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1931年的英子》 第一章 生与活 2015年的十月金秋,天阴得看不到西落的太阳,暮云叆叇。偶尔有几只麻雀“喳喳”叫着飞过矮屋与墙头,少许的生命活力;几片淡黄色落叶在街道上东奔西藏,就似找不到避风港湾的小船,倔强地与风抗争;残喘的几束野花用力卫护着它身上的败叶,增加它的赌注,不甘心就这样坠入尘埃;风,不大,不知是它绑架了灰尘,还是灰尘要挟着它,天灰蒙蒙,黯淡无色。 村子小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还有远处的脚步与车链子“咯吱咯吱”的声音;再远点是一条绕过半个村子的马路,马路上传来汽车鸣笛与呼啸而过的车轮摩擦泊油路的刺耳。 村子的村东头一个院落的门敞开着,门外有一个瘦小的女人在收拾着杂草和一些不知什么人丢弃在门口的垃圾。 院落里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老人,老人前宆着松垮的脖子,满脸的皱尾就像一道道沟辙,她艰难又无力地抬起她的右胳膊,抬起满是褶皱的、骨节凸起的手掌遮住她昏花的眼睛,她尽力把头抬得很高,她嘴里慢慢叨念着,“不像是要下雨呀,这个时辰,怎么这个时辰太阳就要末山而去?”老人一头白发稀疏的可怜,被风吹的烂七八糟,遮不住她的头顶;一条灰白色长裤穿在老人瘦弱的身上显得像一个很大的船舱里装着两条小鱼;一件藏绿色的条绒外套包裹着她短小的上身,开着扣子,漏出老人内衬的一件蓝色毛衣;老人的左手不停地抖着,这是典型的中风后留下的后遗症症状。 老人身子后面是一棵石榴树,石榴树紧紧挨着四间瓦房,有几根枝条就搭在屋檐上;粗壮的石榴树的枝干上挂着咧着嘴的石榴果,蜜蜂穿梭在石榴果之间,偶尔落在老人光秃秃的头顶上,老人好像没有感觉疼,也有可能,老人已经失去了疼的神经。 “这棵树也有五十多岁了!这是你栽的,死老头子,还记得吗?”老人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艰难地转身向她右侧的堂房门口走去。 走进屋子,正对着门口、靠着北墙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黑色相框,相框里是一个五官端正的老人,这是一张遗像。遗像下面摆着一个放着三个苹果的盘子,还有一碗乳白色的汤,汤还是热的,汤上面飘着翠绿色的香菜叶片,袅袅的热气里夹杂着羊肉与香菜混合的香气,这是一碗纯正的羊杂汤,碗里汤不多,多的是肉,肉香几乎弥漫了整个房间。弥漫房间的还有三根焚烧的香烛,三缕清香苒苒升起,直冲低矮的屋顶,香灰慢慢掉落,落在旁边的苹果盘上,落在那碗羊汤的旁边,香灰里残存的一缕缕细烟钻进羊汤的香气里,四处飘散;老人蹒跚的脚步与低低的抽涕给这四间老屋罩上了一层悲哀。 老人颤巍巍走近桌子,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勺子,她的身体不停地抖着,她艰难地举起手里的勺子,勺子借着老人的一点点力气滑进盛着羊汤的碗里。老人的身体在哆嗦,她的嘴角也在哆嗦,还有合着泪的絮叨:“老头子,你吃吧!可怜的老头子活着舍不得吃,死了,快吃吧!”老人的絮叨慢慢变成了哭啼,“老头子,你活着连一棵葱都不舍的买,炒菜用圆葱做香料,可是,你却帮了那么多人……还有,吴穷和新修他们已经先你而去,只是没有告诉你呀……都不能来看你了,只剩下了俺……”两行泪顺着老人脸上的沟辙哗哗流到了老人干瘪的下巴,然后打湿了老人的前襟。 1931年9月18日日军找借口炮轰了沈阳北大营,这是日本鬼子发起的第二次侵华战争,又称"九一八事变"。次日,日军侵占了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东北全境沦陷。1932年2月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傀儡政权,开始了对东北人民的奴役和殖民统治,一个独立的中华民国渐渐变成了被列强侵略和控制的半殖民地的国家。 就在1931年11月,一个叫英子的女孩出生在山东掖县(莱州市)沙河镇崔家村的崔家大院。 崔家大院坐落在沙河镇正东的崔家村,崔家大院也算是远近有名的书香门第的小康人家。 崔家当时已经四十几口,还有雇佣的短工与长工以及丫鬟。崔家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曾是清朝的进士,年轻时曾在济南府衙做事,崔家村村民们都喊老人崔老爷子,村子大大小小的事儿几乎都找老人商量。崔老爷子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崔家老大崔耀宗五十岁左右,是举人,当时在县里做事;崔家老二崔耀聪是一个生意人,在镇上开了一家粮店和鞋帽店;崔家老三崔耀宏在青岛工作,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二十几岁的年龄,英俊帅气,一直坚持独身主义,也许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孩。那年,英子出生时,崔家老大崔耀宗已经有三个儿子,加上英子算两个女儿;崔家老二崔耀聪也早已经成家立业,也有了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崔家人丁兴旺,却,重男轻女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尤其崔老爷子特别宠爱男丁。但是,英子的出生,崔家老老少少都很欢喜,即使崔老爷子从他大儿子崔耀宗嘴里知道又是一个“千金”他也没有皱皱眉头,也没有对大儿媳王氏说过一句冷淡或者惋惜的话,王氏与婴儿安安稳稳坐月子,整个崔家大院都喜气洋洋。英子百天,崔家大院摆了酒席,还染了几百个红鸡蛋送给来贺喜的客人。屋里,王氏看看身边躺着的俊秀的婴儿,再附耳听听院里热闹的酒席她满心欢喜。 崔家大院面积不算太大,也不算小,前后三进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都种着一棵石榴树,可见崔老爷子对石榴树的偏爱。崔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住在前院:一间堂房,左右两间小房是卧室,右边一间是两个老人居住的卧室,左边是崔家老三崔耀宏的房间。三间房子都有木窗,门朝南,看着就敞亮。中间院子属于崔家老大崔耀宗一家七口居住,英子出生的那年,她大哥崔英业已经在沙河镇上教学了,二哥崔英昌和三哥崔英茂在烟台上学,屋里只剩下英子母亲王氏与英子的大姐崔英芬。后院,是崔家老二居住,崔家老二崔耀聪在沙河镇里做买卖,也很少回家,听说他在镇上也买了一处院子,他老婆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暂时居住在崔家大院里。后院的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是崔家自己的吃水井,水井旁边还有马房,马房旁边是柴火房。每个院子都有厢房与耳房,那是家里佣人与丫鬟居住的地方。夏天与春天院子两面的砖墙上爬着绿色的牵牛花的蔓藤,花开花落,吸引着蝴蝶与蜜蜂;紧挨着墙边上种着一点青菜,有时候崔家老太太还让丫鬟种上一畦小葱,崔老太爷喜欢吃小葱沾黄豆酱;靠着北墙根有几个双龙戏珠的坛子,坛子里就是那一些开盖能香遍整个村子的黄豆瓣酱。 沙河镇与崔家村中间还隔着几个小村庄,还隔着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 离着崔家大院不远,在村子西头就是那条通着沙河镇的小河,河里水清澈见底,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河岸上常有洗衣服的女人,还有淘米洗菜的女人,她们谈笑风生,那笑声里还荡着幼童玩水抓鱼的开心。两道长堤把河道紧紧夹在中间,堤上两排杨柳排列整齐,每逢夏天柳树上知了长鸣;起风了,那潺潺的、弯弯的小河又像一条绸带随风起舞,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两岸的绿树,河底还有一群群小鱼儿在水中觅食,一幅天然画卷慢慢随风铺展。这条河道的水也是崔家村的饮用水,崔家大院的水井和这条河里的水一样清甜,这清甜的河水从哪儿来?无人知道。村子里比崔老爷子还年长的老人说这条河是从天上来的,连接着东西南北,连接着所有村庄,就像一条长龙,喷水的龙,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还是庄稼都离不开它。 在河道上的东头还有一片草地,草地连着河道,草地里经常冒出一群大羊带着几只小羊羔,草地中间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房子,那是一间磨坊,磨坊是村民碾粮食的地方,那儿经常传来碾磙伴着羊倌招呼羊群的声音。雪白的羊群,清澈透明的河水,绿油油的草地,还有不远处的春华秋实的粮田,高高的蓝天白云,真是一片美景。 崔家一开门就能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色,崔老爷子常常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他满眼是喜庆,身旁,高高的、深深的大门洞里子孙绕膝嬉闹,老爷子脸上的皱纹都笑弯了。 “不要吵吵了,该去读书了!”崔老爷子满脸严肃,嘴里絮絮叨叨,“玩耍嬉闹也要有始有终!” 崔老爷子的规矩的的确确很多,崔家大院的女孩五岁必须学做针线活,还要缠足,英子的祖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用缠脚布象征性地包住小孙女们的小脚丫,由此崔家里的女孩几乎都是大脚丫;男孩五岁一定要进学堂念书、识字、练字。崔家里孙辈无论女孩男孩名字都带“英”字。英子是崔耀宗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崔耀宗的第二个女儿,单名一个英字。 随着国运一天天走下坡路,随着英子的一天天长大,崔家大院也开始没落!在英子五岁时崔老爷子病逝。 英子见过她祖父死的时候的样子。祖父病了大半年,英子虽然还不能明白生命终止的那个瞬间的伤心,可能,家里大人们都已经明白了,他们脸色总是阴着,家里佣人说话都压低声音,走路踮着脚尖,就连家里养的那一只老黑狗,也不敢在人的脚下走路,它蹲在墙角,把头趴在它的两只前爪上,只有英子走近它,它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叫一声,声音很小,小的可怜。 崔耀宗从掖县医院找来了穿西服的医生,这个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小白盒,他迈着轻轻的脚步跟着崔耀宗的背影迈进了崔老太爷的房间,大家看着这个文绉绉的医生似乎是看到了希望,希望这个正规大医院来的医生能把老太爷从死神那儿拽回来。英子趴在门口,她的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医生的动作,只见那个医生走近老太爷的床前,他弯下腰慢慢打开那个方方正正的白盒子,他从白盒子里抓出一副听诊器先挂在他的耳朵上,他又把听诊器的另一部分小心翼翼放在老太爷的前胸,他满脸严肃地检查着老太爷的身体,少顷,他咂咂嘴巴,他慢慢抬直身体,他抬起衣袖擦擦他额头冒出来的汗珠子,他又扶扶他鼻梁上的眼镜,他用哀伤的眼神扫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然后,他又慢慢垂下头轻轻摇摇他的下巴颏,他没说一句话。穿西服的医生没给大家一点点安慰,无望之中的一点安慰也没有,老太爷的病已经到了不可扭转乾坤的地步,在阴历七月初七的下午,崔老太爷苍白的脸上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他的双眼半合着,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他还有话要说,他抬起无力的眼神瞄瞄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他艰难地把脸转向崔耀宗,崔耀宗急忙趴下身子,压低声音,“爹,俺,俺会照顾好家里人,还有俺娘,您放心!” 崔老太爷嘴巴抽搐了几下,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也安宁了,从此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能烦扰他。崔家老太爷终于带着不放心离开了,离开了崔家大院,离开了这个纷争不断的国家。 老人生命终止的一瞬间如同飞落的残叶被锅灶的火焰吞噬。虽然,崔家老太爷过世是一个燃热的夏天,院子里的石榴树枝繁叶茂,就在那瞬间,石榴树叶“唰唰”落下。崔家大院的石榴树已经有百年历史,伴着老太爷一生,它是用落叶来哭涕儿时的玩伴吧!躲在角落的那条老黑狗情绪烦躁,嘴吐白沫,突然,它站起身晃悠悠窜出了院门。英子也急忙追出了院子,她看到那只老黑狗的身子晃了两晃擦着院墙根倒下去,英子把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门洞子里的门框上,她默默地端详着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的老狗,她以为老狗累了睡着了。忽然,英子听到她身后的屋里传来了大人的哭声,那哭声让英子感觉心里平添了一股悲哀与凄凉,虽然她还不懂的生离死别,但,听着屋里大人哭,她心里也想哭,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小脸。 第三年的冬天,比英子祖父年少几岁的祖母突然磕倒,第七天也撒手人寰。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崔家大院开始分家,崔家老三崔耀宏当时没有成家立业就继续跟着崔耀宗一家留在崔家大院生活。崔家老二崔耀聪带着他一家大小搬去了沙河镇居住。渐渐地崔家的丫鬟与佣人也相继离开,崔家大院慢慢冷清了下来,少了陈年旧事的纷争,大人开始沉闷无语。 年幼的英子无忧无虑,她的顽皮与笑声给崔家大院增添了少许的喜庆。 英子虽然年龄不大,聪明过人,不仅拿的起针线,还能写字描画,尤其对数字非常感兴趣,她跟着偶尔回家来的三叔崔耀宏认识了好多字。 1938年,英子七岁时,沙河镇闯进了日本鬼子。就在那一年崔耀宏从青岛回来,他顺路带回了在烟台上学的两个侄子崔英昌和崔英茂。那天,崔耀聪媳妇也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从沙河镇坐着马车回到了崔家大院,已经出嫁好多年的三个姑姑也回到了崔家大院,英子大哥崔英业和大嫂邱氏忙里忙外,崔家大院一下热闹起来。可是,就在第二天英子的三叔崔耀宏和英子的三个哥哥突然“不翼而飞”,好像一下子就凭空消失了,崔家别院里传来几个女人和孩子的哭啼声,还有英子母亲王氏小心翼翼地抽涕声,还有英子父亲崔耀宗呵斥声,许久几个女人才停止了哭啼。开始,英子以为她三叔和三个哥哥出事了,后来她慢慢从大人嘴里知道,三个哥哥跟着三叔崔耀宏去找抗日队伍了。 就在那年比英子大五岁的姐姐英芬出嫁了,英芬为什么那么小就找了婆家?大人说沙河的日本鬼子糟蹋妇女,甚至不放过幼女,英子母亲王氏迫不及待给英芬找了婆家。英子姐姐英芬出嫁那天英子父亲崔耀宗没有回来,英芬就被她婆家的一头毛驴接走了,没有锣鼓声,更没有看到接亲的队伍,只有一个比英芬大一岁的男人牵着一头瘦弱的毛驴,“哒哒哒”毛驴在前面走,英子哭着在后面追,她嘴里喊着:“姐姐,姐姐,你回来呀!”“英子,有时间去找姐姐玩!”英芬也在哭,“回家吧,好好照顾咱娘!” 英芬嫁了人,三个哥哥跟着三叔崔耀宏走了,崔家大院里只剩下了英子母亲王氏,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崔英业媳妇邱氏,还有英子,还有住在耳房的赶车的张伯,崔家大院又一下寂静了下来。 赶马车的张伯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家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在三十多年前他就来到了崔家,他与崔耀宗岁数差不多大,他亲眼见证了崔家大院的富兴与落败,他原本可以在崔家落败后选择离开,然而他选择了继续留在崔家,第一,是因为他无家可归,走出崔家大院他还是要去别家赶马车;第二,这么多年,他与崔家已经不是雇主的关系了,已经形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崔耀宗多次给张伯说,让他去找个有钱人家……张伯倔强地摇着头,憨厚地搓着他一双粗糙的大手,低着眼睛喃喃地说:“老爷,您,求您不要撵俺走,俺,俺不想走,俺十几岁来到这儿……俺不需要钱,只要有口吃的,有口喝的,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 “好吧,他张伯,如果,您愿意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家里,家里我也顾不上,男孩们也去了外地,上学的上学,做买卖做买卖,以后回来时间不多,这个家,我想以后就托付给您……”崔耀宗声音里夹杂着无奈与难过。 张伯听崔耀宗一席没头没尾的话,他张皇失措地抬起眼睛,“老爷,您说什么呀,俺只是一个赶马车的,粗活俺还可以……” “知道,可……您去忙吧!”崔耀宗垂下头,他抬起手向张伯摆了摆,“去吧!”崔耀宗满脸满心的心事,日本人让他继续留在县里做事,他心里那个别扭呀,这是中国的土地,为什么要听日本人的?如果继续留在县里给日本人做事不就成了汉奸了吗?看看自己的三个儿子和三弟崔耀宏,他们参加了抗日队伍,自己如果再继续留在县里,这不是给崔家老祖宗丢脸吗! 就在1938年的初冬崔耀宗在掖县的一条河沟旁的树林里上吊自杀。崔家大院接到消息后已经是崔耀宗死的半个多月了。英子的母亲王氏哭晕过好几次,家里三个儿子跟着他三叔不知去向,他们爹死了他们也不知道……王氏一边哭,一边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她想独自去掖县找回丈夫的尸首入土为安,可是,她一个小脚女人,一个从没有走出崔家大院的女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寸步难行。 “大奶奶,俺去找二老爷,让他想办法吧!”张伯满眼含着泪站在堂房门口台阶下面,他一边抬起衣袖擦擦流到嘴角的泪水,他一边对屋里的王氏小声说,“让二老爷想想办法……” 王氏艰难地从炕上坐起身子,她抬起头看着门口外面站着的张伯,是呀,怎么把孩子的二叔忘了?许久,她才点了点头。她又扭脸嘱咐坐在她旁边的大儿媳妇邱氏,“你告诉他张伯,让他路上注意安全!让他陪着他二大爷去掖县!” “嗯,娘,俺这就给张伯准备点吃的!”崔英业的媳妇邱氏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行动笨拙,她低头看了她婆婆一眼,婆婆满脸的泪,她心里也有说不出口的难过,眼看她自己肚子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笨,她真希望崔英业在她身边,可是,自己丈夫去哪儿了?她也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能给婆婆添堵,她只能假装坚强,她一边安慰着她婆婆,“娘,您别着急!有俺呢!”邱氏一边站起身偷偷抹抹滚到她唇角的泪水,她一边挺着大肚子慢慢迈向门口。 “让英子去她姐姐家说一声,还有,去王庄找来她的舅舅!顺便也告诉三个姑奶奶一声!” “嗯,娘,您别着急,听医生说,您也怀着孩子,已经四个月多了……”邱氏停下脚步,她一边转身看着她的婆婆王氏,她一边小声嘱咐。 躲在屋外窗子下面的英子把屋里娘和她大嫂的对话听得一清二白,大嫂最后一句话让她大吃一惊,娘的肚子里也有了弟弟妹妹,怎么没有看出来呀?也许因为母亲瘦弱,也许因为母亲穿着厚厚的夹袄。 英芬的婆家离着崔家不远,所以王氏不担心英子路上的安全。 英子穿着她娘缝制的小棉袄,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包袱是她离开家门时大嫂递给她的,大嫂说这里面有一些她平日里缝制的孩子玩具,还有几个面桃,让英子带给英芬,因为英芬在她婆家不被待见,也许是因为英芬出嫁时崔家给的嫁妆太少,英芬的妯娌们都欺负她,希望这一些小孩子玩具能让英芬的日子好过一些。英子佩服她大嫂的细心与周到,大嫂十几岁来到崔家,在十六岁时与大哥崔英业圆房。今年,大嫂虽然刚刚只有十八岁,她不仅会处事,还会打理崔家大大小小的事儿,虽然有时候她也找王氏商量,但,王氏从没有去反驳她的建议。大嫂如母,这四个字在英子心里得到了认可。 大嫂邱氏本是远村郑村人氏,崔家长辈都喊她“秋霞”。秋霞生在一个多女家庭,在她刚出生时,她父母就把她送给了本村一个教书先生。那个教书先生英子也见过,高高瘦瘦的个子,五十多岁的模样,参半的齐耳白发矮矮地梳在他的脑后,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头上都扣着一顶瓜皮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七里八乡的人几乎都认识他,都喊他邱先生。秋霞的养母是一个种地的妇女,没有多少文化,但,为人不仅老实还实诚,她嫁给邱先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邱先生也不怪她,所以,她变得更加勤劳。秋霞的养父母对秋霞很好,每逢过年过节秋霞都要回邱家给养父母送点东西,或在邱家小住几天,秋霞为人不仅善良,还细致,性格又温顺。也许她经历过被送人,经历过生活的磨难,她很满足崔家的生活,无论富裕与困苦她都能够泰然处之。 英芬婆家在小河沿上的林家村。英子一路小跑赶到了林家村,她在村口打听了几个路人,村子西头三间茅草屋就是英芬的婆家。 英芬看到妹妹英子突然到来很是吃惊,更多的是欢喜。英芬急忙抱柴烧火,她想烧点热水给英子喝,暖暖身子。 英芬的公婆不在家,丈夫也不在家,英芬对英子说:“你姐夫跟着他叔伯去邻村卖木料去了,叔伯是做小买卖的,他看着我与你姐夫日子过得紧巴,他做生意就带上了你姐夫!”英芬满脸幸福。虽然她在崔家大院时不担心吃穿,今儿自己过上了苦日子也没有埋怨,可见英芬的丈夫对她不错。 “姐姐,娘让我来……”英子想起了她父亲的死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英芬看着嚎啕大哭的英子吓了一跳,她急忙扔下手里的碗,她一边蹲下身,她一边双手抱着英子的小肩膀,“妹妹,咱们家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 “爹死了!” 英子嘴里的三个字让英芬一惊,“你瞎说!是吗?”英芬使劲晃着脑袋,她心里也知道英子不可能胡说八道呀!“爹呀!“扑通”英芬一下蹲坐在地上,英芬真的不敢相信,健壮的父亲怎么会一下死了?崔家还需要他呀,不仅娘需要他,俺也需要他平日里的接济呀!“爹!”英芬伤心欲绝,她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爹呀!” 英子一边抽涕着一边弯下瘦弱的小身板,她伸出纤细的小手使劲搀扶英芬,“姐姐,姐姐,娘说让咱们去找舅舅!” 姐俩哭了一会儿,英芬慢慢坐了起来,是呀,此时崔家主事的只有舅舅了。 “嗯,咱们马上去王庄!”英芬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灶里的火扑灭,她一边抓起妹妹英子的胳膊冲出了茅草屋。 两个孩子一路小跑到了王庄,到了王庄已经接近中午了,舅舅没在家,舅妈刘氏说舅舅去了沙河镇赶集还没有回来,这个时候应该在往家赶的路上了,“找你们舅舅有事吗?”刘氏低头温和地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英芬姐俩,“俺的姑娘呀,俺做饭,你们去歇会儿,咱们慢慢等你们舅舅!”她一边说着,一边抱来玉米秸秆准备给英芬姐俩做饭。 “俺不吃饭,俺爹死了,俺娘让俺舅舅快去崔家!”英子抬起泪眼汪汪看着刘氏。 “啊!”刘氏手里的玉米秸洒落一地。 刘氏从英芬姐俩嘴里知道崔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一个劲儿地跺脚丫,她不仅着急,更多的是为崔家接二连三的遭遇伤心。她想安排人去沙河镇喊人。 “我和妹妹去吧,不要让别人去了!”英芬很懂事,她也知道舅舅平日里赶集走哪条路,她拉起英子的手准备和舅妈刘氏告别,“我们走了,如果我们和舅舅走岔路,麻烦舅妈告诉舅舅,让他快点去崔家!” “嗯,你们姐妹俩一定注意安全啊!”舅妈刘氏站在门口不停地嘱咐姐妹俩。 “嗯!”英芬点点头。 英子跟着姐姐英芬顺着直通沙河镇的一条小路急急忙忙往前走。 路上看到不少散集回家的乡亲,有的人推着独轮车,有的人赶着马车,有的人徒步往回走。英芬仔细端详着路人,她希望舅舅就在这堆人群里。可是,她们姐俩走了一个多小时,脚步已经快接近了沙河镇的城门楼,她们也没有看到舅舅的身影。抬起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色,冷风吹来,英子把身子往她姐姐身上靠了靠。英芬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心冒着汗珠子,可,妹妹身上在打颤。再抬起头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天上的云把太阳的光遮住,四周灰蒙蒙的,英芬猜测这个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 “姐姐,那个城楼下有拿刺刀的……”英子小眼睛惊慌地藏在英芬的胳膊下面。 英芬也看到了,她也害怕,她急忙拉起妹妹躲到了一座断墙的后面,她更紧地抱着妹妹,“不要出声,那一些拿着刺刀的可能就是日本鬼子!” 一听是日本鬼子英子更害怕了,她全身哆嗦。 “别害怕,舅舅可能、马上就会从这条路上走过来了!”英芬是这么说的,她也是这么想的,她真心希望舅舅会从城门里平平安安走出来。 “他们还要搜身?!”英芬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城门楼下面,她看到几个日本鬼子在搜查出城门的赶集的人。 “舅舅!”英芬看到了她们舅舅肩上搭着一个褡裢小心翼翼向城门口走来。 一听姐姐英芬嘴里喊舅舅,英子心里有点高兴,她急忙伸长脖子,踮起脚丫,她把一双小眼睛穿过断墙直视着城门楼,她看见舅舅被两个拿着刺刀的日本鬼子拦住了去路,英子全身又开始哆嗦。英芬使劲抱着妹妹,“别怕,别怕!有姐姐在……”英芬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她全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她心里主要担心舅舅的安危。 两个日本鬼子嘴里不知在向她们的舅舅喊着什么,他们手里的刺刀把舅舅肩上的褡裢挑到了地上,一个鬼子蹲下身在地上的褡裢里翻了翻,只翻出一捆油果子,其他什么也没有。突然那个站着的鬼子举起刺刀,舅舅吓得双手抱着脑袋,鬼子举起刺刀挑开了舅舅身上的夹袄,舅舅急忙放下双手抱住夹袄的衣襟。两个鬼子互相看看,突然又咧开嘴巴大笑起来,他们同时扑向舅舅……英芬和英子不敢喘气,她们紧张地攥着拳头,她们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舅舅没事。可是,城门下的两个鬼子在哇哇大叫,他们从舅舅身上摸到了两块大洋,他们把大洋高高举在头顶,舅舅急忙伸出双手扑向那两个鬼子,他要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在这时,一个鬼子举起了他手里的刺刀狠狠刺向舅舅的肚子,舅舅的身子在哆嗦,鬼子的刺刀带着血,那个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染红了一片地面。舅舅嘴巴张得比拳头大,他在大口大口地吐气,他脸色越来越青,只见从舅舅肚子上滑出一团又红又白的东西,一团血糊糊的东西落在地面上,舅舅艰难地蹲下身,他又艰难地抓起那团东西硬生生塞进他肚子上的刀口里,他抱着他的肚子又往前蹒跚了几步,“扑通”倒在了地上,一团血水很快蔓延四周。 “舅舅!”英芬顾不得吓成一团的英子了,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准备跳出断墙去看看城门楼下躺着的舅舅,看看舅舅是否还能去崔家帮着娘处理爹的事情,舅舅不能死,娘现在只有舅舅了! 突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旁边的地沟里蹿到了英芬和英子身边,他伸出双手拦住了姐妹俩的去路,他狠狠瞪着大眼睛看着英芬,“你不能去,你不知道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吗?” “不行呀,我娘,我爹……”英芬哆嗦着嘴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你们不许去,我去,我是男人!”男孩看着岁数不大,他嘴里的话让人听了那么结实,“我会找人把你舅舅送回家,你们告诉我,你舅舅在哪儿住?” “他是王庄的!”英芬眼里的泪水滑进了嘴里,她嘴里含着泪水,声音哆嗦。 “好,我知道了!你们快点回家,这几天鬼子在抓人修炮楼,还抓女人!想活命赶紧回家!”男孩一边向英芬姐俩扔下一串话,他一边头也不回地跳出了断墙,他径直向城门楼下跑去。 那个男孩真的说话算话,只见他拦下一辆过路的马车,他和车夫把英子舅舅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英芬拽着英子回到了崔家大院,她哭哭啼啼把她舅舅的事情告诉了她们的母亲王氏,王氏一听孩子舅舅出事,她再次晕了过去。晕过去的还有年幼的英子,英子病倒了。英子病倒的前几天还能听到她嘴里胡言乱语,她身上还发着高烧,高烧不退,渐渐地从英子嘴里再也传不出一点声音了。 英子病了半个月,崔家大院又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朦朦胧胧她听到有几个人在她头顶哭啼,还有小心翼翼的说话声,“这个孩子活不久了,你们快快给她找块坟地吧……就让她埋在她父亲的身旁吧!” “这,这怎么可以呀!”王氏在哭啼,“不可以呀,不可以呀!我的孩子不能死呀,她太小了!” “娘,您不要太伤心,也许妹妹还能活,不要放弃呀!”秋霞的话里拖着泪水,“不要相信他们……娘,俺觉得妹子与崔家的缘分很长,很长!俺也喜欢这个妹子……” 过了一会屋子里安静了下去,好像崔家人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们心里似乎承认英子活不过今晚。 天蒙蒙亮时,有人拿来了一张草席子,他们还把英子抬到了席子一边,他们准备把英子用席子卷起来抬走葬在崔家村的后山上。 “原谅娘,孩子,娘拿不出给你买棺材板的钱了,刚刚给你爹和你舅舅每人买了一副棺材……可怜的娃呀,活着的还要继续……娘,娘对不住你,来世你一定托生一户好人家……”王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英芬和秋霞抱在一起哭,车夫张伯跪在英子身旁,他伸手摸摸英子单薄的小脸,他嘴里拖着泪音,叽里咕噜,“这个孩子不让我空虚,她还给我纳了两双鞋垫……平日里,我衣服扣子掉了都是她给我缝的……我有时候想,英子是我的家人,是上天让她来找我的……”张伯泣不成声,“二小姐,活过来吧,快活过来吧!伯伯有句话不敢说,伯伯,其实伯伯一直想认你做俺的姑娘……可,是不是伯伯痴心妄想,还是伯伯不应该高攀……”这是张伯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每句话都那么悲伤,让在场的所有人流泪满面。 英子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小的可怜,只有跪在她身边的张伯听到了,他一惊,他急忙把英子抓起来抱在他的怀里。 “张伯,您要做什么?”秋霞看到了张伯的举止,她以为张伯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快放下英子!快放下俺妹妹!” “不,二小姐还活着,活着,俺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张伯,您,您放下英子吧,您不要伤心难过,人死了,郎中说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王氏也一边哭,一边颤抖着声音安慰张伯。 “不,小姐活着,快,俺要给她喂口水!”张伯慌里慌张抱着英子跑进了厨房,他颤抖着手从锅台上抓起水瓢,他又奔到水缸旁边,他抓起水瓢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倾斜,他让水珠一滴一滴滴落进英子嘴里…… 英子活了。 就在这年,秋霞给崔英业生下一个男孩,单名一个顺字,这个字是邱先生给起的,他希望崔家以后依顺百顺,依靠这个“顺”字万事如意。这是崔家这一年最高兴的事情。 王氏的肚子也一天大起一天,她常常自己躲在角落里暗自落泪,她想,如果老太爷子活着该多好呀,如果顺的爷爷活着多好呀,看到崔家子子孙孙开花结果他们该多么高兴啊?再有,他们父子俩满腹才华一定会给孩子起个更好听的名字。 过了元旦,天气更冷了。尤其天黑夜静的时候,冷风刮着街上干枯的树干,敲打着墙头上的瓦片,推搡着街上家家户户单薄的木门,发出瘆人的“叽叽叽咋咋咋”声;崔家的大院门还算是结实的,风儿钻进深深的门洞里,穿过门的缝隙,两扇大门在黑夜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咖嚓咖嚓”,突然,风里多了匆匆忙忙的脚步,由远至近,最后停在了崔家大院门前,“铛铛铛”,崔家的门在响。 第二章 静与动 睡在耳房的张伯猛地从睡梦里醒来,他急急忙忙迈下炕头,他又急急忙忙从枕头下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借着从小窗户上透进来的冰冷冷的月光他小心翼翼打开了门,他迈出了屋子,蹑手蹑脚,竖起耳朵,悄悄靠近院门口,“谁?” “张伯,是您吗?”外面是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伯皱皱眉头,门外的声音让他那么熟悉,他一惊,瞬间满脸欢喜,“是,是大少爷吗?” “嗯,俺是英业!”门外传来崔英业着急的声音。 张伯颤抖着大手抓起顶门杠,没错,是大少爷崔英业的声音,温文尔雅,他好久没听到大少爷的声音了,大少爷这个时候回来太好了,张伯笑了,他使劲打开了两扇院门,月光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多么像崔耀宗呀!只是眼前的崔英业要比他父亲崔耀宗高一头,更加魁梧高大,崔英业性格豪爽,不受世俗礼节的束缚;而崔耀宗有点书生气,说话口气缓慢而深沉。 “快,快进来!”张伯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与激动。 崔英业身子一闪跨进院里,他转身迅速抬起手把两扇门轻轻关上,他拉起一旁有点呆然的张伯,“张伯,有话咱们去屋里聊!” “您,大少爷,您是回来看您儿子的吧?”张伯的手被崔英业攥在手心里,他有点张皇失措。 崔英业摇摇头,压低声音,“张伯,俺是来找您的!” “找俺?”张伯有点吃惊。 两个人一前一后迈进了耳房。张伯准备转身去炕沿找火柴盒。 “张伯,不用点灯了!俺还有事,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崔英业鼻梁上的眼镜闪着星星之光。 “大少爷,去看看大太太吧,还有少奶奶和孩子!” 崔英业摇摇头,“不要惊动他们了,崔家有您在,俺弟兄们放心!” “二少爷三少爷呢?”张伯紧张地盯着崔英业的眼镜后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们都好吧?” “他们都好,他们在青岛那边!”崔英业语气平和。 “你们不在一起?”张伯有点惊讶。 “我在沙河这边,毕竟,我对这边熟悉!”崔英业突然压低声音,“张伯,我父亲托你做的事儿……” 听了崔英业的话张伯一惊,一会儿,他抬起头,然后又使劲点点头,“老爷……”张伯想起崔耀宗的死他鼻子一酸,他抽涕了一下,“咳,其实,俺想,老爷是被日本人逼死的,一定是为了那批货!” “俺知道,俺知道!”崔英业吞了一下口水,他攥紧了拳头,“无论是俺父亲还是俺舅舅都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这仇我们不会忘记!” “大少爷,老爷的那批货俺交给了二老爷,他放在哪儿?他没有说。”张伯突然又说:“大少爷,您需要俺做什么,尽管直说!” “奥,在俺二叔那儿?!”崔英业在黑暗里点点头。他明白父亲为什么把那批货交给二叔保管了,毕竟二叔是开粮店的,藏点东西是轻而易举的事。“张伯,这次回来,俺真的需要您帮忙,如果可以,您能不能帮我们一起把那批货送到大泽山?” “可以,可以,大少爷,俺听您的,俺什么时候走,去哪找您?”崔英业的信任让张伯高兴,他知道崔家的孩子们都在做大事,他也迫不及待地想出自己一份力量。 崔英业微微一笑,“张伯,会有人再来找您,俺需要马车和车夫!外人俺不放心,今儿俺回来找您,俺是跟俺三叔商量过了,毕竟您是崔家的老人,咱们知根知底,并且,张伯您的为人……俺父亲早已经有所嘱咐……俺祖父活着时也对您有很高的评价……” “不好意思……俺,俺没有做什么……只是,只是老太爷和老爷没有把俺当外人,俺心里知道……俺嘴笨,当年是老太爷收留俺,也没有把俺当外人,这么多年,俺不曾给老爷他们说过感谢的话……”张伯垂下头搓着他一双大手,他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崔家对他有恩,崔家老老少少更没有把他当下人,他心里对崔家装满了感激。 “张伯,您不要难过,咱们本就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一些客气话,俺父亲最信任您,更知道您为崔家做了好多事,之前俺父亲就有所交待,他希望您好好照顾崔家……” “俺明白,俺明白!”张伯满眼泪,他在黑暗里抬起头看着崔英业,“大少爷,放心,您张伯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知道国与家……俺粗人一个,做不了英雄,俺绝不会做狗熊!” 崔英业向张伯点点头,笑了笑,然后他慢慢迈出了耳房,这时天快亮了,突然后院传来了婴儿的几声啼哭,接着,后院亮起了一点点灯光。崔英业的眼睛扫向后院,他真想去后院看看他老婆秋霞,再去看看他母亲王氏。可是,战友在村子外面等他,天也快亮了,如果大家暴露了行踪……“俺走了!张伯,再见!”崔英业咬咬牙床,他狠狠心蹿出了崔家大院。 这是崔英业自从那天离开家第一次回家,他没有看看他刚刚出生的儿子,也没有在崔家喝一口水。张伯目送着崔英业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什么世道呀? 第二天,张伯把家里所有房间的水缸盛满了水,他又把前院后院打扫的特别干净,家里吃的菜也买回来一些,甚至他还买了二斤猪肉放在地窖里,说是留着包饺子吃。他还给英子买了一斤黑枣干,这是英子最喜欢吃的。“他张伯,您哪儿有这么多钱,买这么多东西!”王氏一只手抱着她的大肚子站在屋檐下,她另一只手里拉着英子的手,她脸上没有疑虑,却是担心,张伯的反常行为让她担心,她也知道张伯不可能在崔家现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崔家,她隐隐约约感觉张伯心里有事瞒着大家,这事儿不简单,昨天夜里听到的开门声,是谁? “这是老太爷活着时给俺的工钱,俺一个人,也用不着,所以,俺……”张伯垂着肩膀,弯着腰,“大太太,您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俺去做,只是,只是俺想向您请个假……”张伯一脸的矜持。 “请假?他张伯,您有事就去做吧,不要说请假的事,您有您的自由。您这样顾着崔家,俺真的感动,这是俺心里话!”王氏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谢谢大太太的抬举,顾着崔家是俺分内的事,应该的,应该的,只是,俺明儿去做点自己的私事,俺去一趟外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俺想,俺想……”张伯语气犹豫。 “您说!说吧,需要准备什么?”王氏抬起衣袖擦擦眼角,她语气缓慢,“她张伯,有事您只管说!这么多年也没看见您为自己事儿请过假,是俺崔家对不住您呀,您有事就去吧,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俺不需要准备什么,俺需要马车……” “好,马车放家里也没人会用,就这事?没问题,马车您随便用去吧!”王氏说完拉着英子转身往后院走去,她准备看看儿媳秋霞和孙儿顺子。 “二小姐!”张伯突然小心谨慎地喊了一声。 英子回头看看紧张的张伯。王氏也回头看着张伯,她叹了口气,“以后您喊她名字就行!崔家不像以前了,以后崔家大院没有小姐太太……”王氏扭脸低头又看着英子说:“去吧,张伯一定有事与你说!” 英子跟着张伯来到了他的耳房,张伯从他炕席旁边摸出一个包袱,英子狐疑地歪着头看着小心翼翼的张伯,不知他要做什么。 “二小姐,给,给你!”张伯把包袱递给了英子。英子皱皱眉头,她想去接,她又不敢去接。自从她亲眼目睹日本鬼子杀害了自己的亲人,她变得更加胆小。 “二小姐,张伯这趟出去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是张伯这几年的……” “张伯,您,您要去做什么?”英子的眼泪奔流而下,她突然感觉到张伯话里有生离死别的意思,是不是张伯也会和舅舅一样死去?她心里开始慌乱,慌乱地流泪。 “哈哈,二小姐,你不要害怕,三天后,三天后,张伯就会回到崔家!”张伯放下包袱,他搓着大手,一会儿他又举起他的三根手指头,他看着英子的眼泪像两条小河在她小脸上流淌,他知道,是他的话吓到了英子,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想伸出手给英子擦去脸上的泪,他的手也在哆嗦,他知道,这次离开崔家他是不是真的还能活着回来?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 “张伯,您不离开崔家不行吗?”英子咬着嘴唇,用哀求地眼神盯着张伯那张憨厚的脸。 “老爷活着时让俺去做一件事,俺已经答应了老爷,所以,俺必须去做!” “是俺父亲托付给您的事?”英子眨着一双小眼睛,她心里又稀奇,又奇怪,她想,父亲临死还有什么事儿交给张伯?父亲怎么没有给母亲说呀?英子歪着头,满脸问号。 张伯使劲点点头,“还有大少爷托付俺……” “俺大哥?”英子再次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张伯轻轻点点头。 “俺大哥他们好吗?他,他什么时候回来过吗?昨天夜里,昨天夜里俺听到了敲门声,俺又睡着了……俺以为是做梦,因为俺娘说她不知道,大嫂也说她不知道……俺问她们了……” “他们都很好,大少爷回来的事情不要给任何人说呀!”张伯突然严肃地盯着英子好奇的小眼睛,他知道他说错话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着急地抬起他的大手慌忙地摇摆着,“二小姐,千万不能说呀!” “说了会怎么?他们是去打鬼子了吗?是怕坏人听到告诉鬼子吗?俺不会说的,一定不会说的,俺也不会告诉俺娘,还有俺大嫂,俺怕隔墙有耳!”英子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她一双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伯笑了,他大喘了一口粗气,向英子使劲点了点头。 “三天后您就回来,是吗?俺会站在门口等您!一直等到张伯回到崔家!”英子盯着张伯的眼睛,认真地说,“张伯,您一定回来呀!一定说话算话呀!” “嗯,一定回来,回来给我们二小姐带好吃的!”张伯与英子聊着聊着他突然感觉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俺不要好吃的,只要张伯您平安回来,您见了大哥二哥三哥,一定问好,一定告诉他们俺娘想他们,大嫂想他们,还有英子想他们!” “二小姐这几天千万不要出门呀,好好跟着大人学做针线……”张伯一边温和地看着英子,他一边抬起大手摸摸英子的小脑袋,“俺家二小姐手最巧!” “俺有东西送给俺哥哥,您等着!”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噌”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扭身火急火燎蹿出了耳房,她迈开小腿向后院厢房跑去。一会儿,她怀里抱着一摞鞋垫又跑了回来,她把鞋垫推到张伯的怀里,“这一些是给俺大哥二哥三哥的……麻烦张伯带给他们!” “好,二小姐的心意也一起带给他们!” 第二天天不亮张伯赶着马车走了。英子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英子很失落,她耷拉着脑袋站在门洞子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伯离开崔家的这两天,英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去耳房看看,然后就站在崔家门口向外眺望,她满脸的心事,她满心的忐忑。王氏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她生怕她的话给哥哥和张伯招来杀身之祸。 张伯离开崔家的第三天,沙河镇有人来到了崔家,他们是来报喜的,崔耀聪的大儿子崔英元准备这个月结婚,希望王氏带着孩子们去吃酒席。崔老爷子活着时规定崔家人结婚办酒席一定要在崔家大院办,可是,崔老爷子死了,他的规矩也跟着死了。听说崔英元的媳妇留过洋,还有一定的家底,新媳妇家不愿意到乡下办喜事,崔耀聪只好在沙河镇包了一个饭店。王氏听了很生气,崔耀宗死了还不到三个月,孙子也没有过百天,自己肚子里又有遗腹子,她痛苦的心情一直无法抚平,让她挺着大肚子去参加侄儿崔英元的婚礼,她做不到。她本想让英子去,看着心情低落又胆小的英子,她摇摇头,她只好翻了翻箱底,找出几块大洋,她又找出一块红绸,她一边包起三块大洋,她一边习惯地向院里喊:“他张伯~”王氏苦笑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张伯出远门还没有回来。眼下找谁跑趟沙河镇呢?她想找人把三块大洋送到沙河镇崔耀聪家,可是,家里真的没有适合跑这趟腿的人,此时此刻崔家大院里只剩下了三个女人,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王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把用红布抱着的三块大洋揣进怀里。这时,秋霞从后院迈进了前院堂房,她手里攥着一副银镯子,她递给了王氏,“娘,这是俺嫁给英业时您送俺的,本来想好好留着,弟英元结婚,英业也不在家,这算是俺和英业的心意吧!” 王氏听儿媳秋霞这么说,她瞬间眼泪汪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娘,您别难过,以后有钱了,您再给俺买一副金的……”秋霞故意说。 秋霞脸上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流到了她的嘴角,她苦笑了一下,默默低下头抬起袄袖擦擦脸。 王氏点了点头,她庆幸自己身边还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儿媳,这是崔家的福气,儿媳还为崔家生了一个大孙子,如果崔耀宗活着他应该多高兴呀。 “俺崔家欠你太多了!”王氏抬起胳膊把秋霞揽进她怀里,“这一些东西不知怎么送过去,家里没有一个能去的,你张伯出了远门,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唉!” “娘,让俺去吧!”秋霞抬起眼泪看着她婆婆王氏。 “不,不,不可以!”王氏紧张地连着说了三个“不”,“沙河镇有日本鬼子,你哪儿都不能去!” “俺舅母来了!”英子在门口没等来张伯,却等来了她舅母刘氏。 英子舅母刘氏四十多岁,身材高大,比王氏高出半个头,她头发梳得整齐,在脑后盘成小圆髽,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痕迹;她上身斜襟蓝青棉袄,下身肥大的黑色棉裤,这一身衣装和她岁数不太相称;刘氏身子不胖不瘦,只是模样有点憔悴,说话声音依然洪亮,态度温和。 秋霞搀扶着王氏奔出了堂房迈到了院子,只见英子拉着她舅母的胳膊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王氏见到嫂子刘氏伤悲从她心里升起来,瞬间在她脸上化成了两行泪。 “妹妹,咱们姐俩都是苦命,苦命慢慢熬,熬成老来福!咱们子孙满堂,应该高兴,不是吗?”舅母刘氏性格洒脱,说话又爽快,她的声音给崔家大院带来了久违的喜庆。王氏的头一下抬了起来,腰杆也突然挺直了,她急忙让秋霞去烧水,“快去烧水,放点红糖!给你舅母暖暖身子!” 秋霞与刘氏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她转身匆匆向厨房跑去。 “不要忙活,不要忙活,俺想妹妹了,只想和妹妹聊聊天,孤独人找孤独人,话题能说到一块去,不是吗?俺这几天心思,您也快生了,俺怕孩子们忙不过,俺来当个指使!” “嫂子,您,这几天俺真的想托人喊您来!可,怕您也有事,所以……”王氏想起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哥哥又开始流泪。 “娘和爹死的早,没有连累人,孩子成家了也不需要俺了,俺这丢三落四的老太婆,谁还稀罕?”刘氏急忙上前搀扶王氏,“妹妹,以后不许哭,您不为自己着想还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呀!不是吗?” 刘氏为人真的值得翘大拇指,崔耀宗活着时就对刘氏有评价,虽没见过世面,说话做事有尺度,不轻易在人前显示喜怒悲哀,坏事到了她嘴里也变成了好事,也变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当她坐到王氏的面前,谈起英子舅舅和英子父亲崔耀宗时两个女人还是禁不住落泪,说到英子舅舅在世的声音与音容笑貌,更多的是细微周到,刘氏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抠门,如果他不那么惜财,他也不至于丢命啊!”刘氏抬起棉袄袖子擦去脸上泪珠,“咳,又说多了,本来,路上,俺还提醒自己,不要胡说八道,不要谈伤心事……你看看,你看看……” “那是日本鬼子爱财!是日本鬼子杀害了舅舅!”站在门口的英子生气地向屋里喊着。 王氏一惊,她赶紧从炕沿上站起来,她走到英子眼前,“不许吆喝!小点声!” 刘氏也急忙站起身扶着王氏,“好了,好了,孩子一点也没说错,不要埋怨她!”刘氏向英子招招手,“英子,过来,舅母带了许多面桃,还有炸花……你拿去吃吧,咱们刚刚说的这一些话走出门千万万不能说呀!” “嗯,俺知道!”英子使劲点点头。 “俺们村子好多人被日本鬼子抓去了!”刘氏压低声音叹了口气。 “抓去?什么意思?”王氏一惊。 “听说鬼子在沙河镇修碉堡!” 修碉堡?英子曾听人说过这句话,在哪儿听到的呢?她似乎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想到了张伯,张伯伯这个时候还不回来,是不是被鬼子抓去修碉堡了?想到这儿,英子急忙转身向前院门口跑去。 “不要出去,不要出院门!”王氏和刘氏在英子背后着急地念叨着。 就在这时,村子外面传来了几声枪声,少顷,突然崔家的院门急切地响起来。英子惊慌失措地回头喊她娘,“娘,娘,来人了……” 刘氏搀着王氏匆匆从堂屋奔到了院子。这时,院门口外面传来了英芬惊慌的喊叫:“娘,妹妹,快开门!” 英子一听是姐姐英芬的声音,她急忙跑到大门口,她踮着脚尖用尽全力打开了两扇沉重的大门,只见,姐夫粮贵搀扶着英芬钻了进来,姐姐英芬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喊着:“快,快关门!” 粮贵回身把两扇大门使劲关上,然后他又抓起墙边上的顶门杠子横在两扇门上。 “发生什么啦!”王氏也惊慌失色地看着英芬两口子。 刘氏还算镇静,她看着英芬,“快去,让秋霞也去躲一躲,还有粮贵,你也去,带上吃奶的孩子,还有英子,你们快去!” 英子紧张地躲在王氏的身后,她只想待在她母亲的身边,秋霞怎么拉也拉不走英子。刘氏回头狠狠瞪了英子一眼,“那你躲进屋里去!” 刘氏急忙抓起旁边惊慌失措的王氏的手,“妹妹,不要害怕,这儿有俺呢,你也进屋,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去,把英子也带进屋!” “你呢?”王氏全身哆嗦,语音也在哆嗦。 “俺不怕,你们也都不要害怕,崔家有俺呢……我想是来抓劳工和女人的,如果他们要抓,就把俺抓去,俺去给他们做饭!英芬和粮贵不能去,他们还年轻……” “咣当咣当咣当”外面有人狠狠敲门,似乎他们手里都拿着铁家伙。 “你们娘俩快进屋,这里有俺在……”刘氏一下变成了关羽,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看王氏,一边向大门口走去。 两扇大门打开了,闯进几个端着枪的二鬼子,他们一进门就吆五喝六,还有几个窜到了耳房向屋里东张西望,像偷鸡贼似的鬼鬼祟祟又明目张胆又嚣张跋扈。 “你们有事吗?怎么能擅自闯进崔家?”刘氏面不改色,严厉地吼着。 “呀,什么叫擅闯?我们是奉了皇军的命令来抓人的……”一个二鬼子歪戴着一顶棉帽子,两撇小胡子一高一低,满脸横肉,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他根本没把刘氏放在眼里。 “抓人?抓什么人?这是崔家大院,你们没听说过这儿曾住着清朝的进士和举人?”刘氏声音严厉。 一个站在门口的二鬼子急忙跑到两撇胡子跟前,他轻轻地念叨着,“这是崔耀宗的家……” “崔耀宗?那个那个在县衙做事的……他不是偷盗皇协军武器的……”两撇胡子斜着眼瞄着刘氏,他嘴里傲慢无礼地嘟囔着。 “他,我妹夫是举人,更是做事磊落,怎么能做偷盗之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以死明志,整个掖县人都知道,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刘氏得理不饶人的神采。 “这?”几个二鬼子互相看看,什么也没说,其中有的想说知道,再偷偷看看两撇胡子,两撇胡子横眉竖眼狠狠斜视着他们,他们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两撇胡子突然抬起肿眼泡盯着刘氏,恶狠狠吼着,“其他事情我们不需要知道,更不想知道,今儿我们为皇军抓,不是抓,是找,是招瓦工,还有做饭的女人!” “崔家这个时候只有我们这几个女人,还有八九岁的孩子,如果你们不嫌弃俺老目横秋,俺愿意去给大家伙做饭,你看行吗?”刘氏往前一步,她的眼睛里带着嘲弄。 两撇胡子急忙摇头,他眼角往上瞥着,看着刘氏愤怒的表情他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一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日本人让他们到乡下来的目的,第一是找年轻的花姑娘,第二是抓年轻力壮的劳工。 “都是一个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应该互相照应,不是互相伤害,倒退五辈也许大家都是一个祖宗!”刘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几个二鬼子都佩服刘氏的勇气与胆量,还有刘氏的言辞锐利,他们互相看看,慢慢退出了崔家大院。 “如果皇军需要做饭的,俺去!”刘氏对着门口外面吆喝了一嗓子。 躲在堂屋的英子趴在窗台上,她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院里发生的一切,刚刚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她突然佩服舅母刘氏的勇敢,她突然觉得鬼子和二鬼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也长着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他们也胆小,正如祖母曾说的一句话: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舅母已经不怕死了,所以她更不怕鬼子。 英子困了,她脸上带着微笑睡着了,她怀里抱着一本画册,是那年三叔从青岛回来带给她的,画册里画着一只羊和一只狼,狼想吃羊,小猪,小牛,小鸭……所有动物都来帮助小羊,最后狼掉进了山崖摔死了。梦里英子梦到了狼,龇着长牙的狼,狼的一双恶狠狠的眼珠子滴溜转着,一步步逼近英子,英子吓得往后退,后面是一堵墙,没有了退路,英子使劲闭上眼睛,突然一双大手抱住了英子,英子回头一看是她父亲崔耀宗,父亲泰然自若地把英子放到他的身后,他一边挽起衣袖,他准备和狼拼命,突然山下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张伯,他嘴里一边喊着什么,他一边扑向狼,狼的大嘴咬住了张伯的胳膊,鲜血“滴答滴答”流着,“张伯伯——”英子突然醒了,她脸上全是汗。 “你可把你娘吓坏了,她还以为你——”舅母刘氏的脸趴在英子身上,她的眼睛盯着英子的眼睛,“你醒了?姑娘,你怎么说睡着就睡着了呢?你娘说你被他们吓死了……” 英子抬起眼角,她看到她母亲王氏在炕头的另一边摸眼泪。 “俺没事,张伯伯呢?他回来了吗?”英子突然坐起身子,她看看舅母刘氏又看看她母亲王氏。 “唉,回来了,他,又走了!”刘氏坐正身体,“这丫头心眼太好,随她祖母,那个老太太善良慈祥,到了年关常常施舍那一些穷人,远近闻名,街坊邻居都忘不了她,更忘不了她心灵手巧,多少女子跟随她学习刺绣,她一文钱也不收。”刘氏絮絮叨叨的话英子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她心里牵挂着张伯。 “张伯走了?去哪儿了?”英子着急地看着她母亲王氏。 “去沙河镇你二叔家了,听你娘说,你二叔家的你英元哥哥要结婚,给送礼钱去了!”刘氏抬起手拍拍英子的肩膀,她又扭脸看着王氏,“妹妹,这几天俺不走了,俺看您的肚子好像就在这几天落怀——还有一件事,俺们王庄的人家都在挖地道……” “挖地道?”王氏不明白她嫂子刘氏嘴里话的意思,“家里有地窖子呀……” 刘氏打断了王氏嘴里的话,说:“不一样,咱们要把地窖子通到村子外面,通到树林里去,如果有什么事,大家可以提前逃生!” 王氏沉默了,崔家现在只有几个女人,这么重的活儿,谁能做的了啊? “俺这次来,俺就打算好了,俺忙您找几个人,都是……”刘氏压低声音,“都是妇救会的,她们都是可以信赖的……” “妇救会?你,你是吗?”王氏显然听说过这个组织。 “嗯,自从当家的被鬼子杀害了,俺就参加了妇救会!” 英子惊愕地盯着刘氏的嘴唇,生怕漏下一个字,她没听过什么妇救会,但,她可以肯定妇救会也是杀鬼子的队伍。 “俺也参加!”英子突然从炕上站起身来,她双眼闪着坚定的光。 刘氏突然哈哈哈哈大笑,她一边拽着英子衣襟坐下,她一边又转身看着王氏,“有一个女子这几天要来,你见了一定很高兴。” “这几天?她是谁?谁捎的信?俺怎么不知道?”王氏皱皱眉头,她狐疑地看着刘氏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像是糊弄她。 “俺想卖个关子,可是,还是让您高兴高兴吧,是崔家老三崔耀宏的媳妇!” “三叔的老婆?”英子替她母亲喊出了吃惊。 刘氏点点头,“嗯!” “如果是真的,崔耀宗活着该多么高兴呀!还有老太爷……他如果知道了她三叔有媳妇了~”王氏又开始抽涕。 “老三两口子是战友,他们一起去奉天参加过抗联,是出生入死的同志!”刘氏嘴里的话词英子从没有听过,战友,抗联,同志, 这一些字她都不认识,什么意思她也不懂,但,她知道三叔崔耀宏是好人,那么三叔的老婆一定也是好人。 “今儿俺说的话就咱们姐俩知道,千万不能说出去啊……”刘氏神秘地看着王氏。 “俺也知道,俺也要参加抗联,俺也要参加妇救会!”英子心里想,只要打鬼子,无论让她做什么,她也不怕。 刘氏笑了,她故意逗英子说,“妇救会的人必须保守秘密,还要会做鞋垫还要会做衣服!” “俺会!祖母教过俺!”英子自信地点点头。 “好,从今天开始,英子做鞋垫,做男人那么大脚丫的鞋垫!不许出去玩,更不许自己单独走出崔家大院的门。”刘氏故意这么说,她知道这是拴住英子的唯一办法。 “好!这一些俺都能做到!”英子突然长大了,她往前挺挺胸膛,昂起她细细的脖子。 “真的能做到吗?俺还真不信!”刘氏故意逗英子。 “你不信问问张伯伯,他不让俺说的事儿,俺也没有告诉俺娘和俺大嫂!”英子嘟囔着嘴巴。 刘氏和王氏一齐看向英子,突然“呵呵呵”笑了。英子被她们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晚上吃饭时张伯回来了,他赶的马车上还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女人一头短发,一身灰蓝格子棉袄棉裤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她跳下马车,向前迈了几步,英子发现这个女人个子比舅母刘氏还高。 刘氏急忙提着马灯迎着那个女人走过去,她一边回头招呼躲在门洞的英子,“英子,快来,这是你三婶,快叫三婶!” “三婶好!”英子嘴里一边喊着,她一边慢慢走近那个女人,这个女人可真俊,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闪着星星之光,英子傻傻地站着、昂着头端详着眼前的女人。 “英子!”刘氏轻轻拍拍英子的肩膀。 英子一激灵,她急忙又向前一步给眼前的三婶鞠了一躬。 “奥,这就是心灵手巧的英子啊?真俊!”三婶夸赞着英子。 英子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三婶是城里的姑娘,却没有城里姑娘的娇气,她一进门就进了厨房,她帮着王氏烧火做汤,她嘴里一声一声喊着王氏,“大嫂,您别忙活了,您这身子……” “她三婶,您屋里坐,听她张伯说您还没吃晚饭呢,这么冷的天哪儿行?您又是第一次进家门,看看,看看,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您,惭愧,不好意思,俺给您煮一碗鸡蛋汤面,您暖暖肚子……” “大嫂,俺叫杨玉,以后您直接喊俺的名字就可以了!” 三婶名字叫杨玉,英子扒着厨房门框听着母亲王氏与三婶的对话,两个人只谈了家事,其他什么抗联、妇救会、同志,这几个词没有再说起。借着炉灶里的光亮,还有灶台上的马蹄灯的亮,英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三婶杨玉。三婶不仅个子比娘亲高,模样也比娘亲年轻,头发乌黑,两边鬓角丰满,笑起来漏出两排整洁又亮白的牙齿,走起路来腰挺直,嘴角有一种乐观与坚定,让看着她的人无形之间多了一份力量与希望。 “大嫂,刘缵花大姐呢?”突然杨玉看着王氏问,“刚刚俺看到她在这儿,这一会儿功夫她去哪儿了?” 王氏抬起头看着杨玉,她眼里闪着惊奇的光,“你是问她舅母,您知道她的大名号?” 杨玉点点头,“嗯,她是我们妇救会的队长!” 英子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舅母刘氏还是妇救会的队长,真了不起啊!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舅母,从不把她的伤心难过说给外人听,大家还以为她没心没肺,今儿,英子有点明白了,舅母是表面装糊涂,她心里明镜是的,越受打击,越被人轻视,在外人面前她显示出无可奈何,其实她心里有一杆秤,她不会向任何挫折低头,她在酝酿着复仇计划,她团结了应该团结的、与她一样遭遇的、一样仇视倭寇的、一样想保家的人,这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值得敬佩的女人,老子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英子心里突然决定,她也要努力靠近她的舅母,做她舅母的左膀右臂。 “她们去挖地道了!”王氏一边熄灭灶里的火,一边慢慢站起身,她轻轻嘱咐杨玉,“你们要注意安全!听她张伯说,村子里住进了二鬼子!” “嗯”杨玉搀扶着王氏的胳膊,她轻轻点点头,“在进村子之前,我们已经大概其地了解了一下崔家村的情况!” 第三章仇与忍 “即使这样,你们也要注意安全,还是小心点好。”王氏看着杨玉的眼睛嘱咐着。 “我们会小心的,真正的日鬼子不敢住到村子里来!”杨玉突然又加了一句,“鬼子也怕老百姓!” “鬼子也怕老百姓?”王氏满眼疑惑。 “鬼子怕老百姓团结起来!” “奥,俺明白了!可,那一些二鬼子也仗势欺人!唉!”王氏叹了口气。 “他们是鬼子收买的汉奸。”杨玉的话里带着无可奈何,“也许那一些二鬼子为了生存,也许他们没有看清日本鬼子的嘴脸,也许他们根本不知亡国奴的悲哀!有的还是可以教育的……” “这世道,太乱了!”王氏长长叹了口气,她一边把面条盛到碗里,把荷包蛋放到面条的上面,她又在碗里放了一些葱花和香叶,她抬起头看着杨玉的眼睛难为情地说,“如果,如果她爹还在,家里不可能这样怠慢您……不好意思,她三婶,您莫怪俺不周全……” “哪里,这就很好了,当年在奉天,我们,我们树皮都没的吃!”杨玉双手接过王氏递到她面前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她抬起身子扭脸看了看门口的英子,问王氏,“大嫂,孩子吃了吗?” 英子很认真地点点头。 王氏急忙说,“吃过了,吃过了!她舅母带的炸果子,她大嫂熬了锅玉米粥,我们大家都吃了,都吃了!你快吃吧,看你这单薄的身骨,还有这棉袄,有点薄,有时间我和英子帮你再续点棉花,家里给孩子做被子剩下不少棉花呢!” “英子还会做棉袄?”杨玉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英子。英子又使劲点点头,她小脸上挂着自豪。 “听她三叔说过,英子五岁开始跟着她祖母学做针线,真好!”杨玉笑眯眯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她满眼都是对英子的喜爱。 “祖母死了……她还有好多手艺没教给俺,头一天,她一直念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英子嘴里一边喃喃着,她一边伤心地垂下头轻轻抽涕起来。 “英子最喜欢她祖母……老人也喜欢她,唉~”王氏的话带着泪音。 大家开始沉默。 杨玉吃了一碗面条,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跟着英子来到了堂房。秋霞和刘氏也从后院回来了,她们满身是湿漉漉的泥土。刘氏一边拍着她棉裤上粘着的土渣子,一边嘴里嘟囔着,“天冷土硬,半天才挖出三筐土。” “大嫂,张伯伯哪?”英子抬起头看着秋霞的眼睛。秋霞弯下腰看着英子,压低声音,“他去磨坊那边倒土去了,他说把土倒远点……英芬妹子和粮喜妹夫,还在那边干活,他们恨不得一下能挖到外面去,呵呵呵”秋霞抬起头看着王氏。 “大家也不要着急,晚上声音大,不要惊动了那一些坏人,还是要注意安全呀!”杨玉看着刘氏,“刘瓒花同志,你的急性子改不了,快让孩子们停下来……” “嗯,不好意思,俺怎么没想到呢?”刘氏一边说着,她一边往后院而去。杨玉也跟着刘氏的背影往后院而去,英子一路小跑像个小尾巴似的,她好像很怕别人把她落下,她心里想她必须紧紧跟着三婶,三婶和三叔一样是她的力量,更是她的高山,有这两座大山,再加上舅母刘氏这座大山,她谁也不怕。 年根到了,英子的弟弟出生了,王氏看着怀里的孩子不由自主轻轻哭啼起来,她在想英子的父亲。坐在一旁的杨玉心里也很难过,她不知怎么安慰大嫂王氏。 英子舅母刘氏回了她的村子王庄,年快到了,她说要为英子舅舅烧点纸钱,还要为孙子孙女们做新衣服,她是这么说的,其实,她是回她的妇救会,她们要研究一下把一些新做的棉袄怎么送到大泽山的游击队手里,天冷了,那边的孩子们不知怎么过的,吃的还有吗? 王氏有杨玉照顾刘氏也放心了许多。她走时还嘱咐英芬暂时不要回婆家,她也希望粮喜也留下来,可是,粮喜不可能留在崔家过年,他必须回家,王氏只好嘱咐秋霞准备了一些年货让他带回去,粮喜憨厚老实,他也不知推让,英芬就偷偷埋怨他。粮喜不好意思地笑,他想把英芬也带回家,又怕王氏不同意,他也没敢说出口。 “告诉亲家,今儿年英芬就留在崔家吧,毕竟,外面还乱着,不能再出事了!”王氏嘱咐着矜持地站在堂屋门外的粮喜。 王氏虽然坐在卧室的炕上,她也已经听到了门外两个孩子叽叽喳喳与恋恋不舍,英芬也算是粮喜家的童养媳,可是两个孩子的友谊随着时间慢慢起着变化,不知道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真真正正的爱情? “嗯,俺知道了!俺回去跟俺爹娘说说。”粮喜面对着屋子弯着腰,谨慎地应答着王氏的话。 “本来想让她回婆家,大家都不想出事不是?请亲家谅解!”王氏也知道过年留下女儿不应该,毕竟英芬已经嫁了人,可是,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她不得不破了规矩。 “俺知道,俺知道!”粮喜真的很老实,他嘴里诺诺着,即使他心里不舍得和英芬分开,他也不敢说出口,他抬眼偷偷看看站在一旁害羞的英芬,他想说,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英芬从粮喜的眼睛里读懂了他的心意,她低下头,“俺知道,你也要躲着那一些二鬼子!走小路……” “让你张伯送送粮喜!”屋里王氏吆喝着,“别忘了给亲家带好!” “是,娘!”英芬答应着。 “让你大嫂秋霞把一些年货给你张伯,让他放车上,别忘了,快过年了,也没有好东西给亲家,不好意思,一点心意!”王氏又嘱咐英芬和粮喜。 英芬送走了粮喜,她回到她母亲王氏的屋里,她低头看看躺在母亲身旁的弟弟,她怜惜地啧啧嘴巴,“娘,给弟弟起名了吗?” “起了,是你三婶起的,就叫英春!”王氏手里拿着刚刚换下来的尿芥子,“本来想让邱先生起名字,你三婶说春节就在眼前,就顺着你们名字中的英字,英春——这个名字听着喜庆,俺就同意了,其实你三婶说是迎接的迎——哪个英(迎)都可以,俺也不懂,俺也不认识,只要能和你们名字有联系即可——对了,告诉你大嫂,待会看看让她也回家一趟,回去送点年货,邱先生夫妇对崔家平日里有照顾,咱们也不能亏了他们,他们是好人呀!” “俺这就去告诉大嫂!”英芬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出了堂房。 “待会吧,让俺想想,如果你大嫂不回家,邱先生和邱太太是不是很孤独?是不是把邱先生和邱太太接到崔家来?你去跟你大嫂商量商量,反正家里闲着的房子多,今年你二叔他们一家不可能回来了,他们都很忙。”王氏嘴里这么说,她心里却有另一番滋味,毕竟公公婆婆不在了,丈夫也不在了,孩子们三叔崔耀宏也不可能回家,至今不知他是在青岛还是在北平?杨玉也没有告诉她实话;老二崔耀聪也没有想法回到老宅过年,他们放在后院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搬走了,崔家,崔家还剩什么?只有她孤儿寡母的,咳,人命由天呀,本来崔家大院每逢过节都喜气洋洋,人多的走路都挤不动,尤其崔老爷子活着时,崔家婴儿过百日时,崔家大院宾客盈门,停在大道上的马车连着村西到村东,左邻右舍都围在崔家门前门后,等着崔老爷子赏赐。 崔家老太太活着时,带着小辈女孩拿针绣花,绞纸样,无论大人还是孩子脚上的鞋子、身上的衣服都出自她老人家的手,中院的厢房里常常传出女孩的“咯咯”声,还有针扎到手指的尖叫声……那一些声音就似在耳边。 老二崔耀聪娶亲时,尤其热闹,历历在目,崔耀聪的媳妇是一个中等人家闺秀,不但能绣花刺朵,还能看书识字,模样也有几分秀气,只是有一样不好,时时看着崔耀聪的脸色行事,她从不敢自己自作主张。在一年多前崔耀聪媳妇带着两个女孩子回来一趟,回来是拿两个女孩子留在崔家的杂物,那天正赶上崔耀宏带着英昌和英茂回来,她们才在崔家多住了一天,第二天她带着她两个女儿离开了崔家大院至今再也没见面。崔耀宗办丧事她娘四个都没有出现在崔家大院,只有老二崔耀聪匆匆回来后又匆匆离开了,晚饭都没吃,这也是王氏没有去沙河镇参加崔耀聪家老大婚礼的理由,虽然这还不是唯一的理由,毕竟当时孩子们身上还戴着孝,她又怀着遗腹子,她心里的苦和泪多想找二妯娌诉诉,她们不回来,她也不可能去沙河镇说给她们听,有泪,她一个人孤独地咽下去;有苦,她一个人扛下去。眼目前崔耀宏也有了媳妇,她终于有了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安慰。 杨玉这几天也不着家,她经常半夜出去,然后天快亮时才回来,王氏也不敢多问,她怕她的话音一出口招来灾祸,隔墙有耳,小心一点最好。王氏也知道杨玉在忙活什么,那天杨玉还向王氏要了两坛子黄酱装上了马车让张伯送走了。英子的小个子也在杨玉和她张伯身边转悠,英子好像一下长大了,严肃的表情,低声细语的神秘,让王氏偷偷摸摸抿一下嘴角,她再在心里“突突突”跳几下,她知道她自个帮不上忙,英子小手小脚也能够做点事,让她心里轻松了不少。眼下秋霞也有吃奶的孩子,自己身旁还躺着一个,她真心希望邱先生两口子能过来住,她也知道邱先生的为人,邱先生至少可以为杨玉他们打个掩护,这样她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也不用死死盯着窗户外面和大门口,甚至她都不放过墙头的风吹草动。 过年时邱先生没有来,在半夜吃饺子时崔英业神神秘秘回家来了。 秋霞高兴得合不拢嘴巴,她急急忙忙去后院准备把孩子抱过来让孩子爹看看。杨玉拉着英子离开了王氏的房间。王氏见到自己儿子平安回家自然高兴,她的目光向大儿子身后张望,她希望能见到老二和老三。 “娘!”崔英业环视了一下屋子和门口,他突然“扑通”跪在炕沿下面。王氏一惊,她想跳下炕扶起儿子,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娘,您坐着,俺有话说!俺对不起您,对不起俺四弟!”崔英业满脸泪。 王氏一愣,“你爹死,你们都没有回来,是俺不想告诉你们……” “不是的,娘,俺爹不应该死,俺本来想让他逃走,可是,他怕连累咱们崔家所有的人,他选择了自杀!”崔英业满嘴都是泪水,“他知道,他如果不死或者逃跑,日本鬼子不会放过咱们一大家子,如果坐实了是他放走了俺们……” “放走了你们?什么意思?”王氏身子抖了一下,她用迫切的眼神看着她儿子的嘴巴,她想知道自己丈夫生前做了什么? “那天夜里,俺们潜进了宪兵队,当时宪兵队的鬼子很少,多数是叛敌的警察……俺们需要武器……更不希望县里警察帮虎吃食,用自己枪打自己人,所以,俺们把那一些枪偷运出了宪兵队,俺本想把那一些枪带出掖县,俺爹说顺利带出掖县目标太大,并且还不安全,于是他找人把那一些枪先藏了起来,然后俺爹又把俺们送出了掖县城,出城门口时一定有人认出了他,第二天日本人找到了俺爹,俺爹死活不承认,可是,毕竟他不会撒谎,他给县长留下一封遗书,就……” 王氏沉默了,她想起来了,那天孩子舅母刘氏跟那一些二鬼子说了一席话,她当时因为害怕,也没多想,敢情孩子他舅母也知道这件事,孩子他爹是为抗日、为了保全崔家所有人而死的,人已经死了,她怎么能埋怨孩子,孩子们也没有错,他们提着脑袋做事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把倭寇赶出中国的土地吗? “起来吧!你娘俺没有文化,你爹有文化,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不应该做,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的死能换来许多人的生,俺应该为他骄傲。” 崔英业听了他母亲王氏一席话,突然很激动,他没想到他们的母亲如此胸襟宽广,从小在他心里他的母亲那么柔弱,那么胆小怕事,可,此时,母亲从他嘴里了解了父亲的死,母亲却坦然面对,没有一句责怪,并且还能积极帮助抗日队伍储备粮食和生活用品。 第二天崔英业准备离开家,王氏说什么也让崔英业留下来吃午饭,王氏让张伯把地窖子准备的陈酒拿出来,秋霞和英芬炒了几个菜,又把留着招待客人的一盆鸡冻拿出来,大家聚在一起准备热闹热闹。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了枪声,还有“蹬蹬”脚步声,大家互相看看,站在门口的张伯紧张地看看大家,他一边把他手里的酒递给了崔英业,一边说:“大少爷和三太太赶紧去地窖躲一躲,暂时不要出来,俺出去看看,如果没事了,俺回来喊你们!如果是自己人俺就带回来!” “不,张伯,如果自己人先带去碾房,然后摸清底细……”还是杨玉想的周到。 “唉,俺明白了!”张伯大踏步迈出了院子。 英子紧张地站起来探头探脑瞄着院门口。 “英子,坐下,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做,只管吃饭,英芬,把桌上多的碗筷拿到厨房放起来,咱们崔家就咱们娘四个,还有两个吃奶的孩子!”王氏镇定自若地嘱咐大家。 英子使劲点点头,她双手抱着一碗饺子,她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屋门口。 一会儿,刚刚出去的张伯推开院门,他气喘吁吁闯进了院子,王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她紧张地盯着院里的石基路,张伯搓着一双大手站在石基路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珠子,“日本人进村了,他们让村子人到场院去!” 英子知道村子场院在哪儿,那是晒麦子和玉米的场院,也是崔家村最大的、最宽敞的地方,也是正月里跑高跷的地方,今年跑高跷的还没来,日本鬼子却来了,是来捣乱的?还是来杀人的?英子紧紧皱着眉头,她抱着碗的一双小手慢慢变紧,似乎她再稍微用一下力气她手里的碗就要碎了。 “英子,你哪儿都不要去,俺去看看,英芬和秋霞在家看着孩子,如果可以,也地窖躲一躲。”王氏抬起手不慌不忙抿了抿她的鬓角,她又看看张伯,“他张伯,您带俺去!” 张伯垂下头,他搓着他的大手,有点左右为难,他犹豫着喃喃低语:“保长把家里人口都报上去了!” “娘,让俺去吧!”秋霞一边说着,一边蹿进里屋抱起她的孩子。 王氏转过身狠狠瞪着秋霞,“快回去!”王氏满脸怒气,这是她第一次向秋霞发火,“你带着孩子哪儿都不许去,英芬,你看好你嫂子!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允许你们踏出崔家大院门口一步,英子跟娘去!” “嗯”英子忙不迭地扔下手里的碗,她挤过秋霞身边,她拉起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温暖,手心里还有细细的汗珠子,英子知道母亲也害怕,但,这个时候,为了保全崔家人母亲必须挺直腰杆。 “好吧,俺陪着您和二小姐一起去!”张伯闪开身子给王氏和英子让出一条路。 “把大门关好了,俺从外面锁上,英芬,你们从里面插上顶门杠!”王氏回头看着英芬嘱咐,她心里很忐忑,更多的是不放心。 “娘,您注意安全!小心点!”英芬和秋霞不知所措,她们只能看着王氏严肃地走向大院门口。 往前走了几步,王氏又回头看着秋霞,她嘴里不断地重复着,“看好孩子!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去!” 崔家村的场院的的确确很大,一百多口人挤满了场院。场院靠墙的地角有一个台面,那儿是逢年过节唱戏的舞台,此时舞台上坐着手里拄着长刀的几个鬼子军官,他们身上的衣服崭新,他们脚上的大皮鞋锃亮,头上帽子戴的整齐,双目冰冷地注视前方,好像一个个木偶;穿着黑色警服的二鬼子手里端着枪站在舞台四周,他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四周还有几个抱着长枪的鬼子兵,他们一个个纵着肩膀,目光呆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英子感觉到鬼子也好像害怕什么?害怕什么呢?害怕崔家村民团结起来吗?眼下,崔家村民人数比鬼子多,如果大家团结起来,鬼子一定不是村民的对手,但,村民手里缺少武器……英子开始胡思乱想。 保长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他一身长褂,一头灰发,头上一顶毡帽,很新,好像是因为过年刚刚戴头上的。 保长在喊话,“大家听好了,日本人,不,皇军,皇军想要粮食,俺也知道,这个时候青黄不接,各家也不容易,大家必须省吃俭用,必须想办法省下口粮,咱们要让客人吃饱不是吗?皇军就是咱们的客人呀!”这个保长平日里就能说会道,今儿为了讨好日本人,竟然把日本人当客人。客人走亲戚怎么做?客人会把主人给杀了?客人会抢主人的银元?英子心里想着,她的小嘴巴慢慢撅了起来,她真想抓起地上的石块扔向那个油头粉面的保长。王氏感觉到了英子在做小动作,她急忙使劲把英子的细胳膊提了起来,她又用两根手指使劲掐掐英子的胳膊,英子呲呲牙,真疼!她再也不敢做小动作了,她继续把一双怒眼穿过人群的缝隙狠狠盯着保长那张肥头大耳的脸。 “家里良田多的,可以多交点,根据人口与良田亩数,咱们再仔细分配,希望村民不要瞒天过海,更不要得罪客人,毕竟咱们山东人都是好客的,今儿又是大年初一,每家每户都有过年的粮食,所以,今天或者明天下午,你们就把粮食送到这儿来……” “我们家没有多余粮食,给了他们,我们吃什么?”有人不高兴了,首先提出异议。接着,人群里开始骚动,有一个敢说的,就会有第二个,“我们家也没有,本来吃不饱,省吃俭用为了熬过这个冬天!”“凭什么给他们?他们是谁?什么客人?是土匪吧?” 日本鬼子好像不太明白中国话,他们开始交头接耳。 本来安安稳稳坐在舞台上的几个日本军官突然跳了起来,一个鬼子军官“腾”地从保长背后蹿了出来,一张死灰复燃的脸,他一边嘴里嘀里咕噜,一边举起了他手里的长刀,保长吓得抱着他的大脑袋一下蹲在地上。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大家稍安勿躁,听俺说,客人要粮食,咱们给,有多,就多给点,没有多还有少不是吗?!” “舅妈?!”英子没看到她舅妈刘氏的身影,只听到了她舅妈刘氏的声音,舅妈的声音她太熟悉了。 “你是?”保长小心翼翼站起身,他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刘氏。 站在人群里的王氏皱皱眉头,她心里狠狠埋怨着:这个嫂子怎么跑这儿来了?她在替谁说话?她刚刚说的一席话还不叫大家伙儿戳脊梁骨? 场院里更加骚乱,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甚至有的人嘴里骂骂咧咧,有人手指着刘氏的身影,“这不是王家庄的人吗?怎么窜到咱们崔家村来了??”“她男人被鬼子豁开肚子死了,她今儿是不是疯了?”“你们亲家崔家有良田几十亩,你们应该有余粮,你们崔家就替乡亲多交点,不知你能不能替崔家大院做了主?!”有的村民认识刘氏,他们满脸愤怒,他们开始大声指责,“一个外姓人,怎么跑到咱们崔家村说三道四?不看看什么时候?一个女人,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是不是找不到热炕头啦?” 刘氏听了大家伙的指责和谩骂她并不生气,她依旧笑眯眯迎着大家伙的话语,“好呀,那,今儿俺替俺妹妹说几句,崔家一定多交点,多交点!”刘氏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烟袋,她翘起一条腿,她把手里的烟袋锅在她棉鞋底上敲了敲,然后她又不慌不忙地抬直身子,她温和地看着围拢到她身边的乡亲,乡亲的脸色不知是由于生气还是天冷而变青,他们对刘氏虎视眈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说话轻巧,你们崔家有余粮,俺们没有!” “大家不要着急,这么多年了,咱们一直听保长的话,此时此刻大家应该继续听保长的话,保长是镇政府选派的,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虽然没有杀人放火,也做了不少损人利己的事儿,那都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比杀人放火更大的事了,今儿日本人来了,他又帮日本人做事,日本人不是好惹的,他如果不听日本人的话,如果不按照日本人的命令去做,第一个丢命的就是他,然后就是大家伙儿,今儿咱们不能看着他无缘无故丢了命不是吗?毕竟都是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咱们就再听他一次,让他保佑大家伙儿平安无事!”刘氏微笑着看着大家伙儿,她又抬起眼角扫视了一圈场院四周,躲在墙头后面的鬼子兵正虎视眈眈,他们是在等待命令,他们手里的机关枪一触即发,为了眼下崔家村百十条生命的安全,刘氏把她心里的仇恨用浓浓的旱烟呛了回去。 刘氏不阴不阳的话让保长张口结舌,刘氏嘴里话一点也不错,平日里他做了许多对不起乡邻的事儿,乡邻不敢反抗,今儿他替日本人办事,办不成日本人就会要了他的命,此时刘氏嘴里的话无论是好话还是歹话他都要硬着头皮点头,为了什么?只为了满足日本人的需求,保下他自己一颗脑袋。 王氏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她真想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好了,大家各自回家准备粮食,明天初二,咱们村子出几辆马车,把粮食送到沙河镇上去……”保长显然有了精神,终于有人替他背黑锅了,这个人还不是别人,还是德高望重的崔家大院里的人,崔家大院里男人几乎都不在,主事的就是那个柔弱寡断的女人王氏,王氏此时此刻也站在人群里,刘氏已经替她做了主,她也没有反对,那么今儿为日本人搞粮食的事儿也就顺顺利利解决了。 英子被她母亲王氏硬拽着往崔家大院方向走,路上王氏没说一句话,她只感到她后背被村子人指指点点,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停下脚步与乡邻打招呼,她只感觉无地自容。英子想回头找一下她舅母刘氏,她的视线被张伯高大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二小姐,快点跟着大太太走,不要回头,咱们有话回家说。”张伯的话不单单是说给英子听的,他也是嘱咐王氏,不要生气,有话家里说,千万不能埋怨刘氏。 “妹子,您慢点!”这个不怕惹事的刘氏竟然自找不自在,她的声音迈过了一里路,她生怕四周的人听不见。王氏气不打一处来,她突然停下脚步,她扭转身,她狠狠瞪着刘氏,“你家有粮食就交上去,俺崔家没有!” “妹妹,皇军是客人,不是吗?”刘氏的嗓门真大,她一边嚷嚷着,她一边用眼角瞄着四周,“我们王庄乡亲都交了粮食,王庄也死了几个拒交的人……俺不想看着再死人了!咱们饿点能保住性命最好!” “死怕什么?怎么?你这么快把俺哥哥的死忘了!他是谁杀害的?”王氏提高了语气,由于生气她的全身都在颤抖。 “他太抠了,痛痛快快交出那两块银元,就不会有这事……”刘氏语气渐渐低沉下去,停了一会,她又抬高了嗓门,“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家里粮食多的就多给,少的少给,如果不给,皇军会找大家伙的事儿,甚至杀人,为了口吃的丢了性命不值得……” 王氏不再理睬刘氏,到了家门口,她生拽着英子迈了进去,她扭脸看着老实巴交的张伯,提高音量,“关门!她张伯!” “吆,妹妹,今天俺是来串亲戚的……”刘氏故意扭着脖子看看探头探脑的四邻,她一边抬脚准备迈过门槛,她一边嚷嚷,“哪有年里不让亲戚进门的道理啊!是不是呀?”刘氏低头看着撅着小嘴的英子又问,“是不是英子呀?俺可是你的舅母呀!” 王氏回头狠狠瞪着刘氏,“我们崔家没有你这门亲戚!” 刘氏也不生气,她嬉皮笑脸地挤进了崔家大门,英子挣脱她母亲王氏的手站在院子的石基上,她皱着眉头盯着院门口,她看到张伯一边把她舅母刘氏让进了院子,一边迅速关上了院门。 “舅母,您今天惹俺娘生气了,俺,俺也生气!”英子的话带着蔑视。 “嗯,舅母知道,咱们屋里说,英芬,你和你张伯盯着门口!”刘氏看看躲在院门里、手里拿着顶门杠的英芬,小声嘱咐,“你们千万不能让外人进来,更要小心墙头!” 张伯使劲点点头。 迈进屋子,刘氏拉着王氏的胳膊,“妹妹不要生气,我们已经有了安排,这一些粮食一颗也不可能落入鬼子的手里!” “什么?”王氏有点紧张,她惊慌地盯着刘氏的眼睛,她从刘氏的眼睛里读懂了刘氏的用心,她又害怕刘氏的冒险。 刘氏压低声音说,“我们王庄真的死了好几个,他们也不交粮食,被鬼子杀害了……俺知道鬼子到了崔家,俺紧赶慢赶……咳,先不说这一些,老大英业在家?” 王氏使劲点点头,“在,你怎么知道?”王氏有点吃惊,她皱皱眉头,白楞了一眼刘氏,心里说:他舅母的耳朵可真够长啊。 “不要多问,俺去找杨玉和英业商量商量,妹妹,你就不要担心什么了,你看好院子,隔墙有耳!” “嗯,俺明白了!”王氏抓起桌上的毛巾迈出了屋子,她把毛巾搭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这个时候的石榴树已经干枯,带刺的枝干张牙舞爪。“她张伯,把这一些石榴树杆剪剪枝子。不要让它横着挡着路,孩子们衣服都被它刮坏了!今儿的饭,让她舅母自己做,俺不伺候!” 英子看了她母亲王氏一眼,她悄悄蹿进了后院。后院厢房里舅母刘氏正与大哥英业还有三婶杨玉商量事情,他们声音太小,她一句话都没听见,只听大哥英业说:“好!” “英子,英子,快去后院喊咱大嫂过来!”前院传来英芬惊喜的喊声。 接着,前院又传来开门声,还有王氏忙不迭地欢喜声,“邱先生,您,邱太太,俺正盼着呢!本来想初三让秋霞回门看看二老……快请进,请进!” 大个子邱先生迫不及待在初一来到崔家,他一定有事,大家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事儿,倒是邱太太一脸的小心翼翼,她脸上不自然地飘着尴尬,尤其她垂着的眼神,还有无处安放的双手,大家不由自主对她的矜持心升可怜。 邱太太喜欢安静,生活朴素,不善言辞,她穿着虽然不太讲究,却很干净。在乡下很少有人喊她邱太太,毕竟她只是一个村妇。邱先生曾在南方上过学,那个时候邱家家底还算不错,邱太太一过门,邱先生就喊她太太,自然而然,自家人也跟着邱先生喊她邱太太。 王氏以为邱太太的矜持是不好意思,就连忙喊来秋霞,她一边微笑地拉着邱太太的手,一边嘱咐秋霞,“去,带你娘去你们房间,你们娘俩好好说说心里话。” “娘,不要难为情,俺婆婆年前就让您和俺爹来,您,您这个时候来也挺好,看,把俺婆婆高兴的,她就喜欢家里人多,人多热闹!”秋霞搀着邱太太往后院走去。 “英业呢?”王氏光顾着与邱先生说话,她刚刚想起英业还在家里,应该让英业来给他老丈人拜个年。 “大少爷在家里?”邱先生眼镜后面闪过欢喜,“太好了,好久没有见到大少爷了!” “邱先生,您直接喊他英业即可,您这样见外,俺听了不自在。”王氏故意这么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邱先生,我让他们烧水,俺知道您喜欢喝茶,家里还有茶,是耀宗活着时留下的……”王氏突然被自己的话噎住了,她故意摇摇头,她想把心底突然升起来的悲哀摇走。一旁坐着的邱先生慢慢摘下眼镜,他又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他急急忙忙擦去眼角的泪珠。 这时,刘氏从后院迈进了堂房,她向邱先生弯弯腰,“邱先生,您过年好!” “好,好,她舅母也好,大家都好!”邱先生慌忙站起身向刘氏鞠躬。刘氏不好意思摆摆手,“邱先生,您太客气,俺是妇道人家,受不起大礼。刚刚俺听妹妹喊英业,俺就跑过来了,英业和他三婶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厨房的事情交给俺,你们两位亲家有话好好聊,待会俺让英子给你们送茶过来!” “不用麻烦了!”邱先生仍然站着看着刘氏说,“本想带点东西过来,只是走得有点匆忙,所以,一点东西都没给孩子们带,有点失礼失礼!” “您不要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刘氏看着邱先生,“您快坐吧!俺去忙,不陪你们说话了。”刘氏斜了一眼王氏。 旁边的王氏好像没听到邱先生和刘氏的对话。 “对了,那个邱先生,待会英业回来想陪您喝几杯,您不要嫌弃他怠慢,您看看,老丈人上门来,他却出去了,这孩子,他有一个朋友在村外面等他,他……”刘氏又停下脚步,她回头看着邱先生说,“您不要责怪他不懂事呀?”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情,他不要为俺这个老古董耽误正事,那样,俺会惭愧的,惭愧的。”邱先生心平气和地连声说。 第四章雪与雨 “邱先生,您老话重了,他们总归是孩子,唉,也是的,英业应该知道您来了,他怎么不先来见见长辈~邱先生您一定多担待啊,等英业回来,俺一定絮叨他几句,都当爹了,还没长大似的~” “哪里?哪里?这不能怨孩子,孩子有事,有事。”邱先生一边吞吞吐吐,一边不好意思地抬起右手扶扶他鼻梁上的眼镜,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如果因为俺这次来而耽误了孩子们的大事,俺更会自责。”邱先生好像知道点什么,他抬起头看看堂房门口,“如果,孩子们需要俺做点什么,俺心里踏实点,俺至少还能做点什么,那样,感觉俺还有点用处的~” 听了邱先生的话王氏心里很高兴,“当然有用处,有用处,邱先生,俺年前就让秋霞带话给您,说让您和亲家母来俺崔家,您和亲家母过来俺就轻松啦,您,瞅瞅,小的小,有时候出趟门都出不去,甚至踏出这院子都不敢,俺崔家真的很需要亲家过来帮忙啊……” 邱先生知道王氏把他的话领会差了,他也不反驳,他只尴尬地点点头。 邱先生虽然有很高的文化,却不太善言,自从崔耀宗离世后邱先生就似丢了魂,话更少了,大半年过去了,他似乎刚刚清醒过来,他常常情不自禁走到崔家村附近也不敢踏进崔家大院,他心酸呀,他更心疼,崔耀宗是他的亲家,更是他的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而这个知己先他而去,他何止是空寂?他活着的精神气也随之而去。 看着沉默寡言的邱先生,王氏心升可怜,可怜邱先生的矜持与拘谨,“邱先生,您,您可不要把自己当外人啊!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呀!” “大太太,本来想等秋霞回家过年的,今儿,俺也没跟您打招呼,唐突带着她娘过来了,太鲁莽,叨扰您了,望您不要见笑啊。”邱先生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不安的眼睛再次瞅瞅院子,咽了一下口水,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英子端着茶盘从后院过来,她见了邱先生急忙鞠躬,“邱先生过年好!” “咳,二小姐好,二小姐长高了!”邱先生一边说着,他一边急忙伸手接过英子手里的茶盘轻轻放到桌子上。 “哪里呀,这个孩子似乎不长个,俺还担心是不是去年生病给耽误了长个子?”王氏一边叹息着,她一边双手抓起茶盘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邱先生,她又摇摇头,“唉,就怕她随了她祖母,她祖母个子不高。” “孩子还小,不耽误长个子~” 正在这时,旁边的内房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王氏急忙站起身,“邱先生,失礼了,您自个先喝着,俺去看看孩子。” “好,您忙!真好,真好!”邱先生嘴里连着说了几个“真好”。英子不明白邱先生嘴里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看到邱先生脸上瞬间升起一层微笑,那层微笑久久挂在邱先生的脸上。 “二小姐没出去玩玩?”邱先生一边低头嘘了一口茶水,他一边看着英子温和地问。 英子摇摇头,“俺娘她们不让俺出去!” “对,一定要听大人的话,这个时候外面不安定!” “嗯,俺知道,外面有鬼子~”英子站在她母亲刚刚坐过的椅子旁,她一边礼貌地回答邱先生的话,她一边打量着邱先生。 单凭外表来看,邱先生真的是个体面的人,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学者气质。他头上依然戴着一顶瓜皮帽,他的鼻梁上依然挂着一副金边眼镜,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的身形还是那样高大清瘦,不厚不薄的长袍裹着他骨瘦嶙峋的身体,似乎他身上每块骨头都坚硬似铁,语气反而平顺如棉。 “这天,这天是要下雪呀?”邱先生抬起头看着院子自言自语。 英子顺着邱先生的目光看过去,天突然阴了下来,冷风越过了墙头,从街上蹿进了院子,张伯刚刚剪的石榴树枝条还没来得及收拾,被风吹得满院跑。 张伯手里的大笤帚在挥舞。 “这老天真的不给一个喘息空间吗?”张伯嘴里的话听着非常着急,还有埋怨,他是在埋怨突变的天气?他还是在担心着什么? 就在这时崔英业急匆匆踏进了院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 “大少爷回来了!”张伯声音里透着欢喜。 “嗯,张伯,俺老丈人呢?他老人家不会责怪俺吧~” “没有,邱先生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他在堂房喝茶呢~”张伯轻轻回答。 英子听到院里传来她大哥的声音,她兴奋地窜出屋子,嘴里喊着,“大哥,大哥,邱先生来了!” 崔英业弯腰摸摸英子的头,“小妹,冷不冷?” 张伯手里抓着大扫帚慢慢走近崔英业,他又轻轻喊了一声,“大少爷!”他又偷偷瞄瞄崔英业身后的那个男人一眼,那个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张伯抬起手挠挠后脑勺,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邱先生撩着长袍迈出了屋子,他迎着崔英业低声叫了一声,“大少爷,回来了?” 邱先生一边向崔英业打着招呼,他一边拘谨地站在门口台阶下,他眼睛里满是欢喜,他欢喜地盯着风尘仆仆的崔英业,崔英业二十刚出头的年龄,一双凛冽桀骜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细细长长的不浓不淡的眉毛,眉清目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透着书卷文人风度;朱唇皓齿,上唇一圈青青胡茬,显露出青年的英雄气概。邱先生刚想再张口问一句,突然他的眼睛盯在崔英业后面的那个男人的脸上,他嘴唇哆嗦了几下,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邱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做事说话不仅文质彬彬,还谨慎小心。 “爹,您过年好!”崔英业上前一步就要给邱先生下跪。 邱先生急忙扶着崔英业的胳膊,“大少爷,您不要这样,快起来,快进屋,院子冷,地上凉……”邱先生又偷眼看看崔英业身后的男人一眼,“大家都好就行,就行!” 崔英业身后的男人见到邱先生一愣,他往前一步,他伸出双手想去握邱先生的手,崔英业急忙向前一步挡住了邱先生,他扶着邱先生的胳膊,“爹,有话咱们进屋慢慢聊!” 英子站在院子里,她看着她大哥和那个陌生男人表情神神秘秘,她也似乎从邱先生脸上看出了什么,她可以肯定邱先生认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回头看看张伯,他又向张伯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他跟着崔英业进了堂屋。 崔英业扶着邱先生坐下,他回头走近门口,他向院里的张伯递了一个眼神,张伯心领会神地点点头。 堂房的两扇门从里面关上了。英子呆呆傻傻地瞪圆了一双好奇的小眼睛,她要把眼睛当耳朵使,她想听听屋里大哥他们和邱先生说什么。 “二小姐,帮着张伯收拾一下院子可否?”张伯在招呼英子。 英子撅着小嘴慢慢离开了堂房的门口。 屋里,那个男人向邱先生抱拳施礼,“谢谢邱先生出手相救。” “没想到您还真是大少爷的朋友,俺以为您是故意说的。”邱先生咂咂嘴角,“谢字咱们就不要说了,都是一家人。” “爹,赵林曾是俺爹的文书,他也是我们联络线上的交通员,那天他刚刚从招远过来就被汉奸认了出来……鬼子追他紧,他就迈过了崔家村,幸亏遇到您,您救了他……害得您有家不能回……”崔英业一边说着,一边给邱先生奉上一杯热茶。 “应该的,只是,不好意思,是秋霞她娘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所以,就打扰亲家……”邱先生低头搓着他无处安放的双手喃喃着。 “俺娘年前就想让您二老过来住,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娘最怕这么大的崔家大院空静,无论谁来,她都高兴!高兴有人陪她说说话,以后呀,您二老就留下来,帮忙照顾一下您的小外甥顺,也算您二老心疼秋霞一下……还有俺小弟太小也离不开俺娘,家里里里外外都要靠秋霞,秋霞有时候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呀!” “嗯”邱先生话不多,他嘴上答应着,他心里也知道,住在亲家也不是长远之策。 崔英业慢慢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窗户看出去,外面的天色很暗。崔英业扭脸看看赵林,两个人皱皱眉头。 一阵风扫过窗户棂,几根细细的石榴枝条随风而起,落在了外面的窗台上。也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缀幕,看不清天的颜色,一切变得不阴不明。 崔英业突然转身看着邱先生问,“爹,您看,这天气是不是要下雪?” “看样子,这雪晚上就要下了,大少爷,你们是不是有事?”邱先生声音里带着担心。 “雪能下多久?”崔英业有点着急,他认真端详着邱先生的眼睛,“爹,您说,雪不会太大吧?” “看风向雪不大,时间不长,明儿午后就停了!”邱先生皱皱眉头看看崔英业,他隐隐感觉到崔英业心里有事,有什么事儿呢?他不敢确定,“踏雪留痕!”邱先生嘴里瞬间冒出四个字,他被自己情不自禁冒出的这四个字吓了一跳,他突然站起身来盯着崔英业的眼睛,“大少爷,你们准备做什么?” 崔英业和赵林又互相看看皱皱眉头,他们满脸愁云。邱先生不知道眼前的孩子们想做什么?但,他很确定孩子们要做的事情被这场雪阻挠了。邱先生思想进步,他在南方上学时曾经参加过同盟会,同盟会是推翻清政府,建设民主的团体,1912年同盟会四分五裂,邱先生回到了掖县,他与崔耀宗志同道合,相聊甚欢,这也是他们后来结为亲家的主要原因。 “如果,如果你们是为了粮食,可以提前……” 邱先生的半言半语惊醒了崔英业和赵林,两人齐刷刷把目光再次投向邱先生。 邱先生使劲点点头,“今天晚上行动!” “可,刚刚收了一半,俺去送粮时看过了,只能装一马车……”崔英业不甘心地摇摇头。 “蛇吞象不可取!否则,前功尽弃!”邱先生盯着崔英业的眼睛,“你也是教书先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邱先生第一次用这种口气与崔英业说话,他主要想用这样的语气惊醒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让他们知道怎么避免危险。 崔英业沉默了,赵林突然抬起头看着崔英业,“咱们听邱先生的,今晚行动,不要等到明天!” 崔英业无奈地点点头。邱先生长长舒了口气,他慢慢坐回座位上,他慢慢端起茶杯,茶水不凉不热,他慢慢品着。 半夜时分雪下了下来,飘飘洒洒,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羊绒毯子。睡梦中英子听到院门打开了,张伯的声音从院里传过来,他的脚步很沉,身上好像背着什么,压得他走路喘粗气。王氏没有喊醒秋霞和英芬,她穿上大棉袄,举着灯,踮着小脚,迈出了卧室来到了院子,“他,他张伯,你,你背的谁呀?” “大太太,是,是邱先生,他晕过去了,他没事……”张伯背着邱先生急匆匆往后院去了,王氏紧张地看看院门口,院门口还站着一个身影,“是英业吗?” “是,娘……”崔英业轻声应答。 “邱先生怎么了?”王氏走近她儿子崔英业。崔英业垂着头没有回答。 “娘,俺想去看看……待会俺三婶就回来了……”崔英业喃喃着。 “去吧,去看看你老丈人,如果可以,给请个医生!”王氏心里有点明白,她想起傍晚时分邱先生就走出了院门,她就感觉邱先生有心事,虽然他说出去走走,那么冷,他去哪儿?王氏当时没有多问。 “他自己就是半个医生,他说不要惊动外人!所以,俺直接带着他回家了!”崔英业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疾步而去。 “奥,他说没事,但愿就没事!”王氏盯着崔英业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前院,在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脚印。突然,王氏看到洁白的地面上有一串黑乎乎的东西,她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是血?!王氏急忙抓起墙根的扫帚往门口走去,门外有响声,王氏紧张地盯着那两扇门,突然杨玉从外面闪了进来。 “他三婶,有血……”王氏嘴唇有点哆嗦。 杨玉点点头,“知道,俺已经处理过了!” “他,邱先生没事吧?”王氏担心地问。 杨玉摇摇头,“没大事,大嫂,千万不要惊动邱太太,她会害怕的。” “嗯”王氏点点头。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了,雪片在阳光下飞舞。麻雀不知什么时候落在院子里,它们啄食着雪下面的脚印。 屋里,杨玉对崔英业说:“这个时候,赵林他们可能到了大泽山,你看看也该回沙河了!组织研究让你继续去沙河教学,不知你怎么想的?” “俺听组织安排!”崔英业说,“俺老丈人醒了,您告诉他,不要去冒险,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俺对不起俺丈母娘和秋霞……” “你还知道?!昨夜不是他引开鬼子,你们都要完蛋,行动之前为什么不等着俺回来?至少给敌人一个假象,幸亏邱先生拉着杨柳枝到处划拉……” “等您回来,雪更大了,那个时候行动,是不是更危险!”崔英业倔强地怒着嘴巴,“为什么?什么都要听您的,咱们的任务不一样!” “是不一样,运粮食是我们妇救会的任务,是你们反插了一杠子,为了避免牺牲,我们可以选择放弃这批粮食,你懂吗,活着比什么都好!”杨玉声音气愤。 “都是你的理,你不就是参加过东北抗联吗?有什么骄傲的?”崔英业年轻气盛。 “前天,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看天气行动,如果,如果……”杨玉撇开崔英业的话题,她的脸色更加凝重,她低头想了想,然后她再次抬起头严肃地看着崔英业,说:“如果你继续教学,千万记住,不能让学生白白送死,在危险时刻,可以放弃任何行动!他们是国家的未来,是新生的力量,感情用事不可取!崔耀聪可以利用,有危险他也可能保护你,至少他是你们崔家的人,但,不要告诉他你是什么人,毕竟他是做生意的,金钱才是他的利益。” “俺不去找他!”崔英业对他二叔崔耀聪还是有点偏见,尤其二叔的亲家,那是日本人的红人,商会会长。 “你自己看着办?记住一点,一切行动听指挥,不仅要生,还必须要活!无论有多少挫折与气愤,都要学会忍让,在忍让下求生存。” 就在杨玉与崔英业聊天的第二天,崔英业再次离开了崔家大院,他去了沙河镇中学继续他的教学生涯,这也是他地下抗战身份的掩盖。 过了正月,街上平静了许多。英子没有等来踩高跷的,也没有等来唱戏的,日本鬼子的枪声在乡下响了一个冬天,大家不敢出门串门,更不敢在街上留步。 崔家院门从外面被人敲响了,张伯手里抓着扫帚,他紧张地回头看看,英子一蹦一跳从后院蹿了出来,她歪着头看着张伯,“谁呀?谁来了?张伯伯,您没听见门响吗?” “二小姐,听见了,听见了,俺去看看!”张伯走近门口,他把他眼珠子穿过门的缝隙,只见张保长站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上揣着手、跺着脚丫,头上的毡帽还是那样新。 “二小姐,快,快去告诉大太太,保长来了!”张伯回身看着英子的眼睛说。 “保长?”英子想起了大年初一上午在打谷场那个替鬼子吆喝的保长,她怒起了嘴巴,那个人突然到崔家来做什么?一定没好事,她必须告诉母亲。英子一边想着一边向后院跑去。王氏正抱着英春与秋霞说话,她嘱咐秋霞,“你爹肩膀上的伤不能捂着,更不要冻着,虽然不碍事,但,天冷,也要注意,还有,不要让你娘害怕,你爹没大事,如果,有外人来了,尽量不要让你爹出去,外面有你张伯,厨房有咱们娘三足够!” “是,俺嘱咐俺爹了,他说,他不能闲着吃闲饭,让人伺候着他心里不舒服,他想找点事做。”秋霞无奈地摇摇头。 “娘,保长来了!”英子气喘吁吁跑到了后院。 “保长?他来做什么?告诉英芬,这几天不许她回她婆家,路上不安全!”王氏抬起头向秋霞递了一个眼神,她扭身跟着英子来到了前院。 六十多岁的张保长个子不高不矮,獐头鼠目,一步一遥,一摇一晃,一晃一耸,看他甩着两条胳膊的力度就知道,他身体还挺结实,看着他摇头晃脑的做派,好像他过得很舒心,他的眼珠子在崔家大院上空溜溜转,一副怙才骄物,又目空一切。 “张保长,今儿您怎么有空……”王氏抬起眼角微笑着看着张保长。 “奥,是,是弟妹,这几天家里怎么样?”张保长无话找话,“有活儿您就开口,俺手下还有几个能使唤的,你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呀……” “老大在沙河镇上教学,这不,寒假还没过就返校了……家里还有张伯,如果有一天真的忙不过来,俺就让孩子们去喊您,崔家老太爷活着时,也没少给您添麻烦,听老太爷说,咱们两家还是亲戚,俺家老太太还是您的表姑,这么论,俺还要喊您一声大哥,不是吗?” 张保长嘿嘿一笑,“就是,就是,都是一家人!今儿俺来有一件事想问问,是不是,是不是咱们到屋里说说!” “可以,大哥,您屋里请!”王氏偷偷撇了一下嘴角,她又回头喊英子,“英子,让你大姐烧点水,就说家里来客人了,不要总坐着绣花!” “大小姐也在家?怎么,没去婆家?”张保长贼眉鼠眼试探着问王氏。 “您也知道,做童养媳的都是受气的,能让她在家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一些日子!” “也是,也是,听说崔家老三也说媳妇了?!”张保长斜着身子坐在了堂房的椅子上。 “是呀,老三在青岛教学,他们都很新式,再说家里他大哥没有满丧三年,崔家大院有规矩,三年之内停止一切喜事,所以,俺家他二叔崔耀聪家老大的婚事也没回家办?俺也没去!”王氏的脸色挂上了一层气愤。 “前几天,有人看见老三的媳妇回来过,是真的吗?” “自然,她回来给祖宗磕头,顺便到乡下找找怀孩子的偏方,毕竟快三十岁了,她那个身子骨太单薄,怀孩子有点困难!” “老三崔耀宏没有回来?”张保长抬起他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扣着他的大鼻孔。 王氏斜了他一眼,故意说,“老三也回来过,在家住了一天又回青岛了,听说他寒假里给日本人做翻译,毕竟要靠他挣钱养家糊口,他一个男人不能为了婆婆妈妈的事情抛头露面,留在乡下也没用,更不能耽误工作呀!再说,女人怀孩子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嗯,也是,昨天俺去地头看了看,你们崔家的麦子长势喜人,雪也化了一多半……” “如果是那样,等麦收后俺崔家可以卖掉一些粮食,把欠的工钱发给乡邻……”王氏笑着点点头。 “今年不能卖,不能卖!”张保长急忙站起身向王氏摆摆手。 王氏皱皱眉头。 张保长故意压低声音,“日本人需要粮食,他们不准大家卖粮食,也不准外村人来买咱们的粮食。” “不让卖,我们崔家拿什么付工钱?再说,也不是卖给别人,他二叔不是开粮店吗,就卖给他!”王氏笑呵呵地看着着急的张保长。 “那也不行!”张保长咂咂嘴巴,“你不知道日本人多么厉害呀。今年您听俺的,俺出工帮崔家麦收。” “您是说,俺的粮食直接被你们收走?不成,想饿死我们孤儿寡母吗?!”王氏气愤地“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怒着脸,狠狠瞪着张保长,“您还算一家人嘛?您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王氏怀里的英春被他母亲的一声吼吓得“哇哇”大哭,王氏急忙一边嘴里哄着孩子,她一边狠狠瞪着张保长,“您可要想好了,崔家还有这么多张嘴,不仅能吃,还能记仇,以后,以后谁用不着谁?崔家后辈越来越有出息,说不定以后世道变了还能再出个举人进士什么的……” 张保长急忙摆手,“俺不是那个意思,一定给您留下够一家大小吃的,俺不会让他们都拉走的……” 王氏故意叹了口气,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粮食不会轻易掉进鬼子的嘴里,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然后她又抬起头,咬着牙,狠狠地说,“那就等麦收再说吧!算算还需要几个月,到时候您可要说话算话,不能让我们一家大小喝西北风去!” “自然不会,自然不会!”张保长急忙点头哈腰,他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人突然变得厉害起来,这架势,为了一家大小她似乎要和谁拼命,说话口音也不像以前唯唯诺诺,这是逼得,这个世道逼得哑巴开口说话了。 张保长站起身准备离开,他从王氏嘴里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以说王氏回答问题滴水不漏。日本人说崔家村有八路让他调查清楚,街上有人看到有几个神神秘秘的人出入崔家大院,今儿他就是来崔家探听虚实,没想到谈起粮食的事情激怒了眼前的王氏,粮食就是命,谁都清楚的道理。 张保长只好悻悻离开了崔家大院。 看着张保长离开的背影,王氏心里也清楚,有人已经盯上崔家了,她必须小心再小心。她让张伯关了院门,她一边往屋里走,她一边压低声音对张伯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咱们崔家了!”王氏希望张伯能把她嘴里的话传给杨玉和刘氏她们。 张伯点点头。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英子转眼十二岁了,个子仍然不高。顺和英春已经能够满地跑了。 王氏在屋里和邱太太做棉被,王氏叹口气,“下个月,英芬和粮喜圆房,这孩子命苦,很小嫁人,给人家使唤,如果她祖母活着怎么也要给她多做几床被子,今儿算算家里棉花只能够做一床,还薄薄的……” 邱太太低声细语,“还不都是你,你把那一些棉花给他们三婶做了棉袄……” “应该的,应该的,他们住在深山野林里,也不敢升火,他们多冷呀!听说好多乡亲们都把自家的棉被给了妇救会!”王氏舔舔她干裂的嘴唇说,“俺没想到大家这么团结呀!” “她爹说,大家都想过太平日子,都不希望倭寇在咱们土地上耀武扬威!”邱太太手里的针线飘过王氏手边,她一边抬起头看着王氏的脸,一边压低声音说,“俺也这样觉得,虽然以前的日子也有不如意,至少还能大声说话,还能在大街上串门,你瞅瞅现在,孩子们都不敢出门,好像咱们是老鼠……” 王氏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着邱太太的眼睛问,“邱先生说,他准备在崔家村办一个学堂?” “看他的能耐多大呀,他前天还去找了你们村子的保长,保长说没有地儿,村子里的几间公房被二鬼子占了,只有村东头那个山坡上有一座破房子……” “土地庙旁边?咳,太远了,村子人都怕那个地方,以前闹鬼,也不知真假?谁愿意把孩子放那儿?这样吧,如果邱先生真的放不下他的老本行,就把崔家前院这间厢房倒腾出来,能放下二十几张小桌子,还有凳子,村子里七八岁孩子也不多,正好让顺子和英春跟着邱先生,这两个孩子虽然小,他们却怕邱先生,一物降一物,这几天邱先生没少给他们讲故事,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呵呵呵” “那样更好,至少能挣点钱!”邱太太有点高兴,突然又有点伤感,低声说,“都是穷人,也只能收点粮食之类的!” “邱先生想收学生,他不是为了挣钱,这是他的……”王氏不好意思了,她不知道下面话怎么说。 “他的理想!”邱太太说,“他自己说的!” “对,理想,就是理想!”王氏急忙附和着邱太太。 那天中午崔家老三崔耀宏突然回到了崔家大院,他告诉王氏,他在青岛给英子找了份工作,他希望这次回青岛把英子带走。 王氏一听,高兴的同时还有点难过,更多的是不舍得,英子毕竟刚刚十二岁,本来还打算给英子也找个婆家,英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她不想那么早嫁人去别人家做事,还要看别人的眼色,还要去伺候公婆,公婆如果不高兴还会挨打。 崔耀宏的话让英子看到了希望,似乎满天的乌云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太阳,她满脸满心欢喜。 崔耀宏把英子叫到堂屋,他低头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三叔在找一个适合这份工作的女孩,那天你三婶说起你,你不仅认字,还会写字,还聪明,主要你的个子引不起鬼子的怀疑。” 英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她三叔崔耀宏的眼睛,她满眼兴奋,“您是说,俺可以参加你们的队伍吗?!” 崔耀宏点点头,又摇摇头,“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颐中卷烟厂一直在招人,在那儿有许许多多童工,他们每天劳动量很大,还吃不饱饭,我们希望,能够揭露日本鬼子的罪行,引起爱国人士的注意,你的任务是把里面的消息送出来,把我们的宣传单带进去,行吗?”崔耀宏说这一些话时他心里带着自责,他不知年幼的英子能不能扛起这么重的任务。 英子使劲点点她尖窄的小下巴,“行!俺不怕吃苦,俺也不像以前那么胆小了,如果,如果能天天看见三婶,再苦再累俺也不怕!” “好,我们家英子长大了!”崔耀宏心里好像多了一条伤口,好痛,只要英子不发生事故,他这条伤口才能愈合。 天在下雨,秋天的天气阴暗潮湿中带着冷,王氏知道英子就要离开家,突然在她心里平添了一种悲凉,好像生离死别;张伯也知道了崔耀宏为什么突然要带走英子,他心里真的很难受,他真希望他能替代英子去,可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英子不去,还会有其他和英子一般大的女孩去,英子聪明机灵,只有她适合这份任务。 英子离开崔家大院那天,英芬从她婆家赶过来了,舅母刘氏也来了,大家一直把英子送到门口。 雨突然又下了下来,雨珠凄历历下个不停,王氏把她手里的英春塞给了刘氏,她紧跑几步抓住马车上的车棚,她一把搂过英子的细脖子,“女儿啊,到了那边,听你三婶的话,早睡早起,眼里要有活,千万不要偷懒,常写信回家,虽然你娘不认字,还有邱先生在,是不是?” 英子没想到她的离开会让娘这么伤心,娘脸上的泪珠让她心升悲哀,她不由自主也开始抽涕起来。 马车离开了崔家村,一路往南,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下来,坐在一旁的三叔崔耀宏垂着头,眯着眼,一句话也没说,好像睡着了。撩起车帘把头伸出去,路两旁的玉米地里只剩下了光禿秃的玉米杆子了。路上的行人很少,小半天也没看到几个。突然一群乌鸦从远处树林飞起来,雨珠里传来它们叽叽歪歪的叫声,好像喊着不吉祥的话,英子急忙把头缩进车棚里,她想起了那天大哥大嫂带着她给爹上坟的那个早上,也有一群乌鸦飞过村东头的林子,在崔家村的后山上盘旋了好久,大嫂说是爹显灵了,今儿难道是爹知道她要离开家,是爹来送她吗?想到这儿,英子再次把头探出去,那群乌鸦不见了,只看见远处的太阳悄悄地从灰蒙蒙的云里冒出一点明亮,接着,明亮的地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乡村的路连绵不尽,马车走了一程又一程,又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进了一个小镇,雨全停了,车轮明显转动得轻快了许多。车外面传来了叫卖声,还夹杂着几声狗叫,英子突然想起了和她祖父一天死掉的那条老狗,她不由自主再次把眼睛投向车棚外面,只见一条小奶狗拖着一身泥浆在人群里蹒跚。 “小狗!”英子呼喊了一声。 崔耀宏从睡梦里醒来,他看着顽皮的英子,压低声音问,“是不是饿了?英子。” 英子摇摇头,她突然又点点头,她想下车,她想去抱一下那只孤独的小狗。 崔耀宏掀开车帘问赶车的师傅,“徐师傅,到哪儿了?” “平度镇!”赶车师傅回头看看崔耀宏,“咱们是不是找地歇歇?这孩子饿了,咱们大人还好说……” “徐大哥,您,您看看附近有没有面馆,咱们先找地坐坐,给马也喂点水和草!” “前面就有马车店,那儿应该有面条,咱们就去那儿吧!”徐大哥名字徐豪辰,是崔耀宏的战友,虽然他们一路上互相不交流,但他们有共同的任务,尤其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只能装作不认识,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雇佣关系,背地里他们可以互相称呼名字。 马车刚刚停下,徐豪辰想把英子抱下马车,还没等他伸出双手,英子“扑通”一下,小小的身影像一只蝴蝶飞下了马车,她没有去与徐豪辰打招呼,更没有与崔耀宏说一声,她迈开小脚“腾腾腾”去追赶那只脏兮兮的小奶狗。 “英子,慢点!”崔耀宏着急地朝着英子背影喊,“还是一个孩子!”崔耀宏嘴里念叨着,他心里不由自主又升起一股凄凉。 “知道她是孩子,你们就这样决定了,我看你们冲昏了头脑!”徐豪辰低声埋怨,“你们真忍心,她母亲还不知道有危险吧?” “知道,昨天我就跟大嫂说了,大嫂同意了……”崔耀宏难过地垂下头,“大嫂也不舍得,今早我看她眼睛都肿了,她一定哭了一夜……后来,我说以后有机会让英子留在青岛上学,大嫂才点了点头。” “我也看见了,做娘的怎么舍得?咳,不行就让孩子在青岛住几天,然后再把她还给她娘!”徐豪辰一边把马从马车上卸下来,一边低低说,“看看你们两口子做的什么事儿?孩子这么小……唉!” 英子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狗回来了,她的衣服前襟都粘了一些泥浆,“三叔,是一只找不见妈妈的小狗……” 崔耀宏顺着英子声音看过去,只见英子的双手往下淌着泥儿,本来梳的整齐的头发上也挂着泥浆子,他想埋怨英子,他犹豫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 “快,到这边来!”徐豪辰扭脸看着脏兮兮的英子,他想笑,他只咧咧嘴角,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一个大男人更想流泪,一只找不见妈妈的小狗,一个离开妈妈的小女孩~徐豪辰从英子手里接过小奶狗,慢慢弯下腰,他撩起水桶里的水给小奶狗冲洗着身体,小奶狗有气无力地“汪汪”叫着,叫得徐豪辰眼泪汪汪。 “英子,去马车里换上衣服!”崔耀宏不知什么时候从马车里找出英子的一件衣服,“把身上这件衣服换下来,到了青岛让你三婶给洗洗。” 第五章 阴与霾 “不脏,有点泥没事,不用换了吧?”英子抬头看看崔耀宏沉默的脸色,她知道三叔在生她的气,她舔舔嘴唇急忙低下头,喃喃着,“俺,不是故意的,三叔,您不要生俺的气啊!” 崔耀宏一边摇摇头,他一边走到英子身边,他弯下腰把手里的衣服递给英子,“英子,女孩子要知道干净,不能像男孩子……去车棚里先把衣服换上,天冷,别冻着……换好了衣服三叔带你去吃饭!” “嗯!”英子抓起崔耀宏递给她的衣服,她一边向车棚方向走着,她一边扭脸看看在徐豪辰手里轻轻低叫的那只小奶狗,她满眼不放心,她不放心什么?她也说不清。 “孩子喜欢上它了!”徐豪辰看着英子的背影自言自语。 “她喜欢也不可以,您是知道的,带它去青岛很麻烦!”崔耀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心里很清楚他和杨玉在青岛的窘况,不仅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身无定所,今儿睡在同学家的沙发上,明儿还不知到哪儿找地落脚。 徐豪辰没有接崔耀宏嘴里的话,他默默转身抱着小奶狗向大车店后院走去。 “俺想把它带到青岛,可以吗?三叔!”英子换好了衣服从车棚后面走了出来,她慢慢走近崔耀宏和徐豪辰,她抬起头用渴望的小眼神看着她三叔崔耀宏。 崔耀宏急忙把脸转开,他不敢看英子那双带着祈求的小眼神,他心里难过,他知道,他无法实现英子的愿望,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 徐豪辰垂着头、弯着腰把小奶狗身上黏的泥浆又洗净了一遍。小奶狗很乖巧,它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徐豪辰的大手。英子走近徐豪辰,走近那只小奶狗,她慢慢蹲下身,她伸出小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小奶狗的圆脑袋。小奶狗见到英子似乎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它一边昂起头向英子轻轻“汪汪”了两声,一边用它的小脑袋蹭蹭英子的小手,英子笑了,笑得很开心。 “可以!”徐豪辰抢在崔耀宏的前面回答英子,“它是狗妈妈的女儿,这个女儿走丢了,或者是它妈妈养不活她了,今儿它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好女孩,这个女孩要把她带到青岛去生活……它以后再也不用去流浪了。” “它也是一个女孩?”听了徐豪辰的话英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英子,咱们可能,可能饭都吃不饱!”崔耀宏走近英子,他脚步迟缓,他语气无力,他心里想,他必须阻止英子把小狗带去青岛,青岛不是天堂,那里的日本鬼子更多,每个人的粮食都有限,有时候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顿饭只是一块干馒头片,或者是一碗清汤寡水的汤。 “俺,俺太喜欢它,它好可怜呀,三叔,求求您,带着它吧,以后,以后俺把俺的饭给它吃,俺可以不吃饭,可以少吃!”英子很倔强,她把这只小狗看成了她的同伴。 “好,英子喜欢就带上它吧!”徐豪辰白楞了崔耀宏一眼,“你们去吃饭吧,俺看着马车和小狗!” 听了徐豪辰的话英子很激动,她急忙转身向徐豪辰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徐叔叔!” 徐豪辰笑了,他突然喜欢上了懂事的英子和他手里的这只小奶小狗。 徐豪辰是蓬莱人,他在烟台上过学,他是在烟台登州府参加了抗日队伍,前几年他在潍坊待过,后来被调到了青岛,因为他长得五大三粗,党组织安排他用马夫做掩护为抗日前线送情报。 “你知道吗,你徐叔叔在老家也有孩子,他的孩子比你小不几岁,他有四年没回家了,所以,他喜欢你,看到你,他就想起了他的孩子!”崔耀宏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说。 “是吗?