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叶小筑》 楔子 十年前,江湖遭遇一场腥风血雨,不少利益联盟分崩离析,所谓正道遭遇无穷杀戮,所谓歪道亦被当作野心之人的工具,在那场难分对错的浩荡中,正邪之名,善恶之分,都有了新的定义;十年后,动荡多年的江湖归于平静,在一人的领导下各方势力互不侵扰,共生共存。 在当年曾卷入朝堂纷扰的江湖武林,也逐渐与之划清界限。然而,在相安无事的江湖和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中都流传着一个特别的地方,一个叫做 “风叶小筑”的地方。传闻那里依山傍水,四季如春,风景如画,与世无争,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之地。 然而,风叶小筑究竟在哪里,该怎么去,它究竟有多大,在哪里到底住了些什么人,甚至连主人是谁,姓甚名谁,都很少有人知道。 唯一能够得知的就是那个地方离忘忧山的不死崖很近很近。不死崖,据说在这里坠崖的人不仅不会死,还会获得重生。 它位处忘忧山,是其叠嶂层峦之中最高的那一座,云雾缭绕,置身其中如入仙境。 可是这个地方却常伴有杜鹃啼血,猿猱哀鸣,凄凉之音引得人心绪不宁,徒增悲凉之情。 心情郁结、忧思难解的人往往会因此触发内心的悲怆,从而纵身跃下,以求得此生的解脱;遭遇江湖仇杀之人,被追至此处便再无退路,孤注一掷下宁愿葬身山中也不愿死在他人手中;漂泊半生想要与过去告别的人同样希望在此获得重生。 这些人,本都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可最终又都重新出现在了江湖之中,他们或有了全新的名字,或有了全新的身份,或有了全新的面貌,在生死线走过一遭,生命便有了第二次开始。 至于那些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之人,他们同样能在那里得到最后的慰藉。 风叶小筑,不死之崖。先死后生,死而复生,这样的故事,每一天都在上演。 《风叶小筑》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 七月初六 宜:嫁娶,求嗣,赴任,祭祀 忌:迁徙,纳采,栽种,纳畜 平平无奇的一天,叶晚霜刚刚送走了一位为情所困的姑娘。为了开解这位姑娘,她是费劲唇舌,苦口婆心地讲了不计其数的故事,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让她打消了寻死的念头,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气,重新看到人生的希望。 “我回来了……” 一进门,叶晚霜直接就瘫倒在了主厅的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一只手在旁边的桌上摸来摸去,摸了半天连个茶杯都没碰到。 “疯子,给我来杯茶!”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乌黑浓密的长发自然垂落在腰间,只用一根红色的绳子绑着,没有梳髻,也没有任何的发饰。一张俊俏的脸蛋上不施脂粉,双颊肉嘟嘟的,甚是可爱。身上只着一条淡黄色的长裙,纯色的衣服上没有刺绣花样儿,朴实简单,就像她的人一样简单。 谁都不会想到,小小年纪的她会是这风叶小筑的主人,她自己也总是觉得不那么真实。谁让之前的主人是她的养父母呢?她从小在这里长大,每天都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跟着了她的养父母一起努力去给那些选择死亡的人带去重生。耳濡目染下,她早已将此视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双亲过世后继续扮演着他们生前的角色。 “我再说一遍,不要叫我疯子!我叫风昭雲!”一个俊朗的少年把一杯奶茶递到了叶晚霜的面前,“给。” 奶茶的香气从杯盖中跑出来溜进了叶晚霜的鼻子里,她整个人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立马就有了精神。 “果然这世上最懂我的人还是疯子!” 风昭雲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非常无奈:“都说了八百遍了不要叫我疯子!好歹我也是你大哥好吧!就算不叫我一声风大哥,叫我昭雲哥哥也可以的,昭雲我也接受,只要不是疯子!” 这么多年了,叶晚霜总是喜欢叫风昭雲为疯子,风昭雲怎么强调都不管用。以前,他们双亲在的时候叶晚霜当着养父母的面还多少给他一点点面子,只在独处的时候如此称呼他,自从养父母辞世,她就愈发肆无忌惮了。 “你又不是我哥,我为什么要叫你大哥?” “我岁数比你大,就是你哥哥!我来这里比你早,就是你哥哥!我随了爹爹的姓,你随了娘亲的姓,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就是你哥哥!” 叶晚霜放下手里的奶茶,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听不听!昭雲念经!” 她朝风昭雲做着鬼脸,却已经改变了她对他的称呼。 风昭雲白了她一眼,环抱着双臂感叹道:“都是爹娘教出来的,怎么差距这么大……” 叶晚霜一听,立马反驳道:“差距?有吗?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风昭雲掰着手指头数到:“爹爹沉着、稳重、耐心、有涵养,娘亲温婉、大方、细心、有才华,你说你有哪一点像他们了?” 叶晚霜不服:“哼,我是一点都不像,但是你也一点都没学到呀!爹爹是个大英雄、男子汉,心胸开阔、为人仗义,热情豪迈,娘亲是个体己人、真女侠,博闻强识、知书达理,你瞧你,一点优点都没学到!” “我……”风昭雲无言以对。 “所以说嘛,你跟我哪里有差距啦?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学到爹娘的五成,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可惜爹娘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不然那个孩子一定是个完美的大侠!” “哎……”提及此事,风昭雲也只剩下叹息。 他也是收养来的孩子,比叶晚霜早四年来到风叶小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非常不适应,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他抗拒自己新的名字,抗拒新的生活环境,抗拒着周遭一切的一切,他的人充满了戾气,对所有靠近他的人充满了敌意。是他的养父用真诚和耐心感染了他,让他开始适应跟过去的锦衣玉食完全不同的生活,让他能够暂时忘记自己的过去,让他学会如何做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人。 风昭雲是风叶小筑里的第一个孩子,当时的他得到的是膝下无子的风氏夫妇全部的关爱,他们视他如己出,悉心教导,直到四年后一个小姑娘出现了,这个小姑娘跟他一样在这世上已无亲人,跟他一样成为了风氏夫妇的孩子。他以为小姑娘的出现会分走养父母的关爱,然而事实证明,他得到的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增加了,多出来的那一份是来自这个小姑娘,来自他的小妹妹。 孩提时代多了一个玩伴,风昭雲和叶晚霜在打打闹闹中相伴成长,他们会拌嘴、会赌气,可是感情却丝毫未减,只是那种感情是在心里的不会表露,两个人越是亲近,反而越是喜欢拌嘴。 叶晚霜羡慕风昭雲至少见过亲生父母的模样,风昭雲却羡慕叶晚霜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两个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他们的心里都藏着一个今生势必要找到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再叹气了!我都听那姑娘叹了三天三夜了,你让我耳根子清静一下可好?求求你,饶了我吧!”叶晚霜今日送走的那位女子给她留下的阴影可不算小。 “好好好,我的叶大姑奶奶!”风昭雲做出作揖的样子连连遵命,他自知她连日来的辛苦,断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跟她开玩笑,“话说回来,也就是你能连续陪那姑娘三天三夜,那姑娘一来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换作是我,早就拿把刀去砍了那个负心汉给她出口恶气就一了百了了!” “你又来了,你忘了爹是怎么跟你说的,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说不定你砍了那人,姑娘就更伤心了,她的心结未解,就算你把那个贱男人的全家都杀光也救不了姑娘的命啊。”提到正经事,叶晚霜也变得正经起来,“我陪着她也是怕她想不开又会出什么问题,辛苦是辛苦,但好歹救了一条性命。虽说她一直在叹气,可到底还是想开了,贱男人不值得,为了那种人要死要活的岂不是浪费?现在不是很好嘛,她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去过自己的日子,多开心!” 过程艰苦,结局却是好的,每当叶晚霜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救下一个人帮那个人重新生活的时候,她都是满足的,所有的付出都会变成值得。 相比之下,风昭雲多少有点耐不住性子:“要我说,咱们俩还是把这地方卖了,闯荡江湖去!你去找那个你一直在等的人,我去找我的仇人,省得困在这里守株待兔。” 他始终认为出去找人才是上策。 江湖之大,茫茫人海,他们二人要寻得的人在何处他们不知道,那人的真实姓名、身份他们也不知道,甚至连那个人的长相是不是真实的他们都不确定,可是出去找未必能够找得到,但是留在这里却一定不会有结果。 叶晚霜当然是坚决反对:“不行!这里是爹娘的心血,我必须要延续下去!而且,晴姐姐说过她会回来看我的,我一定要在这里等着她!万一哪天她来了却找不到我怎么办?与其在茫茫江湖之中毫无目的地寻找,还不如在这里等着,说不定哪天她来了,还能帮你找到你一直要找的仇人!” “又来了,说得好像你那个晴姐姐是个神人似的,说不定她早就忘了你这么个小鬼头,根本就不记得你了。”风昭雲不止一次从叶晚霜的口中听到“晴姐姐”三个字,那是叶晚霜的救命恩人,一个被她近乎神化了的人。 叶晚霜这么说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不过她懒得跟风昭雲讲,毕竟她讲了这么多年,对面的家伙没有听吐,自己也要讲累了:“好好好,不提姐姐,就说你好了。” “说我什么?” “你要是想去闯荡江湖你可以去呀,这小筑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卖?晴姐姐当年为了让我安心地住在这里,给爹娘留下了很大一笔钱,这小筑再开个一百年都没问题的!再说了,我们还有自己的农庄,自给自足完全没问题。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爹娘临终前强调过,在你没有放弃报仇之前,你不许离开这里!” 这大概是风氏夫妇一生之中最大的遗憾,他们救了很多人,解开了很多人的心结,却始终没能在有限的十四年里让风昭雲放下仇恨。 “不可能!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叫做小梦的女人将她碎尸万段!”想到当年父母的惨死,风昭雲就异常激动,他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独复仇不可以。 叶晚霜见他如此悲愤,赶紧跑到他身边按住了他:“哎,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放不下?听说那个人虽然杀了你的父母,可是她却救了你。爹娘说,她杀你父母是受命于人不得不那么做,但是她甘冒风险保全了你对你而言该是救命恩人才对呀?” 关于风昭雲的身世,叶晚霜小时候有问过风氏夫妇,她得到的回答大抵如此。一个既是仇人又是恩人的人,那感情的确是不容易分清。 风昭雲却并不愿意承认那所谓的救命之恩:“那个女人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杀手!她不杀我多半是因为她的主顾没有给她钱罢了!我不会感激她的,除非她告诉我到底是谁要我爹娘的性命!” 叶晚霜听到这个就更替那个杀手觉得冤枉:“对付你一个小毛孩子还要钱吗?她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捏死,何必要留一个祸根给自己呢?要是我,我才不会那么笨呢!何况你自己也说了,她是个杀手,杀手不过就是别人的傀儡罢了,真要报仇你也得找出那个背后的主使者,关人家什么事。” 道理如此,然而恨意是不讲道理的。 “就算你说的都对,但是她是个杀手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杀了她只当是替天行道,为武林除害!” “你怎么知道杀手就一定不是好人了?人都有善恶两面,凡事都不是绝对的。” “其他人我不管,但是那个小梦,我一定要她偿命!我父王……”风昭雲情急之下说漏了嘴,立马改了口,“我父亲和母亲不能枉死。” 每每谈到善恶的界定,叶晚霜就没办法跟风昭雲达成共识,她总是会被他的“顽固”气个半死,以致于她忽略了风昭雲在激动之时所透露出的关于他身世的信息。 就算听见了,她应该也不会在乎,因为人,都有过去。 “请问有人在吗?” 第二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二) “请问有人在吗?”小筑院内传来一名女子的询问声,“不好意思,打扰了。” 温柔的嗓音带着些许卑微,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小心翼翼,生怕扰了这安逸之地的宁静。 想来,又是一个伤心人吧。 叶晚霜闻之,立马拉着风昭雲跑到了院子里。 见到院中女子,他们两个人迟迟说不出话来。 单薄的衣饰,瘦弱的身形,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之下,超凡脱俗的气质像是下凡而来的仙子,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烟火气息,哪怕肩上搭着小小的包袱也还是没有一点风尘仆仆而来的感觉,但是一对黯淡无光、刻意去避开与任何人有接触的眼睛,藏不住她对这世间的绝望。 有些人的沧桑没有刻在脸上,却深深烙印在了双眸之中。 明明颜如少女,美得不可方物,奈何一头垂落的银丝实在令人难以猜测她的芳龄,一身白衫更添憔悴,怀中紧紧抱住的琴似乎是她唯一的依靠。 叶晚霜在心中暗暗叹息:芙蓉如面柳如眉怕是也不过如此,看上去该是芳华正茂之期,怎料再难寻青春之感。 “我是不是惊扰二位了,对不起。”女子颌首低眉,仍是抗拒着对面二人的目光。 见女子如此谦卑,叶晚霜和风昭雲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们见过嚣张跋扈的,见过温婉和善的,见过梨花带雨而来的,甚至见过奄奄一息的,可唯独没见过这样的。他们唯一能够判断出的就是这女子并非因为寻短见而来,而是机缘巧合下找到了进来这里的路,顺着溪边走到了风叶小筑。 若是寻死之人,怕是此刻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不死崖下面的沼泽染成了土色,断不会是这般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一直呆站着不是办法,还是风昭雲用最常用的寒暄之语回应道:“姑娘说得是哪里话,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能来到风叶小筑的都是有缘人,何来惊扰之谈?倒是我与小妹二人失礼,竟没能提前出来相迎。” 他基本上是套用了他养父的话,学着他养父的语气端端正正地讲了出来。 有了他打破僵局,叶晚霜自然就活跃了起来:“午时的日头大,这位姐姐还是跟我们去屋里说话吧,万一晒出什么毛病来,岂不是要叫人心疼!” 说着,她走上前伸出了自己的手,等着那女子卸下戒备。 女子欠了欠身,抱住琴的手松松紧紧,犹豫再三,还是搭在了叶晚霜的手上。 她的手,有些冰冷。 叶晚霜用双手包裹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进主厅坐下。风昭雲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摆了几碟点心和水果,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多谢公子。”女子仍未抬头,只是抱着琴的手不再那么紧了,“久闻风叶小筑之名,却没想到今日能够有幸得见。” 她主动攀谈,是个不错的讯号。 “能来到这里的都是有缘人,而像姑娘这般走进来的,更是有缘人中的有缘人。”风昭雲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活人”了,对于这个女子的到来,他自是惊喜。 “此话怎讲?”这女子不是很明白,“难道还有飞进来的……” 她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好听,燕语莺声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叶晚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跟她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小筑地处忘忧山底,从山上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到这里来,那条路本就隐蔽,而且还不好走,一个不小心就从上面摔下来了,所以有些人光是看一眼就放弃了。至于除了走进来的人,其余的多半啊是漂来的。” “漂来的?”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女子不由得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很快地错开了眼神。 叶晚霜再次被眼前人的美貌惊艳,差点又要说不出话来了:“对……就是,那个……嗯……漂漂漂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暂时压抑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是这样的,在小筑外不远处是一条沼泽潭,而那沼泽的上方便是不死崖。每当有人从不死崖上跳下来,他们都会晕倒在沼泽之中,流动的沼泽便会将他们带到这里。” 女子听完,多少觉得有些新奇:“都说沼泽是吃人的地方,没想到还能救人。” 的确,沼泽对很多人来说可谓是洪水猛兽般的存在,又有谁能料到,吞噬无数生命的沼泽有一天也会成为救人的工具。 “沼泽也分很多种,不是每一种都会吃人的。何况那附近又被专门布置过,基本上掉下来的人都能好好活着。”风昭雲以前也跟这女子一样认为沼泽只是害人的东西,直到他亲眼见过之后才相信。 “有时候,是那些人醒了自己爬上岸找到这里,有时候是我们发现那些昏迷的人,有时候就要靠啸天和筱雨来通知我们了。”提到了啸天和筱雨,叶晚霜才发现今天一直都没有看到它们,“话说,它们是出去了吗?怎么我回来这么久都没看到它们俩?” 风昭雲让她不用担心:“它们一早就出去玩了,现在可能还在潭边嬉闹吧。等它们饿了,自己就回来了。” “啸天?筱雨?是你们的弟弟妹妹吗?”这女子本来想问是不是他们的孩子的,但是余光中叶晚霜的脸上还有没散去的稚嫩,分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倒不像是成过亲的人。 “嗯……也算吧,啸天和筱雨是两只特别机灵的狗,从小就跟我们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似的!” 说了那么多关于风叶小筑的事情,叶晚霜估摸着差不多能跟眼前的女子聊一聊关于她的故事了。她端起桌上的茶递到她的面前:“姐姐喝口水吧,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沁人心脾的茶香从缝隙中溢出,闻之令人舒心。 女子终于肯放下手中的琴,接过了叶晚霜递来的茶。她饮茶的动作十分讲究,一举一动甚是妥帖,所有的动作都没有发出声响,那些粗鲁的习惯更是一个都没有。 斯斯文文,优雅大方,若不是出自名门,也一定是个大家闺秀。 如此一来,她背后所隐藏的故事就更叫人疑惑和好奇了。 “这茶是峨眉雪芽吧……好多年都没喝过了。”女子对这茶好像有着特别的感情。 叶晚霜和风昭雲对视了一眼,眼中都写着不可思议。这茶不算是特别有名,就连舌头一向刁钻的风昭雲都要在喝过几次之后勉强记住它的味道,或许也是因为这茶清新馥郁的香气,清醇淡雅的口感,不太对他的路子。 风昭雲不过从各种装茶叶的小罐子里随便取了一点冲泡,没想到竟能被品出来:“不错,正是峨眉雪芽,姑娘果真不是寻常人。” “我不过就是个普通人罢了……只不过少时常饮,便记住了它的味道。” “峨眉雪芽产自蜀地,那边的人倒是很喜欢。”茶的产地让风昭雲联想到了巴蜀地区的望族,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恕在下唐突,敢问姑娘可是来自唐门?” 唐门,蜀中地区最负盛名的门派,以机关、暗器还有毒药闻名于江湖,其门中弟子众多却甚少在江湖中走动,几乎不涉及江湖恩怨,行事诡秘,行踪成谜,独来独往,亦正亦邪。说它是名门正派,可唐门的很多作风却是离经叛道,不喜约束;说它是邪魔歪道,可唐门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任凭江湖风起云涌,波澜起伏,可唐门始终站在在正与邪的分界处屹立不倒,哪一边都不屑为伍。 正因为唐门太过神秘,而眼前的女子看着又实在不凡,所以风昭雲才有了这般猜想。 “唐门……”这女子的思绪似乎被这两个字带到了遥远的地方,跨越了空间和时间,说不上是熟悉还是陌生。 “我姓唐,名惜影,曾经是唐门中人,只是我早已在十年之前被唐家放逐,此生再也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叶晚霜不禁有此一问,问过后还不忘补上她的名字,“对了唐姐姐,我叫叶晚霜,你叫我叶子也行,晚霜也行,霜儿也行,什么都行!他叫风昭雲,你叫他疯子就行了!” 风昭雲没有说话,只是凶巴巴地瞪了叶晚霜一眼,在警告他不要再叫他“疯子”。 “原来是叶姑娘和风公子。”唐惜影分别望了他们一眼,微微颔首,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说自己的故事,“十年前,唐门差一点就因为我而遭受灭顶之灾,只怪我年少无知,识人不淑,有此结局,也是我咎由自取。” “十年前?我记得十年前的江湖出现过一场浩劫,莫非唐门也不曾幸免?”风昭雲多少有点印象,因为那一年风叶小筑收留的人都比往年要多,“恕我冒昧,那个时候姑娘才多大?怎么会让根基深厚的唐门遭受重创?” “那一年,我十八岁。” 十年前十八岁,也就意味着十年后的今天,头发花白的她不过二十八岁,只比叶晚霜年长了八岁,把风昭雲大了四岁。 情窦初开的年纪,若是遇到了有心之人,再聪明伶俐的女子估计都难以逃过一个情字的劫难。 唐惜影将她的琴放在膝上,五指撩拨,一曲《忆故人》的旋律随之响起。 红尘过往落下尘土,多少恩怨被时间淡忘,可她终究自己困住了自己,被放逐的躯体下是一个锁住的心。 “掌门问我恣意妄为可曾知错,师兄问我真心错付可曾知悔,师妹问我一夕白首可曾知憾……可我就是爱了,哪怕是错,我的痴和爱依旧无悔。只是我错在不该因为自己的错误差一点断送唐门的百年基业。” “他们让我戴罪立功,用他的性命换我余生自由,我不愿意,结果就是被囚牢笼,日日受毒蛊钻心之痛。后来,他的死讯传来,我才得以被放出,可面对掌门的质问,我依旧无悔,所以就被逐出了唐门,此生荣辱生死均与唐门再无瓜葛。” 又是一个可怜之人。 唐惜影不过才说了几句话,叶晚霜就已经眼泪汪汪了,一边啜泣着还一边替唐惜影抱不平:“唐门的人也太过分了!爱一个人有什么错!那个人都死了都还不放过你!你的爹娘都不护着你嘛?竟然让你一个人流落江湖,还整整十年!” 风昭雲没有叶晚霜那么激动,他只是替唐惜影感到不值:“唐门的规矩一贯严苛,怪只怪那个人渣!若他不死,我一定找他出来替你出口气!” “我爹娘……”唐惜影抚琴的手突然停住了,“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跟我一样是唐门的罪人,而母亲……” 她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弹琴。 直到一曲奏罢,她才将完整的故事娓娓道来。 故人忆,忆故人,故人已故,两代人的悲剧,若不是命运刻意的捉弄,那便只能怪人生的巧合令人无法预料。 “爹娘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如出一辙,只不过我犯的错要比父亲严重得多。我与寒光的相识始于一场烂俗的英雄救美,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原来邂逅也可以被制造……” 第三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一次的邂逅,看似缘分使然,实则有备而来; 那一场的相爱,看似郎才女貌,实则敌我难分; 这是一段光和影的故事,同烟花般绚烂,在不经意间绽放,在一瞬间消散,是美好的记忆更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唐门的派系复杂,有人研习暗器,有人钻研医毒,有人醉心机关。唐惜影则是唐门年轻一辈中对医术与毒功有着最高悟性的人。虽然她的父亲是唐门的罪人,可是唐门中人并未因此迁怒于她,甚至因为她幼年丧母还对她多了几分怜爱。她生得娇俏,性情温婉含蓄,骨子里却始终有一份倔强,她是备受长辈喜欢的孩子,自然更是备受同门师兄弟们追捧的对象。 十八岁那年,唐门中的一位长老亦是她的亲传师父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在外人看来,她的未婚夫婿不仅暗器功夫极佳,机关术术的本事也很高,二人年龄相仿,相貌匹配,性情相投,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唐惜影对那位师兄只有兄妹之谊,实在无法产生男女之情,于是她便留书出走,暂时离开了唐门。书信中说,她想去江湖看一看,想去寻一位知她心的人,待到她找到那人,便会带着他回到唐门。 那时候的唐惜影,初出茅庐,意气风发,只身来到偌大的江湖之中,只叹江湖之大远不是小小的唐门所能比的,可她却并不知道何谓江湖险恶。她记得母亲曾告诉她自己和父亲是在峨眉山相遇的,所以唐惜影在漫无目的地飘荡了数日之后决定去峨眉山转一转,顺路还能拜访一下峨眉派,说不定还会遇到母亲的旧友。 怎料,唐惜影还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帮拦路打劫的宵小,那些人一见到她,立马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哟呵,哪里来的小美人?看看这脸蛋儿,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了。来呀,过来让大爷我亲一口!” “瞧瞧瞧瞧!这白白净净的样子,铁定还是个雏儿!走!跟哥哥回家去,哥哥保证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欲仙欲死!” “哈哈哈哈哈!” 十几个人带着淫荡的笑容将唐惜影团团围住,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不怀好意。唐惜影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都忘记了要喊救命。 她战战兢兢地看着不断靠近她的人,双手缩在身前不停地在抖,握着的毒蒺藜根本就没办法从她的手中发出来。 掌力和指力都无法凝聚,就算给她一千种暗器她都没办法自救。 宵小见她害怕成这样,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就在其中一个面目可憎看着像是头头的人蹿到唐惜影的身后抱住她的时候,只听一声惊呼,那人便倒了下去。 唐惜影还傻傻地愣在原地的时候,又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倒下的人就又多了两个。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弱女子,该死!” 话音刚落,剩余的那些宵小也全都躺在了地上,顿时哀嚎遍地。 片刻之间,来人的出手都还未看清,就已撂倒了一众人,可见其剑招之凌厉,剑法之独特,身形之快。 周围的危险暂时消除,唐惜影才循着声音的方向去寻找救她的那个人。 回过头,她发现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正在微笑着望着她。 “小心!”还未等她致谢,那男子便一把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用手臂护在她的身前,轻功掠出数米之外。 就在她回头的时候,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个人朝着她丢出了数发暗器。要不是男子反应及时,这些暗器只怕已经全部打在了她的身上。 “你没事吧?” “你还好吗!” 异口同声,关切与羞赧,浑厚与温柔。 唐惜影被那男子紧紧抱住,她的脸庞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微微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沉稳而富有节奏。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得更加慌乱了。 男子长剑一挥,暗算他们的人立即血溅当场。 “我没事,多谢公子相救。”唐惜影定了下心神,轻轻推开那温暖的怀抱,双颊翻出桃花般的颜色。 “没事就好。”男子的气息有点不平,他的手臂有紫色的血渗了出来。 射来的暗器他躲过了大半,可还是有几枚打在了他的手臂上。 唐惜影看到了他的伤口,大惊失色:“镖上有毒!” 男子当然也发现了其中的危机,用最快的速度封住了自己手臂上的穴道不让毒素漫延,但是他的脸色惨白,状况并不乐观。 唐惜影扶他到一棵树下休息,隔着绢巾将三枚毒镖从他的手臂上拔了下来。 “还好,不是什么罕见的奇毒,不会伤及性命。”她随身带着可解百毒的药丸,取出一粒喂给了他,“公子,快把这药吃了,稍后你自行运功将毒逼出即可。” 男子半信半疑,他吃下解药片刻之后感觉好了不少,用自己的内力逼出余毒,很快就恢复了血色。 “多谢姑娘相救。” “公子客气了,若非公子仗义出手,只怕我现在已遭不测。举手之劳怎能和公子的救命之恩相提并论。” “姑娘言重了,只要你无恙,我便安心了。”男子缓缓站了起来,不经意间看到了挂在唐惜影腰间的铁蒺藜,他一眼便认出那是蜀中唐门的独门暗器,“原来姑娘是唐门中人,难怪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将毒镖上的毒解了。” 唐惜影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她自认唐门神秘不该这般轻易就被人发现了身份:“公子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男子低头狞笑,却又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解释道:“我看到姑娘腰间的饰物十分独特,与唐门的暗器很相似。这个东西外表如此难看,一般的姑娘怕是不会用来作为装饰的,想必是防身的武器吧。不过我也是随口一猜,若是猜错了,还望姑娘莫怪。” 唐惜影惊异于眼前之人敏锐的洞察力和广博的见识,心中好感再添几分。