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商传》 楔子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雨雪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这首曹操所作的《苦寒行》,讲述的是他在太行山中行军的经历。太行山脉位于中原腹地,北起燕代之间,南抵黄河北岸,群山连绵八百余里,其间尽多悬崖峭壁、遍布深谷沟壑,尤以“道阻难行”著称。纵使曹操这样的大豪杰,面对太行山中的羊肠小道,也只能发出“车轮为之摧”的兴叹。后来北宋年间出了一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奇人,名叫沈括。在他的著作《梦溪笔谈》中,记录下太行山“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便说“此乃昔之海滨”。可想而知,这八百里太行山正是沧海变桑田的鲜活写照。 今天所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太行山,但比之魏晋时期,还要早一千多年。当时的中原地区,是由大大小小的诸侯统治,总数据说在八百镇以上。只是这八百诸侯都同尊一个天下共主,那便是被时人称作“大邑商”的商族。 在太行山南麓,有一个叫做“轵邑”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济源一带。轵邑位于太行山与王屋山的交界处,是扼守轵关陉的险要之地。作为“太行八陉”中最南端的一陉,轵关陉是太行山东西交通最为重要的一条道路。在轵邑的西北方十余里处,有一座商军的营寨坐落于群山之间,把守着轵关陉的出口。营寨内道路纵横,数百个军帐排列得十分规整。随处可见的白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每面旗帜上均绣着一只黑鸟,随风飘荡的样子仿佛振翅欲飞一般。 此时日已西沉,加上天空中阴云密布,一幅山雨欲来的景象,谷中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营寨各处都有松明火盆,负责警戒巡逻的士卒尚能看得清道路。 在营寨的东首树着一杆大旗,以象牙为饰,是为牙旗。牙旗下的一座帐篷格外高大,正是一军主帅所居之牙帐。此时方当初春时节,所谓春寒料峭,冷风中裹挟着一股湿气,正在巡弋的士卒们都缩头袖手,很是难受。可在这牙帐之中却似阳春三月一般,原来帐内正中放置着一个炭火盆,盆内燃着的木炭时明时暗,热气不断蒸腾而上。 营帐的地上铺着皮毡,在靠近火盆处摆着一张案几,案上有一盘切好的羊肉、一只烤鸡、一个盛酒的铜卣和一支舀酒用的长杓。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正据案而坐,手中端着铜爵。他仰起头将爵中的酒饮尽,醉眼朦胧地斜睨着跪在案旁的两名女子。 这两名女子都低着头,垂下的长发令人看不清她们的相貌,可身上所穿的衣物破旧而单薄,却遮挡不住身体的曲线。那饮酒男子看得燥热起来,忍不住放下酒爵,双手一搓,咧嘴笑道:“想不到这两个村妇身材倒好!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其中一女闻言,将头稍稍仰起,看得出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少妇,虽然称不上如何美貌,将就也能看得过去。而另一名女子非但不肯抬头,反而以手掩面,发出呜咽之声。 男子见状嘿嘿一笑,将案几上的那只烤鸡抓起,向二女抛了过去。那少妇一楞,随即从地上捡起烤鸡便啃。她吃的极快,转瞬间一只鸡已只剩下一小半。这时她才将剩下的鸡肉递到另一名女子面前,说:“你也吃一点吧。” 那女子却一个劲地摇头,看都不看一眼,仍是啜泣不已。那肥硕男子有些不耐烦,霍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把脸仰了起来。这时才看清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稚嫩少女,此刻直哭得涕泗横流,又被吓得不敢睁眼,就算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倘若变作这般模样,恐怕也好看不到哪去。 那男子果然大怒,反手一巴掌,将少女打得俯伏在地,他口中还兀自咒骂:“贱人,我一个堂堂大邑商的千夫长,能服侍我算是你的福气,有什么好哭的?”接着又朝她身上踢了一脚。那少妇虽只是跪在一旁,却感觉这些拳脚就如同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直吓得浑身战栗,衣角不住抖动。 男子见少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仍觉不解气,抬起脚来正欲再行殴打,那少妇心中暗想:“这小小女孩这般瘦弱,能再捱几下?倘若竟打死了,这莽汉必然觉得晦气,到时不知会怎样来折磨我。我的性命在他眼中不过如草芥一般,就是死在这里,有谁敢来理论?”想到这里,她急忙拉住男子,说:“这小妮子未经人事,惹恼了官爷,您消消气,就让、就让奴婢来伺候大人吧。” 那男子听她这样说,狞笑道:“原来是个雏儿。”他俯下身,一把抓住少女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坐着,“你给我好好看着,学一学如何伺候长官!” 少妇没奈何处,缓缓将身上穿着的唯一一件衣服除了下来。男子双眼放光,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躺倒在皮毡之上。 火盆发出的光亮将帐内之人的身影全都映在营帐上,帐外的人都知道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就连远在营寨西首的大门处,一座角楼上的两个戌卒也在看着,便如看一出皮影戏一般。 其中一人是个面黄肌瘦、个子矮小的中年男子,有着一张满是皱纹、饱经风霜的脸,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支铜戈,身上穿的皮甲过于长大,并不是很合身。 他身边那个青年男子面色有些苍白,双臂贴紧身体,一脸羡慕地说道:“还是当官的好啊,他在暖帐里风流快活,我们却在外面餐风饮露。” 中年士卒道:“你且知足吧,这年月当兵的总算能吃饱,已经不错了。若不是为了有口饭吃,谁愿意来这里?” 那青年士卒却有些意犹未尽,问道:“我刚来没多久,有件事弄不明白。我听说带兵出征的将领若是得胜归来,商王的赏赐固然很多;可是这戌边的将领俸禄也不高,怎么一个守关的千夫长能这般日日风流,夜夜快活?” “嘿嘿,你以为边关的守将就没有油水可捞吗?我们这里号称驻军两千,实际能有一千五六百人就不错了,这每年多出来四五百人的粮饷,都落入了这些守将的囊中。再说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些女人只要给她们吃顿饱饭,就能陪你睏觉,那又有什么稀奇?”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接着便传来一阵滚雷的轰鸣。淅淅沥沥的雨点也落了下来,山谷中弥漫起一团团雾气。 青年士卒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样虚报人头,要是有敌人来攻,难道就不怕兵力不足吗?” “敌人?哪来的敌人?”中年士卒很不屑地说,“这太行山从北到南,和这里一样的隘口共有八处,也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了。鬼方经常由北面的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等处南下,井陉、滏口陉是土方和工方东进的必经之地,就连白陉和太行陉有时也难保会有偷袭之敌。只有咱们这个最南面的轵关陉,我是从来没听说有敌人打这里过。我本来在井陉戌守,后来被差到这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嫌弃我年纪大了。这轵关陉就是安置我们这些个老弱残兵的所在。”说着,他长叹一声,将手中短戈在地上顿了两下,发出“铎铎”两声闷响。 那青年士卒讪笑着说:“没有敌人不是更好吗?有什么可抱怨的。”他指了指角楼里安放着的一面大鼓,“你若要敲,干脆敲那个,这夜深人静的,敲起来只怕比雷声还大。” “那是随便能敲的?这鼓一响就是有敌情,整个营寨里上千余人都要爬起来准备战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二人听到营寨内有些吵嚷之声,他俩看了看下面,发现是因为下雨,营寨内有些松明火盆快被浇熄了,一队在营寨内巡逻的士兵们抱怨看不清路,可负责看守火盆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中年士卒大概觉得事不关己,又接着闲聊:“对了,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被分到这里来了?” 那青年士卒听了这话,脸色忽然涨得通红。好在此时黑灯瞎火的,别人也看不出来。我为什么会被分到这个地方?他回想起几个月前,在新兵训练的时候,被一个大块头的家伙两下打掉自己的短戈,还被他抓起来掼在地上,连脊骨都差点断掉。更令人难堪的是,当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自己。身上的伤几天就能好,可是那种耻辱感一直到现在都令他心中隐隐作痛。 中年士卒见他并不回答,也不再追问,而是转过身来,双眼凝视着营寨外面的山林。青年士卒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那中年士卒将上身探出角楼,喃喃自语道:“方才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忽然间只听“嗖”的一声轻响,一支羽箭从他左颊射入,右颊穿出,顿时令他血流满面。他喉头格格作响,却已不能说话,缓缓瘫坐在地上。 而那青年士卒见到这骇人的一幕,直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说道:“出……出什么……事了?怎、怎么办?”此时空中一道电光照亮了整个山谷,让他瞥见从营寨两边的山林中正冒出数不清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朝着寨门疾跑过来。 他指着外面,对中年士卒说道:“有、有…敌人…”那中年士卒无法答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来指了指旁边的大鼓。青年士卒这才醒悟,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鼓前,颤抖着举起鼓锤,用力敲起来,“咚”、“咚”、“咚”,只敲了三下,忽然只听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整个寨门发出剧烈的摇晃。青年士卒绝望的放下手中的鼓锤,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再擂鼓了——这是敌人在用巨木撞击寨门,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山谷中不住回荡,营寨中的人哪怕睡得再死现在应该都已经醒了。 寨门附近的上百个戌卒立刻都跑了过来,有的登上寨门朝下方射箭,有的抵在寨门上阻挡外面的冲击。可是由于寨门年久失修,只被撞了十几下就门户洞开,青年士卒向下看去,只见蝗虫一般的敌人呐喊着冲入营寨,瞬间摧毁掉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而在营帐内酣睡的戌卒们此刻都尚未穿戴齐整,有的人刚刚走出营帐就被飞来的羽箭投枪杀掉,更多人则是被裹在倒伏的营帐内,连敌人的面貌都没瞧见,就毫无反抗地被人用矛戳死或用刀砍死。 剩下的人虽还在拼死抵抗,但是和入侵的敌人相比数量太少,也只能是节节败退。到最后,守军已经只剩下两百来人,全退到东首的牙帐前。 这时在牙帐内,那个肥硕的商军千夫长才匆匆将一件白色兕甲系在身上,来不及束好的长发只能披散在身后;他一手抱着雉盔,另一只手提着一柄长斧,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喝问:“你们究竟是哪个方国的人?你们不知道这是大邑商的关隘吗?” 一个十八、九岁的健壮青年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带着满脸怒气,双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说:“你就是守关的将领吗?我们是周氏族人,我叫周昌!今天来打的就是大商!” 那千夫长见周昌来势汹汹,顿时气馁,不敢与之为敌。他双手一挥,大叫道:“给我上!”自己却一个转身,来到牙帐后。那里拴着一匹马正在吃草料,他解开绳索,跨上马匹,掉头向东而逃。 一直跑到夜半时分,他身上衣物早已被雨淋透,真正是狼狈不堪。远远望见一座城池,他知道这是到了鄂城,于是策马来到城下。只是此时城门紧闭,哪里进得去?他在城门下大声呼喝了半天,城头上才有一人探出头道:“何人在此喧哗?” 他忙道:“我是轵关的守将,大商的千夫长,有急事要入城,速速给我开门。” 城上那人却冷笑道:“满口胡言,轵关的守将为何要在这大半夜里跑来,何况又是孤身一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那千夫长顿时语塞,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营寨被攻破,所以只身一人逃了出来。他又羞又忿,只得驱马绕过鄂城,继续向东走。直到破晓时分,那马已经连续跑了上百里路,实在走不动了,无论如何鞭打也是无用。 好不容易捱到苏城,那千夫长只得入城去拜见苏侯大人。苏侯是个宽厚之人,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情知有异,吩咐下人给他换了匹马。那千夫长不敢稍有耽搁,谢过苏侯之后立即上马启程。 好在过了苏城之后就进入了大商的国界,他途经牧邑、沫邑等处时,只要出示自己的印信,说有紧急军情,各地邑守倒也不敢为难他。他一路上换马不换人,这才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了殷城。殷城是大邑商的王都所在,他在城内不敢纵马驰骋,只能是耐着性子慢慢向太史府行去。 到了太史府中,那千夫长得以拜见太史莘癸。这莘癸本是一方诸侯,莘国国主,其封地在大河西岸的莘城,只因商王命他担任太史一职,因而现下住在殷城之中。莘癸得知敌情,也不敢怠慢,向他详细询问了遇敌经过。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莘癸便乘车前往王宫,预备向商王禀告。 此时的商朝天子,名叫商羡。虽然继承王位才不过数年,但商羡胸怀大志,不甘于只做个守成之君。他任人唯贤、励精图治,在他的治理下,商朝这样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王朝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丝毫不显垂暮之象。 莘癸来到群臣议事的明堂前,只见有一人早已在明堂内端坐,正是冢宰商容。商容是商王羡的叔父,其实年纪与商羡倒差不多,只是在王族内辈分较高。据莘癸所知,商容在商王文丁一朝便已为官,其人少年老成、处事稳重,所以商羡即位后便任命商容做了冢宰。 莘癸步入明堂,跽坐于地,向商容行了一礼,口称:“冢宰大人。” 商容还礼后道:“太史大人今日来得这么早,是有什么要事吗?” 莘癸答道:“回禀大人,昨夜得轵关守将来报,轵关陉大营已被周方攻占,目前周方军队去向不明。” 商容轻叹道:“怎么现在连周方这样的蕞尔小国,也敢来进犯我大商了吗?” 莘癸道:“请冢宰大人不必忧虑,周方不过是癣疥之患,如螳臂当车而已。” 此时又有两人来到明堂内,莘癸认得这二人都是商羡之弟,一个是箕胥余,一个是比干。当时象莘癸这样有封地的外族人称作侯,而商王的亲族获得封地后却不称侯而称子,箕胥余的封地在箕城,而比干的封地是庇城。几人互相见礼之后,商容将轵关失陷之事又对二人讲了一遍。 比干听后勃然大怒:“周方这是公然叛逆!待我禀告大王,让我亲领一支大军,定要将岐周城夷为平地!” 箕胥余却道:“莘侯大人,周方远在西域边陲之地,为何都打到轵关大营了,我们却没收到任何警示?难道周方军队是生了翅膀,飞到轵关的吗?” 莘癸道:“箕子大人,周方要到轵关陉,只有水陆两条路可走,走陆路必然要经过虞国,走水路则需经过芮国。我已差人前去打探,相信不久便有消息。” 此时其他大臣陆续都到了明堂上。只听内廷中有人高声宣道:“大王驾到!”众官闻声都立刻正襟危坐,恭候商羡到来。不久,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入明堂,正是商王羡。他面南而坐,待大臣们行过稽首之礼,便道:“众卿都请坐下吧。” 这时莘癸向商羡禀告道:“大王,前日夜晚周方偷袭了轵关陉大营,在一夜之间将营寨拔取。虽然还不清楚周方攻占轵关的目的,但很可能是要来攻打殷城。” 商羡大为吃惊,道:“轵关大营一夜之间就被攻下了吗?这太行八陉历来是拱卫殷城的屏障,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其他大臣都没有接话,只有比干迫不及待地道:“王兄,请让我统领一军,我定将入侵周军消灭,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天帝和历代祖先!” 商羡并不像比干这么冲动,他思索了片刻,问:“周方不是已经接受册封,成为我大商的臣属了么?怎么好端端的会来攻打我们?” 商容谨慎地答道:“先王文丁大人崩殂之前,曾下令处死遭到囚禁的周侯历。虽然已时隔数年,但小臣以为周方此次兴兵作乱,多半与此有关。” 商羡回忆了一会,说:“此事我亦有耳闻,但不知其详。父王处死周侯,究竟是为了什么?” 商容道:“呃,这个……似乎是周侯历与文丁大人在饮宴之时,因为醉酒,口出大不敬之语,故而被执下狱。而他在狱中又不思悔改,称自己蒙受冤屈,时常、时常说些狂妄之言,侮慢先王,所以才……” 商羡皱了皱眉头,道:“先父与季历饮宴时,还有什么人在场?说了什么样的大不敬之语?” 商容面露难色,说:“当时除了侍酒的奴仆外,并无其他人在。小臣也不知详情。” 商羡觉得此事可能尚有隐情,但是不宜在此时追究,只能搁置起来待日后再查。于是他又问道:“莘癸大人,周方能在一夜之间突破轵关大营,让我方甚至来不及增援。不知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卒?” 莘癸摇了摇头,道:“小臣尚未探明周军人数虚实,连他们现在何处都不清楚。” 商羡转而对商容说:“现在殷城中只有两万守军,别处还有能调动的兵马吗?” 商容答道:“攸侯大人正率领三万大军东征,可东面的战事颇为胶着,如果现在将攸侯大人召回,后果难以预料。太行八陉守御鬼方和土方的进攻,兵力也很吃紧。各营内有守卒三至五千不等,每处最多能调一千人回援,大概能凑出七、八千人。”他停顿一下,又道: “只是八陉的守军就算回援,离得近的几处在数日之间才能赶得回来,离得远的至少需半个月以上。如果大王决定要从各处调兵,小臣立刻就传令下去。” 商羡缓缓点头,此时却听莘癸说道:“且慢,大王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商羡诧异地问道:“此话怎讲?” 莘癸说:“周方土地不过百里,户籍不过三千,哪有余力养兵?据臣推算,周方所能征召的士卒不过三千人左右。所谓割鸡焉用牛刀,以殷城中的两万士卒应付周方已绰绰有余,又何需再劳师动众?” 商羡沉吟道:“以区区三千人,能一夜攻破轵关大营?再说如果周方真的是准备来攻打殷城,怎么会只带三千人?”他脸上完全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莘癸又道:“启禀大王,三千人之数,是小臣根据周方一年所能收获的粮食以及周方国的人口来估算的,或许不准确,但是也不会差得很远。据探子报,周方是趁着夜间下雨之际,悄悄潜至轵关大营门前,以巨木撞开寨门。加上戌守轵关的兵力不满两千,平时又疏于防范,才会被周人一举攻破。现在我们既已有了准备,绝不会重蹈覆辙,请大王尽管宽心。” 商羡听后,还是有些犹豫。这时群臣中有一人忽道:“我有一言,愿大王听之。” 莘甲扭头看时,认得说话之人是太卜祖尹。商羡看了看祖尹,说:“太卜大人但说无妨。” 祖尹道:“周人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我想他们可能没有多少攻城之具。而殷城自先祖盘庚大人迁都至此,已历二百余祀,历代先王都对殷城不断修缮,城池之险固不言自明。只要我们据城坚守,不论周方有多少兵卒,仓促间也攻不下来。何况周方军队可能真的如莘侯大人所言,不过寥寥数千人。不管他们人数多寡,我们只需待到周方士卒疲敝,粮草断绝之时,再出城迎战,周方必然一触即溃。” 一部分大臣认为这样应对最为妥当,都连声赞同。哪知商羡却摇了摇头,说:“这办法虽然是万无一失,却绝不可取。试问,如果一个小小的周方打来,我们都龟缩在城内避而不战,叫天下诸侯如何信服?我大邑商的威名岂不荡然无存?” 一时间,群臣们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商羡为平息大臣们的争论,又问道:“太史大人估计周方军队要多久能到殷城?” 莘癸道:“小臣以为,周方突然发难,是要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此刻他们必定是以最快速度向殷城进发,预计在两、三日内就能到附近。” 商羡道:“周方地处渭水上游,如果乘舟楫顺流而下,经大河直抵殷城岂不更快?如果他们的目的是突袭殷城,为什么还要从陆路走轵关陉?” 莘癸想了想,答道:“一来恐怕是周方没有足够的船只将士卒都运过来,只能先分批运兵渡过大河,待集结完毕后再从陆路行军。二来,顺流而下固然快捷,可一旦战事不利,想要退回去就难了。经陆路先占领轵关陉,是要为将来撤退时留下一条后路。” 商羡道:“唔,原来如此。不知周军的统帅是谁?此人思虑周详,进攻之前就已计划好了撤退路线,不像是个只会蛮干的莽夫。” 莘癸道:“周军的统帅,据说叫做周昌,正是已故周侯的长子。” “已故周侯的长子?他有多大年纪?” 这时商容插言道:“故周侯季历,据说受刑之时尚且不到四十岁。照此推算,他的长子年纪应该不大。” “哼,到底是初生牛犊,竟然有胆子来捋虎须!我倒想看看这个周昌,到底有什么能耐。” 莘癸道:“大王,您不可欺他年幼便小瞧了他。这周昌虽然年轻,但他这次偷袭轵关的行动,既隐蔽又迅捷,倒也合乎兵法的窍要。他趁着我军主力正在与东夷作战的时候来进攻,时机把握的也恰到好处。只不过……”说到这里,莘癸便沉吟不语。箕胥余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周方与我们大商的实力相差悬殊,周方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商羡听莘癸这样说,脸上才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说:“那我们此刻该如何应对?” 莘癸道:“此刻我们在明,周军在暗,如果贸然行动必然非常不利。我已将全部斥候都派出去寻找周方军队的下落,而我们则先按兵不动。等到发现周军的踪迹,就变成了周方在明,我们在暗,那便不会受制于人了。” 商羡点了点头,转而与群臣商议其他政事,直到中午才退朝。莘癸也返回太史府中,相应安排部署不提。 两天后,商羡在王宫内的庭院中,正微笑着观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与四名侍卫练剑。那男孩在侍卫们的围攻下,左支右绌,显然已有些力不从心。终于在数招之后,一名侍卫击中男孩的右胯,疼得他大叫了一声。侍卫们一见男孩受伤,便都停止了进攻。 那男孩心中忿忿不平,将手中的木剑掷于地上,对商羡道:“父王,这不公平,他们若是单打独斗,没一人是我对手。” 商羡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一言不发的捡起地上的木剑,对侍卫们示意向他进攻。 几个侍卫相互看了一眼,纷纷挺剑朝商羡刺去。商羡格挡了几个回合后,突然发力,手中木剑极快地挥动,刺中一名侍卫的胸膛。接着又是一个转身,借助身体转动的力量,将一名侍卫的木剑瞬间击飞。他出其不意的快速解决掉两个人后,更加的游刃有余,再经过十几个回合后,终于将剩下的侍卫全部打倒。 这时商羡才对男孩说道:“受儿,如果这里是战场,而你被数名敌人包围,谁会给你单打独斗的机会?当敌人人数很多时,你不要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而是要逐个击破,先干掉比较弱的敌人,等腾出手来再对付强敌。你明白了吗?” 原来这男孩就是商羡的嫡子商受,商受低着头说:“孩儿知道了。”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我又没有你这般的力气,就算使出同样的招式,也无法击落侍卫的木剑。 商羡点点头,将木剑还给商受,说:“继续练。”这时有宫中内侍前来通报道:“启禀大王,太史大人求见。”商羡说:“请太史大人到这里来。” 过不多时,莘癸来到庭院中,见到商受正在练剑,便停下了脚步。商羡对他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莘癸拜见商羡之后道:“大王,周军已经占领了沬邑,并且在那里停下不走了。探子回报说周军人数大约有四千左右。” 商羡奇怪地问道:“哦?周昌在沬邑滞留,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呢?” 莘癸答道:“据报,周方军队根本没有带任何辎重,每个士卒只在出发时随身带了几天干粮。他们占领沬邑,想必是要劫掠粮食,这就是所谓因食于敌的策略。另外,他们占住沬邑不走,是想迫使我们的军队离开殷城去救援沬邑,这样周方就可伺机在郊野之地寻求决战。” 商羡一时气到极点,反而冷笑了两声,恨恨说道:“这周昌也太小看我了。他认为我会害怕到躲在城里不出来吗?简直是目中无人!” 莘癸接着道:“周昌占据沬邑这个地方,非常巧妙。此处离殷城很近,如果殷城中的守军倾巢而出,那么他便……” 商羡打断了他,说:“那么他便要随时杀到殷城之下了!好一个周昌,竟如此狡诈,这是逼我们总要留一部分兵力防守,有劲却不能完全使出来。如果派出去的兵力少了,还会被他一口一口地吃掉。” 莘癸道:“正是,总之现在周昌占了沬邑,就是以逸待劳,完全掌握了主动。而且想来周昌不会在沬邑消极防守,一定会以沬邑为诱饵,在半路设下埋伏。” 商羡有些着急地问道:“太史大人既然已经洞悉了周昌的诡计,可有破解之法?” 莘癸笃定地说:“小臣倒是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商羡见他胸有成竹,心中甚喜,忙道:“什么一石二鸟之计?” “那就是由大王御驾亲征。要打的第一只鸟就是周昌——他带着四千人马前来,就算打下殷城,也无法守住,所以小臣推测他的目标并不是殷城,而是大王您。文丁大人杀了他的父亲,他便要杀您为父报仇。如果大王亲自出征,周昌一定会不顾一切前来攻打您的部队。大王一旦将周昌的主力拖住,令他无法抽身,殷城中就能派出援兵,对周昌形成合围之势,管教他插翅难飞。” 商羡听后不禁笑道:“我这样大的一个鱼饵摆在那里,还怕周昌不上钩?却不知这第二只鸟又是什么?” 莘癸道:“大王您即位不久,正需要打一场胜仗来巩固人心。我们现下与东方夷人之间的战争是势均力敌胜负难料,而与周昌的这一战,则是稳操胜券。倘若得胜,人人都会传颂大王英明神武,率众退敌的事迹,您就会成为受万民景仰、四方宾服的圣主。这便是第二只鸟了。” 商羡不住点头,道:“好!好!便依太史大人所言,我定要亲自斩下周昌的人头。还有,沬邑这个地方如此重要,将来我要在沬邑建一座新城。” 第一章 二十年后 周原,是位于关中平原最西面的一块小小平原,它的范围大致在今天的陕西宝鸡与扶风之间,与大名鼎鼎的五丈原隔河相望。此时周原的上空一片灰白,漫天飞舞的大雪落下,远方的山峦、树林、村庄和田野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在积雪之下,一条几乎已无法分辨的小道,从一个小土坡下绕过,向远方延伸而去。土丘上稀稀落落的树木早已掉光了叶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一个佝偻的身影在树下缓缓地移动,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怀中抱着一摞枯枝断木,双眼在地面上搜寻着。他发现了一小截未被雪完全遮盖住的枝桠,立刻弯下腰来,正准备伸手去捡。忽然,他听到一声马匹的嘶鸣,使他诧异的站直了身子,向山坡下望去。 原来,那是一支车队正沿着山坡下的小路缓缓驶过。像这样的乡下老人,大多数只见到过牛车,马拉的车还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过。此刻亲眼见到这支共由六辆马车组成的车队,那老头似乎看得目瞪口呆,连柴火都忘了捡。 走在这支车队最前方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他胯下的那匹马毛色通体黑亮,个头比那拾柴的老人还要高;可是这壮汉身材实在太过魁梧,反倒衬得马有些瘦小。他脸上满面虬髯,眉毛也特别浓密,几乎和胡须连在一起。片片雪花落在他的眉毛胡子上,将他的视线都挡住了,使他不时便要在脸上抹一把。 这壮汉头戴一顶铜胄,身上穿着黑色的犀皮甲。他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握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眯缝着双眼,也打量着山坡上那个拾柴的老人。 壮汉身后,所有马车都是两马並辔而行,每辆马车的两侧各有两名骑士护卫。这些骑士都身着涂有红漆的牛皮甲,头戴红色皮盔,手持长戈,身后背着短弓。 第一乘马车上方有一顶容盖,车舆内铺着厚厚的皮毡,车内两名男子相对跽坐。坐在左首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头戴一顶帛冠,上身穿着一件青色短襦。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肤色白净,头发束在脑后,穿着一件白色长袍。 第二乘马车上也有容盖,一个身着狐裘的貌美妇人斜靠在车栏上,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其后的四辆车都没有容盖,只在车顶上盖了一大块毡布。毡布高高隆起,显然车上都满载着什么物件,均用绳索捆扎的结结实实。 车队在大雪中不徐不疾地向东而行,过不多时,在进入一片树林后,便再也看不到那拾柴老人的身影了。 林子里长的多数是些当地很常见的树干笔直、枝条稀疏的白杨,有时也能见到几株圆柏和枫桦。一只老鸦在树木之间纵跳,远远地在车队后面聒噪,远处的灌木丛后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鹿鸣。车队在林中又行了一阵,第一辆马车上的中年男子忽然喊了一声:“鬻熊。” 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壮汉转过头来,说道:“在,周侯大人。有何吩咐?” 原来这车上的中年男子就是周昌,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二十年,此时的他已接受商王册封,成了一方诸侯。周昌对鬻熊说:“天色已晚,我们就在此处安营,明日一早再赶路吧。” 鬻熊在马背上微一躬身,应了声“唯”。他抬起右手,整支车队便缓缓停了下来。接下来鬻熊指挥车夫将马车赶到道旁,命令骑兵侍卫们到树林中拾取柴火,在地上打了两个土灶,又扎起一座营帐,还安排了数名侍卫在周围警戒。 周昌这时打开车舆后门,从车上下来。他腰身依旧笔挺,只是顾盼之间多了一股威严气度。同车的那个少年也紧跟着周昌下了车,只见他白袍上用一条革带束腰,革带上系着一块玉佩。周昌对少年说:“周考,去请你母亲过来。” 周考应道:“唯,父亲大人。”他来到第二乘马车前,向那妇人行了揖礼,说:“母亲大人,请下车歇息吧。” 那妇人微微一笑,正待起身,她身边的男童忽地从车上窜下来,与周考抱在一起,嘴里叫着:“大哥。”这男童眉目间虽然稚气未脱,眼神却无比活泼机敏,双眼不住的四下张望这个陌生的地方。 周考一手抱着男童,一只手扶着他母亲下车。那妇人走到周侯身前,施施行礼。周昌忙伸出两手来扶住她,说:“夫人辛苦了。” 壮汉鬻熊站在一旁,对妇人行礼道:“太姒夫人安好。”这妇人是周侯的原配,周族上下都尊称其为太姒。太姒对鬻熊也回了一礼,口称:“鬻子大人。” 那男童见到鬻熊忽而一乐,哈哈笑道:“火师大人,你怎的成了白胡子老公公了?”鬻熊先是一怔,待垂目一看,果然满脸胡须都粘着雪花,乍看就象白须老人一般,他自己也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太姒叱道:“发儿,不可对火师大人无礼。”周发顽皮的吐了吐舌头,便又缠着鬻熊要去打野兔。 周昌对鬻熊问道:“发儿的射艺练习得如何了?”鬻熊回复说:“二公子近日在练习三连,颇有进境。只是臂力不够,还拉不得强弓。”周昌点了点头,说:“以后你若空闲时,便开始教他剑术。” 太姒听到要让周发学习剑术,不由回想起两年前周考开始练剑时,几乎每天身上都有青紫淤伤,都是自己亲自给他敷药治疗。虽然现在周考受伤的时候越来越少,但那些伤痕却似历历在目。现在发儿要开始学剑术,少不得又要吃苦头。但太姒也明白,身为周昌的儿子,这样的修练是无可避免的,她虽然心疼,却也不能劝止。 正在周昌等人谈论之际,营火已然升起,众人围坐在火堆旁,几名侍卫从排在最后的一辆马车上取下几只羊腿来,在火堆上架起羊腿来烤。一时间,清冷的树林中飘荡着羊脂的香气,以及众人的笑语声。 羊腿烤好后,鬻熊切下一大块肉,递给周昌。周昌将肉分给一个赶车的车夫,这车夫年约五旬,是众人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原来周族人素有敬老之俗,但凡分发什么东西,总是要优先给族中长者。 那车夫接过羊肉,却不即刻食用,而是等到周昌将羊肉全部分配完毕,大家才一同大快朵颐。吃完烤肉后,有人取来一只陶罐,在里面盛满积雪,吊在火堆上。待积雪融化后,众人又一同畅饮雪水。 鬻熊大口将雪水一饮而尽,用手抹了抹嘴,说:“这雪水饮来倒也甘冽,只是不如美酒香醇。只盼能早日到朝歌,便可以痛饮商人的美酒了。” 周发吃饱后,正坐在太姒身边休息,听了鬻熊这番话,便问太姒:“母亲大人,我听说商人的酒多到像河里的水一样,怎么喝都喝不完,这是真的吗?” 太姒被他一问,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出嫁之时,商王的都城还在殷城的岁月,过去的回忆如同水中的涟漪,一层一层不断浮现在脑海中。 那一年,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同殷城中那些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们一样,每日里不是游山玩水、作歌吟咏,便是在家中学针线女工、栽培花草。 直到有一日,她与几个姐妹本来约好出城游玩,谁知四下里城门都关闭了,任谁也不能出入。她悻悻然回到家中,才听说是有一个叫周昌的男人,带领着几千族人来进攻殷城,说是要为父报仇,商羡大人正率领军队在城外大战。 她至今仍记得人们在谈论起周昌时那嘲笑的语气和轻蔑的神色。对于周昌带着几千人来攻打王都这件事,大家都说这人一定是个疯子,才会做出这样以卵击石的举动。不过当时的她,对此事却漠不关心,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 哪知几天以后,父亲突然来告诉自己,商羡大人亲自许婚,要她嫁给那个叫周昌的男人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偷偷的问哥哥,这周昌是个什么样的人。哥哥还不知道她要出嫁的事情,便告诉她:“听人说周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一个人就杀死了上百个商兵,全身上下都受了伤,却一步也不肯后退,简直像个怪物。” 听到哥哥这么一说,她吓得腿都软了,跑到母亲房里,哭着哀求母亲不要把她嫁给一个恶魔。但是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母亲,这次却只是叹了口气,娘俩一起抱头大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恐怕已经无法改变了。 接下来,她也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从梦中被一个浑身浴血的怪物惊醒。直到在哥哥的陪同下离开了殷城,走了好多天才来到渭水岸边。 在渭水河畔,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叫周昌的男人,还记得他身上披着兽皮,脚上穿着草鞋,身体所有裸露出来的部位都还缠着疗伤的布带,却一直傻呵呵的冲自己笑。她心中暗暗揣测:这就是那个杀人魔头?还不到二十岁吧,看面相倒不是个很凶恶的人。 不过,更让她意外的是,这个外表粗鄙野蛮的男人,对自己却彬彬有礼。她要周昌穿商人的服饰,照商人的礼仪完婚,周昌都遵循照办,甚至还为她造了一座宫室——虽然还及不上自己家在殷城的府邸。就这样,她在岐周城中一晃便过去二十年,再也没回到过父母身边。 一下子回忆起这么多年前的往事,太姒心中百感交集,呆呆地只是出神。周考坐在一旁,见母亲没有回答周发,便对他说: “我听一个去朝歌贩牛的人讲,说全天下人收获的余粮,都被运到朝歌去换取海贝。朝歌的黍稷麦米堆积如山,吃不完就拿来酿酒;有时酿成酒还喝不完,就直接倒掉。因此,朝歌城里的水井、沟渠中都有酒香。” 周昌在旁边听着,虽觉有些夸大其辞,但朝歌人嗜酒成风倒也不假。他见太姒默然无语,便关切地问:“夫人,你在想什么事么?” 太姒被周昌问起,这才回过神来,说:“没什么,只是忆起些儿时往事。” 周昌哈哈笑道:“原来夫人有些近乡情怯,只是我们才走了两天,离朝歌还远咧。” 他听太姒说起往事,也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生死大战。那场战斗在他的记忆中却又与太姒不同:虽然他带领族人奋力杀死了数千商兵,但是敌人却似乎无穷无尽的如潮水般涌来,怎么也杀不完。才打了一天,自己带来的四千族人已经只剩一半了。傍晚收兵时,那些伤者的凄厉哀嚎更令周昌彻夜难眠,一直到次日清晨惨呼声才渐渐减弱——由于缺少伤药,大部分伤兵没能等到天亮就断气了。假如商羡的议和使臣来得再晚一点,他可能就要自行撤退了。 二十年来,周昌无时无刻不在反思,当年那种可能导致全族覆灭的行为是多么鲁莽。而这二十年中,他虽然一直努力使周族恢复元气,却又时时为缺少能干的人才而苦恼。因此,象鬻熊这样的外族人,周昌也都尽心结纳,广为招揽。 他也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的情景:自己大概还只有周发那么大吧,父亲周历正要去殷城觐见商王文丁。没想到的是,周历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那个乘马而去的背影成了父亲留在周昌记忆中最后的影像。几年后有人告诉他父亲已经死了,但是有的说周历是病死的,有人却说他被商王砍了头。只有一点确凿无疑,父亲在那几年中一直被商王关在牢狱中。 那时的周昌满脑子都是为父报仇的想法,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他也失去了人生的方向。直到经历过那次惨烈的战斗,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回忆了一番往事的周昌抬起头,看了看夜空,说道:“都早些睡吧,明日好早起赶路。”众侍卫们闻言,便将毛皮毡垫在雪地上铺开,都围在火堆旁睡了。周昌和太姒带着周发进了营帐,让周考和侍卫们一起在外露宿。 第二章 犬戎游骑 翌日晨时,周考醒来睁眼一看,天空依然一片漆黑;他翻身坐起,却见周昌早已站在道旁,正指挥众侍卫们整理行装。 周考忙起身来到父亲身边,向他请安。周昌点点头说:“去唤你母亲和发儿过来,用过朝食我们便出发。” 周考进营帐去找太姒,却见太姒已然醒来,正在周发身边坐着,只是尚不忍叫醒他。周考轻轻走到太姒身边,附耳言道:“母亲大人,马上便要启程了。” 太姒这才不得不唤醒周发,周发年幼,又是第一次随父母出远门,本就疲惫不堪,晚上又睡不安稳。太姒连着唤了几次,周发才昏昏沉沉的应了一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么快又要走了?我都还没睡够呢。” 周考对他说:“父亲大人已醒来多时,你再不起身,小心挨骂。” 周发这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这次朝歌之行,周昌本来不准备带周发同往,只是周发一直缠着他,又架不住太姒和周考帮着说情,周昌才勉强同意。周发心中一阵嘀咕:早知路途这般艰辛,当初真不该求父亲带自己出来。 太姒帮周发梳头,扎了一个小辫盘在头上,又替他整了整衣裳,才领着他去给周昌请安。周发对周昌行过揖礼,口称:“父亲大人安好。”刚抬起头,却看见鬻熊从树丛中走出来,咧着嘴笑道:“太姒夫人、二位公子,我方才出恭去了。” 周考和周发对鬻熊也是长揖到地,齐道:“火师大人安好。”鬻熊还了一礼,又对太姒行礼。太姒对鬻熊的不拘小节向来并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也还了一礼。 这时周考从马车上拿出一些糗饵来,递给周发和太姒。这糗饵乃是用黍米制成的干粮,是当时军队出征或旅人远行时常备的食物。周发一边吃,一边看着在马车边忙碌的侍卫们,好奇地问道:“大哥,这几乘蒙着毡布的车上装的是些什么?” 周考答道:“中间两乘所载的是我们进献给商王的贡品,最后面的两乘装的是些行李辎重。” 周发道:“咱们献给商王这些贡品,是不是以后犬戎来抢粮食,商王就会派兵来保护我们?” 周考点头表示赞许,鬻熊却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说:“商王自顾尚且不暇,哪里会派兵来保护我们?以往土方入寇商境,商王还要我们派兵增援咧。再说商方军队都是步卒,等他们赶到,犬戎的骑兵早跑得没影了。” 周发不解地问道:“那我们干嘛还要给商王送贡品呢?” 鬻熊一时语塞,周考正思索该如何向周发解释,却听周昌道:“等你长大了自会明白,我们上路了。” 随着周昌一声令下,众人仍如昨日一般各就其位,迎着天边的第一道曙光进发。周考看着父亲,只见周昌双目微闭,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忽然他想起周发刚才的说的那些话,便问:“父亲,我听火师大人说,我们此次赴朝歌参加商王即位大典,往返最少也要三个月。您这么长时间不在岐周城中,假如犬戎来犯,当真不打紧吗?” 周昌抬眼看了看周考,说:“城中有南宫大人镇守,且粮草、干柴储备充足。犬戎人虽然长于野战,但缺少攻城战具。只要南宫大人不出城与犬戎交战,岐周城是足以应付的来的。” 周考点点头,又说道:“这次连母亲大人也不顾旅途劳顿,一同前往朝歌,想来商王即位大典一定是异常隆重,盛况空前了。” 周昌微微一笑,道:“商王即位乃国之大典,仪式繁琐自是难免。商先王帝乙大人即位,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为父年纪尚幼,所以这等盛事就连为父也是首次经历。至于你母亲,也是难得借这个机会,才能够见一见你的外祖父。” 周考心中暗想,原来连父亲也是第一次参加商王即位大典,自己这么年轻就能经历这样的大事件,实在是一件幸事。他接着问道:“即将即位的商受大人,是何等样人?父亲之前可曾见过?” 周昌略一思索,答道:“我年年都到朝歌纳贡,商受大人身为太子,为父自然是见过的。不过我们这些地方诸侯,乃是外服官,按例是不能与太子有什么深交的。我只是听说商受大人天资聪颖,博闻广记;更兼弓马娴熟,犹擅射猎。总之朝歌之内,人人都赞商受大人乃是人中之杰,天之骄子。算起来,他今年应该有三十岁吧,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周考听后暗暗叹服,说:“不亏是大邑商的王储。有这样文武全才的人继任商王大位,天下必能太平,想来亦是我等百姓之福。” 哪知周昌却摇了摇头:“为父自接到帝乙驾崩,新王将立的消息,曾算过一卦,卦象中却有商室倾颓、兵连祸结的迹象。因此商王即位一事,现在还吉凶难料。” 周考大惊,道:“这却又是何故?” 周昌沉默半晌,才一脸肃然地对周考说:“天道不可测,我也不能完全明了爻辞中的真意。但是我今日所说之事,你切不可对旁人提及只言片语,知道吗?” 周考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周昌才又说道:“我以夏后氏所传之连山易推演,算得天命在西、圣人出世之兆;而以商人所用之归藏易推算,却又有王利东隅、战胜攻取之象。这两种易术所得结果常常截然相反,为父多年来始终无法将其归于一统,想必是为父对于术数之道所学不精之故。”他说完长叹一声,神色间颇有沮丧之意。 周考虽然知道父亲近年来一直钻研术数,但今日听了这番话,才知道术数之学的博大精深。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周昌,想了一会才说道:“孩儿也想学习术数,但盼能助父亲一臂之力。” 周昌却断然拒绝了周考的请求:“为父研习术数之理,是因为心中困惑无人可解,这才求助于上天指引启示。你现在文学武艺有师父教你,为人处世有父母教你,又何必去学术数?何况天道虽有预兆,但终究事在人为,比如卦象显示今年乃大丰之年,但如春不播种,秋不收割,终归将是颗粒无收。那么究竟是卦象不准,还是人殆于事而得罪于天呢?” 周考随即明白:“现下孩儿该学的,是耕耘稼穑之道以使民丰足,攻守战备之道以使国安定。” 周昌脸上现出欣慰之色,父子二人一路谈论,不觉已近日中。车队此时到了平原地带,四下都是一览无余的旷野。 周昌正待下令歇马,却听得后队有人高呼: “后方有骑兵迫近!” 周昌惊讶不已,在车上站起来向后眺望,果然隐隐见到有数十骑人马正朝着这边急速赶来。 鬻熊此刻也已拨转马头,来到周昌身旁。周昌问:“来的是什么人?” “他们没有打旗帜,肯定不是我们周方的骑兵,”鬻熊顿了一下,“看起来象是犬戎人,约摸有四、五十骑人马,可能是支斥候部队。” 周考见来骑从后方直扑过来,说道:“他们似乎是发现了我们留下的车辙印记,一路追赶过来的。” 周昌深吸一口气,对众侍卫们大声说道:“看来确实来者不善。现在我们要逃是逃不掉的了,此刻唯有一战!”所有侍卫听到此言都发出一声怒吼,高举长戈以示与敌人死战的决心。 周昌毕竟身经百战,此刻虽然敌众我寡,他却丝毫没有慌乱。他下令将所有马车围成一个圆圈,侍卫们站在圈内,将太姒、周发等人围在垓心。 鬻熊问道:“我们的马匹怎么处置?”周昌说:“马匹留在这里,如果被箭射中就会四散乱跑,你让车夫们把所有马匹都赶到远处去。”当下几个车夫将拉车的马和侍卫们的坐骑全都牵走,远远的躲了开去。 周昌冲鬻熊微一颌首。鬻熊会意,大喝道:“架弓!”侍卫们立刻取下背上角弓,面对着来敌方向,拈弓搭箭蓄势待发。 周昌对周考说:“你和发儿也取两张弓来,平日让你们勤加练习,今日便是用武之地。” 周考闻言,从马车上寻得两张猎弓和一壶箭,挑了一张较轻的弓递给周发。周发接过弓,将一支箭搭在弓把上,拉了拉弓弦,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周考这两年一直跟随着父亲打理内外事务,虽还不曾上阵搏杀,但总归是经历过几场战斗。而周发却是首次亲临战阵,兴奋之余又不免有些紧张。 周昌对一个侍卫说:“取我的剑来。”那侍卫将周昌的佩剑双手奉上,周昌接过之后看了一眼太姒,示意她毋需担心。 太姒虽从未上过战场,但是在这个打仗杀人如家常便饭的时代,她也并不因此便惊慌失措。她更不相信这个能让帝乙大人都忌惮三分的男人,会被这几十个犬戎骑兵打倒。她心中想的只是:如果考儿和发儿有什么危险,我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们。 追兵渐渐靠近,鬻熊一直在紧紧地盯着,已经清楚的看到这些人的衣着打扮,只见他们全都身披兽皮,头戴皮帽。果然是犬戎杂种,呸!他在心中咒骂了一句。鬻熊盘算着,自己这方虽然处于逆风,弓箭的射程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周人所用角弓制作精良,远非犬戎人的弓箭可比,足以抵消逆风的劣势。况且犬戎人正纵马急驰,必然大失准头。因此他耐心地等待着犬戎人更加靠近一些。 此时,犬戎人也已经发觉他们追逐的目标停止了前进。他们开始大声叫喊,呼喝之声此起彼伏。这是犬戎人惯用的伎俩,目的是使敌人恐惧慌乱,丧失抵抗的意志。 正当他们准备对猎物发起最后的冲刺时,忽然眼见从周人的防御阵中飞出一支箭来,犬戎人急忙躲避,哪知这支箭力道不足,从半空掉落下来,斜斜地插入雪地之中。犬戎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更加断定这帮周人实力不足为惧,便毫无顾忌的直冲过来。 原来这一箭乃是周发所放。他平日只在靶场射过箭,哪里接触过真正的敌人?当他听到犬戎人的呼喝之声,心神一分之际,扣着箭的手松了,那支箭便应弦而出。周发一箭射空,顿时羞惭得无地自容,只是大家此刻正全神应敌,已无暇去安慰这位小公子了。 便在此时,鬻熊忽然沉声喝道:“放箭!”瞬时之间,二十余支羽箭齐齐射出。犬戎人初见箭来竟不以为意,直至有四、五人被射落马下,他们仍是错愕不已。待到他们回过神来,第二轮箭雨又旋踵而至。 不过这次犬戎人学了乖,纷纷贴伏在马背上躲避,是以这次只有两人中箭落马,数人受了箭伤。犬戎人又惊又怒,为首一人大声呼喊了几句,犬戎骑兵立刻分散开来,想从两翼包抄。 鬻熊见敌人分散,便令侍卫们自行瞄准射击,而犬戎人步步逼近,也开始射箭还击。只不过犬戎骑兵移动太快,难以命中,反观周人侍卫们都是站在原地,兼且聚作一团,简直比箭靶还更容易射中。一时之间,犬戎人占尽上风,围着周人的车队大兜圈子。 所幸周人侍卫都身着皮甲,而犬戎人所用的箭簇多是石头、兽骨一类打磨而成,即便有些箭矢能穿透皮甲,也难以造成严重伤害。而周人的箭簇皆为青铜铸造,中者非死即伤。因此,犬戎人一通乱射之后,除了有一名周人侍卫被射中脖颈而死,其余人有的虽身中数箭却也只是受了点轻伤,损失反而比犬戎一边小得多。 犬戎人见围射战术收效甚微,开始收缩包围圈。鬻熊见状高喊了一声:“他们要冲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犬戎人忽地策马直驱到周人阵前,翻身下马。只见他身强体壮,手持一柄石斧,纵身跳上一辆马车,抡起斧头便斫。这一斧势大力沉,一个侍卫躲闪不及,正被砍中肩头,整条臂膀齐齐斩断!那侍卫一声惨叫,鲜血从断臂处喷溅而出,周昌、太姒等人虽身在垓心,脸上身上也都沾上了斑斑血迹。 旁边几名侍卫见敌人近身,忙抛却弓箭操起长戈,向犬戎壮汉刺去。那壮汉使开石斧,左支右挡,一时间谁也奈何他不得。 周考回头瞥见,不假思索的一箭射去;那壮汉正凝神抵挡长戈的攻击,全没留意有箭射到,立时被射中左膝处。他腿一软,手中挥舞的石斧慢了下来,周考看准机会,接着又是一箭,正中他咽喉。那壮汉想张口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双目圆瞪,倒伏在马车之上。 就只这么片刻之间,其余的犬戎人也纷纷攻到了周人阵前,周人侍卫们也全操起长戈抵御。犬戎人使用的武器多是些石斧、石矛,还有的是在一个大木棒上嵌入数十枚兽牙,威力远逊于周人的铜戈。无论犬戎人想从马车之间的间隙冲进来,还是想从马车上方翻过来,往往连周人侍卫的衣角都没沾到就被一戈啄死。 周发此时不敢放箭,正想着自己能做点什么,忽然发现有一辆马车正在缓缓移动。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脑筋灵光的犬戎人正试图将马车拖开。周发很想给他们一箭,可他身材矮小,那马车上又满载物品,把犬戎人的上身全给挡住,根本射不到。 周发灵机一动,蹲下身去,从马车下方专射敌人腿脚。一个犬戎人被他射中小腿,顿时哇哇乱叫,一跤坐倒下去。他周围的几人却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这支箭从何而来。 但是那马车终究还是被犬戎人拉开,周人的防御圈顿时打开了一个大缺口,所有犬戎人都朝这个缺口蜂拥而上。几个周人侍卫挺戈乱伐,挤作一团的犬戎人避无可避,冲在前面的数人立时丧命于戈下。可是后面的犬戎人却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上来,长戈在贴身肉搏的情形下变得毫无优势,眼看周人的防御圈就要被攻破! 在这紧要关头,鬻熊忽然发出一声暴喝,直如晴空霹雳一般。他噌的一声抽出腰间铜剑,众人只看见一道金色光芒闪过,而剑芒所到之处,犬戎人所执的武器无不当者立断,往往同时断掉的还有犬戎人的脑袋、手臂。鬻熊轻而易举便直冲入犬戎人群之中,而犬戎人忌惮他手中利器,谁也不敢靠近。 周考见鬻熊孤身一人冲入重围,担心他有什么闪失,回头对周昌道:“父亲大人,能否借您佩剑一用?” 周昌只犹豫了一下,随即将剑递了过去。太姒只来得及说了声“小心”,周考早已冲了出去。周人侍卫们见到世子身先士卒,无不士气大振,全都奋不顾身的跟着掩杀过去。 犬戎人见对手们突然好似饿虎扑食一般杀过来,气为之馁。剩下二十来个还能走的,竟都怪叫一声,扭头落荒而逃。鬻熊大喊道:“休教走了一个。”犬戎人被追上了的都纷纷了账,剩下几个跑得快的好不容易骑上了马,未及走远便被周人侍卫用箭射死。 第三章 折而向北 刚才还充斥着拼杀嘶喊声和兵器碰撞声的旷野,忽然之间就静了下来。周人之中,除了两名侍卫战死之外,其余大多只受了些轻伤,还能行动的侍卫们开始清理战场。 太姒抬头看了看天空,雪花依然不停飘落,并不曾因适才发生的激斗而减缓片刻。而鲜血亦不断的从躺倒的尸身下渗出,将大地染成腥红的一片。 这是太姒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杀戮,尤其是当她的脸上还留着族人的血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血液尚有余温。太姒走到那名断臂侍卫身前,俯身细看他的面容。只见他身体尚且不住抽搐,只是双眼已经目光涣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到最后胸腔终于停止了起伏。 他还这么年轻,太姒暗想,他的母亲一定也在家中日夜盼望他平安返回。她伸出手替那侍卫阖上双眼,这才轻轻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迹,趁机擦掉眼角的泪水,然后转过身来帮那些受伤的侍卫们包扎伤口。 鬻熊在环顾四周之后,却哈哈笑道:“这帮犬戎贼人!平时碰到我们的主力就逃得一干二净,好久没有象这样痛快的大杀一场了。” 周昌听后叹了口气,道:“犬戎人骑在马背上放箭,便如在平地上一般。如果在野外和他们交战,即便能战而胜之,我们自己的损失也很大。这些犬戎人,实在是我们周人的大敌,万万不可有轻敌之心。” 周考、鬻熊在周昌身边,都点头称是。周考将周昌的佩剑呈上,道:“请父亲大人收回。”周昌却不接过,对他说:“这把剑你留着吧。此剑名为轻吕,是你祖父传下来的,你可不能辱没了它。知道吗?”周考大喜,谢过周昌不提。 正当他们谈论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周发竟独自一人到处乱走。原来他也学着打扫战场的侍卫们那样,四下翻检犬戎人的尸首。忽然周发从一具尸身上抽出一支羽箭,举在手中高喊道:“这人是我射死的!” 周发初尝胜果,正在兴高采烈之际,全无防备之心。陡然间,那躺在地上的尸体竟一跃而起,一手抱着周发挡在自己身前,一手握着一把石匕抵住周发咽喉,口中不住叫喊。 周昌等人这才发觉异状,只是众人与周发相距甚远,已是救援不及。只听太姒大叫一声:“休伤我孩儿!”周人侍卫们立时将那犬戎人团团围住,但是人人都见到那柄石匕首打磨得甚是尖锐,只消在脖颈处轻轻一戳,那便任谁也救不了二公子的性命,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这犬戎人受伤之后,眼见难以逃脱,索性躺在地上装死。也是他命不该绝,周发竟独自一人来到他身边,终于被他所擒。 周昌见那犬戎人目露凶光、面目狰狞,他深知困兽犹斗的道理,于是命侍卫们后退,然后走到犬戎人面前,忽然用大家都听不懂的言语对那犬戎人讲了几句。 那犬戎人一怔,也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他声音虽依旧高亢激动,不过也听得出来稍减了几分恐惧之意。 原来周昌长年与犬戎人作战,也刻意学了些犬戎人的语言。只见两人不住交谈,语音忽高忽低,语速时快时慢,有时象在争吵,有时又象两个商贩在讨价还价。中间周昌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才又接着对话。其余人都屏气凝神地听着,不敢有任何举动。 最终,那犬戎人在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松手放开了周发。周发甫觉制住自己的力道消失,立刻飞身扑入周昌怀中。侍卫们一见二公子脱离险境,十数支长戈瞬间抵在那犬戎人身上,只消周侯一声令下,他全身就会多出十几个窟窿。而那犬戎人仰起头,脸上顿时现出鄙夷之色。 不料此时周昌却挥了挥手,说道:“放他去吧。”众侍卫虽不明其意,但周侯向来令出如山,谁也不敢违逆,当下众人让开一条道来。那犬戎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瘸一拐的骑上一匹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周昌转过身,对众人说:“这犬戎人说要让他骑马行出五里后才放还周发,我自然不能应允。最后不得已,我告诉他我乃周侯,并且以一方诸侯的身份承诺不伤他性命,才说服他放了发儿。” 鬻熊不无担忧的说道:“只是如此一来,犬戎人知道了你的行踪,只怕不会放过这个擒获周侯的绝好机会。这支斥候部队追上了我们,主力部队也一定相距不远,他们定会调集人马前来追赶。” 周昌叹息道:“不错,若我被擒,岐周城必将不攻自破。”周发此时虽仍惊魂未定,但亦知自己闯下大祸,战战栗栗地说:“孩儿知错了,请父亲大人责罚。” 谁知一向严厉的周昌却没有责怪周发,而是对他说:“你第一次上阵,不知道战场上的敌人有多诡谲狡诈,我这次不怪你。但你要知道,人为了生存下去,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要牢记这次教训,以后不可再有麻痹大意之举。”周发这才敢抬起头,对周昌说道:“孩儿一定谨记在心。” 周昌接着又说:“我们要去朝歌,向东走到风陵渡过大河是最快的一条路。但是我们若继续向东走,尚需两日才能到达渡口,这样只怕会被犬戎主力追上。” 鬻熊道:“周侯大人,这里往东不远就是程邑,程邑内的守卒足以保证我们的安全,我看目前唯有去那里暂避一下了。” “不可不可,程邑内的守兵太少,就算到了那里,也只能困守于村内。但犬戎人一旦知道我在程邑,势必会将村寨团团包围,那样一来我们是无法及时赶到朝歌的。” 鬻熊说:“可是敌人从后方而来,一定已经切断了返回岐周的道路,现下如想回城去,恐怕会在路上与犬戎遭遇。” 两人均觉左右为难,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周考提出:“可否南下渭水,找渡口过河后再沿终南山向东走?” 周昌说:“渭水上的渡口只有载人的小舟,没有能载马车过河的大船。这些献给商王的贡品是我耗费不少时日搜集的,绝不可轻易丢弃。” 此时太姒忽道:“既然东、南、西三个方向都不能走,何不北上去莘国?” 鬻熊挠了挠头,道:“犬戎人正是自北南下,我们向北而行岂不、岂不更危险?” 周昌想了想,说道:“北方虽然危险,但犬戎人也不会料到我们会往北走。只是莘国在山地之中,道远难行,我们带着这些行李辎重,最快也要走三天才能到。这么长的时间,我担心终究还是会被犬戎人找到。” 太姒不慌不忙地说:“这有何难?夫君可派一名侍卫持你印信,快马先行赶到莘城报讯,让城中派兵出来接应即是。难道我娘家人还会置之不理?再说追兵旋踵即至,不管往哪里走,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周昌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那我们立即动身。” 于是一行人套好马车,正要向北进发。周考忽对周昌说:“父亲大人,何不派一乘马车继续向东而去,留下车辙印迹,让犬戎人误以为我们仍是前往芮国。” 鬻熊在一旁听了大笑道:“大公子果然妙计,这样定能引得犬戎人向东追去,管教他们扑个空。” 周昌依言,与周考弃车乘马,然后让那马车轻车向东疾行。其余人则折而向北,最后留下两名侍卫清除一行人北上的行迹。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周昌不停赶路,不敢稍歇片刻。因为在这平原之上,一旦被犬戎人发现那便插翅难飞。一直行到夜间看不见路时,周昌才下令宿营,却又不准生火造饭。各人取些冰冷的干粮来充饥,渴了便抓把雪团来啃,然后便都裹着毡毯睡了。 好在侍卫们皆有雪夜露宿的经历,周考跟着父亲历练经年,也颇能吃苦,唯有周发一个人暗地里叫苦不迭。 第三日一早,天刚放亮,周昌便又率领诸人上路。有些侍卫手脚僵硬,几乎不能骑马。周发更是手足俱被冻伤,生冻疮处又红又肿,所幸太姒各色药物都备了一些,给周发敷了不少冻疮药之后,才令他好受了点。 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直行至傍晚时分,车队已经到达北部山地。直到此时,周昌心中才略松了口气——在山地之中,小股人马便于藏匿,即便遇上敌人,只要发现得早,也大可及时趋避。 周昌见一行人连日赶路,已经是疲态尽显、委顿不堪,决定让大家先休息一下。他命人寻了一个避风的山谷,在谷内升起篝火。围坐在火堆旁,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众人才感到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鬻熊此时对周昌说:“我们出发时所带的干粮,已经所剩不多了。本来是计划到芮城补给,哪知天不遂人愿,半路上竟遇到犬戎人。” 周昌道:“不打紧,再走一、两天就能到莘城了,剩下的干粮省着点吃也够了。” 