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记》 探秘景陵 序章 曹雪芹历经十载,呕心沥血创作了举世闻名的古典名著《红楼梦》(《石头记》),后于除夕之夜,“泪尽而亡”。《石头记》原书稿早已遗失,目前留存于世的是附有“脂砚斋”评语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 正是这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让我们了解有关《石头记》的一切渊源和曹雪芹的身世经历。然而也引发了人们无尽的猜测和争论:“脂砚斋”究竟是谁? 这“脂砚”又是怎样的一方砚台,竟让一个书斋、一个人以其为名,并把脂砚斋、曹雪芹这两个人,一个书斋、一部奇书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惊世国宝“脂砚”一经现世激起“红学”巨浪,赴外展出却又离奇失踪。 “脂砚”之中暗藏惊天真相, 一朝皇妃为何至死守护? 一代名姝为何将它视若珍宝? 一代文豪为何对它倾心已久? 究竟是怎样的一方砚台可以传承数百年,一经现世就轰动考古界、红学界? 层层悬疑由此展开,为您揭示五百年前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本文基于史实,合理虚构。书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史料中实际记载的真名真姓、真实官职,连人物服侍也是按照大明王朝考证礼仪。 文中主线是跨越大明盛世七个朝代的一段旷世绝恋,期间经历六位帝王,穿插权谋、宫斗、悬疑、推理、虐恋与挚爱,步步揭示脂砚的来源,揭开大明王朝掩埋浩瀚青史的一段尘封往事! 明史众多悬案:建文皇帝朱允炆究竟下落如何?永乐皇帝朱棣到底传位于谁?宣德皇帝朱瞻基是否正常即位?汉王朱高煦是生是死?也都将在文中找到答案。 通过地宫中石刻、壁画的记录和史书的互相验证,相互佐证了我的这段经历绝不是一个梦,也不是幻觉,而是意外发现了历史中真真实实存在的一段过去。 《桃花源记》的经历或许也是真实的,武陵人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远离尘嚣的桃花源,离开之后想要故地重游却寻而不得。而冥冥中,有股力量让我进入了这个不平凡的帝陵与妃陵地宫,发现了埋藏千年的历史之谜。 我从原路返回到宣宗墓室,通道的墓门自动打开,我经过后又自动关闭,再也推不开了。门关上之后,脂砚灯也熄灭了,沉寂了数百年的墓室又陷入黑暗之中。 出去之后,我站在景陵墓园,凝视着在夕阳映照下,折射晚辉的肃穆牌楼,抚摸着纵横历史脉络的斑驳红墙,走上历经百年沧桑依旧洁白的神道,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黄绿色的琉璃瓦被霞光映照得金碧辉煌,园中树木成荫,芳草萋萋。这样静谧幽深的园林中,地下竟是牵挂不息的灵魂。 于是,我留下这一段记载,让地下长眠的灵魂能够更加安心,也揭开这一段尘封的历史,让这一段往事还历史的本来。 请欣赏最新历史、推理、悬疑、宫斗、古言小说《脂砚记》。 探秘景陵 作为一位尽职尽责的明陵考古工作人员,我每天都要往返多个墓园巡视。其中,我一向最喜欢明十三陵的清净悠远。现在正值参观淡季,墓园更是冷清无人。天空原本一片蔚蓝,突然云层涌动,太阳晦暗,阳光在云层中透出一丝金光。随后发生了日食,天空异常黑暗。 但是景陵方向却透出光亮,非常诡异。景陵的地宫虽已经打开,却未向游人开放,不会是有游客。 我手持探照灯,轻手轻脚进入墓室地宫查看。甫一进去,墓室内外都显得黑暗幽深,忽然看到棺椁后面透出一丝光亮,我快步走过去。 空间太过狭窄局促,我四处摸索着。也不知道是按到了什么机关,听到仿佛门开的声音。棺椁后出现亮光的墙壁出现一个窄窄的细小洞口,黑暗中寻常很难发现,仅容一人通过。感觉茫茫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引导我进入。刚一进去,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 为了探明情况,我也顾不上想办法出去了,调亮了探照灯,凭光线继续进入洞中。里面阴暗湿热,摸索了许久,突然豁然开朗,进入一个较大的墓室之中。中间一块石碑上赫然一列大字“宣庙贤妃”映入眼帘(“宣庙贤妃”是明宣宗朱瞻基之贤妃吴氏的称号。她是明景泰帝朱祁钰的生母,宣宗在世时封为贤妃,景泰帝即位后尊为皇太后,后朱祁镇复位后,仍称之为“宣庙贤妃”,南明追谥为“孝翼太后”)。 墓室门一开,石碑上方,出现了一个海棠果形状的椭圆形砚台。如一盏明灯悬于上空,照亮了整个墓室。砚台上面刻满了字迹,整个墓壁也洒满了文字。 不知是砚台上面的字迹在光照下投影在了墓室墙壁,还是墓壁上面原本就有字,在砚台的照耀下显现出来。我更觉蹊跷,也忘记了害怕,就在洞中细细查看了起来。 这明明是明宣宗朱瞻基的景陵,为何曲径通幽,能通向吴贤妃的地宫? 按明朝先例,历来皇帝都是与皇后合葬,故景陵埋葬的是宣宗和继任皇后孙氏(先皇后胡善祥以嫔礼葬于北京西郊金山),为何却又连通了吴贤妃的陵寝? 而且吴贤妃的陵寝,地宫恢弘大气,诗词、壁画、石刻遍布,规制是应是皇后或者皇太后的。吴贤妃虽然曾在景泰朝贵为太后,但是明英宗复位后,仅是仍称其为“宣庙贤妃”。 其实这一直是历史上的一个迷:为何明英宗对景泰帝重用的大臣及亲眷或贬或杀,唯独吴贤妃仅由太后降称‘宣庙贤妃’,仍安居后宫,颐养天年,于六十五岁的高龄寿终正寝? 这段历史,无论是在正史还是野史中,都有记载。更为值得探索的是,野史中还有吴贤妃就是明英宗朱祁镇的生母的说法。然寥寥数语的记录终究太过单薄,但是今日有幸看到这陵寝规制,我更加确信吴贤妃并非一般皇妃。吴贤妃逝世于明英宗第二次即位之后,她的墓室建造规制是一定经过明英宗或明宪宗首肯的。 我想起了上世纪70年代末,在河南凤凰山南麓下发现的明朝藩王潞简王的陵墓。那是中国目前保存现状最好的一座明代藩王陵墓,因此具备极高的考古研究价值。 墓主潞简王朱翊镠,是明太祖朱元璋九世孙,是明万历皇帝唯一同母弟弟。在王陵的西边一百多米的距离还有一座陵墓,是潞王的次妃赵氏陵。而考古专家在潞王的地宫里面发现有一条暗道通向赵氏墓。也就是说,从表面看,潞王墓和赵氏墓是分开的、独立的,可是在地底下,这两座墓却由暗道相连相通。这不正如吴贤妃之墓吗? 更为离奇的是,赵氏的地宫占地远远大于潞王的墓室。墓室的用材、建筑形式和质量以及各种装饰手法、艺术效果等方面,都要超出潞简王墓。 封建社会讲究的是男尊女卑,尤其是帝王皇亲之家。王妃的地宫竟然比藩王的还要大,这在古代可是僭越,更何况还是次妃,而非嫡妻正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更离奇的是,赵氏墓建造时间早于潞王陵,所以潞王本人应该是非常清楚自己次妃赵氏墓规制远胜自己。那潞王为何会同意其次妃如此僭越礼法? 据史料记载,潞王离京就藩之时,除其正妃随同外,他的母亲李太后还派了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宫女赵氏随其就藩。 知书达理、聪慧大度的宫女赵氏帮助潞王做了很多造福当地的事情,也帮助他化解很多矛盾,潞王深深地爱上了她。她名份上虽是随封侍从,但因为是太后钦赐,又深得潞王喜爱,于是,赵氏薨逝后,潞王违反大明礼法规制修建了赵氏墓。 甚至,更为了死后能够相见,他还命人在两座陵墓之间修有一条地下通道。 可见,赵氏虽为潞王次妃,却得到了潞王的真挚深情。为了她,潞王宁愿对大明祖制阳奉阴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死后也要与她长相厮守。 那面前这座吴贤妃的陵墓又蕴含了哪些未解之谜呢? 不同的史册对吴贤妃的记载差别巨大。综合起来,史载吴贤妃她身世跌宕起伏,曾是宫廷女官,又是罪臣汉王朱高煦女眷,宣宗即位后又封她为贤妃,他的儿子朱祁钰封为郕王。土木堡之变后,朱祁钰在大臣的拥立下,即皇帝位。他的亲身母亲吴贤妃被加封为皇太后。明代宗朱祁钰病逝后,她仍保留“宣庙贤妃”的封号,寿终正寝。 她的陵墓如此精致大气,又连同明宣宗之陵墓,也是因为她如同潞王妃一样地位特殊,亦或是因为明宣宗对她一往情深? 对未知历史的探索极大地吸引了我的兴趣,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孤身一人处于黑暗之中的恐惧,继续着迷地搜寻着这墓室的奥秘。 墓壁上的诗文,字体娟秀刚劲,婉若游龙,颇有赵孟頫之风骨。因为我本人也研究石刻书法多年,很快能辨别出来应该是一个女子的字体。 四面还有精美的壁画,其中有两幅画正是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宣德皇帝的真迹《莲蒲松荫图》和《嘉禾图轴》。难得的是,现故宫博物院的《莲蒲松荫图》实为《莲蒲》和《松荫》两段,而《松荫》一段已经残缺一半,而这张壁画竟然完好无损,且完全契合,当为故宫博物院藏品的完整版本。 另外,墓壁上还有精美的《仕女图》、《海棠春睡图》。细细端详,留白题跋处均盖了“吴秒棠印”。 “吴秒棠”是谁?是吴贤妃吗? 吴贤妃在正史和野史中均未留下姓名。女子在古代一直以姓氏称呼倒是常事,即使贵为明宣宗之皇后的孙氏,也未留下过姓名。史册中也以孙氏称呼。 倒是吴贤妃的父亲吴彦名的墓碑“昭勇将军锦衣衞亲军指挥使司指挥使吴公神道碑铭”中写明:吴贤妃是长女,“永乐十年公长女以选入内庭”,“锦衣衞女四,长今皇太后也,次妙香、次妙音、次妙清”,吴贤妃之父吴彦名女儿中名字兼沿袭妙字,很有规律,那么吴妙棠很可能就是身为长女的吴贤妃之名讳。 