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裙裾》 第1章 有所思 莽莽太行山南麓,有一座山。山势奇伟,松柏森然,山间常年云雾缭绕,因而被叫做云台山。 山的东面有一处数百丈高的岩石,上有数条清泉,泉水叮叮咚咚,宛如音乐一般悦耳。 清泉顺流而下,生成数条瀑布,溅玉喷珠,蔚为壮观。瀑布边时常可见一群野生猕猴玩耍嬉戏,好不逍遥自在。 倘若游人游到此地,停伫山间,遥看群山,屹立在巉岩峭壁之中那座最高的山峰便是茱萸峰。 茱萸峰常年隐没在山岚之中,岚气与丛林相接,远远望去,像一扇天然的屏风,托天地造化之功,正是个游玩的好所在。 这天已是八月仲秋时节,山脚下有个天然的大花圃,花圃中开满山菊,簇簇攒攒,好不热闹。 忽听鸾铃响动,一匹青骢马正朝着茱萸峰的方向飞奔而来,马上是个妙龄少女,身着一袭葱白衫裙,顾盼炜如,神采飞扬。 她坐下那匹青骢,青白相间,四蹄翻飞,踩着花径而过,一路芳香四溢,引来几只蝴蝶萦绕着马蹄翩翩飞舞。 这匹青骢脚力甚健,行走山路,比寻常马利落许多。 那少女忽然放慢脚程,按辔徐行,她并不急着赶路,只是游目四顾,见山腰里生长着一片红树林,树上结满了一串串红殷殷的果实,宛如红豆一般,一时兴起,唱起一支乐府民歌,只听歌声盈盈:“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那少女唱了一段,便幽幽叹道:“唉!词曲虽好,只可惜谁解词中意?谁怜曲中人?” 这少女约摸十七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此时却神情郁郁,眉黛间似有满腹心事。少女心事,总是多愁善感,难以捉摸的。 她天性活泼好动,喜欢冒险,在家乡的时候,就常听人说太行八陉雄奇壮美,艰险难行,于是便下决心要走遍太行八陉。 她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便单人匹马上路,这一日穿过白陉古道,径往南去,到了云台山地界,被那里的风景所吸引,放慢了脚步。 她忽然咨嗟一叹,又娓娓唱道:“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一曲未唱毕,忽听身后有人拊掌叫好:“妙极!妙极!好美妙的歌声。” 那少女只顾忘情而歌,全然不觉身后有人。她柳眉倒竖,怪道:“是谁在偷听本姑娘唱歌?” 她转身回头,只见身后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衣冠楚楚,骑一匹黄骠马。少年催马走近,轻轻一揖,讪笑道:“天缘凑巧,在下路过此地,偶然听到姑娘仙音,由衷地击节叫好,实非有意偷听,还请姑娘见谅。” 那少女只恐心事被人看穿,脸色一沉,问道:“你说好,请问好在哪里?” 少年侃侃谈道:“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姑娘音色柔美,洋洋盈耳,婉转低徊,依在下看:并不输于东周时期的秦青、韩娥。” 少女听到有人称赞自己,心中得意,却佯装镇静,诘问:“哼,难不成你听过秦青、韩娥唱歌?” 那少年心想:“这人真会抬杠,秦青、韩娥是周朝时的人物,他们早已作古多年,只怕尸骨都化灰了,我怎能听过他们唱歌?” 他微笑道:“在下曾听先生讲过‘薛谭学讴’和‘韩娥善歌’的故事,知道他二人琴艺高超,有琴曲传世,虽未见过其人,但神交已久。” 那少女听他说话酸腐,见他戴万字头巾,着宽袍大袖,像个白面书生,心道:“原来是个喜欢掉书袋的书呆子。” 山谷里流淌着几条小溪,溪水潺潺汇入一个大湖,湖面平滑如一面镜子。湖边立着一块石碣,碣上有三个大字:子房湖。据说兴汉名臣张良辅佐刘邦夺取天下后,功成身退,曾在湖边隐居,“子房湖”便由此得名。 四面青山环抱,中间一泓碧水,身处其间,令人心胸畅快。 那少女纵身下马,把缰绳随手一丢,任由马儿在路边吃草。她在湖边乱石滩上捡了一块扁平的石头,用力向湖面抛去,石片在水面上弹跳了几下,激出一连串水花,才沉入湖底。 那少年见这少女行事作风,完全不像个姑娘家,倒像个淘气的男孩子,颇觉好奇。 少女问少年名字,回说:“姓李,草字石白。”问他排行,回说:“在同族昆仲兄弟中排行第九,人称:李九郎。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那少女最不喜欢文文绉绉地说话,回道:“什么贵姓贱姓,芳名臭名的?你这人年纪轻轻,哪里学得这般酸文假醋?我叫崔青君,崔琰的崔,青草的青,君子的君。” 那少年性子温和,被她呛了一句,并不恼怒,笑道:“青君,青青竹筠,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崔青君听到夸赞,娇羞脸红,低头抿嘴微笑。李石白见她笑靥如花,明若朝霞,不觉看得痴了。 两人谈及彼此家世,以及缘何到了此地,青君对自己的家世总是讳莫如深。 李石白道:“在下自幼仰慕剧孟、朱家那样的侠客豪杰,钦佩他们的豪侠行径。所以辞别亲友,打算独自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崔青君听完,睃了他一眼,撇嘴道:“大言不惭,我看你行侠仗义是假,游山玩水是真。” 李石白道:“行侠仗义,顺便游山玩水,饱览天下美景,不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么?” 青君啐道:“强词夺理,我问你,你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行侠仗义?” 石白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上来。 青君道:“没什么本事,还敢说什么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真不害臊。我看你像个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公子哥,玩腻了,就乖乖回家念书,将来求个功名,过安生日子。江湖险恶,白白送掉性命可就不值了。” 石白道:“我家中有几亩薄田,不愁温饱,何苦自寻烦恼,求取什么功名?与其富贵诎于人,宁贫贱而得自由。” 青君啐道:“酸儒,说不到三句话,又开始掉书袋了。你听我慢慢道来:凡是行走江湖的侠客,首先,要功夫极好,十几个高手近不得身,即便被敌人包围也能全身而退;其次,还要擅长发暗器:袖箭、飞蝗石、梭镖、飞刀这些常见的暗器都能百发百中;再者,轻功也需极好,几丈高的围墙,能毫不费力一跃而过,奔跑起来,一日百里,千里马都追赶不上。此外还需懂些医理,江湖儿女在刀口上混日子,难免受伤,一旦受了伤,要会一些自救的办法。江湖险恶,还须懂得处世应变之术。你扪心自问,这些你都能做到么?” 石白被她一番揶揄嘲弄,羞愧万分,憋得满脸通红,赧然道:“我此番正要前往仙山古洞,寻访高人,拜师求道。” 青君笑道:“这山中到处是荆棘薜萝,哪里有稻?你要求稻,需向山下老农去求!” 石白不解其意,呆了半晌,忙摇头道:“我说的是道术的道,不是稻米的稻。” 青君笑道:“傻瓜,方才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别那么认真。” 她望着乱石滩呆呆地出神,突然心念一转,道:“喂,书呆子,咱俩比赛打水漂,怎么样?” 石白点头赞同:“妙极妙极,不知如何比法?” 青君道:“第一,比石头漂出去的距离;第二,比石头点击水面的次数;第三嘛,自然是比谁打出来的水花漂亮。”?????? 第2章 少年青衿 两人商议停当,青君便俯身去捡石片,这乱石滩上石头虽多,却因常年被河水冲刷,大都是椭圆形的鹅卵石,要找薄片状的石头可不太容易。 她找了半天,却找不到一块有用的石片,正犯愁,石白道:“找不到天然的石片,我们可以设法打造。据我所知,我们华夏先民,农桑稼穑,来自刀耕火种,他们发明的石刀石斧,便取材于这些鹅卵石。咱们何不借用一下先民们的智慧?” 崔青君秀眉微蹙,道:“说得容易,我从没见过什么石刀石斧,你倒是做一把给我瞧瞧。” 李石白先找来一块尖利的石头做凿子,对准鹅卵石较硬的一端,不断用力敲打,直到凿出方形轮廓,能作敲砸之用即可;再对准鹅卵石另一头较松脆的部分慢慢敲击,反复打磨凿成一个楔形刃,他找来一根直木棍做手柄,用干枯的藤蔓将斧头和手柄绑结实,这样一把石斧就打造好了。用石斧来凿石头,能得到几片薄如云母的石片,用来打水漂再合适不过了。 青君拊掌雀跃,道:“好办法,你怎么想出来的?” 石白坦然道:“这是我从书上看到的。” 青君心道:“这书呆子虽然迂腐,倒也诚实无欺。” 两人如法炮制,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便造出一堆薄石片。 崔青君童心大发,迫不及待地跑到湖边,斜刺着掷出一爿石片,水面上登时激起一片水花。 石白也掷出去一爿石片,这一掷用了七分力,那爿石片像一支飞速急驶的快艇,笔直地激射出去,无论石片漂出去的距离,还是弹跳的次数都胜过了崔青君。 青君见他扔得比自己远,乜斜着眼道:“想不到你这个文弱书生,膂力还蛮大的嘛?” 李石白谦道:“姑娘承让了,我自小生活在水边,常玩这个游戏罢了。” 崔青君好胜心切,心里不服,撇嘴道:“什么承让?本姑娘手下从不让人,刚才我没有用尽全力,咱们再比一比,谁都不许让着对方,必须使出最大的本领。”她暗中运用内力,将手中石片激射出去。 她虽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但毕竟是柔弱女子,内力修为有限,勉强和石白打个平手。她看见石白汗出如浆,显然是用蛮力在掷石片,心道:“爷爷常说:君子可欺以其方。这书呆子不偷奸耍滑,倒是个实诚君子。” 李石白不知她暗中取巧,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道:“真看不出,姑娘的膂力也不小,你脸不红,气不喘,比我高明地多,甘拜下风。” 崔青君得意洋洋,心中窃喜。两人在湖边盘桓了良久,忽闻钟声响起,石白举目四顾,见一座高山上露出一角楼台殿阁,想必是寺院道观,钟声必是由那里传来。 自从朝廷颁布《占山令》,僧侣们便四处占山护泽,修建寺院丛林。后世才有‘天下名山僧占多’的说法。 崔青君走到湖岸一处观景台,只见碧水万顷,波光潋滟,美如画卷。她俯身看去,湖中水草间有许多鱼,挨挨挤挤,水面上露出一条条灰黑色的脊背。忽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游来一尾金色鲤鱼,比其它鱼长一倍,一对灵动自如的妙目,浑身金光闪闪的鳞片,在鱼群里特别显眼。青君天性好动,欢呼雀跃道:“我要下水去捉金鲤鱼。” 石白虽然与她刚认识不久,但已知她是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又恐她不识水性,关切道:“姑娘千万小心,湖水深不见底,失足落水可不是好玩的。” 崔青君觑了他一眼,赧然道:“你这呆子心肠倒挺好,不过就是有些婆婆妈妈。”她坐在湖边横卧的山石上,脱掉鞋袜,卷起裤脚,正欲往水里跳。 此时湖面上正好游来一叶扁舟,艄公在舟头摇橹。那尾金鲤鱼受了惊扰,倏地钻入水底不见了。 崔青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小舟离岸不远,她一个箭步,跃上舟头,敏捷得像一头小猎豹,劈手夺过艄公手中那支橹,捏着粉拳,呵斥道:“你这老头真是不开眼,都怪你,把我的金鲤鱼吓跑了,你赔,你赔。” 那艄公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渔夫,哪里见过这样的“恶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磕头哀求道:“女大王,饶...饶命。” 崔青君盛怒道:“什么女大王?你把本姑娘当成强盗头子了么?” 那艄公伏在船板上,面如土色,觳觫可怜,说不出话来。青君动了恻隐之心,道:“真没骨头,怎么动不动就下跪?你起来,饶你可以,但你要听我吩咐。” 那艄公起身道:“姑娘尽管吩咐。” 崔青君童心又起,拿起那支橹,道:“我要借你的船玩一玩。” 艄公十分不情愿,却又不敢不答应。 李石白温言关心:“常言说:行船走马三分险,姑娘又骑马又撑船,真是不知道危险为何物。” 崔青君知道他是好意关心,却不喜欢他唠唠叨叨,婆婆妈妈,撇了撇嘴:“你算什么老夫子?动不动就训人?你上不上船?再不上船我可要走了?” 李石白将两匹马都系在岸边树上吃草,连忙跳上小船,立足未稳。崔青君便摇着橹要开船,那只橹的手柄被磨得发亮,握在手里直打滑。 船上陡然增添了两个人,船身吃水加深,她摇了半天橹,小船仍停在原地,急得她满头大汗。 那艄公站在船舱里,看着她摆弄小船,也不敢插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船头拨动。 她完全是个外行,想往右转,却摇右边的橹,那小船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船头向左偏。她不知道划船摇橹要向相反的方向摇,仍一味蛮干,气得直跺脚。她心高气傲,不肯轻易求人,那小船在湖中漂来荡去,像一条死鱼,搁浅到了滩头。