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替我跪佛堂》 第一章 头青色 过了中秋,燕京城外庄子里的风就凉了下来。 透过小小的窗楹白日里还能看见南归的大雁,到了夜里也只不过有零星的几点星子在窗边妆点。 偶尔有萤虫勾着碎光在外面纠缠,又或者蛐蛐间歇叫两声,也有些无精打采。 比蛐蛐更无精打采的是掌灯站着的婢女阿池,守着那烛火,她又一次唉声叹气。 坐在窗前捏着磨石的女子却突然笑了: “外面那蛐蛐叫得没力气是求偶不成,你这又哪来的愁绪呀?” 阿池又想叹气,叹到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姑娘,我听府里的来人说,姑爷要回来了。” 左右看看,阿池走到窗前将窗合上,又看了看守在外间的另一个婢女说: “你去烧水来给二少夫人擦洗。” 见旁人走了,阿池转身,看见自家姑娘还在窗前神情怡然地用手挑了水继续研磨着青色的粉糊,忍不住又要叹气: “我的姑娘啊,不是阿池想要多嘴,谢家府里连中秋都不提让您回去的事儿,这次姑爷回来,怕是要把那个冯小姐给带回来了。” 说了两句,阿池几乎要替自己家姑娘委屈地掉下泪来,她家姑娘可是已故大学士沈韶的独生女儿沈时晴,从小被家中如珠似宝地捧在掌心,细算起来,要不是老爷突然去了,夫人一病不起,叔伯不可靠,舅舅在他乡,也不会还未及笄就跟谢家的二少爷谢凤安定了亲事,赶着老爷的百日内顶着热孝匆匆嫁了进来。 谁能想到,宁安伯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得过老爷的照拂定将她家姑娘视如己出,什么过年故旧定能让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安息,实则却只为了图个好名声罢了。 姑娘一嫁过来就是父母两重孝在身上,直到出孝连姑爷的面都没见过两回,她在宁安伯府的深宅里陪着姑娘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整整七年,眼睁睁看着姑娘身量长成,眉目中褪去稚气,也眼睁睁看着姑娘一天天仿佛尼姑似的淡泊度日,与之相对的,是谢凤安以子嗣为名一房又一房地纳妾。 眼看着自己每日床榻独眠,院子外头给她当儿子女儿的已经足有五六个了! 堂堂宁安伯门第号称什么诗书传家,哪有这样空晾着正房夫人的道理?这是什么样的门第?又是哪家的诗书? 如此种种就算勉强可忍下,今年晋阳那边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冯小姐,她留心细细打听了才知道,原来谢凤安与他姨母家的表妹冯氏早年间青梅竹马,两家都要定亲了,宁安伯突然让他娶了她们沈家之女。 冯姑娘从前嫁了个五品武官,去年那武官因为守备不利被摘官去职,过了没几个月就去了,冯姑娘守了寡,却又把谢家姑爷的心给占了,她从前只觉得那些小妾眉目间有些神似,原来是像了那个冯小姐。 她家小姐原本在府里住的好好的,虽然与谢家的二少爷罕见说几句话,可是对两重婆婆晨昏定省从未缺过,谢家夫人平日里骂自己儿子不知道体恤儿媳,等她儿子和她妹妹家的女儿闹出事来,那位平日里规矩、贞静塞了满口的伯夫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让她家小姐称病避到了庄子上,连中秋都没让小姐回去。 这般前后一算,他们谢家竟是把自己家姑娘给诓骗来守活寡的! “老子无德,儿子无耻,硬生生蹉跎了姑娘一辈子!”心中气恼急了,阿池骂了这一句。 沈时晴端坐窗前,静看着蓝色的石粉在她的水磨石盘上被研磨得越来越细,手上一圈一圈儿用陶杵稳稳地画着圆。 她穿着一件出炉银红的短袄,下身一条折枝花的白色马面裙,周身除了头上一根银杆子的白玉珠簪子之外再无装饰,坐在那儿就仿佛一副娴静雅淡的仕女图。 明丽的蓝色在她面前渐渐匀开,仿佛是从秋日天上借来的一汪澄蓝。 “有空生气,不如去取瓮过来,把这色再漂一遍,惠宜坊这色做得着实不干净,总得我将胶泡去了重研,等明日头青色重新晒干后重新兑了胶进去就能用了。” 阿池还要说什么,却还是去取了细瓷大瓮,走到外间看见小婢女正好端着水进来,她避着人擦擦眼睛,过了会儿才回了内室。 沈时晴站起身,小心地把自己研磨了一夜的石青色倒进瓮里,又注入了清水,搅弄几下,水越发浑浊,她将略发白发乌的水倒出,只留下瓮底明亮的蓝色,这就是石青制色中最亮眼的头青,至于那水中悬浊的,便是二青色、三青色了。 对着光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 “以后买颜料还是去楞伽斋看看,还是他家的石青、朱砂用起来舒心,不用咱们再收拾一遍。” 阿池的眼眶却又红了。 宁安伯府上下都知道二少夫人是个仙女儿似的人物,目下无尘,不通庶务,每日只想着吟诗作画,仿佛一盏高挂檐廊的灯。 她也听到过府里人传的闲话,似她家姑娘这般的娇花弱柳,又哪里知道夫妻间的琴瑟和鸣?也难怪二少爷连蒹葭院的门都不肯进。 难道大学士之女、宁安伯府的二少夫人难不成还要学狐媚子笼络男人那一套不成? 可是如今,只怕情势不由人。 已经被人从府中送来了庄子上,要是再下去,让那冯家女登堂入室,只怕偌大伯府都没有姑娘能站脚的地方了。 净了手和脸,沈时晴坐在文椅上端水漱口,就看见阿池小心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要不、要不咱们回伯府里去找谢家夫人,您就说,愿意那冯家表姑娘进门,把她拢在府里当妾定下名分总好过如今……我看姑爷也不是有长兴的,只等他对冯姑娘淡了我们自然可以再计较。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姑娘您愿意退一步,牢牢握住了名分,剩下的自然可以从长计议。” “淡了?”沈时晴垂眸看她,语气轻轻,透着些冷泉似的清冽,“淡了又如何?他也总有情到浓时的新人,到时我还让人一抬一抬地抬进来?听着倒是不错,是个顶好的牙婆了。” 抱着自家姑娘的腿,阿池连声说:“姑娘可千万别动气。” “我与你动气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与垂云、图南、培风三个人陪我嫁入了这宁安伯府,自然事事替我谋划,可我沈时晴不愿过曲意逢迎看一个男人脸色过争宠的日子,过去不肯的,来日自然也不肯。” 沈时晴脸色淡淡,抬手将额边的一缕碎发勾到了她耳后。 “谢家娶了我这个沈府遗孤,就算把我休了,哪怕是为了名声也不敢在明面上亏待我,这也够了。” 沈时晴生得极为净白,眉长而乌,瞳色也深邃,看人时常带着一股幽然之意,仿佛藏着无数欲语还休的浅愁轻恨。 灯影轻颤,她轻声宽慰:“阿池,我暂且过得还不坏。” 阿池无声啜泣:“哪里不坏了?谢家的下人们也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见小姐你迟迟没有回府,一个个都不像样起来,竟然连巡夜值守的差事都无人愿意做了,还要图南和培风带人巡夜,这也才不过月余光景,日子久了奴婢只怕更委屈了姑娘。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就先认了安姨娘生的儿子……” 沈时晴拍了拍她的肩,不让她再说下去。 当初又如何?人在当下活,不可回头看。 “阿池,要不,我也为你安排亲事吧。” 跪在她脚边的婢女差点揉了她的裙子:“姑娘?” “垂云出嫁的时候她相公贺长轩还是白身,现今也被人称一声举人娘子,她属鼠,比你大四岁,你的事也拖不得了。” 沈时晴不是临时起意,谢凤安借口游学去晋阳一待数月,谢家的夫人突然态度大变,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去年边关大捷,冯姑娘之父高升至三品广武卫指挥佥事,又如何肯让自己的女儿当妾?却又没有将谢凤安早早赶回燕京,只怕也是有难言之隐……比如那个冯家姑娘已经怀有身孕,怀有身孕却不急着入宁安伯府,冯家在故意抻着谢家让谢家把二少夫人的位置奉上。 而她呢?十五岁加入谢家,至今七年,只“无所出”一条就能让她无话可说。 趁着还在宁安伯府二少夫人的位置上,她的婢女还能稳妥出嫁,等她真成了困在这庄子里的“下堂妇”,她的婢女想要风光嫁人恐怕就难了。 看着她定定地看着自己,阿池眼中终于滚下了泪: “我的姑娘呀,你可多顾念下你自己吧!” 第二日午后,重制的头青色刚刚兑着油胶和好,宁安伯府却来了人。 是一车粗壮婆子。 “二少夫人,这几日老夫人身子不适,夜里又梦见了老伯爷,夫人说阖府女眷当抄经往佛前供奉,为老夫人祈福。” 看这些人竟然带来几十卷经书让她们姑娘抄写,沈时晴身边的婢女们面色铁青。 沈时晴面不改色,又听那个管事说:“二少夫人,夫人还说了,为了让菩萨知道您的诚心,这经书还请您跪在祠堂里边颂读边抄写。” 这次,沈时晴没有说话。 几个婆子站成一排“请她”去佛堂,几个婢女要冲上来阻拦,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佛堂里只一个蒲团,一个香案,上面摆着铜铸的佛像。 沈时晴伏在地上,身上仿佛已经被冷意给浸透了。 看守她的婆子们不知去了哪里躲懒,她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见香灰从香案上落了下来,已经是又燃尽了。 窗外,几声虫鸣,一点远星。 她怔怔看了片刻,抬起手,从头上拔下了发簪,簪头的玉珠浑圆明润,仿佛另一轮圆月被她捏在了掌心里。 簪杆上凹凸不平,是镌刻了几个字。 ——“淑善为要”。 这四个字又何止刻在了这簪上,也早就被人刻在了她心里。 “淑善为要,我行此道至此,却惶然惊觉已无路可逃。” 从宁安伯府退到庄子上,如今又退到这佛堂,天下之大,她无处可退了。 怅然一笑,她将簪尖对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刺了下去。 第二章 朝华苑 入夜时分,京中各处早该下钥宵禁,距离宫城数里之外的西苑却门户打开,高大的宫门层层开过去,男人骑着黑色巨马一路疾驰,一直到了西苑偏西的朝华苑才终于停了下来。 “明日起凡有觐见者一概不见!让他们在西苑门外给朕跪着!” 见他暴怒,守门宫卫早就跪了一地,连气都不敢大喘一声。 “废物!废物!废物!” 连骂了数声男人还觉得不解气,抄起手中镶了宝石的鞭子就抽向门前的立柱: “一群尸位素餐的禄贼还敢挟制朕?” 几个朝华苑伺候的太监急匆匆冲出来,见状只得屏息静气,只当自己是这宫苑里的飞虫落叶。 一个年轻太监左右看看,跪行两步温声说道:“陛下千万以龙体为重,不过一些摆弄笔杆的酸儒,您是万金之体何必为他们动了肝火。” “啪。”被称作陛下男人一鞭子抽在地上,转身看向那个年轻太监。 那个太监伏在地上不敢动。 男人笑了笑,他生得极其俊朗,五官灼灼明亮,只是眉目间有些阴鸷狠厉之气,使人不敢直视,他就是已经登基六年的当今陛下——昭德帝赵肃睿。 冷眼看了这小太监片刻,他问道: “高怀明,你说朕的文武大臣是酸儒,你又是什么?” 他语气平平静静,却像是一柄浸在秋风里的刀,迫得人肝胆俱颤。 名叫高怀明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还是笑着说: “奴婢是陛下的猫狗奴才,专给陛下解闷儿。” “猫狗?你也配?” 年轻的君主嘴中骂了一句,杀气却淡了几分,他一抬手,说道: “一鸡二狗那些废物都落在后面了,你先来伺候朕。” “是是!” 站了几下才把膝盖从地上抠起来,高怀明小步跟在了陛下的身后进了正殿。 走进正殿,昭德帝随手将鞭子扔到了角落里,鞭子手柄上镶着的赤红宝石有寸许大小,磕在了石砖地上也没人心疼。 斜靠在软榻上看着给自己脱靴的太监,昭德帝的心中仍有些抑郁之气。 他十五岁登基,十八岁亲征漠北都沁部,二十一岁又征讨漠西都尔本部,皆是大胜而归,只论军功,虽然比不上开疆扩土的太祖成祖,总也足够彪炳后世一扫大雍数代以来的颓靡之气,结果呢?那些言官却动不动就用祖宗家法来说他不合规矩、不得体,今年江淮一带庆收之年,仓廪丰实,他说想要调十万白银再修西苑,那些言官却像是要被刨了祖坟! 他赵肃睿花点儿小钱而已,怎么就成了桀纣之流了? 那些言官还攀比起来了,骂的是一个比一个顺,奏本是一本比一本长,朝堂都快成了他们唱戏的地方! 手指捏着腰间垂悬的小印,赵肃睿心下发狠,过两年平了漠西漠北,他定要把那些酸儒扔去开河种树! 看见那个叫高怀明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给自己捶腿,他垂下眼睛说: “你既然是猫狗奴才,就得哄得朕开心,可朕正气着,你却毫无办法,连猫狗都不如。” 高怀明低着头,小心看了一眼殿外。 他心里是怕的,又不只是怕。 陛下来得急,身旁的几位“爷爷”怕是都被甩在了后面,平日里那些“爷爷”们走到哪儿都是把陛下团团围着,也没有他能露头的时候,像今日这般的机会,他要是错过了,只怕下半辈子也只能在西苑做个洒扫太监。 “奴婢还真有一法子,能替陛下惩治了那些酸儒。” 捏着小印的手顿了下,赵肃睿看向高怀明的头顶: “你说来听听。” “陛下,奴婢在朝华苑洒扫了多年,外面的砖都被奴婢一块一块敲过去了,有那么几块砖不管怎么敲都不出声,明日那些言官来了,奴婢就带人把他们引到那些砖边上,陛下只管训示,他们磕头磕不出声响来便是对陛下不敬,他们被奴婢拿捏了错处哪里还敢对陛下聒噪?” “这主意不错,恶心那帮言官是够了。” 赵肃睿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主意很有些意动。 高怀明却心如擂鼓,直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趴在地上对着榻上连连磕头: “陛下,奴婢只是心疼陛下……” “朕知道。”赵肃睿正了正身子,垂下的眼睛看向了手里的小印。 那上面有四个字:“君子不器”。 大殿外,几个太监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口,气喘如死狗。 赵肃睿抬眼看向他们: “你们这些鸡狗猫鼠可来得太慢了,去了根你们连马都坐不住?” 昭德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名字也与众不同,所谓“一鸡二狗三猫四鼠”,正是他们这四个大太监的名字。 四人带着成队的小太监跪在殿门前不敢说话。 赵肃睿从榻上站了起来: “行了,别在朕面前装样子,把这个叫高怀明的拖出去,带人去直殿监,连同宫里守门、洒扫太监一起关了审,明早朕就要知道还有哪些阉奴竟然敢在地砖上耍花招挟制朝臣。” 天威之下,不过瞬息之间就有数百上千太监要遭殃,朝华苑内外一片死寂。 鸡狗猫鼠喘不匀的气一下就顺了,差点儿把自己憋得背过气去。 赵肃睿越过他们,走向被他们护送来的奏本。 “怎么,你们这帮阉奴是连抓人的力气都没了?” 一鸡连忙折着腰站了起来,看见殿里那个做梦想攀高枝儿的小太监已经被吓得不会动了,他摆摆手,让几个亲信进去把人捂住嘴给拖走。 他又给四鼠使了个颜色,四鼠也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带着人去抓人审人了。 高怀明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人踹倒在地用他自己的拳头塞了嘴硬拖了下去,路过殿门前,他听见陛下说: “凡是查出来的,一并扔虎豹院里喂了。” 知道了自己下场的高怀明目眦欲裂,却根本挣扎不得。 大概是因为终于杀了人,赵肃睿眉目间的郁气终于散了不少,见三猫还赔着笑跟着自己,他一脚踹在了三猫的屁股上: “去给朕弄点儿吃的来,言官气朕,光禄寺也不知道给朕进点儿能吃的上来。” “皇爷放心,三猫一准儿让皇爷吃得顺心!”叫三猫的大太监脚尖儿踩脚跟儿地跑了,屁股上还顶着陛下的靴子印子,脸上却是笑的,他们皇爷踹他屁股了,这是兴致又高了! 昭德帝脸上也有了一分笑,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了一本奏折就借着院子里的灯火看了起来。 “丰收。” “报捷。” 连翻了几本,他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天下承平,四海丰足,这等盛世那些言官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又拿起几本奏折他走回了殿里,二狗三猫早就带人把各处归拢齐整,小心侍立在一旁。 遥远之处传来了几声惨叫,赵肃睿反而笑着抿了口茶。 下一刻,他手中的茶杯就被他捏了个粉碎。 “减税裁军与民生息?他是想让和漠西那些蛮子议和?朕一举中兴,百战百胜,在他这倒成了搜刮民脂民膏的罪状了?!亏他说得出口!” “陛下!您的手!” 几名大太监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却看见他们昭德帝的手上已经被碎瓷所伤。 赵肃睿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随手一甩手上的血,他厉声道: “内阁竟然连这种折子都敢送到朕的面前?这个陈守章!立刻派人去给我拿了!” …… 因为区区一个登州府同知的奏本,气得赵肃睿连奏折都不愿再看,包好了手之后几个大太监命人带了南边进贡的孔雀、朱鹮给他取乐,他也提不起兴致,因为手上一直隐隐作痛,他更烦躁了几分。 就连梦里也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滔天洪水,一会儿梦见了夕阳如血,一会儿又梦见有人穿着一身白衣骑马进宫城报丧。 耳边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睁开眼,入目就是浅青色的幔帐,还有一个面容白净的女子红着眼看他。 赵肃睿眉头皱起,鸡狗猫鼠四个废物怎么又让这些心怀叵测的女人混到了他的御榻之侧? 他摸向枕边,却只摸到了轻柔的软缎子,总是随身不离的鞭子竟然不见了踪影。 “姑娘!你可算醒了!” 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要扶他,嘴里也不知道说着什么昏话,赵肃睿连忙躲开,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也并非是有些不对。 而是哪里都不对。 赵肃睿看见了自己的手。 那双能纵马能执鞭、能亲自持刀迎敌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小?手指纤细,手背素白,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这分明是一双弱质女流的手! “你……” 赵肃睿捂了下自己的嘴。 他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双腿一夹,堂堂昭德帝几乎要从床上拔地而起。 他浑身上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神态惊惶,心都要疼碎了,她家姑娘一身血一趴在了佛堂里,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呀! “姑娘!您别慌!图南带着您的信去求了柳夫人,柳夫人让人带了大夫过来,培风就守在门口,那些婆子谋害主家,已经被培风带着护院们给拿了。” 图南是谁? 培风是谁? 什么柳夫人? 赵肃睿只觉得自己是乱梦未醒,他越过阿池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面摆了一面铜镜,照清楚了他的样子,不,是“她”的样子。 一个惊慌失措,柔弱可欺,面色苍白的女子。 他劈手从面前婢女的头上抽了一根珠簪下来,比在了婢女脖颈的血流之处: “这里是何处?你又是何人?朕……我是谁?” 第三章 “沈三废” 用了半个时辰,赵肃睿弄清楚了自己如今这个身子叫“沈时晴”,是已故大学士沈韶之女,嫁给了宁安伯谢文源次子谢凤安,不仅守着活寡,还马上就要被人休妻,现在已经被送到这个小庄子里跪佛堂了,要是再进一步,那就是脖子一勒送乱葬岗,再报个急病暴毙的名头。 听见这个叫阿池的婢女说她在佛堂写了两封血书让会武艺的图南送走,赵肃睿笑了。 气笑的。 倒也没到了蠢透了的地步,可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求救,也未免太晚了些。 这沈时晴的爹沈韶当年深受他父皇和大哥重用,不到四十岁就出任文华殿大学士专司辅佐他那个太子大哥,还主持过南直隶的学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别的不说,只要去喊几声世叔世伯,这些好名的文人自然会排着队来照拂一下沈韶的遗孤。 手中有棋而不用,废物! 她们所处的这个庄子四下简陋,更谈不上什么攻守防备,她沈时晴既然手中有武婢能制住这些人,早就该在那些婆子刚来的时候就杀她个七进七出。 遇敌不懂先发制人,废物! 再远一点说,那个姓冯的寡妇也并非什么难题。去年他在漠西大败都尔本部铁骑便放话说三年之内必要再征漠西,谢文源虽然有一个伯爵的爵位,其实并无寸功,靠的全是祖上荫庇,在他父皇当政的时候还差点把爵位都丢了,他会讨好冯右棋那个区区三品广武卫指挥佥事,不过是想在军功上捞一笔,对冯右棋多有仰仗,可谢文源之所以沦落至此还是因为当年筹措军粮不力,被先皇也就是他赵肃睿的爹给撸掉了身上的所有官职,这样的人想要再得差事,真正要打通的第一个关节就是吏部,吏部侍郎李涵青是沈韶的同科好友,为人也算清正,只要沈时晴求上门去就能狠狠地卡住谢文源的脖子。 让谢文源有差事做不容易,让他两手空空可太容易了。 道路千万条,却落得自伤己身的下场,废物中的废物! 阿池打量着正阴晴不定地自家姑娘,小心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她刚刚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可看着她家姑娘红着眼问自己是谁,她又只剩了心疼。 她们姑娘真的太可怜了! 察觉到那个婢女不怕死的目光,在心中骂人的赵肃睿狠狠看过去,却不知道沈时晴的这副眉头轻蹙、眼波含嗔的样子越发惹人怜爱。 他掂量着手里的珠簪,想试着扎自己一下看能不能醒,肩膀上却还一直传来痛感。 他捏了下自己的肩膀,整个人疼得缩了一下。 却还没“醒”。 突然外面房门被人推开,一个面容俊秀的女子和阿池一样穿着浅青色比甲,沉着脸提着一把剑走了进来,抬眼看见“沈时晴”醒了,她的脸上猛然绽出了喜悦: “姑娘!你可算醒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这个婢女一进来,他就闻到了血腥气。 “你杀人了?” “啊?”图南被自家姑娘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姑娘您可别与我说笑了,大夫说您失血过多,只怕伤及肺腑,我杀了只鸡用黄芪当归给您炖上了。” 听说是杀了鸡而不是杀了人,赵肃睿兴致大减。 他上下打量了下这个新进来的婢女,发现她身形高挑步伐沉稳,确实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与禁军好手当然不能比,但是让三五汉子难以近身也足够,已经算是难得的武婢了。 一直守在这儿叫做“阿池”的婢女也是慌而不乱,言辞清楚,说话时目光清正,可见也是一心为主的。 由仆观主,沈时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无强权在手,却也有几分驭下手段。 只不过,有点本事却无决断之心,被人逼到了极致才敢回击,在赵肃睿看来,依然是个废物。 此时,阿池小心地走到了图南身边,轻声说:“姑娘可能伤了头。” 图南瞪大了眼睛。 阿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摆手:“都不认得了。” 图南先是大惊,然后大怒:“我去将那个管事的婆子拎来,问问她是不是对姑娘动了什么手脚!” 阿池连忙拽住了她:“先将大夫请来给姑娘查看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拉拉扯扯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赵肃睿的双眼,他歪头看着,觉得有趣。 他的那几个鸡狗猫鼠跟这两个小丫头比,还真少了几分这样一心护主的真切。 “你要去看那些被押起来的婆子?”赵肃睿又来了兴致,“押来让我也看看。” 几个谢家的婆子被押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平时美人灯儿似的二少夫人斜岔着腿歪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热鸡汤。 被关了大半日没吃没喝的几个婆子跪在地上,神情委顿,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绸褂,腕子上还悬着个扁金镯子的,一看就在主人面前有些脸面。 那个婆子一见着沈时晴立刻喊道:“二少夫人您没事儿可太好了!老奴我实在是不知道您怎么就突然伤了自个儿,老夫人让您抄写经书全是一片关爱之意,望您修心养性,您如此可是伤了老夫人的心啊!” 这话在这婆子的心里已经琢磨了许久,她奉命看守少夫人却让人受了伤,她是难辞其咎也得把对方也牢牢拽着,二少夫人受伤是她自己的过错,让老夫人面子有损就是她们全家人活到头儿了! 说完,这个婆子把头磕在了地上,磕得重了,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老奴我罪该万死,二少夫人您也不该对老夫人生了怨怼之心啊!” 高坐床上的“二少夫人”看都没看她,只将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 又哭又嚎了好一阵儿,尘土飞扬热血涂地好不热闹,别人却不接茬,翻腾了大概一刻,这个婆子渐渐静了下来。 斜光从窗子照进来,亮堂堂的地上飞尘轻晃,突然,“咔哒”一声脆响将婆子吓了一跳。 却是二少夫人将喝完了的碗放下。 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喝了两碗鸡汤,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看向了一直坐在案前的阿池。 阿池连忙站起来: “姑娘,刘嬷嬷的认罪书已经写好了,她承认自己是受宁安伯夫人指使来庄子上……” 看着阿池递过来的纸,赵肃睿心里一赞,那沈三废虽然干啥啥不行,养出来的这几个婢女倒真是能文能武,这一手小楷笔法秀展、字形严整,不下苦功是写不出来的。 他摆手:“让她们都摁下手印。” 几个婢女连忙按着她说的做了,这些婆子都被捆得严实,从后面抻着手指头就能留下印子,很快,图南拿着那张摁满了手印的“认罪状”转了回来。 赵肃睿也不耐烦再看:“行了,处置了吧。” 处、处置? 什么处置? 阿池看看图南,看见她脸上是别无二致的茫然无措:“姑、姑娘,如何处置?” 赵肃睿笑了,到底是养在闺阁的小丫头,看着好看,用起来难用,要是鸡狗猫鼠他们在这儿,现在他的面前已经清静了。 看了一眼“沈时晴”肩膀上的伤,赵肃睿懒懒说道: “她都说自己罪该万死了,你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刘婆子嘴里重新被塞上,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口里吚吚呜呜却难再说话。 连着押她们进来的培风在内几个奴婢都被自家姑娘的话给吓坏了。 阿池连忙跪在地上: “姑娘!您心里有怨,可、可她们终究也是听了谢家夫人的话……” 话说到一半,阿池停了下来,她看见了自家姑娘的眼睛。 她家姑娘那双总有些嗔怨浅愁的眼睛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 姑娘分明是在笑的,仿佛正听着她说话,可那双眼却告诉她,再说下去,死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阿池吓坏了。 赵肃睿扶着受伤的肩膀站了起来,淡青罗裙垂地,他嫌恶地瞪了一眼。 “只要我拿着那份认罪书告到顺天府,宁安伯夫人也会弄死她们全家上下,剥皮揎草你可听过?就是将人皮剥下来做成鼓立在门前,让旁人不敢再犯。此法,宁安伯夫人定会很乐意用在这些婆子的身上,让图南给她们一剑穿心、割喉放血,给她们个痛快,反倒是做了好事。” 堂屋里寂静无声,浅青裙摆晃了又晃,赵肃睿走到了刘婆子跟前,略略弯腰,看着这个让自己受了疼的卑贱下人: “去见了阎王,别忘了谢谢沈家娘子。” “唔!”刘婆子剧烈挣扎起来,终于吐掉了嘴里塞的布巾,“二少夫人!您别杀我!夫人要二少爷休了您另娶冯家表小姐进门!老奴!老奴这儿有封夫人给冯家夫人的信!” 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赵肃睿直起身子,摆了摆手: “搜出来。” 阿池她们笑容满面,赵肃睿却没了兴致,他现在这个身份,想杀人都不方便,也只能吓唬几个婆子。 这种小事儿都得他自己来,还没人给他捧场。 两条腿不自在地动了动,堂堂昭德帝深吸了口气,他小时候喜好看志异杂谈,倒也听说过什么移魂换魂的怪谈,要是他真的是被人移魂换魂,那他自己的身子是死了?还是……被那个三废之物沈时晴给占了去? 第四章 “天理” 斜阳夕照,树叶苍青的梧桐树在朝华苑里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到了墙上。 门廊下面,昭德帝用惯了的四个大太监一字排开,守着紧闭的殿门。 陛下已经一个白日都没说话了。 个头矮小精干的四鼠看向眼圆脸嫩的三猫,三猫又看向了最高壮英武的二狗,最后三人一起看向了带头的一鸡。 一鸡一动不动,心里已经慌了。 他从陛下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陛下喜怒无定,从来是不藏脾气的。 这么多年憋着脾气不发作的时候也只有两回,那两回,可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儿。 这次…… 一鸡缩着脖子,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秋风把他骨头缝儿都吹透了。 “水。” 殿内突然传来人声,一溜儿太监都晃了晃,二狗蹿出去提来了烧水的银壶,然后递给了一鸡。 一鸡看向四周,其他人都看着他,眉眼官司打得血肉横飞,他寡不敌众,拎着壶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 殿里有些气闷,年轻的昭德帝坐在榻上,一堆折子被扔在地上。 一鸡提着银壶凑到榻前,将水注入了茶盏中。 上好的建宁紫笋要备着皇帝随时取用,都是一壶壶泡好,等放到温了再弃之不用,每日光这一项,朝华苑就要用掉好茶一整斤。 闻着茶香,陛下抬了下眼睛。 “取个火盆来,都烧了。” “是!” 一鸡连忙吩咐下去,回转过来,就看见陛下放下了茶盏。 他连忙又把水续上。 “皇爷,西苑这边儿的鱼肥了,三猫做的鱼您一贯喜欢,要不要让他再进一点儿?”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那些被扔进火盆里的折子。 一鸡退了一步,连喘气儿都憋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这个动动脚整个宫苑都得抖一抖的大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 “皇爷啊!您要是有那气,就往奴婢身上撒!奴婢就是只鸡奴才拔毛脱皮由得皇爷您高兴,您可千万别跟自己生了气呀!” 沈时晴看着自己练过字的折子都被烧了个干净,回过神,就见一片人从殿里跪到了殿外。 那一刻,她轻轻挑了下眉头。 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滋味儿? 朝华苑也不过是西苑别宫的一角,却因为旁边就是养了大象、孔雀、虎豹之类的象园而颇得昭德帝的钟爱,每次来了西苑他几乎都住在此处,也因此,朝华苑又被称作“御象苑”。 比起皇城内的规整端方,西苑的院落依山水走势而成,精巧天然,沿着石路而上可直通塔山。 几位内阁大臣行走其间,却无心欣赏沿途的郁郁葱葱、秋风怡人。 “算起来,捉拿陈守章的人快马两日就能到登州了吧?” 登州同知陈守章进言皇上废除马政、削减守军,引得龙颜大怒伤及龙体,这事闹得朝中沸沸扬扬,他们这几个内阁辅臣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那本奏折送到内阁,他们几个人是传阅过的,谁都知道这些年在西北金山银山填进去花钱就是因为陛下要再起战事。 可朝中大臣们却不这么想。 用兵一时就要养兵千日,这每一日都要花钱,每一日都要用民脂民膏供养西北的数十万大军。 钱从何来? 大雍从立国以来就和北蛮相争,有赢有输,赢的时候不过夺回了些许土地,输的时候可是真的动摇国本。新帝登基以来能够一扫数代以来对北蛮各部的疲弱之态重扬国威当然是好事,但是凡事要有度。 在这些大臣们看来,打到如此地步让北蛮五年十年不敢进犯,正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也该让户部的钱用在其他地方,比如黄河的水利、闽浙的潮堤。 这次陈守章的奏折就是他们的一块探路石,他们也想过陛下会震怒,却没想到会伤了龙体。 想让御座上那位年轻的陛下硌脚,可没想让他真的流血。 一路上无人说话,到了朝华苑,他们就看见待觐见的群臣等在门前不得其门而入。 陛下不上朝,这些刚进京或要出京的官员只能在这等着。 宫苑门前一片寂静,几位内阁辅臣看看左右,发现从前隐约记住了脸的洒扫太监竟然一个都不剩了,想起前两日内廷动荡,不由默然。 陛下此次发作来势汹汹,那陈守章只怕凶多吉少。 “臣李从渊。” “臣杨斋。” “臣刘康永。” “臣等闻陛下圣体微恙,特来探望……” 三位内阁辅臣联袂到了朝华苑的消息鸡狗猫鼠几个大太监早在他们进西苑的时候就知道了,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在案前看奏本的昭德帝,一鸡点点头,二狗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司礼监秉笔二狗见过几位阁老,皇爷已经气了一整天了,到此时才愿意说两句话,几位阁老手里可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今年风调雨顺,只在六月的时候淮北一带有点涝情,各处丰收,仓廪充盈,这样的好消息每天都有,未必能让陛下展颜。 更何况陛下生得这几重气里有一重就是言官们反对陛下修西苑,再因为税收让陛下想起来可得了? 见几位内阁都沉默,二狗轻叹了口气:“不瞒几位阁老,陛下今日一共只说了不到十句话,再过几日,那陈守章可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言下之意,如果不能让他们的陛下消气,那就只能让陈守章的血和命来给陛下泻火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从渊,此人多谋善断,又给陛下做过太子少师,自从前任首辅刘绅被昭德帝罢职回家,内阁中就隐隐以他为首。 李从渊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众人无声叹息。 “你们可想过请宫里的娘娘来伴驾?” 二狗苦笑:“我们几个早就商量过几次,可谁也不敢跟皇爷开这个口……皇爷受伤的事儿至今还瞒着后宫呢。” 不一会儿,三猫带着成摞的奏折也出来了。 “这些都是皇爷已经亲自批过的折子。” 三猫把“亲自”两个字说得很重。 看着两摞二尺高的折子,几位辅臣颇为惊骇。 一日未见,陛下怎能勤勉至此? 难道说陛下之所以闷不做声,竟然是已经把心火都倾泻在了这些奏折之中? 几个内阁辅臣看了,竟然不敢去接。 这、这、这些奏折里面,藏了几个御笔朱批的“杀”? —— 殿内,披着昭德帝皮囊的沈时晴终于放下了笔。 一整天,她看了不计其数的奏折,有新的也有旧的,一来是熟悉朝臣、时事,二来是仿着昭德帝的朱批学他的行事语气。 昭德帝行事放纵,对大臣的奏折也极为随意,大多只是圈圈点点,偶尔几本写了要紧事的,他的朱批也都十分……不拘小节。 在看过了几个红彤彤的“滚”之后,沈时晴只能对自己说她好歹已经学到了几分精髓。 又看了一眼自己刚批完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也幸好现在天下还算太平,她在这身子里暂时当了个太平皇帝,还是个骄纵不驯的太平皇帝。 移魂之事惊世骇俗,她早上睁眼就被眼前的陌生幔帐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高大男子的时候她更是觉得自己做了个怪梦。好在,在安宁伯府的七年将她的性子打磨得镇定平和,就算惊慌也没有失态尖叫出声。 听见了外面有细微响动,她就帐中闭目装睡,听着几个人掐着嗓子低语,她才知道了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皇帝,还是正在暴怒之中的皇帝。 索性,她就利用了这一点,假作余怒未消先独处了许久。 独处的时候,她一边临摹皇帝的字迹,一边思索应该如何活下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照顾皇帝起居,对皇帝身边的一切琐碎定是了如指掌,她生怕自己出了差池,连话都不敢说。 她是家中独女,她那个学贯古今的爹恨不能把一身本事都教给自己的女儿,未出嫁的时候,沈时晴也能靠了解朝中动向,幸得如此,虽然被关了七年,她也不至于连奏折都看不懂。 有了看懂奏折的本事,又能模仿旁人笔迹,沈时晴心中因此安定下来,又开始思量其他。 第一步,她大着胆子让太监们进来伺候,看见这些太监战战兢兢地样子,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扮演一个皇帝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 因为她是一个“皇帝”。 她是皇帝,所以她无需看别人的脸色,别人要端详她的喜怒行事。 她闷声不吭,是别人要战战兢兢。 她稍有言语,是别人得赔笑奉承。 她是皇帝,所以她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举止和“从前”有何不同。 “只要我随性而为不作出女子之态,就算和从前不同,谁敢质疑当今陛下不是陛下呢?”又看了一眼朱批上与昭德帝可谓是一模一样的“滚”字,沈时晴在心中问自己。 这宫苑内的太监们当然是不敢的。 至于宫苑之外……沈时晴正打算试试。 “外面还有谁在候着?” 听见陛下突然说话,旁边伺候的一鸡连忙说: “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曾想探望皇爷,等到了申时两刻才走的,现在外面只有监察御史姚迁。” 说话的时候,一鸡小心看了看陛下的脸色。 监察御史姚迁,正是此次带头反对陛下修整西苑的言官。 沈时晴没有说话。 宫室内又静了下来。 一鸡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了,这是要见?还是不见? 过了几息,他听见陛下语气淡淡地说:“你是要朕等他?” 外面站着的三猫立刻屁滚尿流去传姚迁进来。 监察御史一职只有七品,单论品级,在权贵遍地走的燕京是一块砖头能砸到俩的小官,可是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他们皆可监察进谏。 先帝在时对这些言官极为宽仁,在位十三年没修过宫室、没加过杂税,这也使得区区七品言官在朝中凝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只可惜,接过皇位不是同样善于纳谏的先太子,而是昭德帝,他对监察御史的态度一贯是“你们说你们的,朕自作自己的。” 姚迁从翰林院转调御史监察已经五年,五年来他每日以劝诫陛下为己任,今日,他也是为此事而来。 进了朝华苑,在绕过几棵梧桐的时候,趁着无人留意,三猫太监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陛下身上有伤,万万不可动怒,姚御史身为朝臣,想来比咱家更知道如何让陛下保重龙体。” 从来看不上这些阉奴的姚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臣御史监察姚迁请奏,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保重龙体……” 站在一旁调朱砂的一鸡听得心头冰凉。 这姚御史!皇爷都已经被气成这样了,他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朝华苑没有高高在上的御座,只在几排多宝阁的前面设了一个宽大的书案,相较于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琉璃玩器、以波斯文装饰的双耳大金瓶、还有墙上挂着的宝刀宝剑长鞭弓弩,反倒是案上摞得高高的奏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姚迁说完了自己要进言之事,只等着陛下像从前一样再冲自己发顿脾气。 陛下的怒火,也是他们这些言官威武不能屈的象征。 可他等了许久,殿内安静如故。 又批完一本奏折,年轻的皇帝打开一本新的,看了一眼,用朱砂笔直接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 奏折被陛下随手扔到了一边。 姚迁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唾沫。 陛下,为何还不发怒? 他想问,却又不敢。 窗外的水漏声传了进来,姚迁心中一动,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 静与默皆是无形之物,可越是无形,越是无孔不入。 站在原地不动,姚迁微微抬头看向陛下。 今日的陛下,仿佛与平日不同。 姚迁又说不出他是哪里不同。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身为大雍之主,陛下应当效仿先帝广开言路、勤政慎行、简朴爱民,可陛下好奢侈、好玩乐,就如一棵长歪了的树,他们这些言官私下说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让陛下走上正道,对陛下也颇有些不敬。 那是私下。 就算他们在写奏折的时候把陛下当不成器的儿子骂,陛下也是陛下。 生杀予夺,尽在掌握。 宫室内萦绕着浅淡的香气,大太监面容肃正地整理着奏折、研磨着朱砂,往来的宫人静谧无声,窗外的水漏偶有声响,却一下下都打在人的心上。 他面前那个正在批阅奏折的人,是当今圣上,天下之主。 刹那之间,姚迁的心里一空。 他手中还捏着抨击皇上不懂珍重自身的奏折,却又觉得自己原本以为的字字铿锵变得轻佻无礼起来。 水滴叮咚。 磨声绵细。 他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越来越心虚。 他自诩铁骨铮铮,从外面吹进来的秋风似乎此时却都能从他的身子里带走什么。 “姚御史,陛下要歇了,您也出宫吧。” “是!”也许过了足有半辈子那么长,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恩赦让姚迁激动坏了,他连忙行礼,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再提自己的奏折和劝谏,慌慌张张退出了朝华苑。 在他身后亮起的灯火中,年轻的“昭德帝”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果然,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帝,已经足够让人畏惧。 “陛下”抬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笔力遒健的“理”字。 沈时晴,年二十有二,本是宁安伯府里行将下堂的无用妇人,却在突然成为昭德帝赵肃睿的第一天,有了些许心得 ——帝,即天理。 第五章 奉承 收拾了几个婆子对于赵肃睿来说连个开胃菜都算不上,看着那个刘婆子交代的口供,他对沈三废现在的处境又有了几分了解。 阿池是沈三废的婢女,自然事事向着自家姑娘,说话的时候也怕沈三废伤心,少不了藏着掖着。 原来这沈三废家里还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一个舅舅,当大伯的沈咸一直在山上隐居当名士,当小叔的沈夏现在是湖南提学分司任教,在赵肃睿看来,这二人可以称得上是穷且酸,虽然指望不上,但也不至于惹下什么大祸,真正出了事儿的是沈三废的舅舅——太仆寺丞秦同希。 赵肃睿想搓搓自己的私印,手伸到一半儿才想起来下面只有沈三废的小细腿儿,他索性抬手去挠头。 然后被银杆的玉头簪子给绊了手,他随手想把簪子抽出来甩出去,又想起阿池说这个簪子是沈三废她爹留给她的。 赵肃睿把手收了回来。 说起来,这事儿与他还有些关系。 去年他御驾亲征,责令兵部筹措十万军马,结果等了两月,江南各处马监一共才拿出了七千匹军马。 兵部说是南太仆寺养马不利。 南太仆寺说兵部从太仆寺调用军费不还。 两方互相推诿吵得赵肃睿心烦,干脆把兵部的一干废物革职留用,又把南太仆寺的废物们免去了大半儿。 这秦同希就在那“大半”里。 原本还要问罪的,他大胜而归,一高兴,内阁又求情,他就把那些废物都放回家了。 太仆寺丞虽然只有六品,秦同希也是沈三废血亲里最大的依仗,他倒了,本来在谢家眼里就已经一无是处的沈三废又多了一门糟心亲戚。 环顾四周,入目都是些《老子道德经河上公注本》、《庄子集注》、《黄庭经》之类的道家经典,窗外更是连景色都算不上,仅有的些许色彩还是这身子的主人调弄出来的色料瓶,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色纸。 