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侠逍遥游》 第一回:汲水行才子,烽火陨良臣 宏盖武帝南宫元年,东南亚缅甸联邦共和国国王猛瑞缇拜率同王后、后妃、王弟、王妹、王子、公主及大使来华夏朝拜,进贡各种珍奇的珠宝玉石、珍珠玛瑙,另外还有缅甸盛产金箔铺满的宝塔和金佛,以及各类远近驰名的缅甸玉。 宏盖武帝龙颜大喜,在昆明城星光月台大摆宴席,赐赏缅甸来客,作陪的有左丞相褚庭谏、右丞相瞿公瑾、詹王鞠陆、鲁王任逢喜、并肩王戎旭等高级官僚。 缅甸国王向宏盖武帝称臣,宏盖武帝大喜,赐猛瑞缇拜果敢王称号,并派遣御史大夫贾演嘉举家跟随果敢王回国,并常驻缅甸。 那贾演嘉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本名贾思福,后来贾演嘉思念祖国,给儿子改名为贾思华。这贾思华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贾演嘉便想着送他回祖国留学深造,一来能观光故国上流风物、体验天朝上国风采;二来若是能得了宏朝的文凭,回到缅甸国也是大有光彩的。于是,贾演嘉给贾思华打点了归国证件,打发了私人老师,并安排了书童一名,名唤贾贵,陪同公子回国。 这时已经是宏盖武帝南宫十一年,自从鲁王任逢喜、山南郡王段景腾、皖南亲王苗家华三王混战之后,秀王马骏飞在宁夏也宣布独立,詹王在湖广会盟诸侯,并在金沙江之会与宏盖武帝彻底闹翻,天下已经开始动荡不安,加之数年来,水旱成灾,各地民不聊生、流寇四起。 贾思华带着私人老师、书童贾贵先回了故乡湖南邵阳,渡过湘江汲水后,才走出去几十里,四下里一阵大乱,一群盗贼蜂拥上船来,不由分说,先把私人老师一刀剁下水去,贾思华和贾贵多亏会水性,才得以跳到汲水中逃得性命。 贾思华和贾贵死里逃生,躲在乡村里几日,听说湘民起义,要去攻打长沙、望城、衡阳,听到这个消息,贾思华吓得半死,登时把那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抱负化为乌有,眼看到故国烽烟四起,弄不好,性命都要丢在这里了,便与贾贵商议,功名利禄都是浮云,还是保住性命要紧,便去集市重金买了两匹马,从陆路回缅甸。 这一路,贾思华果然看到了祖国的地大物博,只是狼烟四起,百姓朝不保夕,相比之下,缅甸虽是小国,此时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反倒成了世外桃源。贾思华感慨不已,心中寻思:故国虽然山川雄奇、人杰地灵,却是人人性命不保,就算得到了功名又有何用?唉,朝秦暮楚,谁能料得明天坐在朝廷上的是哪一家呢?还不如回缅甸安享富贵来得实在。 这一日,贾思华和贾贵行到一处,便找了一家旅馆打尖,贾贵高声叫了好几身:“店家!店家!小二!小二!老板!”这座旅馆靠近大山,只听得山谷在回应:“店家!店家!小二!小二!老板!”而旅馆里却是毫无动静,空谷回响,周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贾思华和贾贵都感到毛骨悚然。 这时,吹来一阵北风,瑟瑟作响,贾贵在前面大着胆推门而入,二人都吓了一跳,只见旅馆地上满是无头尸体,血流了一地,地上的血都已经发黑,苍蝇等飞虫绕着尸体嗡嗡乱飞,一阵阵腐臭直钻入鼻,看来旅馆里的人都已经死去多日。 贾思华暗想:“被杀还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么大的旅馆,这么多人被杀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人发现来收尸!难道周围的人都被杀光了?亦或是都吓得逃走了?天下看来真的是要大乱了!”二人不敢久留,贾思华道:“继续赶路,看看有没有其他旅馆。” 哪晓得一连走了三五家,家家旅馆竟然都是如此,有的男尸身体在桌子底下,头颅却都滚到门口了;女尸身体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赤裸裸的,显然是先被强暴,然后才杀害的。一座昔日繁华的城市,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贾思华吓得直哆嗦,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一刻也不敢停留了,催马急急向南,贾贵也赶忙跟上了公子赶路。 主仆二人出了城市,来到郊区,道路越来越窄,到了黄昏时分,天色渐渐黑了,二人又饿又怕,正在狼狈,贾贵忽然指着道:“公子,你瞧那边。”贾思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二人竟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大喜道:“走,去借宿。” 这灯光来自几所破烂的民宅,贾思华道:“倘若是盗贼窝,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贾贵惊吓道:“那……那我们还是不去了。”可是此时乌云密布,眼看着大雨就要下下来了,而且天色已经黑了,二人如何敢再行?不得不去了。贾思华道:“去瞧瞧,见机行事。”二人下了马,撕下衣襟包了马蹄,轻手轻脚朝着灯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看清了,是两件破烂瓦片屋,贾思华正想到窗口处往里面窥探,忽然一只骨瘦嶙峋的狗低声吠叫,扑了过来,贾思华忙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还在乱叫,惊动了屋中人,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盏油灯,询问是谁?贾思华施礼道:“老婆婆,我们是过路的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贵地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 贾思华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土炕,桌椅俱无,土炕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贾思华命贾贵去把马牵来。贾贵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 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贾思华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什么土匪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什么土匪!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军干的好事了。”贾思华大吃一惊:“什么?官军干的!官军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他们的长官不管吗?”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公子看来是第一次出门,什么事情也不懂得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姑娘他先要。”贾思华道:“老百姓怎么不集体向府衙去告状呢?”老头儿叹道:“告状?告有什么用?你一告,十有八九还得赔上自己的一条命。”贾思华道:“这又怎么说呢?”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更上面的官员也是这么干的,况且官老爷不会准你的状子的,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你如果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贾思华不住地摇头,又问道:“官军到山里来干什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的,其实山里的盗贼,十个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军下乡来捉不到强盗,就各处掳掠一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公子爷,你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没头尸体,就是被拿去报功的了。” 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她看贾思华衣衫华丽,生怕是官家,多言惹祸。 贾思华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还远不如缅甸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 刚朦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轻对贾思华道:“公子,你到后面躲一躲。”贾思华和贾贵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嘛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老婆婆道:“官老爷,我……我们老夫妻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没听见。”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哪里有什么鸡?”只听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几十税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十块钱,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得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得骂咱们兄弟没用……” 正说话间,忽然贾思华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贾思华大惊,一扯贾贵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所带的路费贾贵都背在背上,不曾解下来。 贾思华和贾贵在树丛中躲了一宿,等到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量着要到前面的集市上再买两匹马,贾贵一路上不停地骂着华夏军阀、土匪害人。 忽地小路里走来了四名差人,手中都拿着铁尺、板砖,走在后面的两名差人各自牵着一匹马,那正是他们的坐骑,贾思华和贾贵面面相觑,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前进。这四个差人不住地打量他们,一个满脸横肉的差人斜眼问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贾思华一听口音,正是昨晚那个老王,贾贵走上一步:“这是我们的公子爷,去读书的。”老王一把揪住,夺过贾贵的包裹一看,见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惊喜交集:“什么公子爷,我看你们身带巨款,必定是江洋大盗,来啊,拿下去见大老爷。”他看二人年幼好欺负,想把他们吓跑然后劫财。不想贾贵道:“我们的公子爷是朝廷钦差去缅甸的贵族,你们节度使大人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见你们大老爷那是再好没有!”其中一个公差听了这话,有些犹豫,只怕这事还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杀了发一笔横财,想着便抽出单刀向贾贵砍去,贾贵大骇,急忙缩头,一刀从他头顶掠过,砍去了他的帽子,贾贵索性挺身抱住公差,大叫:“公子快跑!”贾思华慌忙转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回贾贵有了防备,侧身闪开,仍然没被砍中,贾贵也跟着贾思华逃走,四名公差手持利刃,吆喝着追过来。贾思华平时养尊处优,加之受了惊吓,一颗心怦怦直跳,哪里还跑得快?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其中一名公差见有人来了,竟然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还敢拒捕!”另外三人也跟着叫喊:“捉盗贼啦!”他们诬陷贾思华二人是盗贼,便寻思着杀了就没人敢来过问了。 迎面骑马那人越来越近,马上的乘客见到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强盗,催马疾驰,奔到贾思华、贾贵面前,俯身伸出手臂,一只手一个,拉住二人后领,提了起来,四名公差也已经气喘吁吁赶到了。那乘客把贾思华主仆二人往地上一丢,笑道:“强盗捉住了。”乘客跳下马来,只见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健,且力气甚大,当下含笑称谢,把贾思华主仆二人拽了起来。 那乘客打量了一下,见贾思华一身学士服,贾贵是青衣小帽,显然是一个书童陪着公子赶考的,哪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贾贵便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乘客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贾贵道:“这是我家公子,来去赶考……”话犹未毕,已经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公差向乘客陪笑道:“老哥,你走你的道吧,莫要管我们公务了。”乘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那公差仍不放手。贾思华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那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手一巴掌,朝着他打去。 那乘客马鞭挥出,鞭子上革绳卷住了公差的手腕,这一掌不曾打着,倒把那公差打了一个跌,按住贾贵的手便松了开来。贾贵道:“我家公子是去赶考的,路上遇到了这四个人,他们见到了我们的金银,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贾贵跪下来叫道:“英雄救命!” 那乘客手中鞭指着公差问道:“这话当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转到乘客背后,乘着他不觉,突然举刀盖头砍下来。乘客听得脑后风声,竟不回头,身子向左微偏,左足一招“虎尾扫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去数步。 另外三名公差见了,大叫:“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着乘客围攻过来。贾思华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谁想那乘客全然不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铁家伙始终伤他不得,老王也顾不得疼痛,站起身来,抡刀上前夹攻,乘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吓,这一刀没砍准,被那乘客劈面一拳,直打得鼻血直流。 老王甚是疼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响,手中单刀落在地上,那乘客抢过单刀,回身挥出,正砍中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那乘客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铁链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也不顾同伴死活,和老王撒腿就跑。那乘客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丢,跃上了马背。 贾思华见他得胜,忙上前道谢,请教姓名。乘客见那两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向着他怒目而视。乘客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贾贵拿回包裹,牵过马来,三人并辔而行。 贾思华说了家世姓名,那乘客拱手道:“原来是贾公子。在下姓冯,名鹏飞,江湖人称摩云金翅,是百世镖局的镖头。”贾思华道:“今日若非冯英雄出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 冯鹏飞道:“这一带着实乱的厉害,前些日子,山南郡王段景腾、襄阳公段景飞兄弟联合满族大冢宰满龙渊占领望城,詹王鞠陆往北弃城败走,段氏兄弟是出了名的兵痞,当年攻入帝都,便是屠城有名的!唉,兵匪难分啊。贾公子还是及早回去外国的才是。在下也正要去深圳,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便可结伴而行。” 贾思华大喜,再次称谢。这几日来,他被吓得心神不定,如今得一镖头同行,适才又见到他的武功了得,登时大感宽安。 三人行了二十里路,寻不到暂歇的旅馆。冯鹏飞是赶路惯了的,随身带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贾贵找到了个破瓦罐,捡了些干柴,想烧些水来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贾贵吓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 冯鹏飞回头看时,只见果是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十多名军士,都骑着马赶来。冯鹏飞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冯鹏飞让贾思华主仆二人先走,自己抽出挂在马鞍上的单刀,在后掩护。众军士都高喊:“抓强盗啊!”纵马急追。 冯鹏飞等三人逃出一程,见追兵越赶越近,那些军士纷纷放箭,冯鹏飞只得举刀回身拨打,忽见前面有条岔路,忙叫道:“走小路!”贾思华纵马先往小路驰去,贾贵和冯鹏飞也跟随着转过去了。追兵丝毫不放松,当头的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强盗,大伙儿分他的金银。” 冯鹏飞见追兵将近,料来逃不了,索性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当头的公差哪里敢来迎战,不由倒退,后面的军士到底是正规军,都挺枪攒刺,竟然颇有法度。冯鹏飞敌不住,腿上中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却也不敢恋战,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挥刀将一名军士左臂斩断。其余军士后退几步,冯鹏飞已回马疾驰而去。那名公差见他逃跑了,胆气又壮起来,呐喊着赶来。 不一时,冯鹏飞已经追上贾思华主仆,这时道路愈行愈窄,众军士畏惧冯鹏飞剽悍,竟然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呐喊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看不见。三人疾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冯鹏飞低声道:“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片刻间,众军士也赶到了。当头的公差略一迟疑,领着众军士向一条岔路赶去了。冯鹏飞以手抚额道:“惭愧。他们追了一阵不见,必定回头,咱们许得快走。”撕下衣襟裹了腿上,三人向着另一条岔路疾驰而去。 过不多时,果然后面追兵声又隐隐传来,冯鹏飞甚是惶急,见前面有几间瓦屋,屋前一个农夫正在锄地,冯鹏飞便下马走到农夫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我们躲一躲。”那农夫只管锄地,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般。贾思华也下马来央高。 那农夫突然抬起头来,向他们三人从头至足打量。就在此时,前面树丛传来马蹄声,马上一个少年,面如满月,眼似流星,唇红齿白,甚是俊朗,头顶用红绳扎了个小辫子,不像是村民的儿子,倒像是公子王孙。那农民对少年道:“你把这三匹马儿带到山里去吃草吧,天黑了再回来。”那少年朝着贾思华三人望了一眼,应道:“好!”跳下马来,牵过贾思华等人的三匹马就走。 冯鹏飞却不知道农夫这是何意,可是他的言语神情之中,似乎有一股威势,竟然叫人不敢出言阻止那少年牵马。这时追兵声更加近了,贾思华急得直搓手:“怎么办?怎么办?” 那农夫收了锄头,道:“跟我来。”带着三人走进屋内,卷起屋帘,只见厅堂上木桌板凳,墙上挂着蓑衣犁头,很是简谱,但是收拾的甚是干净,不似寻常农家。那农夫直接进去了,三人只好跟了进去,走过天井,来到一间卧房,那农夫撩起帐子,露出墙壁来,农夫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大石凹了进去,墙上竟然现出一个洞来。农夫道:“进去吧。” 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个宽敞的山洞,这座屋子倚山而建,刚好造在山洞之前,如果不把房屋拆去,谁也猜不到有这么个藏身之所。 三人躲好了,那农夫关上了秘门,自行出去锄地了。不一时,众军士追到了,朝着农夫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着马从这边过去吗?”农夫向小路的一边指了指,道:“早就过去啦。” 公差和众军士朝着他指的方向奔出七八里,不见三人踪影,调转马头,又来询问。那农夫装聋作哑,话都说不大清楚。一名军士骂道:“他妈的,原来是个傻子。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条岔路追下去了。 冯鹏飞、贾思华、贾贵三人躲在山洞中,隐隐听得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儿,声音听不到了,那农夫却始终没来开门,三人也不敢呼叫。冯鹏飞焦躁起来,用力推门,推了半天,石门竟纹丝不动。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冯鹏飞用创口贴重新包扎了伤口,不住口地咒骂公差军士。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地开了,透进光来。只见农夫手持烛台,轻身道:“请出来吃饭吧。” 冯鹏飞首先跳起来,走了出去,贾思华主仆随后来到厅上。只见板桌上拜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大盆青菜豆腐、一碗茄子,居然还有两只肥鸡。冯鹏飞三人都十分欢喜。 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夫和牧童还有三个人,都是农夫打扮。贾思华和冯鹏飞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又请问对方姓名。 一个面目清癯、四十来岁的农夫道:“小人姓王。”指着日间指引他们躲藏的农夫道:“这位姓汤。”另外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徐,一个肥肥矮矮的则是姓郭。贾思华道:“我还道各位都是一家人,原来均非同姓。”那姓王的道:“我们都是好朋友,虽非同姓,胜似同宗。” 贾思华见他们说话不多,但是神色凛然,举止端严,绝不是寻常农夫,那姓汤的和姓郭的都具威猛之气,姓王的则气度高雅,似是个饱读诗书的学士。贾思华试探了几句,他们都唯唯否否,并不接口,丝毫不露行藏。 用饭罢,姓王的问起官军追逐的原因,贾思华原原本本说了,他口才伶俐,描述途中所见惨状,以及公差欺压百姓、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情状,说来有声有色,那姓郭的气得猛力拍桌子,须眉俱张,开口要骂,那姓王的使了个眼色,他只好闭口了。 贾思华又说到冯鹏飞如何出手相救,把他好一番恭维,冯鹏飞十分得意,说道:“这算什么呢?想当年我在江西保镖,独立杀死井冈三凶,那才叫露脸呢。”当下便纵谈当时情势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败中取胜,只说得口沫横飞。他越说越是得意,将十多年来在江湖上的见闻大吹特吹、添油加醋,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当世无敌,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押运的镖从来不敢招惹。正说的高兴,那少年忽然嗤的一声笑。 冯鹏飞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继续谈论江湖上的佚事。贾思华从小在贾府长大,对这些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趣味,贾贵更是小孩心性,连连惊叹询问。冯鹏飞后来说到武艺,便站起来,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那几个农夫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徐的打了个哈欠,道:“不早了,大家睡吧。” 那少年便过去关上了门,姓汤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头,放在门口。冯鹏飞一见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这人好大的力气!”姓王的见他面色有异,笑道:“这山里老虎多,有时候半夜都撞进门来,因此要用石头堵住门户。”说声未毕,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动,随即听到虎啸连声,甚是猛恶,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来。姓王的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姓徐的就站起身来,从门背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啷啷一抖,对着少年笑道:“今儿不能让它走了。嘉遇,你也跟我去。”那少年喜形于色,大声答应,奔进右边屋子,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个皮囊和一支短柄铁枪。姓汤的提开大石,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风夹落叶,直卷进来,蜡烛顿时熄灭。贾贵惊叫声中,姓徐的和那少年已经先后纵出门去。 冯鹏飞提起单刀,说道:“我也去!”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钢爪,将他牢牢扣柱,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听得是那姓汤的说道:“别出去,大虫很厉害。”冯鹏飞又是往外一夺。那姓汤的没给他拉动,也没再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冯鹏飞无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来,姓汤的也松开了手。 只听得门外那姓徐的吆喝声、虎啸声、钢叉上铁环的呛啷声、疾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少年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似乎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郭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都是树叶。贾贵早吓得脸无人色,贾思华和冯鹏飞也是惊疑不定。 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过了半晌,远处脚步声响,转瞬间少年冲进屋来后,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了,吃老虎肉了!” 贾思华见他的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年长过他,却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 正思念间,只见那姓徐的大踏步走进来,左手持钢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将老虎往地下一掷,贾思华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偷偷瞧那老虎一动也不动,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徐的脸色郑重,向少年道:“嘉遇,刚才你打错了,知道吗?” 少年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徐的这才和颜悦色地道:“正面放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钢镖脱手之后,须得立时往横里跳开。刚才你一镖打坏它一只眼睛,却站着不动。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在一旁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少年不敢作声。姓徐的又赞他几句道:“不过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会增强的。”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粪门上的一支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啦。”少年道:“明儿我要用心练。”姓徐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冯鹏飞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一头大老虎,心下惴惴,看来这伙人路道着实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己和贾思华主仆竟然胡里胡涂的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贾思华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那少年英勇,抚着他的手问道:“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嘉遇,是不是?”那少年笑而不答。 当晚贾思华和冯鹏飞、贾贵三人同处一室。贾贵着枕之后立即酣睡,贾思华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归国途中,是否还有凶险,又想缅甸国老虎也见过,却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土人物,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竟是那少年读起书来。 贾思华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兵阵战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那少年正自读书。姓王的则坐在一旁教导,见贾思华出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贾思华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国防论》三字,原来是民国时期蒋百里将军所著兵书。蒋百里之名,贾思华在缅甸也有所闻,知道是导弹之父钱学森的岳父,先后参加过讨袁护法运动、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所著《军事常识》是中国近代军事理论的开山之作,《国防论》被公认为中国近代国防理论奠基之作,后来的名将多受益于此。 贾思华向那姓王的问道:“各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王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贾思华心想:“原来中土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比,难怪我父亲要我回国深造了。”心下甚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贾思华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冯鹏飞低声道:“这里果然是盗窟,咱们快走吧!”贾思华大吃一惊,低问:“冯大哥发现什么了?” 冯鹏飞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 贾思华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 冯鹏飞把烛台交给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贾思华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冯鹏飞道:“这里气息古怪。”贾思华忙问:“甚么气息?”冯鹏飞道:“血腥气。”贾思华便不敢言语了。 冯鹏飞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饶是冯鹏飞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贾思华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冯鹏飞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贾贵,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冯鹏飞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汤的拿着烛台走了出来。 冯鹏飞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拼。哪知姓汤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伸手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冯鹏飞和贾思华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东疾驰。奔了十几里地,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纵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冯鹏飞坐骑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冯鹏飞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左拳向冯鹏飞右太阳穴打落。冯鹏飞单刀使一招“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一拳乃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冯鹏飞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单刀,掷在地下。 星光稀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汤的农夫。 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冯鹏飞知道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贾思华和贾贵也无奈,三人跟着他回去了。 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少年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冯鹏飞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冯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 姓汤的问道:“王大哥,你说怎么办?”姓王的沉吟不语。姓徐的道:“把贾公子主仆放走,把这姓冯的宰了。”姓王的道:“这姓冯的干保镖生涯,做有钱人走狗,能是甚么好人?但他今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郭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了。” 姓郭的站起身来,冯鹏飞惨然变色。 贾思华不懂江湖上的黑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想来定是要伤害冯鹏飞,正想开口求情,那少年道:“王伯伯,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饶了他吧!” 姓王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冯鹏飞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之事,决不泄漏一言半语?” 冯鹏飞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到了,自怪冯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惨不堪言。”姓王的道:“好,我们信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冯鹏飞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徐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就这样走么?” 冯鹏飞一愣,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把刀给我。” 姓汤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冯鹏飞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时砍下三个手指,笑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贾公子全没干系……” 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佩服他的气概,姓徐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口。 冯鹏飞不愿再行停留,转身对贾思华道:“咱们走吧。” 贾思华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宿,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王的道:“贾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国,说我们中国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位冯朋友也很够豪气。这样吧,我送你这个东西。”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贾思华。 贾思华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一块竹牌,上面烙了“莱门”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看不出有甚么用处。 姓王的道:“贾公子,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赶快回国去。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用处。过得几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几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反而惹祸。” 贾思华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贾贵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那姓汤的交手所在,见单刀兀自在地,闪闪发光,冯鹏飞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谁想折在人家手里,才知道天外有天。” 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贾思华找了客店,让冯鹏飞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冯鹏飞和贾思华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贾思华道:“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冯鹏飞道:“贾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罢,不用等我。”贾思华惊道:“怎么?又有强盗么?”冯鹏飞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见嘘哩哩一声,一支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从林中窜出,拦在当路。 冯鹏飞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百世镖局姓冯的,路经贵地,并非保镖,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贾相公来自外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王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空空,笑道:“我们少了盘缠,要借一百两银子。” 他说的是江浙一带方言,冯鹏飞和贾思华愕然相对,不知他说些甚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冯鹏飞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银子,需凭本事!”当先那人喝道:“好!这本事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从背上取下弹弓,啪啪啪,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冯鹏飞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的弹子打中了手。 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至。冯鹏飞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驰,掠过贾贵身边时,白光闪动,钢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却毫不停留,催马向前奔驰。 包裹正从贾贵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了。”转眼间三人跑得无影无踪。 冯鹏飞只是叹气,无话可说。贾贵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这……这……怎么回家呢?”冯鹏飞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又行。 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冯鹏飞和贾思华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难道当真还非要了性命不成?” 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贾贵。贾贵却不敢接,眼望主人。贾思华点点头,贾贵这才接了过来。 当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冯镖头,一位是贾公子,都是真姓么?”贾思华道:“正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历。 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那人说道:“在下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李。贾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们无礼。”贾思华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那姓黄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壶瓶山去了,咱们一路走吧。” 贾思华和冯鹏飞都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远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贾思华道:“我和这位朋友要赶赴深圳的,壶瓶山就不去了。” 姓黄的一听此言,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十月十七,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湘北,你们到了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什么,十月十七有什么干系,贾思华和冯鹏飞两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认。贾思华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需得马上回去。” 姓黄的怒道:“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算得什么莱门的朋友?”贾思华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莱门”是什么东西。 冯鹏飞终究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壶瓶山是非去不可的了,虽有凶险,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似乎并无恶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贾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说着向贾思华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违拗。 姓黄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顾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黄的带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切口,沿途饭店旅馆便都不收钱,而且招待的尤为周到客气。 走了两天,将近壶瓶山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绝,都是向壶瓶山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神色举止,显然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李家兄弟大半熟识,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贾思华、冯鹏飞两人抱定宗旨,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见他们谈话,就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湖川陕,各地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多是来自远地,人人都是风尘仆仆。贾思华、冯鹏飞两人暗暗纳罕,又是栗栗危惧。 冯鹏飞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盗,多半是要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贼们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是倒霉之极了。” 这天晚上,贾思华等歇在壶瓶山山脚下的一所旅社里,待次日一早上山。 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王先生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来,涌出店去。冯鹏飞一扯贾思华的衣袖,说道:“瞧瞧去。” 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道人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群中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 那道人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贾思华跟前,见他是书生打扮,微微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贾思华道:“在下姓贾,请教先生尊姓大名。”那道人道:“贫道姓王,俗家名讳不足挂齿了,道号谅忘。”贾思华拱手说道:”久仰,久仰。”王真人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晚饭过后,冯鹏飞低声对贾思华道:“这王真人显是很有权势。贾公子,你去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你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 贾思华心想不错,踱步到了王真人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 房门打开,王真人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贾老弟来谈谈,最好不过。”贾思华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蒙古”“边荒”“宏帝”“臣”“王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贾思华只怕又触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 王真人先请问他的家世渊源,贾思华据实说了。王真人说道:“贾老弟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依贫道之见,贾兄还是暂回缅甸去,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应试为是。”贾思华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冯鹏飞如何相救、如何得到“莱门”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去不提。 王真人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贾老弟随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事故。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贫道担保老弟决无危害。”贾思华谢了,也不敢多问。 王真人又问起缅甸国的风土人情,听贾思华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此,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太平之福?”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贾思华才告别回房。冯鹏飞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转述了王真人之言,才放下了心。 次日,贾思华、冯鹏飞和贾贵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甚严。查到贾思华等三人时,王真人点一点头,把守的人便不问了。贾思华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 傍晚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身材魁梧,似是众人的首领。见到王真人上来,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 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却又不像是盗匪山寨。 冯鹏飞在山上见了众人的势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壁垒森严,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心下暗暗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广博,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各人神情亲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每人神色间都显得十分悲戚愤慨。 贾思华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贾思华和冯鹏飞悄悄议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次日贾思华、冯鹏飞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见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进房中,不敢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冯鹏飞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嘡嘡。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王真人请两位到殿上观礼。”贾思华、冯鹏飞二人跟他出去。贾贵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跟前。贾思华抬头一看,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 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二人暗暗心惊,原来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人。 贾思华抬头看时,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是本朝文官装束,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面容微胖,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神像两侧供着两排灵位。贾思华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有的是白色镶红边。 贾思华满腹狐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贾思华和冯鹏飞也只得跟着跪下。 王真人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冯鹏飞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甚么,贾思华却愈听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边荒五胡的酋长骂了个狗血淋头,面对当今宏盖武帝和湖广大元詹王鞠陆,丝毫也不留情面,说他们“刚愎自用,不辨真伪”,贾思华暗想: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贾思华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了,但也是理直气壮。祭文的后半段是对金沙江之盟,大段颂扬。 贾思华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尊神像便是缔结詹秀结盟、出使宏营的纵横奇才王子瑜,后来被宏盖武帝和大酋长阿宝帖雷施用反间计,加之牵连“紫琅王案”,被詹王处死。贾思华再抬头看时,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暗想:我在缅甸,常听人说,王子瑜势力极大,号称“一门五节度,十万虎狼兵”,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了。 祭文读完,众人都俯身磕头。一个少年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 贾思华和冯鹏飞又吃了一惊,原来这人便是那天所遇的杀虎少年。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王真人对贾思华道:“贾老弟大才,贫道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贾思华连称:“不敢。”王真人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贫道邀老弟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笔,于子瑜贤弟的勋业更增光华。” 贾思华心想,你叫我上山,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虽然知道王子瑜并无反意,但是的确功高震主,且又是当朝皇帝施用的反间计,自己若是帮他鸣冤,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纸诏书来到缅甸,连父亲都不免大受牵累。可是王真人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情急之下,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在缅甸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杨家将演义》,一部是《精忠岳飞》。他读书有限,不能如王真人那般骈四骊六的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书: 契丹待破,令公先却;黄龙未捣,武穆蒙冤。 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 王真人本想他是一个海外人士,没什么学问,也写不出什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王子瑜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他写下了这两句,十分高兴。 贾思华把王子瑜比作杨令公和岳武穆,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加。 王真人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贾思华、冯鹏飞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王真人道:“贾老弟文笔不凡,这两句话,真叫我子瑜兄弟荣宠九泉。”贾思华作揖逊谢。 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 贾思华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王子瑜的旧部,王子瑜死后,各人愤而离军,散处四方,今日是王子瑜的周年,是以四方旧部齐聚壶瓶山,前来祭奠旧主。 当赞礼人叫到“折冲将军汤富源”时,一人站了起来,贾思华和冯鹏飞都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冯鹏飞心想:“原来他是正规军将军,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冤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小王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徐、郭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王真人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汤将军不必太谦。” 汤富源道,“小王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只稍加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三个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夫。”王真人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姓徐的杀虎英雄站起身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郭天译将军上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衡阳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 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 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王真人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 贾思华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原来是莱门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王子瑜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高的御史,众人似乎对他愤恨尤深。 各人禀告完毕,王真人说道:“小奸诛了不少,大奸却尚未得,苗家鑫仍然在位,阿宝帖雷和满龙渊还是不断滋扰边疆,各位有什么高见?” 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王道长!”王真人道:“赵参将有甚么话请说。” 那矮子说道:“依我说……”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匆匆进来禀道:“鲁王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王真人道:“赵参将,咱们先迎接鲁王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 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冯鹏飞久闻鲁王的名头,知道他名叫任逢喜,为山东一地节度使,前些年一人独拒山南郡王段景腾、皖南亲王苗家华,威势颇大,都想看看他的部下是何等人物。 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一套葛衫。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皮肤白净;另一个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面容黝黑。都生得器宇轩昂。 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少年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 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王爷很是钦佩莱国公王子瑜将军,知道今日是莱公祭奠周年,特派我们代他来磕个头。”说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鲁王的使者尊重莱公,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确是至诚之言。 王真人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傅天亮。鲁王千岁得知今日是莱公忌辰,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王真人道:“多承鲁王厚意盛情,在下王子明便是。” 那白净面皮的人道:“啊,你是莱公的结义哥哥!江湖上多听你谅忘大师的大名。” 第二回:城外茅草屋,玉璧浮云崖 众人正要叙话,傅天亮后面的黑脸青年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青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章敏手下的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都知章敏人称“章智囊”,奇谋百出,深受宏盖武帝器重,章敏官拜掌印殿使,封爵上国公,帐下有一伙太监,号为“忠义馆”,如同明朝锦衣卫、东厂,当时人人对他谈虎色变。 众人朝着那两人看过去,一个满腮黄须,四十左右年纪;另一个矮矮胖胖,面白无须。 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小伙子,你是说我吗?我是莱门的人,开什么玩笑。”黑脸青年道:“哼,哪个跟你开玩笑!你们两个在客店时候鬼鬼祟祟商量,如何混进莱门,又嘀咕说已经禀告了章殿使,要派兵来壶瓶山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汉子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来厮拼。那白脸胖子却哈哈一笑:“你是任逢喜的手下,任逢喜早想收编莱门的朋友们,居心险恶!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的。”他说话又尖又细,俨然是太监声音,可是这几句话倒也生了效果,莱门中很多人侧目斜视着傅天亮,对他起了疑心。 傅天亮追随鲁王已久,百炼成钢,见了诸人神色,知道他们的心思,便即对着白脸胖子喝道:“足下是谁?是莱国公旧部吗?还是莱门的朋友?” 王真人拈须笑道:“贫道和子瑜贤弟少年即相识的,他的旧部、朋友,贫道可都认得的。亦或是,你是哪位偏将的手下?” 白脸胖子知道事情败露,向黄须汉子使了个眼色,两人突然跃起,双双落在门口。 黄须汉子挥刀照着黑脸青年砍去,那白脸胖子看似不男不女,行动却甚是迅捷,腕底一翻,手上已多了对判官笔,也向着黑脸青年胸口点去。 黑脸青年是来拜祭莱国公的,为示尊敬,又免莱门起疑,上山时候身上不曾带有兵刃。莱门众人见他空着一双手,骤然间遭到夹攻,便有七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青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施展小擒拿手,避开刀,便去抓黄须汉子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二指,使一招“双龙戏珠”,就点向白脸胖子的双目。这两招后发先至,立时逼得二人都退后几步。 莱门中练家子不少,见他只一招就反守为攻,都暗暗喝彩,要上去救援的便止住了步。黄须汉子和白脸胖子见冲不出门去,此时身处虎穴,情势凶险至极,刚退后几步,便又抢上。黑脸青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和判官笔之间穿梭来去,以一敌二,居然攻多守少。那二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被黑脸青年又逼了回来。 白脸胖子心中焦躁,招式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攻向对方要穴;黄须汉子用的则是山西武胜门的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脸青年下盘。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上前相助,但见傅天亮神色镇定,居然坐下来观战,均想:他们自己人尚且不急,想来有恃无恐,且再看一下动静再说。 三人在大殿上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汉子突然惊叫一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汤富源跃起伸手一抄,把他接在手里。就在此时,黑脸青年又踏进一步,左腿飞起,将黄须汉子踢翻在地。他的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胖子吃了一惊,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当下奋起平生之力,一对判官笔一先一后反点黑脸青年胸口。黑脸青年右手陡起,抓住他左手笔端,用力一扭,已将判官笔抢过去。这时,白脸胖子右手判官笔跟着点到,黑脸青年顺手将笔梢砸过去,潜运起内力。双笔相交,铛的一声,火星迸出,白脸胖子虎口震裂,右手判官笔飞脱出手。 黑脸青年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带,双手一分,只听嗤的一声,白脸胖子的裤子已被扯下来,裸露下身。众人愕然。黑脸青年笑道:“大家都瞧瞧,他是不是太监。”众人目光全都聚集到白脸胖子的下身,果然是净了身的。大家一阵哄笑,眼见这黑脸青年虽然年纪不大,但出手奇快、武功甚高,都十分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胖子和黄须汉子按住。王真人道:“姓章的派你们来干什么?还有多少同党?怎么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王真人叹了一声,一使眼色,郭天译提起单刀,呼呼两刀,把二人首级割下来,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王真人向傅天亮打稽首道:“若不是三位,我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哩。”傅天亮道:“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看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探查,侥幸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王真人向傅天亮身后的随从道:“请教二位尊姓大名。”二人报了姓名。白净面皮的叫傅天明,是傅天亮的堂弟;黑脸青年名叫蒋礼杰。王真人过去赞许了蒋礼杰几句。 傅天亮和王真人到了后堂密谈。傅天亮道:“我家王爷抵抗段氏兄弟、阿宝帖雷多年,你们的莱公也是跟随詹王抵抗段氏兄弟、阿宝帖雷的,咱们也算是同仇敌忾了,希望各位能够相助我家王爷,成就大事。”莱门众人都十分踌躇,众人虽然想过刺杀詹王和阿宝帖雷,但是毕竟都是本地将军,要他们帮助鲁王问鼎天下,却是不愿的。 双方身份、想法截然不同,议论许久,都无结果。 最后王真人道:“咱们的事已经让章智囊知道了,如果不与鲁王联手,恐怕不久朝廷的杀手就会来到,咱们势孤力弱,难免一一遭了毒手。傅将军,咱们这么说定行不行,莱门的人帮助鲁王爷打段景腾、阿宝帖雷,击退来犯之敌后,咱们便退出纷争,如何?” 傅天亮一想,道:“是了,这才叫同舟共济呢。段景腾、阿宝帖雷是莱公的敌人,咱们王爷恨他们也是恨到骨子里了。” 王真人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莱门众人再无异言,于是双方结盟便成定局。 后堂商量结盟大计,殿上汤富源和徐恒康过来拉着蒋礼杰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汤富源道:“蒋兄,咱们虽是初会,算得一见如故,你可别当我们是外人。”蒋礼杰道:“汤将军、徐将军的名声,兄弟一向很是钦佩的。今日能见到这许多朋友,兄弟实在高兴得很。”徐恒康道:“我冒昧请问,蒋兄的师承是哪一位前辈?”蒋礼杰道:“兄弟的授业恩师,便是郓城县宋江学院的樊庆斌樊校长。他老人家已经去世多年啦。”汤富源和徐恒康互相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徐恒康道:“樊校长的名字,我们是久仰的。不过有一句话,蒋兄勿怪。樊校长的武功似乎还不及你啊。”蒋礼杰默然不语。汤富源道:“虽然常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徒弟强过师父的事也不是少见,但刚才我看蒋兄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似乎另有真传,可否相告?” 蒋礼杰微微迟疑,道:“二位是好朋友,本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机缘巧合,我曾遇到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艺,要我立誓不许说他的名号,所以还请二位原谅。” 汤富源和徐恒康见他说得诚恳,忙道:“蒋兄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询问的。”蒋礼杰道:“二位有什么事,便请直言,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汤富源道:“蒋兄且等一等,我去找另两位朋友商议一下。” 汤富源便去把姓王的书生、郭天译拉在一边。汤富源道:“这位姓蒋的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估计没一个及得上他,方才我和他交谈一番,也是我辈中人,就是说到师承时候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刚才之事复述一遍。 那姓王的书生名唤王子伦,正是王子瑜的堂兄,正是他抚养的王嘉遇。 王子伦道:“汤贤弟的意思我是知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郭天译道:“这事当先问过王道长。”王子伦道:“不错。” 转到后堂,见王真人和傅天亮正在谈得十分投机,于是把王真人请出来商量。王真人道:“嗯,此事事关重大,你们需要先探探蒋礼杰的口气。”王子伦点头答应,与汤富源、郭天译同去见蒋礼杰。 徐恒康正在陪着蒋礼杰闲谈,王子伦三人来了。 王子伦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蒋兄帮这个忙,所以……” 蒋礼杰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样子,便道:“兄弟乃是粗人,各位有什么吩咐,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兄弟又办得到的,无不从命就是。” 王子伦道:“蒋兄很爽快,那么我们就直说了。莱公去世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候还年幼,我们四个人多年来抚养。”蒋礼杰嗯了一声。王子伦道:“这位公子名叫王嘉遇,这几年都是我们四人教他认字练武,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这几年来,我们的本事差不多都传给他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也很难有所长进。” 蒋礼杰已明白他的意思,道:“各位的意思,是要王公子跟我学武?”汤富源道:“刚才见蒋兄出手锄奸,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蒋兄肯收了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才,我们感激不尽。”说着,四人都拜了下去。 蒋礼杰连忙扶起,道:“承蒙各位瞧得起我,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在是鲁王爷军中武官,来去无定,况且战事吃紧,兄弟也不知道哪天就马革裹尸了。要王公子跟着我在军队里,一来怕我没时间教他,二来还是太危险了。” 王子伦等都想这也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 蒋礼杰顿了顿,道:“有一个人,他的武功不知道高我多少倍,如果他肯教王公子,那真是王公子的造化了。”说完,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估计不成。”王子伦忙问:“是谁?”蒋礼杰道:“便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奇人。这位前辈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指点了我半个月。”王子伦大喜,问道:“这位武林奇人是谁?”蒋礼杰道:“他老人家脾气奇怪得很,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让我称他老师,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的姓名。唉,求他老人家教导王公子,多半难办。”徐恒康问道:“这位老人家住在哪里?”