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无故事》 自序 我曾多次辩解:自己写的并不是什么官场小说。官场只是我小说人物活动的场面而已。 写人才是我小说的真义。可是人们指着我的《国画》、《官场春秋》和《没这回事》,偏说我是专写官场的作家。 我便没法抵赖了。于是索性将新出的这本书名冠以官场二字,就叫《官场无故事》。 且不管辞书上对故事二字的权威注解,我却是很小就从祖母那里知道,故事就是大人编造出来哄小孩的。 而官场万象,白云苍狗,妙不可言,并不需要作家有太大的想象力。这于作家的创作,实在是件讨巧的事。 作家纵有天助神佑,也抵不过那么多聪明人的奇思妙想。单以文凭、智商和学问论,如今的官场可谓精英荟革之所。 围绕着权力这根魔杖,官场各色人等都会变得极其智慧,随时可以观赏他们出色的表演。 当然,顶顶出色的表演是不留痕迹的,不是有心人还真看不出。海底风暴雷霆万钧,而海面上往往风平浪静,阳光灿烂。 说来惭愧,我平生只会做一件事:写字。白天写庙堂文章,晚上写小说和别的文字。 中国从来只有庙堂文章才是文章正宗,别的文章都是旁门左道,只配得上 “小”、 “散”、 “随”等很百姓味的字眼,所以就是 “小说”、 “散文”、 “随笔”。于是中国作家们再怎么自命不凡,在有些人眼里,总是 “小”的,是自由 “散”漫的,是可以 “随”便将他们怎么样的。幸好孔圣人作过中国最早的诗歌编辑,诗才不被加上辱没性的前缀,诗也就不失其高贵。 所以中国从秦始皇开始,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位写小说的皇帝,他们写诗。 余生也贱,写不出诗,只喜欢写小说,也写写别的小文章。听说打麻将已经算体育活动了,再也不用担心麻将消磨国人意志了。 但没有人通知我,所有人晚上都得从事这项全民健身运动,所以我白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晚上想写作就写作,想看书就看书,什么也不想干了就独坐窗前凝望天空。 书房西窗,群楼如林,天余一角,有时还可以侥幸望见些星星。一九九九年中秋于长沙韭菜园 无头无尾的故事 一 偶然的一件小事,没想到竟引出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来。 黄之楚本来是不逛成衣市场的,他总觉得那是娘们儿的事。那天鬼使神差,偏偏去转了转,偏偏又碰上了李市长的夫人。市长夫人买衣服差八元钱,正愁没人借,自然找黄之楚借。黄之楚没带钱,正手足无措,却瞥见了另一处摆成衣摊的女邻居,向她借了八元钱给市长夫人。这确实是小事一桩,谁都有可能碰上的。 事就出在这里。也许是贵人多忘事,市长夫人过后几次碰到他,都只是像往常一样微微颔首,丝毫没有还钱的意思。一个市长夫人决不会为了区区八元钱而有失身份,一定是忘记了。黄之楚当然也不便为那八元钱向市长夫人讨债。其实,自己垫上八元还给那女邻居也就行了,就算倒霉遭了扒窃吧。但黄之楚的老婆却是会计出纳兼采购,他只是领工资时那百几十元钱在口袋里热上半天,平时不名一文。他往常都以此开导同事,那油盐酱醋的事让娘们儿管去,乐得自在。今天才觉得多少应有点财政自主权。 因还不出钱,每次碰上那女邻居就只好搭讪赔笑。做邻居虽有三年了,却不曾知道隔壁这家姓甚名谁。黄之楚以往也不屑于同这些暴发户打交道,尤其这女人,描眉抹红的,还常牵着一条黄狗,简真像一个没落贵族,或是一个女嬉皮士。她吹泡泡糖时,总让他联想到避孕套,很恶心。她那男人黑咕隆咚,腰围起码三尺五,时常凶神恶煞的样子,一看便是社会不安定因素。那女人有时似有同黄之楚夫妇打招呼的意思,只是他们有些清高,别人也不好太热乎。如今这黄之楚主动开腔搭话,那女人自然满面春风。黑男子却一直阴着脸,黄之楚见了便不免有些心虚。 既然打招呼就得有个称谓,不然见面就“喂”,也不像话。黄之楚便向老婆肖琳打听隔壁那女人的名字。肖琳立即火了:我早就发现你这几天不正常,坐在家里像只瘟鸡,一见那骚货就眉来眼去,嘻皮笑脸。问她名字干什么?想写情书? 这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左邻右舍正在为塞饱肚子团团转。他们住的是旧式木板房,一家连着一家,中间只隔着一层壁板,连炒菜的锅铲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想必这边的说话声音也能一字不漏地传过去。黄之楚只得压着嗓子叫老娘,轻点、轻点。 晚饭吃得没声没响,没滋没味。儿子柳儿稍晓人事,眼珠子在父母脸上飞来飞去,比平时安静多了。不到十点,一家人便上床睡了。儿子本是独自盖一床被子,今天肖琳有气,就钻进儿子的被窝。 记得新婚之夜干完那事之后,黄之楚咬着肖琳的耳朵说:“今后我若睡别的女人,雷打火烧。”肖琳立即封住了他的嘴,娇嗔道:“什么话不可以讲,偏讲这鬼话!量你也没这胆量!”确实也没这胆量。他一个大学生,堂堂市府办干部,前程似锦。总不能为了那儿分钟的神魂颠倒毁了自己。再说妻也不错,说不上楚楚动人,却也有几分娇媚。按他的理论,老婆不能太漂亮,这样安全系数大些,老婆若是太漂亮,即使本身正派,别的男人也要进行侵略。他相信自己作为一个男士比女人更了解男人。于是他便把老婆长相平平的优越性无限夸张。想调动自己的激情时,他便饱含爱意地琢磨老婆那两条修长的腿。那腿确实漂亮,使老婆显得高挑,尤其从后面看。老婆在本市最气派的宏利商业大厦当会计,也算是管理人员了,收入比黄之楚还高些。 黄之楚觉得老这么僵着也不好,便考虑向老婆解释一下。他知道她的脾气,弄不好一句话又会上火,就反复设计措词,先讲哪一句,后讲哪一句。隔壁那两口子正上劲,女人哎哟哎哟地**,男人呼哧呼哧喘粗气,肖琳猛然转过脸来,骂道:“怎么还不睡着?专门等着听这骚货的味!告诉你吧,那骚货叫曾薇,别人都叫她真味!”黄之楚回了一句:“什么味不味的,你不也听着!”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往常听到这响动,黄之楚总向肖琳做个鬼脸,道:又是唐山大地震了。有时他们本来累了,但在这响动的挑拨下又激动起来。只是不敢太放肆,生怕隔壁听见。黄之楚就想:这也许正是斯文人和粗鲁人的区别,于是更加瞧不起隔壁那对男女,尤其那女人。但黄之楚夫妇每次都不满足,那可是千真万确。有次肖琳说:“真像炒了好菜,饭却做少了。”黄之楚说:“比这还恼火!”肖琳狠狠拧了男人一把,说,“怪谁呢?”黄之楚听了就长吁短叹。当然怪自己,没长进,若能提拔个副主任、主任之类的干干,也可在机关大院住上一套好房子,怎么会流落到这居民区来,同鸡鸣狗盗三教九流打交道。今天两口子闹得不愉快,他更加气愤。最后找到的原因是自己不会拍马,倒不是没能力。于是恨死了那些拍马的。便觉得自己很清高,并决定一辈子守住这清高。还想到了孔子的名言:“芝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身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这样一想,感到自己高尚了许多,甚至激动起来,近乎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床底下老鼠打架的吱吱声却将他神游八极的思维拉回这破败的居室。于是开始想那老鼠们,它们终夜窜来窜去,一刻也不停歇,时时还自相残杀,通常也只是为一只死鸡或一条臭鱼,有时甚至无任何理由也大动干戈,不就是为了活得好些!人又同老鼠何异?妈的,恨别人拍马有什么用?只恨自己中孔老二的毒太深了!这样痛心疾首地自责着,便觉倦了,朦胧睡去。做了个梦,梦见这房子的底层被老鼠钻空了,房子轰然倒塌,自己被瓦砾埋了,怎么叫也没人救。一急,也就醒了,发现自己原来还蒙在被子里。一看表,快到八点了。不见妻儿。他胡乱洗了把脸,口也不想漱,就拿着公文包想出门。这时看见桌上放着个纸条,是老婆留的,用的是商标纸:让你装死睡去,没有饭到隔壁真味家去吃,她正想着你!黄之楚恶恶地把那纸抓做一闭,扔了出去。 二 机关工会分了三十元钱,不知是什么费。黄之楚想:管他是什么费,可以还那邻居的八元钱了。以后照旧不同她搭理,免得和肖琳扯麻纱。 中午回家的路上,便一心想着还钱的事。他想,应落落大方地同她招呼一声,不能叫曾薇,免得人家听后误解,只叫小曾。然后说,你看你看,那八元钱,有时我记起了,见了你又忘记了,我这个人真糊涂。再把钱给她,说声谢谢,马上走开。动作要快,不让老婆看见。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不好处理的细节。他手中的是三**农兵,若等着她找钱,那得站一会儿,很尴尬,老婆看见了又怎么办?若说不要她找钱,她肯定不依,还会将两元钱送到家里来,更麻烦。再说两元钱差不多是半天的工资,一家三口可以吃一餐菜。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先应将钱换零了。 他走到一家商店,彬彬有礼地问营业员:“同志,请帮忙换块钱行吗?” 营业员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本店不承揽人民币换零业务。”那娘们儿还自以为聪明,得意地阴笑。 他蒙受了极大的侮辱,尽量潇洒地甩手走出商店。愤愤地想: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老子是谁!等老子管你的那天再说!忽又想起不应同这种人计较,自己还是革命干部,知识分子,哪能计较得那么多?这些人就那么个层次,愚顽不可救药。这也计较那也计较不把人计较死了?所以又很舒坦了。 但钱还是要换散的。看来只有买点什么东西了。买什么呢?他为家里电采办过几次东西,但每次老婆都说他上当了。所以他觉得每一个商店,每一个摊铺都是一个骗局,也就发誓不再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反正老婆乐意自己买东西。今天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想,还是买包烟算了,就说是下基层时别人送的,自己虽不抽烟,来客时倒也用得上,老婆也就不会说什么。于是他又钻进一家商店,想道,不必那么客气,同这些人讲礼貌简直是自作多情,浪费感情。便大声叫道:“来包烟!” “谁知道你要什么烟?”营业员的表情极不耐烦。 这却难住了黄之楚。他因不抽烟,对烟的牌号、价格一概不知。那烟又放在两米外的货架上,怎么也看不清。见那营业员的表情越来越孤傲,他有些受不了,便硬着头皮摆出阔佬的架势:“来包好的。” “好烟有许多种,谁是你肚里的蛔虫!”又被营业员敬了一句。 黄之楚觉得自己在这花枝招展的泼娘们面前显得越来越笨拙,额上竟冒出汗来。他几乎有点语塞了。 “就选包最好的吧。” 营业员砰地一声摔过一包烟来:“万宝路,六块!” 妈呀,这么贵!他掏出十元钱来,好似出手大方的富翁,肚里却直骂娘。他抓起烟和找回的四元钱仓皇逃出商店。听见那娘们骂道:“神经病!” 黄之楚心想自己刚才的表现一定很可笑,觉得背上汗津津的。 只剩四元零钱怎么去还?还是决定再找个商店买包万宝路,反正到这一步了。他放慢脚步,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钻进一家商店,只见几个营业员凑成一团谈笑风生。一个嚷道:“昨天上晚班的真走运,才上一个多小时就停电了。轮到我晚班总是灯火辉煌。”黄之楚心想:妈的,哪有这么干社会主义的,有了刚才买烟的经验,他心里踏实多了,大大方方地喊: “来包万宝路!” 那位说自己不走运的营业员慢吞吞走过来,递过烟: “五块八!” “怎么五块八?”黄之楚想起刚才是六块钱一包。 “嫌贵到别的地方去。”营业员说着就想收回烟去。 黄之楚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黄之楚将两包万宝路放进公文包,将八元钱整齐叠好,对折起来放进口袋,并试了试能否以最快的速度取出来。 刚才换钱买烟的不快还缠绕在他心头。特别是这鬼物价,乱七八糟。又想那靠漫天要价发达起来的暴发户,颇愤愤然。早春多阴雨,刚才还是灰蒙蒙的,这时突然出了太阳,自己身上的旧西装被照得不堪入目。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寒酸,难怪营业员都看不起。这种感觉似乎还是头一次。往常也时时发现自己的装束早已不合潮流了,但总以为自己还是一个革命干部,怎么能那么讲究?国家还不富裕,初级阶段嘛,还是朴素些好。我也那么赶时髦去,岂不成了二流子了?况自己长得还对得起观众,所以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今天不知为啥,竟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了。 回到家,老婆还没回来,锅台冰凉。早饭不曾吃过,中饭又没着落,刚才又受了气,他气愤地往沙发上一顿。自己一个七尺汉子,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想自己这也克制,那也谨慎,连烟酒都不想去沾,只想做个里里外外都讨人喜欢的人,到头来却是这样!他狠狠地拉开公文包,掏出烟来。抽!抽!抽!管他三七二十一!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他在屋里急急地转了几圈,钻进厨房在蜂窝煤炉上点了烟。烟很冲,煤也呛人,弄得他眼泪水直流。但还是拼命地抽,拼命地咳嗽。屋里立即烟雾弥漫。 这时老婆回来了。黄之楚顿时有点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躺在沙发上抽烟。老婆铁青着脸,瞪了他半天,骂道:“哎呀呀,你还真的像个男子汉了,一本正经地抽烟了。你一个月有多少钱?能养活自己吗?平时不抽烟,今天怎么抽烟了?有心事啦?想那骚货啦?有胆量去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黄之楚腾身飞过一巴掌去,老婆立即倒地,哭得脸盘子五彩斑斓。有人便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黄之楚把门砰地一声带上,朝市府机关走去。 黄之楚整个下午都在想自己和老婆的事。想起老婆的许多好处和可爱之处,觉得她只是心眼小些,其他哪样都好,很体贴人,家务事从不要他沾边,只想让他好好工作。巴望他有个出人头地的一天。哪知自己这么叫人失望。那两包万宝路真的不该买,十一块八角钱,可以买只鸡了。老婆常说头晕,不就是营养不良吗?可她总是舍不得吃,只知道死节约。其实给儿子买点什么吃的,也可以找散十块钱,照样可以说是别人给的,老婆怎么知道?当时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想着买烟。越想越觉得自己理亏,对不起老婆。于是找事请了个假,提前回到家。老婆不在家,哭过之后又上班去了。她单位旷工半天扣五天奖金,她怎么会不上班呢? 老婆领着孩子回来时,黄之楚已把饭菜做好了,端上了桌子。他先是没事似的逗逗儿子,调节一下气氛,再同老婆搭腔。老婆表情冷淡,并不作声,黄之楚只管笑,说算了算了,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你想出气就打我一巴掌。“谁想打你!别脏了我的手!”老婆回一句,忍不住笑了。晚餐气氛还马马虎虎。 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后,儿子睡了。黄之楚便看电视,肖琳坐在他身边打毛线衣。肖琳突然间: “不是我多心,你同小曾这几天怎么有点那个?” “什么那个?不就是打个招呼嘛!”黄之楚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敲得很响。黄之楚忙起身开门。进来的是隔壁那黑汉子,气乎乎地抖着一张纸:“这是你们家谁写的吧?” 黄之楚接过一看,天哪,汗毛都直了。正是肖琳早上写的关于“真味”的条子。肖琳见状心也麻了,只知看着自己的男人。黄之楚镇静一下自己,笑着说: “你老兄看看,我两口子谁写得出这种条子?” 这时曾薇进来了,连拉带骂把自己男人弄回家,边走边嚷: “你这死东西,人家黄主任两口子怎么会呢?只知道乱猜乱叫。” 曾薇送走男人,又赶回来道歉: “你们别见怪,他就是直性子,人可是一个好人。不知谁这么缺德,写了那样的话。我儿子喜欢捡商标纸玩,捡回来让他看见了。一问,儿子说是在你们门口捡的。他就跑来问,我拦都拦不住。他就是头脑简单,不像黄主任,是有学问的人。” 肖琳因曾薇无意间解了自己的围,有些感激,便劝慰了几句。曾薇也借机会表示了不平,说人心比什么都黑,人口比什么毒,我们不就是多赚了几个钱,穿着时兴些,就有人嚼泡子呕血地乱讲! 曾薇走后,黄之楚轻轻警告老婆: “以后别捕风捉影,小心那黑汉子揍扁你!” 肖琳像侥幸躲过了大难,软软地瘫在沙发上。黄之楚见她这样很可怜,不忍心再说她,便开玩笑: “人家肖会计知书达理,怎么会写那下作的条子?” 肖琳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床睡觉时,肖琳问: “你什么时候当主任啦?未必是秘密提拔?你可别在外面吹牛!” 黄之楚道:“谁吹牛?这些人以为在市府机关坐办公室的都是当官的,不是主任就是什么长。” 不管怎样,有人叫主任,黄之楚心里还感到畅快。至少是个好兆头,也还说明这些人没有看轻他。肖琳虽然心头疑云不散,但看那曾薇也是个精细人,自己猜的事毕竟无根据,也稍稍宽下心来。黄之楚也很快就睡着了,一宿无话。 三 第二天晚饭后,黄之楚要去办公室加班。见曾微正牵着狗出去玩,便打了招呼,夸这狗漂亮,然后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把八元钱还了。又正好与曾薇同路,便不得不与她一同走。他原来想从此以后再不搭理她的,但又觉得有点忘恩负义,况这女人也算明白事理,并不是那种市侩小人。至于穿着打扮,那是个人的生活方式问题。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观念也应更新了。于是一路上相互间也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半是寒暄,半是奉承。 却不知肖琳打烂醋缸子。她在厨房洗碗时,隐约听见隔壁曾薇对她男人讲,同小黄去玩一下。她连忙跑到客厅,正看见黄之楚在门外,给曾薇递了个东西,然后有说有笑地一同走了。肖琳禁不住眼泪汪汪,在心里骂道:“这人面兽心的东西,难怪天天晚上加班!那骚货外出同野男人玩怎么还告诉自己男人?恐怕有什么阴谋?” 黄之楚晚上十一点才回家。这时曾薇也刚回来,相互招呼了一声,那黑男人还在放录相,音量开得很大。黄之楚取出锁匙开门,怎么也开不了。拿锁匙就着路灯一照,并没有拿错。又继续开,还是开不了。便以为可能是锁有毛病了。于是敲门,喊琳琳。没有动静。再用力敲门,大声喊琳琳,还是不见响动。是不是串门去了,就在门口站着。这时,门突然开了,黑洞洞的屋里传来老婆的吼叫:“怎么一个人回来,可以带到家里来呀!” 黄之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开了灯,见肖琳眼皮红肿,像刚哭过,便诧异地问: “今天又怎么啦?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我当然有毛病,没有毛病你怎么会到外面去玩女人!”肖琳叫着。 黄之楚急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嘣出一句:“谁玩女人?你别血口喷人!” 黄之楚知道隔壁录相声音大,听不见这吼声,也喊得雷霆万钧。 肖琳冷冷一笑,说:“别以为世界上的人就你最聪明,做了事别人会不知道。你反正会写,写情书是小菜一碟,一天十封都写得出。谁知道你在单位是个什么形象,只怕是个色鬼!难怪提拔来提拔去都轮不上你。也有那种混帐夫妇,还以为你了不起,两口子串通了来勾引你……” 肖琳骂起来像放鞭炮,黄之楚一句也听不明白。他最先只想从她的骂话里听出误会在什么地方,哪知她越骂越离谱,竟骂到提拔不提拔的事上来,太伤他的自尊心了。他心想自己当个二十四级干部,还经常加班加点,连老婆都瞧不起,顿时火上心头,重重扇去一个耳光。肖琳颠了几步,倒了,恰又碰倒了开水瓶,砸得粉碎。开水烫得肖琳尖叫起来。黄之楚见出了事,连忙上去扶。 曾薇夫妇闻声过来了,问:“怎么了,怎么了?” 肖琳见来了人,也不便再骂,只管哭。 黄之楚掩饰道:“我刚加班回来,她忙着给我做夜宵一不料碰倒开水瓶烫了手。” 那黑汉子忙问,烫得重不重,重的话快去医院,不然就用鸡蛋清涂一下。黄之楚把肖琳扶到床上躺下,忙去找鸡蛋,找了半天没找着。那黑男人说声莫忙莫忙,跑到自己家取了两个鸡蛋来。 涂上蛋清后,曾薇说:“黄主任,好好侍奉小肖,女人嘛,就是娇些。”又对自己男人说:“取包方便面来给黄主任宵夜。自己就别弄了。” 黄之楚连忙摇手,说:“不麻烦,不麻烦,现在也没胃口了。” 那黑男人却已三步并作两步取来了,说:“别分心,都是邻居。” 曾薇夫妇走后,黄之楚凑到老婆面前问:“痛不痛?” 肖琳扭一下身子,轻轻嚷道:“我才不会娇!” 黄之楚知道这话是对着曾薇来说的,就说:“你别疑神疑鬼。” 肖琳说:“谁疑神疑鬼?不看见她多体贴你,生怕你累了,还送来夜宵。世上也有那种甘戴绿帽子的男人!” 黄之楚压着喉咙叫道:“你有没有个了断?按你的逻辑,那黑鬼给你取鸡蛋那么真心,你同他也那个?” 肖琳立刻提高了嗓门:“你有什么把柄?我可是看见你们了。你加个什么鬼班,明明看见你递封信给她还不承认?” 这时,隔壁电视录相放完了,四周鸦雀无声。黄之楚夫妇不便再吵,背靠背睡下了。黄之楚满心不快,只想做个梦,梦见曾薇,却没有。 四 次日醒来,见老婆早已起床,正在准备午饭,猛然想起昨晚临睡时的念头,觉得对不起老婆,也对不起曾薇。于是庆幸:幸好没有梦见和曾薇做那种事。 今天是星期天,黄之梦休息,肖琳也轮休了。 黄之楚不想继续昨天的争吵,打算用这难得碰到一起的休息日缓和一下夫妻关系。 吃过早饭,黄之楚提出到公园玩玩,儿子也有几个星期天不曾到外面去玩了。肖琳却坐着不动,问:“怎么?你想蒙混过关?昨天的事你不打算解释了?” 黄之楚低声道:“何必又来纠缠,让别人听见怎么好?”说着,便用手指指隔壁。肖琳说:“放心,人家早摆摊子发财去了。听见了又怎么样?” 无可奈何,黄之楚只好如实讲出借钱、工会发钱、买烟、还钱等事来。这本来可以了结的,谁料想却更加麻烦了。你黄之楚心里没有鬼,何必同曾薇那么鬼鬼祟祟?她还亲口跟自己男人说,同小黄去玩玩,我可是看见了的。那市长夫人谁不知道,四十多岁的人了,穿得那么花哨,她还没有生过小孩哩!你同她用钱那么随便,还与不还都不在乎,谁知道你俩是什么关系?你黄之楚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同娘儿们一样存私房钱?你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吃穿家里都是现成的,这私房钱用来做什么?既然是光明正大,又何必瞒着我? “十万个为什么”问得黄之楚睁不开眼,红着脸,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骂到最后,肖琳冷笑了,说:“算你有本事,走投无路了,倒想牵着女人的裤带往上爬!” 看来一切解释都无济于事了。若是别的误会还可以找人对证,偏偏又是这种事!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两口子都不搭理,吃饭归吃饭,睡觉归睡觉。隔壁有响动时,肖琳就骂骚货,黄之楚就蒙着头。 日子就这么过也相安无事,只是晚上艰苦些。但黄之楚仍然不安。他担心肖琳那张嘴会在外面乱扇,那些没来由的事儿张扬出去,自己彻底完了。中国这鬼地方,你当干部的若是犯了别的错误还可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若说是男女关系,那便是道德品质败坏了。他想到这点便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似乎自己真有那事了。便常留心同事们的脸色,特别注意市长的表情。 一天上班时,有人叫黄之楚到市长办公室去一下,又没说有什么事。市长单独召见黄之楚可是头一次,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上了。莫非市长听到什么了? 黄之楚强作镇定,朝市长办公室走去。市长正在批阅文件,见他来了,满面春风地叫他坐下。市长从未这样热情地接待过他,这使他更加捉摸不透,更加紧张。 市长说道:“我有件私事,请你帮个忙。明天是清明,小马想去给她父亲上坟,我要开常委会,去不了,再说我去也不便。烦你陪一下。本来司机可以陪,但要守车子。这社会治安真乱……” 原来是这样!小马便是市长夫人。市长一直叫自己的夫人为小马,可见这市长对夫人何等宠爱!黄之楚想:万幸万幸,老婆的胡言乱语未曾传出去。 庆幸之后,似乎又觉得自己胆子太小了,不像个男子汉。于是恶恶地想:有那么回事又怎么样?谁让你自己不中用,一个儿子都弄不出!这时,市长望着小车从他身边经过,朝他招手致意。他又觉得不该生出这样的坏心思。市长也是个厚道人,为全市人民日夜操劳。 黄之楚想:市长怎么想到要我陪她夫人呢?一定是夫人点将了。他听说这市长因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在妖妻面前百依百顺。如今有他夫人看得起,恐怕也能沾些光。所以喜不自禁。 第二天一上班,黄之楚就叫了车子径直开到市长家门口。市长已去办公室,只有夫人在家。他落落大方地喊:“马姐,我陪你一起去。” 以后,“马姐”就成了黄之楚对市长夫人的称呼。 上车后,马姐问黄之楚:“你贵姓?” 黄之楚连忙回道:“姓黄,叫我小黄吧。” 怎么连我的姓都不知道?黄之楚想。 马姐很优雅地笑了笑,说:“你可别在意。市府办的人多,我记性又不好,见了只觉面熟,知道不是市府办的也是市机关的。同志们看见我都打招呼,我也笑笑。有次我在街上买衣服差八元钱,见一个人面熟,就向他借了,至今记不起是谁。唉,我这鬼记性。我同老李讲了,老李狠狠批评了我,说弄不好别人还会说我贪小便宜”。 黄之楚赔笑着,说:“那谁会怪你呢?八元钱又不是个大事,反正人民币贬值得不像钱了。” 他妈的,那八元钱几乎弄得我妻离子散了,黄之楚想。 之后,马姐的兴致全在早春的田园风光上,不多说话。 黄之楚想到昨天领命时的沾沾自喜,便感到像是受了羞辱,只怨自己太简单,太天真。转眼一想:市长为何单单叫他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乱点鸳鸯谱,要么是看到办公室只有他黄之楚无事可干,可有可无,正好来当这侍候夫人的差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于是发誓要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对待这次任务,甚至在心里给市长上纲上线,说这纯粹是贵族老爷们的特权主义表现,还白白浪费了青年干部的一天生命。 小车到了不能再开的地方停下来,接着要走一段小路。司机征求黄之楚的意见,谁留下守小车。黄之楚似乎忘了刚才的愤愤然,立即声明:“对汽车这玩意儿还是老兄你有感情,我想看看山野风光,领略一下清明民俗,还是陪马姐上山去。” 这么决定后,黄之楚暗暗地骂自己没有骨头。 五 黄之楚同马姐混得很熟了。李市长成天忙忙碌碌,马姐又娇娇艳艳的,家里的许多事做不了,常常请市府办的同志帮忙。谁都乐意帮忙。以后便常叫黄之楚了。黄之楚给市长买煤、买米或做其他什么事时,都觉得自己活像旧官府的家奴,很可怜,可又总表演得自自然然,像朋友之间的相互关照,不像有些人显得那样猥猥琐琐,故作殷勤。这样,马姐也感到自在些,于是有事便叫:“小黄,给我帮个忙。” 有意无意之间,黄之楚每次帮马姐做了事,都要在办公室感叹一番,宣扬一番。说李市长这个官当得真辛苦,家里的事一点也管不了,可把马姐累坏了。我们办公室的同志也真该多替市长家帮帮忙,让他安心工作。他妈的就地方官难当,若是在部队,当个小连长,衣服都有人洗了。 黄之楚这看似泛泛的议论,其实也并不是无故而发。他既向同志们炫耀了自己同市长夫妇的关系,又为自己卖苦力找到了堂而皇之的理论依据,还平衡了同事们的心态——因为既然办公室的同志们都要多给市长帮忙,不是我黄之楚去也是你去呀!这样说来,他三天两头往市长家跑,到是替全体同志分担责任了。 同志们也见怪不怪,只是羡慕他同市长夫妇相处得那么融洽。不过那位以前常在市长家做事的赵秘书多少有些嫉妒,但这又是说不出口的。黄之楚看出了这一点,只装作若无其事。 偏偏那市府办的向主任是个久历世事的人,他那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的小眼珠不易让人看清,却时刻清楚地看着别人。他觉得市长似乎很赏识黄之楚,对黄之楚也关心起来,在办公室的几次会议上都表扬他,说一个青年人,一个知识分子,就应像黄之楚那样。有次还当着市长的面夸奖了他,李市长也说小黄不错。黄之楚十分激动,甚至有点想哭。他想感激涕零这个成语确实发明得好。于是有人私下议论:黄之楚要走运了。因为同志们通过认真总结经验,发现一条规律:向主任在向领导和组织部门提名之前,都要先在办公室造造舆论,宣传宣传,免得提拔起来大家感到突然。当然啦,重视舆论宣传本来就是党的工作法宝嘛。但同事们谁都不挑明了说,因为这毕竟是组织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向主任从来是严肃的。不过黄之楚还是感觉出来了。所以精神更加抖擞,工作更加出色。这又换来了向主任更多的表扬,有次李市长还亲自表扬了他。同事们对他更加刮目相看。那些平时很随便的哥们儿开玩笑也有些忌讳了。黄之楚自我感觉处于历史最佳状态,似乎已经是个准副主任了。 家庭生活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肖琳同他进行了一次近似心平气和的谈话: “你现在真像个国民党军官的副官了,专门陪太太玩。我是想通了,丈夫丈夫,只管得一丈,管你是管不住的。离婚吗?又可怜柳儿。我自己命苦,认了。以后我俩就这么过,互不相干。” 所以,家庭生活悄无声息地过着,像块电子表,一切都是先编了程序的,有条不紊,却死气沉沉。黄之楚在单位生龙活虎,春风得意,回到家就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他觉得外面和家里是两个世界,自己也是两个人。 两口子睡在一起,感情上充其量也只是阶级兄弟了。夜里更加饥渴难熬。隔壁曾薇夫妇既不节制也无规律,黄之楚只好每天晚饭后就跑办公室去,以躲避那“黄色录音”,所以每晚都是深夜十二点以后回家,好在曾薇夫妇都在十二点以前入睡。领导都说黄之楚工作实在肯干,天天加班。他几乎成了机关干部的表率了。黄之楚虽然心里苦,意外地却获得这种好评价,也有了些安慰。肖琳却更加心冷了,心想,黄之楚天天约会,肯定不会只同一个女人鬼混,市长夫人和曾薇大约都是。这畜生! 六 这日子怎么过?黄之楚有时真想提出离婚。但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离婚理由无论如何是不能抖出来的。就算离了,不翻出那事,别人也会说自己要发迹了,眼光高了,可见是个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安乐的人。这样的人哪能重用?提拔也就是泡影了。再想那肖琳也是无辜的,全部的错误只在于误会。 这误会何日才能真相大白?看这阵势,只怕这一辈子都将冤沉海底了。 黄之楚希望家里发生一件什么事,哪怕是自己被汽车撞了,老婆病了,或者是来了远方的朋友,都可以缓冲一下生活的节律。 终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切如旧。 有次,黄之楚偶然听见曾薇对男人讲:“我带小黄去玩一下。” 黄之楚恍然大悟。原来曾薇一家称那只小黄狗为“小黄”,难怪老婆说听见曾薇说同小黄去玩。他觉得真有几分幽默,就以此为借口,向老婆解释。老婆只作不听见,依然不搭腔。 黄之楚心灰意冷,正儿八经地抽烟了。肖琳也不干涉。 今晚曾薇夫妇突然来访了。黑男人提着一个纸盒子。他们主动来访还是第一次。进门便是客嘛,肖琳也是最要面子的人,便做着场面上的应酬。 曾薇坐下就问:“柳儿睡了?我们到深圳进货,带了两个玩具车回来,带遥控的,我儿子和柳儿各一部。”又指着她男人,说:“他呀,别看凶得像个雷公,就喜欢孩子。” “那么讲礼,真是的。”肖琳说。 “是哩,太讲礼了。”黄之楚附和着。 黑男人豪爽地笑笑,说:“都是邻居,柳儿和我儿子又喜欢一起玩。” 于是曾薇便讲了许多恭维奉承话,有讲肖琳的,多是讲黄之楚的。肖琳脸色便不自在起来,只有黄之楚察觉到。 黄之楚给黑男人递烟,黑男人道:“黄主任原是不抽烟的,怎么也上了瘾?抽的话我还有几条云烟,拿条来抽。” 黄之楚说别客气,留着自己抽吧。 曾薇把话题扯到这居房上来,说这房子太差了,又湿又脏,老鼠又多,住久了真会短命。说她两口子拼死拼活赚了些钱,想自己修栋房子,但手续太难办了,最后一关卡在建委了。 黄之楚这才知道曾薇夫妇的来意,便说,我明天去建委看看。 曾薇夫妇立即表示了感谢,再应酬了几句,起身回家。黄之楚夫妇硬要把玩具车退了,别人怎么也不依,只好收下。 客人走后,肖琳嘀咕道:“不见世面的东西,一部玩具车可以买得你变猴子钻,成得了什么气候。” 黄之楚本想发作,但一想,这毕竟是老婆好久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只好缓和了语气,说:“不能那么讲,不送这车也应帮忙嘛。” “那当然啦,又不是别人。”肖琳的语气有些怪。 黄之楚知道此话特有所指,只好装聋作哑。 第二天,黄之楚处理完几个文稿就往建委去。若是在以前,这个忙他是不敢慷慨承诺下来的,因考虑到自己缺乏分量,怕别人不买账,落得没趣。现在不同了,尽管尚未提拔,但早已风声在外,知道他即将提拔,又是市长的红人,怎会不给面子?于是他找了建委主任,主任吩咐了承办人,事情顺利办好。离开建委时,他觉得那主任同他握手时特别有力,似乎在传递一种无言的信息,使他有些飘飘然。 中午回家,就把办好的手续给了曾薇,曾薇千谢万谢,笑得很媚。黄之楚不由得想到她晚上的劲头,也笑了。 晚上曾薇夫妇又来道谢,带来两套衣服,一套全毛西装,给黄之楚的,一套全毛西服套裙,给肖琳的,还有一条云烟。黄之楚夫妇说不好不好,邻居间帮个忙还这样,太见外了。 曾薇说得极随便:“没什么,就六百多块钱的事,我们坐火车逃几回票就包在里面了。” 实在执拗不过,别人也是真心相送,便收下了。 黄之楚是真心不想收这东西的,他想还是干干净净地做人好。但还是收了。他另有一番用意。便对老婆说:“那件事我解释也是白解释,但你也是有头脑的人。俗话说,商人重利,**爱钱,我和她真有那事,别人还会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们?只要给我个媚眼,只怕要跑得翻斤头!” 肖琳一想,似也有些道理,就问:“那么你那位马姐呢?” 黄之楚说:“告诉你吧,市长已找我谈了,要提我当市府办副主任。我若睡了他老婆,还会提拔我?不整死我才怪哩!那种事又是瞒不住的。” 肖琳听了这解释似乎都合乎逻辑,心也宽了许多。收下那将近半年工资的非份之财,尽管有些难为情,但毕竟心里畅快。又想自己的男人也许真的要熬出头了,也是大大的好事。于是她郁结多日的心开朗起来。黄之楚因老婆消除了疑虑,自然也高兴。二人和好如初。今晚不曾听见隔壁的动静,二人都有那意思,也就亲亲热热地做了。 之后肖琳睡着了,黄之楚依然亢奋。便想到今天第一次用权,还只是稍稍施加影响,事情就办得那么顺当,且得到重谢。权力这东西真好,他想。此念一出,又觉得自己心思不对劲,几乎有点堕落,就搜肠刮肚,想找一些先贤的警语来自勉。但已倦了,大脑木木的,一时竟找不出,就睡着了。 七 黄之楚早就嫌自己的衣服太寒伧了,就想试试曾薇送的那套西装。又总不好意思穿,似乎是偷来的。忽又想到曾薇说的逃票的事,便觉得这些生意人的钱反正是骗来的,他们骗的钱可以修房子,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他妈的,管他哩,就算收了他们的东西也是均贫富。肖琳也劝他穿上算了,不然到夏天了。恰好这天曾薇碰上黄之楚也问合不合身,他觉得也是个借口,马上应道,很合身,明天我穿上你看看。肖琳那套却舍不得穿,说过生日时再穿。 那西装面料精良,款式大方,做工考究,黄之楚感觉自己是个英国绅士,正走在伦敦大街上。他在家里的穿衣镜前仔细端详过,确实漂亮。只是背影未能好好欣赏,但他自信一定很伟岸。工作起来精力也格外充沛,为市长起草的几个讲话稿都得到了市长的嘉许。 肖琳恢复正常之后好像漂亮了许多,经常神采飞扬。她同曾薇相处得也如姊妹一样。黑男人常逗柳儿,柳儿叫他猪八戒也并不生气,只说柳儿乖。黄之楚觉得人们其实是善良的,生活多美好! 市府机关却悄悄地传播着一条小道消息:李市长夫人怀孕了! 市府办也有人议论此事,表情都很神秘,很隐讳,几乎像地下党人讲暗语。只有赵秘书放肆些,讲得很露骨:“他做了十几年的荒工,颗粒无收,谁知道这回是哪一位下的种?” 赵秘书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朝黄之楚闪了一下。黄之楚早知此人嫉妒自己,今天是借题发挥。黄之楚这时立即意识到自己已是快当副主任的人了,觉得有责任制止这种议论,便正色道:“同志们注意点,不能随便议论领导,影响不好。若是五七年,不得了的。” 马姐有了身孕,黄之楚也觉奇怪。他当然知道不干自己的事,但中国人就是喜欢搞冤假错案,自己同市长夫人过从甚密,前段同老婆肖琳的误会也有少数人知道,自己不成了重要嫌疑者?十分害怕,而马姐有事照样叫他,别人就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很难堪。这样倒像自己真的有问题似的,非常心虚。 有天肖琳问:“听说市长夫人的肚子被谁弄大了?” “你怎么知道的?”黄之楚问。 肖琳道:“全市人民都知道了,这是头号马路新闻!” 黄之楚十分惊愕,说:“外面都是怎么传的?有些人真是吃多了尽放屁!” 肖琳头一歪,问:“你生什么气?于你什么事?莫非是你?” “不像话!”黄之楚提高了嗓门。 肖琳见黄之楚不理,也不争了,一个人生闷气。 黄之楚今晚怎么也睡不着。他越想越胆怯。那赵秘书心术最不正,肯定会到外面乱讲,肯定还会点到我黄之楚。这话传到市长耳里怎么得了?自己的副主任不就泡汤了?女人真是怪物,马姐平时看上去也只是打扮入时些,并不见得风流轻浮,怎么干出这种事呢?最怪的还是市长,这一段还是一如常态,叫老婆还是小马小马,亲热不过了,难道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老婆的肚子大了竟视而不见?你当市长的大事不糊涂,这也不是小事呀!看来市长大人是难得糊涂了。于是,黄之楚又调动自己的全部智力开展了逻辑推理。第一,市长对娇妻爱不胜爱,不敢得罪;第二,相信老婆怀孕是石破天惊,功在自己;第三,即使不是自己的,也不追究,既保住了自己的体面和威信,又不让自己知道那不想知道的第三者,含混含混算了,免得徒增烦恼。 黄之楚仔细一想,觉得真的还合乎逻辑。并且来了个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处于这个位置,恐怕也会这么处理。这样,心里踏实了许多。倦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这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了。 又想:他妈的,本来就可以安心睡的,又不是你下的种! 第二天前往上班的路上,又进行了一次心理调适,为自己壮胆:君子坦荡荡,怕什么! 上班不久,有人叫:黄之楚,市长找你。 这一叫,黄之楚已筑好的心理堡垒又有些土崩瓦解了,只觉得双脚发软。为了掩饰,他不马上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抽屉的资料,说:“就来,就来。” 未进市长办公室的门,就听见市长哈哈大笑,像在跟别人谈笑。一进门,才知是市中医院的周院长。此公年老资深,名气很大,与市长交游甚好。市长介绍说:“这是周院长;这是市府办的黄之楚同志,笔杆子。” 坐下之后,市长说,市中医院研究的治疗男性不育的药,效果本来不错的,治愈率在百分之八十五,但那百分之十五的王八蛋却到处告状,告到《人民日报》,告到卫生部。弄得周院长他们头痛,医院的效益也差了。小黄你牵头组织力量调查一下,写篇有份量的文章,争取上省报,上《人民日报》,为中医院正正名,也可提高本市的知名度。市长拍拍自己的胸脯说,“我就是一个例子嘛,同小马结婚十六年了从未有过。从去年起我吃了这种药,小马不是怀上了?” 原来如此。 黄之楚领回任务,觉得很幽默,忍不住笑了。之后,又怨自己真他妈的胆小鬼。为什么越来越胆小呢?自己也说不清。 做了为期一周的调查,黄之楚开始动笔。他知道这文章的意义,除了市长讲的,还事关市长和马姐的名誉,甚至包括自己的名誉。所以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才情,写得很认真。又好像在为自己写法律诉状。 半个月后,黄之楚的文章发表了。 市长说:“好文笔。” 肖琳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眼睛一眨,又过了几个月,黄之楚当市府办副主任的事还迟迟不见宣布,能否搬进机关大院、住两室一厅呢?前景不很明朗。 他们夫妇关系如何?外人也不甚了了。 也算爱情 吃了晚饭,李解放只穿了件白短裤,肩上搭了条毛巾,去山下的青龙潭洗澡。李解放总恨自己长得太白,难得同金鸡坳的社员群众打成一片。他很羡慕工作队女队长吴丹心那张黝黑的脸,亮亮的就像早晨的茄子。 初到金鸡坳那天,吴丹心带着工作队员往大队部门口的坪里一站,社员们的目光不在队长吴丹心身上,只是望着队员李解放。那些年轻的姑娘,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眼睛却都瞟着李解放。李解放的脸便在六月的阳光下白里透红,红里冒汗。他被弄得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吴丹心白了他一眼,才向社员同志们传达上级精神。那天吴丹心关于批林批孔的长篇大论,李解放只听了个断断续续。他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发誓一定要把自己晒黑,比她吴丹心更黑,就像那些浑身如炭的革命老农。从第二天起,他便像这里所有男社员一样,光着膀子上山下田。 工作队总共五人,分散住在几个生产队。队长吴丹心同李解放住在三队。吴丹心住在社员刘向群家,李解放住在刘世吉家。两个刘家都是三队根正苗红的贫农,他们的房子紧挨着。那是两栋摇摇欲坠的老木屋,柱子壁板都已发黑。李解放是工作队的文书,同队长住在一个队是为了工作需要。副队长向克富住一队,一队靠近大队部。队员舒军和王永龙一个住六队,一个住八队。五个人都是从县里有关单位抽来的。 今天李解放同社员们一道蹲在山坡上翻了一天的红薯藤。李解放是头一次干这种农活,不会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他心里有些紧张,却不敢请教吴丹心。因为吴丹心批评过他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孔老二。孔老二是要批倒批臭的,可见性质多么严重。吴丹心成天板着脸孔,总是开批判会的那种表情。李解放不敢向任何人求教,可他相信眼睛是师傅,看看社员们怎么做吧。 到了山坡上,照例是由三队队长刘大满带领大家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刘大满谦恭地望望吴丹心,见女工作队长点了点头,他才清清嗓子,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社员们便跟着说:“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声音不太洪亮,也不太齐整。吴丹心皱着眉头环视一圈。刘大满忙点头向她赔笑。李解放却想刘大满今天引用的毛主席语录有些不对题,但还是在心里原谅了这位文化不高的老实农民。刘大满接着说:“这个这个红薯藤的毛根,好比资本主义,它们吃社会主义,危害社会主义。我们要保卫社会主义的劳动果实,就要扯掉这些毛根。下面,请吴队长讲话。” 吴丹心甩了甩长辫子,说:“刘大满同志的认识水平很高。我们一定要深刻认识翻红薯藤的重大政治意义。资本主义的毛根,比资本主义的杂草危害更大,它同社会主义的劳动果实争养分,损公肥私,罪大恶极。开始吧,同志们。” 刘大满又交待社员同志们警醒些,怕有蛇。刘大满说得轻巧,社员们也不在意,李解放心里却麻了起来。社员们三三两两蹲下,扯起红薯藤,翻过来,让藤上的毛根朝着天。李解放这才明白,翻红薯藤是为了保证养分集中供应红薯,提高薯的产量。李解放私下又想,这毛根应叫须根,说毛根太土了。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又立即暗自检讨,不该嘲笑农民群众。他便越来越觉得吴丹心平日对自己的批评是正确的,他的脑子里总脱不了臭知识分子的酸气。李解放一边在心里狠斗自己灵魂深处一闪念,一边飞快地动作,生怕落在社员们后面。他甚至不怕蛇了,还巴不得碰上一条蛇。他想这会儿真有一条蛇从他身边爬过,他会飞快地扬起手掌朝那蛇的七寸劈去。一会儿工夫,身后一大片的红薯藤都朝了天。望着大片白色的须根在烈日下慢慢地蔫下去,李解放内心充满了战斗的欢乐。资本主义气息奄奄,社会主义蒸蒸日上。 李解放用口哨吹着革命歌曲,往山下的青龙潭飞跑。出了一天的汗,浑身毛孔都舒展着,格外畅快。他跑着跑着,内心就涌起了革命诗情,想起了毛主席的词,“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青龙潭,平静的水面上泛着粉红色雾霭。山风吹过,凉爽的水气直往人皮肉里钻。李解放摆出一副大无畏的英雄架势,双手举过顶,一个猛子插下去。可是,他立即觉得裤子里鼓满了水,往后一拖,屁股便光着了。他忙闷在水里提起裤子,才慢慢浮出水面。他内心的诗情早荡然无存了,慌忙地往四周张望,似乎水潭边围满了男女社员,都在偷看他的光屁股。 潭岸上没有人。偌大一个水潭,这会儿只有他李解放一个人。他索性脱下裤子,用毛巾浑身擦了起来。低头往水里一看,见自己腰部以上和大腿以下已经晒黑,中间一节仍白生生的就像瓠瓜。整个人就像黑白相间的标杆。他无缘无故想到了吴丹心。心想那女人再怎么黑得革命,也只是脸黑手黑,身上仍是白的吧。今天中午休息时,他搬了张长凳,放在刘世吉家的屋檐下睡午觉,迷迷糊糊地看见对面刘向群家厢房门口的长凳上伸出一条腿来,半弯着。那条腿的裤子卷得高,可以望见裤管里面的白色。李解放马上想到那是一条女人的腿,接着就断定那是吴丹心的腿。吴丹心就住在那间房里。李解放没有瞌睡了,眯着眼睛装睡,一直觑着那条半弯着的腿。他想吴丹心里面其实还是很白。那会儿太阳很毒,晒得老木屋喳喳作响。山村更显宁静,李解放便在宁静中偷偷望着吴丹心的腿,琢磨着她身上其他部位的白。 响起了一阵吆嗬声,就有几个穿短裤的男人出现在潭边了。李解放忙闷进水里穿裤子,可裤子拉了一半遇上了阻力。原来他的某个部位刚才中了那白色的资产阶级的邪念,正高高地昂起。他便闷在水里,咬紧牙关,直逼得自己双耳发响。那资产阶级小尾巴这才气急败坏地蔫将下去。李解放呼地钻出水面,掀起高高的水花,牛一样喘着粗气。那几个男人都已下了水,同他打招呼,说李同志钻猛子好厉害,当得潜水员。李解放笑笑,说关键在于革命斗志。有个人胆大,却说,钻猛子靠的是胆子里憋的那口气,和革命斗志有卵关系。几个社员都笑了起来,怪异地望着李解放。李解放只当没听见,又钻进了水里。他闷在水里想,同他们争个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革命斗志同我卵关系! 李解放钻出水面,往岸边游去。他还得同吴丹心一道去大队部开会,今晚工作队全体人员要碰碰头。他爬上岸,猛一低头,吓了一跳。