石白和艄公早已摔得东倒西歪,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她急忙呼唤艄公:“船家,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忙,看姑奶奶笑话么?小心姑奶奶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艄公不敢不听吩咐,忙接过橹,陪笑问:“姑娘,要去什么地方?” “你只管开船,我想到了自然就告诉你。” 她气鼓鼓地朝湖里扔了一块石头,自言自语道:“奇哉怪也!怎么我就指挥不动它呢?” 石白笑道:“你是坐船的小姐命,这种苦力活怎么能干呢?” “你敢笑话我?” “岂敢?岂敢!” 石白触了霉头,不再多言。 艄公撑着长橹在岸边用力一推,三摇两摇,小舟便飞快地驶到了湖心。又行了不多时,水流变得湍急,想必到了溪口,有一处怪石嶙峋的险滩,幸好艄公善于操舟,小舟并没有触到水中裸露的礁石。 青君见那艄公撑船轻车驾熟,撇嘴道:“这也没什么难的嘛!” 又转过一处险滩,那艄公突然停船,指着前面,视作畏途,道:“前面是个凶险的去处,俺不敢去。” “为何不敢去?” “前面那片水域叫作黑龙潭,少说也有几十丈深,听说潭里住着一位黑龙王,专门吃路过的人,俺们平时都不敢到那里打鱼。一年到头,不知多少渔船被黑龙掀翻,俺还想多活几年哩。” 崔青君怪道:“你这蠢汉又来装神弄鬼,道听途说往往最不可信,这一洼之水,哪会有什么黑龙王白龙王?” “姑娘休要不相信,前面一共有九条溪,俺们当地人叫作九龙溪,这九条溪都是凶险的所在。你听刚才那声音,不就是龙的叫唤么?” 两人侧耳谛听,隐隐约约听到山溪之间有些异样的声响,其声呜然,时断时续。 石白笑着摇了摇头,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想必那是山间松涛,或者河滩怪树发出来的声音,也未可知。” 艄公接着又道:“俺听人说:每当十五月圆之际,就能听到从山溪那边传来青年男女的笑声和刀剑声,村民们都说是住在九龙溪里的九条龙化成了九个仙童仙女,在山里练剑。” 那艄公讲得玄而又玄,而且言之凿凿,两人越听越奇。 青君厉声道:“你这汉子怎么如此胆小脓包?一个荒诞不经的传闻就吓破了你的胆。” 那艄公为难道:“不是俺胆小,俺家中还有老母妻儿,全靠俺一人养活,俺若有个山高水低,他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崔青君听他说得可怜,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把船让给我好了。” 那艄公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拜了又拜:“这条船可是俺全部身家性命,望姑娘慈悲慈悲。” 崔青君从怀里摸出一块金饼,捏在手里,道:“你恁地喜欢磕头?我是说让你把船卖给我,又不是要抢,你看这个够不够?” 那艄公是个苦人,几十年都在这湖中打鱼摆渡,风里雨里讨生活,全靠老天爷赏饭吃,见过的鱼比见过的人还多,何尝见过这么大一块金子,他乍见这个黄澄澄金灿灿的宝贝,眼里直放光。 青君将那块金饼掷给艄公,道:“这块金饼够你买二十条船了吧。” 那艄公接过金饼,放在嘴里咬了咬,确认是真金无误,便揣在怀里,对青君拜了又拜,千恩万谢,将船泊在岸边,欢喜地下船去了。 青君眉毛一挑,道:“我倒要看看这黑龙王到底长什么模样,书呆子,你跟不跟我一起去?你这么年轻,应该没有妻儿老小要照顾吧?” 石白心想:我是堂堂男子汉,如若不去,岂不是被她小觑了?便凛然道:“岂能让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去冒险?即便是龙潭虎穴,在下也愿随姑娘去闯一闯。” 青君微笑道:“这才像男子汉大丈夫说的话嘛。不过,你说话的口气,未免太悲壮了,咱们是去斩妖除怪,又不是去送死。” 石白担忧道:“你会驾船吗?你忘了方才的事了?” 青君羞愧道:“一回生,两回熟。不就是一条小船嘛,有什么难的?” 她在前面把舵,让石白在后面划桨。两人划了半天,船并没有前进多少。青君不停催促:“怎么慢吞吞的?像老牛拉车一样,你一个大男人,别那么放不开,加把劲。” 石白当下使尽全力,小船开始加速前进,两岸青山绿树不住地往后倒退,太阳升到了头顶,茫茫的水面上仿佛镀了一层淡金色的薄雾。青君站在船头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拍手欢呼,兴致大好。 石白累得浑身是汗,忽道:“左右无事,不如咱们给这条船起个名字吧?” 青君歪着头道:“也好,叫什么名字好呢?” “船是你花钱买的,你是船主,就叫崔氏舟好了。” “什么崔氏舟?难听地要死。我不要用我的姓氏命名。别想随便搪塞我,再换一个。” 青君秀眉微蹙,作努力思考状。她一向大而化之,最不喜欢游戏文字,干脆撂挑子,道:“算了,这种文绉绉的事情不适合我,还是留给你们这些文人想吧。” 石白道:“既然主人谦让,小生就只好僭越了。” 他思索良久,忽道:“我想起一个故事:古时有个隐士,驾船出海不幸遇到狂风,船触礁沉没,隐士流落到一个小岛上,岛上仙人送他一条船,叫‘凌风舸’,快如飞箭,稳如平地,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回了家乡。咱们这条船不如也叫‘凌风舸’吧?” 青君展颜欢笑,拍手叫好:“凌风舸,这个名字取得新雅。” 第3章 少女心事 石白道:“这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拾人牙慧而已,不算什么。其实我还想到一个好名字:银河浮槎(cha),也就是仙人在银河里划的小船。 这里也有一段故事:传说银河与大海相通,住在海边的人,每年八月都能看到有人乘着筏子在银河里来往穿梭。 有个好事的人很想去银河游览一番,就带上许多食物清水,乘筏出发了。刚开始的十多天,他还能看见日月星辰,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又过了十来天,到了一处像城郭一样的地方,房屋连片,远远看见有个织布的女子,又看到一个男子在河边喂牛喝水。 牵牛的男子看见乘槎客非常吃惊,问道:“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啊?”乘槎客说明缘由,也问牵牛人这是哪里。牵牛人告诉他:“你回去以后,去蜀郡问严君平就知道了。” 之后这人去蜀地拜访严君平,严君平说:“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算算时间,正是乘槎客到天河之时。原来,此人泛海到了银河,见到的人其实就是牵牛星与织女星。” 青君道:“这又是你从哪本书上看到的?未免又臭又长了点。我还是喜欢‘凌风舸’。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帮我出主意吧。” 石白不忍扫她的兴,笑道:“承蒙夸奖,小生愿附骥尾。” 青君见石白脑子里有不少奇谈怪论,倒也不觉得那么讨厌。她站在船头双手做喇叭状,对着群山呼喊:“山神土地,树精藤怪,你们都听好了,我的船有名字啦,它叫‘凌风舸’,我要驾着它乘长风,破万里浪,哈哈!” 正值秋水泛涨,越往下游水流越湍急。两人协力划船,约摸一顿饭的工夫,船行到一处低洼处,水势变急,航道变窄,水中尖石变多。 两人都是撑船外行,遇到这种情况都不知如何应对,小船在水面上不停地打转,无论他们怎样摇橹划桨,小船就是不听使唤。两人无计可施,只好随波逐流,任由小船东游西荡,船底磕磕碰碰,晃得十分厉害。 这条船使用已逾七八年载,船身龙骨早已朽坏,经不住磕碰,船底磕出几个大洞,溪水不断灌进船舱里,两人求生心切,撕开衣衫,包裹着压船的石块,左堵右堵,费了好大劲,才算将洞堵住。可是没过多久,一个急流涌来,将小船掀翻,两人同时落水。 青君不会泅水,在急流中奋力挣扎,大呼求救,情急之中双手去抓水里的石头,叵耐石头滑不溜手,她抓了个空,不停挣扎,右腿被水底尖石划伤,又扭伤了脚,口鼻里都灌满了水,眼前一黑,渐渐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像一叶浮萍,被水冲往下游去了。 石白落水之际,双腿迅速蹬水,双手分开水面,奋力游到一块裸露在河床上的大石头跟前,顺手抓住了一条藤蔓。他望见青君被冲到了下游,情势危急,来不及多想,一个青蛙下河,又扎入水中,向下游游去,不远处是一条湍急的瀑布,倘若青君被水冲到瀑布下面,只怕凶多吉少。 石白越游越快,迅速游到青君身边,一个怪蟒翻身,潜入水底,将她负在背上,逆着水流方向回游,河中水势太急,阻力极大,离岸边又远,任你水性再好,也难以发挥作用,况且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石白不知哪来的力气,游了半天,方才游到那块大石头跟前,伸手抓紧那段藤蔓,那块大石平坦如桌,却只能容纳一个人。他将青君放在大石上,只觉四肢绵软,再也使不上劲来,半截身子泡在水中。 山中溪水冰凉刺骨,冻得他脸色发青,浑身发颤。 石白见青君气若游丝身体僵硬,忙用手掐人中,按压肚腹,又在她身上几处大穴上推拿了良久,一阵忙碌,她突然“哇”地一声吐出许多水来,僵硬的四肢稍微能活动了。又过了半天,她才幽幽醒转过来,看到石白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旁,冷得牙齿打颤,大为感动。 石白自怨自艾:“恶龙没见着,差点喂了鱼。这都怪我,真不利市,刚才不该说那个‘触礁沉没’的故事,这下‘一语成谶’了。” 青君内疚道:“这怎么能怪你呢?都是我逞能,非要自己驾船,应该自责的人是我才对。” 两人对陪不是。石白道:“好了,好了,幸好咱俩都没什么大碍,谁也别自责了。”他瞥见青君腿上的伤口,忙撕下自己身上一块衣襟,帮她包扎。 青君虽性情刚烈,但到底是女儿家,被男子相救,肯定会有肌肤之亲,她想到这些,娇羞地望着石白,温言道:“李大哥,多谢你救了我,前番请恕小妹无礼,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青君软语温存,霎时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柔美,石白倒有些不习惯了,他搔头不解:“我怎会生你的气?你什么时候对我无礼了?” “我一直叫你书呆子,对你凶巴巴的,还不算无礼么?” “嗐!我本来就很呆,在家的时候,爹娘也时常这么叫我,这有什么打紧?” “那你后悔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我之后,麻烦不断,接二连三的倒霉。父亲不喜欢我,哥哥们都嫌弃我,说我会给家族带来厄运,都不跟我玩。” “哪里?哪里?姑娘这是真性情。我很喜欢结交你这样的朋友。”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不是哄我?” “句句出自真心。” “那好,你以后别再叫我崔姑娘了,听着多生分呀。” 石白对少女心事完全一窍不通,傻傻地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叫你小崔,好像是在叫小厮;叫你小青,又好像在叫小鬟。”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青君脸一红,嗔怪道:“你正经一点。”石白没想到她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子,竟然也会脸红。 她低声道:“其实,我还有个小名叫‘好好’。”她说这句话时声细如蚊,石白没有听见,又问:“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青君道:“随你,随你,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总之我知道你在叫我就行了。”她本想让他叫自己的小名,这样更亲密一点,可他刚才没听见,便不好意思再说。 青君又开始剧烈咳嗽了,石白忙关切道:“你刚才吐了不少水,现在刚醒过来,还需躺下多休息,扭伤了脚不要乱动,倘若筋骨错位,成了瘸腿美人可就不妙了。” 青君被他逗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石白又温言道:“这块顽石太硬,我的肩膀还空着,可以暂时借你一用。” 青君微微一笑,倚靠在他肩上,感动地说:“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 石白心中一动,忽问:“你说你的哥哥们都不喜欢你,因为你会给家族带来厄运?那是怎么回事?” 青君突然小嘴一扁,缓缓道:“因为…因为我是五月初五出生的。按照我家乡的风俗,凡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人,都被视为不祥之人。” “那是什么缘故?” 青君又道:“常听族中老人说:五月初五是蟾蜍、蝎子、壁虎、青蛇、蜈蚣等五种毒虫集中出笼的日子,在这一天出生的人犹如瘟神降临,天生带着煞气,不仅会妨害父母,还会给家族带来厄运。”