务的啊。 “而且,他要是看到我越来越怂,非、非、非得笑死……” “……” 事情突然往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虽然经过与陈屿峤的沟通,林双推测这对母子并不像之前传言中那样水火不容,但……母亲会担心儿子嘲笑自己,这,家庭氛围是不是过于民主了? 那边,当妈的看着真的挺委屈,又要伏在闺蜜怀里嘤嘤嘤了。 林双一头雾水的脑袋很快就转了过来:郑淑宜毕竟曾经是个医务骨干、事业精英,言传身教地培育儿子。她在儿子面前树立的威仪形象不能倒塌。 “那个,郑阿姨……”林双用脑子里那只无形之手扶了扶额头。 面对这突发的情况,她灵活改变策略,不再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帮她分析告知病情与否的利弊,而是直接建议道,“不然您试试和孩子沟通一下呢?您现在焦虑担心的事,可能并不会发生。” “不要。” 不知道是真的固执还是耍孩子气,郑淑宜很干脆地拒绝了。 “淑宜姐。”阿珍护士要跟着劝,她直接拉过毯子,脸朝里卧了进去。 问题又陷入了胶着。 林双脸上带笑,把老太太往床的一头挪了挪,动作麻利地抽出之前湿掉的床单,“阿珍阿姨,麻烦您找护工换一条哈。” “好的。” 床上,郑淑宜僵着身子没动。 林双边整理床铺边闲聊般继续说着:“您觉得孩子不省心不能干,也是担心孩子不能面面俱到地照顾您是不是?好像是这样呢,为人父母的,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法达到自己的期望……但是除他之外,还有我们哦。您告诉他的话,也许会多一个人支持您;您不告诉他,我们也不会让您孤立无援的。” “但是您的孩子很想和您沟通一下,当面确认您的现状,他也很担心您。”林双一秒切换到工作模式,“您觉得,要不要给他个机会呢?” 林双挪开床尾窝成一团的罩衫抖了抖,“啪嗒”一声,一只手机掉落在床上。 不知道触发了什么开关,屋里扬起她听过的、熟悉的对白—— “郑淑宜喜欢蓝花楹,我就做了很久的功课,学习怎么盆栽这种花。” 还伴着她配上的垫乐。 是她为陈屿峤剪辑的“上分”vlog的片段。 林双再度与床上的人大眼瞪大眼。 郑淑宜“噌”地坐起来捞过手机,手忙脚乱地点开微信界面,一通胡乱操作。 视频声音更大了。 气氛十分尴尬。 “哎呀。”老太太欲盖弥彰,“就是喂喂狗浇浇水,显摆什么呢。我多看几遍,就是看看他做得对不对。” 林双:“……” 原来她进门前,这位傲娇的母亲正一遍遍回看儿子发的视频傻乐呢。 第16章 矛盾 第二次会谈过后,“爱相共”紧锣密鼓地推进着郑淑宜的个案工作。 林双征得了郑淑宜的同意,向社区的小江告知了这位老人真正的需求,那边立刻承诺会为郑淑宜构建坚实的社区支持网络。 林双又和“长者关怀”项目组的其他伙伴开了个碰头会,讨论如何从社工介入的角度为处在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的老人制定生活能力提升方案,一一记录整理大家的观点。 当然,她没忘记对小江和个案支持小组的其他成员强调,案主暂时不愿告知儿子病情,她会继续做她的工作。 现在母子间的问题已经明朗了。郑淑宜之前表现出对陈屿峤的嫌弃和拒之千里的态度,不止是因为儿子是她眼里无业无家的“老大难”,还担心一旦他回来照顾她,自己这个母亲会成为他未来的累赘。 她既埋怨没督促陈屿峤早点成家立业,又恼恨自己在这样的当口生病,更影响孩子的前途和择偶。 会谈的后头,林双安抚好老人的情绪,也记录下她口中的、自己不曾了解过的陈屿峤:大学,他在母亲的牵挂和不舍中考去了两千多公里外的首都;明明念的是建筑方面的专业却在大二组起了乐队;亲朋好友以为他毕业后要当明星赚大钱,他却忙着在一个个小培训班里教人唱歌玩乐器…… 母亲眼里“离经叛道”的儿子,却是珍姨口中“细心周到”的好孩子,也是海宇社区热忱可靠的志愿者。 林双并不认为这几种评判是矛盾的,衡量价值的标准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不同。 个案支持组的小群里,有同事发消息:「如果儿子知道后不愿意照顾妈怎么办?」 有人立刻回道:「必须得照顾啊,不然违反老年人权益保障法。」 「万一儿子死猪不怕开水烫,跑路了、躲起来了……」 林双一哂。 她知道,他们提出这样的假设,是因为子女弃养患病老人的情况并不少见。 然而,与或许还抱着“三不”青年刻板印象的伙伴们不同,作为“盟友”的她,是要全心全意信任陈屿峤的。 回想结盟的过程,她虽然对他的“车遁”略有微词,仍然相信,他绝不是伙伴们假设里的“逃兵”。 此刻,林双的“盟友”又一次来到七院住院部外。 熟悉的背阴角落,熟悉的穿堂风,熟悉的“神神秘秘”的珍姨。 阿珍接过陈屿峤带来的水果糕点等,说道:“上次那个社工妹妹又来了,和淑宜姐聊得还挺好的。我这两天也在敲边鼓,说既然你回来了,又跟我说愿意去相个亲只要她开心,说明你人也懂事了,又很关心她,让她不要再赌气了……估计不久后你们就能见面聊聊了。” 陈屿峤说:“辛苦珍姨,您费心了。” 然后,他垂头看着与郑淑宜同为七院退休员工的阿姨,目光落进她已略显浑浊的双眼,“对了珍姨,之前我岛外的朋友向我打听有没有七院知名的神经内科专家推荐,她的社区里有位患痴呆症的老人,家人想带他来岛内的医院看一看……”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吹皱了不远处的湖面,也吹动了阿珍原本平静的眼波。 她快速地眨眨眼睛,嘴巴动了动,撇开脑袋,看了眼住院部大楼入口处。 一系列反应被陈屿峤一丝不落收入眼中。 然后,阿珍淡定地说道:“神内治阿尔茨海默的吗?我回头找人帮你问问。” 她推了把他的后背,“下午天热,你先回家,淑宜姐有什么需要我再跟你说。” 一老一小各怀心思,草草告别。 结束对珍姨的旁敲侧击,陈屿峤回到雁山苑的家。 旺旺旺安静地趴着,可能因为太热,下巴紧贴在地板上,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跟随年轻主人忙碌的动作转来转去。 陈屿峤把一盆起死回生的蝴蝶兰端上窗台,与旁边的蓝花楹、空蒙月季错落摆放。 然后,他拿起一旁的相框,靠在花团锦簇中。 相框的照片里,郑淑宜侧着脸,微微仰头,望向远山近湖。 那时他十岁,跟郑淑宜一起去看望父亲顺便游玩,父亲随手抓拍下了这张照片。 那时的郑淑宜,虽已年过不惑,眼中还流露着对西北奇景的纯稚好奇,像个懵懂天真的孩子般,一路欢欣鼓噪。 可惜,彼时她脸上的光彩很快便消逝了。 父亲去世后,这张裱了框的照片一直摆放在家中显眼处。其间他们搬了一次家,他也从初中考进高中又去了北京读大学,时隔十多年后再回来,还是能看到客厅窗台上的这张照片。 