周发在一旁听了,竟担心起来,他问鬻熊:“要是干粮都吃完了怎么办?” 鬻熊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们只好去抓些田鼠来吃了。嗯,自从追随周侯以来,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尝过田鼠的滋味了。冬日的田鼠格外肥硕,吃起来比鸡肉也不遑多让。” 周发也是见过田鼠的,鬻熊这番话只听得他怔怔出神,在脑中将田鼠和平时吃的鸡肉比较了一番。 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有的人躺在篝火边,已然昏昏睡去。周昌却全无睡意,他深知危险并没有完全解除,犬戎人一定还在四处搜寻。周昌这些年不断与犬戎交战,让犬戎人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他们得知周侯只带着二十来个侍卫,身处远离岐周城的荒野中,陷入犬戎游骑的重重包围,这对犬戎人来说不啻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倘若自己失手被擒,犬戎人定会要胁岐周守将开城投降。就算自己自尽,但夫人和两个儿子无论是被擒或被杀,西岐城中也会陷入群龙无首的乱局。 念及此节,周昌唤过周考,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周考跟在父亲身后,一同走到山谷之外。 周昌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对周考说:“倘若我们与犬戎人遭遇,你不可恋战,立即带上发儿骑马从小道悄悄返回岐周,明白吗?” 周考立时呆住,怔怔地说道:“不,不,父亲大人,考儿绝不离开你和母亲半步。独自逃生之举,考儿无法做到……” 周昌叹了口气,说道:“犬戎人的首要目标是我,无论我往哪里逃,他们一定紧追不舍。我们如果分开走,那么你还有一线希望。我们父子若是一鼓成擒,则岐周必亡;但只要你还活着,就能让周人团结一心。考儿,如果为父不在,你便要肩负起统率周族,振兴岐周的重任。呈一时之勇力战死节只是小义,能忍辱负重才是大道所在。” 周考听了,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作答。周昌见状,便宽慰他道:“你也毋需多虑,我们现下离莘国已经不远,未必会被追上。为父方才所言,不过是未雨绸缪早作打算的想法。” 周考应了一声,二人正待返回山谷中,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二人驻足望去,原来是负责断后的两名周人侍卫赶了过来。 两名侍卫来到周昌身前,下马跪拜道:“周侯大人,我二人在途中见到大批犬戎人,在西南方向十五里处扎营,特来禀告。” 周昌忙问:“可曾看清有多少人?” 一名侍卫答道:“约摸有两百人左右。” 周昌让两名侍卫先去歇息,对周考说:“你去请火师大人来这里商议。” 不一会,周考和鬻熊来到山谷外,周昌将敌情告知鬻熊。鬻熊咧了咧嘴,道:“为了对付咱们二十来个人,竟然要两个百人队一起出动。” 周昌微微一笑:“先前咱们这二十几个人,可是歼灭了他们一支四五十人的小队。他们如此谨慎也是理所当然。鬻熊,依你之见,我们是否要立刻启程为好?” 鬻熊想了想道:“犬戎人应该不是发现了我们的行迹,否则断不会在离我们仅十余里地的地方宿营。我推测他们应该是向东追赶没有发现我们,因此在四处盲目的搜寻。不过,敌人离我们实在太近,若是被他们误打误撞的碰上,倒也难以脱身;再者说,这两百人也绝非犬戎的全部人马,难保还有其他敌人在这附近。我以为此处非久留之地,还是尽早前往莘城为好。” 周昌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虽然在夜间走山路甚是危险,但这个险值得一冒。鬻熊,你吩咐下去,让大家做好出发准备。” 侍卫们收到命令,都立即行动起来。周发本来早已熟睡,被叫醒后得知又要赶路,心中极不情愿。但当太姒告诉他犬戎人就在附近时,心有余悸的周发也不敢耽搁,立刻起身。 就在大家忙着收拾的时候,在高地上负责警戒的侍卫忽然喊道:“北方有骑兵!” 周昌与鬻熊对视了一眼,心中均想:果然还有其他犬戎骑兵在附近?周昌忙命人扑灭篝火,严令众人在山谷中不得出声。他与鬻熊登上高坡向北望去,果然见到黑暗中有一排火把的光亮迁延里许,看情形正是骑兵行进的队列,正沿着山路自北向南而来。 南北方向都有敌人,这可如何是好?周昌心中暗暗叫苦。只见这队骑兵径直过来,不需多时便要经过周人藏身的山谷。周昌此刻只能在心中祷告,希望周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众人不被发现。 第四章 有莘之女 眼见这列骑兵转过一个山口,借着火把的光亮,周昌见到为首一人身着白甲金盔,手提一支长戟。周昌忽地站起身来,大叫了一声:“莘甲大人!” 那领队之人听到山坡上有人呼唤,立刻勒住马匹,也大声喊道:“前面可是周昌大人吗?” 只见周昌三步并作两步,从高坡上下来,便走边说:“有劳大人亲自出城来接,周昌感激不尽。” 莘甲也翻身下马,握住周昌双手道:“周昌大人远来辛苦。” 周昌大笑道:“我没有料到援兵来的这样快,几乎把你们当做犬戎人。” 莘甲道:“你手下侍卫日夜兼程赶来,我知道事态必然十分紧急,因此不敢耽搁。” 原来周昌先行派去求援的侍卫,一路策马急行连夜赶路,于当日一早到达莘城。留守城中的莘甲得悉周侯连同夫人身逢险境,正向莘城赶来的消息,当即率领百余骑兵先行出发,更令五百步卒紧随其后,前来接应周昌一行人。 当下周昌将莘甲引入谷中,太姒见到莘甲,喜出望外,叫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莘甲笑道:“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时常来看你,实在惭愧。闻听你与周侯大人来到,我来迎接也是份所当为。” 太姒含泪说道:“大哥说哪里话,你身负邑守之责,自然不能擅离莘城。再说你每年正月也都来岐周看我,妹子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有他求。”言罢忙唤过周考和周发过来拜见舅父,莘甲见到两个甥男心中也甚是欢喜。 这几人畅叙别情,自然相谈甚欢。当周昌提及尚有犬戎人在左近时,莘甲道:“两百余犬戎人本不足为惧,只怕还有其他敌人会陆续赶来。不如我们连夜先回莘城,方为万全之计。待休整一两日后,我和你们一同前往朝歌。” 周发在一旁高兴地大呼:“舅父也要去朝歌,太好了!” 莘甲哈哈笑道:“等你们的外祖父见到两个孙儿,那才是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咧。” 周昌问道:“去年我到朝歌时,父亲大人正抱病卧床,他老人家现下身体是否安康?” 莘甲吁了口气,道:“父亲为太史之任多年,积劳成疾,曾屡次向商羡大人提出告老还乡,只是未得允准。” 周昌沉吟道:“此次新王登基,你我二人找机会一起跟商受大人提一提此事。如果商受大人能同意让父亲回莘城颐养天年,那便再好不过。” 莘甲喜道:“我也正有此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次新王登基,也许商受大人会考虑替换一些前朝老臣。此事待我们先回莘城再从长计议吧。” 于是,在莘国骑兵的护卫下,周昌等一行人开始夜间跋涉。莘甲、周昌在前引路,鬻熊、周考紧随其后,太姒与周发仍是乘车而行。 这是一条在群山中穿行的逼仄小道,时而越过山脊,时而又隐入山谷中;有时经过一条长长的峡谷,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火把的光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山壁上,仿佛鬼怪一般;有时又跨过一片深渊,虽然下方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黑暗却给人一种能吞噬一切的恐惧。如此错综复杂的地形,加上夜空中又看不到星辰,行到后来周考甚至已辨不清方向。 周考自幼在周原长大,一直以为全天下都如周原一般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虽然也从典册中读到过有的山川高逾千仞、峰可摩天,但即便他纵其想象,也只以为和岐周城外的岐山差相仿佛。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这群山起伏竞相比高的壮观景色,周考才知自己过去的想法不过是井蛙之见。 如此行了一夜,周考也不觉得困乏。当天刚破晓的时候,周考忽然见到远处矗立着一座城池,令他不禁开口低呼了一声。 原来他发现这座城竟是依山而建,仿佛在半空中一般。城池的最高点是位于山巅之上的一座雄伟大殿,而城门却是在山腰处。城下的那座山峰,西向的一侧全是陡峭的绝壁,只有东向的坡度较缓,土坡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一个渡口。渡口前一条宽阔的河流自北向南奔涌而来,渡口上停泊的十数条舟楫都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周昌回过头来,对周考说:“这便是以易守难攻而名闻天下的莘城了。当年你外祖父莘侯大人曾率三千守城将士,抵御土方两万大军围困,一直坚守到商方援军赶到。土方大军死伤枕籍,最后不得不铩羽而归。从此之后再无人敢打莘城的主意,天下第一坚城的美誉当之无愧。只是,我们还要再走大半日路程,才能进得了城内。” 莘甲也说道:“山脚下的这条河就是大河,莘城没有护城河,大河就是莘城的天然屏障。河对岸的蒲坂渡口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几个渡口,再往下游一直要到渭水与河水交汇处才有风陵渡口可以过河。” 周考听了都默默记在心中,他暗想:选在这样一个要冲之地建起如此一座险峻的坚城要塞,当初建造莘城的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众人一直行到小采之时,终于来到了莘城下。周考仰头向上望去,莘城显得愈加的高大巍峨。一条通向城门的土路,宽度仅可供两乘马车并排通过,城门上方还有座门楼,夯土版筑而成的城墙高大而坚固。 过了城门,城中道路依着山势盘旋而上,而许多茅屋棚舍分布于道旁,均为城中庶民的居所。周考在途中不断听到羊鸣之声,似乎家家户户都有羊圈,最后他忍不住问道:“这城中怎么养着这么多羊?” 莘甲笑着说:“莘城附近都是山地,不宜耕作,故而城中庶民多以养羊为生。白日里牧羊出城吃草,到了日落再赶回圈里。待到麦熟之时,再将这些羊赶到芮国、虞国等地换些粮食回来。这正是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周考这才心下恍然。 莘甲带着周昌几人来到位于山顶处的莘侯府邸。过了正门,便是一个偌大的庭院,院中种着不少松柏枫槐。令周考讶异的是,庭院中竟飘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他循着香气望去,见到庭中种着十几株从未见过的花木,纤细的枝条上开满淡黄色的小花。周考问道:“现在已经是腊月,怎么这些花还开着?” 莘甲答道:“此物生于中国之地,朝歌城中颇为多见,名叫腊梅。因于腊月之时开花,故而得名。几年前我从朝歌带了一些回来试种,考儿你若喜欢,待春暖燕归之时,我便差人送几株到岐周。” 周考正待推辞,太姒却说道:“大哥如有割爱之意,小妹先行谢过。”原来太姒在殷城时,家中也种有此花。此刻睹物思人,她盼望能在岐周城中也种上几棵,莘甲自然也知道她的心意。 再往里走来到一座大殿前,这座大殿规模宏大:屋顶为四面坡顶,最高处几达三丈,坡顶下方有一圈防雨的出檐;屋顶下十几根高大的圆柱支撑着夯土墙,出檐之下是一圈避雨的回廊;整幢建筑坐落在一个近五尺高的基座之上,从东至西少说有三十余丈。这种房屋叫做“四阿重屋”,周考家中也是一般样式,只是高度和面积都有所不及罢了。 几人沿着台阶来到大殿之上,除了鞋子进入正堂,大家都席地而坐。莘甲对堂内一个仆人说:“去请夫人和小姐到正堂来。”那仆人告退下去,过不多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中年妇人,头戴玉笄,身披绮縠,她容貌虽不及太姒,衣着之华贵却更胜一筹。她见了周昌等人,微一欠身,便坐到莘甲旁边。走在她后面的是个少女,见到生人略显矜持,只是一声不响挨着那妇人坐下。 这时太姒说道:“这是大嫂吧?”莘甲点点头,原来这妇人是莘甲的妻子,娘家姓姜。太姒出嫁之时,莘甲与姜夫人也不过刚成亲不久,时隔多年,二人面貌均已大变,所以太姒有此一问。周昌不时会到莘城中拜会莘甲夫妇,故而反倒认得。 太姒向姜夫人行了一礼,道:“妹妹与大嫂自殷城一别,已有二十年不曾相会,仓促之间险些没认出来,还请嫂嫂勿怪。”姜夫人也还了一礼,说:“我若不是见你坐在周昌大人身边,也猜不到你是小姑。我们都已经老了。” 太姒又令周考与周发拜见舅母。周考二人跪在姜夫人面前拜了三拜,口称:“舅母大人。”姜夫人甚是高兴,笑道:“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二人伏在地上,说声:“谢舅母大人。”这才各自退回原位。 姜夫人见周考一直低头垂目,笑着说:“怎么我这大甥儿这般拘谨,倒似比我家琬儿还腼腆一些。”接着便对她身边的少女说道:“琬儿,快来见过你姑父、姑母。” 那少女也跪在周昌、太姒二人面前,盈盈下拜,道:“琬姒见过姑父、姑母大人。”太姒扶起她,端详了好一阵,只觉得她眉目之间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忍不住便一把抱住,眼中泪水涟涟:“我的好侄女,姑母常听你父亲说起你,不意到今日方能见到。” 琬姒见到姑母真情流露,泪水也跟着一起掉下来,其余人也均感心中恻然。二人哭了好一阵,太姒才勉强止住泪,取下手上戴的一只玉镯,套在琬姒手腕上,说:“姑母来得匆忙,不曾预备什么礼物,这只镯儿权当是见面礼罢。” 琬姒看了父母一眼,见二人首肯,便道:“多谢姑母大人。琬儿今日虽是初次见到姑母,但也时时听父亲大人念及。每年父亲到岐周城,也都给琬儿带回姑父姑母所赠的礼物,琬儿今日一并谢过。”说完又拜了一拜。 太姒见她大方得体,心中着实欢喜。她拉着琬姒的手,指着两个儿子说道:“这是你表哥周考,表弟周发。”周考二人也一一与琬姒见礼。周考在岐周城中从未见过比母亲更美的女子,想当然地便以为母亲是天下第一美女,直到此刻见到方当妙龄的琬姒,除了容貌不输于母亲外,还更多了几分少女的清丽娇俏,令他忍不住也多看了两眼。 莘甲见三人年纪相若,便道:“琬儿,你带着表哥表弟去偏房歇息,好生招待他们。”接着又对周考二人说:“你们不必拘束,便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 琬姒对莘甲、周昌等人行了一礼,说声:“琬儿告退。”便带着周考周发出了正堂,来到客房之中。 这时早有侍女端过两个盛水的铜盘,让周考二人洗手,再用拭巾擦净。盥洗完毕后,又有仆从送来食物。琬姒道:“这房中若是短缺了什么,你们直管对我说便是。” 周考心中颇为感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讲出一句:“有劳表妹了。”琬姒轻轻一笑,道:“琬儿不过略尽地主之谊罢了,表哥何必说这些。” 此时周发实在是饿得狠了,也顾不上客套,说了声:“多谢表姐。”便风卷残云般大吃起来,周考却顾及形象,只是坐着不动。琬姒欠身道:“你们请慢用,琬儿先行告退了。” 周考躬身道:“恭送表妹。” 他与周发吃饱喝足,府中下人在卧榻上铺好枕席,让二人安寝。周发在这段历尽艰辛的旅途之后,终于能够在温暖的房间里休息,几乎是倒头便睡。周考一时却难以入眠,他看着客房中的陈设摆饰,只觉远比自己家中精致。比如栩栩如生的猛兽玉雕、色彩斑斓的陶器、表面刻着饕餮兽纹的铜器等,其他一些墙上挂着的,案上摆着的玛瑙翡翠、珍珠象牙,各类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只看得周考目不暇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合眼睡去。 第五章 大禹后人 周考一觉直睡到次日早上,他叫醒周发,两人穿戴整齐后,准备去向父母请安。 可出了房间他却不知父母身在何处,正想着该往哪里走。当他犹豫之际,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周考不由自主便循着琴声而去。周发也是全没主见,只是跟着周考而行。 行不多时,二人来到一间房前,房门正对着一口池塘。水池旁有一片竹林,沿着池边还种着数从兰草。 琴声正是从这间房中传出,周考走到房门前,发现抚琴之人正是琬姒。他驻足倾听,却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扰了抚琴人的雅兴。周发可没这般涵养,只听了一会便说:“这支曲子母亲大人教我弹过。” 琬姒抬起头来,见是周考兄弟,忙站起身来施了一礼,含笑说道:“原来是表哥表弟在偷听,倒是叫琬儿献丑了。” 周考长揖到地,说:“我们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因为琴音曼妙,令我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事前并不知是表妹在弹奏,还请恕罪。” 琬姒抿嘴一笑,道:“想来表哥表弟都是得了姑母的亲传,精通乐理的,今日何不为琬儿奏上一曲,让我也受教一二?” 周考连连摆手推辞:“为兄年幼时是学过一些皮毛,只是近年来多在练习剑术武艺,倒把音律的修习都荒疏了。与表妹相比,那是差得太远了,只恐将有污清听。” 琬姒却不依不饶,娇嗔道:“你们听我弹了许久,自己却不肯露上一手,难道是嫌我弹的不好,怕把我给比下去了?” 周考正待开解她几句,周发却大大咧咧地坐上琴位,道:“表姐适才所奏,乃是葛天氏之乐中的敬天常一阕,我在家中学着弹过几次。表姐如不嫌弃,我便弹上一段,如曲中有误,还请指正。” 琬姒这才转嗔为喜,拍手笑道:“好好,还是表弟向着我些。” 周发似模似样的在琴弦上按拨了几下,便演奏起来。他手指在琴弦上抹挑勾剔,指法亦都中规中矩;虽然略显生涩,只是他所奏的这支曲子,本身就很舒缓沉稳,听来却也符节合拍。 一曲终了,琬姒开心笑道:“表弟只弹过几次,便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说完偷瞄了周考一眼,心道:难道你这个做哥哥的,还能输给弟弟不成? 周考见琬姒心情甚嘉,便道:“我二人本是要去给父母请安,不料误入此间,叨扰了表妹,我们这便告辞了。” 琬姒说道:“我父亲与姑父姑母在正堂叙话,已经交代过让我陪着表哥表弟在城中游玩,还请表哥不必挂怀。” 周发听了此言,极合他的心意,乐道:“表姐,能带我去山顶玩吗?” 琬姒道:“山顶上只有我们祭祀莘族祖先的大殿,除了祭祀之日,平时没什么人。表弟若是想去,倒也无妨。” 周发发出一声欢呼,拉起琬姒的手便走,周考也只得跟着。三人出了侯府,径往山顶而行。 这一日虽未下雪,但山顶上朔风凌冽寒彻骨髓,三人一路小跑,来到山顶的大殿前。这大殿的规模比起侯府的那幢毫不逊色,而且进到里面周考才发现,大殿内只有柱子却没有隔墙,是一个完全敞开的大厅。 大厅正中有一个高台,台上立着一尊一丈来高的人像,周考走近一看,这人像雕刻得十分精细:那是一个面庞削瘦的男子,身上衣裳均为粗麻织就,手中握着一根长棍,脚上穿着草鞋。周考越看越觉得这人像的双眼仿佛就在凝视着自己,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琬姒走到人像下,跪下行稽首之礼。周考周发也都跟着依样而行。琬姒待他们行过礼,对二人说道:“这便是我们莘族的祖先大禹,你二人是姑母所生,那么也都是大禹的后人了,拜上一拜也是理所应当。” 周考周发凝神一看,见到人像脚下有一块木制牌位,上面刻着“夏后氏文命之灵位”几个大字。周发见后说道:“母亲大人曾讲过大禹治水的故事,也说过她是大禹后人。但是我不明白,大禹怎么又是夏后氏了?文命又是什么意思?” 周考道:“母亲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你老是不用心听,又能怪谁?有夏一代,称天子为后,不像现在称呼天子为王,所以夏后就是夏代的王。大禹是夏氏,名字叫作文命,只是大家不敢直呼其名,所以尊称为大禹。” 周发仍是一知半解,又问:“那么母亲和舅父也是夏后氏了?” 琬姒答道:“不,只有夏后启的直系子孙才是夏后氏,我父亲与姑母都是莘氏。只有被天子封为一方诸侯的人才能有氏,我们祖先被大禹封在莘地,此后便以地为氏。” 周发尚未完全明了,又问道:“难怪父亲称舅父作莘甲大人,可母亲是舅父的妹妹,为什么岐周城中人人都称母亲为太姒夫人?” 这姓氏之别,周考是知道的,于是说道:“姒是母亲大人的姓。大禹因为治水有功,所以舜帝赐他姒姓,因此后代都以姒为姓。只是自古以来男子称氏,女子称姓,这是万万不可混淆的。” 琬姒道:“不错,虽然我是莘氏族人,但因我是女子,所以旁人若叫我的名字,便只能称作琬姒。倘若将来我有个弟弟,那才可以承继父亲的氏。” 周发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说:“母亲大人说过我们周人都是姬姓。但因我是男子,看来这个姓是不大用得着了。” 琬姒笑了笑,又说道:“大禹不单是我们莘族的祖先,也是这座莘城的建造者。所以我们莘族立了大禹的像,世世代代都要祭祀他。” 周考由衷地赞道:“原来莘城是大禹所建,无怪如此巧夺天工。” 接着,三人又在大殿中叩拜了莘族先祖的灵位,待到走出大殿,已是大食之时。周考极目远眺,但见远方皑皑群山仿佛都在脚下,大河自北向南而来,在群山间蜿蜒曲折,宛如一条碧绿的绸带。他感慨道:“此间山有灵气,水有秀色,真是相得益彰。” 周发却道:“山水虽美,却还比不上表姐的人美呢。” 周考闻言吓了一跳,想着周发竟说出如此轻佻的话语,不知琬姒该气成什么样?哪知琬姒心里想的却是:发儿年纪幼小,所说的话必然出自真心,绝不会有什么轻浮之意。因此她不仅不着恼,反而有些暗自欢喜。 三人回到府中,琬姒邀周考周发到她闺房中用膳。周考进得琬姒房内,只觉比之昨日所住之处更加精美华丽,与自己家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却不知有莘一氏自夏代以来,便是王室宗亲,累世为诸侯已近千年,历代莘侯积累下的奇珍异宝自然数不胜数。而周氏封侯不过三代之间,加上周国物产不丰,而边患不绝,周人世代皆为生存而奋斗,哪里有心思去摆弄这些玩物。 这时府中下人在房中铺好筵席,摆上食案,又端来三个圆形温鼎放在案上。这温鼎分为上下两层,上面一层盛着肉羹,下面一层内置炭火可以加热,吃的时候鼎内肉羹不至变凉。 琬姒请周考周发入席,问:“不知表哥表弟的酒量如何?” 周考道:“多谢表妹美意,只是父亲大人不准我们饮酒,我看就免了吧。” 琬姒略觉诧异,道:“姑父大人不许你们饮酒?这却是为何?” 周发说道:“不光是我们,整个岐周城里都不许饮酒。” 周考见琬姒仍有困惑之色,便解释说:“因为我们周方粮食产的少,没有余粮拿来酿酒,所以父亲也严禁大家饮酒。” 琬姒这才说道:“原来是这样。只不过按商人的礼仪,请人到家中做客是一定要饮酒的,琬儿是担心失礼于人,方才问及。如果表哥表弟坚持,那么这酒不饮也罢。”说完,她拿起匕箸,道了声“请”,三人便一同享用鲜美的肉羹。这肉羹有个名目叫做和羮,乃是取五味调和之意。这五种味道是“甘、酸、苦、辛、咸”,需以肉酱、醋、盐和酸梅等诸般调料混合熬制,令数种味道浑然一体,周考与周发都吃得赞不绝口。 饭毕,琬姒说:“今日表弟为琬儿奏曲,我这个作姐姐的,总需送件礼物聊表谢意。”说完她拿过一只铜匣,取出一样物事来,对周发道:“这是石磬,出自莘城北面的吕梁山,敲击之时声若钟磬。小小玩物,只盼能合表弟的心意。” 周发接过,乍看之下不过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黑色石头。他试着用小槌逐一敲来,竟然五音俱全,只需稍加练习,即便奏出一支完整的曲子也不在话下。周发得到如此有趣之物,欢喜得爱不释手。 琬姒又取出一物,递到周考面前,说道:“这块彩玉,据说也是得自附近山中。此玉蕴含五色,有祥瑞之兆,表哥如将它佩在身上,或许可以逢凶化吉。” 周考却不敢接,道:“如此厚礼,周考无以为报,实在是受之有愧。” 琬姒正想着要如何才能劝说这个木讷的表哥收下此玉,她身边的侍女忽然笑道:“周公子腰间所佩之玉,不是正好可以当做给小姐的回礼吗?”琬姒看了那侍女一眼,似乎有责怪之意,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周考。 周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玉佩,喃喃自语道:“此玉是母亲大人所给的,不知……” 琬姒见周考尚自踌躇,便说:“原来是姑母大人传下的宝玉,琬儿怎么能要如此贵重的回礼?只求表哥不嫌弃琬儿的这点菲薄之礼,万望勿却为幸。” 周考闻言,顿时六神无主,道:“表妹,只因此玉乃母亲大人所留,未经她同意,周考不敢擅自赠与他人。不过表妹并非外人,我想母亲大人定会首肯。”说完,他摘下腰间玉佩,双手呈给琬姒。 哪知琬姒却不肯接,语气反而更加冷淡:“原来还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并非表哥真心诚意要送给我。既然表哥有这许多顾忌,琬儿也不便强人所难了。” 周考心道: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也好,真心诚意也罢,这中间又有什么分别?无奈之下,他只得对琬姒深深一揖,说:“周考诚心将此玉赠与表妹,只盼表妹收下。” 琬姒听了,这才缓缓接过周考之玉,又将那块彩玉放入周考手中,道:“此玉或有守正辟邪之效,望表哥能随身携带,幸勿失却。” 周考依言将彩玉放入怀中,看着琬姒似笑非笑的神色,只觉这表妹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几人正在房中闲聊,只听一个仆人在外通报:“小姐,少主公请您和两位周公子到正堂说话。” 琬姒应了声:“知道了。”转而对周考二人说:“父亲召唤我们,许是谈论去朝歌之事,我们这便过去吧。” 三人来到正堂,拜见过莘甲、周昌夫妇后,莘甲说道:“商王即位的日期已经临近,因此我们明日便须渡河前往朝歌。琬儿,你今晚命下人收拾行装,做好准备。” 周昌也对周考和周发叮嘱了一番。周发知道又要启程上路,心中有些惴惴,说道:“离开莘城,要是路上再遇到犬戎人怎么办?”莘甲哈哈笑道:“发儿不必担心,过了蒲坂渡口,只需再走两日就能到虞国,那时就很安全了。” 周发不解地问:“虞国很厉害吗?为什么到了虞国就安全了?”莘甲微笑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舜帝是谁吗?”周发立刻答道:“发儿知道,舜帝是上古天子,尧舜禹三圣之一。”末了他又加上一句,“琬姒表姐说过,我们都是大禹的后人。” 莘甲点了点头,说:“不错,舜帝就是和禹帝齐名的圣德天子。正如我们莘族是大禹的后人一样,虞国人就是舜帝的后人。” 周发惊讶的睁大双眼,说道:“原来舜帝也有后人留存至今,那么母亲大人所说的那些上古传说都是真的了?” 莘甲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又接着道:“不仅如此,虞国还是一个非常富庶的地方。虞国境内有盐池,每年产出的湖盐,不但可以供给大邑商和周边各方国,甚至连西戎和北狄也有贾人远涉千里,用牛羊、狐裘、宝玉来换取盐巴。正因如此,虞国是个大方国,城内的守军通常都在一万以上,不要说位于西北偏远地方的犬戎,就是土方和鬼方也轻易不敢进犯。” 周发虽然对于当时盐的矜贵毫无概念,但是也明白了虞国是相对安全的所在,心下顿时释然。他与周考正待告辞,太姒忽然问道:“考儿,你腰间系着的玉佩呢?怎么没有见到了?” 周考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正寻思间,却听琬姒接道:“姑母大人,今日我送给表弟一副石磬,给表哥一块彩玉,不过都是我的一些玩物,聊表心意而已。谁知表哥执意要将他的玉佩当做回礼,因此琬儿便收下了。”周考此时也只好顺水推舟,说道:“未曾事先禀明,请母亲大人勿怪。” 太姒听后微微一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兄妹互相亲近,这样很好。你们去吧。”周考等三人这才告退离去,周昌与太姒也辞别了莘甲夫妇,回到自己房中。 周昌道:“我们也早些歇息吧。”太姒一面服侍周昌脱下衣裳,一面若有所思地说道:“考儿身上的玉佩是我给他的,平时考儿颇为珍视,怎么今日会送给琬儿呢?” 周昌漫不经心地说:“方才琬儿不是已经讲了吗?考儿是当做回礼,把玉送给琬儿了。” “女孩儿家的心思,你哪里会懂?”太姒笑道,“我看那两个孩子的神色,似乎并不象他们说的那么简单。” “这还能有多复杂?”周昌躺在卧榻上,太姒为他盖好毛毯,周昌闭目而寝,浑不在意。 “男女之间互相赠玉,或有当作信物之意。琬儿这丫头很是聪明乖巧,依我看正是考儿的佳配,他二人若果真有意,倒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段良缘。” 周昌这才睁开双眼,皱着眉说:“考儿与琬儿是表兄妹,此事如何能谐?” 太姒不以为然地说道:“商人王族之中,表兄妹通婚事属寻常,并不少见,这便是所谓亲上加亲。古人虽有同姓不婚的规矩,可考儿与琬儿既不同姓,又不同氏,怎么不能成亲?” 周昌无可辩驳,只好说:“他二人年纪尚幼,谈婚论嫁还早了点。” 太姒道:“夫君当年迎娶我于渭水河畔时,只比今日的考儿大四、五岁而已;我当年不过十七岁,也只比琬儿大了不到四岁。倘若大哥和嫂子也能同意,大可先将这门亲事定下来,待过几年再迎琬儿过门不迟。此事于莘周两家都极有益处,夫君何必迟疑不决?” 周昌拗她不过,便道:“考儿的婚事,由夫人做主便是。” “考儿是你的长子,他的婚姻大事,你怎么这般不上心?”太姒对周昌的反应感到很是诧异,一点不像往日那个遇事果决机断的周侯。她挨着周昌身边躺下,心中暗想:待我明日先探探琬儿的口气,再做定夺罢。 第六章 虞舜故墟 次日早上,天已放晴,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披洒下来,仿佛给周围的景物镀上了一层金箔。周昌等人随着莘甲来到莘城城下,刚出得城门,就听见周发兴奋地大喊道:“好大的一艘船啊!”周考向城下的渡口望去,果见埠头停着一艘前所未见的大船,高达四丈的桅杆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白帆,两侧船舷下还有十数支长桨伸到水面。这艘船比渡口的其他船只大了两三倍也还不止,更不用说和渭水上面那些只能载人的小舟相比了。 连周昌也颇感惊讶,问道:“这不是东夷人的海船吗?这船在朝歌倒也不少见,只是没想到能在莘城见到。” 莘甲语气中难掩得意之情:“这种船在东夷称作飞舻,东夷之人能在海上乘风破浪,靠的就是这样的大船。去年我在朝歌认识了一个东夷贾人,他因为做买卖蚀了本,正要卖船来还债。我见这船成色不错,且只作价一百朋贝,便买了下来。” 周昌听了暗暗咋舌,去年他在朝歌买了一个祭祀用的铜鼎,才用了二十朋贝,周昌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用那些珍贵的海贝去换这样一艘中看不中用的船。 两人说话之间,周发早已拉着周考直奔到埠头,登上了飞舻。周发从船首蹿到船尾,连甲板下面的桨室也都看了个遍,只觉得处处都透着新鲜。周考也觉大开眼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水上堡垒了。 这时莘甲、周昌等人也陆续到了船上,周发见了莘甲,立刻扑上去问道:“舅父大人,这么大的船,真的能开动得了吗?” 莘甲笑道:“这飞舻嘛,顾名思义就是行驶之时如飞鸟翱翔于天际。倘若是在海上,被强劲的海风一吹,那真是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只可惜在这大河之上,风力没那么强,主要是靠人力扳桨来前进,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周考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心驰神往,便问莘甲:“舅父大人,您可曾到过海边,见过大海吗?海到底是什么样的?” 莘甲摇了摇头,说:“世人道天下有四海,分别是东海、南海、西海和北海。除了东夷人住在东海之滨外,其余三海都是远在天边,只闻传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即便是东海距离朝歌也尚有千里之遥,哪是那么轻易能去的?听朝歌的东夷人说,东海上有仙岛,岛上是神仙的住所。东夷诸方国中也有不少人曾想去仙岛上求见仙人,可是驾着船连续往东行驶十多天,都没见到任何陆地,只好折返回来。也有那不怕死的,立誓说见不到仙人绝不回头,结果都是一去不返。所以,东夷人故老相传,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四周都被大海所包围,大海另一边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周考心中暗想:大海实在是神奇,如能亲眼得见,那便此生无憾了。只是若连舅父大人都没有到过海边,这个愿望不知到何日方能实现? 这时只听周发又插话道:“舅父大人,那这艘飞舻是这世上最大的船了吧?” 莘甲哑然失笑,答复道:“当然不是,不但东夷人还有更大的海船,商王乘坐的王舟也比飞舻大得多呢。不过王舟只是一味的求稳,所以速度是远远不如飞舻的了。” 周发一心想看这飞舻到底能走多快,便一个劲儿地催促莘甲启程。可是莘周两家所带的马车就有二十余乘,马有数十匹,随从侍卫近百人,用了十几艘船才够。莘甲一直待到所有人都上了船,才传令析舟。飞舻上的水手们得令后,于船首拉起石碇,解开缆绳。 周考见桅杆上那面原本只半张的大帆已升至桅杆的顶部,被西北风吹得鼓胀起来。甲板下的桨室内传出“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两侧船舷下的长桨整齐划一地转动着。一扳之下,船身就在水面上蹿出数丈之远,只片刻功夫就将跟随着的其他小船远远抛在后面。 此时船上几乎所有人都对飞舻赞不绝口,认为东夷人的造船技术确是天下无双。可能唯一感到不满的就是周发了,他想的却是:这哪能叫飞?还不如我骑马跑的快呢。 此时太姒与姜夫人、琬姒都坐在船舱之中闲聊。船到河心,摇晃得更加厉害。姜夫人说有些头晕,便只是闭目养神。太姒关切地问道:“大嫂,你不要紧吧?” 姜夫人摇了摇头,说:“我是最不爱坐船的了,这艘大船倒也罢了,若是坐那些小船,直颠得我心都快扑出来了。我只休息一下,下了船便好了。” 太姒于是转而对琬姒说,“琬儿,这两日辛苦你了。考儿倒是还好,发儿却是让人不省心。你要替我多看着他们一点。” 琬姒道:“姑母大人言重了。琬儿没有兄弟姐妹,平日在莘城里总是孤单一人,正闷得慌。这两日有表哥表弟为伴,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觉得辛苦。” 太姒苦笑着说:“你是不晓得,发儿这个孩子,只要你的眼睛稍稍离开他身上片刻,他就不知道能惹出什么祸事来。我那几个孩子之中,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 琬姒道:“发儿是小孩子心性,等再大几岁自然就好了。琬儿是觉得表弟聪明伶俐、反应机敏,反倒是表哥啊……” 太姒心中一动,忙问道:“考儿怎么了?难道他欺负你了?” 琬姒连连摆手道:“那倒不是,表哥是谦谦君子,对琬儿总是礼让有加。琬儿是说表哥他为人木讷,过于迂直,将来与人交往,难免会吃亏上当。” 太姒叹了口气,说:“考儿的性子和你姑父一样,都是直来直去,这且待我日后慢慢教他。不过人也是会变的,你姑父年轻时还不是什么都不懂,只对打猎和打仗感兴趣,常常几天几夜都不回家。所以我们成亲四年多才怀上考儿……”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琬姒还才十三岁,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支吾道,“哎呀,我怎么跟你说这些,真是老糊涂了。” 琬姒脸上微微一红,也有些羞涩之态,她对太姒附耳轻声说:“这生儿育女之事,母亲在我第一次月事的时候已经告诉过我了。” 太姒这才觉得心中稍安,她暗想:还是生女儿好,象这样闺房私隐的话,说来也没什么顾忌。偏偏自己生的都是男孩,这种话实在是不知如何启齿,倘若要周昌去讲,周昌多半会说,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所以太姒就算心里着急,却也一筹莫展。 她心中正踌躇之际,却听见莘甲道:“到了蒲坂渡口了,大伙准备下船吧。”抬眼看时,果然已经到了大河东岸,北方是一大片平地,长满了各色草木,蔚然成林;南方则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山岭高耸入云,仿佛一道没有尽头的屏风一般。 周昌、莘甲等人下了船,在岸边等着后面的小船到来。周考闲来无事,便问道:“舅父大人,南面那道山岭形状特异,可有什么名目吗?” 莘甲说:“哦,此山唤作首阳山。沿着这山一直走到头,就到了太行山了。二十年前,你父亲就是打从这首阳山上,翻过一道道崇山峻岭,直抵轵关陉。当时无论是在山北的虞国还是山南的芮国,都丝毫没有发觉。所以当周方士卒出现在轵关大营门前时,便如神兵天降一般,商方军队没有任何准备。之后过了好几年,虞侯和芮侯还在问我,当年周昌到底是怎么从我们眼皮底下钻过去的?哈哈哈,我每每想起此事,都忍不住要拍手叫绝!” 周考听后却是一副万分惊讶的表情:“父亲曾和商军交战过?那后来呢?打赢了吗?” 莘甲见周考竟毫不知情,也有些错愕,道:“周昌大人,你从来没对他们说过这些往事吗?” 周昌面朝南方,仰望着那一道道山脊,说:“二十年前的事,其中的是非曲折太过复杂,我怕孩子们不能完全理解,是想等他们再大一点的时候,再告诉他们。” 莘甲点点头,便不再提此事。周考抬头看那首阳峰顶,暗暗心惊,他想:这样高的山峰,恐怕只有飞鸟才能到达峰顶吧?父亲竟然带着人攀援而上,还一直走到商方的边境,以后有机会我也定要试试,看能不能做到父亲做过的事情。 此时,载着车马士卒的小船都已陆续到达,侍卫们在莘甲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将车马都卸到河岸上。这时周昌和周考仍是骑马,紧随着莘甲;姜夫人与琬姒坐的是莘侯府内用惯了的马车,除有容盖之外,车舆内还铺了软席;太姒与周发还是坐着先前的马车,跟在后面。一行人轻松自在的向东进发。 眼看快到中午,莘甲对周昌道:“前面不远就是蒲坂城了,不如在城内稍稍歇息一下再走吧。”周昌点头说:“唯。” 周考问:“舅父大人,蒲坂城是个什么所在?” 莘甲答道:“嘿嘿,蒲坂可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啊。那里以前是舜帝的都城,当时天下诸侯,全都要来蒲坂朝见舜帝,” 周考听了心道:天下诸侯汇聚蒲坂,场面何其壮观,这蒲坂城一定是个非常热闹繁华的大城吧。 没过多久,莘甲便道:“你看,这不就是蒲坂的城墙吗?” 周考却只看见路边有一道毫不起眼的小土坡,上面生满杂草藤蔓,很多地方都是破损不堪。周考以为自己看错了,问道:“城墙在哪里?” 莘甲说:“我们现在所经过的地方,就是蒲坂的城门了。” 周考更加迷惑,这附近哪里有城门的影子?只见道路两旁的草丛中依稀有不少残垣断壁,似乎都是民居的遗址。再往前走了一会,莘甲自顾自地说道:“啊,是了,就是这里。” 周考发现到了一片空廓的场地,场地中央有一个石块砌成的高台,上面有许多断裂的石柱,东倒西歪的分布于高台四周。周考刚要发问,莘甲已经说道:“这里便是舜帝召集诸侯举行会议的地方了。此处比较空旷,我们在这里歇歇马。” 侍卫们都各自找地方休息,琬姒也陪着姜夫人下车来走走,周发是车刚停稳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他一见那高台,便径直爬上去。周考在后面,也跟着他走上石台。 周发在台上来回奔跑,玩的不亦乐乎。跑到正中央时,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坐倒在台上。只听他大声呼叫道:“大哥,快来看这是什么?” 周考连忙走过去,“摔伤了没有?” 周发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用手一指地上,道:“你看。” 周考见到石台上覆盖着残雪和湿泥,下面露出来一小截似乎是浮雕一类的东西。他用脚划拉了几下,地上赫然现出一只巨大的怪兽,似虎非虎,似豹非豹。周考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怪物?” “此乃驺虞。” 周考和周发抬起头来,发现鬻熊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高台上。二人忙对他行礼,齐道:“火师大人。” 鬻熊还了一礼,道:“驺虞是传说中的仁兽,不吃活物,只食自死之物。舜帝因为想颁行仁政,因此将它刻在这大殿之上。” 周考思索了一会,又问:“舜帝既然是施行仁政,为什么他的都城会残破成如此模样?” 鬻熊说:“数百年前,呃,也许是一千年以前吧,反正就是很久以前……大河泛滥成灾,竟然改道从这里流过,将这一带全都淹没了。即使水退以后,这里也变成一片沼泽,没办法种地。蒲坂城里的人都搬到东边的虞城去,所以这座城就渐渐荒废了。” 周发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周考却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接着问道:“可是如果连施行仁政的舜帝,上天都要降下这样的灾祸,那行仁政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这个嘛……”鬻熊对这个问题有些猝不及防,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恩,其实舜帝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 他看了看周考和周发,二人也正用热切期盼的眼神望着他。鬻熊咳嗽了一声,接着说:“舜帝那时有个属下,叫做契,因为他立了大功,舜就把他封在商这个地方,让他做了诸侯。这个契就是现在商王的祖先,他的后人世代都自称商氏。可是,你们知道舜的儿子叫做什么吗?” 周发大摇其头,还是周考答道:“舜的长子叫做商均。” 鬻熊一拍大腿,道:“对啊!为什么舜的儿子叫商均?因为舜把商这个地方又给了自己的儿子,商均是以封地为氏。这样一来契的后代就失去了封地,最后流落到东海,进了东夷人的地盘。不过,舜的报应来得太快,后来夏后启又把商这个地方占了,舜帝的后代无处可去,就回到自己的故乡来了。” 周考道:“舜帝这样做确是有违信义。” 鬻熊道:“这还不算什么,据说舜帝当年还囚禁了尧帝,逼他将天子之位传给自己。尧帝临死的时候,尧的儿子丹朱想去看望,舜帝却不让他们父子见面。” 周考愕然道:“为何这样的人却被称为圣明天子?” 鬻熊两手一摊:“据说后来丹朱与舜帝打了一仗,结果打输了,舜帝便说尧将帝位禅让给他了。他成了天子,不管说什么大家都只能相信了。” 周考还待再问,却听见周昌说道:“你现在跟他们讲这些,他们听了只会更加糊涂。” 鬻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周昌正站在石台下面。鬻熊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唯,周侯大人。”便转身离去。 周昌对两个儿子说:“今日火师大人所说的,你们听过就算了,不用记在心上。这十几年之前的事,都很难分清真假黑白,何况是千年前的传说?与其去想千年前的孰是孰非,倒不如做好当下该做的事。” 周考二人躬身应道:“唯,父亲大人。” 此时莘甲已下令做出发的准备,周发急忙回到车上,周考也跟随周昌上了马。众人离开蒲坂城,继续向东走。 第七章 山腹密道 出了蒲坂不久,便望见北方有一大片水域,烟波浩淼碧浪千顷,在周原之上从未有过如此之大的水面。周考暗想:这难道就是海吗?不不,舅父说大海尚在千里之外,这绝不可能是海。 这时只听莘甲说道:“传说这蒲坂一带曾经全都被水淹没,水退之后,却留下这样一个大湖。每年春季时,湖面上各种飞禽不可胜数,水中三四尺长的鱼也只属寻常。我时常来这里捕鱼猎鸟,每次都满载而归。考儿,待来年咱们一块来此,给他来个一网打尽,岂不痛快?哈哈。” 周考应了一声,暗想:原来不过是个大湖。他问道:“舅父大人,这湖中既然有这么多鸟和鱼,为何却人迹罕至?” 莘甲道:“据说百年以前,这一带气候温暖,湖中常有犀兕、鼍龙这样的猛兽伤人。近几十年来,天气不断变冷,犀兕、鼍龙渐渐都看不到了。不过虞城里的人还是不愿意到这里来,因为他们只靠卖盐就能衣食无忧,谁还愿意辛辛苦苦的去打猎捕鱼呢?” “舅父大人,盐不过是作调味之用,为何卖得这般贵?您说西戎、北狄都有贾人不顾山高路远,跑到虞城来换盐,到底是为了什么?” “盐可不止是调味这样简单哪,人如果长时间不吃盐,就会浑身无力,还会得各种怪病。”莘甲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是这大河上下,产盐的地方却极少,虞国的盐池,素有‘九分天下盐’的说法。所以,你不要小看这一个盐池,说它是天下要冲也不为过。上古时的唐尧,其都城在盐池北面的平阳,夏后启的都城在盐池东面的安邑,可以说谁控制了盐池,就相当于掌握了天下权柄。只不过……” 周考听得极为入神,连忙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东夷人经常贩运海盐到朝歌来,使得朝歌的盐价越来越低,所以住在太行山以东的人现在渐渐都不愿去虞城购盐了。” 一路上周考跟着莘甲交谈,增长了不少见识。车队离开湖区后,在首阳山的山脚下行进,途中时常能听到首阳山上传来虎啸猿啼之声。此时鬻熊驱马来到周昌身边,悄声道:“大人,南面山坡上似乎有人在尾随窥探。” 周昌扭头看了看,也见到山坡上的树林里有人影晃动,但看不清人数。他说:“且不要声张,先静观其变。此处最多不过是些山野流民,谅来也不敢对我们动手,我们不可自乱阵脚。” 于是周昌只对莘甲一人说了此事,莘甲听后也道:“不妨事,这等流民,便来两三百人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此处距虞城不过一日路程,我们只管赶路便是。” 行至前面一处山岭,忽然从道旁树林中钻出几个村夫打扮的人拦在路上。为首一人手中拎着一柄铜刀,大声说道:“快将你们的财物放下,便让你们过去,否则,叫你们认识认识大爷手中的这把刀!”说着将手中铜刀虚晃几下。 莘甲将他打量了一番,只见他五短身材,光着脑袋,腮下留着几绺短须,一双眼睛却是奇大,几乎占了整张脸的四分之一。他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就凭你们这几个毛贼,竟敢来打劫一方诸侯,当真是不知死活。” 说完他正待纵马上前,却见那矮子将手中铜刀举过头顶,在空中转了一圈。只听首阳山上立时有人敲锣打鼓,更有数十人齐声呐喊,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动,将山中的鸟全都惊得飞了出来,在空中不住盘旋。 莘甲等人不知那矮子在弄什么玄虚,心中正暗暗戒备之际,忽听身后马匹一声长嘶,姜夫人与琬姒所乘的马车从莘甲、周昌等人身边直冲了出去。 原来,莘甲他们所骑的都是战马,听惯了战场上的嘈杂之声,所以都安之若素。只有姜夫人与琬姒所乘的是莘侯府中的马车,那马平日十分温驯,可一旦受了惊吓,便不顾一切的狂奔起来。 那几个拦路之人见到马车朝这边急速奔来,都忙不迭的钻入树林中,转瞬便不见踪影。那马车在山脚下转了个弯,也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周考一见,未等周昌下令,便策马追了上去。待他转过山脚,却见到那马车的车夫与姜夫人倒在路边,马车却停在前方十数丈远的一块大石旁。周考下马扶着姜夫人,问道:“舅母大人,您没事吧?” 姜夫人气息虽弱,人倒还清醒,只是用手指着马车的方向,不住说道:“琬儿,琬儿……” 那马车车夫躺在一旁,也伤得不轻,他忍着痛对周考说:“我抱着夫人跳下马车后,马车撞在那大石上,小姐、小姐她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被……被几个山贼给掳走了……” 周考闻言大惊,急忙跑到马车旁,哪里还有琬姒的影子?周围地上有数人的足迹,显然已进入了首阳山上的山林之中。周考见莘甲周昌此时已赶到姜夫人身边,心中寻思,在这山林里马匹也没什么用,只能徒步追赶。要是去的晚了,寻不着这些足迹,偌大一座首阳山,却上哪里去找表妹?他不及请示父亲,便循着足迹走入了山林。 却说莘甲周昌见到了姜夫人,问明了情况,莘甲顿时气得三尸神暴跳,当即便要派遣侍卫们进山搜寻琬姒。周昌劝道:“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况且嫂夫人身上有伤,也急需找人医治。不如让鬻熊带我手下侍卫进山去找,你我二人领着余下的人先前往虞城。待到了城中安置下来后,我们再一起出来。” 莘甲冷静下来仔细思量,确实也只能如此。他说:“我此刻心乱如麻,一切听你安排便是。”于是周昌命鬻熊带了二十来人留下,其余人继续向虞城而去。 却说周考在山上追寻琬姒的下落,一刻也不曾停歇。可是这伙山贼对这一带的地形颇为熟悉,是以始终没能追上。他在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时走得太快,被埋在雪中的树根绊倒;有时急于爬上一个陡坡,因为立足不稳而滑落下来;有时错过了地上的足迹,只得又折返回来,找到足迹后继续追赶。 眼看日已西斜,首阳山北坡的光线更加昏暗,地上的脚印也越发难以辨认。周考急得满头大汗,心想:若是天完全黑下来,再也看不到任何足迹,那可如何是好?是以他拼尽余力,加快脚步向前疾奔。 在猛冲了一阵之后,那几人的足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考暗道一声不好,难道又错过了脚印?正待回头再找,瞥眼间看到身旁灌木丛中有一株金丝桃,枝条上不知挂着什么物件,正发出莹莹微光。周考走近一看,这不正是自己送给琬姒的玉佩吗?他伸出手去想把玉摘下来,指尖刚碰到时,忽然感觉身体有下沉之势。周考来不及细想,紧紧将玉抓在手中,紧接着整个人便往下急坠! 原来他是掉入了一个地洞之中,好在这洞穴并不深,只眨眼间他便滑到了地洞的底部,里面黑漆漆的一团。他用手沿着穴壁摸索了一圈,发现这洞穴很小,仅能容纳一人。 周考抬头看了看洞穴的入口,只见入口已被灌木丛完全遮挡住,可谓是十分隐蔽。他试着想爬上去,可是穴壁极为光滑陡峭,徒手攀爬难度较大。他在心中盘算着,这个洞看起来不像是打猎用的陷阱,毕竟太深了。那么挖这样一个洞是干什么用的呢?为什么山贼到了此处就消失不见了?想到这里,他弯下身来,又在洞内摸索了一圈,这次果然发现洞底还有一条横向的通道,不知通向何处。 周考心说:既然到了这里,索性再往里面走走,探个究竟。于是便钻了进去,进去之后发现,这条通道越往里面空间越高,刚开始的时候只能跪在地上匍匐前进,到后来已经可以弯着腰走。 这时周考见到通道深处隐隐有微弱的光亮,同时还听到似乎有人在说话。他走到通道尽头,发现通道外面竟是一间石室,通道的出口在石室的上方,距地面有一丈高。石室的地上铺满了茅草,有一人举着火把站在中央,火光下一颗秃头锃光瓦亮,正是白天拦路剪径的那个矮子。石室四周一群破衣烂衫的男子箕坐于地,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只是一个个都灰头土脸、蔫头耷脑。 周考怕被发现,便躲在通道内的阴影中,不敢露头。这时听到有人说话,周考认得正是那矮子的声音:“快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这首阳山来干什么?”隔了半晌无人答话,那矮子又问了一遍,语气也愈发焦躁。 周考这时探出头去,见到那矮子的脚下有一人仰面而躺,衣衫靓丽面容娇艳,却不是琬姒是谁?只见琬姒双手背在身后,可能是被绳索缚着,无法动弹。周考又惊又喜,一颗心砰砰乱跳,差点便要喊出声来。他连连挥手,希望琬姒能看到自己。 可是琬姒始终双目紧闭,对那矮子不理不睬,自然也无法看见周考。矮子见琬姒甚是倔强,鼻中哼了一声,道:“你再不说,我就在你脸上烫一个疤。你生的这般美貌,我只烧你半边脸,留下一半也好让他人知道你曾经是个大美人!”说完他将火把在琬姒面前晃了两下 琬姒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骂道:“恶贼,你快杀了我吧!” 那矮子笑道:“杀你?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自半年前来到这山中,一直没碰过女人。如今天赐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尤物,杀了岂不可惜?” 这时琬姒目光朝上,正好看见了周考。她一阵窃喜,心中顿生希望,便对那矮子说:“我父亲莘甲大人,乃是莘城邑守、莘侯长子。你如乖乖的放我走,我在父亲面前替你说说好话,还能饶你不死;如若不然,等我父亲找到这里,定将你们这群贼寇剿灭。” 矮子听后仰天大笑,道:“这首阳山早已被我挖得好似迷宫一般,山阴山阳都有出口,底下的道路更是四通八达。就算你父亲能进得来,也不一定能找到你。” 琬姒看他神色,似乎颇为自得,心下倒信了几分。只是她嘴上却说:“胡吹大气,哪有人会没事在山里挖地道玩?牛皮都快被你吹破了。” 那矮子果然受不得激,怒道:“你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我是在这山里寻一件宝物。” 琬姒听了格格直笑,道:“世间所谓的宝物,我家中倒也有一些,可是在这山腹之中,又能有什么宝物?只怕你是在缘木求鱼而已。” 那矮子见到琬姒笑靥如花,却起了色心,道:“你想知道这宝物是什么?除非和我做了夫妻,我便告诉你。”说完他伸出手,便要去摸琬姒的脸庞。 琬姒顿时花容失色,忍不住大呼救命。周考听到琬姒呼救,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住手!”说着便跳入石室之中。 石室中的人见周考忽然闯入,吓了一跳,纷纷都站了起来。那矮子也大为吃惊,忙转过身来。他见周考不过是个少年,且是孑然一身,眼珠转了几转,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考道:“我来寻我表妹,不小心掉入洞穴之中,无意间发现这个洞底的通道,便走来这里来了。” 琬姒听了,只在心中叫苦:表哥你说话太过实在,这下谁都能听出来你是独自一人,孤立无援的了。 那矮子果然笑了起来,说:“看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竟敢独闯龙潭。” 周考一愣,心想这龙潭可是从未见过,于是问道:“龙潭在哪里?” 那矮子却以为他是出言讥讽,心中大怒,对左右说道:“给我把这小子拿下。” 石室中的众人立时向周考围拢过来,直到周考将腰间的轻吕拔出,他们才停下脚步。一个长相凶煞的汉子欺周考年少,挺起一支木殳照周考兜头打去。周考举剑一撩,只听“喀嚓”一声,那木殳立刻断做两截,殳头在空中连转数十圈,才“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余下的人见周考的兵器厉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出头。周考见他们害怕,往前走了一步,反倒将这群人全都吓得向后直退。那矮子在一旁见了,破口大骂道:“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连个小孩都收拾不了吗?他只有一把剑,你们一拥而上,他还能将你们全杀了不成?” 在他的威逼之下,众人不敢再退,但有些人脸上已有忿忿之色。琬姒心知他们此刻都各怀犹豫,若是等到他们勠力同心共同进退时,周考一定应付不来。她急中生智,忙道:“你们不要再帮这个矮子了,只要你们助我见到父亲,我不但会赦免你们,还要大大的奖赏你们。每人赏赐二十朋贝!”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二十朋贝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够一个庶民安度余生了。这些人与那矮子都是同乡,当初跟着他一起背井离乡也不过是想来此发笔横财。现在听说只要送这女子下山就能得到丰厚赏赐,人人都有些心动。 那矮子气得不住大骂琬姒“妖女”,对他的手下们说:“不要听她妖言惑众,她父亲捉住你们,你们个个都要进囚牢。” 琬姒却接着说道:“你们跟着这个矮子,成天躲在地穴里,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鬼。吃也吃不饱,穿又穿不暖,到底图的什么?” 她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众人心坎上。人群中立刻有人说道:“你当初说要带我们来寻宝,这大半年过去,连个屁也没见着。不知你要找到什么时候?等你找到宝贝,大伙早饿死了。” 琬姒见有人响应,越发的得意起来,继续道:“就算不饿死,他找到宝物之后,必然害怕走漏消息,难保不将你们杀了灭口。” 那矮子好生后悔当初没把琬姒的嘴堵上,对着她大声咆哮:“闭嘴!快给我闭嘴!” 那边周考却来了个现学现卖,朗声说道:“在下周考,我父亲是周侯,向来言出必践。只要我和表妹平安回去,我父亲也一定会赏赐你们。” 这时人群中有人将手中兵器往地上一扔,说:“妈的,俺不干了,领了赏赐就回家。”其余人也给周考让开一条路,周考赶到琬姒身旁,帮她解开绑手。 第八章 舜帝王陵 琬姒一站起身来,便对众人说:“先把这个矮子给我绑了!”那矮子胆战心惊的看着自己的手下,众人的目光也都聚在他的身上,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头上涔涔冒汗。他“扑通”一下跪在琬姒面前,哀求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大小姐,还请大小姐饶命!” 琬姒气不过,朝他身上踢了一脚,他疼得直咧嘴,却还是一脸陪笑地说:“踢得好,大小姐一脚,便是这首阳山也叫你踢断了。” 琬姒忍住笑,说道:“能踢断山,却踢不断你的贼骨头。饶你不死倒也可以,我问你话,你须得从实招来。若有半句假话,便让我表哥来试试你的骨头有多硬!” 矮子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连道:“小人句句是实,句句是实。” 琬姒道:“你叫什么名字?” 矮子答道:“小人是不氏族人,单名一个准字。” “不氏?这个氏倒也奇怪。单名一个准,那连起来就是……”琬姒想了一会,忽然捧腹大笑,半天都停不下来,边笑边说:“原来你的名字、叫做不准,难怪……难怪、找了半年宝物,都没找到……”连周考都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不禁也面露笑容。 不准见她笑成这样,也有些尴尬。不过他这个名字,人人听了都会笑,这些年早已习惯了,所以倒不怎么生气。 琬姒好不容易止住笑,喘了口气,才接着问道:“你方才说你们在此寻找宝物,为何又要当山贼拦路打劫?” 不准道:“山上天气极冷,林中的野果早吃光了。我们又打不到什么猎物,便想着到山下打劫过往的行人。若能得到一些财物,也好去虞城换些粮食。哪知道在山下空等数日,却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今日见你们大队人马经过,我等实在是被逼无奈,才想着制造点混乱,看能否浑水摸鱼罢了。其实就算再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去抢你们的东西。” “我料你也不敢。你要找的宝物,到底是样什么东西?”琬姒心道这人在此找了半年还不想放弃,那宝物想必极为重要。 哪知不准却说:“小人,小人也不知道。” 琬姒脸上立现怒色:“胡说,你不知道宝物是什么,那从何找起?看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说实话的了。” 不准忙道:“小人说的是实话啊。此事说来话长,去年小人在费国发丘,被官府抓了关在牢里。后来有一个蒙面之人将小人救了出来,他说看中了我发丘的本事,教我到这首阳山上,来寻舜帝王陵。说是王陵中有一件宝物,只要我找到宝物交给他,就有重赏。所以小人回家乡召集了这批人,来这山中寻宝。” “你这故事编的破绽百出,这人既然蒙着面,你就算取到宝物却找谁去领赏?本小姐是这么好骗的吗?” “那人说找到宝物后就到费城的馆驿中等着,自然会有人来找我。” “那他没告诉你宝物到底是什么吗?” “没有,他只说将舜帝陵内的东西都带去,他一见之后自然就知道。小人猜想,他是怕小人将宝物私吞,所以才不告诉我他所要的东西是什么。” 琬姒哼了一声,道:“你既然猜到那人的想法,说明你确有私吞宝物之心。到时你只推说没找到宝物,那蒙面人也无法查实。” 不准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琬姒又说:“你只凭一个蒙面人的只言片语,便来到这山中一呆半年,万一他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岂不白白辛苦一场?” 不准道:“那蒙面人很是厉害,他不但将我从大牢里救出来,还对小人的家世了如指掌。他说不氏一族,从黄帝时起,就是为天子训练猛兽的兽正。这驱使猛兽之法,是我族向不外传的秘密,他都能一清二楚。小人认为他绝非泛泛之辈,又怎么会和我开这种玩笑?而且他对小人说,舜帝陵内找到的东西,都可以让小人带走,他只要其中的一样物品。因此,因此小人便……” 琬姒道:“因此你便利欲熏心,跑到这首阳山上来。你这番话毫无凭据,或许全都是你的信口雌黄而已。” 不准从怀中掏出一物,说:“小人有凭据,大小姐请看。”只见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块彩玉,大小形状竟和琬姒送给周考的那块玉一模一样。周考一见之下,不由得“啊”了一声,琬姒急忙向他连使眼色,示意他不要作声。周考伸手一摸,自己的那块玉还好端端的收在怀中,他才安心。 琬姒装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说道:“一块玉而已,又算得上什么凭据了?” 不准道:“那蒙面人说,这块彩玉就是寻找宝物的线索。可是小人一直没参透这玉到底有什么用处,所以也一直没有找到宝物的所在。” 琬姒脑子转的极快,突然间便放声大笑起来。她越是笑得厉害,不准的心中就越是忐忑。末了,琬姒忽道:“你被人骗了。” 不准一听,脑中宛如响起一个炸雷,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嘴唇翕动着说:“你怎么知道?” 