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级天师被迫营业中》 第一章 世子食母 六更天,天才微微亮,镇南王王府后院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惨叫。 那叫声太惨太厉,听得人心惊胆战,胆寒发竖,须臾间整个王府灯火通明,府中巡逻护卫迅速赶到了惨叫现场,将现场团团围住。 只是现场状况实在太过血腥离奇,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直到镇南王亲自赶来,才将人拿下。 三日后,青冥山。 “你是可惜了没在现场,要不然就能亲眼见到镇南王那时的脸色了,五彩斑斓可好看了~” 说话的男人没个正形,斜坐着两腿高高翘起,挂在书桌上,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笑嘻嘻的剥了两颗花生丢进口中。 凌婉儿提笔画符的手一顿,冷着张小脸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气不过一把将一旁的卷轴狠狠砸向了他:“看热闹看热闹!你是去打探情报的!打探情报的!结果呢?!” 男人挨了一下,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道:“别生气嘛,虽然情报没有打探到,但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啊。” 他将砸在他身上的卷轴丢到一边,起身从书桌角落抽出一支卷轴,它被压在杂乱的书籍折子底下,只露出一个尖尖角,但又在凌婉儿身侧,一抬手就能抽出。 这支卷轴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卷面发黄的厉害,只是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被这样随意的对待,也看不出有半点破损。 “你瞧,”男人嘴角微翘,随手将卷轴打开,摊在凌婉儿面前,笑眯眯的看向她:“你这不是都已经把它找出来了吗?” 凌婉儿俊俏的小脸当即沉了下来,声音冰寒刺骨:“池溪云,你真当我不会杀了你吗?” “好吧好吧,别这么严肃。”池溪云摊手,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只不过这事一出,镇南王为了给他儿子冲喜,第二日就给他谈了门亲事,算算日子,明日也该过门了。” 凌婉儿一挥袖收起卷轴,冷笑一声:“动了邪术,是靠成亲冲喜能解决的么?” 池溪云眼睛微微一亮,嘴角含着笑意,问:“所以,下山吗?” 一听此话,凌婉儿登时眉头一皱:“你收了他们多少银子?” 池溪云从怀中掏出了一沓银票,小心翼翼的摆在书桌上:“这是定金,事情解决了,还有一半。”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要是不够,我还可以再谈!” 凌婉儿看着书桌上这一沓少说有万两的银票,脸色愈发难看,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出去,别逼我动手。” “好嘞!”池溪云当即顺坡下驴地滚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关上,屋内便只剩下凌婉儿一人,她这才瘫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心生无奈。池溪云银子都已经收了,而且最近他们也确实缺钱。 她咬了咬牙,轻啧一声,刚被收入袖中的那只卷轴从袖内滑出,落在她的手心。 凌婉儿坐直身子打开卷轴,垂眼看着卷轴内记载的内容:长生术。 说是长生术,其实是种邪术,以命续命,还需以至亲血脉之人的性命来续,若至亲血脉断了,无法继续续命,续命者到了最后年限,则会发狂变成没有神志的恶兽。 她扫过所有内容,叹息道:“活着大逆不道,死了还要为祸一方。” 镇南王府,还是得去一趟。 那日凌晨,府中伙夫去厨房干活时,发现厨房有人,还听到细微的咀嚼声。他喊上顺路经过的另一个下人,两人一起推开门,立马就闻到了里面涌出的浓重血腥气。一个男人正趴跪在一个妇人身上,埋头吞咽着,满嘴满身都是血迹。 这个男人,是镇南王独子。 等到镇南王匆匆赶来,命人将其拿下时,他都没有停下咀嚼吞咽的动作。 妇人的脸已经破碎不堪,喉咙也已被咬断,上半身也都是被撕咬过的痕迹,模样已经辨认不清了,但还是根据衣着装扮,判断出她是镇南王独子的生母。 收起卷轴,凌婉儿将凌乱的桌面收拾一番后,走出书房,一眼就看到了正等在院子内的池溪云。 他背对着她仰头看天,今日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点云彩。 听到她出门的声音,池溪云转身笑道:“走了?” 凌婉儿撇了撇嘴角:“走吧。” 青冥山与镇南王王府相隔千里,他们虽有术法傍身,但到达镇南王府所在的襄陵城也已是傍晚。 两人并未直接前往镇南王府,而是先去了与镇南王世子定下婚约,明日成亲的那一家。 镇南王世子发狂食母,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池溪云和王爷亲信都被禁止出府,也禁止谈论此事。 镇南王下了死令:如果活着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只能让管不住嘴的永远闭嘴。 既然如此,按理说这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了,却不知为何,当日天一亮,集市开摊,这件王府丑闻就如清晨吹来的早风,传遍了整个襄陵城。 一时间全城震惊,人心惶惶。谁不知道,镇南王世子陈稼轩青年才俊,还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孝子。 镇南王想用给世子成婚冲喜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城中有适龄女眷的各家各户一夜之间都有了合适的待嫁对象。这时候还有自愿嫁入王府,而不是靠强抢成婚的人就相当可疑了。 凌婉儿来到这户人家前,高门大院,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缺银少两的家户,她上前扣门,门内却迟迟未有人应答。 凌婉儿眉头微皱,退后一步,转身看向池溪云。 这家伙站在台阶下仰头望天,但目光落到他身上后便反应过来,对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直接绕去后门,飞身落入府内。 凌婉儿继续扣门,过了许久,门内才传出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不耐烦:“天都黑了,府内不见客,有事明天白日里再来。” 凌婉儿淡淡道:“开门,不然就直接收了你。” 门里刚刚说话的声音没再响起,只有微不可闻的沉重呼吸声。 第二章 你的演技不行 门开了。 开门的府卫陪着笑脸,完全没有刚刚赶人时的不耐烦,他身旁还有个白白胖胖满脸流油的笑脸男人搓着手迎了上来:“凌天师,您怎么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呀!” 他边说边给了一旁开门的府卫几个头皮:“你们这些个没眼色的家伙,天师大人亲自前来,居然还说什么不见客。” 府卫连连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行了。”凌婉儿轻哼一声:“我要是提前说一声,怕是胡员外你永远都不会在府上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个胡员外的男人嘴角抽了一下,满脸的阿谀逢迎:“只是不知您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呀。” 凌婉儿走入府内,也无需对方带路,直直就往某个方向走去:“听说你女儿明日就要成亲了,过来看看新娘子罢了。” 