直到前几天他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郑淑宜把它收进了床头柜里。其时家里的几盆花也已半死不活,像极了……她正在委顿流逝的生命。 他不知道当时的郑淑宜是不是想到了那句话——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如果郑淑宜是因为罹患阿尔茨海默症才选择轻生,之后入住七院神经内科,那么这段时间所有的疑团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陈屿峤太了解自己的亲妈了。 强悍的、高傲的、拼命三“娘”般的优秀医务工作者郑淑宜同志,怎么能允许自己药石无方,一天一天地变呆、变傻、变得人事不知,不能自理,成为别人眼里失能失智的弱势老人。 而作为亲儿子,他也被郑淑宜划到了“别人”的阵营。所以,她隐瞒,回避,宁愿让他背负着她的嫌弃“死在外头”,也不希望他回来与她共同面对自己患病的难题。 陈屿峤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小心求证,一步步地接近着真相核心;一方面,他又并不希望这就是真相。 他蓦地想到,林双知道真相吗?在进行了第二次会谈后? 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许彦哲拎了满满两大袋饮料走进来:“各位老师辛苦啦,请你们喝饮料!” 三点多钟,正是喝下午茶的时候,三两员工经过会议桌拿起冰饮,伴着几声“谢啦彦哲!” 张阳洋打趣道:“刚发了志愿者补贴就请客?” “咳,谢谢老师们的指导与帮助嘛。” 许彦哲扭头看到“师傅”还在电脑前忙碌,殷勤道:“小林老师,你喝什么?我给你拿过来。” “不用。”林双盯着屏幕,简单回道,“我泡了凉茶。” 她忙着修改张阳洋制定的“长者关怀”项目第一期小组活动计划。他们的活动内容初定的是反诈宣传,现在她想结合郑淑宜的个案,做一期阿尔茨海默症科普宣传活动。 许彦哲乖巧地递来林双的大肚水杯,扫眼看到她电脑上阿尔茨海默症的相关论文,好奇问道:“啊……这就是上次那个电视里放的……一群可爱的爷爷奶奶的那个病吧?” 他说的,应该是某档呼吁关注认知障碍症的节目。 但是,作为社工,他们面临或即将面临的服务对象,真的能一言蔽之以“可爱”吗? 林双正色对小徒弟说道:“彦哲,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表现包括认知障碍但不限于此。随着病情的发展,除了失忆失智以外,还会出现失能的情况。你可以了解一下相关科普,想想如果我们遇到这样的服务对象,可以为他们做什么。” “欸?”许彦哲惊了,“这也属于社工的服务范畴吗?” “属于。”林双答得干脆,手指不停,利落地敲下小组活动目标和具体活动安排。 科普讲座只是个开端,她觉得更重要的是,之后要联合雁山社区,为家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照护者们建立支持小组。 正想着,“joe”给她发来微信消息。 「和郑淑宜第二次聊得顺利吗?」 20:「挺好哒!郑阿姨一直在刷你那条视频呢,也分享了她很多真实的感受,其实阿姨并没有那么嫌弃你啦。听到你想回家陪伴照顾她,她也很感动。」 20:「新的好感度buff已掉落,请玩家集火收集[doge]」 开玩笑般回复完,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你知道,她住在神内到底是因为生了什么病吗?」 林双缓缓停下了敲键盘的动作。 她知道,但她不能说。 「陈屿峤,等我和郑阿姨定好时间,你们当面聊。」 不着多余的话,没有直接回答。 又过了好久,他发来回复:「ok」 然后,没再发消息过来。 五点半,裴恩从里头办公室挎着包出来。 张阳洋“活久见”般小声道:“稀奇呀主管大人,居然准点下班了。” 她耸肩笑笑:“昨天不是刚忙完标书吗,放松一下。你们没事儿的话也早点走吧。” 她看了眼另一边的林双,“个案怎么样了?需要支持吗?” 林双还不知道自己面色沉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是随口说着:“涉及案主自决和保密原则(注1),有一点点为难吧。” 从工作的角度,陈屿峤是服务对象的儿子;但在人情方面,他是她信任的“盟友”,也是她曾经的“红月光”。因为伦理原则,她却不得不暂时对他隐瞒真相——他迫切想知道的真相。 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内心还是隐隐歉疚。 “要是特别为难,觉得一人之力搞不定,可以申请督导哦。” 裴恩建议道。 然后,她指指外头:“黄彬就可以。” 林双:“……不了吧。” 她又把活动计划梳理了一遍,给珍姨和郑淑宜分别发消息约下一次会谈的时间。 下一次,她要带上陈屿峤了。 下班。 林双走出只剩她一人的项目部,意外地发现总干事办公室还亮着灯。 黄彬坐在电脑前忙活着。 她本想装作没看见,省得尬聊,走过门口时,黄彬却叫住了她。 “林双,你负责的个案怎么样了?” “案主处在恢复阶段了,接下来会开展家庭工作,给她输入希望哈。” 又礼貌地笑笑:“黄老师还在加班呢?” 他的视线落回电脑屏幕,嘴里说“叫我黄彬就行”,顺便说明他在给收集上来的项目报告调整格式。 “因为民政之后可能要规定使用统一的项目管理系统,大家的报告格式调整好了,就可以直接导进去,不用再在后台输入一遍了。” “噢……”林双应道。原来他之前规定大家使用统一模板写报告是这个原因。 她刚准备说再见,黄彬又喊了她一声。 他从电脑前站起身,看着她问道:“林双,你想做管理吗?” 第17章 未来与过去 做管理? 林双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黄彬捞过案头放着的一盒档案,指尖扣在上头似开未开。 “我看你来机构也有三年多了,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林双一时被问住了。 不同于部分“从一而终”的同工(注1),毕业于行政管理专业的她,在企业里做了一年多的经理助理,才辗转进入社工行业。从妇女、青少年项目,再到如今的“长者关怀”,也算是在常规的社会工作项目里轮转了一遍。按照机构的晋升机制,的确是可以往管理层过渡了。 黄彬见她有些懵,又问道:“还是说,你想一直做一线的服务呢?” 林双疑惑地偏了下头:“在一线做服务,有什么不好吗?” 黄彬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他。 他松开手里的档案盒。