她神情黯淡,泪目泫然,似有满腹委屈。 石白认识她这么久,还没见过她这样伤心,安慰道:“我从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听说名列战国四公子的孟尝君田文也是五月五日生的,他二度相齐,使齐国称雄列国。上天怎会厚此薄彼?” “我爷爷也这么说,可是我父亲听不进去。” 青君轻声啜泣,用衣袖轻轻拭泪,露出一截玉臂,皓腕上系着一条五色丝绦。 石白指着那五色丝绦问:“这是什么?” “这叫长命缕,我娘说我的生辰八字不好,让我常年戴着它,说是可以驱邪避凶,保佑我长命百岁。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把它戴在身上。” “天可怜见,不是还有你娘关心你吗。” 她叹了一口气,黯然道:“可惜她不是我亲娘,只是我的乳娘。我的亲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过世了,他们都说是被我克死的。” 原来她一直故作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石白不想让她再回忆伤心的往事,便不再多问。 河中水势渐小,青君的脚伤也好了一些,两人离开水中大石游上了岸。石白捡了一把枯柴,用火石火绒生起一堆火,那火石火绒用油布包着,所以没有浸湿。两人烤干衣服,在岸边小憩,忽听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青君疑道:“这声音好奇怪,是不是山里的野猴子在叫唤?” 石白脸一红,道:“不是山里的野猴子,是我肚子里的野猴子,它在我肚子里唱了一出空城计。” 青君恍然明白过来,扑哧一笑。 石白笑着问:“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难道你肚子不饿?” “不饿,就算饿,也不会像你这样咕噜咕噜乱叫,成何体统?”不一会儿,她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叫起来。 石白笑道:“你虽然嘴硬,但肚子终究是骗不了人的。” 青君脸一红,背过去不说话了。 石白心想:此处已是云台山腹地,渺无人迹,看样子今夜只能露宿了。他瞥见岸边不远处生长着不少松树,喜上眉梢,倏地跑进松林里,不一会儿,用衣襟裹着许多松球、香菌回来。他剥了一粒松子,放在口中咀嚼,初入口时略苦,少时便觉满口清香甘甜,一连剥了许多颗,两人分食充饥,各自饮了些溪水。 石白道:“这片古松林也不知在这里生长了几百年,结出来的松子,既饱满又香甜,还有这片林子里长出来的香菌,都是神仙的食物。今日咱们有幸尝到,也算莫大的机缘,你不觉得咱们像神仙一样吗?” 青君笑道:“我看像猴子多一点吧,真佩服你到了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石白笑道:“落到这步田地,只能以苦为乐,让你受委屈了。” 青君道:“我受什么委屈?你别以为我是那种娇声娇气、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其实……”她似乎有难言之隐,没再往下说。 石白笑道:“其实你是个扶危济困、除魔卫道的女侠,我说的对吧?” 青君突然拔出长剑,指着他的脖颈,笑道:“本女侠现在就要除掉你这个小魔头。” 石白假装很脓包,在地上打滚求饶,希望能逗她展颜一笑,忘掉之前的不快。 青君“噗嗤”一笑,脸上笑逐颜开,阴霾尽去。 石白见她云鬟凝露,笑靥如花,更加妩媚动人,不觉看得呆了。 青君正色道:“言归正传,咱们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恶龙的踪影,看来是那个艄公在撒谎。” 石白道:“世上哪有什么恶龙?即便有,也经不起崔女侠这一剑。这一回目,有分教:老艄公误走金鲤,崔女侠怒斩蛟龙。” 青君笑道:“好啊,你还取笑我?小心我呵你痒。” 第4章 深山古洞 两人相互追逐嬉戏,犹如小童一般,玩闹了半天,青君道:“好了,不闹了,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商量下一步怎么走吧?” “上山。” “上山干什么?” “咱们已经到了深山腹地,迷失路途,下山的路崎岖繁杂,不如往山上走,或许还能找到出路。” 上山的路尽是猿径鸟道,十分难行,他们用衣带缚在对方腰间,攀藤扯萝,跨山越涧。山里秋风骤起,眼看天色将晚,方向难辨,石白无意间在山脊上发现一个山洞,洞口用石块垒住了一半。他将石块清理干净,方见那洞口约有三四尺高,不知有多深。他们不敢贸然进洞,石白点燃一支松明火把,扔进洞里,火把飞了很远,才听见掉在地上的声音。 两人心下好奇,各拿一支松明火把,大着胆子走了进去,杳杳冥冥,曲曲折折,两人七拐八拐,走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前面仍是漆黑一片,又走了半天,隐约听见一丝声音,虚无缥缈,若有若无,不似人声,石白心头一凛,颤声问道:“那是什么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他心里犯嘀咕,打起退堂鼓,青君却不害怕,反而更加好奇,道:“咱们已经进来了,若不继续走下去看个究竟,那还有什么意思?” 两人继续往前走,洞里越发宽敞,脚下的路变得十分平整,石壁上也有斧凿的痕迹,再往里走,又看见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一张石床,是一间石室,穿过一层石门,又是一间石室,一连数间,布置相差无几。 此时两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突然熄灭,洞里阴冷昏暗,好像头上罩着一层黑幕,即使面对面也看不见对方。石白打了个寒噤,心中惴惴,两人之间幸有衣带牵连,才不至于走散。 石白在石室里摸索半天,不经意间触碰到一堆东西,他俯身去摸,摸到一个圆物,凑到脸上一看,竟然是一颗骷髅头,吓得他连蹦带跳,惊呼“有鬼”。 青君被他拌了一跤,摔倒在地,双手也按在一堆骷髅上,她猜到八九分,镇静地说:“哪里有鬼?不过是一堆死人骨头而已,又不会咬人,有什么好怕的?胆子还没有老鼠大,真是脓包。咱们以后死了,也是这副模样。” “呸呸呸!什么死呀,活呀的,多不吉利!” “你这呆子,真是迂腐得紧。每个人都会死,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石白又道:“我听说人死以后,灵魂会去到无边黑暗的地方,就像现在这样。” 青君道:“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石白道:“我是从书上看的。” 青君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石白是个文墨之人,不会走路,行了半天的路,早走不动了,又被骷髅吓个半死,瘫软在地上。 忽听洞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心头一凛,循声望去,只见前面有一丝微弱的亮光,他走近一看,隐约看出是一间吊顶倾斜的石室,石室的墙壁上挂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缩在墙角,石白轻咳了一声,以壮胆色,蹑手蹑脚地走到灯下,方才看清地上蜷缩着一个人,那人耳朵很灵,听见脚步声,忽地朝石白身上猛扑过来,伸出手就要掐他的脖子,那人被乱发浓髯盖着脸,嘴里“嗷嗷”嗥叫,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石白心下大惊,忙不迭地倒退出来,跌坐在地上。那人并没有追出来,原来他脖子上戴着钢套,全身上下都缠满了铁链,铁链另一头拴在石室的墙壁上,被他扯得叮当乱响。 这石室实际上是囚室,南北约三十步,东西约二十步。石白惊魂甫定,回头看囚室中那人,又和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青君走过来扶起石白,关切道:“那疯子有没有伤到你?”正说话间,忽听外面脚步杂沓,靴声橐橐,有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两人快速交换一下眼色,一起躲进了隔壁石室,暗中观察,只见外面影影绰绰走进来三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擎着一支松明火把,拿着明晃晃的家伙。三人相继走进那间囚室,一字排开,立在门口。 左首一个尖声尖气的女子道:“师叔,你老人家安好?上次的伤好了没有?我劝你还是说了罢,不然可就别怪师侄们对你无礼了。” 地上那人猛地坐起来,扯动铁链丁丁作响,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哼,你们忍心这样折磨我,就没把我当师叔看待。既然如此,就不必假惺惺了罢。” 石白心道:原来这家伙不是疯子。 右首那人忽道:“萧师妹,何必跟他废话?这老家伙油盐不进,不听好言相劝,不如一刀结果了他。”只听金刃劈风,那人挥刀便朝他身上砍去。左首那女子手持双钩将刀格开,刀钩相斫,立时火花四溅。 “周师兄,切莫急躁。请听小妹一言:他到底是咱们的师叔,弑叔不祥,恐为江湖同道所不齿。况且除了师叔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那个秘密了。” 中间那人开口道:“萧师妹言之有理,周师弟,难怪师父常将你比作子路,你这鲁莽性格,何时能改一改?” 右首姓周那人惭愧道:“刘师兄总是不忘拿这个取笑我,小弟不冲动也就是了。” 那姓萧的女子娇声道:“师叔,从前你经常指点侄女功夫,方才那招‘撒手刺’也是你教我的,我使得可好?” 地上那人突然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你师父的好徒弟,颇得乃师真传。” 姓周的性格暴躁,喝斥道:“老家伙,别再啰里啰嗦说废话了,趁早将那秘密说出来罢,免得再吃零碎苦头。” 姓刘的接口道:“师叔,你是本派元老,本门门规和刑罚便由你创立的,你应该比弟子们更清楚。我听说当年秦国丞相李斯设立五刑,后来李斯获罪锒铛下狱,他在狱中把五刑尝了个遍。你老人家,要不要尝一尝自己设立的刑罚?” 地上那人充耳不闻,缄口不语。 “你还真想把这个秘密带到九泉之下?算了吧,即便阎王老爷知道了这个秘密,得到了那东西,也不会让你还阳。” 那女子又道:“师叔,你瞧这是什么?”地上那人顺着火光看去,只见她手中悬着一块方牌,在火把的映照下粲然有光,原来是块金牌。 “啊,九龙令?” 姓周的道:“没错,见九龙令如见掌门,还不拜见掌门人。” 姓刘的道:“掌门人命你将秘密说出来,凡我派中人,都应将掌门人的话奉为纶音,不得违拗。”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仍缄口不语。 “果真是你师父派你们来的?” “倘若没有师父首肯,我们三人岂敢擅自做主?” 姓萧的女子又道:“掌门人派我们三人来看望师叔,可见他还顾念同门香火之情。” “哈哈哈。”地上那人突然大笑了一声,笑声瘆人。 “想不到这老家伙骨头奇硬,软硬不吃,无论如何都不肯露半点口风,该怎么办才好?” “我就不信天底下有不透风的墙?” 石白和青君听他们说了半天,如堕五里雾中,不明白他们追问的到底是什么“秘密”。忽然一团白色的东西,扑棱棱朝洞外飞去。 两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藏身之地暴露,这三人皆非良善之辈,倘若被他们发觉,一定会被灭口。 那女子忽道:“师叔,我已经放了‘飞奴’出去报信,用不了多久,你的对头们便会赶来,到那时可就有你好受的了。” 姓周的道:“萧师妹,请放心,‘飞奴’送信,万无一失。” 石白听到这里,给青君使了一个眼色,心道:刚才飞走的那团白色的东西,想必就是他们说的‘飞奴’了。 忽听一声惨叫,声音十分凄厉。 姓刘的冷笑道:“师叔,这把刀当初是你送给师侄的利器,今天师侄送还给你,这叫合浦还珠,你应该知道它的妙处所在,哈哈,哈哈!” 地上那人忍痛颤声道:“宁馨儿,不枉我疼你一场。” 姓周的道:“我们三人过几天再来看望师叔,您老人家可别急着去见祖师爷。” 姓刘的喃喃骂道:“妈的,这老不死的,又害咱们三个白跑一趟。” 三人从囚室里鱼贯而出,离洞而去。“踢趿”“踢趿”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想必已经走远。 石白和青君折回那间囚室,剔亮油灯,见那人昏死过去,背上插着一把刀,伤口处正汩汩往外流血,青君忙将他扶起来,拿出水袋喂他喝水。 第5章 智激怪人 石白掀开那人衣襟,想帮他止血,猛然闻到一阵恶臭,用灯光一照,原来他背上都是伤,新伤添旧伤,最大的伤口有七八寸长,不知被什么兵器所伤,因为久久得不到医治,已化脓生疮,溃烂成疽,因此恶臭连连。 