她解下其中一枚放在自己的绢巾上,羞赧地抬起头对男子说道:“公子果然好眼力,这铁蒺藜在江湖中确实只有唐门在使用。小女子姓唐,名惜影,确是唐门中人。” 男子刚想拿起那枚铁蒺藜端详一番,但是很快就将抬起的手化作抱拳:“在下慕寒光,九华剑派门下。” 铁蒺藜隐隐泛出的青光让他心中一紧,此物有毒。 他不清楚唐惜影此举是不是在试探自己,所以他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不去碰那东西。万一他对唐门之物表现出强大的兴趣,反而容易让人误会。 九华剑派乃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唐惜影一听他的出身,想到他凌厉的剑法,对他的信任自然又多了几成。 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是如此惊险而充满了英雄气的邂逅,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俊朗沉稳,怎能让一个初涉江湖的女子不心动呢? 第四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四) 唐惜影和慕寒光的相遇,是她十年记忆的开始,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焕发出几许生机,凝视着某处的目光都变得温柔了。 多么美好的开始,多么相配的名字。 “寒光和惜影,光和影的相遇,有光的地方就能看到影……”叶晚霜想着他们的名字,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自己和风昭雲的名字。 晚霜,昭雲,好像比他们的更般配。 不对啊,他们是兄妹,名字差不多也是应当的。 还是不对啊,他们又不是亲兄妹,名字像不像有什么关系? 思绪飞得有点远,她赶紧甩了甩脑袋回到正事上:“一天之内,他救了你两次,你救了他一次,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们的性命就已经连在一起了,爱恨纠缠只怕少不了的。” 然而,风昭雲关注的点却是:“九华山,唐门,峨眉山,这些地方差得实在有些远,这都能让你们遇见?江湖还真是小。” 言外之意,他已认定这场相遇绝非偶然,就像唐惜影所说,邂逅也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 “江湖很大,只是我没有注意,在我离开唐门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虽然那个人不是他,但是他接近我是有目的的。” 风昭雲非常不忿:“这样的男人,你何必为他伤心!利用一个弱女子的感情,简直就是人渣!” 眼见他的暴脾气又要发作,叶晚霜赶紧让故事继续下去:“后来呢?你们是怎么相爱的?你又是怎么发现他对你或是对唐门有企图的?” “后来,我说我要去峨眉山,他便提出要与我同去。我本来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答应了。” “你的戒心太低了,怎么能随随便便跟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同行呢?”风昭雲都不知是该说慕寒光太过有隐蔽性还是唐惜影太过天真不识江湖险恶了。 “我猜,慕寒光一定是位特别特别特别英俊的男子!绝对比这个丑八怪好看得多!”叶晚霜想象着自己要是遇到那样一个人的话,肯定也会立马抛开所有防备的,要是再好看一点,就更有迷惑性了。 被人叫疯子还被人说是丑八怪,风昭雲怎么忍得了,他好歹也是个翩翩少年,有着被出身注定的绝佳气质,丑这个字跟他是不沾边的:“你才丑呢!肤浅的人才会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换作是你这个笨蛋,只怕被人骗得团团转还不自觉呢!” 叶晚霜当然也忍不了,一脚跺在地上就站了起来,叉着腰质问道:“你说谁笨蛋呢!你才笨蛋呢!你是大笨蛋!大蠢蛋!大坏蛋!大大大……” 大不出来了。 风昭雲也不甘示弱:“谁让你说我是丑八怪!我要是丑八怪,你就是丑九怪,丑十怪,丑百怪!” 要是每个数字都能加在丑和怪中间,那么这一回合一定是风昭雲笑到最后,谁让数字是无穷无尽的,而叶晚霜脑子里的词是有限的。 但是,他们吵架的节奏却没有按照预想中来。 叶晚霜跺一脚,回一句:“你才是丑九怪,丑十怪,丑百怪呢!” 风昭雲白一眼,回一句:“大什么大,我看你才是大笨蛋!大蠢蛋!大坏蛋!” 叶晚霜继续回:“你才是大笨蛋!大蠢蛋!大坏蛋!” 风昭雲不示弱:“你就是丑九怪,丑十怪,丑百怪!” 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话,两个人交替回击对方,说来说去,不仅不嫌累还越说越带劲。 唐惜影被他们两个人吵架的样子逗得要掩面忍住笑意,奈何他们气鼓鼓、怒哼哼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忍俊不禁,她还是不小心笑出了声。 明明待客的时候还像两个能当家作主的大人,吵起架来却又回到了孩子心性,真让人不禁要问一句:二位,高寿啊? 听到唐惜影的笑声,叶晚霜和风昭雲才停了下来。 叶晚霜没有吵出胜负,恨恨地小声说了句:“哼,先歇会儿,等我有力气了再收拾你!” 风昭雲才不吃这套:“切,就算再吵三天三夜你也不是我的对手!认输吧小笨蛋!” 没有人示弱,没有人退让,看上去是僵持不下,实则两个人是吵得越凶关系就越好。 “惜影姐姐!你笑起来好好看啊!”叶晚霜扑闪着她的眼睛,觉得唐惜影的一举一动都好美,尤其是半遮面的样子“你要多笑知道吗!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一笑什么什么粉黛褪色的!” 风昭雲差点厥过去:“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让你平时好好读书,看看,看看,现在知道什么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喂喂喂,显你熟读四书五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要跟我掉书袋,你说了我也听不懂!哼!” 刚刚压下去的火气似乎又有复燃的趋势,唐惜影连忙回应道:“不是我不想笑,只是寒光的死加上这十年的漂泊生活,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值得展颜的事情了。” “如此说来……”叶晚霜瞪大了她又圆又大的眼睛,“那岂不是说,我帮姐姐找回了笑容!是不是这样?” 理论上是这样的,只不过她的表述引起了旁边风昭雲的再一次“不满”。 “什么叫我?明明是我们!你一个人吵吵闹闹的就只剩下聒噪了,哪里还能逗人笑。没有我跟你一起,你哪里去见这么美的仙女姐姐!”连他都忍不住要多看唐惜影几眼,尽管他对她并无非分之想也没有什么心动的感觉,但是遇到绝色美人,始终还是难以移目。 “没你事!躲开!” “就不!” “哼!” “切!” 本该是唐惜影跟他们将后来的故事,却让他们两个人东拉西扯了一大堆,倒是把唐惜影从后续故事的悲戚中救了出来。 “寒光陪我上峨眉山,一路上保护我,还跟我说了很多江湖奇闻。我第一次知道江湖还有那么多门派,还有那么多势力。唐门弟子甚少踏入江湖,就算是有人出去了,他们回来之后也不会提外面的事情。” “为什么?你们不与外界接触又怎么可能在各方面有进步呢?脱离了江湖的唐门还怎么能算是江湖的一个门派?”风昭雲在风叶小筑住了十四年,要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总是能带来江湖中的故事和变化,他恐怕早就被憋疯了。 他从外面的世界而来,知道江湖究竟有多大,所以当他的视野被局限,他会感到非常不自在。他怎么都没想到,有的选择的唐门竟然会甘愿困住自己。 对此,唐惜影也只知其一:“掌门说怕我们知道了外面之后会躁动不安,越多的人踏入江湖,就会卷入越多的江湖纷争,唐门就很难保持与世无争的环境。唐门之所以数百年能在江湖更替中屹立不倒,自身的实力是一回事,自身的中立又是一回事。” “这都是什么歪理?”风昭雲是真的无法理解,“唐门的掌门脑子是不是有病?能医不自医说的应该就是他了!人在江湖,谁能独善其身?人入江湖,谁又能说一定要站队?你不犯人,人也会犯你,只要唐门存在一天,就会有人看唐门不顺眼!想要屹立不倒,就不该是故步自封,至少得让年轻的弟子们见识一下市面,还要了解江湖风云变幻的局势,知己知彼才是取胜之道。” 唐惜影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话中的道理似乎超越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认知。她暗暗感叹,风叶小筑当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风昭雲还觉得刚才说的不够,又补上了几句:“现在想想,你会被姓慕欺骗,唐门会遭遇大劫,唐门的掌门和那些老顽固的长老们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活该他们有此一劫!还问你知不知错,哪天要是让我见了他,我一定要问问他知不知错!” 叶晚霜已经跟不上他的思路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脑子里想的还是他两句之前说的那些内容,后知后觉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 “嗯……好像是这样……但是,我们不是应该说慕寒光陪着惜影姐姐上峨眉吗?怎么又批判起唐门来了?” “对哦……你瞧我!”风昭雲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是我太激动了,唐姑娘继续讲,这一回我保证不打断!” 他是不打断了,但是唐惜影已经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了。 第五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五) “一路上,我们相伴相知,也终于还是相爱了。” 是的,相爱,哪怕相遇并非偶然,但是人的心、人的情永远难以预料。 那是烟雨朦胧的小巷,唐惜影和慕寒光共撑一伞,她被他温暖的怀抱包裹住,身上是残留着他气息的披风,一场雨后,她干干净净,而他湿了整个后背。她总说要去再买一把伞,这样两个人就都不会被淋到了,可他却偏偏不,说这样才能离她近一点,也只有这样自己才会知道她有没有被雨水欺负。 那是云海缭绕的高塔,唐惜影和慕寒光偷偷地溜到塔的最高处,两个人躺在那上面如同陷入云里,置身仙境。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大片的云海,也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的夕阳。依山而起的塔,脚下即是万丈深渊。黑夜降临,光和影都渐渐消散,她开始怕了,而他握紧了她的手。如果那一刻高塔突然塌陷,或许他们会化为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算计和背叛。 那是郁郁葱葱的山林,背靠青翠竹林,唐惜影的倩影映在慕寒光的身上,他痴痴地凝望,情不自禁抽出了别在腰间的箫。宛转悠扬的箫声响起,时而苍凉,时而和缓,时而幽咽,时而凄清。唐惜影被萧声吸引,于蓝天白云之下翩然起舞。舞姿曼妙,衣袂飘飘,轻盈优美,看得慕寒光有些痴了。 “惜影,你为什么要去峨眉山那么远的地方?唐门弟子一向不涉江湖,更很少跟其他门派有往来,偶有联姻也都是别家的女子嫁入唐门,之后就再也不会离开。” “因为我娘是峨眉派的,我记忆里那些唐门之外的故事都是很小的时候娘亲讲给我的,那也是我对江湖仅有的认识。她说在峨眉山的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虽然那里很单调,可还是她此生最爱的地方。只可惜,都回不去了……” 只可惜一入唐门,哪怕她所嫁之人是唐门的叛徒,她都没能再离开。 遗憾,叹息,伴着美好的想象,都深深被年幼的唐惜影记在了心底。 “快了,马上就到了。但是你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时时刻刻都让你拥有幸福和快乐,绝不止在峨眉山。” “好。” 到了峨眉的地界,唐惜影就变得异常兴奋,好像每一处景观她都在梦里看见过,好像每一座山峰她都在梦里翻越过,好像这个她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幽径小亭,一架古琴,安静地躺在石台上。 四下无人的曲径通幽处,这琴,都显得孤零零的。 唐惜影第一眼见到它,就产生了莫名的熟悉感、莫名的亲切感,她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双手轻抚琴弦,拨动三两声,连绵悠扬的曲子就回荡在了这山间。 琴声起,箫声和,佳人情,公子慕。 “好一幅琴瑟和鸣的画面,着实叫人不忍打扰。”小路尽头缓步走来一名身着蓝衫的女子,虽然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剑,但是却丝毫不影响她端庄的仪态和优雅的脚步。 唐惜影慌张起身:“晚辈唐突,乱用了前辈的琴,还望您多多包涵。” 蓝衫女子走到唐惜影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甚是惊喜:“像,太像了。” “前辈说什么?”唐惜影听得不真切,只觉得被来人一直盯着看很不自在。 蓝衫女子收起自己的目光,温柔地说道:“这琴的主人是我的师妹,她将琴置于此也是希望有缘人能够抚之以奏出天籁。” 唐惜影小退两步,回到了慕寒光的身边:“原来如此,可惜晚辈学艺尚浅,只能辜负此琴了。” “姑娘谦虚了,你刚才那一曲已堪比师妹当年,若师妹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女儿抚奏了自己当年留下的琴,应该会很欣慰吧。”蓝衫女子低头拨弄了几下琴弦,若有所思,“若凝师妹当年在此地抚琴之时遇到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男人,没想到快二十年了,相似的画面竟然又在这里出现。命运啊,真的让人捉摸不透。” 若凝是唐惜影母亲的闺名,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前辈是……”她的眼睛里泛起泪花,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前辈认得亡母?” “何止认得。”蓝衫女子长叹一声,“我与你母亲师出同门,感情甚好,在她出嫁之前,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 唐惜影有些意外,没想到初来此地,就遇到了母亲昔日挚友。 “你母亲不仅剑法出众,琴技也十分高明,师父她老人家心绪不宁的时候都会让若凝为她弹奏清心曲以静心。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她陪我到这里练剑,我累了,她就弹琴给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来峨眉山游玩却迷路了的唐天夜。” 唐天夜就是唐惜影的父亲,可蓝衫女子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恨得咬牙切齿,随时想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 “你母亲出嫁时,说将此琴留在这里,以待有缘人。在她看来,这琴是她的幸运之物,她希望可以将这份幸运带给别人。她本以为她找到了最爱自己的人,谁知道……” 蓝衫女子欲言又止,愤恨难消又无能为力,到底往事不堪回首,终还是徒留遗憾。 “姑姑,父亲已经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您就原谅他吧。”唐惜影能够理解蓝衫女子的恨,可她恨的人到底是自己的父亲,也是她师妹最爱的人,“母亲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不管父亲是什么人,她都深爱着他,她只是遗憾自己不能跟父亲长相厮守,没办法有一个好的结局。她曾跟我说,她生命中最幸福的那一天就是遇到父亲的那一天,她的琴声因为有了父亲笛声的应和才更加动听。” 蓝衫女子听完唐惜影的话才算释然,或许是因为无论对错都已是过眼云烟,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师妹真实的心意,也或许是因为唐惜影的到来让遗憾变得不那么遗憾了。 她看了一眼慕寒光,将琴交托到了唐惜影的手中:“若凝的有缘人是你,而你的有缘人你应该就在这里了。这琴你带走吧,希望刚刚那样美好的场景能够一直存在,弥补你父母的遗憾。” 唐惜影收下了这份跨越了近二十年的礼物,就像是母亲特意为她准备的一样。 那琴就是唐惜影紧抱在怀中迟迟不愿松开的那一把。琴里有母亲对她的祝福,有父亲对母亲的爱,有自己和慕寒光的情,琴里还寄托着她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的思念,对慕寒光的思念,琴是她在尘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她漂泊的十年里仅存的支柱。 有了那琴在身边,她在意的那些人也就从未走远。 第六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六) “所以,你爹娘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是叶晚霜的疑问,也是当年慕寒光的疑问。 “其实当时我也不清楚,还是姑姑帮我把完整的记忆碎片拼接了起来。” “我随姑姑拜见了峨眉派的掌门也就是娘亲的师父,之后又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掌门和姑姑给我讲了很多娘亲年轻时候的事情,她们都说我身上那股子倔脾气像极了娘亲。” “我父亲唐天夜是唐门收养的孩子,他十几岁的时候被唐门的长老从附近捡回来,长老见他根骨不错,悟性很高,又知他是个孤儿,便收留了他。父亲的确出众,是唐门少见的能够平衡暗器、武学、机巧和毒术的人,所以唐门掌门一度将他视为继任者悉心培养。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掌门特许他离开唐门去江湖游历,只待阅历丰富,心性成熟之后便可教授他唐门最隐秘却也是最深奥的武学,之后等到时机成熟接任掌门之位。” 讲到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照姐姐所讲,令尊是个极其优秀的人,都能成为唐门衣钵传承之人了,那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背弃唐门呢?”叶晚霜着实想不通,她实在找不到什么原因能令唐天夜抛妻弃子、背叛师门的。 “伤脑筋,想不通。”风昭雲跟她一样,也对唐天夜背叛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除非从他拜入唐门开始就是个局,否则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更恰当的理由了。” 叶晚霜觉得他这种想法就是天方夜谭:“怎么可能!一个十岁的孩子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哪有派这么个孩子去当细作的?何况唐门一向严苛,人一旦进去消息都不好传递,谁会傻到用十几年的时间去布一个局啊。万一要的东西还没到手,布局的人先老死了,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说得不无道理,然而还真就有那么傻的人。 “风公子说得没错,父亲被唐门中人收养的确是计划的开始。毕竟,要选出一个有天赋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是吧……”风昭雲一点都不敢相信。 叶晚霜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只当这世上还真是有很多事情令人难以想象。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只有想不到,没有发生不了的,只有不敢相信的,没有别人不敢做的。 “父亲是受人之命要拿到唐门掌门的武功秘籍的,指派他的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父亲对那人是言听计从。那人的要求就是不限时间,不计手段,只要能拿到秘籍,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多么疯狂的任务,多么疯狂的人。 “父亲在外游历遇到了母亲,他们相爱了,可是这个时候,那个幕后操纵的人找到了他,知道他与峨眉弟子定了亲,就又将要求加码,那人不满足于唐门的秘籍,还命令父亲从母亲那里偷学得峨眉的武功心法。” “父亲不忍欺骗母亲,但是那人以母亲的性命和父亲的真实身份相要挟,父亲为了保护母亲不得不从,但是他的条件就是用两本秘籍换他和母亲日后能够隐姓埋名不再过问任何江湖事。” “那人应允,但是父亲却忘了,人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他的性命也就没有价值了。” 听到这里,叶晚霜和风昭雲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这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世上会有这么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的人渣!” “江湖中腌臜之人果然比比皆是,用如此不堪的手段去行剽窃之事,实在可恶!到底还有多少渣滓在为祸人间!” 虽说都是在骂,只是这两个人的风格差得实在太大,用词都不一样。 “喂,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又爆粗口?”风昭雲发泄完心中的怒气才去说叶晚霜,“都说让你多看书,就是不听!” 再一次被“嫌弃”。 叶晚霜才不管这一套,她撸起袖子指着门外的空气接着骂。她连那个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把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唐惜影整个人听傻了,她没想到这么个小姑娘骂起人来竟然可以这么狠。故事才刚到上一辈,若是慕寒光的事情再讲出来,她都担心叶晚霜会把这间大厅的房顶掀翻了。 “叶姑娘,你……冷静一下,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而那个人已经死十年了,你就算骂死他,他也听不到了。” “啊?死了?”叶晚霜骂到一半,听说她骂的人死了,多少还有点失落,感觉还没骂够,“就死了?会不会太便宜他了?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碎尸万段!”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气,又补充了几句:“应该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不对!应该让他生不如死!” 她的态度就好像被利用的人是她,被算计的人是她,好像有自己很重要的人被那人谋害了似的,对那个人有着一股强烈的敌意。 她反常的表现,连风昭雲听了都觉得她言辞有些过分了:“霜儿,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用这么毒吧……” 至少在他看来,不论生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么过往也该随尘埃而逝,或许无法得到宽恕,但也没必要再强加伤害。 唐惜影见她如此,也只好把那人的结局一并讲了,说不定叶晚霜听过之后就不会再有那般恶狠狠的想法了。 “我离开唐门之后听到过一些过于那个人的事情,我隐约记得一些,只是那个故事有些残忍,我怕说出来会吓到你们。” “惜影姐姐,你但说无妨,我倒要看看那样一个人到底能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叶晚霜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暗自认为再怎么残忍都未必能如她所言得到极刑的处置。 “那个人姓楚,据说曾是江湖闻名的大侠……” “呸!什么大侠!活脱脱就是一个伪君子!”唐惜影刚开口就被叶晚霜打断了。 风昭雲看不过,站起来去把叶晚霜拉到了自己旁边,把她按在了椅子上:“霜儿,你让唐姑娘说完再骂也不迟,安静一点好不好?” 叶晚霜脸一红,自己双手捂着嘴巴,示意唐惜影继续。 “是一个中秋月圆夜,他的山庄一夜之间被血洗,山庄之内的所有男子均被折磨至死,而他也被人废了武功,全身的骨头尽碎,只能瘫在床上日夜饱受剧毒的折磨,晚景倒真称得上是生不如死。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只知他是死在了自己女儿的手中。” 故事很简单,可是从这几句话中,风昭雲已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 “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女儿,能够做出弑父之事的人也绝非善类。” 叶晚霜却认为那人的女儿大义凛然,在揭开父亲的真面目之后能够为武林除害,大义灭亲,是个有担当的人。可她也就是在心里想着,依旧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风公子,如果你知道那个姓楚的人对他的女儿做过些什么,你就不会觉得她的做法过分了。” “何以见得?” “他的女儿师承江湖隐士,习得的剑法十分精妙,他觊觎那套剑法想从她女儿的手中得到剑谱,然而那位楚姑娘并没有如他的愿,于是……”唐惜影顿住了,她不忍讲出那位姑娘惨绝人寰的遭遇,每每想起都为之心痛。 “于是怎样?”叶晚霜充满了好奇,她想听后面的故事,问过之后又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唐惜影沉默了很久,调整了很久才又继续讲来:“那个人用自制的毒药废掉了那位楚姑娘的全部内力,逼迫她交出武功秘籍,可就算是这样,楚姑娘也没有屈从。恼羞成怒的那个人便伙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凌辱了她……他们……他们……” “他们三个人……将……将楚姑娘囚于密室之中,用各种手段折磨她、摧残她,以致于她武功全失,容貌尽毁,身中剧毒,体无完肤,双目失明,口不能语……” “而楚姑娘当时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子……她……” “唐姐姐,不要再说了……”风昭雲听不下去了,他早就明白江湖险恶,却没想到江湖的恶竟能至此,“虎毒尚不食子,何况还是个小姑娘……真的是一群丧心病狂的畜生!” 他的双手紧紧地扣住了两边的方桌上,青筋暴起,方桌边缘已留下了一排半月牙的印记。 而此刻的叶晚霜却没有咒骂,她的人已泪流满面。 唐惜影见她哭得伤心,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了她的身边,用自己的绢巾替她擦拭着眼泪:“好了不哭了,坏人已经遭到报应了,那位楚姑娘为自己报了仇,想必可以安息了。” “楚姑娘能够逃出生天一定很不容易,一个武功全失的人想要报仇也一定历尽了艰辛,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一定要人受尽磨难,为什么……”叶晚霜哭得愈发大声,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就好像她忍得那位楚姑娘一样。 姓楚的姑娘,不就是她心心念念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吗? 那位救她出苦海的女子,那位她记忆中美艳动人的女子,那位在十年前将她安置于此保她衣食无忧之后便音信全无的女子。 “惜影姐姐,你知不知道那位楚姑娘叫什么?”她啜泣着,迫切地想要确定饱受摧残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她一直惦念的人,“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时间太久,我不大记得了,你让我想一想。”唐惜影从未接触过那些人,她所了解到的都是江湖的传闻,尽管传闻已被印证,可她始终认为这其中七分真三分假,而事实的全貌她无从得知。 除了局中人,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一个故事的全部。 “惜影姐姐,我求求你一定要想起来,求求你了!”叶晚霜拉着唐惜影的衣袖苦苦哀求。 她的泪眼汪汪,令唐惜影动容,绞尽脑汁在回忆她所听过的故事:“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再想想。” “霜儿,你怎么了?” 风昭雲的一腔怒火被叶晚霜的眼泪熄灭,他从小到大还没有见她如此失态过。哪怕是双亲病逝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哭泣,哪怕她这十年里听过太过别人的故事,太多凄惨悲凉的故事,可她最多只是噙着泪花,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但是这一刻,她哭了,她哭得伤心极了,而这只是因为一个故事里的故事。 “不会是姐姐的,肯定不会是晴姐姐的……不会的,不会的……”叶晚霜喃喃自语,她不断在重复“不会的”三个字。 晴姐姐,又是这个名字。 “霜儿,你该不会以为这位命苦的楚姑娘就是你的那位晴姐姐吧?”风昭雲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我记得你说过,你那位晴姐姐人美声甜,武功高强,怎么可能是那位楚姑娘?” 他深信如果唐惜影所言非虚,如果叶晚霜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楚姑娘和晴姐姐分明就是两个人,绝没有重合的可能! “我也希望不是她,可是我听到这个故事脑子全都是她的模样,想到的全都是她的名字……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十年了她都不回来看我?”叶晚霜越想越觉得是她,是她的晴姐姐。 “那你的晴姐姐到底叫什么?” 叫什么? 楚什么晴。 “楚思晴。” “楚思晴!” 叶晚霜和唐惜影异口同声,她们说出口的名字重合了。 第七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七) 命运就是这般耐人寻味,叶晚霜苦苦等待了十年的人,她竟然在别人的故事里得到了结局。 到底只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个人,唐惜影没有办法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真的是姐姐……真的是她……”叶晚霜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半,眼睛里空荡荡的,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的这副模样已无法再听进任何人的故事,她现在需要的是别人去重燃她的希望。 “风公子,叶姑娘这是怎么了?”唐惜影手足无措,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个故事对叶晚霜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 风昭雲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唐姑娘有所不知,霜儿与我并非亲兄妹,我们都是小筑原来的主人收养的孩子。