胡员外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有些挂不住了,暗中给远处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对方顿时明悟的往他们要去的那个院子跑去。 凌婉儿看在眼中,嘴上却风轻云淡道:“几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就有了个适龄婚嫁的女儿了呢?” 胡员外抓着袖沿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这不是老了孤独了,膝下无子,所以收养了个孤女做女儿给我尽尽孝嘛。” 说罢他急急快走两步,走至凌婉儿前方,劝道:“凌天师啊,这天色也不早了,小女明日成婚今日已早早更衣睡下了。” 凌婉儿淡淡扫了他一眼。 胡员外:“但您要见肯定得见!只是您从青冥山那赶路过来肯定也累了,不如我们先去正堂喝杯茶,歇息歇息,我派人前去唤小女起来,让她亲自过来见您可好?” 凌婉儿:“不必,我自去见就好。” 胡员外嘴角一抽,卡了半响没说话,深吸一口气继续劝道:“小女衣衫不整,怕是会污了您的眼睛,她又是未出阁的待嫁之身,也恐她名声受损呀。” 说到此处胡员外一咽哽,抬手抹了抹眼角虚假的泪水道:“还请您为小女考虑考虑吧。” 凌婉儿脚步还真停下了,偏头看向胡员外,她漂亮的眼睛好像是冰原中的一眼清泉,毫无温度:“你都让她嫁给发了狂的陈稼轩了,还会担心她的名声吗?” 她顿了顿,嘴角毫无笑意的翘起:“或者说,还需要担心她的名声吗?” 胡员外打了个寒颤,闭嘴再不敢多言了,额前鬓角汗水直冒,如小溪般涓流下淌。好在说话间还是拖了点时间,他快步跟在凌婉儿身后,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动作自然也被凌婉儿收入眼底,她什么也没说,很快到达了目的地所在的院子。 这是个相当破败的偏院,在胡府最偏僻的角落,一个玉质金相,颜艳若杜丹的俊美男人背靠石桌,高翘着二郎腿,大咧咧的在院内石凳上坐着。 他脚下躺着一地的狐狸,都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看到凌婉儿,池溪云立马笑道:“来了?这老狐狸果然想把屋里那女娃娃带走藏起来。” 凌婉儿看了眼地上的狐狸,嗯了一声,直接从它们身上跨过,推门走进老旧的厢房内。 跟在凌婉儿身后的胡员外看到院内的景象,尤其是这一地的狐狸,当即两眼一黑,心肌梗塞,半天才喘上一口气来,强颜欢笑道:“溪云道君,您、您怎么也来啦?” 池溪云扫了他一眼,语气冷了不止八度:“放心吧,还没死,只不过想再化形就再修行五十年吧。” 天已全暗,屋内只在桌上燃了一支短小的白烛,烛火黯淡渺小,不时摇晃跳动,只能勉强看清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床前。 凌婉儿抬手指尖一扬,烛火瞬旺,一下便照亮屋内的角角落落。 随着烛火亮起来的,还有少女的眼睛。 凌婉儿坐在桌旁,看了眼少女白净欣喜的面容,问:“你是自愿嫁给陈稼轩的?” 少女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凌婉儿:“那你为什么答应。” “老爷说,如果我不嫁,就把我阿妹嫁过去。” 凌婉儿笑了笑,拿起桌面上破口发黄的白瓷杯把玩着,又问:“还有吗?” 少女撅了噘嘴,眼眶中瞬间蓄满泪水,看起来相当不满和委屈:“他还说,如果我不嫁,就不会再抚养我和我妹妹了。” 凌婉儿:“是么?是他让你嫁,还是他不敢不让你嫁?” 随着她轻柔的声音飘散,屋内顿时静如死寂,少女原本娇俏的面容顿时沉了下来,冷漠的看着她。 凌婉儿偏过头,与她对视:“怎么不说话了?” 少女翻了个白眼,也不装了,身体后靠两手撑着床面,摇晃起小腿没好气道:“我就知道那不成气候的老狐狸没点屁用,连两个人都拦不住。” 她见凌婉儿不搭理她,又不满得哼了一声,继续道:“你可别误会了,那镇南王府上的缺德事儿可不是我干的,我不过是和你们一样,想看看到底哪个家伙胆这么大,居然敢嚯嚯到皇族血脉上了。” 凌婉儿放下白瓷杯,几乎是一瞬间,少女闪现至她身畔,虚揽住她的腰,娇俏的面容贴近到连呼吸时的温热鼻息都交融在一起。 她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白瓷杯底与桌面接触的那一刹那,少女被巨力弹开,恶狠狠的摔在床上,老旧的床不堪重击,瞬间碎得七零八落。 凌婉儿这才起身,漫不经心的理了理袖袍,走至挣扎着起身的少女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别太靠近青冥凌婉儿吗?” 少女怒视着她,然后舔了舔嘴角,笑了:“听说过,可惜了。” 她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灰尘,眯眼笑道:“凌天师,您别妨碍我明日大婚,我悄悄告诉您个王府秘闻如何?” 凌婉儿抬了下眼,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少女眉开眼笑,红唇上扬:“陈稼轩咬死的那个妇人,确实是他的生母,不是府里的那个生母,而是真正的生母哦~” 第三章 秘闻 这本该是只有镇南王,以及府内少数几个嘴巴严实如死人的亲信才知道的秘闻,甚至连世子陈稼轩都被蒙在鼓里。 十九年前,镇南王王妃有喜,镇南王老来得子举府欢庆,但同年月有喜的不止王妃一人,还有镇南王养在外面的小妾。 王妃同镇南王自小青梅竹马,彪悍霸道,镇南王战功赫赫王妃功不可没。小妾深知有王妃在,她一世都不可能入门,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买通了给王妃接生的接生婆,想使王妃于死于难产,连着孩子一起胎死腹中。 但王妃没死仅是昏迷,婴孩却不幸夭折,镇安王怕王妃醒来后得得知此噩耗伤心过度,加上小妾也是同日生产,便将她产下的男婴抱进府中,当成王妃所生。 他本就想将自己亲生骨肉带回府中抚养,只是一直想不到办法。 如此一来,也算是一举两得,只是再也不能将自己痛失爱子的悲切心情表露出来。 而这个男婴,就是陈稼轩。 凌婉儿冷眼望着少女,在术法的加持下,她瞳孔中所映现的是一团浑浊混沌的人形黑影。 画皮。 阎妖斋的妖,竟也会对此次世子食母案感兴趣。 待少女说完,她笑了下,“既是秘闻,你们又是从何得知的。” 少女秀眉轻挑,纤纤玉指指向脚下,“我们,自然是有我们的方式~” 凌婉儿:“既然如此,陈稼轩生母那日又为何会在镇南王府?” 少女怂了怂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世子夭折当晚,镇南王就查出是她动的手脚,念及她是陈稼轩生母,只是将她流放。” 她嗤笑一声,不屑道:“到底是有了孩子心变软了,要放着是我可就直接将那女人千刀万剐了,那死去的孩子摊上这样的父亲也真是可怜。” 凌婉儿眼睫一颤,心口像是被针尖刺了一下,但脸色依旧如常,“世子食母之事,是你们将其传遍整个的襄陵城。” 她语气平淡,却异常笃定。 少女也不争辩,坦然承认道:“对,不然轮得到老狐狸家的闺女嫁进镇南王府么?” 凌婉儿最后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走出厢房。 池溪云依旧坐在院内的石凳上,只是怀里多了只白白胖胖的小狐狸,一手揉着小白狐柔软温热的肚子,一手不停地撸它毛。 小白狐一动不动,瑟瑟发抖。 而胡员外站在一旁,满脸紧张的盯着他们,一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纠结表情,一见她出来,立马激动道:“凌天师呀……” 他话还没说得出口,就被凌婉儿出言打断:“走了,去镇南王王府。” 池溪云这才恋恋不舍的将小白狐放在石桌上,一挥袖袍,将淡青长袍上沾着的白毛拂去。 走出胡府,整个襄陵城都笼罩在寂静月色之下。三年前襄陵城颁布宵禁令后,戌时一到,城内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乌灯黑火,街上无一行人,这几日更是如此,连打更人都没了。 除了镇南王王府。 镇南王王府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前院内,一位身着紫红玄纹云袖长袍的中年男人正负手来回踱步,面色阴沉更显威严肃穆。 