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剑》 第一回 一剑风流现红楼 (壹) 清明,春风骀荡。 穿过山东济南城东门,走到熙熙攘攘的东大街上,在最繁华的中心路口,很容易就能看到街北有一座醒目的红漆高楼。 本地人几乎都知道那里,那就是城里有名的盛茗茶楼。 红楼共分三层,店门高大。迈进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和一排排摆放整齐的茶桌板凳。这里是茶楼最热闹的地方,因为这层的消费最低,谁都可以坐进来,花几个铜板喝上一壶茶。 在大厅的最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台,那是给说书先生,或者是唱曲艺人准备的。 台上有人表演的时候,茶楼的生意通常都很好,但没有人表演的时候大厅里也不会太冷寂,因为这个时候茶客们就会不自觉的开始闲聊。 “听说了吗?今天晚上那位‘一夜风流’可又要行动啦!” 说话的是一个左脸上长着一个大黑痔的中年男人,他正端着茶碗,饶有趣味的向对面那人看了一眼。 “嘿嘿,谁不知道,这可是这几日城中最大的新闻了。” “是啊!只是可惜了谢家的大小姐啊……” 黑痣男人叹了口气,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黯然,他好像正在为谢家大小姐惋惜。但事实上他心里一点也没觉得难过,他表露出来的惋惜之情恐怕也只不过是人前伪善的做作。 人就是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永远都只是新闻,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才会真正去关心。 黑痣男人现在又嗑起了瓜子,接着说:“说实话,这件事现在落到了谢家头上,虽然可惜,但我却并不意外。” “老兄这话怎么说?”邻座一个瘦小的男人向黑痣男看了一眼,忍不住也加入了话题。 “嘿嘿,兄台难道不知道?”黑痣男与瘦小男人相视一眼,接着说道:“说起这位‘一夜风流’应该都听说过,那可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他在两河、安徽、江苏,那可没少犯案,去年来到了我们山东。青州府的赵家三小姐,李家大姑娘,那可都是坏在他的手上!赵李两位员外出了大价钱悬赏缉拿,官府也发下了海捕文书,可是到头来连个人影也没摸到! 这‘一夜风流’是他的绰号,他到底叫什么,长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不过他作案倒是有一个铁打的规律,那就是只对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下手,像咱们这小门小户,平民百姓家的闺女他可从来不沾,这一点倒是让咱小老百姓放了心。” “老兄是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 “不瞒诸位,我家里头那个,她娘家就是青州的,我小舅子就在青州府衙里当差,我这才从他那听到了点消息。” “哦……这么说来也是!要论门户,咱们济南府还有谁家的大门能大过谢家?而且谢家大小姐那可又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啊!” “所以我才说嘛,这事落到谢家头上并不让人意外。” “那老兄又是怎么知道今晚那位‘一夜风流’一定会来呢?” 这句话是从窗边传来的。黑痣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坐在窗前兴致盎然的看着他,嘴里也磕着瓜子。 黑痣男喝了口茶,刚要回答,但那瘦小男人却抢先说道:“听口音兄弟是外地人吧,难怪你不知道。半个月前……”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压低,“城西的王家小姐就被……那一夜风流还特意在她家院墙上留了字,‘三月廿五,谢家闺房’,又留了署名‘一夜风流’。那可不就是今天晚上吗?” “哦……”青年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问:“那刚才老兄说谁也不知道一夜风流长什么模样,我不明白,别人不知道,难道那些被害的大小姐也都没看见吗?” 黑痣男咂了咂嘴,摇头笑道:“兄弟还是年轻啊!你想啊,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谁家赶上了遮掩还来不及呐!那些大小姐当然看见了,可哪个又肯说出来呢?再者说,谁又能特意去问呢?那不是逼着人家姑娘上吊吗?” “嗯,有理!是啊……”众茶客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附和。 这时坐在西北角的一个银须老者捻须微笑道:“我还听说,凡是被这个‘一夜风流’害过的姑娘都会得上一种怪病。她们被害之后不但不会悲痛,反而脸上时常会带着喜悦之色,而且还会经常倚在门口窗沿,竟好像是在盼望他再来似的。真不知道这位这‘一夜风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有这种本事,实在是荒唐啊!” “嘿嘿,老先生难道没年轻过吗?这男欢女爱,鱼水之情岂能不知?虽说他是采花大盗,可也不一定非得用强啊,说不定他……” 茶馆中有人笑了起来,众人的言语也已经开始变的轻佻,茶客们东顾西盼,乱七八糟说个不停。 在一片哄乱之中,窗边的那个青年终于磕完了他的瓜子,他喝干了杯中的茶水,掸了掸身上的瓜子壳,起身离开了座位。 天上的太阳刚刚过午,青年已经走出了茶楼,虽然身后的茶馆里还在乱哄哄的说个不停,但他却连一个字也没有再听,因为他知道,那些茶客都在胡说八道。 青年当然知道茶馆里的传闻十有八九都是不可靠的,不过有一件事茶客们倒是说对了,“一夜风流”的确是一个人的绰号。其实准确的说应该算作是那个人绰号的绰号,因为那个人本来的绰号是叫做“一剑风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剑风流”变成了“一夜风流”,不过还好,因为不管如何,只要是风流的事情一般总是会让人愉快的。 但是眼前这个青年现在却并不是很愉快,因为他曾给自己取过一个绰号,就叫做“一剑风流”! 一剑风流,风流一剑。这一定是说一个人的剑很快,很厉害。风少云本来只把这当个玩笑,并未在意,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在意了,因为现在他好像已经出了名。 江湖上有两种人最危险,一种是一心想要成名的人,这种人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得罪,所以他一定是最先被打掉的出头鸟。 另一种就是已经出了名的人,不管是好名还是坏名,只要一个人出了名,那他在江湖上就会变成一个焦点,同时也就成为了一个目标,那些出头鸟们的目标! 天边的斜阳终于坠落西山,朦胧夜色之中亮起了灯火,灯光很亮,从一扇很大的窗子中照了出来。窗扇是打开的,有一个身影缓缓的出现在灯光之下。 明月如镜,风少云就躺坐在窗子对面的房檐上,他看不清灯下那人的相貌,因为那人已坐到一幅珠帘之后,但他还是能看出那是一个窈窕的身影。 她端庄的坐在灯下,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倩影就映在墙上,只看这个人影,风少云就已经开始相信,她一定很美丽。 视而不清,想而不得,这是最折磨人的事情,风少云现在的心情也好不了多少。 如果他带了酒,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心焦,因为对着佳人倩影喝酒也是很享受的。他不会介意就那样等下去,但是现在他却偏偏没有酒。 他皱着眉,挠了挠头,过了一会,忽然又咧嘴笑了,因为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风少云将诗吟了出来,他刮净了肚子中最后一滴墨水才凑齐了这首诗。 那屋中的倩影竟然真的动了,她竟然真的就慢慢的卷起了珠帘,然后动人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檐上果然有一位风流君子,不过这里却并没有美人,更没有泪。” “那么心中有恨的人吗?” “也没有。” “那么……”风少云顿了顿,“请问有酒吗?” “酒倒是有一壶,虽然不好,但是还能喝。” “那太好了,姑娘不会介意请我喝一杯吧?” “很介意。” “哦?” “圣人云:‘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这样的晚上,想必任何一个姑娘都不会在这种情况让陌生男子进到自己的闺房吧?” “的确如此……”风少云点了点头,“那么能请姑娘将酒壶递出来给我吗?” 屋中人犹豫了片刻,“可以。” “太好了,那我这就过去!” 风少云从房檐上爬起,顿足一跃,整个人凌空飞起,从对面的屋檐上就落到了窗口上方的屋檐上。他又躺倒下去,伸下一只手,笑道:“请谢小姐将酒壶抛出来吧。” 谢小姐真的就走桌旁拿起酒壶和一只酒杯,又来到窗口一一抛了上去。 风少云全部接过,笑道:“谢小姐果然善解人意,我只说要壶,却没说要杯。” 谢小姐微微低头,嫣然道:“过奖。”说着她又抬起头,一双明眸望着风少云探下的右手,轻声问道:“想必阁下一定就是那位‘一夜风流’先生吧?” 风少云没有回答,喝了口酒,反而反问:“那么姑娘就一定是谢婉莹小姐了?” “不错,我是谢婉莹。” “温婉如水,晶莹似玉,谢小姐果然人如其名。” (贰) 谢婉莹的脸上好像浮现出一丝红晕,但那也只是一显即逝,她立即又恢复到那种端庄优雅的神情。她用不卑不亢的语气,淡淡的说:“先生自称风流,那我就称呼先生风公子如何?” 风少云笑了出来,“那再好不过了!” 谢婉莹微微低头,她好像在考虑什么,过了很久,终于才又抬起头,她下了决心,终于嗫嚅着说:“我想请问风公子一件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那些姑娘?” 尽管谢婉莹是一个勇敢大方的姑娘,但是当她问到这个问题时,不禁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但她还是问了,因为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因为她毕竟还是很天真。 在她的认知里,违法和不道德的事情当然都是不能做的。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而且一定是会受到惩罚的,但是这个人还要屡屡去做。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顾名誉、廉耻,不顾别人的感受,偏偏要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婉莹清澈的眼睛还在注视着风少云拿着酒壶的右手,她等待着,她想要听到他的回答。 可是没有回答,只有笑声,风少云又笑了起来。“因为男人喜欢女人。”这句话风少云几乎就要说出来了,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 过了一会,笑声停了,风少云又喝了口酒,说道:“我如果说我没有害过那些姑娘,谢小姐会相信吗?” 谢婉莹微微皱了皱眉,“难道你不是那位‘风先生’吗?” “‘一夜风流’的确算是我的绰号,但现在那些事情却不是我做的,有人冒充我,有人用了我的名号。” 谢婉莹并不是很相信他的话,她仍然皱着眉,问道:“这么说,关于这件事的传说,和公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风少云又笑了,但这次他却是在偷笑,他笑的有些尴尬。停了片刻,挠了挠脸,笑道:“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那又是怎么回事?” “之前我在两河一带,的确在夜里造访过一些小姐的闺房,但从去年开始,那些传闻就都不是我做的了。” 谢婉莹的绣眉锁的更紧了,她已经开始生气,她已经准备要关上窗户。 风少云打断了她,他接着说:“可是我到她们闺房里,也只不过是给姑娘们讲讲故事,说说笑话,临走时再向她们借点钱而已。” 谢婉莹停住了,她很好奇,“讲故事?借点钱?” “是啊,你可能不知道,行走江湖是很需要钱的。我没有工作,自然也就没有收入,可是我也是要吃饭的呀。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千金小姐都是很有钱的。”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挣钱方法,因为暗夜来访的神秘大盗,对少女们本来就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再加上大家闺秀通常又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所以她们当然会很无聊,她们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当然也会很向往。 因此,如果你长的不是太丑,又很会编故事,讲笑话,又懂得起码的礼貌和幽默,或许你也可以靠这个糊口。 谢婉莹没有说话,也没有关窗,她静静的听着。 风少云又说:“比如今天晚上,我和谢小姐已经聊了许久,假如现在我向谢小姐借钱,不知道谢小姐愿不愿意借呢?” 谢婉莹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笑容,浅浅的笑容,眉眼如画。她沉吟了片刻,嫣然道:“我现在的确还有一些银子,你要借吗?” “不,现在我还吃得起饭,不过我已经知道了再吃不起饭的时候应该去哪里借钱。” 话音刚落,突然风少云的脸色变了!他急忙将酒杯放到口中衔住,又一把将酒壶揣到怀里,紧接着他身子一转,双手握住了檐头,再用力向前一荡,整个人就从窗口跳了进去! 但风少云还没有站稳,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肩头,拿剑的并不是别人,而正是屋中的少女,谢婉莹。 风少云并不意外,他缓缓的抬起右手,将一根食指竖立在嘴前,示意谢婉莹不要出声,然后向窗外望了一眼,他就举高了双手,慢慢的向后退。 当风少云退到窗边墙后时,他又伸手向谢婉莹的背后指了指,示意让她也躲到墙后。 谢婉莹迟疑着,她绣眉深蹙,怀疑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风少云,而她的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屋瓦磕碰的声音,风少云急忙又向她身后连指了几指。谢婉莹当然也听到了响声,她犹豫着,但最后还是缓缓的放下了剑,然后也悄悄的躲到了墙后。 风少云看了她一眼,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谢婉莹现在正紧紧的靠在墙上,她的注意力虽然已经转移到了窗外,但眼角的余光还是会不时的瞥向风少云。 她显然还没有完全对风少云放下警惕,但是她却让他留下了,她就这样让一个陌生男人藏在了自己的闺房之中。谢婉莹现在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其实她已经莫名其妙的相信了他。 谢婉莹侧耳聆听着屋外的动静,她脸上的表情既紧张又兴奋,既好奇又害怕,风少云看见她手中的剑光正在闪烁,他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手正在颤抖。 谢家大小姐当然也会害怕,尽管山东谢家其实是有名的武学世家,尽管她的父亲谢正远其实是一位有名的剑客,尽管她作为谢家的人剑术也不会太差,但是她毕竟还是位年轻的姑娘。 谢婉莹当然也知道今天晚上会有人来,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所以风少云来的时候她表现的是那样的镇定和从容,但是她却没有料到,今天晚上来的竟会是两个人。 也许谢婉莹平时每天都会练剑,但今天晚上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的面对敌人! 一个人在练剑的时候不会觉得害怕,但是要和敌人拼剑,那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谢婉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她紧张,她好奇,她兴奋,她害怕。 屋外的声音越来越近,而屋内风少云和谢婉莹也屏住了呼吸。那个人终于来了,响声终于停了,就停在二人的头顶,停在窗外的房檐上。 风少云又向谢婉莹竖起了食指,示意她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出声。 风少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那个人跳进来的时候,他就会立即扑上去将他制住,他要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揪到灯下。他要仔细的看看那张脸,看看到底是谁在冒充他的名号。 时间在静静的流逝,屋中一片寂静,只有烛台上的灯火在跳跃着,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噼啪”声。温柔的月光也已经洒满了窗台,但是屋顶上却再没有半点响动。 风少云的眼珠在转动,“难道我刚才躺在屋檐上还是被他看见了?” 时间又过了许久,但屋外依然一点声音都没有。风少云已经忍耐不住了,他准备要跳出去一看究竟,但就在他迈出右脚的时候,屋顶上却突然响起了笑声! 那是在黑夜之中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那声音粗涩沙哑,听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困在深渊中的野兽在嚎叫。 风少云停住了,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而谢婉莹却感觉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已经立了起来。 笑声终于停了,紧接着,那沙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来了!你果然来了!” 风少云和谢婉莹默不作声的对视了一眼。那声音又冷冷的说道:“既然你来了,那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风谢二人仍躲在墙后静静的听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就在屋子里,难道你不想看看我是谁吗?你不想知道是谁冒充了你吗?既然今晚你来了,那我也一定不会走!出来吧,风少云!” (叁) “风少云”,这三个字从那沙哑的喉咙中一经发出,风少云立刻就明白已经没有必要再躲藏了,他一把从怀中掏出那只酒壶,猛地向窗外抛了出去,紧接着他的人也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他右脚在窗台上借力一踏,双手又握住了檐头,然后再向上一翻,他整个人就稳稳的又回到了房檐上。 但当风少云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房顶上空空荡荡,根本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不敢相信,明明声音刚刚还是从屋顶上发出的,他扫视四周,突然发现屋脊上空有两个亮点悬浮在空中! 那两个亮点明亮,寒冷,看来就像是两把刀,又像是两支离弦的箭!但当风少云仔细看清的时候才发现那原来并不是箭,而是眼睛!一双人的眼睛。 风少云在庆幸,如果那真是两支箭的话恐怕自己现在的胸膛已经被刺穿。 那双眼睛的主人显然没有打算要暗算风少云,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只是用那双箭一样的眼睛冷冷的注视着他。 风少云也注视着那双眼睛,他缓缓的走了过去,现在他终于看清,那人的脸上蒙着黑巾,只有这双闪着冷光的眼睛露在外面。他一身黑衣也几乎已经完美的融入了夜色,如果不是因为这双眼睛,也许风少云直到现在仍不会发现他。 风少云咧了咧嘴,又露出他那种习惯性的笑容,道:“我来了。” 那人环抱双臂,并不做声。 风少云接着说道:“我不明白,阁下既然知道我在屋子里,为什么还要过来?” “为什么不过来?”黑衣人终于冷冷的开了腔。 “这么说阁下是有把握一定能将我除掉?” “我并不想将你除掉,我只想将你找到。” “找到我?” 风少云不解的皱了皱眉,突然一道电光在他脑海中瞬间划过!他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叫道:“原来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原来你是故意这么做的,为的就是将我引出来!” 那人冷笑,“风流一剑,果然不笨。” “够笨的了!”风少云也笑了出来。“我到现在才想明白,怪不得会有人敢到堂堂谢府里来行凶,而且还会蠢到事先故意在墙上写出来,可怜天下还有一个更蠢的大傻蛋竟然还信以为真,哈哈……” 黑衣人又不说话。 风少云道:“既然找到我了,那么阁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败你!” 风少云一怔,他绝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虽然风少云现在确实也算小有名气,他的剑法的确也有了些火候,可是在武林中无论名声或者地位,细究起来他终究只不过还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 他没想到竟真的会有出头鸟盯上自己。如果说黑衣人不是出头鸟,那么他费尽心思的想要挑战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风少云笑道:“阁下为什么要打败我?难道是为了和我争夺那个被你盗用的绰号?” “找到了你,那个绰号就一文不值了。” 黑衣人沙哑着嗓子继续冷冷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过一定要在打过之后!” “好!正好我也有话想和阁下谈谈。” 风少云话音刚落,突然剑光一闪,一柄三尺长剑已经握在了黑衣人手中。他注视着风少云,缓缓说道:“请你也出剑吧!” 风少云绰号中有一个“剑”字,可想而知他一定也是用剑的,他身上当然也会有剑。事实上,他出了睡觉和洗澡之外腰后的确一直都悬着一把剑,只是那却是一把只有二尺长的短剑。 剑一般都有三尺,三尺是剑这种武器最能发挥威力的长度。太长就会笨重,而太短自然威力不足,可是风少云的剑却偏偏只有二尺。 短剑自然不是对敌时理想的兵器,这种剑在武林中通常都是被当做礼物,由长辈们送给晚辈,风少云的剑就正是如此,是他十岁生日时师父送给他的。 直到现在,他已经长大,他一无所有,而那柄剑也已显得太短,但是他还是一刻不离的将它带在身上。 风少云握住了剑柄,虽然他本来并不想用到这柄剑,但是面对同样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空手应对的。 月亮已经升的更高了,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屋顶上,黑衣人的身上好像也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的影子映在屋瓦上拉的长长的,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而他的剑比眼睛更亮,更寒冷。 突然,寒光闪动,黑衣人终于刺出了他的剑!一瞬间他已经刺出了三剑,风少云向后退避闪躲着,同时他的脸上显现出惊诧之色。 黑衣人每刺出一剑,风少云的惊讶就加重一分,直到黑衣人刺完了三剑,风少云也退到了屋脊尽头。 他退无可退,他目瞪口呆,他死死的盯着黑衣人,一字字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这路剑法?!” “我当然会这路剑法!” 说话间,黑衣人又刺出了一剑。就在这一剑即将要刺穿风少云胸膛的时候,刷的一声,风少云终于也拔出了他的剑! 紧接着当的一响!火星四溅,风少云隔开了这一剑,然后他纵身一跃,从黑衣人头顶翻越过去,他站到了黑衣人身后,但立即又向后退出了五步。 现在风少云的表情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惭愧和不安,他颤声说道:“你……你是师父派来的,是师父让你来找我的,是不是?大师兄!” 黑衣人已经转过了身,他停住了,他的剑也渐渐的放了下来。 “你果然还是认出我了。” 这句话是黑衣人说的,但是声音和刚才的沙哑却完全不同,这几个字是如此的清晰响亮,显然这才是他真正的声音。 现在黑衣人又缓缓地扯下了蒙面巾,月光清晰的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英俊的脸,甚至比风少云还要英俊。 棱角分明的脸庞,看起来刚毅、勇敢、执着。一双剑眉浓密粗重,两眼炯炯,鼻梁挺直,嘴唇和下颏的胡须都刮的干干净净,他三十岁年纪左右,身材健美而挺拔。 这样一个英俊青年,他做了采花大盗,怪不得茶馆里的老者会说那些千金小姐们个个得了怪病,每个人都盼着他再来。不能想象,如果今晚风少云没有出现,而是让谢大小姐先见到了他,结果又会是怎样? 他的确就是风少云的大师兄,雨化星。 “我们的剑还没有比完。”雨化星淡淡的道。 “师兄,我……不能和你比。” “为什么?!”雨化星的语气突然变的严厉,“是因为我已经败过你一次?还是因为我不够格?!” “不!”风少云急道,“我们是同门师兄弟,怎能手足相残。” “哼!既然你知道是同门手足,那你为什么要背离师门,为什么……” 雨化星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他的神情也已变的凄凉,他似乎正在努力的压抑着心中的某种情感。他好像又撕开了心头已经结痂的创口,正吃力的忍受着伤口撕裂带来的某种痛苦。 “为什么……你要抛下小师妹!?” 雨化星终于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表情阴暗冰冷,他的眼更像是凛冬中的寒泉。 风少云低着头,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要怎样面对这样一张脸。“师兄,我真不知道师父把小师妹的婚姻和那次比武联系在了一起,所以……所以我必须走。” “为什么!” 雨化星声色俱厉,“难道你觉得小师妹不好?难道你觉得师父的独生女儿配不上你?!” “你怎么还不明白!”风少云也变的有些激动。“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我、小师妹。我俩虽不是师父亲生,可我们三个却情同亲生兄妹,我对小师妹就如同亲生妹妹,一个人怎么可能娶自己的妹妹?!而且我知道真正爱着小师妹的人是你,我又怎么可能和她成亲?” (肆) 雨化星呆住了,因为他已无法再开口,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只是呆呆的看着风少云,但眼中的目光已经柔和下来。风少云也沉默着,二人就这样静静对立,久久无语。 皎洁的月光从屋檐下的窗子中悄悄的照了进来,照在谢婉莹清秀的左颊上,她的脸上好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她的唇看起来更加的晶莹,现在她就安静的倚坐在窗边。 她当然听到了屋顶上的对话,她现在知道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而对少女来说,爱情似乎总是最吸引人的话题。 屋顶上沉默了许久,雨化星终于慢慢的抬起头,他的目光也慢慢的从风少云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到了月亮上。 明月之下,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样的落寂,他静静的看着月亮,久久无话。 雨化星也许正想到一些事情,他或许又想起了那天的比武,或许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师弟,或许想到自己和师妹也许真的有缘无份,或许想到了师命难为,也很有可能想到了逃避——像风少云一样逃避。 离开师父和师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地方,做一个陌生人,从此孤老终生…… “你不该来找我!”风少云打断了雨化星的思绪,看着他说道。“师父知道你下山来找我吗?师妹知道吗?” 雨化星淡淡的说:“我下山时禀报了师父,但师妹不知道。” “你应该一直陪着师妹。两年前,我下山时给师妹留了一封信,我告诉她我对她如同对亲生妹妹,所以我俩绝不可能成亲。而且我还说世上绝没有人会比你对她更好,如果要找出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这个人一定就是你!” 风少云顿了顿,又道:“难道这些师妹没跟你提起?” 雨化星仍板着脸:“自从师父宣布了你俩的婚事,我就……没再见师妹。” 风少云笑了:“你哪里都好,就是太死心眼。现在你知道了,赶快回去吧,别让师父师妹担心。” 雨化星突然又盯紧风少云,“不!现在既然找到了你,你就必须和我一起回去!” “为什么?” “你就这样不明不白下了山,你想师父该有多失望,师妹会有多伤心!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回去,到师父面前认罪,受罚!” 风少云又笑了,摇着头道:“别傻了,师父从来说一不二,我现在跟你回去你觉得我和师妹的婚事推的掉吗?你和师妹的好事成的了吗?而且我不喜欢师妹,师妹也不喜欢我,难道你也非要把我俩硬捆到一块?” 雨化星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师妹不喜欢……” 风少云看着雨化星,眼里仍充满了笑意,“你当别人都像你那么傻?” 雨化星沉默。他看着风少云,他突然间发觉自己和这位师弟相比,有的时候似乎的确真的很傻…… 雨化星迟疑着,过了一会,他终于决然道:“不行,你必须跟一起我回去!现在你那‘一夜风流’的绰号已经出了名,如果再由你在外胡作非为,本门的名声非被你败坏了不可。虽然我调查过你没犯什么大错,但以后说不定你又会惹出什么大祸,到时候师父更饶不了你!” “嘿嘿……只怕到时师父饶不了的人并是我!自从一年前我就不再做那勾当,而且我每次也只不过是为了找那些富家小姐借钱糊口而已,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倒是你,后来冒用我的绰号疯狂作案。” “我也没做什么!”雨化星略显尴尬,大声说道,“为了引你出来我也只不过每次从姑娘那里拿一两件首饰,然后留下你的绰号,仅此而已。” “那首饰呢?” “过几天我又都送回去了!” “不对吧?”风少云坏笑,“我可听说好多姑娘事后都盼着你再去呢!” “别胡说!确实有几位小姐我送首饰时她们竟然不要,还说什么如果缺钱可以再来取,但我可从来没再去过!” 风少云环抱双臂,笑道:“正通派大弟子,我想你也干不出出格的事。” 雨化星没有再接口,他沉默着,过了一会,他又转头向风少云看了一眼,然后又长长吸了口气,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最后终于说道:“我还是要带你回去,下山时我答应过师父,一定会带你回去。” “你!……” 风少云皱紧了眉头,他太了解这位师兄的倔强和忠诚了,即便此事关系到他自己和小师妹的未来,但是他仍然绝不肯选择欺骗师父。风少云明白这一点,他知道这也正是自己和师兄最大的不同之处。 片刻之后,风少云的眼珠突然转动,然后他就轻轻叹了口气,不紧不慢的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所以现在不能回去。” 雨化星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孩子?” “你不信?本来我自己也不信,毕竟小师妹那样的姑娘我都不喜欢,很难相信我还会喜欢上什么姑娘,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信了。” “哦?那么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芳龄几何?” 风少云伸手向下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我们脚下,就是屋中的谢小姐!” “什么?!”雨化星一愣。 风少云正色道:“师兄没见过谢小姐,所以才会意外。我刚才与谢小姐交谈良久,谢小姐美丽、善良、温柔、勇敢,可能还比不上小师妹,但是我对她却一见钟情,所以我要留下来,我要追求谢小姐。” 雨化星咧了咧嘴,他还是不愿相信。 风少云接着说:“我要留在济南,我要进到谢府里,不管是为奴为仆我也要进谢府,除非谢小姐答应我的追求或者她决定嫁给别人,否则我绝不会离开!就算是师父亲自……” “哈哈……哈哈……”突然,一阵笑声打断了风少云的话,那笑声响若洪钟,不在别处,而是也在这座屋顶上! 风雨二人皆是一惊,他们绝没想到屋顶上竟然还有一人!两人几乎同时转头,循声望去,只见夜色之中一个人影翩然而至。 “原来是正通派的两位少侠到了,失迎,失迎。”来人轻轻的落到五尺之外的屋脊上,一边说着,一边拱了供手。 借着月色风少云看出这人不算年轻,鼻子下似乎还蓄着短须,此时他负手而立,夜风拂动他的衣摆,看来更加飘飘欲仙,气宇非凡。 谢婉莹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立刻回过头向幔帐后看了看,喃喃道:“爹什么时候上去的,连我也没听见。” 原来谢正远一直都躲在屋中的幔帐之后,他一直都贴身保护着女儿,可以想象,如果今晚风少云或者雨化星真有一个是采花大盗,那会有怎样的下场。 屋顶的谈话谢正远当然也都听到了,在确定了女儿没有危险之后他就也上到了屋顶,不仅谢婉莹没有发现,风雨二人也完全没有发现。直到他们提到了自己的女儿,谢正远才忍不住打断,从房檐一角跃了上去。 雨化星拱了拱手,颔首道:“我两个唐突到此,多有得罪,不敢请教,前辈是……” “呵呵,两位少侠既然光临寒舍,又怎么能只让两位站在屋顶上谈话?不如我们这就下去,有什么话我们到屋子中慢慢谈,我请两位喝上一杯如何?” (伍) 此时的谢婉莹满脸通红,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比平时也要快了一些,她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那人在屋顶上说的那番话吗? 她伸手抚在自己的双颊上,她的手心能够感受到脸上传来的滚热。虽然屋顶上三个人还在说话,但谢婉莹现在却一个字也没有再听进耳朵,她的脑中还在回荡着风少云刚才的那段话。 “谢小姐美丽、善良、温柔、勇敢……我对她一见钟情,我要留下来追求她……不管为奴为仆我也要进谢府,除非谢小姐答应我的追求,或者她决定嫁给别人,否则我绝不离开!” 在此之前,谢婉莹一生之中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她从未听过别人如此直白的赞美自己,她更没听过一个男人对她这样露骨的追求。 她当然没看见风少云说话时的表情,她只是听到了这番话,所以她不知道应该做何种反应。她眨着清澈的双眼,她无法向自己解释此时心中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不知道,因为这种感觉在此之前她从未感受过。 花厅的灯光很亮,比谢婉莹的闺房还要亮上许多。几根粗大的红烛在高高的烛台上无私的燃烧着,照亮了整个大厅,也照亮了大厅中央围坐着的三个人的脸。 