随手打开一个看着被装在瓷瓶里的头青色,赵肃睿在心中连连摇头。 群狼环伺,这个姓沈的女子却只知道画画读经,被逼到自残己身也是让人不意外了。 身子废、性子废、脑子也废,沈三废这个名字还真不算辱没了她。 门外一阵轻响,那个叫阿池的婢女端着托盘轻步走了进来:“姑娘,吃些东西吧,图南给您熬了山栗粥,您配着饼和蒸蛋好歹吃点儿,吃完了咱们再喝药。” 赵肃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银簪扎进去不过半寸许,看起来吓人,其实半点儿没伤到筋骨,也就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觉得大惊小怪还得喝药。 这山栗粥熬得倒是挺香。 赵肃睿端起粥直接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了这沈三废唯一的好处就是吃的不错,那个叫图南的婢女厨艺比光禄寺的厨子们可好多了,三猫那阉奴做的鱼还值得一吃,单说灶上手艺也比不过图南。 “素了点儿。”用筷子尖儿挑了点儿蒸蛋上的肉末儿,赵肃睿不太满意,“这庄子里养了猪羊吧?明天一早杀两口。” “杀,两口?姑娘,一只羊那么多肉,你也吃不了呀!” “怎么吃不了?”赵肃睿把蒸饼卷了蒸蛋咬了一大口,“庄子里不是有三十多家丁?还有上百佃户,他们替朕……替我抓了那些婆子,自然要犒赏他们,顺便也让他们都操练起来,给我找一身不拖拉的衣服,明天我去校场练兵。” 校场?练兵?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大口吃饼大碗喝粥,忍不住眨了眨眼。 她家姑娘伤了这一场,倒真是……开朗了许多。 赵肃睿说到做到,他说要练兵就真的是要练兵,沈三废在谢家无所依凭,能抓住什么他都不嫌弃,三十多个家丁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四十九,也都是能打的时候,只要操练一番,别的不说,谢家再派多少婆子过来他都不怕。 一大清早,一口大铁锅支在田间的晒场上,两只被扒洗好了的羊在里面大火烂炖,勾得人心里长草。 穿着阿池带人连夜赶出来的玄色窄袖衫,赵肃睿斜坐搬出来的花梨木大椅上。 “前日谢家几个婆子趁机作祟,想要害了我,若不是你们出手相救,我怕是就要死在佛堂里了,这些是赏你们的。” 人群中一阵骚动。 被发配来了庄子上的家丁不少连宁安伯府大门到底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又哪里见过谢家深宅里的夫人?让夫人给他们分肉吃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噼里啪啦,几个脑子灵巧的在“二少夫人”的面前跪了一片。 “二少夫人您是主家……使不得。” 其实这些汉子们到如今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前天夜里培风突然提着剑进来跟他们说有婆子作乱伤了二少夫人,他们稀里糊涂就跟着出来抓人,左右不过是几个婆子,顶多是在肚皮和头顶被挠了几下,比上山抓个野猪还容易不少,谁能想到居然还能被分着肉吃呢。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赵肃睿的脸上带着笑,从这些家丁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想从里面找两个机灵的,结果一个都没有,加起来都没有沈三废身边的几个婢女看着顺眼。 “你们不光今日有肉吃。”他的手指轻轻张开又合拢,“从明日起,我让培风每日在这场上操练你们两个时辰,凡是能做完的,都有肉吃,凡是做的好的,还能带块肉回家给你爹娘媳妇。只一条,吃了我的肉就得听我的话,再来些作乱的婆子闯门的贼,你们得替我把他们收拾干净。” 听见能每日吃肉,这些家丁脸色涨红,恨不能当场给二少夫人磕几个头。 至于抓婆子抓贼这种事儿,跟肉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见这些家丁疏疏落落地给自己跪下,赵肃睿在心里只觉得无趣。 不过操练十几个家丁,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曾经带着千军万马在漠北生擒敌方三位王子,那才叫大阵仗。 看看左右,赵肃睿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看看左右,他对站在自己旁边的阿池说: “如何?威风吧?” 少了人奉承的昭德帝颇有些不习惯。 穿着青色比甲的婢女眼睛里亮亮的,笑着说:“我家姑娘想做的事总能做到。” 啧,沈三废?她能做个什么?说不定现在还在朝华苑里哭呢。 赵肃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坐正了身子。 一想到是他赵肃睿的身子在哭,赵肃睿的心情又变差了许多。 “姑娘,您大费周章操练这些家丁,可他们说到底也还是谢家的人,如果是谢家又派了人来害您……” 听见这问话,赵肃睿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人,是沈三废身边那个叫图南的婢女,有几分武艺,和十几分厨艺。 赵肃睿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长了几分脑子。 “谢家在燕京城里不过是四等门第。”昭德帝语气不屑。 “谢文源都沦落到让自己儿子向个三品将军的女儿卖身了,又哪有钱去养府卫?只要操练上十天半个月,这些家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再者,只怕谢文源也没想过动用府卫来对付沈……你家姑娘。以后谢家再派人来也不过是些家丁婆子罢了。至于你说他们是谢家的人……” 秋日天凉,风从林间呼啸而来,震得树叶簌簌,女子冰冷的声音就散在了这风里。 “他们会明白,吃了我的肉,就当不了谢家人了。” 得意一笑,赵肃睿用沈时晴的眼睛看向图南,想看见这个婢女一脸懵懂,又或者被惊着吓着。 可他没想到,图南只是沉默片刻,对她行了一礼: “谢谢姑娘教诲。” 教诲啥了? 见图南眸光清亮仿佛是有所顿悟,颇有些意外人反倒成了赵肃睿。 难不成这个婢女真的懂了他在说什么?若真如此……身边的婢女都是长了脑子的,怎么沈三废自己就能这么废呢? “对了,还有件事儿。” 赵肃睿看向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婢女,她的名字好像叫培风? “这个庄子上的管事还被关着呢?” “回姑娘,是,管事在柴房被关了两天了。” “嗯。” 婢女们只看着她们家的姑娘点了点头,然后摆了摆手: “去把他家抄了,把这庄子上的账本带回来。” 秋风突然大作,身姿纤细的女子随手拂开额边的一缕乱发,眯着一双含着秋水的明眸,淡淡地说: “我都受了伤他还敢拦着不让找大夫,这样的人留不得。” 几个婢女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们家的“姑娘”。 然后一齐行礼:“是,姑娘。” 刚回了内院不到一个时辰,培风就抱着一个匣子进来:“姑娘交代的奴婢已经做好了。” 赵肃睿摆摆手:“都给阿池。” 阿池看着自己手里抱着的匣子不明所以:“姑娘?” “这是这庄子上的账册。” 赵肃睿斜岔着腿坐着,手上端着一盘羊肉馅儿的饺子,热烫烫的饺子里藏着肉汤,他眯眼享受了片刻,笑着说: “以后这就是咱们自己的庄子了,你好好管着咱们的钱袋子。” 虽然这庄子是谢家的产业,可既然他来了,这庄子就是他的了。 赵肃睿又吃了两个饺子,正在得意享受的时候,一个小丫鬟突然进来禀报说: “二少夫人,柳夫人来了。” 小丫鬟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女人已经掀了帘子进来: “可怜的小阿晴,又文弱又纤瘦,哪里能吃这样的大苦头?快让干娘看看身上的伤好点儿了没有?” 嘴里叼着半个肉饺子的昭德帝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一个妇人连人带盘子紧紧地抱紧了怀里。 第六章 关门 自从六岁开始读书,赵肃睿连随身太监都不让他们随便抱自己,被人乍然抱住,他差点儿把手里装饺子的盘子给拍出去,挣了两下没挣动,他越发恨沈三废这个身子瘦弱可怜,但凡沈三废身上有二斤腱子肉,他也不会被一个妇人这般轻薄! 那边,见妇人失态,两边的婢女也连忙上来劝。 好说歹说,在赵肃睿抬起脚想把人踹出去之前,那个妇人被图南和培风给联手拉开了,妇人嘴里却骂了起来: “堂堂伯府,越发地不要脸面了,当年那谢伯爷可是在你爹灵前对天发誓要对你好的!谢凤安对着大学士的灵位三叩三拜才娶了你进门,竟然就敢这么对你!” 赵肃睿图方便,穿着窄袖短衣,此时只要站得离“沈时晴”近些就能让人看见她衣服下面藏着的绷带。 仔细端详了下,妇人的眼眶还是红的。 “阿晴你不必担心,此事就交在柳姨母身上,过两日就是左都御史府上老太太过寿,待我将谢家所作所为宣扬开,定要那个谢凤安来磕头把你请回去!” 到了此时,赵肃睿终于知道了这个妇人是谁。 阿池说那沈三废的娘生前有一个极好的手帕交,姓柳,虽然是庶女出身,可家中豪富,嫁妆极为丰厚,十多年前嫁给了一个姓姚的举人,后来那举人科举高中也当了官儿。 这些年沈三废颇得这位姓柳的姨母照顾,这次她被人逼得刺伤自己用血书求援,其中一封信也是给柳氏的。 也是柳氏给沈三废请来了大夫,还派了家丁来和图南一起将沈三废从佛堂里抢了出来。 他在那儿思量此人如何可用,在柳氏眼中就是小阿晴受了大难连苦楚都不知如何诉说。 穿着一身雅青短衣的年轻女子头上只一根白玉珠的素簪,双眼微红、轻喘细细,平日里眉目间的安然闲适也不见了,细瘦的手腕脖颈都没有被宽大的袍服遮掩,越发显出了几分伶仃可怜的样子。 看在柳氏眼里,她几乎要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十岁以来第一次在气力上输给别人的赵肃睿并不知道别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看自己的,他随意地擦了擦嘴,说: “柳姨母不必为我担心,我在庄子上挺好的。” 赵肃睿心里盘算得很清楚,他就算要回京,也得回去之后立刻将宁安伯府拿捏在手里,想办法与宫中用着他身子的沈三废互通消息,决不能像个平凡妇人一般被关入后宅任人拿捏。 柳氏却摇头:“你又哪里过得好了?你可知道,前几天英国公府宴请,你的婆母可是把那个冯氏给带去了!你在谢家守了两重孝,我们自然知道,可外面的人只知道是你嫁入谢家七年无所出!如今你家中败落,谢家想要休了你自然就休了,你到时可怎么活?等沈家送你去庙里出家?” 知道自家姑娘现在不记得多少事儿了,阿池连忙上来打圆场: “夫人您别急,我家姑娘的意思是这事儿还得往长远打算……” “长远?女人家除了生孩子傍身还有什么是长远的?” 柳氏转身环顾内室,看见了那些装了颜料的瓶子,摇头叹息:“你爹一心为民,却横死淮水,你娘才气纵横,在你爹死后也只能以泪洗面早早也去了,但凡你娘给你留下了个兄弟,你又怎会被谢家这么磋磨?你呢,每日看书,画画,也没从里面看出一条新的路来,还是被人一步步逼到了这庄子上,现在连这个庄子都快没有你的存身之地了!” 这种话说给女子听也就算了,赵肃睿有些无趣地移开了目光,谢家这等在燕京都快混不下去的三流伯府,为了攀附权贵,别说抛弃一个次子媳,就算让谢文源休了给他生了一堆孩子的发妻他也会眼都不眨一下。 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想,想要制住他们就得让他们怕。 连这些都想不到,反而埋怨起了沈三废没有生个孩子……赵肃睿在心里嗤笑一声,如果连唯一说得上话的长辈都是这等见识,也难怪沈三废会成了沈三废了。 摸了下吃了个五分饱的肚子,赵肃睿用帕子擦了擦嘴: “柳姨母,让我回谢家这种话不必说了。谢家既然已经把我赶出来,自然也不想我再给他们碍事,在这个郊外庄子上,我为主,旁人为仆,我还能有几分能说话的地方,要是再回了谢家……才是真的无声无息了。” “沈时晴”的瞳色深幽,因为瘦削文弱身世可怜,眼睛里总似藏了一汪雾气清浅的泉。 泉水远看清澈明透,触手其中方知其冷。 所以,当这双眼睛不再柔软婉转欲语还休,而是定定看着别人的时候,人们所知的就是冷。 就如此时。 柳氏仿佛被人泼了一身的碎雪,心头的燥急渐渐缓了下来, 窗外乍起的风卷走了几片还残留了青色的落叶,柳氏看着面前清瘦的女子,轻声说: “阿晴,你是什么意思?” 在柳氏有些迷惑又有些惊骇的目光中,“沈时晴”笑了: “柳姨母,谢家心思早就定下了,沈时晴如今还活着,也不过是因为谢凤安不愿意为妻守制罢了。” 妻死,夫守一年,一年的时间倒是不长,只是谢文源心心念念的军功却耽搁不了,他们要尽快娶冯氏入府,沈三废反而还不能死。 既然沈时晴不能死,谢家也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休妻,可是沈时晴毕竟是谢家恩人之女,又是个孤女,就算犯下滔天大错,恐怕也未必能真休了,真的在燕京城里闹出风波,丢人还是他们谢家。 另一条路,就是逼着沈时晴自请下堂,一个无权无势地下堂妇,关上一段时日再随意处置了,对谢家反倒是最有利的。 因为这个念想,谢家这才一步步把沈时晴逼到了自残身子写下血书求援的地步。 然后就碰到了他这个换了魂过来的赵肃睿。 柳氏缓缓跌坐在了身后的文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她回过神,就看见“沈时晴”又端起一盘羊肉饺子吃得正香。 “阿……阿晴,谢家好歹也是勋贵人家,你、你也别胡思乱想那么多,等、等我去闹了一番,他们……” 柳氏胡乱说了几句话,却连她自己都不信。 终于,泪珠儿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她捂着脸哀嚎一声: “小阿晴,你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苦么? 这等危急时刻偏偏让他堂堂昭德帝替了过来,赵肃睿觉得这沈三废就算什么都废,运气嘛,还是有几分否极泰来的好。 不对,这么一想,岂不是他的运气不好? 赵肃睿深感晦气,说话的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柳姨母你别急着哭,你又不是孟姜女,能把谢家给生生哭塌了,你要是真想帮我的话,你可有办法联络上荣禄大夫家的夫人?” 柳氏收了泪,用细绢帕子擦了擦眼睛,看向“沈时晴”: “阿晴,荣禄大夫府上可是外戚呀,你姨丈身为国子监监丞乃是朝中清流,一向不与外戚往来……” 看着柳氏为难地摇了摇头,赵肃睿在心里“啧”了一声,他就烦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装模作样不跟外戚往来,要是他们自家的女儿当了皇后,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这等骨气跟自己女儿来断了往来。 国子监监丞,正八品,大朝会都在个末尾站着,指望他往宫里送消息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养只鸽子。 再吃几个羊肉饺子,赵肃睿嘴上觉得不够,肚子里却已经饱了,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又擦了擦嘴: “柳姨母,我不能回谢家,还得防着谢家对我再下杀手,劳烦您给我寻几个得用的护院……” 正说话时,赵肃睿透过窗看见一个小婢女匆匆从院门处进来。 “二少夫人,府里又来人了!” 来了什么人赵肃睿也不怕,他大声道:“图南培风,拿上你们的剑,咱们再去会会谢家的人!” 见从来文弱的“沈时晴”素手一挥仿佛就要带人冲杀出去,柳氏看得目瞪口呆。 谢家到底对她们家小阿晴做下了多大的孽呀! “你们速速去探,来了多少人,多少车,多少马,带了什么兵器!” 小丫鬟也从没见过自家夫人这般“豪气干云”的样子,呆愣愣地说: “二少夫人,没有兵器,就是几个押车婆子,把府里二少爷的妾室都送了过来。” “妾室?” 赵肃睿皱起了眉头。 院门洞开,一群莺莺燕燕穿着罗裙绸袄抱着金银细软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少夫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呀!二爷接了一个冯家的小姐进府,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夫人!夫人呀!奴婢不敢居功,也给谢家生了一对儿女,如今孩子都在府里,只把我们赶了出来,这可让我如何活呀!” 看着成群的女人带着眼泪和脂粉香气向自己扑过来。 自封上柱国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靖边抚威将军,擒杀漠北各部首领、将漠西各部远逐数百里,一振大雍数代积弱的昭德帝,只说了两个字 ——“关门!” 第七章 沐浴 “将门开着。” 夜深了,朝华苑里仍是灯火通明,大太监一鸡怕晚风侵扰了圣驾想命人关了大门,却被陛下给叫住了。 朝华苑外有几棵桂树,是多年前宫里的匠人们花了大力气才从江南移栽过来的贡树,凉秋时节,有桂花的甜香气盈盈袭来,颇为怡人。 一鸡停在了门边儿,脑子却没停,召了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搬了个绢纱做的障子挡了挡风,又不妨碍这夜里的清凉舒爽。 做好了这些,一鸡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角落,只等着陛下使唤。 这几日陛下勤勉得紧,几乎每日都要批改奏折到深夜,不爱与他们说笑,也不爱生气了,从前的陛下虽然喜怒无定,可七情皆在面上,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只要小心行事别犯了贪病也能趋吉避凶,现在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反倒让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棘手起来。 鸡狗猫鼠几个为难了好几天,还是带头的一鸡给拿了主意: “闭嘴缩手,小心做事,咱们就是皇爷养在手里的畜生,皇爷给的咱们跪谢,皇爷不给的,咱们什么都别要。” 定下了这个主意,从四个大太监往下都比从前更添了十分的小心。 对照内阁的票拟看完了手里的奏折,沈时晴徐徐出了一口气,这才抬起了头。 不得不说,昭德帝的身子比她自己的真是康健太多了,坐着看了一天的奏折也只是稍有些疲惫,如果是她自己的身体,画一个时辰的画、看两个时辰的书之后要是不歇一会儿,身子是肯定熬不住的。 见陛下放下了笔,一鸡试探着说:“陛下,今日可要沐浴?” 沈时晴愣了下。 这两日她出恭如厕都不敢往下看,沐浴…… 好在,在谢家受了七年冷落,沈时晴性子上是个想得开的,想想此刻在她身子里的昭德帝也不会一直忍着不洗澡,她也就淡定了。 反正都得洗,又不能不洗,她洗了他的,他也洗了她的。 公平。 这么宽慰自己,她点了点头:“是该洗了。” 热腾腾的紫檀木浴桶里,为了让自己别往下看,沈时晴仰着头,假作小憩。 几个大太监亲自脱了罩袍挽着袖子为“昭德帝”擦洗身上。 长长的头发也解了,单独浸在了洗发的盆里,三猫拿着篦子一点点给陛下洗着“龙丝”。 沈时晴的目光从几个大太监身上一一扫过,当了这三天“皇帝”,她也对这几个大太监有了些了解。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鸡长相有些清俊,像个读书人,年岁是几人中最大的,约在三十岁往上,为人也最稳重,其他三个人也都以他为首,他也是昭德帝最依仗的大太监。 司礼监秉笔二狗看着最不像太监,反倒像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武人,身材劲瘦,长手长脚,着实英俊有力。 尚膳监掌印太监三猫管理的是昭德帝衣食住行的细处,他生得圆润端庄,眼睛还大,说话时未语先笑,看久了还真像一直白胖的大猫,他也是几个人中最爱说笑哄昭德帝开心的,。 排名最后的四鼠个子最小,生得白净秀气,说话声音仿佛也比别人小一些,他的职务也最低,在司礼监不过是个随堂太监,可昭德帝却越过了一鸡二狗将东厂交给了他掌管。 这四个人不论是对皇上还是对外官都极为谦卑,总以畜生自称,可见昭德帝平时也没少骂他们是鸡狗之辈,但是他们自身的用度也无不精美,多是御赐,在御前说话做事也从容亲近,能看得出来,昭德帝虽然嘴上对他们极为严厉,却又信之用之赏之,给了他们不少的权力。 以此倒推,沈时晴在心中逐渐描摹出了昭德帝待人处事的样子——为人喜怒无常、为君好大喜功、为主知人善用恩威兼施……除了乾纲独断的专横之外,私下里应该还有几分年轻人与人相处的率性和不拘小节。 在心中把一君四仆的秉性反复琢磨推演过,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沈时晴也就更多了些把握: “这几日可有什么好玩儿的?” 听见陛下随意说出了这种话,鸡狗猫鼠的眼睛都亮了。 正给陛下洗头的三猫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皇爷您想玩儿什么?这几日塔山上的枫树都红了,甚是好看,陛下若是愿意动弹,奴婢找几个武士就在枫林地里摔跤给陛下看?皇爷要是嫌嘈杂,那就找几个弹唱的,就在林中唱,闻声不见人。还有还有,湖上起了风,让两队小儿孙来给陛下赛龙舟也不错。” 说起吃喝玩乐,三猫总是忍不住越说越热闹,要不是还记得给陛下洗头,他一双猫爪子都要舞到天上去了。 一旁的一鸡轻咳了一声,现在的皇爷可是和平时不一样,要是三猫得意忘形犯了忌讳,他们可连求情都不敢。 被一鸡提醒,三猫整只猫都僵在了原地。 他偷眼去看陛下,却之间陛下双目似闭非闭仿佛正在享受。 没生气?! 三猫心下松了一口气,胆子又大了一点儿,手指轻柔地给陛下摁着发根,他重新笑着说: “皇爷,您几日没跟奴婢说话,今天突然问起奴婢,奴婢一高兴,说的话又多了,奴婢该罚,您踢奴婢的屁股吧。” 踢屁股? 自幼饱读诗书,从来没动过自己婢女一根手指头的沈时晴还真没想过世上有这种“惩罚”。 想了想,沈时晴仿佛随意似的说: “先记着。” “好嘞!奴婢记下了,奴婢这屁股上还欠了皇爷的一脚踹!” 沈时晴面上纹丝不动,在心里也记下了一件事儿——她得学会怎么踹人屁股。 学会让人“滚”,学会让人等,学会了怎么让人怕,还得学会怎么踹人屁股。 当皇帝也不容易啊。 昭德帝不喜欢身边有宫女伺候,这倒便宜了沈时晴,虽然她现在的身体是个男人,但是正因为身子是个男人,她反倒更愿意让太监碰而非宫女。 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沈时晴缓缓看向左边,又缓缓看向右边,就是不太好意思看中间。 铜镜里,三猫四鼠用帛巾将“他”的长发拧起来,净掉其中的水分。 昭德帝赵肃睿长相极为俊美,身形更是高大矫健,此时,“他”只穿了一套里衣,透过轻薄的布料,沈时晴觉得自己能看见昭德帝胸腹上的筋肉轮廓。 在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垂下眼睛,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男人身上的“非礼”之处有点多。 “没关系,你看了他,他也得看你,有来有往,不算你趁人之危。” 在心中默念数遍,沈时晴睁开了眼睛。 镜中的男人也睁开了眼睛。 长发披下,衣衫轻薄,坐姿也不羁……沈时晴的眸光细细勾勒着现在属于她的身体,从结实有力的手臂到颇有棱角的胸腹。 终于,她忍不住抬起手掩了下嘴角。 移魂到这个身体里三天以来,她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到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赚了。 不是因为她从一个被逼下堂的落魄妇人一夜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也不是因为她身边有无数人笑脸逢迎,可以一言决断别人的生和死。 而是她有这样的一副体魄,这样的一个身份,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风景,吹她想吹的风。 七年来,这是沈时晴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在。 真是久违了。 雕花嵌玉的等身铜镜中,俊美无俦的年轻君王勾唇一笑。 “一鸡。” “皇爷,奴婢在。” “这几日给陈守章求情的奏本,朕怎么一本都没看见?” 一鸡弯着腰,小心说道:“回皇爷的话,给陈守章求情的奏本都被内阁留下了,想等着陈守章被押解进京之后再与条陈一并呈上。” 其实不过是怕再引了陛下怒火,防着陈守章刚被押解进京就直接被陛下送去法场砍头罢了。 “嗯……那这几天,也没有人上折子说一声他觉得陈守章该死?” 一鸡顿了顿,小声说:“回皇爷的话,还是有几本的。” 沈时晴心中了然。 也就是说,大部分朝臣都觉得陈守章说的有理,无论如何是不该死的。 这几天,她把陈守章的奏折看了不下十遍。 单从行文来说,陈守章写的很痛快。 从去年对漠西大胜以来,昭德帝声威日隆,连她这个被困在深宅里平平无奇的妇人都知道昭德帝只对两件事感兴趣——打仗和享乐。 享乐就不必多说了,她此刻所在的西苑有小半都是他登基后修建的,其中驯养的各种珍奇异兽也都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据说他之前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骑着大象逛园子。这次昭德帝之所以又搬进西苑不见大臣,是因为他要在西苑建出一条“百戏街”,让太监宫女假扮百姓供他游逛玩乐。 该怎么说呢?沈时晴觉得前朝末帝跟昭德帝比起来,都算是简朴老实不会玩儿的。 为了打仗,昭德帝一直往西北一带调拨大量军队,花费无数钱财,耗损无数人力,去年那场大捷号称王师三十万,差不多把国库都掏干净了。 按照陈守章奏折上所写,各地为了支援陛下的亲征,不仅连连加税,还征发徭役,黄河沿岸百姓苦不堪言,纷纷带着田地投向不用缴纳税赋的乡绅,今年虽然各地丰收,但是百姓的日子并未好过,粮食收的多了,要缴纳的赋税也多了,光是他所在之地今年又增加了六种新税,包括什么“征西饷”、“剿蛮饷”、“练兵饷”、“兵马饷”……百姓不堪重负竟然在秋收之际纷纷弃田而逃。 在奏折中,陈守章劝谏昭德帝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只想着穷兵黩武,要学学先帝,学学先太子,要当个治世仁君与民生息。 对于一心想要创下不世功业的昭德帝来说,陈守章的奏折算是摸了一把老虎屁股,他下令让人把陈守章抓了,口口声声说要杀了,只怕也并非虚言。 ——以沈时晴对昭德帝的一点浅薄认识来说,他既然想要明年再征西北,那就听不得朝中再有其他的声响。 现在,她成了昭德帝,她该怎么选呢? 要是她放过了陈守章,只怕等她和昭德帝换回了身子,她就会因为擅自喘气儿而被下令处死吧? 沈时晴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摸自己头顶的银簪,又把手轻轻握住了。 “明天把那些觉得陈守章该死的人都召进宫来,朕要看看。” 看着铜镜里神情淡漠的“昭德帝”,沈时晴在心里有了主意。 昭德帝不是喜欢杀人吗?她弄死几个比陈守章还该死的不就够他消气了? 第八章 右脚 沈时晴想的其实很简单,她要试着给陈守章找个“替死鬼”,从阿谀奉承的苟且之辈里找应该容易很多。 可她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在那些“替死鬼”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臣,谢文源,参见陛下。” 沈时晴没说话。 看着自己那个从来趾高气昂的“公公”跪在地上,她一时间竟没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谢文源穿着簇新的朝服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见一个大太监在他头顶问话:“这个觉得陈守章欺世盗名的奏折就是你写的?” “是,是微臣!陈守章他身为朝廷命官,当……” 负责问话的一鸡看了一眼“昭德帝”的脸色,淡淡地提醒道: “谢伯爷,在皇爷面前,没问您的话,您就别说了。” 谢文源连忙闭上了嘴。 自从十年前被先帝撸掉了官职,他便成了京中“无召不可觐见”的尴尬人,明明身上有爵位,可上次面圣还是在陛下的改元登基大典上,那场大典,他身为伯爵,却被排在了角落里。 因为他没有实职,只能抱着祖上留下的爵位苦苦支撑,宁安伯府在燕京勋贵之中也沦为末流,连一些新起的将军府都不如。 一年又一年,他等着一个机会,等着一个,能够让他重振宁安伯府的机会,他本以为能借着沈韶之女与沈韶的故旧同僚搭上线,可没想到那沈氏女根本是个木头脑袋,除了写字画画之外就是看书,连她爹的半分伶俐都没学到,更不会与人交际往来,反倒又让他蹉跎数年。前些年太监张玩势大,被人私下称作“皇虎”,他有心投靠,可还没等他寻到门路,张玩就被陛下砍了脑袋,他只能再另寻他法。去年陛下征西大胜,他突然明白了,想要入了陛下的眼,他还是要靠军功立身,正好他的连襟冯右棋立下军功,他也希望对方能提携他一把。 不过是给自己的二儿子再换个妻子,此事在谢文源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当然,谢文源也不会只指望着冯右棋这一条路,像他这样没有人想要往上走,最该做的还是揣摩陛下的心思。 这次陈守章上奏,陛下暴怒,他在家中想了许久,都觉得这陈守章必死无疑。可这时机最妙之处并不仅是如此,朝中自内阁以下的文官都不想陈守章死,还想要劝着陛下做什么仁君,在这种时候,他上奏请斩陈守章,才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才能得了陛下的心意。 果然,奏本才递上去不到两天,他谢文源,就在整整十年之后再次得了面圣的机会! 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谢文源紧了紧自己干涩的喉咙,只等着陛下问话,他立即一表忠心。 朝中旁人都想陈守章活,只有他与陛下同心,陈守章必须死!不止是陈守章,只要能重振宁安伯府往日光辉,陛下想让他谁死,他都可以为陛下的手中刀! 短短几息光景,又仿佛过了无数年月,坐在案后的年轻皇帝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你这奏折上说陈守章欺世盗名罪在欺君,他哪里欺君了?” “是,陛下北伐西征功在千秋,乃大雍之幸也。陈守章他身为登州府同知竟然妄议军国大事,所图的不过是虚名,可如此一来,又将陛下置于何地?竟是损陛下威名来图谋自身之虚名,其心可诛……” 谢文源对着朝华苑光洁的石砖好一阵慷慨陈词,恨不能把一颗心给挖出来陛下,让他知道自己是何等地忠心。 一声水漏轻响,接着,是放下了笔的声音。 谢文源猛地停住了。 他又想起了刚刚一鸡大太监说的话,皇上没问的,他不能说。 桌案后面,沈时晴站了起来。 进了这个身子几天,她逐渐适应了俯视别人,看着别人的头顶。 “谢文源。” “臣在。” “方才,你是哪只脚先迈进殿门的?” 谢文源愣住了,思索片刻,他低着头说:“臣,大概是左脚先迈进殿门的。” “是么?”出了名喜怒无常的昭德帝背着手,缓步绕过了桌案,“你可要想清楚,若是说错了,你就是欺君。” 略低了低头,沈时晴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下谢文源说过的话:“其心可诛。” 不可抑制的,谢文源的身体开始颤抖。 冷汗出现在了他的额角。 “臣……臣……也可能是右脚。” “如果真是右脚,你上一句话,就是欺君。其心可诛。” 沈时晴的目光扫过谢文源颤抖的手臂,他几乎是要趴在地上了。 无端地,沈时晴想起了宁安伯府每年过年大宴时的样子,无论已经如何捉襟见肘,宁安伯府的家宴上都少不了一道慢炖黄鼠肉,年末时候大同黄鼠在燕京可以卖上百两银子一只,宁安伯府会用一个极大的汤碗将慢炖过的装在里面,香气腾腾。 其实里面只有一只黄鼠,谢文源身为一家之主总是单独享用的。 因为身上有孝,沈时晴在嫁入宁安伯府的第二年才参加了年宴,那年,宁安伯世子才三岁的儿子闹着要吃那道黄鼠,刚刚还笑着说吉祥之言的谢文源却突然神色大变,让下人把他的孙子从年宴上带下去。 “我给,你们才能要,我不给,这府里的一丝一毫都是我的,你们不能要,明白么?” 在那之前,沈时晴印象中的谢文源大多是温和有礼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威风”。 十六岁的沈时晴尚且有些天真的探究之心,她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谢文源为什么要为了一口吃的跟自己才三岁的孙子大发脾气。 二十二岁的沈时晴却已经明白了。 因为谢文源他可以这么做,他就这么做了,旁人无力反抗,无从反驳,这便是权力。 就像此刻,谢文源在皇权面前,也不比一个三岁的孩子强到哪里去。 “陛下,臣……”谢文源努力让自己的大腿不要颤抖,他的里衣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湿透了。 “臣不记得了!” “你既然不记得了,那你上面两句话岂不是都在欺君?你,有两颗头让朕砍么?有两颗心让朕诛么?” 朝华苑里桂花香气阵阵,抬头看着门外高远湛蓝的天空,沈时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又学会了一点东西。 天下权柄,莫过为皇。 “臣、臣……”谢文源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沈时晴漠然地看着他被人拖下去,自己不过是以一个更有权柄的身份来问他,这位自诩不凡的宁安伯,真是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以旁人血肉做自己晋身之阶,以他人性命藻饰自身不堪,这样的事情谢文源七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时候的沈韶已经死了,如今的陈守章还活着罢了,轮到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被人威逼,他可真是半分气节也无。 这样的人,用来给陈守章当替死鬼,在昭德帝的眼里肯定不够格。 沈时晴失望地摇摇头: “宁安伯谢文源御前失仪,关起来让大理寺问罪,换下一个。” 一鸡看着自家皇爷表情冷淡,一面去宣人觐见,一面在心里暗暗记下,他刚刚迈出殿门,先用的是右脚。 第九章 妾室 “姑娘,谢凤安一共有五房妾室,这次一下送来了四位,其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就是安年年,她从前是老侯夫人身边的婢女,粗通一些文墨,您进了谢家第二年谢凤安从南直隶回来要娶苏瑶儿为妾,老侯夫人召您过去谈过,回来的时候您就把安年年带了回来。她是外面采买回来的,在府里没有根基,一向老实,过了一年就生下了端哥儿。端哥儿也是谢凤安的长子。 “安年年虽然识字,到底比不上秦淮出身的苏瑶儿,安年年有孕之后,谢凤安专宠苏瑶儿,还要带着苏瑶儿再去南直隶的书院,侯夫人就又抬了夏荷做给谢凤安做通房,夏荷是花园管草木的刘随家的,是谢家的家生子,性子又要强,和苏瑶儿争了有小半年。结果,苏瑶儿怀孕了,谢凤安去南直隶的时候就一个也没带,回来的时候倒是又带回来了几位‘红颜知己’,有苏瑶儿在前面,侯夫人早有准备,几个美人还没进府就被打发了。 “为了让谢凤安收心,侯夫人又把柳甜杏给了他,柳甜杏的爹是宁安侯府在北面庄子上的管事,她的性子有些娇憨,谢凤安喜欢了一年多也丢到了一边,至今没有生养过。 “再有一个就是崔锦娘,她爹是个举人,她算是个良妾。” 说起崔锦娘,阿池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怒意,语气也变得越发不客气: “崔锦娘的爹崔举人从前得过老爷的指点,中举之后他屡次考进士都不中,反倒是把家里的家业都败得差不多了,前年科举的时候崔举人带着一家进了燕京,偏偏崔举人自己生了病,那崔锦娘借着从前和老爷的那点牵扯求到了姑娘面前,姑娘你让垂云出面替她爹治了病,又替他们在燕京赁了房子住下,结果那个崔锦娘借口是来探望姑娘时时上门,一来二去却与谢凤安勾搭成奸,她怀孕三月跪着求姑娘成全……姑娘,奴婢是哪里说错了么?” 阿池正在心里骂着恩将仇报的崔锦娘和色中饿鬼谢凤安,看见自家姑娘盯着自己瞧,她又无措了起来。 她家姑娘是个温软柔善的性子,就算是对崔锦娘也不过说过一声“久贫无依,到此地步犹如溺水之人抓浮苇求脱身,着实可怜”,也是决不许自己这样说话的。 赵肃睿正听得兴起,将属于沈时晴的那双眼睛瞪得浑圆,他爹也就是先帝与他娘也就是太后的感情甚笃,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他那个先太子哥哥和他,他的太后娘当皇后时候就颇有手腕,把后宫管得如铁桶一般,赵肃睿身为中宫嫡出的皇幼子对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儿仅有耳闻,从未亲见,这样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的热闹他还真觉得有些稀罕。 也是因为他在这庄子里呆得无聊。 不能杀伐决断,甚至不能踹太监屁股,也只能听着这些后宅小事儿解闷儿。 “然后呢?五个妾有四个被送出来了,被留在府里的是那个秦淮绝色苏瑶儿还是女中枭雄崔锦娘?” 阿池被自家姑娘的话吓了一跳,什么秦淮绝色、女中枭雄…… “是苏瑶儿被留在了宁安侯府。” “哦……那还是秦淮绝色略胜一筹,这谢凤安还真是个好色之徒。” 赵肃睿随手把玩着手里的毛笔,就见阿池连连点头。 “没错!姑娘,谢凤安就是个好色之徒!” 自从知道了谢家是决意要逼着自家姑娘自请下堂,甚至可能害了姑娘的性命,阿池就连“姑爷”都不称呼了,对着谢家上下指名道姓,甚为不恭敬,见姑娘指名道姓说谢凤安好色,阿池也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赵肃睿却挺喜欢她这份儿忧主人所忧、恨主人之恨的“小气量”,脸上多了一分笑,他有心让阿池替她张罗庄子上的事务,就问她: “那你觉得这几个人中有没有能得用的?” 阿池想了想,说:“安氏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老夫人身边有几分面子情,夏氏是谢家家生子,在下人里有些门路,柳氏的父亲算得上是宁安侯的亲信,至于崔氏……崔氏……” “这些人里你最忌惮的就是那位宅斗枭雄,因为她够狠,够豁得出去,够没有廉耻。”赵肃睿都不用看,就知道阿池在想什么。 阿池沉默了片刻,小声说:“她恩将仇报背弃姑娘,只人品一条就是最下成的。” “小人有小人的用法,想要用他们,就决不能怕他们。” 满朝文武有几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对于那些小人不过是以权势引之,以财帛诱之,以皇威慑之,一旦有一天他们对权势财帛的渴望大过了对皇权之威的恐惧,那就可以杀了。 想起了几个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赵肃睿打了个哈欠: “你去后头看看她们哭完了没有,哭完了就带过来。” “是,姑娘。” 阿池出去了,赵肃睿站起身用沈时晴的身子伸了个懒腰。 桌上摆着图南送进来的茶点,一碟烤成金黄的糖薄脆上洒着芝麻,一碟去了内外皮子的核桃仁儿,一碟蜜枣,还有一壶氤氲着香气的菊花茶。 赵肃睿看了一眼,嗤之以鼻:“也就是沈三废这种穷酸人家养出来的女人好吃这种东西。” 随手拿拈起一枚蜜枣放在嘴里吃了,又连吃了两块糖薄脆,喝了半壶茶,赵肃睿瘫在沈时晴坐惯了的文椅上长出了口气,又抓了把核桃仁儿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宁安侯府的这处小庄子前后不过四进大小,还没半个朝华苑大,在他眼里就是连个屁股都腾不开的地方,就这么点儿个小地还被塞了四谢凤安的小妾过来,加上丫鬟婆子足足十几个人。 抬头看看窗外,景色实在是乏善可陈,赵肃睿有些奇怪,沈三废住在这种地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没被逼疯了。 “咔嚓咔嚓……” 又喝了口茶,赵肃睿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秋日里新开的甜丝丝的魏紫姚黄给围住了。 “也难为了这沈三废,变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自在,可惜这些聪明劲儿就是没让她过得好。” 人生在世,哪有不争的道理? 苟且偷生所换来的一时的安然就如一个薄胎瓷盏,说碎了就碎了。 正想着事儿,赵肃睿便听见窗外又隐隐有哭声传了进来,他随手把手里的杯子砸了出去: “图南,你带人看好了,谁敢再哭一声立刻拖下去给我扔河里!” 守在门口的图南应了一声。 站在院门口的几个谢凤安的妾室先是被迎面砸过来的杯子吓了一跳,又听见一向宽仁的少夫人突然疾声厉色,都有些茫然无措。 几个人中只有一个女子没哭,她左右看看,笑着说:“各位姐姐,咱们来了庄子上,还是听着夫人差遣吧,就算再想孩子,也得先把泪水往肚子里流。” 听见这话,阿池霍然转头看向那个穿着青绫袄的女子。 那女子只对她笑笑,没说话。 胳膊撑在床边的案上看着外面的眉眼官司,赵肃睿立刻就知道了那个看着极和善的女子就是被他称作“女中枭雄”的崔锦娘。 其他几人来见这个被关在了城外庄子上的主母,心里都存了试探的意思,原本哭的两分真八分假,听崔锦娘提起孩子,想起她们被逼着硬生生骨肉分离,眼眶里的泪倒有了八分真。 夏荷一贯有些不管不顾的泼辣,当场就要嚎哭出声,却被人死死摁住了嘴。 安年年抱着她的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别听崔姨娘的撺掇。” 最后进来的柳甜杏还是想哭,却因为没人带着,心里又有些害怕,只能咬着自己的帕子。 这些女人真不哭了,赵肃睿心情也好了些,手伸出窗外摆了摆:“让她们就在门外站着,阿池,你去找培风让她把搜出来的东西都带过来。” “是,姑娘。” 晌午时分,没什么景致的院子被晒得一片白地,往屋里看去只看见一片幽深,什么都不真切。 几个女人挤挤挨挨站成一团,在原地等了片刻,就见房门大开,一只踩着缎面绣鞋的脚从里面迈了出来。 乍一看见沈时晴,崔锦娘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仍旧是一张清瘦文弱的脸庞,仍旧是点漆似的眸子,可她就觉得眼前的“沈时晴”与那个看了她片刻,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让她给谢凤安当了妾的“沈娘子”不一样了。 上身一件东方亮的织花长袄,下身一条鹅黄马面裙,头上除了一根玉珠素簪之外再无装饰,脸上毫无脂粉妆点,向来柔婉娴静的二少夫人大步从房里走出来。屋檐下摆着一把榆木交椅,上面盖着簇新的椅披,“沈时晴”跨步过去坐下,左腿已经翘在了右腿上面。 第十章 训妾 沈时晴,她竟然翘腿坐着! 谢凤安的几个妾都被这个做派吓了一跳,不知道二少夫人怎么仿佛个男人似的,倒比谢二少爷还狂放了几分。 “既然来了我的地界儿,有些话我就提前与你们说清楚,别等着挨了我的教训还有脸跟我诉委屈。” 赵肃睿懒得与她们废话,一上来就甩出了规矩。 “第一,这院子太浅,你们哭得我心烦,以后在这庄子里再见不得眼泪,再敢哭的全扔外面池塘子里。 “第二,我不管你们从前为了争风吃醋都干过什么,结了什么仇,来了我这,一律按我的规矩办事,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再搞出事端的,我不问对错,不问是谁干的,你们四个人一并在这儿给我挨板子。” 崔锦娘低着头,一副恭顺样子,却又忍不住想抬头,她知道,这句话是沈时晴说给她听的,沈时晴知道自己总是在这几个人中挑拨是非坐收渔利,就警告自己,以后她们四个人中间的摩擦都已经记在了她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赵肃睿几句话吩咐下去,并不会在乎崔锦娘怎么想,从来都是旁人猜他的心思,他不比在乎别人怎么想。 “第三,这院子里内外一应听我调派,我身边三个大丫鬟各司其职,你们只管老实呆着。” “少夫人,听您的意思您是把我们在这庄子里关起来了,那您能给我们什么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回侯府里去?什么时候能见着我们的孩子?”突然出声的是夏荷,她手里攥着一条桃红色的帕子叉腰站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咱们都是被赶来这庄子上的,我也不跟你讲什么尊卑,现在宁安侯府里可已经连红绸都备好了只等着二爷再娶,除了苏瑶儿那个狐媚子咱们都是被赶出来的,您也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奶奶,我好歹给二爷生了一儿一女,将来儿子大了也有点指望,您呢?您要是有办法让我见了我的孩子我自然服了您,从前的冲撞得罪我一天磕一百个头向您赔罪,可你要是只想在我们身上逞威风,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翘腿斜坐着,赵肃睿吃了颗核桃仁儿,笑了: “你们来的时候,被那些押车的婆子给抢走了不少东西吧?” 