蒋礼杰道:“他行踪无定,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王子伦等人见此事无望,都很失望。 王子伦把王嘉遇叫了过来,和蒋礼杰见面。蒋礼杰见他虽然年幼,却生得英俊,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王嘉遇答了,又问道:“蒋大哥,你刚才打那两个坏蛋,使得什么功夫?”蒋礼杰道:“那叫做团花手。”王嘉遇道:“速度太快,我看都没看清楚。”蒋礼杰笑道:“你想不想学?”王嘉遇一听这话,忙道:“蒋大哥,请你教我。” 蒋礼杰朝着王子伦笑道:“我去跟傅将军说,在这里耽搁几天,就把这路手法传给他吧。”王子伦四人大喜,连声称谢。 次日一早,贾思华等三人就要告别,王子伦道:“咱们相逢一场,也算缘分。这里的事只要泄露半句,后果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了。”贾思华、冯鹏飞诺诺连声。王子伦赠送了路费,送他们下山去了。随后傅天亮、傅天明也离开了,莱门的众人也陆续离开。 当天晚上,王子伦等人便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蒋礼杰坐在上面,要王嘉遇行拜师之礼。蒋礼杰道:“王公子爱我这套团花手,我就破几天功夫,教他一个大概,但是他能不能在这几天就学会了,学会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些只是朋友间的切磋,师徒名分却是万万不敢当的。”王子伦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了,蒋兄何必过谦?”蒋礼杰只是不肯,也只好作罢。 众人都知道武林规矩,传艺时候,别人是不能旁观的,便都告辞出来。 蒋礼杰等众人出去了,正色道:“王公子,这套手法,是一位前辈高手传给我的。我也不能尽数领悟其中的精奥,功夫也还差得远呢,但是在江湖上对付寻常之辈,倒也够了。他老人家传授这套手法时候,曾叫我立下重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 王嘉遇很是聪明,一听此言,已明其意,当下跪下道:“弟子王嘉遇,学会了这套武功后,绝不会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道武林人士立誓的规矩,只好道:“否则就让蒋大哥打死我吧。” 蒋礼杰笑道:“嗯,算是诚心了。”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王嘉遇忽听得身后风声,急忙转身时,蒋礼杰已经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笑道:“你来抓我。” 王嘉遇经过汤富源、徐恒康、郭天译三人指点,武功已有些基础,立即矮身,左手虚晃一招,右手圈转,竟不回身,朝着蒋礼杰右腿抓去。 蒋礼杰笑道:“这招不错。”言尤未毕,手掌又是轻轻在他的肩头一拍,身子一晃,又不见了。王嘉遇只是凝神静心,一对小手掌伸了出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眼看蒋礼杰身法奇快,难以抓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只一步步走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蒋大哥,我看到你啦!” 这么一来,蒋礼杰再不能绕到他的身后,便停住脚步,哈哈笑道:“你很聪明!看来学成团花手不是问题啦。”于是一招一式详细教他。 这套团花手乃是靠招式繁复取胜的,共有一百零八招,每招都有三项变化,奇正相辅,共有三百二十四变化。王嘉遇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经把招式记得大致无误。蒋礼杰又把每一招式、每一变化细细传授。王嘉遇悟性奇佳,居然都领会了。 第二天一早,蒋礼杰在山边散步,见王嘉遇正在练拳,施展团花手的招式,于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字要诀,居然已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蒋礼杰很是欢喜,当他练到入神之时突然一跃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 王嘉遇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是蒋礼杰,急忙缩手,叫道:“蒋大哥!”蒋礼杰笑道:“别停手,打下去。”说着,劈面一掌,使得是团花手第五十一招“花吹雪舞”。 王嘉遇知道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上一步,小拳攒击蒋礼杰腰胯,正是团花手的第八十九招“梅花三弄”。蒋礼杰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来、见王嘉遇出招有误,便立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团花手的诸般变化翻来覆去的拆解。王嘉遇见这套武功变化多端,蒋礼杰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已,用心记忆。拆解良久,蒋礼杰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解。 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练。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蒋礼杰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日后是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之际,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王嘉遇点头受教。 蒋礼杰道:“明天我就要回山东去了,盼你好好用功。传我团花手的那位高人曾说,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之中而不在手脚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练更加要紧。可惜我的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什么进境,你却很是机灵,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 王嘉遇和蒋礼杰相处虽只有八九天,但他把团花手倾囊相授,教导甚勤,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了,忍不住便要掉下泪来。蒋礼杰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额头,道:“像你这样的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王嘉遇道:“蒋大哥,我跟你到山东去吧。”蒋礼杰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军队,时时刻刻都在拼命,饱一顿饥一顿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叫声,王嘉遇道:“不是虎啸,也不是狼嚎,那是什么怪物?”蒋礼杰道:“是豹子了。”忽然有一想法,道:“咱们去抓豹子好不好?”王嘉遇大为兴奋,跟着蒋礼杰走了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道:“蒋大哥,你用什么兵器打豹子?” 蒋礼杰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房,进了王子伦房中,叫道:“汤兄、徐兄、郭兄都在吗?”汤富源等听得叫唤,开门出来。蒋礼杰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的那头豹子逼近屋来,我有用处。”徐恒康是杀虎能手,连声说道:“好,好。”拿了猎叉,抢先出门。蒋礼杰忙叫:“徐兄,别伤了那畜生。”徐恒康答应了,不一会儿,呼喝声已经响起来。蒋礼杰和汤富源、郭天译也出门去。王嘉遇拿了双铁枪也要跟来。王子伦道:“嘉遇,别出去,咱们就在这里看。”王嘉遇无奈,只好和王子伦在窗口观望。 只见蒋礼杰、汤富源、郭天译三人拿了火把,分别站在东、西、北三个方位,徐恒康使开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豹子拼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敢出叉戳刺。豹子见了火光,惊恐想逃,却被蒋礼杰、汤富源、郭天译阻住了去路。豹子见蒋礼杰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来。蒋礼杰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 南面房门大开着,豹子却不肯进屋,只在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蒋礼杰乘势纵身而上,在豹子后臀猛力一脚。豹子吃痛,吼叫一声,窜进屋里去了。 王子伦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有人手持火把追来,急得呼呼吼叫,奔进西边。郭天译随后把门关上,这头金钱豹便给关在西殿了。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蒋礼杰,不知他要金钱豹有何用处。蒋礼杰笑道:“嘉遇,你进西殿去打豹子。”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王子伦道:“这……这怕是不妥吧。” 蒋礼杰道:“无妨,我会在一旁指点相助,这畜生伤不了他。”王嘉遇却是胆大,早就跃跃欲试了,道:“我去。”挺了短枪,就去开门。蒋礼杰道:“放下枪,空手进去。” 王嘉遇知道蒋礼杰是要他以刚学的团花手与豹子搏斗,便不迟疑,放下短枪,拔开殿门门栓,推门进去。只听得一声叫唤,一团黑影迎面扑来。王嘉遇右腿一矮,让开攻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旁,使得正是团花手中的一招“桃花拂柳”。这掌虽然打中,毕竟年少无力,豹子竟不以为意,回头就咬。王嘉遇窜到豹子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这时蒋礼杰已站在一旁护卫,生怕豹子勇猛,王嘉遇制他不住,反为所伤,只见王嘉遇的团花手已经使得颇为成熟,豹子扑了三次、抓了四把,始终没碰到他一点衣角,反被他打中几掌,心下暗暗欢喜。 王子伦等人见王公子空手斗兽,虽然蒋礼杰在一旁照料,毕竟危险,各人都拿了火把,不敢眨眼得观斗,汤富源和徐恒康都扣了暗器,以便随时射豹救人。 火光中王嘉遇腾挪起伏,身法十分灵活,刚开始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所学武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由得越大越精神。 王嘉遇见手掌打在豹子身上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掌击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王嘉遇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放下心,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王嘉遇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一步,随即飞身扑来,一刹那间,王嘉遇已钻在豹子腹下。 徐恒康大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王嘉遇却已不见。众人再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腿勾住了豹背,脑袋顶住了豹子的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下打滚,王嘉遇始终不放。 王嘉遇知道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济,只要一松手脚,不免就要伤在豹子的利爪下,忙叫:“蒋大哥,快来助我!” 蒋礼杰道:“不要怕,取它眼睛。”这句话提醒了王嘉遇,右臂穿出去,两根手指使出“双龙戏珠”,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不止,窜跳得更猛了。蒋礼杰也踏上一步,进了西殿来,连环两掌,把豹子打得头昏脑涨,终于翻倒在地,顺手一把抱起王嘉遇,笑道:“难为你了,是个聪明的孩子。” 王子伦等人早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这蒋礼杰为人虽然不错,但在任逢喜手下,行伍出身,大胆妄为,视人命如儿戏,他不知道王公子这条命有多尊贵呢。”又想:“王公子经他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蒋礼杰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集,围攻壶瓶山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莱门众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王子伦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其时莱公麾下部队甚是善战,向来不把其余诸侯、军阀放在眼里。 王子伦当即发令:“郭兄弟,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放火呐喊,作为疑兵。”郭天译领令去了。王子伦又道:“汤兄弟、徐兄弟,你们两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叫官兵不敢逼近,射后立刻回来。”二人也领令去了。 王子伦又道:“蒋兄,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蒋礼杰道:“要我保护王公子么?”王子伦道:“正是。”说着拜了下去。 蒋礼杰吃了一惊,连忙还礼,道:“自当遵从,快休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郭天译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王子伦道:“莱公只有这点骨血,请蒋兄护送他脱险。”蒋礼杰道:“我必尽力。” 这时汤富源和徐恒康已射完箭回来。王子伦道:“我汤兄弟一路,会齐郭兄弟后,从东边冲下,徐兄弟,你从西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蒋兄和嘉遇再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齐鲁那里会合吧。”众人齐声答应。 王嘉遇得王子伦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下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王伯伯,我,我……”喉中哽咽,便说不下去了。王子伦道:“你跟着蒋大哥去,要好好听他的话。”王嘉遇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王子伦道:“我们走吧。蒋兄,你稍待片刻再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徐恒康见蒋礼杰没带兵器,把猎叉向他掷去,说道:“蒋兄,接住。后会有期了。” 蒋礼杰道:“还是徐兄自己用吧!”接住猎叉,想掷还给他。徐恒康已去得远了,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王嘉遇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蒋礼杰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王嘉遇,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 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了过来,数十支箭同时射到。 蒋礼杰挡在王嘉遇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声音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众官兵上来拦阻,蒋礼杰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时间伤了十多名官兵,王嘉遇的短铁枪虽然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孩童,也不怎么理会他。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 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参将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蒋礼杰举叉一架,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出洞”,直刺过去。那参将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蒋礼杰不愿恋战,举起锅盖向那参将面前一晃。那参将向右闪避,蒋礼杰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王嘉遇,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蒋礼杰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王嘉遇给围在垓心,手中短铁枪已被打落,正展开团花手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这套武功又是初学未熟,左支右绌,情势危急。蒋礼杰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王嘉遇便走。官兵大叫追来,蒋礼杰陡然回头,又是刷刷两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惨叫一声,立时跌死。 众官兵见他如此勇悍,吓得止步不追。蒋礼杰把王嘉遇挟在胁下,展开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 蒋礼杰放下王嘉遇,问道:“没受伤吧?”王嘉遇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粘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再看蒋礼杰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斑斑,说道:“蒋大哥,血……血……”蒋礼杰道:“不要紧,都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痛么?”王嘉遇道,“没有。”蒋礼杰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钻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蒋礼杰探头一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树,便钻进洞去。 王嘉遇毕竟年幼,虽然身在险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蒋礼杰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之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壶瓶山的祠堂已给官兵烧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号角,蒋礼杰久经沙场,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声经身旁过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又过一会儿,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蒋礼杰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王嘉遇嘴边,防止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王的欺骗了咱们万岁,章殿使深恨之,听说姓王的有个儿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王嘉遇吵醒。蒋礼杰左手轻轻按住他嘴。 又听得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都是有骨气的,怎么会怕你?”正是王子伦的声音。 王嘉遇急道:“是王伯伯!” 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王子伦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想来已被他一刀砍伤。 王嘉遇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蒋礼杰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王伯伯!”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王子伦砍落,他们纵身而上,施展团花手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王嘉遇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声大叫。 众官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少年,当即回转身米,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兵刃纷纷离手。蒋礼杰一把抓住王嘉遇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 蒋礼杰这一露形,忠义馆的四名好手随即追了下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孩童,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好手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劲,掷了出去。 蒋礼杰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蒋礼杰把王嘉遇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钢镖,又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蒋礼杰手接叉拨,闪避暗器,拉着王嘉遇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好手始终紧迫不舍。其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蒋礼杰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赶来。 蒋礼杰见敌人追近,对王嘉遇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刷,连环三招,蒋礼杰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王嘉遇身旁。 蒋礼杰见对方武艺不弱,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王嘉遇却己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转身,已欺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王嘉遇后心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蒋礼杰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倒退。王嘉遇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蒋礼杰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把刀同时向蒋礼杰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王嘉遇左胁刺去。 此时危机四伏,蒋礼杰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人的胸口。这一招是在宋江学院学的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蒋礼杰夺到单鞭,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王嘉遇向山下窜去。 四名好手见蒋礼杰霎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攻,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 蒋礼杰黑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王嘉遇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王嘉遇大惊,急叫:“蒋大哥。”四名番子见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蒋礼杰道:“嘉遇,你快走,我挡住他们。”王嘉遇双掌一错,跃到蒋礼杰身后,就要迎敌。蒋礼杰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但心中也自感动。 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王嘉遇足踝上击来。王嘉遇一跃避过。 蒋礼杰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插了进去。使鬼头刀的人一呆,蒋礼杰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挥刀向蒋礼杰臂上砍来,蒋礼杰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蒋礼杰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 他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料想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计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 王嘉遇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瘸一拐地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蒋礼杰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王嘉遇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蒋礼杰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王嘉遇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蒋大哥,前面有人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蒋礼杰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王嘉遇大惊,俯身连叫:“蒋大哥!”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王嘉遇道:“大姐,我们遇到了官兵。我大哥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 那农妇叫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蒋礼杰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蒋礼杰中毒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王嘉遇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 蒋礼杰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出来的都是黑血。蒋礼杰俯身要去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王嘉遇俯下身去,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蒋礼杰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 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念佛。 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蒋礼杰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王嘉遇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 那农妇道:“这位小公子,我瞧你哥哥的毒气还没去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王嘉遇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 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蒋礼杰、王嘉遇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王嘉遇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蒋礼杰发愁。店伙来问吃什么东西,王嘉遇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蒋礼杰终于醒来,王嘉遇忙问他怎么办。蒋礼杰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王嘉遇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蒋礼杰一看,见项圈是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王公子嘉遇周岁之庆”,一行是“詹王御赐”,才知道是王嘉遇做周岁时的纪念品。 蒋礼杰此时昏昏沉沉,浑然没想起詹王是谁,只是叹了口气,道:“叫店伙陪你到当铺,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 王嘉遇说:“好,我就去。”于是请店伙同去镇上的当铺。 当铺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项圈你从哪里来的?”王嘉遇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王嘉遇上上下下打量良久,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王嘉遇和那店伙等的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道:“当二十两。”王嘉遇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伙帮他多争了二两银子。王嘉遇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伙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哪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王嘉遇回到店房,见蒋礼杰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 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 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王吗?” 王嘉遇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道:“这项圈你从哪里偷来的?”王嘉遇急道:“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王子瑜是你甚么人?詹王是你什么人?” 王嘉遇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蒋礼杰,只听得外面公差喊了起来:“壶瓶山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蒋礼杰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 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王嘉遇不及去扶蒋礼杰,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蒋大哥去。” 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 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王嘉遇头上套去。王嘉遇退后一步,避开铁链,又进了一步,仍是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岂知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头上的小辫子。 王嘉遇见这许多公差气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头一偏,使出团花手的招式,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 王嘉遇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王嘉遇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势,斜引旁转,把他狠狠摔了一跤。这一招仍是团花手的招式。 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况朝廷公差、段氏兄弟的部下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公差反而落败,而且败得如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都感害怕,纷纷退避。王嘉遇虽学了数年武艺,究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 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个少年,飞身纵起,落在王嘉遇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差的兵刃全部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 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什么人?快快滚开。”那少年全不理会,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去了。 那少年走到王嘉遇跟前,笑问他的来历。王嘉遇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武功竟高得出奇,只是身份成谜,便不敢说。 那少年一语不发,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下,从起手式开始,连了起来,打到第十招“落花成泥”,收住了手,微笑示意。王嘉遇看他打得正是团花手,便跟着从第十一招“花团锦簇”接了下去,打到第二十招,停了下来。 王嘉遇知道是同门中人,便带了他进了店房,那少年见蒋礼杰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走上前去。蒋礼杰却认得他,只是说不出话来,指了指自己的腿。 那少年道:“无妨。”左手牵着王嘉遇,右手抱起了蒋礼杰,大踏步走出客店。 蒋礼杰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那少年如抱小孩,竟然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那少年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 这时蒋礼杰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那少年听不到身后声息,王嘉遇拉拉那少年,那少年回过头来,瞧见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继续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那少年忽然把蒋礼杰往地上一放,纵身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哪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那少年摔死公差,又抱起蒋礼杰,健步如飞地向前疾走。这一来王嘉遇可跟不上了,他虽两条小腿拼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 那少年微微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 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三间茅屋,那少年径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她向那少年点了点头,见到蒋礼杰,似感诧异,领着他们进屋。 那少妇叫道:“慧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壁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甚是灵活。 王嘉遇见那少妇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灵秀。 那少妇向王嘉遇道:“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王嘉遇知她是那少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地简略说了。 那少妇听得蒋礼杰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倒了水给蒋礼杰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未。这般敷洗了三次,蒋礼杰哼出声来。那少妇向王嘉遇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那少年把蒋礼杰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王嘉遇道:“我姓杨,你叫我杨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杨慧,你就待在我这里。”王嘉遇点点头。杨大嫂随即下厨做面。 王嘉遇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杨慧带他去洗脸。王嘉遇道:“我去瞧瞧蒋大哥,他伤势好些么?”杨慧道:“颜哥哥早背了他去啦!”王嘉遇惊道:“颜哥哥?”杨慧点点头,笑道:“是啊,便是带你们来的那人。” 王嘉遇奔到内室,果然不见蒋礼杰和那姓颜少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杨慧忙道:“别哭,别哭!”王嘉遇哪里肯听?杨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杨大嫂闻声赶来。杨慧道:“他听说蒋大哥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杨大嫂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好孩子,你蒋大哥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王嘉遇点点头。杨大嫂又道:“我只能暂时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因此请颜公子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王嘉遇慢慢止了哭泣。杨大嫂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杨大嫂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 就这样,王嘉遇便在杨大嫂家中住了下来。 杨大嫂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小小年纪了。” 此后杨大嫂每日叫他自行练武,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杨慧本来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王嘉遇从小没了父母,王子伦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咤疆场的将领,照料孩子总不如何在行。现下杨大嫂对他如慈母般照顾,亲切周到,又有杨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 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杨大嫂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预备剪几尺布来,给王嘉遇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壶瓶山遇难,连滚带爬,衣服已给山石树枝撕得破烂。杨大嫂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杨大嫂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 杨大嫂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门,在屋里讲了几个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杨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是乡下孩童都玩过的游戏。 杨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王嘉遇大叫:“杨慧妹妹,杨慧妹妹。”不见答应,想起杨大嫂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走出大门,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杨慧被一条身穿官服的武官挟在胁下,正要下山。王嘉遇大喊一声,挺叉向那武官背后刺去。那武官猝不及防,总算王嘉遇人矮,没刺到背心,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那武官大怒,放下杨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王嘉遇曾跟徐恒康学过枪法,将一柄火叉照着“六合枪法”的路子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武官对打起来。 那武官力大刀沉,王嘉遇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武官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一蹲,刀法忽变。那武官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王嘉遇身矮,那武官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躺下地来。 这一来王嘉遇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杨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那武官身上刺去。那武官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去。他不欲伤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对王嘉遇的攻势则是招招致命。 哪知杨慧虽然年幼,身手却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个剑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那武官后胯,同时王嘉遇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将过去。那武官一时之间竟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 王嘉遇起初见杨慧过来帮手,担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敏捷,居然把一套“达摩剑法”使得颇为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紧了。 那武官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然都是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武官提起单刀,对准杨慧长剑猛力劈去,杨慧避让不及,长剑和单刀一碰,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向天空飞去。王嘉遇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那武官面前一晃。那武官举刀架开,飞脚把杨慧踢倒。王嘉遇不顾性命地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那武官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挥刀向他当头砍下。王嘉遇横叉招架,那武官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王嘉遇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武官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在地下,奔到杨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 王嘉遇手上虽痛,但见杨慧被擒,拾起火叉随后赶来。那武官骂道:“你这小鬼,不要命了?”左手抱住杨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王嘉遇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那武官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 哪知王嘉遇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杨慧妹妹,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是紧追不舍。那武官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招拆过,脚下一勾,已把王嘉遇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落。 杨慧大惊,双手拉住那武官手臂,狠狠地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那武官吃痛,哇哇怒吼,王嘉遇乘机滚了开去。那武官反手重重打了杨慧一巴掌,又举刀向王嘉遇砍下。王嘉遇侧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那武官料想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杨慧就走。哪知王嘉遇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那武官左脚,百忙中还使出团花手来,一个倒扭,将他左腿扭转。 那武官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刀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粘腻腻的,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勺流血了,心下惊惶,回过头来,只见杨大嫂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 那武官知道难敌,舍了王嘉遇,抱住杨慧要走。杨大嫂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那武官东躲西拦,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杨大嫂从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一枚鸡蛋,可也已打得他头晕眼花。 那武官骂道:“他奶奶的,你这个贱人,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子!” 抛下杨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杨大嫂杀来。杨大嫂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闪避。 王嘉遇见她危急,挺叉又向那武官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拦,“六合枪法”使得似模似样。 杨大嫂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王嘉遇做衣服的一匹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抖开,抛入身后的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那武官打去。那武官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王嘉遇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杨大嫂拿起浸湿的布匹,喝道:“陈刚!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哪一门子的军官?”呼喝声中,一匹布已向那武官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棍”,把一匹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陈刚皱起眉头,抬腿把王嘉遇踹倒,与杨大嫂斗了起来。 杨大嫂的武功本就在陈刚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匹湿布挥出来更是有力。陈刚背上被布端打中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慢,单刀突被湿布裹住。杨大嫂用力回扯,陈刚单刀脱手。 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总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泼妇,我们忠义馆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杨大嫂秀眉直竖,将湿布横扫过去。陈刚早防到她这招,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他妈的,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屁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插进你的指甲缝,嘿嘿,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去。杨大嫂也不追赶,回头来看杨慧与王嘉遇。 杨慧并没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王嘉遇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杨大嫂忙给他洗抹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杨大嫂把他抱到床上睡了,杨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 杨大嫂望着王嘉遇,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对杨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 杨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杨大嫂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王嘉遇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陈刚说,杨大嫂的丈夫派他来接杨慧回去,不知为了什么。她丈夫欺侮杨大嫂,等我长大了,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杨大嫂出气。只是杨慧妹妹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兴。”又想:“那陈刚说他是忠义馆的,哼,忠义馆的人有几个好人?” 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原来便是那个姓颜的少年。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显然轻功极高。 王嘉遇见到那少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住了他,连问:“蒋大哥呢?他好么?”这才知道那少年叫颜路回。颜路回笑道:“放心,蒋大哥没事了。” 这时,杨大嫂把颜路回拉在一旁,二人低声说了几句,颜路回十分高兴,拍手叫好。 王嘉遇却不知他对什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第三回:局中黑白子,洞内阴阳分 杨大嫂拉过王嘉遇,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嘉遇,你虽然年幼,但是侠肝义胆,我很是喜欢,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又不顾性命的救了慧慧,我更加感激了。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啦。你就跟着颜家哥哥吧。”王嘉遇茫然道:“不,我和你们去。” 杨大嫂微笑道:“孩子,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请颜路回哥哥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是你蒋大哥的记名师父,你蒋大哥只跟他学了半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一身本事。”只把王嘉遇听得悠然神往。 杨大嫂道:“这位老前辈只收过两位亲传弟子,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也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很好,心地也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的。颜家哥哥是他的侄孙,我请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颜家哥哥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的。”王嘉遇点了点头。 杨大嫂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你太听话,他又嫌你迂腐。没办法,只好看看你的缘分吧。”说着,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手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便收小了,不会再掉下来。杨大嫂笑道:“等你武功学好了,成为大英雄时候,可别忘了杨婶婶和慧慧妹妹。” 王嘉遇道:“我不会忘记的。要是那位前辈肯收我,杨婶婶你有空时候,就带慧慧妹妹来瞧瞧我。”杨大嫂眼圈一红,道:“好的。” 杨大嫂写了一封信,交给颜路回,请他转交给叔公。四人出门,分道而别。 王嘉遇与杨大嫂母女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是杨大嫂母女待他甚是亲切,况且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都是恋恋不舍。 颜路回知道王嘉遇身上有伤,身子虚弱,于是把他背在身上,迈开大步,行走如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往北,行了一个多月。王嘉遇伤口也已好了。每日傍晚,他们二人也不去旅馆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者破庙对付一晚上。王嘉遇好几次问还有多远,颜路回都是指着北方说:“还在前面。”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 颜路回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王嘉遇揽住了他的头颈,见山势如此凶险,双手拼命搂紧,唯恐失手,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只见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旧屋。 颜路回脸露笑容,道:“王公子,到啦。”拉着王嘉遇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然很久没人住了。颜路回拿了一把扫帚,里里外外打扫一番,然后烧水煮饭,果然这间石屋便是他的住处,而他出行在外,也很久没回来了。王嘉遇只是好奇,在这险峰绝顶,粮食和用具是如何搬运上来的。 连日奔波,王嘉遇早早睡去。当晚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窗前。 那老人须眉皆白,但是红光满面,显然内力甚高。 王嘉遇爬下床来,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几个头,叫道:“师父,您老人家来啦。”那老人哈哈大笑:“你这个娃娃,谁让你叫我师父的?你怎么知道我肯收你为徒?” 王嘉遇听他的语气,知道是准了,心中大喜,道:“是杨婶婶请颜路回哥哥带我来的。”那老人笑道:“这个妮子就是给我添麻烦啊。好吧,我一人在这人迹罕至的峰顶,也是无聊,就收了你吧。”王嘉遇又要磕头,那老人右手轻轻一托,王嘉遇顿时感到一股温和的力道,身子便拜不下去了。那老人道:“够啦,够啦,明天再说吧。”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王嘉遇就起来了。颜路回带他来见那老人,向那老人讲了他的所作所为。老人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居然也知道行侠仗义、救护妇孺,也算是我辈中人了。你有什么本事,使出来给我瞧瞧。”王嘉遇给他说的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颜路回笑道:“王公子,不瞧瞧你的功夫,叔公怎么教你啊?” 王嘉遇这才明白师父不是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把蒋礼杰所传的团花手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打完,老人道:“难怪礼杰不住地夸你聪明,我之前还不信,礼杰只教了你几天,你便有了这般成就,确实是个好苗子。” 王嘉遇听他提到蒋礼杰,便想问他的安危,可是那老人在说话,他不敢打断,等他刚一停下,忙问道:“蒋大哥在哪里?他还好吧?”那老人道:“他身子好啦,已经回到齐鲁战场打仗去啦。”王嘉遇大喜。 颜路回摆好了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中年剑客,神态飘逸。那老人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对王嘉遇道:“这是咱们兰陵派的开山祖师,高则高大侠。”王嘉遇向着画中人瞧了两眼,暗想:“高大侠可比我师父年轻多啦,怎么反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了头,也不知道该磕几个,心想总是越多越好,便一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喊停为止。那老人笑着正要开口说话,王嘉遇又朝着他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八个头,算是正式拜师了。 那老人微笑着受了,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兰陵派的弟子了。为师多年前收过两个弟子,此后便一直没再遇到聪明肯学、心地善良的孩子了,这些年没有再收徒弟。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可能也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得好好学,别给为师丢人啊。”王嘉遇连连点头。 那老人道:“我姓颜,叫作颜谷峰,江湖上朋友都叫我作云水禅心。你记着啊,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了,不知道师父的名号。” 王嘉遇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之前听杨大嫂说这老人脾气十分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他这般的和蔼可亲,谈吐又诙谐幽默。 云水禅心颜谷峰武功之高,当世只怕再无第二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已经二十年不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都在暗中,且又从不留姓名,别人往往不知是受了他的好处。他脾气本是十分孤僻,这回见王嘉遇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且又见他生得英俊,人又聪颖,更难得一片侠肝义胆,是以对他青眼有加。况且颜谷峰无儿无女,一剑独行江湖,虽然有个侄孙颜路回,但也是聚少离多,谁想临到老年,忽然多了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弟子,心中的喜欢,实在不亚于王嘉遇得遇名师。所以竟然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颜谷峰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他们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头儿胡涂啦。” 王嘉遇道:“是,弟子一定用功。”又问道:“蒋大哥也是您老人家的徒弟吗?”颜谷峰道:“他只学了我一套团花手,却不能算是徒弟了。嘿嘿,凭他的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着颜路回道:“我这个侄孙,经常跟着我,也学了不少招式了。不过,跟我的两个亲传弟子相比,那又差得远了。”王嘉遇亲眼见过颜路回两次手掷公差,端得是出手似电,且轻功极高,一直对他羡慕不已,此时听师父说自己的两位师兄比他的本领高得多了,那么只要自己肯用功,即使比不上师兄,至少也可和颜路回并驾齐驱,心中十分欢喜。 颜谷峰又道:“咱们门派有许多规矩,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一要听师父的话,二不可做坏事。你可得记住了。”王嘉遇点了点头:“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 颜谷峰道:“好,现在咱们便来练功夫。你蒋大哥因时间匆促,把一套团花手一股脑儿的传给了你。这套武功招式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地用。这样吧,我先教你一套军体拳十六式吧。” 王嘉遇道:“这个我会的,徐叔叔以前教过的。”颜谷峰道:“你会?学得几路架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军体拳的奥秘,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了。这可是正规军的必修课啊。”王嘉遇顿时满脸通红,不敢再说。 颜谷峰继续道:“军体拳十六式是由拳打、脚踢、摔打、夺刀、夺枪等格斗动作组合而成的拳术。”便拉开架势,使了出来,弓步冲拳、穿喉弹踢、马步横打、内拨下勾、交错侧踹、外格横勾、反击勾踢、转身别臂、虚步砍肋、弹裆顶肘、反弹侧击、弓步靠掌、上步砸肘、仆步撩裆、挡击绊腿、击腰锁喉。 王嘉遇一看,跟徐恒康所使得一模一样,摸着脑袋呢喃道:“我是学过啊。” 颜谷峰笑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你来抓我的衣服试试看。”王嘉遇却不敢跟师父赌气,笑着不动。颜谷峰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呢。” 王嘉遇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颜谷峰的长衫后领,眼看便能碰到,忽然他的衣领一缩,就差了这么一两寸。 王嘉遇手臂又前探几寸,正要向师父衣领再抓过去,忽然师父一闪,不见了,却在他的头颈后面轻轻一捏,笑道:“我在这里。” 王嘉遇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颜谷峰人影又不见了,急忙转身,却见师父已经在两丈之外。王嘉遇暗叫:“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要扯他的袖子。颜谷峰却大袖一拂,身子轻飘飘荡了开来。 王嘉遇一路追赶,越赶越是吃惊:“师父使得果然都是军体拳里的步法,只是他怎么能如此快法?”当下凝神注视师父的身法,这套拳法他从小便学过,只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却异常巧妙,那自然是不在乎招式巧妙,而在于使用者了。过不多时,王嘉遇在追赶之中竟然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法门,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颜谷峰看了,暗暗点点头,深喜孺子可教。 这时王嘉遇赶得紧了,颜谷峰也避得更快了,两人急奔来去,只见两道人影飞来舞去。 忽然颜谷峰哈哈大笑,一闪身,竟然把王嘉遇抱了起来,拍了拍道:“好孩子!好孩子!”王嘉遇见这一套人人传习的军体拳中竟有这许多奥妙,不由得又惊又喜。颜谷峰道:“好啦,我传你的不是军体拳的拳招,而是拳理,够你练的了。”把他放下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去了。 王嘉遇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的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技巧。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练了起来,只觉越打越是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颜谷峰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忙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 颜谷峰道:“你自己悟出来的这几招都还不错,但是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却露出了空隙。对手如果是好手,他的脚这样一勾,你就得摔倒,所以应该这样。”说着比划了起来。王嘉遇暗暗惊道:“师父的武学真是深不可测了。” 一晃过去两年,这两年里,颜谷峰又传了他“山岸掌法”和“大拍手”“小拍手”,那“山岸掌法”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兰陵派绝顶内功“山岸功”所用。 自来各家各派修炼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经营周天,兰陵派的内功却另辟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耗时甚久、见效极慢,但是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威力奇大。盖内外齐修,临敌之时,一招一式,都自然而然内劲相附,能于不经意间克敌制胜,可以说是有万钧之力,那自然是无坚不摧、无往不胜了。 王嘉遇练武时日尚浅,“山岸功”自然未成,但是身子已经壮健异常。颜谷峰有时下山去,或是一二月、或是三四月,待归来考核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暗暗欣慰。 这一年端午节,吃过了雄黄酒,颜谷峰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先磕了头,又命王嘉遇磕头,道:“今天让你拜祖师爷,你可知为了什么?”王嘉遇道:“请师父示知。” 颜谷峰从屋内捧出一个长长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 王嘉遇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颜谷峰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王嘉遇依言下跪。 颜谷峰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下,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传到后来精妙之招越来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一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王嘉遇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也叫我被人杀死。”颜谷峰道:“好,起来吧。”王嘉遇站了起来。 颜谷峰道:“我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的。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致误伤了。”王嘉遇点头答应。 颜谷峰道:“金沙江会盟,你父亲欺骗了宏帝,在他心中,你父亲自然是大坏人!所以他派章敏用反间计,让詹王杀你父亲,自然一点错都没有了。而在莱门好汉心中,你父亲又是保家卫国的良臣,而宏帝和詹王自然是坏人了。”王嘉遇听师父提起亡父,不禁黯然,知道师父这是要自己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的教训铭记于心。 颜谷峰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闻名天下的“云水剑法”展了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王嘉遇跟着师父练了两年拳法,眼光与之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颜谷峰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王嘉遇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王嘉遇在山上这两年,除了师父和颜路回之外,没听过第三个人的声音,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年老道长不紧不慢走上山来。 那道长身穿一身粗布道袍,前面却绣了一幅黑白相间图案,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也是稀稀落落,白多黑少,但是精神健硕,不减壮年。 那道长边走边笑道:“谷峰兄,你这一招‘天外飞龙’可帅得紧啊,当世恐怕再无第二人使得出来,老道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仍精进如斯。” 颜谷峰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什么风把你吹来啦!一来玉璧峰,就送给老夫一顶高帽。嘉遇,这位是武当派的冲灵真人,是为师的好友,快给道长磕个头。” 王嘉遇连忙过来跪下磕头。冲灵真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 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会运功抵御。冲灵真人这么一扯,王嘉遇这时“山岸功”已有小成,双臂自然的轻轻一挣。冲灵真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颜谷峰笑道:“谷峰兄,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教徒弟啊。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的一个好苗子。” 颜谷峰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冲灵真人笑道:“哎呀,不巧!今天没带见面礼,可也不好白受了你这几个头,这可怎么办?” 颜谷峰听他这么说,暗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剑术之精,除了我,估计无人能及,轻功、暗器更是举世无双。如肯传几招给嘉遇,倒可叫他受益匪浅。只是这老道素来不肯收徒弟,需要想个法子。”便道:“嘉遇,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再磕几个头。” 王嘉遇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冲灵真人哈哈大笑道:“果然是颜老头儿亲传弟子,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娃娃,你听贫道说,为人可要正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人家客套说要送东西,就这么敲钉转脚,难道贫道偌大年纪,还骗你这个小孩子不成?这样吧,贫道今天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上的包里取出一团东西来,递给王嘉遇。 王嘉遇拜谢,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是一件金丝背心,上面刻有虎纹。只听颜谷峰道:“道兄,你玩笑了,这件宝物怎么能给小孩子?” 王嘉遇一听,才知是件极贵重的宝物,连忙就要交还。冲灵真人不接,道:“贫道哪会像你这么寒酸,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收?小朋友,乖乖收下吧。” 王嘉遇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颜谷峰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王嘉遇跪下叩谢。颜谷峰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拼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王嘉遇依言把背心穿上。 颜谷峰走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王嘉遇胸口剑去。 这一剑迅捷无比,王嘉遇哪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不但尺寸无伤,竟然连震动都没有。心中大喜,又跪下向冲灵真人磕头。 说了一阵话,颜谷峰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了吗?”冲灵真人本来满脸笑容,听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十分不悦,道:“不瞒你说,这人不知道在哪里混了一阵子,近来却常常在木兰山附近出没,贫道不想见他,所以才离开武当山,来到玉璧峰见你的。贫道是逃难来的。”