原来湿漉漉的白短裤紧贴着身子,那地方一团漆黑。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没法这么走回去。 他只好又回到水里。心里急得不行,怕太迟了吴丹心又会找他麻烦的。他想这女人其实很漂亮的,眼睛大大的,脸盘儿黑里透着红色,红里透着黑,两条辫子又黑又粗,那嘴皮上的皱皱儿水汪汪的,就像熟透的杨梅,叫人想吃。可他就是怕她。 那几个男人都已上岸了,可他仍不敢上去。他没有了钻猛子的兴趣,也没有了游泳的兴趣。他倒是想起了刘文采家的水牢,有种坐水牢感觉了。那恶霸地主真的很坏,想出了水牢这惨无人道的毒办法。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下来,他才怯生生地爬上岸去。自己低头一看,分明看不清那团漆黑了,可心里仍是虚,便将右手放在身前,毛巾搭在手上,遮掩着下面。 远远的就见吴丹心背着手,在刘家场院里焦急地踱来踱去。李解放飞快地跑进屋去,换了衣服,拿了手电。出来时,见吴丹心已经走在前面了。李解放打着手电,跟在吴丹心后面。三队离大队部有四华里远,得翻过一座山。李解放心里很慌,想说些什么,可吴丹心一言不发,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怕吴丹心问他为什么洗个澡洗了这么久。如果他如实说出来就等于在女队长面前耍流氓了,如果编造个理由就是欺骗领导。 走过白天出工的那片红薯地,李解放终于找出一句话来,说:“吴队长慢点,怕蛇啊。”吴丹心冷冷地说:“蛇有什么可怕?资产阶级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李解放不敢说话了,他不明白吴丹心说的资产阶级思想指的是什么。可他的确怕红薯地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来,便侧着身子,小心地照着吴丹心前面的路。山地坑坑洼洼,他身子总是摇摇摆摆,手电光便老是在红薯地和吴丹心的屁股上来回晃动。慢慢的李解放便只注意这女人的屁股了。山风很凉,蛙声满耳,流萤遍地。 到了大队部,其他几位队员已等在会议室了。他们见吴丹心板着脸,怕是出了什么事,或是上级又有什么重要精神下来了。吴丹心坐下来,默然一会儿,突然说:“今天会议先解决一个问题。李解放同志身上小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对他,对组织,都是很不利的。我们先帮助帮助他。同志们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吗?李解放今天洗澡洗了三个多小时!我们天天同农民群众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身上晒黑了,弄脏了。这有什么不好?黑得光荣,黑得革命!劳动人民,身上脏得香,资产阶级,身上香得臭。可是他,硬是想把自己晒黑的皮肤洗白。他身上那股资产阶级少爷气,非常非常危险,我们再不帮助他,会毁掉一个同志。” 李锵放早大汗淋漓了。他现在才明白吴丹心在路上说资产阶级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是什么意思了。别说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单是洗三个小时澡比女人还女人,这就很让人难堪了。他当然不敢说白短裤湿了,下面一团漆黑,见不得人,只好捱到天黑才回去。这是什么话?耍流氓!多么严肃的会议?怎敢说这么下流的话?何况是要往思想深处挖根源,怎么能够说那些话?可总得有个说法。要么耍流氓,要么欺骗组织,他便只好欺骗组织了,说:“我洗澡的时候,突然肚子痛,痛得腰都直不了,在潭边蹲了好久。我知道自己不对,革命意志不坚强,连个肚子痛也捱不了。我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小资产阶级想想,有许多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气。我诚恳地希望同志指出来,给予批评,也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理。” 副队长向克富接着发言:“李解放同志在我们工作队里文化水平最高。问题就出在这里,出在他身七的臭知识分子气息。刚才他的自我检讨三言两语,貌似诚恳,实际上很不认真,很不深刻。你要挖根源,查灵魂。肚子痛,算什么理由?在那革命战争年代……”向克富约五十来岁,年纪最长,发言水平很高。他说起革命战争年代无数革命先烈的艰苦卓绝,很有感染力,就像他自己昨天才从战场上下来。 舒军和王永龙也都发了言,都把问题往严重处说。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越把李解放的问题说得严重,说明他们自己的政治水平越高。越到最后,发言的难度越大,因为别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吴丹心年纪轻轻,人倒老成,她想起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的,或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拿什么去区别他呢?就是看他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李解放同志的问题,性质是严重的。肚子痛只是一个客观原因,问题出在主观。向克富同志说得好,在那血雨纷飞的革命战争年代,革命先烈时刻面对的是枪林弹雨,是严刑拷打,是流血牺牲。肚子痛,算什么?所以,问题出在灵魂深处……” 那天晚上的会议开得很晚。但到底开到什么时候,李解放不知道。因为整个工作队只有吴丹心有块上海手表,是她的军官丈夫给她买的。回来的路上,李解放尽量让手电光照着吴丹心前面的山路。尽量不让光束晃着她的屁股。他觉得自己灵魂深处的确很肮脏。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吴丹心突然问:“李解放,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李解放忙说:“哪里啊,没有意见。” “你可以谈谈自己对我的看法嘛。”吴丹心的语气是少有的随和。 李解放说;“你对同志们要求很严,这是对的。” 沉默一阵,吴丹心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太黑,你说呢?” 李解放说:“人黑心红啊。” 吴丹心说:“你是总也晒不黑啊。你再怎么晒,脱掉一层皮,又是白的。你再晒得黑也比别人白。” 李解放说:“所以我总比别人落后。” 吴丹心语气吱唔起来,说:“其实,其实,人还是白些好看些,特别是女人。” 李解放没想到吴丹心今天会这么说话,不知怎么回答了。他不敢接过她的话头说下去,两人又沉默了。过会儿,吴丹心突然问:“你找朋友了吗?” 李解放不好意思了,说;“没有哩!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晚婚年龄还差四岁。找朋友早了,影响革命工作。” 李解放等着吴丹心的表扬,可她却问:“我对你关心不够啊,请你原谅。你肚子还痛吗?需不需要明天去医院看一下?” 李解放忙说:“不要不要。你对我很关心。” 吴丹心又是半天一雷,说:“李解放,你……你其实人长得很漂亮。” 李解放脸嗡地热了起来,说:“你长得漂亮。” “我长得黑。” “你黑得好看。” “真的吗?”吴丹心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李解放。 “你真的黑得好看。”李解放见吴丹心望着他,那眼珠子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吴丹心低头四处看看,说:“走累了,我俩歇歇吧。” 这正是他们白天翻红薯藤的那个山坡,路边有块石头,吴丹心先坐下了。李解放打着手电四处照照,找不到第二块石头,就站在那里。吴丹心叫他也坐一下,他便坐在了地上。吴丹心说天回凉了,坐地上不好,过来坐在石头上吧。李解放正迟疑着,吴丹心笑了,说:“李解放你封建,不敢和我坐在一起?” 李解放只好挨着她坐下了。两人紧挨着,李解放感觉有些乱。他平生第一次同一个女人挨得这么紧,而且都只穿着衬衣。李解放感觉这女人身上凉凉的,好舒服。吴丹心问:“你肚子还痛吗?” 李解放说:“不痛,我肚子不痛。” “痛就要搞药吃。”吴丹心说。 “其实,我今天并不是肚子痛。”李解放脑子一热,鬼使神差说了这话。他想完了,吴丹心不骂死他才怪。 没想到吴丹心没有骂他,只侧过脸来,望着他,心平气和地问:“不是肚子痛,那是为什么?” 李解放说:“我没有带干净短裤去,结果天没黑,回不来了。” 吴丹心没听懂,问:“怎么回不来了?” 李解放低头说:“白短裤湿了,贴着肉,那里……那里漆黑的。” 吴丹心哈哈笑了起来。李解放紧张极了,弄不懂这女人的笑是什么意思。吴丹心笑了一阵,什么也不说了。两人都不说话。萤火虫围着他们飞舞,青蛙叫得令人心乱。李解放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在于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突然,吴丹心转过身来,火辣辣地望着李解放,问:“敢吗?” “敢什么?”李解放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嘴巴张得老大,惊恐万状。 吴丹心一把抱了过来,说:“搞我!” “不敢不敢,你是军婚。”李解放浑身直发抖。 吴丹心双手铁箍一样抱着李解放,说:“这里只有蛤蟆知道我俩的事。” 两人在红薯地里滚了起来。吴丹心喘着说:“解放,你是黄花伢儿,和我做这事亏不亏?” 李解放大汗直流,嗡声嗡气说:“不亏,不亏。吴队长你身上很白。” 吴丹心说:“我俩单独在一起,你不要喊我吴队长。我小名叫丹丹,好久没人叫了。你叫我丹丹吧。” “丹丹你身上很白。”李解放说。 “没有你白。”吴丹心的双手很有劲,搂得李解放腰发酸。她是县里有名的铁姑娘。 “丹丹你身上有两个地方像杨梅。”李解放说。 “哪两个地方?” “嘴唇和奶头。” 吴丹心呼吸更急了,嚷着说:“解放解放解放,你吃杨梅吧,你吃杨梅吧,我要你吃我的杨梅。” 李解放便上上下下地吃杨梅,忙碌得只嫌少长了几张嘴巴。李解放再也听不到蛤蟆的鼓噪,耳边只有吴丹心怪怪的哼哼声。 两人搂着往山下走。吴丹心柔柔地弯在李解放的肩头,一点没有平日那高挽袖子横叉腰的影子。吴丹心细声细气说:“解放,我俩有了这事,今后明里对你要求就要更严些,免得别人怀疑。” “要求严是对的。”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你表现好些,我会培养你。” 李解放说:“我只要你给我杨梅吃就行了。” 吴丹心说:“杨梅有你吃的。这是鸦片烟,你吃上就戒不了的。” “巴不得。”李解放说着便偏过头去咬吴丹心嘴巴上的杨梅。 吴丹心说:“再让你吃一口吧,快到了。” 李解放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呼吸仍是水牛样的粗。他爬了起来,趴在窗口,望着对面吴丹心那边的窗口,吴丹心可能还没有睡,那窗口有煤油灯光在闪动。夜很静,听得那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水声。他想一定是吴丹心在洗着什么,直等到吴丹心的窗口黑了,他才回到床上。 想起红薯地里的事,李解放热得不行,嗓子发于。只觉得满耳是吴丹心的嗷嗷声。猛然想起白天里刘大满说红薯地里有蛇,李解放心头一紧,浑身发麻。刚才两人在地里滚来滚去,怎么就没有想到可能有蛇呢?李解放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回想红薯地里的事。但又不由得他不去想,两人刚才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这会儿都涌进了他的脑海。慢慢地整个人都回到了那醉人的情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正躺在床上,身子禁不住动了起来。那蛇却无声地从他身边游过,擦着他的脖子,冷冷的,滑滑的。 李解放迷迷糊糊听到了催工的哨子声。马上传来刘大满的吆嗬:“三队全体社员,上黑岩坡翻薯藤……”李解放感到脑壳很重,想再睡一会儿。他知道他要等一会儿社员们才得出门的,就闭着眼睛再懒一会儿。不想却沉沉睡去了。突然听到一阵女人严厉的叫喊声:“李解放!李解放!”李解放一惊,飞快地爬了起来。原来是吴丹心在外面叫他。 吴丹心铁青着脸,站在院子中央,望着李解放出了门:“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总要落在社员群众后面?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工作队员,你得带头!” 李解放低着头,揉着眼睛,通红着脸。社员们都望着他。刘大满见李解放这个样子,很难为情似的,说:“昨天晚上会开得很晚吧?年轻人,瞌睡多。”李解放听说昨天晚上,心里就狂跳起来,脸红了,嘿嘿笑着。 走过昨晚那个地方,见一大片红薯地被拱得稀烂,李解放不敢看,脸上发烧。刘大满过去低头一会儿,说:“野猪拱的,野猪拱的。薯都还没有长好,就有野猪了。” 李解放想知道吴丹心是个什么表情,又不敢望她。却听见吴丹心没事似的问:“老刘,这山上有野猪?” 刘大满说:“有,有。野猪最讨厌,地里出什么拱什么。得安排人值夜了。” 吴丹心说:“有野猪就得防。要千方百计保卫劳动果实。” 见吴丹心如此从容,李解放也就不怕了。蹲在地上翻薯藤,脑子里总是昨晚的事儿,身上就躁得慌。那地方不安分了,短裤子顶了起来。幸好是蹲着的,不然那地方就会扬起革命风帆了。李解放只得飞快地动作,暗暗咬自己的舌头,想压住内心那股火。可怎么也不奏效,那资产阶级的小尾巴实在顽固。他便去想象地里的蛇,自己吓唬自己。这才让自己有了真正的恐惧,下面慢慢蔫了。 早工没多长时间,一会儿就散工了,大家赶回去吃早饭。李解放正好走在吴丹心的身后,忍不住望着她的屁股。她的屁股凉凉的,很光滑。李解放又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了。他只好放慢脚步,一个人落到最后面去。 回到住户家,李解放不先去吃饭,拉开自己的帆布包,找了条紧身的短裤,贴身穿在里面。他怕一天到晚老为自己的不安分担心。 晚上,吴丹心和李解放参加三队的社员会,学习上级关于批林批孔的文件精神。李解放坐在煤油灯下读文件,用县城里特有的普通话读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感觉特别**。这往往是李解放最得意的时候,因为在座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把中央文件读得如此流畅。他每次读文件的时候,总感觉下面的年轻女社员都在望着他,私下议论李同志长得好白,又好文化。 读完文件,全体社员发言。社员们并不能完全听懂文件,可发起言来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用农民们平时骂架时用得溜熟的最歹毒最有力的语言清算林彪和孔老二的累累罪行。吴丹心最后发言,她引用的多是报纸上的社论语言,让社员群众感到县委工作队的干部水平就是高。李解放也很佩服她这种本领,他就是学不会。他总犯着读书人的毛病,觉得光照着报纸上说几句话太空,太没有新意,总想用自己的语言,发挥一下。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吴丹心老批评他没有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可今天吴丹心眼看着发言完了,却把话锋一转,说:“批林批孔不只是学文件,讲空话,还得联系实际。三队就没有问题?包括我们工作队本身,也应找找问题。譬如我们的队员李解放同志,他身上就存在严重资产阶级思想。昨天晚上,他洗澡洗了三个小时,害得我们工作队开会推迟了两个小时。时间是宝贵的,鲁迅先生说得好,耽误别人的时间尤异于谋财害命。他为什么一个澡洗了三个小时?无非就是参加劳动,晒黑了嘛,弄脏了嘛。农民群众天天晒太阳,天天同泥巴大粪打交道,谁说农民群众不美?谁说农民群众不干净?所以,他问题出在思想,出在灵魂深处。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干部、群众,一天也不能放松思想改造。我今天只是提出警告,请李解放同志引起高度注意。好,散会。请李解放同志留一下,我要找你个别谈谈。” 平日散会的时候,社员们会开玩笑,打骂几声。今天只听得板凳碰撞的声音,社员们感觉出气氛有些异常。人都走了,李解放说:“你不该当着社员同志们说这事,影响我的威信,叫我今后怎么开展工作?” 吴丹心说:“我事先同你打了招呼的,说今后会对你要求更严格些。” “可你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出我的丑。”李解放说。 吴丹心严肃起来:“这叫出什么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原因你清楚,我同你说了的。”李解放仍是有气。 吴丹心说:“那叫什么原因?我说得出口?那叫耍流氓。” “那我就不同你耍流氓了。”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我俩别在这里说了,出去走走。” “我怕社员把我当野猪打了。” “刘大满说了,要过一段才安排人值夜。”吴丹心眼睛里像要冒火。 李解放早躁得难受了,却有意说:“我怕蛇,红薯地里有蛇。” “包谷地里没蛇,我们去包谷地里。”吴丹心的脸色红润起来了。 李解放仍是坐着不动,吴丹心低头轻声说道:“没良心的。”说着就吹了灯,往外走。 李解放跟了出来,说:“那就去吧。” 离村子不远,山脚下面,就是包谷地。不敢照手电,两人摸着黑路。钻进包谷地,吴丹心轻声说:“别弄坏了包谷树,这是农民群众的劳动果实。”李解放牵着丹心,进入包谷地深处,在一个稍宽的田埂上停了下来。吴丹心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张塑料纸,铺在田埂上。李解放早等不及了,伸手就要脱吴丹心的衣裤。吴丹心说你脱你的吧,我自己来脱。 吴丹心躺在田埂上,又手伸向李解放。田埂毕竟太窄。李解放不知怎么动作。吴丹心说你快点,你骑着田埂就是了。包谷地里总是沙沙作响,李解放老是停下来,四处张望。吴丹心便抱住李解放的头,不让他分心,说是风,是风,不要怕。 李解放躺了下来,吴丹心**着身子,趴在他身上,揉着他的头发,说:“解放,你的头发好漂亮啊,又黑,又多,不粗不细。” 李解放揉着她的**,说:“我最喜欢你的**,又大又软,摸着好舒服。” “我的脸蛋你就不喜欢了?”吴丹心空出一只手来,摸着自己的脸。 李解放忙舔了舔她的脸,说:“喜欢喜欢,怎么不喜欢?这么漂亮的脸相。” “喜欢就好,你敢说不喜欢。”吴丹心美美地闭上眼睛,整个人儿趴在他身上。 李解放说:“丹丹你皮肉好凉快,舒服极了。” 吴丹心说:“你不知道,我的皮肉是冬暖夏凉。等到冬天,你钻到我被窝里去,保证你暖暖的像在烤炉子。” 李解放突然觉得人们的脸孔陌生起来。社员们总有些避着他,似乎他真的犯了什么错误。他想这都是因为吴丹心在社员大会上说他洗了三个小时澡的缘故。他不想社员群众真的以为他是个小资产阶级,便越发要表现积极些。出工的时候,他比以往更卖力,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同他呆在一块儿。金鸡坳多是旱土,种着红薯和包谷。这些天社员们天天都在翻红薯藤。有次他偶然回头,发现有个姑娘正望着他。见他回过头去,那姑娘笑了笑,白白的牙齿很好看。是刘腊梅,三队最俊俏的姑娘。后来几天,他发现腊梅有意无意间总同他蹲在一块,只是两人不怎么说话,目光碰在一起就笑笑。 晚饭后,他见水缸里的水没多少了,就挑起了水桶去挑水。井离村子有一段路,在山下的一个悬崖下面。现在他处处注意表现自己,总争着替住户家挑水。见天色不早,刘家老婆抢着水桶说:“李同志,别去了,你们城里人做了一天事,累得不行了,休息吧。明天老刘去挑就是了。”刘世吉也说:“是啊,别去了。”可李解放硬是要去,他们也只好由他去了。 快到井边,见远远的有个姑娘挑着水如风摆柳地过来了,那样子很好看。她见了李解放,就放下担子,笑道:“李同志,挑水呀?”李解放看清了,是刘腊梅。 李解放打好水,见腊梅还在那里,笑笑的望着他。他知道她是等他,便快走几步,赶了过去。 腊梅挑起水说:“这么晚了还来挑水?” 李解放说:“歇着也是歇着。” 腊梅说:“李同志,你们那吴女人好厉害啊。” 李解放忙说:“别这么说,她对人要求严,这是对的。” 腊梅说:“对个屁!她自己长得像个乌茄子,就看不得别人白。” 李解放说:“腊梅你别这么说。” 腊梅说:“我怕她个鬼!我是贫农女儿,清水石板底子!” 腊梅家也从刘世吉家场院里过,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着。吴丹心正在场院边的小凳上,扇着蒲扇,没有望他们。李解放倒了水,也搬了凳子出来歇凉。吴丹心站了起来,说:“李解放,你到我屋里来,我要找你谈谈。”李解放见这女人今天这么早就找他谈话,有些害怕。吴丹心却没说二话,径直回屋里去了。她的房里立即就亮了煤油灯,门大开着。李解放进去了,吴丹心递张小凳叫他坐在门口,她自己坐在床上。这样开着门说话,正大光明。吴丹心问:“两人约好了的?”声音不轻不重,屋外的人听不清,却让李解放感觉到了威严。 李解放摸不着头脑,问:“同谁约好了?” “刘腊梅呀?”吴丹心逼视着他。 李解放吓了一跳,赶紧说:“哪里哪里,你别误会啊。我俩是在井边碰上的。” “碰上的?碰得这么巧?群众早有反映,这女的年纪轻轻,作风不好,你看看她那副长相。”吴丹心的脸板得很难看。 “丹丹你别这样,我同她话都没说上几句。”李解放简直有些急了。 吴丹心说;“现在不是叫丹丹的时候。跟你说,我注意你们几天了,那女的天天跟在你屁股后边,两人眉来眼去。你去吧,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李解放想今天工作队没会,大队没会,三队没会,多难得的日子,他同吴丹心应好好在一起说说话。可是,吴丹心却平白无故地为腊梅生气。他同刘世吉一家人坐在一起歇凉,拉着家常,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些日子,他人前被吴丹心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人后却被那女人调拨得像只灌了酒的猴子,兴奋得只想蹦跳。况且同女人的事是捅不得的纸灯笼,他便不知道自己白天是人,还是晚上是人了。 刘家的人还没有睡觉的意思,他便招呼一声,去了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哪里睡得着?本来今天恨透了吴丹心,可身子却不由得躁动起来。喉头像要着火,不去找找吴丹心,非把自己烧成灰不可。他还从来没有在吴丹心的房间里同她做过那事,心里有些害怕。直捱到夜已很深了,他实在撑不住了,就轻手轻脚起了床。摸到吴丹心窗前,心跳了好一会儿,才麻着胆子敲了门。听得里面床板响了一下,却没有声音了。这会儿,听得吴丹心贴在门后轻轻问道是谁。李解放压着嗓子叫道丹丹。门便开了,李解放轻巧地闪了进去。 吴丹心嘴巴凑到李解放耳边,声音有些发颤,说:“你好大胆子!” 李解放声音也发抖,说:“实在,实在,受不了啦!” “我说过,这是鸦片烟,你上瘾了就戒不掉的!”吴丹心嘴里喷出的热浪冲击着李解放的耳根,让他兴奋得想死了去。 没有灯光,吴丹心拖着李解放往床上去。李解放伸手一摸,碰到光溜溜的吴丹心。原来她手脚特利索,边上床边把衣服脱光了。 吴丹心微微**着,伏在李解放耳边说:“我想大声叫。” 李解放说:“我也喜欢听你大声叫。” 吴丹心喘着说:“不敢叫。” “那就忍着。”李解放说。 吴丹心闷闷地喊了声,十分痛苦似的,说:“你快堵住我的嘴巴,我忍不住想叫了。” 李解放便衔住女人的舌头。那女人却猛然挣脱了,昂起头咬住他的肩头,咬得他生生作痛。 两人半天才平息下来。吴丹心说;“今后反正不准你同那女的在一起。看她长得狐眉狐眼的。” “我不会和她怎么样的。我不可能找一个农民做老婆呀?”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你对农民怎么这么没有感情?” 李解放莫名其妙,说:“我弄不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同她有感情,还是不同她有感情?” 吴丹心说:“两码事,同她是一码事,同农民是一码事。” 第二天清早,李解放醒来,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他是睡在自己床上,还是睡在吴丹心床上。木着脑蛋默了会儿神,才确信是睡在自己床上。肩头有些作痛,歪着嘴巴看了看,见两排清晰的牙齿印。他忙跪在地上,将肩膀放在床沿上使劲地擦,擦得红红的一大片。 这天,李解放刚端碗吃晚饭,吴丹心进来叫他,后面跟着工作队副队长向克富。两个人的样子都很神秘。李解放知道可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了,忙放了碗。刘世吉说李同志饭也不吃了?他见来的两位工作队领导很严肃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吴丹心说饭还是要吃,你快点吃吧,我和向副队长在外面等你。李解放哪里还有胃口?急急忙忙扒了一碗饭,就出来了,问:“什么事?” 吴丹心说:“走吧,到大队部去,边走边说。” 向克富说:“出事了出事了。” 吴丹心说:“舒军出事了。你听老向说吧。” 向克富望望吴丹心,这个这个地迟疑一下,说了起来。原来,舒军这人喜欢开玩笑,今天中午收工回来,他逗住户家的小孩,问那小孩长了几个鸡鸡,让叔叔看看。小孩就脱了裤子,翻出小鸡鸡给他看。舒军摇摇头说你不行不行,只有一个鸡鸡。你看叔叔,有三个鸡鸡。舒军便解开西式短裤的扣子,说你看你看,这里有一个。然后又从左边裤管里把那家伙捞了出来,说你看你看,这里有一个。又从右边裤管里捞出来,说你看你看,这里还有一个。没想到吃中饭的时候,那小孩突然说,妈妈妈妈,这个叔叔有三个鸡鸡。舒军哪想到小孩会把这事同大人说,又在这么个场合,弄得面红耳赤。他本想这只是弄得不好意思,不会再有事的。哪知那家男人气量小,事后就追问老婆,怀疑舒军睡了他老婆。两口子就打了架。打过之后,那男的就跑去把舒军也打了一顿,一口咬定他睡了他老婆。 吴丹心狠狠骂道:“流氓!马上开个生活会,帮助舒军。要是他真的同住户家女人有那事,我们也保不了他。” 向克富说:“住户家他是住不下去了。我做了六队队长工作,让他住在队长家里。谁还敢让他住到家里去?” 吴丹心说;“老向你这么处理是正确的,我同意。” 大队部外面围了许多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吴丹心他们三人一出现,人群便静了下来。他们三人也不同谁打招呼,通通黑着脸,进了会议室。舒军和王永龙两人坐在煤油灯边,看上去像两个悲痛的守灵人。舒军脸上青是青紫是紫,不敢抬头看人。吴丹心坐下来,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情,严肃地说:“早上的错误下午改,改了就是好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面前英勇地牺牲了,使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舒军,事情经过就不要讲了。你只谈两个问题。一是谈一下自己同他们家女人到底有没有那事。要老老实实,不能欺骗组织。这对你没好处。二是检讨自己的行为。态度要端正,认识要深刻,不要马虎过关。你谈完之后,同志们再帮助。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教导我们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同志们谈的时候不能轻描淡写,要本着为同志负责的态度。我们不提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但也要触及灵魂。舒军,你自己先谈吧。” 舒军不曾开腔,呜呜地哭了起来。吴丹心厉声喊道:“哭什么?别假惺惺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问题!” 舒军收住眼泪,抽泣着说:“我逗了他家小孩,这是事实。但我同他家女人的确没有那事。那男的是蛮不讲理,也不知分析一下。我们白天都在一起出工,晚上他自己同他老婆睡在一起,我怎么可能同她有这事?” 向克富插言道:“你的意思,如果有条件的话,你也许会同她有那事?可见你思想改造方面就有问题。” “不光是有问题,问题很严重!”王永龙火上加油。 吴丹心追问道:“你思想动机是什么?你要老老实实交待清楚!” 大家都望着李解放,他只好说:“先让他自己检讨完吧。” 于是舒军又接着检讨。可他们一旦发现他的检讨有什么辫子可抓,大家又群起而攻之,舒军的检讨义被同志们愤怒地打断。这么一来,会议脱离了吴丹心起初定好的程序,就像放野火,叫她自己也没法把握了。会议便无止境地耗着。眼看着时间太晚了,吴丹心抢过话头做总结,责令舒军写个深刻的检讨,在六队社员大会上公开承认错误。舒军便痛哭流涕,感激不尽。因为工作队最后还是排除了他同住户女人有那关系,可一旦大家一致认定他有那事,也就有那事了,他这辈子也就完了。说完舒军的事,吴丹心语重声长地向全体队员敲警钟,说事情虽然只出在个别同志身上,但我们全体同志都要引以为戒,慎之又慎。最后,她将目光落在解放身上。李解放紧张起来,不知这位最近同他风情不断的女人又要怎么教训他了。只见吴丹心的目光朝他冷冷地一瞥,说:“特别是李解放同志,我要提醒你注意。你那个小分头儿成天油光水亮,像个特务、汉奸!你知道三队的姑娘们怎么议论你吗?她们说,李同志长得白,长得好,怎么晒太阳也像城里人,找男人就要找这样的。你要注意!不要腐蚀了淳朴的农民群众。” 已经很晚了,可吴丹心和李解放还得赶回去,不能误了明天出工。李解放气呼呼地走在吴丹心前面,一句话都不讲。走到没人家的地方,吴丹心上来拍拍他的肩,问:“你生我的气了?” “我明天就去理个光头!”李解放话很冲。 吴丹心吊着他的手臂说:“谁叫你理光头?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头发嘛!” “你刚才不是说我的小分头像特务、像汉奸吗?”李解放手臂一甩,想挣脱吴丹心。 吴丹心说:“解放,你只比我小两三岁,怎么就这么不成熟呢?政治斗争是复杂的,你要知道。你叫我在那种场合都说真话,哪有那么多真话说?” “怎么可以不讲真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李解放今天不准备认输了。 吴丹心说:“要讲究策略。我这只是个策略问题。” “你还说三队的姑娘如何如何说我。你怎么知道的?未必他们敢当你的面说这些话?”李解放站住了,望着吴丹心质问道。 吴丹心笑了起来,说:“女人的心思不都一样?我想都想得到。” 李解放大声叫道:“你这样是存心把我搞臭!” 见李解放这样,吴丹心竟然哭了起来,说:“把你搞臭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你,也保护我,保护我们俩。今天出了这种事,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多害怕!我是有责任的。你不来安慰我,还对我发气!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你过了这么长时间夫妻生活了。老实同你说李解放,同你这些日子做过的事,比我同自己丈夫结婚几年做的都还要多!” 听她说起自己丈夫,李解放竟然有些吃醋。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既然她说到了那位军官同志,李解放就问:“他对你好吗?” 吴丹心低着头,说:“好不好都没有意义。他在黑龙江冷得要死,我在这里热得要死,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 李解放只好软了下来,搂了吴丹心,说:“好了,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为了我好。丹丹,你今晚去我那里,我那床没你的响。” 谣言的传播比中央文件快,而且生动得多。第二天,李解放一觉醒来,三队的男男女女都知道了舒军的事。谣言在传播中滚雪球似地膨胀着,增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细节。基本的情节是舒军他妈的把住户家老婆搞了。有的人甚至相信舒军真的是个长着三个鸡鸡的怪物,搞女人的瘾特别大,功夫了得。既然社员们都相信那位被打倒的叛徒、内奸、工贼是长着尾巴的,那么县里来的干部舒军长着三个鸡鸡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吴丹心不希望这事张扬出去,可人们传播这种事情的兴趣比什么都大。没过多久,舒军的生活作风问题就传到县里去了。吴丹心十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县里来了个三个专案组,将舒军隔离审查了两天两夜,最后把他带走了。 吴丹心也被专案组找去严肃地谈了话,因为她负有领导责任。吴丹心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处理,只是李解放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吴丹心的脸比以往板得更厉害了,甚至晚上没有再找李解放去谈话。会议开得越来越勤了,几乎天天晚上有会。不是生产队开会,就是大队开会,还有支部会,工作队会。李解放便每天晚上陪着吴丹心开会,每次开会他都会成为吴丹心点名的靶子。两人三天两头在三队和大队部的山路上赶,总是晚上。两人没多少话,李解放依然走在后面打手电,光束在山路和丹心屁股上晃来晃去。 李解放在三队几乎抬不起头了,社员都觉得这位年轻的县委干部一肚子花花肠子,只怕也同舒军一样。他根本不配下来搞工作队,只配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有位回乡高中生甚至认为李解放连劳动改造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劳动是无尚光荣的,怎么能够让李解放这种人也同劳动人民一样享受劳动的光荣呢?应该让李解放这种不正经的人下地狱。有位没文化的社员比这位高中生觉悟更高,发现了高中生话中也有问题。他说这位高中生书读到牛屁股上去了,哪来的地狱?迷信! 李解放真的有些痛恨吴丹心了,就连两人在一起做过的事想来都非常可怕。一想起那片红薯地,就觉得背膛麻麻的,像有条蛇滑过。有时又恨恨地想,你他妈的怎么晚上不找我谈话了?再找老子谈话,老子搞死你! 已是阴历九月了,太阳不再那么烈,夜深了还有些寒意。李解放见社员们开始穿上衬衣,他也就穿上了衬衣和长裤。去井里挑水,对着井口照照,见自己衬衣扎进裤腰里,毕竟清通多了。生产队开始挖薯,今年的薯长得很好,刘大满说是吴队长和工作队的同志领导得好。吴丹心批评了刘大满认识水平不高,说这是搭帮了毛主席、党中央,搭帮了批林批孔,搭帮了抓革命、促生产。 社员们成天上山挖薯,生产队仓库的晒场里堆成了好几座山。越是收获大忙季节,越是不能放松了批林批孔。每到晚上,三队社员们便搬了自家屋里的凳子,往仓库晒场的薯堆旁坐着,聆听吴丹心那尖利而激昂的声音。社员们坐在自己的劳动果实旁开会,心情就是不同,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诗词说的,心潮逐浪高。收获了红薯,社员们家家户户餐餐吃红薯。吃红薯屁多,会场里屁声便此起彼伏。但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谁也不敢笑。社员们对屁倒是有研究的,说是那种尖利悠长而且拐着弯儿的屁,特别地臭,多半是黄花闺女放的。因他她们怕羞,一个屁通常要憋上好久,实在忍不住了,才万不得已慢慢放出。所以尖利的响声就拖得长,而且拐弯儿。每逢这种屁声出笼,所有黄花闺女都会红着脸,装模作样地捂住鼻子,四处看看,表示这不管她的事。 这天上午,李解放挑薯回仓库的路上,碰见腊梅送完了一担薯,正往山上赶。李解放只朝她点头招呼一声,就同她擦肩而过。腊梅却叫住他,红着脸说:“李同志,你气都喘不上来了,歇歇嘛。” 李解放确实也挑不动了,就放下了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腊梅说:“你是摇笔杆子的命,哪是挑担子的?李同志,你挑我的空箩筐回山上去吧,薯我替你送回去。” 李解放更加不好意思了,忙摇手:“谢谢你了,我挑得动。” 腊梅却过来抢了他的担子,说:“你上山去吧。” 李解放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腊梅回过头,红着脸,说:“我……我给你做了双鞋。” 不等李解放说什么,腊梅挑着担子颤颤悠悠地走了。见又有人挑着薯来了,李解放忙回头往山上走。他只觉得耳热心跳。回到山上,见吴丹心奇怪地笑笑,说:“李解放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会飞?”李解放嘿嘿两声,低头挖薯去了。一会儿腊梅回来了,扛了钉耙走到李解放身边。腊梅只是默默地做事,不说话。李解放心里慌,总觉得吴丹心正望着他和腊梅。过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又挖了一担薯了,腊梅突然轻轻说:“晚上我给你送来?”她的头仍然低着。 李解放也没有抬头望,轻声道:“不要,影响不好。” 腊梅说:“天凉了,你不要穿鞋子?” 李解放说:“我有鞋。” “你有是你的。”腊梅说着已装满了一担薯,挑着下山去了。 李解放本也挖好一担薯了,却有意磨蹭,免得吴丹心说他专门跟在腊梅屁股后背跑。 不料吴丹心却发话了:“李解放,你别懒懒洋洋了,还不送下山去?等谁替你挑?” 李解放吓得要死,不明白吴丹心说的等谁替你挑是什么意思。他忙把满地的薯装进箩筐,挑着下山。李解放觉得这会儿力气格外足,挑着担子健步如飞,一会儿就赶上腊梅了。 “腊梅,我不要。”李解放说。 “是专门给你做的,你不要也是你的。”腊梅没有回头。 李解放说:“那我先谢谢你。” 腊梅说:“出在我手上,有什么谢的?你胆子太小了,就那么怕吴女人?” “怕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我娘!”李解放说。 腊梅回头一笑,说:“你是嘴巴硬。那我晚上给你送来?” 李解放说:“先等等吧,看哪天有机会。” 腊梅说:“我说你是怕她。” 李解放说:“不是的,今天我们要去大队部,工作队开会。” 吃了晚饭,吴丹心叫上李解放,一道去大队部。两人一声不响了走了好一段路,吴丹心才说话:“我的话你不听,你迟早要吃亏。” “你是说什么?”李解放问。 吴丹心冷冷一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三队社员都在背后议论你同刘腊梅不干净!” 李解放说:“你可以调查。” 吴丹心说:“我不会调查,要调查也是县里派专案组调查。” 听了这话,李解放吓得嘴巴张得天大。 开完会,回来的路上,两人说的又是这事。只是去的时候吴丹心好像代表组织谈话,回来时就代表她个人了:“李解放你好没良心。”她的语气几乎有些哀惋。 李解放说:“我怎么没有良心?你又没有找我。” “你就不知道找我?”吴丹心在李解放的背上狠狠擂了一拳。 李解放哎哟一声,说:“你每天都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我,我敢找你?” “我又不是今天才这样对你,你分明知道我。”吴丹心觉得好委屈似的。 李解放说:“我原先以为你是演戏给别人看的,这一段我觉得你真的是想把我往死里整。你没有发现?现在三队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在这里哪里还像个工作队员?简直就是地富反坏右。” “我看你同地富反坏右也差不多!天天同那女人搞在一起!”吴丹心又说起腊梅了。 李解放有些恼火了,说:“搞什么搞?其实腊梅只是不像他们那样狗眼看人低,没有同我黑脸。” 吴丹心抓他的肩膀,问:“那你说,你是想她还是想我?” “当然想你呀。”李解放狠狠地捏捏她的**。 吴丹心踢了他一脚,说:“想我我现在就要!” “你敢?山上有社员打野猪!一枪来弹掉两个!”李解放狡黠地笑笑。 吴丹心很难受的样子,弯着腰撑撑肚子,说:“那就快点回去,去我那里。” 李解放说:“你那床板太响了。” 吴丹心说:“响就响!我这些天晚上都没有睡着,夜夜起来打老鼠。” 李解放知道:“好吧,就去你那里打老鼠吧。” 今天是重阳节,腊梅偷偷告诉李解放,说她晚上给他送鞋来,还有重阳糍粑。李解放吓得脸铁青,连说人多眼杂,不太好不太好。腊梅就叫他晚上去井边,她带他去个清净地方。他怕晚上吴丹心找他,就说晚一点,越晚越好。腊梅说,那就干脆下半夜,鸡叫二遍的时候。 李解放早旱地睡下了,留心着鸡叫。可他没有听鸡叫估时间的经验,弄不准什么时候是鸡叫头遍,什么时候是鸡叫二遍。心想如果自己迟了,让腊梅三更半夜在外面傻等着,多造孽!可他又怕去早了,吴丹心来敲门他又不在房间。趴在窗户上看看外面,再听听,不见一丝动静。天气慢慢凉了,山里人睡得早。他便轻轻起床,想去吴丹心那里了却一下。一敲门,吴丹心在里面轻轻说:“你回去睡吧,我今天身上来了。” 李解放这下放心了,并没有回房,也不管早晚,径直往井边走去,他想宁可自己等腊梅,也不能让一个女人摸着黑等他。 不想他还没到井边,就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李同志!” 原来腊梅早等在这里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李解放说。 腊梅说;“我想了想,知道你们城里不习惯听鸡叫,估不着时间,万一来早了,难得等。” 李解放心想这女人心真细,很有些感动。两人不再说话,腊梅无声地伸过手来,牵着他走。天很黑,他不太熟悉这里的路。腊梅手心有些发汗,李解放觉得自己的背膛也在发热。腊梅领着他走了好一段山路,再爬过一个坡,在一堵峭壁下停了下来。腊梅叫他站着别动,她独自躬身下去,在黑暗中摸索一阵。突然,李解放眼前一亮,见腊梅点燃了一个火把。火把照见峭壁上有个洞口。 两人进了洞,往里走一段,山洞拐了弯。这里比进口处开阔多了,地也平整。李解放心里猛然跳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地上铺着茅草,旁边堆了一大堆干柴。他猜这一定是腊梅早早准备下的。 腊梅点燃了篝火,自己低头坐在了茅草上。李解放也就坐下了,心慌得不行。 “李同志,我知道你嫌弃我。”腊梅说。 “没有,腊梅。你别收我李同志,你就叫我解放吧。” 腊梅便又说:“我知道你嫌弃我,解放。” “真的没有,腊梅。”李解放只望着熊熊的篝火,不敢瞟腊梅一眼。“你吃糍粑吧。”腊梅打开小布包袱,里面有几个重阳糍粑,一双新布鞋。李解放喉头早咕咙咕咙响了。糍粑包着豆沙馅,香喷喷的。李解放一连吃了四个。“太好吃了。这些日子餐餐吃薯,肚板油都刮干净了。一天到晚老是放屁。”他说着就放了个屁。 腊梅拿手背掩着嘴,笑得身子发颤。李解放这才望了她。女人的脸在火光中红红的,很好看。她见李解放望着她,便把头低了,说:“你试试鞋吧。” 李解放穿上鞋,走了几步,正好合脚。“你手艺真好,腊梅。” 腊梅说:“乡里女人,没别的本事,就只是做做鞋,织织布。乡里人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床上盖的,都出在女人手上。” 李解放说:“城里就没有你这么能干的女人。” 腊梅说:“你说的不是真话,我知道你嫌弃我。” 李解放说:“腊梅我说真的,你人很好,又聪明,又漂亮。” “没有你好。”腊梅有些发抖,双手绞在一起搓着。 “我不好。”李解放说。 “你人善。”腊梅说。 李解放说:“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不好。” 腊梅说:“男人善不打老婆。” 李解放说:“我不会打老婆。” 腊梅说:“我没福气做你的老婆。” 李解放不知说什么了,望着腊梅白白的耳后根,说:“腊梅你好白,你好……” 腊梅说:“没有你白。” 李解放说:“男人白不好,我很想晒黑。” 腊梅说:“怪!乡里人都巴不得自己白。” 李解放说:“城里当干部的都喜欢黑。” 腊梅说笑笑说:“乡里人喜欢白是真的,城里人喜欢黑是假的。你们城里人好假。那个吴女人,就很假。” 李解放问:“你说我假不假?”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看不起我。”腊梅说着就抬起了头,望着李解放。她的眸子亮亮的,映着闪闪火光,像在燃烧。李解放脑子里嗡地一响,眼前一阵模糊,不知怎么就抓住了腊梅的手。腊梅手心沁着微汗令他兴奋。他轻轻一拉,腊梅就倒了过来,闭着眼,缩着肩,在他的怀里颤抖。腊梅只像一团泥,软软地瘫在茅草堆里。 “腊梅,以后……我们白天出工要疏远些,你也不要老望着我,免得别人说什么。”李解放搂着腊梅揉着捏着。 腊梅说:“我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面,望着你我就舒服。” 李解放说:“我俩可以晚上在一起,白天就忍忍。” 腊梅说:“我怕忍不住。” 后来几天,出工的时候,腊梅总是避着李解放,也不同他搭话。可李解放总觉得腊梅的目光正越过男女社员的脑蛋,远远的望着他。两人晚上总找不着机会去那山洞,几乎夜夜都要开会。 有天夜里,李解放隐约听见了敲门声。他怕是腊梅来了,有些胆怯。开门一看,却是吴丹心。女人一进门就抱住李解放,显得火急火燎的,说:“六七天没碰你了!” 李解放说:“你轻点儿,他们家的人才上床,没睡着。” “妈妈娘,我想叫,我忍不住想大声叫。”吴丹心的嘴巴在李解放身上乱舔乱咬。 李解放忙咬住她的舌头,止住她,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叫得天塌下来都没事。” 李解放将门轻轻掩了,牵着吴丹心往村后的山洞里跑。直到洞口,李解放才敢按亮手电。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吴丹心满脸疑惑。 李解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吱唔道:“前几天我一个人到这里走走,偶然发现的。” “这么巧?这里铺着茅草,还有火灰,肯定有人来过。” 李解放说:“我那天也没进来,不知里面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只怕是值夜的人偷懒,晚上跑到这里睡觉。丹丹你莫怕,附近的红薯都挖完了,值夜的人不会来的。” 他说完就熄了手电,抱着女人躺了下来。可他马上觉得这山洞里的黑暗才真叫黑暗,简直让人恐惧。这里还有没烧完的柴,但他没有带火柴来,没法点燃篝火。他抬头四周看看,可这从未体验过的黑暗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的脑蛋没有转动。黑暗似乎在吞噬着他,身子好像慢慢化作轻烟,从洞口袅袅而出。他害怕极了,只得紧紧地抱着吴丹心,忘命地亲吻。只有让自己感觉到抱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他才能确信自己还没有化掉。