那里头,有机构所有的结项存档。他认真翻看过,也调阅了项目人员的入职登记表。林双是一线项目人员里服务意识最强,项目报告撰写最规范,也是执行痕迹(注2)保留得最完整的。以她的工作年限和业务能力,无论是走专业晋升还是管理晋升(注3)渠道,现在都应该是主管级别,而不是依然服务在一线执行着琐碎的日常任务。 他想知道就中原因。 “一线挺好,但并不是只有身在一线才叫服务。作为项目管理,前期的统筹规划,中间的运营监督督导,后期的结项复盘,也是另一种服务方式?” “黄老师是觉得,我应该去做管理吗?”林双有些不耐他这么迂回的说明。 “是征询一下你的想法?” 他说得这么委婉客气,林双原本竖起的防御心理软和了下来,如接下来的语气一般:“做管理要给伙伴们布置任务欸,好麻烦的。而且,我喜欢和服务对象面对面地打交道呢。” 这是她的心里话。 管理,就要从领导的角度自上而下地去运营一个团队。口无遮拦的吐槽、并肩默契的“作战”,甚至头抵头与伙伴们同吃盒饭工作餐的时光,都要一去不返了…… “唔……”黄彬沉吟一瞬,“你是觉得,管理就是要对伙伴们发号施令的领导?所以不喜欢?” 林双没想到他这么简单直白地概括了她眼里的“领导”,无语一瞬,“就……我不喜欢管着别人。” 黄彬笑笑:“了解了。” 这个女生,会因为工作上原则性的问题直接“怼”他,却并不能恰如其分地处理与同事伙伴间的关系。上一次开项目例会,他收集材料时发现,负责宣传的贺蕾直接cop/y了林双的项目照片和进度报告,完全没有转化成她应该使用的新闻报道语言。但林双似乎默许了贺蕾这种“偷懒”行为。当时他就判断,尽管林双的一线服务做得很好,但置于团队背景下,她是有一点“老好人”性格在身上的。今晚的谈话,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如果作为管理人员,是很忌讳这种“放任不管”的。 “那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林双撂下一句话后,礼貌道别。 如果林双说一点也没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那一定是假话。 晚上,她在住处更新了郑淑宜的个案项目进展,视线投向报告模板右下方“主管建议”那栏,又回想起黄彬的话。 她的入行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今年以来机构领导也向她流露过给她“升职”的意愿。 做主管,带团队,沟通统筹,监管收支……看似只是从中观的维度运营一个项目,其中琐碎的细节把控、流程推进,更加考验和锻炼一个人的综合能力。她不是没动过心思的。 只是,身在一线,她可以更近距离地触达服务对象的根本需求,利用专业的工作方法,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也能作为他们的同行者,亲眼见证他们的点滴改变。 林双记起,刚入行时,她帮助过一个遭遇了家暴的姐姐。如今她还清晰地记得这件个案的开展过程。 爱相共当时的合作社区介入时,那位姓邵的姐姐已经出现了很明显的受虐妇女综合征(注4)倾向,拒绝他人帮助,认为自己和丈夫的生活并无问题。接手了妇女关爱项目的林双收到社区求助后,不厌其烦地与案主电话微信沟通,申请入户调解,依据预估结果为她联系心理咨询师,寻求妇联和丝法部门的联合介入……其间案主的配合度忽高忽低,林双一度没有信心继续开展服务。 好在,在机构督导的帮助、项目伙伴的协作和社区、妇联、丝法部门的联合支持下,这例个案最终顺利结项,前后断续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彼时林双遭遇职场生涯的重大挫折,进入职业倦怠期(注5),正在机构资深老师那里接受督导(注6)。某晚她身心俱疲地回到家,收到了邵姐姐的微信消息,她发来一段视频。 结束一段糟糕的婚姻,她入职了一家早教机构做前台教务。视频里,她落落大方地对咨询的家长介绍机构的早教项目,表情平静安宁,与林双初见时的慌张怯懦判若两人。 附言:「谢谢你。」 林双瞬间热泪盈眶。 她伏案哭了很久,不止源于刚好在倦怠期收到了这样的正向反馈,还因为她从邵姐姐的改变中照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是她童年目睹过的家暴对象。可当时她尚年幼,除了愤怒和悲伤之外无计可施。 邵姐姐的致谢让她终于原谅了当年那个幼小的、无能为力的自己,也确信了身在这一行“助人自助”的意义。 林双就是从那时起,坚定了认真做一线服务的决心,也自然而然地走出了职业倦怠期。 如今的林双也认为,只要服务对象有需要,她一定会冲在前线,全力以赴为他们解决困难。 她又检查了一遍更新的项目报告,点击保存,关机。 现在,她要全力以赴为包括郑淑宜在内的老人们排忧解难了。 * 再一次踏进七院住院部大楼,林双心头五味杂陈。 经过两次会谈,她了解了郑淑宜轻生事件的来龙去脉,也知道她疑似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事实,重新调整了服务方案,一切好像都在顺利有序地推进,但她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一方面她明白,郑淑宜的个案工作将不止于眼下的危机介入,后续他们还要为身为患者的她建设坚实的照护网络;另一方面,她与陈屿峤的母子矛盾还亟待解决。她愿不愿意告诉孩子真相,会不会宽宥他的“三十不立”,陈屿峤又能不能成为案主支持网络里的关键一环,都是身为社工的林双面临的新问题。 想到陈屿峤,林双停步掏出手机,确认微信上与他约定的时间。 20:「和郑阿姨说好啦!明天上午十点,七院住院部五楼5006。[耶]」 joe:「ok」 不知为何,林双总觉得自从他问郑淑宜因为什么病才住进神内后,态度变得有些奇怪,不再有来有回地和她聊郑淑宜的情况,回复总是言简意赅,知道可以和母亲见面也没表现出开心兴奋的感觉。 她心头隐隐不安,又怕是自己过于敏感。 林双扫了眼屏幕的时间:九点五十六分。 陈屿峤还没有联系她。 走廊另一头,社区的小江迎上来。 “林双,到了?” 小江全名江秀雯,比林双年长一些,负责雁山苑小区的网格化管理。她喜欢听大家叫她“小江”。 林双笑笑招呼道:“小江,等久了?” “我也刚到。”江秀雯探向她身后,“陈家儿子呢?还没来吗?” 她俩说话这空当,时间已经到了十点整。 林双说:“他还没到,我来问问哈。” 她压住心头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发消息给陈屿峤,问他到哪里了。 