少顷,那人醒转过来,见两个陌生人在自己面前,他用手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刚挺直身体,又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青君为他诊视了一番,见他两只膝盖上都缠着绷带,绷带上血迹未干,显然双腿有疾,行动不便。又见他浑身是伤,担忧道:“前辈,你腹中有淤血,凝结在肠胃里,导致血脉不通。背上的毒疮,颜色紫黑,已经透入脏腑,再不医治,恐怕…恐怕…” 那人道:“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命我自己知道。” 青君道:“请前辈相信我,我略有小方,可以治好你的伤。” 那人冷笑道:“女娃娃信口开河,就凭你?” 青君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两粒白色药丸,递给他,道:“这是澡雪心神丸。虽然不能拔去你身上的毒疮,但也是难得的治伤灵药,有益无害,不妨一试。” 那人一惊道:“澡雪心神丸?世上真有这种灵药,以前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小女娃,莫要骗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青君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前辈相信我,我觉无恶意,请先服了药。”那人看着手中药丸,半信半疑,见她一脸真诚,才服了药。 青君道:“前辈伤势太重,宜缓不宜急,事到如今,先把毒疮里的脓汁吸出来再说,不过…不过…” 她看着石白,石白立刻会意:“你的意思不会是让我来吸吧?” 青君笑着点头默认。 石白犹豫了一下,方道:“好吧,常言说得好:救人需救彻,我愿替前辈吸出毒疮里的脓汁。” 那人警觉地说:“咱们非亲非故,你们救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石白呆病又犯了,学着侠客的口吻道:“前辈身受毒疮之苦,晚辈心中不忍,并没有什么企图。再说了:行侠仗义,救死扶伤,是我辈武林人士的宗旨。” 那人又是一阵冷笑道:“哼,说得好冠冕堂皇,我从来不信侠义这回事,人心凉薄,世上的人都是狼心狗肺、自私自利之徒,哪有不求回报的?说自己不求回报的人,不是伪君子,就是蠢货。你是哪一种?” 石白道:“只要前辈觉得痛快,怎么骂我都行,只是莫要养痈遗患,讳疾忌医。” 青君递给石白一个眼色,悄声道:“暂时先不管毒疮,把他背上的刀拔下来再说,否则血流干了也难免一死。” 那人听觉敏锐,听到了她的话,颓然道:“我早已万念俱灰,生无可恋,无论怎么死都一样。” 石白道:“前辈切莫如此颓丧,我这就替你拔刀。”他握紧刀柄,用力一拔,一条血线倏地喷出,足有三四尺高。那人痛苦地叫了一声,又昏死过去。 石白手里的刀掉在地上,颤声道:“他不会被我害死了吧?” 青君道:“别废话了,赶快止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瓶,在伤口上撒了些绿色粉末,血渐渐止住,又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帮他包扎好。 石白问:“这些绿色粉末是什么?” 青君道:“这是用千年松根磨成的粉,有止血功效。” 石白看着她疑惑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神秘,简直像个女神医一样,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不会是从海外仙山来的吧?” 青君笑道:“你这书呆子真是异想天开,我不是从海外来的,也不是什么女神医。” 过了一会儿,那人醒转过来。 石白歉然道:“都是晚辈逞能,差点害死前辈。” 那人从地上拿起那把刀,缓缓道:“这把刀叫麟角刀,刀头分叉,中间有很深的血槽,伤人之后,鲜血会顺着血槽不断往外涌,直到流干为止。” 石白愤然道:“刚才那三个人自称是你的师侄,他们竟然用这么狠毒的兵器对付师叔,简直没有人性。” 那人黯然道:“这把刀原是我的随身兵器,伤人无数,今日用来伤我,真是报应不爽。方才他们逼问我半天,一无所获,不知道还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我。” 石白随口问:“前辈,你们刚才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那人脸色陡变,警觉地转着眼珠子,打量二人,眼里充满敌意,质问道:“你们也是来逼问我那个秘密的吗?我猜得没错,你们跟他们三个果然是一伙的。” 石白解释道:“前辈,我们两个都是好人,在山中迷了路,冒昧闯进洞来,原本只想避一避风寒,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绝对没有恶意。” 那人道:“哼!好人?我这辈子吃好人的亏还不够多吗?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世上哪有什么好人?” 石白知道一时间无法取信于他,便不再与他争论。 青君突然拉了拉石白衣袖,用手指在他手掌上写了几个字。石白立刻会意,大笑道:“老家伙果然厉害,竟然猜出我们是一伙的,你这老不死的死到临头还嘴硬,快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吧,不然我们就拔光你的头发,在你脸上刺字,让你死得很难看。” 那人被石白骂了个狗血喷头,怒火中烧,气血翻涌,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滩黑血。 石白忙上前扶住他,歉然道:“前辈,刚才多有得罪。你腹中有淤血,再不取出来就会有生命之危,晚辈才出此下策,故意说那些大不敬的话,只是为了激怒你,让你把腹中淤血吐出来。” 青君道:“前辈,是不是感觉身体舒服了很多?这种办法说出来就不管用了,所以没有事先同你商量。” 那人看着他们,将信将疑,直到全身血脉畅通,才完全相信。 石白又替他吸出毒疮里的脓汁,青君替他上药包扎。两人忙前忙后,都已腹中饥饿,他们在隔壁石室里寻到一些米粮,又采了些干菜菌菇,借石锅石灶草草做了一顿饭,虽然饭菜粗粝,但两人都饿了一整天,青君吃了一碗,也喂囚室中那人吃了一碗。石白一人连吃三大碗,青君笑他是“饭涨傻脓包”,他也不以为忤。 两人耽搁了大半日,徒留无益,便要起身告辞,他们在石室里走了半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进来时,青君格外小心,每逢行到岔路处,便用剑在石头上画一个圆圈做记号,可是两人寻找了半天,竟没有找到一个记号。 那人忽然笑道:“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可就难了。” 青君恼道:“有什么好笑的?你自己不也被困在这里么?” 那人冷笑道:“困在这里?我若想走,谁也拦不住。” 石白不知他是真疯了,还是在说大话。 那人又道:“这个山洞叫八卦洞,里面共有天、地、水、火、雷、山、风、泽八个石室,加上这个囚室一共八间半。按先天九宫八卦布局,倘若你们不懂其中蕴含的变化之道,只是一味乱走乱撞,便会被困死在这里,永远都出不去。小子,算你走运,死之前还有个小女子陪着你,也算不枉此生了。” 石白想起刚才摸到的那些骷髅,便是枉死者的遗骸,全身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青君忽道:“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方位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别对应西北、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间囚室恰在中宫的位置。” 那人吃惊道:“想不到你这小女娃竟然也懂先天八卦,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是出路?” 青君略微想了想,道:“这有何难?八卦阵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从正东“生门”进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进入,此阵便可破矣。” 那人道:“不错,女娃娃果然聪明伶俐,竟能识得此阵的要害所在。但你只知牝牡骊黄,不知其中精妙。” 青君是聪慧乖巧之人,躬身道:“请前辈赐教。” 那人故意卖关子:“此阵并不复杂,但变化之道无穷无尽,不可学也。” 青君低声道:“不教就不教,难道我不会自己学吗?”她自幼对易学非常痴迷,在家中时,常央求爷爷给她讲《易经》。 青君忽道:“北斗星永远指着北方,咱们可以用北斗星来辨别方位。” 石白道:“咱们现在困在这黑漆漆的山洞里,如何能看到星星?” 青君道:“这倒是眼下最棘手的一件事,要是有一块磁针就好了。” 第6章 名门之女 那人忽道:“两位有此雅兴,要看星星那还不容易?”他挪到墙角,把头上一块木板挪开,倏地一道光射了进来,囚室里登时亮了许多。原来头顶的石壁上有个二尺来宽的洞,可以看到外面的月亮和星星。 那人盘膝而坐,手里拿着一把刀,两端无刃,道:“这个石窗是我用这柄无刃刀一点一点挖出来的,在此之前,我在这间黑暗的囚室里呆了三年,没有见过一天阳光,眼睛都快瞎了。后来我用这把无刃刀在墙上凿开一个洞,才发现这间囚室后面便是峭壁。” 崔李二人借着月光,方才看清那人的脸,他眉清目秀,是个十分俊雅的人,只不过白发萧然,看起来有些沧桑。 那人知他二人没有歹心,对他们佛眼相看,道:“看在你们两个小娃娃诚心诚意为我治伤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们出路。不过你们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不如先听我讲个故事吧。从前,在黄河边有一座古城,古城里有个世代为官的大家族,人口众多,十分兴旺,族中有个叫郑幼麟的年轻人。他对仕途没兴趣,喜欢摆弄蓍草龟甲,研究周易杂学,结交僧道游侠,探讨武术技击。有一次,他拜了一位游方道士为师,一走就是三年多,杳无音讯。家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当他突然回来的时候,家人看到他的样子,无不感到诧异。他灰头土脸破衣烂衫,像个乞丐一样,拿起饭就吃,吃完饭就睡,一连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族中人都拿‘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这句话来嘲笑他。他听了就一笑置之,也不加反驳。” 他家本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有一片偌大的庄园,到了农忙丰收时节,会剩下很多高粱秸秆,他命人把高粱秸杆扎成垛,在黄河边,用秸秆垛摆了一个阵,用青布帐子围起来,设置迷门生门,像个迷宫一样,供人们游艺,人们刚开始只是好奇,进去之后都被困在阵中,只有在他的引导下才能走出来,多年来始终没人能破解这个阵法,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喜欢猎奇的人都纷纷向这个古城涌来。郑幼麟名声大噪,他发明的这个阵法,九曲连环,被人们形象地称为“黄河九曲连环阵”,他因此得了个‘九曲黄河’的外号。” 青君失声道:“九曲黄河?我爷爷说,方今天下英雄辈出,他最佩服的英雄人物便是‘九曲黄河’。” 那人道:“想不到你一个姑娘家也喜欢听江湖上的事,你爷爷是谁?” 青君没回答,追问:“后来怎么样?” 那人接着讲:“后来鲜卑拓跋氏占据中原,黄河以北群雄皆灭,鲜卑皇帝意欲招揽中原人才,听说郑幼麟擅长行军布阵,名动公卿,屡次征召,他都不为所动。为了不连累家族,郑幼麟更名改姓,鸿飞冥冥,远走避祸,后来他结识了两个大有来头的人,一个是潇洒倜傥的公子,另一个是饱学儒雅的名士,三人意气相投,互相钦佩,便互换庚帖,结为金兰兄弟,一起走江湖做买卖,建立自己的商帮门派。商帮的生意蒸蒸日上,数年之间,便积累赀财千万,门下弟子有数万之众,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帮派。兄弟三人闲时互相切磋武艺,探讨技击,以师兄弟相称。因为他们都擅长用剑,而且运剑快如流星,江湖上人称“流星三剑客”。论年龄序齿,以那倜傥公子居长,其余二人便奉他为掌门人,甘愿做他的辅星弼宿。 三个盟兄誓弟,要好得如同亲兄弟一般。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次,郑幼麟无意间得到了一张羊皮,上面记载了一个大秘密。后来这张羊皮无意间被老鼠咬成了碎片,面目全非,所以天下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人知道这个秘密。