吴丹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便呜呜哼哼地叫了起来。李解放也大声吼着:“丹丹,你叫吧,你叫吧,你大声叫,把山叫塌了,我们就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了。” 突然,李解放感觉到了淡淡光亮,他以为是自己用力过度,眼冒金花了。可他没来得及多想洞子的拐弯处就伸进了一只火把,半个人头。是个女人的头。吴丹心也睁开了眼睛。两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火把却突然掉在地上。听见有人往外跑,跌倒了,又爬起来。 火把烧着了地上的茅草,一路蔓延着,引燃了柴禾。火光熊熊,洞壁通红如赤炭。 李解放和吴丹心不知是怎么回来的。他们不敢打手电,谁也不说话。李解放躺在床上通宵没合眼,所有可怕的结局都涌进了他的脑海。那洞内的篝火仍在他的意念中燃烧着,发出骇人心魂的暴响。似乎整座山都燃了起来,火光冲天。他想吴丹心今晚也睡不着的。 第二天一早,李解放头重脚轻地去出工,还是挖红薯。他偷偷瞟了一眼腊梅,见她低头着头,眼睛有些肿。吴丹心人像脱了一层壳,脸显得更黑了。社员们都无声地劳作着,大家都起得早,有的人还在打哈欠。李解放心里总是砰砰直跳,总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这时,李解放肚子里一阵咕咙,他知道自己要放屁了。他想支持住,慢慢地放出来,免得脸上不好过。可他不能站着不动,那是偷懒。结果他一锄下去,屁便一喷而出,很是响亮。没精打彩的社员们被逗乐了,哈哈大笑。李解放站直了,幽默起来:“同志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 李解放好像一百年没这样高声大叫了,声音震得自己两耳发响。可他两耳的响声刚过,感觉四周都死了一样静了下来。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全体社员都停止了劳动,振臂齐声高呼。 “打倒李解放!” “把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李解放揪出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坚决捍卫列马主义、毛**思想!” “叫大坏蛋李解放永世不得翻身!” 李解放双脚发软,跪在了地上。他绝望地抬起头,望着吴丹心。吴丹心双手往腰间一叉,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家暂时休息,开一个现场批判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猾,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广大社员要心明眼亮,认清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的罪恶面目。他竟然如此恶毒地攻击十月革命,攻击马列主义,用心何其毒也。下面,把同李解放鬼混的奸妇刘腊梅也带上来!” 没有人表示惊讶,刘腊梅立即被两个男社员揪了起来,按倒在李解放身边,跪着。 李解放猛地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陌生而恐怖。就像做着恶梦,想叫喊,舌头却打了结。他的脸青着,嘴皮子抽搐了老半天,才狼一样凄厉地叫道:“我,我,我要揭发,我要揭发!她!吴丹心,假正经!每天晚上都缠我睡觉!” 社员们这下倒吃惊了,一个个张大嘴巴,像群蛤蟆。吴丹心嘴巴张得更大,脸色通红,马上惨白起来,眼皮一翻,瘫了下去。 花花 大明一家三口正吃着晚饭,听得外面忽然热闹起来。大明老婆江芳端起饭碗到外面看了一会儿,回来说:“谁给张局长家送了一条小狼狗,很漂亮。如今拍马屁的什么东西都送,只怕还有送老婆的!” 大明白了江芳一眼。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讲得太那个了,连忙掀开一角窗帘看看外面。 大明放下饭碗往外走。江芳问,不吃饭了?大明说先看看那狗去。 邻居们正围着那狼狗看。张局长和颜悦色,请大家给小狼狗起个名字。她的小女儿娟娟用一根明晃晃的铁链儿牵着小狼狗,满脸小孩子的傲气。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叫汪汪,有的说叫飞虎。张局长只是笑,不置可否。 这时江芳来了,说:“叫钻山豹吧。” “那是坏蛋土匪的名字!”小娟娟生气了。 大明轻轻拧了一下江芳的手。江芳的脸顿时火辣辣的。 这时,小娟娟指着狼狗头上褐色斑点说:“花,花!” 大明立即附和道:“就依娟娟的,叫花花最好。这孩子真聪明。” 小娟娟便缠着爸爸:“就叫花花吧,就叫花花吧。” “好,就叫花花吧。这凶猛的狗,还真应有一个温良些的名字。”张局长开心地笑了。 大明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竟有些激动,越发奉承道:“张局长真的把辩证法用活了。按中国哲学,这又叫阴阳互补。” 张局长说:“哪里哪里。” 大家逗着小狼狗。花花,这边来!花花,跳呀!气氛很热烈。 江芳被小娟娟克了一句后,一直不作声。这会儿见小娟娟乐了,就问:“这狼狗多少钱一条呀?” “这个嘛随行就市,有高有低。”张局长含混道。 天色渐晚,人们慢慢散了。 大明回到家,把门一关,马上数落起江芳来:“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自作聪明!” 江芳懵然,问:“我又犯了哪一条?” 大明狠狠哼了一声,说:“你给人家狼狗起个钻山豹,好像别人不知道你们家出土匪似的。不是人家张局长帮忙,你弟弟脑袋瓜子不早开花了?明知这条狗是别人送的,偏要问价钱。小狼狗五六百元一条,人家怎么讲得出口?” 江芳这才明白自己的话确实犯了大忌。她很不安,生怕这样得罪了张局长。张局长虽只是个公安局局长,可神通广大,很会办事,又肯帮忙。弟弟由死刑改判无期徒刑,全搭帮人家张局长呀。今后弟弟想早点出来,还得求助人家。一想到弟弟正在受着牢狱之苦,她就心如刀绞,泪下如注。她很懊丧,恨自己怎么这样笨。若真的得罪了张局长,弟弟不就苦海无边了吗?她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琢磨当时张局长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张局长是不是多心了?” “谁知道呢?”大明神色不悦。 这天,也是晚饭时分,小娟娟牵着花花玩,从大明家门口经过。江芳见了,唤道,花花,花花。小狼狗欢快地摇起尾巴来,小娟娟甜甜地叫阿姨好。江芳立即有点感激,觉得小娟娟也真懂事。并不计较自己,便把刚准备往自己口里送的一块上好瘦肉丢向花花。不料娟娟猛然喝令一声,花花!飞快地将小狼狗牵了回去,噘着小嘴巴,傲慢地走了。江芳愣了,那只拿着筷子的手在胸前定格了足有十秒钟。大明见状,忿忿嚷道,蠢货!江芳不知自己为什么又冒犯了小娟娟,见大明在生气,也不敢问他,只得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洗洗涮涮。上床睡觉时,见大明情绪稍稍好些了,江芳嚷了起来:“那小猴崽子,小小年纪就耍小姐脾气了;看你长大了有什么出息!”说着,便骄傲地看着自己熟睡了的儿子,心想,等下一代再分经! 大明却说:“也怪不得娟娟。人家正在训练花花不吃别人的东西,你偏给它喂肉吃,娟娟能不生气吗?” 江芳这才恍然大悟,叹了口气。 大明见老婆闷闷不乐,又可怜起来,就安慰说,也没有必要有意去巴结人家。要是人家瞧不起你,再耍手段巴结也是枉然的,反倒把自己弄得没有骨气了。 江芳说倒也是的。我是从来不巴结人的。谁比谁强?她姓张的不就是占着一个好位置吗?若不是自己弟弟不争气,我们何必事事都就着他?他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一口牙齿,焦黄焦黄的,还有他那老婆女儿,一个模子做的,眼睛那么小,屁股那么大! 大明见老婆越说越歪了,便很不耐烦。你讲别人长相做什么呢? 一个美丽的黄昏,大明一家在河边悠闲地散步。江芳碰了碰大明,嘴巴往前努了一下,轻轻说,张局长一家在前面。 大明显出十二分的不在乎,说,早看见了,他们走他们的。 张局长和他老婆在河边的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便面对着大明一家了。小娟娟还是牵着花花,在河滩上跑。 大明决定今天坚决不先同他们打招呼。但那张局长夫妇似乎正望着他们一家,很友好。大明觉得脸上很不自在,肌肉有些绷紧了。 江芳也不自然,不停地掠着头发。 大明终于想了一个主意,同儿子一起背古诗。儿子也很合作,一家三口就全部奶声奶气地“白日依山尽”了。 这样且笑且行,走近张局长夫妇了。张局长招呼道,一家人来玩? 大明猛然抬头,装作才看见的样子,应道,你们也来玩?随即又弯下腰,同儿子一起“春眠不觉晓”了。 在这一问一答的短短几秒钟内,江芳温顺地站在大明身后,只是优雅地点了点头,并不曾吐出一个字。她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已十分得体地扮演了贤妻良母的角色,把自己的丈夫衬托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她不明白有的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当着外人表现自己比男人高明,那肯定是暗示自己对丈夫不满意,勾引别人来钻空子。我江芳就不是那种人,我就是要让别人明白我是爱自己丈夫的,自己丈夫就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她这么骄傲地想着,心里涌起一种使命感,面对满江落霞,耳边似乎回荡起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英雄人物慷慨就义时的乐曲。 大明感觉到张局长可能正望着自己的背影,便把胸脯更加挺了起来。他说不准此刻的心情应该叫做雄浑还是激昂。 那天散步回来后,大明夫妇像干了一件扬眉吐气的大事,很亢奋,居然夫唱妇随地哼起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这样过了好些日子,小花花长大了许多。江芳有天偶然发现邻居老李给张局长家送了一提桶猪**喂花花,就对大明说,老李也真会想事,他们肉食公司猪**多的是,白白的拿来巴结局长。 大明一脸“三年早知道”的表情,说这不是新闻。王胖子、向老三他们都变着法儿给花花送过肉,花花的生活水平早超过小康了! 江芳一听,鄙夷地哼了一声。 这天,江芳收到弟弟的一封信,说在狱中很苦,吃的太差了,有个叫八哥的牢头还常欺负他。这封半页纸的信江芳看了足有三十分钟,泪水汪汪的像摔西瓜籽儿,弄得那信笺上墨迹斑斑。 大明劝慰道,莫急莫急,慢慢想办法吧。 江芳禁不住抱怨起来,你只知道讲想办法,想了什么好办法没有呢? 大明听了,羞愧难当,抱头唏嘘。 次日中午,大明买了猪肉回来,气虎虎地嚷道,那狗日的屠夫太霸道了,我只要一斤,他硬要卖给我一斤八两。唉,这世道,《水浒传》里的镇关西又横行了。 江芳接过菜篮,见买的肉也并不正路,全是筋筋绊绊的,越发气愤,骂道,杀猪的也太欺负人了,也没有人管管这些家伙,那么多的大盖帽,全部拿去盖马桶算了。 这时,戴着大盖帽的张局长正从大明家门口走过。 江芳见张局长身影在门口一闪,全身热了一阵。马上又镇静下来,很勇敢地想,管他哩,听见了又怎么样? 大明说,剔下一餐菜来,把那些筋筋绊绊送给他们家喂花花吧,丢掉也可惜了。 江芳说,也是的。 江芳很快从张局长家回来了,一进门,大明就问:“张局长在家吗?说什么了吗?” 江芳回道:“没说什么,只说谢谢了。” “那么你怎么说的呢?”大明又问。 江芳答道:“我不情愿讲屠夫耍了我们,那太丢自己面子了。讲专门为他花花买的吗?别人还以为我们巴结他。我就说,我们大明不会买菜,肉买多了,一餐吃不完,又没有冰箱怕放坏了,你们拿去喂花花吧。” 大明脸色阴了下来。 江芳见了,说:“讲你不会买菜就丢了你的面子是吗?不会做这些才是男子汉哩!” 大明吼道:“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为什么要讲没有冰箱呢?人家明明知道我们为了凑钱托他关照弟弟,把冰箱彩电收录机都变卖了,你这么一讲,是提醒别人退你钱买冰箱是不是?我们花了一万多块钱,买来的可是你弟弟的一条命呀!” 江芳这才知道自己又讲错了话,颓然坐在沙发上发呆。菜锅烧得咝咝作响也不理会。 大明这时觉得应表现出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的气概,宽解老婆道,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再说也可能是我们自己太过敏了,别人也不一定想到这一层上来。 江芳听丈夫这么一讲,心也安了,忙站起身来**快脚做了饭菜。 不久,花花生了疮。起初只是额上脱毛,红红的一大块。江芳视力差,以为是娟娟闹着玩有意涂红的,便玩笑道,你们家也真讲究,人化妆,狗也化妆。她以为娟娟会乐的,却见小东西冰冰地望了她一眼。 “真是见鬼了,来受这小丫头子的气!”江芳在家里骂道。 大明问是怎么回事,江芳说了。 “你呀!”大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我劝你以后干脆就不要同他们家讲话,一讲就出事。人家宝贝狗生了疮,你说别人的狗化了汝,不是有意讽刺吗?又说人化妆狗也化妆,别人会怎么想?” 江芳拍着自己的脑门,说:“我这个人也真是的,本不想同他们家的人搭腔了,有时又觉得过意不去。” 大明说:“你还是配副眼镜算了。” 江芳当天下午就戴上了眼镜。本来大明不赞成江芳戴眼镜的,因她的鼻子太小,戴上眼镜,整个面孔就一片模糊,再说她只是个工人阶级,怕别人背后笑她冒充知识分子。但这理由大明从来没有讲出口,怕伤了老婆的自尊,只是堂而皇之地讲,眼镜破坏了自然美,太煞风景了。这次大明不得不劝江芳戴眼镜了。 江芳戴上眼镜之后,第一个发现就是花花额上的疮令人恶心,红红的疮痂渗着生血。她吃饭时一想到那疮就倒胃口,没有一餐饭吃饱过。于是同大明商量,是不是请大明那位当兽医的同学来看看花花,帮它治治,也算是消除祸害。 大明不情愿,怕张局长讲自己在拍马屁。我和他站着一样高,称起一样重,干吗要拍他的马屁? 江芳来气了,说不为别人只为我胃口好些你也该请一请你那位同学嘛。你这个人怎么阴晴不定,有时在人家面前那么低三下四,有时又很伟大似的。 大明听了十分恼火,我什么时候拍过马屁?我什么时候求过别人? 江芳见大明这样了,就缓和了语气,说,我就讲了那么一句,也值得你发火?两口子讲话也要绕弯子? 大明本想再争几句,仔细一想,再争出个伟大真理又怎么样?何必弄得神经紧张?就不作声了。 大明当晚就去找那位老同学。他一路上想着,不知怎样向那位老同学开口。起初因为这位同学考了这么个专业,同学们都瞧不起他,大明也讲过风凉话,以为自己的财会专业是最好不过的。现在那位当兽医的同学凭自己的技术发家致富了,自己还只是小小公司的会计,月月领着一百七十多块钱的死工资。 不觉已到了同学的家门口了。同学见是大明,热情地迎了进去,调侃道:“大老板今天为何屈尊驾临寒舍?” 大明道:“我们兄弟间,别那么酸不溜秋了。” 这位同学毕竟暴发了,居室陈设豪华而典雅。大明拍了拍同学的肩膀,说了句好阔气呀,就坐下了,绅士般架起了二郎腿。他觉得对这位仁兄,不恭维一句人家会说你嫉妒,恭维多了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不等同学再开口,大明就讲明了来意:“我的邻居老张,就是公安局张局长,他家的狼狗生了疮,请了几个兽医看了,都治不好。今天他请我帮忙找熟人治,我自然就想到了老同学你了。我这个人就是怪,不爱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可张局长不同,没有架子,同我兄弟一般,又求到我门上,怎好扫面子?要不是和他合得来,哪怕是县长省长又怎么样?” 大明这么一讲,老同学也爽快地答应了,说明天下午去看看。 从同学家出来后,大明惊叹自己不假思索便能编出这么多的假话,而且有细节,有感情,令人深信不疑。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还具有这种天才。 回到家,便告诉老婆,同学明天下午来,准备些菜,明天请他吃晚饭算了。 江芳苦笑道,不用我们操心了。 大明问,又有什么事了? 江芳说人民医院的高院长来看过了,开了方子。人家是皮肤科权威,不轻易给人看病的,除非你是科局以上干部。我们也真有意思,忙着去请兽医! 大明心里埋怨这是江芳找出来的事,但体谅她的隐衷,也不再讲什么,只说,幸好同学讲明天下午来,若刚才同我一道来,那就丢尽面子了。只好明天一早设法回了同学。 两口子睡在床上谁都不畅快。大明嘲讽道,他妈的狼狗也享受科局级待遇了。江芳缄口不言,心里却恶狠狠地想,但愿他们用错了药,让那宝贝狼狗一命呜呼! 也许人和狗毕竟是两回事,花花用了高院长开的药,也并不见好,脓疮反而蔓延了。到了这年夏天,花花全身毛发脱落,遍体疮痂腥臭难闻。而且一改过去的机警和驯良,成天四处乱窜,邻居们见了,都谨慎地躲避,却又忌讳谈论花花的疮。 最难过的还是江芳。她自从第一次看清花花的脓疮之后就一直胃口不好,形容日见憔悴了。有天花花居然钻到家里来了,蜷伏在饭桌下面,任凭你怎么叫唤,也纹丝不动。大明拿了个竹杆来驱赶,花花凶相毕露,龇牙狂叫。大明又怕又慌。怕的是万一咬伤了自己,那才倒霉哩,慌的是担心张局长若听见了叫声,会以为他虐待花花,面子上不好过。整个屋子臭气熏人。 这时大明见娟娟在外面玩,马上急中生计,问,娟娟找花花是吗?花花在我家里。 娟娟立即叫道,爸爸,花花到别人家去了。 张局长扛了根木棍跑了出来,向大明道了歉,大声喝斥花花,赶它出去。 见张局长驱赶花花时很气恼,像对待不争气的孩子,大明竟感到难为情。花花夹着尾巴,低声哀鸣着,悻悻然走了。 张局长说,这家伙,越来越讨厌了。 大明觉得应宽慰几句,就说,花花肚里说不定有狗宝,不信你打了看看,兴许还可能发个小财哩。 张局长自嘲道,我有这么好的运气? 张局长一走,江芳就准备拖地板。大明说,先开电扇换换空气,地板等老张他们上班去了再拖,不然人家见了,还以为我们这么怕别人的狗脏。 第二天,张局长果真把花花打死了,用手枪打的,打了八枪才打死。这可让大明很不安。我昨天讲打了可能有狗宝,他今天就打了,不是以为我讨厌他的狗吗? 大明觉得不管怎么样同张局长搞得不愉快都不好,应采取什么措施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他忽然灵机一动:就讲那花花真的骠悍,八枪才打死,简直像英雄人物了。对对,就这样讲,既自然,又幽默。 但刚准备开口,猛然想到:我的天,这样讲岂不是讽刺人家枪法太差了吗?堂堂一个公安局长,打死一条狗居然开了八枪?幸好,没有讲,幸好没有讲。 大明又想到了狗宝。该死的狗宝!他正在这么厌恶地想着狗宝,却见张局长招呼人将那狗拖出去埋了,大明便又鬼使神差地说:“只怕真的有狗宝哩!” 张局长说:“有金子我都不要了!” 这话叫大明捉摸不透,不知是他对狗宝满不在乎,还是对自己有看法。晚上,大明把这话告诉江芳,江芳也觉得那句话可能有文章。两口子心烦意乱,埋怨今晚蚊子怎么这么多,这么狠! 望发老汉的家事 一 那天一切都很平常,有太阳,有风,街道两旁的梧桐叶子开始沙沙飘落。向望发觉得眼睛有些发黑,不想起床。老婆哭了一夜,这会儿不哭了,那说不清是灰是黄的头发乱作一团,脸盘腊黄,泪痕狼藉。他看了一眼就心烦。 “那狗日的杂种,弄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人到家里鬼混!”他突然又恶狠狠地想起大儿子家骏,便气愤地翻身下床,蓬头垢面地朝公判大会场走去。 到得会场,会刚结束。家骏同他的哥们儿被押上了游街的汽车。家骏双眼木木的,冷冷的,见了父亲,眼珠立即放了光。向望发很气愤,想冲上去,把儿子的脑袋拧下来。但他无法动脚,只觉浑身僵硬。他猛然吼道:“你种谁?”家骏的眼珠顿时像要喷血,吼叫道:“种你!” 游街的汽车开动了。向望发被人流推拥着,行尸走肉一般。 不知怎样回到了家。小女儿匍伏在门槛上,满头黄发凌乱地披着、竖着。本来白里透红的洋人皮肤竟成了分不清颜色的调色板,灰色的眼珠儿怯生生地望着父亲。她从小就怕父亲,从来不敢叫一声爸爸,而偶尔听见父亲叫她一声,她总是感到背脊麻麻地发凉,不知马上遭遇的是斥骂还是耳光。今天父亲一脸凶相。她怕得不敢呼吸。 向望发一见女儿的洋人相,又禁不住怒火中烧。即刻又想到家骏那狗东西。这些狗日的,哪有一点儿种我的?他发疯一般踢翻女儿,用他那硕大的脚踩着女儿的肚子。女儿闭着眼睛,浑身发抖。他真想用力一脚,踩死这野种算了。 “你疯了,砍脑壳的!”老婆脸色苍白,奔了上来。 向望发立即将疯狂发泄到老婆身上,抓着老婆的头发往墙上撞,语无伦次地嚷着**杂种偷人报应杀了你之类的话,直到他自己体力不支了才放手。 老婆瘫软了,顺着墙壁倒下。她急辩着,声音微弱却气愤:“我什么时候偷过人?不是被你强占了,闭着眼睛也不找你这魔王!” “强占?”向望发又跳了起来,可怖地冷笑道:“你那么容易被强占,谁知你被多少人强占过?臭**,屙的东西是杂种!” 又是拳打脚踢。向望老痛痛快快发泄一阵,闩上门躺下,沉沉地睡着了。 当他被狂暴的敲门声惊醒时,邻居们告诉他,老婆吊死了。 小女儿抓着妈妈的手,哭得脸发青。在中学寄宿的二儿子家旺回来了,远远地站着流泪。父亲见了立即金刚怒目:“不准哭,是你的什么娘!” 这一吼,家旺反而哇地哭出了声,凄惨地叫了一声:“妈妈——” 二 家骏终于熬过了五年漫长的囚徒生活。释放那天,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接的,就把几件简单的行李分给了笼子(他们这样称监狱,似乎很洒脱)里的朋友,空手空脚上路。大概不论哪一种人都能被离别勾起某种情感,朋友们表现出少有的豪气,把手中的零钱全都塞在家骏手里。 回到家门口,他不敢走进屋,幽灵般围着那栋居民楼逡巡三匝之后,无可奈何地到街上闲逛去了。熟人见了他,都远远地躲开。背后却有人驻步指指戳戳。他感到自己已很难进入这个世界了。 直到天黑了,家骏才不得不回到了家。才五年功夫,父亲已是一个老头了。这会儿父亲不知是哪一种情绪在起作用,嘴唇颤抖着,下巴上那前几年未曾有的纷乱的山羊胡子也随之一动一动的。 “怎么还是回来了?不是到家一天了吗?”父亲终于叫道。 父亲声音仍那么粗,性子仍那么横蛮。家骏立即感到房子十分黯淡,便望了望灯,说:“光线太差了,怎么不照个大灯泡呢?” “由你来付电费?你想你是在外面做官回来了?”父亲又叫道。 家骏怒了,道:“要你放什么屁,又不是同你讲话!”说着,就走向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的妹妹。妹妹也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就这么单薄? “还上学吗?”家骏问。 妹妹先望望父亲,再摇头道:“你走后,就不读书了。” “你二哥呢?”家骏又问。 妹妹回道:“他上大学了,今年毕业,还差三个月。” 家骏不再讲什么,打开橱柜找吃的。 望发十分不满儿子的忤逆。狗日的,你在笼子里吃钵子饭,百事不用理,我一个人撑这个家,还供你弟弟上大学,你妹妹又没有工作。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想抢掉儿子的饭碗,但一见儿子那阴沉的脸色和冷森森的目光,便全身发凉。只好坐着不动了。他想,这家伙算是没有救了,还会回到笼子里去的。望发老汉想着这些的时候,并不像五年前那么痛心和愤怒了,似乎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儿子。确实,自从家旺考上大学以后,他经常想,可能只有家旺是自己的儿子,老大和女儿只怕真的是那骚货偷人来的。不然怎么一点儿不种我呢?于是,常在心里恶毒地咒那死去的老婆,恶毒地咒那肉食公司的经理张光头。他想来想去,只有那张光头同老婆那个些。当年张光头和自己都追这个女人,她就因嫌张光头的头发少些才答应同他望发好的。后来张光头当了官,钱多了,那**岂有不后悔的?钱可比头发诱人多哪!望发每当愤愤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总非常嫉妒张光头那家伙娶的小媳妇。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狗日的! 家骏回家后的十多天里一事不干,吃了早饭就出门了,晚上很晚才回家,时常是酒醉烘烘的。 有天他早早地回来了,扛着屠户行李。望发见了,知道儿子干了杀猪的行当,十分不屑地哼了哼鼻子。 望发老汉冷冷地说:“不吃白饭就是好事了。你现在开始挣钱了,要想想家里是怎么开锅的!” 家骏也不理父亲,拿出几张钞票交给妹妹,说:“刚开始,钱不多。这钱你拿去买件裙子。大姑娘了,谁没有几件好衣服呢?” 妹妹不敢接钱,望着父亲。 家骏说:“伙食费我会交的,绝不会吃白饭,这钱你先买裙子。” 妹妹这才接了钱。那天家骏觉得妹妹做的菜特别好吃。 第二天晚饭后,妹妹梳洗干净,穿上了新裙子。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穿裙子,在哥哥面前也显得腼腆。家骏说放松些,腰挺直些,都大姑娘了还忸怩什么呢?妹妹禁不住笑了,把个脸羞得绯红。家骏觉得妹妹笑起来原来很好看,牙齿又白又细。 望发老汉先是漠不关心,现在竟忍无可忍了,说:“有什么打扮了?越打扮越像美国佬!” 妹妹笑容立即没了,腰背勾着一团。家骏怜爱地扶着妹妹瘦削的肩,朝父亲吼道:“美国佬又怎么样?美国佬也是你的女儿。你嫌她就不该生她!” 妹妹嘤嘤地哭了。家骏劝妹妹不要哭,有哥哥哩。这么一劝,妹妹反而更加放声哭了,伏在哥哥肩头哽噎不止。家骏慌了,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哭过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只管说,我们家就你一个妹妹,不让你受苦的,哥哥还要给你买好多漂亮衣服。 妹妹哭过之后,回房休息了。家骏站在妹妹房门口再交代一句,晚上一个人不要再哭了。妹妹说不哭了。其实妹妹今天哭过之后觉得很舒服,似乎鼻子耳朵什么东西都畅通了。她从来没有在亲人的爱抚下哭过的。她曾怨恨大哥,认为自己上不了学被外人欺负遭父亲打骂都是因为大哥。现在对大哥的怨恨一笔勾销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哥成了她最爱的人,父爱母爱都重叠在大哥身上了。 三 家骏杀猪生意开张几天后,便发现这中间赚头不小,只是人辛苦些。他雄心勃勃,网罗了几个弟兄,准备当正经事儿大干。因家骏的义气在江湖上很有口碑,弟兄们都服他。于是不几天,以他为头儿的十几张屠桌便出现在肉市场了。家骏似乎成了大老板,一边指挥弟兄到乡下收购生猪,一边穿梭于各大宾馆酒家联系送货业务,一边照看零售摊位,不出一个月,家骏几乎垄断了肉食市场,票子水一般往腰包流。国营肉食公司的生意顿时冷落下来,经理张光头很气恼,跑到市**告状,质问管财贸的副市长到底是保国营还是保个体。那位副市长因为自己年轻,在老资格的经理面前很谦虚,答应妥善处理。此事家骏闻知后,冷笑一声。手下一位小弟兄立即给张光头挂了一个电话,问他知道家骏是谁吗?我们几个弟兄听说你的老婆很漂亮。张光头气得大骂混蛋。但他再也不反映个体屠户的事了。民不告,官不理,最终也不见市**来妥善处理。 转眼间,家旺大学毕业了。他的分配去向只有两条,要么去企业,要么去进党政机关。如今企业风险大,待遇差,谁都不愿去。但他没有靠山,党政机关进不了,百分之百要进企业的,弄不好还会流落到哪家倒霉的煤矿去。家旺到市分配办公室报到之后,壮着胆子到几家党政部门作了自荐。可那些当官的要么不冷不热,要么哼哼哈哈,反正都看不出诚意。他心灰意冷了,关在家里再也不出门,成天看武打小说消磨时光,看得个天翻地覆乾坤颠倒。 这天,家骏下工回来后问弟弟:“单位有着落了吗?” 家骏一问,家旺的自尊心被触动了。我的工作单位还要你来过问?但毕竟是大哥,家旺只得掩饰着,故作轻松道:“随便,这世道只要有碗饭吃就行了。” 家骏看出弟弟这假潇洒后面有说不出口的无奈。他性子直,就说:“听说去年有不少大学生分配到企业,有的还当工人用,太不值得了。” 家旺脸上火辣辣的。心想自己到企业去再差也比你杀猪体面些。 家骏见弟弟位真的还没有底,也急了,说我找人想办法,看能不能分到市机关去。 家旺暗自讥笑。这种人,有几个钱就自我膨胀了,以为自己身价百倍了。也不想想自己是谁,居然夸海口为我找单位。再一寻思,管他哩,反正不要自己去丢面子,他愿活动就让他活动去。再说这世界也有些黑白颠倒了,有道是教书的抵不上杀猪的,兴许运气好还会有线希望。于是对大哥说:“那只怕要你破费了。” 家骏说:“只要你能有个好单位,我花几个钱算什么?” 家旺客气几句后,便望着大哥,想研究一下大哥刚才讲的那句话是豪爽还是猖狂。却只见大哥紧锁双眉,那表情应该叫做深沉。但家旺不情愿将深沉这有些层次的词儿用在大哥身上,觉得他不配。 事后家骏花钱托人帮忙,居然运气不错,家旺分配到了市委的组织部。家旺知道,这中间会有许多琐碎细节,但他不愿向大哥打听是怎么办成的。他似乎很忌讳这一点,他宁愿相信是别人以他的德才相荐,被组织部长看中了。有同学问他是怎么钻的,分了这么个好单位。他敷衍道:“我并不会投机钻营,又没有靠山,也知道自己无德无能,只是碰了好运气。再说组织部也未必是好单位。我们学专业的,真的想干事,还是要到企业去。”同学们说他别假正经。他说:“我是最不一本正经的谁不知道?我讲的并不是什么假马列,只是因为对专业的热爱。” 望发老汉见家旺到了市委工作,喜滋滋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家骏办成的事,所以把家旺看成宝贝似的。有时同家旺讲话都有些拘束,生怕自己讲得不好丢了老脸。他想家旺有学问,又是市委干部,自己该服老了。对家骏便更加不放在眼里,怎么看怎么不喜欢。女儿从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人,只要一天三餐有现成的饭吃,也不用多看她一眼。新衣服由她买去,反正不要我出钱。本来,望发老汉自从那年大儿子进了班房,最忌别人同他谈儿女的事。现在不了,见了熟人,总喜欢同人攀上儿女的话题,引得别人问他儿子在哪里工作。他便很谦虚地告诉别人,有个儿子在市委工作。而对家骏和女儿却忽略不计。 望发老汉渐渐有了一种功成业就的感觉,认为自己应该坐在家里捋胡须了,便在这年底提前一年退了休。 四 家骏的生意越做越大,由肉食扩展到建筑行业,据说还搞黄金走私。他赚了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望发老汉只顾下他的棋,悠闲地打发着日子。偶有老友问及家骏,他总是与己无关的样子,说哪去管他的事。当家骏骑摩托车带着女人威风地回家时,他也会审视一眼。便发现家骏的女人经常换,高矮胖瘦规格常新,但都很水灵。他很生气,但从不发作,只是在心里咒骂。你狗东西嫌牢还没有坐饱,往里钻就是,我反正老了,过几年眼一闭,眼不见为净! 一天,两位公安干警上门找望发老汉。自从那年家骏出事以后,他见到大盖帽就怕。这种畏惧心理直到家旺到市委工作才渐渐消失。近段时间家骏那杂种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而且邀人到家里赌博,还常同那些狐朋狗友私下叽叽喳喳,不知搞的什么鬼。望发老汉正提心吊胆,大盖帽上门了,心里禁不住发怵。他只希望家旺这时回来,让他有个主心骨。可这正是上班时间,家旺不可能回来的。 “老人家,家骏做的事,你都清楚吗?” 完了,那家伙果然出事了,可今天这干警怎么这样客气?莫不是碍着家旺的面子,不敢对我粗暴?依他的脾气,真想把知道的事全部告诉干警同志。但是,那狗杂种就是枪毙了也只有那么大的事,若连累了家旺可不得了。于是他镇住自己,要一字不漏。有家旺,量他们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 干警又很和气地催问:“没关系的,知道多少就讲多少吧。” 望发老汉见人家的语气更加缓和了,就更加明白了家旺的分量,胆子越发壮了,很强硬地回道:“我退休了,只知一天三餐饭,儿女们都大了,做什么事我也管不了。” 一位干警身子朝望发老汉倾过来。很亲切的样子,说:“家骏出来以后,自谋职业,自食其力,还帮助了那么多的失足青年,这同你老的教育是分不开的。请你老提供一些情况,协助组织上总结好他的先进事迹。” 望发老汉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问题了。他眼睛定定地望着两位干警,见人家确实很友善,除电影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好警察,原来那小子还成先进人物了。但他确实不知那家伙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于是,他随便讲了一句:“我也没有什么讲的,只要他不吃白饭就行了。” 一位干警马上拍手叫好:“这就对了。我们当家长的,就是要教育子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能好逸恶劳,好吃懒做。老人家,你这里有东西挖,大有文章可做哪!” 两位干警接着提了许多问题,反正不是家骏玩女人赌博的事,望发老汉便一一同他们敷衍了。这还得益于他当过几年工会小组长,知道该怎么汇报,反正拣好的讲。 送走干警后,望发老汉在家里发呆。如今世界是怎么回事了?家骏那小子也成了先进,世上不是没有坏人了吗?莫不是女人可以随便玩了?赌博也不犯法?就像前些年怎么也不明白美帝国主义一下子又成了美国朋友一样。 晚上家骏回家对父亲讲:“今后不要在外面胡谈我的事!” 望发老汉对儿子的语气很恼火。他妈的,哪有这样同老子讲话的? 家旺见这场面很尴尬,便调和道:“爸爸又没讲你什么。” 望发老汉有了家旺的声援,神态中立即有了几分父亲的威严,道:“我讲你干什么?留着口水养牙齿!” 叫望发老汉不可思议的是,家骏的先进事迹不久竟登了省报,他望发自己在中间也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随即,市里又召开了治安管理工作经验交流会。望发老汉父子双双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家骏讲得很动人,几乎催人泪下。望发老汉逐字逐句念了发言稿,除了将悬崖勒马的勒念作勤以外,居然也没出什么大差错。父子俩受到了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的接见,各获奖励证书一个,奖金各五十元,说是钱虽不多,意义重大。家骏回家后把自己那五十元也给了父亲。第二天公安局的同志递给家骏两张发票,说到省里送那个先进材料,耗了三百多公斤汽油,又给报社同志带了些地主产品,一共花了九百多元。局里办公经费紧张,是否帮忙冲销一下?家骏二话没说,取了一千块钱给了那位干警,说发票也不用给我了。 望发父子成名了。邻居们都很惊奇,那混蛋儿子怎么那有出息了?真是看不出。望发老运真好,只可惜那婆娘死得太早了,真可怜。 家旺心里最明白不过了。在他看来,大哥纯粹像港台电视中那种恶贯满盈的龙头大爷。但毕竟是兄弟情分,不好捅破。捅破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只是觉得如今的事情太幽默了。不过这件事对他写材料却极有帮助。刘副部长常批评他写材料长进不快。他也虚心地请教过这位副部长,可他领教到的总是些高度角度力度之类玄乎其玄的话,始终悟不出个门道。如今一看那篇关于大哥的先进事迹材料,他似乎茅塞顿开了。后来写了个材料,果然受到了刘副部长的表扬。 家旺到底担心大哥的事露马脚,那样对自己也不利。便对大哥说:“你如今是先进人物了,大家都注意你,处处应表现出先进性才是。” “我哪地方不先进?”家骏一脸的玩世不恭。 家旺说:“我知道,如今各有各的混法,但凡事应谨慎些。” 家骏哈哈大笑,说:“我的老弟呀,不是大哥吹牛,说学问,我不如你;说在世上混,你还没有入门。你还这么老夫子气,包你在部里混不好!” 家旺涨红了脸,说:“不要把所有的人都看坏了。世上还是好人多!” “那么我就是坏人了?”家骏愤怒了,眼珠子睁得要暴出来,“你总以为自己清高,你清高你的。我知道你怕我连累你。放心好了,如今又不兴株连,我出事我坐牢杀头,扯不到你身上。” 望发老汉本来不想管他们兄弟俩的争论,现在见闹得不行了,就劝解道:“弟兄间争这些干什么?”他只喊了这么一句,兄弟俩都不做声了。望发老汉一见这情势,似乎觉得自己父亲的权威又恢复了,很得意。其实家骏并不想同弟弟争这些是是非非。他爱护弟弟,很不希望弟弟同自己一样,只想弟弟有个出息,家门也光彩些。可弟弟,太迂腐太死板了。几次都想开导一下弟弟,又不便开口。一则有些事须他自己心领神会,别人不便点明,不然似有诲淫诲盗之嫌;二则自己又是怎样一个大哥,有什么资格教说弟弟?所以一直忍着。不曾想这夫子今天竟一本正经教训人来了。家旺见大哥不嚷了,也独自回到房间。他觉得同这种人相争最不明智了,因为修养身份都不同。不禁又想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大哥也是家中一员呀,可他不可救药。唉,大概家似乎不应包括这种不孝之人。于是他便想着自己以后的小家庭。日后成了家,分立门户,保证妻贤子贵。也许是因为很不满意父亲刚才的中立态度,家旺暂时没有考虑到未来的小家庭是否还应包括他老人家。 五 这天,市老干局的李科长来到望发老汉家,通知他参加市里的老年人门球训练,准备参加重阳节举行的全市老年人体育运动会。望发老汉不想参加,说在家同老哥们下下棋吹吹牛,自在些。可李科长说,参加训练的老同志名单都是反复筛选之后由局党委决定的,最好还是参加。望发老汉只得讲同儿子商量一下。他想听听家旺的意见。李科长说,不用了,与家骏同志已通过气了。家骏同志?望发老汉第一次听人这么客气地称呼自己的大儿子。但他坚持征求家旺的意见。家旺?哪个家旺?李科长显然不认识这么个人。望发老汉便告诉说,家旺是自己的二儿子,在市委组织部工作。李科长表示抱歉,说机关人太多了,起码有三分之二以上叫不出名字。李科长临走时交给望发老汉一张表,说商量好以后填写这张表,报到老干局来,请一定支持我们工作。 家旺听父亲一讲,马上叫好。那当然要参加呀!你知道吗?这门球训练都是一些有身份有影响的离退休老干部才有殊荣参加的哪!有些老同志想争面子挤都挤不进哪!来来来,我把你的表填上!家旺龙飞凤舞地帮父亲填了表,心情很激动。市委领导对自己真关心,让我一个退休工人父亲也参加门球训练。当领导的对能干的年轻人还是心中有数的。 妹妹对家骏说:“大哥,爸爸参加门球训练只怕要几套像样的衣服才是,我看那些老人家都穿得体面。” 家骏先不说话,到里屋取了一个存折交给妹妹,说:“家里的一切开支你负责,不要问我。” 家旺埋头翻着一本杂志,假装不听见大哥的话。内心却在感叹大哥的阔绰和自己的寒酸。 女儿给望发老汉买了两套西装,两套运动服。那西装望发老汉不满意。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水气干什么?家旺说中央领导年纪都比你大,他们可以穿你不可以穿?若在中央工作,还算是年轻人哩。这么一讲,望发老汉也穿了。 碰巧那张光头也参加了门球训练,见了望发老汉,马上跑来握手,一派大家风度。望发老汉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卑了,笑声朗朗,用力地握手。张光头喊声哎哟,你老弟力气不小呀。望发老汉风趣道,咱们工人有力量呀。大家都笑了。 望发老汉注意着张光头。这光头更加名副其实了,仅后脑勺还残留几根枯草似的白发。他只比自己大三岁,但已老态龙神,像快七十岁的人了。他妈的,年轻时同自己一块儿当工人的,就是运气好些,转了干,后来居然副处级了。玩了那么多的女人,现在变成这个样儿也是报应。望发老汉很有些幸灾乐祸。可一想到他也许同自己老婆也有过那事,就很不舒服。 望发老汉训练很用功。每进一个球总忍不住得意地望一望张光头。张光头打球却像他说话一样底气不足,往往球到门边不是偏了就是停了。他总是自我解嘲,老了老了,不失领导派头。有天中午,张光头的婆娘来了,望发老汉正在打球,歪头瞟了那女人一眼。妈的,身段还那么好,皮肉还那么嫩!他很嫉妒。用力一棒,稳稳当当打进了一个球。那婆娘喊道,老向真行哩!望发老汉莫名其妙地心跳起来。今天怎么了,怕起女人来了?过一会儿就是张光头打,越打越糟。他婆娘嗔怪说,你个死鬼,老不中用的。望发老汉哈哈大笑,说,怎么?见了老婆,球也打不好了? 从那以后,望发老汉晚上总无故地想到张光头那婆娘。那么嫩,他妈的! 快到重阳节了,门球队员进行了挑选,望发老汉选作正式队员。张光头落选了。张光头毕竟是当过领导的人,时时不失风度,自告奋勇当代表队副队长,为老哥们服务。 正式比赛时,望发老汉成绩出色,为本代表队夺取冠军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久,鉴于望发老汉在帮助失足儿子和参加体育比赛等方面的成绩,被市老千局和市老龄委员会联合授予“老有所为精英奖”。 望发老汉一辈子还没有这样红过。 这天,张光头婆娘不期来访了。女儿不在家,望发老汉顿时慌了。没有请客人坐下就忙着去倒茶,找着了杯子又找不着茶叶,找着了茶叶却发现女儿忘了烧开水了。嚷道,这鬼女子!张光头婆娘说不要忙不要忙,就坐下了。 “妹子可是稀客呀。”望发老汉望了这女人一眼,便觉得自己眼睛有些发涩。妈的,这女人眉毛真好看。 女人说:“早就该来坐坐。老张常讲,你和他年轻时一起工作,是好朋友。以往各自都忙,没有时间走动。现在都退休了,也该一起聚一聚。可那老东西,迷上了钓鱼,天天蹲在河边。今天我到这边有事,顺便来看看你。” 望发老汉早就听说,这女人年轻时很是风流,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多看她一眼。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举一动还是那样够味。望发老汉感到额上微微冒汗。 女人说完,望发老汉接了腔:“我和老张的关系,真的同兄弟一样。现在都是快当爷爷的人了,那年轻时的笑话说出来只怕要笑脱你的牙齿。”他本想讲笑破你的肚皮的,但一想到这女人的肚皮就心惊肉跳,便改说牙齿了。 女人问:“有什么好笑话?讲来我听听?” 望发老汉先是笑笑,再说:“你老张长我几岁,说若先找了婆浪,同我一起享福,哈哈……” 女人顿时红了脸,说:“那鬼脑壳,把自己的婆娘不当数!” 望发老汉见这女人并不怎么介意,只望着自己笑,便又说道:“其实老张不够朋友。” 女人问:“怎么不够朋友?” “你问问老张,一起享福的话还兑现不?”望发老汉大笑。 女人笑着骂道:“老不正经的。” 女人望望里屋,问:“住的还宽敞吗?” 望发老汉便把女人带进自己的房间,他房问有女儿打扫整理,倒还见得客。女人摸一摸望发老汉的床铺,说:“你一个过得还很自在嘛!”说罢,就坐在床沿,环视房内的陈设。 望发老汉的心便跳到喉咙口了。这婆娘,装得自自然然,真里手。他也就很随便地坐到床沿上。 这时女人起身了,说:“快到中午了,还得回去做中饭哩。”她起身时,手碰着了望发老汉的腰。 望发老汉认定她是有意碰他的。他真想捉住那只手。但当他萌发这个念头时,那女人已走到门口了,客气道:以后再来。 送走这女人后,忽又想到张光头。他妈的,该把他的婆娘重重压几下才解恨! 六 不知哪来的时髦,年轻姑娘突然流行染黄头发了,街上平白无做地钻出许多肩披金发的摩登女郎。望发老汉的女儿却还在成天为自己的身体发肤苦恼不堪。有一天,几个染黄了头发的邻居女孩围着望发老汉的金发小姐,好生羡慕:啧啧,天然的西洋发肤,就连眼睛都是灰的,鼻子都是翘的,要是讲一口英语,标准的美国小姐!有个女孩补充道:单看鼻子,有巴黎女郎的风韵! 望发老汉的女儿被人审视得不好意思了。她跑回家,在穿衣镜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前后左右全方位欣赏了自己,发现确实像外国人。令她不解的是,像外国人怎么就高级了呢? 她的仪态突然间变了,走在街上袅娜娉婷,那胸脯仿佛是一夜之间丰满起来的。人们再也不用那种在动物园里看金丝猴的目光注视她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极自信了,步子极有弹性。 不久便有男孩子写情书献殷勤,因为她从来都是被人冷落的,因而对这些男孩子都怀有感激之情,来者不拒。好在谁都知道她有个哥哥叫家骏,对她也不敢非礼。 家骏发现不对劲,就很认真地对妹妹讲:“现在世界太复杂了,你人太善,心太好,要处处小心,千万别上当。你招工又考不上,没有个踏实饭碗,找朋友一定要找个实在的。” 妹妹很听话,立即改变了交朋友的方式。她不满意的人就借故不同他们接触。通常用以推辞别人的理由是,大哥要她做什么。她一提大哥,别人也不敢再勉强。 她终于爱上了一个开个体服装店的小伙子,大名胡志刚。是她在那里买衣服时认识的。她觉得那人不错。 一天黄昏,胡志刚西装革履的登门拜访望发老汉。 “请问伯伯,这是娜娜家吗?” 望发老汉木了半晌,疑惑道:“娜娜?”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叫过女儿的名字,只是喂,或者咳,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女儿在厨房听见了,迎了出来:“进屋坐吧。”然后对父亲说:“这是小胡。” 此后娜娜家围绕胡志刚行不行的问题进行了半年的争论。娜娜和胡志刚死去活来地恋了半年爱。最后家骏说,只要娜娜自己认为行就行吧。他内心的想法是,如今年轻人恋爱难免没有冲动的,谁知他们已到了哪种程度了?当哥哥的又不便问,只有由她自己了。望发老汉说,只要人好,我看可以。他想,家骏都同意了,我拦着干什么呢?女儿的婚事还得他大哥出钱操办。家旺说,我最先就表示赞成的,婚姻大事最重要的是情投意合。他私下却想,一个是个体户,一个无职无业,以后日子怎么过?别看那姓胡的小子现在赚了几个钱,生意场上的事,赚钱容易,蚀本也容易! 娜娜和胡志刚都感到一刻不在一起就不行了,于是便选在这年元旦节结婚了。胡志刚是本市最早做服装生意的个体户,家底厚实。家骏很疼爱妹妹,也舍得花钱。所以,婚礼排场很大,邻居们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 娜娜婚后成天花枝招展地站在自己的柜台后面,既当老板娘,又成了绝好的时装模特。生意越做越好。家旺曾别出心裁,为妹妹的婚礼集了一副旧诗联,上联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胡志刚不喜欢二哥卖弄文墨的酸劲儿,也不明白那对联的意思,还是那“归”字使他联想到视死如归驾鹤仙归之类的话,很不舒服,说不要挂这幅对联。家旺连忙引经据典,说这一句出自《诗经》,很有来历,意思是说我妹妹嫁到你家后,对你家大吉大利。胡志刚这才勉强让人挂上这对联,但终究不喜炊那“归”字,一见就刺眼。现在见娜娜嫁过来后,生意果然比原来更加红火了,突然想起那对联来,就请家旺重新写了一副,挂在店堂门口。家旺说是结婚喜联,不宜挂在店里。胡志刚笑哈哈地说,管它哩,只要能招财进宝。 七 娜娜出嫁以后,望发老汉觉得日子难过多了。他知道自己从未疼过这孩子,但她听话,孝顺。现在家里没有了她,一天三餐成了**烦。家骏家旺最多只在家里吃晚饭,家旺动手做,早饭中饭望发老汉得自己做,总不是味儿。常想起张光头婆娘,却终不见她来。 有天望发老汉独自喝闷酒,醉了,胡乱嚷道:“我作了什么孽?辛辛苦苦一辈子,弄得绝子绝孙!” 家骏兄弟都不理,由他嚷去。 过了几天,家骏对家旺讲:“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成家的。你各方面都不错,找个合适的,让爸爸有个孙子,了了他的心愿。