琬姒道:“这块彩玉寻常的很,诸侯家中几乎都有,我家便有好几块,只是没带出来。我表哥是周侯之子,他现在身上就有一块。”她又对周考说:“表哥,把你的彩玉拿出来让他瞧瞧。” 周考依言从怀中取出彩玉,琬姒笑着接过,在不准的面前晃了晃。不准见到两块玉果然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由得他不信。琬姒讥笑道:“人家随便拿了块玉给你,就让你虚耗了半年时光,这不是傻是什么?” 琬姒这最后一击终于让不准的内心崩溃了,当初那蒙面人说这彩玉是寻找宝物的关键,嘱咐他一定要妥为收藏,可是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后生随手便拿出一块同样的东西,便如小孩玩物一般。其实这半年来,他自己内心也已动摇,现在终于连最后的信心也丧失了。他手一颤,那块彩玉滑落在地上,琬姒捡了起来,将两块玉一并交给周考,还轻描淡写地说:“表哥,你送一块玉给表弟玩玩罢。” 不准这时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和那人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这般害我?” 琬姒道:“说不定他也是被人骗了呢?这世上骗子之所以能得逞,是因为傻子永远比骗子多。” 不准明知琬姒是在绕着弯骂自己,却也拿她无可奈何。他心下懊恼,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琬姒见到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胸中的一口恶气也算是出了。她心中挂念父母,于是对不准手下人说道:“我们要回去了,你们这就送我下山吧。” 那些人却面面相觑,不敢答话。琬姒奇怪道:“你们怎么了?不想要赏赐了么?” 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说道:“回禀大小姐,现在已经入夜,外面正是天寒地冻,这山中又有许多猛兽常在夜晚出没。虎豹倒还不怕,那豺狼却是成群结队的在山中觅食,若是碰到狼群,我们这二、三十人,只怕都要葬身狼腹了。” 琬姒道:“原来是这样。不准,你不是懂得驱使猛兽之法吗?你来带路不就行了?” 不准无精打采地说道:“这驱使猛兽,需得先抓获猛兽的幼崽,从小训练,方可奏效。倘若是在山林中碰到野兽,小人也无法可施。” 琬姒听了大失所望,心想:看来今晚要在这地穴中过夜了,难道要和这群臭烘烘的男人共处一室?她心有不甘,夺过不准手中的火把,在石室四周仔细查看,想找找有没有其他出路。 经过许久,她终于在石室一侧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道细缝。琬姒大喜,呼唤道:“表哥你看,这里似乎有一道门户。” 周考走过去仔细一看,果然是一道石门的样子。周考试着运劲推了推,石门却纹丝不动。 琬姒问道:“不准,这石门后面是个什么所在?” 不准道:“里面就是停放舜帝棺椁的墓室了。” “这么说,你们已经进去过了?那这道石门是怎么打开的?” 不准点了点头,说:“石门需要近二十人同时发力,才能推动。” 琬姒听后开心地说道:“好!那你们都一起过来,把这门打开,让我进去瞧瞧。” 对于不准的手下而言,琬姒现在就是财神爷,她的话谁敢不听?于是大家一起走到石门前,使出吃奶的劲,将石门稍稍推开一道缝隙,刚好能容一人过去。 琬姒从门缝中钻过去,马上又退了回来。原来她虽然好奇心重,却又有些害怕,对周考说:“表哥,你陪着我进去。” 周考道:“里面是舜帝的埋骨之处,舜帝泉下有知,我们这样打扰他,恐怕不太好吧。” “不准这些人不是都进去过了?他们进去偷东西,舜帝也拿他们毫无办法。何况我只是看看,马上出来就是了。” 琬姒这般强词夺理,周考却也无可奈何,便将火把拿过来举在手中,对琬姒说:“你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跑。” 他当先进到墓室中,只觉里面黑漆漆、阴森森的,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琬姒跟着进去,回头对石室中的人说:“你们都在这候着,等我出来。” 周考借着火把的光亮,见到墓室中央摆放着一副木椁,凑近一看,木椁的表面还刻着纹饰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地面上则四处堆放着许多陶器,大部分呈黄褐色,不过有些陶器上涂了红漆,尚未完全褪去,还有些陶器为通体黑色。周考见到这些陶器已经全都被打烂了,忙对琬姒说:“小心脚下,别被这些破损的陶器割伤了。” 琬姒却指着木椁道:“表哥你看,这椁盖已经打开了。” 周考开始尚未注意,此时经琬姒提醒,才见到木椁的上盖果然已被掀开。他心道:不准这人实在可恶,为了寻宝,竟连舜帝的棺椁也不放过。 这时琬姒说:“我且看看里面有什么?”周考正欲劝阻,琬姒早已走到木椁前,探头向内张望。她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惊呼,周考不知何事,忙也跟了过去。只见里面的木棺也已被打开,棺材内却是空空荡荡,竟然什么都没有。 他与琬姒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均沉默不语,心中想的都是:不知道不准将舜帝的尸首弄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周考道:“表妹,且待我先去问问不准,舜帝的尸身现在何处。” 琬姒想了想,道:“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舜帝崩殂已愈千年,现下早成了一副枯骨,早晚我们定能找到他的遗骸。反倒是不准所要寻找的宝物,一定是非同小可,最好我们能抢先找到。” 周考听后舌挢不下,一脸诧异地说:“表妹,你不是说不准被人骗了吗?我还以为这寻宝之事是子虚乌有,难道说舜帝陵中真有宝物?” 琬姒掩口一笑,道:“不准的确是被人骗了,只不过骗他的人是我而已。我送给你的那块彩玉,是我十岁那年父亲所赠,当时他曾对我说,此玉是莘族历代祖先流传下来,据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可是由于年代久远,渐渐连族内的长辈们也不知道它到底有何用处,只道那是镇宅辟邪之物。方才听不准说这彩玉是寻找宝物的线索,我才想到,或许这两块玉都是用来寻宝的。” 周考此时忙将两块彩玉取出来,与琬姒一起在火光下细细查验。可惜两人看了半天,却毫无头绪。周考道:“不准找了半年都没找到线索,我们一时半会怎么可能发现得了其中的秘密?” 琬姒道:“我们且在墓室周围找找,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二人沿着墓室的墙壁而走,不多时琬姒果然发现了一道暗门,她将门推开,见到里面是一间穴室,放着不少石戟石矛、弓弩箭矢等兵器。她对周考说:“表哥,不准他们所用的兵器,可能就是从这里面取出来的了。” 周考点了点头,心道:想不到舜帝那时所用的兵器,与犬戎人的兵器倒很相似。他继续向前走,也发现了一道暗门。周考轻轻将门打开,只见一团白色的影子从门后倒了下来。 琬姒一见,吓得尖叫一声,紧闭双眼躲在周考身后,双手将周考的手臂抓得紧紧的。周考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具失去头颅的人体骨架,他忙握住琬姒的手道:“没事的,不要怕。” 琬姒此刻已吓得全身冰凉,如同堕入冰窖一般,直至感觉到周考掌心传来的温暖,才令她内心稍觉安定。 周考见到暗门之后还有好几具骷髅,都是尸首分离,他担心琬姒见了更加害怕,忙将暗门关上,然后对琬姒说:“表妹别怕,门已经关上,什么都看不到了。” 琬姒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那暗门已关好,这才吁出一口气。她说:“这副白骨会不会就是舜帝的遗骸?” 周考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里面还有好几具尸骨。不知舜帝的王陵中为何会有这么多死人?” 琬姒想了想,答道:“这些大概就是人殉了。” 周考听后叹息道:“父亲大人一贯提倡薄葬,对人殉更是极力反对。想不到舜帝竟然也会用人来殉葬。” 琬姒道:“这些人殉是舜帝死后才杀掉的,应该是舜帝的后人所为,舜帝即使贵为天子,也不是什么事都管得了的。” 她心情平复下来后,却还要周考继续寻找其他的暗门,周考说:“若是还有暗门,里面不知道会有什么古怪,表妹你不害怕吗?” 琬姒道:“有表哥在我便不怕。” 周考只得继续向前走,只是走了一整圈,却也没发现第三个暗门。他转头对琬姒说:“好像没有其他暗门了。” 琬姒道:“看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们现在便去问问不准舜帝的遗骸在何处。” 周考听后欣然允诺,二人便欲返回石室。从舜帝的棺椁旁经过时,琬姒的目光停留在木椁上,脚步也缓了下来。周考回头看见琬姒这副模样,也向木椁瞧去,见到在木椁的端首处雕刻着一只神兽,头上有角,张着血盆大口,甚是可怖。 琬姒说:“表哥,你看这只貔貅,可曾让你想到什么?” 周考道:“这便是貔貅吗?长得有点像麒麟。” “传说貔貅生性喜食金玉,我家中的几只貔貅便都是用玉雕凿而成的。这种瑞兽雄者曰貔,雌者曰貅,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木椁的另一端应该也有一只貔貅。”琬姒说完,绕着木椁转了半圈,果然如她所言一般。 琬姒说:“表哥你看这貔貅嘴巴的形状,是不是和那两块彩玉有些相似?” 周考听后,忙将彩玉比对着一看,确是十分相似。他说:“难道线索便在这两只貔貅身上吗?”他走上前,看了看貔貅的嘴巴,里面空空如也;他又试着用力扳动兽首,也没有任何动静。 琬姒道:“表哥,你将彩玉放入貔貅的口中试试。” 周考立刻将一块玉塞入貔貅的大口,居然严丝合缝刚好嵌入,可是嵌入之后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二人不免有些失望,琬姒道:“再把剩下的这块玉放入另一只貔貅口中,如果还是不行,那我也想不出办法了。” 于是二人又绕了回来,再次将玉放入貔貅口中。这次立刻听到木椁中间部分传出“咯噔”一声闷响。他们循声走过去,见到在木椁腰部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方形的小洞。 他们同时欢呼了一声:“定是这里了!”说完二人不禁相对而笑。周考正要上前查看地上的小洞,琬姒却听到身后有轻微异响,她回头看时,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朝周考猛扑过来,手中一柄铜刀正闪着微微光芒。琬姒立刻大叫了一声:“表哥小心!” 第九章 狡兔三窟 琬姒见到那人影扑向周考,她不假思索地便冲到周考身后。所幸周考反应也快,他转过身来,发现有敌来袭,又见琬姒挡在身前,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忙将火把扔掉,一把抱住琬姒向旁边一跃,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此时火把虽未熄灭,但掉在地上后火光暗淡,墓室之中什么都看不清。周考急忙问道:“表妹,你没事吧?”琬姒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没事。”周考听到琬姒的回答,这才心中稍安,却又立刻闻到一阵香气,竟令他心旌摇曳、头脑晕眩。原来他正将琬姒抱在怀中,闻到的正是琬姒身上的女儿体香。这香气令他全身舒泰,只想就这么躺着,永远不起来。 可是此时黑暗中却传来阵阵呼救声,周考这才猛然警醒,暗道:该死!该死!此刻身处险地,你怎么还在胡思乱想?他连忙扶起琬姒,又拾起火把来,将四周照了一圈,却没有见到袭击自己的人。 他十分纳闷:怎么这人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难道躲在棺椁之后?正寻思间,却听到下方又有人喊道:“救命,救命啊——” 周考将火把照向下方,这才见到地上有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人,正背对着自己。周考吓了一跳,暗想:这是什么怪物?他不敢靠近,只是拉着琬姒,小心翼翼地绕到那人的正面,才发现他是不准。 只见不准身周全是沙土,腰部以下都已陷了进去,只有上半身还露在外面。他手中还握着一柄铜刀,足见他就是刚才袭击周考之人。琬姒又惊又怒,喝道:“方才我饶你一命,你怎么恩将仇报,反而要偷袭我们?” 不准带着哭腔说道:“小人该死,小人刚才偷听你们说话,知道上了大小姐的当,心中忿恨;又见你们找到宝物所在,于是便想着,只要……只要……” 原来这不准以盗墓为生,居然因此练就了一样特殊本领,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便如在白昼时一样。他自信能躲在暗处不被发现,因此悄悄跟随周考二人进入墓室,偷听二人谈话。直到见到二人发现了墓室内的机关,他便在心中想着,自己的手下会听信琬姒,主要还是因为惧怕周考,只要能杀了他,那些人自然还得听命于自己。如此一来便既能得到宝物,又能霸占眼前这个美娇娘。 琬姒对于他心中的龌蹉想法倒也能猜到几分,只是她也想不明白为何不准会陷入地下,于是问道:“你这又是在耍什么诡计?” 不准苦笑道:“大小姐,我还能耍什么诡计,我方才收势不住,径直冲进这流沙陷阱里了。” 琬姒却有些不信,道:“刚才我和表哥绕着棺椁走了一圈,都平安无事,怎么偏偏你就掉进去了?” 不准道:“那多半是因为你们打开了藏宝的机关,所以才触发了陷阱。” 琬姒这才明白,如果刚才不准没有偷袭周考,那么此刻落入这流沙陷阱中的,可能就是她与周考二人了。她暗想:如此说来,这不准是做了我和表哥的替死鬼,不过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却也怨不得别人。 不准看着琬姒脸色阴晴不定,知道求她没什么用,便转而对周考道:“周公子,周公子,求你救小人一命吧,小人一定知恩图报,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周考不忍见死不救,对琬姒说:“我们还是拉他上来吧。” 琬姒暗想:这不准是个反复小人,救他上来只怕后患无穷。可是如果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流沙陷阱里,表哥日后必然心生内疚。她正在为难之际,却听不准骂道:“我那帮手下,全是忘恩负义之人,竟然没一个进来救我!” 琬姒轻蔑地笑道:“你对他们何曾有恩义可言?你这样的人,又有何脸面提起恩义二字?” 不准此时只觉双腿麻木,他听人说过这流沙陷阱的厉害,知道如果陷在里面时间太长,就算是最后人被救起,这一双腿也得废掉。他心中害怕之极,哭着哀求道:“大小姐,我以不氏祖先的名义起誓,从今往后,甘愿做大小姐的奴仆,听任差遣,绝无异心。如有违此誓,叫我……叫我身受菹醢之刑!” 这菹醢之刑是要将人活活剁成肉酱,是当时一项极残酷的刑罚。琬姒听了微微一笑,对周考说:“表哥,救他上来吧。” 周考正要上前去拉不准的手臂,不准却慌忙制止他道:“你别过来!这周围都是沙土,你若走近也会陷进来!” 周考一愣:“那我要如何才能救得了你?” 不准道:“你须得找一块大木板来,让我趴在上面。待我慢慢将腿从沙中抬起,便能拉我出来了,否则就算把我的手拉断了也是没用。” 周考想,在这墓穴中上哪里去找一块大木板?他向四周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舜帝的木椁上,暗想这椁盖岂不是正可堪用?他正要去将椁盖搬过来,却听琬姒道:“不准你见到身旁那个洞口了吗?你伸手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 不准忙把手伸入木椁下的小洞,手指果然触到什么东西,他喜出望外,浑然忘了自己还置身陷阱之中,满脸笑容地从洞中掏出一个石匣来。 此时琬姒冲他招了招手,不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他吞了一口唾沫,乖乖将石匣抛向琬姒。琬姒这才笑眯眯地对周考说:“行了,表哥你去将不准的手下们都叫来,一起来救他。” 于是不准的手下纷纷进来,这一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不准从陷阱中救出,不准自己也累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口中犹自说道:“腰坑,竟然是在腰坑里,我怎么早没想到?” 琬姒却懒得理会他,将石匣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放着两块玉版。琬姒拿起玉版细细端详,只见一块版上有许多红色的符号,有点像文字,可是琬姒却一个也不认得;另外一块则画着各种图形,琬姒看了半天,也不明其意。哎,这又算得上什么宝物了?她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举起玉版和石匣对不准说道:“你千辛万苦要找的宝物就是这些吗?” 不准看了看那两块玉版,又看了看早已空无一物的石匣,哭丧着脸说:“小人也没想到这舜帝王陵中竟如此寒酸。除了这一屋子的陶罐陶盆,就是石斧石矛。这两块玉版普普通通,也算不上是什么价值连城的贵重之物,居然还要在旁边挖个流沙陷阱。” 琬姒听后“嗤嗤”直笑,说:“舜帝倒也不是寒酸。我父亲曾说,在上古之时,人们交易货物是以陶器作价,相当于现在的海贝。这满地的陶罐陶盆,可算得上是一大笔财富了。只是现在陶器造的多了,也就不如以前那么珍贵了。” 不准听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晕了过去。 琬姒既已找到宝物,想起墓室中的那几具尸骸,便再也不愿呆在里面。她与周考回到石室中,两人靠着墙边坐下休息。琬姒问道:“表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周考便将自己一路追寻足迹而来的经过说了一遍,他从怀中取出玉佩交给琬姒,说道:“幸好我见到这玉佩挂在树枝上,否则肯定发现不了地道的入口。” 琬姒笑道:“当时不准他们正要进入地洞中,我见那入口十分隐蔽,怕你们找不到,所以便想着要留下一个记号。可是我身上除了这玉佩再无他物,因此……”她说到一半,忽然脸上一红,当即住口不说。 可当她拿眼偷觑周考,却见周考根本浑然不觉。琬姒顿时心中有气,暗道:表哥这个榆木脑袋,当真是一窍不通。 这时周考说道:“表妹,你说这两块玉版上面画的,到底是些什么?那个让不准来盗宝的蒙面人,又是什么来头?” 琬姒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只能回去问问父亲大人了。” 周考又道:“那蒙面人说彩玉是寻宝的关键,我们也确实是用那两块彩玉找到了玉版。可是既然他知道宝物的线索,为何不亲自来寻,却要委托不准来?这样做岂不更加麻烦?” 琬姒却不回答,只说:“表哥,你为何要独自一人来找我?难道你不怕危险吗?” 周考嗫嗫嚅嚅地说道:“我见不到你,心中着急,就立刻追了过来。我又怕找不到地上的足迹,所以来不及请示父亲大人,便进了山林中……”他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琬姒听了却莞尔一笑,暗想:这闷葫芦原是要多倒几下,才知道里面装的啥。她打断周考,对他说:“表哥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不听姑父的话,便自作主张呢?” 周考道:“不不,象今日这样,未得父亲许可而独自行事,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此刻才想到,不知待见到父亲后会受怎样的责罚,心中顿时有些惴惴不安。 琬姒察颜鉴色,立时便已猜到周考的想法,安慰他道:“表哥你救了我,姑父大人定然不会责罚于你,就算要罚,我父亲也一定会替你说情。” 周考点点头,道:“只要能救得了你,就算被父亲责罚也不打紧。” 琬姒听后低下头,半晌沉默不语。周考问道:“表妹你怎么了?”琬姒抬起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困了。” 周考见到她眼眶有些泛红,便道:“既然困了,那你就睡吧。” 琬姒道:“要是不准趁我们睡着,再来偷袭怎么办?” 周考道:“我不睡,我只在你旁边坐着。”说完,他将地上茅草收拢过来,铺成厚厚的一叠,好让琬姒躺在上面。哪知琬姒却噘着嘴道:“我可不要好像奴隶一样睡在地上。” 周考没想到她会在这时使小姐性子,无可奈何道:“那可怎么办?这里又没有卧榻。” 琬姒道:“那我只好将就一下,靠在表哥肩上睡了。”言罢,不等周考同意,琬姒便已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周考不敢拂她之意,便一动不动地盘膝而坐。 此刻周考不但闻到琬姒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还有那温润柔软的身体触感,这诸般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令他无比舒适,可同时又令他心神不定。不一会,周考便觉得体内灼热,脸上发烫,甚至数次欲张臂将琬姒抱在怀中。 最后周考想起鬻熊所传授的吐纳服气之法,忙强行收摄心神,眼观鼻、鼻观心,随着呼吸引导体内的热流纳入丹田之中,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周考暗想:幸好火师大人传授给我这门胎息功,否则刚才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当下周考平心静气,引导丹田内的气息流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只觉全身说不出的舒泰,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不知过了多久,周考耳中听到脚步声,这才将充盈于体内的气息收回丹田中。 周考睁开双眼才发现手中的火把已经只剩下一点余烬,但是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能看见不准的一名手下正向他走来。周考对这些人还是存有一点戒心,于是便要站起身来,可他又怕惊动了琬姒,转念间便又坐了回去。 虽然周考只是稍稍晃动了一下,琬姒还是立刻醒了过来。她见了周考立刻说道:“哎呀,表哥,我本来不想睡的,但你身上好温暖,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周考对她说了声“不妨事”,接着便将琬姒扶了起来。他又对不准的手下说道:“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那人也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站着,说道:“公子,小姐,外面现在应该已经天亮了。小人是前来问问二位贵人,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琬姒道:“当然是越早越好,不准在哪里?你叫他来见我。” 那人“唯唯”连声,退了下去。过不多时,只见不准又举着一支火把,来到二人面前。琬姒对他说道:“不准,你乖乖地领我们下山去,我便向父亲求情,饶你不死;你若再耍花样,我定取你性命!”不准道:“大小姐,我对祖先发过誓,今生愿为奴为仆侍奉小姐,哪敢再生异心?我这密道有一个出口在首阳山北坡的桃花涧,从那里下山,再走三十里地就能到虞城了。” 琬姒心想:不知父亲会不会在昨日失散之地等候,就算不在,他也必定会派人在那里守着。若是我们直接去虞城,反而不知上哪里寻他。于是她道:“我要先回昨日与父亲失散之地。” 不准道:“这也好办,密道还有个出口在风伯峪,从那里下山,再走不远就能到昨日……这个,与大小姐相遇之地。” 琬姒忍不住问道:“你这密道到底有多少个出口?” 不准道:“回大小姐,风伯峪与桃花涧的出口都是在山阴,还有一个出口是在山阳,出去后便是芮国的地面了。” 琬姒听后不由暗暗佩服:这矮子挖洞的本事倒真是不俗。 于是琬姒命不准在前面带路,不准当先走入舜帝的墓室中。琬姒心中奇怪,问道:“不准,你又进这墓室去做什么?” 不准答道:“大小姐,密道的入口便在这墓室中。” 琬姒想起昨日夜里与周考在墓室中曾仔细搜寻,根本没有见到什么密道入口,她不免有些将信将疑。待进入墓室,不准径直来到那藏有尸骸的暗门前,琬姒心中更加害怕,喝问道:“不准,你干什么?” 不准推开暗门,说:“密道入口就在这里面。”说完,他走到暗门后,在地穴的穴壁上扒拉了几下,穴壁上立刻现出一个大洞。不准一猫腰,便钻入了洞中。 琬姒却还是不敢走进地穴,她想:寻常人见到这地穴中的尸骨,必然觉得晦气,根本不愿进去。正因如此,昨晚我和表哥才没有发现这密道入口。 这时不准见二人没有跟进来,便又回过头,在洞口朝二人招手。琬姒此时想起一事,问道:“不准,你将舜帝的遗骸放在哪里了?” 不准听了,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说道:“小人也不知道啊,小人打开舜帝的棺椁时,就没有见到什么尸骸。所以小人也曾经想过,是不是有人已经捷足先登,将宝物取走了。虽然大小姐你找到了那个石匣,那也难保是有人寻得宝物后所丢弃的无用之物。” 琬姒前思后想,倒也找不出不准所说的话有什么破绽。她无可奈何之下,对周考说:“表哥,你去将貔貅口中那两块彩玉取下来。不过要小心,别掉进陷阱里了。” 周考点点头,走到木椁旁,试着将嵌在貔貅口中的玉取下来。谁知他鼓捣了没几下,就发出“哎呀”一声惊呼。琬姒担心木椁周围还有什么机关,忙跑过去问:“表哥,出什么事了?” 周考摊开手心,只见他取下的那块彩玉竟已断做了两半。琬姒只道是周考粗心大意,将玉弄得破损了,她便自行走到木椁的另一端,去取另一块玉。哪知她只是轻轻将玉移动了一点,就听见“咯”一声轻响,这块玉也从中间断了开来。 琬姒心中一阵痛惜,对周考说道:“看来这彩玉只能用一次,之后便不能再用。幸好不准之前没有发现这机关的秘密,否则这石匣中的物品可能会永远埋在地下,不为人知了。” 周考道:“只是可惜了这两块彩玉,表妹,你将这几片残玉给我可好?我看能不能寻到能工巧匠,将它们修复成原样。” 琬姒听后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两半玉放进周考掌心,说道:“那么就请表哥费心了。” 这时只听不准在那地穴中说道:“大小姐,从这里到风伯峪还有好长一段路呢,咱们还是早点启程为好。” 琬姒看了看暗门后那几具尸骨,心中还是有些踌躇。这时周考拉起琬姒的手,也跟着不准进入密道。 第十章 虎视鹰瞵 周考拉着琬姒进了密道,密道内十分低矮,周考只能低着头前进。幸好琬姒身材娇小,倒不觉得难受。不准的那帮手下也陆陆续续地跟在后面,众人在密道内鱼贯而行。 周考靠着不准手中的火把光亮,还能勉强看得清路;琬姒在他身后,便已不大看得清周围情况,幸好她一路都牵着周考的手,也无需多想,只管跟着走就行。后面的人虽然不见光亮,但这密道他们早已走得熟了,虽然是靠着双手摸索前进,倒也走得不慢。 走了大约二、三里的路程,琬姒忽道:“不准,停一下,我要歇会。”原来琬姒打从娘胎生下来,从来也不曾连续走过这么长的路,走了这么一会,她已感到双脚疼痛,只想坐下来休息。 不准他们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就是一口气走上十里路也直如等闲一般。而周考也是走惯了的,因为周昌平时也不让他骑马乘车。可琬姒这一停下来,所有人便都得等着她。 琬姒坐在地上,时而捶捶腰,时而捏捏腿。不准看她尚自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忍不住发起牢骚来:“我的大小姐啊,若是照你这样走法,只怕走到晚上也到不了风伯峪。” 琬姒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因为你,本小姐会落到这般境地?你要再敢多嘴,小心我让你趴在地上驮着我走。” 不准被她捏住把柄,哪里还敢多说一句?当即乖乖地闭嘴,来个闷声大发财。周考不愿琬姒受累,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在琬姒身边坐着。 琬姒这时将腿伸直了,说道:“不准,过来给本小姐捶腿。” 不准“唯唯”应声,刚走过来,不料琬姒又道:“算了!本小姐的身子岂是你能碰得的?”不准无奈,只得又退了回去,心中暗想:这大小姐的心思变幻莫测,可也真难伺候。 此时琬姒对周考道:“表哥,你帮我捶捶腿吧。”周考心想:这捶腿之事,本应是下人所为。可是表妹身子娇贵,受不得累,若是她腿脚受伤,那便是我的不是了。当下他顾不得尊卑之别,便俯下身去替琬姒捶腿。 谁知他才轻轻捶了几下,琬姒便将腿缩了回去,轻声说道:“我好了,可以走了。”周考听她这样说,便拉着琬姒的手站起身来,对不准道:“我们接着走吧。” 如此又走了大约两里路,琬姒又要坐下休息。只是这次她不再叫周考捶腿,只自己在小腿上揉了几下。她一抬头,猛然间见到密道上方竟有一个小孔,从小孔中望去,可以见到外面湛蓝的天空。她不由问道:“不准,这里怎么会有一个通到地面的小洞呢?” 不准答道:“回大小姐,这是通风的孔洞。这密道内又小又窄,如果不挖上几个通风孔,人在密道里呆得久了,就会气闷而死。” 琬姒暗想:若是被活活憋死在这里,岂不是当了舜帝的陪葬?那可当真不好玩。当下她也顾不得脚疼,对周考道:“表哥,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周考点点头,将她扶了起来。琬姒握着周考的手,道:“表哥,怎么你一夜未睡,手掌还是这么温暖?我现在手脚都是冰凉的。昨晚靠在你身上的时候,也觉得你全身都是热气,那是怎么回事?” 周考道:“那是因为鬻子大人教过我胎息功。每当我修炼胎息功的时候,身上就会散出热气。” 琬姒问:“鬻子大人?那是什么人啊?” “鬻子大人是我们周族的火师,他说这门功夫如果练得深了,能够强身健体,达到寒暑不侵的境界。” 琬姒听了笑逐颜开,立刻说道:“表哥,这胎息功这么厉害,那你也教教我吧?” 周考却想起鬻熊在传授他功法时,曾严禁他私自将练功之法传授他人。他不敢违背鬻熊的训诫,心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琬姒见他默不作声,便已隐隐猜到他的想法。琬姒叹了口气,道:“表哥,你别多想了,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周考道:“不如我去求求鬻子大人,让他将胎息功传授给你。” 琬姒却淡淡地说道:“不必了,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学这门功夫。”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走走歇歇,最后连周考也记不清到底停下来歇过几次,才终于听到不准说了声:“到了,这里就是出口。” 周考向前望去,却没见到有什么出口。他正想出声询问,不准已走到密道尽头,双手用力一推,只听“喀喇”一声响,密道尽头出现一个大洞,洞外的光线照射进来,众人均觉顿时眼前一亮。 这时不准对周考和琬姒说道:“外面的光照太强,你们先不要出去,不然双眼可能会被晃瞎。” 琬姒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地道出口,一心只想马上出去透透气。听不准这么一说,她的心情立刻一落千丈,道:“我们还要在这地道里呆多久啊?” 不准道:“大小姐,且容我先出去看看周围情况,要是没有危险,我就马上来通报。” 琬姒没好气地对他挥了挥手,不准便立刻从洞口钻了出去。琬姒一时也无法可施,只能憋闷地坐在地上。 好在过了没多久,不准就在洞口外喊道:“大小姐,你们可以出来了。” 琬姒心中一高兴,便也忘了脚疼,拉着周考便往外走。来到洞外,她见到洞口旁有一块大石,便说:“原来你是用这块石头将出口堵住了。” 不准道:“是,小人用这石头堵住洞口,一来令旁人不易发觉,二来也可防止有些野兽蹿入地道中。” 琬姒道:“但是你如果进了洞中,又怎么将洞口堵起来呢?” 不准答道:“这个洞口只作出口用,整个密道有三个出口,可是入口却只有一个,便是……便是……” 琬姒见他吞吞吐吐,便替他把话说完:“便是你昨日将我掳进王陵时所进的那个地洞了。恩,那个入口是好进不好出,而这出口又被你用大石压住,旁人若是想进这地道,却也不容易。你倒是想得挺周全啊。” 不准一时也拿不准琬姒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讥讽,只好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 这时周考在洞外四下看了看,发现他们现在是置身于一片山谷之中,南面背靠大山,北面则正对着一道山口。他见北方地势较为平坦,便问道:“我们只需朝北走,就能出首阳山了吗?” 不准道:“正是,沿着这山谷朝北走,不用翻山越岭,是最好走的一条路。走过北面那个山口,便是前往虞城的道路了。” 琬姒朝北方看了一眼,顿时惊呼起来:“还要走到那个山口?你不是说到了风伯峪便没有多远了吗?从这里走到山口,至少还有几里地,我可是走不动了!” 不准心道:这区区几里的路程,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就走到了,自然不觉得远。可是他也不敢再触琬姒的楣头,只好看着周考,实指望他能平息琬姒的怒气。 周考只好劝解道:“表妹,我们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不知会碰到什么野兽,多呆一会便多一分危险,还是尽早离开为是。你如走不动,便让我来背你好了。” 琬姒听了心中暗喜,口中却道:“可是要你背着我走那么远的路,我怕你会吃不消。” 周考却已打定主意,心想着如果自己实在背不动了,大不了停下来休息一阵。于是他蹲下身去,将琬姒背起,说道:“不准,你在前面带路吧。” 这时不准手下也已全都走出地道,不准命人将地道出口依旧用大石封住,便带着一行人向北而行。这山谷中虽说是一片平地,却也长满了树木,地上又有不少藤蔓根茎,依然不太好走;周考又背着琬姒,比起其他人更加负担沉重,因此走到一半路程时,他头上已有些微微冒汗。 琬姒见了,忙用自己衣袖替他擦了擦汗,问道:“表哥,你累了么?” 周考摇了摇头,道:“没事,表妹你身子轻得很,我不累。” 这时一大群飞鸟极快地从众人的头顶掠过,有些鸟还发出急促的鸣叫。待琬姒抬起头来看时,又见一大群猿猴在枝头接连攀援跳跃,也一齐吱哇乱叫着,全都向着北方而去。 不准见了这情景,立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紧皱着眉头向南方望去。周考见他神态有异,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准道:“我看这些飞鸟和猿猴的行动,这是附近有猛兽出没的迹象啊。” 琬姒一听有猛兽,心中一惊,忙用力紧紧抱住周考。周考察觉到琬姒的恐惧,便安慰她道:“没事的,我经常跟随父亲打猎,就算是遇到虎豹一类的猛兽,见到我们这么多人,通常也只会逃走,绝对不敢靠近的。” 不准道:“只是虎豹这类猛兽多半是在黄昏时分才出来觅食,现在才是中午,除非是受到了惊吓才会下山来。” 琬姒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老虎豹子这样的猛兽也会受到惊吓?不准你定是又在胡说八道了。” 不准道:“回大小姐,小人自幼便熟知猛兽的脾性:老虎豹子看着很吓人,其实不但胆小,而且多疑,一般遇到人都会避开;在山林之中,真正危险的反而是野豕和巨象这种看上去又蠢又笨的野兽。” 琬姒笑嘻嘻地道:“不管是虎豹还是豕象,我都没见过。我只知道,小时候母亲吓唬我时,总是说‘老虎来了’,从来没见哪个用野豕和巨象来唬人的。” “那是因为野豕和巨象杀了人之后并不会吃掉他,可是虎豹不单杀人,还要吃人。所以大家便觉得还是虎豹可怕一些。而且吃过人的老虎一定要杀掉,因为传说只要老虎尝过一次人肉的滋味,便专要寻人来吃,那就会祸害四方了。” 不准这番话只听得琬姒不寒而栗,有道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三人正要继续往前走,忽听得后面有人大叫了一声:“我的娘啊!”三人回头一看,只见从树丛中猛地蹿出一只色作金黄、满身斑纹的老虎来。琬姒虽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老虎,但她家中虎皮倒也有不少,因此一见便知,吓得她双眼紧闭,一双手臂紧紧箍住周考脖颈,不敢再看一眼。 周考此时也心跳加速,手掌中微微冒汗,身体更是崩得紧紧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猛虎,只见这虎身长一丈有余,四肢颇为粗壮,瞪着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一张大口中还叼着两只小虎崽。 这老虎蓦然见到眼前这么多人,立刻停下脚步,一动不动,身形仿佛凝固了一样。这时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不敢挪动哪怕一小步,顿时给人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最后还是不准说道:“这大虫只是经过这里,大家慢慢散开,不要挡住它的去路。” 众人听了此言,这才纷纷向两边退后。那老虎见到众人散开,便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直到它确定众人并无加害之意,才加快脚步向前跑去,几个纵跳之后,便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这时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不少人都觉双腿发颤,几乎站立不稳。只有不准一人依然愁眉不展,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费解之事。周考对他说道:“不准,这老虎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不准道:“老虎是走了,不过它是逃走的,似乎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琬姒听了差点哭了出来,说道:“不准你不要吓我,还有什么东西能让老虎害怕?” 她话音刚落,南面的山林中又是一阵骚动,众人均不知所措,只是在原地呆立,不敢擅动。过不多时,树林中各式各样的走兽便不断地冲过来,既有熊獾狐狼,也有獐麝麋鹿,其它如貂鼬鼠兔之类的小兽更是不计其数。所有的野兽从众人身边经过时,都并不停留,而是慌不择路一般朝北奔去。 这时不准见到天空中一阵浓烟从南向北飘来,原来这一日天气晴好,风向竟转为了南风。不准这才醒悟,大叫了一声:“不好!这是发了山火了,大伙快逃啊!”说完他立刻扭头向北狂奔,周考心知不妙,当下也跟着不准向北面的山口跑去。 可是人的双腿终究跑不过风,没过多久,整个山谷中便烟雾弥漫。周考眼前一片模糊,若不是还能听到不准在前方发出的呼喊声,他几乎便要迷失方向。再加上他又背着琬姒,根本跑不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准的手下一个个的超越自己,跑到前面去了。 眼见此刻就剩下自己和琬姒落在最后,孤立无援的处境令周考心中更加焦躁。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正变得越来越热,匆忙中向后看了一眼,只见身后的树林正被大火无情地吞噬着。 渐渐的周考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口中也更加干渴,他越是想走快一些,双腿就越是沉重难以迈动。到后来,他心中甚至想到:我命休矣,再挣扎也是无用,不如干脆停下来算了。 这时琬姒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周考蓦地听到琬姒声音,这才想起:我死不要紧,难道要将表妹的性命也断送在这里吗?这可万万不行!一念及此,周考深吸了一口气,以意念催动丹田中的气息在身体内流转,顿时感到双腿不再酸痛,当下又拔足奔跑起来。 他一鼓作气地跑到山口,想着终于能够逃出生天,正在暗自庆幸之际,却听得前方不准在大声喊叫: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 周考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根本没去细想不准喊话的含义,仍是继续朝前走。这时从山谷外忽然射来一支羽箭,几乎是贴着周考的身子飞过,“铎”的一声钉在他身后一株大树上。 周考这才明白,原来山谷外有人正朝着谷中射箭。他忙以大树作掩护,一点一点地向谷口靠近。这时他看到不准和他的手下都被困在谷口,不敢出去,而谷口附近的树干上、地面上早已插满了羽箭。 周考小心翼翼地走到不准身边,这才放下琬姒,问道:“外面是什么人在放箭?” 不准道:“似乎是虞城内的士卒正在打猎,先前逃出去的野兽都被射死了。” 周考探头向谷外看去,只见山谷外躺满了各种野兽的尸体,而远处则站着一排手持弓箭的士卒,全都瞄准了谷口,任何野兽从谷中奔出,便立即被射杀。在这些士卒后面,有一个贵族打扮的年轻公子,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边跟着几个侍从,这几个侍从有的手臂上架着猎鹰,有的则牵着猎犬。看这阵仗,这些人确实是在打猎无疑。 周考转头对不准说道:“他们既然是来打猎,应该不会伤害我们啊。” 不准有些迟疑地答道:“这羽箭又没长眼睛,以小人所见,我们还是先不要出去为好。” 这时,山谷中的野兽已经所剩无几,从谷外射入的羽箭也渐渐稀疏。而谷中的大火则眼见便要蔓延至谷口,有几个不准的手下忍受不住浓烟的熏炙,从谷中跑了出去。 周考见状忙拉起琬姒,说:“我们也赶紧出去吧。”他二人刚要出谷,却见那骑马的公子将手一挥,谷外的士卒一起放箭,不准的几个手下还没跑出去几步,立时被射得好像刺猬一般。而那些士卒见到射死了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竟然显得无比兴奋。 周考亲眼见到这一幕,只感难以置信,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琬姒见了,担心他被箭射到,忙拼命将他拉回谷中。 周考此刻只感到心中一股怒火难以抑制,却又无处发泄。而琬姒却暗暗着急:留在谷中,即使不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可是逃出去又会被箭射死。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 第十一章 鲜衣怒马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在山谷外有人怒喝道:“是什么人在此放火烧山?”周考一听便认出这正是鬻熊的声音,他急忙朝谷外看去,只见鬻熊领着二十余名周族侍卫骑马赶来,周考立刻高声回应道:“火师大人,我们在山谷里!” 鬻熊听见周考声音,也是喜出望外,他忙对那些虞城士卒说道:“我家公子还在山谷里,你们不要放箭了!” 那队虞城士卒中有一人站了出来,看他衣饰应是一个百夫长。那百夫长神色倨傲,对鬻熊说:“你们又是什么人?竟敢在此阻挠我们打猎?” 鬻熊向山谷中望了一眼,发现大火马上便要吞没山谷,谷内之人都是命悬一线。他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下马施了一礼,说道:“在下乃周侯属下,岐周城内的火师鬻熊。我家公子现在谷内,望诸位大人先让我家公子出来再说。” 那百夫长回头向骑在马上的青年公子看去,那公子却是面无表情、默不作声。那百夫长见他并不发话,便示意手下士卒暂停射箭。 周考见到谷外情形,立刻说道:“好了,他们没有放箭了,我们可以出去了。”说完,他扶着琬姒,便欲出谷。不准的手下早已被浓烟呛得无法忍受,听了周考之言,立刻都向谷外涌去。 那青年公子骑在马上,见到谷中之人全跑了出来,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口中下令:“放箭!”那些虞城士卒收到命令,立刻朝着逃出来的人一阵乱射,不准手下中跑在最前面的十几人顿时命丧当场。 鬻熊见那青年公子竟出尔反尔,直气得目呲欲裂,他想:若是不阻止他们放箭,大公子必然会被活活烧死在山谷中,既然对方不讲道理,那便只有动手了。于是鬻熊抽出铜剑,大喊了一声:“给我杀!”便朝着那些虞城士卒冲了上去。而他手下的周人侍卫也全都下了马,跟着鬻熊猛冲。 不过周人侍卫们用的是长戈,而虞城士卒们全都是弓箭手,所带的近战兵器都是些短矛、匕首之类。因此双方虽然人数上差距较大,一时之间,倒也斗了个难分难解。 这时周考跪在谷口,全身发抖,双拳紧握。琬姒见他这般模样,问道:“表哥,你怎么了?” 周考指着谷外众人的尸首,道:“这些人虽不是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是我害了他们!” 琬姒道:“不,表哥,杀死他们的人此刻不就在外面吗?你这样生自己的气,也是于事无补。此刻你的族人正与敌人性命相搏,就是为了能救你出去,你如不趁机出谷,岂不是枉费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周考见到鬻熊和周人侍卫们正陷入苦战,道:“表妹你说的不错,我此刻应该去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外面很危险,你不要出来。” 琬姒道:“躲在这山谷中难道就安全了吗?表哥,我只是跟着你,你去哪我便去哪。” 周考想了想,道:“好,那你一定要跟紧我。” 说完,他牵着琬姒的手,想要加入战团增援鬻熊。此刻,那马上的公子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手下与周人侍卫混战,忽然瞥见山谷中走出两个人来。他凝神细看,这两人的装束打扮都不像是普通的庶民,那走在前面的少年腰中佩剑,理应是诸侯之后,而他身后的少女衣着华丽,看来也不是寻常女子。 此刻虽然相距甚远,他还是注意到这少女的容貌之美,实在是世所罕有。他心中一动,当即喝令道:“全都住手!” 那些虞城士卒听到他的号令,便都退了回来。鬻熊见到对方后退,而周考也已经从谷中出来,他也不愿多生事端,便令周人侍卫们停手。 这时周考二人来到鬻熊身边,周考对鬻熊行礼道:“火师大人。”琬姒早已猜到眼前这魁梧大汉便是周考所说的鬻子大人,忙也上前行礼。鬻熊对二人还了一礼,道:“琬姒小姐,我鬻熊虽也是诸侯之后,可是现在不过是一介庶民。大公子是我的徒儿,所以才要对我行礼。你是莘国公孙,向我行礼我可受不起啊。” 琬姒笑着说:“你是我表哥的师傅,那么也可算是我的长辈,晚辈向长辈行礼又有什么错呢?火师大人,你也不要称我什么小姐了,以后叫我琬儿便是。” 鬻熊对这些世俗礼节向来也不怎么看重,琬姒这样说,令他对琬姒顿时多了几分亲近之心。此时,他见到更多虞城的士卒陆续从首阳山中出来,与那骑马公子汇合在一处,人数总有三、四百之多。鬻熊暗暗心惊,担心那青年公子若是又翻脸无情,自己一方这二十来人却如何能够抗拒?他便对周考说道:“大公子,此处乃是非之地,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周考道:“这些人看来都是来自虞城,正是此间主人,我们如果不辞而别,恐怕会失了礼数。” 这时琬姒忽道:“火师大人,你刚才来的时候,说是有人在放火烧山。这些虞城士卒从山上下来,我看他们就是纵火之人,不知我猜得是也不是?” 鬻熊道:“除了他们还有谁?我奉了周侯之命,在此寻找你们两人。今日早间时候无意中碰到这些虞城士卒在山中砍伐树木,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准备放火烧山。我担心你们被大火困住,所以才急忙赶来这里,便是想要阻止他们。” 周考奇道:“火师大人,照这样说来,这场山火不是天灾,反是人祸了?” “这些虞城士卒在附近山上三面放火,将所有野兽都赶到这山谷中来。然后他们便守在谷外,只等着这些野兽自己送上门来。否则哪有这样巧事,刚好发了山火,他们便赶来这里捡这现成便宜?” 琬姒听后说道:“那么我们今日的种种际遇,全是拜这些虞国人所赐了;我们差点死在他们手上,表哥你还跟他们讲什么礼数?” 周考想到不准手下惨死之状,心中本也不愿再见到这些虞国人。这时他想起不准,担心他已被箭射死,于是回头高呼不准的名字。 这不准原也是个见事极快的人,他一见到虞城士卒放箭,便立刻躲回了山谷中;直到周考出谷,周人和虞人两下罢斗之后,他才又从谷中出来。此刻他远远地站着,听到周考呼唤,方才走了过来。 周考见不准还活着,心中才稍有一丝宽慰,他道:“不准,你手下还有多少人幸免于难?你去将他们召集过来,跟我一起走。” 不准领命,便去寻找自己的同伴。此时虞城士卒们正忙着将地上的猎物搬上马车,而那骑马的公子却带着那几个架鹰遛狗的侍从,向着周考等人走了过来。 鬻熊见那公子走来,却故意将头扭向一边,装作没有看见,琬姒也学着他样,只是茫然四顾。只有周考想着:这人是主,我们是客,理应主动向他行礼才是。于是他不等那公子走到跟前,便迎了上去,深深一揖道:“在下周侯之子周考,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那青年公子在马上看得明白,他见这少女故意对自己视而不见,定是心中存有罅隙。他微微一笑,翻身下马,对周考回了一礼:“原来是周侯公子,失敬、失敬。在下乃是虞侯之子虞阏。方才之事完全是一场误会,在下并不知周公子在山谷内,还望公子见谅。” 周考道:“不知者不罪,虞公子也不必挂怀。”琬姒听这虞阏说话还算客气,这才忍不住打量了他两眼,只见他身着锦衣,脚蹬皮靴,头戴皮冠;腰间挂着的一柄长剑,剑鞘上缀满珠宝玉石,想来必是极为名贵的宝剑;就连他手指上戴的射箭用的扳指,上面也镶着翡翠。 鬻熊则对虞阏的那匹马眼馋不已——那马生得膘肥体健,全身一片紫红,鬻熊是相马的行家,一看便知这马叫做紫燕骝,乃是天下少有的良驹。而那些侍卫牵着的猎犬,鬻熊也认得是崇国特有的一种叫做子卢的名犬,四肢修长,犹以奔跑快速而冠绝天下。 这时,琬姒见虞阏的一双眼睛只是在她身上游移,知他不怀好意,当下扭过脸去。果然,虞阏接着便问道:“这位小姐气质高贵,一看就是出身名门望族,敢问是周公子的什么人?”周考忙道:“容我为虞公子引见,这是莘侯公孙,莘城邑守莘甲大人之女,也是在下的表妹。” 虞阏听了心中暗喜,向琬姒也行了一礼,道:“原来是莘侯家的小姐,虞某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小姐雅量海涵。” 琬姒虽不情愿,却还是还了一礼,说道:“虞公子说哪里话来?今日若不是公子开恩,琬姒早已葬身火海了,反倒是我该多谢公子才是。” 虞阏自然听得出琬姒话中的讥讽之意,不过他却不加理会,而是说道:“琬姒小姐莫非是要前往虞城?从这里到虞城还远得很,我见你们也没有代步的马车,在下斗胆,想请琬姒小姐,与周公子乘坐我的马车,和我一道回虞城,不知琬姒小姐意下如何?” 琬姒轻轻一笑,道:“莫非虞公子以为天下只有虞侯府中才有马车?我父亲正往此处赶来,到时自然有车来接我,所以就不劳烦虞公子了。” 虞阏讨了个没趣,不免有些尴尬,但他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说道:“既然如此,虞某便先行告退了。如果周公子和琬姒小姐到了虞城,请务必来侯府一聚,虞某定当好生款待,以弥补今日之过。” 说完他辞别了周考等人,转身上马离去。鬻熊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这虞公子虽然可恶,但是毕竟不似犬戎人那般野蛮,他倒也不敢胡作非为。” 琬姒道:“火师大人,你可知我父亲他们现在何处?” “邑守大人和周侯大人都到虞城去了。昨日分别之时,周侯大人曾吩咐过,如果找到公子和小姐,便去虞城内的馆驿中汇合。按路程来算,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到了虞城了。” 琬姒心中牵挂父母,既然得知他们身在虞城,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她说:“火师大人,如果我们骑马去虞城,今日天黑之前能到得了吗?” 鬻熊道:“如果我们都骑马的话,自然是到得了。只是琬儿你的衣着不便骑马,我看还是先派人回虞城报信,等到马车来了再走。” 琬姒听后极不情愿,叹道:“若是派人回虞城报信,再等马车赶到,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周考见状,牵过一名侍卫的马来,然后将琬姒抱起,让她横坐在马背上。接着他跨上马匹,握住缰绳,说道:“这样不就可以走了?” 琬姒顿时开心地笑道:“表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周考道:“以前发儿还不会骑马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带着他到岐周城外游玩。不过你可要抓紧我,小心别掉下马背。” 这时不准带着他剩余的手下都聚拢过来,周考命他们到了虞城后,在馆驿中会面。然后他便和鬻熊等人向东而行。 还没走出多远,琬姒忽然用手指着地上道:“表哥你看。”周考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两只小虎崽正围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嗅来嗅去,不肯离去。周考道:“我们先前遇见的那只老虎是只雌虎,想来定是已经被这些虞城士卒给射死了,这两只小虎便被遗弃在这。只是它们失去了母亲,恐怕也活不长久。” 琬姒听后一阵心酸。她想了一会,忽然计上心来,说:“表哥,快停下。”周考不知她要做什么,于是忙勒住马。琬姒唤过不准,对他说道:“你先前讲过,如要驱使猛兽,需得从幼崽时便开始训练,这里不就有两只虎崽?我要你捉住它们,再将它们养大,能办到吗?” 不准道:“此事倒也不难,包在小人身上便是。” 琬姒这才嫣然一笑,对周考说:“这就行了,两只小虎有救了。表哥,我们走吧。” 周考道:“表妹你记性真好,别人说过什么,你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琬姒笑着说道:“表哥,如果别人对我撒谎,那么他前后所说必有不相符的地方。只要我记住别人说过的话,那么别人想要骗我就不那么容易了。” 周考点点头,便催马前行。琬姒是第一次乘马奔驰,那感觉有如御风飞翔一般,令她一路上都笑个不停。周考为遂她意,便任由那马儿驰骋,也不加以约束。 没过多久,他二人便追上了那群打猎的虞城士卒,看来他们是在回城的路上,可是人群中却没有见到虞阏。周考道:“虞公子怎么没和这些士卒一起走?”琬姒道:“他定是骑马先回虞城去了,管他做什么?” 二人纵马而行,不一会便将这些虞城士卒甩得不见踪影。琬姒想着,照这样的速度,要不了多久便能与父母相见,心中更是欣喜不已。不知不觉间,她远远地望见前方出现一个大湖,只是这湖面不见波光粼粼,反而是雪白的一大片,宛如湖上笼罩着一层素锦。 琬姒对周考说道:“表哥,这湖中的积雪尚未融化,你看像不像一块白色的玉璧?” 周考“嗯”了一声,说道:“我们昨日经过的那一大片湖泊没有积雪,怎么过了一日,这湖里的雪却仍未融化?倒真是奇怪。难道昨日夜里又下过雪吗?” 二人从这大湖旁经过时,琬姒道:“此处的景致真美,表哥,你慢些走,我想再多看看。” 周考闻言收住缰绳,让马在湖边信步而行。琬姒懒洋洋地靠在周考身上,看着眼前这片美丽的“银湖”,心中竟有些恋恋不舍。她看了一会,忽道:“表哥,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周考楞了一下,答道:“我最想去的是东海之滨,希望能亲眼见一见大海的样子。” 琬姒笑着说道:“表哥,那我们就骑着这匹马,一直走到东海去,你说好不好?” 周考摇头苦笑,只觉表妹这话实在是太过天真。这时,鬻熊和周人侍卫们也都赶了上来。周考回头看见鬻熊,便问道:“火师大人,这湖水中的积雪为何还未融化?” 鬻熊“哈哈”一笑,道:“这不是积雪,这种白色物体叫做芒硝,乃是湖中盐卤的结晶。这片大湖就是所谓的硝池,过了硝池不远,就到盐池了。” 周考听后才恍然大悟,他想: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物,这次随父亲前往朝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是从书中难以获得的学问,也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琬姒问道:“父亲大人说虞城就在盐池旁,那么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到虞城了?” 鬻熊答道:“不不,盐池比这硝池还要大上好几倍,从东到西相距几十里远,一眼都望不到头。所以虞城虽然是在盐池之畔,但是距离此处还有二、三十里咧。” 周考道:“那么我们就快马加鞭,这二、三十里地,骑着马不用多久就能到了。” 鬻熊说:“大公子,这可不行啊,我们从那山谷出发,马不停蹄地跑来这里,我们人纵然不累,可是马却已经乏了,必须要歇歇马才行。要是一口气再跑二、三十里,那明日这些马就都走不动了,严重的甚至还会掉膘,至少要休养个把月才能上路。” 周考点头道:“那我们先休息一会再走。” “前头不远有个小镇,名叫解邑,我们到了那里再歇不迟,还可以向镇上的人讨点水喝。” 周考和琬姒已经有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也没喝水,自然是十分赞同鬻熊的想法。于是一行人便朝着解邑进发。 第十二章 天作之合 周考等人向东行了不久,就见到两排民居密密麻麻地坐落于道路两边。这些民居都是夯土为墙,屋顶铺着茅草,屋外是用竹篱围成的小院。众人还未走近,先听到一阵犬吠声从西首的一进院子里传出来。 从那个院子旁经过时,周考朝里面看了一眼,却见那不过是条普通的黄犬,而院子里并没有人。因此周考他们便继续向前走,那狗却依然隔着竹篱叫个不停。 直走过三、四进小院,才见到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自家院中喂鸡。这时鬻熊下了马,走到竹篱前,向那老人拱了拱手,说道:“老人家,我们路过这里,可否向您讨口水喝?” 那老者见到周考一行人全都骑着马,心中觉得稀奇,慌忙走过来打开院门,说道:“众位大老爷,快请进来吧。” 鬻熊开怀一笑,指着周考和琬姒道:“老人家,我们这里只有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我们不是什么大老爷,您不要误会了。” 那老者陪着笑脸道:“老汉听说只有虞城里的侯爷们才能骑马,你们这些人都骑着马,不是大老爷是什么?” 鬻熊转头对周考笑着说道:“这位老丈把我们当成虞城里的侯爷公子了,这也难怪,虞城里几乎没有骑兵,附近的人看见骑马的人就以为是诸侯贵族。” 周考奇道:“虞城中为何没有骑兵?怎么我们岐周城里却有?” 鬻熊道:“中原的诸侯国中,交战是以步卒为主,骑兵只不过用作侦察、传讯而已。我们周人因为长期与西北戎族作战,周侯大人才保留了一些骑兵。” 说话间,那老者将鬻熊引到院内的一个大陶缸前,揭开盖子,只见里面装着满满一缸清水。鬻熊和周人侍卫们都随身带着水囊,便都过来打水。 鬻熊先打了一囊水,递给周考,又对那老人说道:“老人家,这镇子里可有水井?我们想打点井水来饮马。” 老者摇了摇头,道:“我们这里没有水井。因为镇子离盐池太近,这一带打出的水井,里面的水都是又咸又涩,根本不能喝。镇上的人,全都要到北面的涑水去挑水来吃。” 鬻熊谢过老者,转头对周考道:“大公子,沿着涑水河向东走,便能到虞城。我们到涑水去饮马,也不会耽误行程。” 周考点点头,说:“如此甚好,我们就到涑水河去吧。”众人辞别了那老者,出了小镇向北而行。 行不多远,周考见到东方有一片水域,无边无际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周考初时以为那是一条河,便问道:“火师大人,涑水河到了吗?” 鬻熊道:“大公子,这里便是盐池。你看这湖边一垅一垅好像田亩一般的,就是虞城人用来晒盐的盐田。” 周考心中好奇,不知这盐是怎样晒出来的。他问:“这湖岸边有这么多垅盐田,怎么却不见晒盐的人?” 鬻熊道:“那是因为须得等到天气转暖,起了南风的时候,方好晒盐。” 这时琬姒说道:“我听父亲大人说,这晒盐之法,是要将盐池中的水引到盐田中,任由日晒风吹。直到水干之后,便有盐留在地上。这法子和农人种田倒有些相似,所以又称为种盐。” 周考听了暗暗称奇,心道:原来盐竟是种出来的。他说:“为什么盐池里的水会有盐呢?舅父大人说这盐池从尧舜之时便已有之,如今已经过了一千余年,为何盐池里的盐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鬻熊挠了挠腮帮,说道:“据说这盐池里的水其实并不是普通的水,而是蚩尤的鲜血变化而来的。相传轩辕黄帝曾和蚩尤大战,蚩尤兵败被俘,黄帝在此将其斩首。蚩尤的血流入池中,就形成了这样一个盐池,所以每到天气变暖,这池中的水就会转为红色。” 周考道:“盐池中的水会变色?这倒真是稀奇。” 琬姒却说道:“这种传说,恐怕也只是后人穿凿附会之言。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地方在太行山以北的涿鹿,离此地相距何止千里?为何黄帝不在涿鹿杀死蚩尤,反而要千里迢迢带到这里来斩首?” 鬻熊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琬姒一眼,道:“想不到你这个小娃娃,倒懂得许多道理。” 琬姒笑道:“火师大人,这些道理都是家父教我的,我自己哪里能懂?” 这几人谈论之际,不觉便来到一条小河旁。鬻熊道:“此处便是涑水河了。”周考与琬姒都下了马,周人侍卫们将马匹牵到河边饮水。 这时众人无所事事,便在岸边闲坐休息。周考一夜未眠,躺在河边草地上竟昏昏睡去。琬姒将鬻熊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火师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鬻熊暗想,莘侯府中什么都不缺,你竟然会有事要来求我,这倒是奇哉怪也。于是他问:“不知琬儿所求何事?” 琬姒脸上忽然一红,忸怩着说道:“火师大人您曾教表哥练过什么服气之法,琬儿想让表哥也教教我。可是表哥怕您不同意,所以就没有答应。琬儿是想……是想……” 鬻熊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间醒悟过来,说道:“你是要我允许考儿教你胎息功?” 琬姒一脸娇羞之色,默默点了点头。