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回避》 第一章 三代赘婿 我叫叶青,自幼跟爷爷奶奶在川渝大山深处的安陵村生活。 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不一样,我家祖籍在夔州,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据说做的是玄术生意,山医命相卜都有涉猎,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宾客亲朋非富即贵。用爷爷的话来讲,就算是当时的夔州县长登门,也只配站着说话。 每次爷爷向我吹嘘家族当年的荣耀时,我总好奇为什么当年他会放下荣华富贵的生活来这个小山村,但爷爷一直含糊其辞。 随着年纪的增大,我才慢慢从村里老人偶然提起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个答案。——我家沦落至此的原因,是因为年轻时的爷爷输掉了与对家之间的三场绝户赌局。 1972年,才二十二岁的爷爷意气风发地接受了对家设下的赌局,赌局的具体内容如今无人知晓,但赌注却一直令人津津乐道。 他们第一局赌的是‘根’,输的人摘姓断根,离开家族;第二局赌的是‘蒂’,输的人覆宗绝嗣,不得有传承后人。第三局赌的是‘法’,输的人断绝法门,从此再不能使用从家族里学到的本事。 爷爷连输三局,当晚就摘掉了自己的姓离开家族。设赌局的人目的是让爷爷从此漂泊至死,然后他这一支也会随着他的死而彻底消亡。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爷爷想出了个在当时看来屈辱至极却又绝妙的法子——入赘! 离家后的爷爷从夔州一路往东南,逢人便问家里缺不缺男人,或者缺不缺姑爷,但没人敢让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进自家门。 直到到了安陵村,才终于跟奶奶看对了眼,俩人草草结了婚,当了个上门女婿。 爷爷因为口才不错,再加上有些学问,婚后就干起了‘端公’的营生,靠着瞎扯给人看相看风水挑吉日赚钱。 之后不久生了我爹,爷爷让爹随了奶奶的姓,成了当时村里最大的笑话,明里暗里说爷爷是没种的男人。 爹二十一岁的时候,爷爷又让爹去邻村一家姓叶的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成了村里第二大笑话。 此后我出生,爹为了不让我重蹈被嘲笑的命运,下定决心要改变现状,于是不顾爷爷反对,强行让我恢复了祖姓。 但紧接着就开始有人传,说每天半夜都看到有一个女人站在我家门口,一直站到后半夜才会走。吓得爹娘赶忙给我改了姓,让我随娘姓了叶,那个女人才消失。 我七岁那年,爷爷突然上门来通知我爹娘,说他给我订了门娃娃亲,对方姓傅,家里也是做端公营生的。他已经跟人约好了,等我十五岁就入赘过去。 爹娘自然极力反对爷爷的安排,毕竟祸不及子孙。 爹甚至拿了把菜刀出来要威胁爷爷,却被爷爷两耳光扇得原地打转。 之后爷爷把爹娘叫到房间,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什么,第二天他们就把我扔给了爷爷,他俩出门打工去了,再没回来过。 那时的我对于入赘并没什么概念,只把这当成又一场过家家的游戏,不止不抵触,反而有些期待,追着问来了对方的名字信息。 她叫傅璇玑,比我大两岁。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知。 之后几年,我都跟着爷爷学他端公的本事,因为这些本事不是从家族带来的,所以他教给我并不受限。 但在我眼里这些都是骗人的本事,而且掌握这些本事的爷爷,也并无任何厉害之处,我自然毫无兴致,他教我的东西,基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急得爷爷直跳脚,却又舍不得打我,气急了大多也只骂一句:“你狗日的这不学那也不学,以后给老子端屎盆子的资格都没有。” 我的反驳总是一句:“你那叫什么本事,都是骗人的把戏。” 爷爷作势要辩解,却想不出说辞来,于是再无后话。