这个家也要个女人。” 家旺神情沮丧,唉声叹气。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家骏问。 家旺沉默半天,道出了隐衷:“市委冯副书记见我有培养前途,很器重我。他爱人张姨托人把他们女儿说给我。可人家女儿不愿意,说我有学问有什么用?腰包没钱,学问可以泡茶喝?我知道,这门亲事成了,我会飞黄腾达的。但我不稀罕这么发迹。可如果这亲事不成,我的日子会更糟。” 家骏听罢,便取出一个五万元的存折,说:“我明天就把这存折改作你的户头,归你所有。只是你自己要争气。” 家旺不作声。听大哥说要他争气他不高兴。有钱就可以教训人?我又不足三岁小孩,不知道怎样叫争气?若不是世风如此,我凭自己的才干早功业显赫了。 家骏以为弟弟还是那个清高劲儿,就说:“你怕我的钱不干净是不是?我是合理合法赚的辛苦钱。讲俗点,我是个体户。讲正经的,我是企业家了。你们大喊什么脑体倒挂啦,我可是从事管理工作的,也并不是泥水匠。你们知识分子、国家干部工资多少不管我的事,那是你们自己的政策。我只知道我是企业家,该有这么多钱。我承认我也不太干净,但他们休想整倒我。我是他们自己树起来的样板,那么容易倒?”家旺见大哥很激动。他知道大哥讲的是他和大哥都理不清也用不着理清的道理,就劝大哥不要讲了,如今社会上的事谁都明白,就那么回事。只有拿了大哥这么多钱,一世都不安的。 家骏流泪了,说:“家旺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娘是因为我死的,我才一世不安。我多挣些钱,只为你和妹妹。我和爸爸合不到一起的,只是靠你和妹妹待他孝顺些。” 兄弟俩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动情地谈过话。 家旺拥有了五万元存折后,对象问题很快有了进展,那女孩开始同他一快上舞厅、看电影了。家旺本来就羞愧自己的行为有点投机商的味道,接触那女孩之后就更加后悔了。那女孩名叫小娇,除了名副其实的娇以外,还骄横无比,常让他忍无可忍。 有回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取笑他攀龙附凤卖身求荣。他很认真地解释道,不要以为小娇是那种小姐脾气的人,她其实是最灵气最温柔最有修养的。其实我当初也有顾虑,小娇追我的时候我确实犹豫过。后来见她的的确确优秀才同意的。 家旺这些言论不知怎么传到了小娇耳朵里。家旺对他的赞美她并不在乎,而家旺说她追他,却让她十分恼火。她完全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地跑到家旺家里,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通。你小子也不照照镜子,我怎么会去追你?自己死皮癞脸变着法儿缠着我还敢吹牛! 小娇又不理家旺了,任家旺怎么解释怎么陪不是都不依,还天天邀别的男人进舞厅。家旺气得发抖。 小娇妈妈张姨察觉到了,问小娇是怎么回事。小娇告了家旺的状。张姨劝女儿,就为这点小事也要翻脸?小娇竟无限上纲,说事是小事,有关品行。张姨说,你们年轻人的道理我不太懂,我只劝你为爸爸想一想。现在正有人千方百计要整你爸爸,不要为这事加重爸爸负担。这样才说服小娇与家旺重修旧好。小娇除了严厉警告家旺这是最后一次以外,还外加一个条件:结婚后马上住到外面来,我才不喜欢你那老光棍爸爸!本来以前他们为着在哪里安家的问题,常有小摩擦。今天小娇乘机发起攻势,家旺只好让步,答应不住在家里。 家骏知道弟弟找了这样一个女人,无可奈何地摇头。看样子靠那女人照顾爸爸是不可能的了,便花钱请了一个保姆。 八 望发老汉见家旺找了这么一门好亲,很得意。家旺回家时,他总喜欢蹲在一边望着这宝贝儿子,觉得他越来越像自己。常骄傲地回忆,自己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熟人见了他,毕恭毕敬地叫他向老。这比叫老向中听多了。 不料娜娜有天突然哭着跑回家了。望发老汉问出什么事了?娜娜只顾哭,半天讲不出一个字。望发老汉只得打发保姆叫了家骏回来。家骏一问,原来那姓胡的小子又好上了别的女人。娜娜说事情已发觉几个月了,最先她不吵不闹,只想对他好些,让他回心转意。哪知他越来越放肆,把那女人带到家里来了,说你这西洋味儿我已玩腻了,老子想换换口味,玩玩印度味儿的。那**哪样好?肥肥胖胖的,眼睛有牛眼大,眼白多得吓人! 家骏气得发抖,问妹妹:“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娜娜说:“我已忍了这么久了,都想好了,再也不同那畜牲过了。” 家骏说:“那就离婚吧。” 当天夜里,家骏叫几个兄弟将胡志刚从那女人胖胖的胸脯上拉了起来,带到郊外河滩上,一阵拳打脚踢,胡志刚喊爹喊娘。教训完了之后,家骏站了出来,沉沉地说:“姓胡的,没想到你妈那个巴子狗胆包天,敢欺负我的妹妹?你爷爷我红黑两交,要你扁你不敢圆。仗你那几个钱也来猖狂?我给你三天时间,凑齐十万元现款交给我,再同娜娜办了离婚手续,马上滚蛋,到别的地方混饭去!要是不依,我会杀了你全家子!你也可以去告我,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胡志刚连连求饶,说自己不是人,对不起娜娜,该打该罚。一切照大哥说的办就是。 事情就这么私下解决了。胡志刚带着那胖女人神秘失踪。他父母告诉别人,儿子到海南闯世界去了。 娜娜把那十万元钱分三处存在银行里。所有的嫁妆都搬回了家。家务事有保姆操持,就百事不理,天天在家闲坐。过了一段突然发现自己脸上长了许多雀斑,很难看,便浓施粉脂,遮丑藏拙。偶尔外出,邻居们见了,就私下议论:男人不要她了,越发搽脂抹粉,不是憋得难受?那些染过黄发的女孩子现在又反朴归真了。她们现在发现娜娜原来很丑。哎呀呀,自己当时把头发染黄了不也是这个样儿吗?这年头,大家疯了似的。 九 家旺不久也结婚了。婚宴是在全市最气派的富豪酒家办的。因为小娇的脸面,宾客如云,盛况空前,很多有头面的人物都前来贺喜。冯副书记夫妇注意影响,没有到场,全由家旺小娇的朋友们筹办。家旺领会小娇的心思,事先同父亲讲,那边大人也不参加,你老也就在家休息算了,如今年轻人结婚都兴自己办。望发老汉心想亲家夫妇那么大的官都不参加,自己还凑什么热闹呢?所以他就坐在家里,想象着儿子的婚礼一定很热闹。 家旺婚后在市委机关住了一套间。日子像家旺料想的一样很不好过。新婚之夜就吵了架,根本没为什么事。例行公事之后,家旺睡床外,朝里搂着小娇。小娇却要家旺同她换个位置。家旺很春情地说,让你睡里面是让你有一种安全感,是心疼你。小娇马上火了。你这样做自己就很英雄了是吗?是自私!别用这种酸掉牙齿的小浪漫儿来完善你男子汉的形象!家旺脑袋里像钻进了许多的蚊子。我的天,哪有这种女人?居然泼出了理论,真是不可理喻。此后,家里战火连绵。家旺自知斯生斯世苦海无边了。 家骏带了个女人,在外买了一套房子。也很少回家了,望发老汉便同女儿、保姆三个人过日子。 这样平静地过了不久,家里又出了事。家骏喝多了酒,骑摩托车撞死了。 望发老汉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大事的,傻呆呆地蹲在角落一言不发。家旺是个迂夫子,只有干着急。娜娜最爱大哥,痛不欲生,也管不了事。 好在家骏有一帮哥们儿。他们感念家骏的侠肝义胆,一定要将这位大哥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为首的那位叫墨哥,拍着胸脯说:“办丧事的费用,我们兄弟们摊,不要用大哥自己一分钱!” 哥们儿起草了一份讣告,送到市报社要求刊登。报社同志说,登讣告是有规定的,不到一定级别是不许登的。哥们说,现在反正已讲经济效益,我们出广告费的三倍的钱。但还是通融不了。哥们气得直骂娘,他妈的当官的死了也比我们高贵些。他们不服气跑到私人印刷厂铅印了一千份讣告,满街满巷地贴去。 他们特制了一个大花园,直径三米。这可惊动了市委。有关领导说,这样影响不好,市里的高级干部逝世都没有做过这么大的花圈,这怎么行?于是市委办委托家旺做家里人的工作。那些哥们儿一听就火冒三丈。这是什么道理?上面有政策还是有法律? 家旺只好找父亲,晓以利害,若不拆下那个大花圈对自己如何不利。 望发老汉见事态还会这么严重,就去说服地些小伙子。他们最初不依,但望发老汉执意要拆,也只得照办了。却骂了一通娘。 丧事仍然办得很有规格。望发老汉见市委办、市府办党**部门都送了花圈而且写着“英才早逝”、“永垂不朽”之类挽联,也很满足了,并不为拆掉那个直径三米的大花圈感到遗憾。 家旺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心想自己如果现在死了,只怕小娇都不会哭。最让他注意的是那个师大的女学生,哭得几乎晕厥。他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在虚情假意,也许是看多了言情小说,正在模仿某个凄婉动人的偶像。 忙过丧事之后又是淡淡的日子。家旺依然不常回家。娜娜比以前更加瘦了。望发老汉仍然同老哥们下棋。偶尔也想起张光头婆浪,这时他摔棋子的声音就特别响亮。 有回听人议论那个特大花圈,那人说直径有两米多。他很气恼,马上纠正道:三米! 冬日美丽 冬天很少这么暖和,几乎天天出着太阳。田野里弥漫着一种似雾非雾的东西,你不把它看作尘埃,那就成了一派浪漫的朦胧,也很美丽的。太阳便有些迷离,远山像倦睡的老人。 柳川人种完了油菜种麦子,就很清闲了。喜欢玩牌的,搬了桌子放在场院里,晒着太阳玩。下注也不多,三五角一盘。想玩大的,就关着门到屋里玩去。小妹子搬了凳子,坐在檐下纳鞋底,或是织毛衣,玩童在树下猫着腰打麻雀。牛吃过了金黄的干稻草,很舒服地反刍,自在地打着响鼻。 这样的冬天,年轻人穿得薄,精神特别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老人们却一脸忧患,说冬天暖和不是好事哩,明年年情肯定不好,会有大虫灾的。 俊生老汉在自家屋前晒太阳,他的脚边伏着一条大黄狗。主人和狗都已睡着。 这时,老汉的儿子来福跑了回来,叫道,爸爸,有人讲喜英死了,听刚从城里回来的人讲的。 老汉睁开眼屎巴巴的眼睛。哪个?哪个死了? 哇!我的苦命的儿啊!在屋里筛米的腊青老太太听明白了,哭得天响。 老汉这才从竹椅上弹了起来,身上破棉被掀落在地。死了?死了? 嗯,死了。来福答道。 怎么好好的就死了?他们家怎么不来报丧?老汉奇怪地问。 来福说,我怎么知道呢?听别人说,是她男人有银打死的,还敢来报丧? 老太太呼天抢地哭诉:去年春上就听人讲他两口子经常打架哪,我要你们去看一下她你们不去哪,早就听说有银嫌弃她了哪,早就听说他外面有女人了哪…… 老汉冲老婆嚷道,怪这个怪那个,就怪你自己!我当初就讲有钱人家靠不住,你就是眼红。 来福劝道,你们不要吵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吵的?赶快到桃坪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乡亲们聚到老汉屋前,熙熙攘攘一片。支书春生也来了。 老二来禄刚才正在别人家打牌,闻讯赶了回来。他的火气大,怒目圆睁。他妈的,到桃坪去,把狗日的有银打死偿命,把他们家铲平了! 春生忙摇手,说,要不得,要不得。又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有银打死的,杀人偿命,有法律哩。 老汉恳求春生,你是支书,又是喜儿叔辈。如今出了这事,硬要麻烦你了。 春生显得很仗义,答应陪他们走一回。这事我当然要管。这么大的事,要是不有个处理,我们姓刘的女儿嫁出去,还想有好日子过? 桃坪挨近县城,这几年那里很多人富了。乡里妹子没福气嫁到城里去,能嫁到桃坪,也算是最好的姻缘了。俊生老汉的两个儿子都长得粗鄙,只有喜英水灵灵的,不像个乡里妹子。乡里人都说这是破织机上织好布。腊青老太听着很得意。喜英同有银是自己好上的。有银是建筑包头,在城里很出名,城里女人只肯同他睡觉,而且会玩许多花样,就是不肯嫁给他。喜英比城里女人还漂亮,又绝对靠得住是黄花闺女,他就娶了她。老汉本不同意的,可喜英早住进有银家了。老太太说,生米煮成熟饭了,算了吧。再说女儿能有这么一个好人家,也是她的福分。老汉偏不信,说你试试看,到底是福还是祸。 不料老汉的话果然应验了。 柳川到桃坪有十几里小路,没有车坐,只得走着去。春生一路上交待老汉一定千万不要乱来,要讲理,讲法。天下只有打不清的架,没有讲不清的理。你仗着火头打死了人家,同样要偿命,摆着赢理成输理了。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灾啊! 老汉问,喜英要是真的是打死的怎么办? 春生说,那还用问?到法院去告就是了。 真是打死的?老太太说,我也不要这条老命了,先同他拼了算了。 那不行,那不行。春生又反复劝说。 老汉说,要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莫要讲我们姓刘的是好欺负的。我养到这么大的女儿,就叫他这么一顿打死了,不能便宜了他,不赔个三五万抚养费不放手!非把他家搞个倾家荡产不可! 春生说,不过都得讲法,讲理。 老汉一路上还怀着一丝侥幸,巴望是别人误传了消息。可远远地却望见了有银家屋前黑鸦鸦许多人。人只怕是真的死了。老汉不禁浊泪纵横。 大家见喜英娘家来人了,忙闪开一条道来。只见喜英被安放在场院一角的案板上,还没有入殓。老太太忘命地扑上去,摇着女儿僵硬的身躯哭喊。我的苦命的儿哪,你怎么就去了哪,你留着我老娘还有什么用哪…… 老汉本已是满腔愤恨,这会儿又见女儿没有放在中堂,更是火上加油。便高声喊道,张有银!你畜牲出来!你畜牲出来! 有银没有出来,他老妈出来了,劈头就问,你们是来奔丧的,还是来打架的? 腊青老太揩了一把眼泪,质问道,我的女儿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丧也不报?为什么不放在中堂?她还怀着你们家骨肉,你们好心毒哪!我的儿哪!老太太不等别人接腔,又放声大哭。 有银妈见亲家母不好搭话,就转向亲家公说,这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就是脾气不好。昨天也不知为什么事又吵了架。夫妻间吵架吵就吵了,也不是个稀罕事。可是喜英性子太烈。有银吵完之后,就没事了跟我说了声,有业务要上广州去,就连夜赶火车去了。谁想到,喜英怎么就想不开,关在房里喝了农药。 腊青老太不信,嚷道,喝了农药?那么容易就喝了农药?我要你喝你喝吗?反正是你们家害死了她!我女儿哪一点不好?不忠不孝还是不守妇道? 这时,乡里管理政法的副书记来了。问,你们是死者亲属吗?我姓宋。说着他就见了春生,招呼道,刘支书也来了?那好说。春生立即变得恭敬了,点着头叫宋书记忙。 宋书记说,我们调查过了,死者是服毒自杀的。你们要相信组织。至于怎么处理,你们两家先商量一下。我的意见是,这是个一般性民事案件,双方都体谅体谅,协商解决算了。说到底还是亲戚道理嘛。 这么说,有银还不知道家里出事?春生问。 有银妈回说,是哩。 老汉说,先不说怎么死的。我女儿到你们家也有两年多了,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怎么不放在中堂? 有银妈说,喜英不是死在屋里,算是伤路亡,怎么可以放在中堂?亲家公也是老辈人,这个礼都不懂了? 老汉反问,这就怪了。你不是说我女儿是在屋里喝的药吗?怎么又死在外面? 有银妈指了指停尸的地方,说,我是今天清早才看见她躺在那里的。 宋书记接过话头,说,公安来调查过,确认死者喝过农药之后,有些后悔,准备自己上医院去。可是一出门就不行了。 春生有些疑问,说,宋书记,我有句话要说,不对你再批评。服毒的人我见过的,药性发作,痛得不得了,会大喊大叫,满地打滚。怎么就没有人听见? 有银妈说,这屋前就是公路,整夜有汽车来来往往。对门又有一家夜总会,天天晚上鬼叫鬼叫的,要闹到两三点钟。这样就是外面有动静我们也不在意。 老汉见盖在女儿脸上的红布在风中飘摇着,很凄凉的样子。他想暂时不去问人是怎么死的了,得先让女儿停到中堂去。便问有银妈,喜英死的那个地方是你家屋场吗? 有银妈不知俊生老汉的用意,惑然道,是呀?干什么? 这就对了,老汉说,喜英既然是死在屋场内,就应算是死在家里,不算是伤路亡,应放在中堂。 有银妈不依。哪有这个道理? 老汉自认有了理,硬得很。怎么不行?宅基地是国家发了证的,喜英死的那个地方是红线以内,让她停在中堂合理合法!你凭宋书记说! 宋书记哪里懂得什么伤路亡的旧礼?但听老汉半通不通的法律意识,不知从何说起。 见宋书记一时没有反应,老汉来火了。你们不让?好好,我们自己动手抬进去。说着就招呼两个儿子动手。他想看那样子春生怕宋书记,我一个平头百姓怕个鸟! 说话间,有银家的亲戚朋友一齐涌了上来。宋书记见这场面不对,弄不好要打架,就连连摆手,都先不动,都先不动,让我做做工作。要相信组织,要相信组织! 宋书记叫有银妈进屋商量一下。 好一会儿,宋书记出来说,有银家里人通情达理,还是同意死者停在中堂。俗话说,五里一习,十里一俗。按这桃坪规矩,本来不可以停在中堂的。人家说,既然你们家硬要停在中堂,也只有依了。只好过后花钱请先生打扮打扮了。 于是在一片哭声中,大家帮着移尸中堂。灵位布排,一应如仪。 这时老汉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知道这家人财大气粗是出了名的,伤路亡停放中堂,有败风水,他们家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莫非自觉理亏,作贼心虚?喜英的死一定有名堂。他把这想法同春生讲了,春生好像拿不准,说那也不一定。 老汉上前揭开女儿脸上的红布,只见死灰色的脸上有几处暗黑色印迹。又凑近闻闻,不见一丝农药味儿。他招呼春生过去。春生一见,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他只是口上不好说。 老太太让所有男人都避开,自己解开女儿衣扣,只见遍体鳞伤。顿时又悲上心头。我的儿哪,你死得好惨哪!明明是叫人打死的,人家硬是说你是自己喝农药死的哪!我的儿哪,你睁开眼睛自己说呀,你自己不说谁给你做主呀…… 宋书记听了,厉声喝道,你讲话要负责任!我讲是自杀,你们硬要讲是他杀,影响多不好?到底是依法办事,还是由你们自己去闹?我反复强调,要相信组织,相信组织,就是不听!我们乡连续三年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了,是社会治安模范乡。你们这么一闹,要是把模范乡的帽子闹丢了,由你们负责! 宋书记的威严怔住了大家。老汉望着春生,想让他讲句话。春生却把目光躲过去了。老汉心想,我家人都死了,我怕个鸟!便壮着胆子说道,我女儿明明满身是伤,怎么不是打死的? 宋书记说,这你就不想事了。春生也知道,人喝了农药,药性一发,痛得满地滚,哪有不伤的? 春生便点头,是的是的。 但老汉一家还是不心甘,说硬要有个说法,要求请法医验尸。 宋书记很不高兴了。案子他已做主定了,俊生一家的要求太驳他的面子。他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好办,既然你们不相信组织,不相信我姓宋的,我也就不管了。他知道,县里只有一个法医,忙得全县四处跑,一时是请不到的。 有银妈听说要请法医,便说了,我有话说在前,有屁放在后。你们要请法医,你们请去,这开支你们自己付。还有,我们请先生看过日子了,喜英明天出门。要是法医一天两请不来,拖了日子,多出开支你们自家出。凭春生支书讲是不是? 春生知道这是有意将他,也只得支吾道,按说,按说也是这个道理。 老汉一家没有想到这一层上来,一时不知怎么回别人。腊青老太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嚷道,我不讲别的,反正我女儿死了,死在你们家里,硬要弄个明白,钱我是没有出的。老汉也来助威,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一时又把人是怎么死的放在一边了,只为谁出钱的事争个不休。 宋书记见两家争来争去就是那几句话,他又开了腔。我说我不管了,但我人还在这里,又不能不管。俗话说,桥归桥,路归路。你们死了女儿值得同情。但要讲到出钱的事,就是有银妈的那个理。 这话刺激了来福兄弟。怎么?欺负我们家没有钱吗?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我妹妹讨个公道!要是真的是狗日的打死的,要他的脑蛋开花! 宋书记说,开不开花,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有法律哩。据我们调查,他们小两口平时虽有些小打小闹,但还算是恩爱夫妻,说是有银打死的,鬼都不信。再说,若是失手打死的,也不要偿命哩。 有银妈听了这话,脸色就不对劲了。宋书记马上发现自己的话可能被人抓了辫子,忙补了一句。我再次申明,这只是假设。根据我们公安调查,死者的确是服毒自杀的。 有银妈这会儿忽然悲上心头,哭着说,喜英这孩子平日孝顺、勤快、又守规矩。如今死了,我们不难受?虽说不是我的亲骨肉,就算在路上捡的,养两年也养亲了。现在到了这一步,我们两家还是亲戚道理,该把这丧事好好儿办了才是个正理。何必硬要打官司,搞得两家日后不好相见呢?退一万步讲,就是打了官司,也是俗话说的,赢了官司散了财。又图什么呢? 俊生老汉哀叹一声,说,我只是要弄个明白,不说什么输赢。人都死了,还能赢到哪里去? 宋书记从老汉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名堂,就说,出了这事,双方都难过,死者家属更伤心。我有个建议,你们要是相信组织呢,就依我的建议;要是不相信组织呢,又是另一回事了。春生既是你们村支书,又是死者的叔辈,就让他作代表,先同有银妈个别商量一下,我做中人。你们看怎么样? 春生答应也不是,推脱也不是。俊生家明知春生怕宋书记,不敢替自家说多少硬话的,但人家毕竟是支书,只得同意了。春生到底见识多些,猜想这事最后的处理,要么是打官司,要么是赔钱。看这阵势,八成是赔钱了事。便把俊生拉到一边问,要是赔钱,你开口多少?俊生想了想,说,至少一万五!丧事要办得热闹,开一百五十桌,刘姓人一户来一个人吊丧。 有银妈领着宋书记和春生到了里屋,把门关了。外面仍是闹哄哄一片。 自然是宋书记先说。我的意见是,事情并不复杂,能简单了结就简单了结,俊生家不要过分纠缠。死的毕竟是人家的女儿,你们家在经济上就要破费一些,对人家也是一个安慰。验尸我是不主张的。不是我讲不负责任的话,就算是有银打死的,让有银偿了命,谁家又得了什么好处呢?人反正死了,照原样赔也赔不出来了。再说又不是人家打死的。春生你是当支书的,要支持乡党委,多做一点工作。不然,这个简单的民事案件上升成了刑事案件,你也有责任啊!你们今年能否保住治安模范村的帽子,就看这一回了。 什么模范村春生倒不在乎,只是怕得罪了宋书记,自己支书的位子就保不住了。宋书记讲的也的确有理。他也知道,俊生家境不好,来禄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个。人家要是赔几个钱,只怕他们家也会依的。但他不能就这么当着宋书记表态了。只说,宋书记的意见很正确。不过我看先做做工作,要不然,人家会说,女儿怎么死的都不弄明白,赔几个钱就想了事? 这话有银妈听了不太中耳,但她不便明里怪春生,就说,还是宋书记讲的在理。我们出几个钱,也只是尽个心意,亲戚道理嘛。真的按理说了,这钱我们还不该出哩。喜英不在了,在你家是死了女儿,在我家是死了媳妇,一个理儿。我给你家出钱,谁给我家出钱呢? 宋书记问春生,你看怎么样?有银妈讲的是入情入理哩。春生埋头想了一下,说,也只好这样了。他便转达了俊生家的意思。钱要一万五,办丧事开一百五十桌,刘姓人一户来一个人。 双方又为这些细节讨价还价。最后说定了,有银家出一万二千块钱,开六十桌,只请娘舅直亲和五服内刘家人。 既然说定了,宋书记也就放心了。说,双方深明大义,这就对了。我代表乡党委向你们表示感谢。不过应该有个字据,不能空口无凭。还有,那一万二千块钱,也不能叫什么赔偿费,而是父母养老费。于是,宋书记口授,春生笔录,最后抄正,形成了一个协议,一致确认喜英服毒自杀。 协议立好了,宋书记又说,我再次强调一下,等会儿双方一签字,这就是法律文书了,具有法律效力。春生你有把握做好工作吗? 春生这时好像彻底明白了。喜英无疑是有银打死的了。看样子谁都明白,宋书记明白,有银一家更是明白。他感到内疚,自己把俊生一家出卖了。 不,也许俊生一家也明白了。 春生却无可奈何,只得说,我做好工作吧。 屋内进行这一切的时候,外面仍在闹个不停,就像战争,前线将士还在白刃相见,政治家们早在谈判桌上碰杯了。 春生出门叫了俊生老汉进来。老汉坐下苦着脸,一言不发。 怎么样?宋书记问。 一万二千块钱就卖一条人命? 亲家公话不可这样说。我们这也只是替喜英尽个孝心。 宋书记出面打圆场。有银妈,依我一句话,再加一千块,也让老人家顺个心。 有银妈叹道,别人老以为我家钱多得当床板草垫,其实又有几个钱呢?再加五百吧。等我家情况好些了,亲家公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 总算说好了,俊生和有银妈都签了字,按了手摸印。宋书记握着老汉的手,说,老人家,感谢您啊,我宋某人感谢您,乡党委感谢您。又回头对春生说,关键时候,群众还是有觉悟的嘛,问题在于我们要做过细的思想政治工作嘛。春生点头称是。 事情处理好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天也黑了。宋书记很忙,就告辞了。看热闹的人终于知道了一个结果,也心满意足地散了。有银妈便吩咐把灵堂再整一下,要像个样儿。还得请人写一幅好挽联,喜英是一个孝顺儿媳哪。最要紧的是赶快去人把棺材买回来,晚上要入殓。 腊青老太留下来哭丧,来福也留下帮着料理。俊生老汉同春生、来禄马上回去,还得挨户通知三亲六眷和五服内族人明天来吊丧。 气氛安详多了。老太太恢复了亲戚的位置,受到尊重。因为女眷不多,哭的人少,不太热闹。这是丧事的大忌。有银家就拿录音机来,把老太太的哭诉录下,反复播放。老太太的哭诉就是一篇凄宛的悼词,听了的人无不落泪。 晚上八点多钟,喜英入殓,哭声大作。 忙完之后,有银妈把腊青老太叫到一边,说有事商量。老太太早不生气了,揩干了眼泪,心平气和地说,有事就直说吧,只要让女儿热热闹闹去,我也就安心了。有银妈说,亲家母你是知道的,有银不在家,他兄弟几个也都在外面,家里没人手。我也老了,理不了事了。你两个儿子很能干。我想这样,办丧事估计要四千块,我家干脆出五千,由你家出人操办,省得我们请别人。这也是俗话说的,请人哭娘不伤心。 腊青老太一时没有想过来,低着头不说话。有银妈就难为情了,说,不是我家仗着有几个钱就推担子,我家哪有什么钱?我家实在是没人手。就算是请你们家帮忙吧,又不是外人。 可以,那得马上去请他们回来。 老太太把来福叫到一边,说,你赶快回去,明天来吊丧的,只通知几家直亲,其他人就不要喊了。来福不明白意思,说怎么又变卦了?老太太生怕别人听见,又把儿子往一边拉一下,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们家给五千块钱,丧事我们自己打经管,余下的是我们自己的。来福一想,也有道理。但只怕爸爸和老弟早已把人通知到了,又马上回去封山(方言,指改变主意之后去回话),不太好,人家知道明天中午有顿牙祭,准备早饭都不吃的,这会儿又不叫人家来了,真过意不去。老太太见儿子仍站着不动,就急了。还不回去,人家睡觉了,要把别人从床上叫起来讲? 来福想想,只喊直亲的话,加上有银这边的亲戚朋友,最多十来桌,花个一千四五百块钱也就打发了,也能弄得热热闹闹。可以余下三千四五,还有那一万二千五,一共万五六了。还是硬硬头皮回了人家吧。于是急忙回赶。 次日,丧事办得也蛮有排场。 办得热闹的丧事是很让人羡慕的。特别是一些老太太,都说喜英这一辈子到底还是值得,人这么年轻,事儿办得那么气派。 又是一个祥和的黄昏。快过年了,小孩子早早地开始玩爆竹,村里就有了稀稀落落的噼啪声。村边的小溪映满落霞。女人们在浆洗衣服。这是柳川人的旧俗,年前要洗洗扫扫,过个干净年。闲扯着,就扯到喜英了。腊青老太太叹了一声,说,喜英那口棺材,他们家硬说花了三千八,还给了我一张发票。哪会这么贵?春生也没有同他家讲好这钱该谁出,他们家硬是少付了我三千八百块钱养老费,你说气人不气人? 漫天芦花 苏家世代书香,家风清白。相传祖上还中过状元。到了苏几何手上,虽不及显祖那么尊荣,但在这白河县城,仍然是有脸面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苏几何就是县里的王牌教师。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底子厚实,中学课程除了体育,门门可以拿下来。不擅教体育不为别的,只因他个头儿瘦小,一脸斯文。那个时候还兴任人唯贤,他当然成了一中校长。 读书人都说,几何几何,想烂脑壳。苏校长最拿手的偏是教几何。他的外号苏几何就是这么来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实有一个很儒雅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说现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这禹夫还只是他的名。但他的字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别人也无从知晓。这么说来,几何其实只能算是他的号了。几何二字的确也别有一番意趣,苏校长也极乐意别人这么叫他。不过真的直呼苏几何的也只是极随便的几个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是“*****”中,他为几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头,学生们给他罗列了十大罪状,有一条就是他起名叫苏几何。十几岁的中学生只知道哪位古人说过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话,几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学生们并不知道这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 关于苏几何,有一个故事传得很神。一中那栋最气派的教学楼育才楼是当年苏几何设计的。说是他将整栋房子所需砖头都作了精确计算,然后按总数加了三块。教学楼修好之后,刚好剩下两块半砖。还差半块砖大家找了好久,最后发现在苏校长的书架上,原来苏校长拿回去留着纪念去了。这个故事夸张得有些荒诞,但人们宁愿当作真的来流传。乡村教师向学生教授几何课时,总爱讲这个故事,说明学几何多么重要! 苏校长再一次名声大震是八十年代初。一中高考取录年年在全地区排队第一,被省里定为重点中学。他自己大女儿静秋考入复旦大学,二儿子明秋上了清华大学,老三白秋正读高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凭他教出这三个孩子,谁也不敢忽视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白秋那年初中毕业,以全县最高分考上了中专,别人羡慕得要死,他家白秋却不愿去。苏校长依了儿子,说,不去就不去。你姐在复旦,你哥在清华,你就上北大算了。这本是句家常话,传到外面,却引出别人家许多感慨来。你看你看,人家儿女争气,大人说话都硬棒些。你听苏校长那口气,就像自己是国家教委主任,儿女要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自己安排好了。县城寻常人家教育孩子通常会讲到苏家三兄妹。说那女儿静秋,人长得漂漂亮亮,学的是记者,出来是分新华社,说不定还会常驻国外。明秋学的,凡是带电字的都会弄,什么电冰箱、电视机不在话下。肯定要留北京的。老三白秋只怕要超过两个老大,门门功课都好,人又标致,高高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财政局长朱开福的满儿子朱又文和白秋同班,成绩是最差的。朱局长在家调侃道,看来苏校长三个孩子都是白养了,到头来都要远走高飞,一个也不在大人身边。还是我的儿女孝顺,全都留下来为我两老养老送终。朱又文听父亲这么不阴不阳地讲一通,一脸绯红。 苏几何也觉得奇怪,自己儿女怎么这么听话。他其实很少管教他们。一校之长,没有这么多时间管自己的小孩。现在大学里都喊什么六十分万岁,自己两个孩子上大学仍很勤奋,还常写信同父亲讨论一些问题。看着儿女们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给儿女们回信看作一件极重要的事,蝇头小楷写得一丝不苟。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就到这个份上了,孩子们日后说不定会成大器。多年以后,自己同孩子们的通信成了什么有名的家书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时用词遣句极讲究,封封堪称美文。又因自己是长辈,写信免不了有所教导。可有些人生道理,当面说说还可以,若落作白纸黑字,就成了庸俗的处世哲学,那是不能面世的。这就得很好地斟词酌句。给孩子们的信,他总得修改几次,再认真抄正。发出之前还要让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当年写情书都没这么认真过。苏校长很感慨的样子,说,我们是在为国家培养人才,不是培养自己的孝子,小视不得啊! 白秋读书的事不用大人费心,他妈担心的是他太喜欢交朋友。苏校长却不以为然。他说白秋到时候只怕比他姐姐、哥哥还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么?这还可以培养他的社会活动能力。只要看着他不乱交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说不明白的味道。篮球场上,只要有白秋出现,观战的女生自然会多起来,球赛也会精彩许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学是王了一,一个很聪明又很弱质的男生。长得有些女孩气,嘴皮子又薄又红。他父亲王亦哲,在县文化馆工作,写得一手好字,画也过得去,王亦哲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他自己读了几句书以后再改了的。他给儿女起名也都文绉绉的,儿子了一,女儿白一。 有回白秋妈妈说,了一这孩子可惜是个男身,若是女孩,还真像王丹凤哩。王了一马上脸飞红云,更加王丹凤了。白秋乐得击掌而笑。妈妈又说,老苏,有人说我们白秋像赵丹哩。白秋马上老成起来,说,为什么我要像别人?别人就不可以像我?苏校长刚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话,可听白秋这么一讲,立即取下老花镜,放下书本,很认真地说,白秋这就叫大丈夫气概。 高三学生都得在学校寄宿,星期六才准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赶回学校自习。王了一家住县城东北角上,离学校约三华里。这个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饭,洗了澡,将米黄色的确良衬衫扎进裤腰,感觉自己很英气。妈妈催了他好几次,说天快黑了,赶快上学校去。他说不急,骑单车一下就到了。他还想陪妹妹白一说一会儿话。他把教师刚教的那首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教给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为妹妹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妹妹十三岁了,活泼而聪明,最喜欢唱歌。一首歌她只要听一两次就会唱。爸爸专门为妹妹买了架风琴,她总爱弹啊唱的,白一的琴声让全家人高兴,而疼爱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白一正弹着一首欢快的曲子,父亲心中忽生悲音,感觉忧伤顺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地往上爬。白一静了下来,低头不语。王亦哲立即朗声喊道,白儿,你怎么不弹了?爸爸正听得入迷哩!白一又顺从地弹了起来。事后王亦哲同老婆讲,怪不怪?白一这孩子像是什么都看见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呀?老婆却说,只有你老是神经兮兮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怕她不快活?了一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后条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说不定又治好了呢?王亦哲说,那当然巴不得。只是知道有那一天吗?唉!我一想到女儿这么漂亮可爱,这么聪明活泼,偏偏命不好,是个瞎子,我心里就痛。老婆来气了,说,别老说这些!你一个男子汉,老要我来安慰你?我们女儿不是很好吗? 白一歌声甜甜的,和着黄昏茉莉花香洋溢着。了一用手指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说很好,我上学去了。白一被弹得生痛,噘起了小嘴巴,样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单车,刚准备出门,却下起了大雨。妈妈说干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说不行,晚自习迟到老师要骂人的。白一幸灾乐祸,说,我讲等会儿有雨你不信! 了一戴了雨衣出门。骑出去不远,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他本想取下雨衣,又怕耽误时间,心想马上就到学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来,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来了。 快到校门口了,迎面来了几个年轻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烂仔。他们并排走着,没有让路的意思。了一只得往一边绕行。可烂仔们又故意往了一这边涌来。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坏我的家伙呀!我受不了的啦!原来,了一戴了雨衣,只露着脸蛋子,被烂仔认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气,嚷道,干什么嘛!可这声音是脆脆的童声,听上去更加女孩气了。单车快撞人了,了一只得跳下车来。烂仔蜂拥而上,撩开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乱摸起来。 他妈的,是个大种鸡,奶包子都没胀起来! 有个烂仔又伸手往他下面模去。他妈的,空摸一场,也是个长鸟**的!这烂仔说着,就用力捏了了一一下他下面。 了一眼冒金花,尖声骂道,我日你妈! 骂声刚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连人带车倒下去。可他马上又被人提了起来,掀下雨衣。一个精瘦的烂仔逼近了一,瞪着眼睛说,看清了我是谁!爷爷是可以随便骂的?说完一挥手,烂仔们又围了上来,打得他无法还手。 白秋和同学们闻讯赶来了,了一还躺在地上起不来。见了同学们,了一忍不住哭了。白秋叫人推着单车,自己扶着了一往学校走。哭什么?真像个女人!白秋叫了一声,了一强忍住了。 很快苏校长叫来了派出所马所长他们。了一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问情况。也许是职业习惯,马所长问话的样子像是审犯人,了一紧张得要死。本来全身是伤,这会儿更加头痛难支。苏校长很不满意马所长问话的方式,又不便指出来。他见了一那样子可怜巴巴的,就不断地转述马所长的问话,想尽量把语气弄得温和一点。马所长就不耐烦了,说,苏校长,调查案情是严肃认真的事情,你这么一插话,今天搞个通宵都搞不完。苏校长只好不说话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睁不开了。 问过话之后,让了一签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这样吧。马所长他们夹着包就要走了。 苏校长忙问,这事到底怎么处理? 马所长面无表情,说,不要急,办案有个过程。现在只知道一些线索,作案者是谁都还不知道,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几次,派出所的总答复不要急,正在调查。 了一负着伤,学校准许他晚上回家休息。临近高考,功课紧张,他不敢缺晚自习。白秋就每天晚自习后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过意不去,白秋说没事的,反正天太热了,睡得也晚。 妹妹白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门口迎着了一和白秋。了一两人进屋后,白一就朝白秋笑笑,意思是谢谢了。白秋喜欢白一那文静的样子。白秋无意间发现,他不论站在那里,坐在哪里,不用作声,白一都能准确地将脸朝着他。这让他感到惊奇。他知道这双美丽的眼睛原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当白一静静地向着他时,他会突然感到手足无措。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派出所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好几次,接电话的都说马所长不在,他们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派出所跑。终于有一天,马所长打电话告诉苏枨长,说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一说到三猴子,县城人都知道。这人是一帮烂仔的头子,恶名很大,别人都怕他三分。但他大案不犯,小案不断,姐夫又在地公安处,县公安局也不便把他怎么样。有时他闹得太不像话了,抓进去关几天又只得放了人。 案子总是得不到处理,白秋心里很不平。了一无缘无故挨了打,父亲将派出所的门槛都踏平了,还是没有结果。凭父亲的声望,平日在县里说话也是有分量的。可这回明明是个赢理,到头来竟成到处求人的事了。同学们都很义愤,朱又文同白秋商量,说,干脆我们自己找到三猴子,揍他一顿怎么样?我认得三猴子。白秋听了,一拍桌子,说,揍! 这天晚自习,朱又文开小差到街上闲逛,发现三猴子在南极冰屋喝冷饮。他马上回来告诉白秋,白秋便写了一张纸条:愿参加袭击三猴子行动的男生,晚自习后到校门口集合。这张纸条就在男生中间递来递去。 晚自习一散,白秋让了一自己回去,他带了全班男生一路小跑,直奔南极冰屋。同学们一个个都很激昂,像是要去完成什么英雄壮举。白秋在路上说,我们也以牙还牙,将他全身打伤,也将他的鸟**捏肿了。朱又文是个打架有瘾的人,显得很兴奋。 南极冰屋人声如潮。朱又文轻声指点:就是背朝这边,没穿上衣那个。同桌那个女的叫秀儿,是三猴子的女朋友。那男的叫红眼珠,同三猴子形影不离。 白秋早听人说过,秀儿是县城两朵半花中的一朵。还有一朵是老县长的媳妇,那半朵是县广播站的播音员。这秀儿原是县文工团演员,现在文工团散了,她被安排到百货公司,却不正经上班,只成天同三猴子混在一起。 可能是谁讲了一个下流笑话,三猴子他们大笑起来。秀儿拍了红眼珠一板,歪在三猴子身上,笑得浑身发颤。 白秋让同学们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到三猴子眼前说,外面有人找你,三猴子见是生人,立即不耐烦了。妈的,谁找?并不想起身。白秋说,是两个女的。秀儿马上追问,哪来的女的?三猴子横了秀儿一眼,起身往外走。 白秋一扬手,躲在门两边的同学们一哄而上,秀儿尖叫起来。红眼珠操起啤酒瓶往外冲,嚷着,你们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三猴子一会儿冒出头,一会儿又被压了下去,红眼珠举着酒瓶不好下手。红眼珠迟疑片刻,也早被撂倒了。厮打了一阵,白秋高声叫着,算了算了。大家停了手,朱又文觉得不过瘾,转身又朝三猴子下身狠狠踢了几脚,三猴子和红眼珠像堆烂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家快速散离,秀儿冲着他们哭喊,你们打死人了,你们不要跑!你们要填命!秀儿噪门儿极好,到底是唱戏的底子。 行至半路,苏校长迎面来了。他一定是听到什么消息了。白秋站住了,刚才的英雄气概顷刻间化作一身冷汗。同学们一个个只往别人身后躲。 苏白秋,过来!苏校长厉声喊道。 白秋一步一挪走到父亲跟前。父亲一掌掀过来,白秋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谁也不敢上前劝解。苏校长气虎虎地瞪了一会儿,怒喝道,都给我回去! 一路上苏校长一言不发。同学们个个勾着头,一到学校,都飞快往宿舍跑。 白秋比父亲先一步到家。妈妈见面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看你爸爸怎么松你的骨头! 白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只站在门口等死。苏校长进门来,阴着脸,谁也不理,径直往卧室去了。白秋妈跟了进去,很快又出来,喊白秋,还不去睡觉? 不到二十分钟,听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门。白秋妈忙开了门,见是传达室的钟师傅。 快叫苏校长,快叫苏校长。钟师傅十万火急的样子。 苏校长早出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什么事? 钟师傅气喘喘地说,来了一伙烂仔,说要把学校炸平了。我不敢开门。 苏校长吓了一跳,心想刚才白秋他们一定闯出大祸了。他一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办才好。当了几十年校长,从未碰上过这种事。 老婆也急了。怎么办?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同那些人没有道理可讲。 这话提醒了苏校长,他忙交待钟师傅,你快去传达室观察情况,叫几个年轻教师帮你。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苏校长急忙跑去办公室。摇把电话摇了半天才接上,派出所的没听完情况,就来火了。你们学校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 苏校长也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情况没弄清就…… 没等苏校长说完,那边放了电话。苏校长对着嗡嗡作响的电话筒叫了几声,才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这就是人民警察? 这时,门外传来烂仔吆喝声。