颜谷峰道:“道长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常言道‘邪不胜正’,凭道长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不了他?” 冲灵真人摇了摇头,神色十分沮丧:“这些年来,我和他两次交手。第一次是我占了上风,只因念着同门情义,先师临终前再三叮嘱贫道,要好好照顾他,劝他改邪归正,是贫道教导无方,这才令他误入歧途,越陷越深;第二次交手,他不知在哪里学来了一身奇特武功,竟然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一剑刺中贫道心口,多亏了这件虎纹金丝背心,他的剑便刺不进来,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了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体神功,这么一疏神,又被我制住。贫道好好劝了他一番,他却心不在焉,临别时,忽然说‘我想明白了,原来你不是功夫高,而是穿了宝物护身,嘿嘿,下次再动手,我就刺你的头脸,看你如何防备?’贫道却也是无可奈何啦。” 颜谷峰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长念着同门情义,姓颜的跟他可没交情?道长,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夫提了他首级来见你。” 冲灵道人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总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新学的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玉璧峰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为清,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颜谷峰皱眉道:“听说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年来更是变本加厉。这种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长手里,千万不可再念旧情。道长清理门户、铲除不肖,是维护尊师的清名,报答尊师的恩德。”冲灵道人点头道:“颜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 王嘉遇听着二人谈话,似乎冲灵真人还有一个师弟,品行十分不端,武功却极为高强,便捧着那件背心,对冲灵真人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 冲灵真人拍拍他的肩膀,道:“多谢你一番好心。就算没这件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人的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 颜谷峰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道:“这件事多说败人雅兴。道长,你的棋艺……”冲灵真人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颜谷峰道:“你的棋艺这些年来,可稍微长进了一些没有?”冲灵真人急忙道:“什么?什么叫稍微长进了?贫道的武功承认不如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以做你的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颜谷峰道:“好,倒要领教了。” 冲灵真人笑吟吟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象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虎纹背心丢了,这宝贝都不能丢。嘿嘿,你怕了贫道,想推辞说玉璧峰上没有棋盘、棋子,可赖不掉喽。哈哈。” 王嘉遇搬来两张椅子,颜谷峰和冲灵真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自己则侍立一旁观战。 冲灵真人看王嘉遇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懂棋道,大喜,便教导:“象棋者,棋盘十横九纵,六十四格,暗合易经六十四卦。中宫米字格,九位共八分,暗合洛书九宫八卦。将帅本位是在中宫之所,暗合九五尊位。开局各退一步,是为先礼后兵。盘方子圆,效仿天圆地方。子分黑红,代表阴阳之象。三十二子,为易之半数,寓意功成之道,人天参半。每方三层布局,是为三极之道。双方共六层,是为六爻之象。五卒为五行,二炮为两仪,一将为太极,车马相士为四象。对而成八,是为八卦。共有红黑两组,是为先后天之象。棋子共七种,寓意逢七则变,以棋演象。正所谓:棋局小世界,世界大棋局。” 冲灵真人一面下棋,一面给他解释,一面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一招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颜谷峰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 这象棋是易学难精的,走法规矩,一点就会。王嘉遇听他讲了道理,又看了一局对弈,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铸造,十六枚黑棋子是黑铁、十六枚红棋子是红铜。两人落子之时,发出铮铮之声,显然分量不轻。 这一局下完,果然是冲灵真人赢了。这两位老朋友从日中一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冲灵真人一胜一负一平,仍然要再下。颜谷峰笑道:“我可没精神陪你玩啦。”说着便起身回屋,冲灵真人还在树下自己研究棋局。 一连三天,冲灵真人总是缠着颜谷峰下棋,王嘉遇便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日,颜谷峰道:“今天咱们休息一天,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 冲灵真人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颜谷峰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颜谷峰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冲灵真人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只好又和他到树下对局。 王嘉遇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冲灵真人喜叫:“嘉遇,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 原来颜谷峰棋艺本不如冲灵真人,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多时,已是处处受制,“帅”子已被冲灵真人的双马一车团团围住,眼看再无回天之力。颜谷峰沉吟不语,思考对策。 冲灵真人甚是得意,笑道:“嘉遇,你也来帮你师父想想怎么破解。” 王嘉遇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道:“师父,你的炮摆到这里来,冲灵师伯一定会用车回来救,你的炮便堵在中路,将他的军,抽他的车。”颜谷峰大喜,笑道:“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二对一,道长,可要对不住啦。”冲灵真人也是大喜,笑道:“你且走走看。” 原来冲灵真人却早算到他要引他的车来救援,然后将军抽车,早准备了后手反杀他的炮。等颜谷峰进炮,便配合他把车回来救援,颜谷峰正要来将军抽车,王嘉遇却抢过那枚“炮”,摆在底线上,却把他绝杀了。 这么一来,颜谷峰哈哈大笑。冲灵真人皱眉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们师徒合起伙来,本就不对啦,小娃娃还耍诈。这样吧,嘉遇,我们来一局。”王嘉遇道:“弟子新学的下棋,不是师伯你的对手。”冲灵真人定要他来,便让了他一枚车、马、炮,摆好棋局。王嘉遇只好来和他对弈。 颜谷峰性情淡泊,冲灵真人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够激烈,十分不过瘾,此刻和王嘉遇对局,竟然不大相同,王嘉遇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千方百计要赢了这位自称“象棋大师”的师伯。这下的第一局,虽然是冲灵真人赢了,可是中间居然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 次日一早,冲灵真人又把王嘉遇拉去下棋,还是让了他一枚车、马、炮,王嘉遇居然连赢两局,冲灵真人不得已,只好改为只让他一枚马,这才终于互有胜败。 王嘉遇在象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刻少了。颜谷峰碍于老友的情面,起初还不说什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棋盘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王嘉遇,每日只可与冲灵师伯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 王嘉遇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冲灵真人叫他下棋,他总说要练剑。冲灵真人棋瘾上来,哪里忍得住,便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王嘉遇听了,道:“我去问问师父。”冲灵真人道:“好,你去问吧。” 王嘉遇奔进屋,把冲灵真人的话对师父说了,颜谷峰果然大喜。 冲灵真人年轻时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后来耽于下棋,虽然棋艺平平,却一直觉得自己棋艺比武功还要厉害。颜谷峰也一直佩服他的武功造诣,但他从来不收徒弟,现在他竟然答应传授王嘉遇武功,那定是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王嘉遇走过来,向冲灵真人一揖道:“你肯成全小徒,我先谢谢啦。”叫王嘉遇磕头拜师。 王嘉遇便跪了下去。冲灵真人大惊,纵身而起,双手直摇:“贫道不收徒弟!你要我教你武功,也需要凭本事来嬴。”颜谷峰道:“这娃娃什么本事赢得了你?” 冲灵真人道:“剑法和拳术,你老颜天下无双,贫道甘拜下风,嘉遇只要学到你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了。不过说到轻功和暗器,只怕贫道还有两下子。” 颜谷峰笑道:“江湖上谁不知道你‘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轻功绝技,暗器本事更是花样百出。”冲灵真人笑道:“贫道的棋艺更是花样百出。”哈哈笑了几声,十分得意,又道:“只因你自诩是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气派风度,在轻功、暗器上不肯多下功夫,这才让贫道在这两门出出风头。这样吧,你让嘉遇每天陪我下两盘棋,我还是让他一个马,若是我赢了,那就算一片孝心,陪师伯消遣的;要是他赢了,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一招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手法。你说公平不公平?” 颜谷峰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得很。便道:“好,就是这么办。我本来怕嘉遇下棋耽误了练武,现在既然有这层赌局,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来管了。”冲灵真人和王嘉遇大喜,就去下棋了。 第一天,冲灵真人两胜一负,便对王嘉遇道:“贫道说话算话,今天教你一招轻功,虽然只有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也够你终身受用,仔细瞧好。”话刚说完,也不见他弯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大树之巅,又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王嘉遇的面前。只把王嘉遇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冲灵真人当下把这一招“梯云纵”的轻功教了他,虽然只是一招,但是于腰腿劲力、步法眼神都有许多奥妙。王嘉遇用心去学,一时却也不易领悟。 第二天,王嘉遇连输两局,一无所获,便去将“梯云纵”继续练习。 第三天,王嘉遇突出奇兵,居然两局连胜。冲灵真人不服,又要下了两局,这回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该传授三招。 冲灵真人教了王嘉遇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便道:“你知我对敌时用什么兵器?”王嘉遇摇摇头。冲灵真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是用剑的,可是近年来,我的棋艺越发精进,便改用这家伙了。” 王嘉遇早看见他的棋盘是精钢铸造,以为他喜欢下棋,为了携带方便,且不易损坏,才特用精钢材质铸造,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 冲灵真人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三十二枚棋子向天飞去,待棋子落下,冲灵真人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铛的一声大响,三十二枚棋子几乎同时落在棋盘上,冲灵真人把棋盘展开,王嘉遇惊得目瞪口呆,三十二枚棋子竟然整整齐齐落在棋盘左半边的三十二个格子里。 本来数十枚棋子抛向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况且铁棋子和铜棋子碰到钢棋盘,必当是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哪知数十枚棋子落下时竟是同时碰到棋盘,他抛上去时候手力的均匀,实在惊人!更不要说整整齐齐落在格子里的准头了。 冲灵真人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劲力,然后才是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才有资格谈打得准不准。”于是又把投掷的诀窍传授了他。 冲灵真人在玉璧峰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和王嘉遇下棋,几乎乐不思蜀,而他一身轻功和暗器的绝技,在这大半年几乎也都传给了他。 这天正是盛暑,王嘉遇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冲灵真人在树下下棋。这时他的棋力早已高出冲灵真人许多,可是冲灵真人好强,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多,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却还是有层出不穷的招数作为彩头。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枚棋子,要都打中敌人穴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王嘉遇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枚棋子,每次只能有一二枚打中。 冲灵真人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穴道处都标记出来,自己举了木牌奔跑。 冲灵真人喊道:“天宗、肩贞、玉枕!”王嘉遇三枚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 冲灵真人又喊:“关元、神封、中庭!”自己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王嘉遇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冲灵真人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果然铛铛铛三声,神封、中庭打中了,关元穴还是偏了寸许。 颜谷峰见王嘉遇轻功、暗器颇有进步,十分欢喜。 这一日,王嘉遇捡起地上的小石子练习暗器,一路捡、一路打,不知不觉,来到玉璧峰的后山,再捡时候,忽然掌心一痛,却见手里的石子十分沉重,原来是一枚金棋子,表面密密麻麻铸满了细针,自己的掌心已被戳破几处,忙运气走了一遍周天,并无异样,庆幸没有喂毒。 王嘉遇再仔细一看,石壁上竟然也有几枚一模一样的金棋子,他此时轻功颇有功底,纵身一起,上了石壁,右手往上一抓,石壁竟然往里陷进去,原来竟然是一个洞穴。 王嘉遇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极远,难道还有个绝顶高手藏在里面?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冲灵真人。 颜谷峰和冲灵真人听他说明情由,又仔细查看了王嘉遇的伤口,都暗暗称奇。王嘉遇又从袋子里取出捡来的金棋子,一共十九枚。那金棋子与普通棋子大小无异,重量却十倍也不止,密密麻麻的细针上积满了青苔秽土。冲灵真人取出小刀,挑去各处污泥,只见金棋子渐渐灿烂生光,居然是太玄黄金所铸。 冲灵真人是暗器大行家,道:“难怪一枚小棋子有这么重,原来是玄金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啊,一出手就是十多两金子。” 颜谷峰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一凛,道:“这是墨攻剑客的!”冲灵真人惊道:“墨攻剑客?你说的是孟兼非?听说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忽然顿了顿:“不错,定然是他。” 王嘉遇问道:“师父,孟兼非是谁?”颜谷峰道:“这事待会儿再告诉你。道长,你说他的‘金棋子’怎么会藏在洞里?”冲灵真人沉思不语,呆呆出神。 王嘉遇见师父和道长都神色郑重,也不敢再问。 晚饭过后,颜谷峰和冲灵真人又谈了许久,王嘉遇都不大懂,只听他们说的都是江湖上仇杀、报复的惨事。 冲灵真人忽然道:“难道孟兼非是为了避仇来的这里?”颜谷峰道:“此人武艺高强,且聪明机警,是什么样的仇家,能让他从江南逃到这里,躲在这荒山洞穴?”冲灵真人道:“难道说他还没死?”颜谷峰道:“此人行事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过他的名头,说得上是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冲灵真人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颜谷峰道:“咱们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颜谷峰、冲灵真人、王嘉遇、颜路回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绝顶。冲灵真人道:“我下去。”颜谷峰知道四人里,属他的轻功最高,便点了点头,道:“小心了。”将绳索绑在他的腰间,与颜路回紧紧拉住,慢慢放了下去。 冲灵真人右手握着精钢棋盘,左手扣住三枚棋子,落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下一团团雾气随风飘过,完全看不到地面,纵然他轻功卓绝,也不禁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洞穴很深、洞口很小,决计是钻不进去的,便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一摸之下,知道就是金棋子了,便轻轻拿了出来,一共拿出来了十三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没摸到。便纵声叫道:“拉我上去。” 颜谷峰缓缓收起绳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冲灵真人右脚在峭壁上一点,蹿了上来,棋盘里托了一大把金棋子,笑道:“老颜,咱哥俩儿这回发财了,这里有几十两金子。” 颜谷峰脸色却十分沉重:“听说金棋子一共三十二枚,现在是找齐了。这个怪人将护身暗器放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意思。洞里还有什么?待我下去瞧瞧。”冲灵真人道:“你下去也没用,洞口太小,你钻不进去。”颜谷峰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王嘉遇道:“师伯,我进去的吗?”冲灵真人一看他的身材,笑道:“你也许可以。但是这太高了,你敢下去吗?”王嘉遇道:“我敢去,师父,我下去看看,好不好?” 颜谷峰寻思:“这个怪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危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担心。”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王嘉遇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 颜谷峰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 王嘉遇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上次已经弄破了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 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然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 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砰砰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石壁上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什么用意。 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笔杆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支判官笔插入了石壁。 他好奇心起,握住笔杆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 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是冲灵真人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 原来冲灵真人和颜谷峰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冲灵真人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王嘉遇爬了出来,对冲灵真人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颜谷峰和颜路回忙把两人拉上去。王嘉遇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颜谷峰道:“那骷髅定是孟兼非了。想不到一代怪客竟然毕命于此。”冲灵道:“他留的这十六字是什么意思?” 颜谷峰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什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 冲灵真人道:“按字义推详,就是此意,只不知这怪人还有什么奇特花样。” 颜谷峰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什么重宝秘术。嘉遇,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王嘉遇答应了。 次日清晨,王嘉遇拿了一把锄头,和颜路回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颜谷峰和冲灵真人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 王嘉遇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再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一位剑客,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磕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王嘉遇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 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耽搁,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什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 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王嘉遇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 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王嘉遇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 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基,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又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剑客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什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盒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 王嘉遇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孟兼非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孟兼非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是天生这么细小的。 王嘉遇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冲灵真人进来查看。出洞后颜路回将他拉上去。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 颜谷峰与冲灵正在下象棋,见他过来,便停下了。 王嘉遇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 冲灵真人向颜谷峰伸了伸舌头,道:“好险!好险!嘉遇这条小命,今日差点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之祸。” 便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打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王嘉遇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王嘉遇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冲灵真人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 隔了良久,再无声息。冲灵真人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冲灵真人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还将毒箭分作两次发射。” 颜谷峰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嘉遇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看上一看,可说天幸。” 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冲灵真人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墨攻遗籍》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 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 颜谷峰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偌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唉,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冲灵真人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的勾当。” 颜谷峰点头叹息,命王嘉遇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王嘉遇答应了。 此后练武下棋,忽忽数年,冲灵真人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 王嘉遇棋艺日进,冲灵真人和他下棋,反而要他让一个车了,而王嘉遇故意相让的痕迹,越来越难遮掩。冲灵真人兴味索然,自觉“象棋大师”的称号居之有愧了,只是好奇,明明觉得王嘉遇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但要他承认自己棋艺不高明,那是杀了他也不肯的。这一日大败之余,竟飘然下山去了。 而王嘉遇在玉璧峰竟然住了七八年了,所练兰陵派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各地诸侯、军阀狼烟四起,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 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宏朝政府反而加紧搜括,增收田赋、军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 其间颜谷峰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王嘉遇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王嘉遇每次均肃然领命。 王嘉遇兼修兰陵、武当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 这一日,颜谷峰对王嘉遇道:“近日来,五胡扰边不止,鲁王请我下山相助。民族大义重于天,为师这就要下山了。” 王嘉遇道:“师父,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蒋大哥。”他在山上实在是闷得久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一起下山,都没有得到准许。 颜谷峰微微一笑道:“眼下你的武功已经颇有根基,虽然武学之道,永无止境,但是我的所知所能,已经尽数传给了你,以后就全看你自己的用功了。前线紧急,我明日就要下山了,你的山岸功还差最后一关,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才能圆转如意。山下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有山上安静。也罢,等你山岸功练到圆满,再下山来,就来前线找我吧。切记,一路上,如果见到不平事,便要伸手,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人士分内之事,纵然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旁观。” 王嘉遇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 颜谷峰平时早已把本门的门规,以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于‘色’字一关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话。”王嘉遇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王嘉遇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请安,却见颜谷峰和颜路回早已走了。王嘉遇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 又过了七八天,王嘉遇照常练习武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一遍山岸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畅,心下甚喜。 这一日,忽然听到脚步声,王嘉遇大疑:“莫非来了敌人?”便隐在门后。 忽然室门被人踢开,一个黑影窜了进来,黑暗中刀锋飒然,当头砍来。王嘉遇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出一掌,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的手臂。 王嘉遇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那人顿时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道:“点子爪子硬?” 王嘉遇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原来还是着了迷香的道。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浑身酸软,手足一动,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柜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几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那还说什么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倒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什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王嘉遇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 那秃子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正是孟兼非的遗物。瘦子脸露喜容,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上写着《墨攻遗籍》四字。 秃子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八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王嘉遇一指。王嘉遇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 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吉祥堡也叛了。嘿嘿,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什么好下场……哈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王嘉遇全身寒毛直竖。 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难道你不会杀我么?”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糟老头子?” 他不知王嘉遇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打开秘笈看了起来,他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王嘉遇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王嘉遇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金华吉祥堡的丁康乐,我们吉祥堡和孟兼非是死对头,他逃得不知所终,我们十多年来都在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快说,孟兼非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乎又怕孟兼非突然出现。 王嘉遇若是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孟兼非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丁康乐大喜,又问一句:“孟兼非果然死了?”显然他对孟兼非十分忌惮。王嘉遇点点头。丁康乐喝问:“他怎么死的?”王嘉遇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丁康乐突然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玉璧峰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孟兼非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报仇,到金华来找我吧。哈哈,不过我今后也永远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个踉跄。 王嘉遇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挥掌正要打出,丁康乐忽然仰天便倒。 王嘉遇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风。却见他双脚一蹬,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下绳索。 王嘉遇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二人之所以绑住我,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预备拷问孟兼非的下落。若非他们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的尸首了。” 第四回:神穴埋玉笔,浊浪遇佳人 王嘉遇数年前无意中发现了孟兼非遗留的铁盒子,这些年来,用心习武,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眼看丁康乐和那个秃子的神情举动,显然是《墨攻遗籍》中藏有重大秘密,否则怎么会让他们找了十八年之久?而找到之后,又是这样你死我活的性命相搏。不禁好奇:“遗籍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此念一动,再不能克制,于是在床底把那只已经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铁盒外形小得多,较之大铁盒十分不起眼,丁康乐和秃子所以没有注意到,二人一看到大铁盒中的假遗籍,都是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别的东西了。 王嘉遇打开小铁盒,取出真的《墨攻遗籍》放在桌上,翻开阅读,上卷是一些练功诀窍和暗器心法,与他师父及冲灵真人所传的大同小异,便粗略翻了过去,书中所记载的,较之自己所学颇有不及,但是手法阴毒狠辣,远有过之。王嘉遇暗想:“江湖险恶,日后行走起来,难保不再遇到阴险的对手,所以知己知彼,才能克敌护身。”于是对遗籍所写的武功也细细参研。 王嘉遇越读越是冷汗直冒,原来世上竟有这么多种害人的功法,当真非遗所以,而丁康乐和秃子用迷香、自相残杀的小伎俩,简直就是微不足道了。 读到第三日,只见遗籍上所载武功与自己过去所学截然不同,不但与兰陵派、武当派武功毫无共鸣之处,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冲灵真人提过,简直是异想天开,与武学要旨背道而驰,却也不失为克敌制胜的妙招。王嘉遇此时已颇有根基,一艺通,百艺通,再学旁门自然一点就会。遗籍中所载武功都是奇思妙想,纷至沓来,一学之下,竟然不能自已,忍不住照着一招一式练了下去。 练到二十天时候却遇上了难关,遗籍中的记载虽然详细,但是根基的所在姿势却没有图形说明,诀窍又是简略,不知道招式,只好放弃不练了。 再翻下去,是一套“墨攻笔法”,王嘉遇暗想,此人号称“墨攻剑客”,这套武艺以“墨攻”为名,可见他十分重视了,必有独到之处。便取过一支判官笔,照着练下去, 初时还不觉怎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顺,有些招式更是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孟兼非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与此有关? 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数记熟了,又在孟兼非的墓前拜了两拜,谢他遗书传功之德。 正要出去,一眼瞥见石壁上那个笔杆,当日年幼力弱,没能拔出,此时不妨再试试,便紧紧握住笔杆,运起山岸功,一声响,拔了出来,笔杆之下果然有个笔锋。 突然之间,全身只觉凉飕飕的,但见那支笔的笔杆乃是玄铁铸造,笔尖却是墨玉所塑,锋锐无比,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来材质和金棋子一类了,那笔尖上有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光亮,极为诡异。 王嘉遇观看良久,心中暗生恐惧,寻思:孟兼非武艺如此高强,想来当年就是手持此墨玉笔横行江湖的,这笔尖不知饮了多少人血。 手持墨玉笔微微舞动,立刻明白了“墨攻笔法”的怪异之处。先前觉得“墨攻笔法”中很多招式甚为不解,原来需要用这把神奇的墨玉笔才能发挥功效。 王嘉遇舞到酣处,无意中一招削向石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这墨玉笔竟然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孟兼非并未留言赠我此宝,我见此宝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陪伴旧主吧。”提起墨玉笔,又奋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 这一插使尽了全力,笔尖虽然锋锐,但笔杆终究尚有尺许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 再看石壁上“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孟前辈不知相貌如何?生平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墨玉笔这么一插,自知此时修为,比之这位墨攻剑客尚颇有不及,对《墨攻遗籍》中所载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大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王嘉遇出得洞来,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将遗籍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棋子的手法尤为奇妙,与冲灵真人的暗器心法可以说各有千秋。 读到最后几页,只见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口诀,参照前面文字,有些地方变化精妙,颇有领悟,但是一大半茫然无解。 王嘉遇埋头细读这几页口诀,苦思了两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遗籍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是难以索解。 这天晚上,他因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山岸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墨攻遗籍》,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只怕师父久等不至,为我担心。师父曾说孟兼非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我一时好奇心起,学了书上武功,师父知道了说不定会大不高兴。我又何必苦思焦虑,去探索这旁门功夫中的不解之处呢?” 但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而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墨攻遗籍》放在灯上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竟是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山岸功已成,双手都有极强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什么材质的细线织成,共有两层。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下封面,再把遗籍放在火上焚烧,这一下登时火光熊熊,把孟兼非的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 王嘉遇再看那书籍的封面,夹层中似乎另有他物,便小心挑开两层之间连接的金丝,果然中间藏了两张纸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金华,寻访女子吉普怡,赠以黄金十万两。”王嘉遇心想:“这话好狂妄!”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 凝思半晌,不明其意。 另一张纸笺上赫然写着“星屑旋转功”五个字,都是武功诀要,与遗籍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这星屑旋转功乃是模拟行星在银河系自转和公转的原理,让对手跟着自己旋转,便能将敌我双方的攻击都进行转换,从而为我所用,只是这门神功需要极深厚的内力,方能运用自如,否则当为之所伤。 这晚,王嘉遇眼望天上明月,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先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是这些武功似乎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是孟兼非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撩乱。 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孟兼非的武功,而且对师父及冲灵真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 他望着两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孟兼非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遗籍中留下令人不解之处,诱使得到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遗籍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现地图了。 王嘉遇把两张纸笺仍然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洞取出墨玉笔来,练熟了剑法、笔法,才将墨玉笔插还原处。 又过两日,王嘉遇收拾行装,准备下山,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 王嘉遇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黄饥瘦。行出百余里后,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些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只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途,甚感凄恻。 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大酋长阿宝帖雷、鲁王任逢喜、晋王田凯等各路大军都屯扎与此争雄,王嘉遇竟见饥民在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王嘉遇于路不断打听鲁王大营在哪里,有一个灾民道:“任老王爷么?他的大军现在驻扎在闻喜县一带,不久就要过来啦。”另一个灾民道:“是啊,小伙子,你是要去投军吗?也跟我们去吧。”王嘉遇一想:“如此甚好。”便跟了这群灾民同行。 来到大营前,王嘉遇才发现这群灾民是要投奔蒙古军,不禁皱起了眉头。一个灾民拍了拍他道:“小伙子啊,这年头,只要能吃一口饱饭,管他鲁军、晋军还是蒙古军呢,又有什么相干?”王嘉遇想起师父的教导,便要离去。 大酋长阿宝帖雷一听王嘉遇是云水禅心颜谷峰的弟子,虽然军务繁忙,仍然亲自接见。王嘉遇见他气度威猛,却又神色和蔼,言语间颇有招揽之意。 王嘉遇急于离开,推说待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帐下效力。阿宝帖雷也不勉强,送了五十两银子作为路费,命大冢宰满龙渊相送。王嘉遇拜谢受了。 那大冢宰满龙渊乃是满族人,一身书生服色,谈吐甚是儒雅,其女满姿莹乃是满蒙第一美女,自从五族酋长合兵后,便归在大酋长阿宝帖雷帐下。蒙古族本十分好血弑战,自从满龙渊加入后,极力请大酋长善待百姓,大酋长对他言听计从,极为重用,登时军威大振,一路攻城夺地,竟然也有许多汉人前来投军。 满龙渊对王子瑜闻名已久,听说王公子来了,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让女儿满姿莹相见。王嘉遇见满姿莹比自己大了几岁,英风爽朗,不让须眉,十分钦佩,原来北国也有如此人物。便向满龙渊打听师父去向,满龙渊也不隐瞒,道:“前些时日,听探子说,尊师去江浙一带,帮助鲁王催粮去了。” 三人言谈投机,真算得上一见如故,而王嘉遇除了武功高强外,见识甚浅,听满龙渊和满姿莹父女纵谈国家大事,当真茅塞顿开。他在蒙古营留了两日,直到第三日,蒙军要拔营东进,这才和满龙渊父女依依作别。 王嘉遇初出茅庐,对满龙渊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便也去买了一套书生衣巾,学着儒生打扮,径来江南寻访师父。 江南地方富庶,临峡王林绩十分爱民,百姓都堪温饱,比之秦晋湖广烽火狼烟的饥民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 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一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被一个富商李泽成包了到金华去办货的,王嘉遇便求拼船。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商李泽成商量。李泽成见他只是个儒生,也就允了。 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金华,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 王嘉遇听这女子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只见这女子约莫二十岁,穿一件石青色长裙,头顶帽子上镶嵌着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着一个背包,皮肤白嫩,一张俏脸白里透红。李泽成也见这女子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她接上船来。 这青衣女子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王嘉遇暗暗惊奇,打量了一番,见这女子身形婀娜,不到一百斤,但是这船的下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的重物压上来了一般,而她的背包也并不大,怎么如此沉重? 船老大等那女子上了船,便开了。 那青衣女子走进船舱来,也不拘谨,便和李泽成、王嘉遇见了礼,自称名叫吉逸然,在外读书,因为得知母亲病重,这才赶着回家去探望。她见李泽成似乎不以为意,便一双秀目不住地打量王嘉遇,问道:“听王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王嘉遇笑道:“小弟祖籍扬州,打小就住在湖南,说来惭愧,江南还是第一次来。”吉逸然问道:“王兄要去浙江?有何贵干?”王嘉遇道:“我是去探访一个朋友。” 正说着,忽然两艘小船运浆如飞,从坐船两旁抢了过去。吉逸然一双清澈似水的眼睛盯着小船,直看到两只船转了一个弯,被前面的山崖挡住了,这才不看。 吃午饭时,李泽成很是好客,邀请二人同吃,富商巨贾,菜肴十分丰盛。王嘉遇是练武之人,一餐要吃三碗饭,鸡鱼熟菜都吃了不少,吉逸然却只吃了小半碗,很是秀气斯文。 刚吃过饭,便听得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坐船旁,其中一艘小船的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坐船狠狠瞪了两眼。吉逸然秀眉一竖,满脸怒色。王嘉遇微觉奇怪:“她为什么见了这两艘小船就这般生气?”吉逸然似乎察觉到了,朝着他微微一笑,脸色登时转为柔和,接过船伙端上的一杯茶,抿了一口,似乎又嫌茶叶苦涩,微微皱了下眉头,把茶杯轻轻放在了桌上。 到了傍晚,坐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王嘉遇想上岸游览,李泽成不肯离开货物,再邀吉逸然时,她嘴唇一扁,神态轻蔑,道:“这种破地方,有什么可玩的?”似乎在讥讽他没见过世面。 王嘉遇觉这女子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玉璧峰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当下上岸四下闲逛,喝了几杯酒,买了几斤枇杷回船,想请李泽成和吉逸然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 睡到中夜,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王嘉遇登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不久橹声急响,下游有船上来。王嘉遇练过暗器,是以视力极好,只见吉逸然突然坐起,原来她并未脱衣,又见她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 王嘉遇一惊,心想:“莫非她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李的商人?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颜谷峰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带着长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了玉璧峰。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吉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又听吉逸然的声音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 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的从九江一路跟踪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李泽成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王嘉遇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 吉逸然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 那人道:“快把两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了。”吉逸然叫道:“呸,你想得美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横蛮的妮子多费口舌!她不要一千两金子,那么一个子儿也不给她。”手执兵刃,向坐船上纵来。 李泽成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叫道:“王……王公子,是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王嘉遇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 只见吉逸然身子一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把左边一人踢下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一挡,哪知她长剑忽地斜转,避过了刀锋,顺势削落,只听得喀擦一声响,那人连肩带刀,都被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死了过去。 吉逸然冷笑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吉逸然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小船。 沙老大叫道:“我们流沙帮和你吉祥堡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个爷爷的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 王嘉遇听他提到吉祥堡,心中一凛:“那天到玉璧峰来的丁康乐,也自称是吉祥堡的人!” 吉逸然笑道:“你可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吗?”沙老大大怒:“你到底按不按江湖规矩办事!”吉逸然笑道:“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偏偏你们帮有这么多规矩。” 沙老大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流沙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了和气。你五个爷爷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王嘉遇听他口气,似乎对吉逸然的五个爷爷很是忌惮。吉逸然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能欺得了我么?” 王嘉遇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流沙帮想劫一批黄金,已经盯了很久,却给吉逸然中间杀出来挟手夺了去,流沙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吉逸然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背包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王嘉遇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 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吉祥堡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吉逸然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儿一起上呢?” 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什么朋友?请他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着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王嘉遇和李泽成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 李泽成全身发抖,不敢作声。王嘉遇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作个见证,没什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的手,走上船头。 吉逸然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什么场面话,冷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看招!”刷刷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却颇为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耕田”,反转刀背,向吉逸然砸来,这一招既避来剑,又攻敌人,王嘉遇看出来他是手下留情了,只以刀背砸打。 吉逸然叱道:“有什么本事,一古脑儿都抖出来吧,我可不领你的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吉逸然剑走轻灵,盘旋来去,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王嘉遇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吉逸然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 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是十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滞。吉逸然以巧降力,时候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的矫捷。 刀光剑影中,只听得吉逸然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吉逸然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她打飞的两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王嘉遇当胸飞去。 吉逸然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了。哪知王嘉遇伸出左手,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轻巧巧的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 沙老大带来的大汉中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有如白昼,吉逸然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他武功着实了得。” 沙老大见吉逸然注视着王嘉遇,面露惊愕之色,乘她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 王嘉遇急叫:“姑娘,留神!” 吉逸然急忙转过头来,只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时呼叫,至多躲得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急忙侧头让过了一枚,挥剑击飞了另外两枚,转身向王嘉遇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 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了防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吉逸然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招。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跌落船板。吉逸然抢上一步,挥剑将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长声惨叫,晕了过去,他手下众人大惊,拥上相救。吉逸然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 王嘉遇看着不忍,说道:“吉姑娘,饶了他们吧!”吉逸然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两人。余人见她下手狠辣,纷纷跳江逃命。吉逸然顺手一剑,割下沙老大的首级,跟着两脚,把他首级和尸身都踢入江中。 王嘉遇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李泽成时,他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跳入江中的流沙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如飞般向下游逃去。 王嘉遇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 吉逸然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救了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家,我才不理呢。哼”王嘉遇默然不语,心想这人实在不通情理。 吉逸然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王嘉遇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说道:“王公子,适才幸亏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 王嘉遇脸上一红,还了一揖,心下发窘,无言可答,只觉这美女有礼时温若处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什么性子。 吉逸然叫船夫出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哪敢违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 吉逸然又叫船夫取出李泽成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王嘉遇在船头赏月。她绝口不提刚才恶斗,也不谈论武功,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它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王公子,你说是不是?” 王嘉遇听她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候跟着王子伦念过几年书,自从跟颜谷峰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 吉逸然道:“王公子,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王嘉遇道:“联句?什么叫联句?我可不会。”吉逸然一笑不答,替王嘉遇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水,但驶得甚快。吉逸然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 坐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两船驶近。吉逸然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点,落在后梢,从船老大手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坐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哪里还来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 王嘉遇叫得一声:“使不得!”已见小船上跃起三个人影,先后落在坐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王嘉遇老远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 王嘉遇暗骂吉逸然歹毒,无端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山岸功”内劲,又用了冲灵真人所授的“梯云纵”轻功。 只听四人齐声喝采。一是吉逸然,他已从船梢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 王嘉遇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胡子,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粗壮,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的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师承是哪一位?” 王嘉遇抱拳说道:“晚辈姓王,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危险,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勿见怪。” 那老者见他十分谦恭,颇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声,对吉逸然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有了这么硬的一个帮手。他是你的相好么?” 吉逸然登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些!” 王嘉遇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涡之中。”于是朗声说道:“在下与这位姑娘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交情。我奉劝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那老者还未接口,吉逸然狠狠瞪了王嘉遇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路吧!”王嘉遇心想:“这个姑娘当真蛮不讲理。”默然不语。 那老者听了王嘉遇口气,知道他不是吉逸然的帮手,喜道:“公子既跟这姓吉的没有瓜葛,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王公子详谈,咱们很可以交交朋友。”言下颇有结纳之意。王嘉遇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吉逸然身后。 那老者对吉逸然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也就罢了,干嘛要伤他性命?” 吉逸然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有本事呐,就把人家的金子给拾下来啊。不要等我捡了,又是阴魂不散的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 她语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抢白,那老者给她说得哑口无言。 那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你这小娃儿,你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无尊长?”吉逸然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登时碎裂。吉逸然道:“刘老爷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过这点玩艺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糟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吉逸然惨然变色,伸手握住了剑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动,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 王嘉遇见吉逸然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甚是怜惜,暗道:“她行事比我老练得多,怎么给人一激就哭了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说道理,乱七八糟的,尽说些难听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相助,但眼见吉逸然被人欺侮,却动了相助之念。 那老者阴森森的道:“哭有什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自己也不贪,金子要拿去给沙老大的寡妇。再说,这位王公子也该分上一份。”王嘉遇忙摇手道:“我不要!” 吉逸然气得身子发颤,跺着脚哭道:“我偏偏不给!” 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坐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流,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一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不下两百多斤,他掷得这么远,力气确然非同小可。铁锚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 吉逸然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道:“好,我拿给你们。” 奔进船舱,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个背包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吉逸然喝道:“呸,有这么容易的!” 手上使劲,那背包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叫,拔刀向她砍来。 吉逸然一掷出包裹,早已拨剑在手,刷刷两剑,还刺大汉。 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回架来剑,跃开两步。 那老者向吉逸然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今日再让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刘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了起来,落在吉逸然面前。吉逸然挺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招,运掌成风,攻势凌厉之极。吉逸然虽有长剑在手,却被他逼得连连倒退。拆得十多招,吉逸然右腕忽被他手指点中,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搭定剑尖,双手里弯,拍的一声,剑身登时折断。吉逸然吃了一惊。 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厉害!”手持断剑,向她脸上划去。吉逸然惊呼闪避,老者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吉逸然脸上。 王嘉遇心想:“再不出手,她脸上非受重伤不可。”从囊中掏出一枚铜钱,向老者手中断剑上投去。 铛的一声,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断剑之上,撞击之下,虎口一痛,断剑竟自脱手。吉逸然本已吓得面色大变,这时喜极而呼,纵到王嘉遇身后,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求他保护。 