《仕女图》中女子纤细美丽,袅袅婷婷,容颜姣好。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衣袂飘飘。而画中所提诗句更有深意:“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正是明宣宗的题跋和字迹。 这句诗是曹植所著《洛神赋》中的原句,形容洛神(以曹植爱慕而不得的甄妃为原型)天人之美。而《海棠春睡图》中的女子形态样貌与《仕女图》中的女子一模一样,显然描绘的是同一人。正斜倚绣塌,枕着一个海棠花瓣填充的枕头,花瓣洒落枕边。 女子身穿浅粉裙衫,衣饰简约,不施脂粉,确是气质高雅,冰肌雪肤,容颜美丽,修长曼妙。衣带上的唯一环佩随着衣裙垂落在塌上,是一个翡翠玉佩,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玉佩饰物我曾经在哪见到过? 这个玉佩,中央雕刻成海棠形状,四周缠绕了海棠果叶。令人称奇的是,海棠果是全然的鲜红色,四周海棠果叶翠绿欲滴,无一丝杂色。 但是明显这个玉佩是两个一对,各自圆形可以前后拼接起来,寓意圆满。但是另一个在哪见过呢?我迅速在浩烟霞海的记忆中搜索起来。 对了,我在明代兵部尚书于谦的遗物中见过。于谦官至兵部尚书,一生清廉正直,他含冤被杀时,锦衣卫查抄他家,发现其家徒四壁,唯有天子赐剑和玉带,而这个就是挂在玉带上的饰物。 于谦一生为官清廉,身无长物,唯有这个玉带与玉佩常年佩戴在身。这个玉佩价值不菲,以于谦之品格,绝不会花费巨资去购买这等奢侈品,更不会接受贿赂,那这个当是世代家传之物,为何另一半会在吴贤妃的身上? 于谦和她又有何关联? 据《明史》记载,于谦仅娶妻一人,妻死后,终身不再续弦,也无媵侍。他的一生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艰辛往事? 画中女子手摇刺绣团扇,而扇上所绣的是海棠树下,兰花丛中,两只蟋蟀活灵活现,纤毫毕现,绣工材质皆实乃上品。 画作右上角题诗:“妙颜慧心赛婕妤,棠荫教子胜孟母”。还是明宣宗的题跋和字迹。孟母教子、孟母三迁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吴贤妃所教导之子,不正是明代宗、景泰皇帝朱祁钰? 看到这里我更加肯定,吴贤妃绝不是一般的皇妃,否则如何能得皇帝御笔亲题,而且比喻为洛神、班婕妤、孟母,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 至此可断定,藏头诗中的妙棠,自然应该是吴贤妃的名讳无疑。那么吴贤妃的本名就是吴妙棠,她的父亲是吴彦名,三个妹妹的名字依次是吴妙香、吴妙音、吴妙清。 图中室内装饰简约,墙壁上挂的图正是宣宗的《唐苑嬉春图》,现也藏于故宫博物院。图中五只形态各异、娇憨可爱的猫,考证意指朱瞻基成年的五个子女:朱祁镇、朱祁钰、顺德公主、永清公主、常德公主,正合寓意。 墙下一方桌案上,放着一副画,上面是一株海棠树,树上繁华似锦,而地面上花瓣正被一个女子用一个花瓣颜色的粉色香囊收集。画的右上角题了宋代才女张玉娘的诗: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霜洁。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画中案上的一方砚台更是让我震惊万分,正是激起红学界关注的“脂砚”! 之前我在文献中仔细研究过,因此绝不会有误。砚身圆润,呈近圆形又微似椭圆形,似海棠果形状,上端两个海棠果叶左右分披,隐约能看到一句镌刻的“红颜素心”。 我恍然大悟,墓碑上面悬着的椭圆砚台灯就是这个海棠果形状的脂砚。 明宣宗朱瞻基独爱海棠,南京故宫与北京故宫多植有海棠,而且举世闻名的宣德炉(以明宣宗的年号宣德命名)中很多就是海棠形态的。现在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珍品“明代宣德窑青花转枝海棠花纹小盖罐”,主要纹饰即为转枝海棠纹。罐底一圈莲花纹更是映衬得海棠花纹圣洁美丽。 为何明宣宗独爱海棠,是因为另有寓意吗?那么,这墓室地宫中的海棠果形状的脂砚是特意为之吗? 砚台旁边是一只红匣,一侧刻着一首宋代著名诗人苏东坡的《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另一侧刻着张玉娘的另一首诗,就是史载她曾亲手为心上人沈佺做了一个香囊,并在香囊上绣的一首诗《紫香囊》: “珍重天孙剪紫霞,沉香羞认旧繁华。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 诗中的“天孙”,与曾为嫡子嫡孙的“皇太孙”朱瞻基是一个巧合吗?(明宣宗朱瞻基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嫡亲长子,明成祖朱棣的嫡亲长孙,又曾由朱棣下旨封为皇太孙。)此处,引用此诗,或许别有深意。 张玉娘自幼饱学,敏慧绝伦,尤其擅长诗词,被比作东汉才女班昭。她的《兰雪集》两卷,留存诗词100余首,称为李清照《漱玉集》后第一词集。 然而她才多而运蹇,未尽其才,含恨而逝,一生充满了痛苦与坎坷。 她与沈佺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互赠诗物。沈佺赴京应试,玉娘不仅资助沈佺,还赠诗《古别离》表达别离之情。沈佺回诗一首: “隔水度仙妃,清绝雪争飞。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高情春不染,心镜尘难依。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后来,沈佺在返乡与玉娘团聚途中去世。玉娘听闻死讯后,悲痛万分,绝食而亡。沈佺与玉娘一对神仙眷侣,情深缘浅,终究没能白头到老。 张玉娘身为一代才女,与沈佺的爱情故事凄美动人。那此处接连选题两首张玉娘感人至深的情诗,或许不止是因为诗词之美,与诗人的身世才情也颇有关联。 墓室壁画中,有一女子如同飞天仙子,从屋檐环绕丝带而下,衣裙水袖随风飘舞。她手执一花篮,篮中花瓣随着女子回旋洒落,舞蹈中含有杂技的技法,难度异常,然观其姿,如天女散花,令人叹为观止。 另一幅壁画,还是刚才那个女子,在弹着琵琶。“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她神态忧郁哀怨,双手细长,“指如削葱根”,轻拢慢捻抹复挑。而琵琶上刻着海棠花,与女子明媚如花的倾世容颜相互辉映。这位擅长飞天舞蹈与弹奏琵琶的女子该是墓主人吴贤妃了。 史料中,并无吴贤妃的画像。然而,在敕造墓室之人的心中,在作画之人的眼里,她如此娇美动人、才情绝艳。 我开始仔细观察墓室结构,蓦然发现,这个墓室居然也是一个海棠果或者说脂砚的形状。 我仔细研读墓中的文字,并奋笔疾书,记录下来。无论是墓壁上写的诗文还是脂砚明灯投影的诗文,这一切皆因脂砚而起,且又刻在这脂砚形状的墓壁上,故名为《脂砚记》。 这些在史册中见过的名字:吴贤妃、朱瞻基、朱高煦、于谦、胡皇后、孙皇后等一一再现,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浮现眼前:吴贤妃辗转曲折、大起大落的一生;朱瞻基的少小深请与帝王无奈;朱高煦的骁勇善战与兵败被囚;于谦的为国尽忠与真挚情感。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我从原路返回到宣宗墓室,通道的墓门自动打开,我经过后又自动关闭,再也推不开了。门关上之后,脂砚灯也熄灭了,沉寂了数百年的墓室又陷入黑暗之中。 出去之后,我站在景陵墓园,凝视着在夕阳映照下,折射晚辉的肃穆牌楼,抚摸着纵横历史脉络的斑驳红墙,走上历经百年沧桑依旧洁白的神道,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黄绿色的琉璃瓦被霞光映照得金碧辉煌,园中树木成荫,芳草萋萋。这样静谧幽深的园林中,地下竟是牵挂不息的灵魂。 月缺重圆会有期,人生何得久别离 月缺重圆会有期,人生何得久别离 宣德元年八月,年仅二十八岁的大明帝国新皇朱瞻基御驾亲征,亲擒叔父汉王朱高煦及其府中女眷,将其押往京师。 新皇身着龙纹金甲,脚跨汗血宝马,金色光辉映照下,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一派天潢贵胄、贵然天成之气。 御驾浩浩荡荡班师北上回朝,一路烟尘四起,彰显帝师威严,关隘守备莫不动容。 十二日后,及至京师,京师戍卫自居庸关列队排开,百姓锣鼓齐鸣,夹道相迎凯旋御驾。 新皇下旨,将汉王朱高煦削爵押入北镇抚司诏狱等候发落,汉王女眷按先例皆没入掖庭为奴。新皇犒劳封赏三军、录囚大赦天下,百姓莫不弹冠相庆、奔走相告。 据说,此次起因皆源于汉王好友、英国公张辅告发汉王谋反。新皇为表彰英国公张辅及其嫡长子张忠大义灭亲,将原汉王下属、英国公嫡长子张忠任命为锦衣卫指挥使,主理诏狱,护卫御前。 大明诸多衙门中,最令人畏惧的莫过于锦衣卫,几达闻之色变。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锦衣卫是大明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亲创的侍卫禁军,还因为它既不隶属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亦不受五军都督府节制,是只听命于皇帝的侦缉机构,有权秘密监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一举一动,且设有专门的鞠堂和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其中酷刑更是足以遗臭万年、震慑八方。 “不过卖主求荣之人,又能风光几时?”北镇抚司锦衣卫一行人窃窃私语。 昔日上级成为阶下囚,锦衣卫指挥使张忠心中五味杂陈。他不顾同僚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自诏狱巡视之后,暗地嘱咐狱卒好生照料汉王起居饮食。 刚迈出北镇抚司朱红漆大门,迎面一人显然等候已久。她身着男装却难掩清丽柔美,眉如含烟远山,双眸亮似星辰,冰肌玉骨好颜色,胜万紫千红百媚娇,唯面容略显憔悴,流露出连日来颠簸疲惫之色。 她一见到故人张忠,立刻转忧为喜,趋步上前,待到看清他身上穿着的四品锦衣卫飞鱼獬豸官服和腰间的七宝绣春刀,那是她曾经刻骨铭心惧怕仇恨的,她的喜色逐渐黯淡下去。他果真如传言所闻,已经荣升新朝重臣。 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说:“张指挥使,烦请通融,让我见汉王一面。”声音宛如空谷幽泉,回荡在仲秋余热之中,余音绕梁。 张忠剑眉星目,鬓如刀裁,他扫视一番,目光瞥及左右无人,方才说:“汉庶人已被削爵,世上已无汉王,以后不可再提。还有,你赶紧离去吧,现今朝廷正在大肆搜捕汉庶人余党女眷。” 她面色更加清冷,善睐明眸之中,流露一丝嘲讽,“听闻张指挥使背主求荣,以大人之为人,我之前还不信,看来并非空穴来风。看在昔日情面,我送张指挥使一份大礼,祝贺大人高升,大人可将我拿下求赏。只求你念及当初汉王赏识,为他向皇上陈述冤情。” 张忠见她目光坚定,主意已决,故作冷酷:“诏狱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如今事已至此,定局已成,非你一己之力所能改变。你既已逃脱,就速离京师是非之地。今日之事,我只当不见。” “汉王当年待你如何,他是否反叛,你想必心中有数,我如今了无牵挂,唯愿与他相守,为他昭雪沉冤,还望张指挥使成全。” 英国公张辅安顿事务之后,仍不放心,策马行至北镇抚司。远远看见爱子张忠正与人交谈,他下马看清来人后,不禁一惊,脱口而出:“小周?” 张忠忙行礼问安:“父亲躬安?” 英国公闻言点头,仍面带疑惑,未移开目光。说话间,一抬头却看到正下轿的刑部尚书金纯。 金纯远远含笑对张辅作揖,“英国公今日怎么大驾光临我北镇抚司了?” 张辅含笑回礼,“老夫适才也是经过,犬子刚上任,怕他办事不力,辜负圣上所托,顺便叮嘱几句。” 金纯身着绯红蟒袍,以手抚须,微笑看着张忠,说:“令郎识时务为俊杰,为皇上所倚重,必将前途似锦。” 说话间,余光掠见一旁站着的人,问张忠:“此人是谁?诏狱向来不准探视,闲杂人等一律不可近前。” 张忠迟疑着,却听到张辅已经代为回答:“不瞒大人,此人曾是汉庶人帐下谋士。” 金纯疑惑道:“哦,那是汉庶人同党了。此番汉庶人谋反,我刑部已大肆搜捕同党,不料还有漏网之鱼。既然如此,何不速将其押入诏狱待随后定罪问斩?” 张忠急忙说:“回禀金大人,此人仅是一弱女,原是汉庶人府邸女眷周霁雪。” 金纯更加疑惑,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英国公张辅和张忠,冷笑问:“哦?他究竟是谁,怕是还需请英国公为金某解惑。” 张忠抬头望了父亲英国公一眼,接口道:“她曾女扮男装随汉庶人与父亲一起出征安南,人皆唤作‘小周’,此事父亲并不知情。” 金纯思索片刻,沉吟道:“汉庶人女眷已悉数充入掖庭为奴。既然如此,不如先押入诏狱,待老夫拟好名录,请圣上裁决后,再做处置。” 北镇抚司门口翠柳垂下万条丝绦,树上蝉鸣阵阵,黄莺啼唱,都不及她开口:“民女恳求大人让我见汉庶人一面。” 金纯斜睨她一眼,面色不悦,冷冷说:“诏狱是什么地方,你怕是还不知道,岂有男女同处一室之理!” 霁雪仍不退缩,坚定地说:“贱妾死不足惜,求大人成全。” 金纯不屑道:“反叛同党,岂能相见串供?”说罢看着张忠,只等他动手押下。 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刑部尚书,一个是自己拳拳关爱的父亲,张忠无计可施,只得冷声对霁雪说:“还不速随我入诏狱,还要我亲自动手吗?” 霁雪抗辩道:“敢问大人,汉庶人可曾掠过一城一池?可曾杀过一兵一卒?是否反叛,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妾请求面见皇上,为汉庶人陈述冤情,以达圣听,也免皇上为后世诟病。” 金纯怒道:“放肆,汉庶人反叛之事已成定局,由不得你一介罪民在此置喙!” 霁雪取出袖中文书,呈递金纯,“汉庶人曾经南征北战,保护疆域百姓免受异族入侵、流离失所之苦,为大明天下立下不赏之功,忠贞不二。还请大人将此文书呈递圣上,圣上既为一代明君,广开言路,必定不会偏信一言,还忠臣一个公道。” 霁雪将文书高高举起,额头却已经重重磕在青石地面。张忠见此情形,于心不忍,接过文书,呈到金纯面前。 金纯瞥了一眼文书,蓦然心惊,却是鲜血写就,在洁白入雪的丝帛之上,越发鲜红欲滴。金纯未接血书,对霁雪说:“此物恐污圣目,老夫不会转呈。” 霁雪冷笑说:“大人饱读圣贤之书,爱民如子,当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理。今日,妾愿血溅北镇抚司,以死力谏,求大人秉公上书,为天下忠臣、直臣之楷模。” 说罢,霁雪已经起身往门庭石柱飞奔。父母家人已安,她已心无挂碍。 一旁的张忠拽住她,“金大人自会怜悯你的一片苦心,将此书交由圣上定夺。北镇抚司门口见不得血光,先随我去诏狱。” 话说到这里,金纯想要拉下脸来,当场训斥张忠自作主张,奈何英国公就在旁边,也少不得给个面子,顺着张忠的台阶,说:“先押入诏狱,待圣意裁夺吧。” 霁雪长跪青石地面,重重磕了三头,含泪说:“贱妾谢大人成全,适才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宽宥。” 霁雪随张忠去往诏狱,霁雪问:“敢问张指挥使,丹青可是已经入宫?” “是的,她已随汉庶人其他女眷,充入掖庭为奴。”说罢,他停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此时此刻,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待霁雪走后,金纯打开血书,待看清上面的文字后,不由震惊地无以复加:“这字分明与如今圣上的瀚宸一般无二!此人实在疑点颇多,不容小觑。”当天,金纯就在退朝后,前往上书房觐见新皇。 乾清宫的九盏龙灯彻夜不息,镶嵌在鎏金灯座上的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璀璨而晶莹的光辉,照耀着层叠繁复的彩绘壁画,照耀着尊贵高矗的恢弘殿宇,照亮整个宫苑内殿,亮灼如白日。 上书房门口是一张苏绣屏风,绣工精细,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青绿山水气势磅礴,连绵不绝。上首正中央是一张金丝楠木书案,光可鉴人,配着一张九龙金丝楠木圈椅。椅背是一整块洁白莹润的于阗玉,雕刻了春日海棠图,繁花满树。 新皇朱瞻基身着织金云锦,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正坐在御案后。一尊以暹罗国进贡的灿若黄金的“风磨铜”制作而成的三鼎双耳鎏金海棠纹香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 “禀皇上,微臣今日在诏狱见到一汉庶人女眷,欲死谏以求面圣。此为其手书,微臣见其字临摹皇上墨宝,怕其再生事端,不敢擅做主张,特请皇上定夺。” 新皇漫不经心问道:“即是汉庶人女眷,为何不发往掖庭,而关在诏狱?” 金纯回道:“回禀皇上,听闻此人曾随汉庶人出征,在军中屡献奇谋,划为同党也可,故微臣先安置诏狱,来请示皇上。” 一旁的王谨接过血书,惊骇不语,忙展开放在御前。宣德放下手中奏报,低头一看,也不由一惊:天下居然有此胆大包天之人,敢临摹一国之君的瀚宸! 关键是这位汉庶人女眷是怎么拿到他的瀚宸,还临摹得几乎一模一样?纵然是汉庶人朱高煦,也不过得他几字奏报阅语。这天下宫外之人,谁又能一睹其瀚宸风姿! “此人是谁?” “回皇上,据微臣于户部查询得知,此女名叫周霁雪,是永乐朝按察使周新之孤女。其虽为汉庶人府邸女眷,却非妃嫔侍妾,无名无分,随侍汉庶人左右。” 新皇冷笑道:“周霁雪?”冤家路窄,原来是她!他接着道:“汉庶人当然娶不了她!” 金纯不明实情,正欲询问,抬头见到新皇若有所思,问:“人还在诏狱吗?” 金纯忙回复:“此刻还在诏狱,请皇上示下。” “汉庶人呢?” 金纯揣测圣意,回道:“汉庶人也在诏狱,已经严加看管。其自关押以来,每日不言不语,倒是安分守己。” 新皇冷笑道:“他会安分守己?” 金纯听闻此言,不敢回话。正思索间,听新皇接着说:“随朕去诏狱,会会故人吧!” 金纯大惊失色,连忙劝谏:“皇上乃万金之躯,诏狱污秽之地,皇上怎可以身涉险,微臣即刻将其提入大内,请皇上亲鞠。” “爱卿不必过忧,汉庶人一向傲慢无礼,岂会安然入宫由朕亲鞠?朕少不得要亲自走一趟了。” 一旁的御马监太监王瑾忙备好銮舆,传令锦衣卫指挥使张忠率众锦衣卫护驾。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朱高煦虽获罪,念其曾为汉王,纵然在诏狱之中,也独居一室,宽敞洁净。