鬻熊大致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说道:“可是那样你就要拜考儿为师才行,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成了你的师公了?” 琬姒听后也犯起了嘀咕,她想:这位火师大人看上去比我父亲还小了几岁,要是成了我的师公,岂不是比我高出两辈?那可怎么成? 鬻熊看出她心中纠结,哈哈一笑道:“琬儿,这胎息功相传是轩辕黄帝所创,自古以来修炼者都是男子,修炼之时要将体内的纯阳之气导引至全身。我不知道你这女娃娃能不能练,只怕练了之后对身体反而有害。” 琬姒听了,噘起嘴默不作声。鬻熊怕她真的生起闷气来,忙哄她道:“我前不久教了考儿一套剑法,我命他传授给你,你看可好?” 琬姒这才一扫脸上的愁容,说道:“多谢火师大人。”可她转念一想,又道:“不过我可不能拜他为师。” 鬻熊笑道:“这个好说。这剑法嘛,原本要两个人一起练,有攻有守才能进步更快。你就做考儿练剑的对手吧。不过你若是没学过剑法,需得让考儿从头开始教才行。” 琬姒忙不迭地点头,满口应承。这时那些马儿也已喝饱了水,鬻熊便叫醒了周考,一行人又沿着河岸继续向东走。 这时夕阳从众人的身后照射过来,将人和马匹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脚下的大道也变得越来越宽阔。鬻熊说道:“看样子快要到虞城了。” 当他们跟随着曲折的道路穿过一片小树林,周考忽然见到眼前出现一座大城:城池的北面是绵长的涑水河,南面则是宽阔的盐池。城墙从南到北大约有六、七里那么长,城墙下面是一圈壕沟,引入了涑水河的水,形成一道护城河。城门的上方建有重楼,城墙的四角还各有一座敌楼。 这城池的规模足足比岐周城大了两倍也还不止,直看得周考心中暗自嗟叹,竟忘了催马前行。这时鬻熊对他说道:“大公子,天色不早了,如果待到日落城门关闭,我们就进不了城了。” 周考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说道:“火师大人,想不到这虞城竟然有这么大。” 鬻熊不以为然地说:“商王的旧都殷城,比这虞城还要大得多咧。而且现在的新都朝歌尚未完全建成,据说完工以后可能也和殷城一般大小。” 周考不禁感慨道:“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周人才能有这样的大城?” 鬻熊道:“周侯大人何尝不想建座大城?只是建这般大城需要很多的人力和财力,周侯大人现在还负担不起啊。” 待他们来到城下,只见西城门外是一大片陶器作坊。大量的黏土和尚未完成的陶坯杂乱地堆放在简易木棚下,而制陶工匠们则忙着将做好的陶器搬进作坊内的木屋存放。鬻熊对周考说道:“虞城除了盐之外,最为出名的就是制陶的工艺。你看这些工匠正在搬运的黑色陶器,就是虞城的特产——黑陶。” 周考见那些黑陶一个个光洁闪亮,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简直如黑色的宝石一般。他问道:“不知这黑陶是用什么染色的?” 鬻熊道:“黑陶并不是在表面涂上黑色,因为它的内部也是黑的,不过黑陶的制作方法是虞人的不传之秘,所以外人都不知道是如何制成的。” 琬姒说:“表哥,我们在舜帝王陵中也曾见到过这种黑色陶器,看来虞人掌握黑陶的制作之法,已有千年之久了。” 周考经她提醒,也想起在舜帝陵中陪葬的那些陶器,其中就有这种黑陶。他说:“啊,是了,当时我还以为是那些陶器在墓中放得久了,变了颜色。原来黑色才是它们的本色,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依然色彩如新。” 进入虞城,首先经过的是一个市集,不过由于天色已晚,市集中已见不到人,同时街道上的行人也是寥寥无几。好在鬻熊认得路,众人便直奔馆驿而去。 来到馆驿,却见到莘甲正骑着马停在馆驿门口,而周昌则拉住马的辔头,两人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琬姒见到莘甲,立时高声呼叫道:“父亲!” 莘甲猛然抬头,见到琬姒时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神,这才翻身下马,向着周考等人走了过来。 这时周考也下了马,并将琬姒也抱下马来。琬姒双脚刚一落地,便朝着莘甲飞扑过去。莘甲一把抱住琬姒,一时间百感交集,口中止不住地说:“好、好,平安回来就好。” 琬姒过了半晌,才擦掉脸上的眼泪,说:“父亲大人,你骑马是要到哪里去?” 莘甲道:“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要去找你。” 原来莘甲等人于当日中午时分便到了虞城,莘甲先把姜夫人安置在馆驿内,又在城中寻了一个巫医来为她治伤。姜夫人服了药,从小采之时一直昏睡到现在;她一醒转来,便催着莘甲出城去找琬姒。莘甲见姜夫人已无大碍,于是准备带着手下侍卫出城,而周昌认为天黑之后难以发现琬姒的踪迹,此时出城不但徒劳无功,而且还十分危险,便劝莘甲等到次日晨时再出发。无奈不管周昌如何苦劝,莘甲却执意要走,幸好琬姒等人及时赶了回来,才免去了莘甲的一番徒劳。 这时太姒也从馆驿中走了出来,见到琬姒归来也是大喜过望,搂着她不住掉泪。不过太姒想到此刻最挂念琬姒的还是姜夫人,便止住了泪,对众人说道:“都楞在这里做什么?先进屋里再说吧。” 于是众人便往馆驿内走,这时周考看了一眼父亲,只见周昌望着他点了点头,以示对周考能平安带回琬姒的称许。周考见父亲没有生自己的气,心中的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 在馆驿内,他们又碰到周发,周发一见周考和琬姒便开心地大叫道:“大哥!表姐!发儿好生想念你们!”琬姒笑着拉起周发的手,道:“表姐也想念你。” 众人来到姜夫人休息的房中,姜夫人本是躺在卧榻上,听到外面动静很大,以为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便强撑着坐了起来。待她见到琬姒,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琬姒连忙过去跪在榻前,握着姜夫人的手,边哭边说:“母亲大人,琬儿已经回来了,您莫要伤心了。” 姜夫人哽咽着说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自打你出生以来,从未离开我身边半步。你被人掳走后,我一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生怕、生怕以后……” 她们娘俩相拥而泣,其余人也都坐在房中默然不语。过了好久,太姒终于开口说道:“琬儿,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琬姒听太姒问起,便将自己如何被不准等人抓入舜帝陵中,如何为周考所救,又如何在舜帝陵中发现宝藏,以及如何从风伯峪脱困等等遭遇说了一遍。琬姒本就伶牙俐齿,再加上他二人这一日的经历又实在是离奇古怪,众人听她娓娓道来,全都唏嘘不已。 末了,琬姒说道:“这次若不是有表哥在,只怕琬儿真的再难见到父母之面了。” 周考忙道:“不不,我们能够脱离险境,全是靠着表妹的聪明机智,我自己实在是没用的很。” 莘甲却握住周考的手,说道:“考儿,你是个好孩子。琬儿这次的确是多亏了你。” 周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这时琬姒将舜帝陵中寻得的两块玉版取了出来,对莘甲说道:“父亲大人,这玉版上面不知画的是些什么,孩儿只好带了回来,请您过目。” 莘甲接过玉版看了一眼,说道:“现在天已经黑了,还是等明日一早再看吧。” 太姒也道:“这两个孩子都是一整天没吃过东西,还是让他们先用膳,吃完好早点歇息。大嫂也还需要休养,我们别扰她清静。” 这番建议自然无人反对,于是众人纷纷从房中出来。太姒小声对莘甲说道:“大哥,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随我来。” 莘甲不知太姒要对自己说什么,便跟着她来到馆驿之外。莘甲毕竟性子急,忍不住便问道:“妹妹,你要商量什么事?干嘛还要避人耳目?” 太姒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说道:“我要和大哥说的,其实是件喜事呢。” 莘甲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问:“不知喜从何来?” 太姒道:“我瞧琬儿和考儿两人年纪相若,志趣相投,这一次他们能同甘共苦、共度患难,在我看来亦是天作之合,就连上天也成全他们二人。大哥,你认为我说的对吗?” 莘甲想起琬姒回来的时候,是和周考同乘一匹马,两人确是非常亲密的样子。太姒接着又道:“我一向对琬儿视若己出,料来你对考儿也颇为属意。我是想,如他二人果真情投意合,我们便替他们安排下这门亲事,既能顺遂他们的心意,又能令我们作父母的感到满意,岂不是两全其美?” 莘甲点点头,说道:“考儿的品性为人,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事关琬儿的终身,我总需和你嫂子商议一下。” 太姒道:“这个自然,如果大嫂也能同意,那么来年我便请媒人到莘城去行文定之礼了。” 莘甲笑道:“妹妹你怎地如此心急?” “像琬儿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家惦记,到时候上门提亲的人,只怕连莘城的城门都能给你挤塌了。” 莘甲听后乐得“呵呵”直笑,他二人这才又回到馆驿中。姜夫人之前因见不到琬姒,一直睡不踏实。现在琬姒回来,她心中才得安宁,因此又服了一次药后便睡着了。莘甲不忍惊动她,便也在一旁睡下。 第十三章 礼下于人 次日清晨,在馆驿内熟睡的周考被外面嘈杂的人声吵醒,他以为自己睡过头了,连忙起身。哪知来到馆驿门口,才发现天刚蒙蒙亮,而馆驿前的大街上行人已是络绎不绝,与人同行的往往还有很多载货的牛车、驴马等,当真是车如水、马如龙。周考在岐周城中哪见过如此热闹之景象,令他不由也走到街上,跟随着人流信步而行。 这时街上的人群都往一个方向走,直到将周考带到了市集前。周考这才明白,原来是虞城的早市开了,这些人都是来市中赶集的。只见这市集四周由一圈矮墙围合而成,南北各有一门。其内既有杀狗宰猪的屠夫,也有担柴负薪的樵夫,有卖麻布丝帛的布肆,又有卖豹皮鹿裘的猎户,全都分门别类,所卖之物相同或相近的小贩便都聚在一处。而那些购买货物的主顾们则在市场内任意穿行、东挑西拣,看到合意的货物便停下询价。成交之后,有的人用货贝来给付货款,也有人用丝帛、铜器等物来交换。 集市的西北角上有个大圈,从东西南北各处来的贩牛卖马的远贾,都将各自的牛马栓在这圈中养着。在牛马肆旁有一处人头攒动围满了人,周考不知那是卖什么的,一时好奇,便也走过去看热闹。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他见到在集市的矮墙之下,有十来个人正站做一排,全都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赤着双脚立于泥地之中。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的人低着头看不清面目,有的人虽然抬头看着前方,双目中却是一片茫然、了无生气。 这排人旁边有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子,一张圆盘大脸上生着一个肥硕的大鼻头,咧开一张大嘴,露出满口的豁牙。他头上戴着一个平箍小帽,身上衣裳均为麻布织就,脚上穿着布鞋。这矮胖男子来回踱了几步,一双绿豆小眼不断扫视着围观的人群,忽地高声说道:“这批奴隶都是刚到的!各位老爷若是看中了哪个,可得趁早下手,迟了就买不到了!” 周考听了才明白,这是市集中一个买卖奴隶的所在。这时那矮胖汉子从站在墙边的一排奴隶中拖出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抬起手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将脸朝上仰起。那汉子对围观的众人道:“你们看,这个怎么样?年纪不大,又能干活,只要价二十朋贝,可以说是包赚不赔。” 那些围观的人中有人说道:“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奴隶,居然要二十朋贝,我还不如去买匹驽马,至少还能驮货拉车。” 矮胖汉子侧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不怒反笑道:“这位爷台,我倒要问问,马能替你种地收粮吗?能为你端茶倒酒吗?你若要驽马,旁边的牛马圈里多的是,又何必来这里?” 那人犹豫了一会,终于道:“行,这个男的我要了。”周考见他将身上挂着的一串串海贝取了下来,正要交给那矮胖汉子,忽听人群中又有人说道:“且慢!我出二十五朋,买下此奴。” 那矮胖汉子顿时笑得鼻子上都快冒出油来,说:“还是这位大爷眼光高,正所谓货卖识家,二十五朋,就这么说定了!” 那先前出价之人顿时脸都气歪了,他又不愿再加价,可是看那些剩下的男奴,要么太老,要么太小,要么病怏怏地站都站不稳,总之没一个能看得中的。他无奈跺了跺脚,只得转身而去。 那矮胖汉子与买主办好了交割手续,那买主将一个皮圈套在奴隶的颈项中,用根麻绳牵着,从市集的北门离开。这时又见那矮胖汉子拖出一个女奴来,叫道:“这个小妾,干不了什么重活,所以只要价十朋。买回去倒也能服侍人,不白吃饭!”他奸笑了两声,接着又说道:“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的很,保证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敢违逆。” 当时的奴隶,男的称作“臣”,女人称作“妾”;只是这女奴姿色平平,因此围观众人中却没人出价。那矮胖汉子等了一会,突然一伸手,将女奴身上所穿单衣的前襟撕了开来,那女奴却连伸手遮挡也是不敢,呆呆地站在那里任人观看。 周考吓得连忙背过脸去,却听得周围众人一片大哗,全都莫名的兴奋起来。这时有人不住高喊:“十五朋贝!”“十七朋!”叫价之声此起彼伏。周考心中郁闷,当即忿然离去。 他出了市集,正待返回馆驿,却见道旁有一间大屋,门口处悬着一块布幌,上面写着个“酒”字。周考经过时忍不住朝里面望了一眼,却见到鬻熊正站在屋内。 周考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鬻熊,惊喜地大喊了一声:“火师大人!”鬻熊也是始料未及,匆忙回头,说道:“大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周考上前行礼,说道:“我方才去市集那边转了一转,正要回馆驿去。火师大人,这里是一间酒肆吗?” 鬻熊“嘿嘿”一笑,道:“是啊,我来沽一角酒,预备带着路上吃。” 岐周城里没有酒肆,周考便细细地四下打量这间小店,只见屋内四处都摆放着陶缸、坛罐等,全是些盛酒的容器,上面还有用朱砂写的字,标注出酒的品类。不多时,有个伙计捧着一个水囊,毕恭毕敬的递到鬻熊面前,道:“客人,您的酒打好了。” 鬻熊将水囊接过,掂了一掂,便掏出一枚小贝给那酒肆的伙计。那伙计谢了又谢,转身去了。鬻熊将水囊的木塞取下,将水囊凑到嘴边尝了一小口,说了声:“好酒!”他看了周考一眼,又道:“大公子,你要不要也尝尝?” 周考想了一想,道:“不用了,父亲大人祭祀先祖的时候也会供奉酒浆,这酒的滋味我早已经尝过了。” 鬻熊听了大摇其头,说:“哎,那祭祀用的酒是‘齐酒’,薄得很,根本算不得酒。这虞城里卖的酒,你一定要尝尝才知道有何不同。” 周考无奈,只得接过水囊。酒未入口,他先闻到一股芬馥浓郁的酒香,令他只觉心旷神怡。待他嘬了一小口后,唇舌间顿时感到甜津津的,但是又不象以前喝过的蜜水那般黏腻,而是有种清爽的感觉。他在嘴里回味了一会,说道:“果然好酒,比那齐酒要醇厚得多。” 鬻熊笑道:“那你便再尝一点。” 周考摆了摆手,将水囊交还鬻熊,道:“不敢再尝,倘若吃多了酒,被父亲大人发现就不好了。” 鬻熊“哈哈”一笑,便与周考出了酒肆,向馆驿而行。这时鬻熊问:“大公子,你去市集看过,可有什么见闻?” 周考道:“这虞城的市集好大,比我们岐周城的市集可大多了。” 鬻熊道:“我们岐周城只有一个市集,还是在城外。可是这虞城之中有两个市集,我们刚才所在的是城西的市集,在东城门旁还有一个,也是一般大小咧。” “这样大的集市有两个?火师大人,为什么有这么多贾人都到虞城来做买卖?” 鬻熊沉吟片刻,答道:“这主要有两个缘故,其一是虞城里人口众多,据说共有一万户,就按每户五口算,也有五万人,加上周边的十数个小镇、村邑,大家都要到市集来各取所需;其二是市集里的这些贾人,有很多是来虞城买盐的,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并不会空手前来,大多都会带着当地的特产到这里来卖。待卖掉货物之后,才又带着盐返回家乡。” 周考听了不住点头,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我在市集里还见到有人卖奴隶。不知这些奴隶又是从何而来?” “这可就不好说了,有些人成为奴隶是身不由已,不过也有自愿卖身为奴的。” 周考奇道:“还有人自愿卖身为奴?” “自愿卖身为奴的,有些是因为犯了大罪,又不愿受刑,只能以此来抵罪;有些是因为家贫,为了能活下去便将妻儿卖掉;甚至于把自己也卖了的人也是有的。” 周考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那些身不由已而成为奴隶的人,又是因为什么?” 鬻熊叹了口气,道:“两国交战时,获胜的一方自然是大肆劫掠,然而败了的一方,不论男女老幼,都会被掳走而成为奴隶了。我的祖先,在夏后氏之时,也是一方诸侯。后来商汤灭夏,先祖们因为不肯做亡国之奴,所以都逃到遥远的南方去了。” 周考心道:原来火师大人的家族也有着辉煌显赫的过去,难怪他的武功如此厉害。周考道:“火师大人,那你又怎么到岐周城来啦?” “哼!”鬻熊一脸怒气地说道,“还不是为了我族中那些长老。他们嘴上一天到晚都在说,要牢记国仇家恨,誓与商方不共戴天;可是空谈了几百年,却从来没有人敢于付诸行动。真正想要北上伐商收复故土的人,反而被说成是轻率妄为、不顾大局!我倒想问问,难道成日介坐在那里谈论,商方就会自行覆亡了吗?” 周考见鬻熊一副气鼓鼓地样子,似乎是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便不敢插言。过了好一会,他才试探着问道:“后来怎样了?” 鬻熊忽地又转怒为喜,大笑着说:“后来我无意中听人说起,有一个西方小国的诸侯,曾经率领几千人深入商方境内,与商王大战了一场,还逼得商王被迫求和!我当时就想,这人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他有勇有谋,做到了我多年来一直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 周考曾听莘甲提到过此事,当即明白鬻熊说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见鬻熊言谈中对父亲极为推崇,才知原来在外族人的心目中,父亲竟是这样一个大英雄,他心中也不禁一阵暗喜。 只听鬻熊又接着道:“于是我想到,与其年复一年的和族人们坐守于南方荆蛮之地,终归是一事无成。倒不如我自己前去投效此人,或许还能为反商大业略尽绵力。当时我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我却依然带着妻儿,从南方的大江之畔出发,一路跋山涉水,才终于到了周原之上。幸蒙周昌大人不弃,命我跟随左右,算起来已经有十余年了。” 周考听了,一直默然不语。他想:火师大人带着不满周岁的幼子,不辞辛苦千里跋涉而来,固然是其意甚诚。可是他的意图,竟是要打倒商王,这岂不是谋逆之举吗?不知父亲大人是否知道他的想法? 周考正思索时,抬眼一看,已经是走到了馆驿之前。二人来到周昌的房前,却见到莘甲和琬姒也在里面,与周昌、太姒和周发等都围坐在一张案几前,周考忙向众人逐一请安问候。 周昌抬起头,见到周考便道:“你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莘甲也转过身来,对周考和鬻熊说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们刚才还寻你们来着,这可不回来了吗?” 周考不敢多言,和鬻熊一起在周昌身边坐下。周考瞥见案几上放着的,正是琬姒从舜帝陵中带回来的那两块玉版。他想:舅父大人定是在与父亲研究这玉版的内情,总算我回来的及时,才没有错过。 可是他也不敢贸然多问,便只在一旁静静地坐着。这时莘甲说道:“考儿,你们从舜帝陵中取出的玉版,我和你父亲方才已经细细看过一遍了。” 接着他用手指着那块刻着许多符号的玉版说道:“我们都认为,这上面似乎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字,只可惜无法辨识,因此不知道上面所记载的是什么内容。” 这时太姒说道:“既然此物是从舜帝陵中所得,想必这些文字都是尧舜之时的古人所写,与商人的文字自然有所不同。我知道父亲大人认得夏代的文字,或许能看得懂。” 莘甲叹了口气道:“枉我自称大禹后人,却连夏人所用的文字也不认得,实在是惭愧的很。此番若是去请教父亲,免不了要被他教训一番。” 太姒笑道:“我还记得以前父亲让你学习夏人的文字,你却说学会了也没什么用处,总是推脱不肯去学。若是被父亲教训,却也怨不得人。” 周考、琬姒等听后心中都忍不住暗笑,脸上却又不敢露出形迹。周考道:“舅父大人,那另一块玉版上画的又是些什么?” 莘甲将那块划着无数线条、图形的玉版拿在手中,道:“这一块看来应该是一幅地理图,只是上面标注的地名,也是用上古文字所写,因此还是看不明白。” “地理图?”周考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自然是不明所以。 莘甲道:“这地理图上所绘的,都是名山大川、都市关隘的方位。有了这地理图,就算是到了从未去过的地方,也不致迷路。” 周昌也道:“如果是进入到敌国作战,我方不熟悉地形,不免失了地利之便。如果有此图,那么便可推测敌方会在何处阻击,何处设伏,我们便知该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出奇制胜。” 莘甲又道:“据我所知,如今天下只有商王王宫中才有一幅地理图,可说是十分罕有之物。想不到在舜帝陵中竟也有一幅,这真可算得上是无价之宝了。” 琬姒说:“我先前还道这两块玉版都是无用之物,没想到真是宝物。那么不准所要寻找的,多半就是这两件物事了。” 周考却道:“孩儿有一事一直苦思不解,那蒙面人又是如何得知宝藏的线索呢?他既然知道藏宝的所在,为何又不肯亲自来取,而是要假他人之手?这样岂不是麻烦得多?” 周昌想了想,说道:“这个蒙面人的来历,确是大有蹊跷。依我推测,此人必是一个身份极高的人,象盗掘坟墓这般下作的事情,他不愿亲自为之,所以才会委托那不准来做。” 莘甲道:“不错,比如说我或者周昌大人,就算明知舜帝陵中有这等宝物,也必然自重身份,不肯去做这令人名誉扫地的事。由此来看,这蒙面人或许是一方诸侯,又或是商王属下的重臣,想来定是交游广阔、眼线遍布,那么能探知宝藏的线索,也就不足为奇了。” 太姒等人都频频点头,深表认同。却听琬姒道:“啊!打开那宝藏机关的两块彩玉,其中一块却是我们莘族祖先所传下来的。难道我们莘族也和这宝藏有什么关联吗?” 在场的人听了都是一阵沉默。莘甲回忆了半晌,对琬姒道:“当年你祖父命我担任莘城邑守时,交给我不少物品,其中便有这块彩玉。可是他并未指出这玉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将它摆在房中,只当是件饰品而已。后来你十岁生日之时,我便将它给了你,原是希望能保佑你平安之意,实不知那是用来开启宝藏的。” 太姒道:“看来这种种疑团,都只有等到了朝歌问过父亲,才有可能解得开了。不知大嫂身体恢复得怎样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莘甲还未答话,忽听门外有人道:“诸位大人,虞侯世子在外求见。”莘甲回头看时,认出那通报之人是馆驿中的一名仆役。 莘甲看了周昌一眼,说道:“虞侯世子此时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周昌摇了摇头,道:“不管有什么事,先出去见见他再说吧。”两人正要起身出迎,却听琬姒道:“父亲大人,这虞公子不是好人,你别去见他。” 莘甲虽然听琬姒说过这虞阏射杀不准手下的劣迹,但是一来他认定不准的手下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有此遭遇可说是咎由自取;二来毕竟自己身在虞城,而虞阏作为世子亲自到访,总不能避而不见。当下他对琬姒的稚拙之见不加理会,与周昌一道迎了出去,周考和鬻熊也紧跟在周昌身后。 周考来到馆驿门口,立时见到门外有数十位穿着黑色玄衣的人分列左右,从服饰上看应该都是虞国的卿士大夫。又有一人当中而立,正是与周考已经见过面的虞侯世子虞阏。 那虞阏虽与莘甲、周昌素未谋面,但他见到周考跟在两个中年男子身后,立刻便猜到此二人便是自己前来拜会的正主了。当下虞阏向前走了两步,深深一揖,说道:“在下虞侯世子虞阏,拜见周侯大人、邑守大人。” 莘甲等人还了一礼,由于周考与虞阏相识,便由周考为介,向虞阏一一作了引见。虞阏道:“二位大人莅临虞国,实为鄙邑之幸。家父虞侯大人得知此事,说道未能郊迎于野,而令诸位贵客宿于逆旅之内,实在是有失礼数。” 莘甲道:“虞侯大人太客气了,我等一行在途中遭逢变故,未及通报虞侯大人便进了城,那是我们失礼在先。” 虞阏又行了一礼,道:“家父听闻二位大人的家眷也在城中,因此特命晚辈前来,是欲邀请二位大人及家人,同往虞侯府中一聚。家父此刻正在侯府中延颈鹤望、翘首以盼,万望二位大人勿却为幸。” 莘甲听了此言,心中盘算:我们与虞侯虽然同朝为官,彼此相识,但交情并不算深。虞国又是个大国,虞侯这般降尊纡贵地前来邀请,倒是让人有些出乎意料。只是他派世子亲自来请,推辞不去岂非驳了虞侯的面子?倘若无端端地得罪大国之君,实非明智之举。 莘甲看了看周昌,周昌冲他微微点头,显然也是一般的想法。当下莘甲客套了几句,说道:“虞侯大人如此盛情,我等却之不恭。请容我等稍事准备,之后便来虞侯府上叨扰。” 虞阏喜形于色,说道:“那么晚辈立刻回禀家父,便在家中恭候诸位大驾。”说罢他辞别了莘甲等人,率着那班虞国臣僚退离,莘甲、周昌等人也返回馆驿中。 第十四章 钟鸣鼎食 却说莘甲回到房中,姜夫人还在卧榻上休息,莘甲对她说了虞阏前来邀请一事,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吗?能去赴宴吗?” 姜夫人答道:“既然是虞侯世子来请,不去总是不好。我身子已没什么大碍,待会若是累了,便说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便是。” 莘甲点点头,道:“那我叫琬儿来服侍你更衣。” 他来到周昌房中,琬姒和太姒两人已从周昌口中得知将要前往虞侯府的消息。琬姒见莘甲来唤,连忙起身随他去了。 这边太姒则忙着为周昌换上玄端服,戴上玄冠,这种服饰是当时贵族出席重大活动时的礼服。而周考尚未行过冠礼,所以不必穿这礼服,只用一幅缁纚将头发束起。 周发此时在一旁见了,也嚷着要像周考那般用缁纚束发,太姒道:“你还不到束发的年纪,等再过三年,自然会给你束发了。” 可是周发见到周考神采奕奕的样貌,心生羡慕,总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大哥这样的风采,那都是没有束发的缘故。因此他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一脸的抑郁寡欢。 周昌见了,忽然沉脸呵斥道:“周发!”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把周发吓了一跳,他见父亲脸色严肃,也不敢再使性子,低声应道:“在,父亲大人。” 周昌对他说道:“你觉得自己长大了,想要学做大人的样子,是不是?” 周发不解周昌话中的含义,不敢接话,仍是垂手躬身地站着。只听周昌又道:“那你就该知道,大人应该时时处处守着规矩,不能再像小孩子一般的胡闹。我们马上要到虞侯府上赴宴,你要给我规规矩矩的,不准到处乱走,更加不许惹是生非。你若是大惊小怪、行止不端,只会让人家瞧不起我们,记住了吗?” “唯,孩儿记住了。”本来周发得知要去虞侯府中,心下很是兴奋,周昌这一席话犹如兜头一泼冷水,令周发顿觉兴味索然。 其实周昌自己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否则二十年前他便不会贸然去攻打殷城。只是周昌对自己这个二儿子太过了解,知道周发的性子与自己最像,加上对于诸般礼仪也还只是一知半解,若不事先予以告诫,等到他闯出祸来那便悔之无及。 过了一会,周发小声问周考:“大哥,人长大以后便个个都要守规矩吗?有没有人可以不用守规矩?” 周考见周发被父亲训了一顿,心下怜惜,原想开导开导他。见他发问,也小声答道:“天下只有两种人能不守规矩。” 周发一听此言,立时回复了兴头,忙问道:“是哪两种人?” 周考道:“一种人是天子。普天之下,天子最为尊贵,试想有谁能管得了他?另一种人是隐士。那隐士独居深山之中,自由自在,又有谁人会去管他?” 他二人说话声音虽小,周昌却还是听到了。他心中虽暗觉好笑,却还是板起脸来说道:“考儿!怎么你也信口胡说起来?谁告诉你天子不用守规矩了?天子要守的规矩,比诸侯还要多!” 周考知道父亲所言自然不虚,便不敢再讲。周发却道:“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大过天子?” 周昌道:“虽然没有人能大过天子,但天子为天下万民之垂范,因此自己便要守规矩。如果天子肆意妄为,惹得人人效仿,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周发无言以对,这才住口不说。这玄端玄冠穿起来甚是繁琐,太姒忙碌半天,才终于帮周昌收拾停当。他们一起出了房门,却见到莘甲站在廊下,身上装束也和周昌一般无二。 太姒说了一声:“我去看看大嫂她们弄好了没有。”说完将姜夫人房间的门拉开一道细缝,闪身进了房中,接着又将门扉掩起。莘甲、周昌几人便只好在姜夫人房外等着。 过了好一会,周发等得心中焦急,竟忍不住便想打开房门瞧瞧里面。可他手刚动了一下,毕竟心虚,便朝周昌瞄去,见到周昌双眼正盯着他。周发这才不敢造次,只得老老实实地呆着。 又过了一会,只听“哗”地一声,那房门终于打开,太姒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姜夫人和琬姒。那姜夫人因为脸上没有血色,因此抹了些脂粉,这才显得稍有气色。再看琬姒,只见她淡扫娥眉、轻点朱唇,虽只是略加妆饰,却也显得愈发明媚动人。 这时鬻熊也步入馆驿,对周昌道:“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原来周昌想到他们穿了玄端之服不能骑马,一早已让鬻熊去预备了马车。当下莘甲与周昌坐了一乘车,太姒仍与周发同乘,姜夫人与琬姒又是一辆。周考和鬻熊骑马,率着莘、周两家数十名侍卫随行在侧。 这虞侯府乃是在虞城的东北方,莘甲与周昌俱是知道的,因此一行人便径往东行。不多时来到一处路口,莘甲却又指挥车队向北而行。周考向前望去,见道路尽头有一座城门,按方位猜测,那应该就是虞城的北门了。 这时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在道路的西侧竖着一面高墙,虽然看不见墙内的情形,但能见到高墙之上不断有黑烟冒出。围墙居中处有一扇朝东开的大门,门外竟有不少虞国士卒把守着。周考好奇,问鬻熊道:“火师大人,此间是个什么所在?” 鬻熊道:“这里是虞城的冶铜作坊,由于铸造铜器时需先造陶范,而这虞城的制陶技术又是极好的。因此在太行山以西的诸国中,只有虞国才能造出五百斤以上的大鼎。” 周考听了心中暗道:原来这是虞国铸造铜器的重地,那么有士卒守卫也就不足为奇了。 过了冶铜作坊,莘甲对赶车的车夫道:“从这里再向东行。”那车夫随即驱赶马匹向右转过,周考、鬻熊也跟着掉转马头,却听鬻熊道:“啊!这可不就是虞侯府了么。” 周考吃了一惊,说道:“这、这里是侯府吗?我还以为这是一道城墙呢。” 原来这虞侯府西面的一道宫墙,与虞城的北城墙是相连的,而且只比城墙低了数尺,也难怪会被周考误认作是一段城墙。他再看侯府南面的宫墙,也是与虞城的东城墙连在一起。 周考感慨道:“当初修建这虞侯府的,想来也是个精打细算之人,竟然利用虞城的城墙来作侯府的宫墙。不过,这侯府的宫墙每一面都是两、三里这么长,少做两面墙确是能省下不少费用了。” 哪知莘甲却笑道:“考儿,你这可想错了。倒不是当初修建侯府时想少做两面墙,其实这座侯府就是千年以前的虞城,而现在的虞城是以老城的城墙为基础扩建而成的。所以当新城建成后,就把原来的旧城作为侯府了。” 周考闻言,这才幡然省悟。他又道:“想不到以前的虞城竟只有这么一点大,比起岐周城来都尚且不如。” 这时周昌对他说道:“一千年前的城能有这么大就很难得了。我们先前经过的蒲坂城,比这虞侯府可也大不了多少。要知道那时的蒲坂可是天子之城。” 周考忙道:“父亲大人,孩儿并不是小瞧了这座千年古城。我是想到虞人能将这样一座小小城池,扩建到如今这般的规模,那么我们周人有朝一日定能建成更加宏大的城。” 周昌微微一笑,道:“嗯,你能这样想就很对了。” 这时忽听鬻熊说道:“周侯大人,虞侯世子似乎是在侯府外迎候。” 周昌“哦”了一声,向前望去,果然见到南面宫墙之下,有一群人正在侯府大门外候着,为首之人正是虞阏。 莘甲等人的车马缓缓行至侯府门前,莘甲正要下车,耳听虞阏对身边下人说道:“快去禀告侯爷知晓,贵宾已至!”那下人“唯唯”连声,遂入府中去了。 虞阏待到莘甲、周昌下车,立刻迎上前来深深一揖,说道:“二位大人,晚辈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莘甲二人还了一礼,均道:“有劳世子亲迎,何以克当?” 姜夫人、太姒等也下车来到跟前,莘甲又为虞阏作了引见。虞阏请众人入府,莘甲等谦谢了一番,便同虞阏一道走进侯府。 进入侯府之后,众人先经过一座大殿,周考一看便知这是虞侯家的宗庙之所。当时无论天子还是诸侯,其宫廷之中都是这般“前庙后寝”的格局。虞阏带着众人,绕过宗庙,来到中央一处大庭院中。 周考进了庭院,立时见到在宗庙大殿之前摆了五口刻有卷龙纹饰的大圆鼎,鼎下焚以柴薪,鼎中沸水翻滚,白色的雾气从鼎口不断弥漫四散。 在这几口铜鼎以北不远处,则陈列着诸般乐器。其中有一件是编磬,周考虽然知道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着实物。这编磬乃是一个半人高的木架,木架的横梁下悬着五块大小不一的磬石,与这编磬相比,先前琬姒送给周发的那套石磬就真的如小儿玩物一般了。而在编磬之旁,又有一个木架,架上插着五支宛若铜铃一般的乐器,此物名叫庸,后世的编钟即是由此演变而来,不过周考却不认识,只觉十分稀奇。其他诸如琴、瑟、笙、鼓之类,周考俱是知道的,自也不必多提。 这时一个穿着玄端服饰、生得又白又胖的中年男子,率着一众男女迎了过来。莘甲、周昌见了此人,都上前行礼道:“拜见虞侯大人。”姜夫人、太姒等一干人也都跟着行礼,周考见虞侯颌下留着短须,面上皮肤光滑细嫩,心道:此人定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只怕连门都很少出。 这虞侯名叫梦延,与莘甲、周昌同朝为官,因此都是认识的。虞梦延笑着还礼,说道:“周侯大人、邑守大人,寡人有失迎迓,实在是失礼了。” 莘甲道:“虞侯大人诚挚相邀,我等都是足感盛情。”当下莘甲又为虞梦延引见了姜夫人、太姒等人。 虞梦延也将身后一位中年贵妇请上前来,介绍说:“这是寡人之妻。”那妇人对莘甲等人行了一礼,道:“妾身乃有娀氏之女,父家姓狄(注3:商周之时,女子皆以父姓为尊,从当时青铜器上留下的金文来看,称呼女子多以其父姓。而妻随夫姓的习俗,是汉朝以后的事情)。” 莘甲等人都肃然起敬,也对那妇人行礼道:“原来是狄夫人,失敬、失敬。”这有娀氏是上古时的名门望族,商人祖先契的母亲名叫简狄,据说便出自有娀氏,自可说得上是名闻天下了。 接着虞梦延又唤过狄夫人身旁的一位少女,说道:“这是小女玥妫。玥儿,快来拜见二位世伯。” 那少女走上前来,向莘甲等人行礼。周考见玥妫生了一张圆脸,与虞侯有几分相像,然而她杏目含春、粉脸带俏,虽不及琬姒那般清丽脱俗,也可称得上是珠圆玉润艳若娇花。他暗想:虞侯的女儿叫做玥妫,那么虞侯定是姓妫无疑了。 莘甲看了看玥妫,赞道:“虞世子固然是一表人才,想不到玥妫小姐也生得这般标致。虞侯大人生了一双好儿女,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虞梦延笑道:“邑守大人谬赞了。小女性情顽劣,虽至及笄之年,却还不曾许得人家,所以也未行及笄之礼。” 莘甲道:“以玥妫小姐这样的资质容貌,虞侯大人何愁找不到乘龙快婿?” 虞梦延拱了供手道:“承大人吉言。”然后他侧过身来,摆出延请的手势,对莘甲等人道:“朝堂之中已设好筵席,有请诸位到堂上稍坐。” 众人随虞梦延来到朝堂之上,只见堂内筵席分为东西两列,宾客的席位在西,主人的席位在东。周昌见客位的筵席正好七个,心中想到:看来虞侯早已将我们一行的人数打听得清清楚楚,准备得甚是周到。 于是一众人分宾主落座,莘甲坐下后发现自己身下的筵席竟有三层。当时的筵席一般为两层,铺在下面的一层称筵,上面一层称席,而诸侯则可以在筵上铺两层席,以示地位尊崇。莘甲身任邑守之职,尚未承袭侯位,虞侯如此布置,那是以诸侯之礼来招待莘甲了。 虞梦延与众人寒暄了几句,说道:“众位请稍待片刻,容我先行祭祀之礼。”说完他与虞阏起身出去,留下狄夫人和玥妫在堂上作陪。饮宴之前需祭祀正是当时之俗,以示不忘祖先之故。 这时虞侯府中的庖饔之属,将事先宰杀切割好的牺牲放入那五口圆鼎中。当时所用的牺牲,一般为牛、马、羊、豕、犬之类,置于鼎中熬煮成羹汤,却不放入任何调料,这就是所谓的“大羹”。待祭祀完毕,再在“大羹”中加入调料,即可作为宴上佳肴。同时又有那酒人将祭祀用的齐酒供奉于宗庙之内。齐酒共有五种,分别是“泛齐”、“醴齐”、“盎齐”、“缇齐”、“沈齐”,合称为“五齐”。另外,祭祀时还要用到“脯醢”,就是肉干和肉酱,也是由“腊人”和“醢人”专门负责。周考见到虞侯府中的各色厮役仆竖们来往穿梭,人数恐怕不下一、二百人,心中也是感慨不已。 而侯府中的乐工们也已来到庭院中,操起各自的乐器演奏。所奏之曲,周考却是闻所未闻。他此时坐在太姒身边,便小声问道:“母亲大人,这支曲子孩儿从没听过,不知叫什么名目?” “此曲名为‘韶’乐,共有九阙,据说是从舜帝之时流传下来的。那是虞人的曲子,我也只是在殷城时才听过那么一、两次而已。”太姒指着一人说道,“你看那个吹奏凤萧的,便是‘韶’乐的首席乐师,其余乐工都是伴奏。因此‘韶’乐又被称作‘萧韶’。” 周考见那凤萧之管约有十数根之多,按照管身长短顺序排列,系在一起形同凤翼一般。此即后世所谓的“排箫”,又名“参差”。凤萧之声一起,早有一男一女手执鹭羽葆幢,在庭院中蹁跹起舞,其姿轻灵飘逸。两个舞者时而奔跑追逐,时而交颈缠绵,或分或合,若即若离。周考看了一会,忽然自言自语道:“这是凤凰来仪之象啊。” 琬姒正坐在周考右首处,周考的声音虽然很小,却还是被她听见了。琬姒转过头来,看了周考一眼,却恰好和周考目光相对。周考不知何意,便道:“表妹,难道我猜的不对吗?” 琬姒摇了摇头,却并不答话。她心中暗想:表哥这般聪明,一看便知这舞蹈中的蕴意。 过了一会,凤萧声调一转,编磬之音大作,跟着便见到一大群舞者涌将出来。这些人有的头戴羽冠,有的身披兽皮,将那一凤一凰围在中间。他们围作一圈不停转动,不时地窜高伏低,似乎对圈内二人有顶礼膜拜之意。 这时周发口中哼哼唧唧地说道:“这群人扮作飞鸟走兽,却不知在捣什么鬼。这样转啊转的,又有什么意思?” 琬姒在他上首,笑着说道:“这是百兽毕集之意。中央的凤凰代表圣人降世,四周的鸟兽象征天下臣民对圣人恭顺拥戴——这圣人就是舜帝了,韶舞便是用来彰显舜帝功德的。” 周发叹了口气,悄声对琬姒道:“父亲原说是到虞侯府中来赴宴,怎知来了这么许久,却只是看人跳舞奏乐。我们周人饮宴的时候,偏没有这些无聊的规矩。” 琬姒掩口笑道:“表弟可是腹中饥饿?这些饮宴时的礼仪,自古皆然。你且忍耐一会。”此时日已至中,堂上诸人均是粒米未进,而周发年幼体弱,故而有些支持不住。 而周考心中却在想:这韶舞中的圣人是指舜帝吗?那么圣人降世应该是吉兆啊。为什么父亲占卜出“天命在西,圣人出世”之兆,却又说吉凶难料呢? 周考正思索之际,忽听萧声变弱而鼓声渐隆,他心中一惊,暗道:这鼓声中怎么隐隐含有杀伐之意?抬眼望去,庭院中的凤凰与百兽俱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手持短戈盾牌的武士。这些武士不断变换队形,有时像在行军,有时像在布阵,有时像在设伏,有时又像冲锋。莘甲和周昌二人都看得面带笑容,如痴如醉。 周发却是牢骚不断:“这段舞还不如刚才的凤凰来仪好看,这就叫做每况愈下了。” 琬姒道:“这一段讲的是南方蛮族不服舜帝教化,舜帝于是率兵平定三苗的故事。” 他二人说话间,却见到虞梦延和虞阏从宗庙中出来,向着朝堂走来。琬姒道:“你看,虞侯来了,看来祭祀已经结束了。” 那虞梦延来到堂上,说道:“祭礼已毕……”周发闻言心中一阵暗喜,却听虞侯继续道:“请行献酢之礼,以谢来宾。” 此言既出,周发只觉两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第十五章 酌金馔玉 周发身子只是晃动了一下,虞梦延还是立时察觉了,连忙问道:“周二公子怎么了?莫不是身体不适?” 原来这献酢之礼是当时饮宴之前的一种礼仪,须得由主人先向来宾敬酒,宾客饮酒后拜谢主人,主人也需饮酒并回拜宾客,这个过程称为一献。只是诸侯宴会,往往会行“三献”、“五献”甚至更多次,以示隆重。周发听说还要行献酢之礼,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结束,顿时心气涣散,不能自持。 琬姒在周发身旁,忙替他答道:“回虞侯大人,我表弟可能只是腹中饥饿。他年纪幼小,加上旅途劳顿,所以才会有些失态。还请大人原宥。” 虞梦延用他丰腴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额头,叹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他转身对堂下吩咐道,“来人啊,快取些肉干果脯来给诸位尊客食用,哦,对了,再将蜜水也取来,全都斟上。” 片刻之间,堂上诸人的席前便都摆上了漆木食案。每个食案上有两支高脚铜豆,一支盛着熏制的鹿肉干和烘烤的鱼肉干;另一支盛的是晒干的大枣和梅子。 虞梦延笑容可掬地对周发说道:“周二公子不妨先试试这鹿脯,鹿肉补气益血,吃上一两块立时便有了精神。” 周发依言,取了一块鹿肉干,用手轻轻撕下一条放入口中,心下暗赞这鹿干不但风味独特,肉质也颇有韧性。一块鹿干入肚,他腹中的饥饿感果然减轻了不少。 这时又有人将一支支铜觯送至各人案前,周发端起来看了一眼,里面盛的是一种琥珀色的液体。他知道那是蜜水,便喝了一口,却忽地皱起眉头,悄声问琬姒道:“这蜜水怎么有股酸味?” 琬姒轻轻一笑,小声答道:“这不是酸败之味——是将杏干浸泡在蜜水中,喝时有些酸酸甜甜的感觉,大有生津开胃之效。” 周发心说:这虞侯府里就连蜜水也要生出这般古怪,真不知还有些什么稀奇之处。 虞梦延道:“周二公子现下感觉如何?可以行献酢之礼了么?” 周发刚刚将一小块鱼干塞入口中,不敢答话,忙不迭地点头;他心中又觉失礼,于是顺势下拜,将口中之食囫囵吞下,这才答道:“谨奉虞侯之命。” 虞梦延冲虞阏点了点头,虞阏对着堂下高喊道:“行献酢之礼!” 这时堂下乐工又开始奏乐,周考识得此曲叫做“大夏”,原是用来称颂大禹的夏人之乐。这曲子太姒曾教过多次,所以周考周发都是熟知的。 而虞侯府中的仆竖们则在众人案前摆上铜爵,斟满美酒。虞梦延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举起酒爵向宾客们敬酒,莘甲周昌等向主人回拜,然后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周发虽然没有正式学习献酢之礼,可他凡事都照着周考有样学样,倒也没出什么差池。 这侯府的酒,比之早间鬻熊在集市上买的酒要愈加醇厚,周考一口气喝光了爵中之酒,便已有微醺之意。他转头看了周发一眼,却见周发面现陶然之色,似乎还很兴奋。 三献过后,虞梦延还要继续,周昌、莘甲再三推辞,虞梦延这才作罢。接着府中下人将之前祭祀时煮好的大羹放入铏鼎中,加入菜蔬和调料制作成“铏羹”,供宾客们享用。这铏羹需要根据肉的种类不同,放入不同的菜和佐料,有时还会根据季节变化加以调整,是一道作法十分考究的佳肴。 在莘甲等人品尝铏羹之际,仆竖们仍不停地来往穿梭,将一道又一道珍馐美味陈列在诸人的案上,简直令人目不暇接。莘甲一面吃一面与虞梦延讨论“炮牂”的作法,虞梦延坚持必须用母羊来烤,莘甲则认为用骟过的公羊也是可以的,这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各饮一大爵酒。周昌则对一道叫“渍”的菜情有独钟,这道菜是将生牛肉切成薄片,放在美酒中浸泡数日,取出后不蒸不煮不燔不炙,直接蘸上少许肉酱、梅浆食用。周昌认为这样最能保持牛肉的鲜味,还颇有上古遗风。 周发在品尝过“肝膋”之后,仍觉意犹未尽,不住口的称赞。这肝膋是用狗肠油裹住狗肝烤熟,再加入稻米煮成稠粥,可说是一道滋补上品。琬姒见他爱吃,便将自己的一份肝膋也给了他。不料这一幕刚好被虞梦延见到,他道:“周二公子若是爱吃肝膋,我命人再做一份便是。” 按当时的饮宴礼仪,客人如果嫌主人的食物不够吃,是极为失礼的行为,对主人而言不啻是种莫大地侮辱。周发心中惶恐,忙俯伏在地,说道:“小子无知,以前从未吃过此物,今日一尝之下,只觉回味无穷,所以才会多吃了一点。” 不料虞梦延全不在意,只“哈哈”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想不到周二公子和寡人倒是同道中人。” 莘甲和周昌面面相觑,心中均道:周发不过是黄口小儿,你一大把年纪,竟自称与周发是同道中人,不知此言从何说起。 却听虞梦延接着说道:“世人谈论天下美味,每每道及龙肝凤髓、猩唇熊蹯;这龙肝还在凤髓之前,可见肝是足以与髓相匹敌的美味。周二公子爱食肝膋,足见品味之高。寡人别无他好,唯爱美食,窃以为美食之中,又以肝为最佳,无出其右者。听人说骏马的肝味道最好,我这府中好马不少,只可惜没有会烹制马肝的庖饔,所以也从没尝过此等美味。这可说是寡人此生最大的憾事。” 莘甲忍不住辩驳道:“可是据说马肝是有毒的,吃了恐怕有害无益。” 虞梦延摆摆手,道:“有毒的食物不可胜数,但只要烹饪得法就不碍事。” 周昌对马匹是极为爱惜的,岐周城中养的马,即便是掉了点膘,他都要心疼半天。此刻听到虞梦延言下之意,为了吃马肝竟不惜杀掉骏马,在他看来无异于焚琴煮鹤、花下晒裈。加上他对这些吃喝琐事全不关心,便自顾自地坐着喝闷酒。 周考虽然也出生在诸侯之家,可是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奢华的宴会——虞梦延率着家人挨个向宾客敬酒,喝完一轮又一轮;无论什么时候酒爵空了,立刻就会被斟满;一道菜还没吃完,就被撤下换上新的菜式;堂下的舞曲一支接着一支,似乎从未间断过。刚开始他心中还有些惋惜和惭愧之情,几巡酒过后却只觉得周身浑浑噩噩,竭尽了全力只为能保持身体不至于倾倒,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相比之下,女宾们的处境要好得多,狄夫人和玥妫敬酒时主要以聊天为主,饮酒倒在其次。在互敬了几次酒后,狄夫人又坐到姜夫人身边,对她说道:“姜夫人,今日的酒菜,可还合您的口味?” 姜夫人微笑答道:“很好,很好。我们莘城是遐方绝域、贫瘠之地,等闲也难以筹办这样的宴会。蒙虞侯大人和狄夫人这般款待,当真受不起。” “夫人您过谦了,我听说商受大人的原配夫人也姓姜,是您的同族姐妹。等到商受大人即位之后,她就是大商的王后。身份显赫如夫人者,我们尚且担心高攀不上,一场小小宴会又何足挂齿呢?” 姜夫人掩口一笑,道:“我与姜王后也不算是很近的亲戚——倒是在五服之内罢了。不过我与我夫君的婚事,是由姜王后的父亲,也就是申侯大人作的媒介。” “你看,还说不算近亲!申侯大人亲自替你做媒,寻常人哪有这等福气?姜夫人如不嫌弃,不妨在这虞城多住几日,也好让我们多亲近亲近。”狄夫人嗔怪道,“夫人若是住不惯馆驿,大可到我们府里来,住上个三五日之后,我们再一同去朝歌,岂不甚好?” 姜夫人踌躇道:“这……,多谢狄夫人美意,可是我夫君说明日便须启程前往朝歌,恐怕不能久留。” 狄夫人面露惋惜之色,问道:“现下距离商王即位之期还有些日子,莘甲大人为何要如此匆忙?” 姜夫人道:“我听夫君说,那太行山中的小路很难走,一天能走二三十里就算很快了。况且路途中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因此要早些动身。” 狄夫人的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们打算从轵关陉穿过太行山?这条路有的地方极为狭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有些地方又极其陡峭,马车需要靠人推才能上得去。此中艰辛,又岂是‘很难走’这三字便足以形容?” 姜夫人听后,默然无语。狄夫人转念之间,又问道:“莘甲大人为何不选择走水路?从芮国乘船顺流而下,不出五、六日间便可直抵朝歌,岂不快捷省事得多?” “不瞒狄夫人说,其实是我不愿意乘船。当年我随夫君从殷城返回莘城,就是走的水路。那一夜,大河上风雨骤至,我们的船在惊涛骇浪中几度险些倾覆。时至今日,我光是听到乘船二字,心中便如击鼓一般……”姜夫人说话间声音颤抖,脸色更加苍白,似乎还打了个冷战。 狄夫人见状,忙替她又斟了一爵酒,“温酒可以压惊,夫人请再饮一些。” 姜夫人魂不守舍,不知不觉间竟将一爵酒一气喝光,这才算定下神来。狄夫人接着又道:“不曾想夫人有过如此遭遇,心有余悸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倒有个折衷的法子,不知夫人愿不愿听?” “折衷的法子?”姜夫人心道,陆路乘车,水路乘舟,二者必居其一,又如何能够折衷? 狄夫人道:“现在是年末之时,河水正浅,不会起什么大浪,更不会有狂风暴雨,我担保走水路一定是风平浪静……” 姜夫人打断她道:“你说来说去,还是要乘船,这哪是什么折衷的法子了?” “夫人莫要焦心,待我细细说来。若是走轵关陉的话,从虞城出发,先要向北行,经过安邑、桐乡、沃邑等镇,再向东进入太行山。穿过太行山出了轵关之后,再向东行就能到鄂城。这条路妾身是走过的,即使不出意外,大概也要走七、八天。” 姜夫人道:“走陆路会有什么意外?” 狄夫人道:“那山路狭小,有时从山上滚落一块巨石,刚好挡在道中,便叫人进退两难。又或者山坡上的泥水滑下,壅塞道路,令车马难以通行。这些都是未知之数,又岂可逆料?” 姜夫人听闻此言,顿时为之色变:“那么依狄夫人之见,又当如何?” “妾身所说之法,是先到茅津渡乘船,走两天的水路后,在孟津北岸下船,只需再往北走不到一天,便能到达鄂城。同样是到鄂城,走这条路只需四天,比起走轵关陉总是快了不少。我不敢说这法子是尽善尽美,倒也还算是差强人意。只不知姜夫人意下如何?” 姜夫人暗想,走水路的话行程几乎减少了一半,又免去了车马劳顿之苦,付出的代价只是要乘两天的船。她果然有些心动,说道:“且容我与夫君商议一下。”狄夫人点点头道:“那是当然。”于是二人又接着聊些家常闲话。 正当堂上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虞阏端着酒爵来到琬姒席前,说道:“琬姒小姐,昨日虞某多有得罪,特来向小姐赔罪。诚望琬姒小姐能够不念旧恶,捐弃前嫌。虞某先饮为敬。” 琬姒见他言辞谦卑,之前对他的嫌恶之心便减了几分,再者说现下又在他府上为座上之宾,总不好再驳他面子,只好陪着饮了一爵。琬姒此时也带了几分酒意,她本是肤白胜雪,现在又双颊绯红,宛如雪地中绽放的一树红梅。只把个虞阏看得两眼发直,神色间竟有些痴痴呆呆。 琬姒饮完酒,见到虞阏这样盯着自己看,心中不悦,冷冷说道:“酒也喝过了,罪也赔过了,虞公子这就请回吧。” 虞阏这时才回过神来,笑嘻嘻地道:“琬姒小姐,还请再饮一爵。”他的盘算是让琬姒再喝一次,自己便能多看一会。这一节琬姒岂能不知?她道:“小女子酒量浅薄,恕难奉陪。” 虞阏自打从娘胎生下来,从没人敢这般拂他之意,一腔怒火又无从发泄。他心中难受之极,一斜眼见到周考神情恍惚地坐在旁边,心道:这小子看来是喝多了,我且再劝他几番,今日定要让他大大的出丑,方解我心头之恨。 “既然琬姒小姐不能再饮,那么便由周公子代劳吧。”虞阏挪到周考席前,端起酒爵道:“周公子,你我二人是不打不相识,这也算得上是种缘分。来来来,请再饮一爵。” 周考明知自己不能再喝,可是见到虞阏来敬酒,却又不肯示弱。他双手摇摇晃晃地端起酒爵,不小心将酒洒在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琬姒见他这般模样,心知他身体已有些不受控制,便道:“表哥,你不能再喝了,不如先歇息一阵再说。” 她这番话原是关切之意,可在周考听来,却觉琬姒有些看不起他。周考一仰头,将爵中酒一饮而尽。虞阏心知若论拼酒自己是胜券在握,倒也用不着占他便宜,陪着饮了一爵,说道:“好!周公子果然爽快。你我再饮一爵。” 琬姒心知周考的犟脾气一旦发作,自己劝他不得,因此她转而对虞阏说:“虞公子,你不要再劝表哥喝酒了,他快喝醉了!” 虞阏笑道:“诶,今日之宴,本来就是要无醉不归,喝醉了又怕什么?再者说,我看周公子酒量甚豪,哪有那么容易便醉?” 琬姒急道:“我表哥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他根本不知自己酒量深浅。陡然间这样喝法,只怕会有损身体!” 虞阏见她言语中对周考极为回护,心中妒意大盛。他暗想:有琬姒这样拦着,若再执意向周考劝酒,倒不免着了痕迹。需得怎生想个法子,让琬姒阻止不了才好。 当下虞阏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玥妫在他下首,见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便凑拢过来探问道:“大哥,此刻正是把酒言欢之际,你怎么反倒愁眉不展?莫不是有什么烦恼之事?” 虞阏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随口答了一句:“没啥。” 玥妫撇嘴笑笑,说道:“唉,我猜啊,多半是为了琬姒那个小丫头的缘故。” 虞阏吃了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母亲大人告诉你的?” 玥妫洋洋自得地说:“这又用得着谁来告诉我了?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你已被那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了。若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父亲大人又何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你说动了父亲和母亲大人来给你帮忙,想法原也不错;但他们能做的最多不过是找个媒介提亲,行那文定之礼罢了。你若想俘获琬姒的芳心,他们二老恐不能替你代劳吧。” 虞阏心下恍然:玥妫与琬姒年龄相仿,心中的想法也应该很接近,因此只有玥妫才最懂得琬姒的心思。于是他道:“大哥事先没想到找你商议,实是愚不可及。我只想到婚姻大事需父母做主,可是说到能为我出谋划策之人,那自然非妹妹莫属了。” 玥妫却不搭理他,不紧不慢地端起酒爵来啜了一口。虞阏哀求道:“好妹妹,你可一定要帮帮大哥。将来,你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时,大哥一定鼎力相助便是。” 玥妫这才说道:“大哥你虽对琬姒有意,可我看她似乎对那个呆头呆脑的周公子青眼有加呢。” 虞阏悻然道:“就是这样才叫人可气!也不知道这周考哪一点强得过我?琬姒、哦不,老天一定是瞎了眼了!” 玥妫“噗嗤”笑道:“你舍不得骂琬姒,倒敢诅咒上天,也不怕遭报应。” “若能得琬姒小姐倾心于我,便有什么报应也不怕。只是不知怎样才能令她心回意转?” 玥妫道:“大哥不必心急。你想,那琬姒小姐不过是初出闺阁,能见过几个男子?她陡然间遇到一个长相俊俏的表哥,心中萌生出些许爱意,尚远未到两情相悦、山盟海誓的地步。待日后她见的世面多了,就会知道这世间原来有许多男子,比起这周公子强了何止百倍。所以只要大哥你的风头处处都盖过了这周公子,何愁琬姒不对你另眼相看呢?” 第十六章 燕射之礼 虞阏听后大喜,说道:“此言正合我意,玥儿你可有什么好计策么?” 玥妫凑过身去,对他附耳低语了一番,然后道:“你只需如此这般,要想胜过这周公子倒也不难,正好也可让琬姒见识你的本事。”虞阏听了,不住点头。 过了一会,虞梦延又向周昌、莘甲等人劝酒,莘甲等不免要谦让逊谢一番。这时虞阏忽然俯伏在地向虞梦延行了一礼,道:“父亲大人,大家这般你推我让的,何时方能尽兴?不如我们来比试射箭,输了的一方便须认罚,要饮酒一觥。这样岂不爽快得多?” 虞梦延听后欣然道:“诺!寡人亦觉席间无以为乐,实有些美中不足。传令下去,就在这庭院中举行燕射之礼。”饮宴之时以比赛射箭为乐,称为“燕射”之礼,亦是当时之俗,莘甲、周昌对此自也并无异议。只听虞阏说道:“今日之宴,理应宾主联谊方可尽欢。虞阏不才,便由我代表东道主下场比试,不知诸位嘉宾之中,哪位愿意和我对耦?” 周昌暗想:我和莘甲大人都算是虞阏的长辈,又如何能与他对耦?他表面上说得漫不经心,其实是专挑着向考儿下战书了。难道他有必胜的把握?又或是在暗地里弄什么玄虚?也罢,不过是酒席间的一场嬉戏而已,难道还怕他怎地?他转念之间主意已定,便道:“周考,你去陪虞公子练练吧。” 周考躬身应道:“唯,父亲大人。” 虞阏难掩面上喜色,立刻来到朝堂廊下,喝令道:“来人啊,张侯!” 听到虞阏号令,庭院中的乐工立刻停止演奏,带着各自的乐器退至庭院东首。庭院中央空出来之后,侯府中的下人紧接着便在院中张起一面布侯。 周发见到那布侯,低声对琬姒说道:“表姐,这虞府的射侯乍看之下,好似一只蝴蝶啊。”他撇了撇嘴,又道:“可是这射侯做得这般宽大,又张设在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就算是想射不中都难。” 琬姒道:“嗯,你说这射侯很像蝴蝶倒也不错,你看那斜斜的上舌和下舌,不就是蝴蝶的一对翅膀么?” 周发诧异地转过头来,问道:“什么是上舌、下舌?” 琬姒也有些错愕,说:“你们平时射箭难道不用射侯吗?怎么你连上舌下舌都不知道?” 周发道:“我们也有射侯啊,我们周人就是用两根竹竿中间系上一块白布,便是一面射侯了。” 琬姒这才释然,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不知。中原诸国所用的射侯,上下各有两块布,分别称作上舌和下舌。而连接上舌和下舌的部位称作躬,在躬的正中有一块兽皮,叫做鹄。在正式的比试中,射中舌和躬都是不算数的,只有射中鹄才能获筹。” 周发听了,咋舌道:“我还以为虞人是害怕射不中要罚酒,才把射侯做得这么大,原来射中舌和躬是没用的。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去掉这些无用之物呢?” 琬姒道:“这些也并非是全然无用的,舌和躬可以拦下那些没有射正的箭矢。这样当一轮射完之后,就不用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捡拾那些射偏的箭了。” 周发听后双掌一击,道:“哦!原来这是个偷懒的法子,倒也妙得很。大哥,要是我们也把射侯做成这样,那以后我练习射箭时就不用总是跑来跑去了。” 周考此时还有几分酒意,但他坐在琬姒身边,对她二人的交谈也大致听到了。他说:“做这样大的一面射侯,不知要耗费多少皮毛布匹,想来父亲大人是不会同意的。” 周发失望地叹了口气,又对琬姒说道:“表姐,只要射中了中间的鹄就能获胜了吗?” “不是,射中鹄只能获得一支算筹。你见到鹄正中的红色圆圈了吗?这红圈处称作的,若是射中了的,就叫中采,能得到两支筹呢。在比试中双方各需射四箭,射完之后要看谁获得的算筹更多,那才算赢。” 周发皱眉道:“我原先以为大哥能轻而易举地获胜,现在听你说得这么复杂,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琬姒轻叹道:“我没见过表哥射箭,也不知他能不能赢。”。 周考抬眼看了看庭院中的射侯,心道:在这样的距离上,要射中鹄倒也不难,但是要箭箭中采,那可就把握不大了。虽然在岐周城里我也时常与人比试射箭,可那都是和族人一起切磋,大家互相之间熟稔得很,无论胜负都不足挂怀。但这一次是和外族人比试,如果输了,恐怕不止父亲,就连舅父大人也会觉得面上无光吧? 周考站起身来到廊下,但见那面射侯被风吹得前后鼓荡,果然正如周发所说,活生生便是一只迎风起舞的白蝶。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到廊下,向虞阏呈上一物,虞阏伸手接过,转身对周考说道:“周公子,你远来是客,就由你先选吧。” 周考看了看他手中之物,原来是一个豹皮制成的皮囊,两支没有上弦的弓干露出一截在皮囊外。此物称作“鞬”,是专为盛弓之用的弓囊,在当时尚属十分稀罕之物。周考心想:虞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从这两支弓当中挑选一支来用了。 于是他将两杆弓都抽了出来,双手各执一支细细观看:只见弓干表面都涂着黑漆,还有一道道黄色的环状漆纹;弓干的中间较宽而两头渐窄,有着波浪一般的曲线;两支弓的长度完全一样,都是六尺左右,估计上弦之后也在四尺有余。周考暗想,若从远处乍看之下,很容易将其错当成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怎样?虞人的弓,和我们的弓相比,可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周考闻言猛然转头,才发现和自己说话之人正是父亲。原来他看得太过专注,连周昌和莘甲来到身边都没注意到。他连忙答道:“是有些不同。恩,比如说,这两支弓干的长度和我们的倒也差不多,但是孩儿感觉要更沉重一些。” 周昌点点头,道:“制作弓干的木材,一般来说,最好的就是柘木和檍木。可是虞国之内生有一种青檀树,比起柘木更为坚韧致密,不但不易折断,弹力更是惊人。虞人因见这檀木结实耐用,起初是用它来造车轮,后来发现用这种青檀制成的弓,能射得更远。千百年来,虞人始终得以踞守在这盐湖之畔,也是因为大家慑于檀弓的威力,无人敢撄其锋。” 莘甲也对周考说道:“能够拥有一张制作精良的檀木弓,是世间众多擅射之人孜孜以求之事。因为这青檀树并不多见,而且至少要长到二三十年以上方可成材。虞人用豹皮来做弓囊,足见他们对这檀木弓也是极为爱惜的。” 周考对二人的这番教导都一一记在心中,他见两杆弓长短轻重都没什么分别,便留下一支,将另外一支交还给了虞阏。 却说周发见父亲到了廊下,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他扯了扯琬姒的衣袖说道:“表姐,咱们也到外面去吧,在这堂内可啥也瞧不见啊。” 