霜儿自幼无父无母,在她十岁那年被一女子所救带到了这里。如果没有那位女子,还不知道霜儿会吃多少的苦。她称那位为晴姐姐,说是当年她们分别时,那女子应允她会回来看她。于是霜儿就一直耐心地等着,可是十年过去了,别说回来看她了,就是连一封书信都未曾寄来过。那位晴姐姐在霜儿心中的地位太重,如今怕是……” 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但是风昭雲心中仍有疑虑,他还是不敢也不愿完全相信唐惜影口中的楚思晴就是叶晚霜口中的楚思晴,然而楚姓又过于罕见,遇到同姓之人已是不易,何况还是同名。再加上十年的音信全无,如果叶晚霜等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么她当然等不到了。 太多的巧合,太多的疑点,故事里的人的遭遇又太过悲惨,他的心也乱了。 唐惜影沉默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此时此刻叶晚霜的心情。被禁锢的日子里,慕寒光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就算日子再难再苦,只要想到他就能撑下去。因为慕寒光答应过她,欠她的一定会还给她,那些许下过的诺言也一定会兑现。直到慕寒光的死讯传来,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她情感的寄托不复存在,她的人生就此黯淡。 这样的打击是致命的,足以击垮一个人的心志,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余生。 她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怀抱借给叶晚霜,让她的眼泪尽情地流出来,只有这样心里的苦才能稍稍减少几分。她也知道,叶晚霜的结局不会和自己一样,因为她身边还有爱她的人,她会哭会笑会吵会闹,她对这世间还有许多期许。 唐惜影默默地为叶晚霜祈祷,希望她不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结局,她盼着这个单纯伶俐、嫉恶如仇的女孩子能够重现她甜美的笑容。 叶晚霜还是痴痴的、傻傻的,眼睛里的晶莹断了线一般流淌,她没有感觉、没有情绪,任凭泪水肆虐,无法阻止。 直到她的精力用尽,直到她不知不觉在唐惜影的怀中沉沉地睡去。 “唐姑娘,霜儿累了,我先送她回房休息。”风昭雲一心都在叶晚霜的身上,暂时也没什么心思管别人。 唐惜影将怀中的叶晚霜交给风昭雲,:“怕是今晚风公子要好好照看她了,午夜梦回最是难熬,若思念之人入梦,恐怕悲戚之感更甚啊。” 是啊,叶晚霜现在的确需要人陪伴,然而他们都已成年,早就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同处一室、共睡一床了。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风昭雲懂得避嫌。 “可是……”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唐惜影看了他们两个,顿时就明白了:“如果风公子信得过我,今夜便由我来照顾叶姑娘吧。” 多一位姑娘,做什么都会方便一点。 “那就有劳唐姑娘了。” 风昭雲抱着叶晚霜回到她的闺房之中,唐惜影则抱着她的琴紧随其后。 风叶小筑之内,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华丽的器物,更没有巧夺天工的雕刻,然而这里格局分明,哪怕都是最常见的布置、最常见的花草树木,可丝毫没有影响景致的优美,返璞归真也是一种美。 院落很大,路却不复杂,唐惜影跟着风昭雲走了一遍就记住了叶晚霜闺房之所在。 风昭雲安置好叶晚霜,替她擦干净了脸,在她的房间里点好了安神香,守了她一刻钟之后方才安心了些。他将叶晚霜暂时交给唐惜影照看,自己跑去厨房备上些吃食,一部分给自己和唐惜影,一部分留给叶晚霜,好让她醒了之后能够吃得到。 天色已晚,风昭雲和唐惜影见叶晚霜睡得香甜,于是就一起退了出去,坐在叶晚霜屋外的石凳上,对月小酌。 “唐姑娘,令尊令慈后来怎么样了?”风昭雲为唐惜影斟上一杯酒,想在今晚终结上一辈的故事。 唐惜影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缓缓开口说道:“母亲后来随父亲四处游历,一年之后他们回到峨眉,父亲正式向母亲提亲,希望她能够嫁给自己,跟自己一起回唐门。” “唐门和峨眉派联姻也算是强强联合,何况父亲还是唐门继任掌门的人选,太师父和峨眉上下都替母亲感到开心,为他们操办了婚礼。据说大婚那日来了很多武林同道,向来不喜这些大场面的唐门也专程派了长老过来,父亲的授业之师亦有出席。” “人人都说父亲和母亲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所有人都觉得母亲觅得了良人。姑姑跟我说,原本母亲是太师父中意的衣钵传承者,但是太师父最终选择让出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只因她更愿意母亲得到幸福。” “大婚之后,母亲随父亲回到了唐门。不久,母亲便有了身孕,父亲本该随唐门掌门闭关修习,却因为我又推迟了近一年,直到我满月之后方才闭关。” “那一年时间里,父亲对母亲百般照顾,他们很幸福很恩爱,本以为在我出生之后他们的生活会更加圆满,谁知那却是最后的时光。” “没人知道父亲和掌门在闭关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间一到,本该出关的两个人都没有出来。长老们觉得事情不妙,担心两个人是不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于是便闯了进去。结果,他们只找到了重伤的掌门,却没有找到父亲的踪迹。” 风昭雲为她续酒,平静地问道:“想来是你父亲打伤了唐门掌门,偷走了秘籍,自己跑了。” 唐惜影谢过他,但是没有继续饮:“不,父亲只是藏了起来,他在找机会带走母亲和我,他很清楚一旦重伤的掌门醒过来,母亲和我就很有可能被牵连。” “重伤?他没有下死手?”风昭雲单纯地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唐天夜可以做得更绝更狠。 想是那么想的,一个正常人都会认为斩草除根才是上策,然而者不代表风昭雲认同唐天夜。 “没有,当时的唐门没有人能够代替掌门,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如果掌门死了唐门一定会大乱,所以父亲出手的时候留了余地,没有用杀招。” 如此一来,唐天夜的举动倒没有想象中那么不择手段。 “父亲带走了唐门的秘籍,又偷偷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峨眉秘籍的拓本,他趁唐门骚乱的时候想要带母亲离开,但是母亲拒绝了,因为父亲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也因为母亲发现自己的武功心法被人拓印过。父亲的身份彻底暴露,他连夜逃离了唐门,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背叛,包括母亲也一样。后来,掌门醒了,母亲也收到了一封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寄来的信,一切才真相大白,而那封信是父亲的绝笔。” 唐天夜从叛离到殒命,前后不足一个月,这其中到底是如何反转的,他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一切都在唐门掌门和唐天夜的遗书有了答案。 “那人于父亲有救命之恩,见他天资聪颖便命令他伪装身份拜入唐门,目的就是掌握蜀中唐门所有武功的精华,尤其是历代掌门最神秘的心法秘籍。父亲把自己学会的都默写了下来,等着拿到最重要的那一本之后一起交给那个人。闭关之时,父亲以为自己能够靠记忆记住全部的内容,本不想用偷盗的下策,奈何那门武功实在太过复杂,父亲实在背默不下。他心有杂念不能专注,很快就让掌门发现了端倪,二人在密室里大打出手,父亲重伤了掌门,可他自己也受了伤。他向掌门坦白了身份,跪求他的原谅,然后便带着所有拿到的秘籍、功法逃之夭夭。” 风昭雲大概也猜到了过程,就是结局还是很难解释:“按理说他完成了任务,应该得到重赏才是,怎么会死呢?” 这个时候,唐惜影又饮下一杯酒:“如果当日母亲跟他走了,或许父亲就不会死了……” 归根到底,唐天夜之死也不过是困于一个情字。 “母亲发现被心爱之人利用一时说了死生不见的重话,父亲离开唐门时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回去,他偷盗秘籍本就是为了换自己自由能够跟母亲双宿双飞。可当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在意的人已经离他而去,他想做的事已成了奢望。” “父亲不想再助纣为虐,所以在峨眉剑法里动了手脚,又刻意藏起了唐门最重要的心法,只交出了一本形法的抄录本。那人发现问题之后要父亲解释,父亲以唐门有意提防他为由搪塞了过去。” “可解释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悉心经营十多年,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功亏一篑,而父亲暴露了身份根本就没有了任何利用的价值。他毁了那个人的心血,还打草惊蛇让唐门有了戒心,盛怒之下,他杀了父亲。” “父亲早已料到会是那样的结局,所以才会给母亲寄绝笔信坦白一切。何况,就算那人不杀他,失去挚爱的父亲也没有了再活下去的尊严,更没有了再回去面对母亲的勇气。” “父亲临死前将唐门的秘籍藏在了一个只有他和母亲知道的地方,他希望能够借此换来母亲的原谅,也换来我们母女在唐门的安稳生活。唐门长老在母亲的帮助下找回了完好无损的秘籍,这件事也就随着父亲的死而告终。” 风波到这里就平息了,可是隐患却没有真的解除。 风昭雲追问道:“那已经丢失的秘籍怎么办?唐门的暗器和毒功天下一绝,被别人盗去岂不是对你们非常不利?” “唐门的暗器之所以独步江湖,除了它的构造巧妙之外,它的材质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而怎么打造出绝妙的暗器,那不是一本武功秘籍就能够记录的,也不是随便翻翻书就能学会的。至于其他的,风公子聪慧,想来也不用我多说。” 风昭雲懂了:“原来如此。武功秘籍不过都是些招式,医毒秘籍也不过是些原理,这些东西放眼整个江湖,只怕各门各派拿出来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稀奇的。而唐门之所以与众不同则是在于他们怎么制造暗器,怎么运用毒术,怎么设置技巧,最关键的部分令尊并未泄露出去也很难用纸笔写清楚,所以就算给那人拿到了秘籍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最后的最后,那个人除了拿走了唐天夜的性命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风昭雲忽然没有那么厌恶唐天夜了,或许是因为他的幡然悔悟,或许是因为他的迷途知返,或许是因为他用生命为代价赎回了罪孽。 “掌门说,父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棋子,带着某种目的和任务而存在的棋子,他生来只能做那一件事,而做完了,这枚棋子也就没有用了。一粒废棋,注定是要被毁灭的。” 唐惜影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她无比替父亲感到悲哀。身不由己的一生,活着不能随心,连死都不能随性,从来都没有被自己忠于的人所重视,失去的却是信他、爱他的人。他不是无情无义,只是有些东西在他的心里远远大于了情义。 那么,唐天夜到底有没有爱过影若凝?她的父亲有没有爱过她的母亲?唐惜影被这个问题困扰许多年,一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已给出了答案。 夜与影,漆黑的夜里,只有在微弱的月光下才会发现影的存在。惜影,惜影,夜珍惜影的存在,那影是夜仅有的陪伴,影若凝是唐天夜暗夜独行中的唯一,他爱她,爱着她。 初六的夜晚,天空挂着一轮上弦月。 唐惜影的倩影在月光之下,今晚的夜有影相伴。 上一辈的爱恨结束了,比起指责和扼腕,风昭雲感到更多的是不解和遗憾。 “恕我冒昧。我觉得令尊的举动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总觉得他的话有些时候很难自圆其说。” 他相信故事是真的,可是对于唐天夜的一些说辞或者说是行为的动机存在怀疑,尽管他也觉得最后的一切对唐惜影母女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唐天夜用生命弥补了自己的过错,让唐惜影能够抬起头在唐门长大,但是他依旧有困惑。 “按理说唐门上下包括令慈都不知道令尊的背景,而唐门又十分神秘,令尊完全可以装作一切无事发生,安安心心做他的唐门掌门,快快乐乐享受天伦之乐。以他在武学上的造诣,他根本没有必要忌惮那个人,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要挟自己的人去背叛唐门。” “其实这些问题,我曾跟你一样想不通。”唐惜影长大之后回忆起过往,她心中的疑问不比风昭雲少,尤其是在她遇到蓝衫女子之前,那些支零破碎的片段一度让她开始怀疑唐天夜,“是寒光替父亲说出了答案。” “哦?愿闻其详。” “对父亲和寒光他们这样从小就受尽欺凌的孤儿来说,就算是一饭之恩都足以令他们铭记于心,更何况是救命之恩,传道之恩。他们视那人为尊,认为自己的命是属于他的。” 生命二字太重,恩情二字太重,令少时的唐天夜承受不起,甘愿屈从于恩情之下。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要效忠的思想,哪怕后来他的能力早已胜过无数人,可他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属于那个人的。 “后来我离开唐门又听闻不少那人做过的龌龊之事,大抵也理解了父亲畏惧他的另外一个原因。” “是什么?” “是那个人的雷霆手段,我想父亲当年应该是见识过那人用一己之力将天山魔教一夜倾覆,又兵不血刃将海上霸主神海教一朝踏平……这样一个阴险狡诈善于算计的小人,若真的要对付唐门,恐怕唐门的胜算也不高。” 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让唐天夜就算想要背叛都没有了勇气。敬与畏同在,令其掣肘就理所当然了。 风昭雲不再有疑问,他想知道的都已知晓。 而对于唐惜影来说,上一辈没有彻底解开的宿命枷锁终究还是随着轮回戴在了她的身上…… 第八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一) 七月初七 宜:嫁娶,开池,解除,定盟 忌:移柩,上梁,入殓,动土 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开始了。 风昭雲和唐惜影依旧守在叶晚霜的门外倾谈,两个人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唐姑娘,你今后有没有什么打算?”听过眼前的女子身世,哪怕还未知其情路上的全貌,也足以令风昭雲心生怜悯。 她和自己还有叶晚霜一样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人,可他和叶晚霜还有彼此,而唐惜影唯有形影相吊。她跟其他来到这里的人不同,她需要的不止是新生,更需要的是一个归宿,一个有情却未必是爱情的归宿,或者说她需要一个家。 这个问题难住了唐惜影,她微微蹙眉,对未来满是迷茫:“这十年我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哪里还有以后可言。我也曾试着隐居于幽谷,但是寂静无声的夜里总会觉得孤独。我只能让自己的脚步动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忘记过去,忘却寂寞。” 她捧起面前那碗醇香的汤,汤都凉了,可她还是舍不得喝:“你知道吗,像今日这样的汤羹与菜肴,我早已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不用她再多言,风昭雲也能够想象得到。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吃的是野菜野果,喝的是湖河之水,偶尔捉到几条鱼,打到几只小鸟或是野兔就算是过年了。然而,就算生活艰辛,风餐露宿,唐惜影的身上却还是看不到沧桑,明明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背后的苦她若不讲,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心疼。 也许这就是上苍对她最后的温柔吧。 “唐姑娘,十年漂泊你欠唐门的不管是什么债都足以还清了,你不妨就留下来吧。有霜儿跟你作伴,往后的日子总归会好一些。”风昭雲从开始见到她就觉得她与小筑有缘,知晓了她一半的故事后更认为她的到来是天意。 留在风叶小筑是唐惜影最好的选择,这里依山傍水,与世无争,她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还可以重新拥有朋友。她不再是一个人,也不再是无根之人。 然而,唐惜影犹豫了:“多谢风公子美意,只是你我萍水相逢,这样的恩情惜影受不起。” “这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大家相识一场就是朋友,能够帮到朋友自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况,双亲去世后,小筑只有我和霜儿两个人未免有些冷清,她又是一个女儿家,许多事情我不方便出面,若你能够留下来,这地方能热闹些,霜儿也能多个姐姐,你又能有落脚之处,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唐姑娘是有经历的人,你见识过的江湖远远比我和霜儿听到的要大得多,如果你愿意,你在这里可以用你的经历和阅历去帮助别人,让这世间少些悲剧。” 风昭雲诚意满满,他极力想要留住唐惜影,在风叶小筑给她一个小小的家。 “唐门的医术和毒功是世上一绝,你留在这里的话如果哪天我或是霜儿有个什么病痛的,你还能帮到我们,你也能帮我们救人。要知道,霜儿那学艺不精的医术好几次差点把人治死,有你在就不用她了。” “你不要以为住在这里很悠闲,小筑的事情很多,除了救那些坠崖的人之外,什么烧水做饭,洗衣打扫,种地耕田,养鸡放牛等等等,总之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可不会跟你客气的。” 他担心唐惜影会有负担,怕她会因为住在这里却帮不上忙而不愿打扰,所以就列出来这么一大堆的事情来打消她的顾虑。这些工作是实实在在要完成的,每天他和叶晚霜都要忙活上几个时辰。只不过他做十分之九,叶晚霜做十分之一罢了。谁让他是个男人舍不得也不好意思让姑娘做那么多,就只好大包大揽都自己去做了。 风昭雲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唐惜影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从她因为叶晚霜和风昭雲的“吵架”而露出久违的笑容的时候,她就对这里有了感情,也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亲人。 “如果我真有能帮到你们的地方,那我留下来也能安心了。”她最大的顾虑被打消,她的心自然就定了。 “何止是帮得到,简直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我话说在前面,既然选择留下来了,那以后可不能因为生活太累不告而别,不然就算我能放过你,霜儿她也不会饶了你的。以她的脾气,就算是找遍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把你找回来!” 风昭雲情不自禁地望向了叶晚霜的房间,他清楚地知道房中的女孩子是个多么重情重义的人,她珍惜每一个用心交往过的朋友,珍视每一份拥有过的感情。尤其是在她因为等待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后,她恐怕已不会再喜欢等待。若真的有一天成为他们亲人的唐惜影失踪了,她绝不会再等。 唐惜影有些动容,捧着汤碗的手微微颤抖着:“你们对我真的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你要是真想报答的话……”风昭雲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故作深沉地说道,“那你就把这桌菜吃光!那个死丫头总说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可这么多菜又不能浪费,那就只能有劳唐姑娘把我这难吃的菜吃干净作为报答吧。” 唐惜影噗嗤一声就笑了,她知道这是他的玩笑话,是他在宽慰自己。 这一桌子菜要是难吃,恐怕这世上大多的菜肴都没办法端上桌了。 她喝了汤,动了筷,吃了饭,品了菜。 “唐姑娘……” “叫我惜影就好,既是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 “对对对,惜影!那你以后也别叫我什么公子了,听得别扭死了,你叫我昭雲就可以了。至于那个死丫头,随便什么她都不会在意的。”风昭雲掐指一算,“霜儿二十岁,我二十四了,惜影你二十八,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人就多了个姐姐!不错不错……” “死丫头醒了之后要是知道你成了她的姐姐,一定会很开心吧……” 风昭雲并不确定,但是他相信,有唐惜影的陪伴多少是可以抚平一些她失去“晴姐姐”的哀伤的。 他将唐惜影的住处安排在了叶晚霜的隔壁,不过半个时辰就将该准备的东西全都备妥了。 一间普通的客房转眼间成了温馨的闺房,跟随唐惜影流浪十年的琴终于有了属于它的栖息处。 乞巧佳节,在七夕的这一天,唐惜影有了新的家,迎来了新的开始。 第九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二) 叶晚霜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没有噩梦,没有惊骇,没有故事,没有人影,什么都没有。当她睁开眼睛看到清晨的阳光照在条案上盛开的兰花上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脑海里的记忆十分模糊,她的感觉是那么得不真实。 她揉了揉快要肿成大圆灯笼似的眼睛,迷迷糊糊地推开了房门。 院落里,风昭雲和唐惜影还坐在石凳上,风昭雲在望天,唐惜影则撑着侧脸在小憩。他们都没有睡着,却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休息。除了中途风昭雲去替唐惜影收拾房间的那半个时辰之外,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寸步未离,就算是精力再充沛的人,坐在这里一整晚都难免会有倦怠。 “咦?惜影姐姐,你们起的好早呀、”叶晚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抬头找了一圈太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风昭雲和唐惜影听到动静就回过神来,听完叶晚霜的一番话,这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刚到巳时,你这死丫头真是差点把我们吓死!”风昭雲瞅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估摸着是睡了一觉冷静了不少,没准还把昨天的事情忘记了不少,“我竟然忘了,这丫头一向不走心,睡一觉什么就烦恼都没了。” 叶晚霜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她已经听到了它咕噜咕噜的抗议声:“疯子,我饿了,快点去给我做饭啦!我要吃佛跳墙!快去给我弄来!” “什么东西?”风昭雲一听,立马冲上去拧了一把她的脸让她清醒清醒,“你个死丫头,再说一遍想吃什么?” 佛跳墙这种费时费力费火费心的东西她都敢提出来,当真是要上天啊! “啊!” 叶晚霜尖叫一声,立马用自己的两只手进行了反击,她捏住风昭雲的两颊,玩命儿拉扯着,风昭雲那张英俊的脸庞差不多是瞬间就被她捏得变了形。 “我说我要吃佛跳墙!我要吃满汉全席!我要吃红烧疯子!啊啊啊啊!” “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怎样!” 两个人就互相捏着脸扭在了一起,谁都不甘示弱,谁都不撒手。 唐惜影就托着下巴坐在一边看着,等着这兄妹两个到底谁先服软。 “我好饿啊!真的好饿嘛!我要吃饭饭!吃饭饭!”叶晚霜开启了撒娇和撒泼并存的模式。 “好好说话!本少爷守了你一晚上累都要累死了!先说两句好听的让本少爷高兴!”风昭雲被带得横了起来。 “想得美!快去给我做饭!”叶晚霜的语调高了好几度,捏着风昭雲脸颊的手上下晃动了起来,“我要吃饭!” “你松手我再去!”风昭雲的声音也大了不少,就是有点破音。 “你先松我才松!”叶晚霜继续提高嗓门。 “我不!你先松!”风昭雲就再压她一个调调。 谁都不肯先放手,这种时候就需要和事佬登场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一起松手啦!”唐惜影走过去,一只手握住了叶晚霜的手掌,另一只手扣住了风昭雲的手腕,“我数一二三,一起松。” 叶晚霜脑袋一撇,撅起水嘟嘟的小嘴:“好吧,看在惜影姐姐的面子上我就放过你了!” 风昭雲把头往另一边甩过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哼!我今天就给惜影一个面子不跟你计较!” 唐惜影数着数:“一,二,三!” 两个人同时松手,同步揉起自己的脸来。 风昭雲的脸上对称留下了两个红红的指印,看得出来叶晚霜这力气可是没少用,反观叶晚霜白白嫩嫩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这一轮到底谁吃了亏,显而易见了。 “我去烧饭,你个死丫头就陪惜影坐一会儿吧。” 风昭雲清空了石桌上的狼藉,一头扎进厨房去准备早饭,留下两个姑娘谈谈心。 “惜影姐姐,你们两个是不是为了我一夜都没睡啊?”叶晚霜拉着唐惜影的手荡来荡去,“我没事了,让你们担心了。” “真没事了?”唐惜影矛盾得很,她不敢再提那个名字,又担心叶晚霜是在故作坚强,“如果不开心就说出来,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叶晚霜抿了下嘴唇,长长地吸了口气:“惜影姐姐,我真的没事!我想通了,人家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晴姐姐的生死那些江湖传闻说的可不算,除非是她身边的人亲口告诉我她的死讯,不然我凭什么相信!而且,就算有人说认得她,我也不知道那个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呀,我又不认识她的朋友。这么一想,不管什么人说什么,反正最后都是没确凿证据的事情,那我为什么不去相信晴姐姐还活着呢?说不定她现在正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游山玩水,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暂时把我忘记了也未可知。” “再退一步讲,假如故事里的楚思晴就是我的晴姐姐,如果她的一生真的如此悲惨,如果她真的已经杀了她的仇人,那么我应该替她高兴才是呀,她为自己出了一口气,让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就算是死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人生在世,不是说非要活到八九十岁或是一百岁才算是活过,只要自己认为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活得长久还是短暂又有什么区别呢?晴姐姐救了我,又替江湖除去了大患,为很多枉死的人报了仇,那么她这一生也可以算是值得了,哪怕她真的不在了,可她还能够活在很多人的心里,比如说爱她的那些人!比如说我!” “惜影姐姐,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啊?” 叶晚霜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自己的想法,不过是睡了一个晚上,她就看明白了。她不再执著于她等待的那个人是生还是死,她也不介意自己的等待还会不会有结局,她就把那个念想一直藏在心上,只要念想在,在意的人就不会死。 唐惜影惊异于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强大的内心和乐观的态度,关于生与死的意义,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看得开,而她却已经可以坦然面对。 她欣然一笑,欣慰地点点头:“对。” 第十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三) 差不多过去了快一个时辰,风昭雲才把饭菜端上了桌。 几样清淡的小菜,看上去十分爽口,非常适合早上食用。新鲜出炉的白糖糕,配上鸡丝粥,都是叶晚霜喜欢的。同样的吃食他也给唐惜影准备好了一份,倒是他自己碗里的显得有些不一样。 叶晚霜咬了一口糖糕,香甜的味道在嘴巴里漫延,让她的心情更好了。她喝了一口粥,然后特别自然地就凑到了风昭雲的碗边。 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盯着风昭雲碗里的汤疯狂闪烁。 “疯子,为什么你的粥看上去跟我们的不太一样?你是不是自己偷偷做了好吃的不告诉我们!哼!” 风昭雲抱着自己的碗转了个身,背对着叶晚霜吸溜了一口汤:“你你你,快去吃你的饭,我这碗十全大补汤才不要给你喝!” 叶晚霜朝他努了努嘴,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嘟囔了两个字:“小气!” 唐惜影默默吃着粥,只是在风昭雲背身喝汤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下。听见风昭雲说是什么“十全大补汤”之后,她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她闻到了汤的气味,跟昨夜喝到的那碗汤是一样的。她想起昨天晚上风昭雲以为叶晚霜半夜会醒来吃一点东西所以特意准备了三个人的吃食,谁知道那丫头一觉睡到了天亮,那汤大约就是昨夜剩下的。她明白风昭雲自己在吃剩的食物,却给叶晚霜和自己重新做了粥。 多么温柔的男子,多么贴心的男子,唐惜影暗暗赞叹。 她不知道叶晚霜是否能够理解风昭雲的心思,可就算不懂又怎样呢?他们两个人打打闹闹的,感情好得胜过许多亲兄妹。 “死丫头,一会儿你帮惜影收拾一下房间吧。”风昭雲喝完了汤才把身子转过来,“惜影已经答应我留在小筑不走了,她以后就住在你隔壁那间房,你可不要……” “真的吗?太好了!疯子你终于做了一件靠谱的事情了!” 风昭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晚霜的兴奋打断了,而叶晚霜后面那句话听得他是一头雾水:什么叫做“终于做了一件靠谱的事情”?难道他以前做的事情都不靠谱? “我以前总想有个姐姐,可惜只有这个臭疯子每天欺负我!