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一对中年夫妻突然闯入我家直接跪在了爷爷面前,话还没说,就哐哐哐冲爷爷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央求爷爷救他们。 这对夫妻接下来的描述,带来了一个我心心念念七年却从没见过的人的名字。 原来是这对夫妻家里有个已经失踪许久的老人,本来已经放弃寻找了,却在路过坟茔地时偶然撞上了一只从坟墓里窜出来的耗子。那耗子见人不止不跑,反而叼了块带血的破布放在了这对夫妻脚下,夫妻俩捡起来一瞧,正是失踪老人身上的布条。 于是马上叫人挖开了坟墓,老人正躺在棺材里,已经被耗子啃食得血肉模糊。 爷爷一直没发话,我在旁插嘴说了句:“兴许是有人杀了人,把尸体装进了别人的棺材里。” 那对夫妻却连连摇头:“坟墓始终被陈年老泥封着,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挖掘过的痕迹。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进入那座坟墓的,镇上的人都说那只老鼠通了人性,因为吃了老人的肉,所以才叼了块破布来报信作为回报。” 我听后直言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又说:“遭怪的事情,以前也碰到过。我们想着说把人重新下葬,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但偏偏那棺材停在堂屋中央,七八个庄稼汉愣是抬不动。总不能看着人在屋里腐烂生蛆吧?所以求您务必要出手帮帮我们。” 不料爷爷却当场摆手拒绝了他们:“镇上的事情不归我管,你们去找镇上的端公。” 我虽然对端公谋生的手段不感兴趣,但也知道端公界一些约定成俗的规矩。 每个端公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辐射三四个村子,他们不得把手伸进其他端公的势力范围内接活赚钱,一旦违背,就会遭到其他端公的联手报复。 “找过了,镇上端公出了远门。其他能找的都找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这个活儿。倒是有一个姓傅的端公应承下来,但他自己却不打算接这个活,而是把这活给了他女儿,让他女儿来练手。那丫头才十六岁,这不是小事儿,我们实在信不过她。” 夫妻俩把他们找各路端公,又被一一拒绝的艰难历程赘述了一遍,当听到姓傅的端公时,我和爷爷都一愣。 当年爷爷给我订的那门娃娃亲,不就是这姓傅的端公家的女儿吗?算日子,再有一年我就要入赘过去了。 我惶惶向这对夫妻确认:“她是叫傅璇玑吗?” “对,就叫这名。”男人笃定点头,又央道,“您要不答应,我们只能去找那丫头解决了,有总比没有好。” 原本一直对着个空茶杯咂巴嘴的爷爷突然开口:“她解决个jb,玄门的事情,她毛都没长齐,跟着掺和个卵子,不被解决就不错了。” 爷爷又一次提起玄门。 他以前跟我讲过,我们家在夔州就是一个玄门家族。我之所以瞧不上爷爷当端公的这些本事,就是因为他给我描绘的玄门色彩过于鲜明了,在爷爷的口中,玄门的人几乎无所不能,缩地成寸,搬山移石不过是家常便饭。 爷爷说,端公在真正的玄门家族眼里不过是个要饭的乞丐,玄门不愿意做的那些边角料生意,才会扔给端公。 但即便是这些边角料,端公们还是趋之若鹜地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 爷爷把这件事上升到了玄门的高度,那自然不是端公可以处理得了的了,他们也没有资格处理。 “可有人跟我说,您以前就是什么玄门家族的,特意让我来找您”那男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怔怔发问。 这话把爷爷吓得直接站起了身,瞪着男人看了好久,蠕动嘴巴想说话,却没能说出口,许久才顺手抄起把扫帚连扫带打,把这对夫妻撵出了家门。 这对夫妻刚走,爷爷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把按住了我肩膀,语气掷地有声地跟我说:“想活命的话,马上头也不回地往西走,然后找个人家入赘,从此不能跟任何说你的来因后果。不怕死的话,今晚上跟我一起去救那个丫头。” 我从未见爷爷如此认真过,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绝,我有理由相信,我走了的话,第二天就能收到他的死讯。 “我不怕死。”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喜欢他那些骗人的本事,但不代表我不喜欢他。 第二章 敕令十方 之所以会选择随爷爷一同去镇上,一是怕爷爷真会出事,二是想去看看傅璇玑到底长什么模样。如果生得歪瓜裂枣,那便要早做逃婚的准备。 我和爷爷当日傍晚出发,路上爷爷问我想明白那两口子家里是怎么回事没,我摇头说没想明白,但肯定是人为的。 爷爷听后满脸庆幸:“还好没让你狗日的跟我姓。” 他大概是看出我少男怀春的小心思,之后主动跟我说起了傅璇玑。 他说傅璇玑是一匹降不住的烈马,断言我见了傅璇玑,只要能忍住不给她当场磕头,就算我光宗耀祖了。 我自然不以为意,才比我大两岁的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厉害? 然而爷爷的话马上就得到了印证,路程刚过半,就听见一阵饱含肃杀之意的鼓声从远处镇子上传了过来,当我和爷爷听清这鼓声后,全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端公在正式办事之前,都会以特定节奏敲一段响器,响器里有许多向同行传递的信息,如果去别人的地盘上办事,需要敲的大致有三种。 一种叫‘拜山鼓’,在鼓里告诉对方,自己因为什么原因迫不得已来贵地盘办事,如果对方表示谅解,就会到场表示祝贺。 如果对方不谅解,那就要敲第二种了,叫‘解结鼓’,顾名思义是化解仇怨的,如果这时候对方还不谅解,那就没办法了,各凭本事吃饭。 最后一种叫‘刀山鼓’,表示讨伐,在别人的地盘上敲这种鼓,大有挑衅的意思,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仇大怨,一般绝对不会敲这种鼓。一旦敲了刀山鼓,那么两个人就只能剩一个,输的那方下场大概就跟爷爷当年一样。 而镇上传来的鼓声并不在这三种之列,这种鼓叫‘敕令十方鼓’。 如果说刀山鼓挑衅的只是一个端公,那么敕令十方鼓,挑衅的就是这周遭十方所有端公,这鼓的意思是,命令十方端公听命于她。 爷爷跟我说过,这种鼓还是在民国时有人敲过,敲这鼓的那人第二天早上就被发现死在了长江上。民国以后,就再没人敢敲这种鼓了,毕竟总有比自己厉害的人。 就连爷爷当年教我,也只敢用布包着鼓槌关起门来教。现在听到这鼓声,我心里一紧,咽着唾沫愕然问爷爷:“这是傅璇玑敲的么?” “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爷爷收起烟枪倏然加快了脚步,“快点过去拦住其他人,不然那丫头得被活剥了!” 爷爷脚下生风,这一路都在骂傅璇玑的嚣张。我使出吃奶的劲才赶上他,即便如此,我们赶到镇子外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鼓声也早停了下来。 我迫不及待地要进镇子,还没来得及迈脚,忽又一阵鼓声从镇子里传了出来,一阵令人胆寒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爷爷教过我七八种响器,共几十种敲法,其中不乏敕令十方鼓这种满带攻击性的,但现在镇子里所传出的鼓声我从没听过,其压迫感更是前所未见,等我反应过来才发觉后背早已被汗浸湿了。 “这种是什么鼓?!”我惊惧问爷爷。 爷爷拧着眉头低声咕哝了句:“不是端公的手段!” 爷爷说完把箱子往地上一摆,伸手从路边折了根七十来公分长的树枝扔给我,忿忿道:“你进去,抽她屁股,给我狠狠地抽!” 我接过树枝问他:“您不进去么?” 爷爷直接往行头箱子上一坐:“我在这里拦他们,要是让他们进去了,那丫头今天就走不了了!” 我看着爷爷略显枯瘦的身形,有些担忧:“您一个人成吗?” “你啰嗦个球,赶紧滚进去跟那丫头说,这事儿是冲我们来的,跟她无关,让那丫头片子顺小路跑。”爷爷最烦的就是啰嗦和矫情,他一辈子都没跟别人说过肉麻的词,也不喜欢别人关心他。 我知道他的脾气,不再多说,拿着树枝进了镇子,此前赶集来过镇上几次,再加上有鼓声,不多久就摸到了那对夫妻家。 一颗一百瓦的灯泡把那夫妻家门口照的通亮,大门两侧摆着花圈白幡,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大门,那令人发怵的鼓声正从里面滚滚而来。 