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侍卫有点冷》 缘起 第一章 和你苏爷抢女人? “陛下,奴才办事不效,实在该死,陛下宽宏大量,还请从轻处罚啊……” 因慌张而发颤的声音回荡在凝固一般的空气中。 死寂阴暗的大殿中央,正跪着一太监,匍匐在地上,额头颤巍巍地抵着地板。 “砰——” 一盏鎏金八脚杯被甩在太监面前,琼浆四溅开来。 龙椅上的男子面色阴沉,一双狭长的眼睛隐隐射出冷光。 “陛下息怒!奴才寻的影卫轻功了得,飞檐走壁,足落无声,常人根本不可能发现啊,只怕是苏府早有提防啊!还请陛下斟酌啊。” “这苏丞相当真别有用心……” 男子指尖缓缓划过扶手,紫檀木上竟留下一道深痕,“挡我者,”目光一凝,“死!” 太监不自主地哆嗦一下,只觉得万千刀剑悬在头顶,冷汗直冒。 男子向后靠去,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隐隐看到额角有7一道狰狞的疤痕。 突然寂静下来的大殿之内,似有一声轻笑飘忽而过,如刀刃划过薄冰,丝丝裂缝自中心向外蔓延开来,环环相扣。 —————— 今日的百香楼,灯火阑珊,风花雪月,分外热闹。 隐隐可见屋内年轻女子身着各色纱裙,胭脂水粉,钿头银篦,曼妙身姿,在光影中晃动。 能进楼的非富即贵,多为纨绔子弟,宦官富商,平民百姓只能可望而不可即。 “原来青楼这番热闹,果然让人开眼。”一白衣少年郎正探头向里张望。 “各位客官——” 这声音尖细圆润却酥骨销魂,向那门前望去,那老鸨一袭红衣半倚在门上,几缕青丝随意落在香肩上,媚眼如丝,直勾人心魄。 “今儿是咱百香楼花魁紫月姑娘的破,瓜之日,不知哪位爷能如此幸运,抱得美人归呢?” “那紫月姑娘可是倾国倾城,有闭月羞花之色呢。” “之前西巷那刘书生瞧上一眼后就跟丢了魂似的,天天嚷着要娶紫月姑娘,日日往那青楼跑。” “穷书生还想痴心妄想,啧啧。” “可我听说那紫月姑娘与那书生可是两情相悦呢。” “两情相悦?这世上,钱是爹,势是娘,没权没钱,活该被打死。” …… 少年微微一顿,乌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寒意。 人心果然隐藏着整个世界的败坏。 当当当—— 熙熙攘攘的人群躁动起来,像觅食中的蚁群,密密匝匝地聚集起来。 高官富人争先恐后涌入百香阁。 “有点意思,走走走,咱们也去瞧瞧。”白衣少年舔舔嘴唇,朝身后的男子挑挑眉。 “时候不早了,该回府了。”黑衣男子垂眸,不动声色地回答。 “月色年年有,美人不多见啊,人生几回能一睹花魁姿容?”少年袖子一挽就往人群里钻。 不料后领被轻轻勾住,少年竟然不能前进一步。 少年恶狠狠地回头望去,看到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子抱着剑站在原地,浓浓的眉毛下是难察神色的一双死鱼眼,薄唇紧闭,神色淡然。 这个护卫有点冷啊。 来硬的?少年抖了抖衣领,挺了挺腰板,扬起下巴,直直地盯着男子。 忽然眨眨眼睛,一副乖巧小喵的样子。 “我的好子轩,我就瞅一瞅,嗯?” 果然,被唤作子轩的男子垂下眼睑,顿了顿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勿生事。”见章子轩微微颔首,少年眉眼一弯,笑声明朗,拉起男子的袖子钻入人群。 原来这青楼女子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叫卖花魁的皆为纨绔子弟或达官显贵,皆在二楼东南西面各个包厢内,包厢的窗很宽敞,由青纱罩着,从里面可以清楚向外观望,门口都候着一个叫价的小斯。 花魁就在那正北面一间。 已到戍正,正北面那间门终于缓缓拉开,一曼妙女子轻移莲步,珊珊而来,一时春风拂槛露华浓,灯光氤氲,更为那蓝衣女子增添朦胧之美。 真个绝色仙子啊—— 面若凝脂,唇若点樱,美目盼兮,纤细腰身盈盈可握,举态娇媚,姿容如画。 行了个礼后,只见女子玉足一点,舞袖微挥,柳腰轻摇,便随着丝竹管弦之声翩翩起舞,莲步生香,如云端仙子,飘飘然,戚戚然。 少年与章子轩此时已坐在最西边的小包厢里。 白衣少年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塌上,摸摸瘪下去的小钱袋,心下自我安慰,诶,算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着钱钱也无用,拿起几案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钱都付了,不吃可太亏了! 目光落在北面珊珊起舞的女子身上,微微蹙起的柳叶眉下一双杏眼似有泪光点点,诶,也是痴情人啊。 罢了罢了,今儿我苏小爷就做做好人吧。 章子轩瞟了一眼一脸奸笑的少年,只低头喝茶,浓眉微皱,不知道那自家小主脑袋里又装了什么鬼点子,只怕又要惹事了。 “天字三号房,100两!”果然一开始便是大手笔。 “天字七号房,150两!” …… “天字四号房,399两!” 随着价格的上升,叫卖的越来越少,加的价也越来越小。 “天字九号房,500两!”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500两差不多够买下十几间房了。 此时曲已将尽,紫月回眸一笑,却满是苦涩,杏眼泪光点点。 美人啊,苏小爷马上就来救你啦!白衣少年胸有成竹地靠在窗前,翘起的脚欢快地抖啊抖。 章子轩微微皱眉,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来。目前两人身上怕是连十两也凑不齐吧。 天字一号房内,一紫衣男子正慵懒地倚在软榻上,长发如墨随意披下,面似芙蓉眉若柳,朱唇微启,似笑非笑。 纤纤玉指夹起一盏玉蛊,将清酒一饮而下。姿容妖艳又不失清雅。 “墨竹,加价。” “是,大人。”黑暗中闪出一个人来,向窗口走去。 此时九号房里的苏小爷正活动筋骨,拉伸热身,准备…… “天字一号房,600两!” 苏小爷眼皮一跳,一个趔趄,连忙扶着茶几坐下,一脸不爽地灌了口酒。 “天字九号房650两!” “敢跟你苏爷爷抢女人?” “天字一号房,700两!” 噗——嘴里的酒全部喷了出来。 章子轩看着面前咬牙切齿的苏小爷,嘴角微微上扬。 “反正豁出去了,加价!1000两!”装也装的厉害点,苏小爷我吓死你。 “天字九号房,1000两!” 一千两!足以买下一条街了啊。 在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老鸨激动地差点晕厥过去,靠人扶着,嘴都咧到耳朵边上了。 “大人?” 紫衣男子放下玉蛊,妖媚的桃花眼微微弯起,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有点意思,不必加了。” 敲锣三次,叫价结束! 紫月幽幽地站起身来,微微低下头,眼底盛满不愿,又如何? 万般皆是命,由人不由己。 玉纤纤的手指紧捏衣袖,依旧是眉眼弯弯,姿容如画,微微低头,翡翠吊坠划过光洁饱满的额头,绣花长裙拖在地上,跟着老鸨移步天字九号房。 檀木门轻轻关上。紫月看着面前的俊朗少年,闭上眼,压下心底弥漫的不甘和无奈。 “紫月今儿便是公子的人了。” 听着脚步声渐渐逼近,似有温热的气息扑上脸颊,幽兰的淡雅香气萦绕鼻尖。 “真是倾城倾国啊。” 清泪兀得自眼角滑落,紫月脑中忽然闪过一张俊朗而又带着些腼腆的面孔。 “你还念着刘书生吗?” 美人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睁开眼,直直地看着眼前面笑容灿烂的少年。 “你是谁?” 缘起 第二章 初见 “在下苏公子,你与那书生的事我已了解了些,我也只是路见不平,拔钱相助,也算积积德吧。如此倾城女子就被那些混蛋糟蹋了实在可惜。” 苏小爷耸耸肩,目光直直地看着紫月, “你可想离开这风花雪月之地?” 噗通———— “苏公子的大恩大德,紫月感激不尽,他日定当相报。” 紫月跪下,泣下沾襟,梨花带雨。 “女子膝下有黄金啊,快起来快起来。” 苏小爷连忙扶起紫月,手忙脚乱地抹去女子脸颊上的泪珠。 青楼女子何尝容易,一朝沦落,终身蒙尘,日日要谄媚讨好,至微至卑,待到人老花黄,怕是相伴青灯古佛,孤苦老死。 “走吧。” 子轩抱着剑从阴影中走来。 紫月注意到帘后走出的黑衣男子。 男子面庞轮廓分明,浓眉如峻山,一双淡漠的死鱼眼透着疏离感。 男子轻轻打开内屋的小窗,外面夜色正浓,天边星子高悬。 章子轩将手搭在紫月肩上,脚尖一点,轻轻跃出,似乌鸫振翅,飘忽而下,稳稳落在地上。 “接着啊——” 章子轩一回头,只见空中有白色的一团不明物向地面砸来。 嘴角微微一撇,右脚用力一蹬,腾空跃起。在空中一挥衣袖,稳稳接住自由落体的苏小爷后,回旋,轻轻落地。 “快走,那老鸨估计不一会就会发现端倪。” 苏小爷拉起紫月的手就往巷道里钻,章子轩随即跟上。 凉风袭来,半掩的小木窗微微摆动,浓浓月色之下,两道人影从屋檐上忽闪而过。 —————— 百香阁内,老鸨满脑子都是那1000两白银,哗啦啦地清脆作响,金山银山遍地珠宝。 就这么想着想着,老鸨如身处仙境,云雾缭绕,脚步轻飘飘的就像踩在棉花上。 忽然仙气消散,老鸨一惊,旋即又想到,这紫月脾气倔,万一伺候不好这位大金主,别说这钱了,怕是小命也保不了了。 能这么大手笔的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 这么想着心下不免慌张起来,提着裙便一步三摇地扭到九号房前。 见四下无人,便假装丢了东西,猫着腰在楼道里搜寻起来,一边嘀咕着。 “咦?我这簪子呢,好端端的怎么没了影呢,今儿早上才戴着来着,去哪里呢……” 走到门前,老鸨停下脚步,贴着门听里面动静。 咦?怎么这么安静?竟一丝动静也没有?这么早就歇下了?之前看那模样倒是瘦弱,怕是体力不支吧? 可这才过了半柱香时间,也不会这么…… 不对! 老鸨心里一紧,怕不是…… 咣当—— 门被撞开,屋内一切井然,烛光闪烁,果然!空无一人!老鸨跌跌撞撞冲进里屋,屋内的小窗半开着。 “好、好、好大的胆子!敢来百香阁偷人,真当你红姐是吃素的吗?” 脸色煞白的老鸨一把砸了边上的鎏金花瓶,眼里都能喷出火来。 “来人!给我抹了这两个骗子,紫月我要活的!” ———— “站住!”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俊俏少年郎拉着绝色女子一路狂奔,一旁跟着的黑衣男子倒显得云淡风轻,英气逼人。 不远处,一群蒙面壮汉穷追不舍,个个手持利器,粗暴地推开路上的行人。 “这边!” 三人拐进一条巷道,三绕八拐,狂奔一通,终于在一个墙角停了下来。 紫月早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倚在墙上喘气。 苏小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死爷了,总算把他们甩了,好久没玩得这么痛快了。” 少年转头对着女子粲然一笑,目光灼灼,“对了,紫月,你可还有亲人?” 紫月微微一愣,心里一暖,点点头,“还有一个祖母倒是可以投奔,走水路八日可到。小女年幼丧母,家父是个赌徒,为了还债就将紫月……”声音有些哽咽。 自古女子多薄命,尤其是穷人家的女孩,多半身不由己。 还好自己转世投在一富贵人家,吃喝不愁,逍遥自在。不由得暗暗庆幸。 “都过去了。”苏小爷用手轻拍紫月后背,“等一下将我们将你送到渡口,你换一身素净的打扮,这还有点银子应该够你路上用……” 说着从衣袖里掏出钱袋,递给紫月。 章子轩靠在墙上,默默望着两人,黑色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不知什么方向的风嗖嗖吹来,衣带微动,发丝轻晃。 四周暗了下来,月亮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云给遮了去。 突然,章子轩神色一凝,几乎是一瞬间,长剑出鞘。 咔—— 两道光影在黑暗中碰撞,章子轩早已挡在苏小爷前,宽肩窄腰,长剑一横,那人便被震了出去。 嗖嗖嗖—— 不知从哪里飘出的人,像影子一样轻,直奔他们而来,带着夜里的寒气。 章子轩脚尖轻轻一点,飞上前与那些影子纠缠,那把黑剑似是与他融为一体,一劈一挑一扫,灵活地将那些影子斩落,撞开。 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腥味。 苏小爷正扶着紫月向角落里靠,突然一阵冷风从后背袭来,猛一回头,只见一把长剑直逼自己而来,往后一仰,脚下一滑,两人便跌坐在地上。 叮—— 那剑被石子震开,下一秒,一袭黑衣的子轩便闪到面前。 苏小爷抬头,那高大的背影已直直地立在身前,遮去一切刀光剑影。 “小心!” 又一蒙面壮汉突然冲出,手持利刃,直逼苏小爷,章子轩一个回身,连忙去截。 次啦——章子轩的袖子被割下一大截。 子轩目色一沉,把剑一挑,直刺那人胸膛。 噗嗤!只见鲜血四溅,那人软软倒下。 不一会,地上满是尸体。 云已散去,清冷月色中,黑衣男子执剑而来,衣发无风自散,身姿高挺,眉眼如画,目光依旧是平静如水。 月色之下,你逆光而来,便是人间绝色。 “可有伤着?”章子轩俯下身,目光早已在苏小爷身上走了一圈。 “害,你苏小爷福大命大的,这些虾兵蟹将怎能伤得了我。”苏小爷说着拍拍子轩的手臂。 子轩眉头一皱,轻吸了口气。 苏小爷摸到手里潮湿的液体,借着月光,看到殷红一片。 “公子你受伤了?”紫月从衣袖撕下一块纱布。 “小女略懂一些医术,如不嫌弃,让……” “不必,小伤不足挂齿。”子轩起身,目光淡然,“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 “多谢两位公子相助,还紫月一自由身。此恩紫月必铭记于心,无以相报,此去一别,日后有缘再见。只怕以后公子还要到处提防这百香阁。” 已换上粗布麻衣的紫月皱起眉头,目光皆是忧虑愧疚之色。 “不用担心我,他们不敢对我如何,今儿只是不方便亮出身份才如此憋屈。不过举手之劳,你且安心去吧。” 苏小爷拍拍紫月的肩,明眸皓齿,笑容灿烂,如三月春风,酥暖入骨。 紫月向二人深深一拜,转身进入船内。 此后,再无花魁紫月,只有一个恢复自由的简单女子。 “今日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小爷我怕是死无全尸了,你这伤如何?回去爷一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等我爹回来一定叫他给你加工资,双倍怎么样?三倍?反正以后我吃香的你就喝辣的,怎么样?够仗义吧。” 子轩只抱剑走着,依旧是一双冷淡的死鱼眼,只微微抬头,微眯着眼向东边望去。 “天快亮了,你再不快点,小灵怕是要发现你逃出府了。” 一想到小灵撅着嘴巴气鼓鼓的模样,苏小爷立刻打了鸡血似的冲回苏府。 天边星子暗淡,月亮在淡紫色的苍穹中渐渐退隐,晨光微曦,有些许光亮冲破东方一角的天幕。 不远处的屋檐上,两道身影闪过,一紫衣男子正盯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半眯着邪魅的桃花眼,仿佛若有所思。 缘起 第三章 不知所起 苏小爷抛开章子轩,火急火燎地冲向苏府后门处,环视无人后直奔墙角,一把扯开繁密的藤萝叶,猫着身子就往狗洞里拱。 紧随其后的章子轩望着扭进狗洞的某位爷嘴角一抽,他这侍卫是用来做摆设的吗?飞过去不香吗? 苏小爷刚从狗洞里探出头,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熟悉的影子威严地压下来。 满是泥草的爪子一顿,苏小爷心里一惊,不会吧? 僵僵地直起脖子,再僵僵地向上望去,正对上老人一张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担心而半红半紫的面孔。 “苏大人!” 翻墙而入的章子轩刚稳稳落到地面,正对上背着手的老人,微微一怔,连忙单膝下跪,恭敬而拜。 完了完了完了,这苏大人——不对,爹怎么提前回来了? 苏小爷闭起眼,埋下脑袋,真想再钻回去。 老人闻声将目光扫向一旁的章子轩,看到臂上的伤口,目光一凝。 —————— 苏府的客堂宽敞而雅致,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一格一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贴,正中置一端石雕海水云纹砚。 苏老爷正端端地坐在案前,捋着胡子,长叹一声,似秋风卷残叶,三分苦涩,七分无奈。 “如今府中都难护你周全,这外面更是危险,何况你一闺阁小姐,居然身着男装,甚至还去风花雪月之地逞能,要是被人发现,你让老夫有何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苏老爷生起气来胡子一颤一颤的,两颊通红。 苏落此时大气不敢出地跪在案前,脑袋点的像啄米小鸡,“是是是,都是苏落一时贪玩,女儿知错,日后一定谨遵父亲教诲。” “若是没有子轩,你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吗?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和你娘交代啊?” 苏大人又叹了口气,语气也渐渐柔和下来。 见苏大人火气渐渐小了下来,苏落便小心翼翼地挪到苏大人身旁,乖巧地为苏大人捶着腿。 “爹你出差这么久也累了吧?可别气坏了身子,落落给您捏捏腿。” “苏大人,此事都怪在下失职,擅自放小姐出府,毕竟小姐此举本出于善意,本无过错,错全在在下,还请大人责罚。” 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苏落别过脑袋望去,只见章子轩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一袭黑衣立在堂中,只觉身形萧肃。 苏老爷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 上个月章子轩在府中发现一影卫,追杀时影卫重伤了恰巧经过的苏落,苏落由于失血过多昏迷不醒,众人皆认为这苏小姐怕是要不行了,苏丞相不吃不喝,老泪纵横地守着,谁知三日之后竟醒了过来,只是以前的事全记不得了。 苏老爷知道,这影卫多半是皇上派来的耳目,皇上生性多疑,本就对前朝大臣有所防备,这么一出后只怕打草惊蛇,纵是有口也辨不清了。 如今在朝廷上,每日都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半步也不敢迈错啊。 “如今这世道,人人皆自顾不暇,纵然有心,也难以顾及他人,罢了,这次还好有章护卫,日后切记不得生事,步步小心,切不可再意气用事。就罚你斋戒三日,不得踏出闺阁半步。下去吧,我还有话与章护卫说。” 苏老爷一挥衣袖,有些褶子的大手轻轻拍了拍苏落的脑袋,眼底满是疲倦与担忧。 感到头顶一热,苏落看着眼前愈发瘦弱憔悴的老人,眼眶微微泛红,“女儿告退,父亲注意身体。” 一出门,灵儿便迎了上来,身穿一袭水雾碧绿百褶裙,头上斜插一朵蓝色丝绒小花,面容清秀,脸色红润。 “小姐你可吓死我了,苏大人今日寅时便已回来,整个苏府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你,你不知道苏大人有多急!” 苏大人年轻时仪表堂堂,才识渊博,与李氏一见钟情,虽一直没有子嗣,苏大人仍对李氏不离不弃,年过四十后,终于产下一女,不幸李氏失血过多而死。 苏大人也是钟情之人,此后并未娶妻纳妾。 苏大人因为人正直,深得先帝青睐,谁料十年前那场夺位之变,沈亦涵杀兄夺位。 大臣们虽心里愤恨唾弃,但谁也不敢表露出来,但求保全官位,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毕竟沈皇帝的凶狠阴辣也是有目共睹的,谁想好端端地被嗝屁呢? 而苏大人向来在朝中德高望重,自然被叶亦涵视为眼中钉。 “也不知道大人会不会怪罪子轩哥哥,要是你出了什么事,身为护卫必然第一个要受罚,小姐你以后可不准再溜出府了,听到了没?” 小灵一边扶着苏落一边皱着眉说道,小脸气鼓鼓地皱成个个包子。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的好灵儿,让我睡一会吧,折腾了一夜,骨头都散架了。” 苏落一把搂着小灵纤纤细细的脖子,表面依旧玩世不恭,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人啊,总是趋向于复杂化,应该是愧疚吧。心想着等下给章子轩送些药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挨骂了。 客堂内,老人背着手踱到窗前。 橘色的朝阳斑驳的落进来,烙在地上,有风穿过竹林,一时光影闪烁,风声簌簌,似是隐晦的谶语。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老人若有所思地捏着夹白的胡子,许久,转过身来,目光直直的盯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 出差前自己曾嘱咐章子轩看紧苏落,不得擅自踏出苏府半步。 这章护卫也算是自己看着他长大的,心里清楚必定是子轩心软经不住苏落的软磨硬泡。 “你性格冷淡,但心肠太软。苏落这孩子大大咧咧的,还不懂这宦海沉浮,朝廷风雨,切记,不能总依着她。如今这苏府正如雨中浮萍,要是老夫……” “大人——” 苏大人抬手打住子轩的话,竟露出了一抹洒脱的笑容,语气依旧是轻轻的,稳稳的,如一抹清风,淡然旷达。 “当今圣上残暴多疑,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做的太露骨。灭我苏府,对于势倾天下的天子来说,和捏死一只蝼蚁有何区别?只是时间罢了。” 老人抱拳微微弯腰,“以后啊,还请子轩照顾好苏落。此恩老夫不胜感激。” 章子轩连忙上前扶起老人,端端正正地一拜,明艳的晨光染上眸子,熠熠生辉。 缘起 第四章 少年初长成 淡云疏雨杏花天,青烟袅袅,曲岸深谭。 着一袭紫色缎衫的男子坐在岸边,一顶青箬笠遮去大半张脸,唇色如樱,肤色如雪,额前几缕的长发随风逸动。 垂竿向绿川,好看的手指搭在翠绿竹竿上,真是纤纤软玉削春葱,很是赏心悦目。 不远处的小亭子里,一侍女正烧着一壶茶。身着一件简单的黛色长锦衣,一支清雅柳叶簪绾住乌黑秀发,面容清丽,气质内敛沉稳。 鱼线微微颤动,涟漪微微漾开来,一圈一圈,竿子一沉,叶之漓微微垂眸,像个将要羽化升仙的道士怡然而坐,依旧纹丝不动。 他在等鱼上钩。 噗通———— 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坠落湖中,水花四溅,水波凌乱,叶之漓的衣襟微微沾湿,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箬笠上滑下。 唇角微微勾起,叶之漓缓缓起身。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亭子内的侍女端正地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打算怎么赔我的鲈鱼呢?” 叶之漓不急不慢地收起鱼竿,向小亭踱去。那竹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倒像是一支秀气的笛子,只需轻轻吹上一口仙气,便能仙乐袅袅遏行云。 被称为太子殿下的少年正侧身靠在亭子内,白衣胜雪,长身玉立,眉眼间一片光明磊落,清朗俊逸。 十指交叉扣在脑后,将嘴里随意叼着的一根狗尾草取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拨动,一枚精巧的指环悄然躺在手心。 “诺,本王的专用扳指,送你啦,算作赔偿,如何?” 浓密的眉毛似水墨画里染开的山脊,铺在一双晶亮的眼睛上,薄唇微微勾起,色泽红润,搭配那高挺的鼻,越发衬的他眉目英气。 叶之漓看着沈浩宇手心精巧别致的“扳指”,嘴角噙着的笑意不觉加深几分。 “殿下可知这扳指所寓?”叶之漓轻轻捻起“扳指”,微微挑眉。 沈浩宇挠挠后脑勺,“寓意嘛……” 转身接过嫣然沏好的茶,“大概就是圈住郎君,相伴终身?对吧,叶丞相?不如咱俩就白头偕老如何?” 说着对一边红着脸的紫衣侍女朗朗一笑,“这茶不错,还是嫣然姐姐的手艺好。” “这自古皇子千千万,就你最顽固不羁,可偏偏皇上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皇上暴虐奢靡,酒池肉林,后宫自是佳丽三千,可却多年无子嗣,私下人人都说这是报应,说皇帝煞气太重,克子。 后来啊,这皖贵人突然怀了龙胎,皇上自是宠爱有加,直接封为皖皇后,这唯一的小皇子自是视为手心肉,疼爱的不得了。 皇上暴虐成性,这太子倒是单纯明朗。 都说天道好轮回,一切自是冥冥中有所安排吧。 叶之漓抿了口清茶,缓缓而道,“这戒指,寓指戒酒戒色戒欲,而我呢,一介俗人,自然迷恋俗尘,只想暂寄风花雪月,逍遥人生罢了。” 男子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浓密的睫毛遮去了瞳孔的颜色。 “这朝中无数丞相,就你最风流倜傥也最快活自在。” 太子翘着二郎腿,“别的我不管,反正我知道只有叶丞相是拿我当朋友看待,那些迂腐宰相整天对我毕恭毕敬,点头哈腰,还满嘴迂腐的大道理,什么陈词滥调的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难怪父皇天天发怒,你说说,每次叫他们想法子,就只会生搬硬套那些老套兵法策略,圣人之道……” 说着沈浩宇扭过头来看着叶之漓,目光晶莹剔亮,直直看进眼底,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掌心摊开,一枚草戒静静安置在那。 “这就是本王的一点小心意而已,怎么,不喜欢?”浓浓的眉毛皱了起来。 叶之漓放下青瓷小茶杯,“不敢,叶某很是喜欢,日后必定好好珍藏。” 沈浩宇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对了,你知道前几日百花阁抢花魁那事吧?那儿你常去,应该知道不少吧?” “哦?那天啊,我倒是恰巧在呢……殿下想听?” 叶之漓微微挑眉,捻起桌上糕点盘内的松子百合酥,轻咬了一口,微微点头,似是在肯定这糕点的做工。 “我当然想知道喽,谁这么大胆敢去百花阁抢人,莫不是不要命的痴情郎,为红颜铤而走险?还是武功盖世的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沈浩然也拿了块松子百合酥一口塞进嘴里,一边吧唧吧唧,一边对叶之漓挑挑眉。 叶之漓微微摇头,嘴角噙笑,就是那种我知道但是你猜啊的淡然神情。 不对?那会是谁呢?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目光停在叶之漓身上,沈浩然一拍脑袋。 “难道是叶丞相您?对那花魁一见钟情?结果钱没带够,所以私下强抢花魁?” 叶某眼皮微微一耸,还是摇摇头,“我不缺钱,用不着抢。” “那——会不会是……父皇?” “咳咳……” 殿下这可是污蔑之罪啊,那可是你亲父,沈老皇帝要是知道他在您的心里竟是这般为老不尊,怕是能气到吐血吧。 叶之漓一手微掩着嘴,“殿下慎言。” 沈浩然又塞了一块松子百合酥,盘着腿有点坐立不安,“那还会有那家膏粱子弟如此了得……张三那么耸肯定不敢……李四倒有可能,可最近被罚禁闭了啊,不应该……我想想啊……” “为什么就一定是纨绔子弟呢?是女子不行吗?” 啥?!咳咳咳 这———— 桌前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旁的侍女嫣然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沈浩然的松子百合酥,不,口水混合物喷涌而出,悉数落在面前姿容如画的叶丞相脸上。 嫣然头有点晕,她家公子最爱干净了啊,地上有根头发都接受不了,真真是眼里容不下一粒灰尘的洁癖狂啊,这…… 瞅了瞅叶公子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还好嫣然也是个冷静缜密的人,立马从袖子里拿出素色绣兰花绢子,上前为主子擦拭干净。 “无妨,我自己来。” 叶之漓微微喘了口气,比较从容地接过帕子,强装淡定地擦去脸上的黄色粘稠物体,举止依旧儒雅端庄。 “对、对不起啊,之漓。”沈浩然涨红着脸,忙上前用衣袖为叶之漓悉心擦拭,一副做错事的乖巧小媳妇模样。 “无妨,只是叶某铭记日后与殿下吃点心时要慎重交谈。” 叶之漓微微一笑,身子微微往后倾,避开了沈浩然的爪子。 沈浩然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对了,你刚刚说,那位抢花魁的,是女的?” 沈浩然默默后退一点,乖乖地蹲在石凳上继续吃他的糕点。 “嗯,正是苏丞相之女,苏落。”叶之漓也不敢卖关子了,回答的干净利落。 “苏落……”沈浩点点脑袋,乌黑的眸子里点点晶亮,像刚融化的新雪,干净澄澈,“说来听听,那日到底什么情况。” “好,那日啊……” 太阳逐渐西垂,慵懒地挂在树杈上,西边的飞鸟远远飘来,衘走了最后一缕晚风。 青山一片云雾。 缘起 第五章 落叶无根 鲜红的石榴一个个压在枝头,在午后的阳光里明媚的耀眼。纵横交错的枝桠将天空切割成无数个小窗,有云慵懒地飘过。 “咕呱~” 此时已入秋,大白天的当然不是青蛙。 淡淡的檀香弥漫在客气里,精致雕花的木床上,透过鹅黄色的帐幔,隐约可见一个四肢张开呈“大”字的人仰面躺在床上。 “小灵……我不行了……好~饿~啊~” 小灵正收拾着桌上的黄花梨食盒,盒子里的莲瓣纹银碗被舔得发亮。 “苏大人说过,要小姐斋戒三日,不仅忌荤忌腥,而且还要过午不食,小灵已经违反命令了,偷偷给你送这些米粥,再忍忍吧,多睡会,睡着了就不饿了,嗯?”小灵过来坐在塌边,撩起幔边的流苏。 苏落坐起身来,盘着腿,乌黑柔软的秀发此时随意地搭在肩上。 “对了,我吩咐你给章子轩送的药你送了没?” “今儿一大早我就送去了,苏大人早就命大夫包扎过了,所幸伤口不深,并无大碍。” 苏落正听着,忽然瞥见镂空木窗外红红火火的石榴树。 苏落跳下床,随意地盘起头发,来到窗前。轻轻一跃,跳上窗台,摘了满怀。 “小姐,你——” 苏落连忙比了个嘘的动作,挑挑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此事只有咱两知道,喏——尝尝,可甜了。” 熟透的石榴很脆,两手掰开来,甜腻的汁水便露出来,里面是饱满的果粒,粒粒晶莹剔透似红色玛瑙。塞进嘴里,吮一口,石榴的甘甜在舌尖缠绕。 许久,望着一地凌乱的石榴皮,苏落拍拍肚子,打了个响隔。忽然又一拍脑袋,计上心头,俯身在小灵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小灵一双杏眼瞪的老大,“这——可以吗?你要这些干嘛?” 苏落跳下窗台,八爪鱼似的缠在小灵身上,“这些也不算吃的吧?你就按我说的去做,每样都拿点,不用太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姐妹一场,你就帮帮我呗。” “好吧。”小灵轻咬下唇。 苏落吧唧一口亲在小灵红扑扑的脸蛋上,“等你好消息哦,加油!” 星子高悬,明月如水,清景无限,乃花前定终身,松下系同心的最佳时辰。 偏是有人大煞风景。 “吱呀——”门被推开,两个人影匆匆地下了台阶,越过假山,穿过长廊,掠过木桥,直奔后花园。 “小姐,我们这样被苏大人发现怎么办?”背着一个包裹的小灵拽了拽苏落的衣袖。 “苏大人明日要早朝,这会早睡下了,没事,有我在呢。”苏落拍拍胸脯,拉着小灵来到鱼缸边。 借着皎皎的月光和火折子的点点火光,可以依稀看到几条钻在水草中的红色鲤鱼。 苏落一把撸起衣袖,缓缓将手伸入缸内,然后一把抓下去,指尖触到一个滑腻的物体。 惊醒的鲤鱼在手中扭动,苏落正向水缸伏着身子,下巴没在水里,溅起的水花呛入鼻腔,苏落手上用力一掐。 哗啦—— 一只肥大的鲤鱼被捞了出来,抛在地上,一个劲地在石砖上扑腾着。顾不得湿漉漉的衣襟,苏落像只饿狼似的扑了上去,一手握着尾巴,一手握着鱼头,将扑腾的鲤鱼牢牢攥在手里。 “多有得罪啦,小鲤鱼。” 狼狈的苏落抱着鱼站起来,一转身正对上一脸淡漠的章子轩踏着月色而来,身姿清朗俊逸。 “子轩哥哥。”小灵行了个礼。 苏落忽然想起来,这章子轩作为苏府的护卫,必是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飞檐走壁。 她们两人这么大动静,怕是早被发现了吧。 “啊,好巧,那个你手臂好了吧?吃点夜宵?哈哈。”苏落干干地笑了两声。 “子轩哥哥,苏小姐这几天被罚斋戒,实在是饿的厉害,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的,愿子轩哥哥保密。” 小灵攥着包裹,眉头微蹙,杏眼垂眸。 章子轩依旧是半闭着死鱼眼,薄唇微抿,目光落在苏落手里的鲤鱼上。 “咕呱~” 苏落的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一下,在寂静的氛围里很是突兀。 章子轩顿了顿,许久开口—— “一条不够吧?” 说着走到鱼缸边,长剑一挑,又一条肥滚滚的鲤鱼被戳在了剑上。 月明星稀,有夜风习习吹来,袅袅炊烟在后花园升起,飘散。 苏落把包裹打开,尽是些茴香,八角,香菜籽,香茅草还有盐巴,胡椒粉。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地涂在烤鱼上,伴着青烟,烤鱼的香味扑鼻而来。 满满一大口咬下去,酥软弹牙,清香四溢。 “夜晚配烧烤才更有烟火气息,味道不错吧?”苏落边吃边夸自己。 “没想到小姐还有这一手,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小灵撕下一块鱼肉吹了吹。 一旁的章子轩烤着鱼,骨节分明的大手灵活地转动竹签。 “章护卫,你是怎么来这苏府的呀?”苏落看着沉默的章子轩问道。 “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小灵好奇地眨眨眼。 苏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无妨。”章子轩折着树枝。 “自我有印象起,就是跟着一个老乞丐以乞讨为生,召炎六年的那场大饥荒,我们好不容易在地里刨出了地瓜,年幼的我还不会隐藏情绪,激动地叫了起来,引起周围人注意。 那时候的人啊都不是人,逼急了连人肉都吃,四周的人当时都像疯了似的冲上来抢地瓜,老乞丐不给,被活活打死。我命大躲过一劫,后来摸滚打爬,饥一顿饱一顿,学了些三脚猫功夫,拿钱卖命,无忧也无虑。一次行动中重伤幸得苏大人相救,得以苟活,我便随苏大人入府,供给衣食,苏大人觉得我筋骨强健,悟性又高,是个好料子,就让人教我习武,这几年练了不少功法……” “没事,以后咱们就是一家的,不好意思,让你回忆了这些过往。”苏落轻轻拍了下子轩的背。 男人微微一怔,摇摇头,“没事。” 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烤鱼上,漆黑的眼眸因镀上一层火光而发亮,如深海的粼粼波光。 “不过,你现在这么做岂不是违背了我爹的意思?” 苏落大口大口地啃着鱼骨头,白天真是饿坏了,天天吃素,嘴巴一点味儿都没。 章子轩抬起头,目光晶亮,微微扬起的下颌弧度正好,“我想,苏大人也不忍心看你挨饿吧。” “嘿嘿,真聪明。” 苏落起身,拍拍圆鼓鼓的肚子,朗声背起书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一个蜜,汁,一个微辣,来瓶雪花啤酒,一起勇闯天涯……” “小姐,你又胡说八道了,吃好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小灵起身收拾东西。 “对了,小灵,我们苏府可有其它收入?” “苏府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酒楼的收入,西街的明月馆正是苏府的酒楼,可是近来生意好像不怎么起色。小姐你问这干嘛?” 苏落一把揽过小灵,笑声朗朗,在一片火光里,她的眼底流光溢彩,肆无忌惮,“那我就让它风生水起,赚个盆满钵满。” 一旁的章子轩依旧面无表情,“早些休息吧,这里我自会处理。” 苏落也不客气,抱拳道声谢就拉着灵儿跑开了。 火噼里啪啦地烧着,黑衣男子默默地坐在火堆前,手中握着一块致密细润的白玉,目光深远。 有风吹过,几片落叶簌簌地滚过,飘忽着吹上天,牵成落寞的一线。 落叶无根,漂泊羁旅。 指尖摩挲着白玉,上面刻着繁琐的花纹,正面刻着“子轩”二字。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老乞丐抱着自己说,他是在湖边捡到自己的,躺在小木瓢里,不哭也不闹,只瞪个眼睛瞅着他,老乞丐本就孤寡一人,就带回家当自己孩子养着。因为当时自己身上就有这玉佩,再加上老乞丐姓章,所以自己就叫章子轩。 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章子轩默默嚼着热乎着的烤鱼。 好像全世界都是凉的,只有这么一点是热的。 凉凉的夜里,男子目光如炬,眼神深邃。 缘起 第六章这只是基本功 “习武?” 大清早的再次被小灵从被窝里拖出来,半睡半醒地被套上衣服,黑丝束发,随意盘了个螺髻,粉黛未施,又被小灵半拉半托着来到宽敞的抄手游廊上。 眼睛还眯缝着,难未适应刺眼的光亮,就听到章子轩清冷的声音悠悠地飘过。 “今天开始,教你习武。” “习武?” 苏落的眼睛刷的一下瞪地老大,瞌睡虫四散逃离,踟蹰了一下,略有怀疑地挪到章子轩跟前。 “真的假的?你教我武功?” 章子轩面不改色,微微点头,算是默认。 苏落撸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小表情,对章子轩挑挑眉。 “好嘞章护卫,那么今天我们是练降龙十八掌呢?还是青龙戏水呢?表现好的话赏我一个武功秘籍如何?” “醒醒吧,你还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啊。” 一旁正在插花的小灵噗嗤一声笑,“苏老爷是想让子轩哥哥教你几招防身用。” “怎么就不行呢,我苏小爷说不定就是一个武功奇才呢,等我哪天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我苏小爷就天下无敌了!” 苏落双手抱在胸前,面孔朝天,笑容肆无忌惮,笑声有些瘆人。 “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先练一下马步。” 章子轩轻咳一声,站立,分开腿,“两腿三脚半距离,下蹲,腰板挺直,胯往前顶……” “好嘞!” 苏落依样画葫芦,扎起了马步。 “膝盖不能过脚尖,有损膝盖。”章子轩拿着小树枝轻点苏落的膝盖。 苏落努力摆正姿势,向后倾斜,结果重心不稳,直直地向后倒去。 章子轩瞬间伸腿,苏落的后背稳稳落在章子轩的膝盖上。章子轩将腿往上一提,苏落借力站直了身子。 太阳从脚尖爬到头顶,一直到高高地悬在头顶,一上午倏忽而过。 而对某人来说,这一上午简直是个煎熬。 苏落此刻四肢肌肉酸痛,双腿如灌铅铁,汗水从背脊滑下来。 朗日当空,有清风至。 你以为习习和风至,是半醉倚一鹤,怡然自得,神清气爽,春风得意。 实际上,此时此刻,苏落后背粘稠的汗水粘住衣物,如有千万蚂蚁爬过脊背,瘙痒难耐。 苏落早已因出汗过多口干舌燥,喉咙冒烟般疼痛。 “小姐,你还撑得住吗?要不休息下吧。”躲在走廊里的小灵攥着手帕,走上前来。 “我可以。” 正所谓天地为炉,世间万物,冥冥众生,谁不是在苦苦煎熬,我忍! 苏落双臂展开伸在身前稳住重心。汗水从额前歪歪扭扭地一路向下,一直滑进眼睛里,火辣辣地睁不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苏落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身体已经麻木,僵硬地支在地面上。随风微微晃动,摇摇欲倒。 感觉一只宽厚的手轻轻放在背上,苏落身子一轻,被章子轩拎着衣领立起身来。 “先练到这吧,放松一下肌肉,别立刻坐下。” 小灵立刻上前搀扶着,拿出手帕给苏落擦拭额前的汗水。 “害,我没事,歇会就行。” 缓了缓,苏落向小灵摆摆手,叉着腰问章子轩,“怎么样师傅?我筋骨还不错吧。” “耐力可以,下盘不错。” 章子轩依旧面无表情,微微点头,算是肯定。 “这几日练些基本功,开始可能有些累,忍着点,注意休息。” 说完抱着剑,转身离开。 章子轩脚步轻盈,在地上轻点几下,身形一晃,就消失不见,如夏日池塘上飘过的一缕清风,悄无声息。 ———— 西山上飞来的鸟衔走最后一缕晚风,落日的余晖从帷帐弥漫进屋内,粉橙色的光涂抹在原木地扳上。 有轻微的鼾声从帐内穿出来。寻声望去,某人四叉八仰地瘫在床上。 “小姐,起来吃点水果。” 嫩柳似的少女从走入屋内后便放轻了脚步,此刻这一声轻唤更是轻柔到极致。 小灵挂起黛青色的帐子,将拧巴成麻花的被子从某个不明物体身上分开。 意识慢慢滑行到现实中来,感觉到轻柔的触碰,苏落费力地睁开眼,只觉得四肢酸痛肿胀,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苏落咬咬牙,为了成为绝世高手,为了以后不用钻狗洞,为了以后飞檐走壁,这点苦算啥,忍了! 一吸气坐了起来,映入眼前的是满满一大盘子的香甜水果。 什么酸疼难受都抛在脑后,拿起一串葡萄,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色泽诱人,轻轻咬下几颗,甜蜜的汁水溢入唇齿,葡萄特有的香气在舌尖缠绕。 “我的小灵,你真是太贴心啦。”苏落一边往嘴里塞着香蕉,一边冲小灵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子轩哥哥叮嘱的,还有这些药膏,让我给你抹上,对了,子轩哥哥还说晚上要泡个热水脚,还要按摩一下肌肉,可以缓解酸疼……” 边说着边去捏苏落的小腿。 “嘶——”苏落倒吸了一口气,“小灵,你轻点啊啊啊啊,你这是谋杀,谋杀!太狠了你。” “好好好我轻点,我轻点。” “喏——”苏落往小灵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对了,苏老爷知道小姐今儿辛苦了,准备了好多菜呢。等下洗漱一下,换身衣服过去吧。” “好嘞!” 一听到有好吃的,苏落立刻眼睛放光,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全然忘了自己还是半残废的状态,痛的倒吸一口冷气。 ———— 一袭浅绿长裙,肩上披着一条青色纱衣,清雅素净,身形纤细。裙摆上绣着一朵白色百合,那白色里透着点红,一如少女白皙红润的脸庞。螺髻后垂饰碧绿丝带,别无朱玉,更显得鸦鬓雪肌,盈盈清丽之姿。 苏落沿着游廊曲折而来,踏入堂内,隔着屏风就闻到了内屋传来的菜香。 提着裙子快步来到内屋。目光一扫,果然桌上全是她喜欢的菜品。 桌前的老人全无之前的庄严,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慈爱。 苏丞相望着眼前已婷婷玉立的手心肉,娇俏玲珑挺秀鼻,不点自红樱桃唇,肤若凝脂,颊似粉霞,眉眼弯弯,灵动俏丽。 “落儿啊,来,坐下吃吧,不必行礼啦。”苏丞相向苏落招招手,示意坐到他身旁。 “那小落就不客气啦。” 苏落大大方方地在苏大人身边坐下,目光掠过桌上的美食,嘴角欢快地翘起,撸起衣袖,一边捏起一块桂花蒸栗粉糕,轻咬一口,香甜软糯,一边又往碗里夹了一个红烧狮子头,肉质细腻,弹牙可口。 “慢点吃。”苏丞相又亲自给苏落盛了碗汤。 香味扑鼻而来,苏落低头一看,金灿灿的鸡汤里有丝丝鱼肉,鲜红的枸杞飘在汤面上。 “神仙鱼!”苏落咂咂嘴,细细品味嘴里醇厚的味道。 这道菜的确鲜美可口,可做工十分繁琐。 先要炖上一罐土鸡汤,再在上面吊一条鲫鱼,用锡纸把鲫鱼和砂锅一起密封起来,小火炖鸡汤数小时,用汤的蒸汽把鱼蒸熟,鱼肉才簌簌落进汤里。 “这是让林老厨子特意给你炖的,今日你累坏了吧,得多补补。” “爹,怎么突然想到要让我习武了?”苏落眼波一漾。 “如今苏府沉浮不定,我年事已高,很多事都力不从心啦,让你习武是让你照顾好自己,日后没了他人庇护也能很好地保全自己。” “爹,你说啥呀,你看你身子这么硬朗,定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好了好了,爹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了你这么个乖女儿。快吃吧。”苏丞相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笑声朗朗。 “爹你也吃菜,少喝点酒。”苏落说着就拿过苏丞相的酒杯放到一旁。 苏丞相的酒槽鼻红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眼圈微微泛红,声音沙哑。 “好好好,不喝酒,吃菜,吃菜!你呀,这一点和你娘一样,就是不让我喝酒,我也知道我这身子喝不了酒,但人啊,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最放松啊,羽化而飞升,啥也不用想,这片刻的人啊,才是真正的自己,剥离了世间的繁琐……” “爹……”苏落轻唤了一声。 苏丞相的飘向远方的思绪又被拉了回来。 “诶——我又说远啦?你看看这,年纪大了就是这点不好,爹先休息啦,老了,精力跟不上了,你慢点吃,啊。” 苏丞相将手放在苏落肩上,轻轻拍了几下,起身由人扶着进了内室。 步履悠悠,哒哒的脚步声一声声落在苏落的心头,愈发沉重。 苏落微微垂眸,轻轻搅着汤,一圈又一圈,层层涟漪晕开来。 心底也有波纹层层荡漾。 有些重量总要慢慢放在肩上,有些情绪总要慢慢消化,有些事啊,你必须去面对。 缘起 第七章砸场子 天阶夜色凉如水,一轮圆月高高悬于天穹,像一颗清凉的泪珠。 雕窗内红烛摇曳,屋檐上的积水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叮咛。 