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落徽径》 第一章 云翳 琮国,北子村。 漆黑天幕,泼天大雨,一声马的嘶鸣划破冷夜的寂静,一人一马止于崖前。 断崖上涌来漠漠的玄衣死士,黝黑的人影一层叠上一层,兵器上的死士的符标在夜色里嚣张发亮。 马上的人也是一身玄衣,用半截方巾蒙住口鼻,一手勒着缰绳,一手从身后缓缓现出带出一把锃亮的曲柄大刀,扯下腰间的令牌就在豪雨里腾空而起,直身刺入眼前的玄衣死士中,掀起一场混战。刀光剑影里的生存最为可贵,却没有人手下留情,来人的剑锋招招逼近死穴,急切又狠厉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样的场面,半生以来并非第一次遇到,只有这一次,让他觉得可笑,令牌落在雨里,被泥水浸湿,他浴血沙场,保家卫国,誓死效忠的人竟想以这样龌龊的方式置他于死地。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坚持不信,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信,杀几个死士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眼前的这一支,显然是御军里的那一支枭使军。君王是打好了完全的算盘,他若不动,便是枭使军轻而易举地解决他,他若反抗,来日便以侵杀军士罪论处,事到如今他无路可走,就算是活下来,也无处可去。 英雄绝境,原来是这样的苍凉悲哀。 正当他欲放下刀剑,不明不白就死时,崖后跃出一个轻盈的身影,落在他身边。 是一个清冷的女声:“可真是耿耿忠心,但若是我,既然连个正经的死法都没有,不如杀几个帝王之士陪葬。”说着,轻轻一跃飞入乱战之中,身手敏捷地耍着剑花,割裂了枭使军的喉咙。 他辨出了那个女声,重新握住刀柄抵抗,两人在乱军里足足纠缠了一个时辰,才将一支死士军杀得七零八落,枭使军为保存最后的实力只好褪去,重新隐入了连绵山林。 满地血腥,他已走上不归路,再没有活下来的道理。 英雄扯下蒙面,举刀架上脖子,正欲挥臂却被女子一剑截断。 “堂堂大将军竟如此轻贱性命,枉我救你。” “我走投无路......”刀剑被“哐当”扔在地上 女子冷哼一声,“前路漫漫,不过是多些凶险些罢了,滔天的大罪的都犯了,还怕这些许凶险?这两日我听来的笑话是愈发多了。” 女子解开扎紧的袖口,右手手腕上露出一道深深的伤痕,正往外淌着血:“无论如何,你我都得活着,腕上这笔债来日还要同你讨。”说着吹哨从一旁的黑林子里引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丢下一串珠子,“去寻临阁。” 她上马绝尘而去。 雨还在下,英雄思索再三,扔下一半令牌,拾起了泥水里的一串白玉香珠,在林子里粗略包扎了伤口,也翻身上马,在漫天凄冷的雨幕里飞驰着穿越北子群山回京...... 琮京,王宫。 一个头顶银色七珠发冠,身穿深紫色虎纹刺绣官服的人由八个宫人领着匆忙赶向帝王议政的琮政殿,八盏宫灯在雨夜里飘飘摇摇,鬼魅似的火光影子印在平整的宫墙上。 候在殿外的小太监打着瞌睡,冷不丁惊醒过来,对着来人一记响亮的叩头:“见过穆大人。” 穆谨止轻轻点头,还未等他开口,他身后的宫人便朝着小太监吼,声音尖利:“还愣着呢!穆大人深夜入宫是有要事要向王君禀报,还不去通传!” 穆谨止向后瞥了一眼,目光里带了些赏识赞许,这宫人穿着不凡,机灵过了头,是个跋扈惯了的,于他而言却很有些用处,这些狎意张扬的人是极好用来做出头鸟的。 那小太监匍匐在地,抖着身子回应:“素淳姐姐,王君不在啊,王君今日歇在王后娘娘的煜华宫。” 那个叫素淳的宫人得了赞许,更为卖力:“那你师傅呢?” “师傅自然是要随着王君去的。” “这可怎么办......”素淳拿眼角悄悄看了穆谨止一眼,语气上有些为难。 穆谨止收起一脸威色换个笑脸,转身向着素淳问道:“你叫素淳。” 素淳面上一红,心里洋起几分得意:“是。奴是七里寺通判杨清正的长女杨素淳,见过穆大人。” 穆谨止面上还挂着笑,嘴上潦草道:“好!很好!是个机灵的!就让这位小公公带你入后宫替我去请王君,事办得好就有赏!” 素淳乖觉地道声“是”便随小太监去了。 穆谨止候在琮政殿外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夜色笼罩的巷道里移来了龙辇,王君半打瞌睡地斜倚在辇上,轿辇进了殿,王君才微睁开眼睛,支开身边所有的人。 “穆卿,这才几更天,你就来惊扰寡君的好梦!” “王君,大事不好了!我们的谋划失败了,安淮峙这个孽贼杀了半队的枭使军,跑了!” 王君一皱眉清醒过来,勃然大怒:“什么?!” 穆谨止恨不能以撒泼打滚表达自己内心的无奈痛楚与无辜,严正嚎道:“那是臣一手训练的死士精兵,就这样被他屠了大半!王君要给臣做主啊!” 王君气得怒目圆睁:“他怎么敢?!人跑去哪了?他怎么屠得了那么多精兵!” “安淮峙那个逆贼他有帮手......”穆大人的身体不住地抖着。 “北子村的孽种呢?” “检查过,已经死了。” 王君坐下龙椅,像是安下了一半的心:“莘莘那边怎们样?” “臣会亲自将噩耗告知公主,请王君安心。” “带上长孙俶行。”赵庆义把袖子一拂,“伤心归伤心,她的身子最重要。” “是。” 赵庆义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个安淮峙,赶紧处理了,不要横生枝节,明日一早全城通缉搜捕,还有那个帮手,也去查一查。” 穆谨止露出阴森森的面容:“是!” 王君挥手让穆谨止退了下去,便倚在龙坐上,眯起眼。 穆谨止走出琮政殿的殿门时,雨已经停了,杨素淳还低眉顺眼地立在一边。 “奴送达人出宫,大人请。” 穆谨止阴狎一笑,走在八盏宫灯之间,大摇大摆走进漆黑的巷道里。快到宫门口时,遣走了另七个宫人,只留下杨素淳一个。 他将颤巍巍面露娇羞的杨素淳逼向宫墙角。 这一面是春色,那一头却是寒意冷冷。 第二章 云翳 刑部侍郎临阁被一把锃亮的钢刀逼向了自家院落的墙角,来人左臂受了伤,只有简易的包扎,浑身湿透了透出浓郁的血腥味,不过他并没有慌,常年纵横刑部,什么没有见过,他按下心绪,不一会儿就从钢刀的钢印上察觉了来人的身份。 “将军?”他老态地一声,来人便放下了刀。 “你是哪位将军?” 来人开口了,声音沙哑且透着疲惫:“琮国武将第三位,安淮峙。” 安淮峙在干燥温暖的小厢房里摘下了蒙面,脱下了湿透的衣衫,蒙面下的那张脸在烛光里变得清晰,他眉目里是粗糙硬朗略带张狂的英气,一条细长的疤痕自眉心延展到左脸脸颊,可怕地贯穿了整张脸,可琮国上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赫赫功勋,他是将门之后,是名门肱骨之臣,却在两个月前锒铛入狱。 宰相穆谨止上书诬告他谋反,他继而被抄了家押入天牢,妻儿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正当他毫无头绪之时,王君来到了天牢,带了好酒好菜,说是来看他,与他一夜畅谈之后,留给他两道密旨。 一道是给他的任务叫他去杀了琮京城外北子村中一家普通农家。 一道是许给他的承诺,以寻着了他的妻儿子女,完成任务便送他全家出京。 “朝堂众人逼迫寡君立威,寡君想要偏私于你,却毫无办法,只得先将你下狱,再暗自送你一家离京,此这一事,是寡君的心病,还望你替寡君完成,算是最后的尽忠。” 王君句句诚恳,却容不得他有任何犹疑,末了,他只能答:“臣遵王君御旨。” 接下来的一切处处皆透着不寻常。他赶到时杀了农夫夫妇,却没有找到孩子,正一头雾水,后窗上一个女子越窗而入,他与那女子缠斗在一起,对决激烈,那女子在武艺上显然造诣颇高,一手剑法令人眼花缭乱,甚至令他决出些许熟悉的意味,她是将门之后?但剑法之伶俐又让他改变想法。是江湖中人?可招式却透着贵气。 安淮峙最终以一招素系链险胜,“素系链”是他安家的独门绝技,以简洁精细著称,一招下去,划开对手的内腕筋脉放血,只留下细长的血红色的伤口,宛如花灯节女孩手上的素红手绳。 而他离开农舍之后之后遇到了枭使军...... 安淮峙在床沿坐下,这一刻只觉得每一件事在脑海里都变得愈发模糊,像一团迷雾,但毋庸置疑的是,危险逼近,也预示着迷雾将要解开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只要解开一切,他就可以活下去。 那女子似乎对京城风云了如指掌,她是对的——临阁是先帝留下的老臣,是当下最为可靠的人,多少能保他几天,让他再做打算。 云心提着剑匆匆进了古合清的寝阁,小侍女竺锦从旁的小榻上披衣起身,点亮了灯。 “姑娘,宫里传话的来了!” 古合清掀起帘子,火光打在她的脸上,柔和明丽的五官,一双圆润的杏眼正渗透出丝丝凉意:“来的是谁?” “穆相,还带了长孙大人来。” 古合清嘴角一弯,脸上闪过一抹冷笑:“他们还真是用心了。” “我方才已经按姑娘说的回绝了,不出姑娘所料,穆相非要见您。” “那就见吧。” 穆谨止喝下了两壶茶,等得实在有些烦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想骂娘。他转头看看候在他身侧不发一言冰冷面像的长孙俶行,更为急躁了。 他招呼道:“来来来,长孙大人,坐。” “不必。”长孙俶行还是冷着一张脸。 “大人与公主十分交好,如今在公主府上,有什么可拘谨的,坐!” “卑职站着。”声音里带着寒气。 穆谨止皱紧了眉头:“孺子不可教也。”转而想到什么,面上又浮出些许担忧,“公主的病需得戒骄戒躁,戒伤心,今日若听闻噩耗发病,大人有几成把握。” 长孙俶行的神情终于松了一松:“不可知。” 穆谨止忽而攥紧了拳头,起身拂袖对着长孙俶行就是大大的一拜:“还请大人尽力。” “什么尽力呀。”赵莘莘终于上了前厅。 穆谨止和长孙俶行当即原地跪下来:“给公主请安。” 赵莘莘点点头:“都起来吧。” “这天还没亮呢,阿止哥哥非要见我,还卡在我喝药的当口,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咯。” 穆谨止抬起头对上她的一双眼睛,清丽的眉目里显出点未卜先知的忧虑,他思索再三,挤出一点欢快的情绪,干干地笑了几声:“先把药喝了,哥哥再同你说,乖,莘莘。” 赵莘莘有些疑惑,睁着圆眼睛地看着他,但还是端起了竺锦递过来的汤碗,仰头喝尽了汤药。 “安...安又公子没了。” “啊?” “安淮峙逃了狱,意图报复王君,昨日戌时屠了周农夫满门,安又公子也...也没了。” 赵莘莘觉得有些站不住,双腿疲软无力,她的眼神亦逐渐涣散。 “王君说了,公主向来是最关心安又公子的,可逝者已逝,公主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切莫伤心过度坏了身子啊。”穆谨止的话语里带上焦急,却见眼前的人倒下来,他慌忙伸手去接,最终直挺挺到在他怀里。 长孙俶行冲上去,按住赵莘莘的腕,又打开药箱取出长针,自人中一扎。赵莘莘转醒过来,穆谨止跟着一阵欣喜。还未咧开嘴,怀里的人便猝不及防地吐出药和血,染了穆谨止一身,穆谨止抱着她,阴谋宰相慌得如同小鸡仔。 “公主的旧伤复发了。”长孙俶行叹一声,“先挪到里屋去,我要施针。” 穆谨止像头豹子似猛扭头,脖子上爆满青筋,咆哮道:“挪什么挪,先治啊!若是治不好,我杀了你!” 长孙俶行蹲下身,从他手里抢过赵莘莘,冷冷哼道:“你敢?” 说着,一身白衣往里苑走去,撂下一句话:“上朝的时辰到了,穆大人请回吧。” 第三章 云翳 云心抱着剑靠在石柱上打盹儿,睡得不踏实,一个足音便猛地惊醒,睁眼就看见她家姑娘被长孙大人抱着往这厢子来。 “这是怎么了。” “旧伤复发。” 云心撩开古合清床上的帘子,好让长孙俶行平稳地把古合清放下来。 “严重吗?”云心眼里透着焦急。 “比往日的状况要好点,许是还压着,或者是我上回换的药方见效了,不过还是遭罪。” 长孙俶行在古合清身上扎了几针,又开下一列药方,盯着竺锦将药一口口喂下去,直到她呼吸恢复平静才放心离开,这一折腾就到了晌午。 古合清还是无知无觉,云心坐在她的脚榻上叹气,快两日了,绣心仍未归来,外头已经纷纷扬扬地传起了第三武将安淮峙的罪行,王君下了死令,全城通缉,瞧见便杀。穆谨止一下朝就奔着古府来了,看着古合清一双眼睛深情的能掐出水来,只是她还未醒就又灰溜溜地离开。就在前日这个琮京里有名有姓几个人物张开自己的网,等着对方掉落,这是一出大戏,才刚开始演,大戏的主角就倒在了病榻上,留下她一个小侍女,不知所措。 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呜呼哀哉!她现在无法判断局势,只能干巴巴地等。 结果...等来了王君...... 赵庆义换了微服,屈尊跟在长孙俶行身后,随进院子后,长孙俶行便很聪明地往后退,将王君让到了前面。 云心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打盹,她守夜实在是困了。古合清的寝阁走出一个约莫豆蔻的小丫鬟,鬓边是一朵珠玉竺锦花,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倒还有规矩,妥妥贴贴地福个礼,语气里却是掩不去的孩子气息:“长孙大人来啦。” 长孙俶行微微点头,脸上依旧清清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 “大人随我进来吧。”又是很稚气清甜的一句,小丫头伸出手来扯长孙俶行雪白的衣袖。 长孙俶行面上终于动了动,他眼神闪躲几下,向后躲开,嘴里肃声道:“跪下,给王君磕头。” 说着又走到打盹的云心面前,弓着腰:“云心姑娘,王君驾临。” 云心睡得沉没有反应。 长孙俶行又晃了晃她的肩膀:“云心姑娘。” “谁?!”云心“唰”一声拔剑站起来。 “王君驾临。” 赵庆义摘下斗笠:“都说裘卿家的女娇娥,巾帼不让须眉,倒是真的。” “你叫.....裘纭纨,可还记得寡君。” 云心恭敬地跪下:“臣女当然记得,每一年大节的朝会,都可随公主上殿,遥遥望一眼王君圣颜,圣颜光辉,一直铭心。” 赵庆义单手扶起她:“是极会说话的,像你阿耶。” 转身又看着竺锦道:“她,便是玉家刚认下的女儿吧。” 云心刚欲答话,就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正是,竺锦给王君行礼。” 古合清不知何时醒过来,此刻正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披着一件清粉色兔绒滚边斗篷站在门边,面容依然苍白,身体纤细柔弱。 众人正欲跪她,便被她清冷的声音截住:“不用拘礼。”她面上浮出一些笑意,衬得面庞温顺柔和了起来,“竺锦,给王君行大礼,姐姐教过你的。” 小丫头乖乖地走到君王跟前,三跪九叩,行完了大礼。这初见君王的大礼叫“见习礼”在琮国十分重要,每年少不得有些人因错了动作节奏挨打受罚,更有甚者丢了性命。盯着竺锦毫无差错地行完礼,古合清暗暗松一口气:“竺锦今日算是正式见过君耶了,日后无论是在我身边还是在玉家,名分都算是正了,儿臣替竺锦谢君耶。” 赵庆义极有分寸地在脸上摆了个笑,牵过女儿的手:“莘莘放在心上的人,阿耶自然是要好好替她做主的,快进屋去吧,手这样凉,我带了俶行来,给你诊诊脉。” “是。” 长孙俶行随着赵庆义进屋,眼角带过立在一边规规矩矩的小丫头,这个表情......是吓到了。 赵庆义在一张圆凳坐下,长孙俶行跪在脚踏上给古合清诊完脉,迅速回报完毕,写下药方便道:“臣去刚给公主煎药。”一旁的王君有些讶异,他知晓长孙俶行医术卓越,然而从小到大都不露锋芒,巧妙避开同行的嫉妒陷害,谨慎小心,走到如今的位子,怎么今日如此迅捷张扬,毫不避之。如此看来,外头那个小丫头倒是他心尖上的人啊,小姑娘胆子是极小,方才不多是一个见习礼,就让她吓得瑟瑟发抖。不过确是个美人坯子,模样比她姐姐玉南绣还要好些。 古合清知晓他心里挂着竺锦,王君自然也看得出,倒不如将这情缘当作小打小闹笑说出来。 “近日来,绣心身子也不大好,我发病前已为她开了几副药,药效都不太明显,如今我这样,她也是怕过病气给我,一直在闺阁里锁着,劳长孙大人也给她看看吧,让竺锦给你带路。煎药的事就叫云心去做吧。” “是。臣告退。”长孙俶行退了出去。 古合清微微地笑:“一块儿长大时可不曾想到他有这一日。” “再清冷的人也是凡夫俗子,怎么敌得过你那些兄弟,个个是让人中龙凤。”赵庆义往门边看了一眼,面上的笑里带上一丝狠辣还有一丝想让人唾弃的骄傲。 “安又若是能长起来,将来也有喜欢小女子的一天......”古合清顺着话说道,但无论是不是在王君面前逢场作戏,想到弟弟古安又,她都是心疼的。心口紧了紧,古合清的的眸色暗下去,风吹开了窗,她受了风,几声几声剧烈地咳起来。 赵庆义眼里假惺惺地蓄上泪:“是君耶没有助你守好安又,但莘莘啊,安又他是罪臣之子,许是地府里的罪臣想念儿子了,才来接走了。你是寡君的女儿,是金枝玉叶,可千万不能伤心坏了身子。” 古合清又“咳”了两声:“女儿知道。”两手暗自攥紧了锦被。 第四章 云翳 赵庆义点点头,负手在身后便出去了。屋内只剩下古合清一个人,她重新躺下去。不知自己是究竟睡了多久,方才出门也未看到绣心,还未回来,是出什么事情了?王君还在追捕安淮峙,说明安淮峙还算安全,那么安又呢,是否顺利送出了琮国?外面究竟是个怎样的状况?她想着,不禁微微蹙起眉。 “姑娘。”云心端着药进来,“感觉怎么样,可还好?” 古合清笑笑:“毕竟是自己引的气血,并不碍事。” “那就好。” “我睡了多久?外边怎么样了?” “快两日了,绣心姐姐还没有回来,但据外头的对那一夜的说法,应该是逃脱了,没有例外的状况,大概已经将安又公子送出去了,外头关于安将军已经流言四起了,说他逃狱,带着一名白衣手下,杀了北子村屠户一家,理由是曾与我们家老爷有过节,他知道自己已到陌路,要拉古将军的最后一丝血脉垫背。绣心和他还联手杀了大半支枭使军,让穆大人恨得牙痒痒。如今穆大人正奉旨在京城大肆搜捕,除此之外还秘密地在查那位白衣手下。” “人还未找到,但是江湖上已经开始躁动了,咱们大将军与各大帮主都有情谊,京城里除了玉将军,没人能打得过安将军,可江湖上的人就不一定了。安将军怕是岌岌可危。” 古合清冷笑一声:“到如今了,都还要凭借我阿耶留下的人情义气,他是该忌惮我阿耶忌惮古家,若古家还在,他该瑟瑟发抖了。” 她咬咬牙又恨恨骂一声:“遭天谴的!” 胸中止不住气血翻涌,她用手死命捂住胸口。豆大的汗水爬满了前额,必须撑住!在穆谨止跟前倒下只是为了将戏做的逼真一些,如今倒下,就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了。 “长孙先生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清清冷冷的一个白衣少年跨入门内:“你找我啊。” “我自然要找你,什么时候同我手下的小丫头这么熟络了,在王君面前都不避着。” 长孙俶行勾起了嘴角,整个人忽然像是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纱,笑容清朗又带着丝丝酸性,让人记起他还是个少年。 “你也就对着我会这样,若是愿意,以后对着竺锦也这样笑。”古合清顿时觉得胸中舒畅了些。 “我这笑可让你心情好些?” 古合清翻了个白眼:“.......” 到底不是个浪荡公子,长孙俶行很快就恢复了最初那副模样,只是冰冷感少去很多:“身子还是要自己多注意,也少造点杀孽,那不是你本心,但心里储着,愧也是会越积越多的。” “算了吧!我可是世人皆畏惧的‘血恶魔’。” “古合清!”长孙俶行截住她的话,“我们一起长大,过去的每一日都在告诉我,你有自己的原由,无论怎样,都不是那个滥杀无辜的‘血恶魔’,你休要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堵我的心。” “你在做的事,我并非毫无觉知,但我不过问一个字,是因为我信你,也信古家的家训。” 古合清听罢微微笑起来:“看来,竹马之情还是十分真切的。谢了。” “你若是真的信我今日的话,有些时候也给我透些底吧,别让我毫无准备。” 古合清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那我便将竺锦托付给你,这个古府里,我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就只剩她,年岁又小,还干干净净的。” “我是在刀剑上走的人,若输给了穆谨止,还劳烦你带她回长孙家,玉家......”古合清顿了一顿,“我不舍得她回去......” 长孙俶行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起身将她搂进怀里。 外头的风潇潇吹起来,秋末很凉,连带着什么都是凉的,长孙俶行腰带上的玉穗子却泛着温润,古合清埋头在他怀里,终于呜呜哭起来。 “何处有家,如何归家,我若归家,可有人候?” 长孙俶行轻轻道:“我在。” 古合清儿时在古壑膝下,是欢脱的江湖小姐,见过万川长青,览过江流绵长,三岁识字,五岁作诗,耍一手好剑法,认得莽野上的百草,也在棋盘上赢过自家大哥,时任小司寇的古安煜,也曾治好过奇人隐疾,活得十分不羁,脾性与长孙俶行十分相投。 长孙俶行与她即是竹马之情,又有同袍之义,长孙家是传世医家,古家大小姐哪一天心血来潮想要学药,无有不应的古大将军便求到门上,至此两人日日扎在长孙家城外的药圃研究草药,弄得灰头土脸也不起身。有时还上山下地,长孙俶行背着竹篓,古合清提着剑背着弓,上山找些稀奇药用的活物。 从未想过,世事会有如此巨变。 如今,世人说起古合清都带了些刻薄之意。 一个身世不明不白的公主,血洗过琮政殿,身边更是藏龙卧虎,坊间口口相传的童谣里唱道:诉虔安,国不安,屠小兵,收大军,王惜宠,洗血衣。 可是无人知晓,古合清不凉薄,凉薄的是赵莘莘,那个虔安公主,自打成为虔安公主起,古合清从不惜命,也正是这点,让长孙俶行惊心。 八年前清权臣的大案是古合清永久的梦魇,琮国武将第一位古壑被王君以谋逆罪处死,古氏全族流放梅溪,途中遇到一场从天而降的疫病,愣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古壑的正妻摇身一变成了琮国新后,而古壑最为宠爱的嫡女古合清的身份也发生了惊天大逆转,她被罩上华服,挂上琮珠送入宫中,封为虔安公主,更名赵莘莘。 年方十一岁的古合清被激怒了,她拿着古壑留下来的剑,歇斯底里地怒吼,疯了似地挥剑杀人,最后持剑逼向王君。 “王君何以自称我父。” “你陪过我一天吗,你关心过我吗,你护过我吗?” “这血里的劳什子,我真想还给王君。” “王君以我阿娘为饵,不觉得恶心卑鄙吗?” “我抗不了王君的君旨,竟成了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 她将沾满鲜血的双手摊在眼前,笑得歇斯底里:“这双手,是洗不干净了,这身功法,是要还给我阿耶了......” 第五章 玉牌 古合清说着这话,挥剑斩向自己。 她成了她阿耶最大的耻辱,她本就没打打算活下去。 那一日鲜血染红了大理石阶,她没有死,但一身功法费尽,伤及根本,从那以后,每每秋日,旧伤复发,便是大口大口啐血。 “药石罔顾,天命已定”说的就是她。而长孙俶行偏偏是个重情之人,一颗鹅脑袋,非要她延年益寿。 古家被灭之后,她没有家了,但长孙俶行做了她的家,绣心云心竺锦做了她的家,若说她在这欺她谤她的尘世里还有什么念想,便是这几个人和她阿耶临终时的嘱托:守好琮国剩余的将领,保留军事实力。 毗邻的翊国日益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君王开明慈爱,翊国太子许成渊更是风姿飒飒,协助理政的五年间,功德不断,不说是翊国本国的子民了,就是近来琮国的百姓对这位邻国的太子殿下也只有褒扬。更可怕的是,翊国的军事实力也在以可见的速度大增,名将频出,最为出名的要数冠上了国号,甚至以国号为封号的翊将军榆次,不仅仅是封号,连榆次的军队也被赐名为翊军,高贵的出身,君王的青睐,这位将军已然成了翊国炙手可热的新星。 相较之下,琮国相形见绌。自古氏全族被灭后,赵庆义霸占臣子之妻,提拔穆谨止为相,余下的九大将门敢怒不敢言,一面战战兢兢夹起整个氏族的尾巴做人,怕步了古氏的前车之鉴,一面对抗着穆谨止时不时伸过来的黑手。这样一来,谁还有心思好好操练兵马,为国勤恳效劳,自然是趋利避害,怎样活得久便怎样做。 这些是古壑将死之时便预料到的,他也很清楚,来日能够好好活着的只有他的幺女古合清。虎毒尚且不食子,君王也断不会记恨他到连他自己的骨肉都要痛下杀手的地步。但她性子很烈,只怕不会独活,除非留下点嘱托给她。于古壑不过是一句嘱托,一个叫她好好活下去的念想,而今古合清却实实在在地担起来了。 长孙俶行知道,她当真了,没有了家的她,下了死心,要守好琮国千千万万的家,守好千家万户的灯火,这样一个人,竟还被误解至深,如何让人不委屈。 “血恶魔”是怎样诛心的称谓啊......这些年她搭过的粥棚,暗中救下的草民士兵,忍着恶心挂着一张笑脸在她君耶面前周旋,只为从虎口里就一两个品行端正的小官,可世人只记得她血洗的琮政殿,却无人了解她那时内心的苦楚。那座殿里,她屠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参与过古氏的灭门。那时的古合清,天都塌了啊。她自绝了筋脉,废了一身的功法还给她死去的阿耶,还差点死掉。 她是奔着死而去的,本来还欲抵命,怎奈没有死成。 但至少对长孙俶行来说,她活着就是恩赐,古合清是他的亲人,朝夕相伴早已是他们之间的情感超越了深刻的友谊和青梅竹马的男女之情。当初古合清刚下琮政殿时,他跟他阿耶日夜守在她身侧,彼此心意感知,皆不为王命,只是为她,阿耶与她既是师徒又如父女,而他们是同袍更是亲人。几日几夜他们几乎不敢闭眼,就怕救不回她来。 “阿合,你可是我和我老爹千辛万苦救回来的,这命是我们给你的,你要珍惜些。”长孙俶行喃喃道。 “知道了。”古合清在他怀里抽抽鼻子,轻轻笑了。 长孙俶行见她脸色好了一些这才放心下来:“天色不早了,我走了,穆谨止这几日在外头搜捕安将军,这会儿该空闲下来了,我估摸着他回宫里复命之后就会奔着这儿来了,有的你应付。” “嗯。”古合清抱着胳膊,缩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转而又想起了什么,她叫住长孙俶行:“阿俶,我还有一事。” 长孙俶行负手偏过半个身子:“说。” “帮我在王君那做个假,就说那道诅咒是劈了我。” 长孙俶行皱起眉:“青莲寺和尚说的那道诅咒?” “是。” “为何?”长孙俶行心里沉了沉。 这所谓的青莲寺和尚的诅咒来源于前些日子储君少君府上起的一场大火。少君的婚期将至,张灯结彩的太子府顿时只余一片灰烬。各式流言也从一个坊间传出,说的逼真且有模有样,最为出名的,要数青莲寺一个赤脚和尚的说法:大意是他已算到天上降下一道诅咒,就劈在储君少君的头上,待少君婚期一过,便会应了劫数,届时琮国将痛失储君,而待王君百年之后,他本家的一位能人便会登上王君的宝座。 而这个赤脚和尚好巧不巧,就姓安。 穆谨止本全心全意针对武将第二位玉氏一门,怎奈玉氏的大夫人是太后的幺妹,太后护得周全,他无从下手,便暂且放过玉氏。借此一事,趁机将矛头直指武将第三位的安氏一族。本不过是流言,谣传甚广也是源自百姓对君王昏庸无能的愤恨,无人当真,只有王君在穆谨止的设计下浑然不觉这套流言的荒唐,急吼吼地要找个强劲的理由在少君婚前将安淮峙除掉,偏偏他惶惑不安之中还是极看重自己王君的面子和君王气度,于是便有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令安淮峙杀了养在北子村明面上为农民之子,实为古家后代的古安又,再令自己死士以安淮峙滥杀无辜的名义了结了安淮峙。 真是好一盘大棋。 安淮峙昔年戍守边防,对边防事务极为熟悉,有是武艺超群继古壑之后个耿耿忠心的第三位大将,将他召回琮京也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这显然就是穆谨止夺权计划中的关键一环。若是没了安淮峙,琮国的边防就散了一半了。 这个人她必须得救。 她定定心神,答道:“只有这样我才可能救下安淮峙。” “那我要如何说,王君才会信?”长孙俶行的半边脸被遮蔽在阴影里,声音中有化不开的悲伤,他知道,古合清这个死心眼的又要把自己做进局里了。 “就说我突然旧疾加重,恐怕是活不长久了,我自会让他相信。”说着,又自嘲地笑笑,“我只怕还得再多病几日。” “阿合,这件事你有几成把握......”长孙俶行问得极为慎重。 第六章 玉牌 古合清温弱一笑。 把握?她能有几成把握?这样的谋划步步都是刀尖上舔血。到底,她也不过是在赌,若有一天一切暴露,她那个君耶尚能看在她是他的血脉的份上留她一条命。话说回来,她这条命留不留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的家人朋友,他们本不该被牵连。 古合清看着长孙俶行落寞的背影,清冷地笑笑:“五成。”如今,还是把他拉下水了,既如此,她必须赢。 “好。”长孙俶行留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你且''病着’,我明日再来看你,好生照顾自己,我也不是真的什么时候都能从老阎王手里将你抢回来。” “知道了,长孙大人。”说着,她笑嘻嘻地唤了竺锦进来,“替我送长孙大人出去吧。” 小丫头乖乖巧巧地走到前头,领着长孙俶行出去了。 病人睡久了,身子里尽是些虚力。 古合清起了身,拿了本香谱子立在窗前。东边的天光渐渐亮起来,琮钟响过三下,她突而没来由地心惊肉跳,已经是第三日了,算上将安又平安送出去的时间,绣心也应当回来了。 正想着,公主阁的院内便传来一阵响动。 借着天光,依稀见得一个玄色的人影自外墙的墙头“嘭”一声倒落在地上,接着便是竺锦声嘶力竭的一声:“姐姐!” 古合清心中一惊,起身奔向庭院,只见绣心趴在地上,尚存一息,强睁着眼,抚慰竺锦。竺锦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孩子,见此场面,立时吓坏了,只一个劲儿地哭着叫唤着“姐姐”。 古合清奔过去,做了噤声的手势,先安抚住她:“竺锦不怕,姐姐只是累极了,需要休息。”说着示意云心将尚在惊恐之中的竺锦带走。自己扶起在绣心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她轻轻叫道:“绣心。”虽面上镇定,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绣心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人,见此景,她怎能不心痛。 绣心将手腕外翻,摊在古合清眼前,一条血淋淋的伤疤暴露眼下,伤痕干净利落,平滑均匀,也很明显早已经过基本的行军处理,但血依然在不间断地外流,虽然出血速度极慢,但长此以往,也有伤人根本之势,何况绣心三日不得归,在外根本无法进行妥帖的伤口处理,随身携带的普通的外伤药或许也早已耗尽,这道伤口,着实令人心惊。 “素系链,你果然逢上安淮峙了。” 绣心脸色惨白,虚弱点头:“是,不过幸好...安又少爷已经安全...送走了......” “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古合清抹去眼泪,“都等你好了再说。”她取来一副银针,自她的虎口扎下去,封住了绣心的血脉。 绣心轻轻点头,终于放心沉睡过去。 两日后,琮京入了霜降。 连月都渐渐凉了,竺锦牵来紫檀架上的披风,将她家小姐裹了个严实。古合清倚在竹藤椅上听着小丫头絮絮叨叨,边煮茶边唠起了琮京里的新趣闻:“临家侍郎小姐定了亲,年方十四,临侍郎真是心急”,端茶之时又唠一句“欸,姑娘,这抛绣球招亲呀,若是抛到地下难不成要嫁给土地爷去”……竺锦絮絮着,古合清微微笑道:“十四也不小了,这满琮京姑娘小姐可不是都像你似的小孩子心性,侍郎小姐定的亲想必也是侍郎深思熟虑,你一个小丫头少管大人的事。” 竺锦撅嘴端着煮好的茶过来:“是!姑娘嫌竺锦小。” “嗯。不过我们小竺锦也很是有长进,如今也晓得在外称我公主,在内唤一声姑娘逗我开心了。” 竺锦肃起一张小脸,十分认真道:“各中原因我不清楚,姐姐也不许我深究,但我晓得姑娘是不想做这个公主的。” 古合清接过茶,只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剔透可爱,她年岁尚小,两颊的奶瓢都还未褪去,让人不由想伸手揉一把:“你姐姐做得对,深究无益,你只管好好长大。” “嗯。”小丫头一笑,脸变得奶瓢立时圆鼓鼓的。 “好了,时辰不早了,快些去睡,叫云心进来就好。” “是。”竺锦方乖巧退下,便在玄关处逢上云心,她轻轻拘一礼,满目怯懦,低头而过。云心心有不快,但也未出声训斥。 “云心。”古合清唤道。 云心大步上前:“姑娘。” 古合清扭头看着云心:“你这个样子是想把那小丫头吓死?” 云心道:“她在姑娘身边也不是一两天了,一点长进都无,还是如此这般没头没脑,畏畏缩缩,怎叫人不气,这满琮京的丫头哪还有一个如她这般。” “就冲她前两日夜里的那一声嚎,要不是姑娘早有准备,将整个公主阁围得像个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我们怕是早就露馅了。” “云心。”古合清喝道。 云心嘟囔着:“不论姑娘怎么说,我就是看不上那小丫头,名义上是绣心的妹子,实际上与绣心没一处相像,能跟在姑娘身边,能有绣心那样的姐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偏偏连长孙大人都对她另眼相待。” “竺锦只是绣心母家的姐妹,到底不是亲的,不像也是正常。就算看不上,竺锦也是入了绣心家中,在王君那里也行了见习礼过了明路,从此以后也是京城的名门闺秀,何况绣心对她如此爱重,你也得给绣心几分面子,莫叫她为难。”古合清出言劝道。 云心素来很听她的话,便收敛了脾气,不再作声,只轻轻答:“晓得了。” 烛光映着明白色的窗纸,依稀可见窗外一个瘦小的身影一晃而过。云心警觉地拉开窗跳出窗外,朝着黑影追去。古合清伸手将她拉住,沉声道:“不用追。” 云心拢拢鬓边的碎发,一脚踏上窗台准备原路返回。 “门不在这儿哦。”古合清带些宠溺地提醒道。 云心“哦”了一下,快速去开门,敏捷地蹿进屋里来,继而便言归正传问道:“姑娘知道来者?” 古合清颔首:“是竺锦。” 第七章 玉牌 “她没走啊!” 云心面色发白,“那不是全给她听了去?!” 古合清接过话:“是啊。叫你口无遮拦,现在知道怕了。” “我这不是怕,我这是担忧绣心知道了会伤了情分。” “竺锦不会到绣心跟前说去的,但你下回见她可得对她好点。” 云心嘟嘟嘴:“都怪姑娘宠着她,都给她宠上天了,如今姑娘说话都敢偷听,你瞧瞧她,哪有名门闺秀的样子。” 古合清笑着坐到桌前执笔:“她可不是偷听我说话。” 云心垂着头,站在桌前,焦躁得不知如何作答,随手拿起一支狼毫,沾了墨,落下一字:忍。 这一字可把古合清逗乐了。 诚然,古合清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绣心出身于第二将门玉家,是玉氏先头已故大夫人留下的独女,玉将军陨妻之时年岁不大又一表人才,颇得京城名门闺秀的喜欢,便由太后做主,将自己的幺妹嫁给了玉将军,也就是如今的玉夫人。丧妻之痛还未平复的玉将军奉旨再婚,却在此后一度成为了风流倜傥的浪荡子,生生应了那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此内宅一片争奇斗艳,自然也子女众多,不仅如此,还得再算上外头的花色姻缘,竺锦便是这样一个生在外头的孩子。然而无论如何名头最正的还是绣心,玉南绣。 相较而言,云心的儿时就要顺遂得多。她同绣心一般也出身将门,是第五位武将裘磐全的长女,自小养尊处优,然而这个裘将军还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惧内,他与裘夫人成婚多年,愣是一个妾室都没有添,裘夫人段莫兰也是有头脑有手段,身家背景极好的姑娘,出身江湖有名的段家,阿耶段衔是紫杉派的首领,她如云心一般大时还与古合清幼时有几分相像之处,满江湖地疯跑闲逛,单枪匹马便也敢劫匪船,是真正的女中豪杰。成了亲后御下极严,将裘磐全管得服服帖帖,在这样干净和谐的大宅后院里长大的云心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再后来被选入了公主府后,古合清对她也是百般地宠,她哪里懂得什么叫忍,便是让她少说两句话也是忍了。 古合清正欲出言示下,抬眼只见云心面上一片愁容,只好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转而问道:“宸妼是联系上了吧?” 云心的眉眼狡黠一弯,直接就在桌沿坐下来,把下衬裙一甩,翘起二郎腿:“小的办事,姑娘只管放心,无有不妥的。” “好一个潇洒恣意的男儿郎啊!把腿放下来!” “我这样舒服,这儿又没人看见。”云心撅起嘴开始撒娇。 古合清笑着摇摇头,不在约束她,转而道:“那我让你查的事呢?” “正如姑娘所料,安将军大约就在临侍郎府上。” “何来大约一说?” “我未曾亲眼所见,只是推论,可大抵是没错的。” 古合清点点头。 方才竺锦竺锦提及临阁嫁女之事,使她心中的答案便更加明朗,琮国有习俗,遇喜的府邸纵然是王君未经新人许可也无法入府搜查,临阁就是想以此作为筹码,给安淮峙一些喘息的时间。算来从北子村事发到现在,已有五天了,这五天里,穆谨止的人上蹿下跳在整个琮京城里,搜的搜,查的查,外头处处皆是追缉令,可连日来什么也没查到,还无端地折掉些小兵小将,日日都有他手下的士兵死在城外,就连上次那余留下来的小半支枭使都军死死伤伤,接近全军覆没,事情邪门到跟被下了蛊似的,穆谨止很是暴躁。 然而他也实在具是有大奸之臣的品质,愈是暴躁,就愈是沉溺于美色。一开始他还披甲佩刀日日去琮京大街上溜一圈,后来便在看不见他了...... “要说穆谨止那些兵是真的差劲,一个个都没什么脑子,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就昨日,还钻进玉府的角门,在玉伯父的内宅一通搜啊,可把那些小姨娘们都吓坏了,拿大棍子赶到大街上之后,才知是那领头的兵不识字,全然不知进的是玉府内院,再加上玉府的内院是单独成院,与主苑之间通的是一条幽僻的小径,略微小了些,便以为是个什么小官的宅子。撬了门进去搜,满院的女眷,堂堂宰执我都替他丢人!” “就这帮新兵蠢货,他竟也能放手叫他们去搜人?”云心说着,满脸的难以置信,“这要是我,我得暗地里的都处置了。” 古合清道:“处置什么,那些人没有错,不过是因为他手里快没人了。换做以往,宰执的手下断不会是这个水准,如今这些兵,与其说是新兵不懂规矩,不如说他们根本就不是兵,而是民。他手底下的人只怕死的死伤的伤,完全不得用了,只好临时抓了些流民来凑数。” “凑数?”云心有些讶异。 “是。穆谨止的兵员主要是王君枭使军的左半支,他自己穆军还有宰执府兵,除去那日在北子村的伤亡,枭使军死了大半,剩下的或许也不得用,安淮峙一招一式的素系链可不是闹着玩的。剩下的穆军长期驻扎在别县,府兵到头了也就是那几个人,这样算起来,这些日子死的人可是要他直属麾下的人多得多了。” “姑娘,这其中似乎不大对劲啊,莫名其妙死了这么多兵,穆谨止没道理要瞒着王君,还有王君,近段日子来虽不大理事,可也不会一点风声都不知吧......” “我估摸着他是真不知,这其中确实疑点颇多。” 云心摆摆手,探着脑袋同古合清嚷道:“哎呀,管不了那么多了,绕了怎么一大圈,姑娘的脑袋不会疼吗?” “嗯?”古合清有些发笑,云心的脑回路和天生乐观的个性总能使严肃的时刻变得稍加轻松。 云心从桌沿跳下来,把她扶起来,扶到床边坐下:“姑娘还生着病呢,休息要紧。”说着就散开窗帘,硬要服侍她睡觉。 古合清招架不住,只得顺着她:“好好好,睡。” “我睡之前最后再交代你,联系江湖上我们的人,再放一个烟雾弹。” 第八章 玉牌 “姑娘...你又要干嘛....” “让坊间知晓血恶魔的厉害啊,穆宰执手下那么多兵,我都能杀干净了。” “您怕不是疯了。”云心抱着手臂,站成一副无奈的样子,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绣心醒了会骂死您的...也会骂死我的。” “你去不去?我和绣心谁给你俸禄,谁给你买剑,谁请工匠给你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木头模型?”软话显然是不管用了。 “我去!”云心立马屈服,气呼呼地扯开门,一头撞出去。 古合清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心生欢喜——这才是祥和平宁的生活,她喜欢的生活呀,可自从古氏全族覆灭的那日起,她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就算是这一刻钟的时间,她都仍觉得贪恋。 “快去快回,明日一早给你做灯芯糕吃。”话语不由地温柔。 云心从窗子外古灵精怪地探出半个脑袋:“不吃有姜粉的。” “行,记住了。” 云心刚走,就听见竺锦一阵轻巧又细碎的小步子,一脸喜气不顾规矩地钻进她帘子里来:“姑娘!姐姐醒了!” 古合清心口一松,五分欢喜化作了一口淤血,吐在了榻边。 “姑娘,姑娘这又是怎么了。” “不打紧。体内的淤气浊血,吐出来才好。” 竺锦闻言神色便安定了些,古合清牵起她的手下床:“咱们去西绣阁。” 古府开府之时,便是个极大的园子,大剌剌摊在琮京京城中央,古合清作为古壑最为宠爱的幺女,且上头都是兄长,古壑便为她在古府的西北角另立了一座园子,初时提名为“令好”,后便由她自己做主更名为“凌元”。“凌元”恰有四座装点极为漂亮的楼阁,其中东阁是古合清做古府小姐时的绣楼闺房,直到如今,她的衣食起居仍在这里。后来她选了绣心、云心跟在自己身边,便将西阁,南阁改名为西绣阁,南心阁让绣心、云心居住,理论上都算是开了别府,她身边的人皆是名门小姐,来头都不小,她就怕委屈了她们。绣心将竺锦带进府后,她心疼竺锦身世,便将北阁改名为北槿阁,送给竺锦,算作竺锦的闺楼,将来待嫁虽是玉府庶女,身世不明不白,但好歹也是从北槿阁嫁出去,旁人也不敢冷待她。 待古合清急匆匆地赶到西绣阁,绣心已经强撑着起身,要给她行礼。 古合清上前扶住了她道:“若是乱动,这两日的苦药可就白吃了,我呢也就白喂了。” 绣心虚弱地笑:“让姑娘担心了。” 古合清拉了竺锦一起在床沿坐下:“你那日回来可把小竺锦给吓坏了,哄了好些时候才不哭了。” 绣心道:“让姑娘操心了。”又伸手拉过竺锦:“别怕,姐姐没事,就是出去同人打了一架,有些累着了。” 竺锦乖巧地点了点头,绣心又温和道:“再过些时候天就亮了,你回去安心睡一会儿,姐姐要与姑娘说大场面,别吓着你。” 竺锦扑闪着大眼睛,再一次点头,向古合清行了礼便退出去。 待竺锦退出去之后,古合清调笑道:“你睡着的这几日,外头可是风云变幻,王君丢了个关押在天牢里的囚犯,穆宰执死了大半支枭使军,还有那临阁,素日里爱女如命,这会子倒是急匆匆地要把女儿嫁出去,这些,都是你的手笔吧。” 绣心抿嘴笑了:“可还有些别的什么?” 古合清轻摇手中的团扇,点点头,脸上装出一派认真的神色:“是有的。穆谨止大肆搜捕这个逃犯,手下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几乎耗尽了,这些日子开始在头抓流民充数,他开始也找过几日,后来不知怎的,就沉沦在温柔乡里,一颗心挂在美人的裤腰带上,闹出了笑话。” 古合清忍俊不禁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他那些新找的流民,不识字,七手八脚地胡乱误入了你玉府内宅,好一通搜,被你爹的正头娘子,太后的幺妹拿着个大棍全给打了出来,闹得人尽皆知,丢了大脸。” “这还不算,当天夜里这批流民竟一夜之间全死在了城外。” “谁做的?”绣心思索着掖掖锦被,这种消息在她心里是起不了波澜的,“看样子,姑娘已经查清了。” 古合清摇了摇头便笑了:“明日坊间便会有传闻,是‘血恶魔’的手笔。” 绣心弯起嘴角,调笑道:“不会真是公主做的。” “一半一半。我只叫宸妼杀了几个穆谨止的心腹,大抵是枭使军里的人,伤过你的。现在他的人里鱼龙混杂,有参与过北子村刺杀的,但更多的就是平头百姓,活着便已是不易,不过是投到他手下混口饭吃,什么大作用都没有,我也下不去这个手。”古合清点点头,正经起来。 “那另一半作祟的人找出来没有?” 古合清摇头:“京城府尹郭祉矣足足审了三日,连你家大夫人都上了公堂,流民也都是妻子儿女的,你家大夫人还叫叫嚷嚷的同那些民妇吵,到底什么也没查出来,直到穆谨止派了人去,交代了补偿才罢休。” “你家大夫人如今可是远近闻名的黑鸦容貌,母虎做派。” 古合清说的认真,声音里却带几分调笑,绣心咧开了嘴:“我家大夫人的泼辣劲儿,现下是更臭名远扬了。” 古合清摇着扇子:“要我说啊,她虽是太后幺妹,可真是一点智慧都无,也不怪令尊还心念着你母亲,就凭这件事,丢人的不止穆谨止还有整个玉府,连带着你阿耶那些女眷的清白一起都毁了,听说这两日你家后院里日日都有小娘子哭闹着活不成了,有要吊死的,有要投水的,你阿耶也是焦头烂额。再过分一些,只怕是连你也要遭人嗤笑。” 绣心笑着粘过来,靠在她的腿上:“玉南绣的脸面如今可是同虔安公主连在一起的,还要算姑娘一个。” “那可新鲜了,这丢人的名声再臭,也臭不过血恶魔,说起来倒是我连累你。”古合清低头瞧她。 绣心嘻嘻笑着:“也都差不多。” “我啊,只要你们都平安,阿耶走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会保护好整个琮国将门。你父亲是琮国武将第二位,若是没有现在这位正头娘子,如今安淮峙的处境怕就是你玉府的处境,你也别为他当初停妻再娶而气恼,毕竟他还是心心念念着你母亲,对你也算是呵护。” “嗯。” 第九章 谜底 这梁子也算是真正结下了,从今往后她阿耶在王君那里将会是更加寸步难行的境况了。 “穆谨止这个奸佞必须除去,不然,总有一天会轮到玉府,轮到别的将门头上。” 绣心一双眼幽深看向远方,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太后病重...保不了我阿耶几日了。” “对了,安淮峙是在临府吧。” “是,是我指引他去的,他刚回京,与这里的人都是点头之交,临阁是老臣,为人忠直,品行上也很过的去,我想这他倒是可以托付。” “你做得对,临阁不孚你望,确实护下了安淮峙,只是仅凭他的能力,护不了多久了,至少护不到我的计划实施之时。” “所以姑娘打算故意放出流言,把祸水引到我们这边。” “王君要杀安淮峙,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觉得他会夺权,其次才是害怕安又的事情败露,如果我放出去的这个流言可以扭转方向,那安将军就有救了,我也已经让阿俶禀告王君,就说诅咒降在我头上,王君必会将信将疑,届时流言一起,他虽不会相信我真的杀了那么多人,但群民义愤填膺,他至少会信诅咒转移了。事情牵扯到我,凭穆谨止对我的感情,他也会暂时收手的。但穆谨止也不傻,我能想到的他自然也会想到,挨家挨户犄角旮旯搜到现在,范围起码是缩小了,临阁女儿的婚事,就是一个信号,他大约已经猜到安淮峙在临阁那躲着了。” “只是流言不攻自破,穆谨止想夺权,必会寻其他的方法,只能用我的病暂且牵制住他,让他无暇顾及安淮峙。” “可临阁和安淮峙怎么完全没有动静。”古合清有些担忧。 “我有扔下一串白玉珠子,是那一年古伯父尚在时姑娘围猎奖得的,当时临阁也在场,不会认不出来,只可能是临阁还未看到那串珠子。” “适时提点他们,局已经做下了,不能有闪失。” “我明白,等流言四起,他们若还未有动作,我会亲自登门。” “好。” 两日后。 暗夜,云间偶尔的光亮刺着黑色的幕布。 临阁与安淮峙并排站在素心斋的湖心亭中。 无言多时,临大人先开口了:“这些日子,穆谨止暗地里搜查,就快要轮到老夫府上了。” “连累大人,安某深感歉意,无以为报。” 临阁道:“安将军是肱骨之臣,老夫为着先王留下的旨意,也定会护你周全,借小女的婚事,这几日,临府同如铜墙铁壁,不知安将军可想出应对之法。” 安淮峙摇摇头:“安某尚无头绪。” “外头,流言四起,已经传到江湖上了。” “安某也是到了今日才知王君密令我杀的竟是古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 临阁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谁能想到偏僻山庄中一个普通农户身边的孩子竟是曾经琮国第一将门的贵子......” “但我万没有杀了那孩子。” “不必解释,将军的人品,老夫信得过,不然也不会将将军藏匿起来了。” “多谢临大人。” “可旁人大多不信你。安将军武艺高超,朝中无人能耐你何,只是江湖上的人就不一样了,将军千万小心。” “安某会的。还有公主......” “公主殿下若真的如传闻所言,恐是又一次伤了心,失了神智,上次这般大开杀戒还是古家全族覆灭的时候,公主过去是多心慈的一个人呐,如今......”临阁忽然不说了,稍过了一会儿道,“据将军说来,那日救将军的女子倒是位高人,若能得她相助,或许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将军可能勘破那女子的身份?” “她只留下了一串珠子,我从未见过,她那些剑法也变幻莫测,实在探不清她的来路。” “珠子?” 安淮峙从袖口掏出那串白玉珠子,珠子通透,还散着几缕檀香。临阁接过珠子,就着月光细细看,良久,眼中蒙上一层泪:“这是先帝赏给已逝的古将军的珠子,那女子大约是虔安公主的手下。” “大人能确定?” “自然能,那一日老夫在场,这珠子是狩猎的奖赏,在群臣手中都传过一遍,老夫素来过目不忘,自然不会记错。” “可那孩子他是公主的弟弟......她怎会帮我?” 临阁捋捋胡子:“难道......那孩子确实未死,公主早已发现王君对那孩子动了杀心?” “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确实愿意助将军一臂之力的......” 临阁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神色颇有些紧张:“将军可是伤了那姑娘?” “是,夜间视线不明,安某没认出是个姑娘,一剑伤在了那姑娘的腕上,大约是......左腕。” 临阁额上直冒汗:“公主一贯护短,身边的人又是名门贵女,这剑术通天的姑娘不是玉将军家的嫡出千金便是裘将军的女娇娥。”说着提步就往亭外走,“但愿不是裘将军的那个宝贝姑娘。” 天色渐渐清明起来,古合清服了药睡下,长孙俶行开了些致人嗜睡气虚的药,将她伪装成“油尽灯枯”的样子。 绣心方才退出门外就见云心迎上来:“绣心姐姐,临阁大人来了。” 绣心蹙起眉:“果然来了。” “可小姐这个样子......” “我去。”绣心当机立断,“人呢?” “在前厅坐着呢。” 临侍郎端坐在檀木椅上,糕点坊的小厮已端了茶和糕点上来,虽尚在夜晚,但古府内外却如白日周全,足见王君对这虔安公主的重视。 深夜拜访公主府让临阁有些不安,一旦王君知晓便会败露,他一时不知自己的作为是对是错。 正是焦躁之际,就见绣心自偏厅走出,格外有礼:“绣心见过侍郎大人,这厢有礼了。” 临阁赶忙起身:“下官见过玉二小姐,二小姐有礼,折煞下官了,这要是叫玉将军知道,那下官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绣心一笑:“公主已然歇息,临大人若是有事,便同绣心说吧,待明日绣心会回禀公主。” 临阁点头,环顾左右,绣心心领神会,屏退了下人,临阁才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临阁来替安淮峙向公主请罪,不知安将军伤了公主身边哪一位金尊玉贵的姑娘?” 绣心弯起嘴角,道:“临大人倒是个爽快人,看来这满城通缉的安将军真的是在你府中......” 第十章 谜底 临阁立时跪在地上狠狠叩了一个响头。 他哆嗦道:“临某不敢欺瞒公主。” “临大人怕什么,我们公主虽背着个不好的名头,但也是讲理的?”绣心道,“临大人的忠心绣心佩服,我们公主也很是感怀。” “临某早知公主有爱才之意,今日才敢前来,不然临某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绣心扶起临阁,翻开右手手腕,一道疤痕跃然眼前:“这是自然,只要安将军和临大人愿意配合公主,这一笔账又有什么。”说着又拿出一封红色锦布,“听闻临府大喜事了,只可惜我们公主有病在身,没能前去为小姐庆贺,这点心意还请大人手下收下。” 临阁忙接下来,连声道谢。 绣心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面吃一面又道:“安将军这些年驻守边关辛苦,多亏了他,才叫家父在这京城顺遂安乐,劳大人回去告知安将军,这些日子他只管在贵府好好歇着,洗一洗风尘,只要他藏得好,便能让这京城的风云变上一变。” “是。”临阁赶忙答道,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感激。 绣心微微一笑:“也请临大人珍重自己,公主格外想念儿时初见临大人的日子,还望日后能再叙上一叙。” 临阁振奋起身:“老夫愿为公主赴汤蹈火,也定会珍重,望公主也一切顺遂。” 绣心看着临大人年逾古稀振奋表态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逝去的祖父,也是这样忠心耿耿,这样的气血昂扬,忽然会心笑了,她起身将临大人拉回椅子上,递去糕饼:“大人吃些糕饼吧,这可是琮京最好的厨子做的,出了古府可就吃不到了。” 接下来连着几日,古合清都起得早了些,因达成了合作,她心下也轻松了许多,连精神也好起来,又无甚事情,便拿了炉子来,一面煮茶,一面摇着扇子赏秋叶。方添了一瓢水进炉子,抬眼便见一只金丝雀跃在墙头,左左右右跳得很欢实,难得能见到如此可心又松快的景致,她不禁喜上眉梢。 “墙头著孟秋,白玉不归笼.....” “哎呦,我们自由的金丝雀,原是早起作诗来了。”云心和绣心一同出现在廊下,端着些早羹吃食。 古合清放下手中的半盏茶,也不恼,转身调笑道:“长孙俶行医术见长,一剂药下去,虽身子软瘫,但脑中灵光乍现,连我这半死不活的心性,都会做诗了。”她挑挑眉,“唔,是一等奇事。”又摇着扇子肯定道:“可见他学的十分用心。” 小厮移来小案,绣心将吃食摆上,三人便坐下吃起早膳来。 绣心屏退了下人,掰了半块糖馒头,轻声道:“昨儿个,我在临府门口瞧见一个女子,披金带银地要上门拜访,说是穆谨止的家眷。” 古合清“噗嗤”一笑:“怕不是那位有名的温柔乡,了国美人。” 绣心笑着摇头:“我看着不像,她并不面生,我记得以前大约是在宫里当差的。” “是个宫女?!”云心惊道。 古合清了然笑道:“宫里的女人他都敢下手,胆子真是养肥了。”古合清吃了口粥道:“临府还在十日不得搜寻的期限之内,那美人没能进临府吧?” “自然不能。” “他果然猜到了安淮峙的下落,这位温柔乡大约是个探子......” “明知是进不去的,穆宰执为何还非要多此一举,莫不是上回丢的掉的脸捡不回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云心疑道。 “进不去才好呢,恰好验证了他的想法。他此法虽丢了脸,但在查明安淮峙究竟是否在临阁府上一事倒是事半功倍的,他若进得去,恰好搜一搜临阁府邸,看看这个老臣有什么能钻的空子,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来日方便拉他下马,毕竟无论怎样,他与临阁都是敌对的,自他位高权重,临阁参他的本子少说也有几十本了吧;但他若是进不去,恰巧就证明了临府心虚,一个女眷,不过是想去道贺,都严防死守,你说,临府是不是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云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绣心笑笑:“在这件事情上,临府本来就没得选,怎么做都不会对的,临家小姐的婚事太打眼了,并且说实在,琮国虽有不成文的十日之期,可到底也没有人真真正正用过,临府可是十日来就有出无进,如此严谨,倒还是第一次,可若是不那么严谨,想杀安将军的人那么多,江湖上尽是高手,安将军很是危险,所以这道难题根本无解,不过姑娘既然看重将军,为何还要任由江湖躁乱?” “江湖那么大,我哪能左右所有的人,不过,安将军的安全是定要保证的,你二人这两日多盯着点临府,我怕逢上江湖上的高手,他打不过。” “是。” “你倒是有闲心,外头都闹起来了。” 长孙俶行一身白衣负手进来,他身后跟着个小竺锦,小丫头不知怎得,眼泪簌簌落,哭的梨花带雨的,身上脏兮兮的,肩膀头发上还有烂菜叶子。 这......这又是哪出啊? 长孙俶行把她从身后拽到身边,绣心即刻迎了上去,轻声安慰,得了古合清的眼色,便先将竺锦带了下去。 古合清有些不知所措,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长孙俶行甩甩袖子,在一旁一张竹椅上坐下,指着她嗔道:“还不都是你自找的!外头现在传的是纷纷扬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你痛失爱弟,杀你爱弟的凶手却仍在逍遥法外,你气得发疯,恨那些搜捕的兵没有本事,于是像多年前那般大开杀戒。一日搜不到,就杀十人,两日搜不到,就二十人......如此类推,外头的人啊,现在对你这古府都避着走,你自去门口瞧瞧,好一个门前冷落鞍马稀。” “竺锦今日去外头采买胭脂,听见街边小贩说起这事,急着同人家辩解,那些商贩觉得她不辨善恶,竟聚一块儿,拿什么萝卜条,烂菜叶子丢到她身上,被欺负惨了,碰巧我从太医院回来,路过那一条街,去取订好的龙骨,才将她救下来。” “哈哈。”古合清干笑两声,“我这不也是没办法。” 第十一章 谜底 长孙俶行那张嘴平日里是字都不多言,可一到了古合清这里,话多得收不住不说,还总有那么几句不正经的。 他调笑道:“好计谋,没办法的好计谋!” 长孙俶行放下手中的茶盏,“诅咒劈的是你,奄奄一息将死之人是你,日日大开杀戒的也是你,这琮京所有的坏事你都认了,你怎么还不上天啊?” “我没认。”古合清无奈道。 “总之,你这个名声是没救了。不过,人,我还是能救一救的。”长孙俶行握着古合清的手放到案上,“例行诊脉。” 古合清嘴角微微扬起。 “如何。” “嗯,脉象微弱,很有一命呜呼之兆。” 古合清忍俊不禁:“多谢。” “穆谨止可来过?” “来过几回,他近来得了个美人,日日笙歌,哪顾得上我?”古合清嗤笑道。 “也是奇了,你都快死了,还在外面背了那么大个黑锅,他也不守着你,亏得他平日里对着你便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大概都是假的。” “还没到时间呢,估摸着也快来了。” 长孙俶行点点头,两人静了一会,他突然道:“他来之前,你可否为我解答一些疑惑。” 见他神色肃穆,古合清便也不打算瞒他了,如今她身陷局中,若是大事不妙,长孙俶行知全貌,届时也方便逃跑,他素来脑子十分好用,说不定还能救她一把。她清清了嗓子,自个儿招了:“少君府上的火是我放的,本打算转移王君注意,那夜便将安又送走,可最终没有成功。” “后来那个诅咒的流言就传开了,我让宸妼暗地里查探过,青莲寺半月前住进过一支翊国商队,商队的头头借着倒卖玉石,暗地里与穆谨止有些往来,青莲寺的那个安姓和尚传出预言后便不知踪迹了,我大胆猜测,穆谨止与翊国勾结,想杀了安淮峙霸占边疆兵权,翊国的的目的性就更大了,他们不仅要边防溃散,也要太子死。因此,无论我如何祸水东引,就算我真的一命呜呼,也只能干扰到穆谨止和王君,而翊国的行动一定会照常。” 长孙俶行喃喃道:“是啊,如果太子死了,就能证明预言正确,那么安淮峙也该死,最后要么是王君将琮国翻个底朝天把安淮峙杀了祭天,要么就是安淮峙叛国,跟他们走。” “他们带不走的,安淮峙够忠,但最起码,琮国不会再有第二个安淮峙了。” “如果太子没死,流言不攻自破,穆谨止得不到兵权可以想别的办法,但翊国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古合清十分赞许地点头:“所以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少君,我们的太子殿下必须活着,我们才有资格来谈边防。” “我只不过是利用穆谨止和王君对我的感情。穆谨止早知流言是假,他不过是真的担心我罢了,担心我会死,毕竟你医术高明,你说会死,那十有八九活不成。要说真心,他对我的真心,倒比王君还要多些,至于王君,得知诅咒应在我身上,少不得在心里高兴几下,起码他的王座是可以保住了,这样他们二人都会同时放松对安淮峙的搜捕,安淮峙也就可以安全几天。” “等等!”古合清突然想到什么。 长孙俶行亦神色凝重地站起来:“这其中看似通敌,实际上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完全一致,穆谨止利用自己表面的贪婪掩盖住了他根本的目的。咱们的宰执大人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与王君的那些暗斗,他也大约知晓,并在其中放水了,你想,他那般心机深沉,怎么会任凭你放一具面容模糊的尸首充当安又,他一定会查清楚的,但他没有查,他知道你早已救走了安又,便索性在王君面前陪你演了一场戏。” 古合清浑身颤抖着坐下来....... 深秋入冬的时节,城外的原野上,两眼空泛泛望过去,便也都是累累的霜痕,透净的一层白下青绿的颜色还很清显。 榆次走在这寒凉里,低头才得见一些枯涩的青黄,小心地参差在绿色之中,嘴角不由微微弯起,柔和的眉下一双细长又上挑的眼睛竟透出些明亮的笑意。 “多灵性的一方水土啊。”榆次猫着轻轻说道,他是说给野草听的,转瞬又偏偏头笑起来,“再给我十年,我定还你们长乐未央。” 他直起身,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四周都是旷野,除了自己身后的长亭,没有任何看得见的茅屋小舍,茫茫的远方,野草生长,青山垒叠,候着人可真是件无聊的事。他又仰头看看头顶上的天,深秋时节的天最好看了,朗晴的日子就算没有日光也蓝的很亮堂。 他身边没有带人,是难得的清净,赏够了景,便很闲适地落座在长亭里,自袖口拿出一卷书纸细细研究。这是一幅琮京周边的山势图纸,画的就是琮京郊野群山的布局,也就是他现在身处的这片地方。 待他研究透了,抬起头,正巧看见远处有人奔马而来。 他站起身,一双漂亮的眼睛不转睛地盯着来人飞驰的身影,微微笑着,唇边轻轻的报出数字:“十,九,八,七......”最后他了然一笑,目光里带上一种确信:“是了。” 来人策马速度极快又十分稳健,不过一小刻便在停驻在了他眼前,也不下马,只是那眼神扫他几眼,眼里还放着七分狐疑,唇边则带着三分讥笑,整张脸上还摆着几分嫌弃,总体而言,就是不大善意。 榆次看着来人一身紫袍官服,十分雅正地展开一个笑:“穆宰执。” “哪里来的公子哥,榆次将军就是这样对待翊国功臣的?”穆谨止仍旧拿眼角看他。 榆次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柔和的贵公子气息,连同他那张甚至能被称作是“美”的脸,叫人实在无法将他和三大五粗坐镇疆场的将军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可他实实在在货真价实就是个将军,还是多年威风飒飒令人闻风丧胆的那一种。 