夏荷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宁安侯府连看门的狗都知道谢二爷要迎新人进门,她们这些妾被打发出来这辈子的前途也到头了,一路上她们的包裹细软被一次次打开争夺,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 夏荷性子要强,她家里人也差不多,因为夏荷攀上了二爷又生了儿女,夏家人总把自己当府上的半个亲家自居,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夏荷一朝失势,那些婆子们自然要踩上一脚,动手争抢的时候也对她格外不客气,夏荷的耳垂上还带着伤,是她那对银坠子被人薅走的时候被划出来的。 这时,培风和阿池带着两个小丫鬟提着几个极大的包袱走了进来。 “姑娘,搜出来的东西都在这了。” 包袱落在地上,露出里面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培风将一本小册子送到了自家姑娘的手边:“按照姑娘的吩咐也都已经分类造册,细细审过每样东西的来历,若有缺失也能查出是谁没说实话。” 翻开随便看一眼,赵肃睿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你们被抢了东西,我让人给你们抢了回来,银钱暂且充公,衣服首饰你们都拿回去,你们要是老实呆着,下个月起银钱也还你们。” 谁能想到,一贯清风明月埋首作画,既不管她们争风吃醋又不在乎内院权柄的少夫人竟然满嘴说着什么银钱首饰? 几个妾室蹲在地上收拢着自己的细软,偷眼去“沈时晴”,却只看见了极为冷淡的一双眼。 不是从前的温和好欺,而是带着顺者昌、逆者亡的逼人气势。 一直站在夏荷身后的安年年脚下微软,心头多了几丝寒意。 她出身老伯夫人身边,得的消息比旁人都更真切,前几日伯府中分明派了婆子来庄子上要对少夫人下手,可少夫人不仅好好的,还将整个庄子拿捏在了手里,那些婆子呢?押送她们过来的婆子们本该已经返程回燕京,现在她们的细软都在这儿,那些伯府的婆子又去了哪里? 抓着衣服的手抖了抖,她侧身站着,再不敢说一句话。 “我能给你们拿回细软,自然也能拿回其他的。” 赵肃睿看向刚才还颇有气焰的夏荷,翘起来的脚晃了晃: “懂了吗?” “是,少夫人。”一群女人各怀心思,都对“沈时晴”低了头。 震慑几个旁人的小妾,这活儿赵肃睿不仅干得不痛快,甚至有些腻味,虽然这不耽误他晚上喝了两碗黄芪粥又吃了一碟蒸鸡一碟蒸蛋一碟萝卜干小炒肉另有三个菘菜肉丁包子。 可到了夜里,他就有些睡不着了。 绝不是因为这沈时晴的肚子被他给撑着了! 躺在床上,威武善战的昭德帝辗转反侧,脑海中隐隐还有人隐隐约约的哭声。 进了这沈三废的身子之前,一群女人哭成一团的样子,赵肃睿只见过两次。 偏偏这两次还都不是好时候。 一次,是他大哥先太子的葬礼。 一次,是他爹先帝睿宗的葬礼。 把头埋进被子里,赵肃睿心烦意乱。 仿佛一闭上眼睛,眼前又是铺天盖地的白,很多人在哭,哭得山崩地裂,天地无色。 听见自家姑娘没有安寝,夜里当值的图南走了过来: “姑娘,要不要给您点一点安神香?” 赵肃睿没说话,只是抱着被子“嗯”了一声。 图南的唇角挂着笑,她的年纪比自家姑娘还大一岁,从来将自家姑娘当妹妹,见姑娘伤了身子之后比从前更甜了几分娇气任性,也只觉得心疼,只不过她不是阿池那样口齿伶俐的,只能靠着手巧来宽慰姑娘。 从被子里露出眼睛,看着沈时晴的婢女取了香丸放入香炉,又用盆里的炭火引出一线香气。 “姑娘,你看!”只见图南手上一转,白瓷香炉在她手上兜了个圈儿,那一缕烟勾连成了个层层花瓣儿似的淡影,渐渐消散在了秋日夜晚的清凉里。 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好奇问道: “这香是什么做的?” “这是姑娘您之前用桂皮、菊花、橙皮、丁香、檀木、大黄合出来的安神香。” 没一样儿是值钱的,赵肃睿在心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儿。 图南说话的时候又用手将烟勾出了白鹤展翅高飞的样子。 赵肃睿定定看着,随着一缕缕带着甜香暖意却并不腻人的香气慢慢萦绕在他身边,他的头却好像不那么疼了,翻了个身,在睡过去之前,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沈三废虽然废,教出来的丫鬟不错,做出来的的东西……更不错”。 睡醒时天还没亮,赵肃睿瞪着淡青色的幔帐叹了口气,才坐了起来。 一觉醒来就成了被逼着下堂的沈家小废物,这事儿到底不是一场梦啊。 “姑娘,外面几位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不见。” 不肯在头上顶着那些琐碎珠翠,赵肃睿照旧让阿池拿那根白玉银杆簪子给自己固定了个简单的发髻就算了。 看着镜子里沈时晴这张有些娇怯文弱的脸,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又摆了摆手: “跟她们说,没事儿就在后面呆着,少来烦我。” “是,姑娘。” 话刚说完,房门打开,图南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 “姑娘,您昨晚说想吃猪肘,我用酱烩的猪肘肉做了浇头,您尝尝这个面怎么样?” 赵肃睿看了一眼摆在素面碗旁边的酱肉和几个一看就可口的菜,心里顿时舒坦不少。 在沈时晴这儿待几天,他好歹不用被光禄寺逼着吃那些什么苦菜蒲公英苏子叶野韭菜做的小菜。 大雍朝的开国之君是泥腿子出身,为了让子孙后代不要忘本,还定下了不少起居饮食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历任皇帝、皇子必须和各部大臣一样吃光禄寺每天准备的饭菜,早上更是少不了一些野菜做的小菜,不吃还不行,不吃就会被记在起居注上。 想当年赵肃睿十二岁被封昭秦王,十三岁就搬出了宫,就因为他实在不耐烦跟自己的皇帝老爹、太子大哥一起丧眉耷眼地吃野菜,没成想好日子过了不到四年,宫里吃野菜的人没了,他又得回来填数。 现在,他算是暂时避开了。 大口吃着裹了大片酱肘子的面,想到现在那沈三废在宫里吃野菜,赵肃睿顿时觉得嘴里的肉更香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朕替你管家奴管小妾,还得替你收拾那好色的夫君废物的公公,就让你替朕吃点儿野菜,也算是便宜你了。 “派过来的两拨人都被咱们扣住了,那宁安伯府应该再派人过来了,培风和图南,你们两个派几个机灵的守在来往要道上,一旦看见了人马就立刻来报,再点齐一百得用的庄户家丁随时候着,不管谁来,一律让他们有去无回。” “是,姑娘。” 赵肃睿严阵以待地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宁安伯府却根本没派人来。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柳氏急匆匆找了过来。 “小阿晴,你家伯爷惹了圣怒,如今在牢里呢!” 第十一章 劝告 柳氏再来这宁安伯家的庄子上时,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呼啸热闹声,她掀开车帘子去看,就看见了打谷场上一群穿着粗布衣的泥脚汉子汉子正围着摔跤。 天高地阔,蓬草渐枯,汉子们摔得尘土飞扬汗水横飞,打谷场边上几棵板栗树叶子耐不住这热闹,挣扎了几下就落了地,仿佛也要施展拳脚。 皱了皱眉头,柳氏正觉得这些粗野汉子失礼,却看见打谷场的边上摆着一把交椅,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身后还有三四个婢女小心伺候着。 那人正是她的小阿晴。 沈时晴一如既往的面色素白,衣衫也简单,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汉子们摔来打去,还时不时拍手叫好,柳氏瞪眼看过去,只觉得她像是俏生生的一枝雪素兰花开在了猪圈旁边。 这种场合,柳氏是绝不肯抛头露面的,她一面指使车夫往庄子后门去,一面又差遣小丫鬟速速把沈时晴给唤回来。 好歹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小姐,看着几个泥腿子在土里翻腾又像什么样子。 打谷场边上,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用手拢在嘴边,大声道:“好,打得再精彩点儿!我给你们再加二百……二两银子的彩头!” 说完,他自己先嫌弃地撇了撇嘴,二两银子,扔地上他的鸡狗猫鼠都不去捡,要不是现在一共没多少银钱,又怎么配被他用来当彩头? 转念一想,幸好他是用了沈时晴的身子,穷酸也是她沈三废穷酸,为了二两银子彩头委屈的昭德帝心里好受了些,抓了两颗阿池去了皮的栗子放进了嘴里。 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家丁和庄户,要说武艺精湛那是不可能的,四五个人加起来围攻培风和图南都未必能占了便宜,可是在那屋里放个屁就顶了院墙的小院子里憋了好几天,就算是树下的蚂蚁打架赵肃睿都有闲情逸致观赏一会儿。 当然,赏乐之余,他也有别的意思,只要用彩头吊着这些汉子,让他们士气不堕,一旦宁安伯府的人从燕京来了,只要他趁机振臂一呼,这些热血上了头的汉子就能为他所用。 到时,就算在单打独斗上稍有欠缺,依仗这些人的争斗之心,对付一些从燕京远道而来的家丁还是够的。 当年他第一次到晋阳御驾亲征,当地数万守军却已经被都沁部给打得人心涣散,从守将往下全成了废物。 那时,他手里能用的兵不多,晋阳守军熟知都沁部的打法,又曾多次深入草原,是他最依仗的兵力。 于是,那年十八岁、刚刚登基,除了贪玩之外一点好名声都没有的他设下黄金百两做彩头,引得全军上下争相比武,几天下来,朝中上下都以为他不过是到晋阳看看热闹。 他有一天假装心血来潮,甩开了一众将帅,要五千已经被百两黄金挑得心绪躁动的精锐穿甲骑马出城,那些兵士还以为自己这个脸嫩的皇帝要跟他们再玩什么把戏,他把他们带到晋阳城外三十里,隔着河岸遥遥指着十里之外,之前已经暗中探明的都沁部铁铎营右翼所在之地,告诉他们“先夺旗者,赏黄金千两”。 那也是他第一次亲上战场,两千敌军被他的五千人杀的溃不成军,他自己差点死在铁铎的弓箭之下,可他毫不在乎,不仅冲垮了铁铎营右翼,甚至追出去数十里直捣对方主帐,吓得晋阳城里的十万大军为了护驾倾巢而出。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他征讨都沁部的决心。 现在他玩的,也不过是从前的那点小把戏罢了。 听说柳氏又来了,赵肃睿拍了拍站起身:“你们接着玩儿,那边锅里炖着的猪肉,今日上场的一日可得一碗。” “谢谢沈娘子!” 听见汉子们穿着粗气谢自己,赵肃睿摆了摆手,留了培风在这,带着图南和阿池往庄子里走了。 闺阁里常穿的绣鞋是走不了土路的,他现在穿的是一双羊皮底子的半截小靴,还是阿池连夜带着小丫鬟赶出来的,身上穿的也是素色长袄,斜襟样式,仿佛男子穿的道袍,头上偏着一个堕马髻,依旧只有一个玉珠银簪子,他自觉这一身穿着还算方便,也不女气,在别人眼中却为本就如白玉似的沈时晴多了些出尘之气。 柳氏原本是带着几分怒气的,气“沈时晴”不庄重,见“她”迈着大步进来,气又消了一半,连忙把宁安伯谢文源已经下牢的事情说了。 “哈……”赵肃睿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还以为沈三废是个泥塑的菩萨呢,没想到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给他定了个什么罪?是砍头还是夷三族?” “没有定罪,只是在议,陛下没有立刻将谢伯爷推出去杀了,想来还是能转圜的。” 柳氏前面说得匆忙,顿了顿,又说道:“小阿晴,你……作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 “小阿晴,姨母我来的路上为你仔细盘算过了,你要是这时候回了谢家,想来……” “回谢家?干嘛?陪葬?”赵肃睿冷笑,在他眼里,谢家已经是满家的人头了,区别不过是他来砍还是那个沈三废来砍。 柳氏的神色却有些游移不定,她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她夫君告诫她不要再与谢家女眷来往,还让她把借给沈时晴的十个家丁要回去,她听她家老爷的意思,倒不是说宁安伯必死,只是不齿宁安伯竟然上书陛下请斩陈守章。 “小阿晴,你听姨娘一句劝,如果谢家真的出事,你到底还是谢家妇,就算……就算你想办法离了谢家,以后又如何立足?倒不如搏上一把,反正冯氏与那谢凤安的婚事怕是不成了,只要谢家能过此劫,他们也不至于再逼你下堂,说不定感念你的大义,反倒对你多了些敬重,靠着这份敬重,你也能在谢家活下去。” 柳氏言辞恳切,她想去拉沈时晴的手,却被避了过去。 “沈时晴”看向她,面上似笑非笑: “柳姨母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我要一群死人的敬重做什么?等他们去了地下给我供奉香火?” 此时的赵肃睿心中多了几分恼怒,沈三废是活生生扎了自己一簪子才好歹争了一把,她虽然是个废物,也废不到该死的地步,谢家磋磨她逼着她下堂是真真切切要她死的,就这,还要她回去? “谢家上下,活着是畜生,死了是恶鬼,一把黑心肠扔黄河里能臭死八百里的鱼,这种货色还指望沈时晴去和他们同甘共苦?” “小阿晴……”看着“沈时晴”越发愤恨的样子,柳氏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谢家人该死,又何尝不知道你是恨的?可是出嫁从夫,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谢家真的没了下场,你纵然脱身了又该如何自处,回了沈家被你的叔伯逼着楚家么?我也是为你仔细想了想,谢家之前是被冯家的富贵前程迷了眼蒙了心。经此一遭大概也能得了几分警醒,俗话说患难与共真夫妻,那个谢凤安也该知道谁才是真正能跟他过一辈子的。你饱读诗书,何尝不知道周处斩蛟射虎除“三害”的典故?那周处一朝惊醒,洗心革面……” 赵肃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柳氏。 神色冷淡得像是覆了层霜雪。 上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屁话还是他去年亲征即将大胜的时候有人跳出来跟他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什么上国之德当恩加四海。 所谓的“上国之德”就是让一个皇帝一次次地看着自己的臣民被外族劫掠?! 所谓的“恩加四海”就是让满朝文武吃着朝廷俸禄说应该放屠戮他们治下百姓的刽子手们一条狗命?! 何等荒唐的屁话! 赵肃睿当即展示了一把自己的“恩德”将那个满嘴屁话的屁人以“妖言惑众”“延误军机”的罪名拖了下去。 他倒没当即杀了他,只将他捆了在阵前,给漠西蛮族的箭当靶子。 那屁人倒是命大,没死,只是胆子太小,等他被放下来,人已经半疯了。 冠冕堂皇之言从来在那些酸儒的嘴里,有谁真看见了流了血赔了命的人呢? 此时怒气攻心,赵肃睿竟然还有些佩服那沈三废,身边有柳氏这样的人她还没被活活气死,光是这个心胸倒是比他“强”了不少。 “凶恶如周处,也不曾想要杀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吧?如果那谢凤安真是周处,只怕他巴不得把沈时晴这个给不了他权势富贵的废物喂了老虎,你竟然还要人再回那虎狼之地去?怎么?你是想沈时晴被狼吞虎嚼之后只等着给她收尸吗?” 赵肃睿垂下眼眸: “这世上替人收尸的总是名声最好的……人死之前会攀着路过人的腿脚,哀嚎挣扎,血流满身,因为形容可怕还会被人嫌弃。可等着这人死了,替这人收了尸,刚刚还见死不救之人立刻能得了最大好处。毕竟人一死,嘴一闭,变成了个功德摆件,替人收尸便是得了功德,自有世人夸耀。” 此话不可谓不诛心,柳氏后退一步,看向此时的沈时晴,满脸的不可置信。 “阿晴……我们多年情分,你竟然如此想我?” 赵肃睿抬起头,深泉一样幽然的眼眸里满是刺骨寒凉:“你想多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是一座山,压着柳氏说不出话来。 “沈时晴”缓缓坐在文椅上,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面,她容颜素淡,穿着清雅,声音也比寻常女子少了些甜脆,此时,“她”笑容满面,却有些让人胆战心惊: “那干等着收尸的路过之人是坏,你这连收尸都不懂只劝人去死的就是蠢,蠢比坏更可恨百倍。” 柳氏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你说这等话,可曾想过我这些年对你的照顾和爱护?我是造了什么孽,一片真心竟然被你这个小辈如此羞辱?!” 骂人骂得通体舒坦,赵肃睿已经不耐烦与柳氏再说什么,柳氏对沈时晴或许有些真心,可她脑子不清楚,那份真心就可能成了沈时晴行事的掣肘。 正如朝堂上那些昏庸之徒,他们对大雍也有忠诚。 可要是听他们的,大雍早亡国八百回了。 若不是念在这柳姨母的几分真心,他早把人一刀砍了。 “图南,你把柳姨母送出去。” “是!” “罢了,我也不用你送我!我之前借你的奴仆你都还了我罢,我只当我这些年是被迷了眼,只当你是叶姐姐的女儿,竟没想到你是个没心没肺的!” 柳氏也不许图南碰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阿池看两人闹到这个地步,连忙说:“等下!姑娘!你可不能让柳夫人这般走了!” 坐在椅子上回味着自己几日来难得骂痛快了的舒坦,赵肃睿冷眼看向阿池,刚想说一句“你要是不忍心你也一并走”,就听文文弱弱的小丫鬟大声说: “姑娘您把《诸子注经》三册和《水经会考》都借给了柳夫人!” 几本书而已,赵肃睿还以为这小丫鬟想说什么呢,摆摆手,他正痛快着,也懒得替沈三废计较这等琐事: “罢了,小事而已。” “姑娘!那可是老爷留给您的书!” 赵肃睿优哉游哉地站起身,他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几本书而已,大不了他让鸡狗猫鼠去重新寻来给沈三废罢了,刚逞了威风,他可不想为了几本书就失了气魄。。 见自家姑娘不为所动,阿池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把压在自己心底最俗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姑娘!那几本书可是孤本,千金都买不来,是您压箱底的嫁妆!” 赵肃睿抬起头,想起自己给人当彩头的钱才只有二两,立刻回转过身冲向门外: “图南!让她先把书还来!” 那么贵!他用来养兵杀回宁安伯府也好过便宜了这等蠢货! 第十二章 心乱 “贪墨钱粮。” 看着被人呈上来的证据,皇帝陛下轻轻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书案前面,奉命查办几位大臣的刑部官员与锦衣卫副指挥使低着头默不作声。 负责东厂事务的太监四鼠站在角落里,仿佛一道没有声音的暗影。 前几日,陛下见了几位上书请斩陈守章的大臣,这几人中和宁安伯谢文源一样都是出身世家亟需立下军功的,也有本就有军功在身的武将,对他们而言,杀了陈守章既能讨得陛下的欢心,又能让他们更多几分建功立业的机会。 谁也没想到,陛下却把他们都发落了。 尤其是广威将军张契,此人军户出身,大字都不识几个,陛下在晋阳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是个百户,偏偏他孔武有力,陛下以重金让军中勇士比武,他脱颖而出,后来陛下征都沁部让他护卫左右,还真让他立下了不小的功绩,这才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个百户升为正四品广威将军。 这样的一个亲信,因为上书奏请陛下杀了陈守章,反而被陛下斥责是“私心太重”,又因为他言语不敬而查办。 满朝文武还没弄明白陛下的心意,先被查出来的结果吓了一跳。 不过得意了三四年光景,这张契竟然就贪墨军饷数万两,根据锦衣卫传回的消息,在他所掌兵营之中,士兵严冬中也只能穿单衣,吃的草根和着粗粮做的饼子,“面露饥馑之色,手无持兵之力”,与此同时,东厂在他燕京的家中查到数十箱金银财宝。 “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比起孟子所说的“性善论”,沈时晴反而更喜荀子的“性恶论”,认为人生而就有贪欲,应该以法理行教化,可纵使如此,她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在短短四年间就成了这般穷凶极恶的模样。 一室寂静,唯有窗外一点水声,在这些历数的惨状之中犹如人血落地。 沈时晴心头一阵冰冷。 锦衣卫副指挥使童行谨轻声说道:“陛下,还有一些证据正在查证的路上,这些天广威将军一直想觐见陛下,偶尔还有些不敬之言……” 站在陛下身侧的一鸡没有动,倒是二狗抬头看了童行谨一眼。 自大雍立朝以来,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都由皇帝的亲信担任,上一任指挥使朱启是大太监张玩的亲信,待张玩被陛下罗列九大罪名斩首示众,朱启这多年来为虎作伥的党羽也难逃一死,从那之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一直空悬。 童行谨靠着行事谨慎当了这么多年的“副指挥使”,最怕的就是有人比他更得圣上心意,自然是看张契之流不顺眼到了极点。 现在就已经忍不住要出来踩一脚了。 “不敬之言?草菅人命的事都做了,说几句不敬之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他脖子上也生不出第二颗头让朕去砍。” “昭德帝”缓缓站起身。 今日“他”穿了一身蓝底织金的龙纹曳撒,腰间配着金玉革带,越发显得身形颀长矫健有力,比起行伍出身的童行谨也不差什么。 天光照进宫室之中,照亮了剑眉星目,就像是照在了一捧秋霜上。 年轻的君王连话语中都透着冷意:“张契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朕查清楚。” “臣领命。”童行谨低着头,却又说道,“只有一事,那张契号称自己曾经立下战功,陛下允了他三代富贵。” 沈时晴站定在窗前,双眼看着远处院墙之外探进来的几枝金桂。 “呵,朕还说过这种话?这种话就被他当成了护身符?” 顿了顿,沈时晴又想起了那纸上写的张契的种种罪状。 她原本只是不忍心一个大臣只是因为为百姓疾苦说了几句话就去死,想给陈守章找个替死鬼,可现在,她是真的想张契去死。 真诚地,希望他去死。 “三代富贵?待张契死后……” 手扶在窗楹上,沈时晴语气淡淡: “二狗,你去取一匹贡绸过来。” “是!” 二狗连忙退了出去,只片刻就抱了一匹绛色的贡绸回来。 “皇爷,贡绸取来了。” 沈时晴转身,指着那一匹贡绸说:“张契家人三代,死后以此绸裹尸。” 贡绸裹尸,谁又能说一句不富贵呢? 朝华苑里没有蠢人,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让张契认罪伏诛,童行谨双手捧着那一匹贡绸跪在地上,大声说道: “臣,领旨。” 午后,朝华苑里安静下来,陛下没有再召见臣子,只说自己要清静片刻。 一鸡立刻带着一群大小太监退了出来。 几个大太监也从站着伺候了大半日,此时也能得了点空隙,去朝华苑的一处耳房里休息片刻。 趁着四下无人,二狗把自己的脑袋探到了一鸡的面前: “之前还以为皇爷是一定要杀了陈守章的,怎么那不怕死的酸儒没死,皇爷反倒要杀了张契?” 一鸡先是喝了口茶,看着三猫从温水盆子里取出了一碗炖烂的野鸡和几个小菜,见三猫也在看着自己,他才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说: “皇爷要杀陈守章,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皇爷没杀陈守章反而要杀张契,也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 说完,他端起细瓷碗里的粳米饭,先吃了几口腌萝卜,又把杯子里的热茶倒在饭里扒了几口。 二狗想了想,问三猫:“三猫儿你听懂了吗?” 三猫看也不看他,野鸡翅膀撕了放在饭上又浇了点酱油,他说:“皇爷之前那般宠爱张契,只因为他敢动粮饷,皇爷就要杀了他,此事一出,各处都要更小心些,倒是比杀一个酸儒有用。” 二狗终于听懂了。 他也端起饭碗,直接把炖野鸡的汤泡了进去: “皇爷做事真是比以前难猜了,我还以为皇爷能饶了那姓张的一回呢。” 他们伺候的皇爷是个喜恶都毫不掩饰之人,凡是哄了他开心的人,惹下天大的事他都愿意兜着,倒是少见这般的杀伐果决。 连着四鼠在内都没人搭腔,几人匆匆吃完了午饭,一鸡用先是用青盐擦了牙,又用茶水漱口,确定了嘴里没有杂味,才缓声说: “皇爷是皇爷,从来只有皇爷想做不想做,我等奴婢只有尽心伺候的份儿,你以为,你算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物?” 二狗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朝华殿里,沈时晴已经面对着一页纸看了很久。 有一个人,因为她的一句话、一匹绸,就注定了死路。 到现在,这件事还像是一篇念不完的长经,在她的脑海里不肯离去。 张契该死,她毫不怀疑,亦毫不后悔。 寄身在一个君王身体里的女人徐徐喘息,看着那双仍然在微微颤抖的手。 这双手因为惊惧而颤抖。 身为君王,就是有着这样的权力。 这权力仿佛无边无际,像是望不到头的天空,不能探到幽底的深海,天之高,海之深,以身相试者必死,皇权也是如此。 徐徐握住拳头,沈时晴向后瘫坐在金丝楠木打造的椅子上。 她知道,在惊惧的同时,有无数隐秘的喜悦和渴望从她心中无数缝隙中缓缓涌出。 无边无际的权力,此时正属于她。 她为此而喜悦。 也惧怕这样的喜悦。 这种喜悦就像是一滴落入水里的朱砂。 只要一滴朱砂,那水就绝不是清水了。 朝华苑里桂香阵阵,仿字迹、训朝臣、贬斥谢文源、斩杀皇帝宠臣……已经当了好几天天“昭德帝”的沈时晴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处境为难起来。 因为她自己的心乱了。 抬起头看向窗外,过去七年,沈时晴总是习惯如此,可此时,她又不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 比起宁安伯府的小院,这朝华苑极大,西苑更大,而西苑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处行宫,在西苑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燕京,燕京之外是直隶,直隶之外,是天下。 目之所及,风之所往,芸芸苍生所在,文武百官所倚靠,西北蛮荒,东南汪洋,生杀予夺,无人敢不从。 这就是此时握在她这个女人手中的权力。 沈时晴笑了。 清风徐来,卷着一点金色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昭德帝”的手边。 “他”拈起这一点碎金,片刻后,突然大声说道: “来人,召武英殿大学士李从渊。” 鸡狗猫鼠从厢房里用了饭出来,就看见午后的光微斜而下,他们侍奉的皇爷立在窗前,垂眸轻笑。 陛下急招,李从渊文渊阁到了朝华苑时已经快到未时,在宫苑门前等着他的是四鼠。 “李阁老快随咱家进去,皇爷有命,您一来就请您进去。” 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从来不以对太监的倨傲来标榜自身的清高,他对四鼠点点头: “烦请内官带路。” 四鼠只低头看着路,他身高不高,走在昂藏英武的李从渊身侧,只刚过他的脖子,身为四大太监之末,他手握东厂却又平素寡言,与朝中大臣也没什么来往,游走宫廷仿佛一道影子。 绕过梧桐树的时候,这道“影子”却突然开口了: “李阁老,陛下与从前不同,若您想保住陈守章性命,先将心里的打算放下才好。” 李从渊双手抄在袖中,并未做声。 第十三章 老臣 皇帝此时并不在朝华苑的正殿里,李从渊跟着四鼠一路穿过侧殿旁的游廊,从一处种满了海棠树的拱门出去,又绕到了一个山坡后,山坡上多是松柏,映着远处的枫林如火,反倒越发苍翠繁茂。 拾阶而上,李从渊终于看见了正坐在亭中的年轻男子,男子身上穿着窄袖直身长衣,仿佛刚骑马回来,神色沉静,与往日大不相同。 一旁的一鸡和三猫两位大太监正小心伺候着。 三猫半跪在地上给陛下手上的伤处换药,软着声说: “皇爷好歹顾念下自己身子,手还没好哪里能握得了缰绳?” 一把将手抽回来,陛下挑了下眉头:“些许小伤,偏让朕不能尽兴。” 李从渊一看就知道是陛下手伤还没好全就急着骑马,却又牵累了伤处。 看见李从渊来了,陛下挥挥手,三猫端着药匣子下去了。 李从渊行了一礼,还没说话,就听见陛下直直地问自己:“你觉得陈守章该死么?” 他立刻明白了刚刚四鼠太监对自己说的话,陛下确实变了,从前陛下只会说“朕要陈守章死”,内阁为了让陛下能收回成命,只能在别处一退再退,退到陛下满意才会勉强松口。 现在,陛下换了个法子,他想讨价还价都有些摸不着套路。 “启禀陛下,臣以为,陈守章纵然有些轻狂,言辞稍有放纵,也是、也是、性情的缘故,总是罪不至死。” “朕也这般觉得。” 六岁被称作神童,进宫与皇帝对谈《礼》,十六岁中进士入翰林院,从此平步青云,不过三十五岁便任东宫侍讲学士,至今年不过四十九,已经是吏部尚书兼领武英殿大学士,人生大半已过,李从渊自认世上也难有什么令他惊诧之事了,此时却几乎藏不住眼中的诧异。 陛下,在说什么? 倒也不是陛下说的话不合情理,只是……李从渊依稀记得,上次陛下这般“通情达理”还是他八岁的时候,嘴上说着要好好读书做一个贤王,结果那课业文章是他找了别人代做的,他自己跟太监们玩了一下午的蛐蛐儿。 此时的李从渊几乎忍不住想要立刻出宫去往锦衣卫的大牢,看看那陈守章是不是已经被暗中处死了。 摆出了皇帝做派的沈时晴没有看李从渊,而是看着面前的画轴,方才她试了试骑马,昭德帝本人善骑射,她小时候被母亲教过的骑术几乎都已经忘了,好在这身子还记得如何骑马,一坐在马上腰腹就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丝毫不见紧张,双腿有力,手臂张弛有度,自然而然就是善骑的样子。 如此一来,她就算骑术上稍有生疏,也可以借口说是因为她手上的伤。 又解决了一事,她也有闲情逸致赏画,御用监送来了几幅宫廷画师的画作,多是工笔花鸟,画功自然是一流,只是多了许多匠气,看了几幅,沈时晴最喜欢的就是一副松林图,笔触细腻又不失松林风骨,意境深远,堪为佳作。 当然,将绿盐1搀极品孔雀石磨成的石绿调合成的绿色也让精于颜料的沈时晴极为喜欢,这一幅画单说用料就值白银数两,果然是宫廷画师,在用料上完全不计花费。 “朕不想杀陈守章,因为朕不想以后朝堂上连个敢说说百姓疾苦的人都没有。” 李从渊顿了顿,沉声说:“陛下圣明。” 圣明? 沈时晴看了李从渊一眼,又看回画作。 “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登州彻查陈守章所说之事。待有了结果,再议如何处置他。朕叫你过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坐在石凳上的年轻人言语和蔼,李从渊心中却又一紧。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用这种商量的语气跟他说话,无外乎为了三件事:杀人、打仗、修宫殿。 这三件事儿,没一个是能让人省心的,提前找了他来商量,又说不杀陈守章,只怕是要他这个大学士出面替陛下挨那些御史言官的骂。 罢了,能保住陈守章,他向陛下让出两步、挨些骂声又如何? 城府颇深的李大学士、李大尚书暗暗提了一口气,准备迎战自家皇帝陛下新一轮的冲击,却听见陛下问他: “张契当了一个四品将军不到两年,却攒下了数万两白银的身家,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沈时晴看了锦衣卫奏报之后不懂的地方。 依照大雍朝军制,张契的实职为彭城卫指挥佥事,上面还有指挥使,彭城卫不过五千多人,指挥使知道他深得军心,将两千人调给他分管,两年时间,调拨给彭城卫的钱粮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贪墨所得,他就算把这两千人敲骨吸髓,又如何能攒下那么多钱呢? 她看向李从渊,却见李从渊有些惊诧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一鸡连忙小声唤道:“李尚书?皇爷问你话呢。” “啊……”李从渊自觉失态,连忙低头敛袖稍作掩饰,“那张契所得钱财,一面是侵占军饷中饱私囊,一面是从侵占军田而来……” 看见陛下一直静静地看着自己听自己说话,李从渊只觉得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说得也越发详细起来,从大雍立国以来的军制说到如今各地卫所军田被占难以维持的局面。 这一说,就说了个没完没了,君臣两人说话的地方从濯心亭转移到了朝华苑的侧殿,中间,还一起用了晚膳,李从渊性情中颇有些疏狂不羁,说着说着,见皇帝陛下听得认真,干脆对着舆图讲起了整个大雍卫所的分部。 他博闻强识,凡是过目文书皆留存于心,各处收支数目皆熟稔无比,说起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 等到他终于讲痛快了,朝华苑里的灯都已经亮了起来。 “多谢李尚书。” “昭德帝”面带浅笑,还对他道谢。 李从渊察觉其中并无敷衍的意思,又是一阵老怀欣慰,恨不能当即在宫里住下,趁着陛下难得好学的时候把从前该讲没讲的再给他讲一遍。 他打算鞠躬尽瘁,沈时晴却没有让一个准首辅累死在西苑的打算,就在李从渊行礼告退的时候,灯火煌煌,照亮他有了些许白发的鬓角。 沈时晴的心头随着烛火轻动。 “李尚书。” 听见陛下召唤,李从渊停下了后退的步子。 来了来了!陛下今日强忍性情当了一日好学生,这是要捅下多大的一个篓子啊? 李从渊在这瞬间甚至开始考虑上书乞骸骨。 “朕听闻京中名士都会在折竹台相聚,吟诗作对,诗文成集,你可曾去过?” 折竹台? 李从渊喟然:“陛下所说折竹台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臣已经久不闻其名了。当年我与我几名旧友年轻气盛,自以为能使天下文章为之一新,才写出了什么《折竹台集贤集》。” 说完,他笑了笑。 端坐在桌案旁的皇帝垂下眼眸,缓缓说道: “几名旧友?能与李尚书为友,想来也都是当世栋梁。” 当世栋梁? 有人已丢官回家,有人被发配边疆,有人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暮色沉沉,也有人,才华盖世却早就不知埋骨何方,唯有他,还站在朝堂上,为报几代陛下的皇恩罢了。 诸般旧事涌上李从渊心头,他笑中带了点苦意: “世事沉浮难料,聚散不过须臾,臣年轻时也觉得‘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2,到如今才明白活了一日才算一日,活了一日方能做一日之事呀。” 说完,李从渊又行了一礼:“陛下,您还有何事吩咐?” 年轻的皇帝眨了下眼睛,突然笑着说:“没了,李尚书早点回家歇息吧。” 真的没了? 李从渊躬身退去了殿外,终究再没听到皇帝叫住他。 转过身,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两旁侍立的太监,李从渊突然想起了四鼠太监下午对他说的话。 陛下与从前不同? 陛下,似乎、也许、大概……真的与从前不同? 朝华殿里,沈时晴抬起一只手撑在脸侧。 她十二岁那年,父亲让她做男孩儿打扮,假称是自家侄子,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折竹台。 折竹台上一群穿着青衣白袍的文士不在乎官职不在乎年纪,直抒胸臆,指点江山,让年幼的她大开眼界。 有人敲鼓吟诗好不快意,有人一手馆阁体写得清俊非常,有人拿着看着她的画笑着说“这小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有人将她揽在怀里比自己得了赞赏还高兴百倍。 她还记得十年前的李从渊既不作诗也不写文章,只先喝酒,喝得酒足才提笔在纸上写诗,落笔都是狂草。 李从渊老了。 她爹死了。 正在她沉思的时候,三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皇爷,新的络子打好了,您选一条?奴婢给您把章子挂回去。” 沈时晴抬眼,看见了托盘上摆着十几条缀着不同宝石的络子和一枚寸大的白玉印章。 印章颜色素白,玉质细腻非常,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把玩。 她拿起那枚印章,反过一看就明白这印章之前应该是被污了,不仅换掉了穗子,整个章子还被清洗过之后又用龙泉印泥重新养了几天。 “君子不器。” 看着印章上的字,她莫名想起了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白玉簪子。 这两块玉虽然形状大小不同,质地却极像,仿佛是一块玉上雕出来的。 一旁的三猫表功似的说:“今年缅甸进贡的宝石成色极好,皇爷您看这条红络子配着这章子是不是极相称?” 看着“昭德帝”受伤的手,沈时晴突然明白这印章是怎么弄脏的了。 她脑海中回想起了在小佛堂自己用银簪捅伤自己的画面。 猛地将印章握在手中,她吩咐道:“朕先不戴了,找一个匣子,将这印好好收起来。” 第十四章 骑马 就算柳氏哭得伤心欲绝,赵肃睿还是以沈时晴的身份硬是逼着她派人回京把沈时晴借出去的书取了回来才放她离开。 一来一去,柳氏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图南将人送出去,回来时就见自家姑娘已经指挥着阿池带着几个小丫鬟把屋子里的箱笼都打开了。 赵肃睿伸头看着,十分惊讶。 他原本以为沈时晴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她的衣服细软,着实没想到居然都扎扎实实地装着书。 六口红木大箱,一个都有半丈长,三尺宽,高逾三尺,加起来装的书足有几千册,每一口箱子都是三四个小丫鬟一起使劲儿才能拖动。 瞪着这些箱子仿佛瞪着自己的国库,赵肃睿嘴上悠悠然说道:“把这些东西从府里拉出来的时候累死了不少牛吧?谢家就这么让你们搬了出来?” 他粗粗看了几眼,别的不说,有几本书一看成色就是比他爷爷还老的,恐怕也值点儿钱,以谢家人的秉性,要是能让沈时晴平平安安带着这些贵重之物离开宁安伯府,他赵肃睿可以三天不吃肉。 听见姑娘问话,阿池笑着说:“也是凑巧,咱们往外搬的那天乐清公主请了谢家的夫人们去,您一大早让我去问搬行礼的事儿,正碰上公主府上的长史也在,世子夫人怕被人知道,就连忙派了些家丁来给咱们搬东西,也没人拦着咱们出来。” 赵肃睿点点头,只觉得沈三废是有点儿运气在身上的。 拿起一本《淮南万毕术》翻了翻,里面夹了几张纸签差点掉出来,赵肃睿翻看了一眼纸签,只见上面的字清俊飘逸,写了个他看不懂的丹方似的东西,落款处写了“沈离真”三个字,他以为这是那沈三废兄弟叔伯留下的,把书合上扔了回去,又问阿池:“你可知道这些书里哪几本是最贵的?” 阿池转到另一个箱子边上:“这一箱书大多是些孤本,大概会更贵些,不过姑娘您手抄过一遍之后就极少碰这些原本了,只要我们小心收着。” 见自家姑娘很感兴趣,阿池笑眯眯地说: “这些书也才只是姑娘您藏书的一部分,姑娘您要是想看,垂云那还替您收了几箱子书。您说过,这些书都是老爷留给您的,就算是别的都不要了,这些书也得好好收着。前两年您还说,要是以后手里有了钱,就把里面极好的几本书修订刊印出来,也让天下人都看看。” 沈三废这个人是有些迂腐无能……到底也是沈韶的女儿。 想起这些都是沈韶的遗物,把它们卖了换钱的心思淡了几分,赵肃睿悻悻坐回到椅子上,又侧着身子对一旁的图南说: “图南,我有些饿了,你弄点儿东西来吃。”他没忘了多吩咐一句,“多放些肉。” 图南应了一声出去了,赵肃睿坐在灯下,看见一群丫鬟们小心翼翼整理着书。 阿池将一本《丹房捷法》的手抄本小心翼翼整好,扭头笑着说:“姑娘,要是明日天好,我们将书晒晒吧。” 不换钱了,赵肃睿立刻兴致缺缺。 要是这些不是几千本书而是几千匹马,别说是晒晒,就算是带着它们跑到昆仑山去赵肃睿都不会觉得累。 “随便你们,别扰了我的清静。” “嗯。”阿池笑着点头。 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沈三废满脑子都是书,教出来的丫鬟也是看见书就眉开眼笑,眼见着书房里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了,他抬脚走了出来,正好碰见图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沈时晴平时都是在书房吃饭的,赵肃睿之前也是如此,看了一眼书房的人来人往,赵肃睿指了指没掌灯的偏房说:“去那儿用吧。” 一碗汤煮馄饨,一碟凉拌的豆芽菜,一碟切得细细的猪耳丝,赵肃睿吃了颗馄饨,实心儿肉蛋子的馅儿滚进嘴里,他满意地点点头。 再吃一口耳丝,一口豆芽,再来两颗馄饨一口热汤,只两个字——舒坦。 图南怕自家姑娘着凉,取了火盆放在旁边供他取暖,赵肃睿吃完了馄饨,一推碗筷,就看她还在闷不吭声地忙里忙外。 “图南。” “姑娘。” “我今日赶走了柳氏,还拿回了那几本孤本,你觉得我说的那些话如何呀?” 是了,吃饱喝足,咱们昭德帝又欠夸了。 图南放下手里熏屋子的香炉,慢吞吞地说:“姑娘说的话自然句句在理。” 说完,她站在一旁不动。 赵肃睿撇了撇嘴:“这就完了?” 就算不夸一句英明神武,也该说一句“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吧? 图南将碗筷收了,端在手中,脸上带着一丝笑,语气仍是慢吞吞的,仿佛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从前姑娘觉得柳夫人虽然陈腐,但是心善,常说以柳氏为镜可知女子决不能被困在一方天地,图南觉得姑娘说的是对的。今日柳夫人为姑娘出的主意虽然一片好心,却无一字有用,姑娘气她顽固愚昧,同她断绝往来,也是对的。姑娘总是对的。” “哼!以人为镜?”赵肃睿冷笑,“以人为镜,却混了一个自己要在佛堂里靠血书求援的下场,从那柳氏身上能照出什么来?也不过五个字——‘万不可如此’。” 图南又不做声了。 入了夜,图南为自家姑娘准备的就不再是醒神的茶水而是用炮制过的红枣加蜂蜜冲的蜜枣饮,赵肃睿喝了一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干脆一饮而尽。 要是此时那沈三废在他面前,只怕他骂的还要难听百倍。 守着一堆祖辈留下的书,却没有丝毫自保之力,家业丧尽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一人行在这世上,每一分安稳,每一分清静,都是换来的,有人用血肉之躯来换,有人以狗苟蝇营来换,你家姑娘从前,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换。” 要不是他赵肃睿进了这个壳子,只怕沈时晴一条性命都要被老天爷收去作她过去七年无所作为的代价。 图南没说话。 只有赵肃睿喝了足有一壶的蜜枣饮。 “既然谢家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咱们也不能闲着,图南,你可知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 正好有个小婢女在院子里,图南唤她过来把碗递了过去,才说: “附近多是田亩,不远处的山上有几棵柿子树,还有一片枫林,景色不错,姑娘要是喜欢,可以去走走。” 听见有林子,赵肃睿立刻动心了: “咱们有没有弓箭?” 图南说:“有一把十五斤的小弓和三十几枝箭。” 能用六十斤战弓驰骋疆场的昭德帝顿时失去了兴趣。 十五斤,也就是个女人家的玩意儿罢了。 低头看见沈三废纤细的手腕子,他又是一阵气闷。 就这小身板儿,只怕连十五斤的弓都拉不开。 此时此刻,赵肃睿非常想换回去,他想骑他那几匹汗血宝马马,想射他的六十斤黑角桦皮大弓,想骑马射鹿,还想把射来的鹿扔进象苑里,看着他的老虎争抢撕咬。 越想,心里就越难受。 赵肃睿叹了口气:“算了,咱们有马么?” 不能打猎,骑马总是可以的吧? 图南说:“有几匹驽马和十几头骡子,都是拉车用的,还是之前那些婆子们带来的。这庄子上原本只有几头拉磨的驴和三头牛。” 原来就这点儿薄得不能再薄的家底儿还是他来了之后才打下的微薄基业?! 赵肃睿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就算是把大雍的国库掏空了他都不会有这么穷! 此时,他又忍不住去想沈三废书房里的那些书,他可以先把书卖了,等他买了马,有了刀,他就可以再把书抢回来,反正也不过是转了两手的事儿。 就在昭德帝为了几两买马的钱恶向胆边生打算以女子之身挑战《大雍法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接着,她就听见有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少夫人!培风让我传信回来,二少爷骑马来了咱们庄子上!” 二少爷?一听见这三个字,图南连忙握紧了腰间的剑,她正要护着自家姑娘去往安全去处,却见姑娘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马! 那人是骑马来的! 赵肃睿欣喜若狂,提着袍子一路狂奔。 卖了沈三废的书还得抢回来,这直接有马可以抢,不是容易多了? “图南,召集人手!把人给我绑了!马得护好了!” “阿池,带人守好后院,但有妄动,格杀勿论!” 阿池急忙追出来,就看见自家那位总是看书、画画、调香、调颜料的文弱姑娘一溜烟儿地冲了出去,让人赶都赶不上。 庄子的二门处,一个男子正用马鞭指着挡在他身前的婢女。 “这庄子是我谢家的庄子,你敢拦我?” 培风没说话,只手握一柄长枪站在门前。 