霁雪就不同了,她独处于一间逼仄狭小的狱室,三面高墙,密不透风,狱门由粗壮的圆木做成,她这十几日连日赶路,饥寒交迫,已是瘦削单薄,牢门推上去纹丝不动,她绝望地倚牢门而坐。 汉庶人身穿青色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立于门前,抬头仰望碧蓝澄澈的长空,目光悠远而澄明。在新皇亲征发难前,他已将子女家眷和霁雪送往他处,妥善安置,她心中再无牵挂,尤其是她。新皇捕获的不过是他与王府一些侍女仆妇。 他的侄儿新皇朱瞻基要的不过是他,他也愿意一力承担所有责罚,只要他放过他的家人。 他欣慰的是,当时他听从了霁雪的劝说,不曾杀过一兵一卒,不成攻陷一城一池,不至天下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出城投降又如何?他仍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不愧对先祖父兄与乐安子民。是非功过,任由千秋评说! 想起她清澈的眸光,倾城的容颜,他的嘴角不自觉向上弯起。只要她余生安好,哪怕天涯两隔,他也无怨无悔。 因此,当新皇御驾至其面前,汉庶人朱高煦并无怨怼愤懑,激愤难平。只要他不再四面围捕他的子女亲眷足矣。 瞻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澄澈长天,“京师的天气不似乐安,才十月已寒气渐侵。” “你屈尊纡贵到此,不会是想与我一起赏这浩瀚长空吧?”汉庶人没有转身,目光依旧紧紧盯着远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 “鹰击长空,自由翱翔,想必二叔子女亲眷都已偏安一隅,如飞鸟逃脱牢笼。” 听闻此言,朱高煦一惊,神色陡然转变,收回目光,“你还想怎样?” 新皇含笑说:“二叔勿慌,朕谨遵皇祖父遗训,自然不会赶尽杀绝。” 朱高煦在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新皇又说:“若二叔想要这逍遥自在,朕也可以答应。朕会在西安门一处院落安置二叔,名为‘逍遥城’,只要二叔安分守己,未尝没有冰释前嫌的一天。” “你的手段,我自是知道!本王是否反叛?大哥是怎么驾崩的?你又是如何即位的?太宗皇帝的遗诏到底在哪?你若将真相昭告天下,我自然安分守己。” 新皇逐渐收回笑容,面上神情转冷,一字一顿说:“皇祖父当年猝然驾崩于榆木川,并无手书遗诏,但已嘱咐近臣马云与大学士杨荣、金幼孜,扶立太子即位。此事铁板钉钉,实录之中白纸黑字昭告天下,二叔何必耿耿于怀日久?” 汉庶人冷哼道:“你已君临天下,掌握天下言官与刀笔吏,恐怕真相会被永远掩埋史册之中了。那高炽呢?他又因何辞世?你怎会区区几日之间从南京奔赴京师即位?” “群臣无首,朕日夜兼程,秉承大行皇帝遗诏,主持朝政,又有何蹊跷?倒是二叔,朕一路驰骋,听说二叔也没闲着。” “我若率兵狙击,你又怎能逃脱?当年李景隆30万大军不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孤身在南京,又能带多少兵马星夜疾驰回京?” 新皇闻言不悦,“那也未必,二叔虽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之才,朕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二叔也未必能够取胜。不过,”新皇旋即平复了神情,“二叔也知此等捕风捉影之事不可听信。我大明遵循祖制,立嫡立长,朕自少年被太宗皇帝立为皇太孙,继承大统合情合理、名正言顺,二叔早该放下成见。” “放下成见?当年太宗皇帝以乐安为我封地,就是希望我此生安乐,得偿所愿。你如今所为,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他?” 新皇狭长凤眸之间隐现阴鸷,“朕顾念亲情,饶尔性命,已是法外开恩,即便二叔舍生忘死,想必也会顾虑汉王府众人性命,否则也不会提前将其安置他处。朕今日前来,不过与二叔答疑解惑,再话家常,信与不信,二叔自己定夺。” 朱高煦沉默不语,新皇拂袖而去。身后响起朱高煦的声音:“你不过想得了天下,又得民心,前朝后世留下仁君美名。” 话音刚落,一旁的金纯偷眼看到新皇的拳头攥紧,手背青筋隆起,暗暗捏了一把汗。 猛然听到新皇说:“承二叔吉言,我自会肃清宇内,励精图治,还列祖列宗一个万世升平、海晏河清的大明盛世。” 待走出诏狱,新皇信步缓行,对一旁随行的金纯说:“纵然高煦顽固不化,知错不改,朕仍念及亲情祖训,留其性命。明日就将其移往西安门逍遥城吧。” 金纯忙回答:“皇上仁孝,实乃天下之福。”抬眼看时,新皇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然神情,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新皇即位年仅二十七岁,然文治武功、城府心计皆让人不由叹服!不愧是太宗皇帝早年选定的继承大统之人! 朱高煦内心起伏跌宕,他真愿放过他的家眷吗,锦衣卫犬牙遍布,是否已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地?她可还好?想起霁雪,他心中如遭重锤。但愿她余生平安喜乐,自在随心。 新皇漫不经心问:“周霁雪关在哪?” 金纯一惊,“回禀皇上,周霁雪就在女牢第一间。”忙让张忠带路。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霁雪正仰头暗祝。在潮湿阴冷的诏狱之中,不见天光,暗无天日,霁雪无法分辨时辰。 她清晰记得那天听说新皇已经率军御驾亲征兵临乐安城下,她与汉王一饮之后,再无知觉。待醒来后,已身在马车之上,车上放满了食物与衣饰。 她以绝食相逼,方才从管家口中问出,汉王深知新皇并不会放过他,所以事先安排好她和众亲眷分散逃往各地,改名换姓,隐居一隅。 汉王义薄云天,对她有再造之恩。那时,她原本想回去追随汉王,管家的话语提醒了她,她还肩负重责,“王爷说如果夫人执意回去,让老朽一定转达夫人:‘夫人是王爷唯一珍爱之人,汉王此生只愿夫人平安喜乐、自在随心,王爷即使身处无间之地,心亦安然自得,愿夫人念及父母家人还在等候,不要以身赴险。’” “父母家人?”霁雪喃喃。 是的,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父母家人刚刚脱险,汉王安排她此行是与他们团聚,从此安享天伦,远离朝廷纷争。那是她曾经一直期盼,并奢求已久的。 汉王堪称良人--他信任她、理解她、爱护她,想她所想,一往情深。他不计较她出身教坊,身份低微,一心想给她汉王正妃名分,让她主事王府,位同嫡妃。 此恩此情,她此生难报。此时,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她又如何能置若罔闻、安然度世? “那丹青呢?”丹青是她从小亲如姐妹的侍女琉璃唯一的妹妹。 管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为行程轻简,她们在第二批马车之上,此次出行仓促,分散四处,难免顾此失彼。不过,想必不久就会与夫人相聚江南。” 于是,她暂时顺从管家安排,与父母家人相聚江南。父母自流放南疆以来,饱经风霜,逐渐年迈体弱,两鬓斑驳,让她不忍心再话离别。 然而,丹青一直杳无音信,汉王也生死未卜。他多方打听,才知他身陷诏狱,生死未卜;汉王府女眷已悉数充入掖庭为奴。 午夜梦回之时,汉王与丹青的音容笑貌常现眼前,她如何能够置他们安慰于不顾,独享安乐? 所以,那一日,她含泪拜别父母兄妹,“汉王对我恩同再造,琉璃为我而死,她唯一的妹妹丹青,如今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我实在无法不管不顾。‘父母在,不远行,’请原谅女儿不孝,再次离家远赴京师,或能略尽绵薄之力。” 母亲神夫人含泪道:“当年你离家入宫,是皇命难违;如今再次离家却是情意难违。父母虽然年迈,但是有你的兄弟妹妹们照顾,你不必挂心。母亲知道,若是强留下你,你此生难安,母亲和你父亲都理解你的苦衷。你放心去吧。”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当天清晨,烟雨江南,雾气迷蒙,此次一别,或许此生再难回乡。为行程方便,又不连累他人,霁雪扮作男装,独身一人,北上京师。 在进京路上,她听到坊间一行人传闻:“听说当今圣上御驾亲征,汉王寡不敌众,只身间道投降,如今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诏狱,等候发落。” 其中一人打断道:“什么汉王?如今已经被削爵贬为汉庶人,还敢说汉王二字,不要命了吧?” 另一人道:“天家最是无情,亲叔父又怎样,还不是沦为阶下囚?” 刚才那人摇头叹气,说:“阶下囚还是好的,谁知道日后还能否留住性命?别说是亲叔父,自古以来,天家之中,兄弟手足沦为刀下鬼的还少吗?” “听说汉庶人部下顽强抵抗,要与乐安同存亡,汉庶人怕连累无辜百姓,执意只身出城投降。” “哎,千古成王败寇,这一念善意,日后恐怕都湮灭尘埃了。” “听说圣上此次招安,倒是凸显了两个人才。” 另一人被吊起了胃口,忙问:“不知是哪两个?愿闻其详。” 那人接着说:“一个是于谦,那于谦在阵前朗声宣读圣旨,细数汉庶人之罪行,昭告安抚当地百姓休养生息,其仪表堂堂、气度非凡,更兼声如洪钟,文采斐然,深得圣上隆恩,当即下旨命其巡抚山西。” 一人插话道:“莫不是那个吟斩蛇诗的那个?” “正是,话说那于谦八岁时,着红衣骑马玩耍。邻家老者觉得很有趣,戏弄他说:‘红孩儿,骑黑马游街。’于谦应声而答:‘赤帝子,斩白蛇当道。’