池溪云背靠在树上,抬手摘了片树叶,叠起平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叶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便换了一叶。 他们此时在镇南王王府后山,站在树端,正好能将整个镇南王王府前院尽收眼底。 叶片在指间飞舞间,池溪云忍不住问道:“那只画皮在屋里和你说了些什么?怎么一出来心情就变差了这么多?” 凌婉儿抬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落在他明艳的脸上,说:“我在想,镇南王妃被藏去哪了?” 池溪云哑然:“什么?” 但凌婉儿向来不开玩笑,会这么说必然有她的道理。 他也皱眉想了想,道:“那日我在现场用术法探查过,死去的那个妇人,和陈稼轩确实是至亲血缘,除了生母,不可能是别人。” 凌婉儿:“画皮告诉我,陈稼轩生母是镇南王年轻时养在外面的小妾。”她顿了顿:“镇南王和她,总有一个在说谎。” 池溪云叹气:“那你早该告诉我,要是王妃真还活着,若不在王府内,那能藏一个女人,并且是个漂亮女人最好的地方。” 他转头望向一个地方——那是襄陵城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也是唯一能在宵禁期间营业的楼院,名曰:金燕满园春。 凌婉儿从金燕满园春处收回视线,与池溪云沉默对视。 半响,池溪云先开口叹了一声:“我好歹也是个男人,你就这么放心我一个人进去吗?” 凌婉儿冷冷道:“你除了去找人,还打算做什么?” 池溪云嘴角抽搐一下,刚要开口,凌婉儿一句话就将他接下来的所有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照镜子看下你这张脸,就算不脱下这身道袍进花柳地,都不可能有人怀疑你身份。” 凌婉儿清冷秀美,脸上数十年如一日的没什么表情,如同高山峰顶之端的冰泉,池溪云不同。 凌婉儿清冷如白梅,他明艳如杜丹,看起来不像个修道之人,倒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哥儿。 池溪云:“行吧。”他朝凌婉儿摊开手:“那给我点钱。” 从镇南王手上收到的定金已经全部交到了凌婉儿手上,他们又是修道之人,平常需要用银两的地方并不多,所以池溪云身上从不带钱。 凌婉儿皱眉:“你亲自前去找人,为何需要银两。” 所以池溪云自是没拿到任何银两,心中暗自决定将消费计入镇南王府,由他们来报销的离开了。 凌婉儿抬头看天,明明白日万里无云,入了夜,夜空却是灰蒙蒙的,像是罩了一层纱幕。她一身纯白广袖道袍无风自动,足尖轻点,在空中几个跳跃,白衣翻飞间轻巧地落在了镇南王身前。 有人突然出现眼前,镇南王只是短暂的惊愕了一瞬,便回过神来拱手道:“仙风道骨,天人之姿,您想必溪云道君的好友,青冥山凌天师吧。” 凌婉儿注视着这位战场上鲜有败绩的实权王爷,他面色隐下的是焦急忧虑似乎还有些许愤怒,却全然不见痛失爱妻的悲伤。 看来,那只画皮所说的消息基本是真的了,凌婉儿负手而立,不亢不卑,单刀直入:“十八年前,你死去的骨肉,被你埋在哪了。” 第四章 这是一颗人头 镇南王脸色稍暗,沉默了瞬间,到底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老将,只这一瞬间,思绪恐以千回百转了一遍,脸色也恢复如初,镇定自若道:“本王不明天师所言合意。” 凌婉儿并不意外,语气依旧生冷平淡:“若到明日,你儿子婚嫁完毕,你还不愿告知我们十八年前的真相,那便只能请王爷您另请高就了。” 说罢她便要离开,被镇南王急急拦下。 不知是镇南王早年杀戮太盛,还是自身原因,这么多年来,他在外面并非只养了一门小妾,但其他藩王亲王都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只有他,独独只有陈稼轩这一个儿子。 如今他也已是六十高龄了,再想要儿子女儿也不大可能了,所以,无论如何,陈稼轩绝对不能有事。 镇南王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天师您,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凌婉儿:“你这是承认了。” 厢房内突然传出如野兽般的凄厉吼声,她看了眼镇南王顿时发白的脸色,飞身前往吼叫声的来源处。 侧院。门户大开,烛火全暗,空无一人,院内血腥气浓重的有如实质,凌婉儿抬手广袖一挥,有风呼啸而过,吹散了院内的血腥气息。 一个球状的物品从房内被抛了出来,滚落到她脚旁,滴溜溜的转动着,最后弹起,面朝上。 那是一颗人头。 有尖锐的童声从头颅口中传出:“臭女人,先管管好你自己的那点破事,少来多管闲事。” 凌婉儿垂眸,右眼本是浅棕的瞳孔已变成浓厚深邃如漩涡般的黑。 人头跳动着,人眼无法看见的诡异绿雾包裹缭绕于它周身,尾端一道绳雾长长长长延伸至屋内,又穿过墙后,融入包裹着屋后一栋小楼那浓绿近黑的绿雾中。 什么时候出现的?没踏入这个院子前什么都没有探查发现到,是幻术结界? 童声眼见凌婉儿不搭理她,声音愈发尖锐:“你们凌家,号称天脉所归,可凌氏一脉除了你,还不是被人全灭了,你甚至至今连谁干的都查不清。” 右眼中的深黑浓切到入了水都无法无法化开,凌婉儿的语气平淡到诡异:“哦,你知道?” 得了回应,童声语气高兴不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找不到他,嘻嘻嘻嘻嘻,到死都找不到,嘻嘻嘻嘻嘻。” 清脆的童声欢笑不绝于耳,带着大批部下急急赶到院前的镇南王到底是从腥风血雨的战场上走出来的人物,见此情此景只是两腿发软,不敢上前,而他身后的护卫们早已乱作一团,倒地不起。 突然间狂风大作,银光闪过,凌婉儿雪白宽广的道袍内飞出数十张符箓,如利箭般疾驰而去,绕远处小楼一圈,将它团团围住。 油黄符纸上咒文亮起银白色的刺目雷光,天空乌云密布,隐约有雷声沉闷滚动。 跳动的头颅在符箓飞出间就已落回地面一动不动,被符箓包围定住的深绿浓雾如惊涛骇浪般疯涌滚动着,但符箓定下的结界固若金汤,它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的努力罢了。 凌婉儿平静的扭头看向镇南王,“你把那个死婴,埋进了那栋小楼底下了吗?” 镇南王看着在雷光与乌云下的阁楼,满目惊惶,惊悸恐慌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出现了困难。 凌婉儿皱起眉,对他施了一个清心咒,重新问过:“你做了什么?” 城南,金燕满园春内。 因为世子发狂食母,园内的生意冷清了不少,加上池溪云一张俊颜,刚一进门,看中他的莺莺燕燕们都迎了上来。 池溪云已经换了件白绸青竹长衫,笑嘻嘻地左拥右抱,又要了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刚走进,便若有感应似得望向镇南王王府上方,望见王府上方那浓密的乌云,轻皱起眉。 他离开前,府内可没有妖异值凌婉儿动用这么大阵仗。 胡员外府上,早先时候被池溪云抱在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白狐已化为了人形,玉面漆目,白裘雪衣,慵懒地坐在堂前,银发半散半束。 娇俏的少女站在一旁,不解的问道:“斋主,您为何要让我告诉凌婉儿镇南王换子之事,她即便是不知道这事,不是一样能解决掉此事吗?” 柳湘桐懒懒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自是有我的打算。” 他起身,走出屋外,看着镇南王王府上方的乌云,轻轻叹息一声。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十六年。十六前,长广地区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雪,凌婉儿就站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手持青冥剑,将刚睁眼还处于茫然状态的他,一剑穿心。 还好这具身体是九尾狐妖,中了一剑,也只是失了一尾少了条命,还能再修炼回来。 