他一时哑然,不过一瞬便又拾起他那个笑,从胸口拿出一封小信,递给穆谨止。 新的封尾上是翊国太子许成渊的官印,穆谨止扫了一眼,将信封贴身放入胸口:“说吧,你是何人,榆次在哪?” 第十二章 谜底 “你要找榆次?”榆次脸上挂着玩味的一抹笑。 继而不慌不忙地拿起石案上的那卷图纸,在手中晃了晃,另一只手点点了一处西南方向的山:“宰执大人先随我去那处山头。” 穆谨止皱起眉:“我为何要听你的......”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便已不见踪影。穆谨止快速回身,见那人翩翩的身影已在百米开外,跃上一棵光秃秃的树,负手回头一笑,而后踩着成排的树枝子,往山顶去了,双足未沾上一片林子地上的枯叶。 这轻功了得。 穆谨止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平地跃起,向他追去,待他堪堪落在顶峰的岩石上,榆次握着书卷已经候他多时了,见他一脸冰冷傲气地站在那里,还是温温的一个笑。 “你是江湖人士。” 榆次上前一步,笑意从喉间带出来:“武林皆通,还不许我有些不入流的小技了?” 穆谨止皱起眉:“你怎么废话这么多。” “山头也来了,自报家门吧。” 榆次摇摇头:“我在这山头上还有未竟的事宜。” “......” “我要去找一株海棠。” “........”入冬了哪里来的海棠? 穆谨止觉得他快疯了,脱口而出:“疯子!” 榆次也不恼:“宰执大人要跟我一道去吗?” 穆谨止阴着一张脸,不作答。 “我来之前,太子殿下说过,穆宰执执掌琮国大小事宜,经年已久,但论能力,只够做个宰执。”他说着伸手在穆谨止身后一点,拎起紫色的衣襟腾空而去,“今日就让穆大人开开眼!” 穆谨止被点了穴,丝毫动弹不得地被带上天,各中羞耻,他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 轻功再高,也毕竟带着个人,榆次有些负累,他将人扔了下去,然后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秃树上。 榆次穿遍小低的灌木终于找到了野海棠,高贵无比地回到秃树前,手里握着朵淡粉色青紫藤的小野花,一身蓝白的锦袍依旧齐整完好,甚至透出几分光鲜。 高贵的榆次走到穆谨止跟前:“服了吗?叫祖宗。” “娘炮!”穆谨止心累。 榆次又笑了,抽出贴身的短刀斩断绳子又替他解了穴,再将他扶起来,一连串动作恰到好处十分恭敬,站定后道:“我就是榆次。” 穆谨止心里虽恨得不行,但榆次他开罪不起,于是熟练地换上一个假笑:“看来将军的一大爱好就是拿人当猴耍着玩,将军早点告知在下,在下手里很多好玩的可多得很,不乏一些貌美的小娘子,虽连将军的边角都衬不起,可是当猴耍,还是要比在下合适得多。” 榆次负手站在他跟前看着他,一张笑脸,骨子里的寒意却透过层层衣物往四周扩散,穆谨止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将军若无指教,在下就要走了。” “方才多有得罪。”榆次开口道,“但我今日确有一句话要告知大人,纵然乱世,人如蜉蝣,天下苍生也是女娲所造,不是说杀就杀的,何况如今琮国有国有君,还算不得乱世。” 穆谨止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琮国,有君?” “至少他还高居君位。” “他坐不久了,我会杀了他。”穆谨止用最淡的口吻说最狠的狠话,“包括他的子孙后代一起,一个,我都不会留。” 榆次的声音温软,嘴角带笑,道:“那那位虔安公主呢?” 像是一根小刺扎入掌心,穆谨止怔了一下,转而释然笑着看着榆次一字一句说道:“她不是赵庆义的孩子,她永远只是古壑的女儿。” 榆次笑着低下头:“宰执大人说的是。” “不要动她。”穆谨止阴森森笑着逼近榆次。 “我从不滥杀无辜。”榆次笑脸相迎,“不与我们的计划有所牵扯便是前提,但现在看来,她怕是不无辜。” 穆谨止一记眼风扫来,神色里全是警告:“我再说一遍,不,要,动,她。” 榆次道:“可我要安淮峙和少君的命。” “她拿着血恶魔的头衔,冒领你的罪孽,放出流言,转移诅咒,就是要乱你的心智。穆大人乱了吗?” “我没乱。” “大人没乱,日日躲在府里做什么。” 穆谨止衣边的拳头渐渐握紧,他诚然是乱了,他有意放过绣心让她救走古安又,尽管心里明白,诅咒这事根本是一个幌子,可他还是担心她会死,生怕真的有那么一个诅咒,且那诅咒成真了。在他确认了安淮峙所在之后,凭他暗藏多年的实力,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可以杀了他,可他没有,只是依循她的引导,放松了对安淮峙的追捕。他造出自己沉迷美色的假象,闭门不出,也只为让她放松一些。 她生着病呢。 “穆大人,我与太子殿下为人,大人知晓,我们轻易不会动虔安公主,只要她不是冲出来替少君挡刀,一切都好说。” “大人尽可以去做想做的事,去护想护的人,但在下也要对殿下和翊国负责,往后与大人同路而行,你我各司其职,但愿我们合作无间。” 穆谨止眸色深重地看了他一眼:“琮京的舂巷有户三进三间的院落,拿去做个接头点吧,若找我,找只好的信鸽送信,不要登门穆府,人多眼杂。” 穆谨止说着,丢下一封房契地契,沿着山路走了。 榆次俯身拾起那封房契,掸掸灰尘,忽然想起了那位虔安公主,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竟能让穆谨止这样阴狠毒辣的人露出几分柔情,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光有女子姣好的容貌是一定不够的,她一定有独特之处。 这一想着,竟有些出神...... 穆谨止回到府上,正妻那边便差了人来,说是大儿子今日被学究问了功课,回得甚好,于是便做了好酒好菜,想同他一齐贺一贺,也好叫孩子高兴高兴。 穆谨止合着眼,烦躁地挥了挥手,意思是不去。 家中小厮都极伶俐:“那奴才替爷去请陈娘子赵娘子周娘子三位娘子来唱小曲子给老爷解解乏?” 这三位娘子是王君前不久刚赐的,都有极好的一副歌喉,面容也都不错,论得上美人。他点点头,小厮便张罗去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三位娘子便齐齐地码在了正堂上,正摆好古琴拿好琵琶,准备唱几曲,穆谨止抬起了眼皮。 这一眼看得他极烦,他府里就属女人最多,可一个两个三个都不是他想要的,偌大一个府邸,没有一件东西,叫他觉得舒心,他将她们都撵下了堂去,不许再上正堂来,又叫来小厮。 “让杨娘子来。” 第十三章 故人 小厮下堂,请来了杨素淳来。 杨素淳挪着碎步上堂来,一身灿色的丝衣,与在宫里时不同,眉目都带上几分柔情,腰肢细软,巧笑倩兮,这一眼便能看出是飞上枝头作了凤凰,比过往高贵不少。 “大人。”杨素淳娇滴滴地行了礼。 “来我跟前。” 杨素淳走上前去,穆谨止睁开眼去看她的眉眼,像,像极了古合清,他一笑,吩咐道:“唱一曲《婉人归》听听。” 杨素淳便坐在他腿上,娇滴滴的声音唱起了绵长的曲调。 小厮勾着身子道:“奴才去给大人拿几壶婉人潞来。” 外头下起了冰冷的冬雨,一边泥焙的炉子上煨着香酒,杨素淳伸手去拿茶盏为他舀婉人潞,却被他拉回来,仍旧箍在怀里,杨素淳娇羞地笑着,穆谨止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的眉眼,但她却不知此时这位大人心中忆起的旧梦,是另一个女子,琮京最为高贵,却也最臭名昭著的虔安公主古合清。 眼前的这副眉眼神似古合清,甚至单论眉眼,还有几分以假乱真的味道。那副眉眼,曾给予他生的希望。 人间的缘来缘起,就是天注定的巧合。有人让你在绝境逢生,有人让你在人世驻留。 穆谨止的活气,全仰赖古合清那时的一句话:“你喜欢忘忧草啊!” 那天是古家的马场戏,他彼时只是一个少年官。 所谓少年官,是由京城宦官出民间挑选出来的贫寒子弟,接入琮京设立的官学念书,学成后,即可按照在学期间的成绩分配官职。少年官,本为先王设立的选才机制,先王在世时,一度如火如荼,官学成绩领先者更是前途大好。落到如今王君的手中,竟变了。官场的污秽险恶渗透进了官学之中,有权有势的大臣们变着法的将自己的孩子捧上前头做官,还有坊间有名有姓家财万贯的的商人更是发了疯似的捐官,做官是好啊,人人都抢着要做官。少年官学落魄了,官职如同划饼,名额愈来愈少,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顺利走上仕途,剩下的,变成了京城里两年一补的宦官。做少年官的人,大抵没有父母亲属,是整个琮京最为孤苦无依,漂泊无根之人,也极不受尊重。 如此,他那样低贱的人,自然不是受邀来到古家马场戏的。他是跟在运菜的菜框子中进来的,他那时每日里都吃不饱,十几岁的少年个头极小,还总遭欺负。 古家的马场戏是很有名的,那是古家自己的戏班子,自己的戏本子,在马场上演,戏本子里的兵法几乎都是实操,坊间都道,若一生能得见一次古家地地道道的马场戏,对研习兵书之人而言,是无憾了,也还曾有人在马场戏上顿悟兵法深意,成了了不起的兵家大人。 他喜欢兵法,可那时根本没想着要成兵法大家,他本打算,得见那一次马场戏,便回乡到他爹娘墓前,自己了结残生——他压根没想着要活下去。 他从菜筐子里头爬出来,蹑手蹑脚穿越整个古府,尽管很小心,但还是被古府的小厮发现了,他连马场营帐的影子都未见到。 小厮看他那一身脏兮兮的粗麻衣服,极为破败,便自然而然的将他当成了外头混进府来偷吃食的小叫花子,十分嫌弃地想赶他走。 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当下竟然跪下了,抱着小厮的腿,不愿离开。屈辱的泪哗哗淌下来,那是他毕生最后一个愿望,他希望能得一次的满足。 小厮十分厌烦,拖着他,要把他往外扔,无奈他抱得十分紧。小厮火大起来,只想把这个厌烦的狗皮摔掉,竟对他又打又踢,下手极重。 他死死抱着小厮的腿,像抱住此生的最后一点念想。直打到他满身淤青,快要晕厥过去之时,他的“救星”出现了。 年方五岁的古家小姐高喊一声:“停手。”这两字虽语调平缓,却自带震慑力。 那小厮缓过神来,呆呆地看着眼前身高才刚到他大腿的自家小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吓得屁股尿流,一个劲磕头认错:“小的不是故意,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小姐.....” “你犯禁规了,香草,带他去领罚。”说着,她身边的一个小婢女便上前领了那小厮走了。 小古合清蹲下身去扶他:“你还好吧,怎么手上全是血。” 他小心怯懦得把手藏到身后,不敢抬头看她。 “你不要怕哦,我们家是不许欺打弱小的,我刚刚罚他了。”小古合清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们家没有雇你这么小的童子,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穆谨止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脚底下那丛草。 七月里的晴日,日光亮堂堂地落在地上,那草被晒出些幽香,一片葱笼的绿色之间,夹杂着几支橙黄色的花多,开的很盛,花瓣尖利,向外舒展,有几分倔强的意思。 他只是瞧着那丛发呆,面前的小女孩子却笑了:“你喜欢忘忧草啊!” “啊?”他哪里知道什么忘忧草,不过一个少年官,只配苦读四书五经,忠君爱国,谁人会来教他这些草木霜花的风雅之事。 小古合清却热情道:“这多么简单。”她说着欢快跑进草丛里,不一会便出来了,手里拿着几枝花,一支支排得错落有致的,继而又向他问道,“你有绑带吗?” 小穆谨止没反应过来,还是“啊”一声。 “这个甚好!”小古合清顷刻间便相中他发间的红发带,顺手捋了下来,那到手里又开始嫌弃,“唉,都脏了。” 穆谨止听了这话,脑袋垂得更低了,他脏兮兮的头发没了发带束着,尽数披散了下来。小古合清十分通情理,知他是觉得有些羞耻了,便笑道:“无事!我头上这个也甚好!” 说着,便解散自己的发髻,只留下头顶的一个小髻。她伸手把自己发带递到他眼前:“就用这个!” 小穆谨止怯怯懦懦地看了一眼,又把头低回去。 小古合清三下五除二地绑好那一束忘忧草,一束普通的小花在她手中,改头换面,橙绿相间,错落有致,再配上橙黄色的丝质发带,十分耀眼好看。 “送给你!”她伸手把花束递给小穆谨止。 穆谨止的记忆里,幼小的古合清身上叠影着“忘忧”二字,如同墨画侧边的题字,是人之一生的际会,从容,顺遂,灿烂,耀眼...... 第十四章 故事 小穆谨止扭捏几番,最终还是伸出手。 他接过来忘忧草,脸上终于泛起了一点点羞涩的笑意,他低头说一句:“谢谢。” 小古合清撅起嘴:“做什么一直低着头呀!真没劲!” 小穆谨止以为她真的不高兴了,便迅速抬起头,谁料,小古合清却笑起来:“我耍你玩儿的。” “哎呀,你手上的伤还在流血!”她说着圆乎乎的小手就过来牵他,“走,我带你去找顶顶好的郎中。” 小穆谨止想拒绝,但耐不住她手里抓的死死的,年纪不大,手劲却很足。她带他穿过一方装饰精巧的庭院,又穿过绘着鸿鹄彩云花样的门廊,直走到一扇小偏门。她伸出胖乎乎的手敲了两下:“长孙先生,长孙先生!” 开门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轮廓清晰分明,慈眉善目。只是一见他,便蹙起了眉,似是有些烦忧。 “这位...小公子...”话说到一半便噎在喉间不再说下去,“进来吧,我先给你治治伤。” 慈眉善目的男子让他坐在一张矮凳上,为他端来水盆和棉布,微微笑着哄道:“我们先洗一洗伤口,有些疼,忍一忍。” 小穆谨止逐渐放下戒备:“嗯。” 确实很疼,挨打时伤口在地上摩擦,一片片地糊在一起,隔着粗布袖子,连拆洗都不容易,小穆谨止好一通忍。 好容易上完了药,包扎好。慈眉善目的男子起身,在身边的药箱里拿出两个小小的瓷药瓶交给他,然后转身对小古合清说:“阿合,马上带他出府!” “长孙先生......” “阿合,不要多嘴。” “师父,他还有伤!”小古合清叫起来,“师父,师父,不能让他歇一会儿再走吗?”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长孙先生被磨得没有办法:“最多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还不够歇口气的.....” 长孙先生蹲下身来:“阿合,他是少年管学的人,回去晚了,要挨罚的。” 小古合清懵懵懂懂地看向他,他又低下了头,声音如蚊子一般细小:“我愿意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想看马场戏。” 慈眉善目的男子看着他,叹了口气:“孩子,马场戏不是你能看的,你也莫要白受些皮肉苦,脾气倔的时候觉着那些坚毅着实动人,可好好护着自己可比一时半会儿不成气候的坚毅要强得多。我知道......少年官学......不是个好地方,但你唯有混出个人样来,才有阳关道,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我是医家,今日你闯入的是古府,遇见的是古家小姐,还算是件幸事,如若不然,你或许连少年官学都回不去。今日这里有圣驾,擅闯,是要杀头的。” “你若有命混出个名堂,有来日,你们会再见的。”他说着拍了拍小个合清的背,“快送他走吧,你若想他活命,这件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 “连阿耶也不行吗?” “连阿耶也不行。”长孙先生道。 “哦。”小古合清应了一声,扶起他走出偏门。 待他们再穿过长廊和园子,回到忘忧草边,他心里觉出了一种不舍。小古合清看着一边的那扇角门,一张稚嫩的脸上带着点老成的忧心忡忡的脸色,把那束花塞进他手里:“你快走吧,你若有什么损伤,你阿耶阿娘会心疼的。” 小穆谨止低下头,十分缓慢的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我......没有耶娘......他们早就死了......” 小古合清有些惊讶:“死......了......”这惊讶只持续了一会儿,她那时还是乐天派的贴心的古合清。 于是,她随即扬起一个精灵一般的笑容,眼睛里透出一点小狐狸似的狡黠。她再度伸手去拉他,带着他风一般往角门的反方向跑:“你别伤心,我得你去看马场戏。” 他最终还是看到了马场戏,空旷的马场周围搭着坚实又整齐的红木棚子,光滑平整度,一看就是好材质,得花不少银钱,棚子下坐满了锦衣华服的人们,他们大都贵气十足。 但这些都不重要,那时的小穆谨止的眼中,只有那一片马场,马场上策马狂奔的演员,在努力表演着战场排兵布阵的故事,马踏黄土扬起一片片尘埃。马场旁的马蹄花满树开了,随着一阵阵的风,飘到四处,飘到他身边那个小小的女孩散落的发上。他们缩在马场外沿的角落,静悄悄地看那场马场戏。 他看得正入迷的时候,就听见小古合清在他身边轻轻地说:“你知道忘忧草也叫萱草吗?” 他摇头。 “那萱草又代表着什么呢?” 他安静想了一会,这个官学的先生是教过的,他道:“娘亲。” “你娘亲会一直陪着你的!”她胖乎乎的手指点点那束忘忧草,笑了。 他看着她纯粹无暇的笑容,也笑了。这是他耶娘走后,他的第一个笑。 直到多年后,他也再未那样真心实意地笑过。 他不想死了,他要好好活着,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 可惜的是,那束忘忧草甚至没熬到第二天早晨,就被官学里的那些孩子撕碎践踏了,他像护着性命一般护着忘忧草,于是就又是一顿结结实实的踢打,那是他心里第一次浮起杀人的念头,等混出去了,他要杀了他们,杀了这些毁掉他希望的人。 他没有在少年官学历经磨难,而是被带回了翊国。他阿耶与琮国大战身亡后,昔日的部下一直在满城寻他,最终在琮国官学找到了流落在异国他乡的他,他们将他带了回去,继承了阿耶的爵位——那个爵位也是用阿耶阿娘的性命换来的。他过起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身边却毫无真心实意的关怀或爱意,他心里渐渐扭曲了,他发疯了。那些不好的对待,最终还是烙印在他心里,他也变得喜欢欺负弱小,甚至嗜血残暴,他开始流连烟花柳巷,日日喝酒,无处发泄时就打下人,他时常在想,如若有人来救救他就好了..... 第十五章 故此 可他穆谨止的真情多金贵啊! 这个世上,他直将那颗长满紫癜的赤子心给了她。 能救他的也只有她,她远在千里之外。 又或许早已忘却了他是谁。 穆谨止几乎认定,那一天在古府的事,只是他如数家珍的回忆,是只属于他的,因为她作为古家小姐有太多太多美好的日子了,而他能想起来的好一些的回忆,只有与她待在一起的那一天。 直到有一天,翊国王君想要选一名公子,作为翊国的眼线前往琮国。在所有世家公子都避之不及的状况下,他告诉王君:我愿意去。这位名声颇不好的公子哥一夜之间转变得勤奋刻苦,日日苦读,不再喝酒也不再四处逛青楼,只一门心思地读书。终于在一年之后通过考核,来到琮国。 举国欢腾为他送行,一众大臣各怀私心,但终究自己家的孩子不必去过提心吊胆刀尖舔血的日子了,他们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高兴。只有他,满心都是欢欣和解脱,他暂时的没有了那些堕落的行迹。 她还是救了他,她是他的希望,他向着希望而去。 在路上的那些日子,他幻想她现在的样子,大约是个十一岁的姑娘了吧,他想着想着,便在马车上发笑。 谁能想到,他刚到琮国,老天就跟见不得他好似的,一到电光,直直劈过来,劈在他脑门上——翊国王君赵庆义要清权臣古壑!这还没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雷,落在他脚边就炸了——古壑全族覆灭,只留下一个幺女,是王君的血脉。 他着急忙慌去打听,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古壑只有一个女儿,他心心念念的她,没死,可却是琮国王君的女儿,是仇人的女儿。 他再度陷入崩溃,陷在自己疯狂的纠葛里。直到多日之后,他才知道古合清杀上了琮政殿,以一己之力杀了一匹将士,最后自废了筋脉,差点就此殒命。纵使活回来也留下一身伤病,伤及根本。是啊,古壑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他又发疯似的心痛悲苦,其实赵庆义,根本就是他们根本的仇人。赵庆义杀他父母,赵庆义也杀了她的父亲。 他彻底清醒了,他要为她为自己报血海深仇,他开始获取得赵庆义的信任,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哈巴狗的窝囊样子,赵庆义把他当成了刀,他越来越恶心自己,直到魂灵里所剩无几的洁净都被日益掏空,他还是堕落成了一个无恶不作天诛地灭的人,他开始憎恨这人世了,所有人都比他干净,只有他无可奈何的一身污秽。若说他还有哪一点高洁,便是那颗坚定的复仇之心。 这就是命吧。 穆谨止眯着眼,咽下杨素淳喂进他口中的那口酒:古合清,我此生就是这副不值钱的样子了。 榆次缓步踱进一处酒楼里。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即刻便迎上来,堆满横肉的脸上是一副花一般的笑容:“公子,里面请。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榆次脸上很勉强的挂了个有礼的笑脸,实际上心里头不知将这处地方翻来覆去骂了多少回:“许成渊怕不是脑子抽风了!” “我找一名叫千支花簪的公子。”榆次答道。 老板娘更欢腾地笑起来,眼睛都陷进周边的横肉里,只剩下一条缝:“哎呦,娇客呀,公子您这边请,千支花簪公子在二楼的雅间等您呢!” 榆次一点头,提步就往上走,他现在只想逃离这个乌烟瘴气全是胭脂水粉味和风骚娘子成群的烟花第。一边走还一边不忘骂一句,毕竟进了雅间见到了“千支花簪”本人就没得骂了。 “千支花簪,什么鬼东西!”骂完这一句,顿觉胸口舒畅不少。 他毫不避嫌地推门走进雅间,却顿悟了此名,那位尊贵的名唤“千支花簪”的公子,正满头珠玉,扮作个姑娘模样坐在案前沏茶,只有满手的粗皮老茧暴露他习武的身份。 “阿次,你来啦,快坐!” 榆次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落座在他对面:“太子殿下,您这是准备唱戏去?” 翊国太子许成渊一本正经:“欸,这不是为了掩饰身份吗,而且就我这张脸,不扮个姑娘有些可惜了!” 榆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还能认出是个男的。” “是吧,要的就是这效果。”许成渊笑道。 “你就不怕当街被认成个断袖?”榆次呛他。 “断袖又如何?”许成渊随口道,过一会儿,又定定地看了他些许时候,开口:“哎,其实这女装,榆兄更为合适啊......” 许成渊是长得极为好看的,只不过他的好看与榆次的好看有些差异,他是一副好看的男子容颜,带些硬朗,而榆次一张笑脸,有时会让人觉出些姑娘的漂亮,同时又一身柔和的贵气,如若不是在战场上,你决看不到他身上的一点点杀气,是相间于男子和女子之间的那种好看。若换上女装,必然是比许成渊要像那么回事儿。 但榆次翻了个白眼果断拒绝:“太子殿下,你放过我吧。” 许成渊的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真没劲!”他为榆次到了一杯茶,“你这样一个没意思透了的人,是怎么做到让满城的姑娘为你倾倒的?” 榆次失笑:“谁不是呢,太子殿下,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许成渊挑眉,夸张道:“哦!”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他们究竟是为你倾倒,还是我倾倒?” 榆次喝了口茶,“唔”一声,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为我。” 兄弟两人许久未见,互相调侃,雅间里氛围极好,正说着话,许成渊却忽然伤神了。 “我来时,父王说了,给我置了一门亲事,我这次回去,恐怕就要成亲了。” “那姑娘是个何方神圣啊?” “吴家嫡出小姐,吴翩翩。” 榆次了然,微微一笑:“王君有心了。你身边有我,再娶了吴家的女儿,有了中书令的岳家作倚仗,你这太子之位算是坚不可摧了。” 第十六章 故知 榆次知道许成渊心里不痛快,又柔声安慰道:“莫怕,人家姑娘要的只是你太子妃的名位,说的好听是互结利好,说的难听些,就是互相利用,谁都不欠谁的,好好将人家娶回来就是。” 许成渊苦笑一下:“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父王同我说过,待我大了,让我自己选妻子,喜欢谁,就选谁。” 榆次道:“这话不像从王君口里说出来的。” “是啊,我早该当那是父王的醉话。可他千真万确就是那么说的,在我母妃离开的那天。” 榆次笑道:“那你就更不该当真了。” 许成渊闻言,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阿次,你果然很清醒。好一片冷心冷肺,不过这话,我很受用。” 他放下手中茶盏:“我会回去好好娶了她,待将来有一日,你若是我今天这个处境,我一定让你娶到你想娶之人。” 冷心冷肺的榆次低头微不可觉地弯起嘴角,虽说君无戏言,可有时君王的记性也难免不好。他不会真的放到心上,可想了一想,他还是答了句:“臣会陪着殿下,一直走到那天。” 许成渊对他做了揖,榆次也十分正经地回了礼,两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再喝了会茶,便是日暮时分了,外头的冷雨停了,烟花间中人多了起来。 这烟花间看似装修精美,实则隔音效果极差,隔壁雅间的谈论声隐隐约约传过来,直达二人的耳畔。榆次终于明白许成渊为何将会面的地点选在此处,不需露面又能探听些东西,还都是关起门来的私密话,何乐而不为。 两人心照不宣。榆次面上风平浪静,手上也不停歇,选茶,洗茶,煮茶,酌茶一系列的事做得有条不紊,耳朵则伸长了去听四面八方来的声音。 许成渊行事要比他粗糙一些,他一手点茶,一手提笔,在一张上好的软宣纸上写字,字与字间毫无章法,最后,索性端着点好的茶汤,站到窗边打开窗子迎风喝起来,开了窗子,隔壁屋子里的声音愈发清晰。 一个粗犷的男声道:“现在这日子啊,他不太平,唉,外头日日都在死人!” “可不是嘛,都死得不明不白的。” “哎,我听说啊,这些人都是死在城外一处林子里的,死相都不好看。” “究竟是谁杀的?该不会真是闹鬼了吧!” “我觉得有可能,穆谨止那个大奸臣,坏事做多了,给地府里的阎王盯上了也未可知啊!” “欸,哪有这么邪乎!我听说是血恶魔又发疯了!毕竟北子村死掉的是她的亲弟。” “虔安公主啊!” “这消息靠谱吗?” “江湖上这样传的,大抵没错。” “那这迟迟没有结果也理所应当!有王君护着她啊。” “......” 这时,一个有些威慑的声音响起:“府尹大人在此,谁敢信口雌黄,统统下狱。” 外头那吵吵嚷嚷的讨论声便停止了。 许成渊阖了窗子回到案前:“琮国这桩案子我有耳闻,确实是个大案子。听闻这样多的人命丧黄泉,百姓满心焦灼,我也实在有些不忍。” 榆次道:“殿下爱民。不过这桩案子我已经结清了。” “何为结清一说,凶手呢?”许成渊语气里有些愤恨。 榆次放下茶杯:“凶手好好的活着,且咱们如今奈何不了他。” “是那个虔安公主?” “不是,这个人倒是与我们有些许关系。殿下,这事是穆小公子做的。” 许成渊一拳打在墙上:“这么些年了,还没改啊。” 榆次虽也万分痛恨这样草菅人命的手段,可他毕竟直面过穆谨止本人,他一眼看见的要比许成渊这棵心怀天下的“储君幼苗”:“殿下,穆小公子虽心狠手辣,但他是个有脑子的。死些人不算什么,来日我们同琮国交起手来,多的是性命要交付进去,这桩事的背后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许成渊低沉道:“民怨。” “民怨和恐慌,会让朝廷彻底失去民众的支持,这就是穆小公子在为殿下做的事。” 许成渊闭上眼:“这样的人,往后我也不会留在身边。” 榆次微微笑道:“殿下想怎么样都行。” “继续。” “最关键的是这半路中杀出来的程咬金。” “那位虔安公主?” “对。” “她知道多少?”许成渊言简意赅。 “不确定。”榆次眉目之间浮动着暗暗的担忧,“但她至少知道,有人要杀少君和安淮峙,并且她两个都想保。” 许成渊负手站起来:“安淮峙是排兵布阵的人才,我没打算杀他。” “可穆小公子不会让他活着,只有杀了他,琮国的边防才真的算是后继无人。”榆次道。 “你呢?” 榆次一笑:“我?我就更不可能放过他了。” 许成渊静静的,没有答话。 榆次柔声道:“殿下,安淮峙的忠直是可见一斑的,这么些年他守在边关,没有让人捏主一点可趁之机,就算还剩一口气,他都会为了琮国拼命,让他赴死也不容易,只有在赵庆义的死诏下他才会甘心情愿去死,所以我们才如此大费周章地做这个局,让他的王君亲手杀他。” “这样的人,殿下真的要留吗?” 许成渊道:“留。” 榆次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好,我听殿下的。” “安淮峙没有抓到,现在在哪里?” “在刑部侍郎临阁府上躲着。” “告诉穆谨止,想办法劫走他,你亲自去盯着,有意外立刻告诉我。” “我明白,那计划也得改。” 许成渊颔首,静默片刻突然又自顾自笑了:“古壑的这个女儿,是琮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啊。阿次,我想与她斗一斗。” “许成渊!”榆次蹙起眉,他诚然一直在让步,可不省心的太子殿下却玩心大起。 “阿次哥哥,计划就别改了,是胜是负,我们各凭本事。” 榆次扶额,他觉得头疼,他其实骨子里与许成渊是一类人,若是个无关紧要的局,他甚至也会萌生同样的想法,可这是在琮国,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这样草率的决定实在有些狂妄了。 第十七章 沉寂 榆次一语点破他。 “殿下您是不想成亲吧。” 许成渊轻描淡写:“对。我不打算娶那个吴翩翩,吴跹跹的了。” 得!他刚刚苦口婆心的一席话都是白劝了...... 许成渊却恢复了神采奕奕,一改半个时辰前的落寞憔悴:“我若胜了,我就奉旨娶她,我若输了,就回去领罚,届时父王看重老三,老四,老五,自会让他们娶去。” 许成渊孩子气地看一眼榆次,可怜巴巴道:“我有喜欢的姑娘了,求哥哥帮我。” 榆次满脸问号,既然在心里悲泣:红颜祸水啊...... “是谁,哪国的,叫什么?” 许成渊诚实道:“不知道。” 榆次一口茶喷出来:“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 “换计划。” “不换。” “许成渊!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榆次跳脚。 “榆次!算我求你了!”许成渊的言语里带上了哀求。 榆次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阿渊啊,我是个将军,自幼家里就教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我虽不想侵占他人的领地,可我来到这里,看见这里的百姓,就想救他们于水火,我相信你也是一样的。我已经答应你,留下安淮峙的性命,让人把他带走。你是太子,救万民,减少这其中的损伤,本就是你的责任,你怎可以为了逃避自己的婚事,就弃大业于不顾。” “阿次,我这个太子,做烦了。”榆次回过头来,他看见许成渊眼里的一点点火光倏忽灭掉,曾经那个站在师父面前,一字一句背诵《鸿鹄志》的少年仿佛顷刻不见,一切只是过眼云烟,“我从前以为做太子,只要勤政爱民,有才有德,志存高远便好,可现在我才知道,这其中的权衡是用什么换来的。” “我父王拿我娘亲换了天下,我想用天下换我喜欢的人。” “我答应你。”榆次叹了口气。 许成渊笑了笑:“谢谢你。” “不必谢我,回了翊国,追究下来总是你自己担着。”榆次恢复平静,“只是......” “我明白,我为求胜,不为求败。”他再度打开窗,此时京城的灯火已绵延连成一片,楼下是繁盛的坊间夜色。 “听说那虔安公主都快死了!” “作恶太多,她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啊,阎王爷都看不下去咯!” “死了好啊!活着才是给古将军丢人!”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给官府听到要来抓人了。” “我又没说错!” “古将军都死了多少年了!不提也罢。” “......” 许成渊偏过脸:“这位虔安公主还真是有意思,好好一个姑娘家,一会儿说自己杀人如麻是个十足十的坏蛋,一会儿又说自己遭了报应命不久矣,把自己的谣言传的如此之盛,还真是丢得掉面子。” 许成渊对上榆次意味深长的目光,失笑了:“真是她自己?” 榆次道:“杀人如麻是。没查到源头,处理得极为隐蔽,不过是自江湖上起的。” “命不久矣......”榆次顿了顿,略带思索道,“或许是真的。” “她究竟有些什么打算?” 榆次摇了摇头。 古合清依旧“病“着,王君和君后也是轮番来探,今日送来西海的红珊瑚珠说是能够祈福,明日又带来大红山参,苦药喝了一碗又一碗,怎么都不见好,把君后急得,日日躲在宫中抹眼泪。 王君为女儿的病遍寻名医,又素来相信鬼神,连日来公主的榻边跪着一众太医,院子里站着各路牛鬼蛇神。跳大神的巫师和江湖名医却怎样都没法共存,候着候着便能在院子里吵起来。 “回王君,公主底子伤得太重,如今回天乏术。”赵太医颤颤巍巍说道。 “那一年她在宫里撒泼时,你也是这么说的。”赵庆义有些疲惫,他睁开眼睛看了太医一眼,“寡君不信你,让长孙俶行来。” 长孙俶行便起身去院中回话:“正如赵太医所说,臣下了猛药,公主能不能扛过来,全看天命如何,不过,公主的身子早已亏空,扛过来的可能性,不大。” 赵庆义阖上眼,神色上很是疲惫,他摆摆手,对身边的小太监说:“寡君累了,回宫吧。” 四名辇夫抬起轿辇,小太监抬抬袖子:“起驾!回宫!” 绣心这时匆匆忙忙跑跑到王君跟前:“求王君将公主床前的人撤离了吧。公主喜欢安静,如今这状况要不了多少人,太医们又都是男子,就让公主走得从容得体些吧。”她说着说着便泪眼婆娑起来。 赵庆义提起眼睑,哑着声音道:“依她,都依她。” “都撤走吧,让莘莘舒舒服服地睡。”高大的君王落下泪来,“长孙大人,拜托了。” 长孙俶行向着轿辇的方向跪下:“恭送王君。” 待院中人均撤离之后,云心从公主阁内探出头:“走了?” 绣心揩去两颊的泪,朝她点点头。 云心立马一身轻松,大摇大摆从屋里走出来,对绣心竖起大拇指:“绣心姐姐,演得真棒!” “快去吧。”想到古合清还在受苦,虽无性命之忧,但她依旧心痛,故而兴致并不高。 云心点点头,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便轻功上天,落在前面一排屋子的屋檐上,嘴里做着口型:那我去了。 绣心仰头望她,遂点点头。她再一跃起,便不见了人影。 绣心扭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长孙俶行道:“自幼这么没心没肺的,不过也好,少些心事。” 长孙俶行颔首:“我们进屋里说。” 两人便走进屋子里,古合清已有幽幽转醒的迹象。 绣心道:“真的没有问题吗?” 长孙俶行道:“这是我阿耶留下的最后一服药,不会有问题。” “让姑娘醒几个时辰吧?” 长孙俶行摇摇头,拿出银针将古合清逐渐清醒的意识封回去:“还是养这点力气吧,依她的性子,少君大婚那天定然会亲自前去,刀剑无眼,她势必是要动武的,现在不养着力气,到时又是一场大病。” 绣心忧虑地点点头:“姑娘一身功法尽废,但愿这药和这些日子的休眠能助她的功法回溯一些。” “让她睡着吧,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能算计得都算计上了,无论是少君还是安淮峙皆命由天定,她睡着倒比醒着要好,到最后了,也摘得干净,最多不过是病得不合时宜罢了。” 两人都沉默着没再说话。 第十八章 沉寂 古合清的意识是长孙俶行强行封的,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一切,身体尚在颤抖之间,长孙俶行的银针便自头顶落了下来。 “来不及了,容我先救你。”口中被喂入一颗药。 古合清觉出这是她师傅的手笔,知道自己是被下了休眠蛊了。 “我知道解药。” 长孙俶行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好你个长孙俶行,你敢阴我!! 阴不阴,反正同长孙俶行的这一局,古合清是彻底的败北。 她就这样一直睡,偶尔意识转醒时,也能听见外界的说话声,中间她只醒过一次,只够吩咐云心去找宸妼。 宸妼在江湖上美名已久,人称“出画”。只因她踪迹不定,出神入化。而裘磐全的女儿云心,则是个一进江湖就四处蹦跶的主儿,张扬的不能再张扬,人送称号“入画”。两个人分开之时,各自为王,一旦合体,则是超强的破坏力,干啥啥不行,打打杀杀第一名。当然,完全是云心拖了宸妼的后腿。所以往日有什么黑锅都是“入画”来背,于是云心自然而然又有了个称号“黑锅侠”。 过了琮江便是江湖地界,不归朝廷管。 这些年云心在古合清的教导下长大了些,不再如此张扬了,守了些规矩,也温和了些,可一入江湖地界,还是自报家门便叫人闻风丧胆。让人不远千里地跑到紫杉派同段首领说一句:“你家云姑娘回来了!” 云心昂首挺胸走进紫杉园:“外祖,可知道出画在哪?” 段首领有些恼她:“不知道!” 云心不依不饶:“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段首领道:“外祖的姑奶奶,你消停些,你这趟回来又惹了多少事?” “我没给您惹事!” 段首领气着了:“刘四爷的船板谁踹的?” 云心认道:“我踹的。” “张屠户的猪肉摊呢,谁拆的?” “我拆的。” “还有肖大媳妇的土王八,是你摔死的吧。” “是是是!” “你说说你!哎......” 云心辩解道:“那刘四爷在船舱里做暗娼生意,那张屠户拿肉欺侮隔壁的小秃子,说是小秃子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叫他摸一下便给肉,肖大媳妇那王八,是偷的王大媳妇的,我帮着王大媳妇抢王八,一不小心摔到地上......” “住嘴!我只问一句,他们在不在紫杉派的辖地内,就算在,你如今什么身份,你阿耶是官家人,你家公主是皇亲国戚,没教育过你江湖上的事少掺和吗?” “公主说.....” “赵莘莘要是支持你,那她也是个没脑子的。” 云心瞠目结舌:“外祖,你骂公主是犯法的!”段首领没了脾气,他道:“你找出画做什么?” 云心学聪明了,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贴上去:“上一回收到宸妼的信,说是在南阳替我寻了一把好刀,我只想将刀取走。” 段首领道:“我信你个鬼!你跟着虔安公主,什么没有!只怕是全天下的好刀都尽在你手。” “璧剑在庙堂,宝刀在江湖。”云心眨眨眼。 “什么屁话,谁告诉你。”段首领心中虽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道理,口中却不依。 “我阿娘告诉我的!” “哼!你阿娘这长耳朵,不分好坏,什么话听了便敢说。”言罢方觉不对劲,这话怎的如此耳熟啊。 云心板起一张脸:“外祖,这话是您自己的名言啊。” 现下状况立时颠倒过来,云心一甩外衫长衣,在一旁的紫衫椅上四仰八叉地坐下。她素来喜欢男装出行,便是因着她这性子,是万万拘束不得,若是有人试图敷衍拘束她,便是如今段首领这番景象。 “咳!”段首领咳一声,装作不经意地走下来,道,“云儿啊,江湖之大,外祖怎会事事皆知?何况出画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杉派真没有她的消息。” 云心啃着一个桃:“真的?” “真的。”段首领一脸认真,“外祖不骗你。” 云心点点头:“那行吧。” 段首领宠溺一笑,伸手去拉她:“走了走,吃饭。” 云心把身子往后避:“您不打我了?” 段首领笑道:“我打你做什么呀,这孩子。” 云心道:“刘四爷的船板,张屠户的猪肉摊,肖大媳妇的王八。”她啃完一个桃,那帕子擦了擦手,将桃核一裹,弃在桌上。 段首领本觉理亏,特意不打算罚她,这一看她捏了把柄有恃无恐的样子,不由得怒从中来,但还是强压怒火,道:“云儿,说了多少次,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我在京里不这样,每天端着累得紧,现在在江湖,无所谓。”云心不以为然。 这下段首领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吼道:“管家,上家法来!” 紫杉派的管家是个舞双刀的大娘子,名唤刘香的,江湖上代号便是“舞双刀”,又叫“香娘”。段首领话音一落,她便带着人浩浩汤汤上堂来,也不多说话,伸手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板子就要追着云心打。 在武艺方面,云心好歹也算一个高手,哪能一下就被拿捏住,她瞅一眼情况不对,便飞身先躲到房梁上了。 段首领道:“下来。” 云心蹲在房梁上:“我不!” “还皮吗?” “皮!” 段首领当机立断,甩手便走:“香娘,那就有劳你了。” “紫杉堂的檐顶砸完了,我再盖一个。”说着就出堂去了。 香娘拿着拿棍子立在梁下:“祖小姐,休要扯皮了,您早领罚我香娘也好早些回去练刀。” “您那双刀都舞成江湖第一了,还练什么。” 香娘不说话,只是拄着板子立着。 云心在梁上磨了半天,道:“我外祖呢?” “首领吃饭去了。” “真吃饭去了?!” “是。” 云心捋捋自己耳旁的小辫子,看来这回外祖是非要打她不可了。她哪能乖乖任人打,宸妼都还未找着呢,香娘打起人来,手劲儿足,下手狠,非打断她一条腿不可。 既然问不出来,呆着无义,不如就跑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跑这一事她裘纭纨最为擅长! 第十九章 沉寂 云心抬头看着紫杉堂的檐顶,又扭头看看僻近的那扇窗子,仔细在心里个列了列利弊,最终定了定心思对香娘道:“告诉外祖,不要想我。”说着,“嗖”一声破窗而出。 待云心飞过几座屋檐,消失在紫杉林里,紫杉正堂的门后步出一个身影。 “人走了?” “已经走远了,首领。” “唔。”段首领点点头,“把出画的消息放出去吧,让打渔的弟兄去做,别让人查到紫杉派头上,必要的时候放消息的人可处决了。” “是。”香娘将手中的板子往身后一递,领着一众人下堂去了。 紫杉派隐匿在江湖的最深远之处,恐怕是这世上最极乐的地方,云心她外祖有实力有魄力,将这一方世外桃源治理得极好,这里的生活似乎要比君王辖制的地方还要好些。人们虽然都是手工人,伐木打鱼,雕制天王老爷的挂像——这里的人,是真的相信天王老爷的庇佑。 云心穿过连绵的紫杉林,一时间也想不到找寻宸妼的办法,左右观望几日,还是毫无进展,她急了。她本是打算守株待兔的,宸妼毕竟算是紫杉派的人,迟早要回来。 而看如今江湖上的情势,愣是谁也说不出出画的下落来。紫杉派这一带,又都是畏惧她的,只因她儿时太过胡闹。无论对错,她的做法总是武力解决,宸妼又聪明,替她解决了不少难题。而宸妼自己倔起来时,也是没人能拦住的,又总能将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错都归了她,但这并不影响她与宸妼的感情,她云心同人交好,靠得便是让她服,对古合清,对绣心,她都是心服口服的,对宸妼亦然。宸妼也讲义气,渐渐的干坏事便不带她,自己的锅自己背。再后来,古氏全族伏诛,王君广寻世家姑娘陪伴公主,她便被父亲带去了古合清身边,就这样一直到大,两人之间音信一直不断,再加上古合清也与宸妼颇有交情。这些年来,古合清在京城谋划,宸妼在江湖出了不少力,算是与她们共赴生死了。 只是奇怪,这一次她遍寻宸妼不着,以往想要联系上宸妼,她持一支琮京城外的海棠去一所三喜铺子便可,甚至只需要一只哨鸽,信笺上附一支海棠,宸妼便会现身。 宸妼可是出什么事? 云心栖在一棵树上。古合清交代的事很重要,实在不能拖,可是宸妼去哪里了。外祖一定是知道的,可是一丝口风也不愿意透,这事一定不简单。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就算是在闹市里坐一天,也比在这里守株待兔要好。 她于是晃悠到白桃小县的市集上。 “江湖主!二两白桃酒!” 店家热热闹闹迎上来:“好嘞。” 云心就在这个小铺子里支起耳朵,听来往客人闲谈。一听还真听出些消息来。 左边方桌上一个人,嗓门极大,他戴着斗笠,背着鱼篓,袖管裤腿都挽着,皮肤黝黑,一瞧便是个渔人模样,正吃着大白豆腐,边吃边道:“就前些日子,乌鱼江那脏水可大发了,总见到些高人,我弟兄,前些日子就在那见到过出画。” 另一个渔人道:“放屁吧!那宸妼可是个贵门小姐,哪里会去乌鱼江那种肮脏地方!” “嘿!狗眼看人低!我跟你说,你还真别不信!我兄弟,真见过她!水灵灵一个小美人哟,就可惜这人他娘的什么表情都没有,就一张脸,你说这有什么用!” “还不如小幸楼的姑娘有滋味儿!” 云心恨得牙痒痒,手握着刀柄狠狠一紧。 小幸楼是江湖这一带低劣的花楼,京城贵人有千金阁可供取乐,江湖上的粗人有杏花楼,湘水楼,韶轩阁......最为贫困的小民,也有自己取乐的地方,小幸楼,就是最最便宜的花楼,里头的姑娘,大多是丫鬟发卖来的,也有琮国最为低贱的俘虏女眷,总之大多身世可怜。 “美人美人,不就要个风味儿吗?” 那一头的调笑还在继续。云心竭力压着心底的火气,最终压不住了,一跃而起,掀了那桌子,单手拖过那渔夫的一支臂膀将人扳过来,压在地上,一只脚踩在他的脊背上,用剑鞘敲脚下人的脑袋。 敲一下:“这一下,是敲你那大嗓门,着实吵到我了!” 又一下:“这一下,是替出画姑娘敲的,你若是叫她自个儿碰上,怕是早就大卸八块了!” 再一下:“这一下,是我裘某人好事又好为人师,是替小幸楼的一众可怜姑娘敲的,你再有一句辱人之词,不用等出画来,我便将你大卸八块!” 渔人还在嘴硬:“那小幸楼的姑娘本就是身贱,清白都没有的女人,还说不得了。” 云心气得将他拎起来抵在一旁的柱子上,上下给了两拳,往那渔夫大腿间就是结结实实的一脚:“我呸!还敢嘴硬,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一旁的店家早已慌得不行,江湖上打斗常有,砸了他的店他就认了,而今这架势怕不是要在他的店里闹出人命来,于是怯怯懦懦上前:“大侠手下留情,就放过他吧。” “他这般侮辱我女子,难道不该打吗?”云心恶狠狠地反问道。 却听得酒楼之上传来一清朗之声,听声音大约是个男子:“说得好!” 云心昂起脑袋,向酒楼木阶上望去,楼上帘后步出一个男子,长得极为出色,瑞凤眼有神,丹色的唇微微上翘,一张微微笑着的脸,虽然穿着一身普通江湖公子的灿金丝袍,可一身贵气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然就是乔装过的。 男子踱步下楼:“敢问女侠名号。” 云心拿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哼”出一声笑:“我没有名号。” 男子的那个微笑在脸上绽开了,很是迷人,把人迷个五迷三道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女侠说笑了。” 云心扭头看他:“那你呢,你是谁?” “我?”男子喉间发出一个笑,“方外之士。” 云心道:“那么这位师傅,您的袈裟呢?” “你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我的袈裟,你手里那个人,快断气了。” 云心一惊,松了手。 第二十章 沉寂 渔夫落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气,颤颤巍巍起身,欲趁着云心不注意逃跑。 “别跑啊!”那男子漫不经心道,一手已伸到身后,紧紧钳住渔夫,下一秒便拽了回来,将他重新俺在柱子上,他的袖口间露出一抹紫色的细纹,男子心下了然。 “女侠觉得怎么处置了好?”他扭头询问云心。 云心有几分警惕,现下她已知晓了些出画的下落,自有事情要去做,眼前这个人经过乔装,路过此处想必也有自己的目的,她不该与之多做纠缠,便道:“你觉着怎样好,便怎样吧。” 云心说着,甩给店家一包银钱:“砸了江湖主的店,权当赔偿,江湖主再去定制一扇好门,别叫这等腌臜货色进门来了!”语毕,她提起剑往外走。 那男子放下手中的人,甩甩宽大的衣袍:“女侠好气度。”说着又伸手将躲在一旁颤颤巍巍的店家招来,自胸口掏出一块玉牌和一包银钱:“江湖主,帮我个忙,拎着这人拿着这玉牌和这钱到小幸楼去,告诉那里的花娘,认清这张脸,下回再去,就别招待了。” 江湖主小心接过玉牌,脚一软差点没有跪下去:“哎呀,原来是江家的大公子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那男子一笑:“无事。”说罢也跟着云心提步离开。 云心知觉有人跟随她,便飞檐而上,落在一家寻常檐顶上:“你阴魂不散啊!” 男子道:“多有得罪,小生在寻找出画,方才得知女侠认识出画,或许能为小生指点一二?” 云心从来不屑遮掩:“认识,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也找她呢。” “不知女侠找出画是为何事?” “喝酒!” 那男子低眉思索了一番:“那女侠相必就是入画吧。” 云心心间转一个弯:“公子说笑了,我若是入画,就不必如此辛苦找寻出画,我勾一勾手,她便该来,不是么?” 男子在长街上作揖浅笑道:“女侠说的是,您慢走。” 云心瞥了他一眼腾空而起,消失在远处长河明灯照映的水光里。 男子转身回到酒家,踱步上房。 几个侍从迅速起身:“将军。” 男子低眉,唇间泛着一缕浅笑,他正是翊国的翊将军榆次。 榆次温和道:“都没走啊。” 一众下属道:“听候大人指令。” 榆次笑了:“大晚上的能有什么指令,都回去睡觉!” 一众下属道:“是。” 榆次想了想又道:“虎威留一下。” 一个粗胡子强壮大汉应声止步,转身雄赳赳气昂昂道:“请将军吩咐,但凭将军差遣。” 榆次站起来笑道:“不用拘谨。” “这个江公子的身份不错,我用的甚好,这件事,你做的很好。” 虎威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后脑勺:“将军用的好就行,属下开心,开心!” 榆次笑道:“你这些年不在我身边,无人庇护,而今做事却很是妥帖,周到细致,我也很高兴。” 虎威道:“将军是属下的再生父母,属下为将军的事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虎威是榆次自野田边捡回来的孩子,十三岁的榆次捡到七岁的虎威,七岁的虎威抱着他的右腿,脆生生地一声“哥哥”,他便将他带回了家。虎威生得强壮,比一般七岁的小孩都要高一个头,又十分壮,年幼体型便可见壮士的影子,虎头虎脑的,榆次便给他取名为虎威,虎虎生威,也是盼着他可以强壮生长。 见他在拿刀上颇有天赋,便托父亲将虎威扔进军营里去历练,终是依他所愿长成了个壮汉,大刀耍得极好,胆子也大,热血澎湃,根正苗红,只是模样稍差,左看右看都能看老几岁,不过十四五岁,看起来却比榆次年纪还大,丢进人群里除了壮硕别无特点,但这倒成了最好的掩饰,于是,军营生活结束之后,虎威便被榆次的老爹——老榆将军丢进了琮国做探子。 榆次一开始便打算待虎威学成便带在身边,毕竟是他捡回来的,他打第一次见到虎威便感觉亲切,不然也不会就贸贸然将他领回家了,可待他反应过来,他老爹已比他快了一步。 榆次起初担忧得不行,直到见到护卫在军营里的那些成绩单,布阵派兵都是第一,刀法剑法堪称完美,美中不足的只有轻功,可那是因为虎威本身壮硕的体型导致的,他那些武功足以让他应对一般的对手了,根本不必是用轻功,就可以轻松脱身。虎威,可真是应了这个名字,是个打架的好手,榆次于是就放心下来。 这一次来琮国行动艰险,他携从京城外的海棠来此寻找出画宸妼,来了才知,琮国江湖白桃小县这一带的翊国暗探负责人竟是虎威,欣喜之余,却发现极为生疏。 榆次不觉有些酸楚,嘴上却道:“行了,知道你懂得恩义。” 虎威的粗面上泛起了红晕,他有些害羞:“想不到属下能在这里见到将军,属下实在高兴。” 榆次笑着说:“我也高兴,你成长得不错。” 虎威张开一排洁白的大牙,支着呵呵笑起来。 榆次道:“好了,时候不早了,早些去休息,明天你同我去一趟乌鱼江。” 虎威倏忽抬起头,对上榆次微微笑着的双眼,良久磕磕巴巴道:“是......将军.....只属下一个人吗?” 榆次的声音变得很温和:“是,只带你一个人。” 虎威脸上泛着红晕,此时他是被兄长夸奖得了偏爱的孩子,榆次在他心里,如兄如父,是信仰,是最最崇拜的大将,他十分欣喜。 “快回去休息吧,我带来的那些人都是好相与的,同他们好好建立感情,待琮国的事情毕了,我带你回家。” 虎威的眼睛亮了,呢喃道:“回家...回家...将军,此话当真?” 榆次温柔道:“自然,往后就跟在我身边了。” 虎威很是开心,可些许年的暗探生活早已让他把家国放在个人之上了,他想起了这个白桃小县的翊国暗点,这里,必须有人驻守。 他犹豫道:“可是这里怎么办?” “我已有人选。”榆次的目光突然有几分旷达之意,他没有再看着虎威,而是穿过虎威,眺望窗外尽头的山河水光,思绪飘到琮国累累高台的庙堂之上,那里有一袭紫袍,孤苦无依地飘荡...... 第二十一章 珍视 穆谨止自床榻起来,抬头看一眼床榻之顶,头痛欲裂。婉人潞虽是酒中极品,但终归喝多了还是上头。 “来人。” 杨素淳正坐在外间的铜镜前描眉,听到里间的动静赶忙起身,提着裙子来到床边,把穆谨止扶起来。 “大人,您醒了。” 穆谨止甩开杨素淳殷切的手,按按太阳穴,缓解头痛:“现下几时。”这话同前一晚的柔和呢喃不同,充满冰冷和生硬。 杨素淳却不大规矩,脸上摆上笑脸,声音轻快道:“刚过卯时。”她两手又攀上穆谨止的脖子,“大人昨日醉了酒,我特地叫人煮了醒酒汤,大人喝一些......” 穆谨止厌烦那几丝若有似无的勾引和越距,他拿开杨素淳攀在他脖子上的手,然后起身看了一眼外头梳妆台上散落的的胭脂花钿等,道:“时辰不早了,你没有去给主母请安吗?” 杨素淳的手又缠上他的臂弯,脑袋倒在他肩头:“奴昨日服侍大人,身上有些累了。” 他瞥一眼恨不得贴在他身上的女子,冷冷一笑:“妾每日给主母请安,是穆府的规矩,看来我着实是太宠你了,让你上下尊卑都不分了。” 杨素淳这下低了头。 穆谨止也不说别的话,冷声道:“更衣。” 杨素淳素来是有眼力见的,有在宫里当过差,闻言,立马手脚利索地替他穿衣换鞋。 一番梳洗结束,穆谨止将宽大的紫袍宽袖往身后一甩,抬脚出门,撂下一句话:“自去主母那里领罚吧。” 杨素淳唯唯诺诺道:“是。”低眉之下清丽的双眼中却含着几丝恨意。 穆谨止走后,杨素淳在穆府的贴身侍女便进来,重新开始替她梳洗。期间一不小心弄断了她几根头发,杨素淳脾气大,下手要打,那头的大夫人却闻言进来了。 “这一大清早的,大人一走便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妹妹果真是在宫里见过大世面的。” 穆谨止发话,虽是借着不敬主母的名义,目的只为了罚一罚杨素淳没有分寸的亲近。大夫人明白这一点,可就算如此,心里也是高兴得不行,她早想找个借口打压一下这个不安分的妾,如今大人发话了,名正言顺,兴奋得她穆谨止前脚刚一出后院的门,便带着人浩浩汤汤向这头来了。 杨素淳扶着娇软的身子站起来,面无惧色道:“主母要罚奴,奴认了。” 大夫人满意一笑,向着后头的家丁道:“愣着干嘛,杨小娘子都认了,拖到院子里,打棍杖。” 家丁们刚有动作,杨素淳却陡然抬高声音:“伤了我不要紧,若是伤了小公子,下一个横死在城外的就是你们了!” 大夫人瞬间皱起眉,意识到杨素淳在说什么之后,伸手往后一摆,止住家丁的动作,咬牙切齿道:“去请郎中,哦,不,去请太医。” 说着嘴角浮出一抹笑意:“可别让杨娘子去大人那里告状,说我不重视大人的子嗣。” 大夫人贴身的侍女跪下来,十分为难:“大夫人,太医如今白日都守在虔安公主古氏府邸里呢,宫里留下那几个是负责宫里娘娘们的平安脉的,实在请不得。” 大夫人脑子发热:“那就去古府请!反正大人也在,也好叫他早些知道喜讯。” 那侍女满脸忧虑,犹豫道:“大夫人......” 大夫人的那个冷笑僵在脸上,她逼近杨素淳,咬牙道:“大人很是留恋那里,杨娘子,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在虔安公主手里抢一位太医回来了,多的没有,我也没那个本事。” 杨素淳拧着眉看着大夫人:“夫人说笑了。” “我是不是在说笑,杨娘子心里该很清楚,你区区一个七里寺通判的女儿,怎么进的宰相府邸,不就是凭借你那副巧合的长相。虔安公主你是没有福分见的,不过多年以前,我有幸随父亲赴宴,见过一面。连我都不免要感叹一句,这眉眼可真是像。”大夫人说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斩钉截铁道,“去请。” “是。”侍女只得领命。 杨素淳自然也有所耳闻,一时间被戳破了心事,脸上火辣辣的十分挂不住,她凉道:“那也总比大夫人连大人的衣袖都碰不到来的好,我心悦大人,总比大夫人满心只想着如何替大公子争权铺路来的高贵。” “争权铺路”四字一出算是狠狠踩了大夫人的底线,她发了狂,扑上去对着杨素淳便是一巴掌,气吁吁道:“我乃王君赐婚,大人八抬大轿迎我入府,明媒正娶,三年育有两子,再不济还有我母家,就凭你一个贱妾也敢诽谤我。”她仰头冷冷一笑:“了不得,现在妾室都爬到主母头上来了,我倒要看看大人管不管。” 说着,对后头的壮丁吩咐道:“拖去院子里跪着,叫家里的下人都来看。打不得,我还没法子收拾你了?” 杨素淳也不挣扎,没等下人动手,自去院子里当着日头跪下了。 “到底是个贱骨子,叫人看着受罚,也不知羞。”大夫人嗤笑道。 那一头的小侍女刚跑到古府的门外,层层通报进去,直传到绣心那里。 “绣心姑娘,外头有个侍女,来找穆大人,说是穆府大夫人身边的人。” 绣心看看守在古合清床边的穆谨止,思量之下,掀了帘子走进去。穆谨止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很是憔悴,双手握着古合清冰凉的手,两只眼睛死死注视着古合清的睡容,仿佛这样盯着,古合清便会突然醒来,笑着叫他一声“阿止哥哥”。 “穆大人,贵夫人差人来寻。” 穆谨止呆呆的没有反应,一旁茶案边喝茶的长孙俶行却挑挑眉,放下茶碗,起身抖抖白袍:“让她进来。” 绣心颔首,出门,不一会儿便将侍女带了进来。 长孙俶行道:“汝可言。” 侍女跪在地上,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杨娘子疑似有孕,不敬大夫人等等。穆谨止方才有了些反应,他恼火道:“有孕就请郎中,找我做什么?!” “大夫人说怕怠慢了杨娘子,特来请示大人,能否在公主这里借一位太医走。”小丫头一句话说的哆哆嗦嗦的。 穆谨止显然怒了:“杨娘子没有脑子,大夫人也没有吗?!” 长孙俶行开口了:“大人的家事,请大人出去吩咐,吵着公主就不好了。” 绣心善言道:“大人莫要生气,这一个太医不是什么大事,请这位姑娘随我去正堂挑一位就是。只是大人后院起火,大人不回去,怕是火势难销。” 穆谨止看一眼绣心,只好气恼地起身:“丢死人了,随我回去。”说着,又回头看一眼古合清,便带着侍女匆匆走了。 第二十二章 珍视 绣心暗自松了口气,轻声道:“可算走了。” 长孙俶行压低声音:“嗯。” “让姑娘苏醒一会儿吧,云心到如今都还未回来,只怕是宸妼的事出了什么问题。”绣心十分担忧。 长孙俶行却执意摇了摇头:“不可,阿合的身体没有转醒的征兆,强行施针要她醒来,会消耗大量的气血,那这些日子的休眠就白费了。” 绣心有些着急:“如今的局势......” “如今的局势,你看着办,我与阿合都相信你,玉小姐。” “可我如今也看不清了......”绣心有些沮丧。 如今的局势确实扑朔迷离。最大的敌人穆谨止的身份出现了另一种可能,他极有可能是翊国驻扎在琮国内部坚挺的刺,利用贪婪的面目掩盖虚实,他知道多少呢? “长孙大人觉得,穆大人知道多少?”绣心还是问出了口。 长孙俶行道:“安又是他放走的,他起码知道阿合与王君并不像表面上人们看到的那样。”他低头沉思一会儿,“其他的,看他今日的神色,他大约真的毫不知情,他是真的担忧阿合寿数不永,甚至乱了分寸了。我的手段,是骗过了他的眼,可真是难得。” 绣心赞同点头道:“血恶魔的事是自江湖上起的,宸妼妥帖,他多半也查不出什么,只当是真的谣言了。” 长孙俶行看着古合清安睡的面容不禁有些心酸:“你家公主这一局是赌赢了,他是真聪明,她晓得只要把自己做进局里去,便会让这个局里的其他人都失去理智,昨日的王君君后,今日的穆谨止,满宫的太医,还有天下的人;她也是真的狠心,对我,对穆谨止,对她自己,她都下了狠手,也不怕血本无归。” 长孙俶行伸手抚了抚古合清的面颊,又道:“我算是服了她了。她这些年受得是怎样的苦,我竟不知。”说着说着,又微笑起来,“快些结束吧,等一切结束了,哥带你回家。” 绣心看见有一滴晶莹的泪,从长孙俶行微低的眉眼间落下来,他低下前额,贴在古合清的手上,侧脸干净凛冽的线条在暗处勾出明暗的阴影。她悄悄退了出去,她头一次觉得古合清这事做的不厚道,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救赎。 她从凌元东阁出来,往北槿阁去寻竺锦,找寻宸妼的事不能再等了。云心素日里神经大条,这许久没有回来,她实在放不下这颗心,此处尘埃落定,古合清的计划已骗过所有的人,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铤而走险,自去寻云心? 可转念一想,又自我否定了。 若让人知道,虔安公主身边两大高手都在外游走,不仅在外目标过大,对内,也会让虎视眈眈的人钻空子对公主下手,就如翊国的人,别说是许成渊和榆次本人了,就是他俩身边随便出来一个人,怕是府内的人都不敌。她现在是整个公主府的保障。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团无可奈何。 云心这孩子,到底在哪儿,见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琮京与江湖天南地北的,相距甚远,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只能干着急,眼看着少君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她边思索边往前走,心中着急,一不留神在前头的一株桂树上撞了额头。 “姐姐!”从未见过这样的绣心,竺锦傻了眼,赶忙跑上来,扶住绣心,“姐姐怎么样,可伤着了?” 绣心很勉力地笑笑:“没有,姐姐在想事情,磕了一下。” 竺锦瞧着她的额间心疼地红了眼睛:“磕出血了。” 绣心握过她的手:“不要紧的。” 瞧着她强装镇定,竺锦的心绪愈发低落。绣心见状,柔声安慰道:“不是正好?往日公主身边最为镇定自若的绣心姑娘都慌了神,在外人眼里,不就更有说服力了?也算是帮咱们姑娘添了一把柴。” 竺锦嘟囔道:“姑娘才不要你添这种柴......” “对了!云心姐姐来信了,我想拿到东阁来。”竺锦猛然想起这顶顶要紧的事。 