徐叔叔四年没回家啦,他的孩子一定很想他?”英子歪着头看着崔耀宏的眼睛,“难道徐叔叔不想回家看看吗?” “这就是战争,身不由己,国是我们最大的家,为了大家必须舍弃小家~唉,只是苦了家里的女人和孩子,战争让好多孩子失去亲人变成孤儿,让好多父母失去儿女……”崔耀宏长长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他怕他说的话英子还不能理解。 “嗯”英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崔耀宏带着英子迈进了大车店,大车店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几张破桌子,零零乱乱地放着,东倒西歪,缺腿的用砖头撑着;柜台里还有一个低着头摆弄着算盘珠子的掌柜的,愁眉苦脸的样子;在墙角旮旯里还有三个破衣烂衫的中年男人,似乎是扛大包的苦力,他们满身脏兮兮的,还有一脸的煤灰,他们三人躲在墙角的桌子边上低着头吃着东西,远远看过去,他们手里拿着玉米饼子,他们嘴角边上的胡子上挂着玉米饼子渣,他们屁股下面是一条长凳子,他们面前的破桌子上摆着三碗白开水。 崔耀宏把英子带到了一张破桌子面前,“英子,坐到这儿,不要乱跑,俺去看看有没有面条?给你来一碗清汤面好吗?” “好!”英子突然想起了徐豪辰,“给徐叔叔买一碗好吗?” 崔耀宏脚步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看着英子,他点点头,“可以!”英子的善良让崔耀宏欣慰。 就在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砰砰”枪声。崔耀宏一惊,他的目光扫向门口,只见一个十几岁男孩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他几乎撞进崔耀宏的怀里。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孩,面部轮廓完美的无可挑剔,乌木般的黑色瞳孔英气逼人,不仅大眼睛还是双眼皮,剑一般的眉毛不仅浓密还修长,高挺的鼻梁不仅精致还透着俊秀,不薄不厚的嘴唇不仅唇色红润还特别像一条小金鱼。男孩看着岁数不大,满脸的稚气未脱,可是,个子足有一米七左右,好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孩,崔耀宏暗暗赞叹。 “谁在追你?”崔耀宏伸手抓住眼前男孩的肩膀。 “是日本人!”男孩慌忙回答。 “你做了什么?”崔耀宏着急地问。 男孩抬起头认真看着崔耀宏眼睛,摇摇头。 “你老实回答,我们会帮你!”崔耀宏严肃又紧张地盯着男孩刚毅的脸,压低声音,“快说,发生了什么?” “我打伤了一个日本人,他杀了一个女人!”男孩咬咬牙,他脸上瞬间升起一股怒气,“可恶!如果俺手里有枪就好了~” “来,过来,这件衣服是我女儿刚刚换下来的,你穿上,可能有点小,这是女孩的长袍,穿你身上也许还可以当一件上衣,上面有点泥,还有点瘦,你穿上它去后院找一个身边跟着一条小狗的男人,他会救你!” “嗯!”男孩抓起崔耀宏递给他的衣服匆匆忙忙往后院而去。 崔耀宏扭脸看向英子,英子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她似乎是被突然发生的状况吓傻了。崔耀宏又抬起头看着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三个男人,他压低声音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刚刚你们也听到了这个孩子说了什么?大家知道鬼子为什么追他了吧?只要你们闭口不语,一问三不知即可!” 在场所有人都使劲点点头。 崔耀宏转身走近柜台,柜台里的掌柜的使劲垂着头,“俺没看见,俺没看见!”他一边哆嗦,一边向崔耀宏摆手。 “好,只要您什么也没看见就挺好的……”崔耀宏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了吆五喝六的声音,崔耀宏灵机一动,他急忙转换话题,向掌柜的大喊,“掌柜的来四碗清汤面!” 掌柜的一激灵,他抬起头,他一边拍着他的胸膛,他一边使劲清清嗓子,“嗯,客官去坐着吧,面条一会送过来!”掌柜的又回头向后厨喊了一嗓子,“四碗清汤面!” 崔耀宏慢慢回到英子身边坐下,就在这个时后,两个日本浪人手里攥着长刀从外面蹿了进来,其中一个日本浪人走路一瘸一拐。他们身后还有一个手里抓着长枪的二鬼子。 日本浪人穷凶极恶地呲着牙,咧着嘴,杀气腾腾地扫视着大车店里的每个人,一个日本浪人抖一抖肩膀,昂着盛气凌人的头颅,他走到柜台前把他手里的长刀“啪”拍在柜台上,柜子上的酒瓶瓦罐“稀里哗啦”,柜台里的掌柜的吓得脸色苍白,目光呆滞。 “喂!”日本浪人用不算流利的中国话呵斥着:“你的,看到一个男孩,不,是一个男人,从这边跑过,不,是逃过,有没有?” 崔耀宏抬起头斜了一眼掌柜的。 掌柜的慌忙摇摇头,“就这几个客人,您看看,看看有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两个日本浪人再次环视了一圈四周,他们恶毒的眼神从英子脸上扫过。 崔耀宏看了一眼英子,长长叹了口气,“唉,英子,爹带你去青岛看病,希望你能好起来,你娘说怕你的肺病传染给你的弟弟,所以,所以不让你留在家里……你不要记恨你娘呀!” 站在日本浪人身旁的那个二鬼子听见了崔耀宏的话,他慌忙向两个日本浪人悄悄耳语。 英子多聪明,她瞬间明白了她三叔话里的意思,她故意用手抱着嘴巴连续不断地“咳咳咳咳咳”。 两个日本浪人听了二鬼子的解释,他们又看到不断咳嗽的英子一脸苍白和病疼,他们急忙捂住嘴巴跳开身子,他们一边仓惶地退着离开了大车店,他们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他们都没有去后院搜查就被英子的咳嗽声吓跑了。 “客官,您的四碗清汤面……”掌柜的在招呼崔耀宏。 “把那三碗面条给那几个朋友!”崔耀宏一边对掌柜的说,他一边向墙角的三个男人努努嘴角。 掌柜的点点头,“俺明白!” 英子看看她三叔崔耀宏,崔耀宏向她笑了笑点点头。英子又把眼睛转向那三个破衣烂衫的男人,只见那三个人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满脸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只一会儿,他们像是说好了似的一起低下头狼吞虎咽,大口朵颐。 英子低头看看她手边的那碗面条,她又抬起头看看她三叔崔耀宏,她犹豫了。 “快吃吧!吃饱了咱们就赶路。”崔耀宏看着英子的眼睛温和地嘱咐。 英子心里想,三叔口袋里也许只有买四碗面条的钱吧,此时此刻三叔把一碗面条给了她,她如果吃了,三叔和徐豪辰叔叔就要饿肚子,英子突然想起了她离开家门时娘塞给她的包袱,那里不仅有衣服,还有锅饼和煮鸡蛋。 “三叔,您吃吧!”英子把那碗面条推到崔耀宏面前。 崔耀宏笑了笑,摇摇头,“英子吃,三叔不饿!” 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在外面吃饭,英子心里那个难受,她明白了舅母刘氏曾说的话,抗日游击队员不仅吃不饱饭,冬天身上衣服单薄,主要他们手里还没有好的武器,多半是大刀和斧头。 没想到穿着整洁的三叔也是这样,他说有时候一天吃不上一顿饭,现在看来,那一定是真的。 回到大车店的后院,英子看到徐豪辰蹲在大车旁边,徐豪辰手里正抓着一块玉米饼子啃食,他还把他手里的饼子渣渣给那只小奶狗吃。英子更难过了,她眼睛里瞬间溢出了泪水,她决定把那只小奶狗送人,她突然弯腰抱起小奶狗往大车店里走去。 徐豪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英子急匆匆的背影,他以为崔耀宏与英子说了什么,他把目光又转向崔耀宏,崔耀宏摇摇头。 英子抱着小奶狗又回到了大车店,她脚步迟疑地靠近柜台,“掌柜的,这只小狗给你们好吗?您收留它吧,它没有妈妈~” 掌柜的一边摆弄着他手边的算盘,一边头也不抬地摇摇他的下巴,“人都吃不饱,不要!” “它可以看门!”英子几乎哀求。 “不要!”大车店的掌柜突然抬起头盯着英子吼着,“你没听见俺说话吗?俺说不要!去,去,该去哪就去哪,不要在这儿哭哭啼啼,晦气!” 英子抱着小奶狗不知所措。 “给俺吧!”一个稚嫩的声音,也是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英子抬起头顺着那个声音看过去,眼前站着的是三叔刚刚帮助的那个男孩。 “你,你要它?”英子不太相信对方,“你会一直保护它吗?” 男孩向英子使劲点点头,同时伸出了一双手。 英子迟疑了一下,她准备把小奶狗递到眼前的男孩手里,她又犹豫了一下,“俺给它起个名字好吗?你看它一身黄毛,就叫它黄丫头吧!好吗?” “好,就叫它黄丫头!”男孩说话声音真好听,似乎也很熟悉,英子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声音。 “你住哪儿?”英子还是不放心,“以后俺去看它!” “俺住在掖县沙河镇,俺告诉你名字,你也找不到俺,不仅因为重名的人很多,俺还有好多名字,嘿嘿!”男孩看看英子,“俺走了,俺三哥在前面等俺!谢谢你三叔帮助了俺,俺把你那件衣服交给了那个徐师傅,有缘再见!” “沙河?俺是崔家村的,俺叫英子!”英子认真地看着男孩的脸说。 “知道,那个徐师傅已经告诉俺了,再见!”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黄丫头蹿出了大车店,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英子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大车店的后院,她似乎丢了魂,丢了一个可爱的、可怜的生命,她心里很难过。 徐豪辰看到英子空着手回来了,他惊讶地看看崔耀宏,又看看英子,轻声问,“那只小狗呢?” 英子垂下头,“徐叔叔,俺把小狗送人了,送给刚刚那个男孩了!” “哪个男孩?他?!他去哪儿了?”崔耀宏知道英子嘴里的男孩是谁,他笑笑点点头,他连声说,“英子,不要难过了,三叔相信他一定会好好待它的,放心吧。” 徐豪辰也点点头。 “真是一个勇敢的男孩!”崔耀宏自言自语,“俺今儿一眨眼就喜欢上了他。” “还是一个懂礼貌的男孩!”谈到那个男孩徐豪辰满脸露出喜爱之色。 “不知他是哪儿人氏?”崔耀宏有点失落,“俺都没来得及问问!” “他是沙河的!”英子说。 “奥,他告诉英子了?”崔耀宏低头看着英子故意问。 “他也告诉俺了,他说他和他三哥出来,准备去青岛他的姐姐家,他姐姐在青岛西镇居住,他还说他三哥在前面一个酒店喝醉了,他本是出来走走,看见两个日本浪人调戏一个妇女……那个妇女不从就被两个日本浪人杀了,他一生气从怀里拿出弹弓,他打伤了其中一个日本浪人……” “嗯,一个小英雄!”崔耀宏翘起大拇指,他突然又皱皱眉头,“是不是他?” “谁呀?”徐豪辰看着崔耀宏的眼睛问。 “听沙河的同志说,有一个男孩,他家弟兄四个,他排行老四,他被鬼子抓去修碉堡,他白天修,晚上他就去给推倒,后来,鬼子发怒,要杀人,同志们就让他逃了!”崔耀宏点点头,满脸喜色,“一定是他!” 一路上,崔耀宏和徐豪辰都在赞美那个男孩,他们似乎忘记了英子的存在,英子卷缩在车棚里沉默无语,她心里只惦记着那条孤独的小狗,慢慢地,英子在两个男人的絮叨声里睡着了。 到了青岛,英子被崔耀宏送到了一个姓叶的人家,这家人六口人,有一个岁数很大的祖母,走路弯着腰,看人从下往上看;还有一个瘦的像麻杆的女人,女人嘴里吐着烟圈,她的每个手指都染的像血一样红,模样很俊;叶家还有四个孩子,老大比英子大两岁,是一个男孩,男孩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大妹妹今年十一岁,二妹十岁,小弟弟今年快七岁了。 崔耀宏告诉英子说叶家这个女人在青岛台东红舞厅做事。做什么事英子也不敢问,也不想问。崔耀宏把英子送到叶家之前就对英子说,“这个女人不是坏人,她不是大家看到的那样,那一些孩子都是孤儿,只有那个老太婆是那个女人的母亲……在青岛能找一个居住的地方很少,三叔只能暂时把你送到叶家!” 英子想问三婶在哪儿?她话到嘴边也没有问出口。 “三叔要去一趟河北,过几天你三婶回来,她会来叶家找你!然后,如果可以,等你适应了这种生活环境,我们的同志就把你送进颐中卷烟厂。”崔耀宏说。 英子把她包袱里的煮鸡蛋塞进崔耀宏的衣服口袋里,“这一些给你和徐叔叔!” “好!”崔耀宏也没有推让。 “三叔……”英子真的不想住在叶家,她第一次看到那么拥挤的屋子,还有那个神秘兮兮的女人,还有像影子一样的老人。她们见到英子时面无表情,好像她们已经习惯了人来人去,习惯了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们面前的陌生人。 “怎么啦?”崔耀宏低下头看着英子,他猜到了英子想问什么?“英子,三叔其实也没地方住,三叔暂时住在同学家……” 崔耀宏垂下头,他眼圈泛红,“一切都会好的……三叔不能每时每刻保护你,我已经拜托叶小姐了,她会保护你的。英子,三叔的囧样,你以后见了你娘不要说呀,说了,她们又该担心了。” 英子点点头,她真的没想到三叔会过得如此穷困潦倒。 “你的钱呢?”英子知道祖父曾给三叔留下好多钱,娘曾说祖父留给三叔的钱,他这辈子花不完,爹活着时也常常给三叔寄钱,他怎么会没钱? “那一些钱买了武器,你是知道的,我们抗日队伍需要武器,直到现在,我们的武器装备远远落后与日本人……”崔耀宏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怕英子听不懂,他抬起大手摸摸英子的小脑袋,“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打跑日本侵略者,一切都会好的!” 英子使劲点点头,她相信她三叔的话,只要打跑日本鬼子一切都会好的。 英子第一天住进叶家,叶小姐让英子睡在那个老太婆的房间里,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放了两张床,两张床把这个房间挤得满满的,两个女孩睡在老太婆床上,老太婆睡在她们外面;另一张床上睡着那个最小的男孩,英子就被安排和那个男孩睡一张床。“他晚上总起床,那个痰盂放在床下面,他自己会照顾自己……哥哥长大了,还要上学,晚上还要学习,所以,你们尽量不要打扰他!”叶小姐的话很温柔,声音也细小,她走路的样子很好看,美丽的旗袍包裹着她纤细的腰身,从后面看就是一个美人,从前面看面无表情。 早上很早有一辆小轿车在楼下等叶小姐,叶小姐扭着身子走下楼,她手里似乎永远拎着一个小包,还有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从楼上看下去,叶小姐也会笑,她笑的很灿烂,尤其面对着那个从车里走下的那个老头,那个老头有六十几岁的样子,穿着笔挺的衣装,还扎着领带,看着那个老家伙,英子不由自主想到了崔家村的张保长。 叶小姐被那个老头搂进怀里,一会儿,叶小姐先上了车,接着那个老头把他熊一样的身体也塞进了车里。 英子在叶家的第一天,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开始沉默,她真的不适应叶家的生活。吵闹不休的两个妹妹,还有一个上蹦下跳的弟弟,还有一个手里拿着拐杖不停敲打地面的老太婆,“停下来,你们快停下来,你们想把日本宪兵队招来吗?”老太婆大声地吼着,她苍老又沙哑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慢慢地,英子明白了,老太婆是用日本宪兵队来吓唬年幼无知的弟弟妹妹。 第二天,做饭的时候,老太婆把英子喊到她面前,“你,以后就喊你英子!” “是!”英子急忙向老人弯腰施礼。 “你不知道应该喊我什么吗?”老人弯着腰,她把她迷瞪瞪的目光从地面上抬起来,她直视着英子的眼睛,“你不愿意说话吗?” “祖母,俺可以喊您祖母,可以吗?”英子心里不想得罪眼前的老人,她听到叶家三个孩子都喊老人祖母,她也应该喊老人祖母。虽然老人嘴里的话听着不顺耳,看人的眼神也带着严厉,英子明白此时她正寄人篱下,做事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得罪叶家任何人。再说老人也没对她做什么,也没有向她大呼小叫,老人做的饭也没有不给她吃。 老人笑了,她微笑着向英子点点头,她似乎对英子的称呼很满意。英子突然觉得老人笑起来很慈祥,很温暖,英子也笑了。 老人声音瞬间温和,“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你老家是掖县?你的口音带着掖县味……” “是!”英子使劲点点头。 “俺老老家也是掖县,是郭子店……后来跟着家里人去了东北……”老人唉声叹息。 “听俺娘说过那个村子,只是,俺没去过!”英子很诚实。 “今天俺教你学做高粱米饭,用电锅,不是用柴火。”老人踮着小脚往前走了几步,“这儿有一个厨房,虽然很小,没有你家厨房大,但,它有一个优点,没有草木灰味!只有油烟味,油烟也会被抽走,那个叫抽风机。”老人用力抬高脖子,然后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墙上一个洞,英子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洞里有一个黑乎乎的风扇,像她儿时手里的风车,只是它多了几个翅膀。风扇下面连着一根绳子,老人抓起那根油兮兮的绳子说:“这是开关!” 开饭了,桌上只有两盘菜,一盘腌黄瓜,一盘猪油炖土豆。老人让英子给妹妹弟弟盛高粱饭,她又让英子给她盛了半碗,她一边用缺牙的嘴巴“吧嗒吧嗒”嚼着咸黄瓜片,一边絮絮叨叨,“你们的娘挣钱不容易,还养着一个住校的,还有咱们这么多张吃闲饭的嘴,昨天英子来,咱们叶家没有准备,今天咱们用猪大油炖几个土豆,比平日里多用了半小勺猪油……” 老太婆只吃了几片黄瓜咸菜,她的半碗饭吃了大半天,英子收拾碗筷时老人嘴里还在嚼着……其实,英子也只吃了一块猪油炖土豆,那一块还是老太婆用筷子夹给她的。那一碗猪油炖土豆刚刚放上桌子就被弟弟妹妹抢没了,老人满脸带着尴尬,从她嘴里却没有听到一句埋怨,只有唉声叹息。 老人满目慈爱,一脸沧桑,单薄的几缕头发像秋日的霜,半遮半掩着头顶,脸上条条皱纹,好像承载着她一波三折的往事,一双粗糙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 许久,老人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看着英子,她问英子吃饱了没有?英子点点头,英子实在吃不下,她有点想家,还有点心酸,不知为什么心酸,她自己也不能解释那种感觉,她感觉到眼前的老人很善良,老人把好吃的让给孩子们,自己却挨饿。英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轻轻问,“祖母,您吃饱了吗?” “吃饱了,老人吃不多,你们正长身体的时候,你们应该多吃,尤其你,都十二岁了,个子还没长起来!”老人一边絮叨着,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她满嘴是惋惜。 英子急忙跑进里间,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圆圆的锅饼,她使劲掰开,她先递到老人手里,“祖母,给,这个很好吃!” “祖母牙不好,咬不动了,你们吃吧!”老人微笑地摇摇头。英子把锅饼分给弟弟妹妹,然后她把小的一块掰成很小一点点递给老人,老人抓起一块慢慢送进嘴里,然后慢慢嚼着,她眯着眼睛,嘴里还轻轻念叨,“真香,有那个味道,老家的味道!” 第三天,英子已经适应了叶家的生活,她看到弟弟妹妹的衣服破了口子,她会往老人要来针线帮他们缝衣服。那个叶家哥哥英子几乎没看清他的模样,他每天很早就离开了家,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然后他把他自己关进那个只属于他的房间。 第四天,英子三婶杨玉来到了叶家。杨玉先见过了叶家祖母,然后又逗了逗弟弟妹妹,然后她准备把英子带出叶家。 “你,你要带走英子?”叶祖母有点着急,就三天功夫她喜欢上了心灵手巧的英子,她心里真的不舍得英子离开。 “大娘,俺侄女这几天打扰您了,等我们安置下来再来看您!” “一定来呀!”叶祖母垂着头抹眼泪。 “祖母,以后俺一定来看你们!”英子心里酸酸的,泪珠滚到了她的嘴角。 英子也不知道,她与叶家的缘分不只是这短短的四天。 路上,杨玉告诉英子说,叶家祖母名字陈苏坤,也曾是叶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大小姐,叶小姐叶静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叶家唯一留下来的根。十一年前在东北奉天,叶家上上下下三十多口都死在了日本人的炮火下,陈苏坤睁开眼时,满目是断壁残垣,她听到了上高中的女儿叶静站在院子里哭喊着“爹,娘,祖母,祖父,哥哥,姐姐~” 女儿的一声声凄厉的呼唤,让陈苏坤知道,叶家只剩下了她们娘俩啦。1932年陈苏坤带着她的女儿叶静跟着逃荒人到了河北境界,在这儿,她们再次遇到了鬼子攻打古北口,叶静参加了抗联,认识了崔耀宏和扬玉,当时崔耀宏身边带着一个三岁的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新修。1934年,宋先生在河北境界收养了两位战死的战友的两个婴儿,这两个婴儿就是新丽新菊。 崔耀宏把年幼的新修交给了叶静,崔耀宏告诉叶静,新修父母被日本的暗杀团杀害了,拜托叶静把新修好好养大成人。 宋先生因为要去北平找他的两个儿子,他把新菊新丽交给了杨玉,杨玉为了留在古北口继续参加抗战,她把幼小的新丽新菊也交给了叶静,叶静把三个孩子同时交给了她母亲陈苏坤。党组织安排人把陈苏坤和一些抗联家属送到了天津,后来她们辗转到了青岛。 陈苏坤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青岛后,青岛的地下工作者给陈苏坤安排了住所,并且安排了一个保姆,这个保姆吃不了苦,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叶家。没办法,党组织安排叶静回到了青岛……叶静去崂山执行任务时又捡回一个幼儿,这个幼儿就是新新……杨玉把叶家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英子。英子似乎在听故事,叶家的故事深深触动了她幼小的心灵。 英子跟着杨玉来到了黄台路,他们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渔民村,离着渔民村还有一段路就闻到了一股鱼腥味。“这儿条件不一定比叶家好,但,好歹是自己的家,这是你三叔托朋友租下来的房子,一间平房,很廉价,也很安全。”杨玉说。 英子懂事地点点头。 “明儿我带你去华阳路转转,华阳路20号就是颐中卷烟厂,每天上下班的人很多……如果,你愿意,你三叔的同学就给你找人进去上班,你看可以吗?” 英子又点点头,“好!”英子心里想,只要每天能够让她见到三婶她就很满足。 颐中卷烟厂在华阳路20号,华阳路初建时为砂土路,是日本1914年第一次侵占青岛建的,当时称为弥生町。在1922年中国北洋政府收回青岛,第二年改名华阳路。1938年日本军队再次侵入青岛后,霸占了颐中卷烟厂,对烟草实行军事统制,并且日本人规定卷烟仅供日本军用。烟厂里设总监理官(所长)和厂长各1人,并聘一名华人为经理,工人都是中国老百姓,大多是一些妇女和童工,工人的工作量很大,真是苦不堪言。同时烟厂工人更是遭受了百倍凌辱:下班时,必须排队等候搜身检查;厂里驻有日本宪兵,设有刑讯室,对工人动辄严型拷打;每天早上,日本人还要对工人进行“军事训练”,要求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按时参加,若发现有动作不整齐的,就会肆意进行毒打、侮辱。 1942年的冬天,英子进了颐中卷烟厂。杨玉给她准备了一个花布包,花布包里有一个铁饭盒,盒里装着一副竹筷子,一个馒头,还有两条小咸鱼,两条小咸鱼比手指头长不多少;还有一个桃子,比一个大枣大不多少。“别丢了花布包!”杨玉嘱咐英子。 英子知道,她怀里的花布包是她三婶的一件衣服做的,三婶还特意嘱咐英子在花布包上面绣了一只漂亮的花猫。 英子刚踏进卷烟厂,她刚刚把她手里的证件递给门口的守卫,一个手里握着刺刀的日本军人向英子走来,他伸出一只大爪子,像抓小鸡似的把英子从地上提起来,他嘴里不知喊着什么,英子有点害怕,她回头看着厂院门口外面,她看见三婶一边向她摆手,一边抹眼泪,英子想喊三婶,她没敢喊,她也不敢挣扎,她就这样被那个日本鬼子提着扔进了一队人群里。英子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体,她看到她身边都是一些妇女和儿童,有的看着比英子大十多岁,有的看着比英子大不几岁,一个个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有一脸的疲惫不堪,她们身上的棉袄不仅单薄又破旧,她们每个人的手都是黄蜡蜡的,那是洗不净的烟色,如同她们的脸色,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有行尸走肉般的痴呆。可是,她们的身体站的笔直,像马路边上的电线杆子那样直溜,似乎接受过训练或者吃过什么药物。 正在这时,那个鬼子兵在队伍前面喊话,英子不知他喊的什么,她看到四周的工人一个个伸出右脚,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伸出右脚挺直腰杆。接着,队伍往前走,英子想回头再看看厂院门口,看看她三婶杨玉是否还站在门口外面抹眼泪,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身后的人一直往前推着她的小身体,她就这样被推“挤着”着迈进了一个大大的车间,车间里机器轰鸣,听不见说话声;头顶的灯很多,也很高,抬头看上去,却只看到一点点亮光,那点点亮光在烟雾里时隐时现,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只有模糊的人影有序地按部就位。车间里到处是烟草味,让英子想起了她舅母刘氏手里的烟袋,英子调皮时也玩过她舅母的烟袋,那里装着稀碎的烟叶,轻轻闻一下,还有丝丝香气,而,此时四周所有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厚厚的烟味,让人喘不动气,还有点恶心。前面一个人影悄悄拽了一下英子,压低声音说:“你是刚来的?你离我三尺距离站好了,你看看,看看,手下有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是卷烟纸,转送带上是烟叶……”英子的确看到自己身子前面有一个长长的传送带,传送带上有一些稀碎的烟叶,那一些烟叶是从最前面那个轰鸣的机器里吐出来的,英子学着前面那个女孩的样子,她先抓起身旁铁盒里一张四厘米左右的纸条,又抓起烟叶……“还有,把它们装进盒子里,只装二十根……”女孩扭脸看着英子低低嘱咐。英子一愣,她顺着女孩的手往前看,另一个传送带送过来一些纸盒,纸盒外形还有图案,看不清画了什么,英子小心翼翼抓起那个比她巴掌还大的盒子,她把她刚刚卷好的烟卷小心翼翼放进去,正好放二十根……英子的一双小手不笨,真的很灵巧。 监工手里拿着皮鞭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他大声地吼着,“不想活了!”“抬起头,瞌睡虫!”接着就听到了皮鞭带着风声扫过,其中夹着几个工友痛苦的惨叫,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监工从英子身后走过几趟,没有对英子说一个“不”字。英子第一天来,她满眼的新鲜与稀奇,她的一双小手紧张地忙碌着,她一点困意也没有,主要她怕身后监工手里的长鞭子。 一天很快过去了,英子跟着下班的队伍走出车间时,她发现厂院里的灯都亮了,天黑了!厂门口的鬼子警卫兵换了人,他们依旧一脸恶毒,他们把走过门口的每个工人都检查了一遍,他们是在搜身。 英子也被他们搜了身,他们还把英子怀里的布包翻开检查了一遍,把饭盒也打开看看,里面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们嘴里喊着“滚!” 英子气愤地怒起脸,她心里突然感到说不上的难受,还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英子!”是三婶杨玉的声音。英子抬起头,前面的角落里站着几个家长,好像他们是来接孩子放学的,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呀! “英子,累吗?”杨玉走近英子,她一边抚摸着英子的头,一边弯下腰温和地看着英子的眼睛问。 英子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有点困!” 杨玉沉默地拉起英子的小手往前走。 “监工打你了吗?”杨玉突然又停下脚步,认真打量着英子。英子急忙摇摇头,“三婶,您也知道监工打人?” “嗯,他们……”杨玉抬起双手抓紧英子瘦弱的肩膀,忧心忡忡,她声音犹豫:“英子,你能行吗?” 英子点点头,“能!” “前几天有几个孩子被他们打死了,还有几个年老体衰的……英子,里面的任何东西咱们都不能带出来,知道吗?”杨玉认真盯着英子的眼睛,紧张地嘱咐,”一定记住三婶的话呀!” “俺知道!”英子点点头,“不属于俺的,任何东西俺都不会要,更不可能去拿,这个道理俺从小就知道,三婶,您放心吧!” 英子咧咧嘴角,她抬头看看杨玉的眼睛,“小时候俺父亲就教育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俺明白!” 杨玉笑了,她感觉英子真的不是一般的聪明,她吊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前面到了黄台路,杨玉站住脚步,她轻轻拍拍英子的头,她又弯下腰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如果有事,烟厂里会有人联系你,你一定要用脑袋把他写的字或者说的话带出来!”杨玉又压低声音嘱咐,“注意安全!” “有人找我?今天没有人找我呀!”英子恍惚地摇摇头,英子总归还是孩子。 杨玉把放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卷烟厂里的同志为什么没有联系小英子,他一定是对英子不放心,英子虽然已经十二岁了,个子不足一米五,清瘦的体型,精美的五官,粉白的肤色,一张典型的娃娃脸。 “只要你保守秘密,不乱说话,不去相信别人,不害怕,一定会有人找你的!”杨玉轻声嘱咐英子,她又嘱咐她自己:不要太心急,毕竟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英子觉得过得那么慢,她每天像一个陀螺,每天累得睁不开眼,她常常走着路也能睡着了,她不敢睡,她怕,她怕卷烟厂监工手里的鞭子,她更怕站在车间门口外面手里攥着刺刀的鬼子,她更更害怕她会像其他工友一样被抓进鬼子的刑讯室。 监工在吼,“困了就去刑讯室喝几口水!”听着是一句人话,这是监工翻译日本鬼子的话。被鬼子抓去刑讯室的工人没有一个平平安安回来,他们被鬼子摁着头塞进水缸里,直到鬼子累了,直到工人怕了,直到工人还能喘气,他们不可能让那一些工人死去,死了谁为他们干活?他们就这样毫无人性地折磨着、恐吓着卷烟厂的每个工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车间门口,他的目光在英子身上扫过,英子和几个工友蹲在墙角吃饭。英子一边啃一口橡子面馒头,她一边咬一口小鱼干,她没有发现有人正远远地注视着她。 这个男人五十几岁的样子,不胖不瘦,不青不白的胡茬子,还有一张会笑的脸,他眯着眼睛,他甩着他手里的毛巾,他的工装上油泽泽的。“他是熏烤车间的单师傅!”有人小声地嘀咕。英子抬起头,她发现了工友嘴里嘀咕的那个男人,她觉得这个男人岁数和她父亲岁数差不多大,英子的目光和那个男人深沉的目光撞在一起,英子不好意思地向对方点点头。 那个男人慢慢走近英子,他的眼睛盯在英子的花布包上,“好漂亮的小猫,活灵活现……” 第六章 氤与氲 单师傅一边和英子身边的几个工友打着招呼,他一边蹲下身,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英子手里的布包,“这布包上的小猫真漂亮,两双眼睛很明亮,活灵活现,不知出自那双巧手?呵呵,它会抓老鼠吗?咱们烟厂里有好多老鼠,不知道它们饿急了,还是慌不择路?晚上它们也不怕人,它们经常碰到墙上的油灯,它们是想放火吧?哈哈哈哈” 英子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有什么可笑,她没有笑,她也没有搭理单师傅,单师傅似乎看出了英子不愿意和他说话,他自觉没趣,他一边摔着他手里的毛巾,他一边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开了。 “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他烤的烟叶从来不出差错,所以,日本人把厂子里一间房子倒腾出来给他住!”几个工友看着单师傅的背影悄悄嘀咕。 英子一听是一个汉奸,她咬咬牙,心生鄙视。 下班回到家,杨玉问英子,“英子,今天你遇到了什么人吗?” 英子摇摇头,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看着杨玉,“没有!” “没有人夸你的布包漂亮?”杨玉皱皱眉头,她不甘心,她又不能急功近利,她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她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很着急,她不相信英子没有遇到自己的同志,英子在烟厂工作一个多月了,自己的同志还没有发现她吗?还是他已经离开了烟厂?联络站的同志说他还在烟厂工作,难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吗? 英子伸伸懒腰,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抬起衣袖擦擦嘴角,她又抬起眼角看着皱着眉头的杨玉,杨玉嘴里一边唉声叹息,一边嘟嘟囔囔。 “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一个烤烟师傅,听工友说他姓单,俺不知道哪个单,他今儿没话找活说俺的花布包漂亮,俺没理睬他,听工友议论说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什么红人?绿人?一个汉奸!” 听到英子冷不丁的这几句话,杨玉心里一颤,她急忙从桌子另一边绕到英子眼前,她一把抓住英子的细胳膊,“真的?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只猫能抓老鼠吗?他说厂子里老鼠很多,不知是饿急了,还是慌不择路……”英子记忆力超凡,她把单师傅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了杨玉听。 “他还说了什么?”杨玉满脸激动与欢喜,她认真盯着英子的嘴巴,生怕漏掉一个字。 英子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小手挠挠前额,“他还说烟厂有好多老鼠,老鼠经常碰到墙上的油灯,他说老鼠想放火!” 杨玉笑了,这是猫与老鼠的故事。她明白那个同志告诉他们,国民党想把烟厂烧了,烟厂不能烧,烟厂里不仅有两千多的中国工人,当年承建烟厂中国老百姓出过不少的财力物力,更多的是劳力,必须阻止国民党的行动。 英子去睡觉了。杨玉抓起墙上挂着的围巾缠在脖子上,然后她又抓起一旁的背包挎到肩膀上,她回头又看了看已经睡着的英子,英子太累了,可怜的孩子一挨着床就睡过去了,谢谢你英子……杨玉嘴里默默念叨着,她准备去一趟联络站,必须把英子从卷烟厂里带出来的消息传递给上级领导。 离开联络站的时候,联络站的一个小同志悄悄告诉杨玉,“你家老崔回来过了!” “耀宏回来了?他人呢?”杨玉又惊又喜。 “崔耀宏同志从河北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他直接去了烟台。”联络站站长慢慢走到杨玉身后,他声音低沉,“烟台出事啦!” 原来烟台刚刚建立起来的一股群众力量被鬼子破坏了,鬼子在那儿杀了不少自己的同志,人心涣散,组织安排崔耀宏去了解情况,同时在那儿团结更多的爱国人士……杨玉听站长这么说,她皱了皱眉头,她有大半年没看到她丈夫崔耀宏了,他这么拼命不知他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他身上还有从古北口战场上带回来的枪伤呀,每逢下雨阴天就疼,不知他身上还有没有药?……“唉,也不知烟台那边情况严重不严重?”杨玉轻轻念叨。 “还没有接到那边的任何消息,小杨呀你别着急,如果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听了站长这么说,杨玉也不好意思多问,她笑了笑点点头。 时间在冷风里徘徊,冷气刺透了被日寇铁蹄践踏的青岛的大地,还有大地上苟且偷生的一个个佝偻的、残喘的生命,哀怨与愁苦就像揭不开的心结霸占了每个人的脸;走路抬不起脚,又如被枷锁与病痛折磨的病人;只有太阳出来时分,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微风吹拂在脸上,心底那点希望才露出点点芽儿,就像城外郊区的小路旁的麦田,已经接受了春的气息;云儿抓起青与黄的调色板,染绿了积雪下面藏着的小草和麦芽,似一个个蠢蠢欲动的小螃蟹,载着它们柔软的盔甲横冲直撞;远处,藏棕色的大树上,干枯的枝条间出现了一点点嫩黄黄的芽,像似枯树披上了一件淡绿色的小衫;杨柳忍耐不住时间磨蹭的脚步,等不及迟到的暖风,它们尽情舒展柔软的、细腻的、嫩诺的枝条在淡蓝色的云下起舞,像一个个青年,招呼着泥土中复燃的新生的力量。 工作的时候,厂院子的风吹进了车间,屋顶似乎被冷气包了起来,年长的工友嘴里嚼着冰冷的口水,喃喃自语,“要冻死在这儿,这天年都过了,还这么冷?!” 窗外,高高的太阳还是招人喜欢的,中午吃饭的时候,英子端着饭盒蹲在厂院子的墙根下,她的饭还是那几样,两条小鱼干和指头那么细;一个又硬又冰的橡面与高粱面混合做的馒头攥在她的小掌心里,冷气冰到她心口窝;还有一块地瓜,杨玉说是朋友给她的,她留给了英子;饭,都凉了。 旁边的几个女人把羡慕的眼神直勾勾盯在英子的饭盒上,英子犹豫了,她准备把那块地瓜分给大家吃,英子的手刚刚抓起那块地瓜,她旁边突然蹿出一个女人,女人像疯子一样伸出鸡爪般的手迅速抓走了那块地瓜,旁边的几个女人“呼啦”围住那个疯女人,她们开始疯抢,英子躲在一边不知所措,她想把她饭盒里两条小鱼干送给那一些人,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一双大手从她头顶落下来,抓走了她的饭盒,英子一惊,她本能地“蹭”站了起来,当她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她又一惊,是那个单师傅,单师傅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英子的眼睛,他又一边把饭盒递到了英子手里,“还有七个小时下班,你能饿到那个时候吗?” 英子诚实地摇摇头,平日里她都饿,饿得难受,饿得发慌,饿得她肚子“咕咕”叫,那种饿她从来不说,她怕给她三婶带来担忧。每逢饿了,她就去院子的水龙头上喝几口水,凉水落进饥饿的肚子里让她全身打颤。 “给,喝凉水时吃一口大蒜,那水不干净!”单师傅把他宽厚的手掌心打开,他的掌心里稳稳坐着一颗扁球形的大蒜,每个蒜瓣手拉手围成一圈,像极了白色莲花。 英子又惊有喜,在乡下大蒜是常见的东西,可是,城里似乎很少见,英子刚要伸手去接,单师傅又开口了,“可以分给大家,但,不能带回家!”他一边说,一边向英子摇摇头,“明白吗?” 英子使劲点点头。 单师傅低头看看英子身上的小棉袄,“这棉袄不算厚,唉,下星期你们该换衣服了,天气就暖和了,我老家那个时候满山绿意盎然!”单师傅嘴里一边念叨着,他一边慢慢转身走开了。 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背影,英子心里突然感觉这个男人不让她那么讨厌,虽然他是一个“汉奸”。 下班回到家,英子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杨玉。英子也带回了单师傅的话,杨玉满心欢喜,她知道单师傅告诉她,鬼子下个星期去烟台荣成送军需品,那儿是单师傅的老家,也是鬼子的盘踞点,那里有鬼子的五个营,其中两个营分布在掖县和招远的地界。杨玉想,这个消息很重要,一定把这个消息送出去,让抗日游击队做好战斗准备。 近段时间,日本鬼子的手段越来越残忍,在他们眼里无论是老百姓,还是手无寸铁的学生都是抗日分子。鬼子一方面不断地掠夺中国的资源,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他们的“三光”政策也不断延伸到每个镇子、每个村子,他们所到之处一律杀光,烧光,抢光。日本鬼子以为中国人民会害怕他们,可是,他们的野蛮罪行更激怒了中国人民,中国人民更加团结,全民皆兵,为了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论日军多么残暴,都无法磨灭中国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以及反抗侵略者的决心和意志。这一年全国人民已经觉醒了,抗日队伍不断扩大,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中华各界各族人民和海外侨胞、港澳台同胞携手而行,支持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青岛地下党组织本想安排杨玉去一趟烟台招远,因为英子刚刚与单师傅接上头,如果杨玉突然离开青岛怕影响英子的情绪;又因为英子刚到青岛不久,她对杨玉的依赖性很强,如果没有杨玉做后盾,年幼的英子一定会感觉心里不踏实。杨玉也明白,英子一旦出现什么差池,这条刚刚建立起的情报线就会前功尽弃。经过深思熟虑后组织决定让杨玉继续留在青岛,安排刚刚从烟台返青的崔耀宏再次返回烟台招远,崔耀宏都没来及歇歇脚,也没来得及看看杨玉和英子,他就这样匆匆忙忙连夜离开了青岛,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杨玉与崔耀宏两个有志青年、两个可怜的恋人,为了保家卫国,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小家,更把生死置之度外。 早上,太阳还没有露出一丝丝亮儿,天还蒙着一层灰纱,杨玉就带着英子出门了,她送英子去烟厂上班。一路上,英子一直在打哈欠。杨玉低头看看瘦弱的英子,她心里有点疼,她更紧地把英子的小手攥紧。她回想起第一次在崔家大院门前见到英子时的情景,英子的可爱与善良让她心生怜悯。尤其这半年,她与英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她已经把英子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 风从半空飘来,街角的路灯被吹得左右摇摆,好像喝醉酒的醉汉东倒西歪;焦黄的树叶在角落里扭动着它干枯的躯体,携带起地面上黑色的煤灰,飘飘洒洒;车夫从身边跑过,急匆匆的脚步声拽着车把上的铃铛声,声声入耳;偶尔,不远处的小巷里传来几声狗吠,接着,“咔咔咔”皮鞋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一队日本兵出现在前面的路上,杨玉急忙拉着英子钻进了一条巷子,小巷子里有几个刚刚升起的煤炉,煤炉冒着厚厚的烟,烟雾缭绕,不仅难闻,更呛鼻子,英子被呛得喘不动气;杨玉拉着英子的小手准备穿过小巷子,她头顶碰到了不知谁家晾晒的衣服,窗户里传来几声咳嗽声,那是吓唬小偷而故意发出的声音;旁边屋里,有孩童的吵闹声,还有婴儿啼哭声,还有女人焦虑的絮叨声和嘤嘤的抽涕声。 “哭,哭,哭死最好,活着也会饿死!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天呀,您就行行好,把俺们一家一起带走吧!呜呜呜”一个苍老的声音。 “大人没得吃,婴儿没奶吃!只有赶跑那一些鬼子……”杨玉嘴里轻声呢呢着,听着好像是对英子说,其实是她情不自禁地念叨。这么多年了,杨玉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每每听到这一些声音她不仅难过更伤心,“你们一定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把侵略者赶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的!” 眼前看到了卷烟厂的大门,那扇大门像一个血盆大口,吞噬者穷苦工人清瘦的躯体。杨玉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真不想再把幼小的英子送进去,可是,每个老百姓想过好日子,每个婴儿有奶吃,每个孩童快乐长大,只能牺牲一些人,如果英子不去,还会有其他人去…… 黑暗里杨玉弯下腰寻找着英子的眼睛,“英子,无论你听到什么?无论你看到什么?无论你知道什么?都不要说,明白吗?” “明白,俺明白!”英子一边从杨玉手里接过花布包,她一边使劲向杨玉点点头,她一边打着哈欠,“三婶,再见!” “嗯,如果,如果晚上三婶不来接你,你自己知道怎么回家吗?”杨玉压低声音问英子。 英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突然,杨玉又紧紧拉住英子的手,“英子,你还记得叶小姐的家吗?” 英子点点头,“知道!” “如果三婶不能按时回家,你去找叶小姐,可以吗?”杨玉的心在流泪。 英子听着杨玉嘴里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瞬间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经过她的心口窝,然后直冲头顶,她僵了,同时她的胸口“砰砰”乱跳,她感觉她的胸口里突然蹿进了一块冰坨子,她不仅冷,还紧张,更多的是害怕。 “英子,不要害怕!”杨玉从英子的眼里看到了两串泪水溢了出来,瞬间泪水在英子脸上哗哗流着。 杨玉慌忙蹲下身子,她抬起胳膊,她用衣袖擦着英子脸上的泪水,安慰英子,“英子,今儿三婶还有别的事情,要去一趟乡下,所以今儿早上早早把你拽了起来,唉,三婶不在家又怕你睡过了头~如果三婶今儿晚上不能及时赶回来,如果三婶路上有事耽误了不能按时来接你,怕你等得着急不是吗?叶小姐人很好,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俺不去叶家,俺要等三婶回家!”英子伸出一双小手紧紧抓住杨玉的胳膊,她怕她一松手,三婶就会扔下她不再回到她身边。 听了英子一席话杨玉心里酸酸的,她忍住泪水,她站起身轻轻拍拍英子的肩膀,“快去吧,不要迟到!” 这一天,英子一点也没有精神,每每想起三婶杨玉说的话她就想哭。 “不准哭!”她身后传来了监工的吼声,“不要把眼泪滴到烟叶上!” 英子急忙抬起衣袖擦擦眼睛,她弯着腰,垂着头,她怕监工手里的皮鞭落到她的头上。监工没有打英子,他也许觉得英子还是比较听话的,他也许觉得英子那个小身板太瘦弱,他怕他一皮鞭抽下去英子就会死掉。 工友们用羡慕的眼神瞄了一眼英子,又偷偷瞄一眼凶神恶煞的监工,监工狠狠瞪着大眼睛横扫着车间里每个工人,“快干活,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命了吗?”刚刚抬起头的工人赶紧把头低下去继续做事。 晚上下了班,英子跟着工友慢慢走出了厂门口。 街上的路灯亮了,那惨淡的光照在马路牙子上,那儿挤满了来接孩子下班的家长,她们有的唉声叹气,他们有的沉闷无语,风扫过一张张毫无表情、毫无血色的脸。 英子瞪着一双渴望的眼神四处张望,她多么希望三婶杨玉的身影就站在小路旁的人堆里,她寻找了半天,她失望地垂下头,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又累又饿又困,更多的是孤独。 “英子!”是叶小姐的声音。英子抬起头,在路边的路灯下有一个苗条的身影,那个身影凹凸有致,只有叶小姐有那么优美的身姿。 英子迎着叶小姐的声音往前疾走了几步,她不奇怪叶小姐的突然出现,毕竟三婶提前告诉过她,“如果三婶赶不回来接你下班,你就去找叶小姐。” 英子只是没想到,没等她去找叶小姐,叶小姐先来找她了,让她心里即高兴又暖和。 “叶小姐好!”英子急忙向叶小姐鞠躬施礼。 叶小姐弯着腰温柔地看着英子的眼睛说,“英子,你三婶让我来接你下班!” 英子点点头。 “英子,你想回你和你三婶的家,还是回我们叶家?”叶小姐的声音很温柔。 “我要回三婶家,我要等三婶和三叔回家!”英子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嘴上也是这样说的。 “好,阿姨送你回你们家!”叶小姐笑眯眯拉起英子的小手,“路上俺也是这么想的,你三婶说你恋旧,所以,她还让俺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叶小姐的话是真实的。刚刚走近那间小屋,英子就闻到了肉香味,这股香气她好久都没有闻到了,还是过年的时候,那是两个月前,三婶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块像手指肚那么点点红烧肉,那块肉真香,英子嚼了半天,直到嘴里没有了一点香味,她才咽下去。 进了屋子,只见桌子上用碗扣着两盘菜,旁边的竹篮里放着几根油果子,今天什么日子?叶小姐为什么这么破费?英子一边走近桌子,她一边想,她一边抬起头看着漂亮的叶小姐,她张张嘴想说,“俺三婶她什么时候回家?俺等她一起吃饭~” “这是你三婶昨天嘱咐俺给你做的,她说,英子跟着她没有吃上一顿好饭,她说,她对不起英子……”叶小姐的话不知被什么噎住了,她哽咽着,她慌忙抬起衣袖擦擦眼角的泪水,她又从她红红的嘴角挤出一点笑,她抬起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今儿你三婶赶不回来了,今儿阿姨陪着英子,英子快去洗手吃饭,然后去睡觉,然后明早早早去上班……后天,后天你三婶他们也许就会回来了!” 叶小姐的话让英子听了心里暖暖的,她吃饱饭,她也没有多想就上床睡觉了。半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到了三叔和三婶,还梦到了她爹崔耀宗,爹还是那个样子,文质彬彬,突然她又看到了祖父祖母坐在中堂上,屋里挂着红色灯笼,宾客盈门……是三叔和三婶结婚,三叔穿着黑色长袍,头上戴着插着红翎的宽礼帽,三婶身上穿着大红喜袍,头上还盖着红绸缎的盖头,真美! 英子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今天迟到了!”英子一轱辘从床上跳到地上,她突然愣住了,眼前不是她和三婶的家,她听到了一个老太婆的咳嗽声,她还看到叶小姐站在门口的过道里抽烟,英子冲出屋子,“叶小姐,不,阿姨,俺怎么到了这儿?” 叶小姐听到英子的声音,她急忙抬起她纤细的手指胡乱划拉了一下她的脸,她转过身,她蹲下身子,她的脸上明显挂着眼泪的痕迹,“英子醒啦?!” “俺上班迟到了!”英子着急的样子让人可怜。 “今天下雨,休息一天!”叶小姐抬起头看着窗外,窗外的风带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户。 “您把俺怎么带到了这儿?”英子满脸疑惑,“俺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睡的太沉,他们把你搬到床上时你都没醒来,真好,你们能睡得那么踏实真好……”叶家祖母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她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看着英子,她浑浊的眼神里满是怜悯。 “英子,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吧!”叶小姐故意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看着英子,微微一笑,“你三婶已经交不起房租了,她说把你寄养在我们家,如果你还想去卷烟厂上班,以后你自己去,可以吗?” “我三婶以后住哪儿?”此时此刻英子只关心她三婶杨玉的情况。 “她去了乡下,以前她也曾住过乡下不是吗?”叶小姐背过脸去,她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使劲吐出来,烟雾瞬间遮盖住了她那张忧伤的脸。 “嗯,她在乡下就住在我家,不,那儿也是她的家,因为她是三叔的媳妇。”英子嘴里话很诚实。 “对,她以后和你三叔住在一起,以后她们再也不分离,以后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你以后暂时住在这儿,住我们叶家……”叶小姐一边说着,一边迈下楼去,她不敢看英子那双单纯又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有好多问号,那一些问号她无法回答。 昨天,叶小姐就接到了消息,杨玉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枪下。崔耀宏也已经牺牲大半个月了,只是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杨玉,没想到,昨天杨玉在去平度的路上遇到了鬼子扫荡,为了掩护老百姓,她献出了她二十七岁的生命。杨玉牺牲之前虽然没有暴露她自己的任何信息,大家为了安全,还是连夜把英子转移到了叶家。 同时叶小姐知道,英子必须继续留在了颐中卷烟厂工作,这是杨玉和崔耀宏一手建起的联络线,不能断了,那样更对不起杨玉和崔耀宏的心血,只是苦了英子。 年幼的英子却没有感觉到苦,她每天都有一个希望,希望三婶杨玉有一天突然回来,回来把她从叶家接走,这个希望一直支撑着她坚持留在青岛。直到青岛解放,英子也没有等来她三叔和三婶,这是后话。 英子继续把烟厂里单师傅的话转给叶小姐,她不知道她从烟厂带出的每句话都是绝密情报,也是抗日取得一次次胜利的关键。 大家不敢把这些话告诉英子,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表扬英子,主要怕英子危险。 叶家祖母的生日到了,农历五月初七,在这天,叶小姐没让英子去上班,她给老太太买了新衣服,她也给英子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弟弟妹妹突然变得很乖,他们好像知道今儿是叶家祖母的生日,必须谨慎小心,不能惹老人生气。 叶家祖母也低声嘱咐他们说:“你们英子姐姐不容易,她工作很累,每天要挣钱养着大家……”也许是老太太的絮絮叨叨起了作用,新丽新菊新新看英子的眼神不再陌生,多了崇拜,还有无话不说。 新丽不仅懂事长得还像花儿一样漂亮,老太太喊她“老大”,似乎她没有名字。“我有名字,我叫新丽,是叶小姐给起的名,好听吧!”新丽歪着头,呲着一对虎牙,美滋滋地看着英子,“俺跟祖母说过好几遍了,不要喊俺老大,她似乎老了,记性不好,也许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称呼俺,哈哈……英子姐,祖母说你的手好巧,祖母说我们刮破的衣服都是你给缝的,你还在碎的地方绣上花,我们都喜欢!英子姐,俺也想去工作,俺也想挣钱养家……”新丽比英子小一岁,她要比新菊和新新懂事,她看英子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还有对工作挣钱的憧憬,“祖母说我们吃的饭是你挣得钱买来的,是吗?上班累吗?你为什么很晚回家,你睡觉很死,我们想拽你起来,大家一起玩,你似乎不知道,如果被祖母看到,她会偷偷扭我们的胳膊,很疼,她说我们不长良心……” 老二新菊说话“叭叭”的,“俺叫新菊,听祖母说俺来到叶家时还不会走路,没有爸爸妈妈,叶小姐说俺的名字顺着姐姐一个字,俺生在秋天,所以取了菊,菊花的菊……” 新丽看看在楼道里玩木马车的新新对英子说,“去年你来到我们叶家只住了四天,你走了后祖母天天念叨你,尤其骂我们的时候,她说,希望你们跟那个英子学学,她那么懂事,还会针线,还会干活,本来俺想歇歇,让她伺候你们这群野孩子……”新丽学叶家祖母说话的口气真像,大家不由自主笑了,笑得好开心。 “弟弟叫新新,祖母说没有好名字给他,可是,叶小姐说这个名字比任何名字好听,他也没有父母,叶小姐说他是她在马路上捡来的……”新丽嘴里说着,她脸上的表情凝重,“他是可怜的弟弟!” 英子没有说话,在她第一次来到叶家之前,三叔崔耀宏已经告诉她叶家的具体情况,她已经在心里接受了叶家的所有人,叶家祖母虽然喜欢唠叨,甚至有时候还骂人,其实她是一个好人;叶小姐也是好人,虽然她的外表很迷惑人,尤其迷惑男人,可她心里的善良与真挚是藏不住的;眼前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真的可怜,她们那么小就变成了孤儿;还有一个霸占着一间卧室的那个大哥,英子没有和他正面打过交道,更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的出生一定也很值得可怜,也许像她一样有家不能回。 楼下传来了吵闹声,英子抬起头,大妹新丽拉起新菊跑到了窗户前,她们把半个身子探出了窗户外面,突然她们又缩回了身子,她们满脸惊慌地看着英子说,“英子姐,叶小姐和大哥又打起来啦!”无论是当着叶小姐面,还是背地里,新丽新菊都这样喊叶小姐。 英子不明白新丽新菊嘴里话的意思,她急忙奔到窗前,她的眼睛投向窗台外面,楼下草坪上站着气急败坏的叶小姐,还有一个穿着西服的、瘦弱的、高大的男孩,男孩个子几乎与叶小姐一般高,只见这个男孩的双眸明亮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恰如熠熠生辉的星辰;他眉目清秀,肤色干干净净,似乎没有染上世俗的煤烟气。他满脸气愤,他满嘴带刺,刺刺扎心,“你说我不回家?我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你不知道吗?为什么?因为你,你能说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工作……” “闭嘴!今儿是你祖母生日,大家都在家里,你至少应该回家看看把你一手养大的祖母!你越学习越变傻了,为什么?脑子进了浆糊吗?”叶小姐很生气,她的嘴巴都气歪了,“你看看你,妈妈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了吗?你觉得你翅膀硬了是吗?” “好,你说你是我妈妈,那我问你,我爸爸呢?” “你,你爸爸死了!”叶小姐使劲跺着脚丫。 “你只会说他死了,也许你都不知道哪个男人是我爸爸吧!?” “啪”一记耳光狠狠打在那个男孩的脸上。 男孩回头看着叶小姐,他满眼是愤怒,他一转身,“蹬蹬蹬蹬”,他的身影瞬间被风带走了。叶小姐抱着脑袋,她慢慢把身子蹲在草地上,她的双肩在颤抖。 “叶小姐哭了!”新丽和新菊拉起走廊的新新冲下了楼。英子没有动,她不知道她怎么去安慰叶小姐,她更不知道让叶小姐知道了她看到了楼下那一幕,叶小姐是不是会更难为情?那个男孩难道真的是叶小姐的儿子?难道三婶和三叔也在编故事?不可能呀,三叔和三婶都是好人,他们决不会用故事骗人。 英子转身准备去厨房,她一转身,她几乎与叶家祖母撞个满怀,叶家祖母长长叹口气,老人嘴里低低埋怨,“昧良心的东西,没有长良心的白眼狼,我曾嘱咐她不要太善良……” 英子急忙扶住叶家祖母颤抖的胳膊,“您不要生气,俺知道阿姨是好人!” 叶家祖母尽量抬直身体,她勾着眉毛,“英子,你可能长大了,你懂事,可是,新修比你还大两岁,他怎么那么不懂事呀!” “新修!”英子知道叶家祖母嘴里的这两个字是属于那个男孩的。 “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杀了……他出生在东北奉天,他父亲是一名军人,曾在张学良手下做事,那年他三岁多几个月来到我们叶家,如果当年他五岁就好了,他也许能记事,能记住他父母的样子……唉,这话说起来有点长,新修从一岁多点就跟着你三叔崔耀宏,对,就是那个年轻人,他从东北把新修抱到了河北,后来,因为那个年轻人要去古北口战场,就把新修交给了嫚,那个时候新修除了牛奶什么也不吃,为了新修,你阿姨去讨好有钱人,讨好别人只是为了那一桶桶的奶粉……”叶家祖母的话里满是心酸与无奈。新修的故事英子的的确确听她三婶杨玉说过,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新修与三叔崔耀宏还有如此曲折的缘源。 饭桌上,叶小姐把她脸上的难过收了起来,她换了一副笑脸,也许她心里一直在流泪,但,英子的的确确看到叶小姐在笑,她笑得很好看。 饭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个菜:一盘黄花鱼,六条,每一条比一根烟长不多少;一盘红烧土豆,多了几片肉;一盘西葫芦炒鸡蛋,绿黄相见,很诱人;中间是一碗汤,是冬瓜汤,汤里面漂着几个虾皮和几缕薄薄的紫菜;还有七碗面条。 “我,我好久没有在家吃饭了,有点,做母亲有点不够格,做女儿不孝!”叶小姐伸出双手慢慢端起桌上的一碗面条,抱在她的胸前。英子看到叶小姐的双手在颤抖。 今儿新丽新菊新新都很懂事,他们都没有先动筷子,似乎他们一下子长大了,他们用单纯、又严肃的小表情看着叶小姐。 少顷,叶小姐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她温和地看着叶家祖母,她声音哽咽,“妈,谢谢您,谢谢您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们养大!” “嫚,咱们不等等新修啦?”叶家祖母满眼湿润,“咳,你做的事是对的,没有错,只是,嫚呀,你应该把他父母的事儿早点告诉他!” “妈,您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性格,他性格暴躁,还目空一切,万一,万一告诉他,他父母是被日本人杀害的,他如果做出什么傻事,我不仅对不起崔耀宏对我的信任,更对不起孩子的父母,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生命延续,更是父母的希望,希望他们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英子垂着头,她已经明白叶小姐为什么去承受新修的蔑视和侮辱,是为了保护他。那个新修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可恶的傻瓜,英子心里气愤填膺,她想如果有机会遇到新修,她一定狠狠说说他。 叶家祖母的生日聚餐不欢而散。每个人脸上都布着氤氲。 第二天,英子准备去上班,她休息了一天,是因为叶小姐给她请了假,日本人扣了英子两天的工钱,那么英子必须白干两天才能继续留在卷烟厂工作。叶小姐替英子签了字。叶小姐明白,英子在卷烟厂上班不是单单为了那点点工钱,是为了抗战的需要,必须保住英子卷烟厂的这份工作。 天蒙蒙亮,整个市区被日本鬼子的集合声吵醒了,鬼子开始换岗,刺耳的哨音和他们脚下的大皮鞋声穿梭在大街小巷。 睡梦的人们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刺耳的声音,有的人把那一些声音当做了闹钟。 平民区的人们无精打采地走出阴暗潮湿的小屋,街道上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蹒跚的脚印沿着坑坑洼洼的石头路朝前走着,他们有的去煤场,有的去棉纱厂,有的去机械厂,还有的去罐头厂。他们一个个喉咙里吞咽着自己的口水,那是饥饿的样子,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又瘪又硬的肚皮里发不出响亮的声音,有气无力。日本人的机器榨取了他们的血液,甚至是筋骨上的肉,男人的上身没有衣服包裹,只有一条破烂不堪的裤子遮住他们竹竿一般的两条腿,他们身上筋骨就像脚下的石头路那样高低不平。 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稀里糊涂的生活瞬间被黑暗吞噬,时光毫无踪影地在生与活之间蹉跎,不知前面是坟墓还是天堂? 夜晚,街口破烂不堪、脏水满地的小酒馆是他们某一些孤独人的歇脚地,他们享受着酒的麻醉,在麻醉中寻找酒精的刺激。成年的劳累让他们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意义,有的人挣钱是为了添饱肚子,有的人就是为了那口酒,让高度数的酒精的灼热刺激他们的神经,忘记饥饿与劳累,忘记所有忧愁与困苦。 一个男孩的脚步穿梭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穿梭在脏兮兮、冷冷清清的酒馆之间,他的一双圆眼睛在四处张望,他的身后跟着一条半大的小狗,摇着小尾巴,迈着细碎的小脚步。 一个男孩,一条狗,形影不离。 酒馆里,几个醉鬼离开的地方残留着几粒花生米,男孩急忙走过去,他把那几粒花生米小心翼翼、一粒粒捡起来放进嘴里,那只小狗抬起头看着它主人的嘴,男孩把嚼成泥的花生酱放在他手心里,小狗小心翼翼舔舐着男孩的手心,男孩“咯咯”地笑着,他一边扭转着身体,“黄丫头,痒,痒……” 困苦不堪的人满肚子的无名火被酒精点燃了,有的醉鬼向男孩吼着,“喂,你们有钱人养狗,还,还用别人的食物喂……嚼着舒服吗?” “是你们,不,这一些花生粒是那些人不要的,是俺捡的!”男孩用简单的语气反驳,他觉得自己无理,所以语气飘忽无力。 第七章 醉与疼 “捡的?捡的也不行,你没看见我们还没走吗?小兔崽子,还敢顶嘴?”一个醉鬼脑子醉了,他的嘴巴没有醉,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话顺丝顺绺。 旁边有的人劝说无理取闹的醉鬼,“不要这样,他还是一个孩子,大家都不容易,不要窝里斗,让外人看笑话!” “哼,孩子?孩子?他比我还高,孩子,我家孩子饿死了呜呜呜……”醉鬼在哭。 “因为喝酒,你有钱就喝酒,你可以用买酒的钱给你孩子买馒头吃,最不济一瓶酒钱能换来二斤半的玉米面,你的孩子就不会饿死!”男孩突然气愤地站直身体,他狠狠瞪着吆五喝六、哭哭啼啼的醉鬼,“有钱就喝酒,酒是什么?是马尿!”男孩嘴里的话带着激动的情绪。 醉鬼听着不舒服,他张牙舞爪向男孩扑来,他心里的难受与怨恨一触即发, “好了,这酒没有喝驴肚子去!”酒桌旁边又有一个男人斜外着身体晃悠悠站了起来,他拖着他只剩下几根肋骨的躯干,抬起他竹竿似的胳膊,伸出他青筋暴起的大手拉住了醉鬼。 醉鬼更恼羞成怒,“别拉我,别拉我,我要打死他,他还活着,活得理直气壮,我的老婆,我的孩子,都饿死了!”醉鬼在哭,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扑通”倒了下去。 男孩站在原地愣了一下,他急忙上前一步,弯下腰,他使劲拽着醉鬼,“起来,起来,您起来打俺呀,不要死,不要就这样死去!”男孩的声音里带着泪。 醉鬼往上抬了一下脖子,他眨巴着醉眼朦胧,他浑身沾满了煤灰与脏水,他的眼角还有一块疤痕,“谁说俺要死了,你,你在诅咒俺……” 昏暗的灯光里,男孩看着醉鬼眼角的疤痕,那块从眉梢延伸到耳旁的疤痕那么清晰,他想起了他的二哥,他二哥脸上也有同样的这么块疤痕,是因为他二哥欠了烟馆的钱,被烟馆里的日本浪人打的,后来他二哥明白了是大烟害了他一生,他去找日本人算账,然后,没有然后……突然男孩轻声抽涕起来,“二哥,二哥!你快起来,你不要死!” 躺在地上的醉鬼还算明白,他直勾勾看着男孩的脸,“谁是你二哥?俺,俺还没打你,你,你怎么哭了?” 男孩一激灵,他使劲摇摇他的脑袋瞪大了眼睛,坚硬又肮脏的地面上的的确确躺着的不是他的二哥,眼前的醉鬼年龄要比他二哥岁数大许多。 少顷,男孩再次俯下身子向醉鬼伸出手,“大叔,您快起来,来,快起来,地上凉!” 醉鬼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男孩急忙扶着他晃悠悠的身体坐下。 “说话呀,你不是聋子吧?!”醉鬼晃着他干瘪的下巴颏,醉眼惺忪地瞅着满脸泪水的男孩,他发现这是一个不让人讨厌并且非常漂亮的男孩。 男孩轻声吸着鼻子,“俺二哥脸上也有块像您这样的疤痕,他死了,他欠了大烟馆的钱,俺和俺三哥找到他时,他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 “你二哥,他是大烟鬼?烟鬼都有钱,活该!俺这脸上的疤,是那年,哪年呢?让俺想一想,三年前,在潍坊,对,在去潍坊的路上,被日本人的飞机炸的,呀,当时死了一片,俺命大,捡了一条命回来……”醉鬼一边说着,他一边撩撩他的裤子,“这儿还有,俺腰上还有,烧掉一层皮……” 男孩没有说什么,他垂下了头。 “来,坐下吧!”旁边一个老头拽了一下男孩的胳膊,“你是掖县人?俺听出来了!” 男孩点点头。 “你在哪儿做工?”有人问。 “在橡胶厂做皮鞋!”男孩咻咻鼻子。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俺大哥那年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在青岛俺还有俺三哥,他这些日子不知去哪儿了?他也喜欢喝酒!醉了就不知回家,有个地角他都能够睡下……仔细算算,俺有好几个月没看到俺三哥了,俺三哥不在……俺,俺常常饿肚子……”男孩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你们不喝酒不行吗?有钱就喝酒,有钱就喝酒,一个馒头都买不起!”男孩摸摸他干瘪的肚子,他的眼泪再次唰唰落下。 “给!”突然男孩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朦胧的灯光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苗条的身段,俊秀的脸庞,一身香气扑鼻,她的一双好看的眼睛正旁若无人地盯在男孩的脸上。 酒馆里的男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这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女人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存在,她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而来,她手里拎着一捆油果子,“啪”放在了男孩身旁的桌子上,油脂渗出了包果子的牛皮纸,香气瞬间溢满狭窄的酒馆。 空气一下沉默了片刻。 “您是谁?”男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漂亮的女人。 “咱们出去走走?!可以吗?”女人一双好看又温柔又真诚的眼睛让男孩无法拒绝。 男孩扭身抓起那捆油果子,“这是给俺的吗?” 女人笑着点点头。 男孩把油果子放在那个醉鬼身前的桌子上,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只用一双大眼睛默默扫视了一圈酒馆的人,然后转身跟着女人迈出了酒馆。 酒馆的男人们默不作声,许久,他们依然是目瞪口呆地坐着,眼前出现的女人似乎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她走路的姿态那么美,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听听、好好欣赏一下,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匆匆离开了,她带走了那个英俊的男孩……突然,他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们互相看看,抬起惊愕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男孩和那个女人远去的背影…… 少顷,身后传来了酒鬼的打闹声,嬉笑声,埋怨声,还有酒后的胡言乱语,那种声音越来越远。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的脚步很轻柔,她的声音依然很温和。 男孩慢慢跟着她的脚步,黄丫头也摇着尾巴寸步不离。 “你住在西镇?崔先生给你起了新名字家兴,是吗?”女人柔声细语。 “不,俺叫长安!您,您是谁?”男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不敢看女人的脸。 “你可以喊我叶小姐!”女人扭脸看看比她还高的男孩,“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男孩皱着眉头,他想了想,然后使劲点点头,突然他站住脚步,他抬起头看着叶小姐的眼睛,“您是崔先生的什么人?崔先生去哪儿了?俺有大半年没见到他啦!” “他牺牲了!” 女人平静的话在长安心里像一声惊雷,他晃着脑袋,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你,你胡说,这,这不可能,他说,他再回到青岛,就,就带俺走!” “崔先生和你那个酒鬼三哥去执行任务,他们拦截了鬼子的运输车,崔先生死在了鬼子的机枪下!你三哥,你可能不太了解你的三哥,他是好人,也是我们奉天抗联的人,十年前在东北奉天,崔先生就认识了你的大哥和三哥,你大哥牺牲在东北奉天……在青岛崔先生又认识了你,不,他说你们在平度见过,他还救过你,是吗?” “是!”此时此刻男孩满脸泪,“刚刚,刚刚,俺在心里还骂俺三哥,骂他酒鬼。没想到他是崔先生的朋友,崔先生,他,他是好人,俺还不知道他的大名号呢!” “崔耀宏,这是崔先生的真名字。”叶小姐抿抿她的红嘴唇,她又叹了口气说,“你三哥喜欢喝酒,那是他为了隐藏身份!无论你三哥还是崔先生,他们都是好人,相信有一天,一定会有人为崔先生报仇!” “俺,俺想给崔先生报仇,俺就想杀鬼子!”男孩嘴里吐着泪水,他有点激动。 “千万不能冲动!崔先生说让我来保护你!他说你很勇敢!又因为你三哥去了河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叶小姐停下脚步看着长安的眼睛,眼前这个男孩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叶小姐咬了一下嘴唇,她轻声问,“你住在哪儿?不,俺的意思是问你有地方住吗?” 长安点点头,“有,俺住在俺姐姐那儿,她已经成家,姐夫在皮鞋厂上班,他也给俺找了一份工作,您不用担心!” “你姐夫是一个吝啬鬼,吃得饱吗?”叶小姐似乎对长安的情况很了解。 “还有俺姐姐,她是俺的亲人,至少她不可能饿着俺,毕竟俺的工钱都给了她!”长安垂着头,低声喃喃细语。 长安嘴里无力的细语让叶小姐听了很难过。 “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俺帮助的地方,俺是说,你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去红舞厅找俺,那个台东路上的红舞厅,离着你住的西镇很近!”叶小姐微笑着看着长安。 长安点点头,他又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叶小姐,“崔先生,崔先生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任务吗?如果,您相信俺,俺什么也不怕,俺会替他去做!” “你还记得那个……”叶小姐低头看着长安身后的黄丫头,“这条狗的主人吗?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吗?” 长安抬起手挠挠他的后脑勺,摇摇头,“去年秋天,在平度俺见过她,当时没认真看她长的什么样子……没顾得上,只是一个小女孩,个子不算太高……七八岁的样子,很瘦,很……” “其实她和你一般大,同岁,她也在青岛……”叶小姐看着长安的眼睛,低低说:“她是崔先生的侄女!” “她在哪儿?”长安突然着急地问,“崔先生牺牲了,她现在跟着谁?” “这是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但,她很好!”叶小姐知道隐藏英子的秘密是为大家好。 “嗯,俺也不会问,只要她有人照顾就可以,她毕竟是一个小女孩。”长安似乎觉得他是一个大人似的。 “好,记住俺今天说的话,有事去台东红舞厅找俺!千万不能单独行动,更不要去招惹日本人。” “俺知道了!”长安向叶小姐点点头,“俺听您的,您是俺三哥和崔先生的朋友,俺相信您!” 叶小姐笑了,她心里想起了新修,如果新修有眼前的男孩一样的思维逻辑就好了,他们娘俩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能闹得那么僵。眼前的男孩知道她在红舞厅工作一点也不惊讶,脸色很平静,没有一丝丝的厌恶。 长安给叶小姐的第一印象是:不仅沉稳,还有胆量,还心胸宽广,真是一个好男孩!崔耀宏的眼光不错,如果多一些这样的青少年,该多好呀! 告别了长安,叶小姐心里又增加一份伤心,一份怜悯,一份牵挂,一份责任。 下午六点卷烟厂的审讯室里传来皮鞭抽打在人皮上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打在铁板上。 “让机器空转?你这头猪,瘦猪!”一个矮个鬼子站在刑讯室的门口吼着。刑讯室墙上挂满了刑具,还有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绑着一个像骷髅似的男人,一鞭子下去,男人的骨头露了出来,几乎看不到血。手里抓着皮鞭的是一个汉奸,这个汉奸满脸胡须,满嘴黄牙,眼睛贼溜溜,由于他卖力地、不停地挥舞着皮鞭,累得他大口喘着粗气,满脸流着汗水,汗珠子流进了他嘴里,他不敢擦一擦,他只能咽下去,因为他身后站着两个持枪核弹的鬼子兵,他一边使劲地挥舞着他手里的皮鞭,他一边恶狠狠地大声吆喝着,“想找死吗?想死也要找个地方,今儿你找错地方了!” 这个被打的工人是机床上的师傅,今儿下午,可能是因为他累了,也可能是饿了,他竟然倒在车间里晕了过去,日本人说他是偷懒睡着了,然后就把他抓进了刑讯室。这个工人没有扛得住一个小时的毒打,就死了。当单师傅去给他讲情时,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英子下班从卷烟厂门口排着队接受完鬼子的检查后,她随着工友走出了厂门口,她看到马路边上路灯下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那个男人身边跪着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幼小的孩子,也许这三个人是那个男人的家人,岁数大的女人应该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她们都在哭啼,不知她们哭了多久了,只剩下了沙哑的抽涕。 英子心里特别特别难过,她尽力想忍住眼泪,两行泪水还是无法克制,更无法憋回去,眼泪顺着英子清瘦的脸颊慢慢流着,英子为那个工友难过,她更为那一个女人难过,她更更为那两个年幼的小孩难过,这家人失去了一个男人,就失去了一切生活来源,以后这母女三人怎么过?英子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她的小脚步不知不觉迈向那一家人。 “英子,英子!”叶小姐扭着腰身挤过人群来到了英子身边。 叶小姐那张美丽的脸出现在人群里,英子似乎是见到了亲人,她真想扑进叶小姐怀里大哭,她的脚步却迈不动,她心里很憋屈,更多的是难过与伤心,好似路边地下躺着的那个男人也是她的亲人。 叶小姐也看到了路旁的那一家人,她本能地抓起她手里的小包,她打开包,她从里面拿出一张纸币,她弯腰递给那个搂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大嫂,让你当家的快入土为安吧!” 就在这时,从卷烟厂大院里跑出一个男人,叶小姐刚刚站直身体,她的目光和那个男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单师傅!”英子的话在她的嗓子眼里没有喊出口。 “奥,这是我的同事,我尽微薄之力!毕竟在一起工作了一年多!”单师傅好像不认识叶小姐,他一边抬起一只手指指地上的死人,他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拍拍英子的头,“这是您的小孩,真懂事!”单师傅看着叶小姐点点头。 叶小姐也点点头。 “崂山的野樱桃熟了,有机会去摘一些给孩子吃,樱桃树高注意安全,人活着不容易,好好珍惜活着的机会!”单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把他手里攥着的几个铜板放在死者的身上,他又对跪在死者身边的女人说,“就这点,给大哥买件衣服吧!”然后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烟厂大院走去。 叶小姐急忙拉起英子的手,“快走!” 英子跟着叶小姐匆匆离开了卷烟厂门口,街上的路灯把叶小姐的身影拉得很长,很细,很模糊。 英子在卷烟厂工作快一年了,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死人,他(她)们有的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也有的是活活累死的。英子每次看到死去的工友,她的心情都很难过,她就想哭,她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大哭一场,她更想扑进叶小姐怀里寻求点点安慰,可是,叶小姐没给她这个机会,不知为什么叶小姐今儿走路火急火燎的? 不知是累的,还是困的,英子的小脚丫一点也没有力气,她的一双小脚磨磨蹭蹭跟着叶小姐身后往前走,她一步一回头,她看到有几个人把那个死人抬走了,她看到那个女人晕了过去,她看到有几个年长的工友搀扶着那个女人…… “英子,转过前面巷子就到家了!”叶小姐突然停下脚步,她弯着腰看着黑暗中英子的眼睛,“不要哭了,这样的事情多着呢,眼泪不够流呀!唉,英子,阿姨有事,不能送你回家了,你注意安全!” 英子懂事地点点头。 “千万不要乱跑,明白吗?回家吃了饭就睡觉,千万记住,要好好听祖母的话!”叶小姐重复着她嘴里的话。 英子又使劲向叶小姐点点头。 “你走吧!阿姨看着你……”叶小姐拍拍英子的小脑袋。 看着英子的小身影孤独地钻进了一条巷子,叶小姐扭脸把目光投向马路上,路灯下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揣着手、蹲在人力车旁边的马路牙子上打瞌睡,还时不时抬起惺忪的眼睛瞄着过往的行人。叶小姐急忙抬起手……人力车停在了叶小姐眼前,“去哪?这位小姐。” “去延安二路!” “好来!”车夫声音爽快。 人力车把叶小姐放在了延安路上。“谢谢您师傅,俺到家了!”叶小姐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车钱递给车夫。 车夫收了车钱,也不多说话,他弯腰拉起车继续往前跑去。 叶小姐看着车夫走远了,她又在马路上站了一会,她发现四周没有什么可疑,她才迈开脚步迅速窜过了马路。 这个时辰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街上的店铺已经关了门,更没有行人,一切都安安静静。日本鬼子有规定,商铺到了晚上九点必须关门歇业,所以,这个时候街道上一片漆黑。 青岛的晚上雾气很重,看不清月光,远处的路灯也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煤灰,显得四周尤其阴暗。 叶小姐小心翼翼走近了一家书店门口,她靠近店门口“哒哒哒”敲了三下,屋里转来了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谁呀?” “崂山的樱桃熟了,樱桃树太高,不能去摘,人活着不容易,好好珍惜生命!”叶小姐微小的声音通过门缝传了进去。 “知道了,先生去登州路店了,他回来俺会第一时间告诉他!您放心,不让孩子们去登高,危险!”店里人回答。 叶小姐点点头,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她静静离开了书店门口,然后她迈开脚步急匆匆穿过了马路,一转身她钻进了一条巷子。 刚刚单师傅传出消息:日本鬼子已经得到信息,抗日游击队要去袭击崂山王庄的鬼子碉堡,鬼子已经做了部署,如果这个时候游击队去崂山王庄,这不是正中了鬼子的圈套?这个消息是谁透露给鬼子的呢?难道是自己队伍里出了叛徒?叶小姐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她脚步沉重,她的心情更低落,夜的静,空气的潮湿,让她感觉非常郁闷,浓浓的闷似乎让她喘不动。 突然从另一条巷子里钻出一个瘦高的人影,人影的背后似乎还有几个黑影,“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叶小姐脑袋里飞快地转着,前面跑的人似乎是自己人,后面几个人影穿戴像是日本浪人,日本浪人身后还有一个中国通,他不仅气喘吁吁,还满嘴骂骂咧咧,“你跑不掉的,这儿,这儿都是皇军,皇军的地界!臭叫花子,你这次闯祸了……” 叶小姐急忙把她身子躲进旁边的门洞里,只见那个人影近了,叶小姐迅速伸出手去,她拉住了那个人。 “谁?”好熟悉的声音。 叶小姐一愣,这不是新修吗?“新修,我是妈呀!” “妈?!”新修一惊。 叶小姐急忙抬起手捂住新修的嘴巴。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的院门响了,里面有一个年老的女人问,“什么人?” “大娘,是俺!您快开门!”叶小姐压低声音,温和地说。 门开了,叶小姐急忙拉着新修蹿进了院子,她回头帮着老人关上院门,她抬起眼角,她看到老人惊愕的目光在朦胧的月光下闪闪发光,显然老人不认识叶小姐,叶小姐也不认识眼前的老人。 叶小姐一伸手抓住老人的胳膊,着急地说:“大娘,不要害怕!您不要说话,外面有鬼子!” 老人愣了一下,突然平静地说,“来,到屋里来!” 老人的镇静让叶小姐和新修吃惊。 屋里黑漆漆一片,老人摸索着想找火柴。“您,您不要点灯!”叶小姐声音沉着,“老人家,您别怕,鬼子在抓女人,所以,打扰您啦,俺,俺暂时带着儿子在您这儿躲一躲!” “好,好,放心,这屋里只有俺一个人,你们可以去内屋!”老人在前面走着,嘴里一边念叨着,“这间屋有一个后院门,你们可以多躲一时辰,然后再悄悄离开!” 叶小姐听了老人的一席话很是感激,“谢谢您!大娘!” “都是中国人,不要说客气话!俺是这家的老佣人,五年前俺家主人就离开了青岛,这个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俺这个老不死的……”老人唉声叹息。 “老人家,您……”叶小姐想问老人怎么了,她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唉!”老人又摇摇头,“说起来,话长呀,这一些话堵的俺这心口窝疼啊!俺家是即墨的,鬼子在即墨杀害了俺一家十几口,俺在青岛躲过一劫!可是,自己想想,可怜的儿子孙女孙子不该死,如果俺这个老不死的替他们死了多好呀!”老人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叶小姐和新修一时无语,他们替老人难过。 老人抬起衣袖捂着嘴轻轻哭啼,“……孙子、孙女太小了,俺多想用俺的老命去换他们的命呀!” 叶小姐不敢多问什么,她怕勾起老人更多的伤心与痛苦。她也知道每个中国人都与日本鬼子有深仇大恨。可是,还是有那么多的汉奸和叛徒,如果抗日队伍里真的出现了叛徒,刚刚壮大起来的崂山抗日队伍一定会遭受损失,也许会牺牲更多的年轻的生命。 叶小姐带着新修安全回到了家。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不上学?”叶小姐把新修关在屋子里,她严肃地盯着新修的眼睛,“快说!你身上的衣服怎么回事?”叶小姐发现新修一身破衣烂衫。 “今天晚上八点多钟……在长春路,一个男孩把一个汽油瓶扔进了一家烟馆,鬼子在追他,所以俺帮助了他……”叶小姐上上下下打量着新修一身装扮,带着补丁的灰布褂穿在新修身上有点长,肥瘦差不多,这件衣服怎么这么眼熟?在哪儿见过?是他?难道新修嘴里的那个男孩是长安?! “好了,把衣服换下来,扔到门口,把今天的事情忘记了,明天好好去上学!” “不,我们都不上学了,鬼子已经占领了我们学校,校长也换成了汉奸和日本人,我们已经离开学校一个星期了,只是,只是俺没有敢告诉您,再说,我们准备去大泽山!” 叶小姐被新修嘴里的话吓了一跳,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新修变了,好像一下长大了。 “俺快十六岁了,不是孩子了!”新修垂着头,他嘴里喃喃自语,“今天那个男孩比俺小两岁,他已经杀了两个鬼子了,俺看见了,他的那个汽油瓶把烟馆门口的两个日本浪人点燃了……” 叶小姐没有回答新修的话,她心里知道,那个男孩不仅仅杀了两个鬼子,他每天都在做大事,做平常人做不到的事儿。 “妈!”新修的一声妈让叶小姐全身颤抖,她有点激动,这声妈叫的那么真诚又真心,叶小姐愣了,泪水瞬间滑过她漂亮的脸蛋。。 “妈,英子那天给我说了,是她三叔把俺抱给您的……对不起,妈!”新修给叶小姐鞠躬。 叶小姐颤抖着身体扑倒新修的眼前,她一下抱住新修,她嘤嘤哭起来。 “妈,对不起,以后您不要再说俺长不大了,俺去大泽山,去参加抗日游击队!” “不,不能,这是大人的事,你们还小!”叶小姐急忙摇头。 “英子更小,你们怎么舍得让她去……”新修的话让叶小姐大吃一惊。 新修轻轻说,“俺都听到了,英子每次回家您都要问她好多问题,然后您带着这一些问题去一家书店……” “你跟踪妈妈?”叶小姐更加吃惊,她心里更加害怕。 “俺从他嘴里知道了大泽山游击队,所以,俺准备去,他也去,他带俺去,我们已经做好了一起出发的准备!”新修的话让叶小姐不知怎么回答,她直摇头,不可以,不可以,她嘴里却说不出半句话,新修的突然转变让她无法适应,她感觉是在做梦。 “你们不要着急,让俺想想办法!”叶小姐哆嗦着嘴唇,她心慌意乱。 第二天上午,叶小姐来到了西镇,她打听到了长安住的那条窄窄的小巷。 她脚步刚刚迈进那条小巷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油烟味,烟雾缭绕,大白天,小巷里伸手不见五指。 再往前走,烟雾里传来了吵闹声。 “白吃饭的家伙,谁养得起你?天天旷工,不想做事光想吃饭,是吗?”一个中年男人冷笑声像锥子刺透了空气,落在耳边,让路人也接受不了。 “是,你们嘴里的话无论对错都是一面理,就像滚刀肉……黏我的钱,那钱怎么来的?知道吗?是用我的命换来的,还不给饭吃,你们的良心太坏了!”一个男孩毫不留情面地大喊着。 “你的狗还吃饭呢!你不知道吗?”那个男人像打了鸡血,烟雾里看到他张牙舞爪,他要去抓男孩的头发,因为男孩比他高,他跳了几跳,抓不着,他就扯着嗓子吼叫,“看我怎么劈了你的狗,吃狗肉!” “你敢?不,不,不要动手!请您高抬贵手,这条狗不是俺的,俺只是替别人代养的,您有本事朝俺来!”男孩急了。 那个中年男人弯着腰四处寻找着什么,煤炉后面靠墙根杵着一把砍刀,明晃晃的砍刀在忽阴忽暗的巷子里闪闪发光,那是平日里砍劈柴的砍刀。 突然,中年男人朝着墙角的砍刀扑过去,他伸手准备抓起它,他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兔崽子,原来这条狗还是人家的?正好,今儿杀了它吃狗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兔崽子,不仅吃饭比别人多,你每天还惹事,每天刮碎衣服,那衣服补补不需要钱吗?针、线、布、时间、都是钱,耽误你姐姐粘火柴盒挣钱……”中年男人越说越生气,“说,昨天发的工钱去哪儿了?是不是买了那套二手西服?这么点就好穿……”男人气急败坏地抓起那把砍刀,他磕磕绊绊扑向旮旯里躲藏的那条狗,那条狗已经被眼前的争吵声吓得全身打哆嗦,它躲在角落里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它一会看看那个男孩,它一会看看那个气急败坏的中年男人。 男孩急忙跳起身,他把那条狗庇护在他的身体后面,他昂着头,像一只斗架的大公鸡,“钱,钱,你们眼里都是钱,你们把我这一年的工钱藏哪儿去了?家里的劈柴都是我捡来的,还有煤渣都是我爬火车道捡来的,还有……”男孩真倔强,他的大眼睛瞪得像电灯泡,把这个乌七八糟的小巷子照得有了点明亮。 “什么?你这个白眼狼,有你住的,有你吃的,看把你烧的。”中年男人瘦矮的小个子一个劲往上蹿,他手里高高举着那把砍刀,那把明晃晃的砍刀几乎要落在男孩的脸上了。 “你砍呀!砍呀!砍死俺,看俺三哥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那个中年男人听到男孩嘴里的话,他迟疑了。 “俺再受不了你们了,俺走!”男孩回头喊躲在他身后的那条狗,“黄丫头,咱们走!” “长安!”叶小姐疾走几步,她上前拉住了差点与她撞个满怀的男孩。 “叶小姐!”长安不好意思了,“叶小姐,您,您都听到了?” “俺不仅听到了,还看到了!” 听了叶小姐的话长安更难为情了,他慢慢垂下头。 “你跟俺走!”叶小姐拉起长安的手,她心里很难受,她刚刚知道长安的日子过的并不如意。 “这么小还,还睡**……”身后那个中年男人满口胡言,“我说为什么不去工作,原来有女人养着……” 长安深感不好意思,他垂着头不敢看叶小姐的眼睛,他真想回头去骂那个中年男人,叶小姐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让他无法挣脱,叶小姐不想惹事,如果她想骂人,她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可是,她今天忍了,她几乎是拖着长安离开了这条臭气熏天的巷子,她憋着一口气。 “长安,以后你住到红舞厅可以吗?那里需要一个看门的,需要一个漂亮男孩!”叶小姐说着说着笑了。 “不!”长安摇摇头,“俺去大泽山,俺已经和那个哥哥说好了!” 叶小姐没有说话,她知道长安嘴里的那个哥哥就是新修。 “麻烦您,把黄丫头还给崔先生的侄女吧!”长安弯下腰伸手摸着黄丫头的头,说心里话,这一年他与黄丫头相依为命,他有点不舍得。 “你们不能去那儿!很危险!”叶小姐不敢看长安的脸,她刚刚看到长安的生活一团糟,她心里真的很心疼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可是,眼前这个男孩继续留下来也不行,他在青岛会继续闯祸,鬼子也许很快就会找着他。 “俺好久没看到俺三哥啦,不知他生死,不知他还回不回青岛?他不回青岛,俺留在青岛也没有意义,所以,俺决定去大泽山!”长安看着叶小姐的眼睛,“您不要担心,俺会照顾好自己,只要您把黄丫头带给那个女孩就可以!它吃的不多,它很懂事,随便两粒花生米,它就能吃饱!” 长安的话带着泪,叶小姐听了心里也酸酸的,她使劲点点头,“好,你可以先去我家住一晚,明儿你再和那个哥哥一起走,我会让人送你们走,好吗?” “不,我们说好了,在澄阳路集合……”长安摇摇头,他拒绝了叶小姐的好意。 “我知道!先去我们叶家住一晚,那个哥哥也会在我叶家等你,相信阿姨!”叶小姐抬起胳膊拭去眼角的泪,她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看着长安。 长安不懂叶小姐话的意思,他心里也知道,叶小姐不会用谎话骗他。 叶家,新修喝醉了,他在楼下的草地上不停地吐。 “你不怕邻居笑话吗?”叶家祖母勾着背艰难地迈下楼。 “你不要管我,我是混蛋!”新修脸上不仅仅是呕吐物,还有泪。 叶家祖母走近他,她艰难地蹲下身把新修拉进她怀里,“如果知道你买酒喝,俺不会给你钱!” 这是新修第一次喝酒,酒精让他胃里难受,他嘴里不断地哼着,“我醉了吗?我想和妹妹们喝,她们太小,想和您喝,您不会喝酒,想和妈妈喝,妈妈没时间!” 叶家祖母爱抚着新修的头,“你是一个帅气小伙子,也是懂事的小伙子!不能喝酒,酒是什么?酒是……” “酒是马尿!是那个哥们说的!” “是,他没说错,就是马尿!好人、正常人不会喝这么多。酒伤人,伤身呀!”叶家祖母嘴里絮絮叨叨,她可怜新修,她更心疼新修。 “不,我不是正常人,我是混蛋,我对不起妈妈,还有您!可是,我要走,走了,谁养活你们,如果你们老了,如果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新修哭哭啼啼。 “别胡说八道,你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不要去,你今儿的胡言乱语如果被你妈妈听到了,她会伤心的,还有妹妹她们会想你的,咱们回家,别让窗前的妹妹看着你的这个醉鬼样子,要给她们一个榜样,你抬起头看看,她们躲在窗户上,正看着咱们呢!”泪水在叶祖母脸上流淌。 叶小姐和长安看到了楼下的一切,当长安看清新修那张脸时,他一下呆住了,他脸上表情全是惊愕,怎么会是他? 新修没有认出长安,因为他醉了,他垂着头不断地呕吐。 “帮我一下,把他拖到楼上去。”叶小姐看着新修又心疼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是谁给新修钱去买酒喝,“谁让他喝成这样?” 叶祖母连声说,“不知道他去买酒,知道了,俺坚决不会给他钱……” “妈妈,大家都喝酒,为什么我不能!”新修哭哭涕涕,“妈妈,您讨厌我,是吗?” 叶小姐沉默。 进了屋子,长安把新修拽到了床上。 “你是谁呀?”新修睁开朦胧的眼睛在长安脸上使劲瞅着,“好面熟,吆,你是,你是烧日本大烟馆的……那个哥们……” 长安回头看看叶小姐,他没有想到新修是叶小姐的儿子。 “你们不能去大泽山,就如你们不能喝酒一样。”叶小姐狠狠白了新修一眼。 叶祖母从厨房端来一碗汤,她一边走,一边对新丽和新菊说,“你们快到卧室里去,不要看酒鬼!” 新丽新菊和新新三个小脑袋躲在走廊里,他们大气不敢出,他们第一次看到叶家出现了酒鬼,他们也害怕,更多怕新修突然死去,因为他们看到叶祖母和叶小姐脸上有泪,不知那泪为什么要流? “长安,去洗个澡,把你身上衣服换下来,还有新修的衣服,待会,我拿去洗洗。”叶小姐对长安说。 长安不好意思了,他抬起胳膊闻了闻,他身上的确有一股很浓的汗臭味。 “有一只狗!”新新看到了躲在楼梯口的黄丫头,三个孩子开始欢呼起来,好像是见到了外星人,毕竟这几年她们没走出叶家一步,接触的人只有家里这几个人,更没有接触动物,偶尔楼下草坪上冒出一只狗,他们都觉得稀奇,今儿这只狗跑进了屋子,还那么老实,老实的让人心升可怜,可怜它的胆小,可怜它的矜持,更可怜它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眼神。 英子下班回到家时也看到了楼梯口的黄丫头,她已经认不出它了。黄丫头对英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黄丫头在英子身上嗅了嗅,似乎有一种它熟悉的味道。英子也感觉稀奇,她弯下腰摸摸黄丫头的脖子,“你的毛也是黄色的,你不会也叫黄丫头吧!” 黄丫头似乎想起了它儿时的记忆,它竟然向英子“汪”了一声。 “英子,快去洗洗,厨房里给你留的饭,吃了饭赶紧睡觉!”叶祖母在卧室里喊她。叶小姐没在家。 叶小姐带着长安和新修去找徐豪辰啦,她决定把新修和长安送去牟平天福山抗日根据地,两个孩子可以做狙击手,凭她对两个孩子的观察,他们反应能力超乎异常,如果做狙击手,一定有一番成就。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叶祖母一边递给英子一个菜包子,一边说,“英子,今天你阿姨不能去送你,你要走小路,注意安全!” “嗯!” 叶祖母又转身抓起英子的布包,她一边把布包放在英子吃饭的饭桌上,她一边轻声嘱咐,“这是你中午的饭!不要弄丢了!” “叶小姐去哪儿了?”英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叶祖母的眼睛问。 “她去送新修和那个漂亮男孩,他叫什么名字呢?你看看我这个记性,对了,什么安,长安,似乎是这两个字!”叶祖母皱着眉头认真思考。 “新修哥要去哪儿?”英子不认识长安,她对那个名字也不熟悉,她心里只关心新修的去向。 “他们也去上工了,去哪儿上工,俺也没问!”叶祖母很聪明,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祖母,楼道里那只狗是谁的?”英子好奇地问。 “是那个漂亮男孩子带来的,它叫黄丫头,俺听到那个孩子这么叫它的名字!”叶祖母站起身勾着背向她屋里走去,她回头又看了英子一眼,“不要带它去上班,日本人会吃掉它的!” 英子傻傻地站在原地,她没想到这只狗真的叫黄丫头,难道是重名字?还是,就是它?!就是他?! “不要迟到,走小路,绕开大路……”叶祖母又在絮叨。英子抓起桌上的布包冲下了楼。黄丫头想跟着英子,英子回头看了它一眼,“回去,祖母说的对,日本鬼子会吃你的肉!在家等着俺下班!” 黄丫头真的很懂事,它似乎能听懂英子的话,它蹲在楼梯口看着英子踏上了草坪旁的小路。 叶祖母站在楼道里的窗台前,她听着旁边卧室里传来新丽、新菊、新新的呼噜声,她目送着英子小小身影被晨雾包裹着渐行渐远,她摇摇头叹息着,“可怜的丫头……”她嘴里一遍一遍地唠叨着。 第八章 憧与憬 新修离开了叶家,叶家少了一个大男孩,叶家祖母心里像是缺失了什么?毕竟新修跟着她生活了十几年,这十多年的感情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她一下子就放下。 叶家祖母开始收拾新修曾住过的房间,她嘴里念叨着:以后嫚不用睡走廊了,唉,为了这一些孩子,嫚吃了不少苦……叶祖母的嘴角突然哆嗦了一下,她的脸上瞬间多了丝紧张,她慢慢坐到床沿上,她伸出苍老的、满是青筋暴起、满是褶皱的手,她一边一边抚摸着新修用过的被褥,“这孩子,他懂事了!可,又走了,希望他还能记着回来,一定会平安地回来……叶家永远是他的家!” 天还没黑,叶祖母就挪着小脚站到了楼梯口,她的眼神迈过了楼下的草坪,远处小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大多是下班的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边蹉跎着沉重的双脚,一边唉声叹气地走着。老人的耳朵竖了着,她仔细分辨着路口的脚步声,她心里挂着英子,在老人心里本来放着新修的位置此时给了英子。 黄丫头乖乖地蹲在老人的身旁,月光下,护栏前,一个年老的身影,佝偻着背;一条狗,紧张地盯着老人盯着的方向。她们就那么静静地矗立着。 岔路口突然出现了两个急匆匆的身影,越来越近,叶祖母虽然老眼昏花,她也能辨别出来,其中一个是她的嫚,另一个人绝不是英子,英子没有那么高,更没有那么壮,看形态是一个男人。叶祖母开始不安,她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她知道她的嫚在做什么,十几年以前在河北她就知道她的嫚参加了抗日队伍,还有,新修第一次来到叶家,那个崔耀宏与嫚急切的交流,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来历不明”,当嫚一次一次把新丽、新菊、新新带回家,她更加紧张了,她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她编的故事:是嫚的孩子,孩子他爹不知道是谁?这也是嫚的故事,叶家祖母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她的心里,她天天嘱咐孩子们,让她们永远把嫚当妈妈。 叶小姐带着那个男人走过叶祖母的身旁,男人向老人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叶小姐带着那个男人急匆匆钻进了新修住的房间。叶祖母没有离开她站着的楼梯口,她就像一个哨兵,她的表面看着很冷静,警惕性也很高,其实老人心里的不安与时俱增。 那个男人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皮包,他把头上的鸭舌帽扣着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模样。 “妈,咱们搬家!”叶小姐突然走到老太太身后,“简单收拾一下,把孩子们必需品带走,待会有人来接你们!” “刚刚是不是宋先生?他是地下党,你瞒不了俺,你,你为什么回到青岛还不好好过日子?你为什么要参与他们的事情?你不知道鬼子多么残忍吗?”老人突然转过身看着叶小姐,“搬家?这十年搬了十三次家,你,你怎么不消停一下呀!你知道妈多担心呀,每天都提心吊胆,你们叶家只剩下了你一个了呀!你知道吗?” 叶小姐低头看着她母亲颤抖的身体,“妈,对不起,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我是在做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事情,有一些事,我们必须去做,妈,您知道吗?那个崔先生和那个杨小姐,他们都被鬼子杀害了……”叶小姐嘴里的话带着泪水,她难过地摇摇头,“难道您不知道英子为什么又回到了咱们叶家吗?” “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俺才更担心你呀!” “我不想让更多的好人死去……可是,没有死哪儿来的生,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崔先生和杨玉能做到,为什么我就不能那样去做呢?” 老人听着她女儿嘴里的话,她感觉她的女儿那么勇敢,那么坚定,女儿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女儿的眼睛里有愤怒的怒火,更多的是坚定不移的信念,那是她一个老太婆无法理解的,她认识崔耀宏,她也认识那个比嫚大一岁的杨小姐,她们都是好人。老人也明白,做为母亲,她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担心与怜惜,可是,她的嫚已经变成了无法拉回头的一头倔驴,已经忘我地投身到了反抗日本侵略的战斗。 “妈,我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英子,对了,现在几点了,我去接英子,妈,待会有人带你们一起离开!您让新丽新菊准备一下吧,让她们简单地归拢一下她们自己的东西。”叶小姐瞬间变得很沉静,她抬起手拢拢她耳边的散发,她低头温柔地看着她的母亲,“待会到了新家,你们早早睡吧!也许我们回去能有点晚!” “不要太晚!”老太太一边无可奈何地叮嘱着,“注意安全!”她一边轻轻挪动着身体,一边自言自语:“也许,你们是对的!” 在卷烟厂门口,叶小姐接到了英子。 路上,英子抬头看着叶小姐的脸,灯暗,英子看不清叶小姐漂亮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感觉叶小姐今天的呼吸与平日不一样,叶小姐今儿的脚步蹉跎、沉重,似乎有什么事儿发生,英子试探地矜持地问,“阿姨,发生什么事了嘛?” 叶小姐低头看着英子,突然她拉起英子的手往前急走了几步,她把英子拉到了路旁一家面馆的门前,“英子,今晚咱们在外面吃饭好吗?” “好!”英子毕竟还小,她和其他孩子一样总觉得外面的东西更香,更有味道,此时听叶小姐这么说,她心里自然高兴,再说她的肚子早就饿了。 叶小姐带着英子迈进了街道旁边的面馆,这家面馆不大,只有四张小桌子,叶小姐找了一个角落让英子坐下,然后她喊来店家,“掌柜的,来两碗肉丝面!” “好来!”店家高兴,好久没有人舍得吃肉丝面了,平日里客人也不多,过客是有,也就是进来歇歇脚,偶尔有的客人或许买碗清汤面,也让人高兴,今儿一下两碗肉丝面,真是开张了,店家对叶小姐和英子尤其殷勤,“您慢坐,稍等,先给您上一壶好茶?!”店家弓着身子垂着头盯着叶小姐的眼睛问。 叶小姐摆摆手,“不用麻烦了!不喝茶,太晚了,喝茶晚上睡不着觉,呵呵,您去忙吧,俺娘俩聊聊天慢慢等!” 叶小姐没有去理会眉开眼笑的店家,她看着英子瘦小的身体,她心里升起一股心酸,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把那股心酸吞进她肚子里,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迟疑,更不能犹豫,“英子,俺有事儿,拜托你……”叶小姐脸上带着不好意思,更多的是内疚。 “您说!”英子认真地盯着叶小姐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您有什么事吗?” 叶小姐躲闪着英子单纯的、稚气未脱的眼神,她心里埋怨自己,自己这样做对吗?眼前的这个小丫头还是一个孩子啊,在她的老家,她有多少长辈的疼爱?还有那么多哥哥姐姐的爱护围着她,是多么的幸福?更多的是无忧无虑。杨玉曾说,自从英子离开家乡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是谁改变了英子的命运?多少磨难跟着她?想到这儿,叶小姐长长叹了口气,她又想起那年杨玉说她对不起崔耀宏,她没有给英子开心快乐的生活,只有吃不尽的苦和劳累,杨玉没有把英子挣来的工钱寄给英子的家人,而是拿来给了需要周旋在敌后的同志,这是杨玉最内疚的事情。杨玉还说孩子来青岛后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添置。所以,叶小姐在老太太过生日那天给英子买了一件裙子,这件裙子英子一直不舍得穿,可以说她没工夫穿。 “英子,如果俺短时间内不能回家,俺叶家,就交给你,希望你能照顾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老太太年事已高,也拜托你照顾……对不起,阿姨没有可以拜托的人……”叶小姐话语里透着局促与不好意思,“英子是俺最值得信任的人!” 英子直勾勾地盯着叶小姐躲躲闪闪的目光,“您,您去哪儿?您去做什么?”英子更关心叶小姐的去向。 “去一趟老家,如果时间久了,俺怕,俺一时半会回不来,又怕她们没人照顾,所以俺想拜托英子……” “回老家要待很久吗?”英子很天真。 “也许很快,也许一年,也许更长时间,老家里出事了,家里人少,忙不过来,所以俺……”叶小姐语无伦次。 “俺等您回来!” “路上不安全!”叶小姐低头沉思了一下,她又怕她的这句话吓到英子,她急忙咧咧嘴角,直视着英子的眼睛,“俺们叶家还是拜托英子了,英子聪明,能吃苦,只有把叶家交给英子,俺才放心!以后那个书店的宋先生会带一些书给弟弟妹妹看,你有时间可以教他们认认字……” “书,俺喜欢看书!”英子语气一下兴奋起来,“在俺小时候,俺三叔送给俺一本连环画,来青岛时,俺把它留给俺弟弟英春了。”英子回想起老家的事儿她满脸的幸福。 叶小姐不敢看英子的脸,她心里更加惭愧。 英子跟着叶小姐走出面馆时天完全黑了,只有路旁几家商家门前还闪着点点滴滴的光亮,那点点的光亮下停着几辆人力车,人力车旁边蹲着几个拉车的师傅,叶小姐一招手,一辆人力车瞬间停在了她们身边,车夫问:“去哪儿?” “师傅,去登州路!”叶小姐回答说。 英子也没有多问,她知道她跟着叶小姐走没有错。 人力车停在了登州路上,叶小姐付了车钱,她又把英子抱下车。叶小姐拉着英子的小手往前走了几个路口,她的脚步停在了柳巷子对过的一座矮矮的二层楼的院门前,“英子,以后这儿就是咱们叶家……这个小院里原来住着一个德国人,以前他在啤酒厂工作,他回国以后把院子租给了我们一个朋友,如今这个朋友又把这个房子租给了咱们,房子很好,邻居也很好,还有一个西邻居是日本人,他们家里男人在啤酒厂上班,家里还有一个女孩和你差不多大,他们是普通人……”叶小姐扭脸看看英子。 听叶小姐这么说,英子停下了脚步,她紧紧皱着眉头,一双俊秀的小眼睛在路灯下闪着仇恨的光,那两点光直勾勾盯在叶小姐的脸上。 叶小姐急忙弯下腰,压低声音说,“她们不是军人,是工人,他们在二十几年前就来到了青岛,但,咱们也要小心她们,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英子使劲点点头,她想问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做邻居?她张张口没有问。 “住的地方有了,只是必须自己挣钱吃饭,所以,英子,你还要继续工作。”叶小姐语气里有点难为情,脚下的路很短很平整,她却迈不开脚步,她抬起头有意无意环视了一下路南,“那个巷子就是柳巷子,巷子头上有一家开水铺子,是朱家;开水铺子对门那家姓吴,住着五口人,吴家老太太双腿不会走路,每天出来晒太阳靠两个蒲团……老人儿子也在啤酒厂上班,她儿媳是乡下来的,脾气暴躁……吴家还有两个孩子,大孩子是个男孩,比你大,小的是个女孩,和你同岁,可能生日比你小几天……” “汪汪汪”旁边院内传来了黄丫头的叫声。 听到黄丫头的叫声英子心里升起快乐,她忘记了叶小姐的嘱咐。 “黄丫头!”英子扑向院门。 月光蹿过了云层,高高挂起,八月份的月亮又大,又圆。 这个小院有二层楼,像个小别墅,楼上有五间房,一间小卧室英子住,英子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房间,新丽新菊和新新依然与叶祖母住一个大房间,楼上有一间卫生间,还有一个厨房,还有一间小小的书房。 叶小姐的房间在楼下,楼下还有一个大客厅,客厅门口冲着院子。院子不大,一条石基路把小院子一分为二。 小小的书房里有一张长方形的小桌子,桌子旁边有两个圆凳子,高高的书架紧紧贴在墙上,书架上有好多书,琳琅满目,英子最喜欢看书,英子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她满眼满心的欢喜,如果每天她都能有书读,比她过年吃饺子还要开心,可是,书架上的书多半是外国书,英子看不懂,但,她还是喜欢它们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其他几本是老舍先生与巴金先生的小说,有的字她认识,不认识的也可以顺着句子念下来。 “英子不上学可惜了。”叶小姐看着目不暇接的英子自言自语。看着英子满眼的惊喜与开心叶小姐也宽心了许多。 叶小姐真的离开了家,她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半个多月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回来。 英子上班的时间更早了,因为登州路离着华阳路的卷烟厂还有几条路口和巷子,走大路不安全,大街上常常有巡逻的鬼子兵,只能穿巷子,或走小路。叶祖母每天早早起床给英子做饭,她为了让英子多睡一会儿,她走路时蹑手蹑脚,似乎听不到她做饭时锅碗瓢盆的响声,黄丫头跟在叶祖母身后,它也不乱叫,“真是一条懂事的狗。”叶祖母常常这样念叨。 那个书店的宋先生经常过来看叶祖母,他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叶家院门口,他是在等英子,他从英子嘴里接收单师傅传送出来的情报。 宋先生人很好,他五十几岁的年龄,中等身材,模样沉稳,他头戴着一顶黑色礼帽,一身长袍,他说话口气温和,他每次来都给叶家孩子们带来好吃的,还有几本画册,英子对书的喜欢胜过任何食物。 叶小姐终于回来了。 英子下班回家看到了叶小姐和书店的宋先生在楼下的客厅里说话。房顶上的灯照着他们的脸,叶小姐瘦了好多,也黑了好多。 叶小姐看到英子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她急忙站起身,她走近英子,她抬起手摸摸英子的脸蛋,“英子下班了,谢谢你,英子!” 英子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去吧!英子,快去楼上吃饭,然后洗洗睡觉!”叶小姐目送着英子上楼,然后她又回到客厅与宋先生继续说话。 “这趟出去麻烦吗?”宋先生声音很小。 “嗯,差点,俺差点淹死,幸亏俺会游泳!”叶小姐苦笑了一声,“他以为俺真的喜欢他,真的与他游山玩水!……他说日本人命令他必须找到躲在乡下疗伤的游击队队员和游击队做地雷的作坊,他说他不敢违抗日本人的命令,他必须那样做,他说他胆小……俺问他胆小还参加抗日队伍?他说,他是一时的冲动,事实打败了他的理想,他曾在浮山的抗联待过……他不习惯没饭吃,没衣穿……后来他回了他老家,他回到老家后被汉奸告发,被日本鬼子抓进了宪兵队,他看着鬼子审讯室里的那一些刑具,他跪了……后来他进了崂山青保抗日队伍,是为了给日本人搜集情报……” “如果不是单师傅,可能,损失无可估量!”宋先生严肃地看着叶小姐,“我们也必须做好牺牲的准备,我也不想落入鬼子的手里,可能,咱们都无法忍受鬼子的酷刑!” “是呀!”叶小姐长长叹了口气,“杨小姐就是……当时她伤势很严重,她知道她不能落入鬼子手里,她就自己打爆头毁了容貌,她是为了不连累更多的人!”叶小姐最后一句话让站在楼梯口的英子一楞,英子想:叶小姐嘴里的杨小姐会不会是她三婶杨玉呀? 宋先生准备离开,叶小姐送宋先生走出了客厅,他们看到了站在楼梯口呆呆傻傻的英子。叶小姐怀疑她和宋先生的话被英子听到了,她停顿了一下脚步,她瞄了一眼英子,她没有说话。 “以后做事小心一点,首先注意安全,只有活着才能完成任务!”宋先生一边往院门口走,他一边低声嘱咐叶小姐。 叶小姐把宋先生送到了院门外,看着宋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的小路上,她急忙转身迈进院子,关了院门,她慢慢走近英子,“快进屋吧,厨房里有饭菜,吃了吗?怎么了?今儿俺的英子怎么不高兴呀?”叶小姐向英子敞开了她的怀抱。 英子迟疑了,她没有向叶小姐迈出半步,她站在原地,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干裂的嘴角,她已经失去了进门前看到叶小姐时的兴奋。 “你听到了我和宋先生的对话?是吗?”叶小姐小心翼翼地看着英子的眼睛,她看到英子一双小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英子没有回答。 “我说的人与你认识的人,不是一个人!”叶小姐都不知自己嘴里为什么要撒谎。 “是吗?杨小姐不是俺三婶吗?” “不是,你三婶和你三叔在老家,已经结婚了!”叶小姐不敢看英子的眼睛,那双眼睛单纯的让人心疼。 “是真的吗?”英子不死心,一直追问。 “是真的,你可以写信问问你的妈妈!” “我写过好几封信,都没有回信!”英子垂下了头。 叶小姐心里一颤,她知道崔家发生了什么,崔家今年又失去一个儿子,英子的三哥崔英茂在日照拦截鬼子的火车时牺牲了,崔家怎么能把这一些话告诉英子呢?怎么还有心情给英子回信呢?叶小姐在心里偷偷地哭啼。 日子过得很慢,很难,一天蹉跎着一天。英子早出晚归很少看到邻居。 叶小姐更不着家,更加忙碌,一出去最少半个月,每次回来她都笑得很开心,好像有什么好事情。叶家老太太也不敢多问,她怕隔墙有耳,老人坐在一楼的门口织着毛衣,“冬天快来了!”她嘴里喃喃着。 “妈,是春天快来了!”叶小姐笑得满脸是粉色,她脸上看不到胭脂,一双清澈明亮的瞳孔,又大又圆;弯弯的柳眉,又长又细;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一笑一瞥,勾人魂魄;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润;不厚不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你要注意危险,不要让你妈我每天提心吊胆,我还没死,你不能先死!”老太太心里的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叶小姐微笑着看着她的母亲,“妈,您不是说以后不担心俺了吗,今儿您怎么还是絮絮叨叨?” “能不让妈替你担心吗?谁家女孩子快三十了,还不结婚?……至少先成个家,有个自己的血脉。” “新丽新菊新新,还有新修,都是咱们叶家的孩子,不是吗?” “你看看,你看看你收养的这一些孩子,除了英子,哪个能自己照顾自己?” “英子是在收养我们!”叶小姐摇摇头,她又瞥了一眼她的母亲,“英子已经在养活大家了,虽然她挣钱不多,至少能贴补一些……” 屋里屋外都在沉默,新丽新菊新新还有那条狗,他们站在二楼的长廊下静静听着叶小姐和叶家祖母的对话,他们互相看看,呲呲牙、撇撇嘴角。新菊偷偷说,“叶家以后最吃香的就是英子姐啦!”“当然,英子姐每天那么累,俺喜欢她,俺更崇拜她!”新丽攥攥拳头,“俺以后要早起,以后俺给英子姐做早饭!”新新也不示弱,“还有俺,俺……俺帮英子姐倒水喝!” 楼下叶祖母还在絮絮叨叨,“妈老了,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就过去了……妈心里呀,只有一个愿望,看着我的嫚能成个家!唉!” “妈!”叶小姐语气里带着泪音,“妈,告诉您个好消息,他说,他说明年从河北回到青岛,他回来,他回来我们就结婚!” “真的?”老太太声音里带着惊喜,“你,你不是骗妈妈吧?” 叶小姐摇摇头,“是真的,妈,这种事情女儿怎么能胡说八道呢!?” “他,他是谁?长得好看吗?他是不是也是抗日游击队的?”老太太声音又高兴又激动有担心。 叶小姐点点头,满脸羞涩,“他长得很英俊,有胆量,更多的是勇敢机智……我们有一年没见面了,昨天宋先生捎来他的话,他说他回来就娶俺……” 老人看着她女儿满脸幸福她也高兴,她盼那天盼好久了,今儿终于有准信了。 英子下班路过松山路时,她准备穿过前面的一个公园,突然她看到公园里的花坛旁边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个身形很像叶小姐,另一个身影是一个男人,叶小姐与那个男人走的很近,英子悄悄跟过去,她听到了一个让她特别熟悉又亲切的声音,英子心里一阵激动,是她二哥崔英昌。 崔英昌说:“日本人吃着东北的大米,烧着朝鲜的煤,用着东南亚的橡胶,过着相对富足的生活。可以说,日本鬼子手上沾满了全世界人民的鲜血。但是任何事情都一分为二,在青岛有一群日本人,他们抛弃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舍命地积极帮助中国及盟军抗击日本侵略者,为反法西斯斗争做出巨大的贡献。” “嗯”叶小姐点点头。 “谁?”崔英昌听到了英子碎小的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他眼前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英子站在黑暗里,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像奔流的小河,她已经忘记了回答她二哥崔英昌的问话。 “英子?!”叶小姐兴奋地看了一眼崔英昌,“英昌,这是你妹妹英子呀!” “妹妹!”崔英昌蹲下身体,他伸出大手把英子一下搂进他的怀里,“英子,妹妹!” “二哥!”英子突然大哭起来。 “妹妹,咱们四年没有见面了,知道吗?如果不是叶小姐说……俺可能已经认不出你来了!”崔英昌也很激动。 “二哥,妈妈说你在青岛,可是,俺,都来青岛一年多了,俺,你,你怎么不来找俺呀?”英子哭得很伤心,更委屈。 “二哥没有在青岛,二哥在烟台上学!”崔英昌也在流泪,其实崔英昌一直在烟台与崂山地界抗日,他没与英子说实话,“对不起妹妹,是二哥不对,二哥应该早点来看妹妹,对不起!” “娘好吗?弟弟好吗?还有三婶生娃娃了吗?”英子有好多话要问她二哥。 听了英子一连串问号,崔英昌知道,叶小姐没有与英子说三叔崔耀宏和三婶杨玉已经牺牲的事情。 此时他只能流着泪继续骗英子,“都好都好!我也好久没回家了,三婶,三婶可能快生了,还有,还有大妹英芬也快生了,咱娘也应该很忙,弟弟英春又小,还有顺子也小……” 崔英昌心里的痛苦无法形容,他只能胡乱搪塞英子心里的所盼所想。 “回家吧!咱们回家再聊!”叶小姐看着崔英昌,“英昌,有话咱们回家说!” “不,我不去登州路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去做!”崔英昌抬头看了一眼叶小姐,他又低头盯着英子的眼睛,认真地说:“妹妹,以后二哥有时间一定来看你!”崔英昌慢慢站起身,他扭脸又看看叶小姐,“叶小姐,以后俺再来找您!家云哥说,他那边交接完手续就赶回来见您……” “嗯,去吧!如果有事……到时侯咱们见面再聊。”叶小姐压低声音说。 “二哥,你去哪儿?”英子不舍得和她二哥就这么匆匆分手。 “有时间,二哥会再来看你!”崔英昌忍住他的眼泪,他一扭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目送着崔英昌消失在黑夜的高大背影,英子把她嘴角的泪水吞进了她的喉咙,慢慢咽下去。 天越来越黑,公园越来越安静,只听到了树丛里“唧唧啾啾”的鸟叫声,还有不远处马路上车夫卖力蹬着车子“咔嚓咔嚓”声,还有登州路上啤酒厂上空的烟筒里“突突”冒着浓浓的煤烟,浓浓的煤烟覆盖着青岛的天空,看不清黑夜里的亮,没有星星。 叶小姐拉着英子刚走近叶家院门口,院里传来叶家祖母和新新说话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们的妈妈怎么还不回家呢?你们的妈妈回来该给你们添置厚衣服了,也该给新新做棉袄了,新新的棉袄小了,一定是俺新新又长个子了!” 英子把布包攥在手里,她站在叶小姐身后往前探着身子,院子里透出的灯光不亮,一点点圆圆的光挂在一楼客厅外的屋檐下;似乎灯的度数太小,只浅浅地照在叶家祖母和新新的头上;黄丫头摇着尾巴蹲坐在院子门口的一旁,它歪着头盯着栅栏门上叶小姐和英子的身影。 叶小姐推开了院门,一楼客厅门口台阶下,叶祖母手里捧着碗在喂新新吃饭,新新歪着头,无精打采,黑暗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凭感觉新新今天的平静与他平日里的活泼有着天壤之别。黄丫头小心翼翼踮着四条腿走到叶祖母的旁边,它慢慢半卧着身体,它的头歪靠在新新的身上,它的眼神注视着英子,它似乎告诉英子说新新病了。新丽和新菊今儿也没有早早睡觉,她们乖乖地站在楼梯口的拐角处,她们也无精打采。 黄丫头又抬起头看看叶小姐,它一下跳了起来,它拖着它清瘦的身体慢慢靠近叶小姐,它一边低低地呜呜着,它一边轻轻用头蹭着叶小姐的腿,好像它是想让叶小姐快点看看新新。 “妈,新新怎么啦?”叶小姐一边紧张地问,她一边疾走几步来到叶祖母的身边,她蹲下身,她从叶祖母怀里搬过新新的头,“吆,热,不,烫,妈,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早上就开始喊不醒,俺觉得孩子小,给多喝点粥,多撒几泡尿就好了,没敢告诉你,可是……”叶祖母斜了一眼叶小姐,“你不早点回家,是不是应该给孩子找大夫看看!”叶祖母话里带着埋怨。叶小姐回头看看英子,“英子,没你的事,你去吃饭,然后去睡觉!俺去请大夫!” 家里出了事,英子哪儿能睡得着?为了让叶小姐放心,她只好使劲点点头。 叶小姐出去请大夫了。英子看看愁眉苦脸的叶家祖母,轻声说,“祖母,俺有办法让弟弟新新好起来!” 叶祖母把她的眼睛从新新脸上移开,她抬头看着英子,她声音里带着惊喜,“是吗?英子,你说说,俺听听!” “小时候俺也经常生病,有一次差点死了,张伯伯在俺的额头上用绣花针扎了三个眼,用手指头把血挤出来……然后,然后就好了!” “嗯,这个办法很早以前也用过,待会看看大夫怎么说吧!”叶祖母点点头,“去吃饭吧,可怜的孩子,早早睡觉,明早还要去上工不是吗!” “嗯!”英子转身准备上楼,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她听到身后叶祖母嘴里念叨着,“这么晚了,路上安全吗?路黑……哪个大夫能出诊?哪个人还敢出门?”英子知道老人又在担心叶小姐。 英子实在太累,太困,她也知道她不能替代新新生病,更不能替叶家祖母承担少许担心与愁苦,她留在楼下也没有用,她轻轻转身,她一边捂着嘴打着哈欠,她一边慢慢上楼。 “你们也去睡吧!”叶祖母在嘱咐新丽和新菊。 “好!”新菊答应的声音很兴奋,她等着叶祖母这句话已经等好久了,她的脚步很矫捷,她“腾腾”挤过了英子疲惫的身旁,她灵巧的身影一下窜进了她们的大卧室。