现在好了,有惜影姐姐跟我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叶晚霜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吃完,随性用手背擦了两下嘴,“我吃好了!我现在就去帮姐姐收拾房间!” 一路小跑,快得让人拦都拦不住。 “这丫头……”风昭雲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可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些女儿家的东西霜儿会帮你准备,要是还缺什么尽管告诉我,还有你衣服鞋子的尺码也告诉我,刚好我今天出去的时候买回来给你。” 他夜里只是把房间打扫了一番,备了些日常的东西,还有一些就需要叶晚霜出马去置备了。 “出去?你们会离开小筑吗?”唐惜影略感惊讶,她一直以为风叶小筑的主人是完全与世隔绝的,“是出去买东西还是卖东西?缺银子用吗?我这里还有一点,你可以拿去用。” 风昭雲笑笑,谢绝了她的银两,还怕她多心,所以专门解释了一遍:“以前我跟霜儿还没来的时候,爹会带着一些自己种的菜还有饲养的鸡鸭啊之类的出去卖,换些银子给娘买几件衣裳回来。小筑吃的用的都全,唯独这穿的……你也看得出来,织布和女工这种事情我们是一点都不会的。小筑基本上就是自给自足,直到我跟霜儿到了这里之后情况就不同了。” “哪里不同了?” “送我和霜儿来这里的那个人给爹娘留下了很多银子,足够我们一家四口一辈子衣食无忧,也足够小筑救济很多很多的人,所以从那开始,爹只有年节的时候才出去,置办些物品,给我们买些礼物回来。爹本就不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自然是能少出去就少出去了。” “原来如此……” “我看你的包袱不厚,估计你的东西不多,女儿家总该打扮得漂亮一些才是,我自认眼光还是不错的,应该能挑一些你喜欢的衣服和首饰。” 唐惜影有些不好意思:“又让你们破费了。” “哪里话!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惜影你不要再说见外的话。霜儿的那笔银子我从来都不动,至于我的……”风昭雲冷哼了一声,提到那个人留下的钱他满是不屑,“反正也是不义之财,花到什么地方不是花?” 唐惜影疑惑了,但是她没有问,因为她能够感受到此刻风昭雲心中的恨意和杀意,那一定又是个充满血腥的故事,与其追问激起他更深的愤恨,倒不如不问。 风叶小筑实在是有太多的秘密了,只怕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慢慢了解。 叶晚霜帮唐惜影收拾好房间之后还专门替她备好了热水和花瓣,推着她去沐浴更衣然后回去休息。唐惜影原是想陪陪她的,不过看叶晚霜强调了很多遍自己没事,为此叶晚霜还特意把那两只唤作啸天和筱雨的狗叫了回来,有它们陪在叶晚霜的身边,唐惜影才安心去休息。 十年浅眠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唐惜影在风叶小筑香香甜甜地睡了一觉。 一直到屋外响起烟花绽放的声音,她才从睡梦中醒来。 房间里的妆台上已经摆满了各种胭脂水粉,首饰盒子里塞满来了各种点缀了珠翠的金饰,床头放了一件紫色绣了白兰花的衣裙,空空如也的衣柜里也已经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裙和鞋子,颜色都是搭配好的,她甚至在里面发现了一套男装,能让她以干练的装束去做很多复杂的事情。衣服和首饰的款式多样,华丽却不奢侈,颜色艳而不妖,款式新而不俗,大方得体,比起叶晚霜带着些女儿家俏皮的样式,她这里的多了几分沉稳成熟,大气优雅。 窗边摆上的几盆不知名的花,没有浓郁的香气,但是姿态甚好,蓝色、白色、紫色、粉色相互映衬着,作为房间里的点缀,恰到好处。桌上多了一套精致的茶具,她少时喜欢的峨眉雪芽就摆在茶壶旁边。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在她睡着的时间里,这间房已经有了家的感觉,有了属于她的特点。 唐惜影走出房间,循着烟花绽放的方向漫步而去。 “惜影姐姐,你醒啦!快上来呀!跟我一起看烟花!”坐在小筑最高的一座假山上的叶晚霜发现了唐惜影的身影,一个劲儿地招呼她上来。 她轻轻跃起,脚下都没有垫任何东西就直接掠到了叶晚霜的身边。 轻盈的身姿,配上这一套轻纱紫衣,就更是下凡的仙女了。 “惜影姐姐,你的轻功好厉害啊!有时间教教我吧!好不好?” “好呀,你有基础的话很快就能学会的。” “我哪有什么基础呀!疯子还会一点武功,我就会些花拳绣腿的把式而已,你们说的那些什么内功心法啊什么轻功招式之类的我都不会。” “那你是怎么上来?” 这假山的高度不低,旁边又没有什么梯子台阶之类的东西,倒是有两棵遮阴的大树可以作为借力。然而叶晚霜不会轻功,这倒让唐惜影十分好奇她是怎么上来的了。 “我爬上来的呀!” “爬上来?”这个回答令唐惜影大跌眼镜。 “对呀对呀!”叶晚霜站了起来,指着后面的一棵树非常得意地说到,“虽然我不会什么轻功,但是我会爬树啊!先爬树,然后再跳到这个假山上,再爬山就好了!” 路线有点迂回,难度很大,危险程度更高。 唐惜影看了一遍她的行进路线都不由得替她捏把汗:“我还是教你一点基本的武功吧,别的不说,至少能让你不用再爬树了。” 树枝有松动之处,假山上的石头也有晃动的地方,要是哪天一个不小心踩到,摔是摔不死,但重伤还是有可能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还是用轻功比较好。 叶晚霜拉着唐惜影坐了下去,两个人肩并肩看着天空中盛开的朵朵绚烂。 “今天是七夕,疯子说买点烟花回来就当是过节了,也当是送给惜影姐姐的礼物!你看,好不好看!” “好看,好美……”唐惜影看得似是有些痴了,“只是……跟那一年峨眉山巅所看到的那一场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些。” 夜幕之上,如彼岸花般的烟火灿烂绽放,一瞬花开,一瞬花落,极致的美将唐惜影的记忆带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令她终生难忘的夜晚。 第十一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四) 十年前,峨眉山。 唐惜影和慕寒光在蓝衫女子的引领下拜访了峨眉掌门,还在那里小住了几日。没想到就是那么短暂的停留,让他们和寻她至此的唐门中人不期而遇。 “师兄,你怎么来了?”唐惜影压根就没有想过唐门的人会出来寻他,以致于在见到同门时完全没有准备。 “我是来找你的,掌门说影前辈出自峨眉派,你极有可能跑到峨眉来了,于是就让我追过来,若是你没有来过就当是来拜访一下师太,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你了。”来人直截了当表明来意,伸手就要拉唐惜影离去,“影儿,师父和掌门都很担心你,快跟我回去。” 来人还没碰到唐惜影的手腕呢,就被慕寒光一肘挡了回去:“你是什么人?” 来人不甘示弱:“你又是什么人?” 两个人怒目相对,僵持不下。 “寒光,他是我师兄,唐清朗。”唐惜影将慕寒光拉到自己身后,“师兄,这位是我的朋友,九华剑派的慕寒光。” 唐清朗一听眼前的男子出自名门态度倒也客气了起来:“原来是慕少侠,幸会幸会。” 慕寒光回礼致意:“唐少侠,失敬失敬。” 唐清朗又将目光放回到唐惜影的身上:“影儿,跟我回去吧,有什么事好商量,你一个人在外面,师父和掌门都挂心着呢。” 唐惜影无奈后退:“对不起师兄,我不能跟你回去。” “为什么?” “我知你此番来意,可是……可是,可是我对你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并无他想,我实在不能嫁给你。”最后几个字,唐惜影说得尤为坚定。 唐清朗不解:“影儿,你何出此言啊?你我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谈婚论嫁,理所应当啊!” “师兄,对不起。”惜影看了看唐清朗,又看了看慕寒光,“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所以我……” 唐清朗懂了,就是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后来者抢走了他师妹的芳心。哪怕他对唐惜影钟情已久,却还是输给了一个外人。 “影儿你不用说了,我不介意你喜欢别人,但是我必须要知道你喜欢的人够不够资格成为你未来的夫婿!” “师兄……” 慕寒光让唐惜影护到身后,自己迎上了对方如刀锋凌厉的目光:“说吧,你想怎么办?” “很简单,九华剑派的是吧?那我们就来比比看,到底是我的暗器厉害还是你的剑快!”唐清朗下了战书。 慕寒光一口应战:“好!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 “我们去外面打,不要影响师妹和其他人休息!” “正合我意!” 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没走两步就打了起来。 唐惜影想去阻止,却被刚巧过来听到了这一切的蓝衫女子制止了。 “让他们打吧,两个男人爱上同一个人,这样庸俗的桥段屡见不鲜,难得他们两个人达成了共识,那就用他们的方式解决吧。” “但是,我怕他们打个两败俱伤就不好了。” 唐清朗的暗器之快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用毒的本领也能跟唐惜影一较高下,而唐惜影见识过慕寒光的剑法,同样是强势逼人,这样两个人要真的打到难解难分,手下还能不能控制住深浅她实在担忧。 蓝衫女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开解道:“如果这两个人不能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招式,那么他们也就无法练成高强的武功。放心吧,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他们自有分寸。” 有了蓝衫女子的这番话,唐惜影才稍定了心神,陪她坐下闲聊。 “惜影,你真的决定了么?”蓝衫女子关切地询问着她的心意,“虽然寒光出自名门,也算是个少年英雄,可你与他相交尚浅,你能确定自己不会所托非人吗?” 比起和唐清朗从小一起长大的相熟相知程度,慕寒光于她而言的确是个陌生人,但是当她回想起初见那日,他的飒爽英姿,他的体贴温柔,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一切一切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安全,而那个时候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何谓心动。 “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非他不嫁。” “可是……” “我知道师兄很好,从小到大我视他如父如兄,我们之间只有亲情。即使我没遇到寒光,我也不会选择他。我偷偷溜出唐门,就是为了躲开这桩婚事,哪怕他找到了这里,我的决定也不会变。”她的态度坚决,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蓝衫女子只得感叹:“没想到你的样貌承自你的母亲,连心性都和她这般相似,管他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心只愿追求心中唯一之人。可惜她所托非人,终归还是抱憾终身。” 此前未说的话,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将惋惜之意讲出。 唐惜影很想知道关于母亲和父亲之间更多的故事,便恳求了蓝衫女子讲给她听。蓝衫女子将唐天夜和影若凝相识相爱的经过一一讲给了她听,还有那些自己闻得的变故也都事无巨细告诉了她。 唐天夜的背弃令蓝衫女子至今耿耿于怀,她无法原谅,可却也无法憎恨。 情只一字,却让多少人为之神往,哪怕只是飞蛾扑火,却依旧义无反顾。 唐惜影坚信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影若凝,而慕寒光也绝对不会是第二个唐天夜:“姑姑,您放心,这一路走来,我跟寒光相知相伴,我能感觉到他的真心,感受到他流露出的真情,这些是骗不了人的。我相信他对我,亦如我对他,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 她言尽于此,情之浓,根之深,了然于人心。 蓝衫女子不再说什么,只在心中默念:“愿你不会重蹈旧人覆辙……” 往事历历在目,人也会变得敏感和多疑,总会给将未知代入已知,加上一个不一定会发生的结局。然而有时候命运就喜欢如此作弄苍生,越是担忧,越是会发生,不知日后蓝衫女子发现那日自己深深的担忧和不安成真之时,她的内心又作何感想。 当夜幕降临,人的心也变得平静了。 唐清朗和慕寒光的较量有了结果,唐惜影等到的是自幼宠爱她的师兄送来的祝福。 “影儿,天亮之后我就启程回唐门了。你放心,你我之间的婚事就此作罢,掌门和师父那边我去说,你不要有太大压力。” “师兄……”面对唐清朗的转变,唐惜影虽然知道原因可多少还是有点意外。 唐清朗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果然人还是要出来见识一下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那小子年纪不大武功倒不弱,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这个做师兄的留,真是太过分了!慕寒光,我记住他了,等回到唐门我再收拾他。” 言语间,唐清朗并没有输掉比试的不甘和怨怼,也没有无奈退让的不满,反而感觉他很享受这一场较量,从中收获匪浅。 “影儿的眼光不差,不过这婚姻大事到底还是要跟掌门和师父禀报一声才好,为兄先行一步,在唐门等着你们回去。” “多谢师兄成全。”唐惜影心中满是愧疚,“清朗哥哥……实在抱歉……” 唐清朗笑笑:“傻丫头,什么对不对得起的,这事本来也不怪你。再说了,以你师兄我这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条件,还怕娶不着媳妇儿吗?指不定我来峨眉这一趟就被哪个峨眉小师妹看上了呢!” 此言一出,唐惜影也被他逗笑了。 压在心上的大石总算放下,她的心情随之豁然开朗。 第十二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五) 唐清朗离开后不久便是七夕佳节,那一天峨眉山上下都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然而,慕寒光偏偏失踪了一整天,留下唐惜影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房中枯坐了整日。 直到夜深,他才重新出现。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慕寒光在唐惜影门外吟上了诗,“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唐惜影打开房门见到他心中十分欢喜:“寒光,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她松了口气,嘟起了小嘴,转过头去:“没什么。” 慕寒光从后面揽住她的腰,贴在她的耳边低声言语着:“以为我不辞而别还是以为我出事了?你在担心我对吗?” “谁担心你了,我才没有!”唐惜影起初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的时候心中是不悦的,大好的节日最重要的人不在身边陪着她自是没办法开心起来,然而时间越久,她的不悦慢慢变成了忧虑,害怕慕寒光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什么意外。 “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慕寒光拿出一条红色的缎带,“把眼睛蒙上,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失踪了一天莫不是在为自己准备礼物?想到这里,唐惜影什么怨气都消散了,她任由慕寒光将自己的眼睛蒙住,紧张得不由得攥紧了他的手。 黑暗会让人变得敏感和慌乱,唐惜影只能抓住身边这唯一能够给她安全感的人。 忽然,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被慕寒光打横抱了起来。 “啊!”唐惜影是真害怕,不禁叫出了声,“你要带我去哪儿?” “傻丫头,现在才知道问这句话,也不怕我把你卖了。”慕寒光对她这种毫无戒心的表现真的是又爱又怜,忍不住亲了一下她额头,安慰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保证让你终生难忘。” 唐惜影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贴近了他。 慕寒光抱着她走了很久,时而快速步行,时而轻功掠起,对怀中的人是小心翼翼,既怕摔到她又怕抱疼了她。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余生都可以这样抱着她,抱着她。 等到他抱着唐惜影到了峨眉山巅时,他才缓缓将她放在平滑的石阶上,解开了她眼睛上的缎带。 “小心,先不要乱动。” 唐惜影的眼睛感受到了月光的冰冷,耳边听到的是很有节奏的声响。当她适应了光的感觉,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望着天空彻底呆住了。 夜空已经完全被烟火照得宛如白昼,灿烂而美丽的烟花,绽放在整片幕布之上。那是她见过的最美、最特别的烟花,许多从未见识过的形态升到高空之上,令人目不暇接,一个接一个,仿佛永远不会凋谢,永远都看不到烟花败落的凄凉。 他是不是想用这种办法得到所谓的永恒? “喜欢吗?”慕寒光从身后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呼吸着她身上的气味,感受她的温暖。 “喜欢,真的好美。”唐惜影的视线就停留在这座天上花园,片刻不愿离开。 他们坐在山边,依偎在一起看着美丽的烟花,情不自禁地说起了很多故事。 有现在,有过去。 “那天你跟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男人嘛,用拳头说话,我不过就是打得他找不着北了而已。” “拳头?” “是啊,不用内力不用兵刃,两双手就解决了。” 出乎意料的方式,倒显得当时唐惜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影儿,你为什么叫惜影?影子这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影是母亲的姓氏,惜影二字是父亲对母亲的爱与珍惜。” “话说,令尊和令慈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峨眉中人都不大愿意提起令尊呢?” “那是一个很长还很复杂的故事,该从二十年前说起了……” 唐惜影给慕寒光讲述了父母的过往,一字一句都带着她的遗憾,一字一句都在刺痛慕寒光的心。 慕寒光仿佛在唐天夜的生命中看到了自己,从他的故事里预见了属于自己的结局。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人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同样的使命,连手段方式都是一样的。 “父亲叫天夜,母亲姓影,在黑夜之中想要留住影太不容易了。夜要把影留住,因为夜珍惜影,就像父亲珍惜母亲一样……” 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让慕寒光陷入到了挣扎之中,他沉默了,沉默了许久许久。 “寒光,怎么不说话?” “啊……没事。我只在想还好我是光你是影,光和影同在,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只能将孤寂和遗憾留给对方……对吗?” 唐惜影笑而不语,这个问题她用心已经感受到了答案。 “我相信令尊是爱着令慈的,只是在他身上有一副枷锁困住了他,在他心里有些事情比爱情重要,所以他不得不取舍。” “寒光,你好像很能理解父亲……你听说他背后的那个人吗?” “嗯……那是一个很恐怖的人。”慕寒光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血腥的画面,那是他午夜梦回之时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个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带着正义的面具做着无数苟且龌龊的勾当。但是他太过擅长利用人心,以恩和情为要挟,让许多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如果恩情二字不够,还有足够令人心惊的手段,恩威并施,总有办法征服……” “所以父亲的枷锁是恩情吗?” “我想他既是臣服在恩情之下,也屈服在那人的残忍冷酷之下,他身不由己,只能以死来终结无可奈何的一生。” 慕寒光的一番话解开了唐惜影心中困扰了多年的结,也让她心中的慕寒光更加完美、更加出众了。 “惜影,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换作是我和你,当我试图带你离开的时候,你会不会跟我走?”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选择,只是换了人换了身份,结局又会是怎样? “我不知道……”唐惜影很苦恼,“我没办法做到母亲那般果断和决绝,但是我同样没办法抛下一起舍弃是非去追随……” 到底局中人不是她,她又怎么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慕寒光的心黯淡了,他在自责和挣扎中沉浮,在对与错之间徘徊。他只能抱紧身边所爱之人,他只能极力抓住这片刻的幸福。 他望着痴痴观赏的烟花美景的人,默默哀叹:惜影,愿这是我能留给你的最美好的回忆。 第十三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六) 那一年的七夕,这一年的七夕;那一刻的烟火,这一刻的烟火。 时光荏苒,情景交错,模糊了视线,模糊的还有记忆。 恍惚之间,唐惜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还有当年身边的他。 “惜影姐姐,你怎么哭了?”叶晚霜不经意的一瞥就看到了唐惜影眼角滚落的斑斓水晶,“是不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唐惜影用指尖蘸掉泪珠,眼神依旧悠远:“我只是想他了……” 而今织女犹在,奈何何处可寻她的牛郎。 “是寒光吗?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放过烟花吗?” “放过,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就是在十年前的今天,那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那一定是满满的情意而且多姿多彩的!不像这家伙搞来的这些,半天都是一个样子,无聊死了!”尽管叶晚霜在吐槽烟花的单调,可是她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 在接触之中唐惜影是看透了这丫头的口不对心,越是喜欢的反而装得越不在乎。 “姐姐,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会分开呢?慕寒光是怎么死的?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唐门?这十年你是怎么过的?还有……”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不下去一起玩?” 叶晚霜有好多问题要问,结果又被风昭雲断了个正着。他顺势坐在了叶晚霜的另一侧,手很自然地就护在了她的身后。 “女儿家说话你凑什么热闹?知道我们在说悄悄话还来捣乱!” “我一个人在下面累死累活折腾了半天,还不能上来休息一会儿了?你个死丫头,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呢!” “略略略,我疼人也不疼你,我心疼惜影姐姐呢!”叶晚霜挽着唐惜影的手臂往她那边靠了靠,“你说你没事儿放的这个破烟花,让姐姐触景伤情了吧!” “这也能怪我?”风昭雲真的是太无辜了。 “啦啦啦,就怪你!”叶晚霜朝他做了个鬼脸,清秀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姐姐,刚才疯子的轻功你觉得怎么样?跟你比起来是不是特别差劲啊?” “昭雲的轻功很好,就是……”唐惜影总觉得风昭雲的轻功路数有些特别,却又说不大上来。 “就是什么?是不是姿势笨拙,不懂什么巧劲,只有一身蛮力?”叶晚霜以前也觉得风昭雲的轻功厉害,可当她见识过唐惜影的轻功之后才明白什么叫做身轻如燕,顿时就感觉风昭雲的轻功跟轻这个字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苍劲有力,步履扎实,的确是和一般江湖上的轻功不大一样,不过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冒昧问一句,昭雲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会了,爹爹也说他这功夫奇奇怪怪的。” 叶晚霜插进来的这一句透露出风昭雲的套路并非师承他们的养父母,而是在他儿时另有人教导。 “不过是江湖草莽随随便便教了个一招半式而已,哪有什么师父。”风昭雲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学的是野路子,自然跟你们这些正宗的武林人士不同。” 唐惜影也没有追问,因为有时候回避也是一种回答。她已心中有数,不同寻常的轻功是大内的招数,眼前这个风度不凡的少年只怕与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想被人知晓的过往,常常伴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一旦与皇室有所牵扯,事情只会更加复杂。 “各家武功各有特色,哪有什么正不正宗的。” “姐姐这话倒也在理,管他谁教的,能飞就行了!”叶晚霜看得开,在她眼里轻功能够飞来飞去就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 风昭雲和唐惜影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夜色更深,烟花已冷,当喧嚣的世间归于寂静,一段跌宕的故事刚好填满空荡的夜。 “我既认定了寒光,没多久就和他一起回到了唐门,我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够有个归宿,也希望得到掌门和师父还有门中人的祝福。可就在我们回到蜀中的那天,却在必经之路上被一群来路不明人围攻了。” “围攻?都说唐门所在十分隐蔽,很少有人能找到入口,那些人是怎么找过去的?”风昭雲眼中的唐门除了神秘还是神秘。 “哪有那么夸张。唐门家大业大,不像小筑藏在山里,说是位置隐蔽也不过就是路不太好走以致于很多人明明都已经到了唐门的地界却半途而废罢了。而且就算他们找到了唐门,除非带着各派掌门人拜帖,不然只能吃闭门羹。唐门规矩多,架子也不小,渐渐就很少有人愿意来了,慢慢的就被人误以为唐门神秘寻而不得。” “原来是这样,看来江湖的传闻还是离谱的比较多。”唐门的神秘面纱被唐惜影揭了一层又一层,风昭雲对唐门的好奇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更想亲自去看看那到底是个怎样的门派了。 “我们被人偷袭的位置距离门中所在非常近,当时我预感唐门可能会出事,一心想要赶紧回去。谁知伏击我们的人不减反增,刀光剑影,暗器横飞,我与寒光两个人根本就抵挡不住。我们一边勉强支撑一边往门中逃。寒光的身上有不下二十处的伤,反而是我一直被他护在身后,可最后他还是被一道强光灼伤了眼睛。我倾尽毕生所学艰难相抗,奈何寡不敌众,就在我以为我们两个要死在那里的时候,清朗师兄及时赶到,带着一众同门将我们救了回去。” “啊!那寒光的眼睛有没有大碍?严不严重?能不能治好?会不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叶晚霜听得揪心,好像慕寒光是她的心上人似的。 她的紧张引起了风昭雲的强烈不满,一股浓浓的醋意四散开来。 “慕寒光眼睛有没有大碍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在这里操什么心,搞得比惜影还紧张……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喂喂喂,人家在听故事呢,你也太扫兴了!寒光都伤成那样了还在拼命保护姐姐,可见他对姐姐情深义重!试问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说得也是,要是换做我一定撒腿就跑,哪还有心思管别人。不过嘛……” “不过什么?” “要是为了保护惜影这么一位大美人,说不定我还真就跟那帮人拼一把了,但是换成某个又蠢又笨跑得还慢的笨丫头,那我还是保命要紧。” “你!说!什!么!” 果不其然,风昭雲话音刚落就受到了来自叶晚霜的迎头暴击。 “我说我才不会去救某个一言不合就只会欺负人的小笨蛋呢!”风昭雲是死不改口,任凭叶晚霜锤他、挠他、捏他都不改口。 可是唐惜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打打闹闹的过程中,风昭雲始终保持着保护叶晚霜的姿势,将她护在双臂之内,在这不算高但也不矮的假山上,万一叶晚霜有个什么不小心,那也只会落在的他的怀抱里不会摔下去。 细节里都是藏不住的心意,若真的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他又怎么可能弃她于不顾。 “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慕寒光嘛?哪怕说一两句好听的话哄哄我也是好的嘛!”玩累了的叶晚霜靠在唐惜影的肩膀上,用手指轻戳着风昭雲的手臂,委屈巴巴地抱怨着。 可风昭雲就是不喜欢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索性岔开了话题:“学他什么?我敢肯定,他的眼睛一点事儿都没有!”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按照惜影之前所讲,这一切都是那个姓楚的老家伙的阴谋。如此一来,慕寒光跟那些人十有八九都是认识的。单看他们选在惜影回去的路上伏击的这个时间点就足够令人怀疑了。只怕先是让慕寒光来一出苦肉计,之后再与他来个里应外合才是真。” “不会吧……”叶晚霜实在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个局。 “照我看来,慕寒光此举不仅能够赢得惜影的好感,还能获得唐门中人的信任,又因为他身受重伤从而大大降低唐门中人对他的防备,做起事情来就方便了许多。一箭三雕之计,完美地利用了人性之中情感的弱点。” 风昭雲滔滔不绝,分析得头头是道,就像是他在现场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似的。 叶晚霜仍是不信,转而向唐惜影求一个印证:“惜影姐姐,你快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疯子乱猜的!对不对?” 唐惜影替叶晚霜将鬓角边凌乱的头发别好,神情里的失落和脸上的苦笑就是她的回应。