绣心手没收住力,往她肩上就是一掌,又赶忙接过信,边展开边道:“你这孩子,如此要紧的事,怎得才说。” 竺锦捂住肩膀:“方才姐姐磕到桂树,我有些急。” 绣心又怪道:“什么事能有大事着急?!”说着展开信,云心在信中说了自己连日的遭遇,包括差点被她外祖毒打的经过,现下得了消息,宸妼或许在乌鱼江,她第二日便会启程前去,一切都好,问姑娘安。 绣心松了口气,算了算信的脚程,云心大约已经见着宸妼了,得知她不是被人伤着逮着了,便也宽慰了几分。 竺锦却有些委屈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晌,落下来。 绣心才知自己今日手脚没了轻重,收了信,便温温道:“姐姐没有怪你的意思。” 竺锦点头,又掉下几滴泪,楚楚可怜。 绣心受到了信,松了口气,这会儿便笑道:“哎呀,我们小竺锦,惯会撒娇的,这泪落得,梨花带雨,怪不得我们姑娘那么喜欢。” 后头又并上一句:“我也喜欢。” 竺锦的两颊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了,微低着头,眨巴大眼睛。 绣心又拂拂她的肩头,替她掸掉几片碎叶子,正经道:“下回可不能这样了,有重要的事要说事。” “可姐姐也是竺锦最重要的事。”竺锦的声音十分轻,低到几乎听不见。 绣心叹一口气:“姐姐知道,可是姑娘的事是家国大事,家国大事远在个人之上。” “姐姐没教过你别的什么,但今日这一点你要记住。家国大事远在个人之上,如刀刻,如铁烙,都要在心里。” “记住了。”竺锦点头。 绣心心里泛酸,她拿出绣帕替竺锦揩去泪,温和说道:“是想同我去看看姑娘,还是回房里去?”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长孙大人也在,上次承蒙他相救,你可要去当面致谢?” 竺锦点点头,道:“我该去的。” 绣心微微笑:“那便走吧。” 第二十三章 珍视 长孙俶行对竺锦的喜欢,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正如现下绣心脸上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平素里胆怯弱小的竺锦到了长孙俶行跟前,亦立马活泼起来,蹦上前去:“长孙大人。” 长孙俶行眼里的光柔和了,面上却依然看不出任何颜色,只是看着她:“怎么过来了。” 绣心提醒道:“竺锦......” 竺锦方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向后退两步,跪下去行了个大礼:“竺锦今儿是来感谢大人那日在街上相救的,如果不是大人,还不知会有什么别的事发生。” 长孙俶行莞尔,伸手将她扶起来,简洁道:“不需说谢。” 竺锦踮起脚尖,将身子往纱帘边探了探:“姑娘可好点了?” 长孙俶行道:“好多了,你安心。” 竺锦点点头,她年纪小,府里的人都有意保护她,尤其是绣心,竭尽全力制造一个保护区,不让分毫阴谋的味道沾染上她,可长孙俶行不一样,他知晓竺锦心思细,不过有几分懵懂弱小罢了,在厚厚的保护层下慢慢长大总比有一日被迫一朝长成来的好。竺锦越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一旦有一日保护层倒塌,她就越发危险。 他轻声道:“过来。” 竺锦乖巧地掀起纱帘走过去,绣心也一同走进去。 竺锦在床边看着古合清的面容,睡容十分安静,呼吸沉静,长孙俶行将古合清的一只手交给竺锦,只是轻轻一触,竺锦便收回了手。 古合清在强令休眠之时,浑身透着冷气,这让竺锦脸上再次浮上忧虑之情:“大人,姑娘怎么这样冷,我听说将死的人身体才会冷的。” 绣心轻声喝止道:“竺锦,小孩子不要胡说。” 长孙俶行却十分平静,似是在意料之中,他耐心解释道:“我施了针,她是在强令休眠。” “强令...休眠?”竺锦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阿合本可以醒来的,但我施针强制她睡着。”长孙俶行道。 竺锦睁大了眼睛。 “阿合不会死的,强制她休息只是想让她的身体短暂恢复到从前习武的精气......” “姑娘以往会武功,像姐姐那样吗?” 长孙俶行还打算继续,绣心出声了,这一言有很重的警告意味:“长孙大人!” 继而使一个眼神,示意竺锦先出去。竺锦对情情爱爱虽尚不开窍,但她本心里对长孙俶行已长出些本能的依赖,她抬头看看长孙俶行,长孙俶行轻声道:“去吧。”她于是起身退了出去。 长孙俶行平静地起身:“南绣,竺锦已大了。” 绣心摇摇头。 “不论可否,我都会教她些东西。” “东西可以教,但这儿的漩涡,我不希望她卷入。”绣心这一言说的很笃定。 长孙俶行道:“你可曾想过,若有一天无人护她,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不会有这一天的,我相信公主。” “这不是真话。”长孙俶行戳破她,“就连阿合自己,都曾想过,你如何能知这一切万无一失。” “可若真有那一天,我们落入死地,她知晓这一切,贼人如何会放过她?” “若是她一无所知,就能幸免了?”长孙俶行反问,“竺锦是胆怯弱小,但她不傻,总不是毫无觉知的。她能觉察到云心的信很重要意欲第一时间送来,便印证了。” “与其一无所知,到不如让她知晓一切,届时她也知晓如何做,方能让自己逃出生天。” 绣心无言。 长孙俶行冷静了以后,思索再三,还是说道:“阿合清醒之时,曾将她的以后托付于我,说是不舍得她回玉家去。我长孙家虽不如你玉家龙潭虎穴,可也不是那么安稳的。”他说着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都是大宅邸,这意味着什么,你最为清楚。” “那样偌大的宅邸,是容不下她这样一只对任何事都懵懂的白兔的。” 绣心脑中闪过自家后院里那些画面,关于婆媳,妻妾,妯娌,继母,继子,庶兄,庶妹,一团乱麻,乌烟瘴气。她有些无奈。 竺锦本候在门口的石阶上,许是姐姐声音大了些,竺锦被引着听了半晌。她晓得了,姑娘是将她托付给了长孙大人,可长孙大人似乎...似乎有些厌弃她。 她不知怎得心里梗着一阵酸痛,十分委屈难受,长孙大人是嫌弃她幼稚胆怯无用了。她不知如何挪动脚步,跑得飞快,再一回过神,已跑回自己的院子里,她打开门,便簌簌落下泪来。 凌元东阁的门内,长孙俶行的话语未停:“我怕我并不能时时处处护着她。就算如今,她在你身边,也未得完全的保护,不若,便不会遇上上次长街之事。” 长孙俶行说着,站起来,向绣心十分郑重地一拜。 绣心一惊,忙道:“大人,这是干什么。” “骤雨狂风未止,三媒六聘在后,只身前来,我长孙俶行冒昧求亲,愿以一诺换来日生念,冥府炼狱,尚有归途。”他正色,那张脸愈发冰冷,眼角眉梢却勾出地火般的坚毅。 绣心被震动了,她停滞片刻,收起惊异,道:“好。” 长孙俶行方抬起头,眼中带着些许感谢:“多谢南绣姑娘。” 绣心也略略轻松了些:“至此之后,炼狱冥府有路,你可都得撑着回来,这是你予我妹妹的承诺。” 长孙俶行微微颔首。 “我会告知竺锦,往后你可自去北槿阁找她,把她需得学会的教了吧。” 长孙俶行又微微笑道:“是。” 一番争执过后,绣心有意缓和气氛,就着些倦意,她学着云心疲软往一张椅子上一瘫,虽被平素的习惯拘着,瘫得不大像,但也把云心的神态捏足了八分:“从今往后,我这个姐姐就轻松了,拖油瓶甩了一半了......” 长孙俶行话不多,只是略带些讨好地笑着。 绣心看出长孙俶行有些不自然,便很快正经起来,道:“我今日才知,云心这个家伙懒懒散散的,是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 “这样子坐椅子,是尤为舒适呀。”绣心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十四章 珍视 云心远在十万八千里的江湖,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最后给自己下了结论:江湖上风大,着凉了罢,得寻个地方抓几副药吃。 她环顾四周,森林茂密,头顶上方的树枝交错纵横,层叠掩盖,一派葱茏景象。日光被遮挡去,只有一丝一缕落下来,勉强落在她肩头。 虽是茂林,但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可怕。 茂林,茂林而已。她在心中告知自己一句,便提步往林子深处走。 她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林木之后,有两双眼睛正看着她:一双是略含笑意的瑞凤眼,一双则是...略带粗糙... 榆次坐在马车里,轻轻揭开那一小方窗帘,露出漂亮的一张面孔。 虎威在车前牵着马,略带疑问地请示:“将军?” 榆次笑着颔首:“走吧。按我说的路线。” “是。”虎威应一声,车马便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云心耳尖,听得车马飞驰声,才知这林子里还有人,拔剑循声追去,那马车声却越来越远,知道消失不见,云心待在原地,才发觉自己已被引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完全偏离小路指引的正确方向——她来到了这片茂林的深处,一个没有人,没有路,只可能存在猛兽的地方。 此时的云心,堪堪傻在原地,只恨自己平日里没有听姑娘和父亲的话好好读书,一个劲的只舞刀弄剑,进了这林子,光会舞刀弄剑,是没有用的,这是典型的阴障之林——江湖人送称号“阴诡林”,解这阴诡林的方位,靠的不是罗盘,而是周易八卦,而今她若是毫无章法地乱走,只怕是要被永远困在这儿了。 一个时辰后,马的一声嘶鸣,榆次的马车已穿过茂林,被强行堵在茂林的出口之处。几匹苍狼围住马车,渐渐逼近。虎威的目光慢慢阴贽,正当他拔出大刀冲上前搏杀时,身后马车里的人突然冲破马车檐顶,自上跃出,持一柄光亮的剑俯身冲入狼群,周身的气魄依然不减高贵风雅。 “将军!” 榆次一剑划过狼喉间的静脉,霎时鲜血四溅,他不忘回身吩咐道:“骑马回林子里,寻那个姑娘!” 虎威了解,他解开马匹,伸手捞过他的刀,闯出狼群,重新冲入林子里。 榆次在狼群间竭力搏杀,无奈飞禽走兽愈来愈多,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心道一声“不好”,这样杀下去,耗时耗力,只怕他要把命交代在这里,连误事都是小事了。 而若是高手相交,间隙之间倒可以谈话,乌鱼江这架势,想来出画一个姑娘也只有躲躲藏藏的份儿,莫管出画躲在哪里,总之只要她能出面把事情谈下来,两人都可以从这虎狼之地撤走,以他二人的身法逃走不成问题。现在难的是击败野兽留驻此地,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击败了野兽再来谈。 他平地跃起,飞到最高的枝桠间,持剑劈去几只野鹰,高声道:“出画姑娘,榆次求见!” 一声不行,便再来一声:“出画姑娘,榆次求见。” 榆次像一只飞鸟一般,上下跳越在高大乔木的枝桠之间,避开空中群魔乱舞似的飞禽,时不时也杀掉一两只,丢到地上,以食物吸引地面上的走兽,团团的走兽围拥过来,显然是吃惯了人,觉得鸟兽的肉体食之无味了。 眼看着情况越来越危急,榆次咬咬牙,以最大的声音喊道:“出画姑娘,许成渊求见!出画姑娘,翊国太子许成渊求见!” 届时他眼前闪过一抹血红,随之而来是一阵白色烟雾,透着一味微辛的气息,榆次下意识捂住口鼻,待烟雾散去,施展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惊天血腥的画卷。红衣的女子举着刀,刀刃上淌着新鲜的血液,她跟前应声躺倒一只长着獠牙的巨大野猪,周身的走兽也躺倒一片。 那女子背对着他,穿一身红衣广袖,持一柄曲柄长刀,身材颀长瘦削,长发及腰,用红发带半扎,体态十分轻盈,想来便是出画宸妼了。 榆次飞身下来,瞥一眼满地的走兽,出去自己杀去了的,和那只野猪。其他的野兽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伤痕,看来......是迷晕的。好家伙,什么厉害迷药,迷倒这么一片,榆次在心里暗暗感叹。 宸妼自衣袖间抽出一抹红帕子,将刀擦干净,转过身,下一秒,猝不及防将刀抵上榆次喉间。榆次低眉,微微笑着,没有闪躲,任她将自己带到身后那棵树上,看似退无可退。 “冒充殿下,你该当何罪!”宸妼眉眼冰冷,容颜很淡,十分清秀,带着女子特有的坚毅,虽然瘦弱,气场却十分强大。 榆次礼貌微笑,两手负在身后,一副平常样子,不慌不忙自我介绍道:“出画姑娘,在下翊国翊将军榆次。” 宸妼手中的刀滞了一下,几秒钟后,她收了刀,后退两步,仔细观察眼前这个男人。榆次身着灰蓝色的广袖外衫,内里一件木槿银丝绣边的白色长袍,发髻上一抹银色发带,发带上镶嵌着一块灰蓝色软语,脸长得极为出色,甚至透出一丝绝美之气,周身贵气笼罩,散发着一种吸附人心的温柔,即使方才杀了许多妖兽,也依然气场纯净得如他发带上那块软玉一般,只有他鼻骨右侧一颗若隐若现的小痣,配着一双极为清亮的瑞凤眼,让人觉出几分冰冷和杀气。 没错,这就是翊将军榆次,与传闻中的并无差异,只是人到眼前,更让人心惊——从来没有人可以如此完美地集柔和尊贵绝美和杀戾之气于一身。 “翊将军,多有得罪。”简洁利落,言简意赅。 “看来传言实不欺我。”榆次温温和和,一丝一毫都不见恼怒之气,“久闻姑娘大名。” 宸妼很直接:“我名声并不好听。” 榆次笑着摇头:“在太子殿下口中,并非如此。” 有意提起许成渊,榆次看见宸妼眼中的光明丽了一度,心中印证了一个猜想,许成渊啊许成渊,你究竟欠了多少红颜债啊! 第二十五章 江湖 “太子殿下的美人缘...极佳。”榆次一面打量她,一面道。 宸妼面上霎时一红。 榆次看着眼前的与他一般大的女子,一颗八卦之心悄悄燃起,他眉梢带笑,问道:“榆某在大多时候自认绝顶聪明,可也有一小部分时间,是自甘愚钝的.......” 这话委实听不出什么,听得人云里雾里,宸妼再抬起头,眼中便是疑惑,只好回道:“将军...自谦了......” 榆次微微一笑,不失风度地说出下一句:“比方说,有些八卦心之时。” 宸妼哑然,她不知面前这位高贵的将军,要说些什么。 榆次“咳”一声:“敢问出画姑娘年方几何?” 宸妼愈发迷茫了,但也回答道:“啊......” 榆次压低下巴,眼神示意她:“嗯?” 宸妼道:“方至花信之年。” 这下轮到榆次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口中打算好的话一时间全换了风向,他干笑两声,道:“哈哈,花信啊,我们年龄相仿......” 比许成渊还大四岁,这姑娘的心思,怕是就此要没着落咯。谁不知道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日常受着继皇后的约束。用许成渊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整天功课功课,烦得要死。” “我就想摸鱼打鸟,太子怎么了,太子就不能下河上树吗?”想当年,舞勺之年的许成渊逃了夫子的课去逗鲤鱼,还连带着他一起被打挨罚。 啊,不。太子殿下罚抄书,挨打的只有他。记忆犹新啊......所幸许成渊念及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见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差点一命呜呼之后,洗心革面,终日发奋,又有那位继母后接连产子的事作为刺激,许成渊悬梁刺股至舞象之年,终归有所成就。 榆次想着这次来寻宸妼,有要紧之事,便不再往下说,转移了话题。 他正色道:“出画姑娘,在下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来的,有一事需得姑娘相助,方能万无一失。” 宸妼也点头:“翊将军但说无妨。” 榆次摆摆手:“人在江湖,姑娘叫我本名即可。” 宸妼点头:“这边请。” 榆次到了石窖中,又一次震惊了。面前好大一张石桌,上头全是瓶瓶罐罐,塞着木塞,就连石凳上也都是器皿,一旁的竹架上则全是草药和书,石窖本就很小,这么一来竟无落脚之处。 “榆...次......”宸妼开口,有些叫不习惯,“这里是我的一个落脚点,有些乱,你...席地而坐吧。” 说着,她自己一掀红色外袍,盘腿坐在地上一片稻草上。榆次微微一笑,也坐了下来。 榆次将那株海棠自袖中拿出来,放在草席上,道:“我知江湖规矩,先将报酬奉上。” “多谢。”宸妼淡淡一笑。 “听闻姑娘已在琮国江湖混迹多年,而近几日,在下有一则听闻,不知是否属实,故冒昧一问,姑娘与琮国的虔安公主是否交好。” 宸妼抬起眼,心头浮上几分警惕,眼前的人持着翊国的通牒,拿着翊国朝廷的俸禄,这般询问,一定是有所深意的。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放心,那就是许成渊身边的人一定不是无良之辈,她笑着答:“听将军如今的疑问,我是不敢再喊将军本名了,也好,庙堂人在庙堂,江湖人管江湖,我们江湖人一向直来直去,将军有话直说。” 榆次低着眉笑:“琮京城里,血恶魔屠人的流言,是你蓄意放的吧。”他极为坦诚,“琮京的事,姑娘可全部介入了?” 宸妼道:“不曾。” “那么虔安公主在做的事,姑娘知道多少呢?” “一半。” “再惺惺相惜的人,在家国一事上都是相对的,太子殿下与虔安公主亦是如是。” “将军说笑了,太子殿下与阿合素未谋面,怎得就惺惺相惜了呢?” “品性。”榆次用短短两字概括一切,他知道宸妼会明白的。 宸妼确实心中明了,许成渊与古合清实为同一类人,若不是有家国作为界线,若有一日认识彼此,只怕相见恨晚。 “殿下欣赏虔安公主,纵使知晓公主的部分谋划,也依然不愿改取其他的计策。虔安公主姓古,是古壑将军最为疼爱的女儿,我也不愿她身陷局中。”榆次顿了顿又道,“你知晓的是哪一半?还请姑娘明示。” 宸妼指尖转动那支海棠,稍后,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啪”地将海棠拍在草席上,海棠花瓣散落下来。她道:“阿合让我放出谣言,是为了麻痹穆相和赵庆义,他们也如愿放松了对安将军的搜查,安将军在临阁大人府上藏着,阿合打算在少君的新婚之夜,令安将军出面救人,将功补过,到那时诅咒也会不攻自破,当着天下人的面,赵庆义不会再为难安将军,对安将军的营救也就成功了。为了保证安将军一人不敌...你们,她的人乃至她都会到场,她身边的姑娘,任何一个都不比我差,足够用了。” 榆次若有所思地站起来:“穆谨止,他是我们殿下的人。” 宸妼手指一抖:“穆相...是殿下的人?” “是。他是我朝王君一早便派到这里的暗线。虔安公主的身边人,我也有所耳闻,我在来的路上,便遇上了裘磐全将军家的小姐,江湖人送称号,叫入画吧。” 宸妼“嗖”一声站起来:“云心来了?” 榆次点点头:“为了先她一步赶到,我在阴诡林里使了些手段。” 宸妼的神色阴沉下来:“你将她引开了,她在阴诡林里迷了路,阴诡林又是周易八卦之林,你料定她一时半会走不出来,所以你就安之若素地坐在这里与我商议国事......”宸妼的声音越压越低,她攥起了拳头。 榆次解释道:“阴诡林的八卦阵并不是太难解,且我留下了一些标记......”还未等他说完,宸妼的拳头就已经挥上来,榆次侧身躲过,宸妼又反向一个踢腿,掀起地上的大片稻草,洋洋洒洒扑向他的正脸,榆次旋身起来,又躲过稻草,两人终是不可避免地开打了,宸妼不断进攻,榆次只防守不还手。 第二十六章 江湖 他在一片麻乱之中,依旧有条有理说道:“我让手下事先清理过阴诡林,没有脏东西,有了标记也相对好走,再者,我调查过她,她小时候训诂课业不错,那片林子也只能拖她一时半刻,我见林子出口猛兽众多,已经派人保护她了!” 宸妼道:“呸!你查人怎么不查足全套!她小时候!她小时候根本不念书!” 榆次又负手躲了两遭,严肃道:“甲等课业之人如何能不勤学苦读。” 宸妼道:“勤学苦读的是我!她那些试题都是我给她递的答案!” 榆次停下来,不躲了,她宸妼一脚狠狠踹在胸口。 宸妼愤愤总结道:“读书一事,她根本什么都不会!” 这一脚带着深厚的内力,源源不断的袭击榆次的胸脯,足见宸妼的内力的深厚。榆次倒退一步,捂住胸口。 体内气血压不住地上涌,榆次略略皱起眉,口中啐出一口血。 宸妼见状,知晓这是自己心急之中下手没了轻重,眼神软和下来,闪躲几下,最后道:“你那个手下,可靠吗?” 榆次微微喘息道:“他年纪虽小,但乃我朝放置于琮国的暗探之一,出身于我父亲的旧部手下,个中论起来,能力不会比穆相差多少,他少年时成绩均为甲等,实实在在的甲等。”他又加上这一句。 宸妼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毕竟对成绩造假,测试中作弊,无论在琮国还是翊国,都是大忌讳,更别提像她方才那样一时着急大声说出来了。 今日若不是她宸妼,换做任何一人,都不会知晓云心身处险境,成绩本就是绝密,查到已属不易,可你偏偏作了弊!任谁都没有这般通天之能,知晓你的真实水平,除非是朝夕相处之人。这样一来,也怪不了榆次。 云心若有什么事,该怪她。 宸妼叹一口气,去窑口四下张望。 榆次道:“出画姑娘,据我的经验,入画姑娘不过多时便会到了。太子殿下的意思,也还请姑娘听完。” 宸妼转过身。 “宸妼姑娘,殿下让我问你,如今的琮国,你可满意?前些年的旱灾,这一年的水患,各处县令贪腐,暗中倒卖赈灾粮,赵庆义视若无睹,日日耽于享乐,百姓叫苦连天,日日都在艰难中讨生活;八年前,他杀古壑全族,霸占他的妻子女儿,以致剩余的十一将门畏畏缩缩,只求自保毫无作为;古壑走后八年,他依然时时谋划要灭杀他的最后一线血脉;少君昏庸无用,为了不让权力落入旁支,他情愿杀忠臣良将;朝廷插手江湖事宜,搜刮江湖银财纳为己有,您该很清楚吧,这其中虽有穆相的引导,但也不乏朝廷高位上那些高声附和之人,琮国的庙堂已经错漏百出了。” “许成渊,他志在天下。他会做得比赵庆义更好。” 宸妼冷声道:“这是不义之战。” “是。但天下未平,就终会有那么一天。琮国早已不成气候了,这样的平静最多再持续两年,两年后,国库财力耗尽,便是无穷无尽地掠夺。既如此,姑娘何不助殿下一臂之力,我们会以最小的代价,挟持赵庆义,结束这一切,不会打搅到江湖和百姓。” 宸妼沉默无语。 外头一阵响动,是云心的雀跃之声:“宸妼,宸妼!你在哪儿!” “宸妼,快出来相见,我是你入画姑奶奶!” “宸妼,我知道你在乌鱼江,许久不见,你都不想我么!” “我可想死你了!” 这话是真的,许久未见,她真是想宸妼了,想得她心口疼,也是,她家宸妼长得好看,样子美,声音美,耍起刀来更是美...... 宸妼被她叫得一阵脸红,丢下榆次出了石窖:“祖宗,快下来。” 云心坐在方才榆次避过的树上,脚下的地上躺着各类走兽——都还没醒。榆次在暗处窥视着,这迷药的效力确实足。 云心躺在枝桠间,一袭蓝色袍子,睁开一只眼,笑得调皮,耍赖道:“我不。” 宸妼立在树下:“快下来,这些苍狼猛狮不多时该醒了!” “那你接着我!”云心嬉皮笑脸道。 宸妼刚想说她,就被她一个俯冲装了满怀,只好腾开双手将她牢牢抱紧在怀里,云心在她怀里蹭了蹭,带着撒娇道:“嗯...我怎么便寻你不着啊,怎么躲到这么个地方来,也不同我说。” 宸妼低头,轻声道:“姐姐...是有一些事。” “有什么事啊,连我都不要了......”云心在她怀里嘟囔。 宸妼解释道:“没有不要你。” 云心弯起眉眼,笑起来,趁着宸妼不注意,就往宸妼唇上“吧唧”一口。 宸妼略一愣神,便将唇重新贴上去,略略加深了这个吻。 榆次在石窖里看得扶额,他藏入暗处。 宸妼许久没见云心,自然也想得很,但她很知节制,石窖里这会儿还杵着一个,且云心也是带着任务的,这样胡天胡地胡闹下去,会把正事耽搁了。 “现在能自己走了吧。”宸妼的声音里缠上一点柔情。 “得!姑奶奶下来自己走。”云心从宸妼身上蹦下来,一脚迈出去,踩在一匹苍狼身上。 一时间,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那苍狼略微动了动,发出一点鼾声,宸妼,云心,还有石窖内的榆次纷纷刀离刀鞘,剑离剑鞘,神色一级戒备。 所幸那苍狼只是动了动没醒。 “你可真是我的祖宗!”宸妼道,声音略大了些。 云心嘟嘟嘴:“你凶我!” 榆次再度扶额,这姑娘跟他上次在白桃小县所见,还真是不同,在人前那叫一个刚,可现在,在宸妼面前,她...她变娘了...... “做错事还不让人凶啊!”宸妼嘴上嗔怪道,手却温柔地牵过云心的手,十指紧紧扣住。 云心笑:“嘻嘻嘻,出画姐姐,那你想不想我啊!” 宸妼睨她一眼:“你说呢?” “嘿嘿!那必然是想的!对吧!” “想。”宸妼宠溺地笑。 第二十七章 江湖 两人走到石窖前,宸妼看那一片活物渐有苏醒的趋势,伸手入腰间暗袋中又拿出一包粉末:“纭儿,屏住呼吸。” 云心知她意,绝不给她添麻烦,便屏住呼吸,乖巧后退两步。 宸妼一撒粉末,转身牵上云心退入石窖中,封好石窖的石门。 云心宾至如归,她习惯了宸妼一向四处是药瓶,医术的作风,随意找一个石桌脚一坐,拿起那些瓶瓶罐罐把玩起来。 宸妼左右观望一番,心知榆次已经藏了起来,藏在石窟门边的一方大岩石后。 真会挑地方,她心道。 “姑奶奶,怎么找到这儿的。”宸妼柔声问道。 云心放下那些药粉,伸手拦腰抱住立在眼前的宸妼:“在白桃小县,听见一个渔夫说在此处看见过你。” “渔夫?”宸妼心中有了计较,乌鱼江是个脏地方,没点本事还真来不得,区区渔夫,怎么可能来?也只能糊弄云心这种只长武功不长脑子的单纯孩子。 宸妼摸摸她的头,任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地亲热,自己出了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察觉云心的不对劲,腹前的一块布料已经沾湿:“怎么了,我的小祖宗?” 云心抬起头,眼睛濡湿,嗫嚅道:“宸妼,你可是在江湖上受欺负了?” “嗯?”宸妼有些疑惑,“没有呀!” 云心有些语无伦次:“那我...那我听那渔夫......”云心声音渐低了下去。 宸妼明白过来,是有人指引着云心找到她,为了掩盖刻意为之的痕迹,又故意将话说的很难听,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起疑。 “姐姐没有受欺负。”宸妼弯起嘴角,柔声安慰道,“再说了,谁能欺负到姐姐头上,姐姐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云心松开她,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擦在她身上:“也是。” “路上可顺遂?” 云心又抹了一把鼻涕:“迷路了,八卦阵我不会解。”她一向反射弧长,在宸妼跟前说着说着又觉出些委屈,嘤嘤哭起来,“我不会走,那时可害怕了,我当时想,若是宸妼在就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宸妼往大石门后的阴影处瞟一眼,榆次从她这个眼神里觉出些冰冷恨意,他贴着杂草丛生的石壁,微微向左微微转头,有些悔意地眯起眼。 糟了,千算万算,只一心以为宸妼心悦许成渊,只是没想到,她与云心竟是自梳,这才是一对儿。榆次在阴影后再次扶额。 说服宸妼一事,他本胸有成竹,现下这么一段爱情故事在他眼前上演,他顿时觉得自己已经败了一半。 云心还在说:“幸好有位大哥路过,教我解八卦。” 宸妼笑了,她知是榆次的人,嘴里揶揄道:“谁还能教你解八卦阵?” 云心作势两手打了她一下:“宸妼!我也很聪明的!我这不就走出来了!”然后她小声嘀咕道,“现下连渔夫都颇有才学了......” “渔夫?” “嗯。那位大哥说他是个渔夫,刚从乌鱼江回去的!”云心笃定道。 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但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宸妼,你是不是也不相信这么凶险的地方,寻常渔夫能进来?” “嗯。”宸妼十指插入她发中,温柔应道。 “我从前也不信,但那人确实是个渔夫。”云心道,“他能说出的鱼类少说也有百八十种,且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习武的痕迹,手上的茧都很薄,与编竹篓的痕迹相合。” “你确定?” “嗯。”云心点头。 这一点云心十分确定,习武之人手上的茧大多又硬又厚,日常需要背大刀的人,连肩上都会有茧印,宸妼就是,且习武而来的茧短时间根本不可能褪去,古合清自幼习武,十一岁在琮政殿上自废武功,之后再未操练过刀剑,八年时光如滔滔河水,可手心里的茧依旧存在。 宸妼往榆次藏身的地方又瞥了一眼,正好对上榆次露出的一只眼睛,两人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神色。 那渔夫不是虎威,而是有人随行相护,他的背后,就是那个指引着云心找到宸妼的人。 紫杉派。 紫杉派的正堂里,香娘来报。 “秉首领,纭姑娘已经安全见到出画了。” 段首领略略点一点头,问道:“我们的人呢?” “杀了。” 段首领颔首又道:“北桥回来了吗?” “回来了。” “叫他来见我。” 香娘随即挥了挥手,一个渔夫打扮背着竹篓的年轻人走进来。 段首领屏退了身边的人,走下正堂,待离北桥才一寸远时,才悄声问道:“如何?” 北桥答道:“我们祖小姐与出画姑娘......确实是......自梳。” 段首领捂起脸,半晌,脸埋在双手中问:“还有呢?” “翊国人确实来了,也是去找出画姑娘的,想是与琮京的变故有关。” “另外,另几个派的领地近日来苛捐杂税都有所提高。” 段首领抬起头:“少君这是想狡兔三窟啊。”他停了一会儿,缓缓道,“守好紫杉的门,到最后一刻。” “那祖小姐呢?” “她在虔安身边已经七年了,她的父亲是第五大将军裘磐全,她爱的人与少君有血海深仇,偏偏这个时候,朝廷又开始插手江湖事,都是命啊。”段首领有些失魂,良久他才道,“实在保不住,就弃了吧。” 世道变迁,这滔天风浪中,守住紫杉派才是他的本责,其他的他一分都做不了,也不能做,若是连本责都失却了,便是他的僭越之过。 段莫兰选择嫁给裘磐全,裘纭纨选择爱上宸妼,他在这世俗的感情中早已无能为力,他清楚地告诉自己,收手!做你该做的!江湖尚且能得保全,但是庙堂早就千疮百孔,他们早就身陷其中了。 古合清被梦魇住了,她反反复复的听见那句话:阿耶已经陷下去了。 是古壑的面容,古壑笑着立在一旁,看她舞剑,不过一会儿又道想看她临帖,她便推着阿耶回房中,自紫檀架上抽出一本佛经,临《金刚经》给古壑看。 “阿耶!如何?” 古壑笑道:“我们阿合的字比你哥哥的有章法。” 古合清嘻嘻笑着,心里暗自盘算,再过半月就是阿耶寿辰了,不如就临怀逾大师的《兴寿赋》给阿耶做贺礼!她兴致冲冲地盘算着半月后的事。谁知,第二天,一切就天翻地覆,过去的那些欢笑就如梦幻泡影。 第二十八章 江湖 那一日古合清睡了很久,待她醒来,府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沿着凌元的小径往阁外走,她走过之处,接连开出碗口大的红花,一大朵一大朵地开在路边,却找不出任何美感,像一丛丛不要钱的白菜,幽径趋向园林深处,竟生出些诡秘恐怖之感。 走着走着,她突然发觉自己光脚踩在地上,脚心发凉。 我的鞋子呢? 古合清胸口升起阴阴的困惑,这种阴晦感随时可以把她击倒在地。 “阿耶!哥哥!” “香草!” “阿耶!” 她高声叫起来,但得不到任何应答,周身安静地令人发毛,她有些慌了,加快往前奔,妄图抓住些什么让他心安的东西,最终,连脚下的路都消失了。 视角里的世界天旋地转,一阵红黑交织的眼底眩晕过后,她睁眼,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染血的庭院,庭中的玉兰树亭亭如盖,但树荫下交织躺着具具尸首。古合清发着抖再走上去,渐渐辨认出这些尸首的归属,这具,是香草,那一具是碧儿,这一具....... “阿耶呢?”她捂着如雷的心跳,强行镇静地往外走,要去找古壑。 “他已经离开了......”有一个声音传来。 古合清发着抖,去努力的点点头:“嫂子,先去找嫂子。”她努力扶着墙往古府的正门走去,“我还能救嫂子。” 却见那两扇古朴庄重的正门上,贴着巨大的封条,封条上是血迹写成的字迹:阿合,阿耶已经陷进去了。 她不要看这个,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害怕和抗拒,这是她第一次表露心声,她不要看见这个,不要! 可她来不及去想别的,只想出门,去寻嫂子,现在去的话,或许还赶得上,她扑到门上,去扒封条,触手却觉得平整,那封条隐入了门里,像被封进了们的质地里。 门推不动,封条撕不开,那两行血红的字,不断地闯进她的眼睛里,古合清觉得自己要发疯了,她不停的捶门,嘶吼...... “姑娘!姑娘!你醒醒,那是梦!”可这种情况下的古合清是喊不醒的。 古合清躺在床榻上,依旧闭着眼,两手却在空中挥舞,嘴里念念有词,绣心看着这副样子的古合清,觉得心快被撕碎了,她朝门外大喊道:“长孙俶行!长孙俶行!” 长孙俶行掀起白袍下摆跨过门槛,身后跟着极小一个的竺锦。 他抽出银针,往古合清头顶的百会穴扎下去,嘴里道:“阿合,醒来吧。” 古合清挥舞在空中的手骤然泄了力落在锦被上,像皮影中突然断线的偶人。 几个人一齐松了口气。 “就快结束了。”长孙俶行轻轻道。 “云心怎么样了?”他又问道。 “她开口的事,宸妼不会不答应。”绣心轻轻叹息,“快回来吧。” 绣心所料没错,宸妼确实答应了。 宸妼答应了,云心就得返程了。如果是以往,她少不得要腻腻歪歪再缠一会儿宸妼,所幸她在大事跟前一向是不含糊的。 可宸妼不放心,经前头一事,她可不敢再把云心一个人丢在阴诡林里,便主张送她出阴诡林。 云心张大了嘴:“宸妼!我在江湖上,名头也是响当当的!” “我知道。”宸妼道。 宸妼要送她简直就是对她能力的否决,云心不服道:“你知道个屁!” 宸妼道:“那几个时辰前是谁抱着我哭的?” 云心胡乱道:“不是我!” 宸妼笑起来:“不是你?那是小猪?” 云心作势抽出她的剑:“宸妼小姐,别逼我揍你。” “打架啊。”宸妼懒懒道,“打,我奉陪。” 云心白了她一眼,伸手去牵马:“姑娘还在等我,我走了。” 宸妼知道她是女侠的面子挂不住,伸手抓过她牵在缰绳上的手,低声劝道:“听话,让姐姐再多陪你一会儿。” 云心听到这话,心里倏忽软了下来,脸上泛着微红,半晌,她道:“好。” 宸妼满意地笑笑,拍拍马鞍:“上去。” 待云心上了马,宸妼向后回望,看见那石窖里探出半个脑袋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她这才也上了马,策马奔进阴诡林。 云心与宸妼一走,榆次一晃身从石窖门口走出来,就见眼前一个巨大的东西掉下来,重重砸在他跟前。 是虎威。 虎威揉揉屁股和腰,站起来:“将军。” “这是......”榆次略略有些疑惑。 “属下该减肥了。”虎威挠挠后脑勺,“我在那几棵树上栖了许久,最后借力落地的那根枝子略细了一些,撑不住属下的重,就摔下来了。” 榆次忍着笑点头:“那是该减减。” “大人,我们接下来......” “回白桃小县。” “是。” 到达白桃小县,已是日暮时分了。可能是由于宸妼在身边,云心过于安心,这会儿子竟睡着了,宸妼在小酒馆里要了间厢房,安顿好云心,拿起纱罩便出了门。 宸妼临走时在石桌的一个翊国花瓷瓶上留下了“止水”二字,瓷瓶里装的是白桃茶粉,榆次善于解字,一读便懂。果不其然,入夜之时,他们果然在白桃主河的千百只船里瞧见了一只朴素船坞,静静停泊着,如“止水”一般。 榆次心定,缓步踏入船坞,才觉察到,这船没有桨,没有棹,没有绳索。 宸妼一人坐在船中,见他进来,便掀起纱帘:“翊将军。” 榆次亦颔首:“宸妼姑娘。” “将军听到纭儿说的话,也该知我的心念。” “是。但愿我们合作愉快。” 宸妼清冷一笑:“别急着达成协议,这协议条款我都还没说呢。” “榆某洗耳恭听。” “答应了纭儿的,我会做到,我从没有骗过她,希望将军尊重我这一点私心。”宸妼道。 榆次微微笑起来:“自然。” “将军既知太子殿下对我有一饭之恩,相必也是知道我的身世,也清楚我与少君有血海深仇,这是要让我手刃仇人了?” “我们不会以此逼迫姑娘。”榆次许诺。 “那就多谢将军和殿下竭力为我报仇了。”宸妼说的似是而非。 榆次听明白了她话中之意,道:“多谢姑娘首肯。” 宸妼挥挥手:“请将军和殿下务必打败我。” 良久,她最后道:“不要伤了云心和虔安公主。” 榆次在微弱的烛光里轻轻笑:“如果不是为了她...她们,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来寻姑娘了。” 第二十九章 为因 榆次微微点头,欲走出船,想到什么,转头又问:“这船,为何只有船坞,无桨也无棹?” 宸妼答:“不需要那些,这船,不走。” 榆次便不再多问,抬脚行出船坞,却听后头宸妼清冷的声音又响起来,竟隐隐还带着乞求:“拜托了。” 榆次偏过头,轻轻颔首,接着便昂首跨步走出去了。 宸妼自在船坞中又待了半晌,看着火烛发了一会儿呆,继而拿起纱罩,吹了火烛,也走出去。 她回到小酒馆,厢房中却没有云心的影子,她的心即刻慌乱起来,遮上纱帘又匆匆出去找。 长街灯火漫漫,白桃主河中飘着船只千帆,平凡的百姓人家在夜里放河灯祈福,在长街上听小曲儿,处处都是白桃野香,她才知这是白桃小县一年一度的白桃节庆。她心中安了几分,云心贪玩,定是去耍乐了。 正想着,身子就被一个人从背后拦腰带进怀里,迎面而来的是一段脂粉香,那两只圈在她跟前的袖口却是一寸紧口的皂色窄袖,绘着平素纹。 宸妼把手覆上去,轻笑道:“好一个男装佳人。”说着手上用力把身后的人拉到跟前,云心头顶着银色发冠,一身皂青色的小胡服,清清秀秀地看着她笑,宸妼端详了一番,道,“阿合给你发的银钱,都被你这样胡乱花了,她也不说你?” 云心闻言,以为宸妼是觉得自己不好看,她低下头,略有委屈的扒拉几下袖口的纹理道:“我家姑娘什么都依我的,觉得我穿什么都好看,耍的剑花都一流。” 宸妼拍拍她低下去的脑袋道:“是好看,剑也耍得好。” 云心还低着头,脑子里的反应慢了半拍,半晌反应过来,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真的?” 宸妼牵上她的手往前走,边走边答:“真的。” 云心嘻嘻笑起来,任由宸妼拉她往前走,两人就这样在长街上走了半晌,云心突然撒开牵住她的手,宸妼困惑转身看她。 云心将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宸妼!”说着手疾眼快,在窄袖中抽出一支簪子,插入宸妼发间。 宸妼愣了一下,没有出手制止,这个世上能迅捷出手却让她毫无避闪之心的只有眼前这个女孩儿。 为了她,她做任何事都愿意,哪怕是要对仇人相护。 只要眼前的人一笑,她的余生就还有光。 “宸妼!好不好看!”云心兴奋的声音传到耳畔,把宸妼的思绪拉回来。 宸妼眯起眼睛,努力遮掩住眼睛里的眼泪:“我看不到,不知道好不好看。” 云心道:“也是!”说着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大摇大摆的还带着欢脱。 “去哪里?”宸妼的嗓音比平时软了好几度。 云心大大咧咧没觉察出不对,自顾自兴奋道:“去找铜镜啊!” “然后呢?”宸妼的声色里带了些少有的依赖。 云心捕捉到了她的柔情,转身过来,又轻轻抱住她,道:“然后美人就好好在江湖逍遥几天,小爷我,还肩负重任,就先回京了。”说着,又很不正经地拿手去勾宸妼的下巴,“美人红衣的风姿,可在小爷心上,莫怕小爷会忘,至死也忘不了。” 至死也忘不了...... 宸妼闻言,将她往怀中狠狠一带,两颗泪顺着微微笑着的一张脸滑落下来。 云心当她是不舍得自己走,便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宸妼,你很快就会再见到我了,等这次事情结束了,我同姑娘告假几月,日日陪你游山玩水好不好!” “好。”宸妼答。 “走!去找铜镜瞧一瞧,看你喜不喜欢我这个礼物!” 一个欢天喜地的青衣小公子牵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红衣姑娘奔跑在长街上 同这边的祥乐温馨不同,榆次与千支花簪公子的聚首却透着阴沉之气。 榆次刚带着虎威原来的住店酒馆,就发现气氛很是不对,他那些下属还是如同以往一样一排排坐在主位的左右,只是...全低着头,见他来了也不发一语,就像是...被谁教训过了一般。 榆次走进屋,故作轻松道:“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蔫头耷脑的...”说着,准备在主位上坐下,边上伸出一只脚来,对着他的屁股就狠狠踹了一脚。 这样一番有备而来的偷袭,纵使是榆次也没躲过去,他踉跄了一下,然后马上恢复过来,站定,看清了来人后,也不手软,当即对那只脚展开反攻,三两下伸出自己的腿,如法炮制让那人往前摔去,正要摔个大马趴,他又伸出负在身后的一只手,仪态雅正地将那人拉住,扶他稳稳站回到了地上。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许成渊再一次感受到儿时练功被许成渊碾压的悲愤。 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是个太子,太子的才能比起武德更体现在文政上。他化悲愤为力量,怒吼一声:“给我跪下!” 榆次知道自己他面子上挂不住,立马单膝跪下来:“殿下息怒。”身后的人哗哗跪了一地。 “你们都下去吧。”许成渊示意无关人等退了场后,他才问,“你做了什么?” 榆次道:“臣所作的,如殿下所知。” 榆次气恼地转身,拿食指指着榆次:“你别给我臣来臣去的,你这身份转化得挺快啊,你这是为了女人,要同我这个十几年的兄弟翻脸了是吧!” 榆次只答道:“我一定会救她。” “我也想,她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可我父王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古合清秉持着古壑的遗愿,明里暗里与我们相争,终归会是一个隐患!我...我能理解我父王......”许成渊语气里透着无奈,“现下我们怎么做?抗旨吗?” 榆次沉默不言。 许成渊又道:“古合清,久在床榻,早已寿数不永,她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榆次道:“对我来说有。救她一次,就算我报恩了,九泉之下,对我父亲也有交代。” 第三十章 为因 许成渊皱起眉:“报恩?” 许成渊比榆次还小四岁,翊国大事件他尚且还能背个清楚明白,可别家的前程往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榆次道:“当初潼水一战,我方大败,翊军的大批将士被俘,我母亲当时就跟在父亲身边,战火暂熄之后,军内人手粮食储备均不充足,我母亲却忽然早产。当时的境况,我军背后是潼关群山,翻过山才会有人家,而琮军背后是水城。早产情况恶劣,逐渐演变为难产,军内的军医告诉我父亲,母亲可能会没命。古壑素来讲求武德,我父亲只能抱着赌一赌的心思,深入敌营,去找古壑,求他让自己进城请一位稳婆。” “古壑同意了老榆将军的请求?” 榆次一笑:“当然没有,他怎么可能让敌国将领堂而皇之进入拼死守护的领土呢,万一是个苦肉计呢?但他让自己的一位夫人来替我母亲接生,那位夫人略懂些医理,母家是琮国太医院余氏。” “余氏?”许成渊觉得有些熟悉,片刻后恍然大悟,“那位夫人就是古合清她亲娘吧,现在的君后余纤纤。” “嗯。”榆次道,“据说那位夫人当时颤颤巍巍来到我军营帐中,我父亲待她以座上宾之礼,可她回去以后还是大病了一场,险些落下病根。” 许成渊道:“古将军的气度确实令人敬服。那个孩子就是你吧,我父王说你早产跟只猫一样,又瘦又小,他三天两头往你们家赏赐红参雪莲,榆老将军才好不容易把你养活。” 榆次睨了他一眼,道:“是我。不仅如此,如果她死了,穆谨止也会变成反咬一口的狗,所以......”榆次略带请求地看着许成渊。 榆次很少求人,每次求他,大半也是为的翊国,为的他,极少为了自己的事求他帮忙。既然兄弟难得开口了,许成渊决定两肋插刀。 他问道:“你与宸妼计划是什么?” “我杀了少君,再将功劳交托给宸妼。以宸妼是古合清的人为由,请求赦免。” 许成渊奇道:“哪需要这么麻烦,直接让宸妼下手,你做辅助不是更好?” 榆次摇摇头,解释道:“我此去找宸妼,刚巧碰上了古合清身边的侍女,古合清的计划是请宸妼相助,保护那位少君,宸妼很为难,最终答应我,只守不攻。” “啊?!”许成渊登时满脸问号一头雾水,在他眼里,宸妼的这个决定就像是疯了,“这位琮国少君,可与他那个老爹一样,为了一个女人,将宸妼一家拆的稀碎。这么好的机会,宸妼不亲手杀他报仇,可是脑子坏掉了?” 榆次意味深长地看了许成渊一眼:“宸妼...与古合清身边的侍女...咳...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有交情也不该.....”许成渊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又看了一眼榆次意味深长的眼神,最终说道,“真是感情弄人,红颜祸水。” 榆次“唔”一声,点点头:“我原以为宸妼是心悦于你的,想她大你这许多岁数,你心中又有喜欢的女子,终归是不大妥当,想要劝说她几句,没曾料到,这戏台上的丑角竟是我自己......” “不过宸妼是古合清的人,我父王会信吗?” “会的。王君若是不信,我就...” “你就怎么样?以死相逼?”许成渊有些调笑的意味,“拿起你这把长剑,架上脖子,同我父王说,王君,我替她去死,你就放了她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生下来......” 许成渊自幼在宫里长大,这等矫揉造作的言语,从后宫各位娘娘那里学了个十成十。 榆次却没有说笑,他很轻的说了一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道:“我就娶了她。” 许成渊听了这话,蒙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即刻张牙舞爪道:“我告诉你榆次!你别乱来......” 榆次笑了笑:“我娶谁都一样。” 许成渊轻轻叹了口气。 “阿渊,安淮峙的事得赶紧了,千万不能留着破坏计划。”榆次恢复以往温温和和的笑。 许成渊道:“这事,我想请你去一趟,旁人怕是奈何不了安淮峙,我就更别提了,他劫我还差不多。” 榆次在一旁坐下赞同道:“确实,改日要与他对骂,可请太子殿下前去参战。” 许成渊不理他:“这琮国的将军,还能打的也就古壑留下的那几个老臣了,安淮峙,玉逊齐,裘磐全,真心实意卫国的还有一个古合清,连宰相都是我们的人,我父王说的没错,好好的一个国家,已被赵庆义折腾得气数将尽了。” 榆次很有兴趣道:“哎!你说若是有一天,你父王要对裘磐全,玉逊齐下手,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祈祷着没有这一天!玉逊齐还好办,让我去杀裘磐全,宸妼会先杀了我的,你可得保护我。”转而他忽然脑中一个激灵,“你要不真把古合清给娶了吧!她身边的姑娘恰巧是这两家的千金,直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榆次翻了他一个白眼:“让他们叛国啊。” 许成渊对自己这个想法很是满意:“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次,你说这是不是绝妙。” 榆次又给了他一个白眼:“太子殿下,注意身份。” “手段嘛,上三路好看,下三路顶用,别的又有什么分别。”许成渊弯起嘴角,眼里透着一股狡黠。 榆次沉声道:“我娶她只有庇护她这一种可能,别的主意,殿下就不要打了。” 许成渊看他十分严肃,知他是认真了,向前一手架在他肩上,道:“八字没一撇呢。咱们先来谈安淮峙的事。” 榆次收起神色,微微一笑,问:“你如何打算?” “时间距离计划核心越近越好,不要给她们亡羊补牢的时间。大婚前夜,劫走安淮峙,然后,你伪装成他。” “你说什么?!”榆次顿时觉得许成渊的脑子离家出走了,他找了面铜镜,看了看自己绝色的面容,真诚发问道,“你确定我能伪装安淮峙且不被发现?” 许成渊有些不好意思:“我会让小乔给你画道漂亮的疤。”末了,又加上一句,“还有胡子。反正又不用出声,而且可以顺利成章地进入东宫内院,能瞒天过海。” 第三十一章 为因 外头的雨声琳琅,南风吹起了细雨入窗,竺锦合了伞进屋,见外头的风吹着屋里案头上新摘的几株玉兰,跑过去匆匆合紧了窗。 还未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一个轻软似棉花的声音响起:“竺锦。” 竺锦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浑身一颤,喜不自胜地跑到窗前跪下,握住榻上那人的手,注视着那缓缓开合的眼睛:“姑娘,你醒啦。” 古合清虚虚一笑:“几日不见,小竺锦好像长大了点儿......” 竺锦忍着泪道:“姑娘先别说话,我先叫人。”说着回头,毫不避讳地喊道,“长孙哥哥,长孙哥哥!姑娘醒了!” 古合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转而温柔笑起来,她拉着竺锦的手晃了晃,尝试问道:“怎么突然就叫上哥哥了,丝毫不见外的?” 竺锦面上一红,想要答话,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正脸红着,长孙俶行和绣心应声而入,长孙俶行微微笑着向竺锦伸出一只手,竺锦很顺从地就牵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轮到绣心在榻边俯身下,满眼激动地盯着古合清瞧,一边瞧,手里也不闲着,满是茧的手抚着古合清的手,古合清佯装难受道:“哎呦!” 绣心的神色即刻紧张起来:“姑娘,你哪里疼啊!长孙俶行,你快看看......” 古合清刻意出言阻道:“别阻碍人家竺锦会小情郎,我没事,就是你这手啊,太糙了......” 这一句话,将跟前三个人得罪了个干净。 长孙俶行先道:“小情郎?原是我见不得人了!” 竺锦接着他抱怨:“姑娘怎么才醒就有力气说话啊......” 绣心也道:“习武的人手哪有不糙的,姑娘也一样!” 古合清故意睁大眼睛讶异道:“绣心说我也就算了,长孙出行竺锦,你们小夫妻,一起欺负人啊,还不许我一个将死之人说话了......” 三人即刻道:“什么将死之人,不要胡说!” 古合清笑起来:“好好好。”她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满脸的幸福,过了好一会儿,脑子才缓过来,问道,“云心呢?” “姑娘可算想起我了!”云心携剑从门外进来,一身风雨的气息,一瞧便是兼程赶来的。 云心的归来让古合清想起了正事,宕机许久的脑袋终于重新运转起来。 她刚想开口说话,问宸妼的事,就被绣心截住了她道:“姑娘梦里可都是好东西?” 古合清沉思一瞬,道:“也不全是。” “一瞬之间,记不起的事,迟一刻想起也没什么。” 古合清知她说的是她那些必须要去扛的责任,务必要去做的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终她将自己的性命都当作筹码放上了那杆称。 “什么日子了。”古合清笑着问。 “大雪了。”云心在她身边跪下,脸上的笑温温的,难得的温顺不调皮。 古合清却知道她心中难受,又冻得脸色发白,伸手去触她的脸想给她温一温,笑道:“见到宸妼了?” 云心捉住她的手,点点头。 她才知自己的手也是冷透了的,体温还没有云心刚刚从风雨里归来的高,她缩回手,还是笑着说:“难得同她一起,怎么不多留几日?” 云心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眼里慢慢渗出泪。 “舍不得吧。” 云心这会子有了些反应,她看着古合清奋力摇了摇头。 古合清还是伸手了,替她擦去几滴泪,道:“冻坏了吧,快回去披件披风再来。” 云心还是摇摇头:“姑娘,我不冷。” 古合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舍不得宸妼,这是许久没见着她,想她了。云心打小就这样,十一岁那年冬天受凉发烧,回了几日裘府,古合清去看她,临走之时,被云心两只小手死死拉住,说什么也不让她走,又哭又闹。裘府不过是臣子府邸,不敢强留公主,还是古合清自己提出在裘府上住几日,才让裘夫人和满府上下松了口气。云心那次的病来势汹汹,古合清一直贴身照顾,云心病好之后,也寸步不离,至此云心便更加离不开古合清。两日不见就要想,想起人来,还要耍小孩脾气,不过好在后来有了宸妼,云心年纪又大了起来,这样的状况就少了些。这一次....大约是自己睡了太久,再加上让她一个人奔波,只见了宸妼一面,便要硬生生掐断念想赶回来的缘故。 古合清叹了口气道:“去我柜子里找件斗篷披上,不能着凉了,听话。” 云心方眨眨眼,起身去柜子里找来一件乳白色苏绣织锦的斗篷,裹在身上,又在她的榻边坐下来,像一只乖巧的小猫。 就这样待了好半晌,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好一会儿,绣心觉得差不多了,上前想拉云心起来,却发现云心踏踏实实得在脚榻上睡着了,嘴角还渗出了哈喇子。 古合清笑道:“罢了,就让她在这儿安心睡一会儿吧,你留下同我说说外面的境况,待说完了再叫醒她便好。” 绣心也笑:“这奶孩子真是在哪儿都能睡着,这脚榻也是人能睡的?” 古合清让长孙俶行带了竺锦下去,而后轻声对绣心道:“这一去怎么这样累人,照理来讲还有宸妼照顾着,更不可能这般累着她。” 绣心摇摇头:“这些日子江湖上也不太平,少君这几日有大动作。” 古合清眉头一紧:“什么?!” “少君将律例里江湖各派征收赋税的份额提高了两成,大有想要将江湖辟为自己所有的趋势。” “紫杉派云心的外祖如何说?” “段老堂主刚正不阿,自然是不同意的,一直以一己之力抵抗着。” 古合清落在锦被上的手不由攥紧,她恨铁不成钢道:“赵佑全,他没有脑子也没有心!” 这方是第一次绣心听古合清直呼少君其名,毫不避讳。 古合清低头看着酣睡在她边上的少女面庞道:“终是我对不住她,让她受累了。” 绣心斟酌了一下,又道:“姑娘,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宸妼的......” 第三十二章 为因 “宸妼的身世,我方才查清,她是江南辰氏的后人。” 仿佛一个惊天的雷劈在头上,古合清惊道:“江南辰氏?织镂丝锦传绝命丝的辰不枉?” 绣心的双唇抖了一下,还是道:“正是。辰不枉是宸妼的祖父。” “后话.....如何说?”她想绣心如此提及,必然是有些许的特别之处,却不想得知一桩皇家的不堪往事。 绣心道:“辰家在江湖上消失已将近二十多年了,这也是宸妼的出身不易查到的原因。江湖上从前的说法,是指宸妼是个花楼姑娘的女儿,名唤望露。这望露是个雅妓,是因家中变故才流落到花楼的,才色双绝,只是瞎了双目。” “说重点!”古合清有些心急。 “她原就是辰家的媳妇,是因有一回上贡之时跟着船队来到京城,王君对她一见倾心,要留她做妃,她自瞎双目,这样一来不合纳妃规矩,就被放回了辰家。”绣心说到此处有些,不忍,“望露回到辰家后不多时,辰家便因私吞官银,走私镂织锦,不敬少君满月生辰,通敌卖国四罪为名,满门抄斩,唯独暗中放掉了望露和她腹中的孩子。” 古合清气得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所以宸妼是遗腹子,还是,王君的孩子?” “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少君大了,曾派人暗中找寻望露,望露用一根绝命丝自尽,直到后来出画横空出世。” “怪不得无人查得到宸妼的背景,原来是他们刻意压了下来。”古合清道,“云心知道吗?” “大概不知道,可出画答应了对少君相护,定然是为了云心。”绣心肯定道。 古合清点头:“她用情至深。但此事若让云心知道,定然会十分自责。去给宸妼传信,就说我已无恙,劳她挂心,不必荒废她的时间来京城一趟了。” “是。” “另外,宸妼的身世血脉,再去查一查,看看她究竟是姓辰还是......”古合清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姓赵......” “我会留意的。” 冬日的雨水浸透了寒意,三分雨水飘落过后,取而代之的就是漫天的霜雪。雪光照得窗棂透亮,院里光秃的枝桠上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寒冰,皑皑白雪覆在地上,所有的声音都被雪色夺去。 绣心又往屋里添了一个火盆,在地上铺上厚绒毯子,又往云心怀里踹了一个手炉,起身搓着手道:“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一到夜里就下起雪来了。” 古合清道:“冬雨雪,自然的。”说着,瞧瞧地上依旧熟睡着的奶孩子,道,“地上还是太凉,让云心来我榻上睡吧。” 绣心摇头道:“这不合礼数,我把她叫起来,让她回南心阁睡去,腻这一会儿子也该够了。” 古合清坚持道:“让她在这儿吧,多腻我一会儿我还求之不得。” 绣心心疼道:“姑娘......” 古合清微微笑着摇头,示意她无需多言。 两人将云心抱上了榻,替她掖好被子,却听见外头传来银铃般的嬉戏声。绣心推开窗去看,果真是竺锦和院里的一些小侍女出来玩雪。 古合清透过窗缝看出去,暗色深蓝的天幕和温柔的亮白色雪光包裹着一群穿着白色滚边淡粉色褙子的小身影,无忧无虑地欢笑嬉戏。一边的八角亭子里,坐着个白袍袭身的男子,左手肘支在石案上,手里拿着本书,两腿规矩地分开,右手搭在右膝上。这么个雅正的姿势,古合清只扫一眼便知是长孙俶行。 外头的嬉闹声挠的古合清有些心痒痒,她难得得兴奋,眼里亮起来,对绣心道:“咱们也出去看看。” 绣心知她玩心大起,便也不拿她伤病未愈的事阻她,只把古合清裹得密不透风,又把自己裹严实了,两人推门出去,走到廊下。 院中正闹得欢的竺锦,十分眼尖,亮晶晶的一双眼发现了她们,笑得更灿烂了,撒开脚丫子就往绣心怀里扑来:“姑娘!姐姐!” 这一声出来,满院的小丫头都发现了她们,当即雪地上跪倒一片,如同一片雪地里探头的小粉苗子。 “公主万安,绣心姑娘安好。” 古合清“嘻嘻”笑道:“都别管我,自己去玩儿。” 绣心把竺锦毛茸茸的脑袋从怀来捧出来,见她穿的少,温和道:“冷不冷啊。”说着伸手欲解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就被竺锦伸手按住了:“姐姐穿着,我不冷。” 长孙俶行从后面行来,接下自己的白色披风披在竺锦肩上,见了她们笑着解释道:“无事,年纪尚小,跑着便热,我这件够。” 竺锦灿烂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回身向绣心附和道:“嗯!”手里也没闲着,将绣心那件披风的衣带重新系回去。 古合清道:“当心着点,别摔了,雪地滑。” “好!”竺锦欢欢快快地转身牵着长孙俶行雪白的袖子又跑回园子里去。 古合清望着她的背影,轻轻笑着说:“我这次醒来,竺锦长大了许多。胆子大了,心大了,也活泼了。” 绣心也感慨道:“是呀!跟着长孙大人还学了不少东西呢!” 古合清很有兴致地偏过头去:“哦?都学了些什么?” 绣心将手揣进袖子里:“背了几本医书,学了些草药,是些皮毛。” 古合清轻声地一声笑:“看来我们两个做姐姐的也不能闲着了,诗词歌赋该教起来。” 绣心摇摇头:“她呀,偏生不喜欢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倒是做医者的姿态拿捏了十成十,就让她跟着长孙大人做医者吧。” 古合清轻轻点头表示赞同:“都依她喜欢。” 绣心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一声。 古合清疑道:“怎么了?” “前些日子,她同我说想学些武艺,要拜武艺最好的人为师。”绣心意味深长地说。 古合清想了想,而后带着些犹疑回应绣心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道:“我?” 第三十三章 雪霭 “也不知她是听谁说的。不过这话倒是真的。”绣心偏头看着古合清笑。 她们并立在廊下,绣心看着纷飞的大雪,忆起往昔:“我第一次见姑娘,就是十岁那年的马场戏。姑娘也才十岁,拎着把漂亮的檀木弓,一身火红的骑装,脸画得跟花狐狸似的,却三箭齐发射中敌营头领发冠上的红缨子,英姿飒爽,后头那个角儿,才射下来那个帽翎。我那时还在问我阿耶,这个花面狐是个什么角儿,阿耶说他也不知道,兴许是古老将军临时加的,往常没见过。” 古合清笑起来:“真的像花狐狸吗?” “真的像!”绣心认真道,说完不由地又笑起来,“后来才听说是古家大小姐化了妆来胡闹了一番,戏班子的班主在下头瞧见场上多出了一人,急得连请罪书都写好了!” 绣心说完调笑的语气蓦地就温柔了:“古将军,是真的仁德心善,谁都没罚,愣是在王君面前圆了回去。” 古合清笑着摇头:“如今我想起来,觉得阿耶是太宠我,当时只怕是我想要星星月亮,他都会为我去摘。我那时不是公主,却觉得能够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可以上蹿下跳地胡闹;如今外人称我一句公主,会让我恐惧许久,想着我又会失去什么呢?慢慢的,便不再想要得到许多,只想着,能让我不要失去便好。我知晓,我如今想要的,只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了。” 绣心注视着古合清的脸,真诚道:“会有的。” 古合清莞尔一笑,转移了话题:“竺锦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读书适合她,别学着我们舞刀弄枪的,实在想,你就教她几个把式,出了门能自保便是了。” 绣心见她有意避开,也道:“我也不想让她吃这个苦,有长孙大人护着,想必也不会有事。” “长孙俶行已经向你说明...他对竺锦......” “说明了。” 古合清点点头:“也好。” 绣心问道:“少君的事,姑娘是打算亲自去。” 古合清道:“好久没有打架了,手脚都发痒。你都说了,我是武艺最好的人之一,时隔多年,重出江湖去打架,也要有个大场合嘛。” 绣心还是有些担忧:“姑娘的身子......真的可以吗?” “不打紧,睡了这几个月,力气养得还挺足。”她顿了一顿,道,“我既然知道了宸妼的身世,自然不能逼迫她。信发出去了吗?” “发出去了,宸妼应该不日就会收到。” 古合清点点头,忧心地说:“南绣,你说,阿耶会错吗?他这一生守着琮国,守着王君,守着一个忠字,甚至为之丢掉了性命。这些对他太重要了,我想替他守,可是却觉得越来越亏心。” “古将军不会错,是王君和少君太差劲了。” 古合清看着漫天飞雪,喃喃道:“是啊,至少我得守好这个国家,不论君主是谁,它是子民的。” 绣心也点点头:“兵荒马乱的日子,能少一些就少一些吧。” “世风日下,我这样强行续命,又能再留它多少天呢?”古合清话语里透着担忧。 “多一天,就能让更多的人安然出生,圆满离去。”绣心道,“至少,来时和归时,家都是完整的。” 古合清温煦地笑起来:“这就是我留在人间的意义吧。”她们相视而笑,古合清觉得这么好的一场雪,终究是没有浪费。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一场雪了。 “谁?!”身后的窗子应声打开,跃出一个火红色的身影。 绣心下意识拔剑将古合清护在身后。 