三人面前的酒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谢正远举杯道:“天比较晚了,厨子是现叫醒的,今天厨房里的菜蔬也没来得及再买,所以只做了几个小菜,两位少侠莫怪。” 雨化星与风少云对视一眼,说道:“前辈说哪里话,是我两个深夜到府上多有得罪,还要请谢前辈恕罪才是,我俩敬前辈一杯。” 三人一饮而尽,谢正远笑道:“能与两位少侠烛下夜饮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谈何得罪呀。” 风少云略显尴尬,过了片刻,他终于笑吟吟的举起酒杯,道:“谢前辈,我们刚才在屋顶说的话……” “我都听到了。”谢正远面带微笑。 “关于谢小姐的话……” “听到了。”谢正远依旧面带微笑。 “那么,我说要追求谢小姐……” “也听到了。”谢正远还是面带微笑。 风少云沉吟片刻,然后一口将杯中酒吞了下去,“那么谢前辈是否同意我追求谢小姐?” 谢正远依然神秘的微笑着,他看着风少云,不紧不慢的道:“小女有幸得到风少侠的垂青,那是她的福分,不过这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我不好干预。” “这么说谢前辈是同意我追求令爱了?”风少云一边说着转头向雨化星看了一眼。 “我并不反对。” “哈哈……”风少云好像真的很开心,他又看了雨化星一眼,笑道:“师兄,这么看来我与谢小姐的好事大有希望,所以我就更不能跟你回去了!因此你还是赶快自己回去吧,你告诉师父和师妹,就说我已经进了谢府,正全力追求谢小姐,所以我与师妹的婚事是万不能成了。” 风少云已经有些得意忘形,又道:“你告诉师父,也许很快我就会和谢小姐一起回天桂山,到时如果你和师妹还等得及,我们两对倒可以一起由师父主婚成亲!” 雨化星神情尴尬,向谢正远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又转过头斥道:“谢前辈面前你休要胡言乱语!” 顿了顿,雨化星又道:“你若真要追求谢小姐,我想师父自然不会再勉强你。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如果你只为把我支走,以后又影响到谢小姐的清誉,到那时只怕师父就要废了你!” 风少云咧了咧嘴,“我只怕人家谢小姐瞧不上我呢……” 阳光越过屋脊,从小院的斜上方照了进来,穿过树枝,照在粉红色的桃花上。光线透过花瓣也变成了粉红色,粉红色的光散射在风少云的脸上,现在,他就躺在桃树旁的游廊栏杆上。 风少云静静的看着桃花,斑驳的阳光在他的脸上温柔的游动着,柔的就像是姑娘的手。 风少云动了动枕在脑后的右臂,他又想起了雨化星。雨化星已经走了两天,他知道再有一两天他就该回到天桂山见到师父了。 风少云又想起两天前临别时师兄的眼神,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雨化星并不是一个蠢人,事实上可以说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当然不相信风少云真的已经喜欢上了谢小姐,他甚至在怀疑风少云是否真的不喜欢小师妹,但是他可以肯定师弟已经做出了决定。 风少云决定要离开师父,他决定要远离师妹,他决定要将师妹托付给自己。他决定要追求谢小姐,那他就一定会去追求,因为他决定的事通常都很难改变,甚至即使是师父也不能让他改变。 雨化星并不软弱,也不是一个卑鄙的人,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想像风少云一样,像风一样去追循自己的内心,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像风一样吹走自己的过往,他不敢像风少云那样真的离开师父和师妹。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离开了他们会怎样生活,也许他会像迷失的孩子一样死掉,也许他会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孤独和寂寞中发疯! 要知道大树很高大,因为它有根。大海很宽广,因为它有源。而一个人想要在这世上活着又怎么能像浮萍那样没有家呢? 浮萍是一种很卑微的生物,它没有根,它没有源,它甚至连固定的生存空间都没有!它随波逐流,它随遇而安。它可以在任何水面上生存,它可以随任何一股水流飘走。世上还有哪种生物能像它一样顽强?浮萍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可敬的生物吗? 风少云依旧静静的躺在栏杆上,就像是一片躺在水面上的浮萍。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桃花开始在枝头舞蹈,风少云看着桃花,突然他笑了,因为他又想起一个人。一个能让他暂时放下思虑,一个既熟悉又陌生,就像这桃花一样的人。 “玉儿,他还在吗?” 谢婉莹依旧端庄的坐在她的闺房中,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她手中有一本书,桌上有一盏茶,桌旁还挂着一柄剑。 玉儿坐在屋中央的凳子上,手中正忙着刺绣,抬头向窗边瞥了一眼,“谁?” “当然…是风公子。” 玉儿吃吃偷笑,“在呢!还住在东边的小院里,今天早晨我还看见他了。” 谢婉莹双颊微红,低声道:“我怎么没看见?” 玉儿笑道:“小姐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了黄昏练剑整天坐在楼里,自然见不到他。不过你若想见,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胡说!”谢婉莹嗔道,“怎么能随便让人进咱们的门?” “又不是没进过。”玉儿努嘴笑道。 “又胡说,那天的情形和现在自然不一样。” “是啊,的确不一样。现在我只能在屋里陪着小姐说闲话,那天可是有人在屋顶陪着说情话呢……” 谢婉莹合上书本,双颊绯红,愠道:“死丫头看我不缝上你的嘴!” 玉儿笑道:“救命啊!小姐要杀人灭口啦!” 谢婉莹扑了过去,笑道:“你叫啊,叫破了喉咙也没人能听得到!” “呵呵……”突然,一阵笑声传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人说道:“其实有人听到了。” (陆) 听闻话音,谢婉莹和玉儿同时一愣,随即又不约而同一起抬头看向屋顶,房上却再无声音。 二人对视了一眼,玉儿眼珠转动,终于问道:“是风公子吗?” “是我……”风少云像那天晚上一样,又躺到了窗外的屋檐上,他淡淡的说着。“我还想再求谢小姐请我喝一杯。” 玉儿听见回答立刻露出了笑容,向谢婉莹看了一眼,偷笑道:“是吗?可巧我们小姐刚刚正提起公子呢,没想到风公子这就来了,太好了!光是喝酒怎么行?我这就去做几个小菜给公子和小姐下酒!” 谢婉莹瞪了玉儿一眼,看着玉儿笑嘻嘻的跑下了楼。 现在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好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她慢慢的走到窗口,推开窗扇,轻轻说道:“风公子想要喝酒又何必到这里来,家父藏了好多好酒,风公子想喝,他一定会全力款待的。” 风少云道:“和谢前辈喝酒当然好,但是也容易醉,可是我现在还不想醉。” 谢婉莹用她的剪水双瞳望向檐头,“为什么?” “因为如果醉了就没法欣赏院里这些美丽的桃花,更没法欣赏比桃花还要美的人。” 谢婉莹双颊微红,嫣然不语。 这时风少云悄悄从檐上探下头,紧接着一道粉色的光突然从窗外飞了进来。谢婉莹一怔,然后她就感觉自己的鬓边多了一样东西,她立刻抬手摘下,原来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枝桃花。 谢婉莹将桃花捧在面前,她静静的看着桃花,慢慢的,她的脸上也浮现出花一样的笑容。 她笑的确实很美,当她真心笑起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桃花好像一瞬间失去了颜色,这院子中的所有花好像都在那一瞬间变得苍白单调。 风少云只看了一眼,因为只看一眼就已经足够。 他喜欢看她笑,他喜欢和她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当风少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感觉很轻松、他会全身心彻底的松弛下来,尽管这只是他和她的第二次见面。 风少云并没有觉得自己现在已经爱上了这位谢小姐,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这种感觉他以前只在小师妹身上感受过。可是她是师妹,是和自己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妹妹。 一个人和亲人和妹妹在一起当然会觉得轻松自在,可是和一个陌生人,和一个陌生的异性相处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风少云没有感受到像以往那样和美丽姑娘在一起时的拘束,反而觉得和她在一起就好像是已经成婚多年的夫妇,随便、轻松、惬意而温暖。毫无疑问,他喜欢这种感觉。 过了许久,风少云问道:“谢小姐喜欢桃花吗?” 谢婉莹将桃花又轻轻的佩到鬓边,微微点了点头,柔声道:“喜欢,因为父亲喜欢,从我小时候起他就每年带我去赏桃花。” 谢正远确实很喜欢桃花,事实上他此时此刻本来就正站在桃树旁赏花。 他身前是桃树,而身侧不远就是女儿的秀楼,他当然看到了一个小子正躺在女儿的屋檐上,当然也看到了女儿头上粉红色的小花。 谢正远看着女儿,忽然他感觉一阵恍惚,他的目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也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在桃林之中,桃树之下,也有一个少女,她安静的坐在花下。她美丽,她温柔,桃林中的蝴蝶和蜜蜂甚至把她也当成了一朵盛开的花。 一个青年缓缓走了过去,他折下一枝桃花轻轻递过。少女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花,然后她接过桃花,如阳光般微笑着将它带到头上。谢正远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也永远忘不了那枝桃花。 谢婉莹沉默了片刻,又低声说道:“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就在院子里种满了桃树,他说只要有桃花春天就不会孤单,而且从此以后我们不用出门也可以赏花了。” 风少云没有立刻接口,因为他听出谢婉莹的语气中已带着些许神伤。过了一会,风少云眨了眨眼,终于说道:“玉儿姑娘的酒菜怎么还没有来?” 谢婉莹已经坐到窗边的椅子里,她的心态也已经恢复,嫣然道:“风公子真要在这喝酒?” 风少云笑了,“当然,刚才我不是说过要求谢小姐再请我喝一杯吗?”说到这里风少云眼珠转动,咧了咧嘴,又道:“不然谢小姐以为我为什么来这里?” 谢婉莹低下头,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谢正远还在看着女儿的窗口,他看见风少云还躺在女儿的屋檐上,他也想起了那天晚上风少云说的话,但是他当然不会像女儿一样那么单纯。 他仍静静的注视着,良久良久,终于,他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负手而去。 风少云吃过午饭,他又把自己关在屋子中,自那天送花过后已过了数日,连日来他一直如此。 没人知道风少云在屋里做什么,当然除了那位每天准时给他送饭的谢府家丁,不过如果有人问他,那位家丁当然也会如实奉告。 “风公子每天只是坐在屋子里看书,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和如厕之外都在看书……”但如果要问他风公子看的是什么书,那位家丁可就说不出了,因为他并不识字。 现在风少云的确就如那位家丁看到的一样,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书,他看的非常仔细,一些章节甚至要反复品读。现在他又看到了关键之处,他舔了舔嘴唇,又挠了挠头,专注之情溢于言表。 阳光从薄薄的窗纸照了进来,正照在风少云手中书籍的封面上,现在任何人只要推开门都可以清楚的看到那本书封面上印着的三个清晰的粗体大字——《金瓶梅》。 风少云皱了皱眉,因为他现在看到一些情节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有点不堪入目,但是他还是坚持着看了下。可就在他刚要翻页的时候,突然,房门被推开了! 风少云一惊,他立刻抬起头,就看见来人正是谢正远。 他来不及放下书,谢正远已经看到了他手上书籍的封面,何况那三个大字又特别显眼。 谢正远会心一笑,走到风少云身旁的椅子前坐下,微笑着,若无其事的道:“风少侠果然在用功读书。” 风少云合上书页,略显尴尬,但随即也笑了笑,道:“自那日与谢小姐会面,她说无聊时可以看书解闷,我听她的话看了些四书五经,可是越看越闷!直到书店老板给我推荐了这本,您别说,这本和那些确实不太一样……” 谢正远微笑道:“是啊,这类书通常都很畅销。”顿了顿,他脸色却突然又变得郑重,续道:“可是风少侠,现在有一件事比看书要紧百倍!” 风少云见貌辨色,立刻也收回了笑容,坐直了身子。 谢正远道:“这几日你不曾出门,自然不知道河南的事了?” 风少云摇了摇头,“不知道,什么事?” 谢正远直直的注视着风少云,过了一会才道:“河南开封府的‘金刀’王老英雄你可知道?” “知道,我没见过,但听师父说过。王老英雄祖传的三十六路断金刀,所向披靡,天下无双。” “不错,王老有两个儿子,刀法也都得了父亲的真传,近来在江湖上也是名声鹊起,如今王家可谓是一门三英雄。” 风少云点头,“是啊!” “那王家的两个儿媳你知道吗?” 风少云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 谢正远缓缓站起,双手背到身后,在屋中慢慢踱步。“大郎媳妇娘家姓李,是河北远通镖局李总镖头的次女。”说到此处他停顿了片刻。“至于二郎媳妇……” 谢正远停住脚步,目光投向了远方,过了片刻,突然又转回头看着风少云,“四川的华蓥夫人你知道吗?” 风少云一怔,也从椅中站起,“您是说四川华蓥山的掌门人,华蓥夫人?” “不错,”谢正远出了口气。“二郎媳妇就是她最小的入室弟子。” 风少云沉吟着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谢前辈,您刚才说河南的事一定就是王府的事吧?王府出什么事了吗?” 谢正远突然目光闪烁,紧接着他两道目光再次直直的锁定了风少云的脸!风少云突然又被他这么死死的盯着,一时间竟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谢正远还是一言不发,而风少云却已渐渐觉得后背发凉。 又过了许久,谢正远终于长长出了口气,然后他一字字说道:“王府,灭门了!” 第二回 灭门惨案无妄仇 (壹) 风少云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谢正远也不再说话,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屋中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风少云才终于颤声问道:“谁……是谁和王家有如此深仇大恨?又有谁有能力能做出此事?!” 谢正远又缓缓坐回椅中,他看着风少云,过了一会才慢慢说道:“你很意外,可我接下来说的话会让你更意外。” 风少云立时转过头看着他。 谢正远道:“你想知道凶手是谁,凶手也想让别人知道是谁干的,所以他在墙上留了字。” “什么字?”风少云脱口而出,可是话刚出口他就突然心中一震,然后一股寒意不禁从心底慢慢升起。 谢正远依旧表情平静,他吸了口气,然后一字字说道:“‘四月初九,王家儿媳。’署名是‘一夜风流!’” “一夜风流”,这四个字风少云再熟悉不过了。当谢正远说凶手在墙上留了字,他立刻便联想到了雨化星也曾那么做过,再结合谢正远的神情和语气,风少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是当谢正远真的将那四个字说出口,风少云还是不由地呆住了。 他突然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他只感觉自己的头好像突然被炸雷劈中,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被劈的粉碎,被劈成了灰,然后又一阵风刮过,那灰又被吹的无影无踪。 风少云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自己脑袋的存在,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屋中又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了笑声,那是风少云的笑声。他笑的很响也很真实,听起来就像是真的很开心。 可谢正远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仍然静静的看着风少云,他的目光之中反而多了些同情和怜悯。 谢正远知道,一个人突然遭遇了某种突发事件,一定需要一段时间来反应和适应,他更明白这笑声就是风少云的反应和适应过程。 笑声渐渐停了,风少云也已经坐回到椅子里,而谢正远依旧平静。 “人怕出名猪怕壮。”风少云苦笑着摇了摇头,“谢前辈,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的那个烂名竟然真的也能招来如此大祸……” 谢正远也摇了摇头,叹道:“如果不是风少侠你平时太不爱惜羽毛,如果你没有那样一个名声,又何至如此?” “谢前辈,你不会也以为是我做的吧?!” “当然不会,”谢正远淡淡说道。“这几日你从未离开家门,这我是知道的。而且凭你的武功我想还不是王家父子的对手,不然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你坐在这里了。” 风少云感激的看着谢正远,咧嘴道:“那谢前辈一定肯为我作证了?” 谢正远点了点头,“凭令师和贵派在武林中的威望,只要令师愿意召开一场说明大会,再由我当场为你证明,这场误会自然便可迎刃而解。”说到此处他神情又变得郑重,“不过从此以后你可一定要谨言慎行,绝不可再有半点逾矩之举!” 风少云立刻也郑重的点了点头,但嘴角却仍带着一丝笑意,“前辈放心,从此以后绝不敢再胡作非为!” “那么你就再多住些时候,”谢正远道。“等过几天事情稍微平息我就和你一起回天桂山。” “谢前辈,我想去河南!” 谢正远立刻转过头,“你想去调查此事?” “是!我要找到凶手,我决不能白白受这不白之冤。” 谢正远又缓缓摇了摇头,“可如果我是你,现在一定不会去河南。”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现在去河南不但查不出凶手反而会越描越黑,甚至还有可能会因此丧命。” “这么严重?” “王老英雄行走江湖四十载,故交旧友遍布天下,如今他满门被屠,此事早已震动武林,想来近十年江湖中还没有哪件事有如此轰动。” 谢正远一边说着又从椅中站起,看着风少云接着道:“在他所有亲朋之中他的义弟你一定听说过。” “您是说关中神剑?!” “不错,孙一鸣!二人结拜已久,之前一直联袂行侠,直到十年前两人才分开,各回故里,孙一鸣回到了陕西。江湖上传言‘东有王金刀,西有孙一剑’,刀剑双雄说的就是这二人。” 风少云点了点头,“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孙一鸣为人冷漠,性格乖僻,只有和义兄才能融洽相处。他现在知道义兄满门被屠,我听说他散尽家财,遣散门徒,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定要为义兄报仇,而且现在他的人恐怕已经到了河南。” 谢正远顿了顿,续道:“你现在去河南,如果被他撞见,你认为自己的剑能胜过他吗?” 风少云环抱双臂皱眉不语。 谢正远又道:“而且我听说华蓥山的两位掌阁使也已经下山。” 风少云奇道:“华蓥山也来人了?我听师父说过,华蓥夫人自从丈夫去世,四十年不曾下山一步,她对坐下弟子同样约束甚严,这次竟然一下来了两位掌阁使?” “不只是华蓥山,贵派令师还有河北李总镖头现在应该也在河南。据说王家三十二口的尸首还是令师吩咐令师兄收殓的。” “师父也在……”风少云喃喃自语。 谢正远看了风少云一眼,“我听说令师还在当地召集武林同道,召开了一次擒贼大会,会上他亲口承诺一定要亲手擒住你,定要还江湖一个公道。” 风少云怔住。 谢正远续道:“你觉得你现在去能说的清吗?” 风少云道:“我可以解释,凭我的武功根本不是王家父子的对手!” “的确如此,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明着打不过难道就不会暗算吗?况且江湖同道听闻噩耗无不义愤填膺,都恨不得把你拆骨抽筋,哪个又能心平气和的听你解释?就算令师愿意听你辩白,可是迫于江湖压力,他又怎能独断?如果将你交出,后果又会是什么?” 风少云沉吟着,过了一会,说道:“那……能否请谢前辈和我一起去?” “当然可以。”谢正远点了点头,但沉吟了一会又道:“可是再过几日就是小女的生日,自从她娘亲去世,她每年生日我一定都会陪在她身边,所以四月十二之前我还不能出门。” 谢正远略微停顿,又道:“风少侠,你再稍等几日,等过了十二我立刻随你去河南。” 风少云点了点头,随后又仰起头呆呆的看着屋顶,过了很久,他突然又转过头,决然道:“前辈,我还是想去!” “为什么?”谢正远显然很不理解。 风少云笑了,他又露出那种招牌式的笑容,他笑的轻松而随意。 “因为现在河南很热闹,就算查不出凶手,就算很危险,我还是不想错过热闹。” 谢正远对这个回答当然很意外。 热闹?是啊,还有什么比热闹更能吸引年轻人呢?谢正远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已不再年轻。 像他这样年纪的中年人肯定已经将精力都放在了名誉、事业,或者是儿女的身上。 作为老练的中年人,谢正远已经习惯了准确的把握每一件事情,可是他却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去做真正喜欢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谢正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好久没有凑过热闹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一件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就算是赏花,就算是桃花,自己之所以喜欢难道不也只是因为睹物思人吗? 谢正远注视着风少云,深沉的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丝羡慕,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过身慢慢的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子。 窗外的桃花大多已经凋谢,他看着地上的花瓣,突然意识到,和老练相比,一颗年轻的心的确更加宝贵。 “花谢了来年会准时再开,可热闹过了的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谢正远依旧痴痴的看着窗外,喃喃说着。 风少云听见了谢正远的话,他转身来到书桌旁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将信纸对折,递给谢正远。 “谢前辈,就麻烦您帮我把这转交给谢小姐吧。还请您替我带句话,就说请原谅我不能当面告辞了。” 风少云的字并不好看,谢婉莹展开手中的信纸,就看见纸上的一行字写的歪歪扭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走了?”谢婉莹面如桃花,她的目光依旧直直的落在纸上。 “嗯,走了。他让我转告你,说原谅他不能当面告辞了。” 谢婉莹微笑着又将信纸对折,然后她轻轻的转过身,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 她好样正眺望着远去的旅人,又好像在遥望着大地的尽头,她的心已随着目光一起飘向了远方。 “他当然会走……” 这时一阵风吹了进来,吹乱了她鬓边的长发,谢婉莹轻轻的用中指将长发又拢到耳后。 “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甘于安定的人……” 风吹开了她手旁的书,书页翻动,然后终于在一处停下,又露出了那枝夹在书页中的桃花。 (贰) 高大的朱漆大门封着开封府的封条,大门正上方高悬着的黑漆匾额上“王宅”两个鎏金大字依旧熠熠生辉。在此之前,任谁也想不到,开封府最有威望的家庭,如今竟满门被屠。 风少云此时就站在王府大门之前,他仍然静静的注视着这扇大门,他已经在这扇门前伫立了良久。 风少云似乎能透过门板看到院中的一切,他能想象的到住在这扇门里的家庭曾经是多么的幸福美满,他甚至能想象出他们的笑容。 他能想象到孩子们在院中无忧的嬉戏,女人们在花园惬意的赏花,他能想像到王家父子在庭院里练刀时的幸福和满足。他当然也不难想象出,络绎不绝的客人进出这扇大门时的热闹。 可是现在,街道上的行人连看也不会再看这扇大门一眼,还愿意站在这扇门前的也只有风少云一人,而门里,永远也不会再有人。 这扇大门曾经是何等的荣耀又显赫,可如今它却只能通向坟墓,一个埋葬着三十二个亡灵的宏伟坟墓。 风少云终于眨了眨眼,不禁又轻轻叹了口气。 王府的前门临街而开,街道上人多眼杂,但后门就清净了许多。风少云已经看准了地方,他略微助跑,脚尖轻点墙面,人就轻轻的落入了后院之中。 王府大宅和他预想的差不多,是一座五进的大院子。 风少云自下山以来已经拜访过不少大户人家,虽然都是在夜里,虽然都是直奔小姐的闺房,但是长此以往他还是将有钱人家的布局基本摸清了。 他现在所处的是后院,通常是女眷居住的,这一点他再熟悉不过了,但王家没有女儿,所以这后院应该是空的。 风少云不做留恋,他慢慢的穿过院落,虽然他知道此时这已是一座凶宅,而凶宅里是绝不会再有人的,但是他还是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 他终于来到了后院门前,轻轻的推开院门。 时值午后,虽然阳光已不像中午那么强烈,但晴空万里,天地间依旧一片通明,可风少云置身这院中,却仍然不自觉的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院子中静的出奇,好像就连鸟儿也不愿在这里停留。风少云推开院门时发出的“吱呀”声,现在仍如同打雷一样在院中飘荡着。 他轻轻的跨过院门,来到了前面院中,但就在他走到院心时,突然一个人影从前面窗子中一闪而过! 风少云只感觉背上的汗毛一瞬间立了起来,他伸手握住了腰后的剑柄。他相信这世上是没有鬼的,就算真的有,它也绝不该在白天出现!鬼是没有影子的,所以刚才窗上那个影子就一定是人留下的! 风少云不再犹豫,拔腿追了出去! “是谁?!大白天装神弄鬼未免太无聊了!”风少云停在窗前,厉声叫道。 “这么说,晚上装鬼一定会有趣的多?”屋子中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风少云环抱双臂,傲然道:“看来你很喜欢做鬼,那又何必再装,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了你!” “我看未必!” 屋中话音刚落,突然窗扇破碎,一个人影携持着一道寒光,破窗飞出! “刷”的一声,风少云也掣出了他的剑! 那道寒光直刺风少云胸口,风少云侧身挥剑隔开,同时左掌击出,那人影却也向旁翻滚避过。 风少云不给他喘息之机,挺剑又刺,但那人影却好像已经完全看破了风少云所要攻击的范围和部位,他不慌不忙,非但不闪不避,反而近前一步,向斜下挥出一剑将风少云的剑完全压住。 风少云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但他却没有再变招,反而立即收剑,随即向后跃开。 剑已回鞘,风少云的目光中也已露出喜悦之色,他摇着头,笑道:“师兄,你还想着和我比剑。” 那人也终于转过了身,扯下面巾,淡淡说道:“你的这招‘长虹贯日’比在山上时精进了不少。” 风少云微笑道:“可还不是被你破了。” 雨化星没有再接口,他看着风少云,目光中流露出忧虑之色。过了一会,他又走进几步,悠悠说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师父知道。” 风少云略显惭愧,挠了挠头,道:“师父让你在这等我?” “师父要我告诉你,既然你到了河南,就绝不可轻举妄动!” 雨化星顿了顿,又道:“现在开封城里汇集了黑白两道各路高手,鱼龙混杂。大部分是王老英雄的亲友,这部分人个个对你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你拆骨抽筋。 还有一少部分人是我们正通派的对头,他们都欲借这次机会挑拨我派和武林各路的矛盾,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所以你这时如果被人擒住,不管被哪一方,后果都不堪设想。” 风少云点了点头,苦笑道:“可他们不想一想,凭我的武功怎么可能做的了这件事?” 雨化星微微点头,“话虽如此,可是人一旦在情绪之中就很难再保持理智,王老英雄的亲友现在恐怕不愿多想,而那些想浑水摸鱼的小人自然各怀鬼胎,所以眼下这口黑锅自然还是要扣到你的头上。” 风少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师父能看出凶手是谁吗?” 雨化星也慢慢的摇头,“看不出,谁也看不出……凭一己之力杀死王家父子三人,师父说这世上恐怕还没有那么快的剑。” 雨化星停住,双眼呆呆地直视着前方,他面前好像又浮现出那日的情形。 “我们正通派离开封府算是最近,收到消息,师父命我星夜兼程,所以我第一个赶到…… 当地官府已经封锁了院子,三十二具尸体也已被府衙收走,我说来给死者收殓,他们才允许我进到停尸房。王家所有人身上都是只有一处伤口,他们全都是被一击毙命! 王家大郎的伤口在咽喉,二郎的在左胸,王老前辈的伤口在右胸,女人们多被一剑穿胸……” 雨化星的拳头突然握紧,又慢慢说道:“最后是孩子,三个孩子,他们脸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 雨化星的话已经说完,院子里又陷入寂静,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的拳才终于慢慢的松开。 风少云向雨化星看了一眼,他故意岔开话题,问道:“对了,这次师妹也来了吗?你现在和她怎么样?” 雨化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搔了搔脸,道:“来了,还那样……” “什么样?”风少云坏笑,“师父答应你们的婚事了?” 雨化星横了他一眼,故意板起了脸,说道:“若没出你这件事,也许就快了。” “好!那等这件事完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一定要通知我。” 雨化星没再理他的闲话,正色道:“师父还嘱咐,一旦见到你,就一定要通知你尽快到‘广贤客栈’与他老人家当面把事情说清。 不过你只能晚上去,因为师父已经包下了客栈,为此事来豫的各路豪杰都住在里面,你白天去就是自投罗网。” “师父住在哪层哪间?”风少云问道。 “你以为在各路高手的眼底你能自己溜进去?今天晚上三更之后你还来这里等我,我会带你从正门混进去。” 风少云点了点头,但突然他好像又想起什么,笑道:“你说各门各派都住在广贤客栈?” “嗯。” “华蓥山的人也在?” “当然。” “华蓥山都是女弟子?” “是。” “漂亮吗?” 雨化星沉默。 “你别不说话呀!” 风少云坏笑着,又说:“华蓥山在四川,那一定都是川妹子,我听说川妹子能吃辣,那她们酒量一定也不赖,如果要是酒量也不赖,那可真是……” “我看你还是被人砍了脑袋的好!” “哎!说说怕什么,我又看不着,我又不能跟你抢……哎……你别走啊!” 风少云捧起了大碗,将碗中最后的一口汤也喝的干干净净,一大碗羊肉烩面已然下了肚。风少云满足的舔了舔嘴唇,从怀中摸出三枚铜板放在桌上,起身出门。 现在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抬头看了看门上已经掉漆的招牌,“如归客店”,现在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为晚上养足精神。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客店,风少云花了好大的力气,打听了好多人才终于找到。 他之所以非要住到这家小店,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非凡之处,只是因为临行时谢正远和他约好,四月十五在这里会面。 风少云站在店门口,他本来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但现在却又退了出来,因为他被门前路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吸引住了。 那是一辆很华丽的马车,车棚上的黑漆乌黑发亮,黑漆上的金线花纹更加精致,门帘和窗帘都是用锦缎做成,上面的刺绣即使是风少云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拉车的马也很好,是一匹枣色的高头良驹,就连车上的车夫,无论神色还是穿着,都与寻常车把式有云泥之别。 这样一辆马车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这辆马车的主人他绝不会到这种地方。 可现在它就停在这里,它为什停在这里呢? 风少云仍注视着马车,那车上的车夫好像也终于注意到了他,然后车夫就转过头也向他看了一眼。但只有一眼,那车夫就立即又不屑的转了回去,再也不愿意向风少云多浪费一个眼神。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鸡犬都能升天,何况家里的车夫呢?” 风少云讽刺的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进门。 (叁) 风少云的左脚刚迈进门槛,抬头就看见迎面两个人已大步走到了面前,两个男人。 他们身型魁梧,行动彪悍,最特别的是他们肩上又各扛着一个人,两个女人。 风少云奇怪的看着他们,但他们却好像完全没看见风少云。 他们的步子很大,以他们的身型恐怕一个人就足以将这扇小门封死,可他们却肩并着肩,走的很近,即使风少云就正站在门口,但他们却完全没有避让的打算。 风少云眼看就要和他们撞上,没有人会想和这样两个人相撞,所以风少云就只得又退了出去。 当两个大汉从风少云身旁擦过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边就好像突然撞过去了两头牛。 风少云又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一个大汉突然停住了脚,恶狠狠的回以眼神。 “看什么!”他的声音也像极了牛吼。 风少云又笑了笑,“没看什么。” 另一个大汉道:“别跟他废话,莫要耽误了正事。” 那大汉啐了一口,再也不看风少云一眼,两人径直朝那华丽的马车走去。 两人来到马车旁,车夫立刻就打开了车门,他掀着门帘,两个大汉就像抛下两只面口袋,将肩上的女人抛到车中,然后二人也敏捷的跳上了车。马鞭劈响,枣红马低嘶一声,车轮滚动,绝尘而去。 