江秀雯不清楚郑淑宜个案的具体细节,以为陈屿峤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病因,担忧地问道:“会不会是儿子不想过来?” “不会。”林双不假思索。 她想到可能小江常跑雁山苑,对陈屿峤也是“三不”青年的印象,解释道:“我找到郑阿姨的儿子后,他一直表现得挺配合的。” ——虽然“车遁”过一次。 “那他是愿意照顾患病的母亲的,是吧?” 江秀雯的追问放大了林双的不安。 她一边对小江简要说明母子间的问题,一边等待陈屿峤到来。 十几分钟过去,走廊里来探病的人换了一两拨,陈屿峤那头仍然安静如鸡。 难道……他猜到了郑淑宜真正的病因?所以回避这次的会谈? 这个念头刚冒头,脑子里的无形之手又动作了起来。 ——他是自己的盟友,要全心全意信任他! ——可是,一般人很难立刻接受至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现实,那意味着漫长的陪伴、照护,需要足够的耐心、责任感,他如果因此逃避,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陈屿峤不是“一般人”啊。 林双的脑子里上演着小人打架,整个人被短暂失联的陈屿峤搅得心神不宁。 许是看出她的焦虑,江秀雯建议道:“不然我们先进去,边和陈家妈妈聊聊边等她孩子。” “好。” 还没走到5006,江秀雯接到个电话,示意林双先进去。 进门前,林双又瞄了眼走廊另一头,仍没看到陈屿峤的身影。 她收住愁容,迈进病房,看到另一张床住进了新的病号,拖家带口地围着嘘寒问暖。还有个小不点嗷嗷叫着满地跑。 郑淑宜脸朝里躺着,似是在一片嘈杂声中假寐。 林双扬起笑脸,一句“郑阿姨”还没喊出口,笑意就僵在了嘴角。 她低下头,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睛。 三四岁的小男孩举着火车模型,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做轨道的地方,绕着她的腿jian转来转去。 “……” 虽然“来都来了”,“还是个孩子”,“那么较真干什么”,穿着短裤的林双还是第一时间揪住小男孩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挤出一道生硬的笑容:“小朋友,姐姐的腿不是你玩游戏的地方哦。” “哎哎哎,你干什么呢?”另一张病人家属中钻出一个矮胖男人,看似是小男孩的爸爸,抱过双腿乱蹬的熊孩子放到地上,转身瞪着林双。 “这是您的孩子吗?我在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呢。”林双脸上带笑,口气却毫不示弱。 “你!”眼看男人就要发飙,一道身影突然晃了过来,拦在两人中间。 是陈屿峤。 林双心头倏地一跳。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男人,嘴里倒是客气:“这位先生,现在还是防疫期,您这边的探视人数过多了,请问有探病许可吗?”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原本喧闹的病床边也骤然安静下来。 第18章 母子相见,分外眼红 林双见状,秒懂了“盟友”的策略:这家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混了进来。不遵守防疫规定的问题可小可大,陈屿峤成功地把矛盾焦点转移了。加上他一米八几的身高碾压,皮笑肉不笑的气势碾压,矮胖男人被唬住了。 林双瞬间如释重负。不是因为盟友“一击即中”,而是他终于姗姗来迟。 陈屿峤之所以迟到,是去门诊帮海宇家园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宋阿公联系就诊的事了。 宋阿公是由六十多岁的妻子陪着来看病的。虽然阿婆腿脚利索思路清晰,但经手办理就诊卡、充值、报到、等号等流程的时候,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尽管医院有志愿者引导,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顾得上所有需要帮助的老人。 陈屿峤从甘恬那里得知这一情况后,未加犹豫地承担起了陪诊的志愿服务。 当然,他也有一点私心:宋阿公就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一旁聆听医嘱的他,能更直接了解到有关这种病症的知识和照护事项。 …… 陈屿峤比约定中迟了二十分钟到达郑淑宜的病房,一眼看到林双正和比她大了两个号的男人对峙着。 他想,真是个毫不示弱的生猛女生啊。 没搞清来龙去脉前,他果断采取了缓兵之计,先转移矛盾焦点再说。 然而,“矛盾焦点”突然刷起了存在感:小男孩“呜哇”一下发出响亮的嚎哭。 “开火车!不让我开火车!呜呜呜……” 郑淑宜可能被吵醒了,从病床上弹坐起来,视线转向这边。林双微笑着朝她示意,又转而去看难搞的人类幼崽。 原本挡在她面前的人蹲下身,低声哄着嗷嗷大哭的小男孩。 看似娃妈的女人也赶紧奔了过来,扯住娃不停挥动的小手。 陈屿峤很快反应过来矛盾的关键,指指他手里的玩具模型:“火车要在哪里开?” “呜呜呜呜……” 他极有耐心地:“有轮子的火车,是不是要在铁轨上开?” “呜呜呜……开火车……” “火车要在铁轨上开。” “开火车……呜呜呜……” “要在铁轨上开火车。” “铁轨……火车……” 毕竟确实“还是个孩子”,被他不厌其烦的引导绕了进去,奇迹般止住了哭声,开始抱着妈妈的腿讨要“铁轨”。 林双:“……” 好家伙,这位盟友哄娃技能满点呢。 她的视线不经意飘移,发现郑淑宜正在床头眼也不眨地观察着陈屿峤的一举一动,脸上流露复杂的表情。像是喜慰,又有点感伤。不知是不是联想到了自己三十未立的儿子。 娃爸见孩子不哭了,低声跟娃妈叽咕了几句。可能怕林双等人举报他们聚集探病,一帮人带着孩子作鸟兽散,只留下病床上闭目打点滴的中年女子。 郑淑宜的视线跟随着那个小不点的身影,收回后落在大喇喇晃到床边的人身上。 陈屿峤顺手从床头的果篮里抓了把龙眼,边为他母亲剥开边笑道:“郑淑宜,你想我没?” 老太太斜斜乜他一眼,冷着脸不说话。 陈屿峤也不着急,捏着壳把龙眼送到母亲嘴边。 郑淑宜嫌弃地避开。 林双:……开局不利啊。 江秀雯打完电话走进来,看见这幕情景,停下脚步,与林双互递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陈屿峤倒是淡定,捞过果篮旁的小碗,把剥得只剩一点壳的龙眼放进去。 “郑淑宜。”