云心身着红裙落在长廊外的雪地上,往毗邻的角门追去,从角门后连拉带扯拖过一个小厮装束的人。 看清小厮的面孔,三人一时间都大吃一惊。这小厮并非正经小厮,而是穆谨止府兵的头头叶三,军衔入军簿,当得上一声校尉大人。 云心放开了叶三的衣襟,道:“叶校尉,有何贵干啊?” 叶三整理了衣襟,上前十分恭敬地做了揖,道:“叶三见过公主,玉大小姐,裘大小姐。” 古合清咬了咬下唇,让自己面色显得更苍白一些,她虚弱笑道:“叶校尉好,叶校尉莫不是看上了我府里的哪个小丫头。” 叶三脸上一阵苍白:“臣不敢觊觎公主府上的人。” 古合清说得不明所以:“这样猫在墙角,委屈叶校尉了。” 叶三越发苍白,道:“不委屈。” 绣心见他不明古合清的敲打,无奈提点道:“公主是问校尉,猫在我们墙角,是要做什么?” 叶三的脸色逐渐铁青,他一言不发,末了,道:“公主醒了就好,我们大人就安心了。” 他手疾眼快,依着左边梅花坛中的几声猫叫,甩掉云心,跳上一边的檐角,越过一片屋脊,逃之夭夭。 云心紧随其后,跳上房顶,正准备往更远处追去,却被古合清喊住:“云心!回来吧,别追了。” 云心看了看消失在远处的身影,飞身下来,落在雪地上,左脚打滑,摔了个大马趴。 绣心连忙赶去将她扶起来,道:“小心啊,摔疼没有?” 云心被她扶着,口里敷衍道:“不疼不疼。”一面一瘸一拐张开双臂往古合清那里去, 叫道,“姑娘。” 古合清忙接住她:“都没法好好走路了,还不疼!” 云心嘻嘻笑:“叶三来得很是时候啊,我高兴,穆大人好足的诚意啊,倒是故意让我们发现的叶三!” 古合清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小滑头!” 绣心也笑了:“公主醒了,他们大人倒还安心了呢。” 古合清道:“说起来,我也是将他的感情押上了赌桌,他刻意放走安又和绣心,我还没好好谢过他,我装病,他心知肚明却担忧不减,还派叶三来看,如今他也明确我救赵佑全的决心,却并不阻止,还能说一句安心了。他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对我,是此心至诚了。” 第三十四章 雪霭 绣心宽慰她道:“云心说的对极了,这也算是好事,敌人都少去一个,姑娘只管宽宽心,明日就结束了。” 古合清想到这些,亦眉眼明亮,几人在雪地里,相视一下,不约而同笑起来。 然而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说是变化,其实用变故来贯此事之名或许更为贴切。 子夜,大雪初霁。 宸妼纵身跃入庭院,她方落地之时,足边跟着落下了一朵殷红的梅花。一袭红衣的女子侧头看着红梅笑了笑,拾起来,就着园中鲤鱼潭的潭水,别在了鬓边。她聚精会神地左右瞧了瞧,然后穿越了庭院中的一扇小拱门,来到一个小别院,小院大小不过拱门外庭院的四分之一。 她心中道:“啧啧啧,真是委屈安将军一个第三武将了。”想着,便又将四周打量了一遍。良禽择木而栖,她今日扮演一只红色的江南燕,必然要恪尽职守,选一良木蔽体——主要是因为安淮峙实在不好对付。 临阁这些年在朝为官,钱也有权也有,自打如今王君登上王座,他便更是老前辈,如此资历,他却不做倚老卖老的勾当,只是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地效忠王君,谋好“其政”。他眼力好,选出来的后生之辈都颇为可用,运气也好,时而劝谏,时而死谏,赵庆义要杀古壑时,他差点没有效仿蔺相如撞死在琮政殿的柱子上,当初替古壑说过话的人,不是下狱,贬为庶民,就是流放,贬官,就剩下临阁,以一己之力立于庙堂,偏偏赵庆义眼里还就是能揉下他这一粒奇异的沙。临阁为官半生,良名长存,从无抹黑玷污。无论是在朝上还是在江湖,名声都极好。 宸妼在心里一句话总结了临阁:他就是个奇葩。既然心安理得地躲进奇葩院内的奇葩树——一株在冬季雪里长青、且还枝繁叶茂、正值树之壮年的高大槐树。 她在枝桠上躺好,拿出两块红布,一块系在最高处的树顶,一块蒙上眼睛。昨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她惬意地在槐树肚子里躺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院里的响动。 宸妼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但她没有摘下红布条去看下面的动静,还是一直靠在树上不动。 却听得接下来更大的一声动静,两道极有柔韧之劲的风声扫过去,虽常人觉得那不过是风声罢了,但武学精进到一定程度的人,却能够从这风声中的劲道,味道,风向,声色的硬软来判别来人。宸妼耳朵很尖,心道一声:“他们来了。” 这其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分外喜好万事亲历亲为的翊国的翊将军榆次和翊国的太子殿下许成渊。榆次身上散出一缕细微的白檀香,掠过她的鼻翼,许成渊则是一阵清雅的茶香,少年气十足地闯进这一座雪院子。而这之后还跟了一道“呼呼”的风声,接踵而来的是一种溪流河海的咸味。 宸妼心道:“谁的轻功烂到这种程度啊。”好奇心如潮汐上涨漫上岸来,她解下红布,微微倾身去看,只见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呆头呆脑地落在地上,右脚踏上雪块,“吱溜”一滑,被榆次和许成渊四只手两前两后死死扶住,这才避免了惨祸。 宸妼在心里发笑:“这两位翊国主子真是越来越狂妄了,今儿个是来闯生境死地间的关键命门的,两位居然还带了拖油瓶,生命珍贵,望二位多加珍惜?!” 宸妼眯眯眼,只是这眯眼的一个瞬间,一道剑光从屋中飞出,在宸妼眼前一闪,刺破暗夜,再往下看时,下头已是一场混战。她终于看清了方才那道光,其实是刀光,并非什么剑光,那持刀之人正是藏匿临府许久琮国第三武将安淮峙将军。 没什么稀罕的,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天下高手齐聚在这雪院中,她宸妼能看出来的,何况安淮峙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他自然是早就察觉了 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 树下那三个人打成一个圈,站在中心的显然便是那个高壮的男子。武艺层次太过悬殊,那拖油瓶自然要做炮灰的,无奈榆次使尽浑身解数保他,拖油瓶被榆次许成渊二人拖曳着,一会儿拽过来,一会儿拖过去,避着安淮峙的刀光。这么一来,拖油瓶自己手里的那把刀完全失去了用处......好在拖油瓶还算镇定,一字不言,苦苦忍受着这局面。 树下的四人却不似她看到的那样。 榆次打架从未打得如此力不从心过,他低声道:“许成渊你给我放手,别拽着虎威,他打架打得不比你差!” 虎威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多谢殿下关心,我可以!” “不成!虎威若是有损,这事就做不成了。”许成渊很坚持,“还有!你叫我大名做什么,这是在敌营?!” “你这样根本没法打!”榆次直言,“你放虎威自己斡旋。” 不得不说,许多时候,许成渊的仁慈都有些过头,这源自于他对自我太子身份的认同和过去每一日爱民如子的教化,见着一个比他稍弱一点的便想全力相护,尤其是虎威这种平平无奇的平民小兵,他更是君父之爱瞬间爆棚。 真正的拖油瓶其实是这位“父爱如山”的太子殿下。 那一头的安淮峙在一阵打斗中逐渐辨析了来人的身份。 “翊将军,好久不见。”他咬牙切齿道,两人在战场上的交锋也不止一次了。 榆次竭力保持自己风趣的一笑:“别来无恙啊,安将军。” 安淮峙目光一闪,看了一眼许成渊,嘴角一勾,雪光中脸上那道疤显得他更为面目可憎,他道:“老子不想跟你打!”说着,一道逼向许成渊喉间,“就换太子殿下吧!” 榆次撒开拉着虎威的手,目光一凛,眼中霎时冰火翻过,交融在一起,他持剑逼在安淮峙身后。与此同时,红衣身影一跃而下,动作快得如光似影,挤进剑光与安淮峙的背影之间,手疾眼快地朝安淮峙的后脖子劈下一个手刀,而后持剑转身将刀虚抵在榆次胸前道:“还请大人遵东宫旨意。” 第三十五章 雪霭 安淮峙应声倒下。 榆次神色肃穆地瞥了她一眼,收了剑。宸妼放下刀,往后撤出,给许成渊行了个礼:“出画见过太子殿下。” 许成渊惊魂未定转过身,却迎上榆次难得阴冷的目光,他看得浑身又是一凛。榆次狠狠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气氛异常冷寂。安淮峙那一招杀气很足,阴气也很足,据他对安淮峙的了解,安淮峙在战场上从不玩儿阴的,这一次确实吓到他了,他不敢想象许成渊倒在安淮峙刀下的画面,因此,方才那一刻,他确然再次起了杀心。若不是宸妼及时出现,他那一剑会以自身内力相逼,凭借快三倍的速度从右肋骨深深刺入安淮峙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榆次才恢复以往的神色,向宸妼道:“出画姑娘,多谢你。” 宸妼道:“翊将军客气了。” 榆次有瞥了一眼许成渊:“开始吧,我们有多少时间?” 宸妼答道:“迷药是我亲自制的,效力与上回在乌鱼江的一样,但是时效相对短暂,只有两个时辰。” 榆次点点头:“够了。”他条理分明地安排下,“我带着安将军走,这里就交给殿下和姑娘了。” 许成渊看着他,磕磕巴巴说:“别对他动手......” 榆次还未熄灭的怒火又燃起来:“殿下不放心我,大可以自己押着他走,到了路上你就会明白,你不想动他,他可做梦都想杀了你!” 说完,又气恼地补上一句:“殿下觉得自己能与他一较高下?” 许成渊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回答道:“不能。” 榆次将人五花大绑之后,拎起人打算离开,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许成渊说道:“自己小心着点。” 说完,带着人越墙而出,在墙外轻轻落地,逢上了接头人...... 许成渊与宸妼对视一眼,带上虎威进入了屋子,宸妼揭开柜子,将安淮峙的外衣翻了个遍,才道:“糟了!令牌没拿!” 许成渊没反应过来:“什么?” “令牌!”宸妼急道,“安淮峙情急之下,把令牌带走了!榆将军能赶回来吗?” 许成渊思索再三,最后一咬牙,道:“不打紧。实在不行,那晚虎威就不必去了。” 虎威结巴道:“可...可我得贴身保...保护...我家...将军。” 许成渊和宸妼异口同声道:“他需要你保护吗?!” 虎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待虎威换上安淮峙的贴身衣物,宸妼便从袖口摸出那些胭脂水粉来,虎威看着那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登时又结结巴巴地红了脸:“真的要画这个吗?” 宸妼看着他一张大红关公脸,笑了起来:“我说,你害羞个什么劲儿?!扭扭捏捏的。给你脸上画道疤,只会让你显得更为英武好嘛!” 许成渊将能做的尽数做了之后,松了口气,两手叉腰,声音懒懒道:“宸妼,我去外头等你,你给画得像点儿。” 宸妼眨眨眼:“女孩子技艺,蒙混过关还是可以的!” 许成渊觉着方才那句话显得他很娘,又附上一句威胁:“画露了馅,我就把你丢进乌鱼江喂土王八!” 宸妼一挑眉,反问他:“你打得过我?” 许成渊拉开门,走出去耸了耸肩,表示无奈:“那就只能委屈一下云心姑娘了。” 宸妼黑了脸,抄起屋里一把面盆架子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毛布就丢到许成渊脸上:“你大爷!” 许成渊抱着他的剑守在门口,心情开始慢慢恢复平静。一边松枝上的雪块在寂静里坠落,“吧嗒”落在地上,他恍然想起几个月前雨夜里,他遇见的那个在马车上掀起布帘的女子,没来由地想念,他想着自己的功夫是该再好一点,那样才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这么想着,有在门口立了许久,他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活像个守门人,堂堂太子,做了一个时辰的守门人.......他开始有些站不住,等不及了。 他压低声音,向着屋里道:“好了没啊!”顿了顿又道,“就半个时辰了!” 宸妼在屋里抓耳挠腮,实在不是她技术不好,而是虎威这张皮实在糙得不行,上不住色,最后斑斑驳驳的有些不真实,认真看容易露出破绽。 没办法了,她只好道:“就这样吧。”然后拉开门,请了许成渊进来,许成渊看了一眼:“还能涂得再结实一点吗?” 宸妼一脸爱莫能助地摇摇头。 许成渊大手一挥:“算了,就这样吧!虎威你记得千万不要直接示人,不过半夜一天,熬到明晚就没事了。” 虎威点点头。 “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你的药粉清理了吗?” “施在火烛里的,不用清理。” “那走吧。”他俩朝虎威点点头示意,又嘱咐几句就离开了雪院子。 太阳初升的时候,三人会合在琮京城外的亭子里。 “安淮峙呢?”许成渊问。 榆次白了他一眼:“关起来了。” “关在哪儿,可靠吗?” “穆谨止给的那间舂巷三进三间的院落,给他灌了一大瓶迷药,派了两个将领在守,怎么也得保他无知无觉到今夜过后。” 许成渊摇摇头:“想不到有一日,我许成渊做事,处处都少不了迷药。” 榆次也面露疲惫,他拿食指和拇指捏捏自己的眉心,道:“偷偷摸摸确实比光明磊落在战场上撕杀要累得多,赵佑全若是挂帅出征,哪怕只是藏在军营里,我也能把他找出来一剑杀了,不需要这么麻烦,可惜他身为琮国少君,连一星半点为国作战的觉悟都没有。” 许成渊道:“做太子总是更重文政德行治国点兵,说起来,我若是上了战场,怕也是你们这群顶尖高手的刀下亡魂。他不去也是情理之中。” 宸妼道:“你们还是思考一下让虎威如何自保吧,放着大堆手下不用,非找一个轻功烂到家的。” 榆次道:“虎威就是我上次派出去救云心的手下,我已给你介绍过了,他自身能力不错,身形长相最为合适,轻功也没有太差,他能行的。” 宸妼道:“好吧!既如此,我就先告退了。” 第三十六章 雪霭 许成渊在石凳上坐下,懒懒抛出一句:“慢走,不送。” 这一日白昼如火,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 临府经过临大小姐婚事后的十日封闭期,又不知为甚,风平浪静过了几个月,就在临阁松了一口气,觉得一切即将大功告成之时,临府迎来了不速之客穆谨止。 穆谨止大摇大摆走进临府,向着临府正堂前庭院里的几棵矮青松笑了笑。 临阁从正堂里走出来,诚惶诚恐地迎上前:“穆大人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穆谨止没理他,径直走进正厅,坐上家主的高椅道:“临大人家嫁姑娘,本相没有收到邀请,如今来贺一贺,不算晚吧。” 穆谨止说着,挥一挥手,身后跟着的小厮,浩浩汤汤抬着两只大箱子进堂来,左右一方,打开箱子,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临阁走到箱子边,俯身一看,又看了看另一只箱子,当即就给穆谨止跪下了。 好家伙!满满两箱子的金银玉器,甚至还有几匹难得的锦布,几颗上好的夜明珠。 临阁哆哆嗦嗦道:“小女不值得大人如此厚爱。” 穆谨止一挑眉,闲闲地摊在高椅上,道:“临大人就收下吧,令爱的婚事办得如此草率和寒酸,我这两箱子人间至宝,大约能补一补令爱的毕生之憾。” 临阁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道:“不宴请宾客正是小女自己的意思,小女与半子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们不觉得委屈,只想着不露圭角便好。” 穆谨止答:“那你便告诉她,就说是穆相觉得她委屈了,送来这些东西。” “这....”临阁十分忧虑,“下官不能收。” 穆谨止狡黠一笑,从高椅上直起身:“看来临大人不要啊,果真两袖清风。” 临阁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大人拜访下官,并不是来为小女贺喜的吧。” 临阁跪着身说完,几乎将头低到胸口,满身谦卑,话语里却透着凛然正气。穆谨止笑笑,起身走下来,经过临阁身边,低头在他耳边道:“我能有什么别的心思啊!临大人不要,拿回去也有失我穆相的面子,便先寄在这,来日,自有人会像大人讨要。” 言罢,便又大摇大摆地走出正厅,招招手,成群的家仆随从跟上来,潇洒离去了。 穆谨止走后,临府的小厮前来,将临阁从地上扶起来,道:“大人,穆相已经走了。” 临阁回身看了看自家府邸大敞的两扇门,道:“把这两箱子抬到后院的马房,拿茅草盖一盖,不要让人发现了。” 小厮道:“为何不收进库房中?” “若收进来库房里,我便是贪污受贿,若夜里失败,便可以随安将军一锅端了......” 少君成婚的日子确然是个好日子。琮京的一整条长街张灯结彩,卖起了少君像和皮人儿,少君年逾三十,却被雕成了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挂卖,只不过,没有人管了,大家只顾着为喜事高兴。至少国有大喜,能大赦天下,百姓虽不喜欢,可没人不想要热热闹闹的繁华景象,就算这些景象,之时一时的回光返照。 古合清还算稍稍能起身,大病一场,虽然没死,却替兄长转移了没顶之灾,赵庆义急匆匆派君后亲自接她入宫,庆贺少君大婚,大婚之礼异常繁琐,东宫之内四处大红绸缎,君后带着虔安公主行过东宫,就见少君掐着腰骂人。 赵佑全翘起他丰厚的上唇,骂一个不过金钗之年的小婢女:“这样的日子,你把本少君的青玉花樽碰碎了,你这双手是猪蹄子吗?!”许是口里骂着还不尽兴,还又踢又打,嘴里骂道,“你有几条狗命?!你有几条狗命?!” 说完,还往那小婢女脸上啐一口:“呸!下贱!” 那小婢女哭起来。赵佑全便又是几脚:“哭!你还哭!” 古合清本想阖上眼便不去管他,只是环四周一看,发现他那东宫里全是豆蔻之年的小娘子,至多十五六岁。她实在气不过,上前一把拽起那地上的小婢女,拿手巾替她拭去眼泪。 赵佑全一见多管闲事的是她,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哟,我的好妹妹,还敢来我这东宫啊!你欠了我多少你心里没数啊!” 古合清昂起头直面他:“我欠你什么了?” 赵佑全假惺惺地给君后行了个礼,道:“母后,妹妹这手啊,水葱似的,伸得可长,搅坏我在白桃江畔的生意也就算了,如今连我教训个自家下人都要管,年纪轻轻的,不花些心思寻郎君,婆婆妈妈的,等着变成老姑娘吗?!” 古合清道:“江湖的生意也是你做的?要不是君耶就你一个儿子,我早就连你一起拆了。” 赵佑全道:“你不过一个回光返照的人,也有精力说这些。” 话音未落,赵庆义一个巴掌落在赵佑全的脸上:“不肖的东西,给你妹妹道歉!她身子这般差,为的是谁?还不是替你挡灾挡祸!” 君后见事情不好,上前打圆场:“佑儿与莘莘有些误会没有解开,各自有些气罢了。佑儿做事利索办得极好,都是为了朝廷。” 古合清道:“母后!” 赵庆义摆出一张笑脸,转过身,对着古合清解释道:“江湖的生意,是我吩咐你兄长去做的,往日庙堂与江湖分家,前些日子,江湖上的隐形人大肆屠兵,还嫁祸到你身上,君耶就觉得啊,不能再放任下去了,才要你王兄慢慢接回来管。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你说是不是?” 古合清在心里笑道:原来是这么个借口...... 君后附和道:“是啊是啊!现在江湖上,什么人都有,乱极了。” 古合清勉强一笑:“知道了,女儿先去更衣。” 古合清靠在一棵树上,手中的拳头渐渐攥紧,她已失望透顶,这便是她最后一次以家国的名义做无可奈何之事,这样的王君,这样的储君,琮国的希望是尽失。 第三十七章 出鞘 古合清回到君后宫里,就见穿着华丽满头装饰的命妇们坐了一堂,后头还立被她们装扮得五光十色带进宫里来露脸的各家小姐们,像极了祭典时被法师用颜料刻意然成五颜六色的雏鸟儿。这其中自然包括着玉家大小姐玉南绣和裘家的千金裘纭纨,绣心穿得娴静淑雅,一身碧色长衫,头上多是玉色的绒花,发中一支精巧细致的金步摇;云心穿的就很不像她平时的风格了,一袭金灿灿的金丝绣球长衫,头顶一个夸张的发髻,满头都是各色的珠玉,她不习惯这样正式的穿着,显得有些拘谨,隔着人群都能感受到她的难受。古合清眼尖还发现了一群人中少君君妃郑姗珊的亲生母亲郑夫人以及少君的母妃馨妃娘娘。 古合清一脚跨进正殿的门槛,死死忍住不笑,努力不去看绣心和云心现在的样子。她肃着一张脸,走到殿前,十分端庄地向她母亲行礼。她还未跪完,后头的一排排命妇和小姐也全跪了下来,声音齐齐大声道:“问虔安公主安。”领头的正是馨妃,这馨妃矫揉造作的劲儿她是见识过的,如今在命妇们跟前向她一个小辈跪下,怎么看都是自己在欺负人。 古合清赶忙起来,先回了一句“安”,再伸手将跪在最前头的少君亲娘扶起来,笑道:“馨娘娘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了,今儿个是兄长的大喜日子,怎么好让馨娘娘跪我呢。” 馨妃道:“礼数不能少,我言微人轻,公主最得王君喜爱,我该跪的。” 古合清装模作样答:“哎哟,娘娘谦虚了,但愿娘娘今后也这样子对郑家姑娘便好,郑家姑娘进门,一家人和和气气的。” 馨妃继续假惺惺道:“这是自然,我十分低微,不求少君和君妃看重,只要求佑全这孩子将来与君妃一起,好好孝敬君后娘娘,报答娘娘的养育之恩。” 此言一出,余纤纤赶忙道:“姐姐哪里的话,少君在我膝下一直乖巧懂事,可终究是姐姐的儿,少君和君妃也定会孝敬姐姐,若是做不到,我第一个不答应!” 馨妃道:“多谢君后娘娘如此许诺,我很安心。” 这时,人群中蹿出一个声音,高昂清丽道:“馨妃娘娘若真的如此感恩我们君后娘娘,好歹也恭恭敬敬自称一句臣妾,切莫给人留下话柄呀!” 此言一出,人群中有人“噗嗤”一笑,接着,一群人便不约而同都笑起来。 说话人恰巧是自幼跟在虔安公主身边,天不怕地不怕,生性活泼也颇得君后喜欢的裘家女娇娥云心。君后递过去一个嗔怪的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裘夫人段莫兰也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 古合清知道,她是待不住了。云心是江湖上长大的,巾帼飒爽,她打小就讨厌这种场合,一大群女人矫揉造作,搔首弄姿,针锋相对,一句话非要掰成两句说,此刻她心里指不定正嫌弃道:真是哪一个都比不上我家宸妼的一根发丝! 古合清略一抿唇,低眉收好自己的笑意,换上那张清冷严肃的面孔,假装呵斥道:“云心,下去领罚!” 云心知她其中意思,嘟起嘴,装作委屈地顶回去:“我说的是实话。” 古合清的笑意受不住,从唇边透出一点来,但她还是尽力板起脸孔:“去!” 云心皱起一张脸,声音却似在撒娇:“罚什么?” “去小书阁抄经。” “十遍?”云心眼里闪起一株火苗。 “五十遍。”古合清眉眼温柔地看着她,脸上是一抹慈祥的笑。 云心眼里火苗“噗”的就灭了,她再一嘟嘴,道:“是。”便从段夫人的身后退出门去,侧身出门时,却还记得对着古合清调皮眨了眨眼。 处置完云心,古合清便板起脸来,目光看向玉夫人身后的一大群小姐说道:“你也自去领罚吧。” 绣心低着头忍笑着从人堆里钻出来,道:“绣心知错。这就下去抄经。”说完,自己加上一句,“抄二十遍,十遍小楷十遍瘦金。” 古合清摇摇头:“三十遍,十五遍瘦金十五遍篆书。”还是那个慈祥的笑,她道:“去吧。” 绣心点头退下。 馨妃当即奉承道:“今日目睹公主训诫下人,实在是颇有所得的。” 此言一出,段夫人与玉夫人相继皱了眉,谁不知道这两家的姑娘虽在公主身边随侍,但都是在公主府里开了别院的,理论上应算是公主陪读,是郡主位分,更别说她们本就是千金小姐。 玉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又心直口快,她冷哼一声,上前道:“你是没脑子还是没脑子?!看不见我站在这儿吗?!南绣是我们家的姑娘,怎么就是下人了?!” 段伏人也冷冷说;“我们纭儿,生在裘府长在紫杉堂,做过公主随侍陪读,到哪里都是一品的郡主,望馨妃娘娘了解。” 馨妃讪讪闭了嘴。 馨妃确实出身不好,地位低微,平日里在后妃命妇中行走也极不会做人,生了赵庆义唯一一个儿子,就算是把自己的福分都耗尽了,也没资格养,因此赵佑全儿时漂泊在君后和几位贵妃的宫里。做为儿子,赵佑全也算是让馨妃母凭子贵了。她年逾五十,终于受封了妃位,而说来讽刺,三十年来,赵庆义都不知换了几位君后。时值赵佑全娶亲,她便又被各命妇抬出来假心假意地孝敬,到了这会儿子,她说话不留心,也没人帮她。 君后赶忙打圆场:“我这儿啊,前些日子,王君刚送来一些上好的蜜橘,据说采摘时都还带着霜的。” 两侧的婢女便端上几盘蜜橘来。 古合清看差不多了,起身道:“母后,那我先去看看她们。” 君后笑道:“好,你去吧。” 古合清便走出了正殿,往小书阁去。 第三十八章 出鞘 方走进小书阁,就见满地的纸屑。 “谁说过可以在书阁打架的?”古合清叉着腰道,“还是这种日子,料定闹翻了天也没人能来找你们算账是吧!” “云心呢?”她道。 绣心端坐在一张紫檀椅上,提着笔,认认真真地抄经,道:“在书架子后躲着呢,说是怕段夫人辞了君后娘娘提根鞭子来揍她,也方便她偷懒贪睡一会儿。” 古合清一副明了的样子点点头,她绕过身后的金丝楠木书架,走到后方的空地上,果然看见一张小案,上头俯身酣睡着一个满头珠玉的姑娘,一身金丝绣球长袍,左手攥着沾满墨汁的狼毫毛笔,右手贴在纸上,两手都是黑墨。 古合清伸出两指在小案上敲了两下。 睡着的人猛然惊醒:“阿娘!我是......” 古合清笑了,道:“别这么害怕,我不是你阿娘!” 云心松了口气,重新趴下去,手掌上的墨糊了半张脸:“姑娘啊,那我就继续睡了。” 绣心拿着抄好的经书走上前来,递给古合清道:“姑娘,这是十遍篆书,这是十遍瘦金。” 古合清调笑道:“还有十遍呢?” “姑娘才不会真的让我写呢,这二十遍也就是以防君后问起来好交差。”绣心伸伸脖子,拿下巴示意古合清。 那伏在桌子上睡觉的人半梦半醒间也道:“早就知道姑娘不是真心罚我,所以我一个字也没写,啊呼......困死我了,别吵我,再睡一会......” 绣心笑道:“这早上是什么时辰起的呀,困成这样。” “卯时......初刻......” 绣心叹道:“段夫人果然好家教!” 云心甩头而起:“好什么好!你以为我早起是练武的?我早起是学周易八卦的。” 绣心:“......” 古合清:“......” “等一下!”古合清道,随手在纸上画出一个极为简单的阵法,“你解一个我看看!” 云心瘫下去:“我不会。” “又忘干净了?”古合清小心翼翼地问。 “嗯。”云心垂头丧气地答。 “段夫人...生气了吧....”古合清更加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云心算是清醒了,“对不起姑娘,我阿娘说要来找你谈谈。” 古合清满脸无奈的笑:“啊......” 云心可怜兮兮道:“姑娘你可一定要救我啊!千万不能让我阿娘知道宸妼的事,不然她会打死我的。” 绣心脑子快,在一旁轻轻提醒道:“最主要的不是你阿娘要打死你,而是叫她知道宸妼有自由出入宫闱的能力,可怎么办!” 云心吓到了,站起来摇着两只手:“不行啊,这绝对不行!” 古合清道:“还是我去陪你阿娘喝会儿茶吧。”说着,一脸视死如归的意味站起来,“这锅我也不只背了一次了。” 云心眼泪汪汪道:“辛苦姑娘了。”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君后处的请安礼也散去了。 古合清哆哆嗦嗦候在殿外,女眷们自门内出来,纷纷屈膝见过公主,终于等到段夫人时,却是古合清向段夫人恭恭敬敬屈膝见礼。 古合清笑道:“夫人。” 段夫人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微微屈膝回了礼:“公主殿下。” 古合清同她一道走,笑着说道:“我送一送夫人。” 段夫人瞥了她一眼:“公主是来替我家纭儿说情的吧。” 古合清干干地笑:“这...都赖我!我想着她幼时不大愿意学,大了自然能理解通透点,便打算大点儿再叫她学,谁料这一耽搁就这么些年。” “公主殿下!您的意思是,我家纭儿压根就没学过阵法?!那她儿时那些考试,怎么做的?!不会都是公主殿下替她做的吧!”段夫人火气“噌”的上来了。 古合清承认道:“诚然...诚然...是我。” 段夫人气得当即转身就要往回走:“秉公主,我要把纭儿领回去了,当初交托给公主,是信赖公主的品貌,能制住她,如今我看是不行了,公主恕罪,我今儿个就把这不肖女领回去自行教养。” 古合清追着段夫人,拉住她,急着说道:“夫人,我说的是实操,理论上的东西,云心儿时都是会一些的,我帮不帮她,左不过就是甲和乙的区别。可学究教的都是纸上点兵的东西哪里来的实操,云心忘性大,学完扭头就忘,归根结底是她不大喜欢。” 段夫人是明事理的,她停下脚步。 古合清继续说道:“龙生龙凤生凤,云心的那些心思全在武艺剑道上,这些八卦阵不是她喜欢的,但就算不喜欢,如今我也是要她学的,她天性喜欢猎奇,往后我总有顾不到她的地方,有些阵法在身,更好自保。” “将军和夫人将她交托给我,我定然会护好她,请夫人放心。”古合清偕起段莫兰的手,就听见段莫兰低低叹了口气。 古合清低头,见段夫人落下泪来,只好宽慰她道:“夫人放心,我有数。” 段莫兰道:“公主回去吧别送了。” 古合清点点头,行一礼:“夫人慢走。” 段莫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口,古合清才堪堪转身往回走,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渐暗,筹谋许久的计划和私下的暗斗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宫里的红灯盏盏亮起来,连成一整片的红色,锣鼓唢呐声起,新娘的花轿的前后队列着大红喜衫的婢女,八个童子掌赤灯夜行,轿子的布帘华丽,寸寸金丝在夜里闪着刺目的光色,轿顶是一颗镶金夜明珠,站在流苏顶端,熠熠生辉。宫中通往东宫的街巷,逢树挂绸,逢花戴玉,一路灯火兴旺,仿佛红火之夜永远都燃不尽。红妆十里绵延,望不见尽头,身缠红绸子的壮汉,挑着数十只巨大的木箱子...... 古合清没有赴东宫,而是趁着礼还未成,仍躲在宫内的一角,等候行动时机。她瞧见沿路而过的结亲队伍。晚冬刺冷的夜风吹起花轿的窗帘,花轿边亦步亦趋跟着的明亮烛火,照亮轿内的女子的面庞,赤红色的珠帘下是精致的妆容。只是一闪而过的瞬间,她看见了新嫁娘的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滑下来,最终滴落在绣工精致的金红衣襟上。 反观那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她觉出了几分可笑和悲凉。 第三十九章 出鞘 这些年王室的名声是臭到家了,赵庆义自不必说,赵佑全粗鄙恶劣,赵莘莘则是早年间就被冠上了“血恶魔”的头衔。 古合清笑着摇头,她忽然有些身不由己的无奈,若说她委屈,她又哪里是真的被世人冤枉了?她剑下亡魂不少,当年在大殿上,不及死罪之人也被她以死罪论处,他对赵庆义的恨,放置错了地方,她得承认她的罪孽;她性格刚烈护短杀死的那些奉命行事的侥幸幸存的枭使军;还有调查北子村经过而死去的士兵流民,她明知事有蹊跷,可她还是任其发展,利用罪孽来佐证自己是“将死之身”,因为她知道,王君嘴上说的,都不可作数,而一旦王君认定她的杀孽,便会相信“诅咒转移”的说法。是她,造的杀孽太多,远比赵佑全要十恶不赦,神,要灭她! 若不是郑家姑娘颊上的这串眼泪,她不会意识到,原来她早已上了王室的贼船,不由自主地做下了一件又一件错事,这些罪孽,藏在冠冕堂皇的理由里,蒙蔽了她。她以为的正确,已成了满天神佛经文中的过错。世人对王的恨意,藏在这满城的繁华之下,藏在南方绵延的水患中,藏在北边煎熬的旱灾里,藏在泛滥在京的流民群中,藏在江湖各邦各派的抵抗礼。如此时,满城的繁华的背景里,那每一盏明灯的光斑,都是繁华的缺漏,赵庆义在透支子民的信任,赵佑全在践踏百姓的拥戴。琮国,无望了! 佛曰:回头是岸! 古合清的身子像失去依傍,经年累月的主心骨消失了,她狠狠恍惚了一下,身子往后,重重撞在冰冷的朱红宫门上。后脑勺敲在朱红上,她吃痛眯起眼睛,钝痛带着急促的呼吸袭来,她觉出身体里的一些东西在燃烧,只能狠狠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倚在朱门上,慢慢缓过神来。 她聚拢被冷风吹起的披风,抬脚缓缓跨过宫门口的枕木,转身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高高悬起的牌匾,牌匾上是飒爽大气的三个大字,金墨端庄,字形漂亮入木三分。 “承轩宫。”她轻轻启唇,在口中念了一遍,这是她母后的寝殿,是君后的寝殿,是...她阿娘的寝殿,泪蒙上眼睛,眼前的一切都逐渐变得雾蒙蒙的,“对不起,阿娘。” 有太多的往事她无法知晓,就譬如为何有余纤纤背离了古壑。但现今,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得向前,因为古壑已经是一个亡魂,他未曾看见现在的情状,保全琮国的王室已经不值得了,她答应余纤纤不与赵庆义针锋相对的约定,自然就要违背。 古合清深吸一口气,走出宫门往东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在她的身后,幽暗的王宫里,一辆马车行过,飞驰在与她行走方向垂直的晦色巷道上。 许成渊,榆次和穆谨止坐在马车中,除了穆谨止,二人皆戴着兜帽。三人不发一语,穆谨止揭开窗帘,捕捉到侧边巷道里古合清只身一人的背影,他放下帘子。 “穆相瞧见了什么?”榆次问道。 穆谨止淡淡看了他一眼,坐在黑暗中,未发一语。 “似乎是个姑娘的背影。”榆次弯起一边的嘴角,略带戏谑道。 穆谨止张了张口,脸上还是一副厌世之色,开口之时,话语一反往常地有了柔和和温度:“太子殿下,翊将军,希望你们.......可以履行诺言。” 穆谨止笑起来,眼睛在暗夜里透出一丝媚感:“就知道你说的是她!你放心,我和阿渊说过的自然会做到。” 穆谨止道:“多谢翊将军。” 榆次却不打算结束话题,他道:“事情结束后,你也就败露了,你有什么打算?” 穆谨止道:“不知,听凭殿下和将军安排。” 榆次笑道:“这么听话!跟我在琮京城外见到的并非一个人啊!” 许成渊冷笑一声:“哼!不过有求于人罢了,这古家大小姐是有什么魅力,让你们一个两个的,恨不得把命给她!” 穆谨止皱起眉:“什么一个两个?” 许成渊歪着嘴角,正欲说话,便被榆次伸手拦下来。 榆次微笑着说道:“前两日,我与殿下一直在商议你将来的去处,你为了翊国,在这是非之地这么多年,王君和殿下都只其中苦辛。” “我身边有个公子,原先是个校尉,是我亲近之人,之前一直在琮国江湖的岗哨上做探子,我想着,等事情结束了,就接他回去一聚,岗哨上的位子就空出来。” 榆次停了停继续笑着说道:“我知晓,翊国于你而言,没什么好的记忆,也曾听王君说起当年你自请来此做探子时的一些事,我揣度,你是更喜欢这里一些,何况这里,还有她。” “你若是不愿同我们回去,便接任探子吧,白桃小县是个风光不错的地方,且又在江湖境内,相对安全,至于你的妻儿们,我与殿下已派人将他们带离了琮京,如今这个时候,该到白桃小县了。” 榆次一个人说完了这一大篇话,偏头看看身边二人,才发现他这话是自顾自说了,人家未必有听,想着,等事情结束后再说,也总是来得及的,便闭口,不再出声了。 穆谨止面朝着布帘,巷道里每隔两米便有一盏烛火,火光打在布帘上,透过布帘,落在他脸上,他被这火光照亮了,忽地又暗了,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没人能保证他会从这场浩劫里活着回来,而他,抱着一颗赴死的心。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惜命,自己的命是,他人的命更是。这一生,坏事做尽了。他借着家国的名义干尽天下的坏事,打着爱的旗号,干尽天下傻事。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该寿终正寝,天打雷劈好像更符合他的人设吧!只是那一刻,他突然撞进了一束光里,发疯一样地想要活着。 那是榆次说的那句话:何况这里,还有她。 第四十章 出鞘 他冷笑一声:可他真的还有活着的资格吗? 榆次看着穆谨止黑暗中低沉的面孔,勾起唇边,笑了一下。乱世之中,谁不是恶人呢,他最初跟随父亲上战场,整个人掉进了尸山,父亲重伤,撑着剑站起来杀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父亲仿若一个阎王,后来,他就成了那个阎王。许成渊说他,是胜者之命,圣者之名。他光鲜亮丽的站在翊国京中,接受景仰和崇敬。可无人知道他在战场上的样子,满手满脸都是鲜血,铠甲破碎,战衣污浊,发冠解散,强撑着力气,挥剑刺向敌人,眼底没有一丝波澜,生与死都被置之度外了,每当那时,他只有一个念头——结束这一切。谁的生死都不重要,让噩梦一般的一切全都过去才最重要,他化身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疯了一样地屠戮生命,那是最初站在战场上的他。后来的他,以美名行错事,站在翊国的立场上,做敌国的夺命阎王,只要为了家国,似乎做什么都对,他的对错有一些粉饰太平的意味。 榆次偏过头,看看身边不过二十岁的少年,清秀的眉目,白净的面庞,身上一袭自内而外的干净茶香,因方才及笄而高高梳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白玉发簪,下巴微微昂起,侧脸棱角分明,隐隐透出他的骄傲。黑色夜行衣的腰带上隐约显出他贴身玉佩的一个温润弧度。许成渊就是这样,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也不会试图隐藏他的高贵。 谁又比谁好多少?除了许成渊尚且还有一双干净的手,但今夜计划过后,他也会沾染污秽,接下来,他会亲手杀更多更多的人,他会慢慢明白,假手他人远不如自己拿起镰刀斩草除根来得更为安心。他会在面对安淮峙时杀心渐起,他会厮杀之时主动放开虎威的手,他不再那么圣父。 没有谁能够幸免,这是乱世权力之间的成长罢了。 三人沉默着,一直到马车穿过一扇狭小的暗红色的宫门。穆府的车夫“吁”一声,勒紧缰绳,马车稳稳停在一边。 车夫下车,在马车窗边轻轻提醒道:“大人,到津乔门了。” 闭目养神的穆谨止睁开眼,略偏过头:“你下去吧,一刻钟后,来将车驾赶走。” 车夫道一声“是”,便退下了。 穆谨止整理好衣襟,起身道:“殿下,将军,请自便,臣先行一步。”说着掀开马车帘子,走出去。 “还请穆相见机行事,务必自我保全。”榆次在他身后轻轻提醒道。 闻言,穆谨止的背影一怔,他停了停,而后径自离去了。 许成渊拍了拍榆次的肩,轻松道:“走吧,是时候了。” 榆次嘴角一勾,向马车车门外偏偏头,也道:“走!” 两人钻出帘子,便飞身上屋,鬼鬼祟祟蹲在王宫的不知哪一处屋顶上,细细辨认方向。 亲队的锣鼓声依旧热热闹闹地响彻云霄,王宫内外人声鼎沸,交杂在一起。 “哎!定是那边,你看火光,还有锣鼓声!”许成渊拿手肘捅了榆次一下。 榆次仔细辨认了一下:“也有可能是是卫队巡夜,还是得找到东宫的确切位置才行。” “这怎么找,能联系上宸妼吗?”许成渊没头没脑就是一句。 榆次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我的太子殿下,宸妼今天是古合清那头的人,请您分清楚阵营好吗?!” 榆次从袖口里取出一方帕子,扔给许成渊:“好好看看,在哪个方位!” 许成渊拎起帕子,看了半晌,最终喂叹一声:“这谁画的?!也太详尽了!从里到外,各大寝殿均囊括在内,这座王宫在她眼里是头蒜吧,皮扒了一层又一层,都扒没了。” 榆次瞥了一眼许成渊手里的帕子:“宸妼画的。” “宸妼没事经常出入宫闱?她这是干嘛?!功夫再高也不能这般自讨苦吃啊!”许成渊道,“我从前还只以为她是对琮王宫大略有些熟悉罢了。” 榆次意味深长道:“情爱的苦,是苦也非苦。” 许成渊笑一声:“果然她是为了那个小侍女。” 榆次摇摇头:“此言差矣,古合清身边的人,都位及郡主。”话语简短,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话题,榆次两眼盯着许成渊手里的帕子,颇有有些无奈。太子殿下有时,十分的......话多,容易盲目自信,耽搁事情。 许成渊张口还想说什么,榆次当即出言截断道:“你八卦也得分场合,咱俩现在可是蹲在琮王宫的屋顶上,一不小心就得你父王割地赔银子来赎。这地图,你看出名堂没有?没看出来就给我。” 许成渊道:“你着急什么?!凭你的轻功,想要全身而退还不容易?” 确实如此。且不论许成渊,至少榆次的轻功与宸妼不相上下。云心儿时的测试,就全靠宸妼凭借无人能及的轻功。她的轻功高到可以在无数守卫戒备之下的层层宫宇中来去自由。古合清尚在宫中学习那些时日,躲开守卫,偷摸进宫简直就是宸妼的家常便饭。也不光是单纯为了云心在学究跟前过关,宸妼也时不时地带一些宫外的糕点和新鲜玩意儿进来给云心解闷儿,她就这样,献着殷勤连哄带骗地将云心骗进了自己的温柔乡里。如花似玉一个姑娘,成了自梳,虽然两个姑娘凑一块儿也十分养眼,但说起八卦也不免会让听者感叹。 但话说回来,榆次有这个在森严宫闱间来去自如且若他愿意还能拐一个貌美姑娘的能力,可许成渊没有!这也是为何他们今日还得坐着穆谨止马车进入王宫的原因。 榆次火气上头对着许成渊的脑袋就是一记爆栗:“太子殿下,我能全身而退,那你怎么办?!” 许成渊眨了眨眼睛:“我...我可智取,他们不会杀我的,届时,我一不做二不休,与你来个里应外合,直接取了琮王宫给我父王做夏宫!” 第四十一章 剑锋 许成渊的眼睛亮晶晶的,乖巧应了一句:“哦!” 确保他不会乱来,榆次才松一口气,从他手里把帕子抽回来:“我来看。” 他皱起眉努力辨析半晌,看看足下的王城,再比对帕子上的路线,最终舒展眉目道:“往西走。”说着下意识拎起许成渊后颈。 许成渊道:“哎哎哎,干什么,榆将军,放手。” 榆次方意识到是自己太过紧张,差点触及太子殿下的自尊心,便干笑两声,道:“走!” 两人在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巷道里走了半晌,上天下地地闪避,最终爬上了东宫的墙头。 东宫内正在行大婚之仪。 榆次和许成渊从墙头探出头来,见南面东宫大门突然敞开,迎进一个女子,披风落地,背影秀丽端庄,朝两边红妆打扮的小侍女微微颔首,继而径直走入正殿,消失在他们视线的尽头。 “大约就是古家小姐了。”许成渊用气声道。 榆次时刻仔细打量着院中的状况,并未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为了不打乱婚仪,古合清走入大殿,便避到一侧的人群中。身后两股力立马将她拖过去。 “姑娘你去哪儿了?哪儿都找不见你。”绣心道。 “我就在承轩宫。”她答。 绣心轻轻道:“君后方才一直在寻你。”说着,朝君后的方向示意。 古合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恰巧对上余纤纤投来关切的目光,于是便在原地屈膝行礼,余纤纤知晓她已到场便转过头去,专注婚仪,不再看他。 云心凑上前道:“姑娘,时候差不多了,宸妼已经到了。” 话毕,古合清和绣心脸上一派惊色,两人匆忙对视:她怎么来了? 然而云心却并未察觉到:“绣心,我去外面等你。”看样子,她确实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大殿中央正行到第二拜高堂礼。 古合清的大脑尚未理清宸妼到场的事,下一波曲折已经袭来。 正殿门厅又匆匆跑入一人,长衣白袍,面露匆忙惊惧但仍旧努力自持雅正,来者正是医者长孙俶行,他在新人之后漠然对着王君君后行一礼,便湮入人群中,下一秒就从古合清的身后钻出来。 “你怎么也来了?”古合清知觉到不对劲,场面似乎是失去她的掌控了。 长孙俶行到:“安将军不见了。” 古合清哑然。 “我去临府,才知将军早已被劫走。” 古合清头脑有些发热,全乱了,她努力把思路理清,当机立断道:“不用将军了,我会出手。” “你不救安淮峙了?” “救不了了,安淮峙是大器之材,既然救不了,杀一颗老鼠屎也一样。”她镇静下来,道。 长孙俶行睁大眼睛瞪着她:“你要杀谁?穆谨止?” 古合清摇摇头,丹唇微启,慢慢吐出三个字:“赵,佑,全。” 长孙俶行愣住了,同时呆住的还有绣心。 古合清掠过长孙俶行,悄悄退入身后的侧间。绣心还未缓过神来,机械式的跟着,不过半个时辰之间,她们的计划已经七零八落。 古合清从侧间的角门进入庭院,一旁的云心从树上落下来:“姑娘。” “云心......”古合清的话未毕,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在绣心云心的目光之下,把古合清抱起就从邻近的墙头跳出去,速度之快,不容人反应。 来人是一个男子,身着夜行衣,戴着斗笠,把古合清横抱在怀里,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腿弯,这么个姿势,让人无论如何都只觉得不适。古合清下意识挣扎,却被怀抱扎得更紧。 “放开我。”古合清冰冷地命令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别动。”头顶的人声音清朗,居然还带着几分温软,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虔安殿下。” “你敢劫我,你可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古合清道。 “不重要。”他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喉结动了动,微微一笑,忽而让人想起日光明媚的春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温暖,怀抱中有一味隐隐绰绰的白檀香,带着贵气。 古合清不自主地愣了一愣,再说话时,便少了几分气势:“我的手下会追上来的。” 那人安然道:“她们自有她们的事。” 那人又踏过几处墙顶,最终在一条巷道落了地,他把古合清放下来,打量几眼,又笑了,话语依然温和道:“冬日里,姑娘家家的,不要穿这么少,披风要用厚的。”说着接下自己黑色的披风遮盖到她单薄的身子上。 被这么抱着穿越几乎半座王宫,古合清有些犯晕,眼前这个人给她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而待她清醒过来,便是一剑出鞘,剑锋停滞在那人左边的胸口,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那人正身立着,两手负在身后,眉眼依旧微微带笑,并未有任何躲避的意思。 “听闻公主打手众多,后面的事,就不用公主亲自出手了吧。”那人浅笑着逼近,一双漂亮的瑞凤眼,静静凝视着她,目光里淌着丝丝缕缕的光。古合清微微后退,剑锋抵在他心口,竟传来一汪暖意,扩散至整个剑身,直达她的手。 古合清呆了:“你是谁?!” “公主体寒未愈,还是不要动武了。”眼前的人答非所问,接着又是一笑,眉眼微阖,漂亮到让人甚至觉出些妩媚之态,“委屈殿下在这巷道待一晚。” 说着飞身上檐,长身立于墙沿上,转头道:“不要追来。你只需知道,我要让你活着。” 古合清站在原地,有些无法动弹,这个人...似乎对她天生的引力,她对着他,好像就失去了所有的能力,更可怕的是,连带着防备也瓦解了。 古合清强令自己缓过神来。 没有人追上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东宫已经乱了,绣心和云心已经卷在了战局里,脱不开身来寻她,她得赶回去。她环顾周围的环境,心凉了一瞬——要怪就怪她平时不怎么来宫里走动,这片地方,远离她念书的书院和她阿娘的承轩宫,她压根就不熟悉。 看来那人是故意把她带到这的,为的就是让她无法赶回去,说是保护她,也是抽去一个强力的对手。 她必须回去。 第四十二章 剑锋 婚仪拜礼过后,满庭的人向偏厅的酒宴席散去,正厅内只剩下王君君后和几位得力大臣对少君进行最后的训话。 穆谨止昂首站在赵庆义身侧,双手插进紫色腾云的宽袖中,一张略带不屑的脸,给人经年的厌世狂妄之感,是一副一如往常的漫不经心的调调。 临阁是后到的,没有一分穆谨止的狂妄,就算身为太子少保,也是满脸的谦卑殷切,单论他这前倨后恭的仪态,便觉得他把一条命看得极重,绝不似他平时死谏的为人作风。 过了婚仪,撤了哄闹的群众,庭院内顷刻一副肃穆的氛围,赵庆义一开口,少君只能垂首称是。一袭训话到了最后,赵庆义总结道:“为父说的都是寻常道理,为君之道,你合该知晓。” “是。” 末了,又道:“给你妹妹道歉了?” 赵佑全抬起眼皮,试探地看了她一眼:“尚未。” 赵庆义火大,但最终还是压下来,只说:“明儿去给你母后请安时,去给莘莘道个歉。她今儿在君后宫里住。” “去宴客厅吧。” 园中苍柏的针叶被一阵阵风卷动,树叶动而万物静。赵佑全一脚踏出门,便觉出了风中的几分诡异。 他脚下不自觉地一滞。 就是现在!许成渊以人眼不可见的速度,跃入一旁的檐顶。手抱在胸前盘算,心中嘀咕着:榆次这厮怎的还没回来,这是被姑娘迷住了? 他等不了了,但愿榆次早些归来吧。 就在赵佑全步入庭院正中心时,许成渊一个飞旋而下,出剑直逼赵佑全的喉咙,一柄光亮的刀挡在他的剑锋上。 他抬眼一看,果不其然,是宸妼。 标志性的红衣被青色滚边的褙子替代,只是出剑依然爽利。 许成渊一笑,就着这个姿势,压低声音:“这就开始了?” 宸妼也是一个清笑:“是呀!开始了。” “你那个宝贝的云心姑娘呢?”许成渊的笑意愈发深沉。 宸妼持剑穿过他的身侧,歪起嘴角道:“你就打打我吧,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打她?” 许成渊往后一瞥:“那我和榆次倒真想会会她的了!” 两人耍着招式,嘴上却在闲聊,把赵佑全耍的头晕目眩。 宸妼如约只守不攻,而许成渊竭力每一招都逼向赵佑全的死处,却又碍于宸妼,无法下狠手,最后只能语言恶狠狠道:“宸妼!你给老子滚!” 宸妼挑挑眉,随手就让了几招,每一招都让许成渊逼近赵佑全,恰要成功之时,却又挡回来,只让许成渊在赵佑全身上划上几刀。 许成渊气得出言威胁:“我改日势必要将云心扔进湖里喂王八!” 宸妼却笑道:“这几刀不过瘾?死太快你就不怕便宜了他?”宸妼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笑意渐渐转化成了锋利的恨,许成渊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光亮刀剑的碰撞之声清脆可听,立时惊起了正殿内坐着立着的几尊大佛。赵庆义一脸惊惶,带着人赶到院中,一声令下,枭使君便从四面八方闪身出来,一部分在院中围落成一个包围圈,把赵佑全护在中心,也罢宸妼和他困了起来,另一部分,则在赵庆义身前列开,拔刀拿盾将他与外界隔绝。 许成渊默然,他的剑锋还滴落着赵佑全的血,赵佑全倒在地上,如今这个位置,只要宸妼不阻拦,他铁了心一剑下去,赵佑全只有死的份儿,这个道理,明眼人都看得懂,何况皇家亲卫枭使军,于是双方对立着,僵持不下,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正愁着不知如何继续战局,不知就从哪又蹦出一个红衣姑娘,不由分说拔剑,竟是向着许成渊来的,许成渊一个反身避过,那红衣姑娘最终将受了伤的赵佑全抢着护在了身后。赵佑全便惊恐爬到她裙边,似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牢牢捉住她的裙摆。 那姑娘低头安慰一句道:“少君安心。” 而宸妼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随即就将那姑娘也给拦在了身后,只是看着赵佑全那只捉住裙摆的手,皱了皱眉。 她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形成了比对。届时两人身上那两身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衣变成了视觉焦点。 许成渊对着那姑娘上下打量了几眼,连带着红衣,立时得出结论,这大约就是云心了。啧啧啧,连打架都要穿得一样!爱侣把戏!烦的发酸! 还未等他从云心身上回过神来,方才摆着阵式的枭使军全都拥上来。场面一时间全乱了。 枭使军虽是王君卫队,但作战能力显然完全无法与一等一的江湖高手匹敌,许成渊再如何做“凤尾”,也远比这些“鸡头”来的好。虽如此,一对多的战役也足够把他累得半死,他只能一边打,一边忍不住在嘴里骂:“你大爷的榆次,到底干什么去了?!” “给祖宗回来!扛不住了你大爷的!” “......” 好在宸妼穿梭在打斗之间,时不时的也替他挡一两次致命的攻击。如此迷惑的一个行为,倒让一群人陷进一个乱局里,分不清敌我了。宸妼就好比润滑油,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唯一笃定不变的就是她一直紧紧跟随在云心身边。宸妼的作风让战局达到了一种莫名奇妙的平衡,细究起来,竟还有些诙谐好笑。 许成渊不得不挥着剑感慨,榆次当初与宸妼签下的“和平条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只守不攻”!这样打,哪一方都难赢,这是要打到何年何月去?! 于是心里少不得又再骂了榆次几句。 累!太累了! 许成渊两眼一闭心一横,决心破罐子破摔,他找了个机会一剑横劈在宸妼的大刀上,两人凑得极近道:“你别管我了!” 宸妼实话实说:“那你输定了!” “总比累死要好!” 宸妼没有答应他,反而微不可觉地一笑:“加油,殿下!撑到翊将军回来。” 第四十三章 剑锋 “他丫的......”许成渊对着一个枭使军士兵又是一剑。 侧边偷袭之人轰然倒地,宸妼笑起来:“你多杀几个!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抵琮国一支平凡的家族!” 说到为民造福,许成渊自然高兴,方才的疲惫忘却了一半:“说的好,宸妼!” 宸妼在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这时,天上一阵铃声响起,天边又飞来一个姑娘。身着一身碧色的打手服,清粉色的腰封上挂着一个银铃,跑起来沙沙声作响,毫不犹豫提剑跳进战乱中。 “喂!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来!”云心吼道。 绣心答:“专心打架,一会儿再说。” 绣心的剑法是玉逊齐亲传,招式狠辣,在绣心手里耍了这些年,也沾上了些绣心的斯文气,便是秀丽到极致,但又狠辣,一剑一条命,诱着人把喉管露出来,然后贴着喉间,一剑夺命。 而更令众人惊奇的是,绣心的剑招式迂回,却全是冲着赵佑全去的。这让本就敌我不分的场面更加混乱了。 她这么个杀法,再加上她剑指赵佑全的意图,直接让许成渊一头雾水。而当她转过身,许成渊呆住了...... 绣心直面许成渊,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个人是似曾相识的,但在战局混乱的情况下,她什么都没有多想,只是轻声提醒眼前一愣一愣的人:“看什么!打架!” 许成渊方回过神,趁着两人距离缩短时,问道:“你要杀赵佑全?” 绣心皱着眉头,脱口而出道:“我家姑娘的决定,跟你没关系!” 云心忍不住了,跑到绣心身侧,道:“绣心你魔怔了?!” 绣心微微一偏头:“来不及解释了!姑娘呢?” 云心也蒙圈了:“我不知道啊!” 许成渊不由笑起来:“我说,你们怎么回事!来打架连自己是哪边的都没弄清楚!” 绣心唇边勾起一抹笑,她从来都不是好惹的,她拿剑指指地上半躺着一脸惶恐的赵佑全,道:“弄不清楚又怎样,这里最核心的人,不过一个他一个你,大不了都杀了!” 许成渊笑道:“原来姑娘知道我是谁!别来无恙啊!” 云心喊道:“你俩认识?!” 绣心打得火大:“不认识!他脑子有病!” 许成渊“哈哈”笑:“姑娘,你这样说小生,就有点无礼了!” 据推测而来,眼前此人应当是玉家的千金玉南绣,在古合清身边应唤作绣心。说起来,他与绣心还有一段前缘.......他不禁庆幸自己答应了榆次不动古合清的请求。 战局缓和下来,长久的打斗几乎耗尽了枭使军的气力,有了绣心的帮衬,再加上宸妼时不时救他于水深火热,他的负担渐渐轻下来,打着打着去还不见榆次归来,他不觉分神往墙头张望。 “当心!”宸妼的一声惊叫,夺回他的注意力。下一秒,宸妼已掠过他,红纱拂过他身侧,替他出剑直抵他身后,刺伤赵佑全的一只手臂,赵佑全又是一声嚎叫,手中不知从哪里拾来的剑“哐当”落地。 许成渊打个哈哈,偏头与宸妼说笑道:“我说,你们琮国的太子可真是尊贵啊,时时处处有君主的卫队相护,还这么弱。你看看我!只身一人闯敌国都城......” 正说着,头顶刮来一阵无名的风,带着明明灭灭的白檀香气,十分高贵又带着不容分说的气场,直捣乱局。 是榆次从天而降。 “在外面乱说的什么话!我何时同意你独自行动了!” 没等许成渊回话,宸妼先开口了:“翊将军,可以开始了?” 榆次笑道:“说什么呢,给我们太子殿下留点面子!不是已经在打了吗?” “你不在,我可是分神护着殿下呢。” 榆次潇洒一笑:“多谢!” 许成渊难以置信道:“你们打架还放水???” 榆次道:“没有放水,让你只身一人打架确实不太公平。”榆次说着,拿出一枚玉哨,放到嘴边。 哨声响过三下,赵庆义眼前的一批枭使军突然调转方向,控制住几员大臣,剩下的全都朝赵佑全攻去。 许成渊傻了眼:“这谁的人?!” “你父王的!”榆次嘴上说着,手里也不停。 许成渊明白了,连玉哨都在榆次手里,这是锻炼他呢,压根就没打算让他主持大局。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榆次是他最亲近的近臣兄长,让榆次手握玉哨,是父王对他对榆次的器重,但是恐怕,他是逃不过那桩婚事了。 榆次一回来,局面就清楚了。内圈的枭使军力气耗尽,宸妼只守不攻,云心仍旧蒙圈中,绣心已经反水了,再加上许成渊和榆次,以及接应而上的,实际归属翊国的枭使军,要捉住赵佑全就好比瓮中捉鳖。“来人!快来人!护驾!。”局势如此,赵庆义不得不召来王城里驻扎的军队。如此大的阵势,也自然而然惊动了宴客厅里的各位将军。 场面第二次混乱了。长达百年的明文律条被打破——将军们和普通士兵在偌大庭院的各处,大肆屠杀尊贵的枭使军。 榆次的眼神暗了暗,随即三下五除二扒开混乱的人群,把赵佑全从地上拖起来,锃亮的一把短刀抵上少君的脖子,正要一刀下去。 就听见正殿门口惊天动地的一声吼:“都别动!不然,我杀了她!” 这句话还真有用,庭院里一时静下来,全都看过去。 只见王君挟持了一个年方豆蔻的小姑娘。 “竺锦!”长孙俶行从旁侧的宴厅里冲上来,绣心的剑“哐当”落在地上,玉将军持剑的手也渐渐软了下来。 赵庆义扯着竺锦往后撤退,那把短刀愈发用力地抵在她喉间,将皮肤渐渐刮出浅层的血。 小姑娘显然是吓着了,她眼睫微微颤动着,却并未落泪,反倒朝着面前的人轻轻笑着:“长孙哥哥......” 与长孙俶行、绣心和玉将军反应恰恰相对的,正是满院的哗然:“这谁啊?” 赵庆义阴着脸带着竺锦渐渐往后靠,直到后背抵在穆谨止的胸口...... 第四十四章 剑锋 “别动她。”穆谨止阴沉沉的声音响起,伸手一推,竺锦撞在那刀口上,却因穆谨止的一个巧力与死门擦边而过。刀刃在她喉间划出一道伤口,却仍是皮外轻伤,她被这样一推推出局外,落入长孙俶行温暖的怀抱里。 赵庆义回过头,眼睛里显然的流露出一种丧心病狂,脸皱成一团,道:“穆相......”忽而想到什么,眼中又冒出丝丝缕缕的惊喜,燃起火苗,他嘴边挂出一抹变态的笑,“穆卿,你且前去......” 是信任,多年的走狗一般的付出,终于得来了回报。 穆谨止偏头,用神色示意了一下押住他的枭使军士兵,那士兵手中的刀隐秘地一松,他于是大踏步地向前一跨,神色依旧淡然自若,然后向后击了一掌,直中身后士兵的命门。 那士兵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赵庆义却眼含变态的神色,欣喜道:“好!” 穆谨止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殿门,奇异的是,竟无人再有任何举动,院内安静得诡异,仿佛此地没有一件活物。 只有赵庆义,始终带着变态的惊喜看着他,甚至还流露出一种希望之情。 无人知道穆谨止要干什么。许成渊皱眉看着他,连榆次也一时间理不清思绪。而穆谨止只是微笑着走过人群,左右伸手抽去他们的刀剑,抽了一路,也只抽到那么几把。 这是关键时刻保命的东西,谁愿意就这样上缴。但穆谨止的意味却不是上缴那么简单,他只是慢慢走着,仿若闲庭信步,走过一排排士兵的身侧,不同以往的狠辣,身上竟然缓慢流淌着一种高贵,带着他毕生的骄傲。 穆谨止走过许成渊的身边,许成渊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意欲拦他,却被他点了穴,动弹不得,只有眉目越蹙越紧。穆谨止邪魅一笑,不去抽他的刀,而是再次跨步向前走,直到榆次身边。 榆次没来由的紧张,他用眼神询问:你要干什么? 穆谨止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绕道榆次的身后,他缩在紫色云纹宽袖里的手终于动了动,既然抽出一把短刀。 下一刻,刀锋抵上了榆次的后背,榆次感觉到后背传来的锐利的触感,刀锋戏弄似的在他的后背虚浮画着圈。他整个人一怔,脑中疯狂流转过无数对策,而未等他想出对策,那个锐利的触感,突然离开他的身体。他感觉到被他制住的赵佑全身体一僵,再低头一看,那把短刀穿透了赵佑全的左胸,刚好是心脏的位置,鲜血喷涌,一刀致命,神仙也救不回来。 一切都结束了,穆谨止杀了赵佑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只有全程蒙圈的云心有了些许反应,她从宸妼的保护圈里走出来,一剑刺入穆谨止的后背,双眼满是恨意。 榆次震惊地转头去看穆谨止,深紫色的袖口已沾染上血痕,胸口插着一柄剑,鲜血从伤口处流出,顺着剑身,不停从剑锋滴落,一颗颗鲜红的血珠砸在他玄色的鞋履上,顷刻间湮没而不可视。 “许成渊!回去告诉你爹!我穆谨止,是为她而来!” “赵佑全是我替她杀的!” “让她活着!!!” “让古合清活着!!!” 穆谨止爆发的怒吼,响彻了整个东宫,是绝望的破音。但即便是最后的嘶吼,他也尽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清晰听见他的每一个字。 让她活着......这也是让赵庆义明白,这里面临死亡威胁的不只是赵佑全还有他的女儿赵莘莘。 “佑儿!!!”赵庆义终于从惊惶中反应过来,眼中的狠意愈来愈浓,他红着眼睛下令,“给我杀!” 宸妼眼中一惊,偏身解开了许成渊手上的穴。 许成渊松了一大口气,所幸在他被万刀穿心之前,还有人记得他。 周围乱起来了,而穆谨止完成了最后的夙愿,他松了力,只见眼前一片浓郁的血红色。 整片庭院都红了。人血浸润在每一件事物上。他眼前的红色里出现一张脸,明知不可能,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眼前伸出了手,口中喃喃道:“阿合......” 是榆次反身接住了他的躯体。