风少云若非亲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那样庞大的身躯,竟然还能如此敏捷。他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道转角,这才又不紧不慢的进了门。 小店的掌柜正站在不大的柜台后,在那面“宾至如归”的匾额下,闷头打着算盘。 风少云在好奇,这样一个冷清的小店,他的流水还用得着算盘吗?他走了过去,问道:“那两个人住在这吗?” “谁?”掌柜仍然头也不抬的打着算盘。 “刚才出去的那两个人。” 算盘停了,掌柜也终于抬起了他的头,但是他只面无表情的向风少云看了一眼,就又低下了头,算盘又响了起来。 突然,一锭银子掉到了算盘上,然后掌柜的账在那一瞬间奇迹般的就算好了,他的人好像也突然变得热情起来。 他那双本就不大的小眼睛现在已因为谄笑变成了一条细缝,拱着手道:“您是说刚才那两个壮汉?” 风少云点了点头。 “他们是来找媳妇儿的!” 风少云道:“你是说他们肩上的女人?” 掌柜道:“是啊。” “你相信他们是夫妻?” “他们两个进来时亲口跟我说的。” “所以你就把客人的信息卖给了他们?” “他们找媳妇嘛,我也是为了做件好事。” “而且还是能挣钱的好事,你当然不会错过。” 掌柜干笑。 风少云沉吟片刻,又淡淡说道:“我能去看看那两个姑娘的房间吗?” “这……不太方……” “便”字还未出口,又一块银子掉到了柜台上。 “好!我是想说那两个姑娘的房间还没收拾出来,既然客官不嫌弃,我这就带您去!” “这就是……” 掌柜推开了二楼的一扇房门,房间不大,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收拾整洁的床,但一个脸盆和盆架却倒在房间中央。 风少云走进房间,在屋中扫视一周,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床头的一个柜子上。他跨过脸盆,径直走了过去,“这两柄剑是你店里的?” “不是。”掌柜摇了摇头。 风少云从柜上拿起一柄剑在手中仔细打量,然后又轻轻的拔出了剑。 可只拔出两寸,风少云就立刻又将剑插回鞘中,紧接着他猛地转过身,二话不说,大步向门外奔去! 当他经过门口时一把将剑抛到了掌柜怀中,头也不回的大声叫道:“替我保存好这两柄剑!” 掌柜满脸惊奇的看着他的背影,刚要张口,可突然又一锭银子迎面飞了过来。 风少云丢出银子的时候并没有回头,他不知道掌柜是否能接住,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打到了掌柜的身上。可能会打破他的额头,也许会打掉他一颗门牙也说不定。不过有一点风少云可以肯定,那就是无论打到哪里,那位掌柜都一定绝不会生气,他只会是捧着银子傻笑。 风少云的马就拴在小店后院的马棚里,他从二楼的窗子中一跃而出,落到了马棚上,又从马棚上跳下。 棚中的马当然还没上鞍蹬,可风少云已来不及准备,他扯下马缰,翻身跃上光滑的马背,反手在马臀上重重一拍,黑马嘶鸣一声,箭跃而出! 太阳已渐近西山,夕阳映照在大路上,风少云又轻轻拍了拍马,因为马上没有鞍蹬,这已经是他能控制的最快速度。他已在这条大路上奔驰了近半个时辰。 一路上他打听多人确定就是这条大路,可是为什么自己快马急追还是追赶不上?那匹枣红良驹的脚力果真不凡。 大路延伸进一片树林,风少云轻勒缰绳,驾马急转过一个弯,抬起头,他就终于看见了前方大路中央那辆非凡的马车。风少云心中大宽,不禁又拍了拍马。 马车夫忽然听见车旁又有马蹄声响,他好奇地向车外探了探头,可是他看到的却是飞来的一脚,接着他就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过他还能听到,最后他听到了自己的脑袋和地上的石头碰撞的声音。 马车还在疾驰,车厢门突然被推开,“怎么回事?!”一个硕大的脑袋从车内探了出来。 这个脑袋虽大,但却很灵活,他躲过了风少云的肘击,“是你?!” 庞大的身躯也已从车厢内钻出,风少云正站在车辕上,一个铁锤般的拳头迎面向他砸来! 如果风少云的脸是一面墙,那么这只拳头就一定会将这面墙砸的粉碎!可是那并不墙,墙并不会闪躲。 拳头从风少云的鬓边擦过,风少云并不是只会用剑。他的左手已握住了那只拳头的手腕,右手向上揽住了大汉的上臂,双手借力向前一送。大汉重心不稳,向前迈出一步,可脚步踏空,“噗通”一声!就像水牛摔下了梯田。 现在车上只剩下一个大汉,风少云终于勒住了马缰。他从车上轻轻跳下,环保双臂,淡淡的道:“出来吧,马车太小,你体型又太大,对你来说很不方便。” 过了一会,马车晃动,一个魁伟的身形终于站到了风少云面前。 “我原以为你只是只臭虫!”大汉不屑的看着风少云,面无表情,冷冷说着。 风少云咧了咧嘴,“现在呢?” “你的确是只臭虫,只不过比其他臭虫更让人恶心!” 一口黑铁大刀突然当空劈落!风少云立即向后跃开,可那大刀却好像又瞬间变成了一只黑燕,轻灵、迅捷! 风少云不住的闪避着,可那只黑燕却如同在风中追捕昆虫,无论昆虫如何躲闪它总是紧紧追随其后。 大汉迅疾无论的挥舞着大刀,风少云只感觉自己周围黑影重重,他知道,眼下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一定会立即被一刀两断! 现在风少云就像是一块砧板上的肉,而那大汉无疑就正是肉案后挥刀的屠夫。 屠夫的刀很快,可风少云毕竟不是肉,如果非要说他是肉,那他一定是一块鱼肉,看起开鲜美可口,可是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肉中藏着的尖刺刺穿喉咙! “噗”的一声!大刀已嵌进树干之中,现在就正是尖刺出击的时候!剑光一闪,风少云终于出剑,他的剑轻巧、准确,正如一根鱼刺,轻松的刺穿了大汉的右膝。 大汉惨叫着跌倒在地,就像是屠夫突然意外的斩断了自己的手指,大汉挣扎着,他还想要站起,可风少云的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你敢杀我?!” 大汉的语气中仍充满了傲慢,眼神里也依旧带着不屑。 风少云笑了,他的剑轻轻的挑起大汉的下巴,让他仰视着自己,他看着他的脸,问道:“我很好奇,有什么理由会让我不敢杀你?” “杀了我,明天你全家都会死无全尸!” “如果我没有家呢?” “那你就一定会被千刀万剐!” 风少云又笑了,“看来,那我只能趁现在先将你千刀万剐了。” 大汉沉默,过了很久,他的目光终于发生了变化,就像是咬人的野狗临死时终于也发出了悲鸣。 过了一会,大汉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像要说话,可是他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因为一柄小刀突然刺穿了他的咽喉! “谁!?” 风少云猛地转过身,他握剑的手攥的更紧了,他的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的树丛。 此时树林里静的就像是一幅画,过了很久,终于树叶响动,紧接着树枝被分开,果然有一个人真的从树丛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肆) 这人走的并不快,他的步态从容而优雅,就像是一个高贵的舞者从幕后登台。他头顶银冠,身穿锦袍,他的个子不高,身型也略显瘦弱,可看起来却风度翩翩。 他越走越近,风少云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 他还很年轻,他的脸很白,看起来略显文弱,可眉宇间却透着股傲人的英气。 他的眼睛很明亮,闪着灵活和机警。他的鼻子很俏,鼻梁挺直,更显他的果决。他的嘴也很小,甚至可以用“精致”来形容。 这世上最美丽的少女的樱唇恐怕也不能比这张嘴再精致一分,这样一张嘴看来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男人的脸上,可他——却偏偏就是男人! 他是男人,也很像女人,不过风少云还是可以肯定他的确是男人,因为女人的身上绝不会散发出如此的冷酷和深沉。 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双眼中带着少许得意和骄傲,慢慢的停在风少云面前。 “为什么杀他?”风少云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冷冷问道。 “我以为你会谢我……“他眉头一挑,“难道你认为这样的东西不该死吗?”他的声音也很细腻,回答的轻松而随意。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那人向地上倒着的庞大身躯淡淡的瞥了一眼,“我可没说过他是人。” 风少云微微皱眉,他显然不太明白这句话,试探着问道:“我想任凭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不是一只狗。” 那人笑了,可他脸上的表情又立刻变的冰冷,然后一字字说道:“这世上是人是狗,可不是光凭眼睛就能分辨的出的。” “你说他是狗?” “听话的狗,可光听话没有用,我要的是能咬人的狗!” 风少云怔住,他当然没有料到,这两条壮如牦牛的大汉,在他眼中原来竟连两条好狗都算不上。 “你想让他们咬谁?” 那人又笑了,他笑悠然而得意,“当然是你。” 风少云的眉头皱的更紧,“可我并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说着那人微笑着拱了拱手,“小弟姓白,我叫白如意。” 风少云没有说话,他注视着白如意,过了很久,他突然转过了身,在那大汉的身边蹲了下去,他头也不抬的在大汉身上仔细的搜索着。 白如意显然没料到风少云会如此大胆,会如此毫无顾忌的将后背露给自己,更没料到他会对自己如此冷淡。 白如意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轻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大的侮辱,所以没有人敢轻视他,因为知道他的人都明白,轻视他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可现在风少云就在他眼前,视他如无物。 白如意很生气,他几乎怒不可遏,他咬紧了牙齿,尽可能用最平稳的语气说道:“别人通报了姓名,通常自己不是也应该自报家门吗?” “可我并没有问过你的姓名,而且你说过你认识我。” 风少云并未从那大汉身上搜到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说着缓缓站起。 “我当然认识你!你姓风,叫风少云,是正通派二弟子。两年前你从天桂山偷溜下来,原因好像是为了逃婚。 你给自己取过一个绰号,叫做‘一剑风流’,可是现在江湖上都叫你‘一夜风流’,因为他们都认为你是淫贼!” 风少云依旧背对着他,淡淡说道:“你这是了解,了解和认识是两码事。” 白如意仍然皱着眉,“所以,现在我来了。” 风少云微微侧头,“你好像很生气?” 白如意脸上带着冷笑,缓缓说道:“在此之前,还没有人敢在我说话的时候背对着我。” “哦?为什么?” “因为敢那么做的人最后都会变成死人!” “我也不例外?” 白如意咬紧了牙齿,“绝不例外!” 风少云咧了咧嘴,“你很擅长用飞刀?” “不只是飞刀,所有暗器我都很擅长。” “你对自己的武功很骄傲?” 白如意面露得色,“也许是吧。” “所以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只满足从背后杀人吧?” 白如意眉梢略展,“所以你才敢背对着我?” “如果你真想杀我,刚才那把飞刀的目标就应该是我的咽喉。” 白如意已经露出了笑容,“看来你果然很聪明。” “还不够聪明。”风少云终于转过了身。 “哦?” “比如,我还想不出你在这次王府惨案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白如意眼中笑意更浓,“你怎么能肯定我和王府惨案一定有关?” “绝对有关!” “为什么?” “因为感觉。” 白如意已笑出了声,“都说女人的感觉很准,你是淫贼,是不是因为你得到过太多的女人,所以你也学会了这种本领?” 风少云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难道我想的不对?” 白如意也不回答,他脸上的笑容变的更加灿烂,过了一会,微笑着道:“不管你对不对,果然我是对的。” 风少云环抱双臂,“什么对的?” “没杀你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有趣的人,因为我已经很久没遇到有趣的人了。” 风少云沉默。 过了一会,白如意扭头看了看路旁的马车,又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残阳,微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现在我们认识了,以后也一定还会再见,只希望你能活的久些。” 风少云还是沉默。 白如意微笑着接着说:“现在马车和车里的姑娘都是你的了。哦对了,友情提示,她们都中了我的‘消声软骨散’,所以十个时辰之内她们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不过他们还是能看到,听到,也能感受得到……” 白如意坏笑着,“所以无论接下来你想在马车里做什么,都很方便。虽然她们不能动,可能少了些趣味,但是我想她们的美貌和身材应该是可以弥补这一点的。” 白如意又看了风少云一眼,顿了顿,悠然说道:“我现在要走了,你想留我吗?” 风少云终于开口:“不想。”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还没有把握能杀了你。”风少云面无表情,淡淡说着。 白如意的双眼中闪烁着愉快的光,“可是你终究还是不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你不想知道?” “当然想。” “那你为什么不问?” “因为我一定问不出实话。既然问不出,为什么还要问?” 白如意又笑了,大笑,“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那么风兄,我们就此告别,后会有期。”白如意又笑吟吟的拱了拱手。 风少云注视着白如意的背影慢慢在树林中远去,他走着,他的步调还是不紧不慢,还是那么的从容优雅,亦如他的来。 正如白如意所说,现在风少云是马车的主人,所以他同时也变成了赶车的车夫。 夕阳就卡在车后大路尽头的山峰上,山好像已经被红日炙燃,天好像已被山火融化,风少云的马车就在这半天红霞之下,不急不缓的前行着。 车门是打开的,因为风少云已厌倦了一个人赶路,他想和她们说说话。 “你们是华蓥山弟子,为什么不住在广贤客栈?” 当然没有回答,她们中毒未解,还无法说话,可是风少云还是想和她们说话,因为有很多时候,沉默的聆听者本就比巧舌的对话人更加难得,更加可贵。 人都喜欢表达自己的意见,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愿意听呢?现在她们静静的听着,风少云就可以慢慢的说。 “你们应该感谢你们的剑,如果没有你们的剑,如果我没看到剑上的字,恐怕你们已经没救了。” 风少云回头向车厢里看了一眼,两个姑娘还是那样静静的平躺着,风少云笑了笑,道:“这么颠簸,你们的脑袋肯定受不了。” 他撇下缰绳,枣红马依然自动的向前走着,他扶起两个姑娘,让她们依靠在车厢上坐起,然后又钻出,继续赶车。 “我知道了,肯定是广贤客栈住不下了,你们这些小弟子才被安排了出来。” 突然风少云又皱起了眉,他好像又想起什么。“既然他们知道你们的身份,为什么不一起拿走你们的剑?为什么还要留下线索?难道……故意留下的?” 这时风少云又想起了白如意的那句话:“光听话是没用的,我要的是能咬人的狗!……咬的当然是你……” 风少云的目光变了,“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你们的房间,一定会看到剑?” 风少云脑海之中这时不禁又浮现出白如意那张骄傲的白脸,他灵巧的眼睛,他神秘的笑…… “他果然很了解我!……他的确很可怕!……” (伍) 当马车穿过城门,终于来到城里,车厢里姑娘们惊恐的眼睛才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好像正在庆幸劫后余生。 风少云也向她们望了一眼,然后就又露出了苦笑。 她们在车里是不是听到了自己和白如意的对话?她们是不是也认为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淫贼? 风少云不在乎了,他也并不想向她们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本就不是光凭解释便能够澄清的了的。 马车还在前进,街道两侧很多商铺已经准备打烊,但是前面路口,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段,那家最大的饭庄,店门依旧大开着。 百香楼,开封府有名的饭庄,风少云还记得上次在那里吃的那道“糖醋软熘鱼”,软嫩鲜香,地道非常。 风少云舔了舔嘴唇,“你们应该也饿了吧?我这就把你们送回去,然后再回来大吃一顿。” 突然,轰隆一响!枣红马一声惊嘶,街道两旁的门板被撞开!紧接着,房顶、两侧、马前、车后,同时各出现六七个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拿着武器,每一个人都紧紧的盯着马车,就像是猎人紧盯着他们陷阱中的狼! 马前的一队人离风少云最近,风少云也看的最清楚,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手握一杆长枪。他立即大步上前,一把扯住马缰,狠狠瞪着风少云,冷笑道:“没想到你真敢自投罗网!” 风少云也笑了笑,他现在已习惯用笑容来掩盖心中的不安和惊惶,他转过头对车厢里的姑娘微笑道:“看来用不着我送,有人来接你们了。” “动手!”为首那人长枪举起,大喝一声。 “赵大侠且慢!” 就在这时,突然又有一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但这次却是女人的声音。 风少云抬起头,他就看见前面路口果然又赶来一群人,一群女人。 他们全部身穿淡蓝或雪白衣服,为首的两个女人步态沉稳端庄,她们衣袂飘飘,款款而至。 持枪那人立刻又举起他的长枪,众人随即停住,然后他转身抱拳道:“周阁使发话,赵某自然从命!” 那蓝衣女子微笑颔首,嫣然道:“有劳赵大侠通知,可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那人道:“周阁使言重了,既然到了我们河南,我们本地的朋友自然要多卖些力气,聊尽地主之谊才是。况且王老是我至交……”说着他又转过头狠狠盯紧风少云,“我怎能不为他报仇!” 风少云已跳下马车,躬身行礼,道:“想必前辈就是‘挑云枪’赵不凡,赵大侠?” “哼!”赵不凡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蓝衣女子又走进两步,她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风少云,沉吟片刻,终于缓缓问道:“风少侠,我想请问你,我们两个弟子……当真……是你捉的?” 风少云也上下打量这女人,微笑道:“难道阁下是华蓥山的掌阁使?” 蓝衣女子轻声答道:“不错,我是‘娴雅阁’周姝。这位是‘良惠阁’李敏。”说着她向旁边的白衣女人看了看。 “可我听师父说过,华蓥山掌门人华蓥夫人年过六旬,她座下的掌阁使也都超过四十岁,可我看两位……不过三十左右……” 女人可能是这世上最复杂的动物,不过有时也可能是最简单的动物,年龄一般是她们最大的秘密,通常也是她们最大的资本。 所以任何一个女人一旦超过二十五岁,听到别人赞美年轻,她都一定会很高兴,而且有时甚至明知是假话仍然会很高兴,并且年纪越大的女人就越高兴。 风少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现在他却并没有说假话,因为他完全用不着说假话。 周姝与李敏对视了一眼,即使是她们,即使她们常年与世隔绝在华蓥山上,即使她们看来如此超凡脱俗,可现在她们脸上的笑容似乎还是增添了一分。 “令师说的没错,我们只不过是保持的比较好而已。” 风少云眼中笑意更浓,“这么说华蓥夫人现在也一定保持的很好,也一定还是很美的……” “畜生放肆!” 这一声,炸如惊雷,众人无不惊诧,而风少云在一瞬间则好像是真的被雷劈中!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惊恐,就连他的站姿也已变的规规矩矩,毕恭毕敬。 话音未落,众人看到一个人影好像化作了一只雨燕,他闪电般越过了人群,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那人影却已威严的伫立站在风少云面前。 现在所有人都已看清,那是一张石像般的脸,冷峻、庄肃,不怒自威。每一条皱纹都是饱经世故的斧凿精心雕刻而成,每一根发白的胡须都似一个故事,一场战斗,久远而深刻。 那双眼睛更像是两块坚冰,寒冷而明亮。 他冷冷的注视着风少云,目光似乎又变成了两把剃刀,两根藤鞭。 剃刀已将风少云的衣服剔的干干净净,甚至将他的皮肉也已剔净,现在他就像是一张展开的白纸,就像是一个赤身的婴儿,在那老人的眼前已毫无隐藏,毫无秘密。 藤鞭已将风少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狠狠的鞭挞,风少云能感受到暴露在他目光下的皮肤传来的刺痛,像针扎,像火烧。 风少云低着头,他已脸色惨白,白的就像是父亲面前做错事的孩子。 老人仍一声不响,静静的凝视着他,风少云自然也不敢吭声。 过了很久,那老人突然开口:“跪下!” 风少云立刻就跪了下去,动作几乎是和声音同时进行的,他的腿好像也长了耳朵,根本用不着他控制,自己本能的就做出了反应。 “你想死还是想活?!”老人语速很慢,一字字冷冷问道。 “师父……我……” “我只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还不想死……” “哼!你当然不想死!”老人突然声色俱厉,“所以你就害死了别人?!” “师父,我没有!” “没有?!那王府墙上为什么有你恶心的绰号?!” “有人陷害我!师父您想,凭我的武功怎么可能做成那件事?” “狡辩!所以你就暗算,所以你就在王家下毒!是不是?!” “我没有!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做过任何对王家不利的事!而且您想,如果真的是我,我为什么还要留下名号,难道我真有那么大本事?难道我连您老的制裁也不怕了吗?” 老人终于停口,但依旧狠狠凝视着他。 这时雨化星带着正通派众弟子和河北李总镖头一众,分开人群,终于赶到。雨化星向众人一一行礼,礼毕,在老人身旁站定。 雨化星转过头,他看着风少云跪伏在地,眼神中流淌着怜惜,但似乎又带着一丝怨怼。“你也有今天,如果师父不让你当众出丑,只怕你以后还不知收敛!” 过了很久,老人的目光稍稍缓和,他终于冷哼一声,沉声道:“我料你也不敢!”又道:“那我问你!既然不是你,你为什么会在河南?华蓥山的两位姑娘又为什么会在你车里?” “因为……” “哈哈!……”突然大笑声打断了风少云的话,众人又是一惊,纷纷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百香楼头,檐角之上,有一个人正负手傲立! “果然是师徒情深!果然是一出好戏!冲仑大侠!素知你武功绝顶,却不想原来演戏也是一流!难道你以为在众英雄面前演一出苦情戏,就可以为这小贼开脱吗?!” 街道上突然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好像又都在一瞬间集中到冲仑身上。他是一派宗师,武林泰斗,难道他在演戏? 可冲仑却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别人的注目,他的脸依旧很平静,静的就像无风的湖面,他慢慢昂首抱拳,朗声道:“原来是一鸣兄,别来无恙?” 孙一鸣的脸冷若寒冰,“你徒弟屠我义兄满门,你说我是否无恙?!!”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话音未落,孙一鸣已凌空跃下!似鹰隼,似闪电,闪电也没有这样快,鹰隼也没有这样准!没人能看清他的剑,更没人能避开他的剑! 雨化星这时却已明白,孙一鸣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风少云的头颅! 雨化星也已拔出了他的剑,无论如何,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就丧命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并没有把握能接下这一剑,他绝不可能接下这一剑! (陆) 雨化星已来不及迟疑,孙一鸣的剑已迅雷般直击风少云头顶!他必须出手!他已经出手!可一瞬间他又呆住了,因为他手中的剑已经消失,突然消失。 一个人在刹那间已从他手中夺走了那柄剑,雨化星甚至没有看清那人夺剑的手,可是他却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师父!” 冲仑,只有冲仑! 雨化星当然接不住孙一鸣这雷霆一击!他想救师弟,可是无论武功还是地位,在眼下这个场合显然都轮不到他出手。这不仅关乎到风少云的性命,而且关乎辈分,江湖之中,小辈通常是不能向长辈出手的。 现在能接下这一剑,能救下风少云的,没有别人,只有冲仑! 一瞬间冲仑已化作一抹黑影,羽箭般弹射而出! 孙一鸣的剑好似飓风,凛冽,迅猛,横扫万物!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抵挡飓风?还有什么能与飓风抗击?还有什么是飓风不能摧毁的? 阳光!只有阳光! 冲仑的剑就像阳光,和煦,绵密,无处不在。只有阳光能与飓风为敌,也只有阳光才配和飓风为敌! 两道寒光已划破天空,终于相击,当的一响!犹如晴空霹雳,众人双耳之中好像突然同时钻进了两只蜜蜂,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就似暴雨倾盆,双剑相交,星火满天!剑刃磕碰声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 响声刚开始时还能分清间隔,可后来却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已不能再分出单个声音。“叮当”声已渐渐相连,化作了一声长长的轰鸣,如瀑布飞泻,似万马奔腾! 雨化星已经呆住了,风少云也已呆住,他已经瘫坐在地上,依靠着车轮,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呆住,他们无法不惊呆,因为这世上还从未有过如此惊人的战斗!这就是一流的剑客,这就是一流的剑! 风雨二人虽久知师父武功绝伦,可是他们还从未见过师父真正与人交手。 正通派,创立百年,根荣叶盛,如今已经领袖武林数十年,近些年已没有人再怀疑正通的实力,更没有人敢再向正通掌门人挑战。 作为一派宗师,冲仑练剑已渐渐变成一种习惯,一种生活,他的全部生命都已完全融入剑中。冲仑的剑就是他的手,他的手也可以随时成为剑。 两人交手就像对弈,只有棋逢对手才会弈出绝妙的棋局,冲仑可能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一生之中竟还有机会使出全力。 轰的一声!街道上突然尘土飞扬,两个人影随即分开。 剑已回鞘,二人已距离两丈开外。 这时众人才发现——百香楼的房檐已塌下半面! 街道上一片寂静,众人好像都已屏住了呼吸,甚至连心跳也几乎已经停止。 许久许久,尘埃渐渐落定,孙一鸣就站在塌下房檐的瓦砾上。他冷冷的注视着冲仑,过了很久,终于沉声道:“冲大侠,你乃一派宗师,难道也是护短不护理吗?!” “化星!” 冲仑突然低吼一声,然后他就看也不看的向后挥了挥手,雨化星立即会意,抬起了剑鞘,冲仑手中的剑就稳稳的飞回鞘中。 冲仑又抱拳拱手,向孙一鸣,向众人团团施礼,然后朗声道:“诸位!冲某绝非有意护短,只是此事尚未明了,我想还不能如此草草了结了这畜生的性命!” 孙一鸣脸色铁青,冷笑道:“尚未明了?那墙上的字迹清清楚楚,这畜生垂涎他人儿媳,犯罪未遂就心生杀意!暗中算计,终于害我义兄满门!还有什么不明了?!” 冲仑道:“若依据墙上留字推断,一鸣兄所言确实合情合理,可是这其中尚有几点存疑,所以不得不谨慎。” “哪点存疑?” 冲仑提高声音,“第一,这畜生方才说过,若真是他所为,他为什么还要留字?就算他手眼通天,我料他也绝敢不将老夫放在眼里,他绝不会不怕我清理门户。” “第二,若真是他所为,他为什么还在开封?他应该早早远遁才是,为什么还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在街头出现?难道他当真不怕被擒住正法?” “第三,凭他的武功绝不可能杀死王家父子三人做出此事!他的三脚猫功夫只怕连王府中一位门丁也未必打得过。” 冲仑言毕又转过头冷冷的向风少云瞥了一眼。风少云立刻又是一个激灵,跪俯在地上。 “哼!”孙一鸣冷哼一声,反驳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这畜生背地里到底用了什么阴谋暗算!” 孙一鸣不提前两条,却只反驳最后一条,是不是因为他也无法解释那两条的原因? “赵大侠。”冲仑回身看向赵不凡。 赵不凡立即上前一步,抱拳道:“不敢,冲大侠有何吩咐?” “那日为王老英雄收殓,赵大侠也在场,我们曾仔细检验尸身,赵大侠可发现王家父子有否中过暗器?” “没有!”赵不凡果决的摇了摇头,决然道:“绝没有中过暗器!那日在场的不只是我,还有李总镖头和开封的好几位朋友,我们还特意用磁铁在他父子三人身上仔细检查,就算是最细的毒针也一定躲不过!” 孙一鸣道:“如果是金针或银针磁铁也能发现吗?” “不能。”赵不凡又摇了摇头,“不过金银太软,绝不能做成牛毛细针,况且就算做成也一定无法刺入皮肉太深,很容易就能看见。” 这时李总镖头近前一步,接着道:“我们还用银针刺探过,三人身上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冲仑点了点头,接口道:“也就是说他们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就是那道剑伤。” 众人不语,又都将目光集中在冲仑身上,似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冲仑道:“王家父子三人,身上伤口宽窄大小完全一致,因此可以断定,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冲仑的脸色变的凝重,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又道:“冲某练剑五十载,在此之前我认为,凭一人一剑击杀王家三雄,是绝不可能的……” 周姝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她当然已经听出冲仑话中的玄机,她注视着冲仑,试探着问道:“冲前辈,您说在此之前?” 冲仑立刻转过头看着她,眼中闪着光芒,决然道:“不错,在此之前!” “那现在?……” 冲仑悠悠吸了口气,转头望向远方,目光深沉,缓缓说道:“现在我发现,原来真的有一人一剑可以做到。” “是谁?!” 这就话是周姝问的,但绝不是只有周姝一人想问,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已经在心中不约而同的问出了这句话。 所有人立刻又都陷入沉默,上百双眼睛又都齐刷刷的对准了冲仑,而且每一双眼睛都已睁到最大,每一个人都在期待在他说出答案。 冲仑也沉默着,他的脸又已恢复平静,完全平静。他的手轻轻的捻着胡须,双眼依旧望着远方,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转过身,目光也慢慢的对准了一个人,然后他终于沉着嗓子一字字说道:“那就是,关中神剑!!” 第三回 春残花落贪香狗 (壹) “关中神剑?!”这四个字一经出口,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孙一鸣,王老英雄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兄弟,几十年间两人不仅荣辱与共,而且出生入死。八拜之交,金兰之谊,这样的关系甚至可能比一些亲兄弟还要亲密,难道他真会杀害义兄?!而且满门上下一个不留?! 这句话实在太惊人,不仅别人目瞪口呆,就连风少云和雨化星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 大街上又是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很久很久,突然寂静被笑声打破!大笑,狂笑!孙一鸣的笑!他笑的很响,就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滑稽的笑话,他笑的很狂,似已真的发疯。 众人仍然沉默着,可听闻他的笑声也不禁各各变了脸色。只有冲仑,他的脸还是如止水般平静。 笑声渐渐沉寂,孙一鸣的脸已因愤怒和激动变的扭曲,他双目如刀,死死的盯着冲仑,咬紧了牙齿,嘶声道:“冲仑!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冲仑的表情终于有了稍稍的变化,他微微皱眉,轻声道:“我也只不过是猜测。” “猜测?!”孙一鸣仍然紧盯着冲仑,“谁会有这样的猜测?只要还是个人,就不可能怀疑到我!” 孙一鸣接着道:“你徒弟害我义兄满门,做师父的就栽赃陷害,看来你正通派是一定要将‘东刀西剑’赶尽杀绝了?!” 冲仑微微苦笑,不再面对孙一鸣,缓缓转身,说道:“赵大侠,李镖头,你们是否也认为我在栽赃?” 赵不凡眉头紧锁,抿了抿嘴唇,低头沉吟道:“这……冲大侠自然不是栽赃陷害的卑鄙鼠辈……只是……这太匪夷所思了。” 冲仑轻轻叹了口气,“的确匪夷所思,本来我也不敢相信,只是和一鸣兄交过手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剑可以如此之快。” 孙一鸣的剑的确很快,冲仑的剑术虽然和他不相上下,但两人的剑法却完全不同。 孙一鸣的剑在“快”,如飓风,迅疾无论。冲仑的剑则在“绵”,像阳光,无处不在。因此两人的剑势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 冲仑的目光又已望向远方,又悠悠说道:“但是想要杀死王老英雄,光凭快还是远远不够的。” 赵不凡睁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冲仑道:“王家父子身上伤口的位置赵大侠还记得吧?” “记得!二郎的在左胸,大郎的在咽喉,王老的在右胸。” “这父子三人的武功如何赵大侠当然也很清楚。” “当然,王老的金刀普天之下应该只有一人能与之匹敌,但那人现在绝不会在中原出现。二小王也已得到父亲真传,就算还算不上顶尖好手,不过能打败他们的人也已不多。” 冲仑双眼中闪着光芒,“那这样三个人为什么会被一剑击毙?” 赵不凡右手托着下颚,沉吟道:“确实,他们没有中毒,也没中暗器……实在让人想不透。” 冲仑道:“还有,二郎伤口在左胸自然是被一剑穿心,大郎被一剑封喉,可王老英雄的伤口为什么在右胸?凭他的武功如果不能被一剑毙命,那凶手岂不是反而很危险?” “是啊,说来奇怪,可王老还是被一剑……” “正常人的心脏都是居中偏左,所以凶手准确的刺穿了二郎的心包。但王老英雄却并非凡人,所以他的心脏例外!” 李总镖头张大了嘴巴,“您是说亲家他?!……” “不错!王老的心脏与常人相反,偏在右侧!所以凶手才会刺他右胸!” 冲仑接着又道:“不瞒诸位,开始我也很疑惑,后来我找到了开封最好的仵作,请他剪开了王老的伤口,是以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赵不凡恍然大悟,但片刻间他又突然心头大震,只觉一股寒意从后背直冲头顶,他双手微颤,终于缓缓转过头,直直的看向孙一鸣,颤声道:“除非是王老英雄最亲密的人,否则这世上绝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冲仑也看着孙一鸣,接口道:“王老的妻子逝世已久,两个儿子绝不会弑父,因此!