那老者姓刘名春荣,是流沙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吉祥堡五老、瞿龙先生等寥寥数人,武功数他为高。他十指练就大力魔爪功,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哪知竟被对方一枚小小暗器将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登时面红过耳,却又不禁暗暗心惊:“这小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 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王嘉遇武功惊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给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场面话,就此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王公子的面子,今日就饶了这女娃儿吧。” 吉逸然叫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你们流沙帮就会欺软怕硬,羞也不羞?”王嘉遇眉头一皱,心想这姑娘刚脱大难,随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余地。那妇人给她说得神情狼狈,动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满脸怒容。 刘春荣也感难以下台,强笑道:“这位公子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在大力鹰爪手上下过二十余年苦功,颇具自信,心想你这小子暗器功夫虽好,在拳脚上却决不能输了给你。 王嘉遇寻思:“如和这老者一动手,就算是助定了吉逸然。这姑娘心胸狭隘,刁钻狡猾,为了一些金子便胡乱杀人。决不是益友。何必为她而无谓与人结怨。”于是拱手说道:“晚辈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 刘春荣微微一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收场,道:“王公子太客气了!”说罢,狠狠瞪了吉逸然一眼,说道:“终有一天,教你这女娃儿知道老夫的厉害。”转头对那大汉与妇人道:“咱们走吧。” 哪知吉逸然追上道:“你有多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动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赶回家去,先服几包定惊散,再把头钻在被窝里发抖。”她嘴上丝毫不肯让人,立意要挑拨刘春荣与王嘉遇过招。她看出王嘉遇武功高强,刘春荣绝不是对手。这一来不但刘春荣尴尬万分,连王嘉遇也自发恼。 刘春荣怒道:“这位王公子年纪虽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王嘉遇道:“老前辈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她是玩笑话。”刘春荣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便是。” 吉逸然冷冷的道:“还说不怕呢,没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算什么?我可说不上来啦。刘老爷子,你既然怕得很,何不请这位王公子回去,请他来当流沙帮的帮主呢?” 刘春荣怒气冲天,一语不发,挥拳劈面向王嘉遇削去,掌缘将近他面门,倏地收回,叫道:“嘿嘿,王公子,来来来,我请教请教你的高明招术。” 到了这地步,王嘉遇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纵到船头中间,说道:“老前辈掌下留情。”刘春荣道:“好说,好说。你进招吧,大家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点到即止便是。”吉逸然道:“是啊,王公子,他在讨饶呢,苦苦哀求你别打痛了他的老骨头。”刘春荣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向吉逸然吐了过去。吉逸然嘻嘻一笑,侧身避过。王嘉遇知道若再谦逊,那就是瞧人不起,展开军体拳,发拳当胸打去。 刘春荣和旁观三人本来都以为他武功有独到之秘,哪知使出来的竟是武林中、部队里最寻常不过的军体拳。敌对三人登时意存轻视,吉逸然脸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刘春荣心中暗喜,双拳如风,连抢三下攻势,满拟自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独步,三四招之间就可破去对方军体拳,哪知王嘉遇轻描淡写的一一化解。再拆数招,刘春荣暗暗吃惊,原来对方所使虽是极寻常的拳术,但每一招均是含劲不吐,意在拳先,举手抬足之间隐含极浑厚的内力。军体拳本以抢先为主,但他全不抢攻,只是展开架式,使刘春荣双手欺不近身。 刘春荣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让着自己,如被吉逸然一说穿,老脸可挂不住了,蓦地拳招一变,改掌为抓,双手手指尽是抓向对方要害,一招一式,越来越快。 王嘉遇心想:“此人魔爪功练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给他留下颜面,如不让他一招,吉逸然免不得还要说嘴。” 他自艺成下山,此刻是初次与人动手过招,决意遵照师父叮嘱,容让为先,眼见刘春荣右手向自己肩头抓来,故意并不退避。刘春荣大喜,心中倒并不想伤他,只拟将他衣服撕破一块,就算赢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头,突觉他肌肉滑溜异常,竟像水中抓到一条泥鳅一样,一下子就被他滑了开去,正自一惊,王嘉遇已跳开两步,说道:“我输了!”刘春荣拱手道:“承让,承让!” 吉逸然道:“他是真的让你,你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知道了就好啦!” 刘春荣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火把,快步奔来。当先一人叫道:“刘老爷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给沙老大报仇!” 吉逸然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 刘春荣叫道:“张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坐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刘春荣道:“那包货色给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张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内。 吉逸然一扯王嘉遇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一定要帮我,他们要杀我呢!” 王嘉遇回过头来,月光下见她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吉逸然拉住他的手道:“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王嘉遇还未答应,只觉吉逸然的手又软又腻,柔若无骨,不禁心内一荡。这时候,吉逸然便让他做什么事,他都会答应的。 这时刘春荣已留意到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吉逸然把王嘉遇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刘春荣等三人推去。 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张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惊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刘春荣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声,吉逸然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刘春荣知道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张氏兄弟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拳呼呼两招,向吉逸然劈面打来。 吉逸然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王嘉遇提起铁链,“山岸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那只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刘春荣和吉逸然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王嘉遇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在船头。铁锚一起,坐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刘春荣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了好去,双足一顿,提气向岸上跃去。 王嘉遇看他的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向江边掷去。刘春荣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面之上,当真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 吉逸然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王嘉遇知道这姑娘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加招惹为妙,自己救了她性命,她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金华,王嘉遇谢了李泽成,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李泽成定要代付,王嘉遇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 吉逸然对李泽成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背包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来,掷给船老大,道:“给你。”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了零钱。”吉逸然道:“谁要你找?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吉逸然骂道:“啰嗦什么?我爱给这许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见她力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把元宝收起。 吉逸然在桌上打开背包,一阵金光耀眼,背包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她右拳在金条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两份,将一份包在背包里,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王嘉遇面前,说道:“给你!”王嘉遇不解,问道:“什么?” 吉逸然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了江里吗?笨死啦!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 说着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 王嘉遇也不禁佩服她的机智,心想这姑娘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连刘春荣这样的江湖老手也给她瞒过了,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并非为了金子。”吉逸然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王嘉遇不住摇头。 李泽成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一定不要,一个硬要对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王嘉遇嫌少。 吉逸然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 王嘉遇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她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吉逸然冲向右,他拦在右面,吉逸然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吉逸然几次闯不过,发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王嘉遇举左掌轻轻一架,吉逸然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这才站住。 吉逸然知道无法冲过去,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王嘉遇大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吉逸然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王嘉遇不敢再追,目送她的背影在江边隐去。 王嘉遇回想着吉逸然的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李泽成拱手作别。 他在金华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心中如何能安?我不过见她势孤,才出手相助,岂能收她酬谢?好在知道她是本地吉祥堡的人,我何不找到她家里去?她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便是。” 王嘉遇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吉祥堡是在哪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王嘉遇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公子找吉家有什么事?”王嘉遇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吉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什么?”王嘉遇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吉祥堡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吉祥堡?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王嘉遇这才明白,原来姓吉的一家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 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吉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 王嘉遇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公子。这里姓吉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拼命,被他们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公子爷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 王嘉遇心想:“这人好快的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剽悍。 那人喝道:“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 王嘉遇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吉逸然是什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吉逸然在一起,那么他抵敌刘春荣等人绰绰有余,就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 那瘦子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胸口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 王嘉遇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吉逸然,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这招“岳王神箭”是冲灵真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王嘉遇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吉祥堡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夫,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 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王嘉遇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家为难的么?” 王嘉遇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王嘉遇道:“在下姓王,有一位姓吉的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么?”那瘦子道:“我也姓吉,不知阁下找的是谁?”王嘉遇道:“在下要找吉逸然吉姑娘。”那瘦子点点头,转身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王嘉遇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王嘉遇不懂他们骂些什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王嘉遇道:“请到舍下奉茶。”王嘉遇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王嘉遇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王嘉遇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王嘉遇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吉小姐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她一件东西。” 那瘦子道:“吉逸然就是舍妹,兄弟名叫吉俊男。舍妹现下外出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王嘉遇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吉逸然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吉俊男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 等到中午,吉逸然仍然没回,王嘉遇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吉俊男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十分丰盛。 等到下午日头偏西,王嘉遇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吉逸然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将黄金背包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妹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要告辞了。”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夹着吉逸然的笑声。吉俊男道:“舍妹回来啦。”抢了出去。王嘉遇要跟出去,吉俊男道:“王公子请在此稍待。”王嘉遇见他神色诡秘,只得停步。 可是吉逸然竟不进来。吉俊男回厅说道:“舍妹要去更衣,一会就出来。”王嘉遇心想:“见个客人又要换什么衣服?” 又等良久,吉逸然才从内堂出来,只见她今日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道:“王公子大驾光临,幸何如之。”王嘉遇道:“吉姑娘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吉逸然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王嘉遇道:“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吉俊男、吉逸然各自一揖。 吉逸然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王嘉遇不禁愕然。吉俊男也脸上变色。 吉逸然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王公子,你今日就在舍下暂歇吧。”王嘉遇道:“在下去金华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吉逸然只是不允。吉俊男道:“王公子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吉逸然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什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王嘉遇迟疑了一下,见她留客意诚,便道:”既是姑娘厚意,在下就不客气了。” 吉逸然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吉俊男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吉逸然尽与王嘉遇谈论书本上的事,王嘉遇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吉逸然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什么淝水之战、赤壁鏖兵之类的史事来。王嘉遇暗暗钦佩,心想:“这姑娘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吉俊男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王嘉遇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吉俊男正要接口,吉逸然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王嘉遇见这兄妹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吉俊男虽是兄长,对这妹妹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被她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她。如吉逸然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王嘉遇道:“在下日间累了,想早些睡。”吉逸然道:“小妹居处乡间,难得王公子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王公子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 吉俊男道:“王公子今晚到我房里睡吧。”吉逸然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吉俊男脸色一沉,道:“什么?” 吉逸然道:“有什么不好?我去跟妈妈睡。”吉俊男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吉逸然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 王嘉遇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姑娘也不必费心。”吉逸然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 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吉逸然推开房门,王嘉遇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王嘉遇虽是出身高贵,却自幼长在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 吉逸然笑道:“这是小妹的卧室,王公子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 王嘉遇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王嘉遇问道:“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王公子,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王嘉遇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什么东西。他成年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青,是公子……公子,嘻嘻,吩咐我来服侍王公子的。王公子有什么事。差我做好啦。”王嘉遇道:“没……没什么事了。”小青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小姐特地炖给王公子吃的。”王嘉遇愕然不知所对。小青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王嘉遇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第五回:灵山花清逸,秀水草翠然 到得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娇羞一笑,王嘉遇在这地方本来就不敢睡沉,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轻弹了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宵,王公子不怕辜负了大好时光吗?” 王嘉遇一听是吉逸然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然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皎洁的月光,喜道:“好,我这就穿衣出来。”心想这姑娘行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来看看她深更半夜,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当下穿好衣服,腰间暗藏了匕首,推开窗户,只觉花香扑面,原来窗外竟然是一座花园。 吉逸然悄声道:“跟我来。”她提了一只竹篮,越墙而出,王嘉遇只好跟过去。 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座山也不十分高,周身树木葱翠,四下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间,良夜寂寂,二人足踏软草,竟然连脚步也是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都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山坡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王嘉遇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吉逸然嫣然一笑:“这些花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青之外,我谁都不带进来。”吉逸然提着篮子,缓缓而行,王嘉遇跟在她身后,闻着淡淡的香气,不知是花香,还是吉逸然身上的香味,原来的戒备之心,竟然不自觉的再月光花香中消弭了。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亭子,吉逸然请王嘉遇坐在石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小壶酒和两只精致的酒杯。吉逸然斟满了酒,笑道:“在这里可不许吃荤的。”取出下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 吉逸然从篮子里抽出一支洞箫,道:“王公子,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王嘉遇点点头。吉逸然轻轻吹了起来。王嘉遇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宛转悠扬的曲调飞扬,飘飘荡荡,如临仙境。 吉逸然吹完了一曲,笑道:“你爱听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王嘉遇不由脸红道:“我什么曲子都不知道。你真聪明,什么都懂。”吉逸然下颚一扬,笑道:“是么?” 她拿起洞箫,又吹了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王嘉遇自小身长在兵戈刀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也不知是美酒醉人、花香迷人,还是箫声怡人、佳人动人。 吉逸然忽然搁下洞箫,低声问道:“好听吗?”王嘉遇点了点头,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吉逸然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跟你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这曲子叫作‘醉玲珑’。”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吉逸然问道:“你爱不爱听?”王嘉遇点了点头。吉逸然又把洞箫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渐渐地,韵转凄苦。王嘉遇听得正出神,突然箫声骤停,吉逸然双手一拗,啪的一声,竟然把竹箫折为两段。 王嘉遇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吗?” 吉逸然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箫给别人听的。”说着,叹了口气,道:“你明天就要走啦,你走了之后,永远都不会再来了,我还吹什么呢?”顿了顿,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打心里瞧不起我。”王嘉遇茫然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吉逸然又道:“唉,你永远也不要来啦。” 王嘉遇听她言语之意,念及明日一别,再也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难过,不禁感动,道:“吉姑娘,你也瞧得出,我初入江湖,什么都不懂,可不会说谎,你说我讨厌你,老实说,那本来是不错,不过现在是不同啦。”吉逸然低声道:“是吗?”王嘉遇道:“我猜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所以脾气有点……有点奇怪,那是什么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吉逸然幽幽叹了口气:“只怕我跟你说了,你更加瞧我不起。”王嘉遇道:“一定不会的。”吉逸然咬了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女孩时候,受了人的欺辱,生下了我,我五个爷爷打不过那人,后来约了几十个江湖高手,才把那人打跑了。所以,我是没爸爸的孩子,是个……是私生女。”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 王嘉遇道:“这可不能怪你啊,也不怪你妈妈,都是那个坏人不好。”吉逸然道:“可是……可是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人家背地里都在骂我,骂我妈妈。” 王嘉遇道:“谁这么可恶!我帮你打他。现在我明白原因了,便不讨厌你了。你如果当我是你的朋友,我今后一定常来看你。”吉逸然大喜,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晃:“你说话可得算数。”王嘉遇道:“一定来。” 忽然背后有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干什么?”那人正是吉俊男。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显然很生气。 吉逸然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也怒道:“你来干什么?”吉俊男冷冷道:“问你自己啊。”吉逸然道:“我和王公子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的!”吉俊男向王嘉遇一指:“他怎么能来?”吉逸然道:“我愿意带他来,你管不着。” 王嘉遇见他们兄妹为自己伤了和气,大是不安,道:“吉姑娘,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同去安歇就是了。”吉逸然道:“我偏不去,你坐着别动。”王嘉遇只好又坐了下来。 吉俊男闷闷不语,朝王嘉遇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恨之意。 吉逸然怒道:“这些花是我种的,我不许你看!”吉俊男道:“我看都看过了,你要挖出我的眼睛吗?我不光要看,我还要闻。” 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吉逸然怒火大盛,忽然跳起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二十几丛玫瑰,用力扔出去,哭道:“你欺负我!拔掉了它,谁也看不成,这样你高兴了吧?” 吉俊男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走了。 吉逸然回到亭中坐下,王嘉遇见她正在生气,也不敢出言。过了半晌,王嘉遇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 吉逸然道:“他又不是我亲哥哥,我妈妈姓吉,这吉祥堡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是我的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比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 王嘉遇道:“我瞧他对你挺好的,反而是你……对他挺凶。”吉逸然忽然笑道:“我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了。” 王嘉遇见她又哭又笑,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顿生同病相怜之感,道:“我爸爸也被人害死了,我妈妈不甘受辱,拔剑抹脖子了。”吉逸然问道:“你报了仇没有?”王嘉遇叹道:“没有……那人官很大,军队很多。”吉逸然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有多厉害,我一定帮你。”王嘉遇好生感激,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吉逸然的手微微一缩,道:“你本事比我大多啦,但是我看你对江湖上的事还陌生的很,帮你出出主意,我倒是可以的。”王嘉遇道:“你真好。你没什么朋友,现在遇到了你……”吉逸然低声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也会得罪你的。”王嘉遇道:“我既然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善良,就算你得罪了我,我也不会介意的。”吉逸然大喜,道:“谁对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的对不对,我都会听的;要是我不喜欢的人呐,他说的再对,我偏偏还要反过来做呢。” 王嘉遇笑道:“真是小孩子脾气,你几岁了?”吉逸然道:“我十八岁,你呢?”王嘉遇道:“我大你两岁。” 吉逸然低下了头,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有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妹,好不好。” 王嘉遇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吉逸然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 吉逸然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王嘉遇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她向山顶直奔,心想这姑娘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让她感觉到了羞辱,做出什么事来,忙几个起落,抢在她面前,叫道:“逸然妹妹,你生我的气么?” 吉逸然听他口称“逸然妹妹”,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妹妹?”王嘉遇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吉逸然向王嘉遇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王嘉遇回了一揖,道:“我叫你二妹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各自回房了。 次日一早,王嘉遇正坐在床上练功,小青送来早点。王嘉遇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吉逸然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 王嘉遇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二妹还了人家才好。 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拼斗,一走进大厅,只见吉俊男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吉逸然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王嘉遇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王嘉遇见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王嘉遇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熟悉。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吉俊男肩头,吉俊男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吉俊男快,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吉俊男颈中划来。吉俊男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 王嘉遇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兰陵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以她的功力,早已支持不住,只是仗着剑术精奇,才和吉俊男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吉俊男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吉逸然也已瞧出那少女非吉俊男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吉俊男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左支右绌,连遇凶险。 王嘉遇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吉逸然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王嘉遇右手在吉俊男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一声,显然对王嘉遇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 吉俊男只道王嘉遇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吉逸然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 王嘉遇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王嘉遇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起,向门外纵去。 王嘉遇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 那少女一呆,问道:“你是谁?”王嘉遇道:“我姓王。” 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是……你是嘉遇哥哥?”王嘉遇全身一震,手心发热,道:“我是王嘉遇,你是慧慧妹妹?”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 吉逸然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 吉俊男叫了起来:“我道王公子是谁?原来是任逢喜派了来卧底的!” 王嘉遇道:“我虽然要去投奔鲁王,但是至今从未谋面,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杨慧道:“嘉遇哥哥,他们既是你的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吉逸然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 王嘉遇道:“二妹,我给你引见,这位是杨慧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整整十年不见啦。”吉逸然冷冷的瞅了杨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答话,满脸敌意。 王嘉遇很是尴尬,问杨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杨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个坏人来捉我,你拼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王嘉遇笑道:“那一天我们还在玩过家家呢。” 吉逸然听了,大怒,悻悻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去吧,我可要进去啦。” 王嘉遇忙道:“等一下。慧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杨慧道:“我和……和蒋师兄……”王嘉遇抢着问:“蒋师兄?是蒋礼杰大哥?”杨慧道:“不,他是蒋大哥的弟弟。我们护送鲁王的一笔军饷要去秦晋前线,经过浙东,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却抢了去啦。”说着向吉逸然一指。 王嘉遇心下恍然,原来吉逸然所劫黄金是鲁王的军饷,而鲁王正在前线和蒙军浴血奋战,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帮他要回来的,当下心意已决,向吉逸然道:“二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把金子还给杨姑娘吧。”吉逸然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 王嘉遇听说那两位老者是她的爷爷,心想既已和她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 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王公子请起。”把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 王嘉遇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当下双臂一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逸然说,王公子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 吉逸然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人名号,三爷爷叫吉善祥,五爷爷叫吉善祯。 王嘉遇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吉祥堡五祖中的两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吉俊男和二妹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似乎颇为不愉。 王嘉遇转头向吉逸然道:“杨姑娘的金子,二妹便还了她吧!” 吉逸然愠道:“你心里就只有杨姑娘,可一点没把人家放在心上。”王嘉遇道:“二妹,咱们学武之人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鲁王爷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杨慧、王嘉遇一说,心下也颇不安。 他们知道鲁王是齐鲁一带的大诸侯,位列宏朝“星月十三太保”之一,兵强马壮,这些江湖上的人物再怎么嚣张,要他们去跟官府作对,毕竟还是不敢的,这批黄金若是不还,来索要的高手必定源源不断,实在是后患无穷。 吉善祥微微一笑,道:“也罢,冲着王公子的面子,咱们就还了吧。” 吉逸然道:“那不成!”王嘉遇道:“你本来也要分给我一半的,那么我的那一半先交还给她吧。”吉逸然道:“你如果要,连我的统统都给你,你要替这什么杨姑娘、柳姑娘的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杨慧走上一步,怒道:“你家长辈都发话了,你还不听!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吉逸然对王嘉遇道:“你是帮我?还是帮你的杨姑娘?” 王嘉遇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 吉逸然道:“听师父的话?你师父是谁?”王嘉遇道:“我师父现在帮鲁王爷在前线抗敌。”吉逸然大怒:“哼,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帮她!好,金子就在这里,三天之内,你有本事就来拿走,三天之后,我可不客气了,稀里哗啦,一天就给你花干净。”王嘉遇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么花得完?”吉逸然怒道:“难道我不会抛在大路上,让别人帮忙捡去花吗?” 王嘉遇拉拉她的衣袖,道:“二妹,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王嘉遇道:“昨晚我们结拜时候说的什么话,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吉逸然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王嘉遇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吉逸然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鲁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他派人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王嘉遇见她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妹妹,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吉逸然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取吧!”王嘉遇拉住她的手欲待再劝,吉逸然用力一甩,走进内堂。 王嘉遇见话已说僵,只好与杨慧二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经过。得知杨慧等护送金子的一共有三个人,中途因有要事分头行动,致为吉逸然所乘,把金子劫走。 杨慧说起别来情由,道她母亲身子安康,也时常牵挂着他。王嘉遇从怀中摸出一只金丝镯来,道:“这是你妈妈从前给我的。”杨慧一笑,问道:“嘉遇哥哥,你这些年在干什么?” 王嘉遇道:“天天在练武,别的什么事也没做。”杨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厉害,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啦。”王嘉遇问:“你怎么也会兰陵派的云水剑法?谁教你的?” 杨慧脸蛋一红,把头扭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道:“就是蒋师兄教的,他也是兰陵派的人。”王嘉遇忙问:“蒋师兄去哪里了?”杨慧嗔道:“他在路上跟我绊了几句嘴,就不理人家走啦。”王嘉遇见其中似乎牵扯儿女私情,不便再问。 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吉祥堡去了。王嘉遇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烛光点得如同白昼。吉善祥、吉善祯两兄弟正坐在桌边喝酒,吉俊男、吉逸然站在一边伺候着。王嘉遇不知道黄金藏在何处,便想去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一些线索。忽听得吉逸然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对着屋顶道:“不要鬼鬼祟祟的,金子就在这里!有本事来拿好了。” 杨慧轻轻拉了下王嘉遇的衣角,王嘉遇会意的点点头。只见吉逸然从桌底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开,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金子。 吉俊男和吉逸然各自拿出佩剑来,放在桌上,也坐了下来。 王嘉遇暗想:“他们这般守着,除非是硬夺。”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无法动手,便和杨慧回到住宿之处。 此日傍晚,王嘉遇又带了杨慧去吉祥堡,只见大厅还是四人看守,只不过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吉祥五祖中的二人,其余三祖多半在暗中埋伏。 王嘉遇对杨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需要小心。”杨慧点点头,忽然纵身下去。 王嘉遇怕她落单,连忙跟去。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取出火折,把一堆柴草点燃起来。 过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吉祥堡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杨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王嘉遇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王嘉遇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一挽想拉杨慧,却没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杨慧关在底下。 王嘉遇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一掌相抵,两人一用力,王嘉遇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坠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地后便即跃上屋顶。 王嘉遇立定身躯,四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满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跃上来的正是吉俊男。 王嘉遇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 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来,其中吉善祥和吉善祯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江湖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王嘉遇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算,但礼数仍是不缺。 吉逸然站了出来,介绍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爷。”王嘉遇一一行礼。 吉祥堡五祖中的老大吉善福、老二吉善祁、老四吉善礼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地向他打量。吉善祁怒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来我家放火!” 王嘉遇道:“那是晚辈的一个同伴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亏未酿成灾,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赔罪。”这时柴堆的火已经被扑灭。 吉俊男的祖父吉善礼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算了?小孩子胆大妄为,竟敢到吉祥堡来撒野,你师父是谁?”他们适才见王嘉遇随手一掌就震落吉俊男,武功实在了得,要先问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王嘉遇道:“家师现在在鲁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金子还我,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前来道谢。”吉善福道:“你师父是谁?”王嘉遇道:“他老人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晚辈不便提起他的名号。”吉善福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了?普怀,跟这小子过几招。”心想只要一动手,便知道你的师承来历。 人群中一人应身而出,此人四十来岁年纪,腮上一部虬髯,甚是威猛,乃是吉善祁的次子吉普怀。他纵身上来,劈面就是一拳。王嘉遇侧头让过,吉普怀左手一拳跟着打到,拳势颇为凌厉。 王嘉遇暗想:“他们人多,一个个打下去,势必给他们累死。如不速战速决,恐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来,右掌突然飞起,在他左拳上一格,五指抓拢,已经拿住他的拳头,顺势后扯。吉普怀收势不住,踉踉跄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果不是五叔吉善祯伸手拉住,已经跌下房顶去。吉普怀登时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王嘉遇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轻一勾,吉普怀又向前俯跌下去。王嘉遇左足方勾,右掌同时击出,料到吉普怀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后心。吉普怀身子刚要撞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哪里还敢再交手,狠狠瞪了王嘉遇一眼,退下去了。 吉善祁喝道:“小子果然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吉逸然突然纵出来,拉住他的手道:“二爷爷,他跟我也算结拜一场,您老人家不要伤了他。”吉善祁骂道:“小鬼头!”把手一甩,吉逸然立足不稳,不由自主地退出数步。 吉善祁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道:“你出招。”王嘉遇拱手道:“晚辈不敢。”吉善祁道:“你不肯说出师父名字。这样,你发三招,看老夫能不能猜出你的师承。”王嘉遇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微微有气,道:“那么晚辈就放肆了。” 王嘉遇深深一揖,衣袖刚碰到瓦面,双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来,呼的一声,向吉善祁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吉善祁低头避过,伸手来抓他的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纵起,左边袖子兜了个圈子,右边袖子忽然从左边袖子的圈子里直冲出来,直扑面门,来势甚急。吉善祁躲闪不及,只好身子向后仰起,躲开这一招。王嘉遇却不让他有余裕还手,突然回身,背向对方。 吉善祁一怔,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只见王嘉遇双袖反手从下往上,犹如两条长蛇般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出双手想去抓住,哪知袖子已经拂到腰上,竟打中穴道,吉善祁只感一阵发麻,王嘉遇已经借势蹿了出去。 王嘉遇回过身来,笑吟吟站住。吉逸然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 吉善祁被一个晚辈打得手忙脚乱,不由得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却也瞧不出这三招袖子功夫出自何门何派。 王嘉遇第一招使得是兰陵派的入门武功团花手,第二招是从冲灵真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的,第三招却是学自《墨攻遗籍》。王嘉遇生怕对方认识,每一招都略加变化,把手掌藏在袖子里。 吉善福五兄弟不由得面面相觑。 吉善祁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王嘉遇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脚步看似迟钝蹒跚,其实稳实异常,当下不敢再行戏弄,一矮身,避开两招,卷起衣袖,见招拆招,凝神接战,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使的是最寻常的军体拳。这路拳法凡是学武之人几乎谁都练过,吉祥堡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出他的师承门户。 吉善祁虽然出手不快,但拳掌发出,挟有极大劲风,拆得八九招,王嘉遇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气,向他手掌看去,心头微震,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惨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觉可怖,心想,这人练的是毒砂掌,听师父说,这门掌力着实了得,可别被他打到了,于是拳风一紧,招数仍是平庸,劲力却渐渐增强。 酣斗中吉善祁突觉右腕一疼,急忙跳开,低头看时,只见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已被王嘉遇手指划过,但显是手下留情。吉善祁心头虽怒,可是也不便再缠斗下去了。 吉善祥上前一步,说道:“这位王公子年纪轻轻,拳脚居然甚是了得,那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王嘉遇道:“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庄。”吉善祥哈哈一笑,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武厅去!”手一招,跃下地来。众人纷纷跳下去。 王嘉遇只好跟着众人进屋。 吉逸然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拐杖里有暗器。”王嘉遇正要说话,吉逸然已转到吉善祥身后去了。 众人走进练武厅,王嘉遇见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支巨烛,照得明如白昼。吉祥堡男女大都均会武艺,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都拥到厅上来观看,连小孩子也出来了。 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青一起出来。吉逸然抢过去叫了一声:“妈!”那美妇满脸愁容,轻轻应了一声。 吉善祥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道:“你使什么兵刃,自己挑吧!” 王嘉遇寻思: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了逸然妹妹的尊长。刚下山来就遇上这个难题,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吉逸然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心中害怕,道:“我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这话一半也是说给吉善祥听的,要他不便痛下杀手。那美妇道:“逸然,别多话!”吉善祥望了吉逸然一眼,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吧。王公子,你使什么兵刃?” 王嘉遇游目四顾,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漆得花花绿绿地,剑长只有寻常宝剑的一半。他心念一动,走过去说道:“小兄弟,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王嘉遇接了过来,对吉善祥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真刀真枪,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这几句话说来似乎谦逊,实则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想对方人多,不断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能决出胜负,杨慧又已遭困,需得显示上乘武功,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迟生变,又不伤了吉逸然的脸面。 适才他在屋顶跟吉善祁动手,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倘若吉祥堡五祖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那么以木剑迎敌,并不能算是犯险托大。 吉善祥听了这话,气得手足发抖,仰天打个哈哈,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如此小觑老夫这柄龙头钢杖的,嘿嘿,今日倒还是初会。好吧,你有本事,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话刚说完,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王嘉遇腰中横扫而来。 风势劲急,王嘉遇的身子似乎被钢杖带了起来,吉逸然“呀”了一声,却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 吉善祥钢杖倒转,杖头向他后心要穴点到。 王嘉遇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逸然妹妹又说杖中有暗器,需得小心。身子一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贴着拐杖直削下去,去势快极。 吉善祥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起,反击对方。王嘉遇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 两人越斗越紧,吉善祥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下,砖头登时粉碎,声势着实惊人。王嘉遇在杖缝中如蝴蝶般穿来插去,木剑轻灵,招招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吉善祥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杖威震江南,今日却被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杖法突变,横扫直砸,已将敌人全身裹住。 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 吉善祥的武功,比之那流沙帮帮主刘春荣可高得多了。王嘉遇艺成下山,此时方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只是不愿使出兰陵派的云水剑法来,以免给认出了自己门派,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出绝招,不易取胜,忽地身法稍滞,顿了一顿。 吉善祥大喜,横杖扫来。王嘉遇左手运起“山岸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运力下拗,右手木剑直进,嗤的一声,吉善祥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他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但内劲凌厉,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 吉善祥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钢杖已被挟手夺了过去。 王嘉遇心想他是吉逸然的亲外公,不能令他难堪,当下立即收回木剑,左手一送,已将钢杖交还在他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一夺一还,已转过了一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台,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 哪知吉善祥跟着便横杖打出。王嘉遇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全没武林高人的身分?”当即向左避开,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哪里避让得掉? 吉逸然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情势危急,脸色大变。 却见王嘉遇木剑回转,啪啪啪三声,已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这招云水剑法,有个名目叫作“孔雀开屏”,取义于孔雀开屏,顾尾自怜之意。这招剑柄在外,剑尖向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器。王嘉遇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一按。木剑虽轻,这一按却按在杖腰的不当力处,正深得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要旨。 吉善祥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王嘉遇左足一蹬,踏上杖头。吉善祥用力回扯,竟没扯起,王嘉遇松足向后纵开丈余。吉善祥收回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被他蹬入砖中留下的印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 吉善祥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 他纵声大叫:“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么?” 王嘉遇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这是你输给了我,可不是钢杖输给了木剑!” 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吉善礼纵身而出,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上。 王嘉遇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 吉祥堡众人知道四老太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吉善礼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有声,似是先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 王嘉遇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杨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 左手一枚先到,只听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吉善礼高出何止数倍。 吉善礼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王嘉遇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跟着击落在地。 吉善礼哼了一声道:“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铜钱打哑碰跌。 王嘉遇当日在玉璧峰绝顶,不知和冲灵真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暗器棋子,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暗器功夫。冲灵真人若是在旁边,说不定还要指摘他手法未纯,但吉祥堡诸人却已看得尽皆心惊。 吉善礼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号称“六道轮回”,功夫再好的人躲开了前面六刀,决难躲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齐向王嘉遇飞去。 吉善福眼见王嘉遇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王嘉遇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尽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 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飞刀余势不衰,插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祖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墨攻恶贼派来的吗?” 王嘉遇空中抓刀的手法,确实用的是星屑旋转功,蓦然见五祖神态异常凶恶,便如要同时扑上来把他撕了一般,心下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杨慧,被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一个“一鹤冲天”,纵出厅去。吉善福与吉善祁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王嘉遇不顾追敌,直向杨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 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太爷和二老太爷,吓了一跳。吉善福与吉善祁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 原来王嘉遇身手快极,不架敌刃,嗖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二祖恰好赶到,一刀一剑,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 王嘉遇双手一扯,扯断了缚住杨慧手上的绳索。杨慧大喜,连叫:“嘉遇哥哥!” 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王嘉遇甩出断绳,缠住长剑,扯了回来,对杨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杨慧伸手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吉善福两柄短戟已向王嘉遇胸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吉善祁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 王嘉遇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陡然退开两尺。吉善福双戟递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双戟,向前拉扯。 吉善福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闪生光。王嘉遇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吉善福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王嘉遇时,已拉了杨慧抢进练武厅内。 吉善福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吉祥堡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祖身后。 吉善福双戟交于左手,右手指着王嘉遇,恶狠狠的喝道:“那墨攻恶贼在哪里?快说。” 王嘉遇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 吉善祁怒道:“墨攻恶贼孟兼非是你什么人?他在什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 王嘉遇道:“我从没见过孟兼非,他怎会派我来?” 吉善祥道:“这话当真?”王嘉遇道:“我干嘛骗你?晚辈只因无意与贵府吉小姐相遇,承她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孟兼非有什么干系?” 五祖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怀疑。