苏落熄了烛火,推开吱呀的窗,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凝视窗外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 “小姐,你诈尸啊。”半夜起身的小灵发现苏落还没睡,揉揉眼睛,走上前坐在床沿。 “食甚饱,难眠。” 床上的女子正穿着亵衣,把被子裹在身上,乌黑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肩上。 银白色的月光镀在女子柔和的脸上,眼眸在清凉的月光里显得出奇地亮。 苏落挪了挪身子,倚在小灵身上。 “苏府的酒楼,时下生意如何?” “小姐原来在想这个呀。” 小灵去了鞋,盘腿坐上床。 “明月楼如今门可罗雀,入不敷出,苏丞相还打算年底把这铺子转出去呢。而且前几个月叶丞相又在西街开了个酒楼,大部分官员宰相没事就往哪跑,咱们明月楼更是冷清了。” “哦?为何?这叶丞相的酒楼里难道有什么山珍海味吗?” “小姐你不知,这叶丞相啊,如今是皇帝面前级红的新贵,据说本是一无名庶人,十三岁那年参加科举,竟一举拿下探花,被授予知府一职,不过三年,又被皇帝任命为内阁学士,叶丞相博学多闻,技压群雄才逼众英,如今已是殿阁大学士,满朝官员谁不想去献个殷情,套个近乎啊,天天有事没事就往那跑。” “皇上如此多疑暴戾,怎会对叶丞相如此放心?” “小姐你不知道,这叶丞相俊美绝伦,是个浪荡逍遥客,虽才智多谋,却整天沉溺于风花雪月,桀骜不驯,不过也正和皇上心意。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皮囊……” “这样也未尝不好,众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混其浊,腐朽的世道里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暂得安宁。”苏落忽然沉声道。 小灵又打了个哈切。 “难道只有这些当官的吃饭吗?”苏落又问。 “害,平民百姓哪有钱上酒楼吃饭啊。” 苏落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几下,如秋水般晶亮,唇角上扬,眉眼弯弯。 “有了!” “有啥了啊?”小灵睡眼朦胧地问。 “民为水,君为舟,谁能载舟。天下百姓千千万,这当官的才几个?要是每个人都能花个几文钱,就能积少成多,薄利多销,走上致富之路!” “小姐,你说梦话吧?快……睡……嗯……”小灵不知何时已闭上眼睛,软趴趴地靠在枕上。 苏落给小灵也盖上被子,轻轻躺下,靠在小灵旁边,将脑袋埋在小灵的颈窝里,美美地睡了。 月亮似乎也跟着温柔起来,埋进轻盈的云朵里。 树欲静而风不止,烛光不知何时灭了。 ————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比肩继踵。 有这么两个人,一前一后,从东街走到西街。 前面的青衣少年,双手反背在身后,踏着小碎步,欢快地哼着小曲。细看那容貌,倒是面若桃花,清朗俊逸。 后面抱着剑的黑衣男子慢身材高大,步伐不急不缓,脸庞轮廓分明,一双死鱼眼淡漠冷峻。 二人在明月楼前驻足。 街上人来人往,喧哗热闹,酒楼却门可罗雀。朱漆剥落的木门空洞地张着嘴,窗户半掩着,屋内光线不怎么亮堂。 青衣少年把手中折扇一收。 “走,我们进去瞧瞧。”苏落一扯章子轩的衣袖,大步跨入。 小二此时正趴在一张桌子上呼呼大睡,大嘴一张一合,鼾声震天动地。 不知从哪来的一只绿毛苍蝇落在了小二的蒜头鼻上,苍蝇在那油腻腻的鼻子上搓了搓腿,爬了几圈。 鼾声戛然而止,小二眼皮也不抬,伸手挥了挥,赶走苍蝇。 鼾声继续。 苍蝇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又落到小儿光亮的脑门上。 小二又挥赶了一下苍蝇。 鼾声继续,小二一呼一吸,有节奏地张着嘴巴。 嗡嗡——苍蝇不知何时飞到了章子轩面前。 “啪嗒”一声轻响,在空中绕圈的绿头苍蝇从章子轩指尖弹出,稳稳地射入小二张开的嘴内。 小二的嘴巴突然抿紧,双眼突然瞪大,脑袋突然支棱起来。 感觉到口中蠕动挣扎的小生命,小二连忙往地上碎了口口水,疯狂用手抹着自己的嘴巴。 苏落憋住笑,暗中想章子轩这招真够损的。 “你们掌柜的呢?”苏落往板凳上一踏,坐到桌子上,翘着二郎腿,打开折扇,一副浪荡子弟的模样。 章子轩抱剑而立,站在白衣少年身侧,目光淡然而凛冽。 小二一见来了两位“客人”,不敢马虎,连忙擦了口水,抖抖衣袖,将一块毛巾甩在肩上,忙不迭迎上前来。 “二位爷里面请。”小二点头哈腰,笑容憨厚,要把苏落二人往里面带,“包厢在楼上,二位爷要点什么酒呢?” “这么大的馆子就你一人招呼?”苏落一边打量着四周,往那扶手上一摸,厚厚一层灰尘。 “掌柜呢?” “咱们馆子如今生意惨淡,不出意外年底这铺子就转了,这几个月都入不敷出,掌柜的刚刚有事出去了,客官你放心,咱这酒还是管够的……” 苏落忽然停下脚步,手里的折扇啪嗒一声被折成两半。 “也就是说,这馆子,人手不够,摆设不好,卫生不行,菜品不全,换谁谁愿意来吃?”苏落直直的盯着小二,一步步逼上前,似有些怒气。 “客官……这……”小二一下子结巴说不上话,头顶汗水直冒。 “二位客官,这是酒楼,若是吃饭,欢迎,砸场子,请滚,不是你们随便撒野的地儿,这可是苏府府下的酒楼。” 一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头戴镶玉瓜皮帽,身穿红黑大长褂,尖嘴猴腮样,一边趾高气扬地呵斥,一边捋捋八字胡。 “钱……钱掌柜……”小二叫了一声。 “说话就说话,别那么大声,我怕狗。” 苏落把折扇一丢,站起身来,眉头微蹙,目光直视钱掌柜,声音微微有些嗔怒。 “放肆!”钱掌柜哪能容忍自己被一黄毛小子欺辱,顿时青了脸。 “你就是钱掌柜?掌柜的上班时间不在职,小二没生意不上街去招呼,在这睡大觉?嗯?” “哪来的黄毛小子,不吃就给我……”宋掌柜说着就撸起袖子走上前来。 手还没碰到苏落,只听一声闷响,一盏青花瓷小酒杯从章子轩手中飞出,砸在掌柜的膝盖上,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下一秒,掌柜的直直的跪在地上,抱着腿嗷嗷大叫。 “胆子挺肥的嘛,苏府的确很厉害。”苏落俯下身,轻轻一句送入掌柜耳中,“但是巧了呢,我就是苏府的千金,你说我这还算不算砸场子呢?钱掌柜?”苏落说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笑容明明温柔无邪,但有一股寒意渐渐爬上后背。 “苏……苏……苏小姐!”这会儿轮到掌柜的结巴了。仔细打量一下面前的“男子”,发现的确身材娇小,声音偏细,莫不成—— 现在钱掌柜万分后悔自己今儿怎么早回来了,后悔今儿去了赌场,后悔今儿输了那么多钱火气大,后悔今儿怎么想动手打人,然而这最后悔的是遇到了眼前的“阎罗王”啊。 “奴才知错,苏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钱掌柜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脸上的褶子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再配上似哭似笑的表情,令苏落一阵恶心。 “巧了,我偏偏是个小人。这样吧,给你个做人的机会,自己给我爬出去,以后不准说是苏府的人,否则割了你舌头喂狗吃。” 一旁的章子轩似是无意地擦拭着剑。 “我滚,我……我马上滚!”掌柜连忙一手扶着腿连拖带滚地出了馆子。 章子轩收回剑,抱胸站回一旁,抿唇不言。 苏落一回头,正对上小二颤巍巍的小眼神。 “你叫啥?”苏落冲小二挑挑眉。 “我……我……叫包……包小天。”小二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弯着腰,两手捂着膝盖生怕下一秒自己的腿也废了。 “包小天……”苏落将小二细细打量一番。 圆圆的脸上一双喜感的八字眉,肉乎乎的蒜头鼻有些憨厚。两颊由于紧张泛着红光。活脱脱一刚出笼的大肉包子。 “”不如就叫你包子吧,如何?” “好好好,叫啥都没问题,小姐喜欢就行。”包子拼命点头。 “这铺子要好好改造一下,记得以后工作积极点,不准在工作时候偷懒。” “是是是,苏小姐。” 苏落见这包子倒是挺实诚的,微微一笑。 “害,以后在外面就叫我苏小爷,这世间对女子难免有些不公平,这样也免了不必要的麻烦。记住了?” “好好好,苏小爷。” “包子,账单在吗?” “在,我给你拿。” 小包从柜台里拿出一本簿子,用袖子擦了擦簿子上的灰尘,递给苏落。 这账单真是“惨不忍睹”,三个月的收入竟然没到十两?这每天的开销就二两了啊! 苏落突然感到脑壳疼。 缘起 第八章走上致富之路 窗前抱着剑的清瘦少年,一双手骨节分明,轻轻敲击剑柄。目光落在地板上,似乎若有所思。 苏落此时趴在不远处桌子上,糟心地挠着脑壳,这账单,简直没法看了。 包子一会儿捧个茶,一会儿拿些糕点瓜子,大裤头配小布鞋,那热情的,就差没上手捏肩揉腿了。 “停停停!够了够了,我这有手有脚的。” “好嘞。”包子立刻抱着手,端端正正地站在桌边。 “今儿个咱们先把这酒楼好好打扫一番,这些破损的桌椅都该换换了。” 苏落背着手踱到大立柜旁,一袭紫红色帘子高高垂下,镶有着金丝祥云纹,讲究而贵气。 “这是专门请纺织阁手艺最好的织娘纹的,够气派吧?”包子眉毛一耸,大拇指在苏落面前晃来晃去。 苏落点点头,嘴角微微勾起,“的确很贵气。” 衣袖一挥,向下一拉,一阵风飘过,帘子从天而降,恍若仙女华贵的衣裙飘飘而下。 “但是不需要。” 在那飘然而下的布帘前,少年眉眼含笑,神色淡然。 苏小爷居然把这帘子拆了?! “苏……苏小爷……你这……这……”包子的大拇指还没来得及收,停滞在半空,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苏小爷,一副哭丧脸。 “我的祖宗呀,你这是干啥呀,你不开心也不能拿这撒气啊。”包子捡起帘子,捧在怀里,仰着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估摸着怎么把它弄回去。 “不必了。这帘子太贵气,换了吧。还有这些瓶瓶罐罐的,这些书法名贴,都撤了拿回府里罢。”苏落说着就把壁上的画一幅幅取了下来,垒在章子轩怀里。 “苏小爷啊,万万不可啊,这……这咱们铺子就没牌面了呀。”包子哭丧着脸,八字眉更八了,有些不舍地抚摸着章子轩怀里的名人画帖。 “怎么?有异议?嗯?”苏小爷横眉一挑,眸子里流波一晃,虽面带笑意,可包子明明感到一股寒意从后背渗出来。 “没没没,苏小爷说一不说二,苏小爷朝东不朝西。”说着就帮苏落一起收拾这瓶瓶罐罐,心里却默默嘀咕着,“完了完了,这下酒楼怕是真完了。不会提前清铺子吧?” 苏落又不知从哪搞来了些颜料,手里攥着支毛笔,将头发随意盘起,在墙面和柱子上开始了一顿涂抹。 包子啥也不敢问,啥也不敢说,默默地指挥着刚从府里差来的小厮们“拆”铺子。 章子轩倚在一柱子上。望着不远处的苏落弯着腰在壁上作画。有碎发垂在肩上,黛眉微微蹙起,银牙轻咬朱唇,有一点朱砂红不知何时染到小巧的笔尖上。 只见苏落一笔一划间,一个个简单而生动的人物跃然壁上,皆是些坊间流传的神话故事。只见苏落一点,一挑,一只蝴蝶便翩跹而上。 眉眼一弯,笑容灿烂,如沐三月春风。转了转手腕,用笔挠挠头,思寻着再添些什么。 一只衣袖从肩上掠过,手里的毛笔不知何时被抽走,一只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在壁前起起伏伏,一个不羁的悟空便跃然墙上。 苏落扭头向上,男子眉毛浓密,似山水画里的山脊,平铺在眼上,目光悠远,好像容纳了世间万物,搭配那高挺的鼻,愈发衬得他眉目英气。 “你也会这些?”苏落有些惊讶,没想到一向寡言的章护卫竟然除了武功还会绘画。 “略懂皮毛。” 章子轩下笔很稳,画风也是简约而活泼。不出一会,壁上差不多都有了些色彩。 这期间苏落又差人送了好些绿萝吊兰,悬在梁上,绿莹莹的叶子密密地垂下来,一片生机的绿色好不舒心。 原来放名贵瓷器的地方皆换成了些坊间小玩意,有陶瓷小人,瓦狗,陶响器,兔儿爷,布老虎,还有各种耍货。 又将一个个色彩、大小不一的油纸伞打开,倒挂在梁上,别有一番风味。 苏落冲章子轩勾了勾指,“来来来,去把街上那些卖小吃的都叫到我铺子里来。包子和你一起吧。” 包子虽眼里写满了疑惑,但还是一边点头一边说是是是。 章子轩微微颔首,转身大步跨出铺子。 一下午一晃就过去了,酒楼真的是翻天覆地,焕然一新。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且看我苏小爷如何走上致富的道路! 不过似乎还少了点啥。这气氛似乎还不够活跃。似乎是少了…… “在下阿斗,街头无名乐师一名,来求一职。”正寻思着,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这个声音却是春日午后小雨中的微风,温和清爽,先是飘入一片白色的衣角,然后一个清瘦的身影缓缓走来。眉目柔和,唇边一丝浅笑。唯一美中不足地是眼神似乎有些呆滞无神,直直的向前看着,莫不是—— “阿斗眼睛先天失明,但自小喜爱丝竹,各种乐器无不精通,苦于这一双眼,只能在街头卖艺,正得章兄台赏识,我寻思着不如来这明月楼。” 又一人从阿斗身后走来,仿若凌波微步潇洒而来,乌丝束玉冠,黑色长衣,更显肩宽腰细,一柄长剑佩于腰间,长眉如墨,玉面上镶着一双厌世的眼睛。 苏落欢快地挑挑眉,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目光瞟了眼章子轩。 章子轩微微颔首。 苏落笑着从凳子上起身,恭敬地上前相扶,“阿斗先生您请坐,先生光临寒舍,苏落不胜感激,您若愿意,咱们包吃包住,每月十两如何?” “钱不必了,只要有个安顿的地方,一瓢清酒,衣食不愁足矣。”阿斗浅浅笑着。 “成交,咱们铺子里就是不缺酒。”苏落嫣然一笑,眸子灵动晶亮。 包子立刻上前接过阿斗先生,小心搀扶着其坐下。 “街上那些卖小吃的几乎都叫来了,已安置在后厨。”包子又道。 “都叫过来吧。”苏落对包子挥挥手,亲自给阿斗先生倒了盏茶。 不稍一会,包子领着一排人齐刷刷地站在苏落面前。 高矮胖瘦,黑黄白红,皆是平民百姓,大部分人年近半百,也有稚气未脱少年郎。 “从今往后,我给你们免费提供铺子,不仅不收税,收成一律五五分,不用再担心官兵搜查,也不用整天风吹日晒,还能有个体面舒适的工作,百利而无一害,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每人所做的点心不能重样。” 真有这么好的事?眼前的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句地小声嘀咕着。 “这怕不是说笑吧?” “平时咱们除去要交苛税,还要给那些官兵们塞钱,一年到头也就给温饱。” “你们几个年轻力壮的还好呀,那些地霸啊就欺负俺们这些老头子,时不时来收点保护费,不给就砸摊子,真的没法过了呀。” “可不是嘛,整天风吹雨大,都这年纪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真有这么好的事?” “这公子怕不是逗我们玩吧?” …… 苏落嘴角勾起,莞尔一笑。 “各位老者们说笑了,众所周知这铺子乃苏府门下,我乃——苏府的掌柜,向各位担保,此事绝无戏言,还望各位相助,我替苏丞相谢过各位。” 苏落说着上前,端端地抱拳行了个礼,衣袖飘飘,好不温文尔雅。 “不敢不敢,谁不知道苏丞相两袖清风,刚正不阿,能为苏府效力,是咱们的荣幸啊。” “是啊是啊。” 众人皆点头。确定了这等美事并非竹篮打水后,纷纷同意。 一弯弦月高悬穹顶,有云飘渺而过。 今日的西街竟出奇的安静,平日里小贩嘈杂的吆喝声全然消失了。 连同消失的还有各种民间美食:香甜的茯苓饼、桂花糕,还有驴肉火烧,灌汤包子……一时间感觉空荡荡的不仅是这街,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那些平日里最不起眼的东西往往也是最不可替代的。 与此同时,明月楼。 苏落捋起袖子,拿张簿子卷成喇叭状,叉着腰站在门口吆喝—— “明月楼重新开张,一两银子吃遍天下,只要一两,想吃啥吃啥,走过路过千外别错过!小孩半价!” “只要一两,坊间小吃,香香甜甜茯苓糕,美味灌汤包,老牌混沌,还有苏府专用厨子精心制作的的山珍海味,想吃多少吃多少啊!”包子鼓足了劲喊,脸涨的通红。 “真有这么好的事?” “害,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听说过这种好事。” “不会是骗人的吧?” “是真是假,您请往里上座。”苏落笑靥流波。 “害,咋都穷老百姓,哪敢往酒楼跑啊。” “有谁规定了老百姓不能上酒楼?咱这铺子还就是专为老百姓开的,大人一两,小孩半价,进了店就敞开肚子吃,想吃多少吃多少,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糕点水果都有,当然啦,每份就一小碟,碟数无上限,但是必须光盘,不能浪费粮食啊。” 铺子门前的本就蠢蠢欲动的百姓们一听,早已按捺不住,人群蜂拥而至,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挤进酒楼。 “张大爷啊,快来尝尝这芡实糕,还热乎着呢。” “老张,你咋搬这来了,我正想着你这铺子去哪了呢……” “来来来,驴打滚喽——” 曲折的长桌如盘龙横在酒楼内,平日里熟悉的面孔又晃动在眼前,熟悉的吆喝声再次飘进耳中,在人间烟火气中,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人总是喜欢怀旧的。 再看那菜品,桌上摆满了各式坊间小吃,还冒着腾腾热气。还有各种水果和以前从未见过的菜肴。客官每个人们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盛着菜的小碟子。客人们拿好菜后就往楼上走,二楼摆着很多简单素雅的小方桌,人们可以随意地盘腿坐在榻子上。 缘起 第九章福兮祸所依 饮酒闲谈,啖食享曲。 有丝竹声汩汩传来,似山泉清脆悦耳,循着声音望去,一清秀男子眼上蒙着黑纱,盘腿坐在青纱帐内,纤细灵活的手指在乐器上如白鸽振翅,轻拢慢捏抹复挑。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综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丝竹袅袅,吆喝切切,灯火暖暖,酒香飘飘,人间烟火,大概就是这般吧。 携一知己,举酒畅言。 一时间,明月楼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客人络绎不绝,比肩继踵。 有孩童吃的满嘴满脸都是油渍,走的时候还不忘往口袋里塞糕点;有些农民醉眸熏染,脸泛红光,笑着笑着眼里饱含泪花;也有些衣着富贵的官员悄悄地混在了角落,大口品尝着这些坊间小点心。 月儿高悬,灯火阑珊。 苏落几人一边忙着收台子,清理桌上垃圾,一边忙着招呼客人。 人渐渐少了,零星几个喝醉了酒的老农正唠着磕,指手画脚,情绪激昂,大有沙场秋点兵之豪迈气概。仔细听,果真是曾上过战场的老兵。 苏落微微笑着,她喜欢听着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说着自己的曾经。 那些陌生的记忆就像是碎落在草丛间的玻璃,只需要一点光亮,就能拥有穿透灰尘的熠熠闪光。 多少人啊,一辈子都没上过酒楼,酒楼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天宫,遥远而不可及,阻挡他们的不仅是金钱,还有地位。如今,他们居然也有机会尝到这么多的山珍海味,怎能 不兴奋激动。 "公子,多谢您啊。” 苏落一转身,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对着自己一拜。 "不用不用,您这是干啥呀。岂不是折煞小辈了。”苏落连忙回礼,对着老者深深地鞠了个躬。 “老朽一辈子都没上过酒楼啊,今儿也算是尽兴了。这是一两钱,谢谢你啊。还有——这个小玩意是老朽的一点心意,收下吧。老朽四海为家,没啥能报答公子,公子切莫嫌弃啊。” 说着,老人满是茧子的手递来一个小小的泥人,是一个打坐的小和尚,半闭着眼,小手微微蜷缩,倒是小巧别致,模样讨喜。 “这是您做的吗?老翁您是手艺人啊?这做工真不错。”苏落眼眸笑意流连,“巧了,我们铺子正缺一个手艺人呢,您若不嫌弃,可否愿意来这铺子里住下?我看您这陶瓷人甚是有趣。咱这包吃包住,工钱好商量,您看如何?” 扑通一声,老人跪下。 “老伯您这是干啥呀,快快请起,这一两就不用啦。”苏落连忙也跪下,把钱塞回老人衣袖里。 “老朽早年就妻离子散,如今漂泊羁旅,无家可归,每日靠着这点手艺饥一顿饱一顿,公子不嫌弃留下老朽,老朽不胜感激,只是老朽年事已高,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老朽实在不知道这泥玩意有啥用?” “我留下您自是有我的理由,老人家手艺精湛,正是苏某所需之人,快快请起,小辈承受不起。” 苏落扶起老朽。 "包子,收拾一间屋子给老伯。" 待包子领着老伯去后,苏落又捋起袖子和其他人一起收拾盘碗。 肴核狼藉,汤水斑驳,桌面油渍点点,更有甚者,还有一些难以辩识的呕吐物。 苏落将剩下的茶水倒在桶里,用抹布粘了粘再擦桌子,不仅去油去味,还留下一股茶水的清雅香气。 章子轩也拿起一张抹布,用茶水浸了浸,拧干,利索地擦拭起桌子。 章子轩眼疾手快地先把一些呕吐物收拾干净。 许久,苏落两手撑着后腰,艰难地直起身来。 “这种重活交给咱们就行了,苏小姐金贵,可别累坏了身子啊。” 包子上前接过抹布。 苏落横眉一挑,“金贵?都是肉长的,能金贵到哪去,在这八珍楼里,人人平等,何必尊卑分的这么清明,何况我这也算是锻炼锻炼身子。” 苏落一手撑着下巴,又道: “今儿到底人手不够,明天再差几个人过来,今儿倒还行,以后酒楼里难免有醉鬼之类的人闹事,回头我再挑些壮实的,以备不时之需。来,大家都辛苦了,咱们自己人搓一顿。” 苏落说着抱起一坛酒来,置于桌上,又摆开一排碗,坛转酒倾,皆满上。 “来,我敬各位。” 说着苏落拿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酒落衣襟,潇洒豪迈。 烈酒入喉,好不痛快。 “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有钱一起赚,干!”说着苏落又举起一碗,正要饮下。 谁知章子轩指尖一夹,夺过苏落手中酒碗径自灌下,扬起的下颌弧度刚好。 "子轩敬各位。" 苏落只能咂咂嘴,眼巴巴的瞅着被夺走的酒碗,回味刚刚烈酒入口的滋味,那叫一个爽。 算了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喝酒。苏落心想。 “好,咱们以后就跟着苏小爷,有福同享!”包子也举起一碗酒,对着周围人示意。 “老朽不胜感激。” “阿斗亦举白波。” “哈哈哈哈来一大白!喝他个尽兴!” 四下你一言我一句,酒香四溢,杯盘狼藉。 包子喝着酒,油光浮上泛红的圆脸,笑容憨厚可掬时不时的地端些小菜过来。 香喷喷叫花鸡,油亮亮炸花生,热腾腾灌汤包,香糯糯驴打滚。 阿斗坐在苏落右侧,默默地抿着酒,修长的指尖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似是听到了什么段子,唇角微微勾起。 苏落忽的想到阿斗眼睛不便,应该没法夹菜。 侧过身子,往阿斗手里塞了个驴打滚,轻声道,“尝尝吧,驴打滚,味道不错。” 阿斗指尖一顿,微微一笑,“多谢苏公子。” 阿斗缓缓拿起驴打滚,放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软糯甜腻,不错。” “那就多吃点,还有这个也尝尝。”苏落又夹了些方便拿捏的糕点,塞到阿斗手里。 “多谢。”阿斗微微笑着,眼中似有波光涌动。 有人唠起了家常,有人说起了酒话,有人敲箸而歌,呕哑嘲哳却也其乐融融。 苏落余光一扫章子轩,正抱剑坐在左侧,半闭着眼,阴影打在侧脸上,看不太清神色,似在发呆。 苏落趁机偷偷倒了碗酒,刚端起,还未闻到酒味,一只大手从面前一闪而过,手背刚好擦到苏落的鼻尖。 嘶—— 于是到嘴的酒又没了! “不宜多喝。”章子轩将夺来的酒顺势饮下。 苏落眉毛一挑,正要嚷嚷。 只见章子轩又是一挥袖,不知从哪来的一小碗棕褐色的汤水放在了面前,有碎冰沉浮其间,点点玫瑰花碎瓣点缀。 酸梅汤! 苏落心里一喜,端起来小嘬一口,酸甜可口,清人心脾,还有淡淡的玫瑰香气萦绕唇齿 “是牛叔的酸梅汤吧!下午我看好多客官都点了,这下尝来,酸度适中,的确不错。润脾醒胃,生津止渴。” 一旁的牛叔一听,大笑一声,将酒碗一放,“俺这酸梅汤可是老手艺啊,以冰为原料,屑梅干于中,百草烟熏,辄手二铜盖,颠倒簸弄之,其声铿铿然,谓之敲冰盏。” 苏落细细地品着酸梅汤,静静地听着。 灯火通明,笑声放纵,羽觞醉月,人间烟火里,普通而简单地欢乐。 天淡,云闲,晴昼。 苏府。 “苏大人。” 男子从长廊走来,斑驳光点透过树叶,掠过衣角,在木板上跃动。 男子一袭黑衣,窄腰,宽肩,长臂,脸庞轮廓分明,浓眉横在一双平淡漠然的眸子上,气质内敛。 带风而来,走到苏大人跟前,男子垂眸,微微俯身,恭敬抱拳。 “听说这落儿要将明月楼改成八珍楼?”苏大人立于池前,神色淡然。 “是。”章子轩微微颔首。 “这丫头满脑子鬼点子不少。” 苏丞相微微笑着,手里握着一个玉质小碗,手一挥,将玉碗里的饲料随意撒到池子里。 庭院向阳,稍有绿荫遮蔽,金色的阳光肆无忌惮地落下,在池子里铺开。荷花已经谢了,只留有一些深绿色的荷叶浮在水面上。 鱼儿一簇簇地浮上来,在荷叶间觅食,穿梭流连。 金鲫赤于猩,红似火,更衬得池水清清,荷叶碧翠。 “这人啊,太红了,显眼,未必是好事。所谓福兮祸所伏。”苏丞相一挥袖,将碗中饲料悉数倒入池中。 碧绿池水顿时猩红一片,有金鲫跃出水面。 “啪嗒——” 一条鲜红色的小金鲫窜到了假山上,不停地翻滚着身子,可哪想却反了方向,离水源越来越远,裹着泥沙往假山里头去了。 苏丞相默然,许久,搭上扶手,目光落回粼粼波光里: “日前这酒楼风生水起,我已了解八九,这倒的确能填补苏府的收入,如今苏府日渐衰落,怕是难以支撑了,且随落儿去吧,只是这八珍楼生意日渐兴隆,怕是容易让人红眼。我也听说这琉璃阁最近似乎生意有些萧条。” “叶丞相那边还没什么动静。”章子轩道。 "他自然是不会在意这点钱。" 苏丞相似是笑了笑,转过身来,又道,“我看着落儿习武的劲儿还挺足,上次鸡还没鸣就起来练功,最近有教她什么招式吗?” “已学了些防身用的招。”章子轩微微颔首。 “唔,也好,也好……正好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常州,今年常州大旱,收成萧条,饥民遍野,此次任务艰巨,只怕皇上还留了一手,又不便带太多人去,引人眼目。你办事稳重,此去我有意带上你。如此看来,将苏落留在府里应该无大碍。” “是。” “常州路远,这一路都是山山水水的,害,这皇帝啊,还想折腾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吗。苏府当真这么扎眼吗?” 章子轩目光也落在粼粼波光上。 “天子之心莫测也。”苏丞相微微叹了口气。 缘起 第十章不速之客 紫阙宫室,玉屏迤逦,屏后榻上,两人对弈。 水晶棋枰,白玉黑玛瑙,各为黑白子。 左首白衣少年明眸皓齿,目光晶莹剔透,指尖一点,啪的一声,“之漓近来心情不畅嘛?据说琉璃阁近来生意堪忧?” 右首男子轻轻笑着,一袭紫色长衣烂漫锦华,竟穿出女子也不能有的风情,桃花眼流光溢彩摄人心魄,黑子幽光璀璨,执于他如玉指尖,却远不及他眼神幽深难测。 “可不嘛,碗里的肉被抢了。” “谁敢和叶丞相抢生意?”白衣少年剑眉一挑。 “你说呢?” “胆子这么大,莫不是——” 男子指尖微弹,黑子带起幽光一摸,射于棋枰之上,牢牢镶嵌。 “太子怎么知道是她。”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她。” 男子微微一笑,真个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太子轻咳一声,真个是面色绯红霞云飞。 “这苏府的明月楼,菜品应该不及琉璃阁,何况现在父皇如此器重你,诸子百官不应该不捧场才对。” “妙就妙在这。”纤细的指尖微晃,黑子棋落。 “哦?”太子又挑眉,一只手托着下巴,俯身上前,“不如咱们今夜出去共度良宵?让我看看妙在何处?” “正有此意。”叶之漓邪魅一笑。 二人眉目传情,黑白棋子于指间流连辗转。 一旁的嫣然面不改色地沏着茶,碧色茶面上映着一张淡淡的笑靥,峨眉舒展,斜插入鬓,肤若凝脂,再加上一张秀气的鹅蛋脸,竟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这种场景,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夜里烟雨蒙蒙,月光被厚云掩盖,若有若无的雾气弥漫空中。行人稀疏,有些清冷。 马车徐徐驶过长街,拉车的马只有两匹,形体俊美而健壮,辘辘的车声回荡在小巷里。 太子沈浩然将帘子掀开一角,探头往外一看。 街边灯火零星。 只有几个空荡荡的摊子突兀的支棱在那里,只有卖豆腐的吆喝声孤零零地飘荡在西街的上空,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步履匆匆在街上徘徊。 “不应该啊,上个月来的时候可是连挪脚的地儿都没,今儿为何如此冷清?我还寻思着来尝上次的驴打滚呢。” 车内,叶之漓一只手托着脸,慵懒地斜靠在貂毛褥子上。微微蹙眉,凤眼微眯,细密的睫毛垂下来,看不清目光。 “去明月楼。”叶之漓道。 “是。” 车外,墨竹一压斗笠,扬鞭一策,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鼻中打出一个响啼,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水花飞溅。 马车稳稳地驶过长街。 “吁——”车缓缓停下。 墨竹侧身跃下马车,正欲拉开车帷。 “到了?” 清朗的笑声从车内传来,先是一白衣少年利索地跳下车,身姿俊逸,脸如桃杏,白中透粉,一双虎目,瞳仁灵动,如湖底一片粼粼波光,干净透彻。 一把玉扇勾住帘子,一张绝色的脸探出来。身着一身紫色纱衣,下车的时候,微风吹过,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一头青丝散散披在双肩上,略显柔美,玉扇轻摇,一双黝黑明亮的双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得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二人移步明月楼。 “阿漓,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沈浩然揉了揉眼,酒楼门上木牌匾写着“八珍楼”三个大字,门前一串紫缨彩灯。 酒楼内外人生嘈杂,喧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竟从酒楼内传来,夹杂着悦耳的丝竹声。 “馿打滚诶——来哟——” 这熟悉的吆喝声从八珍楼里传来,向内张望,只见一个个小摊贩熙熙攘攘地排列在大厅内,客人们挤挤挨挨。 “哦?这种布置倒是头回见,有意思,妙哉!”沈浩然耸耸肩。 二人往里走,踏入酒楼,楼内果然热闹得紧,满天的油烟味,水果味,小吃味,人头攒动,挤挤挨挨。 一白发老翁盘腿坐在柱前,褐色布衣,满是茧子的双手灵活翻动,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泥玩具悄然于手中展现。 见着二位来客,老人眉眼弯弯,笑着递上来一个吹着笛子的放牛娃。 沈浩然笑着接过来把玩了一下揣在了袖子里,正要掏钱。 “不用,不用,但凡是头回来的客人都送,老朽这儿小玩意还望二位公子笑纳。”老人笑着摆摆手。 “多谢。”沈浩然朗朗一笑。 “施以小惠,博以大利。”叶之漓道。 “妙哉!”沈浩然又道。 酒楼热闹非凡,楼内装饰风格简约而不失趣味,一顶顶撑开的油纸伞倒悬于承尘上,黄纸点红花,真个珠瑛旋转星宿摇,碧绿吊兰悬于梁子上,如春水碧波倾泻而下,米黄色的帘脚坠着一排铃铛,人过,风起,叮当作响。 掀开帘子,布帘后的壁上画着许多彩绘,不似宫廷中的壁画那般精致华贵,相反都是些民间画本子上的故事,后羿射日,白蛇传,牛郎织女,色彩简单而鲜艳,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叶之漓眼中秋波微漾,似是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记忆深处的脆片从遥远处蔓延而来,思绪如潮水,铺天盖地却悄无声息。 “娘,这是什么?”男童目不转睛地看着铺子上花花绿绿的画本子,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上去。 “这是画本子,就是记故事的卷子。”旁边的妇人轻轻拉过男童的手。 “去去去,小乞丐,把爪子拿掉,别挡着我做生意。”铺子后的小贩拿着扫帚往母子二人这边挥了挥。 “不好意思,这就走,这就走。”女子一边哈腰赔不是,一边拉着小孩离开铺子。 小孩眉头蹙起,脸上有着孩童不该有的淡漠。 “阿漓是不是想要画本子?娘答应你,以后给阿漓买,好吗?”女子眉目中沉着愧疚,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孩的坚定的目光。 “娘,总有一天,我要这些看不起我的人跪在我脚下,总有一天,我要天下没有尊卑之分。” 小孩攥紧了拳头。 “傻孩子,娘等你长大。”女子揉了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走,娘带你挖野菜去。” 娘等你。 可是啊,终究还是迟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故人已去。 “二位爷,这边请。二位爷看着面生,应该是头一回来吧?这边瓜果随便拿吧。” 思绪又被拉回,叶之漓玉扇微摇,又变回一副慵懒邪魅之姿态。 眼眸如深潭,平静地不见一丝波澜。 酒楼来往客人络绎不绝,大多是些布衣百姓。店里的小二皆忙得焦头烂额,面前这个小二短小精悍,憨厚的蒜头鼻上直冒汗珠,笑容却未曾衰减。 “这儿原来是明月楼吧?”沈浩然顺手抓了把瓜子,这宫里啥都有,偏偏是这染了色的奶盐瓜子只有坊间小巷里才有。 “是嘞,昨儿才改成了八珍楼,八大菜系齐聚楼内,菜肴丰富,包罗天下美食,您想吃啥都有。这边请,客官拿个托盘,这儿的菜都尽管拿,吃多少拿多少,每人只要一两银子。吃完结账,二位爷请自己选吧。” 说完包子又忙着去招呼其他客官了,在桌子之间灵活穿梭。四肢矮胖却分外灵活。 二人往里走,两边皆是摆满各种菜肴糕点的长桌,客人如云,手里皆端着一个十来寸的雕花木盘,木盘里摆着各种样式的小碟子,碟子都约莫巴掌大小。 长桌后皆是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正是那些小贩嘛,将做好的糕点一盘盘陈列在面前的长桌上。大多是现做现卖,一边和面,一边吆喝着—— “馿打滚喽——” “今儿栗子好!粉糯!北地的名品!” 难怪街巷上惨淡萧瑟,原来都把这小贩弄到这儿了。 客人们大都很自觉,拿了五六碟子菜就找个位坐下,一边听着丝竹佳乐,一边享受着被人间烟火气包围的美妙。 有卷着裤腿的农民,有大腹便便的商人,有文邹邹的书生,亦有一些官家公子哥,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卑尊之分,东一桌西一桌,皆是其乐融融之派。 楼道转角处,正迎面下来一人,眉眼细长,两撇八字胡,一身紫袖蓝领宽衫襟。 男子瞅见正要上楼的沈浩然二位,脚步微顿,笑容一荡,甩甩袖子就要跪下。 “臣拜见太……” 叶之漓用玉扇轻点男子臂肘,长眉微蹙,微微摇头。 此人正是当朝金太尉之子,金相敖。 金相敖细眼一弯,讪讪一笑,恭恭敬敬地一鞠,“今儿刚好路过这八珍楼,我瞅着怪热闹,就来尝尝鲜,尝尝鲜,我觉着这儿的菜倒也不如琉璃阁的精致。” “是吗?”叶之漓玉扇微晃,半遮俊脸,似笑非笑。 “你倒是讲讲这儿哪不好了?我倒是觉着挺不错。”沈浩然一边舔着一串糖葫芦,一边凑上前来。 “啊——对!这儿装饰倒是别有一番风味。”金相敖又说到。 沈浩然挑挑眉,侧过身往楼上走去,掠过恭敬站立的金相敖,他向来是不喜欢这些敷衍。 缘起 第十一章苏掌柜在此 叶之漓合起玉扇对金相敖微微一拜,“告辞。” 金相敖忙着弯腰又是一拜,笑着说,“叶丞相慢走,金某就先告辞了。” 叶之漓微微颔首,唇角勾起,笑容柔柔,依旧是面如桃花如沐春风。 待二人离去,一直弯腰低头恭敬而立的金相敖瞬间褪去笑容,一挥衣袖,转身离去。 沈浩然已先一步上了楼,嘴里塞着心心念念的驴打滚,目光一扫,西边靠窗有一空座。 吃归吃,玩归玩,事情也不能耽误。 把盘子往桌上一放,眼珠一骨碌,吹起口哨,趁着没人,从头上拔了根头发丢进臊子面里。 叶之漓不急不缓地坐下,正坐在沈浩然对面,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坐姿,玉扇轻摇,形态优雅,静静的看‘‘表演’’。 沈浩然抓起筷子一顿搅和后,吸溜了一大口面,忽然一手握脖子,猛地一咳,只听干呕一声,嘴里的面喷在桌上,又在一堆喷出物中捏出了一根头发,一声惊呼。 果然有不少人寻声望来。 坐在桌对面的叶之漓玉扇半遮脸,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大伙瞅瞅,这儿怎么有根头发?”沈浩然提高了声量。 之漓配合地眨眨眼。 邻桌的人都放下筷子探脑袋看热闹,更有好事的直接围上来你一言我一句地评头论足起来。 包子赔着笑迎上来,“这位爷,不好意思,是我们疏忽了,要不给您换一份?” “唉,我这小身板体弱多病,今儿又吃了根来路不明的头发,天知道这根头发从哪来,如此肮脏之物,怎能入口?现在我只觉得恶心,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沈浩然说着一只手扶着额,一副弱不经风,摇摇欲坠的样子。 叶之漓依旧笑而不语,向后微微仰着身子,玉扇摇啊摇。 包子抹了抹额前的汗水,“那客官——您说这怎么着?” 沈浩然也往后一靠,双手抱在胸前,“我听闻这酒柜最近是苏小姐在经营打理,发生如此状况,苏小姐难道不应该漏个面,给个交代吗?” “这……最近的确是苏小姐在打理,可小姐毕竟是闺阁女子,怎么可能在这儿呢。”包子弯着腰,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汗水越抹越多,一颗颗地从头顶滴落下来。 “是吗?我今儿就是要见这苏小姐了。” 沈浩然把二郎腿一翘,大有一副地痞的味道。 “苏小姐不在,苏家掌柜在此。” 一清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众人寻着这声音望去。 那人仿佛踏着光而来,一身青衣,姿态从容,眉目雅意,唇边一丝浅笑,一路走来,仿若误入人间烟火的嫡仙,隐带清荷雅香。 叶之漓手里动作一顿,眼中笑意愈发浓郁,玉扇半遮着脸,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角的另一边,全然一副看戏模样。 青衣飘浮,抱拳做礼,那人目光晶亮,睫毛弯弯,微微扬起的下颌弧度正好,清丽脱俗。 茶盏落下的清脆声将沈浩然的思绪拉了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竟对一女子发呆,不禁有些脸色泛红。 “客官请用茶,消消气。”纤细手指,肤色白嫩,不急不缓地将一盏清茶放到桌上那一堆喷出物中。 “爷没心情喝茶,叫你们苏小姐出来。” 沈浩然索性站起身来,将那根头发在青衣少年面前晃了晃。 “这位爷您是耳朵不好吗?苏小姐不在铺子里。” 青衣少年依旧眉眼弯弯,笑意不减。 沈浩然一时语塞,圆瞪着虎目,回过头狠狠地瞅了叶之漓一眼。 不是你说的苏小姐就在府里吗? 叶之漓眨了眨眼,耸耸肩,一副无辜的模样。 “且不说我们八珍楼的厨子大都是些老翁,而你这根头发——” 那位自称苏掌柜的少年凑近了些,用两指夹住沈浩然的手腕,“色泽油亮,乌黑韧软,想来必是个高粱子弟的。” 暖色的灯光将少年的脸庞映射的愈加俊俏,一双杏眼如星辰明亮,沈浩然正对着那灼灼目光,感到有温热的气息喷到颊上,一时恍惚。 就在这恍惚间,苏掌柜另一手从沈浩然脑后穿过,只听见沈浩然诶呦一声,又一根头发被其攥在手里,将两根一比划。 “巧了,这长度也正好呢。” 苏掌柜依旧笑意流眄。 沈浩然急忙忙甩开苏掌柜的爪子,后退几步。 周围围观的不少人都会意地点点头,交头接耳几句,又散了,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有几个还对着沈浩然指指点点。 “这天下头发相似的多了去了,怎么就是我的了?难不成我还污蔑你们不成?小爷我可不缺钱,干嘛要吃霸王餐。再说了我和你们八珍楼这无冤无仇的,我干嘛诬陷你们。” 沈浩然把头发一丢,依旧指着脖子还嘴,脸红的能滴出水来。 “这位客官,您别急呀,你尝尝这茶,是否有些凉了?你可知我刚才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苏掌柜似是无意地往沈浩然后面瞟了一眼。 这么说来,刚才那些动作,尽收其眼底?那岂不是…… 沈浩然轻咳一声,不想又被口水呛着,连连咳嗽,脸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耳根。 “苏……苏掌柜,您别误会,我不是吃霸王餐,我这是……开个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沈浩然搓搓手,瞅着周围没啥人注意,压低了声。 “是吗?此乃苏丞相府下酒楼,岂是你撒野的地儿?” 那人忽然黛眉一敛,虽依旧面带微笑,却有一股寒意逼来。 “来人,送客。” 声音刚落,便有两个壮汉围上来,架着沈浩然往外拖。 苏掌柜眉毛一挑,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叶之漓身上。 叶之漓把玉扇一收,笑意盈盈,“不劳掌柜麻烦,叶某自行告辞。” 于是乎,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一白衣少年被两个壮汉架着拖下楼,踢蹬抓挠,撕咬喊叫,无所不用,其后,一紫衣男子从容尾随。 两个壮汉将沈浩然往外一丢,沈浩然一个踉跄,正好跌在摇扇而来的叶之漓怀里。 沈浩然将将扶稳,扭过头向八珍楼呸了一口,“我可是唐唐太子爷,竟被你们耍猴一样丢出来,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叶之漓把玉扇一收,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浩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对着叶之漓虎目一瞪,杀气腾腾。 沈浩然:“你说的那个苏落呢?” 叶之漓:“嗯哼?” 沈浩然:“你装傻?” 叶之漓:“嗯哼?” 沈浩然:“苏小姐不在这八珍楼内?” 叶之漓笑得更欢了,玉扇摇啊摇,风流倜傥飘啊飘。 “我的太子啊,您刚刚不是见着了吗?” 沈浩然突然傻了,哑了,呆滞两秒,骤然醒悟过来,一拍脑袋,“我说我怎么会对一男子发愣呢,难怪,难怪……所以那苏掌柜——” 沈浩然虎目又一瞪,杀气再次腾腾而来。 “你怎么不早说?” 叶之漓微微扶额,一双桃花眼风流邪魅,无辜地眨了眨,“您没给我机会说啊。” 沈浩然衣袖一挥,愤然转身,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愧,唇齿微微颤抖,声音有些打颤,“回宫!” 叶之漓玉扇摇啊摇,美目中流光潋滟,“不是来共度良宵吗,之漓尚未果腹,不如再……” “回宫!立刻!” 叶之漓闭了嘴,嘴角微微噙笑。目光飘到转角。 “哒哒哒” 两匹健壮的枣骝马已托着马车稳稳停在二人面前。 车上的墨竹为二人掀起帘子。 二人上车。 车上气氛微妙。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还她一针。” 沈浩然将手中的核桃生生掰开。 “好像是咱们先冒犯人家的吧?”叶之漓斜倚在貂毛榻子上,一腿曲起,手轻轻搁在曲起的膝上,垂落的手指如玉簪花洁白似玉的花朵,在夜风中柔曼舒展,姿态美好风流。 沈浩然顿时语塞。 “自作孽啊……”叶之漓声音慵懒邪魅,悠悠地又补了一句。 沈浩然杀气腾腾地瞪过去,叶之漓也水盈盈的眼波荡过来。 沈浩然一时心头五味杂陈,理不清个味来,喃喃道: “荒唐,荒唐!我唐唐太子爷竟被一女子揪头发!竟被人耍猴一样赶出馆子!竟被臣子调侃!岂有此理!” 沈浩然,乃当朝圣上唯一血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享尽无尽尊荣、无上辉煌的太子爷。 那在宫里头,谁见了这活阎罗都是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这太子自幼爱养各种动物,蛇鼠虫兽,无奇不有,下人们皆都当做宝贝似的供着。 之前有个孙太傅上书皇帝,说太子天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既然终将当权掌事,不可不学,皇帝一听有理,便派孙太傅当侍东宫,教授学业。 结果第二日,这太傅便向皇帝卸职,说太子天赋异凛,非常人所能教授,适合自学成才。 太傅哪敢说自己是被一群恶狗满庭院追的衣不蔽体满院逃窜,教书时被衣领里爬进的一只虫子恶心的跳脚,夜里被被窝里摸出的一条大蟒吓得惊厥过去,更有甚者是吃着吃着,一只拳头大的老鼠从菜汤里悠悠地爬出来。 那简直非人之所能受也! 而那罪魁祸首依旧言笑晏晏,风度翩翩,一副虚心上进模样,还对老师含蓄问暖,一脸无辜地问太傅为何面如菜色,印堂发黑,是否是不和东宫的水土。 孙太傅怎敢质疑太子?苦笑摇头,心理愤恨。心理已果断做出决定,巴不得立刻逃离这人间炼狱。 缘起 第十二章劫财还是劫色 马车哒哒地驶在回宫的路上,车外墨竹头戴黑纱斗笠,稳稳地赶着马车。 车内。 