柳湘桐抚上心口,自嘲一笑,上一世,他潜心修行降妖除魔杀尽天下妖孽,白日飞升渡天劫之时却被打落至此,变成了一只被正道天师追杀至今的妖。 原主记忆他拥有的并不多,只隐约知道凌氏一脉除凌婉儿一人全被灭口之事似乎与“他”有关。 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凌婉儿,也对凌氏灭门惨案心有好奇,这里与他上一世所处的世界不同,人与妖各自为界各相安好,不分种族只分善恶。 而凌氏一脉世代都在青冥山上潜心修行,唯有通过长辈测试考核后才能下山游历,无论是人间还是妖界,实力都属遥遥者。 他实在无法理解,有什么人或妖能将他们在一夜间全灭。 这些年的关注与调查中,他发现镇南王似乎也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刚巧此时陈稼轩又出了事,巧合的像是特意送上门,让他不得不谨慎处理。 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凌婉儿抬头看天,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旋即化开,像是一滴泪滑过脸颊。 身前的镇南王已遣散了下人,拿了灯笼带她走进陈稼轩所在的厢房,神色中依旧有些惊疑不定。 进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被符箓锁住得小楼,深吸一口气道:“那个孩子,原本是被我埋在那处的一棵桃树下。” 第五章 此世子非彼世子 陈稼轩所在的厢房就在人头滚出的那间房右侧,镇南王将屋内烛火点燃,看到儿子还好好的躺在床上,脉搏气息都还正常,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对凌婉儿说起那年往事。 王妃喜欢桃树,镇南王便将孩子埋在了府内一棵百年桃树之下,希望她能经常去看他。 但没想到的是王妃月子做完身体养好后,突然间命人砍了全府的桃树,他劝阻无效后又眼见着这些桃树在埋在孩子尸体的地方,建起了那栋小阁楼。 好在那楼建起来后王妃就将它忘了,再未提起过它,他本想拆了楼,又怕王妃想起,就将它留在那,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凌婉儿问:“王妃现在在哪?” 镇南王摇摇头:“不知,全府上下都找遍了,也派人去府外查过,至今还未查找到王妃的下落。” 凌婉儿:“世子在出事前可有异常?” 镇南王:“事事正常,当晚我们三人一同就餐时也无人发现他们有任何不同。” 躺在床上的陈稼轩突然睁眼,冷冷道:“你说谎,那晚王妃明明就不在,只你我二人就得餐。” 镇南王愣了一下,惊愕的看着陈稼轩缓缓坐起,看着凌婉儿开口道:“有人在我身上下了咒,这几日我虽是清醒的,但无法控制我的身体,直到刚刚才解脱控制。” 他又冷眼看向镇南王,寒声道:“所过种种,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镇南王脸色大变。 凌婉儿淡淡道:“从何时开始的。” 陈稼轩:“从五日前子时,我无意间踏入那栋阁楼起。” 凌婉儿:“你看到了什么?” 陈稼轩沉默片刻,看着镇南王缓缓道:“镇南王杀妻弑母,天理不容。” 此话一出,镇南王顿时青筋暴起,呲目欲裂,拔出腰间长剑就要砍向凌婉儿。 凌婉儿垂眼勾了勾嘴角,一张黄符一闪而过,“啪”的一声印在了陈稼轩的额头上。 镇南王的动作当即停了下来,他连退两步,惊惧地看着陈稼轩,大口大口喘息着。 陈稼轩已被黄符定住,动弹不得,满眼皆是恨意与愤怒,直直地盯着镇南王。 凌婉儿也回头看向他,平淡道:“怎么了?你应该是很清楚,这也是你的儿子,不过是被埋在楼下的那个罢了。” 镇南王咬牙强装镇定道:“怎么可能。” 凌婉儿不答,转头重新看向陈稼轩,“这一剑我先记下,我有话要问你,若肯老实回答,便眨一下眼。” 陈稼轩怒瞪她一眼。 凌婉儿平静地在他身上施了一个真言咒,将定身咒稍稍解开了一些,缓缓问道:“你修为极低,做不到这些事,谁帮的你。” 陈稼轩含恨望她,艰难说道:“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他,都是他进入我的梦境告诉我下一步计划,梦境中只能看见一段由黑雾构成的字体。” 凌婉儿:“为何食母。” 陈稼轩:“黑雾让我这么做的,只要我这么做了,他就答应帮我成人。” 他又诡异的笑了一声,补充道:“那又不是我的母亲。” 凌婉儿沉默看了他一眼,缓缓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包裹住你本体的妖雾,施在这里的幻术结界,都不是你的能力,是谁?” 陈稼轩:“黑雾。” 他冷冷看着凌婉儿:“我本是这府中一棵桃树,修行多年得了灵智,只王妃一言就将我砍下造成小楼,我如何能不恨,只要能报仇,那黑雾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真言咒下不可撒谎,但谎言不一定要说假话,只说一部分真话有时也能达到谎言的效果。 凌婉儿抬手,将它弹出陈稼轩体内前淡淡道:“这段话,是它让你说的。” 说罢,她隔着黄符对着他的眉心一弹指,一团绿雾从陈稼轩体内弹出,迅速被吸入被符箓包围住的小楼内。 陈稼轩身体一软,双目紧闭,倒在了床上。 镇南王立马扑了上来,紧张的抓住他的手为他把脉,感受到脉搏虽微弱但依旧在正常跳动,他才稍稍松下口气。 凌婉儿站在他身旁,看着他一番检查完毕后,才开口:“你是王爷,自是不希望我对你施咒。” 镇南王拿起被褥为陈稼轩盖好,坐在床沿看着昏迷中的儿子,这才叹息一声,道:“十八年前,我埋下孩子时被王妃看到,当时我并不知,只觉得异常。” “并非我撒谎,只是……”他又叹息一声,捂住脸沉默片刻,才略有哽咽地坦言道:“那个孩子,若不是那个女人,现在也该好好的长大成人了。” 凌婉儿:“所以你一早便知道了,被咬死的不是王妃,食母也是因为世子被上了身,而唯一令你着急的,是王妃真的失踪了。” 王府出事,即便是镇南王自己请人处理,要不了多久帝君也会派国师座下道人前来。 镇南王叹息道:“是,五日前我们就发现了小轩的异常,但我知道上他身的也是我儿子,心中一时不忍,但王妃她……一定要去请国师收了他,我无奈之下只得先将此事压下。” 他又道:“那个女人,那日知道死的是她时我也异常惊愕,她被我发配至边境,还有专人看守,每月都会同我汇报,她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 凌婉儿闭了下眼,树妖被砍,又用它的本体在原位处建起高楼,那时它怕是就和小世子融为一体了。 五日前它一上陈稼轩的身,王妃就有所察觉,但镇南王压下了此事,王妃无奈偷溜出府,恐是此时出的意外。 只是陈稼轩的生母又是何时,如何进入王府,还换上了王妃的衣着首饰。 凌婉儿走出屋外,准备去金燕满园春寻池溪云,镇南王在她身后急急追问:“天师,凌天师,您去哪?” 凌婉儿:“找人。” 镇南王又急忙问道:“明日我儿这婚,还成不成?” 凌婉儿脚步一顿,看向被封住的小楼,旋即继续离开,只留一句:“随你。” 第六章 没想到王妃竟然有三位 夜风吹过,凌婉儿看向前方。不远处,一只尾部泛着暖黄萤火的萤火虫朝她飞来。 她抬手,萤火虫落在她指间,尾部一闪一闪,池溪云的声音从它身上传出,传达的信息是难得的简洁。 “来。” 已经找到了? 她抬眼,金燕满园春就在附近,但萤火虫所来的方向明显不是那处。 小虫振动翅膀重新飞起,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她跟着萤火虫,跃上了院墙屋顶,轻巧如白露,飞驰在襄陵城寂静月色之下。 萤火虫飞进了一个略显破败的小院堂中,透过窗,能看到屋内燃着烛火。 凌婉儿推门走了进去,屋子很小,一张木桌,一板小床,坐在桌旁的男人抬头,冲她笑了下,问她:“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他说的是镇南王王府内雷云压顶的事。 凌婉儿没理,看向躺在一旁熟睡的端庄妇人,那妇人有些年纪了,虽然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但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的貌美无双。 她皱了皱眉,疑惑道:“镇南王妃?” 