突然,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穿月白缎袍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 谢凤安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子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沈时晴。 看着沈时晴步履匆匆,谢凤安的心中一阵得意,这沈时晴多年来对他冷淡至极,在这庄子上关了些日子,也终于知道对他低头了。 可惜,纨娘怀了他的骨肉,如今谢家风雨飘摇,他只有立刻娶了纨娘才能让姨丈出面救下他父亲。 凉月如水,照在沈时晴素白的脸上,透出了几分飘然出尘之气,谢凤安自诩风流多情,此时又忍不住心中一荡。 要是沈时晴愿意从此乖顺,他也可以将她留作妾室,等过两年纨娘生了孩子安定下来,他再把沈时晴接进府里。 纵观他的这些妾室,或是风流妩媚,或是娴静可亲,或是娇憨动人,或是泼辣率性,冯纨娘温柔多情,识字却不多。还真少了一个如沈时晴这般清逸的,到时他携妾同游秦淮河畔,也让那些同侪见识一下大学士养出来的女儿是何等姿容。 刚一照面,谢凤安就想了许多许多。 他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也看着他——身后的马。 腿长而匀,皮毛光滑,双眼有神……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名马”,也绝对是一匹好马。 谢凤安见“沈时晴”向自己走近,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怒斥: “你是何人?怎会假扮谢家郎君?来人,将这个假扮我夫君的歹人拿下!” 第十五章 红痣 不止谢凤安,在场所有人都被“沈时晴”这一声吓了一跳。 其余人还没动,跟着自家姑娘出来的图南一脚飞踢直接把谢凤安踹倒在地。 谢凤安吃痛大叫:“这是我家的庄子,你们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培风也赶紧带人将跟着谢凤安来的几个家丁拿下,十几二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闹哄哄乱糟糟,夹着谢凤安和他家丁们的怒吼声。 眼见两个丫鬟勇猛无比,赵肃睿仿佛得了许褚典韦的曹孟德,他后退一步,袖着手饶有兴致地指点江山。 “先将这些歹人的嘴捂了,竟敢冒充宁安伯府的二少爷,胆大包天,想来都是惯犯,先假装主家将庄子的门骗开再行劫掠之事!务必将他们齐齐拿下,一个也别放过!” “这几日咱们京中的府上不太平,不知道多少人动了歪心思,这才有了一波又一波的歹人,你们可务必要守好了门户。” “没想到操练了你们几日就遇到了这么大的阵仗,抓了这些歹人,我叫厨房杀只猪来犒赏你们!” 一时间谢恩压过了惨叫声,赵肃睿又看向那些马: “你们小心些别让马伤了!” 谢凤安惊怒非常,嘴里却不知道被谁糊了满嘴的烂泥,头被死死摁在地上,他隔着无数人的腿脚的缝隙往沈时晴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些微灯光下一点裙角。 他奋力挣扎要站起来,肚子上却又狠狠地挨了一下,口里的土腥气又混了几分血腥气。 抬眼往上,他看见了一个手中握剑的婢女用极吓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赵肃睿甚至懒得去看那谢凤安一眼,沈三废饱读诗书、出身清贵,却被一个落魄的谢家逼到这个田地,其中有几分是时运,几分是谢家人龌龊,几分……是因为她沈时晴脑子里全是木头,真要论起来,谢凤安在这其中着实算不得什么。 他在沈时晴那都算不得什么,在赵肃睿这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还不如他的马。 不对,是还不如他赵肃睿的马。 眼见区区小场面已经被控制住,赵肃睿吩咐一旁的丫鬟:“会牵马么?牵着那匹马给我送进去。” 小丫鬟身上穿着布衣,她本就是庄子上的丫鬟,才进了二门伺候不过几天,见“二少夫人”和和气气地跟自己说话,她羞着脚站着,小声说:“我、我会牵牛、牵驴。” “一样。” 赵肃睿摆摆手,示意小丫鬟上去牵马。 这时,一个跟着谢凤安过来的家丁奋力挣脱了几个人的拉扯扑倒了“沈时晴”的面前: “二少夫人!我们真的是从宁安伯府来的!那是二少爷!是您夫君啊!” “夫君?”赵肃睿冷笑,他表情倨傲,微微倾身看向这个又被制住的家丁,“你是说我看错了。” 他转头,徐徐看向听命于自己的丫鬟家丁和庄户。 “天黑灯暗,我和我夫君许久未见,大概也生疏了,乍一见,有几分陌生,就认错了人。” 人们让开了一条路,看着身量清瘦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 谢凤安感觉压在自己肩上的力量稍有松动,他挣了挣,费力地半跪在地上,怒瞪着“沈时晴”。 赵肃睿的手还拢在袖子里,看着谢凤安的狼狈,他笑了: “不过,光看脸,我实在记不分明,倒是记得我夫君大腿根上有三颗红痣。” 听清了“沈时晴”说了什么,谢凤安目眦欲裂,若是眸光能作了刀剑,他一定立刻将这狂悖放肆的女人斩杀于当场! 可惜,目光不能杀人。 于是他只能听着这个被自己冷落了七年的女人说:“将他裤子扒了,不就知道了。” “是!” 赵肃睿对男人的屁股不感兴趣,转身见马被小丫鬟牵走了,他眯着眼笑了笑。 在他身后,堂堂宁安伯府二少爷仿佛一条离了水的白条鱼,被人活生生把裤子给扒了。 扒裤子这种活儿当然不用图南培风来做,动手的是跟着“沈娘子”吃了好几天肉的精壮汉子,他们在比斗中亮出了本事,不光得了肉和赏钱彩头,还得了护院的差事,现下正用蒲扇似的大手料理着谢凤安的两条光腿。 “左边没有红痣。” “右边也没有红痣。” “里面也没有啊。”说着,汉子在自己身侧抹了抹手指头。“沈娘子,看了两圈儿哪儿都没有红痣,这人是假的!倒是皮挺白。” 瘫倒在地上的谢凤安悲愤欲死,只觉得二十多年的风流倜傥都被人扒拉了个干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有了马自然是要骑的,赵肃睿一回了后宅就开始指使人翻箱倒柜地找骑马穿的衣服,阿池听说了,匆匆忙忙赶回来,找出来了两身轻便衣服,一套是浅青面缎子做的仿曳撒样式的袍子,一套是橘皮红的短袄,下面配的都是马面裙,阿池还找出来了一件银纽子的蛋青色披风。 “这两件还是之前姑娘去山上进香的时候穿的,现下看着姑娘比从前还清减了许多。” 赵肃睿左右看了看,不甚满意:“给我做件男子款式的曳撒,不管颜色,必须方便行走,也不要配裙子,做一条黑绔给我就行。再给我找条鞭子,要八股牛皮编起来的,也别太轻,手上能使上劲儿。还有靴子,再给我做两双长靴。” “是。”阿池自然没有不应的,看看自家姑娘的身形,再看看手上的袍子,打算今天夜里就动手给姑娘将衣服改改。 心里估量着怎么改衣服,阿池又说:“姑娘,您将那谢凤安抓了,我们该将他如何处置呀?” 赵肃睿面带微笑地畅想着自己在这山林间骑马的样子,嘴上说:“那人是个假冒的歹人,以后不要再说错了。” 阿池点了点应了。 “也不必如何,宁安伯府自身难保,只要咱们这里别出了内鬼,他们就不能拿咱们如何。” 内鬼? 听见这两字,阿池立刻想起了后院那几个谢凤安的妾,她抿嘴笑了笑: “姑娘,天也凉了,也该做些冬衣,后院那些女子针线上都还不错,明日我就收拾些棉花布料送过去,让她们赶制些冬衣。” 赵肃睿看了阿池一眼,点了点头,沈时晴的这些丫鬟能文则文,能武则武,总知道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倒比他朝堂上那些踹一脚只会就地躺倒的废物们得用多了。 “明日我带图南出去骑马,你和培风一道守着咱们的庄子,要是谁敢妄动,你只管处置了,回来有我替你兜着。” “是,姑娘!” 赵肃睿挥挥手让阿池退下,自己披着发斜坐在床上,又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这是沈时晴的旧作,今日被赵肃睿翻找了出来,挂在了墙上。 赵肃睿觉得这画还是挺有意思的,画轴正中,几只斑斓的雀鸟站在枝头上,个个活灵活现神态闲适,有一只还有闲情逸致去看花枝上的花,可就在这些鸟身后的天上,一只鹫鸟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仔细端详,赵肃睿觉得这些雀鸟就是沈时晴画的她自己。 只看这画中意思,她大概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做了盘中餐,只是困顿已久,无力挣扎罢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朕可以替你将这谢家上下处置了,可你要是在朝堂上也敢一退再退,就别怪朕换回来之后拿你的人头来消气了。” 说话时,赵肃睿随手拿起放在了案上的银簪,对着镜子里沈时晴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 别庄最深处的一排厢房只剩一间还亮着灯。 厢房里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桌两凳,桌上连张桌椅帔都没有,只素着刷过清漆的木头面,床上倒是好些,虽然没有幔帐,铺着的被子好歹是绸面的。 女子守着桌上的灯坐着,手上拿着一件做了一半的男人的中衣,却迟迟下不去针。 第六十三阵风声过去了,门外传来了极轻的敲门声,女人连忙站了起来去将门打开,一个穿着小袄的丫鬟闪了进来。 关好门,等在屋里的女子低声问:“如何了,今夜外面那么吵嚷是出了何事?” 婢女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镯子递给她,微微喘息着说:“姨娘,我想尽了办法也没到前院去,少夫人那的几个丫鬟防贼似的防着咱们。” 收回那镯子扣在掌心,被称作“姨娘”的女子皱着眉头说:“来往的小厮,洒扫的粗使丫头,能帮咱们传消息的你一个都没笼络了?” 丫鬟低着头不敢说话。 女子又是一阵气恼:“我让你去寻从前被发配到庄子上的青莺你也没寻到人?” “这我倒是问了守门的小丫鬟,小丫鬟说青莺前年就被配了个种地的佃户,早就连庄子都不让进了。” 听闻此言,女子紧皱的细柳眉微微一松:“当年都在夫人跟前伺候的时候,真没想过她会落到这等田地。” 深吸一口气又泄了,她的神色也不像方才那么严厉: “除了这个你就再没问着什么有用的?” 小丫鬟摇了摇头,怯生生地反问:“姨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府里呀?” 这下,沉默的人反倒成了夏荷。 厢房里又冷又静,夏荷低着头,一面念着自己的孩子,一面又焦心自己的前程。 突兀一声啜泣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哭什么?” “姨娘,咱们还能回府里吧?今天那小丫头跟我说,青莺因为连着两胎都是女儿,每天都被她家男人打骂,前几日拉磨的时候慢了两步,硬生生被踹下一个刚成了形的胎儿下来,那之后人就不成了,被人扔在了外头草棚子里,怕是活不过几日了。” 说着说着,又惊又怕的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要是咱们回不去府里了可怎么办呀姨娘?” 夏荷无言以对。 转头看向桌上自己做了大半的中衣,心中竟油然生出了一股恨意来。 与夏荷相邻的厢房里寂静无声,仿佛房里的人早就睡下了。 两道人影贴在墙上,静静地听着夏荷屋里的动静。 “姨娘,夏姨娘她们怕是没有得着什么有用的消息。” “没用的东西。”崔锦娘轻骂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那沈时晴想让我们老老实实任她拿捏,我就偏不如她的意,明日赶在午食之前你找个由头让夏荷发作你一番,闹得越大越好,你趁机往前院跑,只看一件事,看看有没有人往能关人的地方送饭。” “是,姨娘。” 小小的院落中暗潮涌动,最东头的厢房里酣睡的柳甜杏声音软软地说着梦话:“抱着安姐姐睡,比抱着少爷舒服。” 安年年无奈地将她的头轻放在枕头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 青莺 “唉。” 谢家庄子附近和图南说的一样多是田垄地,有一片林子也确实不大。 不过最让赵肃睿泄气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沈时晴的身体。 弱!太弱了! 腿上无力,腰上无筋,稍一颠簸整个人就像是被乱风吹垮了的树一样。 沿着林子边的路跑了两个来回,赵肃睿只觉得从脑袋以下每块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也本来就不是他的。 心里骂了几千声沈三废,赵肃睿还是硬撑着骑了一个时辰的马。 他停下来的时候图南从后面过来扶他下马,他强撑着一口气甩开了图南的手。 然后,差点因为脚没办法从马磴子上抬下来而用脸着地。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靠图南架住肩膀才平稳落地的昭德帝愤怒了。 “图南,你给朕……给我找个五十斤的石锁来,我就不信……” 五十斤石锁? 图南不由得看向自家姑娘的细腰,还没那石锁粗。 “姑娘,您要是想要磨练体魄,不如先让阿池给您做两个十斤的沙袋,每日用来锤炼气力?” 赵肃睿闷声不吭,心里只想杀几个人来解恨。 十斤的沙袋?他甩出去打兔子都觉得太轻!沈三废这个废物! 闷头往前走了几步,赵肃睿觉得腿上的皮仿佛被人用火烫了一般疼,他心知骑马的时候磨了皮,心中又是一阵恼怒。 想他赵肃睿,六岁学弓马,日日习武不辍,寻常禁军都难近了他的身,当年北伐都沁,他带人疾驰三百里,到了晋阳还能直接登城观敌,那是何等的威风霸气? 沈三废这般一个羸弱身体,要是逃命怕是要累死在半道上,更不用说什么带兵打仗、所向披靡了,他赵肃睿竟然被困在了这样的一具身体里? 微微转头,看见图南一手牵了两匹马信步跟在自己身后,赵肃睿一阵羡慕。 哪怕是一定要当女子,像图南这样矫健有力也总好过他如今,至于身份,图南虽然为奴为婢,可是有一身好武艺,仗剑杀出去从此浪迹天涯都比他现在自在。 总之,一切都是沈三废的错! 不能杀人,赵肃睿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 两人一前一后路过一片荒地,赵肃睿恍惚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间废弃的茅舍门前,几个男子正对着地上的一团“东西”拳打脚踢,口中谩骂不止,那团东西偶尔几声呜咽,听着凄惨无比。 骑马骑出了一腔怒火,赵肃睿怎能看着别人比自己还嚣张?他挥挥手,对图南说: “把这些人料理了。” 图南点头应是,腰间的长剑已经拿在了手里。 这几个人也不过是些乡野闲汉,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够大打出手,碰上图南这样的高手不多时就趴在地上不敢再动。 赵肃睿想牵着两匹马,却又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把马留在原地,自己拖着腿缓缓走近刚刚被他们围打的那一团东西,本以为是一条濒死的老狗,没想到却是一个人。 这人极瘦,身上污糟不堪,头发乱蓬蓬的一团,比野狗毛都不如,口鼻中还有血迹。 秋风萧瑟,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看着图南用绳子把那些打人之人串成了一串。 他笑了笑,悠然说道: “殴人至内伤,口鼻出血,拔发有伤,当笞五十,你先抽这些人一人五十下。” 竟是连审都不用了。 图南对着自家姑娘点点头,回身就将腰间的马鞭取了下来。 看着那几个行凶之人被抽成了滚地葫芦,赵肃睿心里舒坦了些,他有有心坐下慢慢欣赏,可腿根处实在疼得他不想动,便只是站着。 过了半刻,地上那被打到人畜不分的“东西”终于转醒,赵肃睿虽然让图南去鞭笞那些行凶者,对此人却也并无半分同情之心,只问: “你是行窃还是强抢?不然怎会被人围殴?” 行窃是杖八十起,强盗则是杖一百起,只看这人已经伤重至此,在赵肃睿的眼里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咳……”瘫在地上的人试图站起来,可揪了一把旁边的枯草使了半天力气,也未曾让自己的身子挪动分毫。 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那个站在一旁的女子,这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二少、少夫人。” 听声音这个被围殴的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认识沈时晴的女子?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你认识我?” “奴、奴婢是……是从前伯夫人院里伺候的青莺啊。” 赵肃睿眯了下眼睛,宁安伯府虽然是个落魄门第,曾经在伯夫人面前伺候的丫鬟也大多配了小厮管事,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多半是犯了大错,才会被人发卖,又或者胡乱配了人。 一个背主的奴婢而已。 直起身,他随意说道: “图南,此人说她从前是宁安伯府的丫鬟,你看看可认识?” —— 阿池说到做到,用过早饭,她家姑娘带着图南去骑马,她就让几个丫鬟提着棉花抱着棉布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要谢凤安的四个小妾带着她们的丫鬟一起做冬衣。 棉花是庄子上自己收的,只是用轧车轧过成了皮棉,庄子上没有弹棉花的弓子,想要它们变成被子里的棉絮还得用手撕开,柳甜杏有些贪玩,觉得这个活儿比低头动针线有趣多了,就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起做了起来。 安年年负责裁布,夏荷和崔锦娘带着手巧的丫鬟负责缝制,另有几个小丫鬟将棉絮匀铺在裁好的布料上。 阿池将各人的活计分配清楚,自己也拿起几根布条开始做起了衣服上的盘扣。 一群女人各有各的活儿要做,一时没人说话,过了一个时辰,天上有了些阴云,阿池总忍不住抬头去看。 姑娘出去骑马已经走了半个上午,也不知道去的地方远不远,能不能赶在下雨前回来。 趁着她走神的时候,崔锦娘对自己的丫鬟使了个颜色。 那丫鬟看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夏荷一眼,自顾自地站起来,进了屋里端着炭盆走了出来。 炭盆是昨晚烧剩下的,还有些零星余火,泼在夏荷裙子上的时候把那件湖州青绸做的长袄上硬生生烫出了几个洞。 这些小妾们来得匆忙,一应用度都是阿池安排的,她自然不会为她们找来什么铜盆取暖,只是找人烧了几个泥盆子,烧得也不是什么红罗炭而是寻常的木炭配着豆杆锯末之类,泥盆砸在地上,碎屑炭灰飞了一地,不说离得最近的夏荷,连稍远一些的安年年、崔锦娘都被波及。 以夏荷掐尖要强的泼辣性子,有人在众人面前毁了她衣裳她肯定是要闹起来的。 崔锦娘设计这一出也就是为了让她闹起来,好让自己的丫鬟趁机出了院子。 这几个小妾之间你争我夺了这么多年,彼此也都知道是什么性情,柳甜杏一下子就蹿到了安年年的身后躲了起来,安年年也把靠近夏荷的两个丫鬟往后拉了拉,免得她们受了波及。 在众人的“期盼”中,夏荷却只是掸去了身上的灰,看了看衣角上的几个小洞,就坐了回去。 这却比她暴怒起来更吓人了。 柳甜杏小鸡啄食似的探头走过来,大着胆子摸了摸夏荷的额头。 “也没病呀。” 说完,她又夺路逃回了安年年的身后。 夏荷却没搭理她。 拈着针缝制着手中的棉衣,有着一双吊梢细眉的女人垂眉敛目,透出了些说不清的心灰意懒。 她也知道旁人都在看着她,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此时院子里最尴尬的就是崔锦娘的那个婢女,都已经做出了被人殴打的样子,求饶的话都说出口了,结果却是自作多情。 “夏荷,你有心事?”问话的是安年年,作为几个妾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她不仅能管住柳甜杏,只要不涉及争宠,夏荷对她也是有几分信服的。 夏荷手中的针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了安年年。 “安姐姐,你可还记得夫人面前的青莺?” “记得,生得样貌极好,还会绣花,她给太夫人做过两条抹额,都很精巧。”安年年没说的是,原本府里都以为会被赐给二少爷做妾的是柔婉听话的青莺,谁也没想到青莺却突然遭了夫人的厌弃,被发配到了庄子上,倒是人们都觉得太过要强的夏荷被夫人给了二少爷。 “是啊,她手巧,一样大的年纪,我的针线还得她来教。” 二少夫人还在孝里不顶用,安年年怀了身孕,二少爷被苏瑶儿迷住了心神,日日都去那芙蕖小院,夫人想要给二少爷再找个知根知底的丫鬟做妾。 所有人都觉得会是青莺。 她也这般觉得。 她喜欢二少爷。 于是她借口要给自己父亲做个手套却做不好,求青莺帮忙改个花样。 青莺心善,替她重新绣了仙鹤松柏,她转身让自己的娘将手套塞到了给伯爷的针线里。 她还记得青莺被拖走的时候跟她说她从没想过要跟二少爷。 夏荷是不肯信的,她要是信了,她就毁了,她就被自己的心给毁了。 如今,青莺要死了,死在离她很近却又看不见的地方。 眼泪落在拈着针的手上,她的手指发抖,怎么也缝不下去了。 第十七章 羊肉汤面 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沁着刺骨的冷。 几个女人看着一贯要强的夏荷簌簌地掉着泪,神色各有不同。 阿池捏着新做好的盘扣一个个看过去,只见崔锦娘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安年年沉着脸神色黯然,柳甜杏从安年年身后支棱出了个脑袋跟着掉眼泪。 一边哭着,柳甜杏还问: “夏荷,别光哭呀,你提起青莺姐姐,她是出了事吗?” 夏荷抿了抿嘴,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有些话一说出口,她这些年的所有就尽数散了。 那她又算什么呢?她的一双儿女又算什么呢? 院门被打开,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阿池姐姐,少夫人回来了,图南姐姐遣我来问你可有收着跌打损伤的药。” “姑娘受伤了?” 穿着青色比甲的阿池猛地站起来,提着裙子快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只剩了几个妾室,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片刻,崔锦娘攥着帕子角缓声说:“二少夫人受伤了,咱们这些做妾的怎么也该去探望吧?” 给自己找好了缘由,她抬脚就往院门外走去。 有她带头,其余几人也都跟了过去。 却不曾想,到了正院只看见了正坐在软垫上翘着脚吃柿子的沈时晴。 在沈时晴身体里的赵肃睿此时心情不是很好,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会对一个被主家发落的婢女有什么怜悯之心?可图南认出了那个叫青莺的女子,为了她求自己救人。 他自知自己手头能用的人极少,图南算是沈三废三个婢女中最得用的那个,这点恩惠他自然不吝啬。 可看着培风派人去找大夫,阿池去找药,图南也在那偏院里守着,他又觉得浑身不舒坦,心中暗想是不是自己平时对这几个丫鬟太过和颜悦色,才让她们竟然将自己撇在了一边。 要是在宫中他的鸡狗猫鼠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忘了他,他是定要踹他们屁股的。 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几个一看就没什么好心思的小妾,赵肃睿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柿子水: “你们几个匆匆过来,是听说有人受了伤,想给我奔丧呢?” 崔锦娘后提了一步,见其他三人连着身后的丫鬟都跟鹌鹑似的闭着嘴,她也低下头不肯做先出头的那个。 赵肃睿却没打算放过她们:“怎么?话都不会说了?那也不必说了,看见墙角的那块石头没有?既然你们都没事儿做,去把它给我敲成十斤大小的块儿。” 院子角落里的那块石头是早年间修院子的时候落下的,约有两尺长一尺宽,到人小腿那般高,少说有三四百斤。 没有专门器具,她们几个女子哪里弄得动那块石头。 柳甜杏眼睛还红着呢,咬了下嘴唇,委委屈屈地说:“少夫人,我们今天做了一上午衣裳呢,不是没事儿做。” 她上前两步,给少夫人看自己自己指甲缝里的棉絮:“我撕了一上午的棉花,起先还觉得挺有意思,后面手腕都疼了。” 赵肃睿挥手止住她:“你别往我眼前凑,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柳甜杏瞪着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夫人,声音甜软甜软的:“少夫人您比以前威风多了,也比从前凶了。” 从前?赵肃睿冷笑:“那我从前又是什么样子?” “少夫人从前可好了!”柳甜杏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少夫人刚嫁进来那几年我还小呢,我给少夫人院里送东西,您还给我糖吃,山楂糕、琥珀核桃……还有柿子饼,都是少夫人您亲手做的,我再没吃过更好吃的点心。后来我被夫人给了二少爷,因为我胆子小,人又傻,厨房欺负我不让我吃饱,少夫人就让图南去替我出气,还用炭盆里的灰烘马蹄给我吃。” 说起过去跟着少夫人吃过的好吃的,柳甜杏悠然神往,又上前几步,几乎流着口水地撒娇: “少夫人,您什么时候再做柿子饼啊?您做的那个豆沙柿子饼又香又软,我现在想着还……” 赵肃睿眼睁睁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姑娘直白地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嘴里的柿子不甜了。 豆沙馅儿的柿子饼? 那是什么味儿? 真的那么好吃? “有那么好吃吗?”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问出口了。 柳甜杏把头点得像弹棉花的弓子。 赵肃睿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柿子。 阿池抱着装药的匣子匆匆回来,就见自家姑娘对自己招手:“阿池,去跟图南说,我今天要吃柿子饼,豆沙馅儿的。” “是,姑娘。” 进屋将药匣子放好,阿池出来说:“姑娘,青莺吃了药,看着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培风去找的土郎中来看过说她身上最要紧的是小产后没好好处置,一直还在流血,让咱们去镇上或者燕京城里找个稳婆看看。培风问过佃户,都说镇上有个稳婆不错,培风已经骑马去找了。” 赵肃睿哼了一声,当是知道的。 反正允了图南救人,多些花费他倒不在意。 听见“青莺”两个字,夏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池。 阿池察觉她的视线,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了主意:“姑娘,咱们人手不够,夏姨娘从前倒是和青莺极好,不如就把青莺交给她照顾吧。” 这法子不错,惦记着柿子饼的赵肃睿摆摆手算是答应了。 柳甜杏要跟着夏荷去看青莺,却被他叫住了。 “你再跟我说说,从前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都记下来让图南给他做! 他堂堂昭德帝,想要什么好吃的没有? 哼! 两个院子间的夹道上,阿池步履匆匆,嘴上却和缓: “夏姨娘,青莺是我家姑娘和图南出去骑马的时候救回来的,图南说她是在在一个破草棚子边上看见青莺的……也是她命大,遇到了我家姑娘,不然就要被几个泼皮给打死了。” 听见“死”字,夏荷脚下一顿。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姑娘对谢凤安的后宅不在意,她却不能不替姑娘在意,青莺手巧温顺,被伯夫人看重,却突然落得一个被发配庄子的下场,夏荷从中得了利,自然也是最有可能动手脚的人,再联想之前做衣服的时候夏荷提起青莺就哭了,阿池心中越发笃定。 她家姑娘让她做好这庄子里的大管家,她自然要处处为姑娘分忧,夏荷此人掐尖要强,之前不知道被崔锦娘挑唆着给姑娘添了多少麻烦,要是能借着青莺将其压制住,也是她不辜负姑娘的期待了。 两人进了偏院,就闻见了一股药香气,阿池说:“这是之前那个土郎中开的方子,给青莺止疼的,郎中说青莺现在既不能活血又不能止血,只能提着一口气让她硬熬着。” 说话间,房内有人掀了帘子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脏水。 是腰间还挂着剑的图南。 看了夏荷一眼,图南对阿池说:“我刚给她擦洗了身子,现在要去给姑娘做饭,你们费点心,青莺……现在身子上着实不堪,别被吓着。” 夏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阿池与图南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银光闪闪的绣花针,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夏姨娘,青莺就交给你了。” 阿池掀开帘子,将夏荷让进了房里,让她独自去面对自己失落已久的良心。 自己则转身走到院角对烧火的小丫鬟说:“警醒些,夏姨娘和青莺说的话你仔细听了记了再告诉我。” 出了偏院,她却正遇见了等在那的图南。 “你不是要去给姑娘做饭?”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图南抱着剑,倚着墙,颇有几分像是话本子里的好汉,只不过她生得眉目秀致,乍一看仿佛更像是乔装好汉的小家碧玉,也只有真动起手来才让人惊觉她果然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看着阿池,她的神色有些深沉: “你觉不觉得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阿池还以为图南是要跟自己说什么要紧的,听这话,她摆了摆手:“姑娘伤了身子,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听见阿池这么说,图南轻轻皱了下眉头,眸光微微闪动,她又问阿池:“不记得了,是不记得什么?” 图南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姑娘看着青莺的神情。 她家姑娘虽然……也仍是个自己身在困顿还会为别人苦楚而奔波的纯善女子,怎会用那般淡漠无情的眼神看着一个被残害至此的无辜之人? 回来的路上,她的马背上驮着青莺,看着姑娘策马驱赶那几个破皮。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不去。 她家姑娘究竟是丢了记忆?还是丢了心? 阿池看着图南的样子,低头一笑:“我倒觉得姑娘如今也挺好的。” 图南正要反驳,却听阿池叹息似的说: “七年了,姑娘不曾有一日像如今这般痛快。” “图南,我知道姑娘私底下吩咐你做了许多事,姑娘不说,我也从来不问。可我心疼姑娘,有时候我甚至盼着姑娘是个如夏荷崔锦娘那般只将眼睛放在荣华富贵郎君宠爱上的庸碌之人,也就不会过得这般辛苦。现如今姑娘忘了从前的事,我也知道她终有想起来的一日,因为她是咱们姑娘,可在那一日之前,我只想姑娘能顺心顺意地过日子。这是老天爷欠了咱们姑娘的。” 图南心中还有无数的话想说,却被阿池短短的几句给封住了。 抬起眼,图南看见了院墙上早就枯死的藤萝。 闭上眼叹了口气,她只应了一声: “好。” 晚上,赵肃睿如愿吃到了图南做的豆沙馅儿柿子饼,果然香软可口,比空口吃个柿子还痛快十倍。 “图南,听说我从前也会做饭?那我做饭的手艺和你比又如何呀?” 吃着第三个柿子饼,赵肃睿随口问道。 图南笑着说:“姑娘您是不记得了,我做饭的这点本事还是您翻阅古籍之后先琢磨会了再教我的,真说起来,我也就是给您打下手的帮厨罢了。” 赵肃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半个柿子饼。 这……不过是帮厨? 那沈三废的手艺得有多好? “那我从前做的菜,最好吃的是什么?” 图南想了想,说:“姑娘做的青虾卷1极好吃。” 阿池在一旁说:“我倒是更喜欢姑娘做的甲乙膏2。” “说到甲乙膏,姑娘那年做的鹿肉也真是顿足了火候。” 就连寡言少语的培风都极认真地说:“姑娘做的羊肉汤面,极好。” 阿池立刻附和:“对!姑娘做的羊肉汤面,天下一绝!” 图南也连连点头。 赵肃睿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口柿子饼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什么青虾卷、甲乙膏,他听都没听过,定是附庸风雅的做法。 至于鹿肉,光禄寺隔三差五就要进上鹿肉,也不过那么回事儿,能好吃到哪里去? 夜深人静,夜雨无声,正是安眠的好时候。 躺在床上的赵肃睿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沈三废做的羊肉汤面,那是得多好吃? 第十八章 香气 光禄寺给皇帝送来的膳食到底有多难吃呢? 看着十六道菜八道点心组成的“早膳”,学贯古今的沈时晴竟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辞来形容。 有羊肉炒、裹了面浆煎出来的鹅肉、黄菜炒的猪肉、煎了鲜鱼浇了酱汁……还有几道少不了的野菜配着豆汤、泡茶等等,花样繁多摆盘精美,乍一看五光十色,吃到嘴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吃了一筷子鹅肉,再吃一筷子羊肉,沈时晴几乎分辨不出两道菜的差别,统一都是大油大酱,为了定型,特意调制的糊僵包裹着每一道需要煎炸的肉菜。 如果是刚出锅的时候,这样菜也许还能吃出一点酱汁包裹的香脆,可是当它们被人从位于东安门的光禄寺大厨房一路用车送到了朝华苑,全程用装了热水的食盒温着,到了御前的时候连热气都散了三成,又能尝出什么口感呢?入口只剩了被酱汁泡糊烂了的口感,让人甚至无心去品味其中的味道。 刚当了皇帝的时候沈时晴要在意的东西太多,口腹之欲被她压到了后面,现在几天过去,她看着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御膳”,已经忍无可忍了。 她自觉自己也不是什么精于厨艺之人,只是喜欢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给做出来,好在味道总还不错。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宁安伯府的日子虽然清寡,但是用度上也因为用心而精细。 谁又能想到,一个堂堂一国之君吃的饭竟然连她这个守活寡的都不如? 吃了一碗还算烫口的松仁栗子粥,两个素菜小包子,又捡了还算鲜嫩的拌野菜吃了几口,沈时晴放下筷子,不肯再吃了。 她有心说以后不必做这么多只能看不好吃的荤菜,可是却又知道光禄寺安排给皇帝的菜色和大臣们是一样的,要是她冒然减了用度,那些当值的大臣们能吃的东西就更少了。 可是这些东西,真的是太难吃了! 皇爷早膳用的不好,见皇爷在殿里埋头批奏折,几个大太监互相使了个颜色,三猫悄悄走出了院子,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他乐颠颠地回来了。 大雍朝立国之初,开国之君就对后世继任者定下了极为严苛的起居时刻,寅时初刻醒,用膳,上早课,卯时上朝……批奏折直到深夜,真正起的比鸡早熬得比耗子晚,后来的历任君主为了让自己好过些便提拔内阁替自己筛选奏折,又或者三日五日才开大朝会。 到了昭德帝的时候,他最先取消的是学士们给自己上的早课,后来连早朝也是十几二十日才上一次。 不用上朝的时候,他偶尔还会睡个懒觉,吃完早饭打个盹儿也是常有的。 等沈时晴当了这个皇帝,她不愿把时间花在懒觉上,用过早饭,她在昏暗的晨光中练习了一下骑马,等秋风将脑子吹得清醒了就开始批阅奏折。 放下一本折子,沈时晴抬眼就看见了他那张喜气洋洋的脸盘子。 “皇爷,奴婢这边有一只小肥羊,已经放血去毛烫好了,这就架上架子给您烤上!” 三猫刚说完,就看见皇爷颇有些兴致地看着而自己,皇爷还问他:“烤?你打算怎么烤?” “一些孜然和盐,皇爷您要是想吃甜的,奴婢就去弄些糖?” 三猫的厨艺也是这几年为了给皇爷填肚子才练的,也算不上是什么正经御厨,会做的菜也有限,除了炖了就是煮了。 沈时晴听了,只觉得有些为那只羊担心。 皇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能吃个烤羊就开怀,三猫不禁有些抓耳挠腮,他从前也想过要不要学点儿厨艺,可皇爷说光禄寺的饭难吃就是因为讲究过了头,倒不如他这样原汁原味儿的新鲜。 他依了皇爷的话做饭总是原汁原味儿,能用的花样儿也就少了。 “那,那,奴婢把这羊给皇爷煮了?” 煮了?沈时晴打量了下三猫这一副仿佛要去跟一只死羊搏命的样子,又垂下眼睛继续看奏折。 过了几息,她嘴里悠悠然说道: “取面粉,用陈皮末、生姜汁加水调和成面团,先擀成饼,再切成小指粗细的面,下锅煮透。羊上腹肉与羊骨冷水入锅同煮,将血污煮出之后捞出来用温水洗净,再将一把白胡椒、一把红袍花椒、一把五脉地椒装在棉纱袋里淘洗两次,放进热水锅里和羊肉羊骨一同细煮,锅下只放一支大柴,过三刻,将羊肉捞出来,羊骨则在锅里炖到大柴燃尽,汤成放盐,肉切片码放在面上,另配葱花香菜,浇上滚汤。” 看似简单却又精细无比的菜谱被年轻的君王随口说来,仿佛只是煮了壶开水那般容易。 三猫站在下首已然听呆了。 什么和什么和面? 什么椒什么椒和什么椒? 一、一根柴怎么做汤? “皇、皇爷……”三猫往前蹭了几步,“奴婢愚笨……胡椒花椒奴婢还知道,那地椒,奴婢未曾听过呀。” “地椒是一味中药,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药房抓药的都知道。” “是。” 三猫退了出去,沈时晴又看了半个时辰的奏折,就听一鸡来报说李从渊来了。 这些天她经常召内阁来朝华苑为她讲政务,三位内阁辅臣之中,兵部尚书杨斋开口闭口都是历朝皇帝如何,仿佛一本会说话的起居录,礼部尚书刘康永看似寡言少语极为老成,偏偏一旦开口就得“子曰诗云”,李从渊则以实务入手,讲出来的治国之法由点及面,又能切中要害。 沈时晴对比一番就明白,自己要是想知道从前的皇帝如何行事,就要听杨斋的,想要在处理朝政时引经据典驳倒群臣就可以听听刘康永的,想要好好做事,就得听李从渊的。 这种感觉,沈时晴也觉得很新奇,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娘也病重不起,她又入了宁安伯府,无论是历史典故也罢、诗书经传也好,再也没有人能与她讨论,为了排遣寂寞,她只能给自己的丫鬟们讲书,所以,垂云学《春秋》,图南学《孟子》,培风学《庄子》,阿池学《诗经》,而她则在一遍又一遍讲书的时候告诉自己,她过往十五年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 史书中的浩瀚,经学中的至理,诗文中的清风朗月都不会因为她身陷桎梏而褪去斑斓。 在这人世间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实在不多,她珍惜着它们所有,就像此时她也如饥似渴地以皇帝的身份求学。 李从渊这次来朝华苑也不只是为了给陛下讲时政,他带了几本奏折,都是替人求情的。 被求情的人就是如今被关押在牢中的宁安伯谢文源。 将那几本奏折翻过去,坐在书案边的皇帝陛下挑眉一笑: “没想到宁安伯平时无声无息,在朝中的人缘倒是不错。” 李从渊低着头说道:“陛下严查张契贪墨军饷军田一案,朝中上下无不赞颂陛下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如张契之流自然死不足惜,锦衣卫与刑部却并未查到宁安伯有做不法之事……谢文源其人确实昏聩无能,可治他欺君不敬之罪,只怕难以服众。” 与陛下相处了几日,李从渊能察觉到这位多年来喜怒无定做事随心的陛下真的比从前沉稳了,不会动辄就把人拖出去打,他在进言时也变得大胆直接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陛下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奏折站了起来,“只昏聩无能这一条,也足够朕褫夺他的爵位了吧?” 李从渊沉思片刻,说道:“陛下,谢文源虽然于国无功,可其父谢湛曾在先帝被困时带兵相救,其母怀远县主又是英郡王的嫡亲姑母,怀远县主年事已高,又如何经得起自己亲子被夺爵一事?还望陛下看在英郡王一系的份上暂且饶过宁安伯吧。” 走到李从渊的身侧,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沈时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沈韶。 当年她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站在先皇面前,为谢文源的爵位求来了一线生机? 肃立一旁的李从渊突然听见一阵轻笑声:“李尚书,若是朕没记错的话,当年先帝在时,谢文源也是险些丢了爵位,是协办大学士、翰林院侍讲沈韶向先帝进言,替他保下了爵位,那时沈学士应该也说了些相似之言吧?可这十几年间,谢文源还是一件好事都没做,尽做了些阿谀奉承狗苟蝇营之事,再过十几年,是不是又要有个大学士来朕的面前替他求情?” 李从渊一时间无话可说。 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想为那虫豸般尸位素餐之人说话。 沈时晴也不为难他:“把谢文源关上一段日子让他长长记性,要真是查出来他没有作奸犯科,我自然会放了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时晴面上带笑,仿佛诚恳至极。 见陛下松口,李从渊也不再继续纠缠:“微臣替宁安伯谢文源谢陛下恩典。” 恩典么? 背对着李从严的沈时晴手中把玩着案上的一块镇纸。 脸上的笑更深了些。 辰时刚过,李从渊就从殿中退了出来,路过桂树下的耳房,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和桂花的香糅杂在一起。 像是在煮着肉,却比寻常的肉香气清爽许多。 宫中重地,难道是陛下从外面寻了名厨进来?李大学士有些好奇地想去看看,却正遇见四鼠太监从外面匆匆进来。 他对四鼠点头致意,想去的看的心又淡了,陛下已经快十日没嚷着建院子了,不过是一点口腹之欲,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必事事深究。 另一边,四鼠刚进了正殿,就见皇爷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奏折: “费劲写着奏本给一个赋闲在家多年的宁安伯求情,这些人可真有意思,你替朕去查查。” “是!” 穿着一件常服的“昭德帝”长身玉立,眉目间少了些许的阴鸷暴戾,却比从前更让人捉摸不定。 “查的深一些。” “皇爷放心。” 四鼠低眉顺眼,只一心想着将事做好。 倒退出了朝华殿,四鼠小步走到了三猫专门用来给皇爷加小灶的耳房门口: “赖猫子你在给皇爷倒腾什么?我怎么没听说你从哪儿接了外面的厨子进来。” 耳房里却没有什么外面来的大厨,只有在发呆的一只猫。 “贼耗子,你也闻见香味儿了?” 打开锅盖,浓浓的肉汤香气熏得三猫两眼发直: “皇爷给我的方子……这也太香了吧?” 第十九章 赤霞 确实太香了。 三猫端托盘进了大殿,一直守在殿门前的一鸡和二狗都忍不住抬眼看了看。 羊上腹的贴肋肉是薄薄的肥膘夹着一层红肉,煮好之后恰如羊脂玉里夹了胭脂玉,分明剔透,却又光泽闪闪,勾着人口水横流。 因为掺了陈皮姜汁的缘故,面的颜色微黄,根根分明地浸在浓白的汤里,用筷子挑起来的时候沾了一点翠色的葱花香菜,看着浓浓的热气从面条上散出来,就让人觉得这透着光的面进了嘴里一定格外爽滑劲道。 一鸡用银筷子挑了面,放了片刻,正要往嘴里放,旁边突然探出了一颗狗头:“鸡老大,给皇爷试菜的活儿还是让我来吧。” 横了二狗一眼,一鸡又用银勺子往小瓷碗了添了点汤,将瓷碗端起来连汤带面的下了毒。 二狗三猫四鼠都盯着他,倒不是真怕这面里有什么毒。 三个人六只眼,眼里写着同样的几个字儿:“啥味儿啊?” 一鸡没理会他们,将面转呈到了昭德帝的面前:“皇爷,这面适口,只是还烫着。”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吃点儿合心意的东西,沈时晴还是有点儿心急的,吃了一筷子面,她看了正眼巴巴看着的三猫一眼。 这个太监在做菜上是有些天分的,面淡汤浓,他将盐调的恰到好处。 见皇爷进得香,三猫两只猫爪子都搭在了一起,昂着头还真像只在抻着脖子看的猫。 看见他的模样,沈时晴又夹了碗里的两块肉吃下,再喝了口汤,带肥的羊肉从舌上滑过,油润不腻,肉丝弹嫩不柴,汤中用羊骨和香料蕴含而生的浓香气随着汤水滚入喉咙而直冲颅顶。 一时间让人不禁心神飘忽,阖目忘怀。 “皇爷,这面是奴婢按着您赐下的方子绞尽脑汁才做成的,奴婢愚笨,生怕做错了再让皇爷吃不着舒服的……” “优哉游哉,亦是戾矣。*”放下碗筷,沈时晴感叹了一句。 一鸡微微抬头,用脚碰了碰三猫:“陛下夸你呢。” 三猫赶紧跪下给皇爷磕头。 “得了,你差事做得好,夸你你就受着。”沈时晴擦了擦嘴,又用茶水漱口,才说道:“这个方子记牢了,不光可以解馋,羊肉和姜汁陈皮面都有温补之效,用来当食补也不错,要是给老人吃,就在面里加蛋清,还能滋养肠胃。” “是,皇爷。” 