门口嘈杂一片,有小孩被这鼓声吓得在哭闹,也有大人因为这鼓声感到不安,他们一边安抚自己孩子,一边焦急地冲门里喊:“傅师傅,小娃娃魂要被吓丢了,快些别敲了!” 听到村民喊傅师傅,我心里咯噔一下,里边可能不是傅璇玑,毕竟傅璇玑才这年纪,担不起这声师傅,里边多半是傅璇玑她爸,也只有老一辈的人才敢敲这种鼓。 正失落时,屋里鼓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到姐姐这里来。” 这声音把我从失望的边缘拉了回来,心心念念七年的傅璇玑就在咫尺前的大门里,不自觉做出踮脚的动作要去看屋里是个什么场景,但奈何身高差了截,即便是跳起来也绕不过围观人的头顶,便猫着腰往里钻,费尽心机才挤进半个脑袋。 我看清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朱红大鼓。地上铺着草席,傅璇玑就赤着脚坐在朱红大鼓后,她身着一件不合身的阴科白色法衣,法衣上纹的是墨色流云纹,衣服很明显是她父亲的,大了不少。头发用一根木簪子别着,清秀模样全然不像是能敲出敕令十方鼓的人。 在半路听到鼓声时,我觉得她可能是个长得剽悍臃肿的人,初初见她,她的模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她的注意力放在她旁边一个正在因惊吓而哭闹的孩子身上,只见她摸着那孩子额头柔声细语道:“青衣青衣,快走如飞,找着魂灵,速入身体。” 她念的叫拘魂码,端公最基本的手段之一,多用于小儿受惊。大致是差遣一个叫‘青衣’的小将把小儿丢掉的魂找到并送回进小儿身体,但这青衣拘魂需要时间,所以拘魂码并不会立即见效。 她才刚念完,我旁边有一中年汉子突然道:“傅师傅,你敲也敲了念也念了,这棺材抬不出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得给我们交个底,要真做不了这事,你这年纪也不算丢脸,让你爸来,也免得让死人在棺材里发臭。” 这汉子说话,我才注意到傅璇玑身后的那口黑色棺材。 傅璇玑循声朝这边看来,我立即笑眯眯冲她挥手,但她目光却直接从我脸上挪走了,锁定了开口说话的那汉子,只把我当成了镇上普通居民。 傅璇玑对那汉子解释道:“屋里棺材抬不出去,是有人施了手段,我可以搭天桥抬走棺材,但抬走了棺材,施手段的人还在。所以我才用响器逼他出来,只是那个人似乎打定了主意不露面,如果谁家里最近来了生人,还请回去告诉他一声,说我就在这里等他。” 那中年汉子看傅璇玑一小姑娘模样,便又故意调笑道:“具体是什么手段,你得跟我们交代一声吧,再说我看你这敲敲打打的,跟别的端公手段也不一样,别不是在糊弄事吧?” “是你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手段。”与方才跟小孩说话的轻声细语不同,傅璇玑言语突然凌厉起来,但这种凌人在她身上一点也不违和。 那中年汉子正要反驳,斜眼一下瞥见了我,盯着我看了两眼,指着我跟傅璇玑说:“这娃娃以前没见过,不是镇上的人,傅师傅你瞧瞧。” 傅璇玑这才又把目光重新放回我身上,先前上我家求过爷爷的那对夫妻也瞧见了我,认出我来,大喜道:“这娃娃我认识,他是安陵村的叶青。你爷爷呢?” 听到叶青这个名字,傅璇玑瞳孔一震,然后又立马皱起了眉头,她的眼神说不上是厌恶,但绝对不是惊喜。 我则拿着树枝挤到了最前方,正要跟她打招呼,门外却吹进来一阵凉风。凉风进来,我知道是那拘魂码生效了,但瞬间我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忙冲傅璇玑喊:“傅璇玑,棺材!” 那股风并不是冲小孩去的,而是直接奔后边棺材去了。 在端公的说法里,青衣就是一个供他们使用的工具,一个工具是没有判断能力的,谁缺了魂,青衣就把拘来的魂送给谁,但这屋子里缺了魂的不止是那小孩,棺材里的死人也缺。 而游魂进入死尸身体,叫借尸还魂。 傅璇玑听我咋呼一声,立即起身要往后看,只是还来不及转身,就听得轰隆一声响,还没来得及封钉的棺材盖腾空而起,朝傅璇玑砸了过来。 傅璇玑顺手一把将旁边小孩压了下去,再抬起右手奋力朝飞来的棺材盖一推,上百斤的棺材盖竟直接被她推了回去。 棺材轰然落地,围观众人短暂愣神,而后带着小孩作鸟兽散。 叶璇玑转身凝视着棺材,以背示我,淡然开口:“叶青,你留下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