琬姒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和周发联袂离席而出,在廊下与莘甲比肩而立。太姒见此情景,问姜夫人道:“这射箭是男子之事,琬儿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大哥怎么竟任由她观看,也不加阻止?” 姜夫人摇了摇头,叹道:“我二人没有子嗣,你大哥向来把琬儿当作男子一般教养。其实何止是射箭,他还曾瞒着我带琬儿出城打猎,我得知后和他大吵了几次。咳,又有什么用呢?这许多年来,我也懒得再成天念叨,只得随他们去罢了。” 太姒心知,没有儿子始终是大哥大嫂的一块心病,她便不敢接言。这时虞梦延来到二人面前,说道:“二位夫人,燕射就要开始了,何不一同至庭院中观赏?” 姜夫人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待会他们射箭时,要褪去衣衫袒胸露体,我们可不便观看。我看还是免了罢。” 虞梦延道:“燕射之时,少不得须由我来做评判,因此寡人只得失陪片刻了。”姜夫人与太姒俱道:“虞侯大人请便。” 虞梦延起身来到廊下,这时府中下人已将燕射所需的各种器具都陈列在堂下西侧。这些器具都是行射礼所用的礼器,因此每一样都制作得精美绝伦,好些物品周发都从所未见,免不了又缠着琬姒问东问西。 “表姐,那边那个两端各雕了一个龙首,下半部却又像两条蛇尾缠在一起的器物,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此物名叫楅,其实就是个放箭矢的木架。你看那龙首旁不是各插着四支羽箭吗?燕射时需从这楅架上取箭,待双方都射完四箭,就称为一番。” 其实这楅架周人也是有的,只不过周昌向来节俭,因此周人的楅无论大小、形制都相差甚远,以至于周发竟没认出来。 “啊!还有还有,你看旁边那个怪兽,居然生了一副人的面孔。它背上面还有个洞,又有什么用处?”周发接着问道。 “这是皮树中。中是一种由木头雕刻而成、用来装算筹的器具,通常都会雕刻成各种动物,比如雕成鹿的形状就叫鹿中,此外还有兕中、虎中等等。皮树是上古传说中一种人面兽身的异兽,并非世间凡品,所以皮树中是只有天子和诸侯才能使用的尊贵之物。” 周发在岐周城时也有先生教过算筹计数之法,偏偏他对这门功课最不爱学,每每见到先生在地上摆弄那些细长的竹棍,他便头疼不已。眼下见虞人在射箭时用算筹计数,让他感觉顿时兴味索然。 虞梦延见燕射之具已齐,下令道:“上弦。”早有府中下人将数条由牛筋捶打而成的弓弦呈了上来,虞阏、周考各取了一条,系在弓梢的两弭之上。 虞梦延右手一挥,立刻有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盛的是两件遂衣,这遂衣是用牛皮做的,主要是为了防止在射箭时被弓弦割伤手臂。周考和虞阏都把上衣的左袖脱下来,左胸袒露在外,接着各自将遂衣套在左臂上。 虞阏道:“公子难道不用玉玦吗?”周考这才注意到托盘之上还放着几枚玉制的玦,是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指上的扳指。周考从怀中取出一个兽骨做成的扳指,说:“我一向是随身带着的,这个用着更趁手些。” 这时只听虞梦延大声喝道:“搢箭矢!” 虞阏二人依奉号令,来到楅架之旁,分别取了四支羽箭,将其中一支挟在右手食、中二指之间,另三支箭插在腰带中,这叫做“挟一搢三”。 “你们二人可曾分定上射、下射的次序么?”虞梦延问道。 虞阏回道:“父亲,周公子是客,理当由他担任上射之位。” 周考以自己年幼而极力推辞,无奈虞阏再三坚持,他也只得应承。按当时规定,由上射之人先行射靶,不过此时周考心中思绪万千,已无余裕去想到底是先射好还是后射好。 这时,只见一人手持旌旗走到射侯正前方,然后将旌旗高举过顶。那面旗非方非圆,却是形同雁颈一般的长条状,被风吹动时宛若游蛇。周发忍不住又小声地问琬姒:“这人是在干嘛?” 琬姒道:“这是唱获之人,又称获者。他负责守在射侯之旁,若是有人射中鹄,他会将手中之旗高高举起;那旗帜的顶端若是向下,便是没有射中。堂上之人都是按照他的指示来取筹计数的。” 周发撇了撇嘴,笑道:“在这么近的距离,中与不中岂不是一目了然,又何必要获者?” “可是这燕射之礼不仅要能射中鹄,而且还要求箭簇必须穿透鹄皮,否则不能获筹。所以获者还必须到射侯后面去检查过才能知道算不算射中呢。” 周发点头道:“唔,原来如此。” 却说虞梦延见那唱获之人已经就位,宣布:“燕射开始!”虞阏和周考本来都在楅架旁端坐,此时二人站起身来,互相作了一揖。周考正要迈步上前,虞梦延朗声说道:“按照惯例,还是要事先讲一下规则:这第一嘛,就是勿射获——若有人射伤获者,当即判负;第二,不贯不释,箭簇未穿透射侯者,不能获筹。你们都清楚了吗?” 虞阏、周考俱向虞梦延作揖行礼,表示遵从。虞梦延这才让周考上前,说道:“上射升射!” 周考站在出檐下,侧身面对射侯。他定了定神,没有立刻开弓,而是先看获者手中的旌旗以判断风向。然后他将箭尾的栝口对准弓弦,这栝是箭矢末端的一道小凹槽,扣在弦上之后便不易脱落。 远处的获者见到周考箭已上弦,当即从射侯前离开,躲进了旁边一块大木板的后面。那块木板面积甚大,能将获者完全遮挡住,在其正面还蒙了一层兽皮。 周发见此情景,险些笑出声来,对琬姒说道:“这获者胆子真小,生怕被箭射到,竟然要躲到那个大盾的后面。” 琬姒道:“那木板并不是盾牌,它的名称叫做容,是行射礼时专供获者藏身之用。” 周发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其实他大可放心,我大哥就算闭着眼睛,也绝不会射得这么偏。” 他正说话间,只听“噌”地一声,弓弦声响,周考已射出了第一箭。周发立刻向射侯处眺望,眼见那箭矢正停留在鹄皮上,他心中一阵欣喜,暗叫:中了! 可是那获者来到射侯处看了看,却并未举起旌旗。周发忍不住抗议道:“他们作弊,明明……” 他话未说完,却见周昌怒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住口!”周发只得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回肚里,他抬眼看着周考,周考对他摇了摇头,也示意他不可多言。 周考向后退了几步,心中暗暗反省:难道是没有射穿鹄皮?父亲说这檀弓威力极大,所以适才不敢太过用力。是力度不够?还是射入的角度不对?该如何调整力道才好? 这时虞梦延道:“下射升射。”虞阏大步上前,拈弓搭箭信手射去,动作一气呵成,显得十分熟练。周发看得仔细,这一箭确是射在鹄皮上,那获者查看之后将旌旗向上斜举,示意箭簇已洞穿射侯。 周发口中虽不敢言语,但脸上仍有忿忿之色。他认定这获者必然是偏袒虞阏,否则方才周考射中时他为何不举旗? 虞阏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看了看琬姒,可琬姒却始终不曾瞧过他一眼。虞阏心中暗道:待会等我胜了你的表哥,不知你又当作何感想? 第十七章 暗箭难防 这时轮到周考射第二箭。他虽然拉开了弓,心下却有些迟疑,是以一直引而不发。连周发都已察觉到周考等待的时间过长,暗暗替他着急。须知射术一道,其要在于专注,最忌心存杂念,倘若临射之时犹豫不决,那便大势去矣。 周考也知道自己瞄得太久,但他担心若第二箭再射失,那可真要遭人耻笑了。他觉得此时庭院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仿佛都在等着看笑话。他心中这么胡思乱想,便愈加不能集中精神。 “左手如拒石,右手如附枝,右手发之,左手不知,此射之道也。盖以神遇,不以目视……”周考耳畔忽然传来喃喃之声,他循声望去,原来是莘甲在口中念念有词。莘甲的声音虽小,但因和周考离得很近,所以隐约能听得到。 莘甲所念的,正是修习射术的要诀。周考经莘甲这么一点醒,终于想起了平日自己练习射箭时的感觉。这数年来,他在鬻熊教导下寒暑无间地苦练射术,基础打得极牢,只是一时间因为陌生的环境和周围压力致使他有些信心不足。当下周考深吸一口气,运起胎息功,将全身劲力集中于胸腹之间,两臂纹丝不动,不知不觉右手一松,终于发出了第二箭。 那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美的弧线,最终牢牢地钉在鹄皮之上。随着获者扬起旌旗,周发兴奋地欢呼起来:“中了!中了!”琬姒的脸上也绽放出笑容。周考感激地望向莘甲,莘甲也冲他微微点头致意。周考又看了看父亲,周昌的面容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虞阏心中哼了一声,暗想:才中了一箭而已,就欢喜成这样,真是没见过世面。他再次上前,又是抬手便射,这一箭却刚好射在鹄皮中央的红圈内。虞梦延在旁见了,也不禁拊掌赞叹道:“好!射的好!” 周发有些难以置信,问琬姒道:“这、这一箭是中采了吗?” “是啊,你看那获者手中的旌旗不是斜举,而是向天直指,那就是中采了。” 周发刚见到周考扳回一城,谁知这第二箭射完,差距反而越来越大,他心中未免更加郁闷。 轮到周考射时,他想:接下来我若不能中采,那么这一番便已输了一大半了,下一箭必须要尽量射中红心才行。他仔细瞄了一会,撒手放箭,却见箭尾落在中心红圈的边缘,从廊下根本看不清到底是射中圈内还是圈外。 周发的双眼则紧紧盯着获者的旗帜,在心中默念道:中采、中采、中采……不料最后获者的旌旗仍是向上斜举,周发义愤填膺,心中愈发认定这获者在从中捣鬼。不过好在虞阏第三箭也只射中鹄,周考至少还留有一线希望能和虞阏打个平手。 周考暗想:刚才真是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点就能中采。可是如此一来,就算我最后一箭能射中红心,最多也只是和虞公子战平。而他却只要再射中鹄,就能取胜。看来这一番十之八九是输了,也罢,我只管射完这最后一箭便是。 他心中既已不再执着于胜负,便将之前的种种顾虑都抛诸脑后,精神反而更加放松,身体也不再有丝毫窒滞。这最后一箭,他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自然,在刚刚拉满彀时,莘甲说了一声:“好!”他话音未落,周考右手已然撒箭。那枝箭疾若流星,只一眨眼间,早到了射侯的红心之上。 获者将旗帜高举过顶,示意这一箭是中采了。但周考却只是轻叹了口气,他想:看这虞公子的射术,绝非庸手,想来是不会出现莫名失误的。 周发见周考中采,本欲振臂欢呼,可当他听到虞梦延喊出:“下射升射!”时,才想起虞阏还有一箭没射。就算周考中了采,虞阏的赢面还是很大。周发唯有在心中默默祷祝:不要中、不要中…… 可是虞阏本就志在必胜,根本不会接受战成平局的结果。这最后一箭他没有丝毫大意,稳稳当当的射中了鹄皮。周发见自己的祷祝没能奏效,愈加恼怒,对琬姒说道:“他们虞人几次使奸耍诈,大哥怎么可能胜得了?” 不料琬姒说道:“这一轮只是试射,并不计算成绩,也不会罚酒;待会他们还要再比四箭,那才是正式的比试。所以我想,那获者似乎也没有作弊的必要。” 周发十分讶异,说道:“表姐你是说刚才的结果都不作数?” “是呀,你看虞侯大人都没有取筹计数,所以刚才的试射只是相当于练习,不论谁胜谁负都没有任何影响。” 周发这下再也无话可说,他认为那获者偏袒虞阏,本来就是纯属臆测,并无任何真凭实据。他想:要知道那获者作没作弊,只能到射侯跟前去检查一下。可当他看向射侯时,却见到获者正将射侯上的箭矢一一拔除,这下可真叫死无对证了。周发无法可想,只得作罢。 这时虞阏命人又取来八枝羽箭插在楅架之上。虞梦延道:“试射已经结束,现在一番射正式开始。射中鹄者得一筹,射中的者得二筹。上射所得之筹放于皮树中西侧,下射所得之筹在皮树中东侧。四矢射毕,得筹少者须罚酒一觯。都清楚了吗?” 周考、虞阏再次向虞梦延躬身行礼。周考原也以为结果已定,再无更改,没想到虞侯竟说正式的比试才刚刚开始,他心中不禁既喜且忧。喜的是自己还有机会一雪前耻,忧的是他也并没有把握一定能胜得了虞阏。 若是这一番再输掉,我岂不是要连遭两次羞辱?那我还有何颜面坐于这朝堂之上? 莘甲见到周考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考儿,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周考走到莘甲身旁,喊了一声:“舅父大人。” 莘甲道:“其实你刚才已经射的一箭比一箭更好,这就叫渐入佳境。反观那虞阏,不过是侥幸中采,这才胜了你一筹。因此你只要保持住刚才的势头,并非没有机会取胜。现在正是你展现实力的时候,断不可自乱方寸。” 莘甲这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般一扫周考心中的阴霾。他想:舅父大人所言极是。和方才试射时相比,我已经了解了虞人的弓箭特性,只要能吸取之前的经验教训,这一番射定能发挥得更好。 这时虞梦延下令:“搢箭矢!”周考向莘甲行过揖礼,回到楅架旁,与虞阏各取了四枝箭。这一次还是由周考先射,他努力回忆初射最后一箭的情形,寄望能够先拔头筹。 当他撒手放箭时,心中默念了一声:中!然后双目紧盯箭矢飞行的轨迹,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哪知令他大惊失色的是,那箭最后竟落在鹄皮上方的侯躬处,获者甚至都不用到射侯后面查看,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箭是射偏了。 就连虞梦延也大感意外,本来他都已取了一根算筹握在手中,现在只得又将算筹放回到皮树中内。莘甲等人均一脸困惑地看着周考,只是周考自己也心下茫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此时虞阏走上前去,说道:“周公子,请让一让,现下该我来射了。” 周考这才退后了几步,反复地问自己: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怎么会突然之间出现这么大的失误?刚才初射之时,他尚且能够想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可是现在却是全无头绪。 周考心中的这股挫败感,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他几乎感觉不到身边发生的任何事,直到虞阏射完一箭后,虞梦延连着说了两次:“上射升射!”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啊,虞公子射完一箭了,不知他中了没有?周考瞥眼见到皮树中东侧地上放着一根算筹,才意识到虞阏第一箭是射中了鹄。他举起手中之弓,抬眼却见到自己射出的那枝箭,还留在侯躬处的白布之上,显得格外刺眼。 要是这燕射现在结束就好了。周考这样想着,他握弓的左手渐渐垂了下来。可是,父亲会允许我就这样退出吗? 周考的视线转移到周昌那里,周昌也正盯着他看。周昌的眼神中没有愤怒,甚至也没有失望,但是周考对这个眼神却很熟悉,那是每当周昌遇到困境的时候才会有的,倔犟、绝不屈服,虽不凶恶却透着一股百折不回的狠劲。 在周昌目光的注视下,周考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将弓举起。略作调整之后,他射出了第二箭。当箭矢落在射侯上时,周发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随即伸手捂住双眼不敢再看。原来那枝箭的箭羽看上去仍是在鹄皮之外,只是看不清箭簇射中了何处。 过了一会,周发透过手指的间隙偷偷向外看了一眼,见到那获者的旗帜在空中飘扬,他这才放下双手,长出了一口气。 周考也是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好险,好险!这一箭若再落空,那么就真的不用比了。 虞阏见他这一箭也射中鹄,心中暗骂:臭小子,运气倒好,若让我领先两筹,你可就回天乏术了。 虽然虞阏急于将领先优势扩大,可第二箭仍是只射中鹄,他的脸色愈加难看,担心若继续这样下去,万一被周考射出个中采,那么自己的一番经营恐怕便要付诸流水了。 而周考此时心里总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那就是和初射之时相比,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可是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即便如此,在射完两箭后,他还是渐渐摸出了一点规律,惶惑不安的心情也稍有平复。 周考回头看了一眼,皮树中的西侧放着一根算筹,东侧则有两根。他定了定神,射出第三箭,这一箭距离鹄皮中央的红圈就只差了少许。他想:果不其然,一定是哪里起了变化,而这变化并非凭空出现,毕竟还是有迹可循的。 正当他还在苦苦思索第一箭射偏的原因时,庭院中忽然传来阵阵欢呼声。周考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他抬头看去,果真是虞阏的第三箭中采了。 这一番射毕竟是正式的比试,所以虞阏中采后,侯府中的家臣仆竖们赶紧都对虞阏大加吹捧:“公子爷太厉害了!”“世子箭术举世无双!”阿谀之声经久不息。而虞阏则高振双臂,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对这些谀辞全都坦然受之。 虞梦延此时对周考说道:“周公子,现在该你射最后一箭。寡人需提醒你的是,下射目前已得四筹,所以除非你这一箭能够中采,否则一番射就结束了,下射毋需再射第四箭。请吧。” 周考心道:既然如此,我只能尽力不让这虞公子胜得太过轻松。他取下腰带上的最后一枝箭扣在弦上,觑准鹄皮中央一箭射去。这一次终于如他所想,箭簇“嗤”地一声贯穿红心,那箭羽兀自颤动不绝。 可是却没有人为他这迟来的中采欢呼,就连周发也都沉默不语。因为大家都清楚,以虞阏之前所展现出来的实力,轻易是不会射失的,那么周考最终还是难逃一败。 周考自己也在心中感叹:射失一箭之后,再想扭转劣势实在是太难。若是能再多射一次,或许还有机会。 那虞梦延虽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从皮树中里取出两根算筹,放在西侧,然后说道:“下射升射!” 那虞阏站在出檐下,才刚摆了个开弓的姿势,庭院中又响起一阵欢呼声。原来这时侯府中的各色人等几乎全拥到了庭院之中,都想亲眼目睹虞阏如何获胜。 虞阏也正有心要在众人面前炫技,于是他转过身去背对射侯,突然间旋臂拧腰,回头一箭射中鹄皮。这一射颇有难度,就连莘甲、周昌也都点头赞许,庭院中虞人们的欢笑声、呐喊声更是有如山呼海啸一般。 周考见此情景,心情更加低落。他走到莘甲、周昌身边,向二人躬身行礼道:“孩儿无用,令父亲和舅父蒙羞了。” 莘甲微微笑道:“这只是一场燕射而已,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那虞公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你不过稍逊一筹,能取得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坏。” 周考暗想:舅父大人不过是在安慰我罢了,不知父亲又作何感想?他抬起头看看周昌,有些迟疑地喊了一声:“父亲大人。” 周昌摆了摆手,道:“你这个年纪,受些挫折也是好的。知道这世上有人强于你,你才不会止步不前。” 周考躬身行礼,答道:“唯,父亲大人。” 这时周发过来拉住他手,道:“大哥,等我将来练好箭术,我、我一定为你报这一箭之仇。” 周考听了,不禁哑然失笑:“我和那虞公子是公平比试,输了给他,又有何仇可报?” 周发皱着眉头,搔首问道:“那难道咱们就此认输么?不和他再比一次吗?” “若是输了便要缠着人家再比,又岂是君子所为?” 不料琬姒接口道:“你以君子之道待人,旁人却未必以君子之道待你。” 周考不解其意,问道:“表妹何出此言?” 琬姒摇头不答,却反问:“表哥,你方才是否有感觉到箭矢的轻重发生了变化?” 周考道:“箭矢的重量不同,对于射箭的结果有很大影响,这一点我岂能不知?但我能肯定,试射到一番射所用的箭矢,长短轻重都是一样,并无不同之处。” 琬姒听后垂头不语,周发却道:“大哥,表姐,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时虞梦延在一旁呼唤道:“周公子,快来快来,酒都倒好了!” 周考无奈,只得转身而去。琬姒对周发说:“我是在想,之前试射之时,表哥都能每箭射中鹄;怎么到了一番射时,第一箭竟会射偏?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我努力回想这一期间,表哥的弓片刻不曾离手,那么就只能是箭矢出了问题。” “箭矢有什么问题呢?” 琬姒摇头道:“刚才表哥说箭矢的长短轻重全都一样,这下我也想不出原因了,又或者是我根本就猜得不对。” 他两个虽然都是聪慧之人,怎奈阅历尚浅,又如何能找出关窍?周考来到虞梦延跟前,却见到他手中捧着一支觯。这是件大酒器,里面足可以盛三爵酒。虞梦延笑眯眯地说道:“周公子,虽然我儿只是侥幸胜了一筹,但这一觯酒你还是非喝不可的。”周考知道推托不得,只能伸手接过。这一觯酒下肚,他只觉腹中翻江倒海一般,连忙伸手捂住嘴,才没有把喝下去的酒浆吐出来。 莘甲见状,对他说道:“考儿,你先回坐席休息片刻。”周考脚下虽有些踉跄,但头脑还算清醒。他将遂衣褪下,穿上左袖,径自回到朝堂内。虞梦延对莘甲说道:“可是还有二番射啊,周公子还能继续比试吗?” 莘甲道:“算了,我这侄儿确已不胜酒力,就算再比下去,结果仍是一样。” 虞梦延颌首道:“既然如此,也不好勉强。只是这些射礼之器已经拿出来了,总需物尽其用。莘甲大人,不如你我二人来比赛一场,如何?” “好啊!虞侯大人既有此雅兴,莘某自当奉陪。” 第十八章 阔口巨鲇 琬姒本想到朝堂内看看周考的情形,可是听到父亲要与虞侯比试,又不便离开;周发心中挂念兄长,却也不想错过观看舅父射箭。他二人一起向朝堂内望去,见到太姒正在照顾周考,这才放心。 虞阏整理好衣衫,也回到朝堂坐下,一副得胜归来的神情。他看了看玥妫,两人相视一笑。玥妫道:“父亲大人不是说要和那莘甲大人比试吗?怎么你不到外面观看?” “不用看了,我猜父亲多半比不过莘甲大人。” “哟,这还没有将琬姒娶回来呢,你就开始向着外人了?瞧我不在父亲跟前告你一状。” 虞阏浑不在意地说道:“倒不是我向着外人,只是父亲的箭术如何,难道我还不知吗?他现在一年当中,只在初春时节狩猎一次,其余时间,不是嫌冷就是嫌热。就算是在家中,你又几时见他练习过射箭?总之,若是要打赌父亲与莘甲大人谁能获胜,我肯定不会把注押在父亲身上。” 果然正如虞阏所说,在试射之时,虞梦延竟然射失了两箭,一箭射在下舌处,一箭射在侯躬处,而莘甲则是四箭全中。直到一番射时,虞梦延才总算没再射失,但莘甲有一箭中了采,因此最后还是莘甲胜出。 虞梦延哈哈笑道:“生疏了,生疏了!莘甲大人的确箭术高超,寡人甘拜下风。”说完,他将一觯酒一饮而尽。莘甲获胜本不需饮酒,但他也陪着虞梦延喝了一爵。 莘甲道:“虞侯大人,是否继续二番射的比试?” 虞梦延连连摆手:“不必了,再这么喝下去,待会我这个主人若不能作陪,岂不扫了客人的兴致?” 莘甲只得转头对周昌说道:“周昌大人,我们二人可有好久都没较量过了。不如趁着今日,看看这些年到底谁的箭术更精进一些。” 周昌对他拱了拱手,笑道:“正有此意。” 这周昌常年与犬戎交战,固然是习于战阵,而莘甲平日修练武艺,倒也不敢稍有懈怠,因此两人可谓是旗鼓相当。此时二人各出全力,互不相让,竟然都是频频中采。庭院中围观的众人,倒也不偏向于任何一方,所以无论是谁中了采,都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虞阏听到庭院中喝采声络绎不绝,心下不悦,暗想:想不到这两人箭术如此了得,倒把我方才胜过周考的风头给盖过去了。 这边太姒为了给周考解酒,让他连饮了两爵蜜水,周考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些。他听到庭院中人声鼎沸,向外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此时是父亲在和舅父比试。他很想到廊下去观战,可刚站起身便觉头重脚轻,险些一跤跌倒。 太姒见周考神情沮丧,心下不忍,宽慰他道:“你莫要灰心,那虞公子比你大了四、五岁,就算输了也不丢人。等你再大得几岁,便不会弱于他了。” 周考不言,心中想的却是:若我的箭术能达到父亲或舅父那般境界,方才就一定能扳回劣势。归根到底,还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 周昌与莘甲连着比试了两番,最后竟是各有胜负。二人相对开怀畅饮,均觉十分尽兴。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近黄昏,只听虞梦延喝令道:“来人啊,掌灯!今日之宴,定要通宵达旦,一醉方休!” 莘甲看了看周昌,低声说道:“虞侯大人如此盛情,确是出乎我的意料。只是我们明日尚需赶路,不知该寻个什么由头退席,这倒真有些棘手了。” 周昌道:“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只不知大嫂是否需要休息。倘若她身子支撑不住,那无论虞侯大人如何挽留,我们也是非走不可。” “好,且先和你嫂子商量商量,我们再做打算。” 二人回到朝堂内,莘甲将姜夫人和太姒召到一旁,说:“虞侯大人这个架势,看来还要再举行夜宴。我担心如此一来,会耽误了我们的行程,所以和你们商议一下,是否该向虞侯大人告退。” 周昌在一旁道:“大嫂,我们主要是担心你身子尚未痊愈,怕你会吃不消。” 姜夫人答道:“我现下倒还没有什么疲累之感,你们不用替我担心。” 莘甲道:“可我们明天要启程上路,这一路上车马劳顿,你如不好生休养,身上的伤怎么能痊愈?” “其实,先前狄夫人跟我说了一个法子,可以让我们更快到达鄂城,那么就不用这么着急赶路了。” 太姒问道:“那是什么法子?” “就是到芮国去乘船,走两天水路,然后在孟津渡口下船。只要接着再走一天陆路就到鄂城了。” 周昌等人听了都默不作声,姜夫人接着又道:“狄夫人还说,想留我们在虞城多住几日,然后和我们一同前往朝歌。” 太姒忍不住道:“大嫂,先前是你坚持不肯乘船去朝歌,怎么现在又改了主意了?” “若是……若是只乘两天的船,我倒还能接受。况且,狄夫人说那轵关陉的山路难走得很,我也是怕,万一真的山上滚下巨石……” 莘甲道:“既然夫人同意乘船,那就好办了。我们……” “如此甚好!”太姒打断莘甲的话道,“大嫂同意乘船,那么我们便能早些到达朝歌,就能早日见到父亲大人!我们在虞城多停留一天,待大嫂养好伤再启程,大哥你看这样好吗?” 莘甲看了看夫人和周昌,见无人反对,便道:“好,就是这么说。我们今晚也还是早些回馆驿休息,虞侯大人虽是一番好意,但彻夜饮酒作乐实在是过于放纵,我不想让几个孩子沾染上这种骄奢淫逸的风气。” 过不多时,莘甲向周昌递个眼色,二人齐向虞梦延行礼道:“虞侯大人,蒙您盛情款待,我等俱都感激不尽。只是目下天色已晚,请大人准我们早些回馆驿歇息。” 虞梦延道:“这太阳才刚落山,怎么称得上晚呢?我儿昨日在首阳山冬狩,所获颇丰,寡人特意命人炮制了许多特色野味,还请诸位贵客务必要品尝一二,方不枉费我一番心意啊。” 莘甲道:“多谢大人美意。只是我们还有急事要赶往朝歌面见父亲,因此还望虞侯大人见谅。” “唔,莘侯老大人身体还好吗?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见过他了。不知邑守大人和周侯大人预备何时动身?” “我父亲年事已高,总有些旧疾缠身,倒是不劳大人挂怀。我们打算在城内休整一日,后天再出发到茅津渡乘船。” 虞梦延沉思片刻,说道:“哦,寡人正好也是要到茅津渡去。这几年寡人不大出门走动,即使是到朝歌进贡,我也都是交给虞阏和家臣们去办。但是这次新王即位,我也非去不可。既然如此,寡人有心欲与二位大人结伴同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莘甲心道:虞侯大人此举颇有示好之意,倒也不便拒绝。能和虞国这样的大国之君交好,对莘国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他说道:“能与虞侯大人偕行,我等倍感荣幸。只是不知虞侯大人需要多长时间准备,何时能够启程?” 虞梦延笑道:“寡人觐见商王的贡品早已备下,至于整理行装,打点粮秣这些琐事,一日之内便可办妥。莘甲大人既然说是后天前往芮城,那么我们后日一早在东城门外汇合好吗?” 莘甲周昌心想又不耽误自己的行程,自然并无异议,只是一再请辞。虞梦延见挽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直送到侯府门外。他见周考酒醉不能骑马,还特意命人驾了马车供周考乘坐。 送别莘甲等人后,虞梦延和虞阏回到朝堂内,虞阏有意向狄夫人矜夸:“母亲大人,孩儿今日击败了那周公子,也算是为咱们虞人争了些薄面。” 狄夫人却只是微微笑道:“想那周方不过是个边陲小国,胜过一个周公子,那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等到商王即位大典时,天下诸侯齐聚朝歌,必然要行大射之礼。你若能在大射礼时艺压群英,那才是件令虞氏光宗耀祖的大功。” 玥妫在一旁忍不住问道:“母亲,什么是大射之礼?” “商王即位大典时,必然要祭奠前代先王,而在行祭礼时,会挑选一十八位诸侯随同祭拜。能够参与历代先王的祭礼,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天下诸侯都想争得一席之地。因此,在祭礼之前都会先举行大射礼,各方诸侯只可派出一人,代表本族比试射术。能在大射礼上获得优胜的十八位诸侯,才有资格参加商王的祭礼。” 虞阏笑道:“那咱们虞国的比试人选,自然是非我莫属了。” 玥妫不喜虞阏独揽功劳,道:“大哥你别得意的太早,今日若不是用我的计策,你也不见得一定能取胜。” 虞梦延皱了皱眉,道:“计策?你们两个娃儿又在搞什么鬼?” 虞阏心中有愧,不敢接言。倒是玥妫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曾听大哥说过,制作弓箭的尾羽,以雕翎为最上,角鹰羽次之;可咱们虞国之中有一种金雕,乃是百鸟之王,用这金雕的尾翎制成的羽箭,比起寻常雕翎的羽箭射得更远。只是这金雕尾翎较为难得,所以专门用于战阵之中,而平时打猎、习练时所用的都是用普通雕翎的羽箭。” 玥妫说到这看了父亲一眼,接着道:“方才我让大哥在试射时给那周公子用的是普通雕翎的箭,等到正式比试时,却给他换成金雕尾翎的箭。那周公子不知箭羽之中的奥妙,这才射失了一箭,难道不算我的功劳吗?” 虞梦延狠狠瞪了她一眼,叱道:“胡闹!这等事若是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来虞侯府中为坐上之宾?” 玥妫从小被骄纵惯了,绝少被父亲这般训斥,当下眼眶都红了,委屈地说道:“女儿也是为了大哥的终身大事,希望能帮大哥在琬姒面前一显身手。不料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真是枉费我一番好心。” 虞梦延见玥妫如此情状,心中有气也不好发作。虞阏见状忙出来圆场:“父亲,想那周方不过是个小国,就算我们戏耍了周公子,您也不必为此动怒啊。” 虞梦延道:“哼,你可不要小看了周侯,此人打起仗来是个难缠的对手,说不定日后我们还会有求于他。” 虞阏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们虞国兵精粮足、地势险要,除了商方的大军之外,其余诸侯我们何曾怕过谁来?又怎么会有求于周方?” “你懂什么?我虞国之所以能富甲天下,完全是依仗着城外的盐池,而四方诸侯中不知有多少人都在觊觎咱们这块宝地。我虽然没有成为天下共主的雄心,可总也需尽心尽力保住老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似你这般年少轻狂、目中无人,我百年之后,怎么能放心将国君之位传给你?”虞梦延说到激动处,不住地以手捶地。虞阏见父亲语气极重,吓得俯伏在地,连声道:“孩儿知错了。” 虞梦延叹了口气,接着道:“今后你务必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再惹是生非,四面树敌。要知道眼下虞国的心腹大患,就在肘腋之间,‘阔口巨鲇’的名头,你总该知道吧?” 玥妫插口说道:“阔口巨鲇,我也知道啊。那是大河中所生的一种巨大鱼怪,据说身长几达丈许,能将五、六岁的小孩整个吞下。小时候母亲不准我去河边玩耍,总是说小心别被巨鲇吃了。可要说这巨鲇是我虞国的心腹大患,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吧?” 虞阏听后连连向她递眼色,小声道:“父亲说的阔口巨鲇是人,不是鱼。你别乱说话。”玥妫瞪大双眼看着他,心想:阔口巨鲇怎么会是人? 虞梦延道:“我说的其实是芮国国君芮侯纲,‘阔口巨鲇’是别人在背后给他起的绰号。光听这名号,就可知那芮纲的秉性,是个贪得无厌之人。他掌控着从风陵渡口到孟津渡口的河道,芮国水军在这一带河道上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过往船只唯有向其贡纳财物方可保得平安。如果仅是如此倒还罢了,那芮纲竟下令禁止客商乘船到虞国来买盐,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把我们虞国逼入绝境。” 虞阏听后大怒,道:“父亲!与其坐以待毙,为何不趁早与他们决一死战?我们虞国有一万雄兵,难道还打不过一个芮国?” 虞梦延摇了摇头:“若单只一个芮国,当然不是我们对手。只是那芮纲却也不傻,他早已和大河南岸的崇国结为攻守同盟,那崇侯虎自称是大夏的直系后裔,实力并不弱于我国。这两个方国联起手来,我们可说并没有多少胜算。” 虞阏霍地站起身来,紧握双拳说道:“可是我们就这样任由芮国欺侮却毫无作为吗?那也太窝囊了!” “你给我坐下!”虞梦延喝道。虞阏强抑心中愤懑,鼻中呼呼喘气,半晌才坐回到席上。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崇国与别国起了战端,自顾不暇之际,我们方可对芮国动武。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时机,万不可鲁莽行事。”虞梦延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你可知道你前日险些闯下多大的祸事?那周公子和琬姒若是被大火烧死,抑或是被乱箭射死,莘、周两国必然要来兴兵问罪。若这时芮国和崇国再趁虚而入,我虞氏顷刻间便有亡国绝祀之灾!你该庆幸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否则的话……哼!” 虞阏闻言吓出一身冷汗,慌忙道:“父亲大人恕罪!” 虞梦延挥了挥手,道:“时候不早了,你和玥儿都下去歇息吧。”虞阏和玥妫向父母告退,这才各自回房。虞梦延坐在席上,半晌无语。狄夫人见状,替他斟了一爵酒,说道:“你是想结交周侯昌,让他去牵制崇国对吧?可是我听说周方国力孱弱,恐怕不是崇国的对手,想那周侯必然不敢主动去招惹崇国吧?” “夫人,你对周昌不太了解。此人率领五千士卒就敢进攻殷城,和先王商羡大人大战于殷郊,是曾令殷城人闻名而色变的厉害人物。如果连周昌都不敢和崇虎交手,其余诸侯之中就更找不出敢去招惹崇国的人了。” 狄夫人诧异问道:“可就算周昌有那个胆量,你又有什么法子能令他听命于你,去和崇国作对呢?” 虞梦延道:“如今我们的头号敌人就是芮国,临近的诸方国,凡是能够拉拢的都要尽量拉拢。周昌这个人,威逼利诱这等手段恐怕都不管用,那就只剩下联姻一途了。我看那周大公子已经束发,年纪应该和玥儿差不多大,若是……” “别的我都可以依着你,唯独这件事却是不行。”狄夫人打断虞梦延道,“阏儿想娶那莘侯的公孙,这我倒不反对——莘国虽小,毕竟也是世代公侯,配得上我虞氏的门第。可你只有玥儿这一个女儿,总该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更何况,我看那周昌也不像是个任人摆布的人,若他将来竟不奉你差遣,这嫁出去的女儿还能要得回来?那时节你岂不是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虞梦延觑了夫人一眼,心中隐隐觉得她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道:“你且容我再思量思量。” 第十九章 养虎遗患 却说莘甲等人回到馆驿后,莘甲扶着姜夫人在卧榻上躺下,对她说道:“你伤势未愈,还需早些休息,好生将养。”姜夫人忽道:“今晚让琬儿陪我睡吧。” 莘甲知道她心中牵挂女儿,点了点头。起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昨夜太姒说的话,便道:“哦,有件要紧的事,差点忘了跟你说。” 姜夫人皱眉道:“是什么要紧事?” 莘甲道:“是关于琬儿的婚事……” “琬儿的婚事?是虞侯大人向你提亲了么?你怎么答复的?” 莘甲楞了一下,道:“不,不是虞侯,是你小姑。她说见琬儿和考儿两人情投意合,想为两个孩子安排下这门亲事,所以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姜夫人扭过脸去,说:“那可不行。” 莘甲又是感到一阵意外——他倒是预想过夫人会婉拒推脱,可是这般干脆的一口回绝,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夫人,这……这是为何?” 姜夫人想了一会,这才把头转了过来,对他说:“小姑自从嫁到周家去,周府里人手不足,很多事都要靠她亲力亲为,什么养鸡喂鸭,种桑缫丝,都是她领着下人们一起做。这些事是你昔日里亲口所说,总不会有假吧?” 莘甲应道:“话虽如此……” 姜夫人又道:“今日在虞侯府中,虞侯大人和狄夫人对我们这般殷情款待,你道是无缘无敌的吗?我可早就看出来,那虞公子对我们琬儿极为钟情。以琬儿的容貌、家世,最不济也要嫁到虞氏这样的人家去。不然又会跟你妹妹一样,受一辈子罪。” “不成不成,虞阏这人心术不正,难成大器。若只是和他泛泛而交倒还无妨,把琬儿嫁给他却万万不可。” 姜夫人低声言道:“我也没说要把琬儿许给虞家。你也知道,商受大人的夫人,眼下就要成为大商的姜王后了,将来我们申氏一族在朝歌是何等的风光显赫?琬儿若是嫁到了周家,我日后在娘家人面前都羞于启齿。” 莘甲道:“那你的意思是?” “等到了朝歌,我会去拜见王后,让她帮着琬儿在大商王族之中物色青年才俊。这大商王族,却又比一个已经没落了的虞国公子不知强了多少。我这样打算,也是为了琬儿将来能有个好的归宿。” 莘甲心中很是为难,他既不能不顾及夫人的想法,可又不知该如何去跟妹妹回话。他心中有事,这一夜都睡不踏实,天还没亮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晚忘了给坐骑添加草料。他这匹马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寻得的名种,叫做纤离,平日都是莘甲亲自喂食,从不假手于他人。于是莘甲索性穿戴齐整,出了卧房径往马厩而去。 马厩在馆舍背后,东首有一间堆放草料的木棚。这木棚只做了一面木板墙,其余地方都是以木柱支撑,屋顶也是破烂不堪。这样的木棚根本抵挡不住寒气,比起空旷的平地也是聊胜于无。 莘甲来到草料棚外,正待取些干草来喂马,却听得棚内鼾声大作,他心中纳闷:是什么人竟在这里睡觉?好像人数还不少。他入内查看,隐约见着有十来个蓬头赤脚、破衣烂衫的人,横七竖八地斜躺在草垛旁,只扯了些茅草盖在身上挡寒。 这些人难道是逃荒到虞城来的饥民?莘甲初时倒并没在意,可是无意间瞥见乱草中露出一个秃头,令他觉得有些眼熟。 莘甲暗想: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他昨日喝多了酒,脑子并不十分清醒,想了一会才记起来——这不就是在首阳山下拦路剪径的那个匪首吗? 一想到琬姒被擒、夫人受伤这些情由,都是因这贼人而起,莘甲不由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手刃此人以泄心头之忿。他一摸腰间,发现出门时不曾佩剑,这才渐渐冷静下来:此刻我赤手空拳,不可莽撞,就算我能擒下一两人,其余贼子必定一哄而散,到时哪里还寻得着?既然上天开眼让我撞见他们,这次务要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一念及此,莘甲悄然而出,来到马厩将马牵出,一路策马到了西城门处。此时天刚放亮,守城士卒堪堪打开城门,莘甲一马当先冲出门外。原来他带的那些随从侍卫都在城外扎营,莘甲来到营盘处,叫了二、三十名侍卫随他进城。到得馆驿,他命侍卫们不得出声,静悄悄来到草料棚外,这才下令道:“将这伙贼人全给我拿下!” 可怜不准一伙,个个犹在美梦之中,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忽然间尽数被人按倒在地。要说还得算不准反应快,他虽然惊魂未定,口中早已不住地大喊起来:“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杀猪般的叫喊声顿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将馆驿内的人都惊动了。莘甲喝道:“住口!你这贼子,可认得我么?” 那不准被两个侍卫牢牢按住,脸颊贴地根本看不见莘甲的相貌,但他倒是记得莘甲的声音,不由暗暗叫苦,心道:我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听信琬姒那小丫头的话,还想着能来领赏。如今人家翻脸无情,恐怕是我命休矣。早知如此,不如昨日径直逃回家去,总也好过丧命于此。 莘甲见不准不敢答话,怒气更盛,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柄剑来,指着不准道:“你是何方人氏?快报上名来,我剑下不斩无名之人!” 这时两名侍卫将不准上半身揪了起来,不准抬眼见到剑尖在自己鼻下不住晃动,吓得他将脑袋扭到一边,心中暗想:他说不斩无名之人,那我要是不说出名字,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放过我? 莘甲见不准试图躲闪,便将剑尖抵在不准喉头,叫他避无可避。不准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忙答道:“回老爷话,小人、小人名叫不准,有眼无珠冒犯了老爷,还望、还望老爷饶小人一命。” 自琬姒被擒,莘甲心中无时或忘便是要寻到这个罪魁祸首;只是后来琬姒平安归来,他才渐渐将此事淡忘。此刻他见不准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心想:今番你落入我手中,也是天意如此,杀了你也不算冤枉了。 莘甲提起剑来,正待一剑结果不准的性命,不料却被人按住手腕拦了下来。莘甲回头一看,阻拦自己的人却是周昌。周昌对他说道:“杀不得。” 莘甲不解道:“为何杀不得?” 周昌道:“此处是虞国馆驿,如不经虞侯大人审问,便擅自用刑,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此事传扬出去,于虞侯大人面上也不好看。” 莘甲虽然心有不甘,几番挣扎后说道:“也罢,便将他交给虞侯大人处置。” 不准在一旁听了,直惊得魂飞天外——他心知舜帝是虞侯的祖先,而自己却掘了舜帝的陵墓,连棺椁都开了。若是由虞侯来处置,自己不知会落得怎样一个惨死之法。想到这里,他已由哭喊变成了哀嚎,内心甚至希望莘甲能一剑杀了自己,还能落个痛快。 莘甲却不理会他,对侍卫们下令:“将这干人全都带走!” 他刚一转身,却见到琬姒站在草料棚外。琬姒向他行了一礼,喊了声:“父亲大人。” 莘甲感到有些奇怪,问道:“琬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琬姒说道:“父亲,你不能把他们交给虞侯大人。孩儿曾许诺过,只要他们肯护送我回来,便不加罪于他,还要给他们赏赐。若非如此,恐怕琬儿也不能再见父亲之面了。” 莘甲急道:“你那时身不由己,为形势所迫才说的那些话,自然做不得数!这些人所犯之事,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岂可三言两语就轻饶了他们?” 琬姒正色答道:“父亲,您往日教诲我说,生于诸侯之家,是为贵人;然而贵立于信,倘若贵人言而无信,又如何能够服众呢?” 莘甲一时为之语塞,他扭头看了看周昌,周昌却只是笑而不语。莘甲不无尴尬地说道:“都怪我平日里疏于管教,这孩子才敢这样当面顶撞我,让你见笑了。” 周昌却说:“哪里,我倒是觉得琬儿说的在理。” 说话间,却见太姒带着周考和周发前来探问情况,莘甲说明经过之后,周考对周昌说道:“父亲大人,孩儿当时也曾说过,只要我和琬儿平安返回,也会赏赐他们。” 莘甲不等周昌开口,抢先说道:“考儿,切不可如此简单行事。若使有罪之人不受惩罚,那等同于鼓励他们再犯。若更施以奖赏,恐将引得后人竞相效仿,此例一开,将来如何禁止?” 周考不敢出言反驳,却听琬姒说道:“不准,我来问你,我们从首阳山上下来之后,你们本可逃之夭夭,为何来到虞城馆驿中?” 不准虽不明其意,但此刻他命悬人手,倒也不敢胡言乱语,只得老实答道:“回大小姐话,我们从那风伯峪中出来之后,小姐曾吩咐我等来虞城馆驿中等候,小人不敢不从。” 琬姒转而对莘甲说道:“父亲大人,这些人都是因为相信琬儿会信守诺言,这才来到此间,才会为您所擒。今日他们若因此而丧命,琬儿便会成为背信弃义之人,我这一生都会心怀愧疚。” 莘甲这才明白,暗想:我说哪有这等巧事,这伙贼人竟会自投罗网,巴巴地赶来送死——原来是琬儿命他们到此来领赏的。若是违背琬儿的诺言,的确会有损莘氏一族的声誉;可是就这样放他们走,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在莘甲犹豫之际,周昌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朝着不准微微努了努嘴。莘甲会意,和周昌一起走到草料棚外,周昌一边走一边说道:“不准的手下,只是一众帮凶,听命于不准而已;他们劣迹不昭,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莘甲听后默不作声,两人越走越远,周昌接着说道:“至于那不准,固然是其罪当诛,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是受了何人指使?在舜帝陵中所寻的到底是什么物事?要想揭开谜底,此人是我们手中的唯一线索,只有带他到了朝歌,一切才有可能水落石出。” 莘甲道:“那舜帝陵中的物品,本来就属虞国所有。不准的幕后主使是谁,虞侯自然会设法查探。我们将不准和那两块玉版一起交还给虞侯大人,岂不省掉许多麻烦?” 周昌摆手道:“不可不可,如不查清幕后主使,没有确凿证据,就这样贸然把不准交给虞侯,你我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万一这不准在虞侯面前反咬一口,说是受了我们的指使,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虞侯大人怎么会听信不准的一面之辞?以你我二人的身份,难道说话的分量还抵不上一个草民?”莘甲反问道。 “常言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前日里虞阏曾亲眼见到,考儿他们与不准一道从首阳山上下来,如此情形,难保虞侯不起猜忌之心。日后如找不出真凶,他十有八九会把这笔账算在我们头上。况且除了那两块玉版外,不知舜帝陵中是否还有其他宝物。若不查个一清二楚,将来虞侯说我们吞没了什么物事,那又该如何辩解?” 莘甲点了点头,这才停下脚步。“那么依你所言,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周昌道:“你我都是带兵之人,深知赏必行、罚必信的道理,只要赏罚分明,自然不怕惹人非议。琬儿和考儿许诺过的赏赐,给他们倒也无妨,但不准的手下须得做满五年苦役后方可放还,至于不准本人,不妨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如能助我们找出主使之人,便放他一条生路;若是他冥顽不灵,不肯吐露实情,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莘甲想了一会,将手中所执之剑倒转过来,将剑柄递到周昌手中:“这干人便由你发落罢——只是别让他们到莘城来,若被你大嫂发现,我可保不住他们性命。” 说完,莘甲便快步离开,似乎是怕自己会改变主意一般。周昌低头凝思片刻,回到草料棚中,对不准等人说道:“你等可知罪吗?” 不准的手下们起初都是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待见到不准磕头如捣蒜一般连声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他们这才一起俯地齐呼:“小人知罪。” 周昌道:“你们这伙大胆狂徒,竟敢盗掘王陵、惊扰诸侯座驾、劫持公孙,样样俱是死罪……”不准等人越听越觉心惊,冷汗涔涔而下,背心阵阵发凉。 “不过,念在你们没有为难我那两个孩儿,护送他们平安返回,尚可见有悔改之意,今日对你们从轻发落,判决你等到岐周城中服五年苦役。五年后若无其他劣迹,自会放你们返回家乡。至于考儿和琬儿承诺过的赏赐,到你们返乡之日,自会兑付。你们可愿服罪么?” 不准他们初时都只道今日难逃一死,现下得知不但能保住性命,日后还能获得赏赐,当真是喜从天降,哪里还敢有半句怨言?都止不住地对周昌磕头谢恩。 周昌吩咐侍卫们将不准手下用绳索缚住,押解回岐周城去。不准便挣扎着站起身来也跟着走,却被周昌拦住:“不准,你是这伙人的匪首,罪愆远甚其余,岂可如此轻饶?” 不准满以为能够蒙混过关,没想到这周侯终究不肯放过自己。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自己一生总是命途多舛,诸事不成,也不知怎样一步步落入今日这般田地。他不禁心中哀叹道:上天啊上天,你为何总是和我过不去?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周昌见他沉默不语,只当他是心中害怕,便道:“你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到舜帝陵中盗取宝物?只要你肯吐露实情,倒也不是不能饶你性命。” 不准又将如何受蒙面人指点、来到首阳山潜入王陵盗宝的经过说了一遍,和琬姒转述之言并无二致。周昌听了,仍是没有半点头绪,不由得双眉紧锁。 不准见他脸上神色,知道周昌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他道:“大人,小人所言俱是实情。就算大人要砍我脑袋,小人也还是不知道那蒙面人是谁。” 琬姒见不准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担心周昌真的生起气来,忙道:“姑父大人,不准曾发过誓……” 周昌打断她道:“琬儿,你不用替他求情,此人现在是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我要带他到朝歌见过你祖父,再做定夺。” “唯,姑父大人。只是琬儿还有件事要问他。” 周昌奇怪道:“还有什么事?” 琬姒略带腼腆地笑了笑,转而对不准说道:“我让你带回来的那两只小虎崽呢?现下在什么地方?” 不准答道:“那两只虎崽,小人放在城外的一株枯树的树洞中了。” 琬姒听了大为着急,说道:“为什么要放在城外?若是被野狼叼去吃了怎么办?又或是、又或是它们跑掉了,却上哪里去找?” 不准期期艾艾地答道:“将虎崽带进城来倒也不难,只是这城内的狗子嗅到老虎气味,全都会狂吠不止。那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是以小人不敢带它们进城。” 琬姒听了直跳脚,道:“你快带我去找!若教少了一只,我便砍掉你一条腿;若是两个都没了,我、我……”话未说完,她便拉起不准衣袖朝外走。 周昌一时不明所以,眼见不准被琬姒拖着离去,他这才转头问周考:“什么虎崽?从哪来的?” 周考不敢隐瞒,答道:“我们从首阳山中出来时,路上曾遇见一只大虫——口中衔着两只小虎。后来在风伯峪的谷口,我们见到那大虫已被乱箭射死,只余下两只小虎。琬儿见它们可怜,便命不准带了回来。” “既然大虎已经毙命,那两只小虎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便是,为何还要费神费力将它们救回?难道还要将这两只虎崽喂养大不成?” 周考楞了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太姒对他说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跟着琬儿去,她一个人和不准出城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周考闻言,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快步追了出去。周昌在后面喊道:“你要看紧点不准,别让他逃了。” 周考在马厩外答应了一声,听声音已是去得远了。 第二十章 心照不宣 琬姒和不准出了馆驿,琬姒仍是埋怨道:“我问你,若是虎崽丢了,你拿什么来赔?” 不准心道:难不成让我再去抓两只小虎来给你?这可堪比与虎谋皮了。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想出这个主意。 他不敢接话,只顾低头走路,却听身后传来周考的呼唤声。琬姒回头见周考赶来,脸色这才由阴转晴,笑着答应道:“表哥!你来陪我的么?” 不准看着琬姒笑逐颜开的样子,心说:哼,这丫头八成是看上周公子了,否则为何见了他便欢天喜地?他暗中叹了口气,又想:不过这丫头笑起来的样子是真的很美,恐怕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周考赶到二人身前,说道:“母亲大人让我……” 琬姒不等他说完,只是催促道:“表哥,我们快些走,若是去晚了,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她回过头来,却见不准正看着自己,立时道:“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前面带路?” 不准唯唯连声,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周考和琬姒并肩而行。三人来到西城门外,只见城外的大道上已有不少行人。沿着大道向西行了约莫二里远,三人来到一个小土丘前,土丘四周散落着数十株老树。 周考见那些树生得枝干虬结、树皮斑驳,在周原上却是从所未见,便忍不住问道:“这树不知叫做什么名目?” 不准答道:“小人听当地人说过,这种树叫做青檀。” 周考回想起昨日燕射时父亲和舅父的话,心道:哦!原来这就是青檀。他伸出手轻抚那青檀木的枝干,触手之处果然感觉格外坚硬紧实。 他正在细细端详这些青檀树的时候,却听不准说:“咦,奇怪,我明明将两只虎崽放在此处,怎么找不到了?” 琬姒一听,立时心头火起:“你这蠢材,这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这脑袋还有何用?” 不准慌忙说道:“大小姐,别心急,这些树都长得一个样,小人一时记不清了,你容我再找找。” 琬姒气的说不出话,过了好一阵才小声跟周考说:“这个家伙办事极不靠谱,当初给他取名之人,果然大有先见之明。” 周考道:“表妹,莫要着急,我想那两只虎崽太小,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我们再多找一会,应该能找到的。” 他两个说话间,忽听不远处传出“嗷、嗷”的叫声,不准大喜道:“啊!在这里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周考和琬姒也紧随其后。 不准拨开泛黄的长草,琬姒立时见到在一株大树的树根下有个洞,洞口处一只小虎探出头来,犹自尖叫不已。而树洞外却有一只长毛怪兽正四处嗅探,似乎想打小虎的主意。那兽大小与犬相类,只是四肢短小,却生得一副圆滚滚的身躯,尖尖的脑袋上一对小眼珠闪闪发亮。 琬姒道:“表哥,这是个什么怪物?” 周考说:“此兽名叫貉,在野外打猎时经常能碰到——倒也不是什么少见的稀罕之物。” 那貉见了人竟不十分惧怕,反而发出沉闷的低吼,似乎不愿退让。不准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唰”地一声打在貉的脑袋上。那兽吃痛,惨叫一声,这才掉转头一摇一摆地走了。 琬姒见到貉仓皇逃窜的模样,忽然“嗤嗤”笑出声来。周考问道:“表妹你笑什么?”琬姒掩着口边笑边说:“我见这貉长得这般臃肿肥胖,却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周考不解,皱着眉头道:“你想到谁了?” “自然是虞侯大人啦。你瞧他们是不是很像?” 周考心道:想不到表妹也有这般顽皮的时候。他对琬姒说:“你可别乱讲,若是让虞侯大人听到,他定要恼你。” 琬姒道:“怕什么,这里就只你我二人,虞侯大人不会知道的。” 不准听不懂两人在谈论什么,只说道:“貉在秋天时吃得极多,为的是养出一身肥膘来御寒,以致变成这般模样。幸好我们来得及时,不然两只虎崽定会被它吃了。” 琬姒道:“我瞧这貉不过同狗子一般大小,想不到竟这样大胆,连虎崽也敢吃。” “大小姐,你可能没见过打猎时老虎被猎犬围攻的情形。那成年的大虎尚且首尾不能兼顾,只能落荒而逃。这样的小虎崽,恐怕只够那只貉饱餐一顿而已。” 琬姒听后默不作声,暗想:这蠢材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她走到树洞前,只见洞口处的小虎仍是不住叫唤,而洞底还有一只虎崽,却是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她连忙呼唤道:“不准,你快来看看,这只虎崽是不是病了?” 不准走过来蹲在树洞前向内张望,琬姒又追问道:“它睡着了吗?” 不准不敢隐瞒,如实答道:“回大小姐,它们两日两夜没有进食,我看洞底那只虎崽多半是不成了。” “不成了?你是说它快死了吗?” 不准提心吊胆地点了点头,琬姒怒道:“我当初将两只活蹦乱跳的虎崽交给你,这才两天功夫,就被活活饿死一只,要你还有何用?” 不准心道:这两只虎崽连路都走不稳当,几时又活蹦乱跳了?他委屈地说道:“大小姐,我自己都两天没吃没喝,哪有多余食物来喂它们啊?” 琬姒这才想起,前日和不准分别时,也不曾给他留些干粮或盘缠;昨日到虞侯府中赴宴,更是将不准这些人忘得一干二净。难为他们在馆驿中苦等,又只能睡在马厩之中,必定是饥寒交迫万分难受了。她想:如此说来,此事的主要过错在我自己,却也怪不得不准。 琬姒心中一阵难过,望着洞中两个虎崽,便想将它们抱出来。哪知洞口的小虎见她伸手过来,竟张口欲咬,吓得琬姒急忙缩手。 不准见到她的窘态,“嘿嘿”一笑,忽然一伸手从背后抓住那虎崽的脖颈,一把将它拎了出来。 琬姒着急地说道:“你轻一些,别把这只也弄死了!” 不准将虎崽放入怀中,那小虎或许是感到十分温暖舒适,在他怀里竟然并不乱动。 琬姒道:“还有一个。” 不准俯下身,将手探入洞中去抓另一只虎崽。当他的手碰到那虎崽时,它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双眼睁开一半便又闭拢。不准将它抓出来,众人见这虎崽全身软绵绵的,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心中都是凉了半截。 周考试探着问不准:“你瞧这虎崽还救得活吗?”不准摇了摇头。琬姒说道:“我不管,你一定得想法救活它。倘若办好了这件事,我另有赏赐给你。” 不准心道:这虎崽已是奄奄一息,若要救得活它,除非是神农降世。可他不敢对琬姒明言,只说道:“那现在怎么办?再不找些东西给它们吃,只怕两只虎崽都得饿死。” 琬姒道:“不知这附近有没有村庄人家……啊!有了,我们莘族士卒的营地就在西城门外,到了那里,还愁没有吃的?” 于是三人沿着大道往回走,莘城士卒的营地就在道旁,十数个营帐非常醒目,隔着老远就能看见。琬姒等人进入营盘,士卒们见是自家小姐前来,自然十分恭敬,无论琬姒要求什么都一一照办。 不准问士卒们要了一只野山雉,这山雉是昨日才打到的,已经去了毛,不准将山雉喂给两只小虎吃了。然后他自己盛了一大碗黍米饭,舀了一勺咸肉酱浇在米饭上,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琬姒笑着说道:“看你这吃相,简直比两个虎崽还难看。不过见你吃得这么香,我都觉着有些饿了。” 只一会功夫,不准已将一大碗饭吃得精光,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琬姒可怜他实在是饿得狠了,便问道:“吃饱了吗?” 不准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满嘴的饭还未及嚼完,哪里能够答话?他只摇了摇头,一边努力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琬姒道:“那你再吃一碗,省得过一会又饿了。” 不准将最后一口饭咽入肚中,噎得他直翻白眼。他又“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水,打了个嗝道:“不能再吃了,饿了几天的人,如果吃得太饱,会撑死的。” 琬姒却是不信:“你又胡说,哪有人会把自己吃得撑死?” 不准干笑两声,不敢顶嘴。琬姒道:“你要是不吃了,那我们就回城里去吧。” 不准道:“把虎崽也带进城吗?” “是啊,我父亲和姑父大人说过,你是要和我们一起去朝歌的,那这虎崽自然也要带着上路。不然又能将它们托付给谁?” 不准不敢带虎崽进城,只因他自己另有一番算计——他做贼心虚,害怕惹起虞城守卫的注意,将自己这一伙人一股脑抓了起来,万一被人供出自己盗掘王陵之事,那才真叫引火烧身了。但此时琬姒有命,他也不得不从。 三人从营盘中出来,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周考见到两名周人侍卫正骑马从城中走出。周考上前行礼道:“侍卫大哥,你们这是到哪里去?” 两个侍卫见了周考,慌忙下马还礼,答道:“回禀大公子,我二人奉周侯大人之命,正要押解这些人返回岐周听候处置。” 周考向侍卫身后看去,只见不准的手下共十余人被一根粗麻绳绑住了双手,一个接一个地排成一串。周考点了点头,道:“侍卫大哥辛苦了,途中千万小心。” 两名侍卫谢过周考,这才重新上马。周考又道:“你们回岐周城的路上,如果碰到犬戎人怎么办?” 一个侍卫答道:“大公子费心了,周侯大人已经交代过,尽量不要从大路上走。如果遇上犬戎人,就立刻将犯人放了,让他们自行逃命。我二人骑着马,犬戎人未必能追得上。” 周考心想:如果途中没有阻滞的话,他们在七、八日间便能返回岐周了。