有一天,掌门人倜傥公子突然来请他吃酒,郑幼麟素知掌门人平时茹素持斋,严格自律,滴酒不沾,那天突然请他吃酒,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同他商量,不便推辞,便应约去了。哪知掌门人在酒中下了双倍的蒙汗药,自己事先吃了解药,郑幼麟被麻翻后,被人拖到刑室,用尽各种酷刑逼问那个秘密。郑幼麟誓死不说,掌门人竟狠心挖掉了他的膝盖骨,把他扔进马厩里。到那时,郑幼麟方才发现,与他情同手足的兄弟,竟是个心机颇深、手段毒辣的人,自己远远不是对手。掌门人始终不死心,命人将郑幼麟拖上山,关在一间布置精巧的囚室里,时常派手下三个心腹弟子来逼问。 “郑幼麟是饱读诗书,熟知经史之人,突然想明白:连郑庄公和共叔段这对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何况像张耳、陈余这样的异姓兄弟?什么义气,什么生死之交,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石白看着他膝盖上的绷带,恍然大悟,失声道:“莫非您就是郑幼麟前辈?” 那人道:“然也,我便是郑幼麟。” 青君问:“方才那三人是谁? 郑幼麟道:“他们便是掌门人的弟子,也是我的师侄,号称长白三鹰。那姓刘的叫刘大用,外号:金眼鹰;姓周的叫周子虚,外号:白头鹰;姓萧的女子叫萧姽婳,外号:凤尾鹰。” 青君又问:“那掌门人竟如此恶毒,他叫什么名字?改天我碰到他,一定替前辈报仇。” 郑幼麟一拳打在石壁上,登时石屑纷飞,他切齿道:“此人害得我沦落至此,生不如死,我不想再提他的名字。” 石白道:“郑前辈,我先帮你砍断身上的铁链。”他拔出剑来,噼里啪啦砍了半天,却是白费力气,一条铁链也没砍断。 郑幼麟道:“这些铁链乃百炼精钢所铸,普通的刀剑是砍不断的。”只见他双手握住镣铐,轻轻一撅,只听“铮”地一声脆响,那副镣铐便断开了,他用同样的方法,打开了脚镣和脖套。这些铁锁在他眼里如同草绳。青君和石白看得目瞪口呆,知道对方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青君道:“我有一事不明,既然这些锁链困不住前辈,那么前辈为何不逃出去?” 郑幼麟黯然道:“我双腿已残废,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出去干什么?”他本是个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自负才貌双全,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羞于见人。 外面天色已明,只见石窗前挂着一串干肉。忽听一声呼啸,一只猎鹰从窗外扑进来咬那串干肉,郑幼麟倏地掷出一块石头,又快又准,正中其头,那只猎鹰掉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死了。郑幼麟将它提溜过来,贴在伤口上吸血。石白突然看到这茹毛饮血的场景,心里有点不舒服。 郑幼麟吸完鹰血,喃喃地说:“今日拿你的血祭我的口,也算是你的福缘。爷爷刚才流了那么多血,正好补回来。” 青君拊掌叫好:“前辈这手猎鹰的本领实在高明,佩服,佩服。” 郑幼麟冷冷地说:“哼,这有什么?把你吊在悬崖峭壁上一年半载,你若想活下去,很快就学会了。” 青君瞪大眼睛说:“前辈,你不是在跟我说笑吧?” 郑幼麟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又说:“当年,我的膝盖骨被挖掉之后,无法行走,成了废人,被掌门人的弟子们扯着头发,拖拽上山。他们用一根粗绳子拴住我的头发,把我吊在悬崖上,吃尽零碎苦头,我仍然抵死不说那个秘密,知道一旦说了,会死得更快。那个峭壁滑不留手,上不去也下不来,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我痛不欲生,想咬舌自尽,一了百了,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把我浇醒了。我的死志渐去,只想着活下去,等待复仇的机会。刚开始的几天,没有东西吃,只能吃长在石头缝里的苔藓、地衣和青草,没有水喝,只能喝青草上的露水。可是吃这些东西,根本不能活下去,我饿得没有力气。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高山兀鹫,那扁毛畜生爱吃腐食,见我一动不动,以为我是死尸,就扑过来咬我的肉。这类猛禽的力气很大,我空手和它搏斗半天最后以受伤收场,我试着用石头将它赶走,可是赶走一只,没多久又飞来一只,时间一长,我扔飞石的手法越来越准,每次出手都能击中其要害,那些倒霉殒命的秃鹫和老鹰,也就越来越多。我靠喝鹰血、吃鹰肉,才算活了下来,说起来这些扁毛畜生还是我的恩人。这三年多来,我天天茹毛饮血,已经变得和野人没什么分别了。” 石白一向嫉恶如仇,听他说完,愤慨地说:“真是岂有此理?你们是同门,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这样歹毒?” 郑幼麟道:“哼,难道非要有深仇大恨才会去害人吗?小朋友,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有的人为了一己之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当年吴起杀妻求将,易牙烹子献糜,还有那些圣祖贤君、忠臣良将,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之徒?” 青君恨恨地说:“我爷爷说:人心鬼蜮。到今日我方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石白问:“这又是你爷爷说的?” 青君道:“你不是也常把‘这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挂在嘴边吗?咱俩彼此彼此。” 郑幼麟道:“你张口闭口都是你爷爷,想来你们爷孙俩一定感情很好,你爷爷到底是谁?” 青君道:“说了也不打紧,我爷爷是当今皇上的老师,人们都称他为本朝第一谋士。” 石白惊呼道:“莫非就是当朝司徒崔浩。” “正是。” 石白觉得很不可思议,心想:“崔浩乃当世第一名士,出身于北方第一高门——清河崔氏。他精研易理,曾为太宗皇帝讲授《易经》《洪范》。难怪青君年纪轻轻,也精通易理,深明医道,身上还携带那么多珍贵的灵药,原来出身名门,家学渊源。” 石白道:“贤妹原来是名门之女,怪不得,怪不得。” 青君问:“怪不得什么?” 石白道:“怪不得常听人家说‘娶妻当娶崔氏女’。” 青君脸一红,羞怯地低下头。 第7章 疑云重重 郑幼麟质疑道:“你说你爷爷是崔浩?小姑娘莫不是在说大话吧?我听说崔浩是天下舌耕者和读书人的表率,清河崔家一定家教很严,怎会让自己的孙女流落江湖?你爷爷教过你什么?” 青君忧心忡忡地想:“郑老夫子想要考我?我若是答不上来,岂不太丢脸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只教过一些入门的书,诸如:《急就篇》、《论语》、《女诫》、《列女传》,还有《清商乐》、《鼓角横吹》、《胡笳十八拍》什么的。可惜我不用心学,什么都没有学好。” 郑幼麟道:“姑娘既然学过《论语》,那么孔门七十二贤,你最欣赏哪一位?” 青君道:“我最欣赏子贡。子贡无论出仕,还是经商,都做得有声有色。他常乘坐豪华的马车,携带厚礼出使列国,宣扬孔子的学说,所到之处,国君都对他礼遇有加。我认为孔子得以名扬天下,正是因为有子贡这个商人的辅助。谁能说商人的力量不强大呢?” 郑幼麟道:“秦汉之时将商人编入七科谪,商人的后代世世代代都是商籍,不能改变。商籍属于贱籍,是没有机会出仕的。” 青君道:“这就太不合理了。我爷爷就很重视商人,他说:只有工商百业兴旺,国家财赋才能充盈,百姓生活才能富足。有千金的商贾可以比得上一个县的封君,家赀巨万的商贾便能同国君一样尊荣。凭什么商贾要被歧视?” 青君兰心蕙性,谈锋甚健,不被重农抑商的世俗偏见束缚。 郑幼麟听得动容,点了点头,又考了她一些《列女传》里的故事,比如:楚武邓曼、许穆夫人、孙叔敖母、晋伯宗妻、卫灵夫人、齐灵仲子,没想到她都烂熟于心,对答如流。 青君心中窃喜:“碰巧我们家书房里有一幅顾恺之的《列女图》真迹,是爷爷专门用来教育家族中女子的。我早已将《列女传》读得滚瓜烂熟,倘若他问别的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 郑幼麟道:“果然是名门之女,见识不凡,有清河崔氏的家风。” 青君忽叹道:“名门之女,又有什么好?我倒愿意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石白问:“这是为何?” 青君道:“你没听过‘王家女嫁谢家郎,珠联璧合世无双’这句话吗? 郑幼麟明白她的处境,道:“‘王谢’是前朝最显赫的两大家族,他们的子女多半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做不了主。” 青君道:“我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郑幼麟又道:“如今‘王谢’已经衰微,‘崔卢’已取代他们,成为士族领袖。这‘崔卢’指的就是: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笔者按:清河崔浩曾对范阳卢元明说:“天下高门唯有我和你两家,与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有何相干?”) 石白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爹爹要把你嫁到卢家?也来个珠联璧合。” 青君不愿再提,石白也不便再追问。 青君道:“前辈姓郑,莫非出自荥阳郑氏?” 郑幼麟叹道:“我落到这步田地,辱没了先人,还有什么脸面提起自己的家族?” 青君道:“我爷爷说,崔郑两家是世交,我应该叫你一声世伯才对,郑伯伯在上,请受侄女一拜。”青君心性灵巧,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她对郑幼麟福了一福,又向石白招手道:“李郎,快来见过郑伯伯。”石白纳头便拜,也跟着叫郑伯伯。 郑幼麟忙道:“贤侄免礼,仙乡何处?” 石白道:“在下中山李石白,并非士族子弟。” 郑幼麟勉励道:“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虽然你不是世家子弟,但也不应该妄自菲薄。” 石白道:“前辈教训的是,晚辈记住了。” 青君道:“郑伯伯,可否把‘黄河九曲连’的阵法传授给我?” 郑幼麟沉吟道:“咱们是自己人了。我把这套阵法教给你也无妨,但我只教一遍,你要仔细听。” 郑幼麟娓娓道:“易者,变化之理也。‘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上下二阳爻是为老阳,上阳爻下阴爻是为少阳,上阴爻下阳爻是为少阴,上下二阴爻是为太阴,八卦便是在少阳、老阳、少阴、太阴四象的基础上分别加一个阳爻或阴爻所产生的八种新符号,每卦都有三画,代表天、地、人三才……”他故意拖沓冗长,从易学的根基开始讲起,中间穿插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讲完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青君心灵福至,记住了要点,欣然点头道:“我懂了,黄河九曲连阵呈方形,人行道东西五步,走道南北七步,共占地五至八亩,全阵开四门,是谓:生、死、惊、开。内部结构为三行三斗九曲连,秸秆垛的扎法有横连、纵连两种。只要照道直走,莫轻入迷门,就不会走错。此阵回还往复,迷门迭出,普通人往往因好奇之心,或在心急智乱之时,误入迷门,越走越乱,结果被困在阵中。” 郑幼麟听她讲完,大为惊诧,他万万没有想到,青君小小年纪,只听了一遍,竟能删繁就简,将自己颇费口舌所讲述的内容概括出来。他感叹道:“你悟性极好,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定能成为易学一代宗师!” 青君听了他的话,很不服气地说:“世伯此言差矣!易有三易,分别是《周易》、《连山》和《归藏》。《连山》又称《艮坎》;《归藏》又称《坤乾》。‘艮’为土,土育万物;‘坤’为女、为阴、为母。《连山》和《归藏》将‘艮’和‘坤’置于卦首,足见对“后土”和“母性”的重视,有土,乃有天地万物;有女子,方有芸芸众生。然而,伯伯却说只有男子方可成为一代宗师,那岂不是瞧不起我们女子?难道汉朝的许负不是一代易学宗师?她也不算女英雄,真豪杰?” 郑幼麟惭愧道:“贤侄女说的极是,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当真难得。” 青君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一窍通时百窍通,不到半日便将郑幼麟传授的阵法融会贯通。 