他又开口道,“你是因为之前我又拒绝了珍姨,一气之下才……” 顿了下,他继续平静地挑开话题:“我想了想,以前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现在开始我听你的话,接受你的安排。工作也好,相亲也好……毕竟,我也确实到这个年纪了,不能总让你操心……” 林双闻言,心情复杂。她没想到陈屿峤一上来就把母子间当下最大的矛盾挑明了。又记起在相平时,他微笑着说的那句“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 这种转变算是为能回到母亲身边而做出的妥协吗? 别的不说,他的确拿出了与母亲和好的诚意? 现在,就看郑淑宜怎么反应了…… 她的视线转向另一边。 出乎意料,郑淑宜没表现出任何释然开心的样子,只皱眉上上下下扫视着儿子。 林双见状,刚要上前“润滑”一下静默的气氛,郑淑宜猛地掀开毯子坐了起来。 她横眉叉腰道:“陈屿峤!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就你这秀逗样要去祸害谁啊!” 她连珠炮似地开启了训儿模式:“你回来这一年多干了什么正事吗?让你去的设计院不待,跟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搞什么乐队。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你想过老了怎么办吗?你交……五……老……保险费吗?你有存款吗?你等着我死了坐吃山空一辈子烂在家里吗?就你这样还要相亲?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那我先去找工作不就好了?” 陈屿峤觑她喘气的工夫,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又小心翼翼地纠正她打磕巴的地方:“或许,你问的是交不交养老金?现在一般企业都会交……” “你天天这样不务正业!想没想过到老了怎么办?” “这个你刚才骂过了啊,我说我先去找工作啊……” “你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我会改嘛。” 陈屿峤不气不恼,就着郑淑宜的车轱辘话有一答一。 “你……”郑淑宜瞪着嬉皮笑脸的儿子,嘴巴动了动。 趁她没想出其他嘴炮连环杀,陈屿峤拈了颗剥好的龙眼塞到了老妈嘴里。 “……”酝酿好的数落似乎随着嘴里翻滚的果肉一起咽了下去,郑淑宜的眉头越拧越紧,脸上开始浮现一层迷蒙神色。 一阵沉默中,林双意识到该自己出场打辅助了。 “郑阿姨,陈屿峤也说今后不再让您操心了,您看,要不就让他回身边陪伴您吧?” 郑淑宜偏着头望向床边的女孩,困惑地打量。 林双心头微微一沉:老太太该不会又忘记她是谁了? 好在,郑淑宜略过她,把脸转向另一边的陈屿峤,再次对准“矛头”疯狂输出:“你会改?真的吗?我不信。” “小学六年级,你跑到当时小区天台练嗓子,被底下住户投诉,我带着你去道歉。你说以后不在天台练歌了。隔天你改去车库里练。哦原来保证里的重点不是不练歌,是不在天台练哦。” “初中你开始寄宿,我管不了你,你也有成绩单当你离经叛道的遮羞布。结果夏令营你带着同学去街头演出,还拿路人给的钱建立班委基金?搞得营长一天找我四五次!” “……这件事好像没什么不好吧?”陈屿峤忍不住辩解。 “呵,你因为演出晚归,看到走廊上的蟑螂吓得尖叫,吵醒了夏令营的整栋楼,把同行的同学吓出心理阴影,还觉得没什么不好?” 陈屿峤:“……” 林双:“……” 江秀雯:“……” 同屋的病友翻过身,看了这边一眼。 陈屿峤:“不是,郑淑宜,这些事跟我们今天要聊的,有关系吗?” 郑淑宜:“有!我就不该相信你的‘会改’!高中我让你不要玩音乐,踏踏实实学习。你又去救场学校的合唱社团。人家都是参加奥数班田径班争取高考加分保送,你就拿了个全校的演出创新奖还跑来跟我炫耀。我说你要高考了别搞这些有的没的,你也答应得好好的。上了大学又给我搞出个校园乐队来。所以你的会改就是高中改大学不改哦?!” 听到这里,林双基本理清了母子如今矛盾的更深层原因:郑淑宜从始至终都反对陈屿峤搞音乐,一直把它定义为“不务正业”。而陈屿峤,屡教不改。 老人家停顿了一下,继续:“谁知道你现在说的会改是不是我在的时候改,我死了就不改?啊?” 陈屿峤忍不住道:“那你到时死都死了,我改没改又怎样啊……” 林双:“……” 给孩子逼急了? 虽然这种口不择言也是大实话,不过……她偷瞄郑淑宜的脸色。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老太太爆发出雷霆之怒,抄起桌子上的果篮往儿子身上招呼:“我可还好好的呢,这就盼着我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篮龙眼扑啦啦地滚落在地,陈屿峤躲到一旁,惋惜地咂了咂嘴。 江秀雯眼疾手快,插一脚过去,一边拉下篮子拦着郑淑宜,一边弯腰拾起地上的龙眼放进去:“陈家妈妈,有话慢慢说,别拿水果撒气哈。” 郑淑宜仔细端详她片刻,似在回忆她是谁。 林双接住小江眼色,心照不宣地:“郑阿姨,社区的小江来看您了哈。” 江秀雯见缝插针道:“是啊陈妈妈,您火也发了,孩子也打了,接下来可愿意好好聊一聊呢?” “聊什么?” 郑淑宜面露茫然。 她的视线在几人中扫射了一圈,落在倚墙而立的陈屿峤身上。 “陈屿峤,你缩在那里干嘛呢?” “啊?”轮到陈屿峤一脸懵了,他指指小江手里的果篮,“你打得我很疼欸。还是说,你觉得再打几下,消气了就能好好跟我聊?” “打你?”郑淑宜眨眨眼睛,脸上的困惑一闪而过,梗着脖子犟道,“对啊,那你不惹我生气我怎么会打你?” 陈屿峤默了默,缓步从窗边走过来,脸庞在半掩的窗帘映衬下明明暗暗。 他走近前,半蹲下身,平视着病床上的人。 “郑淑宜,那你说,我刚才怎么惹你生气了?” 林双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紧张地注视着似要展开和平对话的母子。 郑淑宜嗫嚅一瞬,“你年近三十,要工作没工作,要老婆没老婆,我、我当然生气啊!” 她仿佛全然忘记了儿子“盼她死”的事。 从会谈前就一直萦绕在林双心头的不安终于落定。 她一瞬不瞬地捕捉着陈屿峤的神情与动作。 他在怀疑,试探,并求证。 陈屿峤低头轻笑,伸手揉了揉母亲凌乱花白的头发:“又长了。回头我再给你剪一下。” 郑淑宜嫌弃地避开:“别跟我没大没小。” 陈屿峤的嘴角一直悬着,眼睛却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阿尔茨海默病的早期症状之一:远期记忆清晰,却很容易遗忘新近发生的事。 第19章 郑淑宜 陈屿峤对林双说:“你跟我来一下。”