知道这秘密的就只剩下一个,他曾经最亲密的朋友,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孙一鸣已面如土色,但他仍坚持着昂起头,傲然道:“这不过都是你们自说自话,难道仅凭一个巧合就能断定是我杀了大哥?笑话!” 冲仑道:“当然不止这一点,王家父子武功不凡,可是他们为什么浑身只有一处致命伤口,是不是因为事情发生时他们根本就毫未抵抗?” 冲仑不让孙一鸣说话,继续说道:“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抵抗?是不是因为他们毫无防备?他们为什么会毫无防备?是不是因为凶手本来就是他们最亲近的亲人?!” 赵不凡道:“不错,凭他们父子的武功,就算是睡觉也不可能有人悄无声息的潜入他们的卧房而不被发现。” 孙一鸣已哑口无言,他铁青着脸,后退两步,双眼不住的在众人脸上扫视着,他的眼神看来就像是一只绝境中的猛兽。 冲仑前进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他的脸,又道:“你们已久未相见,你突然造访,王家自然要热情款待。在酒桌之上,酒酣之时,你突然出手!以你的快剑父子三人自然猝不及防!你一击得手……满门不留!!” 冲仑的话简明扼要,字字如剑,每一剑都正刺在孙一鸣的胸口上。他已无法抵挡,他已退无可退,他颤抖的右手已死死的握住剑柄,他已准备好随时发动绝地一击! 可就在这时,突然轰隆一响!街旁一座楼顶被撞破,只见四个人从洞口中跃上楼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满天星雨已激射而下! 冲仑向后跃开一步,叫道:“散开!” 众人这时才发现原来那星雨却是箭矢! 人群四散躲避,箭矢叮叮当当射在脚下石板路上,激起点点火花。 冲仑又跃开两步,向后伸手叫道:“剑来!”雨化星立刻就将手中佩剑倒掷过去,冲仑伸手接住,长剑在手,大步跃上,直取楼上四人! 这时箭雨又迎面袭来,冲仑舞开长剑,箭矢叮叮,被尽数击落。 雨化星也已夺过一柄长剑,他也快步抢上,护在师父身旁,二人齐头并进,势如惊鸿。 “师父小心!”雨化星突然惊叫一声,原来又有几个碗大的黑球迎面砸来。冲仑闪身避过,起手一剑,黑球犹如豆腐般被齐齐劈开。 可突然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口鼻,冲仑掩鼻惊呼:“火油!化星小心!……” 风少云这时当然也早已从地上爬起,他刚才一直躲在车后避箭,这时看见师父师兄正在抢攻,他拔出佩剑也欲助攻。可刚迈出两步,他突然感觉后背一凉,随即伸手去摸却不见有物。 他又迈出两步,可这次却感觉天旋地转,两条腿竟然也有些要支持不住。 他扶着头努力站稳,突然,两个人已经架住了他的双臂!其中一人高声叫道:“少云兄!我来救你啦!” 风少云听见这人声音,他能肯定他并不认识这两个人。 风少云想要挣扎,可感觉自己现在的身体就像是破了底的水缸,浑身的力气已经漏的无影无踪。 他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师父和师兄的身影也已越来越远,他想要喊,却发现连动动舌头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 这时冲仑终于注意到了风少云,转头叫道:“化星!抢回少云!” 雨化星转身刚要上前,却看见数支火箭已从天而降! 冲仑挥剑荡开几支,可还是有几支箭终于落到了地上。火箭遇油,瞬间既然,霎时间,大路中央火红一片。 但冲仑还不愿放弃,他决不能放弃,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徒弟在眼前被掠走。他运起轻功,双足点地,人已凌空跃起,跨过火场直奔楼上。 可当冲仑跃上楼顶时,人影已离开很远,冲仑还欲再追,这时却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冲大侠若不想爱徒丧命,还请就此止步吧!……” (贰) 马车很稳,车厢也很宽大,中间甚至还摆了一张小小的酒桌。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人左右各拥着一个美女惬意的坐在柔软的裘皮垫子上,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得意,还是那么骄傲。 白如意,只有白如意,只有他的笑容才会如此的让人讨厌。 风少云用力摇了摇头,终于从垫子上支撑着爬起,坐下。他又使劲的揉搓着自己的脸,过了很久,眼前的一切才渐渐清晰。 白如意早已笑出了声,他已在酒桌上斟满了两杯酒,一杯推到对面,一杯自己笑吟吟的端起,道:“你终于醒了。” “我在哪?”风少云仍揉着眼睛,问道。 “车上。” “车在哪?” “路上。” “路通往哪?” “我想去的地方。” 风少云没再问下去,因为他已不想再废话。他看了看白如意,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女人,但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到了面前那杯酒上。 “没有毒,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口渴。”白如意笑着将杯中酒一口喝尽。 但风少云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白如意的话,他仍然呆呆的注视着那只盛满酒的酒杯。 他现在的确很口渴,不但渴,而且嘴里还很苦,苦得要命。这是不是就是被人灌下毒药后典型的症状? 白如意又笑了,他看着风少云,浅浅笑道:“你难道不想问我想去的地方是哪?” “那是你的事。”风少云冷冷说着。 “但现在也是你的事。” “我并不想和你一起去。” “但你还在车上。” “我可以选择下车。” “你当然可以,但我可以打赌,你现在一定还不想下车。”白如意笑的更得意,他又端起一杯酒,讥诮的看着风少云。 风少云也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还有问题想要问我。”白如意又已将酒喝干。 “的确有,但问题是我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和你说话。” “那你就一定是在等着想听我先说。” 这时风少云终于端起了那杯酒,一口喝干。酒杯已落回桌上,他看着白如意,现在他的确在等着听他说话。 白如意得意的微笑着,他突然转过头在右边女人的脖子上狠狠的亲了一口,那女人雪白的皮肤上立刻就出现了一个荔枝大小的深红色吻痕。女人娇笑着在他胳膊上缠的更紧,就像是一只粘人的猫。 他又得意的看着风少云,悠然道:“你现在一定很想知道我和孙一鸣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我现在只想知道像孙一鸣那样的人,你是如何收买得动的。” “你又忘了,我说过这世上是人是狗不是光凭眼睛就能分辨得出的。” “难道连孙一鸣在你眼里也只不过是一条狗?” “贪香好色的淫狗!……”白如意脸上的笑容愈发的让人讨厌。他显然对自己的驭人之道很满意,他很乐意向风少云展示这一点,就像是小男孩非常乐意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力气。 他不等风少云再问,便主动解释道:“贪香的淫狗很好收买,有时甚至比流浪的野狗还好对付。野狗等你喂饱它也许还会再走。但淫狗,你只要多给它几条同样好色的母狗,即使你用棒子打它,它也绝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白如意得意已极,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最高明的驯兽师在向观众传授技巧。他脸上的笑容再没有半点克制,得意、骄傲,就像一个阴谋得逞终于登上皇帝宝座的篡位者。 风少云看着他,不禁觉得胃中一阵翻腾,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麻药的余毒未清,还是因为看多了白如意的那张白脸。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难道像孙一鸣这种地位的人,还会缺少女人?” 白如意又挑起了嘴角,“当然不会缺,但是有一样东西他只能在我这里得到。” “什么东西?” “自由!” “自由?” “不错,就是自由。” 风少云又皱了皱眉,“难道还有人能限制得了孙一鸣的自由?” “当然有!那就是他自己,或者说是整个江湖。” “什么意思?” 白如意并不急着回答风少云的话,他微笑着慢慢转过头,又在左边女人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轻轻抚摸着她乌黑柔亮的长发,轻声道:“去,你现在去陪着风公子,不然他要怪我招待不周的。” 那女人立刻娇笑着又在白如意的左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她就像蛇一样迅速的爬了过来,媚笑着躺到风少云怀里。 风少云低头看着她,也轻轻的抚摸她的长发,微笑道:“听老人说,头发长的女人能生养,不知道你能为白兄生几个儿子呢?” 白如意又笑了,大笑!“我可不指望她给我生儿子。” 风少云道:“为什么?难道她不好?” “她很好,只是她却并不是人,当然,她也不是狗。” “哦?” “她是骨头!要知道,只有足够多的骨头,才能养活足够多的狗……” 风少云终于也笑了,大笑,“白兄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驯兽师!” 笑声停止,白如意终于又接着之前的话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风兄应该也听说过吧?” 风少云点头。 白如意又慢慢斟满两杯酒,然后掀开了酒杯旁的一个盖子。风少云当然早已看到这个盖子,但是他一直也没问。现在白如意突然掀开,车厢内立刻就充满了一种诱人的香气,鱼的香气。 “糖醋软溜鱼!” 白如意微笑着说:“风兄没能在百香楼吃上,现在我当然要让风兄满意。” 风少云的确很满意,他对好吃的从来都没有抵抗力,他看着白如意,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白如意笑道:“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会知道。” 风少云低下头,伸手刚要去拿那双象牙做成的筷子,怀里的女人却突然娇笑着抢了过去,“让我来喂你。” 她的声音好像比鱼香还要诱人,风少云没有拒绝,他张大了嘴。 白如意看着他,好像也很满意,昂首将杯酒喝干,又接着话题道:“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一定会或多或少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说一些不想说的话,这就是身不由己。” 女人的手天生就比男人灵巧,她们想夹鱼肉时就绝不会带一根鱼刺,风少云吃着,听着。 白如意咧嘴笑笑,接着道:“人们都以为地位越高的人就越自由,就越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谁也看不到,地位越高的人所作的妥协和让步也就越大。像孙一鸣这种身份,他的妥协和让步就是牺牲自己的欲望和本性。 为了保持自己江湖前辈、武林高人的形象,孙一鸣必须时刻伪装自己。时刻端起高人的架子,让自己看起来永远高不可攀,永远贵为天人。 即使他骨子里只不过是一条好色的淫狗,可还是要终日带着高人的面具,时时刻刻束缚住自己的内心,难道这不是最大的痛苦?难道这不是最大的束缚吗?” 风少云终于不再张口,女人的筷子随即就慢慢放下。但风少云仍然低着头,他的目光好像仍停留在鱼上。 女人能看见他的脸,只有她能看得出,他的双眼里早已没有鱼,但他为什么仍直直的盯着鱼?是不是因为他正在思考?是不是白如意的话让人不得不思考? 车厢中安静了很久,风少云的喉结活动,终于将最后一块鱼咽下,他抬头,道:“所以,你让他无需再约束自己?” “不错!”白如意的双眸中已放出光芒,“我给他最好的宅子,最多的银子,最美的女人,最甘醇的酒!我让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和自己的母狗在宅子里享受。 他可以整天一丝不挂的在院子里和女人跳舞,可以整月不睡,昼夜享受酒池肉林,他可以纵情声色绝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可以在外继续保持他高人的姿态,也绝没有人敢出来揭发! 这就是自由,我给他的自由,只有我能给他!” (叁) 风少云仍看着白如意的脸,他的白脸已因情绪高涨变得微微发红,可风少云的心却不禁在暗暗发冷。 他的确很可怕!白如意,一个像极了女人的男人!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才会把另一个人变成野兽?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是魔鬼!只有魔鬼才会将人变成狗,也只有魔鬼才能放出人心中的魔鬼。 但风少云也不得不佩服他,他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力,不得不佩服他的判断。 白如意的确比普通人更能看清别人,起码他没有看错孙一鸣,孙一鸣的确不是人,他的确是条狗。因为只有狗才会对自己不加克制,因为只有畜生才会彻底放纵自己!人,绝不会! 风少云沉默着,白如意似已看穿了他的思想,他又笑了,笑的更加得意,更加可恶。 突然白如意一把搂过了旁边的女人,像魔鬼一样狠狠的吻向她的脖子,然后他又突然像强盗一样猛的扯开她的衣领!深深的吻了进去。 风少云皱紧了眉,他感觉自己的胃又再收缩,他已不能再看下去,他舍不得胃里刚吃下去的鱼。 他低下头,避开他们,慢慢的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但白如意却好像一直都在悄悄注意着他,他已从女人的怀里缩回,看着风少云,微笑道:“怎么?风兄好像看不惯别的男人当着自己的面疼爱女人。” 风少云喝干了杯酒,淡淡的道:“的确看不惯,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男人。” 男人疼爱女人,或者女人疼爱男人,本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如果一个像极了女人的男人偏偏要像最粗鲁的男人一样对待女人,就一定会显得很滑稽,很可笑,甚至很恶心。 白如意本该生气,但他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反而笑了出来,微笑着问:“风兄认为我是什么样的男人?” “很少见的男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不是男人,但我还是能肯定你绝不会是女人。” “为什么?” “因为我始终认为,可爱、善良、温柔,是女人最显著的特征,也是最宝贵的品质。任何一个女人都一定会有这三个特质,至少也会占一条。” 风少云吸了口气,又缓缓摇头,道:“可是,你和这三条却完全不搭边。” 白如意又笑了,“难道风兄喜欢的女人只能是小鸟依人,柔弱可怜,只能在男人的庇护下存在?” “当然不是。女人可爱但不一定可怜,女人善良但不一定无知,女人温柔更不一定柔弱。而且每一个婴儿都是女人抚养长大的,所以人类根本就是在女人的庇护下才存在的。” 白如意的眼中闪出别样光芒,他显然很意外,缓缓道:“我真没想到这种话竟是从一个淫贼口中说出的。” 风少云接着道:“所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让我肯定你绝不是女人!” “哪一点?” 风少云面无表情,一字字道:“你看不起女人,你甚至仇恨女人!” 白如意的笑容突然僵住,他眼中的光也突然消失,就像是一团火焰突然被冷水浇灭。他的脸也渐渐严肃,渐渐冰冷,最后终于变成了一块冰。 风少云接着道:“你不但看不起女人,你根就是看不起所有人。你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你身边的人又有哪个是真心服你呢? 你以为随便就能让别人做狗,可在别人眼里你又何尝是人?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才会培养出你这样的人?” 白如意的脸已阴的可怕,已完全没有表情,就像是死灰加水搅拌,最后冻成的冰。 车厢中又是死一样的沉默,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好像已变成了雕像。 突然,大笑声起!白如意狂笑着,女人们像受惊的猫一样闪开。 白如意猛的抓起酒壶,昂起头,像浇花一样灌了下去!酒已尽,壶被重重的摔在车厢上,碎成几块。白如意怒气未消,又一拳重重砸在酒桌上,酒桌已塌下半面。 静止,突然间一切又已静止。出了女人的啜泣声,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半点声音。很久很久,但风少云平静依旧。 “在那样的家庭你也会发疯,无论谁出生在那里,都一定会发疯……” 白如意垂着头,像一个万事皆休的垂死者,他的声音很小,小的几乎已无法听见。 但再小的声音也一定会有耳朵听见,这本来就是耳朵和声音存在的意义,所以风少云的耳朵听见了。 他看着他,他慢慢抬起头,风少云怔住,因为风少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分明看到那张冷酷的白脸上正闪着晶莹的光,那是水珠的闪光,风少云不知道现在那闪着光的究竟是酒,还是泪…… 马车停下,马车又走,路旁已多了一个人。 风少云静静的注视着马车远去,他脑海中又不禁浮现出那张白脸上的点点闪光。 车渐渐消失在大路尽头,风少云转过身,向不远处的开封城门走去,他又想起下车前和白如意的对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开封,所以我送你回来。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去那家如归小店,因为你还要等着和谢正远会合。 但是你等不到,他一定不会来,而且如果我是你,也一定不会再等,我会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回济南。” “为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用不着相信我,因为你一定还放不下谢小姐。” “谢小姐?什么意思?……” 风少云还在想着,“他为什么要提到谢小姐?谢前辈为什么一定不会来?” 风少云又低下头,他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中的一块小铁牌,“白如意为什么又要给我这个?” 四月十五,晴。 红日初升,天地通明,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风少云难得的起了个早,他抻了个懒腰,跨出店门。 如归小店,虽然不是很好,但昨晚他睡的确实不错,只可惜小店只能住店,不能打尖。 风少云通常很少能准时吃早饭,但这次他想准时一把。 城市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城里人好像看起来都很懒,但是无论你起的有多早,走到街上时就会发现总是还会有人比你更早。 风少云喜欢这一点,他喜欢热闹,他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人。 街旁的早点摊铺早已争先营业,笼屉里诱人的蒸汽此起彼伏。没有叫卖声,只有勺碗锅沿的磕碰声。这是一条老街,老街上大多都是老店,老店的主顾一般都是老客,老店对老客通常是不需要叫卖的。 饿扁的肚子和诱人的香气似乎也总是很有缘,风少云已在一家小铺旁坐下。 厨师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头儿,他的助手自然就是他的老伴,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老婆儿。 有时人也很奇怪,在家庭里通常做饭更多的是女人,可饭馆里大多时却恰恰相反,厨房里工作的总是男人。 老婆儿已经走了过来,笑容温暖而慈祥,缓缓道:“孩儿,吃点什么?” 风少云点了几样,老婆儿便微笑着返回厨房。 三个水煎包,两根杠子油条,一碗胡辣汤。风少云虽然第一次吃,但他立即就喜欢上了胡辣汤的味道,他喜欢这种麻辣的刺激。 突然厨房中传来笑声,老头道:“怎样?孩儿,我这胡辣汤还中?” 风少云看了看厨房,笑道:“中!中的很嘞!” 老头道:“孩儿,听口音你不是俺们河南人?” “不是,我算是河北人吧。” “算是?” “我从小在河北长大,祖籍在哪我也不知道。” “在河北长大自然就是河北人,我听我爷爷说,我们家当年也是逃荒来到河南的,祖籍在哪我也不知道。” 老婆儿终于插嘴,笑道:“你爷爷?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跟人孩儿扯这作什么。” “婆娘懂什么!孩儿不是河南人却偏偏到咱铺子吃饭,这就是缘分!既然有缘那就是朋友。” 老头提高声音,“孩儿,胡辣汤你随便喝,我管保给你够!” 男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交朋友是不分年龄的,甚至连辈分也不分,如果他认为有缘,他就会把你当做朋友,你们就会真的成为朋友。 风少云咧嘴笑笑,“中!” 风少云又喝了一口汤,他觉得很高兴,他张开嘴准备再吃一个水煎包,却突然出现两个姑娘打断了他。 二女衣着一蓝一白,齐齐施礼,颔首道:“风少侠,终于找到你了!” 风少云抬起头,他认出原来正是那日被他救下的马车中的两个姑娘,随即微笑道:“是你们,快请坐,快请坐!” 二女坐下,说道:“那日风少侠被劫走,冲大侠已连夜赶回天桂山,想要联络各门各派一起找你,我们两个奉命在此留守,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你!” 风少云微笑着点了点头,但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又皱眉问道:“那孙一鸣呢?是不是已经被捉住了?” 二女缓缓摇了摇头,“没有,风少侠当时被劫走,街上一片混乱,孙一鸣就趁机逃了。” 风少云缓缓点头,但随后他就又漏出了笑容,似乎一切问题和烦恼又都已不复存在,突然他又问了一个二女没想到的问题:“对了,两位吃饭了吗?” 二女相对一望,双颊微红,微微摇头。 风少云笑道:“那太好了。”他立刻转过头,举手叫了起来:“老朋友!再来两碗胡辣汤,八个水煎包!” 厨房里传来笑声,“中!小朋友!” 风少云现在感觉更高兴了,不仅因为他眼前有美女相陪,更让他高兴的是,自己生命之中又已增添了一位老朋友。 (肆) 老婆儿微笑着在厨房和饭桌间穿梭着,两碗胡辣汤和八个水煎包又已上桌。 风少云看着二女,笑道:“两位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川妹子最能吃辣,这汤正好又麻又辣,喝起来过瘾的很!两位快请尝尝。” 二女闻言,又微笑着悄悄对视一眼,然后她们终于慢慢的拿起了汤匙,慢慢的盛起一匙,又慢慢的轻轻吹气,最后慢慢的喝到嘴里。她们一切都很慢,好像是生怕将一滴汤汁溅到桌面上。 风少云看见她们开始吃饭,感觉愉快极了,他伸手将自己的汤碗端起,但是他却并不打算将汤大口喝干,他端起碗只是因为要用它遮住自己的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风少云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女人吃饭。 在山上时他就经常端着饭碗跑到师妹面前,小师妹当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当然也没有发现自己每次吃完饭,这位风师兄碗里的饭却好像一点也没少。 风少云当然不是一个下流的人,他喜欢看女人吃饭当然也不是为了满足某种变态的嗜好。 他只是发现观察女人吃饭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而且通过观察一个人吃饭,也总是能发现一些这个人平时很难被发现的秘密。 风少云又浅浅的喝了一口汤,他翘起碗沿,视线刚好擦过碗边,落在两个姑娘的脸上,她们依旧吃的很慢很安静。 风少云自己也保持安静,他端着碗,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们。 风少云现在感觉自己的内心好像也变的很安静,而且似乎还有一种莫名的甜蜜和满足,也许这正是他喜欢看姑娘吃饭的原因。 人吃饭的时候本来并不是很好看的,可正因如此才一定会暴露出一个人的本相。风少云听说,孩子在饭桌上最能暴露的是母亲的素养,那终将做母亲的姑娘在饭桌上,是不是会暴露的更多? 两个姑娘仍吃的很小心,她们也不时悄悄抬起头看向风少云,第一次在陌生男人面前吃饭,她们当然还是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风少云已偷偷露出了笑容,他发现本来蓝衣姑娘的容貌比白衣姑娘要略差一些的,但现在却分明是蓝衣姑娘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 最近风少云已渐渐发现,有些女人在两种情况下会更显美丽。一种就像现在,在吃饭的时候。而另一种则是在她们睡觉的时候。 无论是谁,睡觉的时候一定都是静止的,而美女静止的时候,无疑就是一种静态的美。 静态美通常都是最美的,就像是流传百世的名画,就像万古不朽的雕塑。 美女当然不是名画,也不是雕塑,事实上她更像是上天创造出的最独特美丽的风景,最精致的,对世间最大赐予的艺术品。 现在,风少云就正像一个艺术家一样,他正欣赏着这美丽的风景和精致的艺术品,他很愉快,很享受,完全是对美的享受,这与欲望或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毫无关系。 饭终于吃完,风少云也终于放下了他的碗,他本来是想问问姑娘们的姓名,或者是和她们闲谈几句的,但是他实在舍不得打断她们,他实在不忍心影响她们吃饭。 现在她们终于饱餐一顿,风少云满足的舔了舔嘴唇,挥手叫道:“老朋友,算账!” 老婆儿慢慢走了过来,她看着风少云,笑道:“这两个妮儿可真俊嘞!她们是你朋友?” 风少云也咧开了嘴,“是啊,我也觉得她们很漂亮。” 二女不禁又低下了头。 风少云摸出一块碎银,轻轻递过,“老婆婆,如果还有剩,就记在账上,等我下次再来吃。” 老婆儿笑道:“剩的多嘞!可咱这小铺哪有账啊。” “那就记在心上,有的时候人心比账还要准。” 三人离开的时候风少云还不忘向他的老朋友挥手,“老朋友!我们下次再见!” 老头立刻笑着也举起他久经磨练,正沾满了油和面的右手,道:“中!小朋友,下次再见!” 三人悠悠走在初晨的街道上,风少云现在终于可以问她们姓名,于是转头问道:“恕我冒昧,不知可方便请教两位姑娘芳名?” 蓝衣姑娘嫣然道:“当然,我们两个的性命还是风少侠救的,我们还要好好感谢风少侠救命之恩才是。” 风少云笑道:“两位还是快别叫我‘少侠’,家师可称作大侠,我嘛……两位不把我当做淫贼,我就高兴的很了。” 二女双颊微晕,蓝衣姑娘轻声道:“风少侠玩笑了。”又道:我们两个都是华蓥山弟子,我是闲雅阁沈兰心,这位是我师妹,良惠阁苏玉洁” 风少云道:“蕙质兰心,冰清玉洁。贵山上的姑娘果然都像仙子一样。” 苏玉洁微笑道:“风少侠快别开我们玩笑了。”她又看了看沈兰心,道:“师姐,既然我们找到了风少侠,不如赶快去和雨师兄会合吧?” “雨师兄?” 苏玉洁涨红了脸,低头道:“就是……贵派的雨化星师兄。” “哦——”风少云恍然,然后他故意坏笑着看着苏玉洁,“原来他也在,那太好了,我们这就过去。” 广贤客栈的客房的确要比如归小店高档整洁太多,两位姑娘坐在桌前凳上,而风少云则倚靠在窗边的椅子里,他好像对窗口一直都莫名的情有独钟。 现在风少云翘起腿,又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何必还板着脸?” 雨化星就站在他的面前,如他所言,依旧板着脸,“既然你已经脱险,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这里找我?或者立刻回山向师父禀报?竟然还有心在城里闲逛?!” 风少云转头向两个姑娘看了一眼,“如果我不闲逛怎会遇到两位姑娘?不遇到两位姑娘又如何知道你还在城里?而且我在开封还有一件要事,所以还不能去拜见师父。” “什么要事?!你可知道师父为了你,不惜请求各大门派,想要联合各路同道一起去找你,这是何等轰动,何等大事!” 风少云收起笑容,点头道:“师父大恩无以为报,只是我还要在如归小店等谢前辈,所以实在无法分身。” “谢前辈?你说是济南的谢前辈?” “是啊!你知道的,那日你走之后谢前辈就让我住进府里,而且也是他告知我王府的事,临来时他又送了我大笔盘缠,并且又愿意来开封为我证明清白。我们约好了四月十五,就是今天,在如归小店碰面,你说我怎能不守约定,抛下他不管?” 雨化星听他说完,终于沉吟着缓缓点了点头,“如此说,的确怪不得你。” 他转身也在风少云旁边的椅子中坐下,又看了风少云一眼,道:“那么现在看来,只能我先回山将事情禀明,不过……”雨化星又板起了脸,“你与谢前辈见过面后也必须立即赶回,当面向师父认罪请罚!” 风少云又笑了,“当然!” 慢慢的,风少云的笑容渐渐僵住,他的眼也已定住,直直的看着前方。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眼前似乎也已慢慢的蒙上一层迷雾。 过了很久,风少云终于转过头,“师兄,你知道一个叫白如意的人吗?” “白如意?”雨化星皱眉思索着,“不知道,怎么?这人和此事有关?” “天大的关系!我就是被他劫走,孙一鸣就是被他收买指使的!” “什么?!” 雨化星睁大了双眼,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想不到孙一鸣那样的人也会被人收买,也会受人驱使。不过……他为什么要抓你?” 风少云目光投向远方,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这世上只要是人好像都会被收买……” 过了很久,风少云的双眼才终于又恢复光彩,转头看着雨化星又道:“此人年纪不大,但身手不凡,而且心狠手辣。算上被他抓走,我和他共遭遇两次,但我也很奇怪,两次他竟都未对我出手。 不过他既然能收买得了孙一鸣自然很不简单,说不定他身后还会有更大的势力。所以你这次回山一定还要提醒师父,让他老人家留神,说不定江湖之中近期还会有大事发生!” 雨化星微皱双眉,缓缓点头:“我明白……”说着他目闪精光,嚯的站起,“那么事不宜迟,我立刻回山!” (伍) 雨化星走了,华蓥山的两位姑娘也和他一起去了,因为她们要去和师父会合,那日周姝和李敏为了救风少云也和冲仑一起去了天桂山。 现在又只剩下风少云一个人,所以他又变的像往常一样,又变的像风一样自由。 其实他喜欢一个人,他早已适应了一个人,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反而让他觉得自由自在,反而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他愿意一个人生活,而且也一直一个人生活的很好。 风少云又懒懒的躺到他如归客店的小床里,刚刚的午饭他吃的很饱,是一大碗捞面,肉丝酱卤味道实在不错,而且价钱也很公道,才不过三个铜板。 风少云躺下的时候一块碎银从怀里滑了出来,他随手摸起,眼看着银子,他又想起一个人,谢正远。 “谢前辈也该来了……” 谢正远是风少云的前辈,但在风少云心目中也是他生命里的另一位老朋友,而且是一位很慷慨的老朋友。不仅慷慨,他还十分大方,他甚至轻易就允许了像风少云这样的小子追求自己的女儿。 风少云又露出了笑容,他仍直直的看着手中的银块,他很喜欢银子,但同样他也很喜欢朋友。 朋友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友情甚至可能比爱情还要更真实一些,因为爱情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其中包括很多主观或本能的因素,所以爱情会将人头脑冲昏,但友情绝不会。 友情就像是铁匠锤下的铁块,或许看起来粗糙、廉价,但是只要经过捶打和锻炼它就会变成精钢,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而爱情则像一块宝石,晶莹、闪亮,而且有的宝石甚至比精钢还要坚硬,但是有谁敢将宝石放在铁锤之下呢? 风少云抬起头,将左臂枕在脑后,他右手捏着银块举在眼前,仍痴痴的看着。“见过谢前辈之后我还要怎么做呢?……要不要也跟他一起再回山东?……还是说我真的还要再去追求谢小姐?” 风少云当然不打算像答应雨化星那样痛快的回山,他也许根本就没想过要回山,因为风总是不喜欢山的,因为山总是阻挡风的自由…… 风少云慢慢的睁开眼睛,他不禁一愣,因为现在屋中已一片昏暗,他没想到现在已是黄昏时分,他更没想到中午躺在床上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他眨了眨眼,翻身坐起。“谢前辈还没有来?” 贪财的胖掌柜现在仍在他的小柜台后打着算盘,他喜欢打算盘,这几乎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风少云从楼梯上走下,他走了过去,问道:“掌柜,今天有人来找我吗?” 胖掌柜抬起头,看见来人是他立刻就露出了笑容:“哦,客官,您说什么?” “今天有一位姓谢的爷台来找我吗?” 胖掌柜微微停顿,然后立刻摇头:“没有,今天本来也没几个人来,而且也没人提到客官的贵姓,所以绝不会差。” 风少云点点头,沉吟着缓步走出门外。 残阳近山,红霞半天,城市的黄昏确实算不上美,但昏黄的光线下街道看起来和白天却实也另有不同。 风少云站在街边左右探望,他抿起了嘴:“算时间也应该到了,谢前辈绝不会食言,可为什么还没有来?” 突然风少云抬起了头,他睁大了眼睛,他又想起一个人,脑中立刻又浮现一张脸,一张讨厌的脸! 风少云立即伸手入怀,取出一物,他的手握的很紧,现在他慢慢张开手掌,低头盯着掌心的一块小小铁牌。 “白如意!难道因为他?” 风少云已不能再多想,他转身大步回屋:“掌柜算账!我的马喂好了吗?我现在就要出门!” 午后的阳光还是那么耀眼,照在人身上也还是那么舒服,如果风少云不是日夜不停连续赶了十来个时辰的路程,或许他现在的脸色会好看许多。 现在谢府大门终于就在眼前,但站在门前的只风少云的人,却不见了他的马。那样的急路,那样距离,就算再好的马也一定吃不消的。 风少云伸手抹了抹脸,他本想要找一个地方起码洗把脸再来的,可他实在等不及。 他直直的看着眼前的大门,也不知为什么,竟久久也不敢上前敲门,他是不是在害怕?他究竟在怕什么?也许风少云自己也不知道。 又过很久他终于还是敲响了门,没有回应,他敲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可仍然没有回应。 他的心几乎已经燃烧,他每敲一下就像一根针扎在心里,他握紧了拳头,他已不能再等。 谢府的院墙和王府的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一次风少云却不想再绕到后门,他落下去的地方,就在大门旁边。 院子里很静,静的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风少云又想起了那日在王府中的感受,可这一次为什么好像比那一次更让人紧张?更让人喘不上气? 风少云慢慢的向院子深处走去,可走的越深,他的心也就沉的越深,院子里绝不该这么静,也绝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风少云已不能再完全保持冷静,他已握紧剑柄,快步冲了进去。 