沈浩然盘着腿,一个接一个地捏着核桃,也不吃,核桃连壳带肉地丢在一个鎏金琉璃碟中。 叶之漓玉扇轻摇,眼底似乎有波澜微动,有一缕散发落在脸上,看不清神色。 许久,叶之漓往沈浩然这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衣袖轻挥,露出纤纤细手,十指骨感白皙,探到盘子里,从捏下的碎渣里拣着核桃肉。 毕竟自己刚刚也没吃啥就被赶了出来。 这核桃肉酥脆香甜,此时此地,味道妙不可言。 于是乎,一人愤愤地剥着核桃,一人悠哉地细细品味。 又是许久,叶之漓拍拍手,优雅地拿过丝质手帕擦擦嘴角,默默地给沈浩然递上一盏清茶。 “太子,之漓饱矣,这核桃易上火,您就别吃了吧,来,喝杯茶,歇歇手。” 沈浩然顿了顿,偏头望着叶之漓那张笑意流连的面孔。 嘶——感情自己是在帮这厮剥核桃啊。 目光落到那清清的茶上,脑中闪过的居然是苏落那张笑意流眄的面孔,反而愈发觉得火攻心头。 沈浩然索性把手中核桃一丢,抢过叶之漓手中的手帕狠狠地擦了擦手,仰面往榻子里一倒,“爷不伺候了!” 之漓依旧一人静静地侧卧窗边,细细品茶,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到真像个脱离世间的嫡仙。 忽然,沈浩然坐立起来,勾起唇坏坏一笑。 “掉头。” 叶之漓眉毛微微一挑,“哦?回去砸场子?” “俗气!读书人怎么能动粗呢。”沈浩然不屑地咂咂嘴,双手抱在胸前,扬起下巴,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依我看啊,八珍楼生意如此兴隆,少不了那些小贩,咱们回去把那小贩都以高价挖过来,我看这八珍楼还怎么开。” “夜已深,最近陛下常来东宫呢。”叶之漓抿了口茶,淡淡的说。 “无妨无妨,到时候就说我在叶丞相这请教学问。掉头吧,到时候出来一个小贩咱就挖他一个,全给我挖走。” 酒楼内,夜深,客散,只留一番狼藉。 苏落拨弄着算盘珠子,一支毛笔斜插入鬓,将乌发利索地盘起。 包子招呼伙计打扫酒楼,看到苏落还在埋头算账,端着一壶热茶走到苏落跟前道,“苏公子早些回府吧,店里交给我们,稳妥!” “好嘞,包子,你过来看啊,咱这虽看起来不赚钱,这一人就一两,但薄利多销,你看看……” 苏落一边接过茶,抿了口,将账本递给包子,“就这两日,便有四百两银子入账,除去二百两本钱,一百两工钱,还余了一百两,再分去二分之一,还有五十两银子。” 苏落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 “章护卫不在,不如叫两个小厮送苏小姐回府吧?” 前几日,父亲忽然被调去了常州出差,章子轩随从而去。 “不必不必,两步路而已,我还能被人截了去?”苏落笑着摆摆手,一挥袖,向正在斟酒的阿斗打了个招呼便走出铺子。 夜已深,天边星子零落,有犬吠声遥遥传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遥遥传来,一声一声愈渐轻微。 四下出奇地静。 哒哒的脚步声在寂寥的街巷里回荡,有风从后背袭来,凉意爬上脊背。 苏落的感官一向很警觉。 有人在后面! 感到被人跟踪,苏落没回头,依旧面不改色地向前走。 苏落悄悄放快了脚步。一个转身,钻入小巷中。 快步来到一个转角,藏匿于一矮墙后,正好利用一团阴影盖住身形。 手向袖子里摸去,抵到一个硬物。 那是章子轩给的月羽剑,不过一尺多长,剑身细长柔韧,便于藏匿。 果然,片刻之后有一个人影从后方慢慢移来,看身形,是个高大男子。 苏落屏息,静待其靠近。 有风从巷的那头吹到这头,风起叶落,簌簌作响似有沙砾点点扑面而来。 云虚掩着月亮,苍穹暗淡。 五米,两米,一米…… 细碎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清晰而空廖。 脚步声戛然而止。 那影子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了。 空气像是凝固了般,只听得见剧烈的心跳。 苏落背紧贴着墙,屏住呼吸。 忽然,一缕发丝跃入眼帘,一团黑色的毛绒物体在眼前从天而降。 短剑出鞘,如月光划过黑夜,利刃向前刺去。 咣当一声,似有金属落地。 白衣翻动,向后退去,在地上翻滚几下,站起身来。 正是沈浩然。 “你想谋杀太子爷啊?” 月光下,男子长发如墨,披散在白衣上,有些凌乱。 太子爷? 苏落微微一惊,想到此人穿着气度有股富贵之气,目光一扫刚刚落地的镶金白玉发冠,在月光下皎洁通透,上等好玉啊,此人身份必不一般。 当朝太子算来也约莫到了舞象之年,据说也是天性顽劣,如此看来,倒是说得过去。 沈浩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还好小爷反应机敏,身姿敏捷,不然少的就不只是这几根头发了。” “怎么,霸王餐没吃成,还想来杀人解恨?”苏落微微扬起下巴。 “本太子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人吗?”沈浩然不屑地一甩头发。 “是吗?大半夜地跟踪苏某,从西街到东街,从墙头突然冒出来,不是心怀鬼胎,又是什么?跟踪狂?” 沈浩然像是被风呛到了,连连咳嗽。 苏落走上前,拾起发冠,“可惜了这么好的玉,碎了就不值钱了,正好拿来抵欠下的饭钱。” 沈浩然嘶了一口气,这可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啊!乃疆北贡品,往往有价无市,就算是碎了也金贵啊。 “咦?” 苏落又夹起一缕头发。 “公子,你又掉头发了?” 目光落到那一缕头发上,沈浩然嘴角一抽,咬了咬牙根,只后悔自己怎么想了那么个馊主意。 本只想到八珍楼前候着挖人,刚好碰见了苏落只身一人从楼里出来,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便准备去捉弄一番,撇下之漓,便跟了上去。 一路轻手轻脚,来到巷里苏落就没了人影,沈浩然也是个机灵人,脑子一转就料到了苏落躲在墙后,轻轻一跃,翻上墙头,脚一勾,倒挂下去。 谁曾想刀光一闪,有风直逼面颊,沈浩然迅速抱头向后翻去,滚落在地。 没吓到苏落,倒是把自己吓得不轻。再迟一会儿,掉的就不只是头发了。 就在沈浩然发愣这一瞬,苏落突然下身,抬脚猛踢后腘。 沈浩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跌跪在地上,苏落哪敢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扑了上去,把沈浩然压在地上,用短剑抵在沈浩然颈上。 不得不说这章子轩教的招还挺管用的。 苏落在那白衣人身上坐起来,两脚踩着沈浩然的两条胳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脖颈上,压低了声音。 “说吧?是想劫财?还是劫色?” “劫财!我有钱!劫色不可以!” 苏落勾起手指对着那毛茸茸脑袋就是一敲,“这可由不得你。” “诶呦——你敢打我!” “有何不敢,现在可是君为鱼肉,我为刀俎。” “男不打头!”沈浩然抖抖脑袋。 苏落目光落到那披肩的头发上,细致乌黑,这发量,这发质——苏落揉了揉,真不错! 四下又起风了,长潮般涌起,穹顶的云散开,月亮露出,月华灼灼,一时间视野又亮堂起来。 借着这月光,苏落视线也更明朗了些,身下人浓眉星目,鼻子高挺,面若桃花,隐隐浮着点红晕。 苏落嘴角微微上扬。 “兄台好头发。” 沈浩然有些发窘,堂堂太子爷竟被一丫头骑在身上玩头发! “你给我滚下去。” “这么大脾气呢,你难道不该求我吗?怎么这种口气和你苏小爷说话?”苏落似是无意地在沈浩然脖子上划了划。 “一口一个太子爷,我凭什么信你?我还是你爹沈老皇帝呢。这么白净,莫不是哪个楼的兔儿爷?” 说着用刀尖挑着沈浩然的下巴。 “千古江山,就没见过你这么浪荡放肆的女子,小爷我叫沈浩然,乃当今太子爷,你敢动我一根毛,信不信我让你车裂?” 沈浩然的声音似是从嗓中咆哮出来。 “浪荡?女子?”苏落微微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我就知道了,怎么着!” “怎么着?”苏落手上微微加了点力,俯下身,声音温柔如水,“那就杀人灭口。” “你敢!”沈浩然虎目圆睁,仰头瞪着苏落。 苏落逆着月光,柔和的轮廓里,一双眸子黝黑发亮,明若流波,满含笑意。 “把你放了,我岂不是有了刺杀太子之罪,还不如趁这月黑风高,四下无人,把你抹脖子算了?这还了无后患,谁能算到我头上呢?嗯哼?” 苏落忽然皱起眉。 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令人作呕。 这味道…… 苏落呆了,瞪大眼睛。 “你……你居然放屁?” 缘起 第十三章你居然放屁? “你……你居然放屁?” 苏落不可置信道。 “何止呢,你再仔细闻闻,你仔细品,这味道如何?够不够醇厚浓稠?” 醇厚?浓稠?难道不是屁? 莫非—— 沈浩然‘“嗯哼”’了一声。 “姑奶奶你这重量,早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压出来了。” 沈浩然扭过头来又补了一句。 “靠!” 苏落忍不住爆粗口,拿手捂住鼻子,立刻从沈浩然身上蹦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沈浩然顺势起身,转腰,一个回勾把苏落拽倒放在地上。 如振翅的白鸽,衣纱翻动,沈浩然已单手擒住苏落两只手腕。 “杀人灭口,嗯哼?” 声音不羁带着点戏谑。 这次是沈浩然居高临下。 月色中少年身姿如画,清朗俊逸,黑发如墨,四散凌动,一双眼如星辰明亮,正灼灼地望着苏落。 少年眉眼光明磊落,真个月下公子颜如玉。但在那浓稠的臭味中,苏落实在无心欣赏。 白眼一翻,苏落差点没被熏过去。 没想到这沈浩然力气还不小,苏落两只手被沈浩然牢牢钳住,动弹不得。 “堂堂太子竟然裤中囤粪,无耻。” 苏落往后挪了挪身子,一脸嫌弃。 “哦?粪?无耻?” 沈浩然眨眨眼,笑容灿烂,左手依旧牢牢抓住苏落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挥袖,伸出来,摊开,正是两只被压碎了的虫子。 “你说的这个吧?”沈浩然将手心里的虫子往苏落面前凑了凑,一股恶臭刺鼻而来,原来是臭虫! 苏落被活活熏出眼泪来。 眼泪? 苏落灵机一动。 苏落深吸一口气,鼻子一抽,嘴巴一撇,顿时红了眼睛。眼泪鼻涕哗啦啦地往下落。 虽没有紫月那番梨花带雨,楚楚可人,但更凄惨瘆人。 果然,沈浩然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抽出左手,用手背给苏落抹眼泪。 “别哭别哭。” 沈浩然的手软软的,动作极其轻柔,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轻轻拂过脸颊,带着些许温度。 可苏落的哭功嗷,在苏丞相的锤炼下,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这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苏落越哭越狠,甚至抽噎起来,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停停停,不灭口,不灭口,我不动你,你别哭啊,我只是吓唬吓唬你,苏大小姐,我求你了行不?不哭不哭……” 沈浩然挠挠头,蹲在苏落身侧,有些头疼地瞅着另一只手掌里的虫子,正准备丢掉。 就是这时,苏落突然睁开眼,手心朝上,从下覆上沈浩然的手背。 “你干嘛?”沈浩然手掌微微一颤,眨了眨眼,疑惑的问。 在沈浩然疑惑的目光里,苏落抬手往前一拍,那碎成渣的虫子啊,全都不偏不歪地入了沈浩然的嘴巴。 沈浩然眼睛瞪的老大。 “肮脏之物,味道如何?”苏落哈哈一笑。 就在他吃屎的表情下,苏落转身飞也似地逃了,使出了生平所有气力,在巷道里东钻西蹿。 一路逛奔,一路大笑。 早知如此,就该先学些轻功。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身后是愈来愈远的呕吐声。 “呸呸呸——呕——咳咳咳……” 沈浩然不停地啐口水,但嘴里那怪味还是吐不干净。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自作孽啊。 早知结果,就不该心软,女人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自己何必帮人家抹眼泪的,到头来最该哭的还是自己啊,这番周折,这又是何苦呢? 沈浩然哭笑不得,也懒得去追苏落了,靠着墙不停地呕吐。 许久,沈浩然似是如病初俞般奄奄一息地扶着墙站了起来,遭受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蹂躏后,沈浩然已支离破碎。 “苏落、苏落,苏落!苏落?啊——苏落……” 沈浩然咬牙切齿,三分无奈,三分愤然,三分羞赧,还有一分欲罢不能。 深深的,漆黑的小巷里—— 一个白衣,披头散发,比冤魂更怨。 一个青衣,狂笑飞奔,比疯子更癫。 另一边,马车内,叶之漓正慵懒地躺在榻上,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玉扇盖住俊脸,叶之漓垂眸养神。 “奇怪,我这右眼皮怎么跳个不停。” 玉扇微微移开,露出一只绝美的桃花眼,眼角上翘,在暗淡的光线里出奇的魅惑。 又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伸手勾起车帘,“走吧,我们去接接太子,可别让人欺负了去。” “是。”墨竹应声。 长鞭一扬,马蹄哒哒。 “慢点,慢点,不急,不急,还是让太子多玩会儿。” 叶之漓声音慵懒。 “这就走了吗?原来的计划?”墨竹顿了顿。 “醉翁之意本不在酒,太子的性子你我还不清楚?他本就不是想和八珍楼过不去。走吧。” “是。” 月光弥累了的漫的长街,一马车悠然驶过。去迎接他们玩累了的太子爷。 长长的夜。 黑夜里有几点灯光跃动。 灵儿正领和几个小厮提着灯笼在门口东张西望,远远的瞅着苏落,拎着裙角,狂奔而来。 微微喘息,发丝凌散,目光灼灼,不知是因大笑还是风吹的,两颊微微泛红。 “小姐,你又惹事了?”小灵有些哭笑不得。 一边用一方粉色手绢轻轻抹去苏落额角汗水,一边有些嗔怒道:“怎么这么迟才回来?还好苏大人不在,不然有你受的!怎么不叫几个人送你回府?今儿不是从府里差了不少小厮过去吗?这黑灯瞎火的万一遇见盗匪怎么整?而且这叫人传出去了多不好。” “害,你还别说,我还真遇见盗匪了呢?”苏落揽过小灵,把她往府里带。 “真的?”小灵目光快速地将苏落上下扫了一遍,苏落衣衫整齐,“小姐这可不能乱开玩笑啊,快回屋歇歇吧,下次不准这么迟一个人啦。” “害,我几时骗你了?”苏落向周围的小厮一挥手,待其他人都退下了,苏落拉着小灵进了屋子。 “猜猜这盗匪是谁?”苏落挑挑眉。 “小姐你的冤家可多了去了啊,地霸王二?母夜叉蒋大娘?黑心老八?还是前不久青楼的红姐?这么多我怎么猜?” “非也,非也。”苏落盘腿抱胸坐在榻上,下巴扬起,神秘地摇摇头。 “你就别卖官子了,说吧说吧。” “太、子、爷!”苏落一字一顿地说。 “怎么可能?”小灵杏眼圆睁,樱桃小嘴吃惊地微微张着,轻点苏落脑袋,“小姐你今儿怎么总是说笑。”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吗?我苏落从不骗人。” 苏落踢了鞋,将脑袋枕在小灵的腿上。 “太子怎么会是劫匪?皇宫里啥没有?” 小灵将苏落头发散开,拿着木梳帮苏落梳理头发。 小灵动作轻柔,像是在雕琢至宝,梳齿流过发丝,像鸿羽拂过水面。 “对啊,皇宫里啥没有……”苏落轻声嘀咕。 “听闻这太子与叶之漓相交甚好……”苏落又道。 “怎么又说到叶丞相了?” “听闻这叶丞相有出尘之貌……” “小姐你不会是瞧见叶丞相了吧?” “这么说来,应该是吧,今儿这太子来八珍楼砸场子,我看他身旁有一人长的倒是极美,只可惜了当时没来得及仔细瞅瞅……” “这太子怎么会突然来访八珍楼?砸场子又是怎么一说?” “这太子果真顽劣不羁,人道不坏,估计是寻乐子吧。越是张扬的人没啥好怕的,倒是那叶之漓不知道是怎么个人……” “哦?你倒是仔细说说怎么个顽劣张扬?” 苏落一骨碌坐起来,攀着小灵的胳膊说起先前的种种。 月光如水,西窗烛光摇曳。 苏落已熟睡。 小灵轻手轻脚爬下床,推开小窗,天边星子高悬,如清凉的泪痣,点在苍穹之间。 已快入秋,夜里已有些寒气。 都说常州乃蛮荒之地,民不聊生,湿寒偏重,不知道章子轩能否习惯那边的气候。 小灵俯在案前,拢了拢披肩。 月光下女子身姿绰约,容颜上几缕青丝,细长的柳眉,一双杏眼流盼娇俏,秀挺的瑶鼻,玉腮微微泛红,洁白如雪的娇靥在月光中晶莹如玉。 磨墨砚中,拿毛笔蘸了蘸,提笔书信,墨晕点点,思绪万千凝到纸上不过那几个冰冷的字而已。 犹记得,那日午后湖面波光粼粼,抱着剑的清瘦少年逆光而来,着一身黑衣,衣带随风飘动。 双眸半闭,目光悠远,有着从容看乱云飞渡的稳重。 “小灵,这是章护卫,这几日你领着他熟悉熟悉苏府。”苏大人的声音渐渐飘渺。 “是。”小灵低头敛衽,眼角中却是身旁男子握着剑的手指,骨节分明。 犹记得,那日阳光清透,小灵在前面领路,介绍着苏府的宅院房屋,黑衣男子跟在身后,明明一言未发,小灵却不知怎的有些慌乱,好几次说错了名,回头看到男子依旧沉默,似是没注意到小灵的失误。 小灵时而停笔,以手托腮,朱唇微抿,贝齿轻咬笔尾,黛眉微蹙;时而微微一笑,唇角上扬。 许久,小灵放下笔,看了看,又摇摇头,提笔又加了一句。 小灵将信叠好压于玉砚下,轻轻地关上窗。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生怕打搅了已熟睡的苏落。 烛火熄,夜阑珊。 缘起 坊间传言太子您…… 夜将尽,星辰隐。 一缕金光划过精致的角楼,琉璃瓦的重檐屋顶金碧辉煌。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承乾殿”。 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檀木作梁,珍珠帘幕,镶金长柱。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地上铺着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 一行太监缓缓走进寝殿,脚步之轻盈如蜻蜓点水。依次拿着些玉壶,金盆,银盘,形式个体,盛着些精致的糕点汤茶。 为首的太监弓着腰,捧上一盏玉壶,深深地埋下头,毕恭毕敬地将一壶百花蜜茶举过头顶。 “太子还漱口不?” 一只手掀开纱帐,沈浩然一袭杏黄色寝衣,衣襟随意敞开,面色有些憔悴,虎目中血丝点点,黑眼圈有点明显。 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一只短毛的黑色大狗匍匐在一边,凶目锋牙,一双小耳尖尖的竖起。 “酸梅汤。”沈浩然坐起来,一只手撑着榻子,懒洋洋的打个哈欠。 为首的太监从身后端过一碗早已备好的酸梅汤,移移上前,端端地放在太子面前,目光却不时地扫向那只黑狗,生怕它下一秒就蹦下床对着自己就是一口。 “我自己来。”沈浩然接过,也不用勺子,一口饮下。 酸味入肠,嘴里的怪味经过一宿的漱口业已消散。 “下去吧,爷再趴会儿,来,小八,来爷怀里。”沈浩然向后仰着倒在榻上,对着黑狗勾了勾手,狗子一蹿扑入沈浩然怀里。 “是。”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退下。 彻夜未眠,年轻人也吃不消啊。 头重脚轻,有气无力,眼冒金星,枕着小八软软的肚皮,沈浩然昏昏入睡。 “叶丞相,叶丞相,叶丞相……” 殿里有一个生硬的声音一直重复。 沈浩然叫它绿毛怪,一只紫胸绿色长尾的小鹦鹉,被称为西城神鸟,能学人说话。 有衣纱划过地面的簌簌声,似白鸽振翅的声音。 沈浩然翻身坐起身来,“之漓?” 被惊醒的小八不开心地呜咽了一声,滚到一边接着睡了。 这承乾宫也只有叶丞相能来去自如。 “太子精神不佳啊。” 玉扇勾起纱帐,一张俊秀妖娆的面孔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长眉如墨,玉面朱唇,一双眸子勾人摄魄,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垂,也遮不住他的风华抚绝。 叶之漓俯身坐上榻,小八不知何时已挪到叶之漓身旁,将脑袋搁在叶之漓的臂弯里。 身穿是淡蓝色,有一股飘飘欲仙之态,优雅华贵,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挠着小八的额头。 “昨夜……”叶之漓玉扇半遮住脸,只留一双似笑非笑的美目直勾勾地瞅着沈浩然。 一抹绯红在沈浩然两颊抹开。 “去去去,往事不堪回首,往事随风,随风!该忘就忘。”沈浩然将蚕丝被往身上一裹,滚到一边。 “罢了,今儿不是来找你闲聊的,皇上有事找你。”叶之漓拍了拍小八的脑袋,起身,合上纱帐。 “啧啧,这太子的寝宫竟然没个丫鬟,难怪坊间传言……” 沈浩然从被窝里冒出一个脑袋,扒开纱帐:“传言啥?” “想知道吗?”叶之漓长眉一挑。 沈浩然虎目一瞪。 “这坊间啊,都传言太子……” 叶之漓顿了顿,朱唇勾起,眼中流光一漾,压低声音接着说:“有断袖之癖。” “什么?岂有此理?我……我、我这还没到弱冠之年呢!” “太子爷啊,您已束发三年了,不能天天与狗共寝啊。” 叶之漓心里想,要不是你这皇帝老子煞气太重,这年纪都不知道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小八怎么了。”沈浩然将小八抱起来放在自己肚子上,宠溺地挠着小八软绵绵的下巴。 一想到这当朝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粉黛近万,荒淫无度。 前不久边境异域还朝贡了不少西域美女,皇帝前一阵子更是连朝都不上了,全由他们这些丞相代办。 叶之漓眼中闪过一道不明其意的光亮。 “那……父皇召见我,不会和这有关吧?” “嗯哼?太子果然聪慧过人。”玉扇摇啊摇,叶之漓笑容荡啊荡。 “来人,给太子更衣。”叶之漓将扇子一收,向沈浩然端端一拜,“那——叶某在殿外等候。” 叶之漓说着,步伐遥遥,衣袋飘飘地走出寝殿。 沈浩然无力地倒回榻上,困啊,累啊,烦啊。 小八舔舔沈浩然的脸颊,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瞅着沈浩然。 “小八,你也想要纳妾吗?”沈浩然捏了捏狗子的耳朵。 “阿嚏——”狗子不屑地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喷了沈浩然一脸。 “给太子更衣,给太子更衣,更衣!更衣……” 绿毛怪叫道。 承乾宫内,人狗大战,生死逃亡,激烈展开。 皇帝平日里住在畅春园,那华丽的楼阁被畅春池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 岸边杨柳依依,还有各种精心栽培的奇花异草,名贵树木错落其间。 夏末秋初,树叶尚茂密,坐落在树丛中的宫殿,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座金色的岛屿。瓦顶上的两条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沈浩然无心欣赏这些美景,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将手中的石子抛向湖面,打了个水漂。 身旁的叶之漓依旧风姿飘举,眉眼柔和,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安稳。 身后是一排排的太监宫女,皆卑躬屈膝,明明都正当年华,却好像木偶似的一个个死气沉沉。 畅春园前端端地站着一圈圈的侍卫。 白玉阶前,太子驻足。袖中的手指握起。 衣纱微晃,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盖上沈浩然攥起的手。 回眸一笑,那一笑犹如精灵在月下羽翼初开,又如冬日里落下疏疏残雪,极其纯粹。 “别怕,我在。他是父,你是子,他是皇,你必须服从。无论他说什么,你只需点头。” 握着的拳头松开。沈浩然不屑地扬起下巴,“谁怕了,我只是没睡好,走不动了。” 说完吊儿郎当地三两步跃上白玉阶。 隔着朱红檀木大门,就有女人娇媚酥软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嘈杂。 一个白发的老太监清了清嗓子,尖细着报:“太子爷到——” 女人嘈杂的声音轻了下来。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遥遥传来,“进。” 朱门打开,殿内——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十来个西域美女衣纱轻薄,香肩玉腿,纤细腰肢,袅娜媚姿,风情万种。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大殿中央坐着的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束发镶玉紫金冠有些歪斜,黑色绣金龙袍随意敞着,见到二人,微微拢了拢衣襟,三角眼一扫,目光如刀子锋利地扫来。 “退下。”棕红剑袖一挥,西域美女们皆婀娜着身子退下。 “臣拜见皇上。” “浩然拜见父皇。” “爱卿请起,浩然啊,来。”沈皇帝向沈浩然招招手,脸上虽笑着,眼底却一片冷阴。 “是。”沈浩然微微一拜,目视前方,直直的走上前去,走向他名义上的父亲。 浓密的眉,高挺的鼻,薄唇轻抿,少年目光坚定。 身后的叶之漓依旧跪在地上,目光落在愈来愈远的沈浩然微微颤抖的脚后跟上。 沈浩然来到皇帝身侧,轻唤了声父皇。 “浩然啊……”沈皇帝微眯着眼睛,目光在面前少年身上游走。眼神似明似暗,似冷似热,幻化隐晦。沙哑的声音里辩不出任何情感。 从小到大,沈浩然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一直是七分畏惧,三分厌恶,毫无情感之言。 虽说生母皖贵人被封为皇后,也不过是眼前人用来管理后宫的工具罢了,用半生荒凉寂寞来换取一身荣华富贵。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九月初九了……” “是。” “浩然业已快十九了,朕不服老也不行了……这太子妃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啊。” “儿臣……儿臣近来发现自己学识浅薄,为国者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儿臣认为应当先自成人,实在无心过问儿女情长之事。” “是吗?为国者……”沈皇帝用手轻轻摩擦尖细的下巴。 “太子这是谦虚了,太子聪慧过人,爱民如子,大有皇上之风范。”叶之漓伏在地上说道。 沈皇帝笑了笑,“爱卿言重了。” “金太尉有一爱女,我已派人打听过,也是如花似玉,过几日回来宫里小住,就先安排在你那吧。” “是。”沈浩然清楚,父皇从来都是命令而不是商量。 “儿臣先行告退,父皇注意龙体。”沈浩然低头后退。 “你我父子二人不必如此,退下吧。” “是。” “爱卿也告退,皇上万寿无疆。”叶之漓起身,恭恭地行了个礼。 缘起 第十四章薄凉之人 一踏出畅春园,沈浩然就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向前一跳,沈浩然一把拉过叶之漓,笑容讨好。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果然,沈浩然接着说道: “之漓啊之漓,你不是也未纳妾吗?快帮爷收了这个女人。” 叶之漓轻笑,“现在倒是生龙活虎了?” 刚刚在殿内某人可是乖巧的很呐,怎么出了殿就如虎归山。 沈浩然翻了个白眼,手搭在叶之漓肩上,“说,你帮不帮?” “天涯随处寻芳草,这金太尉的女儿这么金贵,娶了她,我可就不能这么快活了。就算是看在金太尉的面上我也不能总是风花雪月了。我本逍遥客,这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沈浩然切了一声:“什么力不从心,重色轻友的家伙。” 叶之漓:“毕竟这是皇上钦点的事儿,我可不敢造次。金太尉如今权高位重,私底下还做了不少生意,这收成啊……啧啧,富可敌国呐。” 沈浩然撇撇嘴,“金贵的大小姐,太子爷我可伺候不起。” 叶之漓微微一笑,“太子爷啊,您这次可别玩过头了,这金太尉,皇上都忌惮几分,要是得罪了,日后怕是免不了绊子。” 沈浩然将十指交叉反扣在后脑勺上,“这东宫啊,不需要那么多花花草草的,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不需要。走喽,我的小八还等着我呢。” “你得收敛些性子。”叶之漓垂眸道。 沈浩然吹着哨子,背向叶之漓摆了摆手。向东宫走去。 叶之漓望着沈浩然一摇一摆离去的背影,默然,似有一声叹息悄然划过空气。 道不明情绪。 “大人回府吗?今儿叫后厨炖了些梨子梗米粥,快入秋了。” 一旁的嫣然俯身上前轻轻说道。 叶之漓侧过身来,面前的女子一袭淡灰紫色宫服,简单大方的单螺髻,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是长眉斜插入鬓,眉眼细长,有着处惊不乱的从容。 “是啊,快入秋了呢。” 叶之漓自言自语道。 有风习习吹来,几片早落的叶子飘起,飘忽着飞上天,牵成歪歪扭扭的一线,似是在暗示着什么。 快入秋了呢。 “回府,尝尝嫣然给我备的梨子梗米粥。” 叶之漓忽然回眸一笑,眼角邪魅的上扬,朱唇勾起,玉扇轻摇,真个身姿如画,翩翩风度。 “是。” 嫣然端端地行了个礼,微微一笑,恰到好处。 嫣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逾矩,本本分分,这也是叶之漓一直将她留在身边的原因。 府上的其她侍女几乎没有超过两年的。 叶之漓的美是远近闻名的。 很多人都是因为慕着叶之漓风华绝代又玩世不恭,心里藏着小九九,想接近叶之漓而甘愿最为奴婢入了府。 不过最终那些有分非之想的人,不是莫名失踪就是被搪塞了各种理由赶出了府。 赶出了府已算是是运气好的了,那些莫名失踪的姑娘啊…… 嫣然微微一顿,零星的画面拼凑起来,在脑中重现。 那夜,她在寻一只遗落的簪子。 夜里很静,月光并不明朗。 借着长廊上的灯光,嫣然猫着腰,挨着边小心寻着。 忽听见女人一声娇呼,她微微一惊,顺势跪在一根柱后,借着阴影藏匿身子。 寻声望去,一娇俏女子正倒在一男子怀里,姿势有些暧昧。 这是在……偷情? 紫月借着灯光定睛一看,这男子正是叶之漓,长身玉立,嫣然有些吃惊。 而这女子……看着有点眼熟,正是和自己一起刚入府的丫鬟——柳如烟。 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显的体态修长妖妖艳艳勾人魂魄。 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簪子,花容月貌出水芙蓉。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鲜红诱人,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而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几分调皮,几分妩媚。 嫣然微微蹙眉,柳如烟的穿着已僭越奴婢的身份,下人怎能穿着如此贵丽? 只见女子一副羞涩模样地用手抵着叶之漓的胸膛,美目倩兮,泪光点点,红唇嘟起,娇滴滴的说:“如烟冒犯了叶大人,这儿地真滑,奴婢不小心踩了个空,幸亏叶大人扶着。” “是吗?冒犯倒说不上。”叶之漓嘴角噙笑,声音温柔,似春日暖阳。 嫣然心想,都说这叶之漓风流倜傥,自是懂得怜香惜玉。 虽说这柳如烟明摆着就是投怀入抱,哪有这么巧的事,刚好滑倒在叶大人怀里,还穿的如此之风骚,但这应该正合叶之漓之意吧。 夜色之下,柳如烟身姿曼妙,又有着些许朦胧之美。 “叶大人不会怪罪奴婢吧。”那女子声音嫩的能滴出水来,表情很是水灵。 “怪罪?怎么会呢……” 远远看着叶之漓依旧是眉眼笑盈盈的,手移到女子身后,慢慢划下。 嫣然下意识的要闭上眼睛,自己虽还未出阁,也曾在坊间听说过那些花前月下的春色图。 下一秒,柳如烟的眼睛忽然瞪大,表情惊恐。 嘀嗒—— 有液体滴落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廊里,在阴郁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灯光下的叶之漓,笑容依旧肆无忌惮。 “我当然不会怪罪你,你累了,该休息了,不该想的……” 叶之漓顿了顿,另一只手握上女子纤细的脖颈,压制住了柳如烟卡在喉咙里的呼救声。 “就忘了吧。” 叶之漓眉眼依旧温柔,平静地看着面前脸色愈加苍白铁青的面孔。 许久,叶之漓手一松,女子像麻袋一样倒在血泊里。 披散的头发像是一朵展开的黑色菊花,诡异地盛开在血红色的液体中。 那双刚才还盛着盈盈秋水的眸子空洞地睁着,目光中夹杂着惊恐,疑惑,还有不可思议。 “愚昧。” 叶之漓未多看地下的尸体一眼。 嫣然倒吸一口冷气,用手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然而—— “出来吧。” 不知哪来的手帕,叶之漓仔细地擦着手指。借着月光,叶之漓欣赏着自己修长白皙的十指,似是微微摇了摇头。 明明是背对着嫣然这个方向,嫣然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背上爬过一阵凉意。 嫣然有些吃惊自己居然早就被发现了,虽心里害怕,但心知自己不能慌。 嫣然一言不吭,低头敛衽,小步走上前去。藏在袖中的十指被掐的发白。 有浓郁的血腥味弥漫鼻尖,嫣然有些头晕。 “奴婢嫣然拜见大人。” 嫣然看着男子转过来的鞋尖,是双白鞋,沾上了些殷红的血,在夜里格外诡异。 一步,两步…… 男子慢慢移近。 “怕吗?”之漓问。 “怕。”嫣然也不掩饰。 她知道,在这个男子面前,她知道掩饰是毫无意义的。 男子微微挑眉,不仅是为了嫣然的直白,还有那一分处惊不乱的淡然。 “但是奴婢知道,恪守本分是下人的原则。” “哈哈……” 之漓笑了笑,没说什么,擦肩而过。 像是一阵夜风穿身而过。 凉的,没有温度的风。 “墨竹。” 光线一暗,有身影从廊外闪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走上前,利索地将尸体装入一个麻袋,脚尖一点,又消失不见了。 叶之漓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那一片红色的血泊上,目光一如既往地淡然。 “收拾干净。” “是。” 嫣然低头轻声应到。 脚步声渐渐远去。 待那人身影消失在眼帘中,嫣然腿一软,再次跪在地上,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那夜,她一人于夜中,将木板上的血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也一点一点擦去心里的稚气,要想活下去,就要本本分分,步步小心。 叶之漓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浪漫潇洒,但嫣然知道,叶之漓骨子里是个薄凉之人。 到底是什么经历让一个人如此之薄凉? 叶之漓总是笑的,但那笑里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嫣然从不去妄加揣摩。 不过叶之漓似乎很喜欢这个太子。 唯有在这沈浩然面前,那笑容,似有几分真。 也不过是似乎,罢了,这些不需自己斟酌。 嫣然在前面领着路,面上依旧平淡从容,没有一丝波澜。 蛮荒之地,入目荒凉。 四处草木稀疏,人烟稀少。空气有些湿冷,吸一口,竟有丝咸苦的味道。 常州地势崎岖,以盆地为主,坑洼不平,七分山只有三分田,道路落后,房屋破败,经济落后,人民贫穷。 今儿又恰逢大旱,无疑是雪上加霜,本就饥一顿饱一顿的百姓更是食不果腹。 哒哒马蹄传来,灰沙卷起。 “吁——” 驿者翻身下马,一封淡黄色信封递到手上。 “多谢。” 章子轩展开书信。 娟秀小巧的字迹映入眼帘。 上面写着的正是苏落近日在苏府的种种事迹。 结尾处的一行字笔墨稍浓。 保重身体。 章子轩将信小心折好塞入衣袖。 缘起 第十六章 子非吾 苏落这丫头,从来不让人省心。 只是这太子怎会和苏落牵扯上?莫不是皇上的意思?不过据说这太子与皇上不甚来往,也许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再加上苏落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个冤家可算是碰上了。 不过这这叶丞相嘛,早就听闻是技压群雄才逼众英,近来官职也是步步高升,成为皇帝身边红极一时的贵人。 章子轩也曾见过叶丞相一面,虽看起来笑靥桃花,但能在这宦海浮沉中安稳如山,定不是个简单人。 所幸据小灵信中所言,只是些小打小闹罢了,并未有何摩擦冲突。 但愿如此。 常州一事,不知何时能了。 饥民上千,老妪持锄,处处有乞讨者,经济萧条,民不聊生。 看来得早些办完事回府才是。 章子轩将嘴中的狗尾草吐掉,正欲前行。 忽然衣袖被拉扯住。 转身,一少年正仰头看着自己。 少年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穿着褴褛,一双草鞋漏了两个洞,小脚丫子钻了出来。 看这模样,像是个小叫花子。 许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那双眼睛格外地大也格外明亮,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乞请赏我一口粮食。” 秋日并不炽热,但却通透明亮。 少年在阳光下,耳根通红,肩膀微颤,一只手死死攥着衣袖。 “给我一口吃的吧。” 章子轩望着少年那乌黑的眸子,微微恍惚。 眸子里的倔强与乞求,是那么的熟悉。 “放开他,别打了!你们住手!” 人们挤成一团,你争我夺,在抢夺老乞丐挖出的番薯。 他们拼了命地扑向老乞丐,一窝人你推我搡。 混乱,撕扯,贪婪,欲望。 满目荒唐。 “给我滚啊!” 章子轩扑上去,想拉开那些丧心病狂的人。然而无济于事。刚一摸到老乞丐的脚就被谁给一脚踹了开来。 又扑上去,又被谁拽着胳臂一把甩开。 年幼的他哪是那群饿死鬼的对手。 一次次上前一次次被丢出人群。 眼睁睁地看着老乞丐的衣衫被撕裂,灰白的头发一缕缕飘零,泥土粘着血黏在老乞丐的脸上。 许久,许久,那被老乞丐压在身下的番薯早已被瓜分地一干二净。 人群散去,老乞丐身形诡异地匍匐在地上。章子轩扑上去,捧着已没有呼吸的老乞丐的脑袋,替老乞丐合上了眼。 没有钱买棺材,小小的他背着老乞丐的尸体去了乱葬岗,亲自给老乞丐下葬。 章子轩从头到尾没掉过一滴眼泪。 因为他知道,眼泪是没有用的。 就在章子轩出神的那一瞬,那少年手往章子轩怀里一掏,攥着一个纸包拔腿就跑。 那油纸里包着的是来之前灵儿塞的桂花糕。 这桂花糕灵儿说是她亲自做的,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尝。想来味道应该不会差。 这小子眼睛挺尖的。 唇角微微勾起。 跑? 黑影一旋,迅若疾风,转眼便到了那少年眼前。长剑一横,拦住少年去路。 少年脚步一停,因惯性向一边扑去,摔在地上,怀里的桂花糕洒落一地。 金黄的桂花糕果然酥脆,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少年连忙抓起粘着沙泥的桂花糕就往嘴里塞,一张嘴被塞得鼓鼓的。 黑色的鞋尖在少年面前停下。 “我最厌恶剥夺他人之物的人。小子,你可知,人和牲畜的区别在哪?” “你们这些高粱子弟,酒池肉林,苛政猛于虎,连畜牲都不如。哪会知晓我们这些食不果腹的乞丐的滋味。是,我是抢了你的食物,要杀要剐随你便!” “子非吾,焉知他人之经历。” 章子轩垂眸,“起来吧,我不杀你,那糕点你不抢,我也会给你。人活着,只不过是为了一口气罢了,有些东西比果腹重要,比命重要,你日后会明白的。” “你不杀我?”少年眨眨眼睛,用力咽下口中的糕点。 章子轩微微点头。 “看来你和那些当官的不是一伙的。”少年抹了抹嘴巴,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将章子轩打量了一番。 “看你也不是大腹便便的模样,不会是位侠客吧?” 章子轩未回答,而是问道,“小子,刚刚你说这儿苛政猛于虎,此话怎讲?” “你是不知道,这儿的税收十分之三,你口口声声说你厌恶刨削之辈,我看这些贪官才是真的畜牲不如。” 章子轩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包裹,递给少年,“这里有些馍馍和一点碎银,你藏好了,走吧。” “多谢大侠相助,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他日毛豆定当十倍奉还。”少年将包裹小心藏好。 “不必了。”话音刚落,只见黑影又一旋,树枝微晃,簌簌作响,章子轩便消失不见了。 “大侠,您别走啊,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大侠,我怎么报答你啊?大侠——” 少年望着章子轩消失的方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也要变得这么强大,果腹之恩,定当相报。” 青砖,黑瓦,白墙,朱灯。 也算是素雅清净的庭院。 还算宽敞的大木桌上,三菜一汤,拍黄瓜,炒豆角,焖茄子,豆腐鱼汤。 “府里来信了?落儿近来没惹事吧?” “回大人,府中暂无大事,只是——” 苏丞相眉头微耸。 “只是如何?” “前段日子太子与叶丞相去过八珍楼。” 苏丞相抬眼蹙眉。 “哦?太子?还有那叶丞相?此话当真?” “正是。” 叶丞相吹了吹鱼汤,喝了一口,又夹了根茄子,许久,又道。 “此事你怎么看?” “太子性格顽劣,许是玩意兴起。这叶丞相如今正是皇帝身边红极一时的贵人,富可敌国,照理也不会在乎八珍楼与其抢夺生意。另外二人本就交情甚好,应该是叶丞相陪同太子玩游。只是这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常州的饥荒之灾。” “朝廷援粮已在路上,不出三日便可抵达常州。” 叶丞相停下木箸,“这些援粮,只能救燃眉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啊,只是不知这常州宰相如何。” “委屈苏大人了,常州这儿穷山恶水的小地方,千万别怪老夫招待不周啊。” 一刺耳的声音遥遥传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肥头大耳冠、冕堂皇的钱县令在一群小厮的簇拥下挤进屋内。 朝服梁冠二梁,银带,佩药玉,黄、绿、赤织成练雀三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一身打扮倒是气派十足,与素静的院落格格不入。 “这事发突然,下官也是手忙脚乱,先将苏大人安置在这儿,这皇上千里迢迢派您来协助下官解决这次旱灾,真是煞费苦心了呢。” 这一番说辞,既为自己将苏丞相安置在如此简陋之地开脱,又摆明了自己的地位,苏丞相只是协助而已。 苏丞相将木箸放下,抿了抿嘴。 “常州百姓尚且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能有粗茶淡饭老夫已是不甚愧疚。” 金宰相有些尴尬,干咳一声,依旧笑脸相迎。 “苏丞相真是为官父母啊,金某不甚敬畏。最近为了这旱灾一事真是操碎了心呐,下官也是食不饱睡难眠,不知大人有何妙计?” “朝廷的援粮不出三日便会抵达常州。照理来说,这县上应该囤有一定的粮食,当下形势严峻,为何不开粮仓,救饥民?” “这不不出三日官粮就到了嘛,没必要兴师动众……” “兴师动众?” 章子轩站了出来。 “粮仓本就是为了饥荒时救济灾民,金县令如此推脱,莫不是早就私吞了那些粮食。另外,我听说,常州的税收是十分之三,比其它地方高了十分之一,这多的银子,都去了何处?” 金县令的脸由黑变红再变绿,伸着脖颈将章子轩一打量,不过一身素衣,想来也不过是个小厮。 “哪来的小厮也敢质疑你金县令?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岂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 苏丞相起身,“这是我苏府之人,年轻人心高气盛,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还请金县令多多包涵。” “苏大人都这么说了,我金县令自然不追究,只是还希望大人管好你们苏府人的嘴巴。” “这人在做,天在看,是非黑白,自有其定数。” 苏丞相捋捋胡子,微微笑着。 金县令眯了眯眼睛,也笑了一声,道: “还是希望叶丞相您不要反客为主,自找麻烦可不是个聪明的行为,下官告辞。” “不送。”苏丞相将手背在身后。 一行人出了屋子,屋内又清净下来。 “大人,子轩莽撞了。” “无妨,这金县令也不是同路之人,这脸迟早得撕,只怕常州一事,更不好应付了。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皇帝给我在找麻烦,这种附炎趋势之流怎会把苏府放在眼里。” “大人。” “就算这次旱灾解了也会有下一个灾难,这金县才是最大的祸害。” “属下明白。” “眼下还不宜撕破脸面,时机还未到,先解燃眉之急。” “是。” 缘起 第十七章秋祭月 “小姐,今儿可是中秋呢!” “爹爹他们还没回来,这半路又杀出个金县令,常州一事只怕更是棘手。” “是啊,本来灾情就够令人头疼的了,还不是仗着现在苏府不得宠,不知道子轩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对了,以后在信里可不准说我话坏咯,就说这儿一切安好,也好让爹爹放心。” “知道啦,不过苏大人还不了解小姐的性子嘛,我不说也能猜出个一二。”