人皆惊异,称其有宰辅之相,将来必成大器,或能拯救时局。” 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原来当天去乐安城下宣旨的是于廷益。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临阵脱逃,便能见到他。他们已有十二年未见,他还是那样意气风发、胸怀天下吗?还是那般巍巍然如青松,皎皎然如玉树吗? 又听到刚才那人接着问:“那另一人是?” “另一人自然是英国公长子张忠了,果然虎父无犬子。听说他潜伏在汉庶人身边,这才搜寻到他谋反的罪证,由其父英国公张辅呈与圣上。圣上为了嘉奖其忠君爱国,特擢升其为锦衣卫指挥使。” 另一人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道:“不过是卖主求荣的小人!” 霁雪不禁脱口而出:“他绝不会卖主求荣。” 他与他的父亲张辅是汉王亲密的战友,他们一起北征鞑靼,南征安南,一起为守护大明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一行人闻言忍不住转头去看她。霁雪不愿惹事,带上斗笠,绝尘而去。 如今身在诏狱,更难回乡了吧。 诏狱位于北镇抚司辖下锦衣卫镇府司。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檐配房,正北是寅宾厅,两侧依次是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霁雪所在的内狱位于正南里间,被三重木门紧紧锁住。 正沉思间,一个似曾相识却又略带成熟磁性的声音传来,她不禁一震。 “你与汉庶人同在诏狱,不过相隔咫尺,何来千里之说?难道除却高煦,你心中另有他人?” 霁雪如遭雷击,蓦然转身。他依然剑眉星目,鬓如刀裁。他不会知道,为了见他,她曾跨越千山万水,走过刀山火海,心力交瘁、遍体鳞伤。 然而,他已认不出她。纵然相逢应不识,尘满面,容颜变。 金纯喝道:“见到天子,还不下跪?” 霁雪敛衽下跪道:“贱妾参见皇上。” 新皇朱瞻基穿着一身明黄衮服,居高临下。他紧抿薄唇,俊朗双眉下,冷漠犀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冰刀霜剑,万古不化。 他明黄蟒袍上的金龙在海水江崖间张牙舞爪、扶摇纵横,有种气宇轩昂、睥睨四海的迫人威势。更何况她跪在他脚下,只能仰视着他。 以前他虽贵为皇太孙,但是,那时她年纪还小,他也尚无官职,不必身着品服。因此,那时她虽为一介平民,但是从未觉得自己和他有身份上的差距。 但是此时此刻,他穿着蟒袍,头戴皇冠,侍从如云,她才对他的身份有了一种深切的认识与审视。 阔别十一载,他们已经是云泥之别。 未及回答,瞻基冷如寒冰的话语已经再次掷落她面前:“为汉庶人辩解的文书是你写的?” 霁雪抬头答道:“汉庶人并未谋反,他不曾伤人掠地,还望皇上明察。” 瞻基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却暮然一惊。她虽着男装,然眉目如画,樱唇微启,双眸如星辰,双眉似远山,像极了妙棠。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她眉间有一点疤痕。 妙棠当年天真烂漫,朝气蓬勃,脸若银盆;而眼前这人眉间若蹙,愁容满面,瘦削单薄。 随后,他又深深自责,或许是太过思念吧,他竟将一个罪臣女眷、残花败柳的周霁雪,与他冰清玉洁、单纯善良的妙棠相比。 然而,即便日后,他每一看见她那酷似妙棠的面容,总是忍不住想起妙棠,想起她的含冤惨死,天人永隔,就忍不住归咎于她和他的夫君汉庶人。 当年,要不是他们,永乐十二年发动了那场声势浩大的构陷,她又何至于含冤惨死,尸骨难收?他的恩师解缙何至于身陷诏狱,冻死雪中?东宫诸人何至于四散飘零、噤若寒蝉?他始终衔恨难以释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甚至将来。 思及于此,瞻基的声音更加阴冷:“汉庶人之罪行,证据确凿,天下皆知,非你一面之词所能掩饰。何况太祖有训:女眷不能干政。朕还未及治你临摹圣旨之罪。你临摹朕的瀚宸是何居心?又欲谋何事?” 霁雪低下头避开他威严冰冷的目光。他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位及人君,睥睨天下。从此,三宫六院,粉黛三千。而自己,先在教坊强颜欢笑,任人欺凌,后虚情假意委身汉王,还有什么资格与他再续前缘? 他可还记得那个曾与他相伴读书、谈笑风生,那个愿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吗? 她不无凄凉地试探道:“贱妾自年少时倾慕皇上,深佩皇上瀚宸之笔走龙凤之姿,为此研习临摹,还请皇上恕罪。” 年少的过往,曾是支撑她在深渊之中、泥泞之地艰难求生的信念。然而,他还记得年少之时吗? 那时年少,他们相约在灼灼其华的海棠繁花下,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上,以妙笔丹青,细细描绘千里江山;他们谈古论今、激昂文字;他们同怀赤子之心、悯民之情,互为知己、击掌为名:有生之年,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内清吏治,外驱蛮夷,与天下苍生一朝升平安逸。 这话他人说来,他或许还会动容。但是,她,一个负罪之人,一个汉庶人曾为了她不惜与皇祖父对抗,付出一切,以至于终失圣心,被迫就藩的女子,居然在汉庶人身陷囹圄之际,转向他献媚! 瞻基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冷笑道:“哦,你倾慕朕?” 就连门外的张忠和金纯也不由震惊:前一刻还在恳求能与汉王相见,这么快就倾慕圣上了? 霁雪感受到了他的质疑,她仍不愿欺瞒,不得已接着说下去:“贱妾愿入宫为奴为婢,侍奉君前,为汉庶人赎罪,望皇上能冰释前嫌。” 此后,但愿能感化瞻基,放下对汉王的成见,放了他吧。还有,已经充入掖庭的丹青,她的姐姐琉璃为了救自己惨死荒野,她唯一的弱妹既已托付于她,她无论如何都会入宫护她周全。 瞻基冷笑更甚:“教坊微贱之人,残花败柳之身,侍奉君前是真心倾慕还是另有图谋?” 听闻此言,她心中剧恸。她在他的心中,竟然如此不堪? 她之前还在犹豫,是否要与他相认,告诉他真相。但是,终究是近乡情更怯,她不敢贸然相告,以至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瞻基的答复,让她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愿妙棠永远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在他心中偶然念及她时,她仍然还是那样白璧无瑕、纯洁烂漫吧。但愿,他还会偶尔想起她。 而不是她周霁雪,教坊之女,汉王侍妾。 她,与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往事莫沉吟。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霁雪收回思绪,悲哀答道:“流落教坊非吾本心,” 未及说完,瞻基问:“抛却汉庶人一往深情,转向他人献媚,此等朝三暮四、贪生怕死之举,这也非你本心吗?亦或你入宫另有目的,那你刚才说的倾慕朕不过是诳语。欺君之罪,罪当诛灭九族。” 若是当年,她一死了之,今日,还会处于这样的为难境地吗? 她泫然欲泣:“蝼蚁尚且偷生,贱妾未能免俗。” 瞻基看到她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摔在因年久浸润受刑牢犯鲜血而猩红冰冷的诏狱地面,折射着门外暮秋日光,破碎中闪烁着晶莹璀璨的光芒,不由心软。 她至于如此,和自己当年所做不无关系。说到底,她不过是他们与朱高煦夺权的牺牲品。 瞻基放缓了语气,说:“既入宫伴驾,朕的内宫容不下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人。” “贱妾既然追随皇上,定会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瞻基看着她,一字一顿说道:“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安分守己,好自为之。若有违背,朕会让你悔不当初。” “贱妾此后所随唯皇上一人,此生未尝敢忘。” 瞻基心中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他闭目靠在肩舆团龙软垫之上,脑中闪现的,却是她晶莹含情的双眸,与她肖似妙棠的容颜。 他对金纯沉声说:“周氏身为汉庶人府邸女眷,汉庶人既已免死,看在其情面,就赦免周氏死罪,按旧例充入掖庭为奴吧。” 金纯忙应了声,仔细琢磨刚才情景,仍勘不破这其中玄机。再去偷眼看新皇,他已恢复了在朝堂之上淡然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倒是身后的张忠,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金纯猛然想起红颜祸水的典故,顿时觉得芒刺在背。身为人臣,不能不谏,他忍不住问道:“微臣斗胆请问皇上,周氏入宫后做如何安排?” 新皇看着他,仿佛已将他的所思所想了然于胸,从容说道:“罪臣女眷向来在掖庭偏远苦寒之处,她自然也不例外。” “微臣只是疑惑...