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旁,他弯腰捞起出货口的瓶装水,递给身后的人。 林双的指尖扣着瓶身,清澈的液体扭曲着她的指纹。 她静静地等他开口。 陈屿峤仰头喝了一大口水,视线落向身畔的林双。 他说:“郑淑宜……” 觉察女孩眉头轻跳了一下,似是对这个名字有了条件反射,他的嘴角扯出一弯笑弧,文不对题地问她:“我总是喊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林双想了想,最初的时候抱着刻板印象,觉得他对母亲直呼其名,验证了“不孝子”的名头。后来又觉得,可能那只是他习惯的一个称呼而已,就像她爱喊林宛燕“林女士”那样。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呢?” “她在同龄人里,算是很晚才生孩子的。我上学后,有我爸照顾家里,她也能放手去评职称、争先进。” 这和林双梳理郑淑宜信息时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她是结婚生子后才一步步荣誉等身的。 “但最开始,她要么是评职称败在外语上,要么是被领导要求把优秀员工的机会让给更年轻的同事以示激励。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她在的急诊科第一次评上了市医疗系统先进科室。虽然是个团体奖,她也高兴得不得了。” “但是,证书上却写错了她的名字。” 陈屿峤清楚地记得,那时他上初中一年级,周末在家待不住,去医院找郑淑宜。 那是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去郑淑宜的工作场所,一个人把急诊科所在的一楼走了个遍。 右手边靠近另个出口的办公室里,郑淑宜立在一群人中间,抱着红彤彤的获奖证书,反复向戴着黑边眼镜的男人确认:“这上头的名字,能改吗?名字能改吗?” 男人语气随意:“不就是写得太潦草了?要改还得报上头审批,很麻烦的。再说,获奖的是你们科室,你们科室里有谁,叫什么名字,大家都知道哇。” “可是……”郑淑宜喃喃道,“我不叫证书上的名字啊……” 男人肃了肃表情:“郑护士,要以全局为重。不要那么计较个人得失。只是写错了一个字,还可能是笔迹的问题,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再说,这一次的评奖之后,还有下一次呢?下一次,难不成还写错?” 可是,那个男人不会知道,这一次的评奖之前,她经历了多少次失败和从头再来。 而那一年,她已经四十七岁了。 陈屿峤默默地注视着微弯下腰的郑淑宜。她站着,侧脸对着门外露出一角校服的他。他看到上头掩不住的失落。 郑淑宜最终抱着获奖证书无功而返。那里头,“郑溆宜”的手写黑字挤在一群同事的姓名中间,对着她挤眉弄眼。 虽然并不只是写错了名字的问题,虽然郑淑宜自那之后,厚积薄发般,迎来了职业生涯的巅峰,奖项拿到手软,也在次年评上了高级职称进而延长了退休时间…… 陈屿峤还是在那天当着她领导的面喊出了“郑淑宜”大名,并且从此再也没改过口。 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似是这样可以补偿母亲的失落。 而且,他觉得,比起“陈太太”、“陈妈妈”,她更喜欢“郑淑宜”、“七院护士长”这样的称呼。所以,她从来没有纠正过他。 …… 陈屿峤一手捏着空了一半的瓶装水,松垮垮地倚在自动贩卖机旁,娓娓道来这段往事。 林双认真地听着,心里有些疑惑他为什么没来由转入这个话题。 陈屿峤的口吻淡淡地:“所以,我就一直喊她的名字。以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她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的瓶身被捏得咔咔作响,垂下眼睛望着面前的女孩,一直望进她慢慢搅起波澜的清澈眼底。 “以后,大概是为了让她自己知道,她是谁。” “郑淑宜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对吗?” “陈屿峤……”林双蓦地有些难过。她的预感是对的,他猜到了母亲的病因。 这是她从业以来第一次遇到的难题:一方面是案主要求的“保密”,另一方面是相关方自己获知了“谜底”。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他:“你怎么打算呢?” 她的目光投向5006病房,此时小江应该在里头做郑淑宜的工作。这场母子会谈目前来说并不算顺利。郑淑宜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对儿子的嫌弃和不信任。她不确定小江能不能说服她,让她开诚布公自己的病情;而陈屿峤又会不会配合地表示会照顾她。 陈屿峤耸肩:“当然是陪在她身边照料啊。” 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令林双如释重负。 “所以现在又该我拜托你,帮我说服郑淑宜接受我这个儿子。” “没问题哒。”林双应得清脆,“我们是盟友嘛。” 这一次,没有“等价交换”,没有“以牙还牙”,只有真诚的互帮互助,十足的彼此信赖。 陈屿峤话锋一转:“不过,你可以装作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她的病因了吗?” 林双不解。 “她一定会因为不想拖累我,而选择不告诉我真相。” 他笃定地说道。 “也会因为这样,不让我回到她身边。” 嘴硬心软的郑淑宜,抖落一堆他的不是,试图证明母子永不和解。却忘记了那些过错背后,是身为母亲的她默默的纵容。 陈屿峤想,她也许是故意略过,也许是真的忘了。但没关系,他会替她记得。 记得初中夏令营被叫家长,并不是因为他路遇蟑螂的“惊天一喊”,而是“这个孩子胆子小,没有男孩样”。 郑淑宜反复找了营长四五次,一定要让他收回那句“没有男孩样”并向她的孩子道歉,强势得一度闹到了班主任和年段长那里。好在,学校的老师都很好,还借此开展了消除性别刻板印象的演讲活动。 他也记得高中把文艺汇演创新奖奖杯拿回家后,一个错眼的工夫就找不着了。以为被自己弄丢,他懊恼很久。直到大学离家前收拾行李,他才在久未开启的、存放父亲遗物的抽屉里发现那只水晶杯。是郑淑宜放进去的。像尘封,又像告慰。他不动声色,带走了奖杯,连同摆放在旁边的、父亲的口琴。 ——因为父亲的关系,郑淑宜一直反对他玩音乐。