郑幼麟从怀里摸出一张羊皮,交给青君,嘱咐道:“贤侄女,这块羊皮你要好好收着,说不定以后会有用。” 青君接过来看了看,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羊皮,问:“这块羊皮有什么用?” 郑幼麟道:“你无需多问,日后自知。当年越国大夫范蠡助越灭吴,功成身退,隐居在定陶,经商成为巨富,人称陶朱公。范蠡和越国铸剑师欧冶子相交甚厚,欧冶子临终时把铸刀剑的诀窍传授给他。 范蠡晚年写了一本书叫《青蚨经》,这本书不仅记载了铸剑师欧冶子的毕生心血,还记载了范蠡经商致富的秘诀,后人所传的《陶朱公致富奇书》只是《青蚨经》的一部分。 范蠡死后,《青蚨经》也下落不明。有人说它藏在范蠡晚年经常遨游的七十二峰,也有人说藏在范蠡和西施泛舟的五湖流域。 汉朝时,有人在嵩山石室找到了这本《青蚨经》,把它献给了王莽,王莽用书中记载的‘计然七策’,将天下财富收入囊中,作为篡汉称帝的资本。王莽凭借这些财富,建立新朝,坐享十五年天下。” “王莽喜爱宝剑利器,命匠人根据《青蚨经》中记载的欧冶子刀剑篇,铸成了一把刀,这把刀通体乌黑,却有金属光泽,时人称为‘乌金刀’。长白三鹰就是为了逼问我乌金刀的下落。” 石白问:“乌金刀?那是什么兵器?” “乌金刀不单单是一件兵器,而是……”郑幼麟欲言又止,他沉吟半晌,方道:“这个秘密关乎龙凤派的运势,知道了反而对你们不利,还是不知道的好。” 石白和青君都没有听过龙凤派,一同追问。 郑幼麟道:“龙凤派是个秘密帮派,江湖上一直鲜为人知。他们的掌门人地位超然,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连朝廷都管不了。你们若遇上龙凤派的人,千万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同他们纠缠,当心惹火上身。” 石白道:“晚辈记下了。” 青君道:“我们在山中迷了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郑幼麟道:“这有何难?”他吹了声口哨,只见从石窗外飞进来一只兀鹫,浑身深褐色的羽毛,展开翅膀足有一丈多长,站起来有一人多高。原来石窗外的峭壁上有个兀鹫窝,这只兀鹫就住在里面。兀鹫原本是十分凶狠的猛禽,但在郑幼麟面前,却像家犬一样温顺。 郑幼麟对兀鹫附耳低言,抚了抚它的脊背,对二人道:“这只扁毛畜生和我相熟,它已经答应送你们一程,好生去罢。” 青君担忧道:“方才我听长白三鹰说,他们已经放出飞奴报信,你的对头们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我们担心这些人会对郑伯伯你不利。” 郑幼麟笑道:“贤侄女真是古道热肠,你不必为我担忧,那几个小蟊贼,我还能应付得了。” 石白开玩笑道:“郑前辈有‘飞石猎鹰’的绝技,还怕收拾不了长白三鹰吗?” 郑幼麟道:“壮哉!贤侄之言,正合我心。可惜没有酒,不能替你们送行。你们安心去罢,咱们后会有期。” 两人都道了声保重,辞别郑幼麟,骑在兀鹫背上,揽住它的脖子。兀鹫拍打着翅膀,从石窗里飞出,冲上云霄,穿行在山岚之中,山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一般。青君看到千岩万壑都在自己脚下飞过,好像腾云驾雾一样,兴奋极了。石白朝下面看,只见地上的河细如腰带,山上的树小如菜籽,不知离地有几千丈高,登时一阵眩晕,吓得腿都软了。 青君道:“你如果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石白假装镇定,哆嗦道:“谁…谁说我害怕了?我只是…只是从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有些不…不适应罢了。” 青君指着一个山头,道:“听说那座山叫佛头山,峰顶像一颗佛头。常言说: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领略山水之奇。我要登临绝顶,踩在佛祖头上。” 石白连连叫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这小妮子也太无理放肆了。” “什么阿弥陀佛,呜呼哀哉?” “是善哉善哉,难道你不怕佛祖怪罪吗?” 青君道:“清河崔氏没有信佛的,念经拜佛是我们家最忌讳的事,我们家就连烧香的香炉都没有。” 说话间已经错过了佛头山。 石白指着前方道:“那座山峰想必就是茱萸峰了。” 青君抚着兀鹫的脊背,叫道:“好鸟儿,带我们飞上那座山峰。” 第8章 堕入魔窟 那只兀鹫倒十分通灵,在空中兜了个圈,便振翅高飞,朝茱萸峰顶飞去,哪消一盏茶的功夫,便飞到峰顶。 两人从兀鹫背上跳下来,只见峰顶是个平台,四平八稳,上接云天,下倚险峰,真是块天赐的福地。 一块竖立的石碣上镌刻着四个大字:云台揽胜。石白抚着石碣,眺望远山,心怀大畅,总算平安度过了几重波折,渐入佳境。 青君看见不远处有一片密林,结满了红色果实,走过去尝了一颗,味道酸涩,难以下咽。石白道:“这里叫茱萸峰,想必这就是茱萸了。”青君回想起初到云台山时所见的那片红树林,原来就是茱萸树林。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兀鹫发出一声怪叫,只见密林里倏地闪出两名道士,持剑拦路,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善士?狗胆包身,竟敢擅自闯入紫虚宫天目道人的清修之地?识相的,请速速离开。” 青君一声断喝:“这座山又不是你们家的?凭什么不许别人来?我还没问你们是哪来的臭道士,你们反倒先盘问起我来。什么天目道人?你叫他出来,看我不把他打成无目道人。” 她怕打起来后伤了兀鹫,便拍了拍它的背,那鸟儿振翅而飞,冲入云间便不见了。 一名道士大骂:“撒野的丫头,不知死活,看剑。” 青君拔剑迎敌,白刃泛着青光,当下使了一招“猛虎剪尾”,剑扫身后,猛迅兼备,那小道士先怯了三分,青君又一招“担山赶日”,接着便是一招“法天象地”,那小道士剑法大乱,几无还手之力,踉跄着连摔几跤。那小道士朝身后大喊:“法性师弟,还不快来帮忙。” 另一个小道士畏畏缩缩,不敢上前,道:“这妖女好生厉害,法明师兄,你再撑一会儿,我回去搬救兵。” 青君笑道:“我还以为你们紫虚宫的道士有什么倒海翻江的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连我三招都接不住。” 这时忽听一人道:“法明,师父平时是怎么教你的?”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中年道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道士法明身后。 青君见那中年道士不满六尺,头绾牛心髻,脸上没肉,双颊深陷,瘦得像个骷髅怪,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他一身灰布道袍,腰里别着麈尾拂尘,手持一柄七星宝剑,喝道:“欺我弟子,不要走,与我见个上下。” 青君刚胜了一场,正在兴头上,以为这些道士都是脓包,道:“哼,又来一个不怕死的。” 哪知那道人剑法奇快,青君看得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剑点和剑招,方才知道自己和对方武功相差太远。她并不露怯,又把“猛虎剪尾”、“担山赶日”、“法天象地”那几招使了一遍,然而却连对方衣角都没碰到。 那道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断了她手中剑,顺势点了她的穴道。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青君是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从未正式拜过师,身上的一点功夫,还是崔家的护院武师教的,那些武师都是阿谀之辈,拿她当主子,只是一味捧着她,哄着她玩,不肯用真功夫同她较量。她自以为武功不弱,但真正到了临阵对敌,方才暴露学艺不精。 那道人冷笑道:“小丫头,你不是说要把我打成无目道人吗?我就站这儿,你动手吧。”原来他就是上清派紫虚宫宫主天目道人,也是法明和法性这几个小道士的师父。 青君道:“你点了我的穴道,明知我动不了,还假惺惺地说这些有什么用。” 天目冷笑道:“给你解开穴道也无妨,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遂用剑鞘在她期门穴上用力一点,穴道立解。 青君拿起剑便刺了过去,剑尖离眼不到一寸的距离,天目眨都不眨一下,石白见势不妙,担心她吃亏,忙跳出来阻拦:“住手!请听我一言:误会,这一切都是误会。” 天目横了他一眼,道:“你是谁?谁要你来做弄丸宜僚?多管闲事。” 石白陪笑道:“我是这位姑娘的朋友。她无意冒犯道长,我代她向你赔罪了。” 天目冷笑道:“擅闯紫虚宫的范围,还打伤了我的弟子,说声赔罪就完了吗?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天目道兄,何必跟这些口无遮拦的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兄弟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请屏退左右。” 天目回头见一人农夫打扮,手拿一柄锄头,背着一把镰刀,认出是怀药帮的帮主董星月。董星月常上茱萸峰来做客,和天目道人十分熟稔。 石白附在青君耳边悄声道:“这道士武功极高,况且又来了个帮手,咱们需在他没防备时,一拥而上将他拿住,然后挟持他趁机逃跑。” 二人计议已定,正欲施为,忽然头上落下一张网,将他们网在一起,用黑布罩头。他二人青春年少,身体贴得很近,都羞得面红耳赤,神情古怪。 天目道:“两个小鬼死到临头,还在咬耳朵说情话,先把他们关起来,日后再慢慢处置。”法明和法性走过来,用绳索将青君和石白绑在一起,押了下去。 董星月见没有旁人,方道:“小弟冒昧打搅,扰了道兄清修。” 天目稽首道:“董兄不必客气,你我不比旁人,有话不妨直言。” 董星月道:“道兄真是快人快语。愚弟此次造访仙山,是想请道兄于九月初九土曜日赴百家岩共襄竹林盛会。” 天目道:“董兄贵为一派龙头,只需让一名弟子送信来即可,何必亲自来?给老道好大的面子,何以克当?” 董星月道:“天目道兄有所不知,今年的竹林大会与往年不同,中原一带的商帮都受到了邀请,商议结盟一事,为了共同对付龙凤派。” 天目听到“龙凤派”三个字,登时脸色煞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董星月道:“我们怀药帮隶属于怀帮麾下,向来只知经商做买卖,很少卷入江湖纷争,那龙凤派却扬言要消灭我等中原帮派,小弟武功粗浅,所以来请天目道兄出山相助,还望道兄休辞劳苦,施以援手。” 天目道:“你们怀帮是紫虚宫的大功德主,怀帮的事就是紫虚宫的事,老道义不容辞。只是听说龙凤派掌门武功十分厉害,咱们还需要从长计议。” 怀帮是怀州的商帮门派结成的帮派联盟,怀商们收购怀州的药材、竹器、煤炭、粮食、油料、布匹等物品,转运贩卖到各地,赚得盆满钵溢。 怀帮众商号财雄势大,不仅修桥补路,乐善好施,而且信奉神明,礼佛敬道。众商号集体出资在云台山主峰修建了一座道观,便是紫虚宫。紫虚宫能有今日的香火旺盛,正当饮水思源。 董星月道:“莫非天目道兄也怕那个人?我不信,难道他真是人中龙凤,有通天彻地之能不成?” 天目道:“不是怕,对方有备而来,咱们不可不防。依我看,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天目附在董星月耳边低言,董星月听了大喜:“还是天目道兄想得周到,在下这就告辞,先替怀帮众兄弟们拜谢了。九月初九土曜日,百家岩竹林再晤谈。” 天目满口答应,董星月拱了拱手便下山而去。 不知天目在董星月耳边说了些什么,且容作者卖个关子。 却说石白和青君被几个小道士绑住双手,蒙住双眼,推搡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并非花香和脂粉香,而是寺庙的檀香。 这时两人头上的黑布被人拉了下来,方知来到了一个道观,道观门前有个焚香的铜鼎,匾额上写着“紫虚宫”三个字,里面殿阁重叠,楼台相望,有百十间屋子。 上清派的道士们喜欢把道观建在高山上,因为他们相信仙人住在天上,住的越高就越接近仙人。 两人被法明和法性两个小道士押到紫虚宫后院,关进一间柴房。 法明厉声道:“你这臭丫头打伤了本道爷,本道爷要在你身上加倍讨回来。” 法性道:“师兄,我有个主意,把他们二人扒光衣服,关在一起,一男一女赤身露体共处一室,接下来发生的事,嘿嘿,想来一定香艳得紧。” 法明道:“嘿,好主意,这丫头倒有几分姿色,想不到这小贼蛮有艳福,就是在这里关一辈子也不错,整日价风流快活,倒便宜了他。” 法明和法性是两个没行止的道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青君骂道:“贼道士,今天敢碰你姑奶奶一根汗毛,他日姑奶奶一定要你们的狗命。” 