新丽慢慢走在英子身后,“英子姐,今儿,是叶小姐去接你下班吗?”新丽嘴里也打着哈欠,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晚还没睡觉。 “嗯!”英子轻轻点点头。 “今儿上午叶小姐被宋先生喊走了,俺以为她不会去接你下班,没想到,你们一起回来了!”新丽低低细语。 “奥!”英子不想多说什么,她更不想与年幼的新丽说今儿她见到她二哥的事情,二哥和叶小姐在一起,他们一定是在做同样的事,什么事?一定和宋先生他们做的事儿是一样的,一样是了不起的大事情。 英子慢慢走进她的卧室,她回头在黑暗里向新丽咧了咧嘴角,不知新丽看到了没有? “英子姐,你不吃饭了?锅里留着你的饭……”新丽很关心英子。 “俺先躺会儿!”英子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英子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朦胧之中,她听到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女人声音很小,很怯弱。不知那个女人与叶祖母说了什么?只听叶祖母嘴里吼着,“不用,我们不会用你们日本人的药!” 英子穿上衣服走出了卧室,她把身子探出了走廊的围杆,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巧的女人。 女人个子不高,她身上穿得很单薄,她拘谨地垂着头,她的脊背也弯着,她瘦小的身体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黄丫头没有向她吼叫,似乎它认识她。 “这不是日本药!”那个小巧的女人嘴里是流利的中国话,“请原谅,这个药是,是上次灵儿生病,叶小姐给的……今儿听您一直在呼唤孩子名字,俺过来看看……” 叶祖母沉默了。 正在这时,院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叶小姐回来了,她没有请来大夫。 叶祖母低声责问,“怎么?都不来吗?” 叶小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叶祖母旁边站着的日本女人,“您?!” 那个日本女人把她的手掌慢慢摊开在叶小姐眼前。 叶小姐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掌心,然后她轻轻摇摇头,“那是治肚子疼的药,我的孩子是发烧,可能是着凉了。” “还是用英子的办法吧,过去俺也见过,放血疗法很管用!”叶祖母一边叹着气,一边把她怀里的新新推给叶小姐,她蹒跚着站起身,她驮着背,步履维艰,老人已经这样照顾新新一天了,她真的太累,再累她也要坚持,坚持照顾叶家里的每个孩子,她知道无论哪个孩子都是叶小姐的命,哪个孩子都不能有闪失,“俺去准备针,准备蜡烛,你看好他,把他抱进屋里来,抱到你的卧室!”叶祖母一边念叨,“俺老了,吃不消了!唉!” 叶小姐抱着新新看看那个日本女人,“谢谢您,这么晚,打扰您了!” “没事!”日本女人向叶小姐弯弯腰,她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您慢走!”叶小姐把那个日本女人送出了院子,她又重复着说,“谢谢您!” 这是英子第一次见到那个日本女邻居,天黑没看清她的模样。 早上英子刚要起床,叶小姐披着她长长的头发走进了英子的房间,“英子,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英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抬起惊愕的眼神看着叶小姐。 “今天你们烟厂职工罢工!”叶小姐看着英子的眼睛,轻轻说,“你昨天不是说,单师傅问你明天谁的生日吗?问是不是你祖母的生日?” “俺本来想告诉单师傅,祖母的生日已经过了,可俺没敢说!”英子抬起头紧张地盯着叶小姐的眼睛。 “对,他说什么你只管点头即可!”叶小姐笑了,她一边整理着她的头发,她一边眯着眼看着英子的眼睛说:“他的意思让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不,今天工人罢工,反对压迫,反对剥削,更反对日本人对工人用私刑!” “对,他们每天都打工人,每天还……”英子想起近段时间被打死的工友,她心里很难过!她虽然不知道罢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是反对日本人对工友用私刑,她必须去参加,想到这儿,英子勇敢地站起身,“俺也去!” “你不能去,你去会连累单师傅,你为什么不挨打,不仅仅你做工心细,还有单师傅护着你……你也经常打瞌睡,是不是?” “是!”英子盯着叶小姐的眼睛使劲点点头,她心里明白,在烟厂里单师傅就是她的守护神。 “厂里的人都知道你是单师傅的朋友的女儿,所以,日本人和那一些监工给了单师傅面子……今天,不,这段时间你在家里待着,不许出去,你可以带着妹妹弟弟在院子里玩,或者在书房看书。新新病了,昨夜闹了一宿,早上刚刚喝了水,又撒了几泡尿,好多了,今儿你负责照顾他们,你们祖母也累坏了,让她多睡会儿!”叶小姐拍拍英子的肩膀,“阿姨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出门……” “好吧!”英子点点头,突然她又抬起头看着叶小姐问,“您呢?您去找俺二哥吗?” 叶小姐摇摇头,“他有他的事情,他去了城阳,他说他过几天回青岛再来看你!” 英子不再说话,她也不愿意去上班,不上班可以不用起的那么早,可以睡懒觉。 “英子,阿姨准备出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早,你再睡会吧!”叶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扭身走出了英子的卧室,一会儿,楼道里传来了皮鞋跟敲打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那声音走出了院子。 黄丫头在院子里摇着尾巴送走了叶小姐。 吃了午饭,叶祖母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新新。新新的脸色比昨天看着好多了,新菊和新丽逗着新新玩,三个孩子咯咯咯的笑声在院子里荡漾。 英子站在书房里看书,黄丫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书房虽然不大,甚至这个空间还放不下一张单人床,就这个微小的书房是英子最珍贵的地方,也是英子最爱的地方。英子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孩,她最喜欢闷头做事或者看书,在她心里这一些书比金子都贵重。 忽然从楼下传来敲院门的声音,“嘭嘭”,两扇院门已经腐朽,好像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声音不再清脆。 走在英子身旁的黄丫头警惕性很高,像是叶家的一名警卫,它“腾”地飞奔而去。 “谁呀?”叶祖母抬起头看着院门口轻轻问。 “俺,俺,听到你们院子热闹,俺过来看看!”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声音里夹着颤音,似乎是难为情。 “奥,是吴穷的妈呀,新丽,开门去,是咱们的邻居……”叶祖母慢慢从她坐的小藤椅上直直腰身,她一边扭脸招呼新丽。 “唉”新丽一边痛快地应答着,一边飞向院门口。 随着院门被新丽打开,一个中年妇女迈着小步一扭一扭走进了叶家院子。这是一个又白又高的尖脸盘的女人,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一对带着微笑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一个髽几梳在她的脑袋后面,前面的额头压着眉梢,她一边张着嘴,一边抬起一只手撩动着她耳边的一缕刘海;一个尖尖的鼻梁,一个厚嘴唇,一泯一笑露出不整齐的、不白不黄的牙齿;邋遢的衣服很瘦小,上面露出她白斩斩的胸,不知是不是她故意那样向外人展着?衣襟下面盖不住她的屁股,又大又圆的肥屁股紧紧撑着她身上一条黑色的裤子,裤子上面有绿色的补丁,看着色差太重。 “吴穷他妈,今儿又要借什么?”叶祖母抬了抬眼角,“前几天因为下雨,我家的嫚也是的,不知道买点菜回家,对了,后院俺种着一畦小葱,你去拔几棵吧!”叶祖母话里带着讽刺。 英子从书房走出来,她手里抓着一本书,她把小脑袋探到楼下,她听着、看着楼下的动静,听叶祖母话的意思这个女人经常过来借东西。 院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冒出一丝尴尬,她的脚步犹豫不决。 叶祖母突然提高了嗓音,“新丽,给吴穷他妈拔几棵葱,现在都不容易,唉,又都是邻居,应该互相帮助,不是吗?” “是!”新丽一边应答着叶祖母的话,一边向后院跑去。 叶祖母抬起眼角斜视着那个女人,又说:“她大嫂,你家至少还有两个挣钱的呀,孩子的爸不是在啤酒厂做酒曲吗?听大家说还是厂子里的老师傅呢,你家大孩子在街上给人家擦皮鞋也不少挣吧?” “您是知道的,俺家还有一个不会走路的老太婆,还有一个傻女儿,说起来呀,两个孩子也不是俺生的,也不听话,那个大的挣钱也不往家里交……”女人垂着头,她的两只手使劲拽着她的前襟的下摆,由于她用劲太大,她两只手背上的青筋凸显起来;不知是她不愿意听叶祖母的唠叨,还是她恨叶祖母话里带刺?她的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暗。 “呕,不容易不容易!给人擦皮鞋也挣不几个钱,都是小钱!”叶祖母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年代,大家都不容易呀!” 这时,新丽从后院窜了出来,她手里攥着一把小葱。 “用这把小葱做个紫菜汤,给你家老的少的喝吧!”叶祖母一边看着新丽手里的小葱,她一边抬起头用轻蔑的眼神怒视着站在她眼前的女人,叶祖母心里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厌恶全都写在脸上了。 第九章忧与虑 “唉,谢谢您老太太!”女人嘴里拖着极不情愿的长音,她一边从新丽手里抓过那把小葱,她一边撇撇她的嘴角,她一边向叶祖母微微弯弯腰,然后她狠狠转身扭着她的肥屁股挤出了叶家小院。 看着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叶祖母从椅子上弓着腰慢慢站起身,“哼”叶祖母的眼睛里有气,她嘴里也有气,准确地说她心里更有气。 英子不明白平日里乐善好施的叶祖母为什么忽然对一个落魄的女人不待见? 英子走下楼,她慢慢走到了叶祖母身边。叶祖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一抬头看清是英子,她叹了口气说:“刚刚你都看到了?她就是吴家的女人,唉,这个女人不像你看到的这样,她曾威胁过我!” “什么意思?”英子不明白老人话里的意思,她皱皱眉头。 “她说,她听见一个男人和嫚的对话……嫚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俺也不清楚,她说是抗日的事情,她说她愿意保密……从那以后她隔三差五来借东西,说是借,还不如说是要!” “应该把这事告诉阿姨!”英子惊慌地说。 “俺看她不至于与狼为伍吧!毕竟大家都是羊!”叶祖母的话很幽默,英子却笑不出来。叶祖母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挪挪她屁股下面的矮椅子重新坐下,她一边吁了口气,“俺想狼一时半会找不到这儿,即使来了,还有俺呢!” 英子慢慢蹲到老人的身旁,她歪着头看着老人那双大大、长长的眼睛,老人年轻的时候一定不丑,就像叶小姐一样漂亮。 老人扭脸看着蹲在她身边的英子,语重心长地说,“英子,你在外面记住,看着不顺眼、听着说话不顺耳的那一些人,你离着他们远点,他们不长人心,更没有德呀!还有,无论他们问什么?一问三不知,这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今儿这个女人,你也瞅见了,她虽然在俺跟前说话唯唯诺诺,那是她装给俺看的,其实她满肚子坏水……她还是有点怕俺,俺也因为那件事凶过她一次,只是她现在没有更多的证据而已。” 英子使劲点点头。 “喔,你还别说,有时间呀,这件事还真要与俺嫚念叨念叨,俺可不能大意失荆州,不能因为她这一只跳蚤坏了嫚他们的事情!”老人突然又紧张起来。 “俺也是这么觉得,这件事必须让叶小姐晓得!”英子咂咂嘴角,像个成熟的小大人。 “俺英子就是懂事,像个小大人,更像俺叶家人,顾家又护家,比你们叶小姐强多了,瞅瞅,她心里哪儿还有一个家?整天见不着个人,有时候一走就是半拉月,唉!”老人嘴里一边表扬着英子,一边责怪着叶小姐,她一边用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小脑袋。 英子觉得叶家祖母就是自己的家人,很久以前就是自己的家人,那柔和的声音那么慈爱,又那么镇静,英子突然想起了她的祖母,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一双眯眯眼,一张絮絮叨叨的嘴,还有一个温和的笑容,无论崔家大院里发生什么事情,她都遇事不惊,总会用她的方式方法解决问题,只是可惜了,在日本鬼子闯进沙河的头一年老人突然过世,随她而去的还有父亲,父亲是在祖母过世后八个月离世,也许父亲担心在那边的祖父祖母无人照顾,所以……想着想着,英子情不自禁把她的头伏在了老人的腿上,老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揽着英子的头,用另一只手在英子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梳着,老人的手真的好温暖,好舒服,好踏实,空气也似乎变得安详恬静。 虽然英子与眼前老人生活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在她心里那种亲情似乎上辈子就存在,偶尔的相遇,已经无法割舍。 “祖母,俺想去街上看看!”英子突然说。 “不行,你们叶小姐不让你们出去不是吗?”叶祖母声音一下严厉起来。 “俺不走远,咱们搬来登州路居住这么久了,俺还不知周围的情况,俺只站在门口往外瞭一眼,好吗?”英子舔着笑脸看着老人严肃的表情。 “……去吧,不要走远了,注意安全!”老人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英子走出了叶家小院,她准备去认识一下柳巷子里住着的邻居,她第一个想认识的就是吴穷的妈妈和吴家的其他人,她不是去讨好她们,她只想远远地观察一下,她想知道她们是不是羊?此刻她心里的重压无人知道,她要保护叶小姐,保护她的二哥,她更不想一次一次搬家,这个家很好,很安静,更好的还有书可以读。英子慢慢走着,她突然一下长大了,从她第一次踏进卷烟厂那天开始,她心里就决心长大,必须长大,岁月让她失去了天真烂漫,有时候虽然觉得惋惜,可是,想起叶小姐和三婶她们,她又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惋惜的,她已经看清了日本鬼子的嚣张跋扈和横蛮无理,日本鬼子霸占着整个青岛,不,是整个中国,让中国人民吃不饱饭,喘不动气,每天提心吊胆地在生与死之间挣扎。 英子抬起头,远处啤酒厂上空的烟囱里依然冒着浓浓的煤烟,像一个魔鬼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突然前面松山路旁的公园里传来二胡声,那悲哀的曲子让人听了流泪,英子急忙低下头,她往前疾走了几步,她实在不敢停下脚步,每逢听到那种音律她心里就酸酸的,都想大哭一场。 英子继续往前走,张开眼神,她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小路四周与对过的柳巷子。叶家小院与柳巷子之间隔着脚下这条小路,路两旁还栽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小路右侧是一条东西路,东西路旁边有一条臭水沟,沟里还有不少的积水,几棵柳树在沟沿上矗立,黄色的叶片落了一地,有几片叶子落在水里随着流水渐渐远去;叶家左侧的院落里住着日本人家,矮矮的墙头上搭着樱花树的枝条,残枝败叶,零零乱乱;对过的柳巷子虽然细窄,却看不到头,不知是被巷子里堆积如山的杂物遮挡住了它短短的尽头,还是它原来就那么暗不可测?柳巷子头上有一家开水铺子,开水铺子门口两边堆积着一些劈柴和煤块,开水铺子屋檐上还有一个高高的、细细的、短短的烟筒,烟筒里冒着浓浓的、黑黑的烟,滴落着一溜溜黑色的水蒸气,水蒸气下笼罩着“朱家开水铺子”几个字;开水铺子对过住着吴家。 就在这时,英子背后传来“噗嗒”“噗嗒”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地面上传来的,英子好奇地回头看过去,声音来自小路的对面,只见一个老人,她盘坐在一个蒲团上,老人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个蒲团,英子急忙扭转身走近老人,弯下腰,低声问,“您好,您,您去哪?俺可以帮您吗?” 老人抬起头,她满脸的褶皱,每个褶皱里都黑黝黝的,那是煤灰;老人脸上还流着汗水,天不热,老人是有点累;老人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光,好像蒙着一层雾。老人顺着英子的声音往上寻觅,她看到了英子的脸,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是?” “俺是叶家的大女儿!”英子蹲下身看着眼前没有下肢的残疾老人,她又问,“俺可以帮您吗?” 老人摇摇头,她突然瞪大了惊奇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你是那个在日本卷烟厂上班的孩子吧?” 英子使劲点点头,“是!” “俺知道你,听说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嗯,嗯,不错,不错!”老人一边说着,她一边再次打量着英子,她一边连连点头称赞英子,“街坊邻居每每谈起你,都竖大拇指!” 听了老人嘴里的话,英子有点不好意思,她羞涩地咬咬嘴唇。 少顷,英子小心翼翼抓过老人手里的蒲团,她把那个蒲团放在老人第一个蒲团的前面。 老人握紧双手,用拳头使劲支撑着地面,她的上半身瞬间悬空,然后她的半截身子轻轻落到了前面的蒲团上,英子急忙抓起老人身后的那个蒲团放在老人身子的前面……老人满眼是感动,“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不嫌弃俺这个脏兮兮的老太婆?” 英子摇摇头,“不嫌弃,您需要帮助,俺只能做这一点……” “俺想找你祖母聊聊天!”老人看着英子的眼睛,“叶家这么多孩子,不容易啊!” “您去俺叶家?好,俺帮您!”英子继续帮助老人向前挪着蒲团。 这时,邻居日本人家门口,一个女孩拉着她母亲的手静静站在那儿,她们看到了老人和英子,她们就这样一直盯着英子和老人。英子只顾着帮助老人挪动蒲团,她没有在意旁边的院门口有两双眼睛的存在。 叶家祖母听到了院门外的声音,她早早打开了院门,她向坐在院门口蒲团上的老人招手,“快来,快来,吴家妹子!” “这个孩子就是英子,是吗?真懂事!”吴家老人又抬起头看了英子一眼,然后她把她朦胧的目光投在叶家祖母的脸上,“老姐,俺真羡慕您,您把孩子教育的这么优秀!” “哪里?”叶家祖母想解释什么,她犹豫了,她抬头看着英子,又看看吴家老人,“英子,这是,咳,你们应该称呼吴大娘!是不是吴妹子?你比俺小十几岁呢……”叶家祖母温和地笑着,她一边向吴家老人点点头,她一边向吴家老人伸出手,她的手与吴家老人的手刚刚要握在一起,吴家老人急忙收回了她的手,“脏,脏,俺的手脏……”吴家老人嘴里连声说着,她一边慌乱地把她的手藏到了她的背后。 “不脏,不脏。”叶祖母抬头瞄了一眼英子,她又低头看了看吴家老人一眼,“大妹子,来,咱们进屋说话!” “不了,咱们就在院里聊聊天,俺这个人喜欢说话,不过,俺喜欢找愿意听俺说话的人说话!”吴家老人口气里似乎有难言之隐。 英子帮吴家老人一点一点挪进了叶家院子,她把她手里抓着的蒲团放在一楼客厅屋檐下的走廊里,她看着吴家老人稳稳地坐上去。 叶家祖母和吴家老人开始拉家常。 英子一转身跑进屋里,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把她手里的毛巾递给了叶祖母,叶祖母把毛巾递给了吴家老人,“大妹子,来,擦擦汗,擦擦手!” “麻烦了!”吴家老人没有去接叶家祖母手里的毛巾,她嘴里不好意思地絮叨着,“不用了,俺手太脏,用俺衣服擦擦就可以了。”吴家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她衣服一角迅速地擦了擦她的手。 “英子,去烧点热水给你吴家大娘喝!”叶祖母又看了一眼在一旁呆呆站着的英子,“顺便看看那三个小家伙在做什么?好半天没有动静啦!” 英子上了楼,书房的门敞开着,她看到新丽新菊在书房看书,新新在画画,黄丫头静静地卧在桌子下面眯着眼,似乎睡着了。他们各忙各的,好像很用功,有模有样,其实新丽新菊认识的字总共还不到二十个。新新画画有一定的天分,他画的鸟永远是圆圆的头。英子歪着头看了一眼书房,她没有打扰新丽他们,她的脚步直奔她的卧室,她卧室里有水杯和暖瓶。 “俺今天有事,找大姐聊聊!”院里,吴家老人和叶祖母喋喋不休。 英子端着茶缸走下楼,她双手把茶缸递给吴家老人,“吴大娘,您喝水!” “不喝,不喝!”吴家老人推脱着,“不用麻烦,俺来不是来给你们叶家添麻烦的,俺只想找你们祖母聊聊天,俺这心里有话不说憋得慌!唉!” “您喝吧!大妹子!”叶祖母笑迎迎地看着吴家老人,“大妹子,您不要客气,更不要见外,您见外,俺心里不好意思啊,咱们是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呀!” “姐,您的话让俺惭愧,俺那个儿媳总给你们叶家添麻烦!不要去理睬她!”吴家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她就那个爱占便宜的人,俺家里什么也不缺,虽然没有大鱼大肉,虽然每顿不能吃六成饱,俺吴家至少还有两个大男人,饿不死……” “哈哈哈,知道,知道,没事,没事!”叶祖母哈哈笑着,“邻居吗?都是一家人!再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互相照应是必须的……上次听说您老家是吴桥的?” “是,是呀!唉,俺这两条腿是那年日本鬼子扔炸弹炸飞的,不是俺儿子背着俺跑出四十里路……俺今儿就坐不到这儿了,唉,俺活着也没意思了,这仇也许就带到坟地里了。”吴家老人眼里的泪水瞬间滚落了下来。 英子对眼前这个老人有一定的好感,眼前的老人虽然是一个残疾,她尽量不麻烦人,甚至都不喝他人一口水,宁可用衣襟擦手,也不用别人的毛巾,虽然事儿不大,从细节看人品,起码比老人的那个儿媳强百倍。英子低下头认真端详着眼前的吴家老人,老人喜欢整洁,鬓角像刀切得那样整齐,只是老人脸上的皱纹很多,层层叠叠,每一层里都藏着厚厚的煤油,她家里做饭时一定是她升煤炉;老人的手骨节很粗,每个手指之间都有洗不净的煤灰,更多是因为老人用双手走路。 “老姐,您不用费心她的嘴巴,还有俺呢,不是吗?”吴家老人嘴里的她一定是她的儿媳。 叶祖母慢慢站起身来,她走到吴家老人眼前弯下腰,她伸出大手轻轻拍拍吴家老人的肩膀,“老妹,咱们这个岁数了,不去跟孩子们欧气,咱们活着就很不容易啦!” “她不记仇的家伙,您可能不知道,她没上过学,大字不认一个,心眼窄,怎么也不如上过学的人呀?她在您面前看着面润,其实,她尖刻冷酷,没有长人心,看看俺那个大孙子,每天去大街上给人擦皮鞋,她也不给留饭,不是俺悄悄给藏起一口吃的,孩子就会饿一天,她配做一个母亲吗?”吴家老人咽了一下口水,压低声音,“她没有孩子,吴穷和那个傻丫头是俺上面儿媳妇留下来的……那个丫头亲眼看见了她的母亲被日本鬼子刺刀刺死了,所以她,本来很乖巧机灵的孩子……想起俺那个儿媳,俺心里就疼,为了保护俺孙子,她被日本人的刺刀活活刨了肚子,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婴儿呀……!”吴家老人流着泪重复着她家人的遭遇,她的泪让英子想起了她舅舅的死,眼泪瞬间在英子脸上变成了两条小河。 英子在沉默中流泪,叶祖母也沉默了。隔墙有耳,那个日本女人和她的女儿默默站在她家院子里,她们心里说不上的难受,尤其听了两个老人的对话,她们既心疼又无奈,更多的是可怜,她们默默弯着腰,脸上滚着晶莹的泪水。 夜很深了,叶小姐没有回来,叶祖母开始坐立不安。英子让新丽新菊带着弟弟新新去睡觉,她带着黄丫头站在院子里等叶小姐。风,一点不安静,在冷清里捶打着院门、院墙、和院墙上的小草。英子突然感觉今夜的不安宁,空气浓厚,让人喘不动气;月光变得胆小,藏在乌云里时隐时现。抬起头看看坐在楼梯口的叶祖母,灯光照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色似乎镀了一层灰白色,多了凝重与牵挂。 街上的人突然多起来,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喊叫:“日本宪兵队杀人了!” 楼上传来叶祖母屁股下面的椅子被什么东西碰倒的声音,英子一惊,她抬起头,叶祖母的身子趴在栏杆上,她全身抖着,她的腰突然挺直了,她的脖子高高昂起,她满眼闪着紧张和担心。英子把目光从叶祖母身上收回来,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向院门口,她准备走出院子,她要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 “英子,——”叶祖母突然喊了一嗓子。 英子急忙收回刚刚迈出去的前脚,她扭脸抬起头再次看向叶祖母,“祖母,您有事吗?” “嗯,去吧,不要多事,问问怎么回事,马上回来!对了,开着院门……” “俺,俺知道了!”英子轻轻答应着,她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紧张。 “不要紧张!”叶祖母的嘱咐飞到了英子耳边。 “俺不紧张!”英子嘴里这么说,她心里却慌得很,说紧张还不如说是害怕。 对过的柳巷子的拐角处有人在说话,那是周边的住户,他们满嘴的惶恐与害怕,路灯拖着他们的身影,一忽儿飘到了墙上,一会儿藏进了角落,他们的身体哆哆嗦嗦、探头探脑。 前面登州路上人影绰绰,有几个人一边奔跑,一边交头接耳,风把他们焦虑的声音送过来,风不大,他们的声音更小,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把头顶的帽子拉到了嘴巴,只露出嘴角,他们蹑手蹑脚钻进了巷子,然后匆匆消失在黑暗里。 英子的一双小眼睛不够用,她在寻找她熟悉的影子,突然她看到两个身影出现在梧桐树的阴影里,其中一个像是叶小姐,她的身体软绵绵地斜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似乎是喝醉了;她一头卷发在风里摇曳,似乎要拖到地面上了;瞅着,瞅着,两个人影渐渐走近,那个男人是书店的宋先生,宋先生瘦高的身影被风拽着,被影子拖着,看到宋先生让英子想起了邱先生,只是宋先生没有邱先生个子高,他们都一样清瘦,两个人怎么那么像呢? “叶小姐怎么啦?”英子迈开着急的脚丫,她大口喘着粗气跑近宋先生,她抬起头看着宋先生的眼镜,因为天黑,宋先生眼镜还能反射出两曙光。 “没,没什么?叶小姐喝醉了!”宋先生在撒谎,他的声音明显地在颤抖。 “喝醉了?快,快进去,俺去烧点水——”英子急忙闪开自己瘦弱的身体,她让宋先生和叶小姐挤进叶家院子。 “英子,关上门!”宋先生扭脸低声嘱咐英子,“快!” “嗯,你们快进屋,俺看着呢!”英子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都没想到她会如此镇静。 这个时候叶祖母不知去哪儿了,楼上那么沉默。 “不用,英子,你马上上楼来!”宋先生扶着叶小姐在前面走。 英子看着宋先生拥着叶小姐艰难的上楼,楼道里传来了叶祖母的惊呼,声音很小,很小,小的像蚊子在哭啼。 “没事的,您不要担心!”宋先生的话是在安慰叶祖母,“她睡一觉就好了!” 英子准备上楼,她突然看到了院子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东西,黄丫头垂着头用鼻子不停地嗅嗅那一串东西,“血?!”英子嘴唇在哆嗦,她回想起了那年邱先生被张伯背回崔家大院的情景……叶小姐流血啦……英子急忙退到了院门口,她抓起地上的落叶和煤灰,她的脸趴在地面上,她的一双眼睛认认真真盯着路面,她小心地寻找那一滴滴血迹,她用手里的树叶和煤灰仔细地擦拭。 “英子……”宋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英子的背后,看着英子小心翼翼的样子,宋先生脸上露出丝丝笑模样,他一边暗暗点点头,他一边对英子说,“英子,俺回去了,你也回家吧!”宋先生抬起大手在英子头上摸了一下,“谢谢你!英子。” 英子摇摇头,她心里发冷,冷得她张不开嘴巴回答宋先生的话。 “俺回去了,你,帮忙照顾一下叶小姐,她醉得很,不让她喝酒,她不听劝,这不,喝醉了!”宋先生微笑着再次向英子点点头,然后他转身匆匆离开了。英子傻傻站在院门外的台阶上,她盯着宋先生细长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拐角处。 英子回到楼上。叶祖母站在英子的卧室门口唉声叹息,她满脸愁容,更多的是泪水。 英子慢慢靠近老人。 老人踮着脚尖,尽量拉直身躯,她的头不停地摇着,张着嘴巴,老人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嘴里还絮絮叨叨,她一回头正好看见英子,“英子,这,这怎么好呢?”老人慌里慌张地一把抓住英子的细胳膊,她嘴唇哆嗦着,“我的嫚,她,她不会有事吧?” “祖母,您,您不要害怕!”英子不知怎么安慰满脸伤心的老人。 “对,不要害怕!”老人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只是,只是,嫚,她,她怎么不醒啊,俺害怕的是这个呀!宋先生说嫚喝醉了,她身上一点酒味都没有……却,却有血……” 叶祖母额头冒着汗珠子,她的脸上流着泪,她的嘴里不停地念叨,她满脸满心的担心,她担心她的嫚就这样直挺挺地躺着,不再醒来,不能啊,这是她的嫚,她唯一的血脉。 “不会的,叶小姐会醒来,宋先生这样说的!”英子轻声安慰老人,她一边扶住老人哆嗦的身子,她害怕老人一下倒下去,她真担心老人的一双小脚承重不了她左右摇晃的身躯,“祖母,您,您不要着急,您坐会……宋先生说叶小姐没事,俺相信一定会没事的!” “是吗?那个宋先生也是这样对俺说的,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俺这心呀总是觉得这几天要出事,这不,到底出事了,俺这个老不死的,怎么会这样?天天想坏事。想,想……”叶祖母连声埋怨着她自己,她着急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 英子走进房间,她慢慢靠近叶小姐,借着桌子上的灯光,她看到叶小姐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眼睛闭着,好似睡着了。英子轻轻弯下腰小心翼翼掀开叶小姐身上的被子,叶小姐身上的衣服很干净,突然,英子看到叶小姐的胸口有血迹渗出来。 “那个,那个宋先生说,是,是子弹穿过了嫚的身体,他去找大夫去了!”叶祖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英子身后,“他说,他说子弹穿过了嫚的肩胛骨,他说,他说嫚没有生命危险!俺,俺这心呀,怎么遇到事儿就跳个不停!” 英子没有说话,她不知应该说什么?她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叶小姐的脸,她希望叶小姐快点醒来。 院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英子一激灵,她急忙给叶小姐盖上被子,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叶祖母,老人的额头冒着大颗大颗汗珠子,老人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嘴里也不知嘟囔着什么。 “祖母,好像来人了!俺去看看!您不要担心,叶小姐没事的!”英子知道,此时此刻她必须替叶家承担一些义务。 院门口外站着宋先生和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裹。 英子急忙打开院门,她让宋先生他们迈进了院子。 乖巧懂事的黄丫头一声也不吭,它摇着尾巴跟在英子身后。英子目送着宋先生带着那个人匆匆上了二楼,她默默站在院子里,她蹲下身子抱紧黄丫头的脖子,黄丫头把头紧紧靠在英子怀里,似乎两个人互相给对方力量。 时间一点点走着,走得很慢,黑夜的垂幕一下笼罩了叶家院落,秋蝉在夜色里喘着最后的气息,一声长一声短,让听着的人替它们着急;院门外一下空落下来,没有了吆喝声,没有了脚步声,没有了悄悄说话声;柳巷子里,煤炉残留的星星之火还在使劲摇晃着,想掀开压在它身上的厚厚的煤灰,砰燃困境的束缚;突然一只死去的婵儿落下,它黑色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生息,它嚣张了一个夏季与一个秋的开头,秋天的中旬还没有到来,它的魂魄已经出窍,没有留下最后的色彩,一败涂地的草草收场;抬起头看着天空,梧桐树的枝条遮挡着遥远、又触手可碰的天际,月亮在云层里穿梭,投下梧桐树的影子。 叶小姐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英子坐在她床前睡着了。英子在叶小姐床前坐了一宿,她的小脑袋耷拉在胸前,她实在太困,太累。 “英子,渴,水!”叶小姐抬起她肿胀的眼皮,她看着英子,有气无力地招呼。 英子一激灵,她循着声音看到叶小姐睁开了眼睛,她心里一阵惊喜,她“腾”站了起来,“叶小姐!” “英子,麻烦了,想喝水!”叶小姐声音沙哑。 “不可以!”英子摇摇头,“宋先生说您暂时不能喝水!”看着叶小姐干裂的嘴唇,英子不忍心。可是宋先生的话依然在她耳边,“英子,叶小姐身上有伤口,伤口在流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太深,暂时不能喝水,你记住呀,必须在十个小时后才能喝点米汤之类!” 英子抓起桌上的茶缸,她手里攥着一根竹筷子,她用竹筷子沾了一点点水珠,她小心翼翼把竹筷子上的水珠放到了叶小姐的嘴唇上,那滴水珠刚刚靠近叶小姐的嘴唇,叶小姐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多点!多点!”叶小姐抬起欣喜又渴望的眼神看着英子。 英子摇摇头,她必须要克制自己对叶小姐的可怜,“湿润一下嘴唇可以,待会,到了下午就可以喝点米汤,您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要生俺的气,对不起,叶小姐,俺要听宋先生的话!” 叶小姐笑了,她点了点头,英子又用竹筷子沾点水送到叶小姐的唇边上。 叶小姐能下地了,叶祖母高兴得脸上的皱尾都开了,新丽新菊新新高兴地在楼道里跳着。英子站在叶小姐的身边,她想问问叶小姐前天发生了什么,叶小姐摇摇头,意思是不让英子问,英子闭上了嘴巴。 叶小姐很感激英子的照顾,她垂头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谢谢你!这是俺的真心话,这两天真辛苦你了!有你的照顾俺才好的这么快!” 英子摇摇头,“我们是一家人,这是俺应该做的,不是吗?” 叶子小姐笑了,“我们英子真懂事!”突然叶小姐想起了什么,她垂下头问英子,“英子你有两天没有上班了,是吗?不知单师傅那边的情况!” “您不是说有罢工的吗?您不是不让俺去上班吗?……”英子皱皱眉头,她心里有很多问号,“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单师傅也参加了罢工吗?” 叶小姐突然严肃地摇摇头,“他不能参加!他不能暴露!这件事不要跟他说起……” “是您负伤的事情吗?不能给他说是吗?”英子摇摇头,“俺不会说的,您放心吧!在烟厂里一般也没时间聊天,除非吃饭的时候,就十几分钟,一晃就过去了,有时候饭还没吃完,监工就吹哨子啦!” “不容易,烟厂的工人真的不容易!”叶小姐长长叹息着。 英子不懂叶小姐为什么在罢工那天不让她上班?为什么单师傅也没有参与罢工? “如果可以,你们以后能有一个星期天,这样,你可以在星期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叶小姐说。 听了叶小姐的话英子心里说不上的高兴,“真的吗?太好了!”英子盼着不再像陀螺一样每天不停地旋转,能有一个空余的时间,她可以在家里帮着叶祖母缝缝衣服,她还可以在书房里看看书,如果真的像叶小姐嘴里说的有一个休息日那就太美了!英子不知道这个休息日是多少工人用鲜血换来的?她没有看到工人罢工的场面,她更没看到有多少工人被鬼子杀害,那天颐中卷烟厂门前血流成河。 英子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新的一天总是带着美好的渴望,可是,当她刚刚踏进卷烟厂就看到了站在刑讯室门口的鬼子兵,他们手里端着刺刀,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凶残的光。 日本鬼子开始盘问一个个工人,问是不是参与了罢工?参与罢工的工人被抓进了刑讯室,刑讯室里传来鬼哭狼嚎。当日本人问英子那天为什么没来上班?英子说,那天刚走到厂子门口就听到了吆喝声,就吓得跑回了家。日本人看着胆怯的、夹着瘦弱双肩的英子,他们摇摇头,他们看到英子的眼睛里闪着害怕又诚实的光。 监工头弯着腰走近一个手里抓着警棍的日本人,他低声嘀咕着,也不知道他与日本人说了什么? “喊单过来!”日本人抬起头瞄着不远处的车间,“快点!” 单师傅来了,他远远就看到了英子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他先向日本人哈哈腰,他又向监工一笑,他又把眼睛投向日本人,“长官,您辛苦!” 日本人斜了一眼监工,监工慢慢走近单师傅,“这个小丫头是你的什么人?”监工一边用他手里的皮鞭指着一旁的英子不怀好意地问单师傅。 “您是知道的,俺那天在厂子里,不是吗?俺哪儿也没去!”单师傅答非所问。 “不是问你,是她!”日本人用他手里的警棍指指英子。 “奥,她呀,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朋友托我照顾她,俺要给朋友面子,不是吗?”单师傅不慌不忙地说。 “她那天参与闹事了吗?”日本人吼叫着。 “她,不可能,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孩子,看看她胆小害怕的样子,她什么也不懂!别说她不懂,俺也是糊涂,日本人给我们工作做,有工作就有饭吃,那一些人是故意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 “那天,的确俺没有看到她在场!”监工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他一边讨好地看着日本人,他一边附和着单师傅的话,“她这个小个,那天,那天那么多人,她还不被挤成柿饼子,哈哈哈” “去,带她去好好工作!”日本人发话了。 单师傅松了一口气,他拽起英子的胳膊,“走,一定要好好做工,好好做工才有钱,才能吃饱饭!”单师傅突然又压低声音对英子说,“过几天我们几个工人去日本,以后俺照顾不了你啦,俺会拜托监工师傅罩着你,你可一定多长心眼呀!” “去日本?”英子抬起头看着单师傅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心翼翼问,“您不去不行吗?” 单师傅咧咧嘴角苦笑了一声,他又摇摇头,“俺想不去,可是,还是命重要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英子沉默,她不知道单师傅去日本的命运会是什么?这是英子最后一次与单师傅说话,这也是英子最后一天见到单师傅。 叶家院子非常安静,叶祖母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她身边围坐着新丽新菊和新新,还有黄丫头,他们似乎在听叶祖母讲故事,新新在打瞌睡,他的一双小眼睛都睁不开了。 黄丫头听到了院门外小路上传来了英子的脚步声,它“腾”一下从客厅蹿到了院门口。叶祖母抬起头看了看院子,她又背过手去敲敲后背,挺挺腰,“你们英子姐回来了,你们也快去睡觉吧!” 这时英子迈进了院子。 英子一边往一楼客厅走,她一边向叶祖母笑笑。叶祖母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她的胳膊下揽着新新,新新瘦弱的身体歪斜在老人的身上。 “祖母,叶小姐呢?”英子想把单师傅今天的话告诉叶小姐,可是叶小姐没在家。 “出去了,唉,也不知留个话,真让人担心呀!” “英子姐!”新丽新菊一下跑到英子身边,新丽接过英子手里的花布包,新菊拉着英子的手,嘴里甜甜的,“祖母说英子姐最辛苦!” “不辛苦!”英子看着新丽新菊一张张无忧无虑的脸,她心里也高兴,被束缚了一天的自由此时可以释放,“你们在做什么?听祖母讲故事吗?怎么还不去睡觉?” “嗯!”新丽点点头。 叶祖母看着英子叹了口气说,“我们等着你,看不到你,她们就不去睡觉!咳,你看看新新都困成什么样子啦!” “以后你们不用等俺,你们去睡吧!弟弟已经站着睡着了!”英子看着新新瞌睡的样子笑了,她看到新新的嘴角还流着哈拉子。 “没有,没,没有!俺不困!”新新急忙抬起衣袖擦擦嘴角,他不好意思地看看英子的眼睛,他又急忙垂下他的小脑袋。 英子看着脖子长、脑袋大的新新她心里很难过,自从新新上次生病,他似乎失去了好多精神,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 “新新,给!”英子像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 “苹果?!”三个孩子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哪来的?谁给的?”大家连着声问英子。 英子把手里的苹果递给了新丽,“你去洗洗,然后让祖母切了,大家分着吃!” “英子,是不是你们工人都有?”叶祖母也对眼前的苹果充满了好奇。 “不是,哪有那种好事儿!”英子摇摇头,她微微一笑。 “那哪儿来的?”新丽新菊满眼好奇。 英子吞了一下嗓子,慢悠悠地说,“还是俺告诉大家吧,今儿俺路过黄县路,在那段路口有一个上坡,俺帮一个人推了一段路的车子,这个苹果是他送给俺的。” 第十章 冷与冻 新新和新菊好奇地盯着英子的眼睛和嘴巴。 英子看了看叶祖母,她嘴里喃喃着,“他车上装着一框框的苹果,他老板让他给日本料理店送去……本来他想多给俺几个,他又怕被看出来少了,他让俺自己拿,俺只拿了一个!” “嗯,你做的对,英子!”叶祖母慈爱地看着英子的眼睛,“俺最讨厌贪得无厌的人!呵呵呵,没想到俺英子这么懂事?再说这个世道都不容易啊!” 得到叶祖母的夸奖,英子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本来俺可以不拿,可是,俺也有点贪,想都没想就去拿了一个,还是个大的,哈哈哈!” 新丽举着苹果跳下楼梯,“如果是俺就拿两个!” “如果是俺,俺就拿三个!”新菊抢着说。 “俺拿五个,每人一个!”新新的话逗乐了在场的所有人。 “不,拿六个,给叶小姐留一个!”新丽新菊互相看看嘿嘿直乐。 听到孩子们嘴里念叨叶小姐,叶家祖母有点难过,她低着头认真算了算,她的嫚离开家好长时间了,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她没说,她自己安慰自己,也许她的嫚明天就回来了。 “俺新新会算账了!” “他用手指头算的呗!”新丽新菊逗新新,新新追着她们闹,整个叶家小院里洋溢着开心快乐幸福。 叶祖母抬起头看着眼前孩子们纯真又可爱的笑脸,她一边摇摇头把她心里的那一些坏情绪摇走,她一边慢慢站起身背过脸去,她抬起衣袖悄悄把流到腮帮子上的泪水擦去,她一边转回身笑了笑,“孩子们,不要闹了,该睡觉了,你们英子姐明儿还要早早去上班,不是吗?” 到了腊月,日本烟厂的工作量加大,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六点,甚至有时候拖延至晚上七点或者八点才能下班,狡猾的日本人心狠手辣,他们虽然每个星期给工人一天的休息时间,他们却把每天工作时间延长一个多小时。 英子下班更晚了,她下班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多钟啦。 一眨眼叶小姐离开家也有两个多月了,叶祖母天天念叨,可以说茶饭不思,眼瞅着叶祖母清瘦了好多,两个褶皱皱的脸颊也陷了进去,满嘴的牙齿也掉得没剩几颗。 “天冷了,风来了,你们的叶小姐也不知回家,冬至到了,腊月门就在眼前,她心里不挂念着这个家,她至少应该记得回家祭奠祭奠她叶家的那一些亲人呀!也是,活着的人都那么难,怎么还能顾得上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人啊?话又说回来了,毕竟那是嫚的亲人呀,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的姐姐……还有她的祖父祖母,那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两位慈祥的老人呀,在他们二老面前,俺的孩子俺打不得,骂不得……”叶祖母常常坐在屋檐下,她一边晒着太阳,她的脸上一边流着泪,她嘴里一边唠唠叨叨,“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仔细想想,俺嫁给叶家也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五岁出嫁,今儿奔七十了,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孩子被日本鬼子的大炮炸死了……只活下了一个,而,如今,这一个也不知去哪儿了?……” 叶祖母在她自己的唠叨里病了,新丽找来了开水铺子的朱老伯。 朱老伯个子不高,弓着背,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浓浓的眉毛和胡子都白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仍然闪着温和又厚实的光;老人的脸膛是黑亮色,像煤油,毕竟老人天天与煤炉打交道;老人一身干干净净的青布棉袄棉裤,可能因为出门,老人故意换了这套半旧的衣服,也许这是老人唯一能够穿出门的衣装;老人头上还戴着一顶棉帽子,棉帽子看不出颜色,里外泛着煤青,尤其帽沿上亮亮的黑,黑黑的油,鬓角之间扎煞着花白的头发;两只苍老的大手,长满了老茧。 朱老伯给叶祖母请了大夫,还抓了一副草药,他告诉新丽说,“你们祖母身体没有大碍,岁数大了,再加上着急上火,血压就不正常了,你们这一些孩子一定不要惹你们祖母生气呀!” 新丽新菊新新垂着头,使劲点着下巴颏,他们脸上流着泪,在他们心里,他们最怕叶祖母生病。 朱老伯把他慈祥的目光又转向叶祖母,“老嫂子,您想开点,您眼前还有这么多孩子不是吗?看看,看看,您眼前的这几个孩子多懂事啊!真让人羡慕。再说,闺女不也经常出去吗?晚回来早回来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吗?上次您告诉俺说闺女也在处对象不是吗?等那个未来姑爷回来,两个孩子就结婚了,您以后就省心啦!咳,也许闺女是去找那个未来姑爷啦!两个孩子毕竟好久没见了……” 朱老伯嘴里絮絮叨叨的话听着有点道理,叶祖母的病一下就好了,人也有了精神,她微笑着看着朱老伯,“老兄弟,这话您走出俺这个院子就忘了吧,外人可不要说,只有咱们知道就行,尤其吴家人,不能让吴家媳妇知道俺嫚的事儿……” “知道,知道,老嫂子您还信不过俺这张嘴吗?严着呢,严着呢!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您就安心等着闺女结婚成家吧!” 时间在风里游着,冻着天,冻着地,更冻着路上的人,冻与冷,冷与冻,一个道理,冷得人心慌慌的,似乎身上缺少了点阳气什么的,走在路上心口窝都是空的、冷的、凉的,风一吹,全身上上下下、包括手指斗、脚指头都在打冷颤。 这天下了班英子经过松山公园时,她遇到了她二哥崔英昌,崔英昌似乎是在故意等她。 “英子!”崔英昌嘴里的两个字带着踌躇,“这么晚才下班?冷不冷?” “二哥,你今儿是来看俺的吗?”英子满脸幸福与开心。 “英子,二哥还有事,咱们长话短说,不过,这些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英子急忙收起满脸的喜悦,她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二哥崔英昌严肃的脸,公园里路灯很暗,她只看见她二哥满脸的络腮胡子,她记得,她娘曾经对人说:数俺家老二漂亮,男人要想俏一脸胡;娘还说,大哥文绉绉,有女孩子性格,很少让人操心;二哥崔英昌静静地皮,三哥崔英茂闷闷地淘,这三个哥哥就是崔家的三个活宝。 “叶小姐牺牲了!”崔英昌的话带着伤悲。 英子心里一抖,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泪水瞬间挂满她清瘦的脸颊,“叶小姐,叶小姐她,她死了吗?”英子只能这样理解,“不可能!不是真的,二哥,不是真的是吗?”英子使劲地摇头。 “她是,是替俺,替俺去郊区执行任务,本来,我们想把地雷运进城,没想到被鬼子识破,她就把一筐地雷点燃,然后她……”崔英昌的话音太低,英子需要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听。 英子不知道什么是地雷,她只听张伯说过做地雷需要做鞭炮的火药,里面加了铁片,那年母亲王氏把家里的锄头和破铁锨交给了张伯,让他去做地雷。 “鞭炮会炸死人?不可能吧!”英子怎么也不相信叶小姐死了。 崔英昌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蹲下身子,他认真看着英子的眼睛,“妹妹,二哥交给你一个任务,必须保密,如果有人问起叶小姐,你就说叶小姐跟着别人出去玩啦!” “叶祖母,叶祖母怎么办?”英子开始流泪,她看着二哥严肃又伤心的表情,她明白叶小姐真的死了! “也要保密,并且,你要好好照顾她老人家,因为,叶小姐是,是为了二哥牺牲的!”崔英昌一边吞吞吐吐,一边垂下了头。 英子开始抽涕,她二哥的话她听明白了,叶小姐是替二哥死的,叶小姐不死,也许死的那个人就是她二哥,这是生与死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此时此刻天寒地冻,她感觉到了,寒风钻进她的衣领子,冻得她打寒战;她也听到了,她听到了她二哥在流泪,谁说泪无声!? 英子垂着头,流着泪,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替叶小姐好好照顾叶家所有的人,她必须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崔英昌知道他只能这样拜托年幼的英子照顾叶家。此时抗日战线如火如荼,人员配备不足,大家没有时间全天候地照顾叶家,虽然叶小姐的牺牲不单单是为了一个人,更不是为了他,但,他必须这样告诉英子,英子的理解能力毕竟有限,只有这样说,英子才能为了报恩甘心牺牲自己的一切。 崔英昌的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第一,他为叶小姐流泪,第二,他为眼前的妹妹流泪。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起母亲,更对不起可怜的英子。可是,眼下他没有选择,他必须这样说,必须这样做。也许老人说的对,属羊的命苦。崔英昌不想让眼前这个属羊的妹妹受苦,可是,中国有多少弟弟妹妹在受苦,在受日本鬼子的欺凌,为了消灭一切侵略者,为了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他不能犹豫,他必须做出这样的安排。 “妹妹,这一些钱你送给叶祖母她老人家,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崔英昌从他怀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英子,英子小心翼翼地把钞票攥进她手心里,她流着泪向她二哥点点头。 “叶祖母问起来,你说是单师傅给的!” “单师傅?二哥认识单师傅?” “嗯,他已经去了日本,不,也许他在天津已经下了船!”崔英昌一边低声细语,一边向英子点点头,“二哥已经把单师傅的事情提前告诉了河北地界的抗日游击队,这个时候,也许单师傅他们已经获救……以后他也许只能留在河北境界了……” 英子点点头,她抬起袄袖擦擦脸上的泪水,“二哥,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单师傅不能再回青岛了吗?怕被鬼子认出来吗?” “是,就是这个意思!” “单师傅是好人!”英子抽涕着,“叶小姐也是好人……”英子又哭了。 “无论是叶小姐,还是单师傅,他们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明白吗?英子。”崔英昌一边说着,他一边站起身,他一边拉起英子的小手。崔英昌感觉妹妹这双小手的手心多了粗糙,手背筋骨细长,他不由自主把他妹妹冰冷的小手紧紧攥进他的大手里,他心里的难过无法用语言形容。去年他回家时,母亲还问起妹妹,问妹妹过得好不好?问她开心不开心,问她在青岛可以上学吗?妹妹喜欢看书认字,更喜欢数学,母亲希望她能够上学……可是,妹妹已经在青岛没黑没夜工作两年了,妹妹没有开心,没有童年的乐趣,更没有踏进学堂一步,她天天在日寇的皮鞭下工作,她每天胆战心惊,她每天饿着肚子工作十三个小时以上……崔英昌使劲摇摇头,他怕自己不忍心让妹妹继续留在叶家,他怕,他怕他的冲动让叶家失去一个唯一能照顾她们的人,这个人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个孩子呀! 崔英昌跟着英子的脚步很快到了叶家院门前,崔英昌抚摸了一下英子的头,轻轻说:“妹妹,去吧!记住二哥今天给你说的话!” 英子点了点头,她回头与她二哥摆摆手说了声再见。 英子的脚步声惊醒了坐在一楼客厅里的叶祖母和院子里的黄丫头。叶祖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一边小心翼翼瞄着院门口,她一边轻声问,“英子,是英子吗?” “是!”英子轻轻地应答。 “英子今天怎么这么晚?”叶祖母在问,“看到你们叶小姐了吗?” “加班了!”英子忍住心里的伤悲,她故意咧咧嘴角,“祖母,让您久等了,弟弟妹妹她们睡了吧?” “早睡了,俺让她们去睡了~”叶祖母的脚步迈到了院子,她吁了口气,“俺那个嫚也该回家看看了,俺不单单是在等你,俺还在等俺的嫚呀!” 英子沉默,她想哭,她又不敢哭。 英子把手里的钱递给叶祖母,叶祖母一愣,“这是?” “是,是单师傅给的,他说他去日本用不着钱,他说这钱给叶家!”英子第一次学着撒谎,她很紧张。 “给~给叶家?!”叶祖母口吃地重复着她嘴里的话,她犹豫了片刻,她颤颤巍巍从英子手里接过那一些钱,她直呆呆地盯着她手里的钱,许久,她慢慢转身,她慢慢上了楼。 半夜醒来,英子从窗户上看到楼梯口一闪一闪的,她小心翼翼靠近卧室的门边,她打开一点门隙,借着天空上高高的月光,她看到,叶祖母手里拿着一根烟管,那闪闪光点是从她烟锅里冒出来的,叶祖母还会抽烟?英子第一次发现叶祖母还会抽烟。只见叶祖母坐在她那个矮椅子上,她左手拿着一根细竹条挑着烟锅里还没有烧着的烟叶,她右手抓着烟筒,她嘴唇“吧嗒吧嗒”几下,然后她把烟嘴从她嘴里拿出来,接着,一股烟从她嘴里飘出来,烟雾与烟味弥漫在空气里,似梦似幻,等烟雾慢慢散去,叶祖母长长叹了口气,“嫚,你还能听到你娘说话吗?” 听到叶祖母嘴里的话,英子的身体突然哆嗦了一下,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难道叶祖母已经知道了叶小姐不在了? 英子低下头去,她不敢看叶祖母那张满是皱褶的脸,还有老人脸上闪过的泪花。 “宋先生来过,他送来一些钱,俺就知道出事儿了……英子回来也带了一些钱,俺这心呀就丢了魂!嫚呀,咱们娘俩好好唠唠,你说,你说什么胜利属于咱们,你说,你说,有一天你要自己开厂子,做皮鞋,给你娘俺做一双小脚箭头的皮鞋……可是,你去哪儿了?娘这心里空唠唠的,娘不相信你就这样扔下你娘不管了,你把娘扔给了谁?扔给了英子,英子还一个孩子呀,她为什么要替你照顾你的娘,她不欠咱们叶家,而,咱们欠她呀!”叶祖母的话带着泪,声声悲哀、凄凉。英子真想去抱抱叶祖母,可是,她的手抖得抬不起来,甚至打开薄薄一扇门的力气她也没有。 叶家祖母没有等来她的嫚结婚成家,却等来了她嫚牺牲的消息,让老人一下承受不起,老人似乎丢了魂魄,她心里的悲哀让她无法入睡。 英子回到了床上,窗外的夜格外静寂,梧桐树的枝干搭在了窗棂上,风吹过屋顶,穿过梧桐树的枝干,声声入耳。英子瞪着眼睛看着高高的窗台,迷迷糊糊,她似乎看到那个梧桐树干上坐着叶小姐,叶小姐的长发在微风里飘散,真美! 第二天,英子准备去上班,叶祖母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粥,她脸色很苍白,但,没有一丝泪痕。 “英子,喝了粥再走!还有一个鸡蛋,咱们家那个小母鸡下蛋啦!”叶祖母从她身后抽出手,她的手心里放着一个热乎乎的鸡蛋,“英子,给你,以后咱家母鸡下了蛋都给你吃!” “不可以!”英子摇摇头,“留给你们吃,俺英子身体好,只要有饭吃,俺就很满足了,鸡蛋留给新新和您吧!” “你工作累,这一家五口人需要你养活着,你吃不好怎么行呀!”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把她手里的鸡蛋硬塞进英子的怀里,“以后这家全靠你了!” “应该的,俺以后,不,俺本来就是叶家的人呀!”英子故意轻松地咋咋嘴唇,“有祖母疼俺真好!” “好,你好大家都好,这是今天中午的饭!”叶祖母又从她身后拿出英子的布包,她颤巍巍递给了英子,“好好照顾自己!” “嗯”英子趁老人没有注意把那个热乎乎的鸡蛋偷偷放在了老人身旁的栏杆上,然后,她从叶祖母手里抓起布包冲下楼去,走到院门口她弯下腰拍拍黄丫头的头,“黄丫头,俺去上班,你要好好保护叶家的人!”然后她打开院门冲出了院子。 英子今天起晚了,她必须一路小跑去上工,否则要挨打。 晨风凉嗖嗖的,吹在身上有些寒意,幸好叶祖母心细,前几天她就找出叶小姐小时候的一件薄夹衣让英子穿在外套的里面,恰好能抵挡此时的寒气。 烟厂里没有了单师傅,英子觉得缺少了什么,还多了什么,缺了单师傅每天的探望与关心,多了工友的排挤和监工没有笑容的脸色。中午吃饭的时候工友开始抢英子的饭,尤其看到英子饭盒里有稀罕食物,他们就要互相抢食,英子没饭吃常常挨饿,常常去喝凉水。英子在烟厂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她多么希望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是,为了自己的承诺,她必须坚持下去。 英子越来越瘦,瘦的可怜,她的个子似乎永远也长不高,永远停留在两年前她来青岛的时候,她的小脸一点肉也没有,可以说皮包骨。 休息日的早上,英子坐在一楼缝制新新的裤子,新新的裤子太短了,叶祖母找来一些破衣烂衫,让英子给新新的裤子接上半拉裤腿,虽然不同色,但,整体看上去还挺好看的。院子里的风声很小,很安静,只有黄丫头匍匐在英子的脚边上。 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黄丫头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英子放下她手里的针线走到了院门口,她探头往外一看,是隔壁的日本女人和她的女儿。 “您,您找谁?”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可以进去吗?”女人的声音很温和。 “这……”英子不知所以然,她犹豫不决。 “英子,谁呀?”叶祖母从楼上探下半个身子,她的眼睛瞄着门外。 “是,是,邻居,那个日本……”英子突然变得口吃。 “你是英子?就是在我们日本烟厂上班的英子吗?”日本女人旁边的女孩抬起头看着英子,她满眼是问号。 英子沉默,日本女孩嘴里话让她听着不顺耳,什么日本烟厂?那颐中卷烟厂本就是我们中国的,只是被你们日本人霸占。英子没有说,她更不想回答那个日本女孩的话。 “日本人,不要开门!”叶祖母突然咬牙切齿,她的声音在哆嗦,可以肯定她的身体也在哆嗦。 “老人家,俺是灵子妈妈呀!”日本女人在招呼叶祖母。 叶祖母沉默,她想,叶家和这个日本女人做了一年的邻居,她对这个日本女人多多少少有点了解,女人不善言,却从不多事,甚至有时候还能聊上几句,女人的丈夫和吴家男人一样在登州路那边的啤酒厂工作,很少回家,她家里常常只有她和她十三岁的女儿。嫚活着时,她经常给嫚一些泡菜,什么泡菜?也就是放点辣椒和虾酱的咸菜。叶祖母一边想着,她一边蹒跚着走下楼,她慢腾腾走到了院门口,隔着小木门,叶祖母生硬地问,“有事吗?就在这儿说吧!” “老人家,我们有话可以与英子小姐说说吗?”日本女人声音仍然柔和,对叶祖母的冷漠她也不计较。 “和俺说?”英子摇摇头,她几乎与日本邻居没有任何交流,她们找她做什么? “那?!英子找你的,你开门让她们进来吧!”叶祖母一边斜了一眼英子,一边闷闷不乐地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老人家,您好!英子小姐您好!”日本女人拉着她的女儿给叶家祖母和英子鞠躬。 “您有话就说吧!”想起叶小姐的死与日本人有关,英子脸上没有一丝的热情,甚至满脸挂着讨厌与不待见。 “明儿,明儿我家灵儿也去烟厂做工,拜托英子小姐多照顾!拜托!”日本女人给英子连连鞠躬。 刚刚走到楼梯口的叶祖母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回头斜了一眼日本女人,“你们还用上班?” “对,否则,否则灵子就要去做慰安妇!”日本女人的话里带着忧伤,她一边说,她一边慢慢垂下头,“灵子太小了,刚刚十三岁!” 英子不知道慰安妇是做什么的,她也不想知道,她怒着脸继续沉默。 叶祖母突然转过身,她“噔噔”走近日本女人,“你们,你们缺德!”叶祖母嘴里的话带着气愤,带着她全身的力气,“缺德呀!这么小的女孩,这么小……你们日本男人怎么想的,下得去手?” 日本女人也开始沉默,她双手抱在她的腹部互相搓着,不知道她是不知所措,还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叶祖母的呵斥。 一会儿,日本女人抬起头看着叶祖母,她咬咬嘴唇,咽了一下口水,似乎还挺了挺腰身,“我们家人是反侵略的,我的儿子在学校参加了反战同盟……至今下落不明……眼下我们跟前只剩下了我们的小女儿,所以,我不,坚决不会让她去做慰安妇,我丈夫找了人,准备让我们女儿去烟厂工作,虽然那儿工作又累又困又苦,英子小姐这么瘦弱都能坚持下来,我们想,我女儿也会的,至少可以不用去那种暗无天日、肮脏的地方。”日本女人在流泪,她的女儿灵子也在一旁流泪。 叶祖母沉默了,她紧绷的脸慢慢松开,她慢慢挪着脚步,她慢慢靠近日本女人,她张张嘴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哭哭啼啼的日本母女俩。 “每天四点起床,六点之前到厂子报道,还要接受训话,然后去车间工作,中午饭自己带,晚上七八点下班……”英子的话脱口而出,她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一些话告诉眼前的日本母女?她是可怜她们吗?她们值得可怜吗? “谢谢!”日本女人拉着她的女儿给英子鞠躬,“英子小姐,明儿,我家灵子可以和您一起去上工吗?拜托您多照顾我家灵子……” 英子看看叶祖母,叶祖母没有说“不”,英子点点头。 日本母女走了,她们回了她们住的小院。 叶祖母呆呆站在一楼客厅的屋檐下,她直勾勾地看着院门的方向。 “祖母,那锅里是不是熬的粥?”英子站在院里喊,“是不是该开饭了,祖母,俺们饿了!”英子一边说着一边窜上了楼。 “祖母,俺饿了!”新新学着英子的口气朝着楼下院里喊。 新丽新菊已经懂事了,她们开始学着沉默,新丽已经听到了日本女人与叶祖母和英子的对话,她心里想:自己过了年也十三岁了,也应该上班挣钱养着弟弟妹妹和祖母啦。 “新丽去拿碗,该吃饭了,新菊,你去喊祖母,天冷,饭凉的快!”英子像个小大人。 “英子姐,俺,俺也想去卷烟厂上班。”新丽语气顿顿咔咔。 “不行,你还小,再说祖母年龄大了,家里必须留着人,以后不许瞎说!让祖母听见该生气了!”英子口气严肃。 “你们在嘀咕什么呀!”叶祖母弯着腰趴着身子上楼来了。 “新丽姐说,她要去卷烟厂上班!”新新看看新丽又看看英子,他呲着掉了牙的嘴巴,一副调皮的样子。 “胡说,新丽说她喜欢在家里和祖母看院门,还喜欢看着你这个调皮鬼。”英子暼了一眼新新,“你新丽姐对你好不好?” 新新垂下了头,他努努嘴巴,他不知道英子姐为什么要与叶祖母撒谎。 “嗯,知道了,以后新丽新菊就留在家里,哪儿不准去,更不准出院门,否则小鬼子来抓人,俺没有体力拦住他们!”叶祖母瞥了一眼新新,又说,“新新还小,他不懂事,又贪玩,以后呀,这个院门也不允许他出去……” “过了年俺八岁了,俺是叶家的男人,俺要去捡煤渣,啤酒厂门口的后大街上有好多煤渣,可以生火做饭!”新新撅着他的小嘴喋喋不休。 英子一下愣住了,她没想到新新已经开始干活了,烧火做饭的煤渣难道都是新新捡来的?英子端着碗的手在抖动,她心疼年幼的新新,新新那么小就知道干活了,太可怜了,英子心里好想哭,她急忙把眼泪忍住,她抬起头看着叶祖母认真地说:“祖母,以后他们谁也不准出去!院外面有俺,院里有新丽妹妹……” “嗯,今天那个日本女人的话提醒了俺,鬼子抓女孩,也许他们也不会放过男孩,以后俺看住他们,谁也不准出去!”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招呼新新坐到她的身边。 第二天早上英子很早就出了院门,灵子出现在叶家门口,她见到英子急忙鞠躬,然后轻轻喊了一声,“英子姐!” 英子没有应声,她迈开小脚急急地往前走,灵子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灵子第一天到烟厂上班,工友都感到稀奇。监工对灵子很好,毕竟灵子是日本人,他又见灵子跟在英子身后,他对英子也开始客气起来。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英子与灵子的对话的字多了起来,英子不再只回答灵子一个字,“嗯”“对”“好”,“可以!“俺看行!”“每天早点起床!”“以后不要对着烟叶打喷嚏!否则会挨打。” 休息日灵子来找英子,“咱们去啤酒厂旁边的皮包店走走,可以吗?”灵子说,“俺想给俺母亲买一个皮包!” 英子不知怎么回答灵子,她看看叶祖母,叶祖母轻轻点点头。 “俺也去!”新新听到院子里的声音跑下楼来,他用殷勤的眼神看着英子,英子点点头。 新丽新菊也蠢蠢欲动。 “新丽新菊不能出去!”叶祖母的话抬高了几分钡。新丽新菊不情愿地撅着嘴巴垂下头。 叶祖母看了灵子一眼,然后她走近英子,她一边抬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她一边伸手在她的腰里摸了摸,一会儿,她把她的手从她腰里抽出来摊开在英子眼前,她的掌心里多了一个小布袋,她笑着递给英子,“给,这里面有几块钱,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吧。” 英子急忙摆手,“俺只去玩玩,看看!” “拿着,看看给自己也买个包!”叶祖母一边把她手里的小布袋硬塞进英子的手里,她一边抬起头看看天,“这天好像要下雪,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走出院子。英子拉着新新的手走在灵子的身后,三个人走在冷冷的空气里,不远处柳巷子的煤炉子升起的火苗在寒气里升腾着热气,那热气瞬间被空气中的冷冻固,风一吹,碎落一地,变成了路面上的冰,那冰都是黑色的;冬天的梧桐树成了光杆司令,光秃秃的枝条冰冷冷的、亮闪闪的,像卷烟厂监工手里的皮鞭;煤灰熏染的杂草和落叶到处躲藏着干枯的身影,有的被车轮碾压成了碎片,紧紧贴在坚硬的地面上,像是路面上的黑色图案;青岛的路上满是石头,高低不平,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儿,就像宝石,鲁迅说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而,英子想说,在石头上走的人多了,石头变成了星光耀眼的玉石;不远处房瓦上飞过几只喜鹊,一声两声低叫,啄食瓦片下的草种子,它们的叫声从屋顶飘来,落进耳朵里,那声音没觉得好听,反而有点凄凉与孤独,那是对冬天的惧怕,人都吃不饱饭,它们更要谨慎过冬;偶尔,有车铃从身边飞过,带起一阵风,风过无痕,却留下了一股冷气。 英子急忙把新新的小手拉紧,这双小手黑不溜秋的,好像没洗净,英子看着新新的眼睛,“你的手这么黑?都多大了?还洗不净?” “祖母说可以用沙子洗!” 新新的话让英子听了觉得好笑又可爱。 “这是煤灰!”英子突然瞪大了眼睛,英子停下了脚步,她心里再次升起一股寒意,比冰还凉。 “你们等着!”英子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灵子一眼,“俺回去一趟!” 英子迅速转身,她瘦小身影飞快地向叶家小院跑去。灵子一愣,她低头看看新新,意思是问发生了什么?新新摇摇头。 一会儿,英子回来了,她肩膀上多了一个竹筐。新新一下明白了,“英子姐,你想去捡煤渣?” 英子笑着点点头。 灵子一时无语,她看看英子,她又看看新新,她知道,她无法改变英子的行为,她闭着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她尖尖的下巴。 啤酒厂后身有一条车道,那是运煤的大卡车穿行的地方。啤酒厂需要煤炭,煤炭可以蒸酒糟。日本人常常用火车把煤炭从山西煤矿运到青岛火车站,然后再用卡车运到登州路上的啤酒厂的后院。 灵子和英子在啤酒厂门口分手,英子拉着新新的手去啤酒厂的后马路,他们要去捡从运煤的卡车上掉落的煤渣。 灵子只好独自迈向啤酒厂旁边的皮包店。 高高的卡车从身边经过,风带着煤灰在空气里飘散,四周黑漆漆的睁不开眼睛。英子和新新垂着头,小心翼翼躲闪着飞驰而过的卡车,他们认真地捡拾地面上的煤渣,一块块,有的像花生米那么小,有的像拳头那样大,每捡到一块大点的英子都要看着新新笑一笑,真的是开心的笑。 在黑乎乎的路面上,还有一堆堆的孩子和妇女,看不清他们脸色,只有时不时张开的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她们的身影在黑色的空气里只是一片浓浓的雾,英子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偶尔新新会发出一声咯咯声,“谁碰到了俺?” 下雪了,雪片飘飘洒洒,煤灰也飘飘洒洒,雪的白,煤的黑,黑白瞬间笼罩了大地。 突然前面不知谁在喊:“日本人来了,快跑!” 新新急忙拉紧英子的胳膊,“英子姐,快跑!” 英子急忙把竹筐背到她肩上,她拉起新新往啤酒厂前门跑,他们要去找灵子,跟灵子说一声他们要回家。 可是,英子错了,她带着新新正好与从啤酒厂蹿出来的日本兵撞了一个满怀,英子听到了日本鬼子拉枪栓的声音,英子急忙把肩上的竹筐放在地面上,她知道此时已经跑不掉了,她要保护新新,她急忙把新新拉进她怀里。 日本兵把英子和新新围在中间,他们像看耍猴一样看着满脸煤灰的两个孩子,他们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阴森可怕。英子知道,她必须舍弃一竹筐的煤渣,她不要做舅舅舍命不舍财,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年幼的新新。 “给您,给您!”英子跪在地上,她一边对那一些日本兵说着,她一边把她旁边的竹筐推到那些日本兵的脚下。 日本兵还在笑,他们有的撇着嘴角,他们脸上是傲慢与藐视。 “带走!可以做工!”一个日本兵嘴里说着不熟练的中国话。 几个日本兵冲到了英子和新新身边,他们像提小鸡似地把英子和新新提了起来。英子急忙哀求,“放开我弟弟,求求你们,放开我的弟弟!” 新新在哭,英子在喊,四周渐渐围了好多人。有的人吆喝,“放开两个孩子!”“你们放开孩子!” 就在这时灵子出现了,她使劲钻进人群,她看到了哭成泪人的新新,她看到了满脸煤灰的英子。 “您好,放开我的朋友,我们在烟厂工作!”灵子用日语跟那一些日本兵交流。 日本兵听了灵子的话斜斜眼角和嘴角,他们又看看四周围拢过来的老百姓,那一些中国老百姓正满眼仇恨地怒视着他们,他们的手松开了,英子和新新“噗通”从他们手里跌落在雪地上。英子急忙爬到新新身边,她把新新紧紧搂进她的怀里,“新新,别怕,别怕!”英子一边哭,一边哄着新新。 “我父亲在啤酒厂做酒糟,我们都是日本人,他们是我的朋友和工友!”灵子弯着腰矜持地与日本兵聊着。 “把这筐煤留下,你们滚吧!”另一个日本兵吼着。 英子万分感激灵子出手相救,她更感激那一些老百姓,英子向那一些人深深鞠躬。 回家的路上,英子一直垂着头,她一边心有余悸,她一边恨那一些日本兵,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那么嚣张跋扈?他们就是强盗!他们就是流氓!英子在心里狠狠骂着那一些日本兵。 新新懂事地看着英子,“咱们应该跑掉的……为了她,咱们才丢了煤渣和竹筐!” 新新的话灵子听明白了,灵子没有说什么,她也是沉默。 “这件事怎么与祖母说?”新新有点生气,他放慢脚步走在英子身后,他不愿意与灵子靠的太近,他心里对日本兵的恨转嫁给了灵子。 英子回头看看新新,小声说,“不说就行了!” 灵子看着英子和新新一脸的煤灰,她没有觉得好笑,她只感觉对不起英子和新新。 回到家,叶祖母在她的卧室里躺着,新丽新菊在书房看书,英子拉着新新蹿进洗手间,她先使劲把自己脸上的煤灰洗去,她又去帮助新新洗脸,“新新,不要告诉祖母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竹筐,俺一定会想办法要回来!” “不可以!”新新急忙摇摇头,“他们会杀人!英子姐,那竹筐咱们不要了!命比那个竹筐值钱!”年幼的新新一下懂事啦,他的懂事让英子欣慰。 “那,让俺想想办法,不用竹筐也可以!”英子看了新新一眼,“新新,以后不准你再去捡煤渣,放心,有你英子姐在,咱们叶家的煤炉不会灭的!” 新新抬起小脑袋用一双小眼睛看着英子满脸自信的表情,他不明白英子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英子心里想什么? 第十一章 饿与泪 近段时间,虽然英子依旧和灵子一起上班、下班,但,她们不再一起回家。 英子常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她到家的时间更晚了,风拖着她娇小又虚弱不堪的身体穿梭在登州路与柳巷子之间,风吹乱了她黄草般的细发,吹透了她身上的旧棉袄,英子有点冷,冷风冰冻了她满身的汗水,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柳巷子静悄悄的,冷的静,寒的静,伸手不见五指的静;静静的路上只有英子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还有英子的喘息声,背负沉重的“吭哧吭哧”声。 英子轻轻推开叶家院门,她悄悄地把她手里一个黑乎乎的袋子放在墙角上,她的身体无力地斜靠在院墙上,她张着嘴巴长长喘了口气,一身的疲劳让她吐不出过多的暖气,夜真的很静,静得只能听到英子的喘息声,抬起头,楼上没有一丝亮,都睡着了。 黄丫头静静地看着它眼前的一切,它满眼是同情与怜悯。 英子艰难地抬直她瘦弱的小身躯,她往前迈出沉重的一步,她真的不想再往前多走第二步,她就想这样默默依靠着院墙睡下去,可是,不行呀,明天她还要去上工,眼前的叶家还需要她,她不能失信与二哥的嘱托。 想起二哥英子满眼泪,二哥似乎正满眼期望地看着她,对她更是满心的信任;她更不能失信于叶小姐每次离开家时的托付,叶小姐那双好看的眼睛似乎就在天上看着她……楼上传来叶家祖母的咳嗽声,英子心里一抖,最近段时间,叶祖母咳嗽的更厉害了,老人那带着浓厚的咳嗽声让人听了糟心,更让人害怕,英子怕叶祖母突然有一天病倒,她真的怕,叶家只有叶祖母还能给她一点力量,给她一个精神支撑。 英子默默与黄丫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急忙迈开脚步悄悄上楼。 楼下黄丫头默默目送着英子的背影,它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虽然它没有人的智商,它却比某一些人通人性,尤其比日寇像人,它每天都蹲在院内门口迎接英子,每当英子沉重的脚步在路口出现,它就会站起身,摇着尾巴,它嘴里嘟囔着,英子进了院门,它就窜到英子脚边,它的脸贴着英子的裤腿,它也知道心疼英子,它更可怜英子;虽然它不能说话,它满眼都是关切,它知道流泪,它为叶家流泪,它为英子流泪。 第二天早上,叶家祖母发现了墙角堆积的煤渣,她问了新新,新新摇摇头,新新说他好久没有去捡煤渣了,因为英子姐叮嘱他不能去登州路,登州路有鬼子,鬼子杀人,新新也害怕,所以他每天只在院门口外面的小路上转悠几圈,捡点树叶子和枯树枝。 叶家祖母明白了,她心里开始胡思乱想,更多的是可怜与伤心,还有担心。只要英子下班不回家她就坐在楼下客厅里等着,她等着英子的脚步出现在柳巷子里,她悬着的心才能安稳。 起风了,风从昨天夜里刮到了第二天午后,从午后刮到了晚上,没有消停,哪怕是片刻的消停也没有。 英子弓着腰,她后背上的一袋煤渣压得她喘不动,她不敢使劲张着口喘气,一张口满嘴的煤渣;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吹得东倒西歪,幸亏英子身上背着一袋煤渣,否则她真怕风会把她干瘦的小身体带走;天阴的厉害,乌云遮挡着月光,风却吹不动乌云,四周黑漆漆一片。 英子悄悄打开了院门。 “英子,你干什么去了?”叶祖母不知躲在那个角落里问。 英子把头向前探着,她瘦细的身体向前宆着,她瞪大了眼睛寻找着叶祖母的身影。 “近段时间灵子都比你回家早,俺就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家里多出的煤渣……”叶祖母从黑乎乎的一楼客厅走了出来,她的身影摇摇晃晃。 在黑暗里老人家就是一个圆圆的黑点,她的背更驼了。 “祖母,俺,俺下班顺路去捡点煤渣!”英子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她手里装煤的布袋,她迎着叶祖母的声音走过去。 叶祖母尽力抬直身体,她昂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她想说什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伸出她骨瘦如柴的手掌轻轻放在英子的头顶上,“孩子,你太累了,看看,看看,自从你来到俺叶家,你的个子从没长过,比俺这个老太婆还矮……你让俺说什么好啊?你让俺心疼呀!”叶祖母流泪了。 老人的抽涕让英子听了心酸,更多的是她感动老人对她的关心。 “以后早点回家,太晚有危险!”老人看到英子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心里一颤,突然她抿抿嘴角高兴地说,“英子,那个,那个宋先生给俺找了一些零活,糊火柴盒,这活儿俺和新丽新菊都能做,你放心,以后咱们用钱去买煤……” “听灵子说买不到,她家还是托人买的,听说那一些煤炭被他们运走了,运到他们国家去了!”英子嘴里说的是实话。 叶祖母摇摇头,“听吴家老太太也说过,她也是听她儿子说的,啤酒厂下个月开始裁员,煤炭供应不上,运煤的火车经常半路上出事!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如果是日本鬼子总出事,那么咱们的好日子就快来到了!”这点思维英子是有的,“祖母,您放心吧,只要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以后咱们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正如英子的所说所盼,这一年,各地传来抗战的一次次胜利,可是,日本鬼子继续把煤炭、钢铁、粮食大批大批地运回他们的国家,他们的这种强盗行为就是他们垂死挣扎的先兆,也是他们一天天走向失败的开始。 都说冬天难熬,尤其平民百姓的冬天更难熬。叶家开始无米下锅,没有煤炭升火,英子每天捡来的煤渣根本不够用。新新每天屁股后面拖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挂着一根细铁丝,他到处捡树叶,捡树枝。新菊新丽每天跟着叶祖母粘火柴盒,她们尽量少吃饭多喝水,为了给英子省下中午饭。 英子每天早早去上工,晚上依旧很晚到家。她下班后就去啤酒厂后马路上捡煤渣,她每次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这天下班后英子与灵子在登州路口分手。英子径直去了啤酒厂的后马路,这个时间段捡煤渣的人很少,虽然煤渣已经被别人白天捡过了,如果心细一些,偶尔也能捡到五六斤的煤渣,这些煤渣够烧一天的,至少叶家不会那么冷。 夜,冷到骨头。 不远处啤酒厂门口站着两个日本鬼子,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棉帽子,远远看过去像两个穿着黄皮的狐狸;还有三个穿着黑色警服的汉奸,他们身上衣服单薄,他们一会儿原地踏步,一会儿揣着胳膊,一会儿抱着双手在嘴巴上呼呼,热气在他们胡子上结冰。啤酒厂门洞上方的那两个圆圆的灯泡像地狱里黑白无常的眼睛,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精气,只有寒气。 英子不仅要看着路面上的煤渣,还要警惕着那几个日本鬼子和汉奸。突然,她看到一个灵巧的身影在啤酒厂门口的夹道里一闪,一个靠近墙角的日本鬼子瞬间倒了下去,接着,其他的鬼子就炸了锅,有个鬼子吹起了铁哨,其他鬼子举起了他们手里的枪,“砰砰砰”~那个身影虽然个子不高,上蹦下跳,身手非常灵巧,他手里抓着的东西偶尔在惨淡的路灯下闪着一点点光,远远看过去好像是一把砍刀。 听到枪声英子撒腿就跑,她手里紧紧抓着那个装着煤渣的布袋,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突然又有一个身影从另一条路上蹿出来,他高大的身影让她那么熟悉。英子一愣,只见那人举起手里的手枪向鬼子开火,他的出现阻止了鬼子追赶拿刀人的脚步。 英子瞪大了眼睛,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不是二哥崔英昌吗? “快跑!”崔英昌向蹿进胡同里的拿刀人高喊,“快跑!” 英子急忙把她身体躲在一棵梧桐树下,她全身颤抖,她更多的是紧张,她似乎无法闭上嘴巴,“二哥!” “快走呀!”突然旁边钻出一个女孩拉起英子的胳膊。 英子想回头再去寻找她二哥的身影,她二哥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这个时候啤酒厂里蹿出更多的鬼子,前面几个鬼子钻进了胡同,胡同里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英子已经瘫痪,迈不开脚步,幸亏有一双粗糙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往前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英子被女孩拉着钻进了一条巷子,她们左拐右拐来到了柳巷子。英子好像做了一个梦,她大汗淋漓,这么冷的天,她没感觉冷,她心里只有害怕,更多的是牵挂,她身上像挂了一个磨盘,太沉,太沉,她想回头再去寻找她二哥的身影,高高的、深深的巷子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到家了,快去吧!”英子身边的女孩小声说。 英子抬起头,她的眼睛看向小路的对过,她真的到家了,叶家小院就在前面。 “你是?”英子回头看看女孩,黑暗里,女孩的脸黑亮黑亮的,像她的一双大眼睛一样明亮。 “俺叫吴莲,是吴穷的妹妹,刚刚那个拿刀的就是俺的哥哥吴穷……”女孩满脸骄傲。 “你不傻呀?”英子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俺认识你,英子姐,俺祖母常常念叨你!俺的名字是后母起的,不知哪个莲,祖母说是莲花的莲,你以后喊俺小莲吧!” “嗯,莲妹子,你知道刚刚那个用枪打鬼子的人去哪儿了吗?你们认识吗?”英子听吴莲说那个拿刀的是她的哥哥吴穷,她心里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是不是吴穷与二哥认识? “你是说帮助俺哥哥的那个人?不认识!”吴莲摇摇头,突然她抬起头使劲瞪着圆眼睛盯着英子,“英子姐,你认识!你刚刚喊二哥,俺听到了……那个人是你二哥吗?” “嘘”英子急忙使劲摆手,“今天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千万不要说出去呀!莲妹妹!” “俺知道,俺知道!”吴莲使劲点头,“俺不傻,俺后母一直把俺当傻子,俺不傻……”吴莲嘴里的话让英子无语,她只能心里祈祷吴莲不会把今天的事儿说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男孩悄悄靠近了英子和吴莲,英子警觉地回头,那个男孩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那刀是砍柴用的,那个时候,几乎家家都能找出这样一把像弯月儿的砍刀。 “哥,这是英子姐!”吴莲转身笑迎迎走近那个男孩,她满脸都是开心与快乐。 那个男孩都没有抬眼看一下英子,他扭头就走,他一边往前走,他嘴里一边嘟囔着,“今天的事情谁敢说出去,俺,俺就砍下谁的舌头!”说这话的时候男孩还故意晃晃他手里的砍刀。 英子没去搭理他。吴莲屁颠屁颠跟在她哥哥身后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英子扭身跨过小路,她身后传来吴莲喊她哥哥的声音,“哥哥,你等等俺!”。英子也想喊她的哥哥,她不敢。 英子推开院门,院子里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英子吓了一跳,她仔细一看是叶祖母和黄丫头,叶祖母一见到英子就着急慌忙地喊着,“枪声,枪声,英子,你,你没事吧?” 英子摇摇头,黄丫头摇着尾巴用头蹭着英子的腿,英子把她手里的煤袋子放在院墙的角落里,她回头看看依旧站在院子里的老人,“祖母,您不要担心,俺,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英子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送给老人,夜很黑,不知老人看到了没有? 就在这时,突然院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了。“汪汪汪”黄丫头昂起头吼了三声。 一个男孩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叶祖母和英子大吃一惊,虽然天黑看不清男孩是谁,凭感觉英子知道面前站着的是吴莲的哥哥吴穷。 “你,你有事吗?”英子厉声问。 “谢谢你哥哥!”吴穷喘着粗气,“你能不能告诉俺你哥哥他住在哪儿?俺要去找他!” 英子摇摇头,“不知道!俺更不知道你嘴里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知道?好,俺走了!”吴穷也不多问,他扭头又冲出了叶家院子。 吴穷走了,院子一下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英子看着摇曳的门扇,那个吴穷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家伙。片刻,站在院子里发愣的叶祖母好像回过了神似的,她一会看看院门口,她一会又扭脸看看英子,突然她往前疾走了几步,她前身弓着使劲窜到了栅栏门边上,她急忙把院门插上顶门扛,她又蹒跚着折回身,她看到英子在哭,她急忙问:“英子,发生了什么?” 英子也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要哭?是她对她二哥的牵挂吗?还是她担心她二哥的安全? 英子使劲摇摇头,她哽咽着把眼泪咽进她冰冷的肚子里,她不想把在登州路发生的事情告诉叶祖母,她更不想把见到她二哥的事情说出口,毕竟隔墙有耳,她更更不想让叶祖母担心害怕。 “英子,那个,刚刚那个男孩好像是吴家的?不是吗?”叶祖母低声问英子,“那个吴穷怎么找家里来了?他嘴里的你哥是谁?你哥来青岛看你了?他要带你走,是吗?” 英子没有回答叶祖母的问号,她只摇摇头,她知道叶祖母想多了。 第二天英子早早起床洗漱时发现叶祖母呆呆站在楼梯口,老人弓着背长长叹着气,一双朦胧又昏花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楼下的院子,院子里只有黄丫头像哑巴似地蹲在墙角。 “祖母!”英子轻轻喊了一声,她一边慢慢走近老人。 叶祖母转过身,她看了英子一眼,她好像在自言自语,“英子,也许嫚说的对,你也有家,你家里也有疼你的妈妈,还有哥哥姐姐,你应该回家了!” “?”英子喃喃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她不知道叶祖母为什么这么伤感? “俺一宿也没睡着,俺想呀,不舍得你……”叶祖母的话带着伤心和难过。 英子一下明白了,叶祖母怕她离开青岛。 “祖母,俺不走!英子不会离开您的!”英子把身体依偎在叶家祖母的肩膀上,“俺不会离开叶家,不离开新丽新菊新新,俺要照顾你们,俺要替叶小姐照顾你们!”英子哭了。 “好孩子,俺叶家对不起你呀!”叶祖母把英子的头搂进她的怀里,她抬起颤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英子的小脸,“唉,这个小脸没有俺的巴掌大,嗨!可怜呀,可怜呀!” 英子使劲摇头,“不,不是的!祖母,俺不可怜,更没有谁对不起俺!”英子脸上流着泪,她心里也在流泪。 走出院门,一阵风吹来,英子不由自主缩紧了脖子,她想,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呀? 灵子今天起的很早,她缩着细小的肩膀站在冷风里等英子,她垂着头,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风里传来她嘤嘤的声音,灵子在哭。 英子抬起眼角,她看看垂着头的灵子,她想问问灵子为什么哭,她没问,因为英子心里也有泪,她也想哭。 灵子比英子小两个月,有着小巧玲珑的身形,个子还没有英子高,她模样俊秀,性格活泼,不知为什么,她第一天踏进卷烟厂时她的性格就变了,变得沉默,变得忧虑,变得小心翼翼,变得多愁伤感。 “灵子,咱们走吧!”英子看着灵子的眼睛轻轻说。 灵子抬起衣袖擦擦脸,然后她踮着脚丫小跑着靠近英子。 冬天的早上五点时刻一切静静的,黑黑的,没有一丝亮儿,似乎晨曦被满满的冷气罩住了,其实,这个时候没有晨曦,只有冷与寒、风与燥。不远处,登州路上的灯在密集集的树丛里亮着,像冥火一闪一闪。 旁边的柳巷子里传来了几声狗吠,接着是一个女人的骂声,一声接着一声,“你一个白吃饭的!怎么不去死?你看看路对过的叶家,叶家哪个孩子都比你强,那个英子,她还能挣钱养家,你能做什么?每天就知道吃,吃,吃死你!天不亮就开始吃,也噎不死你!” “啪啪啪” “别打了,求你了,毗邻还没起床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懦弱。 “你不知道吗?你总是护着她,她只比英子小一个月,这个时候她们早起床去上工了!”一个女人一边吼叫,一边在挥舞着她手里的家把什,家把什打在人身体上发出“啪啪啪”声,外人听着都疼,而被打的人却一声不吭。 另一个年老的声音在哀求,“别打了,孩子真的饿了,正长身体的时候,不就一块红薯吗?唉,别让邻居笑话!” “笑话,哼,笑话谁?笑话你们,你们一个个……” 突然,又传来那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声:“你,你们给我滚出去!大清早的还让人活不活?俺刚刚下了夜班,俺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你们又吵吵闹闹!不想过就走!” “不想活了呀!不想活了!”刚刚嚣张跋扈横蛮无理的女人开始大声嚎啕。 “快走!”灵子伸手拽拽英子的棉袄,“这是吴家,他们天天吵吵闹闹!那个时候你白天去上班,你没有看见,她们家天天打架……” 英子知道她对吴家了解很少,昨天夜里她才碰见吴莲和吴穷,她和吴莲的后母只有一面之见,吴家祖母她也只见过一次两次,毕竟她白天很少在家。吴家男人她一次也没见过,就似灵子的父亲,那个日本男人她更没见过。英子沉默,英子开始可怜吴莲,如果吴家经常发生这种事情?那么吴家祖母与吴莲兄妹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走在英子身旁的灵子脚步今儿特别沉重,似乎她满心的心事,她特别想找英子诉说,她一会抬头看看英子,虽然两人离得很近,却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眼前的英子呼吸厚重,似乎她嗓子眼里有一股股闷气,在她的胸前起伏跌宕。灵子试探地张张嘴巴呢呢着,她又犹豫不决,她突然闭上了嘴巴,她把要与英子诉说的话咽了回去。 就这样,灵子与英子开始沉默,两人一天都没有什么交流。看着灵子闷闷不乐,英子想问问灵子家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问,她知道,如果灵子想告诉她不会等着她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灵子是日本人,人心隔肚皮。 第二天早上英子和灵子的脚步刚刚迈到小路上,她们背后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那是吴莲,吴莲一边追赶着英子和灵子,她一边气喘吁吁地喊着:“英子姐,等等俺!” 英子和灵子同时停下了脚步,她们回头看着渐渐跑近的吴莲,“吴莲!”英子温和地和吴莲打着招呼。 “俺祖母说让俺跟着你们去烟厂上班……俺还是起晚了!”吴莲说话跟得上节奏,只是话儿有点多。 “上班?!”英子和灵子同时有点吃惊。 “俺祖母说让俺跟着你们!”吴莲咧着嘴巴傻笑着。 “你家里人去过卷烟厂吗?跟那一些日本人说好了吗?”英子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吴莲,她又看看一旁木呆呆的灵子。 吴莲摇摇头,“俺祖母说,跟着你们去了再说!” 英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她沉默了片刻,她又看看吴莲那双大眼睛,那双眼睛里都是渴望与欢喜,没有一丝的忧愁和烦恼,英子不忍心拒绝吴莲,她只好使劲点点头。 三个女孩很快到了卷烟厂门口,因为吴莲手里没有工卡,她被看门的拦在了厂门外。 吴莲双手紧紧抓着厂门口的铁栅栏,她跳着脚丫张望着走进厂门的英子和灵子,她嘴里连连呼喊着,“英子姐,英子姐!” 英子使劲克制自己的泪水,她不敢回头去看吴莲。 英子跟着人群往前走,她耳边传来吴莲的哭喊声,那悲哀与绝望的声音犹如一颗钢针刺疼了英子的心,英子的心疼疼的、酸酸的,英子突然折转身跑回到厂院门口,她把一双小手从铁栅栏缝隙伸出去,吴莲一把抓住英子的手,“英子姐,求求你,你去给他们说说,说吧,俺能吃苦,俺会干活,俺不怕累!。” 英子使劲点点头,“好,俺去说说!你先在这儿等俺回话,好不好?不要乱跑!不要大声吆喝,这边有日本人……”英子的眼睛瞄向厂院里的日本鬼子兵。 “嗯!好,俺不吆喝,俺等你~”吴莲笑了。 英子急忙转身又跑回了厂院,工友们已经站好了队列,她慢慢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她必须等着日本人训完话,还要等着监工狐假虎威地挥舞几下他手里的鞭子开始他的呵斥与恐吓。半个小时过去了,工友排着整齐的队形慢慢往车间走,英子磨磨蹭蹭站在车间门口,她没有往前跨步的意思。 “快走!”监工挥舞着他手里的皮鞭来到了英子的眼前。 英子有点紧张,可,想起吴莲渴望的眼神,英子大胆地抬起头,她怯弱的双眼迎着监工那双冷嗖嗖的目光,“您好!”英子给监工鞠躬,“俺,俺想求您帮忙……” 监工瞪大了他狗熊似的眼睛,他怀疑他的耳朵听错了,眼前这个从不多话的女孩今天怎么如此胆大包天?还说有事求他帮忙…… “俺有一个邻居,她比俺小一个月,她想在您这儿上班,您,求您给说说话好吗?” 监工听明白了,英子想拜托他收留一个新工友,这是好事呀,卷烟厂现在正缺人,可是,他不能就这样痛痛快快答应英子的请求,他必须刁难一下英子,想到这儿,监工抬起抓着皮鞭的那只手来来回回地摸索着他的下巴颏,长长的鞭子游荡在英子的眼前,英子有点怕,她急忙把头弯下去。 “如果,如果她能,不,是你,如果你能交出一个星期的工钱,咱们可以商量一下,你应该清楚,在日本的卷烟厂上工要求很高,托人办事没有一点诚意是不行的,再说俺还要去讨好日本人,日本人也是要好处的!” “一个星期的工钱?”英子嘴里喃喃着,她睁大了惊慌的眼神。 监工皱皱眉头故意表现出为难的样子,“俺也没有办法呀,你是知道的,俺与单师傅是朋友,冲着他的面子,俺已经很照顾你啦不是吗?!” 英子急忙点头,“俺知道,俺知道!谢谢您!” 英子回头看看依旧站在铁栅栏门外的吴莲,吴莲双手抓着铁栅栏门上蹦下跳,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英子这边,看样子她很着急。 “好吧!”英子无可奈何地向监工使劲点点头。 吴莲也有工作了,吴莲的工作是英子用一个星期的工钱换来的。灵子不明白英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她把英子和吴莲的事情告诉她的母亲时,那个日本女人嘴里连连说着,“英子小姐是好人!英子小姐是好女孩!” 而英子没敢把她帮助吴莲的事儿告诉叶家祖母,叶祖母这几天身体很清瘦,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还是因为她老了,她每天半夜偷偷起来,她把身体倦进洗手间,她的手扶着墙,她的头埋进她两腿之间偷偷咳嗽,她怕她的声音惊醒英子,她更怕耽误孩子们睡觉。英子醒来了,新丽也醒来了,新丽偷偷摸摸靠近英子,她用手捂住嘴巴凑近英子的耳朵,“祖母吃煤渣!” 英子一激灵,她也知道家里已经没有面粉了,也没有玉米面了,只有橡子面,橡子面不仅很难吃,还限购。如果那个监工再扣她一个星期的工钱,那么以后叶家真的就开不了锅了。 英子抓起布包匆匆下楼,她不想再带饭去工厂,她可以挨饿,她可以喝凉水充饥。 叶祖母好像没有听到英子下楼的脚步,她咳得难受,她憋的难受,饿的也难受。 英子走下楼,黄丫头抬起无神的眼珠转了几圈,它想叫一声,似乎它也没有力气了,看着可怜兮兮的黄丫头英子心里很难过,黄丫头已经好几天没饭吃了,她也看到了黄丫头已经瘦的皮包骨了。 走在寒冷的小路上,英子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颤,肚里没食儿更觉得天冷,冷风顺着脖子钻进了心里,英子赶紧缩紧细窄的双肩。 灵子走近英子,她把她小手摊开在英子面前,“给!” “什么?”英子有气无力地问。 “好吃的面团,你快吃吧!”灵子把她的小手举到了英子的嘴边,英子真的太饿了,她不知灵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她张开口一下把那团软绵绵的东西吞进了她的嘴里,她想嚼几下都没来得及,饿了十几个小时的肚子就像一个无底洞,那团东西擦着口腔滑进了肚子里,真香!英子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看着灵子,她心里感激眼前这个日本女孩,“谢谢你!”她只能用语言表达她最真挚的谢意。 “我母亲说,你们家白天没有开火,你的祖母说要把食物留给你……你又把一个星期的工钱给了监工,不知你家这个星期怎么过?”灵子满嘴忧虑。 英子垂下头,她满脸是泪,她真的不知怎么过,她真想跑回乡下,把她崔家大缸里的玉米用马车运到青岛…… 这时,吴莲从柳巷子里窜了出来,她一边喊着英子,她一边向英子举着一只手,她手里不知攥着什么东西,“英子姐,给!英子姐,是俺祖母让俺给你的!”吴莲窜到了英子身前,她手里攥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地瓜。 英子真想把那个巴掌大点的地瓜抓过来送进她冰凉冰凉的肚子里去,再看看吴莲憨憨的模样,她知道吴莲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摇摇手,“俺吃饱了,你留着中午吃吧!” 吴莲也没有推辞,她把那个地瓜又装进了她肩上的布包里。 不知不觉吴莲在烟厂工作了两个星期,吴莲的确很笨,不仅手慢,还手拙,手劲还大,那一些漂亮的烟盒被她抓碎好几个,监工生气了,他的皮鞭在吴莲头顶转悠,英子抬起头看着监工,哀求他,“对不起,请您不要打她,不要,求您,求您,她的活俺来做!” 毕竟监工收了英子的钱,他要给了英子一个面子,他手里的皮鞭在吴莲后背上抖了几下,“下不为例!” 吴莲一点也不害怕,她傻傻地笑着。英子只好一遍一遍、手把手教给吴莲做活,英子看着笨拙的吴莲,她心里开始埋怨自己,让吴莲来卷烟厂上班是不是她错了? 自从吴莲到卷烟厂上班,吴家消停了许多。吴家祖母送给叶家几个土豆和地瓜,还有一撮花生,她把土豆和地瓜藏在她的怀里,她把花生装在她衣服的口袋里,她告诉叶家祖母说,这是他儿子夜里去乡下菜地里捡来的。 叶祖母相信吴家老人的话,她看到每粒花生上都粘着厚厚的冰土,几个土豆和地瓜都小得可怜,甚至它们身上都有冻伤,就这点东西让叶祖母感激地流泪,她忙不迭地对吴家老人说:“谢谢您,大妹子,谢谢啦!” “哪里话,应该的,应该的!”吴家老人一边把她怀里的土坷垃抖搂到地上,她一边笑着看着叶家祖母说,“应该感激英子,不是她,俺家里那个女人还要闹,闹得俺都不好意思出门!” 叶祖母从她背后拿出她的茶杯递给吴家老人,“大妹子,喝口水吧!” 吴家老人连忙摆摆手,“不渴,不渴!听说……”吴家老人往前挪挪身体,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抗日游击队就在郊区,他们准备打跑日本鬼子,俺看这天要暖和了!” “那感情好,真好,俺就盼着那一天……”叶祖母心里充满了对日寇的仇恨,她活着就是为了能见到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她在替她的嫚活着,她的嫚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先她走了,想到她的嫚老人伤心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两行泪水瞬间滑落老人满是褶皱的脸。 看着眼前的叶祖母泪水婆娑吴家老人一愣,她喃喃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叶祖母看到了吴家老人狐疑的眼神,她急忙抬起袄袖擦着她的脸,“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大妹子~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看到那一天吗?以后啊孩子们不再挨饿,不再受冻,多好的日子啊!为了我的家人,我要活着等着那天的到来!”叶祖母的话里带着泪,她的心里带着恨,更带着渴望。 “唉,现在终于有盼头了,俺觉得那一天不远了,老姐,您不知道,前段时间俺都想过死……话又说回来了,不知俺有那个福气没有?能不能等来那一天?”吴家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伤心地垂下头。 “不可以呀!”叶祖母一听吴家老人这么说,她吓了一跳,她急忙摆手,“妹子呀,您有啥想不开的呢?什么事儿往前看,往前看路就宽,心也宽,不是吗?” “道理是那个道理,可是,家里多了俺这张嘴不是吗?”吴家老人一边抬起衣袖抹眼泪,她一边叹着长气,“有时候,俺还有一个奢望,奢望能看着俺大孙子能成个家!” “就是,就是,咱们这个岁数还指望什么?指望吃饱肚子,冬天身上穿暖和一些,指望小辈成个家,咱们有个寄托……”叶祖母又想起了她的嫚,想起她的嫚还没有成家,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使劲吞吞喉咙,她想忍住她心里的悲哀,可她还是没有忍住,两行泪水瞬间再次滑出她无神的眼眶,她竟然轻轻抽涕起来。 看着没说上几句话就流泪的叶家祖母,吴家老人开始沉默,近段时间她没有看到叶小姐,凭感觉她怀疑叶家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今儿叶家祖母为什么这么伤心?叶小姐发生了什么事?老人不敢瞎猜测,她又害怕应验她的胡思乱想,她知道叶小姐在做什么,毕竟她儿媳曾偷听了叶小姐他们的对话而刁难过叶家,每每想起这件事她都感到羞愧难当,她准备告辞,却又犹豫不决,似乎她心里还有重要话要说,她怕她今天不说以后也许没有机会说。 “这,老姐,俺,俺这心里呀,一直有话要说,惭愧呀,俺说出口怕您拒绝,俺这老脸没地方安置啊!”吴家老人闪烁着眼神,她垂下头,有点为难与不好意思;还有些不甘心,不说不安心的表情。 叶祖母抬起她的红眼圈,她声音有点凄楚,她使劲抬抬胸口,“大妹子呀,你说吧,俺听着呢!” “唉,俺想替俺孙儿吴穷提个亲,不知道老姐愿意与不愿意?如果不愿意,您就当俺没说!也是呀,俺吴家怎么能配的上您叶家的女孩啊?”吴家老人面露惭愧。 叶祖母一愣,她马上想到了英子,吴家看上英子了,英子不是叶家的孩子呀,即使是叶家的孩子,她也不会让英子去吴家,吴家其他人还好说,单单那个吴家儿媳就是一只母老虎,不是什么好东西,英子老实又善良,英子的命已经够苦了,自己怎么能把英子再往火坑里推呢? “您,您怎么啦?”吴家老人看着叶祖母的脸色一会红,一会青,一会怒气冲天,她更难为情了,她在心里责怪她自己今天太仓促了,她抬起她拘谨又后悔的眼神,她嘴唇哆嗦着、试探着安慰叶祖母,“老姐,您不愿意?您就当俺没说,您千万不要生气啊!不要气坏您的身子啊!” 叶祖母一边摇摇头,她一边抬起眯着的眼神看着吴家老人,一边放慢口气,“如果俺没猜错,大妹子您是看上俺家英子了,她,不,她不是俺叶家的孩子呀,她是有母亲,有哥哥姐姐的,她老家是掖县路旺崔家村……” 楼上新丽新菊正趴着身子往一楼眺望,她们竖着耳朵听着吴家大娘与叶祖母的对话,当她们听说吴家人看上英子姐时,她们嘿嘿笑着,她们只是不明白叶祖母为什么不能替英子姐做主。 “怎么?她不是你们叶家人?”吴家老人第一次听到英子的身世,她不仅感觉吃惊,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她满脸的张慌失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完完全全是你们叶家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维护着你们叶家……” “嗯,俺没有撒谎,英子的的确确不是俺叶家人!”叶祖母抬起手抹着她腮帮子上的泪水,一阵伤心难过再次涌上她的心头,“俺虽然老了,俺没糊涂,俺也不能糊涂,俺,今儿俺把心里话说出来就没有顾虑啦,俺对不起那个孩子,俺们叶家欠她太多了,如果,如果没有她,俺一个老太婆怎么能承担起这个家?还有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她跟着俺叶家吃了不少苦,她不仅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照顾俺,拍拍良心她来到俺叶家没享一天的福,俺每每想起来,俺这心里不落忍,更后悔,她本是到俺叶家暂住,没想到,一住就是快两年了……她在家,在她老家,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听说,她家里住着三层大院子,家里还有管家……她本可以回家……咳~她哥哥来找过她,虽然俺没和她哥哥照过面,俺……怎么问她她都不说,一个劲掉眼泪,她是怕俺伤心啊,俺知道,知道,那孩子心太善良了,她的善良让俺心疼呀,大妹子,您说,这个年口谁不想家?尤其挨饿受冻的日子,城里还不如乡下,起码有热炕头,起码守着自己父母能吃上一口热乎饭,没有稠的还有稀的不是吗?……俺知道她主要是不忍心扔下我们老的少的……虽然女孩十四岁就可以找婆家,这是孩子终身大事,俺一个外人怎么能去替她父母随便做主?今儿您来提亲,俺,您说,大妹子,俺不能呀……望您理解俺的无能为力啊!”叶祖母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眼泪在老人苍白的脸上横流。 第 十二章怕与惊 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天的黑越来越近,灰蒙蒙的暮色还没有完全落进叶家的院子,叶家祖母就躺下了,她有点累,也有点困,今儿她和吴家老人诉了诉憋在她心里好长时间的一席话,好像掏空了她的大脑,她的大脑空空荡荡的,又晕晕乎乎的。 楼栏杆前,新丽默默无语地站着,她的目光时不时扫向祖母躺着的卧室,她心里有一丝不安,这似不安让她惊悸,让她心里突增或多的伤心与担心。 新新和新菊还小,他们永远不知道危机正一步一步逼近叶家。新丽更不想用过多的话吓唬他们,她也知道,新新和新菊心里也很在乎祖母,他们也怕祖母生气,更担心祖母生病。 “不要打扰祖母,看祖母的样子她心情不太好!”新丽走近书房。新新和新菊在窄窄的书房里追逐。 “那哪是不太好,俺看很不好,祖母脸色很难看,也许是和吴家大娘生气了!被那个老残疾气出病来了!”新菊呲牙咧嘴。 “不许胡说,吴家大娘也没说什么,你不也听到了吗?”新丽狠狠白楞着新菊,“祖母说不许背后说人家坏话,咱们更不应该说吴家大娘的坏话,她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可怜的老人,今儿,她还给咱们送来五六个小地瓜,还有三个土豆,还有一捧花生,你不也听到祖母连声说谢谢吗?这个时候,谁家也揭不开锅,吴家大娘能想着咱们就很好了,她老人家一点也不像她的那个儿媳妇,只进不出!” 新菊撇着小嘴不再言语,新丽看着一旁沉默寡言的新新,“新新,你去睡吧,俺来等英子姐。” “嗯”新新点点头。 “新新都比你懂事!”新丽斜了一眼新菊。 新菊撇着嘴角,一脸的不服气。 的确新新比新菊懂事,并且还很讨人喜欢。不仅叶祖母喜欢他,新丽和英子也喜欢他,就连柳巷子的四邻几乎都很喜欢他。 幼小的新新在飞驰而过的时间里长大,过了年他就八岁了,他的个子不算矮,就是有点瘦,虽然没有瘦的皮包骨,他的脸上只剩下了高高的鼻梁。用叶祖母的话就是,俺新新惹人亲,走到哪儿都能混口吃的,没有多,也有少,饿不着。的确如此,柳巷子里的人大多喜欢乖巧懂事的新新,见了老的他就喊爷爷奶奶,见了少的他就喊哥哥姐姐,叫的人心里甜甜的、美美的,被叫的人手里只要有吃的都多多少少给新新一口,新新也不白吃人家的,他常常把捡来的树枝或者树叶,还有扎人的松枝送给人家升煤炉。柳巷子里的人,除了吴家那个女人以外,大家都很照顾年幼的新新,尤其朱家老伯,新新经常帮老人拉风箱,老人经常把煤炉灶里放几个地瓜,烤熟了他就让新新抱回家分给祖母和新丽新菊吃。 新新一般不会在朱家开水铺子待很久,朱家另一个男人让他害怕,只要看到那个男人在家,新新就绕着朱家开水铺子走。 夜的风吹到了新丽的身上,新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俺和新丽姐一起等英子姐!”新菊一下抱住新丽的胳膊,她讨好地盯着新丽的眼睛,“好不好?”新菊知道在叶家新丽就是老大,院里的事情她说了算,院外的事情有英子姐。 新菊虽然年龄比新丽小一岁,她非常聪明,她不仅会看别人脸色行事,更会用言辞讨好他人,但,吃亏的事儿她不做、不听、不揽…… “好,俺先去厨房看看,把那几个碗洗出来,你盯着院门,不许打瞌睡!”新丽一边说着一边钻进了厨房。 英子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进了院子把她手里的煤袋子放在了墙角,黄丫头在她脚边蹭了蹭,英子慢慢蹲下身子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她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好吃的给黄丫头,她心里觉得对不起黄丫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上楼,她在洗手间洗了洗手,她一边擦着手,她一边慢腾腾走出洗手间,她抬头看看叶祖母她们的房间,没有灯光,英子想,也许她们都睡了,她准备推开旁边自己卧室的门,突然门从里面打开,英子吓了一跳,新丽新菊捂着嘴巴从里面冲出来。 “呵呵,吓俺一跳!”英子笑了,“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怎么还不去睡觉,让祖母知道一定责怪你们!” “祖母已经睡了,她累了,她早早躺床上了……新新也睡了,他也累了,他今天捡了一天的树叶和树枝,后院堆了好多呢!……新新懂事了……”新丽在表扬新新,“他也知道干活了!” “英子姐,我有好吃的给你,不,是祖母让我们给你的!”新菊从她身后拿出一个碗,碗里装着两个小地瓜,还有几颗花生米。 英子咽了一下口水,她真的饿了!她看看新丽,又看看新菊,“哪来的?你们吃了吗?” “我们吃过了,这是吴家大娘送过来的。”新丽看着英子的眼睛,“祖母说,这一些给你吃!” “奥,这么多,俺吃不了。”英子想伸手去拿一块地瓜,她犹豫了一下,“吴家哪儿来的?这么多好东西!” “她说是她儿子去郊外捡来的!”新菊看看新丽,两个女孩互相眨眨眼睛,似乎她们嘴里还有什么秘密。 “英子姐,吴家大娘看好你了,她说,她说将来让你做她孙子媳妇!”新丽一边笑着,一边看着英子的眼神说。 “不可以!”英子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英子眼前瞬间出现了那个说话刀光剑影的吴穷,那个家伙傲慢无礼,并且目中无人。 “祖母没同意,她说你不是叶家人,她做不了主!”新菊呵呵笑着看着英子怄气的表情。 “嗯”叶祖母还是有主意的,英子心里想。 “让我们跟你一块睡吧!”新菊一边说着一边往床上蹿。 “不行的,祖母不让我们打扰英子姐休息!”新丽使劲拽住新菊的胳膊,“快下来!” “明天不是休息吗?是不是英子姐?”新菊怒着嘴巴不情愿地白楞着新丽,“一宿也不可以吗?” “祖母怎么了?她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平日里你们都睡了她还在等俺呢。”英子皱着眉头,她觉得叶祖母这几天一定有什么心事。 “她这几天不太好受,可能前几天吃煤渣吃的吧?”新菊压低声音嘟囔说,“希望以后咱们家能有好吃的,就是地瓜也比煤渣好吃!” 新丽急忙拽拽新菊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说话。听了新菊的话英子上前一步一下抓住新丽的肩膀,“新丽,你说,你告诉俺实话,你们也吃过煤渣,是吗?” 新丽摇摇头,又点点头,“祖母不让我们告诉你,今早上你没有带午饭,祖母就难过了一天,所以她早早就睡了!” 英子沉默了,她感觉叶家真的快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了,叶祖母为什么早早睡觉?一定怕饿……如果可以,她真想长一双飞毛腿,她回一趟老家,把家里大缸里的粮食背到青岛来。 英子太天真了,这个时候的崔家也已经无米下锅,日本鬼子天天下乡来抢粮,天天下来杀人放火,崔家的粮缸已经见底,只剩下地下室里的几缸黄酱和咸菜,也被张伯送到了大泽山,那里的抗日游击队员更是只吃咸菜喝凉水。 “你们快去睡觉吧!俺累了!”英子一边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地瓜,她一边沉思,她心里有了主意。 新丽新菊走出了英子的卧室。 英子抓起桌子旁边的一个布袋,她又抓起一块地瓜,她悄悄下楼,楼下黄丫头听到声音竖起了耳朵,当它看清楚是英子时它喘了几口粗气,英子把她手里的地瓜放到黄丫头的嘴边,黄丫头嗅了嗅,它抬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意思是问英子,你吃了吗? “俺吃过了,俺刚刚也吃了一块地瓜,还吃了几颗花生,俺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看门!”英子的手抚摸过黄丫头的脊背,黄丫头真的已经皮包骨了,可怜的小家伙,让你跟着俺受苦了,俺又不敢把你放出去,俺怕那一些疯子把你吃了,所以,你就好好在家里待着吧,饿了你就多喝点水,像俺一样多喝水撑撑肠子,英子苦笑了一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到了她的嘴边。 英子悄悄走出了叶家院子,她瘦小的身影穿过了几个小巷子,她知道只要沿着那条水沟往北走,走下去,再钻过一个桥洞子,然后过了桥洞子就到了水清沟,过了水清沟就会看到一片土地,那儿是种玉米和地瓜的耕田。 夜真的很冷,冷冷清清的月光在天空上的乌云里穿梭,偶尔照在田埂上。不远处是玉米田,田里只有高高的、枯燥的玉米杆在冷风里颤抖,传来“唰唰”的声音,好像那里埋伏着千军万马,英子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颤,她蹲下身,她仔细看看脚底下,似乎是几垄白菜田,垄面上有几点亮亮的东西,那东西很有规律地洒在四周,是白菜叶?!英子又惊又喜,她蹲下身子,她的手摸到了凉飕飕的、冰莹的白菜叶,冰碴寒到骨头,她都没觉得冷,此时她只有满心的欢喜;她也摸到了干枯得像羽毛翅般的白菜叶,用手一碰就发出脆裂的声音,那一层已经不能吃了;只要是有冰碴子的,就说明这层白菜叶还有厚度,内含有一定的水汁,至少可以煮着吃。 英子一边小心翼翼摸索着冰凉的白菜叶,她一边想,她想起了她大嫂秋霞用猪肉炖的大白菜,那么一大汤锅,里面还有粉条……真香!英子咂咂嘴巴,嘴巴里似乎生口疮了,疼疼的、砂咧咧的感觉,有多长时间没吃青菜了?英子好像已经习惯了忘记时间。 “唰唰唰”不远处的玉米田里传来了风声,那似乎不是风声,有人!英子慢慢站了起来,她紧张地看过去,的确有两个黑影出现在玉米秸的后面,英子哆嗦着嘴唇,她想喊,“汪汪汪”突然她身后传来了几声熟悉的狗吠,英子吓了一跳,那分明是黄丫头的声音,黄丫头什么时候也跟来了?她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黄丫头,是你吗?”对面玉米田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喊黄丫头的声音,英子皱皱眉头,那声音不是吴穷吗?!那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怎么也出现在这儿?他身边的那个人一定是他的父亲,他们来了多久了? 英子抬起眼角斜视着那两个黑影,她情不自禁地撅起了嘴巴,她心里想,不愿意看到谁,偏偏看到谁,你说怪不怪啊? 听到吴穷的声音黄丫头停止了吼叫,可以看出它对吴穷从陌生已经变成了熟悉。 黄丫头慢慢走近英子,它乖乖地靠在英子的脚下,它的眼睛注视着吴穷他们。英子瞥了一眼吴穷他们爷俩,她什么也没说,她又蹲下身,她一手拖着布袋,她一手继续摸索着寻找带着冰碴的白菜叶。 突然,黄丫头警觉地竖起它的两只耳朵,它似乎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是摩托车摩擦坚硬地面的声音:“突突突”“轰隆轰隆”。 “鬼子?!黄丫头,告诉你主人,鬼子,快,快藏起来!”吴穷压低声音向英子这边呼喊。英子急忙拖着布袋子往前跑了几步,“扑通”,英子被不高的垄埂绊了一跤,她的嘴巴啃到了冰冷又坚硬的泥块。 “什么人?”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了摩托车刹车的声音,还有恶狠狠的吼叫声。 英子吓得哆哩哆嗦不知应该站起来好,还是就这样趴着好? “快过来!否则开枪了!”一个鬼子嘴里喊着不流利的中国话,同时还传来拉枪栓的声音。英子真的害怕了,她竟然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 “趴下!快趴下!”吴穷在低声喊叫,突然他的嘴巴被他父亲的大手捂住了。 “啪啪啪”子弹在英子耳边飞过,英子吓得尖叫一声“啊”。 黄丫头“腾”空而起,它一下把英子扑倒在地。 这时,从摩托车上下来三个鬼子,他们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他们滋着牙狂笑着,“是,是一个女孩!” “放开我,我要去帮帮英子。”吴穷摸摸他腰里的一把砍刀。 他父亲的一只大手仍然捂在他的嘴上,另一只大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他无法向前迈动一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三个鬼子。他看到了三个鬼子向英子扑去,他想他必须挣脱他父亲的大手,他要去救英子。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他们三个人,他们还有枪!”吴穷父亲一边狠狠抓着吴穷的胳膊,他一边压低声音嘟囔着。 “不,不可以,英子是妹妹的朋友,俺不能见死不救……”吴穷终于挣脱了他父亲的大手,他举着砍刀冲出了玉米田,他嘴里喊着,“英子,别怕,俺来救你!小鬼子,你爷爷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鬼子发现了吴穷的身影,他们调转了枪口,他们向吴穷再次举起了枪,子弹在吴穷跳跃的身前、背后、头顶乱飞。吴穷父亲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他必须救他的儿子,他不能再犹豫了,“腾”他蹿出了玉米田,他一下把他儿子扑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的吴穷嘴里依然在喊,“小鬼子,俺要砍下你们的头!” 这个时候,英子和黄丫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鬼子的脚步越来越近,甚至,英子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声。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杂乱又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啪啪啪”三个鬼子应声倒下。 趴在地上的吴穷惊慌地从田埂上跳起身来,他张皇失措地看着站在英子身后的三个身影,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让他非常熟悉,其他两个身影比他高不多少,他们是谁?吴穷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他满心、满脑子的问号,更多的是喜出望外。 “汪汪汪”黄丫头突然欢叫起来,它一边用嘴巴拽着英子的棉袄,它一边低低地叫着。 趴在地上的英子颤颤抖抖从地面上抬起眼角,她惊恐地张望着,只见她身边站着两个身影,还有一个身影就蹲在她的眼前,“英子,是你吗?刚刚,刚刚俺听到有人呼喊英子~”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声音飘进了英子的耳朵里。 “二哥,二哥!俺是英子,俺就是英子呀!”眼泪像奔腾的小河,瞬间流进了英子的嘴巴里,“二哥,俺怕!” 眼前的人正是英子二哥崔英昌。 “英子,别怕,别怕!”崔英昌把英子从地面上拉起来,“英子,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在做什么?” 英子再次扑进崔英昌的怀里,她满心的委屈变成了嚎啕大哭。 “英子,别哭,妹妹别哭!”崔英昌知道他妹妹心里有好大的委屈,更知道他妹妹的不易,看着妹妹伤心哭啼他心里塞满了泪水,此时此刻他不能流泪,他只能把对妹妹的心疼与内疚深深埋在他心里。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拉着英子的手走近另外两个身影,“妹妹,你看看这是谁?” “英子妹妹,俺是新修呀!”新修的嗓音已经变了,他长大了,长成了大男孩;他也长高了,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子。 “新修哥,真的是您?俺说呢,黄丫头不咬您!”英子抬起袄袖擦擦她脸上的泪水,她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这样,黄丫头的主人也在这儿,黄丫头对他有感情……”新修的眼睛瞄着他身旁的另一个大个子,这个大个子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英子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是家兴,你们应该在两年前就认识了,他才是黄丫头的主人!”新修拽拽家兴的胳膊,“是不是家兴?你说话呀!” 家兴急忙说,“不,黄丫头真正的主人是她,不是俺,俺只替她看护黄丫头一年还不到呢!” “好了,赶紧把鬼子丢弃的武器收拾收拾,把它们藏好了,咱们回来再带走……城里鬼子一定听到了枪声,他们一定会安排其他鬼子来调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崔英昌满脸严肃。 “您,您是那天那天救俺的大个子!”吴穷挤到了崔英昌身边,他用崇拜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崔英昌,“您,您是八路军吗?” 崔英昌没有回答吴穷的话,他看看吴穷后面的那个男人一眼,“今天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希望大家不要说出去!拜托您啦!” “俺,绝不会说出去!”吴穷抬起他的拳头砸在他的胸膛上,他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崔英昌,“您带上俺吧,俺以后跟着您干,杀鬼子!” 崔英昌还没有回答吴穷的话,吴穷的爸爸急忙张皇失措地摇头摆手,“不能呀,不要,不要!您不要听孩子胡说八道!” “大叔,俺不可能带走您的孩子,您放心!”崔英昌又把他目光转向吴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天在啤酒厂门口杀鬼子的少年?你,很勇敢,但,不能盲干,更不能为了杀一个鬼子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看你父亲语气就知道,你是你家里的顶梁柱!” “嗯,他是俺吴家单传!”吴穷父亲语气沮丧又担心,“家里靠他呀!可是,他性格倔强又冒事,让俺不放心呀!” “俺看到了,他很勇敢,刚刚他为了救英子而不顾个人安危,让俺佩服!是一个好少年!以后,你一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一定珍惜生命……”崔英昌一边对吴穷说着,他一边把头转向英子,他轻轻喊了一声,“妹妹,以后,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崔英昌语气略带难过与担心,他心里还有好多话要嘱咐英子,他犹豫了。