池溪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失踪的那个镇南王妃,也是假冒的镇南王妃。” 凌婉儿看向了他。 池溪云展露出一个笑颜,拿起桌上摆放着的三根筷子,道:“也不知道镇南王怎么搞得,现在出现了三个王妃了。” 他放下第一根筷子,上面坑坑洼洼,像是被虫子啃食了一般。 “这个是前几日被世子咬死的生母,镇南王养在外面又被流放了的妾。” 然后是第二根,普通的光滑竹筷。 “这是躺在这里的这位,压根就没生过孩子,所以肯定不是死了的那位世子的生母。” 凌婉儿皱起了眉,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池溪云咧嘴一笑,自信道:“金燕满园春的老鸨告诉我的,她说女人生没生过孩子她一眼就能看出。顺便,她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 他眨了眨眼:“十八年前,也就是世子刚出生没多久,金燕满园春还不是金燕满园春,只是个歌坊,有一夜不知怎么歌坊就走了水,一把火把坊内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全烧死了,一个活口都没剩。” 十八年前? 凌婉儿垂眼沉默不语,池溪云看穿她的思绪飘到了另一处,用手中最后一根筷子敲了敲桌面:“又在想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凌婉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走到桌旁坐下,凉凉道:“你继续说。” 池溪云撇嘴耸了耸肩,把玩着最后一根竹筷:“最初的,也就是生下死了的那个世子的王妃,怕是也陪着她儿子去了,只是不知是她丈夫杀的,还是那小妾杀的。” 凌婉儿沉默了下,想起“陈稼轩”所说的那句“镇南王杀妻弑母,天理不容”,道:“是镇南王。” 池溪云愣了一下:“你确定?” 凌婉儿“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王妃,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咳咳咳。”池溪云立马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半响,才在凌婉儿凉丝丝的眼神中涨红着脸道:“我只问了一句,没想到那些姑娘就叫来了她们老鸨,直接就领我来了这里。” 这个回答出乎凌婉儿意料,让她忍不住皱眉问道:“她们没有问其他?” 池溪云也皱起了眉头,似乎也对这段经历感到疑惑,他将他在金燕满园春的事捡重点说了一遍。 在园内,他只是打听了一句王妃,姑娘们就直接起身跑去叫来了院内的老鸨,老鸨来后,攀谈间不但同他说了歌坊走水一事,在他问了怎么会买下如此年迈的姑娘时,也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王妃不是她们买下的,而是四日前,有客人专门订了一间房,将她寄放在此处,说是等她醒后,好看看出身的地方。 王妃醒后,口不能言,脚不能行,院内的小厮扶她起身,她看了眼窗外,一脸震惊恐惧的又晕了过去。 那窗正对着就是当初被一把火烧毁,死了二十几口人的歌坊原址。 那日她昏迷后就一直没有醒来,老鸨慌了神,又联系不上客人,正急得团团转时,客人又来了,让她将王妃转移到此处,只要有人来查询她的下落,就直接带来着来这找她。 池溪云被带到此处时,发现镇南王妃被人施了沉眠术,此术若是不解,会一直陷入沉睡中无法醒来。 凌婉儿手肘撑着桌面,指腹按着唇瓣,皱眉沉思道:“看来是有什么人在引导我们?” 她也将在镇南王府中发生的事和池溪云说了一遍,底下埋着小世子尸骨的桃树被砍下,那处又用桃木建起的小楼。 她缓缓道:“桃木为五木之精,镇宅辟邪,伐邪制鬼,现在想来,砍树建楼的恐怕不是王妃,而是镇南王。” 她看向池溪云,问:“镇南王的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池溪云皱起了眉,神色间也严肃了起来:“也是十八年前。” 凌婉儿沉默了下,“看来那桃木建成的楼下,镇的不止是小世子一人了。” 她起身走至王妃身旁,施在她身上的沉眠术还未被解开,王妃眉头微微皱着,面有焦急恐慌之色,像是陷入一场噩梦之中。 凌婉儿指尖黄符一闪,抬手两指将这张黄符按在她的眉心,这并非是为她解咒,而是要进入她的梦境一探究竟。 池溪云一惊,还没来得及阻止,入梦符骤然爆发出灵光,下一瞬,凌婉儿的一魄便进入了王妃的梦中。 第七章 铁树开花 眼前景象如浓烟遮眼,少顷人声惨叫迎面而来,火光映亮,染红了她双眼。 凌婉儿猝然明白,王妃这梦里该是池溪云刚刚提过,十八年前,那个还未建成金玉满园春时的歌坊。 浓烟滚滚,这应是歌坊被一把大火燃尽的那夜。 她并未去过如今的金燕满园春,而十八年前的歌坊也定然不同于现在。 凌婉儿站在一个无人院落内,四周火势凶猛,火舌舔舐着阁楼庭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院外就有惨叫声咳嗽声呼喊声传来,一个小厮裹着床被子,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内,焦急喊着:“小姐,小姐!”,冲进了已被火焰吞没的阁楼中。 凌婉儿跟了进去,这小厮嗓子许是吸进了太多浓烟,声音嘶哑咳嗽,却不停地呼喊,冲上阁楼疯狂寻找他口中那位小姐。 入了他人的梦境,若非梦魇之类的精怪,来者是很难影响梦者梦境的走向的。 更别说凌婉儿是抱着探求调查之心进来的——镇南王身侧这三位王妃,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抬头看了眼,这楼已经被火烧垮,横梁也快要掉下,这个小厮能在这种环境中奔跑呼喊还不晕厥,已是奇事了。 她正准备离开,却愣了一下。 她是在梦境中,所以不会受到所处环境的影响,但是这个小厮切实处在浓烟高温与窒息中,为何他只是咳嗽和声音沙哑。 这么想着,她靠近了一些,细细打量起这个小厮来。 虽然有被子遮挡,但这小厮身形高大,肩背挺直,抓着被子的手指骨分明,手背上青筋凸起。 这明显不是一个普通小厮该有的手,而是一双拿过刀枪剑戟,参军上过战场的手。 她皱起了眉,一个名字从她脑内冒出,定了下来。 虽有灰烟遮眼,小厮的脸也被炭黑涂脏,嗓音嘶哑,但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男人就是镇南王。 该把池溪云一起拉进来的,那家伙认人一向很准。 阁楼摇摇欲坠,小厮站在窗前看着屋内景象,咬牙切齿不知怒骂了句什么,在楼塌前跳窗落入了楼后的水池中。 凌婉儿追了出去,场景却突然变幻,她从阁楼跳下,落在了一片茫茫雪景之中。 寒风刺骨,她看着四周漫天遍野的白雪,眼睛微微睁大了,略显茫然地站着在冰天雪地里呵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雪地下有一块积雪突然抖动起来,像是什么活物潜藏在下面。 凌婉儿召出黄符击向那处,那黄符在途中突然爆出刺目白光,她抬手遮眼,一晃神,已陷入黑暗。 “婉儿?!” “凌婉儿?!” “醒醒!” 身边传来了焦急的呼喊声,像是在叫魂似得,肯定是池溪云。 凌婉儿一恍惚,猛然惊醒过来。 池溪云见她醒来,总算松了口气,坐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 “你干什么,疯了不是?什么防备也没有就分出一魄入不明底细的人的梦!你又不是不知道,控魂入梦乃是险中之险,若是走火入魔,全部修为毁于一旦都是轻的,万一中了邪秽的咒术,身死殒命都算是运气好的,要是被控成了他人的傀儡,你……” “十八年前,歌坊走水,镇南王应该也在。” 凌婉儿坐起身,打断了池溪云的喋喋不休。 “镇南王?”嘴里接下来的劝告徒然断了,池溪云一愣,微皱起眉,看向还陷入昏睡的王妃。 他突然问:“梦里发生了什么?” “什么?”凌婉儿不解。 她此时已经清醒过来,正将镇南王王府和金燕满园春还有王妃之梦梳理着,却听到池溪云说。 “你入梦之后,本是好好的,突然就状态不对了,像是脱离了原本的梦境,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另一个梦境,你看到了什么?” 她呼吸困难了些,有什么卡住了她的喉咙,迷离间眼前似又出现了茫茫雪景。 