方才用力嘶吼的活人,如今轻得像是一片秋叶,飘飘悠悠,摇摇晃晃往地上飘落。榆次挡着周围的刀光剑影,抱起一息尚存的穆谨止跳上高墙。 “将军......” “穆相。”榆次奔跑在巷道里,声音却依然平静。 “若能...见到...阿合,替我...替我带一句话...给她。”穆谨止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出请求。 “穆相请讲。” “多谢...她赏我的那出马场戏...还有那把...忘忧...我今生都没能忘忧...只愿来世...还能碰上她...可否让她陪我一世...一世...忘忧。” “我记住了。”榆次道,他盯着前方,跃在梁上,手里的人越来越沉。 穆谨止死了,他昏暗的,灰暗的,幽暗的人生终于结束了。像阴沟里的疽,在朗朗的夏日逝去,却因为能得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而感到欣喜。 这种悲凉,甚至带着僭越的侥幸,无人可感。 榆次终于落入那处巷道,却只见月影,不见其人。 古合清不见了! 他召人藏好穆谨止的尸首,折返回去——古合清还是往东宫去了。 榆次没有想错,古合清确实回了东宫,只不过在路上困的时间实在是久了一些。 她回来得也真是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赵佑全死了,也不知是谁动的手,总之王君是疯了,所有人都跟疯了一样,整个院子都是鲜血的颜色。映入她眼帘的是遍地的尸首。 绣心云心宸妼和玉将军裘将军以及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混战,无数的军士前仆后继,根据数量来看,她意识到,整个琮王宫的兵力都聚集在这里了,那么琮宫的东西南北四个宫门呢?现在是什么状况?君后则缩在正殿的一个角落里,在一堆破碎花瓶中瑟瑟发抖。 古合清在乱局中搜寻出临阁大人,他正哆哆嗦嗦拿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剑,战战兢兢挡在身前,勉强防御。 庭院中的乱局,渐渐没入正殿。忽然粼粼剑光一闪,一柄长剑飞入殿门,正对着临阁的方向俯冲过去。 第四十五章 瑞凤 古合清冲进殿,出剑挡在临阁身前。 “临大人,没事吧!”古合清偏过头,关切问了一句。 临阁还在哆哆嗦嗦的行礼:“多谢公主,老臣没事。” 古合清道:“大人别行礼了!”说着转过身。 “公主,你的武功......”临阁在她身后,还有话想问,刚说了一半,就见眼前的人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里,只好摇摇头,警惕小心地往后撤离,抓着剑防御。 古合清蹿到角落里,去看蹲在角落里的余纤纤。余纤纤浑身在抖,发髻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身上的华袍也多多少少沾染上了血迹。 古合清向前一步蹲下,轻声叫道:“阿娘......” 余纤纤发着抖往角落里缩:“不是我...不是我...” 古合清有些心疼:“阿娘,我是阿合啊!” 余纤纤抬起迷茫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她,末了,猛地捉紧她的手:“阿合......”她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个病态的笑,带着一些诡异,她用气声唤着,“阿合......”骨节分明的毫无血色的玉手抚上来,带着丝丝凉意,像一个巫女在施咒。几乎是无意识的,古合清往后躲开了那双手。 “别碰我。”她有些惊惶未定。心里掀起了要逃离的巨浪,这样的阿娘十分陌生恐怖。这不是她的阿娘,她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了,往后踉跄倒退几步。 后背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带着温柔贵气的白檀香。 古合清下意识回头,对上那双含情的眼睛,如今却饱含忧虑。榆次道:“你还是回来了。” 古合清愣了一下,往后退一步,躲开他那双多情的眼睛,明明知晓自己与这家伙不是一路,却莫名的安心信任,迟迟无法挥剑下手。 这样的境况,她也不想挣扎逼迫自己作出反应了,对方轻功超群,若要杀她,早就杀了,也轮不到她现在还生龙活虎的,她问道:“你是谁?”目光却瞥到一个持剑杀过来的枭使军。 “小心!”古合清话一出口,便被眼前的人整个拥入怀里,带着檀香的体温透过衣物,传到她的身体里,她才觉知到这个冬日的夜晚极冷,这个人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和她阿娘做了一个保护罩。 刀锋直直划在榆次的后背上,痛感传来,榆次咧嘴嘶了一下。他低头对着怀里的女子轻轻一笑,而后转身凭着多年的经验转身,手无寸铁,一掌打在枭使军的前胸。这一掌内力十足,举刀正准备从背后置他于死地的枭使军刹那间就神色涣散,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就死了。 榆次再次转身,低头看了一眼古合清,声音轻缓道:“没事吧。” 古合清定了定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一碰见这个人就变得这么弱,她简明扼要道:“谢谢!” 榆次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战局,打量了私下四周牵过她的手腕:“跟我过来。”说着把她拉到侧边一个尚且完好的玉器陈列的金丝楠木架子后,从这个位置尚能看清外头的情况。 榆次压低声音:“听着。第一,安淮峙在我那里,很安全,我们没打算杀他,等事情结束我会让你见他。” “第二,穆谨止死了,他是为了保护你,遗体也在我那,希望你能来再见他一面,他有话留给你,届时我会告知你所有的事。” “第三,求你,相信我,就现在。” 榆次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满溢的真诚,他那双眼,本就生得好看,再加上一些情急之中的请求神色,更是透出一股深情。 古合清鬼使神差道:“好。” 榆次那双瑞凤眼里泛起几丝能够捕捉到的喜悦,他也鬼使神差道:“阿合,接下来,按我说的做。”他掰着古合清的肩,让她转过去透过架子的空隙,清晰看见园中的战局。 “赵佑全是穆谨止杀的,穆谨止是你身边的云心杀的,我会吹哨撤走我的人,你只负责自保,掩藏好你的武功,一口咬定你是来救人的,宸妼和绣心的举动,你放心,她们自会应对记住,你是来救人的。”榆次说完,微微弯起嘴角,这个笑十分好看,他故作轻松,“注意分寸,好好活着,不然可对不起我背上的伤。” 古合清偏过头想要说话,又被榆次扶过身去对着外面站好:“在下榆次,初见公主,冒犯了。二十四年前,也幸得君后妙手相救,也请殿下代我,问君后安。” 如此简短。接着古合清感觉到敷在自己双臂上的温度消失了,她回头,身后空无一人,接着便透过空隙,看见了对面墙头上对她轻轻笑着人。虽是一身玄色的夜行衣,但衬得他皮肤极白,体态颀长,气场高贵,浑身都是一种磊落之气,那张脸却透着漂亮甚至是男人的媚感。与之前的微笑不同,他盈盈笑着,竟像月光一样柔和,在夜色里,不容忽视。 但没有人发现他,古合清低头,按按自己头顶的百会穴,让自己回过神,确实没有人发现他。 那大概......是自己着了魔? 她拾起一边掉落在地上的血剑,在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既然要瞒住赵庆义,那少不得对自己下狠手。她暂时恢复武力的事,临阁不会说出去,只要她的伤是真的,赵庆义就不会为难。原本的那一套说辞太牵强了,若能瞒着自然是最好的。 一刀下去,鲜血横流,她费力将伤口扯破一些,做成受伤已久的情状。 这一切,遥远墙顶上的人眼里,他皱了皱眉。 人过那一阵疼,古合清退后几步,冲玉器架子,撞入了正殿。 疼!很疼!绣心云心听到了响动,马上放弃平衡战局,过来扶她,连赵庆义也跑过来。 “姑娘,你的手......”云心带着哭腔道。 古合清皱紧眉头,忍着疼站起来,目光偷偷关注着墙顶。 “别,别打了......”她道,“君耶,别打了......” “傻孩子,你哥哥都已经被人杀了!!!”赵庆义怒吼道,“我今天,非要擒住那些贼不可!” 这时,遥远的墙头上响起一阵哨声。紧接着,无数的黑影从战局中撤出,夹裹着一个少年跳出檐外,落在一处处的朱红高墙之上。 古合清面对着庭院,瞳孔突然放大...... 第四十六章 瑞凤 来不及阻止,眼前一个红衣女子持剑飞身向这个方向刺过来。整个庭院又霎时乱起来,这一次的却有了共同袭击的中心。 是宸妼,她要杀的...是赵庆义! 原来是这样,宸妼没有理会她的信,是因为她本就有心而来,她不单单是针对赵佑全,更是对赵庆义恨之入骨......她下意识地抓起身边的剑想要起身去挡,却被绣心按回地面。 “姑娘......怎么伤成这样......你不会武,掺和进来做什么......这里有我们就是了......”祸殃已到眼前,没有制止之法了,绣心在提醒她自保。 该死!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古合清忽然又想到什么,猛地回头去看云心。 云心愣在那里。 古合清死死捏住云心扶住她的那只手,传达着痛觉和命令:阻止她! 现在的状况与方才不同,如若宸妼真的杀了赵庆义,那她一定当场被万箭穿心,玉逊齐,裘磐全还有各大将门的将军,就算这些年再疏于习武,也不至于一拥而上打不过区区一个江湖高手,何况宸妼真的是单枪匹马,无人相助。再则,裘磐全还是云心的亲生父亲,自己父亲要杀自己心爱之人,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古合清不敢想下去,她只能拼命暗示云心,祈祷她给点反应。 云心终是站起来了,她扑到赵庆义的身前,敞开自己的身子,迎接宸妼的剑。 “云儿!”院中爆发的是裘磐全撕心裂肺的吼声。 宸妼面露惊惧,一双眼中带着震惊,那把刀最终硬生生地倒转了刀锋,刺入她自己的下腹。 鲜血如朵朵红花,在地上留下眼红的印记,无数的眼睛注视着那蔓延晕开的血泊,沉默不语。 “宸妼!!!”云心把倒下的宸妼搂进怀里,手放在她的伤口处。只是轻轻一触,滚烫的血液与冰冷的空气融合在一起,云心心里爆发出悔恨交织的没顶痛楚,仿佛一片噩梦的云,沉重的黑压压的朝她压下来,她无法呼吸,只能死死抱住宸妼,似乎那样,就不会让她的魂魄溜走,离开她,独走四方。 没有伤到实处,宸妼微微睁开眼,轻笑着,伸手轻轻拂去云心两颊上的泪:“都做出选择了,哭什么?别哭了,再哭...姐姐就心疼了...本来...本来就够疼了。” “宸妼,你疼吗,你疼是吗,对不起...对不起......”云心心痛到语无伦次,甚至手足无措。 古合清亲眼看着这一幕,脑中炸开一片亮白色的烟花,她白着脸,泪从眼眶里落下来,挣脱开扶着她的人,忍着浑身的疼痛不适往前爬。 墙头上正欲离开的翊国人全怔住了,许成渊扒着墙头,眼睛睁大到快要裂开,他张嘴要喊出声,被榆次一只手堵住了嘴,死死拖离了墙头。 榆次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都别愣着,走!”于是漆黑的天幕里,一片玄衣人拼尽全力逃出宫外,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甘心的跳出宫墙。 而宫墙内静悄悄的,却危险之极。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所有人的心理防线都快要崩盘了。 绣心素日里与宸妼交涉不深,因此她还勉强能保存着一线理智,她站起来,使出所有的力气嘶吼道:“长孙俶行!长孙俶行!长孙俶行!......”一声高过一声。 院中和近前的臣子想要有所举动,皆被赵庆义一个挥手拦下了。裘磐全寸步难移,只好万分心痛地看着云心。玉逊齐看着发了疯似的嘶吼的绣心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惴惴不安地立在原地。 这可是在帮助一个意欲弑君之人啊,王君若是怪罪下来,这身后的一家老小,要何去何从啊...... 忽然,殿门外响起笃定的脚步声,一片白色的宽袖拂过,院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色的身影,袖口上银色绣线的微蓝色的纹理轻轻闪着一丝一丝的光,长孙俶行站在那里,提步十分淡然地往里走,似乎这院内的血腥皆与他无关,他并不意外,也并不恐惧。 长孙俶行十分平静地走到殿前,几个武将伸手将他拦了下来,提醒道:“长孙大人,这人是刺杀王军的凶手。” 长孙俶行看了他们一眼,淡声道:“我是医者。” 说着再次提步往里走,几个武将还要拦。 赵庆义出声了:“爱卿,让他进来吧。” 几人的手方缓缓放下,长孙俶行走进殿里,还是那样不急不慢地先向赵庆义行礼,在给古合清行了礼。 古合清自始至终只说了两个字:“救她。” 长孙俶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在宸妼身边蹲下来,探了探脉,查了伤口。 赵庆义道:“有救吗。” 长孙俶行回答:“这一刀没落到实处,只是失血过多,还来得及。” 古合清和云心眼中霎时燃起希望的火苗,下一刻便被赵庆义的后话掐灭了。 “很好,带进地牢里医治吧。”赵庆义点点头,声音冷了好几度。 云心一哆嗦,下意识抱住宸妼渐渐发凉的身体,口中道:“不...不...” 古合清愣了一下,快速爬到赵庆义脚边,扯着赵庆义衣袍的衣角,声音颤抖地哀求道:“求君耶开恩。” 赵庆义蹲下身来:“莘莘,乖,你身子不好,就别掺和这事了。” 古合清木木地摇头:“不...不行...这样不行君耶,地牢里太脏太冷了,她会落下病根的...不要,不要这样。” 赵庆义咬牙掐住她的下颚骨,恶狠狠道:“为父平日怎么没见你这么不值钱!如今为了一个外人,趴在地上求人!她要杀的,是你亲爹!是整个大琮的王君!我不让她马上死已经很好了!” 古合清淌着泪,不知该说些什么。云心闻言将宸妼交到绣心手中,就跪到了赵庆义跟前,整个人埋在地上,颤抖着身体道:“云心,愿意与宸妼同罪论处,求王君成全。” “云儿!”裘磐全企图将她的理智喊回来。 云心转过身子,泪眼婆娑看着裘磐全:“阿耶,对不起。”说着勉力一笑。 赵庆义冷冷一笑:“玉逊齐,你把她们带下去,长孙俶行也跟着。无论如何,让她活着。正事儿还在后头呢。” 第四十七章 瑞凤 古合清意识到了赵庆义口中的“后头”是什么,脑中疯狂一转,最后闭眼嘶吼道:“阿耶!” 赵庆义一愣,他转过身:“你叫我什么?!” 古合清把整个人埋到地上,又喊了一句:“阿耶!” “求阿耶放过她,她是你的女儿!” 赵庆义眼皮跳了几跳,倏忽就皱起眉,俯下身去,又用虎口死死钳住古合清的下巴,语气里带着威胁:“你再说一遍?”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古合清透彻清明的眼光里透出灰暗,紧闭的双唇之后的牙终于打开一条缝,不成句的话语从牙缝中一个个蹦出来:“她,是您的女儿。” “啪”,猝不及防的一个耳光落下,声音清脆,落在死寂的庭院里,像落下的一个青枣,脆生生的红色指印从白得透净的皮肤上显露出来:“我和你阿娘给你生一张嘴,就是让你来胡说八道的?” “你为了救一个逆贼,竟连这样的谎都编得出来,赵莘莘,是为父对你太过仁慈了!”赵庆义撑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道。 古合清抬起头,两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赵庆义,轻轻道:“她是江南辰家的女儿,她是辰不枉的孙女......” 赵庆义看了她一眼,有些厌弃地甩掉她的手,他把手背到身后,仰起他的身板,高声道:“玉逊齐,带下去。” 玉将军走到殿前,俯一俯身子,给赵庆义浅浅地行了一礼,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泪水涟涟的古合清,然后用一种警告的眼神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绣心,道:“是。”然后转过身,招来手下几个心腹:“带下去。” 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宸妼抬起来,往下扛,云心一直伴随在左右,长孙俶行也跟在其后默默往下走。 古合清方松开了那只死拽着赵庆义衣摆的手,低下脑袋去。 赵庆义梗了梗脖子,转身回到殿里,在七零八落的环境里,挑了把椅子坐下来,拍拍衣袍上的血迹,拍不掉,又用手去擦,也擦不掉,最后,挥去拳头,十分悔恨地一拳砸在斑斑血迹上。 狡黠昏庸的君王垂头颓废了半晌,十分费力地撑起身,压着怒火和悲痛,重新把头抬起来。 他看了几眼四周,随手指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把君后带下去。赵太医,你跟着,去瞧瞧,好好治。”简短的两句话,咬字清晰,声音波澜不惊,但越是这样,越是让在场所有的人不寒而栗。 被指派到的人立即行动,在这种境况之下,谁都不想在王君的身边呆太久,能早一些离开就是福分,是项上人头的保障。 交代完这一切,赵庆义又道:“虔安,你进来。” 古合清跪着,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垂下头去低低地笑,院中很凉,清亮清亮的月光落在她身上,落在满地的血迹上。她那一身单薄的素衣沾染了不知谁的血迹,显得妖媚而又诡异。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笑着,清丽的面颊肿起了半边,笑容愈发的不合时宜,不禁让人看一眼便毛骨悚然。 “你过来。”赵庆义命令的声音里带上了不耐烦。 古合清却像魔怔了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过来!”赵庆义抓起手边一个青瓷茶杯扔过去,但这一切都如同小石入深潭,没能让古合清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赵庆义强压下去自己的怒火,喘着粗气对几个士兵命令道:“把公主弄进来。” 几人颤巍巍走到古合清身边,却没一个敢直接上手,只能在她身边求:“公主,您心疼心疼我们,就进去吧,您不进去,王君会杀了我们的。” 古合清木然地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摆头回去,不说话。 几个士兵以为她是在跟王君耍父女间的小脾气,便又哀求道:“您就进去吧,您进去王君最多罚您几个板子,闭门几日,我们就不同了,没法把您请进去,我们轻则牢狱,重则丢命......殿下?虔安殿下?” 古合清闻言,漠然地又看了他们几眼,开口道:“我去。” 说着,有些虚弱地起身,走三步便晃几下。本就气血双虚,在这样一番折腾之下,几个月修养回来的力气消耗殆尽,只怕旧伤复发不远了。 她就那样,如同一个幽魂一般飘飘忽忽走进殿里,期间突然又想起方才士兵的那一声“虔安殿下”,她的精神恍惚了。 似乎还有人曾这样叫过她,鼻息之下那一缕淡淡的白檀香,带着安全感的怀抱,墙头上那个灿若星辰的笑容,耳畔那个真诚好听的气声,还有那个极尽温柔的眼神...... 可是他叫什么呢?古合清头晕目眩,仿佛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怎么都想不起来。 管你叫什么!你能不能就带我走。她心底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想。 我能不能去你怀里睡个好觉啊...... 赵庆义的盘问还在继续,古合清紧锁着眉目,感受着胸口天翻地覆的钝痛和大脑中肆意蔓延的幻想,她头脑一片模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最终轰然倒地,失去意识。 睡去之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用好听的气声同她说:“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带你去看看天上的纸鸢,春日要来了。” 春日要来了,阿耶的生日就要来了。春日好啊,春日好,安又也是春日生人的呢...... 许成渊坐在连夜回琮国的马车上,手心里死死攥着一支钗子,那是他曾经替人“送货”的酬劳。这货物也并非寻常货物,而是一个人,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孩子长得格外俊俏,刘姓,乳名换做阿游,由一个女子陪伴,去江湖上投奔亲戚。那女子身子柔弱,便找了些地下关系,托了丐帮护送。恰巧那几日他刚到琮国闲着无事,又与丐帮有些江湖情谊,便在帮里吃住几日体察民情,自然也就参与护送了。 相处的几日之间,他在那女子身上觉出些端倪,那女子容貌极佳,虽打扮土气,但出手阔绰,一颦一笑皆透露着闺秀风范。那姑娘称是出门来替父安置小娘子在外偷生的儿子。且大多寻求丐帮送货的都是这一类见不得人的家私,他也就并未多想。 他只是压根都未曾想过...... 第四十八章 瑞凤 几日的畅谈十分愉快,可就当他直觉到自己情根深种,拿着姑娘的半个闺名意欲寻她时,却发现琮京商贾大家族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小字叫霁琑的姑娘。 “我到处寻过她,还拆过她的字,找过所有的雨姓,齐姓,王姓,肖姓的小富之家,我都有去寻过。当初听闻某两户经商的王家肖家还有联姻,且确实家有姑娘和私生公子时,还雀跃了一夜,可第二日前去拜访,才发现那家的姑娘正值金钗之年,只十二岁。” 许成渊又捏了捏手中的钗子:“她给我的这支钗子,也压根什么都查不出来,就是支从京城里卖的满大街都是的普通钗环......” “如今我才知道,她是多大的一个贵人啊!她是虔安公主身边的郡主,玉家的千金,江湖上都有名的打手,可是我与她,却更加的不可能了。” 榆次只是静静听着,并未接话。 他自嘲道:“阿次,我这次回去,便要儿孙满堂了。” “殿下......绣心姑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许成渊神色幽暗地看着她:“所以呢?” 榆次沉默不言。 就算有那么一刻他们曾是盟友,他们也确实站在河流的此岸与彼岸遥遥相望,一不小心,便会后会无期。期许相见,期许再见,期许着哪一天,忽然天上的帝王打乱了每个人的命盘,从地上的君王手中接过他们的命运,他们带到一起,给他们系上一条红线,从你的指尖,到我的指尖,除开家国,逍遥江湖,这或许使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良久,榆次轻轻道:“殿下,您先回去吧。” 许成渊的心上却像有无数蚁类在抓挠,又痛又痒,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子酸涩:“还有宸妼,她怎么办?” 榆次软着性子道:“我会想办法的。” “别伤到绣心。”许成渊提了要求。 榆次温温地一笑,回应道:“好。” 许成渊点点头:“你去吧。” 榆次颔首,然后起身下了马车,负手站在马车的车窗边。周边的一些枭使军纷纷上了马车,准备出发。 许成渊道:“老李,走吧。” “等一下,殿下!”榆次突然出声打断,老李扬起的缰绳停滞在半空中,许成渊掀起布帘,只见榆次笑着道,“若是实在不想娶,便不要娶了,若跌下来了,还有我呢,我一人足矣。” 偶逢佳人,纵使难成气候,也必会半生牵挂,许成渊的身子骨里,本还残留着些许孩子气性,若未相识相知,他怎么甘心,那么趁着他这一生中天光乍亮,万事未知的年纪,陪他做一些糊涂事,也可全了少年心气。待至耄耋之年,期许他身边有佳人相伴,可若是世事无眼,也不至于仍期待着黄泉相见。 什么狗屁的黄泉路,地狱门,轮回来世,他榆次从来都不信! 没有想到榆次会这样纵容他,许成渊苍白的脸色上,竟有了些血色,他静静地看了榆次半晌,道:“好。” “去吧。”榆次温柔地说,“路上警醒些。” 老李道了声“是”,一扬鞭,车马入林,车后还随着几辆朴素马车,一齐消失在林木葱郁的尽头。 距离他们逃出来,差不多两日了。 榆次转身回城,他得回去看看安淮峙。宸妼那么一个举动,自己下了狱,怎么算都是死罪,也连带着把古合清给害惨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只要想起古合清,便觉得十分不安,按照常理来说,她是公主,再如何也不至于伤及性命,可他就是隐隐的担忧。 他回到城外依山的茅屋。这座茅屋是他四处勘察过后定的选址,就在城外他采摘海棠的那片山脚之处,此处无人,十分适合隐藏。如若穆谨止暴露,那处三进三间的屋子是不能再用,所以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便在寻找合适的地方,意图建造一所小院。 悄悄建设毕竟受限,为了确保此地的绝密性,他只能亲自动手。好在在军队里时,扎营帐,搭建梁木,他都曾参与,一些选材,建造事宜,他也都会亲自上手。只是一个人的进程十分慢,而事情发展又出乎意料的迅速,最后木屋建了一半,他只好分心又去建了座茅屋先用一用。 木屋建在山坳里,四周树木环绕,冬日里空气还是寒凉,茅屋却很温暖。 榆次走进屋子里,拿出随身的火折子,燃起了明烛,然后在一旁的案前坐下来。安淮峙还在睡着,缩在茅屋的一个角落,身下是一张用稻草临时扎的床,榆次的手艺不错,床十分紧实,估摸着睡起来也松软,身长六尺半的大汉缩在稻草上,睡得十分香甜。一旁还躺着另外一个八尺大汉虎威,也在睡梦中,鼾声打得震天响。 榆次在案前坐着静了一会,他理不清思路时,时常执笔写写画画,未想到一落笔,笔下竟不由自主地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女子得模样,眉目清丽,杏眼圆润,不笑时有些清冷,笑起来时柔和明丽,唇下有一颗细微的小痣,落在右边,十分细微,几乎不容人看见,可榆次的记忆却清晰得像案上的火烛。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就实在坐不住了,心中的担忧有增无减,几乎没顶而来。他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古合清怎么样了,也是奇怪,不过是几面之缘,他却如此在意。 但是安淮峙还没醒,按时间来算,也快了,这里离不了人,单凭虎威是治不住他的。若让他跑了,以安淮峙对待赵庆义的忠诚,势必会把一切都抖出来,那么,无论他做了什么,许成渊做了什么,乃至古合清做了什么,全都前功尽弃。 榆次走到虎威身边,叫醒了他。 虎威揉了揉眼睛,惊坐起来:“将军,您回来了!” 榆次点点头,道:“你在这里守着,我还要再进一趟城。” 虎威道:“好!” 榆次看了安淮峙一眼:“我估摸着他快醒了,盯紧了他,别让他脱逃,我去去就回。” 第四十九章 桃源 他匆匆转身出门,放走到门外,皱着眉,又回过身叮嘱一句:“若让他逃了,瞅准时机,施巧计,杀了他。” 虎威答应得很爽快,他道:“俺晓得了。” 榆次转头看着他,负手笑了一下,转身飞上了前方的一棵矮树,走了。 留下虎威在原地,呆头呆脑地挠挠头。 脚程有些远,回到城中时,已是天光大亮。 榆次穿梭在整个琮京城,看见赵庆义命人围了穆谨止的整座府邸,珠玉财宝搜出一大堆,却愣是一个人也没找到。 榆次整个人坐在房梁上,看着士兵们在穆谨止的书房内把一盒一盒的南海珍珠,金瓜子,名贵的手串,玉佩,发冠,束腰玉带甚至是一封封银锭子从暗格里拿出来。穆谨止的书房狭小又破旧,正常看起来根本没法与他宰相的身份相配,可如今事发,才知在这小小一间屋子里,暗格多得乍舌,少说也有七八个,且都容易开启,有的暗格开关甚至就藏在脚底。只有一个重要的暗格未被发现,这是穆谨止留给他的,开关在看另一侧隔间的对应处,藏在床榻侧边,一般人根本想不到。 穆谨止生前是富得流油啊。可惜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带不去。就连妻儿逃命时也只带了些必须的衣物盘缠,和几件名贵的首饰。 榆次皱了皱眉,看着屋中尽数是黑衣枭使军,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王君近卫,身份不低,性命尊贵,此刻却显出他们贪婪的爪牙来——满手都是珍珠金瓜子,手上戴满了玉镯子,金手串,颈上挂着玉石链子,腰封玉带甚至琮国孩提时期佩戴的长命锁,头上插着精美的簪子步摇,嘴里还叼着几块玉佩,滑稽地不断攫取着不属于他们的财富,两眼大放绿光。 这般军纪,想必穆谨止安插那一半他们帝君的人时,也并不是太难。换句话说,穆谨止对琮国是太狠辣了,他刻意培养起了一批毫无用处,只效忠君王的废物。军队的军纪是家国安全的基石,有军纪的军队,如他手下的翊军,是家国百姓的阵前先锋,是为国为民的勇士,是天灾人祸之下的最后保障,而军队若无军纪,就会成为君主的走狗,贪官污吏折磨百姓的武器。穆谨止,极为狠辣,极为聪明,这样的军队,那个王不想要呢,他们会听话,会掠夺,会在一些时候纵容你装糊涂,甚至帮衬着你,把饮酒宴乐的生活继续下去,而你一旦轰然倒地,他们也会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甚至不惜掰开你的身体,带走你最后蔽体的金丝外衣,最后束发齐整的温玉发冠,最后陪伴的一卷名贵经文,甚至撬开你的嘴,夺走你的金镶牙...... 榆次不由自主的摇摇头,他不相信穆谨止会不懂得这个道理,这是翊国每一个习武整军之人自幼要明白的,何况他也是出身军武之家,他早年虽玩世不恭,但家训常在。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穆谨止是故意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自己体面地死去,他的选项里只有体面地活着和苟且地死去,他早只会有那么一天,所以放着这些金银玉器让人掠夺,他根本就不在乎。 榆次躲在房梁上想,那么,他在乎什么呢? 他脑中闪过一个女子的面容,是了,他只在乎,那一个人。金银珠玉与他无甚关系。 待着一群黑衣士兵撤出屋子后,地上散落着金光闪闪的金银珠玉,全是他们搜刮时遗留下来的,榆次跳下来,拾了一些藏在袖中,然后闪身进了侧间,找到了那个灰白色的锁链,往外一拉,外间的墙壁拉开了一块,动静很小,榆次快步走到外面,却见那不是个暗格,而是一个极为隐蔽的密室。 榆次燃起火折子,走进密室,待踩上第一个石阶,身后的密室门突然关上,他继续顺着石阶往里走,直到来到一片宽阔的空地,只感觉丝丝凉风袭来,顺着凉风,他轻而易举的就打开了一个石门,那石门之后,是一片山林。 穆府地处琮京的正南面,风景极好,也是因为依着城外的山,人人都道穆谨止奢侈,花大价钱修一座背靠山的宅子,只是为了享乐,或是贪图好的风水八卦,却不曾想是因为这里地势奇特。 天然的洞穴穿山而过,被穆谨止全部修成了隧道,隧道的尽头,是另一处世外桃源。四周皆为绿林,林木全是桃树和杏树,可以预见春风袭来,桃花杏花开满山林时是怎样的情形,边上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生长着几棵垂柳,这出绿林正好地处山坳,高山遮蔽,十分隐秘。绿林之中立着几座精致的竹楼,纤细嫩绿的细竹编织成篱笆,围起一块宽阔的区域做园子,院中还有一座竹子做的八角亭,一看就知是他自己操刀做的,虽歪歪扭扭,但也有些风趣。见到这些,榆次不得不佩服穆谨止的才华,他这是将一生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奉献给了暗探事业。 竹梯攀爬而上,榆次走入竹屋,竹屋的布置朴素雅致,左边放着一张金木案子,上头正正摆着一只檀木盒子。边上是一封信,榆次打开木盒,里头有一方金银丝绣边的画布,是一副地图,地图上着重标出了两处位置,一处就是这里,一处是一座民宅。 榆次打开那封信,寥寥数语,却让榆次眼睫轻颤,眼眶不觉渗出些凉凉的湿意来。 榆次将檀木盒子裹入自己的披风里,回到暗道里,毁掉穆府与这里相通的机关,然后悄悄从暗道离开。 又是一日过去,入夜时分,方便他采取行动,他再也忍不了了,心中对古合清的担忧几乎满溢。 他将盒子揣在怀里,上了街,绕到一处院外,山茶绿叶掩映着白墙,院门是黑漆漆的色泽,门上的两个铜环早已斑驳退尽光泽,他拍了五下铜环,轻重交织,两重三轻,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第五十章 桃源 “穆......”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一个老人身披一件粗布蓝衫,站在门后,看了他许久,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后见来人是他,眼中只有惊讶,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翊将军。”老人作揖。 “不必多礼。”榆次赶忙去扶。 老人将榆次让进院里,燃起了屋里的灯,又烧了水,煮了些粗茶:“家中如今比不得过去,只有这一些粗茶,将军就将就吃一些罢。” 榆次大口喝了几嘴:“余大人别这么说,这茶甚好。”良久,又道,“许多年过去了,大人能够认出我,我很荣幸。” 老人家连连摆手:“若不是将军,我们一家老小只怕来世的饭都吃上了。” 老人道:“将军忽然来访,是为了什么?若有需要帮忙的,我在所不辞。” 榆次低低头,试探问道:“东宫的事,想必余大人一定知晓了,我是想来问问大人,可否知道一些虔安公主的讯息。” 老人一怔,眼中泛起些泪花:“合丫头啊,我听说她的旧伤又犯了,急火攻心,身上的伤又多了几处,连这几日了,我一直上街打探她的消息,说是一直未醒。” “不过,王君倒是没有降罪于她。”老人说着自己也松了口气。 “纤纤她实在是糊涂啊,明知是错仍不回头......可怜我们合丫头,小时白白胖胖的,大了瘦得跟杆儿似的,伤心伤神,旧伤也一直不好,这孩子对自己太狠了,她那时在大殿上自断经脉,伤得实在太重,连我都束手无策,若不是阿俶那孩子机灵,想出个吊阳气的法子......你说她对着自己,怎的就这么下得去手啊......”老人说着说着声泪俱下,“终是纤纤连累了合儿,她那许多罪孽,佛都算到了合儿头上。” 榆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道:“我如今能在这世上,全仰赖君后娘娘就我出娘胎,这个恩情我阿娘在我幼时时常说起,我也永生不忘。君后娘娘所作并非全是错事。余大人,我非常不认同琮国的这个观念,在我们翊国,没有什么父债子偿,公主心系苍生,佛会护佑她的。” 老人借着烛光眯眼看了看一边土炕上睡着的孩童,道:“话虽如此,她做的错事也无法弥补了......”老人顿了顿又对榆次道,“我虽非慈父,可也不至于要舍弃亲女,实在是她......太令我失望了,我没有把她教好......” “事隔多年,尘埃落定,大人能做的都做了,不必自责了。”榆次宽慰道。 老人点点头,抬起苍老的面容,几缕白发飘在一边,泪眼婆娑道:“穆大人......穆大人他......他......?” 榆次垂下眼:“穆相......他已经走了。” 老人眼中的泪颗颗滑落:“这段时日完全没有他的消息,我心知,他也是走了,只是我们依然不愿相信罢了,总期望着他还能在世,让我们报答恩情,这些年多亏了他。” “他走前将这盒子里的东西和一封信交给我,我才知,你们仍然在世。”榆次将那只檀木盒子拿出来,点了点头,声音愈发轻,“我来也是因为这盒子里的另一封信,他希望我能在你面前...打开。” 老人点点头,老人打开檀木盒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张地图,一封信,还有一块软玉。 地图上写写画画的正是那处穆府地道后的桃源和这里的一间庭院,软玉是什么用处,尚且未知,穆谨止在另一封信里也没有提及,而那封信,老人最终鼓足勇气双手颤抖打开了它。 信笺的格式不明,没有称谓,只有落款,但穆谨止的字迹十分的硬朗好看。 他干净利落地写道:榆将军。这个称呼让榆次一瞬之间就透过纸业看见了穆谨止那张厌世的脸,和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狂妄。很多人称他“翊将军”,是尊称,亦有很多人称他“榆次”,是朋友间的共识与相知,也有一些人称他“阿次”,是爱称,是兄弟,是家人,也是日后的妻子,而榆将军,他只听两个人叫过,一个是宸妼,一个是穆谨止。这样的称呼,带点他们自己的原则和锋芒,就算是有求于人,也不卑不亢,他们将世人给榆次戴的那些高帽子都摘下来,然后正视着他,要与他说话谈判。 “自翊京一瞥,我便知晓你会大有所为,常在府中自省,若我父母尚在,是否会与你一般,是否会与你和许成渊一同长大?但深究此,窃以为与你同袍同窗,并不是件幸事。我大你许多岁,已尝过人间百态。这世间并非这一种活法,倒是我,活得花样多采,比你强多了。可阔别多年再见,你让我眼界大开,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疏朗磊落,我在你身上闻不到一丝苟且的血迹。我觉得好笑,一个浴血沙场的将军,怎会没有一丝血腥味,后来我知晓,是我自己身上的腌臜味道过于浓郁了。我倒时有不甘,众生百态,为何坏事都是我一人做尽。思来想去,夜不能寐,但终究是我不愿这般为人,却无从脱。是命兮,非命兮,说不明白啊。此后我便开始谋划着如何将我手里的一切都付诸到你身上。 你能阅得此信,想必我已重归地府,如愿做了个风流鬼魅。或许你已为我辟开来时的路,望我能归,可这一去,我无生念。 我仍有几句谢辞,是想谢你在许成渊和帝君跟前护着虔安。余大人也曾对我说过一些前尘往事,我想你大约也对她有情,莫问是哪一种情,我都只能将她托付于你了,我无有不放心的。要你在余老大人跟前展信,是想让你对着余老大人,也如同对着我一般,立个誓,替我护好虔安。古壑大人走了,余老大人已是无名之人,她如今也同那时的我一样,孤身一人了。 此恩德浩渺,如当真有来世,我与虔安,一同来报。” 信的末尾是一个名字,穆慈。 第五十一章 隐人 “穆...慈。”余大人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榆次接过信笺道:“是他的本名,多年未用了,乍一看到,就连我都有些陌生。” 余大人点点头。 “余大人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正事,榆次不免有些焦急。 老人摇了摇头:“不确定。” 正说着,外头的打更人敲响钟锣,高声喊着:“丑时到!荒鸡!” 榆次吃了一惊,转身塞给老人一块帕子,帕子上是他茅屋的位置,他对老人道:“大人,我得走了,若有殿下的消息,可来城外的这处茅屋寻我。”转身走出庭院,想起穆谨止在信里提到的,有回过身去。 老人披着粗布外衫站在廊下,疲惫和苍老尽显。 榆次回到余大人跟前:“大人可愿意相信晚辈?” 老人微微笑起来:“你是个好孩子,穆大人信你,老夫也愿意信你。我们合丫头,伶仃孤苦,凶吉难测,我就交给你了。你说,你们翊国没有父债子偿一说,那老夫就期许着,你能替她转了这苦命的运。” 榆次铿锵道:“余大人放心,我说到做到。” “合儿的意识沉寂,可用乐声来提,这是我多年研究得出的经验,你且用一用。”余老大人说着将一张糙纸递给榆次。 榆次双手接过郑重颔首。 老人的手扶在一旁檐下的木梁上,一手向他挥了挥道:“走吧,都交给你了,我若有合儿的消息也会尽力告知于你。” 榆次回头微微颔首,在心里承诺道:必有一天我会带她来见你。 榆次走出木门,飞到了前方的墙头上,再向前一个借力,离开了,只留下余大人沧桑的身影,站在廊下凝望。透过满是寒意的深夜,他的深思随着屋子里明明灭灭的烛光渐渐游离远去,想起那会儿初见这个少年之时。 那会儿,琮国和翊国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坏,甚至由于古壑和榆老将军的私交有些许的好转。自潼关一战后,双方打得不分胜负,说是不分胜负,其实也是两败俱伤,实在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榆老将军便向翊国帝君请求,双方暂时休战,互结利好。那些年也正值翊国国内天灾四起,情况危急,出于百姓考虑,翊国帝君答应了这个提议。在此期间,古壑也在全力劝服赵庆义休战,拿出了百条休战利好书,上头写的就是一些“有利民生耕作”、“有利商旅交流”甚至将“有利妇人绵延后代,降低妇人生产死亡”。 若说别的利好,赵庆义还都能承认,可只这一条,他只觉得将妇人生产之事加诸于国事来说,实在是荒唐,于是大怒,谁知古壑竟引得群臣的支持,局面一时间十分难看。赵庆义被迫与翊国休战。 后来他们爷婿也曾提及过此事,古壑十分坦诚地将纤纤深入敌营的事告知了他。终究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岳丈,若那时我还有丁点法子,也不至于真的就让纤纤去了对面的驻地。对方言辞恳切,榆将军跪在我脚下求,他又是个忠直之人,我与他交战数十年,自然了解他不屑小人之法,不会对纤纤做什么。可即便如此,将自己妻子的性命交出去,我也不能心安。我派了四员副将跟着,可终究还是让纤纤落下了伤。” “翊国那面背靠潼山,我身后是水城。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翊国的任何一个人进入水城,这是我身为大将的职责,我不能负了身后琮国的百姓,哪怕以榆将军的为人,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不能拿一个城池的百姓冒险。” 余老还记得古壑说这段话时的神色。 他发狠地闭上眼道:“纤纤一去,若是有什么事,我定会亲自杀过去,救她回家。” 有四员副将在侧,古壑一直在阵前望着。可余纤纤自回到自己营帐之后,还是经不住惊吓,生了一场大病,病情来势汹汹,古壑只好派人将她送回琮京医治,余家与长孙家一样,是医学世家,古壑还在前线,余纤纤干脆就被他们接回了榆家调养。 说不生气是假的,自己闺女回来之时,高烧不退,满脸通红,连意识都已经模糊了。余纤纤也不过是自幼养在深闺的女儿,哪里见过烽火狼烟的局面,更何况深入敌方营帐,这是硬生生被吓成这般的。 可只要一想到,她身负医者之命,以医者之名,妙手仁心,救回了无辜妇人和无辜稚儿。余大人又觉得甚是骄傲,医者治病救人的心是无疆界的。可余纤纤的状况不见好,昏迷了十数日也养不回神智,每日都靠汤药吊着,口中喃喃叫着古壑的名字。甚至人体精力耗尽,气提不住血,阳气大泄,孕宫出了大红,险些难以生育。满手满脚都是余大人给扎的针。 如此这番,一日喂四遍药,白日三回,子夜一遍,扎三四个时辰的针,时时刻刻需有人看护,这才好起来。这期间,王君赵庆义也时常微服驾临,是听闻古氏家眷做了如此大长琮国脸面之事,带着赏赐珍惜药品前来探望。 可当余纤纤醒来之时,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心心念念的古壑。而是刚刚落坐在一旁檀木圆凳上的王君赵庆义。 她大梦初醒,满眼含泪。赵庆义上前以王君之姿宽慰。 如今细细想来,或许自那时起,一切便要不同了。 琮国与翊国休战之后,百姓的日子确实好过起来。两国甚至开放了商旅往来,也常有使者来朝,方士云游者互通往来。余纤纤的身子日渐好转,只是依然是未复元的体弱。古壑自打从前线归来,日日都来看她,也几次提出要接她回古府亲自照顾,但她对古壑却十分冷淡,不再像以往那样粘着古壑了,安静下来之时,也是绣绣花,看看话本诗词,纳纳鞋子,做做衣裳。一件一件儿的对比着看,全是做给古壑的,偏生古壑在眼前,她就不愿意多说话。 当她是心中有气,余老大人也没少宽慰她。 一切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直到某一日古壑下了朝,领了一对父子来到太医院,那便是余老大人与榆次见的第一面。 第五十二章 隐人 余老大人从药房走出去,就见一个一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又满身贵气的男人,身旁还跟着一个软乎乎的稚子,眼睛滴溜圆,眉目十分清秀,手短脚也短,圆乎乎的,十分可爱。 那男人对着他便是一跪,余大人都来不及去扶,就听他道:“翊国榆某代妻向余大人叩拜救命之恩。”说着,就听他对着一旁的圆嘟嘟的孩子道:“阿次,谢过余大人。” 那孩子睁着滴溜圆的眼睛,跪下来,奶奶道:“次儿谢谢余大人救命之恩。” 他便明白过来,这眼前的,便是翊国刚谴来的使者,当初余纤纤深入敌营接生的孩子以及他的父亲,翊国的大将榆将军。 两国交好,就算他心里尚有不忿,他不过一介太医院太医,怎好越距摆谱,便赶忙去扶,先扶那个小的:“快起来。你叫次儿?哪个次?” 榆次自幼便被教地极好,他恭敬有礼回答道:“民为贵,社稷次之。父亲母亲说,次儿有两命,一命是母亲给的,一命是古夫人赐予的,如今次儿享用的是第二命,故给我取名次。” 孩子懂事,又听得他一席话,余老大人只觉得更为喜欢,这才去扶大的,嘴上生硬道:“榆将军也起来吧,不必跪我,我一届医者受不起。” 榆将军道:“古夫人与余大人全家的恩德我们无以为报。” 余大人拒绝道:“治病救人,这是医者该做的,是你夫人命不该绝。”话说出口,又觉生硬,便再添上了一句,似是在逗孩子,也是在无形宽慰他,“是小次儿要出来造福天下呢!是不是啊小次儿!” 榆老将军虽仪表堂堂,但实则是个愣头青,他听不出的言外之意,倒让小榆次听出来了,榆次拉了拉他父亲道:“父亲父亲,您快起来吧!” 一旁静默了许久的古壑也道:“将军快请起吧,余大人这是让您不必自责呢,再跪下去,就是有损琮国国仪了。” 榆老将军这才站起身来。 余老大人还记得自己当时对榆老将军道:“你这儿子,小时了了,必成大器。” 这便是他第一次见到榆次,第二次见到他之时,是一两年后他替他家姑爷去翊国做使臣。说危险也并不,毕竟两国关系缓和,但若说不危险,也并不见得如此肯定。这毕竟是曾经烽火硝烟交织了多年的敌国,双方损了多少兵,折了多少将,无法计数。只可惜在赵庆义的统治之下,琮国远没有在先王手里时的那番光景。在发现根本挑不出什么好的言官出使时,当初少有的几个反对古壑休战的大臣们纷纷明白过来,休战是因为根本打不起了。翊国的实力不差,不过是流年不利,天灾人祸,等它缓过来,一切就晚了,不如趁此休战寻求更长远的和平。一时间,琮国对赵庆义的怨愤甚嚣尘上,甚至有大臣在烟花柳巷悄悄诉说对赵庆义的不满,说着“若是琮国在老王君手里多经历几年,只怕翊国他们已经打下来了”诸如此类大逆不道的话。可纤纤却不同,她护起了王君赵庆义。群臣最终选了古壑,可古壑得守着军队,实在无法出使,他最终自请替古壑出使翊国。余纤纤知道后与古壑大吵大闹,日夜争吵,百般阻挠。王君也莫名的撤回让他出使的金口玉言,欲换回古壑,但群臣奏疏纷纷如雪花,最终王君也屈服了。 他前往翊国。 一切都很顺利,榆将军和榆夫人十分有礼,榆夫人是一身的柔和贵气,十分的大气知礼,有巾帼英雄的胆魄。翊国帝君也在他跟前表达了对古壑的欣赏之情,说他的女婿胸襟豁达,女儿则是巾帼不让须眉,妙手仁心,说他医术绝佳。榆次给他敬酒,那时的榆次已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能够出口成章,长相也渐有惊为天人之感。他在翊国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就连尚在襁褓的太子许成渊也被抱出来,给他行礼......他承认,在翊国超出份额的感激下,他有些飘了。回到琮国后,他不再觉得古壑有哪里做的不对,反而觉得女儿时有无理取闹,便也出言教育,说榆夫人的巾帼气度给她听。 余纤纤渐渐变得更加静默了,鲜少说话,但夫妻关系倒是和睦了起来,也是那一年的冬天,古合清出生了。 余老倚在那朽木柱子上,看着榆次飞身离开的方向,静静地思己过,是他的错,没能谅解崩溃边缘的女儿,让一切到了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田地。 第三次见到他时,便是许多年以后,翊国疫病四起,时称辛丑疫灾。他执意前往翊国去治病救人,同去的还有长孙大人。这一次,余纤纤没有阻拦他,只是牵过在后院玩的满头是汗的古合清,面无表情地轻声道一句:“父亲小心。” 古合清糯糯道:“外祖,师父也要一齐去吗?那合儿也要去!” 余纤纤微蹙了眉,“嘘”一声,声音柔和却坚决:“阿合,你不能去。” 小小的古合清反驳:“可是父亲说了,救人于危,是将门之风。” 余纤纤声音高起来,少见的恼火,蹲下身,对着古合清的小屁股就是一顿打:“就只听你父亲的,你父亲说的就没错吗?!父亲说,父亲说,你父亲只管家国大义,他管过你几天?!还不都是我陪着你?!” 那一掌掌的,没在闹着玩儿,是下了狠手,打得古合清哇哇直哭。他知道这话不只是对个奶娃娃说的,亦是对他说的,对天下所有人说的。 当时的琮国,已到了古壑一眼,群起拥护的地步,如今想来,怎能让赵庆义不痛恨。 余老上前阻止余纤纤的打骂,但没有任何用处,余纤纤仿佛着了魔似的往孩子身上打去,甚至打到了孩子的面上,留下红红的指印。 古合清嘤嘤哭着求饶:“阿娘,合儿错了......阿娘,合儿错了......” 第五十三章 见安 他只好强行抢过孩子,差人去前院请了古壑。古壑见了在这状况,急急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哄,古合清趴在古壑怀里,得了安慰,哭得更为大声。 “哭!你只管哭!我不过是想教你,往后不要变成个跟你父亲一般冷心冷肺的人罢!” 余纤纤的一字一句落在耳朵里都锥心,泪水渐渐从眼中渗出来,古合清双手死死揪住胸前的锦被,挣扎着要醒来。 绣心被榻上人的动静惊醒,猛地起身,两手五折古合清冰冷的双手意图搓热,温声唤道:“姑娘,姑娘......” 窗外响起一阵清朗的乐声,明媚而又悠远,说不明白是哪里的小调,只是让人入耳便觉温暖,如同一线温煦的阳光,在这冬日里撬开寒冰的桎梏。 “姐姐,你听,有乐声。”竺锦轻轻提醒。 绣心看了她一眼,眼中却未有一丝一毫的轻松,仍旧警惕非常,她听了一会道:“你在这儿守着姑娘,我出去看看。” 竺锦点了点头。 绣心推门而出,左右张望一下,最后循声确定了方向。她抬头,看见一抹细小的身影,在檐上坐着,眸子里一暗,依着声音飞上那方屋檐,落在那个身影跟前。 榆次拿着一只埙坐在那屋檐上,感觉到了来人,也依旧不动声色地吹着他的调子。待一曲完毕,他放下了那只埙,抬眼一看,见绣心手无刀剑,一身淡紫色的纱衣长裙里在他身侧。夜风微微吹来,将那层薄薄的纱衣吹起,宽袖吹拂贴上她的手臂,勾勒出纤细的线条。长相极为大气,眉眼宽阔,上唇单薄,脸上一派淡然之色。虽不如古合清那样清丽好看,但也是个清秀佳人,胜在一番别具一格的神韵上。 一番打量之后,榆次微笑着点点头。是许成渊这小子眼光好啊!这派长相虽说堪堪能挤入大美人之列,但这气韵拿来做帝后却是无人能比她更为合适。 两人同时开口了:“他如何了?” 异口却又同声。 榆次低眉笑了笑,道:“先回答我吧,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霁琑姑娘。” 绣心动了动嘴,良久,她道:“姑娘还未醒,不过情况尚且乐观。” 榆次对她行了一礼,道:“这正是我心中最为焦灼之事,多谢姑娘告知。” “他呢?”绣心偏过头,眼神直直盯着前方,想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却越发将自己的心绪暴露在人前。 榆次毫不隐瞒,只是压低声音道:“回姑娘,太子殿下一切安好,这会儿已经在回翊国的路上了。” 绣心猛地转头:“你怎就敢直接在我跟前称他为太子,还告诉我他的行踪?!” 榆次道:“坦诚必用坦诚来报。何况那一日,谁与谁站在一起,我们彼此都心中有数。姑娘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姑娘今日也会如此爽快地就将阿合的情况告知于我。” “当初是一线,后来并不是了,不是吗?”绣心冷笑一声,拔下自己的发簪,对准榆次的喉咙。 这个距离想要偷袭不是问题。榆次的面上依旧淡淡笑着:“如今依旧是。”他从袖口里取出穆谨止的信递过去。 绣心的手松了松,三分狐疑七分警惕地接过。 榆次继续道:“穆大人是为谁而死,霁琑姑娘定然十分清楚,这是穆大人留下的信笺,我已拜访过余老大人,这是余老大人的笔记。”说着又递过另一封手书。 绣心展开糙纸。这确实是余老太医的字迹!她曾多次翻阅过与老太医留下来的笔记,余老太医在行医方面颇有心得,近些日子连竺锦都在日日翻阅默记他留下的药理,她怎会不熟悉!而这笔记新鲜,是新写的。 信息量太大,她还来不及消化,就听又在后头跟了一句。 他轻声道:“在下榆次,曾在翊国辛丑疫灾期间,跟随余老太医和长孙太医学习,也是当初君后娘娘为古夫人时,在潼水战场上接生的那个孩子。” 绣心看着手里的这些东西,惊得呆住了。 榆次却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道:“若你家姑娘醒了,劳你将这个交给她,她知是何意思。”说着将一块绘有茅屋地图的帕子和这些信件一齐塞进绣心手里。 如此坦诚,几乎将所有的底牌都摊开了。榆次也觉得自己很反常,可是一遇见古合清,他就会做出这样十分危险的举动来。这一刻,他只想让她信任他,让她身边的人信任他。只是寥寥几面,便让他乱了心神。 榆次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对上绣心的眼睛道:“我从始至终都只想要救她,那次在东宫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绣心看了他一眼:“我叫绣心。”说完转身便走。 榆次上前一步,拉住了她袖袍的一角。 绣心转过身,只见面前这个无论何时都如日月光辉般灿烂贵气的男子,眼中竟然流露出了哀求的神色,还带着一丝微不可觉的慌乱:“我能...我能去看她一眼吗?” 良久,绣心才点了头,她道:“如果你骗了我,他应该不会包庇你吧。” 榆次没有即刻明白她的意思。 绣心又道:“你那位太子殿下。” 榆次眼里的温暖重新回来了:“如果我骗了你,他大概会杀了我吧。” 绣心得了答案,回过身,轻轻笑了一下,才道:“你跟我来。” 榆次心中安定了下来,提步跟上去。 竺锦守在古合清身边,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愁容。她如今跟着长孙俶行学过一些医理药理,大体都围绕着古合清的健康,因此能够判断古合清这一回的伤病并不太重,长久不醒,时有抽搐紧张,倒是更像被梦魇魇住的反应,这等梦魇禁锢很深,是深深扎在人心里的。 竺锦轻轻叹一口气:“姑娘,你究竟在畏惧着什么呀......有什么......是竺锦能够帮你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竺锦站起来,透过珠帘,见绣心带着一个男子,但从身形看,并不是长孙俶行,这个男子比长孙俶行还要略略高一点,且着一身黑衣。 “姐姐?”她轻声唤道。 第五十四章 见欢 “姐姐?”她轻声唤道。 绣心掀起珠帘走到一边,点亮案上的一支火烛。 火烛一亮,霎时照亮了眼前的面孔,竺锦不觉一惊。 她张大嘴,道:“你...你不是...那一日......” 还未说完,就被绣心噤了声。 绣心轻声道:“小妹竺锦,那一日在东宫应该见过。” 榆次微微笑起来:“你就是那个被赵庆义抓去作人质的倒霉蛋啊。他着急起来,还真是连敌人和自己人都不分。”说着说着,方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便扭头看向绣心,眼中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意味。 “这么说,他发现了。” “对。”绣心暗了下眸子点点头。 待她走后,榆次问道:“你是如何解释的?” “第一轮打架的枭使军,基本都死了,再加上我与云心的不统一,以及宸妼的状况,现场一片混乱,很少有人能看得清楚。”绣心道,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再加上太子殿下对我亦步亦趋,在旁人看起来,就好像是我在袭击太子。细想起来,还要多谢太子殿下替我掩盖了事实。还有云心杀穆相时,我也已经举剑,只不过,她快了一步。一切都是侥幸。” “还有我阿耶和大娘子的力保,死了穆谨止,琮国的大殿上少有干净可用之人,赵庆义也会因为我的家族,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娘子是?” “我家大娘子是当今太后的幺妹。”绣心解释道。 “好吧。”榆次轻叹一声,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他走前吩咐过的。” “不必。” “姑娘不必急着拒绝,他是一番好意。” 绣心摇摇头,榆次也不再坚持,走到榻边,轻轻蹲下。绣心方去搬了个圆凳。 榆次抬头笑道:“不必,我坐这里就可以。” 竺锦看了一眼绣心,遂道:“将军还是坐凳子上吧,这样有失礼数,姑娘醒了会怪我们怠慢。” 榆次勾勾嘴角,起身坐在了圆凳上。 绣心很满意地看了看竺锦,唇边微微笑起,道:“把过脉了吗,今夜脉象如何?” “还是一样,是被梦魇住了,实际骨子里的伤不大重的。”说起古合清的情况,竺锦微微蹙起了眉,“不过方才那阵梦魇缚住人的时间不长,像是被什么压下去了。” “是我的埙。”榆次淡声道。 竺锦抬起头:“用乐歌声来破梦境?”眉目里似有忧虑。 未等她说完,缠着榆次问,绣心先开口了:“无事的,这位公子医术甚好,就再等等姑娘吧。” 绣心伸手覆在竺锦的手臂上,安慰她道,“你先回去睡,明日长孙大人不是还要授课?嗯?” 榆次道:“你若有疑问,明日可同你师父讨教,或者他日,我会为你解疑。” 竺锦看了看古合清的睡容,看了看她姐姐,再看了看一边的榆次,最终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那...好吧。” 竺锦说着便退了出去,眼看着就要出门,绣心又朝她道:“好好睡,不许再读书了。若是再读,我便去长孙先生那里告你的状。” 说起长孙俶行,竺锦唇边的小弧度才再次勾起来,应道:“我晓得的,姐姐。” “是个不错的小丫头,待再大一点,会有作为。”绣心方回过身,就听见长孙俶行有些暖意的声音低低总结道。 绣心失笑,谦虚道:“她心思单纯,不过是学了些医术罢。” 长孙俶行虽嘴上同绣心说着话,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盯着榻上的古合清的,他摇摇头开口道:“她选人自有章法。”像是对绣心说的,更像是对古合清说的。 话一出口,榆次自己也笑起来了,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着一个不过稍见过几面,如今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人说话。他在心里嗤笑自己一声,当真是乱了心意,乱了神识。 眼前这个人连睡着的样子都是婉约清丽的,全然没有了待人接物时的冰冷盔甲,好似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是故,何苦那般拼命,这拼命劲儿都传到他们帝君那里去了,赵庆义还这般不入流,想到这里,榆次倒抽了一口冷气。 若不是他发现那个少有贵人行走的巷道,若不是绣心临时调转了剑锋,若不是穆谨止喜欢她胜过性命,他只怕是还要花费不少心思,运筹帷幄,才能将她从赵庆义和帝君的手里抢下来。 幸好现在,这是一个好的结果,虽然还是要她受点身体上苦楚。 他就这样坐在圆凳上,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泛起一丝温煦和幸福。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在暖别人,别人暖他还是头一次。眼前这个十九岁的女子,一国公主,将门之后,名声却出奇的差,差到他刚刚来琮国那会儿,大街小巷的童谣,到后来的流言,茶楼小馆里的说书人,扇子一挥,就说起虔安公主暴虐遭天谴的故事。 “这下好了,上天都看不下去了!王君也都护不住她咯!” 榆次在一边的布帘里,听着外头鼎沸的声音,皆是对她的怨愤声讨。 那段时间的说书人,只要说她的故事,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但有意思的是,官衙居然丝毫的反应都没有,让民间将一国公主骂得狗血淋头,那阵势都叫人觉得,若是古合清坐着花车在街上行过,怕是会被百姓拿着锄头榔头从车里揪出来群殴,她身边那个竺锦不就是前车之鉴吗,不过是分辨了几句,就让人拿烂菜叶子砸得浑身脏兮兮地站在道中哭泣。 别说他还真见过。 这位虔安公主是大摇大摆走上街,戴着兜帽,就好似寻常人家的小姐一般。说书人讲完了书,她怜悯那家举铜盆求金的孩子,还在铜盆里留下了一调子钱,然后再点了一曲《杏花楼》。 榆次所知甚多,大多数就是传言秘辛,但他一概只信眼见为实。 古合清,当真是一个该眼见为实的人啊。 那次相遇,他甚是欣喜。 第五十五章 心意 虽未见她真容,但榆次已不胜欣喜。 并不如外界所说那般,她不是一个血腥,暴虐,嗜杀的女子,这样便很好。 榆次这样坐在古合清的榻边,足足三刻钟的时间,烛光轻轻地晃在他脸上,微微暖起的春日里,屋内还架着火盆,暖融融地烧着一室的料峭春寒。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古合清熟睡的面庞,在心里慢慢慢慢地滋长出了一片的眷恋。 他慢慢慢慢地对自己坦诚,他爱上她了,没有什么原因。或许是在酒楼时,她放入孩子铜盆中的那一吊钱,她对着他自证了清白,或许是她点的那一曲杏花楼,琵琶的段段琴弦落在了他记忆里,或许是抱住她的那个瞬间,生平第一次有了忠于自己的英雄主义,或许是她为了宸妼跪下来求赵庆义时的那个眼神,让他无力了...... 可不论为什么,他已经决定守护她,不仅仅是因为穆谨止的那封信笺和余老大人的托付,而是他本能地想要去替她撑一片安和的天下。 绣心在珠帘旁守着,看着榆次眼里的光渐渐燃起来,越来越暖,最后那双瑞凤眼里媚态里竟透出几丝柔情似水,这么个眼神,无遮无拦,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猛然的,还挺吓人。 她上前,终是开口打断了榆次那个绵连的眼神,也不敢太大声,怕吓着人:“榆......将军,榆将军。” 榆次回过神来,话从口出却比以往的明朗要温软几个调子:“怎么了。” “您......”绣心也不知该说什么。 榆次很识趣,马上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明日我会再来。” 绣心却道:“将军......您别来了。”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古合清,又看了看榆次,“不是很方便。” 榆次笑起来:“怎么?怕传出去,会污了你家姑娘的名声?” 被说中了心思,绣心低下头,不欲作答。 榆次轻走几步,到绣心跟前说,轻轻笑着答应道:“我明白了。我不会再私自来见她,直到她醒来,想要见我为止。” 绣心闻言后,迅速行了一礼,要防止他反悔似的:“多谢将军体恤。” 榆次笑道:“你不必向我行礼,论起来,我还得给郡主行礼呢。” 绣心低下眉,没再说话。 榆次却觉得还能再商量商量,便道:“我还是会天天来......” 