此时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侍卫大哥,请两位稍候片刻。”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周考想做什么,只是大公子有命,他们又怎敢不从?周考回过身来,对琬姒说:“我们这一路前往朝歌,不知要经过多少城池村邑,带着两只虎崽确有不便。就算到了朝歌,难道要将它们放在家里养着不成?所以我想……” 他话未说完,琬姒已接道:“对了!我们可以让不准的手下将虎崽带回去,找个地方妥善安置,远胜于将虎崽带在身边。” 周考见琬姒一猜便中,高兴得不住点头。不准对此更是求之不得,当下将两只虎崽交给一个亲信之人,并且教给他喂养之法。周考也对两名侍卫叮嘱了一番,托他们代为照看。 之后三人站在城门口,目送两名侍卫和不准手下渐渐远去,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城内。 次日,周考和周发早早的就被太姒叫醒。太姒对他俩说道:“我们今日和虞侯大人约好在东城门外汇合,因此要早一点到城外候着。若是让虞侯大人等我们,那就太失礼了。” 周发道:“两方约会见面,总有一方先到,一方后到。为什么后到的就为失礼?” 太姒解释说:“先到是为了表达恭敬、尊重之意,这便是‘恭候’二字的涵义。比方说,晚辈和长辈相约会面时,辈分较低的一方就应先到。” 周发仍是有些不情不愿,嘀咕道:“虞侯大人又不是我们的长辈,为什么我们要等他?” “偏你就有许多话说。看你大哥都已经穿戴好了,只有你还在磨磨蹭蹭。” 待周发收拾停当,太姒带着两人来见周昌,四人一道出了馆驿。周考见到鬻熊已命人备好马车,率同莘周两国士卒在馆驿之外待命。过不多时,莘甲一家也从馆驿中出来,一行人遂往城东门进发。 快要走到城门时正好经过虞侯府,周昌见侯府大门紧闭,里面也静悄悄全无动静,暗想:看来虞侯一时半会还不能出来。 此时城门已经大开,莘甲等人穿过城门,东门外也有一条笔直的大道。莘甲说:“我们就在这大道旁等候虞侯大人吧。” 周发坐在马车上,看着城门口的行人进进出出,不一会便觉得无聊至极。他下车来到姜夫人和琬姒所乘的马车旁,问道:“表姐,你昨日和大哥一起抓虎崽去了是吗?” 琬姒心想:一定是表哥昨日跟他说过此事了。于是答道:“是啊,我们找到了两只虎崽,都只这么点大。”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下。 周发嘟着嘴说:“你们去抓虎崽,怎么不叫上我?” 琬姒故意逗他道:“谁让你不早点起来?现在虎崽已经送走了,你可见不到了。” 琬姒越是这么说,周发越是心痒难耐。他一股郁闷之意无处宣泄,却将路边的长草揪下几根,不停地甩来甩去。琬姒见状暗暗好笑,劝道:“表哥命人把虎崽送回岐周城了,等你回家后不就能见到了?” 周发听了此言才稍减烦躁之情,他将手中枯草抛却一边,仍是缠着琬姒不停地问东问西。 太姒看着周发和琬姒说话,忽然间心意一动,下了马车慢慢踱到莘甲身边,小声问道:“大哥,我前日里问你的事情,可有眉目?” 莘甲一时不曾会意,随口说道:“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考儿和琬儿的婚事啊!大嫂她怎么说?” “哦、呃……,是这件事啊……”莘甲一直没想好怎么回复太姒,现在被她一逼问,心中更加着急。 太姒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早已猜到几分:“大嫂不同意吗?那是为什么?” 莘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搓手。这一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方是结发的妻子,令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太姒叹了口气,道:“说到底,恐怕大嫂是嫌弃我们周家势单力薄,怕琬儿将来吃苦受罪。” “没有的事,你大嫂怎么会嫌弃……” “那,大嫂心中是否已有合意的人选?” 莘甲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太姒道:“大哥,你我是一家人,有话不妨明说。到底大嫂想替琬儿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莘甲见太姒始终不依不饶,心知拖延之法已然应付不过去,只好说道:“你嫂子说,商受大人的夫人是她的族妹,还说……” 太姒立即就明白过来:“原来大嫂是想让未来的王后给琬儿做媒。也罢,她去找她的族妹,我便去和父亲商量。若是得到父亲大人的首肯,我看大嫂还有什么话可说?” 莘甲并不希望让父亲出面来解决自己的家事,可他也了解这个妹妹的脾气——如果不向父亲问个清楚,太姒是绝不会就此甘休的,即使劝她也是徒劳。 而太姒满心以为周考和琬姒的婚事应如水到渠成一般顺利,不曾想这中间竟有许多难处。请父亲来主持大局,已经是她能想出的最后一着棋。想到这里,太姒看了看姜夫人,发现她也正望向自己。这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却没说一句话。 第一章 尔虞我诈 眼看大采之时将尽,太阳已升上了树梢。周发对婉姒说道:“虞侯大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啊?我都等得快饿死了。” 这时莘甲在一旁听到,便和周昌商议道:“马上就到大食之时,不如让大家先吃点东西。等会虞侯大人一到就可以马上出发。” 于是周昌、莘甲命人取了些糗饵、肉干出来给大家分食。只是这些干粮又干又硬,周发难以下咽,只吃了几口便回到马车上打起了瞌睡。 恍惚中,周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虞侯府中,但见各种珍馐佳肴环绕左右,让他不知该选哪一样好。更别提那些香甜的美酒,光是闻到酒香就熏得人陶然欲醉;平日里父亲连碰都不让碰,可现在虞侯隔一会就来劝酒,想不喝都不行。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个满脸堆笑的虞侯才是世上最亲切的人。 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虞侯大人来了!”周发迷迷糊糊地道:“虞侯大人,真的不能再喝了……”哪知虞侯竟不肯放过他,走过来一把抓住他手臂不住摇晃。这一下顿时把周发摇醒了,他睁眼一看,抓着自己手的却是母亲。太姒问道:“你说什么梦话呢?什么不能再喝了?” 周发略觉羞愧,忙摇头道:“没、没什么……”他感到嘴角边有些黏糊糊、湿答答的,伸手一摸才发现竟是口涎流了出来,忙举起衣袖将口涎擦净,却听太姒说道:“快些下车,虞侯大人来了。” 周发抬眼望去,只见一乘四马并驾的马车从城门缓缓驶出。这马车车舆包裹着金黄色的铜皮,更镶嵌着许多珠宝玉石,金色锦缎制成的容盖下垂挂着道道白色绸幔,可谓是金雕玉砌、美轮美奂。周发忍不住感叹道:“虞侯大人的马车真是漂亮!” 太姒对他说道:“这种四马并驾的车叫作驷车。你看中间那两匹黑色的马又称服马,两侧的两匹黄马又称骖马。以前我在殷城时,只见过商王乘坐这种马车,想不到虞侯大人也有驷车。” 周发道:“以后我也要造一乘驷车,献给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坐在这马车上,一定比虞侯大人还要威风得多。” 太姒笑着说道:“这马车太过奢侈炫耀,你父亲定然不喜。” 这辆驷车虽然宽大,却仅供虞梦延一人乘坐。虞阏骑着他的坐骑紫燕骝在一旁随行,狄夫人和玥妫另乘一辆骈车跟在后面。虞阏到了城门外,在口中打了个唿哨。周发正在心中纳闷:这虞公子要干嘛?忽然间两道灰影自城门中飞出,正好从周发面前掠过,把他吓了一跳。他扭头看时,只见两道灰影直冲云霄,急升到数十丈的高处后,开始在半空中盘旋。直到此时,周发才看清楚那原来是两只大鸟。 “这、这是什么鸟?” 莘甲在一旁说道:“这是金雕。这种雕虽然生长在太行山、首阳山一带,但有时也会飞到莘城附近。我城中的羊倌常来抱怨,说他们养的羊羔被金雕抓了去。我也曾下令让城中士卒见到金雕便一律射杀,只是这扁毛畜生飞得又高又快,想射中它绝非易事。” 他们说话间,虞梦延的马车已在跟前停下。虞梦延下了车,对莘甲等人揖手道:“有劳诸位在此久候,寡人真是惭愧、惭愧。” 莘甲、周昌忙也还礼道:“我等俱是刚到不久。”姜夫人、太姒等也都跟在后面拜见虞侯,周发小声对周考说道:“我们明明等了很久,父亲和舅父大人为何不说实话?” 这时虞阏也陪着狄夫人、玥妫等过来见礼。那虞阏要在婉姒面前卖弄,又是唿哨一声,两只金雕听见主人召唤,从空中飘然降下,最后落在虞阏的手臂上。 周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只金雕,这金雕的身躯比起寻常猎鹰大了一半也还不止,双目中隐隐透出王者之风,令人不敢直视。最可怕的还是那一对利爪,形如铜钩一般,要不是虞阏戴着护手,手臂肯定会被抓出几个血洞。 莘甲打趣道:“虞侯大人,今日又非出城田猎,怎么还带了两只雕儿同行?” 虞梦延“哈哈”一笑:“这是献给商受大人的贡品。本来这金雕是我们虞国之宝,轻易也不肯示人。只不过今年是商受大人即位,总得预备一些别致的礼物才拿得出手。只是这金雕有些脾气,不喜欢呆在笼子里,只好放它出来任其翱翔。” 莘甲听虞梦延的语气颇为自负,便顺势奉承他几句:“虞国当真是人杰地灵,像这样的奇珍异宝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虞梦延听了果然受用不已,笑着说道:“莘甲大人过奖了。从这里到茅津渡口还有一天的路程,我看我们还是尽早上路为好。” 莘甲道:“还请虞侯大人先行。” 虞梦延推辞不过,最后还是由他在前领路。他的马车一走,紧跟着就见一队队虞国士卒从城门鱼贯而出,且全都身披铜盔铜甲,一眼望去是黄澄澄、金灿灿的一片,直叫人目眩神驰。走在前面的士卒手执铜钺、铜斧,后方士卒的兵刃则是长戈和长矛。那一排排的长柄兵器密密麻麻、鳞次栉比,若是一起砸下来,所当之人必定化为醓醢之酱,血肉之泥。 周发见了这阵仗只觉心惊肉跳,几乎便欲转身逃走。他在心中暗骂自己:周发啊周发,你也忒没用了些。现在又不是要和这些虞人打仗,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他听见周昌对莘甲说道:“哦,这应该就是传闻中虞侯大人的亲卫队吧?” 莘甲道:“不错,这一支军专有个称谓,叫做‘虎贲’。总数据说在五百人左右。” 周昌道:“兵贵精不贵多,只要运用得当,这五百虎贲能抵得上两千人马。” 虎贲队过去后,紧跟着是十余乘马车缓缓驶出,再加上侯府中的仆役随从等,这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几乎首尾不能相望。直到他们全部从城门中出来后,莘甲才说道:“我们也上路吧。” 虞梦延的马车行出大约十余里路时,前方的大道忽然分成了两股,一股道向东北方向延伸,另一股却是往东南方而去。走到岔路口时,虞梦延忽然问身旁的虞阏:“阏儿,你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虞阏答道:“这里是鸣条,五百年前商汤在此地打败夏桀,从此商人成为天下共主。这件大事人尽皆知,父亲大人又何必来考我?” “嗯,成汤经鸣条一战而底定万国、奄有四方,的确是世人皆知。只不过成汤能够取胜的真正原因,知道的人恐怕就不多了。” 虞阏感觉父亲是话中有话,忙追问道:“父亲!难道说鸣条之战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吗?” 虞梦延看了看虞阏,缓缓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今日,我就将商汤灭夏的来龙去脉说给你听,这一切还要从虞坂盐道说起。” 这时,虞梦延的马车向右转上了去东南方的岔道。虞阏奇道:“虞坂盐道?那是前往茅津渡口的必经之路,从这里再往南走十余里路就能到了。” “你说的不错,虞坂盐道是通往茅津的一条极窄的隘道,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虞梦延转过身指着那条东北方向的岔路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那条路又是通到什么地方?” “沿那条路往东走二十里,就是安邑。安邑是我虞国第一大邑镇,孩儿岂能不知?” 虞梦延道:“安邑之所以繁华,因为那里曾是夏桀的王都。巧合的是,当初夏后启立国的时候,也把王都定在安邑。可以说夏后氏既兴于安邑,也亡于安邑。” 虞阏道:“可是孩儿听说夏桀的王都是在斟鄩这个地方,怎么又成了安邑?” “夏桀即位之初,王都的确是在孟津附近的斟鄩。可是他与成汤数度交手都吃了败仗,商军兵锋已直指斟鄩。夏桀心中恐惧,才在慌忙之中议定迁都。” “这夏桀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跑到离我们虞城这么近的地方来,不知是何用意?” 虞梦延微微笑道:“夏桀迁都至此,不外乎有两条理由。其一,是我们虞国周围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只消扼守住太行、首阳的几处狭窄山道,成汤想要强攻进来也绝非易事。” 虞阏说道:“嗯,我们虞国周围的地形,孩儿早已知悉,的确是固若金汤。不知道另一条理由又是什么?” “我们虞人的祖先虞思大人,曾经帮助夏后少康复国,从此之后虞夏两国便世代交好。夏桀选择和我们虞国为邻,大概是希望虞人能襄助于他。” “父亲,照这么说,这两条理由对夏桀都十分有利。依孩儿看来,这夏桀倒也并非昏聩之君。” 虞梦延“哼”了一声,说道:“你啊,还是目光短浅。那夏桀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迁都之举,早已埋下了灭国之祸根。” 虞阏见父亲生气,不敢插言。他正在心中猜测父亲会不会接着说下去,却听虞梦延喊道:“停车、停车。”赶车的车夫收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 虞阏吃了一惊,连忙翻身下马,来到马车旁问道:“父亲,您没事吧?” 虞梦延伸出右手道:“来,拉我一把。”虞阏握住父亲的手,见他用左手扶着车舆,慢慢地从车上挪动下来。下车立定后,虞梦延伸了伸腰腿,这才说道:“坐了半天马车,有些累了,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虞阏暗想:父亲只不过坐了一会车,竟然就有疲乏之感,看来他的身体已然是未老先衰了。想到这里,他伸出手去想搀扶父亲,可虞梦延不让他扶,只说:“我自己走一走就好。” 这时二人听得马蹄声响,转过头却见是周考骑马赶来。周考来到跟前,下马行礼道:“虞侯大人,虞公子。我父亲和舅父大人见车队忽然停下,不知是何缘故,特差我前来问询。” 虞梦延道:“没事、没事。周公子,寡人只是有些累了,稍歇片刻便走。请你转告二位大人,让他们不用担心。” 周考躬身告退,这才重又上马,向队伍后方驰去。 虞阏见父亲神色无异,终于忍不住问道:“您方才说夏桀迁都其实是埋下祸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虞梦延见周考走得远了,方才说道:“王都乃是一国之根本,绝不可轻易动摇。本来夏桀如果死守斟鄩,或许尚有一战之力。可是他一迁都,无异于昭告天下说夏后氏不是成汤的对手。如此一来,那些还在骑墙观望的诸侯便纷纷投靠了成汤,自此夏桀才真正是步入了穷途末路。” 虞阏道:“哦,原来夏桀因为迁都而导致众叛亲离,这倒的确是棋差一着了。不知我们虞国的立场又是如何?” “当时的虞国,家臣们分作两派。一派认为我们和夏后氏互为友邦,是唇齿之依,自当与夏桀一道拼死抵抗;而另一派则说,与其和夏桀一起玉石俱焚,倒不如顺势而为,方为明哲保身之计。阏儿,你且说说看,哪一派的观点更为有理?” 虞阏想了半天,说道:“这两派的观点都有一定的道理,孩儿委实难以抉择。我看只有交给贞人占卜,看看卦辞的吉凶再行定夺了。” “卜卦的结果固然重要,但是你自己也要学会权衡利弊。夏桀迁都安邑后,没过多久成汤的密使就到了虞城。那时的虞国国君是虞遂大人,他知商使到来必然是为了游说虞国,于是立即召集境内的家臣共同商议。哪知这商使巧言令色,说了一席话竟让满朝家臣哑口无言。你道这商使是何人?原来他就是成汤手下的第一谋臣伊尹!” “伊尹的大名孩儿当然听过,成汤遣伊尹为使,可见对我们虞国是十分重视了。只不知他又说了些什么,竟能令群臣无可辩驳?” “那伊尹原本是莘国人,莘国和虞国仅一河之隔,所以伊尹对虞国的情形也极为熟悉。他一开始就说:‘我此番前来虞国,并非是给成汤作说客,而是为了虞国的长远利益而打算’。” 虞阏不禁失笑道:“这倒有趣的很。却不知成汤的臣下,又能给我们虞国什么利益呢?” “他说虞夏联手对抗成汤,无外乎有两种结果:其一是夏桀战败,则虞国必然受到株连,和夏桀一样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其二,即使侥幸获胜,虞夏两国自身也会元气大伤,夏桀只能是依托安邑,徐图发展。而日后夏桀要想壮大势力,就需要土地和财富。为了争夺田亩和盐池,昔日的盟友亦可能反目成仇。如此一来,虞国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给自己增加了一个潜在的敌人,实在是得不偿失。” 虞阏心想:不错,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虞城和安邑离得这么近,难保夏桀不起吞并之心。 “伊尹又说,如果虞国能助成汤一臂之力,成汤发誓将和虞国永结盟好,还许诺让虞人世世代代独占盐池及周围城镇,甚至包括安邑在内。这等条件,令虞遂大人也感到难以拒绝。” “父亲,恕孩儿直言,伊尹给出的条件虽然优厚,但不过是些口头承诺。万一成汤灭夏之后,调过头来攻打虞国,岂不是易如反掌?” 虞梦延面露笑容,说道:“嗯,你这个问题总算是有见地,当时虞遂大人也提出同样的疑问。不过伊尹说道,商方能够从东方的孤竹国和奄国获取海盐,从来无意染指虞国之盐池;况且成汤志在天下,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盐池而失信?” 虞阏道:“现在看来,商人倒的确是恪守信用了。那么伊尹想要虞遂大人用什么作为回报呢?” “成汤如要攻打安邑,最近的一条道路是从鄂城出兵,穿过轵关陉直抵安邑城下。但是夏桀也已在轵关陉的出口布下重兵守备,成汤如果强攻轵关陉势必会伤亡惨重。因此成汤便想先发兵崤山,再经虞坂盐道翻越首阳山,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夏桀的侧后方。当时盐道是由我们虞人负责把守。伊尹说,当成汤大军抵达盐道时,希望虞人能够让开道路,好让商军顺利通过。” 虞阏几乎不敢相信:“伊尹只是想从虞坂借道?我还以为他至少会要求虞遂大人一起出兵攻打安邑。” 这时忽听狄夫人在后面的车上喊道:“唉呀,你们两个说什么说了这么久?路上风大,吹得我头都疼了。我们母女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虞梦延忙对虞阏说道:“你先扶我上车,等下在路上再接着说吧。” 虞阏搀扶着父亲坐上马车,继续向南行进。虞梦延喘了喘气,才接着说道:“伊尹的要求的确有些出人意料。不过虞遂大人认为,这样既可以保存虞国实力,又能坐享其成,可说是十分上算,于是他当机立断,与伊尹订下秘约。” 虞阏心中仍是有些狐疑:“可是商人独自出兵,之后却又将安邑拱手让给我们。想那成汤、伊尹英明睿智、号称圣贤,又怎么肯做这种摆明吃亏的事呢?” 虞梦延笑道:“待我讲完鸣条之战的经过,你就不难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第二章 虞坂盐道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照在虞阏脸上,晃得他几乎不能睁眼,而前方的道路依然望不到尽头。他对父亲说:“既然盟约已定,成汤就该立刻发兵,以免迁延时日、贻误战机。” 虞梦延摇了摇头:“成汤自起兵以来,先后灭掉葛氏、韦氏、顾氏及昆吾氏等国,凡十一征而无一败绩,绝不是靠着一时运气。他这个人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以策万全。却说那伊尹回去复命后不久,成汤又派了使者前来,这回来的却是费侯昌。费昌本是夏臣,此刻竟也投降了成汤,可见夏桀当真是气数已尽了。” 虞阏道:“不知费侯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那费昌卑辞厚币献上重礼,说是成汤请求虞遂大人帮忙修造一百乘战车。他还曲意逢迎,说我虞国的青檀木闻名遐迩,用来造车是最好不过。虞遂大人十分高兴,便将他留在侯府奉为上宾。” 虞阏有些不屑地说道:“这个时候来造战车,无异于临阵磨枪。何况造一百乘战车,不免要鸠工庀材、劳师动众。难道成汤就不怕泄露机密吗?” 虞梦延拈了拈颌下短须,道:“如果我猜的没错,成汤不过是借造车为名,来试探我们虞国结盟的诚意。如果虞遂大人只是表面上答应与成汤结盟,背地里却仍与夏桀勾连另有图谋,那对成汤而言便是极大的威胁了。” 虞阏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即便是缔结了盟约,成汤对虞遂大人依然怀有戒备,其心思缜密当真是滴水不漏。 虞梦延又道:“费昌带了一百多名虞人工匠,在首阳山中伐木硝皮赶制战车,虞遂大人对他是出入不禁任其自便。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成汤已攻占了斟鄩,这才派人传讯说不日便将发兵安邑。” “虞遂大人对费侯如此坦诚相见,成汤总算对我们信之不疑了。” 虞梦延道:“旬日之后,成汤亲率六千‘必死’之士,悄然从间道而行,在茅津渡过河。那一日清晨时分,驻守在虞坂盐道的虞人士卒见到成汤的旗帜出现,便全都退回了虞城。商军从隘道中出来后,便在鸣条一带摆开阵势。” “父亲,成汤既然已经通过了隘道,为何不径取安邑,而要在鸣条列阵?” “成汤的这点兵力,并不足以攻下安邑的城池。他命费昌修造战车,也说明成汤从一开始就打算靠野战决出胜负。费昌得知商军抵达鸣条,立刻带人驾着造好的战车赶去汇合。不过不知道费昌被何事所耽搁,居然只造出了七十乘车,未能凑够一百之数,据说成汤还为此大发雷霆。鸣条之战中费昌虽立下大功,但最后功过相抵,未能得到成汤的任何赏赐。” 虞阏道:“或许是时间仓促,费侯他竭尽全力也只能造出这么多车,那也不足为奇。” 虞梦延对此不置可否,说道:“当夏桀得知成汤陈兵鸣条时,他对此是毫无准备;不过他听说商军只有六千人马,又认为这是歼灭成汤一雪前耻的良机。于是夏桀仓促命令安邑守军倾巢而出,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夏军身披甲胄一口气急行二十里,等赶到鸣条时早已筋疲力尽。而这一切却早在成汤的算计之中,他不等夏军有喘息之机,立刻发起猛攻。在以逸待劳的商军面前,夏人几无还手之力,顿时被打得溃不成军。当鸣条之战结束时,商军的损失其实很少,而安邑城内却已无兵可守,夏桀只能再次弃城而走。” 虞阏听完默默想了一会,说:“您之前提到成汤向来谨小慎微,而鸣条一战他只率六千人马孤军深入,可说是十分冒险了。成汤能够获胜,有两个先决条件缺一不可:其一是和我们虞国结盟,借道虞坂;其二是夏桀必须舍弃坚城,与成汤在郊野合战。父亲,假设当时夏桀竟据城不出,那成汤这一番筹划岂不尽数落空?” “成汤肯以身犯险,不过是诱敌之计,目的是为了以最少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果。如果夏桀不中他计,成汤就只能继续增兵,然后命士卒蚁附环攻强取安邑。只是那样一来,商军的死伤势必大大增加。” “那如果虞遂大人不同意结盟,不肯借道,成汤又将为之奈何?” “虞国如不同意结盟,成汤就只能继续往西走到风陵渡,再乘船到蒲坂登岸;然后列堂堂之阵,举正正之旗,鼓而向东。商军向东挺进之时,必须先攻下虞城,然后才敢前往安邑。而虞城若久攻不下,而夏桀援兵又至,战事不免陷入胶着。总而言之,商军若从蒲坂登岸,夏桀便有充足的时间从容应对,成汤想要获胜就不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了。” 虞阏感叹道:“原来借盐道偷袭安邑的计策,并不是成汤一时兴起、兵行险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再三权衡之后做出的上佳选择。所以成汤不计代价也要和我国结盟,其实是势在必行之举。” 虞梦延笑着说道:“这条计策固然是大胆巧妙,可施展计策的过程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成汤通过伐交、伐谋、伐兵环环相扣,一步步将夏桀引入彀中,这场鸣条之战真可谓是用兵之典范。我每每思及,都忍不住击节赞叹。阏儿,你也须细细体会其中奥妙,将来必定受用无穷。” 虞阏回想刚才父亲说的那些事,心中暗自喟叹:我们虞人虽未曾伤过夏人一兵一卒,但和亲手葬送夏桀也并无分别。 他骑在马背上,半晌默不作声。一抬头见到远处两座高山下的山谷中掩映着一条极窄的山道,恰似两扇大门之间打开了一道门缝。他转过头来,却发现虞梦延已经在马车上打起盹来。 虞阏说道:“父亲大人,不知不觉虞坂盐道已近在眼前了。” “啊!”虞梦延猛一睁眼,道:“是了,这一带群山以前也叫厉山。传说我们老祖宗舜帝大人曾在这里开荒种地,此处也可说是虞人的龙兴之地。” 虞阏望着远处的虞坂盐道,想象着几百年前成汤的大军迎面而来,向着鸣条开进的景象;而现在两边的嶕峣群山依然矗立,可是成汤、伊尹这些叱咤风云之人却早已埋骨山林,令他不胜唏嘘。他忽然说道:“父亲大人,鸣条之战的真相,我从未听其他人提起过。难道说当世除了您以外,再也无人知晓了吗?” 虞梦延道:“这件事情对我们虞人来说,并不是十分光彩,我们自然不会到处宣扬。而商人为了称颂成汤的英明神武,对虞人的作用也是绝口不提。至于夏人则一直将鸣条之战视为奇耻大辱,连在他们面前提起‘鸣条’二字也是不许,又怎么会自揭其短?不过当今之世,除我之外一定还有知情之人。我想,商人的史册中或许会有记载,另外夏人的后裔中可能也有人听说过。比如崇国一直视我们虞人为仇寇,说不定就是想为夏桀报仇雪恨。” “要我说,这崇侯虎也是没骨气。他身为夏人之后,不去找商人报仇,却专来寻我们虞人的晦气。” 虞梦延微微笑道:“他打不过商人,那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商王对于夏人后裔一向都有防范之心,崇虎又怎么敢轻举妄动?” 不久,虞梦延的马车已到了隘道入口处。虞阏心想:这条道如此狭促,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当年我们虞人只要派出两千人死守此处,仅凭成汤的六千死士,恐怕很难攻得进来。假如预先在两边山顶上设下滚石檑木,商军一到,顷刻间便会被碾为齑粉。当年成汤派费侯前来,多半就是为了查探我们虞人会不会在此设伏。 进了隘道后,虞梦延对车夫连连说道:“慢些走,慢些走。”原来这隘道久未修葺,地面上已是杂草丛生、坑洼不平,马车颠簸得很厉害。 虞阏说道:“父亲,我见这两边山壁之上有不少火烧斧凿之痕,似乎这条隘道是由人力挖掘而成的。” “你没看错。其实不止是虞坂盐道,太行八陉中的许多处山道都是由人依托山势而开辟的。” “既然这条隘道在成汤之时便已有之,那至少已存在了数百年之久。不知当初是什么人开出了这些山路?” 虞梦延道:“岂止数百年?相传这虞坂盐道,原本是大禹治水时开挖的一条引水渠,是为了将首阳山中的溪水向南导入大河。后来我们虞人不断将其拓宽,才变成今日这般可以供车马通行的隘道。” 此时隘道内的地势时有起伏,马车因此行得极慢,虞梦延在车上昏昏欲睡。虞阏不敢吵扰他,只随着马车缓缓而行。一直到小采之时将尽,他向前眺望,依稀已能看见隘道的尽头。 虞阏轻声呼唤了两声,虞梦延睁开双眼问:“到哪里了?” 虞阏答道:“前面应该就是风泉口,出了风泉口就快到茅津渡了。” 虞梦延看了看前方,说道:“怎么好像有人在隘道口设了关卡?是什么人在把守此处?” 虞阏这时也见到有许多拒马鹿砦挡在隘道中,而山谷外还有不少军帐,显然是有士卒在此地驻扎。他答道:“孩儿不知。记得年初我到朝歌纳贡时,并未见此处有营寨。” “哼,我看多半又是芮侯在动什么脑筋。” 虞阏道:“待我先行过去问个究竟。”说完他催马上前,想与对方通报问话。哪知不等他开口,那营盘中早有人喝道:“来人听着,此处是芮国之境,你们不得再往前走,否则休怪刀箭无眼。” 虞阏强抑怒火,高声说道:“我是虞国公子虞阏,我们这一行人要前往朝歌参加商王即位大典。商王即位期间,任何人不得阻拦诸侯觐见之路。难道说你们芮国没有接到大商的册令吗?” 只见从鹿砦后面转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披犀甲,看样子应是芮军中的一名百夫长。那人说道:“我奉芮侯之命,在此守备隘道。不经芮侯允许,任何人不得通过。再说你们这么多的人马,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别有所图?” 虞阏心中暗笑:我若当真要来攻打芮国,又怎会只带这一点人?他策马往前走了几步,正待解释分说。不料那百夫长竟呼喝起来:“戒备!戒备!”鹿砦后的芮国士卒听到号令,全都拈弓搭箭对准了虞阏。 虞阏平生从未受过此等威胁,心想: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安敢如此?他右手挥动,立时有百名虎贲在他身后列成方阵,百余柄明晃晃的长斧作势欲劈。只待虞阏一声令下,这些身披重甲的陷阵之士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敌人。 虞阏仔细察看对面的芮国士卒,只见他们当中身着皮甲的甲士不过数十人,其余小卒连甲胄都没有。他想:敌人虽然占据了地利之便,但只要我的虎贲队冲到敌方阵前,对付这群芮国士卒还不是如砍瓜切菜一般。而那芮国的百夫长显然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脸上也露出慌乱的神色。双方这样剑拔弩张的对峙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却听虞梦延在后面喊道:“阏儿,不可造次。”虞阏转过头看了看父亲,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将右手缓缓放下。而那一百名长斧兵也立即后退,返回队列之中。 那芮国百夫长见对方后退,也示意己方士卒收起弓箭。虞梦延下了马车,走上前说道:“寡人乃虞国之君,劳烦诸位向芮侯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我要从此经过,望芮侯大人行个方便。”那百夫长向他行了一礼,说道:“那就请虞侯大人在此等候。” 虞阏忿然道:“父亲!此处距离芮城尚有几十里路程,就算他们骑马去通报芮侯,至少也要一天后才能回来。要我们在此等候,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虞梦延道:“商王的喻令中除了规定各国不得阻碍诸侯觐见之外,还严禁各国间私相攻伐。我们现在是在芮国境内,如果动起手来,只会让人以为是我们虞国主动挑衅,平白落人话柄。” “那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吧?若是错过了觐见的日期,商王怪罪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虞梦延道:“哼,若真是耽误了我们的行程,我只有向商受大人如实禀告,且看商受大人如何处置。” 虞阏这才明白过来:芮侯既然敢公开违抗王命,那么就让商王去责罚他,不用我们虞人动手。 虞梦延又道:“你传令下去,在此处安营扎帐;命庖厨整治酒宴,我们就在这里静候芮侯消息。” 虞阏躬身行礼道:“唯,父亲大人。”他正待转身,虞梦延又叫住了他:“你去将周侯大人、莘甲大人都请到我帐中来赴宴。” 虞阏领命而去,不久便来到周昌、莘甲等人跟前,向他们讲述了前方芮国士卒阻拦道路、不能通行的情由。然后他说:“现在正是小食之时,家父命我前来,有请诸位移步到他的营帐中品酒。” 莘甲等人本待推辞,怎奈虞阏执意相邀,只得随他而去。进了虞侯的大帐,只见狄夫人和玥妫也在账内等候,双方分宾主坐定。虞梦延道:“此处比不得在我的侯府中,一切只能因陋就简,还请诸位宾客见谅。” 莘甲道:“虞侯大人过谦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人在途中,诸事不必苛求。” 哪知当仆从们将酒菜陆续呈上时,莘甲等均是大为吃惊:席间不但各种食具、酒具一应俱全,各色菜肴也都十分精致美味。谁也没想到虞国的庖厨竟能在这荒郊野地中炮制出如此奢华的飨宴,就连莘甲也不得不在心中暗道一声“佩服”。但要说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世除了虞侯之外,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不过,由于众人各怀心事,这宴会的气氛就大不如前。大概只有周发一人心情依旧是无比畅快,他有些得意地对周考说:“我今天早上才梦到在虞侯府中赴宴,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这是上天在我梦中降下了预兆,让我能够未卜先知。” 周考听后若有所思,其实他昨晚也做了个梦,只不过梦中情形却不便对周发说。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处恢宏壮观、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见到一位体态轻盈身姿绰约的少女。每次当周考试图走近她时,那少女便倏忽不见,于是他在宫殿中四处寻找,可她却总是出现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最后,周考在宫殿中迷路了,他发现自己既找不到宫殿的出口,也再见不到那少女的倩影。周考心中着急,陡然从梦中惊醒,却怎么也回想不起那少女的相貌。但是他很肯定,自己与这女子素未谋面,绝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人。 周考这一天中时时回想起这个奇怪的梦境,怎么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恍惚中,他听见莘甲对虞梦延说道:“万一芮侯大人不在芮城中,我们迟迟等不到放行的命令,那该如何是好?” 虞梦延笑道:“邑守大人无需担心,现在距离商王即位的日期还早得很;就算真的误了行程,我会亲自向商王陈情,你和周侯大人正好可以为我做个见证。” 莘甲听后沉默不语,感觉虞梦延的话似乎有些不尽不实。他看了看帐外,此时已近黄昏时分,隘道内的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忽然从外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虞梦延道:“阏儿,你出去看看是什么状况?” 虞阏出去了一会,很快就回来禀报说:“父亲大人,似乎是芮侯已经到这里了。” “这么快?”虞梦延颇感意外,忙起身走到帐外。莘甲、周昌等都随他一道出来,只见对面营盘中的芮国士卒分作两行夹道而立,显然是在等待什么重要人物。 过不多时,只见数十名随从簇拥着一个骑马的男子向隘道这边走来。玥妫自从听说了“阔口巨鲇”的名号,一直想亲眼目睹芮侯到底是一副什么尊容,她来到虞阏身边问道:“那骑在马上的就是芮侯吗?” 虞阏道:“此人正是芮侯纲”。玥妫踮起脚来,见到那芮纲生着一张长方脸,面色黝黑;精瘦的面颊略显凹陷,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无论看谁都好像是在瞪着对方一样。 玥妫有些失望地说道:“我还以为芮侯的相貌有多么吓人,原来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罢了。他那张嘴倒也没有多大,可见坊间传闻多半不足采信。” 虞阏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就听见芮纲的笑声远远传来,声若洪钟:“这不是虞侯大人吗?好久不见,大人一向可好啊?” 他这一笑不打紧,两边嘴角几乎咧开到耳根处,只怕能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口中;平常人笑起来眼睛是眯着的,可是芮纲笑的时候眼珠反而更加凸出,简直像要掉下来一样。玥妫皱着眉头想道:原来这‘阔口巨鲇’还真是名不虚传。 虞梦延等芮纲走到面前,这才拱手说道:“蒙芮侯大人关心,寡人这几年一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那芮纲却不下马,在马背上拱手还礼道:“我方才接到禀报,说大人你到了风泉口,我还有些不敢相信,心想哪有这般凑巧,你我竟然会在同一天去茅津渡。能与大人在此不期而遇,真是机缘巧合。” 虞梦延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那可多亏了芮侯大人,事先派人在风泉口把守,否则你我只怕也会缘悭一面。不过更凑巧的是,周侯大人和莘甲大人也在这里,我们已经等候芮侯大人多时了。” 芮纲听后脸色微微一变,向虞梦延身后看去。莘甲和周昌走上前来向他行礼,芮纲这才慌忙下马还礼,说道:“原来周侯大人、邑守大人也在这里。不知二位大人和虞侯是在途中偶遇,还是事先约好同行呢?” 虞梦延抢先答道:“是我邀请二位大人在虞城盘桓了两日,然后一同前往朝歌。寡人此时正在帐中设宴,芮侯大人若是有空,不妨留下来共饮几爵水酒。” 芮纲心道:这个老奸巨猾的虞侯,什么时候找了这两个厉害的帮手?若是虞侯和莘周两家联起手来,日后想要对付他只怕就更难了。 他原本计划是将虞梦延滞留在风泉口,目的是要激怒虞人制造事端。但他没想到莘甲等人会和虞侯同路,若是惹得莘周两国对自己产生敌意,那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想到这里,芮纲转身对部属传令:“来人啊,清开道路让诸位大人通行。”芮国士卒得令,立即动手将拒马鹿砦等物搬到隘道外。芮纲这才说道:“诸位大人,芮某有事在身,要先行一步。日后到了朝歌,自有相会之时。告辞!” 虞梦延看着芮纲上马离去,心情大好,对莘甲等说道:“没想到芮侯大人这么快就来了,反而败了我们饮酒作乐的兴致。来来,我们且回帐中继续喝个痛快。” 莘甲道:“我等均是酒足饭饱,趁着现在天还没黑,不如先到茅津渡寻找船只要紧。” 莘甲哪里知道,这虞梦延是个闻到酒香就走不动道的人,如果不能喝到尽兴,那比杀了他还难受。虞梦延道:“赁船这些琐事,交给小辈们去办便是。我们只管在此饮酒,待他们找到船再走也不迟。阏儿,你先到渡口去,至少找齐五十条船再回来复命。” 莘甲看了看周昌,周昌也无法可想,只得对周考说:“你去把火师大人请来,让他陪着你去渡口找船。” 第三章 茅津渡口 虞阏带了一百虎贲,骑马出了风泉口,穿过芮军营地向南而去。行出不到二里地,他听到身后响起马蹄声,原来是周考和鬻熊赶了上来。 周考追上虞阏后便勒住马匹,说道:“虞公子,连日来承蒙虞侯大人的盛情款待,周考实在感激不尽。” 虞阏微微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周考道:“虞公子,你以前到过茅津渡吗?不知离此还有多远?” 虞阏指了指南方,说道:“你见到前面那个村庄了吗?那里叫做茅邑,村里住的都是茅津渡的船家。过了茅邑再往南走,不远就是茅津渡了。” 周考听了十分高兴,道:“多谢虞公子指点。”他见茅津并没有多远,便用竹策在马屁股上打了一记,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周考本是一时兴起,才纵马疾驰。虞阏却心想:这是要和我赛马吗?上回燕射是我胜了,要赛马的话也不能输给你。他双脚在马肚子上一踢,拍马追了上去。周考的坐骑又矮又瘦,如何能是他紫燕骝的对手?只一溜烟的功夫,虞阏便已超过了周考的马头。 当虞阏跑到茅邑村口的时候,周考已被他远远的甩在后面。那茅邑所在之处是一大块滩涂,滩涂上星罗棋布般坐落着上百间高低错落的木屋。有些木屋门前挂着渔网,有的屋前空地上停放着一两条船底朝天的小木船。 那紫燕骝跑撒了欢,片刻不停地径直穿过了村庄,接着一大片扇形的沙滩出现在虞阏面前,大河就在沙滩旁静静地流淌。虞阏沿着河岸,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东走,只见在沙滩的东北角有一处豁口。河水从这个豁口倒灌进来,形成一个湖湾。 湖湾中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密密匝匝的一条挨着一条,将整个港湾挤得满满当当。一条长长的木栈道从岸边伸向水中,栈道前停靠着十艘大船;不少人正在栈道上来回穿梭,往那些船上装载货物。虞阏察看那些人的衣着服饰,认出他们正是芮侯手下的随从。 虞阏不愿多生枝节,决定不去理会他们。不过让他奇怪的是,除了栈道旁的十艘大船外,其余船上都是空无一人。这时周考和鬻熊也已来到渡口,周考问道:“虞公子,你找到船了吗?” “连个人影都没有,上哪里找船?” 周考四下看了看,说道:“那边栈道上不是有许多人吗?” 虞阏道:“那些全是芮国士卒,不是渡口的船家。” 周考挠了挠头道:“那怎么办?不如我们回到刚才经过的村邑去问问吧?” 虞阏心想也只能如此,遂拨转马头往回走。这时他看见那栈道旁的十艘船已经载满货物,首尾相连地从港湾中驶出,向东顺流漂下。三人回到村邑南面的入口,只见村邑的外围有一道长长的土堤,自西向东将村子和沙滩分隔开来。周考先前经过的时候跑得太快,几乎没有留意沿途的景物。 从长堤中央的缺口穿过后,周考来到离村口最近的一间木屋前呼唤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虞阏东看西瞧,走到一间大屋前敲了几下门,大声问道:“有人吗?”他连着喊了两声,也是全无动静。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咣当”一声,一个中年汉子取下门板从屋里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问道:“有什么事?” “本公子要乘船到朝歌去,敢问你是这里的船家吗?” 那中年汉子将虞阏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顿时恭敬得多了:“小人正是茅津渡的船家,小人一家有兄弟五人,家中有大船一条、小船两条,不知公子要用几条船?” 虞阏笑道:“这几条船怎么够?我麾下有几百人马,十余乘马车,至少也需要五十条大船才装得完。” 那船家陪笑道:“公子,整个茅津渡口没有哪一家能有这么多船的。我看您只有受累多问几家,才能凑够数目。” 虞阏哪有这耐心挨家挨户去问,他说:“这村里的船家,你都认识吗?” “小人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认识。” 虞阏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朋海贝:“你去替我找齐五十条船,只要能办得到,这一朋贝就赏给你。” “公子放心!此事包在小人身上,一定给公子找最大最好的船……”那船家大喜过望,赶紧伸出双手将那串海贝接了过来。 虞阏打断他道:“不要啰嗦,我今晚就要上船,你速速去找船便是。” 那船家一怔,面露难色道:“公子,今天晚上可走不了啊。这晚上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人敢在夜间行船的。” “胡说!我刚刚才见到芮侯乘船出港,他们敢走,你们怎么就不敢?” “公子你有所不知。芮侯大人所乘的是他自家的船,那些船夫都是手下家将,他们当然不敢违命了。” 虞阏不耐烦地说道:“你告诉村里的船家,我愿出双倍的船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整个茅邑都找不出几个胆大之人。” 那船家见虞阏瞧不起人,心下也有些忿然,只是又不敢公然和他顶撞,只得说道:“不瞒公子说,小人自幼在水边长大,即使下河泡个半日也淹不死我。小人其实是担心公子的安危,公子若是有芮侯那样好的水性,小人自己倒是没什么好害怕的。” 虞阏听了不免好奇,问道:“那芮侯的水性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小人听芮城里的人说,那芮侯在水中来去自如,游得比鱼还快;他一个鲤鱼打挺,能从水中直接跳到船上。不过最令人叫绝的,是他的闭气功夫。据说他潜入水下,能一口气游到大河对岸,中间绝不露头换气。公子若有这等水性,小人方敢在夜间行船。” 虞阏心想:这芮侯当真如此厉害?我自己虽然粗通水性,但是母亲和玥儿都不会游水,如果夜晚遇到什么意外,谁能救得了她们? 想到这里,他只得对船家说道:“既然如此,你今晚先去给我把船找齐,明日一早全都在渡口等候。记住,如有半点差池,误了我的大事,本公子定不轻饶!” 那船家不住点头哈腰,道:“唯,小人马上去办,公子尽管宽心。” 虞阏骑上马,准备回去向父亲复命,快要走出村子时,正碰上周考和鬻熊,他们也询问了七、八户人家,都不愿在晚上开船。三人无奈只能先返回风泉口。 在虞梦延的营帐内,虞阏将租赁船只的经过说了一遍。虞梦延和莘甲等人商议之后,决定今晚在风泉口宿营。这风泉口位于两山之间,到了后半夜时北风大起,在山谷中“呜呜”作响。周考所睡的营帐被大风吹得不住鼓动,吵得他难以入眠。一直到黎明时分风声渐息,周考睡了没多大一会,却又被周昌叫醒。 周考迷迷糊糊地跟着队伍前往渡口,一直走到大河岸边时,被冷风一激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昨日从这河岸经过时只想着找船,全没留意对岸的风景。此时抬眼望去,发现河对岸是一块平坦的开阔地,被远处的丘陵三面包围着。而在那些葱茏的丘陵后面,更为遥远的南方,似有许多高大的山峰在清晨的雾霭中若隐若现。 周考催马来到周昌身旁,问道:“父亲大人,你看对岸似乎也是一个渡口,不知那边是属于哪一国的疆界?” 周昌道:“河对岸就是崇国,这崇国幅员辽阔,其地域东起崇山、西至华山。换而言之,就是从风陵渡到孟津渡这一段,大河以南的全部土地都属于崇国。” 可惜周考既不知道崇山在哪里,也不清楚华山在何处。本来周昌的计划是到风陵渡乘船,结果因为遇上犬戎人未能抵达;孟津这个地方周考已听说过好几次,但毕竟也从没到过。所以听完父亲的描述,他心中依然是一片模糊,想着:既然父亲说崇国很大,那么一定比我们周国大得多罢?父亲教的这些事,我只管牢牢记住便是。 只听周昌接着说道:“说起来,这崇国和我们还有些沾亲带故。崇国的国君叫崇虎,他们崇氏自称是夏后启的后裔,和你舅父一样都是姒姓传人。” 周考道:“可是为什么我们和崇国之间素无来往?我也从未听舅父大人提起和崇国有什么瓜葛?” “那是因为夏桀灭亡之后,崇氏一族将原本属于夏后氏的土地大都据为己有。从那之后,崇国人一直担心其他姒姓诸侯想瓜分这些土地,甚至于将其取而代之。所以崇国对待同姓的兄弟之国反而时时提防、处处忌惮,彼此间的关系更是日渐疏远了。” 周考心道:想不到舅父大人的族人之间竟会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幸好我们周国只是小国,反倒没有这种烦恼。 这时周昌对他说道:“到了渡口了,你跟着火师大人,安排人马上船。” 周考和鬻熊下马向栈道走去,正遇见虞梦延父子站在河岸边。周考上前向二人行礼,虞梦延问他:“周公子,你们的船找齐了吗?”周考答道:“多谢大人关心,我们的船已够用了,我正要去帮忙装船,请恕晚辈先行告退。” 周考辞别二人后,虞阏对虞梦延说道:“父亲,我看这茅津渡冷冷清清,也没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许多船停泊在港湾中?我以前到风陵渡去的时候,也没有见过这样多的船。” 虞梦延道:“现下正是年末之时,不是产盐的季节,所以这些船只能闲置在此。等到了春秋之交,咱们虞国的盐田收获时,天下盐商客似云来。到那时这茅津渡的船只来来往往,一刻也不得闲,那你就看不到这么多的船了。” 虞阏道:“哦,我还道这茅津渡的人造了这么多船却又不用,岂非白白耗费木料。还有,在那茅邑村外修了一道长堤,离河岸还有将近一里地,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在离河道这么远的地方修筑堤坝?” 虞梦延笑道:“这也难怪你会不明白,因为你还从没见过大河发洪水的情形。那山洪来时,浪涛有如席天卷地一般,河水在一日之内能暴涨一两丈高。如果在这河岸边筑堤,堤坝的长度将大大增加,所耗费的土方、劳役也会多出几倍。而在靠近茅邑的地方,不需要修筑很长的土堤,一样也能保护村内房舍,这就叫做事半而功倍。” “父亲,原来修筑堤坝这种看似简单的事情,也需要精打细算,绝不是逞强蛮干就能办得好的。” “那是当然,茅邑村外的土堤,当地人称其为禹堤。相传是当年大禹开凿茅津道水渠时,将挖掘出来的泥土堆在此处,顺带着修造的。” 虞阏半信半疑地问道:“我只知道大禹是用疏导之法才平息了水患,从未听说他还曾经修筑堤坝。更何况大禹的父亲鲧就是因为筑堤阻塞水路,才被舜帝大人砍了脑袋,大禹又怎么会重蹈覆辙呢?” 虞梦延只是轻轻一笑:“你听到的不过是些市井传闻罢了,在传说中鲧还偷了天帝的息壤去堵水,诸如此类说法都是荒诞不经、可笑之极。鲧被舜帝斩首,并不是因为他筑堤挡水,而是他擅自挖取息土。这息土是河川旁的沃土,最适宜耕种;鲧将息土尽数掘出,以致毁坏良田无数。舜帝大人盛怒之下,才将鲧法办治罪。相对而言,大禹就比他父亲高明得多,他用挖渠的土来筑堤,可谓是物尽其用、一举两得。后来舜帝传位给大禹,并不全是为了他治水有功,更重要的是大禹懂得因地制宜、灵活变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治国良材。” 这一番话,和虞阏以前所知相去甚远,若是由旁人说来,虞阏多半会认为不值一哂。可是现在从父亲口中说出,却不由得他不信。虞阏暗想:不知父亲心中还藏着多少虞国的秘辛旧闻,他如不说给我听,许多事只怕会就此湮没,再也无人知晓了。 他父子二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属下人马登船,可是这么多的士卒车马要全部上船谈何容易?与此同时,莘周两家都已在船上等着,却又不便命船家开船先走,只能让船停在栈道旁随波漂荡。 此时河面上的风又湿又冷,莘甲等人都进入船舱内避风。只有周发觉得舱内气闷无聊,一个人跑到船头观看风景。湖湾内的水有些浑浊,在水草的映衬下呈现出绿幽幽的一潭。周发朝水下看时,见到一块巨大的阴影在船边游曳,他兴奋地大喊道:“大哥!快来看,船下面有一条大鱼!” 周考本来在舱内坐着,正要起身时,那船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只听“咚”的一声,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周考立足不稳,顿时一跤跌倒在甲板上。莘甲等人也全都是东倒西歪,却又不明所以;姜夫人更是一脸惊慌,右手紧紧抓住莘甲的臂膀不放。 过了一阵,船晃得不那么厉害了,周考才以手撑船爬起身来。他向船头看去,却不见周发身影,他心中暗叫不好,情急之下手足并用地爬到船头四下查看,却已遍寻不着周发。 有个船夫正坐在船头,他睁圆了双眼瞪着周考,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孩子,掉、掉进水里了……”这时周昌和太姒也已来到船头,异口同声地问道:“发儿呢?” 周考来不及回答,便纵身跳入水中寻找周发。好在船只停泊的地方水并不深,他踮起脚还能踩到水底。周考在水中四处摸索却是一无所获,潜入水下也到处看不到周发的影踪。他暗暗奇怪:发儿从船头掉下来,理应就在附近,怎么会找不到了? 这时他听到旁边几条船上的船夫大声呼喝道:“唉呀,有巨鲇!”“快看,好大条巨鲇!”周考擦了擦眼睛向湖心看去,只见到不远处一条硕大的鱼尾,在水面打了个浪花便消失不见。 周考无暇细想,立刻朝着那鱼怪消失的地方游过去。太姒害怕周发被巨鲇吞吃,又担心周考有什么意外,一时间心碎欲裂。当下她顾不得颜面,苦苦哀求周围的船夫:“求求你们,去救救我的孩儿,求求你们!”可那些船夫们面带惧色,都道:“那可是吃人的巨鲇,弄得不好,连我们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周考向前游出数丈,再看水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分外平静;他又潜入水下想找到周发的方位,可是湖底沉渣泛起,四周都是一片模糊,天知道那巨鲇此时已游到了何处? 就在此时,他右前方的水面上忽然激起一道水柱,四溅的水花如雨点般落在周考脸上。周考伸手在脸上擦了一把,却被接下来的一幕惊呆了:一个巨鲇的脑袋露在水面上,周发的大半个身子都已被它吞入口中;但周发张开了双臂,紧紧抓住巨鲇口旁的两根长须,才没被巨鲇完全吞下去。 周考想也不想便朝着巨鲇游了过去。太姒见此情景,内心无比煎熬,终于失声痛哭,周昌也大声喝道:“考儿,快回来!” 周考一心只想着救回周发,对父亲的呼喊充耳不闻。他游到巨鲇身旁,抽出腰间轻吕要刺那鱼怪,可那巨鲇竟不游走,只是不住扭动身躯,在水面搅出层层浪花,打得周考几乎不能睁眼。周考索性闭上双眼,算准方位后对着巨鲇全力刺了过去。 这一剑正刺入巨鲇体内,那鱼怪却不躲不闪,只是挣扎得更加剧烈。周考再睁开眼,发现周遭的水全都被血染成了红色,他吃惊地暗想:难道我这一剑竟让鱼怪流了这么多血?那巨鲇虽受了重伤,却始终不肯将周发吐出来。再看周发,却见他已是双目紧闭,似乎失去了知觉。周考顾不得太多,当即拔出宝剑,又向那鱼怪的右眼刺去。那巨鲇的眼睛本来就大,周考刺的是又快又准,一剑便将巨鲇的眼睛刺破。 这一刺果然收到奇效,巨鲇一口将周发吐了出来,张开白森森的大嘴便要来吞周考。不过巨鲇虽大,却也没到能将周考一口吞下的地步,所以这一下只是将周考撞得倒退至两丈开外。饶是如此,周考也被巨鲇的这股怪力撞得险些昏过去,等他缓过神来,发现自己仰躺在水面上,有一个人正在水中托着自己。周考听到那人说:“考儿,你没事吧?”他睁开双眼,却见到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直到此时,他才看清水中之人乃是鬻熊。原来鬻熊在岸上见到周考游向巨鲇,心知此举十分凶险,忙也跳入水中想要救回周考,只是由于离得太远,所以此时方到。 周考摇摇头,再向水面望去,那鱼怪和周发俱已消失不见。周考还想再游过去,却被鬻熊抱住。鬻熊道:“大公子!那巨鲇在水中力大无比,你是救不回二公子的,何必又枉送性命?” 可是周考哪里听得进去?周发只比周考小三岁,平日不管周考去哪,周发都是紧随左右寸步不离;在兄弟之中,周考和二弟的感情最为深厚。此时此刻,他又怎么忍心看着周发葬身鱼腹?他喃喃自语道:“我刚才离发儿那么近,他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实在是不甘心……” 鬻熊见周考仍想挣脱,又道:“大公子,难道你要让周侯大人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吗?你若再有什么闪失,太姒夫人怎么承受得了?” 周考回头看了看父母,太姒已是泣不成声,周昌还在不停呼唤要他回去。水面上波涛依旧起伏,而巨鲇却再也没有半点踪迹。周考无奈之下,才和鬻熊一起往岸边游去。 第四章 千年古鼋 却说虞梦延父子本在河岸边,忽然间听到船夫们的惊呼声,急忙跑到栈道上来看,结果正好见到巨鲇从水中窜出。虞阏惊呼道:“父亲,那是巨鲇,真的是巨鲇!” 虞梦延叹息道:“唉呀,那鱼怪口中的男孩,好像是周家的二公子,这下可糟了!” 接着他们见到周考朝巨鲇游去时,虞梦延又道:“那是周大公子吗?他还真是不怕死,竟想从巨鲇的口中救人。” 虞阏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这小子不过是初生之犊,他哪里知道巨鲇的厉害。”虞阏心中竟隐隐盼望着周考最好被巨鲇杀死,那么琬姒便不会再寄情于他,自己和琬姒之间便少了一道障碍。 虞梦延见周考奋力刺了巨鲇两剑,那巨鲇却依然能够反击,他摇头道:“没用的。这下周二公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虞阏道:“周考不过是逞一时之勇,怎么救得了他?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能从巨鲇的口中救出周发来。” 虞梦延听后十分诧异,问道:“你说的这人是谁?” “父亲,孩儿听茅邑村里的船家说过,那芮侯水性极好,能够闭气游过大河。只有像他这样在水中来去自如的人,或许才有可能制得住巨鲇。” 虞梦延道:“这等道听途说的传闻,往往过于浮夸。我看即使是芮纲在此,多半也救不了周发。” 二人说话间,虞阏忽然指着水面说道:“父亲,你看那是什么?”虞梦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到一个黑点从水中慢慢升起,还变得越来越大。虞梦延又仔细看了看,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这、这难道是……?” 周考和鬻熊在水中慢慢往回游,却见船上的船夫、士卒等人都在对着湖中指指点点。周考猛然回头,见到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一个人,看那人的服饰,应该就是周发。他顿时大叫道:“火师大人!火师大人!发儿,是发儿!” 鬻熊回头看了看,也认为周考没有看错,但是他却看得更加仔细——周发似乎正向着岸边漂过来,而且速度还很快。就在鬻熊迟疑之际,周考凭着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早已朝周发游了过去。 等周考游到跟前,却发现周发是趴在一个形似土丘的物体上。那土丘表面生满青苔,还附着了许多田螺河蚬等物,触手之处却又如岩石一般坚硬。周考脑中闪过一念:这种东西怎么能够浮在水中? 就在这时,从那土丘旁突然伸出一个脑袋来,脑袋上生着尖尖的鼻子和一对小眼珠,后面还连着长长的脖颈。周考最初以为这怪物是条巨蟒,被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它身下长着比船桨还大的脚掌,而土丘其实就是那怪物的背壳。他才想到:这莫非是一只大鳖?可是鳖哪有长得这么大的? 这时鬻熊也游了过来,周考道:“火师大人,似乎是这只大鳖救了发儿。”鬻熊看了看后说道:“这可能不是鳖,而是鼋。鼋和鳖长得很像,但是比鳖要大得多。不过这么大的鼋我也没见过,说不定它已经活了上千岁了。”那老鼋似乎极有灵性,在水中绝不乱动。鬻熊周考合力将周发从鼋背上拖了下来,老鼋对着周考点了下头,跟着便沉入水中。 周考二人架着周发游到船边,周昌和莘甲一起将周发拖上了船。此时周发依然昏迷不醒,莘甲将他倒转过来头冲下方,又在他背上不断拍打。不久周发的口鼻中流出许多水来,咳嗽了一阵才悠悠醒转,只是精神依旧萎靡不振。周昌见到儿子手脚冰凉口唇发青,忙除下身上衣衫将他包裹起来。这时周考也回到了船上,太姒忙对他说:“你身上的衣裳也都湿了,快去旁边船上换一下,再给发儿也拿几件干净衣裳来。” 周考也是全身颤抖近乎虚脱,只点了点头便走出船舱。琬姒见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随周考一道出来。她一路跟在周考身后,可周考却恍若未觉,直到上了另一条船才看见她。周考道:“表妹?你来做什么?” 琬姒道:“我……哦,我们先把发儿的衣裳找出来,我替你送过去。你在这里换好了衣裳再回去吧。” 周考觉得琬姒言之有理,便和她一起在船上找周发的衣裳,找到后他说:“表妹,你先把这些拿给母亲大人。” 琬姒点点头,却依然只是看着他,关切地问道:“表哥,你、你没事吧?” 周考将衣裳交到她手中,一个劲催促道:“我没事。你快去,别让发儿着凉生病。” 琬姒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她回到船上将衣裳交给太姒,却还是放心不下周考,想再去看他,又怕撞见周考正在更衣。她这么坐立不安地在船头等着,忽听身后有人喊道:“琬姒小姐。” 她一转头,却见是虞阏在栈道上招呼她。虞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道:“琬姒小姐,家父和在下特地过来看望周公子,不知周公子现在是否平安?” 琬姒见他们来探视周发,只好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还礼说道:“虞侯大人,虞公子。表弟他正在船内休息,两位请随我来。” 她领着虞梦延父子进入船舱,与莘甲等人互相见礼。虞梦延问道:“二公子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周昌道:“多谢大人关心,犬子的性命总算是无碍。只是他受了惊吓,不知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来。” 虞梦延大笑道:“周昌大人多虑了。寡人听那些船家们议论,说二公子是被一只大鼋给救回来的,这样的奇遇可谓百年难得一见。我看二公子定是得到神灵庇佑,将来必然大有作为。周昌大人,你尽管放宽心便是。” 周昌揖手道:“承大人吉言,其实只要发儿平安无事,我便于愿足矣。” 说话间,周考也已回到船上,他见虞梦延父子在此,忙向二人行礼。虞梦延笑道:“周大公子,你今日面对巨鲇尚且能够一往直前,的确是勇毅过人,令寡人亦钦佩不已。” 周考道:“营救二弟只是周考份所当为之事,虞侯大人谬赞,晚辈实在不敢当。” “唉,周公子何必过谦?这巨鲇是河中一霸,昔日夏后氏奉之为神明,称为河神;在孟津一带,至今仍有用童男童女祭祀河神的习俗。早年间,寡人还曾听过一件轶事:有人用渔网网住一条巨鲇,本拟拖到岸上来宰杀;不料却被巨鲇连人带船给拖进河中,船上渔民被迫弃船才得以保全性命,可见那巨鲇是何其凶猛?周大公子今日之举,可说是置生死于度外,足见你们兄弟手足情深啊。” “说来惭愧,今日救下发儿的,应该是那只大鼋。如不是有它相助,晚辈恐怕是自身难保。” 虞梦延点了点头,道:“这大河之中除了巨鲇以外,还有许多神奇之物。其中尤以龟鳖鼋鼍之属,岁寿永长、最为灵异。鼋的身形巨大,腹背又有甲壳护体,巨鲇既吞之不下,也咬之不动。这就好比两军交战,鼋这一方已立于不败之地,巨鲇若不逃之夭夭,便只能坐以待毙了。” 莘甲、周昌听出虞梦延的话中包含着兵法的奥义,都深以为然。不料虞梦延话锋一转,又说道:“前几年我的家臣曾进献过一只鼋——只有浴盆一般大小,那是远远不及今日遇见的这只大鼋了。我命庖厨做了一鼎鼋羹,那鼋肉爽滑鲜嫩、香飘四溢,令我至今仍觉回味无穷。唉,只可惜这等美味,现在已是可遇而不可求,岂不令人扼腕?” 莘甲和周昌面面相觑,均感十分愕然。莘甲心道:这虞侯对于美食的痴迷,已经到了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地步。我看他一世英名,迟早要毁在这个‘吃’字上面。 不久,虞氏父子起身告辞,莘甲等人都到船头相送。姜夫人因为害怕港湾内还有巨鲇或是什么别的怪物,便一直催促着要先走,莘甲于是下令开船。