小灵撅撅嘴,“前几日你让我寄的月饼我算着今日应该能到常州。 “那就好。对了,今儿再拿两摞月饼去八珍楼。” “卖月饼?”小灵眨眨眼,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 苏落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小灵面前,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摇了摇,笑容狡黠。 “送月饼。” “小姐你……” 苏落连忙用食指堵住小灵的嘴巴。 “今日来咱们八珍楼的,但凡是一个人的,没有家人亲友陪同的,都送一块月饼。这中秋节啊,最重要的是亲人。” “是是是,都听您的,我给你梳妆一下就去八珍楼吧。” 琉璃瓦,承乾殿。 “叶丞相,叶丞相,叶丞相,叶丞相……”绿毛怪尖锐的声音又在大殿上空飘荡。 “你也是来催我的吗?这皇家的礼数真是繁琐。” 叶之漓一袭紫色官服,从帘外缓步走来。 大殿中央,沈浩然被一群人围着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 古代帝王一直有“春祭日,秋祭月”的礼制。所以在历朝历代的都城皇家建筑中都会设置日、月两个祭坛,作为专门的皇帝祭拜日月的场所。 《礼记》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 每年中秋,帝王都会依照惯例,祭祀月神。以敬神明、敬天法祖。 叶之漓玉扇轻摇,一双眉色仿佛水墨画里的悠悠远山,眸中一如既往的粘着点似淡非淡的笑意。 叶之漓踱步走到沈浩然边上,扇子一收,轻轻勾起沈浩然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 唇角微微勾起,笑容炫目。 “倒像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沈浩然翻了翻白眼,碍于不能动弹,朝殿内吹了声口哨。 外貌凶狠的小八便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小八,干他!” 沈浩然冲小八挤眉弄眼。 果然,狗永远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小八呲牙咧嘴,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朝叶之漓发出警报声。 给沈浩然梳妆打扮的下人也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 叶之漓凤眼微波一漾,笑着俯下身子。 “这浩然忙了大半天,小八应该还没吃饭吧,来,到爷的怀里来,我带你去吃烤骆驼,小八乖,来,咱们吃肉肉去。” 叶之漓边说边轻柔地抚上小八的脑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小八的下巴挠着。 这小八!居然一脸享受,摇摇尾巴一扭一扭地钻进了叶之漓的怀里。 沈浩然抽了抽嘴角,真是损了夫人又折兵,看着小八在叶之漓怀里的妩媚样,真是无话可说。 小八,你可是只公狗啊。 果然,狗子就是狗子。 “之漓就先告退了,小八我先带走了,祭坛见哈。顺便带一句,不出意外,金太尉今日便会携其爱女共同祭祀,咱们浩然的春天要来了呢,小八我们快走。” 春天?是冬天吧!金太尉携其爱女?这么快就来催婚了?真是头疼。 正欲问之漓,只见之漓说着就抱着小八出了殿。 溜的倒是挺快。 “祭坛见哈,祭坛见哈,祭坛见哈……” “你这只臭鸟,给我闭嘴。” 沈浩然冲着无限重复的绿毛怪吼道。 许久,梳妆完毕,沈浩然扭动一下脖子,一身华丽礼服有些沉重。 下人退开,沈浩然偏过头,九尺高的翡翠铜镜中,男子长身玉立,一袭明黄色礼服更衬得身姿俊逸。 浓眉平铺在晶亮的眸子上,薄唇轻抿,色泽红润,搭配那高挺的鼻,更显眉目英气。 沈浩然微微蹙眉,对身旁的太监招招手,“走吧。” 二十几个太监有序地排成两列,一路上脚步轻盈,动作小心,有条不紊,竟听不出一点声音。 宫里之人,皆如空气,千篇一律,毫无生机,小心翼翼,甚是无趣。 琉璃阁离月坛并不远。 今年恰逢牛年,需要皇帝亲祭。 月坛早已座无虚席,文武百官,王侯将相,皆按辈分地位就坐。 “太子到——”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沈浩然走上前,端端地施了个礼。 “免礼。” 沈皇帝的今日身穿金黄色正朝服,带绿松石朝珠,腰系龙纹金方版式白玉朝带。 就那么坐在龙椅之上,眉目间皆是寒气,一双眼光往身上一扫,就有气势逼迫而来。 “快起来吧。” 皖皇后坐于皇帝右后方。 一袭正红色绯罗蹙金刺五凤礼服,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 整个人似被黄金镀了淡淡一层光晕,中宫威仪,十分华贵夺目,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迷人风华。 “时辰差不多了。” 沈皇帝半闭着三角眼。 一旁的老太监会意,连忙上前,尖声道: “时辰到——祭祀开始——” 接下来便是一大篇的诵读。沈浩然站在皇帝左侧,也不好挪动,目光一扫,便瞧见了叶之漓。 纵然规规矩矩地站在人群里,那飘举风姿,嫡仙样貌旧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四目相对,不约而笑。 祭拜完毕,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天清云淡,皓月升空。 接下来便是举行的中秋大宴,摆月供祭月。 红衣舞女飘飘而来,个个身姿曼妙,面若芙蓉,轻歌曼舞,鼓乐齐鸣。 供桌上摆着月宫符象,每桌都有一个直径大约五十五公分、约莫十斤重的大月饼。 月饼上印有“郁仪宫”字样及玉兔捣药、嫦娥奔月、松鹤延年等各种应景儿图案。 大月饼左右,各摆一三斤重的小月饼围绕,同时再摆各样小月饼数盘,摆酒、茶数盏。供桌上还摆着应时鲜花和应时鲜果。 沈浩然最喜欢的宫廷摆供则是切成莲瓣状的西瓜。 “供月西瓜必参差切之,如莲花瓣形。” 西瓜是用刀将整个西瓜雕成数瓣,瓣瓣相互绽开,薄如禅翼,惟妙惟肖,且瓣底仍与瓜蒂相连不断,形似一朵大莲花。 按照惯例,接下来便是就是品尝内廷制作和各省供奉的月饼了。 苏式月饼、闽式月饼等不胜枚举“从下至上直径尺余,重有两斤”都是各省督抚精心准备。 除了各省供奉的,御膳房早早就开始准备,月饼的馅料、饼皮、图案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并报请皇帝亲自确定。 当然了,皇帝最近正忙于与西域美人风花雪月,这次的馅料图案都由叶之漓亲手安排。 御膳房制作的月饼有尺寸规格,最大的有十几斤,最小的月饼只重一两五钱。 这白天都忙着沐浴更衣穿礼服,也没来得及好好吃上几口,沈浩然此刻品品这个,尝尝那个,歌舞什么的他毫无兴趣。 反正此时觥筹交错,父皇被那群西域美人围拥着,也不必时刻拘谨。 目光落到另一盘月饼上,色泽金黄,面上印着一个手捧玉兔的嫦娥,精致可爱。 轻咬一口,唔……松软香甜。 叶之漓已是殿阁大学士,离沈浩然只隔了一个座。 叶之漓一手拥着一个舞姬,一手放下酒杯,道:“太子真是好品味,这款馅芯以上等椰蓉、蛋黄、水果和各种肉馅为主,而且还加上了广玉宫最新鲜的晨露金桂,所以口齿流香,辅之宫廷秘法,味道自是绝佳。” 沈浩然眼珠一转,唤过身边太监,偏过头说道:“给我备两份这款的月饼,送到我房内。” 叶之漓压低了声,笑道“太子还想吃不了兜着走啊,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去去去,吃你的酒去。” 沈浩然揪了朵小菊花往叶之漓身上抛去,结果一不留神,方向有些偏差,丢到了一位老头身上。 沈浩然定睛一看,这身雍容华贵打扮正是前来敬酒的金太尉。 沈浩然虎目一眨,眉毛一挑。 叶之漓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抱礼,“失礼失礼。” 沈浩然也跟着起身。 “无妨。” 这金太尉果然名不虚传,年纪和皇帝不相上下,是皇帝一手提拔的武官,早年跟着皇帝出生入死,耳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目光交错,能觉察到这金太尉眉目间有股阴冷气质。 这一声“无妨”不轻不重,却将将好能引起皇上注意。 “何时惊扰爱卿?”皇上拂袖,将面前的美人推开。 沈浩然正欲说辞,金太尉已大步上前,向皇帝行了个礼。 “今日乃花好月圆之际,良辰美景,又见太子身子俊朗,微臣只是想与太子敬个酒罢了。微臣今日还特地为皇上准备了份薄礼,还请皇上笑纳。” “哦?爱卿客气了,既然爱卿如此上心,那就不辜负爱卿美意了。” 缘起 第十八章皇上赐婚 “上礼。” 一袅娜女子在众宫女围绕下缓缓走来。 一袭水粉色散花披肩,腰系金丝软烟罗,浅色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着了一件紫罗兰色彩绘芙蓉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曼妙身姿被完美勾勒。 容貌倒说不上是惊艳,却也肤白如新剥鲜菱,鹅蛋脸,柳叶眉,微含着笑意,青春而懵懂的一双灵珠,泛着珠玉般的光滑,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丝世间的尘垢,睫毛纤长而浓密,瞧着倒也赏心悦目。 此女正是金府千金金梨花。 梨花手捧白玉卷轴,走到跟前,姿态怡然地行了个礼。 “皇上皇后吉祥。” 沈皇帝不动声色地转了下扳指,笑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这不是金太尉的掌上明珠吗?” “我说呢,这京城里居然还有我叶之漓不曾见过的美人,原来是金千金啊,早就耳闻金太尉之女貌美如花,今儿一见,果然。” 座下的叶之漓一晃玉扇,细长的桃花眼弯弯一笑,那笑意柔柔如涟漪一般圈圈漾开,酒色与月色中,他便是人间绝色,风流倜傥。 边上的舞女也因多看了几眼而跳错了拍子。 “叶丞相美言。” 梨花果然是大家闺秀,一颦一蹙毫不慌乱,举手投足间内敛优雅。微微一笑,与众宫女一起从左到右一点点展开白玉转轴。 刚一展开,便有金光烁烁灼目。原来是一副刺绣。 这刺绣做工极其细致逼真,一展开来,似水瀑倾泻,泄了满园的金色流水,流水之上,盈盈飘着九朵七色牡丹。 沈浩然揉了揉眼睛,虽说这宫里头要啥有啥,但这么美轮美奂的刺绣还真是头一回见。 这金太尉果然是老于世故。 一旁的叶之漓浅笑妖邪。 “此丝线选用西域金丝玉蚕,染料皆为应季的百花,挑了京城最好的九十九位织娘,花了九十九日才完成的。这副九色牡丹一来祝皇上吉人天相,富贵长寿,二来祝皇后母仪天下,如牡丹般美艳端庄。”梨花道。 “金千金有心了。”皇上笑道。 “这点薄礼,还望皇上皇后笑纳。”金太尉道。 “要我说这最好的礼啊,还不是这九色牡丹,”皇上指了指梨花,“这金千金才是最好的礼啊,哈哈哈……” “哀家没记错的话,这金千金业已十七了吧。”皇后忽然开口道。 沈浩然心里一咯噔,这是亲妈干的事吗?虎目望向龙椅右边,只见皖皇后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 金太尉如今官高权重,富可敌国,可谓门当户对。 又见皇上若有所思的面孔,再见金太尉笑眯眯地面孔,又瞅了瞅叶之漓一副看戏的面孔。 这不是大型说媒现场吗? “母后……”沈浩然正欲言,却对上皇上扫来的目光,顿时收回了话。 “浩然下个月便是舞象之年,这婚事,朕觉的,甚好。” 甚好,便是就这么定了。 什么太子,只不过是收纳权钱的工具罢了。 忽然,手背一凉,沈浩然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 叶之漓一只手捏了捏沈浩然袖中攥紧的拳头,轻声在耳边说道:“别意气用事。” 动作之快,在混乱宴会上并不起眼,叶丞相与沈太子交好众人皆知,外人看来不过是兄弟情深,叶丞相为太子即将喜得姻缘祝贺罢了。 “郎才女貌,花前月下,下官就先祝太子喜得良缘了。”说罢,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好,众爱卿意见如何?”皇上端着金玉酒樽,环视众座,气势威严。 “卑职也觉得太子与这金小姐真是天生一对呐。”尚书部曹大人道。 “可不是么,太子虎相,正对金小姐水性,二人真是天赐良缘。”平日里最会说的吕宰相怎会错过这个拍马屁的机会。 “是啊是啊……” 众人七嘴八舌,不过趋炎附势罢了。 身为太子,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从出生到婚姻,甚至到坟墓都是被安排地死死的。 来之前,他就预料到了,只是这一刻真的到来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罢,罢,罢,他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这金千金也是个受害者,同为天涯无奈人,也不能让人家难堪,只要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只不过名义上做个样罢了。 “既然众爱卿也都如此想,那就定在明年立春吧。浩然,你怎么看?”皇上道。 我还需要思考吗?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沈浩然垂眸,双膝着地,两手拱合,俯头到手。 “儿臣遵旨。” 于是一场祭祀赏月的宴会就变成了订婚宴,或者说,这本就是打着祭祀的幌子开订婚宴。 回到座上,沈浩然早已索然无味,也不知是个什么味,就是打不起劲来。但在天子眼下,必须强颜欢笑。 沈浩然捧着碧色羽觞杯,倒也不喝,举起又放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叶之漓笑着又凑过来。“美人佳酒,我的太子爷为何不尽兴呢?” “明知故问,人各有志嘛,你喜欢风花雪月,我喜欢逍遥自在。害,这金府千金怕也和我一样吧。” 沈浩然瞟了眼正被美人灌酒的父皇,眼下应该不会顾及自己,压低了声道:“我就先溜了,皇上要是问起,就说我不胜酒力先回承乾殿了。” 叶之漓打开玉扇,单手托腮,“你啊你……去吧。” 沈浩然一个转身,翻过白玉护栏,从帘后撒腿而去,动作之熟练,如行云流水。 对面的金梨花自刚才就一直在默默观察沈浩然,这婚事皇上一言,自是板上钉钉的事,毕竟是自己未来的夫君,梨花也在心里暗自算计着。 沈浩然这一番动作也是尽收眼底。 注意到梨花的目光,叶之漓对她微微一笑。 梨花也不失礼貌地回以笑容,白皙的脸蛋上有梨窝若隐若现。 或许这段姻缘倒也是桩美事。 叶之漓暗暗想到。 另一边的沈浩然前脚刚踏出月坛,便撞见了容嬷嬷。哦,不是撞见,这容嬷嬷带着一行人应该是等候多时了,死死地堵在门口呢。 这容嬷嬷是皖皇后的人,小时候也曾服侍过沈浩然。 “皇后有令,不准太子先离场。” 真是亲娘!这都算好了。 “容嬷嬷,您就通融我一下吧。” “皇后有令,我只能招办,您就别折煞老奴了。” “诶呦,我这肚子难受的,诶呦——不会是这月饼吃多了吧,怎么针扎的疼……”沈浩然忽然捂着肚子叫嚷起来,身旁的太监小厮连忙围上来,一个个紧张模样。 “太子你打小就贪嘴,怕是又吃坏了肚子。快宣太医……”容嬷嬷连忙吩咐身边的一小丫鬟去叫太医。 “不必不必,我回承乾宫就好了。”沈浩然摆摆手。 “那怎么行。” “不行了不行了,我这肚子翻江倒海的,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啊,快闪开,你们是想谋杀太子吗?” “老奴不敢,太子恕罪。”容嬷嬷立刻跪在地上。 这谋杀太子可是死罪一等啊,这宫里的死法可是千奇百怪去。 车裂,抽肠,剥皮,烤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寻着机会,猛一扎头从人堆里挤出来,拔腿狂奔,冲向承乾宫。 “切,还想拦你太子爷。容嬷嬷,我先走一步啦,替我向额娘再问声好。”沈浩然跑远了才敢回身招招手。 “罢了,自己也知道拦不住这太子爷,反正婚事已定了。太子的脾气啊,皇后也是知道的,太子想做的事,就没人能够阻拦他。” 容嬷嬷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周围小厮宫女摆了摆手,道:“退下吧,不必追了。” 承乾宫内,烛光明亮。 “太子回来了,太子回来了,太子回来了……”绿毛怪用鸟爪挠了挠头。 “太子爷,刚刚您在祭祀典礼上让备份的月饼,都包好了。” 太监小李子将备好的两盒月饼递了上来。 “正是,快给我换身便服,我出去一趟。”沈浩然将月饼打开,确认了一遍,正是嫦娥玉兔。 “太子爷,您怎么又要出去,之前……” 沈浩然虎目一瞪,小李子连忙将话吞回去。 “记住,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还……还有叶丞相……” “除了叶丞相!” “还……还有墨竹……” “闭嘴!”沈浩然捂住小李子的嘴巴道,“那件事就此打住,以后不准提及,听到没有,不然——不然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唔……嗯嗯!”小李子眼睛瞪的圆溜溜的,疯狂点头。 “快,把太子爷我的便服拿来,我去去就回。” “这次叶丞相不跟您一起去吗?” “一个人玩更有意思嘛。” “那让小的跟您去吧。” “我堂堂八尺男儿,还能出什么事,去去去。” “不行,小李子实在不放心,太子爷,您就让小李子跟着您吧,我就在后面远远跟着,绝不打搅你,你玩你的,我得保证太子爷您的安危啊。” “罢了,罢了,那你就跟着吧。” “谢太子爷,小李子保证不打扰您,这就给您拿便服。” 缘起 第十九章送月饼的太子爷 中秋之夜,天清如水,明月如镜,可谓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坊间习俗,中秋夜灯内燃烛用绳系于竹竿上,高悬于瓦檐或露台上,或用小灯砌成字形或种种形状,挂于家屋高处,俗称“树中秋”或“竖中秋”。 富贵之家所悬之灯,高可数丈,家人聚于灯下欢饮为乐,平常百姓则竖一旗杆,灯笼两个,也自取其乐。 满城灯火不啻琉璃世界。 人间烟火,比平日热闹不少。 “太子爷,你这宴会跑出来玩不太好吧,毕竟是给您……”小李子也换上了一身灰色便服。 “住嘴!你是谁的人?”沈浩然圈上小李子的脖子,直直的盯着小李子的双眼。 “太……太子的人!” “既然是我的人那就要听我的。” “是。”小李子拼命点头,又问道,“太子爷,您出来玩带这两盒月饼做甚?莫不是送人的吧?” “不该问的别问。”沈浩然虎目又是一瞪,用胯撞了下小李子道,“在外面就叫我沈公子,记住了。” “是,沈公子。不过这街上的小摊怎么这么少了?” “等会你就知道了。”沈浩然微微一笑。 “小爷我今天也带你开开眼去,走,随我一起去八珍楼。” 今日这八珍楼,彩灯高悬,分外热闹。 沈浩然从小李子手中接过包扎好的两盒月饼,看了看小李子。 小李子搓了搓手,这月饼都是由上等的雕花檀香木装着的,也有些重量。 沈浩然拍了拍小李子的肩说道:“你也辛苦了,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慢着——”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刚跨进门内的沈浩然脚步一顿。 “我们八珍楼可不伺候无赖。” 寻声望去,一位青衣人迎面而来,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别无朱玉,风姿飘举。 来人正是苏落。 “谁是无赖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休得血口喷人!”沈浩然直了志脖子道。 “怎么?敢做不敢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如此没骨气。” “谁敢做不敢当了?你不还拿了我的发冠吗?之前就算两清了。况且这次我可是带了银两的。罢了,我这次不和你计较,我让着你还不成吗?” 苏落眼底微微染着些笑意,心下也知道这沈浩然并无恶意,不过没想到着沈浩然这么快就低了头。 沈浩然将两盒月饼递上前:“之前多有得罪,我认了,这月饼是宫里头特制的,算是赔罪。” “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这月饼啊,我们八珍楼多的是,鲜奶、桃仁、瓜仁、玫瑰啥口味都不缺,而且都是送人的。更况且呐——”苏落扬了扬下巴道,“我怎么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万一这盒子里的东西不干净怎么办?” “你!”沈浩然眉头一皱,双颊有些泛红。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家公子大老远给你送这两盒月饼,你不说声谢就罢了还这番羞辱我家公子,你可知这月饼可是整个京城都买不到的,哪是你们八珍楼……” 小李子嘴里的话突然被一块抹布堵了回去。 原来包子早已注意到了门口的情况,走过来顺手就把收拾桌子的抹布塞在了小李子喋喋不休的嘴里,双手一横直接将小李子扛了起来。 在包子庞大的躯体前小李子显得格外瘦小。 “我不管你在宫里头是什么身份,在这,八珍楼内人人平等,吃饭,欢迎,不吃,就请滚。包子,丢出去。” “呜!呜——呜呜呜!呜——”被扛着的小李子由于嘴巴被堵的严严实实,一双八字眉喜感地舞动着,求助地看向沈浩然。 苏落转过身,对沈浩然挑了一下眉,眼睛一弯,堆起一个假惺惺的笑容,“沈公子啊我这么对你的下人,你不会生气吧?” “放肆!”沈浩然霸气地一挥袖,道,“小爷我心胸有这么狭隘吗,况且……况且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好汉不吃眼前亏! 小李子望着沈浩然的目光是错愕无助而又夹杂着一丝幽怨,就那么被包子扛了出去。 苏落点点头,“不错,是个赏罚分明的主子。罢了,见你还有几分诚意,就来八珍楼内小坐吧。” 八珍楼内依旧熙熙攘攘,到处热气腾腾,吆喝声丝竹声,热闹地让人心安。 铺子内也挂上了不少形态各异的灯笼,每个桌台上还摆放着活灵活现的兔儿爷。 小贩今儿的吆喝也格外卖力。菜品依旧是琳琅满目。 “现在正是螃蟹肥美的季节,就请你吃螃蟹吧。” 苏落带着沈浩然来到了点菜区,一个个肥美的毛蟹用蒲叶包着。苏落又拿了些姜醋之类的调料,还捧了一小坛酒。 上楼,苏落带着沈浩然来到了偏僻的角落旮旯里坐下。 沈浩然先将两盒月饼小心地放在桌上。 “这月饼嘛,既然沈公子这么有诚意,下官也不是不能收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尽管说。” “中秋佳节,这月饼,团团圆圆,自然是要和亲人一起吃的。可眼下我唯一的亲人还远在常州。” “哦?苏丞相?常州旱灾我似乎有点印象……那日我在朝廷好像听到过,皇上有旨,派苏大人前往协助当地宰相共同处理此次旱灾。” “正是此事,然而此次常州旱灾异常严峻,常州已有三个月不曾下雨,庄稼颗粒无收,最近消息说路上已有饿死之人。然而还有一事,太子怕是不知。” “哦?你快说与我听。”沈浩然浓眉蹙起。 苏落凑上前,压低了声,将常州县令私自加税,拖延放粮,私吞公钱一事悉数讲给沈浩然。 “啪——” 沈浩然一巴掌拍在桌上。 “岂有此理,天子眼下竟敢这番造次,常州百姓尚且处于水生火热之中,这等贪官竟然干出这等勾当。路有饿死骨,他怎能下咽,既然我已知道此事,定不会袖手旁观。我太子爷最看不惯这种人渣了。” 苏落微微垂眸,看来这沈太子果然与沈皇上是南辕北辙,果然没看错人。 苏落托着腮,道,抬起沈浩然的手道,“沈公子这是在练铁砂掌?” 印象里沈浩然的手心软趴趴的,毕竟是宫里头的太子爷,养的自然是细皮嫩肉。 感觉到手上的凉意,沈浩然连忙抽回手。 “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怎么还脸红了?不会太子爷还没碰过姑娘吧?不应该啊,这后宫里佳丽三千,美女如云,什么款没有……” “住嘴,谁说我没碰过女人了,太子妃都定好了。” “哦?”苏落挑挑眉,“这么大的事,照理应该公告天下才对。宫里头今日不是有祭祀吗?太子爷怎么能溜达出来。” “今日的祭祀便是一场订婚宴,皇上意将金太尉之女许配与我。” “你不高兴?” 沈浩然证了证,从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感受。 一抬眸,正对上苏落观察的目光。 长长的睫毛微微闪烁,那双黝黑明亮的双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 沈浩然脸一红,错开目光,吐了口气道:“这宫里头,谁管你高兴不高兴,与其说是什么皇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傀儡,从出生开始就被安排好了一切,呵……” 苏落第一次见沈浩然除去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面孔,一时语塞。 苏落还注意到沈浩然每次都称其父皇为皇上,他心里也很抵触吧? 明明是那么正直的人,却有一个昏君父亲,这是什么滋味? 苏落看破没有说破,有些事明白就好,不必挑明。 “事已至此,先干饭吧。”说着,苏落拿起一个毛蟹,将壳剥开,倒上蒜醋,“喏,蟹黄都在这。” 沈浩然切了一声,别过头,“本小爷有手有脚的,自己吃自己剥。” “好嘞,尝尝这个桂花酒,我爹也喜欢喝这个,他总不让我喝酒,说什么女孩子家喝酒不好,现在没人管了,到有些不习惯。” “放心,这事我不会不管。我决不允许这种狗官放肆,定会还常州百姓一个公道,我保证,在过年前,你爹一定能回来。” “我姑且信你一回,这酒,我先干为敬。”苏落笑着将酒杯一举,一饮而尽。扬起的下颌弧度正好。 “好。”沈浩然也将杯中的桂花酒饮尽。 “既然我都答应你了,你尝尝这月饼,我吃着不错。” 沈浩然将檀木盒子小心打开,推到苏落面前。 一个个巴掌大的小巧的月饼上雕刻着嫦娥与玉兔,每一个嫦娥的姿态与表情都不相同。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苏落不自觉地喃喃道。 “想不到苏小爷还会作诗嘛。”沈浩然又低声念了一遍。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略懂罢了。这宫里头的中秋大宴不是也有对月赋诗这一活动吗?”苏落放下酒杯道。 对月赋诗,即从皇帝开始依次亲王,皇子,有爵者,至大学士、军机大臣、再至督抚等赴宴官。 沈浩然眼珠一转,算了算时辰,这个点估计已是皇帝在对诗作一一点评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前三甲肯定又少不了叶之漓。 前三甲由皇帝亲自赐酒,颁赏以示鼓励。 苏落噗嗤一笑,“该不会太子逃出宫就是为了避开对月赋诗吧?” “去去去,信口雌黄,我堂堂太子爷还怕赋诗不成,真是好笑。” “行行行,我们太子爷上天入地,天不怕地不怕,英明神勇。” 缘起 第二十章剥螃蟹 沈浩然挠挠头,“我确实是不喜欢文墨书画。” 苏落拿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大口,果然,酥软香甜,又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不错吧?”沈浩然看着苏落的吃香,嘴角噙笑而不自知。 苏落点点头,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就像我也不喜欢女工刺绣之类。” “看来咱两臭味相投嘛。” 沈浩然微微一惊,女工刺绣可是每个女子的基本功。这话要是让宫里那些教礼仪的面瘫听见了岂不气的跳脚。 “彼此彼此。”苏落挑挑眉,瞧见沈浩然将掏光了蟹黄的毛蟹往边上一丢。 “你这蟹脚怎么丢了?” 沈浩然挠了挠自己的鼻尖,轻咳一声。 “平日里吃这玩意都是下人剥好的,这也没器具,而且这蟹脚里也没多少肉。” “蟹脚里的肉可多了去了,吃螃蟹就得自己剥才有味道。来,我教你。” 苏落掰下一只蟹脚,撇去两端关节的地方,用筷子从蟹脚的一端戳进去,完整的蟹肉即露出蟹壳。 “我试试。”沈浩然也依样画葫芦。 沈浩然脑袋灵光,学起来毫不费劲,也有模有样地剥起螃蟹来。 这味道果然比平日里吃的鲜美不少。 “还有啊,这些地方不能吃——这个蟹脐这么脏你应该不会吃,这个!这个盖子下的硬硬的是蟹胃,也不能吃......这两边的腮也不好吃,你也不会吃吧?还有啊,这个蟹心也不能吃……” “蟹心?”正吃的不亦乐乎的沈浩然动作一顿,盯着苏落道:“吃了......会怎样?” 看样子是吃了啊…… 苏落拍拍沈浩然的肩膀,安慰道:“也不会怎样,不过蟹心偏寒,大不了拉个肚子……” 苏落瞟了一眼刚刚沈浩然吃的残骸,光溜溜的蟹壳果真是一干二净。 自己应该早点告诉它,自己咋忘了沈浩然这小子是个太子爷啊,在宫里肯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你刚刚怎么没说。”沈浩然浓眉蹙起,虎目圆溜溜地盯着苏落。 “我也不知道你没剥过螃蟹啊。” 苏落也很是无奈,又“不碍事不碍事,兴许你吃的少,不会有啥事,小伙子年轻气盛的身体也好,问题应该不大。” “你怕是又在唬我,我从小就吃蟹肉,长这么大也没真拉过肚子,每次肚子疼都是装的。”沈浩然粲然一笑,没放在心上,接着剥起螃蟹来。 苏落笑了笑,行行行,你说啥就是啥,我就是唬你的行吧,这些也是小灵告诉自己的。 环顾四周,又是座无虚席。 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有应酬,有老友寒暄,更多的是与家人一起来的。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店小二端着酒水往来穿梭,不时传来猜拳声,谈笑声,杯盏碰撞的声音...... “如今八珍楼生意兴隆,但我看其它酒楼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 “你是想说玲珑阁吧?的确,玲珑阁最近的收成的确少得可怜。” “以叶丞相的计谋,想个法子应该不成问题。” “自然,我家之漓可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朝廷上不论吵得多么不可开交,只要他一动口,立刻全朝服帖,事情都给你捋地清清楚楚,说起策略来条条是道,不然怎么会如此得皇上的宠呢?” “那他为何迟迟没有动静,以他的势力,毁一个八珍楼应该是举手投足之间的事,随便安一个罪名,这小铺子就没了。” “之漓的钱袋啊,比我的还鼓,皇上给的赏赐都堆成山了,说是富可敌国都不为过。一个酒楼他怎会放在心上。我看啊,他倒是宁愿去江边垂钓也不愿干这损人的事。” “那我还得多谢叶丞相给我一条活路呢,回宫记得帮我向叶丞相道声谢。” “怎么不谢我,我好歹也是一太子,我也可以让你这铺子开不下去。” “你敢?”苏落挑挑眉,笑道“我看你与这叶丞相关系的确不一般。” “他原来当过我的陪读,他比那些迂腐老头子有趣多了,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当地好吃好玩,给我讲他的所见所闻。宫里百般无味,他是唯一的生动。这宫里上上下下,我又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听说叶丞相是个风流人物,沉迷红颜,风花雪月,阅人无数,京城美女没有他报不上名的,还特喜欢逛青楼。坊间还流传不少千金为买佳人笑的故事。据说这府里也是美女如云,堪比后宫。” “那些都是流言罢了,之漓府上除了婢女并无妾室,平日里皇上总往我承前殿里放置一些舞女什么的,都给我塞到了叶之漓府上。” “对了,既然此次祭祀实则为你定太子妃,你怎么可以把人家姑娘晾在那,自己先跑了,这多少不太仗义。” 沈浩然扶扶额头,“这本就是皇上之意,如今太尉处尊居显,皇上有所忌惮,想让我与其女联姻以收纳太尉的势力,太子妃一事,根本就与我无关。” “既然金太尉是处尊居显,你提前离席岂不是不给人家面子,让其下不来台?” 沈浩然一时语塞。 “不管怎么说,这婚姻对女孩子来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你不愿,这太子妃又何尝不是被迫的呢?婚姻不是儿戏,既然已有名分,你怎么说也要对人负责。” 沈浩然停下了剥螃蟹的动作,望向窗外。 车水马龙,灯火流连,人来人往皆有自己的去处。 “有时候挺羡慕叶之漓的,完全不受人束缚。今日过后,皇上应该会让这金梨花在我府上呆上一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她不招惹我,我自会好吃好喝供着她。” 苏落也望向窗外,目光一转,就瞧见了在八珍楼下杵着的小李子。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宫吧,你看你的随从。”苏落望着窗外笑道。 沈浩然顺着苏落的目光向西侧望去,小李子在楼下踱过来踱过去,一双喜感的八字眉此时更加拧巴了。 “没想到上次见面还是刀刃相接,现在却能相谈甚欢。” “既然误会已消,之前的事就两清了。希望太子说话算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沈浩然往桌上放了一两银子,转身而去。背着挥了挥手,“我沈某可不吃霸王餐,告辞。” 苏落笑了笑,抬头望向窗外。 清清天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苍茫云海间,何处是归途? 共看明月何所思,一夜乡心几处同? 飞檐琼楼,白玉台阶,皆浸在溶溶月光。 有哒哒脚步声传来,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叶之漓转身,看清了来者,正是金太尉之子金相敖,也是未来太子妃的亲哥哥。 前些日子由于剿匪一事被命为征掳将军。 浅笑邪魅,玉扇微摇。 “哦?将军是刚才没喝尽兴,还想与我小酌几杯吗?” “叶丞相说笑了。”金相敖颔首行礼,“还望丞相多多扶持。” “自然,将军年少有为,妹妹也是貌美如花呢,太子妃一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叶某就先道声贺了。” “多谢丞相美意。只怕小妹并不讨太子欢喜。” 并不明朗的夜色里,看不太清金相敖的神情。 毕竟是亲妹妹被人晾了,任谁多少有点不高兴。 方才在宴席上,皇上得知太子先行告退,那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当然,金太尉的脸色也是一样的臭。还好皇后好生劝了几句,自己也动了动嘴皮才让皇上和金太尉都下了台。 “太子是身子不适先行离席,许是吃坏了肚子,哪有人不喜欢美人呢,这太子只是性子直了些,将军见谅。” “我一臣子,哪敢质疑太子。夜色不早了,告辞。” “慢走,叶某日后定当登门拜访。” 这个太子啊,真是不让人省心。又要帮他在皇上面前打圆场,又要帮他拦下去给他看病的御医,还要帮他赔不是。 真是操碎了心。 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回来了没有,真是见色忘友的家伙。其实从他要两盒月饼之时,叶之漓就知道这太子的小算盘了,也算顺水推舟了。 黑影一闪,墨竹已跪在叶之漓身前。 “太子已回府,的确去了八珍楼。” “知道了,退下吧。”叶之漓一扬袖,黑影又是一闪,墨竹便消失不见了。 月色中,又只剩下他与那侍女嫣然。 叶之漓负手而立,再无平时的邪魅。 望着那天阶明月,若有所思。 忽然笑起声来。 那笑容如昙花般悄然舒展,精致的下颌、洁白的额头映着远月的光辉,分不清哪个更莹玉更似明珠,又或者就是一整块完美绝伦的美玉,在眼波深水般荡漾的波影中盈盈生光。 无人及他眼底深渊,连月光都好像是因他而变得清冷。 “大人,夜里寒气重,早些回府?”身后的嫣然低声询问。 寂静—— 嫣然知趣没再吱声,静静地站在一旁。 许久,叶之漓转身,回眸一笑,一如平日里的邪魅风流。 “好,好,好,回府。” 缘起 第二十一章书房送礼 听风拨,拨湮独思绪。月光坠,坠落间荒蛮地。 常州。 白墙黑瓦,青石板转。 黑衣男子独倚窗前,清冷银辉镀在身上,倒像是结了一层霜,有淡淡朦胧忧伤。 夜风凉凉袭人袖,衣襟晃动,抱着剑的黑衣男子身形清瘦。 光影明暗间,男子面庞轮廓分明,发丝微动,遮住没有波澜的一双眸子。 这一段日子的奔波让章子轩有些疲倦。 最近大小事情几乎苏丞相都交由章子轩一人操办。 章子轩向来心思缜密,办事周到,这与他自小就在底层摸滚打爬有很大关系。加上一身好功夫,手脚利索,办事干脆。这也是苏丞相将章子轩带来常州的原因。 事情交给章子轩他才放心。 官粮已发,燃眉之急暂时解决。章子轩又命百姓大量种植旱地作物,改大水漫灌为滴灌,大大减少水的用量。 那些滴灌用的器具都是章子轩捣鼓出来的,在竹竿上计算好长度距离,钻上小孔,一个个拼凑起来便是简易的滴灌器。 章子轩小时候为了赚钱,什么杂活都干过,自然也做过木匠,人家半辈子的手艺他只用了半年就学的有模有样。只是动了点脑精就设计出了滴灌器。 为了生活,无可奈何。 只是这粮食种出来怕是还要好些日子,而且眼下常州的淡水是在少的可怜,就算改大水漫灌为滴灌,收成依旧少得可怜。 另外,这县令提高地方税,私吞公粮,罪行累累,实在可恶。孽根不除,必有后患。如此贪官,岂能容他为祸一方,鱼肉百姓。 不过眼下没有证据是扳不倒这个县令的。得想办法溜进县令府上一趟。 章子轩微微扶额,神色依旧淡漠。无论何时,他都习惯把所有事情压在心底,不露声色。 孤身那么久习惯了,独来独往,没有亲友,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何处是归途。 忽然想吃甜食。 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叶包裹,一层层展开,是一个最普通的月饼。 这是今日午时驿站收到的。整整两大箱的月饼,不用猜就知道是苏落寄过来的,一路颠簸,竟没有破碎。 苏丞相年纪大了不宜多吃甜食,只挑了些肉馅的,章子轩只也拿了一个,余下的全分给了其他的随从。县令从中使绊,将苏府一行人伙食克扣了不少,随从们也没吃上几口好饭。 苏落寄的月饼没有花俏的外形,什么馅都印在了上面,倒也方便挑选。 章子轩爱吃甜食,所以挑的是豆沙馅的。 章子轩将月饼掰成两半,送至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红豆香甜细腻,很是可口。 连着几周都是粗茶淡饭,嘴中无味,此时月饼的甜更是被发大了,甜的发酥,酥到心底。 章子轩又咬了一口月饼,没有咀嚼,而是像糖一样含在嘴里。 世间那么苦,他想留住这一分甜。 长长的夜,章子轩就这么独倚窗边,单腿曲起,手随意搭在膝上,注视着一地月光。眼中无喜无悲,面无表情。 他还陷在那隔世经年的梦里,倚着窗台,静静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 承乾宫。 晨曦刚刚划过角楼,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快,小李子,我叫你备的东西备好了吗?” 昨夜太子回宫已过了三更,今日沈浩然天一亮竟然就从床上蹦起来,嚷着下人快些给他梳妆打扮,说要去找叶丞相道谢。 “来了来了,太子,我给您送过去吧?”小李子捧着一雕花木盒递到沈浩然面前。 “不必了,两步路而已,我亲自去一趟。”沈浩然捧了木盒,一摇一摆去了叶府。 太子是叶府常客,径直踏入府中,拾级而上,放眼望去,但见白玉为梁、翡翠当瓦,飞檐翘角、金匾森森,就连沈浩然都不禁咋舌。 府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错落有致。间有古树参天,绿树成荫,奇花异草随处可见,多而不杂,布置的恰到好处。 红墙黄瓦,金碧辉煌。 有溪流汩汩流过院落,溪流之上有一小亭,之漓有时也会在那小亭子里吟诗作画,亭子里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有侍女在那奏乐,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亭子的四角高高翘起,优美得像四只展翅欲飞的燕子,又装饰着倒铃般的花朵,花萼洁白,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的淡紫色,似染似天成。 这里不仅宽阔,而且还很华丽,真可谓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长廊上,有姿容艳丽的舞女轻歌曼舞。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不知何处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媲美仙境。 奇了怪了,叶之漓居然不在这些地方。 “太子殿下。”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沈浩然一回头,正见一女子款款而来。 一身浅色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束了一个利索的云髻,随意的戴上浅紫挽带,腰系浅绿色宫涤,斜斜插着一支简单的步摇,妆容也是清丽大方。 女子正是叶之漓的贴身侍女嫣然。 嫣然走到跟前,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礼,落落大方。 “我今儿怎么没寻着之漓,莫不是不在府上?” “回殿下,叶丞相在书房,奴婢给您带路。” “我竟把书房忘了......不必了,我知道路。”沈浩然捧着盒子一蹦三跳地走向书房。 叶府的书房堪比宫里的藏书阁,藏书万卷,汗牛充栋。 踏入房中,便有一股纸墨气息扑鼻而来。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乐逍遥的《云雾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夏孤雁墨迹,其词云:人面不知各去处,桃花依旧笑东风。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卧榻是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拔步床。 满屋充满着一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 “今儿是什么日子,太子居然起这么早,叶府有何事?”书架后慢慢转出一袭淡紫色身影,叶之漓一头长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光滑顺垂如同上好的丝缎。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更增添撩人风情。肌肤白皙胜雪,似微微散发着银白莹光一般。 沈浩然将手中的盒子晃了晃道,“自然是来送礼的啦。” “怎么,知道来道声谢了?”叶之漓朱唇轻抿,似笑非笑。 “有恩报恩,我沈浩然从不亏欠别人,昨晚怕是废了你不少口舌吧?”沈浩然将盒子顺手放在了案上。 “可不嘛,你把太尉的宝贝女儿丢在宴会上,让皇上都下不了台,要不是我与你母后废了一番口舌,说不定皇上直接承前殿抓你了。” “知道你巧舌如簧,这点小事难不到你。”沈浩然挑挑眉。 “你倒是会说话,这里装的是什么?” “你猜猜。”沈浩然眨眨眼。 “莫不是什么蛇蝎毒虫?”太子这古灵精怪的性格什么都干的出来。 “是一点红。”沈浩然小心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玉石来。 一块上好白玉,温润透彻,中间有一点殷红。此玉置于手心,可自发产热。这世间唯有这一块,千金难买,乃是皇上在太子束发之时赏赐的。 “如此贵重之物,下官可承受不起呐。”叶之漓摆摆手。 “这些于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罢了,反正放着也是放着,我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给会赏识的人。你就拿着吧,以后见玉如见人。” 叶之漓眼中有道隐晦的光闪过,旋即消失。 “走走走,这一大早的,我连早膳都没用过,好久没来叶府了,有点想吃嫣然姐姐的桂花羹了。” 沈浩然顺势将玉石塞给了叶之漓。 玉石入手,手心竟传来了丝丝暖意。 “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我也要用早膳,一起吧。”叶之漓自知沈浩然的性子,只能收了这份礼物。叶之漓握住玉石,将手收回袖中。 桂花羹冒着腾腾热气,沈浩然舀了一勺,吹了吹,嘶溜一声,芬芳甘甜。暖意从嘴中一直涌到肚子里。 忽然。 沈浩然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一阵绞痛。 啪嗒—— 沈浩然向后一软,倒在地上,勺子从桌上滚落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对面的叶之漓腾地站起来,面色刷白,脸上少有的慌张之色,大步上前扶起沈浩然,“宣太医!快!” 一旁的嫣然跪在地上,慌乱中仍保持镇定,“叶大人,这菜汤上之前都是我亲自检查过的,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太子要是中毒而亡,这么死在叶府,他叶之漓绝对脱不了干系,皇上就这么一个太子,要是太子死了,自己被砍头十次也不为过。 缘起 第二十二章假戏真做 嫣然素来办事稳重,每次用膳前都会亲自验好几遍,不可能被下毒。 叶之漓仔细盯着怀里的沈浩然,面色红润,也不像是中毒之兆。 “你哪里不舒服?”叶之漓问道。 “肚子~绞痛~疼死了......”沈浩然头靠在叶之漓胳膊上,咬牙切齿,面容狰狞。 看这样子应该是吃坏肚子了。 