池溪云见她沉默着,无奈叹了口气,“若是不想说便不说吧,反正你瞒着不告诉我的事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 凌婉儿垂眼不答,屋内便静了下来。 烛火燃烧跳跃着,隔壁院内传出三声鸡鸣,透过窗看,天边眼见露出了鱼肚白。 她抬手取出广袖中那卷记录着长生咒的卷轴,垂眼看着它泛黄的轴身,“在见到陈稼轩后,我本以为他与此事有关。” 陈稼轩身上有妖气,有邪秽,又生食生母,与卷轴内修炼长生邪术几近完全一致。 她淡淡道:“但这太过明显了,就像是在昭告他在修炼邪术一般。” 池溪云笑了起来,抽走她手中的卷轴,“所以是有人在用此术引你下山?” 凌婉儿看向他,泠冽如冰泉的瞳孔染墨,深邃泛着黑。 “笃、笃。” 卷轴敲击木板,发出沉闷的声音。 池溪云一脸的无辜惊愕委屈:“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 墨色褪下,凌婉儿的瞳孔重回了如琥珀般的浅棕。 “是。”她毫无顾忌地承认了,“你和镇南王相识多年,我不信你对他府中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池溪云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满脸错愕冤屈:“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竟然到现在都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凌婉儿抿了抿嘴,她确实不了解,也不想在此事上做过多纠缠:“你或许确实与此事无关,但……” 池溪云难得出言打断了她:“就算我想引你下山,也不会选择如此下三滥的法子,更不可能拿你的伤处做文章。” 他紧盯着凌婉儿,看到她眉头微皱,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我确实与镇南王相识多年,但是也仅是相识,对他人之事我向来没有兴趣,更不可能多管闲事。” “若不是这次的事件撞到我眼前,又隐约与当年之事有关,我又怎会浪费时间在这种凡尘俗事上。” 此话说完,两人皆沉默了。 池溪云开始后悔自己话是否说得重了些时,他听到凌婉儿稀罕如铁树开花般的道歉。 “抱歉,是我欠考虑了。” 第八章 画皮快气死了。 许是凌婉儿道歉确实难得,又因这些年来,池溪云对镇南王王府这些细节无视太过才酿成今日之事。 他也不敢太过,得了便宜便老实道:“说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偶尔同镇南王见面,他从不会我邀请去王府做客,都是在离王府有些距离的酒楼见面。” “只是小世子一人,倒也不必这般防着我。”他挑了挑眉,眉眼艳若桃花,卷轴轻敲床沿指向王妃:“那桃魄不是和你说过镇南王杀妻弑母么,恐怕真正的王妃也差不多是那时候离去的。” 凌婉儿皱眉:“那桃木建起的阁楼下,许是不止一具尸体。” 池溪云嘴角上扬:“既然有人在引导,那我们不妨想一想,为何那幕后操纵之人要让世子食母,换个方式也能引起其他修道者的注意,更何况宫内还有国师。” 凌婉儿平静道:“引我下山,拉我入世。” “为何要引你下山?” 凌婉儿沉默了,这也是她想不通的问题。 池溪云笑,换了个话题:“邪秽上身也好,中了邪术也好,都没有必要以大婚冲喜,更何况他还请我来除秽。” “成亲,下一步会是什么?” 凌婉儿:“生子?” 池溪云:“自镇南王的母亲死后,镇南王的血亲,除了当今年幼的天子便只有陈稼轩这一个儿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求秘方,想让其他妻妾再产下一子半女,只不过一直无法成功罢了。” “你是怀疑镇南王修了这长生邪术么?”凌婉儿眉头紧锁:“若是他修了邪术,那也不该?如今他已垂垂老矣。” 池溪云笑了,“你忘了?长生,不代表不老,世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靠食血亲骨肉就能长生不老,邪术终究只是邪术。” 若是这样想,倒也能说通,凌婉儿垂眸沉思。 “你又是怎么想的?”池溪云将卷轴递回给她,又问。 她摩挲着泛黄的卷轴,淡淡道:“镇南王身上并没有任何邪气,我原是以为桃木背后的妖邪控制了陈稼轩,想夺了他的身子,而桃木单纯想要复仇,毁了镇南王一家,其他生死不过是他们庙堂之争。” 池溪云忍不住笑出了声:“婉儿,你把人心看得太简单了,想得也太善良了。” 见凌婉儿冷漠望向他,他收住了笑声,微笑道:“人是贪婪的,有了钱便想要权,有了权便想要永远,长久地抓在手里,你不入世,所以不知道,如今天子年幼,镇南王权倾朝野,他又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天已大亮,老狐狸该嫁女了,凌婉儿起身看了一眼王妃,她并不打算现在送回。 “你是在想怎么处理她么?” 凌婉儿“嗯”了一声:“十八年前,那歌坊恐怕是有人故意放火。” 池溪云挑眉笑了,“那不如送去老狐狸那儿,若不是那画皮告诉我们王妃的事,就算我们找到这个没有生育的王妃,一时半会怕也想不到这些。” 凌婉儿抬眼看他,池溪云笑得更加明艳:“我们得好好谢谢他们。” 胡府张灯结彩,喜气腾腾,胡员外就是在手忙脚乱之时,从春风得意到哭丧着脸,手脚发软地接下这份“大礼”的。 画皮穿着新娘子的大红嫁衣,戴着满头珠翠,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闺房床上沉睡着的贵气妇人,直接翻了个白眼。 如今被凌婉儿看破了身份,便也没必要伪装了,胡府最大最好的房间自然成了她的闺房。 而凌婉儿将王妃作“礼”送上门,说是镇南王一直在找王妃,让他们带上王妃一起入门,又成婚又找到王爷爱妻,喜上加喜,双喜临门,还能卖镇南王一个大大的人情。 胡员外不敢不收,又不敢随意处理,只能哆哆嗦嗦地将她送入画皮所住的闺房,交由她来定夺。 凌婉儿与池溪云也跟了过来,池溪云还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她梳妆打扮。 画皮快气死了。 她没好气道:“今天是我大婚的好日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池溪云笑眯眯的:“既然是你大婚的好日子,起码今日得修口,不口吐狂言吧。” 画皮瞪了他一眼,脸微微发红,“你们要问什么?” 凌婉儿到没什么兴致,她扫了眼王妃,言简意赅道:“她的身世。” 画皮又翻了个白眼:“多大点事?”她张口要骂,又看到池溪云在一旁含笑望她,勉强忍住。 “这女人……这位夫人原在望江歌坊做歌女,第一次开唱就被镇南王包下,长得和镇南王最初那位王妃有十分相似。那望江歌坊就在妓……金燕满园春原址处,十八年前望江歌坊走水,她就入了镇南王府做了王妃。” 凌婉儿:“原王妃呢?” 画皮:“我怎么知道,许是死了吧,里面那些弯弯绕绕的你怎么不去问镇南王本人。” 凌婉儿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不想嫁了?” 画皮:“……” 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妖替,我若生气谁如意。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自己一大早就被影响的暴躁心情,努力对凌婉儿露出一个微笑,缓缓道:“皇亲国戚的王府有龙气护宅,尤其是镇南王这种强运之人,我们这些精怪自是不可能混入的。” “若非此次婚嫁,我也不可能能进入,所以十八年前原王妃是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她产子后再未离开过镇南王王府,不是死了就是被镇南王囚禁了。” 十八年前,王妃怀孕产子当晚,陈稼轩被抱入王府,一月后,王府设宴,为小世子摆满月酒,举行满月礼仪式。 过了三日,镇南王的母亲谢太妃,在参加小世子满月礼后在镇南王王府崩殂,葬礼是镇南王一手操办的,实际谢太妃的尸首一直不知去向。 谢太妃崩殂那日镇南王妃也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同夜,望江歌坊便燃起大火,一把火将其烧成了灰烬。 