绣心倏忽皱起眉。 “给她吹埙......”榆次解释道,“余老大人说此法他研究多年,可用。你若不信,一样,明日可向长孙俶行寻一个答案。” “我告辞了。”榆次自顾自说完,然后轻轻俯身示意,便往门外走。 “不必。”云心话语言简意赅,铁面无私拒绝道。 榆次声音里明显带了一丝笑:“我是有任务在身的,还请绣心姑娘不要严词拒绝我,不然我这个小罗罗在太子殿下那里可也不好交代。”说着,打开门,踏上院里的一片假山,借力飞上屋檐,翻墙走了。 绣心立在原地,一张脸上无甚表情,只是带着一些忧虑望着古合清。她能想象,若是古合清听了她这个烂大街的理由,一定会捧腹大笑的。 她会笑道:“狗屁的名声啊,我古合清早就恶名在外,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她诚然是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榆次眼里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可是古合清,她是大琮的公主,而榆次,是翊国的将军。他们不能够泛滥自己的感情,若是有那么一天,那必定是滔滔洪水,谁又能好好活下来?她和许成渊也一样。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要放弃什么?放弃爱人,还是这个她们一力守护的家国? 事情在她和古合清这里,都还有回寰的余地,而云心已经是前车之鉴了。 五日过去了,她还是没有见到云心和宸妼。能求的人她都求了,她爹,她家大夫人,太后。她知道这些日子,裘将军也在四处找人,只盼着能救云心出来。 连日来什么结果都没有,就只剩她们干着急,古合清又一直不醒,她连人都见不到,更别说要从地字号的牢房里救人。 绣心忽觉得有些负累,她来到那张圆凳上坐下,看着榻上的古合清道:“姑娘,快些醒来吧,咱们还欠着宸妼恩情呢。” 榆次在那扇门外,静静听着,最终暗自叹了口气。绣心的逐客令他早就听出来了,他转身离去,从古府的角门来到琮京长街上。 几个小吏拉扯着长街上的普通行人。 榆次一个闪身躲在一条巷子里,半探头瞄了一眼长街。 灯火兴旺,夜市繁盛,小商小贩也甚多。一串串小吏,五个一组,沿着长街晃,时不时掰扯几个行人,有的只看一眼便放开了,有的却抓了起来...... 这阵势......是在找人? 可找人便找人罢,他们抓些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是做什么? 他再仔细一瞧,好家伙,这些被抓着百姓大多是壮丁,且面容与许成渊还有几分相似.......这是个什么奇怪的君王癖好?! 这换种说法,就是在找他和许成渊。他不禁再一次感叹赵庆义的昏庸,为了找出两个敌国的贼人,居然不惜用自己的百姓的引诱。 好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幸好他早有准备,事情一结束,就让许成渊带着一部分军力回了翊国,这要是许成渊在这,凭着他那颗圣父心,他俩还真得交代在赵庆义手里。 榆次一皱眉,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最终决定先悄无声息离开。现在不是打起来的时候,几个小吏,他当然是动动手指便可解决,但这么一冒头,便是打草惊蛇,赵庆义便会确定他依然在琮京境内,那么任他的轻功再如何出神入化,也敌不过赵庆义丧心病狂集中起兵力在琮京布下的天罗地网。 届时,怕是真得帝君带着战俘,拖着真金白银腆着脸亲自来领他回去了。那就更别提治疗古合清和营救宸妼了。 第五十六章 心定 月光落在地上,把榆次的身影拉长,细直地摊在身后。 榆次避走在琮京城里,终于在黎明前后回到茅屋外。虎威站得笔直地在等他,他顺手就解了黑色的披肩,虎威见了,就赶忙过来伸手来接。 榆次道:“安将军呢?” 虎威得意道:“在里头呢。” 榆次从他的眼神里觉出些什么,他眼中含笑又带着点狐疑道:“怎么了?” “将军,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稳重的虎威竟难得有点兴奋。 榆次笑道:“人没醒?” 虎威道:“醒了。” “嗯?”榆次微微蹙眉转过身来,同时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屋内。 他听见一个角落传出“呜呜呜”的叫声。角落里堆着许多茅草,这得严严实实的。榆次走过去,一把掀开茅草,就见安淮峙十分无助地缩在那里,手脚都被捆着,身上的衣服被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裤衩勉强蔽体。 榆次简直语塞,这......这还真像是虎威能做出的事...... 榆次有些尴尬,只好摆上微笑,给安淮峙行了一个礼:“安将军,实在抱歉,虎威年纪小,我走前多嘱咐了几句,他也是怕您跑出去,惹上什么祸端,现在一切都还未平。” 安淮峙也无奈了,他口中堵着粗布,实在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呜呜呜”了几声。 榆次这才知道自己尴尬乱了方寸,该先给安淮峙拿掉粗布团才是,便即刻上手替他拿掉布团,又是十分抱歉的一礼。 安淮峙好好地喘了几口气,继而破口大骂道:“你给老子松绑,翊国小贼!” 虎威脸色“唰”就黑下来,冲上前来:“你说谁呢?!扒你衣服的是老子,你冲老子骂!” “虎威!”榆次喝止道,“规矩呢?” 虎威方闭了嘴退回去。 榆次回过头,向着安淮峙又是标志性地一笑,笑得极有分寸,又有些轻飘飘的,他左右一瞧,随后在一边的漆木箱顶上拿起安淮峙的衣物,丢在他面前,解了安淮峙手上的绳子,又鞠一躬,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将军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将军先穿衣,待将军穿戴整齐,我们再详谈。” 说着招呼虎威:“虎威,走。” 虎威便跟在榆次身后,往门外走,待到门边,榆次便回身道:“将军应当知道,如今您的实力,实在不是我的对手。” “身体用过迷药,仍在恢复期,还请将军不要动用内力。” “否则,暴毙而亡都是轻的。” 他见安淮峙还透出点不相信,便又加上一句:“将军只有轻功可用,但我若没记错的话,将军的轻功,远在我之下。” 安淮峙拿着衣服,被这一个两个坏消息激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榆次带着虎威出了门,转身就教训道:“跪下!” 虎威立时直直跪下去,一个跪姿十分标准,将要落地之时,却被榆次单手扶着拉了起来:“起来。” 虎威有些迷惑。 “还真的会跪。”榆次话语里不知不觉透出点心疼,“谁让你这么干的,安将军是堂堂的一个将军,谁教你可以不尊上级的?” 虎威支支吾吾道:“没......没不尊。” “死鸭子嘴硬!”榆次声音大起来。 这回虎威自己直直跪下来了,榆次来不及拉他,只好道:“起来!” 虎威垂头跪着,高壮高壮的一个人,露着孩子的一面,化作一只垂头的大狗,他道:“我制不住他,也不能杀了他,只能出此下策。” 榆次叹了一口气:“你也认了,这是下策!” “可杀了他也是下策,若侥幸杀了就违了太子的令,若让他逃了,将军做的所有事都付诸东流。”他顿了一下,忍者喉间的酸意道,“还要搭上命去。” “这两路,都是死,将军是否是为了所谓的体面,才出此下策。“他把最后几个字嚼得很清,有仿佛是磨着舌头和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口。 榆次伸手去扶他起来,声音缓了许多:“这世间很多事都是刀尖舔血,是我情急之下思虑不周,不怪你。” “将军,命不比体面重要吗?”虎威诚心诚意问道。 榆次被他问得一愣,后背一直,竟半晌无言。 就在这时,茅屋里又一阵响动,传出安淮峙夹带怒火的声音:“给老子解穴!!!” 榆次一偏头道:“你还给他点穴了?” 虎威道:“嗯......” “你哪里学的?”榆次疑惑道。 “我不是闲着无聊吗,就自学了您放在木柜里的穴位书。”虎威挠挠后脑勺。 榆次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自学了?” 虎威道:“是,将军。” 榆次提步走进茅屋:“以后回了军中,帐中事务都交予你。” 安淮峙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给老子解开!!!” 榆次走到他面前,依旧摆着笑道:“将军可还能动?” 安淮峙瞥了他一眼,没好气:“能。” “那将军便这样吧。”榆次淡定道。 安淮峙听着这话简直就要跳脚:“翊将军,你不讲武德!” 榆次道:“为什么要讲武德,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安将军的安全,只要可以达到我的目的,不讲武德又算什么。”榆次轻轻笑着。 虎威在他身后瞠目结舌,这才过去几分钟,将军就转性了?居然说出这种话! 榆次继续笑道:“此法,是虎威教于我的。方才得罪将军,实在是不妥当的,但是点个穴,是武人之间的较量,虎威他既然有法子,用他三日所学的三角猫功夫就将你制住,想来也是命吧,将军赏脸,让小孩子高兴一回。” 安淮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是手脚发软,实在是做不出什么,只能软趴趴地坐在地上。 “将军,我们来聊点正经事。”榆次在一边坐下来,使了个眼色,让虎威去外头守着。 安淮峙闭上眼睛假寐,显然是压根就不想与他有什么交流。 榆次试着一点点打开他的穴口:“我们从哪里开始聊?要不就从虔安公主开始吧。” 安淮峙闭着的眼皮微动了一下。 第五十七章 低服 “安将军不说话,榆某就当您是默许了。”榆次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安淮峙这才睁开眼,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榆次,想用眼睛里的寒意,把他剜伤,一眼过后,喉间发出冷冷一声笑:“翊将军莫不是,还想杀了我们公主不成。” 榆次没答话,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安淮峙又道:“虔安公主,暴虐成性,名声都脏到泥地里去了,谁会在意她,将军手里拿捏着虔安,一点儿用都没有。” “因此。”安淮峙加重了语气,“安某与翊将军您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还是爽快一些,开打吧。” 他见榆次还是没有说话,便又道:“榆将军可是嫌弃安某一介武夫,不配与您这个贵公子交手。”他自说自话,然后轻轻一声笑,语气里加满少有的戏谑,“习武便是粗人,哪有这么多讲究,我们在阵前也曾交过手了,我自认,还算是个有用的,能陪您打出些趣味。” 榆次也不知自己身子骨里藏着些什么气质,能让直面他的人,变得啰嗦絮叨又多疑,甚至丧失自我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手足无措和慌乱。古合清在先,安淮峙在后。这安淮峙一直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战场上抓起大砍刀,就能屠倒一片,是琮国将军中数一数二的“狠人”,先人有先言:人狠话不多。怎的这安淮峙到了他跟前,话多得不像本人,几乎都不容他解释一句。 大爷的啊,谁想杀古合清啊,杀了古合清我要绝后的! 榆次带着个有礼的微笑,扶额...... 安淮峙脸上那条长长的疤痕都渐渐泛起了淡淡的血红色,显然是说的有点急了,当即暴躁:“榆次,你爷爷的!说句话,你把我安某一人晾在这儿,是个什么意思,你自在那边笑,又是什么个意思?!” 榆次道:“安将军,语速极快,晚辈插不进话。” 安淮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自己是有些失态了:“那你说!” “将军不必欺骗榆某,虔安公主,温和良善,秀外慧中,榆某早已知晓,榆某也从未想过,要刺杀公主,还请将军放心。”榆次话说得十分诚恳。 安淮峙皱起眉,他究竟还是不大相信。 “赵佑全已死,是穆相动的手,穆相,是我们翊国的人。” 安淮峙的瞳孔倏忽变大,满是悲痛的神色,嘴微微张开,他挣扎着站起来,两手向前,要去钳住榆次的脖子,却受制于迷药残留的药性,脚下一软。榆次见此景,往后退了一步,虎威迎上去,接住安淮峙。于是,安淮峙整个人扎进虎威怀里。 安淮峙挣扎着站住脚,眼角由于过分的悲痛,而泛起红色,怒目圆睁,声音沙哑着嘶吼道:“榆次!老子跟你拼了!” 虽早已料到安淮峙会是这么个反应,但他眼中还是层层寒冰结起。 “愚忠”二字,并不荒唐,可在榆次心里,却如同是一根刺,刺着“荒唐”二字。若不是愚忠,他爹就不会死。 榆次冷着声音道:“安将军,当真是要守着一个草菅人命,昏庸无度的君主和一个万般皆乱,事事艰难的国吗?” 安淮峙死盯着他,声音陡然大起来:“那也是我的国!” 榆次冷冷的笑:“对不起了将军,榆某,只认臣民。” 安淮峙吼道:“你觉得我会信吗?!许玄成,他一开始要的就是我琮国的子民和土地!” 榆次道:“帝君有心,榆某无意。” 安淮峙被虎威拉扯着,使出大力气,朝榆次吐了一口唾沫:“我呸!少冠冕堂皇,你又好到哪里去?” 榆次眼眸一暗:“安将军,早知与将军之间的交涉如此之难,我当初便不会答应太子殿下留下你。” 安淮峙发出冷笑:“不需要!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我的本事。” 榆次冷静了一下,道:“是。如今将军活着,亦是对我的恩赐。”他是忽然想起古合清的,不仅是许成渊想要安淮峙活着,古合清也想,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与安淮峙争执,无论个人立场如何,他只负责让安淮峙见到他们便是了。 安淮峙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皱巴巴的一张脸却仍未展开,他质疑道:“你说的什么鬼东西!” 榆次道:“虎威,放开安将军。” 虎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坚决,便把安淮峙松开。 安淮峙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榆次手疾眼快上前一捞,两手握在安淮峙的臂弯上,便不松开了,又道:“去把案前的椅子搬来。” 虎威便去挪来了椅子,搬到一张小桌前,扶着安淮峙过去坐下。安淮峙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榆次一系列的动作,心里竟慌张了起来:“干什么?!啊?干什么!小兔崽子,你要把我搞到哪里去?” 只见榆次自怀里掏出两个纸包,放在放桌上,解开细细的麻绳,摊开纸包,就露出了几块糕饼。 “虎威,去看看做几个体己菜,然后温一些酒来。”榆次微笑着吩咐道。 这转变竟如此之快,安淮峙懵掉了,他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喝什么酒?!不打架了?!” 榆次只觉得方才这么几下被他吼得耳朵疼,身子往另一侧偏了偏,道:“不打架。” 安淮峙“噌”的站起来,又觉脚下一软,瘫在椅子上:“你不敢跟我打?!” 榆次露出微笑:“是。我答应过阿合,让她一醒来就能见到你,榆某不敢跟将军打。” 安淮峙脑子里转了三圈才反应过来,榆次口中的阿合是谁,他只觉得自己被浇了一头凉水:“你们是一伙的。”安淮峙下了结论。 榆次摇头道:“现在不是,但迟早会是,无论你想不想承认,都改变不了琮国气数将尽的事实,虔安公主是个明白人。” “将军刚从边疆回来,就惨遭毒手。这其中虽然有我的谋划,但与你们那位王君脱不了干系,这些年他就是那样,将一个又一个忠义之人从身边除去,从古壑将军开始,琮国就在灭亡之路上就一去不回了。我所知的,这期间阿合所伸出的援手,所做的阻断,数不胜数。” 安淮峙慢慢安静下来...... 第五十八章 低服 安淮峙竟有些颓废起来。 “你所维护的人,不是你的王,不是你的储君,而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所有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人。”榆次静静看着他,“这之中,有搜刮民脂民膏的,有私吞赈灾银两的,有虚报国库亏空的,有走私的,有谋权的。” 安淮峙抬起眼:“这些你们翊国就没有吗?” “有。”榆次回答他,“但是帝君和太子殿下,不会让他嚣张太久。走私的楚义,帝君流放了,私下结交的王备,帝君贬官了,就连太子,也要被扔到琮国来历练,周旋在一众高手之间,心计权谋还未学会,就已经深陷局中,差点没法活着回去。帝君从不会包庇偏袒任何一个人,更不会自己去做损害百姓利益的事。” 安淮峙冷着脸笑道:“那我不还是活不下去吗?” 榆次眼眸里一闪,道:“将军想活,我必保将军活着。” 安淮峙勾着笑,拿起一边的竹筷子,挑起一块糖糕:“榆将军一诺千金,安某笑纳。” 榆次郑重地颔首。 安淮峙说罢,再跟上一句:“我要见公主。” 榆次道:“可以。” 虎威灾门口扣了两下木门:“大人,饭菜好了。” “端进来吧。”榆次应声道。 虎威端着两缸子饭菜走进来,菜缸子上冒着腾腾热气,热气里带出一股鲜香的味道。 安淮峙这连日来是被饿急眼了,都说民以食为天,铁打的身体也是要吃饭的啊,这几日一直昏睡,方知睡觉也要耗人的气力,耗起来还不比平日里巡逻练兵的少。虽仍然拉不下脸,不想那吃相太难看,但手中的竹筷子已不听他使唤地蠢蠢欲动。 虎威刚把菜缸子放到桌上,安淮峙的手就已经伸过去,陷进菜缸子的窄口里,克制不住地扒拉了两下,再艰难地将那只粗糙的大手从窄口里拿出来,是一颗白菜心,那只大手又再度伸进缸子里,再扒拉两下,夹出来,竹筷上挂着几片白菜叶子......不满意,大手又蠢蠢欲动地伸进菜缸子里扒拉,这回夹出的是一块青白萝卜......如此反复了数次。 “这......”安淮峙显然有点难以置信,他满脸质疑地看看榆次,然后干脆站起来,搬起这一口他夹了数次的菜缸子抱在身前,往里中看,见一锅的青菜萝卜清汤寡水。 “哎!”安淮峙叹了口气,放下怀里的菜缸子,又去抱另一口缸,倒是缸赤酱浓汤,不是一眼就能见底的,安淮峙拿起竹筷子去扒拉,夹起些土豆,芋头,淮山药之类的,还夹杂着白菜白萝卜。 安淮峙嘴里“啧”了一声,把竹筷子一丢,嫌弃道:“你们翊国这么穷了吗?!连块肉都买不起。” 这哪里是穷不穷的事,实在是没有时间操持这庖厨之时.......不过这青菜萝卜土豆山药的,确实不是待客之道,榆次有些不好意思了,这种情况实在有失体统了。他偏过头,虎威得了示意,立马上前来。 “我前些日子,拿回来的那只小羊羔呢?”榆次轻声问道。 不过虎威倒没打算轻声着不让人知晓,他大着嗓门,仿佛就是说给安淮峙听的:“大人不在,我也不爱吃羊羔肉,骚着呢!时间久了就馊了!我给扔了。” 安淮峙又是冷冷的一哼:“原来不是穷困潦倒,而是富得流油啊,一只羔羊啊说扔就扔了,你这个小兵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榆大人就是这样教人的?教得不好啊。” “骚。”虎威道。 安淮峙这才反应过来,“噌”地蹿起来:“你骂谁呢?!” 虎威也没在怕的,瞪起眼睛,踮起脚尖,在气势上就压上安淮峙一头,道:“骂的就是你!你大爷的!” 安淮峙去撸自己的袖子:“小兔崽子!”说着就上手要去打他。 脚下又是一软,安淮峙摔了一个大马趴,这一次,榆次也没来得及伸手扶他。 虎威向后一个闪避,两手叉着腰,眼神睥睨着看着安淮峙堪堪摔在地上。 安淮峙被他这么轻蔑仇视了半晌,心里浮上些英雄老矣的无奈。 榆次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安淮峙摔在地上,咬着牙恶狠狠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榆次笑着伸出一只手去搀他起来:“我与虎威,不是上下梁的关系。” 虎威抢着道:“是!”一大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榆次回头,目光中带着慈爱,看着虎威,笑道:“实在不是,虎威并非我的附属,歪的是我,将军可别算上他。”说罢,又笑了一声,续道,“我与将军的刀刃上,皆是亡魂无数。干干净净的少年,就莫与我们相提并论了。” 他赞许地又看了虎威一眼:“他尚能对着将军,直抒胸臆,而我与将军,即便有几句真心的话,也给假的替了。” 榆次向前俯身致歉:“未料到将军喜食荤食,未能准备妥当,自伤了我翊国的面子,是榆某的不周,榆某认错。”他看着那两缸子菜,又笑道,“今日便这样吃罢,明日我进城,去买一块肉来。这样大缸子的伙食,与战时也差不了多少,将军大概可以讲究。” 这话讲得中肯,安淮峙收了脾气,慢条斯理地坐回去,请道一声“吃吧”,似是有些心虚。他确实无理取闹,谁知榆次言辞里仍旧中肯,不卑不亢,也没为了笼络他而失掉分寸,他一时间觉得没趣,自个儿不知怎得也心虚了。 虽然尽是些素食,清汤寡水地炖,但也有几分滋味,或许是虎威也有几分厨艺,汤里放了花椒,吃起来又多了几分滋味。 不知不觉三人将两缸子才吃了见底,就这糖糕,一甜一咸,倒使人十分满足。 饭罢,已是天光大亮。 榆次有些累,但却实在无法安心睡下,他在思虑宸妼的事。 安淮峙倒是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小憩,这迷药当真厉害,当初在乌鱼江,野兽身上,榆次便一睹它的厉害,没想到如今上了人的身体,反应竟这许多日子都过不去,或许连宸妼自己都想不到。 榆次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敢问安将军,可了解地字号大牢?” 第五十九章 低服 安淮峙正起身来:“地字号啊,只有死囚会关在那,进了地字号,基本没戏了,你也不用费心思。”他抬起一只眼皮,看了榆次一眼,“你废了也没用!” 见他那满不在乎,轻松谈论的语气,相必无论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榆次恭敬做了揖,道:“此人十分重要,无论将军了解多少,都烦请告知。” “重要?”安淮峙的语调十分欠打,“关安某屁事!” 榆次道:“此事也关乎虔安公主。” 安淮峙才将两只眼睛都睁开来,不过也只是那一瞬,那两只眼立马又闭了回去:“不知。” 榆次不死心:“将军真的毫无了解。” “不了解。” 好不容易将安淮峙安抚住,榆次也不想逼得太紧,担心适得其反,只好闭口不问了。他走出茅屋。 琮京城里每日都在大肆捕人,经过几日的调整,几个城门口已都是封闭状态,常人根本无法不携官牒入城,整个琮京已是一座铁的牢笼,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榆次站在茅屋外,思索着入城的方法。 “将军。”虎威远远便瞧见榆次站在屋外,眉头紧锁。 榆次轻轻颔首:“去做什么了?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说到这个,虎威就没好气,朝茅屋的方向努努嘴:“去捕鱼了,屋里那位将军,要吃山珍海味啊。” 榆次看他背着个竹篓,脸上一副嫌弃的样子,不由就被逗笑了,心中的愁绪散了大半:“可有捕到些什么。” 虎威摘下背篓,神色里有一些失望:“就几条小鱼苗,不舍得拿来吃的,我准备着养起来。” “还要养肥一点再吃啊?”榆次调笑道。 虎威十分正经道:“若说心善,琮国江湖上的百姓才是真的善。我在这里待的这些年,真的从未见他们吃过未长成的小鱼苗,一般捕到了,就是养着,或者干脆就放回河里去。” 榆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好奇:“这农家养鱼可有什么技法?” 虎威答道:“回将军,若是冬日,一般就是烧些热水,在屋外放至半凉,然后兑些河水,就可将鱼苗放入了。白日里若是阳光普照,就搬出去晒一晒,若是阴日天寒,便搬进屋来,若是落雨,不是太大就任它在雨下。” “温水可是为了加速长成?” “是。有些鱼也是怕冷的,水底有时反而比岸上温暖。” 榆次笑着拿过他的背篓,往里看了一眼,道:“是草鱼,好养活的。就依你,养着吧。” 虎威的眉眼笑开了:“谢谢将军。” 榆次欣慰道:“你在琮国这些年,能够细致入微地观察到这许多,是我不曾想到的,见你有长进,我也不胜欣喜。” 虎威嘿嘿地傻笑,忽又想到方才榆次那个愁眉不展的表情,便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事无法解决?” 榆次心中的那片愁云又浮上来,他看着远山道:“虽比我想象地要晚了一点,琮京四方的城门昨日都已经封闭了,且沿墙都是重兵把守,就算是再好的轻功,也难进去了。” 榆次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这还不是最难的,更难的是,许成渊的面容被记住了,堂堂翊国太子,如今已经码在琮国的通缉令上。 “还有,我昨日回来之时,琮京城里开始沿街抓人了,被捕之人的共同点,便是容貌都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琮王君已经记住了殿下的长相。” 闻言,虎威的心中也是一紧,他思量道:“算算脚程,这几日太子殿下应该已经到边境了。” “虎威,马上给潼山边境的戍边少将修书,令他马上出发,通过我们的暗线悄悄进来,务必要找到殿下,安全带出琮国。” “哪一位?徐魏少将还是重明少将?”虎威问道。 “徐魏。”榆次思量之后答复道。 “是。” “还有,让潼山的翊军做好战时准备,若是有什么意外,不用报告我,随时行动,务必保证殿下的安全。”榆次话语铿锵。 “是!”虎威的心放下了一半,“将军,那您呢,您进城的事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榆次道。 榆次深沉的眼眸对上虎威眼中的忧虑,两人都明白,所谓的“有办法”,到最后极有可能就是铤而走险硬闯了。 “将军......” 榆次的神色游移,却不经意触到虎威后脖子边露出来的一星白色上。 “你领子上是什么?”他问道。 虎威下意识去摸了摸衣领,摸到那把枝子,便从后脖子取出来解释道:“哦.....这个啊,这是杏花,我采回来做饭的,都说早春的杏花鲜美,便想拿来与甜菜根、花椒拌一拌吃,也算是道菜。” 榆次却自言自语道:“没错,就从那里进。” 虎威一头雾水:“将军?您进城该怎么办?” 榆次面露喜色,却强装镇定道:“你去办我方才交代的事,我去给你们买肉!” 说着边飞身上了一棵树,留下虎威立在原地,不过他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性格也自然不是纠结的,将军要他做什么,做好便是了。他挠了挠脑袋,依旧不得而知后,便也不纠结了,进屋修书去了。 琮宫里的杏花也开了大半,君后是最最喜欢杏花的。经过那一次惊吓,余纤纤是醒着睡着都离不了赵庆义。 “纤纤,杏花都开了,可要去看看?” 余纤纤的呆愣的双眼里才堪堪露出些神采,仿佛有些恍惚:“夫君,如今是几月了?” 虽然很是心烦,但是面对余纤纤,赵庆义还是有几分耐心的,他轻声哄道:“是三月里了,纤纤。” 余纤纤点点头:“那去看看吧。” 说着便依着侍女的手起身。 “照顾好君后。”赵庆义命令道,转而又温和向着余纤纤道,“我还有许多的事,今日就自己去看花罢,带我处理完,来你宫里,与你一块儿用晚膳。” 余纤纤的神色木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得不到回应,赵庆义只能握握余纤纤的手,然后离开了。 带赵庆义走后,余纤纤又扶着侍女的手坐下来。 她道:“不去了。” 第六十章 低服 侍女明显有些为难:“君后,您都答应王君了。” 余纤纤双目呆滞道:“他答应我的也没有做到。” “君后娘娘您忘了,王君已经答应了您不会深究公主殿下的事了。”侍女着急道。 余纤纤将头倚在床边,合上眼睛,面容上尽是一种疲惫苍凉,她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在脑海里回忆着往昔的一点一滴。脑海内,她这一生无法磨灭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闪过去,仿佛一盏走马灯亮起来,将她的毕生一一摊给她看,此时,她是一个第三者,她已入黄泉冥府,她有痛苦的回忆。 而每每当她想起二十几年前,她在水城城外,在一片硝烟里,走向翊国的营帐,她仍旧触手可及曾经的那片冰冷。古壑轻声告诉她,你得去。声音还是像向往一样柔和,但却带着不容置疑。如同掉进一座巨大的冰窖,她冷了很多日子,身子在没暖起来过,心也渐渐的凉了。那些画面,只要稍加回忆,便还在眼前。无数的翊国士兵,咬着牙,举着的刀立在道路的两旁,眼睛里的恨意,凝固着深渊一般的邪恶和暗黑,就那样粘在她身上,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走进翊国军队家眷的营帐里,只要再给那些士兵加上一个命令,那些冷硬的兵器就会瞬间转化为屠刀,砍在她身上,让她死在自己丈夫的眼下。没有人敢对她下手,但她已经手脚冰凉发软,待进入到营帐里时,她已经几乎眼前发白...... 她绝不能让赵莘莘也进入这样的境地,她不能妥协,她绝不妥协。 满心的悲凉又涌上心头。可是赵庆义已经不再信任她了,不仅不信任,还心怀忌惮。但她仍旧不相信她的夫君会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赵莘莘是她与赵庆义唯一的孩子,她不相信赵庆义会如此狠心。 余纤纤看着窗外近处的一束杏花,扶着床沿的手紧了紧。 她吩咐身边的侍女道:“如新,去把上一年那一只素银圆瓶找出来,我要去采杏花,做杏花酥。”她的眼中有就没有什么光,但是人的身子却立起来,似乎重新有了支撑。 侍女的眼中泛起欣喜:“太好了,娘娘,您终于想通了,我这就去拿。” 她带着如新和素银圆瓶来到杏花树下,采摘杏花。她很喜欢杏花,自幼就喜欢,满树的杏花将谢时,她能触到天地之间的那种纯净的雪白。在她幼小之时,视角就变得有些奇怪,她不那么喜欢雪,反倒是杏花满园盛放时,才能感受到安静。 无人能知她生下女儿时的欢喜。那一年的春寒退得早,院子里满树的杏花提前盛放,起初是红嘟嘟的,一朵一朵俏丽在枝头,偶然一场春雨,打下一朵来,恰好落进窗子,坠在她的梳妆台上,那花朵边,便是她在孕期花了几个月时间亲手一针一线亲手绣给女儿的一双虎头鞋,鞋帮侧还绣着雪白的杏花。那个清晨她醒得很早,怀抱着女儿,见到了这一景,温暖和生机烙印在她心上。 明知不可为,可赵庆义还是微服来看她了,虽只是无声地在帘幕外站了一会儿,但足以抚平她心里的褶皱,让她寻常女子的一颗心,变得温暖而熨贴。女儿和赵庆义,是她的一切。 她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她对古壑有过仰慕,有过情谊,有过盟誓,有过怨怼,有过愧怍,但就在那一刻,这一切她都放下了。那些曾经的爱慕,最终真正的变成了曾经,有的人是她靠近之后才觉恐惧的,她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女儿和赵庆义。 赵莘莘的周岁抓周礼上,赵庆义也到了,他坐在堂上,眯着眼睛,看白白胖胖的赵莘莘被奶妈抱出来。赵莘莘咿咿呀呀的,手手脚脚都在挣脱抱紧她的怀抱。 满桌的小物什儿,拨浪鼓,珍珠短剑,碧玉步摇,彤管,金汤匙,小卷经文,小木马,绒花,点心......但赵莘莘没一个看得上的,只是心不在焉的趴在奶妈怀里,露着两颗小白牙笑。无论拿桌上的什么玩意儿逗她,她都不为所动。直到赵庆义从堂上走下来,自身后拿出一朵雪白的开得大好的杏花,放在桌上,才让赵莘莘起了兴趣,舞着两只小手,去抓桌上的杏花,捏在手里不放。赵庆义于是又拿出一朵,递到赵莘莘眼前,这回便是连着赵庆义的手也一起抓住。小白牙露在外面,水灵灵地笑,口涎从嘴角溢出来,挂在唇边上,滴落下来,就沾上了粉嫩嫩的锦布衣服,伶俐又憨傻,娇柔得很可爱。 赵庆义也笑得十分愉快,眼中的怜爱在群臣跟前更加的不加掩饰,回宫之后更是让身边的大太监亲自领了一批杏树苗来,在古府种下,算作赵莘莘的生辰贺礼。余纤纤觉得那是自己生命里迄今为止最为美好的一天。 她喜欢杏花,赵庆义就随身带着,赵莘莘也独独对杏花最有兴趣。许多年过去了,赵莘莘也还是独独稀罕杏花,哪怕每至暮春,满院都是白茫茫,纯白的杏花堆叠成了团团云层,她也还是万分欣喜。 她站在杏花树下,身边的大太监和大丫头纷纷上前,拿花杆子取花,不过一刻钟就摘满了圆瓶。 “娘娘,花采满了。”如新过来道,一双眼满是欣喜。 余纤纤微笑着看着圆瓶里纯白的花瓣,从一旁的竹篮里拿出一支,递给如新:“把这杏花给王君送去。” “是。”如新笑着应下。 赵庆义坐在琮政殿后头的琮轩阁中,这琮轩阁是专供君王议事之后休憩的,正殿左右放着十把小叶紫檀官椅,而如今,这十把官椅上乃至整个正殿里足足挤了有二三十个装束整齐的大臣,七嘴八舌吵着。 赵庆义在高位坐着,两指揉着太阳穴,双目合着,任他们吵。 “王君,臣冒死进谏,少君已不幸被刺,而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人选,臣建议,将流放在外的大王子召回,已被不测。” “臣有言,大王子居心叵测,不可再用,臣提议将三王子从封地请回,接替少君之位!” “王君,臣以为,如今最能够承袭少君之位的莫过于四王子......” 第六十一章 浑然 “可四王子已在外做质子多年!如何能适应我琮国之政!”另一个大臣当即反驳。 “四王子在外为质子,多年来毫无行差踏错,如何不比流放的大王子和早已分封出去的三王子合适?”那位大臣有厉声说到。 赵庆义换了个姿势,开口了:“质子回国,不是易事。” 属意四王子的那大臣跪下来,提议道:“我国与兴国已相安许久,何不借此机会,结秦晋之好。” 说到点子上了,赵庆义微微直起身:“说说看。” “将公主嫁予兴国,以换回四王子,届时我们还可与兴国联合,有了帮手,那翊国也不敢太嚣张。” 赵庆义的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颇为神秘的笑,他注视着年轻的大臣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臣,兵部员外郎孙恪。” “赏!”赵庆义扬声道。 孙恪双膝跪地,半身向前伏在地上,声音却十分稳,中气十足道:“臣谢王军赏赐。” 方至琮轩阁外的如新确是浑身一颤,手中的白杏花落在了地上,琮轩阁外守着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来,替她拾起杏花,偏身往回看了阁内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手里花递回给如新道:“如新姐姐,这阁中的话,姐姐没有听见才是最好的。” 如新立在原地仍是浑身发颤。 小太监又向前俯了俯身子,微拉近些距离,轻声道:“姐姐拿着花回去吧,我自不会告诉王君姐姐来过。” “姐姐,王君本意不希望君后娘娘知晓,姐姐可知其意?”小太监话语本就是提点的作用,落在如新耳中,却像是带上了刺,而她的耿直忠心,无法让她容忍自己这样做。 她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杏花,道:“多谢你提醒,但我仍会将今日所听到转述给君后娘娘,我瞒不了娘娘。”说完拿着花镇定转过身,往回走。 小太监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转身回去守在阁外。 待拐过了前方巷道的转角,如新往后一瞥,确认无人尾随着她,便提步跑起来,她焦急地往回赶,步子愈来愈到,余纤纤早一刻知道这个消息,虔安公主便会安全一分。 她回到宫里,撤下所有的婢女,跑入寝阁内,对着余纤纤就跪下来:“娘娘,出事了!” 余纤纤仍双目灰暗地整理清洗好的杏花花瓣,她缓缓抬起头,仍旧不想说话,她点了点头示意如新继续往下说。 如新颤抖着声音道:“娘娘,方才琮轩阁内,王君召集几位大臣们商议了王储之事。” 余纤纤重新低下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手上的动作并不停,一个劲的把纯白洁净的杏花花瓣片片拼接展开,制成一个掌心大的圆饼状,再铺上一层细糖,腌在琉璃瓦罐里。 “有一位大人提出,要将四王子从兴国召回继任储君之位!” 余纤纤手下滞了一瞬,继而立刻恢复了正常,手下还是灵巧地拣着花瓣, “还提议......还提议......要利用和亲公主去换四王子回来!”如新说完这句话,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余纤纤的眼中霎时溢出眼泪来,她将手撑在小圆木桌上,意欲站起身来,可双腿阵阵发软,她实在使不上力,手上用力过大,牵动了圆桌上铺平着的银丝滚边锦布,桌上的干湿花瓣连同着一琉璃瓦罐刚腌上的花瓣馅尽数落到地上,干花瓣撒了一地,瓦罐顷刻间摔得粉碎,余纤纤也咬着唇要倒下去。 如新听到动静赶忙起身,扶住此时柔弱无骨的余纤纤,满脸是泪地唤道:“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啊,娘娘.......快来人,来人,帮忙啊!” 外头的婢女太监即刻涌入内殿,将余纤纤扶到床榻边坐下。 “娘娘......”如新唤道。 余纤纤好容易找回一点神智,她气若游丝地问道:“王君呢?王君怎么说?” 如新咬着下唇,不发言语。 余纤纤脸上浮现出自我蒙蔽的笑,她笑对着如新问道:“王君一定斥责他了吧!他是个什么官职?贬到哪里去了?” 如新看着她近乎失落受惊到癫狂的状态,心中钝痛,十分不忍。许久,她绞着双手,还是诚实道:“娘娘,王君采纳了。” 余纤纤两眼发直,“嘭”一声倒在床榻边上:“你说什么?!” “王君采纳了,王君采纳了那位大臣的建议,他要把公主嫁去兴国和亲,娘娘,您想想办法,您救救公主吧!只有您能救她了。”如新哀求道。 余纤纤看了如新一眼,无力道:“他怎么舍得啊......他怎么舍得......” “娘娘,您去求求王君,您去求求他,王君他会心软的,毕竟公主是王君唯一的女儿啊......” 余纤纤泪如雨下:“怎么求?还有法子吗?难道让我取三尺白绫,以死相逼吗?何况这样的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了。” 如新却抬起头来,眼里的坚毅带着力量:“不是的娘娘,公主到底是天之娇女,是您和王君唯一的女儿,王君不会这么狠心。英国公家有女儿,斐国公家亦有女儿,玉将军裘将军成将军都有千金,真正的公主只有一个,但论祖制,受封公主的人不受限啊!” 这一句话说得极为聪明,点醒了余纤纤,嫁到别国和亲的公主,不一定会是他的女儿,也可以是册封的外室公主,和亲这一事,尚有转机。 余纤纤喘了两口大气,擦干泪,镇静下来,弯腰扶起了如新:“去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再去重采一些杏花来,我还是要做杏花酥。” “我先歇一会儿,你动作快些。”她道。 “好。”如新也擦干了泪,快速收拾了惨剧,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余纤纤阖上眼,在脑海中列着琮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女儿,将一个个郡主县主排列开去。 英国公家有两个姑娘,大姑娘封了县主,订过亲,幺女却奇丑无比,都不是合适人选;斐国公视女为一切,也不行;玉将军家的女儿很多,但嫡亲的就一个,便是跟在虔安身边的绣心,裘将军也就一个女儿,如今在狱中;成将军...... 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猛然回过神,裘将军的女儿云心,如今尚在狱中,是个好拿捏的。 第六十二章 浑然 地字号的牢狱,在琮国相当于死狱,可任谁走到这里都会吃一惊,这并不像是牢狱,倒像是一座森严的地下王国,或者说是帝王陵墓,石壁做墙,将一个个牢房隔绝起来。小小的隔间里,有床榻,有锦被,有案台,有笔墨纸砚,有国书,有火烛。就连墙体上都镶着玉片和金银丝线以作装点。 这是一种使人震惊的荒唐。又因着地字号牢狱只进不出,故它在琮国人心中向来神秘,几乎没有活着的寻常人见过它的真面目。 它虽不似想象中的晦暗潮湿,却远比地狱来得暗无天日。这里似乎才是魔鬼的居住地,来到这里之前,云心从没有想过,在琮国,还有这样的一批人,做尽了肮脏事,却还被官家人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只因为他们可以下作得毫无底线。 云心抱着宸妼瑟缩在床榻的一个角落里,宸妼还在发烧,烧到昏迷,热甚至烧上了脸,此刻,她的脸上是一片病态的绯红。 云心在身边放了一盆凉水,不停地绞干帕子,敷在宸妼的额头上,甚至解了衣裙,用自己冰凉的身体去给她降温。宸妼在她怀里说着胡话,手手脚脚都因为身体上的难受而胡乱挣扎。这样的状况,云心是心疼死了,她一遍一遍地摸着宸妼的后背,想要给她安抚,但无奈,病情只是越来越重。 外头的声响很大,又是狱吏在喝斥人,鞭子声抬起又落下,抽在地上,尖锐到能够让人共情到受刑人的痛感。另一方也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狱吏变态的奸笑,这偌大一座地牢,没有一日一时一刻的安生。 云心红着眼,将宸妼抱得愈发紧了一些,她很害怕,她怕哪一日就轮上她和宸妼了,那她只能一死以求清清白白。 石门下的一个窗口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云心下意识一惊,在地牢不过几日,但她已被各种恐惧折磨得十分容易受惊。一只脏兮兮,粗糙的大手自窗口伸进来,拔掉了暗器匣子,而后一阵叮铃当啷的铜钥匙串的声响,门被打开了,是每日送饭的来了,云心屏住了呼吸。 霎时酒气溢满整个牢房,那送饭的狱吏,一张关公脸,步子虚浮,手里拎着食盒,一脚跨进来,勉强站定,眼神如令人作呕的蜘蛛丝,绕着她俩看了几圈,然后满脸淫笑自脖子开始爬上了五官模糊的脸。 云心低头一看自己,才发现为了给宸妼降温,她身上脱得只剩下了一件里衣,里衣的材质轻薄,恰好将她姑娘的身材勾勒出来,暴露在了人前。 这狱吏显然是个好色的,她会想起刚刚隔层外传来的女子的哭喊和逐渐而起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声,拳头紧了一紧。她红着眼睛,盯死在那狱吏身上,企图吓跑他,可单凭一个眼神,完全起不了作用,那狱吏还是一脸淫笑地逼近,一双魔爪朝她身上的轻薄布料袭来。 她如今是个罪人,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昔日的武功一定都使不上,竟只能抱着宸妼无奈地向后退去。 她心里想着,如果......如果......一定要......那就伤害她罢......一定不能被人发现宸妼是个女子......这样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竟还是保护宸妼。 她最终被那狱吏逼到床榻的角落里,压在身下,退无可退。她还不忘伸手用力将怀里的宸妼推下床榻。 那狱吏满嘴的酒气喷薄在她的脖颈间,粗大的手掐上她的下颚。云心的心彻彻底底的凉了,只剩下满眼的泪水和绝望,她想,她大约...活不成了。 只听“嘭”一声,门突然被撞开来。来人快走了几步,伸手将那狱吏从她身上拽下摔到地上,然后上前就是一脚踢在他头上。 云心睁开泪眼看过去。长孙俶行站在那里,一改往日的清冷雅致,手脚并用地教训着瘫倒在地上的狱吏,拳头和脚力密密麻麻落下去,一副要打死人的架势。 云心用手撑着床榻,伏着身轻轻叫了一句:“长孙大人。” 长孙俶行方才回过神,走了几步到她身前,眼里是十分的痛心:“云心姑娘受苦了。” 云心轻轻摇了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长孙俶行将宸妼从地上扶起来,抱回榻上交给云心,然后转身回去,把地上的人拎起来,拖到一缸子食用的水前,粗暴地将他整颗脑袋按下去,然后拎着湿发抓出来,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那狱吏的头脑或才清爽了一些。 长孙俶行压根没打算放过他,对着他的脊梁骨又是一脚:“你说,你是死了好啊还是死了好?” “什么龌龊事都要让你干了,国库掏钱养着你这种腌臜东西,真是有辱我琮国里子面子!” 那狱吏彻底清醒过来,扯着嗓子嚷嚷:“你谁啊你!竟敢私闯地牢,还敢打我!你信不信我告诉我爹,告上去,王君会杀了你!” 长孙俶行在心里发笑,脸上带着七分杀意三分戏谑:“我是谁?!我是太医院监事四品员外郎!”他又冷冷一笑,“告诉你爹?你爹是谁?说出来我一块儿杀了!” 那狱吏喊起来:“来人啊,有人要杀狱吏了!”只是喊了许久也没有人来,他再正视了一眼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男子,白衣银冠,腰间玉带,气度不凡,这人说的竟是真的,他有些发怵了。 长孙俶行还在逼问:“说!你爹是谁!你说不说!你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泄愤!” 云心从未见过这样的长孙俶行,他白皙干净的手上沾满了血渍,整个人暴虐的状态就像是一匹疯了的豹子,红着眼,随时随地都可以致人于死地。 “大人,杀狱吏还是违了琮国法令的,感谢大人为我和宸妼出头,可大人若因此被拖下水,我与竺锦姐妹一场,就十分愧对她了,还请大人莫要冲动。”云心出声了。 第六十三章 浑然 他迫使自己冷静了一下,把人拽到云心跟前道:“多谢云心姑娘提醒,但子不教父之过,这父亲显然还有纵容之嫌,自己也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势必会找出来,回去我就写奏本,上奏王君,要求整肃地牢!” “我......我爹......是......”那狱吏是个欺软怕硬的,此刻声音正发颤得厉害。 “大人,这是小人的不肖子。”话还未说完,这位传说中的“厉害老爹”就自己冒了出来,哆哆嗦嗦地求饶,“小儿是就吃多了,差点冲撞了大人和.....和贵人,全是小人之过!” “哦?真是酒吃多了吗?”云心忽然开口反问道,然后声音缓缓地揭来了他的谎言,“我在这里不过三四日,这样的事,听见的看见的感受到的,都不止一回了,这只怕是常态吧。” 原来是还不知云心的身份啊,长孙俶行冷笑一声,然后又用冷如刀锋的声音对那狱吏道:“绱云郡主说的,不知两位服不服?” 那两个狱吏登时大脑发白,眼冒金星:“绱...绱云郡主......” 长孙俶行略勾起唇角:“你们下去吧,好好想一想,是想现在就死,还是等虔安公主和裘将军知晓再死。” 两个狱吏哆哆嗦嗦离开了。 长孙俶行周身的冷锋才微微收起来,他抬眼见云心正满脸泪痕地从榻上挣扎起身,要给他行礼,赶忙上前伸手扶住了她,口里道:“郡主,不必如此。” 云心有些虚晃地摇了摇头:“多谢长孙大人。” “郡主在阿合身边这么些年,甘愿只以婢女自居,实在是受委屈了,今日的一切是我该做的,郡主身份高贵,不必言谢,更不必多礼。”长孙俶行真诚道,“阿合醒了,若知晓郡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一定会亲自动手的,那不妨我来做她的那只手。” 云心抱着宸妼,心中千帆过尽,只觉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又道了一声:“多谢。” 长孙俶行这才记起自己本来的任务,他是来医治宸妼的,于是赶紧替宸妼把起脉来,脉象已渐趋平稳,他送松下了一口气。 宸妼算是命大,云心那一剑并非本意,因此刺过来时便是偏的,没落到关键之处,只是那一剑却实实在在地对着女子的孕宫刺穿,这就意味着,身为一个女子,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几日前,宸妼和云心刚刚被送进地牢,两个人身上都是血,宸妼是一个失血过多的状态,而云心一身的血都是宸妼的,她神色飘忽,是一种再经不起任何刺激的状态,长孙俶行很有分寸,既然命能保住,其他的,在那一日便也没有多说。 脉搏强而有力地跳动,昭示着眼前的人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恢复起来,如此韧的命,想来是福份都在后头。既如此,在宸妼醒来之前,有的话就不得不先与身边的人交待了,虽然他看着这一对神仙眷侣,并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似的。 长孙俶行抽掉宸妼手腕上的丝帕,叠好放回药箱里,抬头对上云心的殷殷眼神,先是微微笑了:“没有大碍了。” 云心急切道:“可她怎的还一直在发高热。” “高热是在清人身子里不干净的东西,不打紧,烧完这阵子,便不会再烧了。”长孙出行解释道。 云心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好。” “只是......”长孙俶行直视云心的眼睛道,“还有一事,郡主需得知晓。” 云心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什么?可是还有什么大碍?” “不。”长孙俶行赶忙道,“宸妼姑娘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当初那一剑,穿透了宸妼姑娘的孕宫,若无奇迹,她这一生,都无法有身孕了。” 云心的手一滞,她低头,看着宸妼的睡颜。 孩子......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或许是她太过幼稚,太不够长远,此刻她心中除了自责,还有更多更多难以言说的情绪,她不知该怎样去表达,该说与谁听。眼泪又再一次夺眶而出,她把脸贴在宸妼的额顶,大颗的泪落下来,埋入宸妼的发际。是她太不负责任了,她只顾着把宸妼拉扯在身边,却压根没有想清楚,她们是两个女孩子。女娲造物,她本会有孩子,宸妼也会有,但宸妼跟她在一起就注定没有,她只顾着自己愿意,却没问过宸妼是否愿意,而现在,因为她的一剑,宸妼再也不会有孩子了,这一回,是真的没有了,对宸妼来说,就连恢复一个正常女子的生活,都不可能了,她的人生,无论如何都会缺少一块。 云心抱着宸妼,手收得越来越紧。 长孙俶行看着她这个样子,不觉也低下了头,心中尽是喂叹。 宸妼却在这时醒过来了,她在迷迷糊糊只觉湿漉漉的水渍落在她发顶,额头,面颊上,但她却做了个好梦。 下腹间一痛,她有些不舒服地挣了几下,感觉到熟悉的怀抱箍着她,勒得很紧,她虚弱地笑出了声:“勒这么紧做什么,怪热的。” 云心这才意识到宸妼已经醒了,她下意识松了松手,低头看着宸妼那双熟悉的眼,呆住了,只有两滴泪仍挂在脸上。 “不必勒这么紧,姐姐不跑。”宸妼又笑起来,艰难地伸手去替她擦去眼泪,“怎么哭了?” 云心把脸埋在她手心里,倒是愈发期期艾艾哭起来。 宸妼的手在她背上一上一下抚摸,低着头轻声哄她,但没有任何效果,只好抬起头,看着长孙俶行,问道:“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太医院长孙俶行。” 宸妼眉眼一弯:“还未谢过长孙医者为我疗伤。” “不谢。”长孙俶行言简意赅。 “这是怎么了?“宸妼低头看着云心,”长孙医者可知?” 长孙俶行上前道:“不瞒姑娘,姑娘的剑伤,恰好穿透孕宫......” 第六十四章 浑然 未等他说完,宸妼自道:“我本与婴孩无缘,自不在意,此生能有云儿便已知足,多谢医者。” “别哭了纭儿,你若为了这个哭,姐姐可要心疼。”说罢,又虚着声音去哄云心,抬起眼,便看到长孙俶行也是一脸的怜悯自责之意,便又笑着开口道,“多谢医者相救,没什么可惜的,如今我能活的时日尚且不多,哪还需要在在意这些?” 长孙俶行闻言,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云心突然从宸妼怀里直起身子来:“我已让长孙大人去信给姑娘,姑娘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宸妼柔声道:“云儿,不要为难姑娘。我那一日做得事怕是已经将姑娘都连累了,姑娘若要自保,便不能再管我的事。” 云心却执拗地摇摇头:“姑娘不会不管的。” 宸妼不忍心驳她,便抬眼去看长孙俶行:“长孙大人?” 长孙俶行实话实说:“确实如此,王君已经起疑,但尚且能应付。不过,郡主说得对,以阿合的性子,若非心中已有对策,她那时就不会任由玉将军将你们带入地牢,她就算拼死,也会让宸妼姑娘逃走。” 宸妼听了这一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长孙俶行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只是阿合她旧病复发,昏迷未醒,日日都在床榻,因此还请郡主和宸妼姑娘安心等候几日,待她醒来,便会有结果。” “姑娘可还好?”一听说古合清旧病复发,云心的一双眼睛登时蓄满了泪水,她急切地问道。 “回郡主,阿合还好,只是需要几日的功夫修养。”长孙俶行答。 “嗯。”云心颔首。 脉也把完了,宸妼也醒了,长孙俶行在地牢里的时辰也已是律例里明文书写的上限,他无法再多留,便从药箱里拿出一些药,用药纸包好,交给了云心,然后提起药箱,准备离开。 “郡主,这是这几日的内服药,每日巳时服用一粒,用温水送服,是相助疗愈外伤的。此外,宸妼姑娘的高烧并不要紧,正是身子修复的反应,郡主不必紧张。”长孙俶行嘱咐道。 “好,多谢长孙大人。”云心接过药,对他点点头。 “外头的人,我会再提点一次,今日之事,断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长孙俶行又是一礼。 云心点点头,轻声道:“大人的话亦是公主的话,我记下了,大人请回吧。” 长孙俶行再次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牢房。 待那白色衣袂自门边匆匆闪过,离开。 云心整个身子一松,倒在身后之人的怀里,宸妼接住她,滚烫的双手贴在她手上,轻声道:“若是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在。” 云心把脸埋在宸妼脖颈,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却带上了呜咽:“我不累。” 宸妼摸着她散落下来的发:“是姐姐让你担惊受累了,对不起,云儿。” 云心抽抽嗒嗒哭着,脑袋在宸妼怀里晃得更剧烈:“不是,不是你的错,错都在我,宸妼是我连累了你,宸妼......” “对不起,宸妼,是我太幼稚了。”云心最终说道。 宸妼拿食指弹了弹她的脑袋:“说什么呢,傻丫头,尽胡说八道。” “宸妼,孩子的事,对不起......从前是我太幼稚,是我不够周全,我粘在你身边,缠着你,从未给过你机会,让你去选择,选择平凡的人生,嫁一个男人,有孩子.......是我凭着自己的私心,把你留在我身边......” 云心断断续续地说着,一段话说得颇不顺利,从宸妼身上起来,才发现宸妼已经阴起一张脸,一双眼睛带着些冰冷,看着她了。 这样子的宸妼让人害怕,云心伸手去牵牵她的手,试探着,轻轻唤道:“宸妼?” 宸妼冷这张脸,不给她任何的反应。 云心又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宸妼”。 宸妼道:“你错了。” 云心两手在脸上胡抹了一把泪,立马承认道:“对,是我错了,我错了。” 宸妼才转回脸来瞧着她,眼中的温柔之情几乎满溢出来:“否。” 云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宸妼道:“一直都是我,凭着私心,把你留在我身边。” 云心有些呆愣,宸妼却继续道:“自江湖上相识,带着你走南闯北,四处纵容你惹祸,到后来,偷进王宫来看你,一直都是我,织好一张天罗地网,叫你除了就范,没有别的办法。” 云心张大嘴,呆住了。 “自很早以前,我便决定好了,想要与你共度我的余生,唯恐你不答应,才用了这样的手段。”宸妼道。 云心的大脑慢慢缓了过来,她惊讶道:“所以,宸妼,是你先喜欢的我?” 宸妼直视她,道:“是。” “我不能有孩子了,这样很好。”宸妼含笑道,“云儿,你便不能抛下姐姐了。” 云心十分卖力地摇头。 “又或是,让我们云儿再做一次选择,云儿要选什么?”她似是不安心,便又问道。 云心终于不再宕机,伸手便抱住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比任何时候都用力:“我不会选别人,我只选你,宸妼,我只要你。” 宸妼轻轻笑起来:“那我们说好了。” 云心也笑起来,道:“不是早就说好了?!” 宸妼耍了个机灵:“我是说,待我们出去,便闲云野鹤,过隐士生活,或行侠仗义,还做我们的入画出画,你说的,又是个什么?” 云心的脸红起来,对着宸妼的肩膀就是彪悍的一拳:“你耍我玩儿!” 宸妼抓住她的手,不让她乱打:“乖,姐姐还是个病人,伤好了再陪你玩乐打拳。” 云心便听话撤了手。 宸妼道:“我们来说点要紧的,以你对公主的了解,她使怎样的对策?” 云心沉思一会儿,道:“我也不晓得,姑娘的心思七窍玲珑,大多时候,我们都猜不到。” 宸妼却道:“按照常理,想要在大琮以内找到法子,是没有可能了......” 第六十五章 杏中埙 云心睁大了眼睛:“宸妼,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出不去了?” 宸妼有些无奈地笑着摇头,她伸手替云心理了理鬓边的乱发,道:“不是,长孙先生说的有理,公主必然是有法子的,但这法子,会有点危险,至少不是借助琮国的力量了。” 云心微微蹙着眉头,她还是云里雾里。 宸妼看着她那副愁容,笑着给她解释道:“你想,若是尚有办法,为何这么多天过去了,事情丝毫没有好转,甚至这里的人,连你的身份都不清楚。你真当你父亲,还有玉小姐是吃素的?” 云心有些明白过来了:“是呀,他们不可能不想办法,我当初执意要与你一起进来,不正是为了让你多一副筹码,好让他们都去想办法,我阿耶在王君那里算是说得上话,绣心那里还有玉将军,玉大夫人,甚至太后。”她说到此处,不由的也倒抽一口了冷气,“这样说来,造成如今这个状况,只怕是连太后都无用了,那姑娘的筹码...又会是什么?” 云心转过身,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宸妼:“宸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宸妼直视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认真,她轻轻的却又斩钉截铁道:“翊国。” 云心有一点匪夷所思:“什么?!” “公主的筹码是翊国人。”宸妼平静的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毫无波澜,仿佛早已洞察一切。 云心皱起眉,眼中流出一种担忧,良久,她道:“可,这是通敌啊。” 宸妼看着她,轻轻一问瞬间击溃了她的想法。 “云儿,你只消告诉我,这样的事,虔安公主会不会做?” 云心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会,这是她的作风。” 彼时,同具“通敌”作风的榆次榆将军,正卖力地修理着穆宅中留下来的暗道,一面花着脑力和力气,一面对自己几日之前断尽后路的做法追悔莫及。 他已经干了一晚上的力气活,把那些堵上路口的大石头一块一块搬下来,然后捏着火折子就进了隧道,所幸最近的隧道口是个天然洞穴,他意欲毁去之时,并没有对天然洞口做什么,然而当他站在穆府的暗道之内,他就深觉自己的不幸了。他榆次是神通广大,且破坏力并不那么强,再加上穆谨止毕竟是翊国培养的探子,手法都是翊国来的,他自然很清楚,可是...一个个修机关,实在太累了...... 榆次在暗道里在足足待了八个时辰,才原路回到穆府内。 如今穆府封了,就是一个荒园子,他自书房出来,第一次看见了日光乍亮时,这座园子的样子,实在是很漂亮。春日来了,满院都是粉的白的杏花,足足占了大半座穆府,凡是林木茂盛之处,此时已全是杏花,黄昏的风,穿透长廊,满世界都是花瓣干净的味道。 榆次在穆宅里逛了一圈,惊异于穆府杏花的繁盛,一个大臣的府邸,竟然无一株松柏,瑞桂,洋洋洒洒的尽是杏树。 或许也是与古合清有关吧,他心中冒出这样一个猜想。 虽然环境仍旧十分舒适,但榆次也没有多待,他飞檐穿过一丛丛杏花,最终在穆府的院外落地。 不得不说,穆谨止十分明智,他留下来的这条暗道,着实帮了大忙。 榆次换上一身女装,戴上斗笠,面纱遮脸,在熙攘的长街上行走。黄昏的凄黄里零散走来些农户,像是在赶着回程,要回城外去。长街两侧的小摊小贩却依然在售卖货物,不知疲倦地大声吆喝,走街串巷摇着拨浪鼓的挑子也仍旧穿梭在长街上,这些是最为平凡的小民们。几条小巷子里,窝着面容愁苦的流民,破败旧屋里宿着衣衫褴褛乞丐却又昭示这这繁华的不堪一击。 这本就是一个繁华之末的社会了,每一个人都在卖力地生存,市集从一开始的每日两个时辰,到如今的每日五个时辰,也少有人能够糊口,只能劳碌地消耗时间,来换取生存的机会。 榆次到一个摊上买肉:“店家,还有猪腿肉否?”他会点腹语,且腹语声音细软,穿着一身女装,除了他看起来身量颇高之外,无人能发觉他的不对劲。 那屠户道:“有有有。” 说罢,便很高兴地转身去后头的挂板上取下一大块肉,拿到砧板上,举起大刀,粗着声音问道:“要多少?” 榆次刚要回答,就感觉到裙摆被什么拽了一下,忙低下头,只见一个小姑娘蹲在地上,满脸都是灰,头发乱糟糟的,只是一双小手十分用力地扯着他裙摆的布料。 榆次停了下来,蹲下身,柔着声音问道:“怎么了,小妹妹,你可是有什么事?” 小姑娘伸出食指往右后方的一个摊子上一指,嘴里道:“买。” 榆次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一只鸡,正四处向人兜售,可这是什么世道啊,大家兜里的银子都紧巴巴的,自家还没法过活呢,哪还有钱去多买一只比市场价高一些的别人家的鸡呢?那妇女自然是被一次次地拒绝了,她蜡黄着一张脸,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她转过身来,那双眼睛几乎无神呆滞了。可在看到女儿时,她眸光还是闪了一闪,然后抓着鸡,快步走了过来。 榆次身后的屠户叹了口气:“唉!好几日了,日日都来,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丈夫又入了狱,官府那边开口就要五十两银子赎人,这不,实在是没办法了,也是可怜人啊,待卖掉这只鸡,怕是得卖儿卖女了,不卖,也吃不起饭了。” 屠户最后又感叹了一句:“这世道,谁容易啊,说句不中听的,早知如此,我就带着老婆孩子去翊国过了!” 榆次疑道:“翊国?” 屠户道:“是啊!” “可是有什么说法?”说起琮国百姓对翊国的反应,榆次自然是十分好奇的。 第六十六章 杏中埙 那屠户答:“这翊国如今是好啊,我家那妇人就是翊国人,我们本就打算着要走,我就为这摊上的一些事,犹豫了一下,这不,运气不好,就赶上琮京封了城,哪里都去不了了,就为这个,我家那妇人天天跟我吵!” 