法明恨恨地骂道:“臭丫头,死到临头还敢放刁?本道爷让你尝尝皮鞭蘸盐水的滋味。” 他拿起鞭子在盐水桶里蘸了蘸,在青君身上猛抽了几下,登时皮开肉绽,血痕累累。青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石白道:“要打就打我,你一个大男人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 法明嬉笑道:“想不到这小贼挺有情义,自身难保,还想做护花使者?本道爷就偏不成全你,要看你们丑态百出,我才开心。” 法明狞笑着,便去撕青君身上的衣服。刚撕下几缕布条,忽听大殿上云板响起。 法性道:“师兄,掌门人召集众弟子,咱们快去吧,回来再慢慢炮制他们不迟。” 两人锁上柴房,便匆匆朝大殿走去。 第9章 救命之恩 大殿香案上点着两支巨烛,香炉里燃着三支线香,青烟袅袅,香炉前摆着四个青瓷盘,堆满各色斋果,上首供奉着一尊神像,是上清派祖师魏夫人。 天目道人在香案前焚香,对着神像拜了四拜,口里祝祷:“无上天尊,保佑弟子早日炼成金丹,光大本门。”天目拜完圣像,便坐在蒲团上,给小道士们讲《黄庭经》。 到了晚上,方交二鼓,青君趁看守的小道士们都睡着了,拗断绳索,也替石白解开绳索,两人从柴房里溜出来。 青君受了法明法性两个小道士羞辱,一心想要报仇,便对石白道:“你不会武功,徒留无益,我还有事要办,你从后门下山去吧,待我办完事,咱们在山下子房湖汇合。” 她不等石白答话,便跃上屋顶,鹿伏鹤行,向东而去。越过几重屋檐,来到后院,忽听一阵莺声燕语,只见几个年轻女子在院中嬉笑,那几个女子浓妆艳抹,轻薄妖娆,不似良家女子。 青君心想:“这紫虚宫果然是藏污纳垢之地。” 她又越过两重屋檐,看到东廊庑下有十几个火头道士正忙忙碌碌地往一间房里搬东西,那间房里火光冲天,不知在搞什么鬼,那些火头道士搬运完,便退出去掩上了门。 青君顺着屋脊走过去,使了个珍珠倒卷帘,身子倒挂在房梁上,捅破窗户纸往里瞧,瞥见那间屋子正堂有一块牌匾,上书“金石延年”几个字,屋中间有一只巨大的丹炉,下面炉火烧得正旺,旁边堆着朱砂、曾青、雄黄、黑炭等物品。天目道人坐在中宫,旁边八个小道士,按八卦方位坐定,法明、法性皆在其中。 天目忽道:“人身,法天象地,与天地同一阴阳。欲成丹道,必修五行八卦,识龙虎交会,使精炁神固化,方能元气不失。尔等皆是我门下悟性最好的弟子,今日为师传授你们炼丹之道,你们要仔细听。” 八个小道士齐声道:“弟子谨遵师命。” 天目道:“炼外丹之关键在于“炉鼎”、“药物”与“火候”。“炉鼎”乃炼丹之所,“药物”乃成丹之源,“火候”为结丹之功夫。 乾为鼎,坤为炉,炉鼎为炼丹之神室;欲炼还丹,先设乾鼎、坤炉为神室。乾鼎、坤炉既设,投铅、汞等药物于其中,铅取象于坎,汞取象于离。坎、离药物在乾、坤鼎炉中烹炼,掌握适当火候,取坎填离,至铅汞合体,化成丹宝,方大功告成。” 青君此刻方才明白,原来朱砂、曾青、雄黄、煤炭这些东西都是炼丹用的。 法明道:“师父容禀,弟子有一事不明,请师父指教。” 天目道:“你有何事不明?” 法明道:“何为‘取坎填离’?” 天目道:“取坎填离,乃丹道入门之基,即以坎中之阳,补离中之阴。外丹之中:坎为铅,离为汞,取坎填离,即以铅补汞。内丹之中:坎为人之精与炁,离为人之神。取坎填离,即人之神炁相抱、性命双修。只有内外丹兼修,方能成就丹道。” 法明道:“弟子懂了,不知这丹炉里的金丹需要炼多久?何时才能够炼成?” 天目道:“炼丹周期为一个太阴历年,前七十天和后三十天都用武火,中间的二百六十天需用文火,今日正是炼丹期满之日。只等子时一到,便可开炉取丹。” 天交三鼓,夜半子时已至,天目命小道士们打开丹炉,只见金光闪闪,满室异香。 天目大喜道:“我的龙虎金丹,今日终于练成了,逐日服用,可使功力大增,再也不用怕那个龙凤派了。”他命八个小道士退下,一连服了八颗龙虎金丹,回坐蒲团上,五心向天,打坐运功。 青君在窗外瞧见,心中暗想:“这老道士虽然心术不正,但武功着实不弱,方才他讲的修炼内丹之法,实为增强内功的一大法门。只是服食丹药,却是偏门左道之术。” 青君正思索间,忽见屋内天目双眼赤红,行为失常,像发疯了一样,抓起几案上的瓷瓶茶盅乱扔乱掼,又倏地抽出七星宝剑,将屋内悬挂的字画帷幔砍得七零八碎。 一个小道士推门进来送茶水,看到这个景象,吓得拔腿就跑,却被天目赶上来一剑刺中胸口,倒地身亡。 青君看到这一幕,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耳后有刀剑劈风之声,原来天目早就发现了她,追出门来挥剑便砍。 天目服食丹药过量,心智已乱,只是乱砍乱劈,不成章法。青君虽然武功不高,但也能同他周旋一番。 青君忙乱中,瞥见东廊下一人夹头夹脑地向屋内张望,正是小道士法明。法明觊觎龙虎金丹已久,方才并没有离开,一直躲在暗处窥视,看到师父误食丹药发了疯,突然阴沉一笑,大步上前右手一挥,袖中释放出一阵毒烟,天目和青君没有防备,被毒烟熏得都双眼流泪。 法明趁机又从袖中拿出一把飞星毒针,漫天射来,天目心智失常,被毒针射瞎了双眼。青君听风辨器,闪避不及,左腿悬钟穴上中了一针,她匆忙拔掉毒针,从怀中取出两颗澡雪心神丸吃了,一路打出门外,飞身逃走。 紫虚宫法字辈共有十二名弟子,法明一直不满师父偏爱大师兄法清,妒火中烧,所以突施暗算。那飞星针是紫虚宫的独门暗器,按人体九宫方位攻击人身上的穴道,这门功夫叫‘飞星取穴’,十分阴毒。 天目双眼流血,体内丹药的药力渐渐散去,神智恢复清醒。但双眼已盲,却无法复明。 法明趁机搬弄是非,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青君头上,道:“昨天捉来的那个臭丫头偷了弟子的飞星针,趁师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用毒针伤了您的双眼。不过她也没得什么便宜,被弟子用剑刺伤,负伤逃走了。” 天目信其所言,怒不可遏,派门下数百名弟子分头追杀青君。 青君逃出紫虚宫后,不敢逗留,在茱萸树林中乱走,腿脚都被树枝划伤,流血不止,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面一片长松古柏,如同伞盖,到了一个山村,村口有个残破的木牌楼,字迹斑驳,上书“六爻村”三字。她挨了两鞭在前,中了一枚毒针在后,又饿又累,走到牌楼前已虚脱无力,昏倒在地。 恰好此时,一个反穿羊皮袄的羊倌从此经过,将她救回家,喂了一碗豆粥,她方才慢慢苏醒。 那羊倌问她从哪里来,青君说明原委。 羊倌吃惊道:“哎呀!原来你是从紫虚宫逃出来的。俺们村的人都说那里是魔窟,进得去,出不来。你这女娃娃真是命大。” 青君从羊倌口中得知,这紫虚宫臭名昭著,为祸地方,实为怀州第一大害。 她在羊倌家将养了一晚,翌日便要告辞。羊倌苦留不住,见她身子虚弱,走不得远路,从自家草棚里牵出一头灰驴,道:“俺家这头驴子走山路很稳当,脾气也温顺,不会半路尥蹶子,就送给你做脚力吧。” 青君见羊倌家光景不太好,他穿的羊皮袄毛都掉光了,推辞道:“老丈,已经打扰一天了,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那羊倌仍坚持要送。 青君道:“平白无故把驴子送给了我,对你来说岂不是个大损失?”她从怀里摸出一块马蹄金,送给羊倌。 羊倌拒不接受,道:“一头驴子,值得什么?你一个女娃,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盘川须省着点用,这样大手大脚可不成。” 老羊倌几句温言关心,让青君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她俯身下拜,道:“老丈既不受金,请受我一拜。愿乞姓名,以图后报!” 羊倌扶她起来,道:“俺不要你的金子,难道还会图你的报答吗?” 青君十分感动,她摸了摸那头灰驴,那驴子看着她,伸了伸脖子,动了动耳朵,好像在打招呼。她骑上驴背,向羊倌询问去子房湖的路径。 羊倌说去子房湖,还需绕道,于是又送了一二里,为她指明了路径,方才返回。 青君叹道:“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到今日方才明白这句话。” 第10章 魏夫人书 话分两头。却说那夜石白与青君分别后,趁着月色昏暗,从紫虚宫的后门逃出来。 他已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哪分得清南北东西?只管连奔带跑,没跑出多远,被一条深涧拦住去路。 那条深涧上生着一棵怪树,树从根部一分为二,一半直立生长,一半横在山涧上,变成了一座独木桥。木头湿滑,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深涧。 石白战战栗栗地走过独木桥,前面是个山岭,遍布荆棘薜萝,四下无路。他一边用剑清理荆棘薜萝,一边往前走,走出二三里,见荆棘丛里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石级小径,蜿蜒曲折,向山下延伸。 这条小径荆棘塞道,不易发觉,说不定就是下山的路。他心中大喜,用剑开道,沿着石级走下去,走到半山腰,石级已走到尽头。前面是两面山壁夹峙,头上只有一线青天,身下是一条峡谷,他发现自己身处绝地。 只见旁边有个三四尺宽的山洞,一面山壁上依稀可见三个斑驳的大字——紫虚洞。 李石白走了进去,洞里并不深邃,约有四五十步,里面有个神坛,供奉着一尊青铜神像,那神像眉目清秀,仪态端方,头绾牛心发髻,手拿麈尾拂尘,是个年轻的女道士。 神坛上悬挂着帷幔,两旁有一幅对联:上联是:道生于无,潜众灵而莫测;下联是:神凝于虚,妙万变而无方。 石白方知这是魏夫人魏华存的道场。这里人迹罕至,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倒是个清修悟道的好地方。 魏夫人是百姓心中的女神仙,备受尊崇。石白走到神坛前,跪在地上,朝魏夫人的神像拜了四拜。因见神像上落满了灰尘,便走上神坛用衣袖拂拭。 他爬高上低,不知碰到了哪里,忽听神像背后骤然打开,取下神坛上的万年灯照明,见里面十分晦暗,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探手一摸,摸到一个油布包,打开来看,见里面包裹着一本书和一幅卷轴。 那本书的蓝色封皮上有三个篆字,笔画不多,不难辨认,是《上清经》。翻开封皮,只见卷首写道:“华存昔潜心学道,遇清虚真人,授我宝经三十一卷,余诵经习行,以成真人。此书品目尊严,为诸经之首,当传后世有缘之人。得此书者,应择一静室而居,谨守明法,秘不外传,读之万遍,即可成道。倘有泄我书者,身为下鬼,族及一门。” 石白看到最后一行字,打了个寒噤,合上书暗想:华存是魏夫人的芳名,为表恭敬,应当避讳,这本书应该改名叫《魏夫人书》才更妥帖。 他又打开那幅卷轴,见上首写道:三才剑法总纲——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 下面是剑法图谱和详解:三才剑分天、地、人三个法门,每个法门都有六十四个招式,由伏羲先天六十四卦演化而成,无论贤愚、男女、老幼皆可习练。凡习练此剑法者,需先通晓先天六十四卦,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石白不懂武功,见这剑法图谱恍惚不定,晦暗不明,不知从何练起。 又见下面有一行小字注解:至道之精,杳杳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三才剑法与道法相通,初学者须知此要旨,方能有所进境。 再往下看又是一行字:世人需当谨记:学道为上,武功为下,切勿舍本逐末。 石白不通易学,也不懂先天六十四卦,看到这句话十分赞同,不再去琢磨那套剑法,把卷轴和书都收了起来。 突然从书里掉出一封信,信封上写道:紫虚元君魏夫人亲启。信封火漆完好,只是边角已经残破,里面字迹漏了出来。 石白好奇,摊开来看,只见信中写道:夫人台鉴,囊者幸蒙传授《黄庭》,受益匪浅。近闻夫人避乱怀州,卜居太行,与茂林佳木为伍,同糜鹿和鸣。江湖上有宵小之辈冒认夫人弟子之名,私立紫虚宫,令入门弟子,纳百条腊肉作为束脩。此中贪贿之弊,蔚然成风,百姓戏称其为腊肉教。听凭此等宵小任意妄为,恐有损夫人令名。在下已诛其首恶,号令于城门示众,以报夫人之恩。虽有越俎代庖之嫌,亦无暇顾及。” 落款是:陇西居士林木梵天敬上。 石白看完信,方知紫虚宫是一群江湖上的旁门左道之士,他们冒认魏夫人的徒子徒孙,抬高身价,骗香火钱。那个被诛杀的首恶,可能是天目道人的师祖。 他突然想起和崔青君约好在子房湖相见,不便多耽搁,遂将卷轴和书信用油布包好,放入怀中,对魏夫人的神像又拜了四拜,方才走出紫虚洞来。 此处是个绝地,没有下山的路。岩石滑不溜手,亦无法攀岩。今日困于绝地,莫非天要丧我? 石白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他用剑剥了一堆树皮藤蔓,将它们搓成一条几十丈长的麻绳,一头系在腰间,另一头系了一根粗木棍,将粗木棍卡在岩石缝里,拽着麻绳终于爬到了谷底。 