在那场大火中,原歌女现任王妃,跟着亲自前来的镇南王,入了镇南王府,王妃风寒病好后,再出现时,人已换成她了。 第九章 镇南王杀妻弑母竟是真的?! 良辰吉日,并不浩荡的迎亲队带着红绸软轿,在黄昏时来到胡家大院,来接新娘子过门。 镇南王王府张灯结彩,一早就挂起了红绸和灯笼。红绸软轿从侧门抬进府中,礼数一概从简,直接将人带到了新房门前。 陈稼轩换了一身明红的新郎长袍,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体内的妖邪已经被驱逐了出去,只是魂魄受到了些许伤害,一时半会无法苏醒。 远处,符箓还封印着妖异涌动地小楼,顶上的雷云不时闪过一道幽蓝的亮光,伴随着阵阵雷鸣。 凌婉儿在楼外施了蜃术,只要不踏入此处,普通人看这楼与原来模样没有半点不同。 昨夜刚发生过血淋淋的凶杀惨案,镇南王又下了令,旁人自然不敢靠近。 池溪云站在二楼廊房处,看着楼外府内众人踩着一地爆竹碎屑的红,来来往往地忙碌,瞧着热闹喜气,却又诡异地安静沉闷。 他倚在廊上笑了起来,懒洋洋地:“刚刚镇南王拐弯抹角催我半天了,话里话外都是想我们快点把这府上的妖孽给除了,别影响他儿子今日大婚。” 早在镇南王府的迎亲队去接画皮前,凌婉儿就先来了王府,她先去见了陈稼轩,又打发池溪云去应付镇南王,独自进了桃木楼。 楼内积攒了厚厚一层灰尘,可见此处长年累月无人来过,就连年末除旧迎新也未曾今日此处清扫过。 脚踩在楼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牙酸声,楼外的鞭炮爆竹炸响声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阴暗的楼内显得愈发寂静诡异。 凌婉儿直接上了二楼,这楼建造时应该也没考虑过主人,装潢随意,内饰寥寥,她扫视了一眼四周环境,淡淡道:“不出来吗?” 顿了顿,她又道:“哪个出来都行。” 无人回应她的问题,阴暗的屋内只有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在跳跃着。 凌婉儿叹了口气,这种时候她没什么耐心,准确的说,在对待有关于她那一脉不可言说的灭门案之类的人事时,她的耐心等同于无。 “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两尺多宽的闪电带着刺眼雷光落下,象征性地劈掉了这个房间的半面墙。 落日的余晖从断墙外照了进来,驱散了房内的阴暗,凌婉儿感受着脚底这栋活着的桃木楼因疼痛不断颤动着。 “出来。”她淡淡道。 顶上,雷云又闪了一道雷光。 桃木楼抖了一抖,墙壁角落的阴影处,灰尘开始疯狂涌动起来,突然又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暂停在原处。 她一转身,便看到池溪云也跟了上来,脚步轻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起来心情也是异常地不错。 他上楼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镇南王早就知道了,城北胡员外那一家子都是狐妖。” 角落阴影当场就暴走了,小小的旋风裹挟着灰尘,一个半大的瘦削男孩从阴影中冒了出来,抱膝蹲坐在原处,眼神阴沉沉地看着池溪云。 凌婉儿对他带过来地消息没什么兴趣,但很明显,冒出来的这个已分不清是桃精还是早夭小世子的男孩很感兴趣。 “嗯?这就是那只桃精?”池溪云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它。 小男孩不敢上前,阴沉沉地盯着他们,面容隐藏在双膝阴影里,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轮廓。 “嗯。”凌婉儿抬手挥了挥袖摆,似乎有道无形拉力,直接将小桃精摔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右瞳深处又涌现出浓重惊人的黑,“我对你的用何种方式复仇也好,是否能复仇成功也好,都没有任何兴趣。” “但我毕竟收了银子。”她垂下眼帘,凉凉地看着一脸愤恨的小男孩:“自然不会再让你继续在此处为非作歹。” 她突然笑了笑,眉眼间看不出有任何笑意:“或许,你可以换一个方式。” 这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一声叹息,旋即消失无踪。 桃精呆呆看着她,眼微微瞪大,震惊凝固在脸上,小半响才反应过来,怔忪地问:“什么方式?你不是来帮那恶徒除了我的?” 上空中又落下一道惊雷炸响,桃精被吓得狠狠一颤,立马明白过来,若是对方想要直接除了它,现在完全没必要同它对话。 “你想知道什么?”到底也是活了上百年的桃树,它立马反应过来。 凌婉儿隐在袖内的手指摩挲着那卷长生邪术的卷轴,那是凌氏灭门案中,留下来的唯二线索之一。 “详细说说,镇南王是如何杀妻弑母的。”她说。 桃精没想到她问的居然会是这个,当场呆了一下,紧接着连忙说:“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同在画皮那里听到的没有太大差别,不过一个是府外版本,一个是府内版本,桃妖生在王府长在王府,就连那两位的尸体现如今都埋在它的地基中。 真正王妃生育的小世子夭折,镇南王抱了养在外府的小妾所生的男孩进来顶替。 王妃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不知道,但这事却被太妃知道了。 当初镇南王还未权倾朝野,王妃娘家强势,一直不肯让王爷纳妾,又多年无所出,太妃对她本就有诸多不满。对王爷在外养外室的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为他遮掩过好几次。 这次的事,太妃自然也是将其瞒了下来,在陈稼轩办满月酒后的第三日夜晚,太妃同镇南王在书房内谈话,两人不知为何事爆发了巨大的争执。 桃妖那时只是刚刚修炼出意识精魄的小妖,所处的位置又相当偏僻,自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镇南王同他的亲信,抱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埋早夭世子尸体一样,又将这具尸体埋在了树底。 这一幕被刚巧前来寻他的镇南王妃看到了,她一眼便认出了尸体是王太妃,惊惧之余瞬间反应过来,就要逃回娘家去寻兄长。 但她的身体太过虚弱,镇南王也像疯了一般,一剑便将这位同他互相扶持至今的正妻斩杀了。 第十章 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不要乱捡 桃精说完,顶在它原身上方的雷云又鸣了道雷,吓得它又震了震,将暗中偷袭的念头收了回去。 要知道来人会是这样强大的天师,它的行动应该会更快一些了。 它一生都在这气派又狭小的镇南王府内,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青冥凌氏,更不知道凌婉儿,若不是前些日子皇城内举行了一场修道会,天下修道士齐聚一堂,不知道哪位修士御器飞过时落下了一卷手记,恰巧落在了小楼内,落在了它的身上。 那手记上缭绕着强大诡异的灵气,内容是它此时最需要的速修法门,真真是瞌睡碰着枕头,求之不得。 它按手记上的速修法门运行了一轮,当夜就被一团诡异的黑雾拉入了梦境。 如黑雾在梦中给它的提示,六日前,陈稼轩不知为何突然跑来这附近,又推门走进它本体内,被它附了身。 之后的事,便与它在陈稼轩体内同凌婉儿所说的无异了。 凌婉儿秀眉微蹙,看向池溪云:“皇城修道会?” 桃精所说的前些日子,便是二月二,龙抬头,皇城确实举办了一场由国师牵头的修道会。凌婉儿自然是没去的,但是当时池溪云说是要蹭一顿宫中的鲜果佳酿,硬是跑去凑了个热闹。 虽说只一个响午就嫌众人论道太过无聊,聊得人昏昏欲睡,实在受不了,连饭都没吃就跑回来了,弄得国师以为自己招待不周,送了不少宫内的佳酿珍品上山,还差点上门赔罪。 池溪云一脸无辜地回看她,满脸都写着你看我也没用啊,我真的一个人都没记住,我也没可能记住,他们也没哪里值得我记住,更何况那会太没意思我早走了。 凌婉儿:“……” 沉默片刻后,她不抱希望地问桃妖:“那卷手记呢?” 