前面就是正院,正中的正房就是家长居住的,那当然就是谢正远的屋子,房门是开着的,窗子被撞碎一个大洞,风少云终于喊了出来:“谢前辈!……谢前辈!” 没有回应,风少云已箭步冲入,屋子中一片狼藉,但不见有人,显然经过一场恶斗。 风少云突然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谢小姐!”他矢声叫道,转身奔出。 后院的院门也是开着的,风少云的心已落入油锅,谢小姐秀楼的门也是开着的!风少云已拔出了剑,他鱼贯入内,然后他彻底呆住! “谢……谢前辈!”风少云的声音在颤抖,他可能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腿也在颤抖,他几乎已站立不稳,他后退两步终于扶住了门框。 谢正远就倚靠在楼梯栏杆上,他的手里甚至还握着剑,只是那剑已断折,握在手中的只剩半截残剑。 他的胸襟已完全被鲜血染红,他颏下的短须挡住了伤口,他的咽喉已被刺穿! 风少云睁大了眼睛,他的嘴也张的大大的,他想要说话,可突然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麻木,再也吐不出半个字眼。 他的手还在抖,他剑也在抖,他的浑身好像都在颤抖,他似乎已完全陷入噩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好像又从恶梦中惊醒!他猛的抬起头望向楼梯尽头,“谢小姐!” 风少云似乎已忽然不再感觉震惊,已不再感觉害怕,这一刻他好像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想冲上楼,他只想见到谢小姐! 他冲上了楼,但他却又开始后悔,现在他忽然又不想再看到谢小姐,他想立刻转身就走,离开谢府,离开济南,然后彻底离开山东。 可是他已经晚了,他还是看到了!一个姑娘就躺在门里。 风少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过去,他不知所措,他一片空白。可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已如行尸走肉般走了过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张姑娘的脸!玉儿的脸! 不是谢小姐,是她的贴身丫鬟,她最好的闺中密友。 风少云只看了一眼,可他多希望自己没有看见,任凭谁也不会想要看到这张脸!风少云知道,现在这张脸终将成为他毕生的噩梦! 玉儿的头发凌乱,甚至还有大片头发已连着头皮被生生扯掉!她的脸本来是很俊俏的,但现在却像是浸过水的书本,惨白,扭曲。 玉儿已经死了,可她的眼睛却仍然大大的睁着,两只枯竭的眸子里仍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风少云想立刻就将它忘掉,可他知道,这种画面一旦见到就永远也别想忘记。 玉儿的衣服已几乎完全被撕烂,她现在近乎赤身,她的脖子上有两道深紫色的握痕,一定就是这双手将她生生扼死。 她暴露出的白皙皮肤,胳膊、胸膛、小腹、大腿……到处都布满了大片的淤青!风少云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玉儿临死前到底经历了哪些地狱般的事情! 风少云仍紧紧的闭着眼,然后他脱下外衣,慢慢的为玉儿披上。 他终于抬起头,终于怯怯的睁开了眼睛,“谢小姐呢?” “玉儿已经遇害,那谢小姐……” (陆) 风少云呆呆的坐在后院的石阶上,他刚刚已经找遍了谢公馆的每一个角落,他又发现了几具尸体,但始终没看见谢小姐。 无论谢小姐到底是死是活她现在都已彻底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风少云垂着头,他闭起眼睛,双手又用力的抹了抹脸。“白如意!……一定是他!” 风少云握紧了拳,他已能想象出白如意指使孙一鸣行凶时的表情,他讨厌的笑,他恶心的脸!风少云现在恨不得立刻就一拳狠狠的砸到他的脸上,然后再用脚狠狠的踩!直到将那张白脸彻底踩烂! 可是现在他在哪?他又把谢小姐带到哪里去了? “谢小姐应该还活着,如果他们要杀死她,自然不会带她走……或许是她自己逃走的?不可能!如果能逃走谢前辈一定会和她一起走,又何必战死……” 风少云思忖着,他抬起头,他已经决定,无论白如意要做什么,他都一定要阻止他! 他一定要救出谢小姐,因为这不仅关乎到谢小姐自己,也关乎到她的父亲,关乎到敬爱的老朋友。 风少云决不能让老朋友唯一的女儿也和玉儿一样,他决不能让谢婉莹也经历那样可怕悲惨的遭遇。 风少云紧握着拳头慢慢站起,就在他刚要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被前面的一面墙吸引住了。 洁白的墙面,墨黑的字:“四月二十,西安梨园。”最后的落款是:“万事如意”。 “万事如意?” 风少云突然又想起什么,他立刻又掏出那只小铁牌,果然牌子正中正刻着这吉祥的四个字。 “果然是你!” 春已残,花已落。 风少云静静的站在谢府花园的桃林里,桃花已经凋谢。风少云看着地上已经枯黄腐烂,即将混入泥土的花瓣,他轻轻叹了口气。 春天总是要过去,花也总是要凋谢,但是春天还会再来,桃花明年也一定会再开,可是人呢? 人的青春一旦逝去,人的生命一旦结束,是不是就和这桃花一样,最终也只能混入泥土,用仅剩的躯体来滋养大地? 桃树下的两座新坟埋葬着谢正远和玉儿,他们每年都会到这里欣赏桃花,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和桃花永远相伴,而且因为他们埋葬在这里,所以以后的桃花或许会开的更加鲜艳。 四个劲装结束的大汉并立在西安梨园山庄大门左右,他们身姿魁伟,面无表情,好像已在门前站了很久。他们的腿已有些发酸,可依然岿然不动。 人通常并不会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站立很久,除非他接到了命令,这四个大汉就正是如此。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站在这里等待一位客人。 客人什么时候来他们不知道,客人什么模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知道的只有一点,这位客人一定会来,而在客人来到之前他们绝不能离开半步。 这种任务通常都是很难熬的,所以执行这种任务的人通常也都是铁打一样的硬汉。不过可喜的是这次他们并不用熬的太久,因为他们等的客人已经来了。 风少云轻轻跃下马背,缓步上前:“我要见你们庄主。” 大汉仍然面无表情,冷冷的道:“你姓风?” 风少云点点头。 “你叫风少云?” 风少云又点点头。 “随我来吧。” 两个大汉推开庄门,引路在前,另两个大汉尾随在后,风少云被四个大汉前后围着引入庄内。 穿过一个院子,风少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梨花和酒的一种混合香气。然后他就又听到了歌声。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痴。” “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恨一曲千古迷……” 一行人顺着歌声,沿着香气,徐徐走进一片梨园。 梨花也已几乎全部凋谢,但梨园中仍有很多人,他们围坐在梨园中心的一块戏台周围。风少云一眼望去,就看见坐在人群中央太师椅上的一个人。 他银冠锦袍,雍容华贵,看来满面春风,就好似一朵梨花,他果然就正是白如意! 剑光一闪,风少云剑已出鞘!一瞬间他已经躲过了身后两个大汉的扑抱,身前两个大汉猛然回首,但其中一人脸上结结实实的吃了一脚!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另一人挥拳便打,但风少云的右脚已踏在他的肩头,轻轻一点,跨步从他头顶迈过。大汉回身还欲再捉,但风少云早已箭步跃开,剑锋直刺白如意! 一瞬间歌声骤停,人群乍沸,但白如意还是坐在那里。 他眼看着风少云的剑就像一条银蛇,既快且准,直扑自己咽喉,可他依旧一动不动!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未退。 但就在风少云刚袭进白如意周围六尺,突然白如意猛然挥手,几点寒星迎面袭来! 风少云只得挥剑拦截,叮叮数声,几根银针被悉数击落。 风少云转手又刺,但白如意这次终于挺身跃起,然后在一丈外如风中花瓣,轻轻落下。 “继续唱,继续听,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白如意微笑着向人群发话。 白如意的话就是命令,在这里没人敢违背他的命令,所以歌声立刻又继续,人群立刻又坐回,就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曾发生。 但现在这里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命令,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风少云! 风少云剑锋一转,纵身追击,白如意却从腰后取出一把折扇抬手隔开。 风少云剑锋斜撩,白如意折扇横拨。风少云手腕翻转横斩白如意咽喉,白如意向后退步,同时折扇展开,一招“孔雀开屏”将风少云剑锋死死按住。 歌声还在继续,风少云和白如意已经静静对视很久,没有人打扰他们,更没有人向他们看上一眼,他们两个站在这里就好像已完全透明。 突然白如意终于活动,他跃起,落下,人就已轻轻的又落回椅前。他潇洒转身,衣摆飘扬,稳稳的又坐回椅中。 白如意刚坐回椅子就立刻摆出最舒服放松的姿态,他的折扇还是展开的,轻轻遮在胸前。 “万事如意”,多吉祥的四个字,但现在出现在他的扇面上却如此让人讨厌。 啪的一声,折扇收拢,白如意悠然的将扇子缓缓举起,歌声立刻停止,整个梨园立刻变的完全安静。 他的手好像有某种魔力,好像是控制着一切的某种开关,他举起手的时候立刻就会有反应,没有人犹豫,更没有人质疑,只有开或关,立竿见影。 现在白如意又笑了,他笑吟吟的看着风少云,悠然道:“我们的贵客终于来了,我以为你还不会对我出手。” 风少云也冷冷的看着他,然后他缓步上前,终于在白如意对面五尺外站住,他凝视着白如意,冷冷说道:“你以为我只不过是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中的人偶?” 白如意微笑着向身旁一人使个眼色,那人立刻会意,随即利落的搬过一把椅子放到风少云身后。 但风少云并未理会,他连看也没有向身后看一眼,因为他还不想坐下,因为此时此刻,他还不能让自己太放松。 白如意笑道:“你当然不是,人偶是不会主动对人出手的,而且人偶手中也不会有如此快的剑。不愧是名门大派,正通派的通明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还不够快,还不能破你的“屏风扇”,也割不断你的脖子。” 白如意微笑道:“当然不能,我对自己的这点功夫还是很有信心的” 风少云沉默。 白如意又道:“不过我也没有把握能杀死你,所以我们才能和和气气的坐下来,才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谈话,不是吗?” 风少云又沉默 白如意看着风少云,又缓缓的抬起右手。一个大汉立即在他身旁俯下腰接收命令。 白如意连看也不看大汉一眼,就好像在自说自话:“把我们泡好的梨花酒抬出两坛,我要请风兄品尝品尝,然后所有人都退下去,一的人也不许再在梨园中出现。” 命令已经下达,开关已经触动,酒,人,就立刻出现、消失。酒桌菜肴也以最快的速度布置完毕,现在梨园中就只剩下风、白二人。 风少云仍凝视着白如意,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白如意缓缓斟满两杯酒,端起一杯小嘬一口,闭眼道:“好!梨花虽是新放的,但酒却是十年陈酿,难道风兄真不想尝尝?” “谢小姐在哪?”风少云已不想再和白如意废话,冷冷问道。 白如意放下酒杯,微笑道:“就在这庄子里。” “让我见她。” “风兄为什么觉得可以见到她,为什么觉得我还会让她活着?” “因为你想让我来,所以就一定会让她活着!” 白如意又笑了,他又端起酒杯,悠然道:“可我不会让风兄白白就见到谢小姐的。” “我知道。” “哦?那你想怎么做?” 风少云的拳头握紧,顿了顿,终于一字字道:“我想按你的意思做!” 第四回 扑朔迷离华蓥谋 (壹) “按我的意思做?”白如意满脸得意,看着风少云,笑着问道。 “难道这不正如你意吗?”风少云双目如炬,皱眉说着。 “你计划好一切,再故意留下字让我来找你,如果我不接受你的条件还有别的方法救出谢小姐吗?” 白如意又浅浅喝了口酒,抬起头,悠然笑道:“没有。”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样?” 白如意没有回答,而是静静的看着风少云,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已凝住。他也许没料到他竟会如此痛快的答应,或者他只是想看穿风少云的心,因为风少云和他之前所见过的人的确很不相同。 “如果我的下属都能像风兄这样聪明,那我一定会省下好多力气。” “下属?”风少云冷然问道。“在你眼里被你利用的人难道不都是狗吗?” 白如意稍显吃惊,反问道:“这么说风兄为救谢小姐甘愿做人家的狗?” 风少云的拳握的更紧,他依旧死死的盯着白如意,但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白如意又端起了酒,笑道:“风兄别误会,我只是想说风兄果然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风少云沉默。 白如意接着道:“如果你认为我把所有下属都看成狗,那你就错了。狗是畜生,只有不是人的畜生才能做狗,所以风兄当然不是狗!我梨园里的所有人都不是狗,因为畜生是绝不配踏进这庄子半步的。” 白如意从椅子中站起,慢慢走到风少云身旁,悠然道:“我只是没想到堂堂风少侠竟如此痛快的就答应了。难道一个淫贼真的可以只为一个女人就放弃遍地鲜花,从此不再做贼,甘愿做人手下?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在见到谢小姐之前我还不是你的手下。” “当然,所以为了让风兄尽快听从我的命令,我马上就让你见到她。” 窗是关着的,但阳光还是透过窗纸照了进来。泪正顺着脸颊慢慢落下,阳光照在泪珠上反射出晶莹的光。 她的脸已憔悴了许多,她的明眸也好像遮上了一层阴霾,就像是初晨下雾气未消的湖面。 门突然开了,她回过头,就看到了正站在门口的他。 当她看见他的时候,颊上的泪珠立刻就连成了串。 他终于缓缓走进门,而她已低下头小声啜泣。 “没事的,我来了。” 风少云很想好好的安慰她,可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事他也从未经历过,他更无法体会一个姑娘此刻的心情,过了很久,他才终于轻轻的说出这句话。 谢婉莹抬起头,她的双眼已经哭红,她看了风少云一眼然后又立即低下头,她的哭声好像比刚才反而又重了些。 风少云多想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轻轻的抚摸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可是他不能,他凭什么那么做呢? 他不是她的爱人,更不是她的丈夫,甚至可能连朋友也算不上。他说过要追求她,他也确实那么做了,可是现在他到底要以什么身份来安慰她呢? 风少云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只是那样暖暖的看着她。 现在他不说话或许的对的,因为有的时候你只要坚定的站在别人身旁就已经足够,有的时候单纯的陪伴便胜过了世上所有的语言。 又过了很久,谢婉莹的哭声终于平息下来,她轻轻抽泣着抬起头,她终于慢慢擦干眼泪,看着风少云,轻声道:“你果然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他跟我说的,他说你一定会来。” “姓白的?” 谢婉莹微微点头,然后又缓缓背过了身,过了很久,她终于才又悠悠说道:“如果不是因为等你来,我现在应该已经和爹娘还有玉儿团聚了……” 风少云眉头皱紧,“你想死?” “爹已经不在了,玉儿也不在了,我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我为什么还要活?” 风少云柔声说道:“人都会不在的,但总还有剩下的人,谢前辈还有玉儿一定都希望你继续好好活着!” 谢婉莹沉默,她的目光依旧毫无目的呆呆的看着前方,泪又已悄悄流下。过了很久,她终于缓缓又道:“可我已经没有家,没有亲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出了被他关在这里我又能怎么样?” 风少云握紧了拳:“我会救你出去!然后你就跟我一起回天桂山。师娘和师妹总说山上不收女弟子,她们两个很孤单,有你去了陪她们,她们一定会很高兴。” 谢婉莹缓缓低下头,她忽然觉得满眼的黑暗中闪过一线光亮,满腹的苦水里泛起一丝微甜。 她不再说话,是不是因为她又想起了那天风少云在屋顶说的那番话? 谢婉莹从凳上缓缓站起,她看着风少云,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然后她又慢慢转过身轻轻走开,轻声道:“我知道风公子想要救我是因为我父亲,他本来就是个很好客的人,所以无论他对风公子做过什么,公子都无需报答。” 谢婉莹这时反而变的很平静,她目光投向远方,继续淡淡说着:“而且他们很厉害,连我父亲都不能取胜,风公子更无需为救我冒险。风公子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愿意带我回去我更感激,但这个世上已没什么让我留恋的东西,我又何必再勉强活下去。” 风少云打断了她,大步走到谢婉莹面前,正色道:“那如果我说救你不只是为了谢前辈,如果我说我真的想要你呢?你说你已经没有亲人,但现在你还有我……” 谢婉莹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他。 风少云从腰后卸下佩剑,笃定的道:“你说你已没有留恋的东西,但现在你有了这柄剑! 他态度坚决,注视着她,继续说着:“我说要救你就一定会救你。这柄剑我从十岁起就一直带在身上,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就算你不想再活,也应该等到下次再见面时将剑还给我,到那时我一定已经将你救出……” 风少云终于轻轻拉起谢婉莹的手,将剑轻轻放到她的手心。 “你能答应我吗?”他深沉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谢婉莹没有回答,因为她已无法再开口,暖流从心头涌起充塞住她的咽喉。泪早已夺眶涌出,不过那却不再是因为悲伤,而是感动、感激、温暖和希望的泪。 女人通常很容易被感动,却不容易下决心。但当一个女人感动着下了决心的时候,那一定就是一个比所有男人都要坚定的决心。 现在她似乎已经又有决心要活下去,因为她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因为她又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 她手中握着冰冷的剑,却能感受到风少云温暖的心,她已无需再回答。风少云看着她的眼睛,他看到阴霾已渐渐消散,湖水已重趋清澈。 当风少云走到门口的时候,谢婉莹终于叫住了他。 “风公子!” 风少云停住,但他却没有回头,他绝不回头,他绝不会动摇决心。 “我一定会替你保存好剑,等你来取……” “嗯。” 风少云点头,然后他就仍然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贰) 风少云刚走出房门不远,就听见身后游廊上有人拍手。 “好一个英雄救美,好一对苦命鸳鸯……” 风少云停住,他不用回头,因为那声音就算是在梦里他也绝不会忘记。 白如意果然一边拍手一边悠然走了过来。 “风兄真有把握能将谢小姐救出去?” 风少云面无表情,冷冷说道:“我说救她就一定会救她,只希望你也能说到做到。” 白如意笑了,“当然,只要风兄踏踏实实为我办事,只要一件事,事成之后我立刻放了谢小姐!” “你想要我做什么?” 白如意又展开折扇,在风少云身旁缓缓踱步,微笑道:“这件事对风兄来说并不算难,而且也只有风兄你能做到……” 白如意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接着道:“不过在交代给你之前我还要再提醒你一次,如果风兄想背着我动歪脑筋,我可就没法再保证谢小姐的安全。到时她的下场会如何,我想风兄会比我更清楚。” 风少云的拳头握紧,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玉儿悲惨的死状。 风少云终于转过头,死死盯着白如意,一字字冷冷说道:“我会把你的事做完,你敢动她,我就一定也会要你死!” 白如意又笑了,“很好,我们的合作一定会很愉快……” 院子很大,而且很安静,院中有花草树木,还有假山和水池,这是梨园山庄内很少有人能进入的院子。 风少云已经走了,而白如意现在就正坐在水池中心的凉亭里。 池里的锦鲤长的都很好在水中悠然的游荡着,它们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轻松,永远那么无忧无虑。 白如意正呆呆的看着水面,也不知他是真的在欣赏鱼儿还是只是在发呆。 过了很久,白如意终于缓缓抬起头,轻声道:“老何,你在我身边已经多久了?” 老何一直都静静的站在白如意身旁,老何其实并不算很老,他只有五十多岁。虽然他须发已经花白,虽然他的体型不像园中其他大汉那么魁梧,但他依旧健硕,腰板依旧站的笔挺。 任何人只要靠近老何,立刻就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只有饱经历练的中年人才会有的沉稳,老练,和可靠。 老何很可靠,他总是能将工作和分内事把握的很好,所以白如意对他很满意,所以只有他才能如此近距离的陪伴他左右。 老何绝不拖泥带水,“八年零六个月。”白如意问话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白如意轻轻呼出口气,目光已飘向远方。“八年了,不知不觉已过去八年。” 老何的脸上终于也有了微微的变化。“是啊,平淡的日子过的总是很快。” 白如意嘴角露出淡淡笑容,转过头看着老何,道:“可是为什么我听别人说的却总是恰恰相反?他们都说平淡的日子过的总是很慢。” 老何的嘴角也微微上扬,“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他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为什么?” 老何笑的更甚,“因为没人想要太快变成老头子的。” 是啊,老何不想变老,这世上谁又想要变老呢?可是人都会衰老,就算是武功最高强从未败过的人,终究也会被时光打败。 老年人没有未来,所以时间对他们来说已意义不大。中年人却不同,他们正是以最快速度燃烧未来的人,他们即将从高峰滑落,所以他们害怕时间。 只有年轻人,他们对时间毫无敬畏,他们甚至随意挥霍时间,因为他们总是认为自己几乎拥有无限的明天。 只有他们可以那么做,因为青春本就是年轻人的财富,因为时间通常也是年轻人仅有的最富裕的东西。 白如意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过了一会,他终于缓缓站起,对老何说道:“老规矩,你现在去安排一下吧。” 老何点头,立即去办。 现在院中只剩下老何自己,没有命令谁也不能再进来。 前后两个院门各有两个大汉把守,他们只能守在门外,没有命令他们绝不会移动半步,更不会向院中张望一眼。 老何站在凉亭里,他手中端着一个木盘。盘里乘着一些碎米和活虫,他喜欢喂鱼。 喂鱼的时候老何会觉得很轻松,看着鱼儿们生龙活虎的抢食,老何会微笑,因为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曾经的生活。 如果没有踏入江湖,老何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鱼农。 水池的斜对面是院子中的房子,房子的门窗紧闭着,而且里面都遮上了厚厚的布帘。 阳光透不进来,所以屋子中正点着十几只粗大的蜡烛。 明亮的烛光照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屋子里几乎毫无摆设,只有正中心围着一个白色的帷幔。 帷幔里也点着灯,灯下是一个宽大的澡盆,一个人正站在盆边,缓缓宽衣解带。 烛光照在那人身上,身影就映在雪白的帷幔上。 那人摘下发冠,柔顺的长发就轻轻的滑落肩头,解开玉带,锦袍就褪在地上。 但奇怪的是那人脱掉外衣,内衣上却仍裹着厚厚的棉布。没人会这样穿衣,因为这样缠裹着自己绝不会舒服。 现在那人终于开始解下布带,就像是一个伤员解下身上缠着的绷带。 一层层布带落下,那人身影的线条竟也渐渐变的迷人起来。终于布带解下,衣衫褪尽,现在那帷幔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曼妙婀娜的身影。 任何正常的男人都一定会被如此的身影吸引,任何正常的男人都一定会对这样的曲线痴迷。 那几乎是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是上天最高的造就。那是人类最标准无瑕的躯体。 现在那人影慢慢的迈进澡盆,缓缓的躺倒在水里。 温暖的热水浸泡着身体,冷艳的脸上终于也晕开两片红霞。 她向后将头枕在盆边,放松身体,尽量将全身的疲劳都释放到热水中。 她肩上的长发已经浸湿,但眉宇间仍散发着傲人的英气,她眼上的睫毛也已沾满水珠,但目光里仍透着机警和灵活。她的鼻还是那样俏,她的唇还是那样美。 白如意!不是别人,正是她。原来她不是男人,是女人!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 一个人当然不会有两种性别,但是却可以有两种身份。白如意是男人,所以他银冠锦袍,阴险狡诈。 白如玉是女人,所以她身材曼妙,婀娜多姿。现在躺在浴盆中的是女人,因此这时她叫白如玉。 疲劳终于渐渐消散,她也终于缓缓坐起,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慢慢的擦洗着胳膊。 白如玉的皮肤的确就好似凝脂白玉,水珠从肩头慢慢滑落,温暖的烛光下看来又如同一朵出水莲花。 白如玉喜欢洗澡,她觉得烦恼或者沮丧时会洗澡,她想要安静的思考时也会洗澡。也许是因为洗澡时不用伪装,也许她已伪装的太累,或许只有在洗澡时她才能短暂的做回她自己。 她手里的丝巾渐渐停下,她的眼也呆呆停住了,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她好像又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会想女人,女人当然也会想男人,但无论是男是女,在洗澡的时候想起异性,是不是都另有一番意味? 现在白如玉的脸好像更红了。 白如玉无论什么时候想洗澡,老何都一定会为她安排,而且都一定会为她守在外面。 浴室的布帘终于拉开了,浴室旁的一间屋子窗户也打开了,老何知道,现在她一定已经洗完了。 老何还知道,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她下达命令的时候,所以老何绝不犹豫,他放下鱼食,大步朝开窗的屋子走去。 (叁) 老何走进了屋子,但他却颇感意外,因为他看见屋中坐着的竟还是白如玉,她竟然仍穿着女装。 白如玉跪坐在窗边的榻上,尚未干透的长发松散的拢在脑后,脸上的表情轻松而懒散。 老何稍有迟疑,脚步放慢,他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会如此反常,老何甚至没想到她竟然还在庄内留了女装。 但老何很老练,他绝不会把心事随便表露出来,只迟疑了一瞬,他就立刻又像往常一样大步走到白如玉身旁待命。 老何走来的时候白如玉头也没抬一下,因为她知道现在敢进来的不会有别人,只有老何。 卧榻中央还放着一张小茶几,白如玉仍不紧不慢的提着茶壶缓缓往茶盏中斟茶。 茶水斟满,白如玉将茶盏推到对面,终于抬起头向老何看了一眼。 老何明白,随即转身坐到榻上。 白如玉又将自己的茶盏斟满,捧起轻轻抿了一口,微笑道:“你没想到?” 老何也笑了,微微点头,道:“我现在该称呼你如玉姑娘,还是如意公子?” 白如玉嫣然道:“你看我现在还像男人吗?” 老何的表情有了微微的变化,他看着白如玉的眼神也变的温暖起来,就如同一个长辈正看着孩子。 “我早就说过,如果玉姑娘穿上女装,世上就再没哪个姑娘能比得上了。” 白如玉又笑了,“难道那位谢小姐也比不上?” “谢小姐的确也很好,但是玉姑娘和她不一样,就像是萝卜和白菜,是不能一起评比的。” 白如玉终于笑出了声,嫣然道:“老何你果然很狡猾!” 白如玉又轻轻喝了口茶,随后她的目光直直的落在杯中的一片茶叶上,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她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过了很久,白如玉终于轻声问道:“你上次回去,娘还好吧?” 老何的脸色也变得郑重起来,点头道:“夫人很好,姑娘无需挂念,一切如常。” 白如玉仍痴痴的盯着茶杯,又过了很久,她终于转过头望向窗外的远方,悠悠说道:“就是说她的病还丝毫未有好转……” 老何抿紧了嘴唇,不再吭声。 白如玉仍望着远方,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母亲的病当然不会有好转,八年的疯病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好转。 她的眼圈已经不知不觉的红了,她握紧了拳头,她心疼母亲,但是她更痛恨让母亲发疯的那个人!她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人,她永远不会原谅她的父亲! 西安是关中最大的城市,也是天桂山通往华蓥山的必经之路,所以华蓥派众人现在就住在城中的客栈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姝和李敏率领众女弟子走进一家较大的客栈。说来也巧,她们刚走进门,客栈的伙计就张罗关门打烊了。 “诸位仙女来的好巧,再晚来一步我们就要关门了。厨房灶下的火还没熄,诸位是不是要先打个尖?”一个小伙计满脸堆笑,嘴上抹了蜜似的上前应承着。 华蓥山的姑娘们这次下山来的可真不少,足足坐了三桌。 一次来了这么多客人,掌柜自然乐的合不拢嘴。而且这群女人出手阔绰,又各各姿色不凡,气质脱俗,一时间店里的伙计厨子前后忙活的格外卖力。 饭菜很快上桌,掌柜笑吟吟的提着一个酒壶走了过来。 周姝微笑道:“店家,我记得我们没有点酒。” 掌柜躬身道:“是,众位如此来给小店捧场,这是赠送的。十年的绍兴陈酿,后院还有几坛,姑娘们若不嫌弃便请尝尝。” 李敏应道:“多谢掌柜,可我们妇道人家本来出门在外就多有不便,投店住宿就更不能饮酒了。” 掌柜一怔,随即脸露愧色,后退几步,作揖道:“哦……是是是!是小老儿唐突了,那么请众位姑娘慢用,客房已经给诸位备好,我们去后面候着,诸位用完了饭我们再来收拾。” 掌柜伙计都退了出去,沈兰心向后望了一眼,微笑道:“这掌柜倒还算识趣。” 苏玉洁脸露得色,“他敢不识趣……”说着向李敏望了一眼,“不识趣的师父非废了他不可!” 李敏道:“不要胡说,赶快吃饭。” 这家客栈确实不错,不但掌柜好客,伙计热情,而且厨子的手艺也很好。苏玉洁吃完一碗米饭,舔了舔嘴唇,笑道:“真好吃,我还要再吃一碗。” 说着她起身想要去添饭,可也不知为什么,她刚走出一步却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接着“啪嗒”一声,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沈兰心赶紧起身去扶,可她刚一站起也立刻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身子一晃,二人双双倒地。 周姝的脸上露出惊诧之色,与李敏对视一眼,道:“吃饭前我们明明用银针试过饭菜,怎么……” “毒在盛饭的铲子上!”一个声音从后堂悠然传出,接着那人影也缓缓走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满脸堆欢的好客掌柜! 掌柜手里的酒壶已经变成了一把匕首,伙计们身上也不再有围裙和抹布,而是绳索和尖刀。众人看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瘫倒在地,笑嘻嘻的如狼群般围了上来。 掌柜摆弄着手中的匕首,悠然道:“怎么样?华蓥山的诸位仙子,我们的饭菜还可口吧?周阁使,李阁使,其他人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但我知道,两位的内功很深,应该还能坚持一阵吧?” 周姝和李敏仍坐在原处,她们不敢活动,也不敢说话,因为她们知道一旦活动或者说话毒素就会在身上扩散的更快,她们只是转过头狠狠的瞪着那掌柜。 掌柜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偏偏要引诱她们说话。“两位不说话,难道是想动手?那么来啊,我倒想领教华蓥派高招!” 二人双眉紧锁,仍咬牙沉默。 掌柜挥手,命众伙计将华蓥山姑娘全部捆了,他自己又悠然坐到周李面前。 “我知道两位武功高强,如果真要动手,就算中了毒,我们也一定仍不是对手。” 掌柜扭过头向姑娘们看了一眼,咂了咂嘴,接着道:“只可惜了这些姑娘啊!各各如花似玉,千娇百媚。可我手下的这些小子却都是粗野莽汉,你说如果一旦得罪了姑娘们可如何是好?” 周李二人几乎咬碎牙根,周姝终于忍气攥拳,沉声问道:“阁下是谁?我们华蓥山与各位无冤无仇,尊驾为什么要下药暗算?!” 掌柜笑道:“贵派自然不会与我们有冤有仇,因为我们只不过是小喽啰,要怪只能怪我们主人看上了你们。所以接下来还请两位不要自找麻烦,我们也可以保证绝不会找你们麻烦。等到我们把诸位完完整整的交到主人手里,到那时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就请两位当面问他吧。” 周李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做声。 掌柜冷笑着又说:“如此,就请两位随我们走一趟吧。” “当当当……”掌柜话音刚落,突然门外传来叩门之声。众人一怔,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周李二人又对视了一眼,二人本有心趁此机会出手,但无奈姑娘们都已经被缚,投鼠忌器,终究未敢冒险。二女眉头紧锁,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敲门声又响,掌柜与伙计们对望一眼,终于问道:“谁呀!?” “投店住宿的!”门外来人应声答道。 众伙计似乎松了口起,掌柜转过头狠狠盯着周李二人,说道:“对不住了客官,小店打烊了。” “开客栈的,天刚黑怎么就关门?现在不正是上客的时候吗?” “家里有点事,就提前关门了。” “哦……那不住店也行,打个尖也好!” 掌柜有些不耐烦起来,“厨子走了,灶下的火也熄了,还请客官移驾,光顾别家吧!” “煮碗面很快的,保证少不了你们的银子!” 掌柜将匕首狠狠钉到桌上,低声骂道:“我让你茅房里打灯笼!”说着向门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又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伙计会意,将尖刀藏在腰后,转身开门。 店门刚开了一个小缝,门外那客人刚要再说话,却不料被那伙计一把抓住脖领,猛的扯了进来! “哎哎哎!……这是干什么?!” 那客人一路趔趄,终于撞在桌子上。 旁边的伙计早已亮出尖刀,伸手将那客人的脑袋按在桌子上!尖刀举起,即将落下!