这就好办多了。 叶之漓松了口气,眉眼一弯,邪魅中又不失一股文雅之气,笑道“你这做戏还做全套啊,不错,一夜不见,有所长进嘛。” “谁做戏了!爷我这下是真的肚子疼,不行不行我要去方便一下......”沈浩然一把推开叶之漓,捂着肚子,飞奔茅房。 过了半晌,这沈浩然才在人的搀扶下回到屋内,一副虚脱模样。 太医已经在屋内等候。见到太子,忙跪在地上磕头。 “快给太子好好看看,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你也就别想出这叶府了。” 叶之漓依旧优雅地喝着桂花羹,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搅动勺子,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狠的话。 “是是是。”太医慌忙站起来,上前为太子把脉。 “拉肚子?”叶之漓抬眸望向太医,眼角勾起,似笑非笑。 “回大人,正是腹泻。” 太医又转向沈浩然,问道,“太子昨日可曾吃过什么性寒的食物?” 昨夜…… 沈浩然想了想。宴会上吃了月饼,凤梨酥,后来去了八珍楼还吃了一壶桂花酒,还有……螃蟹! 苏落的话又飘在耳边。 “这蟹心不能吃。” “吃了会怎样?” “蟹心偏寒,可能会拉肚子……不过你吃的少,太子殿下是年轻人,气血方刚的不碍事……” 啊!苏落!坑我者莫过苏落! “苏落!”沈浩然不自觉地念了出来。 叶之漓眉毛一挑,苏落? “酥烙?”太医一脸懵,“太子,敢问此为何方美食?下官愚昧未曾听说。” 一旁的叶之漓呛到了粥水,猛一阵咳嗽。 “啊……我是说……酥嫩的螃蟹,螃蟹。”沈浩然心中尴尬,面上一本正经“狡辩”。 “这就对了,螃蟹性寒,不宜多吃。我这就开药方。”太医向叶之漓恭敬地行了个跪拜礼。 “现在就开,把药方给嫣然,速速抓药,药挑最好的药材。” 说罢,叶之漓将桂花羹递给沈浩然,“快喝,马上凉了,这几日就先吃清淡点的吧。” 沈浩然将桂花羹接过来就喝,刚才方便那么久,肚子瘪了不少,饿的咕咕直叫。 “对了,以后你承乾宫怕是会热闹不少。”叶之漓忽然道。 “哦?此话怎讲?”沈浩然放下碗勺。沈浩然的眼睛虽不如叶之漓那番邪魅,但大而有神,黑白分明,此时正充满疑惑。 “太尉之女已经被皇上安置在百花阁,看太子这副表情,应该是早上走的太急没人来得及告诉你吧。” 什么? 沈浩然虎目瞪的圆溜溜的,一脸抗拒。 太尉之女被安置在了百花阁?那岂不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想就心烦。 沈浩然伸出一只手,有些烦躁地支撑着半边头颅,头发被抓得微乱,俊俏的脸上,带着浓浓的不悦感。 “不行不行,这成何体统,虽已有婚约,但这毕竟还没拜过堂,这男未婚,女未嫁,这绝对不行……” “太子记性欠佳。皇上不是说过会将金梨花安置在你那,太子难道忘了吗?”叶之漓打断沈浩然的话。 沈浩然一时语塞。皇上那日在畅春园的确是说过这事。 “昨夜你提前离席,我看那姑娘也没说什么,性子还不错。”叶之漓又悠悠地补了一句。 “行了,你尽说风凉话。什么太子,连自己和谁拜堂都决定不了。”沈浩然将脑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眉眼间有三分无奈之色。 “你身为太子,自然是要担起太子的责任,有些事,不可避免,人之不如意十有八九。”叶之漓说道。 “之漓啊,你知不知道我挺羡慕你的,从来不用听人摆布,随意洒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沈浩然没抬头,闷闷说道。 随意洒脱? 沈浩然脑袋趴着,自然没注意到叶之漓微微向下撇的嘴角。 眸光流转间,笑意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沈浩然不曾见过的陌生的表情。 若不是一副浪荡子弟模样,若不是众人皆知叶丞相无欲也无求,乃风花雪月之徒,他怎能博得皇上放心?如此高位,若换成是个兢兢业业之徒,怕是早被搪塞个礼仪除了吧?呵,这个昏君。 他,从一无名庶人,一步步走到今天,没人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唾弃,在阴谋暗算中跌打滚怕,官场勾心斗角,多少尔虞我诈。世人只看见他现在的风光无限,哪知他的心酸苦楚。 风流浪荡只是他用来自保的面具罢了。 终有一日,他要亲手摘了这面具,亲手...... “罢了。姑且不去理她。今日来,我还有一事相求。”沈浩然突然抬起头来,正瞧见叶之漓出神的样子。 “之漓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怎么可能,太子莫不是嫉妒奴家的美貌?”叶之漓用纤细手指拂过自己眉间,两道浓浓的眉毛也似乎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是自己刚刚看花眼了吧,沈浩然暗自想。 叶之漓朱唇微启,“太子殿下刚刚有何事相求?” 沈浩然往叶之漓身边挪近了些。 “之漓应该记得常州一事吧。” “哦?这事......真是拿人手软,既然收了太子的一点红,岂有不帮之理,说来吧。” 缘起 第二十二章墨菊花开 “皇上特意调遣苏丞相去协助解决旱灾。这你知道吧?” “太子,想必你也知道,这苏丞相是前朝大臣,在那些老臣里颇有威望,皇上自然是视他为眼中钉,这常州一事棘手费神,以苏丞相这般年纪本不因接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本就是皇上有意为难。” “可苏落只有苏丞相这么一个亲人,就算是皇上的意思,这个忙,我也必须帮。” 俊挺的鼻梁上,叶之漓一双轻挑的摄魂桃花眼凤目半眯,他懒懒开口,道: “那螃蟹是她请你的吧?” 叶之漓口中的“她”自然是指苏落。 沈浩然会意,点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 “几只螃蟹就将你收买了。” 沈浩然脸一红。 “我这叫礼尚往来!再说了,之漓不知,这常州县令实在可恶,私吞公粮不说,还敢私自加税,置百姓于水生火热之中,眼里根本没有王法。” “哦?” 叶之漓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嘴角微微勾起“看来常州一案比想象的有趣。任何事都有破绽,只要将他的罪行给皇上看到就行了。” “可是要怎么证明?” “这我自有办法。”叶之漓邪魅一笑,“天机不可泄露,太子就等着看好戏吧。” 沈浩然撇撇嘴,叶之漓总是这样吊人胃口,说话只说半句。 “时辰也不早了,我要上朝去了,太子不如打道回府吧?” 回承前殿路上必然经过百花阁。 门前有几个扫地的小太监。有俊俏年轻的宫女进进出出。 这百花阁原先一直是闲置着的,如今太尉之女搬到此处,这才有了这些下人。 “太子殿下。”远远的见到沈浩然,宫女们就齐刷刷的欠身行礼。 “免礼免礼。” 沈浩然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正要踏步离开,一模样机灵的宫女突然上前一步,挡在道上,脆声道:“太子妃正在小轩内,太子殿下要不......” “住口!这还没拜过堂呢,你就一口一个太子妃了,这成何体统?”沈浩然白净的脸上浮起两抹红晕,浓眉蹙起。 “太子殿下恕罪,奴婢一时口误。”那自作聪明的宫女吓白了脸,慌慌张张的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沈浩然虽顽劣了些,爱捉弄那些老臣,但对这些小宫女从来下不了手,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百花阁内,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细细打量一番,身下是一张柔软的木床,精致的雕花装饰的是不凡,身上是一床锦被,侧过身,一房古代女子的闺房映入眼帘,古琴立在角落,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满屋子都是那么清新闲适。 “小主,不好了。” 一个宫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放肆,你可是我精挑细选从府里带来的,怎会这般没有礼教。”被称为小主的粉衣女子正是金梨花,端庄坐在梳妆台前。 梨花果然是大家闺秀,训斥人来也是声音温柔。 “奴婢莽撞,还请小主恕罪。”这个宫女低眉顺眼地跪下。 “何事如此慌张?”梨花拿了把木梳,梳着胸前那一束浓密的发梢。 铜镜中,女子乌发油亮,如重叠小山,金钗玉珠鬓间明灭可见,圆润鹅蛋脸,翠眉朱唇。容貌丰美,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回主子,方才太子爷经过,有个不长心的奴婢说太子妃在屋内,太子爷听了很不高兴,训斥那个奴婢没有礼数。” 镜中女子指尖微颤,梳头的动作慢了下来,许久,梨花才幽幽说道—— “还未拜堂,就如此称呼,的确莽撞,该训。” “那要将那奴婢拉到后院掌嘴吗?” “不必了,初来乍到,何须兴师动众,退下吧。” “是。” 门再次关上,屋内只剩梨花一人,对镜垂怜。 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有泪珠悄然滚落。 ———— 月隐星稀,天边吐出一轮鱼肚白。 远山尚且朦胧,苏落已在庭中练武。 章子轩走后,苏落每日晨练依旧不变,扎马步,练拳法、剑法,都是章子轩走之前教的一些简单动作。 出过汗,苏落回屋子里洗漱一番。 推门而出,正看见灵儿兴冲冲地小跑过来。一抹黄色在这微凉的深秋早晨显得有些明艳舒心。 视线落到灵儿怀里捧着的那一盆墨菊,心下一喜。 “这墨菊总算是开花了,这花圃里的菊花都开了,就这朵墨菊迟迟不开,我还以为它是冻死了呢。” 灵儿笑吟吟地说道,一双杏眼灵动有神。 且看这墨菊花瓣薄如蝉翼,型如流云,花色如墨,芬芳清雅。还沾着秋日里的朝露,愈发显得清雅孤傲。 “你看着家伙一身黑的,像不像章子轩啊~”苏落忽然打趣说道。 苏落喜欢菊花,这墨菊是不知章子轩从哪搞来的,去年种下的,今年是第一次开花。真希望章子轩也能看到,下次写信的时候一定把这事告诉章子轩。 “希望大人和子轩哥哥能早些回府。” 是啊,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不知道沈浩然能否说话算数。 ———— 因为时辰还早,街上人并不多。 苏落已经习惯步行去八珍楼用早膳了。 苏落并不喜欢闲在府上,每日依旧来八珍楼管账,打打杂,搭把手,一直担任掌柜一职。 青布衣,绿丝绦,长发高束,英气逼人。苏落还是一如既往地换了身男装。 “包子,来份小笼包。” “苏掌柜今儿又这么早?”苏落刚给几位客人倒上茶水。 铺子才刚刚开张,店里只有几个赶路的马车夫,围在一起。 阿斗坐在靠墙边的一方小木桌上,正在擦拭他的长琴,动作之轻柔,如待珍宝。苏落上前坐在邻桌。 “小笼包来喽,一份咸豆浆。”不一会儿,包子就端着菜上来了。 “昨儿的账本拿来我瞧瞧,还有这菜啊别总在一家买,得多换几家。”苏落接过账本,一边吃着小笼包一边翻阅。 马车夫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入耳边。 “是活活饿死的呀?” “可不是嘛,据说是常州来的......” 常州? 苏落心里一紧,放下碗筷。对包子吹了声哨。 “苏掌柜,您还要点啥?” 苏落压低了声问道:“那群马车夫在说何事?为何我听到了常州?” 包子将抹布往肩上一甩,说道:“苏掌柜有所不知,京城昨夜来了个叫花子,饿的皮包骨头,都饿脱型了,自称是从常州来的,一路跋涉只为了进京向皇帝申冤,却不想饿死街头。” 常州......申冤...... “包子,你可知这叫花子为何事申冤?”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和什么县令有关,这尸体都给衙门里的人带走了。” 苏落嘴角勾起,打了个响指。这太子果然说话算数。 不过这招估计不是太子那脑袋能想的出来的......莫非是叶之漓? ———— 朝堂之上。 皇上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身形精瘦,眉如漆刷,一双眼光射寒星,举手投足在在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 台阶之下,满朝臣子,千篇一律罢了。 “众爱卿可还有什么事?” “启禀陛下,老臣有事要报......”周丞相忽然站了出来。 “说。” “京城昨夜来了个叫花子,他自称是从常州来的,一路跋涉只为了进京向皇帝申冤,却不想饿死街头。” 不远处的叶之漓则不动声色,静静观察。 缘起 第二十四章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偌大的朝堂一片寂静。 常州这个词啊,意味颇深。 沈亦涵凝视了周丞相好一会,开口道:“朕不是派苏丞相去治理旱灾了吗?怎么还会有饥民迢迢跋涉进京?” 如此一来,这苏丞相便有治理不力之罪。 “启禀陛下,臣听闻苏丞相一行人大量引入耐旱农作物,研究新农具,分发粮食,的确缓减了旱灾。” 这周大人也是个耿直的老头,与叶丞相也算故交。 这么一说,皇上自然无法追究苏丞相的责任。毕竟苏家世代为官,苏丞相乃前朝旧臣,功绩显赫又深得民心,皇上就算再暴虐混账也不敢对苏丞相轻举妄动。 “那臣斗胆问一句,这叫花子申的是什么冤呢?”叶之漓忽然开口。 “此人称常州县令为贪官,据说这县令私吞公粮不说,还私自加税,常州如今旱情严重,这分明就是将百姓往死里逼啊。” “这只是据说,空口无凭,敢问周大人证据何在?”叶之漓睥了周丞相一眼,他微微抬着头,侧着的脸宛如雕琢妖艳俊美,看似笑意盈盈的眼波下暗藏着锐利如鹰般的眼神。 “这......”周丞相本就体型肥胖,一时着急,脸上汗水横流。 “人死不能复生,一个死尸能问出什么证据。这也不能怪周大人。”叶之漓薄唇噙着放荡不羁的笑意。 “陛下,臣有一计。”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 看那绿色朝服,不过是个七品的小官,瞧着面生,尖嘴猴腮。 “何计?”沈亦涵微微前倾身子,远眺过来,将这小官打量了一番。 “陛下不如派个朝廷亲信私访常州,去民间一探究竟。” 沈亦涵细细摩挲着自己的胡须,“那么你说,朕该派谁去呢?” “臣认为,自是当派皇上最信的过的人。” “哈哈哈......”沈亦涵忽然怪笑起来,声音有些瘆人。 朝廷众人皆屏息而立,皇上眼前红极一时的贵人不正是叶之漓嘛。 不过,哪来的芝麻小官,竟如此大胆。朝廷之上向来只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说话的份。 “勇气可嘉。”沈老皇帝犀利的三角眼眯着望向叶之漓,“朕的心腹......自然是叶丞相。” “不如派叶丞相去那常州私访,一探究竟,也好还百姓一个说法......”又有个三品官员站出来说道。 “陛下,臣认为这法子有所不妥啊。”忽然又有个二品的官员站了出来。 有何不妥?”沈老皇帝问道。 “叶丞相身居高位,位尊权贵,这常州本就是旱情严重,民不聊生。再加上是私访,穷山恶水之地衣食住行实在艰苦,不符叶丞相身份啊。” 叶之漓颔首莞尔:“臣子本就是用来为皇上分忧的,微臣出生寒门,得皇上赏识才得以平步青云,再说了,苏老丞相都经受的住,我如何受不了?” 叶之漓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忠心又给足了皇帝面子,但无意中也体现苏丞相的不易。另皇上无话可说。 许久,皇上从龙椅上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叶之漓,眼神变幻莫测。 “爱卿,你可愿意去这常州?” “为皇上分忧,是臣的荣幸。”叶之漓颔首。 “好,那朕便派你私访常州,一探究竟。” “夜长梦多,臣打算即日出发。”叶之漓道。 “也好,朕准了。” “谢陛下。” “朕乏了,今日姑且到这,退下吧。” 沈老皇帝踱了几步坐回龙椅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朝。 众臣出了大殿,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形单影只,各怀鬼胎。 叶之漓本就是皇上身边红极一时的新贵,加上皇上刚才的那一番话,不少大臣前脚跨出了大殿,后脚就围了上来,对叶之漓寒嘘问暖。 叶之漓倒是很谦虚地敷衍几句。 走了许久才甩掉一众官员。 “大人!” 忽然有人叫住了叶之漓。 驻足转身,叶之漓寻声望去,正是刚刚在朝廷上献计的那个芝麻小官。 尖嘴猴腮,拱手弯腰正堆着满脸的笑容凑上来。 叶之漓眼珠一轮,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开口: “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以后不必要的情况,不必如此亲热。” “是是是,大人,以后还望多多提拔。” “这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记住,想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拎着脑袋想清楚了。我也乏了,告辞。” “叶大人慢走。” 叶之漓微微一笑,打道回府。 是啊,乏了,即日就要去常州搜寻证据。 显然皇上是想让苏丞相出点事,他该怎么救苏丞相呢? 今日之事,他叶之漓看似只是为国着想,牺牲小我,实际上这顺水推舟皆在他的预料之中。 还有一盘更大的棋局呢。 梧桐树叶簌簌落地,斑驳了白玉台阶。 深秋天寒,忽然想泡温泉。 这芙蓉泉是天然的温泉池,约有五米宽,嵌在半山腰上。 不像是一般的温泉都是一规整的圆。这个产品泉水至清,温度适宜,含有硫磺,有美容养生之功效。 叶之漓褪去衣袍,慵懒地泡在泉水里。 本就很白的皮肤在温水中更显的莹润诱人,三千青丝随意批下,在水中漫散开来。 有美酒鲜果盛在盘子里浮在泉水上。 黑影一闪,墨竹屈膝跪在叶之漓背靠的石头后面。 “大人,太子来了。” 叶之漓抓起一串紫莹莹的葡萄,送到嘴边道,“退下吧。” 黑影又是一闪,墨竹消失在屋檐上。 果然,过了一会儿,泉水不远处咕噜噜的冒着泡。 叶之漓的嘴角微微勾起。 哗—— 水珠溅落,水波荡漾,雾气腾腾之中,沈浩然忽然从水底下腾空冒出来。 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脸颊上,笑容明朗。 “有没有吓到之漓?”沈浩然一抹鼻子,向一脸从容的叶之漓挑挑眉。 “嗯。”为了不扫兴,叶之漓配合地应了一声,顺手拿起一盏琉璃酒壶,举起,仰面,倾酒。 扬起的下颌弧度正好,不知是酒还是水,顺着下巴流到白皙宽敞的肩膀上。 “竟敢背着我在这儿泡温泉。享受的时候怎么能不叫我呢?”沈浩然一步步地向叶之漓那个方向移动。 沈浩然此时也光着膀子,温泉较浅,沈浩然直起身子就可以双脚着地。 沈浩然挨着叶之漓,双手叉着放在后脑勺,舒服的靠在一块石头上。 “明日我去常州。”叶之漓闭着眼,似乎很享受这温泉。 “为啥呀?”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办到。”叶之漓依旧没睁眼。 “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护着苏丞相不会引起皇上怀疑吗?” “我自然不会让皇上看出我是有意相助,而是顺水推舟,接下这搜寻贪官证据的差事。” “那这京城里的叫花子也是你安排的?” 叶之漓微微一笑,道:“不然呢?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一切不过是刻意安排。” “哦?那你说与我听,你还安排了些什么?”沈浩然笑盈盈地凑上来。 叶之漓忽然睁开眼,注视着沈浩然笑盈盈的眸子,一字一顿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沈浩然切了一声,撇过头,“不说就不说,反正我早晚会知道的。” 叶之漓依旧注视着沈浩然,眸光流转,情愫涌动。 希望你永远别知道。 “之漓你是不是身体不适,你今儿好像不太对劲。” “是啊,这常州路途遥远,此行为了节省时间,必是要风餐露宿,我这皮肤可要遭殃了,所以来泡泡温泉,滋润滋润。” “都是我,你才要去遭这罪,要我与你一同前往吧?” “不可,太子的身份实在引人注目,怕是会引起皇上怀疑,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吧。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没人护着你了,自己处处留意些。” “知道啦,我堂堂太子有谁动得了我,再说了有皇额娘呢。” 叶之漓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可惜这次太子的生辰宴怕是之漓赶不上了。” “宫里头最近也在张罗这件事,皇上亲自主持,这是开国以来最隆重的生辰宴,你说吧,这皇上如果不把我当儿子,怎会这样大费周章......” “血浓于水,总归比过我这一外人。” “之漓兄何来外人一说?这么多年,在这勾心斗角一样的宫里,是你护我周全,代我应付那些官员大臣,大病之时,皇上只会宣最好的御医,是你彻夜陪在我殿里,亲情也不过如此......” 叶之漓忽然自泉水中站起来,腾腾热气扑面而来,遮掩之漓错综复杂的目光。 “臣子辅佐皇子,天经地义,太子言重,下官实在不敢当。” “我才不觉着言重呢,你我二人情同手足......” “之漓卷了,明日起程常州,路途遥远,还需准备,下官先告退了。” 沈浩然挠挠头,心想今儿之漓怎的一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如此生分起来。 应该是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吧,自己总是麻烦之漓,待他回来一定好好补偿。 “明早我就不来送行了,我可起不了那么早,等你回来。” 缘起 第二十五章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紫色长袍随意披上,一头乌发沾着点点晶莹露水,长眉墨染,薄唇红润,一双眸子却如月夜的幽潭,深不可测。 没有回头,轻轻说道:“等我回来。” 衣带微动,步履坚定,渐行渐远。 沈浩然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脸上,没有应声。 秋日里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次日,天刚擦亮,叶府门前,一辆马车早已停好。 “嫣然办事稳重,此去常州为太子办事,府里暂且交给你打点。”叶之漓一袭浅色紫衣,除却珠玉,仍旧是风姿飘举,桃花凤眼一挑,真个风华妩绝。 嫣然低头,“大人放心。” 叶之漓放下车幕,正准备出发,忽然,帘脚卷起,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钻了进来。 叶之漓唇角微微勾起。 “太子不是从来不早起的嘛?” 那毛茸茸的东西真是沈浩然的脑袋,为了给叶之漓送行,还未梳洗,披头散发地就往叶府奔来,生怕错过了。 “那也得看是给谁送行了,要是之漓的话,别说是早起,觉我都可以不睡,再说了你也是为了我去的常州,我要是不来于理不合。” “哦?太子还会讲理了?”叶之漓微微笑道。 “我堂堂太子爷难道是什么胡搅蛮缠之人吗?之前我给你的玉你可带着了吧?见玉如见人,有我罩着你,谁敢动你。” “只是暂别,等我收集到了那贪官的罪证就回来。这玉下官我可好生收着呢。我不在的这几日太子切勿生事,不然可没人给你开脱了。” “知道啦,你且去吧,别误了行程。” 沈浩然下了车,墨竹长鞭一挥,马车哒哒前行,驶出十几米,叶之漓将窗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脸来,向沈浩然遥遥一笑。 沈浩然转身向东街走去。 难得逃出宫来,这么好的机会不如去会会苏落。 这几日苏落又在店里添了不少帮手,自己就整日待在府上。 难得有清闲日子,也没苏大人管着,苏落就整天摆摆这个,摸摸那个,东市买花草,西坊逛以上额,南铺斗斗鸡,北街挑骏马。 小灵气不过,嚷嚷着苏落没心没肺。 “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我再着急也于事无济,倒不如乐呵乐呵的,爹知道了也一定很欣慰。” 小灵想想也对,也就纵容苏落去了。 “那小姐不想想办法,让大人他们早些回来。你鬼点子多,眼下快过年了,常州那地方偏僻肃冷,苏大人和子轩哥哥不知道要挨多少罪。” 苏落两腿盘着坐于秋千上,姿态随意慵懒,眉头却微微一皱。 “顺其自然就是办法,只是不知那边如何......” 正说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见了礼说道:“小姐,府外有人求见。” 苏落眼皮微颤,“何人?” “那人未报姓名,只说答应小姐的事办到了,嚷嚷着要小姐给他谢礼。” 苏落两只晃荡的脚踹在地上,嘴角勾起,这么厚脸皮的人,除了沈浩然还有谁? 来者正是沈浩然。 由丫鬟引着,大摇大摆地进了苏府。 这苏府与皇宫里的富丽堂皇不同,苏丞相向来节俭,府里并无多少金银玉饰,草石花木倒是处处点缀,别有一番情趣。 果然是个清官。沈浩然内心感叹。 “这儿如何?” 沈浩然寻声望去,来者正是苏落,一身利落的墨绿衣袍,衬得肌肤胜雪,别无朱玉,神情一如既往的慵懒随意。 “苏府这儿鸟语花香的,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跟在苏落身后的小灵和苏落对了个眼神就带着一众丫鬟退下了。 “叶丞相也去常州了?”苏落虽整日待在府里,这宫里的事多少还是有些耳闻。 “正是,之漓此去就是为了搜寻那个常州县令贪污的证据。” 苏落点了点头,依叶之漓的城府,就算找不到证据也能给那县令强安个罪名,这样一来,事情便简单多了。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答应你的事,我已办到了,说吧,如何答谢我?” 苏落伸了伸懒腰,阳光明媚地耀眼,抬手挡住眼睛,“今儿天气不错,适合烧烤。” “又是吃的?上次那螃蟹可害惨我了,回去拉了一宿。这次你不会又想害我吧?”沈浩然一脸狐疑。 苏落嘴角一抽,自己有那么损吗。 命人将后院的火炉烧上,从后厨拿了些地瓜苞米。 沈浩然看着这些灰不溜秋的东西,一脸鄙夷,“你好歹请我吃点烤肉吧?苏府难不成连鹿肉都没?我可不信。” 苏落将地瓜丢进火里,盘着腿往地上一坐,“是啊,蔽舍穷酸,哪里吃得起鹿肉。” 沈浩然给了苏落一记大白眼,骗谁呢,苏府怎么说也曾是个名门望族,家大业大的,还没个鹿肉。 苏落噗嗤一笑,“万一你肉没烤熟,又吃坏肚子怎么办?” 沈浩然撇撇嘴,拿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学着苏落将苞米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以前倒是吃过烤肉,叶之漓喜欢边烤肉边赏梅作诗来着,没想到这些东西还能烤。” 苏落转着烤苞米,“万物皆可烧烤,不要拘泥于烤肉嘛,烤茄子,烤豆腐都很好。” 沈浩然看着苏落熟练的手法,刷油,撒料。 目光落到她白嫩的耳背上,向下是一颗圆润却不肉乎的耳垂。 “你没有耳洞?”沈浩然似乎很惊奇,“女孩子家的不都是有戴耳饰的那个小洞洞的吗?” 沈浩然嫌弃地看了沈浩然一眼,“没有又如何?我又不需要那个东西。” 忽然,沈浩然手一抖,刚刚看出神了,火烧到手也不曾察觉,回过神来才吃痛丢掉手里的烤苞米。 苏落连忙凑过来,一看,手心起了一排红肿的水泡,看着有些瘆人。 二话没说,苏落拉过沈浩然的手腕就往身边洗过菜的水桶里一塞。 “这水脏!”沈浩然一声惊呼,想要将手抽回来。 苏落眼神一刮,“要手还是要干净?” 似乎是被苏落的眼神吓到了,沈浩然顿了一下,弱弱地回了句,“都要行不?”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苏落翻了个白眼,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太子爷啊。 许久,手上的灼烧感才褪去。沈浩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好几遍手。 苏落又叫人给沈浩然简单包扎了一下。自顾自地烤起了烤起了茄子,抹上酱汁,撒上粉料,香味扑鼻。 余光撇去,果然,沈浩然双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烤串。 “想吃?”苏落晃了晃烤茄子。 沈浩然点点头,“你看我这手受伤了,自己也烤不来了。” “看在你帮了我一把的份上,行。”苏落正准备把烤茄子递过去。 沈浩然挑挑眉,“我烫伤了你要喂我,” 苏落皱皱眉,“我长这么大,除了喂过毛毛,可没喂过其他人。” 沈浩然好奇,“毛毛?你弟妹的乳名?” “不是,以前养的一只王八。” “......”沈浩然一阵沉默,“我差点忘了,苏府只有你这么一个千金。” “皇上不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太子嘛。”苏落反击。 沈浩然忽然说道,“也是因祸得福,不然以皇上那个疑心,要不是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估计早就以篡权的理由草菅人命了。天下谁人不知,皇上弑兄夺位,天下谁人不唾弃他是个暴君......” “头一次见人这么生疏他亲爹。”苏落吹了吹烤好的苞米,“可单单有胸怀天下的仁慈是不够的,还得有定天下的谋略,他日你总归是要接下这一国重任。” “行了行了,说这些劳什子干嘛,等我登基还早呢,我对这些政治什么的很是头疼。” “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头的人,许是叶丞相将你保护的太好了。” 沈浩然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想到了什么,将苞米放在一边,“对了,过几日是我生辰宴,诸子百官都要参加,你也会来吧。” “自然,我爹不在,我只能代他参加了。今儿怎么溜出宫的?” “叶之漓大早上的就去常州了,我肯定要送行啊,顺便就来逛逛。” 顺便?苏落撇撇嘴。这叶府是在东街,苏府在西街,牛头不对马尾。苏落想着也没戳穿沈浩然的幌子。 苏落抬头看了看太阳,已近午时。 沈浩然也注意到了,拍拍屁股站起来,“还是早些回去吧,那些小跟班可不好糊弄,一个个把我盯得可紧了。” “生辰宴见。”苏落依旧盘腿坐着,拿根小木叉从火堆里巴拉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沈浩然满脸写着嫌弃。 地上滚了滚,从左手抛到右手,凉了凉,掰开来,酥脆的地瓜皮绽开来,地瓜肉金灿灿的冒着热气。 热气缠着地瓜的香味,弥漫开来。苏落拿根叉子一插,递给一旁的沈浩然。 于是乎,沈浩然拿着两串烤地瓜大摇大摆地回宫去了。 “小姐。”小灵走过来。 “如何?”苏落垂眸。 “刚刚有个人一直在附近徘徊,等太子走了才跟着去了。”小灵接着说道。 缘起 第二十六章 椰子油 “小姐,你说会不会是皇上派来的?” 苏落摇了摇头,“不可能,既知是为叶之漓送行,这样派人跟踪岂不是让人误会,纵使他再生性多疑也不敢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会是谁呢?”小灵蹙起黛眉。 “行了,过几日是太子生辰宴,也得准备准备,这贺礼呢,既不能丢了苏府的面子,也不能太过夸张、引人注目,我看那玉如意不错,大气得体也不招摇。”苏落拿了湿帕子擦擦手,吩咐道。 “是,我这就去准备。”小灵退了两步忽又想到了什么,凑上来问道,“这太子靠谱吗?” “太子生性纯良,是个可靠之人,再者是叶丞相出面,依他的手段,常州县令一事必然无忧,但常州饥民上万,民生经济落后,恐怕还有好多事还要处理......”苏落微微叹了口气。 小灵又道:“对了,梅华布庄新进了一批蜀锦,料子极其细腻轻柔,好多管家小姐抢着买呢,咱们也去瞧瞧,买套生辰宴穿如何?” 苏落点点头。平日在府上并不怎么打扮,苏府不受皇上待见,再者宫里人多手杂,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苏落几乎没进过宫,正式的服饰尽拿不出一套合身的。 梅华布庄离苏府不远,苏落二人直接步行,正好消消食。 梅华布庄的布料做工精致,品质上乘,老板又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男子,为人和气,生意自然兴隆。 苏落到的时候铺子里有不少小姐贵妇,钿头云篦,脂粉香雾。 “老板,听说你们这新进了一批蜀锦?”小灵见了礼说道。 “正是,昨儿刚到的货,现在就剩几匹了,这货可抢手了呢,二位往上走。”老板很是和气。 苏落二人跟着上了楼。 苏落一眼便相中了一匹翠蓝色的布料。 老板将布匹展开说道,“小姐好眼光,这匹布名叫翠水薄烟,乍一看素静无味,但你细细一品别有一番滋味,这花纹丝秀乃上上乘。” 苏落颔首,“这布匹所费几何?” 老板捏了捏胡子,“我看着布匹与小姐有缘,一口价,十两吧。” 苏落抹了抹料子,的确轻柔细腻,十两确实不错。“行,帮我裁剪好了,后日午时我会来派人取,宫廷宴会款式大气些。” “是太子生辰宴吧?这两天不少小姐夫人来这定制服饰呢。小姐放心,包你满意。” 小灵身为婢女自是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布匹,一直瞟着角落的一块水粉色的缎子。 苏落凑过去,“喜欢吗?” 小灵点了点头,旋即摇摇头,身为婢女每年的布匹都是府里规定好的,料子普通,也没什么花纹。 “就你那眼神还想骗得了我。”苏落噗嗤一笑,“这颜色不错,粉嫩水灵,佳人窈窕,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哪有,小姐你又胡闹了。”小灵嗔怪一声,两颊却浮起了红晕,羞色难掩。 苏落适可而止,也不去逗小灵了,转身对老板说,“这块也拿着吧。” “好嘞,小姐大气,这边请,我给您结个账。”老板象征性地拿个算盘拨弄了两下珠子,“一共三十两银子。” 苏落微微挑眉,“哦?” 老板连忙解释:“这块翠水薄烟十两,这块桃粉花香八两,再加上手工费二十两,一共三十八银子。咱们也是小本生意,加工布料可不是个简单活呢。先付订金吧。” 苏落忽然朗声一笑,“小灵,给他钱,我们回府。” 小灵有些狐疑,碍于羞赧没有和苏落搭话,付了订金后跟着苏落回了府。走了些许路终于忍不住了。 “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苏落嘿嘿一笑,目光狡“你想啊,这布匹本来只要十八两,但这一加工,布变成了衣裳,这价格就翻了一番。” 小灵依旧不明所以,“所以你乐啥?” 苏落耐心解释,“昨晚章子轩不是寄回来一箱椰子吗,我们可以从常州引进来,将它加个工,再卖出去,既推动了常州的经济发展,咱们还能赚一把。” “可子轩哥哥寄回来的那些椰子可是驿站一路快马加鞭才送回来的呢,也是为了让我们尝尝鲜,要是一下子引进那么多椰子肯定要运好久,那椰子汁不都馊了?” “那我问你为什么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番薯,难道大冬天的番薯还在地里吗?”苏落挑挑眉。 “冬天吃到的都是番薯干啊,都是晒干经过加工的的,当然不然坏啦。”小灵笑道。 “椰子全身都是宝,可不单单是椰子汁,我们可以把它加工一下。我先试试,去冰鉴里拿两个椰子来。” 苏落将椰汁倒在碗里,将空了的椰子往地上一砸,黑色的椰子碎成好几瓣,里面白色的果肉露了出来。 苏落拿了把刀将里面的椰子肉剥开,削掉黑皮,将椰子肉打碎,用纱纸包住,将椰浆全部挤出来,椰子特有的香味弥漫开来。 一旁的小灵正要纱布里挤干的椰肉拿去丢掉,被苏落制止了。 “那可是好东西,可别丢了。”苏落挑挑眉。 小灵不解,“这些渣渣有何用?” 毕竟椰子乃南夷一带特有,这边很少见到,大多数人根本就没听说过。苏落这一世也是第一回见到。 自家小姐从那次大病之后莫名地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知识,行为举止也常有怪异,小灵早已习以为常,老老实实地候在旁边打下手。 苏落虽手上忙着,还是细细与小灵解释:“这渣子叫椰蓉,你收在罐子里,烤一烤放在糕点上,保准好吃。” 苏落椰浆倒入锅中,加一些水,小火煮,一直到锅里不再冒泡时,椰子油就好了。过滤一下,纱布上就是纯纯的椰子油了。 屋子里满是椰子醇厚香甜的味道。 “平日里用的面油都是用猪膘炼的猪油,油腻腻的还有股腥味,这椰子油味道好多了,嘿嘿嘿,萃取植物精华天然无添加,保湿护肤,还能修复受损头发,再给它换个精致的瓶子就可以拿出去卖了。” 小灵也不过十六岁,女孩子自然对胭脂水粉这些有兴趣,沾了点椰子油在手指上瞅了瞅。 “走,随我去书房,我得把这制作的法子传给章子轩,让他带领当地的老百姓将椰子加工成椰子油和椰蓉再运过来。”苏落说着就拉着小灵去寻纸笔。 苏落这次没用驿站,而是选了更快的信鸽。 信鸽到达常州已是三天之后。 白鸽振翅,在静谧的院落里簌簌有声。红爪子落在窗台上。 章子轩手心里有几颗玉米粒,趁着白鸽啄食时将信条取下。 苏落的字迹说不上娟秀,但下笔有力,端正小巧,圆润得有点稚气。 看了几眼内容,少有表情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欣喜。章子轩总能很好地领悟苏落的意思。 近来他一直把重点放在了渔业上,想通过渔业解决饥民的生计问题,提倡网三面留一面,网大鱼留小鱼,让鱼的总产量增加。却不曾想这椰子也有这么多用处。 对于苏落,他总是很纵容也很愿意相信。稍加思索,苏落的法子确实可行。 出差的时候章子轩总是与苏丞相隔间,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苏丞相的安全,只隔了一堵墙,稍有动静,以章子轩的感知能第一时间出现在苏丞相的身边保证其安全。 敲了敲门。 “苏大人,子轩求见。”章子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快进来吧。”老人的声音略带沙哑,阵阵咳嗽声自屋内传来。 苏丞相已上了年纪,因平日里过度操劳身子并不太好,加之皇上有意打压,苏府局势如浮萍飘零不定,染了伤寒。 常州本就是个贫穷的地儿,说是来这儿协助县令改善民生,实际上与贬谪流放没啥区别。由于前几日与那县令撕破了脸,所以也就拿了几副廉价的药材,每日煎两次服用。 “大人注意身子。”章子轩将药递上去。 “不碍事,我骨头还硬着呢,还能撑个几年,落儿还小,我还要再陪她几年。”苏丞相笑着摇摇头,这几日操劳,苏丞相两鬓竟已全部花白,皮囊像灌了铅似的松弛下来。 “大人。”章子轩不善言辞,想劝慰却一时找不到言词,那些客套的话他知道是毫无意义的,无奈地垂眸,最后只能轻唤一声。 苏府的兴衰起伏他是看在眼里的,不知何时他也把苏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说吧,何事?”苏丞相搅了搅黑稠稠的汤药,微微蹙眉,一口喝完,轻声说了句,“良药苦口。” “苏小姐来信了。”章子轩接着说道。 “落儿?她说了啥?”苏丞相一听到自家闺女来信了,顿时脸上有了喜色,有些蜡黄的沧桑面孔上挂上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自打自己来了常州,苏府大小事情都落在了苏落身上,还有八珍楼也要靠苏落打点。 本来他一直担心苏落那孩子玩心重,担不起大任,没想到她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八珍楼也是赚了不少。 缘起 第二十七章 臭丫头 “苏小姐来信,说可以利用椰子带领常州百姓发家致富。” “哦?常州离京城山水相隔,虽说京城对这椰子确实稀奇,但要运过去怕是要花费不少冰块,这成本根本不是苏府能拿的出的啊。”苏丞相微微蹙眉,似是嘴里药水的苦味还未褪去咂了咂嘴。 “可以将这椰子肉萃取出椰子油,过滤的渣子可以烘干了也可以用做糕点,椰子油比猪油清香细腻,可以用来做胭脂水粉,渣子也可以用到八珍楼做菜品,这些苏小姐已经试验过,确实可用,法子已经写在这信条上了,苏大人过目。”章子轩将信条递上。 苏丞相还没听说过这椰子肉有这么多用处,将信条接过来细细看了几遍。 章子轩又说道,“这椰子加工所需的工具不难收集,我们可以先召集十几个人试试看,加工好的商品运过去,如果卖的好再扩大生产,若是行不通,也损失不了多少,眼下常州民生凋敝,这个法子虽冒险,但不失一试,既然稀奇,那就更能激情人们的好奇,属下觉得,这法子可以一试。” 苏丞相听章子轩娓娓道来,心下动摇。抿了口茶,说道“行,眼下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我老了,这丫头的鬼点子确实稀奇古怪,你们年轻人想法灵活,我知道你性子稳重,你都说行了,那就这么着吧,你先安排下去,召集一批工人,工钱五文,包伙食。” “是,属下这就去着手此事。” “快去吧。”已经在常州待了两个月了,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容易怀乡,再加上是萧瑟的秋季,更是触景生情。不管这法子是否有用,能有一丝希望也要试一试。 章子轩见礼后退出来,步履匆匆便去寻工人。 又过了一日,便是太子的生辰宴了。 皇上难得大发慈悲,大赦天下,除了死囚以外一律赦免。 此次生辰宴要先从皇宫一路走到宗庙,再返回举行宴会。 走路苏落并不讨厌,平日里她也爱散步消食,但今儿与平日不同,她穿了一身华贵的礼服,头上也是沉甸甸地插了不少金银珠玉,这一趟走下来,估计脖子也废了,腰也折了。 苏落是第二次进宫,上一次是她十岁的时候也是太子幼学之年的生辰宴。看来还是托沈浩然的福才有机会进这皇宫啊。 苏落的记性向来不好,十岁的自己尚是个女娃,依稀记得就跟在父亲后面东绕西拐地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父亲挑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带着她坐下了,那时候的她怯生生地依着父亲不敢说话,桌子上的糕点菜品很是诱人,她就一直低着头吃糕点。似乎后来还有一件事,她好像还闯了什么祸来者,苏落记不清了。 “小姐?”小灵的声音讲她从回忆里拉回。 靠近太和殿是要禁步的,苏落坐上了一顶肩舆,晃悠悠地继续往里去。 一路进来,两边红墙金瓦,金块珠砾,真是穷奢极欲,难怪会有常州那样民不聊生的地方。苏落叹了口气,皇上奢靡昏庸,百姓如何能过上好日子? 殿里已有不少人了,文武百官还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眷,那点小九九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想借着机会让自家女儿入了宫,虽说太子妃已经差不多相当于定下了,但这侧妃的位置还空着呢。 苏落可不想凑热闹,人多事情也多,再者以苏府如今的局势,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苏落也识趣地寻了个偏僻角落和小灵站着。 又过了一会儿,人差不多齐了。一位老太监站在阶上,咳嗽一声,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正是皇上身边的人,名为黄奇。 过了会儿,黄奇接着尖着嗓子喊到,“皇上驾到——” 众人皆齐刷刷地跪成两排,中间让开一条三米宽的路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落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毕竟皇上视苏府为眼中钉,要是出了什么漏子皆可能成为皇上斩头的理由。 皇上残暴,虐杀无辜,众所周知。之前皇上日日与那西域舞女相欢,连续三天没上朝,有老臣上谏,就被安了个谋反的罪名抄了家。 当那双九龙戏珠方头皂靴从眼前慢悠悠地晃过去的时候,苏落大气也不敢出。 等到皇后的金凤靴子过去了,苏落才敢松一口气,谁知又一双草龙花纹的红靴突然停在了眼前。 “臭丫头?” 苏落心下一紧,微微抬起头,撇了一眼皇上和皇后,好在已走出去十几米,应该没听见。这才抬起头,狠狠地刮了沈浩然一眼,轻声骂了一句。 苏落的声音极低,沈浩然看了口型大致也知道苏落说的是啥。 “滚。” 沈浩然摸了摸鼻子,也意识到自己鲁莽了,好在皇上并没听见,周围跪着的大臣都伏在地上,估计也没听清。 沈浩然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平身。” 众人这才起来,跪了许久,加上刚才的惊吓,苏落背上已是一片冷汗,起来的时候脚步微晃,小灵连忙扶了一下。 黄奇拿着奏折接着念道:“吉日良辰,太子生辰,雄州雾列,俊采星驰,上礼!” 众人都把备好的礼拿了出来。抢着上礼的都是些一品官员,个个捧着奇珍异宝要在皇上面前献殷勤。正好叶丞相不在,往日这种环节必定是叶丞相一马当先。 苏落将那备好的玉如意用布盖着,不急不忙地跟在人堆后面。 趁着人多,苏落这才敢在底下细细打量皇上。精瘦的老人勉强撑起了华丽奢靡的礼服,面色有些蜡黄,一双深陷的眼睛寒光不时闪过,面相凶狠。 皇后也是一袭棕红色的百鸟朝凤长袍,雍容华贵之姿,只是脸上的铅华有些过重。 再一旁就是盛装的沈浩然。 杏黄色的锦服衬得少年郎面如粉敷,面容由于紧张有些许紧绷,不同于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到有几分英气俊冷。 没有叶之漓在场把持,加之沈浩然本就有些惧畏皇上,只能僵硬地站着不敢有太多动作。 第一位上礼的是金太尉。献上的是白玉百合,花瓣翩翩然像随风摇曳,花蕊是金丝勾出来的,叶子是上等翡翠,绿得能滴出水来。 金太尉身后婷婷地立着一位女子,一袭粉衣更衬得肌肤娇嫩,体态丰盈,头戴百蝶步摇,珠光宝气中姿容娇媚又不失端庄。 “梨花姑娘的确是闭月羞花啊,我儿好福气,去,站在浩然旁边吧。”皇上点点头。 