这条峡谷两壁夹峙,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石白穿过峡谷,迎头看见一面石壁,名曰:野狼峪,石壁上有许多剑痕,那是魏夫人当年在此修习三才剑法时留下的。 魏夫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剑法通神,能在一瞬之间变换几十种招式,就算有几十条野狼一起扑上来,也可以一起杀死。 他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只听石壁那面传来哗哗流水的声音,转过石壁,没走多远,果然有一条小溪。 于是沿着溪流的方向走,走了半天,见前面有个大湖,湖边有两匹马在吃草,一匹青骢,一匹黄骠,正是石白和青君的坐骑。他又惊又喜,没想到离开了两天两夜,马还等在原地。 石白在子房湖等得心内焦躁,望眼欲穿,不见青君。他心中胡思乱想:那紫虚宫是龙潭虎穴,不该让她独自一人去冒险。若是她再次落到那帮贼道士手里,只怕凶多吉少。但转念又想:她为人机警,就算遇到危险,也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正左思右想之时,只见青君骑着一头灰驴从湖边缓缓走来。 石白大喜,连忙迎上前去,见她身上带伤,忙问她别后光景,有何遭遇。 青君身子虚弱,脸色苍白,惨笑道:“被我言中了,天目道人果真变成了无目道人。” 石白问:“是你伤了他的眼睛?” 青君道:“我说不是我,你信不信?” 青君于是把‘法明暗放毒烟,用毒针射瞎了天目,让她来顶缸。她逃出紫虚宫后,被老羊倌搭救赠驴’的事情说了一遍。石白安慰了她几句。 青君又道:“那天目道人是个糊涂虫,也不辨真伪,派了很多弟子追杀我,我现在是百口莫辩了。” 石白道:“这可真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别急,咱们乔装打扮一下,他们就认不出来了。” 两人正说话间,迎面走来两个赶骡下田的农夫,两人上前拦住了他们,逼他们脱掉衣服。这两个农夫从未见过抢衣服的强盗,吓得不知所措,抱紧双臂,大叫饶命。 青君给他们一块马蹄金,言明是买不是抢,两个农夫捧着金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均想:这买卖做得不赔本。两个农夫得了金子,脱掉外衣,欢喜地去了。 石白见青君像变戏法一样,身上总有使不完的金子,十分诧异,但来不及多问,便道:“紫虚宫那帮臭道士牛鼻子很灵,说不定很快就会追上来,咱们赶快把衣服换上。” 那两个农夫的粗布衣服又肥又长,邋里邋遢。青君皱着眉头,犹豫了半天,小嘴一扁嘟囔道:“这些衣服是那两个臭男人穿过的,臭烘烘的,又难看得紧,我宁愿什么也不穿,也不穿这些臭衣服。”她性情耿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全无忌讳。 石白道:“小命要紧,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青君十分不情愿地把那些衣服套在身上,两人用泥土把脸抹黑,装作农夫,只拣僻静小路走。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紫虚宫的道士们便追赶上来,领头的是法明,法明看到地上扔着一堆衣服,道:“好一招金蝉脱壳之计,这两个小贼都已改头换面,那可就难找了。”他喝令众人分头去追赶。 两人骑上马,一路颠簸,青君腿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石白担忧道:“咱们这样不行,留下一路血迹,他们还是会顺着血迹追来的。” 他们下马步行,走上一个山岗,只见四面皆是绝壁,下山无路,眼看追兵即至,石白对天祝祷:“若上天助我,便逃过此劫;若天要绝我,便殒命当场。” 他们把袍子和外衣脱下来裹住身体,就地一滚,骨碌碌从山顶一直滚到山脚下。 紫虚宫的道士们随后赶来,见他们已滚下山崖,一定摔得尸骨无存,便回去复命。 第11章 乌金寨主 所幸那山并不高,山体又有茂盛的草木,因此他们只受了点轻伤。 他们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见山连山、岭接岭,到处是荆棘藤葛,险峰怪石。 石白问青君有何打算。 青君道:“我这次出来是要走遍太行八陉,现在我要去丹陉羊肠坂,你陪不陪我一起去?” “你身上有伤,应该找个地方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太行八陉又不会跑了,等你伤愈后再去不迟。” “你让我静养,那岂不是要把我闷死?” 她一天到晚都不消停,必须有新鲜事物吸引才行。 忽见南山下有个打柴的樵子。 石白上前施礼:“老哥,问询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樵夫打量他们风尘仆仆,又听他们口音,知是外乡人,道:“两位一定是迷路的游客,怎会走到这里来了?这里是云台山的后山,十分冷僻,没什么景致,一般人都不到这里来。” 原来云台山有前山后山之别,前山山清水秀,毗连平坦大路,游人如织,后山却山险水恶,荒烟蔓草,荆棘塞道,很容易迷路。 青君道:“正好,我最不喜欢热闹,人多的地方只会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樵夫道:“云台山共有九山十八寨,二十四道岭,你们不认得路,只是乱闯乱撞,也不怕送了小命?” 青君道:“哼,说大话吓唬人,你怎么敢到这里砍柴?难道你不怕送了命?太行八陉我都闯过来了,区区一个云台山,我会怕么?” 樵夫摇头道:“小女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云台山乃卧虎藏龙之地,不可小觑。” 青君道:“就算真有龙和虎,我也不怕。我要剥了虎皮做衣服,抽出龙筋做鞭子。” 樵夫道:“小姑娘疯言疯语,不可理喻。” 石白谦恭道:“前辈莫要恼火,这位姑娘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既然前辈是活地图,晚辈想向你打听打听,去丹陉羊肠坂,还有多远?” 樵夫道:“没多远,往西翻过一道岭,只有几步路就到了。不过,这道岭十分险峻,只有鸟径猿道,就算你有冲天之翼,只怕也飞不过去。”樵夫说完,倏地转身进了林子里,就不见了。 两人一直向西走,果然遇见一道峻岭,难以逾越。 青君撇嘴道:“我看那樵夫才是疯言疯语,他不是说只有几步路吗?” 石白道:“我听他说话不俗,一定不是寻常樵夫。他说的几步路,说不定就是几十里路。” 正说话之时,石白怀中卷轴突然掉了出来,青君打开来看,看到最后,惊喜地问:“你从哪里得来的?咱们有救了。” 石白道:“是我无意中得来的。难道这卷轴能救咱们?” 青君道:“你不知道,这是一幅手绘的云台山地形图,咱们再也不用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乱撞了。” 当日石白得到这幅卷轴后,并没有细看。那幅卷轴末端,有一幅魏夫人手绘的云台山地形图。魏夫人亲自考察过后,将云台山所有的关隘、城寨、鸟径、猿道都画得很详细。 羊肠坂在怀州河内郡境内,两人按照地图,找到一条捷径,不一日便走到了河内郡,这里是太行山脚下的一块平原,石白放眼望去,见田垄里种满地黄、山药、牛漆、白菊等药材,几个药农在田间刈草劳作。 忽听不知哪里传来一支曲子,如歌如诉,惹人思乡。 石白折了一束白菊花,放在鼻下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想起了家中光景,口里念诗:“‘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以前只会诵读,今日才知诗中意境。” 青君推了他一下,道:“喂,书呆子,你又在发什么痴?” 石白问:“崔姑娘,你离开家多久了?想不想家?” 青君道:“我已经没有家了,怎么会想家? “你又在说赌气的话。” “反正我爹爹不喜欢我这个女儿,也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我又何必认那个家?” 她想了想,又说:“此地风景秀丽,到处是药香,在这里安家也不错。” 石白见田野陇头堆着许多麦秸秆,想起一首家乡的民谣小调《十二月令》:正月灯,二月鹞,三月麦秆作吹箫。 此时虽不是三月,他回忆起童年乐事,于是拾了一根麦秆来吹,不知不觉间,吹起了方才听到的那支曲子,他们中山李氏是世袭的乐户,有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那曲子他只听一遍便会吹奏。 一曲吹完,不知何处曲声又起,颇有相和之意。 不多时,忽见前方尘头大起,只见一行人朝他们奔来,当先一人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青布包头,右手持一柄锄头,两人认得,正是在茱萸峰顶见到的怀药帮帮主董星月。他身后跟着一帮人,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挑着扁担,他们都是怀药帮的药农。 董星月见石白和青君蓬头垢面,身穿粗布衣衫,没有认出他们,倒转锄头,双手抱拳,问道:“两位小兄弟看着面生,不知是哪个堂口的?瞧你们这样年轻,想必刚入本行不久吧?” 两人面面相觑,同问:“什么是堂口?” 董星月疑惑道:“两位兄弟难道不是咱们怀药帮的么?那怎么会吹本行的联络暗号?” 石白醒悟过来,方知那曲子是暗号,忙陪笑:“误会,全都是误会。” 董星月狠巴巴地说:“哼,什么误会不误会?我看你们像奸细,和腊肉教串通一气,故意引我们到这里来的?” 青君很不耐烦地说:“什么腊肉教、咸鱼教,我们从未听过,何来串通一气?” 董星月听出是青君的声音,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小贼,真是冤家路窄。你们竟然能逃出紫虚宫?” 青君道:“干你何事?你骂我们是小贼,我看你才是老贼。” 一个药农道:“帮主,不必跟他们浪费唇舌,依属下之见,腊肉教那些人仍在云台山,咱们只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本帮的家当可全都在……” 石白看过魏夫人的书信后,知道他们说的腊肉教就是紫虚宫。董星月和天目道人貌合神离,天目觊觎怀药帮的财产已久,董星月也心知肚明。 “嘘,本行机密,当心被人听了去。”董星月视财如命,对谁都不信任。 石白和青君忽觉后心一阵酸麻,同时委顿在地,二人身上穴道被封,动弹不得。 董星月吩咐手下:“快赶回云台山,带上这两个人。” 两人被五花大绑,推搡着往前走,走不多时,忽见一座高山拦路,那座高山下搭着几十个大木棚,每个大木棚后面都有一个黑魆魆的地道。 百十个挑夫挑着柳木筐,陆陆续续地从地道里走出来,柳木筐里挑的都是煤炭。他们把挑出来的煤炭堆放在大木棚下。 董星月嘱咐众人道:“前面是乌金寨的地盘,咱们要加倍小心。” 青君对石白道:“一会儿是怀药帮,一会儿是腊肉教,这会儿哪里又冒出一个乌金寨?” 石白道:“我从书上看到:卖肉的有屠门肉肆,卖金银珠宝的有珠宝商号,卖鲜鱼的有鱼市牙行,卖酒的有当垆,刺绣的有金针门。三十六行都有自己严密的组织。咱们不懂江湖规矩,莫要得罪了这些人。” 三百里怀川,物阜民丰,商业兴旺,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商号,贩煤炭的有乌金派,种怀药的有怀药帮,做竹器的有竹器帮,贩火石的有火石行,此外还有榨油房、染布坊、粮食行、杂货行,不一而足,这些商号行派统称为怀帮。 怀药帮众人依令而行,忽见一个小山丘上站着一个人,挥着鞭子喊道:“现在京城一带正在闹饥荒,每天都饿死很多人,十停中死了五停,你们应该感谢寨主他老人家赏饭,好好给他老人家卖力气干活。那些不想吃安生饭,不守门规的人,绝不留情。” 这人是监工。每个大木棚里,都有几名监工,他们都是乌金派的弟子,负责监督这些挑夫。挑夫们稍有懈怠,监工手里的鞭子就会像雨点般打过来。 忽听“轰”地一声,一座木棚突然倒塌,两个监工被困在地道里,生死未卜。 监工们突然慌了起来,大喊:“快抄家伙救人。”挑夫们呆若木鸡,都不敢动。 有人攘臂大叫:“快让开,大师兄来了。” 只见山后跳出一人,肩上挑了六担煤,脚底步伐稳健不乱,仿佛是在练功。那人一口气飞奔过来,放下十二个柳木筐,抄起一只大铁铲去掘地道,不一会儿就将埋在里面的人救出。 这人是乌金寨寨主的大弟子娄金石,身高九尺,膂力过人。 乌金寨第一代弟子序金字辈排行。 一个大胖子怒道:“师兄,都是这帮种药材的泥腿子们干的好事,不能饶过他们。”这人是三弟子薛金龙。 娄金石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怀药帮的董老大。”他关节粗大,十指黢黑,指甲里都是黑泥、煤屑,揎拳捋袖像要打架一样。 这座山峰名曰祝融峰,遍地都是煤炭,上有许多火井,深不见底,时常冒烟喷火,并发出爆破声。 怀药帮的一名弟子不明就里,竟往火井里扔了一捆点燃的干草,瞬间火起,竟把井口的木棚炸塌了。一塌俱塌,地道也跟着塌陷了一大片,把乌金派的弟子埋在了地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