只是担心她另有图谋。” 他自是疑惑,他想知道为何新皇明知她是汉庶人女眷、帐下谋士,又在诏狱之中公然向新皇献媚,此等不忠不信、无情无义之人,他为何还要留下?岂不是落人以口实、为人所诟病吗? 当然,他也担心,不只担心她居心叵测,更担心她魅惑君上。当然,这话他是万不敢贸然说出口的。 偏偏新皇洞若观火般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爱卿多虑,朕会命人严加看管,让她不敢也不能有非分之想;况且,爱卿恐怕不知,这女子对汉庶人有多重要,有她在宫中为质,何愁汉庶人不安分守己?” 新皇这一提点,金纯才明白其中深意,顿时汗颜无地,道:“皇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微臣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实在惭愧!” 瞻基倒是不以为然,道:“爱卿不必过谦,你直言进谏不过是为朕的安危荣辱,朕能体谅你的一片忠心。” 金纯闻言,更是感佩于心,日后自当忠心耿耿,效力于新皇。 回想刚才与瞻基的相见,霁雪站立不稳,背靠在牢房木门之上,泪水纵横而下。她曾朝思暮想、翘首以盼的人,刚才就在眼前,而自己却无法与他相认。 她曾在绝境之中,无数次憧憬过他们相遇的画面,或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或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或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哪怕凄凄苦雨、风雪暗夜、繁华已谢,只要能够相逢,便是心中至美。 但唯独没有想过,他们会在诏狱污秽阴暗之地相逢,四面布满冰冷血腥的可怖刑具。他是九重城阙,九天之上的一国之君,而她,是罪臣女眷、教坊舞姬,在他眼中已是如此低贱不堪、水性杨花。 还好,她并未与他相认。 愿年少的妙棠永远是他心中的一方净土,一处港湾,一轮明月,让他每当想起,浮现在心间眼前的,不是如今的厌恶或者鄙夷。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她闭目追忆:她与瞻基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与君初相识,还记得那是永乐九年: 吴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名已扬 吴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名已扬 永乐九年六月初六,说书人扬起手中折扇,娓娓道来:“话说当日靖难师入城,建文皇帝无可奈何,想一死了之。此时少监王钺告诉他:昔高祖皇帝驾崩前,曾于奉先殿内留一铁匣,嘱咐紧要关头方可打开。打开一看,内有度牒、僧衣、剃刀、白金十锭、遗书一封,书中写明:“帝从鬼门出,其他人从水关御沟走,傍晚在神乐观西房会集。”一行人即削发披缁从间道走出...” 燕王朱棣在靖难之役中取得胜利,于应天府(南京)称帝,史称永乐大帝。建文帝随着皇宫的一场大火消失无踪,尸骨全无,成为永乐帝心中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成为街头巷尾和野史轶闻的热点话题。 “大胆狂徒,妖言惑众,一应拿下,格杀勿论!” 身着飞鱼服,腰悬雁翅刀的锦衣卫突然现身,顿时,说书人和茶馆老板、跑堂一众人都血溅茶楼。 锦衣卫中一人在白马之上,剑眉星目,发号施令。他身着麒麟官服,腰间悬绣春刀,冷冷看了一眼他一声令下而成的修罗杀场,置之不顾,策马而去。行至妙智禅院,方才下马,进入院内。 “北镇抚司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成了人间地狱。”一个沙弥低声叹息。 天下之大,何处容身?允炆在山中暗夜,仰望苍穹,紫薇垣中,帝星晦暗,摇摇欲坠,客星明亮,光芒万丈。 姚广孝担任钦差来苏湖赈灾,回故乡小住,住的还是当年长居过的妙智禅院。自从姚广孝以钦差身份衣锦还乡,重建妙智禅院后,规模比旧壮丽有加,已经是当地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 姚广孝立于院内,身着黑衣,手捻佛珠,双目炯炯有神,慧眼参悟天机。他沉声道: “纪指挥使别来无恙!” “下官参见姚少师!” “听说纪大人在老衲故乡吴地大开杀戒,老衲暂居于此,却不得安宁,还望纪大人体谅。”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连忙作揖,“姚少师哪里话,下官奉皇命缉查建文余孽,扰了大人清修,是下官之过。” “建文庶人已逝,余党也已剪除,还望纪大人慈悲为怀。” “下官只是奉命行事,既然姚少师在此坐镇,想必是下官多虑了,下官这就率锦衣卫撤出。” 明都应天府(南京),自洪武年间,管辖今江苏境内和安徽境内,称为直隶。江苏境内亦称为吴地。吴地西有太湖和漕湖;东有淀山湖、澄湖;北有昆承湖;中有阳澄湖、金鸡湖、独墅湖;长江及京杭运河贯穿其中。因江河星罗棋布,物产丰富,漕运发达,一向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 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更是吴地独一无二的景致。 吴地的女子身形曼妙,吴侬软语恰似低吟浅唱,一如此时的吴妙棠,以后的薛素素、林黛玉。 吴家两姐妹吴妙棠和吴妙香就是这吴地女子中的翘楚,容色秀丽,才华出众。尤其是长姐吴妙棠,年方十一岁,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早已才名远播。 吴家在当地是鼎盛人家,两姐妹父亲吴彦名是当地富甲一方的皇商。吴地自古为富庶之地,当年沈万三做海陆生意,开辟田宅,广积粮米,聚集大量财富,富可敌国,至今仍为吴地当地人称道艳羡、口口相传。 吴家亦是把水路发达的吴地,作为商品贸易和流通的基地,把内地的丝绸、瓷器、粮食、药材和手工艺品通过海陆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运往海外。吴家即使不及陶朱猗顿之富裕,没有沈万三当年聚宝盆之传奇,倒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 吴家所涉物品账务虽浩繁庞杂,然对于过目不忘的吴家长女妙棠,皆如数家珍。 吴彦名之结发嫡妻神氏,闺名芷兰。年方十四岁时嫁给了吴彦名。神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家族世代为官,娴静知礼。神夫人父亲是吴地丹徒知县神瑜,祖父是神忠,因洪武年间西征陈友谅,节次有功,升金吾左卫指挥使。 吴彦名与夫人神芷兰育有两子两女,长子吴忠,字瑾瑜,年十五岁,次子吴安,字致远,年方六岁,长女吴妙棠,刚满十一岁,次女吴妙香,年九岁。不过看着夫人隆起来的肚子,就知道他们又会有一个弟妹了。 吴彦名不同于沈万三,他谦和低调,他认为财富既然取之于民,应当用之于民。因此,生意忙碌之余,经常做些造福相邻的善举。他尊师重教,在当地募捐建立多座学堂,供附近学子和贫寒子弟就读。 吴妙棠兄妹们正是在这善举之下的“松涛书院”读书,女子未出阁前不见外男,这座“松涛书院”是家学私塾,供子女表侄在其中就学。 书院宏伟壮观,聘请的老师也都是当地鸿儒。为首的一位夫子,就是曾经编纂《永乐大典》的谢缙。他也曾在朝为官,官至内阁,被永乐皇帝革职后暂隐退于此。 夫子解缙,自小聪颖绝伦、过目不忘,有“神童”之称。洪武二十年,解缙参加乡试,名列榜首(解元)。然而,他虽满腹才学,仕途却并不顺利: 洪武二十一年,解缙官至翰林学士。当时,皇帝朱元璋非常器重他,命其常在身边。解缙初入仕时,为人刚正不阿,曾指责兵部僚属玩忽职守,尚书沈潜对此极为恼怒,上疏诬告他。朱元璋由此也责备解缙“散自怒”并贬他为江西道监察御史。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病逝,解缙进京吊丧。时朱允炆临朝,袁泰乘机进诲言,攻击解缙“诏旨,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朱允炆听信诲言,贬解缙为河州(今甘肃兰州附近)卫吏。 建文四年,当时的礼部侍郎董伦为朱允炆所信任,在朱允炆面前为解缙说了不少好话,这样,解缙才被召回京师复职。 永乐元年,朱棣登基,升解缙为翰林侍读。随后,解缙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等进文渊阁参预机务。不久,又迁为翰林侍读学士,主编《永乐大典》。 永乐二年,解缙晋升为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为内阁首辅,这是他仕途最得意之时。恰逢立春时,得御赐金绮衣,与尚书地位相同。然而月满则亏,好景不长。不久,解缙就遭遇了人生更大波折: 当时,永乐皇帝朱棣有三位嫡子,依次是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按照礼法,自当立嫡立长,毫无疑问。然而,长子朱高炽虽性情温和,却体弱多病、肥胖不堪,多年不为朱棣所喜。 是以,朱棣即位后两年都没有按照前例立他为太子。反观次子朱高煦,英俊魁梧而擅长兵法,自少年时就追随朱棣南征北战。朱棣数次在战场上陷于险境,皆因高煦奋勇接应,才转危为安。因此,朱棣非常喜欢他。 