经过一上午的折腾,人人都已身心俱疲;此刻大家围坐在周发身旁,只是担心着他的安危,都不怎么讲话。 莘甲他们的船队共有大小船只十八条,从港湾中驶出后慢慢向左转入了河道。此时虽然是顺流而下,但河道的水流比较平缓,木船行驶的速度倒也不快。一直到傍晚时分,船家们说要靠岸休息,船队才离开河道,驶入了一片湖汊之中。 不远处的群山宛如一个张开双臂的巨人,将这片湖汊揽在怀中;湖岸边到处生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丛,白中泛黄的苇杆随着微风左右摇曳。船家们抛下石碇,将船停在浅水处,莘甲等人下了船,在岸边的滩涂上扎起营帐。不久后,虞梦延的船队也陆续驶入,令这小小的湖汊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用过晚膳后,莘周两家各自回到营帐中休息。周昌对周考说道:“你先别睡,守在发儿身边照看他,到了下半夜时我再来替换你。” 太姒忙道:“不用,有我守着发儿就行了,你和考儿都去睡吧。” 周昌道:“你白日里照料发儿的饮食起居,已经很辛苦了,晚上就让我和考儿帮你分担一下。” 太姒和周昌睡下之后,周考独自一人坐在周发身旁。此时周遭万籁俱寂,周考忽然想到:火师大人传授的胎息功,我已经很久没空练习了,反正现在无所事事,倒正好可以练功。 于是周考潜心闭目调运内息,渐渐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终至几不可闻。相反他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周发和父母的鼻息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再后来,他能听到的范围越来越远:刚开始是营帐外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接着是湖岸边浪花拍打的哗哗声,甚至是风摩挲树枝发出的沙沙声。随着夜色深沉,寒气不断降下,营帐内越来越冷;而周考却觉得丹田间好像有个小火炉一般不断将热气输送至身体各处,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不少汗珠。 忽然,周考听到一阵申吟声,他睁眼一看,却见周发的头在不住摆动,口中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周考忙将手放在周发的额头上,轻声呼唤道:“发儿,你怎么了?” 周发蓦然惊醒,伸出双手便欲推开周考,同时呼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周考怕吵醒了父母,连忙将他的双手按住,小声说:“发儿别怕,是我、是我啊!” 周发听出是周考的声音,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说道:“大哥,我、我刚才被一条大鱼给吃了……” 周考顿时明白,周发一定是在梦境中重历了白天的遭遇,难怪他被吓得不轻;周考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也是常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于是安慰周发道:“没事了,你只是在做梦,不用害怕。” “原来是做梦……”周发慢慢缓过神来,说道:“可是白天的时候,我从船头掉入水中,真的有一条大鱼把我给吞入口中了,是不是?” 周考点点头道:“那是一条巨鲇。”当他提起巨鲇的名字时,连自己都感到心有余悸。 周发问:“大哥,是你把我救回来的吗?” “不,是一只大鼋救了你。” “大鼋?” “嗯,火师大人说,鼋是一种长得像鳖的怪物,但是比鳖要大得多。” 周发好奇地问了句:“有多大?”周考伸开双手比划着说:“比马车的车轮还要大,你趴在鼋背上面,是它驮着你一直游到岸边。” 周发呆呆回想了一阵,叹了口气:“我只记得被巨鲇拖入水中后,恍惚中见到一个很大的怪物游了过来。它咬住巨鲇的尾巴,那鱼怪挣脱不得,这才浮上水面。至于那大鼋长什么样我可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周考心道:难怪那巨鲇始终在原地挣扎,却不逃走,原来是被大鼋咬住了尾巴。若非如此,只怕发儿早已被巨鲇拖到湖底,哪里还救得回来? 周发醒来后一时睡不着,周考便陪着他聊天。直到夜半时分,周昌过来替他,周考才自行去睡了。 周发睡了一夜,身体逐渐好转,精神也振作起来。到了清晨,他实在不愿再躺着休息,吵着要去外面走走。周昌和太姒都在各自忙碌,没有余暇管他,便让周考看着他。 二人出了营帐,周发的心情更加畅快,拉着周考四处闲逛。当他们来到湖岸边时,在一条大船上的两个船夫忽然拜倒,对着二人不住磕头。周考吓了一跳,忙问道:“两位船家,你们为何行此大礼?” 其中一位年长的船夫抬起头来,对着周发说道:“这位小公子竟从巨鲇口中逃出生天,老汉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小公子吉人天相,想必是天上仙童下凡;老汉别无他求,只盼仙童能保佑我等出入平安,无病无灾。” 周发听了只是“咯咯”笑个不停,周考却道:“老人家,使不得,快快请起!”两个船夫哪里肯听,只是执意要拜,连旁边船上的船夫也都跟着跪下。不久,湖岸边所有船上的船夫都跪在船头下拜:“求仙童保佑!求仙童保佑!” 周发见此情景,只觉得好玩有趣,竟坦然受之。周考心道:发儿不过是个小小孩童,如何受得起这样的顶礼膜拜?于是他赶紧带着周发回到营帐中。 早饭后,莘甲等人拔营登船再度启航。周考坐在靠近船头的位置,望着船舱外的景致。此时大河在群山脚下曲折盘旋,木船漂浮在河道中,如同一片片随波逐流的树叶。随着木船的前进,两岸青山不断向旁边退开,恰似一道道巨大的门户,在周考眼前一扇接着一扇地打开来。 “这些山峰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表哥你看了这么久,不觉得闷吗?” 周考这才发现琬姒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到了他身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会闷啊,这些山头虽然看上去差不多,但其实却是千姿百态各具特色。” 琬姒听后若有所悟,便学着周考那样眺望群山。可她只看了一会便道:“哎呀,不行不行。这船头一会向左,一会向右,转得我头晕脑胀的。像你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可做不到。” 周考笑了笑:“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也做不到。不过后来我学会了胎息功,修炼此功的要诀在于聚精会神抱元守一,所以只要练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能心无旁骛,也不再头晕目眩了。” 琬姒撅了撅嘴,心道:这门功夫我又不能学,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提起胎息功,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便道:“对了!火师大人答应过我,要你教我剑法的。不过我有言在先,我们可没有师徒之份,最多只能算作是同门。” 周考有些诧异地说:“怎么火师大人没跟我提起过……?” “你不相信?那我们当面去问问火师大人好了!”琬姒把脸一沉,气鼓鼓地说道。 “不、不,我不是不信。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琬姒这才转嗔为喜,笑道:“那就一言为定!等到了朝歌,你要陪我练剑,可不许耍赖。” 第五章 天下形胜 到第三日早上,船队仍然没有到达孟津。不过周考发觉岸边的山峰已是越来越低,河道也不再弯曲有如蛇行。即使偶尔经过一个河弯处,船舱内的人几乎已感觉不到船在转向。 快到正午的时候,周考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此时河水已流出了山地,进入一片平原。河道较之前远为宽阔,南北两岸的田原上散布着一些村落屋舍,河堤上也有不少行人走动。 再往前,河道上的船只越来越多,周考远远望去,只见在南北岸各有一个大渡口,有许多摆渡船在两岸间往返穿梭,接送过往的行人和货物。即便如此,河岸上的货物却还是堆积如山,等待坐船的人在岸边或坐或立,一旦有船靠岸便蜂拥而至。周考抑制不住激动之情,连声喊道:“发儿!你快来看看!” 周发在船舱中枯坐两日有余,心中早已烦闷之极,一听周考召唤当即走了过来;只是他对河中怪鱼仍心存阴影,只敢坐在周考身边向外张望。周发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景象,令他在心中称羡不已。 这时莘甲也走到船头,说了句:“这不就到孟津了么?”这几日在船上,所有人都如笼中之鸟一般难受;一听说到了孟津,大家都挤到船头来看,船舱中顿时满是欢声笑语。几个少年人更是欢呼雀跃,说话的声调都高了几分。 周考问莘甲道:“舅父大人,孟津渡口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船?” 莘甲告诉他道:“孟津一带,北有太行山,南有崇山;这两山夹河而立,地势险要,是当之无愧的形胜之地。当年夏后氏建都于此,有如扼住了天下之咽喉,才成就了四百余年的霸业。” 当船靠岸时,立时有几个等船的客人围拢过来,说要乘船过河,可是船上的船夫们却将他们一一回绝。周考十分不解,问道:“船家,这些人都急着要乘船,你们为何不肯载他们过河?” 有个船夫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看你是一番好心,只是不知其中情由。这孟津北岸属鄂国该管,南岸是崇国的地界,也唯有这两国的船才能在孟津做摆渡的营生。我们这些芮国人有几颗脑袋,敢去抢他的客人?除非是有到茅津渡或风陵渡去的客人,本地船家嫌远不愿去,我们才能顺道捎上几个。” 周考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载几个客人过河,总不至于就要杀人吧?” 在一旁的几个船夫听了,都是一阵哄笑,又一人说道:“你别看他们平时是摆渡的船家,一遇到打仗的时候,便会受国君之召成为水军士卒。但凡能够活着回来的人,哪个手上不攥着几条人命?多杀几个外地船夫又算的了什么?” 另一人接过话来道:“在这里杀了人,尸首往河里一扔,连埋都不用埋,倒也省事得很咧。”船夫们听他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周考下了船,心中却是忿忿不平:孟津渡口的船家们忒也霸道了些,只是可怜了这些想要过河的旅人,有船也不能坐,只能在岸上空等。 这时,莘甲等人都在岸上等着卸船,周发却在埠头上四处乱逛东看西瞧。周昌担心他又出什么意外,便对周考说道:“这渡口往北有个集市,你带着发儿去那里走走。不过不要走得太远,到正午时便带他回来。” 琬姒听后跟莘甲说她也想去集市,却被姜夫人制止了:“那集市里又脏又乱,你一个女孩家跑去做什么?”琬姒怕母亲生气,便只好作罢。 正当琬姒百无聊赖之际,却见到狄夫人带着玥妫款款而来,莘甲等人俱都上前与她二人见礼。狄夫人笑盈盈地问道:“姜夫人,连着坐了两天船,你可还习惯么?” 姜夫人冲她点了点头,道:“嗯,这几日倒是风平浪静,船内也不觉得如何颠簸。我一切都好,有劳夫人费心。” “那就好!我先前还担心路上遇到什么风浪,让夫人担惊受怕。我还有几句体己话儿想和夫人说,不知夫人可愿再听我一言?” 姜夫人道:“狄夫人何必见外?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狄夫人不答,却拿眼觑了觑莘甲、周昌。姜夫人会意,明白她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男子的面说,便和她走到一旁去。琬姒心中却大大起疑,心想这狄夫人神神秘秘,不知又要耍什么诡计。她见玥妫寸步不离地跟着狄夫人,便也若无其事地走到母亲身边,想听听她们聊些什么。 狄夫人见琬姒过来,却全不在意,说道:“夫人,你们从莘城出来,至今已有七、八日了吧?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再加上车马劳顿,一定十分辛苦。只是路途中要么是在馆驿住宿,要么是在野地宿营,就算想沐浴更衣也是不得其便。” 姜夫人不明白她的用意,只含混地应道:“说的也是,这出门在外,当然不像在家里可以三日一沐、五日一浴。虽说是有些邋遢,但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狄夫人嘴角含笑,伸手扶着姜夫人的胳膊说:“其实也不用将就,这人活一世,总该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舒适安逸才是正道。若是不知及时享乐,临老时才追悔莫及,那可真是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姜夫人心想:这话虽然有些偏颇,但也并非全无道理,且听听她接着说些什么? “自孟津渡口往东有个叫温邑的村镇,那里的山林中有数十眼温泉,远近之人都慕名到此地来沐浴。那温泉之水不但可以洗去风尘,还能消除疲劳;泡过温泉后再略饮几爵清酒,更是有助睡眠。此乃人生一大乐事,又岂能错过?不知夫人是否有意前往游幸?” 这番话句句都正中姜夫人的心坎,她问琬姒道:“琬儿,你觉得如何?”琬姒虽然对狄夫人心怀疑虑,但女儿家生性最爱洁净,狄夫人此时提出去温泉沐浴,真真是恰到好处,令她实在难以拒绝,便微微点了点头。狄夫人见琬姒也应允,更是喜上眉梢,陪着姜夫人不住倾谈,说来说去都是聊什么温泉可以祛病延年、养肌驻颜之类的闲话。 却说周考带着周发到了埠头外的集市,这集市比之虞城内的集市也不遑多让,但集市内做买卖的人可说是来自天南地北,所操的方言又各不相同,周考几乎都听不太懂。因为语言上的隔阂,二人只在集市里走马观花般地转了一圈,便回到河岸边。 这时虞侯府的车马货物差不多都已卸下船了,狄夫人也辞别了莘甲等人,准备登车启程。莘甲问姜夫人道:“你们方才聊了些什么事情?莫非有什么避忌之处?” 姜夫人道:“也没什么事。狄夫人说想去温邑那里的温泉沐浴,这样的事她怎么好意思跟你们男人开口?当然是来找我商议了。” 莘甲这才恍然,笑着说道:“那好得很啊。温邑的温泉我是慕名已久,而且正好又顺路,当然要去了!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何必遮遮掩掩的?” 正在此刻,埠头上的人不知何故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在大声地呼喊着什么。许多人放下手上正在干的活,向大河之中眺望;还有许多人从埠头外跑了过来,岸边的人越聚越多。 周发最爱看热闹,只是他又不得要领,昂着头左顾右盼,不停地问:“出什么事了?”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周考用手指引他道:“发儿,你看那里。” 周发这才注意到在大河中间有一支船队正向北岸驶来,其中有两条大船上各自载着一只庞大的怪兽,那巨兽生得方头大耳,额前垂着一条大长鼻子,一对新月形的巨齿向前突出,四肢却有如托梁之柱。 “巨象!是巨象!”人群中不知什么人高喊道。 巨象这种怪兽在大河上下早已绝迹多年,此时不要说周发,就连莘甲、周昌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是仅闻其名而已。周发陡然见到这种传说中的怪物,本待张口欲呼,可是他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靠在了周考身上。他问道:“大哥,这……这就是巨象吗?” 周考也只是从他人口中听说过关于巨象的描述,但他也不敢妄下断言,只是说:“大概……是吧?”只见那船队在河中劈波斩浪,直向埠头而来;没多久船头打横,十余条大小船只一齐停在岸边。从载着巨象的船上下来两个象仆,手中都攥着长绳,绳索的另一端套在巨象双耳之后,巨象的脖颈下还拴着一个硕大的铜铃。 两个象仆用力拉拽绳索,巨象顺从地自船上缓缓走了下来,围观的人群顿时吓得纷纷后退。两头象下船后并不走动,只在原地摇头晃脑,悠闲地甩着长鼻。众人见这庞然大物居然十分温驯,才又壮着胆子围拢过来。 这时从木船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大家才注意到船上竟还有一只年幼的小象。这只小象大概是因为害怕,所以一直不肯下船,在船上不停地来回走动。听到小象的叫唤声,那两头巨象才转过身来。 人群中有那好事之人,竟然不知好歹地走到木船边,想去抓那小象。一头巨象见有人接近,突然奔跑起来,几步便赶到小象身旁,舒展长鼻将那人轻轻卷起,望空中一抛。那人顿时飞出数丈之远,直直地跌入河中;好在他尚会游水,不久便从河面上露出头来,其狼狈之态惹得众人尽皆捧腹。 周考却为巨象的恐怖力量所震慑——他曾跟鬻熊学习过角抵之术,深知即使要将一个成年男子摔过肩膀,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和高超的技巧才能做到。可眼前这头象却毫不费力就把一个人给抛到半空,这等神力岂是人所能及? 两个象仆担心巨象伤人,急忙跑了过来,抽出插在腰间的一支木棍,在那巨象的脖颈处戳了几下。说来奇怪,这么高大威猛的巨兽竟似有些害怕,看到木棍只想躲避,继而在象仆的指挥下乖乖地离开了木船。几个船夫见巨象走远,这才把木船拖到河岸上,将那只小象驱赶下船。小象一到地面上,立刻朝着两头巨象飞奔过去,众人见到它憨态可掬的样子,个个都忍俊不止。 虞梦延本来已经坐上了马车,这时又从车上慢慢挪动下来。虞阏在他身旁问道:“父亲,这些人大费周章地将巨象运过大河,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虞梦延笑道:“你不妨猜上一猜。” 虞阏心道:这无根无据的,叫我怎么猜得出来?但他转念一想,现在正是诸侯朝觐之时,巨象这种罕见之物多半也是献给商王的贡品。于是他说:“我知道了,这伙人多半是来自南方的某个诸侯,和我们一样也是去朝歌面见商王的。” “嗯,在南方只有申、吕这两个大方国稍具实力,其余小国可不敢以巨象作为贡品。如我所料不差,此刻在那船内坐着的,不是申侯便是吕侯。” 虞阏道:“可说不定是哪个南方小国偶然间捕获了两头象,想献给商王出出风头也未可知啊。” 虞梦延摇头道:“此等昏招只能叫作不自量力、自讨苦吃。倘若商王见到巨象心下喜爱,竟下令每年都要贡奉此物,一般小国怎么负担得起?” 他二人说话间,只见从一艘大船上下了二十余随从,簇拥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向岸边走来。虞梦延道:“你看,居中的那位长者正是吕侯豫,他身边那个中年人应该是他的长子公子光。”虞阏当即赞叹道:“父亲,您果然是料事如神!” 虞梦延正了正衣冠,说道:“走吧,既然在这里遇上,少不得要去拜会他一遭,省得被人说我们失了礼数。” 虞阏道:“父亲,就算吕国是南方大国,总强不过我们虞国。我们去拜见吕侯,岂不是自降身份?” 虞梦延瞪了他一眼,叱道:“我以前跟你是怎么说的?让你用心了解各国的渊源历史,你总是置若罔闻。这吕国和申国源出姜姓,同为上古时四岳的后裔,千百年来始终是兄弟之国。如今申侯之女即将贵为王后,姜姓诸国的势力正是如日中天。你若还对吕侯等闲视之,那才真是愚不可及!” 虞阏被父亲一顿训斥,哪里还敢多言?只得跟着父亲一道去迎见吕侯。那吕豫虽然年齿已高,但身子倒还健旺,走起路来腰板挺直、举步生风。虞氏父子上前对他行了一礼,虞梦延道:“吕侯大人,想不到能在此地相遇,幸会、幸会。”吕豫还了一礼,也道:“虞侯大人,久违了。”接着为二人引介道:“这是小儿吕光,快来拜见虞侯大人和虞公子。” 那吕光看上去已有四十来岁,面相沉稳而不苟言笑。 吕光行过礼后,吕豫又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召到身边,对虞氏父子说道:“这是寡人的长孙。”那少年倒蛮机灵,不等吕豫吩咐,立即行礼道:“晚辈吕他,拜见虞侯大人和虞公子。” 虞阏一边还礼一边想道:嗯,这是吕侯的公孙。看他的身材样貌,估计和周家大公子年纪差不多。 这时莘甲、周昌等人也前来拜见吕豫。众人见礼之后寒暄了几句,虞梦延问道:“吕侯大人也是前往朝歌参加即位大典的么?” 吕豫道:“正是,不知虞侯大人预备从哪条道走?” “到朝歌去的话,沿着大河往东走是最近的。所以我们打算先去温邑,等到了苏城再往北走。” 吕豫点头道:“哦,只可惜寡人要先到鄂城拜会鄂侯大人,看来是不能与诸位大人一道同行了。” 虞梦延听他这样说,估计相留不得,便道:“鄂城在孟津之北,那么我们只能就此别过了。请吕侯大人代为问候鄂侯,待到了朝歌再择日拜会。” 吕豫拱了拱手道:“诺,寡人一定替大人代为致意。” 虞梦延等人辞别了吕豫,一行人离开孟津向东而行。在路上,虞阏问道:“父亲,吕侯大人在这个时候还特意绕道去鄂城一趟,足见两国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这两国相距遥远,不知吕侯和鄂侯之间又存在什么交情呢?” 虞梦延靠在马车上打了个呵欠,说:“在夏后氏之时,鄂国和吕国都还位于吕梁山一带,那时两国离得很近。那鄂国是黄帝后裔,姓姞姓,与姜姓的吕国世代通婚结为姻亲。后来北方的戎狄占据了吕梁山北部,并时常南下掳掠;鄂国和吕国不堪袭扰,遂决定一起举国南迁。” “既然两国一起南迁,那为何鄂城在大河以北,而吕国却跑到南方去了?” “鄂人之所以被称为鄂,是因为他们善于捕鳄,鳄就是鼍龙。两国南迁之际,商王得闻鄂人之名,将他们封在此地,命其以捕鳄为生。可是大河一带已没有土地可以再封给吕国,所以吕人只能继续南下,到达了今日南召一带。” 虞阏听后,在心中默默想道:若我没有记错,这南召应该就在崇国的南面。倘若我们能与吕国结盟,南北两面夹攻崇国,到时崇国势必首尾不能兼顾。这条妙计,只怕连父亲也没有想到过,否则他又怎么会想着要去跟周方联手?他在心中越想越觉得意,自认为超越父亲已是指日可待了。 第六章 地涌灵泉 莘甲等人跟随虞梦延的车队,不一日到了温邑。温邑是个方圆六、七里的大镇,镇内少说也有四、五百户人家。此处虽比不得大城中的喧嚣热闹,但处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端地是一派安静祥和的田园风光。 车队穿过温邑镇,继续向东走了没多远,前方是一片丘陵。说也奇怪,之前一路上道旁的树林都是落木萧瑟,唯有此处山丘上的植被仍是枝繁叶茂绿意盎然。走到这里虞梦延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周昌不知其故,便对周考说:“你到前面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周考纵马来到前方,却见虞氏父子均立于道旁。虞梦延对他说:“周公子,你来得正好,请转告周侯大人,温泉就在前面的山谷之中。只是谷中道路狭促,车马不便通行,因此只能从这里步行入谷了。” 周考回去向父亲禀告后,周昌和莘甲商议,大家放弃车马,只带着十数名随从侍卫随虞侯一道往山谷内走去。 只见山谷中的地面上碧草如茵,在草丛深处有些地方还冒着缕缕白烟。虽然不曾下过雨,谷中的土路却仍有些湿滑,姜夫人只稍不留神便险些摔个趔趄,幸亏有琬姒在一旁扶住了她。好在不久后,土路变成了铺着青色条石的石径,走在上面便稳当得多。在石径两旁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潭。有的水潭中央冒着气泡,翻滚如沸;有的水面上却是云蒸霞蔚雾气缭绕。周发不禁问道:“大哥,我们这是到了仙境了么?” 周考对他说道:“仙境只应在天上才有,人间又怎么会有仙境呢?不过我听说有一种人称‘地仙’的修道之士。此处会不会是地仙的居处,那便不得而知了。” 说话间,虞梦延已领着众人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地,平地中央有一道竹篱,竹篱两侧各有一间小木屋。虞梦延命人在空地上搭起帐篷,请莘甲、周昌等人进入帐中。营帐内摆着两条食案、铺着筵席;食案上陈放着酒水、干果、肉铺等饮食之物。虞梦延道:“进温泉之前,请诸位先饮用些水酒,吃点东西果腹。待沐浴之后,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胃口大开,那时再到这里来享用美食。” 周考和周发各自拿了一个竹筐,里面放着木梳、浴巾、沐巾等物品,随着父亲走向竹篱东首的木屋。这木屋的南北两面各开了一道门,周考从北门进屋,先脱下靴子换了一双木屐,然后除下衣裳以浴巾裹身,再从南门出来。 屋外有个圆形的大水池,水池的西面是一座怪石垒成的假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遮挡。池面上水汽弥漫,池水则清澈见底,周考发现池壁上砌着白色的矾石,池底则铺着红色丹砂。 周发不改他顽童心性,头一个冲入池中,便开始嬉水玩耍,幸好水池够大,倒也没影响到旁人。周考脱了木屐放在池边,一只脚踩入池中,感觉水并不很烫,坐下之后池水刚好漫至脖颈处。他浸泡在水中,感到十分舒适惬意。这时忽然有一人来到周考身旁,他透过雾气才看清此人原来是莘甲。周考正欲起身,却被莘甲阻止,莘甲道:“在这里就不用拘礼了。”周考这才又坐了回去。莘甲又道:“这池边的水稍有些凉,池中心的水要热一些。刚进温泉时要在池边呆上一会,等到身上暖和了,再到水池中央去就不会觉得烫了。” 周考点了点头,他见莘甲将身上的浴巾解开来,在水中泡上一阵后,再将浴巾举过头顶一拧,让热水不断洒落在头顶、肩膀之上。周考也有样学样地照做,发现果然别有一番趣味。 此时在假山的另一侧也有一个方形水池,各家的女眷们却是在这边沐浴。狄夫人和姜夫人坐在一起谈天,琬姒则在母亲身旁静静地梳洗着长发。玥妫裹着浴巾往池中心走了几步,大概是觉得太热,便又退回来坐到琬姒身边。玥妫道:“琬姒小姐,你这满头青丝乌黑闪亮,简直就像一匹锦缎,连我看了都羡慕得紧。” 琬姒倒从没留意过自己的头发好不好看,但听玥妫这么一说,也不禁心中暗喜。只听玥妫接着又道:“琬儿妹妹,我也只比你大了几岁,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可好?” 她二人年纪相若,在琬姒心中自然而然对玥妫有几分亲近之心,于是琬姒道:“姐姐但有所教,琬儿岂敢不从?” 玥妫笑着说:“唉呀,你我姐妹之间,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妹妹,你觉得这里的温泉怎样?” “此处空谷幽静,景色怡人。在这泉水中沐浴,仿佛连尘世中沾染的俗气也洗净了,那自然是极好的。” 玥妫听了高兴得拉起琬姒的手:“是吗?我也猜妹妹一定会喜欢。其实在我们虞国之内也有温泉,比起这里也相差无几。只是这次走得匆忙,未能带妹妹去领略一番。我是想邀请妹妹明年再到虞国来,让我约上几个姐妹,大家一起去温泉游玩,你看可好?” 琬姒没料到玥妫会提出这样的邀请,有些踌躇地说:“这……,我一个女儿家单独出行,恐多有不便。” “这有什么要紧?届时你与姜夫人一道来便是,正好可以跟我母亲做个伴。” 琬姒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几个同龄的玩伴,大部分时间都是孤零零的一人独处。能够与三五好友一起结伴游玩,她对此确是有些憧憬和向往。于是她道:“若我父母同意,那么来年定当来拜会姐姐。” 玥妫含笑看着琬姒,心道:这种不谙世事的少女,我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她听我摆布。想到这里,她喊了一声:“拿酒来。”早有那侍立于池边的婢女端来一个木盘,玥妫取了两爵酒,递给琬姒一爵。这酒是温过的,既不太凉也不太热,二人泡在泉水中慢慢品啜,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暖烘烘的,当真是其乐融融。 此时日已偏西,山谷中越来越阴冷,大家都舍不得从泉水中出来,直到身上皮肤都泡得皱了,这才陆续回到木屋中换上干净衣裳;之后众人又来到虞梦延的营帐中休息,周昌没见到周发,便问道:“发儿去哪里了?” 周考四下看了看,答道:“刚才发儿穿了衣裳便出去了,我以为他到这里来了……我到外面去找找看。” 周考出了营帐,在四周寻了一遭,仍是没见到周发踪影。他见那木屋旁还有一条石径通向北方,他想:发儿不会是往这边走了吧?于是他沿着这条石径追寻而去。 其时周考脚上还穿着木屐,这木屐鞋底有木齿可以防滑,只是走得不快,而且踩在石径上“咯噔”作响。他走了没多远,只见前方石径旁有一片枫树林,那一树树的枫叶或红或黄,色彩分外绚丽。周考驻足观看,才注意到这些枫树全都长得一般高,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特意栽种于此。在树梢之间还能见到房屋的屋脊若隐若现,可见在树林中建有高大的宅邸。 周考向北望去,见到枫林的尽头有一条东向的岔路,他想:这林中的大宅高甍凌虚,不像是普通庶民的居所,发儿会不会走到里面去了? 他正在犹豫之际,忽听枫林中有人喝问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周考听得分明,乃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便想要转身离开。 这时前方的岔路上忽然闪出一个挽着双髻的少女,手中提着一柄形状怪异的长剑。那柄剑的剑身又窄又薄,握在少女的手中兀自颤动不已,竟有如灵蛇吐信一般。那少女见到周考正欲离去,顿时立眉竖目、满脸怒容地叫道:“想走么?给我站住!” 周考也是大为惊诧,他刚才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从树林中传出,应该是在自己身旁不远的地方,怎么只转瞬间就到了前方的岔路上?他在心中猜测:啊,难道她是在这谷中修炼的仙人?他忙对那少女行礼道:“请仙子恕罪!在下周考,是无意中闯入此地,打扰仙子清修。切勿怪罪。” 那少女却道周考是出言调笑,怒气更盛,骂道:“你这好色之徒,还敢在这胡言乱语,当我不敢取你性命么?”她几步抢上前来,对准周考当胸就是一剑。周考没料到这“仙子”竟会一言不合便痛下杀招,急忙扭身堪堪避过这一刺,正待顺势去拿住少女的手腕,忽然想到对方是个女子,此举未免唐突佳人,便将手又缩了回来。那少女见他不敢还手,更加得势不饶人,接着一剑平削过去,周考一面向后倒跃闪避,一面说道:“仙子姐姐,请你收剑,我不能与你动手!” 那少女更不答话,只是不住抢攻,她的剑重量本轻,所使剑招也是走的轻灵飘逸的路数,一招比一招更快;偏偏周考脚上穿着木屐,行动极为不便,加上他不敢触碰少女的身体,几乎等同无还手之力,自然是险象环生。若不是那少女临敌经验尚浅,错过了几次必杀的机会,周考身上只怕早就多出了几个窟窿。 就在此时,在少女的身后忽然有人喝道:“夕月,快住手!”那少女闻声急忙收剑,周考这才有余暇向她身后看去,只见那说话之人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正带着五、六名随从走了过来。那少女侧身站在石径旁,向他行礼道:“主公。” 周考心道:这位夕月姑娘称他作主公,那么她应该是这人的婢女,想不到此人手下的一个婢子剑法都如此了得,不知他是何来历?周考正欲上前通报姓名,却听那男子说道:“夕月,你为了何事在此与人争斗?我教你剑术,是为了让你保护小姐,可你为什么招招都不留余地,竟似要取人性命一般?” 那夕月听到主人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严峻,心下慌乱,忙极力辩解道:“主公,刚才小姐她、她在温泉中沐浴,奴婢撞见这贼子在此地鬼鬼祟祟,定是有不轨之图……” 周考闻言大惊,忙道:“不是!我没有……”夕月怒叱道:“还敢狡辩?你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呆了半天,还能做什么好事?主公,此人胆大妄为,实在不可轻饶!” 那男子见周考孤身一人,再无旁证,一时也难辨曲直,便对左右随从说道:“先把他押回苏城,再行审问。” 几个随从上前来抓住周考的肩膀手臂,周考哪肯就范?他一面奋力挣扎,一面高声喊道:“冤枉!冤枉!”在纠缠中,他回头瞥见从自己来的路上,有几个人正匆匆赶来,细看原来正是周昌、莘甲和琬姒。只听周昌喊道:“是苏公子吗?”周考此时心中略宽,忙道:“父亲大人,我在这里……” 周昌来到跟前,见了周考被抓的情形,一时不明就里,因此他示意周考不要插言。他对那青年男子说道:“苏公子,我是周昌,去年在朝歌时我曾见过你和苏侯大人,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那男子忙向周昌等人行礼:“原来是周侯大人和莘甲大人,晚辈苏忿生有礼。” 周昌还礼道:“苏公子不必客气,不知苏侯大人是否在此地?” 苏忿生压低了声音,有些悲怆地说:“先君于今年初春时忽染急病,医治无方,已经与世长辞了。” 周昌和莘甲都是大感意外,莘甲道:“不料苏侯大人竟然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惋惜,请公子节哀。哦,对了,从今往后,我们应改称你为苏侯大人才是。” 苏忿生逊谢道:“不敢,晚辈父母早亡,如今只剩下一个妹妹与我相依为命。今后还望诸位大人多多指点。” 这时虞氏父子也带了几个侍卫赶了过来,他们本来是和周昌等人同时出发,只是虞梦延走得较慢,所以直至此时方到。苏忿生又与虞氏父子见礼,之后周昌才问道:“苏侯大人,你为何要将小儿周考拘押?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苏忿生此时也有些为难,他没有想到所抓的人竟会是周侯之子,只得对周昌说道:“刚才舍妹的婢女夕月撞见这位、这位周公子……呃,在这附近逗留。他两人起了争执,我当时并不知道周公子的身份来历,正准备将他押回苏城问话。”他转而对夕月说,“你将你刚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给周侯大人知晓,我相信周侯大人自有道理。” 夕月不敢违命,上前行礼道:“禀周侯大人,我家小姐早先在这林中温泉沐浴,命奴婢在前面岔路上负责把守温泉入口。小姐入浴后不久,我听见树林外传来脚步声。本来这条石径就是供人行走的,有人从这里经过那也不足为奇,因此我倒没有太过在意。后来我听见脚步声在树林外停了下来,尔后竟半晌没有动静。小姐觉得事有可疑,便出声问询,来人也不曾答话。于是奴婢急忙出来查看,见到路上只有这……这位周公子一人。奴婢怀疑他行止不端,所以、所以就和他动上了手……” 苏忿生听到这里,便道:“嗯,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先退下吧。”他转而对周昌说,“周侯大人,我见到夕月与周公子交手,因此不得不过问此事。夕月虽然只是我府中下人,但也绝不会无缘无故便出手伤人,所以晚辈才将周公子扣下。如今既然诸位大人齐聚于此,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区处,还望几位大人公断。” 众人听到这里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那夕月说怀疑周考行止不端,尽管有些语焉不详,但多半是指那些令人羞于启齿的尴尬事情,因此也无人出声问询。周昌心想以周考的秉性,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于是问道:“考儿,你为何到此?又做过些什么事?你要如实向苏侯大人禀告,不得有任何隐瞒。” 周考直到此时仍有些懵懵懂懂,心想:夕月姑娘为何说我行止不端?哦,是了,她是苏侯府中的婢女,我却称她为仙子姐姐,她定是为了此事对我着恼。于是他说:“孩儿出来寻找发儿,经过此地。因为不熟悉道路,又不见发儿踪迹,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走,所以才会在此停留。后来……后来我便遇见了这位夕月姑娘,孩儿不知她是苏侯府中之人,误将她称作仙子姐姐。夕月姑娘,你若是为此事生气,周考本该向你赔罪。” 莘甲周昌等人听到这里,都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知夕月却道:“大家都听到了,他亲口承认一见到我就出言调戏,称我什么仙子姐姐。似这等轻薄无行之辈,谁知道他还做了什么下流龌龊之事?”她用手指着周考说,“你不要避重就轻,趁早从实招来!” 周考急得脸都涨红了:“夕月姑娘!我……我真的没有做过其他事情,你为何……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此时虞阏见到周考的窘迫神态,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想不到这周考看上去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背着人的时候却也是如此不堪。更妙的是,琬姒小姐也在这里亲眼目睹了一切,正好能让她认清周考的真面目。这次的温泉之行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当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周昌想的却是:这夕月不知为了何故,就此一口咬定考儿作过什么下流之事。其实从她的陈述来看,她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可惜考儿当时孑然一身,并无旁人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如果我坚决不让他们带走考儿,那苏侯只会更加认定我是在包庇护短,恐怕对考儿的误会也只会越来越深。可是考儿是我的长子,周氏一族未来的兴衰所系,又岂能轻易交于他人之手? 莘甲见周考和夕月各执一词,心想: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说越僵,如果最后谈不拢动起手来,此处是苏国的地界,我们也绝讨不了好去。他前思后想了半天,却没有一条计策管用。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琬姒开口说道: “苏侯大人,我倒有几句话想问问夕月姑娘。” 第七章 争芳斗艳 苏忿生之前见琬姒一直站在莘甲身后,只觉得她年纪幼小,所以不曾在意。此时见她说话时神色镇定,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模样,心中也有些惊讶,问道:“这位小姐是……”莘甲忙道:“这是小女琬姒。”苏忿生当即揖手道:“不知琬姒小姐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琬姒向前走了几步,道:“夕月姑娘,听你刚才的讲述,你并不曾亲眼见到周公子有何非分之举,一切都只是出于你的推测,是不是?” 那夕月虽然身为婢女,却也是个聪慧伶俐之人,她听出琬姒的问话颇有诱导之意,便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在推测。但是婉姒小姐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推测呢?可见这推测之言也绝非是无中生有、毫无根据的。” 琬姒笑了笑:“夕月姑娘倒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就好办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还望夕月姑娘能为我解开疑难。我们现在站在这条石径上,只能瞧见这片枫林,但是看不到林中还有一眼温泉。周公子从这里经过,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你家小姐刚好在里面沐浴。他怎么就会突然之间心血来潮,想去做什么非分之事呢?会不会是夕月姑娘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而冤枉了周公子呢?” 众人听了琬姒的分析,都觉得不无道理,但夕月仍强行辩解道:“那、那说不定,是他误打误撞,无意中闯入了树林中,并不代表他没有过错……” “夕月姑娘,你说来说去,都只是凭空臆想,做不得数。周公子到底做过些什么,恐怕只有你家小姐最为清楚。与其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倒不如请她出来当面说个清楚。” 苏忿生问夕月道:“小姐现在何处?她没事吧?” 夕月答道:“晨星一直陪在小姐左右,应该没什么事。不过小姐恐怕还在更衣,一时半会未必能出来与主公相见。” 苏忿生听后脸上现出一丝犹豫和焦虑的神色,琬姒见状说道:“苏侯大人,周公子再怎么说也是诸侯之后,怎么能仅凭一面之辞便定他的罪?如果将来发现冤枉了周公子,大人又将如何自处?再说,我们这些人都在苏国之内,难道还能生出翅膀飞走不成?大人何不安心在此静候,等令妹到来之时,一切便自有分晓。” 苏忿生认为琬姒言之有理,反正周考也跑不了,在确定他有罪之前,总还是要以礼相待,于是他示意手下放开周考。周考双手甫得自由,忙向苏忿生行礼道:“多谢苏侯大人。”这时却听见苏忿生身后一个女子说道:“琬姒小姐好一副伶牙俐齿!若是再给你多说几句,只怕我大哥就要跟周公子称兄道弟了。” 周考蓦然抬头,见到苏忿生的身侧站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带着略显羞涩的笑容看着自己。周考以为这便是苏侯的妹妹,忙躬身向她行礼,哪知那少女却急忙避开,不肯受他拜,一边说道:“周公子,使不得。奴婢叫做晨星,也是服侍小姐的侍女。”周考听了她说话的声音,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心下不禁有些惶恐。这时晨星搀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走上前来,说道:“这才是我家小姐呐。” 众人这才将目光聚集到这位苏府大小姐的身上,只见她脸上肌肤白皙娇嫩,竟生得有如冰棱一般晶莹剔透,虞阏一见之下,不禁在心中感慨:原来传闻中所说的冰肌玉骨的确是信有其事,并非世人凭空杜撰出来的。她的一双美目更是水光潋滟,眼神摄人心魄,就连莘甲、虞梦延都不敢过分逼视。 苏忿生见她到来,才面露喜色地说道:“妹妹,你没事吧?”那少女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无需担心,然后又向周昌等人盈盈一拜,道:“妲己见过诸位大人。” 接着苏忿生为妲己分别引见周昌等人,夕月和晨星则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当介绍虞阏时,他立即往前走了几步,以便欣赏妲己的美貌。他一边看一边暗想:夕月、晨星二婢已经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只可惜她们站在妲己身边时,却好比荧烛置于骄阳之畔,立时便显得黯淡无光了。 接着苏忿生指着琬姒道:“这位是莘侯公孙,也是莘甲大人的千金琬姒小姐。”妲己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道:“琬姒小姐果然好口才,刚才明明是自己有求于人,却能说得好像是在为对方着想一样,真是让人想拒绝都难。” 琬姒听出她话中带刺,却毫不示弱地走到妲己面前。她比妲己小了一岁,身材也不如妲己那般高,但她仰起头来,双眼直盯着妲己,论气势倒也是旗鼓相当。琬姒道:“这世上之事,总大不过情理二字。苏侯大人肯听取我的建议,不是因为我能言善辩,而是在于我的话合情合理。再说苏侯大人才智过人,又怎么会被几句花言巧语所蒙蔽?” 此时两人相向而立,竟有些炫异争奇、互相攀较的意思,妲己固然是胜在妖娆冶艳,而琬姒则多了几分天真烂漫。二姝之美,真可谓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妲己见琬姒并不退让,却又走到周考跟前,忽然问道:“夕月,你刚才在此处撞见的,就是这位周公子么?” 夕月道:“正是,当时附近只有周公子一人。” 周考本来一直在想应如何向妲己解释,如何赔礼道歉,哪知真到了妲己面前,他却脑子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时苏忿生道:“妹妹,你之前可曾见过周公子?他有没有做过什么逾矩之举?”他怕妲己有些话说不出口,又特意嘱咐道,“你不用说得太详细,只要告诉我们有或是没有就行。” 不料妲己却说:“我从始至终都并未见到过周公子。”周昌和莘甲听了这句话,都感到如释重负,均想:既然考儿和妲己都不曾照过面,当然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非分之举。 “不过,在我沐浴之时,的确是听到有人从这石径上经过。那脚步声走到这里就消失了,之后很长时间都悄无声息。假如那人走进树林,躲在某棵大树背后偷窥,那我看不到他也并不稀奇。” 妲己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妲己的言下之意,是说周考在她沐浴时藏身于树林中窥视。这种行径虽然不是什么重罪,却极其为人所不齿。周考立刻反驳道:“妲己小姐,我没有……在下从未踏入这林地半步!” 苏忿生见周考矢口否认,却也心中犯难:一方面妲己承认没有见到过周考,所谓偷窥一说其实并无确证;可另一方面既然她提出这种可能,自己总需设法查问清楚,绝不能置若罔闻。这时莘甲也说道:“妲己小姐的怀疑,未免有些牵强。何况事关我侄儿的声誉,决不能如此武断地妄下结论。” 苏忿生心中委决不下,转而又问虞梦延:“虞侯大人,依你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虞梦延沉吟道:“寡人认为,刚才琬姒小姐之言极为在理。周公子事先应该不可能知道妲己小姐在林中沐浴,就算他真的在无意中闯入了树林,那也只是无心之失,终究是情有可原。” 苏忿生当然听得出来,虞侯这番话只是想两头都不得罪,说了等于没说。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周公子不肯自承其罪,那我惟有将他带回苏城,详加审问了。”此时他在心中已打定主意,如果周昌等人要从中阻挠,说不得也只能动武了。 “且慢。”这时琬姒再次出来说道,“假设周公子的确没有进过这片林子,那所谓的偷窥一说,自然就站不住脚了。如果我能证明周公子所言不虚,苏侯大人就不会再怀疑了吧?” 苏忿生有些愕然地回应道:“这个自然。只是不知琬姒小姐要如何证明?”妲己也接着说道:“夕月之前也说,她见到周公子时并无他人在旁,你又能找谁来替周公子作证呢?” 琬姒嫣然一笑,回过头来看了看周昌等人,说道:“能够为周公子作证的,眼下只有虞公子一人而已。” 虞阏乍听之下也是极为诧异,心道:我当时并不在场,如何能替周考作证?但他随即想到:难道琬姒是要我当众说谎?嗯,如果我一口咬定当时就在附近,并且力证周考没有进过树林,凭我虞国世子的身份,就算是苏侯也不会质疑。不过为了救周考而撒谎,那可大大有违我的初心,更不用说还可能因此得罪妲己小姐,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了。琬姒若为了别的事求我,那当然是无所不可,单只有这一条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他在这片刻之间,脑子里已经转了几转,支支吾吾地应付道:“呃,这个嘛……恐怕在下……” 琬姒看出虞阏有些不情不愿,当即说道:“虞公子,我是见你和周公子一样都穿着木屐,所以想请你进入枫林中走上几步。我听闻虞公子向来是侠肝义胆、急人所难,对我这点小小请求,想必公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虞阏见琬姒给自己戴了一顶大大的高帽,心中十分受用,他想:虽然不知道琬姒在弄什么玄虚,但她这要求倒也并不过分,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因此他便照着琬姒的吩咐,进入树林走了几步,回头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公子请回吧。”待虞阏回到石径上,琬姒又说,“请公子将脚上的木屐脱下来,给苏侯大人瞧上一瞧。” “这……”虞阏觉得此举未免有些难堪,但当他见到琬姒的眼中满是恳求和期盼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走到苏忿生面前,“两只木屐都要脱下来吗?” 琬姒笑着说道:“不用,只要一只就行,你把木屐翻转过来,让苏侯大人看看鞋底。” 那虞阏到底也练过几年武艺,下盘功夫还算扎实,他使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招式,仅用右腿支撑,将左脚上的木屐递到苏忿生面前。苏忿生见状也是哭笑不得,不知是该将木屐接过来,抑或是就这样瞅一眼就算完事。他见到虞阏的鞋底上沾着不少湿土泥浆,木齿上还附着一片掉落下来的枫叶,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忿生有些困惑地看着琬姒,琬姒则问道:“苏侯大人,你已经看清楚了吗?”苏侯迟疑地点了点头。琬姒接着说道:“表哥,你把你穿着的木屐也脱下来,让苏侯大人看看。” 周考对琬姒的话当然不疑有他,马上脱了木屐拿过来。苏忿生见这只木屐的鞋底却是干净光洁,绝无任何泥土残留之迹。琬姒道:“苏侯大人,这片枫林靠近温泉,林中的地面松软潮湿,任何人只要进过树林,哪怕像虞公子那样只走几步,也一定会沾上泥土。而周公子的木屐底下却是干干净净,这就足以证明他不曾到过树林之中。” 苏忿生来回思量,只觉琬姒的论证的确是无懈可击。他转头向妲己看去,妲己却一言不发地带着夕月、晨星转身离去。苏忿生随即明白,妲己的意思是周考可以任由自己发落,她已不会再过问此事,可是如此一来便等于是承认刚才冤枉了周考。苏忿生心道:妹妹虽然是一走了之,可周侯大人和周公子又岂肯善罢甘休?为今之计,只有自己亲自向他们赔罪,或许才能善后。 于是他向周昌和周考行了个大礼,说道:“方才确是我们错怪了周公子,苏某深感歉疚,简直无地自容。有得罪之处,还请二位多多海涵。” 好在周昌向来豁达,不善与人计较,周考更是性情随和,对人处处容忍谦让。二人与苏忿生客套了几句,并没有为难于他。这时虞梦延见事态有所缓和,当即出来打圆场道:“既然只是一场误会,大家不必为此伤了和气。苏侯大人,我已命人安排下酒宴,大人若是有空,不妨到我帐中来共饮几杯?” “多谢虞侯大人。只是诸位大人既然到了苏国,理应让晚辈为大家接风洗尘才是。”苏忿生用手指了指东北方向道,“离此地三里之外有一座庄园,乃是家父生前所建的别苑。苏某诚盼诸位大人勿嫌草舍简陋,前往别苑小聚。” 周昌心想:若待推辞不去,只怕苏侯会以为我们仍然心存芥蒂。于是他向虞梦延看去,意思是让虞侯定夺。虞梦延出于好奇,也想看看苏侯家中有没有自己从未品尝过的美食,于是爽快地答道:“看来今日少不得要到大人的府上叨扰一番了。” 苏忿生大喜,拜别了虞侯等人,先行返回别苑准备。这时周昌问周考:“发儿呢?你见到他没有?”周考答道:“孩儿在这一带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发儿。” 周昌心想: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发儿,看来只有让鬻熊多带些侍卫在山谷中仔细搜寻。于是他父子二人随虞梦延等一道返回营帐,哪知进了大帐,却见周发好端端地坐在太姒身边。周昌尚有些余怒未消,说话的语气不免重了一些:“你跑哪里去了?让我们一通好找!” 周发此时手中正抓着一块肉脯,被父亲一顿不明来由的训斥,吓得他楞在那里,也不知是该将肉脯塞入口中还是放回案上。太姒跟周发一样,对周考等人的经历都毫不知情,自然也不明白周昌发火的原因。于是太姒问道:“发儿又做什么了?” 周昌这才想到,周发自身倒也没犯什么大错,自己实在不该迁怒于他。周昌转而对周考说:“你去知会火师大人,让他做好出发准备。”然后他才将遇见苏忿生和妲己的经过简要地对太姒等人说了一遍。 太姒听了周昌的转述,脸上也是勃然变色道:“这妲己简直欺人太甚!她仗着是在苏国之内,就可以任意妄为了么?” 莘甲在一旁劝她说:“算了,苏侯大人也亲自向考儿道过谦,我想他们并非是有意要陷害考儿的。” “算了?今日若非有琬儿陪着你们同去,只怕考儿便要蒙受不白之冤。那苏侯不分好歹,为何还要到他府上去做客?”其实太姒平日并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只是她多年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加上周考又是她最为疼爱的长子,护犊之情油然而生,才会如此的愤懑不平。 周昌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我们都在苏国,总要给苏侯几分面子。” 太姒却道:“从这里到朝歌,也不过三、四日路程,若是快马兼程赶路,一日夜间便可抵达。我们在天子脚下,难道还怕他不成?” 姜夫人见太姒越说火气越大,忙过来劝她,加上狄夫人也在一旁帮腔,几个人好说歹说才让太姒暂时消了气,同意去赴宴。但太姒心中仍想着:等下见了苏侯和妲己,我决不能给他们好脸色看。 第八章 剑胆琴心 回头却说苏忿生从温泉谷中出来,率着数名亲随跨上坐骑,沿大路往东北方向奔去。不久,只见在道路的北侧有一座偌大的庄园,这便是他之前提到过的那所别苑。这庄子的外围以一道木栅为界,栅栏正中有一扇木门。 苏忿生纵马从木门内穿过,见门内的道路旁停着一乘马车,他心知妲己也是刚刚返回别苑。苏忿生下了马,走到位于庭院中央的一片屋舍前。这些房舍四面围合,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形,房屋下面的回廊都是互相连通的,中间有一块平整的空地,是为中庭。 苏忿生除了鞋,“噔噔噔”几步迈上台阶,沿着回廊一直走到妲己的房前。妲己正在房内与夕月晨星说笑谈天,二婢见到苏忿生,立刻停止了嬉笑,恭敬地向他行礼。苏忿生因妲己不辞而别,胸中也憋着一股气,向她质问道:“妹妹,你平日行事一向极有分寸,为何今日却不加查证的信口雌黄?” 妲己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反问:“谁说我没有查证了?” 苏忿生不解其意,心中更加迷惑。这时晨星说道:“主公,在小姐命夕月出去查看的同时,已经让奴婢在那树林中搜寻过了,并未发现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早就知道周公子是清白的?妹妹,那你为何不让晨星早些出来解释清楚,不就可以省去这些麻烦?” “那时晨星要服侍我更衣,哪有余暇去替周公子申辩?何况我沐浴到一半时被他打扰,如不捉弄他一下,我的心情怎么好得了?要怪只能怪周公子自己,当时他若是径直走过去,大家便都相安无事;偏巧他到了树林边就停了下来,不管换了谁也会起疑心的吧?” 苏忿生对妲己的解释显然并不满意:“就算是这样,那你自己总可以说明真相吧,为何又要暗示那周公子偷窥?” 妲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看不惯那琬姒在众人面前鼓唇弄舌、卖弄聪明。因此才给她出道难题,无非是想看看她如何应对罢了。没想到她竟轻而易举的就解决了,哼,今后倒是不能再小看她。” “你……如果琬姒那时没有想出办法来替周公子洗脱嫌疑,却又该如何收拾局面?” 妲己道:“大哥,到那时我自然会让晨星出面说出真相,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的。” 苏忿生对她和琬姒之间的勾心斗角显然不能理解,只得说道:“罢了,我也已经对周公子道过谦,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还邀了周侯他们到别苑来作客,待会他们到了,你就不要再提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妲己将头偏向一边,道:“只要他们不提,我自然是不会节外生枝的。” 苏忿生对妲己交代了一番,这才放心地去筹备宴会事宜。他走之后,夕月忽然俯首下拜,对妲己说道:“这次都怪奴婢不好,若不是因我行事冲动,也不会连累小姐被主公责备。小姐若要责罚,夕月绝无怨言。” “起来吧。当时的经过,我也大致听到了一些。你是护主心切,情急之下才对周公子出手,我又怎么会怪你?”妲己伸出右手扶起夕月,又用左手拉着晨星的手,让二人坐到自己身边,“我们三个虽然名为主仆,但自幼一起长大,实则是情同姐妹。你们一心一意的对我,我自然也要多照顾你们一点。” 她们三个在房内闲坐了一会,眼看到了黄昏时分,有下人前来通报说虞侯等已到了庄外。苏忿生亲到大门外迎接,并领着众人至厅堂上入座。苏忿生与妲己尚不认识诸家女眷,便由虞梦延一一作了引见。 由于别苑内没有乐师,因此宴会的各项礼仪也只能一切从简。苏忿生待仆役们奉上酒食后,便向来宾敬酒,说道:“晚辈本打算在沐浴之后便前往朝歌,因此不曾带着乐师随行。今日之宴多有怠慢,还望诸位见谅。” 虞梦延正待说几句逊谢之言,却听妲己道:“大哥,难道你忘了?还有夕月和晨星在此,何不命她二人为众宾演奏舞曲,以娱视听?” 苏忿生点头应道:“诺。夕月、晨星,你们去将小姐的丝桐取来。”二婢领命先行退下。苏忿生和妲己便趁着这时依序向来宾敬酒。 虞梦延品尝了几道菜肴,只觉略嫌清淡,不是很对他的口味,他对此也不置可否。不过苏府的酒浆却是馥郁芬芳、回味悠长,虞梦延心说:即便只能尝一尝这美酒,就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不多时,二婢又重新回到堂上。只见晨星的手中捧着一张五弦丝琴,夕月却是倒提着一柄柳叶铜剑。堂上的宾客之中,只有周考领教过夕月的剑招,他蓦然见到夕月带剑上堂,心中不免有些戚然;而其余诸人则全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夕月是何意图。 妲己见众宾客神色各异,便解释道:“夕月自幼天资聪颖,能歌善舞,近日她将所学的剑术和古时的大夏之舞相融合,创制出了一段剑舞。今日之宴高朋满座,其中必然不乏用剑的高手,所以我才命夕月在这殿前试演,也是想请各位大人品题指点。” 要知道在当时,剑这门兵器乃是贵族男子所专用,因此举凡诸侯子弟都非常注重于精研剑术,各家多少都有一些不肯轻易示人的独门绝招。听了妲己之言,周昌、莘甲等人都是兴致大增,迫不及待想看看苏氏一族都有些什么精妙的招式。 晨星将琴搁置于琴案之上,开始调弄琴弦;夕月则走下台阶,亭亭玉立地站在内庭中央。此时天空中虽然升起一阙残月,但庭院中光线昏暗,苏忿生遂下令将内庭中的庭燎全部点燃。在火光的映照下,穿着束腰短装的夕月显得格外曲线玲珑,而她手中的铜剑却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可说是将少女的阴柔与兵刃的阳刚集于一身,散发出一种阴阳相济的美感。 周考此时却在想:火师大人曾说过,剑术是用来杀人的技巧,每招每式都务求精炼实用,最忌花巧;而舞蹈讲究的却是优美雅致、赏心悦目,如果杀伐之气太重,则显得意境不高,未免落了下乘。不知夕月姑娘要怎样才能令剑招和舞技水乳交融呢? 随着“铮铮”两下弦声轻响,夕月的长剑也随之舞动起来。起初晨星的一双柔荑轻挑慢捻,琴声清扬而悠远,夕月的剑招也是柔和舒缓,恰似一片秋叶刚刚离开枝头,在半空中辗转飘零;渐渐的,晨星的指尖在琴弦上来回跳动,琴声如春水一般绵绵不绝,而夕月的身形则笼罩在剑影之中,犹如狂风裹挟之下的雪团,在庭院中四处游荡。只是无论琴音如何变化,夕月的剑招始终与乐曲的节拍吻合,两人之间的配合真可说得上是天衣无缝,直看得堂上众人个个张口结舌忘乎所以。 周考边看边在琢磨:这夕月姑娘的剑招,怎么跟火师大人教我的剑法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她有些招式难度极高,却又和我的平生所学大相径庭。 原来夕月不但体态轻盈,而且腰肢柔软,脚下步法又变幻莫测,出剑的角度更是匪夷所思。这种种前所未见的招式,直令周考心驰神往、欣喜若狂,在不知不觉间已将夕月的招式深深烙印在脑海之中。 正当周考如痴如醉之际,琴声却戛然而止,夕月也收了剑势,周考心中顿感有些怅然若失。只见夕月迈步走到堂上,对着众人欠身行礼,宾客们对她都是交口称赞。不料夕月转过身来,却走到周考面前俯身下拜,说道:“周公子,婢子夕月粗鄙少文、鲁莽草率,以至于冒犯了公子,特来向公子请罪。” 周考忙向她还礼道:“夕月姑娘言重了。小小龃龉在所难免,姑娘不必太过自责。” 太姒此时正坐在周考旁边,随即想到:这定是妲己怕我们向她问罪发难,因此抢先让夕月来道歉,好堵我之口。我又岂能被这样轻轻巧巧的几句话搪塞过去,让她以为我们周家人都好欺负?于是她开口说道:“我们周国地处西域边陲,乃荒蛮之地,素来仰慕中土的礼节教化。我本以为到了王畿之内,应该处处都是王道乐土,人人皆为道德之士。哪知一到苏国,我儿周考便遭人诬陷,还险些身陷囹圄。我实在不敢相信,朗朗乾坤之下竟会有如此颠倒黑白的奇事,真是岂有此理!” 太姒说到激动处,声音都有些颤抖,一双眼直瞪着夕月。夕月摄于太姒的威严,竟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莘甲碍于立场,不好直接劝阻太姒,只得假意咳嗽了两声。太姒对他的暗示却不加理会,仍是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太姒夫人。” 妲己端起酒爵呷了一口,堂上众人立时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想听听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虞梦延心道:这妲己小姐虽然年纪轻轻,却不是个软弱怕事的人。若她再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只怕今日的宴会就要不欢而散了。 “太姒夫人真是口若悬河,就连损人的话都说得这么清新雅致。之前我已经见识过琬姒小姐的口才,想不到太姒夫人更是犹有过之。有莘一族不愧是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我想以夫人如此尊贵的身份,总不至于跟我府中的一个侍女斤斤计较吧?” 太姒本就是在等着妲己回应,这就叫正中下怀。太姒道:“不错,妲己小姐身居庙堂之上,本应该自重身份,不知为何今日却捕风捉影、信口开河,构陷我儿说他偷窥?现在又让一个婢女出面道歉,来替你文过饰非。难道说妲己小姐就不在乎苏氏一门的清誉吗?” 这时就连周昌都认为太姒这样针对妲己,未免说得太过直接,他有些担心如果与苏侯撕破脸皮,将来难以挽回。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妲己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翻脸。 