三猫脸上乐呵呵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奴婢今日真是涨了见识,世上竟然真有这么香的羊汤面,奴婢做了这几年的饭,都比不上皇爷随口一说,不如皇爷就将这面赐个名?以后奴婢做再做这个御赐的羊汤面,那可真是……” 沈时晴站起身,将擦手的丝帕扔到了一旁:“这本就是朕从《云仙杂记》、《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几本书里看来的方子,拾前人牙慧之事罢了,不值得你这般阿谀奉承。你应该做了不止一份,叫上外面当值的侍卫,你们下去都用了吧。” “谢皇爷赏赐!”几个太监齐齐磕了个头,一鸡和二狗退了出去,只剩了三猫还留在原地跪着。 “奴、奴婢谢皇爷赏赐,可奴婢不敢欺君,奴婢已经吃不下了,那肉炖着的时候,奴婢试味儿来着。”三猫说着话,鼓起了肚子,作势自己撑得要打嗝。 看他的做派就知道他这个“试味儿”一定不止一两口,做出这等样子也不是真的为了请罪,而是继续向皇帝献媚变着法儿地夸皇帝给的方子好罢了。 沈时晴心中一清二楚,面上却笑着,还轻踹了下他的屁股。 三猫捂着自己圆滚滚的屁股,笑得像是捡了个大元宝:“皇爷你可算是又踹奴婢的屁股了!奴婢这猫屁股想皇爷的龙靴想得都瘦了!” 这话实在是不着调,沈时晴也不再与他玩笑,而是转身看向窗外。 天气阴沉,快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过了这一场雨,重阳节就近在眼前了。 算起来,她当了这个皇帝也有些日子了。 “等一鸡吃完了面,你让他去内阁传旨,明日一早奉天殿听政。” “是!皇爷。那皇爷,既然明日要上朝,今日是不是就该摆驾回宫了?” “嗯。” 皇帝仿佛有些不耐烦。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 面对皇帝贴身的太监。 召见朝臣。 以男子之身沐浴。 动用锦衣卫和东厂。 决断旁人的生死。 召见内阁辅臣。 踢三猫的屁股。 上朝面对文武百官。 …… 一步又一步,她走了过来,以一个君王的身份。 转过身,沈时晴看向堆满了桌案的奏折,还有布满了一整面墙的大雍舆图。 在她的身后,是沉默积蓄的阴云和愈发阴冷的风。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上面绣着的金龙直直地看着她,仿佛正盯着她这个隐藏在帝王皮囊下的窃权之人。 沈时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却让她眉目飞扬。 无论还剩什么摆在她的前路上,她都已经准备好继续走下去了。 ———— 五凤楼上朝钟响,左右掖门次第开。 踩着还未散去的晨曦微光,大雍朝的朝参官们到了金水桥前按序排好,待几声鞭响之后就穿过金水桥一路行至奉天门丹墀下的御道两侧。 丹墀之上的廊内设有御座高高在上,此处又被称作是“金台”,每日早朝也常被称作是“金台观政”。 朝臣们对着金台肃手而立,身侧还站着持刀校尉,凛冽的凉风从他们的后颈上拂过,驱赶了身上的疲乏与困顿。 昨夜下了些雨,天角还有些阴云,东天之下初阳将现,将那些云都染成了赤色的朝霞。 兵部尚书杨斋正在与户部尚书万森才商议军中冬粮调拨一事,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则是沉着脸看着今日要向陛下述职的入京官。 忽然一阵红光映入眼帘,李从渊抬头看去,只见天地间万物皆披上了一层红光。 “今日这天,似与往日不同。” 捋了下长须,他心中似有所动。 “呜——”笙管吹响,钟鼓齐鸣,御道之上举着伞盖团扇的力士缓步行来,接着是接引内侍等人,繁复的仪仗之后,头戴金冠穿着龙袍的昭德帝坐着大轿披着赤色的天地辉光从御门沿着御道一路被抬到了金台之上。 陛下落座。 鞭声再响。 执掌仪礼的鸿胪寺拖腔拉调地唱:“入班!” 朝臣们这才一齐迈步上了御道,对着高坐在上的皇帝一拜三叩。 端坐在奉天门的金台上,看着无数朝臣对着自己叩首,沈时晴无声地轻叹。 坐在这里的人是真的会产生“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错觉。 —— 起初,赵肃睿以为自己肚子疼只是错觉,可时有时无的疼却总是在扰他,摸了摸肚子,他猜测自己大概是因为昨日吃多了柿子,可他又不想如厕。 只是疼倒还罢了,坐在文椅上他又觉得自己腰背有些酸软乏力,仿佛是被人抽走了一根筋骨。 “沈三废的身子可真是不经用,不过骑了那么片刻的马,到了今日还难受。” 在心里照例骂了一通沈时晴,赵肃睿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昨日他让人把墙角的石头给敲成了石块,一块有二十余斤的分量,陶侃能够靠搬挪砖头锻炼身子,他抱着石头也差不多。 等练上几日身上有了些许力气,他就打算把射箭捡起来,沈三废是个……能做羊汤面的废物,他可不能让自己就在这样不顶事儿的壳子里苟且下去。 这般想着他伸展手臂又转了转脖子,面色却又一僵。 他……这沈三废的身子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又是一阵热烫濡湿之感从身下传来,赵肃睿慌了。 这这这,这沈三废的身体不会差到如此地步吧?他昨天不过是骑了马就把这个身体给颠漏了? 明知道看不见,他还是回头看了眼身后,却突然在文椅的坐垫上看见了一团深色。 出血了! 真的出血了! “一……图南!快骑马去找郎中!朕……我,我这身子……” 赵肃睿被惊到口不能言,一只手翘在半空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堵着自己屁股上漏血的地方。 惊怒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小腹又开始闷疼,头上甚至沁了冷汗出来。 图南和阿池都在院中,闻言连忙冲进了房内,却见自家姑娘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惶。 两个婢女心口一紧,看见了坐垫上的血又不约而同地出了一口长气。 “姑娘怕是最近累着了,月事早来了五六日。” 说话时,阿池熟门熟路地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细棉布条,放在熏笼上蒸了下,她又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稍小一点的棉布条,只是里面塞了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 图南则将坐垫撤下,又拿了一个素青布坐垫出来。 赵肃睿瞪眼瞧着二人的所作所为只觉得心冷,这两个婢女平日里看着体贴周到,主人流了这么多血,她们竟然还不慌不忙起来? 看着阿池还有闲情逸致将小棉布条塞进了大的里面,赵肃睿深吸一口气就要骂人,却见图南走到了自己身边。 “姑娘要不要先擦洗下再换上月事带?” “什么擦洗?”我还没死呢!你们在说什么擦洗?! 图南却笑了:“姑娘倒比从前还惊惶,您总不会连月事都忘了吧?” 阿池拿着月事带走了过来:“是我的错,姑娘忘了旧事,我就该提醒姑娘。” 赵肃睿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在流血,怎么也止不住,下腹仿佛藏了一块冰,又冷又疼,他现在要的是大夫和药,而不是这两个婢女的闲聊! “你们还在拖沓什么?怎么还不去找大夫?!唉?你们拖我裤子做什么?!” 片刻后,身上被图南和阿池清理干净的赵肃睿瞪着眼裹着被子坐在了床上。 窗外的朝霞美得令人惊叹,他看着满目红光却只觉得这是老天爷都在嘲笑他来了月事。 月事?!月事?! 沈三废身上竟然有这样又疼又流血的东西! 几个时辰前还惦记着羊肉汤面的赵肃睿现在只想诛了沈时晴的九族。 这时,他想起沈时晴的夫君还正被他关着呢。 正是一个现成的“九族”啊。 “图南!牢里被关着的那个贼人!一天按三顿给我打!” 第二十章 肘子 夜里一场秋雨,第二日的风就更冷了,赵肃睿身上裹着棉被坐在文椅上神情委顿,只觉得风冷心更冷,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明明整个人都被捂得冒汗,偏偏整个人正中的小腹那儿一片冰冷,因为那一处,身体里流着的血仿佛都被冻住了似的凝涩不堪,四肢乏力也就算了,好像脑子也不太好用。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斜倚在椅子上,赵肃睿盯着墙上的画出神儿,阿池提着食盒和一个铜壶进来,他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嘴上轻飘飘地说: “我这般……得多久啊?” 他自以为此刻还是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样子,落在阿池的眼里却像是一只吃撑之后伤春悲秋的胖鹌鹑。 看着自家姑娘着实可怜,阿池先将浓浓一碗汤水从铜壶里倒出来:“姑娘喝些四物汤,好好保养,四五日也就好了。” 竟然还要四五日?! 赵肃睿闻到了一股药味,瞪着那一碗热汤:“这是何物?” “这是给姑娘补血的,您多喝一些,能好的快点儿。”阿池说着,打开食盒,取出了一盘手撕的鸡腿肉、一盘白菜烧木耳,还有几个掺了红糖做的馒头和一碗添了红豆的素粥。 眼睛看着面前的几样菜色,赵肃睿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再看向那一碗泛着草药香气的汤,他皱起了眉头: “补血?这么一碗汤水能补什么?你还不如让图南给我做个肘子。” 听了这话,阿池却劝他:“姑娘,来月事的时候还是吃得清淡些,不然……不好闻。” 什么不好闻? 赵肃睿愣了一下又向下看了一眼才知道阿池说的是什么,他冷笑一声:“行军打仗的时候有人受了伤,那旁人都知道给伤员让一口肉吃好的快,我要流四五日的血,你倒反让我清淡些?” 一阵心绪浮动,赵肃睿觉得自己心头的火气平白多了三分: “什么哪来的狗屁道理!?” 阿池站在一旁,已然呆住了。 她跟了姑娘十年,眼睁睁看着姑娘从一个才华横溢自由自在的的学士府大小姐变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闲适寡淡的伯爵府少夫人,刚进府一个月就要替公婆抄经的时候姑娘忍了,烟花女子跟着自己新婚的丈夫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姑娘也忍了,一个又一个妾进了院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子女,姑娘也忍了。 甚至谢凤安要姑娘替他作诗他要带去南京的时候,姑娘也忍下了。 第一次看见姑娘这般大动肝火,竟然是为了一个肘子,阿池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呆怔是因为姑娘的怒火,还是因为肘子。 区区一个肘子!竟然仿佛有着天大的委屈! 赵肃睿越想越气,仰着头怒瞪着阿池:“流血多日,身乏体困,却连肉都吃不得,若是将此事换在一个不来月事的男子身上,那是何等荒诞?我身上还有伤呢,怎么前几日你不劝我我清淡饮食?” 怒火之外,赵肃睿心中无端多了些委屈。 他!昭德帝!北伐西征未尝败绩!文治武功彪炳史书!不过区区一个月事,他竟然连吃肘子都不能了?! 这是欺君! 这是犯上! “去把图南叫来!我不光要吃肘子!我还要吃浓汤赤酱的大肘子!” 赵肃睿动了雷霆之怒,落在阿池的眼里却是自家姑娘红了眼,扯着嗓子跟自己撒娇使性子。 她心疼坏了:“姑娘别气,您想吃什么都成,不过是交代一声的事,哪里值得这般动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肘子!”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唤图南来给您做肘子。” 看着阿池的背影,赵肃睿心中憋气憋得狠了,要不是这丫鬟是个女子,他早踹烂了她的屁股! 知道自家姑娘为了个肘子动了气,刚对谢凤安动了刑的图南匆匆赶来。 “我要吃肘子!大油大酱!炖得烂烂的!” 图南连忙应下,一抬头就看见了红着眼眶的姑娘。 赵肃睿却还是不解气,总想着杀个人解恨眼珠子一转,他恶狠狠地说: “牢里关着的那个贼人,一天打三顿!” “是。” —— 谢凤安被关的地方是庄子夹院里的磨房旁边的驴棚,除了他之外还有他带的几个随从。 庄子上原本关人的地方是柴房,赵肃睿为了练兵囤积粮食和柴炭,将柴房塞得满满当当。原本被关在这的谢家婆子们都被赶去了牛马的粮草棚,每日还要轧棉花、捡棉籽,手巧的就被指派去织布。 轮到谢凤安被抓,就只能关在驴棚子。 为了防止他挣脱或者寻死,谢凤安被捆住手脚绑在栓驴的木桩上,嘴也是堵着的,庄子上的驴因为被他占了地方,只能委屈一些都关在一丈外栅栏里。 虽然宁安伯府一日不如一日,谢凤安到底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他本以为这般被抓被绑被迫守着驴已经是噩梦一般的酷刑了,没想到今天一早沈时晴那个叫图南的婢女就来了磨房,也不多话,挽起袖子拿起抽打驴子的鞭子将他抽了一顿,打完了还告诉他以后每天早中晚要挨一顿打。 谢凤安被抽了个半死不活,等图南走了,他看着比那头拉磨的驴还狼狈。 一天三顿打。 三顿。 这日子可怎么过? 谢凤安想起了宁安伯府,想起了刚和他吵过一架的冯纨娘,想起了陪伴他多年的苏瑶儿。 想着这些,他总算缓了过来,日子不是没有盼头的,他还是得活着,让沈时晴这个卑鄙妇人付出代价! 正在心里算计到时候怎么羞辱沈时晴,谢凤安猛地瞪大了眼睛。 还不过一个时辰!那个图南!她怎么又来了?! 图南做事严谨,抽人的步骤都和之前一样,挽起衣袖,拿起鞭子,在谢凤安的身上抽二十下。 谢凤安惊怒非常,却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 “姑娘说了,每天再给你加三顿。” 谢凤安口不能言,一旁负责看管他们的汉子忍不住说道:“图南姑娘,沈娘子说要一天打他三顿,怎么又加了三顿?” “姑娘要加就加了。”图南看着谢凤安,她知道姑娘对谢凤安无意,更看不上这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弟,可这些年里姑娘在谢家受的委屈,总有几分是从这个人身上来的。 作为谢家媳的姑娘晨昏定省从不拖沓,掌管内院毫无疏漏,可谓是仁至义尽,眼前这个男人呢?对姑娘可曾有过半分仁义之心?谢家上下,谁又真的把姑娘当人看了? “姑娘说是每日六顿,我每日早中晚饭前饭后各来打一顿。” 说完,图南放下鞭子洗了洗手,又将它重新放好,要不是腰间还挂着剑,只看她穿着对衿小袄配着深蓝拖裙,怎么看都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深宅丫鬟罢了。 抽完了人,说完了规矩,平平无奇的深宅丫鬟图南转身往外走去,她家姑娘要的肘子还在灶上炖着,她不能离开厨房太久。 拉磨的驴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干草,谢凤安被抽得半昏半醒,歪着脖子流泪。 看守他的壮汉见他这样,都有些同情,他是庄子里的佃户,之前并不曾见过谢家二少爷,真的信了眼前这人是贼人,只啧啧说道: “你说你这贼人装谁不好?偏要装了沈娘子的夫婿?沈娘子这般精明强干,她的夫婿定然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哪里是你这等贼人能假扮的?” 谢凤安泪都要哭干了。 早知道沈时晴这般毒辣,他……他……他娘和他奶奶怎么还不曾派人来寻他? 谢凤安却不知道在他出城之后,冯纨娘收拾了东西带着丫鬟细软悄悄出府回转晋阳。 安宁伯夫人孙氏知道此事的时候冯家的马车都已经出了燕京城上了官道,追也追不上二楼,她找不到自己的儿子还以为谢凤安跟着一起去了晋阳。 他带来的家丁随从也都被培风悉数拿下,无人能去燕京城里送信,这么一来,偌大安宁伯府竟然没有人知道他被困在这里。 吃饱喝足的驴子叫了几声,谢凤安看它的目光中有了几分羡慕。 这驴一天挨的打都不如他多。 回了厨房,图南正遇见在给青莺拿饭的夏荷,两人一照面,图南点了点头。 夏荷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有心让开路,却见图南绕过自己走到大灶旁。 “我从前真是有眼无珠,没看出来图南姑娘还是能挂着剑的女侠。” 说完了这话,夏荷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她从前掐尖要强,得宠的时候没少做猖狂事,图南身为少夫人的丫鬟,自然也少不了被她磋磨。 现在她人在矮檐下,青莺的性命还是靠着图南救回来的,夏荷有心说几句好听的,可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能觉出阴阳怪气。 图南没在乎她的语气,只问守灶的小丫鬟有没有人碰过姑娘的肘子。 夏荷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最后丧气地闭上了。 见夏荷出去了,小丫鬟小声说:“夏姨娘现在知道讨好了,之前不也威风么?早知今日她当初怎么不积点阴德?我听旁人说青莺能落得这般田地都是夏姨娘害得。” 图南用筷子扎了下猪肘子,缓声说: “姑娘说过,宁安伯府不过是个迷障,得势是假,恩爱是假,富贵荣华也是假,尔虞我诈也是假,现在夏姨娘也算是堪破迷障,你又何必再替她记得从前的糊涂?迷障一破,无人比她自己更疼了。” 小丫鬟撅了噘嘴,没有再说话。 厨房外面,夏荷并没有走远,听见图南说的话,她端着饭食的手晃了晃,几乎要端不住了。 青莺今天早上醒了,认出她来之后一言不发,只往她的脸上啐了一口,那口水里面还掺着血。 她回到偏院,刚进了屋,就见青莺在床上猛地颤了下,惊慌失措地睁开了眼睛。 夏荷强拧出笑,轻声说:“我给你端了饭来……” 青莺的一双眼睛先是瞟了下那些饭食,又死死地看着夏荷的脸庞,终于说了自早上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这幅样子,二少爷是决然看不上的。” 你也不必处心积虑,再来害我。 夏荷听懂了青莺的意思,嘴唇颤了颤,端起放了肉末的粥猛地喝了一大口。 放下碗,她同样死死地看着青莺: “我知道你不能信我了,那你就恨我罢!活下来,恨我罢!” 第二十一章 银丁香 青莺到底是将夏荷端来的那碗粥给喝了。 粥里加了鸡肉末和姜末,青莺喝了几口身上就开始冒汗,等她喝完,一股热意在冲刷着仿佛早就死去多时的五脏六腑,不一会儿,她又晕睡了过去。 夏荷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出去,见一个小丫鬟又在廊下熬药,她想了想走过去,从腰间取了个小荷包递过去: “吃饴糖么?这里面的两块分你一块。” 顿了顿,夏荷又补了一句:“荷包也给你。” 小丫鬟从落地就在庄子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绣工精巧的荷包她不舍地看了好几眼,还是没敢伸手: “夏姨娘,我要是拿了你的东西就没有差事了。” 要是往常,夏荷听见这个话非要翻白眼儿骂人不可,现在她有些尴尬地把荷包往回收了收,捏着嗓子说: “阿池姑娘可真会管人。” 夏荷可以对天发誓,自己这话绝没有别的意思,可听着就是古怪,仿佛她在骂人似的。 把饴糖拿出来放在盛药的碗旁边,夏荷灰头土脸地走了。 沿着夹道一路回了最里面的院子,院子里其他几个谢凤安的妾还在带着丫鬟们做衣裳,见夏荷进来柳甜杏乐滋滋地跑了过来: “夏荷,青莺怎么样呢?” 夏荷却不想多说,只走到安年年身边:“安……安姐姐,咱俩能不能私下说两句?” 正在裁布的安年年放下手里焦黑的柳树枝子,擦擦手,说:“你跟我进屋里吧。” 夏荷是来替青莺跟安年年借衣裳的,她自己的衣服青莺是肯定不肯穿的,夏荷思来想去只能跟安年年来借。 “我不是白拿你的衣裳,我那还有一匹细绢,夜里我就给你送过来。” 跟人低头这种事儿夏荷做得磕磕绊绊,舌头都不好使了。 安年年没接话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个素来趾高气昂虚荣跋扈的女子。 在宁安伯府的时候,少夫人不管事,给她们的吃穿用度一概是一样的,柳甜杏虽然亲爹得伯爷器重,人却太过憨厚,安年年她自己的祖父母都是老夫人的配房,在府里也没什么地位,只有夏荷仗着自己是谢家的家生子总是掐尖要强,强拉着她们两个去跟出身秦淮的苏瑶儿斗。 后来崔锦娘进了府,总是撺掇着夏荷强出头,夏荷顾忌着安年年生下了谢凤安的长子长女,也越发远了她和柳甜杏,只当她俩是扶不上墙的累赘。 等了几息安年年都没说话,夏荷越发心虚了: “要是你看不上细绢,我那还有一副鞋面,绣的是芙蓉花的样子……” 一阵柜门响动,夏荷眼前多了一个包袱。 安年年在她头顶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这是我昨天夜里收拾出来的,你给青莺穿,多是八九成新,听说她下红不止,这里面还有几条我昨天夜里做的月事带,里面的软鞋是甜杏的,她还没穿过,听说我要给青莺找衣裳,她兴冲冲地送了过来。” 夏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抱着包袱冲着安年年行了一礼。 安年年连忙避开,目光从夏荷的光秃秃的耳垂上瞟了过去。 抱着包袱回了自己的房里,一进门,夏荷就皱起了眉头。 “崔锦娘,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崔锦娘透过窗逢看了一眼屋外的院子,她是趁着阿池不在才寻机来找夏荷的。 “夏荷,前天夜里前院的动静你也听见了吧?我疑心是二爷来寻咱们,却被少夫人拦下了。” 听见“二爷”这两个字,夏荷怔了下,语气淡淡地: “一边是苏瑶儿一边是冯姑娘,二爷眼里哪还有咱们落脚的地方,咱们都被赶到庄子上来了,你怎么还不死心?” 听见夏荷这么说,崔锦娘心中暗笑,这个夏荷看着厉害,在这几个女人里却是最好拿捏的,因为既不像沈时晴那么寡淡无趣,又不像安年年那么胆小木讷,更不像柳甜杏有口吃的就高兴,她聪明,却又痴心,奴婢出身,又不甘下贱。 简而言之,夏荷什么都想要,崔锦娘就能变着法儿地摆弄她。 “死心,夏荷,你就甘心么?苏瑶儿那么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偏偏能占着二爷的心……” 夏荷微微低着头,她从前自然是不甘心的,因为她对二爷有情。 她从六岁被选去夫人院里当洒扫丫鬟,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就都是比她大了三岁四个月的二爷,二爷穿着锦袍戴着玉冠腰里垂着宝石坠子,看着比院子里的小厮家丁精神百倍,二爷还会吟诗作画,还会提着鸟笼来哄她们这些小丫头开心。 可二爷呢,她被送出府的那一天,二爷看都没看她一眼,押她出来的宋婆子是二爷乳母刘嬷嬷的亲家,平日里见了她都是要陪着笑脸的,那天却凶神恶煞,还从她手里把她藏钱的匣子给夺了去。 她夏荷不求二爷用一整颗心对她,她是个丫鬟出身的姨娘,她不配,可她只想要那么一点点,她丧尽天良坏事做尽就只想要那一点点!她难道错了吗? “崔锦娘,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罢。” 崔锦娘扶了下自己的鬓角,笑着说:“夏荷,你能出入咱们这个院子,不如寻了机会往前面看看……” 一直到崔锦娘走了,夏荷都拧着眉没说话,等屋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又打开柜子翻出她给二少爷做的衣裳看了一眼,又把衣裳塞进了柜子最深处。 抱着收拾给青莺的东西出院子的时候,夏荷正好遇到了阿池。 “夏娘子,还请留一步。” 阿池叫住了她。 “青莺既然是我们姑娘做主救回来的,自然会被尽心照顾。几块饴糖一只鸡腿,咱们庄子上还是供得起的,也不用夏娘子额外破费。” 说话间,阿池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荷包,又从里面倒出了一对镶了金珠的银丁香。 ———— 将从厨房查出来的银丁香给夏荷送了去,阿池又转回了正院,一抬头差点吓死。 “姑娘啊!你正来着月事呢!怎么能搬石头?” 二十多斤的石头让赵肃睿咬牙切齿,避开阿池的帮扶,他一路搬得连蹭带晃,终于把石头搬到了后夹道的一个墙角。 腰间酸得让他几乎要跪在地上,赵肃睿扶着腿勉强站着,喘着气说道:“既然决意要练力气,就得立时做起来,你们也说这月事一个月总要来四五天,难道我这次歇上四五日,下次还要歇上四五日吗?” 那沈三废这破败身子几时才能让他纵马打猎? 阿池一时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喘息一通之后又折返回去搬石头。 赵肃睿的手上戴着一副皮手套,身上是一件男子穿的黑色贴里,外面还有件象牙色的对襟罩甲,也都是阿池给他赶出来的男子装扮,穿衣还好,赵肃睿实在不会梳头,头上就还是女子样式,仍旧戴着素簪,看着实在不伦不类。 看自家姑娘累得满脸大汗,阿池叹息一声从屋里拿了斗篷出来,只等姑娘练完了就立刻给姑娘披上。 二十几块石头,大的二十多斤,小的十几斤,从院子一角搬出院子到夹道上约有二十丈远,十几个来回下来赵肃睿已经头晕眼花,手臂也在打颤,可他还是咬着牙将石头搬完了。 阿池急着要给他皮斗篷,被他推开了。 “还没完呢!” 拉开架势以长拳的基本式拉伸了筋骨,一整套做完,赵肃睿几乎要瘫倒。 阿池连扶带拉要带他回去休息,赵肃睿喘着气说:“不坐……走步,走上一刻。” “姑娘,你何苦如此折腾自己。”用斗篷裹住自家姑娘,阿池几乎要哭出声来。 “折腾?人、人活一日,便要折腾一日,不然何不早早躺在那三尺坑里?” 说完,赵肃睿笑着站直了身子。 他要是就因为自己现在是沈三废的身子里就消停下来,那也不过是另一个沈三废罢了。 走了几步,捏了捏手臂,他还有点惊喜:“这手臂倒是比我想的好些,这么一会儿就不酸了,过几日就可以在加上拉弓。” 又走了几步,赵肃睿回过头看向站在原地的阿池。 穿着青色比甲的姑娘丫鬟满脸都是泪,把英明神武腰酸背痛的昭德帝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 阿池张了张嘴,哭声终于藏不住了:“姑娘!奴婢好些年没看见姑娘这样了!呜呜呜呜!姑娘,奴婢陪您一道儿练,等咱们练好了身子咱们去就去塞北骑马吧!咱们还要去江南、去泉州……呜呜呜呜!” 赵肃睿被这小丫鬟哭得心烦,偏偏连吼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僵着脸说:“别哭了!” “呜呜呜!” 看了一眼晚霞笼罩的天空,他一脸的生无可恋,只能说: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家姑娘带你去骑马,什么塞北,什么江南,什么泉州,都去,都去行了吧?” “嗯!”看着自家姑娘无奈地哄自己,阿池终于破涕为笑。 “你哭够了就去告诉图南,晚上再弄点结实的来吃。” 搬石头饿得快,赵肃睿觉得中午吃的那大半个肘子已经消化完了。 “我要吃炸肉段!” “晚上就吃点清淡的吧,将虾取了肉做成虾泥,调过味道之后用烫过的白菜叶子卷起来,用虾皮、八角炸过的油略煎一下,上锅蒸熟。” 霞光映进殿内,还在批改奏折的沈时晴随口交代了个菜谱。 三猫连忙记下,又看了一鸡一眼。 一鸡轻轻摇了摇头。 “有话就说,不必当着朕的面打哑谜。” 沈时晴放下手中的笔,把手里的奏折放到桌角:“这本折子送去户部,问问他们堂堂一个户部是不是连账都算不对了,怎么一面说着今年收成大好,一面让这些藩王来对着朕哭穷。” “是!”二狗双手捧起折子退了出去。 三猫小心笑着说:“皇爷,奴婢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后宫……就是太后娘娘遣人来问,您是不是该召幸了?旁人也就算了,皇后娘娘那您可是二十多天都没去了。” 第二十二章 皇后 召幸? 沈时晴将手臂撑在御座的扶手上,低头看向云龙纹襕衣之下的某处。 那一团……那一处……反正就那个地方,她不想看也看了,不想碰,也是碰过的,每隔三四日晨间刚醒时,她也能感觉到某处蓬勃而起,总要等上好一会儿它才能下去。 昭德帝颀长健壮,那一处也物似其人,竖起来的时候颇为可观,沈时晴能接受它这样偶尔的惊扰,却实在不想让它有什么用武之地。 本也不是她想用就能用的呀! 关于昭德帝的后宫,沈时晴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皇后姓林,是从小被养在宫里的内定太子妃之一,先太子十九岁时还未大婚就走了,昭德帝十五岁被封太子,同年迎娶了林氏,刚成亲不到半年,先帝又去了,昭德帝登基,林氏也当了皇后。这林氏自从嫁给了昭德帝之后也没什么动静,只在深宫里伺候太后,偶尔宫中大宴她也几乎从不吭声。 早几年京中勋贵们说起她,眉目间总有些异样,林家不过是小官出身,只是太后喜爱林家女才将她召入后宫教养,宫中曾盛传先太子对林氏极好,只等她及笄之后就要娶她,谁曾想林氏还未及笄先太子就去了,太子尸骨未寒林氏却转头嫁给了先太子的弟弟,竟有些“流水似的皇位,铁打般的后座”之感。因这事有些离奇,夫人们偶尔言谈间也多会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皇后好本事”。 只是后来昭德帝君威日隆,皇后又鲜见于人前,这些搀醋之言才少了下去。 看着面前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竟觉得这事儿比应付那些藩王哭穷的奏折还要麻烦。 这些天这些太监也极少在她面前提及后宫之事,只一味哄着她吃喝玩乐,可见昭德帝平时对女色也是不上心的。 但是她要是一味躲着,时间一久只会让人疑心昭德帝的身体出了毛病,只怕到时又是更大的麻烦,还不如先应付着。 心里落定了主意,沈时晴在面前的奏折上画了个圈儿,随意说道:“还是去皇后那儿吧。” 见皇爷有了兴致,一鸡立刻接话说道:“那皇爷不如就把晚膳摆在长春宫?您也和娘娘多说几句话。” “也好。刚刚吩咐三猫做的那道菜,直接送去长春宫。” “是。” 一鸡连忙走出殿外吩咐人往长春宫送信,还不忘吩咐尚食局准备几道皇爷爱吃的菜——依着大雍祖制,皇帝要用光禄寺送来的饭食以表示和满朝文武同甘共苦,后宫嫔妃的饭菜则有尚食局的女官们准备,从前皇爷在宫里的时候常去找皇后,也有一半的原因是可以蹭饭吃。 乾清宫前候着的小太监们领命要走,一鸡又把人给唤了回来: “去长春宫传信的时候让她们警醒些,皇爷久不进后宫,可别让皇爷扫了兴致。” 叮嘱好了,一鸡这才放了人去了。 因为之前高怀明撺掇皇爷为难朝臣,皇爷下令清理內监,光乾清宫一处一夜之间就没了十几个小太监,一鸡举目看过去,只看见好多人都是刚被选上来的。 一鸡叫过二狗,小声说:“今天夜里趁着皇爷不在,跟下面的小儿孙们都紧一紧皮子。要是再出一个高怀明,咱们这些猫狗畜生也下去接着给张玩提鞋吧。” 张玩是先帝时就信重的大太监,皇爷登基之后他越发势大,连他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都要口称他是爷爷,为他提鞋跟端唾壶,皇爷以雷霆手段扳倒张玩才有了他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现在长大了的皇爷容不下宫里再有一个张玩,御前可少不了高怀明一般的精明人物伺机上位,要是他们鸡狗猫鼠四个人不能替皇爷把御前管好,皇爷杀了他们也不比杀一个高怀明更麻烦。 这话说得重,二狗点头应下。 沈时晴看奏折一直看到了申时末,乾清宫里的灯都亮起来了,她才将奏折放下。 摆驾长春宫的路上,她越发拿定了主意,若林氏真的如传闻那般懦弱安分,她就哄着她,若她是个精明的,自己就给她些差事让她顾不上找自己。 后宫以皇后为首,自己只要稳住了皇后,其他人也能更容易些。 御驾一路到了长春宫,沈时晴下了龙辇,就见一个穿着正红的女子正守在宫门处带着人迎着自己。 “妾恭迎陛下。” 沈时晴趁机打量了下这位当朝皇后,只见她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头戴嵌着各式珠翠的棕帽,棕帽下还有一条镶宝抹额,身上的竖领通袖夹衣是正红妆花缎所做,下身一条织金的云龙纹襕裙,周身华贵非常。 待她直起身,沈时晴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位皇后个头挺高,倒不至于像个男子,只是比四鼠要高上两寸,发顶到了昭德帝的唇鼻之间,穿着一身锦绣也有一种芝兰生于庭前之美。 沈时晴以“昭德帝”的身份走在前面,皇后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石道旁跪着长春宫里的一众宫女太监,两人徐步而过,一路行到了殿里。 因为陛下要来用膳,长春宫里灯火辉煌,进了正殿,沈时晴刚落座,就见宫女和女官们鱼贯而入开始上菜,很快就把林林总总二十几道菜摆在桌上。 皇后姜氏却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取下了手上两枚红宝戒指,又净了手,对殿内的其他人说: “你们出去吧,我伺候陛下用膳。” 身为皇后竟然要亲自伺候陛下用膳,也难怪人们都称她恭顺。 沈时晴稍有些紧张地喝了口茶。 连着一鸡三猫在内的太监宫女们应了一声,齐齐退了出去,转眼间,偌大的长春宫正殿里只剩了皇后和她两个人。 沈时晴坐在座上正在想着如何能与皇后不那么亲近,就看着皇后走了过来,然后捏了下她的耳朵。 沈时晴:? 捏了皇帝耳朵的皇后随手倒了一杯酒,却是给自己喝的:“行啦,那些大臣不让你修西苑咱们就想别的办法再弄钱,哪里值得你气了那么久?你定是又借机跑去西苑玩乐,把你姐姐我忘在了宫里。” 沈时晴有些呆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刚刚那个恭敬守礼的皇后联系在一起。 正红妆花缎做的通袖夹衣的袖子解开,织金云龙纹的长裙被撩起,各种传闻里都颇为离奇的林氏以更加离奇的姿态坐在了她的旁边。 林氏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皇帝”换了人,她用筷子夹了一个包着虾仁的白菜包仔细端详,笑着说: “这菜倒是新鲜,你养得那只胖白猫总算是长了脑子。” 皇、皇后是这样的吗? 沈时晴努力镇定地拿起筷子,就看见林氏将那个白菜包放在了面前的小碟里。 “你这皇帝当得也是可怜,除了大油大酱就是些野菜。” 这说话的语气实在不像是昭德帝的妻子,反倒更像是昭德帝的一位亲近挚友。 沈时晴看向林氏的脸,发现她生得甚是明艳大方,眉目明朗,高鼻丹唇,带着一股在女子身上极少见的爽朗气。 怕被她看出破绽,沈时晴也不再端着皇帝的架子,反而笑了下说:“多谢……” “你跟姐姐道谢作什么?”林氏拍了下“赵肃睿”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这是五千两,我爹送进宫好几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得装模作样给你送粥送点心去了……这钱是我大哥在辽东跟女真人倒腾山货得的,除了钱还有一棵极好的人参,我爹没带进来,你得了空让一鸡去我家拿回来。” 说起送粥送点心,林氏的脸上一脸的嫌弃。 沈时晴差点被自己做过的翡翠虾茸卷呛到,连忙接过银票收起来: “好。” 林妙贞看了赵肃睿一眼,见他垂着眼睛,只当他还是提不起精神,又给他夹了两筷子菜,才笑吟吟地说:“你要仿制番鸟铳也得一步一步来,等你造出了更好的出来,在战场上不会炸膛伤人,那些大臣们自然也不会再跟你啰嗦什么祖宗规矩,何必急在一时?” 番鸟铳?原来昭德帝闹着要钱修园子是为了拿钱去仿制西洋火器?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沈时晴索性装出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吃了几口碗里的肉才说: “明年就要打漠西,朕就想那些人亲眼看着朕的火器如何建功立业。” 这话有些孩子气,让林妙贞笑了:“总有机会的,打完了漠西还有倭人,你不是说要建历代未有之功业,让肃乾在天之灵也为你欢喜?” 一边说着,林妙贞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这已经是她今晚的第六杯酒了。 沈时晴从她的眸光流转间依稀看出了几丝落寞伤怀。 在这一瞬间,沈时晴想通了一切。 原来如此…… 用过晚膳,不太像皇后的林氏拉着“赵肃睿”又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就让他走了,看她语气自然随意,沈时晴自然也明白了昭德帝是从不会在长春宫过夜的。 因为长春宫里住的不是他的妻子。 坐在龙辇上看了眼漫天星斗,沈时晴转头,看见长春宫门口一个人提着灯回转进了门内,那人大概有些醉了,步伐都有点踉跄。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宁安伯府里的看书、练字、调色、作画的沈时晴。 这世间的女子,看似才华横溢,看似桀骜不羁,其实什么都没有,才华横溢换不来官爵加身,轻狂潇洒也换不来仗剑天涯,世人称赞的聪慧也不过是开在云中的花,到头来,她们都只有自己这一副不甚健壮的骸骨,一段无可依凭的人生,这些总要全部都赌出去,才能换来一点点的“得偿所愿”,就像是赤脚而行在满目荆棘的旷野之中,靠自己的血滴出一条路,这样的一条路注定喑哑无声,不能与这人世诉说。 就像林氏撒下弥天大谎与昭德帝有了这么一场有名无实的婚事,旁人知道了只会说她疯癫猖狂,谁又会想到她也许只想换来一个安安静静的宫室,能让她喝着酒,想着当年那个和她互许终身的少年太子。 那她呢?她沈时晴茕茕孑立困顿七载,又换来了什么? 手指缓缓揉搓在一起,仿佛手中正握着一个捣碎东西的石杵,沈时晴垂下眼眸, 番火器……火药……昭德帝想搞的居然是这种东西。 “一鸡。” “皇爷。” “你说,朕能从古书里看见菜谱,会不会也有人从古书里看见火药的精制之法?” 一鸡在龙辇旁一路小跑,笑着说:“普天之下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奴婢想着,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人呢。” 沈时晴手指摩挲,继续问:“这样的人,该怎么寻呢?”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她想起了此刻在城外庄子上当着“沈时晴”的皇帝陛下,她已经发现了陛下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知道陛下可曾发现他一直想要的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阿嚏!”庄子上,因为月事难受在床上蜷缩成了个虾米的赵肃睿迷迷糊糊打了个喷嚏。 睁开眼睛,他有些遗憾地砸了咂嘴。 刚刚他好像梦见沈三废那个家伙用他的身子调戏林姐姐,结果被林姐姐摁在地上揍,他还没来得及叫好呢,这梦就结束了。 第二十三章 多吃肉 因为昨夜睡得不好,赵肃睿的脸色比平时又难看了三分,就算图南给他做了他想吃的棒骨配大油饼,他也还是不开心。 三根棒骨四个油饼两碗肉汤就能让他开怀? 他堂堂昭德帝哪有那么容易讨好? 怀里揣着一个手炉,赵肃睿在院子里一步三晃地消食儿,完全不知道裹着斗篷拖着步子垂着头的自己看着颇像是一只肥鹅。 晃啊晃,赵肃睿晃到了偏院门口,看见一个穿着朱子褐圆领袄子的女子正被人扶着走出来。 歪头看了片刻,赵肃睿才想起来这个女人应该是图南救回来的那个谢家弃婢,之前看她是一副死狗模样,现在穿着略宽大的衣裳倒是显出了几分秀气。 青莺走到光下就执意挥开了扶着自己的夏荷,一抬头她就看见了少夫人正在圆门外面歪头看自己。 “少夫人!”青莺踉跄两步,勉强跪在了地上,“奴婢青莺,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奴婢卑微之身,少夫人但有用得上的便只管吩咐,奴婢一条命以后都是少夫人的!” 这种话赵肃睿从前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手上摩挲着手炉,他又看了一眼跟着跪在了地上的夏荷。 哟?之前还嚣张跋扈的,现在倒是乖巧了? “你如今这样子一条命还不如药钱金贵,先养好自己再说吧。” 赵肃睿摆摆手,示意两人都站起来。 见青莺的脸色仍旧青白,站在光下一丝血色都没有,赵肃睿说:“你身上有伤,怎么还出来了?” 青莺有些气喘,夏荷连忙替她答话:“少夫人,大夫说青莺流产未尽体内仍有残余,要多走一走,让余下的胎衣都随着血流出来。” 夏荷是生养过的,只把“沈时晴”当做同她一样的妇人,说话也毫无避忌,却不知道在这方面毫无见识的堂堂昭德帝听得心里一突。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他也看见过那些伤兵,甚至他自己肩膀上挨了一箭也敢带兵冲出十几里追杀敌方残部,那时他虽然也疼,可那疼总能止歇。 他的疼,能带来漠北敌部退去三千里。 这般一想,他甚至能带着伤去跟同样受伤的士兵们说笑,别说只是一点皮肉伤,就算是缺胳膊断腿的,只要敢跟着他往前冲,他身为一国之君也能随口许诺一个半生不愁的富家翁。 夏荷不知道“少夫人”心里在想什么,她有心替青莺多要点照顾,急忙忙地说:“少奶奶,青莺被人一脚踹下了五个多月的孩子,已经是去了半条命,又……又被人磋磨了一通,那大夫说了要是此时养不好在身体里留了祸患,不说下半辈子毁了,只怕……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女人可真麻烦。 她们一直疼,也就只是疼。 别说他现在在沈三废的壳子里,就算他以昭德帝之身看见了这么一个女人,他也只能让人拖下去别给自己碍眼。 赵肃睿摸了下肚子里发凉的地方,虽然在流血,女人的月事却像是按月发作的病…… 本来就心情很差的皇帝陛下咂咂嘴,难得没了撒气的兴致。 “既然病着就小心些。” 语气也不算和缓,也没啥气势。 肥鹅似的昭德帝转身想走,却又转了回来: “还是得多吃些肉。” 没头没脑地扔了一句话,晃着身子溜达回了正院,还没等坐下,赵肃睿就看见图南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青莺的丈夫纠集了几个佃户来讨要青莺,培风已经带人将他们堵在了庄子大门外,该如何处置还请姑娘示下。” “讨要?”赵肃睿眼前一亮,只觉得自己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恨不能抄起手里的暖手炉就大干一场,“他们有多少人?带了什么兵器?是谁走漏的消息?” 见自家姑娘满脸写着“想打架”,图南眨了下眼睛说:“只是五六个佃户,有男有女,正在庄子外面哭喊。至于消息,应是咱们把人带回来的时候被其他农户看见了。” 没有来攻打庄子的强敌也没有里通外敌的奸细,只有撒泼打滚的无赖,赵肃睿顿时没了兴致,一屁股在文椅上坐下,又是岔着腿的大爷模样: “由着他们哭去,让培风也不必管他们,也不必听他们说什么,只管继续练兵。” 图南应了,正要下去,赵肃睿却又叫住了她: “我中午要吃烤羊腿,你干脆烤半只羊,挑着细软的给偏院送去一份,这几日凡是我吃的肉你都给那边也送一份儿。” 腰间垂着剑的婢女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我替青莺多谢姑娘。” 两口吃的有什么好吃的? 被难得的疲惫和乏力之感围绕,昭德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既然是在我的地盘养病,总不能一直是那么一副死狗样子。” 在文椅上坐了一会儿,赵肃睿穷极无聊打算捏着鼻子去翻翻沈三废那些藏书的时候,阿池又急匆匆地进来: “姑娘,还是让人将那些人赶走吧,我找人问过了,他们本就是一些附近村子里的闲汉,偷鸡摸狗的事情做了不少,跟外院茅厕边上绑着的那几个人是一路的货色,说话也都是不入耳的,要是任由他们闹下去我怕影响了姑娘的名声。现在那些庄户们都无心操练了,只围着看热闹。” “几个泼皮就能坏了的名声那本就是一张纸。”赵肃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罢了,既然这般猖狂,我就去看看。” 阿池有心要拦自家姑娘,赵肃睿又哪里是他拦得住的? 就算是来着月事揣着手炉的昭德帝,那也是昭德帝,大步流星地走在二门前,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男人是自己来的还是带着自己家里人来的?” 阿池被他甩在后面好几步,急匆匆跟上来说:“那人还带了自己的老娘兄弟过来。” “没了?” “没了。” 阿池不明所以,只见她家姑娘摩挲了下暖手炉,突然笑着吩咐她:“你去把图南叫过来。” 庄子门外几个汉子正在撒泼打滚,一会儿说自己家的女人死在了庄子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会儿说主家强掳民妇,一开始他们的胆子还不大,只敢哭委屈,后来见那些彪壮汉子只围着他们不动手,胆子就越来越大了,再想到这庄子里如今做主的只是个女人,就越发恶向胆边生,连“什么少夫人,也不过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小娼妇”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培风又哪里能忍了?当即要命人动手,却见大门霍然大开,一个裹着浅青色兔毛斗篷的女子大步走了出来,一脚踹在了那个带头之人的脸上。 “培风,这些方才骂了你的,骂了我的你可记清了?一句十鞭,给我抽!” “是!”忍了这许久,泥人也要生出火性来,培风一挥手,几个大汉立刻扑过去将几人摁在地上,培风自己亲自拿起了马鞭,对那几个汉子说: “将他们扒了裤子打。” 赵肃睿踹去那一脚只觉得心里畅快,见培风面色凶狠地抽打这些无赖,顿时十分欣赏。 哎呀,沈三废啊沈三废,你这几个丫鬟是真不错。 比你强多了! 这时,一个穿着粗衣的婆子扑过来要抱住赵肃睿的脚,又被他一脚蹬了出去。 “夫人呐夫人呐,打不得啊!” 赵肃睿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男人的老娘,冷笑一声,他说道: “你们敢骂上我的家门我竟然还打不得?