她也曾和如今的叶晚霜一样天真,抱着最大的善意和倔强的坚持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肯相信,没有人比她更想否定这一切的发生,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慕寒光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爱,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不是她一句话就能够改变的。 第十四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七) “寒光的眼睛没有大碍,他的伤却不是假的,最深的一处已经露骨,差一点废了他的左手。”唐惜影回想起来那血淋淋的伤口还是会后怕。 如此重的伤,谁又能想得到竟是苦肉计呢?就算是见识过不少江湖阴险的唐门中的长辈,也都没有对慕寒光起疑。 “那个时候,掌门闭关,一些长老带着他们的得意弟子出去历练未归,算是唐门力量最薄弱的时候。我们回到门中之后,对方沉寂了几日,没有任何行动。” 一场大战前的风平浪静,不会给人带来分毫的轻松,只会让人笼罩在未知的阴霾里,惴惴不安。 “师父带着我们一众人商量退敌的办法,大多数时间里寒光都是一个人在房中休息,我们都忽略了他这个唯一的外人。既是唐门的疏漏,唐门也只能为此付出代价。” 一个致命的错误,只有用性命去弥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谁也逃脱不掉。 “平静了几天之后的一个破晓,敌人从后山偷袭进来,那是唐门最隐蔽的角落,也是最险要的一处,我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前后夹击,我们也只能兵分两路,一部分人镇守要道,一部分人去后山退敌。来人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他们不怕痛不怕死,哪怕身受重伤、身中剧毒都还能继续应战,一直到被砍掉头颅才肯倒下。” “据我所知唐门的毒可排在天下奇毒的前列,竟然还能有人中毒之后毫无感觉这么奇怪?你可知那是些什么人?”风昭雲从中察觉到了诡异。 “当时大家发现用毒都无法吓退来人的时候就已经慌了,哪里顾得上去想那是些什么人。他们为首之人经过一番乔装打扮,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只知道武功奇高而且路数非常奇特,师父和几位师兄联手也只能勉强与那人打个平手。就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寒光一剑刺向了师父的破绽之处……” 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柄熟悉的剑,在敌人从后山偷袭后就有不详预感的唐惜影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冲了过去挡在了她师父的面前,挡下了慕寒光致命的一剑。 那一剑刺进了她的下腹,差一点就伤及了要害。 “他的剑刺进了我的身体里,也刺进了我的心里,我宁愿他一剑要了我的性命也不想活着去接受他的欺骗和背叛,眼睁睁地去看他伤害我身边的至亲至敬之人。”再提此事,唐惜影比想象中释然了很多,可终究是刻骨铭心的伤害,那份心中的失望和绝望还是藏不住。 “太过分了!他怎么能伤你!他怎么舍得伤你!”叶晚霜几乎是一边哭着一边控诉着,“他出手的时候怎么可以完全不顾你的感受!那可是你的师父啊!太过分了!气死我了!枉我对他还抱有一丁点的侥幸!” “绝望的我面对着他,他的绝望与我相比,只多不少,我知他身不由己,可是我又该如何原谅他?” 对不起。 唐惜影至今还记得慕寒光颤抖着说出的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像是走完了他们的一生。 “那人让寒光拜入九华剑派,他做到了,他勤习武艺,成为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那人让寒光找机会接近唐门的人,他也做到了,在我离开唐门后伺机而动,精心布置了一场“英雄救美”令我入局;那人让寒光通风报信、里应外合,他还是做到了,做得无比精彩,连我都不禁要称赞他三分。” 一切都在算计之内,可到底还是有了偏差。 人算不如天算,慕寒光早已在与唐惜影的朝夕相处间深深陷入到了自认为可以利用的感情之中,他堕入情网,再难自控。他能够坦然面对所有人的质疑、指责,能够不管其他人的眼光,唯独站在心爱之人时,他怯懦了,痛苦了。 他知道,这一天、这一刻,早晚会到来,这是他的命,是他无法逃避也无法选择的命运。只是,他没有想到,真的失去她,会这么痛、这么痛。 刺在她身上的一剑,痛在他心里。 “你的伤……”叶晚霜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一定很疼吧……” “在那个时候,我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寒光不退我也不退,血就一直流,一直流……” “后来,掌门提前出关,没有走远的几位长老也赶回来支援,拼尽全力才将他们击退。虽然当时掌门已下令穷寇莫追,可清朗师兄还是为了我追上了寒光。” 那是唐惜影和慕寒光的诀别,谁都知道此去再难相见,谁也不知道一别竟是永远。 她忘不了,也没办法忘记。 —— “慕寒光!你给我站住!”唐清朗断下随众人撤走的慕寒光,“你若走了,岂不是会将师妹陷入不义!你让她如何向门中交代!又该让她如何承受门规的惩戒!” “我……”一边是难以回报的恩情,一边是难以割舍的爱情,慕寒光困在中间,进退两难。 “既然你爱她,把你的命留下作为补偿吧!” 唐清朗的暗器已经出手,他发出的点点寒星,每一个都淬了剧毒,见血封喉,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此前一番苦战,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但为了减轻唐惜影的罪责,他还是拼劲全力要取慕寒光的性命。 慕寒光的剑法对付唐清朗本事绰绰有余,然而他心中存着对唐惜影的愧疚,所以只守不攻,面对唐清朗夺命的进攻也无动于衷。 激战之中,身负重伤的唐惜影在同门师妹的搀扶下趔趔趄趄地赶了过来。 “师兄,不要……” 她的声音,打乱了唐清朗的进攻节奏,也让慕寒光顿住了身形。 唐惜影艰难地走到他们中间,跪在唐清朗的面前,苦苦哀求:“师兄,放过他好不好?我求求你放过他……” 她浑身是血,卑微哀求的模样,让唐清朗又怜又恨,他心疼自己爱慕的师妹真情错付,恨慕寒光利用了她的感情,更恨自己没能早一点识破他的伪装,竟还将她托付于他。 “影儿,你让开!他要是不死,你这一生就毁了!” 唐清朗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手,他怕不小心伤了她,更怕她会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慕寒光。 可唐惜影还是不肯松手,继续哀求:“师兄,他死了,我的一生照样会毁掉,我求你,让他走吧。” 她的脸色惨白,昔日里飞扬的神采不知何时已然黯淡。她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为的就是换慕寒光全身而退。 唐清朗恨铁不成钢,他第一次斥责道:“唐惜影,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放走他你会面对什么惩罚!” 唐惜影的气息微弱,可是心却忽然平静了:“我知道……可是不管我会怎样,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字字痛心,句句诛心。 “惜影,我不值得……”慕寒光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他多么想冲过去抱着她一起走,可现实不容许他这么做,“你太傻了……” 唐惜影撑着最后的力气望着他,努力地想要记住他的模样:“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是你让我明白了父亲的苦衷,我相信你跟他一样有着不得不背叛的理由,我也相信若重新来过,你不会再令我失望了……” 她咳了两声,嘴角流出了血:“你说过,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我会等你……” 一言尽,两相别,她的等待终究还是成了一场虚无,一场泡影。 第十五章 穿尽红丝几万条(八) “你就……就当着同门师兄妹的面儿放……放他……走了?”叶晚霜既惊诧于她最后的决定,又对她的深情和勇气产生了敬意。 那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为爱做出的牺牲。 在当时的情况下,留下慕寒光是唐惜影唯一能够将功折罪的办法,可她却宁愿独自承担同门的责难,忍受来自两辈人的谩骂也要保心上之人周全。 “那些罪责由我去承担是九死一生,于他是必死无疑。我说服不了自己送他去死,就只能让自己代他承受。何况一切因我而起,也应当由我去终结。” 这就是唐惜影和慕寒光的故事,讲到这里已接近尾声。风昭雲陷入了沉思,而叶晚霜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呜呜呜!姐姐你太傻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其实要不是我当时身负重伤,或许我真的会选择跟他一起离开。” 当母亲面临的抉择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的那一刻,她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然而她受伤在前,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给她任何的机会。 “在那之后,我昏迷了很多天,醒过来以后掌门和长老质问了我很多,他们希望我认错,希望我戴罪立功找他回来,可都被我拒绝了。我知道师兄和师妹没有把我放走寒光的事情告诉他们,我也知道师父一直在维护我,我更知道掌门的良苦用心……所有人在尽最大的努力保全我,可惜我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唐惜影最终以私通外敌的罪名被关进了地牢思过,体内被种下奇毒,日夜发作不停,除非她低头认错,不然这毒会折磨她七七四十九日。 “我知道很多人因为受不了毒性的折磨而自行了断,可我答应了寒光会等他,所以我不能死。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毒性令我日日难眠,如果没有他,我想我撑不到最后。刚开始的时候,师兄还会来看我、劝我,可后来他实在不忍心见到我狼狈落魄的样子,就去求掌门和师父放过我。” 人非人,鬼非鬼,她死不了,也活不好。 “我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只知当我获得自由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师父带着他的遗书还有遗物亲上唐门致歉,也将他对我的思念和亏欠带了过来。” 终于到了慕寒光之死,对他的死充满了疑惑的叶晚霜反而安静了,她完全沉浸了在故事的悲伤里,静静聆听不忍打断。她随着唐惜影的痛而痛,随着她的苦而苦,犹如自己就是她,也经历那段悲惨的过往。 “那人败走唐门后不久便进犯了九华剑派,寒光不想重蹈覆辙,于是在中途反水,为了救他的师父死在了那人的手下。他说他的命是那个人给的,就让他用性命偿还,而那一剑,是他欠我的,也该还给我。” “他的师父将他的佩剑和箫转交给了我,说寒光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他没有让我失望……” 慕寒光终究还是不愿负她,奈何欠她太多,只待来世才能继续偿还了。 “寒光之死解了我体内的毒,可我只要不认错,唐门就容我不得,也就终生不能再踏入唐门一步。我将他的箫嵌在了我的琴中,将他的佩剑和我随身的暗器一起埋在了我们相遇的地方……” 结束了,都结束了。 “惜影,慕寒光真的爱你吗?”风昭雲想不通,“如果他真的爱你,见你重伤仍拼命维护他的时候他就该站出来的;如果他真的爱你,他就应该在你被唐门责罚的时候回来救你;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利用和欺骗你。” 他的质问太犀利,每个如果都是在唐惜影的伤口上撒盐。 叶晚霜一个劲儿地在拽他的衣服试图让他闭嘴,谁知道风昭雲越说越激动,根本就拦不住。 好在唐惜影没有被他问住,同样的问题她反复问了自己很多年,她希望这个说服自己的答案也能说服眼前的人:“昭雲,事情可以算计,但是人没办法计算,感情的事情是最难以琢磨和估计的。我们的开始就是一场谎言,一场骗局,与爱无关,我又怎么能够要求他真诚以待呢?其实,他可以一直站在那个人的身边为他谋划,以他的才能足以在江湖上立足,然而他还是选择了救赎,哪怕为之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你哪来那么多的如果嘛!如果真的有如果,那世间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如果他不爱姐姐,他一剑就可以要了姐姐的性命;如果他不爱姐姐,他完全能够杀了唐清朗脱身;如果他不爱姐姐,说不定现在他还活得逍遥自在呢!” 叶晚霜用自己的三个如果回了风昭雲的如果,他们说得都没错,他们说得也不全对。归根结底,他们都有自己的思考和认识,不同的身世、不同的经历令他们看事情的角度有了很大的不同。只是争论得再多,他们也不会成为局中人,慕寒光究竟爱不爱唐惜影,唐惜影才最有发言权。 “姐姐都没有怀疑过寒光的真心,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叶晚霜用两根手指夹住风昭雲的两片嘴唇,“人嘛,都有两面性,或许慕寒光是个坏人,可并不妨碍他的感情是真的,何况我也不觉得他特别坏啊……” 风昭雲一手拎起叶晚霜的一根手指移到一边,解救出了自己的嘴巴:“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你不能因为他做了一件好事就把他做过的坏事都抹去吧!就算他有过救赎又如何?他做的事情根本就是有违侠义,死多少次都不能赎清。” “可他那么做也是为了报恩啊。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也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 “他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会分是非吗?明知道自己是在为虎作伥还要助纣为虐,那就是他的错!也就是江湖不在律法之内,不然他所犯之罪定被严惩!” “你要是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被人洗脑,我感觉你还不如他呢!他做的已经足够了!子非鱼,不要随随便便就给人家下判断好不好!还说什么律法,搞得自己跟个大官儿似的,给人家乱安罪名。” 叶晚霜和风昭雲又争执了起来,他们非要给慕寒光下个定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可是世间的好与坏,善与恶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分辨出结果的呢? 十年间,唐惜影跟他们一样不断地自我争辩,各种不同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反复出现,她执著过,困惑过,纠结过,甚至一度因为爱错了人而自我否定过,可最终她想明白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对的事情在一些人眼里未必就是对的,我们认为不对的事情或许就是他们一生为之努力的,我们谁也没有资格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也没有资格站在所谓的道德高处去指责别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经历,各异的经历塑造出了各异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别人曾遭遇过什么,又凭什么去说他们不对呢?或许当我们站在他们的角度又或是成为他们的时候,我们也会做出跟他们一样的事情。至于侠义二字,很多时候只在人心里,只要自己所做之事不违背自己的本心就够了。” 她选择用一颗包容的心去理解那些不同的人,去接纳那些不能理解的事,她相信人性本善,只是敌不过命运的安排。 叶晚霜琢磨这她的这番话,似懂非懂地晃着她的小脑袋:“哎……说得也是,我们看人家不是好人,说不定人家还觉得我们没安好心呢……我还是管好自己吧,求个无愧于心就好。”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拉着唐惜影央求她带自己体验一下轻功的感觉。唐惜影没有拒绝,将她小小的人儿揽在手臂之下,脚下一个轻点,两个人就跃到了对面的假山之上。 叶晚霜高兴地“飞”了,徒留风昭雲还在原地思考着。 第十六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七月初八 宜:结网,入殓,破土,安葬 忌:嫁娶,入宅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昨夜在唐惜影的保护下在小筑之内飞上飞下的叶晚霜对轻功乃至武功都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天一亮就去找唐惜影教自己武功。 她去敲唐惜影的房门,没有人应,她推开一条缝隙偷偷往里看,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奇怪了,大清早的人去哪儿了?” 她嘟嘟囔囔地去找风昭雲,没想到同样扑了个空。 两个人都不在房间里,能去哪儿呢? 叶晚霜绕着小筑的周围找了一圈,最后才在厅堂外的院子里看到了正在练功的两个人。 风昭雲和唐惜影正在切磋,前者刚硬,后者柔和,凑在一起刚柔并济,交起手来甚是好看。他们打到一半,发现旁边多出来了一双眼睛。 风昭雲停下手,看看叶晚霜,又看了看天空:“奇了,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你竟然这么早就起来了。” 素日里的叶晚霜不睡到日晒三竿起床那就是早的,每次都是风昭雲晨练过后,做好早饭,去田里耕作的时候她才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 “你们不是也起得很早嘛?怎么我就不能起来了?” “我们早起是正常,你早起就不正常了!” “不要告诉我你每天的这个时辰都在练功。”叶晚霜不相信,“别以为你的房间跟我离得远就想骗我!” 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刚好在小筑的对角,基本上二人回房休息之后就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了,叶晚霜不知道风昭雲什么时辰起床,风昭雲也不知道叶晚霜什么时辰就寝。 “骗你作甚?习武之人都是如此,不信你问惜影啊。” “惜影姐姐,真的吗?学武功就要起这么早吗?” “啊……”这倒是把惜影问住了,“这个嘛……因人而异吧?有些人喜欢早上练功,有的人就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练习。不过昭雲的确很勤奋,我以为我够早了,没想到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这样啊……”叶晚霜小跑两步凑到唐惜影的跟前儿,神秘兮兮地拉着他问道,“姐姐,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昭雲太笨了所以要以勤补拙?他的武功怎么样?厉不厉害?” 唐惜影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又扭过头打量了一番风昭雲:“怎么说呢,若论天赋,昭雲……确实一般。但是他的武功很扎实,遇到寻常的江湖人士完全可以自保,遇到高手的话……” “遇到高手会怎么样?是不是一招就打死了?” 唐惜影撇撇嘴显得很无奈,只能默认。 “我就说嘛!每次看他打拳就觉得又笨又无聊,不如惜影姐姐教我一套仙女的剑法之类的,说不定我就喜欢学了!” 唐惜影笑笑:“哪有什么仙女剑法,女儿家的力道跟男儿比起来会逊色些,所以多会选择相对柔和轻盈的招式,用速度去弥补力量的不足。” “哎呀,不管什么啦,反正比他那个看上去好看就好啦!”叶晚霜朝风昭雲吐了下舌头,眼睛都飞到天上去了。 风昭雲不服气,辩解道:“武功是拿来用的,不是看的。就算不是用来行侠仗义,惩恶除奸,至少也能强身健体,而不是学些花拳绣腿耍着玩的。” “哇!惜影姐姐,他竟然说你的武功是花拳绣腿!快快快!打他打他!让她见识一下你的厉害!” “喂喂喂!你别乱说!我什么时候说惜影的武功是花拳绣腿了!”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刚刚明明是惜影一直让着你,不然你早就输了,哪里还能跟她过那么多招!” “我又没说我刚才赢了!傻子都看得出来,惜影根本没用内力,纯粹是在跟我比招式。我既不瞎又不傻,当然知道她在让着我。” 也是奇了,叶晚霜和风昭雲两个人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因为各种事情吵起来,内容五花八门,逻辑也是想起什么是什么。照这种吵法,要是没什么人去拦,还真能吵上一天,从一件事吵出无数件事情来。 “晚霜,你就不要跟昭雲抬杠了。他跟我还有大多数的江湖人士不一样,他的武功重在招式和步伐,对于内功没有什么要求,所以他也不得不把这些练得很扎实才行。” “听见没?你呀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跟着乱掺和!”风昭雲就近折了一根树枝下来递给唐惜影,“惜影,你还是赶紧教她一些无敌的剑法之类的,让她好好学习一下,也知道武功不是那么好练的!” 唐惜影拿着那根还有着不少枝叶的树枝直皱眉,她用手腕简单比划了两下,怎么比划都不舒服。她把叶子摘了下来,又把枝杈折了几个小段,放在指间把玩了一遍,就剩下那一根很粗的树枝放到了一边。 “无敌的剑法呢我不会,仙女剑法呢我也不会,唐门是以暗器名扬江湖的,除了轻功和一些基本的防身招式之外,我也只能再教你一些暗器功夫了。不必跟人硬碰就能在十步乃至百步之外制敌致胜。” 她对剑法不能说是一窍不通,仅有的一些了解全部来自于慕寒光,可那些是九华剑派的武功,她没有资格教给别人,就连唐门的暗器功夫她都要琢磨一下该怎么教。 “唐门的暗器很独特,每个人都会自己设计样子选择最顺手的几种然后交给专门的人去做,所以唐门的暗器千奇百怪、多种多样。我的铁蒺藜还有梅花钉都已经随寒光长眠地下了,这十年我基本上就是用石头、树枝还有树叶傍身。” 说着,只听“欻欻”两声,她手中翠绿柔软的树叶就嵌进了对面一棵一个成年人双臂都抱不过来的树干里。 叶晚霜都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出手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唐惜影手中的树枝又已经将嵌进去的树叶打落。她走过去把树叶捡起来,发现每一片叶子被精准地分成了两半,切口平滑整齐,除此之外,叶子上再无缺损。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办到的?好厉害啊!” 她捧着几片叶子摊在风昭雲的面前:“疯子你看,惜影好厉害啊!” 风昭雲拿起两片叶子对在一起,完整的一片能够重新拼接好,叶脉依旧对得上。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暗器。” “我先教你一些基本功,练习手腕和手指的力量,还有手臂的配合,你练上三五个月,差不多就能用一些小石子去打野果了。” “三五个月?那么久吗?如果是打野果的话,我要弹弓不就好了……”叶晚霜有些泄气,“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得跟你一样啊……” 风昭雲偷偷地笑着:“那你要问问惜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了。” 唐惜影面露难色,她实在不是很想打击叶晚霜:“嗯……差不多……好像是……四五岁的时候吧……” “让我数数。”风昭雲似模似样地掐指一算,“二十三年了呢!要是从惜影出师开始算,那也得十二年吧……还行还行,四十岁之前死丫头就能自力更生了!” “什么嘛!怎么就四十岁了!” 唐惜影的暗器三年即有小成,五年就已经能够用树叶切落树枝,十年后在同辈中几乎没有敌手。只是她向来不喜欢对战,所以没有积累到任何的实战经验,以致于那个时候面对那么多穷凶极恶的坏人,吓得忘记了自己还有那么强的本领。 漂泊十年,她经历了许多,暗器的功夫也在日积月累中到了更高的境界。 “如果悟性高的话……” “不会的,她能跟普通人一样就已经很不错了!悟性这个东西,相信我,她真的没有。” 风昭雲不等唐惜影把话说完就给叶晚霜设好了局限。 叶晚霜不信,拉着风昭雲想要比一比:“惜影,你教我们两个!看看到底谁的悟性更差!” 风昭雲却松开她的手:“背后伤人的东西我不学。” 背后伤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说出了多少江湖人的偏见。 第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背后伤人?昭雲,在你眼中暗器就是这样的存在吗?”唐惜影没想过风昭雲也会有这样的偏见。 “难道不是吗?暗器可藏在手中,袖中,甚至很多人的鞋子里,在交手之时趁人不备偷袭别人。尤其是那些淬了毒的暗器,居心更是叵测!”风昭雲提起这些时语气甚至愤懑,“我幼时就见到过有人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行不义之事,后来还有人用这种方式谋害我身边的亲人,若非他们命大,只怕早已遭毒手。” 他的不满来自幼时的经历,存有偏见倒也情有可原。 叶晚霜想争论两句,但是被唐惜影拦住了。有些东西不是争论就会有结果的,有些观点也不是几句话更阐明的,有些创伤和阴影更不是讲道理就能够治愈的。 “昭雲,你有没有想过,暗器怎么用不是它自己能够决定的,东西握在人的手里,它是好是坏都由不得它自己的。如果是在别人身后出手,那它就是背后伤人的利刃,可如果只是用来与人交战从正面攻击,那便只是一种利器。东西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如何定义就看你怎么用了。” “何况武功就是武功,拳脚、刀剑、暗器都不过是武功的一种,哪有什么人前人后之分?不过就看习武之人将一身武艺用在什么地方罢了。” 唐惜影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取了几粒看上去非常光滑,色泽非常鲜艳的石头:“就像这雨花石,你放在手中把玩,它便不过就是个小玩意,如果你将它打出去,它便是很厉害的武器。” 她的人向叶晚霜那边移动了几步,余光已锁定在大门旁的那棵树上。 “昭雲,你说要是我用这石头击中的是偷偷潜进小筑的人,那么我还算不算是背后伤人呢?”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数枚雨花石就以迅雷之势击向了那一棵繁密的树。 只见枝叶随一阵疾风晃动,落下绿叶片片,从树上似有人影闪出。风昭雲和叶晚霜都还在迷惑之际,唐惜影已经与那身影在屋顶上打了起来。 “疯子,你看!” “那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们来到小筑十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偷偷摸摸进来却不走正门也不与主人打招呼的情况出现,来人的行踪诡异,目的不明,若非今日唐惜影在此有所警觉,只怕他们两个是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的。 来人的身形极快,打斗中都未见放慢,一席白衣随身形而动,手中持一把折扇,张合之间即为兵刃,远远望去,倒像是位翩翩君子。 “怎么这两天来的人都喜欢穿得那么白呢?我们这里是风叶小筑又不是奈何桥边,搞得跟要投胎转世似的……”叶晚霜竟然很悠哉地倚靠在了树上,拖着下巴看起这场打斗来,一边看还一边浮想连连,好像人家穿白衣服来还有错了似的。 风昭雲的戒心比她多一点,对白衣男子的身份有着怀疑:“偷偷摸摸躲在树上偷听,这种人非奸即盗。” 叶晚霜不以为然:“你不要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坏嘛,我看他也不像是什么坏人,他既没有用刀也没有用剑的,一把扇子伤不了人的。” “江湖中以扇为兵的人不多,可一般敢用扇子作为武器的人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我看惜影未必是这个人的对手。” “什么!”夜晚一听这句就靠不住了,“既然你知道惜影姐姐不是他的对手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上去帮她啊!” 她简直要被风昭雲气死了! 叶晚霜看不出来房顶上的两个人到底是谁占了上风,她看风昭雲在下面气定神闲以为唐惜影能够应付,谁知道风昭雲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到让她揪心起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去啊!”叶晚霜在后面推着他,催促他去帮忙。 房顶上的两个人已经过了上百招,近战之下的唐惜影略显吃力,躲闪之余以手中石子进行反击。白衣男子以扇击石,将石子纷纷击落。他占尽优势却并没有对唐惜影进行反击,反而沉浸在击落石子的乐趣之中。 未等风昭雲上去相助,他们两个人就下来了。 唐惜影先回到院中,而白衣男子却以极快的速度在屋顶上下走了一遭之后方才与他们正式相对。 “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够见识到唐门弟子的本事,当真是令人意外。”他将右手伸到唐惜影的面前,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之中赫然是唐惜影用作兵器所使用的雨花石,“如此好看的石头丢了岂不可惜?美人配上这雨花石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姑娘看看,这数目可对?” 唐惜影根本没有看他,一把将他手中的石头拿过来放回到了荷包之中。她惊异于此人的眼力和武功,不仅可以控制石子击落的位置,还能够牢牢地记住每一粒石子的落点。只是这个人举止和言语间给人一种轻浮之感,她让感到非常不舒服。 白衣男子收回了手,将扇子别在腰间,又将左手伸了出来:“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五颗呢。” 这是刚刚他藏在树上的时候唐惜影掷出去的,没想到竟然全都被他接住了。 唐惜影心里一紧,她深知此人的武功不可估量,远非自己所能相比。好在刚刚的交手令她察觉到眼前之人并没有恶意,不然的话她和风昭雲、叶晚霜三个人只怕要有麻烦了。 她将剩下的五颗石子也收好,往后退了几步,与这个人拉开了距离:“阁下处处相让,想来没有恶意。可是既然来了却不知会主人一声,殊不知阁下究竟为何而来?” 白衣男子往前跟上了一步,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唐惜影:“你怎知我相让就是没有恶意了?我这个人一向怜香惜玉,对于美人儿都是不忍心下手的,要是换成他们两个,估计早就被我打趴下了。” 唐惜影再退一步,低着头冷笑道:“阁下说笑了。他们两个还是孩子,以你的身手根本不会去欺负他们的。” “哦?你的想法还挺有趣的。”白衣男子不再逼近,只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他们是孩子,莫非姑娘就不是了?