少顷,崔英昌把他脸又转向吴穷和吴穷的父亲,“今儿俺谢谢您父子,英子是俺妹子,以后还拜托您照顾,今儿,麻烦您,把俺妹子带回去吧!谢谢!”崔英昌给吴穷的父亲鞠了一躬。 吴穷急忙摆手,“哪里?今儿又是您救了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们要走了,大叔,英子就交给你们爷俩啦,只是,俺再次拜托您,不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崔英昌明亮的眼神落在吴穷父亲的脸上。 “放心,放心!”吴穷父亲向崔英昌使劲点头,“俺谁也不说!” 崔英昌带着新修和家兴急急忙忙消失在黑夜里。吴穷傻傻地站在原地很久,他一直用羡慕的眼神眺望着崔英昌他们已经看不见的背影,他满脸都是崇拜。 “快走吧!臭小子!”吴穷父亲拽拽吴穷的胳膊,“再不走,鬼子就来了!” 风停了,天快亮了。 第二天早上,英子没有起床,她昏昏迷迷睡着了,睡梦里她梦到了她母亲王氏和她大嫂秋霞,她们在忙活侄子顺的生日,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唯独不见英子三哥崔英茂和英子三叔崔耀宏,还有英子三婶扬玉也不见踪迹。 朦胧之间,英子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叶家祖母惊慌失措的声音,叶祖母在喊新丽,她老人家声音很小,“你们快来看看呀,黄丫头腿上有伤,好像擦了一层皮去,血都冻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新菊从厨房疾跑出来,她向着楼下喊,“祖母,厨房里有白菜叶,好多,好大一袋子呀!” 叶祖母一愣,她急忙忙勾着背上楼,她迈进了厨房,她看到了一个长长的布袋子,布袋子里塞得鼓鼓的,厨房的地面上还有一团水,她急忙伸手往布袋里掏了一把,的的确确是一些快化了冰的白菜叶,叶祖母心里不由抖了一下,她心酸的说不上一句话,她蹑手蹑脚又走下楼。新丽新菊向老人围拢过来,新丽看着叶祖母低垂的眼睛,轻轻说:“祖母,英子姐的鞋子上都是泥,昨天她下班回家时还很干净,俺看到了!” “嗯,俺知道,俺知道,你们千万不要闹呀,让你们英子姐多睡会儿,待会儿祖母给你们煮白菜叶吃,只是,家里没有油,也没有肉,咳!” “只要不吃煤渣,吃什么都可以!”新菊扬起她的小脸欣喜地看着叶祖母。 叶祖母全身一抖,她急忙把新菊新丽揽进她的怀里,“孩子们,祖母对不起你们呀!你们都是苦命的孩子呀!” 看着叶祖母泪眼婆娑,新丽新菊也抱着叶祖母轻轻抽啼。 “祖母,俺刚刚还要告诉您,新新不在房间里!”新丽抬起泪眼看着叶祖母的眼睛说。 叶祖母点点头,“俺知道,他去捡柴火去了,他说,快过年了,他要多捡点……”叶祖母的眼泪再次从她深深的眼眶里流下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轻轻敲门声,黄丫头垂着头慢腾腾走近院门口,它抬起头想叫又没有叫。 “可能是熟人!”叶祖母踮着她的一双小脚迈向院门口,她嘴里絮絮叨叨,“这个天,快下雪了,能是谁呀?” “老人家,俺是书店的宋先生呀!”院门口外传来了宋先生温和的声音。 “奥,是宋先生,快,俺给您开门!”叶祖母一边打开院门,一边回头看看新丽新菊,“你们去找找新新,让他快回家,这天要下雪啦!” “嗯”新丽新菊跳跃着冲到了院门口,宋先生迈进了院子,新丽新菊一边急忙向宋先生鞠躬,一边嘴里喊着,“宋先生好!” “好,快去找弟弟吧,待会回来给你们桃酥吃!”宋先生晃晃他手里的桃酥,桃酥的油渍已经渗透了包装纸袋,看着就香。 “好!”新丽新菊咂着嘴巴冲出了院子。 “来,宋先生,咱们到一楼坐会儿,俺给您倒杯热水喝,暖暖身体。”叶祖母在前面慢慢走着。 宋先生跟在叶祖母的身后,他看着老人清瘦的身体像个大虾一样弯着,他心里很难过。 “老人家,对不起,俺回了趟老家,所以,好久都没来看您了,您受苦了!”宋先生语气哽咽,他知道叶家自从叶静牺牲后就失去了收入,虽然组织给了老人一些抚恤金,那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叶家有这么多孩子,这一些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又能吃,又没得吃,真不知他们怎么熬过这个冬天? “老家的人好吗?”叶祖母撇开了宋先生的话题,她一边走到桌边抓起暖瓶,她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的茶碗,“宋先生,那种吃饱饭的日子一定不远了吧?” 宋先生抓起他鼻梁上的眼镜,他又抓起他的衣襟擦擦眼镜片,他顺势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他嘴角的泪水,他抬起头看着老人沉静的模样,“都好,都好,那种好日子不远了!请您相信俺,这次回趟老家,俺看到了那边人活的比这边好几倍!” “那当然,嫚也去过老家,她说那儿欢天喜地的,神仙般的日子,俺不知俺能不能等来那一天?” “能,能,一定能!”宋先生语气哽咽,“老人家,您一定好好活着,看着,如果您相信俺……”宋先生突然又压低声音,“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宋先生是说的真心话,这年,为了抵御日寇的侵略与残酷暴行,中华儿女已经携起了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拿起武器参与抗战,抗战的一次次胜利大大鼓舞了人心。 “真的,那敢情好,俺一定好好活着,俺嫚没等来的,俺替她等……”叶祖母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她轻轻咳嗽着。 宋先生急忙撩起他的长袍,他从口袋里抓出一盒药,他双手递给叶祖母,“这是一盒感冒药,留家里备用!” “看看,不好意思,又让您破费了,这药很难弄到,不是吗,您还是拿走吧!”叶祖母推脱着,“宋先生,这房子还是您花钱给租的,嫚活着时告诉过俺,俺怎么好意思让您总花钱呀!” “应该的,我们应该的,您替那一些牺牲的勇士养大了这么多孩子,真的,我们的付出与您比太渺小了!” 宋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搀扶老人坐下,“让您吃累啦!” 叶祖母长长叹了口气,“要说吃累的不是俺,是英子,她才是我们叶家的功臣!” “知道,听她二哥说起过,自从扬玉牺牲后,我们本来想送她回她老家掖县,叶小姐说,英子是扬玉和崔耀宏一手建起来的联络线,不能因为他们牺牲,而……唉,英子的确是一个好孩子,大家都看到了,前段时间单师傅离开了烟厂,本想让她二哥送她回家,他二哥崔英昌坚持让她留下来,他怕您老孤独,他怕您想叶静……”宋先生再次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他抓起衣襟擦拭着镜片上的泪水,“这个孩子很懂事,昨天夜里,她差点回不来……” “昨天夜里真的是她去了郊外捡了一布袋白菜叶?唉,那么沉,不知她怎么背回来的,路还那么远,让俺老朽惭愧呀!”叶祖母长长叹了口气,“这孩子懂事呀,这孩子更命苦呀!” “是呀,昨天夜里,他二哥跟我们说着说着就哭了,他的心情我们理解,如果~俺今天来也是想跟您商量商量,如果让英子回掖县,您同意吗?” 叶祖母沉默了,她心里有一万个不想让英子离开叶家的理由,可是,她又不忍心让英子跟着她受苦,她只好点点头,“好吧!俺同意!” “俺不离开叶家!”英子突然出现在楼梯口,显然她听到了叶祖母和宋先生的对话,她听到了她三叔崔耀宏和她三婶杨玉牺牲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牺牲”两个字的意思,她哭了,眼泪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流淌,她想起了她三叔把她留在青岛时的无奈,她想起了她三婶杨玉离开她时的嘱咐,她又想起了叶小姐牺牲前的重托,让她帮忙照顾叶家老老少少,她却让叶祖母和两个妹妹啃煤渣吃,这是她不顾生命危险去郊外捡白菜叶的缘由,她心里觉得她对不起叶小姐的信任和托付。 “英子!”叶祖母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直勾勾地看着英子。 英子三步两步扑进叶祖母的怀里,“祖母,让俺留下吧,俺会照顾祖母和弟弟妹妹!” “不,不是俺不想让你留下来,不是你不好,而是,祖母不忍心让你跟着俺们受苦,你还是一个孩子呀!你也曾是你父母手中的宝,可,此时此刻俺叶家剩下了什么?老的老、小的小,祖母真的不忍心连累你啊!” “祖母,您放心吧!以后俺每天去郊外找地瓜,还有花生,还有白菜叶,有时候还能找见几个玉米……以后俺不会再让大家挨饿了!上个休息日俺已经联系了裁缝店,俺准备给他们编织凤凰扣子!” 英子的话让宋先生再次落泪,叶祖母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先生要回去了,他看着跟在他身后的英子和叶家祖母,他忧心忡忡地说,“天冷了,青岛的煤也不好买……” “英子下了班去捡煤渣,新新也捡了不少的枯树枝和松针枝,不缺烧的。”叶祖母说。 宋先生的脚步迟疑了片刻,他使劲清清嗓子,“好,新新也知道干活了,您,您老把这几个孩子教育的真好!” 叶祖母急忙说:“哪里,主要孩子们懂事!” “过几天,俺给你们送几斤白面,再熬半个月要过年了!”宋先生低头看着叶祖母说,“还有肉和菜!” “不用麻烦了,这个时候白面比金子贵,有那钱留给咱们那一些战士吧,他们不容易!”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咳嗽着。 她看到宋先生正用担心的眼神注视着她,她急忙抬起袄袖捂住她的嘴巴。 “过几天,俺给您请个医生来看看,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宋先生弯下腰看着叶家祖母的眼睛,“您不要拖着,有事您就让英子或着街坊邻居去书店找俺,登州路的书店也可以,俺如果不在那儿,您就托人去延安二路的书店……俺接到信儿准会过来的。” “没什么,没什么大碍,可能晚上冻着了,天冷,不注意,习惯了,老了,就这样娇贵了,您不必过心,您还有大事要做不是吗?您的事儿比俺的事儿重要。”叶祖母嘴角微微咧了咧,“去吧,俺好着呢!一会半会死不了,您放心!” 送走了宋先生,英子把叶祖母扶进了厨房,叶祖母说她要煮白菜叶子给大家吃。英子说她会做,她洗了一盆白菜叶,然后切吧切吧就放进了锅里,锅里没有添水,因为白菜叶上的冰水很多…… 新丽新菊带着新新回来了,他们互相推搡着进了客厅,他们看到桌子上有五碗煮白菜叶,看着挺好看,绿色的、白色的,可是,吃起来真的不好吃,新新咧着嘴巴,新丽新菊也皱着眉头,只有英子吃得有滋有味。 “谁吃上一碗煮白菜叶,祖母说奖励她一块桃酥!”英子看着大家抓起筷子又放下,她故意说。 “桃酥?英子姐不会骗人吧?”新新咧咧嘴角。 “不是,宋先生送来了的,俺和新丽姐都看到了!”新菊看着新丽问,“是不是新丽姐?” 新新又看看新丽,新丽向新新使劲点点头。 “真的,好,俺吃!”新新真的还是一个孩子,他闭上眼睛抓起筷子,又抓起碗,他硬生生把一碗清水煮冻白菜送进了肚子里。 吃罢中午饭,叶祖母真的拿出了那包桃酥,她每人分了两块,英子把她的那份放了起来,新新和新丽新菊每人吃了一块,然后他们把另一块也悄悄地藏了起来。 叶祖母看着孩子们顽皮又带着小成熟的脸,她默默地抹眼泪,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段时间她的肤色没有被太阳晒过也变黑了,尤其肚皮的肤色不仅黑还翘皮,肺也喘不动气,每次咳嗽还带出几滴血,黑红的血,有时候她胃疼的直不起腰,稍微一用力骨头也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路还磕跟头。 半夜醒来叶祖母开始落泪,她一会儿看看睡梦里咧着嘴的新丽,她一会端详着嘴里说着梦话的新菊,她又跑到新新的床前听着新新打呼噜,看着、听着,她满心的心酸,满心的害怕,她不敢死,她死了这一些孩子们怎么办?扔给英子,英子也还是孩子呀,叶家至少应该有一个照顾他们的大人…… 天还没亮,英子吃了几口昨天剩下的煮白菜叶子,她和叶祖母招招手就下楼了,她走到院门时黄丫头从墙角窜出来追在她的腿边上,英子习惯地摸摸她怀里装饭的布包,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热乎乎的,那是一个鸡蛋,叶祖母什么时候把一个煮鸡蛋偷偷放在她的布包里的呢?这个鸡蛋她不能吃,叶祖母身体不好,应该留给她吃,如果就这样把鸡蛋递到老人手里肯定会被她老人家埋怨,英子想了想,她悄悄折回一楼,她把鸡蛋放在了一楼的桌子上的茶碗下面。 出了叶家院门,英子一抬头,只见灵子站在叶家门口外面的台阶上,灵子垂着头,似乎她今天又不高兴。 “走啦!”英子向灵子招招手。 灵子垂着头踮着脚靠近英子,她嘴里喃喃着,不知她用日语嘀咕什么?英子抬起头向柳巷子瞄了一眼,似乎没有看到吴莲的身影。英子又抬起头看看没有一丝亮的天空,虽然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几点,但凭她的经验,如果等着吴莲一起走大家都会迟到! “咱们走吧!”灵子轻轻说,“不能迟到!迟到了会挨打!” “英子姐!”吴莲的声音让英子和灵子心里高兴。 英子顺着声音回头看过去,只见吴莲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向她们跑来。 “怎么了?起晚了吗?”英子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问。 “嗯”吴莲傻傻地笑着。 “真希望像吴莲一样,无忧无虑!”灵子嘴里轻轻嘀咕,她的声音很小,小得可怜。 “俺也这样想!”英子迎合着灵子的口气,这是她的心里话。 “俺希望像你们一样有父母的爱!”吴莲突然撅着嘴吧喃喃着,“英子姐有祖母,祖母那么疼她,从不打她!” “这倒是,祖母从不打人,更没有打过我!”英子很自豪,“祖母是一个好人!” “俺真的羡慕你们!”吴莲重复着她嘴里的话。 英子突然觉得吴莲心里有话说,她感觉吴莲今儿嘴里话带着伤感,吴莲的话是有思维能力的,她一点也不傻。 “吴莲,你有一个好哥哥!更有一个疼你的好祖母。”英子突然抓住吴莲的胳膊,吴莲疼得一咧嘴巴,“哎吆!” 英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着吴莲的眼睛,惊愕地问,“俺没使劲呀,真的有那么疼吗?” “不,不疼!”吴莲急忙摇头。 黑暗里英子看到了吴莲眼睛里闪烁的泪光,英子皱皱眉头,她又犹豫了一下,她突然再次抓起吴莲的胳膊,她慢慢掀起吴莲的破棉袄袖子。 第十三章 黑与白 虽然天黑看不清什么,英子还是看到了,她看到了吴莲胳膊上的一条条深深的伤疤,用手摸摸还似乎流着血,“谁打的?”英子有点心疼吴莲。 “后母呗,习惯了,不疼!”吴莲眼里闪着泪光,她语气里带着无所谓的潇洒。 吴莲嘴里的话让外人听着很轻巧,似乎这一条条伤疤打在别人的身上。 “用什么打的?” “铲煤的铲子!” “吴莲~”英子一下抱住吴莲,她心疼吴莲,她又可怜吴莲生在那种家庭,她真不知道吴莲心里藏着多少个让人流泪的故事? “你,你怎么不哭?”灵子着急地问吴莲,“你父亲不帮你吗?还有你的哥哥,听说,你的哥哥很厉害,他常常骂你的后母,大家都知道,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后母也怕你的哥哥,你的哥哥不会傻呆呆看着你被那个女人打,不是吗?” “俺不会哭,俺哭,俺祖母也跟着俺哭,再说让四周邻居听到了,尤其那一些喜欢嚼舌根的,她们没事的时候又会拿俺家事儿寻开心,俺祖母更没脸出门了……为了俺吴家,为了俺祖母俺必须忍受,更不能让俺父亲和俺哥哥知道,否则,俺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英子姐,俺能挨打,能忍,所以,以后你不要拦着那个黑胡子老头打俺!” 吴莲嘴里的黑胡子老头就是那个整天拿着皮鞭子的监工,“俺皮厚,只要他开心,他可以每天打俺,只要不开除俺就可以,只要俺有工作做,俺祖母就不会受那个女人的气,俺家就少点鬼哭狼嚎!” “吴莲,你,你不傻!”英子和灵子似乎是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 “俺傻,俺后母说俺傻,俺就傻!”吴莲低低地喃喃着。 英子沉默了,她心里更加佩服吴莲,她更佩服吴莲的孝顺和懂事,吴莲不仅不傻,还能够顾全大局,含垢忍辱,为了她吴家的安宁,她愿意牺牲她自己,为了让她祖母安心地在吴家生活,她愿意做她后母的泄火工具。 下雪了,黑暗里的雪带来了一丝明亮。吴莲看着从半空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她高兴地手舞足蹈,她忘记了她身上的伤痕,她伸出双手,雪花慢悠悠落在她的手心里,凉凉的,轻飘飘的。 “千万不能把雪花带进车间!”英子看着像个小孩子的吴莲,“过来,过来,俺给你拍打拍打身上的雪……” 卷烟厂就在眼前,厂门口外面排列着进入厂院的工人,两盏门灯像两个门神,它们横扫着四周的风吹草动。这个时辰天蒙蒙亮,那点点亮藏在纷纷扬扬的雪片的后面。 脚下的路渐渐变白了,好似一块白白的布被好多的脚步踩碎了、踏黑了,可是,那雪还在一层一层继续地叠加着,似乎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雪越来越厚,因为天冷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也不会融化,路的黑完全看不到了。 “跺垛脚,不许把外面的雪带进厂院子里来!”看门的二鬼子在吼叫,英子笑了,厂院子里的雪与厂外面的雪不一样吗? “你,还有你,先进去,用笤帚扫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来!”前面几个工友被日本鬼子带进了厂院子,他们去扫雪了。 英子和灵子、还有吴莲他们许多工友被二鬼子拦在了厂门外。英子用手扫了扫吴莲衣服上的雪片,灵子抬起胳膊扑拉扑拉英子后背上和头发上的雪。 雪轻飘飘地来,风狠狠地刮,严冬的第二场雪要比第一场雪大,天更冷,雪跟着刺骨的冷,冷紧紧追着雪跑。 英子仰起头,她满眼银装素裹,马路两旁梧桐树上像是落了一层白色的纱,让乌黑的清晨变了色彩;不远处的屋顶上也落满了雪,像是披上的一件银白色的毛皮大衣;雪又像一个魔法师拿着他手里的魔棒到处施法,变幻成一只只蝴蝶,白色的蝴蝶到处乱飞,蝶恋花,花也是白色的。 烟厂工人在厂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雪停下来,相反,雪越下越大,由开始碎小的雪片变成了鹅毛,从高高的天空倾斜而来,在半空中被风绑架,一条条、一缕缕、一股股,像监工手里的皮鞭横扫着每个人,有的人夹起了肩膀,缩起了脖子,跺着脚丫,冷就一个字,冷透了每个人身上单薄又破旧的衣衫,冷透了饥饿辘辘的肠胃,瑟瑟发抖;风在肆虐,不知它借助了谁的力量,狐假虎威,又不知它是不是受了他人指使?它不停地搜刮着人们身上的那点点的热气。 突然,厂门口传来了日本人的吼叫,暴跳如雷。 “回家!”监工耷拉着他圆圆的脑袋从厂院子里钻了出来,他向着人群喊叫着,“今天不上工啦,回家!” “真的?!”英子拉着灵子和吴莲几乎要跳起来,她是高兴,她忘记了不上工就没有工钱,没有工钱就没有饭吃,那一些烦恼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的快乐一下冲出了喉咙。 “为什么下雪不上工?”吴莲用疑问的眼神盯着英子问。 “下大雨下大雪都不用上工!”英子压低声音,“日本人怕工人把雨水和雪水卷进烟卷里,如果那样,烟卷就会潮湿,就会长毛……” “咱们去公园玩雪人好吗?”灵子看着满脸狐疑的吴莲说。 “好!”英子和吴莲响亮地应答。 在孩子们眼里,雪花是美丽的,是纯洁的,是温暖的。就像是谁家的棉花被子被谁掏了一个大大的窟窿,一簇簇棉花顺着那个窟窿流着,流着,然后轻轻地、轻轻地落在房顶上,落在远处的山峰上,落在近处的草地上,看着四周厚厚的雪,英子想起了她娘和她大嫂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做棉被,那一堆堆棉絮那么柔软,那么洁白,躺在上面暖煦煦的,英子真想上去躺一躺! 松山路旁边的公园这个时辰没有人,静静的,静静的白。 英子三个人的到来打乱了静静的空气,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几串杂乱的小脚印。吴莲“扑通”一下躺倒在雪地上,顽皮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红扑扑的小脸真的很可爱,再配上她的一双大眼睛,像极了一个漂亮的仙女。英子抓起一把雪揉成团,她抛向吴莲,吴莲一下跳起来,她也抓起雪揉成团抛向英子和灵子,三个孩子“呵呵呵”“咯咯咯”地笑着,笑声惊飞了躲在枝头的鸟儿,鸟儿抖落树枝上的积雪,飘飘洒洒,像天女撒花。 从两年前来到青岛,英子这是第一次开开心心、真真正正地笑,第一次没有忧心地、没有顾虑地放松一下……英子把手里攥着的雪球举在了眼前,她想,如果手里的雪球是一个雪白的馒头多好啊?英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雪球,眼前的雪球越看越像一个白白的馒头,她竟然张开了嘴巴,她使劲在小雪球上咬了一口,一阵凉,凉澈全身,英子摇摇头,她把凉凉的雪水慢慢咽下去,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英子失望地瘫坐在雪地上,她抬起头仰望着半空,雪花轻轻落在她的脸上,变成了她的泪;不远处啤酒厂上空飘着一层厚厚的煤烟,黑色的煤烟钻进了云层,钻进了洁白的雪里,那股煤烟多像一条黑皮肤的毒蛇,它瞪着圆圆、大大、狠狠的眼珠子,它吐着红信子,它大口大口吞噬着雪片,它大口大口吞噬着啤酒厂工人身上的筋骨。 松山路与啤酒厂一路之隔,与柳巷子一步之遥。英子似乎能看到啤酒厂门口的鬼子,他们手里举着枪,他们恐吓着过路的行人,他们威逼着捡煤渣的孩子和老人交出那一袋袋、一筐筐煤渣。英子慢慢攥起了拳头,她把手里的雪球攥成了水。 英子恨日本鬼子,她多么希望日本鬼子快点滚出青岛,她多么希望叶家人人都能够有饭吃,她多么希望有一天她能上学,背着自己缝制的书包,这个愿望英子都想了好多年,真的想了好多年了。 她想起了她小时候,那个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有来,她的祖父祖母还活着,她的爹也活着,崔家一片喜气洋洋。那时崔家大院里的男孩子们已经进了学堂,他们每天背着书包哼着小曲上学、放学,她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几个哥哥跑前跑后,跟着他们学认字,学写字,那个时候她就渴望自己是一个男孩,每天高高兴背着书包上学。 祖母和母亲每天把做好的饭菜放在堂房的桌子上,用大盆扣着,谁也不能动,那是祖父的规矩,那是给上学的男娃娃留的,今儿想想那张放饭菜的桌子真高,真大,英子费好大力气才能爬上去,她闻到了从扣碗缝隙钻出来的香气,有肉香,还有蘑菇香,还有鸡蛋炒韭菜的香味,还有馒头的麦香味,她真想伸手去打开,“啪”祖母手里的木梳子轻轻落在英子的小手背上,“不要让你祖父看到,这是你哥哥们的饭菜,咱们的饭在厢房里呢,走,快走,走的慢了小心你祖父的戒尺!” 英子只好吞了吞口水,她小心翼翼从大桌子上爬到高椅子上,然后再从高椅子上跳到地上,她悻悻地、哭涕涕离开。哥哥们回来了,他们会从那一些菜里拨出一些肉,偷偷摸摸送到英子的碗里……真香,那肉、那菜、那白白的馒头,怎么和家里女人吃的不一样呢?想起哥哥,英子心里有点小幸福,真好,有哥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突然从不远处的登州路上传来了叽里咕噜的吆喝声,还有女人嘤嘤的哭涕声。英子皱皱眉头,灵子一激灵“腾”从雪地上跳了起来,她没有跟英子和吴莲打招呼,她着急忙慌地向着发出吆喝声的方向跑下去。 英子急忙伸手拉起吴莲,“咱们也去看看!” 英子和吴莲追着灵子的背影喊,“灵子,等等我们!” 灵子的背影在大雪里忽隐忽现,英子和吴莲就像两只小兔子,她们绕过几棵松树的枝条,跳下矮矮的断墙,蹿过街道,眼前到了登州路。 吴莲忽然拉住了英子的胳膊,英子也站住了,她们眼前是啤酒厂门口的马路,几个日本鬼子押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英子不认识那个男人,可她认识那个跪在雪地上哭哭啼啼的女人,那个女人是灵子的母亲。 灵子急匆匆冲过了宽宽的马路,她冲到了她母亲的身旁,她抬起头看着几个持枪核弹的日本兵,“扑通”她跪下去,“放了我的父亲,求求你们了!请,请您放了我的父亲!” “上前线,必须的,这是我们每个日本公民的责任,如果,如果当逃兵,必须接受惩罚!”一个日本兵在狂吼。 听着,看着,英子似乎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日本军队好像没有士兵了,他们只能把做工的工人抓到战场,然后每个工人发一杆枪,工人就变成了他们的士兵。如果真的那样,那么,日本鬼子的末日已经来到了。想到这儿,英子心里有点得意,但,当她看到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哀求的灵子,她心里又很难过,毕竟灵子和她母亲是有良知的日本人,更是她的朋友。 “他,只是一个锅炉工!”灵子母亲在苦苦哀求,“他不会打仗!” 两个日本兵嘴里哼了一声,“不仅他要去,还有你!” 一个日本兵弯下腰伸出大手狠狠抓起灵子的母亲,“你也是日本公民,一起带走!” “不要,不要,放开我的母亲!”灵子在雪地里爬,她要拉住她母亲的手。 另一个日本兵冷笑了一声,他弯腰准备去抓灵子,灵子母亲吓了一跳,她急忙使劲挣脱那个日本兵的手扑向灵子,“不,她在卷烟厂上工,她有工作!俺要照顾她,请放开她!”灵子母亲突然发了疯,她声嘶力歇地哭喊着,“放了我的孩子,请放开我的孩子,她,她有工作!” 英子想冲过去帮助灵子,可是,她的胳膊被一双大手牢牢地抓住了,英子回头一看,是宋先生。宋先生一只手拉着吴莲,一只手抓着英子。 英子抬起眼睛看了看宋先生,她想说什么,看着宋先生严肃的表情她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英子回头再去看灵子,她看见灵子母亲从灵子背包里翻出了灵子的做工证。 灵子母亲紧紧抓着那张纸片,好像那张纸片是一张免死牌,她疯了似的在几个日本兵眼前摇着,“这,就是这,她有工作,在咱们日本卷烟厂工作!” 几个日本兵交头接耳,一会儿,他们扔下灵子和灵子母亲走了,他们带走了灵子父亲。灵子母亲趴在地上大哭,灵子也跟着她母亲哭。 英子跑向灵子,她弯腰抓起灵子的手,“灵子,快走!” 灵子回头拉起瘫坐在雪地上的她的母亲,灵子母亲慢慢站起身,她弯着腰用双手使劲拍着她的两条腿,她嘴里痛苦地呼唤,“河浦君……” 下午,太阳还没有出来,雪还在下,灵子家里的哭声没有断,就像天上的雪,从早上下到了下午都没有停下来的痕迹,灵子母亲沙哑的哭声伴着雪片飞舞。 叶家小院里,新丽新菊搂着新新的头,她们无言的沉默,叶祖母也不说话,她闷闷地坐着,大半天也没听到她咳嗽,也许是宋先生拿来的那盒药管用了,也许她忍着。 院门口有声音,黄丫头在轻轻地叫,好像有外人,英子看看叶祖母,她冲下楼去,院里的雪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地里布满了黄丫头的梅花脚印。 叶家栅栏门上面出现了宋先生的头顶,宋先生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英子急忙打开了院门。 “宋先生!”英子轻轻喊了一声。 “英子,那个,俺给你们祖母请了一个医生!”宋先生笑着看着英子问,“你们祖母好点了吗?” “嗯,好点了!” 宋先生带着那个男人匆匆迈进了一楼客厅。 “俺去喊祖母,宋先生您等一下啊!” “去吧,俺和肖医生在这儿等着!”宋先生微笑着看了英子一眼,然后他把头转向那个医生,低声说,“这就是崔英昌的小妹英子!” “就是她?上次咱们来叶家见过这个女孩,当时叶小姐负了伤……俺看这个孩子没有多大呀,没想到,我们,我们还不如一个孩子做的多,真的,以后一定把她的事情转告给上级领导,咱们可不能亏了她呀!” “俺也是这么想的!”宋先生抬起手捋了一下他的下巴,“叶静牺牲后,这叶家多亏了她呀!” “以后胜利了,给这些孩子找个新家吧!”肖医生忧虑的口气,“现在也可以,至少让他们不挨饿!陈苏坤老人也该歇歇了!” 宋先生点点头,“只是,只是怕老人不舍得……” 正在这时,叶祖母被英子搀扶着走下楼来,“宋先生,怎么?为了俺,您也太辛苦了吧?这雪天路滑呀!” 老人一边与宋先生打着招呼,她一边踮着小脚迈进了客厅,她看了看宋先生旁边的肖医生一眼,皱皱眉头,好面熟呀,“您是?” “大娘,去年俺来过,那个时候叶小姐~”肖医生看着叶祖母憔悴的模样,他把他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大娘,来来,您坐着儿,俺给您瞅瞅!” “这雪天,还让你们跑一趟,俺没大事,俺就是这心口窝堵得慌。”叶祖母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肖医生急忙伸出他的大手扶着叶祖母的胳膊,他感觉这个老人已经很瘦了,老人身体已经没有了肌肉,几乎只剩下了皮和骨头。 肖医生从他包里拿出了听诊器,他认真严肃的表情让站在门口的英子紧张。 “大娘,您的身体没什么大事,您心里有火,多喝点绿豆汤,就好了!”肖医生直起腰扭脸看了一眼宋先生,他们两个人互相递着眼神,似乎他们眼睛里有话说。 “俺就知道俺没事,……当俺知道俺嫚出事……就病了一次,这一病拖到现在,断断续续一直不舒服,尤其每次想俺嫚的时候就疼……” 叶祖母的话让英子落泪,让宋先生和肖医生难过。 送走了宋先生和肖医生,英子就出了门,她要去找吴莲,也许吴莲家有绿豆,毕竟吴莲的哥哥和吴莲的父亲经常去郊外农田里捡粮食。 英子第一次踏进柳巷子。柳巷子开水铺子对面就是吴莲家。 窄窄的柳巷子里堆满了家家户户的杂物,那一些杂物被积雪覆盖着,露出一点点尖尖角角;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还有冰,一不小心就会滑到,必须小心翼翼。 吴家门口外面坐着吴莲的祖母~那个残疾老人,老人蜷缩着身体紧紧靠着她家门口的煤炉子,煤炉子里没有火,甚至可以说那炉子都是凉的,雪花覆盖着炉盖子,雪花也覆盖着老人的身体。 英子慢慢走到老人的身前,她弯下腰,低下头,“吴大娘,吴莲在家吗?”英子本不想打扰眯着眼睛的老人,可,想起可怜的叶家祖母,她硬着头皮向老人喊了一声。英子的声音太小了,老人似乎没有听到,她依然眯着眼睛。 “谁呀?”一个女人扭捏捏的声音从吴家老人身后的屋里传出来。 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吴家老人全身一激灵,她惊慌地睁开了眼睛,她感觉眼前站着一个人,她抬起头慢慢往上看,当她看清她眼前站着英子时她的嘴角哆嗦了一下,她惊喜地仰望着英子,她想说什么,她只张了张口,一会儿,她无神的眼睛里瞬间多了一层慌乱,她急忙抬起她皱巴巴的左手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她惨白的头发,她轻声问,“英子,是英子吗?” “是,您好,俺是英子!”英子一边说着,一边蹲下她瘦小的身体,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老人,“吴大娘,吴莲在家吗?” 老人摇摇头,“没,她和她哥哥出去了,去山上捡树枝去了!你,英子,你有事吗?” 英子点点头,“阿姨在家吗?” “在,在屋里,吴莲的爸也在家里!”老人又拽拽她的前襟,“你进去找,找……有事吗?” 英子摇摇头,“俺一会再来吧,俺找吴莲……” “唉,好,待会吴莲回来,俺让她去找你,好吗?”老人心里似乎有话说,她吞吞吐吐半天,嘴里重复着,“待会他们就回来了!” “嗯,吴大娘,俺走了!”英子站起身,她低头又看了一眼老人,她忍住眼泪,她一扭身匆匆离开了吴家的门口,英子心里很难过,她可怜吴家老人,她也不敢见吴莲的后母,她心里不知为什么要怕那个女人?确切的说,她不是怕那个女人,而是讨厌那个女人! 英子走回叶家门口时,她听到从邻居灵子家里传来了灵子的哭啼,灵子嘴里絮絮叨叨,是英子听不太懂的日语,灵子好像与她母亲争吵着什么。英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无法去安抚灵子,毕竟这是灵子家的事,也是她们国家的事。 英子无精打采地迈进了叶家小院,她没有理会跟在她身后的黄丫头,她走进了一楼客厅,她一抬头满眼惊喜,只见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绿豆,那碗绿豆那么耀眼,看着让人心情都愉悦。 叶祖母坐在她的那把矮椅子上,她身上披着一件粗布棉袄,她手里还捧着一碗汤,整个屋子里飘荡着中药味。 黄丫头慢慢地钻进了客厅,它乖乖地蹲坐在叶祖母的脚前面。 “祖母,谁又来过了?!”英子欣喜若狂,她一边说着,她一边蹲在老人的身边。 老人抬了抬她无神的眼睛,点点头。 “是宋先生来过了吗?”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药是宋先生熬好了送过来的!这一些绿豆是那个日本女人送过来的!” “日本女人?灵子妈妈?”英子感觉吃惊。 叶祖母又点点头,“你刚走,灵子母亲就来了,她问你去做什么啦?俺说,可能去找绿豆了,她说她家里有,所以,她又跑回她家拿来了这一碗绿豆!” “她有事吗?”英子猜想灵子母亲一定是有事找叶家。 “是,她说她要回日本找她的儿子,她想把灵子留下来等灵子的父亲,她走了,灵子就没有人照顾了,她又怕她回国以后就回不来了,毕竟她儿子是反对侵略战争的……她又不放心她的女儿……” “她想让咱们帮忙照顾灵子,是吗?” “也许这意思,她不敢把她女儿带回国,她不能承受两个孩子都出事,再说,她男人已经上了战场,如果回来找不见她们,一定会疯掉……甚至会做出什么傻事。她怕,她,嗨,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呀!” “?”英子无语,她也不懂,没想到日本鬼子也不放过他们自己国家的平民百姓。 “祖母,您放心,这一些绿豆吃上了,俺写封信给俺娘,让俺娘寄一些来。俺老家田里每年都种绿豆。”英子慢慢站起身,她抓起桌上那碗绿豆,她准备去给叶祖母熬绿豆汤。 “好,明年开了春再说吧!英子~英子,宋先生说,中药和绿豆汤不能同时喝!”老人看看满脸醇厚的英子,招招手,“英子你过来,祖母有话说,到这儿来!”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她身旁又抓出一个小圆凳子递给英子。 “祖母,您说!”英子一边从老人手里接过那个小圆凳,她一边慢慢坐下,她抬起头认真端详着老人的脸,老人的脸骨瘦如柴,似乎就几天的时间瘦了许多。 “英子,俺想回趟老家,想想,俺离开家已经十多年了,俺这心里空唠唠的,都说落叶归根,俺的根在哪儿?在山东?还是在奉天?俺那一大家子都留在了奉天,俺想回去看看他们,带着俺的嫚回去看看!如果俺走了,家里弟弟妹妹你能照顾吗?” 听到叶祖母这些话,英子很难过,尤其老人的最后一句话让英子心里猛地颤抖了一下,叶小姐曾经给她说过三次这样的话,第三次叶小姐再也没有回来。 英子急忙摇摇头,两行泪水瞬间从她眼眶里滑落,慢慢流进了她的嘴里,她感觉到她嘴里的眼泪是咸的,是涩的,是苦的。 “不可以!”英子一下扑进老人的怀里,“祖母,您哪儿也不许去!英子每天下班回家就想看到祖母站在院子里等俺!” 听了英子的话,陈苏坤这个年过七十的老人也哭了,她已经把英子当成了她的孙女,那种亲情加友情已经在老人心里根深蒂固了,她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英子做早餐,第二件事就是给英子准备带的中午饭,第三件事就是看着英子迈出叶家小院去上班,然后她再等着英子平安下班回家。只要英子每天平平安安回来,她心里就能踏实了。尤其她的嫚死了后,叶家这几个孩子,包括她自己,都靠英子养活,虽然英子挣得不多,甚至可以说那点钱不够一个人一个星期的生活,就是那点钱加上英子每天去郊外捡来的白菜叶和土豆,常常让她们不饿肚子,这个艰难的时期谁家不饿肚子呀?再想想,自己走不了远路已经有一年多了,甚至弯腰捡个树枝都很艰难,这一年靠的是谁?以后自己走了,这个家又能交给谁?眼前只有英子,英子过了年才十四周岁,她承受了多少她这个岁数不应该承受的东西?正如嫚说的,咱们对不起英子,英子是一个命苦的孩子。想到这儿陈苏坤老人摇摇头,她还不能死,为了这几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她必须活下去,可是,她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她无法逆天改命。 “英子,祖母暂时不会走,起码过了年,天暖和了!” 老人的话让英子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她抬起泪眼看看老人深深凹陷的双眼,她无语。 “新修还好吗?他也该回家看看了。”老人嘴里突然默默念叨着。 从叶家祖母言词里,英子知道老人想新修了,可是,英子又不能把她见到新修的事情告诉老人。 英子一边抬起袄袖摸着泪,她一边伤心地垂下了头 为了让叶祖母不再累,为了让叶祖母能多睡会儿,为了叶祖母能留在叶家不走,第二天清晨,天还很黑,英子一个人悄悄出了门,风掠过头顶,洒落一些雪花,凉飕飕的;昨天的雪堆在了路边上,路面上残留的雪已经被人的脚步和车轮压出了亮晶晶的车辙,很滑。 英子静静地站在冷风里等着灵子和吴莲,一会儿,灵子和吴莲向英子走来,吴莲用她窄窄的肩膀夹着她的脑袋,灵子头上带着一顶帽子,三个孩子相视无语,她们静悄悄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英子想问问灵子母亲回日本的事情,灵子沉默无语,英子也没好意思问,她猜测灵子母亲暂时不会回日本,毕竟灵子太小,还需要有人照顾;就像叶祖母暂时也不会离开青岛,青岛还有老人家的牵挂与不放心。 吴莲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表情。 “英子姐,听俺祖母说,昨天你去找过俺?”吴莲看着英子问。英子点点头。 “有事吗?俺没时间去找你,俺祖母干不动活了,她拿不动铲煤的铲子,甚至挪不动煤炉盖子,她的右胳膊抬不起来了,筷子都抓不住,吃饭也成了问题,所以,昨天俺没出门找你!” 英子又点点头,她昨天见过吴家老人,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老人已经没有了力气,甚至,老人说话的声音也那么虚弱。 “俺后母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也没看见你去俺们家,所以,她不让俺找你,俺就没敢去,俺帮着俺祖母生煤炉,俺跟着俺祖母学做饭!其实,俺也可以随便找点理由、找点空闲去找你,俺没敢……英子姐,你千万不要生俺的气呀。” 英子再次摇摇头,“不生气!” 英子讨厌吴莲的后母,那个走一步扭三扭的女人,此时此刻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个女人又娇又硬的声音,那个女人不仅狡猾,更无情。 灵子在沉默,她虽然听懂了英子和吴莲在说什么,她也不插话,她哪有心思掺乎吴莲家的事情呢?她心里也有难言之隐,更心事重重,她很想把她的心事告诉英子,她又不想说出来。就这样,三个孩子的脚步沿着厂门口的小路往前走着…… 下了班后,英子在登州路口与灵子和吴莲分手,英子要去啤酒厂后马路上捡煤渣。 昨天刚刚下过雪,满路都是积雪。一辆辆卡车从身边飞过,车轮在雪地上打着滑,甩落一层厚厚的煤灰,甩落一点点煤渣。一堆堆人在雪地里奔跑,像是饿急了,在雪地里抢食着黑色的食物。虽然是无月的夜,黑亮亮的煤渣就躺在白白的雪地上,那么显眼,又那么让人兴奋。 英子细细的、矮矮的身影在黑白之间游走,她肚子开始叫,也许已经叫了很久,她低头看看手里刚刚从雪地上抓起的一块煤渣,有花生米那样大,英子情不自禁(不能自己)地把煤渣塞进了嘴里,她慢慢地嚼着,煤渣不仅刚硬还带着冰碴,她逼着自己把嚼碎的煤渣咽下去,真的好难咽,英子想起了她衣袋里还有三粒花生米,她赶紧找出来一粒,她急忙吃了一粒花生米,然后她再低头吃一口煤渣。 回家的路上,英子觉得胃里很难受,她想吐,她不敢吐,吐出来会更饿。难受与饥饿与寒冷袭击着她,她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晃,她觉得背上的煤渣有千斤重,她脚步踉跄,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想到吃煤渣会这样难受?英子脑子里突然冒出吃树皮,以前三婶杨玉说抗联也没饭吃,饿了他们就吃树皮,树皮一定比煤渣好吃,英子摸摸索索找到了一棵梧桐树,当她走近了,她伸出手去,她发现树上的树皮也已经剩下的不多了,摸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英子知道有多少人在和她一样挨饿。英子使劲扒下一块比石头还硬的树皮,她慌里慌张塞进嘴里……她使劲嚼着,好似在嚼一块牛皮,如果是牛皮就好了。 英子回到家,她没有理睬跟在她脚边的黄丫头,她只想睡觉,她艰难地上楼,她匆匆洗了脸和手,她匆匆钻进了她的卧室,她身上的棉袄也没有脱掉,她恍恍惚惚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英子醒来时天还没亮,她感觉她没有任何食欲,她胃里都是煤渣和树皮,那一些东西几乎塞到了她嗓子眼,她只想吐,她不敢吐,英子尽量用意念克制自己,她明白只要她把昨天吃进去的煤渣和树皮吐出来,她会更饿,可是,她的胃太难受了。 英子晃晃悠悠走下了楼,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圆圆黑黑的东西,黄丫头在那个东西四周转悠,它嘴里发出轻微的兴奋声。 那是什么?英子弯着腰走过去,一个黑乎乎的袋子矗在那儿,她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了一把,是一个麻袋,麻袋上的麻线很厚实,英子再次大着胆把手伸向麻袋的里面,“玉米?”一麻袋的玉米棒子。英子又惊又喜,她“噔噔噔”跑上楼,她忘记了她胃里的难受,“祖母,祖母,玉米,玉米,咱们有粮食啦!” “唉,在哪儿?”叶祖母醒来了,她慢腾腾披上衣服,她慢腾腾下楼,她嘴里又惊又喜,“在哪儿?在哪儿?” 英子搀扶着老人来到了院子里。 “这一袋玉米棒足有四十多斤,够咱们吃半个月的,玉米粒和玉米棒子都能吃呀……是谁呀,谁在帮咱们?”老人使劲仰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老天爷呀,谢谢您!谢谢您!”老人的眼泪滑到了她的嘴巴子上,亮闪闪的。 半个月过去了,年根就在眼前。 宋先生来了,他给叶家送来了三斤白面,和一斤猪肉,还有一捆芹菜,叶祖母看着眼前的东西,她满心的感激,“宋先生,您让俺说什么好呢?” “大娘,您什么也不用说,这都是应该的,只是东西太少,太少啊!”宋先生在自责。 “不少不少,这芹菜好久都没看到了!很贵吧?”叶祖母伸出哆哩哆嗦的手摸摸那捆芹菜,“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 “是一个朋友给的,俺想,快过年了,俺提前给您老拜个年,祝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宋先生向陈苏坤老人深深鞠躬,“谢谢您老人家!” “快起来,坐下,喝点水暖和暖和,宋先生,您准备去哪儿?”叶祖母轻轻问。 “回一趟乡下看看那一些小兄弟们,顺便去看看家里人,把一些棉衣给兄弟们送去,他们住的地儿太冷,俺不放心呀!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过年时,俺就不能亲自过来看您啦,请您老谅解!” “嗯,俺不怪您,您,你们一定注意安全,天冷路上不好走,一定注意啊!”叶祖母知道宋先生去哪儿,她心里有点忐忑,她很怕宋先生一去不复返,她越怕,她心里的话越说不出来。 “宋先生,您好!”英子出现在客厅门口。 宋先生转过身,他看着英子亲切地问,“英子,今儿休息是吧?” “嗯!”英子点点头,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宋先生的眼睛,“宋先生,您看到俺二哥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你二哥还问起你呢,瞅瞅你们兄妹,真好,互相惦记着,互相牵挂着……” “他好吗?”英子又想起了新修他们,她又问,“他们都好!”。 “好,他们都好,怎么?英子想二哥啦,还是想家了?”宋先生温和地看着英子的小脸。 “都想,俺,俺三个年没回家了……”英子突然闭上了嘴巴,她看到叶祖母正背过身去用袄袖摸眼泪,她急忙又说,“俺不回家,等天暖和了,俺再回家去,俺让张伯伯赶着马车来青岛,马车上拉上一些白面和土豆,再让张伯杀头猪,这个时候我们老家开始杀猪了……”英子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她心里没有一丝杂念,她话里话外都是对家乡的思念与渴望,让在场的人听了都很难过,更让大家心里暖暖的。 “好,俺把英子的话带给张伯,让他过年前多杀几头猪,哈哈哈”宋先生哈哈大笑,他心里却很难受,可怜的英子离开家不知不觉已经两年多了,她一定想她的母亲了,她一定更想她家里的所有亲人,只是她不想说出口,她怕她的话让叶家祖母伤心。 “您认识俺张伯?”英子从宋先生嘴里听出了一些什么,她好像觉得宋先生与张伯很熟悉。 宋先生点点头,“那年张伯还把你做的鞋垫送给了俺一双呢,俺还留着呢。” “那年?哪年?五年前吗?您为什么要留着?”英子歪着头看着宋先生,“不好吗?” 宋先生摇摇头,“俺的脚丫没有你哥哥的脚丫大,你缝制的鞋垫都是按照你哥哥的脚丫尺寸做的,不是吗?哈哈哈,俺本来想把鞋垫还给你的哥哥,俺没舍得,真的很精致呀!” “宋先生,您等着!”英子扔下这句话一扭身跑上楼去,她和下楼的新丽新菊撞了个满怀,新菊站在新丽身后,她一伸手抓住着急慌忙的英子的胳膊,她满脸欢喜地问,“英子姐,宋先生带了什么好吃的?有桃酥吗?” 楼梯口的新新白了新菊一眼,“馋猫!” 英子摇摇头,又笑嘻嘻地说:“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一会儿,英子怀里抱着一堆鞋垫跑下楼来。 宋先生和叶祖母愣了,他们不知道英子哪儿来的时间悄悄纳了这么多鞋垫子。 “宋先生,您挑一双吧,这一些都是给张伯,大哥,二哥,三哥的,还有给新修和家兴的……您看着给他们吧!这一些布条是董家裁缝铺子的董师傅给的。俺还给祖母和新新他们纳了一些鞋垫,在俺卧室里放着呢,俺想过年那一天当礼物送给他们!” 大家又开始沉默。新新还小,他高兴地喊着,“英子姐还给俺缝制了鞋垫?!真的还有俺的?谢谢英子姐!” “以后,有了布头,俺给新新缝制袜子,新新每天出去捡树枝都不舍得穿袜子,赤着脚,多冷呀!” “俺去捡树枝,那个树枝常常扯坏俺的袜子……”新新吞吞吐吐。 ”没有只扯坏袜子吧,还有衣服呢,那你干脆衣服也不用穿了!”新菊的话让新新害羞。 听着孩子们左一言右一语,宋先生没说一句话,他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尤其听到英子嘴里念叨她的哥哥们,宋先生垂下了头,谁也想不到宋先生心里有多难受?英子三哥崔英茂在一年多前就牺牲了,英子至今还蒙在鼓里,没有人愿意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英子,主要怕英子伤心难过。 英子看看新丽和新菊,她又看看新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俺给你们每人还缝制了书包,过年那天送给你们,等,等开了春,鬼子滚出青岛,学校开了门,你们就去上学,好不好啊?” “我们可以上学吗?真的?!”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满脸幸福与渴望,“真的?!” “英子姐,你也去上学,叶小姐曾说,你不上学可惜了!”新丽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沉默无语。 第十四章云与烟 宋先生慢慢站起来,他撩起长袍,他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他走近叶家祖母,“这是,这是肖医生让俺,把这些钱给您,过年了,您老看着,您看着买点什么?” “不,不用!”叶家祖母急忙欠欠身体,“这怎么好意思呢?这钱您给那一些孩子买点什么吧,他们在山里住着太冷,这几天尤其冷~只要他们好,只要他们能打鬼子,俺这心就宽了,俺,到时候,俺见了俺嫚,也有话说,俺没有给你们组织添麻烦!” 宋先生的手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以后俺抽时间做手工,那个裁缝董师傅说,他可以给俺活做,编扣子,那一些旗袍上的凤凰扣子俺会编,他说在城里找不出几个会编旗袍扣子的……”英子看看宋先生,她又看看叶家祖母,“他还说俺如果编出二十副凤凰扣子,他就给俺十斤玉米面!” 宋先生被英子的话感动,“英子,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俺?”英子好奇地问。 “因为,因为……”宋先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英子,他温和地笑笑,“新丽新菊新新跟着你学到了很多,在他们心里你就是他们学习的榜样,尤其新新,新新说他是叶家的男子汉,他也要担负起照顾叶家的责任,是不是新新?” 新新急忙抬直他的肩膀,“是,宋先生,祖母说俺过了年就八岁了,其实加上虚岁俺九岁了,俺要向英子姐学习,虽然俺不能去上班挣钱,俺也要去捡煤渣、捡树枝,俺去帮着朱老伯拉风箱……” 新新天真无邪的话让大家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对,朱老伯说你很懂事,他还说咱们叶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是其他邻居家孩子无法比拟的……”宋先生走到新新跟前,他抬起大手轻轻抚摸着新新的头,“你们不仅要学习你们英子姐吃苦耐劳,还要跟着她学认字,学写字,也许,正如你英子姐说的那样,明年开春你们都可以进学堂了!” 孩子们笑了,叶祖母也笑了。 叶祖母告诉宋先生,说有人悄悄送来一些玉米,解决了很大的吃饭问题。宋先生皱着眉头想了想,他没有马上回答叶家祖母的猜测和怀疑,因为宋先生也不能确定是谁在帮助叶家。 宋先生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叶祖母转身对英子说,“英子,去送送宋先生!” “好!”英子点点头。 走出屋子来到了院子,宋先生的脚步沉重,他已经从陈苏坤老人脸上看出了什么,老人的病情很严重,正如肖医生判断的,老人已经病入膏肓。抬起头,风轻轻推搡着叶家的栅栏门,年久失修的栅栏门左右摇晃,似乎风再大点就会被带走,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经受不住这又冷又冻的天气。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他垂头看着英子清瘦的小脸心里升起一股可怜,他本想嘱咐英子一些什么,可,他嘴里却问,“英子,你真的不想家吗?” “?”英子茫然地摇摇头,她心里同时升起一股酸酸的难受,她真的好想家,真的好想她的娘……眼前听到宋先生这么问她,她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心里对家乡的思念无法用语言形容。 宋先生看到英子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他心里真的很内疚,“英子,如果你想家,俺安排人送你回去看看!”宋先生嘴里的话苍白无力,近段时间他已经顾不了城里的事情了,更顾不了叶家的事情,他更感觉到深深的惭愧,他的手紧紧抱着他怀里的包袱,这个包袱里包裹着英子的一片心意。 他更知道叶家已经离不开英子了。“谢谢英子!”宋先生心里对英子的感激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谢谢,他心里很清楚,英子不单单为了叶家,为抗日做出的贡献感动着他身边的每个人,感动着新修和家兴,更感动着他和肖医生,他多想表扬一下英子,他迟疑了一下,他在心里找不出一句话能适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英子,谢谢你送了我们这么多副鞋垫子,俺一定把它们交给你哥哥和新修家兴他们,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宋先生的眼镜,“宋先生,祖母想新修哥哥啦!她常常偷偷一个人念叨新修哥哥的名字!” “是吗?也是,新修是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她怎么能不想他呢?”宋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语,“见了他,俺一定把英子的话说给他,有时间,一定让他回叶家看看,看看你们的祖母,看看你们!” 新修真的回来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新修出现在啤酒厂后门的马路上。 英子正在弯腰捡煤渣,突然,她旁边蹿出一个清瘦的身影,他抢在英子前面抓起地面上的一块煤渣。 “这是俺的!”英子抬起头,她生气地瞪着对方,她一愣,虽然天黑,但她看清了,她眼前站着的是叶祖母日日夜夜念叨的新修。 新修一边从英子手里抓过那个沉沉的布袋子,一边把他手里的那块煤渣放进布袋里,他哽咽着嗓子,他轻轻喊了一声,“英子!英子,俺听家兴说,他在啤酒厂附近见过你,今儿,俺直接就过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新修咧咧嘴角,他想把他的心疼与对英子的可怜藏起来,可是,他的眼泪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新修哥,你跟着俺回家好吗?”英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巴,“祖母想你了!” “好!”新修使劲点点头,“俺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祖母,她一定老了好多吧?俺对不起她老人家!”新修一边垂下头,他一边四周寻摸着在黑夜里闪着黑色光的煤渣。 英子带着新修回到了叶家小院。 新修突然的出现让叶祖母激动地说不上一句话,少顷,老人蹒跚着向前一步一下抱住了新修,“真的是你?真的是俺的新修吗?”叶祖母在哭,她嘴里喃喃着,“可怜的娃呀,祖母真的好想你呀!长高了,这,这一年多你去哪儿了?一点信儿也没有……” “祖母,俺,对不起您,对不起妈妈!”新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扑通”跪下去,他跪着往前走了一步,他抱着祖母的腿大哭。 看着叶祖母与新修抱在一起哭涕,英子站在一旁也哭。 一会儿,叶祖母颤抖着伸出双手捧着新修的脸,“娃啊,你妈妈有东西留给你,你先坐会啊,祖母去拿来给你,你千万不要走呀!” “俺不走!” 叶祖母艰难地迈进了储藏间,储藏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英子擦擦眼泪,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新修,“新修哥,上个星期是你送来一麻袋玉米吗?” 新修摇摇头,他有点不好意思,“不是俺,是家兴!家兴看到你吃煤渣,他心里难受,他跑去了火车道,他在火车道上捡了一些煤渣,他用他捡来的煤渣到老乡家换了四十斤玉米,俺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送来的?”新修嘴里的话带着泪音。 “家兴?”英子眼前出现了那个英俊帅气的男孩,“奥,所以,俺们没有听到黄丫头叫,原来是他?俺以为是你,因为黄丫头见了你也不叫,有一天,俺还盯着门口看半天,俺想,你会突然出现在叶家门口,没想到今儿咱们在啤酒厂附近遇到了,新修哥,你这次进城就是回家看看叶祖母,是吗?” 新修摇摇头,说:“不,俺只是顺路,我们还有任务。” “什么任务?” “这是秘密!”新修又摇摇头,“不能说,虽然英子是自己人,但,这是纪律!” 英子听到新修说她是自己人,她非常高兴,这是她听到第三个人说她是自己人啦,第一个是她舅母刘缵花,第二个是她三婶杨玉,第三个就是新修。 “对不起英子,俺不能告诉你……”新修看着低头沉默的英子,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是不是应该与英子说实话呢?不行,保守秘密是每一个抗日战士必须遵守的纪律。 “没事,你不说俺不问,但,俺想知道,俺二哥也来了吗?”英子心里一直牵挂着她二哥崔英昌,刚刚见了新修她不好意思问,此时她还是憋不住问出了口,“他好吗?宋先生见到他了吗?” “嗯,宋先生路过我们那儿,他把你做的鞋垫给了我们,家兴看了很高兴,他说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垫鞋垫子,大小正合适。”新修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伸进怀里,他从他怀里掏出一副手套,这是一副男人手套,并且有的地方磨出了口子,已经很破旧,新修尴尬地看着英子,“这是那年我们去烟台登州时,有一个首长送给俺和家兴的,本来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只,家兴说,让俺把它送给英子妹子,不好意思,都用坏了……” “给俺?”英子满脸惊讶与兴奋,好久以前英子就渴望有一副手套,有副手套能解决她很多的麻烦与烦恼,她每天捡煤渣回来都要用沙子洗手,要洗半天,她要用这双手编凤凰扣,有了这幅手套,以后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碎了……”新修低头摆弄着他手里的手套,难为情地嘟囔着,“已经磨损出几个洞啦!以后,以后有了新的……俺再送给你,这副你先凑合着用,至少带在手上不冷。” “没关系,俺会缝,给它补补就可以了,很简单的!”英子从新修手里接过那副手套,抓在她小手里左看右看,她满脸、满心的喜欢。 英子又想起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新修的眼睛,“新修哥,那个,那个黄丫头是长安送到叶家来的,那天他和你离开了叶家……长安是不是就是家兴呀?俺一直因为他们是两个人,叶小姐活着时告诉俺说是一个人,俺心里不太相信……” “家兴就是长安呀,呵呵呵”新修笑着看着英子的眼睛,“家兴的这个名字是崔耀宏给他起的……”新修突然又垂下了头,他想起了崔耀宏已经牺牲了,崔耀宏又是英子的三叔……“为了纪念崔耀宏,长安改名家兴!”新修语气低沉。 听到三叔的名字英子的眼泪在她眼眶里徘徊,她早已经从宋先生嘴里知道了三叔和三婶牺牲的消息,只是她知道的太晚。 正在这时,叶祖母从储藏间出来了,她身上带着一些蜘蛛网,英子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她把老人头上、身上的蜘蛛网抓在手里团成团扔到了院子里。 叶祖母手里捧着一张相片,相片颜色已经褪色,泛黄的相片中有一个穿着军装的魁梧的男人,男人身边坐着一个小巧俏丽的女人,女人是小圆脸,眉眼非常俊秀,她身上穿着一件花缎子立领短袄,耳后梳着蓬松的发髻,发髻偏右侧有一个漂亮的头饰,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头上带着老虎帽的婴儿。 “祖母,这是谁呀!这个女人可真俊!”英子从叶祖母手里接过那张相片。 “给新修看看!”叶祖母喘着粗气,她一边慢慢把她瘦弱的身体塞进椅子里,她一边抬头看着抱着相片的英子,“这是新修的,英子给他!” 新修一愣,他慢慢走近英子,他慢慢伸出手,英子慢慢把手里的相片递给了目瞪口呆的新修。新修颤抖着手抓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相片,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他们是谁?那个男孩又是谁?新修木呆呆地端详着相片中的三个人,他的眼睛瞬间模糊不清。 “那年崔耀宏把你抱给俺嫚时,他给了俺嫚这张照片……嫚,说,她说等你回家她就把这张照片还给你,她没有机会了……”叶祖母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她又想起了她的嫚,她抬起衣袖遮住她的脸嘤嘤哭啼起来。 新修一下把那张照片抱进他怀里,“扑通”他又跪在了叶家祖母的身边,他嘴里没有一句话,只有满脸的泪。新修想起了叶小姐的好,是叶小姐给了他一个家,没让他流落街头饿死,还让他上学,让他接受了高等教育,偶尔叶小姐也絮叨他,那是因为他不懂事,那是他瞧不起叶小姐的工作……当他从崔英昌嘴里知道叶小姐是隐藏在敌占区的地下党时他不仅吃惊,更多的的敬佩,还有后悔,他后悔他曾在言词上侮辱她……现在叶小姐牺牲了,他更更后悔他没有来得及对叶小姐尽一点点孝,老天都没给他一个尽孝的机会。 叶祖母抬起头轻轻叹息,她心里的伤悲与痛苦无人能体会到,她假装坚强地摇摇头,她想把她心里的那一些悲痛摇走。 许久,老人慢慢站起来,她弓着背向前一步,她走近新修,她用一双模糊不清的眼睛注视着新修的眼睛,“娃呀,知道这是谁了吗?” 新修流着泪点点头。 “起来吧,可怜的娃呀,很小就失去了自己的亲爹娘,甚至都没有记住自己爹娘的样子,娃娃呀你命苦啊!”叶祖母唉声叹息,又哭哭啼啼。 “俺不苦,俺有叶妈妈,还有您!”新修跪着往前走了几步,他一下抱住叶祖母的腿,“俺,俺对不起您!祖母,以后抗战胜利啦,以后俺给您养老送终!” 叶祖母笑了,老人流着泪笑了,她似乎等着新修说这句话等了好多年,眼前的新修真的长大了,真的懂事了,老人颤巍巍抬起胳膊伸出手拢了一下耷拉到她眼前的一缕白发,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有新修这句话,俺满足了,快起来吧,俺可拉不动你这个小伙子呀,快起来,地上凉,这张照片俺替俺嫚交给了你,你一定好好保存着,有一天你回到奉天,去找找你父母的坟,听崔耀宏说,是他们抗联把你父母安葬在塔山~” 新修使劲点点头。 新修当晚就离开了叶家,新修离开后,叶祖母在院子里站了很久,风吹着她的一头白发,吹着她单薄的棉袄,她没有感觉冷,她满脸都是幸福的微笑,她看到了长大成人又懂事的新修,她满足了。 第二天早上英子和灵子走出自家院子时没有看到吴莲,她们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吴莲的影子,柳巷子里静悄悄的。吴莲不知发生了什么?英子在心里一遍一遍打着问号?是不是吴莲又挨打了?还是吴莲病了?眼看着上班要迟到了,英子抬起头看着灵子说,“俺去问问吴莲,是不是她没起床,还是她家里发生了什么?” “英子姐!”就在这时吴莲的声音出现在小路的巷子口,她正向英子和灵子招手。 “吴莲,上班要迟到了!”英子迈开腿跑到吴莲身边,“你真让我们着急,你说,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俺和灵子吗?” “英子姐,俺不去了,以后不上班了!”吴莲嘴里嘟囔着,她的脚步一动也不动。 “吴莲,发生了什么事?”灵子抬起惊慌的眼神看着吴莲。 吴莲摇摇头,她心里好像有难言之隐。 “刚领了两个月工钱,你刚刚能单独做工了,你就不想做了?”英子很疑惑又很生气。 灵子偷偷拽拽英子的胳膊,又抬头看看天空,意思,再不走真的就要迟到了。 “好,咱们回头再说,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吧!”英子语气里带着气愤,为了吴莲的工作她浪费了一个星期的工钱,今儿,吴莲轻描淡写地放弃了这份工作,她又能说什么? 站在一旁的吴莲还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她嘟囔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看着怯弱的吴莲英子心升可怜,她想,也许吴莲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吧?也许是吴莲情不得已放弃了这份工作。唉,这样的工作放弃也好,不用天天起早摸黑,不用担惊受怕,生怕哪儿出差池,被日本人抓进刑讯室摁进水缸里;更要每时每刻提防监工手里的长鞭子……英子摇摇头叹了口气,她把嘴里要埋怨吴莲的话咽了回去,她又扭脸看了灵子一眼,“灵子咱们走吧!” 一路上灵子没有说一句话,好似她知道吴莲家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到什么?还是她的后母又打她了?”英子看着低着头无语的灵子问。 灵子抿抿嘴唇,她想说什么,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口。 “你们日本人都这样吗?知道就说出来!”英子生气了。 “那天休息日,俺看到,她后母领着一个大男人……”灵子吞吞吐吐。 “她领一个男人又怎么啦,也许她家来亲戚啦!”英子不以为然。 “是吴莲的男人!”灵子的话就像晴天霹雷,炸得英子全身颤抖,瞬间她感觉到她的双手冰冷。 “不可能!”英子狠狠吐出三个字。她不相信吴莲的后母那么可恶,“她怎么能随便安排吴莲的命运?” 灵子不反驳英子的话,不知她想错了,还是她不想再说吴莲的后母,她的嘴巴闭上了。英子也沉默了。 下了班,英子没去捡煤渣,她走到叶家门口的小路上停下了脚步,她向灵子摆摆手,”灵子,再见!” 灵子也向英子点点头,又摆摆手,“明天见,英子姐!” 灵子慢慢转身,她的脚步刚刚迈到她家的院门口,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听到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很小,“灵子!” “父亲,父亲,是您吗?” 灵子的惊呼让不远处的英子也站住了脚步,英子扭脸看着灵子家的院墙那边,灵子家院墙外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只见灵子小巧玲珑的小身体一下窜到了那个身影面前,那个影子很像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身体歪斜着靠在院墙上,他嘴里用日语喊着,“快,快开门!” “嗯”灵子急忙打开了她家的院门,院里传来了木鞋“哒哒哒”踩着坚硬地面的声音。接着,院子里传来了惊呼声,“河浦君,发生了什么?你的腿,你的腿怎么啦?” 灵子母亲在哭啼,在惊慌失措地惊叫。 “灵子妈,不要喊,给我口水喝,还有,我是回来告诉你们一声,我马上走,不要说我回来过,我们马上就会战败,我不想打仗,和咱们儿子一样,只希望咱们一家四口平平安安过日子……他们马上会找到家里来……他们如果来了,你们就说没看到我~” “他们是谁?”灵子母亲不知该问什么,她哆嗦着嘴唇冒出几个字。 “是,是宪兵队,咱们的宪兵队已经丧心病狂,我这条腿就是他们打折的,他们又装好人,把我送到了市立医院,我趁他们不防备跑了出来,我回家就是看看你和咱们女儿灵子,不要担心我,我准备去崂山,那儿有咱们日本人,他们参加了八路军!是反战同盟八路军战士,也许在那儿能找到咱们的儿子。” “他们,他们为什么打你……可怜的……”灵子母亲依然哭哭啼啼。 沉默,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英子呆呆站在灵子家门口旁边的梧桐树下,她颤抖的小身子紧紧靠着大树,她第一次知道还有日本人参加了八路军,让她吃惊的同时更多的是紧张,她紧张的是她偷听到了她不该听的话,她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否则就会和灵子父亲撞见,即使她不怕什么,灵子父亲一定会很害怕。 英子小心翼翼折转身溜回了自家小院门前,从栅栏门看进去,叶祖母的灯在一楼客厅亮着。 “英子回来了!”叶祖母声音很小,也许她怕她的声音吵醒新丽新菊和新新。 英子蹑手蹑脚推开了栅栏门走进了院子,她顾不上去理睬在她脚边钻来钻去的黄丫头,她直奔一楼屋檐下站着的叶祖母,她先向叶祖母点点头,“祖母,俺今儿没去捡煤渣,空着手回来了!” “家里够多了,够过年烧炉子用了!”叶祖母满脸喜庆,“俺还害怕你很晚回来,有时候俺这心呀,总是不安宁,只要看见你一出现在院门口,不,只要俺一听到你的脚步声,远远的脚步声,俺紧绷绷的心呀就突然变轻松了许多。”叶祖母在絮絮叨叨。英子没有说话,她脑海里总是出现灵子家的那一幕。 叶祖母偷偷看看英子严肃的表情,“发生什么了?还是你刚刚偷听到了什么?” 英子一愣,叶祖母嘴里两个字“偷听”让她吃惊,她知道叶祖母肯定听到了灵子父亲的话,她抬起惊慌失措的小眼神盯着叶祖母的眼睛,“祖母,您也听到了!” “嗯,俺刚刚听到了脚步声,俺就摸索到了门口,俺听到了,听到了,英子呀,咱们,咱们的好日子马上就会来到了!可,今儿的事,一定不要说呀,就咱们娘俩知道,就让它烂进咱们的肚子里去。”叶祖母压低声音嘱咐英子。 叶祖母听得懂日语,英子不奇怪,她曾听叶小姐说过,当年在奉天时叶家与日本商人也有生意来往。 “俺知道!”英子使劲点点头。 英子想问问叶祖母知道不知道吴莲家的事情,她看着老人在打哈欠,她急忙上前扶着老人的胳膊,“祖母,您回屋睡吧!” “你也睡吧,不要熬夜扒拉针眼,小小年纪不要学宋先生那样,鼻子上架两片玻璃,不方便得很!” “好,俺知道了,俺洗洗就去睡了!”英子一边说,她一边把叶祖母送回了卧室。 第二天早上英子再见到灵子时,灵子脸上有了笑模样。英子也不敢问,看着灵子高兴英子也高兴。 “下了班咱们去看看吴莲吧!”灵子第一次这么关心吴莲的事情,真是让英子吃惊。 “俺昨晚想去……”英子突然闭上了嘴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她昨晚在灵子家门口听到的说出来。 “想去?你怎么不告诉俺,咱们一起去,好吗?”灵子没有怀疑英子。 “好!”英子点点头。 下了班英子和灵子准备去找吴莲,天很黑,路很黑,四周的路灯藏在光秃秃的树枝之间,不明不暗,不暗不亮。 吴莲家住的巷子真的很窄,每家门口放了一个煤炉,煤炉与煤炉挤在一起,煤灰堆在一起,就连每家的马桶也紧紧靠在一起,在黑暗里散发出熏人的臭气。偶尔谁家的婴儿在啼哭,声声穿墙钻瓦,哭得人心里酸酸的,哭的人心里凄冷凄冷的。 灵子的脚步停在了柳巷子前面的小路上,她不想再往前走一步,她怕她身上的衣服碰到煤炉或者谁家的马桶。 英子回头看着灵子,“你在这儿等着,俺去吴莲家门口喊几声!” 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撩起裤腿迈进了柳巷子,巷子的雪已经化了一多半,踩上去溅起黑色的水。 英子慢慢地、小心翼翼靠近了吴莲家的门洞子,“吴莲——”英子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从吴莲家乌黑的屋里传来了下炕的声音,还有身体碰到脸盆的声音,还有轻轻咳嗽声,还有下地穿鞋声,只是没有听到吴莲的回应声。 英子又轻轻喊了一声:“吴莲——” “谁呀,这半夜,还让人睡觉不?叫鬼呢?”一个女人恶毒的声音,“吴莲,不许出去,你如果出去,我明早就砸断你的腿!”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英子摇摇头,她了解吴莲赡前顾后的性格,她就是在这儿等到天亮也不会把吴莲等出来。 英子回到了灵子身旁,灵子向英子摊摊手,她早已经听到了吴莲后母的吼叫,尤其这样一个静悄悄的夜晚,那个女人尖锐刺耳的声音已经传遍了整个柳巷子。 “灵子,你回家吧,俺去公园里捡一些树枝。”英子表情凝重地看看灵子。 灵子点点头,她还不忘嘱咐英子,“注意安全!” 其实英子不是为了捡树枝而捡树枝,主要她心情不好,她被吴莲后母刁钻刻薄的声音气着了,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生气,气得她流泪。同时她也担心吴莲,她可怜吴莲,她怕吴莲嫁了人她再也看不到吴莲了。 这个时候,公园里没有人,只有假山矗立在山坡上,还有茂丛丛的松树,不高不矮的松树像大伞一样撑开,把所有的尘埃罩在它的伞下面;不知为什么松树的叶子像针一样尖细?顺丝顺绺;还有,无论春夏秋冬它都是绿的,绿的给人生机的渴望;就是此时此刻,严冬扫净了梧桐的树叶,它依然苍绿,尤其被积雪洗过的地方更是清新无比;公园里的路灯已经没有了多少亮光,似乎被煤灰遮盖了它的脸盘,灰蒙蒙的。 公园的长亭下面的栏杆上卷缩着一个身影,他怀里抱着一把二胡,英子愣住了,她平日里偶尔听到的二胡声难道来自眼前这个老人?这么晚了不知他为什么还不回家?远远看着,老人一动也不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睡着了?这么冷,他不应该睡在这儿呀。 英子一边想着一边急急忙忙走过去,老人似乎有呼吸,他嘴角的胡子随着他的呼吸而跳动。 “老人家,快醒醒!”英子呼唤着老人。 老人突然一抖身体,他似乎要跳起来,“喊什么喊?你以为俺死了吗?” 英子被老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急忙垂下头。 当老人看清他面前站着一个小女孩时,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小嫚,你想听俺拉二胡吗?”老头巴刹巴刹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不行啊,小嫚,天黑了,半夜了,明早,你早点来,俺拉给你听。” 英子摇摇头,“老人家,您怎么不回家?” “俺没有家!”老头斜了一眼英子,声音突然有点气愤,“没家,就你们有家,有父母,有姐妹,有哥哥,俺没有,明白吗?” 英子点点头,她又摇摇头,“俺娘不在青岛,俺爹也死了!不过,俺有哥哥,有姐姐,俺哥哥,俺哥哥在烟台上学,俺姐姐在老家嫁了人!” “老家哪儿的?”老头坐直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盯着英子的脸,此时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让英子感到了一丝的亲切。 借着长廊里的灯光英子抬起头端详着眼前的老人,老人一头烂七八糟的灰发藏在一顶黑色的毡帽后面,似乎藏不住,有几缕支棱在老人的耳朵旁边;老人的眼睛很大又深邃,似乎里面藏着好多故事;他眼角的皱纹那么深长,黑夜也无法遮盖住那一道道岁月的痕迹;老人下巴上的胡须不长,但,很多,很厚,白黑相间;一身长袍包裹到老人的膝盖,露出老人一双大脚,老人大脚上穿着一双厚厚的棉鞋,棉鞋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 “掖县!您知道吗?掖县沙河!” “奥,知道,俺是平度的,俺老家离着你们掖县一脚丫的距离,哈哈哈,说说,你到这边来做什么?” “俺,俺!”英子想说她想捡点树枝,她没说,她沉默。 “你在青岛住在哪儿?”老头往前探探身体,他扒拉着他的大眼珠子端详着英子的小脸,小心翼翼地问,“你哭了,谁打你了吗?” “不,俺祖母可好了,她从不打我们!”英子急忙申辩,“只是,俺一个朋友,她是俺唯一的朋友,至少俺心里把她当朋友,她也是一个好人,她过几天要嫁人,嫁给一个比她大好多的男人!俺听另一个朋友说的,她见过那个男人,俺没见过,俺不能随便评价那个男人好坏!” “她多大?”老人认真地盯着英子忧伤的小眼睛。 “比俺小,小一个月!”英子回答。 “你多大?”老头皱皱眉头,他再次上下打量着英子。 “过了年俺十四周岁了!” “唉”老头长长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他扬起头撩了一眼漆黑的天空,“不应该呀,太小了,她家大人不应该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的母亲是后母,她的父亲很老实,她的祖母是残疾,无能为力!”英子真的有好多话要说,她把眼前的老头看成了她诉说心里话的对象。 “奥,你有上过学,是吗?”老人突然问。 英子摇摇头。 “你很有口才,你一定认字!”老头抬起手一边轻抚他嘴角的胡须,他一边看着英子,“如果俺没有猜错,你说的是柳巷子的吴家,唉,这世道只能这样,如果生在这样家庭,她的命运只能任强者欺负!就像现在,我们国家被日寇欺负一样,可是,必须起来反抗,只有反抗才有争取自由的机会,如果就这样任人宰割,只能继续在苦难之中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只是,如果这个女孩用这种方式方法离开这样的家庭,对于她来说也许是不错的,只要那家人对她好就可以。” 老人最后一句话英子似懂非懂。 “回家吧,孩子!”老头站起身抖抖他的长袍,他扭脸看着英子,“好好照顾自己!”老人扔下这句话向前走去。 英子站在原地,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老人走远的身影,那个挺直的腰杆很快消失在那片假山的后面。 半夜里,柳巷子里传来了哭声,那种死了人的哭声,那么凄惨,那么悲伤,吴莲的哭声最大。 吴莲的祖母死了,那个老人,那个被日本飞机炸去双腿的老人在黑夜里死去,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她更不想死,她的孙儿孙女还没有长大,还有一个窝囊的儿子,她睁着一双不甘心、不放心的大眼睛死去了。 英子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瞪着院门口,院门在风里摇曳,就像不愿意离开的鬼魂,四处漂泊。那鬼魂想嘱咐、拜托人世间值得她信得过的人一些什么?只是她不能再与人沟通,她只能在风里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英子,今天不上班吗?”叶祖母在楼上招呼英子。 “俺,这就走!” 黄丫头紧紧贴着英子的腿蹲着,它一双眼睛也紧紧盯着院门口。英子怀疑黄丫头的眼睛能看到什么?也许它看到了人不能看到的东西,那个东西它很熟悉,它没有吼叫,它就那样无可奈何地静静地蹲在那儿。 风撩起英子的发梢,她感觉到了冷,刺骨的冷。听着从柳巷子里传来吴莲伤心欲绝的哭声,英子也想哭,她真的想哭,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她想为那个不幸的老人哭,那个老人多么的不容易啊,她听到她儿媳的声音全身哆嗦,那个镜头英子永远不会忘记,依然那么清清楚楚……英子耳朵里传来吴莲绝望的哭声,是呀,吴莲的依靠死了,就像一堵墙倒下去,砸烂了墙旁边的一棵小树苗,树苗还没有长大,瞬间只剩下了残肢断臂。 吴家没有钱买棺材,只有一张老人曾睡过的草席子。 叶祖母让新丽去买了一刀烧纸送给吴家,也算是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尽点街坊邻居的情谊。 吴家媳妇刘香娥,也就是吴莲的后母看见新丽手里提着一捆烧纸,她扭着身子,抱着胳膊,撇着嘴巴斜了一眼新丽,“你祖母让你来的?” 新丽惶恐不安地点点头,她很早就知道吴莲后母的厉害。 “哼,人死了不能来点实惠的,这几片黄纸能吃吗?”刘香娥撇着她的大嘴巴,一脸厌恶与仇恨,不知她厌恶什么?她又与谁有仇? 新丽还小,她不知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嘴里话的意思,她不敢抬起头看刘香娥的眼睛,她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想哭。 柳巷子的四邻听到刘香娥尖钻刻薄的声音,他们走出自家门,他们不约而同走近吴家门口,他们满脸气愤,他们瞪着眼睛狠狠瞥着刘香娥。 “这眼下,买点烧纸也需要钱呀,我们,我们还拿不出一捆烧纸钱……”这时,从开水铺子里走出了朱家老伯,老人弓着他的背,他往前走了一步,他白愣了刘香娥一眼,“你不要吓唬孩子!” “哼,她家欠我的,如果,如果我把她家那点事跟日本人说一说,她家没有一个活着的!”刘香娥嘴上的话让邻居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呸,你这个女人……”有人摇摇头,“你的话只有鬼才信,我们不信!” “你们知道什么呀,哼,那个叶家的女儿,你们知道吗?是抗日分子!”刘香娥喋喋不休的话不仅让新丽大吃一惊,更让街坊邻居吓了一跳。 “你这个女人,为了钱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叶家多好的人家呀,几个孩子也懂事!”有胆大的邻居在批评刘香娥,“你这张嘴会害死人的,你知道吗?” “吆,你知道?还是俺知道?俺亲耳听到的,俺的耳朵没聋!”刘香娥得理不饶人。 “幸亏你这个女人赶上了好时候,这个时候笑贫不笑娼,先管好你那点破事吧!”有人在嘲笑刘香娥。 “你,你们,你们才是……”刘香娥语无伦次,有点张口结舌。 “砰”从刘香娥身后飞过一个烧壶,稳稳当当砸在刘香娥的头上,那个烧壶又顺着刘香娥的肩膀滑下,“哐当”烧壶砸在了煤炉上,溅起一层厚厚的煤灰。 刘香娥一激灵,她一边抬起手捂着她的头,她一边回头狠狠地瞪着眼,“谁呀?该死的,谁想害死老娘呀?”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刘香娥低头一看,这不是自家的烧水壶吗?“吴莲,吴莲,死哪儿去了?” “哐当”吴家屋门从里面被撞开了,从屋里蹿出一个半拉小子,是吴穷。吴穷狠狠瞪着大眼睛盯着刘香娥,“你以后说话老实点,谁也不欠你的,俺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当,不该俺妹妹的事,如果你不想活了,你就说一声!”吴穷晃晃他手里攥着的一把砍刀,“俺刚刚磨了一下,还挺快,至少能削去你半拉舌头!你以后再敢胡说八道,再敢说叶家的不是,俺就把你的头砍下来给狗吃!” 刘香娥一下闭上了嘴巴,她转了一下眼珠子,她突然把身体转向街坊,“您都听见了,这就是当后母的下场,养大了人家孩子,这孩子还想杀人,想杀了俺呀!大家伙给俺评评理啊!” 四周的街坊没有一个站出来帮着刘香娥说话,有的人在地上吐了一口,“你自己作的,活该!” 新丽趁着刘香娥没注意,她把她手里那捆烧纸放在了吴家门口的台阶上,她一扭头快步钻出了柳巷子。 新丽回到家,她把在吴家门口发生的事情跟叶家祖母说了一遍,叶祖母听了新丽嘴里的话,她确确实实被刘香娥嘴里威胁的话吓了一跳,老人开始坐卧不宁。 吴莲祖母出殡了。 叶家院子里,叶家祖母的脸贴着两扇院门,把她一双朦胧的眼睛送到街口,她看到吴家儿子孙子披麻戴孝走在抬草席子的两个邻居后面。刘香娥没有出现。 “大妹子,您一路走好啊!”叶家祖母的身体在颤抖,“到那边您先去找一双腿,一双脚……到了那边生活就会好了!忘了您这一辈子的苦……” 新丽新菊和新新躲在楼上哭,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听着从街道上传来吴莲和吴穷悲哀的哭声,他们心里也难受,难受就想哭。 春节到了,英子他们不放假。日本人似乎没有过节的习惯,他们更不过中国人的春节,卷烟厂的烟筒继续冒着烟,长长、高高的烟灰钻进了云间,分不清哪儿是云?哪儿是烟? 第十五章 忆与年 英子想起了她小时候过年的那几天,尤其守岁的那个晚上,祖父让张伯把院里院外、屋里屋外的灯都点亮了,都挂了起来,崔家大院无论哪个角落都如白昼流星般通明。 堂屋里,祖父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和几个长孙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八仙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食物,菜香、酒香、肉香、鱼香弥漫整个房间;另一间屋里,祖母让丫鬟把整个猪头端上了供桌,这是祖父的讲究,过年必须有猪头上供,预示新的一年诸事顺利。 这个酱猪头是祖父找人去珍珠村宋舜显家定做的,宋家的烧肉有百年历史,从宋舜显的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做烧肉,一直延续到了宋舜显这一辈。宋舜显虽然是一个小个老头,他不仅有四个儿子,还个个英俊高大威猛,这也是祖父茶前饭后常常念叨的话题。宋舜显岁数比英子父亲崔耀宗大两岁,看着比崔耀宗要老好多,因为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他的肩膀上都挑着两个竹筐,竹筐里放着煮熟的猪头与猪下水和烧鸡,走街串巷或者赶集市,风吹雨晒的原因让这个小老头尤其显得老成。 听祖父说那个小老头是一个天底下的好人,自己家人都吃不饱还时常接济外人,有一些人还故意欺负他,说他们家里好几顿没有开锅了,那个老头就会把他身上的钱都送给那些人,有人故意问老头,你兜里还有钱吗?老头把几块石头乘人不备装进他衣服口袋里,他用手拍一拍,石头在他兜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有,你听,有好多呢!” 腊月二十九那天,宋舜显来崔家送货时,英子也见过,是一个特别有精神头的小老头,说话有分寸,更喜庆,走路铿铿有力,祖父常常会对张伯说,“从地窖子里拿一坛老酒,给宋老板带回去尝尝!” 老头鞠躬感谢,但,他从不白要别人的东西,他会在账面上除去一坛酒钱,这让祖父常常念叨:好人呢,好人呢! 崔家大院年夜饭桌上的烧鸡和炸松肉都是那个老头做的,非常美味,至今回想起来还余味未尽,唇齿留香。 供桌子上还有一条鱼,与托盘一样大,预示年年有余;还有一块豆腐,预示福气满满;还有一汤锅的肉丸子,肉丸子上飘着细长的海带,预示家里老人长寿;还有一些炸面桃,还有一托盘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祖母忙活完了,她就带着崔家大院的女眷在后院的客厅里磕瓜子,闲聊天,她们聊的大多是孩子们的事情,聊的是明年哪个孩子该成家了,哪个孩子该上学了,该准备春天的衣服了,等等一些屋子里的事情,屋子外面的事情有崔家的男人扛着,不用女人们操心,自然乐得清闲。 这年下最高兴的还是崔家大院的孩子们,孩子们在院子里无忧无虑地跑着、追着、跳着,祖父的那只老黑狗也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跳跃,欢叫。孩子们手里拽着一挂挂鞭炮,张伯手里抓着扫帚在他们屁股后面着急地追着、喊着:“小祖宗呀,可不能拖着跑,摩擦起电,轰,一声就炸了!待会俺还要挂到大门口去的,不够长,不够响,老太爷会生气的!” 张伯的话就是耳边风,还不如大门口墙角旮旯里的雪,一阵一阵风吹来,雪片飘飘洒洒,还能看到雪落下去的地方,有的落在高高的屋檐,有的落在高高的门檐,有的落在高高的院墙上,而张伯嘴里的话喊破喉咙都没看到落在哪儿?崔家大院里的孩子们依旧你行我素上蹦下跳。 年夜饭一过,英子父亲崔耀宗就带着两个兄弟,两个兄弟各带着自己的家眷,一一给祖父祖母磕头拜年,祖父祖母手里或者他们椅子后面藏着一堆的红包,无论是谁,只要是崔家人,或者丫鬟和长工都有红包,甚至那一些只知道吃奶睡觉的婴儿也有,红包里的钱都一样多。每逢过年丫鬟和长工一般都不会回家,他们几乎是商量好了似的留在崔家大院过年,也许为了那一个带着祝福与喜庆的红包吧! 当时三叔崔耀宏没有成家,祖母故意埋怨着,“瞅瞅,瞅瞅你大哥二哥,他们一大家子,得了那么多的红包,你就不眼馋吗?” 三叔崔耀宏嘿嘿笑着,也不去辩解。 给祖父祖母拜完年,天蒙蒙亮了,小辈又开始跑了前院,跑后院,英子跟着她的三个哥哥和大姐去给二叔崔耀聪拜年,二叔也会给红包,二叔给的不多,就几个铜板,那也不嫌少。 王氏常常在祖母眼前埋怨,“生意人脑瓜子好使,越有越抠!” 祖母也不搭话,嘴里也不偏向着谁,“过年就是图个吉利,谁还计较那么多?” 父亲崔耀宗不同,他红包里的钱虽然比祖父祖母红包里的钱少,但,要比二叔的多几倍,他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就这一天破费的多吗?舍得舍得,老娘们不懂,没学识,也就没有肚量。” 坐在一旁的王氏满脸不高兴,她听了英子父亲崔耀宗的话,她撅着嘴角一句话也没有,她再偷偷瞟一眼周围坐着的长辈,她丈夫崔耀宗的话让她挂不住脸面。 父亲崔耀宗急忙咧咧嘴角,向母亲王氏偷偷抱抱拳,“过了年涨了工资还不都是你的,看看,过年了,要高高兴兴不是吗?给个面子,不要生气,不要耷拉着脸,让小辈看到多不好,再说,又是长嫂,要有个长嫂的样子不是吗?”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王氏笑了,她笑脸迎着所有来拜年的小辈,她不仅把厚厚的红包分给每个孩子们,在孩子们准备离开时,她还不忘了给每人塞一裤兜的炒花生。 想起老家的年夜饭,想起老家过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想起张伯追着哥哥们的屁股后面焦急的呼喊声,英子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俺给家里的信不知收到了没有?”英子站在楼道里,她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她嘴里自言自语,“母亲好吗?侄子顺和弟弟英春长大了吧……张伯好吗?还有邱先生一家,他们还住在崔家吗?不知邱先生的学堂办起来了没有?” 突然,头顶上的飞机“轰轰”飞过,远处还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轰隆隆”的炮声,英子一激灵,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有侵略者?为什么那炮声不是鞭炮声? 夜黑了,青岛的巷子里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息,只有黑暗里的胆战心惊,偶尔有几只鸟儿飞过昏暗的天空,那是被炮火轰鸣吓惊的鸟儿,这个时候它们本可以安安静静地躲在自己的窝里睡觉,可是,一个炸弹炸烂了它们的家,惊飞了它们的好梦,抖落一地羽毛,四处逃命,惊扰了今儿无眠的夜。 叶祖母煮的饺子已经出锅,芹菜馅的饺子气味在叶家小院里飘散,热气也在慢慢升腾。“啪叽”屋里传来了碗摔碎的声音,接着传来了新菊的哭声。英子急忙转身跑进了厨房,只见一盘饺子扣在地上,盛饺子的盘子碎了几片,叶祖母傻傻地盯着地上的碎盘子,也许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英子急忙弯下腰,她一边捡拾地上的碎片,她一边故意嘻嘻笑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叶家祖母一脸铁青,一脸茫然,更一脸无奈。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响声,似乎有人要进来。院里,黄丫头焦虑不安地“汪汪汪汪”大叫着。 “新丽,去看看谁来了?”叶祖母弓着身子,她瞄了一眼新菊,“过年不能哭!”叶祖母声音不大,也不严厉,听口气她的轻松是故意装出来的。 “俺去看看吧,你们先吃饭,新新一定饿了!”英子发现自从她踏进厨房,新新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锅台上的饺子。 “好,今儿天冷,咱们就在厨房吃吧!”叶祖母声音虚弱,又带着少许沙哑,“俺累了,俺坐会,新丽呀,你把桌子拽过来,就在水缸的后面,把筷子也拿出来……不要让新菊动手,她太冒失了。” 新丽支起了一张小桌子,大家把饺子摆在了桌子上。 “唉,新菊和新新都坐下吧!”叶祖母把英子从地上捡起来的饺子捧在手里犹豫着,“新丽,把它放到锅灶上,也算给灶神爷尝尝。” “嗯!”新丽从叶祖母手里接过那碗饺子转身放到了灶台上。 院门口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英子慢慢走近门口,她紧张地问,“您是谁?您找谁?” 这个男人非常高大,在朦胧的月色里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似曾在哪儿见过?但,英子可以肯定没有见过此人。 “你好,你们这儿就是叶家吧?”来人声音洪亮,就如他的个子一样高大敦实。 “嗯”英子愣愣地点点头。 “俺找一个英子姑娘,还有黄丫头!”来人低头看看在英子脚边摇头晃脑的黄丫头,“它就是黄丫头吧?” 英子皱皱眉头,眼前的人为什么点名找她?并且还知道黄丫头,他是谁? “可以打开院门让俺进去吗?”来人声音温和。 英子犹豫了。 “你?俺感觉到了,你就是英子,是吗?俺四弟让俺给你捎的东西,还有黄丫头的,本来俺想过年之前赶到青岛,不好意思,路上发生点事儿给耽误了一天!” “您从哪儿来?”英子听到了她熟悉的乡音,她心里突突跳着,她急忙打开了院门,“您,您进来吧!” 来人踏进了叶家小院,他抬头环视着眼前这个不大的院子,然后他的眼睛盯在楼上亮灯的厨房,那儿传来新丽新菊新新的笑声,还有一个老人喃喃低语,“等等,你们就不知道等等你们英子姐吗?新菊,慢点吃,今儿饺子包的大,你一口一个小心噎着,喝点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您是,您是俺娘,俺娘让您来看俺的吗?”英子满眼惊喜。 来人皱皱眉头,又摇摇头,他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是不是傻?俺明明说是俺四弟让俺来的呀! “是俺张伯吗?”英子语气里藏不住的兴奋,她似乎忘记了来人刚刚说了什么。 “你认识家兴吗?” 来人的话让英子愣住了。 英子摇摇头,她突然又点点头,难道是那个和二哥崔英昌与新修在一起的家兴吗?是他让眼前这个人给她送东西来吗?不可能呀。英子沉默。 “俺是他三哥!俺四弟还有一个名字叫长安,哈哈,不知你对他哪个名字熟悉?给!”来人一边说,一边把他怀里的东西塞进了英子的手里,然后他又压低声音问,“你们叶家还有一个老人是吗?” 英子点点头。 “她老人家好吗?” “好!”英子又点点头。 “今儿俺还有点事,就不进去打扰她老人家了,改天俺一定再登门拜访,就麻烦英子姑娘替俺给她老人家带个好。” “您是谁?如果祖母问起您,俺怎么告诉她?” “这?”来人迟疑了一下,“你就说,就说新修的朋友!” “您见过俺新修哥?” “他和俺四弟在一起,自然俺见过他,对了,他也让俺带好给你们的祖母,还有你们,俺差点忘了……” 英子害羞地笑了,也是,家兴和新修在一起,来人又是从家兴他们那儿来,今儿是怎么了,脑子不好使?总问一些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 “俺二哥……”英子张张口,再抬起头,来人已经大踏步迈出了院子。看着那个男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英子愣愣地、傻傻地站在原地。 “英子,谁呀,快进屋吃饺子啦!”叶家祖母在楼上喊。 “唉”英子一只手抱着包裹,她用另一只手把院门关上,然后她抱着包裹慢慢上楼,黄丫头好像明白英子怀里的包裹里有它的礼物,它紧紧追着英子的脚步。 英子把包裹放在餐桌上,她慢慢打开,香气瞬间四溢,满屋的酱香味,让新丽新菊新新大吃一惊,他们瞪大了眼睛,桌子上:一只香味扑鼻的烧鸡,还有一块红烧猪头肉,还有一些猪头骨……多么熟悉的味道啊,英子吸吸鼻子,她似乎想起了老家的年夜饭……那个家兴他一定也认识那个卖烧肉的小老头。 新新新丽新菊的脑袋瞬间把桌上一堆酱肉包围了,她们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她们小心翼翼碰了碰那只焦黄的烧鸡,他们又抬起头看看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叶祖母,他们急忙把手指头收回去,少顷,他们不约而同把手指放进了嘴里,他们使劲嗦着手指头,似乎他们的手指头上粘了好多的鸡肉。 有多长时间没见到这么多肉了?就是叶小姐活着时,过年也就买巴掌大那点烧肉,切切,大家每人一小块,都不够塞牙缝的。 “这骨头是给黄丫头的。”英子抓起一块骨头准备给黄丫头。叶祖母急忙拦住英子,“咱们,咱们用骨头炖菜吃,吃完了再给它!”叶祖母有点难为情,刚刚她也隐隐约约听到了,听到来人说还有给黄丫头的食物,眼前这一些骨头不就是给黄丫头的吗?老人更知道,平日里炖冻白菜叶一点油星也没有,每次吃清水炖冻白菜叶孩子们都嘟嘟囔囔,眼前这一些骨头虽然是猪头上的头骨,至少还有肉味。 英子低头看着瞪着渴望眼神的黄丫头,她真想流泪,她又怕叶祖母看见说不吉利,她急忙蹲下身抚摸着黄丫头的脖子,“走,咱们到院子里去!” 黄丫头很乖地跟着英子的脚步往前走。刚刚迈出几步,英子突然又折转身蹿进厨房,她抓起锅台上面的一盘饺子,她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走下楼去。 “英子,那一些还有泥,俺还没有噗拉干净呢。”叶祖母看着英子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没事,吃泥没什么!”英子心里说,煤渣大家都吃过了,这点泥又算什么呢? 到了楼梯口,英子慢慢蹲下身,她自己吃一个饺子,然后她偷偷喂黄丫头一个饺子,“黄丫头,今儿是除夕,俺怎么样也要让你尝尝这饺子,就是俺英子不吃也要让你吃几个,这两年,不是你照看着叶家这两片栅栏门,也许这两扇门要被那一些捡柴火的卸走了,你没有苦劳也有功劳呀!” 黄丫头抬起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英子,似乎它听懂了,它笑了,它也哭了,它俯下嘴巴蹭蹭英子的胳膊。 “黄丫头,说心里话,俺真的很感激你,你是俺英子的朋友,更是俺的救命恩人,那天不是你替俺挨了一枪子,也许俺英子也活不到现在!”英子抬起胳膊,把黄丫头的头搂进她的怀里,“黄丫头,等以后,俺英子给你买好多肉吃,咱们先不要着急,吃得苦中苦方知甜中甜呀,这是俺父亲活着时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当时俺小不明白什么意思,现在俺明白了,以后呀,咱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突然远处又传来几声炮声,英子一哆嗦,她意识到,八路军正在与日本鬼子打仗,“黄丫头,八路军很快就会打跑日本鬼子,只要打跑了日本鬼子,英子带你回家,我们老家年年杀猪……哈哈哈!” 英子一边自言自语,她一边跳起身体昂着头往院外眺望。本是万家灯火的除夕夜却黑漆漆一片。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二胡声,二胡声在这个不安静又安静的夜晚那么悠扬,又那么悲凉,是那个公园的老头?英子眼前出现了她第一次看到那个拉二胡老头的情景,那个邋遢的老人,那个可怜的老人不仅没有家人,更没有遮风避雨的屋子,也许他就住在公园里的假山后面,这个除夕夜,家家团聚,可怜的老人身边只有一把二胡,老人只能用二胡声诉说他心里的孤独与悲哀。想到这儿英子心里升起一股酸酸的凄凉,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她的脸颊。 英子窜进了一楼大厅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穿在身上,然后她又匆匆跑回了厨房。 厨房里,叶祖母把猪头肉切下一小块分给新丽新菊新新吃。新菊看着英子跑进来,她满脸委屈,她的嘴巴喋喋不休,“英子姐,祖母说那一些肉留着你上班时拿午饭!她不让俺吃!” “谁说不让你吃啦?!”新丽气愤地瞥了一眼新菊,“你怎么不说实话?” “祖母刚刚给我们每人一块,祖母一口都没吃!”新新抢着说。 英子看了叶祖母一眼,老人满脸忧伤,不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她有话说,还是她想说什么又不想说? 英子慢慢蹲下身子依偎着老人的腿,“祖母,您不要这样,您不吃,俺不会拿着去上班的,再说,拿着也不一定吃进俺的嘴里,还不够那一些工友抢的。” “不行,怎么能给别人吃,奥,俺明白了,你经常不带午饭,是怕他们抢你的?古语说,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以后咱们硬气点,不许再被别人抢,更不许你不吃饭,你不看看,你这个脸蛋,只剩下了骨头,个也不长,这都是饿的。”叶祖母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她不由自主狠狠地咳嗽起来,英子急忙用手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祖母,您别生气,别生气!” “日本人欺负咱们,咱们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这是什么世道啊?这都是饿的,饿的人吃人!英子,你不要总谦让别人,谦让别人,别人以为你好欺负,不是吗?” “俺个小打不过他们,所以说,您一定要吃,也让弟弟妹妹他们吃,吃了就赚了,这是俺舅母说的话,哈哈,祖母,您高兴一些,不要难过,大过年的,咱们应该高兴,不是吗?”英子心里也想哭,她不敢哭。 “你听听,外面的炮声,还有好日子过吗?哪儿还高兴的起来呀?俺就怕,怕以后你们继续挨饿!”叶祖母叹着长长的气。 “不会的,俺感觉咱们会胜利的!”英子仰起脸看着愁容满面的老人,她又看看站在老人身旁的新丽新菊和新新,她们正瞪着稀奇的眼神看着她,她还想说什么,她又怕年幼的新新把她的话说出去。 “咱们胜利?什么意思?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吗?”新丽眨巴眨巴小眼睛,好奇地看着英子问。 叶祖母艰难地抬起手向新丽新菊摆摆手,示意她们小点声。 ”是!”英子使劲向新丽新菊点点头,“以后咱们都可以吃饱饭,还能穿新衣,还能上学!”英子的自信来自灵子父亲那天的话,灵子父亲说他们日本侵略者必定失败,连日本人都觉得他们会失败,那么,中国人民抗日必定胜利。 “真好!”新丽新菊拍着手笑着,“以后咱们天天吃肉,吃饺子,吃烧鸡!” 英子站起身走到锅台前,她拿起几片猪头肉,然后她又拿了十个饺子放在了一个碗里,她抱着碗慢慢走到叶祖母身边,她突然抓起一片猪头肉,趁老人不注意塞进了老人的嘴里。 叶祖母一时说不上一句话。 英子看看新丽新菊,“你们每人再吃一片猪头肉,让新新多吃一片,明天初一,你们吃烧鸡。” “你想出去吗?英子。”叶祖母一边把她嘴里的猪头肉咽下去,她一边看着英子的眼睛问。 “嗯”英子点点头,“有一个老人无家可归,过年了,他也许还没有吃到一个饺子,俺想给祖母商量商量,给他这十个饺子,还有几片猪头肉好吗?” “你是说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叶祖母略有所思,她向英子点点头,“去吧,他的确可怜呀,听朱家说他一家人就剩下了他一个了,他的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民国时期他也曾是一名军人呀……” 英子没想到叶祖母对那个拉二胡的老头那么熟悉,她更没想到叶祖母这样慷慨,她为叶祖母的善良而感动。 “咱们家那个客厅里还有一瓶洋酒,是这房子主人留下来的,好几年了,不知还能不能喝,你也给他带去吧!”叶祖母说着说着准备站起来去客厅找酒。 英子急忙拦住老人,“俺知道在哪儿放着,俺自己去,您歇着吧!”英子又把脸转向新丽,“你们看着祖母,她很累,吃完饭让她早早休息!” 新丽新菊点点头。 英子走出了叶家小院,她回头看看跟在她身后的黄丫头,“你不要跟着俺,好好看着门。” 黄丫头听懂了英子的话,它乖乖地蹲在了院子门内,它的耳朵竖着,它的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亮闪闪的,它目送着英子走进黑夜里的背影,一个小小的背影。 1945年的除夕,街上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鞭炮声,只有冷风在街角欺凌着枯树与落叶。 英子抬起头无意、又是有意用眼角瞄着吴莲家的那条巷子,巷子拐角处的黑暗里似乎蹲着一个人,远远看着,那个人特别像吴莲的父亲,他耷拉着脑袋,似乎在哭啼,声音很小,小的似蚊子,如果不是英子往那儿瞄了一眼,也许她都不知道有人会在那儿蹲着。 英子不知道吴莲的父亲在做什么,是忏悔?还是诉苦?这个时辰他应该给吴莲的祖母烧几张纸,想起烧纸,英子又想起了叶小姐,今儿,是不是应该给叶小姐烧几张纸钱啊?叶祖母没有提起过,自己又不懂的,只记得每年除夕,父亲都会在放鞭炮之前在院门口放一个大铜盆,然后把黄色的纸钱放进铜盆里,然后拿起洋火点燃纸钱,父亲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轻轻抽啼着,“……您在那边接着,有困难就拖个梦……”父亲还会在铜盆四周撒点酒。 英子皱皱眉头,这么晚了,到哪儿去买点烧纸呀? 英子的脚步往公园的方向疾走了几步,她想先把碗里的东西送给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然后她再去考虑去哪儿买点烧纸。叶祖母也许说得对,活人都顾不上了,怎么还能顾得上死人?公园就在前面,那二胡声悠长又忧伤,让人听了心里直想哭,这大过年的谁愿意看到泪水?英子咽咽嗓子使劲把她眼里的泪水憋回去。 抬起头,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亮光。 她仔细看过去,那团亮光是一团火苗,那团颤抖的火苗照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坐在长廊台阶上的老头,他正闭着眼睛拉着他手里的二胡,如痴如傻。那个蹲在那团火苗旁边的男人很面熟,他在烧纸钱,似乎就是那个刚刚去过叶家的男人,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俊秀的男人,方方正正的脸盘,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一对粗黑的眉毛,眼睛下方还有一对漂亮的卧蚕,尤其那张嘴,像一条小船,微微上扬,脸色却非常凝重,眼睛里闪着泪光。 “叶静,你在那边好吗?俺回来晚了,这一分别就是一年多……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咱们的永别……”男人嘴里喊的名字吓了英子一跳,他认识叶小姐? 英子停下了脚步,她一会看看台阶上拉二胡的老头,她一会儿看看那个地上蹲着的男人,她一时不知所措。 突然老头抬起头,同时他停下了他手里的动作,他警惕地向英子站着的方向张望着。 “谁?”烧纸的男人“腾”站了起来,“谁?”他问了两声。 英子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离开原地,她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她有点害怕,她知道自己绝不是害怕眼前的两个人,她心里害怕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是那个女孩,那天和俺聊天的女孩!”老头慢慢站起身,放下他手里的二胡,他向英子走过来,“让俺猜猜,你就是街坊邻居嘴里的英子,那天俺有点累,还有点心事,语气有点……”老头有点不好意思,“那天俺刚刚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所以说话有点硬,没吓着你吧?孩子。” 英子摇摇头。 “你也是老三今儿找的英子?!”老头扭脸看着那个男人,“老三,你刚刚就是给这孩子送东西,俺说对了吗?” 男人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瞄了一眼英子,点点头,“你怎么找来的,你跟踪了我?”男人声音很小,也很严厉,他的态度与他在叶家时有天壤之别。 “老三,你心情不好,不要把火气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老头狠狠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大哥,你们也认识?认识很久了吗?”男人问二胡老头。 老头摇摇头,“不好意思,俺都没想到叶家就在登州路上住,多么好笑,这么短的距离,怎么会呢?再说同名同姓的那么多,俺大意了!再说你去河北之前也没有让俺认识叶静,不是吗?” 英子不知道两个男人在说什么。 “英子,你手里拿着什么?”老头问。 “饺子!”英子终于吐出两个字。 老头突然抬起他的大手使劲拍着他的头,他有点激动,激动得他嘴角颤抖,两行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英子,过来,英子,好孩子,俺没猜错,这碗饺子你是送给俺的,是吗?” “是,不是一碗饺子,只有十个饺子!”英子把碗双手递给了老头,她有点不好意,她觉得她拿来的饺子太少了。 老头哆嗦着双手从英子手里接过那碗饺子。英子又从外衣口袋里抓出一瓶酒,她哆哩哆嗦递给老头,“今天是除夕,俺祖母说,你没有家人,这酒给您,喝了酒就不怕冷了!” 老头和那个男人互相看看,他们一时无语,一时间一切都沉静下去。 许久,老头一边向英子招手,他一边转身向长廊里走,“来,英子,咱们坐会,俺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这时,公园的路灯的光线斜照在老头身上,英子抬起眼睛认真注视着老人,老人一双关公眼炯炯有神,眉毛不浓,但也不稀疏,仔细看看这个老头脸上其实没有几个皱纹,只有眼角两边的皱纹又深又长,他下巴上有撮灰白的胡子,胡子乱糟糟的,显得他不仅埋汰还年老。 “俺,俺怎么称呼您?”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你就称呼俺二胡老头吧!” 英子摇摇头,她想说您不老,甚至比俺父亲看着还年轻,英子没有说,她抬起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那个男人一眼。那个男人的大眼睛警惕地瞄着四周。 英子低声问,“您认识叶小姐吗?” 英子旁边的二胡老头哈哈一笑,“他们两个何止认识,他们两个还是朋友呢!” “嘘”那个男人扭脸向老头嘘了一声,他一边向英子笑了笑,“英子,俺四弟家兴说认识你,认识你好多年了,不知你听他说没说起俺,俺是他的三哥……” 英子不知所措。 男人语气温和,“没听他说起俺吗?俺就是他嘴里的酒鬼三哥呀,哈哈哈” 英子摇摇头,“我们只见了两次面,第一次在平度,第二次就是……”英子不敢说那天夜里她遇到日本鬼子的事情,她更不敢说那天是二哥崔英昌带着家兴和新修救了她,因为二哥嘱咐她和吴穷父子,谁也不能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 “他说他还帮你们把你们舅舅送到了路旺王庄!” 家兴三哥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那年真的是他?是他把被鬼子杀害的舅舅送回了家? “那天他跟着俺爹去赶集,遇到鬼子抓修炮楼的,俺爹让他跑了,他钻进了玉米地,玉米地里都是干枯的玉米秸子,那天天很冷,他又困,他竟然躺在玉米地里睡着了,他听到你们姐俩在哭,所以……” 听了家兴三哥的一席话英子明白了,为什么她看着家兴那么面熟,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六年前那个勇敢的男孩就是家兴。 “老三,今儿有酒,有饺子,咱们哥俩喝点?”拉二胡的老头看着家兴的三哥,“你不就喜欢喝酒吗?” “你们,你们都没吃饭?”英子皱皱眉头,她想问,给叶家的烧肉你们怎么不留下一些自己吃? “那一些酱肉其实是他们省下来的,那是我爹让我带给抗日游击队的,家兴和新修,还有你二哥他们把自己的那份留给了你们,叶家人多,过年吗,为了让大家都沾沾肉星儿!”家兴三哥嘴里的话听着似乎很轻松,英子听了却只想哭,可怜的二哥,可怜的新修,可怜的家兴,他们那么不容易,他们还要把过年的肉省下来留给叶家……英子越想越难受,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伤心,她嘱咐自己今夜是除夕,千万不能流泪,可是,泪水已经流到了她的下巴。 “英子,坐下来,俺老头有话给你说!”拉二胡的老头招呼英子坐到他身边,“首先谢谢你,英子,在这个除夕夜还惦记着俺无家可归。其实呀,俺有家,只是现在不能回去,到时候俺带着俺家里好多人来看你,看你的祖母,看你的弟弟妹妹,俺家里人会给你们送好多好多的白面和猪肉。” “你家里有好多人?”英子皱着眉头,她想起了叶祖母说老头的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怎么突然又跑出这么多人?听口气他家里很富有,不仅有白面还有猪肉。 “嗯,我们都是他的家里人!”家兴三哥向英子点点头,“你也是我们家里人,还有单大哥,他也是我们的家里人!” “单师傅你们也认识,他去了日本!”英子垂下头,她真的很想单师傅,在烟厂里单师傅一直很照顾她,他在,就没有人抢她的中午饭,她就不会挨饿,监工也会对她笑眯眯的。 “他没有去日本!”家兴三哥压低声音说,“他从船上跳了下来,他被天津的渔民救了,然后他留在了河北……千万不要说出去呀!” 英子使劲点点头,她早已经知道单师傅不会去日本,那是她二哥告诉她的,她二哥嘱咐她保守秘密,她谁都没有说,今儿家兴三哥再次提起单师傅,她笑了,她也明白了,拉二胡老头为什么说他家里人很多,的的确确很多,有多少抗日的战士就有多少的家里人。此时此刻家兴三哥说她也是家里人,她心里美滋滋的,在掖县沙河时,舅母也是这样说的,大家是一家人,同样的话三婶杨玉和新修哥也说过。 今年的除夕英子过得非常高兴,她听到了一句最美的、最高兴的一句话,她已经找到了很多的家里人,无论是家兴还是家兴三哥,还有拉二胡的老头,他们都是英子的家人。 在这个困苦时期,像被绳索困住了腿脚,像被锅盖盖住了太阳,连喘气都费劲的时候,大家手拉着手一定会打开身上的枷锁,大家要一起冲破黑暗,要呼吸新鲜空气。 “英子,明天你们是不是还要上班?”二胡老头的话打断了英子的思路。 英子抬起眼睛看着二胡老头,她笑眯眯地使劲点点她的下巴颏,“是!” “你能不能把这带进厂子,可以吗?”拉二胡的老头从他怀里掏出一叠彩色纸递给英子,“把它们放到车间门口的台阶旁边,俺相信你能做到,不要怕,只要不让鬼子和监工发现是你放的就可以,明白吗?这几天俺在烟厂附近转了几圈,我们的人接近不了烟厂十步,日本鬼子在外面设了岗哨,只有卷烟厂工人才能走进那个大院……俺也找了好多烟厂工人,他们都拒绝了俺的请求,因为他们害怕,英子,你怕吗?” “俺不怕!”英子抬起头,昂起她细瘦的脖子,“进入厂院时不搜身,只有出来才搜身,俺想,带进去很轻松,俺把它放进袄袖里!”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从二胡老头手里接过那一叠传单,她用手捻了捻,大约有四五张。 “一定注意安全!”二胡老头紧紧盯着英子的眼睛,“如果,如果,你觉得有危险,你可以不带它……”老头有点犹豫,更多的是不放心,还有点后悔。 空气瞬间静默。 一会儿,英子抬起头看着二胡老头,“老伯,您可以去我们叶家住,我们叶家有几间房子,俺想俺祖母不会反对,今儿这酒就是她让俺带给您的。” “英子~”二胡老头激动地抬起他的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他的手在颤抖,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的头没有他的巴掌大,尖瘦的脸蛋上只有一层皮和骨头,高高的鼻梁占据了她的整张脸,她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闪烁着真诚和善良。 “英子!”二胡老头颤抖着嘴唇重复着喊着英子的名字,他也曾从崔耀宏和杨玉嘴里听过英子的名子,当时他没有在意,为了保守秘密崔耀宏和杨玉也没有详细与他说英子的事情。今儿,英子一席话让他这个年近六十岁的人感动,更多的是惭愧,此时他又把更危险的任务交给了英子,自己这样做对吗? “老伯,您不用担心,俺祖母不会反对的。”英子看着欲言又止的老人说。 “不,英子,老伯还有事,不会每天在一个地方呆着,有时候去市南,有时候去市北,有时候去市立医院附近~” 第十六章危与险 英子告别二胡老人和家兴的三哥,她快步走出了公园。路上,她感觉自己脚步带着从没有的轻快,还有心里的敞亮。夜虽然依然很黑,但,在她的心里有一个角落里亮起了一盏灯,那盏灯虽然还没有很亮,就那点小小的亮让英子看到了希望。 英子不知道她的身后正有两双眼睛看着她,他们的眼神里有关怀,有担心,更有喜爱。 “她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家兴三哥嘴里赞叹着,“……只是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这么坚强,她跟着叶家吃尽了累与苦……” “崔耀宏也曾与俺提起过她,当时他只寥寥数字,俺也没往心里去!”二胡老人一边摇摇头,他一边自责着,“没想到,崔耀宏两口子牺牲后这孩子还留在了青岛?俺怎么就没想到去找找这个孩子呀?哪怕去问问咱们的其他联络员……至少俺多多少少能帮助她……” “这件事俺昨天才知道,是崔英昌让她留下来照顾叶家老老少少……”家兴三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太能吃苦了!她家崔家大院在掖县沙河镇远近闻名,她是崔耀宗的第二个女儿,想当年也是有丫鬟伺候的小姐,唉,真没想到她帮助叶静承担了她这个岁数不应该承担的……俺四弟家兴说,她下了班去郊外捡冻白菜叶,还去登州路捡煤渣,她饿了吃煤渣……徐豪辰大哥,一个堂堂五尺汉子听说后大哭,他还埋怨他自己,是他让英子过得如此困苦,当年他本可以阻止崔耀宏把她带来青岛,他没有那么去做……” 听了家兴三哥的话拉二胡老人沉默了,他一边抬起手捋着他下巴颏上的胡须,他一边皱着眉头,他满眼都是怜悯与心酸,他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从沉默之中抬起头,“这都是日本鬼子害得,害得我们的孩子们没有快乐的童年!” 家兴三哥默默点点头,“如果这个孩子出事,孔大哥,你我都会内疚一辈子的!” “嗯!”二胡老头一边拍着他的大腿,他一边砸吧砸吧嘴巴,唉声叹气,“俺,俺怎么啦,俺今儿怎么一时糊涂啊!” “因为您太心急了,俺本想阻止您,俺也没有那样做,今儿俺和徐豪辰犯了同样的错误!” 拉二胡老头名字叫孔阅先,他曾在日本留过学,也曾参加过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回国后他在张作霖手下为官,后来,张作霖死在了日本暗杀团的手里,张作霖死后张学良依然与日本人交往如初,不知是不是表面的朋友? 那年,孔阅先辞官回家与他父亲孔智勋经商,他往返青岛贩卖猪皮与牛皮,就在1939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平度镇闯进了日本鬼子,日本人想收购孔家的买卖,说是收购,其实就是抢夺。孔智勋没有答应,日本人大开杀戒,孔家二十几口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屠刀下,孔阅先当时在青岛皮鞋厂与老板谈生意躲过了一劫。 孔阅先跑回家时,村子人已经把孔智勋以及孔家其他被鬼子杀害的人埋在了村东头的山坡上。孔阅先想到了报仇,夜深人静时他只身闯进了日本鬼子的宪兵队,他不仅没有报仇,还被鬼子抓住,日本鬼子为了杀一儆百,决定在镇上最大的广场上处死孔阅先,大泽山的抗日游击队得到了消息,决定劫法场。 孔阅先被崔耀宏他们救了下来,由此孔阅先参加了大泽山抗日游击队,组织知道他对青岛很熟,就安排他在青岛做地下联络员。 孔阅先的上级领导本来是杨玉和崔耀宏,杨玉和崔耀宏牺牲后,家兴的三哥就单独与他联系,从家兴的三哥嘴里他知道了叶静。为了青岛地下党的安全,组织没有让他与叶静单独联系,所以,孔阅先只知道叶静的存在,他没有见过她本人。 英子与叶家的事情他也是刚刚从家兴的三哥嘴里知道的,他突然觉得自己还真不如一个孩子,这个小女孩比他做的事儿还多,她不仅要照顾叶静家里人,还要暗暗为地下党做事,他今天再次把危险留给这个小女孩,自己这样做对吗?孔阅先深感不安。 英子怀里揣着那几张宣传单回到了家里,黄丫头见了她摇头晃脑,似乎有话与英子说。 院里的灯亮着,屋檐下的灯也亮着,还有楼廊的灯也亮着,只有叶祖母的卧室和她的卧室黑漆漆的。英子弯腰摸摸黄丫头的头。在一楼客厅她没有看到叶祖母的身影,也许叶祖母太累了,她一定去睡了。英子“蹬蹬”上楼,她悄悄走到叶祖母的卧室门口,她把耳朵贴着门缝听听,新新在打呼噜,新丽新菊不知悄悄在说什么,声音很小,英子轻轻敲敲门。 “英子姐,进来吧!”新丽的脚步声和招呼声出现在门内。一扇木门从里面打开的同时从屋里钻出一点点亮光,英子看到屋里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这点点亮光是从煤油灯的灯芯里散发出来的,“你们怎么不开电灯?” “俺怕,本来煤油灯都不想点,可,又怕,院里和走廊又冷,所以我们……”新丽喃喃着。 英子的小脑袋往卧室里张望,床上没有叶祖母的身影,她一惊,“祖母呢?” “她出去了,她不让我们跟着!”新菊嘟着嘴,“她手里拿着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英子吃惊地追问新丽。 新丽摇摇头,“她用一块布包着,俺没看清!” 英子转身准备去找找叶祖母,老人身体不好,老人又是小脚,天黑路滑一定走不远。 出了院门,英子都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四周漆黑一团,只有不远处的登州路上的灯还亮着,那儿也没有一个人影,这么晚了叶祖母能去哪儿呢?英子绕过柳巷子的右侧,她抬头往水沟的方向瞄了一眼,她眼前一亮,只见一个黑影蹲在一团火苗的前面,那个身影背对着英子,但,凭感觉那就是叶祖母。 英子慢慢走过去,叶祖母佝偻着背半蹲半坐,老人的一只手支撑着地面,一条腿跪在地上,似乎她蹲的时间有点长,她喘息的声音里透着虚弱。 英子没有喊,没有叫,这么晚她怕吓着老人,她静静站在老人身后,她看着老人面前地上燃烧着的几张烧纸,她明白了老人在做什么。 “嫚,过年了,俺没有太多的纸钱,这几张纸钱还是年前给你吴家大娘买的,俺从那刀纸钱里抽出几张,不要责怪你母亲扣扣索索,家里还有孩子,她们是你的宝贝,活着的都顾不上,更顾不上你啦!”老人在轻轻哭啼,“今年过年还好,孩子们有饺子吃,还有烧肉呢,孩子们很高兴,你在那边不要有牵挂,你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如果你看到你的吴大娘,也告诉她,不要挂挂着这边,儿孙自有儿孙命,她改变不了什么,她操心也没有用,她活着不与人争高低,迁就别人,她自己默默忍受所有,到了那边她就不用再委曲求全了,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吗?” 英子哭了,她听着老人一会念叨叶小姐,一会念叨吴家大娘,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又想起她爹的死,爹不该死,却死了,爹的死让柔弱弱的母亲承担了多少眼泪和痛苦,母亲在痛苦里生下了弟弟英春……还有三叔和三婶的死,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还有舅舅的死,舅舅的死让舅母变得坚强,为了报仇雪恨舅母参加了抗日,出生入死,她只有一个信念,打跑一切侵略者! 看着叶祖母的身体支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地面坚硬又湿滑,英子急忙弯腰去搀扶老人。 叶祖母一愣,她抬起头看清是英子,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叹口气,“英子,祖母老了,真的老了,刚刚俺还摔了一跤,爬了半天才起来,像陀螺呀,俺急得大哭,幸好有一个路人,是他把俺扶了起来,所以俺不敢再坐着了,英子呀,祖母真的太老了……” 英子的眼泪瞬间滑落到了嘴角,她可怜老人,可怜老人在平日里把眼泪藏着,可怜老人失去了她唯一的血脉,可怜老人一直坚持着留在青岛照顾眼前的几个孩子,这几个孩子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也许是老人心中的信念支撑着她吧! 英子俯下身使劲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老人真的很虚弱,没有一点力气,那么沉,英子用全身的力气把老人搀扶起来,老人顺势倒在英子的身上,英子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毕竟她也没有太大的力气,可是,她必须给老人力气,否则摔倒的不仅是老人还有她。 回家的路上,英子几乎是背着老人向前挪动脚步,这么冷的天她全身冒汗,她嘴里断断续续的埋怨着,“祖母,其实,有人已经给叶小姐烧了纸钱,您何必呢,再说,还有俺不是吗?” “谁?是你吗?”叶家祖母听英子嘴里这么说,她一脸惊讶的表情。 英子摇摇头,“是叶小姐的朋友!” “奥,俺就知道嫚的朋友不会忘了她,俺不是想和嫚说说话不是吗?都说除夕时候咱们说话她能听见!”叶祖母的话音里有点满足,似乎她刚刚见到了她的嫚,还与她的嫚谈了半天。 英子不知道叶祖母的话有没有真实性?眼下,她明白只要叶祖母高兴就行。 回到家,英子帮着叶祖母洗了洗脸,她又帮老人把外套脱下来在楼梯口抖了抖。 叶祖母瘫坐在卧室门口的椅子上,她一边喘着粗气,她一边断断续续叨叨着,“英子,去睡觉去,明天还要上班不是吗?俺在这儿歇歇,也许蹲的时间久了,俺的这两条腿都是木的!” “您能行吗?”英子不放心。 “行,没问题,俺在这儿多喘几口气,缓缓神,俺再回屋里睡觉……俺听到新丽他们都睡着了,你去吧!去吧!”叶祖母向英子摆摆手。 英子躺在床上时,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她袄袖里的那几张宣传单,她悄悄迈下床,她把传单拿在手里,她悄悄打开卧室门,叶祖母已经进屋睡觉去了,走廊里的灯光很亮。 英子低头认真地看着传单上的字。 劝诫书:不想做亡国奴的中国人民,大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抗日必定胜利!……那一些助纣为孽的放下你们手里的皮鞭,不要伤害自己的同袍……反对侵略的日本士兵,你们在日本也有家人,你们不远万里来中国做什么?来杀人?来抢劫?你们与我们中国人民有仇吗?……请放下你们的屠刀,我们优待俘虏,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不要再为非作歹…… 英子抱着宣传单睡着了,她的脸上洋溢着睡梦里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走在上班的路上,英子的心情一直很愉悦。 灵子告诉英子说:“你们中国饺子真好吃!” 英子知道,昨天叶祖母和她商量过,包出饺子给日本母女十个,让他们自己煮着吃,也是沾沾中国春节的喜气。她不知叶祖母什么时候给灵子家送去的? “灵子,以后你留在中国,等俺有了白面和猪肉,俺给你吃个够!”英子想起拉二胡老人的话:以后拉一车白面和猪肉给叶家送去!她心里有了说大话的勇气。 “好!”灵子使劲点头。 英子和灵子顺利进了厂子。 英子知道这个时候天还没亮,做事顺手,她悄悄蹲下身,她从袄袖里抽出那几张宣传单。 “做什么呢?”监工晃着他手里的皮鞭走近英子,他一双灯泡眼狠狠瞪着英子。英子急忙说,“鞋口开了!”英子脚下是一双小布鞋,鞋面上还有几个补丁,她用手一边扑啦着鞋面上的泥土,她一边假装胆小的样子。监工撇撇嘴角扭身走开了,他又去吼前面磨磨蹭蹭的工人。 灵子向英子有意无意地暼了一眼,她发现英子的袄袖里漏出几张彩色的纸张,这几张纸她似曾见过,那么熟悉,是她父亲回来那天带给她和她母亲的,灵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慢慢走到英子身边,低声问:“用俺帮你吗?” 英子摇摇头。英子借着灵子的身影,她把几张宣传单扔在了墙角,然后她故意瘸着腿拉着灵子的胳膊挤进了队伍,她们跟着队伍迈进了车间。 