我何止打得!阿池,你掌管庄子上的账册,这些人谁租了咱们的地就立刻将地收回来。” 这可真是要让人往死路上走了。 那个婆子顾不上自己在挨打的儿子,连忙扑上来说:“夫人,错了!我们错了!我们不敢再要人了!” 赵肃睿却没打算放过他们,连日来因为这月事上受的气被他一并发作了出来: “一群草菅人命的畜生也敢来我面前叫嚣?也不过是打量我一个女人好欺负想要占便宜罢了!我要是放了你们倒显得你们的话都成了真!培风,这几人连同前日图南带回来的、冲进咱们庄子假扮我夫君的,你一并给我绑在这庄子前面,一日打一顿,我倒要旁人都看看敢在我面前作奸犯科是个什么下场!” 站在庄子门前,赵肃睿面露凶光地看着正在看热闹的仆人和佃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每日在我这吃肉喝汤受了我的教训,就是我的人,当我的人,做得好自然受赏,做错了自然受罚,你们一边想从我这里得了好处,一边想看我的热闹,这天下就没有那般的好事!培风,今日没有好好操练的,一概免了今明两日的肉,跟着起哄的,鞭十下,多出来的肉分给那些仍旧好好操练的,好好操练之人今明两天的肉加双倍。” “是!” 无心操练的仆从和佃户们登时傻了眼,想要分辨,却见那些跟着培风训练有素的汉子们一脸得意,不禁又羡又妒。 有人连声讨饶:“沈娘子!我们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们都听您的!” 赵肃睿却不理会他们,一番发作之后他神清气爽,转身就回了庄子,给众人留下了一个得胜肥鹅般威风凛凛的背影。 回了正院,他就看见青莺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图南怀里抱着的两个女孩儿,也笑吟吟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果然神机妙算,那泼皮无赖的家里没人,只有两个孩子无人照顾。” 赵肃睿得意地一抬下巴:“行了,别谢了,查查文书,你跟那个泼皮早些和离。” 青莺磕得额头发青,已经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夏荷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泪流满面。 赵肃睿见不得这个,仰着头就要离开,却听见夏荷突然开口说道: “少夫人,当年您母亲临终时候给您写了信送了东西,只是都被夫人扣下了。不止如此,这些年里从您叔伯舅父处的来信,十封里总会被扣下七封,余下的还都是被夫人看过的!前些年我还在夫人院子里的时候就知道您舅父秦大人给您送了一箱东西和五百两的银票,都被夫人昧下了。” “我也知道。”青莺擦去了眼泪,勉强抬起头,“我还知道,从前您叔父打发了人来看您,夫人和伯爷都谎称您不在。还有伯爷说借了您的书去看,其实都当做礼物送给了京中权贵。乐清公主喜好金石拓片,您的那副三绝碑拓片早就被送到公主府了。” “哦?照你们这么说,宁安伯府还欠了我不少财物呢。” 赵肃睿早把沈三废的东西都看成了是自己的。 他的还是他的,沈三废的身子是他的东西自然也是他的!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儿童返家。 暮色照在庄子前的二十几个木桩子上,只闻呜咽阵阵,哀嚎连连,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几个人驾着骡车到了近前,见此景不由得惊骇莫名: “管事,咱们伯爵府的庄子怎么看着像个匪寨?” 管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些人都被打成了猪头狗脑,连长相都难以辨认,他也不敢细看,只说: “燕京城外哪来的匪寨?可能又是抗税的贱民被咱们的人整治了。” 见其中一个被打得格外人畜不分,他指了指,说:“这个一定是抗税的贱民头目。” 说完,他在那人脚下啐了一口。 不远处,几个小丫鬟背着草篓回来,他迎上去吩咐: “你们去通传一声,我们是京中府上的,来接二少夫人回府。” 天还没黑透,庄子外又多了四根木桩子。 第二十四章 写信 “啪!” “啪!” 院墙边的两棵银杏树在夜里静悄悄地暗暗使劲,把自己从太阳地里存下的那点儿金色挤出来染黄自己的叶子,却被接连不断的敲打声惊扰,夜风吹过,它簌簌发出一点琐碎的声响,就像是在抱怨院子的主人扰了它的清静。 “啪!” 烛火摇曳,一块石头越过了火苗砸在了它后面一尺处的院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又没砸中。 赵肃睿攥着手里剩下的两块石头,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这身子到底没练过,没力气就算了,还没准头。 阿池在一旁抱着一件新制的大氅,数丈开外的那一星灯火真的太过渺小,她盯着都觉得眼睛疼。 “姑娘啊,夜已经深了,不如咱们回去换个事儿来解闷儿?” 赵肃睿没说话,连着把自己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最后一块儿刚好砸灭了烛火,他咧嘴一笑,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只当那被打灭的火苗是谢家全族的命: “行了,还有什么能解闷儿的法子?” 阿池连忙把大氅给自家姑娘裹上,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保准姑娘喜欢。” 赵肃睿点点头,看向熄灭了的烛火处: “今日我只是打个石头,明天我还是射箭吧,虽然准头不高,不过……就算射偏了也没人知道。” 已经熄灭的蜡烛轻轻晃了晃。 倒不是地动石塌,而是因为在下面做“烛台”的本就是个人。 此人穿着粗布破衣,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看就是一天被人按着打七遍一般的凄惨。 他嘴被封住,手脚被紧缚,整个人仿佛一个“跪地陶俑”,连挣扎都不得。 赵肃睿拿起一本阿池整理出来的账册,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 “也不用多好的箭,只要够尖利即可,天亮之后我也不用再点蜡烛,只要一支又一支,先用射这头,然后射这眼,最后,将他的嘴强撑开,我能一箭入喉,到时候就可以带你们出门射兔子玩了。” 他的话是对小丫鬟们说的,眼睛却死死地看着“烛台”。 头上的蜡烛熄灭了,谢凤安看着“沈时晴”一步一步地走近,只觉得这个和自己成婚七年的女人比图南手里的鞭子还可怕。 “唔!” 另一边的墙角,他的几个随从也在奋力挣扎,却被人死死地制住。 廊下的灯照在“沈时晴”的身后,将她从前的隐忍恬淡一一藏在了她的影子,只留下了令人心悸的狠辣与冷漠。 她在笑。 却吓得谢凤安想尿。 “嗯!”他猛地往前一拱,整个人倒伏在了地上,脑后有一根三尺长的木棍死死地与他的脊柱贴合绑紧,让他当“烛台”的时候连当摇头都不行,即使倒在地上他也像是一个被掀翻在地的石像。 谢凤安却顾不得这些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使劲儿,终于让他的身子撑起来一寸又倒下去,撑起来,又倒下去。 他在磕头,他在拼尽全力地磕头。 他受不了了,让他做什么都行,他不要当瞎子,更不要死,更不像再被这样恐吓和鞭打。 见谢凤安终于被吓破了胆,赵肃睿心里的气闷终于纾解了几分,他摆摆手: “图南,让他写一封信给他娘,既然那个管事说整个宁安伯府都以为他在去晋阳的路上,就说他在宣府遇到了匪盗,匪盗要谢家拿白银万两赎他。” 图南连忙应下。 站在廊下的阿池却觉得有些不妥:“姑娘,若是他们不给钱,反而报了官……” 赵肃睿默想了下之前驻扎宣府的万全都司关于宣府周围山匪横行请求兵部下令剿灭的奏报。 他是允了的,并且下令万全都司章咏半月内剿匪,兵部尚书杨斋还保荐了即将离京往江西一带决断刑狱的刑部主事明若水协办此事。 “然后他们就会知道兵部允许万全都司调兵剿匪。” 阿池不懂了。 图南依旧静静地看着自家姑娘。 赵肃睿伸展了下筋骨,转身往书房里走:“那就再让他写一封信,就说万全都司章咏带兵剿匪正巧救出了他,因见他一表人才,甚为赏识,有意留他做一幕僚。” 走到廊下,他转头看了看还懵着的阿池:“有了这一封信,宁安伯府自然要往宣府送钱送东西。东西和人都不会多,钱却不会少,且多半是银票,图南你带人盯紧了,在燕京往宣府去的路上将这些东西统统拿下。” 阿池恍然大悟。 她家姑娘是在放线钓鱼! “图南拿到东西之后,立即安排人往宁安伯府再送第三封信,信上写他与章咏结交之后得知章咏与刑部侍郎卓生泉将要结作姻亲,他想要请章咏帮忙让宁安伯府与卓侍郎搭上线,如此一来就能早日救回他爹,章咏已经意动。” 见小丫鬟们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赵肃睿颇为自得,又把自己定下此计的细微之处也说了出来: “章咏此人惜兵爱财,胃口不小,宁安伯府四下打听自然能得此消息,知道章咏意动,自然会竭尽所能。可此时的宁安伯府摇摇欲坠,他们想要往宣府送礼定然不敢大张旗鼓,想来会是只让几个人押送几车东西,说不定里面还有个谢家的爷们儿压阵。” 他搓了搓手指头:“到时候,图南你多带几个精锐,连人带车,都给我带回来。” “是!” 赵肃睿说得尽兴,连月事带来的烦闷都散去了,他在屋里站定,不去理会带着人把谢家一干人等都拖下去的图南,而是看向脸上带笑的阿池。 “你方才说有好玩儿的,可有我这计策好玩?” “那自然没有。”阿池将手里的大氅挂好,“只是从前姑娘总是做来解闷的。” 赵肃睿难得有了兴致,片刻后,他看着阿池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些深青色的粉末。 “姑娘之前没受伤的时候就说过应该重新制一些花青来用了,这些是青黛*,姑娘,咱们来制色吧?”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赵肃睿的兴致没了。 他抿着嘴不肯动,看着阿池又起了一个小泥炉,泥炉上摆了个装着黄水儿的白瓷小碗。 “这是我白日泡发的骨胶。”知道自家姑娘不记得了,阿池一边做一边教,“只要把煮好的骨胶和青黛泥在一起,小心研磨,等色都融进水里再一遍一遍地沉净飞水,最后取色水煮去浮胶,再熬煮、烘烤,最后就能制出花青色的锭子了。姑娘您不必动手,只管看着奴婢做。” 左手敛着右手的袖子,阿池取了一根小木棍搅拌了一下白瓷碗里的骨胶,笑着说:“姑娘从前总是嫌弃外面画材铺做的色不够精细,着色轻浮,也确实没有人比姑娘更精细了。” 赵肃睿的目光从阿池的脸上掠过,看向了那个白瓷小碗。 胶熬好了,阿池戴上了一副早就被各种色染到斑驳的手套。 书房一角的边桌上一直有一块内里略凹陷的石板,赵肃睿本来以为那是用来放花瓶的,还嫌弃它朴拙难看,没想到阿池竟然搬起它放在了案上用来当研磨色料的器具。 白色的瓷杵碾压着青黛和骨胶,把它们和成了泥。 阿池低着头静静地做,屋里越发安静了下来。 赵肃睿坐在了文椅上,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了敲,桌边摆着一碟被剥出来的石榴籽,他抓了一把直接填进了嘴里。 青黛与骨胶混合出的靛泥被研磨得越来越细滑,阿池往里面添了点儿水,又说: “其实楞伽斋制出的色锭子姑娘就很喜欢,不仅够细,溶水快,色也好调,只是价钱也高。我听图南说姑娘从前在家的时候总要攒着月钱好逛一逛楞伽斋,老爷的钱都买书了,夫人的钱都养马了,姑娘的钱都换成了色锭子……” 说着说着,清亮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 浓浓的青色沁在水里,她看着水里的自己。 昭德帝自觉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养出了些许的好耐性,要是从前敢有小丫鬟在自己面前这般早被他让人打出去了。 忍到现在他也忍够了: “阿池啊,你要真是气不过,那一对老畜生生出来的小畜生还在往外拖呢,你再去打一顿,你要是打不动,我就让图南再去打一顿。” “没有。”手指捏着白瓷杵都快捏出青筋了,阿池憋着嗓子否认,“姑娘这些年都忍过来了,阿池哪能生气,阿池只能学着姑娘从前的样子,给自己静一静心。” 哦,这是气狠了。 赵肃睿单手撑着头,斜靠在文椅的靠垫上。 看看阿池,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靠墙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 沈三废的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守着一院无趣的风景,写字、看书、画画、调色、调香、调教小丫鬟……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借”给谢家的那些书是有去无回么?那为何一面把书交给自己嫁出去的丫鬟,一面即使被赶到庄子上也要带着书一起走? 她知道,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她是脑子废、身子废、性子废的沈三废。 赵肃睿不懂内宅,可他懂如何驭人,朝堂上几百个大男人勾心斗角他能看得分明,又哪能看不出来这谢家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要把她废了的心? 不让她与亲戚往来是断了她的外援,“借”走她名贵的书画是断了她的依凭,还有今日来说要接她回府的管事,口口声声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何等的笑话?他们家宁安伯还在牢里关着呢,他的恩典跟着他的屁是从大牢里飘出来了吗? 他们笃定沈三废对朝中事务无知无觉,才能将她任意拿捏。 何等猖狂?又是何等谋划深远?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看了看自己盘子里仅剩的一些石榴籽。 谢家遇到了沈三废,坑蒙拐骗无一不做。 谢家遇到了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自然……要把坑蒙拐骗再统统受一遍。 把石榴籽吃下肚,赵肃睿懒洋洋地看向了镜子里的“沈时晴”。 怎么看,都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自然是被他的帝王之气给染出来的。 “沈时晴啊沈时晴,朕给你挣出的根基,你要是再受不住,你就不是沈三废了,你是沈白废,活着都白废。” 随手将桌案上的几张供词拿开,昭德帝看见了最上面的一张,轻轻皱了下眉头。 谢家要接沈三废回去,是因为乐清公主请沈三废帮忙鉴别字帖,他这个小姑姑啊,还真是活得闲云野鹤……要是她早几日下帖子请人,想来也没有他和沈三废的这一遭了。 院墙边的银杏树终于染好了色,松了口气,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落了的叶子挑着好看的收起来,我留着做花笺。”燕京城中的公主府上,赵明音将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夹在了一古籍之中。 身旁的女官笑着说:“公主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了。” 赵明音点点头:“对了,宁安伯府可有消息?” “回公主,只知道是派人去接沈娘子了,想来明日沈娘子就回燕京了,您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倒觉得未必。明日你再让人去谢家催一催。” “是,公主。” 对着灯火,赵明音拿出了一封信又看了两眼。 等赵明音将极为轻薄的信纸放下,明亮的烛火照亮了那封信上红中带着黑的字迹,这封信才透出了诡异之处。 它,竟是用血写成的。 第二十五章 谢府 进了九月,燕京城中的勋贵人家都在为着重阳节忙碌非常。 当今陛下是个喜好奢靡享受的,从登基以来每年重阳节都要带着文武百官朝中勋贵登山远眺,最初的几年还说要在山上修建高台,是后来西北战事起了才作罢。不过比起后来那个热爱御驾亲征、钟情于把外族追出去三千里的好战之君,文武百官们再想起当初只是想要耗费人力物力在山上修建高台的贪玩君主,就像是想起了年少时自己不曾珍惜的一份真心,午夜梦回,忍不住辗转反侧,几乎要思念成疾。 只可惜即使如今的他们围着偌大燕京城修建无数的高台,也已经圈不住在西北风沙中尝到了敌血滋味的昭德帝。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也许是出于对皇帝陛下能够回心转意的美好愿景,这几年燕京城里庆祝重阳节的花样儿也越来越多了,勋贵公卿们要穿有菊花景补子的蟒衣,命妇们的头上也要戴各式菊花簪,不仅皇宫里各处都要摆上争奇斗艳的菊花,摆出一座绚丽的“菊花山”,公卿府上也总得摆满菊花名品,各种赏菊宴上的帖子能挤满了门缝,宴上还有菊花酒、菊花饮、菊花糕、菊花粥、黄菊煎,就算是平日里再克己自制的文人,在重阳节也会赴宴写几行重阳和秋菊之类的应时诗文。 别处的热闹非凡越发衬出了宁安伯府的冷清。 小丫鬟穿着素青色的布鞋从石道上快步走过,石道修在池塘边上,池塘里的荷花谢了,只剩了大半池子枯萎的荷叶,在秋日里淡淡雾气的笼罩之下越发显出了几分苍凉。 自从老爷被抓了,府里的人也少了好些,下人里面流言纷纷,都说是伯府里有了什么邪祟。 这种事一旦说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传了几十年的老府邸了,哪里没死过几个人呢? 小丫鬟想起前年在这个池子里淹死的红芙姐姐,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一路绕过了池塘到了一处僻静院落,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连忙对守门的婆子说: “乐清公主府上的长史又来了,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二少夫人,世子爷正在招呼着,让我来向夫人讨个主意。” 守门的婆子点点头,让她在外面候着,自己进了院子又把话传给了穿着铜纽青色绸布比甲的二等丫鬟,又等着丫鬟传信回来。 小丫鬟在外面等了足足一刻,院门突然打开,宁安伯夫人孙氏穿着一件银褐色的大袖衫子,戴着八宝纹云肩,头上戴着两寸高的?髻缓步走了出来,随着她步伐走动,裙摆上的龟背纹隐约可见。 越过池塘边上,孙氏看了一眼,慢声细气地说道: “这些日子家里不甚太平,连仆人都懈怠了。是谁管得这片池塘,将人拿来好好问问清楚。” 她身后跟着的仆妇穿着一件油绿色的菱花袄子,头顶的发髻上插着金簪,耳朵上还有个灯笼坠子,看着比寻常富家太太还富贵,听见孙氏的话,她笑着说: “这下我可得替人讨饶了。看池塘的蔡婆子前些日子家里女儿生了外孙,她便告假了一段日子,想来这一二日就回来了,夫人向来宽仁,还请饶了她这回吧!” 孙氏点点头,心中却一动。 什么蔡婆子家里女儿生了孩子都是虚言,半月前她派了心腹带着几个仆妇一起去了距离燕京城二十多里外的庄子上,让她们逼着沈氏自请下堂,一去许久竟是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 莫非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昨天早上乐清公主家的长史专门来请沈氏过门的时候孙氏心里就忐忑不已。 她派心腹过去的时候是留了话的,只要沈氏拿出了自请下堂的文书,即使用上些手段她也不会追究。 她在床上辗转半夜,难得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爵位担心,而是怕那些婆子下手没有轻重,把沈氏给逼死了。 平时倒罢了,给沈氏报一个急病去世,再花些钱财遮掩些。可今时不同往日,伯爷被关在牢中不准探望,府上还常有些锦衣卫和东厂之人往来,据管事说府外也有人专门盯着伯府的门户。这般情势下无事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寻出事端,倘若沈氏真的死在了府外……秋风一起,孙氏打了个冷战,脚下的步子也急促起来。 其余的麻烦且不论,乐清公主虽然从来只管赏玩金石不问俗事,也是她们谢家如今万万得罪不起的。 走在前面的夫人步履匆匆,跟在后面的丫鬟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瞥一眼静立在池子里的残荷,她们越发信了府里有邪祟 宁安伯府的花厅里,乐清公主府长史文孝准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谢世子,公主为新得的金石拓本茶饭不思,听闻沈娘子于此道上学识渊博才特意派了本官再三相请,您昨日说她得了风寒,公主怕贵府烦乱,今日特意命本官和叶女官带着女医同来,您却又说她无需诊治,那下官是不是可以立时带着沈娘子回公主府了?” 宁安伯世子谢麟安今年三十有二,他刚二十出头的时候他的父亲谢文源就被剥去实职,等他入仕的时候只有个七品虚衔,至今十多年了,他也不过是羽林左卫的指挥佥事,看着是一个四品官,可如今的羽林卫不过负责协理禁中、护卫燕京,各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早就成了安置闲散勋贵皇亲的所在。 这么说吧,谢麟安的顶头上司正是太后的亲弟弟,数年间,谢麟安只见过他七次,有五次是在招香阁里。 仕途如此不通达,一面是因为宁安伯府圣眷不再声威日减,一面……谢麟安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亲爹谢文源。 谢文源今年四十九,孙子孙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却做着自己还能一展宏图的大梦,家中的钱财、关系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他谢麟安好歹以后有爵位傍身,二弟谢凤安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连个官身都没有,年年南下说是在书院攻读,去时半车书香,回来三车红袖,他爹也不管管。 他爹入狱之前还想搭上冯家,让他二弟娶了冯家表妹,他知道此事就忍不住笑了,他爹卖来卖去,这是要把儿子都卖了给自己换前程,也不想想他二弟那个贪花好色的性子也就沈氏那种人才能忍下,换了冯家表妹看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带回家,不出两年结亲就得成结仇。 心里骂完了亲爹损完了亲弟,谢麟安笑得十分谦卑: “文长史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往后宅去问了,实不相瞒,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我那弟媳病了,昨天夜里就派了人去探望,下人回报我那弟媳是过于劳累才致体力不支。也是我疏忽,这些日子家父被陛下申饬,我二弟又游学在外,家中事务繁多,二房的一应事务全在我弟媳身上,我早该让贱内对她多有照看才是。” 文孝准只在脸上有些许淡笑。 谢麟安有些心虚,只盼着管事能早些将沈氏给接回来。 后堂的小厅里,宁安伯夫人孙氏也见到了公主府的身边的女官和医女,也少不得是一番拖延搪塞。 待几人走后,谢麟安连忙吩咐人骑马去城外庄子上看看催催: “二少夫人的衣服细软之类可以慢慢往回搬,务必要先把人带回来。多带些人。” 管事的自以为听懂了,连忙说:“世子爷放心,小人一定把二少夫人接回来。” “我让你带人去不是让你把我弟媳给强带回来的!”谢麟安气笑了,“我听说之前我母亲派了些下贱婆子到庄子上,恐怕这些日子没少给了我弟媳委屈,让你多带人去是给我弟媳出气的!那些婆子、庄子里的管事丫鬟,谁对我弟媳有所怠慢,是打是杀全凭她高兴,你只管让她高高兴兴回来伯府。懂了吗!” 孙氏刚要掀帘子进暖阁就听见了自己儿子杀意腾腾的话,她不禁握紧了手上的青玉佛珠。 “麟儿,就算是公主要见沈氏,你又何至于此?” 相处七年,孙氏自认是知道沈氏秉性的,她柔善温软,几乎是个没性子的泥人,哪里还要哄她高兴。 青着脸打发了下人出去,谢麟安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替我爹求情的折子都被陛下给压了下来,若是能让沈氏讨得公主喜欢,让公主愿意替咱们家说一句,也好过那些人说一万句。” 乐清公主是先帝的嫡亲妹妹,陛下的嫡亲姑姑,虽然寡居多年不问世事,可两代皇帝都对她极为优待,当今陛下登基第二天就加封她为大长公主,又在顺天府划出千顷良田作为公主的田庄,这些年的各色赏赐更是流水似的往公主府里送,说乐清公主是天下最有钱的女子那是绝没有错的。 谢麟安看看自己的母亲,又软下了声说:“娘,派人把二弟从晋阳接回来吧,让他好好哄哄沈氏,至于冯表妹……” “你以为你姨丈冯右棋是好惹的?” 手里捻着佛珠,孙氏眉头紧皱,一贯慈和的脸上难得有些恼怒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可沈氏现在只怕已经恨死了谢家上下……唉,沈氏若是早些得了公主赏识,她也不会下了那等狠手啊。 炭盆里爆了个火星,暖阁的墙上挂着一副《江山秋景图》,画风俊逸灵秀,与金玉浮华的暖阁格格不入。 母子对坐,终究俱是叹气。 “那个沈氏,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公主知晓的呢?” 突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嘈杂声,接着有个二门上的下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夫人、世子,二少爷来了一封信,是从北面来的商客送来的!” 谢麟安连忙接过信拆开,只看了两眼就担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麟儿?如何?凤儿可是已经到了晋阳?还是他已经劝了你表妹回来?” “娘,凤安在路上被山匪给截了,山匪要咱们送五千两白银将他赎回来。” “这真是——佛祖要将我往地狱逼啊!”长哭了一声,孙氏抽了半口气,整个人就向后倒了过去。 暖阁里顿时人仰马翻,奴婢们有的扶头有的抱腿要把人往榻上送,谢麟安嫌她们不顶用,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抱了起来又一叠声地唤人去喊大夫。 大夫还没来,又有人带着一封信到了谢家。 这次这人不是商客,而是一个镖师打扮的壮汉,还牵着一匹不错的马。 看着二弟送来的第二封信,谢麟安的手也抖了起来,小心翼翼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举着信直接冲到了自己母亲的病床前: “娘!二弟没事了!二弟得救了!原来二弟写了那封信之后不过两天就被万全都司的人给救了下来!他安然无恙,如今正在章都司府上作客!怕咱们担心,他特意请人骑快马把信送了回来!” 孙氏昏昏沉沉中听得自己长子欢喜的喊声,缓缓转醒,听着谢麟安给她把信好好读了一遍。 胸口塞住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给凤儿,收拾些细软钱财,让个妥当人赶紧送去,在旁人府上作客,哪能、哪能无钱傍身。” 谢麟安连忙应下,赶紧让人去账上支钱。 ——— “两千一百两,谢家对谢凤安倒是不错啊。” 谢家的动作很快,图南的动作更快,谢家赶在午饭前送出的钱,天黑没黑就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翘着脚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开始分赃。 把十张百两的银票放回到桌案上,他抬了抬下巴:“这笔钱培风拿去弄些刀剑之类的,上面不要留印记,我的人整天拿着木棍操练像什么话。” “是。”培风双手接过银票。 “这一百两碎银子阿池你收着,是咱们吃喝嚼用的花销。” 阿池提起装银子的包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赵肃睿摇头:“怎么?不信我能把钱弄来?” “不是……”阿池连忙摇头。 她就是觉得自家姑娘比起一个大家闺秀似乎更适合当个劫道的匪类,当然,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在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绝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 赵肃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分赃: “最后这一千两,图南,替你家姑娘收好,这是谢家赔的钱。” 图南愣了下,默不作声地将钱收了起来。 “这才刚开始呢,后面还有一票大的,以后你们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花!”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露出了极为擅长坑蒙拐骗的娴熟笑容。 第二十六章 菊花 沈时晴带着人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遇到一群小太监搬着紫色的菊花鱼贯而过,她驻足看了片刻,笑着说: “那几本紫袍金带开的不错,再加几本雅致的,万卷书或者灵根菊*都不错,给几位大学士送去。” 一鸡连忙应下,笑着说:“之前江南进上了些菊花纹、寿字纹的宫锦,奴婢觉得美则美矣,若是赏给几位阁老就少了些雅致之气,皇爷您加了这几本名品的菊花,倒是更衬几位阁老的风骨。” 沈时晴回头看了这大太监一眼,心中不由得赞叹,她随口说一句话这几个太监都恨不能把她夸上天去,昭德帝每日活在这样的阿谀奉承之中,没成了一个刚愎自用的疯子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她却不知道一鸡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自从他家皇爷赏了贡品绸缎给张契一家裹尸,宫里赏出去的绸缎都带了些忌讳,这几日他手下的小儿孙们照例往各处勋贵送赏赐,都不敢把绫罗绸缎等物放在开头说了,生怕哪位爵爷好好地领着赏人却栽了过去。一鸡自己也知道,想想他们皇爷一贯的肆意妄为,也实在怪不得那些多心之人将“赐贡绸”看作了“夺人头”。如今皇爷给亲口几位阁老赐下了菊花以示宽仁,朝中群臣大概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了重阳节了。 沈时晴沿着汉白玉打造的台阶迈步而下,又穿过红柱长廊,身后一鸡三猫两个大太监带着十几个小太监举着仪仗器物伺候着。 小太监们软脚轻步,跟在她身后几近无声。 一路走走停停,到处是姹紫嫣红的菊花,除去乾清宫前面两侧高有丈余的“花山”,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还用各式菊花拼出了鸾凤呈祥的吉图。 正在沈时晴站在乾清宫后面赏花的时候,一抬肩舆从西六宫里被抬了出来。 她居高临下,看见了肩舆上戴着翟冠穿着金色霞帔的女子。 三猫凑上来,躬着身子小声说:“皇爷,那是乐清大长公主,今日进宫来见皇后娘娘,您若是想跟她说说话,奴婢把她请上来。” “不必了,去长春宫说一声,今晚朕去长春宫用膳。” “是。” “既然到处都是菊花,干脆就吃个菊花锅吧,把鸡汤去了油做锅底,下面摆着炭炉,鸡脯肉锤松、鲜虾去皮开背、连着猪里脊都切成薄片,用盐和蛋清略作调味摆盘,再把白菊花摘下洗净和锅底一齐上桌。” 三猫恨不能自己头上全是耳朵好把皇爷吩咐的都听清记下。 听完了又在心里琢磨一遍,他笑着说:“不愧是皇爷想出的吃法,一听就鲜美非常,奴婢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可惜六七月的时候没有菊花,不然奴婢一定用鲥鱼给皇爷做个菊花锅。” 听见“鲥鱼”两个字,沈时晴轻轻皱了下眉头。大雍朝历代君王都以鲥鱼为七月太庙祭祀的祭品,长江沿岸的渔户百姓每年四五月都要打捞鲥鱼上缴,鲥鱼被盐渍过之后要放在堆满冰的船上一路北上,沿途每到一地都要加冰换冰,如此才能在七月之前将鲥鱼送入燕京。 民间管这兴师动众的上供之路称为“鲥供”。 “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的鲥鱼有什么好吃的?” 听见皇爷这么说,三猫被吓了一跳。 “皇、皇爷?” “昭德帝”看着高台下的堆花锦绣,袍袖下手指轻轻摩挲。 这是沈时晴调制色料时的动作,过去的七年间她用这种法子让自己神思清明。 鲥鱼进贡是大雍朝历代皇帝都守的规矩,她在这时候突然废掉定然有人跳出来阻止,那些朝臣们何尝不知道鲥鱼北上之路劳民伤财?可如果一个皇帝说了免去这一项,他们立刻会举出一个写着“祖宗家法”四个字的牌坊。 这些日子,这样的事她见得太多了。 沈时晴甚至有些理解了传闻中性情反复的那位“昭德帝”,想要靠讲道理做成一件事需要大决心大毅力,要是不讲道理,反而容易些。 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大概也是他与朝臣斗智斗勇的法子。 “想要吃新鲜的鲥鱼,是不是应该去长江岸边?” 她问身边的太监们。 四下寂静,只有冷风吹着菊花花瓣的声音,几片花瓣被风从凤凰的翅膀上吹下来,轻飘飘地往天上去了。 一鸡和三猫扑通通跪在了地上。 被吓得。 知道这句话一定会传到朝臣的耳朵里,沈时晴笑了笑,转身走了。 晚膳时候,林妙贞在菊花锅里涮了块鸡肉脯,笑眯眯地说:“之前我劝你多吃点儿清淡的你却不肯,现在总算是改了些。” 沈时晴面色和缓,把煮好的虾往酱油碟子里蘸了下:“看了些杂书,这都是书上看来的。” “那也不错。”林妙贞还是笑,随口又说道:“今年尚食局把花糕做得更好看了,味道也更甜了,幸好有你的这个菊花锅。” “要是觉得太甜还是跟尚食局说说。” “罢了罢了。”林妙贞摆手,“宫里发点心的时候不多,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有一块花糕能攒上好几,做得甜一点不容易坏。” 再吃一口菊花锅里捞出来的猪肉片,脱下了大衫只穿着长袄和马面裙的皇后娘娘吃相极为豪迈: “你方才说到书,今天姑母来看我,提起了一个颇善金石字画的女子,我一直以为女孩儿家像我这般的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世上也有学富五车的才女。” “咳。” 没想到会被人突然夸赞,沈时晴小心咽下了虾肉,脸上微微有些红。 林妙贞也不在意,她吃得高兴,自然又端起了酒杯,醇香四溢的琼浆玉露她一口气就灌下了半碗。 “要不是在这宫里,我还真想见见那个沈家姑娘,对了,她爹就是沈韶沈学士,你还记得吧,当年——你大哥跟着他读书,你非举着一把小剑进去要你大哥看你舞剑,结果被沈学士三言两语就绕着去学了兵法。” 突然想起了幼时的趣事,林妙贞面泛微红,她生得明丽大方,垂眸一笑的时候犹如红霞笼罩了在远山和近处的深潭,远山豪迈,深潭幽幽,在这一抹赤色下却都有了别样的动人。 沈时晴垂下了眼眸:“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林妙贞又喝了一口酒,“我要记一辈子的。”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旧事,也许是因为心情太好,这次林妙贞是真的喝醉了,连把皇帝送出长春宫都不能了。 沈时晴挥退了轿子,自己走在被月色笼罩的石道上。 七年了,这个皇宫里竟然还有人记得她爹。 她抬起手,才想起那根“淑善为要”的素簪连同“沈时晴”这个身份现在都在昭德帝那里。 而她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君主,掌握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力。 她想做的事仿佛已经轻而易举,可她依然觉得自己身在泥泞。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在心中默诵着《逍遥游》中的这一句,她的神情渐渐松弛了下来。 正值月初,月亮只有浅浅的一弯,站在夹道中的沈时晴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又低下了头。 “一鸡,给宁安伯求情的人又多了么?” “回皇爷,这几日倒是少了,只有零星几个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英郡王遣了世子进京,说是要来京中过重阳节。” 英郡王的姑母就是谢文源的娘怀远县主,谢文源也算是英郡王世子的表叔,世子进京,总要去宁安伯府拜会。 这不是求情,却比什么求情都管用。英郡王袭封于江西,从先帝起就极为优容,他连儿子都派进了燕京,算作他堂弟昭德帝怎么也不能不明不白地继续把人关着。 “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他要进京?” “是,皇爷,前几日就上了折子,内阁觉得这是小事,已经允了。” 夜色下一鸡不甚分明地看到了自家皇爷笑了。 “召四鼠来见朕。” “是。” 陛下勤勉了几日,又断了朝会,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从渊早早醒来,陪着自家夫人吃了块花糕喝了点花粥,他正要去上朝,却听见有人正急匆匆地拍他家大门。 “李阁老!不好了!开门呀!快开门呀!陛下为了吃新鲜的鲥鱼要要要要迁都啊!” 第二十七章 迁都 陛下要吃新鲜的鲥鱼。 陛下要在长江边吃到新鲜的鲥鱼。 “鲥贡”本是为了七月初的祭祀太庙而设。 陛下想要在长江边吃新鲜的鲥鱼,也就是说陛下要在长江边以新鲜的鲥鱼祭祀太庙。 太庙立于国都。 由此可知,陛下是要把国都都迁到长江边上! 陛下要迁都回南京! 听着张侍郎头头是道的分析,李从渊手捋长须,片刻后才说道: “张侍郎,只因为陛下想要吃一口鲜鱼就想到陛下要迁都,这着实也没什么道理。” 张侍郎一早上又急又气,胡子都翘了起来,见李阁老不肯相信,他痛心疾首地说道: “李阁老!咱们陛下又何时讲过道理?!他在云中不也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练兵结果带着人直接冲了敌营?想当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可是不声不响就攥着剃头刀就要去永昌寺出家啊!” 想起旧事,张侍郎老泪纵横,陛下登基七年,他就跟着担惊受怕了七年,但凡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他头顶那块儿头发又是怎么掉光的? 见自己同僚就差声泪俱下,李从渊叹了口气。 陛下在云中突然发兵是因为云中诸将无胜战之心,陛下闹着要出家是因为太后娘娘为了给先帝祈福要在永昌寺修三丈高的纯金大佛。 “虽然陛下确实肆意妄为了些,喜怒无常了些,可陛下终究是陛下,乃一国之君,但有行事必有其因。张侍郎你别急着哭,今日我去宫中为陛下侍书,也会问问陛下的意思。” 虽然这般安慰了张侍郎,李从渊的心里却也没有几分把握。 江南富庶,陛下又贪图享乐,就算不会迁都,说不得他也要在江南再建新的行宫,总要花费大笔银钱。 之前陛下要修西苑而不得,也没有大闹,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们这老骨头呢! 李从渊穿上七成新的官服,看看上面新换的菊花景补子,又想起来昨天陛下派人送的赏赐。 “夫人,陛下送来的那一本万卷书白菊还劳烦你替我将掉下来的花瓣收拢了。” 他的夫人米氏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怎么了?你还要把那些花瓣戴在身上向陛下献媚?” 米氏说的这话也并非无的放矢,上上代皇帝雍明宗选官不通过吏部,大雍上下献媚成风,下官谄媚上官,朝臣谄媚君主,甚至有阁老向皇帝进献方术丹药以邀宠,至今仍有遗风。 李从渊失笑:“咱们陛下可不喜欢这一套,我把菊花瓣绑在身上,倒不如挂一身金叶子……将那些菊花制成茶,我喝了之后好感念皇恩,少生些肝火。” 说完,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戴上乌纱帽,才终于踩着晨曦启程前往皇宫。 李阁老奉诏入宫的时候是卯时三刻,陛下却不在乾清宫正殿,他跟着二狗太监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却见陛下正在二层的仙楼上翻阅书籍。 晨光熹微,自悬窗照下,几处烛火映照四周,重重书柜之间书尘隐隐浮在半空,大雍朝年轻的君主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高处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书册,神情从容举止恬淡,让人无端生出了些信赖。 李从渊晃了晃神才想起了他们这位陛下可从来不是什么静好从容之人。 嗯,陛下想要在江南修建行宫定然不可。 要是陛下愿意将南京的宫室修建修建将就一下……也不是不能商议。 李阁老在心里松了松,愿意小小地退一步。 合上手中朝廷历年来赏赐藩王的账簿,沈时晴单手背在身后,几步走下了仙楼。 “李尚书,听说英王世子要入京,朕想起来自朕登基以来给了英王不少赏赐,倒是没见着英王往燕京送什么值钱的东西。” 在心中斟酌了下,李从渊说道:“启禀陛下,先帝皇恩浩荡,体恤各地藩王治下不易,对各位藩王屡有加恩。” 也就是说都是先帝人太好,每次藩王进贡他都要说一堆客气话,还要给一堆赏赐,久而久之藩王们每年节庆时候进贡的东西也就越来越“面子情”了。 先帝做的又何止如此啊,沈时晴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各种从前的诏书奏折,心中对先帝真是充满了不敬之情。 一向宽仁的先帝在面对同样姓赵的藩王时简直是个予取予求的菩萨,不仅不再让各地藩王的世子不用再呆在燕京可以一直呆在封地,甚至还让一些曾经获罪的王府可以重新拥有被藩王自己控制的甲卫。 数量也不算多,按照祖制,也就是三千人。 打家劫舍、占山为王都绰绰有余。 英郡王赵集渠的祖上曾经因有过狂悖之言被废掉了府中甲卫,等他以庶长子之身继承了王位就屡屡向先帝上奏折,提出了一些藩王应该削减用度让利于国的虚言,哄了先帝高兴,得了不少好处。直到昭德帝登基,昭德帝视藩王为只能花钱不会赚钱的虫豸,对一群藩王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赵集渠每年得的赏赐才没有从前那么丰厚。 去年昭德帝西征,英郡王进献了十匹极为神骏的好马,昭德帝非常喜欢,于是送了个都尔本部小王子的人头给他“同乐”。 可这也能看得出来,比起其他的藩王,昭德帝也愿意给英王一些面子的,哪怕是看在好马的份儿上。 沈时晴从桌案上拿了一本折子递给了李从渊: “这本折子是英王在十八年前进上的,他在折子上说大雍朝起于草莽之间,各位藩王身为赵氏子孙应该不忘祖上艰难,每年有一月穿布衣、吃粗粮。” 李从渊低头看了一眼,就看见了一片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虚情假意。 这种东西他在藩王们的奏折里见得多了,什么梦见了先祖,什么梦见了替大雍血战疆场,什么梦见了一只龙盘旋在燕京城上,其实不过是怕皇帝陛下忘了他们也姓赵,提醒陛下不要忘了他们。 像这样的东西都能放十八年,李从渊觉得这纯属是宫里地方太大。 把奏折合上,李从渊刚要说话,就听见他们的皇帝陛下说: “朕觉得这主意不错。” 李从渊:…… 沈时晴穿着绣有团龙的天蓝色交领直身袍走回了书案后面。 “英郡王言辞恳切,先帝因为体恤几位老藩王年迈便只赞赏了英郡王,如今各地藩王最年长者也不过四十有余,正好可行此策,对了英郡王献策有功,等英郡王世子进京,赏他一匹贡绸。” 李从渊站在原地,心中盘算,这件事说大不大,终究是赵家人的家事,说小……它确实不大!反正是藩王们吃糠喝菜穿麻衣跟他们这些文武大臣还有天下百姓都没关系。 况且,李从渊还没忘了自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陛下,臣也觉得英郡王此策不错,只是此事终究该与宗人府同议。” 沈时晴点点头,依照昭德帝的积威,只要朝臣不反对,宗人府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陛下,如今是正是秋天……”李从渊想要借机提起江南,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皇帝陛下却有些忧心似的说:“不知道各处可有存够马匹用的草料,太仆寺可有奏折送上?” 陛下偏偏问起了马政,李从渊一不留神就讲了个没完,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终究,他没有说起与迁都或者行宫相关之事。 回了文渊阁,他还没进门就看见杨斋等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可见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有意迁都”一事。 李从渊摆摆手,安抚自己的同僚: “陛下如今勤学好问,一心政事,又有亲征之事悬在心上,怎会轻易想要迁都啊?你我都在御前许久,万不可为了一点小事就揣摩帝心,平白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杨斋张了张嘴,也觉得李从渊说的话有些道理。 几位阁老都镇定自若,文渊阁中也渐渐一如往常,临近午时,一溜儿小太监突然提着食盒到了文渊阁。 带头的是笑容和气的三猫太监。 “陛下体恤各位阁老辛苦,特命咱家备下了菊花鱼片粥给各位阁老加菜,这鱼片是新鲜的鲤鱼所做,陛下甚是喜欢,直言鲤鱼之鲜美更甚远道而来的鲥鱼。” 