吉善福道:“你不把墨攻恶贼的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休想离开吉祥堡。” 王嘉遇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 听他们口口声声把孟兼非叫作“墨攻恶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但面子仍很恭谨,说道:“晚辈与孟兼非无亲无故,连面也没有会过。不过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 吉祥堡五祖怒火上冲,纷纷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哪一天不在找他?”“这恶贼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哪里?”“快说,快说!” 王嘉遇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吉善福踏上一步,道:“不错。”王嘉遇笑道:“见他有什么好?”吉善福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王嘉遇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死啦!” 此言一出,各人尽皆愕然。 忽听得吉逸然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王嘉遇回过头来,见那美妇已晕倒在吉逸然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吉善祥脸色大变,连骂:“冤孽。”吉善祁对吉逸然道:“快把你妈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吉逸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什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然要伤心的。” 王嘉遇大吃一惊:“逸然妹妹竟然是孟兼非大侠的女儿?” 吉善祁听得吉逸然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吉祥堡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吉善祥道:“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吉善祥向吉逸然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语。还不快进去?” 吉逸然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王公子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吉逸然点头,回头对王嘉遇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取吧。你就是帮着你的慧慧妹妹。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恨恨的向杨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 王嘉遇对杨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吉善祯站在门口,双手一拦,厉声说道:“慢走,还有话问你。”王嘉遇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吉善祯道:“那恶贼死在什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 王嘉遇想起那晚丁康乐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想:“你们吉祥堡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玉璧峰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孟大侠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的,墨攻剑客是死在海南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个瘦子,叫作丁康乐,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墨攻剑客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 吉祥堡五祖面面相觑,透着十分诧异。吉善祁道:“丁康乐和乔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妈的,回来不剥他们的皮。” 王嘉遇心道:“你们到海南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问丁康乐和那什么乔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 吉善祯道:“忙什么?”他定要问个清楚,伸臂拦住。王嘉遇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吉善祯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王嘉遇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杨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吉善祯的衣服也没碰到。 吉善祯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向他后心打到。武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吉善祯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嘉遇听得背后风声,拉着杨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 吉善祯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的功夫,被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杨慧脚上卷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截住了王嘉遇。 王嘉遇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他上跃之势不停,左手使劲,竟将吉善祯提了起来。吉祥堡众人一见,无不大骇。 吉善礼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声,向王嘉遇后心飞去。 王嘉遇左手松开了皮鞭鞭梢,拉着杨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声,竟不回头,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 吉善祯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王嘉遇在半空中提起吉善祯,实已使上了山岸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 这山岸功的劲力传到皮鞭之上,竟然将鞭子扯断了。吉善祯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吉善福不住摇头。五祖均是暗暗纳罕。吉善祁道:“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算在娘胎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吉善祥道:“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可要好好的对付他。” 王嘉遇和杨慧回到借宿的农家。杨慧把这位嘉遇哥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蒋师兄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王嘉遇道:“蒋师兄叫什么名字,他师父是哪一位?”杨慧道:“他叫蒋礼圣,外号伏虎金刚。”忽然嗤嗤一笑:“你可不能喊他蒋师兄,他的师父正是兰陵派颜前辈的开山大弟子朱伯任,论起来,他得喊你一声师叔呢。” 次日晚上,王嘉遇叫杨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杨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只有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顾,虽然不大愿意,还是答应了。 王嘉遇等到二更天时,又到吉祥堡,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听得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王嘉遇心念一动,知是吉逸然以箫相呼,心想吉祥堡五祖极凶恶,吉逸然却对自己尚有结义之情,最好能劝得她交还黄金,不必再动手了,于是循着箫声,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了脚步,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吉逸然那天吹过的那首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 那女子走上道:“嘉遇哥哥。”王嘉遇道:“吉……吉姑娘。” 只因和她吉祥堡大战一场,甚觉对不住,这一声“二妹”就叫不出来了。 吉逸然道:“其实,你应该叫我孟姑娘才对。墨攻剑客孟兼非正是我的父亲。我妈妈在这里,她有话想问你。”王嘉遇走进亭去,作揖行礼,叫道:“伯母,小侄王嘉遇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 王嘉遇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伤心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寻思:听逸然说,她母亲是给人强奸才生下她来,那人自是墨攻剑客了。五祖对他深恶痛绝,逸然提一声爸爸,就被她二爷爷喝斥怒骂。可是她妈妈听得孟大侠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对他显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 吉逸然的母亲呆了一阵,低声问道:“他……他是真的死了?王公子亲眼见到的吗?”王嘉遇点点头。她又道:“王公子对我家逸然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爹爹与叔伯们那样,当你是仇人,请……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见告。是谁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吗?”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王嘉遇对孟兼非的心情,实在自己也不大明白,听师父与冲灵真人说,这人脾气古怪,工于心计,为人介于正邪之间。他安排铁盒弩箭、秘笈剧毒,确是用心险狠,实非正人端士。可是自从研习《墨攻遗籍》中的武功后,对这位绝世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也当作师父了。昨晚听到吉祥堡五祖怒斥他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及,也觉奇怪。这时听吉逸然之母问起,便道:“孟大侠我没见过,不过说起来,这位前辈和我实有师徒之份,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这位前辈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的骸骨。” 吉逸然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吉逸然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伤心。” 过了一会,吉逸然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离开这地方,哪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逸然连她爸爸一面也见不着。” 王嘉遇道:“伯母不必难过。孟大侠现今安安稳稳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经好好安葬了。”又道:“孟大侠死时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种安排,显非仓卒之间给人害死。” 吉逸然之母说道:“原来是王公子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逸然,快给王公子磕个头。”吉逸然拜倒在地,王嘉遇忙也跪下还礼。吉逸然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么遗书给我们?” 王嘉遇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的地图和图上字样:“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金华,寻访女子吉普怡,赠以黄金十万两。”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无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后没再加留意,曾想孟大侠以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 这时经吉逸然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普怡’二字吗?” 吉逸然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知道?”随即道:“那定是他……他……遗书上写着的了,王公子可……可有带着?”神情中充满盼望和焦虑。 王嘉遇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跃出。吉普怡母女吃了一惊,只听一人“啊哟”一声,王嘉遇已伸手从玫瑰丛中抓了一个人出来,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点中穴道,手足软软的垂下,动弹不得。 吉逸然叫道:“是七伯伯。”吉普怡叹了一口气,道:“王公子,请你放了他吧。吉祥堡中,没一个当我们母女是亲人了。”王嘉遇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原来那人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吉普怀。他是吉善祁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 吉逸然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点长辈样子。” 吉普怀一听大怒,便欲发作,但刚才被王嘉遇擒住时全无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过苦头,恨恨的望了三人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恶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 吉普怡一阵气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吉逸然哪里忍得他如此辱骂,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吉普怀转身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你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 吉逸然骂道:“你要教训我,大大方方的当面说便是,干嘛来偷听我们说话?”吉普怀冷笑道:“我们?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称起我们来啦。吉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们母女丢净了!”吉逸然气红了脸,转头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 吉普怡低声道:“七哥,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吉普怀略一沉吟,大踏步走进亭子站定,和王嘉遇相距甚远,防他突然出手。 吉普怡道:“我们娘儿身遭不幸,蒙五位叔伯和各位兄弟照顾,在吉祥堡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孟的事情,我从来没跟逸然说过,现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隐瞒。这件事七哥头尾知道得很清楚,请你对王公子与逸然说一说吧。” 吉普怀怫然道:“我干嘛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吉普怡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性命,你还会有一些儿感激之心,哪知吉祥堡的人,全是那么忘……忘……唉!”吉普怀怒道:“他救过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说出来,免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胡言乱语,尽说些谎话。”吉逸然怒道:“我妈妈怎会说谎?”吉普怡拉了她一把,道:“让你七伯伯说。” 吉普怀坐了下来,说道:“姓王的,逸然,我怎样识得那恶贼,现今原原本本的跟你们说,也好让你们知道,那恶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吉逸然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 吉普怡道:“逸然,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吉祥堡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吉普怀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吉。” 吉普怡抬头远望天边,轻声道:“我……我……早已不姓吉了。” 第六回:寻仇戏孤女,摆阵困奇男 吉普怀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二十四岁。父亲派我去扬州给六叔做帮手。”王嘉遇暗想:“原来吉祥堡五祖本有六人。”吉普怀继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吉普怡冷冷道:“不知道七哥做的什么案子?” 吉普怀愤恨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看,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啦。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哪知她临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 王嘉遇听呀述说自己的恶行,竟然毫无羞愧之意,心想:这人实在无耻至极。 吉普怀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进衙门里监了起来。我可也不害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早已沸沸扬扬传开了,六叔既然在扬州,他的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然会来救我出狱的。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直到狱卒告诉我,知县文书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我才慌了起来。” 吉逸然冷哼一声:“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 吉普怀不去理她,继续道:“过了三天,狱卒拿了一大碗酒、一盘牛肉来给我吃,我知道就要处决了,心想,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老子还年纪轻轻,艳福还没有享够呢,不免有点可惜,索性心一横,把酒肉吃得干干净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起,听得那人低声说:‘别作声,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上的镣铐都被他一柄锋利至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牢狱。那人轻功极好,手劲又大,拉着我赶路,我倒省了一大半力气。他带了我来到宝应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看着比我还小好几岁。” 说到这里,向着吉普怡和吉逸然狠狠望了一眼,继续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十分傲慢,也不还礼,哼了一声,道:‘我姓孟,你是吉祥堡的人吗?’我点头说是,这时我看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柄削断我镣铐的兵刃,竟然是一支七尺长的笔,笔头做成匕首形状,冷飕飕的,看起来锋锐无比。” 王嘉遇暗想:“那便是墨玉笔了。” 吉普怀继续道:“我问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你以后也不会感激我的。’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他。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吉善禄才救你,你跟我来。’我便跟着他走到了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再也追不上了。我想跟他寒暄几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从衣袋中取出一把短剑,我认得是六叔的随身兵器,便暗觉奇怪,怎么会落在这人手里。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杀气,我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继续道:‘这口箱子是你六叔托付我的,你带回家去吧。’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钉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麻绳绑了几道。他说道:‘你赶快回家,在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交给你大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着。他又说:‘一个月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回去传达,让你家的长辈们准备接待吧。’我听他说话颠三倒四,但也只好答应了。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把四个锚爪都拗了下来。” 吉普怀继续道:“他突然向我显露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一丢,道:‘你如果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看,还有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就是榜样。’从背带中取出一锭银子,丢在船板上,随即拔起船头的两枝竹篙,双手分别握定,几下点落,已经上了岸。只听他在岸上一声长啸,身影便消失了。” 王嘉遇心想:“墨攻剑客果然豪气!”吉逸然却已经大声赞道:“这人真是英雄!好威风!” 吉普怀呸了一声,道:“当时我只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看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恶,我也只当他脾气古怪,并没在意。过江后,我另行雇了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箱子太重了。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财,箱子里盛满了金银珠宝,我花了这么大力气运回家来,叔叔伯伯们一定会夸我能干,多分我一份,因此心里十分高兴。” 吉逸然道:“果然能干,杀了一个大闺女,蹲了一场牢。”吉普怡道:“逸然,不要多嘴。” 吉普怀道:“那天晚上,大厅点满了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我父亲和四位叔伯坐在堂上,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给起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哈哈笑道:‘老六又不知道看上了哪家的娘们儿,居然不想回家,把这箱东西先让孩子送回来。咱们倒要瞧瞧是什么宝贝!’我揭开箱子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层纸,包的严严实实,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吉祥堡兄弟同拆’七个字。我看那七个字不是六叔的笔迹,就把信交给了大伯,大伯并不拆开,问道:‘下面是什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道:‘六弟妹,你拿剪刀来拆吧。’五叔道:‘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正说着,六婶已经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裹一揭开,突然嗖嗖射出七八支毒箭。” 吉逸然一声惊呼。王嘉遇却暗想:“布置机关,正是墨攻剑客的拿手好戏。” 吉普怀道:“这件事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开包裹,这条命哪里还在?那几支毒箭都射进六婶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厉声对吉逸然道:“这就是你死鬼老子干的好事!这么一来,全家都轰动了。五叔怀疑是我使奸,逼着我去打开包裹,我只好站得远远的,用一条长竿把包裹挑开,总算再没有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什么宝贝?”吉逸然问道:“什么?” 吉普怀冷冷道:“是你六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 吉逸然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吉普怡伸手搂住了她。 四人默然了一阵。吉普怀道:“你们说这人够不够毒?”吉普怡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呢。”吉普怀哼了一声:“你当然觉得挺应该了,只要是你姘头做的事,不论什么,你都拍手叫好。” 吉普怡抬头望着天空的明星,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他是我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我的好丈夫。逸然,我那时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孩子气,这些叔叔伯伯在家凶横野蛮,在外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说实在的,我心里也并不难受。我那时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呢?只听大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出来,这件事过去二十年了,可是那晚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大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是这么念的:‘吉祥堡兄弟共鉴:送上令弟吉善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姊夫,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在回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必将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永不作罢。墨攻剑客孟兼非。’”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吉普怀道:“七哥,六叔杀了他全家,这事可是有的?” 吉普怀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社会,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是稀松平常。六叔看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本来嘛,也不用杀他满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个兔崽子漏了网,以至后患无穷。”吉普怡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做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人在家里哪里知道。” 吉普怀道:“大伯读完了信,气得哈哈大笑,说道:‘这兔崽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然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了我这个恶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我们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八叔请来了。” 王嘉遇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么多?”吉逸然也问道:“妈妈,我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都不知道?”吉普怡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们,所以不住在吉祥堡。” 吉普怀道:“七叔本来在温州住,八叔住在舟山,虽然是一家人,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道这个墨攻恶贼的消息也真灵通,七叔和八叔刚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恶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家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他是不肯罢休的。” 吉逸然道:“吉祥堡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么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吉普怀道:“他只有一个人。这恶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他躲在什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伯邀请了几十位江湖高手来助拳,整天在家里吃喝,等这恶贼到来,吉祥堡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高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水塘,身上又是插了竹筹。原来这人也真有耐心,悄悄地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才下手。接连十几天,吉祥堡天天有人毙命,镇上的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去金华城里去买。对外面称,家里撞了瘟神,闹瘟疫。普怡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还记得吧?” 吉普怡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吉祥堡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全都聚集在中间屋子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吉普怀切齿恨道:“饶是如此,四房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虏去了,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扬州有人捎信来,说二位嫂嫂给这个恶贼卖到了丽春院,被破接了一个月的客。四叔气得差点昏过去,这两个儿媳也不能要了,派人去杀光了丽春院里的老鸨龟奴、技师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烧了扬州八家妓院。” 直把王嘉遇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吉善礼怎么这样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儿媳也杀了?”不自禁的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 吉普怀道:“更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春节,他就会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吉祥堡在江南武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恶贼一个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恶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们跟他交了几次手,都拿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微一松,立刻就出事了,大家实在无计可施。两年之间,咱们吉祥堡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逸然,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个恶贼?”吉逸然道:“后来怎样?”吉普怀道:“下面的事,还是让你妈妈说吧。” 吉普怡向王嘉遇望了一眼,凄然道:“他……他的骸骨是王公子埋葬的,那么我什么事也不必瞒你了,只求王公子待会儿把他死时的情状,说给我们母女知道。那么……”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隔了一会,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有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白天也不许到园子里去。这一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人的墨攻剑客呀,在这样好的天气,逼得人只好在屋子里闷着。我真想一个人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的三姊姊、五房的嫂嫂,还有普恒哥、普怀哥你,我们五个人到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普恒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普恒哥的胸口中了他的金棋子,当场就被打死了。普怀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就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吉普怀脸上一红:“我……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我是去搬救兵的。” 吉普怡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地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得糊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轻轻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了。只听得后面很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的穴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就一头往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额头一指。王嘉遇见那道伤疤隐在头发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伤着实不轻。 吉普怡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可就好得多啦,谁知这一拉竟然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些昏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稍微放了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点也不敢去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回答他。他煮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什么也不吃。到了第四天,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嘴里灌,这样强迫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辱。哪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了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王嘉遇和吉逸然对望了一眼,吉逸然突然红晕满脸。 吉普怡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我只当你是个哑巴,原来会说话的。’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地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从小就在吉祥堡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 吉普怀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子外走去。吉逸然道:“他肯定是去告诉爷爷们。”吉普怡道:“由他去吧,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吉逸然道:“妈妈,你接着说。” 吉普怡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家去,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要像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才能上下自如。到中午,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肯要,拿起来都扔到山谷里。他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几天后,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物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小猫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渐渐放心了些,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来,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又过了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地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下起大雨来,他还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洞来避避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明天是我父母、姊夫、姊姊的忌辰,我全家都是被你家人在这一天害死的。明天我说什么也得杀一个吉祥堡的人来报仇。你家里现在防备很严,请来了崆峒派的神印真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做帮手,嘿,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冒着大雨就下山去了。第二天傍晚,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倒是有些担心他,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吉逸然偷偷望了王嘉遇一眼,只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听。 吉普怡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看了一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追逐打斗,身法都快的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前面的人果然是他,后面追的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另一个却是我爹爹。他的手里拿的是那支墨玉笔,以一敌三,边打边退。斗了一会儿,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看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出来,哪知他墨玉笔回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一截。爹爹听见我的叫声,不再争斗,往我这边奔来。他很是焦急,两招把和尚和道士避开,随后追来。这样一来,变成了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和尚和道士在后面,四人不久便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往我这边山洞过来。斗了几个回合,和尚和道士赶到了,我爹爹抽空跳出,往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打边奔,追到了我站的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爹爹!’这时,他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招,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我爹爹打不过他,眼见危急,和尚和道士也到了。爹爹叫道:‘普怡,你怎么样!’我说:‘我很好,爹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恶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那道士说:‘墨攻剑客,我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过分,因此挺身出来做个和事佬。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吉祥堡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罢。’他只是冷笑。那和尚说:‘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看在贫僧和神印道长的面子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招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士、和尚武功都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和尚一禅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开,他身子这么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那时候本已精疲力尽,一见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墨玉笔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他叫道:‘吉小姐,你别怕。’那和尚大叫一声,咕溜溜地滚下山去,脑门上钉了一枚金棋子。我爹和那道士都吃了一惊。他挥笔向我爹爹此去,那道士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那道士眼中戳去,那道士头一低,他右手墨玉笔挥过,把那道士拦腰斩为两段。” 吉逸然忍不住叫了出来。吉普怡道:“他回手一招,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看他连杀两位武林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早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见我叫,就停了手。我说:‘他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叹道:‘你走吧,我饶了你性命。’爹爹很是意外,回身要走。这时候,我因为整天没吃东西,加上刚才担心受惊,看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靠在他的肩膀,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心着我有没有受伤,全没想到爹爹会偷袭他。我忍不住叫:‘留神!’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来不及,把头一侧,这一下正打中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招架不住,闭目等死。哪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说:‘你快走吧,别等我后悔,又不想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严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服上。” 吉逸然哼了一声:“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 吉普怡叹道:“他是我家大仇人,连杀我家几十口人,可是看他受人围攻暗算,我还是心里向着他的。他摇摇晃晃走进洞,从背带中拿出伤药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是很高兴,问我:‘你为什么哭?’我哭道:‘你伤成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我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难过。过了一会儿,他说:‘自从我全家被你六叔害死后,从来没一个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一个堂兄,前前后后一共已经杀了四十个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此罢手了。’我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他又说:‘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就送你回家。’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再杀人,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照顾他,可是他仍是不停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妈妈、姊姊’。有一天,他晕过去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道:‘不要紧,死不了。’过了两天,他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他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是活不成了,但想到他如果死了,我就在这山峰绝顶上下不去,我家的人又怕他,不敢来找,那样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吉逸然插口道:“妈妈,爹……爹爹待你很好啊。” 吉普怡道:“他身子渐渐恢复,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他爸爸妈妈、姊姊是怎么疼他、爱护他,有一次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的床边。哪知一天晚上,六叔把他全家杀了。那时候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但是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良善温柔。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周岁时候妈妈绣的。” 吉普怡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展开摊在桌上,继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看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跳上跳下。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渡江战役,解放军攻占南京总统府,蒋公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宝都埋在南京一个神秘的地方。后来东方红大帝搜遍了南京城也没找到。” 王嘉遇心想:“原来《墨攻遗籍》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的地图。” 吉普怡继续道:“他说,东方红大帝穷其一生没能找到这张藏宝图,没想到数十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他说眼下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珠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在得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其实我心里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都瞧不起我,我很恼怒,他们惹了祸,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了。” 吉逸然道:“妈妈,你很对,你没有做错什么。” 吉普怡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见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来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一别许久,再次相见,都很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上了,然后就有了你。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都说是他强迫我,不是的,逸然,爸爸待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很尊重我、疼爱我。” 王嘉遇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吉逸然低声唱道:“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那我们算不算相拥?可如梦初醒般的两手空空,心也空。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是否看过同样风景?像扰乱时差留在错位时空,终是空,是空。” 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吉普怡凄然道:“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首歌,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王嘉遇道:“孟大侠那时候想来已经找到宝藏了?” 吉普怡道:“他说还没有找到,不过已经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找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溜走,心里都十分欢喜,什么也没防备,不料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害怕,他说不要紧,就算千军万马也打得出去。他提了墨玉笔,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大伯、二伯三个人,他们都是空着手,没带兵刃,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的,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都很诧异。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世冤孽,上次你没有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了亲,可不能再动刀动枪啦。’他以为爹爹是怕他在杀人,便说:‘你放心,我早已答应了你家小姐,不会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你们私奔可不成,需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爹爹说:‘普怡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辈子躲躲藏藏的,抬不起头来啊。’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可上了爹爹的当了。” 王嘉遇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 吉普怡点点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暂歇,预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总是先拿给狗吃了,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然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只在镇上买东西吃。一天晚上,妈妈端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补补身子吧。’我不懂事,只道是妈妈体贴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来的,喜欢的不得了,也就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着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普怡,你好狠心!’我吓得慌了,问道:‘什么?’他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毒?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毒!’” 这句话,虽在吉普怡轻柔的声音中说出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得到当时孟兼非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伤心。王嘉遇和吉逸然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吉普怡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再也说不下去了。 寂静之中,忽然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吉祥堡五祖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 吉善祥喝道:“普怡,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 吉普怡急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王嘉遇道:“这十九年来,我没再跟我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远不会和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吉祥堡,可是……可是有了逸然,又能去哪里呢?再说,我总盼望着他没有死,盼望着他有一天再来找我。我若离开了这里,天涯海角,他又怎么找得到我?现在他既然已经去了,我也没什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王嘉遇还没答话,吉逸然道:“嘉遇哥哥不会怕的。” 吉普怡道:“好,我就说下去。”提高了声音,继续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么说、怎么做才好。突然之间,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道:“当时站在房门口的,就是这些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总算爹爹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普怡,你出来!’我知道他们是要等我出去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有这么一点地方,他往哪里躲?我叫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也并不如何害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保护他!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子上,以为我和家里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跃了起来,很开心的说道:‘你不知道莲子羹里有毒?’我端起碗来,看碗里还剩了一些儿,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一起死!’他急得一掌把碗打落,但是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我们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吉祥堡的人本事真大啊!’大伯怒道:‘谁来下毒了?下毒的不是好汉!你自恃武功高,就出来跟老爷们斗斗!’他就出去和他们五人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然不是毒药,但是放的是他们吉祥堡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一点,慢慢就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转。这些吉祥堡的人呐,还舍不得下毒药害死他,他们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折磨,为的就是那笔蒋公宝藏。他们当真是好汉啊!” 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口出脏言骂人。 吉善礼怒道:“这个小贱人,早该一刀杀了,养她到今天,反而恩将仇报!”吉善福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姓王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们五个老太爷一起斗斗?” 王嘉遇前两日念在他们是吉逸然的长辈,对之礼数十分周到,这时听吉逸然母女讲了他们的阴险毒辣,不觉十分愤怒,叫道:“别说五个人,你们就是有十个老兄弟,我又有何惧?” 吉普怡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个人打他一个,本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个人有个练熟了的‘五虎巴山阵’,打起架来,五个人就像是一个人……”吉善祥喝道:“普怡,你吃里扒外,泄吉祥堡的底!” 吉普怡不理父亲,对王嘉遇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个人中的一个人,就能怕了这五虎巴山阵了,但是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你!’” 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似乎回到了那天晚上的凶险环境。吉逸然不禁害怕,连叫:“妈妈!”王嘉遇道:“伯母,您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天再来看您。” 吉普怡拉住了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王公子,你听我说呀!”王嘉遇听她话中带有哭声,点头道:“好,我在这里听着呢。” 吉普怡仍然紧紧扯住他的衣袖不放,说道:“他们想要他的命,但是他们更想发财,他又打了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终于……终于被他们擒住了,我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叔伯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藏宝图。他说:‘那张图不在我身上,你们谁有种就跟我去拿。’他们细细搜了他的身,果然没有找到,这可把他们为难坏了。放了他吧,等药性一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笔蒋公大宝藏可永远得不到了。最后还是我爹爹出了个主意,哈哈,我爹爹好聪明!那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昏倒了。等我醒来,他们已经把他的手筋、脚筋都给挑断了,叫他空有一身武功,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他去取图寻宝。哈哈,好聪明!不是吗?” 王嘉遇见她渐渐目光散乱,呼吸急促,说话已经有些神智失常,劝道:“伯母,您还是回房去歇歇……” 吉普怡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会把我杀死,我要说完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高手一起去的,人人都想发这笔横财,但不知怎么的,还是被他逃脱了。多半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松了。我那丈夫可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们七个人拿到了这张藏宝图,定是你抢我夺的,于是五兄弟合谋,把崆峒派的两个人先给害死了。” 吉善祁厉声骂道:“普怡,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 吉普怡笑道:“我干嘛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头对王嘉遇道:“哪知道这张图却是假的。他们五个人在南京钻进钻出搞了大半年,花了几千两银子的本钱,却连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你说有趣吗?” 吉祥堡五祖在亭外,个个都是横眉怒目,却畏惧王嘉遇,不敢冲进来。 吉普怡说到这里,呆呆地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成了废人,他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吉善福道:“姓王的小子,这小贱人刚才说起我们吉祥堡的‘五虎巴山阵’,你已经听到了,有种的,就出来试试。”吉普怡低声道:“王公子,你走吧,别跟他们斗了。”又叹了口气:“我丈夫所遭受的冤屈,终于是有人知道的了。” 王嘉遇曾和吉祥堡五祖一一较量过,知道单打独斗,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对手,不过他们五个人一起上,再加上一个操演纯熟的“五虎巴山阵”,只怕确实不易击破。况且初次较量时,双方并无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现在自己知道了他们的隐私,而他们又认定自己和孟兼非颇有渊源,这些人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一不留神,惨祸立至,他们毕竟是吉逸然的爷爷们,自己却又不想对他们痛下杀手,一时间,不禁颇为踌躇。 吉善祁看他不语,叫道:“怎么,不敢吗?乖乖的给太爷们磕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吉善礼阴森森道:“这时候磕头也不成啦。” 王嘉遇寻思:“需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他初出茅庐,阅历甚浅,不似江湖老手,一遇难题,立生应变之计。于是朗声道:“吉祥堡的五虎巴山阵既然厉害无比,晚辈倒也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在有些乏了,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不成?” 吉善祁道:“一个时辰便一个时辰,你就是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吉善祥低声道:“大哥,这小子别是什么诡计,咱们马上跟他打。”吉善福道:“二弟既然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叫他死而无怨。” 吉普怡急道:“王公子,你别上当!他们行事向来狠辣,哪有这么好心,肯让你多休息一个时辰?这十多年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个宝藏,他们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逼着你去帮着寻宝。你快和逸然一起逃吧,走的越远越好!” 吉善福听她说穿了自己用心,脸色更是铁青,冷笑道:“你们三个还想走的越远越好?念头倒转的挺美。姓王的,你到演武厅去休息吧,待会儿动手,大家也好方便些。” 王嘉遇道:“好吧!”站起身来。吉普怡母女知道五虎巴山阵的厉害,心中焦急万分,但也无法阻拦,只好跟在他身后,来到演武厅。 到了演武厅,吉善福命人点起数十支蜡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王嘉遇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子上坐下。吉祥堡五祖也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间,五人闭目静坐,在五人之外,吉普怀等十六名二代高手,又分别坐在十六张凳子上,围成了一个大圈。 王嘉遇见吉祥堡五祖乃是踏定五行方位,而这十六人是按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为五行的辅阵,暗想:“五行之外又有正反八卦阵,要破此阵,难上加难了。”他端坐椅上,细思颜谷峰所传的各项武功,反复思考,总觉得在这二十一名高手的围攻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阵势脱身,只怕难以办法,时间一长,精神力气不济,终需落败。就算以冲灵真人所传绝顶轻功逃出阵去,那批黄金又怎么夺回?留下吉普怡母女,她二人难免杀身之祸,这可如何是好? 正焦急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墨攻遗籍》中最后的数页。 那几页上的武功当时捉摸不透,直到冲入洞穴,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遗籍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始终不明白这些武功为何要搞得如此繁复,有许多招数显然颇有画蛇添足之嫌,对战之时,对手武功再高、人数再多,也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发起进攻,不露丝毫空隙,而这套武功又明显是为了对付多方同时进攻而创。此刻身处困境,终于领悟,原来当日孟兼非吃了大亏,逃脱之后,殚竭心智,创出这套“星屑旋转功”来,却是转为破这五虎巴山阵而用。 王嘉遇暗想: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套武功,既可脱今日大难,又能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恨,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当年这一番苦心孤诣了。想到这里,心中大喜,抬头一看,只见桌上的蜡烛已经点的剩下不到一寸。 吉祥堡五祖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自恃五虎巴山阵威力无穷,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圆睁着眼睛,严加防备,不让他乘隙逃脱。 王嘉遇闭上了双眼,将《墨攻遗籍》结尾章节所载的武功从头到尾又细想一遍,想到“星屑旋转功”最后催敌制胜的那几招“夜战八方刀”时,陡然一惊,全身登时直冒冷汗,暗叫:“不好!最后几招都是要靠锋锐绝伦的兵刃使敌人不敢靠近,方能乘机打乱敌阵,我此刻手中没有墨玉笔,这一时三刻,去哪里找来这等宝器?” 吉逸然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蓦然见他大是惶急,额头冒汗,暗想:还未交锋,已自心中气馁,如何得了!不由得替他担忧。 王嘉遇见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还没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丫鬟碰着一碗茶走到跟前,说道:“王公子,请用碗糖茶。”王嘉遇正在出神,随手接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突然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当啷一声响,在地上跌得粉碎。王嘉遇一晃眼,见吉逸然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支袖箭是她放的,心中一惊,暗叫:“好险!我怎么如此糊涂,竟然没想到他们也来给我喝什么醉仙蜜。” 吉善祯见诡计被吉逸然识破,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有这样不要脸的娘,就生出这样不要脸的女儿!吉祥堡祖宗不积德,尽生出一些向着外人的贱货!”跳起来就要打人。吉善福拦住道:“五弟,沉住气,咱们的对手是这个小子。” 王嘉遇这时又是一脸喜色,吉逸然这支袖箭触动了灵感:“用暗器!” 这时烛火晃动,已有两支蜡烛熄灭了,当下王嘉遇站起身来,道:“请赐教吧。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么样?” 吉善福道:“若是你胜了,黄金由你带走;若是你败了,嘿嘿,那也不用多说了。” 王嘉遇知道自己若是落败,当然是性命不保,但若是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便道:“你们把金子都拿出来,摆在这里,我破阵之后,拿了就走。” 吉祥堡五祖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孟兼非如此高手,尚且被我们的五虎巴山阵所擒,现在我们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了个正反八卦阵来做辅阵,你这个小子怎么能逃脱?”这座五虎巴山阵他们平常练得纯熟异常,对付三四十个一流高手尚且绰绰有余,实在是吉祥堡的镇派之宝,向来不肯轻易示人,以免被人窥破了虚实,这次是在因为王嘉遇武功太高,五祖个个身怀绝艺,却被他三招两三就打得一败涂地,五祖这才一商议,只得拿出这套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多欺少了。吉善福吩咐家丁换了蜡烛点亮,对吉逸然道:“你去把黄金拿出来。” 吉逸然此时早已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却已不能,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演武厅,放在桌上。 吉善福左手在桌上横扫过去,大包打开,几声响,数十块金条散了一地,灿然生光。吉善福冷笑道:“吉祥堡虽然穷,这几千两金子却还没瞧在眼里!姓王的,你有本事打败我们,尽管拿去吧。”五人一声呼喝,各执兵刃,已经将王嘉遇围住。 王嘉遇听得有异,心中一凛:“他们竟然连屋顶也布了高手!这下我可破不了了!”却听得吉善礼道:“屋上谁在鬼鬼祟祟的!都给我滚下来!” 只听得屋顶有人哈哈大笑:“吉祥堡的五位老爷子,流沙帮姓刘的前来登门请罪啦。”呼喝声中,屋上跃下了二十多人,当先一人正是流沙帮帮助刘春荣。 王嘉遇登时大为宽怀,向吉逸然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微变,咬住了下唇。 吉善福道:“刘老爷子,你三更半夜光临寒舍,有什么指教?啊,方岩山的瞿龙先生也来了。”说着向刘春荣身后一个老者拱了拱手。那老者还了一礼,道:“老朋友们都清健啊,这可有几年不见啦。” 刘春荣笑道:“五位老爷子好福气啊,生了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女儿,不但把我们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给伤了,连我老头子也吃了她的亏。” 吉祥堡五祖不知道吉逸然和他们的这层过节,平常吉祥堡和流沙帮颇有交情,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生枝节。吉善福道:“老刘啊,我们家小孩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们绝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啊?” 刘春荣一愣,心想:“这老头儿素来横蛮狂傲,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难道是怕了瞿龙先生?”一瞥之间,看见了王嘉遇,更是不解:“他们有这样一个高手在此,瞿龙先生也未必能胜过这位公子。我还是见好就收吧,免得吃亏。”便道:“流沙帮跟你们素来没有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的金面,沙老大已经人死不能复生,总怪他学艺不精吧。