大家刚刚进入工作车间,车间里的机器上的皮带刚刚开始旋转,车间门口传来了“咵咵咵”“咵咵咵”,皮靴狠狠砸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可怕的铿锵声,听声音有好几个人。 英子紧张又小心地继续手里的活计,她不敢抬头,她提醒她自己,沉静沉静,勇敢勇敢,遇事千万不能慌张,这是三婶扬玉曾嘱咐她的话。 正在这个时候,几个左手挎着长刀的鬼子站在了车间门口,他们矮矮胖胖的身影把门洞子那点光遮住了。这个时候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厂院子里的天正一点点变白,那白色从低矮的门洞里钻进来,与车间里的灯光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差。 几个鬼子呲牙咧嘴,一副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满脸的横肉在他们的肩膀上哆嗦,似乎是很生气。其中一个鬼子举起手里一张宣传单在车间门口转着圈,他嘴里一遍一遍喊着:“谁捡到了这个?”“谁带进来的?”“谁看见了什么?说出来!” 英子心里暗暗想,她带进厂子的几张宣传单不仅被日本鬼子捡到了,也许还被其他工友捡到了,否则鬼子不可能这么快就追到了工作车间。 车间里死一样的沉默。 “听不到我们说什么吗?”一个长着老鼠嘴的日本鬼子很生气,他嘴里的中国话还不太顺溜,“停下机器!” 英子她们眼前的传送带“垮”停了下来。监工急忙跑到鬼子面前,低头哈腰,“太君,您吩咐!” “让她们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手!”那个鬼子把他手里宣传单举得很高。 监工急忙又回到工人身旁,他的大眼睛在每个工人脸上扫过,他手里的皮鞭在工人头顶挥舞,“你们,你们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军手里的那张纸!” 英子慢慢抬起了头。 车间的工人们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地看着鬼子手里的那张纸。 突然两个鬼子窜到了工人身边,他们手里握着长刀,刀已出鞘,寒光锐利;他们狠毒的眼珠子在每个工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他们似乎想用他们的凶恶恐吓出一些破绽。 灵子有点紧张,不仅灵子紧张,有一半多的工人看到凶神恶煞的鬼子都紧张,英子知道,此时此刻她也装不出勇敢,她的手心在冒汗,她的脚趾使劲向前顶着鞋口,她知道,她必须小心那个监工找她的别扭。英子的鞋口和袜子被英子的脚趾顶碎了,那个鞋口破碎的地方露出她的几个脚趾头,英子心里轻松了许多。 半个时辰过去了,几个鬼子没有问出什么,他们把监工带走了。灵子看着英子,英子故意挺挺胸膛,意思是,你别怕,一切都有俺。 灵子知道那几张纸是八路军的宣传单,她不知道是谁让英子把那几张宣传单带进了卷烟厂?她知道她必须帮助英子,不仅仅因为英子是她的朋友,她母亲也曾给她说过,以前她的父亲就在德国啤酒厂上班,做酒曲,工作还算稳定,可是,自从日本军队来了后,灵子父亲被安排去烧锅炉,收入一天不如一天,那一些工友常常无缘无故被打死,尤其那一些中国老百姓,他们开始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父亲还说,水清沟里埋着好多尸首,有的是从啤酒厂拉去的,有的是日本人拿来做实验死掉的,有的是无缘无故被日本军人活活打死的中国工人,更多的是反抗侵略的中国青年学生……日本军队作孽呀!这是灵子母亲常常念叨的一句话。灵子哥哥在学校就参加了反对侵略联盟会,被日本当局抓走了,至今杳无音信。灵子父亲也被抓了去,又逃了出来,还被打折一条腿,至今不知死活,母亲说只要没有父亲的消息一定就是好消息,也许父亲和哥哥一样投靠了中国八路军…… 监工气哼哼地回来了,他一踏进车间,他的大眼珠子狠狠盯在英子的脸上,他晃着肩膀走近英子,咬着牙吼着,“那个日本太君找你!” 灵子吓得一哆嗦。 英子也紧张的不行,她嘴里喃喃着,“俺,俺鞋口坏了……” “不要废话,快去!”监工嘴里骂骂咧咧,“不要让大家跟着你受罪!有话不要跟俺说,俺也听不明白,你去与日本人解释吧!” 英子被监工带走了,大家面面相觑,灵子皱着眉头,她一时不知怎么办。 “干活!”监工走到车间门口突然停下脚步,他向身后喊了一嗓子,“不要想故事,没那个闲工夫,想多了就是不想活了,你们有的人看到了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忘记,更好的是不要说出来,最好咽进肚子里去,那几行字就是要人命的诅咒,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 车间里的机器又开始转动,传送带发出“咯吱咯吱”声,似乎它已经很老了,也许它已经生病了,听声音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下魂飞烟灭。 英子被带到了鬼子的刑讯室。 英子偷偷瞄了一眼不大不小的刑讯室,刑讯室的墙上挂着各种刑具,还有几根像监工手里的皮鞭子,皮鞭又长又亮,就像一条条毒蛇从高高的墙面上垂到了地面上;还有几串粗粗的铁链子,堆在墙角,看到地上的铁链子英子想起了她老家的院子里的老井,井沿上就有一根铁链子,比这儿的要细很多,那是张伯从井里打水用的;刑讯室里还放着一桶水和盛满水的大水缸。英子不认识好多刑具,英子也认识好多东西,无论认识与不认识都没有让她害怕,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就是死,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怕连累叶家的所有人,为了叶家她不能死,更不能屈服,无论鬼子问什么,都必须一问三不知,必须装出害怕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叶家。 英子把抬着的头慢慢垂下去,她的眼睛盯着她的脚丫,她的脚趾头从她脚上的鞋里露了出来,有点冷。 “你,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们有的人看到了你从外面带进这一些纸……是吗?”那个老鼠嘴的鬼子狠狠瞪着英子的头,他故意把他手里的那张纸在英子脸上晃了晃。 英子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俺不会带什么纸,俺都没见过,俺没钱吃饭,哪来钱买纸?”英子想起了舅妈刘缵花面对闯进家门的二鬼子面不改色心不慌的情景。 “你不不认识字?撒谎!” “不认识!”英子使劲摇摇头,“它可以剪纸样吗?” 英子嘴里话日本鬼子听不懂,鬼子歪着头看着英子旁边的监工。监工急忙说,“可以做纸样,例如做衣服时,提前剪出一个模样……”监工也说不太清楚,但,那个鬼子听明白了。 “你家里有什么人?”那个老鼠嘴的鬼子把他的头突然又转向英子,他恶狠狠地盯着英子的眼睛,“快说!” “有祖母,有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英子胆战心惊地回答。 “你爸爸妈妈呢?”眼前的老鼠嘴突然瞪大了眼睛,“快说!” 英子“哇”一声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嘤嘤着,“饿死了!” 这时,门口有一个鬼子兵走了进来,他走近英子,他低头看着英子脚上的鞋,“你的鞋……” “俺的鞋在路上就坏了,钻进好多石子,走路硌得慌!”英子一边说着,一边哭着,她一边蹲下身准备脱鞋,她想把鞋里沙子倒出来。 站在刑讯室门外的另一个鬼子兵也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那个审讯英子的老鼠嘴一眼,用商量的口气说,“她,这个孩子很能干,做活细致,不像撒谎的孩子!放了她吧!” “?”几个鬼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皱皱眉头。 老鼠嘴的鬼子突然窜到墙根,他一伸手从墙上抓起皮鞭,皮鞭细长的梢子扫在英子的脸上,英子吓得用双手抱住了头。 “说,快说实话,谁让你带进来的这一些东西?……”老鼠嘴在吼叫。 英子一边哭,她一边使劲摇头,“俺没有呀,俺没有呀!” 替英子讲情的那个鬼子兵突然窜到老鼠嘴身边,他抬起手从老鼠嘴手里夺下皮鞭,他嘴里愤怒地吼着,“够了,让这个女孩子去工作!看样子她还没有几十斤,一鞭子下去,她的骨头都会碎了,不要让他们中国人骂咱们强盗啦!那样做只能让中国人更狠咱们,知道吗?不就几张纸吗?中国人没有说错,他们中国人也是人,为什么中国军人不去咱们日本土地上发动侵略战争?” “缯上,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长着老鼠嘴的鬼子显然很生气,他仰起头狠狠骂着,“你想背叛吗?还是想去做俘虏?他们优待俘虏,去吧,去吧!” 那个叫缯上的日本兵突然向监工喊了一嗓子,“把她带去工作!” “缯上,你……你还是一个日本军人吗?” “是,但,俺累了,想家了,这场仗不应该……不应该……这儿不是我们的战场!如果中国老百姓都团结起来,咱们也许会变成肉酱……” “你要背叛我们天皇吗?” “不!没有背叛,只有良知……再说,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你应该多用脑袋想一想……” 两个日本鬼子打了起来,其他鬼子上来劝架,监工吓得慌忙拉起英子离开了鬼子的刑讯室。 英子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工作车间。大家开始低头窃窃私语。监工对英子也突然变了一副好脸色,他又向那一些工友摆摆手,“不许说话,大家好好工作!”监工心里明镜似的,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英子从袄袖里拿出宣传单,他可以肯定那一些宣传单就是在英子蹲下去提鞋的时候出现的,他也看了几眼宣传单上的字,他心里也知道,这几天郊外的战火纷飞,日本人也嚣张不几天了,再说,刚刚他发现日本人也开始起内讧,那么,日本人一定像热锅上的蚂蚁,晕头转向;更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这个时候,自己不仅两边讨好,还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不是吗? 晚上下了班,英子和灵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灵子问英子,“一切都好吗?” 英子也不搭话,她害怕她们身后有跟踪的鬼子或者二鬼子之类。灵子看不到英子点头,但她从英子的举止能看着英子在害怕,英子害怕什么呢?灵子悄悄向身后张望,她看到了朦胧的夜色之中有一个黑影时远时近地跟踪着她们,灵子闭上了嘴巴。 的的确确日本人派了人跟踪了英子。 跟踪英子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孔阅先和家兴三哥。孔阅先假扮一个疯老头,其实不用假扮,他本来就像;家兴三哥穿着西装革履,显然是一个花花公子做派,他们兵分两路跟踪英子。 从昨天与英子分手,他们就一直担心英子,今天一整天他们守候在卷烟厂附近,当太阳落山,当黑漆漆夜晚降临,当他们看到英子安全走出卷烟厂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远远地看过去,英子身边还走着一个女孩。他们不认识灵子,毕竟灵子不常出门。就在这时,从卷烟厂里走出一个身材细长的家伙,那个家伙紧紧追赶着英子她们的身影,孔阅先脑子一转,他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日本人派出来的,如果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个狗汉奸。 孔阅先跟着那个细长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看到那个身影鬼鬼祟祟,他知道那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他想冲向前去,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伸出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唉,是您呀,拉二胡的,瞅瞅您,这么晚了还想去哪儿挣钱呀?” 孔阅先回头一看,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孔阅先有点反感,这个时候有的女人已经放弃了自尊自爱,为了钱,也许为了一家大小的肚子,脸面都不要了。 看清楚眼前的女人孔阅先非常生气,他使劲挣脱被女人抓住的胳膊,“俺要回家!请放开你的脏手!” 女人听了孔阅先的话也不生气,她扭捏着腰身从孔阅先身后转到了孔阅先身前,“老头,您给俺拉一段听听!”女人向孔阅先一边抛着媚眼,一边扭动着她纤细的腰肢,她一边窃窃细语。 孔阅先的脚步被眼前的女人挡住了,他很着急。 女人看到孔阅先满脸厌恶,呵呵一笑,“是不是你觉得俺一个女人不懂音律呀!” 孔阅先再抬起头,不仅英子的身影看不见了,就是那个跟踪英子的瘦高个男人也不见了。 “滚开!”孔阅先从嘴里狠狠吐出两个字。 “吆,生气了,你这个脏兮兮老头,谁稀罕你啊!”女人突然把头靠近孔阅先,“老三在公园等你!” 孔阅先一愣,他嘴里依旧不依不饶,他心里骂着老三,“你这是唱的哪一处呀?坏俺的事!” 孔阅先急匆匆赶到了公园,家兴三哥告诉孔阅先,英子平安到家! “那个男人呢?”孔阅先看着家兴三哥气不打一处来,他的胡子乱跳,“俺想杀了他!是你让女人拦着俺,呸!” “你是想杀了那个女孩吧?”家兴三哥声音不大却很有力,“你这个老头,没老就糊涂啦!你杀了他,英子就会暴露不是吗?” 听了家兴三哥嘴里的这一些话,孔阅先心里一抖,醍醐灌顶。他沉默了。 “明天俺回河北,组织让俺去执行任务,你自己留在这儿,你只观察,不能出手,俺可以向你保证,日本人不会伤害英子!”家兴三哥斜了一眼孔阅先,“如果你出手,也许叶家人一个也活不了!甚至你也不可能顺利脱身。” 孔阅先又一愣,他知道他今天的确有点冲动,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拦住他,他也许真能干出什么傻事!那么后果不可估量。 “大哥,让三弟说您什么好呢?我也不怕您生气,您有时候做事欠思量,真的还不如个小孩!”家兴三哥嘴里嘟囔着,“您在军阀里学来的那一些东西不管用,至少您今天做的就不对,还有,别忘了,您当年为了您家人报仇的冲动,如果没有崔耀宏,也许您今天也坐不到这儿,您更无法报仇,大哥,您以后一定要多用脑子,千万不能再做出什么傻事……您心里惦记着那个女孩,您害怕她出事,可她,她也许怕连累咱们呀……” “什么意思?”孔阅先抬起头盯着家兴三哥的大眼睛。 “什么意思?您不用脑子想想……开始我怕她跑这儿找您,我看到她毫不迟疑地进了叶家院子,我又赶紧到这儿等着,一个多小时啦,我没见她过来,您知道为什么嘛?她也发现了有人跟踪她,她怕连累你与我,所以她保持安静。也许是她跟着扬玉久了,她学会了谨慎小心,也学会了保护她自已,我可以肯定,她今儿做的事情叶家其他人都不知道,那也是她为了保护叶家人。” 的的确确英子没把宣传单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叶祖母。 英子推开院门,院里传来了黄丫头的声音,还有叶祖母的声音,“英子,回来了?快进屋,冷不冷呀?今儿中午你又没带饭,不饿?” “祖母,俺带饭了,带的玉米饼子!”英子欢快地回答。 “今儿是正月初一呀,孩子,你怎么吃玉米饼子,昨儿给你留的饺子,你走后,俺看见那一些饺子在锅里放着,俺这个心呀,疼了一天,你让俺说你什么好呢。” “俺没事!有口吃的就行,祖母,以后这么晚了,您不用等俺,您早点睡就是!” “老了,睡不着呀!”叶祖母的声音带着沙哑。 “俺扶您上楼!”英子向叶祖母伸出手。 “不用,不用,俺自己来,俺也多锻炼,俺真怕俺躺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英子看着叶祖母用双手扶着栏杆,身子一摇一晃,英子默默跟在老人身后,老人的身体弯的很厉害,她真怕老人一不小心摔下来。 “祖母,这几天大家都不要出去,更不要让新新出去,无论到哪儿,都不许去!”英子一边上前搀扶住老人,她一边压低声音说。 “英子,发生什么了吗?”叶祖母脚步迟疑了一下,她脸上闪过紧张与担心。 “日本鬼子到处抓孩子,甚至还杀人!”英子抬起一只手摸摸她的胸口窝,她真的不知怎么告诉叶祖母,她心里还没有放下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更没有放下紧张与害怕,但,她不能在叶家祖母面前露出蛛丝马迹,她更不想让老人替她担心害怕,想到这儿英子故作镇定地说,“这几天您也听到了郊外的枪炮声,下了班俺早早就回来了,也没去捡煤渣!” “日本鬼子杀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那个英子,俺忘了告诉你,俺本想不告诉你,唉……”叶祖母喘了一口长气,哆嗦这嘴唇,“那个吴莲的父亲今天被日本人杀了!” 叶祖母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英子全身哆嗦,“怎么可能呢?昨天夜里俺还看见了他……”怎么说吴莲父亲也是一个可怜人,虽然他懦弱无能,更不是一个坏人呀,除夕夜他一个人孤独地卷缩在巷口,没想到,只一天时间他就被鬼子杀害了,以后,以后吴莲他们兄妹的日子怎么过呀? “今儿晌午有人找吴家报丧,说吴莲父亲在水清沟里飘着,他身上有三个刀口。唉,街坊说,今儿早上看到吴莲父亲去啤酒厂找日本人要工钱,你是知道的,吴莲父亲做了几年工,没有得到一分钱,只得到一些坏了的酒糟充当工钱,吴莲的后母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埋怨吴莲父亲胆小怕事,所以,吴莲父亲硬着头皮去找日本人要工钱,咳,这不,出事了不是?这人啊,活着不容易呀!”叶祖母一边叹息,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咳咳嗽嗽。 英子无语地难过,她替吴家那个男人难过,她更替吴莲兄妹难过。 叶祖母嘴里还在继续絮絮叨叨,“吴家那个娘们直接找了一块草席子把吴莲父亲埋在了水清沟旁边,那个女人都没有把她的男人拉回来办丧事……唉,这世道,都是这苦日子闹得!” 英子想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虽然她与吴家那个男人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过节,她也不想让他就那样死了,有他在,吴莲和吴穷还能够多多少少有点依靠不是吗? “正月十五,吴莲就要嫁人,日子都选好了,没想到她父亲又出事了。”叶祖母在抹眼泪,不知道她是替吴莲父亲难过?还是她替吴莲伤心? 英子一句话也没说,她目送着叶祖母走进了卧室。她慢慢转身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她还不能睡觉,她要把她脚上的鞋子缝一缝,明天还要穿。 外面的月亮很高,冰冷冷的一半月牙还被一层雾云遮住了。英子一边缝着自己的鞋子,她一边用眼角瞥向窗外,窗外的半拉月亮似乎埋着头,它也不愿意看到这人世间的悲哀,因为它也无能为力,一声叹息从年幼的英子咽喉里传出来,这声叹息是一个年仅十四岁女孩不应该有的,她为吴莲叹息,不知吴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刘香娥那个女人四十岁还不到,她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异样,与正常人不相上下,可,她一点也不正常,她的坏与恶毒都藏在她的心里,她没有给吴家生下一儿半女,她本可以把吴莲兄妹当做她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不仅不把吴莲兄妹当人,还时常到处告诉,告诉邻里邻居说吴莲脑袋有病,是一个傻瓜,吴莲只好当傻瓜任由她欺负;吴家大娘的早逝更与那个恶婆娘有脱不开的关系,老人只有上半身子,却每天生炉做饭,还要受她的气,老人每天忍气吞声;吴莲父亲也可以说被那个女人逼死的,为了那点工钱,她逼着吴莲父亲去找日本人,那不是拿着命去赌博吗? 再想想可怜的吴莲,她刚刚十四岁,她却要在正月十五嫁给一个比她大的男人,英子心里充满了恨,不知应该恨日本人,还是恨吴莲的后母?英子又想起了拉二胡老人的话,吴莲嫁人也许是好事,吴莲就可以远离整天欺负她的后母。 英子把缝好的鞋子放到地上,她趿拉着鞋子,她走到床边上的柜子前,她慢慢打开柜子,里面有她缝制的鞋垫,还有一块她从老家带来的锦缎手帕,这块手帕上绣着一对蝴蝶,虽然不是太好看,这也是她亲手做的,更是她身边留下来的最值得珍惜的饰物。英子慢慢抓起手帕,她想起了她自己的祖母,那个可怜的老人,那个慈祥的老人,那个心灵手巧的老人,老人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却早早过世……英子突然又觉得自己祖母算是有福的,她没有见到日本鬼子,她至少没有挨饿,再想想眼前的叶家祖母,她才是最可怜的老人,她眼睁睁看着全家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她唯一的女儿叶小姐又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想到叶家的遭遇英子难过地垂下头。 英子把一双鞋垫放在一块红布上,她又把那方绣着蝴蝶的手帕放在鞋垫上面,她想,明晚下班回来,她就把这一些东西交给吴莲,也算朋友一场,礼轻情意重。 英子又抓起旁边的针线盒,针线盒里有一些五颜六色的丝线,那是年前她从董家裁缝铺子拿回家的活:编制凤凰扣。 本来这几天不着急做活,今儿英子睡不着,她心里难受,她不知该做些什么? 第十七章心与信 初一的夜很冷,屋里地上炭盆里的火已经灭了。只有一个小小的灯泡挂在柜子旁边的墙角,光很暗、很小,一会儿,英子的小手开始冻得僵硬,眼皮也抬不起来了。她慢慢放下刚刚编制出的凤凰扣的母扣,凤凰扣分两部分,一部分为母扣,一部分为子扣,所谓子母扣,就是扣合式,可以把衣服完整地搭连起来。母扣形态如凤凰身子,子扣如凤凰的眼睛,这种扣子根据做工与线质区分。那个时候平民百姓穿的衣服几乎都是粗糙棉布,扣子是与衣服相同的布料做的;而那一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身上穿的衣服非常精致又高档,几乎都是绫罗绸缎,她们的衣服扣子大多是凤凰扣,第一显示她们的与众不同,第二为了显示出她们的高贵。 英子伸了一个懒腰,她提醒自己,必须好好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英子的成熟就在一瞬间,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渐渐变成了一个少女,她的少年没有任何快乐,只有艰难,她在艰难之中成长,成长中她没有索取,只有报恩两个字,为了报答叶小姐她愿意承担所有磨难,这个磨难无论是她二哥崔英昌强加给她的,还是为了她自己心中的梦想,她必须用她瘦弱的双肩扛下叶家的一切生活。 英子心底的善良真的无人能及,她可怜叶家祖母,她可怜吴家大娘,她可怜吴莲和吴穷,她可怜灵子和灵子妈妈,她不知道,她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柳巷子的人常常把她念在嘴里,老人常常坐在开水铺子里闲聊,每每聊到叶家,他们都会聊到英子,他们常常叹息,“如果我们家有这么个孙女就好了,早早上班,每天下了班去捡煤渣,有时候去郊外捡白菜叶、挖地瓜……咳,穷人孩子早当家呀!” 因为叶家刚刚搬来登州路不到两年,他们不知道英子不是叶家人,更不知叶家所有孩子都与叶家没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他们只知道叶家孩子多,生活不易。 年前的雪到了正月初三都没有化,风依然刺骨地冷。叶家祖母常常坐在一楼客厅里发呆,她嘴里自言自语,“人总有一天要走,有时候想痛痛快快地走了,走了就走了,临了,还觉得有好多的牵挂,真不知俺那个嫚怎么就那么放心地走了呢?” 新丽听了叶祖母嘴里的自言自语,她也开始心酸,她也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了,她常常央求英子带她去卷烟厂上班,英子知道叶祖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已经离不开人了,新丽还比较懂事,只有她才能照顾老人。 “新丽,祖母的身体已经照顾不了新新和新菊了,叶家就靠你了!”英子经常这样对新丽说,“再说,烟厂里有拿着皮鞭的监工,还有日本鬼子,他们把打人当成了家常便饭,有许许多多的工友被他们活活打死!” 新丽听了英子的话,她打消了去烟厂工作的念头! 抬起头看看院门口,高大的梧桐树在院墙外面摇曳着干巴巴的枝条,像是一个个光杆司令;屋檐上飞过几只喜鹊,嘴里“啾啾啾”着。 耳边,叶祖母还在念叨,“不知宋先生什么时候能回青岛呀?他应了俺,有时间带俺去看嫚……” 宋先生真的被叶家祖母念叨来了,他清瘦的身影在叶家院门口出现了,他手里提着几个面口袋,还有两包桃酥。 宋先生的出现让叶祖母抬起了头,她高兴地笑了,她嘴里唠叨着:“真人呀,不经絮叨!” 进了屋子,宋先生把他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一楼客厅的桌子上,他一边弯下腰,他一边盯着叶家祖母的脸看了一会,然后他温和地笑笑,“大娘,您老过年好!” “好,挺好的!”叶祖母连连点头,“您也好!宋先生,路上没出差池吧,那边的人都好吧?他们身上衣服够厚吧,这天呀,还那么冷,冷得俺这手啊,脚啊,没了血!” “都好,路上也安全!这天啊,过了正月就暖和了,他们说能坚持,再说总在跑步,也忘记了冷!” 叶祖母知道宋先生嘴里跑步的意思,那是打仗,行军打仗就感觉不到冷! 宋先生上前一步攥住老人的双手,这双骨瘦如柴的手不仅冰冷,还惨白。宋先生一边抬起头端详着老人凹陷的颧骨,他心里说不上的难过,少顷,他抬起手抓着老人肩上披着的棉袄,“大娘,您就把衣服穿上袖子吧,系上扣子就暖和了!” “不了,穿上不好脱,唉,穿不好穿,脱衣服又太费劲,俺这胳膊抬不动了!老了,老了什么也不是了!” 叶祖母嘴里的话让宋先生流泪,他急忙回过头去摘下眼镜,他撩起长袍擦拭着眼镜片,然后他又抬起衣袖擦擦眼睛。 “宋先生,俺看您年轻了,是不是把胡子刮了?也是,大过年的谁不知道干净整洁呀?年前英子给俺剪了剪头发,还帮俺把新衣服拿出来晒了晒,那是一水的新衣服,是俺从奉天带出来的,一直没舍得穿,俺准备出趟门,俺好久没出门了,出去走走也要穿得体面、干净一些不是吗?”老人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抬起胳膊举到了她的头上,她把那几根潦草的头发往后抿了抿,“俺这一辈子什么都赶上了……也曾风光过……宋先生,您看看俺这模样没老成没法看吧,俺真怕见了俺嫚她爹,他认不出俺啊!” 叶祖母的话越来越颠三倒四,似乎她的话里暗示着什么? 宋先生语气哽咽,他强装笑脸,“大娘,您看上去很有精神,很整洁!” “让您见笑了!”叶祖母抿了抿嘴角,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大娘您吃药了吗?药还有吗?”宋先生轻轻问。 “年前吃过了,这大过年的,俺图个吉利没吃。还有,还有呢。”叶祖母看着宋先生,“您快坐,快坐,喘口气,咱们慢慢聊。新丽呀……”叶祖母一边对宋先生说着,她一边扭脸嘱咐新丽,“去拿个干净碗,给宋先生倒碗热水暖暖手!” “嗯!”新丽一边高兴地应着,她一边迈着欢快的脚步跑上楼去。 “宋先生,俺有话说,不说,俺怕俺耽误了大事……”叶祖母用忧虑的眼神看着宋先生。 “什么大事?”宋先生急忙坐到叶祖母椅子旁边的凳子上。 “这个家需要个人,一个能照顾孩子们的人,俺,俺已经无能为力啦!”叶祖母声音很小,很无奈,让人听了心里升起一股股凄凉,凉得宋先生的心都在颤抖。 宋先生从嘴角再次勉强挤出一点点笑容,他不知怎么安慰眼前的老人,一个坚强的老人,这个老人的名字陈苏坤,她虽然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她做了某些共产党员都不能做到的事情,她养育了四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她已经灯枯油尽,她的身体也许已经再也扛不住这个冰冷的春天了。 宋先生想安慰一下老人,他吞吞吐吐都不知应该说什么,眼前老人的头发不仅遮不住头顶,稀稀拉拉,也已经全白了。从屋檐上投下一束光照在老人无神的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布满了老人清瘦的脸颊。 宋先生慢慢站起身,他慢慢走到门前,他抬起头看着院外的天空,午前的阳光已经洒满了院子,街道上传来了人力车与匆匆行人的脚步,他们脚下踩着光滑又坚硬的雪,不知这冰冷的雪什么时候能融化?党组织安排的同志什么时候来青岛?路上她不会出事吧?不会的,不会出事,听大泽山的同志说她虽然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却非常周到,她曾利用她的身份掩护、保护了好多同志……想到这儿,宋先生转身再次走近老人,他弯下腰微笑着看着老人凹陷的眼睛,“大娘,您不要着急,这个,俺们已经研究了,过几天组织会安排一个大姐过来照顾您和孩子们。” “好,这下俺就放心了!”叶祖母脸上飘过心满意足。少顷,她清清嗓子,她又抬起头看着宋先生鼻梁上闪光的眼镜,用商量的口气说,“开春暖和一些,如果,如果您有时间,您带俺去见见俺的嫚,好吗?” 宋先生知道,这是老人唯一的、也是她最后的一个心愿,他使劲点点头,“好!” “中午留下来吃饭吧!”叶祖母脸色似乎比宋先生刚进屋时红润了许多,“除夕那天,剩的猪头肉,还有一只烧鸡没有动,俺想等英子休息那天再吃,今儿您宋先生来了,又是正月,您不嫌弃就留下吃顿饭吧。” “好!”宋先生痛快地答应了,“今儿俺来做饭,还有肉,还有一捆面条,今儿初三,咱们应该吃饺子,咱们就不麻烦了,下面条吃!” “吃面条?太好了!”新菊新新从楼上跑了下来,他们高兴地看着宋先生,“宋先生,您做饭,俺们帮忙!” “不用了,你们不添乱更好,去玩吧!”宋先生抬起手抚摸着新新的头,“新新长大了,长高了!” 看着新菊新新簇拥着宋先生进了厨房,叶祖母嘴里喃喃着,“如果英子在家多好呀!”她一边说着,她一边颤抖着双手抓起衣角擦擦她脸上的眼泪。 新丽把一杯热水递到叶祖母的手里,她一边用她的小手梳理着老人稀疏的白发,她一边把老人脸旁的几缕白发抿到老人耳后去,她一边歪着小脑袋高兴地说,“祖母,今儿宋先生做饭,不用您和俺插手,真好!” 老人一边喝了口热水,她一边抬起头看着新丽俊秀的双眼,低低地说,“不要让新新调皮,你去看看!不能再打碎家把什啦,这还是正月……” 新丽点点头,她快步走出客厅,她的脚步刚迈到院子,她又想起了什么?她转回身,皱皱眉头,“祖母,英子姐今儿带午饭了吗?” “带了,俺偷着把一个鸡蛋放在她的包里,这会儿她可能发现了!” “嗯,以后俺早起,俺帮祖母给英子姐准备早饭和午饭!” 老人听新丽嘴里这么说,她急忙往前探探身子,她向新丽招招手,“新丽,你过来,过来!祖母有话嘱咐你。” “祖母,有什么事儿?您说!” “新丽呀,你也十三岁了,那年你英子姐十二岁生日没过就进了卷烟厂,不容易呀,新丽呀,祖母要出趟远门,以后你要学着照顾新菊新新,还要早早起床给你英子姐做早饭,然后呀,每天要等你英子姐下班平安回家,如果她出了事,你如果来不及找宋先生,你就去找你们的朱老伯。” “祖母,您去哪儿?”新丽歪着头好奇地端详着老人的脸。 “唉,想回家看看,俺想家了!”老人抬起无神的眼睛瞄着院门口长长叹了口气,“新丽呀,你要向你英子姐学习呀,你看看,她每天晚上下班回来还要盘扣子,你以后跟着她学着点,虽然说她不让你去上班,在家里你也要学着做点手工,粘火柴盒没什么技巧,不算手艺,盘扣子不同,俺老了,如果俺眼睛不花,手不麻,俺也跟着她学着编凤凰扣,那是一门手艺,真真正正的手艺呀!” 听了叶祖母一席话,新丽有点不好意思,“俺学过,学不会,无论英子姐怎么教俺,俺都没学会,还糟蹋了好多线,英子姐说,说俺可能还太小。” “什么小?就是笨!”叶祖母有点生气,她用责怪的眼神瞄着新丽,“英子五岁就会做针线,会刺绣,咳,也许这是人的天性,一般人学不来,学不来就不要学啦,糟蹋线也不行,那些线都是有数的~去吧!” 吃饭的时候,叶祖母让新丽把那只烧鸡端上了饭桌,眼前的烧鸡少了一只翅膀,新丽皱着眉头,叶祖母脸上有点难为情。 宋先生看看叶家祖母,他又看看三个孩子,他想说什么?他张张嘴,“孩子们快让你们祖母坐下,来,坐到这儿来!” 新新急忙上前抓住叶祖母的胳膊,站在一旁的新菊急忙把她手里的不知什么东西飞快地塞进了嘴里。 叶祖母抬起眼角瞄了一眼新菊,新菊的腮帮子鼓鼓的,也不知她在嚼着什么,老人有点生气,新菊都十二岁了,不知是她还没有长大,还是她心思太多,无论做什么她都要计较,不仅不抢着做事,在吃上她还挑三拣四,不是新丽把那只烧鸡放在高高的柜子上面,也许早已经被她塞进了肚子。 今儿守着宋先生叶祖母把她满肚子的火气忍住了,她也不能再生气了,眼下她迈脚丫子都费劲,每迈出一步全身都打颤。 宋先生急忙上前搀扶住老人,他让老人慢慢坐下。 叶祖母的身体蜷缩进了椅子里,像一摊泥。 叶祖母抬起头向新菊挥挥手,“还站着干什么?自己去找凳子坐下,不要怵在那儿,屋里这点阳光都被你遮住了!”老人又把脸转向宋先生,“宋先生,来,您把这只烧鸡给孩子们分分!” 宋先生犹豫了。 “咱们给英子留一条鸡腿!”叶祖母说。 宋先生低头看看桌上的面条,再看看他刚刚炒的三盘菜,还有半盘子的猪头肉,“大娘,今儿让孩子们把猪头肉吃了吧,这鸡留着正月初五来人吃,好吗?” “正月初五有人来吗?”三个孩子瞪大了狐疑的眼睛,叶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客人了。 “嗯,俺想,正月初五,她就应该到了!……大娘,您说呢?” “好,听宋先生的。”叶祖母笑了,她知道来的人是谁,但,来人她不认识是肯定的,无论怎样,宋先生介绍来的人一定不会错,眼前的三个孩子以后能有人照顾,她也放心了。 吃罢饭,宋先生准备告辞,叶祖母在新丽的搀扶下站在一楼的屋檐下,黄丫头摇着尾巴走在墙角,它的身体清瘦,根根肋骨清晰可见。 看着瘦弱的黄丫头,宋先生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它一定就是徐豪辰嘴里的那条小狗,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受苦了。想起英子,宋先生心里升起一股怜悯,他心里有说不上来的伤感,刚刚大家都吃了面条,甚至连口汤都没剩下来,更没有给英子留半碗,叶家的日子真的很艰难,三个孩子见了吃的狼吞虎咽,二斤面条瞬间一扫而光,还有三盘菜和半盘猪头肉,叶家祖母说这半盘猪头肉是她初一那天留下来的,今天他来,老人家才拿出来,他只吃了一片,他再抬起头时,眼前只有四个比镜子还亮的盘子。英子在叶家受苦了,不仅没饭吃还要干那么重的活,唉!幸亏叶家祖母明事理,有好吃的她自己不舍得吃也要留给孩子们,她也不亏了英子,毕竟英子是叶家的功臣。 下了班英子与灵子在登州路分手,她要去捡煤渣,这几天过年家里用煤多,年前年后她也没让新新他们出门捡树枝,家里柴火也剩的不多了。 夜深了,登州路上啤酒厂后门的马路上人影稀疏,半天才从地上冒出一个两个人,还都是来捡煤渣的。卡车在光滑的地面上奔驰,车辙下面的积雪已经变成了冰,卡车的车轮在上面打着滑,抖落一点点的煤渣,捡煤渣的人忘记了危险,在卡车下面争抢。 英子不敢靠着卡车太近,她害怕,她害怕被司机骂,她更怕天黑路滑司机的眼神不好,她只远远跟在卡车的后尾,或者卡车左右,她的眼睛四处张望,她的脚步很轻,她怕惊动啤酒厂门口站岗的鬼子,她怕那一些鬼子再来抢走她的辛苦成果,她也不敢在原地停留时间太久,只要发现了目标,她飞快地跑过去,抓起它,然后迅速塞进她肩膀上的麻袋里,这个麻袋还是那天晚上家兴送玉米用的,英子给它剪开缝了两个,一个留着捡煤渣,一个留着捡白菜叶,再缝上两条带子,背在肩上正好到屁股下面,拖不着地,还轻便。 “找死呢!滚远点!”卡车里探出司机的头。 司机嘴里的话听着恶狠狠的,其实都是好话,他知道捡煤渣的老人和孩子们不容易,他尽量把车开的很慢,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他就怕卡车在这么溜滑的地面上不走正道。可是,还是有那么一些不长眼的人往卡车前面蹭,害得他只能大声谩骂,“想死另找地,不要给俺添晦气!” 英子一激灵,她抬起头顺着司机的声音看过去,卡车前面的那个人不像是捡煤渣的,他身上没带任何工具,那个人还摇晃着身子,像喝醉了酒的醉汉。英子不想多管闲事,她继续紧紧盯着雪地上的黑点,她的前身往前佝偻着,突然,她眼前一亮,一个亮光在积雪与煤灰之间闪烁,她伸出手去,她抓起了一块手表,英子认识手表,父亲曾有一块,形状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牌子的? “你捡到了什么?”那个“醉鬼”挨个问捡煤渣的,似乎是他丢了东西。 是不是那个人丢了他的手表?英子一边想着,她一边把手表攥在了她的手心里,她也不说话,她远远地盯着那个蹒跚着向她走近的身影,那身影晃晃悠悠走近了英子,他抬起头看着英子的脸,“你捡到了什么?一块手表看到过吗?” 对方语言与口气很拙,凭感觉,英子怀疑眼前的人是日本人。可是眼前的人上身穿着中国老百姓穿的棉袄,下身是一条棉裤。 “你捡到了!?”眼前的人非常高兴,满嘴惊讶,黑暗里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惊喜,他看到了英子慢慢打开的手心里躺着他的手表,他身体往前窜了几步,他伸出手,他急忙抓起手表。 “谢谢!谢谢您!”眼前的人给英子鞠躬。 英子皱皱眉头,眼前的人显然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怎么没有那一些日本鬼子的嚣张跋扈?他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是卷烟厂的鬼子还在监视她?英子没有说话,她转身准备回家。 回家的路上,英子感觉那个“醉鬼”一直尾随跟踪着她,英子皱着眉头,今儿白天在厂子里她没有发现异样,监工对她有了笑脸,那一些鬼子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她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没想到日本鬼子还不死心。 “喂,你是,你住哪儿?”后面的那个“醉鬼”在问英子,英子假装没听见,她继续匆匆赶路,肩上的煤袋子很沉,压得她走不快,偶尔还要换换肩膀。 突然从英子身后伸出一双大手,那双大手把英子肩上的麻袋抓走了,英子一激灵,她本能地要去抢回自己好不容易捡来的煤渣。 “俺帮你!俺不要!”那个“醉鬼”在笑,他的笑声听起来很友善,没有恶意。 “还给俺!”英子还是担心日本鬼子耍花招,“这是俺捡来的,您也看见了,俺是捡你们不要的,不是吗?” “知道,我看见了,你们很辛苦,不要,我不会要你的东西!”那个“醉鬼”的声音很清脆,听上去也就二十几岁的年龄。 “俺要回家,俺自己背就可以,不用你帮忙!你也该回家了!”英子语气倔强。 “我家就在柳子巷对过住……!”“醉鬼”在笑,他歪着头看着英子,声音温和地问,“你呢?你住在哪儿?你是不是也住在柳子巷?咱们的方向是一直的,那,你不愿意回答,但,俺看出来了,你的脚步和俺一个方向,肯定你也住在柳巷子啦!” 英子沉默,对方说他也住在柳子巷,他是谁?怎么没见过?也是,她每天昼出夜伏认识谁? “我妹妹,她和你差不多大,个子应该也差不多,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谁?”英子吐口而出。 “她名字叫灵子,她在卷烟厂上班。” “灵子?!”英子一激灵,她皱皱眉头,今儿没听灵子说她哥哥回来了呀,眼前的人是骗子吧? “你们认识?”对方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我还没见过妹妹,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她刚刚会识字,我母亲就带着她来青岛找我们父亲啦!” 英子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她只是沉默,她以前听灵子说过她有一个哥哥在日本上学,上学期间她哥哥参加了反对侵略同盟会,后来她哥哥被日本政府抓去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灵子家人都不知道,去年灵子妈妈想把灵子托付给叶家照顾,她妈妈想回日本找她哥哥,而此时,灵子哥哥竟然突然出现在英子眼前。 英子怀疑灵子哥哥的真实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没去卷烟厂找他妹妹,反而出现在啤酒厂后门的马路上? 眼前到了叶家门口,英子停下了脚步。 “哥哥瑧直吗?”灵子家门口传来了灵子清脆的呼唤声,“哥哥—” “妹妹!”灵子哥哥扔下英子的麻袋,他大踏步扑向灵子,兄妹两人抱在一起,灵子嘴里喃喃细语,“妈妈说哥哥回来了,她说哥哥出去看看爸爸工作过的地方……真好,哥哥回家真好,妈妈高兴地哭了……” “嗯,回家,咱们回家!”灵子被她哥哥揽在怀里,两个人拥抱着挤进了他们家的院子。 英子傻傻地站在叶家院门口,听着灵子家传来幸福开心的声音,英子想起了她的三个哥哥,从前的幸福似曾在眼前,她被三哥哥宠爱着长大,自从日本鬼子来了,那份幸福与开心一下就消失了,英子恨日本人,她更恨夺走她快乐时光的日本鬼子,可是,对眼前的灵子一家英子恨不起来,因为灵子一家也是战争的牺牲品,他们不想参与侵略战争。 正在英子胡思乱想时,一个身影不知从哪儿突然蹿了出来,吓了英子一跳。英子凝神一看,是吴穷,吴穷满脸严肃,好像他不会笑,也许他父亲刚刚死了他笑不出来吧。 “给,给黄丫头的。”吴穷把他手里一个纸袋放到地上,“这是一些骨头!” “骨头?”英子一愣,“哪来的?”英子问出一个正常人不能问的问题,是吴穷拿来的,一定是吴穷家吃剩的呗。 “是饭店门口捡来的!”吴穷口气没有犹豫,“俺妹妹又啃了一遍,剩的骨头扔了还不如给你家黄丫头吃。” “你有事?”英子明显感觉到吴穷有事求她帮忙。 “你你能不能告诉俺,你二哥,还有那个他们在哪儿?”吴穷嘴里的他们是指新修和家兴。 英子皱着眉头,她即是知道二哥他们在哪儿,她也不能告诉吴穷,何况她也不知道,她使劲摇摇头。 “真的不知道?!”吴穷撇着嘴角,他满脸失望。 英子知道吴穷不是坏人,就是好人她也不能告诉他,那是秘密。英子再次摇摇头。吴穷叹了口气,他失望地转身离开,看着吴穷的背影,英子想起了什么,“你,你等等!” 吴穷急忙折回身,他满脸兴奋,他以为英子要告诉他她二哥他们在哪儿。 “你在这儿等一下,待会,俺去拿点东西给吴莲。”英子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院门。 院里黑漆漆一片,只有黄丫头站在院子里,似乎它早就听到了英子的脚步声,它等待英子开门已经很久了,吴穷弯腰捡起地上那袋骨头,他一抬手隔着门缝扔给了黄丫头。 黄丫头叼着那袋骨头蹲到了墙角,它忘记了跟英子打招呼。英子把半麻袋煤渣放在了一楼的屋檐下,她回头看看吴穷,吴穷依旧站在院门外。 楼道尽头的大卧室里传来叶祖母的声音,“是英子吗?你的饭在锅里放着,还热着吧?” “嗯,俺知道了!”英子一边应答着叶祖母的话,她一边窜进了她的卧室,很快,她又从卧室里钻出来,下楼,然后她大步迈到了院门口,她把她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给了吴穷。 吴穷抬头看看英子的眼睛,意思问是什么?英子认真地说,“这是俺送给吴莲的东西,正月十五那天俺不休息,所以俺没办法亲自送给她。今儿,俺本想去你家直接把这送给吴莲,俺又怕看到你的那个后母!”英子不想撒谎,她的的确确从心里很讨厌吴莲的后母。 “好,俺替你给俺妹妹!”吴穷嘴里话丝毫没有可怜他妹妹的意思。 “你很愿意让你妹妹嫁出去,是吗?”英子生气地嘟囔了一句。 “那家人很好,虽然不是大买卖家,俺妹妹嫁过去至少能吃饱饭,这样俺也放心,至少不再受那个女人的欺负!”吴穷嘴里的话是实话,英子知道挨饿的滋味,如果吴莲以后不挨饿,不被欺负,又有人疼,何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儿? “你走吧,告诉吴莲,以后回家找俺玩!”英子一边说着一边退回院里,她准备关上院门。 “好!如果你二哥回来,麻烦你通知俺一声!”吴穷扔下这句话,一转身像风一样飞走了。 英子把院门插上顶门杠,她听到黄丫头在角落地发出美滋滋的声音,她笑了。 英子慢慢上了楼,她钻进厨房,她抓起一碗剩玉米粥,她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英子!”叶祖母披着大棉袄迈出了她的卧室,她的眼睛瞄向厨房,她看到英子站在锅灶前端着一碗玉米粥狼吞虎咽。 听到老人的声音,英子急忙抬起头看着老人蹉跎的身形,“祖母,您去歇着吧!” “英子,今儿宋先生来过了,他带来了面条,我们中午吃的面条,没有给你留……不好意思呀。”老人一边说,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面条留不住,俺不挑食,这玉米碴子粥很香!”英子不计较吃,只要有东西塞满肚子就行。 叶祖母沉默,她脸上闪过一丝难过。 “祖母,晚饭您吃过了吗?” 老人点点头,突然老人想起了什么,她抬抬她的脖子,“还有一件事,俺差点忘了告诉你,你家来信了!今儿傍晚,新丽在院里捡到的,她说信皮上英子两个字她认识,还是你教给她认识的!” “在哪儿?信在哪儿?”叶祖母嘴里的话让英子兴奋地跳了起来。 “先吃了饭,那封信在你房间柜子上放着呢!”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咳嗽着,她一边慢慢转身向她的卧室走去。 英子飞快地把碗底剩下的玉米粥全倒进了嘴里,然后她把碗在水池子上洗出来放在锅灶上,她一扭身钻出厨房,她又一扭身钻进了她的卧室。 借着楼道的灯光,英子看到一封信安静地躺在她床前的柜子上,她埋怨自己,刚刚进来给吴莲拿东西时怎么没有发现? 信是邱先生写来的,一看那漂亮的字体,整齐的小楷,让看着的人心升喜爱,比吃大肉大鱼都高兴,这是老家来的信,这也是母亲写来的信,家里来信是英子的渴望,更是她的精神支柱。英子的手抖个不停,她眼睛里的泪水无法抑制,奔流而下,这是她激动的泪水,整整两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她母亲的来信,似乎母亲就站在她身旁与她说话。 远处传来了飞机飞过的声音,似乎就在头顶,街口还有“邦邦邦”声,那是车夫收车回家摔打车垫发出的沉闷的声音。英子紧紧抓住手里的信,她就怕自己是在做梦,静静的房间里只听到了英子的喘息声和哭啼声。 英子你好! 母亲想你,你嫂子想你,你张伯想你,还有你舅母想你。还有,英春和顺子已经不记得你了,可是每次大家给他们说起你,英春喊你小姐姐,顺子喊你小姑姑,你张伯故意逗他们问,“你英子姑姑在哪儿?!”“你英子姐姐在哪儿?” 顺子会说,“小姑在城里!” “在青岛!”英春知道青岛啦。 你张伯还经常把你小时候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似乎他们还不明白,但,会笑的前仰后合。 邱先生的学堂办在咱们崔家大院,有二十几个孩子来学识字,挺好的。 你舅母说她过了年去青岛看你,俺和你嫂子给你做了新棉袄和新棉裤,不知你长高了没有?长胖了没有?俺说做大点,大点比小点好,所以,大了你也凑合穿,只要不冷就好。 英子,本想早点给你写信,只因家里忙,没顾上你,还有,听你舅母说,不知这封信什么时候、能不能送到你手里,有好多话以后见了面再说吧! 英子,你在外面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有眼力劲,就这样吧!今天喝腊八粥,不知你喝了没有? 腊月初八 英子一边哭着一边读完了母亲让邱先生写来的信,她胸口有千言万语想对她母亲说,她又不知从哪儿说起?这封信是母亲腊月初八寄出来的,今天都正月初三了,信才到了她的手里,可见杜甫的诗句用在此时最合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烽火不是连三月,而是从1931年到今天还没有熄灭。 英子又想,很显然,她年前给家里写的信母亲他们也还没收到,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呢?很明显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叶祖母说信是新丽在院子里捡到的,那么,这封信一定是通过二哥他们送来的,眼下这种情况,寄封信很费劲,母亲说有好多话要说,似乎又不敢说,母亲一定是怕信落到日本鬼子手里吧? 此时英子脑袋像开足了发条的钟摆,胡思乱想,她想到了她母亲的样子,每逢沙河集市,张伯都要赶着马车带着英子三哥崔英茂和英子去集市上玩,在出门之前,母亲常常把英子拉到她的房间的梳妆台前,把英子凌乱的细发梳理的整整齐齐,把英子小脸洗的干干净净,还要换上新衣服,像是去参加谁家的婚礼,再在英子小脸上抹上雪花膏,英子一身香气,当坐上马车,母亲还要追到马车跟前拉着英子三哥崔英茂的手,千嘱咐万嘱咐,“不许贪玩,不许要这要那,看好妹妹不要被人领走了!” 其实英子母亲王氏有很好的脾气,英子祖母活着时常常逢人就夸,“大儿媳妇忠厚老实,又贤惠,还顾家,又干净,主要干净,把家里家外打理的整整齐齐,虽然有点絮叨,埋怨,也只是小菜一碟,在俺崔家不算什么。” 英子母亲王氏十八岁嫁到崔家,第二年就生下了崔英业,第三年生下了崔英昌,第五年生下了崔英茂,第七年生下了崔英芬,英子出生时她母亲王氏已经三十多岁了,英子小弟崔英春出生时王氏已经奔四十岁了。 英子想起母亲站在院子里吆喝三哥崔英茂的声音,声声入耳,崔家大院里最调皮捣蛋的是英子三哥崔英茂,看着他老实,其实他最不让人省心,这是母亲常常与祖母唠叨的话;还有母亲向父亲埋怨二叔抠门,唉声叹气的声音;还有,祖母和二婶她们夸英子心灵手巧时,母亲偷偷抿抿嘴角,然后说,“您太夸赞啦,她还是一个孩子!”说这一些话时,母亲脸上美滋滋的;还有这几年,母亲让张伯把家里的黄酱悄悄送到大泽山抗日游击队,她的大度与开明无人能及,再想起母亲看着英春和顺子欢喜的样子,英子似乎已经乘着风驾着云坐着梦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崔家大院。 暮色渐渐的深了,雾云遮住了月光,那一片片黑色的瓦顶,传来跳跃的老鼠“唧唧”声;远处的战火像白昼一样通明,照亮了天地,时而疏疏缕缕升起一股股烟灰,又慢慢落下去;远远近近的人们不知醒着?还是睡着?虽然感觉到房子在摇动,本来房子已经很陈旧,习惯了,都把那阵阵摇晃当成了风;似乎还能听到海边的海鸥在风中急飞,发出“咕咕咕咕咕”声,海边离着登州路不算近,怀疑是海鸥慌不择路,窜进了贫民区。 当一切都静下去时,月光慢慢钻出了云层,照着沉睡的房子,照着大大小小的街道,照着横躺在马路上已经冻僵的尸体,没有哭声,只有风带起一层层厚厚的煤灰盖住他们赤裸的身体。 院里,黄丫头吃饱了卧在楼梯口,它第一次吃的这样饱,它似乎和它的主人一样心里美滋滋的,只是它满足有饭吃而已,英子满足是有她思念的家人的消息。 天还没亮,英子就醒来了,又该起床了,一天又要重新开始,英子心里没有埋怨,又能埋怨谁?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叶祖母没有起床,也许她太累了。英子悄悄走进厨房拿起一块年前剩下的玉米饼子,玉米饼子冻得硬邦邦的,她不在乎,她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黄丫头从墙角站起身来,它也已经习惯了每天天不亮就目送英子出门上班。 第十八章恨与痛 吴穷从英子嘴里没有问出任何有关抗日游击队的消息。他手里攥着英子给妹妹吴莲的礼物,他脚步蹉跎,似乎每往前走一步都那么沉重。 慢慢靠近了柳巷子,抬起头看着自家黑暗暗的屋子,他真的迈不动脚步,想想妹妹过几天要嫁了人,以后那个家对于他来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甚至连柳巷子他都不愿意再踏进。今儿,低头看看手里的小包裹,他还是要再见见妹妹。 一阵风吹来,吹透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他感觉到了冷,一种孤独与沮丧的冷,眼前的柳巷子里再也听不到祖母与父亲的声音了。祖母为了他不挨饿,常常瞒着那个女人藏起一块饼子,或者一块地瓜,老人把那一些东西揣在她的怀里,她每天蹲坐在门口的煤炉旁边等着他,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给他递上那口吃的,那么温暖;父亲的包容与忍让,造就了那个女人的嚣张跋扈与蛮横无理,为了吴家的安宁,父亲更多的时间在沉默,在沉默中哀叹,哀叹命运多舛。 今儿柳巷子似乎比任何地方都冷,没有了祖母和父亲的冷,这种冷是吴穷第二次感受到,那年日本鬼子闯进了吴桥,像恶魔一样的鬼子见人就杀,一刹那,血水横流,哭喊声,惨叫声,鸡飞狗跳声,声声传遍大街小巷,当时母亲已经身怀六甲,她跑不动,她让父亲背着年幼的他快跑;祖母也跑不动,祖母带着妹妹钻进了河沟里的草苇子里,在又臭又深的水沟里泡了一整天才躲过一劫……母亲被鬼子抓走了,母亲被鬼子绑在了村口的树上,鬼子活生生刨开了母亲的肚子,从母亲肚子里掏出一个已经成型的婴儿……当祖母流着泪给父亲说起母亲的遭遇,一股冷,冷彻全身,那股冷就是深仇大恨。 母亲死后的第二年祖母又被鬼子飞机炸去双腿,老人拖着残缺身躯苟且偷生,从此以后,恨与仇,仇与恨,深深埋藏在吴穷的心里。 冷风从巷子那头贯穿到了这头,穿堂风把柳巷子的二十几户人家穿成了串。吴穷的脚步站在了他家门口,他犹豫了,他把刚要迈进家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他敲了敲妹妹住的房间的窗户,然后他把英子给妹妹的礼物放在窗台上,他对这个家已经失去了所有依恋,妹妹一旦嫁人,自己还能留在这个家吗?留下来看那个女人的脸色他会发疯,甚至会做出傻事杀了她。 吴穷的眉头紧锁,他想,祖母与父亲前后离世,都与那个走路扭三扭的女人有关,更与日本鬼子有关,是日本鬼子杀害了老实又懦弱的父亲,虽然父亲不善言语,虽然他害怕后母,虽然他做事没有主见,但,很孝顺,也很爱妹妹和他,父亲为了他们兄妹可以忍受后母的刁难与胡搅蛮缠。父亲本可以继续忍受下去,可是,他还是听了那个女人的话去找了日本人,为了一年工钱,他把命丢了……“我要杀了日本鬼子!”想着想着吴穷攥紧了他的拳头。 吴穷抓起墙角旮旯里的破口袋,和那把藏在破口袋里的砍刀,这么晚,也许那个地方能遇到他们?吴穷想起了他与崔英昌第二次相遇的那片农田。他与崔英昌第一次相遇是在啤酒厂门口,那天他砍倒一个鬼子,那天他的小命差点交待在鬼子的手里,幸亏崔英昌突然出现救了他。 近段时间他一直在啤酒厂门口转悠,他没有等来英子二哥崔英昌和新修他们,却看到了英子在捡煤渣,他祖母活着时曾说过,如果英子能给吴家做孙媳妇多好啊,吴穷知道无论从家景还是个人条件都不配英子,英子聪明伶俐,更多的是吃苦耐劳。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英子清瘦又矮小的身影在卡车身边穿梭,他心里充满了同情与可怜,猛一抬头,他的眼角有意无意扫过对过的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远远看过去,那个人影似乎是一个男人,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那个男人的目光正远远地眺望着英子,吴穷猜测:他是英子的什么人?树枝间路灯的光撒在那个男人的脸上,虽然路灯光惨淡,吴穷也看清了,那个人岁数不比他父亲年轻,男人下巴上的一缕胡须在风里游荡,那个邋遢的模样似曾在哪儿见过?吴穷皱着眉头,他想起了那个男人就是公园里拉二胡的老头,他为什么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英子,难道他们认识吗?还是这个老头对英子不怀好意? 正在这时,他看到英子与一个人说话,那个人不算高,听口音也不老,他们说什么吴穷没有听见,只看见英子把手里的一样东西递给了那个人,然后,英子就匆匆往家走,那个人跟在英子身后,难道是英子二哥派来的人?吴穷心里一阵窃喜,他紧紧跟在那个男人身后,他看见那个男人帮着英子背着煤袋子,他更高兴了,他心里想,一定是英子的二哥派来的人……可是,当他看到那个日本女孩跑出家门喊那个男人哥哥时,吴穷明白了,那个人是日本人…… 吴穷要去找英子二哥崔英昌,他想要参加抗日队伍,他不能一个人单打独斗,那样只会白白送命,这是英子二哥曾对他说的话,他永远记在了心里。 吴穷来到了郊外,郊外的月光要比市区亮好多,也许郊外离着海边远,没有雾气;这里也有风,风吹起泥土与积雪,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也许这儿远离了世俗的争吵,远离了柴米油盐,也许是吴穷赶路有点急,他满身都是臭汗。 吴穷的脚步踏进了一片豆田,豆田里没有豆子,只有积雪覆盖的豆杆茬上,吴穷单薄的鞋子踩在豆茬上,豆茬刺透了他脚上的鞋子,也刺碎了他的脚丫,刺骨的疼,吴穷已经习惯了这种疼,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继续往前走,他知道豆茬地里有老鼠窝,老鼠窝里有老鼠储存的粮食,老鼠窝里更多的是圆溜溜的黄豆。 吴穷趴下身子,他的眼睛借着高高的月光紧紧盯着地面,洁白的雪堆上有一个个不深不浅的小坑,这是老鼠留下的足迹,吴穷的目光跟着老鼠的脚印往前走,他真的寻到了老鼠的窝,老鼠的窝就在玉米地的下面,吴穷急忙伸出双手,他有点难过,“对不起啦,我要盗走你们的粮食……”吴穷的手触到了一堆柔软的东西,那堆东西发出“叽叽叽”声,吴穷一愣,这是老鼠的孩子。吴穷犹豫了,他把手从老鼠窝里收了回来,他不想拿走老鼠一家的食物,这么冷的天,老鼠一家也很可怜,自己如果把他们的粮食拿走,它们是不是会冻死?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玉米秸秆“哗啦啦”声,吴穷一激灵,他“腾”从地上站了起来。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一队慢慢移动的黑影,吴穷急忙把身子小心翼翼趴在玉米地的地垄里,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路口,只见那队人影往前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迅速钻进了马路旁边的树丛里。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从哪儿来?他们是八路军游击队吗?不行,必须过去看看,吴穷“腾”站起身体,他准备冲出玉米地,他的脚步刚刚向前迈出半步,突然从他身后伸出的一双又大又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吴穷一愣,他刚要喊,那个人的大手又捂住了他的嘴巴。吴穷的眼睛在眼前的人脸上扫过,“你,你二胡……” 眼前的人使劲点点头。 吴穷脑袋飞快地转着,这个二胡老头是什么人? 来人正是孔阅先。孔阅先从啤酒厂后门一直跟着吴穷到了这儿,本来孔阅先是盯着英子的,没想到他看到了英子身后还有两个人影,后来他发现第一个人影是日本女孩的哥哥,第二个人影竟然是眼前这个男孩子,这个男孩子还问了英子一些问题,幸亏英子没有说实话,孔阅先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有事找游击队,是敌是友他还没有分清,所以他追踪了吴穷。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对面树林里的那一些黑影又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们的行动诡秘,又有点小心翼翼,他们前进的那个方向是沙岭子村。 这一些人去沙岭子村做什么?孔阅先在脑子里打着问号。 看着那队人影走远了,孔阅先把他的大手从吴穷嘴上拿开了,他看着吴穷说,“你这个孩子还有善心,一只老鼠都不想伤害,挺好的!” “你跟踪了俺,多长时间了?”吴穷的声音里带着气愤。 “刚刚!”孔阅先抬起手捋捋他下巴上的胡须,“不知你找八路军游击队做什么?” “你管俺呢?”吴穷对于眼前的孔阅先不了解,他亲眼看到过孔阅先盯着捡煤渣的英子看,是不是眼前这个老头对英子有非分之想?他不清楚!如果真的是那样,眼前这个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到处找抗日游击队,你知道不知道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后果?如果让汉奸偷听了,也许,英子一家要有灭门之灾!”孔阅先语气低沉又严肃。 “你真的认识英子?你是英子什么人?”吴穷皱皱眉头,他仰起头凝视着孔阅先,“你对英子不怀好意!” “你胡说八道!”孔阅先显然很生气,“你也跟踪了我?是吗?”孔阅先声音严厉。 “怎么啦,俺看见你在啤酒厂后门马路牙子上站着,你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英子~那儿有那么多人呢,你眼睛为什么只盯着英子?”吴穷据理力争,他一点也不害怕孔阅先。 孔阅先突然哈哈哈一笑,“臭小子,那个丫头善良,除夕那天,俺以为又是一个孤独夜,饮着西北风,只有二胡伴着俺守岁,俺,俺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女孩给俺送了十个饺子,十个饺子呀!所以,俺想保护她!”孔阅先只与吴穷说了一半心里话,毕竟他对吴穷还不了解。 吴穷点点头,“奥,是因为这么回事呀!她的确很善良,我祖母就非常欣赏她,还经常念叨她的好。”吴穷看看孔阅先,他语词里带上了敬语,“可是,您今天为什么跟踪俺到了这儿?” “因为你拿着砍刀出了城,俺不知道你一个人去做什么?俺怕你冲动做出什么傻事,而丢了小命……”孔阅先不知怎么说,他其实想嘱咐一下吴穷不要总找英子打听抗日游击队的事情,那样很危险,眼下,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不傻,还有思想,还跟踪了他,他还没有察觉。 突然沙岭子村方向传来了枪声,抬头看过去,火光冲天,狗吠鸡跳,还有孩子哭嚎声,声声随风而来。“不好,刚刚过去的是鬼子,鬼子在杀人放火抢粮食!”孔阅先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腿向沙岭子村方向跑去。吴穷紧紧追赶着孔阅先的脚步。 很快,孔阅先和吴穷摸索着到了村口,他们看到了一队鬼子兵正从村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有的鬼子手里牵着一头牛,牛背上驮着一袋袋的东西,那一定是粮食;还有的鬼子刺刀上挑着一只只鸡,血淋淋的;有的鬼子手里牵着几只羊……孔阅先急忙拉起吴穷躲进了村口的树林里,他慢慢蹲下身子,吴穷也蹭到了他身边,孔阅先扭脸一看,吴穷手里正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藏起来,把砍刀藏起来!”孔阅先低声嘱咐吴穷,“刀光会招来鬼子!”孔阅先又埋怨他自己,自己怎么会把吴穷带来了,这儿多危险呀? “老头,您敢不敢杀鬼子?”吴穷看着孔阅先的眼睛问,“敢不敢?” “敢,可,不是现在,咱们就两个人,你看看鬼子有多少人?看见了吗?”孔阅先真怕眼前的孩子一下冲出去,这样莽撞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大手不由自主再次抓住了吴穷的胳膊,“不要冲动!” “胆小鬼!”吴穷嘴里骂骂骂咧咧,他的身体在扭动,他要摆脱孔阅先的大手,孔阅先什么人?他不仅有一身力气还有一身胆量,他更与日本鬼子有深仇大恨,此时日本鬼子就在眼前,如果没有眼前的孩子,他完全可以不顾及自身生命与鬼子拼一个你死我活。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了枪声,由远而近,村口三里的方向出现了一队黑影,大约有二十几个人,他们的脚步带着杀气腾腾砸在坚硬的路面上,他们嘴里喊着:“不要放走鬼子!打!”子弹在孔阅先他们眼前“嗖嗖”乱飞,飞向树林外面的鬼子。 吴穷趁着孔阅先抬头张望的瞬间,他突然挣脱了孔阅先的大手,他挥舞着手里的砍刀冲出了树林,他早盯上了一个一只手里牵着牛,一只手里抓着长枪的鬼子,这个鬼子猫着腰,伸长脖子,他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前面的子弹,突然他扔下手里的缰绳拉开枪栓……他没有在意身旁的树林里突然蹿出一个身影,刀光一闪吓得鬼子一歪身子,吴穷的砍刀劈了下来,正好劈在鬼子的胳膊上,鬼子疼得“嗷嗷”直叫,他一边叫,他一边抱着他血淋淋的胳膊惊慌失措地往回跑,他嘴里同时招呼其他鬼子,一个鬼子凶神恶煞地窜到了吴穷的身旁,他向吴穷举起了刺刀,孔阅先一跃而起,他手里举着一块大石头,“啪”石头砸在了鬼子的头,那个鬼子“扑通”倒了下去。 “呼啦”几个鬼子一下把孔阅先和吴穷围在中间,说时迟那时快,孔阅先一扭身、一弯腰,他从地上抓起一杆枪,他“蹭”跳开灵巧的身影,“啪啪啪”几个鬼子倒了下去。就在这时,吴穷完全暴露在鬼子射程之内。孔阅先紧张地喊了一嗓子,“爬下!” 吴穷多机灵,他听到了孔阅先的声音,他“扑通”趴下身体,然后他又像兔子一样使劲往前跳跃着,他“出溜”钻进了树林。就在这个时候,村外的那队人马也到了村口,他们与鬼子交战在一起。 有几个鬼子慌忙之中也跳进了树丛,吴穷举起手里的砍刀,一个鬼子仓惶之中被吴穷的砍刀砍到了脖子,鬼子手里的手枪掉到了地上,吴穷上前一步刚要给那个鬼子再补上一刀,那个鬼子还挺机灵,他顾不得那支手枪,他捂着血淋淋的脖子“嗷嗷”乱叫着冲出了树林。 战斗很快结束了,大家冲进了村子,只见村口里里外外都是血,还有几个幼儿拽着他们母亲的衣襟躺在血泊里。孔阅先看到眼前这种情景,他想起他的家人,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蹲下身子抱头痛哭,“是,是俺耽误事了,刚刚俺以为他们只是路过,没想到他们是出来杀人放火的……”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走到孔阅先身旁,“……您怎么在这儿?” “这?”孔阅先抬起泪眼,眼前站着崔英昌,他不知怎么回答崔英昌的话。 “你是英子二哥?”吴穷不知从哪儿窜到了崔英昌身边。 崔英昌皱皱眉头,他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吴穷,似乎没几天的事情,“奥,你,你是柳巷子的吴穷?!” 崔英昌一边跟吴穷打着招呼,他一边对他身后一个战士说,“你们去帮助老乡收拾一下,帮助他们掩埋被鬼子杀害的乡亲,然后带着老乡转移……”崔英昌喉咙哽咽,他向吴穷摆摆手,“俺还有事,你,您们回家吧!” 崔英昌眼里好像没有孔阅先,他是为了保护孔阅先。 “咱们哨兵得到消息整整晚了半个小时,知道不知道这半个小时能发生什么?看看看看,你们不心疼吗?都是咱们中国老百姓,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呀!……这一些畜牲,连吃奶的孩子都不放过!”崔英昌向一个警卫兵怒吼,他心疼呀,他心疼那一些无缘无故被鬼子杀害的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他们声东击西!”警卫兵喃喃着。 崔英昌沉默了,他们的的确确刚刚阻击了尚河村的鬼子,没想到狡猾的日本鬼子兵分两路人马,同时袭击了两个村子。 “俺想留下来!”吴穷紧紧追着崔英昌的脚步,他今儿好不容易再次遇到崔英昌,他决定跟着崔英昌他们不走了。 “回家吧,以后俺派人去找你!”崔英昌站住脚步,他扭脸盯着吴穷的脸,他语气里带着同情,“你家里还有事不是吗?” “我家没事!”吴穷梗着他细长的脖子,使劲嘟囔着。 “过了正月十五再说吧!”崔英昌一边往前走,一边对吴穷说,“你跟着那个老头回去吧!” “你知道我家的事情?”吴穷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妹妹正月十五要出嫁?” 崔英昌没有回答吴穷的话。 “你真的不想要俺?”吴穷低着头挠着他的后脑勺,“你看不起俺?” “不,你是一个好孩子,俺喜欢你,你勇敢,你正直,分的清好坏,今儿我们还有事,还要带着老乡转移,不能在这儿停留时间太久,咱们互相保重!”崔英昌回头看了一眼孔阅先,他嘴里的话似乎也是对孔阅先说的,“以后俺会派人去找你,今天见到俺的事情不要告诉俺妹妹英子!” 吴穷点点头,“过了正月十五,您一定派人找俺,俺等您!” “好,放心吧!”崔英昌转身向前走去。 吴穷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孔阅先身边。 孔阅先慢慢直起腰,“走吧!唉,如果有一支枪就好了!” “俺知道哪儿有枪!”吴穷突然想起了村口的树林,他的脸上飘过一丝得意。 那个被吴穷砍了脖子的鬼子的枪掉在草丛里,当时吴穷还故意把那支枪用脚丫子踢到了一棵树下。 “真的吗?草丛里有枪!?”孔阅先的话音很高,他是故意说给他身旁游击队员听的。 其实吴穷的所有小心思与动作都没有逃过孔阅先一双锐利的眼睛。 吴穷带着孔阅先走出了村子,他们来到了树林里,吴穷很快找到了那棵树,他一弯腰把一支手枪抓在了手里,他美滋滋地掂量着手里这支手枪,他满脸满心的喜爱。 几个游击队员突然窜到了吴穷身边,他们二话没说就从吴穷手里抓走了那支手枪,吴穷急了,这支手枪他还没有来得及稀罕稀罕就被抢走了,他满脸的愤怒,他狠狠瞪着眼前的游击队员,“你们,你们,这是俺的!” “你带着枪不能去任何地方!为了保护你,只能没收!”一个游击队员微笑着看着吴穷,“再说,里面没有多少子弹,很快就会打完了!” “俺不管,至少打死几个鬼子没问题吧?”吴穷怒气冲天。 “不会的,你还没打死一个鬼子,你就会被鬼子打死!”一个游击队员撇撇嘴角说。 “你瞧不起俺?”吴穷真想举起他手里的砍刀砍过去,他迟疑了,毕竟眼前的人不是鬼子,而是抗日游击队员。 “这把枪以后再还给你!这是俺队长说的!”另一个游击队员温和地看着满脸愤怒的吴穷,笑了笑,“老乡,天快全亮了,赶紧走吧,路上注意安全!以后我们会把青岛从鬼子手里夺回来!” 孔阅先抓起吴穷的胳膊,“走吧!以后他们会找你的,过了正月十五再说吧!再说你拿着枪进不了青岛,如果遇到巡逻的鬼子搜身就麻烦了!” “不会是打跑了鬼子你们才要俺吧?那还有什么意思?”吴穷有点生气,他嘴里嘟囔着。 “你还小!”一个游击队员说。 听到这三个字,吴穷更不高兴了,“你说俺还小?你们多大呀?”借着月光,吴穷抬起眼角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几个游击队员,他们的岁数和他差不多大呀,为什么他们可以参加八路军打鬼子,他不可以呢? “队长说,过了正月十五就去找你,他说话都是板上钉钉子,没跑!放心吧!再见!”几个游击队员转身向村子里跑去。 吴穷傻傻地站在原地。 “走吧!天快亮了!”孔阅先拉起吴穷的胳膊,“再不走,鬼子大部队就要来了!” 吴穷很失望地跟着孔阅先离开了沙岭子村,一路上他没有一句话。他们沿着水清沟往南走了十几里路,然后爬过桥洞子,进了城。 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亮,街道上的人似乎多了,人力车夫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往前跑着,一边瞪着大眼睛环视着路边的行人,他们在寻找主顾;路口的灯亮着,反射着积雪的光,雪堆上还有几串脚印,深深的,里面藏着一堆杂草和煤灰;路旁的几处房子里也亮起了灯,灯光里闪过窜动的人影;袅袅的煤烟从巷子口蹿出来,呛死人的味道,没有干燥的煤块引不起不冒烟的煤炉;抬起头,啤酒厂上空,高高的烟筒里冒出长长的、黑黑的烟,为什么它不知歇息,一天到晚,一晚到天亮,就那么冒着,冒着……啤酒厂的工人却拿不到工钱,偶尔分点变味了的酒糟,用酒糟煮出来的汤真是喝够了,不喝就会挨饿,喝了就会晕头转向,还会呕吐,这种日子折磨吴穷七八年了,他怀疑他祖母就是天天吃酒糟而死的,母亲的仇、父亲的仇、祖母的仇吴穷都记在了心里,他想,有一天他一定狠狠打鬼子,他要报仇雪恨! 英子和灵子走在去卷烟厂的路上,灵子脸上有了笑模样。 “你哥哥昨天回来了?”英子轻轻问。 “嗯!”灵子笑着应答英子的话。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英子故意问,“俺替你高兴!” “我母亲告诉我,昨天下午哥哥才回来,昨天晚上俺才见到他,英子,你知道吗,其实,来青岛后,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是从部队逃回来的,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吆!”灵子突然放低声音,她悄悄靠近英子,“这是我家的秘密!” 英子一愣,“你哥哥当兵了,在你们日本军队?” “嗯”灵子抿抿嘴唇,“哥哥上学时坐过牢,然后又稀里糊涂被迫当了兵,他跟着部队来到了山东,他们在山东日照被俘虏啦!” “什么意思?”英子瞪着疑惑的眼神。 “被八路军俘虏了,又放了,哥哥在来青岛的路上又被抓回了我们日本宪兵队,哥哥在跟着宪兵队去崂山的路上逃了出来……”灵子的话英子只听明白一半。 英子沉默,她心里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己对自己提醒的问题:小心灵子的哥哥,他不一定是好人!这个消息是不是应该告诉宋先生? 英子和灵子的脚步离着卷烟厂越来越近,突然英子她们身后传来了呼喊声,“英子姐!英子姐姐!” “新丽!?”英子胸口窝一颤,新丽怎么追到了这儿?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英子和灵子同时停下了脚步,她们呆呆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新丽由远而近。 “怎么了?新丽!”英子着急地问。 “祖母,祖母,你快回家看看吧,祖母不太好……”新丽满眼泪水。 “祖母怎么啦!”英子一边着急地问新丽,她一边扭脸看着灵子,“俺要回家!灵子,灵子,你帮帮我,你去与监工说说……”英子声音都在颤抖,她从新丽满是泪的脸上预感到了叶祖母出大事了。 灵子使劲点头。 英子拉起新丽,“走,快走!” 叶家祖母躺在床上,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张着口,她嘴里喊着,“英子,英子……” “俺在这儿!”英子“扑通”跪在老人床前,她双手抱住老人骨瘦如柴的手,“祖母,俺在这儿……” “英子,俺,俺可能等不来那个人啦,也等不来宋先生啦,你去找个人来,找开水铺子的朱家,找朱家老头来……让他去棺材铺子……”叶家祖母断断续续地说。 英子听了老人的话开始大哭,她嘴里喃喃着,“不要,不要啊,祖母,您不要丢下我们……” 新丽新菊新新跪在英子身后也跟着哭。 “祖母,您不要着急,俺去找宋先生来!”英子一边哭着一边站起身来。 “他不在青岛,你快去找朱家!”叶祖母抬抬脖子,她突然又咳嗽了几声。 英子急匆匆跑下楼,她急匆匆跑出叶家小院,她知道开水铺子朱家,朱家在吴莲家的那条巷子口上。平日里都是新丽新菊来打开水,英子白天上班,根本没时间来,所以,她对朱家人不太了解。朱家除了那个朱老头,其他任何人英子都不认识,更没见过,更没有打过交道。今天叶祖母心里只想见见朱老伯,她必须满足老人的心愿。 这个时候朱家已经敞开了铺子的门,铺子门框上的烟筒里“突突”往外冒着一股股水蒸气和煤烟。 英子顾不上多想,她急急忙忙窜进了那扇小门,她嘴里喊着:“朱老伯_” 朱家开水铺子里有一个驼背的老头正在捅咕煤炉,他就是叶家祖母嘴里的朱老头。 朱老头从炉灶旁边抬起头,他眯着眼睛看看英子,“你是叶家的大丫头英子吗?” “是,朱老伯,俺祖母,祖母可能不行了!”英子的眼泪哗哗而下。 朱家老头听了英子的话,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你祖母不行了,到我家来做什么?”內屋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一边打着哈欠,他一边系着上衣扣子,他一双俊秀的眼睛在英子身上斜了斜。 英子一时无语。 朱家老头狠狠瞥了那个男人一眼,“混账东西,你嘴里怎么没有一句人话?滚回屋里!快滚!” 那个男人撇了撇他的嘴巴,他一扭身又钻进屋里去了。 “英子,你祖母是不是说让俺帮她买口棺材?年前她给俺说过这件事,她不想被草席子卷了……”朱老头的眼睛盯着英子的脸问。 英子摇摇头,她不知道叶祖母以前与朱家说过什么?而今天叶祖母让她来找朱家,在这之前老人一定与朱家交待过什么。 “你回去告诉你祖母,俺会那样做的!让她放心,俺先去一趟棺材铺子,待会再去你们叶家,你最好先去给你祖母找个大夫……”朱老头一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一边长长叹了口气,“唉,这世道这是怎么啦,叶家以后怎么办呀?……” “朱老伯,谢谢您!”朱老头的话提醒了英子,的的确确应该先给叶祖母找个大夫看看。 英子知道利津路的董家裁缝铺子旁边有一个小诊所。 英子的一双小脚似乎被安上了车轮子,她矮小的身影穿过了登州路,穿过了啤酒厂,她直奔利津路。 “大夫,求求您!”英子一头扎进了利津路的诊所。她把叶祖母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屋里坐着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听了英子哭哭啼啼的话,那个男人依然坐着一动也不动,他依旧低着头,他右手在写着什么?他偶尔抬起他的眼角撩一下跪在他桌前的英子一眼,他从他怀里慢慢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他用他白嫩嫩的手指抓住那块手帕轻轻擦拭着他的嘴角。 英子抬起泪眼,她看到眼前的大夫无动于衷,她跪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她苦苦哀求着,“大夫,求求您,帮帮忙忙吧,救救我们的祖母,我们不能没有她呀!” “人都要死的,从你嘴里我已经知道你祖母的情况了,你回去让你家大人准备后事吧!”大夫口气里充满了厌恶,他一边说,一边向英子摆摆手,“不要往前蹭,离着我远点,死人身上有病毒,你不知道吗?” “不,俺祖母没有死,她还与俺说话呢,您去一趟吧!大夫,求求您!求求您!”英子抬起哀求的眼神,“俺祖母只是病了,感冒了,不会死!”英子的眼泪已经打湿了她的棉袄。 “出诊费!”大夫又抬了一下他的眼角,嘴里不耐烦地吼着。 “出诊费?”英子愣了一下,她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 “钱,有吗?”大夫伸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英子一愣,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她的工钱都交给了叶祖母,叶祖母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那一点工钱都不够他们五个人的一个星期的饭钱。 英子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她看着依旧低垂着眼睛的大夫说,“以后,以后俺给你做衣服扣子,贵太太身上穿的旗袍扣子俺都会做,凤凰扣,俺给您做不要钱!” “你这个孩子满嘴糊话,听不懂!你的钱还是留着给你家老人买棺材吧!” “不,求求您,如果您去救俺祖母,俺以后挣了钱都给您!”英子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要胡说八道,滚!”大夫抬起他愤怒的眼角瞄了一眼英子,他不耐烦地向英子摆手,“滚!” 无论英子怎么哀求,那个大夫还是把英子撵出了他的诊所。 走出了诊所,英子痛苦地大哭,她不知这个时候应该去求谁?找谁? 诊所旁边的董家裁缝铺子开着门,英子心里有点高兴,她抬起衣袖使劲擦去眼泪,她冲进了董家裁缝铺子。 铺子里,那个董老板正在给一个女人量衣服,他满脸小心翼翼;还有几个小学徒,他们身体正卧在缝纫机上,脚下“噔噔噔”踩着缝纫机的踏板。 “董师傅……”英子一张口又满脸泪。 董老板听到英子的声音,他急忙转过身,他看到店门口站着怯弱的英子,“英子,怎么了?”董老板手里拿着尺子走到了英子身边,他低头看着英子,“你今儿是来送凤凰扣子吗?” 英子摇摇头,“董老板,俺祖母病了,需要,需要钱!” “这?”董老板犹豫着,他又可怜英子,他又做不了主,毕竟家里是他老婆管账。 董老板是山东掖县土山人,今年四十多岁,他本不姓董,他年轻时来青岛董家裁缝铺子做学徒,他为人忠厚老实,老掌柜见他学习用功,技术精细,又有眼力劲,老掌柜的收他为养子,改名董卓祥,因为董师傅原名姓卓,在“卓”的前面只加了个“董”字。老掌柜临死把他外甥女杜氏嫁给了董卓祥,杜氏可不是善茬,她说话一套一套,不办人事,说话办事里一样,外一样,嘴上又强势,由于她有只眼睛生过针眼留下了一个大疤,这个大疤遮住了她的一只眼,外人背地里都称呼她杜疤,其实这个女人有名字,杜堾。 “求求您,以后俺给您做活不要钱!”英子的眼泪再次奔流而下。 “好,俺去问问,你别着急!”董老板一边说,他一边转身走进了内屋。 一会儿,董老板从他家内屋出来了,他神情沮丧,他一边走一边向英子摇头。 英子急忙又往前走了一步,“董老板,您帮帮忙吧!求求您!” 董老板满脸内疚,他长长叹了口气,咂咂嘴巴,“英子,对不起,那个,那个,家里没有钱……” 英子伤心地大哭,她再次“扑通”跪下去,“董老板,帮帮忙吧,求求您,以后俺给您做凤凰扣不要钱,也不要玉米面!” 正在这时,内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吼叫,“嚎什么嚎?晦气!” 吓得英子一激灵,她急忙站起身慌里慌张退出了董家裁缝铺子。 英子心里打颤,她不知道人心怎么这样……她要回家,必须回家,她怕叶祖母长时间等不见她回去该多么着急呀? 英子刚刚跑回叶家院门口,她看到新丽站在院子里,她急忙问,“新丽,祖母怎么样啦?祖母好点了吗?她起床了吗?” “祖母睡了,那个,那个,刚刚来了一个医生,上次那个肖医生,他走了,他说中午再回来,他还给祖母打了一针,祖母说好受多了!”新丽的语气里带着高兴。 听了新丽的话,英子心里安稳了许多,只要肖医生在,叶祖母一定会没事的。 “新菊呢?”英子抬起头看着楼上。 “她带着新新在书房里,那个肖医生说不让我们打扰祖母,让我们安静!” “你们早饭吃了吗?”英子一边问新丽,她一边回头看看躲在角落里的黄丫头,黄丫头垂着头,似乎它心事重重。 “没有!”新丽摇摇头,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又抬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说,“朱老伯来过了,他给祖母说都弄好了,让祖母放心,祖母就点点头!不知道朱老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俺去做饭,你们要吃饭,吃了饭有精神,祖母需要人照顾,俺怕俺一个人忙不过来。”英子一下长大了,她知道此时此刻的叶家她最大,她应该扛起照顾叶祖母的这份重担。 墙角的黄丫头突然抬起头,它狠狠瞪着院门外,英子一回头,只见,那个拉二胡的老头正站在叶家院门外。 见到孔阅先英子像见到了亲人,她心里一酸,眼泪“哗哗哗”而落,“大伯,俺祖母她……” “英子,老伯能进去吗?”孔阅先用慈爱的眼神看着英子问。 “嗯!”英子急忙上前打开了院门。 孔阅先一边抬脚迈进叶家院子,他一边说,“俺谢谢你们祖母曾给的饺子,所以,今儿你们叶家有事俺来帮忙!” “老伯,谢谢您!”英子“扑通”给孔阅先跪了下去。 英子一上午都在给人家下跪,就是她下跪,那一些人也无动于衷,而,孔阅先的突然到来,让她似乎有了依靠。 “英子,快起来,不要哭,不哭……老伯都看见了,看见了你去了利津路,老伯刚刚去凑了点钱,不知够不够?”孔阅先一边说,他一边弯腰准备拉起英子。 “老伯,新丽说,说那个肖医生来过了,肖医生说他中午还来!”英子一边哭啼一边说。 “俺知道,俺知道!吴穷看到你去了朱家,他偷听了你与朱老头的话,他去找了俺,俺让他去请的那个肖医生……俺再去找你,看到你也进了诊所……”孔阅先心里为英子难过,他看到了英子给那个大夫下跪,他也看到了英子给裁缝铺子的董卓祥下跪,“英子,快起来,老伯今天就住在叶家,替你们照顾你们的祖母,有老伯在,你们都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放心吧!英子,去做饭吧,老伯帮忙做事只要口饭吃!行不行啊?” “行,行,行!”英子一连说了三个行。 第十九章世与愿 孔阅先的到来给了英子很大的依靠,她没想到还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叶家帮忙,她心里似乎吃了定心丸,她不再着急,不再不知所措,但,她脸上的泪水依然无法抑制,“俺这就去做饭,俺一切听您的!孔伯伯。” 新新听到院子的声音跑出了书房,他抬起小脸,满眼小惊愕地看着孔阅先,眼前的老头一身脏兮兮的长袍,灰色的头发遮在一顶破帽子下面,遮不住的头发在耳朵四周向外扎煞着;一双大眼睛,宽宽的眼角,有点像图画书里的关公,又像张飞,但,比张飞好看,满眼温和,给人亲切感,“您是谁?您是来看俺祖母的吗?” “是,俺是你祖母老家的一个朋友!”孔阅先抬起他的大手抚摸着新新的小脑袋,“带伯伯去看看你们祖母可以吗?” 新新歪着小脑袋看看英子,英子向新新点点头。 “好!您跟俺来吧!”新新一边说,他一边带着孔阅先上楼。 孔阅先跟着新新走进了叶祖母的卧室。 孔阅先抬起一双大眼睛往老人的床上看着,他的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只见老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模样沉静;她身上衣服整洁,像是被熨斗刚刚熨过似的,老人鞋子袜子已经周正地穿在脚上;老人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呼呼呼”,那绝不是睡着了打呼噜声音,那是老人将死在殃气。 孔阅先心里很清楚,叶家祖母不可能再醒来,想到这儿悲从心里来,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虽然他与叶家没有什么交际,除夕夜里那十个饺子让他记住了叶家,记住了英子,此时此刻他难过的心情无法形容,这么多年叶家靠着这个老人撑着,老人一旦离开,叶家这一些孩子怎么办呀?泪水顺着孔阅先的脸流着,瞬间流出了两道泪痕。 英子熬了一锅玉米粥,家里最好的食物就是玉米碴子。 英子让新丽带新菊和新新到书房里去吃饭,然后她单独盛了两碗稠的用托盘送进了叶祖母的卧室。 听到英子的脚步声,孔阅先急忙抬起袄袖飞快地划拉一下脸,他一边从英子手里接过那碗玉米粥,他一边故意轻松地笑了笑,他又低下头闻了闻,“真香唉!英子,让你祖母多睡会,你去和弟弟妹妹喝粥吧!” “嗯”英子一边答应着,她一边把她手里的另一碗粥放到了叶祖母床边的桌子上,“孔伯伯,待会俺祖母醒了您喊俺,俺喂祖母吃!” 孔阅先想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他只点了点头,“好!” 英子出去了,她去找新丽新菊和新新。 书房里,新丽正在收拾新菊和新新喝完粥的空碗,她见到英子走进来,她急忙放下手里的碗,她泪眼汪汪地扑向英子,“英子姐,祖母她怎么样了?” 英子也不知叶祖母的具体情况,她只知道叶祖母在睡觉,“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看护在祖母身边,不会有事!放心吧,也许,祖母睡一觉就会醒来了,也就好了。” 英子见过她祖父过世的情景,祖父一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他两双眼睛使劲瞪着……而叶家祖母的眼睛闭着、张着嘴喘着气,似乎与睡着了没有什么两样。英子可以断定叶祖母还活着。 “祖母她不吃饭了吗?”新丽不放心地继续追问,她似乎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了英子的身上了。 听了新丽带泪的话,英子心里也很难过,“新丽,你先不要着急,待会儿祖母醒了,俺再把粥给她热热……” “俺生病时,祖母说多喝热水,多撒几泡尿就好了。”新新天真的话逗乐了他一旁的新菊。 “闭上你的嘴巴!”新丽朝着新菊发火,“祖母病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新菊很委屈,她一下窜到英子身边拽起英子的胳膊,“英子姐,新丽总欺负俺,俺……” 英子知道新丽的善良,更知道新丽与叶祖母的感情,新丽刚会走路就来到了叶家,她已经把叶祖母当成了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老人生病她怎么能不难过?看着新菊没心没肺、无忧无虑、有说有笑,她自然看不惯。 英子挣脱新菊的手,“你去带着新新看书画画吧!你们两个人不要走出书房,待会儿还会有人来,家里够乱了,你们也不要添乱,更不要大声吆喝,不要把鬼子引来,鬼子可杀人不眨眼呀!” 英子的话吓得新菊只吐舌头,她沉默了。 英子看看新菊,她又看看可怜兮兮的新新,她想,如果叶祖母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我白天去卷烟厂上班新丽她能照顾好新菊和新新吗?新菊和新丽脾气秉性各异,常常无缘无故吵架,不是叶祖母震慑着,叶家房子屋顶都会被他们掀了。 “我去洗碗!”英子从桌上抓起三个空碗,她转身准备去厨房。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吆喝声,还有黄丫头低低“唔喔”声。 “新丽,你去看看,不认识不要开门!”英子知道黄丫头没有叫,来人一定是它认识的人。 新菊往外探探她的头,“谁来了,是宋先生吗?他带了好吃的吗?” “新菊,无论谁来,都不要走下楼,更不要走出书房,这几天鬼子的巡逻队在街上转悠……把书房们从里面关上,你看好了新新,你是姐姐,给新新做个榜样,俺不叫你,你们就不要开门,有好吃的俺给你们送进来,好不好?” “嗯”新菊一边点头,她一边飞快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把新菊和新新安顿好了,英子抱着碗走进了厨房。这个时候,英子没有任何心情顾及院门外的事情,她的心事只在叶家祖母身上,她耳朵时刻听着二胡老头的招呼,哪怕是他的一声叹息在她听来都是雷声。 新丽走下楼来到了院子,她慢慢靠近院门口,院门外站着吴穷又高又瘦的身影,他手里晃着一个破衣服,那件衣服里鼓鼓囊囊的。 新丽认识吴穷,吴穷三天两头出现在叶家门口,有时他会给黄丫头丢下几根骨头,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是在饭店后院垃圾桶里捡来的。新丽没有朋友,她也很少出门,她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开水铺子朱家。 朱家老头很好,说话嗓音很轻,似乎怕惊吓着外人,可他对他的儿子很凶,好像他儿子就是他的死对头,他们爷俩见了面就吵。朱家儿子三十左右的岁数,在棉纱厂上班,他经常有事无事带着一个女人在街上转悠,他身边的女人经常换,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做媳妇的,不是朱家儿子丑,反而他一表人才,油头粉面,最大缺点不务正业,今儿上班,明儿歇着,一天打渔三天晒网,他在棉纱厂是一个烧锅炉的,他很好地继承了他老朱家的手艺。烧锅炉的本来是臭汗煤灰满脸,他却非常干净,听说他跟一个日本女人很好,又听说那个日本女人是面纱厂厂长的女儿,那个女人已经嫁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军人,她不甘寂寞,就这样勾搭上了帅气的朱家儿子。朱家老太婆很少在她家开水铺子出现,不知她在后院忙什么?朱家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已经嫁人,还有一个小儿子那年在火车道失踪,至今没有消息,听说是被鬼子杀害了,有的人还说是被八路军游击队救了,不知哪个消息是真?那个消息是假?反正四五年过去了,朱家小儿子至今毫无消息。 除了朱家,新丽还认识吴穷一家,新丽害怕吴穷的后母,每次去柳巷子打开水她都垂着头,她的脚步贴着墙根匆匆而过,但她不害怕吴穷,吴穷经常帮她,有时候见她拿着暖瓶很吃力的样子,吴穷也不说话从她手里抓过暖瓶,然后帮她送到叶家门口。 “吴穷哥!”今儿,新丽见了吴穷有点害羞,她仰着脖子看着吴穷的眼睛轻声细语地喊了一声。 “这个给那个老头!”吴穷满脸严肃,他一边说,他一边晃晃他手里的包裹,“他让俺去买的,有烧纸,还有几个包子,还有几块骨头俺捡来的!” 吴穷很诚实,说话也不拖泥带水,新丽非常欣赏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头。 “俺给您开门!”新丽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抓起了顶门杠子,她把顶门杠子从两扇院门上抽了下来,“吴穷哥,您,快进来吧!” 吴穷把他手里的包裹甩打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边准备上楼,他一边回头看着新丽问,“英子在家吗?” 新丽点点头。吴穷的脚步犹豫了,他把他手里的包裹递给了新丽,“那个老头在你们家吧?” 新丽又点点头。 “好,把这个给他,他一看就明白了!”吴穷说完一转身“蹭蹭”到了院门口,他又回头看着新丽,“有事你在街口喊一声,俺一会就到!俺去开水铺子等着!” “嗯”听了吴穷这句话新丽心里暖暖的。 看着吴穷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路口,新丽的脚步慢慢退回了院里,她把院门重新插上。 “新丽,谁呀?”英子在楼上往下看着新丽,她看到新丽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她又问,“谁呀?走了吗?他拿来了什么?” “是吴穷!”新丽嘴里喃喃细语,她脸上瞬间飘过一抹彩虹。 “他有事吗?是不是又拿来了猪骨头?你就放墙根下吧!”英子一边说,她一边转身走近了叶祖母的房间。 孔阅先坐在叶祖母床前的桌子旁,他正皱着眉头想心事。 英子悄悄推门进来了,“老伯,俺祖母还没醒吗?” 孔阅先点点头,他抬头看了英子一眼,“英子,那个医生说什么时候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吗?还有两个小时!唉!” “新丽是这么说的!”英子小心翼翼看着孔阅先的脸,老头的脸上挂着泪痕,脸色很凝重,似乎满腹心事。英子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英子姐,那个,那个医生来了,还有宋先生也来了!”突然楼下传来了新丽的惊呼。 孔阅先“腾”站起身,他挤过英子身边迈出了房间,他向楼下院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一个清瘦的老头迈进了院子,他们脚步匆匆。 “孔老弟吗?好久不见……”宋先生抬头看到了孔阅先,他急忙抬起手打招呼。 孔阅先急匆匆迈下楼走到了宋先生和肖医生面前,他满脸疑惑,他皱着眉头,眼前站着的宋先生模样似乎在哪儿见过,在哪儿?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孔阅先认识肖医生,也是前几天通过家兴三哥刚刚认识的。宋先生的名字他早有耳闻,没见过,此时一身长袍、一副眼镜、文绉绉的宋先生怎么这么面熟? “您是?!”孔阅先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宋先生的脸,这张脸似乎他很早就见过了,一定见过。 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藏在一副眼镜的后面,温和的笑容扯开眼角皱纹,两片不厚不薄的嘴唇,一圈不长不厚的胡须,一个敦厚又温文尔雅的微笑,“您好,谢谢您孔老弟!”宋先生迅速抬起一只手扶扶他鼻梁上的眼镜,然后他又迅速向孔阅先伸出两双手。 孔阅先再次皱皱眉头,他真的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宋先生,眼前的宋先生似乎对他也很熟悉,还能直接喊出他的姓氏。 孔阅先突然张口结舌,“您……” “听新丽说有一个拉二胡老头在叶家,俺猜想是您!”宋先生伸出双手准备握孔阅先的手,孔阅先心里一激动,他想起来了……孔阅先急忙把他的双手在他的破长衫上擦了擦,他的手和宋先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有千言万语,都没有说出口。 1928年宋先生在东北奉天教过书,1929年他曾带领学生游行示威,希望日本政府对张作霖的死负责,希望国民政府追究皇姑屯事件,以告慰因皇姑屯事件而死的所有人。孔阅先曾奉命带领军队围攻过宋先生的游行队伍,他没有开枪。宋先生要求孔阅先带他去见张学良,张学良没见。从那以后,孔阅先再没有见过宋先生,至今十多年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在青岛相逢,相逢的地方还是叶家,这让孔阅先惊喜之外就剩下了激动。 “叶家祖母对俺有恩,俺应该来看看!”孔阅先知道眼前的宋先生不是一般人,当着真人面说话不能撒谎,但,隔墙有耳,他必须要小心。 “俺早就知道了您的事情!”宋先生一边上楼,一边对孔阅先悄悄说,“只是没有机会相聚!” 宋先生的话一语双关,孔阅先皱皱眉头,家兴三哥曾给他说过他们还有上线,这个上线是叶小姐的上线,也是扬玉与崔耀宏的领导,扬玉与崔耀宏牺牲后,就失去了这条上线。今天宋先生出现在叶家,这么看来,宋先生一定就是叶小姐的上线。 “英子,不要哭!”宋先生看到英子站在楼梯口哭啼,他心里也很难过,他嗓音哽咽,“好孩子,不要哭,你们祖母也许没事! “宋先生!您可回来了,俺祖母她……”英子一下扑进宋先生的怀里,宋先生轻轻抚摸着英子的头,“孩子别哭,有你的宋先生在!还有你的孔伯伯在,不要担心!”宋先生一边对英子说着,他一边回头看看孔阅先。 “叶家祖母在等你!”肖医生看着宋先生的眼睛,“昨天她老人家说,她要等您!” “嗯,俺知道了!”宋先生使劲咽咽嗓子,他的身体明显有点颤抖。 “我说呢,她在等谁呢?原来在等你?”孔阅先声音很小,“老人家就是不咽下那口气,俺不知她在等谁?” 孔阅先的话在英子脑子飞快地旋转,她祖父死的时候也剩下一口气,当父亲给他说,您放心,一切有俺……祖父才闭上了他的眼睛,难道叶家祖母只剩下了一口气,她不是睡着了?想到这儿英子紧跟着宋先生他们挤进了叶祖母的房间。 “衣服都穿好了?”宋先生满嘴泪音,他弯腰低头看着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叶家祖母,他语气再次哽咽。 “俺进来就这样了,似乎是她自己在昨天就穿好了!她还让开水铺子老朱买了一口棺材,老朱说,年前,她让老朱用她手上的戒指去换的……”孔阅先痛哭流涕。 “对不起呀,老人家!”宋先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英子“哇”放声大哭。 门口偷听的新丽听到英子大哭,她也开始哭。 听到英子和新丽的哭声,新新冲出了书房,他身后跟着新菊,三个孩子跟着英子跪在叶祖母身旁大哭。 叶家孩子们的哭声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老人家,俺来晚了,您,您放心去吧!俺会把您送到叶静身边……”宋先生跪着一步步走到叶家祖母床跟下,他的嘴巴对着老人的耳朵轻轻细语,泪水在宋先生脸上流淌。 叶家祖母眼角滑过两滴晶莹的泪珠,然后她胸口跳了一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叶家祖母的死让英子心里的那个天塌了下来,英子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哭,挤压在英子小小心里的痛苦如倾斜的黄河水,淘淘不绝。叶祖母活着英子还有一个依靠,还有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她还能把她心里对老家人的思念转嫁给叶祖母,依偎在老人的怀里,让英子感觉到自己祖母的存在,而如今,就这样,一个每天等英子下班,送英子上班的老人离去了,她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叶家。老人带走了什么?带走了她的不甘心与无可奈何,她就那样没有等来第二天的天亮,带着遗憾离去了,也许她的嫚在召唤她,还是她不放心她的嫚孤独的留在那边?她要去与她的嫚作伴。 楼下院里传来了吵闹声。棺材铺子送来了一副简单不能再简单的棺材,棺材表面刷了一层油红的漆,前面高后面低,只是木板不够厚,朱家老头弓着他的罗锅背,嘴里不停地埋怨,“看看,看看,怎么能这么糊弄呢?都是邻里邻居的,这板子是梧桐树做的吗?没劲,没劲!” 棺材铺子的来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是的,这就够意思啦,您老不知道,虽然算不上什么好的木料,也不全是梧桐板子,至少还有几根梁子是香椿木做的!” 孔阅先默默走到院子里,他清楚老朱头不是单单在埋怨棺材板的事情,他的心里主要是埋怨这个世道。 “朱大哥,别计较了,凑合吧,都不容易!”孔阅先对朱老头说。 “唉!”朱老头摇摇头,他扭身抓起一块破布低头擦拭着棺材。 “走吧!走吧!”孔阅先向棺材铺子的人摆摆手,他把对方送到了院门口外,然后他匆匆转身往院里走,他不经意地抬起眼角,他看到一个包裹放在楼梯口,包裹的一个角上露出几张黄色的纸,黄丫头卧在那个包裹旁边一动也不动,它的耳朵耷拉着,它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来来往往叶家的每个人,似乎它很害怕,它已经知道了叶家发生了什么,它听到了叶家几个孩子的哭声,此时它也泪水盈盈。 孔阅先走过去,他一弯腰抓起地上的那个包裹,他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捆纸钱,还有几个包子,还有几根猪骨头,“这个臭小子,怎么能扔在这儿?”孔阅先嘴里埋怨着。 孔阅先把包裹里的猪骨头扔给了地上卧着的黄丫头,他抓着包裹上楼,宋先生和那个肖医生正在悄悄商量着什么。只听宋先生说,“肖医生,如果,可以,把那几个人带出去,让他们夹在送殡的队伍里!” “叶家没有几个人,就这几个孩子啊!”那个肖医生叹了口气。 “孩子们不能出城,鬼子到处抓女孩子……”宋先生摇摇头,“让孔阅先再找几个邻居,你看怎么样?” “邻居没有几个愿意在这个时候帮忙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都懂!”肖医生无可奈何地咂咂嘴角。 孔阅先大踏步迈到宋先生跟前,“朱老头想去送送叶家祖母,还有俺,再找个十几岁男孩,也算叶家人吧,举番俺来做!”孔阅先想到了吴穷,他知道吴穷不会拒绝帮助叶家的,“那个,那个老三也回来,俺已经通知他了!” “老三?您是说花和尚家云吗?”宋先生很显然认识家兴三哥。 孔阅先点点头,“他曾是叶小姐的男朋友,他是叶小姐唯一一个稀罕的男人。” 宋先生沉默了,他从崔耀宏那儿知道家兴三哥家云的存在。自从叶小姐牺牲后,他也曾想办法联系家云,至今没时间碰头。战时紧张,联络站缺人,他不仅要去日照与大泽山交换情报,还要在青岛发展进步青年参加抗日游击队,这次,他还让肖医生通过黑市交易买到一些紧销药品,他正准备送到崂山青保抗日部队手里。 家兴三哥风尘仆仆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黑黝黝的脸色,一副清瘦的身板,还有一双细细的眼睛。 正在院里擦洗那口棺材的朱老头听到了院门口的脚步声,他无意地瞥了一眼院门口,只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一张英俊潇洒的脸;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到那个小伙子让朱老头心里一颤,他突然停止了他手里的动作,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让他熟悉的脸庞,他嘴角哆嗦,“煤球,煤球,是你吗?” 跟在家云身后的那个小伙子一愣,他也看到了朱老头罗锅的身影,“阿爸,您,您怎么在这儿?” “煤球呀,俺还以为你……那年,叶小姐说,你还活着,俺才心里踏实了,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真的是你吗?!”朱老头痛哭失声,他急急往前迈了几步,他一下抓住了那个小伙子的胳膊,“让俺看看你,俺家煤球,长高了,你这几年好吗?你阿妈,她自从你……她一直病歪歪的,都出不了门,快回家看看你阿妈吧!” “俺知道,知道,三哥他们,已经把家里情况告诉了俺,这次回来也准备回家看看您和俺阿妈!” “三哥?三哥是谁?”老朱头不知他的小儿子嘴里说什么,他狐疑地瞪大眼珠子。。 “那年,是三哥救了俺,从那以后,俺就跟着三哥啦!”煤球抬头看看已经迈到楼梯口的家云的背影。 朱老头顺着他儿子煤球的目光看过去,他看到一个高大又匆忙的身影迈上了二楼,他点点头,“煤球呀,你的命是那个人给的,那,你以后就跟着他吧,以后不要惦记着家里……” “待会,如果有时间,俺回去看看阿妈,她还好吗?那个,俺大哥在家吗?” “别提他,不务正业的东西,他在家俺就生气,他害怕俺骂他,所以,他也不敢在俺眼前转悠,俺也懒得管他的事……”朱老头一边嘴里埋怨着他的大儿子,他一边继续抓住他小儿子的胳膊,“让俺看看你,煤球呀,你的个子比你大哥还高,真好!” “阿爸,俺大了,以后不要再喊俺煤球了,俺也有名字不是吗?” “对,你有名字,朱二!”朱老头不好意思地抬起他的大手挠挠头,“这名字也不好听呀!” “朱家瑞,是三哥给俺起的名字。” “朱家瑞?!好听好听,俺家老二有名字啦!朱家瑞!”老朱头喜极而涕,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叶家祖母过世,家里没有大人,只有三个丫头,还有一个小男孩八九岁,你们一定要帮帮忙呀!” “嗯,这次回来就是,就是组织让我们送送她老人家一程!”朱家瑞一边对他爸说着,他一边压低声音,“阿爸,叶家这几日来来往往的人多,会有好事之人瞎猜测,您就说是叶家的远房亲戚~街坊邻居不可能不打听的,还有,不要告诉他们俺的事情,否则引来没必要的麻烦!” “知道,俺明白!放心吧,俺更不会说俺家朱老二还活着……”朱老头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袄袖擦擦嘴角,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下巴颏上,粘湿了他一撮灰白的胡子。 这个时候家云手里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上了楼,他顾不上去看宋先生和孔阅先,他直奔叶家祖母的房间。 “老人家,儿子来晚了!”家兴三哥家云突然跪在叶家祖母的面前,他一边哭一边说,“本来,除夕夜俺想上楼来见见您,又怕您见了俺想起叶静,所以,唉,老人家,俺可以告诉您一个您一直牵挂着的事情……可是,俺万万没想到您会这样匆匆忙忙走了!本来俺想等打跑了日本鬼子,俺就替叶静照顾您……” 孔阅先和宋先生他们面面相觑。宋先生没见过家云,单凭家云一副俊朗的外表,他可以断定眼前的青年男人就是叶小姐嘴里的那个老三。 “俺是叶静的丈夫,俺们虽然没有举行婚礼,虽然……”家云哽咽着,“今天俺替叶静来送您!” 家云一边说着,他一边弯腰抱起叶家祖母,他慢慢转身,他慢慢下楼,他慢慢把叶家祖母放进了院子里的棺材里。 英子带着新丽和新菊新新跪在棺材旁边大声嚎啕。黄丫头很懂事,它也跪在英子身旁,它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 正月初四的天气很混沌,天空就像被煤灰泡着,透不出一丝阳光,风不大,却很冷。天气好像知道人世间的伤痛,隐藏起它的色彩,云儿戴上了孝袖,一溜溜黑云旋转着它的哀乐,荡漾在青岛的上空;远处,传来火车的低鸣,声音也许太远,只听到了呜咽声;近处,啤酒厂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烟,长长的煤烟伴着风飘得很远很远,就像一根长长的黑丝带;街道上行人依旧脚步匆匆,他们已经习惯了死人,听惯了哭声,这个世道饿死的满路躺,何况是年老病死的。 柳巷子的四邻听到叶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他们明白了,那个叶老太太死了,他们也只是为叶家叹息,有的人还悄悄嘀咕,没想到叶家还有这么多亲戚?没想到叶家老太太还能有一副棺材入殓? 灵子母亲也已经听到了从叶家传出来的哭涕声,她心里也很悲哀,她心里也知道,叶家老人本可以不这么匆匆离世,可以安度晚年,可是,老人在苦日子里挣扎,也在苦日子里抹眼泪,也在苦日子里饿肚子,这都是日本政府作孽呀,中国老百姓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自己国家政府会做出这么违背天理的事情?老人活着时,因为要省下饭给四个孩子吃,就偷偷吃煤灰渣,她见过几次,她可怜老人,她偶尔给老人送点米饭,绿豆,老人知道感恩,中国新年还给她家送了十个饺子,今儿老人过世,她却拿不出任何东西,家里小粮缸已经见底,只有几块硬锅巴和几根酸白菜还要留给灵子和灵子哥哥吃。灵子哥哥白天不敢停留在家里,只有晚上才回家,这是什么世道呀?日本人也怕日本人。 灵子母亲翻箱倒柜找出几块黑布,她把几块黑布剪了几剪子,简单地缝了缝,然后她踮着脚出了门,她的脚步慢慢靠近叶家,她在叶家门口徘徊。 宋先生把英子喊到他身边,他看着英子哭肿的眼泡子,“英子,明儿你祖母出殡,你和弟弟妹妹留在家里,不准出门!” “不,不,俺要去送送叶祖母……”英子又开始流泪。 “英子,本来想让你去,只是,日本鬼子见了女孩就抓,所以,你要听俺的话,暂时留在家里,以后有机会,宋先生带你们一起去为叶祖母和叶小姐上坟……”宋先生语气再次哽咽,他不知道他应许英子的话何时才能兑现,眼目前他也只能这么说。 朱老头看到叶家栅栏门外一个女人在徘徊,他走近院门口,他把一双眼睛从栅栏门缝隙送出去,他认出了那个站在叶家门口的女人,是叶家的邻居,日本女人。朱老头抬起头,他狠狠瞪着那个日本女人,他声音沙哑,他没好气地吼着,“你,你有事吗? 灵子母亲把几块黑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她也不说话,她习惯了别人用这种口气与她喊话,她没有辩解的勇气,因为,毕竟是自己国家发起了侵略战争,毕竟是日本政府让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惭愧,她更羞愧,她无脸面对中国老百姓。 “这是什么?”朱老头的口气依然锋利。 灵子母亲继续沉默,她面向着叶家院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 朱老头抓起那几块黑布看了看,他转身把手里的黑布交给了他儿子朱家瑞,朱家瑞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去递给了家云,“三哥,你看,这是那个日本女人送来的!他们在中国住时间长了,知道咱们的风俗!” 宋先生三步两步迈到家云身旁,“我们正愁没有孝布呢。还有孝服不知从哪儿租借?” “宋先生,您就是开书店的宋先生,是吗?”家云直视着宋先生的脸,“我布包里准备了孝服!” “太好了!”宋先生点点头,“接到肖医生电话俺匆匆回了青岛,什么也没准备!” “老三,今儿咱们什么也不要说了,以后有机会再坐下慢慢聊,咱们进屋先研究一下出城的事情!”宋先生拉着家云和孔阅先进了內屋,院里剩下朱家瑞盯着院门口的动静,朱老头找来一个破盆,他引导着英子他们在火盆里烧纸钱。 叶家祖母出殡这天,徐豪辰来了,他赶着马车来了,他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尘仆仆。 两年没见,徐豪辰似乎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不是徐豪辰喊了一声英子,英子几乎没有认出他。黄丫头记性很好,它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喊英子,它一下从墙旮旯里跳了起来,它围着徐豪辰来回转了好几圈。 “英子,俺是,俺是那天把你从掖县送来青岛的徐叔叔呀!”徐豪辰看着眼前像柴火棍一样干瘦的英子,他鼻子酸酸的,他真想把英子抱进怀里,他尽力克制自己,“英子想家吗?”徐豪辰想,只要英子说想家,他就马上把英子送回莱州掖县的崔家大院,谁也无法阻止他。 英子摇摇头,她的眼泪再次止不住了,她轻轻喊了一声,“徐叔叔!” “是赶车的师傅吗?”宋先生走近徐豪辰。 徐豪辰扭脸看看宋先生,宋先生正看着他摇头,意思是不让徐豪辰说话,徐豪辰有点生气,他没好气地喊了一声,“俺的马车不是白用的,不给好价钱,俺就不伺候!” 徐豪辰心里有火,今儿看着眼前的英子与两年前有着天壤之别,英子脸上少了无忧无虑的快乐,多了一层凝重、生活的困苦与无奈……他真的很难过,更多的是他对英子的可怜。同时,徐豪辰也想起了崔耀宏和扬玉,毕竟他与崔耀宏在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之久。 “好说,好说,徐师傅咱们屋里聊!”宋先生把徐豪辰从院子里拉进了一楼客厅。 “她不欠咱们的,那年俺从掖县把她拉到青岛,俺就觉得不应该呀,看看,看看两年多了,这个孩子不仅没有长个子,还瘦了好多,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时,起码是白胖胖的……”徐豪辰声音里带着埋怨,他嘴里喊着,“崔耀宏,崔耀宏他们两口子,唉……这是做的什么事儿?” “崔耀宏开始已经想到了,他想到了青岛不是孩子的乐园……”宋先生摇摇头,“英子愿意留下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说,她与叶家的感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她还是一个孩子呀!”徐豪辰嘟囔着。 “抗日游击队里十一二岁的孩子也有,他们吃的苦不比英子少!英子这样做也是为抗战尽一份她自己的力量,她只希望有一天新丽新菊新新能有学上,有饭吃,她愿意留下来!你以为她回掖县就会快乐吗?会自由吗?错了,掖县的情况更糟糕,日本鬼子已经封锁了所有街道和粮田,农民自己种的粮食无法收成,老百姓已经在吃树皮啦!为什么掖县乡民参加抗日游击队的多,只因为他们心里有一个希望,只要打跑日本鬼子,就会有粮田、有粮食、才能吃饱饭!” 徐豪辰沉默。近段时间日本鬼子的猖狂他已经见过了,宋先生的话他无法辩解,更无法改变英子的窘况,也许宋先生的话有道理,那个家兴和英子同岁,他已经是一名抗日老战士了。 “来,徐师傅,俺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家兴三哥家云!”宋先生把站在窗户旁的家云介绍给徐豪辰,他又扭脸看着徐豪辰对家云说,“这是徐豪辰,是家兴的战友,更是朋友。” “奥,宋先生您不用介绍,俺们在年前已经匆匆见过了!”家云伸出双手握住徐豪辰伸过来的双手。 徐豪辰使劲握着家云的一双大手,“听说您去了河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不愧是神出鬼没的花和尚家云!” 家云苦笑了一下,“前天夜里刚刚回来,昨儿孔大哥找到俺,把叶家事情告诉了俺,俺丢下手里的事情赶了过来,……徐师傅,俺四弟说您是神枪手,更是他和新修的师父,没想到您还是一个车把式。” 徐豪辰摇摇头,“哪里?要说家兴和新修的师傅吗?俺只做了他们半个月师傅,那个,说起来那个孔阅先也是他们的师傅!一年多前,新修和家兴在烟台见过孔阅先,孔阅先在那儿待过一阵子,他教会两个孩子不少东西呢!唉,俺只是不知道孔师傅离着叶家这么近,如果俺早知道怎么也会把英子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多照顾照顾这个小姑娘呀!” “这也不晚,自从除夕夜那天开始,孔大哥已经把英子当成了他的姑娘!”家云向徐豪辰点点头,“以后您就放心吧,有孔大哥照顾着叶家这几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徐豪辰点点头。 “大家……”宋先生看看家云,又看看徐豪辰。 徐豪辰扭脸看着宋先生,“您说吧,一切行动听您指挥,这是上级领导的命令。” “好,这次出城,是一个机会,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并且,必须提高警惕,还要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宋先生满脸严肃。 “好,听您的!”徐豪辰和家云点点头。 “肖医生不能参加这次行动,刚刚俺已经告诉了他,一旦咱们暴露,鬼子必定顺藤摸瓜找到叶家来,四个孩子先有朱家照看!一旦有事,肖医生马上想办法转移他们……不暴露是最好的,朱家老二和吴穷两个孩子给叶家祖母披麻戴孝扮做叶家小辈,老三家云和俺给老人举番……其他人扮做唢呐手有孔师傅带着夹杂在送殡的队伍里,城外有崔英昌带着家兴和新修他们做接应……咱们必须安全出城。” “好,俺听您的!”家云再次使劲点点头。 “徐师傅,您是俺花钱雇的,您尽量保护好自己!”宋先生认真地看着徐豪辰的眼睛,“不能暴露,如果,如果真的不能避免双方交战,您必须及时赶回到这儿,与肖医生安全带走四个孩子。” 徐豪辰一愣,少顷,他使劲点点头。 宋先生皱皱眉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盯着徐豪辰,问,“徐师傅您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徐豪辰咂咂嘴巴,抬起大手拍拍他的额头,“有,俺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俺这次去平度带回一个女人,半路上她去了城阳,她说可能正月初五,也就是今儿赶到青岛叶家,她说她先去城阳上个坟!” “她没说她从哪儿来?”宋先生又问。 “她没说,听口音像掖县人,俺似乎不知在哪儿见过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徐豪辰喃喃着。 宋先生沉默了,他知道刘缵花同志到了,她去城阳上坟?没猜错她是去替崔家给崔耀宏和扬玉上坟。 “嗯,就这样吧!大家好好准备一下,待会吹唢呐的就到了,咱们马上出城!”宋先生严肃地环视了屋里每个人一眼,然后他慢慢走出房间,他一抬头,他看见英子手里攥着一件白色衣服,英子一边哭着,她一边慢慢走到了棺材前。宋先生一愣。只见英子把她手里的衣服轻轻放进叶家祖母的棺柩里,她嘴里轻轻自言自语,“叶祖母,您喜欢俺编的凤凰扣子,这件衣服是俺自己的祖母出殡那天,俺嫂子给俺做的,前几天俺给它缝上了凤凰扣,用的线是新丽学手艺时用乱的线,不是很好看,您喜欢就带走吧!”英子的话里含着她的心酸,她脸上淌着痛苦的泪水,她眼前的棺柩里躺着陪伴了她两年的老人,这个老人没有等来抗日胜利就匆匆而去。 第二十章感与悟 风刮过墙头落进叶家院子,纸灰从瓦盆里窜出来,随风飘飘荡荡,夹杂着孩子们悲哀的哭声。 今天是正月初五,是破五,如果没有日本鬼子,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正在捏饺子,剁肉馅,用老辈子人的话就是捏小人,剁小人…… ……英子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头上梳着两个髽髻,她的小脸蛋上抹着淡淡的胭脂红,跟着她母亲王氏看看堂房、厢房、耳房窗户上贴着的红红的窗花是不是被风吹起来了,再跟着大嫂转转水缸、粮缸是否满着?看看那个除夕之前贴的福字还在不在?如果一切都安然无恙预示着今年依旧会诸事顺利、粮食满仓……张伯拿着大笤帚扫着门前放鞭炮留下的纸屑,看着穿戴整齐的英子拉着她母亲的手从长廊里走过,他昂着头欣喜地喊着:“二小姐,快去看看吧,街口来了跑高跷的啦!” “他张伯您别忙了,您也去看看吧!年下就这么几天热闹,不是吗?”英子母亲王氏轻声嘱咐。 “今天初五,大扫除,必须扫干净!哈哈哈”张伯哈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感染着年幼的英子,英子也跟着嘿嘿直乐。 “待会您扫完了,就带英子去街口看看热闹,俺去剁馅捏饺子,今儿捏小人嘴,呵呵呵,崔家就是这么多的讲究!”英子母亲王氏一边埋怨,她一边笑,她笑得那么美,那么开心,“英昌和英茂他们哥俩去哪儿了?唉,他们也不等等英子,真是的,俺也出不去,崔家人多,还要趁早忙活不是?男孩子无论多大还是那么调皮捣蛋,不让长辈省心,出去玩也不知道带上妹妹……” “咳!大太太,让下人们去忙活吧,您去歇着吧,俺一会儿带着二小姐去看光景!”张伯嘴里应着王氏的话。 “这哪行?老太爷有规矩,初五的饺子必须自家人亲手去捏,肉必须自己去剁……”王氏嘴里埋怨着,其实她心里很愿意去遵守老家的规矩,第一是为了家人一年的如意,没有小人找事;第二为了能够享受亲力亲为的乐趣。 听着街上演大戏的锣鼓,听着爆竹蹿天,英子怀里揣着长者给的压岁钱,身上漂亮的棉旗袍的口袋里装着甜瓜糖果,她紧紧跟着张伯钻进街道上的人群里……孩子们欢快的笑声、锣鼓声、扭秧歌的嬉闹声,声声入耳。 ……此时此刻看着冷风载着烧纸灰在叶家院子里四处游荡,看着叶家四个孩子跪坐在冰冷的院子里守护着叶家祖母的棺柩,孩子们久久不愿意离开,他们稚嫩的脸上全是泪,他们本可以有个快乐的童年、少年时光,可是,她们在日寇的铁蹄下饮着泪、饮着风、胆战心惊地生活,是谁对不起孩子们?是日寇,是侵略者的炮火……宋先生眼圈湿润,他看着瘦弱的英子,只见一件旧棉袄紧紧裹着英子细弱的身材,徐豪辰说的是实话,这个孩子跟着大家受苦了……可,这个孩子的懂事更让人心疼。泪水瞬间再次模糊了宋先生的眼镜,他急忙从鼻梁上摘下眼镜,他一边抬起衣袖擦拭着眼镜片,他一边吸吸鼻子把泪水咽下去,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没时间去照顾叶家这几个孩子,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做出合理的安排和决定,他必须保证每个出城人的安全,只有这样,叶家才能万无一失! 几只乌鸦“呱呱呱”叫着飞过半空,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了英子三哥崔英茂,宋先生心里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颤,崔英茂一年多前已经牺牲了,他时年刚刚二十二岁,崔英茂活着时还曾给他说过,抽时间带着媳妇回家拜望崔家长辈,想起年轻英俊的崔英茂,宋先生又想起了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宋先生的两个儿子把青春留在了古北口战场。那是1933年,他的大儿子十八岁,他的小儿子十五岁,为了抗日,哥俩参加了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大刀队,战死在喜峰口,在他接到消息时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三个多月了,宋先生带着国仇家恨参加了抗联,八年前他被组织安排到了青岛做地下党的联络员,这些年他看到了战友一个个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他看到了一个个老实本分的老百姓死在了鬼子的炮火下,他也看到了被鬼子侵占、围困的青岛的市民被活活饿死,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下躺着多少中国人民的尸体?流着中国人民的多少血? 两行泪水瞬间再次滚落宋先生的前襟,他抬起衣袖擦擦泪眼,他慢慢走近英子,“英子,你愿意回家吗?如果你愿意,你徐叔叔就送你回家!” 英子抬起头看着宋先生的脸,宋先生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英子又回头看看跪在地上的新丽新菊新新,“宋先生,俺走了,他们怎么办?俺愿意留下来!俺二哥说过,俺们欠叶家的……叶祖母不在了,俺要养活新丽新菊和新新。” “……”宋先生无语。 一会儿,宋先生抬起眼睛瞭望着院门口,他长长叹了口气,“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也许乡下的日子比较好过。” “过了年暖和了,那个公园里就会长出野菜……俺可以去捡煤渣,去捡白菜叶,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宋先生,您不要担心!” 英子反而安慰宋先生,“宋先生,叶家的事情您不要太操心,俺不会让弟弟妹妹挨饿!” 宋先生更难过了,“英子,过几天,宋先生想办法给你们弄点高粱面……英子,你记住,你谁都不欠!”宋先生突然蹲下身子,他抚摸着英子的头,“是日本鬼子欠咱们的。” “嗯,俺知道!”英子使劲点点头,“等打跑了鬼子一切都会好的,是吗?宋先生!” “是!英子说的对,英子,今天或者明天有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叶家!”宋先生想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英子,让年幼的英子高兴一下。 “是舅妈吗?”英子想起了她母亲的来信,母亲来信提起过舅妈要来青岛的事情。 宋先生一愣,少顷,他使劲点点头。 ”俺舅妈来就不走了吗?”英子心里真的有点小激动,她需要一个大人留在叶家做她的靠山。 “不一定!”宋先生摇摇头,他知道刘缵花是带着工作来的,也不可能永远留在叶家,她要在青岛发展爱国的群众。叶小姐牺牲后,面纱厂和罐头厂的工人已经群龙无首,有几个没有经验的同志还没有开展工作就打了退堂鼓,这次把刘缵花从掖县调来,只能说她暂时住在叶家,叶家的生活还是要靠英子一个人承担。 “俺母亲捎信来说俺舅母要来看俺,这么说是真的啦!”英子看着宋先生的眼睛,她知道眼前的这双眼睛不会骗她。 宋先生认真地点点头,又压低声音说:“英子,弟弟妹妹需要你保护,这是俺不让你去送叶祖母的原因之一,其次,你要等着你的舅母,如果有鬼子来,希望你能带着你舅母安全离开这儿!” 英子一下瞪大了眼睛,难道鬼子也知道舅妈要来? “你知道你舅妈做什么的吧?” 英子使劲点点头,“嗯,俺会保护俺舅妈的,您放心!弟弟妹妹俺也会好好保护的,家里一切宋先生您不要牵挂,只要您把叶祖母送到叶小姐身边就可以啦,您一定念叨一下,让叶小姐好好照顾叶祖母。” “好!”宋先生点了点头。 叶家祖母出殡了,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登州路一直往北。 英子带着新丽新菊新新跪在叶家院门口外,他们一直目送着叶家祖母的棺柩被徐豪辰赶着马车拉走了,街道上满是看热闹的人,也许是好久没有看到谁家有这么多人送殡? 吴莲也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她偷偷哭涕,她偷眼看着跪在叶家门口的英子姐弟四人,她的脚步往前挪了一步,她真想去安慰一下英子,再胆战心惊地抬起头看看她身旁扭着腰身、揣着手、撇着嘴角的后母,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吴莲的后母刘香娥正狠狠白愣着一双绿豆眼,撇着血红的嘴角,“没看见你哥哥在那儿吗?你们爹死也没见他披麻戴孝,他这不是给你们吴家眼睛里抹辣椒水吗?” “哥哥是为了换口饭吃!”吴莲替她哥哥狡辩,她的话在她的嗓子眼里转悠。 “他只管他自己吃饱了,他眼里还有俺这个娘吗?”