粉衣女子见了礼,稍带羞涩得站到沈浩然旁边。 原来这就是那个皇上指定的太子妃,看相貌与沈浩然那家伙挺般配的。苏落寻思道。 沈浩然可不这么想,梨花往他旁边挨,他就往另一边挪了挪。好在皇上皇后忙着收礼并未注意。 梨花也是个识趣的人,虽面色不太好看,也是讪讪地与太子保持着一些距离。 沈浩然更加不自在了,眼神有些慌张地在献礼的文武百官中搜寻着,看到苏落,面露喜色。 苏落连忙眉毛一竖,杏目圆瞪,“别生事!” 她真怕沈浩然一冲动就提着裙子兴冲冲地跑过来,要是被皇上知道自己与太子有勾结,怕是会疑心苏府别有用心。 沈浩然与苏落隔了老远,但沈浩然看着苏落的嘴型就知道她说了啥,笑了笑,有些不羁地挑了挑眉。沈浩然可不傻,自己的爹可是视苏府为眼中钉,他也不会给苏落没事找事。 梨花瞧见刚刚还拘谨着的沈浩然现在笑意盎然,心下好奇,寻着视线望去,只见一青衣女子立于人群之中,身姿曼妙,紫灰色罗系更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风髻露鬓,淡扫娥眉,杏目含怒,朱唇不点自红,举手投足间若仙若灵。 也难怪太子会如此痴迷。以前一直有人说太子不喜女色,更有人说是短袖,如今看来,这太子是已有了心上人了。 只是不知这女子是何身份。 梨花心里很不是滋味,虽还未与太子拜过堂,但自己成为太子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自己未来的丈夫从未正眼瞧过自己一眼,却与她人眉来眼去。这么一想,袖中的指尖已被抓得发白。 然而梨花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错开来。 苏落混在人群里,趁着皇上已心不在焉,上前献礼。 “丰年在在歌华黍,鸿鹄高飞万宇宁。苏府之女代父庆生,薄礼请圣上笑纳。”苏落见礼时把头埋地很低,态度极尽谦卑。 苏府...... 皇上本是耷拉着眼皮,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苏府二字,眼里扫过一束寒光,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女子,身材纤细,低着头看不清脸。 许久才听见皇上应了一声。 黄奇过来接过玉如意。 苏落连忙又见了礼,一直低着头后退几步转身走开。呼了口气,一抹额上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刚才总觉得有好几道目光刷刷地落在身上,压得她大气也不敢出。 缘起 第二十八章 遇刺 其中有一道目光最细致也最挑剔。 梨花听到苏落是苏丞相的女儿,心理微微一惊,转而有些欣喜,既然出自皇上最不喜欢的苏府,那看来与太子是断然无缘了。梨花松了口气。 剩下的官员也陆陆续续地上了礼,等到所有人都上了礼,该起程去宗庙了。 皇上坐着龙辇,由十六个太监抬着,后面依次是皇后和太子,皇上显然是想给金太尉面子,也给梨花安排了一个小步辇跟在后面,其它的官员大臣都是步行。 由于队伍庞大,还有伺候的宫女,守卫的将士,随行的太监,为避免人多生事,所以挑了条较为偏僻的路。 大部分都是山路。 宗庙在干莫山上,山高入云,有仙雾飘渺,鸟兽鱼虫,幽泉怪石,山中已有秋意,放眼望去,林木色彩斑斓。 道路歪歪扭扭地向前延伸,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行。 今日是太子十九岁的生辰。太子当年出生时,承前殿一片紫云徘徊不散,皇上也是老来得子,虽暴虐残酷但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还是比较在意的,立刻宣了全京城最有名的长白道士来算卦,哪只那道士掐指一算,直接跪地上了,半天不敢说话,皇上逼问,那道士颤巍巍地伏在地上说这紫云乃是煞气的化身,为大不祥,太子怕是活不过二十岁。 皇上勃然大怒,抽了旁边侍卫的佩剑往道士脖子上一劈,人头落地,血溅满地。从此以后,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今年太子正好是十九岁,皇上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特意下令来宗庙祈祷,为保太子平安无恙,对外只是宣城太子借生辰为国民祈福。 苏落爬了这么久的路,腿脚已有些酸痛。 沈浩然一路上频频回头,目光穿越人群寻找苏落的身影,看她还跟着才转过头去。 梨花的小步辇和太子只隔了五六米,太子每次回头张望,她自然也注意到了,也猜到了是在瞧那个苏落。自己这么大个人被太子全全忽视心理多少不是滋味。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了,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秋日当头,已是午时,红色的庙宇在山头露出一角,像展翅欲飞的大鸟。 终于快到了。苏落抹去额上汗水。 许多娇生惯养的小姐贵妇一路上叫苦不迭,又不敢让皇上听到,只能低声抱怨。一个个搀着自家的女婢侍卫。早上都还花枝招展明艳动人,现在都是大汗淋漓,妆容潦草,胭脂水粉都花了。 苏落在心底暗暗计划着自己的算盘。 宗庙前早有一排和尚在那候着。 为首的老者一串白胡子几近垂地,两根眉毛也是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肉乎乎的蒜头鼻显得方丈十分慈祥。 除了老方丈是站着见了礼,其他和尚都下跪行礼。皇上和皇后下了龙撵,被安排在了一处稍作休息,太子则被方丈领着去上香。皇上临时起了主意,让梨花与那太子一同去上香。 沈浩然不乐意了,却也只敢低声道,“父皇,这于礼不合吧?” 皇上目光一冷,“你在质疑朕吗?这梨花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一起上香,有何不妥?” 沈浩然低了头,不吭一声。闷闷地跟着方丈进去。 梨花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向皇上皇后见了礼也紧跟着沈浩然进去了。 宗庙宽敞清净。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在秋日淡薄的光照中有些斑驳的味道。香烟缭绕,钟声悠扬。 不少女眷脸上的铅华已是斑驳不堪,经过半日的奔波,油光浮面,一片片的铅粉卡在脸上。 众女眷都被安排在了一间屋内稍作休息。大都趁着这个时间让自家婢女给自己重新抹上胭脂水粉,稍作梳妆打扮。 苏落用的是椰子油调制的香膏,加上自己皮肤本就好,脸上依旧是白净红润,并未往脸上补妆,而是搀着小灵四处闲逛。 不出所料,有个贵妇凑了上来。 “这位小姐,你用的胭脂是哪家铺子的啊?我看你也出了不少汗,怎么不见油光?” 苏落侧身一瞧,正是王夫人,红玫瑰香紧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系着金丝软烟罗,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妆容也是眼下最为风靡的,蝶翅眉,半边娇,举手投足间有股自傲的味道。 早就听闻这王夫人喜爱各类胭脂水粉,穿着打扮样样都要最新鲜最时髦的,王府家大业大,王将军对这夫人也是百般宠爱的。刚刚上礼的时候她离皇上不远不近,既不引人注意,又能听清上礼人的姓名。她特意留意了这王夫人。 苏落眉毛一挑,心想上钩了。这王夫人就是自己最好的招牌。 苏落故作玄虚道,“我用的胭脂啊,全京城只有一瓶。” 那贵妇一听,心下好奇,两眼放光,但还是端着架子,“当真如此名贵?快说与我听,我是王府大夫人,日后咱们就是姐妹了。” 苏落嘴角一抽,却也和和气气地说道,“现在铺子里卖的胭脂都是猪油做的,油腻又不好闻,混着汗水更是有股味儿,我用的胭脂都是自己萃取的植物油,天然无刺激,还有股清香。” 苏落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卷抹了椰子油的卷纸,放到点燃的火折子上,一股浓醇的椰子清香弥漫开来。 周围的女眷皆被这香味吸引过来。 “这是什么味道,好些好闻呢。” “是呀是呀,有股奶香味。” “妹妹这香水哪儿买的呀,可别小气不与我们说啊。” 女人们七嘴八舌起来。 “实不相瞒,我所用的香膏是用椰子油做的,那是南夷之地才有的植物,其气味与奶汁相似,质地细腻清爽,这椰子油滋润美白,还可修复受损头发。”苏落说着还不经意地撩了撩自己乌黑有色泽的长发。 众人看她白净的脸蛋细腻光滑,一头乌发柔顺茂密,早就心动不已,一个个抢着说要买这椰子油。 今日来的这些女眷都是民门贵族、宦官大臣身边的妇人小姐,若是她们都青睐这款香膏,全京城其余千千万万的女子肯定会纷纷效仿。 “府上存货不多,姐姐们可以先行定制,这椰子油都是原地加工好了运到苏府的。” 一会儿功夫便有几百份订单,这些人并不差钱,苏落让小灵记下来。 等太子上完香,一行人便起程回宫了。 那王夫人虽然喜欢摆架子,但人不坏,回去的路上一直挨着苏落走,问了好多护肤美容的东西。苏落也耐心与她一一说了。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 不会要下雨吧?虽说都是备着油纸伞的,但一下雨,路面上并无石子,泥土一湿,这地就会坑坑洼洼,难以行走。 苏落右眼皮一直跳,心里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山冥云阴重,林子也阴森森的,有寒意袭人,后背冷飕飕的,忽有一阵大风刮开,飞沙蒙眼,人群乱了步伐。 林子里簌簌起声,还有些杂碎的金属音。 苏落心下一惊,连忙喊到,“有刺客!” 话音落,林子里刷刷地窜出一群蒙面人,各个体型剽悍,或拿斧,或提刀,直奔龙撵。 “护驾——”黄奇尖着嗓子叫道,将士们齐刷刷地围住龙撵,向那些刺客放箭。 人群顿时慌了,东蹦西窜没了方向,有些胆小的小姐妇人直接嚎啕大哭起来,推搡着逃命。 苏落看那群刺客是奔着龙撵去的,一把拉过小灵往远离皇上的跑去,躲进了一片芦苇丛里。 芦苇丛并不大,长在路边的小土堆后面,只能勉强容下两三个人。 苏落让小灵先趴着不做声,自己通过从缝隙里小心向外张望。 外面局势混乱,刀光剑影中护卫军与刺客撕杀在一团,皇上抓过黄奇挡在身前,怒目圆睁,向下面人指挥道,“给我杀!杀光他们!”一旁的皇后由宫女搀着脸色煞白。 梨花也花容失色,吓得说不上话来。 沈浩然呢?苏落张望了半天没瞧见影儿,那本该坐着太子的小金撵空荡荡的。 不会被那刺客杀了吧? 地上躺着不少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缺胳膊短腿的在那挣扎蠕动,各色的衣服,苏落一时寻不到沈浩然。 正心里担心着,只听“咔嚓”一声,身后有树枝踩断的声音。 苏落第一反应是被刺客发现了,将袖中断刃一抽,转身向身后人刺去。 “别,是我呀。” 杏黄色的衣角落入眼底,往上看去乌丝束金冠,白色的发锻飘浮在肩头,长眉如墨,衬着那双晶亮的眼,看进那目光,像是阳春三月的微风,柔和而温暖,竟没有一丝恐慌畏惧。 认清是沈浩然,苏落动作一顿,收回断刃,连忙拽着他的袖子让其蹲下。 “快蹲下,你怎么在这?” “刚刚我就一直瞅着你,看你往这边跑我怕你有危险就跟着来了,好歹我是个男的,力气比你大些,还可以保护你。” 缘起 第二十九章 认怂 苏落给了他一记大白眼,但心底还是有些感动,撇撇嘴,“你那些个儿侍卫真该换换了,你这么大个太子跑这儿来了都没发现。” “我是趁乱跑过来的,再说了,他们主要护的是我父皇。”沈浩然忙着辩护,怎么说这侍卫也是自己人,总不能打自己脸吧。 沈浩然蹲下后往苏落身边靠了靠,有一股好闻的奶香味萦绕鼻尖,沈浩然忍不住偷偷吸了几口。 “你就不担心你父皇受伤吗?”苏落瞧着那些刺客好生凶猛,一个个不怕死似的往前冲。 “放心吧,他身边那些侍卫都是专门训练过的,各个武功高强,不过那些人也真是卖命。”沈浩然小声嘀咕着。 “怎么敢不卖命?我没记错的话,皇上身边有一批死侍,专门保护皇上姓名,他们的亲人都被皇上囚禁了起来,要是护驾不力,不仅他们要被斩首,那些亲属家眷都要连带着被斩。”苏落目光一冷,说道。 沈浩然不说话了,父皇的手段他也是知道的,闷闷地揪了根脸旁边的狗尾草摆弄着。 “你的太子妃也不管了吗?”苏落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梨花身上。 梨花由金太尉的人护着,好在那些刺客是直奔皇上去的,但也有些杀红了眼的挥着刀横劈竖砍,疯了似的扑了过来。 梨花惨白着脸,眼眶通红,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何曾受过这样的惊吓,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难怪叫梨花,哭得真个是梨花带雨。”苏落咂咂嘴,用胳膊肘推了推同意趴着的沈浩然,“你不去英雄救美吗?她可是你夫人。” 沈浩然脸颊泛红,扭过头辩解道,“还未拜堂哪来的夫人,她与我何干,再说了,我拿什么救她,手无寸铁地冲上去当肉盾吗?” 苏落噗嗤一声笑,“怂!” 沈浩然一听苏落说他怂,面如火烧,气鼓鼓地瞪着苏落。 苏落挑挑眉,“不认?” 沈浩然虎目圆瞪,“我认什么?那你呢?你怎么不冲上去?” 苏落悠然道,“那些人与我何干?非亲非故。不过要是你同意让梨花给我做媳妇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英雄救美。” 沈浩然低声咒骂了一句,“荡妇!”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嗯哼,有本事你冲出去啊,看不惯我就走开,别黏在这。”苏落依旧不依不挠,嬉皮笑脸的模样似乎忘记了芦苇丛外还是一片厮杀混乱。 “好男不跟女斗。”沈浩然憋着一肚子气也无可奈何,刚才是趁着混乱跑过来的,刺客还刚从林子里窜出来,现在外面已是打成一片,这敌我不分的局面要是冲过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小灵一直紧张地观望着外面的情况,血腥的场面让她一下子无法适应,面色惨白,看到刺客的数量渐渐减少才松了口气道:“小姐,你瞧瞧外面刺客不多了,刚才好险呐。” 苏落不去与沈浩然拌嘴了,小心拨开芦苇,向外望去。 苏落嗅觉素来灵敏,刚才忙着与沈浩然拌嘴没注意,现在一闻,一股让人皱眉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苏落拿手捂住口鼻,好在宗庙里的午膳够清淡,并无呕吐之意。 那些刺客只剩下十个不到,个个都负了伤,身上到处都是瘆人的血窟窿,汩汩的鲜血往外直冒,还杀红了眼似的挥着沾血的刀剑。 不过是垂死挣扎。苏落摇摇头。 这皇上的仇家果然多,作孽啊作孽,这得多大的仇才会让这帮人连命都不要了。苏落默默想着。 忽然,有个人高马大的刺客大喝一声,扬起一把白色粉末,眼前的侍卫立马捂着眼,惨叫着倒下,在地上胡乱打滚。 “是熟石灰。”苏落脱口而出。 这个章子轩和他讲过,一旦入眼千万不能揉更不能用水清洗,不然就瞎了。 就在这空挡,这刺客提着长剑腾空跃起,踏着侍卫的肩背和尸体直扑向龙撵。 皇帝这才大惊失色,吓得跌下了龙撵,跌跌撞撞往后退。 “我是天子,你敢杀我那是逆天而为!”沈亦涵呵斥道,即便是死到临头也是一副凶相。 “你这个暴君,我杀你是替天行道!” 那刺客振振有词,把剑一横,就要劈来。 苏落屏息注视,一旁的沈浩然蓦得站了起来。 忽然,一道人影闪过,隐约可觉是个女子,一袭粗布短衣也掩不住曼妙身姿。 女子飞扑而去,正好覆在沈亦涵身上,抱住皇上,挡住了刺客那一剑。 只听噗嗤一声,那刀直直地刺入女子背上,女子闷哼一声,嘴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溅在皇上胸前。 那刺客也是一顿,大概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连忙拔出刀,顾不得多想,就要向皇上再次砍去。 就在这关键眼上,一护卫已赶到跟前,提起刀斩向刺客, 刀起刀落, 鲜血四射,溅了皇上一脸。 人头落地之时,脸上满是不甘。 皇上还没回过神来。 刚刚刺客飞扑过来的一瞬间,他本觉得自己难逃一死,却不想一张绝美容颜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天旋地转间,这个陌生女子已盖在自己身上,替自己挡下了那一剑。 “属下护驾来迟,皇上受惊了。”那斩杀了刺客的侍卫连忙要将皇上扶起。 皇上身上还躺着刚刚替他挡下一刀的陌生女子,殷红的血染上皇上胸前衣襟。 面前女子气息奄奄,青丝微乱,双瞳剪水,一颦一蹙间够人魂魄,朱唇微启,许是因为伤势娇,喘微微,真是个俏生生的小美人! “救救......民女......”说完,女子便晕厥过去。 皇上连忙将怀中温软小心抱起,如此娇嫩美艳的女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更何况刚刚还替自己挡了一剑。 皇上将其放到自己的龙撵上,依旧紧紧抱在怀里。 皇后早就见怪不怪了,全当没看见似的。 “来人,快将朕的救命恩人包扎一下,速速回宫,要是这女子有什么闪失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剩下的刺客刚刚也被斩杀殆尽了。地上尸骨纵横,血淋淋的一片。也有几个尸首是官员女眷。 苏落几人这才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掸了掸沾在身上的杂草泥巴。 “刚刚你激动啥?怕你爹被那刺客灭了?”苏落挑挑眉。 “才没有呢,你胡说,不跟你扯这些了。”沈浩然依旧嘴硬。 纵使这皇上再残暴,也是沈浩然的父亲,血脉亲情断然是割舍不掉的。 暴君没死,说实话苏落打心里觉得遗憾,也为那些壮烈牺牲的刺客们可惜了一番。但毕竟沈浩然在旁边还是要估计一下他的感受,不能太明显了。只能低吟了一句:“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苏落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冤有头债有主,上一辈的账不会和后代牵扯起来,这也是苏落能坦然和沈浩然做朋友的原因。 为避嫌,一出芦苇丛,苏落就抛开沈浩然往人群里钻,去找她的王夫人。沈浩然则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坐回他的小金撵。 只是刚刚那女子,怎么有些面熟呢。苏落脑海中浮现一个面孔,不会是她吧? 她扑向皇上的时候动作太快,自己一下子没看清。但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再说了,她也没理由去救皇上啊...... “小姐,你怎么一直看那个龙撵?”小灵拿手在苏落面前晃了晃。 “我总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刚刚离太远了看不真切,这金丝纱隔着总看不清脸......”苏落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瞅着龙撵,以防引起皇上注意。 “像谁?”小灵有些好奇。 “我还不确定,等我看清了才知道。”苏落摇摇头,若有所思。 龙撵旁齐刷刷地跪了一大批侍卫太监。 “皇上,没有活口,唯一一个怕经不住审问自刎了。”黄奇俯在龙撵旁颤巍巍地说道。 “速速回宫,留一批人将这儿打扫干净,给我查清楚了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谋杀朕!”皇上阴沉的声音从龙撵里传来。 “是。” 队伍立刻重新整顿好,直奔皇宫。 一路上依旧有女人抽抽噎噎的声音断续传来。苏落倒是一脸云淡风轻,毕竟被追杀的情景她也经历过许多回了,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以前有章子轩护着,就不用这样东躲西藏的,来一个干一个,那个爽啊。 这么一想,苏落倒是有些怀念章子轩了。不知道交代给他的事有没有办好,他能说服父亲这个老顽童吗? 回宫的时候,大家的步子都不自觉地快了很多。 皇上直接坐着龙撵回了畅园春,那陌生女子也被皇上一同带入畅园春。宫中大小御医皆被召去。众人皆知皇上贪色,这女子苏落虽未看清脸,光是那袅娜身姿也让人心动不已,加上她又替皇上挨了一剑,得宠是必然的了。 但晚宴还是得继续进行,众人再聚太和殿,与早上的谈笑风生不同,虽有美酒佳肴,轻歌燕舞,个个心有余悸,毕竟都是娇生惯养着的,天天指挥来指挥去的,连个菜刀也不曾碰过,这一下子见这么多尸体,早已没了胃口。有不少胆小的女眷当场就吐了,刚一下山就哭着闹着要换道回府,辞去了晚宴。 缘起 第三十章 外人 本来热热闹闹的生辰宴这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没有皇上在场,沈浩然倒是随意了不少。不如白天那么拘束,换了身松松垮垮的锦衣。 高粱子弟们推杯送盏,歌姬舞女,倩影卓卓。太子虽不贪女色,但毕竟还是个心智未成熟的大男孩,加之宫里的果酒清甜可口,难免贪杯。 苏落起身,意欲回府。她是喜欢热闹,但并不习惯和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假惺惺地赔笑。趁着没人注意,拉着小灵出了殿,拾阶而下。 外面亮起了宫灯。 殿内灯火喧嚣,不知何时才息,外面一片寂静,月光洒在阶上,两旁是低头站着的小太监,和这台阶一样寂静无声,也死气沉沉。仿佛殿内的热闹与他们无关。在这深宫大宅里,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平安到老,就是他们的人生。 有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苏落一回头,就瞧见沈浩然提着盏琉璃酒壶,踉踉跄跄地追上来,两只手在身侧摇摇摆摆的,脚步太急,向前滑去,一屁股坐在了阶上。两边站岗的小太监脸都吓白了慌慌张张地上前要将太子扶起。 苏落也吓了一跳,转身奔回来。 “这酒,不醉......脚滑,我自己起来。”沈浩然自己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脸上一片绯红,炯炯的虎目有些迷离。 “喝这么多酒,你是赶着去投胎吗?”靠的近,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苏落皱了皱眉可看见沈浩然那醉醺醺的模样也发不起脾气来。 “酒甜。”或许是喝醉的缘故,沈浩然的眼圈有些泛红,像是只委屈的大白兔。苏落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苏落将他扶起来,沈浩然就紧紧抓着苏落的袖子。 “我要回府了,太子您也回家吧。”苏落将沈浩然的手掰开。 “家?我哪有家,我的父皇啊......那个暴——”苏落连忙捂住他的嘴巴,瞅了眼四周的太监,好在都是识相的,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站着,装作啥也没发生的模样。 苏落面色一冷,沉声道,“你醉了,请慎言。” 沈浩然拿掉苏落的手,痴痴地笑着,“我可是千杯不醉的!这是果酒,怎么可能会醉?笑话!”说完又抓起苏落的衣带,一圈圈地缠在自己手上。 苏落只觉得脑壳疼,都怪自己脚步慢了,没能早点出宫,导致现在被这醉的神志不清的太子缠上。 又不能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还没活腻呢,骂他吧,对一个醉酒的人说话还不如对牛弹琴。 “太子,你喝醉了。”有个轻柔的声音传来。乍一听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再一听去,却又如那潺潺流水,风拂杨柳,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 苏落寻声望去,一袅娜女子在宫女搀扶下缓缓走来。 一袭水粉色散花披肩,腰系金丝软烟罗,浅色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着了一件紫罗兰色彩绘芙蓉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曼妙身姿被完美勾勒。 容貌倒说不上是惊艳,但肤白如新剥鲜菱,鹅蛋脸,柳叶眉,微含着笑意,只是眼中夹杂着太多复杂情愫。 梨花端庄优雅地走过来,扶上沈浩然的手臂,再次说道:“太子,你喝醉了。” 苏落识趣地后退一步,见了礼。 毕竟人家是未来的太子妃,他们两人这样拉拉扯扯的确不合规矩,虽说苏落啥也没干,但还是很心虚。 沈浩然扭过头,一副坦然,似乎不满自己被人打断,一把甩开梨花的手,低着头质问道:“你是谁?我不喜欢别的女人碰我。” 别的女人? 梨花动作一顿,脸色很不好看,但很快换上温婉大方的笑容,没有和醉酒的太子接话,和神志不清的人是没道理讲的。 梨花转向旁边的太监吩咐道,“太子醉酒还不快扶会殿里,出了岔子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责任的。” 宫里头的太监没几个不会看眼色的,连忙赔笑着上来扶住太子。 “那我就先告辞了,金小姐再会。”苏落可不想招惹这太子妃,她有金太尉和皇上撑腰,要是得罪了她,无异于给苏府找麻烦。 相反她倒是很感激这太子妃替她解围,摆脱了太子。 苏落面不改色,脚步平稳地下了台阶离去。不去理会身后的目光。 这一天的奔波,苏落也有些乏了,由小灵扶着出了殿,越往外走,庭院越开阔也越安静。 小灵在前面点着灯,为苏落围上披风。入夜,凉意袭人。 方才的深宫大宅,一重又一重的锁着深深的规矩,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了保持大家闺秀的风范,为了护住苏府的脸面,在人群面前苏落总是挺直了背,保持一丝矜持的微笑。 忽然有些可怜沈浩然,那么活泼不羁的性子,被这重重枷锁束着脚步,禁锢视线。 脑海中浮现的是刚刚沈浩然醉醺醺的模样,眼眶红红,脸颊红红,无辜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家。 不知不觉已出了宫门,苏府的马车已在那候着。苏落扶着小灵上了马车。 二人坐在车内,并不宽敞的马车却十分暖和。 “咕咕~” 小灵俏脸一红,捂着肚子。 苏落侧过头,四目一对,相视而笑。 “饿了吧?”苏落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枣糕来。苏落喜欢热闹,平日里都习惯和小灵同桌而食,但在宫里,小灵身为婢女只有伺候主子的份,别说用餐了,连坐也没得坐。苏落怕她吃不消,这才决定提前离开宴会的。 “谢谢小姐。”小灵面露喜色,接过枣糕,大口吃起来。奔波了一天也没吃上啥东西,的确是饿坏了。 她与苏落,名上为主仆,实则互为姐妹。 “慢点吃,别噎着,等一下回府去后厨盛点米粥。”苏落笑着看着小灵吃枣糕。 “对了,刚刚那个太子妃好像脸色不太好。”小灵吃完枣糕压低了声凑过来,“毕竟当时你和那太子拉拉扯扯的。” 苏落眉毛一挑,“去去去,什么拉拉扯扯。” “我觉得那太子对你有意,不然他为什么就让你扶不让那个太子妃碰呢?而且他上次还来府里找你呢。还有叶丞相去常州的事儿,也和太子有关吧?若是他不喜欢你,干嘛处处帮你。”小灵说道。 苏落往小灵脑门上弹了一下,“想什么呢,皇上视苏府为眼中钉,就算他对我有意,也是断不可能的事。太子心智尚不成熟,只是与我投缘比较聊的来,只是好感吧,喜欢还谈不上。” 小灵吃痛揉了揉自己的脑门,“行行行,你说了算去。” “对了,我听说那梨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刺绣女工,有这回事吧?” 小灵点点头,“小姐不知,这太子妃的刺绣可是京城一绝,心灵手巧,多少人千金难买。小姐,你不会也要学刺绣吧?” 苏落摇摇头,“刺绣什么的,对颈椎不好,还费眼睛,而且太耗时间,我没那个耐心。但是这人嘛,啥都不会,与咸鱼有何区别,我想学学练字,都说字如其人,等我把字练好了,这人嘛,说不定也越来越漂亮了,哈哈哈。” 马车里笑声荡漾,溢出来飘散在晚风中。 宫里的晚风依旧冰凉刺骨。 沈浩然的眼底的冷漠就如这晚风一般锋利决绝:“我虽醉了,但心里头明明白白,你我二人,只是名义上罢了,我沈浩然从不欺负女人,我敬你三分,你好自为之。” “我难道做错什么了吗?大庭广众之下,太子这番作为实在有失皇家颜面。”梨花的声音依旧轻柔得不失分寸,顾及到了身边还有一群下人。 “我自家的规矩不需要你一个外人多嘴。”清冷的月光也不如沈浩然眼底的冷漠更寒冷凛冽。 缘起 第三十一章 笑面虎 外人? 梨花怔怔地看着一脸冷漠的沈浩然,目光也跟着冷下来,说道: “苏府向来是皇上的眼中钉,太子还是明白点好,强扭的瓜不甜。” 沈浩然背过身去,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强扭的瓜不甜,但我扭下来了就开心。再说了,我扭不扭瓜与你何干?我的事,你没资格过问。” 梨花僵着脸,红唇微微颤抖,紧紧抿起,不发一言,大庭广众之下太子竟不给自己一分颜面,她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自己也是金府的千金,大家闺秀,捧在手心的宝儿,心尖尖上的肉儿。 显然沈浩然并没有醉,那刚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苏落,连皇家的颜面都不要了吗?装疯卖傻地坐在台阶上只为博她一笑? 心是一截一截凉下去的,压抑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本以为这太子至今还未娶妻,定是个刚正纯善,忠实专一之人,不错,这太子的确痴情,可钟意的却不是她。 婚事已定,此事后悔已晚,加上父亲也有意借这门婚事博取皇上信任。 梨花强压下心里的愤懑,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声音不高不低:“梨花鲁莽,打搅了太子的兴致,只是刚才殿内众人在寻太子,我担心殿下醉酒出了什么岔子,我也是为了殿下考虑。” 沈浩然从来都不掩饰,喜怒哀乐都摆在了脸上。 但一回眸看到原地发愣的梨花,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刻薄。 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一些: “你我之所以联姻彼此心里都很清楚,我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都是受人摆布的棋子罢了,还望日后能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沈浩然又提着酒壶潇洒而去。 乌丝束金冠,白色的发锻飘浮在肩头,深紫长衣,广袖飘飘,月光下,少年身姿清俊。 梨花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一声长叹。 如此爱憎分明的少年郎,他心上早已填得满满的,再无自己一分空隙,只怪有缘无分。 梨花望着月光下,寂静的深宫大宅,红墙金瓦,空虚的辉煌,不时传来喧嚣声,在萧瑟的空气里飘荡,她仿佛已将自己的后半生看透了。 她想抓住一点真实。如此而已。 —————— 常州,此时也是一片喧嚣。 县令府上今儿来了位贵人,全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将那府里打扫了好几遍,连个苍蝇腿都找不到。 收到消息,叶之漓会在中午到,那县令大早上就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街道,望眼欲穿。 终于,一辆青绸马车徐徐而来,拉车的马只有两匹,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 “吁——”车夫蒙着脸,一身劲装,露出一双锋利的眸子。 县令连忙一扭一扭地迎上去。 叶之漓刚一伸出手,县令就要上前搀扶。叶之漓不动声色地避开,笑着下了马车。 县令只能讪讪地把自己油腻腻的肥手收回来,脸上堆起笑容,嘴上跟抹了油似的: “我得到消息说大人您中午到,我高兴得大早上就在这候着,就等叶大人您来呐,叶大人的光临真是让这蔽舍蓬荜生辉,来来来快请进。” 叶之漓抱拳作礼,一副笑呵呵的谦恭模样。 “大人真是玉树临风啊,一表人才,这么清秀的模样我还是第一回见着。”县令领着叶之漓往里走。 叶之漓对自己的美貌还是很自知的,坦然地接受了县令的赞美,嘴角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假装谦虚地附和两句:“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堂前已备好了满满一桌的山珍海味。 一路进来,叶之漓注意到这府上倒是颇为奢侈,这外面饥民遍地,府里却遍地珠玉,真是个贪官。叶之漓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在细看那菜品,叶之漓也是微微一惊。自家也是开酒楼的,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他都吃腻了,但要知道, 南夷之地,肉类匮乏,鸡鸭牛羊之类的平民百姓压根沾不上嘴,而这县令的桌上摆着的孜然烤羊腿,佛跳墙,原盅鸡炖翅,土豆炖牛肉,个个色香味俱全。 看来这小县令贪了不少钱财。 叶之漓心里已算计了许多,面上依旧儒雅得体,浅笑声声。 “大人来得匆忙,下官临时备的酒菜,还望大人塞个牙缝。不知可否合大人胃口?”县令弯腰谄笑,脸上的横肉挤在一堆,真是倒胃口。 叶之漓微微颔首:“县令客气了,只是叶某最近潜心佛道,喜欢素食,下次菜品简单些即可。” “是是是,下官疏忽了,多有得罪。”县令连忙赔笑,吩咐身后的下人去后厨拿一些素食来。 叶之漓垂眸,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解决常州饥民问题,县令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一切从简即可。” 县令松了口气道:“好说好说,大人真是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啊,是小官太愚俗了,嘿嘿,我这府上还有一个庭院是空着的,要是不嫌弃,不如在这将就几日吧?” 叶之漓转着指尖的酒杯,嘴角噙笑,心里面可是清清楚楚的。 这县令想把自己安排在他府上,这样他既方便监视自己,也能趁机与自己打好关系。将自己好喝好吃地供着,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想着叶之漓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这招对自己根本没用。 不过初来乍到,不能打草惊蛇,叶之漓向来的习惯就是笑眯眯地就把一个人害的体无完肤。 不止是笑面虎,还喜欢扮猪吃老虎。 “正好,我正愁没地方住呢,这一路颠簸过来也没瞧见个像样的旅舍,那就有劳县令大人了。” 叶之漓笑容灿烂地看着县令,一双桃花凤眼微微上挑。 那县令一听叶之漓答应了,心下一喜,连忙端起酒杯要敬一杯,左一口大哥右一口兄弟得叫着。 叶之漓可是千杯不醉的,也就应付着喝了。他也不怕这县令在这酒里做手脚,谅他也不敢。 将人哄好了才方便自己宰割。 面上笑意盈盈,实则心怀鬼胎,夺笋呐~ 此时的县令眉开眼笑,自以为收拢到了叶丞相,也放松了警惕。 本来还担心叶丞相是个难对付的祖宗,万一和那苏丞相一样是个倔驴那还真不好对付。 毕竟这叶之漓和那苏丞相不一样,叶之漓是当今圣上身边红极一时的宠臣,只要随便在皇上耳边吹个风,别说官职了,自己的脑袋保不定就没了。 只手遮天,指鹿为马于他而言不过易如反掌。 这么重要的人物自然要放在自己身边好好的供着才行。 这么一想,这个县令又给叶之漓斟了一杯酒,拍了拍手,一群舞姬从帘后款款而来,绯色舞衣,恰到好处地勾勒舞姬曼妙身姿,袅娜腰肢温更柔。 轻移莲步,步摇晃动,面纱之上美眸挑逗,赤足上套着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叶之漓喜美色是众所周知的。县令自然想要投其所好。 “听闻叶大人赏识美人,我这些不知能否入得了大人的眼。” 叶之漓依旧不急不缓地品着酒。 一双眉色仿佛是水墨画里的悠悠远山,被淡墨勾勒出来,清新却又不让人觉得女人气,眉下鼻梁高挺,于那双俊逸妖娆的眼睛中间落下来,一点朱唇红润,怕是女子也没有他标志魅惑。 桃花凤眼上扬,杏仁似似的眼眸微波一漾,笑意盎然,风华妩绝。 那些个儿舞姬哪里见过这么俊俏的公子,叶之漓那么一笑,直接看呆了,一个个上前又是揉肩又是喂酒又是夹菜的,投怀送抱,好不殷勤。 “佳人美酒,叶某就笑纳了。”叶之漓很是好脾气。 用完了餐,叶之漓借口长途奔波,直接去了给自己安排好的房间内。 门一关,叶之漓瞬间卸下了笑容。面露倦意,往那榻上一倚,慵懒地打着哈欠,眼角湿意。 冷眉入鬓,目色清冷,澹澹如深渊,薄唇微抿,似要拒人于千里。 此时的之漓与人前俨然是两个样子。 跟着他进入房间的只有墨竹。 依旧蒙着脸,一身劲装,看得出体格剽猛。墨竹对叶之漓很敬重,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后,雕塑般一动不动。 “墨竹。”叶之漓抬眸,纤细的手指微微晃动。 “大人。”墨竹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叶之漓面前,抱拳作礼,毕恭毕敬。 “去,帮我打听清楚苏丞相目前在哪。得找个空见见他老人家。动作小点。”叶之漓吩咐道。 为了让县令放松警惕,刚刚在饭桌上叶之漓特意避开了提及苏丞相。 县令也是只字不提苏丞相,显然是不想让自己与其见面的。 那就更有必要快点与那苏丞相见上一面,得让他清楚自己的立场,不过只能自己偷偷想办法了。 早点办完事情早点回去,沈浩然那小子毛毛躁躁的由着自己性子,他可不放心。 “是。”墨竹从窗户跳出去,顺着树枝爬上屋顶,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叶之漓依旧望着墨竹消失的那个方向,似乎若有所思。 缘起 第三十二章 卧虎藏龙 墨竹在茶铺里稍作停留就打听到了苏丞相的住处。 位于青岐山脚下,是个偏僻的地方。 出来的早,墨竹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宅子不大,周围荒无人烟。 墨竹并不是什么慈悲怜悯之人,相反,替自家主子办事,他手上没少沾血,尽管如此,常州的惨象还是令他皱起了眉。 一路走来,常州饥民遍地,大有衣不蔽体的乞丐在街头乞讨。一路上就没几个开张的铺子。凋敝的经济实在堪忧。 门口有人把手着,看穿着是县令安排的人。为避开县令的眼线,墨竹不打算走大门。 骑着马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挑了个没有乞丐的墙角,站在马上,纵身一跃,两手攀上了墙头。 头刚要伸出去,俄见刀光一闪,一人现在眼前,遮住头顶的光亮。 墨竹还没反应过来,有冷风袭来,长剑已抵在喉前,只稍一用力,便能刺穿喉咙。 墨竹大气也不敢出,僵着脖子,生怕眼前这人手一抖,自己就呜呼而去了。 跟在叶之漓身边这么久,替他办过的事数不胜数,这还是第一次失手。 他自认为轻功了得,翻墙头的时候动作也很轻,没想到这么细微的动静都被察觉到了。 而且在觉察到的第一时间就出刀了。面前的人动作快的可怕。 用余光小心打量此人,也是一身利索的黑色劲装,肩宽手长,看模样并没有多大岁数。 男子脸庞轮廓分明,眉毛浓密,似山水画里浓墨染开的山脊。 一双看似厌世的死鱼眼又有着从容看乱云飞渡的稳重,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想不到苏府卧虎藏龙,竟然有此等绝世高手。 同为侍卫,眼前人的身手放眼京城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 自己原本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想到翻墙头的,眼下怕是被误会了,再加上自己蒙着面,看着就不像好人。 墨竹连忙解释道:“在下墨竹,奉叶丞相之命前来拜访,迫不得才翻的墙头,还请进屋与苏丞相说上几句方便话。” 听到叶丞相这三个字,章子轩目光微微有些波澜,但依旧绷着脸,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叶之漓被皇上指派常州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来者是敌是友尚有待考证,不妨借此机会试探试探。 手腕一转,刀锋一转,长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利索的弧度,眨眼便收在腰上。章子轩轻身一跃,落在院子内。 “请。”章子轩淡淡地丢了一句,抱剑而去,身姿清朗俊逸。 墨竹松了口气,抹了抹脖子,一看,竟已渗出血丝来,心里直呼好险,讪讪地跟上去,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样子。 小径曲折,青砖黑瓦,门上上的朱漆已经剥落。院内并无多余摆饰,打扫得倒是干干净净,阶上并无青苔。 苏丞相的处境的确不堪呐。墨竹心里想着。这县令真是个势利眼。 院子并不大,穿过一道小门,便来到了一个屋子前。 墨竹一直悄悄打量这跟前的黑衣男子,宽肩细腰,身姿挺拔,走起路来快而无声。 黑衣男子在门前驻足,微微颔首,声音如湖面漾开的波纹,平静稳重:“大人,叶丞相派人来访,有要事商量。” 屋内传来阵阵咳嗽声。 许久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黑衣男子推开门。 吱呀—— 屋内有股浓重的草药味。十米见方的空间并无多余摆设,苏丞相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册,随意翻看。 因操劳过度苏丞相两鬓白发花白,头顶所剩的几根黑发少得可怜,面容沧桑,一双眼睛仍不失威严,隐隐可觉察曾经的气派。 黑衣男子上前见了礼就站在一旁,依旧是面无表情。 墨竹连忙跟着上前向苏丞相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丝毫不敢马虎。 “叶大人已经到了?替我问声好。”苏丞相转动手中扳指,目光停留在墨竹身上。 墨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家大人被县令留在了府上,为避免打草惊蛇所以不能立刻与大人相见。” 苏丞相将墨竹话里的意思听明白了,避免打草惊蛇,也就是说与自己结盟了。 老人略带笑意,问道:“不知你家叶大人有何打算?说来老夫听听。” 墨竹会意,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家大人受太子嘱咐,前来助苏大人一臂之力,共擘常州民生,也好早日归京。” 苏丞相微微一惊,“太子此举何意?” 墨竹又道:“这就要问大人的爱女了。” 这话说的很含蓄,苏丞相也听懂了,太子之前与小女有一些过节交往,此次太子相助,难不成是那小丫头的意思? 苏丞相笑了笑:“这县令也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知道我苏府如今凋敝不堪,处处为难,我在这常州也是束手束脚的,若是能得叶大人相助,苏某不胜感激。” “叶大人也是奉命而为,苏丞相有礼了,既然已达成一致,还望以后多多配合,如有需要,可随时联系。那墨竹就先告退了。”墨竹又见了礼,瞟了黑衣男子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关上门,长舒一口气。 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只要有那个黑衣男子在,他就浑身不自在。 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怂,墨竹开始嫌弃自己了,白长了一身膘,竟被那人的气势吓成这样。 不过墨竹想了想,那矫健的步伐,那淡漠的表情,尤其是那双厌世的死鱼眼,总觉得在哪见过。 墨竹想了想,忽然一惊—— 这不就是那日,在百花阁!苏小姐抢花魁那回,他与大人跟踪了一路的侍卫嘛? 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叫—— 章子轩! “子轩啊,你怎么看?”苏丞相咳嗽两声。 “从来信里看,苏小姐确与那太子有些交情。太子性子纯良豪爽,也许是受苏落所托。 也唯有这样才说的通,不然太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出手相助。再者以叶丞相的身份,怎会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受苦?”章子轩轻拍着叶丞相的背说道。 “也只能希望是友,以他的城府,如果是敌,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是有他相助,那常州之事几乎是稳了。 苏丞相抬起头,望着章子轩又问道:“你那边布置安排怎么样?” “已经聚集到十几个工人,照着苏小姐说的加工了一批椰子油,我已经命人运往京城了,能不能大卖就要靠苏小姐的了。”章子轩说道。 “这小丫头,你别说,关键时候还有不少用,”苏丞相笑着笑着就湿了眼睛,“都是我这当爹的不称职,才让她受那么多苦,你看看别人家的大家闺秀,一个个养的白白嫩嫩的,学些女工刺绣文文气气的,一天天都可以高枕无忧,哪像我这落儿哟,委屈她了,天天要操那么多心,忙里忙外的,诶......” “苏小姐本就不喜欢女工刺绣,她思维敏捷活泼外向,眼下刚好可以给她台子施展,这段日子也是个锻炼的机会,毕竟苏府的局势不容乐观,日后的路还是得靠她自己走。”叶之漓垂眸。 “是啊,”苏丞相喃喃道,“要是哪天再被皇上揪到什么岔子,怕是整个苏府都保不住了,到时候恐怕还会拖累落儿,我这把病骨头也不争气......” 章子轩连忙止住:“大人您多虑了,只是些风寒,按时吃药并无大碍,等回府了再另请名医,一定能将大人治好的。” “行了行了,”苏丞相又咳嗽一声,笑着摆摆手,“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年纪大了啊。 想当年,跟着先帝打下一片江山,沙场点兵,冲锋陷阵,也是功勋显赫的权臣。 谁曾想,沈亦涵弑兄夺帝,朝廷就在一夜间变了天。 他作为前朝功臣自然是被沈亦涵百般打压,由于刚登基,政权不稳,叶丞相乃一带忠臣,功勋显赫,这才留有一命,只是官降三级。 现在沈亦涵政权已经握稳,一直在寻着机会要将苏府除去,处处找茬,百般刁难,苏丞相日日都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要前瞻后望。 如此下来,忧思劳虑,导致肝气郁结,饮食不振,感得旧时脾胃病复发,近日又直中风寒,这几天就没下过榻子。 “县令贪污的事,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苏丞相扶着头,脸上有些倦意去。 “听说县令的账本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外人不方便进去,刚好可以利用叶丞相他们,既然叶丞相暂时住在县令府上,他找机会下手应该比我们容易很多。” “阿秋~” 叶之漓打了个喷嚏。挪了挪身上的貂毛披风,难道是太子那个傻憨憨想到我了? 忽然,窗被打开,伴随着光亮进来的还有那体格壮硕墨竹。 关好窗户,轻手轻脚地走到叶之漓面前。 叶之漓不急不慢地小抿了一口茶,有些烫口,就先将青瓷杯放在一边。 纤细白嫩的十指轻轻敲击桌面,问道:“事情如何?” 缘起 第三十三章 阿斗 墨竹抱拳颔首。 叶之漓会意,嘴角上扬,淡笑妖邪。 “只是还有一事——”墨竹抬眼说道。 “哦?何事?”叶之漓听到后面的话目光一转,瞥向墨竹。 “属下今日看苏丞相宅子前有人把守着,为避人耳目,属下翻墙而入,不料被当成刺客,险些......丧命。”丧命这二字轻飘飘地从墨竹牙缝里蹦出来,墨竹自己也觉得很没面子,略带羞愧地垂下头。 “苏府竟有能威胁到你的人,你的身手我是清楚的,不然也不会留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想不到苏府竟也卧虎藏龙。”叶之漓目光一寒,接着问道,“何人?” “章子轩, 就是那日在百花阁,苏落身边那个侍卫。” 苏落—— 叶之漓思绪一顿,想到了什么。 那日月黑风高,他当时把注意力放在了苏落身上,倒是没记清章子轩的模样。只记得是一身利索黑衣,腰间一把长剑,还有那目光,淡漠冷峻。 “眼下苏丞相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也方便办事。不过.....”叶之漓抬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此等身手,若不能为我所用,日后怕是要坏我大事。” 声音依旧懒散随意,却有气势压人而来,墨竹单膝跪地,已听出叶之漓话中杀意。 “苏丞相最近可以什么举动?”叶之漓话题一转,眸中又是浅浅笑意。 纤指夹起棋子,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自己与自己下起棋来。 “苏丞相最近召集了一批百姓,以椰子为原料进行加工,据说已经有一批成品运往苏府了。” “哦?”叶之漓眉头微皱,面前的棋局僵持不下,轻轻转着右手白子。 椰子他也很少吃。都是放在冰窖里运回去的。在京城里不常见。那东西,能加工什么? 三日之后。 十几个箱子堆在苏府门前。 “小姐小姐,东西到了。” 青纱帐内,绵软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谁啊~这才几点啊……”懒洋洋仿佛没有睡醒。 苏落确实还没睡醒,年少的身体正是贪睡的时候。鸡鸣好几声,她才慢慢转醒。 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外面的光亮有些刺眼,忙又用手盖住眼睛,轻蹙的眉头让阳光都心生出几分愧疚,觉得是自己招惹了她的眼。 “小姐。”小灵小心地掀开纱帐,声音轻柔而无奈。自家小家有起床气的事她已习以为常。 小灵趴在苏落枕边,小心翼翼地拨弄苏落两颊散落的青丝,半哄半劝道:“快起床,有东西到了。” “东西?什么呀……”苏落被小灵拉着坐起身,一手从额头往下抹了把脸,费力地抬起眼皮。 “你要的椰子油呀!十几箱呢,已经摆在大门口了。”小灵拿来绣鞋摆在床边。 苏落突然挺直了腰板,眼中精光一闪,“这么快?好家伙。”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白嫩小巧的脚,踩入白底镶边的绣花鞋中,犹如落入莲池里的凝脂白玉。 随意洗漱一番,套上一件素雅的襦裙,便急急地赶向大门。 果然门前俨然垒着十几个大木箱,还沾着一些泥草,估计也是赶着路来的。 门口有一些路过的百姓凑上来看热闹。 苏落给了那几个运货的车夫一些小费,便命人将箱子抬进府内。 打开一看,箱子里面用稻草铺着,防止颠簸造成甁罐破损。 苏落仔细检查了一番,八箱是椰子油,六箱是椰蓉。 “小灵,这六箱椰蓉叫人抬到八珍楼去,剩下的八箱椰子油,我再给它来个精加工。”苏落撸了撸袖子说道。 “何为‘精加工’?”小灵一脸疑惑。 “就是将这椰子油再包装改造一下,以便翻个价钱。”苏落挑挑眉,灵动的眸子微微闪烁,如午后湖面的粼粼波光。 之后苏落便领着府里所有的女婢将这些椰子油分装到精巧别致、五颜六色的小瓷瓶,有些兑上胭脂水粉,干花香料。 忙活了大半天,三百多瓶小瓷瓶里装着各种味道,各种用处的“精加工”的椰子油。 苏落又让人去禀告王夫人,她预订的椰子油都做了,让她明日上门来挑货。 结果当天晚上,王夫人就等不及的赶来了。 “我的好妹妹呀,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快给我看看,我要的货呢?”王夫人一袭鲜艳的石榴裙,脚踏蹑丝履,头顶玳瑁金步摇,腰带坠着珍珠,挂有玉佩。每走一步就会有玉石碰撞的清脆声响。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姐姐啊,这东西一到我就第一个通知您了,好物配佳人嘛。”小灵杏眼弯弯,笑起来显得很真挚。 “就你会说话,小嘴巴子跟抹了蜜一样。”王夫人被夸的乐开了花,笑眯眯地拉着苏落的手。 女人的购买力是无法想象的。 王夫人一口气买了一百多了小瓷瓶,各种款式香味的都买下了。又拉着苏落聊了一会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晚上苏落兴奋地睡不着觉,数着钱,一边脑中算计,嘴中喃喃。 三百瓶如果都卖出去,一瓶一两,出去原料费二十两,瓶瓶罐罐包装费二十两,路费十两,工钱可以付三十两,加上消费,还有我这里精加工......算他三十两吧,还有一百多两可以赚! 那可以把工钱再提高一点,让常州那些工人拿到更多的钱,以解决民生问题。 苏落果然没看错人,王夫人果然会做广告。 第二日,苏府大门刚一开,门前等候多时的少妇小姐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争着嚷着要买什么椰子油。 玉石苏落又在被窝中被人生生吵醒。强大的内心支配着沉重疲倦的躯壳。 剩下的一百多瓶不到半日功夫便售罄了。买到的人皆沾沾自喜,捧着瓶瓶罐罐欢天喜地的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预订下一批货。 没买到的垂头丧脸,唉天怨地,也不忘嘱咐苏落下次进货的时候千万给她们留几瓶。 苏落一一答应了。 这边忙完了,苏落还没喘口气休息一下,换了身男装,贴上假胡须,又赶去了八珍楼。怕小灵吃不消就没让她跟着。 八珍楼的生意一直很好。 酒楼内人声嘈杂,喧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楼宇内人满为患,琴奏舞曲甚是美妙,吸引众多欣赏着。 酒楼热闹非凡来往的过客游人甚多。上下楼层底下一层是普通平凡人吃饭之处上层为高档贵客食住之处。 小二忙的焦头烂额数钱数的手发抖,桌上菜肴美味可口,香味四溢,让人流连忘返。 苏落刚踏进酒楼,眼尖的包子就瞅见了,抹布往肩上一搭,屁颠颠地迎了上来。 “苏小爷!今儿什么风,终于把你吹来了,我们大家伙可都是千盼万盼呐。”包子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 苏落看见个空座就往那一坐,累了一天了的确是吃不消啊。 包子连忙倒上一碗甜茶。 苏落缓了下气,说道:“昨日府里派人送来的那几箱东西呢?” “回苏小爷,东西都放在后厨了,小心存着呢,就等你吩咐了。” 苏落点点头,又坐了会,与包子对了账本。 许久,客人渐渐少去,苏落起身道: “走,去后厨。” 现在已是下午,店里吃饭的客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喝喝茶吃吃点心的。 苏落打开了一个箱子。 “这是什么?”周围的厨子们一个个都很惊讶。 “椰蓉,一种南夷的水果加工而成,有股特有的奶香味,适合做甜品的时候加进去。这客人们吃的就是稀奇,既然你们都没见过,那说明京城也没有饭店有这东西,那么不妨将这东西作为特色。” 苏落说着就热起了油,抓了一把椰蓉,捏碎了倒进锅中,加了些白糖。 油锅沸腾,椰子特有的香味弥漫开来,后厨里的人都忍不住称赞。 椰蓉捞出锅,雪白晶莹的椰蓉像雪丝,像珠宝。苏落让周围的厨子尝了尝,一个个赞不绝口。 缘起 第三十四章 买你一个时辰 阿斗的曲子雅俗共赏,上至宫廷里的高官大臣,下至街坊里的百姓农民,无不陶醉于这优美的乐曲中。 他最常用的乐器是古琴,琴声急缓自如,如水的琴声悠然响起,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 阿斗听到苏落脚步声,指尖一顿,琴声戛然而止,开口试探道:“是苏掌柜吗?” “这都能被你猜到。”苏落挠挠头。 “只有你上楼梯是两阶三阶往上蹦的。”阿斗轻声笑道。 “好听力!”苏落走到阿斗身旁坐下。 阿斗放下琴,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开心而略带局促的笑容。 对于他来说,苏落不止是一个给他提供落脚处的恩人,也是他在这无色世界的唯一光亮。 “尝尝看,椰蓉牛奶小方。”苏落将糕点小心用手帕包着,放到他手里,“这个有点软,轻点拿,容易碎。” 阿斗将椰蓉牛奶小方拿起,有股他从来不曾闻过的清甜香味,递到嘴边,小心尝了一口问道:“这外面有一层松松脆脆的是什么东西?” “是椰蓉,味道是不是很奇妙?”苏落问道。 “椰蓉?那是什么?”阿斗有点好奇。 “就是一种水果的皮加工后的产物,这个水果在南夷之地才有,椰蓉是白色的,就像雪花一样。”苏落耐心地解释道。 阿斗神色一僵,眼底尽是悲凉。 “我听说过很多种颜色,但我从未看见过它们,我的感知里只有声音,没有色彩,人们告诉我,我看到的就只是黑色,是单调而没有生机的一种颜色。”阿斗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让人看着心疼。 苏落记得阿斗说过,他的失明是与生俱来的。一时哑然,自责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 “你可以用心去感觉颜色啊,白色是一种最干净最纯粹的颜色,就像是清晨小笼包上热气腾腾的水雾,就像夏日凉爽的微风,就像初雪落下的簌簌声响。”苏落安慰说道,一回头看见默不作声。 苏落小心问道:“是不好吃吗?” “很好吃。”阿斗摇摇头,“我生来就被贴上了残疾的标签,人们总是对我看不到颜色投以怜悯的目光,只有你告诉我,可以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的颜色,谢谢你,苏掌柜。” 苏落笑了笑,又拿了一块椰蓉牛奶小块,“好吃就多吃些,这些是刚刚在后厨捣鼓出来的新菜品,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和包子说就行。” 阿斗点点头,又问道:“南夷?莫非是常州?” “嗯。” “是章侍卫托运来的吗?” 苏落想了想道:“是的。” 阿斗说道:“话说起来,当日也是被章侍卫赏识,我才有机会来到这八珍楼,也算是我的伯乐了,希望他与苏丞相能早日归来。” 苏落用手臂环着屈起的膝盖,将脑袋埋进臂弯里,说道:“章子轩办事挺稳重的,快入冬了,南夷湿气重,穷山恶水的地方,父亲本就有病根在身,虽然每次来信都说自己一切安好,但我知道他那个倔脾气,总是报喜不报忧,好在章子轩心细,应该能照顾好父亲。” “苏丞相为人清廉,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 “谢谢,这些椰蓉都是常州那边加工好了运过来的,常州民生凋敝,如果可以利用椰子发展一系列的商业也许能带动常州的经济。”苏落目光炯炯。 两人就那么并肩坐在犄角旮旯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月栖屋檐,华灯初上。 食客渐渐多了起来。 阿斗开始抚琴,今日的琴声格外欢快轻巧,如大小珠子跳落玉盘。 店内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一声有些新奇。 “八珍楼的新品嘞——来看一看,免费品尝——提取常州新鲜椰子,经过十八道工艺,香甜可口,酥脆绵软,保准你没吃过~” “椰子?那可是南夷一带特供,我记得不长这样吧,那可是水一样的东西。”有几个吃过椰子的商贾心有疑惑。 “诶你尝尝这味道对不对再说,椰子不是只有椰子汁,我们拿椰子肉加工再做成这些糕点,这是雪花椰蓉酥,这个是椰蓉糯米糍,那个是椰蓉牛奶小方,还有芙蓉椰蓉球,大家都可以试吃。”苏落将准备好的样品拿给客人们。 陌生的东西总是对人有着隐形的吸引力。 新奇感总能激起人们的心趣。 食客们在品尝了这些糕点后无不称赞叫绝,顷刻间这些糕点就被售罄了。 苏落并未准备太多,又现场和几人临时做了些,现做现卖。 “这是一百两,买你一个时辰。” 忽然一道晴朗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何人出此狂言。 苏落拧着眉,一抬头,瞧见一个白衣少年潇洒走来,乌丝束金冠,白色的发锻飘浮在肩头。 长眉如墨,玉面上镶着一双灵动的虎目,嘴角上扬,笑容爽朗不羁。 想起上次宴会后沈浩然的失态,差点害自己被未来的太子妃误会就气不打一出来。 这家伙总给自己找麻烦。 苏落给了他一记大白眼,“带着你的臭钱,滚。” 沈浩然涨红了脸,连忙解释道:“我这不是看你手忙脚乱的想让你歇会儿嘛。” “小爷我难道缺钱吗?我乐意,我就是喜欢没事找事,咋滴?碍着你了?”苏落嘴不饶人,一肚子的火突突突地往外冒。 沈浩然一时语塞,想起自己上次宴会说的话,竟然莫名害羞起来,脸上的赤云从脸颊一直烧到耳后根。 假装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气呼呼地走了。 苏落也不去理会他,真不知道他一天天是怎么溜出宫的。继续忙手头的工作,但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叶丞相去常州一事还是太子帮忙的,怎么说自己也是欠了人家一个人情,拿了两块糕点用粽叶包着就追了过去。 刚要夸出店门,头顶有人高声喊道。 “你往那去?急忙忙地赶着投胎啊。” 苏落一回头,望见沈浩然趴在二楼的栅栏上,撇着眼俯视着自己。 “我还以为你被我气跑了呢。”苏落噗嗤一声笑道,哒哒哒地上了楼。 “我才不跟你计较呢。我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你了,再说了,我也想尝尝这八珍楼的新品。”沈浩然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扬起下巴,装作一副君子模样,倒像是故作老成。 苏落也不去揭穿他,将粽叶放在桌上,展开来,是一排椰蓉糯米糍,还冒着缕缕热气。 “吃吧,我刚做的。”苏落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盏茶。 沈浩然捏起一块糯米糍,直接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慢慢咀嚼,浓眉一挑,连连点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吃......好吃......” “你慢点吃,这里面有糯米,不好消化,大口吞可能会对肠胃......” 苏落这张乌鸦嘴沈浩然是深有体会,上次吃那螃蟹拉了一整天肚子。 连忙虎目一瞪,将食指抵在唇前,示意苏落住嘴。 苏落会意,连忙打住。拿起一个青瓷小杯给沈浩然倒了盏茶,转开话题:“你今日怎么想到要来这儿的?” 沈浩然咀嚼了好一会儿才把糕点咽下去,喝了口茶,眼睛放光,问道:“你是不是从常州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 “嗯哼?你怎么知道?”苏落微微一惊,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宫里去了? “切,这京城里就没我不知道的东西。”沈浩然刮了刮自己的鼻子,又挑挑眉说道:“没想到啊,你胃口还挺大的,怎么,又打算着手胭脂水粉行业了?” “这消息已经传到宫里了吗?你是从何得知的?”苏落问道。 沈浩然又捏了一块椰蓉糯米,这下他没有一口吞了,刚刚差没把他噎死,而是和苏落一样,一口糕点,一口茶,神色悠然,语气淡然:“你猜。” “不会太子爷也喜欢胭脂水粉吧?”苏落笑道。 沈浩然的脸色顿时不好了,这苏落总是出其不意口吐芬芳,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正声道:“我堂堂八尺男儿,阳刚正气,怎么会搞那个东西?” “谁知道呢,你背地里有什么癖好。” “我也是无意中得知的。这段日子叶之漓又不在,没人陪我下棋解闷,我在殿里实在呆的太无聊了,就去溜溜狗, 结果我那狗把宫女咬伤了,人家手里捧的瓶瓶罐罐全摔在地上,后来一打听,听说那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椰子油,还是从苏府买来的。 我就想啊,这椰子还能熬成油?你是怎么想的?我当时好奇,往那地上碎了的瓶子里抹了点,确实挺滋润的。” “当然喽,平日里用的香膏都是猪油做的,油腻而且有股味儿,这椰子油清爽多了。椰子用处可多了呢,你这吃的糕点上面白白碎碎的东西也是椰子做的,你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对了,那宫女的主子是谁?”苏落问道。 沈浩然脸色稍微有点不自在,语气一僵道:“金梨花。” 缘起 第三十五章 把我带进宫吧 苏落的手指扣紧瓷杯:“那你父皇也知道了吗?” 苏落意识到自己大意了,树大招风,皇上本就视苏府为眼中钉,忌讳家父的威望势力,如此明目张胆地发财,恐怕会引火上身。 沈浩然知道苏府处境,撇撇嘴说道:“皇上可忙着呢。” “此话怎讲?”苏落呼吸一顿,不会是忙着想办法针对苏府吧? “皇上已经半月未上朝了,朝廷文书已经垒成小山,以前有之漓帮着打点,现在之漓也不在,朝中大小事情都快乱了套了,文武百官也都视若不见。”沈浩然叹了口气。 “有谁嫌自己命长?不是视若不见,是敢怒不敢言啊。”苏落眼底闪过一丝讥愤。 沈浩然愣了一下,自己父皇的为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人前威武,人后皆是骂声一片。 皇上穷奢极欲,以酒为池,悬肉为林,宫中佳丽三千,夜夜歌舞相伴,纵情酒色。 不仅昏,更是狠、毒。 视人命为草芥,干过很多伤天害理的浑事,就连那皇位也是弑兄夺来的。皇上因此常常夜不能寐,总是半夜惊醒,大汗淋漓,殿中常年烛火彻夜不灭。手上沾了太多鲜血,心怎能安。 不仅如此,皇上总是疑神疑鬼,担心那些仇人,那些冤魂来取他姓名,常常醉酒后胡乱杀人。 如此暴君,怎配为父? 沈浩然用放荡不羁的外表来掩饰心底的自卑和愧疚。他憎恨自己有这样的父亲,他本不该是太子,他像个小偷窃来了荣华富贵,将来的天下,他也不想要,也不敢要。 如果可以选择,他不愿做这太子,不愿面对未来属于他的江山。 他只想做一匹白驹,就像诗经里那样,皎皎白驹,在彼空谷。无忧也无虑。 他一边挣扎一边逃离,却退无可退,深宫大宅,教条规矩,人人都只会教他该怎么做,没人问他想怎么样,问他喜不喜欢。 意识到自己出神了,沈浩然刮了刮自己的鼻尖,望着苏落说道:“还记得那日遇刺时候的女子吗?” “是不是那个替皇上挡了一刀的那个?”苏落道。 沈浩然点点头。 苏落眼珠一转,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美人估计现在已经被封为妃子了吧?” 沈浩然又点点头:“生辰宴的第二天,皇上就下诏书,将那女子册封为贵人,前几日又封为贵妃,寻遍了天下奇珍异宝只为博那女子一笑。” “那也难怪,人家不仅长的美若天仙,还对皇上有救命之恩,如此忠烈女子,哪个男人不心疼。话说,你看清那贵妃的模样了没?上次匆忙间我没看清。”苏落用手背托着下巴,好奇地问。 沈浩然想了想,说道:“我见是见过,但也没仔细看,好像是挺美的。” 苏落翻了个大白眼:“你这和没说有啥区别?我是问你她长啥样,深得皇上宠爱的女子能不漂亮吗?” “你对这妃子这么感兴趣,莫非——你也想......诶呦!” 沈浩然话未说完,苏落就一挥袖,毫不客气地往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两下。清脆声响就像挑西瓜时弹的西瓜。 沈浩然吃痛,一脸委屈:“那你还要我怎么说啊,两个眼睛一个嘴巴,能怎么描述啊......相貌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只知道她特别擅长跳舞,把那些西域进贡的舞女都给比了下去。” “善舞?”苏落又问道:“皇上如此多疑,就算是有救命之恩,这恩宠是不是有点过了?” “那女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事皇上不准宫里任何人提起,我还是偷听来的。 这女子本是个花魁,遇上了个好心人讲她救出了风花雪月之地,可风雨兼程地赶回家才发现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去世,她伤心欲绝,那日去宗庙,路上刚好撞上了皇上遇刺,她也是情急之下才做出那样的举动。” 苏落总觉得这女子的经历有些似曾相识,问道:“你可知她是哪家的花魁?” 沈浩然叼着一根牙签:“这我没听说,不过皇上听了她的经历后很生气,直接命人将那青楼给拆了,那老鸨赐了一丈红什么的,反正各种折磨。” 苏落心里猛然一缩,因为前一阵子,百香阁无故被拆,那个老鸨也就是红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押去了皇宫再无音讯。 苏落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上周的事儿吗?” “似乎是的。” 苏落直直地盯着沈浩然的眼睛,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发颤:“那个女子叫什么?” 沈浩然挠挠头:“好像是......什么月来着......唔......是紫月!对,就是紫月,我不会记错的。” 苏落脑子短暂空白,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儿,擅长,经历,姓名,全都吻合。 那就只能说明,此紫月,正是彼紫月! 是她曾经冒险救出的女子。 她本想着给她自由,她亲手讲她从桎梏中救出,为何又要跳回牢笼? 她为何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去救一个昏君? 苏落不敢想下去,她觉得紫月不是那样肤浅心机的人,不会为了金钱出卖灵魂,也不可能是为了报复老鸨。 可怎么解释呢? 事实鲜活地摆在眼前,一切幻想与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落只觉得脑子好乱,像个千疮百孔的蜂窝,混乱一片。 沈浩然注意到苏落的变化,出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我说错什么了吗?还是——” 他顿了顿,试探道:“你认识她吗?” 苏落垂眸,嘴角无力地上扬,轻声笑道:“何止认识。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将她救出来的好心人,你信吗?” 沈浩然眼睛微微瞪大,眸中满是惊讶之色,但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信啊。” 声音朗然干脆。 我信啊。 苏落苦笑,摇摇头:“我宁愿选择不相信,我宁愿她不是她。” 沈浩然觉察到苏落与那女子之间肯定还有很多他不曾知晓的事情,难得他知趣地没再问下去。 “帮我个忙。” 茶水凉了,苏落又重新沏了一壶。 他们的桌位靠窗,窗外细雨绵绵,小瓷杯中,碧色茶水,腾腾热气氤氲着微凉的空气。 苏落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一下也是在抑制自己波动的情绪。 “说吧,别说是天上的星星,就是太阳小爷我也给你捧下来。”沈浩然挑挑眉,笑的一脸灿烂。 苏落噗嗤一声笑:“星星什么的就算了,我要你找个机会,让我和贵妃见上一面,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她——”沈浩然虎目圆溜溜的睁着,有些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那倒没有,最多算是对不起她自己。怎么,你怕得罪皇上的爱妃?嗯哼?”苏落眼角上扬,抬起下巴。 “那倒没有,毕竟我是唯一的皇子,皇上再糊涂也不可能把我怎么样。不过你要和这贵妃见上一面,还要避开皇上和其他眼睛,这事儿还真有点棘手。”沈浩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皇上是一直与这贵妃在一起的吗?日日夜夜都形影不离?” “可不嘛,皇上日日与她相欢,连早朝都不上了,日日同床共枕,缠绵帐内,同坐龙撵,同桌而食,真的都快合二为一了。 虽说之前也有过不上早朝的情况,但连着几周半月的不上早朝还是第一次。 不过也是因祸得福吧,最近他倒是没工夫管我,我也清静了不少。我也是这才有机会溜出来的。” 苏落俯身,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趴在桌上。 “你这是在?”沈浩然看着苏落毛茸茸的后脑勺,语气也低下来了:“我给你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苏落没抬头,闷闷出声:“我在思考,别吵。” 沈浩然撇撇嘴,吃瘪地望向窗外,不做声了。 刚拿起茶盏要喝上一口,苏落猛然抬头,惊叫道:“有了!” 沈浩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落在手心里,手又是一抖,龇牙咧嘴地放下茶杯,甩甩手,吹着手心烫伤的红肿,抱怨道:“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能不能淑女点啊?” 苏落笑嘻嘻地拽过沈浩然的袖子,道:“你把我带回宫里吧。” ??? 沈浩然以为自己幻听了,一脸迷茫的看着苏落。 苏落认真且真诚地望着沈浩然:“把我带进宫吧。” 沈浩然拍了拍自己的脸,是真的! 忽然咧开嘴笑了,耳根有些泛红,有些娇羞道:“可以吗?” 苏落知道这太子脑子里在想啥,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我是说让你偷偷把我带进宫,我自己找机会与那贵妃见上一面。你想啥呢?” 沈浩然连连咳嗽,面色绯红,解释道:“小爷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得换件衣裳。皇上在宫里处处都有眼线,我无缘无故地带了个人进去,说不定会引起皇上怀疑。” 苏落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今日我先回府,交代一下府里的事,明日午时,这里会面,如何?” 缘起 第三十六章 忽然想到你 沈浩然将最后半个椰蓉糯米糍塞进嘴里,点点头,忽又问到:“我能不能兜些回去?” “可以,”苏落摊开手:“加钱。” “奸商。”沈浩然撇撇嘴。 “过赞了。”苏落晃了晃头,笑着接过沈浩然递过来的银两,站起身来说道:“那就明日见吧,时候不早了,我把铺子里的事处理好还要回府上一趟。” “急什么,皇上现在没空管我,我再待会儿,要不我给你搭把手?” “我的太子爷啊,我可用不动你,这里人来人往,难免有朝廷官员,要是有人知道你在我这做苦力,你觉得皇上还会留我狗命吗?”苏落哭笑不得。 他们这桌位偏僻,且这桌子恰巧有青纱隔着,食客虽络绎不绝从旁边经过,但不注意是不会看见他俩的。 沈浩然忽又想到第一次和叶之漓来这时,恰巧碰上了金相敖。的确,这里不宜久留。 沈浩然走了后,苏落接着在店里忙了一下午。 直到亥时,人才逐渐散尽。苏落用手扶了扶腰,差点直不起身来。 “姑奶奶你歇会儿吧。这都忙活了一天了,我们这些大老粗们都吃不消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包子说道。 “看来我体质欠佳呐,还需多多锻炼。不过看来今儿的新品很受欢迎呐。”苏落耸了耸肩膀。 “是啊,看来明儿还得再雇几个伙计。” 苏落点点头,说道:“我正有此意。” “你先坐会儿,我叫老高盛点鸽子汤过来。”包子说着就要走开。 “不用,我和你说件事。”苏落将包子拉了回来,“雇伙计的事就交给你了,过一段日子我有些事要处理,也不在府上,店里大小事情就先交给你处理,工资就按掌柜的活算。” 包子连连应道:“好嘞,姑奶奶你有事就放心去办吧,这儿交给我,稳妥。” 苏落看着包子憨厚的笑容也不觉笑出了声。 包子倒是个老实人,店铺暂且交给包子她也放心。 苏落起身,笑道:“鸽子汤赏你了,必须喝玩,我先告辞了,辛苦。” 说罢转身出了店。 街上已是寂静一片。 哪里飘来的雾,涂抹在黑色的夜里,天上毫无光亮,只有街边几盏摇曳的烛火。 这单调的黑色竟让她想起了章子轩。 总是一袭黑衣,也许是为了省事吧,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那双厌世的死鱼眼从来没什么波澜。 地面有些潮湿,不小心踩到水坑里,冰凉的水浸到布鞋里,苏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知常州天气如何? 匆匆赶回苏府。 大门照例是敞着的。 苏落刚一抬脚跨进去,就有清脆的声音响起。 “怎么才回来?累了吗?饭吃了没?我备了些瘦肉粥,吃完泡个热水脚吧。” 是小灵。 一袭水粉色长裙,也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圆脸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苏落将手臂搭在小灵肩上,有些依赖地靠过去,声音也软趴趴地:“没呢,饿死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喝粥啊。” 小灵刮了刮苏落的鼻子:“马上入冬了,喝点粥暖胃呀。” 苏落皱了皱鼻子,说道:“那些椰蓉我用来做糕点了,很合食客胃口。看来这个法子行的通。咱们得尽快告诉章子轩。” “先把粥喝了,我去拿笔墨。” 苏落点点头。俯在案前。 晶莹软糯的粥里有点点肉末,入口即化,很是暖胃。苏落喝到一半,小灵就拿来了笔墨。 将粥放到一旁,提笔就写了起来—— 椰子油深受买着青睐,供不应求,可适当加大产量。府中一切安好,我每日依旧坚持练功,忘师傅早日归来教徒儿新招。南夷湿冷,照顾好家父。 想了想,又在信尾加了句“珍重”。 大功告成。苏落将写好的信吹干递给了小灵,又接着要去吃刚才剩下的半碗粥。 “诶!别喝了,那凉了吧?我去端碗热的。”小灵连忙说道。 “没事没事,不用了。”苏落摆摆手,又道:“还有一事,我倒是要与你说说。” “何事?” “我要离开府上一阵日子。”苏落望着小灵。 “什么?为何?”小灵微微一惊,“你好端端的要去哪儿?不会去常州吧?” 苏落摇了摇头,“还记得我上次向你说过,那个冒险救皇上性命的女子,我看着很眼熟吗?” “记得,怎么了?”小灵眼中满是疑惑。 “那个女子现在已是贵妃,深得皇上宠爱。”苏落回答道。 “那又如何?与小姐你何干?”小灵依旧不解。 “我与那贵妃机缘巧合之下有过一段交情,她虽本是百香阁的舞姬,但心地善良,且不落世俗,厌恶风花雪月之地,我便将她救出百香阁。本想着她应该会做个寻常人,安乐平淡地过日子,谁知如今她竟又自己跳进了深宫大宅,自己给自己画了个牢。 所以,有些话,我想当面和她说清楚。我必须见上她一面。”苏落垂眸,面色有些沉重。 “但既然是贵妃,那你又怎能轻易接近?况且你自己都说了啊,皇上对她宠爱有加,那肯定是寸步不离啊,怎么可能会有你们单独见面的机会?而且,你要是被那皇上逮住了,恐怕连着苏府都要跟着遭殃。”小灵警示道。 如今苏府的局势,怕是一个小小石子也能引发一场风雨来,如今局势暗潮永动,的确要步步为营。 苏落终于体会到父亲的不易了。 “我与太子已商量好了,先想办法混进宫里去,日后再寻机会与贵妃见上一面。 明日午时太子的马车会停在府前,这几日府里就交给你了。八珍楼我今儿已经给包子交代过了。 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患了点风寒不方便见人。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小灵还是不放心:“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先商量一下?去宫里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被发现了,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斩头的啊。” “我知道,不会有事的。不是还有太子嘛。”苏落安慰道。 “那你何事回来?”苏落皱着眉。 “这个我也不知道。得看我什么时候能见上贵妃一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出三日就会来了。放心吧。”苏落将手搭在小灵的肩上安慰道。 “要是运气不好呢?你总是爱做那些冒险的事儿,总爱为一些明明与你无关的小事忙前忙后的,你呀你,真是没吃过苦头!”小灵拿手指戳了戳苏落的额头。 “事成我就回来了啦,如果情况危急我也可以提前出宫啊,我又不是第一次扮做男装,应该没人认得出来,而且也不乱跑,不会出事的。太子身边那么多小太监,混进去一个也看不出来。”苏落眨了眨眼睛。 小灵叹了口气,知道苏落决定好的事情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只能点了点头算同意了。 “不准告诉父亲哦,不然他回来肯定要把我臭骂一顿,阿不,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冒着欺君之罪混进宫里,说不定直接从常州杀回来了。”苏落吐了吐舌头。 苏丞相向来赏罚分明,对子女也不例外慈祥的时候很慈祥,但苏落犯错的时候,苏丞相也是严惩不贷,小时候没少挨过板子。 只是现在稍微大了些,苏丞相一般不会直接动手,而是让她扎马步。这一点,苏落深信不疑是章子轩提的建议。没有理由,就是凭直觉。 每次被罚的时候,苏丞相就让章子轩在一旁看着。 “膝盖别过脚尖......” “背挺直......” “头抬起来......” 章子轩的声音也和他的表情一样,毫无波澜。 “我不行了,太酸了~要倒了......可以歇会吗?”苏落往往坚持不了多久。 “那......”章子轩微微犹豫。 苏落一脸期待。 “那就双手往前撑,可以帮你稳重心。”章子轩语气淡然。 “啊——”苏落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说不过就耍赖。苏落知道章子轩拿自己没办法的。 果然,章子轩最后都会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自己拎起,“那你休息一会,别立刻坐下,扶着墙走一走。” “好好好,我走一走,休息休息。”苏落笑容灿烂地应着,结果走着走着人就没影儿了。 章子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算了。 “对了,寄一些裘衣过去,南夷天气湿冷,寒气刺骨,我怕父亲不堪湿寒。将那最好的狐裘寄去。对了,寄的时候,衣服上铺满稻草和棉花,将裘衣藏在里面,免得路上被人偷拿了去。”苏落又吩咐道。 “嗯,我明儿去驿站寄东西。热水也好了,泡个脚吧。”小灵将一盆热水放在苏落脚边,就要去帮苏落拖鞋。 “我自己来。”苏落踢了鞋,将足衣解开,一双白嫩小巧的脚丫子露了出来。 小心探入木盆中。 像清水芙蓉,滟滟水波。 水温刚刚好。暖意从脚心往上渗透,全身都舒畅起来。 “你也来泡泡脚。”不等小灵拒绝,苏落就将小灵的鞋袜脱下,将小灵的脚丫子也按进了盆中。 缘起 第三十七章 闺中闲聊 “小姐你!”小灵嗔怪着捶了苏落的肩膀。 “这有什么的,这里又没外人,你我之间的尊卑不必要分那么清。一起泡脚而已嘛。” 苏落晃了晃脑袋,忽又计上心来。 小灵一看苏落那狡黠的目光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苏落俯下身就要去挠小灵的脚心。 被热水泡的粉通通的脚丫子被苏落一把抓在手里,灵巧的手指在脚心欢快地拨弄着。 小灵被挠痒痒了,咯咯的笑了起来,拿过毛巾就要去打苏落。 苏落将肩一斜避了开来,依旧不依不挠的挠小灵脚心。 小灵禁受不住,想要将脚抽回来。 二人你推我搡的,盆里的水扑腾出来,溅了一地。 两人在屋内闹腾到深夜。 贴身丫鬟按理一般要睡在外面的大床上,但苏落可不管这些,总是让小灵陪她一起睡。 “这次你去宫里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能像平日里那么莽撞。”小灵帮苏落拉了拉被角。 苏落一只手撑着脑袋侧躺着,打了个哈欠:“放心吧,过几日就回来了。”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苏落偏过头。 烛火闪跃,光线昏暗,看不清小灵的表情。 苏落也许是有些困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玩着小灵的头发。 “我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家境,我生来下贱,家里还有五六个弟弟妹妹,父亲为了生计将我卖与苏府。不过也算幸运,来到了一个好人家,我也就是奴才命……” 人世之事非人事所能尽。 佛说众生平等,可纵观人间,哪有公平可言。 苏落默然,连忙安慰道:“怎么会,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让你出府。” 小灵笑着摇了摇头:“我除了苏府又能去哪?遇上你这样的主子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对了,过完春节,你就二十啦,都是桃李年华的老姑娘了,怎么?没有如意郎君吗?”苏落咯咯笑起来,推了推小灵的肩膀,说道:“别总是操劳府上这些事儿,你有没有中意的?我看那个小大夫不错,每次来看病的时候都偷偷瞟你呢,人也白白净净的……” “瞎说什么呢,”小灵拍了一下苏落的脑袋,“我又不急着嫁出去,那个大夫呆头呆脑的,人又瘦巴巴,没点力气,我才不喜欢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苏落问道。 “我喜欢啊……沉稳如山,温柔如水,高高大大,武功盖世……”小灵说道。 “唔……”苏落想了想说道:“话少一点的,身材高大的,还会武功——这不就是章子轩嘛,嘿嘿,难怪你一天天一口一个子轩哥哥,叫的比我都还亲,原来......” “住嘴,再说我可撕你嘴巴了。”小灵笑着来捂苏落的嘴巴。 “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我不说就是了。”苏落挡开小灵的手。 “那你呢,你就没什么喜欢的吗?”小灵连忙扯开话题。 “害,也许小爷我的春天还没来吧。我也想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我也希望我的意中人啊,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踏着七彩祥云......” “打住,你画本子看多了吧,你的意中人还能是神仙吗?上天入地的。”小灵笑着说道。 “那可不一定,万事皆有可能,冥冥中皆有定数。顺其自然吧。”苏落躺正了,闭上眼睛。 “我看那个太子对你有几分意思,不然怎么天天跑来苏府......”小灵说道。 “我与他只是兴趣相投,话比较投机,太子心智尚不成熟,他只是对我有几分好感罢了。”苏落依旧闭着眼,淡淡说道。 “我看未必......”小灵嘀咕了一句,转头看苏落已经睡熟,帐内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小灵将苏落的胳膊放进被子里,也闭上眼睡了。 翌日,苏落是被刺眼的阳光耀醒的,伸着懒腰坐起身来,纤柔的手臂撑开纱帘。发现屋内站着的女子并不是小灵。难怪没人催自己起床。 苏落眉头微蹙,警觉道:“你是何人?小灵呢?” 婢女低着头规规矩矩道:“回小姐,小灵姑娘昨儿兴许太累了,今日说身上酸疼乏力,去找大夫了。” 酸疼乏力?昨晚笑的太过了? 没有小灵,苏落不太高兴,洗漱也不认真。 双手漫不经心地浸入水中,慢慢地撩起后,又慢慢地浸入水中。 再后来干脆手都不抬了,后背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软的好像没有骨头一样。 一旁的婢女捧了半天的毛巾,见苏落望着水面发呆,小心出声道:“小姐,你洗漱好了吗?” 苏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拿过婢女手里的毛巾擦拭一番。 洗漱好了并用了早膳,其实这个点只能算是点心了,小灵才出现。 跨进门来,看着苏落的眼神有些“怨恨”。 “怎么还去看大夫了,昨晚没睡好吗?”苏落杏目圆睁,摆起一脸疑惑。 小灵将手绢往苏落脸上一甩,双手叉着腰说道:“你说呢?昨晚我差点笑岔气了。” 苏落嘻嘻地笑着:“下次给你挠回来。” 小灵正色道:“行行行我原谅你了,下次不许胡闹了。对了,太子的马车刚刚到了。” 苏落一惊:“这么快?不是午时吗?这才几点啊。” “回小姐,现在已经巳时了。”一旁的婢女福了福身子说道。 苏落嘴角抽了一下,看来昨晚睡得实在太晚了。 “喏,东西拿来了,太子准备的一套衣裳,小姐要不换上吧。”苏落这才注意到小灵手里有个包袱。 打开一看,是一套普通的太监服。 套上一看,尺寸正好,只是腰有些宽。苏落不放心,又在嘴上贴了小胡须,在鼻子上粘了一颗痣。 仔仔细细照着镜子看了好几遍。 一出府,就瞧见沈浩然翘着二郎腿坐在马车上。浓密的眉铺在晶亮的眼上,面如桃花,又不乏少年的蓬勃朝气。 沈浩然一看见“乔装打扮”的苏落,吓得腿一抖差点从马车上滚下来。 随后便是一阵毫不掩饰的嘲笑。 “我的少奶奶......哈哈......你......这胡子......还有鼻子上......这个媒婆痣......哈哈哈”沈浩然笑出了眼泪。 “好笑吗?”苏落给了沈浩然一记大白眼。 沈浩然憋着笑点点头。 苏落推开他径直上了车,对赶车的太监说道:“快走吧,在这儿待久了不好。” 街上人多眼杂的,还是小心为妙。 沈浩然也钻进了车。 苏落掀开车窗一角,对着外面的小灵招招手。 苏落不喜欢分离,短暂的也不行。 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所有相伴都是过眼云烟。 放下帘子,苏落微微扬起下巴,眼里有些湿润。明明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却有多愁善感的细腻。 “又不是生离死别啦,宫里有爷罩着你,我会找机会安排你和贵妃见面的。”沈浩然说道。 为了不引人注意,沈浩然今日安排的马车比较简便,里面也没什么吃的。一路上也有些颠簸。 沈浩然突然伸手揪了揪苏落的胡子。 “疼!”苏落一巴掌拍掉沈浩然的爪子,“这都是我好不容易粘上去的。” 沈浩然讪讪地收回手,一看,手背上红红的五个指印。 “下手这么狠,嘶——”沈浩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话说,你这身装扮,看起来还挺陌生的……还有点别扭。”沈浩然细细打量着苏落。 “还不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我这样冒然入宫,如果被人发现了,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我可就只有这么一条命,还没玩够呢。”苏落说道。 沈浩然咂咂嘴:“可你也没必要粘个痣吧,这宫里的太监虽说不是个个眉清目秀,好歹也是面目中正的,你这么大个痣,当媒婆还差不多。” 苏落抽了抽嘴,虽然很想揍他,但那么一想,确实有理,只能把鼻子上的痣摘了。 “嗯……这样子还顺眼点。”沈浩然点点头,“放心吧,你女扮男装本来就不太会被人猜忌,加上你待在我殿里,外人一般接触不到。” “那也要小心点。” “对了,我那好玩的可多了,等下进宫我带你逛逛去。”沈浩然挑挑眉。 忽然车子停了下来。 苏落屏息听着外面动静。 “来者何人?