不过这批金子……”眼光向着地上的一块块金条扫去,“我们流沙帮跟了几百里的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口饭吃……” 吉善福听他说到这里,知道他意在钱财而非为了报仇,便道:“黄金都在这里,老刘你要嘛,都拿去好了。” 刘春荣听他说的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语讥讽,但是再瞧他脸色,又并无恶意,便道:“老太爷如肯赐给半数,作为敝帮几位死伤兄弟的抚恤金,在下就感激不尽了。”吉善福道:“好说,你拿吧。”刘春荣双手一拱,道:“如此就多谢了。”手一摆,他身后的几名大汉便俯身去拾金条。 那几名大汉的手指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肩头被人一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纷纷站立不稳,身不由己的退后数步,抬起头来,见王嘉遇站在面前。 王嘉遇道:“刘帮主,这些金子是鲁王的军饷,你要拿去,可不大妥当。” 鲁王的名头在北方极响,但是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刘春荣转头对瞿龙先生笑道:“他拿鲁王的名头来吓我们。”瞿龙先生身材极高极瘦,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手中拿着一根粗大异常的旱烟筒,吸了一口,喷出一道烟圈,侧目向王嘉遇打量一番。 王嘉遇看他神情甚是无礼,心头有气,只是看他一副气派,显然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前辈是叫瞿龙先生么?恕晚辈初来江南,不认识你。” 瞿龙先生吐了一口烟,笔直朝着王嘉遇脸上喷去,又吸了一口,跟着两道白蛇般的浓烟从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并不散开。王嘉遇还不怎地,吉逸然早已瞧得气往上冲,便想开口说话,吉普怡在她臂上轻轻一捏,吉逸然回头见母亲缓缓摇头,才把一句骂人的话忍住了。 瞿龙先生旁若无人般把旱烟袋在砖上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慢慢装上烟丝。 这么一来,连吉祥堡五祖也有点忍不住了,但知瞿龙此人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据说当年以一套鹤蛇八打拳打败过无数高手,手中的旱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善能打穴,也能夺人兵刃,可是到底他的本领如何,在场的却是谁也没见过。五祖都盼着他和王嘉遇说僵了动手,他能获胜固然最好,否则也可消耗王嘉遇一点体力。 忽然屋顶又有人大喝:“快还我们的金子!”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一个黑脸粗壮的少年双双跃下来,随后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跟着下来,他作富商打扮,慢吞吞从墙壁上滑下来,也看不出他的武功高低。 王嘉遇见那少女正是杨慧,有喜有忧,喜的是来了帮手,忧的是不知跟她同来的二人武功如何,眼下敌人除了吉祥堡之外,又多了流沙帮和瞿龙先生,吉普怡母女和吉祥堡五祖撕破了脸,已处于极大危险中,非将他们带走不可,要是新来的这两人武功也和杨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心照顾,那么大势去矣。 这时吉祥堡的弟子中已有数人抢上前去拦阻喝问,那黑脸少年大声叫道:“快把我们的金子还来!”他见金条散在地上,“啊哈,果然都在这里!”俯身就去捡。王嘉遇眉头一皱,心想:这人行事甚是鲁莽,只怕武功也是泛泛。 吉普怀见他俯身,飞足往他臂上踢去。杨慧急叫:“蒋师兄当心!”那黑脸少年侧身避开,随即抢攻向前,双掌疾劈过去。吉普怀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迎,啪的一声大响,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后数步。那少年又要上前,那富商打扮的人道:“礼圣,慢着。” 王嘉遇想起杨慧的话,说有一个蒋师兄和她一起护送这笔军饷,因两人闹了别扭,中途分手,所以被吉逸然出其不意给劫了金子去。王嘉遇暗想:这黑脸少年就是蒋礼杰的弟弟蒋礼圣了,难道这个富商竟是大师哥朱柏任?想他刚才滑下来的身法正是本门武功。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出来,跪下磕头:“小弟王嘉遇拜见大师哥。” 那富商正是颜谷峰的大弟子朱柏任,他之前已经听杨慧讲了王嘉遇的事,便双手扶起,细细打量,道:“小师弟,你这么年轻,武功就这么高强,当真后生可畏。”王嘉遇道:“请问大师哥,恩师现在何处?他老人家身子可好?”朱柏任道:“恩师此刻到了南京城,他老人家很好。” 杨慧走过来道:“嘉遇哥哥,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蒋师兄。”王嘉遇向他点点头,蒋礼圣也向着他点了点头。 朱柏任不悦道:“礼圣,怎么这样没规矩?快给师叔磕头。”蒋礼圣见王嘉遇跟自己年龄相仿,心里老大不服气,慢悠悠走过来,作势要跪,王嘉遇连声道:“不敢,不敢。”双手拦住,蒋礼圣也就不跪下去了,叫了声:“小师叔!”朱柏任笑骂道:“什么小师叔、大师叔的,他年纪再小,也是你的长辈,我比你老,你怎么又不叫我老师父?”王嘉遇向蒋礼圣笑道:“你哥哥可好?我一向惦记着他。”蒋礼圣道:“我哥哥安好。” 瞿龙先生见他们同门叙话,说个没完,就当他这个高人不存在一般,他也耐不住了,怪眼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他的声音声若怪枭,十分刺耳,沙哑中夹杂着尖锐,难听异常。 蒋礼圣却不怕他,上前一步道:“这些金子都是我们的,被你们偷了去,现在我师父带我们来拿回去。”瞿龙先生仍然眼望屋顶,口喷白烟,时不时嘿嘿冷笑几声。 蒋礼圣见他老气横秋,一副全不把旁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道:“到底还不还,你明白着说,要是你做不了主,就让能做主的人来说话。”瞿龙先生又是喋喋两声怪笑,转头向刘春荣道:“你告诉这娃娃,我是什么人。”刘春荣喝道:“娃娃听好了!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瞿龙先生,可别把你吓坏了!年纪轻轻的,这般无礼。” 蒋礼圣不知道瞿龙先生是什么人,自然也吓不坏他,叫道:“我管你是什么瞿龙先生还是瞿狗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 吉普怀刚才跟蒋礼圣交过手,未分胜负,心中不忿,跳出来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没有本事!先赢了我再说,”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蒋礼圣猝不及防,这拳正中肩头。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声,正打在吉普怀腹部。二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又打在了一起。顷刻之间,只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各人头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两人打法一般,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 王嘉遇暗暗叹气:“大师哥教的徒弟怎么如此不成话!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了得?难道蒋大哥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 他不知蒋礼圣为人憨直,性子暴躁,学武时不能细心,好在他身子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中只见他右手虚晃一拳,吉普怀向右闪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正中对手下颚,砰的一声,吉普怀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蒋礼圣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定得赞许,却见师父一脸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见怪。 杨慧见他嘴唇肿起,右耳鲜血淋漓,拿手帕给他擦血,低声道:“你怎不闪不避?一味蛮打!”蒋礼圣道:“避什么?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瞿龙先生怪声说道:“打倒一个蛮汉,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吗?”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上,右手旱烟袋点着另一块金条,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要把这三块金条弄了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他过于狂妄。适才这场打斗,大家都看了出来,蒋礼圣武功虽然不高,膂力却强。以一根旱烟袋点住金条,料定他无法拨动,也不免太过小觑了人。 蒋礼圣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瞿龙先生仰天大笑,向刘春荣道:“你听,他怕我反悔。”刘春荣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心中却也颇为疑惑。 蒋礼圣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旱烟袋所点的金条,运力右足,一个扫堂腿横踢过去。 王嘉遇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去,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力道,瞿龙先生功力再高,也决不能用一根旱烟袋将金条点住不动,除非他有什么妖法魔术。 眼见蒋礼圣一腿将到,瞿龙先生手里的旱烟袋突然一晃,在他膝弯里一点。蒋礼圣一条腿登时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软垂,膝盖一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瞿龙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笑,说道:“不敢当!小兄弟何必多礼?” 杨慧大惊,抢上去把蒋礼圣扶起,扶到朱柏任面前,说道:“朱前辈,这偏肩膀老头儿使奸,您去教训教训他。”蒋礼圣破口大骂:“你暗算伤人,老家伙,你不是英雄好汉!” 朱柏任伸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道:“原来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汉!”他见瞿龙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惊,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这等打穴好手。朱柏任擅于打穴,便要和他比试,说道:“这笔帐记下了!瞿龙先生,老夫来领教你的高招。”便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 王嘉遇心想:“我是师弟,该当先上!”便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再接上。” 朱柏任见他年纪甚轻,心想他即便学全了本门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谅来不是这瞿龙先生的对手。师父临老收幼徒,对他一定甚是钟爱,如有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可与让蒋礼圣出阵不同,需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武功平平,鲁莽自大,让他多吃点苦头,受些挫折,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道:“师弟,还是我来吧。”王嘉遇也放低了声音道:“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虎巴山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阵营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朱柏任见他执意要上,心想初生犊儿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兴头,便道:“那么师弟小心了。” 王嘉遇点点头,走上一步,向瞿龙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 瞿龙先生与众人都感愕然,心想刚才那粗壮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地你还是不知死活。瞿龙先生见他与蒋礼圣一般年纪,越发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老朽可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又伸旱烟袋点住了金条。 王嘉遇也和蒋礼圣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横扫过去。蒋礼圣看得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老家伙要点你穴!” 吉祥堡五祖却知王嘉遇虽然年轻,武功却是奇高,眼见他要重蹈蒋礼圣的覆辙,都感奇怪,难道他竟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中? 众人眼光都望着王嘉遇那条腿。朱柏任准拟一见王嘉遇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 只见王嘉遇右腿横扫,将要踢到金条,瞿龙先生那支旱烟袋又是快如闪电般伸出,向他腿上点去,岂知他这一脚踢出却是虚招,对方手臂刚动,早已收回。瞿龙先生一点不中,旱烟袋乘势前送,王嘉遇右腿打了半个小圈,刚好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已将金条挑起,右足不停,继续横扫。 第七回:遗籍嘱破阵,留书有藏珍 吉祥堡众人都见过王嘉遇的武功,还不怎么惊讶。流沙帮的人素来把瞿龙老师奉若天神,以为这位便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了,这时见一个年轻公子随手就把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悚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却是朱柏任了,他看王嘉遇在瞿龙胁下这一戳,确是兰陵派的“小拍手”,然而他绕着游斗,结结实实缠住对手,以及用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学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夺旱烟袋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又带着三分诡秘之气,绝非兰陵派以浑厚精奇见长的武功家数,自然也不是师父晚年别出心裁所创的新招了,一时间自己也想不明白,当下站出来道:“刚才那位瞿老师说过,只要动了这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嘿嘿,兄弟在这里谢过了。”双手一拱,对蒋礼圣道:“这是咱们的东西了,都捡起来吧。” 蒋礼圣俯身又要去捡金条,刘春荣眼看着黄澄澄的许多金条就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中大急,明知有王嘉遇在侧,凭自己的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可是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流沙帮为了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难道不能分个二三成?便欺负蒋礼圣武功平平,抢上前来,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蒋礼圣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来比划比划不成?” 朱柏任看了刘春荣的身法,知道徒弟远非他的对手,喝道:“礼圣,退下!”走上抱拳笑道:“这位是哪一派的高人?” 刘春荣看他要来阻拦,怒道:“在下姓刘,名春荣,忝居流沙帮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朱柏任微微一笑道:“在下朱柏任。” 刘春荣看他是个富商打扮,肥肥胖胖,不像有什么高明武功,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后面流沙帮的兄弟随即递过一杆花枪,刘春荣接在手中,往前一送,势夹劲风。朱柏任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往左跳开,俯身就要去捡金条。 吉祥堡五祖见他身法,知道刘春荣绝非对手,吉善祁、吉善祯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扑上:“要拿金子,可没这么容易!” 朱柏任见二人来势凶猛,便向右斜身避开,左手一招“敬德悬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吉善祁、吉善祯一出手走的就是五虎巴山阵的路子,一招打出,二人早已推开,吉善福、吉善祥又抢了上来,吉善祥右手往上一格,架开朱柏任的来招,吉善礼左拳也已击到。 朱柏任本是生意人,做事从来小心谨慎,后来拜在云山禅心颜谷峰门下,武学造诣着实了得,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风,这时突然陷入五人围攻之中,几招一过,吉祥堡五祖你来我往,五个人就如同数十位高手般源源而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什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默运山岸功,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再贸然进攻。 刘春荣见朱柏任陷入包围,只能勉强招架,无法还手,心中大喜,只道又便宜可捡,使开六合枪法,一招“灵猫扑鼠”,急往朱柏任后心刺去。 杨慧见了此景,忙叫道:“朱前辈留神!”朱柏任是颜谷峰的开山大弟子,武功实是深得兰陵派真传,吉祥堡五祖若非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个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刘春荣?他早听到背后花枪风声,便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小拍手的功夫正和王嘉遇刚才抓住瞿龙旱烟袋的手法如出一辙,只是朱柏任以数十年的功力,出手更加迅捷精准,顺手把刘春荣拉了过来,同时左掌拍出去,拍开吉善祥打开的一拳,右脚跟着踏上半步,让开吉善祁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果然是进攻的精准无比,躲闪的巧妙之极。 只听得“哎呦”一声,花枪飞起,刘春荣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重重的摔在地上。流沙帮的兄弟们忙抢上扶起,跟着一起抢入阵来,朱柏任使开了团花手,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又摔了出来。这样一来,流沙帮再也没人敢加入战团了。 朱柏任力斗吉祥堡五祖,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朱柏任突出包围,但是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朱柏任暗暗着急:“这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吉祥堡五祖也十分骇异,都瞧不出这个富商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朱柏任见对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同穿花蝴蝶一般的乱转,有时一人作势要踢,谁知突然往旁让开,而他身后另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似乎要来肉搏,他便往后退避,谁知后心有只脚刚好踢来。配合的天衣无缝。 朱柏任眼见对手的招式似乎无穷无尽,竟然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勉强避开,于是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对判官笔来,暗想:“你们五个到我一个,我先使兵刃,也不算坏了规矩。”当下以攻为守,左手判官笔旁敲侧击,右手判官笔横扫斜点,兵刃到处,都是五祖的要穴。 吉善福唿哨一声,外围的吉普怀和吉俊男等将五祖的兵刃抛了过来。五祖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尔还夹着几柄飞刀暗器,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 蒋礼圣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功夫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单刀,直向五虎巴山阵纵去,刚跨出两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落,蒋礼圣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忽间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蒋礼圣身子登时犹如泰山压顶,再也跨不出去,一惊之下,只听那人道:“蒋兄,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王嘉遇。 刚才王嘉遇点倒瞿龙,他还不怎么佩服,总觉得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被他轻轻一掌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然丝毫使不出劲,才知道他的武功比自己高出太多。 王嘉遇放开了手:“别着急,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你上去,他难免要分神照顾你。” 杨慧看六人越斗越疾,忙道:“嘉遇哥哥,你快去帮帮朱前辈啊。”王嘉遇正在潜心思考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便不答她话。 只见场上六人大战,朱柏任每次想用判官笔去锁拿对方兵刃,五祖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演武场但见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 王嘉遇突然醒悟,道:“慧慧,我知道如何破他们的阵了!你有没发现,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刃,从始至终没有和我大师哥的判官笔碰过一下?”杨慧道:“我也觉得奇怪。” 王嘉遇道:“他们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刃一碰,稍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嘿嘿,破阵之道,就在于设法扰乱这五人的脚步方位,只要引得一个老头儿走错脚步,甚至是慢了半步,这阵就破了。”蒋礼圣摇头道:“师叔,我瞧着不容易,他们是练熟的,包管蒙上眼睛也不会走错。” 王嘉遇笑道:“倒也未必。慧慧,你的头钗借我一用。”也不等回答,从杨慧头上拔下玉簪,纵身加入战团,高声叫道:“戊土生乙木,大师哥,踏乾宫,走坎位。” 朱柏任一怔,尚未明白,吉祥堡五祖却心下骇然:“这小子怎么知道我们五虎巴山阵的奥秘?”王嘉遇又道:“丙火克庚金,走震宫,出离位。” 朱柏任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摆脱不了五祖的包围圈,他早猜到,这五虎巴山阵暗藏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而五祖穿梭来去,攻势凌厉,只好奋力抵御,毫无余暇去推敲阵法,忽听得王嘉遇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刻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一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忽听得王嘉遇大叫:“走乾位!走乾位!” 但是乾位明明有吉善祥、吉善礼两人挡着,朱柏任知道机不可失,也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吉善福、吉善祯还没补上,朱柏任身法极快,一对判官笔右点左砸,已经直窜了出来,站在王嘉遇身旁。 吉祥堡五祖见他脱离五虎巴山阵,这是数十年从未有过的,不禁骇然,五祖同时退开,排成一行。吉善福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虎巴山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兰陵派的吗?与颜谷峰老前辈怎么称呼?” 朱柏任武功精纯,不想王嘉遇那样驳杂,所以五祖只跟他拆了十几招,便认出了他的师承门派。 朱柏任身脱重围,暗叫“惭愧”,对五祖道:“颜老前辈么?他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给他老人家丢脸了吗?”吉善福道:“云山禅心的及门弟子,自然高明。”朱柏任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没能打到你们五位,你们五位也没能抓住在下,算是半斤八两。这批金子该怎么算?”转头又对刘春荣道:“不过你被我打败了,不好意思,这批金子可没你的份了。” 刘春荣自知功夫跟人家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瞧着满地的黄金,实在心疼,只得说几句场面话:“嘿嘿,姓朱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手里。”朱柏任朝着他淡淡一笑。刘春荣当下带了帮众气愤愤走了,临到门口,忍不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又望,心中突然懊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么没想到偷偷在地上捡上一两条呢!” 吉善福也不去理会流沙帮众人的来去,对朱柏任道:“阁下这一身武功,也算当世武林豪杰了。这样吧,瞧在你老哥的面子上,我们奉还一半的金子。”他慑于兰陵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 朱柏任笑道:“这批金子倘若是我自己的,虽然如今天下不太平,赚钱不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五位老哥,你们需要明白,这是鲁王爷的军饷,交给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押送,给老哥你们的手下拿去一半,我们怎么交代?” 吉善祁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不可以,但需依我们两件事。”朱柏任道:“老兄请讲。”吉善祁道:“第一,你需得拿礼物来交换金子!礼物不论多少,这是我们江湖规矩,到手的财物,若是轻易退还,以后还怎么开市?” 朱柏任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冤家,当下道:“吉老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便去金华城里,采办一份厚礼送上,再预备宴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谢。” 吉善祁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微感满意,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王的小子,必须给我们留下!” 朱柏任一愣,心想:“你们既然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此,我师弟岂容你们欺负?” 他可不知王嘉遇和他们之间的牵涉太多,王嘉遇既然得知吉祥堡的隐私,五祖已是必欲杀之才甘心,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的身上,去找到孟兼非的那张《蒋公宝库图》,五祖虽知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五虎巴山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住他。 吉善福冷笑道:“刚才是王公子指点你走出阵来的,他定然明白其中诀窍,那就请他来试试如何?” 原来吉祥堡五祖的五虎巴山阵共有五套变化,暗藏五行生克玄机,刚才对付朱柏任,只用了乙木变化,还有许多奇妙的招数变化没有使用。吉善福心想:适才你已经左支右绌,虽然侥幸出了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们有恃无恐,向王嘉遇叫阵。 朱柏任领略过他们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师弟虽然出言点拨了几下,但显然是在一旁静心细观,才有所见,真要动手,五人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如何对付得了?”便道:“你们的阵法很厉害,在下已经领教过了,我这小师弟还没有你们的孙子年纪大呢,几位老爷子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哪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祖,要他们单打独斗,他刚才看过王嘉遇打败瞿龙的身手,料想对付五祖一个人,自保还是够了。 吉善祥冷笑道:“兰陵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我们穷乡僻壤一个小小的五虎巴山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往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 蒋礼圣大怒,从朱柏任身后抢上,叫道:“谁说我们兰陵派怕了你们?”吉善祥笑道:“你也是兰陵派的吗?嘿嘿,很好,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 蒋礼圣只道他真说自己厉害,就要上去动手,王嘉遇一把拉住,低声道:“蒋兄,让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忙。好不好。”蒋礼圣点头道:“好咧!你要我帮忙时候,叫我一声,我就上来帮你。”王嘉遇点点头。杨慧在一旁听得噗嗤一笑,蒋礼圣茫然不解,问道:“你笑什么?”杨慧笑道:“没什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蒋礼圣还想再问,王嘉遇已经迈步向前,手拈玉簪,道:“吉祥堡的五虎巴山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未见。” 吉善祁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什么东西,别说我们的五虎巴山阵了。” 王嘉遇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得,正好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八卦的奥秘。只是晚辈学艺不精,兰陵派的武功只是粗通皮毛,还请老爷子们手下留情。” 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是神色间却是满不在乎,都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朱柏任暗暗着急,却又不便上去阻拦,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吉祥堡五祖都试过他的功力,当下不敢轻视,五人打了一个手势,吉善祁、吉善祥向右跨步,吉善礼、吉善祯向左转身,阵势布开来,顷刻间已把他围在垓心。 王嘉遇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开始动手?”吉善福冷冷的道:“你亮兵器吧。” 王嘉遇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道:“各位是长辈,晚辈不敢无礼动刀动枪?便用这簪子向老爷子领教几招。” 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个少年实在狂妄大胆,这玉簪只怕连一只甲虫也刺不死,一碰便断,怎经得起五祖手中钢杖、刀剑等武器碰撞?如此胡闹,岂不是自己求死?吉逸然心中着急非常,暗暗叫:怎么好! 朱柏任知道这时已难以阻拦,这个小师弟定是给师父惯坏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好紧紧抓住判官笔,一旦王嘉遇遇险,立刻窜入搭救,低声嘱托蒋礼圣和杨慧:“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待会儿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冲出,我和你王师叔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要紧!要紧!”蒋礼圣和杨慧答应了。 朱柏任思忖:自己和王嘉遇要想脱身,还不算难事,只要蒋礼圣和杨慧不成为累赘,那便好办的多了。今日落荒而逃,暂忍一时之气,他日约齐兰陵派的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虎巴山阵,定然可破了,那时才叫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兰陵派的厉害。他心中盘算的五位兰陵派高手,除了自己外,还有二师弟张明正夫妇、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威震八方”顾春江,再加上师父颜谷峰亲自主持,只要将吉祥堡五祖分别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战,不能分进合击,五虎巴山阵立即可破,说到单打独斗,五祖可都不是自己对手了。朱柏任是富商出身,向来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策,又筹划了日后取胜之道,正所谓“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他破阵人选中,还不把王嘉遇计算在内,料想这个小师弟功力尚浅,还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得意门生顾春江。 只听得王嘉遇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了一手,不让晚辈学个全套的?” 吉善福问道:“什么全套不全套?”王嘉遇道:“各位除了五虎巴山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正反八卦阵,何不一起摆出来,叫晚辈开开眼界?”吉善祁喝道:“这是你自己找死!”转头一招手。 吉普怀带着十五个人一齐纵出,一声吆喝,十六个人便发足绕着五祖奔跑,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都是吉祥堡第二代、第三代的高手,特意选出来练熟了这套配合五虎巴山阵的正反八卦阵的。 朱柏任见此情景,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想:“王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祖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可以冲入相救,现在外围又有十六个人挡住了,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实实,只怕连鸟雀也飞不出来了。” 王嘉遇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他身形一动,五祖立即推动阵势,凝目注视着他的动静,但王嘉遇只是如同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 原来当年孟兼非与五祖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脱险后,躲在玉璧峰绝顶反复思考那场恶斗,自忖纵然筋骨完好,内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虎巴山阵,只不过能多支撑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祖的身法招式逐一推究,终于发现这座阵的关窍,在于敌人入阵之后,不论如何硬闯巧闪,五祖必能以厉害招数反击,一人出手,其余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不到敌人或死或擒,永无休止,五祖招数互为守御,步法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如同一人。孟兼非对于五祖的招数记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觉得这阵实在坚不可摧,穷年累月的苦思,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都想到了,但推究到最后,总觉难以彻底见效。 他也曾想到暗杀下毒,只需害死五祖中一个人,其阵就不攻自破了,但是他心高气傲,自然不屑出此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也不能亲手去破了,既然说到破阵,就需堂堂正正,以真实武功将其彻底摧毁。 这一日,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后发制人”四个字,登时领悟。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料敌机先,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后发制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但是只要自身不动,处于防守状态,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便会出现破绽,随后乘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便可一击命中了。这根本方略一定,其余问题都迎刃而解,于是创下了这“星屑旋转功”,并把它详详细细的写入《墨攻遗籍》。 他明知道这遗籍未必有人能发现,即使有人见到了,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到那时,吉祥堡五祖的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到五祖定要把这套五虎巴山阵给流传下来,要是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吉祥堡称雄?于是,他殚精竭虑,将破解之法写在了《墨攻遗籍》中。 王嘉遇此时已经打定了“后发制人”的主意,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祖和正反八卦阵全部带动了。 这正反八卦阵虽然为五祖后创,《墨攻遗籍》中也未曾提及,但其根本要旨,与五虎巴山阵并无二致,王嘉遇只看十六人正反转了几个圈子,已然了解,暗想:“敌人若是破不了五虎巴山阵,何必再加一个正反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虎巴山阵,外围的十六人反而碍手碍脚。吉祥堡五祖的天资见识,比之孟大侠果然相差甚远,看来这五虎巴山阵也是他们上辈创下来的,料想他们五个老头儿也创不出来。” 五祖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竟然坐在地上,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似乎十分不屑。 吉祥堡五祖固是心下骇然,旁观众人也都大感不解,均想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松懈,岂知这正是王嘉遇的慢军之计,一来是诱敌来攻,而来要使五祖心烦意乱,不能沉着变化。 吉善祁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了,双掌一错,就要击他后心。吉善祯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吉善祁这才忍住。 五祖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王嘉遇出手,便立即涌上。需知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手,自己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需攻势凌厉,打得对手忙于自守,无暇反击,那么自己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了。五虎巴山阵以一人来引诱,致使对手进攻,自显破绽,其余四人便针对对手的破绽进攻,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而如今王嘉遇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祖一时倒也无法可施。 又过了一会儿,王嘉遇竟然打了个哈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做枕头,显得十分悠闲舒适。外围十六人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经额角见汗,微微喘气,五祖到底熟练阵法,竟然忍得住不先出手。 王嘉遇心想:“亏你们五个老家伙这般沉得住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睡起觉来,这么一来,吉普怡母女、蒋礼圣、杨慧都不禁为他担心,后心向上而卧,岂非任人宰割?朱柏任方才见他坐下卧倒,已经悟出了他的对敌方略,也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反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此举未免过分,五祖若是突然向他背后袭击,却又如何闪避? 吉善福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一按,吉善礼的四柄飞刀快如闪电般向王嘉遇背心插去,这下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一齐斩在王嘉遇背上。 吉普怡、吉逸然、杨慧都是转头掩面,不敢再看,吉祥堡众人欢声雷动,外围的十六人也有七八人停住了脚步。 便在此刻,我可以突然跃起,打在他背上的四把飞刀全部震落,他身法快极,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吉普怀后心,吉普怀一口鲜血尚未喷出,已被王嘉遇提起掷进五虎巴山阵中。 众人还没看清他如何窜出阵去,忽见外围的十六人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着五虎巴山阵中心投去,王嘉遇这边一拳、那边一脚,每一下都是重手,十六人不是给他制住要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浑厚的掌力推入阵中。 吉俊男等人功力较深,运气抵抗,也都是三招两式,就被打倒。 这么一来,五虎巴山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反而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王嘉遇身穿冲灵真人所赐的虎纹金丝背心,飞刀哪里伤得了他?反而被他乘机偷袭,挥手间就把阵势给破了。 吉祥堡五祖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来的自己人。王嘉遇哪里还容得他们腾出手来重新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吉善礼的穴道。吉善礼见飞刀伤他不得,暗想:莫非他练成了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体神功?心下大骇,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王嘉遇不避不让,手指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飞刀打中胸前,被金丝背心震落,而王嘉遇的三根手指却已伸到吉善礼穴道上。吉善祥钢杖一招“乱披风”,势挟劲风,猛向王嘉遇右腿打去,王嘉遇笑道:“钢杖扔上屋顶,又捡回来啦。”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顺手一拉,将一名吉祥堡弟子拖过来,朝着钢杖头上一挡。 吉善祥大骇,这一招虽然没盼望能打中他,但估计着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格挡外,别无他法,然而他手中只有一枚又细又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一擦,就能把玉簪震为粉碎,哪知他竟然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格挡,这一杖下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吉善祥武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一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余势极大,准头一偏,砸向吉善福,吉善祥却知道大哥尽可接得住这一杖,果然吉善福双戟一立,只听得铛的一声,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都震了开来,吉善福、吉善祥各自退了几步。 王嘉遇却乘机向吉善祯一阵急攻,左掌猛劈,右手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吉善祯被逼的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但王嘉遇已经欺到身前三尺之地,他手里皮鞭可谓“鞭长莫及”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六七招。吉善祯见玉簪闪闪晃动,招招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经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最后一次实在躲不开了,只好丢了皮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是后心已重重挨了一脚,痛彻心扉。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名好汉,威名远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被这个少年一枚玉簪打得如此狼狈,当下站起来羞愤难当。 朱柏任见到师弟武功了得、出手怪异,惊喜之余,暗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武功啊。”蒋礼圣已经狂叫喝彩,杨慧抿着嘴微笑,吉普怡和吉逸然心中暗喜。 王嘉遇乘胜追击,左手使得是兰陵派的团花手,右手玉簪走的却是墨攻笔法,吉祥堡五祖哪里挡得住?王嘉遇打退吉善祯后,转向吉善祁攻击,也是连施险招,逼得他手忙脚乱。 吉善福见情势危急,唿哨一声,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吉善祥也手脚齐施,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演武厅上人数一少,五虎巴山阵又推动起来,但是王嘉遇只逼住了吉善祁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攻击,酣斗中,吉善祁左肩中掌,吉善祥钢杖一招“飞将射石”,笔直向王嘉遇后心打去,同时吉善福双戟向左攻到,吉善祁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行,这时外围十六人已去,五虎巴山阵也已被打乱,但是五祖仍然按照阵法,并力御敌。 便在此时,王嘉遇忽然跃起,右手玉簪往头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演武厅顶上的横梁,翻身而上。 五祖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惊之下,便觉头顶生风,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了下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吉善祥和吉善礼已被铜钱分别打中了穴道,一跤跌倒。 吉善福俯身去救,王嘉遇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吉善福双戟使一招“密云欲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枚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然手上一震,双戟已被什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吉善福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一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想,在旁观众人的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见王嘉遇已从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吉善礼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尖处。 王嘉遇喝道:“瞧着!”双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出,分别钉在厅上的两根粗柱上,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塌。 这一招“天外飞龙”正是“云水剑法”的精髓,当年颜谷峰传授王嘉遇这一招时,曾飞剑掷出,直入树干,冲灵真人曾誉为“天下无双的剑招”。朱柏任见他以本门剑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师弟,好一招‘天外飞龙’!”王嘉遇回头一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导,还请大师哥指点。” 吉善福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上。 王嘉遇缓步走到朱柏任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杨慧。 吉善福见本派自诩“天下无敌”的五虎巴山阵,竟被一个小子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微感心酸,竟然便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转念一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了。但只要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甘休!”双手一摆,对朱柏任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蒋礼圣上前,将地上金条全部捡入皮袋中,吉祥堡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王嘉遇适才这一番出手,已经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消。 吉善福走到二弟吉善祁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不能动弹,知道是给王嘉遇已铜钱打中了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吉善祁始终瘫痪不动,又去查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道都被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知道王嘉遇的点穴手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以自己的身份,实在不愿低声下气去相求,只好转头瞧着吉逸然。 第八回:常言兄弟情,谁问女儿心 孟逸然哼了一声,道:“干什么不追上去再挥挥手!”王嘉遇一怔,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孟逸然怒道:“这么恋恋不舍,怎么不跟她一起去?”王嘉遇这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险,多亏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 孟逸然更加生气了,拿过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迸起,道:“好一对青梅竹马!”又道:“你要破五虎巴山阵,干什么不用别的兵器,非要用她的头簪!难道我就没有簪子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摔在地上,狠狠踹了几脚。 王嘉遇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做声。孟逸然怒道:“你和她不是有说有笑的吗?怎么跟我一起就闷闷不乐?”王嘉遇道:“我何曾闷闷不乐?”孟逸然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没妈妈的人,你乘早离了我去。”忍不住垂下泪来。 王嘉遇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么样?”孟逸然听他说起“以后”,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什么呢?你去追你那慧慧妹妹去,我这个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罢了。”王嘉遇暗想:“如何安置孟姑娘,确实是一件难事。” 孟逸然看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王嘉遇忙问:“你去哪里?”孟逸然道:“你管我去哪里!”径直往北而行。王嘉遇无奈,只好紧紧跟在她后面,一路上不管王嘉遇怎么逗她,孟逸然始终不跟他说话。 到了金华城,两人入客店投宿。孟逸然出门去了,王嘉遇知道她仓促离家,身边没带什么钱,乘着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几两银子。孟逸然回来后,看见了银子,撅起了嘴,又把银子送还到他的房中。 这天晚上,城中一家富豪失窃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便轰传开来,直闹得沸沸扬扬。 王嘉遇知道是孟逸然所为,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如何劝说实在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面子来;弃之不理吧,又觉得她一个少女孤身独闯江湖,未免心下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二人离开了金华,向义乌行去,孟逸然沉着脸在前,王嘉遇跟在后面,如此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快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已经倾盆而下,王嘉遇带着雨伞,孟逸然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急奔,附近却没有一户人家,也无庙宇凉亭,王嘉遇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孟逸然伸手把伞一推,王嘉遇道:“二妹,咱们是结义兄妹,说好生死与共、祸福相依的,这种交情岂是旁人能比的?” 孟逸然见他这么说,脸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要你依我一件事。”王嘉遇道:“你说吧,别说一件事,十件也依你。”孟逸然道:“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杨姑娘,也不许去见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 王嘉遇好生为难,杨慧母女对自己有恩,将来终需设法报答的,无缘无故的就永不见面,那成什么话?这件事倒不能轻易答应,不由得颇为踌躇。 孟逸然看他不答,俏脸一板,怒道:“我也知道你是舍不得你那慧慧妹妹。”转过身来,向前狂奔。王嘉遇追上去大叫:“二妹!二妹!”孟逸然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窜进去。 王嘉遇奔进凉亭,见她已经全身湿透。当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孟逸然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王嘉遇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衫未湿。 正在这时,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子来。老妇身上有病,不住呻吟,那农夫看来是她儿子,不住温言安慰。孟逸然看见有人来了,也就收泪不哭了。 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了。孟逸然看见雨停了,正要上路,王嘉遇忽然“哎呦,哎呦”叫了起来。 孟逸然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上,忙走过去看他。王嘉遇运起山岸功,登时额头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孟逸然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疼吗?”王嘉遇心想:“索性假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的穴道。孟逸然一摸他的手,只觉一阵冰凉,更是慌了手脚,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王嘉遇大声呻吟,只是不答。孟逸然急得又哭了起来。 王嘉遇呻吟道:“二妹,我……我这病是好不了啦,你不要管我,你……你自己去吧。”孟逸然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了。”王嘉遇有气无力道:“我从小就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子痛,哎呀!昨天跟你的五位外公大战,又使力厉害,我……我……” 孟逸然惊慌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王嘉遇被她抱在怀中,倒有点不好意思。孟逸然哭道:“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王嘉遇暗想:“我若不继续假装,她定以为我是故意轻薄她了。”只好垂下了头道:“我是不成啦,我死之后,你把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却忍不住暗暗好笑。 孟逸然哭道:“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喜欢你,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她说的很坚决。 王嘉遇心头一惊:“原来她果然是爱着我的。”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只怔怔的不语。 孟逸然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地抱住了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王嘉遇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子依偎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耳边听孟逸然继续道:“我生气是假的,你别当真。”王嘉遇哈哈一笑道:“我生病也是假的,你别当真。” 孟逸然一呆,突然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只打得王嘉遇眼前金星乱冒,随即掩面就走。王嘉遇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了,怎么忽然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孟逸然的心事,只得再跟在后面。而孟逸然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把对杨慧的醋意抛在一旁,见王嘉遇左边脸上红红的五个手指印,微觉歉然。 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都是脸上一红,立即转头回避,心里却都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同飘飘荡荡的在云端行走一般。 这天傍晚到了义乌,孟逸然找到了一家旅馆投宿,王嘉遇也跟着进来。 孟逸然横了他一眼:“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是讨厌。” 王嘉遇摸着脸颊,笑道:“我刚才肚子痛是假的,现在这里痛却是真的。”孟逸然笑道:“你要是不服气,就也打还我一下吧,反正你武功比我高。” 这一笑,两人终于和好如初。 晚饭后,闲谈一会儿,两人分床睡了。孟逸然见他在自己吐露真情后,仍然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的尴尬,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他怎么又不跟我说?”这一晚又是辗转反侧,怎么睡得安稳。 次日起身上路,孟逸然问起他如何见到父亲遗骨。王嘉遇于是详细说了如何发现洞穴,又怎样进洞去、怎样掘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事,又说到丁康乐和那秃子夜里来偷袭,险些丧命。 孟逸然道:“丁康乐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秃子叫乔宇,是我二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都会派几批子侄弟子出去,到底寻找什么人?还是寻找什么东西?大家都鬼鬼祟祟的,从来不对我和妈妈说起。不过每个人回来,都是垂头丧气的,一定是什么也没找到。现在想来,那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 王嘉遇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该当还你。”孟逸然瞧着父亲的遗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孟逸然忽然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这‘蒋公宝库’取出来,好不好?”王嘉遇道:“嗯,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见了师父之后,便去为父亲报仇。孟逸然道:“按图索骥,也不见得要耽搁多少时候。” 王嘉遇神色不悦:“咱们拿了这么多金银珠宝,又有什么用?二妹,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直把孟逸然说的撅起了小嘴,道:“我不过拿了鲁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还把你大师哥请出来索取。鲁王干什么这么小家子气呢?”王嘉遇道:“鲁王爷是干大事的人,这批黄金必然是有大用处的,自然不能轻易失去。你也知道,各路诸侯都窥测洛阳,中原大战即刻爆发,到那时处处需要用钱的。”孟逸然道:“是啊,要是咱们给鲁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王嘉遇:“二妹,我真糊涂啦,多亏你说。”孟逸然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承我的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王嘉遇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银,献给鲁王,助他打赢洛阳大会战,可不知救了多少无辜军民呢。二妹,你这可是大功德啊。” 第九回:双姝拼巨赌,一语解深仇 只听得铛的一声,有一物撞在剑上,那把剑落在地上,再看时,林绩身边多了一青年,众人见这青年浓眉大眼,白面红颜,甚是俊秀,至于他是如何过来的,竟每一个人看清楚。 这青年自然是王嘉遇了,他在人群中观望,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这件深仇大恨自然迎刃而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和江湖豪杰生了嫌隙,哪知曹宇泽竟然这般无耻,把两封信给撕了,这下可把林绩逼得无可奈何,就要横剑自刎,王嘉遇眼看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能够了,于是随手掏出一枚硬币打落林绩的长剑,跟着纵身而前,朗声说道:“墨攻剑客虽然不能来了,就由他的传人和闺女来给众位做个和事佬吧。” 在座众人年纪稍大的,都听过墨攻剑客孟兼非的名头,知道他武功既高,行事神出鬼没,但是近来十几年,忽然不见踪迹,传言都说已经去世,哪知这时突然冒出了个孟兼非的传人和闺女,众人心里都是凛然一惊。 林美茹又惊又喜,低声对林绩道:“父王,就是他!”林绩定了定神,一打量,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不禁满腹狐疑,微微摇头。 赵颖丽尖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墨攻派的人吗?孟兼非让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王嘉遇微感不悦:“你我虽然年纪相仿,不过我可比你长了一辈,怎么如此无礼!”当下不动声色,道:“在下姓王,孟大侠虽然算是我的师父,但是在下却不是墨攻派的。今日有机缘拜见各位前辈英雄,甚是荣幸。”说着向众人抱拳行礼。 临峡王府众人见他刚才救了王爷性命,都一起躬身还礼,蔡子苏带来的人只有悟深大师等少数端严守礼之人拱了拱手,其余人众看他年轻,谁来理会他。 赵颖丽又喝问:“你不是墨攻派的?那你是什么门派的?” 王嘉遇心想:“我是兰陵派的,是你的师叔。”脸上却默然不语。 赵颖丽年纪不过二十多岁,不知道孟兼非的威名,更不知道当年墨攻派的厉害了,她性子急躁,高声骂道:“怎么?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帮会的弟子?” 孟逸然早瞧不惯她这副嚣张跋扈的气势,朝着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赵颖丽大怒,喝道:“小y头无礼!”突然欺近,挺剑朝着孟逸然小腹刺去,剑势劲急,正是“云水剑法”的必杀技之一,有名头叫作“彗星飞坠”,孟逸然哪里躲得开? 王嘉遇当然认识这招,登时大怒,心想:“逸然跟你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你不问好歹,一上来竟然痛下杀手,就要制她于死地,实在太狠辣!”侧身挡在孟逸然前面,左手画一个圈,右手食中二指倏地从圈子里伸出,点中赵颖丽右手“神门穴”,赵颖丽右手一麻,手中长剑已被王嘉遇踏在地下。这一招乃是墨攻派的百结掌法,大厅上无人认识,众人看他后发先至,只一招就拿下这位横蛮的“飞天夜叉”,都暗暗叫好,啧啧称奇。 赵颖丽跟着师母、师兄纵横江湖多年,哪里吃过这等亏,当下大怒,用力来抽剑,却如同铸就一般纹丝不动,王嘉遇恨她歹毒无礼,要教训她一番,当下左掌直击她的面门,这一掌分寸拿捏的极佳,意在将她逼退,果然赵颖丽撒手跳开,王嘉遇全身不动,脚下运起山岸功,一声响亮,将那柄长剑给震断了。 这下众人都惊诧万分,他若是伸脚踏断长剑,那么毫不稀奇,在场许多人都能办到,但是他这般全身不动就震断长剑,显然内力浑厚无比,眼见他不过二十来岁,怎么能练到这般精纯的内功? 唐晨升见师妹受挫,便要上前动手,曹宇泽见王嘉遇内力深厚、招式怪异,当即伸手拉住,低声道:“等一下动手,且听听看他胡说些什么。” 王嘉遇高声道:“蔡二爷的兄长蔡子秦当年行为不端,见色起意,是林王爷路见不平,误杀致死,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师父孟大侠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曾告诉我,当年有两封信言明此事,他也曾陪同林王爷同去仙都山拜见掌门梧桐真人,呈上这两封信,梧桐真人知道前因后果,便不再追究了。嘿,就是这两封信了。”说着向地上的书信碎片一指,又道:“曹兄,你看了之后,明知事情原委,却将这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有何用意?” 林绩听他说的丝毫不错,心中大喜,这才信他真是孟兼非的弟子,激动地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 曹宇泽冷笑道:“这是捏造的假信,官府的人,尔虞我诈那是惯用伎俩,不扯碎了难道还让他来欺骗众位豪杰不成?”王嘉遇道:“信中内容,我师父跟我说的清清楚楚,现在虽然被你扯碎了,这位大师和这位好汉是看过的。”转身向悟深大师和姚京华拱手道:“现在我就把这封信的内容说一遍,是真是假,二位就可分辨了。” 悟深大师和姚京华见过他的身法、内力,都不敢轻视,道:“好,王公子请说。” 王嘉遇对蔡子苏道:“蔡二爷,令兄已经去世多年,逝者为大,重提旧事,未免不大光彩,到底要不要我说?”蔡子苏本已心虚,但给他这么当众挤兑,总不能求他不要当众说出信中内容吧,一时张皇失措,额上青筋根根凸起,终于叫道:“我相信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人!这封信是假的,你说吧。”王嘉遇对孟逸然道:“好,二妹,那两封信中的内容,你都说出来吧。” 孟逸然曾在旅馆看过两封信,虽然不能说过目不忘,却也记得清清楚楚,当下先把孙市长的谢函念了出来,她语音清脆,口齿伶俐,一字一句,在场人人听得分明,念到紧要关节,她忍不住又自行加上几句讽刺刻薄的言语,把蔡子秦狠狠损一番。她只念了十几句,众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念到一半,蔡子苏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喝道:“住口!你这小y头是什么东西?这里哪轮得到你多嘴?” 孟逸然还未回答,曹宇泽冷冷道:“这小妮子多半是临峡王府的侍女,要么就是邀请来的托儿,他们自然事先串通好的,又有什么稀奇?” 蔡子苏对王嘉遇道:“你刚才说是孟兼非的弟子,他派你来分说明白的,谁知道是真是假?”王嘉遇道:“你要怎样才相信?” 蔡子苏长剑一摆,道:“江湖上传闻孟兼非武功极高,你如果真是孟兼非的弟子,想来武功也不弱了,你只要胜过我的长剑,我就信了。”在他心里,其实早已有七八分相信书信是真的,否则各位同门师兄绝不会袖手不理,反有人劝他不可鲁莽,但是此时越辩越丑,不如动武,自忖已经得到仙都派真传,将王嘉遇打得狼狈万状应该没问题,那么这个小y头念的信就没人信了,他此时倒把杀林绩报仇的事搁在一边了,眼前大事,无论如何要护住已故兄长和仙都派的声名。 王嘉遇暗想:“在场都是成名人物,我若一味客气,必然难以折服他们,便难以帮林王爷排忧解难了,还需得动武。”于是哈哈大笑,坐了下来,笑道:“就你这几下子,也敢来叫阵!可笑你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啊可叹。” 蔡子苏怒道:“我受什么人利用!你敢不敢比武?休要胡搅蛮缠,如果不敢,快给我滚出去!” 王嘉遇刚才一招击败赵颖丽,人人对他十分忌惮,否则他这般年轻,早有人上来把他撵出去了,怎容得他这般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王嘉遇又道:“久闻仙都派剑法精微奥妙,今日正好见识领教。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要是我胜了,你跟临峡王的过节只好从此不提,你若再事后寻报复,这里的武林人物,可都是公证人。” 蔡子苏怒道:“这个自然,悟深大师、姚大哥都是见证!要是你输了呢?”王嘉遇道:“我向你磕头赔罪,再去尊兄灵位磕头,这里的事,我自然也不配多管了。” 蔡子苏道:“好,来吧!”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众人都齐声喝彩,这一剑果然功力不浅。蔡子苏十分得意,心想:若不在你身上留下几个记号,也不能显示我仙都派剑法的威名。 王嘉遇笑道:“仙都派的灵宝拳法、上清拳法、上清剑法都是博大精深的武功,只不过这些太过精奥,蔡子苏的资质多半还领悟不了,只有一套两人剑法,想来他是练熟了的。”蔡子苏暗想:“这话不错。” 原来蔡子苏的师父梧桐真人性格刚强,于仙都派历代相传、以轻灵见长的灵宝拳、上清拳、上清剑造诣不高,他最得意的武功是一套自创的两人剑法,曾向孟兼非提及,而《墨攻遗籍》里面详细记载了仙都派的各路武功即破法,于两人剑法曾详加论述。 王嘉遇料想他们掌门人既然专精于此,蔡子苏于这路剑法也必擅长,说到此处,注视着他的神情,心想:“果然被我说中了。”又道:“其实这路剑法在我眼里,嘿嘿,却也不值一提,现在我就教你几招破法……” 说到这里,人群里忽然纵出一名青年道人,叫道:“好哇!两人剑法不值一提!我倒要瞧瞧你怎生破法!”刷的一剑,疾向王嘉遇脸上刺来。 王嘉遇向左避开,跃到大厅中央,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一双筷子,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青年道人道:“贫道法号子轩,是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蔡师兄的师弟。”王嘉遇道:“那再好也没有了,你既然也是梧桐真人的弟子,想必也会两人剑法,那么咱们来较量较量。” 子轩大怒,向蔡子苏打个招呼,二人双剑齐出,风声劲急,向王嘉遇刺来。王嘉遇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里钻了过去,子轩和蔡子苏挥剑一攻一守,逊捷异常。 孟逸然忽然叫道:“住手!我有话说。”蔡子苏和子轩收剑当胸,蔡子苏右手执剑,左手拈诀,子轩左手执剑,右手拈诀,两人已站成“两人剑法”的起手式。孟逸然道:“王公子只答应跟蔡二爷一人比武,你这个道人怎么一起上了?” 子轩双眼一翻,道:“你这个小姑娘不打自招,摆明了是外行人。谁不知道两人剑法是两个人一起使的?你是孟大侠的女儿,难道他不知道?” 孟逸然脸上一红,难以回答,只好给他东拉西扯:“原来仙都派跟人打架,必须要两个人一起上啊。倘若道士你落了单,岂不是非要快马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请一位同门师兄弟,再快马加鞭的赶回来,这才两个人打人家一个人?人家若是不让你走,定要单打独斗,你又怎么办?” 王嘉遇道:“两人剑法乃是暗藏两仪之道,阴阳生克变化,乃是攻守一体的上乘剑术。本领差的人固然要两人同使,才能发挥其中威力,功夫到家的人,嘿嘿,当然是一个人使的。难道尊师这么高的武功,他也不会一人使用吗?” 蔡子苏和子轩对望一眼,均想:“可没见过师父一个人使过,不过这小伙子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孟逸然听了大喜,道:“王公子和蔡二爷本来就是比武定输赢,既然你们两位齐上,那么赌的彩头又得加一些了。”蔡子苏道:“怎么说?”孟逸然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再来南京生事外,你在南京四方城的那所大宅子,也得输给我们!”蔡子苏心想:“不妨答应了,两人剑法天下无敌,反正顷刻间就能获胜。”便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上来二对二也成,免得说我们以大欺小、以多胜少。”孟逸然笑道:“赌场上以小压大、战场上以少胜多也是常事,可见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仙都派,仙都派,牛皮吹得嘟嘟嘟。”蔡子苏大怒,叫道:“若是姓王的给我伤了,又输些什么?” 林绩道:“蔡二爷,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蔡子苏道:“这所别墅是我上个月重金买来的,花了四千三百两银子,房子虽然旧了,地方却是宽敞。”