就连周姝和李敏也不禁闭上了眼睛。 “哎!且慢!” 伙计果然停住了,那客人立即又叫道:“怎么?!难道这是家黑店??” 掌柜冷笑道:“的确不白,只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些!” “哎!不晚!五湖之中皆手足,四海之内遍弟兄!” 掌柜一怔,好像颇感意外,叉腰皱眉道:“蘑菇!什么价?” “吃奶的孩子找娘舅来啦!” 这两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周姝和李敏也听的一头雾水。华蓥众人中毒已久,周李二人就算内功深厚,但也已感觉浑身越发的麻痹。 沈兰心和苏玉洁则已完全不能动弹,但对她俩来说这种感觉却并不陌生。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麻药让她的耳朵也产生了幻听,沈兰心现在甚至觉得被抓进来的这个客人,他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很熟悉。 (肆) 掌柜皱了皱眉,走近几步,又道:“哪路刮的大风?” 那客人叹了口气,道:“不过是个走街串巷劁猪的。” 掌柜的眉头终于舒展,好像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向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终于将他放开。 客人扶着桌子揉了揉脖颈,笑道:“多谢各位老大手下留情,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掌柜道:“既然是道上的朋友,甩个万吧。” “瓦片湿万!” “原来是雨掌柜。” 过了一会,那掌柜眼珠转动,又道:“既然雨掌柜赶上了我们这趟买卖,道上的规矩不能破,见面分一半。雨掌柜就一起搭把手,等买卖做成了,保管你也有一大口肉吃!” 那姓雨的客人立刻连连打躬,笑道:“小弟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也不一定非要吃肉。” 掌柜冷笑两声,道:“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的东西都是现成的,这大堂里就有,只要大哥你点个头,我随时都能吃饱。” 掌柜向周围的姑娘们扫视了一眼,坏笑道:“我还是不明白。” “其实我想吃的东西很简单,就是''黑’。” 掌柜显然不明白“黑”是什么意思,忍不住问:“你说什么?黑?” 那客人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神秘而诡异,答道:“是啊,就是黑吃黑嘛。” 他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已有一个伙计飞了出去,重重的撞在楼梯上,楼梯扶手撞得粉碎。 那伙计掉到地上的时候就好像已完全变成了一只面口袋,连哼也没再哼一声。 众人无不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一个强盗竟敢找上一群强盗来黑吃黑。但现在他们不得不信,因为那个家伙现在就站在那里,而且他的脸上竟然还带着笑。 现在伙计们都已经反应了过来,用不着掌柜命令,一个伙计已经拔出尖刀,大叫着扑了过去。 但没想到刚才那个几乎就要惨死刀下的家伙竟然还很灵活,而且他的出手还很犀利。 他向旁撤步,躲开刀锋,同时右掌挥出,正切在那伙计的手腕上。只听咔嚓一声,伙计的腕骨似已断裂! 尖刀落地,那伙计咧开嘴刚要惨叫,却突然又伸左手捂住了嘴巴。因为一个拳头又已重重的砸在他的门牙上。 另一个伙计又从后面冲了上来,他直挺尖刀,直刺那客人后背!但尖刀刺出,却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疼,好像可以分好多种。一个男人胯间被人一脚狠狠踢中,这种疼应该是女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就像男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女人分娩时的疼痛一样。 那客人终于收回了他的后蹬腿,那伙计满脸涨的通红,就立刻咬着牙,捂着痛处跪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又有两把尖刀分左右从正面刺向客人的胸膛,那客人不慌不忙,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已握住了那两个伙计的手腕。同时向下一拧,再向两旁一分,抬起右脚,两个伙计的小腹又狠狠各中了一脚。 还好,这次客人脚下留了情面,毕竟都是男人,落脚时向上抬高了两寸。但那两个伙计还是捂着肚子,闷哼一声,滚倒在地。 片刻间,五个伙计,五把尖刀,都已经躺在地上。只是尖刀不会疼,不会动,更不会呻|吟苦叫。 现在店里还站着的就只剩下那掌柜和姓雨的客人。掌柜的额角已经滴下冷汗,他手中仍紧紧的握着那把匕首,手心里似乎也已沁出汗水。 他直直的看着那客人,脸上刚才的那种得意和傲慢已经完全消失。他现在的脸色就像一张白纸,毫无血色,呆呆的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一个蜡人。 过了很久,那掌柜才终于大着胆子,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客人笑了笑,朝他漫步走了过去:“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老江湖,你根本不应该这么紧张的。” 那掌柜看着他,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应该知道的,江湖之中,这种黑吃黑的勾当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情。” 掌柜依旧看着他,冷冷说道:“的确很寻常。但若有人敢吃到我们头上,就很不寻常。” “哦?难道你们是貔貅?只能进,不能出?” 掌柜居然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冷冷的道:“我们当然不是貔貅……”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又消失,“我们是太岁!” 这时那客人也笑了笑:“那我倒偏要看看,太岁的头上到底有几两土。” “你会看到的,一定会看到!”说着,掌柜咬紧了牙齿。 那客人已经来到掌柜面前,客人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从掌柜僵硬的手里拔出那柄被他紧握着的匕首。 掌柜没有反抗,那客人也不再难为他,只是抬手一挥,寒光一闪,匕首已钉在掌柜身后的门框上。 客人又转身坐到掌柜面前的桌子上,笑了笑,问道:“‘消声软骨散,’很好用的麻药,而且也很少见。有这么好的独门麻药,我想掌柜也一定有解药吧?” 掌柜勉强咧了咧嘴,“没有!” 他回答的很干脆。 那客人也不再问,他从桌上跳下,俯身捡起一把尖刀,又走到掌柜面前,淡淡的道:“当真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掌柜依旧很干脆。 那客人终于又笑了,掌柜话音刚落,只听“嗤”的一声响…… 手起刀落!那掌柜的肥肚子上已被斜斜的自上而下划开了长长一条口子! 两样东西从掌柜肚子上“噼啪”掉了下来。 并不是那肥肚子里的什么脏东西,而是两个纸包,一黄一白。 客人俯身捡了起来。掌柜的肥肚皮已经在颤抖,他的腿也在颤抖,他的手也在抖,他的浑身上下都在抖。 那客人又笑了笑,道:“现在你的肚皮上已经没有衣服,你觉得你还能挨住几刀?” 掌柜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那客人托起两个纸包,又道:“哪一包是解药?” 两包药,两坛酒,现在两包药已完全融入两坛酒。 客人指着其中一坛,道:“你说这包是解药,那现在就请你来尝尝吧。” 掌柜捧过酒碗,看了那客人一眼,并未犹豫,昂首喝干。 掌柜这次没有说谎,那包的确是解药。药酒已经给中毒的人全部喝了下去,那客人的身份当然也早已被认了出来。 虽然华蓥派的姑娘们中了麻药,但眼睛还是好使的。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瓦片湿”,而是“树梢动”。他不姓雨,却姓风。他当然就是那“风流|淫贼”,风少云。 解药已经被喝干了,现在桌子上当然就只剩下一坛毒药。风少云又坐到桌子上,他抱起酒坛,看着这一坛子毒药,竟怔怔的发起呆来。 过了很久,他终于喃喃说道:“这毒酒并不会致命,对吗?” 掌柜的脸上露出异样表情,他好像猜到了风少云在想些什么。他上下打量着风少云,终于犹疑着道:“不会……” 风少云叹了口气,好像很失望。“你说这么好的酒,你为什么偏偏就只有两坛?我为什么又偏偏就选中了这两坛?” 掌柜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风少云看了看掌柜,又叹了口气,垂头道:“虽然我不能喝,可是又不想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酒……” 掌柜立刻瞪大了眼睛,他好像又猜到了风少云的想法。 风少云竟然又做出一副不舍的表情,喃喃道:“看来只能请兄弟们喝了呀。” 掌柜的愣住。 风少云又道:“兄弟们都受了伤,一定都很疼。只要喝了这好酒,睡上一觉,肯定就不疼了。” 酒喝得多了的确能止疼,而掺了毒药的酒喝下去不仅能止疼,甚至连呼吸也能止得住! 掌柜的脸上突然露出恐惧之色! 风少云捧着酒坛递了过去,掌柜就惨白着脸慢慢的向后退。 风少云道:“‘消声软骨散’虽然是毒药,但是你说过不会致命的,又何必如此紧张?” 掌柜的还在退,风少云就捧着酒坛仍向前送。 突然,掌柜的脚下一拌,被一个伙计的身体绊倒,跌在地上。 风少云又将酒坛递了过去,微笑道:“放心,我不会只让掌柜一个人喝的,很快你的伙计都会陪你的。” (伍) 掌柜面如死灰,他当然还不想喝下这坛酒,因为他知道这坛酒里的东西并不是消声软骨散,而是另一种毒药,一种无药可解的剧毒! 掌柜怀里本来应该有三个纸包的,消声软骨散已经用掉了,白纸包里是解药,所以那黄纸包里的当然就是另一种东西。 风少云仍捧着酒坛,疑道:“难道这坛酒里的药并不是消声软骨散?” 掌柜迟疑着,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不是。” “那是什么?” “是……‘消筋蚀骨散’。” 风少云皱了皱眉,道:“听起来也差不多。” 掌柜急道:“差得多!这包是毒药,剧毒!入腹即死!” 风少云眨了眨眼,他居然笑了,“我不信,你刚刚明明说过不致命的。” “我……我……”掌柜面如土色,双眼里满是心虚,吱吱呜呜说不出话。 风少云微笑着看着他,终于替他说道:“你原本以为我酒瘾发作了,会不管不顾的自己喝下去,是不是?” 掌柜沉默,微微低头。 风少云道:“从小师父就教过我,一个人不该说谎的,否则他的话别人就再也不会相信。”他突然提高了嗓音,“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再信!” 掌柜身子一颤,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说酒里是剧毒,我就偏偏相信它没有毒。你不想喝它,我就偏偏要让你喝下去!” 酒坛又已递到了掌柜面前。 一个人如果想要害人,那他最好自己先想想后果是什么,他最好考虑清楚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个后果,因为害人者,通常终究也必将被人所害! 掌柜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已不必再说话,他当然已经想到了后果是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已由惊恐变成了愤怒和仇恨。他死死的盯着风少云,眼角的肌肉不住的抽动着。过了很久,掌柜终于咬紧了牙齿,狠狠说道:“好!我喝,我喝!” 掌柜接过了酒坛,他张大了嘴,昂起头,顺势便要将酒灌下。 但就在这时,突然坛口一偏,整个酒坛连坛带酒竟向风少云迎面砸了过来! 还好风少云的反应够快,立即侧头避了过去。但就算反应再快,这世上总还有避不过的东西。他躲过了坛子,却躲不过酒,肩膀还是被浇湿了一大片。 风少云显然吃了一惊,想要后退站起,但这时他就突然发现——原来避不开的不仅是酒,还有刀! 地上的刀,伙计掉到地上的,但现在刀柄已经握在掌柜手里,而刀尖自然就在风少云的肉中。 刀的确很快,快到血还没有流出,快到风少云还没有感觉到疼痛。 当风少云开始感到一丝疼痛的时候,他左手已然握住了掌柜的右腕,右掌也已重重的切在掌柜的肩膀上。“咔”的一声!掌柜的右臂脱臼,软软的垂了下来。 刀还刺在风少云的左肋上,血终于从风少云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他不敢将刀拔出,捂着伤口慢慢站起,他缓缓的向后退。血就顺着他的衣襟滴到裤子上,又顺着裤腿慢慢的滴到脚背上。 他还在退,又退了几步,终于靠到一张桌子上。他努力将自己撑起,坐到桌面上。 华蓥派众人这时虽然已经喝了解药,但是仍未完全解毒。周姝和李敏内功最深,虽然这时她们四肢已经渐渐恢复知觉,但是依旧还不能活动。 她们两个勉强抬起头,急切的看向风少云,但是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她们想问问他伤势如何,可发现自己的舌头仍然像块木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风少云低头看了看伤口,又看了看地上自己刚才留下的一串血脚印,突然,他居然笑了出来。 大笑,就好像真的看见了非常滑稽的事情,他笑的几乎喘不上气。如果不是因为肚子上插了把刀,他可能已经笑弯了腰。 所有人都呆住了。华蓥众人当然还不能动,但地上的几个伙计是能动的,他们有的已经爬了起来,有的正想要爬起来,但现在都已经完全呆住了。 他们满脸惊异的看着风少云,就好像在看着一个疯子。 风少云还在笑,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讥讽和不屑,可有谁知道他的嘲笑和不屑是因为什么?因为谁?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嘲笑的原来并不是别人,而竟然就是他自己! 只有掌柜没有在意风少云,他还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脱臼的肩膀,一边慢慢的蹬腿向后蹭,风少云好像也没有再注意他。 现在掌柜终于蹭到了后门口,他悄悄的扶着门框站起,慢慢的掀开门帘……只要跑到这扇门后,风少云身上插着刀,就绝不可能再追上他。 他已看准了时机,猛地转身,大步迈出! 但是他终究还是没能迈过那道门槛。 因为他刚转过身,一个大碗就飞了过去,正砸在他的后脑勺上。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掌柜也立刻烂泥般倒在地上,不过他的脑袋显然要比大碗质量好得多。 风少云终于不笑了,也不知是因为笑够了,还是没力气再笑。他转过头,看了看周姝和李敏,又勉强咧了咧嘴,讥笑道:“出了不要撒谎,本来师父还教过我更重要的一句话,只可惜,我偏偏记不住……” 风少云又痴痴的笑了,捂着伤口,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马车走的很平稳,因为拉着伤员的车通常都不会走的很快。这辆车已经沿着通往四川的大路行走了三天。 这并不是单独一辆车,它的前面和后面还各有两辆,这是一个共有五辆马车的车队。 大路延伸进一片树林,树木茂密,枝叶繁盛,鸟鸣不绝。地面上草皮也青翠新鲜,欣欣向荣,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一大块松软的羊毛地毯上。 一只大胆的黄雀从树梢上轻轻的滑翔下来,勇敢的落在中间那辆马车的车棚上面。它好像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大一块木头会自己移动? 黄雀又重重的啄了两下,它现在很失望,原来这只是一块毫无营养的木头,根本一条虫子也没有。 不管这块木头多奇怪,没有虫子的木头对黄雀来说,都是一文不值的,现在它已完全不想再在这块废木头上浪费时间了。 黄雀跳了跳脚,已经准备要振翅飞走了,可突然,它听见这木头里竟然传出了声音。 这声音黄雀并不陌生,它知道这就是那种随处可见,也是两条腿走路,但是却不会飞的巨大怪物发出的。 黄雀本来并不感兴趣,但是那说话的怪物声音很小,好像生怕被别人听见。在黄雀听来,现在那声音就有点像同类了。 只听一个声音较细的怪物低先是呼了一声:“啊!你醒了!” 又一个声音较粗的怪物立刻压着嗓子,急忙说:“嘘——别出声!” 细声怪物顿了顿,也压低了嗓子:“太好了!我去告诉师父一声。” 粗声怪物说:“先别告诉令师。” “为什么?你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了三天。我们都很担心的!” 粗声怪物笑了笑,“其实……我早就醒了。” “早就醒了?” “当晚半夜我就醒了,但我看见大家都急着赶路,所以没有出声。” “是啊,我们恢复之后,师父就说要赶快走,怕敌人再有追兵追来。我们本想把你送回天桂山的,但是时间实在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带着你一起走。” “那现在这是……” “当然是回华蓥山啦。” “可是我好像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 细声怪物笑了笑,“虽然师祖夫人规定一向不准男子山上,但风少侠是例外,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师祖也一定会为你破例。再说我们全派上下也要好好报答风少侠才是,所以规矩也是可以修改的。” 粗声怪物也笑了,“但我却不是一个愿守规矩的人,一旦让我上了山……” 细声怪物显然没明白他这句话的真正意思,说道:“风少侠放心,只要你现在和我们一起回去将伤医好,再想走死我们绝不敢留。” “哎——沈姑娘说哪里话,我一个臭皮囊哪敢让沈姑娘说‘不敢’两个字。” 那细声怪物又轻轻笑了笑,“对了,风少侠既然早就醒了,为什么一直不让我们知道?” 粗声怪物沉吟了一会,道:“因为……这件事很重要,沈姑娘,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那细声怪物声音压的更低,黄雀几乎已听不见了。“我绝不会泄露的……” 粗声怪物声音也极低极低:“那你附耳过来。” “啊——!” 过了一会,细声怪物又叫了出来。“这……这怎么能行。风公子,我……而且你的伤……” “沈姑娘,你知道我必须这么做的!” “可是我……而且你还没有完全恢复……” “你不必为我担心,别看我虽然受了伤,但若活动起来依旧还是很灵活的。我知道,只是……太难为沈姑娘你了。” “风少侠为了我们差点丢掉性命,我……那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车里……我怕被师姐妹们看到……” “不会的,我会尽可能轻一点,沈姑娘也不要出声,就一定不会被发现。我们动作快些,很快就好的。” 过了很久,那细声怪物才终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那……那我先脱,再帮风少侠脱……” 黄雀再听不到怪物们说话,接下来只能听见脱衣服时发出的悉悉索索声。 过了一会,怪物们终于又说话了:“好,沈姑娘,现在我是你,你是我。你替我躺在车里,不管是谁发现了,你都一定要稳住她,绝不能声张出去!” “嗯,只是风少侠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你的伤口刚要愈合,活动起来肯定又要流血的。” “我知道,沈姑娘放心。” “嗯,一会就要停下来吃午饭了,你就趁那个时候走。” “好!” (陆) 马车果然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停在了路边。 黄雀机警的转了转头,灵活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敏锐的光。更多的怪物从大木块里钻了出来,一下子树林里就变得嘈杂起来。 十几个细声怪物,有的牵着四条腿的更大怪物往树林深处吃草去了,有的提着木桶好像要去林中小溪打水。还有的怪物甚至在路边升起了火堆,把一个黑黝黝的铁家伙架到了火上。 黄雀又跳了跳,它的确很聪明,它也许是这片树林里最厉害的虫子猎手,可再聪明的黄雀也还是看不懂这群怪物究竟在干什么。 黄雀很好奇,怪物们已经完全勾起了它的好奇心,它好像还想再观察一会这群奇怪的怪物。 可就在这时,又有一只稍小的黄雀飞了过来,小黄雀叫的很清脆,这当然是对大黄雀的一种召唤。 大黄雀立刻就听到了,它如梦初醒。是啊,自己的确已经耽搁太久了。怪物们再好玩,可终究也不能填补饱肚子,天很快就会黑的,现在是时候去捉虫子了…… 刀,五把牛耳尖刀,每个伙计的腰后都别了一把。 一个掌柜,带着五个伙计,一前五后,恭恭敬敬,整整齐齐的垂首站在花厅之中。 出了他们六个,大厅之中再无旁人。可他们却好像站在万军阵前,如临深渊,似履薄冰。 没有人敢动,甚至连呼吸也绝不敢大声。掌柜的额角似已渗出冷汗,但他绝不敢挥袖去擦,他只能等着,任凭汗珠顺脸滑下。 他们的确在等,他们正在等待一个审判,审判结果关乎生死——他们的生死。 门突然开了,一个沉稳的汉子迈着稳健的步伐,缓步入内。 掌柜立刻躬身迎了上去,“何主事,我们……” 掌柜没敢再说下去,他还是只能等着,老老实实的等着,等着听来人宣判。 宣判的何主事并不是别人,他当然就正是老何。 老何面无表情,负手而立,好像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你们可以走了。” 掌柜凝重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他终于可以长长呼出口气,终于可以抬手擦掉满脸的汗水。 掌柜躬身笑道:“这么说,那小子果然没事?” 老何终于看了他一眼,但只有一眼,掌柜就感觉自己好像被突然狠狠抽了一鞭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立即又将头垂了下去。 “你应该知道的,王老二。”老何依旧面无表情,冷冷说道。 “我知道!……”掌柜立马颤声应道。“不该问的不问。” 老何又打量了掌柜一眼,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终于淡淡又说:“你要明白,你们现在还能活着,并不是因为公子对你们的工作很满意,相反,这次他很不高兴。” 掌柜的脸上好像又有冷汗沁出,颤声说着:“我知道!一定是何主事替我们求情,才保下了我们这六条小命。我们六人今后必定当牛做马报答何主事救命大恩!何主事,请先受我们三拜!” 说着,王老二率众伙计便要屈膝下跪。 老何打断了他,“你们用不着谢我,因为我并没有替你们说情。” 掌柜一愣,呆呆的看着老何。 老何又道:“你也应该明白,如果如意公子想要杀人,任何人都是无法劝阻的,相反,如果他想让你活着,你就一定会很好地活下去,这一向都是他行事的作风。” 掌柜抓了抓脸,呆呆的点了点头。 老何又道:“虽然你们将他刺地很重,险些坏了大事。但他毕竟还是活着,而且这毕竟都在计划之内,所以无论如何你们也算完成了任务。” 掌柜偷偷咧了咧嘴,道:“全凭公子神机妙算,我们不过是尽些本分而已。” 老何接着道:“而且你们有人受了伤,也算是有苦劳吧……” 掌柜又悄悄揉了揉肩膀。 “所以公子最后对你们的决定是……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这绝不是一个好结果,特别是对于一个冒着风险来完成一项困难任务的人来说。 不赏不罚,就是说你的辛苦都白费了,你白白耗费了血和汗,你不辞辛劳却终究没得到一点好处。任何一个辛苦工作却受到这种待遇的人都绝不会甘心,但是掌柜王老二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他非但不在意,甚至竟然满脸欢喜。 他真的很高兴,就像是一个刚从断头台上安然获释的死囚犯,他庆幸而满足。 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接下来很可能会丧命,然后他又终于得知自己有惊无险的渡过了危机,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是不是会发觉原来平淡的活着竟是如此的幸福,是不是会发现只要活着,原来其他的东西根本就无足轻重? 这种感觉也许一个人一生都无缘体会,也许只有当一个人有过这种体会,他方才能明白——原来,这就是江湖。 白如意正静静的负手傲立在窗边。 没错,她又变成了白如意。她穿上男装,就立刻又变成那个狡诈冷酷的白脸少年。 他已经在窗边伫立了良久,他静静的望着窗外,也不知他是在注视着枝头那最后一朵正在风中摇曳的梨花,还是在默默的思考着什么。 老何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老何也绝不会发出一点噪音在他发呆的时候打扰到他。 二人就这样在屋中静静站立了很久,终于,白如意缓缓转过了身。 他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老何,嫣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话想说。” 老何的嘴角也慢慢露出一丝笑容,淡淡说着:“我没有话。” “没有?” “没有。” “我没有惩罚王老二,难道你不奇怪?” “以前也许我会,但现在,不会。” “为什么?” 老何的笑容变得更加温暖,就像一个父亲正看着终于长大成人的女儿,他的声音也很平和:“因为我已经老了,因为你也已经长大了。” “这和年纪有关系?” “小孩子如果不如意,不高兴,就常常会向别人发脾气,当然大人也会,但聪明的大人就一定还会懂得克制和忍耐。五年前,你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砍掉别人的手指,但现在,你长大了,所以当然也学会了放过别人。” 白如意又笑了,他轻轻撩起衣摆,翩然坐进椅子里,顺手将一盏茶推向茶几对面。 老何明白,转身也坐到他身旁的椅中。 白如意轻轻喝了口茶,微皱眉头,缓缓说道:“他虽然并无性命之忧,但受伤颇重,短期内应该无法活动,看来对计划势必要有影响。” 老何点了点头,道:“‘犬组’跟踪了两天,华蓥山的人每天都会为他换药,每天都会有带血的绷带换下来,每次换药绷带上的血都会少一些,这起码可以证明他的伤势已经得到控制,伤口正在愈合,所以……相信应该不会耽误太久。” 白如意也点了点头,又问道:“犬组现在还在跟踪?” “没有。他们出了城,走进荒郊,人烟越发稀少,如果还让犬组的人尾随,我怕反倒会被华蓥派的高手发现。跟了两天,现在我已将他们全部撤回。” 白如意放下茶盏,又抱臂走到窗前,过了一会,悠悠说道:“如此说,眼下只能等着。” 老何将口中的茶水缓缓咽下,但他的双眼却仍直直的注视着杯中的茶叶,他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白如意当然注意到了他,又问:“你又想到了什么?” 老何笑了,道:“我想到的事,你又怎么会想不到?”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想到的事,我又怎么能一定想得到?” “有些事用不着肚里的蛔虫,就算树上的毛虫也能想的出。难道公子真相信那位风少侠会踏踏实实的为我们做事?” 白如意又笑了,而且得意的笑容里还带着一丝神秘。 突然,白如意又从腰后取出折扇,啪的一声,在胸前展开。他双眼遥望着窗外的远方,嘴角上扬,悠悠说道:“有些事用不着我信,只要能让别人相信,就已经足够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老何,又道:“收拾东西,明天跟我回太原……” 他纸扇轻摇,扇面上还是那四个行书大字:“万事如意!” 第五回 黑金滚滚遮天手(壹) 太原,山西最大的城市,而山西,又以盛产煤炭著称。到过山西的人都一定不会忘记货场里随处可见的,一堆堆如小山般堆积的煤炭。 煤炭当然是最好的燃料,而在有些人眼里,它却不仅仅是燃料,而且还是金子,黑色的金子。 想要在山西开采出这种“黑金”并不太困难,但是你若想平安的将黑金开采出来,又能顺利的运出山西,销往其他地方,却不那么容易。 因为在山西开采煤炭,出了要朝廷的批文,你还必须要经过一个组织的同意。 虽然这个组织并不是官方的,但是它却无处不在,无所不知,你若以为可以瞒过它,你就一定会吃大亏! “黑金会“,山西最大的帮派,从名字你就可以看出,这个帮派是如何起家,是以什么为生。 据说黑金会直接控制着整个山西一半的煤矿,剩下的一半中还有一半有黑金会的股份,其余的一小部分,传说矿主们为保平安,每年都会老老实实的向黑金会“上供”。 所以在太原,在山西,甚至大河上下,整个王土之上,黑金会对煤炭的产销几乎是完全垄断的。 控制着如此庞大的产业,你就可想而知,黑金会拥有着何等巨大的势力和财富。 “一品坊”,太原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酒楼,这里当然不是寻常百姓常来的地方,但这里却也从来不缺少客人。 今天,一品坊一如往常的宾客满门,楼上楼下坐的满满当当。 二楼雅间之中,两个锦衣华服的气派青年,正雍容华贵的端坐在太师椅上。 一个穿着得体的酒楼管事,正不住的向二人鞠躬致歉。 “二位贵客,今天顶楼的包间实在是都已经客满,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知道,两位从来都是在顶层的包间用饭的,但今天……实在是没法子,所以……只能请两位屈尊在二楼……” 坐在左边椅中的青年打断了管事的话,冷冷说道:“王管事,我记得刚才说过让你把掌柜叫来吧?” 青年说话时根本连看都没看王管事一眼,仍低头玩弄着他右手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 停顿片刻,他又继续淡淡说着:“我知道你很忙,所以你也用不着在这里碍眼,我再说一次,请你把掌柜叫来。” 青年的话说的很慢,语调也很平和,听来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但王管事额头上却似乎已渗出了冷汗。 王管事当然了解这两个客人,这两位也的确是店里的常客,他们从来都是坐最豪华的包间,吃最珍贵的菜品,花最多的银子,摆最大的排场。 他们的派头一向都很大,所以他们的面子也一向都很大。事实上,在整个太原城,甚至整个山西,敢不给他们面子的人似乎还从未出现过。 王管事迟疑片刻,赶忙又连连打躬,满脸堆笑,说着:“两位大驾光临,我已经告知了掌柜,他马上就来。” 那带扳指的青年终于瞥了他一眼,又漫不经心的说道:“掌柜不再店里?” “在!“王管事立马陪着笑回答,”在店里。” “他病了?” “没有,掌柜没病。” “他还没睡醒?” “不,这已经是晌午,我们掌柜又从不午睡。” 青年突然板起了脸,“那他为什么还没有来?” “因为……”王管事嗫嚅着,他躬着身,眼珠转动,嘴里拖着长音儿,似乎不敢回答。 坐在右边的另一个青年这时终于也向王管事瞥了一眼,他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忍不住也发了话:“因为什么?” “因为……” 左边戴扳指的青年听管事还是吞吞吐吐,脸上浮现一丝冷笑,说道:“你好像结巴了,我治结巴很有一套的,要不要给你治治?” 管事知道再也无法隐瞒,沉默片刻,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终于颤声说道:“因为……掌柜刚才……在楼上敬酒,所以……” 左边青年玩弄扳指的手突然停了,他终于缓缓的抬起了头,看向管事。 他凝视着管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冷峻起来,过了很久,终于又冷笑着问道:“你是说他明知我们来了,却仍在楼上敬酒,让你来应付我们,是不是?” 管事又低下头,勉强咽了口唾沫,“因为……那一桌是本地知府的朋友,所以掌柜才……” “所以,“青年又打断了他,“也就是说掌柜觉得知府的朋友比我们更重要,是吗?” 管事闻言,立刻又连连作揖,“不!两位千万不要误会,只因为那桌先是来的,小店是绝不敢怠慢任何一位贵客!” 青年没有再说话,他又抬头看了一眼管事,面无表情,缓缓向后靠到椅背上。他双手十指交叉,又凝视着王管事,过了一会,突然问道:“王管事,你在这店里好像干了很久?” 管事立马回答:“是,已经干了五年。” “你干的很好,所以被升做二楼管事。” 管事又露出了笑脸,“这还要多谢诸位贵客的照顾。” “那我就再照顾你一次。”说着青年冲管事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近些。管事不敢违抗,只能又躬着身子凑近了几步。 当管事凑到青年面前,青年终于在管事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悄悄说道:“你还有一盏茶时间,去告诉你的掌柜,一盏茶之后,我就要坐在楼上吃饭,如果到时我还没有上去,我可以保证,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品坊,还有你们所有人,都一定会彻底从世上消失!” 青年的话停顿了片刻,最后又面无表情,淡淡的问了一句:“请问我说清楚了吗?” 管事的脸色早已经变了,变的如同一张白纸,他不住的点着头,嘴唇颤抖着,低声说道:“清楚了,明白,我这就去!” 王管事又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要退出,但就在他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房门却突然开了。 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差点和王管事撞个满怀。 那人将王管事轻轻推开,一个温柔妩媚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老王,怎么慌慌张张的?” 一只白色缎面的绣花鞋又重新迈进了门槛。 来的当然不是掌柜,赫然竟是老板娘! 老板娘的意思就是说这酒店是她的,店里的伙计厨子是她雇的,管事也是她雇的,甚至就连掌柜也是她雇来的。 她,才是一品坊真正的主人。 一个女人要单独经营一家酒店当然是不容易的,她不方便抛投露面,所以她通常只在幕后,由雇来的管事和掌柜负责经营。 但今天,她却不寻常的出面了。 能够当老板的女人通常都是不寻常的女人,而能够将生意做得很大很红火,就更不寻常。 这样的女人通常都很自信,独立、坚强、而且很聪明。眼前这位老板娘当然就完全属于这类女人。 王管事伏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老板娘就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赶快出去。 现在,老板娘已缓步向两位青年走了过来。 她好像有三十多岁,也可能已经有四十岁,但她却依然保持的很好。她身姿依旧挺拔,妩媚的脸上五官依旧美丽,虽然眼角已经出现了可见的鱼尾纹,但皮肤却仍然白皙光滑。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修长的双腿依旧精致曼妙。 她步态从容优雅,脸上的笑容自信而妩媚。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也只有成熟的女人才懂得这样笑。少女的笑当然也很美,但和这样的笑容相比,却好像总是少了些什么。 她仍然在笑,美好而迷人。 老板娘在两个青年的面前停下,屈膝道过了万福,又微笑着柔声说道:“小店消失了倒没什么关系,只是怕从今以后,两位公子却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好的馆子了。” 