苏几何,你出来!苏几何你出来!大门被烂仔们擂得山响。 苏校长气极了。平日县里大小头儿都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有个别私交颇深的人才叫他几何。他仗着一股气,直冲传达室。几个年轻教师摩拳擦掌,说,只要他们敢跨进学校一步,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苏校长喊道,没教养的东西!你们的大人都还是我的学生哩!轮到你们对我大喊大叫的?钟师傅,你把门打开,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苏校长见钟师傅不动,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门闩,严阵以待的教师们忙上前拦着说,苏校长开不得,苏校长开不得! 这时,门外响起了警车声。听得外面乱了一阵,很快平息下来。 钟师傅开了门,马所长进来说,苏校长,你们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今天晚了,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马所长黑着脸来到学校,把案情说了一遍。苏校长十分气恼。了一被打的事还没处理,白秋又惹出这么大的祸。马所长说,这是一起恶性案件,不处理几个人是过不了关的。 马所长也没讲怎么办,仍黑着脸走了,苏校长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变得这么不听话了。他们兄妹三人本是最让人羡慕的,却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感到很没有面子,便同老婆商量,说,白秋你不让他受受教育,今后不得了的。送他到派出所去,关他几天! 老婆不依,说,派出所是个好进的地方?进去之后再出来,就不是好人了! 苏校长就是固执,非送儿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让,说,白秋也只是参加了这事,要说起来,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为什么你硬要送自己儿子去?苏校长发火了,说,我是校长,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怎么去教育别人的儿子?别人家孩子在学校没学好,都是我校长的责任! 他不顾老婆苦苦哀求,亲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马所长这一次倒是很客气,热情接待了苏校长,说,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苏校长这样配合我们工作,严格要求自己孩子,社会治安就好了。苏校长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错事,就要让他受受教育,这是为他好啊! 两人说好,将白秋拘留一个星期。 苏校长一个人从派出所出来,总觉得所有的人都望着他,脸上辣辣的。城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脸色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从严要求孩子,问心无愧。所有家长都该这样啊!想起马所长今天的热情,他便原谅了这人平日的无礼。 两老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过了一个星期,苏校长去收容所接儿子。不料收容所的说,人暂时不能放。苏校长一听懵了,忙跑到派出所问马所长。马所长说,情况不妙啊!三猴子和红眼珠的伤都很重。特别是三猴子,人都被废了。医生说他不会有生育能力了。 苏校长嘴巴张得天大。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苏校长只得回去了。老婆哭着问他要人。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送白秋进去也许是个错误。 临近高考了,苏校长四处活动,都未能将儿子领出来。两老口没办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父亲朱开福。心想凭朱局长的面子,说话还是有人听的。苏校长转弯抹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暗示白秋实际上是为他们家孩子朱又文背了过。 朱开福却说,我这儿子学习成绩的确不好,这我知道。但他听话倒是听话,从不惹人撩人。 苏校长见朱开福有意装糊涂,只好直说了,要请他帮忙,将白秋弄出来。朱开福满口答应,说,这事好说,我同公安局说声就是了。小孩子嘛,谁没个打打闹闹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还是没有出来,这是苏校长平生感觉最闷热的一个夏月。 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儿子。白秋痛哭着,求父亲领他出去参加高考,说今后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一定考上北京大学。苏校长老泪纵横。他这辈子除了老父老母过世时哭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了。 白秋到底还是被判三年劳教。 苏校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惶惑。“*****”中,他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也没有这么痛苦和迷惘过。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身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须好好改造。当时天下通行的逻辑就是如此。现在是治平世界了,怎么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这事成了白河县城最大的热门话题。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谁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么有出息,他一个人到笼子里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 三年之后,白秋回到白河县城。他发现县城只是多了几栋高房子,没有其他变化。他的那些同学,考上大学的还没有毕业,没考上的多半参加工作了。了一还在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银行上班。 白秋成天在家没事干。爸爸妈妈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里。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北京。白秋一直记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说话。妈妈总望着他们父子的脸色,只巴望他们脸上能有一丝笑容。但父子俩总是阴着脸,老太太终日只能叹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着,脑子里乱七八糟。他根本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劳教农场那漫无边际的芦苇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海一般汹涌。在刚去的头几个月,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设法逃跑。初冬的一个晴天,芦苇在风中摇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里除草。这里的油菜地也一望无涯,几百号人在这里排开极不显眼。快到中午,白秋偷偷钻进了芦苇里。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计外面听不见声音了,他就拼命跑了起来。他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跑,跑出这片芦苇地,再渡过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飞跑着,什么也不顾,听凭芦苇叶刮得脸和手脚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他跑不动了,倒了下来。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妈妈的影子。他曾无数次梦见妈妈哭泣的样子。他想自己只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妈妈。他又想了白一,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睁开了眼睛。正刮着北风,芦花被轻轻扬起,飘飘荡荡,似乎同白云一道在飞翔。芦花和白云所指的方向就是家乡。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爱人,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快掉下去了,他还没有跑出这片芦苇。他估计不出还要跑多远才到湖边。要是在夏天,他现在奔跑的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芦苇便在水里荡漾。想着要在芦苇地里过一夜,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还有一种快意。 天黑下来了,他到了湖边。四周黑咕隆咚,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不知应往哪边走。东南方的天际闪着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许就在那里。他便望着那一线光亮奔跑。 天将拂晓,他终于摸到了渡口边。望见汽车轮渡那灰暗的灯光,他心跳加剧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他爬上轮渡,找了一个背亮的地方躲了起来。听不见一丝动静,只有湖水轻轻拍打着船底,开轮渡的工人都在睡觉。他多希望马上开船!但天色未明,没有过渡的汽车。 天亮了,终于听见了汽车声。他抬眼一望,吓出了冷汗。来的正是劳教农场的警车。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死揍。后来他又好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 说来也怪,在漫长的三年里,他时时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过日后怎么样去孝敬妈妈,但日子久了,妈妈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淡薄了。他不愿意去想父亲,纵然想起父亲,心里也充满了敌意。他总以为自己的灾难来自于父亲的天真。 白秋谁也不理,一个人出了门。妈妈望着他的背影抹眼泪。 他双手叉进裤兜里,横着眼睛在街上行走,见了谁都仇人样的。走着走着,就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迟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家门口。门关着,不知屋里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几声门,听得有人在里面答应,好像是白一的声音。 是白一吗? 不见回音,可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门而立。白秋吃了一惊。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吗? 白秋更是惊奇了。白一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爸爸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家玩的。怎么今天才来呢?快进来吧。 白秋进屋坐下,说,我回来之后,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出门。白一你好吗?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总说起你哩。 白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这个吧。 两人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白一的大眼睛向着白秋一闪一闪的。因为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白秋便大胆地迎着它们。白秋不明白自己这几年怎么总是想念这位小妹妹,想着这双美丽而毫无意义的大眼睛。白一高兴地说着话儿,有时候脸上会突然飞起红云。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乱。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来了。白秋马上站了起来,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认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来了,也没来看你。这几天有点忙。 哪里呢?白秋说着,就望了一眼白一。只见白一脸上不好,低了下头。她是怪爸爸没有去看白秋。白秋隐约感觉出了一点,只是放在心里。 一会儿,白一妈妈也回来了。见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饭,白秋推辞了。 白秋勾着头,独自走在街上,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头撩了一手,气汹汹地瞪着眼睛。却见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劳教农场的兄弟,一年前放出来的。 白秀才,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我俩可是早就约好了,出来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劳教农场的外号。 天天在家睡觉,还没睡醒哩。白秋说。 闲扯了一会儿,老虎要请白秋下馆子。两人找了一家馆子坐下,老虎请白秋点菜。随便点吧,兄弟我不算发财,请你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老虎说到出来一年多的经历,酸甜苦辣都有。他说他只望白秋早点出来,大家在一块捞碗饭吃。我们自己不相互照顾,还有谁管我们?我们这种人谁瞧得起? 在里面的时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聪明,又最不怕事。刚去的时候,里面的霸头欺负他,但他就是不低头。霸头叫元帅,元帅下面是几个将军,将军下面的叫打手,最下面的就是喽罗了。元帅是个大胖子,是里面的皇帝。喽罗们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给他,还得为他洗衣服,捶背搔痒。睡觉也有讲究,冬天元帅睡最里面的角落,依次是将军、打手和喽罗,最倒霉的喽罗就睡马桶边上。到了夏天,元帅就睡中间电扇下面,将军和打手围在外面,喽罗们一律挨墙睡,同元帅、将军和打手们分开,免得热着他们。白秋刚去,当然要睡在马桶边。白秋心想,这里本来就拥挤,人家先来先占,轮到他只好睡马桶边,也没什么说的。可元帅有意整他,一定要他头朝马桶睡。他不干,元帅一挥手,几个打手围了上来,将他一顿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来,狠狠地揍了元帅,元帅的脸被打肿了。这还了得,白秋被打手们打昏死过去,还给他灌了尿喝。过后白秋平静了几天。元帅以为他服了,一会儿对他冷笑,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瞪他。其实他只是恢复了几天。等他身体稍稍好些了,又找机会打了元帅。当时老虎是头号将军,兄弟们叫他五星上将。里面就只有他和白秋是同县的老乡,他有心要帮白秋,但又怕元帅手下的人太多了。后来他发现白秋真的是条好汉,就暗中联络几个贴心的兄弟,帮助白秋,把元帅死死打了一顿。元帅只得服输。老虎就做了元帅,白秋一下子从喽罗坐到了将军的位置。老虎出来后,白秋又做了元帅。 馆子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两人还在喝酒。眼看菜凉了,老虎说加个菜。来个一蛇四吃怎么样?白秋本是不吃蛇的,这会儿酒壮人胆,又不想显得那么怯弱,就说好吧。又问怎么个吃法?老虎说,就是清炖蛇肉,凉拌蛇皮,蛇血和蛇胆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说着就叫来老板,问,你们这里最拿手的一蛇四吃还有吗? 老板躬腰搓手道,蛇是有,只是这会儿师傅不在,没有人敢杀蛇。 蛇在当地人眼中向来是恐惧而神秘的,老辈人都忌讳说起它,一般只叫它冷物或长物。见了蛇一定要将它打死,说是见蛇不打三分罪。吃蛇只是近几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谁打死了一条蛇,就找个僻静地方将它埋了。胆子大的人就将蛇煮了喂猪。蛇万万不可放在家里煮,说是瓦檐上的楼墨要是掉进祸里,那蛇肉就成了剧毒,人只要沾一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白秋记得他小时候,城里同现在的乡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猪。有回剃头匠李师傅打了一条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个灶,架起锅子煮蛇。白秋和一帮小家伙远远地围着看热闹,不停地吐着口水。事后小家伙都不敢让李师傅递头发,总觉得他那双碰过蛇的手冰凉而恶腥。那时候城里的小孩也同乡下小孩一样,吃饭时端了碗出来同人家换菜吃。可李师傅儿子碗里的肉谁都不敢同他换,都说他家的猪是吃了蛇肉的。 白秋听说杀蛇的师傅不在,就问老虎,你敢吗?老虎忙摇了摇头。白秋笑了笑,说,我来。 店老板对白秋马上敬畏起来,带他去了厨房后面。老虎也蹑手蹑脚跟了去。老板递给白秋一个长把铁夹子,指指墙角边的一个大铁笼,说,那里。 白秋就见好几条大蛇蜷伏在笼子里,只把头昂着,信子飞快地闪动,成了一条可怕的红叉叉。都说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现在正是阴历八月,白秋揭开笼盖,只觉大腿内侧麻酥酥的。他记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话,便故作镇定,对准一条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后用力一夹,扯了出来。蛇便顺着铁夹缠了起来,蛇尾扫了一下白秋的手背,一阵死冷死冷的感觉顺着手臂直窜背脊。这时白秋才想起不知怎么杀死这条蛇。他只知道蛇皮是要剥的,就问,是剥活的还是怎么的? 老板对白秋更是肃然起敬了,说,你老兄还真有本事,还敢剥活蛇?英雄英雄!不过一蛇四吃只要蛇血的,还是杀了再剥吧。老板说着就拿了刀和碗来。 白秋却不在厨房里杀蛇,举着蛇到了店子外面。老板和老虎跟了出来。白秋操了刀,心想这同杀鸡不是一回事?就割开了蛇脖子。蛇血喷射而出,溅在手上冰凉冰凉。白秋全身发麻,真想马上丢掉手中这长物。他怕自己胆怯,反而将蛇抓紧了。蛇在挣扎,将白秋的手臂死死缠了起来,这时围拢了许多人,一片啧啧声。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从白秋手臂上滑了下来,白秋这会儿不紧张了,却又想,怎么剥这蛇皮呢?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剥过一只兔子。他便将蛇钉在一棵梧桐树上,小心地将蛇脖子处割开一圈,按照他剥兔子的经验,小心地将蛇皮往下拉。蛇肉就一节一节露了出来,先是白的,立即就渗出了血色。 皮剥完了,白秋接过老板递过的小刮刀开膛。他先摘下蛇胆,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围观的人哄地一声,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白秋越发得意,收拾内脏的动作更加麻利。 弄完了,老板拿盘子端走了蛇肉。围观的人才摇头晃脑,啧啧而去。 老板越发殷勤了,亲自倒了水来让白秋洗手,还高声大气招呼服务员快拿肥皂来。 蛇肉很快弄好了,端了上来。老板笑道,蛇胆这位兄弟先吃了,就只是一蛇三吃了。白秋和老虎一齐笑了起来。两人重新添酒,对饮起来。 老板忙了一阵,出来同两人搭话,说,老虎兄弟是常客,这位兄弟有点面生。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苏,苏白秋。 老板忙说,苏白秋,这名字好听。也是城里人吗?怎么不曾见过? 老虎说话了。我这兄弟受了点委屈,同我一样,也在里面呆了几年,才出来的。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一肚子书。不是他仗义替朋友出气,早上名牌大学了。 老板一下拘谨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要是不猜错的话,这位苏老弟一定是一中苏老校长的公子? 白秋笑道,什么公子?落难公子,落难公子。 老板叫服务员取了酒杯来,自己酌上一杯酒,说,对这位苏老弟我是久仰了,我也是你爸爸的学生哩,我姓龙,叫龙小东。你爸爸还记得我哩。来来,我敬二位一杯,算是我为苏老弟接风洗尘吧。 三人一同干了。龙小东又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结识苏老弟,这一蛇四吃就算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人买了单,起身要走。老板见蛇血还没吃,就说,这是好东西,莫浪费了。刚才白秋本是要老虎喝的,老虎说他不敢喝生血,就谦让白秋。后来只顾说话,也就忘了。这会儿老板一提醒,白秋回头端起蛇血,一口喝了。 两人出了门,又说了些酒话,约好明天见面,这才分了手。 酒喝得有些过量,白秋心里像有团火在焚烧。他嘴里喷着蛇的血腥味,白河县城在他的脚下摇晃。 也许因为苏家太知名,白秋杀蛇的事很快在白河县城流传开来,而且越传越神。有人说,白秋关了几年,胆子更加大了,心也更加狠了,手也更加辣了,杀了蛇吃生的。好心的人就为白秋可惜,说一个好苗子,就这么毁了。 过了一阵,种种传言终于到了苏老两口的耳朵里。苏老一言不发,只把头低低地埋着。林老太太却是泪眼涟涟,哭道,这个儿子只怕是没救了,没救了。都怪你啊,你做事太猪了。白秋本可以不进去的,你偏相信公安那些人。 林老太太说中了苏校长的痛处,令他心如刀绞。但他只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什么表情也没有。儿子的遭遇已完全改变了老人的个性,他总是那么孤独、忧郁和冷漠。 这天下午,白秋在家睡了一觉起来,洗了脸就往外走,林老太太想同他说话,但林老太太只望了他一眼就不敢开言了。他的脸色阴得可怕,目光冷冷的。林老太太想起大家说儿子吃蛇的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白秋下楼去了。林老太太走到阳台上,让晾着的衣服遮着脸,偷偷地看着儿子。只见儿子从校园里一路走过,前面的人就纷纷让路,背后的人就指指戳戳。儿子拐了弯,往大门口去了,马上就有一帮男生躲在拐弯处偷看。似乎校园里走过的是人见人怕的大煞星。林老太太脚有些发软了,扶着墙壁回了屋里。 白秋径直去找了老虎。老虎带白秋来到城西的桃花酒家,进了一间包厢。一会儿,六位水灵灵的姑娘笑着进来了。老虎同她们挨个儿打招呼。见了这场面,白秋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一会儿老板也来了,是一位极风致的少妇,老虎叫她芳姐。芳姐笑咪咪望着白秋说,老虎兄弟真是不吹牛,这位白老弟真果然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白秋竟然一下子红了脸。所有女人都瞅着他。芳姐拍拍白秋的肩说,我请客,兄弟便玩个开心,芳姐暂时失陪了。这女人刚要出门,又回过头来,说,白老弟今后可要常来芳姐这里玩啊。白秋点点头,心都跳到嘴巴里衔着了。肩头叫芳姐拍了一下的感觉久萦不散。 刚才这么久,白秋一直只是拘谨地笑,不曾说过一句话。 老虎说,这些姐妹们都是出来混碗饭吃的。可有些男人玩过之后耍赖,不肯给钱。有回小春姑娘没得钱还不说,还叫那家伙打了。小春找到我,我让几个兄弟教训了那小子,让那小子乖乖地给了双倍的钱。后来,这些姐妹们就都来找我了。这些姐妹们也可怜,我就帮了他们。 那位叫小春的姑娘就扭了扭身子,说,我们都搭帮了老虎大哥,不然就要吃尽苦头了。众姐妹一齐附和,是的是的。 很快菜上来了,就开始喝酒。白秋还有些不适,老虎同小春做出的动作他看不入眼。女人们却你拍我,我拍你,笑声不绝。他怕人笑话,就只好陪他们笑。老虎见白秋总是不动,就说,你别太君子了,放开一点。香香,你去陪白大哥。叫香香的女人走了过来,手往白秋肩上一搭,身子就到了白秋腿上。白秋还从未经历过这事。禁不住浑身发抖。 白秋不知说什么好,就随口问道,香香贵姓?他这一问,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香香嫣然一笑,说,我们是没有姓的,你只叫我香香就是了。白哥要是喜欢,就叫我香儿吧。香香把脸凑得很近,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白秋见这女人模样儿还不错,只是鼻子略嫌小了点。 白秋就叫了一声香儿。香香颤颤嗲嗲地应了。在座的齐声鼓掌。 香香在白秋身上放肆风情,弄得别的女人都吃醋了。小春玩笑道,白哥是黄花儿,香香有艳福,你可要请客哩。香香越发像捏糖人似的,往白秋怀里钻,擦得白秋口干舌燥。 香儿,我口渴死了。白秋说。 香香抿了一口茶,对着嘴儿送到白秋嘴里。大家哄然而笑,都说香香这骚精真会来事,香香也不管他们笑不笑,又抿了口茶送到白秋嘴里。 白秋酒喝得很多,不知不觉就醉了。醒来时已睡在床上,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他知道是香香,心便狂跳起来。他开始害怕自己荒唐了,想要起床。女人见白秋醒了,就转过脸来,问,好些了吗?白秋仔细一看,却是芳姐。芳姐捧着白秋的头,说,他们都走了。你喝得太多了,不省人事,把我吓死了。我把你留下了,又叫车送到这里来了。不是酒店,是在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你放心休息吧。 芳姐只穿了件宽松的睡衣,露着一条深深的**。白秋心乱,忍不住打颤。芳姐问,冷吗?是发酒寒吧。来,芳姐抱着你。不等白秋说什么,芳姐早把他搂在怀里了。白秋不好意思把下身贴过去,便拱着屁股。 芳姐说,白秋你是干净身子,不要跟他们去玩,免得染病。老虎爱和她们玩,迟早要吃亏的。 白秋问,她们不是你请的吗? 芳姐说,哪是我请的?我听老虎说了,你原来还是个学生,这几年也不在家,不知道现在社会变到哪一步了。人都变鬼了。你开酒店,没有女人陪酒,客人就不会来,生意就做不下去,请女人吗?公安的又三天两头的来找岔。这些女人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不给她们开工资,但也不收她们伙食费。她们就像一群赶食的鸟,哪里食多就往哪里飞。你这里要是生意不好,她们又找别的店子去了。她们只凭自己本事去陪客人喝酒,客人开的小费归她们自己。要是有人带她们出去睡觉,我也不管,出事我不负责。但是有一条是死的,决不允许她们同男人在我店子里乱来。就是这样,公安的也常来找麻烦。后来全靠老虎帮忙,公安那边算是摆平了。老虎在公安有朋友,也常带他们来这里玩玩。 白秋听着这些,全是新鲜事,但他也不怎么感叹,只是阴了一下脸。芳姐就问,怎么?不高兴了是吗?芳姐说着,就一手搂着白秋的屁股往自己身上贴,白秋再也拗不过了,就硬邦邦地顶了过去。芳姐的肚皮被戳得生痛,就爱怜地揉揉白秋的脸,噘嘴咬牙地说,好老弟,你真傻呀!说罢就脱下了睡裙。 白秋醒来,只是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浆糊,把昨夜经历过的事情稀里糊涂粘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清白。起了床,就见芳姐留了一张条子:你起床以后,洗脸吃饭,饭在锅里。 条子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白秋这下好像突然清醒了,满心羞愧,脸也没洗,拉上门就出来了。 出了门,才知芳姐住的是三楼,下楼估了下方向,又知这是城东。他马上就想起白一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他这会儿想不到应去哪里,家是不想回的。在外同朋友们还有说有笑,只要回到家里,他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想过父母的难过,但就是开不了心。 白秋这么一路烦躁着,就到白一家门口了。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上前敲了门。门开了,白一歪着头探了出来,微笑着问,是白秋哥吗? 白秋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未必有特异功能? 我是神仙啊!白一把白秋让进屋来,才说,你敲门的声音我听得出来。 两人就找一些话来说,白秋尽量显得愉快些。白一却说,白秋哥,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哪里?我很好的。 白一脸朝白秋,默然一会儿,说,你精神是不太好。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你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像那些没睡醒的人,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就出门了。你去洗个冷水脸,会清醒些的。 白秋被弄得懵头懵脑,去厨房倒水洗了脸,还梳了下头发。 白秋回到客厅,白一已坐在风琴边了。白秋哥,我想弹个曲子给你听,你要吗? 当然要,当然要。白秋忙说。 白一低了一会儿头,再慢慢抬手,弹了起来。曲子低回,沉滞,像是夏夜芦苇下面静谧的湖水。起风了。天上的星星隐去了,四野一片漆黑。风越来越大,惊雷裂地,浊浪排空。芦苇没了依靠,要被汹涌的湖水吞噬了。但芦苇的根是结实而坚韧的,牢牢咬住湖底的泥土,任凭湖水在兴风作浪……风势渐渐弱了,天际露出曙色。又是晨风习习,湖面平展如镜。芦苇荡里,渔歌起处,小船吱呀摇来…… 白一弹完了,理了理搭下来的头发,半天不说话,白秋说,真好。是什么曲子?白一这才转过脸来,说,没有曲名。你在外面这几年,我和哥哥总是记起你。哥哥又不能去看你。他只要回来,我俩总爱说你。哥哥知道你去的地方是湖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只是从哥哥讲的去猜测,琢磨。我想那该像女儿的头发吧,长长的软软的,在风中飘啊飘啊。有时一个人在家没事,就想起你在那里受苦。那里有很多芦苇……,哥哥不在家,我又不能同别人说你,就一个人坐着由着性子弹曲子。 白秋很感动。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同白一存有某种灵犀。这是非常奇妙的事。但他没有说出来。白一见他不作声了就问,你在想什么?白秋说,不哩。我在想,你这架风琴太破旧了。我今后要是赚钱了,买一架钢琴送你,你要吗?白一脸一下子红了,说,我哪当得起?白秋说,你白一妹妹当不起谁当得起? 闲话着,白一爸爸回来了。一见白秋,把眼睛瞪得老大,说,哎呀呀,白秋你在这里呀!你爸爸妈妈找你找得发疯了。你昨晚家也不回,哪里去了? 白秋脸上顿时发烧,说,昨天跟朋友喝酒,晚了就没有回去了。 王亦哲转身对女儿说,你女儿家的,一个人在家里小心,来了生人不要随便开门。白秋便手足无措了。王亦哲说罢停一会儿,又说,就是白秋来了,也要听清楚是他才开门。 白秋听出了白一爸爸的意思,就起身说,王叔叔我回去了。白一爸爸客气几句,就进屋去了,白一站在门口,叫住白秋,说,我爸爸这几天心情不好,一定是他工艺美术社生意不好。要么就是碰到什么麻烦了。你常来玩啊。白秋答应常来看她。原来白一爸爸他们文化馆日子不好过了,县里只拨一半工资,少的自己想办法。白一爸爸就开了家“亦哲工艺美术社”。 从白一家出来,碰上西装革履的朱又文。朱又文好像老远就看见白秋了,目光却躲了一下,白秋就目不斜视,挺着身子走自己的路。两人本已擦肩而过的,朱又文似乎又觉得过意不去,猛然回头,说,这不是白秋吗?白秋也佯装认不出了,迟疑片刻,说,哦哦,是又文。这么风光,真是认不出了。两人客套几句就分手了。当年袭击三猴子,本是朱又文最先出的主意。要是白秋把他顶出来,说不定他也要关三年。但白秋没有说出他来。白秋今天见朱又文对他是这个样子,心里很不舒服。 白秋回到家里,妈妈像是见了陌生人样地望着他,半天不回眼。爸爸望他一眼就埋了头。白秋根本不听妈妈爸爸说什么,也不想吃中饭,只想回房睡觉。刚要去房间,爸爸说话了。你回来了几个月了,天天像鬼魂一样满街游荡。今后到底怎么办,你想过没有?白秋本来不想搭腔的,但爸爸嚷个不停,他也就喊了起来。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是我愿意变成这个样子吗?难道我就不会做人上人?我本来可以体体面面过一辈子的,是你!是你这个迂夫子毁了我一生!白秋说罢,转身进房,砰地关上了门。 妈妈被吓得嘴巴半天合不拢。父亲深沉地叹了一声,颓然瘫在了沙发里。迂夫子?我真是迂夫子吗?是啊,我真的很迂啊!老人想起前几天在街上碰上的一位男生。这学生原来读高中时最调皮,成绩最差。现在他混得最好。自己办起了公司,当了不大不小的老板。这学生见了老师,格外尊重,硬是要请老师下馆子喝几杯。老人心里闷,也就随他去了,喝了几杯酒,老人问他怎么这么有出息了?学生哈哈一笑,说,这个容易啊!只要把学校里老师教的大道理全部反过来用,就放之四海而皆准!老人被弄糊涂了,望着学生那张过早发福的胖脸,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陌生了。 白秋在家要死不活地睡了几天,出来到街上闲逛。正巧碰上老虎。老虎请白秋喝茶。两人坐下之后,老虎说,你不够朋友,这么多天都不出来玩一下,我又不敢到你家去。白秋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家又没有老虎。老虎说,我怕你爸爸,他老人家蛮有股煞气哩。白秋就不说什么了,只问他有什么事吗?老虎说,事倒没什么事。只是芳姐要找你,说要你帮什么忙。白秋脸就红了,胸口狂跳不已,吱唔道,知道了。 白秋岔开话题,问老虎靠什么发财。老虎神色有些得意,说,也不一定。那天你见的那些妹子,我保护她们的安全,她们每人每月给我两百块。这钱在她们不算多。我也不多要,凑在一起也有千把块了。再就是帮别人催帐。有些人借了钱耍无赖,不肯还,我一出面,他们老老实实还钱。你借人家一万,我要你还一万五你也得还。这些事都用不着我自己出面,我手下的兄弟都很铁的。 白秋听罢,摇了摇头。老虎觉得奇怪,问,怎么了?白秋说,你这么搞不行哩。老虎板了脸,说,听你这口气,就像公安,白秋笑道,老虎,你我是患难之交,于金难买。我这不是教训你,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我们这些人出来之后是没有人帮助的,但人人都瞪着我们。我们就得聪明些,既要讨碗饭吃,又不能让人抓了把柄。不然,我们要是再出事,就不是送去劳教,而是正儿八经坐牢! 老虎一副不信邪的样子,说,那你说我们怎么活?去招工?有人要我们吗?要么干脆当干部去?笑话。 白秋摆摆手,说,你听我讲完吧。就说你帮的那几个妹子,你说是做好事,她们也要你撑腰。但人就怕背时,一旦有人弄耍你,你就成了胁迫妇女卖淫了。 老虎发火了,红着脸说,谁胁迫她们了?是她们找上我的。她们找上我时x都生茧了! 白秋不火,仍只是笑笑,又说,你发什么火呢?我是说,要是有人整你,没边的事都可以给你编出来,还莫说你这事到底还有些影子呢?还有你帮人催账的事,弄不好人家就告你敲诈勒索。 老虎不服,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拉板车?这是我老虎做的事吗? 白秋说,不是这意思。 老虎想想,觉得也对,就说,我先按你说的试试。你知道我一向是信你的,你读的书比我多。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就是赚了钱,也不急着买棺材,还不是朋友们大家花? 老虎的这股豪爽劲,白秋是相信的,在里面同住,两年,老虎对白秋像亲兄弟一样。但老虎对别人也是心狠手辣的。白秋想劝他别太过分,都是难兄难弟。又怕老虎说他怕事,看不起他,就始终没说。老虎出来之前,专门交待白秋,心要狠一点,不然别人就不听你的,你自己就会吃亏。白秋想这是老虎的经验之谈,一定有道理。但轮到他做元帅了,狠也照样狠,却做得艺术些。他只是不时让几个大家都不喜欢的人吃些苦头,威慑一下手下的喽罗。 老虎问白秋,你自己想过要干些什么吗? 白秋说,没想过。我现在天天睡觉,总是睡不醒。老虎,你知道三猴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老虎说,三猴子现在更会玩了。看上去他不在外面混了,正儿八经开了家酒家,其实他身后仍有一帮弟兄。三角坪的天霸酒家就是他开的,生意很好,日进斗金啊!他那个东西叫你废了,身边的女人照样日新月异。听说他现在是变态,女人他消受不了,就把人家往死里整。女人图他钱的,或是上了他当的,跟了他一段就受不了啦,拼死拼活要同他闹翻。可是凡跟过他的女人,别的男人你就别想沾,不然你就倒霉。白秋你也绝,怎么偏偏把人家的行头废了呢? 白秋笑道,也不是有意要废他。只是他把我同学那地方捏肿了,我们一伙同学都往那地方下手,哪有不废的?嗯,原来跟他的那个秀儿呢? 老虎叹道,秀儿也惨。她不跟三猴子了,又不敢找人。去年国土局有个男的追她,羊肉没得吃,反沾一身臊,结果被人打得要死还不知是谁下的手。秀儿他妈的长得硬是好,只怕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嫩得少女样的。这几年县城里也有舞厅了,秀儿原来就是唱戏的,就去舞厅做主持,也唱歌。人就越加风韵了。馋她的人很多,就是再也没人敢下手。 白秋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芳姐这人怎么样? 老虎说,芳姐的命运同秀儿差不多。她的丈夫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前些年大名鼎鼎的马天王,他出名比三猴子还早几天。马天王好上别的女人后,同她离了婚。可也没有人敢同她好,怕马天王找麻烦,后来马天王骑摩托车撞死了,不知为什么,她仍没有找人。不过她开酒店也没人敢欺负她,她娘家有好几个哥哥。 白秋说,其实马天王我也听说过。有人说马天王的哥哥就是城关派出所的马所长?那会儿社会上的事我不清楚,连他马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叫马有道,现在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了。老虎说。 白秋又说,芳姐说公安的老找她们酒店的麻烦,马有道这个情面都不讲? 老虎哼哼鼻子,说,马有道是个混蛋,哪看她是弟媳妇?还想沾她的便宜呢!芳姐恨死他了。 白秋本想再打听一些芳姐的事,但怕老虎看出什么,就忍住了。这事说来到底不好听。他也不准备再上芳姐那里去。这几天一想起自己同芳姐那样,心里就堵得难受。 他现在不想别的,只想找个办法去报复三猴子和马有道。要不是这两个人,他这一辈子也是另一个活法了。其实在里面三年,他没有想过出来以后要做别的事,总是想着怎么去报复这两个人。 喝了一会儿茶,老虎说,反正快到晚饭时间了,干脆到桃花酒家去喝几杯吧,芳姐正要找你哩。白秋不想去,就说,我要去就自己去吧,老娘要我早点回去有事哩。两人这就分手了。 晚上,白秋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反正完了,父母也别指望他什么了。他今后要做的事就是复仇!复仇!他设计了许多方案,往往把自己弄得很激愤。可冷静一想,都不太理想。 夜深了,他却想起了芳姐。那天晚上同芳姐的事情简直是稀里糊涂。这是他第一次同女人睡觉,一切都在慌乱之中。现在想来,芳姐没有给他特别的印象,只有那对雪白的**房,劈头盖脑地朝他晃个不停。 白秋心理躁得慌,坐了起来。屋里黑咕隆咚,可芳姐的**却分明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受不了啦,起身穿了衣服出门了。 已经入冬,外面很冷,白秋跑了起来。县城本来就不大,晚上又不要让人,一下就到芳姐楼下了。他径直上了三楼,敲了门,谁呀?芳姐醒了。他不作声,又敲了几声,谁呀?声音近了,芳姐像是到了门背后。白秋有些心跳了,声音也颤了起来,说,是我,白秋。 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扣着安全链。见是白秋,芳姐马上睁大了眼睛,稀里哗啦摘下铁链,手伸了过来。 白秋一进屋,芳姐就忙替他脱衣服,说,快上床,这么冷的天。芳姐把手脚冰凉的白秋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喊个不停,边喊边问冷不冷。白秋只是喘着粗气,也不答话,手却在芳姐身上乱抓起来。芳姐就用她那温润的小嘴衔着白秋的耳附儿,柔柔地说,好弟弟别急,好弟弟别急,慢慢来慢慢来,让芳姐好好教你,芳姐会叫你离不开她的…… 白秋在芳姐那里一睡就是一个星期,一日三餐都是芳姐从酒家送来。芳姐很会风情,叫他销魂不已。但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时,心里便说不出的沮丧,甚至黯然落泪。他好几次起身要离开这里,却又觉得没有地方可去。 这天清早醒来,白秋说想回家去。芳姐很是不舍,白秋忍了半天才问,我们的事别人会知道吗?芳姐说,你我自己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怎么?你怕是吗?白秋说,怕有什么怕的?只是……,白秋说了半句又不说了,芳姐就抚摸着白秋说,马天王死了五年了,这五年我是从来没有碰过男人。我等到你这样一个棒男人,是我的福气。但我到底比你大十来岁,传出去也不好听。我也要面子,我不会让人知道我们的事的。 白秋枕着芳姐的胸脯问,芳姐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好呢? 芳姐妩媚一笑,说,刚见到你时,一眼就见你真的很帅。但只当你是小弟弟,没别的心思。再说,你是老虎的兄弟,我也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不瞒你说,老虎这人我是不喜欢的。我要用他对付烂仔和公安,他来了我就逢场作戏,让他喝一顿了事。那天你喝得醉如烂泥了,他们那些人都不可能留下来看着你,就只有我了。我让他都走了,我一个人守着你,用热毛巾为你敷头。我死死望着你,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没有别人在场,我偷偷舔了你的嘴唇。这下我像着了魔,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了。我也就不顾那么多,叫来出租车,把你送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人把你从下面一口气背上三楼的。我一辈子还没有背过这么重的东西啊。 白秋很是感动,撑起身子望了一会儿芳姐,伏下去吻了她。芳姐也激动起来,咬着白秋的嘴唇热烈地吮着。白秋想自己真的很爱这女人了。但他很清楚,知道这种事是见不得天日的,爱情是势利的,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某些有地位有脸面的大人物身上,说不定会成为爱情佳话流传千古,而发生在他苏白秋身上,只能是鬼混! 白秋要起床,芳姐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起来。她说,我先起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芳姐刚穿好一件羊毛衫,白秋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空辘辘的味道,忍不住一把抱住芳姐。芳姐不再去穿衣,停下手来搂着白秋。白秋将手伸进芳姐怀里,轻轻地抚摸。芳姐的**丰满而酥软,这几天白秋总是抚摸着它们。它们时而叫他激动万分,逗得他很雄壮地做着非常快人的事情;时而叫他安祥无比,催他沉入深深的梦乡。 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芳姐浑身颤抖了起来。白秋正要问她是不是很冷,感觉脸上一阵温热。芳姐在流泪。白秋马上把她拥进被窝里,一边亲着她,一边脱了她的衣服。 白秋尽情地甜蜜了一回,就摸着芳姐的**,酣然入睡了。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了。芳姐在床头放了一张字条:秋: 我过去了。你睡得很好看,像个孩子。你休息好了就回去看看吧。我留了一个钥匙在桌上,我随时都等着你来。吻你的嘴唇和鼻子! 芳 白秋把钥匙放进口袋,心便跳了一下。 白秋出了门,猛然想起要经过白一家门口,就转身绕了道。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反正不想从她家门口走。想到白一,他无端地感到胸口发闷。 回到家里,已是十二点钟了。妈妈问他这几天哪里去了,叫妈妈好担心。白秋说,你不用担心,死不了的。爸爸黑着脸,说,问你一句,你就是这个口气。