刘香娥一边喋喋不休,她一边梗梗她细瘦的脖子,“我看你爹死了后,他也不认俺这个娘了!” 吴莲沉默,她害怕刘香娥嘴里蛮横无理的话被街坊邻居听到,怪难为情的。 街坊邻居都故意把身体挪开,远离刘香娥。虽然他们不会对刘香娥说什么,他们几乎都很讨厌眼前这个女人,她的丈夫与婆婆刚刚过世,她身上却穿红挂绿,她嘴里蛮有理儿说,“没衣服穿,这都是做姑娘时候的衣服,再不穿就小了!” 这个没衣穿、没饭吃的时候,也没有人过多地埋怨她的穿戴,可是,她三天两头与吴穷吵架,还欺负打骂吴莲,这个女人不仅自私自利还脾气刁钻,她也不看看吴莲给她挣了多少钱?大家都清楚刘香娥把吴莲卖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卖吴莲的钱她装进了她自己的腰包里,她就不能拿出点儿给吴莲和吴穷改善改善伙食?也不至于吴穷去饭店后院捡人家吃剩的骨头渣子。唉,这个坏女人,心胸狭隘,心里只有她自己;心机太重,总是处心积虑算计别人;说话灼灼逼人,得理不饶人;更看不得别人比她过得好,今儿看着叶家凄惨一幕她竟然满脸得意,幸灾乐祸。 太阳慢慢落山而去,一切都静了下去。英子带着新丽新菊新新回了叶家院子,叶家院子里少了叶祖母的身影,似乎少了很多东西,听不到老人的念叨,看不见老人弓着身子的背影。小院安静的可怕,新丽在嘤嘤抽啼,新菊也把头垂在她的胸前,新新饿了,他的肚子在叫,他也不再嚷着要东西吃,似乎他们在这一天一下长大了。 朱家老头送来一暖瓶热水,“孩子们喝口热水暖暖身体,待会到老伯家坐坐,俺让煤球他娘……俺让老太婆做了点荞麦面,待会你们一起去吃!”朱老头知道这个时候叶祖母的棺柩已经出了城,没听到城门口的枪炮声,这说明大家都很顺利,他的二小子朱家瑞也很平安,他自然放心了不少。 “朱老伯,俺们不去了,您回去休息吧!”英子看着满脸憔悴的朱老头,“谢谢您来帮忙!” “不客气,都是街坊邻居,应该的!”朱老头心里也清楚,是叶家的亲戚救了他的二小子,他觉得,他帮这点忙是小菜一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无法报答叶家恩情,他只能给可怜的孩子们做口吃的。 “俺去把面条拿到这儿来吗?”朱家老头砸着嘴巴,又摇摇头,“不方便的,天这么冷,凉的快,再说面条容易坨,你们这些孩子还是去俺铺子吧!那儿暖和!” 英子看看新丽新菊,她又低头看着新新,“朱老伯好意,你们去吧!” 新丽抬起头看着英子,“英子姐,你呢?” “家里锅里还有两碗玉米粥,他们谁都没吃,祖母也没吃!”想起叶家祖母英子又开始抽涕,“待会俺饿了就喝了它,现在还不饿,你们去吧!” “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给祖母的手里攥着两个包子,他说让祖母看见狗给狗吃……”新菊巴拉巴拉眼珠子,她昂着头看着英子的眼睛,吞了一下口水,“那个包子看着就香。” 英子喉咙里哽咽着说不上一句话。 “咳,那是在阴间路上讨好狗的狗食!”朱老头听了新菊嘴里的话唉声叹气。他也很难过,他摇摇头,“唉……” 老人想解释什么,从他嘴里却只听到了长吁短叹,死人手里为什么抓着吃的离去?只因为阴间路上也有讨食的狗,不给它们吃,它们就会咬人!阴间阳间都有吃人的狗,这日子怎么过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朱老头把新新新丽新菊带走了。 英子一点也不饿,这两天的悲伤掏空了她的眼泪、耗尽了她的体力,天很冷,她只感觉到了冷,孤独与冷清包围着她单薄又虚弱的小身体;她的喉咙与心脏似乎被什么压着,她很沉闷,有点喘不动气,她真想把她心里压抑的痛哭大声吆喝出来,可是,吆喝出来又有什么用?谁能看见?别人看见、听见又能怎么样? 英子忧忧郁郁地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院里静悄悄的,楼上也静悄悄的,身后的客厅也黑乎乎的。抬起头看着冰冷的天空,天空飘过一层层乌云,在慢慢游荡,像是一个锅盖,重重压在头顶……突然云与云之间钻出一颗两颗星星,这是英子第一次看到青岛的天空上的星星,她感到非常稀奇,难道是叶祖母和叶小姐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吗?她们娘俩相聚了吗?她们正在看着英子吗? 黄丫头慢慢蹭到英子身边,它的脚步很轻,很轻。英子抬起无力的胳膊搂住黄丫头的头,“黄丫头俺好冷呀!” 黄丫头似乎听懂了英子的话,它把身体更紧地偎依着英子,英子把头慢慢靠在黄丫头的身上,好暖和。英子再次想起了叶家祖母,她曾多次就这样依偎着老人,老人身体虽然没有多暖和,英子却感到有一种依靠、一种温馨。 “黄丫头,以后你还要多费心了,叶祖母不在了,叶家的院门你可要看好了呀!” 就在这时,院门口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那么熟悉,“英子,英子,你家住哪个门呀?” 黄丫头“腾”钻出了英子的怀抱,它一下窜到了院门口,它“汪汪汪汪”大叫。 英子急忙站起身来,她也追着黄丫头的脚印蹿到了院门口,她惊讶又惊喜地喊,“是舅母吗?是舅母吗?” 黑暗里传来了英子舅母刘缵花“哈哈”声,那久违的爽快又明朗的声音似乎扯开了厚厚的云层,“英子呀,你说奇怪不奇怪?俺就这样找来了,靠着俺鼻子下面这张嘴,就这样打听来了!” 英子急忙打开院门,“舅母您快进来!” 刘缵花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英子的眼前,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穿着肥大的棉裤棉袄,她头上围着厚厚的围巾,还有她的肩膀上扛着一个沉重的搭连,那个搭连就是两个布袋子系在一起,单单从她的外表看过去,似乎就是一个满大街讨饭的主儿,如果不是英子熟悉她舅母的声音,英子几乎都认不出来人是谁。 “快进来!舅母!”英子高兴地要跳起来,她没有跳,反而大哭起来。 “英子,俺可怜的闺女,不要哭,不要哭!”刘缵花一边往院里走,她一边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脸。 院子里正中间有一个瓦盆,似乎有股烟味,是烧纸钱的味,刘缵花皱皱眉头。 英子带着刘缵花走进了一楼客厅,她顺手打开了电灯,屋子一下敞亮了许多。 “闺女,让你舅母好好看看你!”刘缵花一边放下她背上的东西,她一边把英子揽进她的怀里,她摸着英子的小脸不停地咋咋嘴巴,“可怜的闺女,你怎么啦?生病了吗?怎么这么瘦?怎么这么憔悴?” 英子抬起泪眼摇摇头,她什么也不想说,她又把头埋进刘缵花的胸前,好温暖好温暖,她想一直这样靠着她的舅母,舅母的胸脯好像是一个火炉子,在寒冷的夜晚,让孤独无助的英子有了依靠;在英子走投无路时突然出现了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她前面黑漆漆的路,这盏灯就是她的舅母。 自从父亲崔耀宗和舅舅过世,舅母不单单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更是英子的力量。 许久,英子抬起头看着她舅母黑黝黝的脸,“舅母,您黑了,还瘦了!” 刘缵花抬起她肥大的袖口擦擦泪眼,“不要说俺,俺老了,死了都没事,可是,你瞅瞅,你瞅瞅俺英子,可怜人呢,这个小脸,只有俺一半的手掌大,去了高鼻梁,小眼睛,还有什么?……心疼呀,让你娘看到,准会哭……” “不要告诉俺娘,千万不能告诉她呀!”英子急忙摇头摆手。 刘缵花咧咧嘴角,“本以为青岛比家里强,看到你,俺就明白了,只要有鬼子的地方,都没有好日子过!英子,叶家里不是还有一个老婆婆吗?老人在家吗?” 英子知道舅母是在问叶家祖母,英子鼻子一酸,眼泪又“哗哗”落下来。 “怎么了?院子里那一些纸灰……” “是,昨儿正月初四祖母过世了!”英子又开始嚎啕大哭。 刘缵花愣了,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老人呢?还在家里吗?”刘缵花以为老人还躺在家里。 “今儿下午被宋先生他们送走了,送到城外了!” “宋先生,是不是书店的宋先生?”刘缵花盯着英子的眼睛问。 英子点点头。 “俺放心了!唉!”刘缵花长叹了一口气,“老人不容易,她养大了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叶家的,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她名字陈苏坤,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个可怜的老人呀!”刘缵花心里也很难过,她尽力克制自己的眼泪,但,泪水还是模糊了她的双眼。 “英子,吃饭了吗?那些弟弟妹妹呢?”刘缵花似乎对叶家很熟悉,让英子没有吃惊,英子猜测叶家的情况一定是有人提前告诉了舅母。 “他们去朱家开水铺子了,朱老伯给他们做了荞麦面条……舅母,您饿了吧?”英子才想起舅母跑了一天,可能还没吃饭。 “俺早饿了!从昨天就跑,俺去了趟城阳……”刘缵花一边说,一边摇摇头,“到现在滴水没进,英子,家里有什么能吃的,只要能塞满俺这个饭桶肚囊就行。” 英子急忙往楼上跑,“家里还有玉米粥,两碗,俺去热热咱们娘俩喝,好不好?舅母!” “英子,俺来吧!你不要跑,别磕着!”刘缵花在英子身后喊,在她眼里英子依旧是一个孩子。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后,新丽新菊新新回来了。刘缵花听到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她就急急忙忙跑下了楼。 新丽新菊新新看到一个陌生高大的女人站在叶家院里,她们眼睛都直了,刘缵花一身乡下打扮,不到五十岁的年龄,看上去有点苍老,声音却非常洪亮,她不宽不窄的脸盘,细长的眉眼,不高不矮的鼻梁,还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嘴巴,嘴角上扬,满脸的皱纹,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霜;衣裳褴褛,有几个补丁,每个补丁缝制的精细,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这种花纹的棉袄;风扯着她额前两绺散发,把她脸冻得微青;一开口,“娃们,吃饱了吗?” 新丽皱皱眉头,眼前的女人似乎早就认识他们,老相识?自来熟!竟然还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她是谁? “您是谁?”新菊语气小心翼翼。 新新紧紧拉着新丽的胳膊,他从新丽身后探出头看着刘缵花。 “俺,俺是,俺是你们祖母找来看家的舅母!”刘缵花本来想说她是英子舅母,她没有说,她怕孩子们心里有隔阂。 “祖母认识您?”新丽大吃一惊,她疑惑地盯着刘缵花那双细长的眼睛,这双眼睛很实在。 “自然,俺是你们叶小姐的大嫂,你们是不是应该称呼俺一声舅母呀?” 新丽点点头,这点亲情关系她还分的清楚。 “祖母死了!”新丽和新新突然张大嘴巴大哭。 “知道,孩子们,舅母知道,如果不是你们祖母死了,俺也不会万里迢迢来青岛照顾你们!孩子们别哭,你们的祖母以后不会再挨饿了……快上楼洗洗睡觉吧,你们英子姐把热水给你们准备好了!” 睡觉时,孩子们都不愿意去叶祖母的卧室,她们害怕。 刘缵花看着三个孩子一张张幼稚又可爱的小脸,她轻轻摇摇头,“有舅母保护你们,再说,祖母也不可能出来吓唬你们,平日里她老人家都很爱你们对不对?” 三个孩子使劲点头。 “明天你们英子姐还要去上班,你们谁愿意跟着舅母睡呀?” “俺!”看着高大又说话温和的刘缵花,新新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俺跟着舅母睡一个屋子。” “好,舅母睡祖母的大床,新丽新菊跟着俺睡,新新是男子汉,自己睡一个小床!” “以前我们就是这样的!”新菊嘟囔着。 “好,舅母是你们的保护神,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舅母都会保护你们左右!现在,咱们马上去睡觉,不要打扰你们英子姐休息,大家还要指望她挣钱养活咱们,不是吗?” “是!” 三个孩子都很懂事,让刘缵花眼眶湿润。她也已经听说了英子每天工作情况,每天天不亮起床,每天晚上七点左右下班,九点左右到家,还要给裁缝铺子编凤凰扣子,英子真的很辛苦。在乡下,如果没有什么事儿,早上天不亮不起床,太阳一落山就睡觉,可怜的英子为什么没长个子,她原来每天昼出夜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不仅吃不饱饭,还要做着最劳累的活计。 刘缵花的到来,叶家重新有了生机,甚至比叶祖母活着时更热闹。 宋先生来了,他见到了刘缵花,他很早就听说刘缵花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还是一个勇敢机智的女人,更是大泽山游击队的后备力量,每个战士都随着崔英昌喊她舅母,都说她是铁娘子,她能把鬼子忽悠的团团转,还能在鬼子眼皮底下把鬼子抢来的粮食送到大泽山,今儿一见的确如此。 刘缵花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烟袋杆,烟锅里没有烟,看样子她似乎是老烟瘾,其实,这根烟袋锅是她丈夫生前留下来的,是她的念想,她偶尔拿出来看看,然后假装吸一口,那是她对自己丈夫的思念,也为了时刻提醒她自己,要报仇,要为丈夫报仇,要杀鬼子! “您就是宋先生?”刘缵花把她手里的烟袋锅子放到了桌子上,她认真端详着宋先生。 “嗯,您好,刘缵花同志!”宋先生向刘缵花伸出双手。 刘缵花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伸出双手,两双手握在一起。 “以后,麻烦您啦!”宋先生说。 “您坐,您是文化人说话就不一样,什么麻烦,俺应该做的,这个中国大地又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也有俺一份,有俺一份,俺就要与日本鬼子斗一斗!” 宋先生笑了,他慢慢坐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他又抬头看着刘缵花,“刘缵花同志,您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要求,英子都能够做到舍己为他人,俺更没的说,俺这两天出去转了一圈,那个开水铺子的朱老头大儿子在面纱厂上班,还能跟厂长说上话,俺心思就找他,然后,俺去面纱厂上班,这样就能更近地接触那儿的工人……” 宋先生笑了,“您与俺想到一块去了!没想到,您刚到两天就把周围情况摸清了!您的工作态度让俺敬佩!”宋先生向刘缵花一抱拳。 刘缵花摆摆手,“俺怕闲着,宋先生,以后您别客气,有话直说,也不要拐弯抹角,俺一个乡下人,习惯直来直去!” “知道,知道,这是在城里,不如在乡下邻里邻居都是知根知底的,这儿可很复杂呀!” “嗯,俺也清楚这点,英子说西边那户还是日本人,咳,的确复杂,俺心里有数,小心驶得万年船,宋先生,俺先去面纱厂摸摸底,可以吗?组织说,叶小姐已经发展了面纱厂很多爱国工人……” “是呀,只是叶小姐牺牲后,他们群龙无首,还要小心他们里面夹杂着汉奸,这是一份艰巨的任务,弄不好全盘皆输,甚至连累叶家这几个孩子!”宋先生皱着眉头,他心里没底,刘缵花是不是能胜任这份任务,毕竟城里不是乡下呀。 “嗯,俺会小心的!”刘缵花信心十足。 宋先生点点头,他相信上级领导的判断力,如果刘缵花没有两把刷子,上级领导也不会安排她进城。 新菊新新见了宋先生又蹦又跳,他们还左一声右一声在院里喊,“舅母,待会您和宋先生说完话,就教俺做陀螺!” 孩子们似乎与刘缵花相处的很融洽,只两天时间,孩子们已经认可了刘缵花,可见这个女人不简单。 寒气依然侵袭着城市,侵袭着高低不平的街道,还有走在路上的每个人。 “呼呼呼”的北风在柳巷子里穿梭,窗户上软皮纸已经泛黄,不胜风力,索索发抖;风载着煤灰像脱缰的野马,在巷子里乱窜;不知道谁家的煤炉子倒了,还有马桶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滚着,还有脸盆与各种家把什的撞击声;那风在树枝之间吹着哨子,干枯了一年的树枝经不起哨子的那点点力量,“啪嚓”被风砍了下来;小路上的人多了,那是捡树枝的孩童和几个老人,他们迎着风,抢拾地上的枯树枝,一个小小的枝针他们也不放过。 路北的几处矮院墙上的栅栏门在风里“吱呀吱呀”,似乎就要被风力带走,它们坚持着、勇敢地坚持着。 灵子母亲走出了她家的小院,她的手搭在她的额头,她皱着眉头,也许她总皱着眉头,她的两条细细的眉毛之间多了两条深深的竖尾,她黯然神伤的目光在马路上、在巷子里扫过,她在找人?她不可能是在找灵子,她的女儿灵子这个时候已经在卷烟厂工作半天了,每天早上她都要目送着灵子跟英子去上班。今儿,她在等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昨天晚上没有回来,她心里有阴影,她害怕她儿子出事,她的心和手都在哆嗦,决不是风吹的。 朱老头在他的铺子门前收拾着劈柴,他手里一边忙活着,他嘴里絮絮叨叨骂着什么,他的身上是一件大棉袄,用一根玉米皮编制的绳子捆着他的腰,他的腰上还系着一条黑乎乎的围裙,围裙遮盖着他的肚子和他腿上的大棉裤,他腿上的棉裤又肥又厚,棉裤前面已经破碎,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 “朱师傅起得早!”巷子里有人与朱老头打着招呼,“您老又与谁生气呢?” “还能有谁?”朱老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也知道家事不外扬的道理,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然后他弓着背,转过身去,他慢慢迈进他的铺子。 朱家开水铺子不算太宽敞,除了那个高高大大的水炉占了半个房间,还剩下只能坐下两三个人的空间,这个空间有一个小门,小门通着后院,院子里还有三间瓦房,瓦房不高,院子不大,只能放下一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朱家老大的代步工具,这辆自行车也是这个柳巷子里唯一的一件值钱的电器,每天它的车铃一响,就知道是朱家老大出去上班或者出去玩,剩下的就是他回家睡觉,朱家老大好像永远睡不醒,他回到家、直到他离开家门他都在睡觉,除非他不回家。 “阿爸,您不能消停一下,您说俺不做人事,那个,那个叶家舅母的工作谁帮忙找的?现在找份工作那么轻松吗?人情,人情您老应该比俺明白!” “去你的人情!不务正业的东西!丢人现眼,邻里邻居的你不应该帮忙吗?你也不想想,以后还要靠邻居多说好话不是吗?瞅你这德行,游手好闲,哪天做过件好事?就这点小事你都絮叨好几天了,俺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阿爸,您老看着俺不顺眼,俺无论做什么您都有一箩筐的理由絮叨俺!真没劲!” 朱老头的笤帚疙瘩甩了过去,“听着没劲,你就堵上耳朵……你就不出去访访,听着那一些嚼舌根的,俺这老脸都臊得慌!” “您老什么意思?是哪个王八蛋在您老面前说三道四?”朱家老大一边嘴里埋怨着,他一边还不忘了他的那辆自行车,他一边狠狠抓起他的自行车车把,一边推着往外走,他一边回头瞪着他的父亲,“这个家俺不回来你们还挂着,回来,没有一次好好说话的时候,不是骂就是打!俺走还不行吗?” “走,快走,再也不要回来了!”朱老头抬起他的腰,蹍着他的脚,使劲昂着他松垮垮的脖子,在他儿子身后狠狠地甩着手里的笤帚疙瘩。 “吆,大兄弟,您这是去哪儿?”刘香娥扭着身子迈出了她家的小屋。 “俺去哪,你操哪门心?”朱家老大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他心里的气正没地方出,他狠狠瞥视着眼前的女人,“先管好你自个的事儿吧,俺没时间搭理你这个女人!” “吆,大兄弟,别着急走呀,俺想求大兄弟,俺想拜托您给找份工作,不行吗?”刘香娥向朱家老大抛着媚眼,“咱们可是实实在在的邻居,不差眼前这六尺距离就是一家人,低头见抬头也见。” “谁跟你这个女人是一家人?不要大清早的自找不自在!” “这话咋说呢?俺只是想求您帮忙找份工作,也没有别的意思呀!您生哪门子气呀?” “你还用干活?你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吴穷吴莲兄妹养着你就行……”朱老大嘴里的话很不好听,他又怕他身后的父亲听到,他没有说出口来。 “你说那个小丧门星呀,那天送走叶家老太婆,他再也没有回来,俺看呀,他不会再要这个家啦!” “丧门星?!谁,你吧!”朱老大斜眼怒视着刘香娥,“俺看那小子不错,嫉恶如仇,敢说敢做,俺佩服!” “哼!”听了朱老大的话刘香娥不高兴了,她一扭身钻进了她家屋子。 刘香娥只说对了一点,那天吴穷跟着出殡的队伍出了青岛再也没有回来,他跟着家云和朱家瑞走了。孔阅先本来想把吴穷带回城,倔强的吴穷摇摇头,他说他要跟着朱家瑞,他认识朱家瑞,小时候他经常跟在朱家瑞屁股后面玩,那次他们去火车道扒火车上的煤时被鬼子发现,朱家瑞掩护幼小的吴穷逃走了,朱家瑞被日本鬼子抓住了,就在鬼子要就地枪毙朱家瑞时,家云和崔耀宏路过,他们从日本鬼子手里救下了朱家瑞,那次崔耀宏为救朱家瑞还负了伤。 朱家老大虽然是一个花花公子做派,他也不喜欢刘香娥那种女人,也许他心里还有一丝丝善良的存在,其实他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朱家老大骑着自行车往兴隆路的棉纱厂飞驰。 突然他看到南京路上围着好多人,还有几个持枪的鬼子兵吆五喝六,这一大清早不知发生了什么? 朱家老大用腿和脚支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上,他探着头往人群里张望,他看到了几个日本兵抓着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中国老百姓的衣服,一身棉裤棉袄裹着他瘦小的身材,往脸上看,这个年轻人至少也有二十多岁的年龄。这个年轻人嘴里说着日本话。毕竟朱家老大天天跟日本人打交道,他听得懂日语。 朱家老大又好奇地往前探探身体,只见地上还躺着两个女孩,两个女孩衣服破乱,她们胸口有刺刀窟窿,鲜血从她们身体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着。两个女孩显然已经死了。女孩旁边还躺着一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胸口还在跳动,似乎没有死,还有呼吸,那个日本兵的额头上还鼓着一个大血包,有血水从他头上那个包里溢出来。 朱家老大皱皱眉头猜想,被日本士兵押着的年轻男人做了什么?他们都是日本人,何必自己人为难自己人呢? 只听那个年轻男人说,“你们放开我,我是日本人,也是军人,不是胆小鬼!你们不应该杀害她们,她们是无辜的……” 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鬼子嘴里喊着,“我们找了你很久了,你就是一个叛徒!” “我没有做叛徒,我不想打仗,中国老百姓不是军人,我不想杀中国老百姓!你们这么做会遭报应的,我有妈妈,有妹妹,他们中国人也有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中国人是猪,是猪就可以被宰!” 日本军官嘴里的话激怒了一旁的朱老大,他想发怒,再看看西周凶神恶煞的鬼子兵,他使劲克制自己心里的愤怒与悲哀,一扭身他狠狠挎上自行车走了。 路上,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日本军队里也有逃兵,也有为中国老百姓说话的日本人? “啪”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朱老大一激灵,他脚下停止了动作,他就这样挎着自行车静静地站着,他想再回头去看看,看看那个年轻的日本男人怎么啦?他没敢那么做,他害怕,他害怕那一些疯狂的鬼子再继续杀人。 傍晚,朱老大回到柳巷子时,柳巷子对过的日本邻居家里传出了哭声。 “你去,去给那家送壶热水,再送点白棉纱,还有,家里有一碗荞麦面,都给他家!”朱老头垂着头低声絮叨,他没有正眼看看一脸沮丧的他的大儿子。 朱家老大今儿特别特别听话,他第一次没有反驳他老父亲的话,他第一次踏进日本邻居家。 灵子家很干净,房屋是古式建筑,楼上长廊通连着几个房间,不算宽敞,每间窗户都是木格棱;楼下比楼上宽敞整齐,客厅宽大的格子门下连着楼梯的拐角;从院子往前走,有一段平整的、不算宽的石基路通着楼下客厅。 朱家老大踏进灵子家时,灵子家院门敞开着。灵子家客厅的拉门也敞开着。站在院门口就能看到屋里的情况,客厅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身上穿着日本和服,他旁边有一个日本女人跪坐在那儿,那个女人的双肩不停地抖动,她在哭啼。 灵子家里还有一个人,是英子的舅母,她站在那间屋子里就像一座塔,那么敦实,她满脸气愤填膺。 朱家老大把他手里的东西交给了英子舅母,他探身往前瞄了地上躺着的男人一眼,他一愣,那张年轻的脸他早上见过,日本鬼子真的把他杀了?! 朱家老大没有多说话,他匆匆离开了灵子家。 从那天开始,朱家老大开始沉默,无论朱老头怎么骂他,他都不会反驳,更不会乱发脾气,他开始学着思考,思考大丈夫怎么能消极沉沦?怎么能视倭寇在自己国土横行霸道而无动于衷?思考这天地与天底下的人命,日本鬼子不是人,甚至连畜生都不如,在他们眼里人命如蝼蚁一般,有一天自己也许也会被他们无缘无故地杀了…… 第二十一章花与情 夜黑了,英子拖着疲惫的身影站在家门口,从一楼客厅里传来了说话声,高一声低一声,不知舅母与谁吆喝着什么?似乎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刘缵花手里抓着她的旱烟袋,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淡淡的烟草味飘到了院子里,她声音压抑又焦虑,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她几乎没有用正眼瞅那个男人一眼,那个男人斜着身子靠着门框,他的背对着院门口,看身形又瘦又高,他嘴里絮絮不休。 刘缵花突然把她手里的烟袋锅在椅子腿上狠狠敲了几下,同时她抬起眼角白楞着那个男人,“你有完没完?你可是一个缠人的住,够磨叽啦,耽误俺做事,不是因为你父亲……俺都懒得理你!” “你,你不要着急……你说吧,需要俺做什么你才会相信俺?”男人嘴里嘟囔着。 “俺能让你做什么?俺要感谢您帮俺找了这份工作不是吗?” “你哄不了俺,俺看见你在棉纱厂与几个工友悄悄说话……近段时间俺这心里有猜测,叶家不简单,可是,俺也没有往心上放,直到那天俺父亲与俺母亲说悄悄话,他说俺家老二煤球还活着,是你们叶家亲戚救了他,俺就开始怀疑了……可惜,叶家老太太出殡那天俺不在,咳,听说那天俺家煤球就在出殡的队伍里……” “朱公子,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呀,我们叶家还有这么多孩子,你乱说话会要了他们的命,你知道不知道?看着你这个人挺精神,你怎么说话不过脑子呀!”刘缵花语气之中带着气愤。 “放心吧,俺不会胡说八道的!走出你们叶家门,俺啥事儿都忘了!” “你不要在这儿胡搅蛮缠,你该去哪儿去哪儿,这么晚了,你我是不是不太方便呀?!”刘缵花嘴里的话有点戏弄对方的口气,她主要想快点把眼前磨叽的男人撵走。 “好吧,俺有时间去找俺家煤球,看看他说什么,俺也不想在城里待了,一天都不愿意待,喘不动气……”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出了屋子,他与英子几乎走了一个面对面。英子一抬头,她一愣,眼前的男人分明是朱家老大,她急忙弯腰施礼,“您好!” “嗯”朱家老大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从他嗓子眼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英子的问好,他一边甩着膀子离开了叶家。 黄丫头没有乱叫,英子皱着眉头,黄丫头似乎对他也很熟悉。 “英子,回来了,你手里抓着什么?”刘缵花大踏步迈到了院子里,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又去捡煤渣了?瞅瞅,又一袋子,累不累呀?”刘缵花一边说,一边从英子手里接过那袋煤渣,她一边顺手把那袋煤渣扔在了楼梯口的墙角上,“又捡了这么多,有十多斤……” 英子没有回答她舅母的话,她好奇地问,“舅母,他来咱们家做什么?” “他没事,可能因为是他给舅母找了棉纱厂的工作,所以他今儿想来讨点好处吧?”刘缵花用轻松的口气搪塞着英子的疑问。 “是这样呀!”英子不再问了,她准备上楼。 “英子,饭在厨房锅里蒸着,还热,有一块饼子,还有两条小干鱼,是俺从咱们老家带来的,今儿,俺用火烤了烤,新新和新菊每人吃了四条,他俩说真好吃!” “嗯”烤鱼干是英子最喜欢吃的,杨玉活着时,每天都要给英子吃烤鱼干,想想都很美味,想起三婶杨玉和三叔崔耀宏英子心里一哆嗦。 “英子,以后舅母要上夜班,以后俺把每天的饭都做出来放着,到时候让新丽把饭蒸蒸,你下班回来,如果饭凉了你自己再热热……捅开炉子的事儿,很简单,可不要吃凉的,太凉对肠胃不好!” “嗯,俺会,舅母放心!”英子轻轻应答,她心里很满足,只要家里家外有舅母这个人的存在,无论舅母何时回家,只要舅母能回家,这就让英子高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走到哪儿?英子都觉得她身后有舅母这个铁塔支撑着她,让她胆大。 正月十五这天,天不算冷,地上与屋檐上的雪化了不少,街道上与巷子里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雪水四溢,孩子们在窄窄的柳巷子里大呼小叫,你追我赶,他们的小脚丫下溅起黑乎乎的雪水;屋檐上滴落的雪水砸在巷子里的马桶和煤炉上,发出“滴滴答答”声。 街口的树上和街面的井盖上被贴上了红纸,红纸被冷风掀起一角,“呼啦呼啦”抖动,像一只只红色的蝴蝶。 柳巷子的街坊邻居几乎都出来了,他们都是看着吴莲长大的老人,他们手里拿不出什么东西送给吴莲,他们只有同情的目光,那一双双目光是无神采的,充满了对这世间的无奈,又无能为力,无论怎么样,在他们心里还是希望吴莲离开这个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家,他们都认为吴莲嫁人才是吴莲最好的归宿。 朱家老头拿出一块蓝布,他递给了吴莲,“这是大小子昨天带回家的,他说这是棉纱厂的布头,无论多少,还能做一条裤子,你,姑娘,留着以后给自己做条裤子吧!” 吴莲一边伸出双手从朱老头手里接过那块布头,她一边流着泪,她满心都是感激与激动,她使劲向朱老头鞠了一躬,“谢谢您,朱老伯!”吴莲大哭。 “孩子不哭,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听说那个周家人不错,这是你的福气呀!”朱老头一边安慰吴莲,他一边唉声叹息,“唉,这世道,像你们女娃娃能找个好人家嫁了不容易呀!至少比在……”朱老头摇摇头,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今儿虽然是吴莲的喜日子,吴莲身上却没有新衣服,她还是穿着她祖母活着时给她缝的红褂子,红褂子已经小了,袖窝的地方是用灰色布打的补丁;吴莲的裤子两种颜色,从膝盖以上是咖啡色,膝盖一下是补丁摞补丁的绿色,虽说没露着肌肤,却让街坊邻居不忍心多看,这身衣服是吴莲的嫁妆,更是吴莲的嫁衣。 吴莲手里紧紧攥着朱家老头递给她的这块布头,这块布头是吴莲长这么大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只有满脸的泪。 朱家老头垂下头,他心里埋怨着自己,“早知道你没有嫁衣,早点给你,早点给你做条完整的裤子,听说那个英子就会做……咳,俺怎么没想到呢?” “俺知道,她还给俺送了礼物……”吴莲抬起头看看小路对过,她多想看到英子站在叶家的院门口呀,眼前只有风刮着叶家的栅栏门,冷冷清清。也是,叶祖母刚刚过世,英子还要上班,这个时候只有新丽他们在家里,他们又怕自己的后母,他们哪敢在这个时候出门? 半天,朱老头抬起头,他刚要再嘱咐吴莲几句,他的眼角往上一瞭,他看到了吴莲身后的刘香娥,他的嘴角哆嗦了几下,那是他的气愤。刘香娥今儿一身新旗袍,虽然不是什么上等的布料,也算做工精细,紫红相间的花纹,穿在刘香娥身上多了几分姿色,她一头黑发梳的顺溜又油泽,她脸上擦着厚厚的胭脂水粉,她的一泯一笑透着妩媚妖冶,香气袭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出嫁的是她刘香娥。 朱老头想埋怨刘香娥,他张张嘴巴没有吐出半个字,他不停地砸着他的嘴巴,他不停地摇头,他真想絮叨刘香娥几句,他又一想今儿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又是吴莲的喜日子,算了吧! 新郎家迎娶吴莲的马车停在了柳巷子的路口。刘香娥故作殷勤地扶着吴莲的胳膊,远远看着似乎是她搀扶着吴莲往前走,她嘴里一边絮絮叨叨,她一边哭哭啼啼,她脸上却没有一滴泪,“吴莲呀,以后混好了,回来看看你娘我,不要忘了你娘我呀!” 吴莲点点头,她的脚步很沉,好像有谁拽着她的两条腿,她停下了脚步,她慢慢回头,她想再看看她曾长大的柳巷子。 这个时候柳巷子里也只有老人和孩子,几个老人身子往街口挪了几步,他们默默目送着吴莲,他们就是这样送走了吴莲的祖母,他们今天也是这样目送着吴莲出嫁。 吴莲向柳巷子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点点头,恍惚之间,她似乎看到她祖母就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祖母在向吴莲微笑,笑得那样慈爱……吴莲想起了她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生活,祖母为了他们兄妹不受他们后母的气,忍气吞声,每天在生与死之间挣扎,每天在刁钻刻薄的刘香娥面前拖着残疾身体卖力做事……祖母真的不容易啊,祖母真的好可怜呀!想到这儿,吴莲心里升起一层悲哀,她情不自禁地嘤嘤哭起来,“祖母,俺走了!” “你嘴里胡说什么呢,那个老不死的早死了不是吗?”刘香娥满脸气恼,她悄悄地狠狠地拧了吴莲一下,疼的吴莲咧咧嘴。 马车旁边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身黑色绸缎衣服,还有一顶大礼帽扣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的眉眼与大鼻子,他嘴角抿着,看着喜庆又憨厚。他看到刘香娥搀扶着吴莲走过来,他急忙往前快走了几步,他一边从刘香娥手里搀扶过吴莲的胳膊,他一边把一包糖递给刘香娥,“娘,您拿去分给邻里邻居吧!” “好,好!”刘香娥喜乐乐地从那个男人手里接过那包糖,她先抓起一把塞进她自己的怀里,她又拿出几块分给站在前面的朱老头和其他几个邻居,“呼啦”一群孩子围住了她,她急忙一边退着,一边吆喝,“没有了没有了!”突然刘香娥“扑通”摔在地上,她手里的那包糖散了一地,孩子们你争我抢,很快把那包糖抢的一块也没剩。刘香娥蹲坐在一个水坑里大呼小叫,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妹妹!”突然,吴穷的声音从前面小路上飞来,吴穷大踏步地奔向吴莲。 吴莲在马车前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了吴穷,“哥哥——”吴莲激动地大哭。 “妹妹,今儿俺回来送送你!”吴穷一边说着一边跑向吴莲。 “哥哥,你去哪儿了?哥哥你去哪儿了?”吴莲看着消失好几天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哥哥,她心里一酸,她嚎啕大哭,吴莲悲哀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柳巷子的人流泪满面。 “妹妹,你,你嫁过去后,好好照顾自己!”吴穷抱着吴莲的头,低低说,“俺很好,俺和朋友在一起,你不要担心,有时间俺再回来看你!” “哥哥——”吴莲嘴里不断地喊着她的哥哥。 吴穷抬起头,他看着那个穿着新郎服饰的男人问,“您是妹夫吧!” “嗯,你就是吴莲的哥哥!是俺大舅哥?”那个男人声音爽快。 “俺去了解过你,你不是坏人,以后,俺今儿把妹妹交给你,你一定好好对俺妹妹,她是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如果你对她不好,让俺知道了——俺不可能轻饶你!”吴穷一边对那个男人说着,他一边攥攥他的黑拳头,他又把拳头举起来在那个男人眼前晃了晃。 “不会的!放心吧大舅子!”那个男人没有慌张,说话口气诚实。 吴莲走了,被一辆马车拉走了,吴穷一直目送着那辆马车在柳巷子前面路口拐角消失,他回头又看了看他曾住过的柳巷子,他咬咬牙,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一下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天终于不再那么冷,暖和了一些,枯树枝渐渐发出了新芽,似乎在一夜之间,它悄悄地冒出了一层层的嫩绿。 柳巷子旁边的草地上,干枯了一个季节的桃花树吐出了几朵嫩嫩的、小小的花蕊,粉粉的、油腻腻的可爱,像一个个新出生的婴儿,仰着细糯的小脸,几片绿色的芽儿擎着张慌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弄碎了那点点欢喜、那点点新鲜。偶尔一阵风轻轻吹来、悄悄停下来,带来一片细细的雾,雾似雨,滴滴落下,晶莹剔透的水滴又像一滴泪,二滴泪……阳光出来了,花迎着风、迎着雨、迎着雾、迎着光,真美!在这个悲戚戚的、匆忙忙的、失魂落魄的世界里,没有人停下脚步欣赏这样一抹春的气息,可它还是静静地来了。 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 空荡荡的肚囊里哼不出袁枚的诗句,多少文人墨客藏起了那份雅致,自得的悠闲被困境消受。 新丽这几天很忙碌,她不知跟谁学会了织手套,四根竹子针在她手里飞舞,让新菊新新看得眼花缭乱。 “俺拿不起绣花针,拿这个竹子针还很顺手。”新丽看着满眼奇怪的新菊,“这是朱家老太太教俺的,一副手套能换一两黄豆,以后咱们家可以有黄豆吃了,黄豆可以生豆芽。朱家老太太说,织好了就送她那儿,她让她儿子拿去卖掉。” “俺什么时候能挣钱呢?挣了钱吃肉,吃饺子!”新菊撅着小嘴嘟囔着。 刘缵花每天都很忙,她忙碌的身影里渗析着她脸上的喜气。宋先生很少来,不知他在忙碌什么?偶尔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偷偷站在叶家院门口外,他向院里喊一声新新的名字,他给孩子们留下一包瓜子,或者一包江米条,他也不多说话,更不进屋,匆匆来,匆匆去,他似乎也很忙碌,他的二胡曲也很少传到柳巷子里来,这说明他不是天天在公园附近溜达。 英子依旧每天早上天不亮起床,她在院门口等着灵子去上班,早上的风不再那么冷,街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慢慢融化,有的地方露出了光滑的地面。 走在路上,灵子的话越来越少,她哥哥的死让她突然严肃了许多,严肃的脸上多了凝重与仇恨。 正在这时,从拐角的路口突然窜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和灵子撞了一个满怀。 走在灵子旁边的英子一愣,她急忙刹住了她刚刚要迈出去的脚步。 灵子抬起眼神,她心里情不自禁地“突突”跳着,眼前是一个俊美的男孩,看着就让人喜爱,看模样岁数也不大,有十五六岁的年龄。 就在这时,巷子那头传来了皮鞋砸着地面的声音,还有日本人的吼叫。 “他们在抓你?”灵子问男孩。 英子一抬头,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家兴的面孔,家兴和灵子几乎抱在一起。英子想说什么,她什么也没敢说,她直溜溜地看着家兴,家兴满脸惊恐,他一边慌忙把灵子的小身体扶正,他一边向灵子弯腰,“对不起,撞到你啦!” “俺帮你!你拿着这个,你跟着英子姐往华阳路走,不要回头!”灵子口气很镇静,她一边说着,她一边抬手把家兴脖子上的围巾抓在了她的手里,飞快地缠在她的脖子上。 “英子?!”家兴听灵子嘴里喊英子,他一扭脸看到了旁边的英子,他张张嘴巴,他想喊英子,他却没有喊出口。 “快去吧!”灵子着急地对家兴说着,同时她把目光迅速转向英子,“英子姐,帮帮他,拜托!” 英子不知所措。 灵子说完就向另一条路慢悠悠走去。 “这是什么?”家兴抓着灵子递给他的那张纸片,举在眼前看了看。 “来不及了,拿好了,快走!”英子伸手拉起家兴,“灵子是去引开鬼子,你快跟俺走!” 英子拽着家兴很快穿过了前面的路口,他们快步跑过马路,他们的脚步沿着华阳路走下去。 这个时候天蒙蒙亮,电轨车已经奔跑在城市的马路上了,马路上的行人也慢慢多了起来,三五成群,有走着的,有骑着自行车的,还有的坐着人力车,来来往往的人力车在人流里穿梭,华阳路一下热闹了起来。 家兴跟着英子夹杂在拥挤的人群里。 英子抬起头瞄了一眼家兴,低声问,“你们进城有事吗?” 家兴点点头。 英子也不问什么事,他们继续往前走,突然身后传来了日本兵脚上的马靴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的声音。“鬼子追来了!”英子抬头看看家兴,“你不要说话!无论他们问什么有俺……” 几个鬼子兵在人群里穿梭,他们大呼小叫,他们还拦住行人检察通行证和良民证或者工作证。 有两个鬼子拦住了英子和家兴,英子不慌不忙地从布包里掏出她的工作证递到鬼子面前,一旁的家兴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英子急忙向两个日本兵鞠躬行礼,她嘴里用简单的日语说:“我们是卷烟厂的工人,我们去上班!” 听到英子嘴里说日语家兴一愣,很快他满脸镇静。 两个鬼子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去看家兴手里工作证,也许他们听到英子在说日语,也许他们在家兴脸上没看出什么破绽,他们放过了英子和家兴,他们又去检查其他路人。 往前又走了一段路,灵子出现在路口,她远远地向英子和家兴招手。 “你准备去哪?”英子低声问家兴,“我可以帮你们吗?” 家兴摇摇头,他把他手里的纸片放到英子手里,“还给那个女孩,谢谢她!” 英子刚要说什么,家兴像阵风似的钻进了路旁的一条巷子里,一眨眼就不见了。 灵子从英子手里接过她的工作证,她轻轻问英子,“刚刚那个人说了什么?” 英子摇摇头,“他说谢谢你!” “那个男孩真俊!”一路上,这是灵子嘴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灵子手里紧紧抓着家兴的那块围巾,她脸上挂着喜欢的笑。 家兴为什么进城?因为崔英昌负了伤,伤势很重,需要做手术,急需一个外科手术医生。家兴自作主张跑进了青岛市,他偷偷潜进了市立医院,他想带走一个医生,那个医生表面答应了他,半路上,那个医生看到巡逻的鬼子兵,他就大声呼救,他准备出卖家兴,家兴一着急抓起地上的砖头狠狠拍在那个医生的后脑勺上,那个医生倒了下去,鬼子也顺着声音追来了,家兴一扭身钻进了一条胡同……家兴也没想到能遇到了英子和灵子,灵子和英子帮助了他。 当英子问家兴为什么进城?家兴知道崔英昌是英子的二哥,他不敢说,他怕英子知道她二哥负伤做出什么傻事。 下了班英子没有去捡煤渣,她总觉得心里有事堵着她的心口窝,有点憋气,还有点忐忑。 在家门口她与灵子分手,她竖起耳朵听了听院里的声音,院里没有她舅母刘缵花的声音。通过栅栏门缝隙看进去,英子看到一楼客厅的灯亮着。 新丽听到院里黄丫头低低的欢叫声,她一抬头看到英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外面,她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针线奔到了院门前,她一边打开院门,她一边对英子说,“舅母出去了!” “舅母出去了?嗯!”英子想,舅母经常神出鬼没已经不是什么大事,更不奇怪,舅母经常不说一声就消失一天,甚至几整天,很正常。英子没有把新丽嘴里的话当回事。 “舅母说,让你不要去睡觉,必须等她回来!”新丽嘴唇哆嗦。 英子一愣,“舅母这么说的?” “是,她说如果肖医生来,让俺去找朱大伯来,给肖医生沏一壶好茶!”新丽嘴里嘟囔着,“英子姐,这么晚肖医生来咱们叶家做什么?俺心里好害怕!” 英子一激灵,她在心里也问着与新丽同样的问题,“肖医生来做什么?”英子知道,肖医生每次来叶家,叶家都要有事发生,还都是大事。 新丽看着英子严肃的表情,她呦呦着嘴角。 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英子急忙转身奔到了院门口,眼前出现了肖医生的面孔。肖医生今儿没有穿白色的工作服,一身灰色长袍,他肩上也没背什么包,英子心里的紧张慢慢放松了。 肖医生一脸温和地迈进了叶家,“英子,你下班了?今儿没去捡煤渣?” 英子咧咧嘴角,“嗯!肖医生,您好!俺,俺没去,俺今儿……” 英子想说她心里堵着,让她心烦意乱,英子没说。 肖医生点点头,他静静地沿着院子里的石基路迈着沉重的脚步踏进了一楼客厅。英子认真盯着肖医生脸上的表情。 “今天工作累吗?吃饭了吗?”肖医生的问话让英子再次紧张。肖医生嘴里话虽然都是家常话,他说这一些话时似乎没有过心,可以说心不在焉。 “肖医生……”英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肖医生回头看着英子,“想说什么?英子。” 英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肖医生,俺舅母呢?” “英子!”肖医生又喊了一声英子。 英子心里“咯噔”一下。 “英子,你认识那家日本人吗?俺说认识就是你了解她们吗?”肖医生皱着眉头,“那家母女怎么样?” 英子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点头的意思。 “值得信任吗?”肖医生紧接着追问。 英子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看着肖医生着急的眼神,“今天,今天那个灵子帮助了家兴!” 英子嘴里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肖医生瞪大了吃惊的眼睛看着英子问,“家兴?你们见过家兴?” 英子使劲点点头。 “好!好!好!”肖医生双手拍在一起,他嘴里连着说了几个“好!” 朱老头来到了叶家,是新丽喊来的。朱老头手里抓着一把暖瓶,还有一盒茶叶。 肖医生一看到朱老头,他急忙走上前,他一边从朱老头手里接过暖瓶,他一边着急地说,“听孩子舅母说你对那个日本邻居很了解,她们也对您很信任?是吗?俺想拜托您带着英子去他们家一趟,然后说服那个女人去市立医院找一个会做大手术的日本医生……” 朱老头抬直脖子看着肖医生的眼睛,点点头,“好!” 听着肖医生与朱老头的对话,英子心里一直在哆嗦,她不知到发生了什么?舅母出去了,肖医生来了,他们在忙什么?谁负了伤? “英子,时间紧迫,我们不能给你详说!你不要问,不要说,朱老伯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好吗?”肖医生突然脸色严肃地注视着英子的眼睛。 “嗯!”英子使劲点点头。 英子跟着朱老头敲开了灵子家的院门。 一会儿,灵子母亲出现在院门里,她弓着腰打开了她家的院门,她向朱老伯鞠躬行礼,“老人家,您有事吗?” 朱老头向灵子母亲点点头,“打扰了您啦,我们,我们可以进去吗?俺有话说……” 灵子母亲回头看了看她家二楼,这个时候,她家二楼的灯还亮着,灵子还没有休息。少顷,灵子母亲转过脸看着朱老头点点头。 “她二哥中了枪,很危险,希望您能帮她!”朱老头的话不仅让灵子母亲吃惊,更让英子全身打哆嗦,刹那间英子说不出一个字,她满脑袋瓜的疑问,二哥在哪儿?二哥还好吗? “我们能做什么?”灵子母亲咽了一下口水,“您说吧!” “麻烦您,您带着英子去一趟市立医院找个医生,找一个会做手术的医生,然后,俺想,不好意思,俺们想让她二哥到您家里来,您看是否方便?”朱老头声音忧虑又犹豫,可是,人命攸关,没有什么犹豫的啦,他挺挺他罗锅的身体,他用信任的眼神看着灵子的母亲,“他们做生意来青岛的路上遇到了麻烦……我们不会亏了您……” 灵子妈妈很镇静,她使劲点头,“都是邻居,没关系,我先去与我女儿说一声,让英子换上我女儿的衣服可以吗?” 朱老头点点头。 看着灵子母亲慢慢上楼,朱老头转脸看着英子的泪眼,轻轻说:“你二哥没大事,你舅母在照顾他,你不用担心,让你跟着去是有原因的……也怕灵子危险,毕竟咱们求人家,至少给人家留下一个根,还有,还有你也听得懂日语,你也能说几句……到医院见机行事!” 英子流着泪使劲点头,只要二哥没事她心里就宽敞。 灵子母亲手里拿着灵子的衣服下楼,她让英子洗洗脸,洗洗手,然后她给英子穿上了一套出门的礼服,一套日本和服,“正合适,正合适!”灵子母亲看着一身日本和服打扮的英子满意地点点头。 灵子站在她家二楼看着院门口,她看到英子被她妈妈拉着坐上了一辆人力车,直到那辆人力车看不到了踪迹,灵子才走下楼来。 站在一楼客厅的朱老头急忙和灵子打招呼,“这么晚了不应该打扰你和你妈妈!不好意思!” “我妈妈已经告诉了我所有事情,您别着急,您现在就可以把英子哥哥带到这儿来,俺马上收拾房间!”灵子向朱老头弯着腰。 朱老头没想到这家日本人如此善良,他虽然在宋先生面前保证过说他会请日本邻居帮忙,当时他心里也没有多大谱,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灵子母亲带着英子顺利进了市立医院,她找到了外科手术观察室,他们见到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医生,灵子母亲拉着英子给那个日本医生鞠躬,灵子母亲哭哭啼啼,“我儿子负了伤,在家里,是否可以请您给他看看!” “把他带到这儿来!”日本医生满脸严肃。 “他说他活不久了,如果死了,他说要死在家里,死在母亲身边!”灵子母亲声泪俱下,她想起了她儿子瑧直的死。 英子想起她二哥崔英昌生死难料,她眼泪哗哗流,“扑通”英子给那个日本医生跪了下去,“拜托您了,俺哥哥负了伤,很危险,需要您帮忙救他,拜托了,拜托了!”英子一口流利的日语。 那个日本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他皱皱眉头想了想,少顷,他点点头,他吩咐护士准备药箱。 日本医生来了,他走进了灵子家的院子。 灵子守在一张床边上,她嘴里喊着:“哥哥,哥哥,你醒醒,醒醒!”灵子满脸泪水,她把躺在床上的崔英昌当成了她自己的哥哥。 叶家小院里没有张灯,非常寂静,似乎院里没有人,可是叶家不单单一个人,至少有五个人紧紧盯着灵子家的风吹草动。 刘缵花和朱老头站在院子里,肖医生和孔阅先躲在灵子家的后院墙外面,家兴在叶家院门口外面的一辆马车旁边徘徊,赶马车的是徐豪辰。 崔英昌的手术很成功,灵子母亲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了那个日本医生,她拉着英子给医生鞠躬感谢。日本医生收起灵子母亲递过来的钱揣进了他的怀里,他一边向灵子母亲点点头,“可以啦,让他好好休息,不要乱动,恢复了就可以归队啦!”日本医生把崔英昌当做了日本士兵,灵子母亲也不辩解,她不停地弯腰鞠躬感谢。 灵子母亲把日本医生送到了院门口,她再次深深鞠躬感谢。 那个日本医生扭脸看着灵子母亲嘱咐,“您不要担心,过几天我回来给他换药,然后去市立医院休养一个星期,就可以下地……” 灵子母亲弓着身体把日本医生送走了。 英子呆呆地看着躺在灵子家床上的她的二哥。 崔英昌脸色没有一点血丝,嘴唇青紫,眼睛紧紧闭着,听不到呼吸声,只有他的胸脯微弱地起伏着。 “二哥,您醒醒!”英子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而落。 目送着那个日本医生走远了,家兴迫不及待地冲进了灵子家。 灵子一抬头,她的眼前出现了家兴俊秀的模样,她一愣,她的脸蛋迅速飞过一层红云,她万万没想到,她牵挂了一天的男孩竟然突然出现在她的家里。 家兴的眼里只有崔英昌,他没有发现灵子对他脉脉含情的眼神。 灵子手指着家兴给她母亲悄悄说着什么,灵子母亲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家兴,她一边连连点头。 第三天,崔英昌醒了,他一睁开眼,他嘴里就喊渴,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小米粥的香气,崔英昌艰难地抬抬肿胀的眼角,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手里端着一个瓷碗,瓷碗里是小米汤。崔英昌嘴唇哆嗦了一下,一时无语,他皱着眉头,他想坐起来,他浑身疼,他咬咬牙又躺下了。 就在这时,家兴从院里急急忙忙跑进来,见到醒来的崔英昌,他满心欢喜,“您不要动,伤口离着心脏太近,不能有大动作!”家兴一边说着,他一边弯下腰,“大家都好,这家人也很好!” 家兴又把前后经过给崔英昌说了一遍。 听了家兴的一席话,崔英昌急忙向日本女人点点下巴颏表示谢意。 第五天,崔英昌决定离开灵子家。 晚上,家兴和徐豪辰来了。刘缵花也来了,她给灵子家送来二十斤小米。 灵子母亲不舍得崔英昌离开,这几天,她把崔英昌当成了她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死了,她的心里有一个无可弥补的伤疤,此时此刻崔英昌把她心里的伤疤修复了,虽不完美,却有着另一种宽慰。 灵子希望家兴留在她家。家兴摇摇头。 “你们去哪儿?”灵子问。 家兴又摇摇头。 “你们是八路军游击队吗?”灵子看着家兴漂亮的眼睛,越看她心里越喜欢。 家兴第一次被女孩子这样盯着看,他有点不好意思。 “离开青岛你们去哪儿?”灵子继续追问。 家兴还是摇头,在他心里永远不可能完全信任日本人。 “我阿爸在你们部队!”灵子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惊。 崔英昌显然也听懂了灵子嘴里的话,他皱皱眉头,他沉默无语。 “我阿爸是反战同盟会的成员!我哥哥也是反战同盟会的人,上个月,正月初八,对,就是正月初八死在了我们日本军人的枪下,我哥哥没有英子哥哥幸运,他被一枪爆头……” “灵子……”灵子母亲颤抖着嘴唇喊了一声灵子,此时她已经涕不成声。 “有时间你帮忙打听一下我阿爸,拜托你啦!”灵子抬起漂亮的眼睛盯着家兴的脸,家兴这张脸不仅英俊还帅气,还真诚又坦荡,更让人喜欢。 家兴摇摇头,“俺不是你嘴里的八路军游击队,俺是跟着俺师傅出来做买卖遇到了鬼子……” 灵子撇了撇嘴角,“你不信任我?” 家兴无话可辩解。 英子和灵子目送着徐豪辰赶着马车带着崔英昌和家兴走了。两个女孩各有各的心事,她们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站着,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灵子心里住进了家兴,她满眼都是家兴英俊帅气的身影;英子心里惦记着她二哥身上枪伤愈合情况。 英子无精打采地走回了叶家。 刘缵花站在院门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真的很像一个铁塔。 “没给他们带口吃的!”刘缵花嘴里不知道是埋怨她自己还是埋怨英子,“不知他们从哪儿省下二十斤小米?不知灵子母亲高兴不高兴?” “看样子有点高兴!”英子低低的声音。 刚刚在灵子家,英子的确看到灵子母亲掂量着那袋小米念叨着:“前几天不是送来十斤吗?” 家兴说,“那是给俺师傅喝的,这是给你们的!”…… “但愿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刘缵花嘴里一边絮絮叨叨,她一边把院门关上,她一边伸手拉着英子往里走,“英子,如果灵子不提这几天的事情,你也不要说,就当这事没有发生!” 英子点点头。 “英子,俺去厨房刷刷碗,你去歇着吧!” “新丽她们呢?”叶家楼上楼下静悄悄的。 “他们已经睡下,这几天家里人多,怕他们吵吵,还行,新丽很懂事,她带着新菊新新早早就上了床。” “舅母,那个朱家老伯他……” “他是自己人,英子,以后你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知道了麻烦事儿多!” “嗯!”这几天英子真的很累。 英子慢慢走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她慢慢坐到了床上,这个星期她都没有时间坐下来,今儿还不到九点,也许还能编一对儿凤凰扣。 不一会儿,刘缵花洗完碗提着她的旱烟袋走进了英子的卧室。 “英子呀,咱们娘俩说说知心话?” 英子抬起头看着舅母微笑着的眼角,“舅母说吧,舅母说,俺听着。” “英子,你今年十四周岁了是吗?” “嗯”英子没有抬头,她嘴里应着她舅母的问话,“到十月份才算是吗?” “唉,一年一岁,生日不生日都一样,咱们乡下人没有那么较真,算算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婆家了,今儿,不,近段时间俺认识一个耐看的小伙子,他不仅模样英俊,还个子高,还非常爷们,俺看着都心升喜爱!” 英子偷偷乐乐,她猜到了她舅母嘴里说的是谁,一定是家兴。家兴的的确确英俊帅气,只是灵子喜欢上了他,自己心里还没有对哪个男孩有心思,她不在乎灵子喜欢家兴,再说家兴和灵子看着也很般配。 刘缵花把她手里的烟袋嘴放进嘴里“吧嗒吧嗒”,今天她的烟锅里有火、有烟,火苗很小,她满脸喜乐,“好让人喜欢的一个男孩呀,他也是咱们掖县人……” 英子听她舅母这么说,她脸不红心不跳,她慢慢摇摇头,她早已经知道家兴是掖县人。 “俺还没说谁,你就摇头,摇的哪门头,呵呵呵,你瞅瞅你这小身板,像没有长大的孩子,唉,英子呀,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多吃饭,养的白白胖胖的,将来多生孩子!” 刘缵花的最后一句话把英子说害羞了,半天,她都没支吾出一句完整的话回答她舅母。她低着头继续编织着凤凰扣。 “你看看吴莲,她比你小两个月,她已经嫁了人,听说那个男人对她不错!” 英子从她舅母嘴里听到吴莲的名字,她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她愣愣地抬起头,她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刘缵花的嘴巴。 刘缵花语气平稳,“那个男人家有药铺,虽然不大,也饿不着,只因为那个男人结过婚,前面媳妇难产死了,也没留下孩子,他们周家把吴莲接回家准备养几年,养胖了再圆房,然后再要几个孩子……” “舅母您认识吴莲?”英子瞪着猜疑的小眼神,她心里想舅母知道的真多呀。 “你们旁边的那个柳巷子就这几十多户,还有你舅母俺打听不到的?”刘缵花很得意,她又吧嗒吧嗒嘴唇吸了口烟。 “吴莲过得好吗?” “好,很好!”刘缵花使劲点点下巴。 听了舅母刘缵花一席话,英子惦记吴莲的那颗皱着的心啊,像被熨斗熨过似的,被她舅母的话熨平了,她暗暗为吴莲祝福,祝福吴莲终于脱离了苦海,能有一个安心又舒心的好日子。 “唉,你二哥英昌的婚事也不着急,不知你们兄妹怎么想的!人家你英芬姐姐都有孩子了,都会满地跑了!”刘缵花长长叹了口气。 “是呀,俺二哥已经二十五岁了,舅母,您给俺二哥找个媳妇吧!” “这不是着急的事情!”刘缵花把她手里的烟袋锅在床腿上磕了磕,“咳,人都是缘分,就拿你舅舅和俺来说吧,俺和你舅舅相逢相遇是凭的缘分,他老实木昵,说话低声下气……” 听着舅母嘴里的唠叨,英子心里知道舅母一定是想舅舅了,“舅母,你每天拿着俺舅舅的烟袋杆是为了纪念俺舅舅吗?” “是,他是俺的主心骨,虽然他不善言辞,可是,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他出主意,俺只要看见它,俺这心里就踏实!” 英子沉默了,她刚刚知道舅舅是舅母心里的那座塔,舅母把舅舅的烟袋杆当成了舅舅,她偶尔拿出它抽几口,偶尔拿着它看看、掂掂,寄托她心里的想念与哀思。 英子看着她舅母一脸忧伤,她急忙咧咧嘴角故意说,“俺母亲说,俺舅舅对您说话才低声下气,不是吗?”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低下头继续编织着手里的扣子,她一边抬起眼角偷瞄一眼舅母。只见舅母满脸红扑扑的,一副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沉浸在她和舅舅曾幸福安逸的小日子里。 “是呀,他脑子转得快,比算盘珠子都好使,做买卖是一把好手。对俺娘几个惯的很,有好吃的都给我们留着……俺说话嗓门大,他怕街坊邻居听到,他就用蚊子般的声音在嗓子眼里嘀咕俺几句,俺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不是吗?俺又可怜他小心谨慎的样子。”刘缵花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袄袖抹眼泪。 这一晚英子和她舅母刘缵花说了好多话,还谈了把倭寇打跑了、抗日胜利以后去哪儿?英子说回老家帮着她娘照顾弟弟,刘缵花说她要回家种地,多打粮食,年年有余粮,顿顿吃饱饭。 英子说让她舅母跟着她过,舅母老了她养老,舅母笑了,笑得很开心。 不一会儿,英子靠着刘缵花的胸脯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慎与悸 看着英子睡着了,刘缵花轻轻把英子的小脑袋放在枕头上,然后她转身走出了英子卧室。她又迈着轻悄悄的脚步推开了新丽新菊新新的房间,新丽新菊睡在那张大床上,她们还给刘缵花留了很大的空间,刘缵花抿了抿嘴角,她笑了笑,她弯下腰把两个女孩的被子往她们身子底下掖了掖,她回头看看张着嘴巴打着呼噜的新新,她慢慢走近新新的小床边,她弯下腰双手轻轻抱起新新的头,让他舒服地侧躺着,新新的呼噜声小了。 刘缵花走出了屋子,她轻轻走下了楼,黄丫头听到她的脚步急忙甩着尾巴一扭一扭走到了刘缵花脚的旁边,它昂着头看着刘缵花的眼睛,它似乎在问,你去哪儿吗?这么晚了。 刘缵花把手里的围巾围在头上,她低下头看着黄丫头的圆眼睛,“在家好好看着门!”说完,她迈出了叶家小院。 刘缵花准备去一趟泰安路,地下党组织准备在那儿开个会。 1944年日本因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战场逐步逼近日本本土,日本军队出现了物资匮乏,战争物资短缺。在青岛,家家户户的铜器已经被日本鬼子搜刮一空,他们又开始搜刮铁器;并且日本军队开始每家征兵,凡适龄男青年均被征入伍日本军队,可以说日本军队在强制中国青年服兵役;再有棉布与粮食被日本军队列为军用物资,青岛居民只供应橡子面,橡子面里兑着沙子,老百姓苦不堪言。有的人在沉默中站了起来,开始呐喊,开始参入抗日,这股力量在不断地蔓延,就像星星之火在燎原。 刘缵花的脚步很快穿过了长春路。 刘缵花是一个大脚女人,她没有受缠足的约束,说起来可笑,她出嫁那年才临时缠足,那年她十六岁,她的母亲怕男方家人看出她是大脚丫子,在她出嫁当天把她的脚丫用布绳捆了起来,然后就给她穿上了比她脚小几号的小鞋,这一天把她难受的,坐也不是,那双脚丫疼的她流泪;站时间长了,她就会打踉跄。幸亏新郎发现了端倪,悄悄把她带进了洞房,否则,就凭她火急火燎的性格定会掀了酒桌子。 今儿想想,多亏有这一双大脚,走路安稳,更快;还要感谢她的丈夫,知疼知暖,善解人意。可惜,丈夫无缘无故被日本鬼子杀了。那年、那天一辆马车拉着她丈夫尸身停在自家院子时,一刹那天崩地裂埋葬了她平静的生活,一下子她心里的那座塔塌了。虽然丈夫没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的生活,虽然不能每天大鱼大肉,却让她吃穿不愁,更重要的丈夫很爱她,虽然他性格内向、说话谨慎小心,就这样一个说话不得罪人,做事老实的人生生被鬼子挑出了肠子……每每想起那个镜头,刘缵花就心疼,就恨,她发誓她这辈子与日寇势如水火、誓不两立! 夜已经很晚,春天的风依然很冷。路边的树在风里摇曳,拽着街上店铺的招牌撩拨着空气里的煤灰。这个时间段几乎看不到路上有多少的行人,只有路边墙角旮旯里蹲着、躲着、躺着一些乞丐或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在风里瑟瑟发抖,唉声叹息,敲着空荡荡的肚皮发出饥饿的声音。 夜静悄悄的,孤零枯燥;鱼腥与煤烟混合的气味在空气里不停地徘徊;路灯在雾里泡着,黯然无光。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么细碎,凭感觉似乎是一个女人。刘缵花紧张地竖起了耳朵。近段时间她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但,没想到这大半夜的还会有人不辞辛苦监视她的行踪,真是佩服!刘缵花脸上轻拂过一层憎恶,她向前疾走了一步,她快速钻进了路口的一条巷子里,她的身体贴着旁边的砖墙,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路口,路口灰暗的灯光下拖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女人迈着蛇步,神情小心翼翼。 刘缵花皱皱眉头,她的眼睛再次投向路口,她怒视着那个让她似乎熟悉又厌恶的身形。 女人包裹的很严实,头上是一块三角巾,上身一件男人棉袄,下身穿着厚厚花棉裤,脚上一双绣花鞋,奇装异服,真是费心了!只见那个女人一边揣着手,一边东张西望,还时不时向刘缵花这边探头探脑。 “刘香娥?!这个女人跟着我做什么?跟着多久了?难道她一直在盯着叶家?”刘缵花的心都皱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车铃声由远至近,“铛”戛然而止。 “这是谁家女人这么晚还在凉马路呢?”一个男人声音从刘香娥身后飞到了刘香娥的脸上。刘香娥一愣,她一转身,她正好与一个男人面对面。刘香娥显然认出了对方,她扭了扭身体,她嘴里发出娇柔的声音,“大兄弟呀,俺,俺在这儿转转!” “这么晚了你到这儿转转?莫不是有了相好的啦?”男人的声音刘缵花很熟悉,是朱老头的大儿子朱老大。这两个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凑到一块真能磨叽半天,抬头看看灰暗暗的半空,这个时候同志们也许早到了。 “瞅瞅您,朱家大少爷怎么说话呢?您让俺脸往哪儿放?俺也是半老徐娘,又是一个寡妇,谁还稀罕俺……?” 刘香娥嘴里的话让人脸红。 刘缵花再次皱皱眉头,难道刘香娥发现了什么吗?还是她闲得无聊……看情景,听口气,她也不想和朱家老大说实话,凭她好逸恶劳的性格,这么晚又这么冷她不可能这么不辞辛苦跟踪一个与她没有任何交集的人?难道她是有目的、有利益的?是谁指使她这样做? “怎么,您真没事?没事俺带您一程,咱们有话回家再聊?” “这?这?”刘香娥撇了撇嘴角露出两颗长门牙,她的眼珠子往刘缵花藏着的巷子里瞅了一眼,她犹豫着。 “怎么?还是有相好的吧?等人?!”朱家老大一嘴一撇一捺,他故意逗刘香娥,“如果等人您就慢慢等,俺回家啦!待会日本人来巡逻,他们可是听不懂人话,宁可错杀一个也不会放走一个……您可要好好保重啊!” “不,不等人,俺回家。”刘香娥一听朱老大嘴里的话她害怕了,她心里想,如果日本人真来了,那个刘缵花跑了,到时候她有口难辩,她必须马上回家。刘香娥被朱家老大吓唬走了,刘缵花长长嘘了口气,剩下的路她必须一路小跑才能按时到达目的地。 泰山路九龙胡同口有一座小楼,小楼只有三层高,不大,更不宽,很精致的一座小楼,小楼夹在众多相似的小楼之间,很平常,更不显眼。这座小楼里住着一个德国老人,他曾是青岛铁道部的工程师之一。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了青岛,他本来可以跟随家人离开青岛回国,就在这年他的妻子一病不起,病人不能远途劳累,他准备留在青岛陪伴他的妻子,和老人一起留下来的还有老人的小儿子。 德国老人的小儿子也曾在铁道部工作,日本人占领青岛后,同时也占领了铁道部,并且驱逐某一些不听他们话的德国工人,老人小儿子因为与日本鬼子面对面交涉,言辞之间有过激行为,被日本人就地枪决。老人小儿子的死讯影响了病榻上的老妇人,悲哀与痛苦让病人雪上加霜,第二天老妇人带着不甘心与病疼离开了她的丈夫,离开了这个世界。 德国老人从此与日本人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为了给家人报仇,老人留在了青岛。 刘缵花出现在德国老人家里时,大家已经早到了。 “日本鬼子在四方机厂四周防卫严密,那个厂院堆满了废铜乱铁,如果炸毁不容易,刚刚我们研究了一下,日本人的军工厂在潍坊地界,潍坊铁路与青岛铁路有链接,交通方便,日本人必定要通过火车运走他们掠夺来的物资,所以,还需要铁道部同志了解鬼子的更详细的运输计划!”一位长者语气凝重,“大家尽量长话短说!” 刘缵花点点头,她站起身,“日本鬼子这两天也要把棉纱运走,一部分运回国,一部分运到大连,不知他们利用什么运输工具,又经过哪里?在哪儿休整?” “到大连最快捷的是通过海上运输,那样,只能靠渔民兄弟啦,但,我个人意见,只管陆地运输,咱们不能面面俱到,必定咱们人力以及武器装备不够,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他又说,“这是我个人意见,不代表任何人……” “对,咱们不可能水陆兼备,陆地作战是咱们游击队的强项,无论鬼子运什么,无论是棉纱还是做子弹的烂铜废铁,都要抢回来,抢不回来就炸了它!”一个年轻人语气铿锵有力。 “必须把消息提前送出去!”有人建议。 刘缵花点点头。 刘缵花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起目光往四周环视了一圈,她清清干燥的嗓音,“鬼子也许在街道里买了眼线,是不是大家应该小心一些?” “刘同志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了麻烦?”长者看着刘缵花的眼睛轻声问。 刘缵花又点点头,“前几天,有人告诉俺,这几天各个治安维持会所出出进进的陌生人很多,俺联想到了今天晚上的事,的的确确有人跟踪了俺,所以俺迟到了,大家还是小心一些,有事可以单独联系,聚会尽量减少,人多眼杂,目标也大,到时候恐怕无法顺利脱身!这是俺个人意见!” “嗯,刘同志的看法与想法很正确,有事咱们尽量单独联系吧!今儿就说到这儿,对了,传单,可以自己回家手写,然后再通过各个工厂的积极分子传出去!”长者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大手下面压着的一叠彩色纸递给了在场的每个人。 “自己写?”有的人面面相觑。 “对,驱逐日寇还我山东!这八个字记住吆!记在脑子里,这样大家都安全,即是鬼子发现,就几张空白纸,不会有太大麻烦!”长者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大家单独离开吧!” 刘缵花把几张彩色纸揣进了她的怀里。她心里说,俺大字不识一筐,家里幸亏还有一个小英子,不仅能识字,还写一手漂亮的小楷。 刘缵花回到叶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赶紧迈进厨房给英子做饭,没有什么好饭,只有橡子面掺糊点玉米面做成饼子,再烧点白菜汤,没有一滴油,只有清水放了一条鱼干碎。 灵子在院门口喊英子,英子抓起一块橡面饼子,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匆匆下楼。 “英子,给,中午饭!”刘缵花把布包递给了英子。 目送英子和灵子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还没亮的天空,刘缵花摇摇头,“孩子们什么时候能好好睡一觉呢?苦了英子啦,不仅每天熬夜做手工活,还要捡煤渣……刘缵花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新丽他们的房间。 房间里孩子们睡得正香,她不忍心唤醒他们,她只好把做好的饭菜又放进了锅里,还有四个熟鸡蛋,这四个鸡蛋是留给四个孩子的,英子没吃,也没带,刘缵花摇摇头,她抓起一块橡子面饼子,她又把锅盖盖好就匆匆走出了家门。 正如刘缵花所说所想,柳巷子这个人不多、地方不大的一个葫芦头的地角,也被安排来了一个治安巡警。这个巡警是一个麻子脸,又是一个大长脸,四十多岁的年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套黑色警服穿在他身上给他不漂亮的模样添色不少。他手里抓着一根警棍,看到人低头哈腰,笑容可掬,“您早!”看着、听着这个人嘴上很温和,不知他是不是笑面虎? 柳巷子的开水铺子的门开着,朱老头从煤炉旁的锅灶下抬起头,他的眼角扫过路口,那个巡警正站在马路牙子上扒着眼珠子瞅着柳巷子,这个时候柳巷子里的住户都已经陆陆续续走出了家门,孩子们也醒了,孩子们的哭声与吵闹声充溢着每个墙角旮旯,每家每户门前的煤炉也升了起来,呛人的煤烟缕缕飘散。马路牙子上几乎找不见一丁点的雪,无论大街小巷到处都流着雪水,尤其马路的低矮处都积着一滩雪水,水面上漂着垃圾,又黑又臭,臭水四溢,在马路上、在街道上、在巷子里流淌,好像刚刚下了一场腥臭的雨。 麻子巡警的目光扫过朱家的开水铺子,他看到了朱老头,他急忙向朱老头一抱拳,又点点他的下巴,只一会儿功夫,他的眼珠子迅速从朱老头身上移开,他把灼灼的目光转向柳巷子的深处,他的嘴巴里高一声低一声、不阴不阳地,“各位邻居,有人举报咱们这个旮旯里有复杂分子,所以,治安大队安排俺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儿来!前几年,那一些日本人还想不到这儿,今儿,不行呀,有人举报呀!” 朱老头听着那个巡警嘴里的话,他心里一惊,这个巡警是来报信的吗?他说有人举报?什么人?什么人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朱老头脑子里闪现出了他的大儿子,他嘴里狠狠骂着,“这个兔崽子,吃里扒外的畜牲!” 朱老头嘴里的埋怨声音不大,他以为只有他能听到,没想到他身后的门开了,他嘴里骂的人出现在他身后。只见朱老大举着手,伸着懒腰,嘴里打着哈欠,“老爸,您骂谁呀?这一大早的,您手也忙,嘴也忙,您就不累吗?”朱老大一边说着,一边迈出了他家的开水铺子,他一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高高升起的太阳,他又擎起右手遮住眼睛,他扭脸看着巷子口,他突然张大了嘴巴,“马来福,马老兄,这一清早你在吼什么呀!” 那个站在小路口的马巡警一愣,他一扭身,他皱皱眉头,他哈着腰,他一边把手里攥着的警棍背在他后腰上,他一边眯着眼瞅着朱老大这边,嘴里一边埋怨着、一边嘟囔着,“谁呀?不开眼呀,这还早吗?太阳照屁股啦__”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马来福,您女儿的工作怎么来的?这么几天就忘了吗?……真是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呀!”朱老大嘴里一边说着,他的脚步一边迈出了柳巷子,直奔那个马巡警,“怎么?您老人家被安排到俺这个地角旮旯还委屈了?” 柳巷子的街坊邻居都扒着窗台和门缝看着、听着朱老大与那个马来福大呼小叫。 新丽新菊新新也趴在栅栏门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听着小路对面的声音。 “啊,俺说的呢,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怎么会有人认识俺?”马巡警急忙抬起右手拍拍他的大嘴,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满脸尴尬,“唉,瞅俺这张臭嘴,怎么就不会说话呢,怪谁?怪您把俺引进沟里了……哈哈,朱老大,您大人有大量,您别怪俺有眼不识泰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吆,俺就住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儿,您真是金贵了,委屈您了!”朱老大不依不饶。 “不,不,瞧瞧俺这张不会说话的嘴,没文化,没见识,这大清早的俺还没睡醒,没张开俺的眼珠子,欠打欠打!”马来福连连道歉。 朱老头再次弯着腰迈出了他家的开水铺子,他使劲仰起头看着路口两个目无他人的贫嘴的家伙,他嘴里狠狠嘟囔着,“虾兵蟹将,一对臭脚!” “马老兄,您刚刚说是谁把我们这个地儿上报告给了日本人?还上了日本人的皇榜?是吗?您在这儿也瞅了半天了,您发现了什么可疑吗?”朱老大用眼角扫视着柳巷子,“您仔细瞅瞅,这个没有下脚地的地方,有钱、有势、有点能耐的谁还在这儿住?填饱肚子都费劲,也就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不是吗?” “是,只是,这?还不好说,只说小心这条街道,说这儿不安定!”马来福有点难为情,“这也是秘密,希望朱老大理解俺一个小巡警的难处!” “对,你也是咱们山东人,你可不要冤枉我的邻居呀,这个时候都不容易,有的人为了吃饱肚子,可以卖身子,岁数大了卖不了身子就胡说八道冤枉他人,她姥姥的,谁要是冤枉我们的邻居,我也学学那个小子,割下她的舌头来!” 刘香娥也听到了朱家老大与马来福你来我去、杂言碎语,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落在她的心坎上,她情不自禁地伸伸她的舌头,她真的很害怕。 马来福忙不迭地岔开朱老大的话题,说,“俺是掖县人,来了二十几年了,也是山东人!那年媳妇死了,俺就跟着几个老乡来了,来了以后就做了巡防员,日本人来了,就做了巡警!都是乡里乡亲的,俺也不会黑白不分去冤枉好人,不是吗?” “奥……马老兄,您这句话俺喜欢听,俺这个巷子对过住着掖县人,她们可是您的老乡呀!”朱老大眼睛往叶家门口瞄了一眼,“她们是贵族,这个时候也落败了,饭也吃不上啦!” 马来福抬起头,他顺着朱老大眼睛看着的方向望过去,几座二层小楼矗立在柳巷子对面,从外面看小楼院子不大,楼层也不高,陈旧失修的小楼颜色古老又沧桑,这样的小楼不算稀罕,在青岛到处可见,只是它里面住的人不是德国人就是日本人,还有有钱的中国人。 马来福收回眼神,他向朱老大摇摇头,他嘴里轻轻嘀咕,“住着德国小洋楼,没饭吃?” “别说没饭吃,还没衣服穿呢,中国人,山东人青岛人德国人这个时候还不都一样吗?”朱老大撇撇嘴角。 “也是,也是,您说的是实话,俺看到过外国人饿死在大马路上,多半是嗜酒如命的人!”马来福咂咂嘴巴,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年代,都不容易呀!” “知道不容易,您就多体谅,多担待,肚子无食,嘴上多一句少一句,埋怨几句,您也不要往心里去,看在俺朱老大的面子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俺其实呀,俺在这儿住不被乡里乡邻待见,就是俺老爸都看着俺不顺眼,以后您来了,给俺竖个威信,有事啊,俺替他们罩着点,您看呢?” 柳巷子里站着的朱老头巴拉巴拉眼珠子,他糊涂了,这是他第一次从他家老大嘴里听到人话,是不是他耳聋了?听岔了? “没得说,没得说,以后咱们两个互相照应着!”马来福嘿嘿一笑。 其实马来福这个人不坏,他心里恨日本鬼子乱杀无辜,他见了也阻止不了,只能干着急,尤其遇到汉奸走狗,他也很气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个道理他也懂,他也无能为力。单凭他一己之力扭转不了乾坤,他只能暗地儿偷偷骂几句,可是,为了混口饭吃,他只能尽量保持安静,他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父母,还有刚刚找了棉纱厂工作的傻丫头,二十几岁了,不仅大字不识,还是个聋子,家里里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扛着,他只能不惹事,更不往他自己身上找事。 朱老大骑着他的自行车走了,柳巷子一下安静了下来。马来福提着他的警棍在丁字路口走来走去,他回头看看窄窄的柳巷子,他真的不愿意踏进一步,不仅没地方下脚,还臭气熏天,每家门口都放着尿桶屎桶,一个个五花八门,甚至有的人就用一个破盆盛着五谷轮回之物,四周飘着刺鼻的味道,看着恶心,看着无奈,他只好把目光送到路北,一排德式建筑,不高不矮,不新不旧,每家小院院墙上搭着冒着绿芽的树枝,尤其那家还有棵樱花树,柔柔美美的樱花迎着阳光展现俊秀的花骨朵,看着就很清洁。种着樱花树的一定是那家日本人,正月里被日本鬼子枪杀的那个青年也许就是她家的吧?他也没有去详细调查,再说这件事也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件事警局里有人常常偷偷提起,毕竟日本人杀害日本人,中国老百姓感觉稀奇,所以,就变成了茶前饭后的话题。 紧挨着日本人家的那个小院子里住着掖县老乡,这家有四个孩子,还有一个中年妇女,警局里也有登记。这家大女儿在卷烟厂上班,二女儿与三女儿带着弟弟在家看门,那个中年妇女是孩子们的舅妈,她也在棉纱厂上班,这一切一切,马来福已经提前了解清楚了,只是那个给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寡妇他没见过,听同事说她也在柳巷子住,不知哪家?她今儿怎么不露头?是怕朱老大把她的舌头割去吗?如果她真的无事生非冤枉好人,俺马来福也不会轻饶她,在这儿弄死个人轻而易举,只是这个女人嘴里的话已经惊动了日本鬼子,弄死她也是自找麻烦,咳,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马来福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马巡长,喝杯茶吧!”朱老头站在他家开水铺子的门前招呼马来福。马来福一愣,他向朱老头投来一脸微笑,他摇摇头,摆摆手,他第一天到柳巷子工作,也许日本人在暗处盯着他,他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连累他人,更不能自找不自在。 今儿他到柳巷子的第一句话,就是给那一些抗日分子一个警示,不知那一些人听到了没有?柳巷子里是不是真有抗日分子他也不知道,正如朱老大所说,为了填饱肚子而胡说八道冤枉他人也是有的,这个时期有卧虎藏龙,也有藏污纳垢。 英子和灵子下班回家路上没有看到马来福,马来福已经下班回家了。 新丽新菊新新今儿也没早睡,他们坐在一楼客厅里等着院门响,他们在等着一天没着家的舅母刘缵花和英子。 英子的脚步还离着叶家院门口有一定的距离,黄丫头就从楼梯口跳到了院门口,新丽新菊新新“腾”都站了起来,“英子姐吗?舅母吗?”新新喊。 英子一听新新这样喊,她愣了一下,她知道舅母还没有到家。 “小点声!”新丽埋怨新新。 新菊悄悄说,“有坏人!” 英子打开院门进了院子。 英子的身影一出现,三个孩子“呼啦”一下扑到了英子身边。 “吃饭了吗?”英子故作镇静地看着弟弟妹妹,她柔声细语地问,“怎么还不去睡觉啊?” “新丽姐热了舅母早上做的汤,吃的饼子!”新菊嘟囔着嘴,“那饼子很难吃!” “还是肚子不饿,饿了,吃什么都香!”新丽斜视着新菊。 “你们去睡觉吧!”英子拥着三个孩子往楼上走,“俺来等舅母!” 新丽悄悄告诉英子,柳巷子来了一个麻子巡警,她又把马巡警的话与英子絮叨了几句,英子皱皱眉头,心里多了担心,她担心迟迟不回家的舅母的安全。 英子把弟弟妹妹送进了大卧室,她又去厨房随便抓起点吃的塞进了嘴里,然后她抓着针线盒到了一楼客厅。她一边做活,一边等舅母刘缵花回家。 天空被煤烟染黑的云在飘荡,星星在云层里穿梭,悄悄地、偷偷地、睁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叶家,注视着英子,英子已经把星星当成了叶家祖母和叶小姐,她一点也不害怕空空静静的院里院外,她的耳朵竖着,她的耳朵似乎能听见登州路上的卡车声,还有人力车上的铃铛声,还有躲在墙角旮旯里的虫鸣声,天气真的暖和了,身上的夹袄很破很薄,英子也没有感觉冷,也许习惯了冷,也许那种冰冷已经远去。 低头看看屋檐下的黄丫头,它很懂事,它卧在楼梯口的拐角处,它的两只耳朵竖着,它似乎听到了什么,它突然站起来,少顷,它又蹑手蹑脚走到了院门口,它又突然转身看着英子。 英子从手里的凤凰扣上抬起头,她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声音,轻轻的脚步声。她把凤凰扣放进针线盒里,她把衣服扣子扣上,她走出了客厅。她的脚步迈到了院子,她蹲下身子摸摸黄丫头的脖子,意思是不要说话,然后她慢慢靠近栅栏门。 “英子吗?”院门口传来了孔阅先低微的声音。 英子心里一喜,她嘴角微微上扬,“孔伯伯,俺给您开门!” “不用了,俺只说一句话,你们舅母今天有点事,不能按时回家,你们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随便出去!”孔阅先的话从栅栏门缝隙里钻进来。 英子一愣,她还想问问舅母去哪儿了?她瞪着奇怪又担心的眼神,从门缝里望出去,她看到孔阅先的身影已经悄悄远去,慢慢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英子张着嘴巴,愣了半天,她回过头抓起墙角的顶门杠,她把院门使劲顶上,突然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如果把门顶上,舅母回来,进不了门怎么办?” 英子又把顶门杠轻轻放在院门旁边,她慢慢转身回到了一楼客厅,她的身体慢慢坐到了凳子上,她抓起针线盒的凤凰扣……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走着;夜,很安静。 英子竟然睡着了。 英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了她三哥崔英茂。三哥长相英俊,说话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嘴角还露出一对酒窝,白白的肤色让女孩子都羡慕。三哥从小就肤色白,街坊邻居都逗他说,像个女孩子,三哥小时候性格腼腆,略带羞涩,的的确确有女孩子的性格。可是,祖父过世的那年,三哥变了,说话不再腼腼腆腆,语气铿锵有力。 1938年,三哥跟着三叔和大哥二哥离开了崔家大院,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回家,就是父亲崔耀宗过世他也没有回来,那年他只写来一封家信,说他在烟台工作,那年他十六岁还没过生日。再后来三哥又寄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在青岛崂山,他有时间带着一个女同学回家,拜见娘亲大人。当时娘拿着三哥的信喜极而涕,她逢人就说,“俺老三有媳妇了!俺老二还不着急,唉,都说哥哥不先成家,弟弟妹妹就拖着,可是,这世道,也顾不了那么多啦!邱先生,您说是不是呀!” 邱先生连连点点头,“就是,就是!” 那年娘亲开始为三哥准备结婚用的东西,每天她嘴里喜滋滋地念叨着,她心里盼着,盼着三哥手里领着新媳妇站在崔家大院门前,这一等就是六年多。英子来青岛都两年多了,她没见过她三哥来找她,她不知她三哥在做什么?她三哥能有多忙?英子不知道崂山在哪儿,她只知道崂山是属于青岛的,不知在青岛的北面还是南边,还是东面,还是西面?如果离着近她真想跑去看看三哥,三哥还好吗? 崔英茂突然出现在英子的梦里。他高大英俊的身材,他笑起来还是略带着点腼腆,他的头扭着,英子顺着她三哥看着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一个害羞的姑娘,一双大眼睛,还是双眼皮,一个高鼻梁,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眼镜上的玻璃已经碎了,折射出一道道彩色的光芒。 那姑娘看到英子时有点不好意思,她一咧嘴,一对深深的酒窝,这是一个俊美的姑娘……“俺应该喊您三嫂,是不是啊?”英子看着那个姑娘问。 崔英茂向英子点点头,那个姑娘没回答英子的话,她一个劲地抿着嘴笑,她那么喜欢笑。 突然父亲崔耀宗出现在英子身旁的椅子上,父亲满脸严肃,“你们怎么来了?孩子呢?” 父亲嘴里的话吓了英子一跳,孩子?孩子是谁? “俺家这个老三,俺了解他,一生没有旁的嗜好,酒不喝,烟不抽,性格柔顺,更不会欺负打骂女人……你们好好过吧!俺去喝几口酒,下酒菜花生米没有了,酒也见底了,你们快去买点回来吧?快走!”崔耀宗声音很大很大,吓得英子全身哆嗦,父亲最后两个字“快走!”声音太清晰啦!父亲扔下这句话站起身走了,只剩下三哥和三嫂面面相觑。 英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她耳边似乎传来“快走!”英子一激灵,她身上出了好多汗,她抬起头茫然若失地瞪大眼睛,眼前只有空荡荡的屋子,还有空静静的院子,还有满天的星星。 黄丫头突然挺直了脖子,竖起它高高的耳朵,它扭脸看看英子,它又看看门口,它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它扭着尾巴“吧嗒吧嗒”到了院门口。 “英子,快开门!”院门外传来了舅母刘缵花“呼哧呼哧”的声音。 英子使劲摇摇头,她以为是梦,她耳边的的确确传来了她舅母的声音,她急忙一边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她一边大踏步迈到了院子,一阵冷风迎面吹来,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舅母,您!”英子打开院门时,只见刘缵花怀里抱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幼儿。 “有话屋里说,快关门!”刘缵花气喘吁吁。 刘缵花说话时一直没抬头看英子,她的眼睛只盯着她怀里的孩子,她的大脚步匆匆往院里迈。 英子也不敢多问,更不敢高声说话,她匆匆抓起一旁的顶门杠放到了院门上,她扭身紧跟着刘缵花往里走。 刘缵花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她抱着孩子直奔二楼,然后直接急急忙忙冲进了英子的卧室。 “英子,你怎么还开着一楼的灯?你在等俺吗?” “是,不是,俺在楼下睡着了!”英子喃喃着说。 直到此时此刻英子都以为她是在做梦,梦里父亲问三哥和三嫂:你们孩子呢? “这是俺三哥的孩子吗?”英子嘴里突然冒出来的话吓了刘缵花一跳。 刘缵花急忙把她怀里的孩子慢慢放到英子床上,她直起腰看着英子的脸,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真的是俺三哥的孩子?”英子想哭,“舅母,您快掐掐俺的脸,快点!” “发生什么了?英子。” “俺梦到俺三哥和俺三嫂了,还有俺爹,俺爹让他们快走,还问了他们孩子呢?”英子呜呜呜大哭,泪水滚进了英子嘴里,英子使劲嚼着她自己的泪水,是咸的,是真的,梦是真的,孩子也是真的,“俺三哥和三嫂呢?” “老三英茂两年前牺牲了,你三嫂雨婷五天前牺牲了,这是他们的孩子,昨天俺接到消息后就赶到了崂山,你三嫂为了掩护老乡被鬼子抓到了,她被鬼子剁了头挂在了崂山大水河村的村口,鬼子在那儿杀了五百多人,其中有三百多人是抗日分子,这个孩子被一个老乡送到了崂山区的黄山……俺连夜赶到那儿,俺,俺把这个孩子交给你,英子,她是你的亲侄子呀,他今年刚刚两岁,也是你三哥的遗腹子啊!”刘缵花痛哭失声。英子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缵花一把揽过满脸泪水的英子,“鬼子欠下的一笔笔血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英子低头看看床上躺着的侄子,她百感交集,原来三哥三嫂梦里来找她是有原因的,他们是要把他们的孩子托付给她,多么不可思议呀,这是一场梦,但愿只是一场梦。 “俺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血,血流成了河啊!”刘缵花慢慢攥紧了拳头,“那么多孩子,他们有的还不会说话,还在吃奶~那么多老人,他们有的手里还端着一舀子水,他们不知道鬼子就是鬼子,不是上门讨水的过客,而是拿着屠刀的畜牲!” “舅母,俺要跟着您干!”英子抬起泪眼看着满面愤怒的刘缵花,“舅母,您说吧,您让俺做什么,俺就做什么?俺不怕死!俺要给三叔三婶三哥三嫂报仇!” 刘缵花把流到嘴角的泪水使劲吞咽下去,她叹了一口长气,她慢慢摇头,她的眼睛瞄了一眼床上的孩子,“他叫崔晨阳,是你三嫂给他起的名字,寓意蓬勃向上!希望抗日胜利以后中国人民的生活如清晨的太阳一样,蒸蒸日上!” “晨阳!晨阳!”英子嘴里重复着念叨着这两个字。 “英子,家里四个孩子,包括晨阳,托付给你!”刘缵花认真地看着英子的眼睛,“只有你才能很好地照顾他们,是不是?” 英子皱了一下眉头,她心里一哆嗦,她没有去接刘缵花嘴里的话,她反而着急地问:“舅母,您去哪儿?” “去,俺要出城一趟,去威县!”刘缵花慢慢低下头,她不敢看英子那双泪眼。 “还回来吗?”英子心里害怕舅母一去不复返,如果舅母走了,叶家只剩她英子一个大人,她害怕,其实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她却早已经把她自己当成了大人。 “明天你路过朱家开水铺子,告诉朱老头,让他牵制住吴莲后母,那个女人一直在跟踪俺!”刘缵花故意语气轻松地避开英子的问题。 “跟踪?今儿新丽说柳巷子来了一个姓马的巡警,新丽还说那个巡警说,有人举报柳巷子有不明分子,难道那个向日本人举报的人是刘香娥?”英子满脸担心,她担心她舅母的安全。 “也许是?!”刘缵花点点头。 “如果那样,是不是很危险,您不去不行吗?舅母!”英子抬起头看着刘缵花严肃的脸。 “不可以,再耽误就晚了,日本鬼子的火车后天出发,俺必须马上走,即使是提前走也跑不过日本鬼子的火车,本来今天俺准备走的,为了晨阳耽误了一天,也许俺心里只有自己的亲人,太自私啦!”刘缵花在埋怨她自己,她一边对英子说,她一边转身匆匆下了楼。 英子急忙跑进厨房抓起两块饼子,她掏出身上的手绢包了包,她追上舅母,她把饼子塞给了舅母,“舅母,肚子有东西跑得快!” “你们呢?”刘缵花知道家里吃的东西不多了,这几天她又不着家,她心里升起一股凄凉与歉疚。 英子摇摇头,“还有去年的冬菜叶子,还是叶家祖母活着时腌制的,一坛子呢,放心吧!” “好,俺一天没吃东西了,舅母就是饿死鬼托生的,就不客气,英子,你今儿不上班是吗?你要自己想办法让四个孩子吃饭……后院墙上还有几串鱼干!对了,还有一件事……”刘缵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英子,“告诉灵子母亲,灵子父亲在崂山,那里还有许多像灵子父亲一样渴望和平的日本人,他们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英子使劲点点头,“嗯,俺今天休息……舅母,天亮了俺就去跟灵子说……俺先去朱家开水铺子,然后再去灵子家!舅母,您放心吧,您一定不要分心,家里有俺,注意安全,英子,英子等着舅母回来!”英子语气哽咽。 第二十三章潸与然 春天的风暖暖的,把柳巷子的树都吹绿了,早上的晨雾被风扯着,被初生的阳光照着,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绸缎,铺在半空,似乎刚刚洗过还没有沥净,断断续续坠落着一滴一滴、细细的水;燕子也来了,携着它们已经长大的儿女,低低回旋在瓦房的屋檐上,让人们心里平添了一点乐趣;小路上人们身上冬天的衣服已经破烂,依旧不舍得褪去,老人说:春捂秋冻,无论老老少少没有一点犹豫与迟疑,依然遵循着几辈子的规矩。 朱家开水铺子门前,朱老头正在收拾着劈柴,他的腰弓着,他的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破棉裤,依然系着那个油泽泽的围裙;他的心情大好,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老人满脸的皱纹里埋藏着笑;他的行动看上去比平日里轻快灵活,他嘴里没有了骂骂咧咧,只有轻轻地埋怨,“昨天晚上的风不大呀,这柴火垛子怎么倒了……瞅瞅,这树都绿了……” “朱大哥,您又絮叨什么啊!是谁拿了您的劈柴吗?”马来福慢悠悠走近朱老头,“这天暖和了,朱大哥,您身上这身行头也该换一换了,不是吗?” “没有,没有,不能冤枉邻里邻居的,这天暖和了谁还稀罕这劈柴,……俺这衣服不换,不换,这天说不定还会冷……”朱老头抬直了身体,语无伦次,满脸堆笑,“马巡长,您早!进屋歇歇脚,俺给您冲壶茶?” “茶就先不喝了,俺怕,俺怕有盯俺梢的。”马来福压低嗓音,哈哈腰,“朱大哥,俺看,这天不会再冷了,这都二月底了,你可不知道,城外山都绿了,树也绿了,庄稼地也绿了,麦子长势喜人!” “但愿今年有粮食吃……只怕……唉!”朱老头唉声叹气。 马来福嘴里喃喃半天,他也只能附和着朱老头长吁短叹,他一边摇摇头,他一边向前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马来福也知道,只要日本军队在中国土地上一天,那一些粮食就不可能吃进嘴里,他也只能空欢喜一场。 吴莲突然回到了柳巷子,她是跟着她的丈夫一起回来的。吴莲看上去似乎胖了点,衣服也很整洁,虽不是什么绸缎,上身是崭新的对襟红色花纹的夹衣,松松垮垮裹着她不高不矮的身形;柔黑的头发低低地梳在她的脑后,一个圆圆的髽髻,两缕蓬松的发梢垂在她的元宝衣领后面;下身是一条灰蓝色裤子,这条裤子是朱家老头送给她的布头做的,看着清爽。脸色多了温静。 “朱老伯,您好!”吴莲迎着朱老头走过去,弯弯腰,一边双手递上一包点心。 “奥,吴莲呀,你回来了,回来看看……看看……好,好,你看看,怎么还给俺准备了点心,多不好意思呀!”朱老头急忙一边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他一边接过吴莲递过来的点心。 “俺祖母活着时您多照顾,俺兄妹也没少麻烦您……俺不知应该给您说什么?”吴莲泪水盈盈,“朱老伯,俺去看看俺娘……” “去吧,去吧!” 吴莲站在自己家门口犹豫着,她的脚步每往前迈一步都心酸,这扇门里曾有祖母委曲求全的残疾身影,曾有她父亲唯唯诺诺的身形,曾有她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在这儿,她尝尽了人世间的悲凉与疾苦,也得到哥哥的关怀与庇护,还有自己一次一次、一年一年、一天一天的忍受,忍受后母无缘无故的责罚与打骂。 吴家门里,刘香娥早已经听到了吴莲与朱老头的对话,她憋着一肚子气,她生气吴莲没有先进门看看她,却与对门的朱老头聊了半天。 “这个死丫头,她嫁了人就不把俺放在眼里啦!”刘香娥狠狠撇着她的嘴角,“哼!看俺怎么收拾她!”刘香娥一边说着,一边敞开了门。 “娘,您在家里呀?”吴莲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问。 “俺不在家里去哪儿?您怎么说话滴?”刘香娥刚要发火,她一抬头正看到朱老头用眼神瞄着她,她急忙向朱老头点点头,“她朱老伯早!” 朱老头瞥斜了一眼刘香娥,没有搭话。 “进来说话,站在门口像什么话?!”“咣当”刘香娥一边使劲拽着吴莲的胳膊,把吴莲拉进了屋里,她一边狠狠关上了门。 朱老头愣愣地站在他家开水铺子门前,他有点不放心,他真担心那个恶婆刘香娥再欺负吴莲。 “哎呀,吴莲呀,你是不是应该谢谢俺,俺给你找了一个好婆家,瞅瞅你这一身,比俺穿得都刷瓜……” “嗯,娘,这是,俺给您的……”吴莲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手里的大包小包的点心和几块布料递给了刘香娥。 刘香娥扭了扭腰,“知道感恩就行,别学你的哥哥……” “是,俺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吗?”吴莲嘴里也能回话了,她脸上故意装作笑吟吟的,她用商量的口气说,“娘,俺想给您商量一下,俺想去看看英子!” “呸,不准去!那个坏丫头刚刚到开水铺子打水,都没有跟俺打招呼,俺,俺以后要他们叶家好看!”刘香娥一边狠狠跺着脚丫,她一边龇着牙吼着。 吴莲张张嘴吧,不敢再说什么了。 昨天孔阅先找过吴莲,说她后母刘香娥帮助日本鬼子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希望她回家探探刘香娥的口气,如果她还不知道悔改就……吴莲心底善良,她也不愿意看到刘香娥出事,今儿她回门也想劝劝刘香娥,但,眼前的刘香娥满脸杀气,“有她们就没俺,有俺就没有她们!”刘香娥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斜着一双狠毒的眼珠子瞄着吴莲,“你以为俺管不了你了吗?无论怎么样,俺是你娘,你敢不听俺的话吗?你敢去叶家吗?你敢去,俺就敢砸断你的腿!” 吴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知道她后母刘香娥已经无可救药。 朱老头听到吴莲家里传来了吼声,他往前走了一步,他一抬头,只见周家的大少爷正从马车旁边走过来,他急忙收住了脚步。 吴莲不想和刘香娥吵吵,她不仅怕邻居听到,此时她更怕被她丈夫听到,她急急忙忙退着迈出了她家门槛。 “吴莲,你去哪?”刘香娥追着吴莲的脚步,她张牙舞爪扑向吴莲,“哪儿都不许去!”刘香娥抓住了吴莲的胳膊,她使劲拧着,“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天回来了哪儿也不准去,给老娘做饭洗衣服!” 周家大少爷听到刘香娥骂骂咧咧,他三步并作两步,他冲到了刘香娥面前,他狠狠瞪着刘香娥,“你又不是七十八十动不得,做饭洗衣服还需要人吗?你以为吴莲还是你家人,她是俺周家人,与吴家,不,与你姓刘的没有毛关系,滚!”吴莲的丈夫看着老老实实,听他训斥刘香娥的口气真过瘾。 四周邻居听到刘香娥吵吵“呼啦”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他们一边抬起手指点着刘香娥,他们一边嘴里埋怨着刘香娥,“姑娘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就不能消停一下?吴莲还能回家看你,不知你上辈子烧了多少香?你应该满足不是吗?……以前你是怎么对吴莲的?如果换了其他孩子还不一定尿你这一壶……” “谁让你们多嘴?!”刘香娥狠狠白楞着街坊邻居。 吴莲抱着被刘香娥拧疼的胳膊眼泪汪汪。 “怎么啦?”马来福不知从哪条路上窜了过来,他看看吴莲两口子,又看看气急败坏的刘香娥,他一边摆弄着他手里的警棍,他一边走近刘香娥,“你是孩子的后母?” 刘香娥抬起眉角斜视着马来富,“怎么?查户口呀,正好,您评评理,这个丫头嫁出去快两个多月了,她回家是不是应该给俺洗洗衣服,洗洗被子,做做饭呀,替俺交上这房子的租金呀,您瞅瞅,瞅瞅,这丫头片子刚来就说走,您看看俺家里不像家,铺的盖的都脏了,还有俺炕沿下堆积的换洗衣物都臭了,她……” 马来富把他手里的警棒在墙上敲了敲,“是呀,您还不到四十岁就需要照顾,如果您真的想要人照顾,俺有办法,可以先把您的双腿双手敲折了再说!” 马来富嘴里的话很解气,吓得刘香娥急忙把身子藏到了她家的门后面。 “走吧,走吧!”马来富回头看着吴莲,“以后不回来也没人说三道四,早听说你后母不是善茬,今儿俺见识了!” “俺想去叶家看看,可以吗?”吴莲声音很小。 “可以,这是你的自由!”马来富又扭脸看看正在和朱家老头说话的吴莲丈夫,“那是不是周家药铺的大少爷呀?” 吴莲急忙点头,“是!” “不错,嫁给周家不错!好好珍惜!” “嗯!”吴莲轻轻迎合着马来福的话。 马来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弯下腰走近吴莲,他低垂着眼睛盯着地面,他压低声音嘱咐吴莲,“不要和叶家走得太近!” 吴莲一愣,她急忙说,“英子他们一家都是好人,英子姐为了俺,吃了不少苦,还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 “你以前也在卷烟厂上班?”马来福惊愕地看着吴莲问。 吴莲急忙说,“是!” 马来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皱着眉头盯着吴莲老实的脸,“你哥哥呢?” 吴莲又愣了一下,她不敢看马来福那张麻子脸,她害怕,她嘴里嘟囔着,“被那个女人欺负走了,至今没有消息,不知去哪儿了!” 马来富知道吴莲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女孩,不会说谎,他也知道刘香娥的为人,他完全相信吴莲嘴里的话。 吴莲从马车上又拿出两包点心,她敲开了叶家两扇栅栏门。站在吴莲眼前的是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最小的只有两岁左右,满脸泪,好像刚刚哭过。 “英子姐呢?”吴莲看着新菊问。 新菊抬头看看灵子家方向,吴莲点点头。 “俺去喊英子姐!”新新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矮墙跑去,他纵身一跳,他的上半身趴在了墙头上,他向灵子家喊:“英子姐,快回家,吴莲姐姐来了!” 灵子家,英子正与灵子和灵子母亲说话。英子把她舅母的话转告给了灵子母亲。 从英子嘴里知道灵子父亲在崂山,灵子母亲心里宽敞了许多,她又想起她儿子臻直的死,她垂着头嘤嘤哭啼。 正在这时,新新的呼唤声传进了灵子家。 灵子一愣,她惊喜地看着英子,英子“腾”站了起来。 灵子低头看看她母亲,她母亲点点头。 英子带着灵子三步两步蹿进了叶家院子。 三个女孩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下抱在一起,嘴里笑着,脸上却滚着泪水。 过了一会儿,英子弯腰抱起晨阳,她又回头看着新菊,“告诉你新丽姐,先放下手里的活计,烧点热水……你们上楼玩,待会俺给你们做饭!” “新丽在做什么?”吴莲问英子。 “她跟着朱家大娘学会了织手套,每天她很忙!”英子嘿嘿一笑,“她最懂事,俺轻快了好多!” 新菊盯着吴莲手里的两包点心久久不愿意离去。 吴莲急忙把她手里的点心放到新菊手里,“拿去吧!大家分分吃!” 英子感激地看着吴莲,她说不上一句话。 三个女孩坐到了一楼客厅。 吴莲先看了一眼灵子,她又不好意思地咬了一下嘴唇,她又抬头看看英子怀里的晨阳,“今儿,俺,俺想说句话,如果说错了,英子姐不要怪俺呀……” 灵子看看英子,她满脸疑惑;英子看看吴莲,她点点头。 “俺,俺,那个周家说,问问你,这个孩子,是不是可以让周家来照顾?”吴莲吞吞吐吐。 “不!”英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吴莲嘴里的话。 “……”吴莲无语。 英子流着泪把她梦里见过她三哥三嫂的事情讲了一遍,她说,“三嫂梦里把晨阳托付给了俺,无论怎么样,俺也要替三哥和三嫂养大晨阳……” 吴莲不再说什么,她本就不会说话,她只是把她老公公周永萱的话简单地说给英子听,如果英子不愿意,她也不能强人所难。 原来,周永萱与孔阅先是老相识。虽然周永萱不知道孔阅先的真实身份,但,孔阅先走街串巷,他了解周永萱的为人,乐善好施,并且还有一颗爱国之心。所以吴莲嫁给周永萱的儿子时孔阅先也没有阻止,他知道吴莲离开她后母就是脱离苦海,尤其到周家,吴莲的人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好! 孔阅先曾多次在周永萱面前提起叶家,更提起叶家几个孩子,周家就缺孩子,周家本来想收养新新,只因为新新已经八岁多了,怕孩子太大记性好,不好收养,所以没敢来叶家说起收养之事。昨天周永萱听孔阅先说叶家又来了一个男孩,刚刚两岁,周永萱又有了收养之心,他怕叶家不同意,他就安排了吴莲两口子先来探探英子的口气,毕竟英子是晨阳的姑姑。 吴莲带着泪水离开了叶家,她也是带着遗憾离开了叶家。 吴莲回到周家把她见到晨阳的事情说给了周永萱,吴莲说晨阳长相眉清目秀,还聪明伶俐,只是他刚刚失去母亲有点孤独,还好,英子对晨阳特别喜爱,又宠爱。晨阳偶尔也会找其他孩子玩,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男孩。 周永萱点点头,“算算这个孩子虚岁应该两岁多了啦!正合适,不用喝奶了,也不会挑食,只要有口饭吃就能养活大啦!” 吴莲不知她公公嘴里话的意思,她只笑了笑,“长得让人稀罕!皮肤白嫩,头发黑亮黑亮的……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英子说晨阳像她的三哥……又像她三嫂,她梦里见过她的三嫂……” 周永萱听吴莲这么说,他心里更喜爱没见过面的小晨阳,他又安排人去找孔阅先,希望孔阅先能够促成美事,了却他这辈子梦想多子多孙的愿望。 刘缵花离开叶家一个星期没有任何音信。 英子每天早早上班,很晚下班,下班后去捡煤渣,然后匆匆回家,她回到家时,新菊新新早已经睡了,新丽抱着晨阳坐在客厅等她。 新丽见了英子掉眼泪,“晨阳什么也不吃,家里除了橡子面还有一捧黄豆……” 英子也哭了,她真的不知道拿什么养活晨阳,小小的晨阳也许就要被饿死。 “明天你去一趟董家,把那些凤凰扣子送过去……不用了……”英子想起董家裁缝铺子的老板娘杜疤,她犹豫了,她知道新丽老实怯弱,她去了董家也会被那个母老虎欺负,还是挨着到休息日吧。 眼下必须让晨阳吃饭,“新丽,把那几颗黄豆拿来,俺用火烤烤!” ”嗯!”新丽抹着眼泪转身向楼上跑去。 英子把晨阳轻轻放在凳子上,“晨阳,好好坐着,姑姑给你烤黄豆吃!可香了!” 英子在院里用两块砖头搭起了一个简易烤板,她用干树叶升起了一团火,她把铁箅子放在两块砖头上,然后她又把一块铁片放在铁箅子上,她从新丽手里接过那几颗黄豆,她把黄豆放在铁片上,一会儿铁片上的黄豆“啪啪”在响。 “舅母就是这样烤鱼片给我们吃!”新丽嘴里喃喃着,“小鱼干没有了!舅母什么时候回来呀!” 新丽嘴里的话让英子心里一激灵。 一股香味飘起来,很快窜进了新菊新新的鼻子里,他们是在饥饿中睡下去,他们是从烤黄豆的香气里醒来,他们披上衣服悄悄迈下楼,他们静静围在英子和新丽身边。 几双饥饿的眼睛在碳火里闪着光,英子心里酸酸的,她把几颗烤熟的黄豆分给新丽新菊新新,新丽摇摇头,她没有要。新菊攥着几颗焦黄的黄豆举到鼻子上闻了闻,然后装进了她的口袋里。新新忙不迭地把两颗黄豆放进了嘴里,他慢慢嚼着。英子把剩下的几颗烤黄豆拿到了厨房,她找出蒜臼子,她把几颗烧焦的黄豆放进去,然后轻轻捣着,直到捣成稀碎的沫子。 晨阳坐在小凳子上歪着小身体睡着了,他满脸泪,还有他的小嘴里嘤嘤念叨着什么。看着、听着让人心疼。 英子把晨阳轻轻抱进怀里,她轻声轻语,“我们小晨阳,醒醒呀,有好吃的,烤黄豆,可香了……” “妈妈,妈妈……”晨阳嘴里一边喊着妈妈,一边醒来。 一旁的新丽流泪满面,她一边哭着,一边跑上楼去。 英子急忙把捣碎的黄豆沫子放到晨阳的嘴唇边上,“小晨阳,吃一口,然后喝点热水,就不饿了,能顶一天呢!” 新丽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手里捧着一碗热水。晨阳睁着小眼睛看看英子,又看看新丽,突然他“哇”一声大哭,他一边哭,一边喊着:“我要妈妈,妈妈!” 英子和新丽互相看看,两个女孩满脸泪。 “晨阳没什么大事,多喝点热水,主要是他肚子里没食儿!俺待会出去一趟,你把这点黄豆沫子给他喂下去!”英子把晨阳交给了新丽。 此时此刻英子完全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小大人,她知道她应该做什么,必须去做什么。 新丽点点头,她又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英子,“这么晚,你去哪?” “俺去郊外,看看有没有豆芽?还有,这个时候地里应该有萝卜,萝卜叶子可以掺糊橡子面或者玉米面做成菜团子。”英子知道,这个季节,田地里最多是萝卜,其他农作物也就刚刚发芽。为了叶家这四张嘴,她必须出一趟城,那怕去偷也要偷回几个萝卜芽,她不能眼眼睁睁看着弟弟妹妹和侄子饿死。 英子脚步蹉跎,她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郊外的战火很激烈,她真怕她出去再也回不来,她更不放心叶家的这几个孩子,她又回头认真地看着新丽,嘱咐着,“如果俺回不来,你去找朱老伯,让朱老伯去找孔伯伯!” “英子姐,你一定要回来呀!”新丽的眼泪瞬间再次滑落她的脸颊。 英子从嘴角硬生生挤出一点点笑容,“放心吧!俺天亮之前赶回来!” 英子挎着麻袋出了城,她习惯了去水清沟的方向,她知道那儿有一片农田,其他地方也有,就是太远,她不敢走远,她怕遇到巡逻的日本鬼子兵。 英子顺利来到了水清沟盐滩村东坡。这儿有一片绿油油的豆田,还有一片绿油油的麦田,离着村口不远的地角还有地瓜田,还有菜园,菜园里这个季节应该有刚刚发芽的萝卜和嫩绿的小白菜。 夜深人静,月光明媚,英子真希望这个时候天越黑越好,这样她的目标就不会太显眼。 英子慢慢靠近了村口的小菜园,她的脚下是湿漉漉的土地,一双脚踏进去就像陷了进去似的,半天才能够把脚丫子拔出来。英子也不知菜地里油油呼呼的是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吃就行,英子的手刚刚伸出去,村子里传来了狗吠,英子心里一哆嗦,她想到了跑,她的脚丫这个时候已经拔不出来了,地里的泥儿又粘又软,她的手没地方抓,她的一只手抓住了菜叶子,她用另一只手把鞋子从脚上脱下来,然后,她弯下腰把鞋子从深深的泥里拔出来,她慌里慌张把鞋子拖泥带水放进了她肩膀上的麻袋里。 “什么人?”一个声音从村口传过来。 英子不敢吭声,更不敢回头,她手里紧紧抓着麻袋,她使劲窜到了坚硬的路面上,她准备赤脚逃跑,她怕被抓,她这是第一次做小偷,还什么都没有偷着,却要被当做小偷被抓走,真是丢死人了。 路上的石子很坚硬,又像刀子,英子一双小脚很快被扎了几个窟窿,鲜血淋漓,她顾不得疼,她拼命往前跑,这个时候她身后又多了几双追赶她的脚丫,那一些脚步砸着坚硬的路面,急促又有力,她还听到了他们嘴里喊,“奸细?!”“不能放他走!” 英子真的跑不动了,她“扑通”摔在地上,她很害怕,她跪着往前爬着、爬着,突然从她身后伸出一双大手抓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女的?” 英子感觉那个声音很熟悉,她有点茫然,她使劲摇摇头,她的心脏“砰砰”跳着,她激动地扭转身,“新修哥,是,是你吗?俺是英子呀!” 借着月光,英子看到她眼前站着三个人影,她不知道哪个是新修?泪水早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英子,英子,快,快站起来!”新修弯下腰把英子拉了起来,他语气里透着激动与惊喜。 “新修哥……俺,俺……”泪水堵住了英子的喉咙,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站在眼前可怜兮兮的英子,新修伸出了他颤抖的手,他抚摸着英子散乱的头发,他满心的心疼。眼前的女孩他太了解了,为了叶家她吃尽了苦,她本可以活的很好,甚至可以回到她的母亲身边享受童年、少年的快乐,她却选择了留下来,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坚强地担起叶家的一切。 “英子,你?” “新修哥!” 听着英子带泪的呼唤,新修心疼的语音哽咽,“英子,你怎么在这儿?” “俺还以为是日本人派来的汉奸!”站在新修身旁的两个人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摇头。 “走,有话咱们进村子再说!俺背你!”新修弯下腰准备把英子背起来。 英子急忙摇头,“俺还要马上赶回去,弟弟妹妹,还有俺侄子,他们饿坏了!” “侄子?谁?”新修皱着眉头,“那个,那个舅母呢?” “舅母一个星期没回来了!”英子轻轻哭啼着,“不知她好不好?” 新修沉默。 “俺三哥死了,俺三嫂也死了,他们的孩子叫晨阳,他是俺的侄子。”英子语气里带着泪,想到快饿死的晨阳她更加伤心难过,“俺,新修哥,俺养不活他们……” “你三哥?”新修吃惊地问。 “崔英茂是俺三哥,雨婷是俺三嫂,他们在崂山出事了,舅母把晨阳抱给了俺,俺,俺却没有饭给他吃!”英子大哭。 英子的话让在场的每个人流泪满面,他们都知道崔英茂是谁,崔英茂是连长崔英昌的三弟,在两年前牺牲了,崔英茂的媳妇雨婷当时怀着遗腹子,那个孩子今年也应该两岁了。 只是,新修没有想到,那个孩子现在也在英子身边。 “好,你跟我们去村子里,我们安排人送你回去,我们这儿有玉米和大豆,还有萝卜,有花生,还有土豆!”新修恨不得把部队里的粮食都给英子,“英子,俺背你,你进村看看我们的队伍~” “你们在盐滩村?离着鬼子这么近?”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在这儿是暂时休整……过几天我们就走了……”新修背着英子往村口走。 村口还有两个站岗的哨兵。 新修背着英子直接进了大队部,大队部里还有一个人,是英子认识的人,那是吴穷。吴穷见了英子又惊又喜,他急忙扶着英子坐到了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你,你怎么来这儿啦?” 英子垂下了头,她不想说她偷东西被新修抓了。 新修哈哈一笑,他一边走近窗台拿水壶,他一边找茶碗,他一边倒水,他一边笑着对吴穷说,“今儿,哨兵把俺妹妹当奸细啦!” “你是不是来捡菜叶呀?”吴穷打量着英子肩膀上的麻袋,他心里升起一股凄凉,“你有事去找俺妹妹,俺妹妹现在不像以前了,她有吃的,有穿的,你有事找她,她如果不帮你,俺不会轻饶了她!” 英子没有接吴穷的话,她突然站起来看着新修,“俺要三个萝卜,一颗小白菜,三个土豆!有一捧黄豆更好!” “够吗?”大家异口同声。 英子使劲点点头,“够了,下个星期天俺还能从董家裁缝铺子得到十斤玉米面!足够了!” 听了英子的话,在场所有的人都心里很难受,脸上泪水奔涌。 新修给英子装了半麻袋的东西,他又把英子的鞋子在院里洗干净放到了一辆马车上,他告诉英子,“老乡赶着马车送你到水清沟桥洞那儿,那个桥洞要靠你一个人走,你注意安全!这一些东西都是老乡给你的,你以后不要出来了,有事你去找孔老先生,他会帮你们!以后这种苦日子就过去了,咱们不会再挨饿了!” “俺送送英子!”吴穷抬头征求新修的意见。 新修犹豫了片刻,点点头,他又看着赶大车的师傅,“您不要过桥,让吴穷把英子送过桥洞马上回来,时刻小心,注意安全!” 英子想说不用,她还没张开口,吴穷已经跳上了马车,他一伸手把英子也拽上了马车。 “俺二哥呢?”英子低头看看马车下面的新修,她低低的声音问,“你没和俺二哥在一起吗?” “他去大泽山了,可能今天回来!”吴穷抢在新修前面告诉英子。 “他的伤好了吗?” “好了!”新修和吴穷同时回答英子。 看着新修和吴穷脸上的笑模样,英子点点头,只要二哥没事她也放心。。 吴穷顺利把英子送过了桥洞,他把肩上粮食放到英子背上,“你慢点走!俺只能送到你这儿,俺连长走之前嘱咐我们说,不允许我们离开村子,所以请理解!” 英子满心感激,“谢谢你,谢谢你们给了俺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的粮食!” “回去吧,有事去找吴莲,她一定会帮助你,俺相信她!” 英子顺利地穿过了登州路,她忘记了所有的泪,她也忘了她脚丫子上的伤口,她突然觉得她是最有福的人,有那么多人在帮她。 英子是别人对她一点好,她都记着,她不记得自己付出多少?没有觉得她自己在做一个大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她只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英子的背使劲弓着,她背上的粮食很沉,很沉,她的脚丫很疼,很疼,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吴穷走过那个桥洞的,不,是爬过那个桥洞子的,她只觉得手有点疼,那是过桥洞子时桥上石头擦伤的,她顾不得把她双手举到眼前看看那一道道伤口,她心里只想快点回家,可,她实在走不动了,汗珠子浸湿了她身上的夹袄,真的好累呀,不知新修说的不再挨饿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来呀?希望快点来,英子真的受够了没饭吃的日子,受够了困苦的生活,如果不是新修和家兴他们经常出手帮助,她一个人在坑坑洼洼、坎坷不平的地面上真的走不下去,她真想停下来、坐下来好好歇歇。 英子抬起被汗水遮住的眼神,前面拐过一段路就能看到叶家小院了,她心里一阵欢喜,路灯在黑夜之中眨着不明亮的光。路面很滑,是雾的湿气粘连着煤灰,就像混合面,黏黏的,滑滑的,走在上面脚丫子打滑。 英子想喘口气,她又怕把麻袋放下去再也背不到肩上。路旁有一棵梧桐树,她后退了几步,把她后背的麻袋靠在了大树上,她就这样硬挺着瘦弱的小身体站了一会儿,真舒服! 抬起头,突然,英子发现黑暗里有一个人影趴在叶家门前,英子皱皱眉头,这大半夜里是谁还不睡觉?是小偷?偷什么?叶家除了人还有什么?偷人?偷晨阳?英子不敢往下想,她急忙把她背后的麻袋往她胸前拉拉,她一步深,一步浅,她慌慌张张蹒跚着奔到了叶家门口,她大喊了一声,“小偷?!” 小偷?那个人听到身后喊小偷,她不由自主慌里慌张回头张望,这个时候英子已经到了她的身后。 “刘香娥?”英子嘴唇哆嗦,月光下,她看清楚了刘香娥那双贼溜溜的眼睛。 的确是刘香娥,刘香娥怎么会半夜三更出现在叶家门口呢?刘香娥是在替日本鬼子探听着叶家的风吹草动吗?英子想到了她舅母说的话,说刘香娥一直在跟踪她,难道舅母回来了? 刘香娥的的确确为日本鬼子盯着柳巷子。 日本鬼子不相信中国人,更不相信马来福,也不相信刘香娥嘴里的话,单从刘香娥一说话一抛媚眼,一龇牙一“哼哼”,鬼子也不太相信刘香娥,即是不相信,他们也希望刘香娥能帮他们找出隐藏在柳巷子的抗日分子。 “你,你是英子!这么晚你去哪儿啦?”刘香娥一双贼溜溜眼珠子在英子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她把眼珠子落在了英子旁边的麻袋上,她突然弯下腰扑向那个麻袋,“这?这是什么?”刘香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麻袋,她伸出手摸了摸,她满脸惊讶,“英子,哪来的?” “你先说你在俺家门口做什么?”英子倔强地怒着嘴巴看着刘香娥。 刘香娥从麻袋旁边站直身体,她挺着颤颤抖抖的胸脯,“俺睡不着,出来走走!” 英子声音严厉,“你胡说,你快说,这么晚在我家门口转悠什么?!” 刘香娥眼珠子一转,她走近英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俺告诉你,不要乱说呀,俺看到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在你家里,他和你舅母……”刘香娥满脸邪恶。 英子一惊,舅母回来了?孔老伯也在?他们一定是在一起商量什么大事,刘香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她嘴里故意和英子胡说八道。 “奥,俺舅舅死了好多年了,俺想,俺想撮合俺舅母嫁给拉二胡的老头,那个老头还能挣钱不是吗?”英子也故意大声说。 “英子,胡说什么呀?”就在这时,院门开了,刘缵花从院里走了出来,刘缵花身后跟着孔阅先。 英子见到她舅母刘缵花和孔阅先她满心欢喜,她嘿嘿一笑,“舅母,刘香娥说看到你们两个说悄悄话!”英子故意提醒孔阅先和刘缵花,意思是刘香娥已经在咱们家门口转悠半天了。 刘缵花一愣,她看着刘香娥,微微一笑,“吆,一家子,咱们姐俩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咱们姐俩命苦,都失去了丈夫,俺不知妹妹寂寞不寂寞,不想找个说说知心话的?妹妹还年轻,不像俺五十多岁了,妹妹呀,如果,如果碰到年轻帅气的男人,您自己不好意思去说就告诉姐姐俺,俺帮妹妹当个介绍人,吃一吃媒人饭撑撑俺的肚子,哈哈哈” 孔阅先站在一旁脸红脖子粗,他被刘缵花嘴里的话弄得不上不下,他准备离开,刘缵花一转身抓住孔阅先的胳膊,“拉二胡的,您别走,俺还有知心话呢,您如果看不起俺一个乡下女人,您就走!” 孔阅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心里明白刘缵花还有任务没来的及跟他说,她是在故意挽留他。 “那,那你们聊着,俺走了!”刘香娥讨了一个没趣,她把她头上的围巾使劲在她脖子上紧了紧,她扭着身子,扭着她的屁股走了。 看着刘香娥的身影消失在柳巷子里,孔阅先急忙弯腰提起英子身旁的麻袋,他手里掂了掂,他抬起另一只手摸摸英子的头,英子的头发湿漉漉的,那是汗水,孔阅先心里那个疼呀,“英子,你去哪了?这么沉,你怎么背回来的?”孔阅先嘴里一边埋怨着,他一边长吁短叹。 走进一楼客厅,刘缵花把英子的头搂在她的怀里,摸着英子湿漉漉的衣服她心疼呀。 英子翘起脚丫揽住刘缵花的右胳膊,“舅母,俺看到……” 刘缵花嘴里“啊呀”一声,刘缵花疼得满脸冒汗。 “怎么了?舅母您怎么啦!”英子急忙把她的小手松开。 “没什么?”刘缵花一边用左手抱着右胳膊,她一边慢慢把身子坐到了凳子上。 英子看到她舅母右胳膊的肩膀上有血水渗出衣服来,英子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脑子飞快飘过几个字,“舅母负伤了!” 孔阅先一边把那半袋粮食放在墙角,他一边扭脸看着刘缵花,低低说,“不行咱们就去医院看看?” 刘缵花摇摇头,“去医院?您怎么想的?再说,肖医生说是擦去一层皮,没大事,只是俺这骨头疼,扯连着俺的手指头疼,咳,快一个星期了还不好……” “那就养着,有什么事情,您告诉俺,俺去做!”孔阅先严肃地看着刘缵花的脸,刘缵花满脸苍白。 “去盐滩村找她二哥,让他们马上赶到威县王庄清河火车站附近!鬼子把那一些物资藏在那边……”刘缵花咬着牙低着头,她的声音听上去在忍受着疼痛。 “你我都被刘香娥盯上了,走不了,看看让家云去一趟?”孔阅先脸上也在冒汗。 “来不及了,家云这个时候应该在四方钢铁厂……”刘缵花咂咂嘴巴,摇摇头。 “舅母俺去!俺刚刚从那儿回来,知道路怎么走!”英子突然抬起头看着刘缵花,“相信俺!” 刘缵花和孔阅先一愣,“你说,你刚刚见过你二哥?” 英子摇摇头,“俺二哥去了平度,俺看到了新修和吴穷!” “他今天应该回来,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刘缵花满脸疑惑和担心。 “吴穷说,俺走了,也许俺二哥就回去了,他说让俺等等,俺怕天亮,路上不好走,所以,俺急急忙忙赶了回来!”英子看着刘缵花满脸着急的神色,她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她必须再回去看看二哥回来了没有?即是舅母和孔阅先不让她去,她也要去。 “俺走了!”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身走出了屋子。 “不,不可以,还是俺去吧!”刘缵花突然向前一步伸出左手抓住英子细细的胳膊,“你太累了,该去睡觉了!” 英子倔强地摇摇头。 孔阅先看着刘缵花,又看看英子,他知道,他和刘缵花一旦被鬼子盯上,盐滩村的游击队员就会暴露,此时眼前只有英子适合这个任务。 孔阅先一伸手把英子又拽进了屋里,他蹲下身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你一定注意安全,早去早回!不要被人盯上!小心身后的尾巴!你记住了你舅母说让你哥哥他们去哪儿?” “去威县王庄清河火车站附近!”英子脑袋瓜子的确好使,记性没得说,孔阅先满意地点点头。 刘缵花还想说什么,孔阅先向刘缵花偷偷递个眼色,摇摇头。 “回来后不用去上班,俺让灵子替你请个假!如果你舅母不在家,你也不用担心,你去找吴莲!”孔阅先笑眯眯地看着英子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舅母要到她家去养伤!” 英子使劲点点头。 英子踏着晨露再次出现在盐滩村。崔英昌回来了。吴穷和新修再次见到英子时很吃惊,他们不知英子发生了什么事? “二哥!”英子像个孩子似的扑进崔英昌的怀里,“二哥,舅母说让你们赶到威县王庄清河火车站附近!” “舅母这么说的?一个字也不许差!”崔英昌紧张地盯着英子的眼睛,“你再想想,还有什么?” 英子摇摇头。 崔英昌站起身看着新修,“队伍马上出发!” “是!”新修回答响亮。 “吴穷!”崔英昌又喊吴穷。 “到!”吴穷站直身体回答。 “告诉家瑞,让老乡注意安全,把粮食藏起来,先到上河口躲一躲,然后告诉家兴,留下他的一个班保护老百姓的安全,其他人向威县出发!” “是!”吴穷满脸严肃地转身离开了大队部。 