右边的青年又放下了茶杯,向老板娘看了一眼,道:“这么说我们以后会活活饿死?” 老板娘走了过去,提起茶壶,又将青年的茶水斟满,嫣然道:“饿死倒不会,可是也不会吃的太好,就说两位爱吃的‘过油肉’,满太原可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比我们更正宗!” (贰) 青年又悠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说道:“那么请问老板娘,我们什时候才能吃上这口过油肉?” “马上就能吃!”老板娘媚笑着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冲屋外叫道:“老王!赶紧通知老李,把楼上‘珍馐阁’清出来,就说金大少爷和二少爷要用膳!” 姓金,本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在太原城,提起这两位金少爷却无人不知。 不仅是因为他们风流多金,最主要的,是因为他们还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一位在太原在山西,只手遮天的父亲。 “金爷”,黑金会的会长,就是他们的父亲。“金爷”当然是他的绰号。 不过从这个绰号你就能想象出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他的确就是“爷”,了不起,惹不起的大爷! 近些年,黑金会会长已很少在江湖上走动,甚至给人一种黑金会已经没落了的错觉。可事实上,黑金会不仅没有衰弱,反而越发的壮大,其势力范围也早已不局限于山西一隅。 金爷,金会长,尽管他的人已很少再露面,尽管江湖中年轻一辈人中知道他真实姓名的人已不多,但是他的名却依旧响亮! “金爷”这两个字,就是他存在的最好证明! 珍馐阁的确很豪华,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最宝贵的字画古玩,最精致的桌椅餐具,就连餐桌上的桌布,也是由最好的苏绣装饰的绸缎做成的。 坐在这里吃饭,就算只吃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也的确会让人感受到一种高贵的舒适。 带着翡翠扳指的金二少,惬意的坐在金丝楠木做成的圈椅里,他又弄了弄手上的扳指,笑道:“老板娘,麻烦你亲自倒酒,是不是不太合适?” 老板娘提着酒壶,小心翼翼的为金二少斟满一杯,媚笑道:“二少爷说哪里话,两位公子能来捧场,莫说是倒酒,就是再难的事情,贱妾也一定在所不辞。” 说着又翩然来到金大少身旁,一边倒酒,一边又微笑着说道:“只求两位公子以后能常来捧场,贱妾就感激不禁了。” 老板娘倒满了酒,转过身,柳腰轻摆,又拿起筷子为两人布菜。 但就在这时,金大少的手突然在老板娘丰满的臀上重重的捏了一把。 老板娘先是一惊,但立即就恢复了神情,微微回头,微笑着向金大少瞥了一眼,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往二人面前的小碟里夹菜。 金大少抬起刚才的右手,低头看着,缓缓摇着头,悠悠说道:“如果老板娘能再年轻十岁,莫说是捧场,便是住在这里又有何妨?” 老板娘将餐桌中心的过油肉都分到了二人面前的小餐碟中,又翩翩回到金大少身旁,轻轻夹起一块豆腐,放到金大少碗里。她双颊微晕,嫣然道:“大少爷爱吃豆腐吗?” 金大少看着碗中的豆腐,“还可以。” 老板娘柔声道:“那么金大少会吃豆腐吗?” 金大少又看了看老板娘,“好像无论是没长牙的小孩子,还是牙掉光的老头子,都会吃豆腐。” 老板娘用筷子将金大少的豆腐从中间夹断,轻轻说道:“这豆腐看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不容易,老话说‘千滚豆腐,万滚鱼’。火候太小,豆腐太嫩,虽然看着好看,吃到嘴里也很滑,但等你咬碎了,咽下去,却发现里面其实根本没什么味道。” 老板娘又风情万种的看了金大少一眼,接着缓缓又说:“火候太大,又太老,放到嘴里如同嚼蜡,难以下咽。只有火候正好,不老不嫩的豆腐才是最好吃的,放到嘴里满口留香,咽到肚里,饶舌难忘。” 说着,老板娘眼波流动,注视着金大少,缓缓夹起一小块豆腐,轻轻送到金大少嘴旁。 金大少昂着头,也痴痴的看着老板娘,他缓缓张开嘴,将老板娘的豆腐含进口中,碾碎,嚼烂,一口吞下。 突然,金大少一言不发,一把揽过老板娘的纤腰,猛地将她搂到自己怀里,他凑到老板娘耳旁,一字字低低说道:“那我今晚倒要尝尝,火候正好的豆腐是如何的口齿留香,饶舌难忘!” 老板娘轻轻的揽着金大少的脖子,吃吃笑着,然后也娇媚的凑到金大少耳边,悄悄地说:“我只怕金大少会将舌头也吞下去呢……” 清晨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到老板娘的床上,金大少终于懒懒地睁开了眼皮。 老板娘当然早已经起床,金大少伸手向旁摸了一把,自然摸了个空,他转头看看,不情愿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金大少朝屋中打量着,也只有现在,他才有心思仔细看这间屋子。 老板娘的卧室虽然还比不上自己的豪华,但是也很精致宽敞,最主要的是老板娘将屋子一向收拾的很整洁,这一点让金大少很满意。 金大少抻了个懒腰,刚要喊人,突然,房门开了。 还是那只洁白的绣花鞋,老板娘笑靥如花,端着一个餐盘走了进来。她翩然来到桌旁,放下早餐。 金大少冲她勾了勾手,老板娘会意,就又来到床边,像猫一样,温柔的躺进他的怀里。 金大少轻轻的揉捏着老板娘的耳垂,轻声说道:“我的确差点将舌头吞下去,火候正好的豆腐的确很好吃。” 老板娘双颊微红,羞涩的避开他的目光,伸手将他内衣上的衣带系上,柔声道:“好吃也不许多吃,不然就会腻的。” 金大少道:“会吗?这样好吃的豆腐世上可不多。” 老板娘眼波流动,面如桃花,咬着嘴唇,“再好吃的东西,常吃也总会腻的。” 金大少突然感觉小腹中猛地又升起一团烈火,他不由分说,猛地翻身,又将老板娘压到身下,他按住她的双手,狠狠的吻了下去…… 可偏偏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谁!”金大少极不耐烦的怒喝。 门外却传来一个人的坏笑声:“嘿嘿……是我。大哥,豆腐跑不了,随时想吃老板娘都会为你做的,老爷子差人来找了,你知道,这可耽误不得!” 金大少皱了皱眉,“知道了!”犹豫了一会,终于极不情愿的放过了老板娘,不耐烦的坐到床边。 老板娘立刻乖巧的从床上爬起,一边拢着鬓边的乱发,看了金大少一眼,一边又拿起金大少的外衣,准备给他穿戴。 金大少随着金二少走出一品坊的时候仍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娘仍站在门口,一边冲着他微笑,一边又将一缕长发拢到耳后。 一条宽阔的石板路从乌金山上延伸下来,两骑健马并肩疾驰,身后扬起一路烟尘。 来至乌金山脚下,两骑毫不迟疑,兜马踏上山路,直奔山顶。 左边白马上的金大少,脚跟轻夹马腹,冲金二少说道:“这贱人倒的确挺能干,没想到她真干出了名堂。” 金二少伸手抿了抿嘴角,冷哼一声,道:“放心!老爷子不还是叫我们回来了么?凭她一个贱种,翻不了天!” 金大少点了点头,“嗯,无论如何,她都休想立下头功。” 金二少挺起胸脯,傲然道:“那是自然!” 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又紧催坐骑,双马低嘶一声,奔的远了。 (叁) 乌金山上,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宏伟气派的庄园,那当然就是黑金会的总舵。 两骑健马飞驰而来,庄园的大门早已洞开迎接,两骑毫不减速,疾驰入内。 很快,两个青年精神抖擞,肩并着肩,健步来到内院花厅之中。 二人迈进门槛,只见大厅之中早已有人在等候他们。 一个白发银须的老者面带微笑,两张松弛的眼皮睁的很小,但目光却温暖而慈祥,虽然他脸上已布满皱纹,但皮肤却散发着健康的光泽。 刘伯,黑金会中没有人不知道刘伯,刘伯虽然看起来好像只是金会长身旁的一个老仆人,但在组织中他却绝绝对对是核心人物。 据说,金爷,金会长创业的时候刘伯就已经是金爷最得力的助手,时至今日,出了金爷的几个拜把子兄弟以外,刘伯在会中的地位早已无人能及。 即使是金爷的儿子,黑金会的两位少主,在刘伯面前也只得自视晚辈,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刘伯!” 很多人都知道刘伯,但真正了解刘伯武功的人却很少。 不是刘伯不愿意展露他的武功,实在是需要他动手的机会太少太少,特别是近些年,黑金会的势力越来越大,入会的高手也越来越多,刘伯自然更无须再出手。 现在,刘伯就站在花厅中央,正对着门口。 金大少和二少进来的时候刘伯双手叠放在小腹前,微笑着,慈祥的看着他们,轻声说道:“回来啦。” 大少和二少齐步上前,垂首齐声道:“刘伯好!” 刘伯呵呵笑着,“你们好,你们好。” 二人站直了身子,突然,金二少的眼中闪出精光,因为他眼角又瞥到了一个人!原来还有一个人正藏在左侧屏风之后。 金二少的眼力一直都很好,而且他对自己的这一点也一直都很满意。 这人本来隐藏的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一个雪白的衣角突然不小心露了一点,金二少便立即敏锐的捕捉到了。 黑金会组织严密,内院通常只有会长和家人或帮派中的核心人物才能出入,在如此私密的地方,竟然还有人敢躲藏偷听,简直胆大包天! “谁!”金二少目露凶光,厉声喝道。“给我滚出来!” 他一声呼喝,大少和刘伯立刻都将目光投向了屏风。 大厅中立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终于,一个人真的从屏风后款款而出。 他,身姿飒爽,英气勃勃。一身锦袍如雪罩,满头青丝似乌云,肤白如玉,黛眉如画,两只明眸若皎月,一挺俏鼻似玉雕,两片朱唇好像露下玫瑰,又比蜜中樱桃。 他似怒非怒,面带淡淡一点愁,不卑不亢,姿态端庄缓步行。 他不是别人,原来赫然竟是白如意! 白如意当然是不想碰见这两位大少爷的,所以他躲到了屏风之后,但现在他还是被发现了,因此他又不得不出来。 白如意双眉微蹙,脸上冷若冰霜,双眼中充满了忍耐和透彻骨髓的寒冷。 他的确在忍耐,他不得不忍耐。 眼前的大少和二少,在别人眼里或许是了不起的人物,但在白如意眼中却不过是世上最卑劣恶心的畜生! 白如意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用最快的刀割断他们的脖子!他多想将他们的头颅割下,然后用铁锤将它们砸成粉末,统统喂到猪肚子里去! 如果不是因为时机还未到,他绝不会犹豫,立刻就会这么做的!但就因为时机还未到,所以他还在忍耐,不过他相信,这种忍耐已用不了多久了。 白如意仍尽可能的让自己保持平常,尽管他几乎已将牙齿咬碎。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仍潇洒的慢摇纸扇。 他脚步沉重,缓缓的走了过来。 当金大少和二少看见白如意脸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就笑了出来,二少笑的最欢,他捂着肚子,几乎笑弯了腰。 “我当是谁,”二少的笑声停止了,但他脸上仍带着笑,他嘴角上扬,用最冷酷恶毒的眼光轻蔑的盯着白如意,“原来是我们不男不女的小弟弟!” 一言甫毕,二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但白如意的脸上却仍然丝毫没有表情,他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白如意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比想象中坚强的多。 若放到以前,在他们的羞辱之下自己很可能已掉下了眼泪,但现在,怒极之后内心竟反而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 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大笑,渐渐不再觉得愤怒,反而觉得阵阵恶心,真的很恶心,如果再盯着他们两个,说不定自己真的会呕吐出来。 白如意深深吸了口气,现在他又突然发觉这两个人看起来好像已不再是人,他们竟渐渐变成了两头最肮脏的猪,又渐渐变成了两条最卑贱的狗,最后变成了猪和狗的混合体。 白如意又长长舒了口气,他内心中似乎已毫无波澜,他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已经长大了,原来成熟长大的人是不会被猪和狗激怒的。 白如意仍冷冷的看着他们,嘴角竟然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笑容。 二少爷的笑突然消失了,这次真的消失了,连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愤怒和双眼中的烈火! 他不敢相信白如意竟然在笑!他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在此时此地露出笑容! 这根本就不是笑,是嘲讽!是白如意对他们的嘲讽,他决不能忍受这贱人竟敢对自己嘲讽! “你笑什么!!”金二少突然握紧双拳,大声咆哮。 白如意一怔,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笑了,但他的笑容没有消失,反而笑的愈发灿烂起来。 白如意看着金二少,微笑着,淡淡的道:“我只是很奇怪,从小到大,两位哥哥为什么一直对我如此讨厌?” “贱人!还敢笑!”金二少已怒不可遏,瞪着白如意的双眼几乎喷出火焰,抬起拳头便要冲过去砸到他脸上! 这时金大少终于近前一步,拉住了兄弟的手腕。 金大少拉开兄弟,背负双手,施施然又走近几步,他站在白如意对面,静静的打量着他,过了很久,终于微微一笑,淡淡的道:“小妹,看来你果然长大了。” 白如意也报以微笑,“是啊,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成长的要更快些。” 金大少道:“哦?你是怎的样人?” “只有靠自己才能活下去的人!” 金大少皱了皱眉,他显然并不同意白如意的话,道:“是吗?可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这把扇子都是父亲给你的!” 白如意摇扇的手停了,然后他真的低下头看了看那扇子,随即啪的一声,他将折扇合拢,侧过身,昂头悠然道:“是啊,所以……现在我要报答父亲。但要报答他我还需要更多东西。” “什么东西?”金大少眼中突然闪出光芒,皱眉问道。 “人!” “人?” “不错,我现在需要更多人手,只要人手够用,我很快就可以拿下华蓥山!到时捉到华蓥夫人,交给父亲处置,大哥,你说他老人家会否喜欢?” 金大少的眉头皱的更紧,似乎他的牙也紧紧的咬在了一起,他注视着白如意,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说道:“所以你这次回来是想调拨人手?” 白如意环抱双臂,又看了一眼兄弟二人,道:“不错。” 金大少道:“你的事,今天一早父亲已差人通报给我们,可我并不相信凭你一人就能拿下华蓥山!” “我并不是一个人,既然你收到了通报就应该知道,还有一个人在帮我,而且我的计划一切顺利,现在只等收网。” 金二少终于插口,“你是说那个姓风的?” “不错!” 金二少又问:“他真会为了那个姓谢的女人帮你?” 白如意瞥了他一眼,悠然道:“任何男人只要见过谢小姐都一定会想要和我合作的。” “哦?”金大少忍不住接口。“那我倒很有兴趣见见这位谢小姐。” “不行。” “为什么!”金大少显然有些动气。 “‘百香园中过,一片花不留。’谁不知道金大少爷是有名的风流人物,可谢小姐对我还有用,所以现在我决不能让你动她。” (肆) 金大少又微微皱眉,冷冷说道:“我只说想见见她,并没说过要动她。” 白如意也背过双手,讥诮的看了一眼金大少,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到时候你能管住自己。” 金大少眨了眨眼,竟然没有反驳。 白如意接着道:“这位谢小姐可是我计划的关键,如果她出了什么闪失,那位风少侠自然就不会再帮我,到时只能坏了大事。” 金大少没再接口,看了看白如意,又转头与金二少对视了一眼。 白如意展开折扇,嘴角上扬,没有再理会兄弟二人,反而走进几步,与站在一旁的刘伯说道:“刘伯,这次我回来想调动狼组、鹰组、和豹组。各抽调出二十个好手,只要六十人,我就可以轻松拿下华蓥山!” 刘伯嗯了一声,微笑着点了点头,刚要开口…… 兄弟两个这时又互相使了个眼色,二少立马抢近一步,抢着道:“刘伯,父亲是不是曾亲自交代过总舵的人手分派?” 刘伯看了看二少,点了点头,道:“不错,会长是曾亲自安排过。” 二少面露冷笑,“那么就请刘伯再给小妹说一遍听听。” “好,”刘伯又微笑着点了点头,款款而谈。“会长曾亲自交代,熊组、虎组、龙组,负责总舵的警卫,事关总舵安危,若无必要绝不可外派,而且这三组从来只听会长一人号令。 其下的狼组,鹰组,豹组,平时归在总舵,需要时可随时往各地支援调遣,若无非常,一般由大公子和二公子指挥。 至于各地分舵的犬组,可因需要,由各分舵的各级头领随意差派。” 白如意之前使唤的想必就是黑金会中最低级的“犬组。” 刘伯说完,金二少冷笑着瞥了白如意一眼,又抢着道:“如此说来,刘伯,你认为我们的小妹能调动得了狼、鹰、豹三组吗?” 刘伯的脸上还是那副和蔼的笑容,他好像只有这一个表情,自从进到这大厅以来,他的表情根本就从不曾变过,脸上就如同戴上了一副欢喜面具。 他果然不愧就是江湖中有名的“喜面叟。” 喜面叟无论什么时候脸上总是喜气盈盈,他依旧面带微笑,不紧不慢的道:“会长既然交代狼、鹰、豹平时归两位公子指挥,如果现在两位公子不下命令,那么姑娘自然是无法调动的。” 金二少脸露得色,又看了一眼白如意,傲然道:“看来……这次我们当哥哥的就不能再让妹妹辛苦了!” 白如意皱紧了眉头,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却偏偏还要再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次华蓥山由我们去收!” 白如意猛然死死盯紧金二少,咬紧牙齿,握紧双拳,忿然道:“凭什么?!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由我来办,而且我一直办的很好,现在眼看要收网,你们却想白白捞鱼!” 这时金大少终于走进一步,悠然接口,道:“难道你没听清二哥的话吗?我们要体恤妹妹……” 突然,金大少目露凶光,接着冷冷说道:“况且凭一个贱人,还不配指挥总舵的高手!” 白如意狠狠的注视着大少,瞳孔中似乎就要射出两只毒箭!他牙齿在咯咯作响,紧握的双拳在不住颤抖,手中的一把折扇也几乎被握断。 白如意,他曾经在风少云面前是何等的称心如意,高傲潇洒。 他是那么的狡诈、冷酷、为所欲为。他给人的感觉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即使是“关中神剑”孙一鸣,也曾任他差遣! 他几乎可以将任何男人都变成听话的狗,他好像也可以将任何女人都变成喂狗的骨头,可是现在,他站在这里却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 白如意在忍耐,拼命的忍着,他咬紧嘴唇,竭尽全力绝不让眼圈中的那滴泪珠流下。 如果风少云现在看到白如意的脸,风少云就一定会笑,会为自己的愚蠢和眼拙大笑!他曾不止一次断言白如意绝不是女人,可是现在,任凭谁只要一眼都能立刻分辨出她究竟是不是女人。 女人就是女人,再冷酷的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再狡诈的女孩子终究还是女孩子,白如意是女孩子,所以,她的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白如意咬着嘴唇,他再不理会大少和二少,径直来到刘伯面前,恨恨说道:“刘伯,我要见父亲!还请刘伯代为通报!” 刘伯还再微笑,他永远微笑!恐怕这世上绝没有什么能打断他的微笑! 也许就算这兄妹三人现在就当着他的面打个你死我活,他恐怕依旧还是满面喜气,这就是刘伯,这就是喜面叟! 刘伯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暖,但一向好说话的刘伯这次却摇了摇头。 “对不住了,姑娘。今天一早会长就交代了,这件事会长不想操心,他说一切都交给你们小一辈处理了。所以这次我只是旁听,等你们兄妹商量出个结果,我只负责向会长禀报一声就是了。” 刘伯言毕,两兄弟相对一望,满面春风。 而白如意的心却已坠入冰窟。 白如意呆呆的看着刘伯,过了很久,终于勉强说道:“那……能让孙一鸣再来帮我吗?” 刘伯又摇了摇头,道:“姑娘,虽然你将孙一鸣吸收入会,可是你知道,他的派头一向很大,从来都是只听请不听调,即使是会长也要给他三分面子的。上次开封府那次,若非因为他刚入帮会,寸功未立,不好意思拒绝,肯定也绝不会听你指挥的,所以这次……” 白如意没等刘伯说完,转身大步便往外走!他用不着等着刘伯说完,有些话你最好也不必让人家说的太清楚。 白如意走出花厅,又走出院门,虽然他走的很快,但迈出门槛的时候还是听说到了身后传来的笑声。 笑声很响,当白如意走出去的时候,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再也不会在意那些笑声,他的泪也绝不会再流下。 他的确没有再流泪,非但没有流泪,当走到通道拐角的时候,他嘴角甚至反而偷偷流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院子不算很大,但却很整洁,阳光明媚,空气中充满了花儿的芬芳。 在一株树荫下,花圃旁,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穿着华丽的妇人呆呆地坐在一张摇椅上。 摇椅没有动,妇人也一动没动,她只是那样呆呆地看着前方。她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堵粉刷的雪白的院墙。 妇人仍然呆呆地注视着院墙,她的眼睛毫无光彩,就像是一片布满了水雾的玻璃。她看着院墙,好像是只要院墙不动,她也绝不会动。 院墙当然不会动,但是她却还是动了。 因为她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和她很像,但却比她年轻许多,似乎也更漂亮一些的女人。 白如玉,不错,现在她又穿上了女装,所以她是白如玉。 白如玉来到她身旁,轻轻地也坐到那张宽大的摇椅里,她揽住妇人的胳膊,甜甜的依偎到妇人的怀里,就像是婴儿终于找到了母亲。 事实上,她的确就是母亲,白如玉的母亲,她就是白小兰。 白如玉依偎着母亲,轻轻晃动摇椅,她呼吸着母亲身上和自己一样的芳香,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多希望摇椅就这样一直摇下去,她多想就这样永远依偎在母亲怀里,她多希望母亲还能叫着自己的乳名教自己绣花,她多希望还能让母亲为自己梳一次头发。 她忘不了母亲最后一次为自己梳头,她忘不了母亲惨白的脸,颤抖的手,和将自己的头发扯的生疼的梳子。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早上母亲的尖叫,她忘不了母亲那时眼睛中的恐惧和绝望,她更永远忘不了她的仇人——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金久继,金长承! 当然,还有她的父亲! (伍) 白如玉慢慢睁开了眼睛,摇椅也慢慢停了下来,可白小兰却依然那样,如木雕泥塑般呆呆不动。 她好像真的就是一块木头,没有表情,没有话语,甚至连眼也很少眨一下。 白如玉抬头痴痴看着母亲,眼圈不知不觉的红了,尽管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回想,可往日的记忆还是止不住涌上心头。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清晨,一个小女孩很平常的跑到餐桌旁,她已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吃过多少次早饭。 桌上的早餐还是很丰盛,一位年轻的母亲虽然脸色显得苍白,但她仍然勉强保持着微笑,她不想让女儿发现自己的异样。 她像往常一样为女儿添粥,今早的瘦肉粥的确煮的很好,又香又滑,小女孩和母亲都吃的很愉快。 很快,两个人早餐用毕,一个眼睛大大的小丫鬟又端来一个餐盘。小姑娘很高兴,因为早餐后的蜜饯一向也是她最喜欢的,她甚至特意为蜜饯留出了肚子。 餐盘中有两个小碟,小碟上盖着两只精致的银盖,小女孩迫不及待的掀开一只盖子,果然是她最喜欢的蜜桃脯。 小女孩嘴里的果脯还未咽下,又急忙掀开了第二个盖子,但这次传出的却不再是她的笑声,而是惊心的尖叫! 小女孩锐利的尖叫声简直要刺破人耳,精致的银盖呛啷一声摔在地上,滚个不停。母亲和小丫鬟这时也一起惊恐的叫了起来,霎时间三人的尖叫声几乎就要掀破屋顶! 她们惊异的看着桌上的另一个小碟,母亲的眼中突然闪出异样的神色,然后她就突然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冲到后堂,扶着门框大口呕吐起来! 小女孩嘴里的蜜饯还不及咽下,但眼里的泪珠却已滚滚流下,她哽咽着,看着桌上那小碟子,一双泪眼中充满了悲悯和伤痛。 “小雪……我的小雪……” 小雪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它也是小女孩和母亲最喜欢的宠物,更是小女孩最好的朋友。 事实上,小女孩本来还有很多好朋友,她和母亲在后院里本来养了很多小动物。 小鸟、小鸡、小鸭、小花狗和小白兔。小女孩给它们每一个都取了名字,和母亲一起精心照顾它们。 小鸡小鸭渐渐变成了大鸡大鸭,小花狗和小白兔也慢慢长大,小女孩本以为这些好朋友会一直陪伴着她。可不知为什么,从半年前开始,小动物们总是会隔三差五的离奇的死去。 每一次母亲总是会将小女孩搂在怀里,温柔的安慰她:“小动物们总会长大变老的,等到它们变得太老了就会离开,我们以后还可以再养一些的……” 小女孩总以为母亲不会骗自己,她每次总是伤心的依偎在母亲怀里,每次总是能感受到母亲怀抱的温暖,总是能看见她脸上坚强的微笑。 可小女孩毕竟还小,她却没有发现,其实母亲的精神和脸色已然越来越差了。 直到上个月,小花狗竟然也突然死去,它前一天明明还和小女孩一起在花园中奔跑嬉戏,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太老的样子,可第二天一早它就被发现已僵硬在后院之中。 小女孩大哭一场,和母亲一起将它埋葬在花园土下。 那之后,母亲终于病了一场。而后她大病初愈,又为小女孩梳头,可那的次母亲却再不像以前那么细心,竟然一不留神将小女孩的头发扯得生疼。从那之后,母亲就再不能亲自为小女孩梳头了。 现在小雪是小女孩最后的朋友了,所以她对它更加关爱细心,甚至在午睡时也会经常抱着它。 就在昨天晚上,小女孩临睡前还特意跑去看它,悄悄喂给它一根萝卜,亲眼看着它吃完才满意的回去睡觉。 可是现在,小女孩认得小碟上盛放的东西,那的确就是小雪,碟子里放着的是小雪的头! 可小雪已不再洁白,它仅剩的头已被染成血淋淋的,小女孩嘴里的蜜饯再也无法咽下,她全部吐出,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后堂中的母亲这时还在呕吐,尽管她胃里的东西已经全部吐净,但她还在吐,她似乎已将胃里最后一滴酸水也吐了出来。 她不能不吐,她呕吐并不是因为自己怕见到鲜血,而是她当见到小雪的头之后,突然就明白了今早的瘦肉粥为什么和以往不太一样。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粥里的瘦肉和以往的猪肉无论口感或味道都不大相同——原来那粥里放的根本就是兔肉! 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着:“小雪……”脸上的泪珠就像是断线的珠串,顺着她悲痛的小脸不住的滴在地上。 但就在这时,前门外竟突然传出了笑声,得意的大笑,两个男孩的笑声! 谁还会在这时笑出来?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一定会为小女孩的悲痛和泪水动容,就算是最冷酷无情的人也绝不会在这时露出一丝微笑,可那两个男孩却偏偏笑的响亮! 两人从门后探出了头,一个冲小女孩伸着舌头,另一个大笑道:“小雪?哈哈……你的小雪这也有!”说着,那男孩突然扬手向屋中抛出一样东西,然后两人就转身大笑着跑了出去。 一个东西咣当一声正好掉在餐桌上,小女孩惊异的抬头去看,然后她的哭声就变得更加凄厉悲痛! 原来,那正是一块兔皮…… 白如玉眨了眨眼,挥袖拭干了眼中的泪水,又转头看向母亲,白小兰还是那样呆呆地直视着前方。 白如玉轻轻的为母亲整理衣领,看着母亲憔悴的脸,暗淡的眼,她现在当然已能够想象出母亲当初经历了什么。 女人的嫉妒怨恨,正妻对小妾的排挤欺压,嫡子顽劣恶毒的算计和捉弄,这本就一个女人最难承受的。但最大的悲哀却还是那个只顾事业、对家庭毫不关心、从不在意,极不负责任的父亲和丈夫! 白如玉又握紧了拳头,她脸上的表情又变的坚定冷酷,她缓缓从摇椅中站起,慢慢走到花丛前。 她缓缓抬头,目光望向远方,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嘴角又露出一丝狡诈冷酷的微笑,她是不是又变成了白如意?她是不是又想起了她的计划? 过了很久,白如玉突然侧过头,冷冷道:“进来吧。” 她话音刚落,一个人就真的从大门外缓缓走了进来。 他步态沉稳,表情庄重,他不是别人,当然就正是老何。 现在只有他还愿意站在这扇门外,也只有他还对这里如此重视。 白如玉看了老何一眼,淡淡道:“你在门外多久了?” 老何道:“从你回院子开始,我一直在门外。” 白如玉道:“现在这里不会有人来的,所以你也不必站岗。” “我不是站岗,我喜欢站在这里。” 白如玉又看了老何一眼,但这次眼神中似乎竟带着一丝感动,沉吟了很久,她终于又道:“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就算我母亲曾经救过你,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一直这么帮你,我究竟想要什么?是吗?” 白如玉看着老何,缓缓点了点头。 老何毫不犹豫,坚定的道:“因为你母亲!” 白如玉一怔,她显然没料到老何竟会回答的如此直接干脆。 老何目光炯炯,直视着白如玉,又道:“现在你已经长大,我也可以承认,我对你母亲的确有好感,而且直到现在,依然还有。” 白如玉吃惊的看着老何,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老何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二十年前你母亲偶然救了我,虽然当时她已经嫁给你父亲,而且已经怀了你,但我却还是不由的对她心生好感。 不过我也很清楚,她永远是黑金会金会长的妻子,永远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有生之年永远都只是她的仆人,你是她的女儿,我自然也是你的仆人。” 白如玉看着老何,眼神复杂,过了很久,终于缓缓道:“所以……你会做我一辈子的手下?”说着,她慢慢踱步,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老何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微笑,道:“不会一辈子的。我迟早会变成一个老头子,你也迟早会嫁人,到那时你就再用不着我,我就可以回家,在池塘旁盖一所小房子,继续养我的鱼。” (陆) 门是开着的,一灯如豆,灯在门里,光就从门口透到了外面。 昏暗的灯光,幽敝的小店,漆黑的夜色。 门既然还开着,就说明客一定还在,一个银须白发的老头果然就正坐在灯下。 小店很小,只有三张陈旧的方桌,和一个极小的酒柜。 老头很老,弓肩偻背,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看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一块已经完全风干腐朽、布满了裂痕的木头。 他的眼也很小,松弛的眼皮已很难再睁大,暗灰色的眸子似乎随时都会枯竭,锈黄的门牙也只剩下了一颗。 谁都看得出这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已然到了一个男人生命的最后阶段,但是,这老人的神采却偏偏与外貌极不相符! 褶皱的皮肤上色泽红润而健康,从容的笑容中充满了幸福、满足、和快乐,老头向来很满足,所以他一直很快乐。 一个人如果真能学会满足,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夺走他的快乐? 老赵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能学会满足的人当然都是聪明人。 老赵很聪明,他也很喜欢喝酒,虽然他的酒量并不好,但他却还是很喜欢喝,虽然他喝的很少,但他喝酒的机会却还是并不多。 老赵现在在喝酒,但他却并不是这里的客人,他的客人现在正坐在他的身后。 两个人,一张桌子,一男一女,一胖一瘦。 他们背对着门口,背对着老赵,灯光就照在他们的背上。说起来很奇怪,为什么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一个人也不会把饭吃进鼻子里? 老赵当然不会去考虑这些事情,因为老赵很聪明,聪明人不仅能学会满足,而且还一定会懂得享受,永远享受当下! 老赵很享受,尽管他的酒桌上只有一壶老酒,一碟卤花生,一碟煮毛豆,和几只酱鸡爪,但是他却比谁吃的都香,比谁喝的都美。 老赵已有了四五分酒意,这个时候,是一个喝酒人最美的时候,也是最难得的时候,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自黑暗中走进了门口的光亮…… 他走的并不快,但是他的步伐却很沉重,他好像很累,走进来的时候不声不响,立刻就坐到了紧挨着门口的那张仅有的空桌前。 他不吵不闹,静静的摸出一块碎银随手放到桌上。 老赵醉眼朦胧,仍不紧不慢,又将手中几颗豆粒抛到嘴中,嚼烂,饮一杯酒送下。 终于缓缓站起,笑道:“这位客人来的好巧,我的店本来很少开到这个时候的,要吃点还是喝点?” 烛火摇曳,灯光照亮了那客人半面脸颊,光影在他眼鼻间微微错动,淡淡答道:“吃点,要顶饱的。” “顶饱的有面条、面饼、还有卤蛋,啊——还有蒸鹅!不过现在只剩下了半只……” 说着,老赵向身后那两个客人望了一眼,又笑道:“而且如果你不快些,只怕剩下的那半只很快也要没有了。” 那客人嘴角慢慢露出一抹微笑,道:“本来有肉当然应该吃的,只可惜我现在却偏偏不能吃,所以……还是来面条和卤蛋吧。” 老赵掀起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道:“面条也是好的,卤蛋更好,能填饱肚子什么都是好的。”说罢,他笑吟吟的转身走向厨房。 但就在他路过身后那两个客人时,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传了出来:“面条卤蛋虽好,但却终究不是肉,既然有人不能吃肉,那么看来那半只还是我的!” 老赵笑了,道:“好!姑娘好食量!能吃是福,姑娘不愧是大福之人!” “那是自然!”娇媚的笑声又传了出来。 老赵到厨房煮面,现在屋中就只剩下三个客人,沉寂片刻,突然又有一个声音道:“你说什么人会在有肉的情况下偏偏只吃面条和卤蛋?” 悦耳的声音道:“当然是吃不起肉的人。” “可如果他拿出的银子又偏偏够在不错的馆子里连吃三天大席呢?” “那他一定是不能吃荤腥的和尚。” “可卤蛋也是荤。” “那……那他很有可能是个呆子!要么就像你一样,一定是个抠门鬼!” 另一人嘿嘿笑道:“可像我这么抠门的人世上也并不多。” 那悦耳的声音笑道:“所以,他就一定是个呆子了?” “很有可能!” 那悦耳的声音又笑,“那么到底哪里有这种呆子呢?” “难道你想见见?” “不错!