我看姑娘颜如少女,只怕跟他们也差不了几岁,但是你的警惕性可比他们大多了。若非看出姑娘武功出自唐门,我都要以为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要不是阁下的身上透露着杀气,我也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唐惜影对杀气的感知起初也没有这般敏感,但是十年流浪在外,磨炼出了她对环境的敏锐,“好在阁下的杀气不重,并不是针对院子里的某个人,应该是常年行走江湖所致,自然所成。” 她有意地瞥了一眼在旁边茫然地听着他们对话的叶晚霜和风昭雲,示意他们暂时先不要有什么反应,而她则继续追问来人:“我的确来自唐门,可阁下又怎么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主人呢?莫非阁下来过这里或是认识这里的主人?” “因为托付我来的人可没有跟我说过这里还有唐门的朋友。” 受人所托,难怪他可以找到入口还能在这里表现得如此随意。 白衣男子掸了掸衣袖上的土,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襟,一个利落的空翻退到了小筑的大门外,双手抱拳,恭敬地询问:“在下萧易,敢问叶晚霜姑娘可在?” 这个人竟然是来找叶晚霜的…… 第十八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三) “晚霜,你认识他吗?”唐惜影戒心未减,哪怕知道来人没有敌意,但是他身上的杀气还是让她不得不紧张。 叶晚霜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的萧易,两只手快速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想啊想,想啊想,想啊…… 她根本就没什么可想的。 “我十岁就在这里了,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嘛!” 十岁之前她见过很多人,猥琐的、粗鲁的、野蛮的;十岁之后她见过更多人,纠结的、悲伤的、无助的。这是这些人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像萧易这么明朗精神的。 “我看这位小哥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气度不凡……” “停!”风昭雲及时制止了叶晚霜的形容,他要是不喊停,估计叶晚霜脑子里仅有的那些形容男子相貌和气质的词语就都要蹦出来了,“你还是赶紧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吧!” “哦对!差点忘了!怎么能把这么温文尔雅的小哥哥晾在外面呢!” 又冒出来一个词,听得风昭雲直泄气。 叶晚霜一溜小跑跑到萧易的面前:“我就是叶晚霜,你是来找我的呀?可是我不认识你呀,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萧易这才正面看到叶晚霜的模样,娇俏灵动让他眼前一亮,又忽然有些神伤。他愣了一会儿才回神来回答她的问题:“是我的一位朋友,她姓楚名思晴。” 楚思晴。 又是这个名字。 这个刚刚让叶晚霜经历大悲的名字。 再次出现了。 叶晚霜格外惊喜,风昭雲和唐惜影却不得不紧张起来。 尤其是唐惜影。 她赶在叶晚霜要追问之前走了过去,质问道:“楚思晴?哪个楚思晴?她跟晚霜是什么关系?她让你来那么她的人又在何处?你又如何证明是她让你来的?既然是受人之托又为何鬼鬼祟祟?” 连续的发问,她必须要让萧易给出更加有利的证明才能放心。 风昭雲也认同她的做法,将叶晚霜拉到自己的身边,小声地跟她说道:“你呀先别吱声,让惜影先探探这个人的虚实再说。” 叶晚霜撇撇嘴,刚刚的十分惊喜就只剩下了五分:“你们会不会小心过头了?除了我之外连爹爹和娘亲都不知道晴姐姐的全名,这个要不是受晴姐姐委托,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江湖险恶,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风昭雲本来还不至于对人有这么多的猜度,可惜萧易拜访的形式太过特别,他那么一个偷听就让人不得不对他多些提防了。 萧易自知失态,只得俯身致歉:“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若惊扰了三位,萧易在此给三位赔罪。在下寻至此地之时发现院中二位正在切磋遂没有打扰,后来又听得这位姑娘提及暗器一事觉得她所言颇有道理忍不住想听得真切一些,故而就藏在了院中的树上。本想听完之后再正式登门拜访,怎料却被发现了。” 他的理由还算能说得通,就是深究起来难免会让人觉得有点勉强了。 他并没有着急,继续证明自己并没有别的目的:“我与楚思晴姑娘为生死之交,十年前她留书给我托付我在十年后来此探望一位她当年救过的女孩儿。” 说着他便拿出了一封书信:“信中讲明十年之前她将一位叫柳儿的姑娘托付给当时风叶小筑的主人并给那孩子改名叫做叶晚霜,她与柳儿姑娘约定过他日若是有机会便会前来探望。但是……” 讲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 “但是什么!你说呀!她现在人在哪里……”叶晚霜急切地想知道她的下落。 最坏的打算她已经做好了,哪怕最后一丝幻想会随着这个人的到来而幻灭,她也已经有了面对现实的心理准备。 “死丫头,你急什么啊。”风昭雲这回是拉都拉不住了。 叶晚霜甩开他,跑到唐惜影身边:“惜影姐姐,我相信他!柳儿是我的名字,晚霜是姐姐送我来这里之后给我改的,除了姐姐就没有外人知道了。” 她拉着萧易进了大厅,把他按在椅子上,一个劲儿地问着:“但是什么呀!你快点告诉我,我等了姐姐十年了,可她一次都没有来过……她现在还好吗?我真的好想她啊。” 她,还好吗? 萧易没有回答,他看着叶晚霜澄澈天真又充满了期待的眼睛,实在说不出欺骗她的话。他做不到的就只好让“楚思晴”自己来做了。 他拿出了一个雕刻着彼岸花的木盒:“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她想跟你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叶晚霜欣喜地捧着盒子,小心爱护的模样就像是捧着一份无价之宝,她用自己的小手绢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带着无限的憧憬打开了它。 彼岸花开,萧易的眼前也不禁浮现出了那个芳华万代的女子的动人风采。 楚思晴,一个不曾被命运眷顾的女子,悲惨的遭遇让她活出两副面孔。 她貌美如花,妩媚动人,无数英豪拜服于她的石榴裙下,可是她却畏惧世间几乎所有的男子,除了那一个人,一个她心中的挚爱; 她冷若冰霜,桀骜不驯,冰冷的美人面具下是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她有着最快的刀,最狠的心,最惨的命,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以生命为代价。 她杀人如麻也救人无数,她心狠手辣却悲天悯人,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她救过萧易的命,也是江湖之上唯一能够令他俯首听命的人。 正因如此,萧易才愿意放弃自己的风流一生,舍弃放荡不羁、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了她的一封信而来到这里,替已经逝去的挚友保护她一生中最难放下心的两个人。 是的,两个人。 叶晚霜和风昭雲。 那个叶晚霜念念不忘的晴姐姐,那个风昭雲恨之入骨的小梦,都是这个名为楚思晴的女子。 可是现在的萧易还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他不确定那个叫做风昭雲的孩子是不是能如楚思晴所愿,已然放下了仇恨。 萧易,或许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另外一个名字—— 白浪公子。 第十九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四) “霜儿,好久不见,不知过了这么多年你的生活是否还安好?你还会不会记得我这个人?当日一别,我曾许诺要与你再见,奈何离开后诸事缠身,始终未能得空。而今的我已远离江湖,不理红尘,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抱歉我不能亲自去看你,因为我的出现总是会伴着杀戮与血腥,这也是当初我不能将你留在身边照顾的原因,我不能将你卷进江湖的纷扰和恩怨之中。 如果风大侠和叶夫人尚在人世,还请霜儿代我向他们二位问好;如果他们已经因为旧患而离开,那也希望霜儿不要难过,还要幸福地生活。如果他们不在了,希望你能够留下送信之人,此人是姐姐的生死之交,值得托付和信任。他的武功极高,虽不算是天下无敌,但是江湖之上也罕有敌手。让他留在小筑,一来可以保护、照顾你和昭雲两个人,二来姐姐也希望他能够有个新的生活。别看他玩世不恭,跟个花花公子似的,那不过是因为经历使然,用放纵聊慰真情罢了。姐姐希望你和昭雲能助他走出情殇之痛,回归真诚的本性。如果你们有需要他出面帮忙解决的也大可交代,他定会为你们完成。 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天真活泼,不谙世事,遗憾我没办法看到你出落成大姑娘的样子,一定也是个美人了,就像你的母亲一样。木盒里算是我留给你的礼物,那方绢巾上绣的是你生母的模样还有她的闺名,那块玉牌是你生父所留,与你的身世关系密切。奈何我时间有限,不能替你查明。要是你想知道,可让送信之人带你前去无忧城,以我之名去见城主,他定会从这两份信物中替你查清身世,或许今生还能有父女重逢的机会。至于要不要去查,你自己决定。 姐姐生活得很好,你无需挂念,也不要来寻我,更不要打听有关我的一切,只要你生活安乐,姐姐就放心了。” 叶晚霜读完了信,看到了木盒里的玉牌和方巾,方巾上的美人跟她模糊记忆里亲生母亲的样子有七八成相似。她把信叠好放了回去,盖上了盒子。她很小就对父亲两个字没有什么概念,到了风叶小筑才感受到了有双亲照顾的幸福,对于自己的身世,她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一直惦记着信中所交代的另外那件事。 “死丫头,要不要花那么长时间看一封信?是不是有字不认识了?” 风昭雲的一句话打破了宁静,叶晚霜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三个人在看她。 “你们干嘛都盯着我?” “主要是你看得太认真了,我们哪敢打断你。”风昭雲拖着下巴打着哈欠,“怎么样?你朝思暮想的那位晴姐姐有没有告诉你她在哪里?” “没有啦,姐姐只说她很好让我不用挂念,她说她现在隐退江湖,不来看我是不想给我惹麻烦。她说萧易哥哥是她的生死之交,他会留下来照顾我们,保护我们的,这样一来我又多了一位大哥哥!还是武功高强的大哥哥!” “什么?你的意思是这家伙也要长住?”风昭雲顿时没了困意,只剩用眼睛满目仇视着萧易,“这家伙有手有脚有武功,能自己养活自己吧?我看他面色红润,言语轻佻,也不像是会有什么心结的人,他凭什么留在这里?” 萧易的情况目前看起来跟风叶小筑留人的要求完全不相符,而且风昭雲越看他越不像是什么好人,总觉得留他会惹来一大串麻烦。 萧易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有嫌弃有忌惮有提防还是却没有任何杀意的眼神,忍不住要跟他多说上几句话:“就凭我是这位叶姑娘朋友的朋友,凭我的武功比你好,凭我生得比你俊朗,气质比你好,凭我比你风趣幽默,我敢肯定,跟我住在一起比跟你这个榆木脑袋要有趣得多!” 他这人,好好说话的时候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想要损人的时候嘴下也是不留德,什么话都能蹦出来。 唐惜影掩面偷笑,心中还真有几分认同,叶晚霜可倒好,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笑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太对了!萧易哥哥你说得简直是太贴切了!就他这个老学究、老顽固附体的性格,是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你要是跟我一起住,那日子一定好玩多了!” 风昭雲的脸都被气绿了,拍案而起,大声说道:“谁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什么人?朋友的朋友怎么了,哪怕你说你是霜儿的朋友小筑都未必能够留你,更别说中间还绕了一个弯!你要是想留下,除非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萧易看风昭雲认真起来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他把扇子一挥,二郎腿一翘,盯着叶晚霜手里的木盒子说道:“理由?我猜应该就在叶姑娘手里的那封信上,虽然我也不知道老大跟她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敢肯定她一定摸清楚我的底细了,就算不揭我的老底也一定没说什么好话。” 他又把腿一换,话锋一转:“要是留下来的人都要有个理由的话,那我倒要问问看这位姑娘为什么能留下来了?” 他的视线又对准了唐惜影:“我看这位姑娘风姿绰约,明艳动人,出自名门,武艺不凡,她也有手有脚,面色红润,对事情有着独到的见解,怎么看都该是个有阅历且心胸豁达之人,难不成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不然,她又为何能够留在这里?既能够一起练武,又能教你们武功,你可不要告诉我她就是个普通个客人。” 早上在树上偷看了那么一会儿,萧易就已经发现这位唐门的姑娘跟另外两个人关系不一般,而这姑娘的一举一动也没有见外,若非事先了解过内情,他真的会错把她当成叶晚霜。 风昭雲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既不方便透露唐惜影的过往,又一时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借口去堵这个似乎对风叶小筑很了解的人的嘴,除了干坐着就剩下干瞪眼了。 叶晚霜笑得更厉害了,一个劲儿地让萧易不要说话了:“萧,萧,萧哥哥,我不行了,肚子都笑疼了!这个疯子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死丫头,你还笑!”风昭雲自认倒霉,怕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了。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叶晚霜才终于收住了自己的笑意,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反正我们这里空房间多,多住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晴姐姐都开口了,我这个做妹妹的怎么可以拒绝!萧哥哥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从今天开始你就安心住在这里!”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木盒,另一只手拉着风昭雲就往外走。 “你们先一起聊聊天!我们很快就好!” 她就这样把唐惜影和萧易单独留在了大厅里,带走了笑声,剩下的是一片寂静。 第二十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五) 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各自低着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萧易身上淡淡的杀气让唐惜影感到非常的不适,他带给叶晚霜的消息是真是假也让她心存怀疑,坐在他的对面,唐惜影如坐针毡。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唐惜影方才开口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骗晚霜?” “骗?此话从何说起?”萧易不解地看着唐惜影,反被动为主动,“唐姑娘又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与他们姐妹、姐弟相处?据我所知,已故风叶伉俪膝下无子,只有晚霜和昭雲两个收养的孩子,可从来没有跟唐门打过交道。” 唐惜影瞪了她一眼,很快又收了回来,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敌意和防备,对他这个人非常抵触:“我的事与你何干?” 萧易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那我的事又与你何干呢?” 唐惜影无言,遇到胡搅蛮缠的人她实在是无处说理,起身就想要离开。 然而她刚站起来,就被萧易喊住了:“惜影姑娘留步。” 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唐惜影记不得早上在院中是不是被人叫过名字被他听到了,如果不是,那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知萧公子还有何事吩咐?”她的语气不大好,只能竭力保持自己最后的教养不将愤怒完全表现出来。 萧易坐在椅子上,看着唐惜影散落的白发若有所思,在他的脑海中自然浮现了一段江湖往事,刚好跟她的模样对应上:“十年前,在她的复仇计划开始之前,江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很多门派都暗藏危机。我想要是没有她,江湖血流成河的地方恐怕还会更多。” “她?那位楚姑娘?” “正是。” “十年前,江湖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那一年唐惜影的命运完全被改变,那一年的江湖就只有一种气味。 血腥味。 “很多,多到你完全想象不到。先是有唐门和九华剑派的变故,后有数桩灭门惨案的发生,那一年的江湖被笼罩在杀机之下,谁都不确定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身首异处,就连朝堂都一样。” “唐门的变故……”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件事,唐惜影的感觉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你就是因为当初那件事被逐出唐门的,也知道芳华正茂的你因为挚爱之死一夜白头……你心中郁结难消,遗憾未了,以致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番样子。” 萧易根本就知道唐惜影为什么能够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堵风昭雲的嘴才故意把话抛了出来,他无意触碰他人的伤口,对自己的言语亦是感到抱歉:“方才在下失言乃是无心,若令姑娘不悦,还请恕罪。” 他的态度让唐惜影有些意外,也让她对萧易这个人愈发看不透。他时而傲慢,时而谦虚,时而张狂,时而低调,令人讨厌,又让人觉得没那么讨厌。 “罢了,你也没说什么,无妨。” “都说风叶小筑是个可以疗人心伤的地方,你来这里多久了?又治愈了多少?”萧易甩了甩手中的扇子,低眉自嘲一笑,有些落寞,“她让我留在这里,真的以为能让我忘记从前从头开始么……” 他猜到了几分友人留他在此的目的,心中既感到温暖又多少有些怀疑,温暖的是他这样一个浪子竟然还有人愿意去了解他的过往,在意他的过往,试图拯救他的过往,怀疑的是风叶小筑是否真的如传言那般神奇。 他不想浪费友人的用心,辜负友人的真心,又对自己和小筑没什么信心。 “我不过比你早了两日而已,心伤治愈了多少我不好说,但是跟晚霜和昭雲两个孩子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唐惜影在这里不过两天,可这两天的欢乐和美好已经超过了过去的十年,“他们的单纯和真实会让人忽略许多伤痛,他们会用自己的乐观去感染你。与其说是小筑治愈,倒不如说是这里的氛围会让你自愈。” 萧易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扇子,长叹了一声:“若能自愈,又怎么可能等到今日……老大,究竟是你傻还是我笨呢……”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某些人说些什么。 “萧公子……”唐惜影改了称谓,她开始试着接受这个形骸放荡而内心沉重的人,“那位楚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可否与我说说?” 萧易合上了手中的折扇,站了起来:“她的事情我不方便在这里说,若唐姑娘真的想知道,不妨随我来。” 他一个闪身人已到了屋外。 唐惜影带着好奇之心跟上。 两个人并驾齐驱,飞出了风叶小筑,踏绿叶而上,与微风为伴,在山林间起起伏伏,颇有些比翼双飞的意味。 萧易落在了一座能够望见小筑的山丘上,唐惜影则停在了他身后。 “看来那位楚姑娘真的已经死了,不然你不会特意跑出来。你担心自己与我说道的时候晚霜会听到,所以一定要出来,对吗?” 萧易点点头,而后又在叹气:“十年了,不知不觉老大都走了这么久了……” “那封信……” “那封信该是她提前就写好的,在她死后她的手下送到我手上的。” “你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会死,甚至还在死之前安排好了后事?” “的确如此。”萧易从怀中拿出另外一封信,“唐姑娘,老大信中所托之事有二,叶晚霜只是其一,另一件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能帮你什么?” “你看过这信就知道了,只是请你务必要答应我,万万不能将信中所提的事情告诉给其他人,尤其是风昭雲。”萧易诚恳地看着唐惜影,“就看在老大为你的心上人报了仇的份上,你帮我也帮她这一次,可好?” 那个素未谋面却和自己身边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子,不仅给唐惜影的心上人报了仇,甚至还替她报了杀父之仇。她就算是想拒绝,好像都没有更强硬的理由去拒绝了。 “我答应你。” 萧易将信交到了唐惜影的手中,跟她说起了关于楚思晴的故事。 一段完全错位的故事,一场因情而起却无好梦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六) “小白,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虽然我不也不喜欢俗套,但是我还是要俗套地说一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或许你还有幻杀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你们这个看上去不可一世,从来不会输的老大其实一直都在艰难维系着仅存的生命。我早该死了,可是为了报仇我苟延残喘。我活着,是江湖之幸,亦是江湖之不幸。 这些年我救过无数的人,也杀过无数的人,手上沾的血几世都洗不干净。万幸我终于有能力让你和其他兄弟们结束杀戮,过回寻常人的生活。在十个兄弟里你是最小的,是看上去最玩世不恭但是心思却最深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你是所有人里最重情义的,所以我有一件事只能来拜托你了。” 唐惜影看到这里的时候,萧易顿了自己的讲述,对着信里的文字笑骂道:“老大总是这样,只要一夸人,准没好事。她把事儿扔给我了,连个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面对一个已死之人的未了心愿,他怎么忍心拒绝,又该去哪里拒绝。 唐惜影瞧他一脸赌气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她继续读信,而萧易就接着讲刚才的故事。 “师父、妹妹、伯伯都是我挂念的人,但是我知道他们都会生活得很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孩子,他们一个叫风昭雲,一个叫叶晚霜。他们被我安置在了风叶小筑,由风大侠夫妇两个人照看。风大侠年轻的时候跟你我一样,做的也是刀口舔血,以命换命的营生,直到叶夫人的出现才令他想要离开。可是他的组织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离开的,为了能够跟叶夫人相守,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离开的时候,也就最多再能活个二十五年。他们夫妇隐居在忘忧山,建起了风叶小筑,挽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也为自己的前半生杀戮赎了罪。” 这一段话不仅告诉了唐惜影风叶小筑鲜为人知的过去,还让她知道了自己眼前这个花花公子一般的男人,以及那个身世凄惨的女子,他们做的竟然都是最传统的买卖。刀口舔血、以命换命,用别人的命换自己活下去的能力。 “原来……你是个杀手……难怪身上的杀气藏都藏不住。” “你会告诉他们吗?或许一个杀手的确不配留在风叶小筑这么干净的地方。” “昭雲对杀手厌恶至极,在他面前,你千万不要露出马脚。”唐惜影这么说自然就是答应会替萧易保密了,“可是我在江湖那么久,可从来不知道有个杀手叫做萧易。她在信里叫你小白,莫非……” 杀手的本名和代号是不同的,萧易是他的本名,而他的化名曾经让许多人闻风丧胆。 萧易又打开了他手里那把扇子,得意地扇了起来,鬓边两根龙须发随风飘动,给他再添几分潇洒和俊朗:“很多人都叫我白浪公子。” 果然,对于这个名字,唐惜影就熟悉多了。 “真没想到,杀手榜前五的人竟然长得这般……”若非他亲口承认,唐惜影打死都不敢相信。 “这般什么?你要是想夸我长得英俊就直说嘛!” 唐惜影瞥了他一眼,忽而又意识到了什么:“你说楚姑娘是你们的老大,她信中又说兄弟十人,难道这十个人就是江湖杀手榜前十位的那些人?难道她就是江湖中最贵但是从来没有失过手的那个第一杀手小梦?” 小梦,也就是风昭雲口中这一生必要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有等到萧易回答就回到了信中,她的猜测都在信中得到了答案。 “我大致算过,风大侠的大限该是在十年后,而那个时候两个孩子也该二十岁了。他们不懂江湖险恶,若是单独留在那里维持小筑的话,我担心万一遇到心怀叵测之人他们应付不来,所以我想拜托你到时候以我之名,替我留在那里保护他们。当然,这是我的顾虑,不一定就会成真,要是我估计错了,你就当白跑一趟吧。你要是想骂我,我就从下面上来任你骂。” 唐惜影沉重心情因为最后那么一句又舒缓了许多,能够写出如此不正经内容的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太好奇了,可是从萧易的讲述里,她全然感受不到那女子能够乐观的理由。 或许就是人之将死,多少苦痛都不重要了。 “霜儿那孩子本来叫柳儿,从小在温柔乡长大,我见她实在可怜就将她带了出来。她生性单纯,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她的性格注定她一生只要没有大风大浪都会那般无忧无虑。我曾答应她要回去看她,可我这个样子不得不食言,就只好拜托白浪公子你替我将要给她的东西转交了。” 那东西想必就是木质的锦盒,东西已经带到,写信人所托的第一件事萧易算是圆满完成了。 “我比较担心的是昭雲那孩子。他的双亲死在我的手上,受人之托我也无可奈何。因为我的疏漏,他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也因此对我恨之入骨,我依旧记得他看着我的眼神,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那眼神令我想到了我自己,深陷仇恨之中,我比他还要恨。可是活在仇恨里的人太痛苦了,我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就跟我一样日夜被仇恨折磨,我相信风大侠会帮他,却不敢肯定能够帮到几分,剩下的就只能靠你了。他的身世复杂,而要他父母性命的人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我担心他知道真相后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请你一定看好他。我的身份怕是会造成他和霜儿之间的隔阂,除非时机成熟,否则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如果可以,教他学会放下……” 恩人,仇人,都是一人,唐惜影看到这里,后面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知道萧易想让自己帮的是什么忙,也知道为何他要离开小筑才肯相告:叶晚霜听到楚思晴的死讯并不可怕,而风昭雲知道自己的仇人就是叶晚霜念念不忘的恩人才最令人痛苦。 知道一切的她,忽然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个传奇的女子,也是个狠心的女子……” “为什么这么说?” “她留给你的是个大难题。” “我看昭雲那孩子还好吧,人是愣了点,但是心思不坏。” “可是他的恨仍在,小白,你的责任重大啊……”唐惜影拍拍萧易的肩膀,她有些同情他了,因为朋友的临终嘱托来到这里,放弃了逍遥日子不说,还要扛起一个大责任。 “那还真是个大难题,而且还是个大麻烦……”萧易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在该怎么教人放下仇恨这件事儿上他毫无头绪,只能盼着自己请来的这个帮手能帮得上自己了。 好在唐惜影在看完书信之后没有毁约:“放心吧,昭雲是个好孩子,我会和你一起努力化解他心中的戾气,那样对他也是一件好事。” 有了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守护,这两个见第一面就打了起来的人已然成为了伙伴,肩上的担子很重,两个人一起扛总是会轻松一些。 信读完了,故事讲完了,天黑了,人该回去了。 第二十二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七) “萧哥哥,惜影姐姐,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啦!” 叶晚霜收拾完房间回来厅里找人,结果萧易没找到不说,连唐惜影都没了影子,她把小筑上下翻了个遍都没发现他们的踪迹,又不好出去找,就坐在原地守株待兔。 她喜欢等,只因害怕错过,她害怕自己踏出那一步就会跟要等的人永远错过。 “你们知不知道!真是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萧哥哥把惜影姐姐拐跑了呢!” 她刚刚收获的两个新朋友,可不想就这么失去了。 “萧哥哥,房间收拾好了!快跟我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叶晚霜拉着他就往内院走,唐惜影跟在他们两个后面,却唯独不见风昭雲的身影。 “本来我想让你住在疯子隔壁的,可是他死活不乐意,非说有个人在旁边不习惯。没办法,就只好让你住在再隔了一间的房子里了。” “这边的房间都是用来安排给男子的,可是来到小筑的大部分都是女子,尤其是过去的这几个月,也是怪了。没有人住我们俩就懒得收拾,搞得这几间屋子落了不少灰,害得我打扫了好久才打扫干净!” 虽然听起来像是风昭雲很嫌弃萧易故意要离他远一点搞得叶晚霜不得不换一间屋子给他,可是房门一打开,里面是既宽敞又整齐,倒像是把小筑最好的一间房给了他。 