他屡教不改,在她视为作大死的边缘反复试探,直到被老母亲以“身体抱恙”为由骗回鹭栖,他关掉了北京的音乐培训工作室,放弃了那里的生源、人脉,毫不犹豫地返回家乡。 其实,那时他就已做好病床前事亲尽孝的准备。却没料到,迎接他的,是活蹦乱跳的郑淑宜,和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亲局。 母子冲突日益激烈,他只好去相平“另开地图”,找来发小吴应致,又拉了几个投缘的伙伴,再度组起了乐队。 现在回想起来,他目前的生活仿佛陷入了对过往的循环。只是这一次,故事从头开始的时候,郑淑宜是真的生病了。 陈屿峤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难以适应的。 不能接受、不想面对的,其实是郑淑宜本人。 * 一如陈屿峤所料,尽管小江苦口婆心劝解了很久,郑淑宜依然不愿意告知儿子真实的病情。 这道伦理难题横亘在林双面前。 第三次会谈结束后,林双思虑再三,向机构申请了督导工作。 她的督导由黄彬担任。 得知人选后,尽管林双内心有些别扭,还是用“黄彬专业能力很强”说服自己坦然接受“领导”的帮助。 黄彬向她详细了解了郑淑宜个案案主的情况,和她一起划下重点: 1案主担心拖累孩子,影响他的前途和择偶,以嫌弃的态度阻止孩子回家。 2案主孩子已经推测出案主病情,迫切期望回家照顾母亲。 咨询室里,黄彬用红色记号笔在白板这两句话的重复字眼上画圈。 “林双,我们不妨先把告知病情与否这件事放一放,看看当下的重点是什么。” 林双盯着“回家”两个字,恍然道:“是儿子能不能回家,回母亲身边。” “对。”黄彬朝她笑笑,“你跑偏了。现在的重点不是怎么才能让案主本人告诉儿子病情——因为儿子本来就已经知道了。即使他不知道,或者说即使案主最终选择不要儿子照料,我们在服务的过程中,依据病情的发展程度,后头还是要让她的家人有知情权的。” 他一语点醒了林双。 的确,她陷在之前的保密原则里,忽略了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也是陈屿峤请求她这个盟友帮助的事:让他回家陪伴老妈。 黄彬继续引导:“案主不想让儿子回家的原因是什么?” “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生病?”林双顿了下,一拍脑袋,“啊我知道了!我傻了……陈屿峤……案主儿子明明都明示过我了啊!” 解决问题的关键,正是陈屿峤说过的,他可以装作不知道郑淑宜生病,若无其事地回家照顾她。 “折中的方法就是,案主不告知病情,儿子也装作不知道,母子如常生活?” 黄彬赞许:“你想好怎么让他们如常生活了吗?” “不把焦点放在生病上,先缓和母子当前的矛盾?” “案主就没有理由把孩子拒之门外?” “是啊。”林双用力点头。郑淑宜冰雪聪明,抗拒太过,一定会遭陈屿峤怀疑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懂。 黄彬提醒:“阿尔茨海默病缓慢发展,之后案主还是会露出端倪。” 林双脸上黯淡了一瞬。 只是那个时候,清醒知事的可能就只有陈屿峤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解决当下的难题,再各个击破。” 林双答得响亮,也是为自己打气。 “谢谢你啦黄老师。”她眉眼弯弯,额角缀着窗外渗进的几缕彤红暮光,就差蹦蹦跳跳地走出咨询室。 “林双。”黄彬喊住她。 她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霞光轻拂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庞,一开始的郁色一扫而空。 黄彬想了想,咽下了打算提醒她的话—— “你要注意双重关系(注1)。” 改口道:“下一次个案工作,我跟你一起。” 第20章 家人 这段时间,林双往七院跑得勤,但不算为郑淑宜做正式的会谈工作。 她一是利用空闲时间陪陪她,二是见缝插针地为陈屿峤叠buff——毕竟上一次的病房会面以郑淑宜的短暂失忆告终,母子俩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也因为那番失忆,她得时不时地监测老太太的健康情况,了解她的阿尔茨海默病情是否又加重了。 傍晚下班后。 林双在路边的水果店挑了个西瓜,让店家洗净切好打包后,提溜着拐向七院。 她的背包很沉,装的都是陈屿峤找给她的书。手机里也保存了他拍的好几条旺旺旺的视 《共你万千星火》第20章 家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章 密切配合 这天去七院的路上,林双接到黄彬的电话,询问她人在哪里。她简单说明自己去陪案主散心。 那头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算项目活动(注1)吗?” 她反应过来:“不算的。” 黄彬沉默一瞬:“那你自己把握一下。” 结束通话,林双望着夕阳下的七院招牌。 是近一周里她每天必看的风景。 她心思一动。黄彬是觉得,她对案主表现出了超乎服务对象的关心吗?担心她对郑淑宜产生了“反移情(注2)”? 但她很确定,她并没有投射任何曾经的情感体验在郑淑宜 《共你万千星火》第21章 密切配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2章 回家 “母子团圆”的次日傍晚,林双收到陈屿峤的微信消息。 joe:「曹医生说郑淑宜可以回家休养。我想尽快给她办出院。」 林双顿时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作为第三方机构,一直在积极协调社区和医院,试图找出一条最合适的照料方法。 考虑郑淑宜情况的特殊性,参考陈屿峤“隐瞒已知病情”的建议,经过爱相共、社区、郑淑宜本人及珍姨,还有医院几方协商,他们最终决定,让郑淑宜在不告知儿子病因的情况下择日归家养病,“由社区照顾”(注1)。 现在看来 《共你万千星火》第22章 回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3章 如常 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林双给陈屿峤发完短信,便被主管裴恩召集去参加项目部的小组会。 目前,整个项目部都在翘首盼望着下个月的开标结果,看看之前申报的项目能中几个。忙完了招标工作的裴恩把各个小组的项目悉数整理了一遍,分头开会询问大家的进展、需要的支持等。 会议桌前,裴恩拿笔飞快地记录着大家的汇报。 林双目前除了郑淑宜的危机个案收尾外,也在着手“长者关怀”项目雁山社区驻点(注1)的前期筹备工作。