崔英昌低头看着英子,“妹妹,你怕不怕?你可以随便拿几个土豆回到叶家,路上有人问,你怎么说?” “俺去地里挖点野菜带回去,就可以!土豆俺不拿了,路上俺一边走,一边挖野菜,来的路上俺看到了麦田地头上有好多的野菜,比松山路公园还要多……” “好,门外有一个破筐,你带上,墙上还有一把铁铲子你也带上!”崔英昌看着英子的眼睛,“注意安全,好妹妹!” 第二十四章 嗳与沧 英子再回到柳巷子时,天已经亮了,街上的行人多了,人力车在马路上飞奔,车铃声由远至近,由近至远。 朱家的开水铺子已经敞开了门,巷子口里冒出一股股劈柴烧成灰的味道,飞得很远,飘到了英子的鼻腔里,英子最喜欢闻这种柴火味了,似乎那么亲近,让她想起了老家的锅底灰味,似乎可以吃,祖母活着时还拿锅底灰给大哥二哥三哥吃……那天他们不知吃什么吃坏了肚子,祖母就从锅底掏出一些草木灰用开水冲了三碗……那时,祖母常常与母亲念叨,说老三看着沉默无语,其实主意最多;在祖父眼里老三难以管教,当面答应了你,背地里又会出幺蛾子;父亲和母亲好像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会悄悄把三哥叫到面前,狠狠地数落半天,三哥撅着嘴巴,无论父亲怎么吆喝,怎么呵斥,他就是不吭声,父亲更生气了,就拿着祖母敲打被子的藤拍准备打三哥,躲在窗户下面的英子就会去找来大哥二哥替三哥求情,父亲借坡下驴,不了了之……三哥他有他的思想,有他做人的准则,他从不会发火,更不会无理取闹,但,他主要不想受祖父和父亲的封建礼数的约束。英子想起她三哥崔英茂,她心里酸酸的就想哭。 街口飘来油果子的香味,混合着清尘在雾气里穿梭。抬头看去,店家门前的油锅里升腾着油烟,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店铺门前久久徘徊,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走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英子舔舔嘴唇上的露水,吞咽着口水,偷偷伸出手摸摸肚皮,肚皮贴着脊梁骨,发出微小的“咕噜咕噜”声,她赶紧垂下头绕过前面的路口。 还没等英子走到叶家门口,院里传来了新丽的哭声,英子心里一激灵,她三步并做两步窜到了家门口。只见院里站着几个人,几乎都是柳巷子的邻居,他们把叶家小院塞的满满当当的,其中还有一个拿着警棍的麻子脸,英子猜想那个人一定就是柳巷子刚刚调来的巡警马来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马来福。马来福手里拿着黑白相间的警棍,他一边在叶家院里转悠,他一边晃着他的大膀子。 “发生什么啦?新丽。”英子挤进了人群。 “英子姐,晨阳不见了!昨天俺睡着了……呜呜呜”新丽见到英子大哭。 “晨阳不见了?”英子手里的破筐滑到了地上。晨阳可是三哥唯一的骨血呀,怎么会?舅母呢?英子急急忙忙跑进屋子,楼下楼上她找了一圈,她只看到新菊搂着新新躲在书房里,英子问他们,“看到舅母了吗?”新新和新菊摇摇头。 英子转身又冲下楼。 马来福在院子里来回跺着四方步,他偷眼瞄一下英子,他想在英子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英子满脸着急的模样,那份着急是装不出来的。马来福又皱皱眉头,他满脸严肃,似乎他用尽脑汁在破案。 朱老头抬头看看他的大儿子,他儿子低头看看朱老头,他们都很沉默,似乎在思考一个同样的问题。 “吆,是不是被他们卖了!”正在这个时候,刘香娥从外面挤了进来,她一扭一扭迈到了朱老头父子面前,当她一抬头看到英子时,她一愣,“怎么没去上班?你舅母呢?” 英子没有正眼看刘香娥,她闭着嘴巴,她心里特别讨厌刘香娥这个妖里妖精的女人。叶家祖母活着时刘香娥还有点忌讳,自从叶家祖母过世刘香娥已经变得不可理喻,甚至可以说狗仗人势,不知这个女人仗的那条狗的势? “你那个舅母是不是跟着那个拉二胡的老头跑了?他们也许把那个野孩子卖掉了!” “你胡说八道!谁是野孩子?晨阳不是野孩子!”英子抬起头怒气冲天,别人可以欺负她,不可以欺负她的亲人,更不可以侮辱可怜的晨阳,她恨不得上去把刘香娥的那张嘴撕碎了。 “好了,不要吵吵,大家也不要着急,那个孩子不会走太远,也许突然跑出去了,也许还没跑远,大家帮忙找找吧!”朱老头斜视着刘香娥,他叹了口气,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要胡说八道,更不要说没影的事儿!” 刘香娥没有理睬朱老头,她扭着身子走到英子身前,她使劲弓着她的肩膀,她瞪着一双狐狸眼,“英子,那个小的不是野孩子哪儿来的?你说,俺听听!” 英子张了张嘴巴,一时无语。 “俺再问你,你昨天夜里刚刚弄了半麻袋粮食,今儿早上怎么又去挖野菜?怎么不去上班?” 英子又无语。 “人家上班不上班与你有毛关系?”马来福气愤不平,“挖野菜做粥喝,俺家老娘就喜欢吃野菜饭!” 刘香娥抱着她两条胳膊站直了身体,她使劲昂着头,她媚眼轻挑,“告诉大家,叶家的人不简单,皇军说了,如果发现可疑人决不能轻而易举放跑了,叶家那个小不点突然来,又突然走了,不,是突然凭空消失了,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刘香娥你真是欠揍,什么时候学会文绉绉说话、一套一套的啦?是不是日本人给你糖豆吃了?”朱老大狠狠白愣着刘香娥,“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是可疑人?你放屁!” “朱家大少爷,您嘴巴干净点,俺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刘香娥撇撇她的小嘴,一副高高在上的骄傲样子。 “有身份?什么身份?慰安妇吗?”朱老大的话让马来福“噗嗤”笑出了声。 刘香娥今天真是奇怪,如果平日里听到朱老大对她说这一些话,她会去设法狡辩,而,此时她并不计较朱老大嘴里的话,她岔开朱老大的话题,冷笑了一声,“叶家突然冒出来一个舅母,还有那个拉二胡的老头,他们两人整天腻歪在一起,他们是不是八路军游击队呢?值得怀疑!”刘香娥一边说着,她的眼珠子一边在马来福脸上扫来扫去,“马巡警,您也不敢违背皇军的意思吧,您敢吗?您的这份工作不是皇军给的吗?!您可要替皇军看好了柳巷子呀!老话说得好,吃谁的饭,管谁家的事……” 刘香娥嘴里一口一个“皇军”,让英子听着别扭。 马来福沉默,他低头砸吧砸吧他的嘴角,他似乎在品味刘香娥嘴里话的意思。 朱老大向刘香娥挥起了拳头,“你,你吃的谁家饭?俺让你去吃地狱的饭……” 马来福急忙走到两个人中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们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尽量不要弄僵!远亲不如近邻,这个老话说的好呀!再说,皇军派俺到柳巷子来是对俺的信任,不是吗?可,俺也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一个好人呀,俺更不会失去做人的底线,那样,连畜生都不如!” “俺舅母跟拉二胡的老头是挺好的,还是俺撮合的,因为俺老舅七年前死了,被……”想起老舅被鬼子活生生豁了肚子,英子眼眶里泪水奔涌,她使劲咽咽嗓子,“拉二胡老头能拉二胡挣钱,那天……昨天刘香娥还看到了他们在一起,她嫉妒啦!”英子嘴里的话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刘香娥气急败坏,她向英子吼着,“俺嫉妒,俺嫉妒个球,俺要找也不找个无钱的老东西,俺起码找个有钱有势的……” “那你找小日本人,日本人有钱有势!”朱家老大嘲弄着刘香娥,“咱们中国男人可能没有一个看上你的,只有吴莲那个爹不长眼啊!还不是被你这个女人欺负死了?!” 在场的人似乎忘了叶家丢孩子的事情,他们的目标一致对着刘香娥。 “人家丢了孩子心烦意乱,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瞎吵吵!”朱老头驼着背,他一边哼哼着,他一边往院门外走,“老大,快回家,你阿妈这几天不舒服,不要在这儿闲的没事找事,自找不自在!都多大了?还满嘴胡说八道,不分亲近,吴家毕竟是邻居,马巡警说得对,远亲不如近邻,回家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马来福看了朱老大一眼,两个人互使眼色,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叶家。 最后离开叶家的是刘香娥。刘香娥看到没有人理睬她,她撇撇嘴巴,她狠狠瞪了英子一眼,她嘴里叽里咕噜,她一扭身气哼哼地也离开了叶家。 大家争吵不休的时候黄丫头躲在墙角旮旯里瑟瑟发抖,也许它第一次看到叶家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吵吵,它害怕了。看着刘香娥走了,它才慢腾腾走了出来。 英子走近依然哭哭啼啼的新丽,“新丽,不要哭了,咱们做饭吃!”英子已经猜想到了晨阳去哪儿了,她怀疑是舅母把晨阳带去了周家。 “晨阳怎么办?” “俺知道舅母把他带哪儿去了,你不要着急,咱们先吃饭,以后有事不要嚷嚷,你可以静悄悄去找朱老伯!”英子安慰新丽,“吃完饭,俺出去一趟,你在家看好新菊和新新,千万不要让他们走出院子呀!” “朱大娘病了,俺就没去……”新丽委屈地嘟囔着。 新丽的话英子没当回事儿。吃了饭,她抓起一个包袱准备出门。 “英子姐,你一定把晨阳带回来呀!”新丽追在英子身后絮叨。这几天都是新丽在家看护晨阳,她与晨阳有感情。 英子点点头,“俺先去董家裁缝铺子,把这一些凤凰扣送去!你们千万不要出门,顶好门栓,把那一些粮食藏到后院地窖子里去!有一袋花生,你们拿出一捧,吃几颗,然后其他的都藏起来!”英子唠叨着。 “俺不吃花生,还有那么多野菜,今中午熬橡子面粥放一些野菜,听那个麻子嘴里说的话,俺都馋了!” “新丽,那个巡警不是坏人……” “奥,俺知道,俺说错了,朱老伯喊他马巡警,以后俺也这样称呼他!” 新丽真的懂事,虽然她比英子小一岁,她已经能分辨好人坏人,更能知错就改,英子很欣慰。 太阳从东山角升起来了,瓦蓝的天空一层层云飞过,似乎是海水跑上了半空,慢悠悠荡漾着波纹,闪耀着银色的光;路旁干枯的梧桐树已经枝叶扶疏,三角形的叶芽在风里摇曳;河沟旁柳树吐出一簇簇的新蕊,有的孩子和老人手里挎着破烂的竹筐采摘那嫩嫩的、青青的柳絮。 英子的脚步穿过了登州路,来到了利津路董家裁缝铺子门前,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投向董家裁缝铺子左侧的那家诊所。 诊所门口内走出一个穿着日本长袍的男人,那个日本人脚下是一双木屐,他腰上还挂着一把长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在那个日本人的身后,他们用日语交流着。 只听那个日本男人说,“会给我们长官说,有您李先生一份功劳!” “日本是俺李某的第二个故乡,为天皇效力在所不辞!”那个白大褂医生一脸汉奸相。 英子本可以不去偷听他们的对话,可是,英子想起了叶家祖母的死,叶家祖母死之前,英子来求过这个医生,这个医生断然拒绝了为叶家祖母出诊,而今天他却对一个日本浪人低头垂目,并且他们嘴里的话似乎有什么秘密。 英子盯着那个日本浪人走远了,她在董家裁缝店门口站了一会,她又怕被那个李医生发现她在偷窥,她急忙抱紧怀里的小包袱低着头踏进了董家裁缝铺子。 董卓祥正把身体趴伏在缝纫机上,认真教导他的学徒做活。 再往里看,杜疤坐在靠近后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手里抓着一根粗粗长长的烟袋杆,吞烟吐雾。起初她稳稳坐在那儿,当她听到店门口传来脚步声时,她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依旧非常享受,她的耳朵却灵敏地竖着,她偷偷抬起一只眼的眼角向门口瞄了一下,当她看清是英子时,她故意撇撇嘴角把她的身子往里斜了斜,她没有一句话。 英子急忙上前向董卓祥弯腰施礼,“董师傅,您好!” “奥,英子来了,今天没上班?”董卓祥把他趴着的身体从缝纫机上直起来,他一边拍打着双手,一边走近英子,一边问,“今天送了多少活?” “董师傅,俺把线用完了,编了二十几副,今天送来让您过过目,验收一下!” “线用完了?做了二十几副?”杜疤抬起她一只眼盯着英子的小脸,她嘴角撇着,“是不是把多余的线给吃了?” 听了杜疤嘴里的话董卓祥满脸尴尬,他弯下腰看着英子的眼睛,“俺知道英子这个姑娘是一个好姑娘!那种事做不出来!” 英子急忙摆手,“俺知道线很金贵,俺不敢浪费,再说俺要这一些线也没用,吃,更不能吃!” “俺知道,俺知道,俺心里有数!”董卓祥摇摇头,他还想说什么,他犹豫不决,他心里还是对杜疤有忌讳,他一辈子窝囊惯了,习惯成自然,他在杜疤面前只能唯唯诺诺,他急忙向英子递眼色,他又向杜疤努努嘴,意思让英子讨好一下杜疤。 “董太太,谢谢您让董师傅给俺活做,才让俺弟弟妹妹有饭吃,没有饿死,所以,俺心里感激您,俺不会忘恩负义,更不会糟蹋线!”英子走近杜疤,弯腰施礼,嘴里重复着,“谢谢您,董太太!” 杜疤漫不经心地把她两条长腿盘起来,她依旧稳稳坐着,她嘴里继续吐着烟雾,半天,她抬起眼角瞄着董卓祥,“你说给她多少玉米面呢?” 董卓祥急忙把脸转向杜疤,“二十副给十斤玉米面!” “啥?”杜疤突然跳起身,她似乎是蹦到了董卓祥和英子身边,她用烟袋杆指着董卓祥的脸,“你,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哪有那么便宜外人的生意?你不懂吗?一斤玉米面值多少钱?现在市面上哪还有卖纯玉米面的,不行,咱们粮缸里也没有多少了,要给就给三斤玉米面!” “董太太,您,董师傅已经说好了,俺……”英子嘴里想说不可以,可她看着杜疤那副要打人的样子,她全身颤抖,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俺没跟你说,滚一边去!”杜疤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家伙。 英子只好把她小身体往门口退了几步。 店里几个小学徒抬起头看看可怜兮兮的英子,他们也怕杜疤,他们也不敢多言。 “你看,俺已经给这个孩子说好的话,咱们怎么能说变就变呢?”董卓祥愁眉苦脸。 “此一时彼一时,你跟着老掌柜的这么多年,怎么学的?昨天粮食还那个价,今儿粮食价格涨了三倍,明天也许涨五倍,你说怎么办?”杜疤的话非常有道理,她虽然不出门,她的耳朵和一只眼好使,她早已经把外面的事情摸的一清二楚。 “可是,这个,这个,那个时候,粮食还没有涨钱,咱们跟英子都说好了,二十副凤凰扣子按十斤玉米面交换呀!生意人不能……出尔反尔!再说,今儿英子送来二十多副呢……”董卓祥很为难。 英子知道董卓祥不可能拗得过他老婆杜疤,英子也不想顺从杜疤的话,她更不可能与人高马大的杜疤嘴上强硬,她嘴里蛮不情愿地嘟囔着,“俺天天熬夜,为了什么,为了填饱弟弟妹妹的肚子,现在俺家里已经开不了锅了,俺弟弟妹妹饿得直哭!”英子想用家里的现状感动杜疤那颗狠心肠。 “你看!”董卓祥看着杜疤,他嘴里诺诺着,用商量的口气说,“给孩子七斤玉米面吧!” “不行,五斤也不行,三斤,她再不愿意就给她二斤!这个家俺说了算!”杜疤声音严厉,表情倔强,由于她咬着下牙,她整张脸扭曲,似乎她只有半张脸,一只眼。 此时的英子泪水盈盈,她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泪,她把手里的小包袱递给董卓祥,“董师傅,就这样吧,给您,您看看,检查检查,行不行啊?” 董卓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心里可怜英子,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从英子手里接过小包袱,他慢慢打开,他眼前一亮,真是好手工呀,精美绝伦,一对对凤凰扣栩栩如生。 “好,好,真好!”董卓祥的眼睛都不愿意离开他手里的凤凰扣。 董卓祥在低头欣赏英子编织的凤凰扣时,杜疤的身体挤进了她家后院,不一会儿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出来了。 “好什么好?给!”杜疤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手里的小面袋扔给了英子,“这是三斤玉米面,下次来,把布袋记得换回来!” 英子急忙接住那三斤玉米面,她转身走出了董家裁缝铺子。 英子心里恨那个杜疤,恨她蛮不讲理,恨她滚刀肉,恨她财迷心窍,恨她不长人心,英子把最难听的话给了杜疤。 “英子,等等!” 英子身后传来了董卓祥的呼唤。董卓祥一只手里抓着英子的小包袱皮,他另一只手里提着着他的长袍,“英子,这是线,你拿着,回去再继续编扣子用!” 英子站住脚,摇摇头,“对不起,董师傅,俺不想给您家编了,那个华阳路高家也希望俺给他家做活,他家给的玉米面比你家多一斤,十一斤,而今天,您给了俺三斤,够不够俺还没去称一称,像你们家的活俺做不了!”英子底气十足,她一边说,一边从董卓祥手里抽出她的小包袱皮。 董卓祥着急了,他急忙摆手,“英子,对不起,俺那口子是属老虎的,太厉害!这不,俺偷着拿出两块大洋,给,这两块大洋够买十斤玉米面了吧!” 英子瞥了一眼董卓祥手里的两块大洋,“董师傅,您可能不知道,现在大洋也不值钱了,最多能买十斤干树枝烧火!”英子说的是实话。日本鬼子不断地伪造钱币,他们逼着中国人用他们的伪币交易。 董卓祥一脸惊讶与敬佩,他知道眼前的英子不仅心灵手巧,还是见过世面的女孩,什么事情也瞒不过她。董卓祥又从他怀里掏了掏,他又摸出一块大洋,“英子,以后咱们还是按照十斤玉米面交付二十副凤凰扣,以后俺让伙计把玉米面偷偷送你家去,今儿,俺把俺身上全部家当都给了你呀!” 英子心里有数,董卓祥不是坏人,并且他还是一个老实人,岁数虽然没有她父亲大,但,董卓祥四十多岁的年龄也算是她的长辈,如果自己还是拒绝,有点对不起他,“好吧!董师傅,俺知道您是好人,以后您一定要说话算话,这两块大洋俺拿着了,那块留给您买壶酒喝吧!” “英子,如果俺有你这个女儿就好了!”董卓祥抬起衣袖摸摸他的眼角。 董卓祥和杜疤没有儿女,眼瞅着杜疤提前到了更年期,不会再有生育,老了怎么办呢?董家裁缝铺子一代不如一代,杜疤缺德,不仅没有长相,心眼都坏透了,董卓祥只能唉声叹气,不知他叹息他的命运?还是叹息他年轻时候为了钱做了董家养子?更可恨的是他的终身大事被董家糊弄得如此糟糕。看着年幼又懂事的英子,他心升喜爱,他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英子瘦小的身影远去,他久久不愿意离开,他真的渴望自己能有英子这样的孩子,能继承他的手艺,那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董卓祥性格看上去比较内向,其实,他年轻时候也是一个有说有笑活泼开朗的青年,自从他娶了杜堾,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也希望有人与他聊聊天,聊聊看不见的东西,聊聊眼下的战况,他讨厌打仗,民不聊生;聊聊看得见的东西,聊聊日寇的末日还有几天,郊外的炮火连着响了好几个月了,他感觉那一些鬼子蹦跶不久了;他更喜欢与街坊邻居坐一起喝喝茶,可是,那一些商家铺子的门只为那一些主顾敞开着,对他关着,他知道他谨小慎微,不惹事,不招事,那一些铺子掌柜的决不是冲着他董卓祥而不待见他,是冲着他屋里的那个女人、那个泼妇。唉,董卓祥长长叹了口气,他真的羡慕那一些通情达理的女人,不仅能给她的男人生儿育女,还能把她的男人里里外外打扮的漂漂亮亮,还能伺候公婆,与妯娌之间相处融洽,想想自己的父母,不仅不能踏进董家一步,甚至父母过世他都不能回去守孝,这就是做人家养子的下场,也怨他守不住底线而娶了那样一个女人。 董卓祥一边叹息着,一边转身走回了他的铺子,他的脚步迈不动,他真的很不想再踏进那个铺子,尤其每天面对着那样一个蛮横无理的女人,让他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英子的脚步往前走着,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真想回家躺床上好好睡一觉,可是,还有事,必须去一趟周家,他要看看舅母在不在周家?她还要看看晨阳在不在周家? 一路上英子迷迷瞪瞪,幸亏马路上的人力车的铃铛声,从她身边跑过;自行车“咯吱咯吱”,由远至近,提醒着她的耳朵。 周家药铺子在威海路上,它与董家和叶家的曲线距离一样多,三家几乎是在一个正三角上。以前英子路过威海路时,知道这儿有一家中药铺子,她没想到今年吴莲嫁给了这家的大少爷。认真想想,吴莲的命运没有那么糟糕,尤其她嫁给了周家后,她摆脱了刘香娥的欺凌,还能吃饱饭,还不用那么累,真是幸运,至少吴莲现在比英子过的舒心。想到吴莲,英子不由自主地笑了,她为吴莲高兴。 周家药铺里只有一个伙计,他在柜台上捣鼓着一些草,英子知道那一些草就是所谓的中药。英子的前脚丫刚刚碰到门口的台阶,一股股刺鼻的中药味瞬间飘到了英子的嘴边,好似她空空的肚子里被苦苦的药汤子灌满了。 “你,来抓药吗?”柜台里的伙计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他继续翻弄着他手里的那一些中药。 英子的双手里紧紧攥着董卓祥给的三斤玉米面,往前迈着紧张的小步,这是她第一次到周家,说心里话她也有点紧张,还有点害怕,毕竟,周家大大小小还是一个买卖人家。 “俺不买药,俺找人!”英子轻言轻语。 听到英子的话音,周家伙计抬起头。 周家伙计十几岁的模样,一脸憨厚老实,他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帽,他的嘴边还有一层青青的胡子。当他从柜台上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小姑娘,他脸上瞬间升起一层红色,说话有点磕巴,“您,您看过大夫了,有药单吗?” 英子摇摇头,“俺说不买药,俺找人!”英子笑了,她想,眼前的伙计耳朵不好使吗?“俺找人!”英子低声重复着她嘴里的话。 “找人?找什么人?”年轻的活计语气里带着哆嗦,“找人?你找人到大街上呀,怎么会跑进我们药堂里来了?” 看着小伙计慌里慌张的神态,英子明白可能舅母就在周家。 “找俺舅母!”英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她压低声音重复着,“一个大个子女人,是掖县口音!” “没,没有!”年轻伙计急忙向英子摆手,“你找错地方了吧?” 英子知道她从周家伙计嘴里问不出什么,她急忙咧咧嘴角,“俺找吴莲,俺叫英子!俺是她的朋友!” “您找少奶奶呀?怎么不早说呢?她,她在,俺去给您禀告一声!您等等!”周家伙计一边说着一边退出了柜台,他一转身撩开柜台左侧的门帘,一闪身不见了。 药铺里只剩下了英子拘谨地站在那儿,她环顾四周,只有满屋的药柜子,黑压压矗立在四周的墙上,墙上的窗棂也是黑色的,窗子下面有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有把椅子,阳光穿过铺子正门照进来,照在英子细痩又矮小的身上,英子慢慢走到那一张桌子旁边,她慢慢把身体坐进椅子里,她慢慢把玉米面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她真的很累,从昨天上下班,到此时她都没有闭一下眼睛,她困了,她竟然把身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英子醒来时她愣了,她竟然睡在一张床上,她身边站着孔阅先,还有她舅母刘缵花,还有地上跑着的晨阳。英子想坐起来,她要看看晨阳,她不知道一天不见,在晨阳身上发生了什么? “英子醒了!”刘缵花笑盈盈地看着英子的脸,“可把俺英子困坏了,正正睡了五个多小时!” “五个小时?”英子一听舅母嘴里这么说吓了她一跳,如果五个小时,她仔细想想此时已经是下午了。 “姑姑醒了!”晨阳一扭身窜到了英子的身旁,他笑眯眯地昂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舅姥姥不让吵醒姑姑,俺听话,俺没敢大声吆喝!” “英子,那个,俺刚进来,周老爷说,准备了饭,让你们一起去吃!”孔阅先微笑着向英子点点头,“刚刚俺去做的饭,熬了一锅粥,是大米粥!” “大米粥?!”英子有两年没听到“大米”两个字啦,她又惊又喜,她的肚子已经叫了半天了,她抬起手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脸,她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肚子,的确饿了。 “英子!”吴莲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满脸欢喜,她挤过孔阅先的身旁来到英子身边。 英子急忙迈下床,她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看着吴莲,“吴莲,不好意思,俺,俺不知怎么睡着了,还睡到了屋子里。” 刘缵花看着两个孩子有话说,她退出了屋子,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的孔阅先,“可能,英子在生俺的气!她一声都没有喊俺,俺无法与英子解释!有话还是您说吧!” “把晨阳留在周家这个主意俺出的,英子要埋怨,俺担着,这是为晨阳好,更是为她好,不是吗?晨阳继续留在叶家会被饿死。你也看到了英子多累,累死她俺可不愿意,在俺心里英子已经是俺孔阅先的女儿啦!从那天,除夕那天晚上,俺心里就一直把英子当成了俺的孩子,俺不希望她那么累!有一天俺还指望她给俺养老送终呢!”孔阅先满脸严肃,他不停地重复着他嘴里话,“她是实心眼,更是一个傻瓜!” 听了孔阅先的话刘缵花沉默。 这时,周老爷周永萱从前院走了过来,他张口就问孔阅先,“小晨阳呢?” 周永萱年纪约摸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四方脸庞,他额头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却浓黑而修长,一双圆眼睛闪烁着太阳直射的光,他两只眼睛有点地陷,露出厚厚的双眼皮,看他样子似乎有几天没睡好似的,他的脚步轻快,声音淳朴又响亮,他的声音穿过了院子飘到了屋里,飘到了英子和吴莲的耳边。 刘缵花和孔阅先没有回答周永萱的问话,他们知道把晨阳留给周家还需要英子点头,毕竟英子是晨阳的至亲。 “英子不愿意让晨阳留下吗?咳,俺不会亏待那个孩子的,俺会视如已出!”周永萱咂咂嘴巴,非常失望的表情。 “俺让晨阳留下来!”英子突然出现在孔阅先的身后,她慢慢走到周永萱的身前,她先向周永萱低低头,“周老爷,谢谢您喜欢俺侄子,您也许知道俺三哥三嫂的事情,俺只希望您对晨阳好!”英子泪水涟涟,“俺刚刚听吴莲说了,您真的对俺侄子很好!在您这儿,他不会被饿死!” 刘缵花听了英子嘴里的话也开始抹眼泪。 “就是,俺喜欢孩子,越喜欢孩子,越孩子少!”周永萱摇摇头,“今儿早上,孔老先生把晨阳带到俺眼前呀,俺就喜欢得不得了不得了的,俺这心呀暖暖的,这也许就是缘分吧!晨阳在俺周家虽然不能顿顿吃好饭,至少俺不会把他饿着,即使没有俺吃的,俺也不会亏了这孩子的嘴。还有,以后这孩子不改姓,还是崔晨阳,催着这天呀快点阳光普照大地,咱们都能吃饱饭,过好日子,这名字呀,俺喜欢,有文化人就不一样,起名字都寓意深远!只是……”周永萱沉默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拖着长音,“以后,以后晨阳长大了,看他的心吧!” 英子没想到周永萱这么开明,她心里感激不尽,刚刚在屋里吴莲也说了她公公婆婆的好。吴莲婆婆比吴莲公公大五岁,为人和蔼,从不把吴莲当傻瓜,她说吴莲除了嘴笨,其他地方都是一个合格的周家媳妇,她还说过了年就给吴莲和她儿子圆房,她看出了她儿子喜欢吴莲。 吃了饭,英子准备回家,刘缵花也想跟着回去。 周永萱说,“养好了伤再走吧!” 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着她舅母刘缵花的眼睛,“那个刘香娥已经变成了汉奸!” 刘缵花叹了口气,“俺也知道,这也是俺为什么离开叶家的原因,俺怕连累你们,英子呀,你们一定要小心!” “那个马来福不是坏人,这是俺个人觉得,不知对不对?他说话不顺着刘香娥!”英子咬着嘴唇,她还想说朱家老大也不是坏人,她没说。 站在门口的孔阅先点点头,他回头看着英子,“本来想杀了她,杀了她更会有麻烦!咳,以后大家还要小心她!这几天俺还要去一趟崂山严寺,青保大队伤员需要药品!俺要走好几天,以后俺照顾不了你们,以后呀,你们自己当心点,走路看看身后,听朱老大说柳巷子偶尔会出现几个神神秘秘的陌生人,你们也要小心啊!” 英子从孔阅先嘴里听到朱老大的名字,她感觉好奇,“孔伯伯,您认识朱老大?” “他不是坏人!”孔阅先点点头,“他值得信任!英子,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只要有力气,只要身体好,就能保护好弟弟妹妹!” “嗯,孔伯伯,您也一定注意安全,俺等您回来!” “自然,孔伯伯回来给叶家孩子们带好吃的!呵呵”孔阅先笑了。 “刘香娥这个女人真不是好东西!唉!”周永萱摇摇头叹口气,“那天孩子们从柳巷子回来,谈起那个女人,着实让俺生了一肚子气,吴莲说,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柳巷子了,第一她回来好几天吃不进去饭,她想她的祖母,第二,她害怕她后母。唉,俺还以为那个女人能收敛一下她的坏脾气,却没成想,她竟然与日本鬼子为伍,真是大逆不道,数典忘祖啊。” 英子心里也有好多疑问,刘香娥也是一个中国人,她的生活不如意也是日本鬼子带给她的,她为什么不恨日本鬼子,她偏偏要和中国人较劲?她真想不明白。 英子回到叶家时,太阳已经西落,新丽在一楼客厅织手套,她见到英子第一句话就问,“晨阳呢?” “他在吴莲婆家,他很好,这几天就不让他回来了,过段时间再说吧,省的刘香娥那个女人找事!” 新菊和新新在书房里看书,新菊嘴里嘟囔着,“不让出去,真没意思!像关在笼子里的鸟!” “新菊真会说,我看你们是吃饱饭闲的!”新丽跑上楼,她向新菊大声地吼着,“没饭吃的时候只知道肚子饿,还想出去玩?都没力气!我看以后还是饿着点好!” “新丽姐,我们不出去玩,只需要每天能吃烤黄豆,英子姐烤的黄豆很好吃!”新菊一边嘟囔着嘴巴,一边满脸委屈地斜着眼角看着新丽,“英子姐拿回那么多好吃的,还有土豆,还有花生,为什么只给我们吃野菜?” 新丽沉默。 英子站在楼下,听着楼上新菊嘴里的埋怨她心里很难受。黄丫头一直乖乖地站在英子的身旁,英子蹲下身抚摸着黄丫头的头,“你跟着俺英子受苦啦!俺也没想到,俺把你从平度带到青岛来吃苦,你还变得胆小,你为什么怕那个刘香娥?她对你怎么啦?” 黄丫头垂下头,它不知道怎么回答英子的话,那天刘香娥来到叶家贼头贼脑,它想叫,刘香娥竟然从她身后拿出一把长刀,她说:你敢吆喝就杀了你吃狗肉! 从那天开始,黄丫头就特别害怕刘香娥。 英子转身向后院走去。 她从地窖子里拿出一捧花生,她要给新新他们吃。 “英子在家吗?”院门外传来了朱老头的声音,“给你们送壶开水!” “朱老伯,谢谢您!”英子一边说,她一边把她手里的花生装进了衣服口袋里,她一边去给朱老头开门。 “你舅母在家吗?”朱老头问英子。 英子摇摇头。她发现朱老头满脸心事重重。 “这几天外面多了几条狗,你们不要出去,你舅母最好不要回来!”朱老头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往院里走。 “朱老伯,那个巡警呢?”英子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马来富,也许是因为昨天马来福帮着她说好话了吧? “他在,他在巡逻,你找他吗?”朱老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英子平静的脸,“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下班回家了!” “没事,他是一个好人!您把这些花生给他!”英子把那捧花生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没有多,这是那天晚上他们给俺的!” “花生?他们给你的,英子,你,你见到俺家煤球了吗?”朱老头满眼露出惊喜。 英子摇摇头,突然她又点点头。英子不认识煤球,但她认识朱家瑞,叶家祖母出殡那天他来过叶家,她认得,只是昨天晚上她没有见到朱家瑞,只听到他二哥嘴里提起过朱家瑞的名字,“吴穷和家瑞哥在一起,俺看到了!”英子也不知她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她也许是为了让朱老头高兴吧? “咳,他阿妈至今还没有见到他,五六年了,那天他说他要回家见见他阿妈,可,他出了城再也没有回来,他阿妈也许等不到那一天啦!俺今儿来你们叶家,还想找你们舅母问问……”朱老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俺还是有点私事,拜托你们舅母联系一下俺家二小子,……让他回来见他阿妈最后一面,可是,俺又怕他回来,现在柳巷子多了好几双眼睛,不安全,不安全!唉!”朱老头摔着他两条长长的胳膊,垂着头嗳声叹气。 似乎就两天的时间朱老头老了好多,他目光呆滞、语气哽咽、唉声连连。这世道他什么没见过?亲眼目睹了炮火连天,老百姓流离失所,更亲眼目睹一些人抗不住严寒孤冷而用一根绳子上吊自杀,他也看到了逼良为娼,他更看到了坏人乘风作浪,继续变坏,那一些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如今他的老伴,与他携手四十多年的老伴即将撒手人寰,怎么能让他不悲楚?就像有人拿着钢针扎他的心脏,让他心疼,让他悲啼。 守着年幼的英子,老人泪水涟涟。 “朱老伯,朱大娘怎么啦?病得很厉害吗?”英子抬起头看着朱老头。 朱老头急忙抬起袄袖擦擦脸,摇摇头,“俺回去告诉她,她小小子很好,让她放心!” “真的不用喊家瑞哥回家看看吗?”英子焦急地问。 朱老头又摇摇头,“外面狗太多,不安全,只要知道他好就行了。”朱老头手里捧着英子给马来富的花生走了。 看着老人蹉跎的背影英子心里酸酸的,她准备去见见朱家大娘,毕竟老人教过新丽编制手套,至今她都没有与老人见一面,老人对叶家有帮助,泉水之恩呢! 英子喊来新丽,她把地窖子剩下的花生装进了一个小布袋里,看看新菊和新新瞪着眼馋的表情,她从布袋里掏出一把花生递给了新菊和新新,她嘱咐新菊把门顶上,然后她带着新丽走出了叶家院子。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灰色的马路,灰色的树木,灰色的行人,还有灰色的柳巷子,朱家的开水铺子也是灰色的。 朱家开水铺子门前围着好多邻居,平日里这一些邻居都曾得到过朱家的庇护与怜悯,朱家今天有事,大家都聚在朱家门口等着朱老头的召唤,随时给朱家帮忙,他们嘴里没有一句话,他们只有默默的垂头叹息和满眼的伤心。 英子拉着新丽挤进了朱家开水铺子,英子这是第三次来到朱家,第一次是叶祖母离世那一天,第二次就是前几天她来朱家打开水…… 朱老大从开水铺的后院走了出来,他平日里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不见了,他满脸忧虑和悲痛。 “你们?”朱老大一抬头看到了英子和新丽。 “我们想看看朱大娘,好吗?”英子低垂着头。 “进来吧!”朱老大把英子和新丽带进了内院。 朱家院里原来还有两间小屋,朱家老太太住在西边一间屋子里,屋里陈设简单又朴素,房间里唯一显眼的是一个大土炕。此时,朱家老太太正躺在炕上,她眼睛里无光,偶尔一睁眼一闭眼,飘过一层黯淡的雾霾,她半张着嘴巴,她有话说,似乎她要说的话不知被什么噎在了她的喉咙里,吐不上一个字。 第二十五章惆与怅 “你……”朱家老太太认出了新丽,似乎她也认识英子,她艰难地斜斜嘴角,她想说什么?老人嘴里只发出虚弱的“呜呜呜”声。 从老人半张着、哆嗦着的嘴角,英子明白老人心里有话要问她,英子似乎也想到了老人要问什么?想说什么?英子急忙把她手里的布口袋递到老人的手里,她攥着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朱大娘,这是二哥朱家瑞给您的,他让俺捎给您,这是花生!” “英子~家瑞……好吗?”老人嘴里突然冒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话。 英子一愣,今儿她这是第一次面见老人,老人却能说出她的名字,真是让她大吃一惊。没想到老人一直在默默关心着她,让她后悔,后悔没有常来看看老人。 一旁的朱家老大激动地扭头向院子里喊,“老爸,俺阿妈,俺阿妈说话了!” 听到朱老大的呼唤,朱老头从院子里窜到了屋里,他蹉跎的脚步往前踉跄了几步,差一点摔倒,朱老大急忙把他老父亲揽进他的胳膊弯里。 朱老头抬眼看了看炕上躺着的他的老伴,他心里很明白,相伴他几十多年的老伴残生已尽,已经不能再继续陪伴他走下去了,他突然转身趴在炕沿上“呜呜呜”低声哭啼起来,“以后让俺怎么办呀?你怎么忍心丢弃俺这个糟老头?”朱老头一边嘴里絮叨着,他一边流着泪,他一边挣扎着爬向他的老伴。 朱老太太使劲抬了抬眼皮,她张望着她的老头和她的大儿子,然后,她又把眼珠子艰难地转向英子,她嘴角露出一抹笑。 英子不知道她怎么安慰眼前的老人,眼前的老人已经气若游丝,和当年她祖父临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老人心里有许多的不放心,不放心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亲人,可是,人命多舛啊,再有不舍老人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无力回天。她曾用她残喘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挣扎,她本可以挣扎着挨过饥饿、战火、病痛,可她与叶家祖母一样挨不过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 “家瑞哥好!很好,他很英俊,长得很像您,高高的个子,浓黑的大眼睛,还有高高的鼻梁像朱老伯,他说话漏出很白的牙齿……”英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家老太太面带微笑地闭上了她的眼睛。老人手里紧紧攥着那袋花生,她以为那布袋的花生是她儿子朱家瑞给她的,她心满意足。 英子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哗哗哗”而落。 旁边的朱老大突然抱着他父亲的肩膀嚎啕大哭。 灯亮了,天黑了,英子带着新丽离开了朱家,两个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脸上挂着抹不去的泪水。 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朱家断断续续的哭声在柳巷子里飘荡,柳巷子的四邻也都跟着哭,他们都记得朱家老人的好,但凡有口吃的都想着掀不开锅的邻里邻居。虽然朱家老太太不太愿意出门,但她的热心肠还是感动着柳巷子的人,无论谁家有事她都让她老头跑前跑后,即使吴家有事她都会撵着她老头前去帮忙,她对刘香娥没有太多的埋怨,她只有叹息,“都是这世道闹得,如果没有倭寇,她也许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朱家对门的吴家静悄悄的,门紧紧关着。 刘香娥也很安静,她一直没有出门,她心里很害怕,她不怕柳巷子死人,她不怕柳巷子变成一滩死水,不知她到底害怕什么?她怕朱家老大心里有气没地方发,由此找她的麻烦。她早就知道朱家老大虽然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可是朱家老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孝顺,他每天早早晚晚都要给他母亲请安。如果今天她刘香娥出门没看黄历,如果她突然哪句话不入朱家老大的耳朵,那她不是自找不自在吗?她眼珠子转了几圈,她想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 刘香娥的眼睛穿过她家的那一片木门,朱家门前人来人往,柳巷子的邻里邻居争先恐后地帮助朱家,有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叠纸钱,或者手里拿着一把菜,或者一碗面……刘香娥想起了她婆婆的死,只有几个邻居上门来看看、问问,朱家也来了,送来一壶开水,和一块巴掌大的熟肉,那个朱老头把那块肉放在刘香娥婆婆的手里,说让她婆婆带到阴间送给狗吃,死老太婆活着没有看到肉,死了双手还抓着香喷喷的肉走了,真是笑话;刘香娥又想起她窝囊丈夫的死,只来了两个帮忙的,还是吴莲兄妹哭哭啼啼哀求来的,朱家送来一刀烧纸,幸亏她丈夫没在家挺尸,如果没有人来帮忙那不是又一个笑话,还是她刘香娥有主见,让那个窝囊废就地而安;想到这儿,刘香娥长长叹了口气,她恨柳巷子的所有人,是他们在看她家的笑话。 刘香娥不自己找找她自己的原因,她把她心里的怨气强加在别人身上,她不仅恨柳巷子的所有人,她更恨叶家,叶家住着漂亮的小洋楼,叶家有那么多漂亮的孩子,还有那么多亲戚,更有吃苦耐劳的英子,年幼的英子把叶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刘香娥恨英子,她是把嫉妒变成了恨,她心里暗暗发狠,她要让叶家好看。刘香娥一边心里发着恨,她一边小心翼翼偷窥着柳巷子的风吹草动。 她听到了从朱家院子里传出来的哭声,她还看到有人给朱家送来一口薄薄的棺材,她还看到有一个漂亮的男人走进了朱家,刘香娥眼前一亮,她张大了嘴巴。 刘香娥一点也没看错,的确有一个漂亮的男人走进了朱家,那是家兴三哥家云。 家兴三哥家云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朱家呢? 家云从崂山青保大队那儿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孔阅先牺牲了。家云带着痛苦马不停蹄去了城阳,他见到了从威县王庄回来的崔英昌,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崔英昌。 崔英昌听到孔阅先遇难他非常难过,更心疼。他认识孔阅先好多年了,那年在大泽山他三叔崔耀宗介绍他们认识的。崔英昌佩服孔阅先有鸿鹄之志,有报国之心,他更佩服孔阅先嫉恶如仇、弃高官厚禄投身抗日,他更佩服孔阅先胆量过人,武艺超群。 崔英昌又想起孔阅先为妹妹英子之事问责与他。孔阅先埋怨崔英昌为什么不早早把英子的事情告诉他?老人似乎就站在他旁边的桌子前,“你说,你说,你们叔侄做的什么事儿?英子那么小,你们不心疼,俺心疼,你们为什么不早早告诉俺,至少俺多多少少帮点忙不是?” “您有您的事做,您的事儿才是正儿八经的大事,怎么能为了俺妹妹耽误大事呀!”崔英昌看着涨红脸的孔阅先,摇摇头,“家云哥说您急性子,他一点也没说错,您不仅急性子,还分不清主次!” “这?俺是老了,说不过你们年轻人,可,无论怎样,只要俺在青岛一天……俺不吃也要照顾孩子们,不是吗?” “您老又说错了,您不吃,您饿肚子,您还会有体力跑前跑后,跑东跑西吗?咱们抗日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所有的孩子们有饭吃吗……再说,您只看到了英子吃苦,您没看到还有多少孩子们被活活饿死吗?” 孔阅先嘴里喃喃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急得他直跺脚,“唉,俺说不过你,都是你的理儿!俺不说了!俺走了!” 想起孔阅先垂头丧气的表情,崔英昌哭了,“那是俺最后一次见到他,那还是大年初五叶祖母出殡……老人被俺这个小辈说得哑口无言,那个镜头俺永远不会忘记!唉……”崔英昌长长叹了口气,他难过地垂下头,少顷,他抬起头看着家云的脸,“家云哥,俺猜想,抗日游击队里一定出现了叛徒,孔阅先是去崂山青保大队送药品,这批药品经过了青岛几个联络站……俺怀疑叛徒就是联络站里的人!近段时间崂山抗日游击队多次遭到鬼子围攻,一定与这个叛徒脱不开关系!包括晨阳母亲的牺牲……”崔英昌攥紧了拳头。 听了崔英昌的话家云急急忙忙返回了青岛,他发誓一定要查明叛徒的底细,然后在时机成熟时除掉叛徒,为孔阅先和其他牺牲的抗日将士报仇。 家云先去找了肖医生,肖医生告诉他,他怀疑李斯文叛变,李斯文在利津路开了一家诊所,“李斯文最可疑!”肖医生说,“筹备那批药品,李斯文也有参与,我只是暗中帮助购买药品,李斯文筹备资金,他曾变相哄抬药价,从中获利,为此,宋先生没有让我与他单独联系。当时以为李斯文也许一时手头紧,而做出那种不耻行为。现在看来,李斯文已经变质,他为了个人利益,为了贪图享乐而背叛革命,背叛抗日组织。” 家云想去见见李斯文,肖医生阻止了他。 肖医生说,“李斯文虽然不认识你,但,李斯文非常狡猾,他曾留洋日本,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还会剑道,一般人近不了他的身。你这个时候去,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怕他有所准备,咱们必须等待一个合适时机!” 告别肖医生,家云想先去一趟柳巷子,替大家看看住在叶家的晨阳。家云还没走到叶家门前就看到了英子和新丽从朱家出来,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摸着眼泪,家云一愣,正在这时,从朱家方向传出一阵阵哭声,他听到了朱老头一边哭,一边念叨,“老婆子,老婆子,一路走好啊!可怜的老婆子,您跟着俺受累吃苦啦,一辈子也没有享福……跟着俺担惊受怕……” “阿妈!阿妈!”朱老大一边哭一边大喊,“阿妈,您慢走,路上遇到狗,您就躲着点,遇到坑您就抬抬脚……” 家云明白了,朱家老太太过世了,眼下朱家瑞留在了河北,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家奔丧,他必须去一趟朱家,替朱家瑞尽点微薄之力。 家云的潇洒与英俊几乎少有人能及。虽然天黑,再黑的天也遮不住家云的一身正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含着清澈、晶莹、柔和、又似乎带着不曾察觉的凌冽;他的唇色如三月阳光,舒适惬意;魁梧高大的身材,不仅有男子汉气概,还似乎隐藏着:君子色而不淫,风流而不下流。 家云的身影在朱家开水铺子门前的灯光下一闪,刘香娥的心都化了,她心里偷偷乐着,都说朱家老大在柳巷子里是美男,此时眼前的男人是朱家老大无法与之比拟的,看那派头,似乎很有钱,一身做工精细的黑色西服,西服内衬洁白衬衣,他的脚下是一双擦的铮明瓦亮的箭头黑皮鞋,再往他头上看,偏分的黑发如丝,丝丝缕缕稳稳贴贴,又那么蓬松柔顺。刘香娥心里说,如果能认识这样一个男人她这一生也没算白活。 家云迈进了朱家,朱老头认识家云,他急忙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您,您……”朱老头知道眼前的人是自己小儿子的救命恩人呀,他这个时候来到朱家,难道小小子回来了?朱老头心里一惊,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往家云身后瞟,家云从朱老头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老人在找朱家瑞。 家云急忙上前握住朱老头的大手,声音颤抖,“老人家,家瑞很好,他去了河北,所以,他,他暂时回不来,俺替他来看看您……” “好,好,麻烦您了!”朱老头回头招呼他大儿子,“老大,这是俺给你说起过的家云!家瑞的恩人!” 朱家老大泪水嘤嘤,他点点头,他认识家云,他也没多说话,他只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然后匆匆钻进了内屋。 就在这时朱家门口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凭感觉,脚步声细碎,细碎的脚步声里夹着木屐踩在石头上的清脆声,是日本人。 家云猛一回头。灵子母亲小心翼翼站在开水铺子门前,她手里端着一碗小米。 朱家老头急忙迎出去。 “老人家,不好意思!”灵子母亲脸露为难之色,“只有,只有这点东西,拿不出手!” 朱老头急忙双手接过那碗小米,连声说,“谢谢,谢谢您的心意,这够多了,够好了,这个时候家家的粮缸都空着……俺收下了!” 灵子母亲嘴里没有多余的话,她只默默站着,然后向开水铺子里深深鞠了一躬。 送走了灵子母亲,朱老头急忙去给家云拿碗倒水。 家云看着一脸沧桑的老人,轻轻问,“老人家,家里需要帮忙,您就说一声!” “不用,人有,姑娘家明天来人,忙得过来!您有事尽管去忙!”朱老头心思不乱,他知道孰轻孰重,他也知道家云这个时候进城一定有大事。 “那,俺去叶家看看!”家云起身准备告辞。 朱老头急忙拉住家云的胳膊,“叶家被盯上啦,上个月,那个两岁的男孩被孔先生带去了周家,你有事去周家找他吧!……” 家云知道朱老头不知孔阅先已经牺牲的事情。 “叶家发生了什么?”家云皱皱眉头。 朱老头长长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你不要去叶家,也许有人正盯着叶家。咳,俺自己瞎心思,也许俺多想了……你不要担心,该干啥就去干啥,还有俺,再说英子很聪明,她能应付过去的,四邻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叶家出事不是吗?” “是谁说了什么?还是柳巷子里有汉奸?”家云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那个坏女人,看不得别人好,她没事找事,俺看她就是闲的……”朱老大撩开门帘气哼哼地扔出来一句话。 “这几天柳巷子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俺只是怀疑!”朱老头扭脸看看他大儿子,他又抬头看着家云,“你还是小心点!” 家云还想从朱老头嘴里问点什么?可,朱家老太太还等着入殓,他默默摇摇头,“明天俺有时间再来……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朱大伯,您忙吧,俺去一趟周家……” 家云离开了朱家,他没敢去叶家,他快步向威海路方向而去。 路上,家云感觉有人一直跟踪他,他也不回头,他的脚步直奔台东路,一抬头,前面路口出现了一家妓院,他扭身钻了进去,门口内冲出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呼啦”把家云围在中间。 家云趁机偷眼看看他身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远远往这边眺望。这个女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家云皱着眉头在他脑海里寻觅,这是吴莲的后母,看那麻花式的身影一定是她,朱家老大嘴里的那个女人莫非是她?这个女人为什么盯着俺?难道她怀疑俺的身份?不可能,给叶家祖母出殡那天,大家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披麻戴孝,她不可能分辨出俺,那就是第二个原因,她是盯着朱家,然后她是……想到这儿,家云快步迈进了香气扑鼻的妓院,他仰起头,他悠闲地扫视了一圈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他又抬起眼角瞄了瞄二楼的长廊,他吸吸鼻子,咳嗽了一声,“清凤姑娘在吗?”家云的声音还没有落地,从楼上一间屋子里探出一个桃花粉面的女人头,接着一个身形婀娜多姿多彩的女人轻盈地扭着身体,一步一步下楼,她故意抛弄着她手里一块手帕。她的脸蛋俊秀,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吆,是三哥呀,这么晚,您又去哪里喝酒了?这一晃又是半年,您去哪儿发财啦?” “……俺没醉!想你了,到这玩玩!”家云假装醉酒神态,他一边轻浮地笑着,“清凤姑娘想俺了,是不是?” 清凤嘿嘿一乐,“是,是呀!” “你家鸨母呢?”家云一边快步上前搂住清凤细细的腰,一边抬眼瞄着四周。 “找她有事?”清凤压低声音问。 “外面有一个不安分的女人,模样不差,品性太坏,坏事!”家云的嘴贴着清凤的耳朵悄悄嘀咕,外人看到的是两个人在腻歪。 “俺明白,她住哪儿?” “住柳巷子吴家!姓刘,她男人死了!看模样不到四十岁……这是俺的感觉,哈哈哈” “嗯,俺给鸨母说说,多大?四十岁左右,哈哈,有点大!”清凤嘻嘻笑着,她的眼角瞟着楼上,“鸨母在楼上的会客室,您去找她?” “不用了,俺先从你房间窗户离开,有事咱们再联系,俺这几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做……那个女人交给你,但,你不要亲自去,保护好自己!” “好!”清凤被家云拥着进了一间屋子。 家云甩掉了刘香娥,他直奔威海路。 刘香娥看到家云进了妓院,她嘴角撇了撇,她嘴里冒出一句话:有钱的男人一路货色! 这个时候夜已经完全黑了,就像一块大大的黑布笼罩着青岛的天空,没有一丝天外的色彩,只有眼前的妓院门口的彩灯一闪一闪,就像女人在向路人抛着媚眼。 刘香娥的脚步在妓院门口徘徊,她看着一个个姑娘笑得像花一样的脸,一个个香气袭人,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她想到了她自己,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难道就要这样埋里埋汰、寂寂寞寞、独守空房老去吗?每天还要为吃穿发愁,还要每个月交着房租,这种日子她过够了! 第三天,朱家为朱家老太太办丧事请客,朱家请了好多人。朱家院子太小,朱老头昨天找了英子商量,借用一下叶家院子,英子很痛快地答应了,英子自然很高兴,朱家在叶家院子里摆酒席,新丽新菊新新也能吃到平日里见都没见过的美食。所谓美食,最多每桌有一条鱼,有一只鸡,还有一点猪肉,其他都是萝卜白菜,即是萝卜白菜也是请了能上的台面的厨师做的,所以酒菜色香味俱佳,整条街都漂移着菜香、肉香,这是柳巷子十几年以来的第一桌酒席。 其实朱家在叶家只摆了三张桌,这是朱老大和他的妹夫花光了一年薪水凑合了三张桌,除了几个自家真实亲戚和邻居,就是朱家老大请的日本朋友,还有棉纱厂厂长的女儿,就是那个日本军人的老婆,还有马来福,后来,朱老头还让他大儿子请来了灵子的母亲。 朱老头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请客呢?只因为他从马来福那儿得到消息,今儿日本宪兵队要到柳巷子来。朱老头知道日本鬼子来柳巷子也许是冲着叶家,如果叶家只有几个孩子在家,如有不测,他对不起叶家祖母生前的嘱托,更对不起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孩子们的父母。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宋先生他们,他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英子。 刘缵花和家云也来了,他们没有出现在叶家院子,他们的身影躲在柳巷子旁边的公园里,刘缵花扮成卖鞋垫的老太婆,她把地上铺着一块牛皮纸,牛皮纸上摆着几副大大小小的鞋垫,她的耳朵竖着,她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观察;家云穿着破衣衫,他的头发散乱又脏兮兮,他满脸煤灰,还有一撮烂七八糟的胡子,胡子上粘着几颗饭粒子,几乎认不出他的真面目,而是一个讨饭的乞丐。 开席了,朱家老大站在叶家门口迎接他的贵客,朱老头迎接他请来的邻居,朱家女儿和女婿在厨房给三胖厨师帮忙。三胖厨师是宋先生请来的自己人,他们心里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打消日本鬼子对叶家的怀疑和监视,为了保护叶家几个孩子平安,如果做不到,只能鱼死网破! 日本宪兵队在中午时分来到了柳巷子,他们有二十几个持枪核弹的士兵,其中有一个军官和一个翻译。他们到来的时间几乎和朱家开席时间不差上下。 马来福急忙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他哆哩哆嗦跑到了那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军官面前,低头垂目。 “叶家?哪儿是叶家?”日本军官问。 “这就是叶家!”马来福指着叶家的酒席说。 日本军官吸吸鼻子,好香呀!他的眼睛在三张酒桌上扫过,其中一桌坐着的都是日本人,尤其面纱厂厂长的女儿他们都认识,那个日本女人的丈夫在河北战场,是他们日本天皇的勇士。 日本军官和他身边的翻译看到那个日本女人先是一愣,接着就是深深鞠躬,非常虔诚。 日本女人挑着她红红的眼皮,撇着她血红的嘴唇,她手里依然端着酒杯,面对身旁弓腰曲背的两个日本军人她一脸冷漠,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就在这时,刘香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扭着腰身窜进了叶家院子。她今天穿戴很上档次,可以说花枝招展,一身香气袭人。她先向那个日本军官弯弯腰,“您好!” 一会儿,她抬直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她一手托着她的腮帮子,她斜着眼珠子瞄着叶家院里的三张酒桌子,然后,她低头扫视着在坐的每个人的脸,她不认识那个高高在上的棉纱厂的日本女人,她以为那个日本女人与灵子母亲一样可以随便践踏,她撇了撇嘴唇,她踮着脚后退了一步,她的身体靠近那个日本军官,“吆,皇军呀,她们都是叶家的亲戚,也是朱家的人,他们朱叶两家就像穿着一条裤子,那一些,那一些在坐的日本人是不是真的是你们日本人呀?俺看不像!他们都是故意穿着你们日本人的衣服哄骗皇军……你们可要睁大眼睛呀!” 翻译官急忙把刘香娥嘴里的话翻译给那个日本军官。 那个日本军官皱皱眉头,他的嘴巴怒了起来,心说,眼前这个中国女人脑袋是不是有病?怎么满嘴胡说八道呢? 突然,那个棉纱厂的日本女人站了起来,她快步走近刘香娥,她举起她的巴掌朝着刘香娥的脸左右开弓。 刘香娥做梦都没想到有人会突然跳起来打她,这个亏她可从没吃过。她一边捂着被打疼的脸,她一边龇牙咧嘴扑向那个日本女人。 酒桌旁边的几个日本浪人齐刷刷拔出腰里的长刀直奔刘香娥,刘香娥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倒地而亡。 日本军官没有料到事情来的这么突然,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刘香娥就倒在了他的脚下,瞬间从刘香娥身体上冒出几股血水,血水蔓延,他连连后退。 在场的所有人中国人更没有料到日本人杀人如杀一只苍蝇,他们杀人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柳巷子的邻居吓得魂儿都飞走了。 那一些拿刀的日本浪人还朝着刘香娥的尸体呸了一口,然后,他们嘴里继续说笑,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抓起衣襟擦擦滴血的刀口,一边坐下继续吃菜喝酒,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在日本鬼子闯进叶家院门时,新丽就把新菊新新拉进了书房,她把书房的门从里面关上了。她把眼睛透过窗户,院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她吓得全身哆嗦。 “俺要出去吃肉!”这是新菊和新新嘴里的话。 “那个,那个吴莲后母被鬼子杀了,你们不要吆喝!院里都是鬼子!”新丽扭脸看着新菊和新新,她用低低的、颤抖的声音嘱咐新菊,“你护着新新,不许他嘟囔!” “鬼子?吴莲后母死了?!”新菊吓得全身瘫痪。 一旁的新新急忙闭上了嘴巴。 这时,楼下院子里传来几个日本浪人和那个日本女人旁若无人的欢笑声。 “她是一个妓女!”灵子母亲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刘香娥,她压低声音对她身旁的那个日本女人说,“为了钱她什么都可以做!” 那个日本女人点了点头,她又撇了撇嘴角,她一边抬起她高傲的头直视着那个日本军官,她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刘香娥的尸首说,“她是一个妓女,你们为了一个妓女浪费宝贵的为天皇效力的时间吗?” “对不起!”日本军官向那个日本女人深深鞠躬,他嘴里一边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一边抬起手向叶家门口外面挥了挥。 站在叶家门口外面的二十几个日本士兵迅速排好队,慢慢转身走了! 朱老头摸摸他“蹦蹦”跳的胸口,他又斜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刘香娥,他急忙喊来他的姑爷,“快,把她拉去水清沟扔了,别扫了大家的兴!” 刘香娥被拉走了,叶家院子被马来福带着几个邻居打扫的干干净净。大家又在朱家老大的吆喝声里继续推杯换盏! 刘香娥就这样死了,她唯一带走的是她的一身精美的衣服,那身衣服也被拾荒的人扒走了,可以说她一丝不挂地死了,她的尸体被水清沟的水泡烂、泡臭,狗都没有吃。 刘香娥的死是一个突然,更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大家只想吓唬吓唬刘香娥,让她以后闭嘴,或者让她自己去妓院工作,没想到她自找没趣,她竟然敢与面纱厂厂长的女儿较劲,她死的稀里糊涂。 一个星期后,刘缵花回到了叶家。 四月份的天气已经暖和,樱花已经落败,它的花瓣被风带到了街道上,被人力车压得稀碎,被脚步踩的失去了灵魂。灵子家的樱花树也只剩下了绿色的叶片,还有杂乱无章的枝条。空气里只留下樱花浅浅的气味在徘徊、在彷徨、在焦虑、在春风里慢慢变成了灰色,被一阵阵风卷起吹落,摔成了粉末,魂飞湮灭。 黄丫头在院里追着樱花的花瓣,溴着樱花渐渐远去的残喘气息。 英子在书房里写字,她的胳膊肘下压着一些彩纸,刘缵花坐在英子的对面,她看着英子认真的样子,她笑着点点头,她顺手抓起旁边针线盒里的一件夹衣,衣服袖子已经破碎,她认真缝着,这是新新的一件衣服,“男孩子啊就是调皮,衣服碎的快。”刘缵花嘴里絮絮叨叨。 “舅母,您看看可以吗?”英子举起她手里的彩纸,彩纸上有八个字:驱逐倭寇还我山东。 英子的字体很美,可以说精美又小巧。 “写大点!你人长不高,字写不大!” “不是的,不是这样!”英子不好意思地狡辩。 “不是?邱先生的字就很大,他人长得高大,不是吗?”刘缵花故意逗英子说,“写大字长高个,姑娘!” “舅母,这么大的纸只写这八个字太浪费,如果能多写几行就好了,再多几张纸更好,俺想用写着字的纸卷烟,然后,这些字就会被那一些抽烟的日本士兵看到!” 英子的话让刘缵花的手停下了穿针引线,她抬起头直视着英子,“对,好主意!英子,你怎么想到的?”突然刘缵花又摇摇头,“不行,很危险!” “朱老伯家里有细条的白纸,很多,他都用来生煤炉!”新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书房门口,他使劲向英子点头,表示他嘴里话的真实。 “真的?!”英子嘴里还是问出了两个字,她是兴奋,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走,带我去朱家!”英子一边说着,一边从凳子上跳起身来,她上前一步拉起新新的小手。 “等一等,英子,明天上班先把这一些带进去,以后咱们慢慢来!”刘缵花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新新面前,她蹲下身看着新新的眼睛,“宝贝呀,千万不要把今天听到的、看到的说出去呀,如果你说出去,你英子姐就回不来了!” 新新使劲点头,“俺都快九岁了,知道,知道,舅母您就放心吧!” 刘缵花笑了,她知道叶家每个孩子都很懂事,也许他们经历了太多曲折,他们比其他娇生惯养的同龄孩子都晓事早。 英子拉着新新走进柳巷子时,朱老头正在他家开水铺子门前铲煤块。老人一边卖力地喘着气,他嘴里一边埋怨着,“臭小子回家一点活都不干,是不是想累死俺这个老头,你娘死了,你爹再死了,这家你回来还有意思吗?” “俺有事出去,待会俺回来帮你!”朱老大推着他的自行车从他家院子里走了出来。他一抬头看到了英子手里拉着新新站在眼前,他急忙弯下腰盯着新新的小眼睛问,“有事吗?发生了什么事吗?”朱家老大着急的声音让英子听着暖心。 以前新新特别害怕朱老大,只要朱老大在家,他从不来朱家。 今儿新新仰起他的小脑袋,笑嘻嘻地看着朱老大,“朱老大,俺英子姐有事找朱老伯!” 英子被新新的称呼吓了一跳,新新竟然直呼朱老大。 “如果没俺朱老大的事,俺就走了!”朱老大向新新眨眨眼睛,同时他抬起大手摸摸新新的小脑袋瓜。然后他扭脸看着他父亲说,“阿爸,这点活给俺留着,俺先去办点正事,马上就回来!” 朱老头听到英子和新新的声音,他急忙杵着铁锹抬直身体,他没有理睬他的大儿子,他慢慢走近英子,“怎么?有事吗?英子。” “俺来帮朱老伯铲煤块!”英子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准备接过朱老头手里的铁锹。 “英子是不是有事?快说!”朱老头知道英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压低声音又问,“你舅母有事?” 英子摇摇头,她又浅浅一笑,“朱老伯,俺帮您干活,俺要您一些纸!” “纸,什么纸?”朱老头疑惑不解。 “生火的白纸,俺,俺教新丽新菊新新写字用!”英子说。 “纸?!俺有,你们拿去就是,有很多,不用帮俺干活,那个青年小伙子都不敢,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孩子干?”朱老头一边说,他一边抬起头斜了一眼他儿子,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朱老大没理睬他父亲的话,他挎上自行车,一甩身体,一蹬脚闸,走了! 朱老头把他手里的铁锹放在墙根下,他转身迈进了他家院子。英子从墙边上抓起铁锹。 英子已经会做许多活了,她干活的动作完全是一个大人,她拿的起铁锹,拿的起针线,更拿的起笔杆子。 夜很深了,英子还趴在桌子上写字,她手里是一张张卷烟纸大小的白纸,每张洁白的纸上有一行小字,小的右眼能看得见。“还我父亲”“还我哥哥”“还我河山”“还我山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儿是我家,你们是侵略者” 英子的眼泪在脸上流着,她急忙抬起衣袖擦去,她想起了她父亲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叔和三婶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哥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嫂的死,她想起了叶小姐的死…… 刘缵花站在书房门口,她知道她阻止不了英子想做的事,她只能把担心变成絮叨,“出门前把手洗净,不要留下墨汁!” 英子点点头。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不认字,不会写字!” “知道了!”英子抬起头,她看到舅母满脸伤心,英子以为舅母是担心她,“舅母,您不要为俺担心,俺不会连累叶家!俺更会保护好自己!” ”不要一下子都带进去,很危险!”刘缵花抬起手抚摸着英子的头,她心里有好多话要说,昨天家云告诉她孔阅先牺牲半个多月了,她心里那个疼呀,她偷偷哭了好几次,她可怜那个老头,可怜他无依无靠,可怜他为了抗日废寝忘食,他把省下的粮食都给了叶家;尤其她来青岛工作后,多亏有孔阅先的帮助和指导,让她一切顺利。 今天她本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英子,她犹豫不决。她知道英子对孔阅先的感情,英子已经把孔阅先当成了父亲,她怕英子难过,她更怕英子分神,她没有说,她自己默默承受着失去孔阅先的痛苦。 孔阅先去崂山之前把他的二胡留了下来,他说他如果回不来就把它留给英子,刘缵花更不敢把那把二胡拿出来给英子,英子多聪明呀,不能让英子带着仇恨去日本卷烟厂上班,她带着那一些宣传单已经很危险了。 英子把刘缵花让她写的宣传单顺利地带进了卷烟厂,她还悄悄换下几张卷烟纸,她把她写的字条卷进了烟卷里。 一天顺利,一天平静。 英子和灵子踏出卷烟厂时天已经黑了,英子脚步轻快,她做了一件她以为最大的事情,这件事情做的很成功,成功得让她的心情变得尤其愉悦。 路上,灵子告诉英子她父亲昨天晚上回来了,半夜又走了,他参加了崂山抗日游击队。英子替灵子高兴。 “俺父亲说有一个住在柳巷子的老头死了,被鬼子炸弹炸死了!”灵子的话吓了英子一惊,她想,柳巷子里没有什么老头在崂山抗日游击队呀,谁呀?怎么没有听舅母说起呀?英子的眉头扭到了一起,她把柳巷子的住户在她脑海里排了个遍,她都没有想起是哪个老头。 “他临死时告诉在场的人说……当时我父亲也在,他说他女儿住在柳巷子,以后胜利了告诉他女儿到崂山看看他!” “他姑娘是谁?”英子的心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好疼,好想流泪的感觉。 “不知道,他没说名字!”灵子摇摇头。 夜的静,英子感觉冷,那不是寒冷的冷;夜的黑,让英子喘气不畅,孤寂的黑。冷与黑,黑与冷,让英子刹那间失魂落魄。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好似有一双大手拽着她的腿,她抬起头,她的眼睛落在了前面的公园,她突然想去公园看看,看看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只想去看看,看看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在吗?他从崂山回来了吗?崂山?!英子脑子里冒出崂山两个字,她的心又开始酸疼,那种酸疼是想哭的酸疼,英子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她几乎飞奔着闯进了公园。 公园里行人稀疏的可怜,有几只小鸟被英子急冲冲的脚步惊飞,半空落下几片树叶,有一片树叶落在英子的手里,英子张开小手,她慢慢攥紧那片树叶,孔伯伯,您在哪儿呀! 前面长廊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坐在拉二胡老头坐过的地方。 “孔伯伯!”英子一声呼喊,再次催动她心里悲伤的泪。 英子突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她低下头,脚下飘起一层烟灰,是烧纸的烟灰。英子一愣,她抬起头,对面长廊下坐着的那个人手里举着酒瓶,在自饮,他似乎没听到英子在呼喊,他没有抬头,他已经醉了。 “孔伯伯呢?”英子认出了那个人,是家兴三哥家云。 家云脸上闪着泪花。 “孔伯伯呢?请您告诉我,我是英子呀!”英子“扑通”跪在家云旁边,“孔伯伯他去哪儿了?” 家云嘴里仍然没有一句话,他真的醉了。 “你说话呀?你这个酒鬼,你说呀,说一句俺听得懂的话,求求您,行吗?!告诉俺,孔伯伯去哪儿了?”英子抬起泪眼哀求家云。 “你的脚下还有烧纸,还有洋火,你给他烧烧纸钱吧!他心里只有你这个女儿!”家云的话里夹着泪水,词语凌乱,“他用他的身体保护了那一些药品完好无埙……今儿是那个老头的三七!” 英子听明白了,孔阅先死了,已经死了二十一天了。 英子想起了灵子的话,想起了灵子父亲说的话,他说那个老头有个女儿住在柳巷子,那个女儿就是指的俺……“不要呀,孔老伯,您不要死呀!英子有话对您说……”英子痛哭失声。 英子心里真的有好多话要与孔阅先说,她想说,那个他天天担心的刘香娥死了,被日本人杀了;她想说,她又把一些宣传单带进了卷烟厂,很顺利;她想说她把写着字的纸卷进了一盒盒烟里,也许那一些日本士兵看到了,也许不会再打仗了,也许日本鬼子会从青岛撤回到他们的国家,以后大家都会有饭吃,不再挨饿。 英子的泪落在纸灰里。 第二十六章恩与憎 “英子,帮俺做件事!”家云突然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英子身边,“你认识那个开诊所的李斯文吗?听那个老头说你去过那家诊所?是吗?当时,那个老头还不知道那个姓李的也是我们联络站的人……” 英子一边流泪,一边摇头,她一边抓起地上的洋火点燃了几张烧纸。从叶祖母离世那天,孤独无助的英子把孔阅先当成了她的亲人,当成了她的依靠,孔阅先死了,她又失去一个依靠……一个个亲人的相继离去让英子一时无法接受。 英子的眼泪像两条小河在她脸上流淌,家云在说什么她似乎没有听到,她不知道哪个医生叫李斯文?她不知道家云嘴里说的话是不是醉话?家云找开诊所的医生做什么? “是他一次次出卖自己的战友,是他一次次出卖自己的兄弟,也是他出卖了你的孔伯伯!”家云语气里带着仇恨,他一边说一边默默转身又回到了长廊里,他把他高大的身体再次卷缩到一根柱子旁边,他再次抓起酒壶,一口一口,酒水滴滑到他的下巴,顺着他宽厚的下巴流着、流着,他昂起头,他的眼睛盯着高高的天空,默默发呆。 “您说谁?”英子“腾”站了起来。她眼前出现了董家裁缝铺子旁边的那个诊所,那个诊所里的医生姓李,那个医生和日本浪人勾勾搭搭。 “您说的是利津路那个诊所吗?”英子看着家云在黑夜里闪着泪光的脸问。 家云点点头,“俺想除掉他,组织让俺稍安勿躁,说还需要确认……是俺回来晚了,俺四弟他们也进了城,俺知道,他们也是为了除掉叛徒而来的,不知他们怎么打算的?不知组织怎么决定的?俺等不及了,孔老头他们不能白死,俺要替他们报仇!还有雨婷妹子,这次是你孔伯伯……叛徒再不死,也许还会有其他同志被他出卖给鬼子……!”家云口气里带着怒火。 ““您说俺三嫂,也是被他出卖的?”英子一惊,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在黑夜里闪着仇恨的火焰。“你说,俺听您的,让俺做什么?俺要替孔伯伯报仇!”英子攥紧了她的小拳头。 “明天晚上你早点回到这儿,俺去凑钱,你带着钱去求他出诊!去海泊桥,你知道威海路东头那座桥……俺在哪儿等他!” 英子使劲点点头。 “告诉他你父亲犯了心脏病,躺在海泊桥上……你明天回家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他是一个看人下菜碟的人……”家云重复着他嘴里的话,一半醉话一半实话。醉话是他二十多岁的年龄让英子喊他父亲,实话是李斯文就是一个只认钱的家伙。 “俺知道!”英子太了解那个李斯文了,不仅数典忘祖,还与日本鬼子狼狈为奸,只是她没想到李斯文还曾是地下党组织的人。 英子走出公园时脚步很重,她的头晕乎乎,也许由于她蹲的太久,也许因为她哭的太久,她的身体晃晃悠悠。 月光把英子沮丧的身影拉长,英子一边流着泪,她一边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孔伯伯!” 孔阅先是一个善良的老人,他永远记得英子在大年除夕给他送的饺子,从那天开始,只要他手里有了好吃的第一时间送到叶家,新菊新新跟着孔阅先吃了不少好东西,虽然只是一包江米条,或者一包瓜子,都让新菊和新新高兴好几天;还有雨婷三嫂,虽然英子与三嫂相遇只是在梦里……更可怜的是小晨阳,他不仅出生没见过他的父亲,小小年龄又失去了母亲…… “英子,明天,我去!”突然,英子耳边传来了朱老大的声音。英子一惊,朱老大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他嘴里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英子停下脚步,她扭脸看着身后朱老大高大的身影,她想问,你为什么跟踪俺? “孔老先生也是俺的朋友,替他报仇在所不辞!”朱老大语气里带着忧伤。 英子摇摇头,“那是俺家的事情,没有你的事儿!” “不是,是大家的事情,俺帮忙应该的!昨天俺去了那个利津路,那个诊所在董家裁缝铺子旁边,对不对?” “不知道!”英子故意说不知道,她不想让朱家老大掺和这件事,自从那天她知道朱家老大不是坏人,她心里就对朱家老大多了份尊重,再说李斯文不是简单的一般人,不仅狡猾还心狠手辣,并且多疑,如果朱老大前去必定引起李斯文的怀疑……英子慢慢缓和口气,轻轻说,“如果是大人去,他会怀疑,他疑心疑鬼,三哥说让俺去,才能让他消除猜疑!” “这?!”朱家老大沉默了。 “你回家吧,俺也要回家了,明天俺还要去上班!”英子一边说,一边扭头就走,她很快走到了叶家门口,她轻轻地推开了眼前的院门,迎接她的只有黄丫头,客厅里没有亮灯,院里黑漆漆的,平日里,这个时候舅母刘缵花应该在家等她下班,这么晚了不知舅母去哪儿了? “你舅母说她明天早上早早赶回来,她们去发传单了!”朱家老大的话从英子背后飘过来,他声音很小。 月光钻出了云层,照在朱家老大的身上。 “今儿俺就是等着你,把你舅母留给你的话告诉你!你们放心,不要害怕,俺朱老大虽然算不上好人,俺也不是坏人,你快进院吧!俺还要去看看那个酒鬼!”朱老大说完扭身走了。 英子拖着忧伤的心情上楼走进了她的卧室,她从柜子里找出两块大洋,这是那天董卓祥给她的,她本想寄给她的母亲,毕竟她出来快三年了,她没有给她母亲买一口吃的,她深感对不起养育她成人的母亲……“母亲呀,俺明天要用这两块大洋和家云哥凑来的钱去找那个叛徒算账,以后俺挣了钱再给您,您不要责怪女儿不孝,以后您会明白俺为什么这么做,俺三嫂就是被那个李斯文出卖的,也是被鬼子杀害的呀……” 朱家老大跟着家云东倒西歪的身影到了石桥胡同。 孔阅先曾在这儿居住,家云每次回到青岛就与孔阅先挤在这个狭小又臭烘烘的地方。 石桥胡同就是根据半座拱桥为名。这座桥有几百年历史,桥不长,不宽,一头连着松山公园,另一头延伸到了哪儿?似乎看不出来,也许被其他建筑埋在了地下。 桥下面有两排房子,房子分上下两层,每排房子里住着有三十几户人家,在这儿居住的几乎都是穷苦老百姓,或者是在四周工厂上班的工人。这儿的包租婆是当地的蛇头,蛇头没有直接管辖石桥胡同,他把这个差事交给了在这儿居住的姓顾的人家,这个姓顾的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三十多岁没有嫁出去,在家帮着她父母收租、催租,小女儿也在到处给有钱人家帮佣。顾家接了蛇头的差事自然省下了房租,但,如果他们收不上房租就会遭到蛇头的责骂,蛇头的差事一般人做不来。 顾家不是很难说话的主,他一般不会催房租,他理解每个人的苦衷,但,租客拖得时间太久,他也会让他家大女儿上门追要。 家云刚刚迈上二楼,刚刚晃着身子打开孔阅先居住过的房子。楼下顾家就听到了声音,他家大女孩“蹭蹭蹭”跑上楼来,“喂,你这个老头,这么久才回来,死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家云斜着身子回头盯着顾家女儿。 顾家大丫头一愣,“吆,是家云兄弟呀,您这是从哪儿回来呀,您离开青岛有好长时间了呀,俺二妹给您算着时间呢,有三个月多了吧?你这是去哪儿喝了这么多酒?熏死人了!” 顾家大女儿名字顾大敏,租客们偷偷地喊她四大眼,因为不仅她长了一双大眼睛,还有两个朝天的大鼻孔。 “是大姐呀!”家云双眼迷离扑朔,“您有事吗?” “那个孔师傅的房租该交了,他已经拖了快一个月了,这不,俺父亲让俺来问问?”顾大敏一见到家云,她说话声音自然而然地放低了,“那边催得紧,俺不得不……请您理解!” 家云点点头,“明天吧!明天有了钱俺替他交上!” “明天?您替他交上?他去哪儿了?他以后还回来吗?以后您在这儿住吗?”顾大敏满脸欢喜。 家云摇摇头,他一边摇头一边打开门踉跄着扑了进去。 顾大敏站在楼道里皱着眉头、砸着嘴巴。 “房租,俺替他交!”朱家老大从顾大敏身后冒了出来。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顾大敏猛地转身盯着朱家老大的脸,厉声问,“你是谁?” “俺是他大哥!” “奥,俺说呢,还真有点像呢。”借着楼道里昏暗的灯光,顾大敏上上下下打量着朱家老大,眼前的男人不丑,跟那个家云比稍微有点逊色,没想到那个埋里埋汰的孔老头还有如此漂亮的亲戚?顾大敏一边暗暗点头,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在朱家老大身前背后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一棵成型的大树,她想砍了这棵树。 朱家老大被眼前的丑女人看得毛孔悚然,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递给顾大敏,“拿去吧!您仔细算算,一个月房租够不够?多的就记到下个月!” “好!好!”顾大敏忙不迭地从朱家老大手里接过钱去,“俺回家给您好好算算!不知,不知,您在哪儿高就呀!”顾大敏心里想,眼前的男人出手大方,一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俺,俺在啤酒厂!”朱家老大嘴里在撒谎,“您没有别的事儿,俺去看看俺兄弟,他醉的一塌糊涂!” “好,知道了,您忙!” 这一夜,朱家老大陪着家云在孔阅先的房子里蹲了一宿,他几乎没合眼,窗户外面好像有几双眼睛正偷偷地盯着屋里,还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董卓祥近段时间生意不忙,客人也不多。他店里除了几个学徒的年轻人,就是他老婆,他老婆也许是更年期,脾气越来越暴躁,有时是因为董卓祥少收了主顾几毛钱,她都会气哼哼地守着主顾骂骂咧咧,闹得主顾都不知怎么是好?有时是因为学徒们偷偷嘀咕几句,她也吼着问:“你们说我什么?是不是说我?你们是不是不把我这个师娘放在眼里?你们是不是活腻了?”杜疤的嚣张跋扈吓得胆小的几个徒工胆战心惊。 董卓祥一时也不愿意与他老婆杜疤独处,他不仅是因为讨厌杜疤那张越来越变形的脸,他也怕她摔盆砸锅。杜疤一不高兴就摔盆砸碗是家常便饭,不仅家里吃饭的家把什所剩无几,还让四邻听着笑话,董卓祥每天被杜疤折腾得痛苦不堪。 由此,董卓祥吃完晚饭经常在自家门口的小路上走来走去,他约摸着杜疤睡着了,他再回家。邻家铺子的掌柜的看到了董卓祥也只是出于礼貌点点头,更不敢邀请他去家里坐。董卓祥也知道,到谁家去也是给人家添乱,如果让杜疤知道了他串门子,她就会更折腾人,她不仅骂董卓祥,也骂邻居,邻居都知道杜疤的熊脾气,知道董卓祥在家里是受气包,谁也不敢招惹杜疤。有时候他们在门口看到了董卓祥也装作没有看见,该躲就躲! 董卓祥心情越来越低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他也没有,他常常唉声叹气,偶尔他也去离着利津路不远的登州路上走走,那儿离着柳巷子不远,高兴了还能看到英子背着半个麻袋在捡煤渣,白天见英子的机会很少,只有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会看到英子夹在那一些捡煤渣的人堆里,他就那样远远看着,他心里也欢喜。 近段时间,董卓祥认真算了算,英子至少有三四天没有出来捡煤渣了,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自从那天英子从他店里拿走三斤玉米面,想想也快一个月了,她为什么还没来店里交活?虽然没有规定交活的时间,只因为英子提前说了,她白天上班,有时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只要没有时间限制,她才肯接董家的活,当时董卓祥答应了,第一因为他也不着急,毕竟这个时候做旗袍盛装的女人不多,第二,董卓祥太喜欢英子的手艺了,精细又精美,能有这个手艺的人太少,何况英子岁数又这么小,他即喜欢英子的手艺,更喜欢英子这个孩子。有时候他偷着想,他要带着英子离开青岛到北平去,到那儿他与英子相依为命,他不会让英子再吃苦,再受累,英子长大了给她招个上门女婿,那样多好呀?可是,听说日本鬼子在北平天天杀人,有好多人逃出了北平,咳,这世道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那一些挨千刀的日本鬼子什么时候能离开中国的地盘呀?董卓祥恨日本鬼子,他也明白他的这一生就毁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如果没有日本鬼子瞎闹腾,到处烧杀抢掠,他也不可能有家不能回,他更不可能给老掌柜的做养子,他更更不可能在而立之年娶杜堾这个一只眼的女人…… 天黑了,董卓祥的脚步不知不觉离开了利津路,他低着头,像喝醉酒的醉汉,他心里窝囊,他觉得他身上有一根沉重的铁链子,这根铁链子锁到了他的喉咙,他想喊,他又喊不出来,他想哭又没地方哭……突然前面驶来一辆小轿车,小轿车擦着董卓祥的长褂飞驰而过,董卓祥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他的身体踉跄了几下,他急忙扶住身旁的电线杆子,他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映在轿车窗玻璃上,那不是邻居李斯文吗?他身旁还有一个梳着高高髽几的日本人,一个不男不女的日本浪人。看着拖着一股油烟疾驰而去的小轿车,董卓祥皱了皱眉头,他喃喃低语,李斯文那个曾出国留洋的医生,他怎么会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呢? “呸!”董卓祥朝着小桥车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 董卓祥悻悻不乐地转身往回走,他估摸着他家的那个女人这个时候应该睡着了,此时董卓祥的脚步没有他刚刚走出家门时那么轻松,在他心里那个家似乎是一个冰窟,越往前走他的心越冷,他耿耿脖子,他抬起手把衣服领子往上提了提,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那个小巧的身影就站在李斯文诊所门外的台阶下面,那个身影慢慢走上了台阶,她猫着腰,她的一双小手扒着诊所的两扇玻璃门,她的眼睛往里寻找,她在找什么? “英子?”董卓祥轻手轻脚走到了那个小身影的背后,他没敢大声叫喊,他怕吓着英子。 英子正小心翼翼、紧紧张张地向李斯文的诊所里张望,她发现李斯文没有在他的店里,并且,两扇玻璃门从里面关着。这个时候李斯文去哪儿了?英子心里有点着急,家云三哥还在海泊桥上等李斯文呢? 就在这时,英子身后传来董卓祥一声喊,真把英子吓了一跳,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 虽然董卓祥的声音不大,毕竟英子心里有事,这件事有点危险,必须小心,还要避人耳目。 “是英子吗?”看到英子董卓祥满心的欢喜,他急忙又往前迈了一步,他又问了一声,“英子,这么晚,你在这儿做什么?” 英子慢慢转身,她慢慢退到了台阶下,她抬头看着董卓祥,“董老板,俺有事!”英子轻轻吸吸鼻子,她故意装作要哭的样子。 “家里出了什么事?”董卓祥着急的口气。 英子偷偷抬起眼角,路灯照在董卓祥的脸上,董卓祥正用奇怪又着急的眼神盯着英子的脸。 董卓祥突然又皱皱眉头,他感觉今天的英子与平日里不同,叶家出了什么事儿?如果叶家真的有事,英子应该满脸焦炙万分与无助,而,此时此刻英子今天不仅神态平静,还似乎故意打扮了一番,两条小辫子梳理的整齐,削瘦的小脸蛋似乎刚刚被汗水洗过,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全身上上下下干净利落,一身蓝底紫色花纹的旗袍包裹着英子瘦弱的小身躯,旗袍色彩虽然老旧,却清新脱俗,下摆还有几朵黄里夹着白色,白色里带着红的太阳花,凭着多年经验董卓祥知道,那几朵太阳花的下面一定是破碎或者磨碎的洞,那洞变成了几朵太阳花,真的很雅致。 “英子,你家里有什么人生病吗?”董卓祥的眼睛没有离开英子的旗袍,他嘴里是关心的口气,“你想找李大夫?” “俺,俺……”英子知道董卓祥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不想编谎话骗董卓祥,可,这种情况下不说谎又不可能,英子低下头,她不敢看董卓祥的眼睛,“是,是俺一个邻居,他病了,他对我们叶家一直很照顾,所以很感激他!”英子絮叨着她嘴里的话,她又不敢说是自己家人生病,她怕董卓祥跟着她回叶家看看,那样更麻烦,她只能说是邻居生病。 “奥,吓了俺一跳,俺以为是你的哪个弟弟妹妹,好了,俺告诉你,那个李斯文刚刚跟着日本人坐着小轿车走了,今儿你可能找不见他了,明儿让你邻居自己来吧,这么晚了你快回家吧,以后不要到处瞎跑!” 英子点点头。 “英子,俺交给你的活做完了吗?”董卓祥突然问。 “做完了,只是,这几天俺有点忙,等俺哪天休息,俺把那一些凤凰扣子给您送过来吧!”英子一边说一边转身准备离开。 “不,不用,俺去拿,俺去你们叶家拿,咱们爷俩认识快两年了,俺还不知道你家的情况呢,再说,英子,俺不想让你看她脸色,俺怕她给你气受,俺心里呀,总觉得欠你的……” 英子知道董卓祥嘴里的她就是他的老婆杜堾,“董师傅,俺习惯了,您不用自责呀,俺要回家了,回家晚了俺舅母该着急了!” “对,对,快回家吧!以后呀,不要这么晚出来了!好好照顾自己!”董卓祥虽然心里不愿意英子匆匆离去,但他也知道这黑灯瞎火的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他恋恋不舍目送着英子小小的身影往东走下去。 董卓祥看着英子离去的方向皱了皱眉头,英子回家不是要穿过马路对过的巷子吗?她怎么往东南而去? 董卓祥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偷偷送送英子,他要看看这么晚了英子去哪儿? 路上有点风,风不大,吹着路旁商铺的门帘和招牌,尤其是布做的招牌在风里摇曳,远远看着似乎是几个神秘人影在朦胧的路灯下穿梭。英子的小脚步很快,董卓祥跟着有点吃力,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 海泊桥上人影绰绰,小桥两头的路灯很暗,桥下面的水清晰可见,月光洒在桥上也洒在水面上,几棵垂柳摇曳着细细长长的腰身,抽打着流水,荡起层层涟漪。 桥头上坐着一个乞丐打扮的人,看不清面目表情,英子的脚步迈到了那个乞丐面前,她把她手里的一个铜板丢给了那个乞丐,似乎他们还说了什么,英子的脚步没有停留,她瘦小的身影飞快穿过了桥头向桥的西侧走去。 董卓祥抬起手抓住桥上栏杆喘了几口气,他准备继续跟踪英子,他的脚步刚刚迈到那个乞丐的面前,“扑通”董卓祥被什么绊了一跤,凭感觉是那个乞丐故意伸出一条腿拌了他一下,在董卓祥的嘴刚刚要碰到坚硬的桥面时,从他背后又突然落下一双大手稳稳抓住他,董卓祥惊魂没定地站直身体,眼前没有其他人,甚至连那个刚刚坐在他身旁的乞丐也不见了,当他再去找英子时,英子已经无影无踪。 董卓祥慢慢调转脚步,他准备回家,他一边慢慢往回走,他一边抬起头看看天空,这个时候大约是晚上十点多了,自己应该回家了,英子也许已经安全到家。董卓祥心里一边惦记着英子,他一边想那个乞丐为什么要绊他一脚?为什么还要救他?难道他看见他在跟踪英子吗?那个乞丐把俺当成了坏人?那个乞丐与英子认识?他们一定认识,他明明看见英子与那个乞丐有交谈,他们说了什么?看嘴型不像是简单的“谢谢”“不客气”之类,远远看着英子的小表情很严肃,还有点生气,他们到底什么关系?英子去找李斯文有什么事?董卓祥心里冒出好多好多的问号,他心里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英子他们不简单,似乎要有大事发生。 时间一晃又一个星期。 天刚刚亮,英子就起床了。 刘缵花在院子里扫地,她一边挥舞着扫帚,她一边自言自语,又好似絮絮叨叨着什么?看样子她似乎很高兴。 “舅母!”英子迈下了楼。 刘缵花抬起头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英子,“今天休息,多睡会!可怜的丫头,去再眯口吧,俺做好饭就去喊你们!” “今天俺去给董家送扣子!”英子一边向刘缵花咧咧嘴角,她一边跳跃着走近刘缵花,“舅母,您心里有什么美事吗?” “有,当然有!”刘缵花扔下笤帚抓起英子的胳膊,“来,舅母告诉你!咱们东北的抗联传来了一个个好消息,咱们胶东的八路军抗日游击队也取得了一个个胜利,还有河北邢台,还有南方……俺心里想呀,日本鬼子的尾巴长不了了,总有一天他们就会滚出青岛!” “那,咱们到时候可以回家了吗?”英子听了她舅母刘缵花嘴里的话满心欢喜。 “当然,我们英子可以回家找个婆家嫁人,哈哈哈”刘缵花在笑,英子却笑不出来,她不知道她舅母嘴里的那一天有多长?她更不知道她可以不可以带着晨阳回家? 就在这时朱家老大出现在叶家栅栏门口外面,他一边晃着身体,一边向院里张望,“新新在家吗?” 朱家老大似乎很喜欢新新,不知道他故意拿着新新找借口来接触叶家,还是他来找刘缵花有事? “朱公子,你有事吗?孩子们还没起床呢?”刘缵花抬起眼角斜着朱家老大。 “有事,那个俺进去说可以吗?”朱家老大似乎很怕刘缵花,“刘大姐,您不要对俺这么凶好吗?好歹,您刚来的时候,您求俺帮您找了棉纱厂工作,后来是你自己不干了,不是俺的责任不是吗?” “俺现在又想回去了,怎么?你不愿意帮俺再去说说了?”刘缵花脸色严肃,语气强硬。 “好说,好说,俺愿意为您效劳!这地儿不是说话的地呀,一门里一门外的,求俺办事最起码让俺坐下好好聊,给俺口水喝总可以吧?” 听了朱老大的话刘缵花犹豫了一下,她想,朱家老大大清早跑来叶家一定是有事,是什么事儿呢?刘缵花急忙喊英子,“给他开门,英子!” 英子急忙几步窜到了院门口,她从栅栏门上拿下门栓,她也不说话,她也没多看朱家老大一眼,她心里知道柳巷子里这个时候人多眼杂,最好是沉默为好。 “那个,昨儿俺在台东路看到家兴啦,他身旁还有一个小子,看着面熟,不知在哪儿见过?”朱家老大一边压低声音说着,他一边扭着肩膀走近刘缵花,“俺想去问问他们,问问他们看到俺家煤球了没有?俺刚要上前穿过马路,他们就消失了!” 刘缵花皱着眉头,她不怀疑朱家老大嘴里话的真实。 英子知道朱家老大没有撒谎,那天家云说家兴他们进城来了,他们好像也是为李斯文而来。此时当着朱家老大的面英子什么也没说。朱家老大说家兴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说有点面熟,难道那个人是新修?英子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如果是新修哥,他一定会回叶家看看的吧? “你看到了什么?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去,知道不知道?”刘缵花心里也非常清楚朱家老大不是坏人,就是他的花花公子做派她看着不顺眼,不仅油头粉面,说话还稍微带着点女人腔让她听着别扭。 “俺知道,放心吧!”朱家老大抬起他的大手拍拍他的前胸,“俺朱老大做事一向大事小事分的犇清!这半年多,叶家舅母对俺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应该很清楚俺的为人,对不?” 刘缵花皱着眉头,她知道,虽然日本鬼子在河北和东北战场上吃了亏,眼下在青岛他们依然气势汹汹、嚣张跋扈、没有一点收敛,甚至用杀人壮他们的胆,有多少普普通通老百姓无缘无故死在了他们枪下?即墨有两个村子遭到鬼子袭击,死伤几百人,血流成河……家兴他们这个时候突然进城是为了什么?前几天宋先生带来消息说鬼子运粮车和运棉纱车被八路军游击队劫了,那一些铜铁至今没见鬼子藏到哪儿去?前几天她去四方钢铁厂附近转悠了一圈,院里堆积如山的钢铁也不见了,鬼子这么紧张为什么?还是他们嗅到了什么?难道鬼子把那一些钢铁运到了即墨?鬼子怕暴露而杀害了手无寸铁的村民?!想到这儿,刘缵花心里有点激动,她必须把这个大胆的想法告诉宋先生,想到这儿,刘缵花向朱家老大下了逐客令,“俺准备去给孩子们做饭了,朱公子,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朱家老大有点不情愿,他慢慢站起身,“有活您就说,看在孔师傅的面子上,给俺一点任务,那怕一点也行!” “你说什么呀?俺听不懂!”刘缵花故意怒着脸。 “那天您还让俺给英子说,您晚回来,不是吗?”朱家老大嘟囔着他的金鱼嘴。 “对了,那天俺也没说去做什么,你怎么知道俺去发……”刘缵花狠狠瞪着朱家老大,“你说,你是不是跟踪了俺?” “是,俺跟踪了你们,后来俺怕耽误您交待的事,俺就又赶回来等着英子,俺等啊等啊,眼见着英子快到了你们叶家门口,她又蹿进了公园。” 刘缵花无语。英子更无语,她心里清楚,如果朱家老大是坏人,无论是舅母刘缵花还是家云,还是她英子,此时此刻都不可能稳稳待在家里。 “好,俺相信你,只是讨厌你与那个日本女人的事情!”刘缵花斜视着朱家老大,她嘴里气哼哼的,“以后,管住你自己的嘴就行了,有事俺会去找你!” “这?那个日本女人……嘿嘿……好啦!”听了刘缵花的话朱家老大满脸不自在与羞涩,他故意打着哈哈哈走了。 刘缵花抬起头看着一旁一言不发的英子,“英子,你去一趟登州路书屋,找一下宋先生,告诉他今天朱老大嘴里的话,顺便告诉他日本人在即墨藏了东西!如果宋先生不在登州路,可能他在延安二路书店!英子,本来俺想去找宋先生,俺一个乡下女人大字不认一筐,身上更没有一点书卷气,俺怕引起别人怀疑……” “俺明白!嗯,俺顺路去一趟董家裁缝铺子!”英子站起身准备进屋拿她的包袱。 “吃点饭再走!英子,路上注意安全,还要小心身后的尾巴!” “嗯!”英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包布踏上了登州路,她知道宋先生家的书屋在哪儿?只是她从没有踏进去过。 宋先生的书屋在登州路与寿光路交汇处,一个小小的门楼,一扇窗户,一扇门,从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能放下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除了前面的书屋,还有一扇门通着一个院子,院子不大,还有一间厢房。院里还有一口井,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石榴树绿意盎然,掺合着红色的绿叶搭在墙头上,油腻腻的枝条在阳光下看着就新鲜。 英子的脚步刚刚靠近书屋门口,她探头往里看,她眼前擦过一丝阴影,书屋的门锁着,窗帘拉着,玻璃窗户上闪过她身后几个攒动的人影,他们贼头贼脑的样子非常可疑,英子的脚步不敢停留,她一转身直奔利津路的董家裁缝铺子。 董卓祥一抬头,他看到英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站在他家店门口,他一愣,刚想要说:不是不让你来吗,俺会派人去叶家拿吗?董卓祥半张着嘴巴扭脸看看他身后坐着的杜疤,杜疤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他赶紧把要与英子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董师傅,今儿俺休息,这,给您!”英子一边走近董卓祥,她一边小心翼翼扭脸往店门外瞄了一眼。 英子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一旁的杜疤怀疑,杜疤虽然坐着没动,她的一只眼已经瞄到了路口,她看到马路对过有两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正在往她家铺子里张望。 杜疤一只眼迅速转动,莫不是英子引来的?是怕俺杜堾欺负她?不像!无论怎么看,似乎那两个人与英子不认识,从英子刚刚慌里慌张进门的表情,可以断定那两个人是冲着英子来的,难道英子得罪了什么人? “英子,你得罪了什么人?”杜疤嘴里的一句话不仅吓了英子一跳,还把低头做活的徒工们吓了一跳,他们抬起头先互相看看,然后他们的目光顺着杜疤的目光穿过门前的马路,他们也看到了两个神秘人。徒工们赶紧收回猜测的眼神盯着英子,想问什么?再看看杜疤脸上阴暗的表情,他们没有一个敢问出口! 英子看着杜疤的眼睛,她诚实地摇摇头,低声说,“没有,俺没有得罪任何人!俺经过登州路时就有两个人盯着俺,俺是不是像他们认识的人?还是他们认错了人?” 一旁的董卓祥皱皱眉头,他突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在海泊桥上发生的那一幕,他急忙走到门口,他抬起头往外张望了几眼,他又折回身看着英子,“英子,你身上有钱吗?” 英子又摇摇头。 “也许他们以为你怀里抱着钱,所以他们跟踪了你,你,俺看,你暂时在俺店里多待会,然后再回家!俺手里正有点活,让你帮帮忙……” ”是,董师傅!谢谢您!”看着董卓祥慈爱的笑容,英子心里踏实了许多。 “英子,到这边坐……”董卓祥把英子拉到了靠墙角的一条长凳子旁。 “不行!英子不走那几个人也不会走,这不是给咱们家找麻烦吗?”杜疤一边说着,一边生气地撇着嘴角走近英子,她手里攥着一个小布袋,她一边扔给英子,她一边吼着,“拿着三斤玉米面快滚!” “这?就,让英子待一会,等那一些人走了,再让孩子出去……”董卓祥嘴里喃喃低语。 “你算老几?这家不是你说了算!”杜疤狠狠瞪着董卓祥。 “……”董卓祥垂下了头。 英子看看满脸刁钻刻薄的杜疤,她又看看店里的那一些徒工,她想,如果她留下来不走,是不是会连累他们呢?她再抬头看看董卓祥一脸为难的样子,她急忙说,“董师傅,您,您不用担心,俺又没做亏心事,俺不怕,俺这就走!” 英子怀里抱着三斤玉米面转身离开了董家裁缝铺子。董卓祥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心里七上八下,他担心英子的安危,可,他又无可奈何,看着英子孤独无助的身影踏出了店门口,董卓祥心里又气又恨又急,他回头狠狠瞪着杜疤,他突然把他手里的木尺子狠狠摔向杜疤,杜疤“哎吆!”一声,杜疤万万都没想到董卓祥会打她,她无缘无故挨了打,她脸色瞬间有青变紫,有紫变黑,她气急败坏张牙舞爪向董卓祥扑来,董卓祥急忙抱着头蹿出了他家的裁缝铺子,他一边跑,他一边回头骂着杜疤,“你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还天天欺负俺,俺早受够你了,你打呀打呀!” 杜疤一边龇牙咧嘴追骂着董卓祥,她一边哭天抹泪。 跟踪英子的两个人站住了脚步,他们一边向杜疤指手画脚,一边哈哈大笑,毕竟一个又丑又老的女人追着一个老爷们满大街跑,他们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杜疤声音尖锐又暴躁,模样奇丑无比,董卓祥虽不年轻,也有一副俊朗的体型与五官,两个人在街道上转着圈圈,一个跑,一个追。 董卓祥和杜疤两个人无论语气,还是行为,谁也不迁就谁,董卓祥声音高,杜疤比他声音还高,董卓祥满嘴埋汰杜疤,杜疤满嘴骂骂咧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这个窝囊废,你只是董家收养的一条狗……” 董卓祥与杜堾的吵闹声吸引了好多人,甚至匆匆忙忙赶路的行人也停下了脚步,董家铺子门前的人越聚越多,英子回头看看董卓祥,董卓祥向英子挤挤眼角,意思是让英子快走!英子急忙迈开脚步匆匆离去。看着英子走远了,董卓祥长长舒了口气,他本想结束这场闹剧,给杜堾陪个不是,而杜堾已经恼羞成怒,她一边呼喊着,一边扑向董卓祥。 董卓祥悄悄从他怀里掏出一把锥子,这把锥子是做缝纫用的,不仅小巧还尖锐,足有七厘米,他举起锥子朝着杜疤的瘪屁股扎去,一锥子扎在杜疤的骨头上,疼得杜疤“嗷嗷嗷”大叫,一霎时,董家裁缝铺子门前鬼哭狼嚎。 李斯文被门口的吵闹声惊醒,他从他的桌子旁抬起头,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捂住嘴巴,他慢腾腾走出了他的诊所,他优雅地站在他诊所门口的台阶上,他一边向董卓祥和杜疤撇撇嘴角,他嘴里一边轻蔑地嘟囔了一句日本话,“蠢材!一对臭蟑螂!” 李斯文声音虽然不大,台阶下的董卓祥听得真真切切,虽然他听不懂李斯文嘴里说什么,但一听李斯文说日本话,他气不打一出来,他的脑袋一转,他嘴里一边喊着,“李医生,救命呀!”他一边蹿到了李斯文的身后。 李斯文身高和董卓祥差不多,只是李斯文有点瘦弱,李斯文瘦弱的身材遮不住董卓祥宽大的腰身。 杜疤追不上董卓祥,她突然蹲下身子把她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她挥舞着她手里的鞋子狠狠砸向董卓祥,董卓祥一转身,杜疤那双又臭又大的绣花鞋不偏不倚砸在了李斯文的脸上,李斯文本来就喜欢干净,他的嘴竟然与杜疤的臭鞋亲吻在一起,把他恶心的就像吐,“你,你……”李斯文用手指着杜疤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杜疤哪儿顾得上李斯文,她疯了似的扑向李斯文身后的董卓祥,董卓祥不想放过李斯文,他依然躲在李斯文身后,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李斯文身上的白大褂,用挑衅的目光瞪着杜疤,高声喊着,“俺以后不想再受你这个丑女人、老女人的气啦……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你里外不是人,看你穿得人模狗样儿,其实你就是吃里扒外的、狼心狗肺的家伙!”董卓祥嘴里的话也是骂给李斯文听的。 杜疤气坏了,她使劲瞪着一只大眼睛,她嘴里吐着唾沫星子,“你,你,你的肠子坏了,你的心也坏了,你忘恩负义的土老帽!” 突然,杜疤脚底下踩到了坚硬的石子,她一咧牙,她的身体一晃“扑通”跪了下去,慌忙之中她的双手竟然抱住了李斯文的腰身。 这个时候董卓祥反应并不迟钝,他使劲攥着他手里的锥子,他朝着李斯文身上狠狠扎了下去,疼得李斯文龇牙咧嘴,李斯文以为是杜疤用东西扎他,他忍住疼,他跳起身子摆脱了杜疤,他迅速转身,他疯了似地冲进了他的诊所,他从桌下抽屉里抓起了一把手枪,他一抬手朝着门口的杜疤开了一枪,杜疤应声倒下,枪声一响吓得围观的人四处逃窜。 李斯文往前蹿了几步来到了门口,他的枪口又对准了董卓祥,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梭子弹正射中李斯文的眉心,李斯文应声倒了下去。 看着杜疤和李斯文先后倒在了血泊里,吓得董卓祥“扑通”跪在了地上,他全身哆嗦,万万没想到,他这么一闹还闹出了两条人命。 利津路的枪一响惊动了日本宪兵队,董家裁缝铺子瞬间被鬼子包围。 看着持枪核弹凶神恶煞的鬼子兵,再看看倒在血泊里的李斯文和杜疤,董卓祥站都站不住了,他满脑袋浆糊,眼前似乎是一场梦,让他久久不能醒来。 董卓祥被日本鬼子当成了隐藏在青岛的地下党抓走了。 英子得到消息后很伤心。她去求马来福帮忙救出董卓祥,马来福摇摇头表示他的无能为力。 宋先生没在家,刘缵花也不能擅自行动,昨天她听英子说,有人在宋先生门前徘徊,似乎是汉奸。她又听说是董卓祥救了英子,她也想救董卓祥,她也知道从日本宪兵队救出董卓祥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朱老大又来到了叶家,他告诉刘缵花,他有办法救出董卓祥,因为董卓祥曾给面纱厂厂长的女儿做中国旗袍,那个日本女人很喜欢中国旗袍,她对董卓祥的手艺有很高的赞美。 刘缵花笑了,“如果您能救出董老板真的让俺刮目相看啊!” “那自然,还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宋先生在崂山!” 刘缵花又一惊,她满眼疑惑。 “不相信俺?是宋先生让俺带话给你,不要担心他的安全,他们准备偷袭即墨鬼子据点。”朱老大有点骄傲,他又说,“告诉您,只有俺老爸看不起俺,还有舅母您看不起俺,宋先生那些人与众不同,他们慧眼识珠,俺有俺的用处,不是吗?” 刘缵花笑了。她心里说,都说漂亮男人不做人事,没想到一个朱家老大把那个日本女人哄的团团转,佩服呀,更佩服他还能被宋先生和孔阅先接受……只是那个开枪杀了李斯文的是谁呀? “是家兴他们干的!”朱家老大似乎有读心术,他知道刘缵花心里想什么。 “家兴他们还好……”刘缵花情不自禁在朱家老大面前表露出了她对家兴他们的担心。 “您信任俺了?”朱老大有点激动,他得意地说,“那天老三家云没有除掉李斯文,他有事出了城,他想回来再说,没想到老四家兴来了,家兴是神枪手,大家应该最清楚吧,他的枪法跟孔阅先和徐豪辰学的,他这次进城是为孔阅先报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道理咱们中国人都清楚,不是吗?” “你还认识徐豪辰?!”刘缵花大吃一惊,她严肃地盯着朱老大的眼睛。 “自然,他拜托俺照顾英子!”朱老大沾沾自喜,“有的人还瞧不起俺……哼!” 朱老大的这句话刘缵花完全相信,因为徐豪辰一直很自责是他把英子带到了青岛,让英子吃苦。 刘缵花沉默了,她又想起了孔阅先,那个老头不应该就那么死了,可惜呀!现在李斯文死了,可以告慰他们啦! 朱老大走了,他嘴里哼着小曲离开了叶家。 天很晚了,英子没有回家,刘缵花有点担心。 灵子也没有回家,灵子母亲来找刘缵花,她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说,“不能再出事了,不可以呀,我们家就只有灵子这个女儿呀!” “灵子母亲,您别着急,咱们去烟厂看看!”刘缵花想起了传单的事情,她的心哆嗦了一下,英子不会有事吧?孩子,但愿没事,千万不要出事啊。 刘缵花一边嘱咐新丽新菊新新看好院门,她一边拉着灵子母亲直奔烟厂。 卷烟厂真的出事了,英子她们两千多个工人被日本鬼子扣在了卷烟厂里,因为日本军队的士兵真的抽到了英子写字的烟卷,这可是大事,这件大事轰动了日本鬼子宪兵队,宪兵队出动了二百多个持枪核弹的鬼子包围了颐中卷烟厂。 日本兵对烟厂每个工人严格审讯,卷烟厂里一时鬼哭狼嚎。英子心里已经没有了害怕,只是连累了无辜的工友,她心里愧疚,她慢慢垂下头,她开始嘤嘤抽啼,旁边的工友以为英子是害怕而哭,英子哭声不大,让人听了很悲怯,她们没有人敢问英子为什么哭,她们也想哭。 一时间,卷烟厂好多人在哭,哭声连连。 灵子紧紧抓住英子的衣袖,她想安慰英子,她一张口满脸泪,她们站在卷烟厂的大院里,站在嗖嗖的风里,这是春天的风,风还是这么冷,是害怕的冷。 第二十七章忉与懵 英子被两个日本士兵带进了刑讯室。 刑讯室里,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鬼子,看他的穿戴像一个军官,官衔还不小,他手里拄着一把长刀,长刀没有鞘,闪着阴森森的寒光;日本军官身旁的右侧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汉奸,一条黄裤子,一件长长的灰布长褂子,一副金边眼镜,不伦不类的穿戴,好像是个翻译;日本军官身后还站着一个日本士兵,这个士兵右手抓着长枪,长枪杵着地,他站得笔直,挺胸抬头。 英子垂着头,她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下摆,她满眼惊恐,满脸泪。那个日本军官抬起一双大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他的嘴角往一边歪了歪,突然他嘴里吼着,“你会写字吗?” 他的这一声吼吓的英子一哆嗦,英子心里想,没想到眼前这个鬼子的中国话说得这么标准。 英子缩着她瘦弱的肩膀,一边使劲摇头,一边颤抖着声音怯弱地说,“没,没上过学!” “伸出你的手!”那个鬼子军官恶狠狠地直视着英子,他声音严厉。 英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双小手。这双小手英子天天洗好几遍,有时候捡煤渣回家,摘掉家兴和新修给她的那副手套,她还要用院子里的沙子搓手,因为她要编凤凰扣,这双手不能有半点煤灰,必须干干净净的。 “给!”那个鬼子军官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啪”扔在英子脚下。 英子抬起张煌的眼神看着那个日本军官,“?”她想问什么意思?其实英子明白鬼子想让她写写字。 “拿起来!”鬼子军官声音冷酷又急促。 英子弯下腰,她用左手抓起笔,她用右手拿起那个本,她哆里哆嗦把手里的两件东西递给她身旁的一个鬼子士兵,那个鬼子兵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具冰冷的尸体、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写字,写你的名字!”鬼子军官提高了声音吼叫。 英子犹豫了,她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俺,俺不会写!” “写!你的名字?!” “崔兰芬!”这个名字是英子到颐中卷烟厂上班之前改的,这是英子三叔崔耀宏的主意,为什么三叔给她改了名字?英子不清楚。 “崔兰芬?!把这三个字写出来!快点,别磨蹭!”翻译官一边俯首低眉看了一眼他身边坐着的日本军官,他一边嘴里向英子喊着,“别磨蹭!” 英子眼里含着泪水,她惊恐地摇头,“不会写!俺真的不会写字,俺,俺没上过学!” “你,你过去把她名字写下来,让她照着写一遍!”鬼子军官抬起眼角向他旁边的翻译吼着。 “是!”那个翻译急忙向日本军官弓弓身,然后他一转身疾步跨到了英子面前,他弯腰从英子手里抓起本和笔,他把本子放在墙边上的桌子上,他回头看着英子,“用右手抓着笔,写……哪个崔?哪个兰?哪个芬?” 英子摇摇头。 “崔兰芬!我想应该是这三个字,是吗?”翻译真的写对了英子的名字。英子还是摇头。 英子知道她的这个名字在卷烟厂里有登记,眼前无论是鬼子还是翻译一定早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必须装作不认识这三个字。 “不认识吗?这是你的名字!”翻译扭脸恶狠狠瞪着英子的眼睛。 英子满脸诚实地摇摇头,“不认识!” “把这三个字你照着写一下!”翻译把他手里的笔硬塞进了英子右手里,“写!用右手握着笔!” 英子用她的右手的整个手掌笨拙地握住了那支笔,她照着那个翻译写的字,一笔一划地写,三个字被英子五马分尸,根本看不清崔兰芬三个字的偏旁部首在哪儿? 刑讯室里的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摇摇头,那个坐着的鬼子军官向门口摆摆手,英子身旁的两个鬼子兵抓起英子的瘦胳膊,他们把英子拽着扔出了卷烟厂。 灵子也被鬼子兵扔了出来,因为灵子根本不会写中国字。 灵子的母亲抱着灵子又哭又笑,她一遍一遍抚摸着灵子的头,她满脸滚着泪水。 刘缵花弯腰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摇摇下巴颏,意思是没事。刘缵花悬着的那颗心轻轻放下了,她的嘴角飘过一丝微笑,“走,咱们回家!” 宋先生正在叶家等着英子和刘缵花,他已经知道了卷烟厂发生的事儿,他心里有点担心,他担心英子,他更担心那一些被鬼子抓走的卷烟厂的工人。 宋先生告诉刘缵花,让她们继续在青岛城里贴传单,并且还要贴到日本宪兵队的附近。 刘缵花点点头,“为了让日本鬼子释放无辜的卷烟厂的工人,宋先生,是不是发动一下青岛民众……” 宋先生点点头,他把沉默的眼神转向英子,轻轻说,“英子,这件事不能再发生第三次,很危险!今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宋先生一边对英子说着,他一边把头转向刘缵花,“鬼子认识烟纸里的字体,还是让英子写……让朱老大带进棉纱厂和造纸厂一些,他可以值得信任!这样会让鬼子焦头烂额,找不出具体根源!”宋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宋先生您还要出城?家云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了日照!过几天就回来了!刘缵花同志,近段时间一定要警惕,希望您保护好英子安全,保护好叶家孩子们的安全!” “不用保护俺,俺不怕!”英子摇摇头,“俺也去发传单,俺捡煤渣时把它塞进啤酒厂后院……” 宋先生看看刘缵花,他心里真的还有好多话要说,他又不知他该说不该说,看看单纯的英子,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大家都开始沉默。 少顷,宋先生站起身,他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那个董卓祥出来了,朱老大出了不少力,英子有时间去看看董师傅!”宋先生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 昨天董卓祥对宋先生说,他要收英子为养女。宋先生知道董家吃穿不愁,叶家这几个孩子更离不开英子,他把新菊介绍给了董卓祥,董卓祥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宋先生觉得他心里有愧,对不起英子。 “是,俺一定会去看望董师傅,他是一个好人!”英子说的是真心话。 “现在主要先想办法让日本人释放卷烟厂的工人!”宋先生一边说着,他一边把脸再次转向英子,“英子以后做事小心点,以后不允许再在烟卷里放字条,这一次已经惊动了日本鬼子,他们已经暗中派人盯着烟厂里的每个职工,他们不仅狡猾,还心狠手辣……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为了看到鬼子滚出青岛!” 刘缵花也看着英子嘱咐,“记住了吗?把宋先生的话好好记到心里去……唉,太危险了!今儿俺的心呀像被掏空了……” “刘缵花同志您的责任很重,无论怎么样都推卸不掉,咱们抗战需要老百姓,而不是牺牲老百姓生命!” 听了宋先生的话刘缵花低下了头,她知道她没有阻止英子是她的错,她不仅没有阻止英子去那样做,她甚至默默允许了英子的擅自操作。 “对了,还有一件事,俺的书屋可能暂时回不去了!以后俺有了落脚地再派人联络您。”宋先生的声音很小,他的眼镜后面的眼睛很亮,“刘缵花同志,城里事情暂时交给您,但,必须小心行事,居安思危!” “是!”刘缵花抬起手拢着她的鬓角,“以后俺一定多用脑子,宋先生,您放心吧!您也好好保重!” 目送着宋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刘缵花关了院门,然后她转身揽着英子瘦小的身体往楼上走,她心里真想表扬表扬英子,因为英子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有好多日本士兵看到了英子写在烟卷上的字,其中那一些反对侵略战争的士兵放下了武器。 “英子,去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早去上班!这几天,你在卷烟厂里最好沉默,一问三不知!” “嗯”英子点点头。 春天的尾巴摇走了冷,却招来了青岛的雾气,这个季节雾气茫茫,浓浓的潮湿穿梭在每个角落里,每个角落里升起一股股发霉的味道,那种臭烘烘的味道乘着风四处飘荡。 英子下班回到叶家时,舅母刘缵花不在,新菊新新已经睡了,客厅里只有新丽一边编织手套,一边等英子,黄丫头卧在她的脚边上。 “新丽,待会俺出去一趟,你把院门关上就去睡觉,不用等俺!”英子一边说一边往楼上窜。 “英子姐,今天还去捡煤渣吗?你还没吃饭呢?”新丽看着英子急匆匆的背影问。 英子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离开了叶家,她的身影直奔登州路。 不远处的街角偶尔传来一声两声的狗吠,惊扰着四周的黑、空气的静,一张看不清颜色的渔网笼罩着大地上的一切,渔网的空隙投下朦朦的、散散的、惨淡的月光。 一个小小身影在啤酒厂附近穿梭,她把手里一张张纸片塞进了日本料理店,塞进了啤酒厂后院墙上的夹缝里。 “什么人?”粗糙的话音里传来了拉枪栓的声音。 在啤酒厂附近巡逻的鬼子发现了英子。 英子撒腿就跑,她没有往柳巷子跑,她怕连累柳巷子的人,更怕连累叶家的人。她的身影没有迟疑地窜进了莲花山南路。 这个时候路上行人稀少的可怜,不清不白的月光被雾水包着,虽不亮堂,也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着急慌忙地往前逃跑,她的身后紧紧追赶着几个持枪核弹的黑影,子弹在她耳边呼啸而过,钻进她头顶上的墙里,溅起沙子眼似的火光。 眼前的莲花巷被夜幕笼罩着,雾气在空气里徘徊,几只燕子从旁边的屋檐下飞了起来,惊恐万状,像一道光蹿过了黑暗,蹿过了莲花巷,英子顾不得仰头看看天空,汗水与恐惧遮住了她的双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快跑!……“父亲,救救您的英子……孔伯伯在吗?您救俺……舅母您快出来救救俺呀!”英子真的怕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害怕,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她只希望眼前有一个洞她就钻进去,可是,身边除了拥挤不堪煤炉和各家各户的粪桶以及一些零零乱乱的劈柴,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身旁,各家各户的门紧紧闭着,没有一星点动静,即使婴儿的啼哭也听不见了,耳边只有枪声,鬼子没有射中英子,那是他们故意的,他们想抓活的,他们的耳语英子听明白了。 “跟俺来!”巷子拐角处伸出一只手,她使劲拽住了英子的胳膊。 英子一惊,她想看看对方是谁?对方高大的身形特别像舅母,真的是舅母显灵来救她了吗?对方没有给英子思考的时间,她拽着英子左拐右拐蹿进了另一条巷子。 英子的身体多次碰撞到窄窄巷子里放着的煤炉子和劈柴,没有疼,只有迷糊,眼前的人太能跑了,英子就似对方手里的一根木头,无论这根木头碰到哪儿、磕到哪儿、即使碰得头破血流,她依然拽着英子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们终于甩掉了鬼子,可以说,不知鬼子被甩到哪儿去了。英子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她的身体已经透支,她“扑通”坐在了地上,汗水泡湿了她的衣服,她只感到头晕目眩,全身无力。 “鬼子为什么追你?你怀里抱着什么?”一个女孩的声音。 英子慢慢抬起头,她的一只手里紧紧抱着那个包袱,她另一只手扶着身边的墙艰难地站起来,她向对方摇摇头,然后,她深深鞠躬,她嘴里没有吐出一个字,似乎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这儿是石桥胡同,俺姓顾,名字顾小敏,你愿不愿意到我家里去坐坐?” 英子摇摇头。 “你住哪儿?” 英子又摇摇头。 “看你比俺小几岁的样子,可,很能干,鬼子能追你你一定不简单。俺今年十八岁,你呢?”眼前是一个善言的女孩,她的声音清脆又温和。 英子慢慢抬起头,暮色笼罩着女孩的脸,看不清模样,但,女孩个子很高,看上去有一米七还多,身影苗条。 “你回家吗?俺送送你?” 英子又摇摇头,她心里很明白眼前的女孩不是坏人,她本可以说实话,她不敢。 这是英子与顾小敏第一次相逢相遇相识,没想到,后来,她与新丽新新也搬进了石桥胡同,与顾小敏在一个胡同生活了一年。这是后话! 卷烟厂职工又开始罢工,橡胶厂和棉纱厂职工也来声援,他们强烈要求日本宪兵队释放无辜的工人。日本鬼子似乎感觉到了他们末日即将到来,战场上他们一次次失败,士兵情绪低落;城里工商界人士开始团结,共同抵抗他们的税收。 为了安抚城里的老百姓和罢工的工人,日本人释放了被他们抓走的卷烟厂的工人,但,他们收买了更多的汉奸走狗安插进个个工厂和街口小巷。刹那间青岛的上空又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煤灰,老百姓不仅不敢乱说话,甚至都不敢大口喘气。 早上上班路上,英子和灵子遇到了骑着自行车的朱家老大,朱家老大告诉英子说,董卓祥找她,英子让朱老大给董卓祥捎话,休息天她再去看他。 “董师傅找你有事,英子,你最好请一天假去看看他,或者下班后俺带你去见他!” 卷烟厂这个时候不准请假,生病要有医院医生开的假条,甚至卷烟厂还会安排监工到家里看看,看看工人是否真的生病? “工厂不让请假!”灵子抬起头看着朱老大的眼睛说。 英子也向朱老大点点头,“灵子说的是真话,这个时候不好请假,晚上下班再说吧,下了班俺不去捡煤渣了!” 朱家老大撇撇嘴角,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好像你今天捡不了煤渣,要下雨!” “您又不是老天爷,怎么能看那么准?如果它想下,它就现在下,我们就可以不上班了?”英子真盼着天能下雨。 “这老天爷呀,不听俺的,他有时候专门和穷人作对!”朱老大嘴里一边嘟囔着,他一边挎上自行车走了,他身后留下一串车铃铛声。 灵子抬起头嘻嘻笑着看着英子的眼睛,她问英子董卓祥是谁? “董卓祥是裁缝铺的老板,他无缘无故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后来又放了,他可能找俺有事,问问俺能不能给他编扣子?”英子心里清楚,董卓祥刚刚从宪兵队放出来,他不可能问她编扣子的事情,什么事情她也不敢瞎猜、瞎说。 “他为什么被抓?”灵子有点好奇。 灵子的好奇让英子大吃一惊,她马上意识到她说错话了,她不该说董卓祥被抓的事情。 “不清楚。”英子摇摇头。晨色里灵子眼睛里闪烁着朦胧的光。 英子突然问,“灵子,那天日本士兵抓你去了刑讯室,他们没有为难你?” 灵子慌忙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他们让我监视着你们!” 英子沉默了,她想起了那天舅母嘱咐她的话,“灵子必究是日本人,日本鬼子会利用他们自己人探听一切有价值的消息,虽然灵子母亲和灵子父亲不会出卖咱们,但灵子太小,她心里的仇恨是暂时的,她还没有真正懂得日本侵略者行为的可耻,如果日本鬼子再给她灌输一些错误思想,她也许会改变她心里的观念。” “英子姐,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答应了他们监督一些工友!还有,昨天晚上我母亲还打了我,告诉我不要忘记我哥哥瑧直的死!” ”俺相信你,灵子!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英子使劲抓起灵子的手。 忙忙碌碌的一天在夜色降临之前结束。 夜色降临时,天下起了雨,雨开始不大,后来雨点慢慢变急,很快连成了一股股水流从天而降。 英子和灵子跟着下班的队伍通过了厂门口,她们没有带雨具,厂门口不准停留,她们手拉手跑到了一溜屋檐下。她们在雨里颤栗。 雨点落在头顶的屋檐上,发出“嘀塔嘀嗒”声,就像敲打着的边鼓,虽不洪亮也不悦耳;路上的雨水越积越多,在路灯下漂移;雨滴砸进身旁的水沟溅起煤色的水珠,虽然晶莹并不夺目;雨水浇到路面上,升起一股股烟雾,烟雾又被如刀的雨劈开,似教堂里神父身上的黑袍被豁了一个口子,又似一条条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个伤口在流着乌黑的血水。 天越来越黑,雨越来越大,四周避雨的工人渐渐走了,他们有的就那样迎着雨走下去,有的脱下他们脚上的鞋子提在手里走在雨中,还有的是他们家里人送来了雨伞和雨衣,路上多了几处风景,路灯下,零散散的雨伞,有的补了好几个补丁,有的只是一块塑料布扯着前面的两个角,有的是一个麻袋,麻袋折起一个角就那样披在他们的身上…… 灵子母亲来了,她给灵子带来了雨具,一把樱花伞。灵子母亲看到了英子,她向英子点点头,“你舅母没在家,我去喊她了,你的弟弟妹妹在楼上,他们似乎没有听到我喊……雨太大,他们听不见,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英子急忙向灵子母亲鞠躬行礼,她知道一把伞无法给三个人遮雨,她摇摇头故意笑笑,“谢谢您,待会俺舅母就回来了,下这么大的雨她不会不管俺的!” “也是!”灵子母亲一边看看英子,她一边揽着灵子的肩膀走了。 雨中只剩下了英子孤零零站在屋檐下。 英子仰起头,她昂起眼睛,她呆呆地看着雨珠一串一串擦过她的鼻尖落下。 “英子~”刘缵花的声音穿过雨帘。 英子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刘缵花高大清瘦的身体在雨中颤抖,她手里握着一把伞,那把伞英子认得,那是叶小姐生前留下的。 刘缵花傻乎乎地任由雨水浇湿她的全身,她也没有撑开那把雨伞。 “舅母,你为什么不打伞!”英子看着她舅母像个落汤鸡,她心酸。 “俺姑娘都淋着雨,俺怎么能打伞?”刘缵花语气里带着笑,“瞧瞧俺丫头,就剩下你一个人啦,远远看着孤零零的,怪可怜的,俺心疼呀!啧啧啧,衣服都湿了,头发一缕一缕的……” “俺没事,大家也刚刚走!” 走在路上,刘缵花问英子,“咱们今天去见见董师傅,好吗?” “好!” “英子,过几天俺去河北一趟!弟弟妹妹又要交给你一个人啦,可以吗?” “几天?” “不知道!” “您去做什么?舅母。”英子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叶小姐,她心里一哆嗦,叶小姐也曾这样拜托她照顾弟弟妹妹。 