你成天在外面混,硬是要再进去一回才心甘是吗?这话惹火了白秋,他吼道,你还想送我进去?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们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好,不就是嫌我扫了你们的面子吗?我不高兴呢,就这么玩一天算一天;高兴了呢,就去做个什么事情。我要是做起事来,五年之内不发大财,不捞个政协委员的帽子戴戴,我就不是人! 白秋说完,就自个儿进厨房找东西吃去了,也不顾父母气成什么样子。 吃了碗饭,白秋坐下来看电视,旁若无人的样子。没有好的节目,他便将台换来换去。两位老人坐在一边,像两只受了惊的老猫。白秋猛然想起自己一个小时之前还沉醉在温柔之乡,而真实的世界却是在这里!他觉得很没有意思,丢掉手中的遥控器,进了房里,蜷到床上去了。 父亲望着儿子那扇紧闭的门,目光呆滞而灰暗。他一直想心平气和地同儿子说说话,可话一出口就变味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刺痛了儿子,心里有些后悔。他的确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似乎自己的观念、思维、语言和表达方式都已属于另一个时代了,他无法同这个陌生的世界交流了。 这天下午,白秋来到上次同老虎吃蛇的馆子,老板龙小东很客气地招呼他。白秋问有没有活蛇,想买一条。龙小东觉得奇怪,问他买活蛇干什么?苏老弟自己也开馆子?白秋笑道,哪里。我是想自己回去做了吃。只要你这里弄蛇肉,我就是以后开了馆子也不会弄的。做朋友啊,就不要抢朋友的生意是不是?龙小东拍拍白秋的肩膀,说,老弟够意思!这蛇算我送了!说着就叫师傅捉了一条大活蛇来。白秋硬要过秤付钱,说,这不行这不行。说不定我吃上瘾了,天天要来买,我怎么好意思?这么一说,龙小东才勉强收了钱。 当夜,白秋睡到凌晨两点多种,爬了起来,提着蛇出了门。他来到天霸酒家门前,将蛇从门傍的花窗放了进去,然后径直去了芳姐那里,悄悄开了门。他钻进被窝,芳姐才惊醒,喜得她欢叫起来。 第二天中午,天霸酒家的吧台下钻出一条蛇来,吓得几个小姐尖叫起来,慌慌张张爬到吧台上。客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那蛇向厅中央逶迤而来。全场大惊,纷纷夺路而逃。厨房师傅跑了出来,壮着胆子想去打,那蛇又出了大门,向街上爬游。街上人见了,哄地散到一边,立即有许多人远远地围着看热闹。几个胆大的后生捡了石头去打,手法又不准。一会儿,那蛇就钻进下水道里去了。人们半天不敢上前看个究竟。 不多时,很多人都知道天霸酒家钻出一条蛇来,有说从吧台出来的,有说从服务员被窝里出来的,还有说从酱油缸子里钻出来的。 次日上午十点多钟,天霸酒家浸药酒的大酒缸后面又爬出一条蛇来。这时还没有客人,只把一个服务员吓瘫在地上起不来。厨房师傅这回毫不犹豫,操起棍子就朝蛇头打去,几下就把那蛇打死了,大家都说是昨天跑了的那条蛇。里面搞得闹哄哄的,门口便挤了许多人。有人就说,蛇是灵物,昨天来了,今天又来,只怕有怪。今天三猴子自己在场,听人这么说,他将眼一横,吼道,少讲些鬼话!今天我吃了这条蛇,看有没有怪!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了。这天中午和晚上的客人却少了许多。三猴子叫师傅炖了这条蛇,自己同红眼珠他们几个兄弟喝了几杯。三猴子有意张扬,说这清炖蛇的味道真好,汤特别鲜美。 第三天,三猴子自己一早就到了酒家。他心情不好,龙睛虎眼的样子,说,我就要看是不是硬出鬼了。那条蛇叫我一口一口地嚼碎了,看它是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了!他坐在厅中间抽了一会儿烟,发现墙角边那两张圆桌面子,就叫来服务员,骂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昨天讲了,叫你们把那两张桌面收到里面去,就是没人收!两个服务员就低着头,去搬桌面。两人刚拿开桌面,立马叫了起来。一位服务员倒了下来,叫桌面压着,全身发软。 墙角蜷着一条大蛇! 三猴子脸都吓青了。厨师跑了出来,手脚抖个不停。三猴子叫厨师快打快打!厨师只是摇头,不敢近前。半天才说,我完了,我完了。三猴子怔了一会儿,见所有人都跑出去了,自己也忙跑了,感觉脚底有股冷嗖嗖的阴风在追着他。 外面早围了许多人。厨师一脸死气,说,我只怕要倒霉了。蛇明明是我昨天打死的那条,我们还吃了它。今天它怎么又出来呢?厨师说着就摸着自己的喉头,直想呕吐。这回三猴子不怪别人说什么了,他不停地摸着肚子,好像生怕那里再钻出一条蛇来。 一位民警以为出了什么事,过来问情况。一听这怪事,就严肃起来。不要乱说,哪会有这种事?说罢一个人进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出来了,说,哪有什么蛇?鬼话! 三猴子和厨师却更加害怕了。刚才大家都看见了的,怎么就不见了呢?民警哄了一阵,看热闹的人才慢慢散了。 三猴子的脸还没有恢复血色。他叫厨师同他一道进去看看。厨师死人都不肯,说他不敢再在这里干了,他得找个法师解一解,祛邪消灾。服务员们更是个个哭丧着脸,都说要回去了,不想干了。她们惦记着自己放在里面的衣服,却又不敢进去取,急死人了。 不几天,天霸的怪事就敷衍成有枝有叶的神话了,似乎白河县城的街街巷巷都弥漫着一层令人心悸的迷雾。有一种说法,讲的是三猴子作恶太多,说不定手上有血案,那蛇定是仇人化身而来的。 天霸关了几天之后,贴出了门面转租的启事。白秋找老虎商量,说他想接了天霸的门面。老虎一听,说,白秋你是不是傻了?天霸的牌子臭了,你还去租它?白秋说,人嘛,各是各的运气。他三猴子在那里出怪事,我苏白秋去干也出怪事?不一定吧!我同三猴子不好见面,拜托你出面。既然牌子臭了,你就放肆压价。老虎见白秋硬是要租这个门面,就答应同三猴子去谈谈。 因为再没有别的人想租,老虎出面压价,很快就谈下来了。半个月之后,天霸酒家更名天都酒家,重新开张了。老虎在县城各种关系都有,请了许多人来捧场。这一顿反正是白吃,一请都来了。白秋请了在县城的所有同学,差不多也都到了,只是朱又文没来。就有同学说朱又文不够朋友。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搭帮他老子,捞了个银行工作吗?听说他老子马上要当副县长了,今后这小子不更加目中无人了?白秋笑笑,说,不要这么说,人家说不定有事走不开呢? 龙小东不请自到,放着鞭炮来贺喜。他拍拍白秋的肩膀,说,苏老弟,大哥我佩服你!你不像三猴子,他妈的不够意思!说着又捏捏白秋的肩头,目光别有意味。白秋就拉了拉他的手,也捏了捏,两人会意而笑。 三猴子也来了,他是老虎请来的。三猴子进门就拱手,说老虎兄弟,恭喜恭喜!老虎迎过去,握着三猴子的手说,你得恭喜我们老板啊!说着就叫过白秋。 三猴子早不认识白秋了,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高出他一头壮实汉子。三猴子脸上一时不知是什么表情,白秋却若无其事,过来同他握了手,说感谢光临。 三猴子坐不是立不是,转了一圈就走了,饭也没吃。白秋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天都酒家头几天有些冷清,但白秋人很活泛,又有芳姐指点,老虎又四处拉客。过不了几天,生意就慢慢好起来了。 白秋名声越来越大,县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天都酒家的白秀才。又有在里面同他共过患难的兄弟出来了,都投到他的门下。城里烂仔有很多派系,有些老大不仁义,他们的手下也来投靠白秋。白秋对他们兄弟相待,并没有充老大的意思。他越是这样,人家越是服他。老虎名义上带着一帮兄弟,可连老虎在内,都听白秋的。 白秋花三天功夫就钓上了秀儿,秀儿认不得他,同他上过床之后,才知道他就是几年前废了三猴子的那个人。秀儿吓得要死,**裸坐在床上,半天不知道穿衣服。这女人大难临头的样子,将两只丰满的**紧紧抱着,脸作灰色,说,我完了,三猴子要打死我的。你也要倒霉的。白秋揉着秀儿的脸蛋蛋,冷笑说,不见得吧。 白秋觉得这秀儿真的韵味无穷,事后还很叫人咀嚼。但他只同她玩一次就不准备来第二次了。他不想让芳姐伤心,只是想刺刺三猴子。想起芳姐,他真的后悔不该同秀儿那样了。是否这样就算报复了三猴子呢?真是无聊! 一天,秀儿亡命往天都跑,神色慌张地问白秋在吗?白秋听见有人找,就出来了。秀儿将白秋拉到一边,白着脸说,三猴子说要我的命。他的两个兄弟追我一直追到这里,他们在门外候着哩。白秋叫秀儿别怕,让她坐着别动,自己出去了。白秋站在门口一看,就见两个年轻人靠在电线杆上抽烟。白秋走过去。那两个人就警觉起来。见白秋块头大,两人递了眼色就想走。白秋却笑呵呵地,说,兄弟莫走,说句话。我是白秀才,拜托两位给三猴子带个话。秀儿我喜欢,他要是吓着秀儿,会有人把他的蔫茄子摘下来喂狗! 当天晚上,白秋专门叫老虎和几个兄弟去秀儿唱歌的金皇后歌舞厅玩,他知道那是三猴子也常去的地方。果然三猴子同他的一帮兄弟也在那里。秀儿点唱时间,白秋同她合作一首《刘海砍樵》,有意改了词,把“秀大姐,你是我的妻罗呵”唱得山响。秀儿唱完了,白秋就搂着秀儿跳舞,两人总是面贴着面。三猴子看不过去,带着手下先走了。 白秋觉得不对劲,就对老虎说,你告诉兄弟们,等会儿出去要小心。 大家玩得尽兴了,就动身走人。白秋料定今晚会有事,就带着秀儿一块儿走。果然出门不远,三猴子带着人上来了。老虎拍拍白秋,说,你站在一边莫动手,兄弟们上就是了。老虎上前叫三猴子,说,我的面子也不给?三猴子手一指,叫道,你也弄耍老子!老虎先下手为强,飞起一脚将三猴子打了个踉跄。混战就在这一瞬间拉开了。老虎只死死擒着三猴子打,三猴子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哪是老虎的对手?白秋在一边看着,见自己的人明显占着优势。眼看打得差不多了,白秋喊道,算了算了!两边人马再扭了一阵,就放手了。白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说,我们兄弟做人的原则是:不惹事,不怕事。今天这事是你们先起头的,我们想就这么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今后谁想在我们兄弟面前充爷爷,阉了他! 三猴子还在骂骂咧咧,却让他的兄弟们拉着走了。老虎听三猴子骂得难听,又来火了,想追上去再教训他几下。白秋拉住他,说,他这是给自己梯子下,随他去吧。 秀儿还在发抖。老虎朝白秋挤挤眼,说,你负责秀儿安全,我们走了。 白秋要送秀儿回去,秀儿死活不肯,说怕三猴子晚上去找麻烦。女人抖抖索索的,样子很让人怜,白秋没办法,只好带她上了酒家,刚一进门,秀儿就瘫软起来。白秋便搂起她。这女人就像抽尽了筋骨,浑身酥酥软软的。白秋将秀儿放上床,脖子却被女人的双臂死死缠住了。女人的双臂刚才一直无力地搭拉着,此时竟如两条赤链蛇,叫白秋怎么也挣不脱。 女人怪怪地**着,双手又要在白秋身上狂抓乱摸,又要脱自己的衣服,恨不能长出十只手来。 白秋心头翻江倒海,猛然掀开女人。女人正惊愕着,就被白秋三两下脱光了。 暴风雨之后,白秋脸朝里面睡下,女人却还在很风情地舔着他的背。白秋心情无端地沮丧起来。他想起了芳姐,心里就不好受。他发誓同秀儿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第二天晚上,白秋去芳姐那里。门却半天开不了,像是从里面反锁了。白秋就敲门,敲了半天不见动静,就想回去算了。正要转身,门却开了。芳姐望着白秋,目光郁郁的。白秋心想,芳姐一定怪他好久没来了。他进屋就嬉皮笑脸的样子,抱着芳姐亲了起来。芳姐嘴唇却僵僵的没有反应。白秋说,怎么了嘛!芳姐钻进被窝里,说,你有人了,还记得我?还为人家去打架! 白秋这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歉歉的。但他不想说真话,就说,你知道的,三猴子是我的仇人,不是三猴子,我也不是这个样子了。三猴子太霸道,凡是同他好过的女人,别人沾都沾不得,这些女人也就再没有出头之日。我就是要碰碰秀儿,教训一下他,免得他再在我面前充人样。我和秀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同她一块跳跳舞,有意刺激一下三猴子。 芳姐不信,说,人家是县里两朵半花中的一朵啊,你舍得?我又算什么? 白秋死皮赖脸地压着芳姐,在她身上一顿乱吻。吻得芳姐的舌头开始伸出来了,他才说,我就是喜欢芳姐!芳姐就笑了,说,是真的吗?你就会哄人!白秋说,是不是真的,你还不知道?芳姐就轻轻拍着白秋的背,像呵护着一个孩子。 白秋伏在芳姐胸脯上摩娑着,心里很是感慨。出来这一年多,他在这女人身上得到过太多的温存。他同芳姐的感情,细想起来也很有意味。当他在芳姐身上做着甜蜜事情的时候,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因为他高大而壮实;当他枕着芳姐的酥胸沉睡或说话时,他又像一个孩子,因为芳姐比他大十一岁。他俩在一起,就这么自然而不断地变换着感觉和角色,真有些水**融的意思。白秋在一边独自想起芳姐时,脑海里总是一个敞开胸怀作拥抱状的女人形象。他感觉特别温馨,特别醉人。 白秋知道马有道好色,就问老虎,手中有没有马有道的把柄。老虎有些顾虑,怕弄不倒这个人。白秋说,不弄倒这个人,我死不瞑目!我也不想栽他的赃,只是看有没有他的把柄。 老虎说,这人既贪财,又好色。贪财你一时搞他不倒,好色倒可以利用一下。去年香香找到我,说有个姓李的男人玩了她不给钱,只说有朋友会付的。但是没有人给。她过后指给我看,我见是马有道。我想一定是有人请客,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没有给香香付钱。马有道当副局长以后,不太穿制服,香香又不认得他。我只好同香香说,这个姓李的是我一个朋友,就算我请客吧。这马有道同香香玩过之后,对香香还很上心,常去找她。总不给钱,又耽误人家生意,香香也有些烦躁。但碍着我的面子,只好应付。 白秋听了拍手叫好,说,下次他再来找香香,你可以让香香通个信吗? 老虎说,这当然可以。说罢又玩笑道,香香你也可以找她哩,这女人对你可有真心哩。 白秋脸红了,说,你别开我的玩笑了。自从去年我们同香香吃了顿饭,我再没见到过她哩。这女人的确会来事。 老虎仍有些担心,说,马有道现在是公安局副局长了,有谁敢下手?再说这么一来,把香香也弄出来了。 白秋说,香香我们可以想办法不让她吃苦。只要她愿意,今后就不再干这种事了,可以到我天都来做服务员。抓人我也可以负责,总有人敢去抓他的。 原来,城关派出所的副所长老刘,同马有道共事多年,有些摩擦。马有道升副局长,没有推荐老刘当所长,而是从上面派了人来。老刘对马有道就更加恨之入骨了。白秋回来后,有天老刘碰到他,专门拉他到一边,说,当年送你劳教,全是马有道一手搞的,所里所有人都不同意这么做,马有道要巴结三猴子在地公安处的姐夫,一定要送你去。马有道他妈的真不是东西,领导就是看重这种人。他也别太猖狂,这么忘乎所以,迟早要倒霉的。白秋相信老刘的话。见老刘那激愤的样子,白秋就猜想他巴不得早一天把马有道整倒。 十多天之后,县里传出爆炸性新闻;县公安局副局长马有道在宏达宾馆嫖娼,被城关派出所当场抓获。听说县有线电视台的记者周明也跟了去,将整个过程都录了像。周明时不时弄些个叫县里头儿脸上不好过的新闻,领导们说起他就皱眉头。宣传部早就想将他调离电视台,但碍着他是省里的优秀记者,在新闻界小有名气,只好忍着。 人们正在议论这事是真是假,省里电视台将这丑闻曝了光。小道消息说,这中间还有些曲折。说是分管公安的副县长朱开福批评了周明,怪他不该录像,损害了公安形象。我们干部犯了错误,有组织上处理,要你们电视台凑什么热闹?他还要周明交出录像带。周明被惹火了,说,到底是谁损害了公安形象?他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索性把录像带送到省电视台。省台的人都很熟,对他明说,这类批评性报道最不好弄,搞不好就出麻烦。周明便大肆渲染了朱开福的混蛋和个别县领导的袒护。省台的朋友也被说得很激愤了,表示非曝光不可,杀头也要曝光! 马有道在省电视台一亮相,就算彻底完了。他立即被开除党籍,调离公安战线。县委还决定以此为契机,在全县公安战线进行了一次作风整顿。朱开福在会上义正词严的样子,说,一定要把纯洁公安队伍作为长抓不懈的大事。只要他胆敢给公安战线抹黑,就要从严查处,决不姑息! 白秋将这事做得很机密,可过了一段,还是有人知道了。大家想不到马有道英雄一世,最后会栽在白秀才手里。马有道平时口碑不太好,人们便很佩服白秋。 社会上的各派兄弟对他更是尊重。有人提议,将各派联合起来,推选一个头儿。这天晚上,各派头儿在城外河边的草坪上开会。白秋是让老虎硬拉着去的。他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他从来就不承认自己是哪个派的头儿,只是拥有一些很好的兄弟。但白秋一去,大家一致推选他做头。三猴子没有来,说是生病了,他们那派来的是红眼珠。红眼珠做人乖巧些,同白秋在表面客套上还过得去。他见大家都推举白秋,也说只有白秋合适些。 白秋却说,感谢各位兄弟的抬举。但这个头我不能当,我也劝各位兄弟都不要当这个头。白秋这么一说,大家都不明白。有人还怪他怎么一下子这么胆小了。 白秋说,我讲个道理,大家在社会上混,靠的是有几个好兄弟。我们若有意识地搞个组织,要是出了个什么事,公安会说我们是团伙,甚至是黑社会。这是要从重处理的。我们自己就要聪明些,不要搞什么帮呀派呀。只要朋友们贴心,有事大家关照就行了。不是我讲得难听,兄弟们谁的屁股上没有一点屎?要是搞个帮派,不倒霉大家平安,一倒霉事就大了,这个当头的头上就要开花!我反正不当这个头。不过有句话,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我今后有事拜托各位的话,还请给我面子。 于是这次草坪会议没有产生盟主。尽管白秋死活不就,但这次碰头以后,他还是成了城里各派兄弟心目中事实上的领袖。只是没有正式拜把,他自己不承认而已。 兄弟们的推崇并没有给白秋带来好的心情。三猴子和马有道他都报复过了,这也只是让他有过一时半刻的得意。他现在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无奈。想命运竟是这般无常!人们公认的白河才子,如今竟成了人们公认的流氓头子!想着这些,白秋甚至憎恨自己所受的教育了。他想假如自己愚鲁无知,就会守着这龙头老大的交椅耀武扬威了,绝无如此细腻而复杂的感受。但他毕竟是苏白秋! 白秋的天都酒家生意很红火。晚上多半是兄弟们看店子,他总是在芳姐那里过夜。只是时时感到四顾茫然。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同芳姐不会长久的。毕竟不现实。但芳姐的温情他是无法舍弃的。芳姐不及秀儿漂亮,可他后来真的再也没有同秀儿睡过觉。秀儿也常来找他,他都借故脱身了。只要躺在芳姐的床上,他就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醉心甜蜜事情了,他总是在芳姐的呢喃中昏睡。似乎要了结的事情都了结了,是否以后的日子就是这么昏睡? 白秋时不时回家里看看,给妈妈一些钱,或是带点东西回去。妈妈见白秋正经做事了,心也宽了些。他同妈妈倒是有些话说了,同爸爸仍说不到一块儿去。有回猛然见爸爸腰有些驼了,胡子拉碴,很有些落魄的样子。他心里就隐隐沉了一下,想今后对爸爸好些。可一见爸爸那阴着脸的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去了芳姐那里。路过白一家门口,又听见白一在弹那只无名曲子。他禁不住停了下来,感觉身子在一阵一阵往下沉。犹豫了半天,他还是硬着头皮敲了门。正好是白一爸爸开的门,笑着说声稀客,脸上的皮肉就僵着了。白一听说是白秋,立即停下弹琴,转过脸来。白一脸有些发红,说,白秋哥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玩呢?白一爸爸就说,白秋是大老板了,哪有时间来陪你说瞎话? 白秋听了瞎话二字,非常刺耳,就望了一眼白一,白一也有些不高兴,但只是低了一下头,又笑笑地望着白秋。 白秋总是发生错觉,不相信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原是一片漆黑。 说了一会儿闲话,白一爸爸就开始大声打哈欠。白秋就告辞了。 一路上就总想着白一的眼睛。他想这双眼睛是最纯洁的一双眼睛,因为它们没有看见过这个肮脏的世界。似乎也只有在这双眼睛里,白秋还是原来的白秋。 这个晚上,芳姐在他身下像只白嫩的蚕,风情地蠕动着,他的眼前却总是晃动着白一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都看不见,似乎又什么都能透穿的眼睛! 他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娶白一!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水一般从窗户漫进来,白秋恍惚间觉得自己飘浮在梦境里。芳姐睡着了,丰腴而白嫩的脸盘在月光下无比温馨。白秋感觉胸口骤然紧缩一阵。心想终身依偎着这样一个女人,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可是这样的月光,又令他想起了白一。白一多像这月光,静谧而纯洁。 自己配和白一在一起吗?既然已经同芳姐这样了,还是同这女人厮守终身吧,白秋想到这一层,突然对芳姐愧疚起来,觉得自己无意间亵渎了芳姐。他想自己既然要同芳姐在一起,就不能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正想着这两个女人,父亲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父亲佝偻着腰,一脸凄苦地在那窄窄的蜗居里走动,动作迟缓得近于痴呆。父亲现在很少出门了,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前,老人家喜欢背着手在外面散步,逢人便慈祥地笑。现在老人家怕出门了,怕好心的人十分同情地同他说起他的满儿子。 白秋似乎第一次想到父亲已是这般模样了,又似乎父亲是一夜之间衰老的。他深沉地叹了一声。芳姐醒了,问,你怎么了?又睡不着了是吗?说着就爱怜地搂了白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呵护着孩子。白秋闭上眼睛,佯装入睡。心里却想,明天要回去一下,喊声爸爸。今后一定对爸爸好些。就算想娶了芳姐,别人怎么说可以不顾及,但必须慢慢劝顺了父母。再也不能这么荒唐了,非活出个人模人样来不可,让人刮目相看,叫父母有一份安慰! 第二天,白秋同芳姐起得迟。白秋洗了脸,猛然记起昨天酒家厨房的下水道堵了,还得叫人疏通,便同芳姐说声,早饭也不吃就走了。也许是想清了一些事情,白秋的心情很好。路上见了熟人,他便颔首而笑。 一到酒家,就见朱又文等在那里。白秋就玩笑道,朱衙内今天怎么屈尊寒店? 朱又文就说,老同学别开玩笑了,我是有事求你帮忙哩。说着就拖着白秋往一边走。 是你在开玩笑哩,你朱先生还有事求我?白秋说。 朱又文轻声说,真的有事要求你。我爸爸的枪被人偷了,这是天大的事,找不回来一定要挨处分。 白秋说,你真会开玩笑,你爸爸是管公安的副县长,丢了枪还用得着找我?那么多刑警干什么吃的? 朱又文说,这事我知道,请你们道上的朋友帮忙去找还靠得住些。这事我爸爸暂时还敢报案哩。 白秋本来不想帮这个忙,因朱又文这人不够朋友。但朱又文反复恳求,他就答应试试。 白秋这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给爸爸买了两瓶五粮液酒,说,爸爸你今后不要喝那些低档酒,伤身子。要喝就喝点好酒,年纪大了,每餐就少喝点。 爸爸点头应了几声嗯嗯,竟独自去了里屋。儿子已很多年没有叫他了,老人家觉得喉头有些发梗,眼睛有些发涩。 妈妈说,白秋,你爸爸是疼你的,你今天喊了他,他……他会流眼泪的啊。今年他看到你正经做事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高兴。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 白秋也觉得鼻子里有些发热,但不好意思哭出来,笑了笑忍过去了。 这几天芳姐觉得白秋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老是苦着脸,话也特别多。他总说我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好,我们今后一定会垄断白河县的餐饮业。见白秋口口声声说我们,芳姐很开心,就说,我们这我们那,我们俩的事你想过吗?芳姐也早不顾及别人怎么说了,只一心想同白秋厮守一辈子。白秋听芳姐问他,就笑笑,捏捏芳姐的脸蛋儿,说,放心吧,反正我白秋不会负人,不负你,不负父母,不负朋友。我在父母面前发过誓的,我就不相信我做不出个样子来。 几天以后,朱又文家的人清早起来,在自家阳台上发现了丢失的手枪。 白秋那天只同一个兄弟说过一声,让他去外面关照一声,谁拿了人家的枪就送回去。事后他再没同谁说过这事,也没想过枪会不会有人送回来。他并不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朱又文家找回了丢失的枪,他也不知道。他这天上午很忙,晚上有人来酒家办婚宴,他同大伙儿在做准备。尽管很忙,他还是同爸爸妈妈说了,晚上回去吃晚饭,只是得稍晚一点。他想陪父亲喝几杯酒。他问了芳姐,是不是同他一块回家去吃餐饭?芳姐听了高兴极了。白秋还从未明说过要娶她,但今天邀她一同回家去,分明是一种暗示。但她不想马上去他家,就说,我还是等一段再去看他们老人家吧。现在就去,太冒失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天下午,刑警队来人带走了白秋。老虎和红眼珠也被抓了起来。 原来,朱开福见自己的枪果然被送了回来,大吃了一惊。他同几个县领导碰了下头,说,黑社会势力竟然发展到这一步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还了得? 预审一开始,白秋就明白自己不小心做了傻事。他不该帮朱开福找回手枪。他很愤怒,骂着政客、流氓,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从预审提问中,白秋发现他们完全把他当成了白河县城黑社会的头号老大,而且有严密的组织,似乎很多起犯罪都与他有关,还涉嫌几桩命案。他知道,一旦罪名成立,他必死无疑。 总是在黑夜里,他的关押地不断地转移。他便总不知自己被关在哪里。过了几个黑夜,他就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了。车轮式的提审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脑子完全木了,同芳姐一道反复设计过的那些美事,这会儿也没有心力去想起了。终日缠绕在脑海里的是对死亡恐惧。他相信自己没有任何罪行,但他分明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他往死里推。他的辩白没有人相信。 不知过了多少天,看守说有人来看他来了。他想象不出谁会来看他,也不愿去想,只是木然地跟着看守出去。来的却是泪流满面的芳姐。就在这一霎那,白秋的心猛然震动了。他想,自己只要有可能出去,立即同这女人结婚! 芳姐拉着白秋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个不停。芳姐憔悴了许多,像老了十岁。 白秋见芳姐总是泪流不止,就故作欢颜,说,芳姐你好吗? 芳姐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只呆呆望着白秋,半天才说,我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他们打你了吗? 白秋说,没什么哩。反正是天天睡觉。这是哪里? 听芳姐这一说,才知自己是被关在外县。他被换了好几个地方,芳姐就成天四处跑,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托了好多人,费了好多周折,芳姐才找到他。白秋望着这个痴情的女人,鼻子有些发酸。 芳姐说,我去看了你爸爸妈妈,两位老人不像样子了。你妈妈只是哭,说那天你说回去没回去。可怜你父亲,眼巴巴守着桌上的酒杯等你等到深夜。他老人家总是说你这辈子叫他害了。我陪了两位老人一天,又急着找你,就托付了我店里的人招呼他们二老。白秋听着,先是神色戚戚,马上就泪下如注,捶着头说自己不孝。芳姐劝慰道,你别这样子,我知道你没有罪,你一定会出去的。他们不就是认钱吗?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弄出去。你放心,我会照顾老人家,等着你出来。 自从那天白秋喊了爸爸,他对爸爸的看法好像完全改变了。他开始想到爸爸原来并没有错。他老人家只是为了让儿子变好,让儿子受到应有的教育或者惩罚。但是老人家太善良、太正派,也太轻信。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按他在课堂上教的那样去做。结果他被愚弄了。白秋越来越体会到,父亲有自己一套人生原则,这也正是他老人家受人尊重的地方。但到了晚年,老人家蓦然回首,发现一切早不再是他熟稔的了。爸爸为自己害了儿子而悔恨,可老人家知道自己分明没有做错!白秋太了解爸爸了,他老人家太习惯理性思维了,总希望按他认定的那一套把事情想清楚。可这是一个想不清楚的死结,只能让爸爸痛苦终身。按爸爸的思维方式,他会碰上太多的死结。因而爸爸的晚年会有很多的痛苦。白秋早就不准备再责怪这样一位善良而独孤的老人了。只要自己能出去,一定做个大孝子。可他担心自己只怕出不去。说不定芳姐白白拼尽了全部家产,也不能救他一命。 芳姐说,告诉你,三猴子死了,同人打架打死的。他终于得到报应了。 白秋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只说,没有意思了。我现在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爸爸妈妈好好的。 芳姐擦了一下眼泪,脸上微露喜色,说,白秋,我们有孩子了。芳姐说着就摸摸自己的肚子。 白秋眼睛睁得老大,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芳姐就问,你想要这孩子吗?白秋忙点头,要要,一定要。芳姐终于笑了,拉着白秋的手使劲地揉着。 探视时间到了。芳姐眼泪又一滚下来了。白秋本想交待芳姐,自己万一出去不了,请她一定拿他的钱买一架钢琴送给白一,但怕芳姐听了伤心,就忍住了。 夜里,白秋怎么也睡不着。最近一些日子,他本来都是昏昏沉沉的,很容易入睡。似乎对死亡也不再恐惧了。可今天见了芳姐,他又十分渴望外面的阳光了。他很想马上能够出去。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刚一睡着,咣当咣当的铁门声吵醒了他。恍恍惚惚间,他听得来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刑场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开着雪一样白的花。他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被押着在芦苇地里走啊走啊。芳姐呼天抢地,在后面拼命地追,总是追不上他。他想上去拉着芳姐一块儿去追自己,却怎么也走不动。又见白一无助地站在那里哭,眼泪映着阳光,亮晶晶地刺眼。枪响了,他看见自己倒下去了,惊起一群飞鸟,大团大团芦花被抖落了,随风飘起来。天地一片雪白。 很想潇洒 一 汪凡上大学时,诗最好,头发最长。他决定买那本普希金的诗集,全因为扉页上的诗人肖像,长而卷曲的头发。他几乎认为自己以后就是这个模样,只是头发不会卷曲。 阴差阳错,他毕业后竟分配到市**办公室。报到那天,他在市府大院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看见许多衣冠楚楚的人,提着或夹着公文包,梗着脖子来来往往,便以为是在演木偶戏。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扫肩的长发,几乎成了天外来客。只有忍痛割爱,剃掉这诗人气质了。他刚准备转身往理发店走时,瞥见传达室老头正望着他,目光炯炯,十分警惕。他不由得笑了笑。这一笑,传达室老头便以为是向他挑衅,眼睛立即作三角状,以示正气凛然。 汪凡理了个小平头。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自己已面目全非,无法走出理发店了。原来他天庭很高,长年被头发遮蔽着,白得像女人的脖子,与脸庞对照,竟是黑白分明。这脸谱简直就是一幅漫画。最令他冒冷汗的是自己看不见的后脑勺。他知道自己的颅底骨生下来就很不规则地崎岖着,现在头发短了,肯定原形毕露。记得有回在哪本书上读到,大凡叛贼都有天生反骨,便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以为那峥嵘处便是反骨。以后就留了长发,把反骨掩盖了。并不是怕被别人认作乱臣贼子,只是为了潇洒。如今将反骨明目张胆地暴露出来,混迹到了市**机关,是想与**对抗么?他这么幽默地想着,收到了奇效,全身轻松起来,便仗着这轻松劲儿往外走。刚到门口,理发师傅喊了:“理平头的,还没付钱!”他手伸向口袋,问:“多少?”理发师傅大概不屑作答,只把大拇指和小指翘起。汪凡摸出六毛钱,递过去。心想,这世道真的颠倒黑白了,理平头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收六毛,以往稍微修理一下鬓角,竟收一块五。 猛然想到刚才那理发师傅称他“理平头的”,这口气分明有几分不敬。他想,理平头的也许是低消费层次的人,收费当然少些。对这类人还讲客气?自古礼不下庶人嘛。他很想笑。 又到了市府大院门口了。传达室老头很礼貌的问:“同志您找谁?”那目光很柔和。汪凡说:“我是新来的大学生,今天报到。”那老头的脸上立即堆上笑容,说:“那好,那好,进去吧。” 汪凡想,我这在理发店受到冷落的小平头,到市**却受到这么热情的欢迎。市府机关同外面真的是两个世界。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这老头。老头的目光依然柔和,甚至还有几分慈祥,全然不是原来的那种洞察敌情的目光。 汪凡款步走向办公大楼。觉得自己在脱胎换骨了。 二 上班几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发现:市府机关的问候不同于老百姓。中国老百姓常用的问候话是:“吃饭了吗?”那不光是因为牢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吃饭是第一件大事”的教导,还因为千百年来老百姓似乎从来没有吃饱过。市府机关干部见面或打电话却常常问:“最近很忙吧?”回答总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细一研究,是因为人们都不太忙,但确实应该忙才像话。所以讲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讲不忙,当然是自谦。 因为确实不忙,就得找些事来打发时光。同事们有时也开开玩笑,但一见马主任那阴沉的脸,笑话马上消遁。这马主任五十开外年纪,头发大约谢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里很有几分领导的威严。不久方知马主任原来娇妻新丧,郁郁不快,这也是人之常情,知晓了这个缘故,汪凡心里很为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岁的人了,竟这么钟情,难得哪! 渐渐地见马主任开朗起来,开始轻轻地哼《国际歌》了。张大姐便说要给马主任找个伴儿。马主任却总是摆摆手: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张大姐就不厌其烦地讲道理,从“少年夫妻老来伴”,讲到独身如何地有害身体健康。马主任终于动了心,嘴上却说,找个合适的难哪!脸色当然欢愉多了。汪凡自上班以来,还没有正式同马主任讲上几句话,多是慑于他那领导式的威严。如今也正好借开导马主任的由头,攀谈几句。但开导的话几乎都叫张大姐讲尽了,他想不出新的道道,就调侃道:“别那么死心眼儿。节烈么?自古是对女人的道德规范。男人身边怎能没有女人?”话没讲完,马主任立即不快了,停止了哼《国际歌》,拉长了脸,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眼珠子便跳到眼镜架子上面,白着汪凡。汪凡很不自在,像有许多蚂蚁在背上爬。整个办公室都沉闷了。 到底是张大姐有办法,笑着看了汪凡一眼说:“从脸相上看,小汪很聪明的,天庭高而且饱满。”汪凡却自知这高高的天庭让他看上去简直是一个半秃子,丧尽了青年人的风流倜傥。但知道张大姐是在有意开玩笑调节气氛,便故作随便,自嘲自解道:“我的风度属于二十二世纪,那时年纪大了,当了大官,头发往后倒,梳得油光发亮,肯定别有风采。”同事们哄然大笑。只有马主任仍旧没有笑。汪凡愈加不安:莫非刚才的话又讲错了? 这天马主任不在办公室,有同事问张大姐,为马主任找对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张大姐谨慎地看了看门,说:“唉,讲是讲了几个,一见面,都嫌马主任太显老了,还不是因为早早地开始谢顶了?”同事们不无惋惜地叹道:“喔,原来这样。”只有汪凡心里开始打鼓。难怪上次自己讲到老年风度时,马主任那么不高兴,原来无意之中踩着了他的鸡眼!马主任肯定以为我是有意讥讽他的,这个人算是得罪定了! 汪凡很快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真的把马主任得罪了。办公室全体干部会上,马主任专门讲到了加强青年干部的教育问题。从这几年高校政治思想工作弱化淡化,一直讲到机关新来的大学生种种不良表现。尽管没有点过一次汪凡的名字,也尽管新来的大学生不止汪凡一人,但他感觉出字字句句都是批评自己。他不安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狠狠地警告自己:不再多说一句话。 三 转眼到了教师节前夕。市委、市**决定按惯例给全体教师发个慰问信,马主任把这慰问信的起草任务交给了汪凡。汪凡领了这个差事,真有些兴高采烈。据他近三个月的观察,发现马主任若是对你有看法,绝对不给你什么事做,总让你靠一边歇凉。越是器重你,越是把那些难办的重要工作交给你。如今起草这慰问信,虽不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但毕竟是市委、市**的文件,新来的另两位大学生都轮不上起草,我汪凡有幸轮上了。唉,其实马主任的襟怀这么宽大,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怎么能把党的领导干部看得那么糟呢?汪凡想着这些,甚至有些追悔莫及了。又很庆幸自己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马主任的不是。 汪凡有些激动,谦虚而恭敬地请求马主任:“我从未写过这些东西,还要劳驾您指点一下。” 马主任一派大家风度,说:“这个东西容易写,我找几份前几年发的慰问信,你参考参考。”说罢,取了几份来,汪凡双手捧接了。 汪凡把那几份慰问信放到桌上,喜滋滋地搓搓双手。但还未来得及看下去,汪凡就发现了那几份慰问信的开头都是“全体教师同志们,您们好!”汪凡马上评说起来:“怎么能有‘您们好’呢?”马主任甚至有些惊讶了,问:“不用‘您们好’难道用‘你好’?这是向多数人问好呀!” 汪凡抽出笔,很学究地在纸上写着,说:“只能在‘你’后面加上表示复数的‘们’,不能在‘您’后面加……” 没等汪凡讲完,马主任极不耐烦了,红着脸,说:“你还是大学生。‘您’表示尊重,‘们’表示多数人,这个道理谁不清楚?” 汪凡还想辩解,马主任讪笑了,道:“我用了几十年的‘您们’,没有人讲用错了,你小汪的才学深得与别人不一样。” 望着马主任讪笑的脸,汪凡感到自己再没有勇气争辩下去了。 马主任很爱护地说了声“要谦虚哪”,大摇其头走了。 这时张大姐过来说:“小汪也真是的,前几年的慰问信都是马主任自己动手的,今年让你写,也是对你的信任,你却挑刺来了。” 听说前几年的慰问信都是马主任的手笔,汪凡立即觉得两耳嗡了一声,脸也热了起来。真他妈的该死,明明千百次地嘱咐自己不再多讲一句话,偏偏又多嘴,无意间又得罪了马主任。 汪凡内心很沮丧。但他觉得应表现得轻松些。不然别人会以为他对领导的批评有情绪了。他貌似专注地翻阅着马主任的大作,很想领略出一些什么。早就听说,马主任是本市的第一支笔杆子,权威得很。但思维无法聚集拢来。他疑心自己大脑里已不是脑髓,而是一团粘糊糊的霉豆腐了。一个上午就这样神魂颠倒地过去了。快到午休时间,张大姐很关心地走到汪凡办公桌前,说:“这就对了,是得专心致志地学习一下马主任的东西了,人家可是大手笔啦!” 汪凡连忙起身,双手很恭敬地叉在下腹处,说:“确实确实,我钻研了半天,真的明白了不少道理。老同志手里出的东西,同我们学生腔硬是不同。” 汪凡这才明白,马主任讲的参考参考,原意就是学习学习。他想也许这就是机关干部讲话的特殊风格,真应该细细研究一下机关文化了。 中午休息,汪凡来到河边,在一棵樟树下坐下来。凉风吹过,身上清爽了许多,大脑也似乎慢慢地有了灵气。他决意拿出全身的文墨功夫写好这封慰问信。让马主任改变自己的看法。似乎有了灵感,脑瓜子像河水一样清澈了,词句儿哗哗涌来。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蜡烛精神无私奉献等等等等。马主任看了一定很满意,老师们读了一定很激动。他亢奋了起来,几乎坐不住了。这时,他很诗人气质地想,这个中午也许就是他一生的转折点,这个地方也一定很有纪念意义。不由得**地望望这棵樟树。我汪凡日后若成就什么大的事业,这棵樟树也就神圣了,说不定也可以在这里修个什么亭台楼榭,警策后人。 他急不可耐了,似乎马上要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匆匆往办公室走。穿行在大街上的人流中,竟也鱼行水中一般感觉不出平日的拥挤与嘈杂。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他开始奋笔疾书。很快,一封三千多字的慰问信写成了。那种感觉,同往日写成一首自己满意的诗相比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似乎发现自己天生就是写机关公文的料子。 上班铃响了,张大姐第一个进了办公室,说了声:“中午也不休息呀。”汪凡想,这大约相当于老外讲的“日安”了。这时,马主任进来了,张大姐有意让马主任听见,高声道:“小汪真不错,中午也加班。年轻人精力旺盛。” 汪凡微笑着说:“哪里哪里,任务到头上总得争取时间完成。”耳朵却竖着,想听听马主任的反映。 马主任反应冷淡,只说:“我在这个年纪,经常加通宵班,那时办公室哪有这么多人!” 汪凡马上应和:“是的,我们这一辈人确实应该学一学老同志的作风。” 刚准备交稿,汪凡想到马主任平日对同志们的谆谆教导,工作态度应严谨啦,应认真负责啦。于是又埋头细细推敲。反复琢磨之后,觉得已十分完美了,简直千金不易一字。然后工工整整地誊正,俯身交给马主任,说:“我肚子里的墨水已全挤干了,自我感觉很不满意,劳您细细斧正。” 马主任正在批阅文件,头也不抬,只说了声:“放在这里吧。” 见马主任这么不以为然,汪凡的自信心又开始动摇了。甚至有些紧张。抬腕看看表,还差两个小时才下班,就翻出一些资料,装模作样地看,眼睛的余光却瞟着马主任,始终不见马主任动那东西。临下班,见马主任把汪凡起草的大作装进了公文包。看来要晚上再看了。汪凡这时突然觉得很累。原来他中午要休息的,不然下午一定打瞌睡。今天全因那紧张劲儿才不觉困乏,不然肯定会没精打采,马主任又会怪他上班不认真了。唉,辩证法真伟大,下午虽然紧张得难受,却消除了倦意,不然在马主任的印象中岂不是雪上加霜了? 第二天一上班,马主任就叫了汪凡:“昨晚我看了,修改了一下,你誊正吧。” 汪凡接过一看,见自己的得意之作被马主任斧正得只剩下“全体教师同志们您们好”了,额上顿时冒了汗。他坐下来小心地誊着,手微微地发抖。见马主任谁也不看,也不哼《国际歌》,只埋头不声不响批阅着文件,心情一定又不佳了,绝对是因为我汪凡起草的东西不如意,让他熬夜了。汪凡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誊着,一边极刁钻地挑剔着语法和逻辑错误,发现了两个错字四个别字,也故意将错就错地抄写不误。誊正之后,照样很恭敬地交与马主任,十分谦虚地说:“看了您修改的,悟到了好多东西,那底稿我留着,与自己写的再作比较研究,进步会快些。” 马主任满意地笑笑,说:“互相学习嘛。你们年轻人脑子活些,想进步是容易的。” 汪凡暗自却处心积虑地想:留着那废纸,搞文学创作素材,起码是个上等的笑料。 四 过了些日子,汪凡很得意了。马主任经常交些材料给他写。张大姐总在一边鼓励说,要争气哪,不要辜负马主任的一片苦心。还列举了不少市领导都是笔杆子出身的,好好干,有出息哩。汪凡十分感激,十分激动,觉得自己眼前一片云蒸霞蔚,灿烂辉煌。可没有一篇材料不让马主任修改得面目全非的。久而久之,汪凡似乎确实明白自己的文墨功夫不及马主任,对自己创作的诗和散文也极不满意了。借了贾宝玉的话自责道:什么劳什子!发誓不再订阅文学刊物,报纸上的文艺副刊也再无兴趣浏览。偶有文朋诗友问及创作之事,便华威先生一般地笑道,太忙了,太忙了,哪有时间写?心里却表示极大的轻蔑:还搞那玩意儿,小儿科!前些年自己也那么幼稚,搞什么创作!在马主任面前越发谦虚起来,对这位上司修改过的材料斟词酌句地研究。后来竟萌发了一个简真具有革命意义的大胆构想:发奋十几年,争取写一本关于机关公文的专论。原来他发现如今机关通行的调查报告,经验材料之类的文章,无论是体裁,还是语体风格,竟是从小学到大学都未曾学过的,新华书店能见到的也就是《中国应用文体大全》之类,大全个屁,机关通行的许多文体都没有论及,根本无视理论联系实际的原则。这可是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啦!只怕发达国家也没有专论。社会主义江山万年长,这党政机关流行的文体竟没有人研究那还行?这个课题的研究任务如今算是历史地落到我汪凡肩上了。我一定填补这一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空白。汪凡想到这些,有一种殉道般的崇高感,自己一个小人物也要成就大事业了。 他很犹豫:是否应把这个大胆的构想向马主任汇报一下呢?马主任若知道他这宏伟志向,一定会刮目相看,一定会更加器重的。转而又想,会不会被人看作狂妄自大呢?一个小学数学都未过关的人也要攻哥德巴赫猜想? 终于按捺不住了,在一次全室民主生活会上,他谈了这一远大理想,阐述了足足十五分钟,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有板有眼的长时间发言。果然四座皆惊。 马主任做总结时,重点表扬了汪凡:“汪凡同志的想法很有意义。年轻人应向他学习,关键是学他的改革精神开拓精神进取精神创新精神。汪凡同志……” 汪凡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了,表情却是平静的。