这一个多月里,她带着许彦哲做了前期的电话调研,也在此期间完成 《共你万千星火》第23章 如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章 负担 时序已进入八月,鹭栖这座南方沿海城市的气温居高不下,空气裹挟着浑厚闷湿的水汽,令人体感分外不适。 这些天,林双时不时利用微信群向“长者关怀”的服务对象科普夏季健康小贴士。在线下,她也和许彦哲一起,上门为行动不便的老人送藿香正气水、便携小风扇之类的解暑消夏的物资。许彦哲还发挥特长,帮个别老年人修修电器开关,通通空调下水管道。 趁着这一次的入户送清凉活动,林双在会谈过程中进一步明确了部分老人的需求类别,一一记录在册。 很快到了第一次小组活动那天。 下午两点 《共你万千星火》第24章 负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5章 照护者 林双看到陈屿峤向她走过来,等她转脸去跟黄彬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他先行离开了。 她原本想叫住他,和他聊一聊讲座内容,以及郑淑宜的结案会谈。 但她很快被黄彬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他说:“待会儿我们一起走访一下社区,提前熟悉你的驻点环境。” “欸?”林双讶然出声,“黄老师要亲自监督我的执行吗?” 惊动机构副总干事跟进,可见“长者关怀”项目的重要性。 黄彬默了一瞬,失笑道:“不,我只是顺便。毕竟平时都在机构忙。” “好啊。”林 《共你万千星火》第25章 照护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章 林社工 陈屿峤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绽开笑容:“嗨!” 吴应致比他反应大,“唰”地一下跳起来,踉跄了两步站稳,“啊呀,是明湾的社工妹妹啊。” 朱伯手上动作微滞,往林双那边看了一眼。 他抬脸的瞬间,林双才将他端详分明。他的发际和鬓角皆已斑白,应该和她猜测的一致,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然后,他继续埋头干活。 林双注视着朱伯拆挡板、安脚踏的麻利动作,问陈屿峤:“车坏了吗?” 没等他回答,吴应致“哧”地笑出来:“妹妹你在没话找话呢?不坏我修它干嘛?”< 《共你万千星火》第26章 林社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章 为母之心 陈屿峤那声“郑淑宜”喊得敲山震虎,林双以为出了什么事,回身狂奔进雁山苑二期的西门。 却见老太太横眉怒目地埋怨儿子外出太久。 她长舒一口气,笑着上前打了招呼。 郑淑宜借着幽白的路灯光打量了好一会儿:“啊,啊呀,啊,阿双!” 林双和陈屿峤的部分担忧是一致的,含笑建议道,“郑阿姨,晚上散步可以带个手电筒哦,这边光线不太好呢。” 郑淑宜见到她,心情舒朗,语气也轻快起来:“哎,我不是散步。我下来丢垃圾,钥匙带错了。阿峤刚又不在家,我就找了他一会儿。”< 《共你万千星火》第27章 为母之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章 未知全貌 那座铁皮房位于雁山大厦的西南拐角,窗口外吊着一只白炽灯,光线明亮直接,与周围底商的斑斓霓虹对比分明。 彼时黄彬结束与林双的初次社区走访,吃完晚饭后驱车回家,正路过大厦西南角前的马路。 他摇下车窗,视线落向板房旁边的小区围栏,“争创全国文明典范城市”的宣传画掩映在绿化带中。 在鹭栖即将展开创城工作的当口,雁山社区管辖的地带还有这样的建筑…… 黄彬略加思索,发动汽车,往雁山苑二期的西门驶去。 十来分钟后,黄彬步行到“朱氏食杂店”。 “阿 《共你万千星火》第28章 未知全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章 社区钉子户(上) 林双在社区上岗的第一天,赶上了创建文明典范城市的誓师动员会。她和带教的裴恩都被抽去会场帮忙。 说是帮忙,也就是做一些行政类的杂务,如摆放桌椅、指引参会者落座方位等。 有人看到穿红马甲的她们,总是问是不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林双一开始还解释一下,后来就听裴恩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纠正了,“我们是第三方机构的社工。” 会议开始后,“打杂”的几人终于闲了一小会儿,林双俯身捞了一瓶水递给裴恩。 裴恩润了润嗓子,问:“你是不是觉得解不解释我们的身份不那么重要?” 《共你万千星火》第29章 社区钉子户(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章 社区钉子户(下) “你怎么看?” 待二人走出一段距离,裴恩问道。 林双放慢脚步,“是说朱伯那里刚发生的事吗?” “嗯。我觉得可以算得上邻里纠纷了吧?” 裴恩顿了下,解释之前打断她的原因。 “怕他因为被认识的人撞破这一幕,难免觉得难堪,就想着装作只是路过而已。而且,听起来,这些街坊并不想他在这里开店?” 林双想到之前和黄彬的讨论,结合这一带亟待维护的路面,对裴恩说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因为创城翻修路面,需要朱伯的店迁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共你万千星火》第30章 社区钉子户(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章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太阳][海浪]:「怎么这样啊!都是居民代表吗?」 下班回到住处,林双更新完工作日志,从oa系统上发送给裴恩和黄彬后,返回微信界面。 张阳洋给她的吐槽发来了回复。 议事会的后半段,几乎可以用“场面混乱”来形容。韩大姐听到洪国全想把分类点建在小区门外,也推翻了自己之前代表一期居民的选址提议。 “哪栋楼希望自家楼下平白无故多个垃圾站呢?鹭栖本来三季都热,苍蝇嗡嗡的,谁路过都不得心塞死!” 言抒记说:“你有其他想法也可以再提,大家都还没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