当年靖难之役,最重要的白河沟一战,高煦以数千人击溃朝廷的六万兵马,为朱棣打开了南下之路。朱棣曾高兴地在阵前,当着众位将士许诺:“得山东以若为嗣”。 永乐皇帝年逾四十,储位久悬不决,朝臣们议论纷纷。满朝官员派系分明,文官大多支持高炽,认为废长立幼不合宗法;武将大多拥护高煦,因为他们和高煦一起征战多年,情谊深厚。但是文武朝臣皆心知肚明,永乐皇帝之所以久久不立储君,是因为他倾心次子朱高煦,却又碍于祖宗礼法。 因众议纷纷,永乐三年,永乐皇帝朱棣召解缙等重臣入宫,磋商立太子之事。解缙作为文官代表,坚定支持嫡长子朱高炽,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说:“为长,古来如此。皇太子仁孝,天下归附,若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怕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 永乐皇帝听后面有不悦,仍犹豫不决。解缙灵机一动,为说服成组,又说:“况且皇太子有‘好圣孙’辅佐。” “好圣孙”是指朱高炽嫡长子朱瞻基。他天生聪慧英俊,能文善战,深得永乐皇帝朱棣所喜爱,并当众夸赞为“好圣孙”。 与文臣几番拉锯战之后,朱棣考虑到“好圣孙”朱瞻基,才勉强同意立长子朱高炽为太子。但是,朱棣仍然非常喜欢次子朱高煦,为补偿他,赐封朱高煦为汉王,并赐予兵权,让其居住在都城,留在朱棣身边,不必就藩。按照皇室礼法与先例,皇子成年之后,就要前往封地就藩。 太子虽立,朱高炽的表现却并不令朱棣满意,朝中易储言论不断。朱高煦反倒更受隆宠,在朱棣的授意默许下,礼秩甚至超过了储君皇太子。 此时,解缙又向永乐皇帝上疏:“汉王于礼秩上远逾皇太子殿下,欲行僭越,皇上万不可任其做大。” 永乐皇帝朱棣原本就喜欢朱高煦,见解缙一再针对爱子高煦,非常生气,称解缙离间父子骨肉。于永乐四年,贬解缙为广西布政司参议。 永乐八年,解缙借外官进京上报奏事之机,觐见永乐皇帝。恰逢彼时,永乐皇帝正与朱高煦等武将北征蒙古,仅留行动不便的皇太子在南京监国。未经请示永乐皇帝恩准,解缙擅自前往东宫觐见了皇太子朱高炽。 朱棣班师回朝后,听闻此事,以私谒储君,图谋不轨之罪,将解缙革职。 解缙再度遭贬后,一度心灰意冷,满怀愤懑。在借酒浇愁中,唯有前朝被贬才子为友作伴。这些前人之中,北宋才子苏轼被贬后,也曾心如死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但是,苏轼到了被贬之地儋州之后,重新振作,大兴教育。他教导出了一众人才,如“贫而好学”的儋州人黎子云兄弟,和“词义兼美”的琼州人姜唐佐等。 当年,他非常欣赏姜唐佐,曾在为他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并鼓励他考取功名:“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 苏轼确实眼力过人,学子姜唐佐没有让他的老师失望。就在不久之后,他就举乡贡,成为海南中举的第一人,为朝廷嘉奖。苏东坡的弟弟苏辙也曾叹道:“锦衣不日人争看,始信东坡眼力长。” 解缙在朝为官几十载,历经建文、永乐朝,几经宦海沉浮。虽身在朝廷之外,却心系朝廷,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一心效仿苏东坡,想以倾世才华教授有识之才,重夺昔日盛名。 正巧吴彦名四处重金招募、邀请名师教授乡邻子弟,故来松涛书院教书。“大隐隐于市”,隐于吴地既靠近朝廷,方便掌握官场动态,又可兼得吴家丰厚报酬。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虽不在朝廷领取俸禄,但是有了书院的可观薪资,也足以独善其身,以待朝廷之命。 在松涛书院,解缙教授的学子中,也有几位颇为得意,一位是虚岁十五岁的于谦,一位是虚岁十二岁的吴妙棠。 于谦,字廷益,祖父于洪武年间任工部主事,举家迁至应天府。于谦父亲于彦昭,母亲神氏,闺名玉容。与妙棠之母神芷兰是表亲姐妹,同为吴地人。 因神玉容自幼丧母,故自小寄养在神芷兰之父神瑜府中,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亲密。两表亲姐妹各自出阁之后又都住在应天府,因此仍然来往密切。故神玉容之子于谦和于泰,作为吴家表侄,亦同就读于松涛书院。 于谦之父于彦昭在外任职,也是远近闻名、学识渊博之士,他不攀附达官贵人,是官场一股清流,也为于谦做了表率。于彦昭对长子于谦,次子于泰(年十三岁)皆寄予厚望,希冀其成栋梁之材,为国尽忠。 于谦、于泰兄弟两人随才子解缙学习以后,他们的学问、诗文都长进颇多。 夫子谢缙的另一得意门生是他的女学生吴妙棠。她冰雪聪明、天资聪颖:但凡所授,一遍即会;但凡所阅,过目不忘。 而她本人亦不爱红装爱诗书,醉心于读书、作画、写字。字写得笔走龙蛇,颇有赵孟頫亲授之风。画作更是无可挑剔,她画了一副《慈虎图》,一只成年老虎旁边有三只憨态可掬、形态各异的小老虎,成年老虎虽然威风凛凛,但在小虎面前舐犊情深,让人不禁感慨:虎毒不食子。 画者无意,观者有心。解缙觉得此画可解为永乐皇帝朱棣与三位皇子,因此非常喜爱,收入己箧,时常赏玩观摩。 妙棠虽生了一副婀娜多姿、千娇百媚、花容月貌的女儿身,却处处以男子气概自居,心中所想不是一般女子的相夫教子,却是建功立业与运筹帷幄。 不过,连城易碎,过极反折。也不知日后,这位如花美眷得意门生会有怎样的人生际遇。 在立储问题上,解缙坚定不移地支持皇太子朱高炽,虽被贬多次其犹未悔。自己的学生吴妙棠有班婕妤之贤惠,蔡文姬之才华,若能入宫,以她的美貌与才华辅佐伴驾,将来对自己、对皇太子与皇太孙都不无裨益。 自存了这份心思,解缙越发对吴妙棠另眼相待,悉心教导,不让她行差踏错一步,嬉笑虚度一日。 鸟啼花发柳含烟,掷却风光忆少年 鸟啼花发柳含烟,掷却风光忆少年 永乐九年,六月初六,江南正是好风光。 因盛夏江南草木繁茂,虫蛇萌动,吴地女子照例都要佩戴香囊,香囊中放了艾草防蚊蚁虫蛇。摘艾草要趁着太阳还未出来,带着露珠的最为鲜嫩清香。一早姐妹两个就用鲜嫩的艾草做好了香囊,佩戴在身上。 妙棠身穿鹅黄云锦衣裳,下摆绣着金丝捻银线的海棠花朵,云锦百褶长裙。款款行走时,长裙轻纱起伏似云雾,霞帔及袖口皆绣着海棠花图案,璎珞随着步伐环佩叮当。虽然尚为孩童,还是难掩肤白胜雪、身姿婀娜。 她脸若银盆,稚气未脱,眉若远山,眉梢含笑,目似水杏,盈盈如水,山根笔直,鼻尖高耸,樱桃樊素口,小巧的下巴配上胖乎乎的脸蛋,端的是一副美人坯子。 而妹妹妙香身着浅绿色长裙,身形纤瘦,鹅蛋形脸,虽身量不足,稚气未脱,也看得出是个美人。 妙棠把心思都用在诗书药典丹青上,不工女红。她今日佩戴的香囊就是她亲手绣的,香囊上的海棠花绣得歪歪扭扭,令人不忍直视。 妙香揶揄道:“长姐,你这香囊绣的呀,恐怕吴地闺秀都难出其右了!”妙香仔细翻看一遍,以扇掩面笑道:“母亲看到必然要说的。” “项嬷嬷非让我学女红刺绣,我好不容易就学会这一个式样,还被你嘲笑。”她嘟起嘴,委屈地说。 一眼瞥到妙香戴着的香囊,妙棠咯咯笑道:“你还说我呢,你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咱们是五十步笑百步,都比不上琉璃做的。” 二人拿起身旁琉璃绣的香囊,仔细欣赏,不由啧啧赞叹:“这绣工才叫栩栩如生,难出其右。” 琉璃说妙棠:“大小姐但凡把画画的心思拿出来一分,也不至于绣成这样。我娘逼你刺绣还不是为你好,往后你总要给你相公做个香囊绣个丝帕吧。” 妙香趁机落井下石,“可不嘛,母亲说再过两年,你就该论嫁,我们吴地覆衣天下,无论贵贱,家家女儿都会纺丝刺绣,久负盛名,你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妙棠不高兴了,撅起了嘴,跺跺脚。妙香见状赶紧撒腿就跑,还不忘打趣她:“你说你成天不是往学堂跑就是往积善堂听诊,哪像吴地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 积善堂是吴家贴补自家银子开的诊堂,原名“回春堂”。因诊金药价都极为低廉,吴地医好的百姓送了匾额:“积善之堂”,故更名为“积善堂”。 六月初六,因吴地入夏以来,时有梅雨连绵,书籍容易生潮。吴地自古便有当天晒书的习俗。这一天将图画书籍晒于庭中,防虫蛀腐蚀,收效尤大。各寺院庙宇都会将所藏经书搬出来晒一晒,由进香女子在烈日下翻经曝晒,宣称“翻经十遍,再世可转男身”,故称为“翻经会”。于是,翻经会逐渐成为一个重大节日,在吴地盛行。 妙棠在“松涛书院”中甫一下课,就缠磨着妹妹妙香、哥哥吴忠、于谦同去妙智禅院参观翻经会。 妙智禅院因姚广孝而声名鹊起,他成为宰辅后,翻修了当年出家的妙智庵,并更名为妙智禅院,如今已经金碧辉煌、大气磅礴。来往进香之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黑衣宰相”姚广孝的传奇事迹在吴地当地广为流传。姚广孝年轻时就在吴地妙智禅院出家为僧,精通儒释道各家学术。后辅佐时为燕王的朱棣通过“靖难之役”顺利夺取南京,登基称帝。 朱棣继位后,姚广孝担任僧录司左善世,又加太子少师。朱棣命姚广孝蓄发还俗,被姚广孝拒绝。朱棣又赐他府邸、宫女,姚广孝仍不接受,只是居住在寺庙中,上朝时便穿上朝服,退朝后仍换回僧衣。 他一身黑衣,深居简出,淡泊名利,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此次,他受皇命衣锦还乡,前往苏湖赈灾,顺便将获赐的黄金全部分发给宗族乡人,并暂居于此,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妙智禅院今日有翻经会”,妙棠抬头看到天色尚早,接着说,“而且听说最近因为有朝中贵人来,凤凰街酒家都力推拿手好菜,有松鼠桂鱼、蟹粉蹄筋、清溜虾仁、母油整鸡、雪花蟹斗...”