林绩点头,对女儿嘱咐几句,林美茹进了内室,拿了一个大包裹出来。 林绩道:“王公子为老夫出力,老夫感激不尽,这里有五千两银子,要是王公子双拳难敌四手,这些钱就请蔡二爷拿去吧,另外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蔡二爷再来找我算吧。不过这场仗算是好朋友比武切磋,需要点到为止。”他料想王嘉遇难以抵敌,实在不愿意他为了自己的事受到损伤。 碧海巨鲸姚京华性子豪爽,最爱赌博,看他们都下注,登时赌性大发,叫道:“这话不错,只比输赢,不决生死,我看好蔡二哥!”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来,往桌上一丢,叫道:“我是赌三对一,这里有三百两金子,谁敢拿一百两来跟我赌一赌?”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 众人见王嘉遇年纪轻轻,怎么是仙都派两位高手的对手?虽然以一赌三,甚是占便宜,却没人敢去下注。 林美茹挺身而出,道:“姚老大,我跟你赌。”除下腕上一只宝石镯子,往桌上一放。众人见镯子上的宝石在烛光下灿然耀眼,显然十分贵重。姚京华为盗多年,十分识货,笑道:“郡主,你这只镯子值得三百两金子,说好以三赌一,我可不能欺负你,我再加六百两。”他手下人又碰上四只金元宝来。 姚京华笑道:“若是你赢了,这六只金元宝便算是我送你将来出嫁的份子钱。”孟逸然听到“出嫁”二字,向林美茹瞪了一眼,登时心中老大的不自在,显然姚京华觉得林美茹肯用重金为王嘉遇下注,是看上了他了。 赵颖丽忽然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扔,厉声叫道:“我赌这把剑!”她这把长剑是师娘所赐,在众人争闹时候,她已经将两截断剑捡起来了。 孟逸然道:“一把断剑,谁会要啊?”旁人也觉奇怪。赵颖丽忽然厉声叫道:“我也是以三赌一。要是姓王的侥幸胜了,你就拿这半截剑在我身上戳三个窟窿;要是他输了,我就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你敢吗?” 孟逸然笑笑不答。 赵颖丽瞪着众人道:“临峡王镇守南京多年,外头都说兵强马壮,我原以为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角色,没想到都是些娘们儿不如的东西。”忽然林美茹叫道:“好,我跟你赌了!”临峡王府里武士有四五人同时站出:“郡主,让我来跟她赌。”林美茹道:“不用,我来赌。”赵颖丽冷笑道:“好,大家都是公证人。” 姚京华虽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生性又嗜赌如命,但是对这项赌赛却有些不忍目睹,劝道:“两位姑娘,要赌博嘛,就赌一些胭脂什么的吧,何必认真呢?”林美茹道:“飞天夜叉斩了我家柳司翰的一条手臂,回头我要把她两条手臂都砍下来。”姚京华叹了口气,知道再难相劝。 曹宇泽冷冷笑道:“看来小郡主对这位姓王的公子倒也一往情深,先是为他赌下重金,现在又宁愿为了他堵上一条性命。”林美茹脸上一红,道:“你敢不敢赌?” 孟逸然听了曹宇泽的话,不由一愣,顿时火冒三丈,道:“我跟你这个白花蛇赌!”曹宇泽道:“赌什么?”孟逸然道:“我也是以三赌一。他输了,我当场叫你三声爷爷。他要是赢了,你叫我一声小姑奶奶就够了,算便宜你。”众人不禁好笑。曹宇泽怒道:“谁跟你胡闹?我这里等着呢,要是他侥幸赢了,我还要领教呢。”孟逸然道:“如此说来,你单人独剑,比仙都派两人两剑的两人剑法还要厉害?”曹宇泽道:“我是兰陵派的,他们是仙都派的,各有各的绝招,你别想挑拨离间。” 第十回:剑出如流水,花开终须落 王嘉遇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临峡王府的侍女捧了洗漱用具和早点进房,王嘉遇连忙写了,洪成浩就站在一旁。 刚洗好脸,冲灵真人拿了棋盘,孟逸然拿着棋子,两人一起进来。孟逸然笑道:“你到这时候才起床,可把道长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王嘉遇向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孟逸然笑问:“你笑什么?” 王嘉遇笑道:“道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出力给他找对手下棋。”孟逸然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极啦。别人向你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 王嘉遇心里一动,偷眼看冲灵真人时,见他将红黑双方的棋子摆好,手里拈了一个棋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叮叮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王嘉遇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的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独火霹雳,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丢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孟逸然笑道:“好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了几句,王嘉遇就陪冲灵真人下棋。 午饭后,王嘉遇和蒋礼杰谈起别来情由,都感喜悦,谈了一阵,又说到蒋礼圣和杨慧失金夺金之事,孟逸然不住向王嘉遇打手势,叫他出去。蒋礼杰笑道:“你那个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王嘉遇脸上一红,告辞出来。 孟逸然拉着他,笑道:“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了,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就好,将来慢慢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子就全忘啦。” 当下连比带划,把冲灵真人传授的一套绝顶轻功“逍遥百变”的口诀和身法说了出来。 冲灵真人轻功、暗器天下独步,这套“逍遥百变”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玉璧峰时候,王嘉遇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孟逸然武功虽然不高,但是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冲灵真人传她是宾,传王嘉遇是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自己转教,当下只好囫囵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一一照说了。 只听得王嘉遇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他习练冲灵真人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逍遥百变”只不过更加变化奥妙,需以更深内功作为根底,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孟逸然有几处没记清楚的,王嘉遇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奔进去问冲灵真人,等到再次指点,王嘉遇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若是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冲灵真人的用意。 原来冲灵真人知道独火霹雳张明正武功精绝,当年颜谷峰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由此可知,张明正的功力还在朱柏任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 王嘉遇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军体拳,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冲灵真人的“逍遥百变”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嫌不够沉厚,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招,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轻功混合使用,岂非并兼两家所长?他独自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 到得申牌时分,王嘉遇已全盘想通,仍怕没有把握,需得试练一番。于是请来了临峡王府十多位武士,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摆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乱泼,他窜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喜,祝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 而在此时,冲灵真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 晚膳过后,王嘉遇便要去雨花台赴约。林绩、林美茹父女想同去解释,孟逸然也要随伴助阵,王嘉遇都婉言相却。孟逸然撅起了嘴很不高兴。 王嘉遇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瞧着一定生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孟逸然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什么老不还手?”王嘉遇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孟逸然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的乖徒弟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王嘉遇笑道:“你肯装哑巴?”孟逸然点头道:“好,我就装哑巴。”王嘉遇拗不过她,只得让她同去。进去向冲灵真人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而蒋礼杰却已不知去向。 两人向临峡王府借了两匹快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王嘉遇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王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唐晨升。王嘉遇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嫂。”眼见曹宇泽和唐晨升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孟逸然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曹宇泽、唐晨升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张明正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王嘉遇见她身形,知是飞天夜叉赵颖丽。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孩,正是张明正的独子张嵩。 张夫人冷冷的道:“王公子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别耽搁时间,这就进招吧。”王嘉遇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陪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包容。”张夫人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王嘉遇只是推让,不肯动手。 张夫人见他一味退缩,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胆怯气馁?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来。王嘉遇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急掠而过,心中暗惊:“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掌法如此凌厉了得。”张夫人一击不中,右拳随上,使的正是兰陵派的大拍手。王嘉遇对这套武功研习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下垂,紧贴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使开融会了“逍遥百变”和军体拳的轻功,在张夫人拳脚的空隙中穿来插去。张夫人连发十余急招,势如暴风骤雨,都被他若无其事的避开。 张明正在一旁瞧得凛然心惊,暗想: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轻功有些确是本门身法,但大半却又截然不同,莫非这少年是别派奸细,不知如何,竟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了?当下全神注视,只怕妻子吃亏。 张夫人见王嘉遇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她既知对方并不反击,便把守御的招数尽数搁下,招招进袭。 王嘉遇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师嫂将这路大拍手使得如此势道凌厉,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当真抵挡不住之时,说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赵颖丽见王嘉遇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终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恼,斜眼间见孟逸然站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当即将张嵩往曹宇泽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而前,向孟逸然胸口刺去。 孟逸然吃了一惊,急忙侧身避开。她受王嘉遇嘱托,此行不曾带兵刃,被赵颖丽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武功本就不及赵颖丽,更何况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 王嘉遇听她惊呼,便想过去救援,但被张夫人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 张明正向赵颖丽喝道:“别伤人性命。”赵颖丽道:“此人是孟兼非的女儿。”张明正曾听江南武林中人言道孟兼非心狠手辣,并非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赵颖丽见师父已然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孟逸然便要命丧当地。 王嘉遇见局势紧迫,忽地双腿齐飞,两手仍是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都是快要踢到张夫人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将她逼得连退六步。王嘉遇就此摆脱,纵身跃起,空中转身前扑,左手双指点向赵颖丽后心,要夺落她手中长剑,忽听身旁一声长啸,一股劲风猛向腰间袭来。 王嘉遇不暇攻敌,先拆来招,右掌勾住来人手腕一带,哪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推了出去。王嘉遇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劲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哥出手,不由得一惊:“我原知二师哥武功非同小可,没料到他竟具如此神力。” 王嘉遇落下地后,身子便如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叫道:“二师哥,小弟得罪!”叫声未歇,张明正左掌已到身前。王嘉遇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侧,来掌打空,正是今日才学会的“逍遥百变”身法。 张明正适才跟他一带一推,已察觉他内劲全是本门上乘内功“山岸功”,招式可以偷学,内力却需亲传,只这一推之间,便知他确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电,眼见一掌便可打到他肩头,生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对方滑溜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躲开,不觉也是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随声落,呼呼数招。他拳法与张夫人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王嘉遇既惊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几个徒儿出来,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当真了得。这时哪里还敢有丝毫怠忽?“逍遥百变”的身法初学乍练,尚颇生疏,对付张夫人绰绰有余,用来与张明正过招只怕躲不过他的十拳,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大拍手、小拍手招架。 第十一回:江上清风逝,天边白云愁 王嘉遇跳上箱顶,把箱子逐一掷下,颜路回在下面一一接住了,和洪成浩一起放上了大车。孟逸然笑道:“安徽、湖北的强盗伤了这许多人,却只在铁箱外面摸了几下,连宝贝影子都不曾见到。”只听得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有大队人马来了。王嘉遇道:“有着许多官军,强盗是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赶路吧。”检视车辆,幸无损伤。 正要前行,只见数百名官军分成两列,高举“皖”字旗,便知道是皖南亲王苗家华的人马了。一名将军手舞长刀当先冲来:“你们是干什么的?”洪成浩道:“赶路的老百姓。”那将军道:“这里为什么有血迹,还有兵器?”洪成浩道:“刚才有强盗拦路打劫,幸得长官到来,吓退了强盗。” 这时已有数队皖军去追击退走的强盗,那名将军斜着眼打量大车上的铁箱,冷冷问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洪成浩道:“是小人们的行李。”那将军道:“打开我瞧瞧。”洪成浩道:“都是些随身衣物,没什么特别物件。”那将军道:“我让你打开,就打开,啰嗦什么!”孟逸然道:“我们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什么?”那将军怒道:“你这个小妮子好横!”倒提长刀,将刀杆夹头夹脑砸过去,孟逸然闪身避开。 那将军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料想定是装着贵重财物,早起了贪心,这时候乘机叫道:“好强盗,胆敢拒捕!弟兄们,把他们拿下,赃物充公!”官军抢夺百姓财物,那还用多说?一听到“充公”二字,早有十余人一拥而上,如狼似虎般来抢抬铁箱。 那将军存心狠毒,只怕事主告到上级那里,高声叫道:“这几个人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军,一概格杀勿论!”当即提刀杀来。王嘉遇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功,岂不是就给他们杀了灭口!这些军阀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钢刀砍到,身子侧过避开,一掌打在他背心,这将军平素欺负老百姓惯了的,哪里遇到过硬茬?被打得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众官军见将军死了,都惊叫起来:“强盗拦路啦!强盗拦路啦!” 当先的官军被孟逸然、颜路回、洪成浩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跟着涌到,王嘉遇拾起那将军的钢刀,挥舞断后,颜路回等三人率领车队,退入林中。 只听得金铁交鸣,但见树林中官军正和安徽群雄、茂竹帮等人打得火热,群雄虽然都有武艺,但挡不住官军人多势众,不多时已纷纷败退。曹秀清和富安又都受伤甚众,群雄无人领头,只好各自为战,被官军一层层围住攻击,惨呼声此起彼伏。 王嘉遇和孟逸然等将车队集在树林一角,孟逸然问道:“怎么办?”王嘉遇道:“帮强盗,杀官军!”颜路回道:“不错!当今世道,果然官不如匪。”王嘉遇对孟逸然道:“你在这里守着。”孟逸然点点头答应,道:“你要小心。”王嘉遇与颜路回、洪成浩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军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军一时倒也不敢十分逼近。 王嘉遇飞身上树,查看四下形势,只见富贵、屏儿和几名茂竹帮的头目正被数十名官军围攻,形势甚是险恶,当即纵身下扑,左臂长出,震飞两支刺向屏儿的铁枪,叫道:“快退回西首山岗!”屏儿一怔,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来,王嘉遇飞脚踢去钢刀,当胸一拳,将那军官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 屏儿吹起竹哨,茂竹帮的帮众齐向西退,渐渐集拢,王嘉遇纵横来去,命安徽群盗也向西退,见有盗众给官军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王嘉遇率领下且战且退,上了山岗,王嘉遇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帮众盗伙,冲下去把孟逸然等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军在岗下呐喊叫嚷,团团围住。 王嘉遇命群盗发射暗器,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人人性命难保,突然有人出来领他们暂脱险境,对他吩咐哪有不奉命之理?二百多名官军向岗上冲来,被一阵暗器射回,死伤了数十人。皖南军向来都是在得胜之时勇往直前,只要一受挫折,大家都怕死,谁肯舍命攻山?一时间,人人大声呐喊,敷衍长官,喊杀声倒是震天响,却是前仆有人,后继无兵,再也不见有官军冲近了。 王嘉遇安排防御,命尤崇凯、谭金龙、洪成浩、颜路回四人各率一队守住一方,其余人抓进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再替富安按摩了一番,又给曹秀清推宫过血。过了一会儿,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上睡着了。安徽群盗和茂竹帮众人见首领无恙,对王嘉遇更是佩服。 孟逸然道:“官军人多,况且这里是苗家华的讯地,一旦得知,就会有援军到来,不能力敌,只能智取。”王嘉遇向熟悉当地地形的盗伙问了几句,再跳上车顶,查看官军队形,只见官军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便跳了下来,询问道:“他们好像也是在押送什么物件。” 这时,尤崇凯正由淮阴双杰接替下来休息,听到王嘉遇的话,便道:“这些官军定是运送贡品去昆明的,咱们刚好遇上,真是不巧。”王嘉遇道:“运送贡品?怎么要这么多人马?” 尤崇凯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里没有开山立柜的土匪强盗?大宗朝廷全靠苏皖浙运去的米粮、金银发饷,苗家鑫既要对付南方少数民族的入侵,又要应付詹王、鲁王的大军,这些贡品是他的心头肉,若是出了岔子,嘿嘿,大宗的江山也就算完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其实走水路更稳当,想来是大宗要钱要得急了,才从陆路冒险赶运。” 王嘉遇道:“这些官军身上挑着这样重的担子,居然还来多管闲事,跟我们为难?”尤崇凯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就能束手就擒,然后只需要给咱们安上几个某某山王、某某寨主的厉害匪号,奏报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尤崇凯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吧,我们这伙人本来就是强盗土匪,倒也不是冤枉,只是连累了王公子。”王嘉遇叹道:“当官的逼迫百姓造反,今日我可算亲眼见到了。”沉吟片刻道:“此处往西北有个峡口,咱们就从那边冲出去吧。” 尤崇凯此时对他已佩服的五体投地,哪会有何异议,便道:“请王公子吩咐,大伙儿齐听号令。”王嘉遇在地上画了图,计议突围之策,便分拨人手,一声令下,群豪齐声呐喊,王嘉遇和颜路回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 官军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数奉命守御,余人均已就地坐下休息,忽见群豪骤然涌到,来势凶猛,稍加抵挡,竟被冲破一道口子,群豪向峡口直奔,官军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盗众忽然回身再斗,把官军追势挡了一阵,待得官军大队攻到,殿后的盗众也已退入峡口。 那峡口两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势险峻,官军一追到峡口,率队将军立刻下令暂停,以防中埋伏。忽然前面大车中有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路上丢满了珍珠宝物,闪闪发光,那带兵的将军一见大喜,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部抢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豪抛下衣甲兵器,乱窜乱奔,道路旁丢满了金砖银碗,众官军你抢我夺,乱成一团,那将军见群豪溃散,连兵器也随地乱丢,不再存防备之心,一意要抢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这时王嘉遇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条,抄向官军后路,走了一会儿,果见官军队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都用黄布蒙住,车上插了旗帜,旗上写的是“皖亲王进贡”几个红字,从上面放眼望下去,车队直如一条极长无比的黄龙。 王嘉遇见此情势,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官军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能劫下这批贡品,那真是给了仇人一个当头痛击,眼见坡下树木茂密,当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楚车队,不一会儿,靠近官军队伍,借着树木遮掩,连官军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车辆连绵不断,隆隆而过,过了好一阵,忽听得车行辚辚之声渐轻,车中所装似乎已非金银,从树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见是百余辆囚车,车中囚徒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旗,写着“候斩巨寇某某”的字样,又是什么“江洋大盗”“流寇头目”“反叛逆首”“何处巨贼”等等,显然都是反抗军阀的饥民或盗魁。王嘉遇暗想:“这些人都需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好?” 正在寻思,忽见一辆车子过来,旗上写着“候斩反逆王子伦”七字,王嘉遇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见车中关的果然便是王子伦。但见他两鬓斑白,满脸风霜,较之当年在壶瓶山上的时候,已苍老得多,但是一副慷慨风致,虽在难中,仍是不减当年。王嘉遇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都是莱门的朋友,小时候救护自己的郭天译、徐恒康、汤富源都在其中。王嘉遇一阵心酸,暗道:“老天爷有眼,让我今日撞见几位叔叔。” 不久,囚车过完,王嘉遇向上奔了数丈,急向后追,官军望见,鼓噪起来,有的便发箭射来,但王嘉遇身法快捷,箭枝到时,人早躲开。他奔出数十丈,官军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王嘉遇暗想:“我拿住这为首的军官,先捣乱一阵,然后乘机救人。” 正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心想:“原来后面还有援军,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 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却是飞天夜叉赵颖丽,后面四人正是独火霹雳张明正夫妇、白花蛇曹宇泽、险道神唐晨升。 王嘉遇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飞身落下,落在张明正夫妇马前。 张明正夫妇一起勒住马,见到是师弟,张夫人点了点头,道:“嗯!原来是你,有什么事?”王嘉遇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师哥、师嫂几位出手相助。”张夫人道:“我们自己也有急事,没空!”和张明正二人一提缰绳,两骑马从王嘉遇两侧擦过,向前冲去。曹宇泽拱手叫了声:“师叔!”也跟着师父、师娘去了。 唐晨升跳下马来,行了礼,说道:“师父、师娘正有一件要紧事,弟子办完后,立刻过来听师叔差遣。”王嘉遇道:“那不必了,我借用一下唐兄的坐骑。”唐晨升道:“师叔请用。”双手将缰绳递了过去。王嘉遇道:“我们俩同乘一骑,追上前面的官军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唐晨升也跟着跳上马来,王嘉遇双腿一夹,那马发足奔驰。 唐晨升问道:“师叔追官军干什么?”王嘉遇道:“救人!” 唐晨升欢喜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正要找他们的晦气。”王嘉遇一听大喜,催马急行,不一会儿已看见了押队军官的背影,但不见了张明正等人,想来他们已经抢过了头,王嘉遇纵马向前一个急冲。 那押队的军官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回头望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马背跃起,扑将过来,他大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满拟将他一刀砍成两断,哪知王嘉遇右手前伸,抢住刀柄,身子已经落在他的马上,左手早点中他后心穴道,那军官只觉背心酸麻,要待挣扎,却已动弹不得。王嘉遇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那军官颤声道:“大……大王饶命。”王嘉遇道:“要饶命可以,你快下令,叫后队的囚车都停下来。”那军官只得依言下令。 突然之间,张明正夫妇从树林中冲出来,他们师徒五人抽出兵刃,往官军队伍里杀去,队伍登时大乱。王嘉遇本想逼迫那军官指挥队伍,哪知张明正等忽然动手,官军后队一乱,这条计策却行不通了。 王嘉遇只好抢了两柄板斧,奔到王子伦的囚车边,劈开车子,大叫道:“王伯伯,我是嘉遇啊!”王子伦如在梦中,一阵迷惘。王嘉遇又已把徐恒康、郭天译、汤富源三人救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当年跟随王子瑜的百战武将,现在虽已年老,但英风犹存,这时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军,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都劈烂了,放出百余条好汉来,其中三十几人是王子瑜部署的“莱门”中人,听说赶来相救的正是少主,无不大为振奋,当下一阵砍杀,将官军后队杀得七零八落。 这时官军前队也已发现前面有巨石拦路,不能通行,登时两头大乱。 王嘉遇见官军虽然势乱,但是人数众多,若是逼得紧了,当真拼起命来,确实无法抵挡,便撇下板斧,连奔带跃,在一长列车辆顶上跑过去,行出里许,见领头的总兵官头戴铁盔,手舞大刀,指挥作战。王嘉遇几个起落,将两名上前拦阻的军兵推入山坑,跃上那总兵坐骑,那总兵回刀来砍,王嘉遇夹手来夺,哪知这个总兵一个筋斗从马背上翻了下去,竟然没能抓住他的手腕。 王嘉遇心想:“没想到皖南军中还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扬,三枚铜钱发了出去,那总兵用长刀一一格开。王嘉遇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双手连挥,二十七枚铜钱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用的正是“天花妙坠”的手法,就算是武林一流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了。那总兵武艺虽然不俗,哪里能躲得开?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跟着膝弯、腰胁、背心、足胫等处都被打中,竟朝着王嘉遇跪了下来。 王嘉遇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左臂。那总兵当胸一拳,势急力劲。王嘉遇笑道:“就让你打一拳出出气。”那总兵一拳明明打在王嘉遇的胸前,却如中败絮,无声无息,全无着力之处。王嘉遇运起山岸功,提起那总兵往上抛出,只见他如断线风筝般往上直飞,全体官军都停下来看着他。那总兵自知这一下必死,闭住了双眼,哪知落下时被人双手托住,睁开眼来,见仍然是那位公子打扮的人。到这时,他才知道,这人的武功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既然落入他手里,无可抗拒,只好将生死置之度外。 王嘉遇道:“你快下令,全体官军放下兵器,饶你们不死。”那总兵心想:“这批贡品何等要紧,给你们劫了去,见皖王爷也是死罪了。”于是昂然道:“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多言。”王嘉遇一笑,手一使劲,又把他身躯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抛,连抛了三次,那总兵已经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王嘉遇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你的部下也都活不成。不如降了吧。”那总兵只得点了点头。王嘉遇问道:“你贵姓?”那总兵道:“小将姓胡,名吉勇。” 胡吉勇定了定神,命亲兵把手下的副将、参将、游击、都尉都叫了过来,众将听得要投降盗贼,都吓得面面相觑。一员都尉骂了起来:“你食皖王爷之禄,不忠不……”话未说完,王嘉遇已抓住他往地上一摔,登时晕去。余下众将都颤声道:“奉……奉总兵将领。” 胡吉勇道:“下令停战!” 王嘉遇也命安徽群盗和茂竹帮不再厮杀,又吩咐胡总兵命官军抛下兵刃。胡吉勇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 忽然有五人在官军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子,见是银子粮食,便踢在一旁。众官军见五人凶恶,不敢阻拦。这五人奔到近前,才看清是张明正等人。 王嘉遇叫道:“二师哥,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 张明正见统兵的军官都集在王嘉遇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胡吉勇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胸脯,提了起来。胡吉勇惊魂未定,哪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的人给他抓住了,任凭如何猛力挣扎,总归无用。张明正喝道:“李乐进贡的茯苓首乌丸藏在哪里?”胡吉勇道:“李知府嫌我们车太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武汉去了。”张明正道:“此话当真?”胡吉勇道:“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 张明正心想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上一扔,喝道:“要是让我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张夫人道:“往前追!”张夫人抱了孩子,心头烦躁,单掌起处,把挡在面前的官军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眼肿,带了三个徒弟,跟丈夫走了。 王嘉遇知道二师哥夫妇对自己心存芥蒂,只有默然不语,待五人去后,问道:“他们在找什么?”胡吉勇此时心乱如麻,魂不守舍,满脑子都在想着全家会不会被皖王苗家华抄斩,又想起自己的功名前程从此付诸东流。王嘉遇接连询问,他都是答非所问,说了半天,王嘉遇才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最近黄山深谷里找到了一块大茯苓,估计已经在千年之上,凑巧浙东又有人挖掘到了人形何首乌。这两样都是千年难逢的宝物,皖南知府李乐得到讯息,差手下一半强取,一半高价买了过来,命高级药师炼制了八十颗茯苓首乌丸,还配上了老山人参、珍珠粉末等珍贵药材。这件事轰动了官场江湖和医行药业,据古方记载,这药丸实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体质虚弱的人,只要一颗就能见效。李乐自己留了四十颗,以备此后四十年每年服用一颗,余下的四十颗便派人送到武汉给詹王,想请詹王将他调到湖广任职,也盼望詹王再做四十年的王爷,年年给自己升官。 王嘉遇好不容易听得明白,心想:“这就对了,二师哥的爱子有病,先天体质虚弱,久治不愈,急着要这些药丸。” 胡吉勇又道:“李知府本想差我一并将宝药送去武汉,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又是押着死囚不吉利,怕詹王见怪,就令差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了。”至于李乐自己偷偷留了四十颗,那是天大的机密,连对自己的最得宠的姬妾也不曾说,胡吉勇等人自然更不会知道。 王嘉遇盼望帮二师哥夺到药丸,能救了张嵩一条小命,同时也可借机和师哥、师嫂捐弃前嫌,便问:“那董镖头走了几天了?”胡吉勇道:“我们同一天出发,不过永胜镖局只有十来人,行路要比我们快得多,算来抢在我们之前总有五六天的路程了。” 这时王子伦、汤富源、徐恒康、郭天译等莱门众人纷纷过来相见,各人得脱大难,又见王嘉遇长大成人,一身武艺如此了得,无不惊喜交集。王嘉遇问起被捕缘由,王子伦大概说了。原来当日莱门众人壶瓶山聚会,忽然有忠义馆的人袭击,幸而大部人众早已散走,后来众人重又聚集,莱门众人虽然不在军中任职,却仍然心系天下,想去中原帮助抗击阿宝帖雷的五胡联军,哪知事机不密,上个月在淮北鲁南聚会时候,被皖南知府李乐所获,首要人物一鼓被擒,李乐知道这些人都是王子瑜的旧部,而王子瑜是詹王麾下名士,又听说皖王爷苗家华派总兵官胡吉勇押送贡品去昆明,便要他将这群人一起送到武汉,请詹王发落。哪知竟在这里与王嘉遇等人相遇。 王子伦想去中原抵御胡族入侵,便对王嘉遇道:“公子,这里又有安徽、湖北的强人,又有大批被你降服的皖军,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啊,何不暂缓去武汉,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 王嘉遇大喜,道:“王伯伯说的很对,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干一场,找个地方会集群雄。”王子伦道:“好极啦,何不就在金山寨?”王嘉遇道:“金山寨离此不远,再好也没有。” 当下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皖王爷的贡品取出二十万两,分给茂竹帮和安徽群豪,尤崇凯和淮阴双杰也得了五千两,又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军,一时间峡谷前后,欢声雷动。投降的军官们本来都是心情郁闷,此时分得大批银两,这才精神一振。 这时茂竹帮的两个帮众抬着帮主富安过来,茂竹帮众人谢了王嘉遇,王嘉遇见富安脸上已现血色,喜道:“富帮主的伤势好的很快啊,足见内功深厚,”富安道:“多谢王公子,在下得知王公子是莱国公的骨肉,实在欢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中竟微带呜咽。王嘉遇道:“富帮主当年认得先父?”富安摇了摇头,吩咐随从在一只布袋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给王嘉遇,道:“王公子请看。” 王嘉遇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漩声记”三个大字,又有“富容手撰”四个字。王嘉遇不解,问道:“这位富容先生是?”富安道:“那是先兄。” 王嘉遇点点头,翻开手稿,只见写的都是王子瑜生平之事,出使秀州、金沙江会盟也在其中。 富安道:“令尊莱公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王嘉遇看罢手稿,向着富安恭恭敬敬一拜。富安叹道:“先兄与令尊本来素不相识,先兄是布衣百姓,曾去武汉三次求见,都因令尊公务繁忙,未曾见到,先兄心终不死,便投入令尊部下,出力办事,终于得蒙令尊见重,拜为偏将军。后来令尊因紫琅王案下狱,后来死于狱中,先兄向詹王上书,为令尊鸣冤,只因言辞恳切,也被詹王给杀了。”王嘉遇不由得喟然。 富安又道:“在下不忿兄长被害,设法投身詹王宫,当了个侍卫,想伺机行刺詹王,为先兄和令尊报仇,只恨武艺低微,行刺不成,反被所擒,幸得贵人相救,这才逃出宫来。这些年来在黑道上干些没本钱的买卖,没料想有眼无珠,竟然冲撞了公子。” 王嘉遇道:“大家说来深有渊源,若非如此,也不能跟富帮主认识。” 孟逸然问道:“咦,富帮主,跟你一起的小姑娘呢?她没事吧?”富安道:“多谢挂怀,小徒已经和她兄长回去了。”孟逸然道:“我还想和她说说话,怎么她走了?”言下不禁惘然。 众人休息了一日,王嘉遇派遣茂竹帮、安徽群豪及“莱门”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端午节在金山寨聚义,又请王子伦、汤富源四人会同胡吉勇带领投降的官军,在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 这一役皖王苗家华部下一万六千名官军全军覆没,二百多万两贡品没留下一星半点,大宗及各路军阀无不震动,等到苗家华再调大军前来追剿时,众人早已踪迹全无,却去哪里找? 眼见榴花吐艳,端午将至,金山寨各处陆陆续续到了千余人,都是受邀而来的各派豪杰。 五月初五清晨,群雄在金山寨会齐,寨中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曾有晋代高僧在此讲经传法,山石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雄劲。 这天到会的除王嘉遇、孟逸然、颜路回、洪成浩等人外,有莱门旧部王子伦、汤富源、徐恒康、郭天译等人,有柳司翰带头的临峡王府武士,有湖北茂竹帮富安等人,有安徽群豪曹秀清、尤崇凯、谭金龙等人,有浙江流沙帮刘春荣等人,有河南南阳清凉寺下院悟深大师、海外七十二岛总瓢把子姚京华等人,有从囚车获救的山东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云龙等人,有投降过来的皖南军总兵官胡吉勇等人。此外尚有许多江湖人物,武林名家,一时间,金山寨上群豪聚会,英贤毕至。 这时山谷间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良久,东边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四映,一喷一耀,转瞬间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尽皆喝彩。 观日升已毕,群豪席地坐下。铁扇子曹秀清是安徽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群豪齐声谦谢。曹秀清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下请湖北茂竹帮帮主富安前辈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厮拼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 富安站起身来道:“我们江湖上的朋友,以前也经常在关老爷跟前聚会,不过人数从来没有这么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我们聚会是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款罢了。”群豪一阵哄笑。富安道:“这次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可不能在这么没出息啦,眼下天下大乱,群雄争霸,老百姓都活不下去,在内,都是军阀兵痞,你抢我夺;在外,又有胡族铁骑,蠢蠢欲动。嘿嘿,当真是人命贱似蝼蚁,过得了今天,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出一番事业来。” 众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彩。 富安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曹秀清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出来,以后都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悟深大师站起身来,说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方能服众。”姚京华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大师你就很不错。”悟深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哪能担当重任?姚老大别取笑了。”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以便号令一致,好使散处各地、互不统属的英雄豪杰联在一起。那时相互之间固然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别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富安待众人议论了一会,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现下就来推举如何?” 只见人群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若洪钟,大声说道:“快活山庄黄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 王嘉遇问洪成浩道:“快活山庄黄老爷子是什么人?”洪成浩略感奇怪,问道:“公子不知此人吗?”王嘉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识得很少。”洪成浩道:“那是黄国建黄老爷子,他和你的二师哥合称‘南侠张,北侠黄’,端的是仗义疏财,最爱交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黄氏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弟子数也数不清,说得上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北侠黄,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正是他大弟子,叫作吴泓勋。”王嘉遇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黄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这位黄老爷子多半人缘极好,武功却不如何了得,否则师父不会不跟我说起。做武林盟主的人,原本人缘比武功要紧得多。” 七十二岛总瓢把子姚京华道:“黄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见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吴泓勋道:“姚老大但说不妨。”姚京华道:“黄老爷子在济南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所干的,却是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勾当,要是黄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必定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会。 临峡王府武士柳司翰道:“小弟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轻轻,武林中许多朋友估计还不认识,但是小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话,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带头,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 曹秀清说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不见得比柳师父所说的那位差。”他声音尖细,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 柳司翰道:“兄弟跟着林王爷也算见过许多成名人物,可是像我所说的那位英雄,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当世却也只有一人而已。”富安冷冷的道:“曹秀清曹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宝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儿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我们茂竹帮一齐赞成曹寨主的话。”柳司翰怒道:“盟主到底是怎样选法?我们临峡王府虽然无用,人数却比茂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悟深大师道:“柳师父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英雄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曹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曹秀清向王嘉遇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王公子。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行事却是高人一等。我声明在先,兄弟与王公子还是最近相识,跟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纯因佩服英雄,这才一力推荐。”这番话一说,安徽各寨与茂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极壮。 王嘉遇听他说到自己,事先全没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行!” 柳司翰待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曹秀清怒道:“柳老师,我倒要请教,你干什么讥笑于我?” 富安也怒道:“柳老师,在下素来佩服你是条好汉子,可是对曹寨主这等无礼,在下却也瞧不过眼。”柳司翰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讥笑?曹寨主、富帮主,你两位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哪一位?”曹秀清愠道:“我当然不知。”柳司翰道:“除了这位王公子还有何人?”富安、曹秀清转怒为喜,也是仰天大笑。 众人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 王嘉遇很是着急,忙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得能参与大会,已感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岂敢担当大任?还请另选贤能。” 王子伦道:“王公子是我们莱公的独子,我们‘莱门’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 姚京华道:“哪一位莱公?”王子伦道:“就是金沙江之盟周旋大宗的莱国公王子瑜。”群雄听了这话,叹声四起,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 王嘉遇极力推辞,却哪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过来的总兵胡吉勇、由王嘉遇从囚车上救出来的聂天风、梁云龙等人也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 第十二回:生死本不离,何须妙手医 王嘉遇和孟逸然、颜路回、洪成浩押着铁箱前往武汉,富安、曹秀清豪兴勃发,要随盟主同往。王嘉遇见多了两个得力帮手随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见洪成浩一路上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便给他治好了身上的伤势,洪成浩大是感激,从此服侍的更为尽心。 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行进,这一带都是曹秀清的属下,进入湖北后便是茂竹帮的地界,沿途自有各地头目隆重迎送。孟逸然见意中人如此受到江湖豪杰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来爱玩闹的小脾气,这时也大为收敛。 这天来到英山县,当地茂竹帮的头目早已大摆宴席,为盟主接风,作陪的都是黄冈市武林有名人物,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佚闻、武林事故, 忽有一人对富安道:“富帮主,再过四天,就是黄国建黄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你要不要去?”富安道:“我要随盟主去汉城,祝寿是不能去了。不过礼物是不能免的,我已备了一份礼,叫人送去快活山庄。”曹秀清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黄老爷子知道我们不到,必是身有要事,想来不会见怪的。”王嘉遇心中一动:“这北侠黄既然跟我二师哥齐名,他的寿辰在即,何不乘机结交一番。”便道:“黄老爷子我是久仰大名的,原来日内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庆,兄弟想去祝贺,各位以为如何?”众人鼓掌叫好,都道:“盟主给他这么大的面子,黄老爷子一定快活极啦。” 次日,众人便改道西行,往快活山庄而来,在大街上仙客来客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 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箍,箍住了长发,身高八尺,腰大十围,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个空酒壶,店小二送酒到来,他揭开酒壶盖,将酒倒在一只大碗里,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双手左上右落,抓起盘中牛肉,片刻间吃得干干净净,连胜嚷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正忙着招呼王嘉遇等众人,来不及去理会。那头陀大怒,伸掌在桌上一拍,酒壶、杯盘都跳了起来,连邻桌客人的酒杯都被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哎呦”一声,跳了起来,却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你急什么?”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大喝:“老爷自叫店小二,干你鸟事?”那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出家人。”那头陀喝道:“今天就叫你见见。” 孟逸然瞧着不服气,对王嘉遇道:“我去管管!”王嘉遇道:“且慢,别看那汉子矮小,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孟逸然一听大喜,正要看两人比试一场,不料那汉子似乎怕了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大师父,算我的错,成不成?”那头陀见他认错,正好店小二这时已把酒肉送上来,也就不再理会,自行吃喝了。那汉子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回来。 王嘉遇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众人都忍不住掩住鼻子。王嘉遇一转头,见那头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这一把便壶,那头陀竟未察觉,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好香!好香!”孟逸然悄声对王嘉遇道:“这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身法好快!不知是怎么放过去的。” 这时,那头陀也觉得臭气袭人,伸手去拿酒壶,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是只便壶,而且沉甸甸的,显然装满了屎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去老远,翻了一个筋斗。 只听那汉子还在笑道:“好酒,好酒。好香,好香。”那头陀知道是他作怪,劈脸就把便壶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异常,矮身便从桌底钻了过去,已经躲在那头陀身后。那只便壶在桌上碰得粉碎,屎尿四溅。众人大呼小叫,纷纷站起闪避。 那头陀怒气更盛,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过,那头陀一脚踢翻桌子,大堂上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观斗。 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那头陀拳打脚踢,始终碰不到他身子,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凳都已被二人推倒,碗筷酒壶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壶等物,不住向头陀掷去。那头陀吼叫连天,接过回掷。两人身法快捷,显然都是一身好武艺。 打到后来,大堂中已经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脚来还脚,施展小巧功夫和那头陀对打起来。那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惊涛骇浪拳”,拳势呼呼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双手两边划动,矮身蹒跚而走,模样十分古怪,偏又灵动异常。 孟逸然笑道:“他这样子真难看,这也算武功了?”王嘉遇也没见过,只觉那汉子手脚矫健非常,模样虽丑,却也自成章法,尽能抵敌的住那头陀排山倒海般的攻击。富安见多识广,说道:“这叫作‘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孟逸然听了这个名字,更觉好笑,再看那汉子的身形步法,果然活脱脱像只鸭子。 那头陀久斗不下,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一套“醉打山门拳”来,这套拳法正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杰作,后来流传下来,只见那头陀东倒西歪,宛然就是个醉汉模样,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等敌人攻到,他倏地跃起猛击。斗到分际,那头陀忽然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掌一招“排山倒海”,直劈敌人胸口。那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掌横胸,喝一声:“来得好!”三只手掌已抵在一起。那头陀手掌肥大,如同蒲扇,那汉子手掌又特别瘦小,双掌抵在那头陀单掌之中,恰恰正好。 他二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那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全然无力再出招。双方看似块头悬殊,这时比拼内力,竟然斗了个势均力敌,登时僵持不动,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谁先收力退缩,不免立毙对方掌下,但如此拼斗下去,又不免内力耗竭,两败俱伤。二人这时均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深仇,只不过一时不忿,如此拼了性命,实在无谓。又过了一阵,二人额头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曹秀清早看出二人处境,说道:“富帮主,你拿竹竿上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儿,这两个都要糟糕。”富安道:“我一个人没这个本事,还是咱哥俩儿一起上。”曹秀清道:“好。不过这两个浑人性命虽然可保,重伤终究难免了。” 正要上前拆解,王嘉遇道:“还是我来吧。”他缓步走近,双手分别在二人臂弯里一格,那头陀和那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噗的一声,三掌同时重重打在王嘉遇身上。曹秀清、富安都惊叫:“不好!”同时抢上相救,却见王嘉遇微微一笑,神色自若,显然毫发无损。 原来王嘉遇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者反推,这二人都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被逼回去,必受重伤,因此默运“山岸功”,轻轻巧巧接下了这三掌,众人都惊叹他的内力。 那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软绵绵瘫在地上。富安和曹秀清扶起二人,叫店小二进来收拾。王嘉遇摸出十两银子,递给掌柜道:“打坏了的东西都算在我账上吧,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菜单重新上来,也都算我的。”那掌柜的接了银子,不住道谢,叫齐伙计,收拾了打烂的东西,再开酒席。 过了一会儿,那头陀和那汉子力气渐渐恢复,一起过来向王嘉遇拜谢救命之恩。 王嘉遇笑道:“不必客气,请教二位高姓大名。二位如此身手,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俗家姓董,法名‘林海’,江湖上都叫我作铁金刚。”那汉子道:“在下姓陈,名进波。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王嘉遇还没回答,曹秀清已接口道:“原来是‘活闪婆’陈师傅。”陈进波见他知道自己的姓名和绰号,很是欢喜,忙道:“不敢,请教老兄尊姓大名。” 富安把曹秀清手里的扇子接过抖开,陈进波见扇子上画着一个骷髅头,模样可怖,惊道:“原来是铁扇子曹寨主,久慕大名,当真幸会。”跟着又见倚在桌边的一根青竹,他知道湖北大帮会茂竹帮的人所持青竹以竹节多少来分地位高下,这根青竹竟然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首领了,忙向富安一揖,道:“这位是富帮主吧。”富安笑道:“活闪婆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化敌为友。” 众人一齐就坐,陈进波和董林海各敬了一杯酒,互相道了声歉。陈进波知道曹秀清和富安分别是安徽、湖北江湖豪杰的首领,但见他们对王嘉遇神态恭谨,这位公子刚才出手相救,内功精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他未通姓名,自己也不敢贸然再问。他本来生性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却规规矩矩不敢放肆。 富安道:“二位到此有何贵干?莫非陈老弟看中了黄冈什么大财主,要一显身手吗?”陈进波笑道:“兄弟虽然善盗爱盗,在富帮主的地盘上可不敢胡来。我是去给黄国建黄老爷子拜寿去的。”董林海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说!我也是拜寿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嘿嘿,活闪婆,在黄老爷子的酒宴上,你可别又端上来一把便壶。”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富安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要去给黄老爷子祝寿,明天正好结伴同行。二位跟黄老爷子是好朋友吧?” 董林海道:“好朋友嘛,那是高攀不上,但说来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在北方,黄老爷子金盆洗手后,来到黄冈一带,倒有八九年不曾见啦。”陈进波笑道:“那么还请董大哥给我引见引见。” 董林海奇道:“怎么?你不认识黄老爷子?那又给他去拜什么寿?” 陈进波道:“兄弟对黄老爷子一向仰慕得紧,只是无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便想借花献佛,作为寿礼,也好会一会这位江湖驰名的大侠。”董林海哈哈一笑:“那就是了。别说你带了宝物,就是空手而来,黄老爷子还不是一样款待?江湖上谁不知道黄老爷子是第一够朋友的人。” 富安却留了心,问道:“陈老弟,你得了什么宝物啊?给大伙儿开开眼成不成?”曹秀清也道:“寻常东西也入不了活闪婆的法眼,这么夸赞,定然价值连城了。” 陈进波十分得意,从怀中掏出一只镶珠嵌玉、工艺精致的黄金盒子,轻声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的客房中观看吧。”众人见盒子已经是价值不菲,料想内藏之物必定更是珍贵。 陈进波待众人进房后,掩上房门,打开盒子,露出两只死白蟾蜍来。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似的红,模样十分可爱,却也不见有什么珍奇之处。 陈进波向董林海笑道:“刚才我和董大哥对掌,要是一起呜呼哀哉,那也是大难临头,无计可施了。但如果只是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办法。”指着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大雪山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保管药到伤愈,真是第一等的灵丹妙药!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祛毒之功。” 富安问道:“如此宝物,陈老弟却从哪里得来?”陈进波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了一个采药的药师,他病得很重,快要死啦,我看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要给他寻医问药,他苦笑道:‘不是我夸口,这世上第一等的医师也及不上我医术高明,第一等的药师也及不上我药到病除。我尚且不能自救,何况他人?’他临死前把这对朱睛冰蟾送给了我,说是报答我看顾他的恩情。”富安惊道:“此人莫非是‘济世医仙’孙晨智先生?”陈进波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富安道:“江湖上都说孙先生去给大宗治病,因为用药奇特,宫廷太医无人敢用,被章敏奏说要行刺,最终被大宗赐死。却原来是死在河南了。”董林海道:“这黄金盒子倒也好看。” 陈进波道:“那药师本来将朱睛冰蟾是放在一只铁盒子里,可是拿去送礼,岂能不包装的好看一点……”曹秀清笑道:“于是你施展你的大本领,去一家富户取了这只黄金盒子。”陈进波哈哈笑道:“曹寨主猜的大致不错了,只不过却不是富户家的,寻常富豪,谁能用得起这样的盒子?那是詹王府豫章公主鞠舒屏装首饰的盒子。”富安听了此言,不由得一惊。陈进波十分得意,举起黄金盒子,众人一看,果然见盒子底部刻着“豫章公主舒屏”六个字。众人也不由得佩服他的身手。 陈进波继续道:“刚才我二人险些携手共赴黄泉,拼斗之时我心中就想,我和董大哥若是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朱睛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二人又无冤仇,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搞出人命大事?”董林海笑道:“那倒生受你了。” 陈进波道:“总而言之,这两只朱睛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双手举起黄金盒子,送到王嘉遇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稍表敬意,请公子赏脸收下了。” 王嘉遇愕然道:“那怎么可以?这是陈大哥要送给黄老爷子的寿礼。”陈进波道:“若不是公子仗义相救,兄弟我非死即伤,这对朱睛冰蟾总之是到不了黄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吧,不是兄弟我夸口,那是受到拿来,随处即是,用不着操心。”王嘉遇见此物太过贵重,只是推谢。陈进波有些不高兴了,说道:“这位公子既不肯告知大名,又不肯受兄弟的礼物,难道疑心兄弟是偷来的,嫌脏不要吗?”王嘉遇道:“陈大哥说的哪里话,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在下姓王,名嘉遇。” 董林海和陈进波同时“啊”的一声惊呼。陈进波道:“原来是武林盟主王公子,怪不得这么好的身手。王公子率领群雄,在祥和路大破蒙古军,武林人士无不敬仰。”董林海道:“我那时听到这消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的耳光,恼恨运气不好,没能赶上这一场大仗,连一个胡人都没杀到。”众人都笑了起来。 王嘉遇道:“陈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在下却之不恭,只好收下,多谢多谢。”双手接过,放在怀里,随后回到自己房中,从铁箱里取出一株朱红色的珊瑚树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更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其中。王嘉遇放在桌上,登时满堂生辉,奇丽无比。 陈进波吃了一惊,道:“兄弟我也逛过不少富豪之家、官宦宫室,却从未见过如此硕大完美的珊瑚树!恐怕只有大宗的皇宫内院,才有这般珍物。这是王公子的传家之宝吧?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王嘉遇笑道:“这也是在下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陈大哥收着,明儿到了快活山庄,就作为贺礼吧。”陈进波惊道:“那太贵重了!”王嘉遇道:“这些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实用价值,不比朱睛冰蟾能够起死回生。陈大哥不必多言,快请收下。”陈进波只得谢了收起,他和董林海见王嘉遇出手豪阔,都不禁暗暗称奇。 次日傍晚,到了快活山庄,众人先在附近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就去快活山庄送礼祝寿。 快活山庄庄主黄国建见了王嘉遇、富安、曹秀清三人的名帖,忙亲自迎接出来,他早知王嘉遇年轻,待此刻相见,只是个公子打扮的青年,不觉一愣,十分不悦,暗想:“这些江湖草莽怎么颠三倒四,推举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做盟主?”但众人远道而来拜寿,自然是给了自己极大的面子,于是和大儿子黄柏砚、二儿子黄柏矿连声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王嘉遇见黄国建身材魁梧,须发如银,虽然六旬年纪,仍然声若洪钟,步履之间更是稳健异常,可见武功精深。他两个儿子都在壮年,也都是英气勃勃。 说话之间,黄国建似乎对金山寨大会颇不以为然,富安谈及金山寨大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儿,又有贺客到来,黄国建说一声:“失陪!”出厅迎宾去了。王嘉遇暗想:“这黄老爷子似乎不像传闻中那样好交朋友,怎么对我们如此冷淡?”孟逸然却低声道:“原来‘北侠黄’也是浪得虚名。” 快活山庄家丁献上点心后,黄柏砚便带了王嘉遇等人去后堂看寿礼。这时黄国建正和许多客人围着寿礼赞叹不绝,见王嘉遇等人进来,黄国建忙强上来谢道:“王公子、孟小姐,送这样厚礼,老夫怎么敢当?”王嘉遇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华诞,一点儿敬意,太过微薄。” 众人走近看时,只见光彩夺目,摆满了礼品,其中王嘉遇送的是白玉八骏马,孟逸然送的是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陈进波送的珊瑚宝树也很抢眼,这些都是《蒋公宝库》中的珍宝。 黄国建对王嘉遇被推为武林盟主一事,本来颇为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老前辈”,送的又是这等珍贵非凡的宝贝,足见对自己十分尊重,觉得这青年虽然年轻,行事果然不同,不觉生了一分好感,说话之间也客气多了。 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黄国建富甲一方,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黄国建掀须大乐,向各路朋友不住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那些位望不高、辈分较低的宾客则只好在后厅入席了。 王嘉遇、孟逸然、富安、曹秀清四人都给安排在居中的首席上,黄国建在主位作陪,同席的还有武林耆宿曾其贤、黄冈统治使赵安舟、永胜镖局总镖头董永伟,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甚是热闹。 酒到正酣,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捧着一个拜盒,走到黄柏砚身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黄柏砚忙站起来,走动黄国建身旁,说道:“爹爹,你老人家真好大的面子,独火霹雳南侠张夫妇,带了徒弟来给您拜寿啦。”黄国建一愣,道:“老夫虽然和张明正齐名,江湖上朋友称我们为‘南侠张、北侠黄’,但是老夫跟张明正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见大红帖子上写着“眷弟张明正率同拙荆、门人敬贺”几个大字,另有小字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 黄国建心下欢喜,向席上众位宾客说了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宾了。 不多时,只见他满面春风,陪着张明正夫妇、曹宇泽、唐晨升、赵颖丽五人进来,张夫人手中抱着那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孩子张嵩。 王嘉遇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你两位好。”张明正点点头道:“嗯,你也在这里。”张夫人哼了一声,却不理睬。王嘉遇拉着孟逸然站起道:“师哥、师嫂请上座,我和宇泽他们一起坐好啦。” 黄国建听王嘉遇称呼张明正为师哥,笑道:“好啊,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也难怪能当盟主了。”言下之意,似乎说王嘉遇能出任盟主,全是仰仗师哥张明正之力。孟逸然就要发作,王嘉遇微微一笑,拉住了她。 张明正这些日子忙于为独子觅药,尚不知金山寨大会之事,愕然道:“什么盟主。”黄国建笑道:“老夫是随便说笑,张兄不必介意。”当下请张明正夫妇坐在了曾其贤下首,王嘉遇拉着孟逸然和曹宇泽等坐在一桌,富安、曹秀清见了,也离开主席,和颜路回坐到一桌去了。 