榆次笑笑。 那屠户催道:“哎!你还买不买?若是要买,要多少?快些报。” 榆次低头看着小姑娘,心中十分不忍,他将那小姑娘扶了起来,回头对屠户道:“要三贯钱的肉。” 然后他从袖口摸出钱袋子,将所有的银子掏出来数了数,一共五两,又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小姑娘道:“收好咯,对你娘说,我拿这些银子买你家的鸡,叫她收了银子不要声张,你们赶紧回家要紧。” 他看着小姑娘一脸懵懂:“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小姑娘无言,只是点了点头,攥着银子和银票,奔向她娘亲...... 那妇人接过女儿手里的银子和银票,两只疲惫绝望的眼看过来时,带上了一些诧异。她弯下腰,牵起小女儿的手,向着榆次走过来,摇摇晃晃在榆次面前站定,灰白色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线光,她苍老地俯俯身体,将银票两手还给榆次:“谢谢小姐肯买我家的鸡,但...实在不用这么多钱,世道不容易,小姐拿回去。” 榆次用腹语的女声道:“不算什么,这些钱你拿着,我只一个请求,不要卖孩子,世道不好,孩子卖掉了,就世世代代都是奴隶。” 那妇人眼睛里山说起泪光,她拿那双含着泪的眼,注视着榆次半晌,最后十分郑重道:“我,明白了。”她伸出一双龟裂的手,把那只鸡塞在榆次手里,道了个别,便牵着孩子离开了。 “姑娘还真是心善,这年头,想姑娘这样子的富人,都是不愿意给穷苦百姓一分一毫钱的,今日一见,实在是佩服。”屠户十分激动。 “您谬赞了。”榆次平静道。 屠户激动的语气里带上几分无奈:“我看着也是不忍心,也想出手帮啊,只是我也不富裕,只能堪堪糊口,但今日有姑娘做榜样,我也十分激昂,这样吧,大钱我出不起,这三贯钱的猪腿肉就当送给姑娘了,权当是为这母女出一份力,姑娘您看怎么样?” 榆次笑道:“店家您说笑了,今日钱袋里的钱少了三贯,是要被贵夫人责骂罢,三贯钱,也不少了。” “欸!妇人家家的,哪里知道什么,我做这个主了,我也没什么体面东西,寻常日子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这块猪肉,姑娘,您权当是满足我这一颗侠义心罢。” 屠户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但榆次仍旧推脱:“要给的要给的,我是富人,拿出些钱是应该的。”他心中也确是如此想的。 “姑娘,您就别再推脱了......”屠户仍旧执意不愿收钱。 一来一去,两人推托着,榆次只觉得无奈,最后只好屈服,拿了那三贯钱的肉正准备走,就感觉到了身后一阵凉风,马蹄声重重回荡在周身,群马飞驰在长街上,掀起迷蒙的一阵烟雾和灰尘。官兵们随手就掳走街上几个男子,榆次警觉的甩开广袖,长剑的剑末梢已紧紧握在他手中,掩在女子衣袍之下,他往后撇了一眼,只见那屠户愣在原地。 榆次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些日子官府青天白日堂而皇之抓人,确实是吓到了这些平凡百姓,这赵庆义的昏庸是越发的不加掩饰了,赵佑全的遗体还躺在宫里,他这么大肆抓人,不明所以的百姓,自然是认为王君要拿人陪葬。 且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转身两手撑在案板上,靠近呆愣着的屠户道:“不要发怵,马上收拾,离开这里,他们不会抓你。” 屠户慌乱地点了点头,低下头去收拾东西,两只手确是实实在在在颤抖。 榆次亮出了原声:“相信我,别怕,镇定地离开。” 那屠户听到声音一愣,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他。 榆次却转身飞到他身后的一座矮墙上,略略掀开面纱,拿着那三贯钱的肉,对他笑着道:“谢啦!” 屠户眼里全是震惊,但危局当前,性命更为要紧,他匆忙收拾好东西,然后按榆次说的镇定地冷漠地走开,死死抑制住心中的恐惧,直到回家关上门,才结结实实松了口气。他方回想起今日那个问他买三贯钱肉的客人,只觉得自己是恍惚间做了一个梦,细细在心中盘算了一番之后,他下了定论,那偏高太多的身量,起初那浓郁的鼻音,那双并不细腻的手,衣裙之下一种很有韧劲的风骨,还有不俗言谈,一言一行,举止行动,都证实着,这确是个男人,不过是个美得雌雄难辨的男人,十分贵气,十分良善,武功高强,且心中自有大义,一身风骨,美却不娘。 天爷呀,他这是遇见了什么哪路神仙啊! 正发着愣,就见妻子掏了他的钱袋,拿出了记账簿子开始查账,他心中又万分懊悔:早知道就收他那三贯钱了,神仙不缺钱!神仙都不用吃饭的! 不缺钱的神仙榆次打了个喷嚏。 天色又渐暗下来,神仙榆次又扒上了别人家的墙头。 绣心正抱着手臂站在那墙头下,见他玉树临风的站在墙头上,立马换了个姿势,两手叉腰,颇有一副要破口大骂的姿态。 “你快下来!”她左右瞧瞧,压着尖细的嗓子焦急道。 榆次十分上道,他从口型就明白了绣心的意思,他跳下高墙,直起身来,给绣心行了一个礼:“霁琑姑娘。” 绣心眼神软下来,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多谢将军前来,长孙大人在屋内等您。” “长孙俶行?”榆次有些疑惑,转而就笑了,“他是该找我。” “将军请。” 榆次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她往里走。 古府也是将门府邸,园子套着园子,若不是有熟人引路,任谁都会迷失方向。绣心带着他穿过几条长廊,几座小型的花园,直到越来越深入古府的核心。 第六十七章 杏中埙 榆次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她往里走。 古府也是将门府邸,园子套着园子,若不是有熟人引路,任谁都会迷失方向。绣心带着他穿过几条长廊,几座小型的花园,直到越来越深入古府的核心。 榆次自觉地停下了,绣心注意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她转身问道:“将军,怎么了?” “我没有猜错的话,再往里走,就是贵府核心之处了,我一个外人,还是止步为好......”榆次很有礼。 绣心转身微微低头,轻声反问道:“难道将军想跟我们公主做外人?” 这一句话带着三分挑衅,三分真诚,四分并无好意的威胁之感,噎住了榆次。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笑出一声道:“依我看,不是我不愿与.......与阿合一处,是霁琑姑娘,实在是不待见我,也不愿我与阿合一处。”他说着,又轻笑几声,然后依旧把手负在身后,从容走过绣心身边,自往前去。 绣心留在原地,咬了咬牙,她确实不愿让古合清与榆次有太多的关联,但看如今的情状,是任谁都没有法子的地步,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没有今日哪来以后,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是俊杰。绣心也挺起胸膛,跟上榆次,然后加快脚步超过他,微微低头在前头给他领路。 榆次看着她略显低微的背影,轻轻一笑:“姑娘不必如此,本就是高贵之身,来日,说不准我还得向姑娘俯首称臣。” 榆次这话说得十分真诚,听得前头的绣心脊背几乎一直,她偏回半个头:“将军说笑了。” “来日的事,谁都说不准,姑娘怎知我说笑?” “还请榆将军慎言。”绣心此时明显有几分怒意。 绣心虽然嘴硬,但这个局面对她来说着实不乐观,她屡退而榆次屡进,她就快要防不住了。 “霁琑姑娘,我这个人有一点不好,便是在面对他人之事时,时常有些过于积极。”榆次坦诚道。 绣心道:“既然将军知晓,就收回要说的话吧。” 榆次紧跟着又道:“但今日,我既已走进了古府的内院,有些话,我觉得也不必瞒你。” 绣心转身,两眼瞪着他,想让他收回话头,但实在没起什么效果:“我家那位太子殿下,对你之情,我不知你知晓多少。他这一次回去之前,特地叫我好生看护你。” 绣心固执起来,脾气几乎与云心无二,她楞头道:“我无需人护着。” 榆次也不管她了,打算自个儿把话说完:“他原有婚旨在身,但他愿为了你,抗旨。” 绣心的眉蹙起来:“谁要他这样做的?我与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榆次道,“他走之前,我首肯了。他若是不想娶,帝君的旨意只管抗,有我替他扛着。” 绣心冷笑一声:“你们翊国人,就是这样,没有规矩的吗?” 榆次面上微笑淡淡,他往前跨上一步道:“我如今安心了一些,霁琑姑娘还是在意的。” “那又怎样?” 榆次道:“郡主,这世间其实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 绣心欲答话,却再次被榆次逼回去:“带路吧,别让长孙大人久等了。”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又穿过几座小院子,几条林荫卵石小径,他们来到一座小林子前。 “这里头,有一座小药寮,长孙大人就在那里候着您,您进去吧。” 榆次微微点头,提步欲往里走,却忽然被绣心叫住:“将军就不怕,我在里头设伏,要抓将军给王君去换云心和宸妼?” 榆次微微勾起嘴角,他道:“我既然信了,便深信不疑。此语亦赠予姑娘,姑娘若信,便只管深信。我们都是在权位阴谋和勾心斗角中一路闯出来的人,用心看到的人,不会是假意之辈。”说着,头也不回抬脚走进林子。 林子不大,走出几十米,那座药寮便跃然眼前,竹做四壁,茅草为顶,与他在城外盖的那一处如出一辙,院里摆着几只泥炉子,熬着草药,一旁的竹木架子层层累高,归类放置着不同的草药。 榆次掀了裙摆沿竹梯往上走,在门外有礼地扣了几下门。屋内即刻便有动静,打开门的是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身材清瘦修长,面容俊秀,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感。 “榆将军。”长孙俶行先行了一礼,虽仍旧清冷,但表现得极为和气。 榆次赶忙回礼道:“长孙大人。” “里面说吧。”长孙俶行的话语言简意赅,他侧身将榆次让进门。 榆次微微笑着颔首,走了进去。 “长孙大人这座竹屋,是......” “竹屋是我建的。”长孙俶行道。 “果然与我所造极为相像。” “榆大人,师从阿合的外祖和我父亲,竹屋相似亦是有迹可循。”长孙俶行平静道。 “确为长孙师父所授。”榆次轻笑,“想不到我们初次见面,竟意外的十分相谐。” 长孙俶行沉声道:“不说早闻翊将军和翊军伟业高名,少君被刺的那一日,我便见过你,与阿合在架子后......我知她并不排斥于你,绣心竺锦姊妹也言你为人磊落。我稍加调查询盘查,便也能知你我之间有几分祖辈情谊。我已去信我阿耶,阿耶道你可信,让我问你安。”虽依然话语清冷,但字句诚恳。 “多谢师父挂怀,榆次喜不自胜。”榆次也诚恳道。 “阿合的病症用音律调养效果甚好,多谢。” “不必言谢。” “我看见余叔公那封手书了,他...他可还好?”长孙俶行问道。 “一切安好,穆相将他们安置在一处隐秘别院,十分安全。”榆次道。 长孙俶行却摇摇头:“否。穆谨止这个台倒得不光彩,依律,这几日王君已着手清查他经手过的房产,我担心会被看出端倪。” “如此。”榆次道。 时候不多,长孙俶行直捣主题。 “今日请将军前来,一是为绱云郡主和出画姑娘,二是为余叔公和阿合。” 第六十八章 杏中埙 榆次轻轻颔首,以示洗耳恭听。 长孙俶行单刀直入:“榆将军是如何入城的。” 榆次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深思后,道:“轻功。” 长孙俶行冰冷的双眼闪了一闪:“将军这是耍我玩儿呢?我虽不习武,但也知轻功飞跃高墙需向外借力,青天白日,我琮京的城门也不至于如此低矮破败,那么请问将军是向哪堵墙借的力?” 榆次低笑:“此为一忌,我绝不自曝。” 长孙俶行面无表情地拿小匙子挑了几朵川朴花进了一只小烟炉里:“无事,但今日之事,将军若不畅所欲言,怕是结不了。” “那便言我所欲言。”榆次弯起嘴角。 “随你。”长孙俶行也还是面无表情,只是手上不停,持柄端起那只烟炉,添了一壶井水,在一边的泥炉子上煮了起来。 “大人有礼。” 长孙俶行接着道:“问者非我,而是她。”他拿起小匙直指他旁边的一扇屏风,屏风后渐渐步入一个人影,是个女子,榆次隔着屏风也闻到那女子两袖上的一袭药香,不像是长期呆在药寮染上的,是身子骨里漏出来的,冰凉清冷阴柔。 他几乎是瞬间就辨出了屏风后的人,心里按耐下去满怀的欢欣,遵着礼道:“虔安公主。” 屏风后的女子正身对着他,他几乎可以就着一个浮影勾勒出她的一张脸,清冷漂亮的一双眼睛,三分伤痛,七分笃定,在面对他时,还留了一分给迷蒙。此时这双眼睛正隔着这屏风,在注视着他。 “我对外仍是昏睡之人,不便面见你。”古合清的声音虚弱中仍旧有着一分清冷,她言罢,低头咳了几声。 “我有数。”榆次道,“公主......身体恢复得如何?” “不必叫我公主,我不喜欢他人这么叫我。”古合清轻柔道,“还是叫我阿合罢。” 古合清这一言毕,长孙俶行坐不住了,他紧皱着眉头,转身偏头看着屏风,眼神里竟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嫌弃,然后他转身,眉头还是皱着,手里的小匙却放了下来,他抱臂在胸前,盯着榆次看。空气中游荡着一种奇怪的氛围,长孙俶行内心一声吼:行了,我懂,我都懂了。 榆次微微笑起来:“好。” “还未谢过你上次替我挡的那一刀,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皮肉伤,已经无碍了。” “穆谨止和安怀峙的事,也谢谢你。” 榆次没有说话,只是向前俯了身子,示回礼。 古合清看着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继续道,声音里添了一份哀求,在颤抖:“翊将军,你若送佛,便送到西吧。” 榆次道:“阿合的意思我明白,宸妼是阿合的人,也是我的人,我不会不管她。” “我只是,在等你醒来。”榆次轻轻道,“穆大人,安将军,余老大人也在等你。” 古合清低下头,泪已经夺眶而出,她躺了几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差一点就把这一生都梦尽了。只是阎王在上,问她三言:可曾承情,可曾凉薄,可曾守诺? 她答:也曾承情,不曾凉薄,也未曾践诺。 阎王道她:那便还不能算做是完全之人,这一生还未完,你回去吧。 她转身恰要离开之时,悠扬埙声漫入地府,杏花楼前杏花雨,谁人不知锦瑟来。她再转身之时,幽暗的冥光早已消散殆尽,漫天杏花纷飞,春入暮景,白色的飞花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绕过她的魂灵,白色纷扬散开,她依稀看见前头的高墙上立着一人,凤羽般的眼尾,带着一点红,正对着她轻轻地笑,日光铺散在整个雪白的世界,在他身后,愈来愈耀眼,他好看的脸,渐渐隐匿不见,只留下一场雪白一场温柔的风,她出声想要去喊,却将自己喊醒了。 “榆次!” 睁眼却见绣心端着火烛从一旁的小榻上起身过来,轻手轻脚将她扶起来。 古合清却下意识说道:“他来过?” 窗外一片暗夜,她才意识到这是大梦一场。 绣心眼里闪烁,最终直视她的眼睛,诚实说道:“榆将军方才确实在此。” 古合清难得地发愣了,她两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直直望着前方。 绣心道:“那首杏花楼,正是榆将军吹的。” 本以为古合清会陷入愁绪,可没想到,她却笑起来:“活着真好。” “啊?姑娘,你怎么了,晕糊涂了?” 古合清一笑:“阎王爷都不收我,难道不是好事?” 绣心看着古合清一脸笑意,忽然什么都不想计较了,她脸上升起一个释然的笑:“是呀,姑娘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就着夜色,绣心事无巨细地将这些日子的事都告知了古合清,包括余老太医尚在人世的事。 古合清道:“皆是好消息,除了他再也回不来了。”这个“他”当然指的是穆谨止,她也是时候去赴约了,她与榆次的约定。 “我醒来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告知长孙俶行,请他帮我出面请翊将军一叙。” “就约在他后竹林的药寮罢,我行密道过去。”古合清道。 “是。” “外头监视的人怎么样?”古合清问道,“他前几次来,可有被发现?” 绣心道:“没有,榆将军轻功不错,避过外院的人不成问题,后院内的探子大多是婢女,我已经处理好,再到凌元内,我都清过一遍,没有外人,将军方才入的恰是后院,夜深声响又小,没有被发现。” “至于埙声,大可以推给长孙大人。” “王君用人还是老一套,尽是些战俘的可怜孩子,只要牵扯到母国和亲人,便可以为任何人做任何事,翊将军又是翊国的将军,该说的不该说的,她们有数。”绣心道。 古合清叹了口气:“国之大哀,莫过于君王昏庸且不良善,我们这位王君,什么不好,他便做什么,如今的琮国,早已是强弩之末,我不是不知,我只是想为我阿耶多撑一会儿。” 古合清实在是想得很清楚了,她当与翊国达成一次合作。 第六十九章 碎心 “阿合?”榆次出声,将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来,“你...在想什么?” 榆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体贴和温柔,这样的话语全然像是亲昵之人之间的,轻轻的问询。长孙俶行听着,握着书的手紧了紧,才控制自己没将那竹简扣到榆次头上去。 “没有什么。”古合清轻轻道,“长孙大人入过地牢,那地方极为幽闭,肮脏更甚,宸妼是江湖上的恣意的红雀,绱云郡主更是我身边的人,我说什么,也不愿让她们再在那里多待一日,不知将军可有什么打算?” 古合清的话语刚刚落下,竹楼的门便被急促敲响,长孙俶行面色一凛,放下书简,走到门边打开门,一个嫩绿色的身影急急扑进来,脚下给一块半竹制成的门槛一绊,向前一个趔趄,见迎面的是他,也就放弃挣扎,一头扎在他怀里。下一秒自他怀里抬起头,泪糊了一脸,但还是立起身来,伸手将飘在眼前的自己发髻上的绿绸带向后一甩,另一手牵起他的手,拖着他就往里走,一整套举动行云流水,习惯成了自然,来人正是竺锦。 竺锦拉他走到屏风前,放开他的手,隐进屏风里,扑通一声跪下去,接下来便是竺锦带着哭腔的轻言细语,虽然声小,但却足够清晰,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姑娘,孙恪大人在朝上提出了与兴国结亲的法子,要用一位公主,换四王子回来,姐姐觉着大约会是云心姐姐。” 古合清大脑中有过一瞬恍惚,她向后倒退一步,抬手扶在一张椅子上。她稳了稳心神,问道:“绣心呢?” “被君后招进宫里去了。” “你如何得知消息的?” “是姐姐半路中派人送了一面团扇回来,消息是夹在团扇里头的。” “来招人的可是小太监?”古合清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是。传旨的是如新姐姐。” 仿佛一个惊雷劈进她脑中。 长孙俶行捏着黑陶瓷杯道:“糟了。” “怎么办啊,姑娘,不能让王君把云心姐姐嫁到兴国去。”竺锦寻救星般地仰头去看古合清。 古合清稳住了心神,俯身将竺锦从地上扶起来:“起来,不要跪。”她面上轻轻笑着,竺锦见她的笑,更加蒙了。 短短的一盏茶时间的静默,足以让她理清一切了,她隔着屏风试探问道:“长孙俶行?” 长孙俶行慢慢道:“你想救谁?” “当然是云心。”她笑得更轻了,仿佛一抹薄云,越来越淡。 长孙俶行扣下杯子,在木桌上扣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声音里带出了彻骨的冷,几乎是命令:“竺锦,过来!” 竺锦从古合清的眼神里得到了首肯,从屏风里出来,伸手牵上了长孙俶行伸出来的手。握着竺锦微微凉的手,方才的冷冰冰被冲淡了一些,长孙俶行冷静了一下,身上的清冷散了,脸上却更加肃穆起来,竺锦这才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晃了晃被长孙俶行牵着的那只手,长孙俶行看向她的眼神,被温柔浸润。 “你别一直不说话,会吓到别人的。怎么了,告诉我,你说过我可以知道这些。”竺锦哄他。 长孙俶行彻底没了脾气,无奈的朝屏风偏偏头:“你姑娘,每回问她,她总是在想着别人,明明她自己同别人一样危险。” “大人,云心姐姐,陪伴姑娘长大,她不是别人。”竺锦轻轻反驳。 整个局面再度陷入静默,榆次才出声。 “若我理解得没错,现在会有两种情况,赵庆义想把阿合嫁出去,而君后娘娘想让云心顶替阿合。”榆次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但却带上了一种坚毅,他闭上眼,而后轻轻道,“救云心。” 古合清沉默下去,她不做声了。竺锦上前一步,正准备质问他,被长孙俶行拉着,长孙俶行便已浑身寒气,自毛孔向着他湮去,他冷笑着问榆次:“这就是你的喜欢?” 古合清听着这话就这样剖白地被长孙俶行摊开了,不仅一蒙。 榆次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糟了,他光顾着谋划,竟忘记了去照顾古合清的心思,他张嘴刚要说什么,长孙俶行的拳头已在眼前,他回身躲避,那拳头不偏不倚落在他背上的那道伤口上,伤口裂开轻轻一道。虽然裂口不大,但乍然撕裂还粘连着内里的衣物,榆次还是不由地“嘶”了一声。 古合清耳朵灵,这么轻微的一丝声音也落进了她的耳朵,她下意识道:“阿俶,不要打他。” 长孙俶行第二个拳头扬在空中,还未落下,便被她止住了,他瞥了一眼榆次,嘴里的风凉话和着怒火,说得愈来愈顺溜:“行啊,还护上了。你当自个儿是谁?人都快进虎狼窝了,还这么有闲心。” “也是,兴国的太子可没有翊大将军生的好看,也难为你。” “你这般喜欢他了,不该要想着嫁他吗?” “怎么?人家不喜欢你,喜欢云心,你便还要屈尊去成全?” 云心急急拉着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怎么不剖白啊?” “哑口无言,无法分辩了?” “长孙俶行!”竺锦扑腾着两只手,满脸是泪地重重打在他身上,“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浑话?” 这里所有的人都出奇的静,长孙俶行周身甚至结了一层薄冰,古合清沉静着沉默着,榆次也是静静地默然,唯独竺锦,情绪激烈得像一只疯狂的小兽,露出未长全甚至带着点奶意的獠牙,她疯狂的用自己的方式攻击所有激怒她的东西,而她攻击的人只有一个——长孙俶行。 小小的一只拳头落到长孙俶行的身上,雨点一般的细密,带着愤怒,带着疯狂也带着心疼和依赖。长孙俶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疯狂从她嗪着泪的眼里索取那一点依恋。他曾对竺锦说过,我喜欢你依赖我,对我撒泼。这话一点都不假,这一刻,他也在古合清将要离去的巨大的恐惧里,在竺锦身上索取安全感,竺锦对他的在乎心疼,对他的气,对他的爱全部都昭然若揭。 第七十章 碎心 古合清轻轻从屏风后步出来,神色对上榆次双眼的一瞬间,她看见了几分柔软,她越过榆次,走过去轻轻把竺锦拉开。 “我一觉醒来,我们竺锦便长大了,早知这样我就多睡几觉。我们小姑娘还是要开开心心的,不难过,先回去吧。”古合清笑着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温柔道。竺锦含着泪,看了一眼立在边上的长孙俶行,垂了头:“对不住,姑娘。” 古合清温声道:“我同他说。” 竺锦没有抬头,轻轻“嗯”了一声,垂着头快速打开门,钻出药寮,方走到门口,抬起头,泪就簌簌落下来。 药寮内,古合清走到长孙俶行跟前,十分平静:“做什么要激她。我一辈子有个谱,便是这样,刀尖上过,药罐子里泡,我总是这样做人的,你竟还没有习惯?” 古合清说着,转过身:“我想,去见见他。” 榆次对上她的眼睛:“我带你出去。” 古合清点了点头,又开口道:“过两个时辰,你去看看竺锦,她如今心思重,怕是不得好眠。” 两人站在墙根前,榆次摊开手心,古合清笑了一下,将手递上去。 “将心思移一移,我好抱你起来。”榆次道。 古合清面上短暂地一红,道了声好。 榆次的轻功很高,古合清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她很放心。榆次穿上披风,罩上兜帽,古合清也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榆次打点好一切,伸手搂她,口中道:“得罪了。”下一刻,她便被榆次带着飞过高墙去,凉凉的夜色,两人似一体,合在一处。 古合清在榆次怀里嗅着白檀香气,放松心神去嗅,却觉得不是粘在衣料上的,更像是体内散出来的,浸润一副身子骨,自在得体。 榆次低头看她一眼,足尖落在一个灰白墙头上借了借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含着笑道:“我虽不与你同宗,但却是同门,孩提之时身子也不好,多喝了几年药。” 这一言既出,算是消去了古合清心里的疑,古合清沉下一颗心去思索着其中的关联。榆次于她,从第一次出现,便带着一副熟悉感,不说音容笑貌,单凭身上的白檀香气,便可让她放下警惕。这其中的曲折关联,大约能写出一本史书纪实来。 榆次在一处花廊将她放下,她左右一顾,温软的杏花印入眼帘,花廊往上走,是一处小阁,苍绿的小柱,朱红的廊漆,却都已显出残败的痕迹。 榆次负手立在她身后,沉声道:“很对不住,他的尸身已腐,不忍目睹,我令身边的人将他葬在白桃小县了,名化取了“杏关”二字,便取自这满园的杏花。”榆次走过她,登上她眼前的楼台,转身伸手给她:“廊台已破,当心。” 古合清便将手交在他手中,由他拉着上了高阁。 “此处是他的书房,这下面有一条暗道,通往城外。”榆次说着,手里不停,打开暗门,他点燃火折子,先行走下去,在下面接着古合清。 长道趋于野,从暗道出来,外头的天已经半暗了。古合清却轻松一笑,她望着天边树和桃源一般的园子,野外寂寥的鸟鸣,忽然感觉到自由,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 榆次将暗道出口掩好,从袖口拿出两封信递给她。 “这是他留下的信。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一手造的。” “他还让我带了句话给你,他说,多谢你赏他那场马场戏,和那把忘忧草,说他这一世都没能忘忧,问你来生可愿意再陪他一世。”榆次说完话,不自觉地提起一口气,这一刻,不只是穆谨止在等她的答案,他也在等。 古合清没有说话,两眼却静静地注视着榆次,良久,她恍然:“原来是他啊。” “你想起来了?”榆次回望过来的眼神中深深浅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古合清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颤抖着道:“他都为我做了些什么?我想听你再详细说一遍。”她看着榆次,良久,终于从唇齿间挤出那句话:“榆次,我信任你。” 榆次慢慢将一切道出,古合清觉着脚心一凉,结实倒退两步,在后背撞上一棵杏树之前,被榆次从身后搂着护住:“阿合。” 古合清的声音轻飘飘的,她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生运筹,皆毁于我,一生为私,唯护了我,一生妖异,只执念于我。我该如何,我该怎样,安置他呢? 古合清抬头看向榆次,眼中万般情绪闪过,只留下一眼的落寞。 这一眼,让榆次的心绪也为之一乱,但他很快整理好,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 “阿合,我们先做能做的。”手心温热,他再度把古合清牵在手中,“别慌,我在。” 古合清任他牵着,沉默这点了点头,他们牵着手走在阴森森的林间。 就着月光,榆次偏头看着她,瘦削的身子,冰凉又小的手,明明是弱不禁风的闺阁姑娘,却强撑着谋划国事,做得比谁都好,他和许成渊就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把这盘棋搅得乱七八糟。 榆次心疼了。 古合清被榆次牵着走,低着头一心思索对策,下一刻,却被身边的男人拉进自己的怀里,她吓了一跳,在榆次的怀里抬起头,刚要说话,就对上了一双被月光朦胧的眼睛,她甚至可以从榆次的眼睛里,看见月的倒影,月很亮,而榆次的眼里全是不忍。 “对不起。”榆次把她搂得很紧。 古合清被锢在他怀里,无法动弹。她的下巴抵在榆次的肩膀上,一时无言找不到任何措辞,只能任由榆次抱着,胸膛贴着胸膛,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挺好的。古合清忽然由衷觉得。 她垂在榆次身侧的手弯了臂弯,覆上榆次的背,轻轻拍了几下:“我们走吧。” 榆次缓缓放开了她,她觉得身子一松,从榆次的怀抱里整个脱出来,古合清在月光下笑得温和却疏离,她往后退了一步,道:“将军这一抱用了七八成的力,可要把我勒死。” 榆次知道自己越了界:“失礼了。” 古合清还是笑着,看着他摇了摇头。 第七十一章 冰雪 “走吧。”榆次再伸手欲去拉古合清,却被她躲开了,只握住一把空气,手指蜷回来,他将手附到身后。古合清已走在他前面,迎着寒凉的风往前,淡粉色的宽袖和衣角被荒林间的夜风吹起,浓夜蓝黑的雾抹上人身,抓着一把细若银针的瘦腰。 榆次默然随在古合清身边,两人比肩而行,接下来的一路却沉默无言。 直到走出山林,来到一个叉路口处,古合清才偏过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出神的榆次,提醒道:“将军?” 榆次回过神,看见她时,唇边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淡淡的笑,他转向前方,细细辨认后,指着其中一条宽阔些的路道:“这边走。” 榆次打起了火折子:“再往前走,就是村子里了。” “嗯。”古合清轻轻应了一声。 说是宽阔些,其实不过只是比另一条开拓了不到两尺,但却要泥泞得多,春寒料峭,琮京的三月里落雪也是常事,地上全是不合时宜的水洼,古合清提着裙子,小心翼翼一脚脚踩在干燥处,这么走了半晌,路越来越开阔,前头出现几个灯笼的光亮和几家农户,两边的野田左一席右一席铺着稻草,天气很冷了,遍野都是白霜打在灰黄色的稻草上。 两个身影并着一簇很小的火光从泥道的那头挪过来,虎威把歪斜的脑袋摆正了,他吐掉口中叼着的那根稻草,跳下车来,把马背上的线毡子又裹了一裹,把马裹紧实了,同马驹道:“这北边就是冷,天寒地冻,你暖着点,一会儿跑稳些,那可是娇娇的公主。” 说完,他想着他家将军,倚在马驹身侧自个儿憨憨一笑。 “虎威。” “将军。”虎威抖开缰绳。 “见过虔安公主。”榆次道。 虎威立刻正色,要跪下给古合清行礼。 古合清一向不以公主自居,何况这个公主的名头也不是她所期望的,是有人硬塞给她的,她还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她单手扶住虎威,道:“不必跪我,我不是什么公主。” 虎威又呆头呆脑站直,他看了看榆次,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榆次莞尔一笑,吩咐道:“那就给古姐姐行个礼。” 古合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抬眸看榆次,发觉榆次眼中的笑意更浓了,融化在眼里,让天寒地冻的日子都有了几丝暖。虽然很越界,但她看着那双眼,心里却也同附近的几个灯笼一起暖起来。 她眉眼俱笑,虎威惯会察言观色,他给古合清行礼,嘻嘻笑笑道:“虎威请古姐姐安,姐姐和...将军可安好?”说完还给榆次挑了个眉。 榆次低下眉笑,抬眼又板起一张脸半威胁道:“皮实了是吧?” 古合清眼里的笑收起了点,她俯身把虎威扶起来:“既然都叫姐姐了,就别跪了。”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以后都别跪了。” 此言一毕,虎威愣了在了原地。古合清把手揣在斗篷里往马车边走,也不知为何,虎威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让她不由想起她的外甥古安又,安又三两岁的时候,带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哒哒哒向她跑来,含糊不清地叫孃孃,话尚且说不清,气势却虎虎生威,因此她阿耶也常说安又以后定是个沙场汉子...... 古合清走到车边,虎威却仍旧没有缓过来,直到榆次开口唤他:“虎威。” 虎威回过神,赶忙跑过来,将马车后的小梯搬下来供古合清踩着上车,他伸手让古合清扶着,十分周到:“姐姐慢点,这马车是将军让我临时找的,高了点。” 古合清微微笑道:“有劳你了。”她钻进车内,榆次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却并没有钻进来,只是半掀起帘子,同她说:“此处到余大人的院子还要些时候,你闭上眼养养精神,我和虎威在外头驾车,你只管安心休息。” 古合清颔首。离开古府时天色还未暗,这一会儿已经过了一更,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她靠在马车上合上眼,她确实有些累着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乡村僻野,她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睡吧,睡醒了就能见到外祖了,她昏沉沉睡过去,难得的好眠。 三更的梆子敲过,天上又开始落雪,马车停在了一栏山茶畔,天气愈发寒凉,山茶花极盛,在月下雪下摇着连绵圆润的影印上白墙,赤花碧叶地落入人的眼中,隔着院墙亦是一庭院的梅香。 古合清尚沉睡未醒,虎威扭头看了看马车厚厚的帘幕,轻声道:“亏得大人提醒要换一块厚些的毡子做门帘,这雪一下,琮京城外少不得是要比城里冷上好些。” 榆次两手往宽袖里一兜,也扭过头去:“琮京的春日更比冬日冷,她大病初愈又是个姑娘家,这个节骨眼上风雪里奔波是要伤身子的,若不是事有要紧,我决计不带她出来。” 两人口中哈出白气,天上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往人的体温上一贴就化,真是冷得不行。虎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和糙皮脸上全是雪水,上下眼睫被冻在一块,几乎睁不开,他费力去睁,弄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榆次看着他不禁笑出声,他笑着道:“能坚持吗?” 虎威索性放了缰绳,对自个儿的眼睛上手了,一边揉着眼窝,一边答:“能。” 榆次又笑:“再让她睡一刻钟,睡足一个时辰,我们就起身进去。” 虎威点头:“好。” “辛苦了。”榆次心中颇为感动,虎威常年做探子,不怕苦是真的,但今日本不用受这些无谓的风雪,倒是为了陪他一起,这都是全他的情,榆次心里清楚。 虎威嘿嘿一笑:“将军...对古姐姐真好。” 榆次无奈地闭上眼。 少说两句吧虎威! 古合清清醒过来时,以为自己在琮京灯火通明的夜市长街上,因有人隔着车窗道:“姑娘,这是给您的花。” 第七十二章 冰雪 她掀起那方暗花窗帘,手里抓了一把湿寒,榆次站在窗口对她轻笑着,他身后是稀松的白雪,白墙黑瓦,还有齐齐整整的一栏山茶。他手中也拿着一支山茶,说是给她的花。 榆次,叫人心情很好。她看着那花,眉眼俱笑。 榆次的笑愈发亮堂。他上前一步,靠近窗子,示意她把头从窗子里探出来,古合清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探出头去。 只见他摘下手中的山茶花朵,去掉多余的绿叶,只留下小小的一支光秃秃的茎子,然后将花朵顺着茎子别上她的发髻。榆次抬手的瞬间,他们靠得很近,她满心间都是暖融融的白檀香气。她垂眼却落在榆次那身被雪水湮湿的袍子上,心里忽而一软。 榆次别好了花,也不后退,就在原地,打量着她,然后笑着道:“好看。” 虎威跳下车台,绕道窗边,也笑着附和:“好看!姐姐人美,簪什么花都是美人!” 她低眉浅笑,榆次面上的笑意却渐淡下来,眼中存了些忧心,又或是不舍,他向后退开了一步,道:“下来吧,我们该进去了,待进去,我有些话,要问你。” 古合清也收起笑,微微点头。 “我扶姐姐下来。”虎威忙不迭地跑到车前。 近乡情怯。一路颠簸赶来,踏雪伴风,到了这一扇黑漆木门前,所有将泄的情绪却都凝于将探未探的指尖,古合清抬眼看着这扇木门,突然间犹豫了。 榆次站在她身侧,见她手指轻颤,心下了然,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往铜环上探去。 “先别管以后。”他在她耳边轻轻道,“有时候要见的这一面,是千方百计的谋面,这比来日方长更重要。” 铜环叩响了,古合清缩回手,藏进披风下的袖口里。 “冷吗?”榆次问道。 古合清静了几秒,摇了摇头,只专心等人来应门,榆次却忽然来捉她的手,待她反应过来时,她的掌心已与榆次的掌心贴在一处,手心微不可觉地跳了一下——榆次在替她暖手。 应门的不是余老大人,而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见到榆次,十分有礼地作揖:“双羽先生。” 榆次很亲切:“你师父呢?” “师父在里屋,先生和小娘子请。” 一颗心突然安住了,古合清任由榆次拉着,她的手小一些,就这样被榆次包在手心里,源源不断的温热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体温是从不烫人的,她再度觉得自己是落入了一片光里,这片光长在她心口,只要想一想,便可敌万难,那次在梦里,她差点就醒不过来了,可是那片光要她活。 她觉得自己知道榆次想问她什么了,榆次牵着她一齐跨进门槛。那只是个小小的庭院,院中石径的尽头便是廊下,脚底是光滑的卵石,如今没了一半在雪中,整院单薄的霜雪上,生长着曲折的金梅,一两棵杏,温软的白花被打在雪里,仿佛一夜之间便冻坏了。古合清目光所及还有一口六边石井,井边一小片地上长着几丛柴胡,几丛野薄荷和白术。她的眼顺着草药又再度攀上那石井,竟在湿漉漉湮出的深石色中隐约看见几个字,她赶忙快走几步,却脚底一滑差一点摔在雪里。 榆次伸手扶住了她,见她神色有异,也慌张起来:“怎么了。” 古合清不答话,只往那口井去,她在井前弯下腰,掌心贴上冰凉的石壁轻轻摩挲,临着每个笔画,在心里默念着,五六字串在一处,便是:“吾儿古壑之墓。” 她眼眸一抖。 随着老旧木门“嘎吱”一声,老迈沧桑却又熟悉的声音也传来:“合丫头...” 所有的话语都腻在了咽喉,古合清向着余老站起来,双唇动了动,没有一语,却潸然泪下。 老人下了檐廊,走进雪里。 “余大人。”榆次恭敬作揖。 “多谢将军。”余老感激道。 榆次忙道:“大人言重了。”他的手自然地攀上古合清的后背,“我们进去说,外头冷,阿合大病初愈。” 余老拿袖子揩揩眼泪:“是啊是啊,病刚好不要见风。”说着带着二人走进屋里。 屋里暖融干燥,小童已经沏好了茶,茶汤倒在简陋的搪瓷碗中。古合清一进屋就跪下来给余老磕头,额头瓷实地砸在地上,磕出声响,听得榆次心里一疼,但这毕竟是在尽孝,也不好拉她。古合清直起身来,又俯下身去,她还没磕够,又是清脆的一声,再直起身子,又磕下去,听得榆次面上不由皱了几皱。 拜完三拜,古合清还欲再拜,余老含着泪赶忙伸手去拉她:“好了好了,快起来。” “十年匆匆一过,孙女不知外祖仍在世间,竟十年都未曾尽孝,这十年,受制于人,竟连排位都未立一块,孙女有罪,外祖,你就让我跪着扣头吧。”古合清道。 “这可万万使不得,快起来,合丫头。”余老不愿她再跪,一味要她起来。 一个要跪,一个要拉,眼看着这难得的祖孙一面就要在拖拽中消磨到天明了,余老向榆次抵来求助的眼神,榆次点点头,该他出场了,他在一旁做了好半晌木头人了。 “快起来吧,现在还不是你能把额头磕破的时候,让赵庆义的人发觉就不好了。”他伸手去拉,古合清倒是起了身。 额头还是红了一片,眼看着已经肿起来了,他伸手碰了碰肿起的小块,就听古合清轻轻“啊”了一声。 隐约的孩子模样,榆次不由笑了笑,嗔道:“知道疼了?” 余老也走上来瞧:“这伤可拖不得。”他转身吩咐小童,“余桑,去煮个鸡蛋,剥了壳拿过来。” 小童眨眨眼,立马跑了。 三个人这才坐下来。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榆次起身要往外走:“人我带到了,余大人,阿合,你们先说些体己话,我去外头赏赏雪,届时我再进来。” “你无需回避。”古合清脱口而出,她用了“你”,而不再是恭谨的“将军”。 榆次方才转身,他倏忽一笑,眼中的惊喜覆上一层深深的温柔,他回头,眸子沉静,眉眼却柔和得像要融化了一般,他解释道:“我出去赏雪,不是回避。” 古合清暂时抛却心里所有的考虑,她漏出些温弱的依赖:“我有些话想问你。”她今日好像分外软弱些,好似雨夜风来溜进屋内躲雨避风的猫。 榆次转过身,微笑着应道:“你问,我答。” 第七十三章 冰雪 古合清看着他,不知怎的,觉着他有些远,于是站起来,朝他走了几步,榆次就站在原地,古合清站定之后没说出话来,她还是觉得远,于是又再走了几步,不知觉的,便直直愣愣地站在了榆次身前,只一尺的距离。她个子不高,下巴恰好够上榆次肩头。榆次低下头来:“怎么?” 古合清斟酌少许,而后抬头,亮晶晶的一双眼,对上榆次的目光:“我儿时,是否见过你?” 榆次未事先料到古合清会这样问,他稍稍愣了一下,而后抬眼看向仍端坐在椅子上的余老。余老虽年事已高,他眼明心亮,自他们进门起,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笑着点点头:“是见过的,不过只是匆匆一面,你大约不会记得。” 古合清转过头,也看向他:“为何?” 余老反问道:“那你记得吗?” “不记得,只是,有一种感觉。”古合清道。 余老笑了:“这就对了。说记得也是记得,不记得也是不记得,你那时候尚在襁褓。”余老说罢,又笑叹一句,“你这个丫头,两岁前都不记人,连外祖都不认得,怎么就偏偏记得他。”他看看外孙女,又看看榆次:“是缘分。” 榆次垂目看着古合清道:“我五岁那一年,染了场病,吃过很多药,病是好了大半,但咳疾一直在,怎么都不见好,听说余大人作为琮国的使臣前来拜会帝君,我爹娘就把我送进宫里,我在宫里呆了多久余大人便陪了多久,直到我的咳疾终于好转。一月有余,大人要走的时候我心里不舍,便混进琮国回国的车驾礼物里,这么一直跟,刚进水城时饿的半死不活才叫人发现了。我的病未好全又发作起来,车驾只能原地休息,我爹带着人守在水城外,事情就传到赵庆义那里,赵庆义下令让我在水城休养,一旦恢复便送我回翊国。但我这病来势汹汹,怎么也不见好,一拖两拖竟拖到了来年开春,分别的时候,你阿耶并你阿娘来水城接余大人,也将你抱了来,我是碰巧见了你一面。” 古合清点点头。 榆次仿佛看透了她:“你若是觉得檀香熟悉,许是你身边一串白玉珠子作怪,那串珠子也是那时我趁着别人不注意放入你襁褓的,那珠子上有我家里调制的独特的安神香,这些年我身上熏的也是这一味香。” 此话一出,古合清和余大人齐齐愣在原地,对他们来说,榆次这话仿若当头一棒。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榆次道。 古合清道:“我不喜玉饰,这些年我身边只有一串白玉珠子。”她顿了顿,才道,“可这串白玉珠子,是我...是我约莫五六岁时,赵庆义赏我阿耶的。” 闻言榆次也顿了一顿:“会不会是弄错了。” 古合清摇头:“不可能,你提及珠子,我方记起来,那白檀香确实一模一样,像是以白檀做底,辅以...沉香,佩兰,侧柏叶,乳香,远志,我说的是否正确。” “对了一半。”榆次道。 “我也曾试着炮制,但令堂妙手,就连我都只能猜对其中的一半,对于用量制法一概不知。”古合清沉吟道,“琮国人不善此术,若我都无法破解,举国之内,再无可能仿制之人。” “那串白玉珠子,就是你当初给我的那串!”古合清下了定论,“可它为什么,会到赵庆义手里呢?” 三人面面相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赵庆义知晓这穿珠子的来历,所以他拿走了,却没发现什么名堂,最后又赏回给了古壑,兜兜转转再次来到古合清手里。 原来就在她刚出生的时候,赵庆义就已经对着古壑撒开大网了。 “这串珠子现下应该在安淮峙手里。”古合清恍然想起他们今夜出来的另一个目的,“对了,还有安将军。” 榆次道:“我们时间不多了。”话音刚落,外头又敲了梆子。 “四更了。”榆次轻声提醒道,“合儿,天亮之前我们得回去。” 古合清有些不舍地看着余老。 榆次狠下心来,将她的脑袋掰过来看着自己:“趁着余大人在此,我想同你商议一下和亲之事。” 他确实有些急了,这是他第一次全然不顾古合清的感受,在余老面前揭开此事。古合清急着想要阻止他,但最终没能如愿,话已从口出,她看着榆次,神色渐渐冷下来。 “什么和亲?”余老问道。 榆次便顶着古合清冷如霜刀的眼神,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余老叹了口气,坐下来,道:“阿合,你是何打算?” 古合清沉默不语。 余老苦涩一笑:“你长大了,主意也大,可外祖也想晓得你在想些什么?” “你是打算先救他人?” 良久,古合清才轻轻回话:“外祖,阿耶走了,古家没了,我那时刚丢了一身功法和半条命,是她们不嫌弃我这个半死不活的罪臣之女,也是她们陪着我走到了今天,于我,是天大的恩情。” 余老点点头:“那你可有应对之策?” 古合清垂下眉目,不敢看余老,嘴里却说着干巴巴的实话:“没有。” 余老的声音在颤抖,仿若远观云山,层云颤动,远山将塌,毁天灭地:“纤纤这一生,错事做了一桩有一桩,但唯有这一件是对的!你这个孩子...你可知兴国是个什么地方,那未必是你能承受的...何况喜欢的人就在身侧,你要嫁过去,是预备着在痛苦和思念里过这一生吗?” 古合清没有否认:“我知道阿娘是在救我,可没道理让他人替我去受苦受难。云心,她牵扯着琮国和江湖,她不仅是裘将军的千金,她还是紫杉堂的孙小姐,琮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不希望江湖也因此大乱。” 青筋盘虬在苍老的手上,被发黄起皱的皮肤包裹,余老握紧了官帽椅的扶手:“紫杉堂段首领的作风你一向是知道的,他从不会掺和朝廷的事......” 第七十四章 冰雪 古合清心间隐隐作痛,她闭上眼,将泪都锁在眼中,却还是有一颗泪自眼角溢出来。 “世人皆言,已故太医院余评绶余老大人,灵胎妙手,其行礼正乐凭,其心耿直忠谨,在世六十余年,三朝而过,有家国天下之大义,有为民长跪之祈愿,天下平而心平,天下意为心意,二度使翊,四海皆布菩提。这说的就是外祖,无论是出使翊国,还是辛丑疫灾,外祖都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他国臣民拒不救治,可是今日,外祖想要让人替阿合挡灾了,就连外祖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天下平而心平,我又怎能信任外人?” 余老阖上眼,脖子身长,似乎是仰头要把伤心吞下肚去。他松弛老迈的皮肤被撑起来,但依旧能够看到表面上深褐色的斑斑点点,是年老的色斑。古合清看着外祖父,十年了,外祖真正老了,都说生命的消逝无可阻挡,做不到拯救,或许是一个医者一生最痛心无力的事。古合清忽然能够了解外祖父的心,他并非只是心疼自己的外孙女,他是心疼这个琮国总有人要去赴虎狼之窝,而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孙女。 他做到了“天下平而心平,天下纷扰而心中藏忧”,可她这个十年未尽孝道的孙女,却这样想他。忽然满腔的愧疚酸楚涌上心头,让古合清有些透不过气来。 “外祖......”出口才知自己的声音已颤抖不已。 就在此时,榆次抢在她之前,对余老道:“晚辈有一计,或可一试。” “榆次!”古合清的声音里带着警告。 榆次偏过头,目光轻轻从她身上带过,这个侧脸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决绝。 “请大人写一封婚书,我自会去兴国要人。” 余老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心里也是一怔,随即道:“你要娶我们家合丫头。”这是个陈述句,像是一种自己对自己的解释。 “是。”榆次言简意赅。 “你凭何要人?” “我偌大的将军府不会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榆次将滔天的言语压下来,一句话静悄悄的,却直击人心。 “如果是兵呢?” “那我便给兵。”榆次答。 余老用一种洞察的眼神深入榆次眼中,良久,余老点头了,这个反应让古合清有些吃惊,她道:“外祖......” “榆次啊,我没有意见。”余老道,属于老者的声音很缓,像是一方冰深深沉到水底。余老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进侧间,“可你要让她心甘情愿跟你走。” “好。”榆次道。 侧间没有点灯,小童在门边搀起余老的手,消失在黑暗里,他们往里屋去了。 榆次才转过身道:“阿合。” 古合清心里憋着气,她质问榆次:“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怎么一进来都对着老人家说出来了。” 榆次张了张嘴,最后轻轻道:“我怕你不答应......” “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你还是要这么做,你压根没有想过接下来我要用多少力气,用多少说法说服我自己,榆次,我...我好像全身都是债,我这一辈子不会有清清白白的时候!”她眼里沁出了泪光,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有的只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恍惚,所有的残忍一时涌上喉头,她狠狠咽了下去,向过往的每一次一样。 榆次忍不了了,他伸手把古合清拉进自己怀里,似乎在说,这是我的领地,你可以肆意撒野。 古合清没有挣扎,乖乖倚在他怀里,只是声音越发虚弱越发颤抖:“我不想再欠了,我怕我下一辈子都还不了。” “我尤其不想欠你。” “你放过我,好吗?” 榆次心里作痛,他本能地将古合清抱得更紧,话语出口,变得生硬倔强:“不好。”像一个楞头小孩。 “你还我的,别人的我替你还。” 古合清没有说话,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她看见外祖把一封红纸递给了榆次,榆次拿到了。 临走前,外祖让她跪了阿耶,她跪了,恨不得整个人趴在雪里,贴在石壁上,冰凉的石壁长出体温,一直攀升,如果可以,她多想就这样留在阿耶身边,回到阿耶为她撑起的羽翼下,可以撒娇,可以依赖,可以每天疯跑着去长街上挑喜欢的佩玉,可以不计后果地背上竹篓就出入深山,因为无论她是遇见猛兽还是滚石,她都不会死,阿耶一定会出现,阿耶是她的福星。 余老让榆次把她拉起来,天快亮了,她不能再赖在阿耶身边,余老催促:“快走。”他们走到门口,却又追上来,苍老的手攥着她的手,“合儿,顾好自己,顾好身子......”她眼里又开始蓄着泪,只是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榆次将她扶上马车,自己也钻进去,坐在一边。 马车开始前行了,古合清掀开帘子,最后往外祖的身后看了一眼,若是阿耶还在,她一定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绣心这一头的事也委实不是什么好事,她阴着脸跟在如新身后,突然被南宫墙外的一块翘起的石砖绊了一下,她吃痛,不知觉出了声。 牵头的如新赶忙回过头来扶她,要搀着她走:“郡主怎么了?” 绣心勉力一笑,礼数周全,在如新的手臂中抽回了手:“没事。” “我家娘娘吩咐过的,郡主是我们公主身边的人,但更是玉将军家的小姐,我搀着郡主等同于搀着主子。”说着又将手贴上来。 好一个“等同于”,绣心心中的笑一声,铁青的面上浮出一丝稀薄的笑意,她将架子端起来,手高高扬起放到如新的手上,睨了她一眼:“有劳了。” 如新引着她穿过一座座宫墙,在一条逼仄的甬道尽头停下来,如新暂时放开了她的手,对身后的一个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迈着碎步跑上前来,递上一件黑色的斗篷,如新接过来,给她披上。绣心看着厚重的木制的板门,眼神都暗了,她扣上了斗篷的兜帽,整个人罩进一片黑暗里,她偏过头来,锋利的眼神落在如新身上,狠狠剜了一眼,然后猝不及防贴近她耳边,及地的玄色斗篷随着她向前的动作前后一抖,扫过地面,她一字一句都很清楚,牙缝里全是恶狠狠的恨意,出口的话却偏偏还带着一点笑意:“我此一去,帝后离心,如新姑娘想清楚了。” 绣心说完,探回身子,用寻常的音量道:“开门吧。” 如新竟愣愣地呆在原地。 第七十五章 狱锁 “如新姑娘。” “...把门打开,君后娘娘...差人...差人来探望郡主。”她有些慌了神,绣心的话一字一句都仍在她耳边,不过区区几个字,她却像是丢了魂魄一般,感受到莫大的恐慌。 门打开了,阴森的地牢露出它的一角,绣心冷笑一下,没再管她,抬脚往里走。怕就对了,她玉南绣是将门嫡女,公主陪侍,王君亲封的郡主,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如果连一个大宫女都镇不住,那这些年她也是白混了,何况这一字一句都是事实,她也并未恐吓谁,谁来都挑不出她一点错误。 狱吏领着她往里走,迷宫似的甬道一条条行来,她在心里勾着地牢内的地图,她平日自己捣鼓的奇门之术,虽然不多,但也够用了。她在心底盘算着所有古合清可能会做的决定和计划,以姑娘的性子,她绝不会让云心替自己和亲,这些年古合清浮浮沉沉惯了,和亲她早就想过,于她而言并非接受不了的事。而王君之之所以舍得唯一的女儿去兴国和亲,是因为这个女儿压根就不是他自己的——古合清的一举一动和风骨都深得古壑真传,他最容不下的古壑好似化了个形在他身边,让她不得不忌惮,如若过去的那一丝一缕疼爱是因为血缘,那么现在这份来自于血缘的疼爱也烟消云散,古合清身边出了乱臣贼子,那古合清也等同于是反贼。 所以君后今日所为,性质绝不同等于以往的作天作地,而是将自己推进了火坑,从她奉君后之命,迈进地牢开始,帝后离心已是必然,君后对和亲的干涉就会是对王君的不忠。这样的情状,只怕满朝文武都清楚,糊涂的只有君后。她今日来不来,云心愿不愿意,都阻碍不了王君进行他原本的计划——把这个深肖乱臣贼子的女儿支得远远的,最好一击致命,让她再无归来的可能。 绣心走在深深甬道里,刑讯的惨叫和撕裂破碎的绝望的呼喊从四面八方传到她耳中,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一步步往前走,如新走在身后,面色发白,整条队伍的人和从外头带进来的侍卫都哆嗦成筛子。忽然,跟前的狱吏脚步一停,整条队伍停了下来。 绣心冷着声音:“怎么不走了?” 狱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几分眼色,对绣心很恭敬:“姑娘,先在这里停一会儿吧,这会子进去,怕吓着姑娘。” 绣心皮笑肉不笑:“这倒是新鲜了,是什么我往日没见过的,我偏要去看看。” 绣心上前一步,狱吏直接挡在她身前:“请姑娘留步,姑娘进来是有事情要办,为了这一点不值当的,误了事情,或者伤了精神就不好了。” 绣心道:“我不上前也行,你去把人带过来,让我看一眼。” 狱吏想了一会儿,应了声好,便吩咐身边的人去叫人。 整条队伍停滞着,如新左右环顾这里,见这黑暗里的一砖一瓦,每一簇火与整座王宫的别处其实没有什么分别,同样的金碧辉煌,却让人脊背不自觉发凉。 人很快带来了,是个狱吏,身上的盔甲却歪歪扭扭的,跪在地上给绣心磕头。绣心让他起来,那狱吏站起身,绣心问什么,他答什么,落在绣心眼里是一只淌着涎水满头皱皮的哈巴狗,说不出的恶心,但她还是保持着冷静,每一句问话都再平常不过。 “你叫什么?”她终于觉得时候到了。 狱吏点头哈腰:“小人曹玉,我爹是这里的头子曹大斗,我们父子愿为郡主效劳,郡主只管吩咐。” 绣心捏了捏袖口里藏着的一卷锦布,咧开嘴笑起来:“是吗?”她反问道,脸藏在黑色的斗篷下,笑容转瞬落下去,她微微偏头,对面色煞白的如新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她,可比你家娘娘清醒得多。” 如新被她一言惊醒,但仍旧懵着,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听见绣心利落的一句:“你看好了。”话音刚落,黑色的斗篷之尾掀过如新眼前,下一刻,曹玉已被绣心扣着手紧紧贴在一边的墙上,动弹巴不得,而一大簇火苗已经开始灼烧曹玉铠甲下赤红色中衣衣角,一寸寸贴近他的皮肉。曹玉吓得尿了裤子,声声嗷叫荡在空旷幽暗的地牢,融入无数的撕裂哀嚎里,地狱火光在触及人皮肉的一刻,霎时乍起,烧得愈发烈,老狱吏袖手站在一边,谦恭地垂着头,如新更是呆滞着,神色涣散。 曹大斗带着人赶来,绣心才将曹玉撒手丢在地上,她掩在斗篷里,面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从袖口里将锦布抽出来,展在手中,秀气的簪花小楷写着曹大斗及曹玉的几乎全部罪证。她抬起眼皮看了曹大斗一眼,淡淡道:“国朝的地牢自打有了你们父子,真是堪比冥府阴间,阎王老爷的阵势都不及你们半分。” 曹大斗往身后看了眼儿子,曹玉正半身火光在地上不停打滚,有两个人拎了几桶凉水来浇,火灭了,人是活着,但已经残破不堪。 曹大斗的怒意压不住了,寻常时候,叫他拜高他拜得,便是让他将脸皮贴到地上也没什么,这是有低踩着,踩着低的,心里的窝囊也可去了一半。拜高踩低,他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绣心拦了拦两侧的斗篷边,将自己整个人罩在里面,她向边上走了一步,抬头看着矮实的穹顶,道:“王君在庙堂上立着,你父子却在地牢里也做着王,这地字号牢狱还真是个好地方。” 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往绣心身后看了一眼,也不跪了,堂而皇之站起来,笑眯眯道:“郡主娘娘进地牢,就带着这么几个人,也不怕出不去。”说着一招手,招来了几十个狱吏,将整支队伍围了起来。 绣心立在中间笑,她道:“好!今日不是我死在这儿,便是我屠尽这座狱中所有的腌臜货色,为君行刑,为民除害。” 长剑离鞘,绣心双腿离地,飞旋一周就抹了几个狱吏的胸口,玄色的斗篷随着她舞在空中,衣袖脸颊都溅上了血迹。狱吏倒地,绣心落下来,立身于如新身前,剑锋直指曹大斗的喉间。 第七十六章 狱心 曹大斗有些讶异,只因绣心很少在外人跟前出手,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外头端的是个才女之名,论武艺,人人所知的都是绱云郡主。实际上,绣心的武艺比云心还要好些。 曹大斗往后挪了两步,嘴角一勾,又笑眯眯道:“郡主娘娘不会不知道,私杀狱吏也是重罪吧。” 绣心也一笑,道:“刺杀郡主罪加一等,我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了,你当如何?” 曹大斗得意起来,竟还有些威胁之意:“这里每日都有死人,多一具尸体少一具尸体,王君并不介意,这里死的人越多,王君越畅快,实不相瞒,小人执王君密旨执掌这里,王君早料到郡主娘娘会来,告知我卖太后一个面子,让郡主娘娘活着出去,但若是郡主造次,那便算了,毕竟玉家现今的大娘子,也并非君主的亲娘。” 绣心只觉得荒唐,王君的忌惮只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多。 曹大斗端起架子来,脸上泛着潮红的笑意:“郡主娘娘要找的绱云郡主,昨日已经出狱了。” 绣心眉头一皱,持剑的手抖了一抖:“你说什么?!” “回郡主娘娘,绱云郡主是昨日封的芸小妃,亦是昨日侍的寝,今天早上的王君的旨意,已经是一宫正妃了。” 仿若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威力之大,周身遍野无人生还。绣心浑身发抖,如新则早已软瘫在地上。 垂首一边的老狱吏开口了:“郡主只管先回去,不必担心另一位姑娘,现在暂且还无人敢动她。” 绣心听了这话,下意识回头要走,又被一个洋洋得意的声音叫住:“郡主娘娘慢走,吾儿的债来日自会找郡主讨还。” 绣心火大,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身份脸面,她蓦地转身拿手里沾血的剑向曹大斗重重一挥,卸掉了他的搭在身前的左手,啥时间,血流如注,曹大斗痛呼一声,直直跪在她身前,整条甬道充斥鲜血浓重的腥味。 不计后果地做事,真爽。 她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声音清清淡淡,道:“方才的每个字最好都是真的,有一点假,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你。”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就这么一直静默着,古合清同榆次回到古府的墙外,天已经快亮了。榆次把手递给她:“天要亮了。” 她把手递上去,榆次带着她回到房门跟前,竺锦应声开门,身后跟着长孙俶行,他佯装咳嗽,咳了两声,白色的广袖还是背到身后,眼睛盯着檐下挂着的一只八角铃,并不看他们。 古合清苍白的脸上还是泛起了一丝笑意。 “姑娘可算回来了,长孙大人,都着急死了。”竺锦睨了长孙俶行一眼。 竺锦看了看榆次欲言又止的神色,十分机灵,他扯了扯长孙俶行的白衣,道:“长孙哥哥,帮我把姑娘的药端来。”长孙俶行禁不住她抹,意味深长地看了榆次一眼,便转身去厨房。 “我去给姑娘收拾一下床铺,还能睡一会。”竺锦说着又钻进房里,只留下古合清和榆次在原地。 古合清拢拢身上的披风,她不知该说什么。 榆次道:“你若是不愿意...嫁我...待我将你救出来,婚书...我们即刻作废。” 不知怎的,这话听得古合清心里剧烈地泛酸。 “你自由便好,若是接受不了,只当我是还你父母外祖的救命、再生之恩。”他说完了话,手却还停留在古合清的鬓角,轻轻抚着那一缕软发,牵动了鬓边的那朵山茶,恰恰落在榆次手心里,两人都愣了一下。 榆次将花拢在手心,脸上勉强露出一个浅笑,道:“那...那我走了。”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古合清的背影就立在那里,一动未动,像静止了一般,他知自己不能再留,抽开心思,越墙而出。 听见一缕风声袭过,古合清方才回过头来,满脸是泪。 竺锦从侧窗看见黑影已远,立即步出来:“姑娘。” “怎么了?