这不仅因为马主任如此高度赞扬他的种种精神,更因为第一次在如此严肃的场合称自己为汪凡而不是小汪。他感到身价高了许多。记得大学第一学期开学典礼时,校长开口一句也是称同志们而不是同学们,他马上激动起来。参加工作后就成了小汪,他感到很亲切。但这小字辈的称谓在一般情况下又是别人居高临下叫你的,如今升格为汪凡同志,岂有不激动的道理? 马主任的表扬似乎确实改变了他在办公室的地位。同事们在非正式的场合当然不是很官方味儿地称同志,但再叫小汪似乎大不敬,多是叫汪老弟,那口气甚至有几分奉迎。马主任仍叫他小汪,他听了十分的亲切。尽管从未恋爱过,但他觉得听情人昵称自己时,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汪凡有十二万分的信心在机关干下去了。他觉得还应全方位塑造自己成熟的形象,让别人一看就是地道一个汪凡同志而不是小汪。细细反思之后,他精心设计了自己。言行举止应更加老成、干练,外表形象还需革命一次,小平头当然要保留的,黄帆布挎包务须革去,代之以黑色公文包。原以为背着那洗得发白的黄挎包很潇洒自如的,连李向南都背,现在一想,简直是酸溜溜的诗人气质的尾巴,必须像阿q讲的那样:咔嚓! 于是汪凡破费十五元六毛钱买了一个黑色公文包,夹在左腋下,右手很干部味儿地甩着。别人似乎都没有在意他的挎包革命,更无从体会这场革命的深远意义。汪凡反倒感到高兴,因为这说明他从诗人气质到干部风度的演变是平滑过渡。改革开放追求的最佳效应可就是平滑过渡哪!不然物价波动人心浮动社会震动怎么办? 偶然间,挎包革命让他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天,一位同事说他那个公文包很别致,问是哪里漂来的。说到这漂字,汪凡平日也常听机关干部们讲,隐约理解其意义,却并不深究。今天见同事们把自己也同漂字联在一起了,不免略略研究了一番,原来意义丰富得很,但却是从尔雅到说文解字到康熙字典到辞海哪怕是词洋词宇宙都没有解释过的。汪凡也无法给这漂字下个准确的定义,大概意思是下基层吃饭抽烟拿东西之类都没有花钱。反正没花钱这是绝对正确的。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这漂同坐在家里接受别人进贡是两码事。坐在家里架着二郎腿儿,老爷气十足,接受别人进贡,那个那个做法,讲得难听些,简直是收受贿赂!而在工作中漂将起来,那可是顺乎自然的。仔仔细细地再琢磨一番,汪凡还发现,干部们用这漂字,不仅使小节问题同腐败问题泾渭分明,而且让语言风格变得隐晦而潇洒。汪凡甚至想到文学艺术的表现能力真是太有限了,像这样一类艺术性极强的语言,小说如何表现?影视如何表现?这漂字简直底蕴深厚奥妙无穷! 话又回到前面。那位同事问汪凡的公文包是哪里漂来?他说,哪里哪里,自己掏钱买的。讲的确实是实话,表情却是不置可否。他并不想否认这公文包是漂来的。因为他还发现,同事们好像都这样,从不坦白承认自己漂,也不据理否认自己不漂。原来人们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识——在外漂不开的人绝对是个废物,会被人瞧不起。可这漂,尽管不碍廉洁,却也总有点那个。 汪凡自从深悟漂的意蕴以后,有时也故意借机树立漂的形象。但做得很节制。因为毕竟是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非常明白量变与质变的关系,漂得过度岂不成了贪?说实在的,汪凡资历太浅,又无职无权,漂的机会几乎没有。那天买了一双新皮鞋,有同事见是本市路遥皮鞋厂出品的就问是不是漂来的,语气有几分敬佩,有几份羡慕。汪凡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自己买的,花了四十八元钱。表情却更加十倍地不置可否。那同事越发不相信他是买的,发誓赌咒了一番,最后让了步,说他起码是买的出厂价。汪凡只好点头,说,不瞒老兄了,确实只是出厂价,三十六元。不料那同事心也动了,硬要借汪凡的面子,替他也买一双。汪凡无奈,慷慨应诺,好说好说,明天中午我抽空去一下。第二天中午,自己只得垫上十二元钱给同事买了一双来。他妈的,十天的伙食费算是黄了。 五 汪凡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很倒霉了。那天中午他去理发,就在第一次理小平头的那个理发店。他正理着发,另一个座位上的顾客无话找话同师傅攀谈,问师傅评职称没有。那个师傅十分不屑地从职称讲到文凭,说职称有什么用?文凭算什么?最后举了个例,令汪凡如五雷轰顶——有回市府办的马主任到这里理发,马主任你知道吗?是市长身边的红人,大秀才,人家只是个高中生。马主任讲他办公室今年新分了个大学生,还是个什么本科生,连您们两个字都不会写。你不信?骗你是狗日的。马主任那个人我可不是打一天的交道,从不乱讲的,是真的。那马主任真会整人,老叫那个大学生写材料,可写出来的都是狗屁不通的,马主任都重写,就是要整整他。那小子还牛皮十足,说要写书。你听马主任讲起来更好笑些。 汪凡觉得头上灼痛难忍,简直不是在理发,而是在开颅。好不容易熬到理完发,他匆匆付钱,逃也似地跑了回来。 他闯进自己那简陋的房间,重重地躺在床上,胸脯急剧地起伏。他愤愤地摸着自己的后脑,恶毒地想,我汪凡不凡,天生反骨,是要造反的!暗自用尽了最狠毒的语言诅咒马主任,而且进入他思维语言的已不是马主任这个称谓,而是牛马畜牲的马——这匹不中用的驽马,丧妻不够,还要绝后的。这匹马再也找不到母马的,晚上不知在床上怎么折腾,百分之百两眼瞪着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做**,百分之百很想得到贾天祥那个风月宝鉴! 上班铃响了,汪凡不想起床,他发誓要消极怠工,看你这匹老驽马把我怎样。但只迟疑了片刻,他还是起身上班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走进办公室,马主任早已端坐在办公桌前了,很悠闲地哼着《国际歌》,情绪极佳。汪凡忍不住怒火中烧。又马上止住自己,切切不可鲁莽。马主任看一眼汪凡,说,小汪来了?理了发,精神多了。他妈的,偏偏提到理发,汪凡立即又想到那理发师傅的话,气冲天灵盖,但一见马主任的目光那么慈祥,只得恭敬地赔笑。 汪凡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出一个夹板假正经。一肚子的报复在发酵。这个老东西,平日对人有看法时,惯用的办法是让你闲着,让你自觉无聊。为什么偏偏对我这样?大概是一般规律中的特殊规律?幸好学过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不然百思不解了。看样子他是想用这个办法来整整我,看看是你们好还是您们好。 这时,马主任发话了:“小汪,我有个东西你抄一下。”汪凡小心地取了过来,一丝不苟地抄写。 一边抄,一边在内心极鄙夷地批判着马主任的字。那字极不成章法,横七竖八,比别人的字多出许多须来,比白石老人虾须还多,便暗暗称这老驽马的字为虾体。这个发明一诞生,禁不住失声笑了。马主任忙问怎么啦,意思大概是问是否看出什么笑话来了。汪凡马上解释道,越看马主任写的东西,越觉得自己的娃娃腔幼稚可笑。马主任不放弃任何一个教育机会,望着汪凡很认真地说,不要自暴自弃,你的进步也是快的嘛。 马主任接过汪凡抄正的材料,第一次表现了自知之明,夸汪凡的字很漂亮,简直称得上书法了,感叹自己的字不可救药。汪凡却说,马主任的字风格独特,自成一体,再说搞文字工作第一要紧的是文章好,孔夫子不嫌字丑嘛。马主任很宽厚地笑了。 六 汪凡天天诅咒着马主任,天天想着要报复,但究竟没有制造出什么轰动市府机关和爆炸新闻。那天听张大姐说已给马主任找好了一个对象,年纪比马主任小十一岁零五个月,眉目清秀。汪凡很感兴趣,问了姓名和工作单位,萌生一个十分阴险的念头——给那个女人写封匿名信,指控老家伙年老气衰,阳萎不举。用左手写。但也只是这样很兴奋地想了一下,并没有写。马主任结婚茶话会那天,汪凡望着那幸福的一对儿,很庆幸没有写那种缺德的信,很后悔当时怎么萌发那样的念头,自己可是谦谦君子!又一想,人嘛,准没有阴暗心理呢?这可是弗洛伊德说的,于是又坦然些,咀嚼着马主任的喜糖,暗自骂道:你这道貌岸然的老混蛋,老子可是对得起你的!我若写了那封信,你想有今天?这样一想,似乎自己对这门亲事的贡献比张大姐还大。新娘新郎为宾客点烟时,汪凡一幅劳苦功高、心安理得的样子。 可是凑巧的一件事,汪凡无意间捉弄了马主任。说真的,他绝无报复的意思,初衷只是开玩笑,谁叫他天性幽默呢?那是年终评比时,马主任评上了记大功,需要向市委市**报一份先进事迹材料。马主任虽是大手笔,却不能自己写,那样还成体统?汪凡虽有长进,但来到办公室才半年,不知晓详情,因而叫张大姐写。张大姐写了三天三夜,终于脱稿了,总结了马主任的许多优秀事迹,简直可以登在《人民日报》上号召全国人民学习。但张大姐仍不满意,便找汪凡共同研究。张大姐认为马主任应该有什么病才更具有先进性。汪凡则反驳,凡事都是辩证的,今天为了把马主任写得高大些,说他他患有重病,明天若再要提拔他,组织上考虑他身体不行,工作难以胜任,岂不完了?张大姐原则上同意汪凡的意见,却仍坚持马主任应有病,最后两人来了个折中,写个小毛病,既可衬托先进性,又不至于影响以后担当重任。但反复寻思,发现马主任除了视力差些,别无他恙。到底还是视力问题触动了张大姐的灵感。她隐约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马主任不慎踏进了宿舍后面的阴沟,扭伤了脚。据说是患**眼,阵发性失明。这**眼是本市方言,医学上称作夜盲症。但这个地方,只有五官科医生称夜盲症,其余的人几乎都称**眼。张大姐也只知道**眼,于是十分感人地写道马主任患严重的**眼云云。汪凡明知**眼这玩意儿,口上讲讲倒还可以,写作白纸黑字,就是天大的笑话。但不知为啥,他并不点化。在他拼命忍住不笑的那会儿,竟又想到《红楼梦》里薛呆子的那句酒令,女儿乐,一根xx往里戳。他把xx二字写在纸上,对张大姐说,**这两个字,《红楼梦》里是这样写的。张大姐一听是《红楼梦》里有的,认为很权威,谦虚地如此改了。 事迹材料就这样写成了。送与马主任审阅。马主任说,写我自己的材料,不便审,只要实事求是就行了,不要夸张拔高。 于是就印了,无奈xx这东西长得隐蔽,字也隐蔽,四通打字机也打不出,只好用圆珠笔写上,因而印出之后非常醒目,真的是跃然纸上。 办公室将这套材料整整齐齐地留了三份底,规规矩矩地上报了三份。 汪凡对人秘而不宣,独自幽默了几日后,突然担心起来,后来竟是害怕了。天哪,这样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要闹出乱子的,而不是一般的笑话!非常非常不安。是否应同张大姐商量一下,撤回重搞呢?不行,那样反而承认自己是有意捣乱了,更糟!怎么办呢?百般寻思,左右都不是办法。日子很难过,白天六神无主,晚上辗转反侧。焦急了几日,没听见任何动静。怎么回事?汪凡便侥幸地想,一定是没有人看得出笑话,那两个字只怕那些审材料的人都不认得。于是放下心来,窃窃嘲笑那班饭桶无知。马上又狡黠地责骂自己,你有知又怎样?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汪凡刚刚放下心来,事情闹出来了。主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老柳气呼呼地跑到市府办大发雷霆。什么xx不xx的?干什么吃的?xx是什么东西?堂而皇之地写在上报组织的材料上?开玩笑?有意的?什么用意?叫骂得脸红脖子粗。这柳副书记是北方人,只知道那玩意儿就是那玩意儿,怎么也不会有别的什么意义。况且是用那纯正的京腔嚷着那两个字,听起来非常刺耳。 柳副书记嚷了半天,马主任还不知他嚷些什么,只顾两眼环视着在场的属员,想发现到底是谁做错了事。直到柳副书记把那材料重重地摔在桌上,很威风地走了,马主任才知道原委。他很有些态度地望着张大姐,嘴皮子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张大姐脸色早已铁青,畏畏地望着马主任,又十分恼怒地望了望汪凡。汪凡的额头上也已是汗珠如露。 七 马主任没有记上大功。当然不完全因为那两个字有什么原则问题,还因为重新整理材料已来不及,再说马主任自己也执意不让再报上去。 张大姐实在厚道,心里确实责怪汪凡,但并不把这事扯到他身上来,一个人把责任承担了。马主任事后也不怎么批评,只说了声文字上的事,应严谨些。同事们背后也有拿此作笑柄的,但也是适可而止。汪凡十分内疚。人家张大姐可是好人哪,对自己很关心,很照应。她肚里墨水不多,但在机关里,也是个女中豪杰,如今闹了这个荒唐事,面子往哪里放? 汪凡那天下班后专程到张大姐家登门拜访,道歉,说不是故意的,确实以为是那么写的,确实是因为缺乏医学知识。 张大姐一边拖地板一边说,不要紧的,马主任那个人也不会计较这些的,再说我们女同志又不想往上爬,印象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张大姐不停地拖地板,汪凡的立足之地不停地转移,这样子很不是味道,就告辞了。 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张大姐的崇高。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闪光点吧?忍辱负重?相形之下,自己竟显得卑劣。为什么不向马主任坦白自己,澄清事实?明明是故意制造的恶作剧,弄得张大姐难堪,却在她面前混说不是故意的。最后决定明天上班一定向马主任深刻检讨。 次日上班,办公室气氛依旧很平和。同事们各司其职,汪凡想,还是算了,事情已过,何必再节外生枝?从此对张大姐更加有礼有节,在马主任面前更加谨小慎微。 很平静地过了几个月,办公室岗位作了小调整。张大姐不再从事文字工作,改作档案员。马主任很体贴地说,这是照顾她爱人经常在外,一个人带着小孩很辛苦,管档案清闲些。汪凡知道,在机关干部的观念中,文字工作虽然很累,却很体面,这是有一点层次的人才干得了的。张大姐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但她那种失落感,汪凡隐约察觉出来了,很有愧。他真想宽慰她几句,但又怕伤别人的自尊心。 马主任依然把平和与严肃处理得很有度。一般情况下都是温和的,属员有缺点,同样不留情面地批评,却不让人感到是在责难自己,而是在爱护自己。 张大姐从此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文书档案。没事就坐在档案室里看杂志,或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原来快嘴快舌的,现在话语也不多了。汪凡见了,很伤感,担心她长此以往,整个大活人也会变成档案的。难道是马主任有意整她吗?但又不像,一来并没有就那件事批评过她,二来调换岗位的理由也是很堂皇的,三是事后几个月才变动工作。也许这就是马主任老谋深算之处?若这样,也太忘恩负义了,没有张大姐,你还能有这么个小妻子?汪凡左思右想,认为马主任确实是照顾张大姐。这样一想,汪凡自己也轻松了些。人家张大姐可是豁达的人哪,现在不多讲话了,只是因为档案室只有她一人,同谁讲去?于是,有回见到张大姐又呆坐窗前,汪凡就调侃道:“张大姐好雅兴,宁静致远呀?”张大姐莞尔一笑:“我哪有那么深刻的思想?”看到张大姐的情绪真的很安静,汪凡放心了。 八 汪凡越来越成熟了,他写的材料马主任再也不用动大手术了,只是作个别字句的修改。后来竟经常发现马主任有些地方改动得不太妥。这说明自己已站在一个新的台阶上,可以居高临下地审视马主任的功夫了。汪凡感到很快意。但也不申辩。应维护领导的权威,这是职业道德的要求。曾经有一阵子,若发现马主任改得不太得当,口上不说,却变着法儿纠正过来。办法通常是谎称某某市长或副市长改的。只要说是某某市领导旨意,马主任绝对服从,这是他的优良品德;有几位副市长年纪都在马主任之下,但马主任对他们同样敬之又敬,似乎自己成了小字辈。汪凡对此感慨极深:这是难得的政治品质呀!当时汪凡之所以把马主任不太贴切的修改看得那么认真,不是因为固执己见,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更不是对工作高度负责,百分之百的原因是怕人见笑。后来发现从来没有人对本室的文墨功夫挑剔过。汪凡知道不是自己和同事们真理一般地正确。原来这文件、简报之类的太多了,人们早已视如儿戏,根本没有人认认真真地看。再说,谁有闲心像语文教师那样去推三敲四呢?于是,汪凡写起材料来少了许多的拘谨,更加挥洒自如,文字更得老成稳健。自从市长有回在闲谈中对汪凡的文章做了充分肯定之后,马主任修改他的材料便更加客气了。后来马主任竟干脆说,不要我看算了。汪凡心想,这样也好,减少了办事程序,可以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以自己名义写的材料自己定稿,为市长起草的讲话直接呈送市长审阅。市长也十分习惯汪凡的文风,每次起草大会讲话稿之前,都直接找汪凡商量提纲,而以往都是马主任听取市长指示之后再传达给汪凡的。汪凡有了市长的亲口旨意,更能做到心领神会,讲话稿的质量市长越来越满意。汪凡觉得自己已到了最佳竞技状态。学习中央和省里领导的讲话时,他的主要精力不是领会其精神实质,而是非常得意地把那些文献同自己写的东西进行比较研究。研究的结果通常是:中央和省里办公厅的那些人,智商并不比自己高,我汪凡若是坐在他们的办公桌上,照样“同志们”的写出大块头文章来。 有天马主任很超然地对汪凡说:“全靠你顶了上来,我轻松多了。年轻人成长起来,我就放心了。” 汪凡条件反射,答道:“还不是主任的栽培?替您分担些担子,也是应该的。” 他俩进行这番对话时,张大姐在场,她正给马主任送资料来。 过了几天,汪凡从档案室门口经过,张大姐叫住他。“大姐有什么吩咐?”汪凡笑道。张大姐表情平静,却压低了声音,说:“你写的材料还得给马主任看看,信大姐的话有益无害。” 汪凡嘻笑道:“不信呢?那就是有害无益了?” 张大姐哂笑之,不作答。 汪凡以为张大姐还不知道自己的文字功夫,仍要他虚心向马主任学习。大姐也是一片好心哪,但她的鉴赏水平只有那么高,也怪不得她。内心当然很感激张大姐的关心,却认为不一定采纳她的建议。 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情,汪凡后悔不迭:若听张大姐的话就好了。 原来市二百货公司多年来坚持两个文明一起抓,两个文明双丰收,市委、市**决定把这个公司树为全市商业系统的明星企业,汪凡受命写了个典型经验材料,下发各商业企业。但因数据审核不慎,将实现利润多写了200万元。同行生嫉妒,有些知晓底细的公司负责人就拿这个把柄告二百货公司谎报战绩,邀功请赏,弄得市委、市**很被动。 市长严肃批评了汪凡,并责令马主任开个全室干部会,让大家吸取教训,发扬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 马主任在会议上似乎很客观地说明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上去似乎为汪凡开脱。最后很温和地对汪凡讲:“以后像类似的重要材料,我们可以商量商量。” 会后,张大姐对汪凡说:“你吴大哥今天回来了,我做了些菜,到我家吃饭去,陪大哥喝杯酒,你们单身汉,也清苦的。” 原来张大姐见汪凡今天挨了批评,肯定有情绪,想尽个做大姐的责任,让他调适一下心理,也想交代一些办公室里不便讲的话。 张大姐的爱人吴大哥也很够朋友,视汪凡如兄弟,热情地劝酒劝菜。 见汪凡心情好些了,张大姐便拉上了想说的话题: “小汪呀,我看你本质不坏,才跟你讲。有些话是不能讲明的,可你懵懵懂懂。你写东西不给马主任看,他心里舒服吗?他原来是权威,你现在材料不给他看了,他到哪里体现权威高。噢,他叫你不要给他看你就不给他看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肠子是直的?马主任叫你今后写的材料要同他商量商量你明白吗?这商量是什么意思?上级同下级有没有商量的道理?只能是指挥和服从!就说今天发生的事,若让他看了,他也不一定看得出数字多了还是少了。但至少封了他的嘴巴,他想讲也讲不出了。我也奇怪今天开会他怎么那么平心静气,没有骂你一句。确实,既然市长已骂了,他何必再得罪人呢?你学问深些,大姐我文化不高,讲的话听不听由你……” 张大姐讲了许多,都入情入理。汪凡多喝了几杯酒,激动起来,涕泪横流,咽咽道: “小弟我到这个地方工作,举目无亲,全得大哥大姐照应。大哥大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汪凡一辈子忘不了的。我汪凡不是人,做了那件蠢事,让老驽马他妈的来整你……” 张大姐不愿提及这件事,忙止住汪凡,不要那么讲,马主任也是个好同志,我干档案工作,还轻松些。 汪凡回到宿舍,精疲力竭了,衣服也不想脱,就上床睡了。反复问自己,张大姐讲你的本质不坏,到底坏不坏? 九 事情糟透了。不久前发生的“二百风波”使汪凡的形象大为失色。似乎所有的领导都冷淡他了。那天在厕所碰到市长,市长正在系裤带,双手不空,口里咬着一本《求是》。汪凡很尊重地喊了市长,市长微微点了点头。汪凡明知厕所不是热情寒暄的地方,也分明看见市长嘴巴被《求是》占着,但总以为市长对他不如以前那么满意了:那次大便足足用了三十分钟,若有所失地走出厕所后,仍有便意,很不舒服。 真是祸不单行,工作上偏又出了个差错。向省**打了个请求解决资金的报告,汪凡校对的,报省**误作了打省**。市长拍着桌子,叫道:“今天打省**,明天还要打国务院!真荒唐!”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汪凡真想大哭一场。 偏偏这时,一位大学同学寄了一本散文集来,日《夏之梦》。这更勾起了他的无限烦恼。这些同学,在学校都是一块儿玩创作的,人家现在出的出散文集了,出的出诗集了,有几个同学的小说也出了多人合集。自己呢?正儿八经地当了几年御用文人,成就在哪里?居然也那么鄙视过这些搞创作的朋友。 简直无法给寄来散文集的同学回信!他提起笔来,脑子里像钻进了许多蚊子,嗡嗡乱叫。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上几句,又捏作纸团丢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写了几年衙门文章,现在连写封稍稍儒雅些的书信都不能了。语言已丧尽了灵气,十分刻板。 一连几天,他有空就翻同学的散文集。这位老兄的散文清丽、空灵、舒展,汪凡看了几天,便满脑子的白云、山泉、翠柳,如丝如缕的温馨。 这本散文集似乎是一剂灵丹妙药,让他心静如水。兴致好了,便翻出自己前些年创作的诗和散文,有发表过的,有一直沉睡在抽屉里的。缪斯的光环似乎又辉映在他的头顶了。摊在案头的件件作品在他的眼里成了游动的精灵。原来我汪凡天生就应躲进小楼成一统搞创作的,干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呢?此念一出,便感到自己虚度了这几年,很懊丧。 以后的日子里,他工作上勉强应付,倾注全部精力写诗。那些古板的机关材料在他的眼里一下子成了狗屁不如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很可笑,好像死心塌地迷恋过的美人儿,最后发现竟是一个丑八怪。这几年自己居然也写这样的文章,居然也为了成为大手笔孜孜不倦,简直辱没了仓颉。那些东西,千篇一律地在什么什么领导下,什么什么支持下,什么什么配合下。一个材料,开篇至少三下,三下五除二,算啥玩意儿? 汪凡潜心创作了一首诗,日《痛苦的方式》。写得很绝,把自己感动得在郊外转悠了一个星期天。他想,这样的诗作如果不发表,中国没有诗了。 果然发表了,在本市的文学圈子里引起了轰动。汪凡为了扬眉吐气,很方法地把自己发表诗作的事在同事们中间张扬了。同事们敬而仰之,他很快意。 一天,马主任很严肃地找汪凡谈了话。听说你写了个诗,叫什么痛苦。业余搞创作,我看是可以的,只要不影响工作。但格调应高一些。领导很器重你,同事们也很关心你,有什么痛苦的?领导批评你,也是为你好,要正确对待。有人说你星期天经常在外独自散步,有什么想法,可以向组织反映嘛。唉,现在文学界也不讲方向性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发表,自由化怎么能不泛滥成灾? 汪凡解释说,我那诗作,并没有政治问题。痛苦嘛,在有些时候,是一种很高尚、很纯洁、很美丽的情绪。 没等汪凡讲完,马主任莫名惊诧了,什么什么?痛苦也美丽? 汪凡突然发现自己笨拙,怎么同这些人谈文学的审美情趣!为了尽快收场,汪凡立即表态,一定接受领导的意见,有时间的话,创作一些健康的有益的作品,热情讴歌社会主义两个文明建设。 “那就对了。”马主任满意了。 汪凡果然才气不凡,一发不可收拾,经常有诗作和散文发表。 张大姐有天提醒他,最好用笔名发作品,不然影响不好,会有人嫉妒你,讲你不务正业。汪凡不听,心想,就是要扬扬名,让那些王八蛋不再小觑自己。果然有同事递了消息,说某某领导对你搞创作有看法了。汪凡也并不在意,俨然傲骨铮铮。你当你的官,我写我的诗,互不干涉。当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李鸿章讲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当官,你那个官我当不像?我来当的话,肯定比你出色,可我的诗你写写看!我搞创作,充其量也就是晚上不打麻将。你们天天晚上玩麻将,那才是玩物丧志! 汪凡感到自己很潇洒。人哪,就该这么潇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何必庸人自扰? 十 文学创作有了名气,市文联关注他了。文联刘主席有回开玩笑说:“愿意丢下乌纱帽到文联来吗?我看你若有兴趣,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注定要成大家的。当然,我也是随便讲的,首脑机关前途无量,谁愿到我那小小土地庙来呢?” 刘主席确实只是随便讲讲,但汪凡真的动了心。我汪凡有什么乌纱帽?一个二十四级干部!就是当了市长,也是个七品芝麻官,全市人口一百多万,市长只有一个。当诗人可是没有名额限制的。他很当作一回事,对刘主席讲,可以可以,正合我的心意。 汪凡决定调文联后,成天憧憬着新的理想。不,这早就是我的理想了。他想,调到文联之后,再也不受市府机关繁文褥节的拘束,也不须那么正统了,可以关起门来神游八极,须发变成马克思那样也无人干涉。说不定发了有影响的作品之后,会有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登门拜访的,见了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一定很吃惊。他仿佛已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女的惊骇而疑惑的目光,那场面会很浪漫的。 当他正做着诗人梦的时候,被提拔了,任副科级秘书。事先没有任何消息,汪凡自己也很感突然。他疑惑地问张大姐:“我汪凡何德何能,也当个副科级秘书?” 张大姐笑着说:“你成熟了嘛,组织上自然要用你。” 汪凡说:“大姐你就别打官腔了。” 张大姐这才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你自己应明白,你现在的文字功夫已是公认的,办公室缺你不行。不提拔你,你会安心吗?前不久不是有人反映你有情绪,想调到文联去吗?但又考虑到你太年轻,提个副主任,怕难胜任,就提个副科级秘书。不过这也确实是重用你,你看同你一道分来的那几个大学生,不都还是一般干部吗?” 汪凡这才知道组织上对他采取的是安抚政策。 机关里的人们对干部的任免问题一向是最感兴趣的。大家一见汪凡,就拍着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呀,年轻有为,以后当了市长,可别忘了兄弟们啦。 汪凡只是极谦虚地玩笑道:别那么讲,李先念十八岁就当军长了,我今年二十六了,才是个副科级,也不是什么官,最本质的意义是每月加六块钱,只够买半只鸡。 既然被提拔了,就不便再提调动的事。天天有人热情地道喜,心也安了许多。不久,因为马主任讲到一件事,他彻底打消了调动的念头。那是办公室政治学习时,马主任讲,他有位中学同学,后来当了作家,前几年到了德国,现在生活得并不自在,自己写的书自己摆摊子销。有人羡慕西方生活,中国如果“和平演变”了,生活的秩序就全乱了,我们当干部的干什么去?当作家的不也自己卖书去?同志们,要坚定信念哪! 马主任的这番话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触动了汪凡,他自己也说不清。 日子很平淡地过着,有时通宵达旦写材料,有时一连几天无事可干。人们见了汪凡总很客气地问:汪秘书,忙吗?汪凡照样回道,不忙不忙。然后匆匆走开,一幅马不停蹄的样子。有回基层来的同志找他办事,问汪凡是哪一位,因为直呼其名,他内心竟微微不悦,但没有表露出来。事后想到这件事,若心里狠狠教育了自己:汪凡,简直是堕落哪!若有人看出这一心迹,不要戳断你的脊梁骨吗?尽管明知当时不愠不怒,但仍唯恐有人洞悉他的内心。 那天晚饭后,汪凡很悠哉悠哉地到河边散步,在几年前坐过的那棵樟树下坐下来。红日衔山,河面流金溢彩。汪凡心情极佳,不禁回想起几年来做过的事情,想起周围的许多人,马主任,张大姐,传达室老头,市长们。发现都是平常的自自然然的人。人似乎就是人,任何奇怪的东西都没有。自己也不必把什么事看得那么认真,特别是不能计较小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该糊涂的就糊涂,该含混的就含混,该朦胧的就朦胧,这才是潇洒。张大姐就最潇洒,无怨无尤,不争不斗。回来时,走进市府机关对门的冷饮店,要了一杯冰牛奶,坐下慢慢地喝。市府门口,辉煌的路灯下人们进进出出,都很平常。几年前刚来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面的人很生硬,木偶一般。 汪凡还准备要一盘冰淇淋,忽然想到今晚马主任约他打麻将,就起身回去了。 平常日子 姚天明和妻子向吉月结婚十三年了,儿子姚涛也已十二岁。日子一直很平常地过着。天明是汽车发动机厂的工人,吉月在南天商厦当营业员。也没有老人在身边,就只是一家三口。天明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发工资也困难了。但两口子还算是想得开的人,大不了日子紧过一点吧。那么多人领不到工资,人家要过,我们不照样要过?再说吉月那里工资虽然不多,到底还是月月有拿的。有时手头实在太紧了,两口子也叹几口气,或是发几句牢骚。这也并不影响一家人生活的平静。每天一早,吉月起床做饭,天明带儿子晨跑。吃了早饭,上班的上班去,上学的上学去。中午各自买盒饭吃。要到晚上,全家人在饭桌上才又重新会面。吃饭的时候,开了电视,让儿子看他喜欢的卡通片。饭吃完了,卡通片也完了,接着就是新闻联播。吉月就去关了电视。老百姓看什么新闻联播?儿子洗了脸,就去自己的小房做功课。吉月就满屋子收拾。她像是总有做不完的事。天明有些无聊,可能又会打开电视。可找不到好看的节目,就将遥控器按来按去。吉月见了,就说,别浪费电了,关了吧。 一会儿也就九点多了,吉月对男人说,你看涛涛作业完了不?睡觉了。天明一去,有时撞见涛涛在看闲书,就轻轻骂道,你又不专心了。下次再发现,我就告诉你妈妈。 多年的平静生活,最近却因儿子有了些变化。涛涛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荣获了金牌,成了全市的新闻人物。李市长和主管教育的王副市长等领导同志亲切接见了姚天明一家。李市长还亲自为涛涛题了词:世上无神童,勤奋出天才。一再勉励涛涛要更加发愤,好好学习,长大成为祖国有用的人。还询问天明夫妇,有什么困难吗?有困难就尽管去找他。天明夫妇感激不尽,一时也没想到需要李市长解决什么困难。 那天晚饭后,一家三口都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新闻。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之后才是本市的新闻节目。先报道了一个重要会议,接着就播李市长接见天明一家的新闻。天明夫妇屏息静气地看着,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紧张,感觉心跳有些快。看完之后,两人都禁不住吐了一口气。两人又都不满意自己在电视里的形象,怎么像个乡巴佬样的?那么缩头缩脑的!我们涛涛还自然些,你看涛涛向李市长行队礼行得好标准好姿势!涛涛就一脸孩子气地笑。 新闻完了,一家人还沉浸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里。天明说,当市长也真忙的。你看整个新闻节目,李市长都是主角,真是俗话说的,九处打锣,十处在场。 吉月笑话道,你连一句日理万机都不会说?幸好不要你跟领导当秘书。你看李市长好有风度!那头发,油光水亮的。 天明说,人就是怪。我们这平头百姓,要是成天头发亮光光的,别人不在背后说你不正经才怪。换了我们车间主任这样油头粉面的,别人也会说他当了个小小萝卜头,就人模人样了。到了马厂长这份上,勉强可以把头发收拾得讲究些了,但最好不要打摩丝,不然你厂子搞得不好,人家一定说就是你花花样子花掉了。可是李市长他们就不同了,他们如果不修边幅,别人又会说他们一点儿领导干部的风度都没有。想象不出他们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电视上是个什么效果? 吉月听了笑了起来,说你倒总结一套理论了。说话间发现儿子涛涛还坐在这里,张着耳朵听大人谈白话,就说,涛涛怎么也在这里傻听?快做作业去。天明接腔道,你要记住市长李爷爷的话,好好学习,刻苦学习,不要偷懒!涛涛只得去了自己的房间。 天明找了一家裱字店,将李市长的题词裱好。两口子反复琢磨,不知将这题词挂在哪里好。吉月说还是挂在涛涛房里吧,这是李市长专门为他写的,也好让他天天看着,更加努力。天明却坚持要挂在客厅。这可是李市长的题词啊,当然应挂在客厅,还要挂在正面墙上。不光涛涛要时刻记住李市长的教诲,我们做大人的也要记住。当然这是专门针对涛涛题的,但其中勤奋这个精髓对我俩同样重要。依我领会,李市长这八个字,其精神实质就在勤奋二字。吉月听着笑了起来,说,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像领导作报告?吉月这么一说,天明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像领导作报告吗?我这不是有意拿腔拿调啊。我想人要是说到严肃的事,可能都是这个味道。难怪大家都说领导讲话是打官腔,可能就因为领导们讲的大多都是严肃事情。 说了这么一阵子,还没有定下来是不是挂在客厅的正面墙上。因为那里已设了神龛。如今神龛也现代化了,通上电,成天都香火缭绕的。 见吉月不作声了,天明就问她,是不是将神龛撤了,挂李市长的题词?别相信你那一套,还是相信领导相信**吧。 挂市长的题词的确也是个大事,吉月就说,你要撤就撤吧,嘴还是要干净些,不要乱讲。信则有,不信则无哩。 天明没想到吉月这么容易就同意撤了神龛。吉月这几年是越来越迷信,把烧香拜佛看得比孝顺老娘还重,那一套套的路数还学得很里手。他不信这个,但也不说吉月。这事反正劳不着他,都只是吉月独自磕头作揖。他只是有时感到奇怪:这吉月也是读过书的人,早些年见了睁眼的罗汉闭眼的菩萨还直恶心,现在却是顶礼膜拜了。世界就这么怪,很多小时候相信的事,长大了就不相信了;而很多小时候不相信的事,长大后反而不得不相信了。不过吉月今天的开通,说明她在大事上还是明白的,在领导和神明之间,毅然选择了领导。天明架起凳子取下了神龛,放到阳台的一角。再找来圈尺,在墙上左量右量,样子很认真。弄了半天,在墙的正中间钉了一颗钉子,再把那题词挂上去。挂好之后,又要吉月在下面仔细看看,是不是挂正了。 天明站在客厅中央,望着题词,久久回不过眼来。吉月说,挂好了就好了,老站在那里干什么?天明啧啧道,李市长硬是个才子,这笔字,多漂亮! 吉月听男人这么一说,也过来认真看了一会儿。男人这点眼力,她还是相信的。当初她同天明谈恋爱,就看着他有些才气,歌也唱得,琴也弹得,还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就没想过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结婚以后,一切都真实了。天明的那些小聪明当不得油,也当不得盐,只不过为他们花前月下的日子增添过一些浪漫色彩而已。吉月在结婚不久的一段日子,心里似有淡淡的失意。日子一久,也就不在意了。到底还认为天明这人不蠢。 吉月问,裱这字花多少钱? 天明说,花了八十元。人家说,按他们的标准要收一百二十元,见是李市长的字,优惠一点。 八十?还是优惠?吉月心里有些不舍,却又不好怎么说。天明看出吉月的心思,也只作不知道。 吉月忙别的事去了,天明就走到门外,装作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一到门口,就看见李市长的题词,赫然悬挂在那里。心里就很得意。 这天吃了晚饭,全家又在看新闻。现在他们三口人每天都看新闻。到底想看到什么,谁也不说。但只要李市长一露面,一家人都会感到格外亲切。李市长的名字也时常挂在一家人的嘴上。吉月很细心,看了一段时间新闻,连李市长有几套西装也数得清清楚楚的了。吉月的家务活也得看完了新闻再去做。涛涛也习惯看了新闻再去做功课。爸爸妈妈也不催他。爸爸还会时不时就新闻中讲的一些事情问问涛涛。涛涛人是聪明,但毕竟太小,有些国家大事他不清楚,父亲就教给孩子。涛涛听得似懂非懂,懵里懵懂阿阿点头。 涛涛进去之后,天明很郑重地告诉吉月,马厂长同他说了,想调他到工会去当干事,征求他的意见。 吉月问,你怎么同厂长说的? 天明说,我说很感谢马厂长。但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干得好干不好,还是让我考虑一下。 吉月想了想,说,去工会,虽说只是个干事,到底也是以工代干,人也体面些。我说你还是去。说不定到时候有机会转个干呢? 天明说,我也想去,工会轻松些。转不转干,就那么回事。其实天明怎么不想转干?只是不想表现得这么急切。 吉月义说,平时听你说,你们马厂长对你不怎么样,怎么一下子关心起你来了? 天明轻声道,还不是托儿子的福?说着便回头望望儿子的房门,像是生怕儿子听见。天明的确不想让儿子这么小就看出父母沾了他光,这样既显得大人没面子,又不利于儿子成长。天明回过头来,又说,说真的,我原来一直以为马厂长不认识我的。我平时同他打招呼,他都不怎么搭理。他在厂里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昂着头,眼睛不太望人的。我想这厂里千多人,我们自己也认不全,怎么能要求人家马厂长人人都认得呢?所以有时自己热脸碰冷脸,也还算想得通。没想到他原来是认得我的。今天早上去上班,他一见我就很热情地招呼我过去他办公室。 吉月说,也是的,我们那个刘经理,平时也不太理人的,现在好像对我也不同了。 天明笑笑,说,是吗?真有意思。不过你们那刘经理,可是现在红得发紫的女强人,人家有资本摆摆格。 吉月说,你还别说什么女强人哩。去年她评上劳模,报纸上大肆宣传她,口口声声称她是女强人,把她气死了。她最不喜欢人家说她是女强人。她喜欢人家讲她温柔。别看她快四十岁的人了,人家在场面上还扭屁股翘嘴巴哩。 天明一听,就说了吉月,不要像别人那样乱说人家,人家到底是你的领导哩!不过天明说是这么说,自己也相信那女人就是那样的人,他听过她的不少坏话,说她同谁又怎么样,同谁又怎么样,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人就说她跟李市长有两手。原先天明两口子在外听了类似的传言,回家偶尔也说说。但现在他俩谁也不提这话题了。 可吉月像是同刘经理有意见样的,又说,就论资本,她的资本总比不过李市长吧。人家李市长一个堂堂市长,在我们面前也不显得有架子,那么平易近人。说话间,吉月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的神色。天明也感慨起来,抬头望着墙上李市长的题词,说,说来说去,现在有人看得起我们,到底还是搭帮李市长。吉月也说是的是的。两人便又说起了李市长。说是这位领导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那么有风度,有魄力,有水平,又是那么和气。真是一位难得的好领导啊! 天明还没有去工会,消息在车间早传开了。天明去上班,大家围着他,硬说他当官了,要他请客。真叫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请吗?人家说你得了好处,忘了兄弟。请吗?这又不是个什么大事,就只是去工会当个干事,说不定哪天厂长叫你回车间你就回车间了。为这事兴蹦蹦地请客,不是落得人家背后说你吗?还是车间主任老王替他解了围,说,别为难天明了。他一个月有几个钱?你们这伙山吃海嚼的家伙,谁又请得起?我作主了,我们车间明天中午会个餐,算是欢送天明。有人玩笑道,老王就开始巴结天明了。老王说,我是代表大家巴结他哩。我们车间的福利,还要靠天明日后多关照哩,我们大家的主人翁地位,还靠天明给我们维护哩。玩笑间,事情就这么定了。 天明回到家里,正好吉月买菜回来,嚷着物价涨得不像话了,只怕过一段我们吃白菜都吃不起了。天明就说,**正准备采取措施哩。昨天晚上,李市长不是专门讲了物价问题了吗?吉月还是有气,就说,**还是急的,只是那些小贩,谁听**的?要是人人都按李市长说的去做,天下就太平了。天明本想讲讲车间说请客的事,见吉月心情不太好,就暂时忍住不说了。 吃了晚饭,看完新闻,吉月就叫儿子,涛涛怎么还不去做作业? 涛涛说,明天是星期六。原来星期五晚上涛涛不做功课,爸爸妈妈准他看看电视。 吉月叹了一声,说,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又是一个星期了。 天明却是另外一番感慨,说,人的日子过得快,要么就是太忙,要么就是好过。 吉月就望着天明,问,你是忙呢?还是好过呢? 天明笑笑说,说,我忙什么?在家有你这好老婆,在厂里就那么回事。 吉月就说,那么你就是日子好过了? 天明把头极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目光就自然而然地投在李市长的题词上了,说,最近我还真的感到日子好过些了。家里尽是喜事,儿子为我们家争了光,李市长又接见了我们,我们俩在单位也人模人样了。我成天走起路来脚步都轻松些。 一说起这事,吉月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却不说什么,只摸摸儿子的头顶,说,涛涛要更加听话,记住李爷爷的话,好好学习。涛涛很懂事地点了头。 今晚的电视节目也不错,一家三口看得乐陶陶的。 临睡前,涛涛说,几个同学明天邀了去郊游。吉月一听,不让儿子去。休息日也不能全顾玩呀?你忘了李爷爷的话了? 涛涛分辩道,也要适当活动一下嘛,不能一天到晚蹲在家里死读书。 吉月生气了,说,你就是这个毛病,总以为自己脑瓜子好用,学习不认真,只顾贪玩。这几天大家心情好,我不说你,你就不认得自己了。你看看李爷爷写的,世上无神童,勤奋出天才。你以为你就是神童了?你要是还这么自满,不勤奋学习,迟早要成蠢才的! 涛涛很委屈,噘着嘴巴去房间睡去了。 天明刚才一直不说话,吉月就怪他,说,你好丑不讲涛涛,就是我一个的儿子?你看他这脾气!其实天明以为儿子休息日出去玩玩也没什么不好,原先他两口儿还专门带儿子出去玩哩。他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吉月的不是,就只好不说话算了。这会儿想说,吉月又在生气,他也不好说了。 睡在床上,天明想起同事讲的请客的事,一时不知怎么提起。扯了别的一些话题,才说及这事。吉月说,既然老王说他们请,就他们请吧。 天明说,请是他们请,但我没有任何表示也过意不去。 吉月说,我不是说你不可以请,问题是你请得起吗?你们车间可是八十多号人啦! 天明想了想,说,我当然请不起。但兄弟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多少有些感情。大家这么热热闹闹地欢送我,我总觉得不好太不够朋友了。我想是不是买几条烟,等车间欢送我的时候,我给大家每人发一包,算是答谢。你说呢? 吉月算了算账,说,就是买一般档次的烟,也要花四五百元。这是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啊。 天明不作声。四五百元还是吉月的工资,他自己一个月还拿不到这么多钱。不是说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地位吗?自己钱少,就不便多说。吉月见天明这样子好为难,就说,好吧。俗说话的,借钱买米,留客吃饭,要紧就紧我们自己吧。 工会办公室只是一间大房子,摆了七八张办公桌。天明去工会报到,马厂长和工会吴主席一起,很客气地找他谈了话。马厂长说,我同吴主席商量,考虑你能弹能唱,政治上又可靠,就调你来工会,主要负责职工文化生活。天明一再表示感谢厂领导的关心,但心里清楚,他定是沾了李市长的光。 上班几天,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吴主席说,先看看一些文件资料,熟悉熟悉政策和有关情况。工会工作,政策性强,事关职工切身利益,很重要啊。天明便天天看文件,看报纸。可坐一会儿就想瞌睡。他就在心里笑自己命中注定是个贱人,天生是在车间里使牛劲流大汗的。看同事们都在悠闲地喝茶看报,就想自己怎么不也拿个茶杯来呢?原来在车间,他上班从来没有喝茶。总是下班回家才咕噜咕噜喝一大缸,像是驴饮。今天早晨来的时候,也想起要带一个茶杯来,又总觉得不该这么太像回事,就没有带了。这会儿想,如果有一杯滚烫的浓茶在手,就不会打瞌睡了。没有办法,就老是去厕所。为的是走动走动,消除疲惫。 坐机关的成天看报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总得扯扯谈谈。天明新来,大家不免要夸他的儿子涛涛,自然也就说到李市长。话题一到李市长身上,说话的多是天明,那样子很神往。同事们听着也满心羡慕。 马厂长的办公室同工会办公室隔壁,他有时也过来坐坐。这天,同事们不知怎么又说到李市长了。天明到工会上班有一段日子了,早习惯端着一个紫砂芯的磁化杯慢慢悠悠地喝茶了。天明喝了一口滚开的浓茶,深深地吐着气,像是陶醉茶的清香,又像是在感慨什么,说,李市长,你们同他多打几次交道就知道了,对人很随便的。天明没有用平易近人这个词,一来觉得这么说太官方味了,二为这么说也没有说随便来得亲近。 大家正谈论着李市长,马厂长过来了。大家忙起身给马厂长让座。马厂长坐下,笑道,大家又在谈论国家大事?说着就把脸转向天明,问,李市长很好打交道是吗?天明笑道,是的是的,很随便的。马厂长像是见过很多领导的人,感慨道,是啊!越是大领导,越是没有架子。 马厂工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自己办公室。上班时间,他一般不同大家闲坐太久。马厂长一走,大家立即意识到要正经办一会儿公了。于是大家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看报。天明斯斯文文地喝着茶翻到报纸的末版。他一个做工的,越是重要新闻越是看了打瞌睡。所以他看报总是从末版开始,头版都只是瞄几眼就过了。他正准备另外拿一张报纸看,听见吴主席说,李市长还是很廉洁的哩。天明知道这是在同自己说话,就抬头望着吴主席,答道,是的是的,很廉洁的,吴主席显得很有兴趣,又问了天明许多李市长的事,看样子把天明当作同李市长过从甚密的人了。