想起叶小姐,英子眼里涌出两行泪,泪水和雨水交融。 “组织让俺先去城阳,然后把一些东西送到河北沧州!”刘缵花嘿嘿一笑,“俺这老爷们性格适合这趟买卖!家兴和新修也去,路上大家互相照顾,你不要担心!” 听舅母说家兴和新修一起去,英子放心了。 “宋先生说把新菊送到董家,我们要征求你的意思!”刘缵花试探的口气问英子。 “不行!”英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刘缵花叹了口气,故意说:“唉……晨阳在周家过的很好,不挨饿!大家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宋先生说新菊天天埋怨在叶家吃不饱饭……你自己是不是想去给董卓祥做养女?” “不是,俺不会去董家,以后俺一定不让新菊挨饿!”英子掘强地说。 “董卓祥点名要你做他的养女呀!”刘缵花垂头看着英子噘着嘴巴的小脸,这张小脸只有她刘缵花半个巴掌大,看着让人可怜,她情不自禁地长长叹了口气,“宋先生已经把新菊托付给了董师傅!宋先生知道叶家没有你是不可以的!所以他让你继续留在叶家照顾新丽和新新!”刘缵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口,她何尝不想让英子去董家,英子去董家不仅能学到手艺,还能不挨饿!可是,如果英子离开叶家,叶家这几个孩子怎么办? 英子继续沉默。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英子抬起头看着她舅母,“舅母,去见董师傅就是为了把新菊送到他家吗?俺不去!” “董师傅的为人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刘缵花突然觉得孔阅先曾经的话是正确的,英子傻的让人可怜,为了让其他人吃饱饭英子自己天天喝凉水充饥,就是这样,她都不愿意放弃叶家的这几个孩子。 想到英子吃的苦刘缵花心里在流泪,她使劲摇摇头忍住眼泪,她又叹了口气,故意说:“新菊是宋先生当年送到叶家的,他最有发言权,新菊个人意见也愿意去董家,不知英子你怎么想的?你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你却要把自己当做家长,你给了她们什么?至少没饿死,还活着而已!” “大家不是都挨饿吗?又不是只有叶家没饭吃!”英子没有理由反对舅母对她的埋怨,她心里很清楚新菊不喜欢住在叶家,新菊已经过够了没有饭吃的日子,她常常埋怨新丽,也埋怨英子,可是……似乎没有可是! “你说的都有道理,英子,是新菊自己愿意去董家,你是无法阻止的……”刘缵花心里很难过,英子做得够好了,她不应该埋怨英子,英子还是个孩子呀,可怜的孩子自从离开家来到青岛没过一天好日子……刘缵花吸吸鼻子,她尽力把语气放慢,“新丽不愿意离开叶家,她愿意与你一起养大新新!新新更不愿意离开叶家,他也不愿意离开你!再说宋先生没想让新新离开叶家,毕竟新新是叶小姐在沙子口死人堆里捡来的,那年新新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叶小姐收养了他……新新以后就是叶家唯一的后人。” ”新菊愿意去董家?!”英子打断刘缵花嘴里的话,她抬起泪眼看着她舅母。 刘缵花点点头,“如果你同意,明天朱家老大就把她送过去!” 英子没有回答刘缵花的话,她心里有点难过,她想哭,她知道新菊愿意去董家,她无法阻止,她更不能强迫新菊留在叶家跟她继续吃苦。 “董师傅想见见你,他救过你!”刘缵花语气里带着严肃,“咱们可不能忘本呀!” “他是好人,俺知道,新菊真的愿意去董家,俺也不能强留她,俺的确给不了她好吃的……”英子哭了,她为新菊哭,她为叶家几个孩子命运哭,她觉得她对不起叶小姐,她没有本事养大叶家的这几个孩子。 “好了,别哭了,新菊以后不再挨饿,董卓祥没有孩子,他一定会对新菊疼爱有加,宋先生也说,这样很好,也减轻你的负担!” “俺没有负担,只是俺对不起他们,还有晨阳,现在又是新菊,呜呜呜……俺对不起他们!”英子大哭,天也在哭,雨还在下着。 英子跟着刘缵花来到了利津路董家裁缝铺子。 董卓祥一见到英子,他满脸的皱纹笑开了花。他急忙往前瘸着腿走了几步,他忘了身上的伤痕。 英子向董卓祥鞠躬感谢他那天的帮助。 “英子,本来俺给你舅母说喜欢英子,想让你跟着俺学做衣服,那个宋先生说,你以后还要回老家,还要回家照顾你弟弟和你母亲,所以,唉……”董卓祥说话开门见山。 “您的腿?”英子满心自责,她自责她给董家带来的不幸。 “鬼子打的,他们幸亏没打俺的手,俺还要靠这双手吃饭呢,唉,可恶的鬼子,就是披着人皮的狼。”董卓祥一边伸手抓起桌上的暖瓶,他一边抓起茶碗,他一边看着刘缵花,“俺就喜欢英子这个孩子,以后啊,以后胜利了,鬼子滚了,英子留在青岛吧,把英子母亲弟弟也接来,俺董家没有别的,您瞅瞅,还有这处大大的院子不是吗?住的下好多人。唉,这是老掌柜的留下来的,俺突然又觉得对不起他!”董卓祥的脸上落下两行泪,也许他想起了他老婆杜堾。 刘缵花急忙从董卓祥手里接过茶碗,她看着董卓祥,“明天朱家老大把新菊送来您家,您身边有个孩子,您不再孤独~孩子有不对的地方您就说着点,不要惯着,女孩快十二岁了,还不太懂事,希望您多担待。” “好,好,不过,英子呀,你没事多来俺董家走走,董伯伯每次看到你呀,俺这心里就多了许多开心,少了烦恼。”董卓祥用慈爱的眼神看着英子的小脸,他叹了口气又说,“英子,不要嫌弃你董伯伯絮叨,过去的事就忘了吧,她已经死了~”董卓祥垂下他的眼帘伤心地抽涕了几声。 看着伤心的董卓祥英子心里更自责。 稍停,董卓祥抬起衣袖抹抹他脸上的泪水,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刘缵花,说,“这屋里少了她吵吵,俺又觉得冷清清的,俺这是贱呀!” “都这样,都这样!”刘缵花连忙迎合着董卓祥嘴里的话。 “俺不记仇,俺只记得董师傅对俺有恩!”英子喃喃着,“是俺对不起您!” 董卓祥急忙摆手,“哪里?俺不是那个意思,如果英子再遇到麻烦俺董卓祥也会全力保护,无论是丢掉俺这条老命,俺也在所不辞!” “扑通”英子一下跪在董卓祥眼前,“董伯伯谢谢您!等您老了,以后,以后俺一定像照顾俺娘一样照顾您!” 听了英子的话,董卓祥很激动,他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英子,有你这句话董伯伯已经心满意足,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董卓祥一边伸出双手把英子拉了起来,他一边看着刘缵花说:“英子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更是一个能吃苦的好姑娘……您有福呀,有英子在您身边……您就少操心……” 刘缵花连连点头。 英子乖乖地站在刘缵花的身旁,她抬起头打量着董家陈旧又古老的摆设,看着董家屋里精美的家具与珍奇古画,看样子董家的条件不错起周永萱家,以后新菊住在董家一定不会受委屈,董师傅有手艺,让新菊吃饱饭不成问题。 离开董家时,雨停了,雨水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四处奔波。 刘缵花一只手里抓着雨伞,她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英子的小手。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一会穿过窄窄的小巷,她们一会钻过有高高台阶的十字路口,英子的手被她舅母温暖的大手攥着,她很幸福,很幸福,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去舅母家做客,舅母都要想尽办法做一桌子好吃的,英子又想起了她老舅,英子想哭,她不敢哭,明天舅母也要离开叶家,离开青岛,祖母曾说分别的泪不吉利,英子使劲吸吸鼻子,她把在她眼眶里旋转的泪水吸进了肚子里。 “英子,感冒了吗?”刘缵花垂下头看着英子的小脸,轻声问,“被雨淋着了吗?” “没,没有!”英子急忙咧咧嘴角,“这点雨还淋不病俺!” “英子,舅母明天离开青岛,叶家这些孩子需要你照顾,首先你一定好好保护自己,那样才能保护好新丽新新,新菊以后有董卓祥照顾,你也不要再去城外了,俺看家里地窖里还有一麻袋玉米和土豆,够吃一阵子的啦!土豆不能久放,你们一定先吃土豆,还有,俺看见柳巷子旁边的那个公园草坪上有野菜,还有好多蚂蚱菜,有几个老人在挖,家里粮食不多了就到那儿去挖点,千万不要跑远了!” “嗯,俺知道了!”英子又使劲点点头。 突然一阵警笛声划破了黑夜,英子的身体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刘缵花的大手紧紧抓住英子的小手,她抬起头,隐隐约约,不远处传来了大皮鞋砸在泥水里的声音“咵咵咵咵”,那声音似乎是从黄台路上传过来的。 刘缵花急忙拽起英子的胳膊,“快走!也许鬼子在巡逻,或者鬼子发现了什么可疑目标!” 英子也不说话,她紧紧跟着刘缵花往前跑,她们穿过了几条细细的巷子就到了柳巷子。 刘缵花的脚步慢了下来,英子感觉舅母真的老了,就跑了一会儿她就跑不动了,开始大口喘粗气。 刘缵花的手慢慢松开了英子的小手,她一只大手扶着她的腿,她弓着背轻轻咳嗽着,她抬起另一只大手掌“噗噗噗”轻轻锤着她的胸口。 叶家小院很安静,黄丫头正悄悄站在院子正中间,它也许早听到了英子她们熟悉的脚步声,它就那么机灵地竖着耳朵。院门开了,它摇着尾巴踩着院子里的雨水蹑手蹑脚迈到了英子身边,它抬起头,一双又大又圆又亮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喜悦之色。 英子顾不上黄丫头,她搀扶着刘缵花的胳膊往客厅里走,她回头向黄丫头努努嘴巴,意思是让它去院门口盯着点。 “俺没事,英子,放开手,俺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你的小胳膊还弄不动俺这个大象身子!” “还大象呢,俺看就是一棵枯树枝!”英子嘴里轻轻埋怨,“跑这点路就累成这样,让俺英子看笑话了,是谁天天说自己有多壮实,壮实的像一头牛,今儿又变成了大象,是您做出的面人大象吧?!” 刘缵花被英子嘴里话弄笑了,“英子,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絮絮叨叨的管家婆?” “舅母,您说实话,您今天跑了多少路?您吃过中午饭没?”英子嘴里一边埋怨着,她一边把刘缵花扶进了一楼客厅。 英子急忙抓起桌上的暖瓶倒了一碗开水,她一边抬起头看着坐在一旁大口喘气的刘缵花,她嘴里一边埋怨,“舅母,您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您只会嘱咐别人……俺猜想,您今儿又没吃中午饭?” “嗯”刘缵花点点头,她的嘴角哆嗦着,她真的很累,更饿。 “在董家俺就听到您的肚皮在打鼓!”英子小嘴又撅了起来,“最不让人省心的是舅母您……”英子一边说,她一边扭身匆匆上楼。 “英子你去做什么?不要惊醒他们几个!”刘缵花有气无力地对着英子背影说。 “俺看看厨房有什么?” 一会儿,英子手里端着一盘咸菜,和一盘玉米饼子走下楼,她笑着看着舅母说,“新丽还给咱们留了不少饭!舅母您快吃吧!” “以后新丽是你的帮手,至少你每天下班回来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饭!” “嗯,舅母您快吃,这咸菜还是叶家祖母活着时用冻白菜叶腌制的,很好吃!” “他们东北人都会腌制酸白菜和咸菜,尤其东北的干咸菜疙瘩非常好吃,像肉一样香,越嚼越香!”刘缵花咂咂嘴巴,似乎她刚刚吃过似的,“那年在大泽山吃过,是一个从东北回来的抗联战士带来的,俺回去就跟你娘说了,你娘那年也晒了一些咸菜旮瘩,然后让俺带到了大泽山和城阳,当时你二哥英昌在,他也吃了你娘晒的咸菜疙瘩,他说真香!”刘缵花一边把一块饼子送进嘴里,她一边抓起一块腌白菜举到眼前,“有时候俺想,什么时候炖一锅大白菜,狠狠吃上两大碗。” “后院墙上有干白菜叶,也是叶祖母那年晾干的,她说没菜吃的时候让我们炖着吃,舅母,明天俺给您炖一锅!” “不用了,留着你们吃吧,出了城就到了乡下,乡下这个时候白菜绿油油的,到那儿我让老乡炖一锅吃,哈哈哈,想想都解馋!” 可是,英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刘缵花在去沧州的路上遇到了鬼子,为了掩护家兴和新修两个孩子,刘缵花永远留在了沧州河间。 英子从家兴嘴里得到消息时刘缵花已经牺牲一个多月了。英子痛哭失声,她后悔自己没有给舅母炖一锅大白菜,她对舅母的思念击垮了她的身体,英子病了,病得很重,几乎起不了床,舅母刘缵花是她精神支柱,她的支柱没有了,她只剩下了丢了魂魄的躯体,她神情恍惚,她的灵魂似乎跟着她舅母刘缵花而去。 舅母不太喜欢做针线,但,她喜欢做花样面食,一只小小的兔子和一只小猪在她手里活灵活现。除了做面人舅母还有一个小小手艺,编麻花辫。舅母经常在她的腿边提前放一个矮凳子,她让英子几个女孩挨个排着队坐在矮凳子上,舅母会给大点女孩编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给年幼的英子梳两个绵羊角,一边一个毛绒绒的红球球,衬托着英子又白又嫩的小脸,就像两朵胭脂红跑偏了。这个时候舅母会抬起头眯着眼打量着英子,欣赏着她的杰作,“俺英子最美,最白!” 那个时候老舅手里抓着他的烟袋杆蹲在屋门口,他的眼睛瞅着院里圈养的几只绵羊和几头猪,他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似乎眼前的羊呀、猪呀很快就会变成白花花的大洋。 “当家的,你什么时候去赶集?卖掉一头猪,换几袋小米,那南方的小米熬粥很香,这几天英子在这儿,让她尝尝鲜!”舅母抬头昂脸看着老舅。 “不可以!”老舅把他的烟锅在门口台阶上“啪啪”磕了几下,“俺还准备让它们明年生小仔呢!” ”呸,抠门!英子是你的亲人,与俺刘缵花还差两层肚皮,你怎么吝啬也不能差你外甥女这口?不是吗?”舅母故意埋怨老舅。 老舅垂着头站起身,他默默往院门口外面走。英子急忙从小凳子上蹦起来,她一下窜到了院门口,她拉住老舅的大手,“舅舅去哪儿?俺也去!” “出去走走!在家里受气!”老舅耷拉着脸一边往前走,他一边偷偷回头斜了一眼舅母,然后他再低着头看着英子的小脸,“英子,你说,咱们家的大猪能卖不能卖?过了年大猪还要生小仔呀!” “不能卖!”英子瞪着圆圆、黑黑的小眼珠子看着她老舅,她又回头看看仍然坐在屋门口台阶下的舅母,她向舅母眨着小眼睛,“不能卖!呵呵呵呵”她一边歪着头故意摇着她头上的羊角辫。 “不知好歹的小东西,不知舅母为你好吗?”舅母抬起头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英子,故意吆喝:“外甥还是跟舅舅亲,跟俺这个异姓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呀!” 老舅撩起他的长大褂,他再次歪头撇着嘴巴瞄着舅母,他脸上有点得意洋洋。 “英子,跟着这个抠门出去,见什么要什么,俺看看他还吝啬不吝啬。”舅母故意撩着她的大嗓门,“英子,不要把新衣服脏了,还有舅母刚刚给你扎的羊角辫,不要跑散了!” 英子一边乖乖地答应舅母的喊话,她一边跟着老舅迈出了院门口。 王家庄大街上也没有什么可以玩的,何况只是一个百户人家的村子。村子里最热闹的就是几个小卖部,还有地主家高高大大的深门洞。小卖部里只有几样简单的针头和线绳、咸菜和食盐,还有几坛子五颜六色的糖果。除了咸盐和糖果还能有点主顾,其他的东西家家户户都有,就像老舅身上的长袖马褂,那个时候男人几乎每人一件,不是新的就是旧的,甚至补着大补丁的到处可见。 地主家高高的门洞里有几个穿着鲜亮衣服的娃娃,他们的身影在门前的石狮子身上窜上窜下,石狮子被他们磨的铮明瓦亮,他们的笑声也非常嘹亮,那样无忧无虑。 每当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了。平常老百姓点的灯不是马提灯就是小油灯,那点灯光很暗,只有一点亮映在窗户上,远远看过去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间;而地主家的灯不仅挂满他们家的大院,还挂在他们家门洞里,远远看过去通明瓦亮,两盏大红灯笼在深深的门洞子里的门梁上荡着秋千,很是喜庆。 英子喜欢亮亮的灯,可是,老舅吝啬灯油。用舅母的话就是,天天挂大红灯笼挂不起,那灯需要熬油,一个晚上两碗油不够,舅母常常说:“你老舅很会过日子,天黑也不舍得点灯,就是煤油灯他也不舍得点,这是你英子来了,他才点一会马提灯。” 的确如此,晚上睡觉前老舅把马提灯挂在了炕头上方的墙上,他还不忘了嘱咐舅母,“等英子睡着了你就把灯灭了!”老舅一边嘱咐着舅母,他一边抱着自个被子去了厢房。 英子睡在她的梦里,久久不愿意醒来,因为她的梦里有她的舅母和她的舅舅。 朱家老头找来了肖医生,肖医生给英子打了一针。肖医生说,“不要担心,孩子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俺再来给她打一针,也许就没事了!”肖医生的话英子听见了,她也不愿意睁开眼睛,她怕她睁开眼睛再也看不到她舅母了。 吴莲来看英子,她把晨阳带来了,晨阳一声一声的呼唤,“小姑姑,小姑姑,你快起来呀!” 英子睁开了眼睛,她看看站在她身边哭涕的新新,她再看看懂事的新丽,她抓着着吴莲的胳膊坐了起来,她从新丽手里接过一碗水,她“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憾与涟 董卓祥来了,他给叶家带来了十斤大米,他告诉英子说,“这是那个日本女人给的,因为俺给她做了一件中国旗袍没收她的钱,她给了一袋大米,给你们拿来十斤!” 英子很感激,她连连给董卓祥鞠躬感谢。 同时,英子猜测董卓祥嘴里的那个日本女人一定就是棉纱厂厂长的女儿,是那个女人把董卓祥从日本宪兵队捞出来的,那个女人不简单,她很维护她日本人的利益,如果董卓祥是抗日地下党她也不会放过。 那个女人心里清楚董卓祥只是一个有点手艺又老实的中国男人,李斯文的死只是一个巧合,李斯文死在神枪手的手里,而董卓祥甚至连一只鸡也不敢杀,否则他也不会窝窝囊囊被杜堾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欺负大半辈子。 “董师傅,这么金贵的东西,俺不知怎么感谢您!以后俺给您编扣子不要钱,也不要十斤玉米面!”英子来到青岛快三年了,上次在周家吃过一次白米粥,今儿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白花花的大米。 “董师傅,俺新菊妹妹好吗?”新丽迫不及待地问。 “俺快两个月没看到英子了,俺今儿来,正好英子在家里,真好!”董卓祥没有去回答新丽的问话,他的眼神里藏着一丝忧郁,似乎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只是面对着眼前两个孩子他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英子和新丽互相看看对方。少顷,英子走近桌前她抓起了暖瓶,她倒了一碗水双手递给董卓祥,“董师傅,您喝水!” “新菊惹您生气了?董师傅!”新丽好奇地盯着董卓祥的眼睛追问。 董卓祥摇摇头,他故意躲闪着英子和新丽好奇的目光,他嘴里一边不断地重复着几个字,“真好,叶家清净,还干净,更有生机!”他一边说着,他一边环视着叶家,叶家真的很清洁,没有过多的家具,更没有像样的茶具,桌上放着一个圆圆的茶盘,茶盘上一把白色瓷茶壶,几个比吃饭碗小几号的茶碗干干净净倒扣在茶盘上,茶盘旁边还有一把竹皮的暖瓶;叶家房子是德式建筑,方方正正的小院落,虽然不大,却不拥挤,更不狭窄,院里还有一条狗。 宋先生曾告诉董卓祥说这个院子是他为孩子们租来的,因为叶家孩子多,房子太小无法正常生活。 看着董卓祥答非所问的表情,英子心里多了好多疑问,难道新菊出事了?“董师傅,我们新菊妹妹怎么啦?”英子问。 “好,好,……她挺好的!”董卓祥吞吞吐吐。 英子抬起头又看看新丽,新丽正看着她,她们知道新菊的脾气秉性。如果新菊改改倔强又好胜的性格,她住在董家多幸福啊,董家虽然不能天天吃大鱼大肉,每天至少还能吃饱饭,有时候还有雪白的大米吃,想想都馋人。 “董师傅,俺新菊妹妹太小,她有不对的地方您就说说她!”英子学着舅母刘缵花的口气对董卓祥说,“俺妹妹心气高,新丽总惯着她,白天俺也不在家……董师傅,您多担待,再过两年她就懂事了……” “你舅母也是这么说的,英子呀,你们都是受苦受累的孩子,懂事!你舅母她什么时候回来呀?俺有话要与她说说!”董卓祥不知道刘缵花牺牲的事,他的话又勾引起了英子的心酸。 英子急忙背过脸去,抬起衣袖偷偷擦擦脸上的泪,然后又回转身看着一脸忧虑的董卓祥,说,“董师傅等俺舅母回来,俺,俺告诉她,董师傅来过叶家,还给俺们送来这么多白花花的大米!” “近段时间也不见宋先生,俺也想找他唠叨唠叨,毕竟你们还是孩子……”董卓祥一边叹息,一边摇头。 是呀,宋先生怎么好久不见呀?英子皱皱眉头,“也许宋先生很忙吧?!” “也是,也是,英子呀,休息天去我铺子坐坐,俺还有点活让你做!”董卓祥一边说,他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叶家。 英子点点头,“好!” 看着董卓祥走出了院门口,新丽跑到英子面前,“英子姐,新菊一定不听话,董师傅很头疼!” 英子不知怎么回答新丽的话,她心里想,也许新菊再长一岁就好了,“明年就好了!”英子默默念叨,“她是被叶小姐和叶祖母惯坏了,还有你,你也处处迁就她,所以,在她心里,别人必须要让负她,就着她的性子来!只因为她没有父母,俺,俺也觉得她可怜,所以,她,你们都很可怜……”英子回头拉住新丽的手,“以后俺也迁就你和新新,你们都是俺英子的亲人!” 新丽幸福地依偎着英子的胳膊,“谢谢英子姐!” 目送着董卓祥远去的蹉跎的背影英子又想起了宋先生,宋先生怎么好久没来叶家了?出了什么事?也许肖医生应该知道宋先生去哪儿了吧? 下午,肖医生来了,英子看着肖医生沉默又严肃的脸,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试探着问,“肖医生,那个,那个宋先生去哪儿了?” 肖医生犹豫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英子带着问号的眼神,他从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点微笑,“他出城了,也许,也许过几天就回来了!” 英子多聪明伶俐呀,她从肖医生脸上的表情看出了宋医生不是单单出城那么简单。 肖医生给英子留下几盒药就匆匆走了,英子看着肖医生着急慌忙的背影,她心里又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宋先生一定出事了! 李斯文活着时已经把宋先生禀报给了日本人,日本人多次跟踪失败。这一次宋先生从崂山回来正好落进了鬼子包围圈,宋先生被俘。宋先生被日本鬼子关进了馆陶路的日本宪兵队。 馆陶路2号原来是麦加利银行,1943年日本鬼子把麦加利银行据为己有,当做了他们的宪兵队,他们经常把一些爱国学生和抗日分子抓进宪兵队,日本宪兵队里面有各种残酷刑具,青岛人都知道那儿就是最大的人间地狱,宋先生在里面受尽了鬼子的折磨,生死难料。 近段日子,英子没有心情与灵子说笑,她常常一个人垂着头走路,垂着头工作。 在黑洞洞的车间里她感觉有一股压力,让她喘不动气,虽然还是那种刺鼻的烟草味,还有人身体散发出好久不洗澡的臭味,在以前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但,就近段时间她开始厌恶这种味道,她脑子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不想再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卷烟厂做工了,可是,又能去那儿挣钱?哪儿没有日本鬼子?青岛的啤酒厂、棉纱厂、罐头厂、钢铁厂都已经被日本鬼子霸占……这时,耳边传来刑讯室的鬼哭狼嚎声,一定是打瞌睡的工人又被鬼子摁进了大水缸。 英子把小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她心里有一种冲动,她想冲进鬼子的刑讯室救出那一些工友。 “快干活,不要偷懒!”英子身后传来了监工的吼叫,还有他手里长长的皮鞭在头顶扫过,英子突然什么也不害怕了,她转过身,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那个监工。 监工一愣,他向英子挥挥他手里的皮鞭,“想干啥?小小年纪,越来越不听话啦,欠打是吗?”监工声音不大,他的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 “你是中国人吗?”英子突然问,“你为什么助纣为孽?” 监工听英子这么说,他吓得脸上的肉直哆嗦,“你,你不要命啦?”监工狠狠瞪着英子愤怒的小眼睛,他突然紧张地扭脸向门口张望了几眼,他又转身走近英子,“你在做梦吗?还是说糊话?” “俺是说每个工人都想说的话,打瞌睡的工友都很累,你可以不比喊来日本人!可你为什么喊来日本人?为什么?你听听那边传来的声音,你喜欢听吗?你听了不难受吗?”英子说的是实话,她有时候也困,困得她抬不起头,她就偷偷地、狠狠地掐一下自己的腿,有了疼感就暂时不困了,再困再掐,两条腿已经被她自己掐得紫紫的。 “小兔崽子,你以为俺愿意这样做吗?快干活去!”监工咬着牙,他着急呀,他害怕呀,英子不仅是在挑衅他还是在挑衅日本人,今儿这个小丫头不想要命了? 正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了大皮鞋声,监工把身子弓着又靠近英子一步,咬牙切齿,“闭嘴!” 英子也听到了鬼子的大皮鞋声,她闭上了嘴巴。 “发生了什么事?”两个日本鬼子站在了车间门口,他们的脖子像乌龟似的往前伸着,四只眼珠子贼溜溜射进了乌烟瘴气的车间,他们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似的横扫着车间里的每个工人的脸,最后,他们把恶狠狠的眼珠子停在了监工的脸上。 监工急忙哈着腰快步走到门口,“太君,没事,一个丫头想去厕所,俺让她憋回去!嘿嘿” “不要耍滑头,我们的眼睛不是瞎子,你刚刚跟那个丫头说什么话?”日本兵声音严厉,目光冷漠。 “她说要去厕所!”监工不知道是着急的,还是害怕的,他满脸冒汗,他一边抬起衣袖擦擦额头,他一边向两个鬼子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一副奴才样。 英子知道监工还没有坏的冒油,否则她会被当场抓走,被带进鬼子刑讯室。 ”是吗?相信你也不敢骗我们,你还没有那个胆量!”日本兵冷笑着。 “就是,就是,俺还没有胆量骗太君,俺想要命!”监工继续垂着他的头。 英子用余光看看车间门口,两个日本兵已经把头缩了回去,他们的头和脸被门梁遮住了,只露出他们一身黄皮,还有他们腰里挂着的长刀。 英子一旁的灵子深深低着头,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下班路上灵子责怪英子今天怎么那么冲动?英子想说她的舅母被鬼子杀害了,她摇摇头没有说,而是伤心地抽啼起来。 “这几天没看到你的侄儿晨阳,还有新菊妹妹去哪儿了?” “灵子!”灵子的话让英子再也克制不住她心里的痛苦,泪水夺眶而出,“灵子,我已经养不活他们啦,他们被别人收养了,俺对不起妹妹和侄儿!” “奥,我家里也是,这几天我母亲到料理店帮工,她说那儿管吃,这样能省下粮食给我……”灵子声音凄凉,“对不起,英子,都是我们国家的错误!” 英子一边继续摸着眼泪,一边点点头。 “这是俺母亲说的,是我们侵占了你们的青岛。”灵子口气难过又内疚,“对不起!英子!” “不只是青岛,还有河北,还有河南,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甚至我老家烟台也被你们日本人占领,还屠杀了我………我们好多好多老百姓!”英子想起了被鬼子杀害的亲人,她又想起了舅母刘缵花和舅舅,她又想起了孔阅先……英子抬起头,她的目光穿过了黑夜,突然,不远处的公园里随风飘来一阵阵熟悉的二胡声,好久没有听到二胡低沉嘶哑的声音了,那么亲切、悠扬的二胡声和着明月、伴着微风在死寂的夜空中好似画出了一条美丽的彩虹。 英子心里一颤,孔伯伯?! “灵子,你先回家吧,俺去一趟啤酒厂那边,去捡煤渣!”英子的脚步慢了下来。 灵子回头看看英子,她犹豫了一下,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她已经习惯了英子下了夜班去捡煤渣,她暗暗自责,她做不到英子的吃苦耐劳,她更帮不了她的母亲。 目送着灵子走远了,英子迈开大步向公园方向跑去。 越走越近,穿过前面的一溜梧桐树,再爬过陡峭的台阶就到了公园,英子的脚步停在了公园假山后面的松树旁边,她把目光送过浓密的树枝,借着公园里高高的灯光她看过去,她愣了一下,那个坐在长廊的人不是孔阅先,而是一个和孔阅先穿戴打扮相似的人。 只见公园长廊下的身影:一身长袍破旧不堪,一头短发遮住了他的脸色,他手里抓着一把二胡,他的动作敏熟,他的神情完全陶醉入他自己的音乐之中。英子想走过去看看是谁坐在孔伯伯曾经坐过的地方?她又犹豫了。二胡声如泣如诉,又似乎流露着拉二胡的内心的悲哀与对亲人的思念;或苦苦挣扎在一团火焰之中的残喘的生命,随着一束光,腾飞而起,变成了展翅飞翔的火凤凰钻破了黑压压的缀幕。 正在这时,对过小路上走来一个身影,非常熟悉的身形,他的脚步直奔正在拉二胡的人。 “朱家老大?!”英子在心里悄悄喊着。 拉二胡的人抬起头,他的目光在夜幕下闪闪发光。 “家云?!”有一个多个月没见到家云了,家云与朱家老大有事?他们有什么事吗? “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朱家老大声音有点尖。 “就这几天!”家云声音低沉。 “俺随时待命!”朱家老大向家云一抱拳。 “谁?!”家云突然一抬手,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暗器。 “慢,是不是英子那个小不点?”朱家老大拉住家云的胳膊。 英子沉默,她不敢喘气,她静静躲在松树的后面。 正在这时,从另一边冲出两个黑衣人,他们行动灵敏。 家云抬起头,低声问,“是家兴吗?” “是,三哥!”家兴的声音飘过来。 “你就是新修?”家云看着家兴身旁的另一个人问。 新修点点头。 “似乎还有一个人,她躲在哪儿呢?”家云故意抬起手捋捋他的假胡须,“英子,出来吧!” “英子?!”家兴和新修几乎异口同声喊出英子两个字。 英子无法再躲藏,她低着头慢慢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刚刚朱老大已经看到你往这边来,你还以为我们没看见吗?”家云抿了抿嘴巴,瞄了一眼英子,“这个时候你应该回家睡觉,英子,难道是?”家云皱皱眉头,“你听到了二胡声,这把二胡,这把二胡是孔阅先拜托刘缵花转交给你的,今儿就给你吧!”家云嗓音哽咽,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英子没有伸手去抓那把二胡,她的心里和脸上都是泪。 “给俺吧!”朱家老大从家云手里抓起二胡,“俺先保存几天,过了这几天俺再把它还给英子!” “英子,你回家吧!”新修走近英子,他抬起手把英子脸上的泪水抹去,“我们会给舅母报仇的,你放心吧!” “新修哥,俺,俺也想替他们报仇!”英子的眼泪哗哗流。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也够好了!”家云长长叹了口气,“战争应该让孩子走开,可是……” “俺不是孩子,俺和家兴哥同岁,他能做的俺是做不好,但也不会做孬!你们有事不应该瞒俺!”英子理直气壮。 “我们是去救宋先生,你一个小丫头不要添乱了……”朱家老大嘟囔着。 “朱老大!”家云已经无法制止朱老大脱口而出的话。 “宋先生怎么啦?”英子的心又被什么东西抓了起来,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疑问与急切的光,她渴望在场的哪个人能对她说实话。 家云看着新修和家兴,“你们先走吧,先去找凤姑娘,如果有事俺再联系你们,希望你们不要到处乱跑……别误事!” 家兴和新修又看看英子,然后他们转身离开了公园,他们的身影像两只黑兔子,“嗖嗖嗖”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家云看着朱老大,“你把英子送回叶家,俺还有事,先走了!” 顾小敏爱上了家云,在她第一次见到家云来找孔阅先时,不经意地一瞭眼,她就开始心慌意乱,那年她刚刚十六岁,今年她十八岁了,她知道了暗恋的痛苦,她每天都想看到家云,与他搭上几句话她都心花怒放,兴奋好几天,甚至不能入睡,常常在睡梦里哭醒,因为她偶尔跟踪了家云,她看到家云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心里暗暗酸溜溜的,她知道她没有多少长相,虽然有一个苗条的身段,没有精美绝伦的五官,更没有像鸡蛋青一般的肌肤,她长长暗暗发呆,她的痴情没有瞒过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她的姐姐顾大敏。 近段时间,顾小敏也发现了她姐姐的情绪变化。 自从那天晚上姐姐见到那个家云的哥哥,那个男人声称是家云的哥哥,声称在啤酒厂工作,姐姐就变了,她常常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就像是她的魂魄被那个男人勾走了。 那天晚上,姐姐还带着她去扒孔阅先曾住过的屋子窗户,姐姐说那个男人也在屋里,家云喝醉了,那个男人不放心他,而留在了那间屋子里没走。 顾小敏不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扒人家窗户,她是为了她心里天天念想的家云,仔细算算家云从正月初五那天离开到今天已经一百多天了,她每天计算着时间,精确到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第二天早上家云又“失踪”了,顾小敏的心又一次被掏空了,食之无味,眠不能安。第三天晚上她从帮佣的主家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想去莲花山看看那儿的樱桃熟了没有。 顾小敏帮佣的这家有一个老先生,老先生有一个年轻的太太,太太给他生了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相差岁数太近,只差一两岁,最后这个男孩刚刚三岁,主家的女人被四个孩子累得生了病,老先生情不得已才找了帮佣。看着主家生活也不容易,顾小敏也很同情,但,老先生是码稿子的,有了额外收入他也不亏待顾小敏,顾小敏念恩,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 这几天,主家孩子天天嚷嚷着吃樱桃,老先生手头拮据,顾小敏想起了莲花山上有几棵樱桃树,她知道白天她也不敢上莲花山,那附近有鬼子巡逻,晚上虽然不对眼,只要小心点就没问题。她想着想着就走到了莲花巷。 还没有走进莲花巷她听到了枪声,她开始紧张,她开始害怕,她想逃跑,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小身影由远至近,那个瘦弱与慌张的样子看着可怜,那个小身影身后还有一队人,听声音像是鬼子。 顾小敏没有面对面见过鬼子,只要鬼子不妨碍她的生活,只要她能与心爱的人结婚,她也不会想起恨鬼子。偶尔那一次她偷听了家云与孔阅先的聊天,她知道家云在做什么,她谁也没说,她怕,她怕她说出口给家云带来不幸,她默默地关心着家云,看着家云来无影去无踪让她开始恨鬼子,是鬼子让她心爱、暗恋的人儿东躲西藏、东跑西跑,让她与他不能长相厮守。 主家老先生也说过,如果没有鬼子青岛市民的日子不会这么苦,她记住了,她明白了,日本人就是侵略者,他们霸占了青岛,就像霸占了别人的家,在人家里吃着、喝着,还要糟蹋着人家的姑娘,还要抢人家的饭碗。 此时此刻眼前的情况让顾小敏变成了英雄,她必须救下这个小孩,她必须帮助眼前已经跑不动的孩子…… 家云回到石桥胡同时,顾小敏正在一楼院里洗衣服。她一抬头,一个俊朗的身影迈了进来,刹那间她脸红心跳,她慌里慌张站了起来,低低地喊了一声,“家云哥!” “唉,二妹,忙呢?”家云嘴里一边应着,他一边垂着头迈上了二楼。 “吆,大兄弟,今儿怎么不高兴啊!俺妹妹给你打招呼,你还爱理不理,什么意思?”顾大敏一只手里抓着一把葵花籽,她另一只手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时不时吐着皮子,她一边用一双大眼睛瞄着家云,一边走近家云,“你知道吗,你出去这一个月,俺妹妹可是天天挂挂着你呀!” “嗯”家云嗓子眼里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宋先生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 “俺今儿想向您打听打听,您那个哥哥哪去啦?他在哪儿住?” “俺的哥哥?”家云皱皱眉头,他抬头瞄了一眼顾大敏,“大姐,您嘴里说什么啊,俺听不明白!” 顾大敏又向前一步,“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男人……” 家云明白了,顾大敏嘴里说的是朱家老大,莫非是她喜欢上了朱家老大?朱家老大不可能喜欢她呀。虽然眼前的女孩不是坏人,更不会仗势欺人,即使这样,他也明白朱家老大也不会喜欢上她。 “他呀,他准备结婚了!” “啥?!”家云嘴里的这句话让顾大敏张大了嘴巴,她手里的葵花籽也散落一地。家云的这句话如晴天霹雷,把她的好心情、痴情,劈得五马分尸,她竟然张大嘴巴“呜呜呜呜呜”哭起来,她一扭身子蹿下了楼。 顾大敏一边哭着,一边跑回了家。 顾小敏急急忙忙抬起头,家云的身形已经迈进了他住的屋子。 顾小敏扔下手里的衣服跑回了自己家,她母亲慌里慌张从锅台上抬起身子,“快劝劝你姐姐,好端端怎么就哭了?问问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有人欺负她?” “没人敢欺负她!”顾小敏一边说一边冲进了卧室,她看到她姐姐身子趴在被窝上,伤心欲绝。 “姐,咋了?” “那个,那个他哥哥准备结婚了!”顾大敏痛苦失声。 顾小敏摇摇头,她也清楚她姐姐的长相,以前姐姐还能收住她的那份心,有自知之明,可,自从见到那个男人姐姐以为自己的缘分到了,唉,自作多情,没想到我们姐妹都生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梦里,越编越厚实,慢慢把自己套了进去,无法挣脱。即使这样,顾小敏也不想放弃她的这个梦。 “姐姐,俺去给您问问家云哥,他刚刚是不是拿话糊弄你呀!”顾小敏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屋子,她直奔二楼家云住的那间屋子。 “去哪?小敏,衣服晾上再走!”母亲在身后喊她,她没有听到,她的脚步慌乱又忐忑,激动又羞涩。 “家云哥!俺可以进去吗?”顾小敏抬起手轻轻敲敲眼前的门。 “二妹吗?有事吗?俺门开着呢!你进来吧!”在家云心里顾小敏就是妹妹。 顾小敏迟迟翼翼迈进了家云的屋子,她眼前一亮。 这间屋子比孔阅先在这儿住时干净多了。一张大床挨着窗户南北放着,上面铺的盖的虽然有补丁也叠得整整齐齐;大床北面用一块厚厚的、补丁摞补丁的布帘隔出一个厨房;靠北墙根一个煤炉子,煤炉子没火;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家具,一把破椅子靠墙放着,还有一个四方的茶几,茶几上有几个扣着的茶碗;再往里有两个很大的樟木箱,上面也有一床被褥,似乎有人曾在这儿落脚。 “家云哥!”顾小敏紧紧张张又喊了一声。 “二妹,有话你就说!”家云抬了一下眼角,声音亲切,“坐吧!” “俺不坐了,俺,一个月前,晚上,俺看到一个小女孩……”顾小敏不知为什么要说这一些话,她有点口吃。 “小女孩?!”家云站直了身体,他看着眼前顾小敏害羞的样子,“二妹,你想说什么,你尽管说就是,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她被日本人追赶进了莲花巷,俺帮助了她,后来她走了,俺不放心,俺就远远地跟着她,俺看到她走进了柳巷子北面的一个小楼里,俺知道她安全了……” “英子?!”家云在心里默默喊着英子的名字,怎么没听英子说起过呀,那天?哪天?一个多月前刘缵花还活着,英子为什么被鬼子追?难道她去发传单被鬼子发现了?她没有直接回柳巷子而窜进了莲花巷…… “二妹,你是一个好姑娘!那天你无论看到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要说出去,好吗?”家云比较冷静,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以后你也要注意安全!” “嗯、俺没说,俺会注意的……”听了家云的嘱咐,顾小敏心里乐了,家云还是挺关心她的。” “二妹,给大姐说一声,房租,下个月俺给她补上!” “不用了,俺替您交了,您不要跟外人说呀!” “你?!”家云大吃一惊,他心里真的很感激好心的顾小敏。 “那天,俺帮佣的主家老先生给了俺一点小费,俺就交给了俺姐,俺说这是您那天离开时留下的……家云哥,无论您走到哪儿,无论您什么时候回来,这间房子俺一定给您留着,这儿永远是您回青岛的落脚地!” 顾小敏的这一些话感动了家云,家云沉默不语。 “俺走了,您有事就喊一声,也可以把钥匙放到窗台外面,俺会给您洗洗床单被罩,打扫打扫卫生……”顾小敏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了。 家云默默站在原地,这是叶静牺牲后第二个如此关心他的女孩,他激动、他感动。 五月的天气有了许多的热,街上多了穿裙子的女孩,也有了更多穿旗袍长衫的年轻人,那都是有钱人;穷人还是补丁摞补丁的小衫,加一条免裆裤,再加一双露着前脚指的鞋子。英子的衣服虽然缝补得很精细,短小的裤子变成了七寸裤,磨损的裤脚一圈喇叭花,绣的精美。英子有三个春秋没有添加新衣服了,冬天的棉袄是舅母年后从老家带来的,她一直放着,每当她想家,想娘,想舅母,她就把棉袄拿出来看看,她不舍得穿。英子的包裹里还有一件漂亮的裙子,那是叶小姐活着时给她买的,她不敢看它,更不敢穿它,她怕想起叶小姐,她怕她做梦梦到叶小姐责怪她没有照顾好叶家。 英子的脚步出现在公园的长廊里,她像落队的一只小羊羔,公园里的路灯撕扯着她瘦小的身影,那个身影孤独又瘦弱,她垂着头,竖着耳朵,她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她耳边似乎永远有二胡声,那种声音没有磨灭,还有三哥家云的声音醇厚又热忱,还有家兴与新修的足迹,来无影去无踪。 正在这时,不远处小路上飘来一个细长的身形,这个身形苗条又扭捏,是一个女人。恍惚之间,英子把来人当成了她舅母刘缵花,舅母和两个月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瘦了,头发还是矮矮地梳在脑后,竖着的鼓鼓的发髻像一个大大椭圆的茶壶盖;耳旁还有两缕碎发,长长地扫在她的前襟上;黑底白色花纹的偏襟夹袄紧紧包裹着她瘦弱的身体,下身是一条青色免裆裤,肥大的裤子穿在她身上好像是穿着裙子。 “舅母!”英子抬起脚步向那个身影扑过去。 当英子的目光落在那个女人脸上时,她看清了,这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那么俊,俊秀的媚眼轻挑,细长的眉毛,还有一个樱桃小嘴,这个人英子没有见过,英子愣愣地站在那儿,她为自己的鲁莽而羞怯。 “你是英子吗?”女人轻轻一声问吓了英子一跳。 “您是?!”英子抬起张皇失措的眼神看着对方的小嘴。 “俺叫清凤,是三哥的妹妹!”女人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点伤感。 “三哥?!他去哪儿了?”英子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他们离开了青岛,跟着宋先生一起走了!”清凤叹了口气,“俺来找朱家老大,看看他是否安全回了家?” “他怎么了?”英子有点紧张。 “没什么,俺今天来找他,有点事儿问问他。”清凤的话语里似乎没有隐瞒,她一边说,她一边慢慢走进长廊里,她一边慢慢坐下,她向英子招招手,“英子,过来咱们姐俩聊聊!”清凤似乎与英子早就认识。 “您认识俺?”英子盯着清凤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清凤点点头,“从三哥嘴里认识你的!”清凤嘴里带着伤感。 “宋先生好吗?”英子又问。 “他很好!”清凤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明亮的光。 “他们都好?” 清凤点点头,“都好!英子,以后,以后俺来照顾新新!” 清凤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她慌乱地摇头。 “这是三哥的托付!只是,现在俺还有事情要去做……” 英子一激灵,她满脑子问号,难道三哥家云出事了吗? “为了掩护青保的人带着宋先生撤离,我们好多姐妹牺牲了!”清凤用她的双手抱着脸,她埋下头去,她哭了。 “姐妹?!”英子不明白清凤嘴里话的意思,她更不知怎么安慰眼前痛哭流涕的清凤,她沉默。 “还有三哥家云!他不应该死,他已经跟着青保的人上了车……朱家老大看到那个场面就瘫了……为了救朱家老大,三哥他再次跳下了车,他就那样淹没在鬼子的机枪下……俺亲眼目睹他倒下去,是家兴又把三哥拖上了车……只有朱家老大知道他的具体情况,毕竟他离着三哥最近,俺只想听朱老大给俺说实话……”清凤在哭。 风带起了悲伤掩盖了黑夜。 清凤痛苦的诉说让英子满脸泪。 “三哥不会死!”英子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俺,俺要去找宋先生他们,俺要打鬼子,俺要替三哥报仇!” “英子,你不要冲动,俺,俺不对,俺不该跟你说这一些,俺心里透不过气,没人诉说,俺三哥,俺的那一些姐妹……”清凤的声音更加伤悲。 英子看着清凤痛苦的脸,这张脸被泪水覆盖,被风扯乱了一头秀发,被黑暗摧残的悲悲切切、凌乱不堪。 “三哥不会死,俺也是这么想的,他头一天从俺那儿离开时嘱咐俺要活着,拜托俺把新新养大成人!……那个,三哥知道叶小姐牺牲后,他本来想把新新留在俺的身边,英子,你也许不知道俺们是做什么的,俺住在妓院里,那个地方无法让一个孩子健康成长。” 朱老大的脚步在长廊下停了下来,他看到了清凤和英子坐在一起,两个女孩在哭泣,他默默垂下了头。 “俺相信家云不会死!”朱家老大语气里带着自责,“过几天,俺去一趟崂山打听一下,清凤姑娘您不要伤心!” 清凤抬起泪眼瞄了一眼朱家老大,她慢慢站起身,她声音严厉又低沉,“你,为什么你平日里说话还有钢铁味,怎么那个时候软蛋了?为什么?你没看到俺的姐妹们吗,她们为了让青保的车顺利离开,她们做了什么?她们用她们的身体阻挡了鬼子的机枪,而你,你吓得在地上爬,在爬……” “俺看到了,看到了,俺错了!”朱家老大在清凤面前垂着头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 “我们已经把死看淡,不是我们死就是鬼子死,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们已经看透了,只有死才能换来生,就像三哥为了你的生而去牺牲他自己!”清凤一边痛苦流泪,一边严厉地指责朱老大。 英子抬头看看情绪激动的清凤,她再看看垂着头的朱家老大,她从清凤嘴里明白了一切,她似乎看到了那个激烈的场面,她看到了那一些女人一个个倒在鬼子的机枪下,她看到了三哥家云为了掩护朱家老大而倒在了血泊里。她想,清凤嘴里话是正确的,只有牺牲生命才能换来生,不是鬼子死就是自己死,用一个人的死换取更多人的生,值得!大不了与鬼子同归于尽。 “希望你不要做叛徒!”清凤嘴里喃喃着。 清凤最后一句话让朱家老大抬起了头,“俺,俺那天也做好了与鬼子同归于尽的准备,俺不想被鬼子抓进宪兵队,可是俺第一次看到那种场面,当时,俺的确软蛋了,但,俺绝不会出卖你们的任何同志,相信俺今天的话,以后无论怎么样,不会像昨天那样,俺一定替大家报仇!” “以后,以后,没有以后,最好你不要再接触我们所有的同志,今天这是俺来提醒您,朱家大少爷,以后不要再添乱了!”清凤一边说着,她一边又低头看看英子,“英子,再见,好好照顾自己!”她扔下这句话,她一扭身向前面的小路走下去,一会儿她的身影就不见了。 朱家老大半张着嘴巴,他还想解释什么,他看着清凤消失的背影,他结结巴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英子默默走开了,她为家云难过。 “英子,你不相信俺?”朱家老大追着英子的背影,“你听俺解释一下!” 英子心里没有恨朱老大,朱老大与日本鬼子比,英子更狠日本鬼子,是日本鬼子把她身边的一个个亲人杀害了。英子心里的仇恨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她想变成火凤凰拖着火焰烧尽遮住星月的厚厚的黑雾。 第二天休息日,英子找到了朱家老大。 “那天,你说你手里有什么?”英子一句没有头绪的话问愣了朱老大。 英子又问,“那天你说要自杀,用什么自杀?用什么与鬼子同归于尽?” “是手榴弹!”朱老大摇摇头,“他们不相信俺的话!” “手榴弹还有吗?”英子低声问。 朱老大一愣,他马上摇摇头。 “你撒谎!”英子狠狠瞪着朱老大那张比女人还白的脸,她想起了她舅母刘缵花的话,嘴上不长毛的男人不要相信。 朱家老大又摇摇头,“真的没有!” “那天的呢?”英子继续追问。 “这?!”朱老大迟疑了一下,“那天俺扔出去了,没有打开盖子就扔出去了,所以鬼子向俺疯狂扫射,家云救了俺……” 英子皱着眉头,她想,朱老大嘴里的话也许是真的,那个情况下,他也许很害怕,那种害怕她经历过。 看着英子离开的背影,朱老大叹息着,“俺朱老大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你在叨咕什么呢?”身后传来了朱老头的问话,“听说宋先生和那一些爱国学生被青保的人救走了,那天死了好多人?那天还有好多女人死了,她们是好样的,这一些日子,青岛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她们的牺牲惊醒了好多人!听说那家妓院的女人都被市民藏了起来?有这事吗?如果她们到咱们这儿寻求帮助,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朱老头的话音还没落,朱老大已经推起自行车走了,他火急火燎地走了,他想起了清凤,那天,他怎么能稀里糊涂把清凤放走了呢?日本鬼子到处在抓妓院的女人,她一定很危险。 朱老大骑着他的自行车在台东路上转悠,他希望能碰到清凤,可是他转了几圈也没有见清凤的影子,太阳已经接近了中午,朱老大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栈桥附近,他推着自行车沿着海边慢悠悠走着,他的目光在海面上搜寻,他知道清凤喜欢家云,他怕清凤因为家云死了而做出什么傻事。 他慢悠悠走到了江苏路的基督教堂旁边,他有意无意抬起头,他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阳光下一闪,一个身穿黑袍的修女迈上了通往教堂的台阶,阳光下那个修女的脸色那么俊秀又凝重,她神情小心翼翼,她一步一回头,她胳膊上挂着一个小小竹篮。 清凤!朱老大心里一惊一喜,他急忙用脚支撑着自行车,他抬起头,张开嘴,他想喊,他又摇摇头,他急忙把自行车停放在台阶下,他刚刚放下自行车,从不远处传来了摩托车声音,那声音划破了街道上的宁静,朱老大一激灵,很显然,那一些鬼子已经寻找到了教堂。 朱老大扔下自行车,他抬起脚丫往通往教堂的台阶上蹿,很快,他气喘吁吁追上了清凤,他伸出大手拉起清凤的胳膊,“跟俺走!” 清凤一愣,她一转身,朱家老大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听听,鬼子来了!快脱掉这身黑袍子!” 清凤也听到了不远处的摩托车声音,还有大皮鞋砸在马路牙子上的清脆又激烈的声音,她顾不得多想,她急忙脱掉身上的黑袍放进竹篮里,她一抬手把竹篮轻轻放进了她身后的浓密的树丛里,她似乎没有多想,她跟着朱老大直奔山下。 朱老大骑着自行车载着清凤穿小巷,走小路,他们很快来到了威海路,他们又穿过威海路直奔登州路,他们到了柳巷子。 “你带俺去哪儿?”清凤低声问。 “去我家不方便,你去叶家当英子舅母吧!”朱老大使劲蹬着他脚下的自行车。 “朱老大,你这是带的哪家女孩呀?”马来福看到了朱家老大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的清凤。 “这是英子舅母!”朱老大一边回答马来福,他一边压低声音悄悄嘱咐清凤,“把你的脸藏起来!” “奥,是俺眼花吆,看着谁都是大姑娘!哈哈”马来福嘻嘻笑着,他的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动。 “您是想媳妇了!”朱老大故意与马来福开玩笑。 “朱老大,上次俺给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啦?” 马来福与朱家老大有什么事儿?清凤皱皱眉头。 “到了叶家你自己进去吧!”朱老大把自行车停在了叶家院门口外面,他向院里喊,“英子,你舅母回来了!” 英子正在楼上编凤凰扣子,楼下院门外传来了朱家老大的呼喊声,英子皱皱眉头,舅母已经牺牲快两个月了,这件事朱老大也知道呀,今儿朱老大嘴里话什么意思?英子一边皱着眉头猜测着,她一边喊来了新丽新新,“你们不要乱说话!俺出去看看!” “舅母回来了!俺去看看!”新新不知道刘缵花牺牲的事儿,他满脸兴奋,他准备跟着英子下楼。 “不许看,不许说,不许到院门口!”英子向新丽递了一个眼神,新丽急忙抓住新新的细胳膊又把他拽回了书房。 英子扔下手里的针线下楼,黄丫头窜到她脚边又跳又蹦。英子急忙奔到院门口,她一抬头,院门口外面站着一个漂亮女人,这个女人不是清凤姑娘吗? 朱老大看着英子的眼睛,压低声音说,“还不快开门?” “奥,舅母回来了!”英子急忙向清凤打着招呼,“新新天天念叨舅母呢!” 朱老大放下清凤急忙转身迎着马来福走去。 “您想当俺老丈人,嘿嘿,俺老爹说,您姑娘挺好的,可惜是哑巴!”朱老大一边推着自行车走近马来福,他一边笑着说。 “如果不是哑巴,俺也不会找你呀!”马来福也不客气,“哪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你?你这个花花公子也不照照镜子?” “嘻嘻嘻您把姑娘给俺,不怕您姑娘受委屈?”朱老大嘿嘿一笑。 “唉,俺也知道你为人不坏,花点就花点吧,哪个男人不花呀,是不是?有合适的,有看上俺这个麻子脸的,俺也愿意再找个老来伴呀!”马来福一边不好意思地偷瞄着朱老大,他一边嘿嘿一笑,“那个叶家舅母很能干,俺每次看到她就很喜欢,又是俺掖县老乡,有时间你给撮合撮合!” 朱老大心里说,刘缵花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了,你这个老色鬼去阴间找她吧,朱老大心里这么想,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马来福长得的确不咋地,但心眼不坏,没必要咒人家,他只哈哈一笑,“有机会俺帮您照一眼!俺回家了,晚上还要上夜班呢!再会!老丈人!” 朱老大最后一句称呼把马来福喊高兴了,他心里很喜欢朱家老大,朱老大虽然油头粉面,却非常孝顺,如果有一天姑娘嫁给他,自己老了还有个照顾的,他自然心满意足。 英子把清凤拉进了一楼客厅,她想问,发生了什么?清凤摇摇头没有说话,英子也没敢问。 英子给清凤倒了一碗水,她一边递给清凤,她一边看着清凤的眼睛,“俺先去给新丽新新说说,以后您住在这儿,让他们暂时喊您舅母,好不好?” 清凤点点头。 “俺舅母在青岛有居住证,良民证她带出了城,您最好不要出去!”英子嘴里的话很成熟,成熟的让清凤反而像一个孩子。清凤又点点头。 英子上了楼,她把新丽和新新拉到眼前,她认真看着新丽新新的眼睛说,“楼下的人不是舅母!但,你们和我必须喊她舅母,是鬼子要抓她,只有咱们把她当舅母,她就不会死,明白吗?” 新丽新新严肃地点点头。 “俺找舅母曾穿过的衣服给她换上,以后她就住在叶家,你们记住无论谁问她,都说她是咱们舅母!”英子有点不放心新新,她严肃地看着新新懵懂无知的眼睛,“鬼子到处抓人、杀人,知道吗?” 新新使劲点点头,“记住了,英子姐,你说什么话俺都记住了,以后楼下女人就是咱们舅母,舅母名字叫刘氏!” 英子笑了,其实新丽和新新不知道舅母刘缵花的真名,他们也问过刘缵花,刘缵花告诉他们她没有名字,在老家时老家人都喊她刘氏。 清凤暂时住在了叶家,她很快与叶家三个孩子融为一体,她也没想到她怎么会这么喜欢孩子?英子对她照顾得周到细微,让她感动的同时又不好意思。 第二十九章晰与惜 一晃潮湿烦闷的六月过去了,天越来越热,柳巷子旁边的臭水沟飘起一股股臭味,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像习惯了苍蝇满天飞,然后落在巷子的马桶上久久不愿离去;习惯了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饿肚子,公园里的野菜已经被人们挖得露出了黄咔咔的地皮。 仔细算算清凤在叶家住了一个多月了,眼瞅着叶家再也拿不出吃的,孩子们每天嚼着几颗黄豆都笑得开心,让清凤心里难受,又让她落泪。 英子准备去一趟董卓祥家看看新菊,她把几颗烤黄豆包在一块手帕里攥在她手心里,她又把编好的凤凰扣子仔细包在一块干净的包袱里,然后她和清凤交待了几句就出了门。 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力车在人群里穿梭,带起一股股热浪,天真得很热,车夫袒露的后背和前胸上滚落的汗珠子砸在路面坚硬的石头上,闪着晶莹莹的光。青岛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车夫吃力的背影让人看着着急;马路四周的店铺大敞开门,客人不多,冷冷静静,一阵热风吹进各家布店,撩拨着柜台上的各色花布,看着馋人,如果能给新丽新新他们做几件汗衫多好呀,英子摇摇头,哪有那么多钱?有钱还要买点粮食,那怕橡子面也可以;抬起头往前看,高高大大的坦胸露腹的女人画像挂在墙上,满腮的胭脂红,滴血的红唇,美女雪白的身体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曳,似乎就要从墙上掉了下来;拥挤的人群里钻出几个卖香烟的小孩,夹杂着卖炒花生瓜子的吆喝声。 英子想:这个季节,花生也应该收成了吧?对,晚上必须去郊区一趟,寻点地里落下的花生。 英子一边想着,她的脚步慢慢变得轻快,拐过街口就看到了董家裁缝铺子。董家铺子就在前面众多商铺之间,虽不起眼,也很显眼,尤其那块“董家裁房铺子”的老招牌在阳光下尤其引人注目。英子似乎看到了董卓祥拉着新菊的手站在铺子里面…… 英子走近了,她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看过去,董家裁缝铺关着门,门前只有匆匆而过的行人,两扇门板把店铺里面遮挡的严严实实,出了什么事?英子皱着眉头,她突然想到董家后院墙上还有扇小门,前门关着也许后门开着吧? 董家的后门的确开着。 英子疾走几步,刚拐过路口,她看到从董家后院门内走出一个肩上背着药箱的男人,看那男人穿者打扮像个郎中。董家有人生病?英子不敢冒失上前,她把身体躲在董家门口不远的巷子里,她等了小一会儿,董家没有再出来人,那个郎中孤零零走了。新菊没在家?新菊生病了?英子一边想着,她一边急忙迈开脚丫蹿进了董家后院,她站在冷冷清清的院落里张望,北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偏房里有声音,偏房的门开着,里面传出新菊的声音,新菊嘴里嘟囔着什么?似乎新菊还在埋怨什么?“俺不会烧水,让俺烧水做饭伺候你,你又不是俺亲爹哼,俺到董家是来享福的……” 英子急忙走近偏房门口,她抬起头,她的眼睛谨慎小心地看进去,她看到了一脸怒气的新菊,她还看到一些白花花大米散落在新菊的脚下,看着那一些散落的大米英子心疼呀,新丽和新新在家挨饿,而新菊她……英子突然瞪大眼睛吼了一嗓子,“新菊,你为什么糟蹋粮食?”英子一声吼吓了新菊一跳。新菊一愣,她哆嗦着身体抬起头,当她看清是英子时,她扔下手里的淘米碗扑向英子,“英子姐,英子姐,你可来了,董,俺爹病了,他说饿了,让俺做饭,俺不会呀!” “好,我来,你去看看董师傅怎么啦,问问他还想吃什么?”英子一边说一边把她手里的包袱放在了窗台上,她又把那一捧烤黄豆递给新菊,“给,拿去吃吧!” 新菊满脸兴奋,“英子姐,什么东西呀?” “是你最喜欢吃的烤黄豆!”英子一边弯下腰把散落一地的大米一粒粒仔仔细细捡起来,她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新菊说,“新菊呀,你怎么这么浪费?你知道吗?叶家已经好几天没有干粮了,只有野菜汤子……” 新菊根本没有听到英子说什么,她垂着头,她撇了撇嘴角,她抓着那个包着烤黄豆的手绢一扭身走了。 英子收拾好地上的大米,她又用清水把大米洗了几遍,然后她把清理好的大米放进了盆里,她急忙生火做饭,她看到灶台上还有一捆绿油油的小白菜,她又清炒了一盘小白菜。 英子端着一碗米饭和一盘清炒小白菜走进了董卓祥的房间。 董卓祥闻到了饭菜香味,他抬起头,当他看清屋门口出现了英子清瘦的小身影时,他从床上使劲挪挪身体准备坐起来。 英子急忙把手里的托盘放到董卓祥床边的桌子上,她上前扶起董卓祥,“董师傅,您有病可以托人捎话给英子呀!” “那天下雨淋着了,一直没好,没想到,今早上就起不来床了,幸亏有个徒工喊来了郎中,那个郎中给俺开了药,还没去抓呀,俺这命唉!”董卓祥一边叨叨絮絮地说着,他一边不停地咳嗽着。 英子生气地抬起眼角瞄着站在门口旁边的新菊,“药店就在对过,您可以让新菊去呀!” “她去了,那些钱她买了吃的啦,她,嗨,郎中已经来了两趟了……”董卓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唉!” 英子又扭脸狠狠瞪了新菊一眼。她突然看见新菊脚底下踩着那一些烤黄豆,还有她那块干干净净的手绢也被新菊踩在脚下,英子心里一颤,她想向新菊发火,可,一旁的董卓祥在咳嗽,她只好强压住心里的愤怒,她低下眼角看看满脸病疼的董卓祥,她真的很难过,“董师傅,您别着急,待会俺给您去抓药!俺会熬药,以前俺给叶祖母熬过药,您吃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俺这命呀,难道这就是俺的命?”董卓祥一声接一声地唉声叹气。 门口的新菊垂着头,她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她脸上还挂着厌恶的表情。 英子看看新菊,她默默摇摇头,她把脸再次转向董卓祥,董卓祥一脸的憔悴,他两个腮帮子都陷了进去,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董卓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本来白白胖胖的,安良温善的模样,此时白发苍苍,满脸沮丧,双手不仅清瘦,手背上血管高凸清晰,肤色蜡黄。 “俺去药店给您抓药,您自己能吃饭吗?董师傅!”英子把董卓祥扶到了靠墙的位置坐好,“董师傅,您这样坐舒服嘛?” “行,行!”董卓祥向英子连连点头。 “新菊,让新菊跟着俺去可以吗?董师傅!”英子顺手抓起桌上的药单子问董卓祥。 董卓祥点点头,“去吧,过马路注意安全!” 英子慢慢走到门口,她先弯腰小心翼翼捡起地上被新菊扔掉的那捧烤黄豆,她把黄豆装进了她自己衣服口袋里,她又抓起新菊脚边上的那块手帕轻轻弹弹上面的灰尘,她猛地站直身体抓起新菊的手,声音严厉,“跟俺走!” 路上,新菊嘟囔着小嘴,似乎她在埋怨英子,“这么热的天,晒干嘛?!买点水喝吧!” “水?买水?你过得还挺滋润,想喝水,家里水缸里有,暖瓶里也有!” “俺想喝饮料,路旁那儿卖,一杯一杯的,有糖精水,甜甜的,英子姐俺带你去尝尝……”新菊喋喋不休。 英子假装没有听见新菊嘴里说什么,她沉默地往前走,她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她想说新菊生在福中不知福,她想说新丽新新天天念叨新菊在董家过的怎么样?她想说新丽新新天天去公园挖野菜……英子咽了一下嗓子,由于气愤她胸膛起伏,她脚步急促,她目光注视着前方,她声音严厉,“新菊,你知道吗?新丽新新好几天没吃一口浆的啦,野菜都没有,每天每顿三颗黄豆一碗水,你却把大家省下来的烤黄豆扔了,为什么?你忘了咱们在叶家的生活了吗?” “俺不喜欢吃!”新菊抬起头撇着她的小嘴巴,“俺想吃糖人!” “新菊,你多大了?”英子使劲忍着气愤情绪,她故意放慢语气,声音依然带着激动,“你忘了咱们挨饿受冻的日子吗?在叶家,新丽把所有活都替你做了,俺去上班,新丽要烧水做饭,照顾你和新新,新丽比你只大一岁呀?” “俺今年才十一岁,还是,还是孩子,这是董,不,是俺爹说的。”新菊理直气壮。 “新菊,你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孩子了,董师傅把你当孩子,他什么也不让你做,把你惯的什么也不会做,你今天跟着俺回叶家,让新丽住到董家里来!”英子声音严厉。 “不,不可以,俺不走!”新菊急忙摆手摇头。 “不走,不走你必须听话,必须照顾生病的董师傅,他生病就挣不着钱,挣不着钱就没有粮食吃,如果他一直卧床,你喝西北风去吗?”英子真的忍不可忍,“你在董家一天,你只要吃董家一口吃的,你必须听董师傅的话,董师傅那么照顾你,他生病你都不能给他倒杯热水喝吗?你甚至还把他抓药的钱花了,你,让俺说你什么好呢?新新都比你懂事,你知道吗?” “俺知道了,英子姐,俺不想再回叶家!”新菊真的很害怕英子再把她带回叶家,她不愿意再回叶家吃橡子面和冻白菜,那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以后,俺听你的,俺好好照顾董师傅,不,好好照顾俺爹!” “董师傅对你好不好?”英子突然又问新菊。 “好!有好吃的都给俺留着,他还给做新衣服!”新菊没有撒谎,新菊身上一身新衣服可以证明,这是新丽新新不可比的。 “好,你记住俺的话,只有董师傅活着,你永远有今天的生活,如果董师傅不在了,董家的房子和买卖都属于董家的人,董家还有几个亲戚,董师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董家的那一些亲戚就会霸占董家的所有,你算老几?你如果不回叶家,你就没地方去,就会变成乞丐!”英子不是吓唬新菊,这是事实。 新菊似乎明白了英子的话,只有董师傅好她才能好,她必须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只有那样她才会天天有米饭吃,这是新菊简单的思维。 为了让新菊变得懂事,变得珍惜董家的生活,英子也只能这样吓唬新菊。 英子帮新菊给董师傅熬了汤药,她又嘱咐新菊怎么熬药,怎么加水,怎么做米饭,怎么炒菜,新菊点点头,其实她在叶家就跟着叶家祖母学会了做饭,只是有新丽做她就不做,慢慢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 英子把凤凰扣交给了董卓祥,然后她准备离开董家。 董卓祥吃了饭,又喝了药,他的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一半。用他的话就是,“见到英子,俺就觉得全身轻松多了!” “董师傅,您有时间去俺叶家走走,散散心,不要总守着店铺,俺走了!有时间俺再来看您!”英子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英子,家里大米不多了,新菊爱吃,俺就不给你了,还有一些土豆,是老家来人带来的,你拿去吧!” “董师傅,俺说了以后不收您的钱,也不要您的东西,俺还欠着您呢!”英子摇摇头,她偷瞄着新菊,“你看,还是董师傅疼你,不是吗?” “土豆吃不了就长芽了,长芽就不能吃了,所以,你还是拿去吧!十斤玉米面,过几天俺有力气就给你送过去!”董卓祥慢慢走到门口看着新菊又说,“新菊呀,把那一筐土豆给你英子姐拿着!” “好!”新菊向厨房跑去。 “英子呀,你董伯伯这身体呀,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俺很希望你能到俺铺子来学学做旗袍盛装,你心灵手巧,俺想把这点手艺传给你……” 听董卓祥这么说英子很感动,又很难过,“董师傅,您没事的,您不要太累了,心情好点,多出去走走,就没事了啦!” “这个时候还敢往哪儿走,哪儿都不消停,走远了又害怕,害怕枪子不长眼,更怕鬼子乱杀人,唉!” 正在这时,新菊提着一筐土豆走了过来。 英子急忙迎着新菊走过去,“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呀!董师傅,谢谢您!” 英子嘴里这么说,她心里又很高兴,高兴地直落泪,她心里想,新丽新新又有吃的了。 “英子,你不要哭,你有事就来找董伯伯,董伯伯有手艺,手艺可以换吃的,主顾们即使没钱给,还有东西给,有手艺人饿不着!英子,你也是用手艺换吃的不是吗?你不欠俺!” “谢谢您!”英子给董卓祥鞠躬感谢。 “英子,俺刚刚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 “是,董师傅!” 英子离开了董家,她肩膀上背着一筐土豆往柳巷子方向赶。 天热热的,没有一丝风,风好像被谁收走了,只有稠糊糊的闷;脚下的路像一个大烤炉,烤得行人大汗淋漓。英子喘气急促,汗水把她的头发浸湿了,一缕一缕的贴在她的脸颊上。 “英子!” 突然,英子身后传来了家兴的声音,英子心里窃喜,家兴他们又回城了? 家兴走近英子,他从英子肩膀上抓起土豆筐,“俺帮你!” “不用,俺背的动!”英子使劲抓住竹筐不放手。 “英子,俺用它做掩护,不是俺非要帮你!”家兴的话音很低。英子慢慢松开了抓住竹筐的手。 “三哥家云怎么样?”英子想起了家云。 “他没事了,他去了泰山!英子,俺们进城是找清凤姐姐,至今没找到!”家兴垂头丧气。 “清凤姐住在叶家!” “真的?!”家兴满脸激动,“俺们找她好几天了,都失望了,还以为她出事了……太好了!” 英子和家兴回到叶家时,清凤没在家。 新丽说:“那个舅母出去了,她说她晚上回来!” 家兴问英子这筐土豆放哪儿?英子带着家兴往后院走,她准备把土豆放进地窖里。 英子一边拿出几个土豆交给跟在她身后的新丽,她一边问新丽,“新新呢?” “他去找朱老大,朱老大喊他去的!”新丽一边回答英子的问话,她一边扭脸看了家兴一眼,她认得家兴,去年崔英昌生病住在灵子家时,家兴常常去灵子家看崔英昌,顺便他也到叶家来坐坐,或者搂着黄丫头半天也不说话,就那么坐在屋檐下面发愣。 今儿的黄丫头见了家兴情绪波动很大,看它摇头摆尾的样子就知道它很激动,家兴必定与它相依为命一年多,风里去雨里来、一同忍受饥寒交迫、一起流浪街口无家可归……此时此刻它忘记了它的使命,忘了盯着叶家院门,它一会儿跟着家兴到后院的地窖子,一会儿跟着家兴去了一楼客厅,家兴在屋里喝水,它就那样站在客厅外面的屋檐下盯着家兴看,满脸欢喜。 “它是家兴哥养大的。”英子对新丽说。 “听叶小姐和舅母说过!”新丽的话让英子愣了一下,她急忙从新丽手里接过几个土豆,她准备上楼,她准备蒸几个土豆给大家吃。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抬眼望出去,朱家老大站在院门口外面向院里张望,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面口袋。 英子看了家兴一眼,低声说:“是朱家老大,也是家瑞的大哥。你们应该认识。” “认识,他一定有事,快请他进来吧!”家兴一边说一边走到了院子,他皱皱眉头,他的耳朵听到了院门口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扭脸看着英子轻声说,“英子,你去开门,小心点,看看还有谁?” 看着家兴狐疑的眼神,英子也认真听了听门口外面的动静,除了朱家老大的脚步在院门口外徘徊,她没有听到还有谁的脚步声。 “还有一个人,俺确定!” 毕竟家兴是玩枪的,不仅眼睛好使,耳朵也非常灵敏,英子相信家兴的话。 “家兴哥,你去后院那个地窖躲一躲,去呀!”英子有点着急,她害怕院门口有坏人。 英子把她手里的几个土豆又匆匆塞给新丽,“你去洗洗蒸蒸,不要下楼!” 家兴看着英子着急的样子,他笑了笑,“不像是坏人!不要怕,可能是自己人。” “自己人?!”英子满脸疑惑。 “你去门口看看就知道了!” 英子小心翼翼来到了院门口,她抬起头看着朱家老大,“您有事吗?” “给你们送点玉米面!”朱老大把他手里的面袋子在栅栏门上晃了晃,“这是新丽织手套换来的,没有黄豆了,再过两个月黄豆才能下来!” “您身边是谁?”其实英子没看到朱老大身边还有什么人,是她故意问的。 “是俺家煤球!”朱老大的声音很小,“快开门!” 英子一听是煤球,她急忙打开了院门,朱老大一边往里走,一边向他身后瞭了几眼。英子顺着朱老大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叶家门口右侧的一棵梧桐树下坐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 “英子,有个乞丐,他看着可怜,让他进院喝口水可以吗?”朱老大故意提高嗓门对英子说。 “好!”英子使劲点点头。 家瑞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他的胳膊上挎着一个乌黑的竹篮子,他身上的衣服无法比拟,不仅破衣烂衫,更多的是露着脏兮兮的皮肤;他不仅蓬头垢面,还满脸满身臭气熏天。 “您赏口吃的吧,谢谢谢谢!”家瑞手里端着一个破碗,他慢慢从地上站起身靠近叶家院门口,他嘴里絮叨着,“麻烦了,主家,俺饿了,您赏口吃的吧!” 黄丫头突然抬起头“汪汪汪汪”叫着扑到了院门口。 “哎呀!”家瑞吓得全身颤抖。 “黄丫头!”英子和家兴同时喊了一声黄丫头。黄丫头摇着尾巴慢慢退到了院子里。 家兴站在房檐下看着落魄的家瑞,他偷偷笑,他尽量憋着没笑出声,他故意没有与家瑞打招呼。 家瑞抬起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瞪着家兴,两个人偷偷挤挤眼角,又相互一笑。 “您进来吧,俺刚刚要煮土豆,您可以在院里坐坐!”英子对家瑞说。 家瑞迈进了叶家。 朱家老大急忙扭身把院门关上,他把他手里的玉米面递给英子,“给,做几个饼子,俺弟真的饿了,他跑了一天,刚刚马来福在俺家开水铺子喝茶,他没敢进门,是俺老爸认出了他,俺老爸说给你们送点玉米面,顺便把俺弟带来你们叶家。” “俺知道了,朱大哥,您带家瑞哥去后院水井洗洗吧?然后你们去客厅坐着喝点水,锅里土豆也快熟了。” “俺不洗,就这样吧!”家瑞急忙摆手,“晚上再说,俺这样很安全!” 家兴带着家瑞走进一楼客厅说话。 朱老大在院子里盯着院门口。 英子拉着新丽上楼去做玉米饼子。 家兴看着一身乞丐装扮的家瑞笑了,“家瑞哥,你扮相真的让俺无法认出来,来,您喝水!” “没办法,现在进城很难,那个新修和吴穷还不知怎么进城呢?”家瑞抬头看看家兴,“对了,老四,你怎么进来的?” “俺跟着拉粪车进来的,俺把粪车租赁了五天!”家兴咧咧嘴角,他又尴尬地摇摇头,“俺进城的方式方法比你好不到哪儿去!浑身臭,俺去了俺姐姐家洗了一个澡,然后把粪车放在鞍山路杂货铺子后院!” “你那个吝啬姐夫没看到你?他没问你这几年去做什么了?”家瑞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你姐夫一定瞧不起你,一个拉臭大粪的!” “他才不管俺做什么,只要有钱就行!也许俺去杀人放火他都不关心!他只关心钱!” “喜欢钱最好!”家瑞突然又问,“老四,你这几天在哪儿落脚?睡在叶家?” “没有,前几天俺睡在杂货铺子里,今儿俺还没找着睡觉的地方,天暖和了,去公园睡几宿也没事!” “到我家去吧,公园里晚上有蚊子!” “他们到了再说吧!”家兴皱皱眉头,“这个时候清凤姐不知去哪儿了,东西都在她的手里,希望她不要出事呀!” 天傍黑时,清凤回来了,她的身形一出现在叶家门口朱家老大就看到了,朱老大急忙上前去开门。 清凤一抬头正好与朱家老大奇怪的眼神相遇,朱家老大一边笑着,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清凤,他一脸坏相。 看着朱家老大一脸怀疑与嘲弄,清凤怒起了嘴巴。 清凤身上穿着刘缵花的衣服,不仅显得不合体,还有点臃肿。清凤模样清瘦粉嫩,刘缵花的衣服又长又大,又老成,穿在清凤身上好似一个又细又小的白萝卜上套了一个肥大的麻袋。 清凤手里还抓着一个木桶。 “你去做什么啦?”朱老大撇着嘴角问清凤。 “俺去抓鱼了!”清凤口气轻松,“孩子们好久没见荤了,俺去抓了几条鱼!” “几条鱼?你说的还很轻松,是不是换来的?”朱老大玩世不恭地向清凤斜着眼角,一脸嫌弃。 清凤明白朱家老大嘴里话的意思,她狠狠瞪着朱家老大, “你,朱老大,你,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你知道俺以前做什么的吗?俺爹是渔民,俺小时候也跟着俺爹乘船去捕鱼,哼, 不看着你曾帮助过俺,俺今天非要和你翻脸!” “清凤姐!”家兴听到院里吵吵,他急忙从屋里窜了出来。 家瑞狠狠白愣着他的大哥,“大哥你怎么还是这样?家云三哥还说你是一个好人,今儿俺还是觉得咱们父亲大人的话有道理,您没有长进!” 朱老大喘了口气,“俺不是没话说嘛,俺……俺给清凤妹子开个玩笑而已,哈哈哈” “家瑞你说什么?你说家云他……”清凤直奔蓬头垢面的家瑞,“你说,快说呀!三哥还活着,是吗?”清凤激动的满脸发光。 家瑞使劲点点头。 清凤喜极而涕,她把木桶扔在院里,她蹲下身子,她双手抱着脸低低地痛哭。 家兴急忙走近清凤,他伸手拉起清凤,“清凤姐,快起来,俺三哥让俺带话给您,让您不用担心,他去了泰山!” “好,好,俺知道他不会出事,他常说他是属猫的九条命,今儿俺信了!”清凤急忙站起身,她抬起衣袖擦擦脸,“俺去做鱼给你们吃!” “俺说老三没事吗,你们谁信俺?哼!”朱老大故意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撇着嘴角。 没有人理睬朱老大。朱老大觉得很尴尬。 清凤提着木桶上了楼。 “谢谢清凤姐做鱼给俺吃,您辛苦了!”家兴一边向清凤弯腰鞠躬感谢,他一边从清凤手里接过木桶,他一边紧跟着清凤上了楼。 两个人走在楼道里,家兴压低声音问清凤,“清凤姐,俺哥留下的那一些武器还在吗?” “放心,俺已经藏好了,什么时候用,俺再拿出来给你们!只是,你们必须带上俺,俺给你们做掩护!不知俺够不够格,四少爷?” “你?这?”家兴犹豫了。 “四少爷,如果不带上俺,那一些东西你们可拿不到呀!”清凤抬起眼角笑眯眯瞅着垂头思考的家兴,“那可是你三哥花了好多钱买来的,俺姐妹们用生命保护下来的,怎么?你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拿走吗?” 家兴想了想,“好,只是,必须听俺的!” “吆,四少爷嘴上还没长毛,就要夺三哥的权利?” “不是,是俺三哥这么交待的,他说不让你们参与,清凤姐,您今日为难俺,俺只能这样决定!您不能怪俺吧?” “决定?!俺看是命令吧!”清凤故意白愣着家兴,一脸不高兴。 “如果您爽快交出那一些东西,您只管去过自己的日子,俺也不会给您命令,俺还没有那个能耐指使清凤姐,哈哈哈” “臭小子,给你点颜色你就想开染房,清凤姐听你的就是!” “不好意思,清凤姐,对不起!”家兴急忙放下手里的木桶向清凤抱拳鞠躬。 “有一天见了三哥,俺非告你四少爷一状不可!”清凤咧咧嘴角笑了笑。 家兴急忙点头,“到时候随您处置!” “大家都好好保护自己,等到那一天咱们好好掰持掰持!”清凤嘴里虽然这么说,她心里很难过,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上次为了救宋先生和那一些爱国学生,许多姐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那一些姐妹与她从小在一起流浪,然后又一起被人贩子卖进了妓院,为了苟活忍气吞声,后来她们遇到了家云,她们跟着家云明白了人活着的意义,知道了生死有别,有的人活着只是行尸走肉,有的人死了,死的光荣,那一些姐妹死了,死的很光荣,今儿,她也不想苟活。 英子和新丽在厨房忙活着,玉米饼子准备出锅,叶家小院里飘着饼子的香气。 “英子,咱们今儿炖两条鱼!”清凤迈进了厨房。 “太好了!”新丽满脸兴奋。 英子抬头看着清凤的脸,只见清凤满脸的汗珠子,她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木桶里有四五条三斤左右的鲈鱼,那几条鱼还活蹦乱跳,好久没有吃这么新鲜的鱼了,“您辛苦了!”英子感激地向清凤鞠躬感谢。 “不,不辛苦,应该的,这一个多月都是英子你在照顾俺,俺心里腻不得劲,要说感激,还是感激英子……”清凤抬起手摸摸英子的脸,“三哥他们说英子就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俺亲身感觉到了,他们没有说错!俺记心里啦,只是,不知这份恩情俺什么时候能还的上呢?” 吃罢饭清凤催着英子带着新丽和新新去卧室,清凤说她有话与家兴和家瑞说,不让英子她们打扰他们。 卧室里,英子手里编着凤凰扣,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她不知家兴他们这次进城做什么?二哥崔英昌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来?白天她真的想问问家兴,只是没有她插话的机会。看着家兴与清凤和家瑞神神秘秘、争争吵吵、交头接耳,似乎在密谋着什么?她猜测家兴他们一定是带着很重要的任务进城,上次进城是为救宋先生,这次呢?是不是更危险? “听那个朱老大说是因为他们对青岛地形熟悉,故意安排了他们回来,好似完成了任务就走!”新丽嘴里喃喃着。 “新丽,朱老大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是朱老大问他弟弟,俺听到的!他们还说新修哥和吴穷哥也回来了啦,还有几个崂山来的……不知他们做什么?他们说话声音太小,俺没听清楚,朱老大弟弟说,扰乱什么……阻击什么?英子姐,俺不懂,不懂他们说的话什么意思?” 英子也不懂,她默默摇摇头。 第二天,英子下了班回到家时,她没看到家兴和家瑞的身影,清凤也不见了。英子问新丽,家兴他们去哪儿了?新丽嘟囔着小嘴摇摇头,她一脸失魂落魄之色,嘴里还絮絮叨叨,“他们说吴穷哥回来了,还有新修哥,为什么他们不来叶家看看呢?” 新丽嘴里喊着吴穷名字的样子,让英子突然感觉新丽真的长大了。前一年,英子就知道新丽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吴穷,那份惦念与喜欢只是崇拜,随着新丽渐渐长大,那种少女烂漫与天真也已经显现,那种关心与担心时常挂在新丽漂亮的脸上,更多的是新丽对吴穷的牵挂和少女懵懂的思念。 英子有时候也问过自己,自己比新丽还大一岁,她喜欢过谁?家兴还是新修?似乎她都没有那种意识,也许英子太累,太瘦,十四岁了,比新丽矮,更比新菊瘦,全身上下没有看到一块肉,只有惨白的脸,还有一副皮包骨的体型,就这个体型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她不仅能背的动与她体重相当的土豆或者地瓜,她还能背负照顾弟弟妹妹的重坦。 夜深了,新丽去睡觉了,新新玩了一天也累了,他的呼噜声穿透了那扇厚厚的门板。英子站在楼道里抬头看了看天,天上乌云笼罩,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闷热又压抑,要下雨吗?黄丫头躲在院门口的“竹楼”里,那是家兴昨天为黄丫头重新做的窝。因为叶家院子地面低,一下雨,雨水就会灌进黄丫头的窝里,家兴把黄丫头原来的窝用砖头石块垒高,上面又铺上一层破竹席子,竹席子上面又在以前基础上抬高了一米,一米以上就是三角形的屋脊,屋脊铺了一层泥草混合的泥浆,又铺了一层破瓦,不仅结实还冬暖夏凉。家兴真是一个心细的男孩,他不仅俊秀,还能文能武……是个人见人爱的男孩子,不行!不行!英子急忙摇头,灵子喜欢家兴,她怎么会对家兴有感觉?不可能! 第三天第四天,还不见家兴他们回来,英子心里开始不安,她开始胡思乱想。夜深人静时她坐在房间里,她手里编着凤凰扣,她的耳朵警惕地听着院门口的风吹草动。 突然远处传来了爆炸声,还有警笛撕扯着沉睡的大地,让人心生胆颤。英子急忙丢下手里的针线,她疾步走到了楼梯口,她看到黄丫头也从它的房子里窜到了院门口,它摇着尾巴,它一会瞪着院门口外面,它一会回头看看站在楼梯口的英子,英子的双手紧张地抱在胸前,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焦急与担心。 “英子姐!”英子身后传来了新丽恐慌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新丽,”英子回转身走近新丽。 新丽身上披着一件小衫,新丽的双手哆嗦着抓住小衫的衣领,她惊慌失措地在黑夜里寻找着英子的眼睛,“英子姐,俺怕!” “新丽,不要怕,俺出去看看,你哪儿都不要去,记住,也许吴穷和新修今天晚上回来!” “轰隆轰隆”青岛的天空在打雷,那绝不是雷声。 “英子姐,俺害怕!”新丽身上的小衫滑落到了地上,她的双手紧紧抱着她圆润的双肩,她的全身都在打颤,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害怕。 “不要害怕,保护好新新!你睡不着,坐在一楼等俺,俺出去看看,不要点灯,还有,听着院门,俺怕咱们的人上门,你开门之前一定问明白了……”英子弯腰捡起新丽的小衫,她把小衫重新披在新丽的身上。 “嗯,俺明白!英子姐,你说,吴穷哥能来吗?” “能!”英子使劲向新丽点点头。 听到英子的回答,新丽的语气不再哆嗦,“好,俺知道了!俺等着他!” 英子下楼抓起院里的竹篮子,她急匆匆跨出了叶家小院。 站在门口的小路上,她抬起头,正东方向电光闪闪。 英子背起竹篮窜进了柳巷子,她的脚步在黑漆漆的柳巷子里小心翼翼穿梭,她怕碰到家家户户门口的马桶,惊醒巷子里装睡的人。 这个炎热的季节,蚊子苍蝇晚上也不休息,它们嗅着那股属于它们的气味在空气中跳舞,英子顾不了太多,她的脚步灵巧的像一只小兔子,她直奔出事的地方。 东镇是青岛最热闹的街道,街道两旁不仅有日本小学,还有电影院,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位,还有日本料理店与澡堂子。平常日子里,这个时候小吃摊还没有收摊,热气腾腾的水饺包子在笼屉里蒸腾;各种炸鱼在空气里飘着香气,一盘油泼蛤喇伸着它的舌头,故意勾引着饥饿的路人;日本料理店门前门内,一个个身穿长袍的、头上梳个高高髽髻的、不男不女的日本人穿梭至此。 而此时,东镇枪声四起,电光雷鸣,街道上鬼子的摩托车川流不息,几十个身穿黑色警服的二鬼子哆里哆嗦跑在鬼子摩托车的两旁,他们身后是火光冲天的织布厂。 路两旁做买卖的摊贩慌了手脚,丢了锅盖,倒了蒸笼,撒了一碗碗水饺馄饨……英子躲在巷子拐角处,她抬起张煌的眼神,突然,她看到一个黑影窜进了对过的巷子。就在这时,从一家店铺门前台阶下“蹭”窜出另一个身形,只见此人抬起胳膊,“砰!”一个手榴弹飞向鬼子的摩托车。鬼子的摩托车在街道上转圈圈“砰”撞在日本料理店的墙上,刹那间火光冲天。 英子凝神寻找那个扔手榴弹的身影,那个灵巧的身影在路旁的店铺门前跳跃,他在躲避鬼子的子弹,他突然转身向威海路方向跑下去,火光里,英子看到他肩上背着一个木头箱,他行动敏捷。 鬼子也发现了那个身影,他们嘴里疯狂地吼着,他们迅速调整队伍向那个身上背着木头箱的人穷追不舍。那个人影很像吴穷,那个木箱子就是吴穷以前给人家擦皮鞋用的。英子的手紧紧抓着她的前襟,她为无穷担心。 就在这时,从另一条巷子窜出一个黑衣人,他一边后退,一边向鬼子开枪。英子明白,眼前的这个黑衣人是在掩护吴穷。 鬼子的子弹在那个黑衣人的头顶以及身前背后“啪啪啪”,正在这危险之时,从旁边的电影院门口扭捏着走出一个女人,看到那熟悉的背影,英子差一点喊出来,“清凤!” 只见清凤长发飘飘,一身漂亮的锦缎旗袍紧紧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丰润的双肩,洁白如雪的肌肤,她轻抬猫步,抬起一双俊秀的眉眼,朱红梅花嘴唇那么诱人,街灯闪烁下满眼都是美人迷醉。 这个激烈场景下,日本鬼子已经焦头烂额,突然跳出这样一个女人,他们没有一点兴趣,反而暴躁如雷,一个鬼子举起了他手里的长枪,“砰!”子弹擦着清凤的耳边飞过,清凤的身体哆嗦了几下,她的身体坚定地向鬼子的摩托车旁边迈了几步,突然清凤手里举起了一枚手榴弹,英子想喊,突然有一双大手捂住了英子的嘴巴,“轰隆!”火光冲天,清凤彩色的衣服在空中飞舞,就像一只只蝴蝶载着火光冲破了黑夜。 “英子,你怎么在这儿?”董卓祥的声音出现在英子耳边。 “董师傅!那个那个姐姐死了……”英子痛哭流涕。 “快跟俺走!”董卓祥拉起英子慌慌忙忙钻进了巷子。 “他们,他们……还有……”英子想说刚刚那两个人可能是吴穷和新修,是清凤救了他们……英子颤抖着嘴巴不知怎么说。 就在这时,海泊桥方向又响起了枪声,枪声激烈,子弹在半空中互相擦着火花。 “我去看看,我去海泊桥……”英子挣脱董卓祥的大手,她扭转身向东镇的东北方向跑下去。 董卓祥气喘吁吁跟在英子身后,“英子呀,等一等俺!你不要去!危险呀!” 听着身后董卓祥气喘吁吁又带着咳嗽的声音,英子心升可怜,她渐渐慢下脚步。她回头盯着董卓祥,董卓祥的身体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他张着大口喘着长气,“英子,不要去,危险……” 董师傅也是五十岁的人啦,又在日本监狱受过刑,遭过罪,今儿为了她英子,他还是硬生生追了两条街。看着董卓祥虚弱不堪的样子,英子心里有点着急,她又牵挂着前面的情况。 “董师傅,您回家吧,待会俺去看您,这儿离着您家不远!” “英子,你个犟脾气,你的董伯伯实在跑不动了,俺回家,俺回家,你可一定注意安全!”董卓祥知道他犟不过执拗的英子,他再一想,英子一定是发现了谁,那个人一定是英子认识的人,英子想去看个究竟,自己想拦也拦不住啊,唉,这个丫头不怕死呀!那一些人是谁?难道是抗日游击队吗?英子认识他们?英子不简单……李斯文的死也不简单……董卓祥又想起了宋先生,宋先生言语举止文雅又大方,他不单单是书店掌柜的那么简单;还有那个刘缵花,好几个月都没有看到她了,每每问起英子,英子都泪水涟涟,难道刘缵花出事了?这一些人为什么这样不惜生命?他们为了谁? 耳边又传来了枪声,那么激烈,董卓祥不由自主全身哆嗦,冷汗在他身上、脸上流着,他忘了咳嗽,他害怕了,那种害怕是担心的害怕,他担心英子出事。 第三十章韶与曙 英子慌里慌张跑到了海泊桥,她把小身体藏在一家店铺的墙檐下。她小心翼翼探出身子,抬起头,她看到一个细高个子窜过了桥东,那个身影有点像新修,新修身后有二十几个鬼子,他们嘴里叽里咕噜乱叫,“抓活的!抓活的!” 还没能等英子看仔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英子的心开始“突突突”乱跳,她害怕,她担心,她紧张,她全身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从桥下面突然窜出另一个人影,他手里举着短枪,子弹“啪啪”飞向追击新修的鬼子。 鬼子“呼啦”一下匍匐在地,动作熟练又迅速地支撑起机关枪,火光很快包围了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一边回头射击,一边借助桥上围栏躲闪着鬼子的子弹,一边往桥上飞奔。 突然,那个人的身体从桥上面滚了下来。 英子吓得想喊,为什么要喊?她也不知道,她嘴唇哆嗦地张不开口;她的双手紧紧抓着前襟和衣领,抓得她自己喘不动气;她想窜出巷子去看看,可她的两只脚好像僵住了,迈不动。 外面的鬼子“叽叽咕咕”高声嚷嚷,听声音很狂躁,又很气愤,还有点失望。 少顷,英子平稳了一下情绪,她把头抬起来,把身体大胆地往前挪了一步,她胆战心惊地把眼睛穿过店铺的招牌,投向桥那边。 只见几个鬼子围了一圈,用他们脚上的大皮鞋踢着那个地上躺着的人,他们嘴里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地高声叫嚷着,他们阴森森的声音在夜色里飘荡,让人骨寒毛竖。 一个鬼子军官嘴里一边“哇哇”大叫着,一边举着他手里的一把长刀,一边指挥着他身前背后的鬼子兵继续往桥东追下去。 英子全身哆嗦,那种冷的哆嗦。 天是热的,知了在桥下面的柳树上叫着,叫的人心惶惶,叫的人心烦意乱,英子想哭,她急忙用双手使劲抱住她的嘴巴,泪水滑落她的脸颊,钻出她的指缝。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几颗手榴弹“轰隆隆隆”。 蹿到桥上的几个鬼子一下趴在了桥面上。 桥下,还没有跨上桥的鬼子被飞来的手榴弹炸飞了,升腾的烟雾之中带着鬼子残缺的身体在飞舞,溅起来的血水从半空“哗哗”落了下来。 静了一会儿,桥上的鬼子哆里哆嗦站了起来,他们慌里慌忙举起了手里的机关枪,没有目的地、狠狠地四处扫射,刹那间火光擦亮了夜空,街道上的招牌、店铺的窗户和门板、路旁的梧桐树、桥下面的柳树,一片片倒下去。 少顷,鬼子停止了射击,抬起张煌的眼神四处张望,静悄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然后他们转身继续朝着桥东头追下去。 听着鬼子的脚步声跑远了,英子颤抖着身体从店铺的墙檐后面走了出来,她满脸都是泪,她的脚步紧张又害怕,更多的是担心,她怕被鬼子打死的那个人是她认识的人。她双手颤抖着抓着她肩上的破筐,天空之中没有风,更没有冷,只有燥热,可,她只感觉全身冰冷,单薄又破旧的小衫遮挡不住她心里“突突”升起的一股股凉气,凉到她的每根手指。 身后几家店铺里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有几双眼睛穿过了破烂不堪的门板,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近桥边,走近那个地上躺着的人,他们满眼惊骇。 桥下面全是血水,还有鬼子残缺的肢体。 有的血水是从桥面上滚下来的,有的是从地上趴着的人身上冒出来的。 英子全身哆嗦,她哆嗦着跪下身体,她伸出双手,她使劲把那个趴在地上的脸扳过来。 借着桥下的路灯,英子看过去,眼前的人一脸烂七八糟的胡须,五十岁左右的岁数……这个人一身工人制服。英子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她不认识眼前的人。 “什么人?”“游击队!”随着话音,英子身前背后窜出了几个人影,英子心里一激灵,她不敢抬头,她肩上的竹筐“出溜”滑到了地上,那个破筐子在地面上滚着,滚着,突然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那个破筐停了下来,停在了英子的脚边。 英子佝偻着细窄的肩膀,她偷偷抬起眼角,战战兢兢扫视了一圈,她眼前是一条条黑色的警裤,是伪军?是二鬼子!二鬼子没有走?英子皱皱眉头,她依然跪着没动,似乎她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害怕,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平静地等着二鬼子向她开枪。 突然,擦着英子头顶又“扑通”落下一具尸体。 英子悄悄打开眼角,她一愣,这具死尸身上穿着一身黑色警察制服,看模样四十几岁,是一个二鬼子。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董卓祥苍凉的呼喊声,“英子呀!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董卓祥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他一边蹒跚着跑到了英子身边。 他“扑通”跪在那一些二鬼子的面前,“长官呀,这是俺的干女儿,她是来捡落的,您瞅瞅她身上的衣服,孩子没的穿呀!” “她是谁?你是谁?”一个二鬼子一边指着地上跪着的英子问董卓祥,他又一边抬起大脚踢踢地上的那具尸首,“这个人你们认识吗?他是炸毁日本棉布厂的人,你们和他什么关系?快说!” 董卓祥慌忙弓头作揖,“长官,她是俺干女儿,她每天出来捡落,她,她可能看到了这……她想要衣服!”董卓祥拽拽他身上穿着衣服,他又指着那个穿着工人制服的尸体说,“不认识!俺怎么能认识他呢?俺这身体出趟门不容易,走几步都喘不动气,俺能认识谁呀?” “他,你们应该认识吧?”旁边一个二鬼子指着身上穿着警察制服的尸体,厉声质问董卓祥,“是谁杀了他?他是我们的李长官,快说!” 董卓祥慌忙摇头摆手,“俺不认识,俺真的不认识呀,谁杀了他?俺哪儿知道呀?俺连只鸡都不敢杀……” 就在这时,旁边街口又走来一人,他走近二鬼子,他附耳与几个二鬼子说了几句话。 “可怜可怜孩子吧!”董卓祥一边继续哀求二鬼子,他一边不断地咳嗽,“俺身体不好,全靠这个孩子到处捡落,捡煤渣啊!” 旁边的几家店铺走出几个胆大的掌柜的,他们迈着大步向英子和董卓祥这边走来。接着,又从巷子里窜出几个胆大的,他们慢慢围拢到二鬼子身旁。 有几个人为英子求情,“放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咱们都是中国人呀!再说,您看看,她这点小身体能做什么?” “把这个人给她,他的衣服也给她!把他扔掉!”一个二鬼子一边气哼哼地斜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一边举起他手里的枪在英子脑门上敲了几下,“如果发现你们撒谎,通通死了死了的!”二鬼子不仅嚣张跋扈,嘴里还学说着日本话,一副神气活现又牛逼哄哄的表情。 “不要啊!”董卓祥一下抱住英子的头,“长官,我们不敢,不敢!我们都是良民啊!” “今天看在周掌柜的面子上,暂时饶了你们!”二鬼子气哼哼走了。 看着二鬼子远去,有个人伸手拉起了董卓祥,“董师傅,快起来!” “周掌柜的?!”董卓祥嘴里低声叫了一声,他一边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他一边弯腰伸手拉起英子,他一边看着那个周掌柜的,“周掌柜的,谢谢您!今天幸亏有您呀!” “董师傅,要谢还是谢谢您,是您救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呀!” 来人正是周永萱,周永萱向董卓祥抱拳行礼。 英子早听出了周永萱的声音,她站起身向周永萱鞠躬感谢。 周永萱急忙摆手,“不用了,咱们都是中国人!”周永萱并没有马上认出英子,也许是因为天黑,也许是大家刚刚摆脱了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英子搀扶着不断咳嗽的董卓祥,她想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她真心感激董卓祥又一次救了她。 “董师傅,过几天俺给您配点药!”周永萱扭脸看看董卓祥。 “老毛病了,本来过了春天好点了,没想到这闷热让俺又……”董卓祥不停地咳嗽着。 “您心里、肺里有火,吃点牛黄膏就好了!”周永萱嘱咐董卓祥。 正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从不远处“吱嘎吱嘎”推来一辆平板车。这是拉尸体的车子,青岛市民都认识。尤其夏天,这样的车子满街转悠,转悠着寻找无人认领的尸体。 只见那个人一边停下车,一边招呼看热闹的人,“大家帮帮忙,这,如果臭街上会有病毒!来来来!” 很快,两具尸体被大家抬上了平板车。 英子无意地抬了抬眼角,那个推平板车的脏兮兮的男人向英子递了一个眼神,“小姑娘,你要这个人身上衣服吗?待会俺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脱下来,送给你,你一个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脱男人衣服不方便吧?” “家兴?!”英子耳边传来家兴熟悉的声音,她心里一喜,她没有说话,她轻轻点点头。 家兴又靠近英子,“那个吴穷新修不知去向,你多留意!” 英子想说她刚刚见过新修和吴穷,她没说。 英子转身扶着董卓祥的胳膊,“董伯伯,咱们回家吧!” “英子?!是你呀,刚刚,俺没认出你!”周永萱低头看看英子,他又抬头看看拉车的家兴,家兴头上带着一顶破草帽,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 “这个师傅,这么晚还劳烦您,您辛苦了!”周永萱一边说,一边走近家兴。 家兴笑眯眯地看着周永萱,“辛苦啥,吃这碗饭就要干这埋汰活,不是吗?” 周永萱压低声音,“你怎么还不出城?” “还有两个朋友没有下落!”家兴皱皱眉头。 “你先走,后面事情我们帮忙!走一个算一个!”周永萱满脸严肃。 “只能这样!”家兴垂下头,他心里有点难过。 周永萱转身又走到英子和董卓祥身旁,“咱们都回家吧!” “好,好!”董卓祥身体非常虚弱,他一边咳嗽,一边点头。 走了一半路,周永萱站住脚和董卓祥抱拳一笑,“董师傅,不好意思,俺还有点事儿,明儿俺亲自去看您!” “您忙,您忙!”董卓祥也向周永萱抱抱拳,“今儿谢谢您周老板啦!” 英子也向周永萱弯弯腰。 周永萱走近英子,他小声嘱咐,“英子,以后不要再出来捡落了,有事去找周伯伯!” “嗯!”英子感激周永萱的出手相救,“谢谢您,周师傅。” 刚刚,英子也看到家兴和周永萱低语,虽然没有听到他们两个人说什么,看他们表情与眼神,家兴与周永萱不单单认识那么简单,家兴与周永萱一定也说起了新修和吴穷。 守着董卓祥英子也不敢多问,她心里又担心董卓祥的身体,由于董卓祥跟着她跑了三条街,此时此刻的董卓祥已经大汗淋漓,并且咳得比先前更厉害了,英子心里想必须马上送董卓祥回家。 英子跟着董卓祥慢慢走到了利津路。 抬头望去,街面上很安静,店铺已经关了门,似乎东镇与海泊桥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影响到这儿的人。 街口有一家酒馆,还有一家粮店,还有几家布匹店,从各家店铺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灯光好似被关在笼子里,只露出黄豆大小的亮点。 董家裁房铺子对过的杂货店里也非常安静,黑暗里有风在动,吹着门前招牌,虚掩的窗棂上露出一个个影绰绰的影子,也许是不远处的枪弹声惊吓到了他们,他们心里又害怕又好奇,又不敢走出铺子,他们只能躲在黑暗里谨慎小心地偷窥着街道上的状况。 今儿,天上的弯月比平日里亮堂,照着屋顶与街道,一切都是青灰之色;星星不知被谁藏起了几颗,显得尤其稀疏、凌乱又遮遮掩掩;一片云拥抱了那点点光,云太薄了,遮不住顽皮又调皮的亮,急躁地上蹿下跳,空气里多了一些湿润,似乎是云落下的几串无可奈何的泪滴。 英子跟着董卓祥的身影穿过了粮店和酒馆,他们东拐西拐到了董家铺子的后门,董家的后门半敞着。董卓祥刚刚走到自家后院门口,他的身体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英子疾走几步扶住董卓祥的胳膊。 董卓祥由于受到了惊吓全身像筛糠,他嘴里除了铿锵的咳嗽声,剩下的只有有气无力的“哼哼哼”声。 从董家屋檐上传来几声啄啄喳喳的燕啼,都说燕子进家门垒窝人丁兴旺,可是,英子却在这黑夜里看到了董家的落败,她心里有点伤悲。 这个时候,新菊已经睡了,她屋里的灯黑着,不知她睡下多久了?屋里传来她均匀的呼噜声,声音不大,细腻又享受的鼾声在这黑夜里那么清奇,似乎还能听到新菊梦中呢语。 董卓祥屋里的马蹄灯亮着,灯亮从黑乎乎的窗户里透出来,那亮光非常微弱。英子急忙搀扶着董卓祥走进屋子,她把董卓祥扶到床上躺下,她转身又抓起桌上的茶杯和暖瓶,她一边看着董卓祥惊魂没定的惨白的脸色,“董伯伯,今儿谢谢您!” 董卓祥喘了口长气,他抬起眼角看着英子,“英子,今天我看到那个李警官死了,死的好呀,自从日本人来了他好像多了一双手,从崂山捞到了东镇,从东镇捞到了利津路和威海路,他是无处不在,狗仗狗势,我们这一些商铺呀都恨他,今天那一些帮你求情的,几乎都是街面上商铺的掌柜的呀!”董卓祥以为英子不认识周永萱。 “嗯”英子不认识董卓祥嘴里的那个李警官,只要她知道那个李警官是坏人就够了,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英子心里多少有点平衡。 “董伯伯,您今天白天吃药了吗?”英子嗅嗅屋里没有一星点的汤药味,只有一股浓浓的烟味,英子寻着烟味看过去,桌边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烟袋。 平日里没看到董卓祥有抽烟的习惯呀? “董伯伯,您有哮喘不能抽烟呀!”英子走近董卓祥,她把手里的热水递给董卓祥。 董卓祥扭脸看着英子,他一边咳着,他一边用右手支撑着床沿,他一边颤抖着伸出左手,他接过英子递过来的茶杯,“英子,汤药太苦了,喝不惯呀,偶尔抽几口闷烟,解解俺这乏味的人生!” “苦药治病!抽烟对肺不好!”英子真的很担心董卓祥的身体。 “抽大烟抽不起,又怕上了瘾,俺只好搓点烟叶,偶尔吸一口,没有太大瘾,放心吧!英子,你快回家吧!”董卓祥喝了口水,他抬起头盯着英子,“俺听到那个孩子对你说了什么?你们认识吗?” 英子摇摇头。 “你不说,俺也不问了!你快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不是吗?”董卓祥嘴里唠叨着。 “好,俺回去了!您好好照顾自己,过几天俺给您请个医生过来!”英子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屋子。董卓祥看着英子的背影忙不迭地嘱咐,“英子,路上注意安全,可不能再去好奇了……” “嗯”英子离开了董卓祥的家,她背着竹筐穿小巷走小路,她的脚步很快到了柳巷子的路口。 她的脚步刚刚转过路口,她一扭脸看到从吴穷家的门口窜出一个身形。“吴穷?”英子一激灵。 吴穷家的房子是租赁来的,自从刘香娥死了,这处房子再也没有租出去,虽然刘香娥没有死在家里,但刘香娥的脾气秉性一臭万里,她住过的房子没有人想租。 “吴穷!”英子低声喊了一声。 吴穷一激灵,“英子?” 吴穷走近英子,“英子,你去哪儿了?” “你和新修哥在一起吗?”英子没有接吴穷的话。 “新修负伤了!”吴穷低低细语,他怕他的话吓到英子,他急忙补充,“不大碍!” “负伤?!”英子一激灵,“伤到了哪儿?” “腿!”吴穷知道英子担心新修,他急忙补充,“穿透伤,只是天热,俺怕伤口不太好愈合!” “他在哪儿?在你们家吗?!” 吴穷点点头。 “俺去看看他!”英子一边说着一边着急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睡了,不要再打扰他了!他没大碍!” “新修哥真的没事吗?真的?”英子的心揪揪着,她嘴里带着泪音,“让新修哥回叶家吧,俺去请医生!” “不行,很危险!来回折腾不好,弄出动静更不好!”吴穷似乎比以前成熟稳重了很多。 英子突然想起董卓祥需要请医生,她心里有了主意,“俺有办法了,你还是把新修哥交给俺吧!” “你想带他去哪?”吴穷皱着眉头,黑夜里他看不清英子脸上的表情,他更不知道英子心里怎么想的。 “让他去董家,董家徒工很多,安全!董卓祥有哮喘,他必须请医生,明天俺让朱老伯请肖医生过去!” “好主意!”英子背后突然传来了朱老大的声音。 “你去了那么久,我们很着急!”吴穷盯着朱老大的眼睛,“没遇到麻烦吧?” 朱老大没理睬吴穷,他走近英子,“后半夜我们就把新修送到董家,其余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回家睡觉吧,不要把鬼子招来!” “回去吧,英子!”吴穷也嘱咐英子。 “…”英子看了一眼朱家老大,她又看了一眼吴穷,“你们走巷子,不要走大路,告诉新修哥,俺明天下班去看他!” “好!”吴穷点点头。 第二天上班,英子的心一直揪着,她担心家兴是不是顺利出了城,她又挂着负伤的新修,她的无精打采没有人在意,哪个工友都很累,很困,肚子又没食,繁忙的劳作让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 监工这几天也无精打采,他脸上挂着愁容,似乎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一脸的无助,他说话的口气也开始小心翼翼。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手里端着饭盒蹲在厂院里,三人一蔟,四人一拢,五人一圈。火爆的阳光撒在厂院里,照在大家身上,没有多热,可能是长期在昏无天日的、阴暗的车间里劳作久了,在每个人眼里阳光是明媚的,是舒服的。 旁边几个大人在议论着什么,英子手里抓着一个熟土豆漫不经心地往他们跟前挪了几步。 “听说昨天八路军游击队闯进了市内,杀了不少鬼子和汉奸!” “台东鬼子的棉库被炸了,还有太平镇二鬼子据点也被炸了。” 他们说着这一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开心与欢喜。 “不许喳喳!”监工闷着头、背着手、他手里晃着长鞭子,今儿他手里的鞭子像少了筋骨,远远看着像拖着一条死蛇。 监工嘴里也缺少了底气,他慢悠悠往前走着,他一抬头看到了英子,他急忙抬起讨好似的笑脸,他眯起眼睛靠近英子,“小丫头,今儿带的什么好吃的?” “烤黄豆和蒸土豆!还有咸菜!”英子本想不理睬他,她又一想,不能得罪他,她把手摊开在监工眼前,“您瞅瞅!” “不容易呀,不容易!正长身体的时候却吃着没有一点营养的东西!”监工嘴里的话让英子听着没有反感,她知道监工变了,变得说人话了,变得会讨好工人了,他是不是也怕了?怕抗日游击队杀汉奸杀到他的头上? 监工一边摇头,一边擦着英子旁边走了过去,他的身影在车间门口停了一下,他又折回身在院子里继续溜达。 灵子的眼睛盯着监工浑圆的后背,她走近英子,压低声音,“昨天半夜听到了爆炸声,英子姐,你听到了吗?” “没有!”英子摇摇头,“这几天太累了!太困了!俺的身体一挨着床就睡着了!” 灵子多聪明,她听英子这么说,她一下闭上了嘴巴。 “英子姐,下了班,你去我家一趟吧!”灵子看着英子的脸,低低细语,“可以吗?” “下了班俺去捡点煤渣,明天休息俺再去你家好吗?”英子要去看看新修,她不放心新修伤情,英子又不能对灵子说实话,她只能对灵子撒谎。 下了班两个孩子在登州路分手,英子目送着灵子的身影在路灯下消失,她快步向董卓祥家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间董家已经关了铺子。英子直奔董家后院,她走近董家后院门,她看到董家后院门紧紧闭着。 “铛铛铛”英子抓起门环轻起轻落。 “谁呀?”院里传来了董卓祥的声音。 “董伯伯,是俺!” “是英子呀,新菊,快去给你英子姐开门!”董卓祥声音很清爽。 新菊的小脚丫从屋里窜到了院子,又从院子窜到了院门口。 院门打开了,新菊的笑脸出现在月光下。 “英子姐!快进来!”新菊见了英子依然很亲切。 英子也向新菊笑了笑,“吃饭了吗?” “吃过了,早吃了,新修哥在!”新菊满脸兴奋。 “俺知道!”英子一边说,一边抬脚迈进院门里,她又急忙回身关上院门,然后她转身拉起新菊的手,一边往里走,英子一边轻轻问新菊,“董师傅好点了吗?” “好多了,肖医生来过了,还给新修哥包扎了伤口!” “新菊呀,新修哥的事情不要说出去,知道吗?”英子停下脚步,她不放心地嘱咐新菊,“千万不能说出去呀!” “你放心下吧!”新菊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兴奋的光,“英子姐,俺知道,俺不会害新修哥,他是俺最喜欢的人,俺不会害他!”新菊嘴里说的是实话,在叶家,她和新丽与新修生活的时间最长,在她们心里,新修就是他们的大哥,何况新修有文化,还一表人才,哪个女孩不喜欢英俊帅气的男孩?虽然新菊刚刚十二岁,她的喜欢很简单,只要漂亮的男孩她都喜欢,这是女孩子的天性与纯真。 “新菊,以后新修哥就交给你保护了!”英子使劲攥攥新菊的小手,“明白吗?” ”当然,俺愿意!”新菊高兴地直点头。 英子见到了董卓祥,董卓祥的脸色好多了,不仅少有咳嗽,还多了笑模样。 “多亏了董师傅照顾!”新修对英子说。 董卓祥急忙摆手,“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咱们不必客气!” “董师傅是一个好人!”英子向新修笑了笑,然后,她把目光又转向董卓祥那张喜笑颜开的脸,“董伯伯您吃药了吗?” “打针了,赶明儿那个医生还来,他说只要打七天针,再吃点药就会好了,这不,那个周老板还送来了药,俺也吃了,英子呀,该感激的人是你,是你让人给俺找了一个西医大夫,他手到病除呀!” “俺也不认识他,那天俺生病,不知谁找来了那个医生,是他给俺打了几针,俺记得是打了三天针,俺就能上班了,所以,俺觉得您的病让他瞅瞅没准也就好了!”英子笑了笑。 董卓祥好似一下有了精气神,他又是洗茶杯,又是倒水。 “董伯伯,您别忙了,俺该回家了!明儿,俺再来!”英子看到新修平安无事,她心里宽慰多了。 一旁的新修不好意思地、偷偷地看着英子的脸,这个女孩眉目清秀,肤色白皙无暇,纤细的腰身……两条小辫子垂在她的胸前……看着,看着他突然自觉脸红心跳,眼前的女孩是他新修长这么大第一个动心的女孩,他有好多话要嘱咐她,嘱咐她不要太累,嘱咐她多吃点饭……就这么简单的话他此时都不知怎么说出口,他慢慢垂下了头。 “新修哥,你怎么啦?还有什么话要问吗?”英子看着沉默寡言的新修轻轻问。“新修哥,你好好养伤,外面的事情你不要担心,听那个马巡警说外面很乱,鬼子到处抓人!” 新修点点头。 英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吴穷哥呢?” “他出城了,是俺让他离开市里的!”新修看着自己的伤腿,“本来俺也想跟着他一起走,可,俺又怕连累他,所以,让他先走了,让他回去报个平安,家里人一定为俺很着急,又怕他们做出傻事来……” “嗯!”英子点点头。 “那天幸亏遇到朱老大……舅母曾说他,他不是坏人……过几天俺能走了,就去当面感谢他……” “俺回去把新修哥的话转告给他!”英子站起身准备离开董家。 新菊拉起英子的手,“俺送你,英子姐!” 新菊突然变得懂事了,董卓祥心里也高兴,他一高兴身上的病疼也好了一多半。 “英子,明天你过来,顺便去周家药铺一趟,把这钱给周掌柜的,今儿他说什么也不要俺的钱,俺心里过意不去。”董卓祥一边说着,一边从他怀里掏出两块大洋,他一边递给英子,又说,“其实他们都不如俺挣钱,俺挣得是富人的钱,他们挣得是穷人的钱,周家多半以救济为主,不容易,所以,俺不能沾他的这个便宜!” 董卓祥嘴里话很实诚,裁缝铺子就是挣得富人的钱,穷人很少有做新衣服的;富人看病去医院,穷人看病就是抓点中药凑合凑合,或者直接等死。 英子没有接董卓祥递给她的大洋,“董伯伯,这钱俺替您付!俺英子欠您太多了!俺哥现在又吃住在您家里,又麻烦您,俺觉得不好意思……俺更感激您……” “哪里,家里有人才有生机,有人气,俺高兴呀!” 董卓祥硬把两块大洋塞进英子手里,英子一转身把两块大洋又放在了桌子上,“俺走了!董伯伯!” 第二天早上英子准备出门,她找出董卓祥去年给她的两块大洋,这两块大洋本来想给家云用来锄汉奸用,家云没要,想到家云,英子突然想起了清凤,清凤的死就在眼前,为了阻止鬼子追击吴穷和新修她勇敢地与鬼子同归于尽,清凤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人。 朱家老大来了,“英子,你去哪儿?” “俺去给董师傅家送凤凰扣!”英子已经完全不讨厌朱家老大了,因为新修说那天是朱家老大救了他和吴穷。 “俺也去!”朱家老大嘿嘿一笑,“俺用自行车载着你?” 英子摇摇头,“俺还有事,顺路才去董家!”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着朱家老大那张似女人的脸,低声问,“您有手榴弹吗?” “你想干嘛?俺没有!”朱老大满脸惊恐,他使劲摇头。 “没有就算了,您害怕什么?” “你是不是想学清凤?”朱老大脸色瞬间被伤感笼罩,“俺没想到她那样勇敢,咳,平日里,俺虽然没给她一句好话,可俺心里真的很敬佩她呀!”朱老大眼泪汪汪。 “知道,她说过您,看着您不务正业,嘴里还没有正经话,其实她心里很感激您救过她一次!” “真的?!”朱老大听英子这么说,他抬起大手拍拍他的胸脯,“俺朱老大也已经想好了,真的到了那一步,俺这条命也不要了。” “您手里还有手榴弹?!”英子抬起头注视着朱老大的眼睛。 朱老大急忙摇头摆手,“没,俺随便说的,俺没有!” “没有就算了,俺走了!您如果去董家铺子,告诉董师傅,俺先去一趟药铺!”英子一边说一边准备迈出叶家院子,她回头看看二楼栏杆前站着的新丽,故意说,“你不许出去,新新起床让他吃了饭跟着朱大哥玩,或者让他帮着朱老伯拉风箱!” 朱老大急忙摆手,“俺今儿还有事,不能带新新玩!” “好,麻烦您等着新新起床,然后亲自安全把他送到您家!”英子瞥了一眼朱家老大,她怕朱家老大跟着他去周家,她只能让新新拽住他的一条腿,“朱大哥,您不是常说新新是您的儿子吗?您可要看好他呀!!” 朱家老大听英子这么说,他只好点点头。 “英子,英子姐!”灵子出现在叶家门前。 “灵子,有事?”英子突然想起了昨天她对灵子的应许,“俺去裁裁缝铺子……” “英子姐,俺有事,很重要的事儿!”灵子满脸通红。 “两个女孩在这儿叽叽喳喳做什么?有话家里去说!”马来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英子和灵子身后,他满脸怒气,他本来长得丑,再加上生气,那张麻子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看到马来福灵子吓得全身哆嗦。 “马来福,您别吓着两个女孩子呀!”朱家老大从叶家院里钻了出来。 马来福一激灵,“奥,朱老大,你怎么在叶家?俺可不是故意吓唬她们,日本宪兵队在疯狂地巡逻,八路军昨天晚上潜入市内再次袭击了成武路的商业学院,那儿可是日本人的军火库……日本人气疯了,到处杀人!” “是吗?俺怎么不知道呀!”朱老大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俺来看看俺干儿子,他还没起床呢!” 灵子拉着英子的手退到了她家门口,她一推门,她拉着英子进了院子,她急忙关了院门,她回头看着英子,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手帕上绣着三朵樱花。 英子张目结舌地看着灵子的眼睛,“给家兴?是吗?” 灵子美丽的眼睛里闪着羞涩与快乐,她嘴里喃喃着,“是,是给家兴的……”灵子把她手里的樱花手帕递给了英子,“麻烦了,英子姐!麻烦了!我母亲说,过几天我们去崂山,我父亲在崂山找了一块地盖了几间房子,还有几亩耕田,我们暂时去那儿生活……等,等没有了战火,我父亲就带着我和我母亲回日本。” “真好!灵子,以后你和你妈妈就跟你父亲团聚了,祝贺你!” “谢谢你英子姐,以后我把我们在崂山的新住址给你,到时候你也告诉家兴!” “灵子,你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我的朋友!帮忙是应该的!” 英子手里抓着灵子送给家兴的手帕,她心里酸酸的、空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摇摇头,把那股酸、那股泪咽了下去。 走出了灵子家,英子快步往威海路方向而去。 街上的行人不多,人力车也不多,也许是因为天太热。 这几天青岛发生了几件大事,每一件事儿都让青岛市民高兴。 每一件事儿都让日本鬼子头疼,他们已经晕头转向,他们的大皮鞋砸着坚硬的石头路,发出“砊砊砊砊”声音,他们似乎故意用那种声音掩盖他们心里的慌张,又用那种声音恐吓着青岛的市民,他们错了,青岛市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他们昂起了胸膛,走路的竟然把平日里勾着的背挺了起来,脸上多了笑容;街道两旁的各家商铺的大门敞开着,店掌柜的站在自己店铺门前招揽客户,即使没有客户,他们也挺起了腰杆,张开了笑脸。 青岛的天今日特别亮堂,风吹着绿油油的梧桐树,梧桐树上已开满了紫色的花骨朵,几个车夫坐在梧桐树下面一边等着客人,一边乘凉。烈日穿过树叶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这些光斑撒落在行人的身上。梧桐树下有几个孩子正在捡拾从树上掉下来的花骨朵。听老人说那花骨朵能吃,英子没有吃过,有时间她还真想捡几个做给新丽和新新尝尝。 周家药铺的小伙计已经认识英子了,他嘴里的话也多了,他看到英子急忙说,“你是来看我家少奶奶的吧?我家少奶奶病了好几天,今天刚刚能下地啦!” “吴莲病了?”英子感到吃惊,吴莲真的生病了吗?什么病? 英子一时不知进还是退,她今儿空着手来到了周家,吴莲还在生病。英子一边想着,她一边准备退出周家,她准备去街口买点东西给吴莲。 “是英子吗?”周永萱从后堂挑开门帘走了出来,他笑盈盈地看着英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门就要走呢?” “俺,俺只带了董师傅的药钱!”英子急忙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周永萱,“周师傅,这是董师傅给您的,俺今儿来,俺不知道吴莲生病……” “知道你不知道,想想你好久也没到俺周家来了吧?晨阳还念叨他姑姑呢?”周永萱压低声音又说,“吴莲没事,前天她被她哥哥吓坏了……她哥哥半夜溜了进来,拿走一些止血的草药……还留下一张欠条,落款是吴穷,吴莲一看就着急上火病倒了,咳,今儿她知道她哥哥一切都好就放心了,病也好了。” 英子明白,吴穷那天来周家拿走药材一定是为新修。只有吴穷能做出那种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事儿来。 “吴莲她真的没事啦?”英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周永萱。 周永萱点点头,温和地说,“英子,吴莲没事了,你放心吧!不过,今儿有个人想见你!” “谁?”英子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周永萱。 周永萱满脸慈爱,“英子,是你二哥想见你,本来俺想派人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正好!”周永萱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她是喜出望外;她有点张皇失措,她又满眼疑惑,意思是问:真的吗? 周永萱点点头,“跟俺来!”周永萱一边在前面引路,他一边低低说,“你二哥他们昨天半夜去了成武路……他还没有出城,暂时留在俺周家。” 听了周永萱的话,英子又紧张又担心,“俺二哥没事吗?” 周永萱摇摇头,“没事,他留下来是有原因的,他想去看看住在董家的新修,他不放心新修的伤情,唉……他们都是好样的,真让俺老朽佩服啊!” 英子跟着周永萱来到了周家后堂。 英子见到了她日夜思念的二哥崔英昌。 崔英昌见到英子又吃惊又激动,“妹妹!”崔英昌流着泪把英子瘦弱的身体紧紧揽在他怀里。 英子依偎着他二哥宽大的胸膛突然嚎啕大哭。她心里有好多的委屈,有好多的害怕,有好多不敢说的话,更有她平日里不敢流的泪,她把她所有的泪都洒在了崔英昌的怀里。 假装坚强的英子在她二哥面前再也坚强不起来了,她的泪就像涛涛河流,奔流不息。 “哭吧,好妹妹!勇敢的妹妹,谢谢你,谢谢你!”崔英昌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他的泪水也奔涌而来,他都没有想到年幼的妹妹用她稚嫩的双肩抗下了所有的困难,维护了叶家,叶家三个孩子在如此残酷时期仍然完好无损,这是年幼的英子的坚持,她坚持努力地守卫着她的信念,她努力地坚持着大家的重托。 “妹妹,今儿,找你来,还有一件事,今晚上你们必须搬家!” “搬家?”英子抬起泪眼看着她哥哥严肃的脸。 “这几天鬼子疯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挣扎,他们到处杀人……英子,房子给你们找好了,你们去石桥胡同,以前,孔伯伯在那儿住过!” “石桥胡同?!”英子想起了顾小敏,那个高个子的女孩。 “家云三哥已经拜托顾家姐妹照顾你们,放心吧!” “顾家?顾小敏?” “嗯,就是那个曾经救过你的那个女孩!” “哥哥,您都知道啦?”英子更吃惊了。 “嗯!”崔英昌使劲点点头。 第三十一章 无奈的结尾 第二天英子带着新丽和新新搬进了石桥胡同。 就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 石桥胡同前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是徐豪辰。他给英子拉来了一车的东西,有五十斤白面,还有一捆芹菜,还有韭菜……还有十斤猪肉,“这是孔师傅生前的嘱托!”徐豪辰的话让英子再次流泪。 第二天,英子让徐豪辰带着她去了崂山,她给孔阅先带了酒和她包的芹菜馅饺子,英子跪在孔阅先坟前连声喊着:“孔伯伯,英子来看您了!” 她也去看忘了她三哥崔英茂和她三嫂雨婷。 英子的泪变成了天上的雨,雨水就像崂山的瀑布“哗哗”而落。 ……就在这年崔英昌带着家兴、吴穷、新修、家瑞离开了青岛,他们去了河北参加解放战争,自那天崔英昌与英子分别再也没有重见。 就在这年,宋先生回到青岛,新丽新菊和新新进了学校,他们终于背着英子缝制的书包踏进了教室,但,他她们依然和英子吃住在一起。 也就在这一年,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的董卓祥离世。 这一个多月英子没去上班,一直守候在董卓祥身边,毕竟董卓祥对英子有恩。英子永远不可能忘记。 董卓祥清醒时嘱咐英子,不要离开青岛,这六个字董卓祥重复了好几遍,他说,“英子,可怜的孩子,董伯伯看到了你以后的日子,很苦,很苦,很累,很累,你千万不要离开青岛呀!”董卓祥带着他的一身手艺,带着他对英子的千叮咛万嘱咐离开了人世,他没有过多的不放心,他心里只有英子,英子是他唯一牵挂的孩子。 英子又留在卷烟厂工作了几年,在1949年全国解放后,英子忘记了董卓祥的嘱咐,她离开了青岛回到了家乡掖县路旺崔家大院。 那天送她的还是徐豪辰,和她一起离开青岛的还有黄丫头。从此以后她的命运更加坎坷不堪,除了活着,她遭受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与凄凉。如今被村霸村干部欺负得哭瞎了眼睛…… 老人说她的属相决定了她的命运,她的一生都非常悲惨。英子属羊! 书中人物介绍: 叶家:不姓叶,姓什么我不敢写! 书中几个主角也是真实的,故事情节也是真实的,有的姓名不是真的,但崔英老人的名字以及她的经历都是真实的。 崔英,真名真姓!这部小说根据老人少年时候的真实故事改编!老人从山东莱州(掖县)沙河镇崔家大院走出来,她的命运从十二岁那年改变……老人在颐中卷烟厂工作时曾用名崔兰芬,这个名字用到她三十五岁……老人留着这个名字,希望有人找到她,可是……她现在还是一个农民,她无所求,只希望人人吃饱饭,不要糟蹋粮食,只希望没有村霸,她在村霸欺压下唯唯诺诺活着、下跪,老人跪下半天起不来……她流着泪看着村霸嚣张而去!老人家里的唯一的经济来源三亩耕田(以前还多)被村霸霸占了七年!房子一面墙、一个房山被村干部换取了选举票,同时霸占老人选举权。老人本想卖了房子去养老院,因为缺墙、缺山,无法买卖。 书中其他主角: 新修:解放后他去看望过英子,当时英子已经结婚,他带着遗憾去了奉天。 家兴:解放后在青岛台东八路办事处当青年书记,后去了(为什么去了那儿?)沈阳大连轴瓦厂工作,几年后,因为家里有事回了老家,被开除,从此变成了农民,在村霸欺压下精神压抑……非常英俊一个男人,我手里有老人给我的相片。 家云:气宇轩扬的一个男人,因为他的“花和尚”头衔,让他喘不动气,他在四十岁自杀,顾小敏给他生下一个孩子…… 吴穷和新丽:解放后他们办了个皮鞋厂,厂子不大,他们生活很幸福,有三个孩子,最圆满的一对! 新新:大学毕业后去了河北。 灵子:这个女孩为了家兴留在了青岛,家兴没有娶她,她一个人孤独终老 新菊:新菊十四岁那年跟着一个有钱人跑了,至今未归! 家瑞:解放战争时牺牲。 崔英昌:解放战争胜利之前牺牲。 朱老大:朱老大娶了马福来的聋哑女儿,生活还可以。 ……肖医生,在他临死之前说,“对不起英子!” 他曾给英子寄过钱,也去看望过英子,英子把家里唯一三只鸡送给了肖医生……肖医生带着泪水离开了英子住的碾房。 故事开头为什么写碾房,就是因为崔英老人住过。 崔英老人说,她最感激的人是孔阅先和董卓祥,还有她舅母刘氏,还有张伯。 在英子二十几岁走投无路讨饭时,是张伯偷偷给她口吃的!她永远不会忘记! 书中有的人物,我把他们写得很好,没有办法! 我流着泪走进了英子老人的少年时代,我流着泪写下了这篇小说,匆匆忙忙,错字错词很多,请读者原谅……本想继续写下去,如果真的继续写下去,怕有人(她们的后人)对号入座,找我的麻烦…… 今儿,说一声,再见!刚刚认识你们,刚刚熟悉网文,刚刚冰山一角,我流着泪将这部书匆匆完稿! 深深地给支持我的编辑、作者、读者鞠躬,说一声谢谢您们! 有缘再见!有您们真好!! 双锦溪敬上 2022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