出人意料的是,妲己只是笑了笑道:“太姒夫人,今日在温泉谷内发生的事,夫人并不在场。有些事夫人不知情,我也不来怪你。只是所谓构陷周公子一说,根本是子虚乌有,妲己自然用不着道歉。” 太姒越听越是有气,心想:你不肯认错也就算了,却说什么不来怪我?看来她这招贼喊捉贼运用得真是得心应手了。也罢,我且听听她如何自圆其说。 “周侯大人和莘甲大人都是夫人的至亲,夫人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他们,今日我是否曾说过‘周公子偷窥’这样的话?虞侯大人和虞阏公子也都可以作证,我自始至终都未曾指认过周公子的任何罪状。至于捕风捉影、信口开河这样的评价,妲己可不敢拜受,只能是奉还给夫人了。” 太姒本以为妲己会强词夺理地争辩一番,哪知道她却不跟自己缠斗,几句话便将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仿佛整件事都与她无关。太姒看了看周昌和莘甲的神色,便知道妲己并没有说谎,因此也不好再指责她什么。 “姑母大人,”这时琬姒忽然说道,“妲己小姐当时的言辞,虽然有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可那时表哥是唯一被怀疑的对象,而妲己小姐的话语却只会加深别人的怀疑。如果不是我证明了表哥的清白,只怕他现在就不是苏侯大人的座上客,而是阶下之囚了。”这番话表面上是对太姒所说,但琬姒故意说得很大声,堂上众人个个都听得一清二楚。 妲己笑嘻嘻地看着琬姒道:“那本是你自告奋勇,一厢情愿地要替周公子证明清白,可不是我逼着你这么做的吧?就算琬姒小姐是白忙了一场,那也不能什么都赖在我的头上,不是吗?” 琬姒听她的语气有些异样,暗想:这妲己说话真是令人生厌,什么叫做一厢情愿?实在难听得很。当下她扭过脸去,也不再搭理妲己。 苏忿生见太姒和琬姒都不说话,但他心知两人并非已经原谅了妲己,只怕仍是怀恨在心。当下他端起酒爵来到太姒跟前,说道:“夫人,今日的种种事端,只是起于一个小小的误会,本来三言两语便可解释清楚。只是舍妹一向争强好胜,才使得误会越来越深。也只怪晚辈平日对她宠溺太过,苏某自身也难辞其咎。因此晚辈特向夫人奉酒赔罪,只望贵我双方能够冰释前嫌、重修敦睦。”说完,他将一爵酒一饮而尽。 太姒见苏忿生言尽意切,心道:这苏侯倒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罢,今日且看在苏侯面上,暂且息事宁人,不然倒显得是我不知进退了。于是也陪着苏忿生饮了一爵。 接下来苏忿生仍是轮番向宾客们劝酒,众人觥筹交错之际,总算是恢复了几分宴会的气氛。此时厅堂上却只有虞阏一人闷闷不乐,玥妫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大哥,你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心事?” 虞阏长叹一声,只看了看玥妫,却不答话。玥妫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加好奇,她坐到虞阏身边小声问道:“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虞阏被她再三追问,只得附耳言道:“以前我初见琬姒时,简直惊为天人,只道她已是艳绝群芳无人能及。不想今日又遇见妲己,竟也是这般绝伦逸群、不可方物。我是在想,如何能够同时娶二女为妻,那虞阏此生便别无所求了。” 玥妫听了,还以为虞阏是酒后胡言。她说:“按大商的礼制,诸侯只能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夫人。就算你日后继承了侯位,最多也不过是能再娶几个世妇。琬姒和妲己,无论哪一个作了夫人,另一个就得位居其下。只是她们都是诸侯的公子公孙,又有谁肯主动退让?” 虞梦延道:“我正是为此事而发愁!好妹子,你可有什么妙计?再帮大哥出出主意?” 虞阏本以为妹妹会像之前那样替自己出谋划策,哪知这一次玥妫却勃然变色。原来她自幼听惯了身边人的奉承,一向自忖美貌天下无双,直到遇见琬姒,她虽心有不甘,却也承认自己在容貌方面稍有不及。不过那时她认定琬姒钟情于那个愣头愣脑的周考,也就没觉得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岂料现在又出现一个妲己,才真正让她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并没有得到上天的特别眷顾。因此当虞阏不合时宜地提出他的荒唐想法时,玥妫更是感到深受刺激。她冷冰冰地对大哥说道:“她们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人,现在就已经在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若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还不争个鱼死网破?你若不想我们虞家永无宁日,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说父亲大人不会同意,就算是我也不会再帮你了。” 可虞阏却听不进玥妫的劝告。他从小也是被骄纵惯了,以虞府的财力,任何东西但凡入了虞大公子的眼,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他想:如不能将这两个绝世美人纳入帏中,就算我拥有全天下的财富,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第九章 欲速不达 当酒宴接近尾声时,厅堂上已是杯盘狼藉,宾客们都有几分微醺之意。这时苏忿生道:“诸位大人,我已命人收拾了几间客房,今夜就请诸位在别苑内屈就一晚,待到明日再走不迟。” 虞梦延是个吃不得苦的人,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道:“苏侯大人一番殷勤之意,可谓是细致入微,寡人却之不恭。”莘甲和周昌见虞梦延已经同意,也不好再过多推辞。散席之后,苏忿生命府中仆役将宾客们引至各自房内歇息。 周昌一家到了客房后,发现房内没有卧榻,只在地上铺着两套被褥寝具。周昌心想:虽然没有卧榻,总好过在外面宿营,也就不要太过求全了。于是他问那领路的仆役道:“劳驾,我这一家有四口人,敢问这房中可还有多余的寝具么?” 仆役恭敬地答道:“大人,这间房内止有两套被褥,不过旁边还有一间客房空着,小人这就去将空房的被褥搬过来。”周昌不愿给苏府的仆役多添麻烦,便说:“不必了,你就带我这两个孩儿到空房去睡吧。”那仆役心说这倒是省事得多,忙躬身应道:“唯,唯。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周考二人拜别父母,来到相邻的客房内,周考正要宽衣睡下,周发却说他要小解。周考在房内看了看,没有见到尿壶,只好带着周发从房中出来,打算去茅房。可是周发出了房门,见四周漆黑一片,他们两个又没有火把照明,周发就害怕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走远。他见屋前栽着一棵大树,便道:“大哥,我就在这树下解手吧?” 周考心想这可是苏侯家的别苑,在内庭中撒尿未免不妥。可是周发年幼憋不住,不等周考答话就自己跑到最近的一棵树下,周考无奈,只得在一旁替他把风。等周发解完手,二人正要回房时,忽然见到有人从北房的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打头的那人手中举着火把,依稀便是夕月;后面跟着的两人,虽然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周考猜想那定是妲己和晨星。周考怕被她们看见,忙拉着周发躲在大树后面。 周发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眼见三人绕过了北房,向屋后走去。他问道:“大哥,妲己小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她们要去干嘛?”周考道:“你看清了么?真是妲己小姐吗?”周发点了点头,周考也和他一样全无头绪。周发又道:“不如我们悄悄跟着她们,去看看究竟?” 周考大惊,心想:之前我不过是无意间与妲己小姐相遇,结果都险些被苏侯大人问罪。若是故意去刺探妲己的私隐,被人发现那还了得?因此他说:“这可使不得!我们还是赶紧回房休息才是。” 周发这个年纪好奇心最盛,哪里肯回?不管周考如何规劝,他就是死皮赖脸地缠着要去。周考只有吓唬他道:“你不是怕黑吗?那屋子后面黑咕隆咚的,小心有妖怪出来吃你。”可周发只是怕黑,却不怕人,他也明白妲己等人去的地方,并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他说:“大哥,现在这院里也没什么人走动,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我只远远地看上一眼,然后就回来。” 其实在周考的心中也想看看妲己她们在做些什么,因此他道:“是你说的,只看一眼就回来,到时候可不许耍赖。”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北房的挑檐下,远远的跟在妲己等人身后,直至进入庄园的后院中。 这后院倒不算很大,院内没有任何高大的树木,只栽种着一些海棠、忍冬之类的灌木。周考不敢太过逼近,弯着腰藏在树丛后面,透过树冠向内张望。妲己等人走到院子中央,夕月用火把点燃了一支庭燎,院里顿时亮了许多。只是如此一来,周考更加担心会暴露自己行藏,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 周发却全无这些顾虑,反而伸长了脖子,瞪大了双眼,唯恐错过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看见夕月向旁边走了几步,逐个将院中庭燎全部点燃。周发这才注意到,在院子当中有一个圆圈,圈内是经过夯实的硬土;有八支庭燎均匀地分布在圆圈周围,每支庭燎的下面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妲己站在圆圈中心,抬头仰望夜空;晨星则在她身边,左手拿着一块圆形木板,右手握着一支极短的铜匕。 周发小声问道:“大哥,那地上画的都是些什么符啊?”周考往地面上看了看,对他说:“那可不是什么符,那叫八卦。我以前在父亲的房里见到过。八卦的卦名是乾、坤、坎、离、巽、震、艮、兑,每一卦都有各自的意义,分别对应着天、地、水、火、风、雷、山、泽等不同事物。” 周发没学过八卦,也不知“乾坤坎离”到底能不能吃,于是问道:“这八卦是干什么用的呢?” 周考挠了挠头,答道:“其实我也不太懂,只知道大概是用来卜卦问筮的。” “那妲己小姐她们现在是在算卦吗?什么叫问筮?” 周考被他的连番追问弄得不胜其烦,便说:“我也不知道,你别说话了,自己好好看着吧。” 周发讨了个没趣,只得缄口不言。这时他见妲己不时用手指向天空,一面对晨星说着什么。周发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但是他注意到妲己每次说完话,晨星便用短匕在那木板上刻下一个印记。 周考也抬头向天上看去,此时夜空中月色昏黄,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大部分的星星都被黑云遮挡,只有一部分最明亮的星辰会从云层的间隙间显露出来。只不过此刻月亮正位于南方,而妲己却是面朝着正北方向,显见妲己是在观察星象。 过了一会,妲己转过身来,面朝着“艮”卦,同时用手指向东北方向的星宿,晨星依然按着她的指示在木板上做着标记。周考忽然醒悟,自言自语道:“原来这地上的八卦是用来判定方位,帮助妲己小姐确定天上星辰的位置。” 周发听到周考的自说自话,纳闷地想着:这些星星看来看去不都是一个样?妲己小姐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用处?他既无法理解,不久后便觉得索然无味,对周考说道:“大哥,我们还是回去吧。”周考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他见到妲己已经转向了东方的“震”卦,心知若过一会等她面朝南方时,再想走可就走不掉了。想到这里,他急忙带着周发悄然离去。 第二天一早,虞梦延约了莘甲、周昌一起来向苏侯辞行。三人来到北房前,见台阶下一个老仆正在打扫庭院。虞梦延上前说道:“敢问苏侯大人可在房内?我们特来向苏侯大人告辞,烦请代为通报一声。” 那老仆应了一声,当即进房去禀告苏侯。没过多久,苏忿生便走了出来,说道:“三位大人,这么早就要动身了吗?” 虞梦延道:“正是。眼看商王即位之期已近,还是早些到朝歌为好。不知苏侯大人预备何时启程啊?” “晚辈本来也打算今日动身,只是舍妹昨晚夜观天象,推算出今日可能有雨。她还特意嘱咐,让我留三位大人在别苑多住两天,且等雨住之后再走不迟。” 周昌抬头看了看天,见半空飘浮着一层薄云,东方旭日初升,耀眼的阳光从云层中穿透出来,照得空中霞光万道。他想:这样的天气不像是马上要下雨的样子,为何苏侯的口气却如此笃定? 莘甲回想自打离开虞城后,连日来天气都是阴晴不定,就算有雨那也并不稀奇。更何况这时节雨势通常都不大,如果因为一点小雨就耽误行程,那以后还谈什么领军作战?于是他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和周昌大人确有要事在身,须尽快赶往朝歌。又岂能因些许雨水便裹足不前?” 苏忿生点了点头,又问:“不知虞侯大人意下如何?” 虞梦延也在心中盘算:现在正是阴雨季节,一旦下起雨来,一两天内未必能停。倘若这场雨竟连着下个四、五日,难道要一直留在别苑不走?所以他也说道:“此地到朝歌并不遥远,说不定等我们到了朝歌,雨都还没下咧。就算真的有雨,估计也没什么大碍。” 苏忿生见挽留不住,也不再勉强,将众人直送到别苑门外。周昌与苏忿生话别之后,在庄外找到鬻熊,命他拔营启程。一路上,周昌始终对妲己的预言念念不忘,时时留心着天气的变化。到了中午的时候,风势果然渐渐大了起来。虞梦延的队伍中有举着旄旗的,这旄旗旗杆上系着一根牦牛尾,没有风的时候牛尾是垂下来的,而此时牛尾却被风吹得四处摆动。 行至小采之时,队伍抵达了一个叫做怀邑的地方,前面不远就是苏城。这时天空中已是阴云密布,周昌抬起头来,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原来是一滴雨正落在他的脸颊上。他不禁在心中赞叹:想不到妲己年纪轻轻,就能准确预知天时变化,真是大有先见之明。 虞梦延坐在马车上,忽然发现虞阏的衣衫上似乎有雨水之痕,他问道:“阏儿,是不是下起雨来了?”虞阏自己倒没察觉,他伸出手来感受了一下,才说:“父亲,是有些零星雨点飘落,您要不说我都没注意到。” 就在二人聊天之际,雨越下越大,片刻间虞阏的外衣上已全是雨点,他问道:“父亲,要不我们先在此地宿营,避一避雨吧。”虞梦延朝道路前方看了看,说:“前面就是苏城了,等到了苏城郊外再宿营吧。” 可是虞梦延的马车上有容盖,可说是风雨不侵,而虞阏骑着马,头上也没个遮拦。虞阏怕打湿了头发,便取了一个竹簦撑在头上。这竹簦其实就是一个下面带柄的斗笠,大概就是后世雨伞的雏形。好不容易到了苏城外,虞阏的外衣已经湿透了,他赶紧让士卒们在路边找地方安营歇马,这时却听虞梦延喊道:“得找个地势高的地方宿营!”虞阏这才醒悟——这平原地带,下雨天地面容易积水成洼,时间一长营帐都会浸泡在泥水中,那可就糟糕之极。 他向四周看了看,只有南边离着大路一里多远的地方有一片小山岗,虞阏忙对手下将士们喝令道:“快快!到南面的山岗上扎营!” 那座山岗位于田野之中,没有可供马车通行的道路,虞国的车队只能离开大路,缓慢地在野地中行驶。等到了山岗下,虞阏又发现马车根本无法上去,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来请示父亲。虞梦延叹道:“你先命人在山上安好营帐,之后我们再步行上山。这些马车就留在山下,只遣一队人看守,防范着宵小盗贼即可。”虞阏得了指示,当即遵照办理。 莘、周两家跟在虞国车队的后面,这时也来到山岗下。周昌和莘甲都是久经战阵,自然明白要在高地宿营的道理,二人各自带着士卒徒步上山。到了山顶却发现这上面的地势是西高东低,而虞国士卒们已经将东边的一半全占满了,莘甲等人只好继续往上,到更高的地方扎营。 等到将人马安顿好后,众人都已是筋疲力尽,随便吃了些东西便早早睡下。这一夜淫雨霏霏,直下个不停,到第二日上午大食之后,雨势才渐渐小了一些。 周昌和莘甲在营帐外面转了转,见半空中阴云始终不散,估计这雨一时半会完不了。周昌问道:“我们是今日出发,还是等雨完全停了再走?”莘甲道:“我看还是先问问虞侯大人的意思,再做决定。”周昌点点头,便和莘甲一道信步向山下走去。 两人来到虞梦延的帐外,对外面的守卫说要求见虞侯,守卫入内通报,旋即出来回复道:“大人有请。” 莘甲和周昌进入帐中,见到虞梦延正独自一人坐在案几旁,单手支颐双眉紧锁,脸上满面愁容的样子。莘甲忙问道:“虞侯大人,为何面有忧色?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虞梦延完全失去了平日意气风发的神采,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二位大人请坐。”然后他才接着说道:“我那玥儿生病了。今天早晨她说自己全身无力、头晕目眩,我摸她额头,却是一直发烫。现在虽然服了药,但丝毫不见好转。唉,这可怎么办才好啊。”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不曾抬眼看过莘甲等人,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可见他内心此刻已是方寸大乱。 莘甲二人对此都是始料未及,周昌道:“昨日见到玥妫小姐都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之间病得这么厉害了?” “咳,那定是昨日在路上风吹雨淋,受了风寒。玥儿她何曾吃过这种苦头?我悔不该当初不听苏侯之言,若是在他别苑中多住几日,又何至于此?”虞梦延说到激动时,几欲垂泪,心中懊丧可想而知。 莘甲二人除了说几句安慰的话,对此也是无能为力。虞梦延感慨了一通,这才问道:“二位大人此来,到底所为何事?”莘甲答道:“我二人本打算与大人商议何时启程,却没料到玥妫小姐身体抱恙,不知大人……” 虞梦延摆了摆手道:“我是一定要等到玥儿的病痊愈之后才会走的,二位大人若是有事尽管先行,不用等我了。”周昌想了想,又问道:“玥妫小姐现在何处?我们想去探望探望。”虞梦延道:“玥儿在她母亲帐中休息,我带你们过去吧。” 狄夫人的营帐就在左近,虞梦延掀开帷幕,领着莘甲他们进入帐中。只见帐内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玥妫躺在一张大皮褥上,狄夫人坐在她身边照料,虞阏则在一旁来回踱步。狄夫人见莘甲等人到来,正要起身行礼,莘甲忙小声说道:“夫人不必多礼,我们是来看望玥妫小姐的,不要打扰她静养。” 狄夫人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莘甲二人稍稍向前走了两步,见玥妫身上盖着厚厚的毛被,只露出脸来。她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脖颈处,显然是出了不少虚汗。莘甲转而和虞梦延攀谈了几句,便说:“玥妫小姐需要清净调理,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前往朝歌之事,且等明日再作商议。” 两人回到己方营地,将玥妫染病一事告诉了其余众人。姜夫人和太姒认为应该亲自去看望一下,便带着三个小辈一同前往,陪着狄夫人聊了会天。等到她们回来已经是中午了,莘甲问道:“看玥妫这病情,不知到几时方能好转。虞侯大人说让我们先行前往朝歌,你们看什么时候动身为好?” 姜夫人道:“要不且待明日再议吧。一则看玥妫的症状会不会缓和,二则看明日天气会不会放晴。你看外面的天色,今日多半还要下雨,若是冒雨前行,弄得再有人生病的话,反而不美。” 周昌看了看太姒,两人对此也并无异议。午后,果然如姜夫人说的那样,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众人呆在各自营帐内,也只能望雨兴叹、暗自发愁。一直到了晚上,周考临睡前仍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但雨声淅淅沥沥地夙夜不休,谁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第十章 牧邑风光 哪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清晨忽然云开雨收,山林之中鸟雀啼鸣,啁啾之声不绝于耳。虞阏听到帐外鸟叫声,才想起自己的金雕已经闷了两天,别给憋出病来,于是便将两只雕儿放了出来。那金雕终于得以离开鹰架振翅翱翔,似乎很是得意,在空中盘旋的同时还发出阵阵长啸。可怜林中群鸟一听到鹰唳之声,全都吓得噤若寒蝉。 莘甲和周昌见雨已经停了,便再次前往虞人营地探听玥妫的病情。周昌前脚刚走,周发就拉着周考去看金雕,两人爬到山岗的最高点,仰望天空四处搜寻,周发喃喃自语地说:“奇怪了,刚才还听到雕儿的叫声,怎么一下就没影了?” 周考一拍他肩膀,用手指着天空道:“快看,在那里!”周发顺着看过去,顿时感叹道:“哇!金雕飞得可真高啊,已经变成两个黑点了。”他两个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脖颈都酸了,两只金雕却完全没有降落下来的意思。周发开始无聊起来,对周考说道:“大哥,为什么我们不能像雕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上天去呢?” 周考哑然失笑道:“你又没生翅膀,怎么能飞?” “为什么一定要有翅膀才能飞?” 这个问题周考可答不上来,只得搪塞道:“我只见过鸟儿会飞,从没见过有人会飞的,可见没有翅膀便飞不了。” “那为什么人不生出一对翅膀来呢?” 周发这刨根问底的“三连问”绝技一使出来,任谁也抵挡不了,周考唯有糊弄他道:“人如果生了翅膀,大概就会变得像鸟一样,那就不再成其为人了。” 周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望着远方,忽然说道:“大哥,你看那边有座城池。”周考向北望去,果然见到有一座依水而建的城邑,周考他们站在山顶向下俯瞰,所以能见到在城池的中央有一座宫殿。周考说:“哦,那大概就是苏城吧。” “苏城?那不就是苏侯大人和妲己小姐的家吗?” 周考望着那宫殿的屋脊怔怔出神,却不答话。周发又问道:“大哥,你看宫殿的旁边还建了一座高台,那是干什么用的?” 周考这才注意到在宫殿的北面有一座高台,这高台通体呈白色,下宽而上窄,形成了一个四面都是陡坡的锥体,不但高于苏侯府宫殿的屋脊,甚至比苏城的城墙都高出一大截,显得尤为突兀。周考道:“这东西我也没见过,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周发虽然对这个奇特的高台非常感兴趣,但既然连大哥都不认得,他也就不再追问。这时只听山下有人在呼唤兄弟二人,原来是周昌和莘甲已经从虞侯那里回来了,周考他们赶紧返回营帐中,正好听见太姒在问:“怎么样?玥妫小姐好些了吗?” 莘甲回答道:“和前两日相比算是有所好转了,她已经勉强能够进食,但是身子还很虚弱,不能见风。如果现在上路,她的病情还可能出现反复,所以虞侯大人要等玥妫完全康复之后才肯启程。” 太姒听了有些焦虑地说:“可是以玥妫现在的状况,就算一切顺利的话,至少也要两三天之后她才能痊愈。难道我们也要陪着虞侯大人一起等下去不成?” 莘甲对太姒说道:“当初我们既然和虞侯大人约好一起前往朝歌,如果在此时弃他而去,似乎……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周昌不懂太姒的心思,也道:“其实我们听从狄夫人的建议改走水路,已经大大缩短了行程。朝歌已经近在眼前,就算在此多停留几日,那也无关大局。” 太姒见他二人立场一致,也不能固执己见。她在心中一转念,便又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让考儿先去朝歌通报父亲一声,免得他老人家牵肠挂肚地担心我们。只要我们几个大人还留在这里,相信虞侯大人也是绝对不会介怀的。” 其实太姒是让周考早日见到莘癸,让他们祖孙多多亲近,要是莘癸对周考留下个好印象,将来她向父亲提出婚约一事就能更加顺利。不过她这层用意却不能对大哥大嫂明言。 莘甲有些犹豫地说:“你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考儿从来没到过朝歌,突然让他孤身一人前往,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让鬻熊带着周族侍卫,陪着考儿一起去不就行了?过了苏城就是大商的国境,就这么一点路程又能出什么纰漏?” 莘甲和周昌都觉得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赞成了太姒的提议。不料婉姒这时却道:“孩儿也想早日见到祖父大人,请父亲准许琬儿和表哥一块去朝歌。” 姜夫人一听此言,顿时沉下脸来:“不行!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自己到处乱跑?那成何体统?” 莘甲原本也不想婉姒离开父母身边,但他想到婉姒在很小的时候就跟随自己回到莘城,这十余年间还不曾见过祖父之面,而父亲也一定非常想念这个唯一的孙儿。于是他说:“父亲独自在朝歌为官,从未享受过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于心不忍。你就让琬儿去吧,也好一解父亲的思亲之苦。” 姜夫人见莘甲发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那边周发见大哥和表姐都要先走,心想:如果只剩下我一人在此,岂不是无聊至极?因此他也提出要和周考同行。周昌担心周发无人管束,不知又要闯出什么祸来,因此有些犹豫。太姒劝道:“发儿和琬儿正好可以同乘一辆车,考儿他们骑马,如果走得快的话,不出两日就能到朝歌。再说还有鬻子大人在,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周昌无奈,只得命周考将鬻熊召来,嘱咐道:“鬻熊,我把两个儿子,还有琬儿都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小心谨慎,替我好好看着他们几个,别出什么乱子。考儿,我和你母亲都不在身边,你要遵从火师大人的吩咐,不可擅自妄为,更不要多生事端。一路上你们须直奔朝歌,不可为不相干的事耽误了行程。切记,切记!” 鬻熊奉了周侯之命,便自行去准备马车,太姒则帮着周考他们打点行装。一切准备就绪后,莘甲、周昌夫妇陪着周考等三人一起,一直把他们送到山脚下。 等到婉姒和周发上了马车,周昌仍有些不放心,对周发叮嘱道:“你要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哥,不许四处乱跑,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当心我唯你是问!”周发心知父亲允许自己随大哥同行已经是格外开恩,哪里还敢多话?他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在心中暗暗窃喜。 周昌又对婉姒说道:“琬儿,如果考儿他们两兄弟有什么性差踏错,你可要拦着他们一些,万万不可跟着他们一起顽皮胡闹。” 婉姒笑着答应道:“唯,姑父大人。琬儿知道了。” 周昌这才挥了挥手,周考和鬻熊跨上马匹,率领着二十余骑周人侍卫,簇拥着马车缓缓出发。莘甲等人目送他们上了大道之后,这才返回山上的营地。 周考和鬻熊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没过多久就到了苏城城下,周考远远望见前面有座木桥,便问道:“火师大人,前方是不是有一条河?” 鬻熊道:“哦,那是沁水河。沁水是苏国和商国的界河,过了沁水我们就踏入大商的国境了。” 周考还未上桥之前,便已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待他们走到桥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沁水东岸大片的浅滩和树林;当周考向北望去,才发现这沁水原本是自西向东流淌,却在经过苏城的时候忽然转向,变成了南北流向。如此一来苏城便位于沁水河湾的内侧,河道也就成了保卫城池的一道天然屏障。由于苏城距离河岸比较近,苏国人还在沁水西岸筑起了一道土堤,同时又利用沁水来灌溉农田,因此西岸这一边随处可见的是一垅一垅翻整好的田地,以及散落四处的农舍。 周考他们过了木桥来到沁水东岸之后,道路两旁尽是林地,而且人烟稀少,和西岸相比要显得荒凉得多。周考道:“火师大人,这沁水两岸都是适宜耕种的河川沃土,为何到了商国这一边反而没什么人了?” 鬻熊笑着答道:“大公子,这里是大商的边境,离朝歌还有些远,附近也没有大的城邑,所以商人不大愿意搬到这里来居住。等到午后我们会经过牧邑,到了那边人就渐渐多起来了。” “为什么从牧邑开始人就多了?牧邑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嗯,牧邑一带地势平坦,有大片的草场,是商人用来放牧牛马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在牧邑的东边有个渡口,叫做延津。那是大河之上距离朝歌最近的一个渡口,很多乘船前往朝歌的人会在延津下船,因此也令牧邑也变得愈加繁华。” 一行人走了大半天之后,道旁的林木逐渐减少,往往走过一大片长草地才能见到稀稀拉拉的几棵乔木。周考他们在路边休息了一阵,等他们再度启程时,便完全离开了林地,进入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场中。这里的景象不免令周考感到有些眼熟,原来他的祖父周侯季历曾受商王册命,担任过“牧正”一职,在周原一带饲养马匹以贡奉商王。因此这牧邑周边的风景,与周原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此时气候寒冷,草场上也没有多少正在放牧的牛马,令周考多少有些失望。倒是周发和婉姒两个坐在车上,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朝歌,所以才令他们特别兴奋。一行人沿着大路向东直行,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大河岸边。原来大河在此处已转为了由南向北的流向,周考他们已经无法继续东进,只能是顺着河岸朝北走。 大约又行出十余里后,周考见到大河的水面上停着数十艘船舶,很多船都跟莘城的“飞舻”差不多大小。除了几艘刚靠岸的船桅杆上挂着白帆,其余大多数船帆都已收合。 鬻熊对周考说道:“这里便是延津渡口了,停靠的大都是从东夷诸国远道而来的海船。通常这些船到了延津就不再往上游走了,所以在太行山以西几乎是看不到这种大船的。” 周考他们来到渡口,埠头的路旁停放着许多牛车。这些牛车的外型可说是千奇百怪,什么样式都有,最简陋的那种几乎就是在两个轮子上面安放了一块木板。周考道:“火师大人,这些牛车停在这里做什么?” “哦,是这么回事,在延津入港的船大部分是货船,而船上的货物一般都要运到朝歌去贩卖。所以牧邑当地的一些农户们聚集在此,专靠替人运送货物以维持生计。” 周考信马由缰地从一辆辆牛车跟前经过,见到那些赶车的车夫个个都是无精打采,显然是在此等候了一天,却没接到什么活。有的人躺在车上打盹,有的人坐在河岸边望着水面发呆,也有人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有一辆牛车的旁边站着一对中年男女,带着两个小孩,正在与车夫说话。 那男的看上去四十出头,个子很高,只是显得有些瘦削,他脚边放着两只木箱,箱子上面套着麻绳,分别系在一条竹担的两端。而那女子至少也有三十余岁——但看她容貌身段,仍是显得风韵犹存,在身上背着一个大网兜。他们身边的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似乎是一对兄妹:男孩的年纪大概与婉姒较为接近,背后背了一个包裹,而那女孩看来尚不满十岁,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周考从这几人的外表推测,他们应该是远道而来的一家人,大概是想租赁一辆牛车,正在与那车夫讲价。 当周考走到近前时,果然听那男子对车夫说:“你明日一早在此等候,等到了朝歌再付清剩余的车费。”说完他给了车夫两枚海贝当作订金。那车夫满口答应,收了订金便赶着牛车离开了埠头。周考心想:原来他们也是去朝歌,和我们倒是一路,只是不知他们今晚在何处住宿? 他往前走了一段,又回头看时,见那男子挑着箱子,带了妻儿走进了一幢大屋。这屋子从外观来看十分简陋,不像是达官显贵的居所,但是又比寻常庶民所居的茅屋大了许多。周考指着这间大屋问道:“火师大人,那里是个什么所在?” “大公子,那间屋子叫做逆旅,和馆驿一样都是供人临时歇宿的。只不过馆驿是由诸侯所建,一般只在都城内才有,而且只允许各国间往来的使节居住;而这逆旅大多由私人经营,是专给那些出门在外的庶民住的。” 周考点点头,又问:“从这渡口到朝歌还有多远?明天能到得了吗?” 鬻熊算了算路程,答道:“此处距朝歌还有大约八十余里,如果我们抓紧赶路的话,应该能在明日黄昏之前赶到朝歌。” 周考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就在这渡口一带宿营。在这里居住的人比较多,相对也安全一些。” 鬻熊对此并无异议,便找了一片开阔地安营扎帐。这些事务都由鬻熊打理,并不需要周考插手,于是他便带着婉姒和周发在周围散步。三人沿着河岸一直走到埠头,这时又有十余艘大船入港,正在岸边卸货。那些货物都装在藤条编成的筐里,也看不出是什么,埠头上的劳力们不停地将那些藤筐往河岸上搬,这本来是件枯燥乏味的事,但是这三个半大孩子却看得乐而忘返。 待到船上的货卸得差不多的时候,从船上又下来一大帮人。为首一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年纪少说也在三十五、六岁以上;但他身后跟着的护卫仆从竟有四、五十人之多,单看这派头架势,周考还以为是哪一方的诸侯到了。那些在牛车旁休息的车夫们,一见此人上岸,立刻都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 “胶鬲老爷,要雇车吗?” “胶鬲老爷,今个有几船货要运?” 那人称胶鬲的中年男子随手点了十几个车夫,让他们跟着自己手下前往埠头装货,其余未被选中的车夫则是满脸沮丧地散了开去。那胶鬲这才前呼后拥地朝着路边的逆旅走去,逆旅的掌柜早就在大门外候着,点头哈腰地对胶鬲说:“已经给您预留了一间上房,老爷里边请!” 周考见胶鬲进了逆旅,不由对他的身份很是好奇。这时他旁边正好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车夫在谈天,周考便过去请教道:“几位大哥,请问刚才那位胶鬲老爷是什么来历?” 那几人见周考是个年轻后生,又面生得很,便没怎么搭理他。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车夫见周考腰间佩剑,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这才对他说道:“公子,你大概是第一次到这延津渡来吧?这位胶鬲老爷在我们这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原是奄国鬲邑人,本名叫作胶,传闻中说他以前家境贫寒,在二十岁时都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谁也没想到,他来到延津之后,在短短十来年间便靠着贩卖鱼盐而富甲一方,以至于现在大家都已不敢直呼其名,而是尊称他为胶鬲老爷。” 周考听后暗暗咋舌,心道:这胶鬲竟能在十余年间便积累巨富,倒也是个了不起的奇人异士,只可惜我们周国不产鱼盐,不然倒要向他请教一下致富之道。 周发和婉姒都只顾着看风景,却不像周考这般心事重重。三个人在河边闲逛了一阵,便返回了营帐。休息一夜之后,他们又继续向北进发。 第十一章 欲盖弥彰(上) 在离开延津大约四、五里后,周考见到道路两边都栽种着大片的桑林,只是这些桑树的枝条上已经连一片桑叶也没有了。透过稀疏的枝干,周考可以望见前方的弯道旁有许多人正围在一起。此时这条道上连行人都看不到几个,这令他不免有些起疑,心想:这群人聚在路边,不知道是在干嘛? 等到他转过弯来,才看清原来是十余个男子站在一辆牛车的旁边。这些人高矮不一胖瘦不均,眼看着周考一行人过来,却又全都沉默不语。看他们所站的方位,俨然已对牛车形成了包围之势。 周考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延津渡雇车的那个中年男子,他和他的儿子此刻并肩站在车前,他的妻子和女儿还坐在车上。周考从牛车旁经过时,这一家四口也没人开口讲一句话。周考越看他们越觉得古怪,心想:这一家人莫不是遇到了麻烦?可他们又不曾向我求助,如果我毫无缘由地插手过问,会不会显得有些太过冒失了? 婉姒和周发所乘的马车就在周考身后,也紧接着从牛车旁驶过。婉姒原本没有注意到路上的状况,但她无意中扫了一眼坐在牛车上的那对母女,发觉她们脸上都有惊恐担忧的神色。只在这一刹那间,婉姒立刻警觉起来,高喊道:“表哥,快停下!” 周考听到婉姒的呼唤,这才勒住了马。婉姒跳下马车,大声喝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那群男子见婉姒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女,都有几分轻视之心,其中一个额头上刺着黑字的男子说道:“哪来的黄毛丫头,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我们在这里议事,又与你何干?” 婉姒哪里会信他的话?她问那车上的妇人道:“这位大婶,你可认识这些人吗?”那妇人轻轻摇了摇头,婉姒顿时心中雪亮,对那刺青汉子说道:“你们与这大婶素昧平生,又有什么事需要商议?分明是你们几个鼠辈欺凌弱小,意欲劫掠财物。若是识趣的,就趁早给我滚得远远的,要再让我瞧见,绝不轻饶!” 婉姒猜得丝毫不差,这几个围着牛车的男子都是附近村里的地痞无赖,经常在此地打劫过往客商。若是像胶鬲那样的富豪随从众多,他们是不敢去招惹的;但是像这样的一家四口,有老有少,对他们而言正是最易得手的目标。因此他们一早等候在此,原指望能轻而易举地捞上一票,却不料被婉姒撞破了好事。那刺青男子心有不甘,恶狠狠地瞪着婉姒道:“你、你不要仗着人多就以为我们好欺负,大爷我是此处的山大王,等我回山寨叫上百十来个弟兄,连同你这小娘都一并抓回去做压寨夫人!” 婉姒听了暗觉好笑,心道:此人与不准倒是相像得很,都是惯会招摇撞骗的货色。早知如此,真该把不准带来,让他会一会这位同行。她故作惊讶地问道:“可是这一带都是平原,也没有山呀,你这山大王只怕有些名不副实。” 刺青男子怒道::“你这小丫头又懂什么?此处本名虎头岗,以前是有座山的。只是二十年前商王为了修建朝歌城墙,派人到这虎头岗来取土,把整座山都挖平了。后来我们村的人就在这里种了这片桑林……” 婉姒听他话中露出破绽,打断他道:“哦!你们村的人!原来你不过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却跟我胡吹大气,自称是什么山大王,真不要脸!” 刺青男子自知说漏了嘴,顿时恼羞成怒,作势便要上前动手。周考赶紧下马挡在婉姒身前,婉姒有周考撑腰,更是有恃无恐,冲那人做了个刮脸的动作羞辱他。刺青男子虽然脸都气歪了,但他知道自己这干人绝不是周人侍卫的对手,所以对婉姒也是无可奈何。 鬻熊却怕耽误了行程,可没耐心再任由婉姒继续斗嘴。他喝道:“你们这几个杂碎还不快滚?当真活得不耐烦了吗?”他这一声怒吼简直如雷贯耳,几个乡间无赖哪曾遇到过这般威风凌凌的人物?顿时被吓得四散逃遁。 那牛车旁的中年男子这时忙向周考等人拜谢:“多谢诸位仗义相助,小人真是无以为报。” 周考忙还礼道:“先生不必客气,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在下周考,乃周侯之子;这位婉姒小姐,是莘侯公孙,亦是在下的表妹。敢问先生是何方人氏?又该如何称呼?” 那中年男子不敢抬头,只答道:“小人不过是一介庶民,并无姓氏。贱名更是不足挂齿,不敢有劳公子过问。” 周考不禁皱起眉头,心想:这人好生无礼,我和表妹刚救下他一家人,他却连名字也不愿告知。于是他说:“既然如此,请先生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不料婉姒却道:“不可不可,我们一走,难保刚才那几个无赖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那我们刚才的一番辛苦岂不全都白费了?表哥,我们救人救到底,还是再护送他们一程吧。” 周考尚在犹豫之中,却听鬻熊说道:“大公子,他这一大家人,既不能骑马,又没有马车,如果和他们一起走,势必会拖累我们,今日之内便决计到不了朝歌了。我看我们还是尽早赶路,不要管这些不相干的事了。” 周考认为鬻熊言之有理,正想来劝琬姒,却听琬姒说道:“咦?奇怪了。替你们赶车的车夫到哪里去了?” 中年男子答道:“之前那伙强人出现的时候,车夫就吓得逃之夭夭了,估计此刻定是藏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琬姒眉头一皱,说:“不对,这几个无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剪径,怎么会把车夫给放跑了?一辆牛车对于寻常农户来说几乎就是全部身家,那车夫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弃之不顾?我看车夫八成跟这帮抢匪是窜通好的,说不定就是他事先告诉抢匪在这里埋伏,只等他载着你一家人到此,便好动手。” 中年男子这才如梦初醒地说道:“对呀!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昨天我雇车的时候,连着问了好几个人,都嫌我出价太少;只有这个车夫连价都不还就满口答应,而且今天一大早就到了逆旅门外等着。我还以为是遇上了好人,现在想想,他这是怕我跑了啊!” 琬姒忍住笑,又对他说:“先生,这帮抢匪一定会回来寻这辆牛车,而且他们知道你拖家带口,又背着这么多行李,肯定走不快,说不定还会想要追上你。你最好还是跟着我们一起走更安全。” 那中年男子感激地说:“如此多谢了!”周考见状忙将琬姒拉到一边,对她说:“表妹,你不觉得事有可疑吗?如果刚才那几人真的是要抢劫他的财物,为何他们一家人见到我们,却不呼喊求救呢?况且他连姓名也不肯如实相告,说不定是有意隐瞒。对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还是不要太过接近为好。” 琬姒轻轻一笑,道:“表哥,你不用担心。一个人如果打算做坏事,哪有把妻子儿女带在身边的道理?他不向我们求救,是因为吃不准我们会不会出手相助。如果求救无果,反而会招来抢匪的报复。至于他不肯自报家门,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也是人之常情。反正大家都是顺路,带着他们也不过走得慢一些,最多是晚到一天罢了,也误不了什么事的。” 第十一章 欲盖弥彰(下) 周考见琬姒这样坚持,也只好由她。琬姒让中年男子将行李放在马车上,他的小女儿也坐上马车,其余三人则跟在后面步行。可是如此一来,周发却又不乐意了。原来那两个木箱放上马车后,车舆内便已没有多少空间,那女孩和琬姒、周发三人同时坐在车上,当然会有些拥挤。因此周发吵死吵活地要赶那女孩下车,琬姒只好板起脸来说道:“发儿,你再这样,等到了朝歌之后我可不带你出去玩!” 周发这才不敢再多话,但是他心里还是别扭,便趁着琬姒不注意,偷偷踢了女孩一下。这一脚虽然不重,可女孩心中十分委屈,顿时哭了起来;她又不敢出声,所以只是一个人悄悄地抹眼泪。琬姒起初没有注意,等到她发现那女孩一直哭个不停,忙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孩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原委。琬姒看了周发一眼,见周发毕竟有些心虚,脸上神色极不自然,立刻问道:“发儿!你又做什么了?” 周考见他们三人在马车上总是不太平,便道:“发儿,你下车来,我们同乘一匹马。”在周发小的时候,周考常带他出城骑马,那时两人的个头都不大,所以坐在一匹马上也不嫌挤;只是后来兄弟俩都长大了,再这么一起坐在马背上可就不太舒适了。因此虽然周发仍在心里骂那女孩是“臭丫头”,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还是宁愿跟这个臭丫头在马车上挤着坐。 琬姒帮女孩擦干了脸,又哄了她半天,好不容易才逗得她破涕为笑。琬姒这时才说道:“小妹妹,咱们聊了这么久,姐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女孩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照实回答道:“我叫做邑姜。” 琬姒立即想到:这女孩既然有姓,那么他父母的来历的确不简单。于是她不动声色,接着问道:“嗯,那你哥哥又叫什么呢?” 邑姜仍然没有察觉琬姒的用意,老老实实地说:“我大哥的名字是吕伋。” 琬姒心中暗忖:嗯,父亲曾经说过,申氏和吕氏都是源出姜姓,这倒是能对的上。看来邑姜的父亲应该是吕氏一族,只是不知他与吕侯大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快到中午的时候,在道路的西边出现了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河。鬻熊对周考说:“大公子,这里就是卫水了。我们走了一上午才到这里,看来今日之内是到不了朝歌了。” 周考却想到:那一家三口已经徒步走了十几里地,想必也十分疲惫了。如果再这么走下去,他们脚底板非磨出水疱不可。既然今天到不了朝歌,不如就在此地歇息一阵。 于是周考下令让周人侍卫们到卫水河边去饮马,其他人则在河岸上休憩。周发此时已是神困体乏,竟在马车上睡着了。琬姒便和邑姜一起下了马车,邑姜走去和她父母相聚,琬姒却来寻周考说话。她说道:“表哥,我刚才问过了,那女孩名叫邑姜,她兄长叫做吕伋。她这一家人定是吕氏族人,那是无可怀疑了。” 周考点头道:“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瞒呢?对了,咱们在孟津时不是还见过吕侯大人吗?以后要是再遇到吕侯,倒是可以问问他。” 这时,那中年男子见卫水清澈洁净,便拿着盛水的皮囊打算去装水。琬姒见他朝河边走去,顿时计上心来,对周考说:“或许不用问吕侯大人也能套出他的底细。表哥,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河边,那中年男子正蹲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将皮囊浸在河水中,皮囊口“咕嘟咕嘟”冒出几个气泡,不一会便装满了水。中年男子用一个小木塞将皮囊口塞紧,正准备站起身来,琬姒冷不防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吕先生!” 这一喊不打紧,却吓得那中年男子脚下一滑,一只脚踩入河水中,连鞋袜都打湿了。他转过身来,一脸惊惧地看着琬姒道:“你、你是如何得知我姓氏的?” 琬姒见他不打自招,不禁有些洋洋得意,她不想那人识破自己的计谋,便说:“我刚才算了一卦,先生的姓氏来历,卦象上显示得一清二楚,那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那男子有些将信将疑,又问道:“你算出什么卦象来?竟能看出我的来历?” “我刚才算得一个震卦,震卦在东,而东字的本意是指男子所背的行囊。先生的行李是两口木箱,看上去不正是个吕字吗?”琬姒的一通解释,虽然有些穿凿附会之嫌,但这份应变的急智令周考只觉望尘莫及。 中年男子吃不准琬姒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便在心中暗自盘算:难道她真是误打误撞猜到的?还是说她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特意前来捉我,却又故意在此装傻充愣?如今我身处险境、寡不敌众,唯有先擒住这两个娃娃,令她手下投鼠忌器,我一家人方能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那男子一面潜运内劲暗暗蓄力,一面说道:“你们如此处心积虑地打探我的名姓,到底是何用意?” 周考向他行了一礼,说:“吕先生,其实两天前我们还在孟津渡遇到过吕侯大人,家父与吕侯大人也素有交情。先生既然是吕氏族人,我们对你是绝无恶意,请不必见疑。” 中年男子听周考提及吕侯,不免也为之动容,他问道:“你们见过吕侯大人?不知他近况如何?” 周考答道:“他老人家身体健旺得很,说话时中气十足。只是当时他要前往鄂城,所以我们才没有与吕侯大人一道来朝歌。” “他老人家?”中年男子起初微觉诧异,等他反应过来,不由发出一阵苦笑,心想: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二十年前,如今他的年纪已是六十有余,在这后生的眼里可不是已成了老人家吗? 周考哪猜得到他的心思,接着说道:“吕先生,你如果想见吕侯大人,可以先到朝歌城等候,我想再过个三、五日,吕侯大人应该就会到了。” 那中年男子听了周考之言,心想:看样子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不过是两个好管闲事的娃儿罢了。我如果不对他们实情相告,只怕他们会四处打听,反而更容易暴露我的行藏。于是他说:“你们想知道我的名字,倒也不难,只是须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琬姒道:“是什么事?吕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除非你们答应我,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我的姓名,尤其不可对吕侯大人说起遇到我的事情。如果做不到,那你们就不用再煞费苦心地套我话了。” 琬姒把脸一扬,说:“你要是不说,就不怕我们去问吕侯大人吗?” 中年男子嘿然一笑,道:“凭你们两个小娃娃,就算当面去问吕侯大人,他也决计不会吐露实情的,到最后你们一样问不出结果。” 琬姒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绝对不向其他人提到关于先生的任何消息。这下你总可以说了吧?” 中年男子却不答话,只是拿眼斜觑着周考,周考忙道:“请先生放心,周考绝不会泄露先生的行踪。” 那人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年轻人好奇心重,我越是不说,你们就越是不肯善罢甘休。也罢,我的确是吕氏族人,名叫吕尚。现在你们总该心满意足了吧?” 只见琬姒笑了笑说:“现在我们才算是正式地认识了。大家既然结伴去朝歌,也省得一路上互相猜忌。” 吕尚没好气地看了琬姒一眼,心想:就属你这个女娃娃心眼多。这时从河岸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周考回头望去,却见是吕伋站在马车旁,揪住了周发的衣襟,两人眼看就要厮打起来。那吕伋比周发大了两、三岁,身材力气都略为占优,而鬻熊虽然就在不远处,但他认为这不过是小孩子打架,实在不值得他出手,因此只在一旁看着,也不加以阻拦。其余周人侍卫不得鬻熊号令,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地上前帮忙。 周考当然担心弟弟吃亏,急忙跑过去。可还没等他赶到跟前,只见吕伋抡起右拳照周发头上打去,周发伸出左臂来挡,不料吕伋竟忽然变招,改为攻向周发的胸口,周发猝不及防,胸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第十二章 后羿射日(上) 周考一见他们真的动上了手,忙挤到二人中间,用身体将他们隔离开来。他问周发道:“好好地怎么就打起来了?”周发抚着胸口,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吕伋却道:“谁让他踢我妹子的?” 周发心里明白,一定是刚才邑姜在她哥哥面前告了自己一状,所以吕伋才来替妹妹出头。周发心里气不过,说:“这是我家的马车,我就不让她坐!” 吕伋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谁稀罕你家的破车?” 周发因为踢了邑姜在先,所以对吕伋打还自己倒并不在意,可是他说自家的马车是“破车”,对周发而言却是莫大的侮辱。再说现在周考就在身边,周发心想:我虽然打不过你,我大哥却能打赢,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喊道:“我们刚救了你们一家人的性命,你们却个个都是恩将仇报,真是不知羞耻!” 吕伋冷笑了两声,说:“我用得着你救?今早那几个毛贼,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打发了。” 周考听他口气这么大,也不知他是骄矜自夸还是真的有这个本事,心中不免有些惊讶。他说:“好了好了,你们俩个都别吵了。发儿,你踢了邑姜妹子,原是你的不是,你该向她赔礼致歉。” 周发却想:她大哥已经打还了我一拳,大家两下扯直,为什么还要我道歉?这时琬姒和吕尚也来到跟前,琬姒早就知道周发欺负邑姜一事,因此和周考软硬兼施,这才逼得周发向邑姜道歉。吕尚也命吕伋过来道歉,吕伋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却怎么也不肯对周发说一声“对不住”。吕尚碍于外人之面,也不好发作。 这时琬姒对他说道:“吕先生,既然大家都已坦诚相见,何不介绍你的家人让我们认识一下?” 吕尚起初有些犹豫,但他转念一想:我自己的名字都已经说了,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琬姒和周考能够信守诺言,至于妻儿的名字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了。于是吕尚指着那妇人说道:“这是在下的内人,名叫琪姜。” 周考与琬姒忙向琪姜行礼,琪姜也对二人还了一礼。接着吕尚又道:“这是小儿吕伋,小女邑姜。”琬姒虽然早已知晓二人的名姓,此刻却故作不知,仍是规规矩矩地与这兄妹二人互相见礼。 平息了这场风波之后,一行人沿着卫水河岸继续北上,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朝歌与牧邑的交界处。这一带到处都是农田,鬻熊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地,周考便决定在此宿营。 那吕尚一家因为行李太多,便没有余裕携带足够的食物。宿营之后,吕尚取出仅有的一点干粮分给妻儿食用,琬姒见了便对周考说:“表哥,你去请吕先生一家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周考点头答应,却又不解地问道:“表妹,你为什么对这吕先生一家人这么好?” 琬姒诡谲地一笑,反问他:“你觉得那邑姜妹子生得美吗?她现在年纪还小,但依我看,等她再大几岁,一定会长成个标致的美人吧。” 周考下意识地看了邑姜一眼,只觉琬姒说的不无道理。邑姜虽然还不满十岁,但长得眉清目秀,的确是有成为美女的潜质。周考奇怪地问道:“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琬姒似笑非笑地说:“你呀太过老实,我是怕你将来娶不到媳妇,所以预先帮你铺排一下。你几次三番地帮助吕先生,说不定将来他一高兴,便将邑姜妹子许配给你,岂不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周考脸上一红,说道:“表妹你别乱说,拿我寻开心么?我其实是有些担心,那吕先生虽然说出了他的名字,但我总觉得他还有许多事瞒着我们。如果和他太过亲近,将来也不知是祸是福。” “表哥,祸福由己不由人,多结交些朋友总不是坏事。而且我看吕先生一家都不像是为非作歹之人,只要我们以礼相待,谅来他也不会害我们。” 周考拗不过她,只得前去邀请吕尚等人。不料吕伋却一口回绝道:“不用了,我们自己的干粮够吃了,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说实话周考没料到吕伋会是这种态度,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吕尚对他说:“小儿生于荒蛮之地,自幼缺乏管教,因此不知礼数,还请公子不要见怪。我们一家人今日已受了公子不少的恩惠,只觉无以为报,你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周公子请回吧。” 周考无奈,只得转身离去。琪姜待他走远了,才对吕尚说:“我真是搞不懂,我们回到中原还不到两天,你就把我们一家人的名姓全都告诉别人了。这周考和琬姒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倘若他们口风不严,把我们回到朝歌的事传扬出去,我们一家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我父亲……他是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琪姜说话时的声音带着哭腔,连眼眶都湿了。邑姜见到母亲的神色,虽然不明缘由,却也害怕起来,依偎在母亲身上小声哭泣。吕尚心中也觉烦躁:“你不要胡思乱想,会吓着孩子的。”琪姜抱着女儿,把头扭到一边不愿理他。 吕尚叹息道:“只怪我一时不察,着了琬姒的道,被她套出话来了。我只道时隔二十年,咱们回到中原,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再也无人知晓。谁料到才一下船就遇见琬姒,这个女娃儿年纪不大,鬼心眼却多。唉,大概这也是天意如此,那又有什么办法?” 琪姜这才看着他说:“不如我们还是回到薄姑国去吧?薄姑民风淳朴,不似中原之人这般狡猾奸诈。我们住了二十年,不是一直都相安无事吗?何苦要回来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吕尚摇了摇头,道:“我们回来之前,早就变卖了全部家当,都换成了海贝。这些贝壳只有在朝歌才被称作宝贝,在薄姑国中不过是一堆破烂。如今再回薄姑去,只怕是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了。” 琪姜这才不再说话,她一抬眼,看见琬姒正朝这边走来,忙用手肘碰了碰吕尚以示提醒。吕尚见到琬姒过来,不知她有何意图,也立刻警觉起来。 琬姒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跟前,向吕尚等人行礼问候。吕尚还礼后问道:“不知琬姒小姐有何贵干?” 琬姒笑吟吟地答道:“今日我与邑姜妹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琬儿不过是想让邑姜妹子过去陪我聊会天,这总可以吧?” 吕尚盯着琬姒的眼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想着要如何拒绝,却听琬姒又道:“邑姜妹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若吃不饱饭可不成呀。我们那边食物丰盛颇有富余,吕先生难道宁愿看着女儿挨饿也不肯让她过来分享么?还是说先生对我们仍然有所防范?” 吕尚连声说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小人是怕小女年幼无知,莫要冲撞了小姐……” 琬姒打断吕尚,转而对邑姜说道:“小妹妹,你想不想过来陪姐姐?” 若是换了别的不熟悉的人,邑姜是断然不肯去的,但是琬姒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令邑姜倍觉亲切,因此她便有些犹豫地看着母亲。琪姜当然知道女儿没有吃饱,她也心下不忍,便对邑姜说道:“你跟着姐姐去吧,不用害怕。” 邑姜这才站起身来,拉着琬姒的手跟着她走。走了没多远,琬姒忽然回过头来看了吕尚等人一眼。吕尚初时还不明所以,等他陡然之间醒悟过来,顿时大叫了两声:“糟糕!糟糕!” 琪姜莫名其妙地问道:“又怎么了?” 吕尚气急败坏地说:“琬姒这丫头骗得我好苦!她分明是从邑儿的口中问出了我的姓氏,却诓骗我说是算卦算出来的,竟把我也瞒过去了。与她相处真是丝毫也大意不得!” 琪姜听后也很是慌乱:“她现在和邑儿一起,不知又会问些什么事?” 吕尚立刻跳将起来,说:“快走、快走!我们得跟着邑儿,免得她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于是吕尚带着妻儿,也来到周人的营地。周人侍卫在营帐旁生了两堆篝火,大家都围坐在火堆旁。琬姒好像早已料到吕尚等人会来,已经替他们留好了位置,还向吕尚招手道:“吕先生,坐这边来。” 这时周考和周发坐在琬姒左边,邑姜则在琬姒的右边,吕尚一家便挨着邑姜依次坐下。吕尚一直注意着琬姒,怕她再从邑姜口中打探自己的身世来历。不料琬姒除了招呼邑姜吃喝之外,并不曾聊起其他话题。 周方地处西域边陲,周氏一族在定居岐周之前曾有过一段和西部诸戎混居的历史,因此周人也和西方牧民一样有着热情好客的传统。加上周考知道明日便能抵达朝歌,故而命侍卫们将所带的食物悉数取出,倾其所有地招待吕尚一家。周人的食物虽然远比不上虞侯府中那般奢华精致,但对吕尚一家而言,这一顿饭已经是多日来最为丰盛的一餐了。 饱餐之后,大家都心满意足地坐在一起聊天,这时邑姜忽然对吕尚说:“父亲,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琬姒和周发也在一旁拍手道:“好啊!我们也想听,吕先生快讲吧!” 起初吕尚有些难为情,但经不住邑姜不住央求,只好说道:“好吧,那就给你们讲一段后羿射日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