小太监们放下粥轻手轻脚地走了。 杨斋看看粥,又看看李从渊,又看了看粥。 “李阁老,你刚刚让我等不要多想,如今你又在想什么?” 李从渊端起粥碗,只能苦笑着说: “菊花降火,我等还是多吃些吧!” 第二十八章 菊花与银杏 “今年的菊花怎么这么贵?你这老狗才可别是觉得自己难得能碰了钱索性从府里多占一笔吧?” 宁安伯府里谢麟安将面前的签押单子拍在桌上,只用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府里的管事。 这个管事从前是负责府中屋舍修补的,要不是府里没人用了谢麟安也不会打发他去买菊花。 管事站在一旁,头上细细密密全是冷汗,一脸的愁苦: “世子爷,您把小的踹回娘胎里让小人多挂二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贪了府里的钱呀,小人看了街市上菊花的行情着实也给吓着了,还以为今年满街的菊花都是金子打得呢。听人说是宫里的皇帝老爷今年兴致好,不光喜欢菊花,还把菊花赏了几位阁老,这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发了狠地买菊花,世子爷您说府里有贵客要来,让小的买上好的菊花回来,现在上好的菊花就是这个价了。” 谢麟安却还是表情难看。 虽然是个顶着闲职的纨绔,谢麟安也并非不通庶务的娇公子,自从他阿爹失了差事,这些年谢家一直在吃着祖上的老本,虽然没到卖房子卖地的田地,可是他妻子的嫁妆、沈氏手中的值钱字画早就被掏了个干净,他也知道他娘明面上是放权给儿媳其实不过是让两个儿媳用自己的钱贴补家里。现在他爹入狱,他为了打点各处把钱流水似的送出去,已经连花酒都舍不得喝了,他娘又偏疼二弟,二弟在宣府和章都司结交,他打算只送五百两过去,娘却非要说送一千六百两,一千五百两用来结交章都司,一百碎银用来赏人开销。娘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谢麟安只能应下了,后来娘又说是收拾了些衣服也要给二弟带过去,谢麟安心里忍不住冷笑,二弟手上有那么多钱什么样的好衣服买不到,还要从府里带过去?不过是又私下塞了钱还得防备着他这个大儿子罢了。 二弟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又说自己颇得章都司赏识,可以请章都司引荐刑部侍郎卓生泉为父亲说项。阿娘要往宣府再送五千两银子,谢麟安却不肯。 章都司这人谢麟安是听过他的名声的,一次给了那么多银子只会养大了他的胃口。 再者,如今府中的账上已经空了,今年各个庄子送来的收益都已经贴补出去了,再掏出五千两银子,他只怕偌大宁安伯府还没等到抄家就得先卖庄子卖地卖器具了。 可他娘孙氏却执意如此,两人一番争执,最后还是久居深宅的老太太派人送了二十枚金锭和一尊用绣金布裹着的白玉菩萨立像,送东西来的大丫鬟笑着说:“老太太说了,一家人在一处只要齐心便没有过不去的,钱财都是身外物,家里正是艰难的时候,能找到一条出路便是一条出路,凤哥儿能得了外面大人的青眼未必不是他的缘法。” 老太太都直接送了财物过来,谢麟安又能如何呢?知道那尊菩萨立像是老太太出嫁时英王妃给的压箱底的宝贝,谢麟安亲自捧着送回了后宅,又回房问自己的妻子要钱。 他妻子红着眼睛把自己一套头面连着一个红包璎珞当了,好歹又凑出了三千两银子给谢麟安。 五千两银子加上谢麟安他娘又揣出来的小包袱,谢麟安找了府里的护卫头领带了三个壮汉一同护送。 护卫头领听了他的吩咐,说道:“世子爷,如今府外不少人都盯着咱们府上小人再走了,府中人又少,小人若是又走了,只怕府上有事也难以策应,给二少爷送钱这事倒不如交给武师傅。” 头领说的武师傅姓邵,年轻的时候是锦衣卫的小旗,后来犯了事不光被免了官,还杖刑八十打断了一条腿,好在一身武艺仍在,才被伯爷谢文源看中,请来府里当了武师傅,除了训练护卫,还曾经给谢麟安和他几位兄弟教过拳脚。 可惜锦绣堆里长大的伯府子弟早就没了建功立业的气性,更没有吃苦的本事,练一天躺三天,再有他们的母亲奶奶心肝肉儿地哭几天,练武之事便都作罢了。 谢麟安想了想,觉得也行,又请了武师傅带人去送钱。 武师傅 前脚武师傅走了,后脚派去庄子上的人终于送了信来说沈氏病在了庄子上,找了大夫来看,不仅说现在不能动,开得药方也甚是不菲,谢麟安又赶紧让人请了大夫连药材一起送过去,又让传信的人去告诉庄子里的管事无论如何得把沈氏接回府里,哪怕是人参吊着命,也得接回来。 里里外外都是花销,家里的账上没有钱了,全是各处要钱和赊账讨债的押票。 走出账房的时候,谢麟安抬头看看天,都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个锦衣玉食的宁安伯府是怎么就到了这么一个田地的。 终于,在无数的坏消息里有了个好消息,还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英郡王世子要进京!还要来拜访老太太! 看见了英郡王府的信,谢麟安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英郡王的面子在,就算他爹真的被问罪,宁安伯府的爵位也保住了!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谢麟安在府里兴师动众地了张罗起来,荷塘里的枯叶得捞,府中各处要洒扫,旧了的东西得统统换掉,没有钱,他让自己的妻子又卖了些首饰。 买菊花的钱是他咬着牙从自己的私房里挪出来的。 结果现在一本上好的菊花能卖到二十两!他挤出来的那二百两银子别说修一座花塔,十盆花横排竖排都寒碜! “不如这样,你找人搭个木架子,然后弄些……什么竹叶之类的把那个缝隙都填上,再把花摆上。反正就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弄出两座花塔来,不拘里面什么样儿,外面务必看得像样,今日之内就给我做出来!” 管事越发愁苦了,退下去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 谢麟安定了定神想继续看账本,却又觉得烦闷。 区区几盆菊花,他们谢家什么时候能被几盆菊花给为难到这个地步?! “没事,没事,否极泰来,迎了英郡王世子来了府上,我们谢家也就算是闯过这一关了!二弟那边要是能靠章都司搭上卓侍郎,以后我也能谋个实缺。” 这般劝慰着自己,他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送去宣府的银子被土匪给劫了!连武师傅都被绑了去,只剩一个护卫逃了一条性命回来!” “噗。” 谢麟安一口长气差点改成吐血。 城外的庄子上,赵肃睿也差点吐血。 他知道谢家第二次往外送钱用的人一定是得力的,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真挺厉害,连着打伤了他四五个人,还是带人望风的图南回转过来和培风一起出手才将人制服。 图南的手臂还被人砍了一刀。 可把赵肃睿心疼坏了,图南的手那是手么?那是他的扒肘子蟹粉面羊肉饺子栗子糕! 这人一刀砍下去伤的是图南的手,坏的是他昭德帝的心情! “也不必绑了,竟敢伤了我的人,直接把人砍了。” 大马金刀地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顶着沈时晴皮囊的赵肃睿一脸的心狠手辣。 阿池看着他双目微红,知道自家姑娘是动了真火,只当是姑娘心疼图南,连忙劝: “姑娘您别生气,图南的伤到底是没伤到筋骨,养些日子就好了,也是邵师傅认出了图南收了力气,他也并不知道姑娘所想,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 “哼!”赵肃睿横了被绑在地上的汉子一眼,“这人你认识?” 穿着藏青比甲的丫鬟脸上带着笑,哄人似的说:“姑娘您忘了,邵师傅是宁安伯府里的武师傅,那年姑娘从谢伯爷书房出来的时候邵师傅正巧路过,说自家女儿想习字,问姑娘能看什么书,姑娘不光给了书单还给了邵师傅一套字帖,邵师傅一直念着这事儿,这次咱们搬书出来还是邵师傅帮咱们找的人呢。” 赵肃睿挑了挑眉,这沈三废啊,除了一副好心肠是啥也没有了。 “小人伤了少夫人身边的图南姑娘,少夫人要杀要剐小人无话可说。” 话倒是说的硬气。 赵肃睿冷哼了一声,从手边抽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培风: “这次受伤的,一人给十两抚恤银子,再弄口猪分了给他们各家送去,这次跟你出去的每人再赏一笔另有一头羊,让他们都知道跟着我做事是不会被亏待的。” 培风应下。 赵肃睿又看向那个叫邵志青的武师傅。 邵志青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一身灰褐色短打都沾了灰,外套有件撕烂了的棉罩袍,生得不甚高大,却能看出身形矫健,双目有光,虽然有些不修边幅,却不是让人生厌的邋遢汉子。 唯一的可惜之处就是他的一条腿是跛的,不然在各处卫所里也能有一番作为。 “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看了一眼那条跛着腿,赵肃睿刚要让人把邵志青的另一条腿也打断,却又有人拦住了他。 “姑娘,我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无妨害,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银票兑出来,防着宁安伯府报官,官府靠银票查过来。”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 几千两银票不管在哪个银号兑出来都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还得想一个妥当的办法。 单手撑着脸,赵肃睿环顾四周,最后又看向图南刚刚被包裹好的手臂。 图南受伤了。 每日的三餐和点心也定没有从前那般好吃。 从宁安伯府里刮了这么近万两白银,他也算是给沈三废攒下了家底儿。 沈三废在宫里把宁安伯下了狱,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了。 要是这样沈三废还能混成个废物……罢了,他也算玩得开心,沈三废再废物,他也能让她过得比从前好。 毕竟,他可是皇帝。 北风一吹,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大后日就是重阳节了。 赵肃睿“啧”了一声。 这“软弱弃妇脚踩伯府”的戏码儿,他昭德帝玩腻了。 “我记得宁安伯府里的人要接你们姑娘回去是说乐清公主想见你们姑娘。” 他语气轻飘,神情变得冷淡起来。 “也就是说,只要是你们姑娘去乐清公主府上,就能见到公主了。” 这不是一条现成的能见到沈三废的路么? 赵肃睿抬起手,摸到了头上的素珠银簪子。 “替我写个帖子,明天我就去乐清公主府上拜见。” 又一阵风起,又有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一只手从白玉栏杆上将银杏叶子捡了起来,拿在手里赏玩。 “皇爷,您吩咐奴才找人做的东西已经得了。” 四鼠端着一个绣匣小心打开,送到了沈时晴的面前。 沈时晴看了看,点了点头: “做的不错。” 得了皇爷的夸赞,四鼠低着头越发恭谨起来: “皇爷,这几日英郡王……” “这几日乐清公主府上有什么动静?” 四鼠愣了下,回道:“乐清大长公主仍是每日研究金石字画,再就是每日派人往宁安伯府接人。” “接到了吗?” “还没有。” 正说话间,一鸡急匆匆跑了过来: “皇爷,乐清公主府送了密折。” “后日就是重阳,他果然不肯等了。” 沈时晴面带微笑,手指一松,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相见 “夏荷夏荷,你看我绣的这个兰花怎么样?安姐姐一直说好呢!” 一大清早,柳甜杏就举着自己刚修好的荷包敲响了夏荷的房门。 房门打开,夏荷拢着头发走了出来,脸上还是素着的,透出了几分睡不足的疲累。 斜睨了一眼柳甜杏手里的绣品,她甚是嫌弃地说:“针脚都不匀,也就是别人都让着你才用好听的哄你。” 柳甜杏还是欢欢喜喜地:“从前你说我都说是鸡爪子都比我的手强,现在也就挑个针脚,可见我这花是真好。” 安年年跟在柳甜杏身后走过来,见夏荷又打了个哈欠,连忙拍拍柳甜杏的肩膀让她别再吵闹,这些天夏荷过得着实艰难,她和她的那个丫鬟两个人轮流照顾着青莺,青莺几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都是她整宿陪着。 “夏荷,青莺的身子可好些了?” “昨天又流出来了一大块,血比从前少多了,也不发热了,大夫说只要好好养一个月也是能好了。”说起青莺的身子,夏荷一贯刻薄的脸上都带了笑,“也难为了阿池姑娘,昨天那么忙还替青莺拿了药过来,人参和当归都是上好的。”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几步之外崔锦娘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又假作无事一般地看着丫鬟晾晒刚洗好的衣物。 几十步就能走到头的小院儿从来都是挨挨挤挤地过日子,原本只有一棵半枯死的石榴树,墙角多出来的几盆菊花还是柳甜杏前两天陪“沈时晴”说话得来的。 想要多瞧见些景色就得仰着头去盯着院子外金色的银杏树尖尖。 柳甜杏小心翼翼地问:“夏荷,今天少夫人还会喊我去说话吗?” 少夫人那儿好多点心果子,柳甜杏想起来就馋。 “多半是不能了,你呀在院子里好好绣你的花吧。”拿着篦子把自己两鬓和额顶的头发分出来,夏荷眼睛看着自己的发梢儿,嘴上说着话,“这几天前头事忙,少夫人得带着人出门去,你们别拿闲事去给人添麻烦。” 柳甜杏失望地哦了一声,手里攥着自己的绣的东西,嘴都撅了起来:“从前在府里是老爷夫人二少爷拘着我们,只有少夫人教我识字给我讲故事还让我吃点心,怎么现在到了庄子上又是少夫人拘着我们了?” 这句话让院子里一静。 安年年一把攥住了柳甜杏的手腕把她往回拽。 两个人拉拉扯扯进了屋里,安年年抬手捏住了柳甜杏肉呼呼的圆脸蛋:“这种话你也敢往外说,你是不想要你的命了!” 柳甜杏脸都被揪红了,她奋力挣开,气得拍了下安年年的肩膀表示愤怒:“安姐姐你干嘛呀!少夫人那般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句话就恼了我?” 那般好的一个人? 安年年几乎想把柳甜杏的头给揉清醒些,这庄子原本的管事、之前被派到庄子上的婆子都哪里去了?押着她们来的那些婆子又哪里去了?少夫人占了这庄子半个月多了难道府里就没派人来过吗?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 “就算从前的少夫人对你确实好,如今的少夫人也不一样了。” 抬手拢了龙头发,安年年心中长叹。 二少夫人沈氏若真的是个柔善可欺之人,老夫人又怎么会把她赐到二少爷的院子里,只为了让她盯着二少夫人呢? 柳甜杏似懂非懂。 安年年一把推开窗子,就见崔锦娘的贴身丫鬟快步走开。 冷冷的风吹了进来,昨夜用过的炭盆还有些许余灰。 安年年眺望着院子外金黄的银杏树,轻声说: “你只管撒娇卖乖,没头没脑地活着,只是别轻易把人都当了好人,知道么?” 还不到十七岁的柳甜杏听了个似懂非懂,只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两个女人都没再说话,方寸大的小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却仿佛,又能关了她们一辈子。 “我可总算离了那个破院子了!” 公主府的一角侧院里,赵肃睿伸了个懒腰。 这院子的亭台水榭都算平常,几棵玉兰也早就干了叶子,唯有松柏还绿着,从前,这样的地方赵肃睿是肯定看不上的,在那个城外庄子上憋久了,他看着这小院子都看出了几分山清水秀。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在绛紫织锦大衫外面另有一件半袖金丝斗篷的女子静静地看着“她”。 “沈娘子,我已经将你手中的圣旨送进了宫里。” “多谢乐清公主!”赵肃睿对自己的小姑姑抱了抱拳。 赵明音点了点头:“此处虽然偏僻,也安静,沈姑娘只管再次好好歇息。” 说完,赵明音转身离开了院子。 看着自己姑姑的背影,赵肃睿呼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同人解释自己和一个女子互换了身子,哪怕那个人是他从小亲近的姑姑,索性就写了一份“圣旨”,上面写着让看见圣旨的人帮助沈时晴送密折入宫。 赵明音见了那份“圣旨”自然照做了,也并没有问东问西,让赵肃睿着实松快了许多。 阿池在屋内张望了下,见公主走了才走了出来: “姑娘,您让我收拾的东西可要在这里摆开?” “不用。”赵肃睿摆摆手,“装在箱子里就行,自然有人带走。” 阿池点了点头,她仔细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仍是玉肌长眉的长相,也仍是眸光深深的模样,却和从前又不太一样。 赵肃睿转身看了一眼自己带来公主府的箱子。 沈三废调的香不错,他打包了。 沈三废配的茶不错,他也打包了。 沈三废炼的花露不错,他还是打包了。 文椅上常用的靠垫、白铜打造的暖手炉、挂在墙上的画、书架上翻出来的菜谱……偌大庄子上所有让他舒服的东西他都尽数打包了,就剩了一个图南,赵肃睿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 阿池只当自家姑娘是要搬来公主府里住,没想到却不是,出了口气,她笑着说: “现在想想会庄子上住虽然偏僻,可到底自在。” 赵肃睿没说话。 是啊,自在,不用想着跟朝臣吵架,不用提防刁奴欺主,不用去给母后请安,不用对漠西的都尔本部日思夜想,不用对着户部尚书那张天天哭穷的老脸,九州天下自可从两肩卸下。 可惜,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他玩够了闹够了,还是得回到重重宫闱里,当他那个注定留不下好名声的荒唐皇帝。 “姑娘,天阴了,您先回屋休息吧。” 赵肃睿笑了笑:“阿池,你看看这院里哪块石头大小合适?我再搬几趟石头练练身子。” 练完了就还给沈三废了。 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沈三废啊沈三废,朕给你留了人手留了钱财还留了宁安伯府对你几番欺凌的认证物证,朕做了这么多你要是还废得一如既往,朕可就得杀人了。 可惜,皇帝陛下终究没有搬成石头。 因为下雨了。 冷冷的秋雨落在不远处的池塘里,公主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拎着食盒给他们送来了饭菜。 一道糟鱼、一道鸡油炒的鸽丝、一道凉拌的苋菜,还有参归鸡和大烙饼,菜色不错,赵肃睿却提不起兴致,勉强吃了个半饱,他在心里想: “等换回来饿的也是沈三废了。” 心情竟然就好了些。 ——— 夜雨不歇,已经是路上行人聊聊,一行人骑马而过,惊动了屋檐下躲雨的鸽子。 听闻有锦衣卫上门,正在灯下练字的乐清公主笔下一顿: “把他们带去西侧院,无论来去,不必再来拜见我。” “是。” 女官走到屋檐下,撑起一把画了金桂的油纸伞提着一盏灯去二门处转告了公主的吩咐。 一队锦衣卫共七人,都在飞鱼服外穿了蓑衣戴着斗笠,让人看不清面目,偶尔有灯光闪过照在他们的脸上也多是一片幽幽暗影。 女官在前面引路,带着几人一路向西南角走去,走到院子近前,带头的人对她一拱手: “多谢女官带路。” 女官侧身回了一礼,又提着灯打着伞摇摇远去。 待她走远,带头的锦衣卫四下看看,回身跪下:“陛下,待臣……” “不必了。”一直隐在几人中的年轻男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庞。 “你们在避雨处守着,没有朕的招呼不可擅进,也不准其他人再进去。” “是!” 屋里的赵肃睿打了个哈欠,终于把手里的话本放下了。 “这些故事真没意思,到头来都不过是让人向善的,这天下间的人要是看几页纸就能从此向善,又哪来的什么打天下,什么做皇帝?”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一声轻响敲在了门上,雨声里,敲门声不甚清晰。 赵肃睿愣了下,然后脸上有了一丝笑:“阿池,你开门。” 阿池连忙站起来,一开门差点惊叫出声。 一阵湿润的冷风席卷进房间,夹着男子的说话声: “姑娘别怕,卑职锦衣卫百户,宁安伯府侵占先协办大学士沈契财产一事锦衣卫奉命协办,深夜打扰只是为了找沈家苦主问几句话。” 阿池有些惊惶地看着自家姑娘,却见“自家姑娘”正盯着门口,随便对自己摆了摆手: “你慌什么,出门去找个公主府的人问问能不能送点茶点过来。” “是。”阿池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赵肃睿还是盯着那个“男人”,却见他先脱去了身上的蓑衣斗笠,掺着水的蓑衣落在地上,发出了一片稀碎的声响。 啧啧啧,直身宽肩长腿窄腰,他从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穿飞鱼服竟然这般风流倜傥。 正欣赏着自己的玉树临风,却又看见穿着飞鱼服的“自己”抬脚进门,被绊了下。 赵肃睿:“……” 走到灯下,“男人”终于露出了俊美又苍白的脸庞。 “民、民妇沈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你可别拿着身子跪我!” 赵肃睿连忙从榻上坐起来。 看着“自己”给沈三废的身子下跪,赵肃睿浑身的不自在。 沈时晴听话地没有跪下,低着头肃立在一旁: “陛下圣明,民妇、民妇实在不知自己怎会冒犯龙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战战兢兢,直到看见陛下手谕……” “得了,朕看你这些日子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鸡狗猫鼠他们战战兢兢的奴才样子你还真学到了几分精髓。” 赵肃睿下了榻走了几步,在发现沈三废的身子比他自己的矮一截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沈时晴脸上的仓皇之色淡了些,她看了“自己”一眼,又低下头: “陛下,民妇只是一个被逼着只能自伤己身的妇人,这些日子每一日不是惶恐难安,事事都小心谨慎,绝无祸乱朝纲之心。” “我让你祸乱,你又能祸乱成什么样子?你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朕也不是亡国之君,要是朕的朝廷让你区区二十日就毁了,朕这七年的皇帝倒也白做了。” 看着沈时晴用自己的脸露出的软弱模样,赵肃睿看得一脸腻烦。 这沈三废幸好没哭,不然前脚拿回自己身子,后脚就把她埋在前面的池塘里。 “陈守章你杀了吗?” 沈时晴低着头:“杀人之事,民妇……”杀了别人。 赵肃睿一声冷笑。 “宁安伯你想杀么?” 沈时晴仍然低着头:“虽然民妇这些年过得有些艰难,可……”民妇更想让他生不如死。 赵肃睿二声冷笑。 “你看着那些天天在朕面前叽叽歪歪的御史了?有没有挑个敢矛头的揍一顿?” 沈时晴还是低着头:“御史有监察之职,民妇只敢听其言。”顺便一声不吭就吓破了他们的胆。 赵肃睿三声冷笑,终于忍无可忍。 “废物!废物!废物!朕叫你沈三废还真是没叫错啊!” 气得一脚踢翻了一个木凳,昭德帝炸着毛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朕的那块私印你带了没有?”他随手拿下头上的白玉珠银簪子,“你赶紧弄点血出来,咱们俩睡一觉醒了就换回来了!” 沈时晴被他的暴怒吓到了,连忙从腰间扯下了那枚白玉章子,双手递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看了那章子一眼,突然笑了笑。 外面细雨绵绵,雨声滴答滴答响,沈时晴听见当朝昭德帝用原本属于她的声音说: “怎么配了个绿色的穗子,丑死了。” 第三十章 双玉 簪子的尖儿自然是捅不破手指头的,赵肃睿又指了指沈时晴的腰间: “刀。” “是,陛下。” 接过刀,赵肃睿随手将手指在刀刃上一抹,直接抹在了两块白玉上。 他又把刀递给了沈时晴。 沈时晴看看刀,有些为难地说道:“陛下,民妇不敢损伤龙体。” “废物,你现在是朕,你用朕的手握着刀弄伤了朕的手,关你屁事?!” 赵肃睿上前两步把刀放在了“自己”手里。 沈时晴握着刀柄,微微侧头,闭着眼睛就要把手往刀上扎,吓得赵肃睿连忙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子。 “朕是让你在手上弄个小口子,没让你把朕的手给废了!你往自己肩膀上扎簪子的胆子呢?” 看见“自己”脸上掩不住的胆怯赵肃睿就来气,他可是英明神武的大雍昭德皇帝,开疆扩土军功赫赫,英明神武举世无双,让沈三废用了他的身份可真是糟践了! 取了血也一起抹在了玉章和玉珠上,赵肃睿又瞪了正在包扎的“自己”一眼: “你去那边榻上睡,明日换回来之后你就先在这院子里呆着,朕让你走了你再走。” 听见赵肃睿的话,沈时晴连忙答应。 赵肃睿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这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身子,一个是他的魂,他不管杀了哪个来撒气到头来都是杀了自己。 这么一想,他更生气了。 “沈韶是个寒门出身的状元,活着的时候也算是个朝廷栋梁,怎么有你这么个女儿?” 听到这句话,沈时晴的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民妇替先父谢陛下赞誉。” “朕那是在夸你爹吗?!” 赵肃睿叉着腰却不小心碰到了手上的伤口,他“嘶”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憋屈。 “陛下,还是让民妇替您将伤口包起来吧。” 沈时晴抓着手里的半个帕子,看向“自己”的手。 赵肃睿捏着受伤的手指头冷笑:“哈,也对,这是你自己的身子,流的血也是你的。” 沈时晴上前两步,垂下眼睛,用手指灵巧地在捏着帕子小心地给“自己”包扎。 属于“沈时晴”的手确实纤长,却不是那种被人追捧的纤纤玉手,右手的手指上有着很厚的指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此外,掌心和指间还有些细小的疤痕。 看着这只手,沈时晴蓦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一日又一日地坐在一个书案前,写字、画画……好似她生于人间,却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 她在纸笔间煎熬度日,越发觉得唇齿无用、人间喑哑。 “沈三废?你看什么?” 赵肃睿抽回手,也避过了沈时晴的目光。 沈三废竟然敢居高临下地看他,要不是用着他的身子,早被他派人拖下去了。 “民妇看陛下神采奕奕,十分羡慕。”沈时晴说得真情实意。 喜怒无常,年少骄躁……这些日子她在宫中一点点描绘出的年轻君主仿佛从她心中的画轴上跳了出来似的,虽然用着她的皮囊,却一丝一毫都不像“沈时晴”。 那双眼睛会愤怒,手和脚会因为恼怒而又踢又打,仿佛受了一分委屈就能将这人世抽打出千百倍的乱糟糟来哄着自己。 这样的人,她如何不羡慕? 赵肃睿又是一声冷哼。 退后两步,他坐在了椅子上。 “人生在世却过得懦弱无能不争不抢,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投胎做个畜生!你明明出身不错,又有些写写画画的小聪明,怎么就能让自己一步步沦落到被刁奴欺负?!你身边还有几个不错的丫鬟,有人可用,有势可借,有财可依……唯独你什么都废,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真是活生生活成了个笑话!” 沈时晴微微低头: “陛下说的是。” 还真是个棉花性子! 赵肃睿随手拿起东西就想扔出去,又想起来自己拿的是那枚带两人血的簪子。 “淑善为要。” 看着簪子杆上镌刻的小字,他不禁冷笑。 “这簪子是你爹娘留给你的?” “回陛下,是家父在明康十七年给民妇的,” 明康是先帝的年号,明康十七年正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转过年来便是昭德元年。 赵肃睿看向自己从前寸步不离的私印,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原来如此。”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缓缓说道,“明康十七年我皇兄从一个都沁人手上靠射箭赢来了一块玉料,他给我这个章子的时候告诉我说着玉料虽好,却也小,余下的料还有一颗玉珠被他送了人。我皇兄极为信重沈韶,大概就是把玉珠赏给了他,没想到太子赏下的东西你爹没有自己戴着而是给你做了根簪子。” 他拈起那枚印章看看上面“君子不器”四个字,又缓缓放下: “朕当年沉迷行军打仗之道,烦透了那些书里的道理,时不时就要被先皇给教训一通。朕还不服气,这天下自有我皇兄担着,至于朕自己,只要能打仗就好。我皇兄就在这个章子上刻了这四个字给我。” 门外雨沉沉,秋水深深,黄叶飘零乱池中,檐下伶仃雀鸟。 赵肃睿靠在椅子上,回想起自己挨了父皇亲手教训之后趴在床上,他皇兄拿着药笑着走进来,外面还有林姐姐藏不住的笑声。 那时是明康十七年的春日,宫里已经在商议明年为太子娶妻之事,他这个昭秦王趴在东宫的床榻上看着一对璧人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顿时觉得牙比屁股还疼。 可那样的日子也如雨夜中的檐下雀鸟,扑棱棱飞起来,从此再也不见。 六月,淮河大水,奉旨去往江南的太子转道徐州寻访汛情,再回京城的便是十里哀声,天下缟素。 和太子一同死在淮水的,还有协办大学士沈韶。 想到沈韶,赵肃睿心里的火气又淡了几分。 在他沉思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沈时晴看向被他捏在手里的簪子。 “民妇……少时,颇有些桀骜难驯。家父最喜将我打扮成男孩儿模样带我去各处诗会,只说民妇是他的远房堂侄。天长日久,民妇就生出了些许的不甘心,男子读书,可科举进身为官做宰,女子读书……却只是读书。一个才女之名,换不来为民做主也换不来内阁称相,这些不甘心藏在民妇的心里,渐渐让民妇生出了些不为世间所容的念头。那年,家父的一位好友想让他儿子与民妇定下婚事,民妇在他来的时候写了一副对联挂在沈家门前,讥讽他不过看中了大学士这三个字罢了。婚事作罢,民妇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母训斥,过了几日,家父就将这枚簪子给了民妇。” 本是同一块玉,一半被做成了章子,一半被做成了簪子。 章子给了一个男子,便要他“君子不器”。 簪子给了一个女子,便要她“淑善为要”。 君子不器的,终是朝上君。 淑善为要的,不过下堂妻。 火盆里的火有些颓了,沈时晴从炭匣子里取了炭放进了火盆里,火星子跳了下,映在了她的脸上。 赵肃睿看着那张本属于自己的脸,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沈三废虽然废,举止却沉静稳妥,这样的性子显得他那张脸平白长了几岁,多了几分那些文臣天天鼓噪的“稳妥”。 母后看见这样的“赵肃睿”定是很喜欢的吧?更像大哥,更像父皇。 这个念头从心里生出来,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藤,纠缠在赵肃睿的心上。 他胡乱挥了挥手,也没了说话的兴致,穿着一副就滚进了床上:“赶紧睡吧。” “是。” 沈时晴从柜子里找到了一副给下人准备的铺盖,她和衣躺下,就听见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不休不绝。 远远传来了更夫的锣声,飘渺如烟尘。 沈时晴闭上眼睛,压下了心中无数思绪。 “沈三废。” “陛下。” “你那个姓柳的姨妈就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谢家都要倒了她还让你回去跟谢家一道去死,我替你把她骂跑了,以后她再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你只管将人打出去。” 沈时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陛下,柳姨母说的是这世间女子的存身之道,并不是我一人不听,这道便不在了。” 赵肃睿翻身,借着灯光看见了榻上的一点飞鱼袍的袖角。 “那你就听了她的真跟谢家一道死去?你若真这么想,朕立时就成全了你!” “陛下,民妇没有那般想,民妇只是说……人行于世,犹如蒙着双眼走在山道之间间,万丈深渊近在咫尺,柳姨母所说之言,于我就是谷中山风轰鸣猿猴啼啸,我听着那些话,就知道深渊在何处。” 深渊?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想说些什么,可他这一日着实疲累,沈三废的月事又刚刚才结束,他张了张嘴,没等想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就睡了过去。 沈时晴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赵肃睿是被一声轻响给惊醒的。 窗子被推开,原本模糊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他在被窝里翻转了下身子,嘴里嘟嘟囔囔: “阿池,什么时候了?让图南给我做个肘子肉夹白面饼。” 抽了抽鼻子,没有闻到熟悉的安神香的香气,赵肃睿烦躁地蹬了下被子,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渐渐明亮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 穿着飞鱼服的男子宽肩长腿,正趴在窗边逗弄着在避雨的小麻雀。 “陛下,您醒了。”看向赵肃睿,“男子”面露浅笑。 赵肃睿悚然惊醒。 “沈三废?!你居然还在朕的身子里?”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沈时晴拿起桌上仍旧沾着血渍的私章,小心收好,又将那枝玉簪轻轻推了推。 “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宫里的人就该知道陛下出宫了。为今之计,还是烦请陛下替我继续‘淑善为要’,民妇暂且替陛下‘君子不器’。”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也许是因为光线变化,今日的沈时晴在他看来和昨夜也甚为迥异。 “沈三废,你我没换回来,可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陛下,民妇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如今就算暂借了陛下身子,终究也是沈双废,要是真做了手脚,陛下又怎会毫无所觉?” 这话倒是没错。 沈三废但凡有些许头脑志气,都不会被一个谢家给欺负到这般田地。 可赵肃睿还是觉得甚是古怪。 同源而出的两块玉在同一个夜晚沾了两人的血才让他们二人互换了身子,这定是没错的,怎么用同样的法子两个人竟然换不回来呢? 院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敲门声,是沈时晴带来的锦衣卫在催促她赶紧回宫。 赵肃睿打量了沈时晴一番,突然一笑: “罢了,你先走吧。” 飞鱼服的袍角消失在屋外,赵肃睿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焦躁之色。 他究竟在哪一步失算了。 走出偏院,戴上了斗笠穿好了蓑衣的沈时晴看着跪了一地的锦衣卫们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 立刻有人挡在她的面前替她遮住了旁人的窥探。 一群人急急离开了公主府,快马穿过皇城西门向北折去,抵达了西苑的朝华苑。 几个大太监带着小太监们严防死守,生怕走漏了消息,见皇爷回来,连忙都迎了上来。 “皇爷,您一夜未归,可急死咱们这些奴婢了。” 沈时晴脱去飞鱼服,穿上了金色蟠龙直身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笑了笑说: “美人相邀,却之不恭。” 只看皮囊,昭德帝还真是个美人。 再加上那性子,大概是个过分活泼的美人。 随手将一个荷包递给了二狗,她吩咐道: “你去院子里找块大石,当着朕的面将这里面东西砸碎。” “是。” 二狗连忙照办,沈时晴又看向了三猫: “朕皇兄当年给朕的那枚私章,你取出来给朕挂上,别配绿色的络子。” 一切都处置妥当,沈时晴坐回到桌案前继续处置奏折。 只要让昭德帝以为此法不通,他自然会去另寻法门,求神拜佛、旁门左道由得他去找,对她来说,只要继续安安稳稳当好这个皇帝,便已经是立在不败之地。 这么想着,沈时晴随手在一本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沈三废…… 这三个字来形容这七年里淑善为要柔善可欺的“沈时晴”,还真是贴切。 “四鼠,明日就是重阳,英郡王世子到宁安伯府了吗?” “回皇爷,英郡王世子已经进京了,他刚到宁安伯府奴婢就派人传了皇爷的旨意,让他吃在京中这一个月吃粗粮穿布衣,不忘立业之艰难。英郡王世子接旨之后诚惶诚恐,当即说他定会将祖上辛苦牢记于心,还说这一个月会在宁安伯府中好好修心。” “一个月?他都呆在宁安伯府?” “回皇爷,英郡王世子是这般说的。” 沈时晴停住了手里的笔。 “他带了多少人进京?” “回皇爷,一共带了一百二十名王府护卫。皆披全甲。” 沈时晴的手指摩挲了片刻,她才终于慢吞吞地说: “把他们,盯紧了。” “是,皇爷。” 四鼠说完,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鸡陪侍在侧。 “皇爷,昨晚那位佳人,可要接进西苑?” “噗!” 端茶要喝的“昭德帝”险些将茶水喷在奏折上。 第三十一章 重阳 “姑娘,咱们这又是去哪儿呀?”阿池坐在马车上四处看看,就看见了后面绑着的大箱子。 “回那庄子上。” 赵肃睿只说了这五个字。 为上位者平时可以喜怒无定,唯有在心慌意乱的时候必须强逼着自己镇定稳妥,眼下的赵肃睿虽然心中千头万绪,表面却比平常稳重了百倍。 听说要回庄子上,阿池回头看了一眼昨天她家姑娘欢欢喜喜趾高气昂装起来的箱子。 再看一眼自家姑娘,她没说话。 姑娘心里不自在,她可是能看出来的。 既然不能换回去,那这个沈三废,他还得当下去,赵肃睿掀开车帘子,正看见马车驶出了公主府的侧门。 再远一些的地方,隔着黄叶枯枝隐约能看见一线的红墙黄瓦,那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呆腻了的皇城。 赵肃睿收回手指,任由车帘子落下。 一旁的阿池看着他,嘴角带着笑。 赵肃睿横了她一眼:“看什么呢?” “姑娘这样静坐着,真像从前的样子。” “从前?”赵肃睿冷哼了一声,“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姑娘从前就是每天看看书、写写字……” “我不是说那个从前。”赵肃睿打断了阿池的话,一只手臂撑在车架上斜靠着,他的语气懒洋洋的,仿佛很是漫不经心。 “我是问你,更早的时候,你家姑娘嫁进谢家之前。” 阿池听了,笑了:“那姑娘您得去问培风和图南,再不等垂云回来您去问她。我是老爷出事之后才被送到沈家照顾姑娘的,我刚进了沈家不到一个月姑娘您就嫁进宁安伯府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他还真没想到沈三废留在身边照顾自己的贴身大丫鬟竟然还不是她从小呆在身边的。 “那谁是从小一直跟着……我的?图南?” “图南培风还有垂云姐姐,她们都是一直伺候姑娘的,培风是姑娘十岁的时候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垂云姐姐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图南他爹是老爷身边的长随,当年老爷出事的时候他也一道没了。”阿池给自家姑娘细细地说了下几个丫鬟的来历,说完先笑了,“我到姑娘身边最晚,可从垂云姐姐往下都照顾我,垂云姐姐出嫁的时候姑娘就把我提到了身边伺候。” 明明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却仰赖阿池这个半道才来的丫鬟么?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想起了沈三废昨夜说的话。 那个桀骜难驯逼得沈韶在她簪子上刻了“淑善为要”四个字的沈时晴阿池也未曾见过,那阿池眼里柔善可欺无依无靠的“姑娘”,就真的是真正的沈时晴么? 马车渐渐远去,公主府的角楼上,赵明音穿着绣金斗篷看向车行的地方。 在她身后,女官抱着一件半袖金丝斗篷,正是她昨日穿过的。 “公主,离真君看见绣在您斗篷上的字怎毫无所觉似的?从她送了信来公主府,您可是为了她在各处张罗,总该有一声谢。” 赵明音却只是轻笑:“初言不必替我不平,我和她沈离真是君子之交,从来无需什么俗礼,她当年帮我,又何曾要我谢过?大雍立朝二百年,传至九代,勋贵庸碌,苛捐如麻,百姓苦,百姓中的女子尤其苦,能看见之人却寥寥无几,沈离真算是我的半个知己。我既然得她助力良多,别说她只是想掀翻一个区区三流的伯爵府,就算她让我替她去掀了哪家藩王的封地,我也没什么做不得的。” 名叫卫初言的女官静默了片刻,笑着说:“既然这般,公主何不留着离真娘子在府中多待些日子?反正有研究金石碑刻的名头在,也省得谢家人再打扰离真娘子?” “不必。”赵明音摇了摇头,“昨日我见的……” 话没有说完,赵明音眨了眨眼睛。 昨日沈时晴和她从前见过的截然不同,却又并不让她感到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她东张西望活灵活现小狗似的样子,还觉得有些熟悉。” 说完,赵明音自己先笑了。 一阵风起,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转身走下了角楼。 “让文长史辛苦些照旧去宁安伯府要人,只管不客气,不必给谁面子。” “是,公主殿下。” ——— 重阳节一早,沈时晴就穿着全套衮服袍头戴金丝翼善冠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还是照旧不见,只让身边的宫令传了几句话,意思就是说让皇帝带着群臣登高的时候也不要只记得玩,得想想大雍历代先帝如何筚路蓝缕才有了今日盛世。 沈时晴应了,又回乾清宫用膳、看书,等到太阳升起,才终于起驾前往万岁山。 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员早就在午门前等了许久,等圣驾从皇极门出来便分列两队浩浩荡荡地跟在御驾后面。 即使如内阁大学士、各位国公、大将军此时也要跟在皇驾后面徒步走向万岁山。 站在队首的李从渊深吸了口气,为了今日他可是提前半月就每日夜里在院中遛弯散步。 这时,却有大太监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 “昨天夜里皇爷就叮嘱了,几位老大人日日为国操劳,今日特赏老大人们坐轿上万岁山,小儿孙们已经准备好了肩舆,老大人们,上轿吧。” 二狗说完话,众人便看见一群小太监从东面的金极门抬着肩舆快步跑了过来。 几位阁臣连着没有入阁的几位尚书大人还有英国公等人连忙跪下谢恩,唯独李从渊有些纠结,他跪了,却又不是很情愿。 毕竟,虽然已经手掌吏部成了实际上的内阁首辅,可他今年还不到五十。 实在算不上“老”大人。 英国公应晟见李从渊在肩舆前踌躇,他一把将李从渊推到了座上,推完,他哈哈大笑: “李阁老虽然年纪不大,身板却连老夫都不如,这肩舆你还是好好坐着吧。” 李从渊一时无语,英国公今年七十有四,结结实实的四朝老臣,一顿饭还能吃五斤肉,要是跟他比身子骨,满朝文官一半儿都得算是腿脚不健全的。 “多谢老国公,方才本官只是在想今年既然不用走上山,省下来的力气就该多做几篇诗文以谢陛下厚待。” “哈哈哈!”不通诗文的老国公瞬间想起自己耳背,一个字也没听见。 万岁山位于西苑东北角,百官们一路所见都是西苑树木金黄秋水微凉的景象,跟在后面的朝臣们时不时就要发出几声惊叹。 缀在最后面的多是些六部小官和翰林院的编修之类,缀在浩浩荡荡的群臣后面成了一团的青青绿绿,他们也都得了各自上官的赏识才有这次伴驾的机会,也不知道中间又有过多少勾心斗角,对他们而言,能入得西苑一观实在是毕生难有的幸事。 当然,若是能趁机在陛下面前一展所长,那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了。 万岁山并不高,到了山脚下,年轻的“昭德帝”下了銮驾。 李从渊一看,也连忙带头从肩舆上下来:“陛下恩厚,赏臣等坐轿入西苑,如今陛下下了銮驾,臣等万不敢坐轿上山,还请陛下允了臣等能配陛下一道步履上山。” 沈时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她之所以让人准备肩舆就是因为她记得前两天早朝的时候兵部尚书杨斋面色难看,她让人私下打听,原来是那位老臣痔疮犯了。 君臣一并往山上走去,能看见成片的桃李杏梨,还有已经挂了红果的柿子。 山道两旁备有纸笔,若是群臣有了想要写诗作画的念头就尽可随意挥洒笔墨。 说是群臣陪着陛下登高,走着走着,李从渊倒觉得这更像个文会。 一棵松树下竟然还有几个宫人吹奏着弹唱,旁边摆了几坛御酒。 见李从渊看着那些弹唱的宫人,沈时晴笑着说:“既然是登高赏乐,就要有些赏乐的兴致,凡是写了诗文的尽可以送去让他们弹唱出来,还能换一杯酒喝。” 已经戒酒整整七年的李从渊心中不禁一动。 沈时晴又说:“李阁老才名冠九州,不妨去当个评判?” 