姑娘,怎么了?”竺锦只见古合清站在屋外,遥遥盯着榆次离开的墙头,一动也不动,像个流了一脸泪的木头人,她有点吓着了。 古合清方回过神,她揩掉泪,只说:“我们进去吧,我有些累了。” 竺锦扶她回床上:“这些日子天又有些回寒,我在被子里给姑娘窝了一个草药炉。” 古合清是真的累了,她勉励笑笑,宽衣之后身子触及床榻就想睡下去,竺锦即使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靠枕,扶她坐着,道:“姑娘再等一会会儿,等喝了药再睡。” 古合清摇摇头:“你让我睡吧竺锦。” 竺锦不依:“再熬一会儿。姑娘身体里药力也是在吊着的,不守时服药已是危险,更不再落下一餐了。姑娘掀着眼皮,我陪姑娘说说话。” 古合清苍白地笑了:“我们竺锦如今同姐姐是像了七八分,另两三分是随夫了。” 正说着,长孙俶行便端了药进来,古合清隔着珠帘都嗅到了清苦的药味,长孙俶行身如清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还是背在身后,嘴里漫不经心道:“随姊随夫都好,只要别随了你这虚主子,就万事大吉。” 古合清向着竺锦道:“我都这副样子了,有些人是愈发没有同情心,不知在揶揄谁呢。” 长孙俶行走到床边,把药碗递过来:“我特地熬得苦了些,全喝了,一滴不许剩。” 古合清接过来一饮而尽,将碗空空递回去:“满意了?我如今没力气同你吵,放我好生歇一会儿。” 长孙俶行还是阴阳怪气道:“是该好生睡,再不遵医嘱你就让那榆次守活寡吧。” 古合清忍不了了:“长孙俶行!”声音很低很虚,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语气却很重。 竺锦打圆场,她将长孙俶行往外推:“快出去吧,在这里堵谁的心呢。” 长孙俶行一甩袖子,端着药碗走了,古合清坐在床沿上,想着想着又落下泪来。竺锦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古合清,实在有些着急:“姑娘,长孙大人就是着急......” “无事,你放我睡吧。”古合清道。 竺锦不知该说什么,便退了出去,拉上门。 第七十七章 叩铁栏 古合清躺在榻上,她何时这样弱了,几句话便可叫她落泪,是在丢脸,或许...是因为榆次,或许是见了外祖和阿耶,或许是因为穆谨止,或许是她真的绝望了,她黔驴技穷。拜阿耶的时候,她将一切都说给阿耶,赵佑全死了,宸妼刺杀赵庆义失败和云心一起被关进地牢,她与赵庆义那仅有的血缘情分走到了头,阿娘为了救她病急乱投医要将云心嫁到兴国去,她不想再坚持了,赵庆义一支和他的国只能留一个。 阿耶,你若是听见就给女儿一个答复。 那石井上头的一捧雪便松松落下来,落在她手背上。国没了,百姓还在,天下还在,万家灯火还在,赵氏为王否,不重要了。 外头闹起来,原是外面的小翠同吉红抢主子赐下去的褥子,争吵不休,最后动起手,两人给外院的嬷嬷扭着送到内院来。 竺锦被外头的声响的惊动了,她命人打开大院门,带着两个小厮出去。 “这是做什么?”竺锦的声音柔柔的,外院的嬷嬷们都敬她是主子,又喜欢她的好脾气,什么事情都愿意同她多说两句。 “回竺锦姑娘,这两个丫头抢被褥打起来了,您给瞅瞅,这鼻子那眼睛全紫了,闹得外头院子里生霉烟,就怕扰了主子,这才抓进来,请主子发落。” 竺锦步下台阶细细一看,道:“如此,有劳嬷嬷了,公主殿下身子不好,嬷嬷照着府里的旧例处置了吧。” “是。”两个嬷嬷齐齐道,便要扭着人推下去,那其中一个丫头却扭过头来盯着她,眼中闪着哀求的泪光,竺锦似又想起什么,她开口道,“往常这样的旧例是如何发落的。” 嬷嬷赶忙道:“外院的丫头斗殴,往日都是捆了发卖的。” 竺锦眼睫抖了一抖,她抬眼看了那两个丫头一眼,道:“你两个,原是哪里人?来了多久?” 小翠道:“女婢小翠,文江乌程人氏,进府里三年了。” “你呢?” 吉红道:“女婢吉红,江湖上的人,进府里也是三年。” “江湖上的人,家中受哪方武派管辖。” 吉红抽抽嗒嗒道:“紫杉堂。” 竺锦捏着帕子的手一紧,道:“这样吧,嬷嬷,去账房看看这些年,她们各领了多少俸禄,多少赏赐,折半收回,烧了奴籍,送回原籍去吧。” “若是拿不出来银钱就算了,欠下找我来补,就当是给殿下和云心姐姐积些德了。” 小翠吉红当即跪下谢古合清和云心的恩,竺锦颔首,然后便转身回了里院,让人又将大门关上了。 却不知小翠和吉红仍在院外向内望了望,两人对视一眼,而后被嬷嬷拉走。 “怎么了?”长孙俶行问道。 竺锦摇摇头:“外头两个小丫头抢东西闹起来,嬷嬷找姑娘发落。” “你怎么处理的?” “我自然是说姑娘身子不好,不便出面,只不过那两个小丫头看着也是年纪小,心里软,便放他们回了原籍,折了这些年一般的银钱,也烧了奴籍。” 长孙俶行皱眉:“查明白是什么人了吗?这个节骨眼上闹事,可不正常。” 竺锦怔了一下:“没有。” 长孙俶行急得往外走,却被竺锦伸手拉住了。 “别查了,让她们走吧。”竺锦的声音软软的。 “不成。”长孙俶行回答得很生硬,“这个时候出事情很可疑。” 竺锦向着他背影道:“那又怎么样呢?如若真的是什么眼线,她们完全不需要为发卖而感到恐惧,就算是,王君也完全不会在乎这两条命,无论我们怎么处置,最后人都会到宫里,等没有了价值,还是会死,除非我们动手,可是人少了两个,王君不可能发现不了,还不如给她们活路,让她们逃。” “虽然我一开始确实不够谨慎,我听说其中一个姑娘是江湖上紫杉堂下的人,便想着给姑娘和云心姐姐积点德的。” “长孙哥哥,我也是那种看着小,什么都不懂的拖油瓶,这些天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能够保护自己,不偷看,不被王君拿住,那是不是如今就不一样了。”她眼睛里兜着一圈泪水,湿漉漉看着长孙俶行,过了一会儿又低头喃喃道,“是会不一样罢。” “竺锦。”长孙俶行严肃道,“不许你这么说,你姐姐你姑娘疼你,从来没将你当作拖累,你不能作茧自缚。” 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牙齿死死咬住嫣红的下唇,竺锦的整张脸涨得通红,她忍着哭声,长孙俶行看在眼里却更为揪心。他不再争辩了,只是无声地把竺锦轻轻带进怀里,宽厚的手掌附在她瘦小的脊背上安抚性地拍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全是阴差阳错,一步步走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念,一念起一念灭,一念救赎一念,他们都在相互拯救。 竺锦在他怀中渐渐蜷缩成一只小猫,抽泣声放大,最终变成嚎啕大哭。古合清醒了,她穿着单薄的中衣从榻上坐起身,听着竺锦的哭声,扭头静静地看向窗外,窗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大开的,外头的雪都消融了,傍晚时分竟有了几缕柔光,透亮透亮地落在院子里,叫她想起古书里头说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这光像是有灵的。她这一觉睡了将近一整个白日将那些冰冷的雪落时分都避过去了,如此,也很好啊。 古合清静静坐着没有作声,竺锦的哭泣声也终于小下去,听不见了。这时,内院的大门门闩一响,一个黑色的影子匆匆进来,推门而入之间,带来了一叶寒气。 竺锦刚将晚膳的几道素食摆好。 “姑娘呢?长孙大人去哪里了?”绣心一面解开身上的披风,语气里是一种说不清的焦灼。 竺锦压低声音:“长孙大人在药寮熬药,姑娘还在......” 未等竺锦说完,古合清便已翻身下床,只身着白色绢布的里衣就走了出去:“回来了。” 绣心看着她,忽而无尽的委屈漫上心头:“姑娘......” “见到云心了吗?你是知道我的,我不用她替。”古合清将绣心拉过来,替她暖着手。 绣心含泪将话咽了回去,她回头问竺锦:“长孙大人什么时候到。” “这会儿子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第七十八章 叩铁栏 绣心点点头,走进里屋给古合清拿了件披风严严实实裹上,强颜欢笑道:“先用晚膳,姑娘身子最要紧。” 三人坐下,如往常一样用膳,不多时,长孙俶行便端着药炉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屋内的三人笑道:“今儿个人是全乎些了。” 古合清笑笑,放下碗筷,接过汤药,她一向吃不下多少东西,平日里又贪食点心,上桌夹几筷子不过是为着能按时服药罢了。 待古合清喝完了药,屋内又多了个不速之客,日常飞檐走壁勇闯府邸的榆次也在这处小院子里落了地,他进了屋,立几人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尴尬笑了几声。 绣心也放了筷子,她今日自然是食不下咽,她道:“姑娘,我回来之前自作主张差了人去请榆次将军,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她站起来,努力压着嗓子里的哭腔,含泪道:“姑娘,长孙大人,榆将军......裘磐全将军的独女裘纭纨已于前日受王君密旨被封为芸小妃,昨日进妃位,已是沧弦宫一宫主位芸妃娘娘了,也是前日侍寝的,我....君后娘娘替我查了,一切无误,没有意外的话,现在旨意已经到裘将军府里了。” 五雷轰顶。 古合清懵了好半晌,一手扶着那一张团圆桌子,双目失神。骨头里的刺痛在慢慢爬遍整具躯体,最终密密麻麻揪着一颗心脏撕扯,古合清扶住桌沿的指节发白,说不清是身上的痛楚还是心里的伤痛,她面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痛得连五官都在抽动。 “阿合...”榆次展在长孙俶行身边,被他推了一把,长孙俶行急急抓住古合清的手,“你哭出来,快,哭出来。” 古合清白着一张脸,手按着心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她的手往后抓,榆次知道她是在找他,于是上前拉住她的手:“你说。” 古合清眼中含着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他的手,嘴里喘几口气,一滴眼泪在低头间落下来。榆次还是没忍住,将她揽进怀里,用厚厚的披风将她整个裹起来,浓郁的白檀香袭来,钻进古合清的鼻腔,她终于从窒息中挣扎出来,揪着榆次的衣襟,埋头在他怀里,轻轻发抖,试着发声。 嗯嗯啊啊的声音让人心痛,榆次垂头看她,只一眼,竟也心痛到泪流满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柔声道:“不必说,我都知道。”他从腰间解下一只织金镂花的装香片的荷包,递给在一旁垂泪的绣心,“把香片丢进炉子里。” 香炉里升起一抹温润白檀香。而后,便听见榆次淡淡地道了一句:“夺妻之仇,我会替宸妼向他千百倍讨还。” 古合清埋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榆次在古府住了些日子,过度的伤痛让古合清暂时失语,所幸八九个时辰后就恢复了一些,只是声音喑哑,发声还是一声有一声无的。天终于暖起来了,外头的杏花过了时节却全灭了,秃秃的枝桠子上新绿冒头。古合清累了就靠在榆次身上睡,她夜里见过外祖和安淮峙一回,都是三更来,待过四更,四更末走。外祖给她的嗓子留了方子,安淮峙则是见了她就跪在地上落泪,连带着虎威也呜呜哭,两个三大五粗的壮汉可怜兮兮的,见着她这副病秧子的模样,差点没和天上的祖宗较劲。 穆谨止死后,安淮峙的妻儿早已被榆次送去了翊国避难,古合清提出让他去翊国与妻儿团聚,安淮峙见她坚持便也答应了。 古合清疲累地靠在榆次身上,费力道:“将军保重,来日还有需要将军出力的地方。” 安淮峙知她心意落定,硬是给她多叩了几个头。 他们一走,古合清又倚在榆次身上闭了眼睛,她实在是累,大悲耗了她太多精气,她身子似乎更差了。 “困了?”榆次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 “嗯。” 榆次便将她放下来,枕在玉枕上:“睡吧,我在呢。” 她就那样沉沉睡过去。 云心在宫里水米不进,赵庆义许是对她有几分认真,竟真的着急,派人将裘夫人接进宫里陪伴云心,甚至去信几封想邀紫杉堂堂主进京,都被驳回了。江湖本就自成一派,老堂主真的做到了对琮京之事不闻不问,他守着紫杉堂的百姓,含泪割舍了云心。 但他还是来信古府,那是一天夜里,吉红送进来的,她出逃之时被江湖门派不面舟所救,送回到紫杉堂下,逃离了君王的魔爪,感念竺锦的恩德,她在紫杉堂领了命再赴琮京,最终将信交到了竺锦手里。古合清做主想留她,但她却婉拒了,次日琮京城西的布告栏上多了一纸诉状,状告当今君主,强掳民女,贪恋美色,厌弃之后,赶尽杀绝。而吉红,死在了布告栏边。 长孙俶行和榆次怕古合清再受刺激,没敢让她知道此事,暗地里花了些银子将她葬了。待到事情传到赵庆义处,早已查无可查,人是因为在古府闹事后撵出去的,逃回了江湖,后染了病,又给帮派撵出来,最终含恨写下状纸死在路牙子上。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破绽。吉红丢掉一条命,赵庆义惹了一身腥。 民怨沸腾,言官七嘴八舌上书,就连军中都起了唾沫星子,街头小巷都在隐晦说着昏庸君王。 榆次在身侧的日子,古合清恢复得很好,她病中几次派人去探望云心,都被赵庆义以各种理由堵了回来,赵庆义看云心看的很严,除了母亲,没有留任何一个她以往熟悉的人在她身边。 古合清急得发抖,不过好在后来听闻她吃饭了,喝水了,也会出现在花园,才堪堪放了些心。宸妼还是关在地牢,芸妃尚在,没人敢拿她怎么样,只是听说狱吏一味地在她的饭食里掺蒙汗药,为了防止她闹事,她日夜都在睡,脑子也日渐不清楚了。 古合清知道,这些消息都是赵庆义故意透露给她的,来敲打她或者说,来恶心她的。 宫里和古府的水火之势日趋明显,不过这一回赵庆义和古合清都没打算遮着掩着。 绣心给古合清喂汤,榆次坐在她榻边念紫杉堂来的信件。 殿下: 长信难言,吾愿泣血为封。 昨夜云儿入梦求救,央吾许她归家,然,吾以紫杉百姓为由,没有应她。她幼时在江湖山水间,是吾的命,她长成了,在庙堂朝府里,是滔天富贵,盛宠荣冠博弈的白子,日夜轮回,阴阳有道。吾早知她并非走在康庄之路上,却不曾想如今,是叫她走炼狱,渡苦海。 若佛渡她,吾有何求?然,她怕是活不到那一日。 殿下,求你救一救她,替吾,替她父亲母亲,救救她。 榆次念完,将信纸叠好,收回到信封里:“没有落款,是以个人名义送来的。” 第八十二章 掣云 古合清眼里蓄满了泪,她看着云心:“云心!我只问一句,你可还有当初踏灭狱火也要挣一片生天的傲气,你若有就不要阻拦我。” 云心挣脱赵庆义的手,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磕头,满脸都是泪:“云心愿意追随姑娘,愿意。” 古合清笑了一声,又看着赵庆义,赵庆义愣在原地,显然是被震住了。 “我儿时就随我父去过战场,着眼之处,尽是鲜血和杀戮,白骨和头颅,我是这样长大的。赵庆义,你当真觉得你配做我父,配做一国君王吗?真可笑,你连战场都没有亲自上过。” “我父忠义,但我实在不是什么仁慈之人。这些年,我奉父命替你守江山,我也守够了。谈吧,我同你做最后一桩生意。” 她拿剑指着赵庆义。外头变天了,雷声裹在灰云里滚滚而来,雨砸在地上,狂风吹进金殿,猎猎吹起古合清带血的衣袖,殿内昏暗,古合清站在仅剩的一点点天光里,瘦削却直挺挺的像一棵苍松。 赵庆义直勾勾盯着殿下的人,转而一笑,他故作轻松,开门见山问道:“你要什么?” 古合清浑身透着邪气,她一歪头,红唇勾起来,锋利得像一把夺命的弯刀:“别的我不感兴趣,我就要云妃和这个孩子。” 赵庆义掌心摩挲着龙椅的金扶手,他道:“你可不要为难寡君呀。” 古合清秀眉上挑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眼睛里蓄着寒气:“你不信?这满殿的百姓我都留在你手里,你只管查,查出来就杀,当然,查不出来也可以杀,我只带走这个孩子,难道还不划算?” “虔安啊,你要带走孩子寡君不管,可云妃你不能带走。”赵庆义装出一副好商好量的样子。 古合清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声音正常:“云心是我的人,今天就算是将这琮宫屠干净了,我也会把她带出去。” 话音落下,赵庆义笑了一声:“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虔安,琮宫里里外外三层全是兵士,兵权在寡君手里,你不会真的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荡平这里吧?” “我不在乎。只要能杀了你,就都是一样的。”古合清超乎异常的冷静。 “这样吧,让云妃自己选。”赵庆义笑眯眯地看着身边的云心,“云妃,只要你留在寡君身边,寡君保准入画在地牢好好的。” 身后的阴风又吹进来,裹着细如暗雾的冷雨,纷扬扬轻飘飘绕在古合清周身,冷湿的水汽扑在冷剑的光刃上,撞进残留的血珠里,殷红的滴血滑过剑身,自剑锋剥落。 古合清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她空旷的声音响起,荡过整座大殿,锐似破晓:“你当真以为那座地牢困得住宸妼?” 乌云蔽日,目视漆黑,长风过金殿,万物?静,雷电乍起,劈到殿前的红砖上,殿内亮了一瞬,古合清手里的剑脱了手,剑风过赵庆义左耳,扎在墙上,赵庆义的左脸上霎时沾上带着腥气的液体。待乌云散去,赵庆义抬手摸了一把左脸,是尚热的鲜血,他一偏头便见那剑上扎着个人,正是那假道人释元,一柄剑直直穿透他胸口,剑法极巧。 赵庆义惊了一跳,由内侍扶着跌撞起身,满面惊恐,他磕绊着才走了下来。 古合清讥讽一笑:“就这一点胆子?方才君耶不还很嚣张吗?” 她低头拿开蔽在余桑双眼上的手,从袖口里抽出一柄小刃给余桑:“余桑,死人是最不可怕的,去上头那个姐姐那。” 余桑浑身在抖,巨大的惊恐已经引发了惊厥,古合清的手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他在发烧,这生死关头犹如熔炉炼金,扛过去就是不世之材。余桑不负她望,自拿了那小刃撞了胆子往堂上走。 赵庆义惊恐交加,古合清负手上前一步,摆摆脑袋轻蔑地看着他:“别害怕,君耶,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个假道士,接下来的,才是好戏。” 赵庆义看向古合清的眼神变了,由冷蔑变成恐惧和愤怒,古合清占了上风,她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您不是还有枭使军吗?”她说着转身走到几个枭使军身边,“要动手吗?杀了我?” 几十个铁甲士立在那里,低着头,无一人敢动。古合清看了他们,冷哼一声:“我大琮必亡。” 赵庆义暴躁起来,他冒着冷汗大叫:“给寡君杀了她,愣着干什么?!傻呀!” “来人!来人!”外头又应声进来一些枭使军,但仍旧无人敢动,只是警惕地将一干人等围在大殿中心。枭使军面面相觑,头更低了,堂堂天子护卫,竟懦弱到这样的程度,可见琮国强弩之末,实在朝中无人了。 古合清随手又抽了一柄剑:“他们当然不敢,我的人,是杀过陈疆的。”枭使军也是分品级的,在内时分四番,着四色胡衣,赤、青、玄、紫,以玄为尊,色愈深愈是王命心腹,外派执行任务时则一色玄衣,武力高强者才可能做成一队首领,一队十九人,自是选了再选的。 赵庆义猛地抬头:“安淮峙......” “不错,安淮峙的那个白衣手下,是我的人,陈疆就是死在她刀下的。“绣心初始也不知那就是枭使军的前首领陈疆,枭使军没有身份,名字也从不公布,这些都是穆谨止留下来的信息,他曾是枭使军的总领。 赵庆义发疯叫着人,枭使军一批一批涌进殿来,局势却朝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向发展。 十九个紫衣士兵涌入,却齐齐向古合清跪下,首领言道:“臣等为穆相遗部,原奉主之命效死公主马前。”另有十九个赤衣士兵跪下道:“臣等救驾来迟。” 是穆谨止和榆次的人,古合清微一愣神,她曾亲眼目睹榆次在枭使军中藏有暗卫,也寄希望于这支军队,却没有想到穆谨止还为她留了退路,穆谨止为她,可谓面面俱到,无一不周全,她心里一抖,想起穆谨止又是鼻中一酸。 她冷着脸转过半个身子,拿余光瞟了赵庆义一眼,对枭使军吩咐道:“把琮政殿围起来,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谁敢走我杀谁,死法同上,说到做到。” 第七十九章 居糖 古合清坐在那里,眼角落下一滴泪,被她伸手迅速揩掉了。云心是她心里永远的痛,但她无能为力,芸妃的册立仪式甚至刻意避过了君后,她现在连食物和衣裳都送不进去,更别说把人从宫里捞出来。 抹掉眼泪,古合清道:“替我回一封信吧,带上你的姓名身份,堂主通达世情,会明白的。” “好。”榆次道。 待绣心收拾了药碗出去,榆次已将信拟好了,他将信纸展给古合清看,古合清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榆次便拾掇了一下,打算出门去送信,却被古合清叫住:“你去哪儿?” 榆次柔声道:“去送信。” “让绣心去就好,我心里放心不下,打算让绣心带着竺锦去江湖上住些日子,她们不在,我也算是少了些忧虑。”她着急了,赤着脚下榻。她有些依赖榆次,云心的事也让她受了惊,她现在尤其紧张身边的人。 “我不走远。”榆次将她带回床上,“地上还凉着,别这么糟蹋身体。我将信送到我们的庄子上,多是些走马帮子,药铺商户,平日里就走南闯北的,去哪里都比较稳妥,又都是许成渊的死士,交给他们送得快也安心。你既许我带上身份,那我便使些巧力。” “你几时回来?”古合清忙不迭问道。 “左右不过两三日。” 古合清放开了手:“好。” 榆次笑着替她理一理额角的碎发:“等我回来。”说完,他转身掀起珠帘向外走,身后却紧跟着贴上来一副软软的身子骨,带着一缕清苦的药香,一双纤细的手绕过他的臂弯,紧紧扣在他身前。 榆次轻轻地笑了,他转过身:“终于肯承认了?” 古合清像个听训的孩子一般低着头:“你给我三年。” 榆次愣了一下:“什么三年。” “我跟你回翊国。”古合清低头看鞋尖上的一朵并蒂莲,那是她这些日子一针一线绣好的,她想好了,绣完这朵并蒂莲,就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对榆次说,可此时一出口却成了,“我嫁给你。” 更加直接了。 前言不搭后语,没头没脑的,榆次心里却是一亮堂,狂乱的欣喜和极尽的温柔一齐漫上来,与此同时,所有的笑却都收敛了,只留下了眉梢眼角,从呼吸和指尖倾泻而出的温柔。 他缓缓抬起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才触到古合清额角的发。发丝绕在指尖,指尖发麻,好像触电一样,有一种不实之感。 “榆次。”古合清注意到他不明的神色,伸手拉住他的手,“头发有什么好玩的,都乱了。” 榆次收回手勉强回过神。 “我定的三年之期,是因为穆谨止,我想以妻礼,为他守三年孝,算是还他的恩。我希望他来世,投身一个富庶幸福的人家,人丁兴旺,和谐绵延,不要再遇见我了。”对着榆次那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古合清心里的柔情有些收不住,她别开了眼,“你答应吗?” “答应,都答应。”榆次道。 话说开了,古合清很高兴,她伸手揽榆次的腰,仰头对他笑:“缓过来了吗,榆大将军,该走了!” 榆次有点舍不得:“等我回来。” “行。”古合清答得很爽快,“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好好养病。”榆次得了管她的资格,即刻运用到极致。他念念叨叨地嘱咐,把古合清都嘱咐烦了,推着他往外走,恰好碰上端了药碗进来的长孙俶行。 一段时间的相处,让这榆次和长孙俶行之间的隔膜也消失了不少。 “榆将军!”长孙俶行喊了一声,“幸好还没走。” “来,药碗给你,看着她喝完再走。”长孙俶行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榆次手里头,脚底跟抹了油似的,转身就溜,“这么些年这祖宗我是伺候够了。” “哎!长孙大人.....”榆次好不容易把碗端稳了,“这....” 榆次转回身,就看见古合清满眼忧愁地看着他:“不是刚喝下去一碗吗?这药是无穷无尽了?” “这副是昨日新加的,长孙兄说是你虚耗过甚,等寒症好些再加上来的。”榆次道,“坐下,我看着你喝了再走。” 古合清只好端起药碗,不情不愿凑到嘴边,一股浓重的味道撞进她鼻腔,令她登时丢下碗,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淮山药!” 榆次端起那剩下的半碗汤药,初看不觉得,这仔细再一眼,便觉得这味汤十分粘稠,确实不像是寻常的草药汁。 榆次笑起来:“我说呢,长孙大人方才那一套惊慌的操作,原来是心虚了,敢把淮山药送到你嘴边的,也就他一个。” 古合清离着这碗淮山药足足五米远,但还是不可抑制地皱起了整张脸,她面上一向云淡风轻,极少有什么东西可以引起她如此强烈的反应,淮山药就是其一,她真的.....真的很讨厌淮山药。 “我不吃那个。”古合清好不容易恢复“殿下”的稳重。 但淮山药确实是滋补人体阳气极好的食物,食补总比药医好,是药便有三分毒,何况古合清平日里就一直一日三顿汤药不停,能够食补就不用药,长孙俶行是用心良苦的,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这碗淮山药,倒不如让榆次试试。 榆次思忖了一会儿,将药碗放到了离古合清最远的书案上,才上前牵过古合清,像问个孩子般问她:“为什么讨厌吃淮山药?” “因为难吃。”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再强调了一遍,“真的很难吃。” 榆次很有耐心:“怎么个难吃法?” 古合清细细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道:“很黏糊,很...涩,腻在嘴里,时不时还刺舌头。” “不讨厌它的气味?” 古合清道:“不讨厌,虽然也并不好闻,可是比起口感,气味什么的已经好太多了。小时候我阿娘还总是逼我吃。” 榆次若有所思点点头,他回书案前拿回那只药碗,另一只手来牵古合清。古合清又下意识往后一躲:“你还得去送信。” 榆次觉得好笑,他道:“不逼你吃,我们去厨房。” “?” 古府的外厨房很大,光是厨子就有七个,再加上些丫头婆子,林林总总二三十号人,是宴请时使用的,古合清带榆次去的内院小厨房,虽比不上外厨的规模,可也不小。古合清让榆次现在外头躲着人,自己进了门。 这一会儿不是饭点,厨房里只有三个婆子,都是古府几十年的老人,见了古合清齐齐行礼:“殿下。” “快起来。”古合清道,“我来温一温这碗药,你们不必管我,都自去别处忙吧。” 几个婆子应声退下,见人走远了,古合清才在门边道:“榆次。” 榆次从屋顶上翻下来:“在。” “你要找什么?”两人站在偌大的厨房里,前后两壁都是柜子。 榆次两手叉腰,深吸一口气,郑重道:“糖。” 第八十章 长风 古合清点点头:“什么糖?” 榆次有点不明所以。 古合清解释道:“这里有很多种糖:红糖,白糖,黄糖,绵白糖,冰晶糖,雪花糖,甘橘糖,糖霜。” 榆次道:“你喜欢什么糖。” 古合清想了想,眯起眼笑:“我最喜欢糖霜。” “有糖霜吗?” 古合清从一层小格子里取出一只瓶子递给榆次:“这个是。” 榆次接过来,倒了一些在药碗里,拿勺子小心翼翼拌了几下,然后舀起一勺,喂到古合清嘴边:“吃一点看看。” 古合清后退:“我不要。” 榆次很耐心地哄道:“相信我,不会那么难吃了。” 古合清被喂了一嘴的淮山药,她皱着眉嚼,嚼着嚼着,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 榆次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样?” “好像...没那么难吃了,但也没比药好吃多少。”她给自己找补。 榆次如释重负地一笑,手里搅拌着那碗淮山药,道:“起码能入口了。”他喂过去第二勺,“今儿个就这么吃了吧,就当是在吃药。” 古合清可怜巴巴地又吃了一勺。 还没咽下去,就听榆次道:“等我这次送信回来,亲自给你做。我保证,今天这一碗难吃的淮山药,你下半辈子都不会再吃到了。” 榆次的气声带着一点点笑意,古合清嚼着满嘴的淮山药抬起头来,眼睛里水灵灵亮晶晶的。 她很喜欢听榆次用平常的声音说“下半辈子”。 “我等你回来。”她眼睛里有光。 榆次拿着汤匙的手又是一抖:“好。” 她那一日送榆次出门时,像一对朝夕相对十数年依然柔情缱绻的夫妻,她答应了他婆婆妈妈的三个要求: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吃药。她那时觉得不甚好笑,嘴上应着“知道啦”,眼神却乱飘,停留在榆次的唇下的小痣上,停在他整洁的衣袖上,停在他高高束起的髻上。如若她知道,那之后他们还会有长长的分别,她一定会记住那双眼睛和那身白檀熏香。她不说爱,可他已如她性命。 黄雀在后。 依稀记得,那一日的光十分晃眼。古合清顶着一头的灿烂,站在前院,前院陆陆续续来人,左右五个随侍排开,最后款步进来的是一个红衣大袍的半老男子,头上是一顶雕鹤金冠,手里持一柄拂尘,紫乌木的拂尘柄,白鬃马雪白的须子。古合清脑子浮现出两个大字“荒唐”。 这道士是赵庆义近些日子以来最为信任的下属释元,日常随侍,寸步不离。 古合清面上笑道:“敢问先生尊号?” 释元对她倒还有几分尊重,道:“贫道尊号释元。” 古合清道:“再者,敢问先生师从何处。” “茅山散人。” 古合清略略一笑:“茅山散人,确实眼光独到。” 这些年,因赵庆义痴迷丹药,琮国五湖四海经年之间多了许多道士,一身粗劣白布衣,一柄拂尘,一席花白胡子,手里一只经幡,揣满怀的黄纸符,四处招摇撞骗,实际上真正的道士确乎不多见了。琮国有名的道山不少,但独独茅山一派十分自由,子弟出山后便与门派再无瓜葛,除了一身学艺,没有别的佐证,是真正的“无为”了。许是因为这个空子,声名在外的茅山散人短短几年之间,多出了不知多少徒儿,约莫几月之后,茅山散人便闭关了,想来也是尘世纷乱,他老人家头疼。 而此刻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妥妥的江湖骗子。说起来古合清倒是与道学也有一段前缘,这位茅山散人,她是见过的,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她也没在外头污了茅山他老人家的英名,那茅山散人确实“眼光独到”,见着她第一眼说她令他颇有眼缘,要领她做入室弟子,后来见了她捏了榆树叶子玩,他要她放了,她玩得尽兴不愿意放,这散人居然生气了,吹胡子瞪眼,而后一甩拂尘说:”汝莫要入空门,空门再不收你。” 真是个古怪老人。 释元自一旁的一柄雕龙木匣中拿出一卷黄锦:“请公主接旨。” 古合清微微颔首,长身玉立。 释元清清嗓子,又道:“请公主接旨。” 古合清还是未动。 一旁的随侍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先生,虔安公主不跪天子,是王君从前就特许的。” 释元眼神一动,有些心虚,道:“释元不知,公主恕罪。” 古合清懒得理他:“宣吧。” “圣旨驾到,如同亲临...”释元捏着声腔慢悠悠的宣。 古合清眉头一皱:“别宣了!”随即道,“王君的圣意,先生不宣,我也知晓,不劳先生了,我随先生进宫。” 释元一副如蒙大赦的样子:“多谢公主体恤。” 古合清将圣旨递给绣心:“收好。”说完,抬头的瞬间,眸光与眸光相接,她深深看了绣心一眼,绣心的眸子一抬而后又镇定地低下头去。 古合清没有回头,她抬步向前,释元和侍从们跟在身后,不多时便上了轿辇。 绣心望着从门前经过的仪仗,神色暗了下去。 君父出手,目的无非是逼古合清和亲,直到她在堂上看见了云心。 午时,赵庆义高坐殿堂,手边是另一张缀满宝珠的椅子,坐着云心,细细的腕露在外边,上头布满红痕,浑身都是丝绸锦缎美玉金银,整个人却没有一丝活气,直到看见她,那胭脂都盖不住的苍白才微微一动,她目光里已全无求救之声,只是隐约燃起一丝火苗。 古合清站在殿中都快把牙咬碎了,忽而掩在宽袖中的拳头一松,她屈膝跪下,算是对君父的示弱。 赵庆义满意地顺着殿上玉阶走下来,两手交叠在身前,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来:“有虔安这一跪,为父值了。” 古合清望一眼金殿上的云心,霎时间所有的傲气都放下了,她开口求道:“云心自幼在我身边教养,我对她放纵了一些,惯得一副耍泼性子,贪吃贪玩打架驯马,没有一丝闺秀的端庄,做不得宫里的娘娘,请君耶恩准我带她回去,好生教导一些日子,再来君耶身边服侍。” 第八十一章 蔽尘 赵庆义叠着手一笑:“虔安多虑了,云儿是个乖顺的,并不顽劣,何况你领回去也教不了她多久了。” 古合清忍着眼里的泪,她自步入殿,统共看了云心三眼,这一眼并一眼击打着她的意志。赵庆义算对了,云心在堂上就是就是一把刀,刀刀剜着古合清的心。 “今日召你入宫,便是有这样一桩喜事要同你商议。兴国二皇子兴平鹜甚是有才,德行高洁,堪堪及冠,如今府内只有两名妾室一名通房。这些年,翊国屡屡来犯,我们也是时候与兴国结为同盟,一道作战了。” “为父欲将国之大任交托给你,咱们两国结为亲家,这西边便坚不可破。”赵庆义装得一副慈眉善目,“你阿娘有些舍不得你,她就你一个女儿,难过也是自然的,我已经叫队伍准备好,一应俱全,我们不惊动她,即刻启程。” 古合清低着头不发一言。 “这个时候忤逆君耶可不好啊。”赵庆义面上的笑意渐渐扭曲,他一挥手,殿外走上来七八个人,手脚都带着镣铐,被枭使军押着,个个布衣素服,浑身脏兮兮的,几个老人身上的衣料已有了一道道宽痕裂口,裂口下是触目惊心的鞭伤,显然是受过刑,这会儿子连走路都不稳,走几步跌到地上,被一边的枭使军踹一脚,又挣扎着站起来。 视线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小孩身上,古合清心头一跳,这是她外祖身边的小童子余桑,那么外祖...她放眼过去,没有...没有外祖,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双腿一软,死死攥紧手心。 队伍终于站定,古合清整理好心绪,她抬起眼,神色平静地看着赵庆义。 赵庆义歪着嘴角笑了一声:“这些人,你可认得吗?” 古合清微微扬起下巴,神色如常道:“余桑,过来。” 人群里瘦瘦小小的小童子“哒哒”跑出来,来到她身边,扯上她的衣裙,小手仍旧紧张地绞着。古合清弯下腰,柔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告诉姐姐,师父呢?”等着赵庆义告知她外祖的去处,不如让这孩子来说。 余桑显然是惊魂未定,支支吾吾,好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寡君来说吧。”赵庆义笑得十分慈爱,走到她身边,“余太医是昨日夜里在地牢伏法地。他是个罪臣,苟且偷生十年,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再活在这世上。至于这个孩子,问了一夜什么都问不出来,要不是想到莘莘可能要心疼,君耶就要动水刑了,幸好莘莘来得早,你来替寡君问。” 身后隐隐的一片抽泣声响起,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恐惧和慌张,是那些堂上的布衣在哭。余桑小手攥着古合清的裙子,抖得更厉害了。古合清心里有数,八九不离十,外祖已不在人世,但她还是抱着侥幸,万一,万一呢?她压下所有的悲伤哀恸,蹲下身,替余桑拭去眼泪,然后笑了笑,软着声音问:“是这样吗?回答姐姐,是或者不是。” 余桑抽噎着,从喉咙里哽出来一个字:“是。” “你看见了?”古合清继续问道。 “嗯。”余桑拿袖子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赵庆义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当作警告。 古合清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身后的其余的七八个人:“他们是谁?” 在古合清的抚慰下,余桑渐渐平静下来:“是师父救济的庄子农户。” 这孩子很乖,也很聪明。 古合清想到这些年,未尽的孝道,心中庆幸,幸好还有余桑留了下来,她顾不得难过,努力笑着问余桑:“知不知道我是谁?” “是...师父的亲人。”余桑道。这样的答案,是古合清没有想到的,外祖将余桑保护很好,什么都没有让他知道。 她又问道:“愿不愿意跟姐姐走?” 与桑迟疑了一下,点了头。 “好。”古合清点头,起身把余桑揽到身后,直视赵庆义,“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师父是做什么的。那些百姓,君耶也亲耳听见了,是一些农户,收了我外祖的接济罢了。” 赵庆义摆着宽袖坐上銮椅,伸手拉过身边云妃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揉捏把玩着,古合清隔着纱幔看见云心眼中绝望的神色,她微微挣动着,但怎么都挣不开。 “哦?”赵庆义并不相信这套说辞。 古合清手里拉着余桑,她对着赵庆义笑出了声。她骨子里的仁善爱民与古壑是一脉相承,可她好歹也流着赵庆义的血,一味逼她,就是激她身体里仅有的那几分邪性。 她换了一张脸,笑得极为灿烂,眼睛里的寒意却几乎可以把人冰冻,眉眼之间的清冷簌簌溢出,爬上四肢百骸,无情冰冷形成屏障,笼罩着她。她冷着一双眼一双手,放开拉着余桑的手,看着赵庆义笑。 “君耶是怕死的吧。您合该知道我疯起来是什么模样,血恶魔名声在外,我杀过多少人您是知道的。穆谨止那个废物,他就是我的一条狗,但有一件事,我要替他澄清,他可是替我背了太多人命债了,那些日子在琮京城外,每一个死人,都是我的手笔。” 赵庆义捉着云心的手微不可觉地抖了一抖。 古合清脸上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我这副身子啊!时好时坏,若是激我,我还是能提动刀的。您说是不是啊,云妃娘娘。” 云心红唇动了几下,眼里的泪簌簌落下来:“姑娘,您别这样,我求您了,别这样对自己,您会死的。” 古合清苦笑:“我早就是个不为求生,只为义死之人了。我往日活着,是有你们,有阿耶的嘱托,如今也没什么活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一旁枭使军的一把刀,握在手里,细腕一转,随手抹了一个枭使军的脖子,血液飞溅,洒在她雪白的衣袖上。 “王君啊,这十数年我没有一天不想念我阿耶,不想念我的哥哥们,如今又多了外祖,你倒是说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今日你我谈不拢,咱们就同归于尽,这殿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不要,姑娘,别这样!!!您别这样,您会没命的!!” 第八十三章 痛白 赵庆义被她看得发慌,他这会儿站定了,回过神来,冷冷哼了一声:“戏台搭得不错,这就是你要唱的戏?未免有些上不了台面。” 古合清淡笑着回敬他:“王君的戏又有哪一出是能见光的?我不着急,王君就该着急了。一桩旧事,给王君缓口气。” “这桩旧事就是庆义二年江南织造镂丝锦辰家一案,辰不枉私吞官银,走私国锦,不敬少君,通敌卖国四罪并处,满门抄斩,想不到这其中还出了纰漏,独独留下辰不枉的媳妇望露,望露瞎了双眼,逃到江湖,在一处花楼为妓,不多时,生下了一个女孩,因花楼不净,自幼做男孩教养。庆义七年,少君年满五岁提出江湖巡游庆生,母馨妃伴驾,望露在少君巡游后不久用一根绝命丝自尽,那女孩从此便不知所终。这段旧事,王君清楚吧。” 赵庆义吸了口气:“你要说什么?” “我见过二十年前在琮政偏殿伺候过的旧人,尽言望露送织镂锦进京后曾在这座金殿的偏殿待过整整一夜,女子嘶鸣,哭声凄惨。三日之后,辰家陷落,名为通敌株连,实则不过是她不愿为妃还用刀重伤了你。” 赵庆义冷冷的看着古合清。 “同年腊月,望露生下孩子,琮史载‘辰家少伯伏罪于多纳’,自大琮到多纳,少说也是五个月的海路,这样推算下来,这个女孩儿不折不扣是王君的骨肉,可叹王君还未知晓,馨妃就已胆颤,唯恐这个男孩会与自己的儿子争夺王位,因此不得不假借生辰巡游急急出手逼死了望露,可这孩子确实实实在在活下来了。她为筌煌所救,收到门下悉心教导,多年后一出世便横扫江湖,人送称号‘出画’。”古合清面上带笑,嘴角弯起,眸光确是冷的,她发冷的眸光之中闪入一个女子,殷红的衣裙,宽刀横在眼前,架在一个宫妃的脖颈上,随时准备一刀毙命——是宸妼和馨妃。 “出画,见过王君。”宸妼冷冰冰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赵庆义僵直地转过身,宸妼竟真的逃出了地牢还挟持了馨妃,那么地牢里定有奸细。 古合清看向宸妼,轻轻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越过宸妼,望见了宸妼之后的云心。一别一旬,被这噩梦焚为灰土的心在这一刻忽然跃出生机,纵使这生机是那样小,却能顷刻扭转她的破败,哪怕是破败,也有一点点修补的理由。 宸妼手中的宽刀往内收了收,馨妃雪白的脖颈上霎时多出一道血痕,很浅,鲜血五分烈艳,五分死窒,不出古合清所料,赵庆义比任何时候都愤怒慌张,他眦目欲裂。 整个大殿都是静的,唯有馨妃期期艾艾的哭声,古合清与宸妼按兵不动,只前后紧盯着赵庆义。 “放开她。”赵庆义咬着牙。 “王君到底还是舍不得,那我来问问王君,既然这个女人这么重要,那么我娘亲呢?你为何非要得到她不可?”宸妼道。 “还有我阿娘。”古合清在宸妼说完话之后,轻轻跟了一句,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是她心里的一根针,越痛便越难问出口。 一霎那,往事如洪流,几乎要漫过古合清的头顶,这些年每一季的杏花,每一碟杏花酥,绣着杏花的鞋帮子、寝衣、幔帐、软枕、被褥、帕子,她儿时第一双虎头鞋,第一个蹴鞠,第一支玉簪子,乃至于穆谨止留下来的满院子杏花......想起穆谨止,她的心便狠狠疼一下,穆谨止种下杏花是因他执念她,她喜欢杏花是因阿娘喜欢,但这些年这份喜欢都被赵庆义狠狠利用了。古合清恨赵庆义是真的,余纤纤爱赵庆义也是真的,余纤纤无数次要她原谅赵庆义,叨叨说起赵庆义的真心:抓周礼准备杏花让她抓取,在后廷种大片杏花只为搏余纤纤一笑,吩咐余纤纤的衣物都特别绣制杏花样子。可这些都不是真的...... 赵庆义反笑起来:“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放了馨妃,我就放你们走。” 古合清和宸妼对视一瞬,眼下她们确乎占了上风,四支枭使军两支归她们所控,剩下两支见她们如见阎王,闻风丧胆,不得不说赵庆义无能,最初穆谨止统管枭使军,枭使军虽不能与江湖高手沙场将军作比,但起码死士忠诚,前仆后继,不怕死。陈疆、穆谨止死后,他接过青、玄两军亲自培养,养了些许日子,竟养成这副鬼样子,也是让古合清万万没有想到的。可枭使军不成气候,并不代表她们绝对安全,宫外还有将门,州县还有守兵,云心和绣心全都出自将门,她们做小辈的捅了篓子一走了之,父辈家族呢?还有她阿娘,总归带不走的,带不走的人很多,这些人全得安顿好。 古合清在心里打着算盘,赵庆义也在谋划,他笑着开口:“怎么了?想到你阿娘了?正好,寡君提点你一下,云妃的娘,玉家全府上下可仰赖着你啊!莘莘啊,你还是顾虑太多!你若要走,不管后头这些人,完全可以走得很漂亮!你就是被古壑那个罪臣教坏了!干大事者,心里装不得这许多东西。” “你有筹码,寡君也有。”赵庆义忽然一扬眉,得意起来。 古合清皱紧眉头,听得赵庆义缓缓说道:“安淮峙的妻女,还在宫里,还有穆谨止的孩子。” 安淮峙的妻儿早已送去了翊国,如今这一对大约是个幌子,但“穆谨止”三个字着实刺痛了她,古合清举起了剑:“人呢?”赵庆义转向她,不再盯着宸妼和馨妃。 眼见着古合清被赵庆义拿捏住了心神,宸妼给了馨妃一个手刀,拖着晕过去的馨妃,三两步上高台,拿发簪开了云心手脚的锁。 古合清的心神被宸妼的举动引得偏了偏,她安定心神有意与赵庆义周旋,拖延时间。 第八十四章 嫣红 “姐姐。”云心白净的手腕上全是红痕淤青,两眼湿漉漉地看着宸妼。 宸妼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抚了抚云心的鬓边垂下来的青丝,女装的云心很好看,除了打手的胡服骑装,方透出女孩子的柔气,眉眼软和,腕骨如玉,确实是名门贵女。宸妼伸手替她拭泪,她便攥着宸妼的手贴在颊边不放。 宸妼竭力安抚云心:“云儿,还记得宫里路吗?” “记得。”云心此刻很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你问什么答什么,声音也糯糯的。 宸妼更心疼了,她将云心头上所有乱七八糟沉重的发饰都拿下来,然后将那支簪子簪上,柔声道:“没有时间了,立刻离开,去少君旧府,榆将军、绣心还有你娘都在那里,会送你们出去。” “那你们呢?我走了,王君定不会放过你和姑娘,我在还能顶一个武力。”云心一边摇头,泪珠随着头的摇摆纷乱落下来。 宸妼勉力笑道:“你觉得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还能做武力吗?满身都是伤。听话,出了宫随你娘回紫杉堂。事不宜迟,赶紧走。我和你姑娘会平安回来的,绣心和榆将军都在,你觉得我们四个人还杀不出一个王宫吗?姐姐可是十几岁就在这里来去自如了。” 云心两眼盯着宸妼,只好点头。她站起来,背起余桑,将古合清给余桑的短刀收入自己袖口,便被一个赤衣枭使军领着往外走。 “云儿,养好身子,江湖见,姐姐带你回姐姐的师父。” “走!” 宸妼的话语很坚决,云心点了点头,待走到门边,她回头看了一眼立在殿中的古合清,便消失在了琮政殿侧门。 云心走后,宸妼终于没了后顾之忧,她把馨妃锁在椅子上,然后着人看管,自己一个箭步上前,宽刀侧身擦过赵庆义腰间,留下一道子血痕。赵庆义吃痛,单膝跪到地上,趁此间隙,宽刀勒在了他的喉间。 “虔安公主到底还是念着父女情的,你这个庸君确乎是养了她那么些年,纵然这些年她病痛缠身,劳国忧民,时常不得安枕,可还是没法对你下手,但我这个女儿就不一样了,你没养过我一天,于我而言,你就是一个仇人!杀母夺妻之仇,将你千刀万剐都难泄我愤!” “宸妼。”古合清的声音和平静,用眼神阻止她。 赵庆义坐在地上却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要内讧了吗?莘莘你终究还是不愿意对阿耶下手啊!” 古合清冷眼看他:“我不杀你,是因为我阿娘,她是真心实意爱你,可是你恐怕不是她说的样子吧。” “王后说寡君什么样子?”赵庆义忽然很有兴趣想要听听。 “她说你对她好,记得她喜欢杏花,记得她怕独自一人,日日都去看她,知道她身子不好,所以将赵佑全记在她名下,许她太后之位,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你,你杀了她的父亲,利用她的爱,实际上心里却还心系着馨妃。” “别开玩笑,你阿娘是王后,那个粗鄙的女人怎么能同她比呢?”赵庆义脸色忽地阴暗下来,歪着嘴角,毫不关心、闲闲地扯出这一句,他坐在地上笑,两袖上有斑驳血迹,脸上也有,完全不像一个君王,十足一个阶下囚。 “那你方才慌什么?”宸妼一阵见血。 “算了。”古合清截住宸妼的话,她能看出来赵庆义对馨妃的事设防很深,短时间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时间不多了,等外头的军队回过神来,她们就出不去了。无论赵庆义对馨妃还有什么感情,他对余纤纤的夫妻情谊却不是假的,虽始于见色起意和利用之便,可这些年余纤纤为他做的一切,足以融化他的心:余纤纤出身高贵,为了赵庆义舍弃了家族,事事以他为先,对他温柔顺意,真心实意。连送她去和亲,赵庆义都怕余纤纤知晓以性命阻拦。 古合清清楚,阿娘她是无论如何带不走的,还是不要撕破脸的好,赵庆义疑心这样重,她知道了这些只会将阿娘置身险境。 “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你,但这并不是对你心软,我是对琮国心软。” “我答应你,我去和亲。”古合清道。 这是赵庆义最乐于见到的,他现在四面楚歌,没了儿子,若不把老四换回来,江山后继无人,他已经爱上了余纤纤,但余纤纤前不久知晓了他和馨妃的旧事,寻死觅活,只有将古合清嫁出去,手里捏着古合清在他国的平安,以此要挟余纤纤,余纤纤才会乖乖待在他身边。赵佑全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琮国兵力不盛,唯有借助兴国的力量。 赵庆义从地上站起来:“很好。” “但我有三个要求,第一,和亲队伍的人必须是我的人,赤、紫两支枭使军随行,作为我的私卫,保护和亲车队安全。” 赵庆义很爽快:“这些叛徒,我留着也没用,准。” “第二,我的身边人跟我走。” 赵庆义瞥了宸妼一眼,道:“准。” “第三,穆谨止的孩子我要带走。” 赵庆义微笑着,没有说话。 “这是我能为这个天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这个天下赵家还能不能守好,与我无关。”古合清把话说完了,她站在那里等赵庆义的答复。 赵庆义道:“我很疑惑,为什么你选择了穆谨止孩子,而非安淮峙的家眷?” 古合清淡声道:“我说过,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入我眼的,该杀的杀,该留的留,我心里有数,穆谨止救过我的命,我理应还他,至于安将军,是我救的他,理应他还我。” 此话一出,赵庆义不再存疑,只瞥了她一眼,昂头道:“准!” “拟旨。”古合清下令。声音利得如冰凌,她有几分桀骜,这一刻就感受到几分发自内心的爽利,她清醒着疯狂,把屠戮和良善一齐抓在手里。 第八十五章 明春 云心带着余桑在赤衣枭使军的护卫下跑到东宫,见到娘亲的那一刻,她终于体力不支将要倒下,被绣心接住,倒在绣心怀里。 动作间她的袖子被掀起一角,斑斑淤青红痕露了出来,绣心将她的袖子摞上去,竟满手臂都是伤,绣心满眼沉痛,正欲去看另一只手,却被勉强睁眼的云心止住动作:“一样的,别看了,改变不了什么,白招你眼泪。” 绣心更加心痛了,她将云心交给段夫人,自己提了剑往外走:“我去杀了那狗王君。” 榆次三步作两步上前拦住了她:“别冲动,绣心,你这一去阿合做的全毁于一旦了,我们先好好送云心和余桑走。” 绣心死死咬住后槽牙,冷静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了榆次一眼,她回到云心身边:“云儿,我们回家了。” 榆次问段夫人:“夫人,紫杉堂接应的人到了吗?” “我与家父约定,鸽哨为号,方才鸽哨三声,此刻已在宫门外了。”段夫人抹去眼泪,提剑起身,回话简洁利落,目光坚定狠辣,此刻她不仅仅是有魄力有能力的紫杉堂大小姐,更是一个以性命保护女儿的母亲。 榆次对段夫人的崇敬油然而生,他本还担心云心境况太惨会刺激到段夫人,不想段夫人却有十分冷静,十分魄力,他点点头道:“如此便好,绣心会送你们出去,直到江湖的人接应上来。” 段夫人和绣心都点了点头。 榆次沉思了一会儿,又道:“还是都走吧,绣心不必回来了,这里有我在能应付。” “那竺锦怎么办.....” 恰在此时,一个赤衣枭使军跑来,在榆次跟前跪下:“见过将军。” “起来回话。” “公主与王君达成三条议定,一要赤、紫枭使军随行,二要将身边人带走,三要带走穆相的孩子。” “旨意下了吗?” “正在拟,旨意一下,即刻启程,任何城中军士不得阻拦。” “好,你回去守着。”榆次颔首,那士兵小跑离开东宫。 绣心皱眉:“身边人,如此含糊不清,竟也成为议定一则。” 榆次道:“站在阿合的角度,议定不清便可多带人。” “可站在狗王君的角度,也可少带人啊!”绣心道。 “阿合知赵庆义没那么容易放手,但她又想尽可能地护好每一个人,她大约是想各凭本事。”榆次沉思一会儿,他下了结论,“这一路恐不太平,云心方才说她是逃出来的,那么她也属于这模棱两可的一部分,所以,云心必须尽快走,等赵庆义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绣心沉吟一会儿也道:“我会全程护送云心和段夫人直到江湖,也请将军替我保护好竺锦。” “你放心吧。”榆次承诺道。 赵庆义发觉云心不见时,冷笑了一下,他看着古合清凉飕飕道:“原来你刻意模糊与我的议定是为了她呀!这样的买卖,我亏大发了。” “你需要替你去龙潭虎穴求兵,换四皇子,这是伤及我性命的大事,我带多带个人走还不行了?何况那本来就是我的人。王君现在受制于我,可不得听我的。”古合清说话轻飘飘的,面上带着冷笑。 “去把旨意宣了。”她将拟好的旨交给赵庆义的大太监,有点了个枭使军,“你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是。” 古合清转过身,淡淡地看着赵庆义,缓缓道:“我最后给你一个忠告,马上就要打仗了,那些肱骨之臣你最好别动。” 她这是在暗示留在琮国的玉氏将门、裘将军还有长孙一门。 “你怎么能保证他们是肱骨之臣?” “因为你只剩下他们了。”古合清咬紧后槽牙。 一个时辰后,旨意遍布天下,同时琮宫也觉察到了不对劲,旨意的传达势必要抵达文苑修饰,王君的大太监哆哆嗦嗦将旨意送进了文苑,消息怎能不泄露? 但这些已经无法威胁到她们了。 为了瞒着君后娘娘,古合清早已登上了和亲的马车,带着她要的人和东西出了琮京城了,只不过这里头有个棘手的人,正是穆谨止的小妾杨素淳,她确实身怀六甲,整个人略显柔弱,面色苍白,显然是未在赵庆义手下得到好的对待。 古合清对她虽有提防,但仍旧关心,特请随身的医官照料,毕竟杨素淳肚子里的确实是穆谨止的遗腹子——那一日穆谨止守着她,杨素淳派人来要过太医。她现在是全然没有了往日与穆家大娘子相争的跋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行至琮京外的山坳,那是个稍适安全之地,古合清喊停队伍稍事休整。她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来到另一驾马车上。马车里的杨素淳欠了欠身,要给她行礼。 “不必多礼。”古合清出言阻止,在她身边的软锦坐下,“我来同你说几句话。” 古合清开诚布公道:“我带你出来,是为了穆谨止和他的孩子,你若是没有他的骨肉,我决计不会救你。你先前在穆府,与穆谨止的诸位夫人妾室相处得都并不融洽,我是知道的,因此你除了跟着我,别无他法,当然,生下孩子,你若想走,我也不留你,只是孩子得留下。” “我愿意跟着公主。”杨素淳急急表忠心。 “那么你且记住,你我如今在一条船上,你既要跟着我,那么,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要守口如瓶,我救了你,于你有恩,你若是不忠,我还是可以杀了你,你若是忠诚,我也会好好待你。”古合清淡淡的说道。 “是,我知道了。”杨素淳哆哆嗦嗦道。 “很好。”古合清道,“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古合清回到自己的车驾便边,刚一掀了车帷钻进去,就被一个人拦腰抱到腿上,紧紧搂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白檀香气、发冠上那块灰蓝色软玉都让她立刻辨认出榆次。 榆次紧紧搂住她,脸埋在她脖颈上呼吸,呼出的气息扫在她皮肤上,痒痒的,她伸手轻轻回抱住榆次:“榆次。” “嗯?”榆次的声音有些糯,带着点鼻音。 “你哭了?”古合清轻轻问道,手在榆次的后背上轻拍了几下。 榆次抬起头看着她,古合清仔细辨认,脸上没有泪痕,只是眼睛湿漉漉的,大约是湿了眼眶:“我没事,总有这一天的,我从十一岁就准备好了。” 榆次直直地盯着她,良久,才开口道:“好。” 第八十六章 日长 古合清揽住他的脖子,看着他又轻轻道:“我一根头发都没少,多亏了你运筹帷幄,救出宸妼,我在殿上算着时辰,就怕你回不来。” 她温温柔柔地瞧了他半晌,忽然腾出一只手摸他鼻骨侧边的那一颗小痣,指尖纤细,冰凉凉地自他鼻骨滑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面上的忧色开始散去,眼底浅浅浮出笑意:“好在这些都结束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你要带我,回我们家。” 古合清的话让榆次心里一颤,他后怕,却又欣喜,如今听到古合清说“我们家”,又分外激动,他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住古合清,又是良久,道了一句:“好。” 古合清笑着去捏他的鼻子:“榆将军傻了?只会一个字一个字说话是不是!” “没有。”榆次道。 “惜字如金啊,你是在效仿长孙俶行?一字不成,就用两个字打发我?”古合清瞪圆眼睛。 说到长孙俶行,榆次有些不满:“他是这样的?他在你面前话可多了。” 古合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阴阳怪气的!哦!原来榆大将军是在学穆谨止啊......” 榆次看了她一眼,一副淡然的样子道:“下来。”说着就要把她从自己膝上抱下来。 古合清坐到他身边的软衾上,看着他一张紧绷着的侧脸,自顾自笑起来,榆次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没忍住偏过头来看她,却是一看着她也笑起来。他几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古合清,不再是那种温温柔柔极有分寸感的笑颜,而是眉眼都在笑,褐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唇红齿白,笑出了两颊浅浅的酒窝,天真烂漫,仿佛所有的过往的乌云都消散了,日子一片晴朗,阳光透亮。 榆次伸手在她的青丝云鬓上揉了一把,宠溺道:“傻笑。” 古合清一扭头,娇娇地“哼”一声,右手从食盒里拿了一块豆糕,用帕子垫着,捏在嘴边吃,一边对榆次强调道:“我这样子笑的时候十分少。” 榆次看着她的吃相,还是小姐做派,但显然已经没有在府里的那般拘谨了,他满眼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微笑着伸手去接她吃散下来落出帕子外的豆糕沫,嘴边应了一声:“嗯。” “嗯?” “要一直这样笑。”榆次解释道,“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古合清就又笑起来,眼睛都笑弯了,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扑到榆次怀里小猫儿似的舒服蜷着:“吃饱了。” 榆次伸手抱住她,搂在臂弯里:“那放心睡一会儿。”古合清倚在他怀里,嗅着他发上衣袖间的白檀香,进入黑甜梦乡。梦间,她扯着榆次的袖子喃喃呓语:“得找个机会......回去探一探......” 榆次低头看着怀中古合清的睡眼,轻声问道:“探什么?” “探......宫里.....安.....家眷。” 她的呓语断断续续,但榆次听懂了,他那日听闻安家家眷之时也在心里存了疑:“知道了。”榆次轻轻应她,古合清攥紧他衣袖的手便松了些,不一会儿脑袋挪了挪,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脸埋进他胸口睡沉了。榆次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贴着她的发,也合上了眼。 车走了好些时日,周遭没有任何异样,古合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车行在山里,春日生艳,漫山遍野的春花青叶,飞禽扑尘,山关之间白日嚣闹,日光柔和温暖,长溪和风穿过山谷,他们距离琮京越来愈远,古合清的心情也愈加放松。 竺锦起初一直闷闷不乐,随古合清离开并非她自己的意愿,而是长孙俶行做的主——这厮将她一个手刀打晕抱上古合清的马车,就自己转身回了长孙府。竺锦怀里揣着封信笺醒过来之时,车队已经行至琮京城外,她浑身酸痛,眼前发昏,一副欲死不活的样子着实把古合清吓着了,拔下发簪就一针扎在了她的虎口上,她坐着,人随马车晃了晃,终究是醒了过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古合清。 古合清不忍地告诉她,长孙俶行并没有随着队伍来。她自然是知道的,长孙俶行绝不可能丢下整个长孙家只陪在她一个人身边,故他们最初约好的是一起留在琮京,可她醒来之时......怎么却在姑娘的和亲车驾上。她确然知道是长孙俶行把她送上马车的,可她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一去,不知重逢何期,若苍天不眷,便是天人永隔。 古合清为喊停队伍,竺锦跳下马车,自车驾跑到队伍尽头,又从队伍尽头跑到另一端尽头,淡青色的衣袂裹在一阵小风里飘舞,她跑得那样快,快到途中被石子绊倒划伤,可她并未知觉,只是急急顺着队伍找,一味地找那袭明净的白衫,可到处都没有,她终于信了,长孙俶行抛下了她,她蹲在满目青色的山坳里哭起来,怀里落出一只信笺。 竺锦拿着信笺回到车驾边时,古合清和宸妼都提剑立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副警惕着准备时刻保护她的模样,像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竺锦忽然谅解了长孙俶行在信里所写:星河迢迢趋安里,我自与卿言别离。 竺锦的性子本就安静胆怯些,心绪不佳让她一路上更加沉闷了,连醒着的时辰都不多。 几日之后她们行到文州下的一个小县城杜丽,队伍停了一日,再启程行至山坳时,竺锦在昏昏欲睡间忽听见宸妼在车驾外招呼她。 “竺锦,车驾若是无聊,何不来我这一同骑马前行。” 竺锦有了些意趣,她扭头问古合清:“姑娘,可以吗?” 古合清笑吟吟道:“当然可以。” 竺锦便下了马车与宸妼同乘一匹马,竺锦骑在马上,看山里春景,只觉得明快,她儿时流落在外,对山坳的印象是漆黑可怖的。 古合清掀了车帘子,对着远处山林里一只芦花鸡道:“把那野货射下来,今日我们小竺锦便可开开荤了。” 宸妼笑着道:“公主殿下眼力好!那就是只芦花鸡。” “难得见着这样的野货,出画姑娘可别放过。”古合清戏谑道。 宸妼笑着解下马鞍上的长弓和剑羽,牵起竺锦的手一同握在长弓上:“那就要看我们竺锦姑娘箭术如何了。”说着弓弦张开,一箭而出,穿过层层林叶,将芦花鸡射杀在地上。 “百步穿杨。”古合清评价道,“好玩儿吗竺锦?” 竺锦此时恢复了往日神采,她点点头,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兴奋:“好玩儿!” “那这一路上,让宸妼教你骑射如何?” 竺锦只有一瞬的沉默,她抿着唇,乖巧笑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