叶晚霜先走了进去,背对着他一一介绍:“这菜呢是疯子做的,你尝尝看!水我给你打好了,吃完饭就洗洗睡吧!碗筷什么的就放在这里,明日一早我跟疯子再来收拾!你刚到这里还不熟悉,也当几天大爷未尝不可!不过以后可就得自己动手啦!”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就摆了盆月见草在这里,名字是草不过也还是会开花的,什么颜色都有,这盆到时候会开出哪一种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不用剑,就把剑台撤走了。我翻了套文房四宝过来,好不好的不会看,但是能用,就当是加点书香氛围了!” 她说得带劲,可是却成了自说自话,半天没人回应。 萧易走到门口向屋内张望,不过一眼就让他停住了脚步。干干净净的房间,整整齐齐的家具,屋子里点了檀香,桌面上还摆了酒盅和几道小菜。古色古香的房间透着质朴和淡雅,这让沉溺红尘十数年的他没有了踏出一步的勇气。 回首过往十余载,他居无定所,日日流连烟花柳巷,睡的是软骨温床,枕的是美人一双,闻的是暖情甜香,看的是轻纱红妆。没有买卖的时候他就在温柔乡中嬉闹,红颜知己满江湖,却没有一人能填补他心中的空。突然之间要他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在这样寂静安逸的小筑里,他甚至害怕自己身上未净的血腥气和风尘气会污了这地方。 “萧哥哥看什么呢?怎么不进来呀?”叶晚霜回过头才发现萧易还在外面站着,就走过去拉他,“这屋子以后就是你的了!快进来看看,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告诉我,我跟疯子一起改造,一定让你满意!” 萧易走了个趔趄,脚下绊了一跤,连带着嘴巴都不会说话了:“没……这……这里……很好了。” 他很想拒绝这样的安排,但话到了嗓子里就说不出来了。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悉心照顾,也从没有过一个真正的落脚之处。 他前半生的主题是漂泊和错过,那么后半生是不是会不一样? 唐惜影从后面扶了他一把,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就是就是!萧哥哥你千万不要多想!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叶晚霜拉着他坐下来,“你是晴姐姐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放心!” 她给萧易斟了酒,学着以前看到的江湖人的样子向他敬了一杯:“萧哥哥,以后就让我们来保护你吧!霜儿先干为敬!” 一口下去,呛出来半口。 她就不是个会喝酒的人。 唐惜影赶紧拍拍她的后背,倒了杯水给她:“没事吧?” 叶晚霜一边咳一边摇摇头,就是说不出话来。 萧易被她这样子逗乐了,把她的酒杯挪到了一边,自己端起酒壶喝了起来:“小丫头,酒这个东西还是我们男人来喝吧!你们的安危也就包在我的身上了!有我在一天,我定不会让人破坏了你们的安宁。” 一诺在此,便将自己的性命与他们连在了一起。 三个人坐在一起共进晚餐,萧易有意无意地从叶晚霜那里打听起风昭雲的情况来。 “霜儿,我跟你晴姐姐一样这么叫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叫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叶姑娘!”叶晚霜最讨厌别人喊她的姓,总觉得要叫名字才够亲切。 “你晴姐姐有在信里提到她跑哪儿去了吗?十年都找不到她,她可真够意思!”萧易先用这样的方式替楚思晴圆上生死之解。 “嗯……姐姐说她去了一个没人认识她也没人打扰她的地方生活,不理红尘。”叶晚霜不是很明白,“世上真有那样的地方吗?那她是跟谁一起去的?心上人吗?” 萧易和唐惜影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的确,那个人去的地方没有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在打扰她,她不仅不需要理红尘,她什么都不必理会。在那个地方,她只是一缕魂魄。萧易记得楚思晴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她这一生到底是善是恶无法定义,她只知自己双手早已染满鲜血,怕是死后轮回难入。她从地狱的十九层艰难地爬上来、活下去,死后自然还要回到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是啊,她的心上人,一个她爱了十多年的人……”萧易想到这里难免唏嘘,“师徒之恋注定不被世俗所接纳,她的情路也不比我们谁走得顺畅啊。” 这一语触动了唐惜影的心房,她能够感同身受那是一番怎样的艰难,不被世俗所容,注定无疾而终。她是如此,原来还有很多如此。 可是叶晚霜不懂,她未经情爱,纵使多年来看过、听过许多别人的故事,可终究不能完全理解。这段感情在她听来实在是浪漫:“哇!晴姐姐的心上人是她的师父!他们两个携手归隐那不就是一段佳话!” 若生死永隔也算是佳话,那世间只怕会少了许多无奈和悲伤。 萧易笑笑,不置可否。 “对了,我忽然想到今日所见昭雲的武功十分不同,刚劲有余灵活不足,没什么内力,似乎就是靠着一身蛮力在打。这样的路子倒不像是出自中原武林,你可知他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奇怪了,你们怎么都对他的武功那么好奇啊?你问一遍,影姐姐也问过一遍。”叶晚霜挠挠头,她是真不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是跟哪个师父学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我看他谈吐不凡,不太像是江湖中人。”绕了一大圈之后,萧易总算能够问到最想问的事情了。 唐惜影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犹豫了下便没有阻止。 “嗯……说实话,昭雲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我记得娘亲曾经跟我提到过,他的出身不凡,难免有些讲究和规矩,让我能让的时候多让着点他。他跟我说他的双亲是被人雇杀手杀死的,那杀手不忍对他下手就将他送到了这里。” “杀手?”萧易又听到了这熟悉的两个字。 “嗯,那个杀手好像叫小梦。”叶晚霜隐隐记得,“哎,杀手还叫这么可爱的名字,可惜了。” 小梦,该是她了。 萧易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他跟你提过吗?” “当然了!他总说要找那个叫小梦的人报仇,可是他连人家长什么样子,全名叫什么,从哪里来的都不清楚,这自信是谁给的都不知道。”叶晚霜嘴上吐槽着,可很快就想到萧易在江湖闯荡这么久或许会听说过这个人,尽管她不支持风昭雲报仇,但还是记着他的事儿,“对了萧哥哥,你有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有。”萧易快速地回答,连想都没有想。 愈是想要遮掩就愈发会露出破绽,他脱口而出之后就后悔了。 好在唐惜影能在旁边帮衬着他:“杀手做事向来不会留下真实的姓名,就连代号恐怕都不一样,说不定昭雲口中的小梦也是随口起的,茫茫人海要找到这么个人可就难了。” 萧易赶紧应和道:“不错,杀手可是最怕出名的,一旦被人知道了名声又记住了样子,那么那个人就离死不远了。” “好像是哈……”叶晚霜觉得有道理,她既庆幸又失落,“找不到也好,这样昭雲就不会冒险去报仇了。可是看他心心念念想要给故去的双亲讨个公道,我又不忍心看他总是失望。” 她总是这般矛盾。 萧易已经清楚地发现自己的担子重了许多,却还是又特意问了一句:“昭雲就那么恨那个人吗?” 他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是风昭雲每每提起都恨得咬牙切齿的恨。 这就意味着,萧易手里那个关于风昭雲的秘密要很久之后才能转交,楚思晴托付给他的任务一时半刻是搞不定的。 他心里禁不住又吐槽了起来:老大,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第二十三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一) 七月初九 诸事不宜 暴雨天,伴着雷声阵阵,来得快,去得快,反复得也快。 天色忽明忽暗,亮了又黑了,倒叫人觉得一个时辰里过了好几天似的。 这样的天气,没心没肺的人刚好捂上被子闷头大睡,可有的人却被雷声吵得辗转难眠、心绪难宁,干脆出来透透气。 萧易赶在阵雨的间歇出来散步,忽而闻得有清心之曲传来,低沉婉转,传至小筑的每一个角落。箫声入耳,他心中烦躁之意缓和了几成。 寻声而去,未及,雨声又至。 他快步跑进了院子里一座看着有些深邃的假山里,一步踏进去,箫声停,雨帘起。 山阴里并不只有他一个,还有一个背对着他显得有些惆怅的女子,他认得那个背影,更认得那一头写满了愁苦二字的白发。 “是你……” 他心中暗叹这天公到底是不成全他雨后漫步的雅兴,还是作美成全了他与唐惜影的雨下倾谈。 唐惜影瞥了他一眼,停顿的箫声再起,直至将完整的清心曲吹完方才放下手里的箫。 “还以为这曲子能让你多睡些时辰,没想到你已经醒了。”她的箫声中不仅带着安抚人心的旋律还特意催动了内功让听到的人耳边能够隔绝雨声和雷声的烦扰,在一个安静踏实的环境里好好休息。 萧易找了个相对平坦的山壁往上一靠,闭上眼睛感受着时而穿过的风,有点凉,却十分舒服。 “你的内功最多让那两个小不点什么都听不到,对于我根本就没什么用。能在这比炮声还震耳的雷声里睡着,估计我大概就只有死了的时候了。”话虽如此,但是他的确从唐惜影的箫声里得到了宁静,身上升起的杀意淡了许多,连凌乱的内息都获得了平复。 “别乱说……”唐惜影对死这个字多少有点忌讳,可她说完又担心萧易会乱想,便又打趣了几句,“以白浪公子的本事,怕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睡得着的。” “此言差矣,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一辈子都睡不了一个安生觉的。”萧易的面上还带着些许的笑意,提到心酸之事竟没有半分的心酸,“踏进了这一行,哪怕根本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都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被人杀。尤其是下雨天,最适合杀人了,我记得二哥格外钟情。” “为什么?雨天哪里适合?” “雨水能把血洗干净,省去了我们的很多麻烦,还能隐藏我们的行踪,不留下痕迹。” “我还以为你们的手很快,根本不会让血溅到身上呢。”萧易的描述跟唐惜影想象中杀手好像不太一样,“不都说好的杀手是杀人于无形吗?怎么你说得好像很难似的。” “杀人于无形?说得容易。能够做大杀人不见血的我平生所遇到的不过也只有老大一人而已,百招之内,不留活人,所以她比较喜欢晴天动手,方便她就地立碑。” “立碑?”唐惜影可真是开了眼界了,她是头一次听说杀手杀完人之后还负责埋尸的,“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听完萧易讲过的故事,她只是觉得那个女子比较可怜,身世悲惨,有太多的无可奈何,然而当她又听到了关于那个女子的另一面,她更多的是困惑。 “这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萧易慢慢睁开了眼睛,想到那个人他的眼睛里就会出现光,“她是个没办法被定义的人,她有三重身份,每一重都是不一样的她。” “三重?莫非一重是昭雲口中的小梦,一重是晚霜口中的晴姐姐?还有一重呢?” “还有一重是绝代美人梦兮……当她是梦兮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令人魂牵梦绕的青楼女子;当她是楚思晴的时候,她只是个身世凄苦、为爱执著的可怜女孩儿;当她是小梦的时候,她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没有她杀不了的人,没有她办不到的事。她出手快准狠,疯起来的时候连我都觉得害怕。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快不仅是因为她的武功如此,更是因为她体内的剧毒让她没办法坚持百招,一旦过百,她的功力就会开始消散,她是不得不速战速决。即便身体如此,她却没有停下来过。我告诉你个秘密,就当是报答你的箫声如何?” 他故意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等着看唐惜影的反应。 唐惜影却面无表情,靠在另外一边抚摸着手中的长箫:“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找这些有的没的当借口。” “哎,何必如此扫兴呢?”萧易试图拉近距离的企图失败,只得怏怏地自己说下去,“都说我们十大杀手如何如何,殊不知我们几个的成名战都是老大打出来的。” 十大杀手的成名战那可是他们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的履历,那些战役里死掉的人都是真正的江湖高手,有许多人的实力远在萧易等人之上。因为他们的死,十大杀手才开始被人忌惮,让人感觉他们的实力并非一般人能够看得透的。 唐惜影对那些故事略有耳闻,她也曾被告诫要小心那些人的存在,没想到事实让她大跌眼镜。 “想当初,老大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头的小丫头突然抢了我们那么多生意,我们心里那叫一个窝火啊。为了能挣回一点颜面,我们哥几个就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她哪里抢生意,没想到她那儿的人个个儿都是老江湖,实力远在我们之上。但是单子接了,只要不死就得完成,不然砸了自己的招牌就只有等死的份。可差距还是差距,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反败为胜,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可以以弱胜强,萧易不行,很多人都不行。 “我记得那是我离死神最近的一次,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 谁知在生死一线之间被他抢了生意的人突然出现,手起刀落,一招之间就搞定了那个人。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来去都是那般匆匆。 “快如光的刀,那一刻我才彻底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我以为她会揽功,不曾想她什么都没说,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实情。救命之恩由此而来。” 唐惜影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对萧易而言,这不止是救命之恩,还有立业之基,她认识中的杀手都是冷冷冰冰的,不料竟还真有以德报怨之人。在一个花季少女经历了非人般的折磨之后,哪怕心性大变,可内心还始终保留着善良,难怪萧易会对她的托付那么上心,也难怪叶晚霜对她念念不忘。 “如果将这些内情告诉给昭雲,我想以他的性情,该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理解?我看不容易。”萧易没有唐惜影那么乐观,“听晚霜那意思,风昭雲的恨在这十四年里不仅没减反而更盛了……实在想不通老大当年为何要留下这么个祸根。” “嗯?”唐惜影觉得他不该如此,既然他是一个见过其善良的人就该知道她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她能救你,为什么就不能救一个孩子?” 萧易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我不是说老大心狠,而是这个孩子的身份日后若能在此安稳度过便无妨,可是他若出世,只怕要出事。” “你什么时候知道昭雲身世的?楚姑娘在信中讲的?” “我猜的。”萧易凭借风昭雲的年龄还有他的谈吐、武功路数和对楚思晴的了解,找到了时间上的契合点,“等会儿,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莫非你也知道?” 他还算谨慎,没有完全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唐惜影与他郑重地对视了一眼,忽然就笑了:“巧了,我也是猜的。” 他们两个人一人一句,将各自的猜测拼凑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二) “昭雲的轻功和拳法似是源自大内,刚硬勇猛,中间还透着几分兵法和沙场将士们相同的路数。”几次切磋下来,唐惜影基本可以确定这一点。 “十四年前,当时的老大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杀手,当时的杀手榜第一还不是她。据说,是有人先雇了老大做事然后又雇了当时的第一杀手去灭老大的口,奈何老大技高一筹活了下来。他们俩那一战虽没有人见过,却都知道是在洛阳打的。” “洛阳?当朝国都?”唐惜影曾经去过那里,一个离江湖最远的地方。 “不错。”萧易摆弄起他手里的扇子,探出头去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雨还在下,四下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江湖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非得到皇室许可或是邀约,武林人士是不会踏足国都的。所以他们两个人在那个地方一决生死,原因就很明显了。” “十四年前,我没什么印象了……”那时候的唐惜影还是个被困在唐门里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哪里知道江湖上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你没印象才正常,要是连你们唐门都知道了,老大还混不混了?”萧易似乎是在笑她,可眉眼之间透露出来的感觉竟像是一种在看着小妹妹的欣慰感,很是奇怪。 他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继续说着往事:“那一年新皇登基,亲王暴毙,世子失踪,朝堂的血腥味不输江湖。现在想来,那位暴毙亲王很有可能就是昭雲的父亲,失踪的世子就是昭雲,之所以对外宣称暴毙,一定程度上是……” 他的话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唐惜影刚开始还等着他的下文,皱着眉等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并不想把话说全。她只得自己串联起来思考,思索之后便懂了。 帝王的更替总是带着血腥,新帝为了免除后患寻杀手暗杀自己的兄弟,又为了保守秘密而杀人灭口。只不过请来的人技不如人,而想除掉的人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她留下了年幼的孩子送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自己也为了民间的安稳守口如瓶。 “风昭雲来此之时已有记忆,他至今仍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是不知到底是谁要杀他的父母罢了。一旦他带着仇恨离开,最有可能就是回去查清真相,万一被人认出了他,后果不堪设想。”萧易不禁捏了把汗,他越想越觉得这不仅仅是单纯教一个孩子放下仇恨了,再想得严重一点不就成了天下安危系在他身上了? 唐惜影起初也跟萧易一样后怕,可是她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白浪,如果我们的推断是错的怎么办?要杀昭雲父母的人未必就是……” 按理说亲王暴毙拥有最大嫌疑的人无疑是登基的新帝,如此简单的道理风昭雲不会想不到,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还不清楚背后主使是谁,唐惜影总觉得或许是另有其人,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个人小题大做,把最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萧易却不这么认为:“当年老大被江湖公审,要她死的人之中就有你我想的那个人。她搅动风云,引得一群人狗咬狗,却还是对那个人的事守口如瓶,甘愿赴死都要保护他的秘密。” “公审?那她的身份岂不是江湖人尽皆知?”唐惜影明白了,也就只有像风叶小筑这样的地方才能避开江湖的消息,让小梦这个名字被时间埋葬,与光尘同去,“她是被人杀死的?” “是……她就算是被人凌迟,也还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想为武林除掉最大的祸害。可惜,世间没那么多奇迹,总归还是差了运气。” “凌迟……”本以为只会出现在书里的酷刑真的成为现实的时候,唐惜影都在替死去的人感到痛。她忽然就不想再过问更多过去的事情,她发现那就是一道人心上根本无法愈合的伤疤,每问一句,撕开的口子就越深。 有感而发,她再次举起自己的箫,想为那个逝去的灵魂追奏一曲。 她的指尖刚落,还未起,手里的箫就被萧易抢了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抢回,新的箫声就响起了。 一首追忆之曲,恍惚之间,唐惜影好像看到了慕寒光的影子。那是他的箫,那上面会不会有他的魂?她的情起了,她的心动了,她的思念随着箫声雨声飘走了。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岁月,回到了那短暂却美好的日子里,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有的只是有情人携手山水的美好。 飘着飘着,她的记忆就断了,好像被人生生从脑海中剜去一样,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痛苦的经历在箫声中被淡忘,留下的只有美好,好像人也变得快乐了。 她不禁靠近了萧易,困惑地看着他,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原因。 是他在做手脚,还是曲子有了魔力,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这曲子叫什么?明明调子那么哀怨,为何听上去却并不觉得悲伤?” “诀别曲,此生诀别之意。” 连曲名都是生死之意,可人心却没有被影响。 “这首曲子出自一个痴情女子,寄托着她对心上人那份不舍却又不得不面对死生相隔的事实的遗憾和坦然。尽管曲子无尽哀伤,但是深厚的情感足以疗愈。也有人说她谱曲之时心中的遗憾尽消,故而才有了曲中的几分洒脱。”萧易想着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些人,不由得就想吹奏这首曲了,“不管如何,人生中总是有很多错过,既已过去,何必执著?” 问人,自问。 他在开解唐惜影,又未尝不是在劝慰他自己。 如果说唐惜影的心中只有慕寒光一个解不开的结,那么在萧易的世界里就是千千结,他这一生似乎注定孤苦,遇到的都逃不开错过二字。他想留住的人总是出现得那般不合时宜,到了最后,什么都留不下。 “是啊,过去的本该是让它过去。既是如此,那么你呢?你的过去,可还执著……” 第二十五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三) 江南的雨季,阴雨连绵,潮湿的天气让人心烦,少年公子来到此地本想四处游玩却被困在了客栈里百无聊赖。 十八岁的年纪,彼时的萧易还算得上是个出身名门的公子,文武双全,喜欢游山玩水,等着有朝一日赴京赶考求个功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入江湖,成为血雨腥风的制造者。 “好不容易说服了爹出来玩,怎么还遇到了这么个烦人的破天气。”萧易喜欢雨,却不喜欢这样绵密缠人的雨,“腻腻歪歪下了这么多天,烦都烦死了。” 跟他同行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人家本来没打算来的,却硬是被他拉着过来了:“都说这个时候江南经常下雨不让你来,你还非要来,你不会以为这边下个雨就像北方似的下个稀里哗啦吧?” “还不是因为江南的美人如画,方便我给我爹带个儿媳回去。他总是催我先成家,可说的都是些什么媒?庸脂俗粉,根本就很难让人入目啊。”萧易一想到那些络绎不绝上门来说媒的就一个头两个大,他想要那种郎情妾意、诗词画意、赌书泼茶的伴侣,当然还得是个美人。 友人白了他一眼:“我的萧大公子,您眼光高就直说,还对人家指手画脚、挑三拣四的,你说你缺不缺德。” 一年时间里,萧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偏偏就没有一个合萧易心意的。萧夫和萧母怎么劝都没有用,到最后也懒得管他。 “我不缺德,我缺爱!”萧易摆弄起他的萧来。 一支白玉长箫在他的手指间徘徊,他拿起来想吹,可是很快就放下了。他没什么心情,吹出来的旋律只怕就是一串噪音。 “客栈里实在无趣,不如你随我去外面转转?” 友人断然拒绝:“罢了,现在出去是赏雨还是赏你啊?我可没有什么癖好喜欢跟一个大男人赏雨。” 萧易没有强求,自己拿了把伞就出去了。 雨不大,街上的人似乎不少,连河边的游船都在揽客。想来自己撑伞着实无趣,倒不如找只小船泛舟河上。 “这位公子,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萧易初来乍到,也没什么目标:“看着划,走到哪儿算哪儿。” 他放了些铜板在船头,让老船夫随便划,自己只管看风景,享受泛舟的乐趣。 船顺着河流而下,行得很慢,雨渐渐停了,天渐渐晴了。 岸边上的人多了起来,生活的气息开始多了起来。 恍然间,萧易发现岸边的人群里晃过一张明媚清秀的稚嫩脸庞,自命阅人无数的萧易突然产生了一瞬间的心动,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从船上掠起,直接飞到了岸上,看得老船夫一时不知该不该靠岸。 萧易循迹而去,才发现那约莫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的润泽的手紧紧地牵着身边的母亲。他定睛一看,旁边的妇人也是碧玉羞花般的面孔,难怪会生出如此可爱娇俏的女儿了。 “可惜,可惜……” 他停在原地,想着红颜生得迟些,怎么说那也不过是个孩子,自己不该有非分之想。但是看着那母女俩走远又心有不甘,自己寻觅多年方才遇到这样一个心仪的人,是不是要就这样放手? 他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直到家门外。他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方才知道那位姑娘是江湖中一位小有名气之人的独生女儿。他思忖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拜会了其人。 “庄主,正是这位公子求见。” 萧易在下人的带领下见到了这个山庄的庄主方寻。 方寻此前从未见过萧易,他见他仪表堂堂、相貌非凡,年纪轻轻颇有侠客的风采,不过一眼就觉得投缘。 “方某行走江湖多年却未曾见过公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可有什么事情是在下能够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萧易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位方寻庄主乐善好施,侠义为怀,自己都还没介绍呢,对方就已经主动询问了,当真是不负方大侠的善名。 “在下萧易。” “风萧萧兮易水寒……公子的名字当真诗意。”方寻只觉得这个名字不是很吉利,好在眼前这个少年是个能够逢凶化吉的主儿,“既已知道名字便是朋友了,公子有事不妨请讲。” 萧易见方寻这般爽快,也没有遮遮掩掩,直接表明了来意:“不瞒方大侠,在下方才于市集中对令爱一见钟情,特来拜会。” 方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公子,小女今年不过才十二岁,现在提婚嫁之事太早了些。何况,你与小女不过一面之缘,公子如此会不会……” 会不会有些唐突。 萧易当然是知道自己此举十分不周,也是多亏了方家是江湖人士不拘小节,要是换做其他官宦或是王孙公子,只怕此刻已经将他轰出去了。 他自行介绍身世背景,连自己未来的设想都说了个遍。最后他拿出自己的家传玉珏作为信物:“方大侠,此乃我萧家祖传的玉珏,今日我便留下作为聘礼,五年后待令爱长大成人,待萧某考取功名、事业有成,我必前来迎娶。” 他想着到那个时候自己应该能够给喜欢的姑娘一个安稳的生活。 方寻头一次见到如此稀奇大胆的人,觉着甚是有趣,再加上自己身在江湖,倒也是想过给女儿找一个大户人家不至于跟自己一样整日处在江湖的纷扰中。 但是他仍有担忧:“可若是五年后萧公子食言爽约又该如何?” “如若在下失约,令爱大可另择贤婿,只当在下从未来过便是了。” 方寻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将萧易引见给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没料到那位方小姐与萧易一见如故,向来畏生的她竟然会主动与萧易攀谈、玩耍。 或许就是天赐的缘分,见女儿似是有心,方寻才大胆与萧易定下了婚约。 一场雨后的邂逅,萧易这趟江南之旅,总算是不虚此行了。 第二十六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四) 离开江南,回到家中,萧易满心期待,勤练武功,熟读诗书,待次年拿下个文武状元,给念念不忘的心上人一个安稳的生活。 当一切都按照萧易设想的那样发展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萧家会突遭变故。萧父被奸人所害惨死,萧母申诉无门郁郁而终。家道中落,萧易原本还抱着仅存的希望奔波平反,然而他求助无门,又因为父亲获罪无法参加科举,原本对朝堂充满了向往的萧易顿时心灰意冷。他恨这浊世没有一丝清明,甘愿踏入江湖最阴暗的角落,做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杀手。 他的剑染上第一个人的血的时候,他就清楚地知道从那开始,自己与那个新月般美好的姑娘彻底无缘。 五年后,他失约了,因为世间已经没有了萧易这个人,取而代之的是白浪公子。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命运没有切断他们的联系,仅仅又过了两年,他们就见面了,只是这一次的见面,他毫无准备。 三日内,江南,柳叶剑温之恒,灭门,五万两。 时间,地点,人,要求,钱。 不过一行字,却决定了温家上下百余人的性命。 柳叶剑在江南还算是个高手,可是放在江湖里就排不上什么名号了,买家出的钱远远大于目标的价值,极有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招致的灭顶之灾。当然,杀手只负责杀人,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子时刚过,萧易就已落在了院中。 “阁下来得有些晚啊,在下已经恭候多时了。”温之恒坐在院子里手中握着他的柳叶剑。 萧易手中的扇子换成了剑,一身白衫在暗夜中格外显眼。 这样的打扮,在白日里就是浊世中的翩翩公子,而放到夜里尤其是夜行的时候,就有一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的傲慢。 “阁下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浪公子?” “正是。” “阁下如此招摇而来,不怕被人记住了脸,被江湖人士追杀吗?” “看见我脸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又担心什么呢?” 杀手本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你死我活的买卖,两个人之中最多只能有一个人活着。 “说得也是。” “你不是我的对手,若你自行了断,我倒不介意替你把后事办了。”面对一个实力跟自己悬殊的对手,萧易真的不想亲自动手。 但是没有人愿意死,尤其是不战而降。 温之恒的剑已出鞘,皎洁的月光下,两柄剑狭路相迎,反射出的月光同时晃了他们了眼睛。 一瞬间的机会,谁抢到先机,谁就占据生机。 萧易的剑迎着月光再晃一下,温之恒刚睁开的眼睛再次被强光逼得合上,手中的剑跟着感觉在抵挡,两个人已在不知不觉中过了近五十招。 五十招,是萧易的试探。 试探过后,萧易完全掌握了温之恒的漏洞,致命一击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正当萧易的杀招要攻出的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女子,挡在了温之恒的身前。她女子的容貌令萧易瞬间恍惚,刺向死穴的剑偏了出去。 他本不在乎这个女子的性命,因为他就是要来灭其全家,可是这个女子的模样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雨后邂逅的姑娘,他不由得分了神。 “大侠,我夫君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他只不过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招致杀身之祸,还请大侠高抬贵手放过他,我愿替他一死好让你交差。”女子苦苦哀求着萧易。 “婉儿何必求他!一个嗜学如命的杀手,哪里会懂这世间的善恶!” “不!我知道他懂!萧哥哥,我知道是你!” 婉儿,萧哥哥,还有女子腰间那一块当年他留下的定情玉珏。 眼前为了另外一个男子哀求自己的女子正是他错过的心上人方婉儿。 “萧哥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副模样,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苦衷!”哪怕眼前的男子身上的明媚早已消失,在方婉儿心中他还是最初认识的那个人,“我等了你一年,你始终没有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放了我的夫君可好?” 萧易侧过身不去看她,他本就对方婉儿心中有愧,又闻得她的等待,更是不忍也不敢再见她。 他板起脸,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故作冷漠地说道:“夫人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姓白,并非你口中的萧哥哥。” 他给自己起名为白浪,也是因为他心中对这一段姻缘的遗憾,他将她视作自己生命长河不断卷起的白浪,以此纪念。他没想到天意这般捉弄人,久别重逢之日,亦是生死相隔之时。 他没有退路。 “夫人你快回去!”温之恒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心担心方婉儿的安危,“你的目标是我,不要伤及无辜。我温之恒纵横江南,今日落败乃是我技不如人!但你若是个男人就不要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对你并无威胁,更不会泄露你的底细!” 萧易何尝不想放过她,可是他接到是灭门的生意,不管方婉儿今日是不是出现来舍身相护,她都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天意吧,若她不出现,或许萧易根本就不会发现自己要杀的是她。 “我不知道你得罪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今天晚上,温家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开这里。”这也就是为什么萧易要在晚上潜入进来,因为只有在夜深人静,众人皆入梦乡之时方才能够用最快的速度除掉最多的人。 换作其他情况,他只会在白天出现。 “你说什么!”听到这话的温之恒顿时站了起来,他低估了自己对头的狠辣,没料到对方会要斩草除根。 他的剑再次出手,为了保护全家人的性命,他必须要赢。 然而,萧易手中的剑轻挑一下,不过一招,温之恒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夫君……”方婉儿抱着温之恒的尸体,眼中没有泪,只有遗憾。 萧易还是没有与她相认,只在心中默默道歉:婉儿,对不起。 月色动人,剑光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刺眼。 第二十七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五) 剑光闪过,沉浸在回忆中的萧易突然惊醒。 箫声不仅带给了他沉静,也将他带回了那个自己非常不愿意回忆起的夜里。 “我这一双手沾满了别人的血,有我的仇人,有我的朋友,有完全不认识的人,还有我深深眷恋过的人……” 他在唐惜影面前坦诚过去,揭开了那些被深埋在心里的伤疤。 既成亲友,理当至诚。 唐惜影将他手里的箫拿了回来,惊讶之余也还是感受到了他过往的身不由己,只是她既有不懂也有遗憾:“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若知道,当初只怕也下不去死手,是本能让我出手,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手起剑落人亡,很长一段时间里,萧易根本就不记得那一夜自己杀了方婉儿,“我忘了她,忘了自己做的事情,直到他的父亲找到了我。” “你的行踪暴露了?” “我的行踪没有暴露,但是我的行踪是会有人知道的。” 杀手的目标只有两个人知道,他自己和雇主。 “你的意思是……”唐惜影将自己代入,如果要找到一个行踪缥缈根本不知道其真实身份的杀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买家,“他不会胆子大到去找你杀人吧?” “不错。” “你不会真的是给钱就杀吧?都不去调查一番吗?” “江湖恩怨,许多事情根本无从查证。有时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会要杀了对方,就算我查了,又能查出来多少呢?” 他每一次出手都做好了一去不复回的准备,赢了就是赚到的,输了也不亏。 尤其是当他发现雇主是方寻的时候,他的戒心自然就少了一半。他想着帮他除掉这个仇人,总算是能够弥补几成对方婉的亏欠。 萧易再次化身白浪,正午时分来到事先打探好的地方。 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安静得只有树叶飘落的声音。 隐隐的寒风,是杀气。 “白浪公子,恭候多时了。” 声音来自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目标,一个是他的雇主。 萧易意识到中计却也没有想过要逃,冷静地站在原地,他倒想看看到底这些人会怎么对付他。 一前一后,他背对着方寻。 “方兄,还是你足智多谋,竟然想到用这种办法将恶贼印出来!” “袁兄哪里话,要不是有袁兄愿意以身犯险将这恶贼引出来,我又怎么能够有机会替我的女儿和女婿报这灭门之仇。” 方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杀了眼前这个杀手替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白浪公子,我看你也别再挣扎了,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是我们人,只要你啃将幕后主使的名字告诉袁某,我保证留你一个全尸。” 周围布满了弓箭手,一旦射出,院子里的人只怕立马会被打成筛子。 萧易对这个姓袁的人并不熟悉,若非事先查过他的一些事迹,他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让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 “你以为就凭这些人能困得住我?” “困不困得住不是你说了算的!”方寻从萧易背后刺出一剑,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缠住他让他无法逃离,然后等着弓箭手送他二人同归于尽。 “方兄!小心!” “袁兄,不要顾忌,我今日一定要留下这厮的命!” 方寻与萧易交手十招,萧易终于不得不在他的面前露出真容。当方寻看到萧易的时候,他是震惊的。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然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阴沉的模样。 “是你……” 他的剑更狠了。 姓袁的人安排好了弓箭手,所有人蓄势待发,只差最后一个指令。 “袁兄!不要再犹豫了!” 方寻根本就不是萧易的对手,他自知无法从他手下走过百招,也知道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他要报仇就必须搭上自己的命。他不相信萧易能够逃离万箭穿心的结局。 姓袁的人挣扎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成全友人最后的愿望。 “放……” 箭字未出,一排弓箭手的脖子上就多出了一道浅浅的、细细的血痕。 “箭……” 箭字唤出,所有的弓箭手都成了原地的摆设,没有一个人能做出动作。 里里外外几十人,都成了立在原地的死尸。 “我的人你们也敢动?找死!”少女的声音里透着凌厉,尤其是最后两个字,充满了杀气。 盛夏忽而进入了寒冬,姓袁的人和方寻只感受到了无尽的寒冷。 一袭白衣从眼前略过,他二人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后的风景只是一朵绣在袖口的彼岸红花。 “小白,这可是你欠我的第二条命了,你这辈子还还得起吗?” “老大……你怎么来了?”萧易微怔,没想到关键时刻出手相救的人还是她。 “老二说你这单生意透着古怪,他又懒得搭理你,就只好让我来看看了。” “老二?他怎么知道的?” “他说这个姓方的在此地颇有威望,早些年的仇家大多与他一笑泯恩仇,怎么想都不像是会雇凶杀人的人,而且他要杀的人武功差得没边儿,根本就不需要你动手,随便找个盗匪都能搞定。” “那他怎么不早说……” “你还说他?让你小子行动前多留心,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没有,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因为欠了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一条命而已。 他没有明说,可是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已经明白。 “又是楚姑娘救了你?”唐惜影很难想象那到底是一种怎样快的身法才能在眨眼之间将几十名弓箭手全部制服,“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之快已是世上罕见,很多人都觉得她是鬼,杀人于无形,就连姓袁的临终前还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仿佛见鬼了一般。” “你欠她两条命,还真是不好还呢。” “你错了,我欠她的不止两条……” 竟然还有! 唐惜影都要怀疑萧易是如何成为黑道上炙手可热的杀手了。 就目前他说的来看,完全就是被老大捧出来的。 第二十八章正是客心孤迥处(六) 自萧家破败之后,萧易就开启了他的风流之路,跟曾经的朋友切断了联系,孑然一身,在江湖上做他的浪子。 他居无定所,却又有不变的选择。 温柔乡,风尘中,但凡有好酒好菜、好歌好舞、好曲美人的地方,就会有他的身影。 失去了一段感情,那就用无数红颜知己来填补这块空白。 “萧公子,您来了,流云姑娘正等着您呢。” “知道了。”不过一句话,萧易随手就抛出了一锭银子赏给了老鸨。 他是这里的常客,更是这里的豪客,自然也会是这里的贵客,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连姑娘都是最温柔可人的。 苏流云是这里的头牌,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仰慕她的人能从门口排到城外,绕着护城河围上三圈。萧易慕名而来,他以为自己百花丛中过能够做到片叶不沾身,不料却被她的气质和才学所吸引,渐渐让自己陷了进去。 在同一个地方流连月余,本不是他的作风,也不该是一个杀手做的。 “萧公子,请坐。” 苏流云给他斟了酒,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上准备替他抚琴一曲。 “今日且陪我说说话,曲子就免了。” “是。”苏流云坐到了他身边的位置,给自己倒了杯酒,“你今天有心事?可否说与我听听?” “我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忽然想清静清静。” “怕是公子今晚想找个人陪了,不妨我去叫两个姐妹来。”苏流云是雅妓,卖艺不卖身,跟萧易在一起的日子里,两个人也不过是吟诗作对,共赏风雅罢了。 因为苏流云的出现让萧易梦回少年时代,在家族败落之前,他本就是个舞文弄墨的公子哥。 “不必。”萧易只是叫住了她,哪怕近在咫尺也并没有拦她,“苏姑娘,你可曾有过想重回的日子?” 他的问题很奇怪,一时间苏流云反而不确定要怎么回答他。 “我本非江湖人,沦落江湖中,还成为了自己最不愿成为的人。”萧易今夜格外惆怅,“你相不相信死去的人在天有灵?” “公子为何这么问?” “先回答我,你相不相信。” “我不信。”苏流云的回答非常果断,“若我故去的双亲真的有灵,只怕我也不会流落到此地。” “也是,你本该有很好的生活。” 同是天涯沦落人,苏流云落魄之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家中突遭巨变她才无奈沦落风尘之中,萧易亦是如此。 “苏姑娘,今日是先父的祭日,在下有感而发,希望不会惹得你忧思。” “难怪萧公子会这般感伤,原来是想起令尊大人了。”苏流云继续给他斟酒,“其实,只要公子生活得好,想来令尊也一定会欣慰的。” “不错,不错,不错……”萧易越说越没有底气,而今他的生活若真的让父亲看到,估计连家门都不让他进了,“是,我很好!” 谁敢说他现在过得不好呢?一入江湖,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父母报了仇,只是他却没有办法除去他们身上的污名,徒留遗憾。他有大把的金钱,身边有数不尽的美人,提起他的名号,已经能够让很多人闻风丧胆。 名利双收,的确是好。 他以为自己渐渐麻木,怎料有时候还是会觉得痛苦。 “萧公子,你醉了,早些歇息吧。” “我没醉,没有……” 不知是不是心情影响了酒量,萧易没有喝几杯就醉了。一边说着没有,一边连意识都模糊了。 “萧公子?”苏流云又喊了他好几遍。 萧易真的醉了,醉得完全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甚至感受不到周遭弥漫的危险。 “白浪公子?”苏流云忽然喊了他另外一个名字。 奈何萧易还是没有反应,整个人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随便路过的什么人都能将他的性命拿去。 房间的门打开了,门外又进来了一个跟苏流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屋子里的女人揭开了面具,露出了一张辨不出男女的面孔,剑眉星目却带着五分阴柔,一开口就更是迷惑:“流云姑娘,人我帮你放倒了,要杀要剐你决定吧。” 这人递了把匕首到真正的苏流云面前,苏流云接了过来,悬在萧易的手边,迟迟不敢下手。 她从来都没有杀过人,若不是发现萧易就是她苦苦找寻的那个灭门仇人,只怕她也不会动杀机。 “流云姑娘,听我一句劝,既然你不肯假手于人让我帮你除掉他,那么你就要速战速决,像他这样的人若非今日放松了警惕,我在酒水和香炉里动的那些手脚还未必能够瞒得过他呢。你花了价钱请我来给你制造报仇的机会,可不能白白错过了。他要是醒了,别说你,就连我都要死在这里了。” “我……” 苏流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双手紧紧地握住刀柄,似乎拼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双手便用力地捅了下去。 咣! 匕首从刀柄处被断成了两半。 屋子里的窗户打开了,从外面飘进来无数细小的红色花瓣。 乔装之人接住一片花瓣,他的脸色立马就变得铁青:“彼……彼……彼岸花……你是梦……梦……梦……” 梦魂宫主。 多么简单的称谓,这个人却已经没有胆子喊出来。 窗边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戴着白玉美人面具的人,她坐在那里,飘然若仙,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从何而来。 “姑娘,你本不是杀戮之人,又何必勉强自己沾染血腥呢?”温柔的嗓音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感觉,谁能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就是江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之首呢?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苏流云恨恨地说出这几个字。 “哎……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杀了他,你心中的仇恨又能消减几分呢?他不过是收钱办事,你就算要报仇,也该找到真正的仇人才是啊。”她心疼天下所有孤苦的女子,遇到了就想多给他们留些退路。 “我……”苏流云的心本来就不是完全的坚定,被她这么一说,手里的刀柄直接掉在了地上,“我能怎么办……如果不是他,我何至于此……” “姑娘,令尊并非无辜之人,若没有白浪,你的下场只怕会比现在更加凄惨。” “你!你胡说什么!”苏流云不敢相信,更不可能相信。 梦魂宫主走了进来,她关上了窗,灭了香炉里的香,坐在了萧易旁的凳子上,将苏流云家中之事完整地讲了出来。 第二十九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七) 时光再次从过去回到现在,萧易的故事好像总也讲不完似的。 外面的雨停了,他们走出狭窄的假山间,感受着雨后带来的丝丝清凉。 “那位流云姑娘和你有什么仇?小梦姑娘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让她放弃了报仇?”唐惜影对他的故事愈发好奇。 她知道人生在世,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苦,只是没想到在萧易放荡不羁的外表下,竟然藏了这么多心事。而她粗略一算,这一张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脸,实际上已经经历了许多沧桑。 “小梦姑娘救了你,有没有为难流云姑娘?” “老大向来疼惜身世可怜的女孩子,她就算为难我都不会为难流云的。” 那天晚上,没有人送掉性命,甚至那一晚,很多人得到了解脱。 “苏姑娘以为,令尊真的像你所见到的那样是个积德行善、广布恩泽的苏大善人吗?”小梦的声音冷冷的,言语之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她无比同情苏流云,无比能够与之共情,“天下善于伪装的人当真是数不胜数,可怜被蒙骗过去的人更是多得叫都叫不过来。” 小梦不知道给萧易喂了什么东西,没多久,他就醒了过来。 “老大?你怎么来了?”他的脑袋沉沉的,眼前还有点模糊,屋子忽然多了两个人,他有点发蒙,“你……怎么这么眼熟?” 那个不男不女的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不来,你的小命就丢了。”小梦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分明这些人的阅历比她多,怎么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你竟然能让这家伙迷倒了,我真担心你这双手还杀不杀得了人。” “我……”萧易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醉得确实太快了,“你是……” “千面毒王。”小梦道出了不男不女之人的名号,可她连个正眼都没瞧他,“名头够响亮,就是能力配不上。除了会用点迷药之外,还会什么?” 所谓的千面毒王站都站不稳了,他这个名号就是唬人玩的,偏偏寻常人家就是了,真遇到个江湖高手,他吓都吓趴下了,更别说是面对一位令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的“女鬼”,一个真正的毒王。这不就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似的,自取其辱。 “宫主饶命!我我我我……”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我就是混口饭吃,我……” 他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糊弄下苏流云,他以为自己这点小伎俩根本就没办法把这位大名鼎鼎的白浪公子搞定,谁知道事情竟然出奇得顺利。眼瞅着胜利在望,他的胆子自然就大了起来,甚至想着能够踩着白浪公子的尸体赚个名头玩玩。 结果,玩大了。 见到此人对小梦畏惧成这般样子,苏流云不得不站了出来:“要杀他的人是我,你不要牵累无辜的人。” 小梦抬头看了一眼她,笑了笑,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证据:“苏姑娘,这是令尊多年来与官府勾结的证据,走私、造假、私开矿场、贿赂官员……” 她不用再说下去,因为苏流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她一把将手里的证据扔了出去,写满了罪证的纸散落一地。 “令尊犯的罪,只怕是抄家灭族都不够赎清的。”小梦捡起了自己脚边的一张纸,“这些罪证均是来自民间,却已上交到了刑部,若非令尊暴毙,只怕此刻苏姑娘就算不死,也差不多是被充军流放了。” 女子流放的下场可要比眼下的境遇凄惨得多。 “这案子刑部已经封存不打算再追究,上面的官印是真是假苏姑娘自己去判断,我言尽于此,姑娘好自为之吧。” 临走之前,小梦替苏流云还有此处的所有女子赎了身,让她们自己选择未来的路。她没有杀“千面毒王”,同样给了他一些银两,打发他用易容的本事做些正当的生意。 没有人送命的夜晚,她却有点想给萧易些教训。 只是她最终还是冷冷地数落了他两句,便放他去了。 毕竟那个时候,她还是不习惯用温和的态度去对别人好。 “她怎么会知道你有危险?还总是会在关键的时刻出现救下你的性命?”唐惜影只叹世间真的有这般神通广大的人? 萧易无奈地摇摇头。 起初他也以为是巧合,后来他才渐渐察觉这一切都是来自小梦的关心。他知道自己是最不让人省心的,所以外冷内热的小梦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照顾他一些,哪怕自己比她年长,可自己偏偏还要一个小姑娘保护。 “老大清楚我的习惯,不管我去哪个青楼,都不会待很长时间。不光是青楼,我们都很少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因为时间越长就越危险。” “她就是发现了你的反常所以才能够及时赶到?” “是。”萧易又在叹气,“她发现我对流云动了情,又发现了流云身世的秘密,想来是看破了流云留在我身边的目的。” “那她为何不直接告诉你真相让你提防?” “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萧易对小梦的手段和处事的办法只能略懂一二,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不过有些实在的情义他是足够了解的,“我能确定的就是她所拿到的证据的的确确是来自刑部,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她为了帮你,也为了帮那位苏姑娘,冒险潜入刑部翻阅卷宗,甚至将文卷盗了出来。”唐惜影记得他们前不久还提过江湖人是不得轻易踏足国都的,而小梦却为了朋友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是啊,她是被当朝圣上视为威胁的人,却在那样危险的环境下把东西带了出来。” 为了兄弟之义甘冒性命之危,如此仗义之人,怎么都不会是个坏人。 铁证之下,流云方知真相,就算她再不愿意相信,终究还是认了。 可是她想不通,到底是谁要杀她的父亲。 她苦苦哀求萧易给她一个答案,梨花带雨,令萧易于心不忍。 平生第一次,他“出卖”了自己的雇主。 第三十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八) 雇主并不神秘,只要想查就能查得到,有些人留下的痕迹,哪怕只有蛛丝马迹,也会被人抽丝剥茧一般寻出背后隐藏的秘密。 苏父之死也不例外。 有了当年方寻一事的前车之鉴,后来的萧易多了几重谨慎,至少会在行动之前更深入地去了解双方之间的关系。他倒不是因为怕死,只是不想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徒增几条人命。 当苏父的买卖摆在面前的时候,萧易自然是仔仔细细地查了一番。 不查不知道,查过后他又觉得自己不该知道那么多。 “所以,到底是谁要杀苏父?仇人还是官家?又或者是想要灭口的同伙?”唐惜影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 这些都是正常人最正常的想法,任凭谁去猜测,左不过就是这几类,可正确答案却并不在这里。 “都不是。”萧易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查到实情的模样也是非常震惊和可笑的,“是苏父本人。” 自己雇人杀自己。 多么不可思议的答案,多么难以置信的结果。 唐惜影同样震惊:“你的意思是说,苏流云的父亲花钱请你杀了他自己?” 萧易耸耸肩:“当时他犯下的所有罪都包不住了,上头越过了当地的县衙直接查处,他不想连累家人又没有勇气自杀,更不想让流云知道真相就想到了这样的办法。” “什么?你都把我说晕了。”唐惜影实在是很难理解苏父此举的用意,寻死的方法有千千万,想要隐瞒下去的办法也有很多,怎么就想到了这样的办法。 “说实话,我当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接了就照做好了。只是……”事情是做了,萧易却还是有了遗憾,“只是我没想到流云的父亲并没有安排好身后事,更没想到在他死之后流云会流落到风尘之地。” 那不是他的错,他没有义务去管其他人的事情,可当他对苏流云动心后,他就会怪自己。 “老大说,苏父之所以如此是想给家里人落得一个好名声,想着自己是被仇人所害让家中人更加相信自己是个好人,因为太过善良所以在不经意之间得罪了很多人,以致于招来杀身之祸。”萧易说出来的时候不断挠头,“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唐惜影想不通的东西太多了,可她也知道,但凡是世间存在的东西就有其合理性,哪怕她无法理解不能接受也不代表就是错的,就是不对的,相比于过程,她更在意结果:“算了,往事再难追忆,发生的事情你再难挽回。就是……那位苏姑娘最后如何了?” 萧易叹了口气:“在知道她身份之前,我犹豫过要不要带她走护她一世,可是那次之后哪怕她解开了心结我们也不可能再有以后……何况她对我……” 他没有再说,唐惜影已经明白。 苏流云之所以接近萧易,一来是因为他是客人,自己没得选择,二来则是因为对萧易心存怀疑,想留在她身边找到真相,在确认了他就是自己的仇人之后便要取了他的性命。要真说是什么志趣相投或者是什么文雅的朋友,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在仇恨的背后,这些许的好感根本就微不足道。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不过想想也是,我这种浪子又怎么可能成家呢?她就算真的要跟我,我还未必会接受。”萧易大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的全是遗憾和落寞。 他的放荡不羁有一半是在伪装,原本的世家公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他落魄倒也不至于,说他辉煌也绝对不可能,说他堕落倒是不至于,说他出息想必没什么人会同意。剩下的一半该是他看过世事之后真的洒脱吧。 到底该给他的路下一个怎样的定义,到底该给他的半生留下一个怎样的总结,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大死后,我们兄弟几个都选择了金盆洗手,不再干这刀头舔血的日子。没有了她做主心骨,我们才发现杀人这件事都变得没有意义。我们很想找回失去的东西,失去的正义、失去的善良、失去的理想、失去的情感……”麻木的日子过得太久,在没有彻底麻痹之前,萧易和其他人都想及时活回来,“后知后觉,老大既是暗夜中的潜行者,却又站在光的尽头向我们招手。” 一个活在黑暗中挣扎的人用最后的力量将其他人带入光明中,这便是萧易心中十年都没有忘记的人。 “我带着她的嘱托浪迹江湖,就等着时机一到来到这里完成她的遗愿。”萧易自认是无根之人,然而漂泊数年,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孤独感,“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老大发现我的人生没有目标,才会用这丫头勾住我,令我不管走到哪里,做了什么,最终都会回到风叶小筑。” “是啊,十年前她在你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给了你一个未来的栖身之所。十年的时间,这颗种子在你心里生根发芽,给了你希望和活下去的意义。”唐惜影不自觉地要羡慕起萧易来,同是漂泊度日,比起自己抱着虚无的希望漫无目的,萧易却始终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他,让他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够感受到归宿犹在,“她真的是一个很妙的人,可惜可惜……” 可惜她没能亲眼见到小梦,可惜她没有好好把握拥有的幸福,可惜她遇到的名门正派那么多偏偏都不如一个暗夜的杀手活得善良和通透。 实在可惜。 可这就是人生,每个人都难以招架的人生,总是有得有失,总是忍不住羡慕又不得不被人羡慕。 “影姐姐,萧哥哥,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叶晚霜远远看到他们在雨后并肩,踏着小碎步子就跑了过来。 “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啊?感觉萧哥哥有好多话跟影姐姐说!都不告诉我!” 她鼓起嘴巴,似乎是在撒娇。 想想也是,从萧易进到小筑之后,他跟唐惜影在一起的时间就特别多,这莫非就是同是江湖飘零人,相逢何必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