他问的有些事情叫人不好回答,但天明像是要护住自己的面子,尽量敷衍得圆滑些。吴主席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在工厂当领导,也算是在工厂搞政治的,只要说到政治人物,他的脸色就亮得特别不同。但毕竟又未曾干过真正的政治,便总是带着几分神往侧着耳朵听别人谈论当地政坛。 这天晚上,吉月避着涛涛对天明说,我在单位听到小张讲李市长的不是,说他又贪又色。小张同我关系不太好,见我在那里,专门大声讲这事,像是有意讲给我听的。 天明问,她讲到具体细节吗? 吉月说,那倒没有。贪不贪谁讲得清楚?除非抓了。倒是她讲他好色,大家听她那口气,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张是个怪人,同谁都搞不好关系,跟刘经理也像是仇人样的。大家知道她是对刘经理含沙射影,就不好附和,任她一个人讲。 天明交待吉月,不要同人家一起说三道四。别人讲是别人的事,我们可不能讲李市长。不是我说得怎么,人家李市长到了这份上,就是有个情人,又怎么样?只要他真心真意为老百姓办事,我没意见!人是有个层次,不同层次的人得有不同的标准去看。比方说,张学良同赵四小姐的事,要是发生在我们老百姓身上,说轻一点也是陈世美,说重一点就是道德品质败坏了。可人家是张学良,他俩的事就成了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了,还同爱国主义联在一起哩。 吉月却笑着问天明,这是你的理论?你有朝一日发达了,不是也要养个人? 天明也笑了,说,就叫你抓了把柄了。你相信我会吗? 吉月说,反正你们男人,就是富贵不得。 天明回道,不是我自暴自弃,我这一辈子也富贵不到哪里去。 说话间,电视上推出了特别新闻,播放李市长在全市廉政建设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李市长表情严肃,一会儿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一会儿情绪激烈,慷慨陈词。讲到某些领导干部的腐败问题时,李市长气愤地拍了桌子,惊得桌上的茶杯盖子都跳了起来。天明夫妇受到了感染,觉得特别痛快。天明说,你看,李市长对腐败问题是深恶痛绝。我就是不相信人家说的鬼话,这也是老话说的,谤随名高。 吉月说,也是,人一出众,只好随人说了。 次日天明上班,在办公室看报纸,见市里日报的头版赫然登着李市长怒斥腐败的新闻。天明便浏览了一下,心想现在新闻手段倒真快。 吴主席像是也看到了这条新闻,说,你昨天看了李市长那个讲话了吗? 天明忙抬头望着吴主席,回道,看了看了。李市长讲得很激动,可见市**抓廉政建设的决心是大的。 两人便感叹一会儿,说是上面对廉政建设还是非常重视的,就是下面的人搞乱了,中央是三令五申啊! 一会儿发工资了。工资是以科室为单位统一去财会室领的。工会的工资都是老熊领来,各自再到老熊那里去签字。天明这是头一次在工会领工资,一边看了工资表一边签了字,发现工资倒比在车间少了差不多五十元。工资本来就不多,这会儿又少了这么些,心中难免不是滋味。可又不好说什么。老熊却随口问道,听说李市长是天明的亲戚? 天明不想老熊竟问起这话,几乎有些口吃,忙说,不不不,哪里哪里…… 老熊微微笑道,你别谦虚嘛! 大家便都望着天明,各是各的心思。天明觉得鼻子上直冒汗。心想老熊这人真是的,还叫我别谦虚,好像如果是李市长的亲戚,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天明这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就信口说道,到工会来,工资倒少了几十块了。 正说着,马厂长进来了,说,同一线工人比,我们是要少拿些。说着就叫天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天明不知何事,木头木脑跟了去。马厂长很客气地叫天明坐,天明便坐下了。马厂长也不说有什么事,只是漫无边际地扯着厂里的困难,说最大的困难是资金困难。银行又是嫌贫爱富的,我们是个亏损大户,就贷不到款,除非有领导指示。市里领导又忙,我们总是碰不上。天明你同李市长关系不错,能不能找一找李市长? 天明万万没有想到马厂长为这事找他,心里很为难。他想也许马厂长也以为他同李市长是亲戚了。但不想失自己的面子,就说,私人关系是私人关系,这公对公的事,我只怕不太好去找他吧。我不是厂里的领导,名不正言不顺的。天明说到这里,又怕马厂长误会他是伸手要官,就说,我可以先试探一下。 马厂长就说,好好,你先试试。要是贷到款,你就是大功臣了,全厂员工都会感谢你哩。马厂长说完就递给天明一个请求贷款的报告,让他带在身上,随机应变。 天明回家,同吉月说起这事。吉月说,也怪,他自己是厂长,就不可以去找找李市长?难道他也相信李市长是我们的亲戚? 天明说,他没明问,但我想他也许也相信这事,要不就不会叫我去了。我想了,一定是他在李市长那里没面子。亏损企业的领导,市长们肯定不感兴趣的。 吉月说,你说先试试,怎么试? 天明说,我这只是一时的推脱话,真的就要去找李市长? 吉月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家马厂长是三岁小孩?你在厂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可能搪塞过去? 天明感到为难了,说,你的意思,我还是要去找找李市长?这个事情…… 吉月说,李市长不是说过,我们有事就去找他吗? 天明抬头望着李市长的题词,心里拿不定主意。自从受到李市长的接见以来,总是感到李市长是多么平易近人。可如今真的有事要去找人家,感觉又有些不同了。墙上那平日里让他倍觉亲切和温暖的几个大字,现在似乎也透着威严。天明半天才说,就这么去找他,合适吗?两人便反复商量该不该去找,怎么去找。吉月说,我说还是去找找。有没有结果,都不去管它。退一万步讲,你一个人民**的市长,人民当然要找你是不是? 天明还是觉得没把握,琢磨道,要是人家见都不见怎么办? 这有什么?吉月显得无所谓,说,要是不见,大不了不去见他就是了。再说这是为工厂,也不是失你自己的面子。 事情本来这么商量好了,等到天明把今天发的工资一交,吉月改变了主意。她说,我说天明,这么一点点工资,我们怎么过?这些年家里还算平安,假如家里有什么大事,手头没有钱,不是走投无路? 天明显得有些无奈,问,你说怎么办? 吉月说,李市长不是说,让我们有困难就找他吗?我说,反正你要去找他,干脆找他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活,给你调一个好一点的单位。 天明听了马上摇头,说,这怎么开口?不行不行! 吉月说,现在有门路的谁不在走门路?只要卖一回脸皮,说不定就换来一生的自在,有什么不行的?吉月便反复劝天明脑瓜子开窍些。 天明拗不过吉月,就勉强答应了。当晚就起草了一个请求调动工作的报告。心里就把贷款的事放在一边了。 次日,天明先到办公室,同马厂长和吴主席打了一个招呼,就去了市**。他晚上就想好了,先找李市长的秘书小伍。小伍给他的印象很客气。 他从来没有来过市**,不免有些紧张。就在心里镇定自己。这是人民**,是人民群众该来的地方,紧张什么?在一楼大厅,他看见了墙上悬挂着办公楼示意图。仔细一看,见市**办设在二楼。他屏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向二楼爬去。本想问问小伍在哪间办公室的,可见各间办公室门都开着,就自己一间一间找过去。正找着,一个年轻干部迎面走来,正是小伍。天明便笑着点头。但小伍像是不认识他,同他擦肩而过,去了厕所。天明不好意思回头,就径直往前走,从另一头楼梯下了楼。 天明没有勇气再上楼了,就往回走。走出办公大楼,感觉大脑木木的,像是吃错了什么药。直到上了公共汽车,被那些极不友好的劳苦大众一挤,才稍稍清醒些。想自己真的没用,人民群众上人民**有什么怕的?这么灰溜溜地就出来了。 回到单位,他先去了马厂长那里,说,李市长下基层了。 马厂长说,是啊,市长不好当啊,太忙了。不急,你注意盯着吧。 晚上回家里,天明同吉月不好说真话,只说李市长不在办公室,下基层去了。涛涛对看新闻渐渐失去了兴趣,看完了卡通片就去了自己的小房。吉月这才说,李市长同我们刘经理的关系只怕是不一般。 天明觉得吉月这话古怪,就问,你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吉月说,听你这话,像是我很多事样的。我能有什么发现?我是听我们单位同事说的。老宋你记得吗?就是那个胖胖的男子,外地口音。他说昨天他在名人俱乐部玩,看见李市长带着刘经理,那样子就是不一般。 天明就问,你们那位老宋口袋里有几个钱?去得起名人俱乐部?那里是会员制,听说消费贵得吓人。 吉月说,老宋是去不起。他有一个堂兄,在老家是做大生意的,这回来了,请他到里面开了下洋荤。不巧就看见李市长和刘经理了。老宋眼尖,远远见了刘经理,马上避开了。 天明说,也不见得就有什么事。他们都是在场面上走的人,在一起就有事了?天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就算刘经理是李市长的情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历史上留下名的女人,不就是几个名妓?什么苏小小呀,李香君呀,小凤仙呀。他不说出来,是不想让吉月也懂得这个道理。倒不是担心吉月怎么样,他了解自己的女人。 两人说着,中央台的新闻完了,接着就是本市新闻,头一条重要新闻就是李市长看望困难职工。李市长今天没有穿西装,而是穿了一件夹克衫,显得很朴素。本市长深入到几户困难职工家里,问寒问暖。一户职工老少六口挤在一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里,全家月生活费只有三百多元。李市长心情十分沉重,恳切地表示自己这个市长没有当好,当场拿出自己刚发的八百多元工资放在他们手里。这一家人感动得声泪俱下,要下跪叩谢。李市长连忙扶起他们。看到这里,吉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次日两口子要出门的时候,吉月说,还是不要去为自己的事找李市长了,比起那些特别困难的人,我们还是好的。你要找就为厂里的事找找李市长吧。 好些日子,天明都对人说去找李市长,其实都没有去。吉月妈妈生病住了医院,他每天都去医院看一下才回到办公室,再编些话来敷衍一下。 这天下班回家,吉月神秘兮兮地告诉天明,好几天都没有见刘经理来上班,听说是被隔离审查了。天明觉得不可信。说不定人家出差去了呢?不要信谣传谣。天明心想,都说刘经理同李市长有些那个,今天看看新闻,看李市长是不是还露面。 吃了晚饭,坐下来看新闻。李市长照样在新闻节目中出现了,神采奕奕的,天明和吉月像是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谁也没提起李市长怎么的。只是像是终于放了心,起身交待涛涛好好在家做作业,两人去了医院看吉月妈妈。 这天,天明照样去上班,他又准备同人说去找找李市长试试,却感觉同事们的表情有些异样。他也是有心眼的人,就坐下来老老实实办公了。今天气氛好像不对,大家不怎么说话。他去了厕所回来,就见大家正说着什么。他一进办公室,大家就不说了。他只当这些天自己总是往医院跑,有谁知道了。他当然不好问什么,就没事似地看报纸。无意间发现今天报纸上没有李市长的任何消息。再翻翻前几天的报纸,才发现好几天报纸上都没有李市长的名字。这几天岳母的病有些加重了,他和吉月一下班就往医院去,没有看新闻。 下了班,天明径直去了医院。他先去医生值班室,想问问岳母的病情。几个医生却在兴致勃勃地议论什么。一听,天明脸上轰地发起烧来。原来是说李市长被抓起来了。 天明退了回来,不想问岳母的病情了。他静静地坐在岳母病床边。岳母这会儿正睡着了。他想自己真是奇怪,又不是说你怎么了,脸烧什么?可又觉得李市长真同自己有什么关系样的。过一会儿,吉月来了,天明见吉月的脸色不太好,就问她怎么了?吉月说没什么。 服侍老人家吃了晚饭,洗漱完了,吉月的弟弟和弟媳来接班,天明夫妇就回去了。 公共车上,吉月说,你听说了吗? 天明一听就明白了,说,听说了,会不会是谣言? 是谣言就好了。吉月像是很难过。 两人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回家了。 一连几天,天明夫妇都不太愉快。涛涛机灵,见大人不怎么说话,都以为大人闹了口角,他也就规矩了许多。 两人好久没说到李市长怎么的了,这天天明忍不住又说了起来。他说,吉月,现在听到的都还只是“路边社”消息,又没有权威的官方消息,说不定是谣言哩。 是谣言,怎么不见李市长露面?是谣言,这么满城风雨的怎么没有人出面辟谣? 天明说,你讲的也有道理。但是,人家要是上中央党校学习去了呢?议论这事的都是下面的老百姓,他们怎么知道上面领导的安排?说不定,他们议论来议论去,人家哪天从中央党校一回来,又官升一级了哩。 吉月说,这当然巴不得。 这回,天明像是一下子觉悟了,说,其实,他李市长怎么样,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用不着为人家去喜怒哀乐。 吉月却不这么看,说,你这么说就不仁义了,人家李市长对我们还不好? 以后的日子,天明夫妇尽量回避说起李市长,却都在心里指望这位领导平安无事。而外面的传闻却是沸沸扬扬,越来越像真的。有一天涛涛却突然问起,怎么好久不见李爷爷在电视里出现了?原来他偶尔也看看新闻。天明就说,怎么不看见?我昨天还看见他在电视里说话哩。你还是好好学习,大人的事,你不用管。其实天明夫妇早不看新闻了。 终于有一天,电视里播出了爆炸新闻:李市长、刘经理等一批经济犯罪分子受到了审判。往日的李市长头发乱蓬蓬的,头却直挺挺地昂着,尽量保持一种风度。刚听了几句,吉月朝天明使了个眼色,天明就关了电视。他们生怕里面做作业的儿子听到这条新闻。 关了电视,两人半天不说话。天明猛然记起自己原先说过,不知李市长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电视上,会是什么效果?不想今天真的就见到这场景了。 两人没看完电视,就不知李市长到底犯了多大的罪。但这事情是千真万确的。第二天清早,两人都觉得不太好出门,像是自己家什么人做出了丑事。 当天晚上,天明说,这幅字,还是挂到涛涛的房里去吧。吉月不说什么,天明就把它取了下来,将这字放在涛涛房里挂好,天明又交待儿子,要记住这勤奋二字,好好学习。涛涛点头称是。 吉月轻声对天明说,这事还不能让涛涛知道,他太小了,大人的事,对他说不清楚。 是啊,这是涛涛碰上的最大的事。要是让他知道了,还真想不通,会以为大家愚弄了他哩。以后要是涛涛问起,就说他李爷爷调到外地去了。天明说。 吉月不作声,天明又说,我想还是回车间算了。做工的生就是做工的,懒得天天在办公室打瞌睡。过了好一会儿,吉月才说,我们是老百姓,还是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吧。 客厅正面那堵墙便显得空落落的了,总像缺了些什么。这天休息,吉月又将阳台角落里的神龛掸去灰尘,很虔诚地安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然后点上三支高香,双手合十,缓缓跪下。 头发的故事 陈科长很爱惜他的头发,一年四季都打着摩丝,口袋里时刻装着小梳子。在外出差,住在宾馆里,陈科长别的什么都不稀罕,可卫生间里的小梳子他总是尽数掳走。但是他的头发偏偏不太熨贴,弄不好就乱了,要么就是湿巴巴地粘在头上。一天到晚,只要有闲,陈科长就拿出小梳梳头发,梳得嘴巴一歪一歪的。只要走过有镜子的地方,陈科长总要飞快地瞟几眼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好看。下乡的路上,尿急了找不着厕所,就停下车,在路边的田坎边拉开裤子。可是尿再怎么急,陈科长还得低头望望水里,看看自己的发型。然后才哗哗地尿,看着自己被尿冲得面目全非。然后,慢条斯理地的拉上裤子,等待渐渐平静的水面恢复了自己的形象,再恋恋不舍地望上几眼。 陈科长爱头发在局里出了名,有人私下总说陈科长最得意自己的发型,梳头发大概是他平生最快乐的事了。这事不好当面说的,毕竟一个男人一门心思放在头发,不是件好听的事。太女人味民。也有当面夸陈科长发型的,陈科长虽然红着脸,心里却是高兴。但夸他头发的人,要么是没话找话,要么骨子里在笑话他。 部下小李坐在陈科长的对面,一年四季望着陈科长梳头发,觉得好玩。他的见解与众不同,他总觉得头发是陈科长最烦恼的事。陈科长讲风度,可他的头发偏不听话,只得用摩丝定型。可他的发质不好,总是油腻腻的,打上摩丝,更加铁板一块,很不生动。陈科长便一天到晚总要考虑头发是高了,低了,紧了,还是乱了?这么过日子,不是受罪? 这天,陈科长又在梳头发。梳了好一阵子,再对着桌子上的台板玻璃照照,不太满意,竟然叹了一声,说:“唉,烦躁!” 陈科长说话了,小李不能没有回音,在科长面前应该有礼貌。但他的确没兴趣同陈科长讨论头发问题,就抬头含含糊糊地笑笑,仍低头做事。 陈科长却说:“小李,你的头发好,很熨贴,自然成型。” 小李笑道:“哪里,我从没在意过头发。” 陈科长说:“你头发是天生的好,不要在意。我这头发,唉!” 小李本不想评价上司的头发,可陈科长自己说得这么透,他便幽默道:“陈科长可真的是满头烦恼丝啊!” “烦……恼?”陈科长表情异样起来,望着小李。 小李明白了,陈科长显然没有听出这话的幽默,只是听懂了其中的烦恼二字,而且把这话的意思往复杂处想了。 小李想说说这话的意思,消除陈科长的误解。但又怕显得自做作聪明,就想糊涂过去算了,嘿嘿笑着。 可陈科长从他这嘿嘿的笑声中又觉出了什么深意,就问:“小李,你最近听说了什么?” “没有?”这下倒让小李莫名其妙了。 陈科长把梳子插进口袋里,轻轻的却不失威严地说:“我这人坐得稳,行得正,没什么可烦恼的。” 小李脸唰地红了,背上立即就冒冷汗。心想自己刚才多嘴,一句玩笑话不知怎么就触着陈科长的哪根神经了。他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人生在世,可以得罪父母,可以得罪兄弟,可以得罪朋友,就是不能得罪领导。得罪别的什么人,充其量只会别人说你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这些都没关系,因为如今世上在乎这些的人已经不多了。很多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人活得很好,甚至比别人还要活得自在。而得罪了领导,你就休想活得好。而同领导关系搞好了呢?你就前程无量,说不定也会当领导。你当了领导,自然就是孝子,自然就是兄弟中的好兄弟,自然会有很多朋友。 小李觉得不能怪陈科长听不懂他那句话,这已没有意义。只能怪自己多嘴。可以什么也不说,也可以说别的什么话,干吗偏要说满头烦恼丝呢?祸从口出啊!人家陈科长是共产党员,又不是佛教徒,听不懂这话也不算错! 当天下班,饭也顾不上回家吃,小李先去了市里最高级的天和商场,在化妆品柜前盘桓良久,选购了几瓶最高级的洗发膏,都是适合油性头发用的。马上又回到办公室,将洗发膏锁进抽屉。第二天下午,小李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将洗发膏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听到陈科长的脚步声了,小李就拿出洗发膏的说明书,装模作样地看。 “小李买了这么多洗发膏?”陈科长放下公文包,掏出小梳子,随便问题。 小李抬头笑笑,说:“我爱人也是油性头发,正好用这种牌子的洗发膏,效果还行。这是她单位发的,顺路放在这里,让我带回去。陈科长,你换换洗发膏试试?” 陈科长拿起一瓶洗发膏,看看牌子,说:“这种倒没用过。” 小李说:“那你就拿两瓶试试吧。” 陈科长摇头客气道:“谢谢了,效果好的话,我自己去买就是。” 小李说:“还买什么?这么多,她两年都用不完。你拿两瓶吧。”说着便硬塞给陈科长两瓶。 陈科长只好拿了,说道谢谢。陈科长高兴,自然话题又扯到了头发上了。小李便暗暗交待自己,决不多嘴,听陈科长一个人说去。陈科长说:“选用洗发膏,不是没有作用,但到底还是治标措施。头发是油性还是干性,是浓还是密,是黑还是黄,从根本上说都同人的身体素质有关……” 听起来陈科长说得头头是道,他对头发还真有些研究。小李的发表欲也被调动起来了,他隐隐记得在哪本杂志上看到的一种说法,就说:“对对,头发同人的身体很有关系,甚至同人的性生活都有关系。人的性生活是不是正常,看他的头发就知道。头发有光泽的,很有生气的,性生活肯定过得好。如果性生活受到压抑,或者性生活过度,都会影响到头发……” 小李本来还想作进一步的阐述,却突然止住了。因为陈科长的脸色严肃起来了。小李的脸不由得又红了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好在陈科长埋头忙革命工作去了,不然小李窘得更加难堪。 小李也低头做事,心里又在痛骂自己自作聪明。以为自己送了陈科长两瓶洗发膏,陈科长高兴了,就可以乱说了,真不明事理!真不知趣!真不成熟! 小李正暗自痛心疾首,忽听陈科长问道:“小李,你最近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小李身子微微跳了一下,惊恐地抬起头来,已见陈科长早已黑着脸望着他了。“没有啊,我没听说什么。陈科长,你指的是什么?”小李小心地问。 陈科长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语重声长地说:“小李,你这个年轻人脑子活,工作积极,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 “我知道,陈科长。”小李点头说。 陈科长说:“你进机关时间不长,很多情况不清楚。” 小李说:“是是,我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陈科长说:“机关里复杂,话多。你听了什么话,听了就听了,不要乱传。相信我的话,同我说说可以。” 小李说:“谢谢陈科长提醒。我真没听说什么。” 小李越来越糊涂,也越来越害怕了。他隐约觉得机关里最近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这事也许同陈科长有什么关系。 这以后的日子,小李的脑海里总是印着陈科长那发型考究的形象,黑着脸。 有一天,外科室有个女的神秘兮兮地问小李:“听说你们陈科长在外面有女人?” 小李吓了一跳,忙说:“不不不不!我不知道。” 那女人斜着眼睛一笑:“你还瞒我干吗?局里的人都说,说是你发现的。” 小李脸色苍白:“我的好大姐!这话乱说不得的啊!我从来没说过这话!我也从来不知道他的这些事。” “你同他一间办公室,只有你最清楚。别人都这么说的。别人还说,陈科长有意整你,就是因为你知道他这事。我说,他真这样对你,你就干脆把他的事捅到局领导那里去。”那女人很仗义的样子。 小李说:“没有的事。陈科长一直对我很不错的。” 那女人摇头一笑,走了,似乎小李不可救药。 小李感觉自己大难临头了,成天注意着陈科长的脸色。但陈科长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该和气的时候和气,该发火的时候发火。不能指望领导总是春风满面,这是有违常识的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小李的心情渐渐平静起来。 一个温暖的下午,陈科长头发油光水亮地坐在办公桌前,微笑着望着小李。小李看得出,今天陈科长的心情很好。陈科长的头发越来越好看了,这也有小李推荐洗发膏的功劳。小李便像立了功似的,心里也高兴。小李见陈科长总是微笑着望着他,就连喝茶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离开他,估计陈科长有话同他说了。但一定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果然陈科长说话了:“小李,响应市里号召,局里需要派几位同志下农村去扶贫。去的同志,要求政治素质高,工作能力强。我们科室分配了一个名额。我考虑,派你去。” 小李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说:“陈科长,我知道这工作很重要。但我老婆下个月就要生孩子。” 陈科长依然和颜悦色:“你的困难我考虑了,但只有你下去合适些。我已经报告了局领导,领导很满意。家里困难克服一下,下去好好干吧,就两年,时间也不长。” 棕红色皮鞋 小张穿了双新皮鞋,棕红色,款式不错。今年穿这种颜色和款式的皮鞋正是时髦。只是这鞋无名无牌,就是县里皮鞋厂生产的,价格不贵,一百九十八。小张的生活观念很实际的,按自己的工资收入,不是穿名牌的命,就省着点吧!他常拿自己的一套很幽默的理论安慰自己:名牌之所以昂贵,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知识产权。把那么多知识放在脚下踩着多不恭敬?还是尊重知识,穿自己县里产的廉价皮鞋吧! 小张穿着新皮鞋,走起路来也觉得很是轻巧,脚下生风,早早就去了单位。一进办公楼,就碰见李局长。李局长对下属一般是随和的,喜欢开几句玩笑。他低头打量着小张的新皮鞋,说:“不错嘛,哪里飘来的?” 读者且慢,细听我说说这“飘”字,很有味道。飘,是本县近几年流行的新词儿。时逢盛世,新词新调层出不穷。北京人占尽风头,什么大款、大腕之类全由他们给创造出来了。本县不甘落后,也是新词迭出。最为流行最有韵味新词当是这“飘”。其实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字,反正就这个音。意思么?也很宽泛,比如有人请你吃饭,就叫吃飘;别人送了你什么东西,就是飘来的;成天不在办公室呆着,专往企业里钻,正事不干,单是吃喝,外带拿些能拿的东西回来(当然有钱拿更好),这就叫成天在外面飘。简而言之,飘者,白吃白拿也。不过,这飘字专用于干部,不是干部,你哪里飘去?却不可用飘字。其中道理不明,反正本县没有人把飘字用在老百姓身上。这就好比,老百姓的吃饭,到了达官贵人那里就是进餐,皇帝老子就是用膳了。碰上有人说:“哟!你义在外面飘呀?”这话并不是说你不清不廉,是在恭维你。被恭维的人往往会说:“哪里哪里,我哪里飘得到?你才成天飘哩!”这话也不是在洗刷自己,而是谦虚。细一领悟,这飘字人人明白,却又含蓄隐晦,尽得官话风流。再往深处说,这“飘”虽不花钱,却同钱息息相关。“飘”字是票子的“票”,从“风”。风无形无影无踪,票子如风,哪有给你的?本县百姓话中,风就是没有的意思,说“给你个风!”就是什么也不给你。既然不知是不是这个“飘”字,同音的字也说得过去。“漂”字从“水”,“水”在本县话中就有旁门左道的意思,譬如“走水路”,说的就是办事不走正当门径。所以用“漂”字也很贴切。“剽”字从“刀”,这就更有意思了。所谓“宰羊”,这话在全国早已普及,不必多说。“票”如从“女”,说起来就不雅了。如此说文解字,训诂家该生气了。饶我一回吧。 小张听李局长问皮鞋是哪里飘来的,便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忙谦虚道:“哪里啊,我哪里飘得到什么?这就是我们县里皮鞋厂出的,便宜。”李局长笑道:“县皮鞋厂生产的,肯定就是飘的了。”小张就不好意思再同李局长谦虚了,说:“出厂价,八十块。外面卖一百九十八。质量还不错。”李局长抬起自己的脚,说:“我这皮鞋该退休丁。”小张一听,懂得李局长的意思,却不好装糊涂:“李局长,我这皮鞋你看得上吗?我去给你买双?”李局长再看看小张的皮鞋,略一沉吟,说:“行啊,麻烦你替我买双吧,四十一码的。”小张说:“好好,我待会儿就去一趟。” 说话间,同事们陆续到了,不便再说这个话题。小张便去洒扫,打开水。心想今天要破财了。既然李局长开口了,有什么办法呢?小张对李局长感觉一向很复杂。这位领导对小张说不上器重还是不器重。工作他总是放手让小张做,好像很看重他,但从不给他什么实际好处,也不提他一级半级。小张在这局里干了十多年了,还是普通一兵。说他不关心小张吗?每年评先进个人,总会有小张的份。小张头几次被评为先进个人,还有些高兴。后来就看淡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再多评几次先进个人又怎么样呢?又不能折合工资几级或者行政职务几级。可确实又没理由对李局长有意见。李局长平易近人,还常常同他开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每当这时,小张往往很受感动,觉得李局长这人真不错。小张是位很易动感情的人。 洒扫完了,小张去李局长办公室,说:“李局长,我去去?” 李局长和颜悦色:“好,去吧。” 小张出了机关大院,打了辆黄的,奔县皮鞋厂而去。黄的,也是本县近几年诞生的新词,指的是人力黄包车。小县城的士不流行,黄的却满街都是。很快就到了县皮鞋厂。厂子小,前店后厂,门前就是一个门市部。小张仔细挑了双四十一码的棕红色皮鞋,付了款,一百九十八。 照例打了黄的往回赶。坐在黄的里,小张突然想起,这会儿提着双皮鞋去李局长办公室,要是让同事看见了,那就不好了。他从未拍过领导马屁,怕别人说三道四。 还好,同事们都呆在自己办公室里,小张在走廊里没有碰见一个人。他步履从容,内心却做贼似的,推开了李局长的门。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门一开,就见瞿大姐正好站在李局长办公桌前。她是局里管文件档案的,这会儿正送了文件过来给李局长看。小张几乎想立即逃了,可是怎么也逃不脱瞿大姐的眼睛了。瞿大姐听得推门声,已回过头来了,望着小张提着皮鞋盒。小张想让自己自然些,脸却很不争气地红了。瞿大姐也不说什么,望着小张笑笑,再拿起李局长画过押的文件夹走了。 李局长打开皮鞋盒,拿出皮鞋试试,很合脚,连声说好。便问多少钱。小张说才八十块钱,小意思,算了吧。李局长说那怎么行呢?要给钱要给钱。他摸摸口袋,说没带钱,下午给你吧。 小张回到自己办公室,心里竟惶恐起来。局里谁都知道,瞿大姐这人除舌头长别无他长,什么事让她知道了,不用过夜,尽人皆知。小张刚坐下没多久,坐在他对门的老王来了。老王进门就问:“忙什么大事去了?”小张一时语塞,吱唔道:“办点事去了。”老王便望望他,目光神秘。小张内心一紧,心想老王也许已听见瞿大姐说什么了。这女人! 下午,李局长穿着新皮鞋来了,却又忘了带钱来。今天下午局里安排评选先进个人。年底了,照例要开展表彰活动。李局长坐在会议室北面中间那张通常是局长坐的沙发上,架着二郎腿,棕红色皮鞋很亮眼。小张感觉全局的人都在望着李局长棕红色的鞋和自己桃红色的脸,便不自觉地把他的皮鞋往沙发下面藏。 先进个人投票产生、小张尽管把这事看淡了,但觉得这到底还算是对个人的评价,认为自己工作也不错,当仁不让,也为自己投了一票。 唱票时,小张半天听不到自己名字,心里膨膨直跳。好不容易听到一次,再也没有第二次了。结果,小张仅得一票。票数最少。也就只有他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散会了,李局长叫小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小张想也许他是给我钱吧。却只见李局长点燃了一支烟,语重声长地说:“小张,你的工作不错,局党组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你年年都是先进个人。今天没有评上,你要正确对待。不过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票数虽不完全说明问题,但也是个信号。全局十九名同志,就只有我一个人投了你的票啊!” 小张感觉脑子嗡地响,几乎要炸了。可他还是忍住了,说声感谢李局长,就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脚步再也没有轻松不起来。心想今天是个什么倒霉日子?白白花了一百九十八块冤枉钱。本可以评上先进个人的,那样也有五十块的奖金。这么一算,今天净亏了二百四十八块,差不多二百五了。 猛然又想起李局长投了他一票,小张便怒火中烧,狠狠地跺了脚。这一跺,立即就感觉脚下有种异样的感觉。低头一看,才穿一天的新皮鞋,右脚这只脱绽了。他妈的,今天真是倒霉透了。不知李局长那双皮鞋明天会脱绽吗?要是那样,明天他得破财! 天气不好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大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就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什么笑话?却讲了更多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作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不出口。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儿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像在小刘肚子里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叉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揉醒小文,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小文爱怜地摸一摸小刘的脸,顺从地脱了内裤,说衣就不脱了,冷。小刘心想将就点算了,就说好吧。小文伸手到下面一摸,说,你这么软软的怎么来?小刘无奈地说,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它坚挺了。小文便闷在被窝里,一边遍体亲吻小刘,一边抚弄着那东西。看着看着小刘就来事了,小文就趴在小刘身上,说,让我先在上面玩一会儿吧。小刘闭着眼睛,一腔悲壮的心思,说道,你玩吧。 小文半眯着眼睛,在上面如风摆柳,舌头儿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来回舔着自己的嘴角。 这时,小刘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搂紧了小文,粗声粗气地说,我要你脱脱脱了衣,脱了衣,我要你一丝不挂,一丝不挂,我要个精光的宝贝儿,不要一丝异物,不要一丝异物……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嚷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小文的睡衣。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吧。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睡去啊。可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对弈,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圈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码?目光却在屋内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准敢应战张县长,都赔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刚摆好,向主任剔着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于是小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小刘点头,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犄角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小刘友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的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长败北。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说,张县长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向主任送到门口,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 向主任同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就发怵。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术果然老道,并在张县长之上。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像谁得罪了他样的。 时间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 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我真会伏在她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年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小刘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我买了算了。 小刘驮回这么一大条鱼回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都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名其妙。怎么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来了。 小文找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孵?小文说,是鱼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这里,小文猛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大院里的干部闲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倍感欣慰。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两口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办副主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织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必不放松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恩,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人情,也只有这样了。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了些贴心话,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再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做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只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就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栋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儿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里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水。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有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至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明天见报 记者让通讯员扶着,摇摇晃晃地往房间去。记者是省里日报的记者,通讯员是县委宣传部的新闻专干。记者本是海量,可今天县里领导太客气了,他酒喝得有些过量。 太客气了,你们太客气了。记者靠在沙发里,觉得眼皮很重。通讯员说,哪里啊,您对我们县里很支持,特别是对我大力提携,太够朋友了。 记者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说,书记我们搞了,县长我们搞了,群众生产自救的我们也搞了。这回搞什么新闻?你谈谈点子。 通讯员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大凡县里重要新闻,都出自他的生花妙笔。只是他的名字常排在记者后面。嫉妒他的人,总说他是只蚂蟥,只知道巴在别人的腿上。懂行的人才清楚,那些新闻其实都是他执的笔。可这次通讯员真有些为难了,不知搞个什么新闻好。今年县里遭遇了严重水灾,县委指示过,新闻宣传要重点围绕抗灾救灾这个主题。可是正像记者刚才说的,这方面的新闻发掘得差不多了,难得弄出什么新意来。 通讯员也喝了不少酒,没有记者那么困,但脑子也不是很灵泛了。他想了好久,只是想到一件趣事。前几天,省里送了批救济衣物下来,有个乡在整理这些衣物时,一位干部发现有条男式裤子口袋里揣着个信封,信封里面装着一千八百块钱。那位干部想偷偷落了这钱,无奈众目睽睽,只好把钱交了出来。幸好装钱的是个公用信封,上面印着省里某厅,便顺藤摸瓜,把钱还了回去,不料还钱倒还出了麻烦。原来这条裤子是省里某厅一位干部的老婆捐出来的,哪知道那是丈夫藏私房钱的小金库!这下可好,这女人死活说男人在外面养了情妇,弄得两人差不多要离婚了。 记者眼睛微微一睁,含含糊糊说,好!这个线索好! 通讯员一时弄不懂记者的意图,可是他见记者的眼睛又闭着了,不好再去打扰。通讯员对记者一向恭而敬之,不敢怠慢,马上铺纸命笔。一会儿功夫,一篇绘声绘色的文章就脱稿了。 写好了?快笔快笔!记者揉揉眼睛,接过稿子。通讯员忙打开壁灯,垂手站在旁边。记者溜了几眼稿子,皱了眉头,说,不行不行!这只是一条社会新闻,发在小报上供人取乐还行。兄弟,你怎么越写越回去了?要适合党报特点啊!不能把基层干部的觉悟弄得太低,都见钱眼开似的。他发现裤子口袋里有钱,应该立即想到丢钱的人肯定会很着急,千方百计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省里那位捐裤子的干部,把钱退回去。你再改改吧。 通讯员像是一下子醒了酒,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明白了,明白了。记者仍旧歪着头打他的瞌睡去,通讯员便去修改稿子。他想既然如此,省里那位干部夫妻间的误会就是蛇足了,去掉罢。毕竟是多年的老新闻工作者了,一点即通。 记者再次接过稿子,点头赞许道,好多了,好多了。但仍不是太满意,说,最好这样,发现裤袋里有钱的不是乡**干部,而是灾民。这样一写,效果又不一样了。你说呢?通讯员连忙点头,表示佩服。 你慢点动笔。要写些曲折,文章才耐读。党报也不能总是板着脸孔说话嘛。比如说,灾民家男人发现了这笔钱,立即表示要退还人家。但他老婆不干,两口子争了起来。孩子们要读书,的确需要钱。这钱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怎么用不得?俗话说,捡得钱,买得盐;捡得钢,打得枪。最后,男人做通了女人的工作,把钱退还了。这样写,真实些。记者说。 通讯员早沉浸在创作的冲动里了,手几乎抖了起来。是啊是啊,谁不爱钱?人之常情嘛!既要写出金钱对人的诱惑,又要反映灾民的高尚情操最终战胜了私欲。这样写,就深刻多了。他于是写道,这位灾民的三个孩子都在读小学,学费没有着落,他们多么需要这笔钱啊。但是,人家省里的干部一片兄弟情,阶级爱,向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捐衣捐物,我们怎么能够这么没觉悟呢?最后夫妻俩连夜把钱送到了乡**,托乡**干部感谢省里干部的亲切关怀。灾民是否要给省里干部写封感谢信托乡**领导带上去呢?通讯员征求记者的高见。记者大摇其头,不好不好,这样落俗套,倒显得不真实了。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啊! 记者打了个极舒服的哈欠,似乎醉意顿消,便站在通讯员身后,望着这位仁兄笔走龙蛇。突然他又发现了问题,说,这家灾民怎么可以生三个小孩?可不能违背计划生育政策啊!我们这是党报,要时刻注意维护党的政策。记者抽出笔,亲自把三个孩子改成了两个孩子。记者用的是那种火箭头样的软笔,改过的字特别大,很是醒目。 通讯员从记者粗黑的笔划里感觉出权威来,回头望着记者笑笑,再拍拍脑蛋,说,对对对对!你看,我也糊涂了,光想着把这家灾民的情况写得困难些,就写了三个孩子。顾着一头,忘记了另一头。你们省里的记者政策水平就是要高些。 记者谦虚地笑笑,抖着稿子闭目沉吟着,说,省里干部夫妻间的矛盾也可以利用上,别浪费了新闻素材。当然不能写人家养小蜜。我们是党报。要时刻注意树立人民公仆的光辉形象。可以这么写:这位干部的妻子发现了男人的私房钱,免不了起了疑心。记住,只点到疑心就行了,不要写明她怀疑男人在外面有了人。不能引导群众往那些不健康的地方去联想。我们始终要坚持正面宣传啊。你写到这里,笔锋一转。原来,这位干部多年来一直私下积攒些钱,默默地资助着一位山区的贫困学生。妻子理解了丈夫,把她自己的私房钱也拿了出来,决定再资助一位贫困学生。这样,就丰满了,就有血有肉了。 好啊好啊,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通讯员眼里的记者简直如神人一般了。 记者仍在琢磨,问,省里那位干部是个什么级别? 通讯员说,听说是位科长。 科长?级别低了些。要是位处长,或者厅级干部就更好了。群众多么希望看到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好领导干部啊!记者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通讯员问,那么我们干脆把这位省里干部写成个处长? 记者忙摇头,脸都黑了。那怎么行?干部级别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们不能随便任命人家当处级干部。只好这样了。你等着吧,我发传真回去,明天见报。 通讯员很满意地笑了,一脸的成就感。 记者却仍有些遗憾。他还在想,群众多么需要在我们的党报上看到领导干部的高大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