妙棠砸吧砸吧嘴,已经完全陶醉在美食中了,“参加完翻经会,刚好去享用美食。” 妙智禅院位于凤凰街上,凤凰街茶楼酒馆云集于此,热闹非凡,是权贵富商来往聚集之地。 妙香忍不住出口:“你还惦记吃!爹爹今日出门前嘱咐我们放学回去要查问功课,我们可没有你过目不忘的本领。” “你要是不去,晚上爹爹考学课时别指望我救场哦。”妙棠嘟嘟嘴巴,不高兴说道。 吴忠身着银色长衫,头戴抹额,白玉簪子束发,长身玉立,面目清朗,笑容和煦。他说:“吴地女子皆以清瘦为美,就你这胖乎乎的还管不住嘴巴,如何是好?” 于谦身着白色长袍,面容清秀纤瘦,身形笔直修长,风度翩翩,端的是皎如玉树临风前。他宠溺地打量了妙棠一眼,答复吴忠:“贤兄不闻大唐盛世,女子皆以丰腴为美。” 吴忠见于谦处处维护妙棠,瞥了一眼妙棠,会心一笑。 妙棠见状,小脸绯红,跺了跺脚,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我又不选秀入宫,何须在意他人喜好?”说完一把拉着妙香直奔妙智禅院而去。 妙香直到了妙智禅院还在嘟嚷:“参加什么翻经会嘛,我觉得来世若能一个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女子才好!你倒好,作为一个名门闺秀,项嬷嬷让你在家学女红你都不学,还拉着我参加什么翻经会!” 妙棠反驳:“即便是名门闺秀,我才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不会沉迷针织女红,缠绵绣房香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生虽不能效仿花木兰战场杀敌、马革裹尸的,亦可效仿梁红玉擂鼓呐喊,助...父兄成就大业!” 妙香揶揄道:“梁红玉击鼓呐喊的哪里是为父兄,明明是为夫婿!”还没等说完就边笑着边跑开了。 妙棠小脸羞红,一边追一边嗔怒:“夫婿又如何?即便嫁人,我也不会窝在闺房绣花。我若要嫁人,定要嫁给当世英雄,他四方征战建功立业;我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往后他是正一品的将军宰辅,我是金笔御赐的一品诰命。” 其时,进香的女子们都已经开始在寺院中空地翻书晾晒了,妙棠拉着妙香冲过去帮着一起搬运翻晒。吴家一向也是书香之家,只是甚少接触佛经。这不,妙棠看到这些未知书籍,早就两眼放光,一本接着一本翻阅起来。 妙香翻完了面前的书,看妙棠捧着书正看得如痴如醉,叫她只做充耳不闻。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势。 妙香过去拉她,仍是拽也不动,眼看红日西沉,暮色将近,喊道:“再不走你就留在这里出家吧,我要回家皈依红尘!” 妙棠方才依依不舍:“以往很少诵读佛经,今日发现这佛经中自有深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妙棠还在细细回味这几句。 谁能料到,日后,这七种苦痛,她将一一经历,如堕阿鼻地狱、人间炼狱,痛苦沉沦,不得超生。 年少时他们相爱却被迫离别;再相逢时已经物是人非,怨恨满怀;最终,悔之已晚。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后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姚广孝虽为钦差,衣锦还乡,然而装扮不过一身布衣,在人群中不甚显眼,唯有双目炯炯有神,如暗夜中的火炬,让人不寒而栗。他此次受皇命衣锦还乡,去见仅存的唯一亲人长姐,长姐却闭门不见、埋怨责骂他不仁不孝、相助燕王推翻建文。随后又去拜访故友王宾。王宾也不肯相见,只是让人传话道:“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姚广孝看着夕阳西下,想起过往,不禁惘然。人生在世,不过一席一饭,他并不苛求身外之物。如今所求皆已如愿,然而,此生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正沉思中,妙棠与妙香的对话打断了他。他举目望去,人群中的两个姑娘如鹤立鸡群一般,其装扮不俗,气质高雅,格外引人注意。 “此女竟穿着金银暗纹云锦缂丝百褶裙。哪怕是一地长官布政使,才能有多少俸禄,买得起这种衣裙?”姚广孝心道。 而穿着云锦缂丝百褶裙女子的一番话更是让他吃惊,“一个幼女能有如此见识与过目不忘之才,若果真生为男子,又该是一个治世之能臣。” 其闭月羞花之貌、空谷幽兰之质不禁让他想起自己的学生、当今圣上永乐皇帝之“好圣孙”朱瞻基。 瞻基是朱棣之世子朱高炽的长子,是朱棣的嫡长孙,修纂《永乐大典》的饱学之士解缙曾经为了保住太子朱高炽之位,对永乐帝大加称赞他。而他确实不负众望:随朱棣征战北方,文武双全,聪明沉稳,有大器之材。 姚广孝虽明里不参与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的夺嫡之争,但是他的学生如兵部尚书金纯等却都支持朱高炽这位忠厚的世子,很难说是否他的授意。 而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姚少师正是这位“好圣孙”--朱瞻基御笔钦定的授业老师。他一生孤寡,无子无女,对这唯一的学生瞻基却也舐犊情深。 瞻基当时虚岁十六岁,即将到选妃年纪。与这位冰雪聪明的黄衣女子正好可以配成一双。 若瞻基外有贤臣辅佐,内有贤妻规劝。以班婕妤之贤、蔡文姬之才助他成就帝业,兼济天下,延续大明万世升平,还百姓海晏河清,也算又一桩功业。 想到这里,姚广孝嘱咐近侍悟道:“打听一下这个黄衣女子的家世来历。莫要使人知晓。”近侍悟道听命退下。 正有沙弥悟禅进来,他看了一眼旁边侍从,报:“寺外有贵客求见少师大人。” 姚广孝以手抚佛珠,道:“直说无妨。” 悟禅双手合掌道:“回少师大人,是吴溥大人求见。” 姚广孝点点头,向后院走去。悟禅向侍立一旁的内侍道:“宣至后院谒见。” 姚广孝缓步走过前院,至后院僻静槐树荫凉下,端坐白石案旁,上得新茶碧螺春,茶叶卷曲沉浮,茶香四溢。 姚广孝屏退众人,含笑道:“此树是老夫少时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吴溥回道:“古言叶落归根,大人不忘旧居,不慕繁华,诚为吴某敬佩。吴地清平日久,民风淳朴,尤有鲈鱼莼菜之美,珠宝玉石之光,诚为至美之地。” 姚广孝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居住日久,还是喜欢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要不圣上怎么也说想要迁都回燕地呢!”说完二人大笑。 姚广孝含了一口清茶,问“听闻圣上派吴大人采办贡品,不知是否顺利?” 吴溥道:“吴地真乃鱼米之乡,富庶繁华,此次采办多亏当地皇商相助,采办奇珍异宝不尽其数。” 姚广孝饶有兴趣,“哦?愿闻其详。” “吴地商贾云集,生意遍布海外。尤其是皇商,因世代读书,鉴赏品味颇高,所献珍宝来自四海,巧夺天工,加上三宝太监下西洋所得,可谓网罗天下奇珍了。” “若上贡之物可得圣心,也少不了赏赐。” “大人所言极是。” 姚广孝渐入主题,“老夫学生皇太孙已入学日久,刚被立为太孙,不日也将大婚。自高祖皇帝以来,严谨外戚干政,不喜官居高位之臣女,尤重于民间选妃,苏吴一带自古佳人辈出,老夫少不得也要操心。” “大人爱护学生,舐犊情深,又兼抬爱吴某故乡苏吴之地,在下自当尽力。听闻皇商吴彦名家中长女吴氏妙棠有倾国倾城之貌,班女文姬之才,名满吴地。其家是当地首位积善人家,她自幼常随其父将家中经商所得钱财,散去一半用于建设书塾,舍粥舍饭,救济灾民,可见品貌俱佳,德行兼备。不知是否入得大人之眼。” 姚广孝捋须笑道:“入得老夫之眼又有何用!倒是德润对吴家父女多溢美之词,莫非是举贤不避亲?” 吴溥忙作揖,“下官惶恐,虽同姓吴,但是却无半分关联。只是吴某听闻,这吴氏妙棠才华横溢是因为师从一位学富五车的故人,又兼其父吴彦名曾大力协助下官采办贡品,故更增添几分好感。” 姚广孝道:“不知是哪位故人?记得圣上曾经夸赞当得起这学富五车四个字的,只有一位了。” “正是这一位了。”二人会意一笑。 “哦?他不是已经革职?” “正是。解缙当年曾在苏吴任职,将父母家眷一并接来此地居住。因其父母年迈且喜爱此地山水气候,他革职后亦留此居住教书。正是他曾向吴某举荐了吴彦名,吴某才得以顺利完成贡品采办。如今,恰逢姚少师寻觅良媛,也是有缘了。” “哈哈,真是颇有因缘,如此倒要会会故人了。不妨德润先去知会一声,老夫赈灾之事已毕,回京复命后随后就去。” “如此甚好,吴某愿为前驱,定不负大人所托。” 吴溥离开后,刚才出去的内侍悟道进来,在旁踟蹰。姚广孝示意过来。悟道附耳几句:“适才师傅让打听的黄衣女子姓吴,名为妙棠,是此地富商吴彦名之嫡长女。” 姚广孝点头微笑:“真是巧了。” 悟道含笑说:“看来这吴家长女真是有福了。” 姚广孝沉吟,“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现在定论为时尚早。” “徒弟失言了,谨记师傅教诲。” 姚广孝的目光穿过禅院方寸天地,到达一片广袤的长空,那里是大明帝国的中央。 大明江山易主,能者居上,靖难此举究竟是还天下万民于升平,还是置生灵百姓以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