这一招正搔到了痒处,李从渊哪里还有心伴驾,提着官袍就大步走了过去。 沈时晴低头一笑,继续与其他人一起观景。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英郡王府赵勤仰,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时晴看着面前大概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微微眯了眯眼睛。 “英郡王世子今日穿得倒是得体。” 说完这一句,她不再理会此人便继续往前走去。 赵勤仰跪在石阶上,既没有人叫起,也没有人出声宽慰于他。 堂堂一个郡王世子,竟然在第一次面圣的时候就被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皇帝给撂了面子。 群臣们假装看不见,只是眉眼间你来我往皆是热闹。 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子拎着一小坛御酒从松林下出来,听人说起英郡王世子还跪在地上,他歪头透过人群缝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他们的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随性。 “明主事,李阁老夸你诗写的好,正到处找你呢,你怎么从松林出来了?” “我进去是贪酒,既然得了酒,我自然就出来了。” 抱着小酒坛子,被人称作明主事的年轻男子笑了笑,竟然不再往上,转身往山下走去。 “明主事,咱们还没到山顶,你怎么就要下山了?” “登高是为了观景,并非为了登顶,我已经看到了想看的景,心满意足,应该找个好去处以景下酒了。” 说完,他摆摆手,逆行到了同僚寻不到之处。 第三十二章 心声 站在万岁山顶环顾左右,向西一侧看去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池上龙舟游弋,池心小岛也清晰可见,向南向东看过去都是煌煌宫城,正值正午时分,高天之上的泼洒下的阳光照得偌大宫城金碧辉煌,向北则是沿着几条斜街蜿蜒向远处的民宅,黎民苍生皆在脚下。极目远眺,还能看见塔山之上白塔巍峨隐在层层金红相映的枫林之间, 成为一个皇帝,要看见的似乎就是这些,山与水,宫与墙,还有百姓和百姓。 更远的地方有什么呢? 有陈守章奏折上为了逃避税赋而弃田奔逃的百姓,有一片又一片作为这天下基石的土地,有西北的铁骑、南方的倭寇、东边的藩国。 皇宫与皇权庄重威严,可这些东西就如这座万岁山,它很高,能看见很美的景色,可它不是全部。 它永远不是全部。 沈时晴抬起手,没有摸到陪了她七年的素珠簪子,只摸到了属于帝王的翼善冠。 “陛下今年没让咱们看着马队操练,臣还真有些不习惯。”英国公应晟大步走到陛下的身边,“我那小孙子一直想看陛下演练锦衣卫,今年好歹央着老臣来伴驾,如今倒去看人写诗了,臣是实在看不懂啊,看不懂。” 应晟须发皆白,双眼仍是有神,说话时的语气颇有玩乐不成的可惜,仿佛一个侥幸没有把家业散尽的老纨绔。 沈时晴却知道他年轻时就是对西北的主战一派,也曾经带兵打退过小股的都沁人。 可惜这位大雍朝的第三代英国公运气不好,遇到的前三代皇帝都对打仗这事过于热衷或者过于不热衷。 过于热衷的那位御驾亲征结果失利,被人一路撵回了燕京城,似乎是被吓破了胆,过了几年就死了。这也导致了后面两位皇帝对打仗过于不热衷,都沁和都尔本两部常年侵扰西北,每隔几年就要越过阴山一路侵占河套一带,又一次甚至打到了太原城下。 应晟是开国功臣之后,几位皇帝极为看重英国公府,自然也不敢派他去西北,只让他在辽东一带驻守,硬生生把一个少年郎熬成了“老文盲”。 看不懂诗文的老国公仿佛是身上长了虱子,站在皇帝面前都不自在: “陛下,不如臣去找几个锦衣卫来摔跤如何?” 沈时晴笑着摇头: “英国公别急,在宫里操练锦衣卫有什么意思,朕更想去西北动点儿真刀枪。朕前几天看到了老国公十年前写的军报,十分老辣,当年建州右卫的夺印之争要不是有英国公的军报,也不会处置得那般顺利。” 英国公应晟镇守辽东的几十年间对辽东以北的各部用了“分而治之”之策,由靺鞨人组成的建州三卫在他的管制之下被不断分化成了不同的势力,彼此之间相争不断,也就不会像西北各部一般能凝成一部进而窥伺中原。 十年前建州右卫镇抚铁尔木一家坐大,应晟几次上书朝廷扶持起了他的弟弟,铁尔木身死,他的弟弟和他的儿子为了建州右卫的卫所镇抚之职大打出手,为了争夺卫所大印不惜兵戈相向。应晟便出面调停,最后将铁尔木几乎要占据半个建州的势力一分为二。 沈时晴根据当初的军报和奏折将此事剖析清楚,也不得不佩服英国公的手段老辣。 可惜,自从昭德帝登基就不喜欢这等手段,铁尔木的儿子不讨他喜欢,他就下旨贬斥,又重赏了铁尔木的弟弟图察,图察每次上书都盛赞昭德帝的英明神武,所得的好处也越来越多。英国公自然不希望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建州平衡就此打破,可是他每次说起要防备靺鞨人昭德帝就觉得他是在反对自己对西北用兵,久而久之,就连这个老国公也不受他待见了。 这一二年间,应晟越发像个老纨绔,少提政事,只说些练兵训马之类昭德帝感兴趣的,才又得回了些许圣心。 旁人都觉得应晟是老了之后开始贪图享乐,沈时晴倒觉得他一把年纪还能想办法哄着昭德帝实在是令人敬佩。 罕见地听见陛下夸了自己从前对辽东的处置,应晟愣了一下,哈哈一笑:“陛下,咱们英国公府的子弟生下来就是躺在军报上睡着的,倒是诗文这种东西……” “英国公,朕说自己要去西北,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被皇帝打断了说话,应晟又是哈哈一笑:“陛下圣心所向,谁人不知?别说老臣了,就是咱们头上飞过去的鸟都知道。” “那远在西疆的都沁部也一定知道。”沈时晴轻声说,“这一年,大雍的将士们秣兵历马,都沁部想必也是如此。若是,他们能如当年的建州右卫一般……” 年轻的君主没有把话说完就先笑了。 因为一位老将的眼睛亮了。 像是一头渴望鲜血渴望了数十年的老狼,毛发光泽不再,一把老骨早已嶙峋,可他依然是狼。 应晟顾不上御前失仪,他死死地看着面前年轻的皇帝,心中忽有热血奔涌,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时晴还是笑,她的笑很轻,在属于昭德帝的脸上犹如一缕撕裂了秋冬而来的风,春风。 “老国公不通诗文,奏折总是会写的吧?” “那、那是自然!陛下!” 陛下要用他了? 对西北一战,陛下要用他了?!!!! 沈时晴甚至不忍心再看他的神情,微微侧过头,她看向波光粼粼的太液湖,那湖上的光极为耀眼。 “回去写个折子,趁着腿脚还能动,自己送进来。” “是!陛下!” 松林下的文会很是热闹,能让李从渊心动的诗词文章却没有几篇,难得最让他心折的却又找不到人了。 提着两坛子酒走出来李从渊就碰见了匆匆忙忙要下山的英国公。 只见英国公腿脚利索得仿佛一只老猿猴,走两步还想蹿一下,吓得他身边几个帮忙伺候的小太监差点跟着一块儿跳起来。 “英国公这是怎么了?”他问同是阁老的兵部尚书杨斋。 杨斋摇了摇头,因为痔疮发作他既不敢喝酒也不敢乱走,只能端庄地坐在路边喝茶看着别人谈笑风生,见英国公那般失态,他叹了口气: “或许是陛下又想出了什么玩乐的法子,英国公忙着回去给陛下献殷勤。” 李从渊却觉得不像,他正想说什么,却隔着重重人群看见了站在山顶楼阁上的陛下。 陛下似乎也看见了他,举起手中的杯子对他略略致意。 重金叠翠之中身穿龙袍的陛下当风而立,一副明君气派,看得李从渊心下一软。 若是先太子没有早逝,想来就是这般气派的一位明君吧。 “子楼兄。”他以字号称呼杨斋,“陛下如今和从前大为不同,你我可不能再如往常那般妄自揣测圣意了。” —— 白日登山,下山回来,沈时晴又去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也一如既往地没有见“自己儿子”。 沈时晴也乐得省心,用过了晚膳就继续坐在灯下看奏折。 各处请安问好的折子不必看,发现一本奏折是署名江西道监察御史,沈时晴翻看了几页又放到了一边。 这个江西道的监察御史每日就知道歌功颂德,仿佛江西是什么人间福地一样,她想从中看见英郡王的动向还不如看看江西附近各地官员的奏折,比如浙江官员就说最近有流民自江西广信府等地而来。 沈时晴将这本折子又放在了一边。 “一鸡,将这两本奏折送去督察院,问问左都御史这江西道监察御史是不是有眼疾,让他先卸官回家养病吧。我记得监察御史姚迁甚是有些骨气,派他去江西将流民一事探查清楚。” “是,皇爷!” 一鸡将两本奏折收起来,听见外面有更声响起,他轻声说: “皇爷,快要二更天了,歇歇吧,要不就进些点心?” 沈时晴点点头,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朕要沐浴,你去让人安排上。” “是!” 见一鸡轻步退了出去,沈时晴活动了下脖子,抬脚走到了殿外。 明明是初九,月亮看着却挺大。 她看看月亮,又想起了今天应老国公的样子。 “昭德帝,赵肃睿,喜怒随心固然能让百官疲于奔命无暇应对,也会寒了真正忠良之人的心。为君者既然自以为是英明神武,就应当知人善用,能将良将之功据为己有,也该将败军之责担在身上,怎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既然自以为是天下之主,百姓之苦自然是其肩上之责,怎能只挑好听的,不要难听的?” 眼前浮现起了真正见到的“昭德帝”,沈时晴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所想的要活泼许多,或许当一个男人没有了能够夺人性命的权力之后又有了一副丝毫不会伤人的相貌,就会让人褪去心中的恐惧。反正,对于沈时晴来说,她原本对“皇帝”本身的惧怕和忌惮,因为之前的见面反而消淡了几分。 没有了那些因为猜测和无知而生出的心障,沈时晴发现自己能够更加清晰地看清“昭德帝”本身。 他是个不是很差的皇帝,也许永远不会被人称一声“明君”,可他在大雍王朝渐显疲敝的时候努力地去寻找出路,他身为君主却和整个朝堂格格不入,只能以荒唐为名才能做了想做之事。 当然,他也不能被称作是个好人。 李从渊的期盼,应晟的祈求,天下黎民的悲苦,他不是看不见,可他就可以看不见,因为他是皇帝。 “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赵肃睿啊赵肃睿,你叫我是沈三废,那你被我轻易就骗了过去,我又该叫你什么?赵大傻?” 京郊庄子上,赵肃睿被烫了手。 他原本正在吃芋头,是用沈三废平时用来烘颜料的小泥炉烤的,拇指大小的小芋头被烤出了香气,他刚拿起来就烫了手。 因为他听见有人叫他“赵大傻”。 他听见有人说轻而易举就骗了他。 向四周看看,他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这庄子上有鬼?!不对!沈三废!” 沈时晴站在原地,听着脑海中赵肃睿暴跳如雷的声音。 “沈三废!你欺君罔上!果然是你使了手段让你我二人没有换回去!沈三废!你这是欺君罔上!诛九族!” 沈时晴只是惊奇了一下,却又淡定了下来。 她徐步走向乾清宫的东暖阁,在心里也慢吞吞地说道: “陛下,从民妇在朝华殿中醒来被人围着喊陛下的那一刻起,民妇就已经欺君罔上了。” 赵肃睿猛地站起身,差点一脚踹翻了他烤芋头的小泥炉。 “沈三废!朕已经不与你计较你的欺君之罪,你竟然恩将仇报!” “陛下,您果然不懂您和民妇之间的问题。”沈时晴慢条斯理地让人脱了自己身上的龙袍,走进浴桶中开始沐浴。 沈三废越是镇定自若,赵肃睿就越是气愤,如果沈三废此时站在他的面前,他能当场就将她乱刀捅死! 这是造反! 这是窃权! 这是犯上作乱! 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竟然被沈三废给骗了! “陛下。”沈时晴也不再假装自己惶恐不安,她笑了笑,说,“不过是一场意外的交换,民妇我却犯了欺君之罪,您不杀我,我还要感谢您的恩典。” 看着浴桶中属于男人的健壮的身躯,沈时晴在心中说话的语气悠悠然: “您说,我为什么要换回去呢?” 第三十三章 不还 红泥小炉里烧着的红炭哔吧作响。 炉子上斜斜支棱着几根竹签,原本架在竹签上的小芋头已经落在了火堆里,被火苗舔出了一片糊香气的黑。 赵肃睿的目光无处可去,死死地盯着被火苗烧着皮的芋头。 “沈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朕,是皇帝!是天子!你窃占皇位瞒骗天下,朕已经赦了你一次,你竟然还妄图继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三十三章 不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饮茶 重阳节过后的第二日是休沐,一大早,二狗袖子里揣着几本奏折站在乾清宫外,趁着一鸡出来的时候凑了上去。 “鸡老大,皇爷今日看着不是要发火的样子吧?” 一鸡吩咐了一个小太监去替皇爷给长春宫传信儿,才转过头来看了看二狗的袖子。 “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折子?” 二狗轻轻点了点头:“锦衣卫派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三十四章 饮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 翻书 “那边儿几本书,拿来给我看看!” 沈时晴在北镇抚司询问陈守章的时候,赵肃睿正在这个京郊庄子里抄沈时晴的家。 当然,面对沈时晴的这帮丫鬟,他说自己是在晒书。 书房外的空地上铺满了生宣,各种前朝孤本摆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赵肃睿抻着脖子踮着脚一路看过去,不再像上一次那么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三十五章 翻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月黑风高,昏昏暗暗的磨房里什么都不甚清明,崔锦娘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我是锦娘啊!你是不是二少爷谢凤安!” 崔锦娘又惊又怕,一把将匍匐在地上的人薅了起来,借着月色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见有人喊自己二少爷,谢凤安松开了抱着头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眼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三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点心渣渣 闹闹哄哄、叽叽喳喳了一夜,总算糊里糊涂地到了天亮。 安年年等人是被人下了生巴豆晒干磨成的粉,巴豆虽然是泻药,吃多了也会让人心脏麻痹而死,好在阿池一见崔锦娘跑了就怀疑是有人下了毒,赶紧让人煮了黄连水绿豆水给她们灌下去,又有大夫对症下药开了止泻保心的汤药。 等太阳从林子那头的晨雾里窜起来的时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三十七章 点心渣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争论 尽管这几天没事儿就在心里念叨着沈三废的名字,但是当女人略显冷淡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响起,赵肃睿还是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后颈。 捋顺了炸起来的毛儿。 乾清宫东暖阁里,沈时晴将两本奏折放在桌角,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将香炉里的香换得清淡些,太香了有些让人生燥。” 一鸡连忙记下照做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三十八章 争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她之道 乾清宫里的刻漏发出一阵轻响。 沈时晴将一枚缀着穗子的玉符夹在书页之中充当书签,又将书合上。 抬起手,她摸了下胸口,里面是昭德帝的心,这颗心并没有什么为人君主的仁德,与其说是心怀天下,不如说是精于权术。 “从前有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民妇今日终于领教,在龙椅上虚坐了近一个月,陛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三十九章 她之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东阳若水 “陈大人,这边请。” 穿着一身簇新的直身袍,外面一件烟草灰鹤氅,头顶对角方巾,陈守章在几个穿着贴里的小吏引导之下一路沿着回廊往北镇抚司侧堂走去。 自从那日那个公侯家的小郎君来过,陈守章就再没回从前的那个暗牢里,而是另换了一处有窗的石室,除了有窗之外,还有全新的床铺被褥、枣木造的桌椅还有火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章 东阳若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书皮 “姑娘,今天下雨了,您就别出去搬石头了。” 阿池打着伞提着食盒进来,就看见自家姑娘大开着窗子盯着外面的雨水。 赵肃睿斜坐在文椅上,翘着二郎腿,恨不能将沈时晴的一身骨头都拧成一条冬眠的蛇。 瞥了一眼食盒,他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说:“里面装了什么呀?” “这几日庄子上新买了些羊,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一章 书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内外 秋雨簌簌不休,银杏叶子“啪叽”一声落在泥水地里,还悄悄窥探着掺着泥水味儿的喧嚣热闹。 这时一只系着半边儿烂草鞋的臭脚踩过来,接着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可怜的银杏叶儿为了看热闹借着雨水力气离了枝头,却慌慌张张被卷进了乱局里,被揉得七零八落,碾得粉身碎骨。 不出邵志青所料,寿成侯府有备而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二章 内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红豆粥 重阳一过,菊花粥就不时兴了,一把赤小豆放在水中泡软,再与上好的粳米一同入锅小火细熬到出沙,出锅的时候再加一勺桂花糖,又稠又甜的香气就热腾腾地散开了。 只可惜,守着这样的红豆粥,乾清宫里的几位阁老却无人敢动。 被誊抄好的账册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低着头,无人敢说话。 “成祖的时候,鲥贡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三章 红豆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 说没说 传召寿成侯入宫的旨意送到的时候,寿成侯曹逢喜正在家中大发雷霆,昨天他派了一百多打手竟然没有抢下宁安伯府的那个庄子,那一百多人跟着他横行燕京战无不胜,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偏就在宁安伯府这条小阴沟里翻了船! “一家子扯着女人裙摆子的破落户也敢跟本侯爷面前张狂!把那些受了伤的都给我拉进城来堵在宁安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四章 说没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 面子 沈时晴自己都没想过事情会这般顺利。 她本来想的是设下套子让曹逢喜自己往里钻,没想到她不过开了个头曹逢喜就直接说出了最要命的话。 这也可见曹家上下到底被太后娘娘宠成了怎样的废物。 多年来养成的小心谨慎让她宁肯多想不敢不想,此时见了曹逢喜这种无脑的猖狂,她不禁有些恍惚 ——原来这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五章 面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美人 金色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半,夕照的阳光穿过院子照在金色的小扇子上,风一吹,就是扑扑簌簌的迎风招摇,仿佛一群身形玲珑的舞姬悬在树上起舞。 韩氏眯了眯眼睛看着那树,一仰头喝了一盅酒。 “畅快,早知道沈大甥女这里有好酒我不用我嫂子央求,早就自己骑着马来了。” 几根猪耳朵丝进了嘴,她眯了眯眼睛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六章 美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 请安 “昨日的扒鹿肉实在是太腻,三猫,早膳的时候你给朕弄一碗四合汤来,做着也不麻烦,用五份面四份芝麻加茴香和盐分别炒熟了,再碾碎,喝的时候用滚水冲出来即可,也可以多做些,以后早膳前朕先喝一碗,也省得再被伤了胃气。” 三猫耳朵直直地支棱着,将配方在心里暗暗记下:“皇爷,这四合汤做起来是不麻烦,可是皇爷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七章 请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慈宁 “把自己亲舅舅下了大狱,又带着一宫的人威逼自己的母后,赵肃睿,你真是当了个好皇帝,耍了一手好威风!怎么?你如今进了这慈宁宫,是想把哀家这伺候了先帝几十年,生了先太子生了你的太后给拖出去打板子?” 按年纪来说,曹太后已经年近五十,看样貌却仿佛只比林妙贞大上几岁,她头上戴着有全套红宝石头面的棕帽,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八章 慈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出宫 虽然刮了一早上的邪风,到了正午的时候燕京城里还是显出了点天朗气清的气象,前门外大街上人来人往,达官显贵坐的马车和小轿来往不绝,还有挑着扁担的货郎和小贩抬着东西沿街叫卖。 坐在一辆四轮木车里,林妙贞忍不住撩开了帘子看向外面,只觉得那些叫卖着“松子糖”、“蒸糕”的小摊子都让人稀罕得不得了。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四十九章 出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交换 为了吃肥沈三废的身子,明明已经是二更天了,赵肃睿还是让图南给他做了一只红炖鸡,是把极肥的好鸡先用甜酱里外擦透,再下油锅炸成了红皮,最后加花椒八角之类的香料用慢火煮到酥烂,吃的时候手指一提就能把一整个鸡腿儿给卸下来。 赵肃睿举着一个鸡腿,吃肉的时候都不能说是在“啃”,而是在抿着吃、吸着吃,稍一用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章 交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童年趣事 天冷了,地也荒了,雀鸟从远天飞到近地里来,动摇西晃地从地里找着秋天的草籽和麦秸堆、碎土堆里的麦粒子。 一只胸前有着褐色斑点的胖麻雀落在石头墙上,圆滚滚的小脑袋张望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穿着一件不老红缎纹斗篷的女子正用自己纤瘦的手指拉着一柄细巧的弓,姿势极为端正,带着翎羽的箭矢寒光凛冽,一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一章 童年趣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好转 所谓“时刻有漏、换时有牌、报更有鼓”。 燕京城里暮则先钟后鼓,晨则先鼓后钟,报时之事也是专有定例。 李从渊袖着手从武英殿出来,就听见北边传来的鼓声,他在心里算了算,就知道现在已经是巳时了。 一个翰林学士抱着几本奏折匆匆走过来,小声说: “阁老,陛下被太后气到西苑已经三天了……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二章 好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因为太后娘娘为了逼迫陛下给寿成侯免罪竟然让陛下在慈宁宫外苦等,还要皇后娘娘去救,太后娘娘怒斥陛下和皇后娘娘二人,逼得他们躲去了西苑。 ——此事燕京城里甚嚣尘上,寿成侯夫人梁氏原本是不信的,可是随着她一路跟在女官身后到了西苑琼华殿等着皇后娘娘召见,她也不由得忐忑起来。 “没事儿,皇后娘娘这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三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逛街 青帘小车晃晃悠悠从安定门进了燕京城,刚到鼓楼东大街,赵肃睿就坐不住了,车还没停稳他就掀开帘子跳了下来,坐在旁边的阿池拦都拦不住。 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顿感神清气爽。 他可真是疏忽了,既然已经换了一副在宫外的身子他就应该趁机玩个尽兴才对呀! 都怪沈三废,她被据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四章 逛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保证 林妙贞这人的骨子里颇有些一旦决定了什么目的就完全不计较付出与后果的执拗。 就像她可以为了缅怀赵肃乾就让自己在深宫里闭门自守,也可以为了帮赵肃睿稳固后宫,对曹太后的所有刁难都唾面自干。 就像她身为待选太子妃的小官家女儿,也敢把混世魔王一样的赵肃睿摁在地上痛揍。 现在,她为了保护云山公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五章 保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杏影酒香 杏花楼也是个从明康年间开到了如今的老酒楼了,楼前两棵垂枝老杏比肩而立,春日风来,落瓣如雪。此时深秋,自然没有杏花可看,卵似的叶子也枯黄了,零落在枝头,遮掩不住几枚干在了树顶的杏子。 一对鹊鸟飞了过来,对着杏干叽叽喳喳叮叮咄咄地受用了一番,又盘旋着飞走了。 树影斜了一角在窗楹上,仿佛在窥探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六章 杏影酒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醉里乾坤 杏花楼的一楼楼的梯口,几个穿着黑色短衣的男子持刀而立。 坐在角落里的阿池已经快要急死了。 自从姑娘上去之后杏花楼二楼就再没上去过人了,只有这些人死死地把守在那,刚刚他们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大步下来带着一群人走了,还以为姑娘也要下来了,没想到楼上又传来了砸碎了东西的声音。 隐隐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七章 醉里乾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买宅子 回了庄子上赵肃睿才终于扎扎实实地睡下,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的天色大亮。 图南早早就备下了绿豆甘草汤给他醒酒,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发现是甜滋滋的,赵肃睿才“咕嘟咕嘟”把一碗温热的汤水都喝了下去。 “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他问图南。 “姑娘喝多了酒,当然是被我们接回来的。”阿池抢着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八章 买宅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谁在和她争家产? 赵肃睿由衷得觉得,在“吃亏”这件事上,他就没见过比沈三废更废的。 好歹也是个官家小姐,竟然能被人将自己家的宅子都给霸占了去,这等废物,这等废物! 依照图南所说,沈三废她娘秦氏家里从前是开马场的,历经数代,直到沈三废的舅舅秦同希中了举人,秦家才将产业给转了出去,将手中的大笔钱财分了分,其中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五十九章 谁在和她争家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杏仁酪 静夜沉沉,数个鎏金的蟠龙龙纹熏笼里不时传来霜炭燃烧的脆响。 一鸡站在鎏金的仙鹤灯后,双手拢在袖里,纹丝不动。 他听见了皇爷的脚步声,从台阶上缓缓下去,又在殿中停驻,过了片刻,又转向了一侧。 在乾清宫里有四面紫檀木雕龙纹的水晶大镜,对立摆放,正对着殿中四处侧门,这镜子也叫风水镜,在风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章 杏仁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求情 赵肃睿原本就要去带人将沈三废家从前的宅子抢回来,现在存了一份要让沈三废知道是她自己废物的心思,更是把这事儿看得极重,第二天一早就招呼了几个丫鬟过来调兵遣将。 “姑娘想要找几个人能进城去刺探消息?” 阿池眉头紧皱,又想劝姑娘熄了心思:“姑娘,咱们这庄子里都是些粗汉,您操练一番让他们打架还行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一章 求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执子 除了崔锦娘,赵肃睿又相中了一个宁安伯府的婆子,婆子姓张,今年五十七,因为长得粗壮老实,从来也没有混到主子面前去,领的差事就是带着几个人给女眷运恭桶洗恭桶的,这次能得了一个押送谢凤安妾室的差事到了庄子上,是因为她自己的孙女儿就是柳甜杏身边的丫头小包,她本来就想留在庄子上守着女儿,却又被带头的婆子给拿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二章 执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缺人 “从来都说是杀鸡儆猴,咱们陛下可真是杀猴儆鸡啊。一个寿成侯还没处置清楚,又把声明赫赫的应二爷给关了,倒显得我们都察院平时不够勤勉了。” 立冬之后百官当差穿的也更厚实了,苎麻丝做的朝服穿在外头,里面加一件从头到脚的皮袄子或者棉袄子,朝中依例赏下来的暖耳也都到了各位京官手里,就是几块拼成了一圈儿的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三章 缺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赏赐 皇后娘娘经常最近溜出宫,吃过了什么醉仙楼的烤羊、杏花楼的蒸鱼,不仅尝了个新鲜,还被勾起了一些口腹之欲,对司膳司送来的饭菜也不像从前那般无所谓,一会儿觉得送上来的羊汤做的不够清爽,一会儿又觉得当点心吃的乳饼不够绵软。 就像是一个人重新活了过来又知道了什么是喜怒哀乐似的。 今天她喊了“赵肃睿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四章 赏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侠盗 来了月事的昭德帝不光轻车熟路地青着一张脸换月事带,还轻车熟路地臭着一张脸给自己找了羊皮毯子裹上,然后张开嘴唤了图南进来。 “你之前用糖扒的那个鸡爪不错,就是吃着不甚过瘾,法子还是那个法子,扒个猪肘子吧。” 看着缩在床上的“自家姑娘”,图南点头应下,又说: “那姑娘明日早上先吃些清淡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五章 侠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刑事一片大好 见到沈衍的时候,赵肃睿端详着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龇牙咧嘴的。 倒不是因为沈衍长得有多么不堪入目,而是赵肃睿自己在中午如愿吃了冰糖扒出来的大肘子,结果乐极生悲在搬砖的时候逞了强,不小心把腰给抻着了。现下的他做个弯腰的动作都难受,要是打喷嚏就更惨了,不光漏血还肚皮疼。 面皮白净的少年郎还没脱去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七章 刑事一片大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杖责 沈衍是真的哭了。 他四岁开蒙,十三岁中秀才一等录科,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高中乡试第七名,被学政大人写了亲笔信举荐来国子监读书。 十六岁中举是什么分量? 要知道现在内阁实际上的首辅李从渊李大人也是十六岁中举。 他二伯沈韶当年惊才绝艳,十四岁就连中小三元,也因为错过了一场乡试在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八章 杖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庖丁 赵肃睿在杀进燕京之前先在床上又横了大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了肝火,他越发觉得下腹胀痛,和上次月事时候的酸痛还不一样,流的血也更多了。 他难受,几个丫鬟却觉得是好事,尤其是阿池,虽然脸上还有两分委屈,但是看见换下来的月事带还是高兴的: “上次姑娘有些血瘀,这次好多了,姑娘还是得穿得多些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六十九章 庖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嘲笑 小泥炉里烧着碳,火苗舔着架在铁网上的栗子,栗子提前都被图南用刀豁开了口,烤着烤着偶尔爆出一声响,是栗子壳上的口子爆得更大了。 赵肃睿是个闲不住的,拿着个木夹子一轮一轮地给栗子们翻身,一时都不得闲。 他手边还放了几个金色的小饼,是芋头与糯米和面炸出来的芋头饼,内里是红豆馅儿,这才是他今天夜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章 嘲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讨债 正阳门外的正西坊一带在前朝时候是从燕京往西走货的要道,通惠河一路沿着皇城根儿往北连着海子河,从通惠河沿岸到广宁门外大街一溜儿就成了通商要地,整日骡马接连不曾停歇。 到了大雍朝,成祖扩建皇城,索性将通惠河沿着皇城的一溜儿给填了一半,彻底只纳作皇城的护城河,不许再走船,海子河也被拦腰分成了两截儿,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一章 讨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 落叶 院子里的水杉树叶子落了大半,风一吹还是有椭圆形的小叶子沾在人的头脸上。 沈献儒却完全顾不上这些碎叶,看着桌上的两个骰盒,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八千两! 那可是八千两银子! 要是有了这笔钱,他也不必再呆在京里做个无人放在眼里的“纳贡生”,只要用这笔银子疏通一番他就能去做个一方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二章 落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疯子 “这就是你要请我吃饭的地方?” 站在一个巷口,赵肃睿抻着脖子里往巷子里看了一眼,又看看左右,这个地方距离石榴巷不远,沿着正阳门的西河沿慢悠悠骑马也不过一刻就到了。 从外面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说是吃饭的地方,只是在巷口对着的老树下面挂了个幡子,上面写了俩字:“火锅”。 太阳西垂,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三章 疯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秘事 高大的骏马停在西苑的朝华苑前,一鸡带着一群小太监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皇爷,您可算回来了!” 沈时晴翻身下马,随口说道:“下午的时候蔡蛰和李阁老谁有折子进来?” “蔡老将军的折子是没有,李阁老送了个名单进来,说是给皇爷参详。” 点点头,沈时晴一边往殿里走去一边抬手自己解开了身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四章 秘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不信与信 虽然陛下免了早朝,早课却不停,李从渊身为大学士,自然乐得陛下好学,一大清早就踩着晨霜到了西苑。 晨曦未消,明明陛下和皇后都住在了西苑,偌大的宫苑内还是比往年少了些热闹,宫人们来来往往,却只让人觉得霜冷寒枝净,斜风惊寒鹊。 坐在暖轿上一路往朝华苑而去,李从渊突然想到了为何自己从未觉得西苑有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五章 不信与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女官 刮了几天的大风今日总算是停了,太液池上升起的寒烟到了中午还没散去。 沈时晴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身后除了一鸡和三猫还有两个新提拔到朝华苑的女官。 这两位女官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姓岳叫岳素娘,一个姓高叫高婉心,三猫跟在一鸡后头,不时看向两位女官,却见两人明明身高长相都不同,却是一样的低眉顺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六章 女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夺肉 “看来之前那打了沈衍的十棍子还真是不重啊。” 端坐在马上,赵肃睿的语气比旷野上吹过的风还凉。 在她身后,培风和童五等跟着他一道从燕京回来的都不敢做声。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早有人通报了消息,阿池带着人连忙迎了出来。 看了阿池一眼,赵肃睿继续看向不远处。 邵志青骑在一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七章 夺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杀心 “你们谁来动手啊?” 赵肃睿高坐马上环顾四方。 刚刚还用愤恨口气骂着邵志青的一干人等仿佛被人扑了一头一脸的冰凌子,青着脸噤着嗓子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跪在地上的邵志青惨淡一笑:“自我上次伤了图南姑娘险些坏了沈娘子的事,我便是该死之人了,是沈娘子仁厚才饶了我性命又赏了我一碗饭吃,可我又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八章 杀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不教而诛谓之虐 沈三废一如既往平淡又怎么都似乎在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就像是窗外的霜露簌簌落在了赵肃睿的头顶,让他猛地冷静了下来。 “沈三废,你家丫鬟犯了错,你说我该怎么罚她们呢?” 手中把玩着短刀,赵肃睿坐回了文椅上。 将短刀拉出鞘,正巧有一抹灯光映在了刀刃上成一抹流彩。 赵肃睿冷冷一笑:“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七十九章 不教而诛谓之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破土 “高姑姑,这真是皇爷独独赏给我的?” 这几日前朝事多,早朝动辄能开到辰末,皇爷也不歇息,散了朝就在武英殿召见群臣,少在武英殿伺候的三猫就得了闲暇。 他也不肯让自己真闲着,刚按照皇爷给的方子张罗出了些笋脯想着给皇爷炖个鹿肉,那边鹿肉还没下锅呢,他自己先接了皇爷赏赐的两道菜。 “陛下说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八十章 破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肉汤 “姑娘,您今日还去校场?” 手中抱着银鼠氅衣,阿池小心地看着“自家姑娘”。 “既然已经把庄子里的女人都拉到了校场上一并操练,她们能练我就不能?” 说话时,赵肃睿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男子曳撒,心中老大的不乐意。 他自己的身子何等高大,穿着曳撒也是挺拔威武,沈三废这几两小身板儿穿着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八十一章 肉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三两 庄子里多了几个帮忙的小孩儿实在是一件不值得留意的小事儿。培风一贯嘴拙心细,因为之前找了佃户家的妇人们来做过棉甲,她大概也知道些根底,找了两个能言善道的婆子借着分活计的便利先去探了探那些孩子的家里,还真像青莺说的那般,这些半大的小丫头家里都过得很是艰难,要么脚下有几个弟弟,要么头上有不成器的父兄。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八十二章 三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出路 晨雾笼罩着荷塘,宁安伯府世子谢麟安摸了一手桥栏上的薄霜,很是不满地拍了拍手: “如今家里人是少了些,各处也太懈怠了,这池子里怎么光秃秃的?” “回世子爷的话,前些日子府里采买不便,两位管事就带着人把池子里的藕都刨了几艘小船也都先撤了……连着池子里的鱼也起了不少,看着是比往年清净些。”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八十三章 出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喝酒 谢麟安骑着马从宁安伯府的侧门出来,身后立刻被西厂的番子给跟上了,谢麟安都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些番子一定光明正大地跟着,丝毫没有遮掩。 这些日子他都习惯了,银子送了、酒菜请了,那个据说在御前极为得脸的四鼠太监生得小小巧巧,脸上不动声色,实在是个滑不留手的,他送去的好处都被他丁点儿不留散给了下头的人,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八十四章 喝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女学士 在西苑的西安门内被太后身边的太监拦住的时候,韩若薇心中暗道:“终究是来了。” 听着轿子外头太监喊:“保平侯夫人还不出来接太后娘娘懿旨?” 她在心里定了定,才掀开轿帘走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臣妇领旨。” 太监传的是口谕。 很长。 因为太后的口谕是整整一篇《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八十六章 女学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