张明正和黄国建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总镖头董永伟站起身来,道:“兄弟不胜酒力,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歇一下。”张明正冷冷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寻思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永伟神色尴尬,说道:“兄弟跟张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张爷何必苦苦找我?” 众人一听此言,都停杯不饮,望着二人。 黄国建笑道:“二位有什么过节,瞧在老夫的面子上,让老夫来排解排解。”说到排难解纷,对他而言实在是生平至乐。董永伟道:“兄弟久仰独火霹雳南侠张的大名,一向很敬重,只是素不相识,不知何故一路追踪兄弟。” 黄国建一听,心中雪亮:“好啊,你们两人原来都不是诚心给老夫拜寿的!一个是避难,一个是追人。董镖头既然瞧得起我,到了我的地盘,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张明正道:“张兄有什么事,咱们过了今天再慢慢谈,大家是好朋友,什么误会总能说得开。” 张明正不善言辞,张夫人指着手中的孩子道:“这是我们当家的三房独传的儿子,眼见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我们夫妇永感大德。”黄国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是应该的。”转头对董永伟道:“董镖头,张兄这样的大人物求你,什么药丸的,拿出来吧。你瞧这孩子确实病重。”董永伟道:“这茯苓首乌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需张爷一句话,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这是皖南李知府进贡给詹王的贡品,着落在永胜镖局送到武汉。若有闪失,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饭吃,那也罢了,可是不免连身家性命都难保了,只好请张爷高抬贵手。”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黄冈统治使赵安舟一听是贡品,忙道:“这是进贡给我们詹王爷的东西,哪一个大胆的敢动?”张夫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赵安舟喝道:“好啊,你这女人想造反吗?”张夫人大怒,伸筷在碗里夹起一个鱼丸,乘赵安舟嘴还没闭上,噗的一声,掷入他的嘴里。赵安舟大惊,哪知又是两个鱼丸接连而来,把他的嘴赛的满满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 武林耆宿曾其贤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老夫结义兄弟黄国建的寿辰,你们这样搞法岂不是存心捣乱?”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桌中。 张明正知道他在显示武功,便把手肘靠着桌子,暗运“山岸功”内力向下一抵,全身并为动弹分毫,那嵌在桌子里的筷架突然跳了出来,撞向曾其贤脸上。曾其贤大惊,连忙闪躲,虽未撞中,却已显的手忙脚乱。他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将桌子劈下一角,转身对黄国建道:“黄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走去。负责招待的两名快活山庄弟子上前道:“师伯不忙走,请到后堂用杯茶吧。”曾其贤铁青着脸,双臂一张,两名弟子踉跄跌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国建怫然不悦,心想好好的一场寿宴,却被张明正夫妇赶到搅局,以致老朋友不欢而去,正要发话,赵安舟已经将两个鱼丸从嘴里挖了出来,另一个却终于还是咽了下去,他为官多年,向来飞扬跋扈,哪里吃过这等亏?当下哇哇暴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呐!”两名亲随还不知将军为何发怒,忙奔过来。赵安舟叫道:“抬我的关王刀来!” 原来这赵安舟靠着祖荫得官,武艺本来低微,却又偏偏爱出风头,要铁匠打了一柄刃长背厚、镀金垂璎、薄铁皮的空心偃月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随抬了跟着走,务需口中“嘿呦,嘿呦”的叫声不绝,装作十分沉重、不堪负荷的模样,然后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轻松潇洒。旁人看了,自然佩服赵将军神力惊人。他把“抬我的关王刀来”这句话说顺口了,这时脾气发作,又喊了出来。两名亲随一愣,这次前来拜寿,并未抬了这累赘之物,其中一名亲随当即解下腰间佩刀,递了上去。 黄国建知道他的底细,见他又装模作样,连叫:“使不得。” 赵安舟草菅人命惯了的,他不是江湖人物,也不知道张明正有多大的来头,眼看他是个乡农模样,哪里放在心上?接过佩刀,挥刀搂头向张夫人砍去。张夫人右手抱住孩子,左手一伸,弯着食中二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将军,你要怎么样?” 赵安舟用力一拉,哪知这把刀就像给人用铁钳钳住了一样,一拉之下,竟然纹丝不动,他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霎时间一张脸胀得通红,张夫人一笑,突然一松手,赵安舟仰天一跤,跌的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上,登时肿起圆圆一块。两名亲随忙抢上扶起。赵安舟不敢多言,手抚额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亲随也忙跟着出去,赵安舟走到厅门口,一路上大声喝骂亲随:“混账东西!你们就是怕重偷懒,不抬本将军用惯了的关王刀,否则的话,还不一刀把这个泼妇劈成两半!” 董永伟乘乱想溜。张明正道:“董镖头,你留下药丸,我绝不为难你。”董永伟受逼不过,站在厅心,叫道:“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独火霹雳的对手,性命就在这里,你要的话,就来拿去吧。”张夫人道:“我们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把药丸拿出来!” 黄国建的长子黄柏砚再也忍不住,叫道:“张爷,我们快活山庄可没得罪你,你们有过节,请去外面闹吧,不要搅了家父的好日子。”张明正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永伟却不肯出去。 张明正不耐烦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永伟向后一退,张明正手掌跟着伸出。董永伟既然做到镖局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见张明正掌到,急忙缩肩,出手相格,却哪里碰得到对方?只听嗤的一声,肩头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块。 黄柏砚抢上前去,挡在董永伟身前,说道:“董镖头是来给家父祝寿的客人,不容他在快活山庄受人欺负!”张夫人道:“那又怎样?我们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了断吗?”黄柏砚道:“你们有事找董镖头,不会到永胜镖局吗?干什么到快活山庄来搅局?”言下越来越不客气。 张夫人厉声道:“就算我们搅局,又怎么样?”她这些日子心烦意乱,为了儿子病重难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则以黄国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她决不能如此上门胡来。 黄国建一听此言,脸上登时变色,站了起来道:“好啊!张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黄柏砚道:“爹爹,今天是您老人家的好日子,让我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一片空地,叫道:“你们要来搅局,索性大搅一场!张爷,这就请显显你的‘独火霹雳’吧。” 张夫人冷笑道:“你要跟我们当家的动手,再练二十年,只怕也不成。” 黄柏砚武功已尽得黄国建真传,又是壮年,生平少逢敌手,虽然久闻独火霹雳的大名,知道他和自己父亲南北齐名,但是今天当着数千宾朋,这口气怎么咽的下去?喝道:“张明正,你强凶霸道,来快活山庄撒野!今天只要你赢了我,任凭你去找董镖头算账,我们黄家自认没能耐管这件事。要是你输给我,却又怎么样?”张明正不爱多言,低声说道:“你能接住我三招,我给你磕头。” 旁人没听见,纷纷互相询问。黄柏砚怒极反笑,大声说道:“各位瞧瞧张明正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住他三招,他就给我磕头!哈哈,是不是啊,张爷?” 张明正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一招“泰山压顶”,猛击下来。黄柏砚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张明正心想:“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啪的一声,击在他左肘之上,发力往外一送。哪知黄柏砚的功夫最讲究马步坚实,张明正这一松竟然只将他推得身子晃了几晃。 王嘉遇一看,暗叫:“糟糕。”孟逸然问怎么了。王嘉遇道:“二师哥这一招没打倒了他,姓黄的可要受重伤了。”只见张明正又是一掌打出,黄柏砚双臂奋力抵出,猛觉一股劲风逼来,登时神志糊涂,仰天跌倒,昏了过去。 众人大声惊呼,黄国建和黄柏矿抢上相扶,只见黄柏砚慢慢醒转,口中连喷鲜血,一口气渐渐接不上来。 原来张明正刚才一送没能推动他,只道他武功很高,这第三掌便出了全力。黄柏砚拼命架得两招,力气已经用尽,这第三招就算轻轻一指,他也倒了,更何况张明正这股掌力如同排山倒海而来,他哪里禁受得住?张明正万想不到他已然全无抵御之力,眼见他受伤必死,倒也颇为后悔。 黄柏矿和吴泓勋两人气得眼中冒火,一起向张明正扑去。黄国建给大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泪纵横,突然转身,向张明正打来。 张明正看正点子董永伟乘机又想溜,身子一挫,从黄柏矿和吴泓勋拳下钻了过去,伸指在董永伟胁下一点,董永伟登时呆住,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样子,却是移动不得半步,嘴里兀自叫道:“张明正,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这时黄国建和张夫人已经交上了手,张夫人武功本略逊黄国建,又抱着孩子,被黄国建势如疯虎般一轮急攻,迭遇险招。曹宇泽、唐晨升、赵颖丽三人也和快活山庄弟子打得十分激烈。 富安对王嘉遇道:“盟主,咱们快劝架吧,千万别弄出大事来。” 王嘉遇道:“我师哥、师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头相劝,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阵再说。” 张明正见张夫人吃亏,便上前助战,他和黄国建功力相当,和张夫人双战黄国建,不数招就已点中了黄国建的穴道。只见张明正在大厅中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已经把快活山庄数十名弟子、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腿、有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不相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咕溜溜的转动。贺客中虽然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独火霹雳张明正如此厉害,哪个还敢出头? 张夫人令曹宇泽:“去搜那姓董的。”曹宇泽解下董永伟的背包,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哪里有茯苓首乌丸的踪影?张明正解开他的穴道,喝问:“放在哪里?” 董永伟哼了一声道:“想要药丸,跟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亏你也是老江湖了,连这招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懂。”张夫人怒道:“你说什么?”董永伟道:“药丸早就送到武汉去了。”张夫人又惊又怒,喝问:“当真?”董永伟道:“我是仰慕黄老爷子是好朋友,专程前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想抢药丸,还会把这么要紧的东西带来快活山庄连累黄老爷子吗?” 活闪婆陈进波走到王嘉遇身边,低声道:“盟主,这镖头在撒谎。”王嘉遇问道:“怎么?”陈进波道:“他的药丸藏在那里。”说着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寿桃一指。王嘉遇很是奇怪,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陈进波笑道:“在我面前偷鸡摸狗,那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在下别的本事没有,说到偷偷摸摸的勾当,却不输给旁人。这姓董的很聪明,他料到张爷定会追来,因此把药丸放在寿桃之中,只等对头走了,再悄悄取出来。嘿嘿,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干。” 王嘉遇点点头,从人群中出来,走到黄国建身边,伸掌在他“璇玑”“神庭”两处穴道按捏推拿几下,内力到处,黄国建身子登时能动了。 张夫人见了,厉声喝道:“怎么?你又要多管闲事吗?”把孩子往赵颖丽手里一送,伸手就往王嘉遇肩头抓来。王嘉遇往左一偏,避开了她这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话。” 黄国建筋骨活动之后,十分不忿,左掌一招“瓜棚拂扇”,右掌一招“古道扬鞭”,连续两掌,向张夫人拍来。他的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刚才被他夫妇以二敌一,这才落败,如何肯甘心? 张明正对张夫人道:“你让开。”张夫人便往左闪开。两人拳来掌往,迅速交了十多招,黄国建毕竟上了年纪,又是刚被点中要穴,这时交手,又被张明正点中穴道。王嘉遇若再过去给他解穴,那就势必要跟二师哥动手,当下只有皱眉不动。 张夫人脾气本就十分暴躁,这时爱子心切,叫道:“姓董的,你再不把药丸拿出来,老娘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永伟手腕,将他手臂扭转,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她往下一落,一拳打在肘关节上,手臂立刻折断。董永伟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丸不在我这里,你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 王嘉遇眼见局面大乱,连叫数声:“住手!”无人理睬,他暗想:再过得片刻,若是伤了人命,那就难以挽救了,非快刀斩乱麻不可。突然纵起,落在赵颖丽身旁,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向她双眼挖去。赵颖丽大惊,急忙伸右臂来挡,王嘉遇这一招只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右掌已经在她肩头轻轻一推,赵颖丽不由自主退后三步,王嘉遇夹手已经把孩子抱过去。赵颖丽大惊,高叫:“师父,师娘!他……他……” 张明正夫妇回过头来,王嘉遇已抱着张嵩,跳上一张桌子,叫道:“二妹,把剑给我。”孟逸然把佩剑丢过去,王嘉遇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句话!” 张夫人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姓王的小杂种,你敢伤了我孩子一根汗毛,老娘跟你拼了!”说着就要扑上去拼命。张明正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别忙,且听他说什么。”王嘉遇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握着佩剑,说道:“二师哥,请你把黄老爷子穴道解开了。”张明正哼了一声,走过去将黄国建穴道拍开。 王嘉遇叫道:“各位前辈,众家朋友。我师哥的孩子有病,要借贪官李乐的药丸救命,可是这位董镖头却甘心给贪官卖命,我师哥这才跟他过不去。黄老爷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之日,我们绝不是有意前来搅局的。”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奇怪,刚才明明都看出来他们师兄弟不和,怎么这时候他又帮师哥说起话来了?张明正夫妇更加惊疑。张夫人又叫道:“快还我孩子!” 王嘉遇高声道:“黄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掰开瞧瞧,这中间可有点儿古怪。”董永伟一听,登时变色。黄国建不知他这句话什么意思,依言掰开一个寿桃,只见枣泥馅子之中露出一颗白色蜡丸,不禁一呆,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王嘉遇高声道:“这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贪官卖命,那就罢了,可是他心肠狠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黄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不是董镖头送的?”黄国建点点头。王嘉遇又道:“他把药丸藏在寿桃之中,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宴过去,我师哥跟黄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来,送到武汉去,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子旁,孟逸然也来相助,二人把寿桃都掰了开来,将馅里面藏的四十颗药丸尽数取出。王嘉遇捏破一颗药丸,顿时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朱红药丸来。 他叫孟逸然取来一杯清水,将药丸调了,喂入张嵩嘴里。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知道苦恼,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子里。张夫人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要得罪武林中许多豪杰,连累丈夫一世英名。 王嘉遇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还给张夫人,张夫人低声道:“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从此之后……唉,也不用说了。”张明正道:“师弟,你很好,很好。”孟逸然把剩下的药丸都递给了张夫人,笑道:“孩子就是再生几场病,也够吃啦。”张夫人心中欢喜不尽,也不去理会她话中带刺,连声道谢,接过药丸。 第十三回:梦后楼台锁,月满云霞归 只听得章殿使贼兮兮笑道:“夫人,我找得你好苦,你原来在这里!”说着,发足踢门,只两脚,门栓咔嚓一声断了。王嘉遇听踢门之声,便知他武功颇为了得。 黑暗中刀光闪动,杨大嫂一刀直劈出来。章殿使笑道:“好啊,你谋杀亲夫!”他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去,只站在门外空手和杨大嫂厮斗。王嘉遇慢慢靠近观战。 那章殿使武功果然不凡,在黑暗中听得刀风闪躲进招,口中却是不断风言风语的调笑。杨大嫂却十分愤怒,边打边骂。又斗了一阵,章殿使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杨大嫂更怒,挥刀当头就砍,章殿使正要诱她使这一招,偏身抢进一步,扭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拧,杨大嫂单刀落地,章殿使将她双手捏住,右脚架在她双腿膝盖上,杨大嫂登时动弹不得。 王嘉遇心想:“听章敏的口气,一时不至伤害杨婶婶,我且多探听一会儿,再出手相救。”乘着章殿使哈哈大笑、杨大嫂破口大骂之际,王嘉遇身子一缩,从门脚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攀在梁上。 只听章殿使叫道:“陈刚,进去点火!”陈刚在门外点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捡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章殿使把杨大嫂抱进屋里,使个眼色,陈刚从身边拿出绳索,将杨大嫂手脚都绑住了。章殿使笑道:“你说再也不要见我,这可不是见了吗?瞧瞧我,这么多年过去了,白头发也多了。”杨大嫂闭目不答。 王嘉遇从梁上往下看,章殿使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然英俊,可见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和杨大嫂倒是一对璧人。 章殿使伸手摸摸杨大嫂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倒还是这么白、这么嫩。”侧头对陈刚道:“你出去。”陈刚笑着答应,出去时带上了门。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儿,章殿使问道:“慧慧呢?这些年来我天天都在想着她。”杨大嫂仍然不睬他。章殿使道:“你我少年夫妻,本是恩爱,大家一时误会,导致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也总该和好如初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瞧我这么些年来,官品虽然越做越大,但也没有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当年的夫妻之情也没有了吗?”杨大嫂厉声道:“我父亲和哥哥怎么死的,你忘记了吗?”章殿使叹道:“岳父大人和大舅子是被忠义馆的武士害死的,那是不错。可是也不能一棍子打尽一船人啊,忠义馆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为皇上办事,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事……”话没说完,杨大嫂已经呸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章殿使又道:“我思念慧慧,叫人来接她,怎么你又东躲西逃,始终不让女儿跟我见面?”杨大嫂道:“我跟她说,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的爸爸人很好,也有本事,也有志气,就可惜命短。”语气中充满了怨恨。章殿使道:“你何苦骗她?又何必咒我?”杨大嫂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个有志气的好人,虽然穷了点,我家里人不许我嫁给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哪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又恨恨道:“是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杀了你!”章殿使道:“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么说我害死了你丈夫?”杨大嫂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利禄薰心,妻子也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王嘉遇听到这里,不禁心下恻然。 杨大嫂道:“我丈夫名叫章敏,本来是个好男人,就是被你这个忠义馆掌印殿使章大人害死了的!我丈夫有位恩师,是大刀褚老师,也是章大人你贪图功名害死了他。褚老师的夫人、女儿,也都是被章大人你逼死了……”章殿使怒道:“不许再说了!” 杨大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章殿使道:“当年张市长要褚大刀去问话,也不一定是要为难他,他干什么要动刀杀我?他的妻子是自杀的,又怪得了谁?他的女儿非要找我报仇,技不如人,又能怪谁?”杨大嫂道:“是啊,怪褚老师瞎了眼呐,谁叫他收了这样一位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褚老师教他武艺,养大了他,还给他娶媳妇……”章殿使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见,是何等的欢喜之事,尽提那些死人干什么?”杨大嫂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要提!” 王嘉遇从两人对话中已经知道了大概,章敏是大刀褚老师一手抚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了师父一家。章敏本来是忠义馆的一名差官,杨大嫂的父亲和兄长却是给忠义馆的武士害死了。杨大嫂气愤不过,终于跟丈夫决裂。从前陈刚来抢杨慧,杨大嫂东奔西躲,自然都是为了这个丈夫了。王嘉遇心想:“他害死他恩师一家,情形一定很惨。这个章殿使死有余辜,但不知杨大嫂对他是否还有夫妻之情,我倒不可鲁莽伤了他。”他想再听一会儿,以便决定是否杀了他。哪知这二人都住了口,默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章殿使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那人来时,你若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了。” 杨大嫂哼了一声,道:“你又想害人了。” 章殿使知道妻子的脾气,怕他坏了自己大事,挥刀割下一块布,塞在她嘴里。这时马蹄声愈近,章殿使将杨大嫂放在床上,垂下帐子,仗刀躲在门后。 王嘉遇知他是想偷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既然是忠义馆要对付的人,十有八九是好人了,便在梁上抹了点灰尘,加了点唾沫,捏成一个小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一声响,烛火登时熄灭。听到章殿使喃喃咒骂声,王嘉遇乘他去摸火折子,轻轻溜下来,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忠义馆武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看着屋中动静,便挨近他身边,低声道:“有人来啦。”那武士也低声道:“嗯,快趴下。”王嘉遇伸手点了他穴道,脱下他的刻着“忠、义”二字的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从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蒙在脸上,用指头抠出两个眼孔,然后抱起那个武士,爬到门边。 黑暗中马蹄声更近了,五骑马奔到屋前,都跳下马来,轻轻拍了三掌,章殿使在屋里也拍了三掌回应,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一声响,一个人探进头来,他举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然是自己的一名同伴。他正要开口,王嘉遇从门外窜进,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反手一掌,打在他后劲“大椎穴”中,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他哪里还能动弹?王嘉遇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上,以防门外其他武士听见,纵到床边扶起杨大嫂,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杨婶婶,我来救你啦。” 杨大嫂见他穿着忠义馆的服色,脸上又蒙着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了一声:“尊驾是谁?”外面奔进来五个人,当先一人和杨大嫂招呼了一声,见屋中情况,愕然怔住。 门外忠义馆武士见进来的人多,怕章殿使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来,举刀就砍,王嘉遇出掌击去,两名武士颈骨齐断。门外武士陆续进来,王嘉遇劈打抓拿,提起来一个个都掷了出去,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脚踢出,片刻之间,那些武士都被他打的昏天黑地,飞也似的逃走了。 王嘉遇撕下布条,塞入章殿使耳中,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在他头上包了几层,让他听不见半点声息,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的破布,向五人中的一人笑道:“大哥,你好。” 那人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着他的手连连摇晃。原来这人正是满蒙大冢宰满龙渊。 王嘉遇无意中救了两位故人,十分欢喜,转头对杨大嫂道:“杨婶婶,你还记得我吗?”说着取出当日杨大嫂赠送的金丝镯子。杨大嫂猛然想起,又惊又喜:“原来是嘉遇,你长这么大啦,又学了这一身好功夫。”王嘉遇道:“我在浙江见到过慧慧妹妹,她也长高啦。”杨大嫂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说着向躺在地上的丈夫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喟然道:“最终还是你这孩子来救了我。” 满龙渊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杨大嫂满口叫他“孩子”,只道他们是亲戚,笑道:“今日真是好险,我奉了大酋长的命令,和几位好朋友来武汉见詹王,大宗忠义馆的武士消息也真灵通,不知怎么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王嘉遇惊疑:“怎么,难道詹王要和胡人合作?那我救了满大哥可就大大的糟糕了!”便问道:“大哥,你的朋友来了吗?” 满龙渊还未回答,远处已经听到马蹄声,满龙渊笑道:“这不来了吗?”随从开门出去,不一会儿,迎进来三个人,这三人中一个是傅天亮,一个是傅天明,都是在壶瓶山见过的,他二人已不认识王嘉遇,王嘉遇却还记得他们的相貌,另一人姓侯,却是最近在金山寨大会上见过。三人跟满龙渊招呼后,那姓侯的向王嘉遇恭敬行礼,道了声:“盟主,你好!” 王嘉遇是满腹疑团,这三人都是鲁王的属下,怎么和满龙渊一起来了,还说是好朋友。满龙渊和杨大嫂也很奇怪,问道:“你们认识吗?”那姓侯的道:“金山寨大会,王公子被推举为武林盟主。”满龙渊欢喜道:“啊,我一向忙于中原战事,竟然不知道这样一件大事。”说着,忽然拍手叫道:“我就说嘛,我的爱将阿吉拉上次南征,竟然吃了个大败仗,原来是兄弟你在统筹指挥,嘿嘿,他输的不冤。”王嘉遇不愿提起战事,怕激起民族之间的矛盾,便扯开话题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蒙好朋友们看得起。” 那姓侯的道:“王盟主武功好,见识高,那是不必说了,但是侠肝义胆、仁义为先,武林中就无人不佩服。” 当下众人欢喜,聚在一起,说了各自经过。王嘉遇这才明白,原来各路军阀齐聚洛阳大会战,鲁王任逢喜已经和大酋长阿宝帖雷签订盟约,大酋长也答应与汉人和平相处,不在南侵,共同对付大宗、皖王苗家华、豫王刘文正、山南郡王段景腾,此次正是奉了将令,来武汉劝詹王鞠陆入盟的。 王嘉遇虽然不懂官场上的事,但是知道大宗和自己有杀父之仇,苗家华、刘文正、段景腾又都是兵痞,这样一来,胡汉和好如初,共同对付黑势力,那自然是极好的了。便道:“大哥,你说怎么办?各地绿林好汉都可以响应,我们一起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 满龙渊道:“眼前却有一个难题。”王嘉遇道:“什么?”满龙渊道:“就在我们来到武汉,才刚才接到急报,说詹王有称帝的野心,从美利坚购买了十尊神武大将军炮,这些家伙威力非同小可,若是他不肯跟我们结盟,一旦开展,我们满蒙军和鲁军将十分不利,这倒是一件隐忧。” 王嘉遇道:“嗯,这十尊大炮小弟亲眼见到了,确实神态可畏,难道不是运去对付大宗的吗?”满龙渊道:“这些大炮千里迢迢从海外运来,听说本来是要去金沙江防备大宗的,但是鲁王爷和大酋长打了几场胜仗,詹王就改变了主意,我看这结盟的事难成。” 王嘉遇一皱眉,道:“大哥,你要我怎么做?”满龙渊道:“必须要在半路给他截下来,这可要仰仗兄弟你了。”王嘉遇沉吟道:“美国的大炮十分厉害,兄弟也见识了一些,要阻截他们,需要计划一番,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关乎鲁王爷的成败,小弟一定尽力而为。” 众人谈了一会儿军旅之事,王嘉遇问起满龙渊的女儿满姿莹,满龙渊道:“她现在河南,平常也记挂着你。”杨大嫂道:“满冢宰的女儿可是女中豪杰啊。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王嘉遇想起孟逸然,脸上一红,微笑不答。杨大嫂想起自己女儿,心想:“慧慧跟他小时候就是患难之交,他如果能做我的女婿,慧慧也算终身有托了。但是她偏偏跟那个傻里傻气的蒋礼圣好,真真气死人了。” 当然,王嘉遇和满龙渊剪烛长谈天下大势,王嘉遇对国事兴衰,时局变幻,所知甚浅,听着满龙渊高谈阔论,只觉得每一句话都令自己茅塞顿开,直到东方发白,两人兴犹未已,回顾杨大嫂,只见她以手支额,兀自瞧着躺在地上的丈夫默默出神。 满龙渊低声叫道:“杨大嫂!”杨大嫂抬起了头。满龙渊道:“这人怎么处置?”杨大嫂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满龙渊知他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王嘉遇道:“兄弟,你我就此别过。” 王嘉遇道:“我送大哥一程。” 两人和杨大嫂别过,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满龙渊的四名随从远远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说话,走出了七八里路。满龙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当下洒泪而别。 王嘉遇回了客店,曹秀清、富安两人奔进来,见了王嘉遇,喜道:“啊,盟主回来了。”王嘉遇还没回答,又见孟逸然、颜路回、洪成浩闯了进来。孟逸然一头秀发被吹得散乱,满脸晕红,见了王嘉遇,不由得喜上眉梢,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王嘉遇知道大家不放心,于是分头出去接应自己,当下说了昨晚的事。 孟逸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王嘉遇看她神色不对,把她拉在一旁,轻声道:“是我让你担心了。”孟逸然一扭身子。王嘉遇知她生气,道:“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满大哥,算起来,他也是你的结拜大哥。”孟逸然依旧不说话。王嘉遇道:“真是对不起,下次一定不再让你担心了。”孟逸然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什么?”王嘉遇奇道:“谁啊?”孟逸然一顿足,回房去了。 等到中午,不见孟逸然出来吃饭,王嘉遇叫店小二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也不知她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哪知店小二把饭菜又捧了回来,道:“孟姑娘不在屋子里!”王嘉遇一惊,忙撇下筷子,奔到孟逸然房里,见连兵刃背包也都带走了。王嘉遇心下着急,寻思:“唉,她这一生气,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常常惹事生非,真叫人放心不下,眼下又有重任在身,不能亲自去找。”于是派洪成浩出去寻访,吩咐若是见到了,无论如何要把孟姑娘劝回来。 等到傍晚,有探子来报发现美国大兵了,王嘉遇当即站起,命颜路回在店里看守铁箱,自己率领富安、曹秀清、董林海、陈进波四人连夜去追,估计大炮移动缓慢,当可赶上。 到第三日清晨,王嘉遇等穿过一个小镇,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美国大兵执枪守卫。众人大喜,相视而笑。董林海叫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王嘉遇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军官。” 众人直上酒楼,董林海走在前头,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只见几名美国大兵手持短枪,对准了孟逸然,手指扳住枪机。一旁坐着那两个军官约翰逊、威尔逊和那西洋女子格丽丝。 约翰逊见众人上来,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美国大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声呼喝。 王嘉遇急中生智,提起一张桌子,猛向众大兵掷去,跟着飞身而前,在孟逸然肩头一按,两人蹲低身子,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 王嘉遇怕火器厉害,叫道:“大家下楼。”拉着孟逸然,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下楼去。 约翰逊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董林海“哎哟”一声,屁股上给枪弹打中,摔倒在地。曹秀清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 王嘉遇和孟逸然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干什么跟美国人吵了起来?”孟逸然道:“谁知道啊?”王嘉遇见她神色忸怩,料知别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这三日来日夜记挂,此刻重逢,心中欢喜无限。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市镇,众人下马打尖。陈进波用小刀把董林海肉里的铅子剜了出来。董林海痛得乱叫乱骂。 孟逸然把王嘉遇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低声道:“谁叫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胸脯也露了出来,真不怕丑!”王嘉遇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孟逸然道:“那个外国女人。”王嘉遇道:“这又碍你事了?”孟逸然笑道:“我看不顺眼,用两枚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王嘉遇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闹,后来怎样?”孟逸然笑道:“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军官就叫大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说的话,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心想比就比吧,难道还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王嘉遇道:“你又为什么独自走了?” 孟逸然本来言笑晏晏,一听这话,俏脸一沉,说道:“哼,你还要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王嘉遇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什么事得罪你了?”孟逸然又别开头,不再理他。 王嘉遇知她脾气,倘若继续追问,她总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说道:“外国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才能抢劫他们的大炮到手?”孟逸然怒道:“谁跟你说这个。”王嘉遇道:“好,那我跟曹秀清他们商量去。”站起身要走,孟逸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就这么算了不成?” 王嘉遇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孟逸然问道:“你那慧慧妹妹呢?”王嘉遇道:“那天在浙江分手后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在哪里?”孟逸然道:“你跟她妈妈说了一夜话,舍不得分开,定是不住口的讲她了。”王嘉遇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于是诚诚恳恳的道:“逸然,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孟逸然双颊晕红,转过了头。 王嘉遇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 孟逸然低声问道:“怎么你……跟你那慧慧妹妹……又这样好?”王嘉遇道:“我幼小之时,她妈妈待我很好,就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吗?” 孟逸然噗嗤一笑,道:“你说那个蒋礼圣?他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杨慧为什么喜欢他?”王嘉遇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这小子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你怎么却喜欢我呢?”孟逸然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一场小小风波,两人言归于好,情意却又深了一层。 王嘉遇道:“好了,吃饭去吧。”孟逸然道:“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说屏儿那小姑娘美不美?”王嘉遇道:“她美不美,跟我有什么相干?这小姑娘来历成谜,咱们倒要小心着。”孟逸然点点头。两人又回到众人桌边入座,和富安、曹秀清商议如何截下大炮。 陈进波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几支枪来。今天拿几支,明天拿几支,慢慢的偷完,就不怕他们了。” 王嘉遇道:“此计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曹秀清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待小弟去好了。” 王嘉遇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咱们自己也造几件。”众人点头称是。孟逸然笑道:“他还想偷瞧一下那个外国美人儿。”众人哈哈大笑。 当日下午,王嘉遇与陈进波乘马折回,远远跟着大兵队伍,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越墙进了客店。 一下屋,就听得兵刃撞击之声,锵锵不绝,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两个军官各挺长剑,正在激斗。 王嘉遇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同室操戈,甚觉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约翰逊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威尔逊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那便招招狠辣。王嘉遇知道时间一久,那年长军官约翰逊定将落败。 果然斗到分际,威尔逊回剑向左击刺,乘对方剑身晃动,突然反剑直刺。约翰逊忙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威尔逊自下向上猛力一撩,约翰逊长剑登时脱手。威尔逊抢上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着对方胸膛,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约翰逊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威尔逊把地下长剑拾起,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 约翰逊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不住的骂人,忽然停手,脸有喜色,开门出去拿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王嘉遇和陈进波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个究竟,看他要埋藏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个径长两尺的洞穴,挖出来的泥土都掷到了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出室。王嘉遇和陈进波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使什么外国妖法。 过了一会,约翰逊又进屋来,威尔逊跟在后面。只见约翰逊声色俱厉的说话,威尔逊却只是摇头。突然间啪的一声,约翰逊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威尔逊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 约翰逊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威尔逊引向坑边。 王嘉遇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明打不赢,便暗设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是非杀对方不可了。王嘉遇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约翰逊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约翰逊数剑直刺,都被威尔逊架住。威尔逊反攻一剑,约翰逊退了两步。威尔逊右脚抢进,已踏在陷阱之上,“啊”的一声大叫,向前摔跌。 约翰逊回剑直刺他背心,眼见这一剑要从后背直通到前心,王嘉遇早已有备,急推窗格,飞身跃进,墨玉笔递出,笔尖锁住约翰逊的剑身向后一拉。威尔逊得脱大难,立即跃起,右脚却已扭脱了臼。约翰逊功败垂成,又惊又怒,挺剑向王嘉遇刺来。王嘉遇一声冷笑,墨玉笔左右晃动,只听铮铮铮之声不绝,约翰逊的剑身被锋利绝伦的墨玉笔半寸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约翰逊正自发呆,王嘉遇抢上去拿住他手腕,一把提起,头下脚上,掷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跃出窗去。 陈进波从后跟来,笑道:“盟主,你瞧。”双手提起,拿着三把短枪。王嘉遇奇道:“哪里来的?”陈进波向窗里指指。 原来王嘉遇出手救人之时,陈进波跟着进来,忙乱之中,将两个军官的三把短枪都偷了来。王嘉遇笑道:“真不愧‘活闪婆’之名。” 两人赶回和众人相会。孟逸然拿着一把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得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曹秀清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缩头,一顶头巾打了下来,炙得满脸都是火药灰。孟逸然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曹秀清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众人把另外两把短枪拿来细看,见枪膛中装着火药铅丸。各人均觉火器厉害,不能以武功与之对敌,一时默然无语,沉思对策。 陈进波道:“盟主,我有个上不得台盘的诡计,不知行不行?”董林海笑道:“谅你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主意。”王嘉遇道:“陈大哥且说来听听。”陈进波笑着说了。孟逸然首先拍手赞好。曹秀清等也都说妙计。王嘉遇仔细一想,颇觉此计可行,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那外国女子格丽丝的父亲本是驻华的美利坚军官,已于年前逝世,她这次是要搭乘运送大炮的海船回归本国。威尔逊是她父亲的部属,与格丽丝相爱已久。约翰逊来自北美本土,一见格丽丝美貌,便想横刀夺爱。他虽官阶较高,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恼羞成怒之余,便向情敌挑战,比剑时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王嘉遇突来闯破。威尔逊见他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 这日在祠堂暂歇,睡到半夜,忽听得人声喧哗,放哨的大兵奔进来说村中失火。 约翰逊与威尔逊急忙起来,见火头已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火药桶搬出祠堂,放于空地。忙乱中见众乡民提了水桶救火,数十名大汉闯进祠堂,到处泼水。约翰逊喝问原因。众乡民对翻译官潘荣超道:“这是我们祖先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火头延烧过来。”约翰逊觉得有理,也就不加干涉。哪知众乡民信手乱泼,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大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一个又来一个,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内外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支,无一不是淋得湿透,火势也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约翰逊和威尔逊见乡民举动有异,火药又都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及早离去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在混乱中竟然尽数逃光了。约翰逊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潘荣超带领大兵到村中征集。不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口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把牲口都藏了起来。 这一来就无法起行,约翰逊命威尔逊带了潘荣超,到前面市镇去调集牲口。 约翰逊督率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倒出来晒。晒到傍晚,火药已干,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抛出数十根火把,投入火药堆中,登时烈焰冲天。众大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约翰逊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往民房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约翰逊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十分懊丧。等到第三日下午,威尔逊才征了数十匹骡马来拖拉大炮。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眼见是极陡的下山路,约翰逊与威尔逊指挥士兵,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拖住,以防山路过陡,大炮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自提心吊胆,全力拖住大炮,突然山凹里嗖嗖之声大作,数十支箭射了出来。 十多名大兵立时中箭,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众大兵哪里拉扯得住?十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坑,许多骡马都跌入了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筋斗翻了下去。数名大兵被压成了肉酱。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时均被带动。 众兵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忙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踊身一跳,跌入了深谷。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在前疾驰,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 约翰逊和威尔逊惊魂甫定,回顾格丽丝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两人救起了她,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射去,伤不到一根毫毛,羽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大兵始终不能突围。 约翰逊道:“we''rerunningshortofgunpowder,sowe''llhavetochargehard.(咱们火药不够用了,只得硬冲。)”威尔逊道:“askpanrongchaotoaskwhatthesebanditswantintheend.(叫潘荣超去问问,这些土匪到底要什么。)”约翰逊怒道:“whatdidyousaytothebandits?ifyoudon''tdarego,i''lldoit.(跟土匪有什么说的?你不敢去,我来冲。)”威尔逊道:“bandsandarrowsarefierce,whytocarryoutmeaninglesscourage?(土匪弓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约翰逊望了格丽丝一眼,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骂道:“cowards,cowards!(懦夫,懦夫!)”威尔逊气得面色苍白,低声道:“whenthebanditsarebeatenback,iwillshowyouthepriceofimpoliteness.(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 约翰逊一跃而起,叫道:“it''saheroewithme!(是好汉跟我来!)”威尔逊叫道:“coloneljohnson,doyouwanttodie?(约翰逊上校,你想找死吗?)”众大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约翰逊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威尔逊与众大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大兵饿得头昏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 潘荣超高声大叫:“我们投降了,洋大人说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抛出来。”威尔逊道:“youcan''tdisarm.(不能缴枪。)” 敌人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酒香,随风飘了过来。众大兵已一日两夜没吃东西,这时哪里还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抛去,奔出沟来。威尔逊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在一起,大叫大嚷要吃东西。 只听得两边山坡上号角声响,土坑中站起数百名大汉,弯弓搭箭,对住了众大兵。几个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威尔逊看得清楚,当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青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被约翰逊击落头巾的少女。格丽丝叫道:“oh,mygod,thesearethemagicpeople!(啊,上帝哦,就是这批会变魔术的人!)”威尔逊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王嘉遇,意示投降,心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 王嘉遇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这是服输投降之意,于是摇了摇手,对潘荣超道:“你对他说,他们美国大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抗外敌,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潘荣超照他的话译了。威尔逊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王嘉遇握了握手。 王嘉遇又道:“但是你们如果到中原去,杀我们的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威尔逊道:“isittofightthechinesepeople?ihavenoidea.(是去打中国百姓吗?我完全不知道。)”王嘉遇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全中国的百姓很苦,没有饭吃,只盼望有人领他们打掉大宗的皇帝,脱离苦海。”威尔逊道:“me,tooefromapoorfamily,andiknowhowpoorpeoplesuffer.iamgoingtomyowncountry.(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这就回本国去了。)”王嘉遇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 威尔逊下令集队。王嘉遇命部下拿出酒肉,让美国大兵饱餐了一顿。威尔逊向王嘉遇举手致敬,领队上坡。王嘉遇叫道:“干什么不把火枪带走?”潘荣超译了。威尔逊奇道:“that''syourbooty.weareobligedtoyouforlettingusgo,ratherthanbuyingourransom.(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 王嘉遇笑道:“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去吧。”威尔逊道:“aren''tyouafraidwe''llshootyou?(你不怕我们开枪打你们吗?)”王嘉遇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哪有疑心?”威尔逊连声道谢,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他一路上坡,越想越是感佩,命众兵坐下休息,和潘荣超两人又驰回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对王嘉遇道:“ihavesomethingtoofferyouforbeingsuchahero.(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 王嘉遇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摊了开来,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图上注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文字。 威尔逊道:“itwasrgeindinthesouthernsea,morethanathousandleaguesoffthecoast.thewarmclimateandrichproductsontheindarereallylikeparadise.iwenttherewheniwassailing.(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王嘉遇问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意思?”威尔逊道:“youareworkingveryhardhere.whydon''tyoutakeallthesufferingchinesepeoplewhohavenofoodtoeatandgotothatind?(你们在这里很是辛苦,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岛上去。)” 王嘉遇暗暗好笑,心道:“你这美国人心地倒好,只不过我们中国有多大,十四亿人,凭你再大的岛也居住不下,只要军阀混战不停止,唉,只怕老百姓都难过上好日子。”问道:“这岛上没人住吗?”威尔逊道:“sometimestherewerespanishpirates,sometimesnot.heroicmenlikeyouhavenothingtofearfromthosedamnedspanishpirates.(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有时没有。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会怕那些该死的西班牙海盗。)”王嘉遇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威尔逊作别而去。 潘荣超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孟逸然忽地伸手,扯住他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潘荣超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 王嘉遇指挥众人,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无法再用,于是掘土盖上。 王嘉遇见大功告成,与群豪欢聚半日,痛饮一场。次日会齐了颜路回、洪成浩等人,向武汉城里进发。 这一役活闪婆陈进波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上对他称扬备至。再也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 这一路上,谈到那日大败蒙军,众人还不知道鲁王和满蒙结盟的消息。曹秀清道:“只可惜那日没杀了他们的元帅阿吉拉。盟主,咱们赶上去刺杀他如何?”孟逸然首先鼓掌叫好。王嘉遇沉吟不答。孟逸然道:“去杀了蒙古军元帅有什么不好?也免得王子伦伯伯老是埋怨这件憾事。” 王嘉遇看已经进了武汉城,说道:“既然要行刺客之事,杀的人官越大越好,咱们索性就去刺杀詹王鞠陆。”众人一怔,也都十分佩服他的胆魄,知道詹王和他父亲王子瑜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行,在所难免。 洪成浩做山南郡王段景腾信使时候,来过武汉多次,曾见过世子鞠旻裕,当下王嘉遇详细询问了武汉城中如何防卫,如何才能混进詹王宫。洪成浩道:“小人之前在段景腾手下当差,有块腰牌,就说是奉了山南郡王的命令,要求见詹王。”王嘉遇道:“好,咱们相机行事。”洪成浩道:“公子,依小人之见,请你委屈一下,扮作小人的随从,先去见鞠旻裕,他是詹王的嫡长子,权力很大,早晚要被立为太子的,然后请他引荐去见詹王。”王嘉遇道:“嗯,你怎么说动他待我们去见詹王。”洪成浩道:“不如就把鲁王和阿宝帖雷结盟图谋的事对他说了,再把西洋大炮被劫的事也说了,必能叫他信服。”王嘉遇道:“这两件事事关重大,世子定然要去禀告詹王的。”于是向孟逸然要了那支火枪,对洪成浩道:“我就扮作美国大兵的翻译官潘荣超,跟你一起去禀告内情的。” 孟逸然哈哈大笑道:“大哥,你什么不好扮,却去扮那个狗贼潘荣超?”王嘉遇嘿嘿一笑,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冒充的英文,众人尽皆大笑。王嘉遇道:“我不会英文,到时候我尽量不说话就是了。” 当日午后,王嘉遇随同洪成浩,去景阳宫求见世子,不一会儿,门官放进去,洪成浩带着王嘉遇进了宫里,王嘉遇的父亲王子瑜在湖广十分有名,王嘉遇生怕宫中有人认出自己,一直低了头。只听洪成浩向着上面磕头,便也跟着磕下去。洪成浩跟他禀告了那两件大事,世子沉吟半晌,走下座位来,在大殿上来回走了几番,说道:“嗯,我知道了。” 王嘉遇一听他声音,十分惊诧,只觉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只是不敢抬头去看。 只听世子又说道:“洪成浩,你报讯有功,我有重赏,你这就下去吧,明天再来听我吩咐。”他说着,慢慢回头,走回座位去。王嘉遇乘他转身,偷偷抬眼一看,只见那世子穿着蜀锦长袍,身形微胖,这背影也有些熟悉,待他回过头来,王嘉遇忙低下了头,世子缓缓坐了下来,拿起案上一本书,看了起来。 洪成浩见王嘉遇神情有异,忙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二人又磕了个头,退了出来。王嘉遇微有不祥之感。 王嘉遇满腹心事,见此计不成,于是决定今晚独自潜入詹王宫行刺。他想此举不论成败,次日城中必定封闭,捉拿刺客,于是要众人先行出城,约定明日午间在城南二十里处一座破庙中相会。众人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多一人非但帮不了忙,反而成为累赘,单是他一人,脱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叮咛他务须小心。 孟逸然出门时向王嘉遇凝望片刻,低声道:“嘉遇哥哥,此行如同龙潭虎穴,能行刺成功当然最好,要是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你知道的,在我心里,一百个詹王也及不上你一根头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若是从此再也见不到你……我……我……”说到这里,眼圈儿登时红了。王嘉遇大为感动,握紧了她的手,道:“你放心。” 王嘉遇等到初更时分,携了墨玉笔与金棋子,来到宫墙之外。眼见宫外守卫严密,悄步绕到一株大树后躲起,待卫士巡过,轻轻跃入宫墙。眼见殿阁处处,却不知詹王居于何处,一时大费踌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卫士或是宫女来逼问一番。 他放轻脚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毫端倪,心想:“这件事艰难万分,詹王府比当日中夜探临峡王府可艰难多了!务须沉住了气,今晚不成,明晚再来,纵然须花一两个月时光,那也不妨。” 这么一想,走得更加慢了,绕过一条回廊,忽见花丛中灯光闪动,忙缩身在假山之后,过不多时,只见四名宫女提了宫灯,引着三名官员过来。王嘉遇眼见人多,若是抢出擒拿,势必惊动,只要一声张,詹王有所准备,便行刺不成了,当下蹑足在后跟随,只见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进殿去了。见殿外匾额写着“风华殿”三字。 王嘉遇绕到殿后,伏身在地,只见殿周四五十名卫士执刀守御,心中一喜:“此处守卫如此森严,莫非詹王便在殿中?” 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块石子,投入花丛。四名卫士闻声过去查看。王嘉遇展开轻功,已抢到墙边,使出“壁虎游墙功”沿墙而上,顷刻间到了殿顶,伏在屋脊之上,倾听四下无声,自己踪迹未被发见,于是轻轻推开殿顶的几块琉璃瓦,从缝隙中凝目往下瞧去。只见满殿灯烛辉煌,那有四名大官正跪在地下,其中三名正是刚才宫女引着的,另一人看背影正是世子鞠旻裕,他们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王嘉遇大喜:“果然是在参见詹王。” 只听得最前面的一名络腮胡子的中年大官说道:“臣梅鹏程见驾。”其中一名满脸麻皮的大官说道:“臣朱亚隆见驾。”最后一名面容尖削的官员道:“臣冯笠见驾。” 王嘉遇缓缓移身向南,从缝隙中向北瞧去,只见龙椅上坐着一人,双目炯炯有神,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那便是当年处死自己父亲的詹王鞠陆了。王嘉遇寻思:“我从这里发射金棋子,应该可以取他性命,只是隔得远了,并无十分把握,倘若侍卫中有高手,别要给挡格开去,还是跳下去就近行刺稳当。” 只听詹王道:“世子,近些时日皖南战事如何?今日接到报告,说是满蒙元帅阿吉拉在六安、安庆一带中了埋伏,打了个大败仗,难道苗家华的军队居然这么能打?你们可知道六安、安庆一带的指挥官是谁?”王嘉遇心想:“原来他们在说我们打的那场胜仗,我倒要听听。” 世子鞠旻裕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王嘉遇这时才看清他的脸,险些惊得叫出声来,原来竟是那日跟着富安的茂竹帮少年“富贵”!王嘉遇猛然想到:“那日听屏儿称呼他‘哥哥’,难道屏儿竟是詹王的公主?” 只听世子道:“父王,儿臣已详细查过,带军的总兵叫胡吉勇,武艺很是不错。”詹王“哦”了一声,对那三位大官道:“你们去仔细查明白,看能不能设法要他来投降本王,瞧瞧他是贪财呢?还是好色。倘若他倔强不服,就想办法派刺客刺杀他。但首先尽量想办法让这人为我大詹所用。此人能打败满蒙名将阿吉拉,是个人才,咱们决不能轻易放过了。”三位大官都道:“王爷圣明英断,那胡吉勇若肯归降,是他的福气。” 詹王叹了口气,说道:“三位爱卿都不是外人,咱们当年中了反间计,误杀了子瑜贤弟,本王事后想来,常觉可惜……”王嘉遇听他提到父亲,耳中登时嗡的一声,心道:“反间计!果然是大宗用的反间计!”只听得詹王、世子和那三名大官都在叹气。 王嘉遇心情十分激动,他们接下来说的什么也没听进去。过了半晌,才定了定神,只听那朱亚隆道:“现在各路诸侯都在争夺一线之机,大宗的地位早已摇摇欲坠,总得让他们在洛阳继续打下去,各方精疲力尽,我大詹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到那时王爷一举而得中原。”詹王笑道:“好一招‘卞庄刺虎’之计!洛阳大会战后,收复两京,然后继续北上,当可还于旧都。” 王嘉遇暗暗心惊:“这詹王爷当真厉害!鲁王爷、临峡王跟他比起来可真是天差地远了。我非杀他不可,此人不除,只怕……只怕将来天下的主人……只怕……”隐隐觉得不妙。 王嘉遇呆了一阵,又听到詹王和众人商议日后取得天下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天下已经是掌中之物一般。王嘉遇轻轻又揭开了两片琉璃瓦,看准了殿中的落脚之处,又听詹王道:“当今天下之所以流寇四起、军阀混战,说来说去,也就一个道理,那就是老百姓没饭吃,自从共末之后,这几十年来,老百姓可算吃尽了苦头了。咱们得了天下之后,可不能像大宗苗家鑫这样苛捐杂税,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老百姓吃饱饭……”王嘉遇心下一凛:“这话说的很对!” 詹王又道:“要老百姓吃饱饭,你们有什么好办法?老梅,你先说说看。”他称呼朱亚隆为“朱先生”,对梅鹏程似乎不太客气,都是称呼他“老梅”。 梅鹏程道:“王爷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民生,这番心得,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大宗便是前车之鉴,第一需要轻徭薄赋,决不能向大宗那样,不断加饷搜刮。”詹王点点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说的极是。咱们统一天下之后,需要定下规矩,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不加赋税。老冯,你有什么好主意?” 那冯笠是苏州人氏,本为街道办事处看门之人,平素喜欢读书,以狂妄自大闻名,其人出身虽贱,口才却是极好,而且才思敏捷,善于纵横之术。当下奏道:“王爷,天下一统后,需要对各藩国百姓一视同仁,千万不可厚此薄彼,湖广百姓亦不可厚待,其他地方百姓亦不可薄待,若是像大宗一般,将天下强行分为三等藩国,乃取乱之道也。”詹王道:“大宗兵马、权谋当世无双,可是他的江山却坐不稳,老冯,你说的很多。” 王嘉遇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然忘了此行是要来刺杀此人,内心隐隐似乎盼望能多听一会儿。 这时,两名宫女上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宫灯,烛光一明一暗之际,王嘉遇心想:“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左掌提起,猛力击落,咔嚓一声响,风华殿顶的两根椽子登时断了,他跟着瓦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墨玉笔就向詹王胸口刺去。 詹王两侧四名侍卫抢上,来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詹王身前,嗤嗤两声响,其中两名侍卫已经中了墨玉笔而死。詹王久经沙场,身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上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十多名侍卫抢上拦住王嘉遇,梅鹏程和冯笠先扑向王嘉遇身后,各伸双手抱住他,王嘉遇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他二人踢得直掼出去,便这么一缓,世子、朱亚隆已经掩护着詹王退开两步。 王嘉遇大急,心想今天要是给他逃了去,以后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容易了。当下连发两枚金棋子,却都给侍卫用盾牌挡开了。王嘉遇墨玉笔连刺,更不理会众侍卫,急忙向詹王冲去。眼见和他距离不过丈许,世子也看清了他的脸,叫道:“王公子,原来是你!” 王嘉遇更不停手,往前冲去,蓦地里帷幕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着手,同时扑到。王嘉遇右足一弹,一声响,踢飞了其中一名,跟着左足鸳鸯连环,一名武士此时正自左侧扑来,王嘉遇左脚提中他的胸口,他双手一伸,牢牢抱住了王嘉遇的小腿,这名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死抓住不放。 这八名武士是詹王训练的亲随,善于摔跤擒拿,此刻正在殿旁伺候,一听到有刺客,纷纷抢上来护驾。 王嘉遇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名武士,墨玉笔跟着挥出,削去了他半边脑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了王嘉遇的小腿。忽听得身后一人喝道:“谁这么大胆,敢来行刺王爷?” 王嘉遇全不理会,也不回头,跨步上前去追詹王,只跨出一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如利刃。王嘉遇吃了一惊,知道这人武功高强之极,不敢去招架,危急中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动护顶,这才躲开。 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如冠玉,右手执着一柄拂尘,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兵器受缚?” 王嘉遇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詹王,只见已有数十名侍卫挡在他身前。王嘉遇斗然跃起,急向詹王扑去,身在半空,蓦见那道士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 王嘉遇手里墨玉笔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剑,拂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王嘉遇伸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刷的一声响,尘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丝所制,虽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 就在这时,墨玉笔的笔尖也已锁住那道人肩头。 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位,心下均是惊疑不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生平所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