为何入宫?” 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宫门。应该是护门侍卫。 “太子在此,还不速速放行。”驾车的小李子尖着嗓子喊道。 “今日未听说太子出宫,为了安全,得罪了。” 帘子一掀,一张凶狠的面目露了出来。 “太子在此,胆敢放肆!”沈浩然怒声一吼,将腰间令牌往面前一亮。 那护门的侍卫连忙跪在地上道:“太子殿下多有得罪,小的也是职责所在,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太子的“名声”宫里头谁人不知,唯恐避之不及。 苏落松了口气。 马车哒哒驶入宫内。 沈浩然将令牌给了小李子。见令牌如见太子,后面的路一直畅通。 缘起 第三十八章 感情是抢了狗食 苏落低头弯腰紧跟着小李子,虽经历过不少大小事,此刻手心已沁满汗水。 “无妨,快到承前殿了,这个小李子老实着呢,不必担心。”沈浩然看苏落一脸紧张,笑着说道。 苏落瞟了沈浩然一眼,示意他住嘴。 凑近了压低声说道:“宫里人多嘴杂,隔墙有耳,万事小心。” 沈浩然讪讪地住了嘴。 太子只带了苏落进了承前殿。 一进殿就遣退殿内侍从,关了门,殿内也就只有二人。 “切记,我的身份不能告诉任何人。”苏落见四下无人,这才站直了腰,呼了口气说道。 “知道啦,刚刚那个是小李子,不打紧。”沈浩然抛给了苏落一个果子。 苏落顺手一接,没吃,接着说道:“我管你是小李子还是小橘子,都不能说。” 沈浩然眉眼盛笑:“好吧。不说不说。” “小李子,小橘子……”有个突兀的声音不知从何传来。 苏落一惊,四下张望,谨声道:“何人?” 沈浩然捂着嘴笑了。 “又玩什么劳什子,是不是你搞的鬼?”苏落踢了沈浩然一脚。 “又玩什么劳什子,是不是你搞的鬼?”那个突兀的声音又传来。 “我哪里敢惹你,真不是我,是它。”沈浩然吃痛揉了揉腿,向梁上指去。 苏落遥遥望去,果真见着一只绿毛鹦鹉偏着头站在那。看那一身亮丽毛色,定非俗物。 “住嘴绿毛怪,否则扣了你这个月的零嘴。”沈浩然冲那鹦鹉斥道。 那鹦鹉倒真像是通人性,也不叫换了,用红喙梳理着羽毛。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咚咚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帘后突然窜出一只肥大的恶犬,全身通黑,獠牙外露,煞是凶很。 苏落倒是习惯了,平日里溜出府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知道这凶犬也是专挑软柿子捏,依旧神色不乱,直直地站在那。 沈浩然一跺脚,上前提着大狗的后脖子,斥道:“住嘴小八,这位姑奶奶我都不敢惹,你还敢叫唤?” 安抚了小八,沈浩然转过头,见苏落一脸淡然,不由道:“你胆子不小啊,见恶犬扑来也不动一下的。” “我连人都不怕,还会怕狗吗?这狗再凶,得罪了主子,还不得成下酒菜。”苏落蹲下身来,小心抚上黑狗的耳朵,一边环视四周辉煌装饰,“这皇宫里真是奢侈啊,遍地金银,但未免俗气。” “我倒是没啥感觉,一天天瞅着也习惯了,不过确实不如那些绿叶粉花赏心悦目,食山间清风,饮桃色朝阳,潇洒人间。”沈浩然往榻上一躺,摇头晃脑振振有词。 “你怎么还想作诗了?跟谁学的?”苏落噗嗤一声笑道。 “耳濡目染罢了,叶之漓那家伙一肚子墨水,信手拈来便是一首绝世佳句,我虽不太懂,但也喜欢诗中意境,不过那家伙坏水比墨水还多,有他在,常州一事稳妥。”沈浩然说道。 是呵,少年就是少年,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只因他还是少年。 “眼下我既已经混进宫中,但如何才能见到贵妃?” 沈浩然微微蹙眉:“皇上现在盛宠贵妃,日日与之相伴,皇上多疑,突然求见贵妃必会被皇上发现端倪……有了,我听说常胜将军过几日会入京,皇上再昏庸也不可能不顾大局,到时候必然会回见常胜将军,那时我借机接近贵妃,你作为我身边侍从可以接近她。” 苏落点了点头,忽又道:“那我的饮食起居——” 沈浩然将腿翘在小八身上,将额前碎发一甩,意气风发,有些自负道:“在我这儿你还怕没吃的不成?全京城里除了皇上没人的饮食起居能与这东宫相比。” “吃的倒不愁,只是这……太监一般是住哪的呀?” 沈浩然想也没想就说道:“太监自然住在太监应该住的地方啊——监栏院。” “监栏院?那岂不是一堆人都住一块?” “当然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有个职位,小李子是个公公,就可以再我殿里住着。” 苏落摇摇头:“不行,凭空多了我这么一个人本就引人怀疑,一下子又有那么高的职位,恐怕会引人猜忌,宫中人舌夹杂,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落想了想又道:“到时候就说我是那小李子的亲戚才得以进宫,宫中靠关系的事情多着去了这样也不会引人猜忌。眼下只能住在监栏院了。”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和太监们住在一起。”沈浩然连连摆手。 “我再仔细些,应该不会被人察觉。” “不是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虽说是些没根的东西,但毕竟也算半个男的,睡在一块成何体统,不行不行。”沈浩然坐正了身子说道。 “你怎么也这么迂腐了?不去监栏院我还能去哪?” 沈浩然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说道:“要不——就睡我这吧。” 苏落给了沈浩然一记大白眼。 这监栏院里好歹都不算男的,眼前这太子确实个气血方刚的男孩啊,这孩子还这么虎,之前醉酒的话也让苏落心里有了点数。 不过监栏院人多眼杂,能在宫里做差事的大多机敏细心,平日里洗漱更衣难免不会被发现,倒是没有呆在这儿安全,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就算不小心漏了馅也能被压下去,还有时间逃出宫去。 斟酌了一番,苏落抬眸:“但总得寻个理由好堵了这宫里人的嘴。” 沈浩然听苏落同意了,松了口气,一只手抚上小八。那黑狗似乎是着凉了,突然打了个喷嚏。 苏落目光落在毛色油亮的狗上,忽然出声道:“有了,就说我是你请来照顾小八的,所以特意留在这承乾殿。太子喜欢这些飞禽走兽宫里人尽皆知,特意派人悉心照料也是说的通的。” “好,我这就叫人收拾一下隔间。”沈浩然点点头。 隔间,就是指在一个房间里分隔出的一个区域,可以用屏风隔开。屏风是活动的隔断,比较方便。 先勉强住几日吧。 “常胜将军何时回来?”苏落问道。 “最迟七日,最早两日,这山高路远的,而且近来西北飞沙大,估计也不太好赶路。”沈浩然说道。 “在宫里多待一日就多一分危险,得早点解决。” “你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呢?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那么重要吗?” “人我一定要见,事情我一定要弄清楚,我不喜欢不明不白。我倒是希望他不是她。” “如果就是呢?” “是就是呗,就当旧友重逢。”苏落往安乐椅上一靠,慵懒地说道:“小爷我饿了,去,叫膳房拿点吃的来,让我开开眼。” 其实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苏府如今境遇好比雨中浮萍。眼下贵妃得宠,若真是紫月,想必也能念在过往恩情,在皇上枕边美言几句,苏府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怎么成我伺候你了?” “来者是客,太子不会这点礼数都不懂吧?” 沈浩然心情似乎不错,也没和她拌嘴,叫小李子去膳房弄点吃的来。 一路走来,苏落提心吊胆,自然是消耗了不少,这会儿肚子咕咕做声。 一眼瞅到榻上有一碟肉干,摆放精致,没多想直接拿过来就啃,却见小八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苏落以为它是馋了,用脚挠了挠它的颈毛:“这点东西还不够我塞牙缝呢,别馋了,反正你也得不到。” “它不是馋,是鄙夷哈哈哈哈。”沈浩然关上门回来,看见啃得正香的苏落笑得前俯后仰。 沈浩然抱起小八,哄孩子似的说到:“小八不气,反正你也不爱吃那肉干,这位客人饿着呢,咱就让给她吧。” 小八甩了个喷嚏,别过脑袋。 苏落嘴里的肉干忽然不香了。 感情她抢了狗食啊! 苏落看着沈浩然放肆大笑的模样,越看越气,士可杀不可辱,一不做二不休。 直接抓起一把肉干就往沈浩然嘴里塞。 沈浩然哪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满满的肉干就那么被囫囵塞在嘴里。 “咳咳……你咋那么喜欢往人嘴里塞东西呢?” “你笑起来咋那么欠揍呢?”苏落给了沈浩然一记大白眼。 果然是狗仗人势,这小八看自己主子被欺负了,也舔着脸上前巴结苏落,往苏落腿上蹭,那尾巴摇得比菊花还灿烂。 “太子,晚膳准备好了。”门外有人传话。 苏落连忙抱起小八,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低头垂眸。 “进来吧。”沈浩然嘴角上扬,抑制不住得笑意。 小李子领着一排太监走了进来。 每个食盒里都有一碟菜。一碟碟摆在桌上,无一重样,个个色香味俱全。 每放上一道菜小李子就报下菜名。 “十里香,丁香茄子,芝麻带豆,五彩银牙,什锦排翅,猴柳烩桃,辣炒熏皮,盐酥丁香,百烩豆腐,糖醋荔枝肉,金盘滚珠,五柳紫卷,宫保腰花,豆瓣如意……” 不过太子一个人,竟有几十碟菜。 这还不算那些糕点水果。 缘起 第三十九章 深渊巨口 “行了,菜放着,都退下吧。”沈浩然摆摆手。 待众太监们出了殿,苏落立刻把门一关。 “尝尝这御膳房的手艺,据说这厨子是苏杭一带的,菜品清甜可口。”沈浩然盛了碗鲃肺汤给苏落。 苏落尝了口,鲃肺汤鱼肝肥嫩,浮于汤面,鱼肉细腻,汤清味美,真是绝佳。 这些碗筷器具和苏府一样大都是银制的,为防有人下毒。这宫里看似安逸奢靡,勾心斗角也是无处不在的,平静的外表下暗潮汹涌。 “你慢点吃,等会儿啊我带你去我的后花园瞧瞧,那里好玩的可多了。”沈浩然又给苏落夹碧螺虾仁。 菜中具有茶香味鲜、清淡爽口、色泽素雅。虾仁色如白玉,茶叶缀于其中,入口带有清新的茶香,鲜嫩弹牙,且透着点甘甜。 苏落赞不绝口。 “平日里也没人陪我玩,我都快闷死了,那些太监们又太死板无趣,玩啥都小心翼翼的,怕伤了我,难得你来宫里,这几日陪我好好玩玩。”沈浩然不怎么饿,也没怎么动筷子,就看着苏落吃。 “你这身子可金贵着呢,皇上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你是不会说什么,但凭皇上的性子,动辄砍头抄家的,他们能不战战兢兢吗?”苏落白了沈浩然一眼。 沈浩然挠挠头,讪讪地笑了。 “对了,可还记得那只臭虫?”沈浩然忽又问道。 苏落呛了一下,差点没把嘴里的汤水喷出来。她记得可清楚了呢,当日自己把那只臭虫塞到沈浩然嘴里,隔了这么久,现在想到那个画面,还是觉得恶心。 苏落低着脑袋不敢看沈浩然,很是心虚地点点头。 毕竟自己身在虎穴,眼下一切都得靠这太子爷,在宫里弄死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我还收集了不少虫子呢,有空让你开开眼。” 虽说自己不怕虫子,但也只限于甲壳类的,斗蛐蛐倒是还不错,自己平日里也爱玩,可那种软乎乎毛茸茸的自己瞧见了也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瞟了一眼沈浩然,倒是云淡风轻眉飞色舞,似乎已经忘了曾经的“恩怨”。 这太子倒是个不记仇的。 “行行行,好好好,你说啥就是啥。”苏落点头如捣蒜,安安分分地吃饭。 百花阁内有淡淡檀香弥漫。 榻上斜躺着一明黄色衣裙的女子,手中绣着一朵孤寂的菊花。 一针一线很是细致。 屋里已经点起了炭火,一个女婢正在加炭火,是上好的银炭,无烟无味。 “小姐的绣功真是京城数一数二呢,你看这花更真的一样。”女婢眉目灵巧,倒是个爱说话的性子。 见眼前的主子抿嘴笑了,又接着说道:“昨儿我就看见太子和一个太监勾肩搭背地回了承乾宫,那小太监看着有些面生,我打听了一下,果然,是太子刚从宫外带来的,估计还没阉呢。” “胡闹,碎嘴也要有个度,这宫里不比府上稍有不慎变会招来杀身之祸,何况太子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这些奴才说三道四的?要是被人传了出去,我也护不了你。”梨花笑容渐收,嗔斥道。 “我这不是和您说的嘛,屋里也没旁人,这种事,给我十个胆也不敢说出去啊。”女婢的声音弱了下去,连忙赔罪道。 “以后太子的事,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给我把嘴闭紧了。”金梨花虽面带笑容,语气里暗藏锋芒。 “是是是,奴才知道。不过那小太监长得挺俊俏的。你说,太子不会真的是那个吧……” 若不是那夜他为了她与自己撕破脸,若不是瞧见他对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脸面,自己也许真的会相信太子不喜女色。 可是她知道,他哪是不近女色,而是心里早已被填满。 自己的翘首以盼,永远无法动摇他心底的万水千山。 梨花倒是希望,太子只是不喜欢女子,这样谁也得不到他,可是她无法自己骗自己。 “……难怪小姐这么漂亮太子也不看一眼,原来太子是个断袖呀……”丫鬟用手帕掩着嘴,吃吃的笑。 梨花面色一僵:“我看你还是不明白。许是你活太少了,才会有这么多闲功夫来八卦,以后去后厨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女婢一听,连忙跪下,后厨砍柴烧火的活儿都是些老妈子干的,又脏又累,自己也是个花季少女啊:“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小主看在我伺候你这么久的份上饶了我吧。” 女婢看金梨花依旧不急不慢地绣着,眉目间悠然淡定,不为所动,心下不由得急了。 她可不想一辈子就在那暗无天日的柴火堆里度过啊。于是砰砰砰地直往地上磕头。 地上都是镶着珠宝的,难免有些菱角,不一会儿额头便是血糊糊的一片。 “停,去外面磕头,别脏了屋里的地板。” “谢主子,奴婢谨听主子教诲。” 金梨花呆呆地看着手中未绣完的一支菊花,眸中满是嫉妒与愤恨。 心已凉透。 她怨啊,怨的不仅仅是太子,不仅仅是苏落,不仅仅是皇帝与自己父亲,她怨的是黑暗中的无形的深渊巨口,一个会吃人的怪物。 ———— 用完膳沈浩然带苏落去了后花园,未避人耳目,苏落叫小李子也跟在后面。 见这小李子第一面的时候,苏落看他性格十分收敛,不是老实憨厚就是圆滑过了头,且目光有些许闪躲,第一眼不敢直视多半是心虚。 所以苏落曾对小李子起过疑心。 但也只是有点疑心罢了,也没揪出什么破绽,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如果小李子听命他人,那么他的主子是谁?皇上是断不可能的,毕竟这是他亲生骨肉,还不至此,那会是谁呢?目的又是什么?谋害太子吗?这么久早就可以下手了啊。 似乎怎么都说不通。 罢了,自己就爱瞎想。 后花园的小径都是石头铺成的,旁人时常抱怨磕磕绊绊走路很不方便,小李子虽不敢说,可那拧巴的模样都挂在脸上了。 沈浩然却不以为然。 苏落也觉得这样甚是有趣。看似杂乱的石头,再衬托上修竹、古木、花栏、曲水、台榭、画廊,倒是错落有致。 园中的落叶几乎铺满地,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碎,碎在泥地上。 忽见一支菊花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残骸孤独地立在小径边,有一种萧瑟的滋味。 “这些花花草草的我不太让人修剪,总觉得那是对花草的不敬,倒不如由他自生自灭的好。”沈浩然撇了一眼说道。 “都说落红有情,在你这园里,这枯枝败叶也是自在的,都放纵它们自生自灭了。”苏落笑着俯下身子,轻戳了一下枯枝,不由应景生情,感叹到:“菊花落了,人生看花开放能有几回?再过一段日子就要入冬了呢。” 园中的空气格外有一种香甜的冷,深深呼吸的时候,凉沁的空气便充满整个胸腔。 苏落惊喜道:“这园子里还有果树?” 小李子抬着下巴:“这园子里什么没有?” 沈浩然颔首,眉目里有些许得意之色:“应该清晨带你来的,那时薄雾还在果树间流动,直到太阳出来才散去,你在薄雾里还可以清楚瞧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凸起来,那青鲜、还挂着露水的果子好不诱人。” “你倒是个闲人。” 这太子这一点和自己倒是很像,总能自得其乐,不亦乐乎。 这时夕阳正巧撒下橙色的光线,柿子树上的叶子也快凋落净尽,为数不多的黄叶子在枝干尾部徘徊流连。 熟透了的柿子红的耀眼,在旁边翠竹的背景中,一个个像是上好的鸡心石,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柿子树旁就有一杆精巧的网篼,沈浩然上前取了来,轻轻一钩,柿子就掉入网中。 “摘到了。” 沈浩然回眸一笑,清朗俊逸。 那一笑犹如精灵在月下羽翼初开,又如冬日里落下疏疏残雪,极其纯粹干净。 他将柿子往旁边清列的小溪里一冲,剥开一半。 “尝尝。” 苏落接过来,尝了一口,确实不错,香甜软糯。 “多摘点可以做柿饼。” “你要吃御膳房里都有,只管说。”沈浩然说道。 “什么也比不上自己做的好吃呢。”苏落挑挑眉。 “行,那我多摘点等下你自己做去。冬日里边赏雪边围着火炉吃柿饼最是享受了。”沈浩然于是又摘了些让小李子拿着。 “你先把这些柿子放回到殿里,我再去看看我的宝贝们。” “太子,恐怕不妥吧?有些个小东西可是有毒的啊,你仔细着别伤着自己,我……我还是在一旁看着比较好。”小李子低着眉毛说道,语气委婉。 “怕什么,都在笼子里呢我养那么久了,石头都有感情了,这虫子还会吃了我不成?你快回去吧,没你事了。”沈浩然向小李子挤挤眼。 “可是……太子……我……”小李子还是放心不下,支支吾吾犹豫不决。 “听话小李子,现在爷命令你把柿子送回去,你是想违抗太子吗?嗯哼?”沈浩然挑了挑眉。 缘起 第四十章 只因他无所牵挂 小李子愁眉苦脸也只能应声:“奴才遵命。” 于是抱着一怀的柿子一步三回头地回承前殿去了。 苏落跟着太子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竹林。 这里的竹林和山野中相似,是好无规则的那种。刚一步入,外界的光亮就被尽数阻隔,有风掠过,林子里立刻簌簌作响。 霎时间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声响震慑住了。尖厉而磅礴,像起伏的绿色海洋,波涛汹涌,声威远大。 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动于自然的声音。 苏落显然不是那种整日在闺房里痴于女工刺绣的大家闺秀,她倒是喜欢游山玩水,观花赏月,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晨雀鸟的跃飞歌唱她皆一一领略。但这些都没有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到的那么深刻。 许是此时已天色暗沉,加之章子轩曾告诫自己“逢竹林莫入”,因为竹林密不透风,是刺杀的绝佳境地,她很少踏步密林。 此声此景,苏落不由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心胸也变得清爽旷远起来。 “当初选在这儿建花园也是看中了这片乱竹,我并未让人修剪,而是让人保持了它原有的模样。” 沈浩然点燃了一个火折子,继续带着苏落向右拐入一条幽径,不一会儿便看到一个木屋,牌匾上刻着“聚异阁”三个大字。 屋子占地四五亩,宽敞两趟。里面陈列着成百上千的笼子,细细一看,皆是些珍贵稀少的蛇虫鸟兽。 沈浩然上前几步站在苏落身前,一一介绍道:“这个看上去像人的假发,此虫名叫金丝毛鬼,别看这么小小一只,只需一碰,定能让人生不如死;还有这个,鬼脸蜈蚣,那尖嘴一钩,便能让人发烧肿胀;那个是小虎头蜂,毒不至死,被它蛰一下伤口会奇痒无比,不过过几日就好了,这个宝贝用来整蛊那些迂腐老头子再适合不过了,一天天得尽在皇上面前打我小报告,也不知道在政事上下功夫……” 苏落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蛇虫,心里多少有点发怵,还好心里抗压能力不错,强忍下一身的鸡皮疙瘩。 “吱吱——” “有老鼠?”苏落出声道。 “是飞虎。”沈浩然朗朗一笑,目光落到右侧的一个金丝楠木笼子。 笼子放在两米高的木架上,下面烧着木炭用来保暖。 沈浩然上前打开笼子,一只毛茸茸的东西飞了出来,正好落在手心,巴掌大,貌似松树。 “它叫飞虎,爱吃松籽,偶尔也会吃些甲虫,可机灵了呢,能上天入地,因此也有人称其为神兽。” 苏落看这小东西毛茸茸的甚是可爱,忍不住出手抚摸。 飞虎也似乎很喜欢苏落,便顺手爬上了苏落的肩膀。 沈浩然双手抱胸,轻哼了一声:“见色忘友的家伙。”转眼又看苏落脸上笑意浓浓,自己嘴角也不觉上扬:“你要是喜欢送你便是。” 啊这…… 如果飞虎会说话,估计早就骂娘了,见色忘友?说的是你自己吧。 “天色不早,早些回去吧。” 沈浩然点点头,说道:“竹林里地面起伏嶙峋,加上夜里视线不便,我们走另一条路吧。” 出了聚异阁,才发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沈浩然说的另一条路是水路。 坐船从养心湖回承乾殿。 想来这船是奴婢们用来采莲的,里面还有几支枯萎的莲蓬。 深秋的湖面格外宽敞,没有多余的花草装饰。 湖边的宫灯倒映在水里,水波漾漾,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天上星月坠入湖中,还是宫灯飘上了天。 沈浩然熟练地划着船,苏落抱膝坐在船头。 “今日倒是星河灿烂。”沈浩然说道。 苏落抬头望着满天星河,慢慢说道:“你知道吗?很多老人相信,每个人都代表天上的一颗星星,死的时候,天上象征他的那颗星星就会坠落。” 第一次见到苏落这么安静的样子,语气也是缓和悠扬的。一改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模样。 “扑通——” 不知是熟睡的鱼儿翻了个身,还是湖边的石子坠入水中。 沈浩然回过神来,朗声道:“那我一定是那颗最亮的星星。” 苏落翻了一个白眼。 沈浩然也不恼,依旧厚脸皮地眨眨眼,满天的星光都犹似被眨到他眼睛里,再被他眼中波光泯灭。 ————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今夜天色倒是凉如水。” 紫衣男子摘了帷帽坐下,露出一张妖娆又不失清秀的面容。 淡笑妖邪,冷眉入鬓。 今日与叶丞相夜中相会自然是为了县令一事。 “见过叶丞相。”章子轩简单见了礼,递上一本泛黄的簿子。 “不急不急,来,先与我共饮一杯如何?”叶之漓永远都是那张玩世不恭的样子。 章子轩不贪酒色,但酒量并不差,加之有求于人,也是坐下饮了一杯。 “这是县令府上的账本,我已看过,近几年来的收支明显有出入。”章子轩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的声音是那种略微低沉沙哑的,有种历经沧桑的疏远感。 “县令府上本就守卫森严,尤其是那库房,堪比皇宫,你这都能混进去还不被人察觉,果然好身手呢。”叶之漓随意翻了几下簿子,将之递给一旁的墨竹。 墨竹收好簿子,就站在自家主子身旁,距离不超过两米。 自从上次见识过章子轩身手后,一直对其心有余悸,此时一直警惕着章子轩的举动,手一直未离开剑柄。 “丞相美言。”章子轩依旧是面无表情。 “明日我就带着这簿子回宫向皇上觐见,常州一事也该了了。” “多谢丞相相助。” “别谢我,我也只是受人托付,倒是我们太子心善。” “多谢。”章子轩又见了礼。 叶之漓微微一笑,忽然瞧见身旁突耸的椰子树,没来由地说道:“林边的地是咸的,海风也是咸的,这椰子吸收了这些盐分,却特别香甜了,真是有趣。” 章子轩静静听着。依旧是面无表情。 沉默往往是最难琢磨的。 “你倒是淡然。不知令郎是否听说过,严肃也是一种病,日日板着脸,生活也太过无趣。”叶之漓眼眸一转,笑意盈盈地望向章子轩。 “这也比强颜欢笑好。”四目相对,章子轩依旧不为动容,看不出强颜欢笑的无奈,也没有刻意的云淡风轻。 “你我倒是有点相似,内心里通透的就像无波之湖,”叶之漓微微垂眸,捏着酒盏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依旧嘴角含笑:“但是一个人内心的渴望要是没有被唤醒,只能庸庸碌碌终其一生。我看令郎一身好功夫,不能浪费了这把宝刀啊。” 章子轩那双波澜不惊的死鱼眼微微一动,抱拳见了礼道:“丞相抬举了,苏府有恩于我,都说一仆不事二主,丞相美意下官恐无福接受,再说了——” 章子轩抬眸,目光落在叶之漓身后的墨竹身上,继续说道:“丞相的侍卫身手也不错,各侍其主也好。” 叶之漓笑笑:“好个忠心耿耿,令郎执意,我怎能强求。令郎好眼光,墨竹资质的确不错,且也在我身边待了不少年了。” “能为叶大人效忠,是属下无上荣耀。”一旁的墨竹突然成了议论对象,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见了礼,手心里满是汗水。 平日里主子夸自己身手好还能心安理得,毕竟自己这么多年办事从来没失误过,可在眼前这位“怪人”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多少有些惭愧。 叶之漓眼眸一转,心里明明白白。 人性他早已拿捏得清清楚楚,自然地开口为自己侍从解围:“令郎,干了这杯清酒如何?” 章子轩会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下官就先告辞了,夜黑风高,丞相慢走。” 丞相也是趁县令不注意偷偷溜出来与章子轩相会的,的确不方便在外面久留,以免被人发现漏子。 事情未成之前还是小心点儿好。 叶之漓向来是个谨慎的人,经手的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 不然他何能在暗潮汹涌的宫里步步高升? 章子轩回到住处已是夜里,从叶之漓那里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有些疲倦,准备洗手喝点酒。 唧筒里的水喷涌而出,急促流淌,章子轩站在那里,内心有轻微的颤动,思绪也跟着纷乱。 倒不是对苏府的忠心有了动摇,而是他为自己的庸庸碌碌感到意思迷茫。 拿出腰间的玉佩,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这一点结实的东西让他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活着的人。 从小到大,他无所归也无所依,不过是落魄街头的乞丐,仅仅是为了活命,为了饥饱而替人卖命。 多少次少年躺在黑暗冰冷的街头,遍体鳞伤,饥肠辘辘。 他不怕死。 因为他无所牵挂。 阴差阳错进了苏府,得了名字,也算有个家吧。 虽说像是个看家狗,但也算是有个落脚之地了。 漂泊久了,心也想有所定居。 可余生呢? 也许就这样吧,就这样护着苏府,护着苏落,也未尝不好。 远远的地方吹来一股凉风,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侧耳倾听,那像是有人在轻声呓语。 悠扬的笛声穿透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像是在寻找归途的的幽魂。 缘起 第四十一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 “子轩啊。” 笛声戛然而止。 子轩一抬眸正看到蹒跚而来的苏老爷。 面容憔悴,两颊瘦削,倒显得颧骨愈发凸起了。 “笛声惊扰到了大人,是属下疏忽,还望大人恕罪。” 章子轩说着连忙上前扶着:“您风寒还没好,夜里湿气重不宜走动。” “无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会留意。事情如何?” “东西已经给叶丞相了,明日其便会返程回京,有叶丞相相助,事情应该稳妥。” 苏丞相将手搭在章子轩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辛苦你了。” “如今看来小姐的法子的确可用,昨儿我又发了一批货回去,这段日子也赚了不少,工人也越来越多了。另外推行休渔制度,大网捕鱼,留有鱼籽,以解决鱼群减少问题。盆地多坑洼积水,又施行鱼桑鸭稻一体,化坑为塘,鱼粪养桑树,鸭食害虫,鸭粪为肥,如此一来,既解决了耕地问题,又提高了产量。长此以往,民生也能有所好转。” “这些日子你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谋量,以前只把你当做侍卫,真是大材小用了。”苏丞相眼中满是赞赏。 “为苏府效力,是属下的荣幸。”章子轩恭敬地低下头。“虽说往事如烟,可我记忆如新,苏府的恩情关照历历在目,人非草木,岂会无情无义,何况大人素来待我不薄,属下于情于理都该为苏府效忠。加之我自幼在街头摸滚打爬,什么都略懂一些罢了。” “你文武双全,实在是可用之才,你的忠心耿耿让老夫很是欣慰。当初我不过是阴差阳错救了你一命,如今看来真是老夫的福气。可惜苏府如今逐渐凋敝,就算此事能了,但皇上心意已决,必然还会寻其它由头将苏府除去。我不勉强你,你若是能寻得其它好去处,你便去吧。”苏丞相看着一地银霜,面容慈祥和蔼。 "苏大人此言差矣。苏府便是我最好的归处,此生我与苏府,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这几日的操劳也让章子轩清瘦了不少,愈发显得肩宽窄胸。 脸庞轮廓分明,坚挺的下颌已有些许青色的胡须茬子。 墨一样浓密的眉毛像远山一样平铺开来,目光深邃,眉眼俊逸而不妖冽。 此时与日渐年老的苏丞相并排站在一起,足足高了一个脑袋。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哪有强赶你走的道理,好,好,好。"苏丞相拍拍章子轩宽厚结实的后背,开怀大笑。 "还有一事,这县令也是个谨慎的人,那日我也是废了好久的功夫才找到账本,想来他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章子轩扶着苏丞相进了屋子。 "所以你还有所顾虑?"苏丞相手里拿了汤婆子说道。 县令差人送来的炭火都是下等品,一烧起来便全是烟灰,离得近了甚至能活活熏出眼泪来。还好章子轩心思缜密,带了几个汤婆子备用。 "正是。虽然我拿了个样本替了,但若仔细翻看,不难找出破绽。只怕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叶丞相回京,路途遥远,少说也得半个月,这半个月得保证县令不去翻看账本,否则怕是会被发现东西掉了包。"章子轩依旧是不急不忙的语气。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苏丞相叹了口气。 常州一事已让他心力憔悴,要不是有章子轩替他料理好了一切,恐怕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 给不了皇上答复,自己还不知道会被安上什么罪名呢。 "叶丞相既然是皇上身边红极一时的宠臣,平日里也是和皇上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他此次肯助我一臂之力,也是难为他了。" "是的,此事能成,离不开太子的照拂。"章子轩在火炉里添了炭火,垂眸说道。 "虎毒不食子,皇上再怎么残暴也断不可能谋害自己这唯一的子嗣,断自己血脉。这江山迟早是给太子的,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呀。"苏丞相沉声道。 "太子心善是好是,且与苏小姐交好,想必以后也不会为难苏府。只是太子到底心智尚未成熟,虽不重女色但玩心过重,只怕一时还担不起大任。"章子轩死鱼眼在提到苏落时略有波澜。 "心智可以磨练,只要本性不坏,那还有所希望,只是这前朝波诡云谲,只怕太子被有心人利用呐。"苏丞相捋了捋夹白的胡子,有些语重心长,"只可惜老夫已是自身难保,前朝的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远离是非才是生存活命的唯一办法。" "大人是疑心叶之漓?"章子轩眼眸一转。 "历经两代前朝的纷扰心机我见得太多了。况且他素来与太子交好,人心隔肚皮,貌似温柔君子,可若当真只是个和善的主子,又怎能在皇宫里风光那么多年。" "属下听闻叶大人府里也是高手人云,看着是闲散官员,实则别有用心。方才与之相会,叶丞相也有意拉拢。"章子轩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事儿说与苏丞相听了。 "叶大人倒是惜才如命,知道赏识人才,你呀,何苦呢,叶丞相平步青云,去了他府里自然不会亏待你,你又何必跟着苏府奔波劳苦呢, 这些年来,你在府里不声不息的,也不引人注意,一下子被人发现这小小苏府竟然有这等身手的人才,难免会让人眼红,只怕有些人甚至已经打算着怎么将你除去了,日后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是。"章子轩颔首。 "落儿近来……" 苏丞相又咳嗽了两声。 章子轩眼波微动:"府中来信,小姐一切安好,八珍楼也是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又因着椰子油,小赚了不少。" "不知为何,我这眼皮这两日总是跳个不停,心神总是不宁。落儿有时候性子太刚,难免会惹出一些是非来。一别数月,也不知落儿胖了没有。" “有灵儿在呢,灵儿性情温顺,心思周密,必能提点左右,何况有太子照佛,想来小姐不会出什么茬子。”章子轩只不过是安慰苏丞相,他自己心里清楚,这苏落胆比天大,就没她不敢做的事,好奇心又重,片刻也不闲着。 府上的来信越是强调苏落一切平安,没有招惹是非,就越可疑。 章子轩深邃的眼眸闪过一丝慌乱与担忧。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 “但愿吧。”苏丞相又咳嗽几声,昏暗的灯光下面容愈显苍老。 “那属下告退。” “嗯。” 窗前的烛火扑朔迷离,屋内无风,烛火却跳跃闪烁,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 章子轩本打算明早和苏大人说此事的,与叶之漓会面回来时,夜色已深,加之苏丞相身子一直不好,本不想惊搅大人。 因此章子轩见事情已经交代差不多了便见了礼出去了。 一抬头, 月已西沉,星光熹微。 看来有人此夜注定无眠了。 “大人。”墨竹见了礼恭恭敬敬地站在叶之漓身后。 月光镀在他身上,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像水一样吹弹可破。 浓密的睫毛遮住那双妖艳绝美的眸子,看不出神色。 青丝随意披散肩上,左手白子,右手黑子,自己与自己下起了棋。 “说。”叶之漓的声音磁性迷人之中略带空灵悠远。 “苏落假冒太监,已潜入太子宫中。”墨竹说道。 “哦?”叶之漓薄唇微抿,嘴角上扬一个好看的弧度,似笑非笑。手里的棋子被摩挲得卡卡作响。 许久,笑声道:“有趣。所为何事?” “据说是为了皇上新纳的贵妃。” “哦?” “就是太子生辰那日,去庙里祈福,半路遇到逆贼要谋杀皇上,这个贵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替皇上挡了一刀子,美人救英雄,换作谁不心动?且这女子能歌善舞,貌若天仙,自然是得皇上盛宠。”墨竹一一道来。 “苏落虽不是个省油的,但也非爱管闲事之辈,更不是爱慕金银的庸俗之人,此间必有隐情,你继续叫人盯紧了,有事即刻向我汇报。” “属下遵命。”属下见了礼就要退下。 墨竹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正要出去,叶之漓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晶亮,睫毛弯弯,微微扬起的下颌弧度正好。 那出尘之貌,那妖艳清冷的眼眸。说是嫡仙多了几分庄重,说是妖孽又少了几分空蒙。 “今夜不用你在外面守着了,你且去睡吧,明日早些起程回京。” “大人,您不休息了吗?” “心若不宁,何来休息?辗转反侧,不如不眠。退下吧。”叶之漓眼眸一转,又背过身去。 “是。”墨竹从不敢违抗叶之漓。 主子是个笑面虎,平日里众人皆称他和气,平易近人,但他替主子办过的事太多了,染指的鲜血也太多了。 主子的心有多冰,手段有多狠,他再清楚不过了。 “吱呀——” 门轻轻带上,屋里又是一片寂静。 明明炭火烧得正旺,可屋里却冷得可怕。 叶之漓的眉头蹙起山丘沟壑,解不开,太多是非。 纤细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颗白子,迟迟没有下去。 似乎,陷入了僵局。 缘起 第四十二章梦魇 悄然的月光,无声的影子,更像一个黑色秤锤,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僵局持续了很久。 直到西边的风破窗而入,拂袖而过,卷起他滑落的青丝几许,似有一声冷哼,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嗒——” 白子终于还是落下。 眼中片刻的迷惘与慌张瞬间又被一片阴狠浓郁的黑色吞噬。 深渊般死寂的水面,早已湮没太多悲苦,哪里是飞鸟的翅膀所能拨动的呢? 西风再入,他已和衣而眠,侧倚着墙角。 跟着来的是个不深不浅的梦。 “啪——啪——啪——” 一下,一下,又一下。沉闷的捣衣声传入耳中,回荡胸腔。 熟悉的声音里,他惊喜地睁开眼,四面八方却是无际的白雪。 河水已结上厚厚的一层冰。一个瘦弱的女子衣着单薄,跪在河边,手持棒槌。 冰冷的河水已经溅湿她的衣襟,化为点点冰渣,那双原本纤细白皙的手,原本用来弹琴奏乐的手,被冻得发紫发肿。 “娘,娘,娘!是阿漓!娘!”他眼眶一润,顷刻间泪水像决了堤似的崩溃二出。 “娘,你别洗了!你会冻死的!娘,阿漓不能没有你啊,娘,快与我回去,娘啊——都是我没用,是我拖累了你,害你这么辛苦,娘……” 他挣扎着扑上前,可那熟悉的人影却愈来愈远。 在这茫茫一片的白雪中,唯一的一点颜色也是他触不可及的温暖。 越挣扎,越惘然。 拼尽全力,不过虚空,怀里依旧寒冷一片。 “娘,你不要走,阿漓已经长大了,阿漓可以保护你了,你别走啊娘!阿漓一定为你报仇!你所受的苦,我一定要他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娘!” 叶之漓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得厉害,四起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 疲倦地把脸埋进手心,却发现手心已在梦魇中被指甲划出血来。 微微蹙眉,望着脚边在睡梦中被打翻的棋盘,心里烦燥。 天已经开始亮起来,微弱的晨光照进屋内,他抚着额头,一闭上眼睛,残梦又不依不饶地出现眼前。 悲苦太多,积压心头,便酿成了酒,在夜里像毒蛇似的偷偷袭来,折磨心头,另他几近发疯。 不,他不会疯。 他怎么可能疯呢? 他还有太多的事还没完成,那样薄情冷血的人还坐享雍容华贵,仇未泯,怨未报,他怎可能垮? “咚咚咚~”本是很轻巧的敲门声此时也显得有些恼人。 他垂下眼眸,强压下心底纷乱思绪,只一呼一吸的功夫,再一抬眸,脸上依旧是那温婉邪魅的笑容。 “何事?”语气里全然没有半分烦躁。轻柔的像是三月的春风,拂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 “大人,一切都备好了,可否上路了?”墨竹见叶之漓应声,这才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一开门,正对上叶之漓似笑非笑的那双勾魂眸。 只是,大人的脸—— 道道狰狞的血痕更显得叶之漓面容惨白,只一夜,人就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看那浓重的黑眼圈,只怕又是没有睡好。 墨竹心里一惊:“大人,您的脸?” 叶之漓往案桌上的那面铜镜一照,自己也微微一惊,才想起来是自己拿划破了的手心捂过脸。 叶之漓很快地转了个弯,眉眼一弯,表情无辜又自恋,不动声色地拿袖子擦去脸上血迹,笑着说道:“许是蚊子也垂涎我的美貌吧,不小心被我拍死在脸上罢了。” 墨竹嘴角一抽,但也是恭恭敬敬地见了礼,眼角瞥见桌旁散落一地的棋子,心下也明白几分。 不过大人既然不想说破,他又怎敢再不知趣地接着说下去。 这都快入冬了,哪来的蚊子?何况蚊子的血量有这么多吗? 只怕主子又是梦魇了。 “大人好好搭理一番,我去外面等候。”墨竹忙换了个话题。 “告诉县令院子里的那几个小厮,就说我要回京了。” “为何要惊扰县令?不如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溜走算了。” “哼,他巴不得我快快离开。我在这儿反而让他不安。我这样明目张胆地离开,反而不叫人起疑。他一小小县令,敢奈我何。不过于礼嘛,临走了还是要道声别的,总不能让人落了话柄,说我这个殿阁大学士不知礼仪。” “是。”墨竹退出去小心合上门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知主子以前经历过什么,吃过多大的苦,才能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地如此自如。 “叶丞相远道而来,是我这个小县令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几日下来,下官见大人谈吐不凡,学识渊博,难怪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呐。这么快就急着回京,不会是下官我招待不周,有什么让大人不满吧?”县令挤着脸上的横肉,露出一个极尽谄媚的笑容。 “是啊——”叶之漓故意拖长了伪音,似笑非笑地撇了眼县令慌张的面孔,这才忙不迭接着说道—— “这儿湿气太重,菜肴过于甜腻,还是宫里舒坦些。” 县令听他这么说,才送了口气,心里暗自庆幸:“幸好这叶丞相也是个只知享乐的庸官,快些回京也省得让我整日里提心吊胆,等他一走就把所有治理不当的罪行安在苏丞相那儿……” 叶之漓当然将县令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嘴角微微上扬,却满是嘲讽之意。 “那大人下次还来常州啊?” “穷山恶水,舟车劳顿,我可经不起这折磨,要不是皇上念在几分旧情,有意让我扶持苏丞相一把,我才懒得趟这一趟浑水。”叶之漓慵懒地说道。 这么一说,难道皇上还念及旧情?看来自己还不能太为难苏丞相,这前朝的事儿真是一天一变。 县令心里直犯嘀咕,手脚却灵活得很,搀着叶之漓上了马车。 “大人路上小心呐,若是有机会还望大人在皇上耳边美言几句。” “这是自然,这几日多亏了有县令照顾,一会京,我就禀告皇上我在这常州的种种所见所闻,县令就等着到时候受宠若惊吧。”叶之漓又撇了县令一眼,邪笑中隐隐有丝嘲讽。 那县令一听,当即喜不自禁,忙着跪下谢恩:“多谢叶丞相美意,下官不甚感激,若是有朝一日能有幸入京朝见皇上,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叶大人啊。” “哼。”一声冷笑被辘辘马车湮没。 做牛做马倒是不必了,做鬼去吧。 “这县令真是蹬鼻子上眼,给他点阳光就灿烂了,还想入京朝见圣上呢,就他那脑子,怕是在宫里也活不了几日。”走远了,墨竹不屑地说道。 “圣上?皇上圣贤吗?我看你与那县令没什么两样。”叶之漓冷冷说道。 墨竹被叶之漓这么一句话堵住了,愣是半天没说上话来,阿巴巴,只能埋头赶着马车。 这几日一直下雨,路并不好走。 雨天里,牛乳色的轻雾给景色涂上一层淡影,苍黑的枝干显得更黑了,拥挤着一团又一团,有些压抑。 为赶时间,走的是条近路,山路崎岖不平,脚下即是万丈悬崖,即使是墨竹的车技,也不得不慢速前行。 忽然车身震动起来,马儿突然惊厥,嘶叫踢蹬起来。 “不好!大人坐稳了!”墨竹稳住马,连连后退。 下一秒,耳边一片震耳欲聋,眼前的路,顷刻间消失殆尽。 就连向来云淡风轻的叶之漓眼中也是微微一惊。 “大人,这……这是塌方。”墨竹平下气息说道。 “我知道。”叶之漓应了一声。 这么明显,我眼又不瞎~ “这阵子总是下雨,山路本就少草木,地面松软,遇水更是溃不成形,恐怕承不住马车的重量,眼下只能换条路回京了。”墨竹说道。 “行。”叶之漓倒是淡然。 马车掉了头,又换了条不算太绕的路,只是又要多上一周的路程。这下估计要近一个月才能到京了。 希望苏丞相那里能走运些吧。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叶之漓将车帘卷起来,侧身坐着。 这条路较原先那条平坦了许多。雨后的空气沾着泥土的清香,路边的树枝时时冒到路上来。 细弱的枝条上,有蜘蛛结着网,间或有些树叶渣子和一些蝇虫尸体。 太阳照上去的时候,那些残落的水珠会反射出亮闪闪的光来。 想来自己也曾经是个为蝇虫打抱不平的孩童,憎恨蜘蛛的残暴狠毒,现在想想,这一切不过是肉弱强食罢了。 “这雨可算是停了,可雨后的路还是这般难走。”墨竹抱怨道。 叶之漓不语,依旧笑看车外之景。 这片刻的他,笑容似乎有几分真心的坦然。 在自然面前,他可以有片刻的真情,他才敢露出片刻的真实的自己。 夕阳的余晖打在马车上,淡红一片,熠耀着叶之漓清凉的眸子。 黄昏如期而至,一切犄角旮旯皆为黄昏所占领了。 “驾——” 马车拐入一片浓密的竹林,只隐隐留下一团略显孤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