这种呆子只怕像你一样,世上也不会多的。” “非见不可?” “非见不可!” “好!那么就让我来为你们引荐引荐。” 突然,烛火晃动,灯光一闪,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一瞬间已赫然站在了门边那客人面前! 但那客人却还是若无其事的坐在那条长凳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那一男一女看着那客人,那客人也抬头看向他们两个。这男女二人,一个短小精悍,又黑又瘦,另一个却身材高大,又白又胖。 现在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正好形成极强烈的对比,既可爱又可笑。 沉寂了片刻,那黑瘦汉子突然伸出手,竟好像真的在为他人做介绍一样,郑重其事的指了指身旁那位白白胖胖的同伴,向那客人道:“这位是我妹子,她姓甄,叫甄香。” 说着又指向那客人,竟做出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对甄香道:“妹子,这位是‘呆子’先生,他姓‘呆’,单名一个‘子’字。” 此刻,那客人竟真的就像呆子一样,正呆呆的看着甄香。他不敢相信刚才那悦耳娇媚的声音竟然就是眼前这位又高又大、又白又胖的女人发出的。 “膀大腰圆”,那客人的脑海中立刻就冒出了这个成语,可是用这个词来形容女人却好像终究又不太合适。但是,除此之外,他却也再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了。 原来她叫甄香,她吃的的确够香!只见她右手中正抓着半只蒸鹅,左手中端着一大碗烧酒,一张本来并不大的小嘴抹的油光锃亮,两个腮帮撑得好像仓鼠,正大口不断的咀嚼着。 甄香皱了皱眉,终于努力将一大口鹅肉咽下,又顺了口烧酒,道:“你好呆子,这位是我哥,他姓郝,叫郝贵。” 说完,二人就施施然坐下,就好像坐在自家餐桌前一样自在。郝贵仍直直的盯着那客人,甄香却又撕下一大口鹅肉,大吃起来。 那客人仍一言不发,看了看郝贵,又看了看甄香,却突然长长叹了口气,缓缓摇着头,喃喃说道:“哎——明知别人能吃肉,却偏偏要在你面前咂嘴,这种啊……世上实在也不多……” 甄香喉头活动,又将鹅肉咽下,她秀眉微蹙,然后一脸不解的看向郝贵,问道:“哥,你说这人说谁?” 郝贵咧了咧嘴,道:“不知道,有些人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有些人不能吃肉,却嫌别人吧唧嘴。” 第六回 银波白发映月愁 (壹) 一大碗面条和三个卤蛋已端了上来,老赵又坐回自己的酒桌旁。郝贵依旧环抱双臂,腰杆坐的笔挺,但甄香的手里却又多了半只蒸鹅。 那客人也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挑起面条,自顾自的大吃起来。 郝贵注视着他大口吃面,突然笑了笑,说道:“一个人如果不吃肉,是不是也不能喝酒?” 甄香嘴里含着鹅肉,含含糊糊的道:“当然!酒肉不分家,难道你没听说过?” 郝贵道:“那么一个人既不吃肉,又不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 甄香笑道:“当然没有滋味,所以那些当和尚的人都不想做人,只想一心尽快成佛!”说着她又将碗中烧酒喝干,抿了抿嘴,又道:“哎呀,酒喝完了。店家,再没有酒了么?” 老赵笑道:“啊,姑娘果然好福气!我这店中酒本来是足够的,但今晚既然朋友们好兴致,又怎么能再让你们喝劣酒?我后院里还埋了一坛五年的汾酒,只是价钱要略贵些。” 甄香道:“哦?什么价钱?” “也不算太贵,一钱银子。” 郝贵皱了皱眉,突然接口:“贵!好贵!” 甄香笑道:“贵吗?既然你说贵,那看来我就更非喝不可了!” 郝贵眨了眨眼,道:“确实太贵,我最多只能出一半。” 甄香又咬一口蒸鹅,道:“你出一半,那另一半谁出?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带钱的。” 老赵在一旁悠悠闲闲的又抿了口酒,笑道:“那不如……就让那位朋友来出如何?” 那客人一怔,知道他们在说自己,随即抬头看向老赵,又看了看甄香和郝贵,却发现原来他们的目光也正集中在自己脸上。 甄香笑道:“可是……这位呆先生却并不喝酒啊?” 老赵捏着杯,笑吟吟的道:“不喝酒也是可以买酒的,更何况……他给的银子我还没给他找钱呢。” 郝贵拊掌笑道:“妙极!那么就全用这位呆先生的钱买吧!” 那客人只有苦笑,这三人自说自话,竟然真的就用别人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坛酒。更可气的是,做为老板的老赵,居然也恬着脸一起喝了好几杯。 他摇了摇头,喃喃叹道:“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郝贵刚才明明只是抱臂坐着,但这时却也已端起了酒碗,大喝起来。一边喝,一边笑道:“好酒!” 甄香道:“的确是好酒。” 郝贵道:“不但酒香醇厚,而且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老赵这时抢着道:“什么味道?” 郝贵大笑:“便宜的味道!……” 那客人面已吃完,现在他手里正剥着蛋壳,看着郝贵他们三人推杯换盏,却仍丝毫不为所动,更不生气,只是静静的看着。 郝贵这时也看了那客人一眼,咧嘴笑笑,突然道:“呆先生看来并不像是和尚,可为什么却有唐僧一样的定力?” 甄香微笑道:“他若不是唐僧,可为什么既不喝酒,又不吃肉?” 郝贵目光闪动,凝视着那客人,突然一字字道:“除非他有伤!——鹅肉是‘发物’,不利于外伤,喝酒自然更不利止血!” “哦……”甄香故意做恍然大悟状,道:“那么呆先生为什么会受伤呢?” 郝贵沉声道:“也许……因为他爱管闲事!或者……那不是一件闲事也说不定……” 那客人的手突然停了,脸上的表情也似乎僵住。 过了很久,他才将卤蛋缓缓放下,勉强笑了笑,沉声问道:“两位到底是谁?今晚到底意欲何为?” 郝贵仍看着那客人,缓缓放下酒杯,甄香依却依旧仍捧着蒸鹅大吃。 郝贵终于也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我说过,我叫郝贵。” 甄香又将鹅肉咽下,抬头道:“我也说过,我是真香。” “郝贵……甄香……”那客人嘴中念念有词,皱眉看了看郝贵,又仔细看了看甄香,突然,他的脸色变了。 “难道……二位便是……人称‘赛玉环’和‘小万三’的……‘欢乐二仙’!?” 郝贵突然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甄香,喃喃道:“一个人如果没什么本事,又想让人认出来,看来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甄香嗔道:“还不是怪你?本来我可是极出名的美人,可自从和你做了兄妹,却再没人认得了。” 郝贵又端起酒杯,笑道:“那也不能全怪我,这世上终究也难免会有一些有眼无珠、不识美人的人嘛。” 那客人这时突然也笑了,道:“是啊,而且那有眼无珠的人还是个不吃肉、不喝酒的唐玄奘!” 马车走的并不快,天已经亮了,风少云睁开了眼,昨天晚上的那个客人当然就正是风少云。呼吸间,他立刻就闻到一股香味,包子的香味。 甄香当然还在吃,她好像一直在吃,她吃的不快,但却绝不停口。 这世上有些人喜欢唱歌,有些人喜欢弹琴,而甄香的爱好兴趣却似乎就正是吃。 一个人如果真能将“吃”当做兴趣,并很享受的话,似乎也的确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因为起码她很容易就能实现,毕竟吃饭不是一件难事。 风少云笑了笑,道:“香姐,难道……你不会觉得撑吗?” 甄香白了他一眼,道:“你如果吃撑了,还能不能吃得下?” 风少云道:“当然吃不下。” “那你看我还能不能吃得下?”说着,她又一口咬掉半个包子。 风少云点头,笑道:“小口些,我只怕你咬到手指。” 甄香突然又拿出一个包子塞住风少云的嘴,道:“吃不饱,当然要继续吃。” 这时郝贵突然在车厢外笑道:“而且,你没听说过有些女人,可以用吃来治疗失恋吗?” 甄香猛地将半个包子又塞进嘴里,一把推开车门,大声叫道:“还有些男人钱包紧的要命,却偏偏嘴松的像棉裤腰!” 风少云笑了笑,却还是悠悠闲闲的躺着,慢慢咬了一口包子,道:“你俩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去华蓥山?” “我们不知道。”甄香又拿出一个水壶,也不知壶里装的真是水还是酒,昂头喝了一口。 风少云道:“不知道?” “嗯。”甄香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了擦嘴,又抹了抹手指,似乎终于吃够了。点点头,道:“我们不知道,不过却有人知道。” 风少云看着她白白胖胖的手指灵活的擦拭着本来就不大,又被一张胖脸显得更小的小嘴,突然意识到,她为什么叫“赛玉环。” 杨玉环,昔年唐皇李隆基的贵妃,诗仙李太白曾以“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千古绝句赞叹其风姿卓越,超凡如斯。 唐人以丰腴为美,可胖人却不一定都是美人,所以杨贵妃也一定绝不是只单单的丰满而已。 再看眼前的甄香,她眉目清秀,鼻挺唇润,一双明眸更是清澈照人,永远闪烁着温暖明媚,积极乐观的目光。 她不以自己的肥胖而苦恼自卑,反而乐观开朗,毫不在意世俗眼光,以自己为傲,这样的女人,岂非就正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风少云呆呆的看着甄香,竟不由得痴了。 甄香当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双颊微红,微笑着轻叱道:“臭小子,你看什么?” 风少云如梦初醒,咧嘴笑笑,道:“我只是在想,昔年的杨玉环与香姐相比,想必也不过如此,只怕还不一定能比得过香姐。” 甄香笑靥如花,问道:“哦?那么她哪点比不上我?” 这时郝贵突然插口,大声道:“当然是''吃’比不上你!” 风少云看着甄香,本以为她会生气,但发现甄香却居然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她脸上竟然仍带着微笑,只朝郝贵白了一眼,笑道:“那她的确比不上我!若唐明皇要请我吃荔枝,我非把他的皇帝宝座吃垮了不可!” 风少云笑了笑,忽又说道:“香姐被称为赛玉环,看来实至名归,可贵哥……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能和昔年富甲天下的豪绅巨贾沈万三产生联系?” 甄香微笑道:“你想不出?” 风少云摇摇头:“想不出!” “那你可能想的出这世上最大的绸缎行是哪一家?” “那当然是‘郝记绸……’”那“行”字还未出口,风少云却已瞪大了眼,盯着甄香,惊道:“难道……?” 甄香媚笑道:“你想不出这个又黑又瘦,抠门的连一坛酒都不肯买的吝啬鬼,竟是郝家的大少爷,是不是?” 风少云忽然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的道:“哎……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我怎么就遇不到一个老老实实的好人呢?” 郝贵笑道:“好人还是有的,昨天晚上不就有一位好人请我们喝了酒吗?” 风少云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突然又想起刚才的话题,急忙又正色道:“对了香姐,你刚才说有人知道我要去华蓥山,是谁?” 甄香整了整衣襟,转身坐下,道:“陈问道,你可知道么?” 风少云脸上变色,悚然动容,道:“你是说……‘江南儒侠’,陈问道?” 甄香道:“不错,就是他,江南儒侠,广同派掌门人,好大的名气。” 风少云道:“广同派在江浙一带闻名,他怎会知道我要去四川华蓥山?就算他知道,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他告诉你们的?” 郝贵轻甩马鞭,道:“他可不只是知道,他的人现在已在来的路上了,只怕比我们最多晚不过一两天路程。” (贰) 风少云看了看郝贵,道:“那你们又为什么找到我?而且还一定要跟我走?” 甄香微笑道:“可不是我们找到了你,莫忘了,是你在小店里遇到了我们。” 风少云苦笑道:“那么两位是如何让我遇到了你们呢?” 郝贵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甄香道:“那你长话短说。” 郝贵道:“好,我说。 那天我们两个本在浙江闲游,刚到晌午,你香姐就又吵着要吃饭,我俩就到了一处饭铺。刚点了饭菜,又有几个人快步走了进来,就坐在我们对面。 我一眼就认出来,正对着我那人叫刘渊,正是正通派中的一个腐儒,虽然其他人我不认识,但看他们交谈自若,想必自是同门。 他们点了饭菜,却不动筷,好像在等着什么人。果然,没等一会,就又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可谁都认识……” 甄香这时突然抢着道:“不错,一个就是那陈问道,另一个是他的首徒,叫王书通。” 风少云道:“就是那位‘通情先生’王书通?” 甄香道:“就是他,这位王先生可不仅仅是通情达理好说话,而且刀剑拳掌也样样精通,想必定是下一任广同掌门人了。” 风少云点了点头。 郝贵接着道:“老陈坐下和徒弟们吃饭,我听那刘渊说:‘师父,你和大师兄脚力最快,不如先我们一步快走,我们就此分手,等到了辽东办完了事,我们几个再急去和你们会合。’ 老陈道:‘也好,马匹我们已经订好了,一会吃完了饭你们随我去一人选一匹,快马加鞭,务必尽快将信送到。’ 他又说:‘若回来时找不到我们,就直接上华蓥山。’ 我和你香姐琢磨,这群穷酸要去华蓥山做什么?而且广同派这次高手尽出,又说要去辽东送信,想必一定是有什么大热闹可看了!” 甄香笑道:“一点也不错!别的事情我们当然懒得理,可若是有热闹看,却绝少不了我们!” 风少云皱眉沉思,久久无话,过了很久,才终于喃喃道:“他们又为什么要去华蓥山?还要去辽东送信,又是什么意思?” 甄香道:“辽东千山派的赵长山和老陈本是好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到辽东自然是有什么事找赵长山了。” 风少云沉吟着点了点头,道:“所以你们就先他们一步到了华蓥山?” 郝贵看了风少云一眼,道:“你看我俩傻么?” 风少云皱了皱眉,笑道:“难道不傻?” 甄香和郝贵同时看向风少云,甄香微笑道:“比你还聪明一点,华蓥派向来不准外人山上,我们俩去了又能做什么?” 风少云道:“所以你们就盯上了我?” 郝贵道:“盯上你可不容易!我们知道陈问道急着赶去华蓥山,心想华蓥山向来平淡无事,他为什么要去?” 甄香接口道:“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最近开封府王老英雄一家被屠的惨案。” 郝贵道:“不错,因为这件事华蓥山几十年来首次派人下山。” 甄香道:“所以,我们当然要先到开封府去探一探。” 风少云道:“你们探到了什么?” 甄香道:“当然是你!” 郝贵道:“从‘挑云枪’赵不凡那里打听到的。他说你一度被冤枉成凶手,后来多亏令师为你澄清……真没想到凶手竟会是孙一鸣。” 甄香叹了口气,道:“是啊。而且他还说你曾救过两个华蓥派的姑娘,后来你又被疑似孙一鸣的同伙给劫走,我们就想此事一定和你有关,或者起码你一定会知道些什么的。” 风少云道:“所以你们就找到了我?” 郝贵道:“我们本来要去天贵山的,却未想在半路竟遇到了你,而且看你行色匆匆,看方向竟也是去华蓥山!” 甄香笑道:“如此一来我们终于确定,果然找对人了!” 风少云苦笑道:“所以你们就在小店里等我?” 甄香道:“与其找你,当然不如让你来找我们。方圆几里只有那一家小店,所以你当然会来的。” 郝贵道:“既然找到了你,我们自然不会在放开。既然你要去华蓥山,自然是有法子能山上,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让你带着我们一去去华蓥山上玩玩呢?” 甄香笑道:“一点也不错!据说自从华蓥夫人死了丈夫,四十年来华蓥山再没外人登过,若我兄妹能上去,岂非是江湖中一大幸事?” 郝贵笑道:“何止是幸事,一定还好玩的很!” 甄香道:“而且还不用花钱!” 郝贵大笑:“不错!便宜的事,向来一定都是好事!” 但风少云却只有苦笑,他摇着头道:“那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华蓥山?” 郝贵淡淡的道:“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 甄香微笑道:“不错,我们只知道你现在已被我们盯死,你吃了我的包子,就一定要带我们山上的。” 风少云苦笑道:“其实我倒巴不得你们山上,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把握。” 二人一怔,郝贵看向甄香,甄香又看向郝贵,甄香终于道:“我们可没说过会帮你什么忙。” 风少云道:“莫忘了你们也喝过我的酒,喝了我的酒,当然就一定要帮我的忙。” 甄香又看了郝贵一眼,突然长长叹了口,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贪小便宜一定会吃大亏的……” 夕阳西下,一辆马车沿着山道缓缓前进,一路向上。 又转过一个弯,一座高大的青石牌楼赫然横跨在山道之上。马车接近,牌楼石额上“华蓥”两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突然,两个人影从牌楼后闪身而出。 “来者何人?!”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高声叫道。 郝贵勒住马缰,微笑道:“好人!” “华蓥山一向不留外人,先生请回吧!” 甄香这时已从车厢中钻出,悠然道:“我们可以回去,却只怕我们回去了你们却要后悔的!” 那两个姑娘相对一望,疑道:“两位是谁?” 甄香道:“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 二人终于走近,郝贵缓缓掀开车帘,一个姑娘随即一惊,脱口叫道:“原来是……!” 甄香不让她说完,急忙打断,道:“莫出声,前面带路。” 风少云现在还不能露面,周围也许正有人窥视。 自那日他与沈兰心对换衣服从车里溜走,时间已将近半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溜走,他也绝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曾从车里溜走,所以他躲在车里,一声不响。 山路渐幽,这里已是华蓥山腹地,想来周围绝不会再有人隐藏,风少云终于掀开窗帘,道:“原来这就是华蓥山,香姐,莫说你们从没来过,我也是第一次见。” 他又看了看车旁的姑娘,道:“请问姑娘,沈兰心,沈姑娘可还好?” 那姑娘嫣然一笑,道:“沈师姐好的很,只是她穿男装时却不怎么好看。” 风少云笑道:“那姑娘一定不知道,我穿女装时却漂亮的要命!” 路径越深,几人终于下了马车改为步行,前面怪石嶙峋,三人紧跟着带路的两个姑娘穿过一片石林。 风、郝、甄,三人就好像第一次进城的孩子,眼看着周围千姿百态奇绝高耸的石柱,惊叹连连,目不衔接。 那两个姑娘只是微笑也不在意,又领着他们走过一段溶洞,洞中滴水成溪,钟乳倒挂,三人更是交头接耳,议论不绝,好一个奇秀华蓥山! 郝贵叹道:“哎呀!若不是有人带路,就算我们能穿过刚才那石林,也绝不可能走出这溶洞。” 甄香道:“这洞里千穴百窟,错综复杂,一旦迷路,走一年也未必能走得出!莫说累死,饿也饿死了!” 风少云笑道:“莫说饿死,便是少吃一顿,我香姐也一定受不了的!” 甄香竟得意洋洋,道:“莫说一顿,便少吃一口我也不干!” 走出溶洞,又上一个缓坡,山势豁然开阔,前面一条通道笔直,两侧松柏掩映。 甄香翘脚远眺,只见通道尽头果是一片屋宇,连甍接栋,居中一栋大殿鹤立鸡群,飞檐翘角,屋顶铺设绿瓦,夕阳之下,粼光闪闪。 又见房檐下高高挂着白纱,直通地面,山风吹过,如薄云轻雾,真宛如仙宫。 甄香道:“果然是好地方!贵哥,反正都是美女,不如我也拜投到华蓥夫人座下,久居在此,你说可好?” 郝贵砸了咂嘴,道:“好倒是好,只是怕你留下了,山上就再没多余的白纱挂在屋檐下了。” 风少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郝贵道:“你没看你见香姐做一身纱衣抵得上其他姑娘三件吗?” 甄香白了他一眼,却仍一脸得意,傲然道:“那怎么了?本来她们三个人的姿色加一起也未必赶得上我一个!” (叁) 石阶很高,风少云一行人还未踏上,抬头却见大殿中已迎出四个人,四个女人,四种颜色。 风少云认识穿蓝衣的是周姝,白衣的是李敏,那黄衣和粉衣女子却未曾见过。 甄香当然也没见过,但却突然说道:“素闻华蓥夫人座下有四阁仙子,这四位一定就是那四阁的掌阁使了?” 郝贵道:“你知道是哪四阁么?” 甄香道:“‘贤、良、淑、德’,江湖中不知道的人好像还并不多。” 郝贵笑道:“我就不知道!” 甄香也笑了:“我虽听说过,却也不知道那四个字怎么写。” 郝贵笑的更响,拍着甄香胳膊,道:“那现在你总该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成为兄妹了吧?” 甄香微微一笑,悠然道:“这么说这次果然来对了,一会儿一定要向华蓥夫人请教请教,‘贤良淑德’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女翩然迎下台阶,周姝微笑道:“‘贤良淑德’也没有什么意思,师父只不过觉得顺口,就随便叫了。” 风少云拱手行礼,道:“四位阁使好,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郝贵和甄香,这次上山也多亏了他们帮助。” 周姝嫣然还礼,道:“我们与风公子是认识的,但这两位初临敝山,未能远迎,恕我们怠慢了。” 甄香笑道:“上山的路虽然远了些,但只要山上的饭好吃,就不能算怠慢。” 郝贵道:“不过……我们不请自到,贵山总不会收伙食费吧?” 周姝与其余三女相视而笑,嫣然道:“绝不会收。” 风少云笑道:“那好极了,我这位香姐可绝不会客气的。”说着,目光又停在李敏身后那二女身上,“那么这两位是?……” 周姝道:“这位是我三妹‘淑静阁’吴霞,粉衣的是四妹‘德美阁’邱月清。” 郝贵微笑道:“美玉白无瑕,秋月清如水。华蓥山上的美人果然个个人如其名。” 甄香突然道:“难道我不是吗?” 郝贵又笑了,“你当然也是,无论谁看见你都一定会明白,你吃的必定很香……” 大殿里很大,宽敞而幽静,风少云踩在地板上时难免也要小心一些,因为就算是他也不忍打破这幽深的宁静。 可宁静还是被打破,突听一个声音说道:“老身未能远迎,还请客人们见谅。” 声音清晰而平和,透过殿中的层层纱帐,传到耳中。她自称老身,想必自不再年轻,可风少云听这嗓音虽不如少女一样轻灵,却也未见得苍老许多。 纱帘是白色的,梁柱上的黑漆却乌黑发亮,风又开始吹,白纱就如同夏日青柳,随风拂动,轻柔而舒缓。 风中飘着淡淡的熏香,没有人知道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四位阁使终于停下,又一张巨大的纱帘拉开,然后风少云就看到了一个人——女人。 没有人能看出她到底多大年纪,她一头长发竟银如白雪,一身黑袍却乌如重墨。端庄的脸上虽然已有明显的皱纹,但皮肤还是很白皙,眼睛还是很明亮,笑容也还是很美好。 风少云还能看得出,她明亮的眼眸里又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智慧与恬和,那种智慧和恬和一定是只有经历过时间和世故的洗礼才会获得的。 风少云看着她,竟不由自主从心底生出一丝敬畏,就连甄香和郝贵这时也罕见的沉默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姝终于嫣然道:“三位,这位就是家师,华蓥夫人。师父,这位就是风公子,还有他的两位朋友。” 风少云当然知道华蓥夫人,江湖中好像还没有人不知道,可见过她的人却实在不多。 风少云知道她至少已年过六旬,可眼前这女人明明不过四十出头模样,最多也不超过五十,这人难道竟真的就是华蓥夫人? 风少云仍注视着她,没有开口,也不知是忘了说话,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终于,华蓥夫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美好而恬和:“风公子好像还在怀疑我究竟是不是我。” 风少云笑了:“您当然就是您,只是……” “只是我看起来还不太像是一个老太婆?” 风少云又笑了:“的确不像。” “那风公子也应该看到我的白发了,年轻人绝不该有这样的白发。” “可老年人也不该有这样的眼睛和笑容。” 华蓥夫人沉默,看着风少云的眼神却似乎变的更愉快了,过了很久,终于又说道:“不错,周姝说的果然没错,风少侠确实是一位不寻常的年轻人。贵派冲大侠果然慧眼识珠,有这样一位爱徒,诚然可喜可贺。” 风少云竟也有些不好意思,咧了咧嘴,道:“家师眼神的确一直很好,但至于我嘛……不过是个混球而已。” 华蓥夫人依旧微笑,目光又投射在郝贵和甄香身上,说道:“那么这两位想必就是‘欢乐二仙’了?” 郝贵甄香一愣,随即又对望一眼,郝贵道:“华蓥夫人超凡脱俗,早已跳出方外,不想竟还知道我们两个,实在是莫大的荣幸啊!” 华蓥夫人道:“一个人虽然久居在山里眼睛看不到外面,但耳朵多少还是能听到一些风声的。” 甄香向前迈了一步,突然道:“那么一个人久居在山里难道就不会觉得闷吗?” 不等华蓥夫人回答,郝贵却抢着道:“当然会闷!” 甄香道:“既然会闷,为什么不下山走走?” 郝贵道:“当然可以下山,可是一个人若将心留在了山上,就算他的人下山了,心又何尝会觉得愉快?” 甄香道:“那么为什么他的心不能和他的人一起下山?” 郝贵目光闪动,慢慢看向华蓥夫人,缓缓道:“因为有些人的心一生只能放在一个地方,若一但放在那里,就再也取不回了。” 华蓥夫人也正在看着郝贵,微笑不语,她脸上的笑容虽然仍温和而恬静,但目光中却还是隐约闪过一线波澜。 甄香缓缓摇头,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找到一个值得让我将心托付一生的地方。” 郝贵笑道:“你岂非早已找到了?” “我找到了?” “不错,你的心岂非早已放在了饭碗里?” 甄香也笑了,“那你就错了!我的心饭碗岂能放得下?就算能放下也一定留不住,若想要留住,起码非是饭锅不可!” 饭碗的确装不下,甄香的面前已经堆满了整整一大盘鸡鸭鱼肉,郝贵的腰杆依旧坐的笔直,但面前也已盛满了一大碗好酒。 风少云起身想要添饭的时候,一个蓝衣姑娘嫣然接了过去,风少云抬起头,立刻就看到了沈兰心的笑脸。 风少云立刻也笑了,道:“那就麻烦沈姑娘多盛一些,今天我穿了自己的衣服,腰带没那么紧了。” 沈兰心眼波流动,冲他嫣然一笑,双颊如霞。 明月如镜,繁星满天。 有人说星星也会眨眼的,可风少云已经注视天边那颗星星很久很久,却仍未见它眨一眨眼睛。 风少云也不眨眼,也许他正在和星星对赌,输的人当然是他,他果然先眨了眼睛。 窗是开着的,山上的风总是比其他地方更凉一些,风吹进来的时候风少云不由得打个寒噤,可他心里的烦热却依旧不减。 屋外幽林中传出夜枭的低鸣,月光洒在山林上,天地间仿佛又增添了几分寂寥。 风少云注视着明月,月亮很圆,但却仍非最圆,“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十三,距离月圆已不远了……” (肆) 风又在吹,林海起伏,枝叶沙沙,一时间窗外山林竟仿佛真的变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 风少云仍注视着远方,就好像也变成了海岸上那屹立不动、观潮看浪的礁石,但就在这时,也不知为了什么,礁石却突然皱紧了眉头! 月光之下,风少云看的清楚,那林海上分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就像是汪洋中的一座小岛,惊涛里的一叶孤帆。 那孤帆随风乘浪,任凭波浪起伏,却绝不翻覆,就像是一颗钉子钉在树上,无论树梢如何摇晃,他却绝不动摇一分! 风少云紧紧盯着那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那人影又一闪,好像小船终于被浪涛吞没,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风少云用力眨了眨眼,他确定那绝不是错觉。那人是谁?没想到这山上出了自己和甄郝兄妹,竟还有别人! 难道是白如意的人?但若是白如意的人怎会有如此了得的轻功?站在摇摆不定的树梢竟纹丝不动!莫非是孙一鸣?可现在白如意绝不该让他出现在这里的…… 来不及多想,风少云的人已掠出窗外。暗夜之中,明月如镜,林涛如海,风少云向着刚才那人影的方向疾奔而去。 树木茂密,风少云沿林间小路,一路急奔。风歌树舞,这一路风少云虽思绪万千,但有山风为伴却也并不寂寞。 月亮挂的更高,前面突然一片明亮!没有树,面前竟似乎是一片巨大的镜子,风少云突然明白,原来那是水,一大片镜面一样的湖水。 风少云知道这湖水,沈兰心对他说过,那是华蓥天池,她们平时经常来这里洗衣服的。 但现在那人影出现在这里,他当然不是为了来洗衣服的。 风少云追到这里的时候本以为那人一定已经不见了,可让风少云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那人竟还老老实实的就站在这里! 只不过他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水里。他脚下是一块高出水面尺许的大石,他的人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就好像是落在小溪中石头上的一只蜻蜓。 他背对着风少云,双手背负在身后,山风吹动他的衣摆,如大旗般猎猎作响。风少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着他挺拔高大的背影。 月光洒在这背影上,风少云不禁一怔,原来他的头发竟也是雪白的! 月光是白的,湖水亦如同水银,再加上这水月之间的白发人,天地间仿佛竟又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和迷惘。 风少云注视着他,终于缓缓走近,停在岸边。他一言不发,那白发人听见风少云的脚步声却也一声不响。 这时风居然也停了,夜突然又恢复安静,静的甚至让人觉得太过温柔。风少云仍注视着他,他好像正注视着月,那么月又在注视着谁呢?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终于打破了安静:“你看到了什么?” 声音浑厚而平和,充满了一种穿透性的磁力,风少云突然发现,原来男人说话竟也可以如此好听。 “水,月,山林,还有人。” 白发人道:“那么星呢?” 风少云道:“当然也看到了。” “那你是否看得出,月亮旁其实也有星星的?” 风少云真的望向月亮,过了一会,终于慢慢摇头,缓缓道:“看不出。” 白发人声音依旧平和:“因为月亮太亮了,它的光芒足以遮住星星。” 风少云缓缓点头,但突然又笑了,道:“那么说不定太阳旁边也有星星的,也许……甚至还有几个月亮也说不定!” 白发人语声中似乎也有了笑意:“的确有这种可能。” 风少云突然又叹了口气,道:“可是人不是星星,旁边既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可为什么有些人别人也看不到?” 白发人的声音又变的深沉:“因为人有腿,不想被别人看到的时候,他就会躲进山林之中。” 风少云又点点头:“那么今天晚上我为什么又偏偏在山林之中看到了一个本不该被看到的人?” “因为一个人若故意想被另一个人看见,他就会从山林中再走出来的。” 风少云眨了眨眼,道:“可一个人若本来在山林中隐藏的很好,为什么又要故意让别人看到呢?” 白发人道:“因为那个人也想看一看,四十年来,留在山上的第一个外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少云道:“所以现在他看到了?” 白发人道:“还没有。” 风少云道:“那他为什么不转过来看看?” 白发人语音中又带来了笑意:“因为有些有趣的事和人你一定要等到最有兴致的时候再去看,否则岂非很浪费?” 风少云皱眉:“那么那个人怎么能肯定到时候还一定能看得见?” “一定还会看见的。” “为什么?” 白发人似乎又笑了:“因为有些鱼一旦吃过鱼饵,就一定还会忍不住第二次咬钩的。” 风少云只能苦笑,摇着头道:“所以一个人最好莫要有太重的好奇心,否则就一定会被钩到的……” 白发人点头:“不错,只可惜好奇心有时候就像洪水,一旦泛滥,就再也无法收回了。” 风少云道:“那么一个人如果要钓鱼,最好也莫要等到洪水消退,否则大鱼也会一起被带走的。” 白发人又笑了:“不会太久的,鱼钩马上又会再来。” 风少云道:“那么这次在哪里下钩呢?” “还是老地方。” “总在一个地方下钩,是不是未免无聊了些?” “能掉到鱼的地方怎么会无聊呢?” 风少云又只得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又有风刮了过来,树梢又动,树叶又响,水面上也被吹起了浅浅的涟漪。 白发人突然又冷冷说道:“不过如果下一次我发现钓上来的是一条坏鱼,也许就不会再这么轻易的放他回水中了。” 风少云笑了:“不过我听说坏鱼也很容易脱钩的,所以阁下是不是也该小心一些才是?” “多谢提醒,我会的!” 白发人话音刚落,突然,他好像又变成了一张风帆,整个人似乎又张满了风,一跃从大石上掠起…… 风少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就算轻功再好也绝不可能真的像蜻蜓一样,点水而行,可眼前这白发人却实实在在就那么做了! 而且他的动作和姿态竟还很漂亮,如燕子抄水,几个起落,人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风少云立刻也跃上了他刚站过的大石,这时才看的清楚,原来水面上果然不是空无一物,每隔不远便漂浮着几根被山风吹落的断枝和竹竿。 可那树枝和竹竿却也不过拇指粗细,一个人竟能踩踏如此细小的浮物踏水而行,其轻功却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风少云实在也想追上去看看,看看那白发人到底去了哪里,可最后却还是呆呆地站在石头上一动未动。 因为就在刚才他已经明白了,一个人一定要学会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而且你若没有蜻蜓一样的本事,就绝不要愚蠢的去模仿蜻蜓的动作。 风少云怔怔的看着白发人消失的方向,然后又学着他的样子呆呆仰望月亮。过了很久,他突然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要怎样的星星才会愿意一直躲在月亮旁呢?……” 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风少云还没有起床,也不知是因为昨晚睡的太晚,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早起的习惯。 就在这时,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风少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至少已经有两年他的房门从来没有被敲响过,尽管他住的地方有时候也不一定有门。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道:“谁?” “是我风公子。公子开门,我是来为公子更衣的。”声音娇媚温柔,任何男人一听之下都一定再也无法睡着了。风少云确实也没了睡意,不过——他却在笑! 当然是甄香,因为整个华蓥山上出了她之外绝不会再有另一个女人说出这种话的,所以风少云笑了。 “那当然再好不过,只可惜我这屋里却没有好吃的报答姑娘。” 房门推开,果然是甄香和郝贵。 郝贵道:“好吃的却是有的,只不过……” 甄香抢着道:“只不过再好吃的东西热过两次也不会太好吃了,你若再不起来,只怕人家沈姑娘又要去热第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