桃妖:“被拉入梦境的当晚,那卷手记也消失在黑雾中了。” 果然。 昨夜血洗偏院,覆在那个人头与小楼上的灵识并不是这只桃精的,她射出灵符的那一瞬间对方就如壁虎断尾一般直接切断了与此处的联系。 只从残留在楼中的浓郁绿雾,也能看出对方道行颇深。 那卷手记,恐怕也是对方故意丢下的。 凌婉儿:“你上陈稼轩身后,生食的是他亲生母亲,这事你知道吗?” 桃精愣了一下,嗤笑一声,眼中隐隐似有些痛快:“我只知道那女人是掉包进来的,生母这事倒是意料之外了,那黑雾只说是让我那夜生食王妃,至于王妃是真是假,只要他们觉得是真的就行。” 镇南王妃确实是镇南王所说的,发现了陈稼轩被桃精附身,心生恐惧,大概是想去请国师或者原王妃的娘家兄弟。但她不是真正的王妃,只是个冒牌的歌女,自然事事受控于镇南王,只能当日傍晚从后门溜走。 她走后没多久,一个同她有八九分相像的妇人被府内下人接应了进来,换上王妃的常服,又梳妆打扮一番,举手投足间便与王妃有十成十相似了。 桃精一早就知道镇南王府上有朝堂上另一个派系的人,庙堂之事与它们这些精魄无关,黑雾既是让他今夜生食王妃,那便是今夜,本来还是担心王妃跑了它要去那找,没想到又来一个,要怪只能怪对方自己要上门送死。 凌婉儿垂眼看着桃精,她知道操控桃精附身之人大概也在暗中操控了那个小妾的上门,从一开始要让它生食的就不是歌女王妃,而是陈稼轩的外室生母。 只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么做。 从桃精口中已经问不出更多的信息了,凌婉儿便将它丢给池溪云,自己从残墙处飞身下楼。 之前那道落下的闪电,劈了半面墙的同时,也震慑了缭绕在阁楼上的墨绿浓雾,如今它们不再翻腾,安静如鸡。 她从雪白袖袍中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玉石葫芦,打开葫芦盖,对着墨绿浓雾掐了个指决,那雾气便疯狂震荡起来,而后汹涌地涌入玉石葫芦中。 小桃精被池溪云拎着也跳下楼,一脸惊恐地看着凌婉儿。 镇南王府突然吵杂了起来,颇为厚重的府门被人重重敲响,才打开府门,门外围着的一圈乌压压人影打着火把就闯了进来。 这些人来势汹汹,为首的中年男人气宇非凡,一脸铁青,分外严肃,满脸都写满了来者不善。 今夜是世子的洞房花烛夜,对方这么大阵仗,明显就不是来闹洞房或者道喜的。 池溪云困着桃精站在楼顶,同凌婉儿介绍道:“那个就是死掉的那位真正镇南王妃的亲弟弟,当朝柳相国了。” 柳相国来势汹汹,但这里到底也还是镇南王王府,镇南王自然也不逞多让,直接拦着了他们,一脸阴郁,但他还未开口,柳相国先问道:“陈鹏峻,我的姐姐在哪里?”镇南王眼中的惊愕转瞬即逝,面色依旧如常,带着痛失爱妻的悲伤,侧身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贤弟,今日是稼轩大喜的日子,所以只能先委屈苒苒在偏房,本是想守灵七日后再下葬的。” 柳相国冷笑一声,往后一挥手,身后的随从立马拖了一个妆发有些凌乱的美貌妇人上来,丢至镇南王身前。 “既然我的妹妹在你府上那偏房里躺着拥有无法起来了,那她又是谁?” 美貌的妇人神情恍惚,口中喃喃唱着断断续续的吴侬软调,看见镇南王时眼神突然一亮,顿时扑上前抱住镇南王衣摆,仰着头,带着一丝少女般的天真问道:“王爷,你说让我烧了歌坊就让我王妃,我现在……”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变了脸色的镇南王一脚踹开,黑沉着脸道:“这又是哪里来得疯婆子?空口无凭!休要污蔑抹黑本王!!!” 柳相国讥笑:“这不是你用来欺骗我们柳家找来的望江歌坊歌女吗?”他脸色一变,厉声道:“好你个陈鹏峻啊!你竟骗了我们十几年!说!我的姐姐到底被你藏在了何处?!!!” 第十一章 浑水才好摸鱼 被镇南王一脚踹翻,半天倒地不起的美貌妇人凌婉儿自然也认得,昨夜刚见过,上午才分别。 她皱了皱眉:“怪不得婚嫁流程走完了都没在王府上见到她,原来是被老狐狸送去了柳相府上。” 池溪云笑眯眯地看着,嘴巴也没闲着:“我倒不觉得是那老狐狸的主意,虽说他女儿是嫁进来做侧房的,但到底还是他高攀了,就他那么狡猾,怎么可能自毁高台。” 不是老狐狸,便是画皮了。凌婉儿侧头看了一眼远处张灯结彩的新房,心中再次冒出了一个名字——阎妖斋。 而镇南王柳相国那处,两方的护卫手都已经按在腰刀上,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了。 半空中突然炸响一道惊雷,雷声滚滚,将双方精神紧绷的人马吓得一跳,统统看向雷声的方向。 施在楼外的蜃术已被凌婉儿撤下,一栋被四方符箓镇压的破败阁楼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阁楼上端雷云滚滚,四方符箓灵光烁烁。 这回不止是柳相国,就连镇南王都是一脸震惊,闹不明白那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他脸上的神情便从震惊转化为惊愕与惊恐了。 阁楼震动起来,柳相国瞬间反应过来阁楼处绝对有问题,带着护卫就往那处赶去,镇南王身后的人根本拦不住也没法拦。 二三十个人匆匆赶到阁楼前,凌婉儿操纵着灵力拉扯着地基,刚巧就在他们眼前,一把将这栋小楼拔地而起。 即便这是栋纯粹使用桃木建成的阁楼,拔地而起时依旧带起了大量泥石土块,带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和裸露在月光下的残缺白骨。 月明星稀,火把通明,照得镇南王脸色发白发青,比撞见自己亲儿子食人血肉那日更加难看。 脸色同样难看的还有柳相国与小桃精,一个是从镇南王的脸色中猜测到,这楼底下埋藏的白骨是他姐姐的,另一个是本体被生生剥离了土地,灵力瞬间衰退。 凌婉儿目不斜视,依旧是一脸冷淡地将桃木小楼收进了玉石质地的小葫芦后,这才看向镇南王,冷冷淡淡冲他说道:“府上的妖孽已经除了,世子不多时便能醒来,若没有其它事情,本道便就此告辞了。” 镇南王震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坑内的白骨,再看看双手插在袖内,抱手不语一脸笑容的池溪云,半响没说出话来。 倒是柳相国想留她,但此时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见镇南王不说话,便一甩袖袍,如雪白云雾一般,直接飘走了。 池溪云拎着快维持不住人性的小桃精也准备走,但镇南王快了一步上前。 “溪云道君,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凌天师她做了什么?”他一脸无辜,像是完全不知道坑中白骨是何情况。 池溪云笑眯眯地扫了他一眼,低头看着小桃精想了想,片刻之后,他将小桃精丢在了镇南王与柳相国之间,“问它吧,毕竟这桃精自你这镇南王府建成时就呆在这儿了,也是上你儿子身的那位。” 柳相国一听,立马上前一步,身后的护卫也很懂他意思,也跟着上前,将小桃精团团围住。 镇南王一脸难看,恶狠狠地瞪了身后那群不懂事的护院一眼,对着池溪云继续忍气吞声道:“那凌天师现在是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呢?” 池溪云笑笑,回道:“这妖已经除了,王府内也没有其他需要她上门,你把佣金结一下,也就结了。” 凌婉儿去了哪里,自然是去了胡府。 银月高悬,月光如薄纱,轻轻落在了身穿雪白狐裘的男人身上。 他独自一人站在庭院内,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便望见一朵雪白冷云往这飞来,落在他的身前。 这一回,对方没有直接一剑刺上他的心口。 凌婉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月色下,裹在雪白狐裘中的这张脸略显苍白,未被袖袍遮住的那一抹指尖又格外纤瘦突出,透着一股浓重的病态来。 这是当初青冥剑一剑刺入这只九尾灵狐心口后落得的,养了这么多年,也没养好。 “你做的?” 她说的是这几日镇南王王府上发生的一系列事。 柳湘桐笑了笑:“我倒也希望是我,可惜除了将歌女王妃截下,等到时机带你们去见她,又将送到柳相国府中外,其余皆不是我们做的。” 凌婉儿:“画皮嫁入镇南王府,是你安排的?” 她叫莺婳。柳湘桐心中叹息一声,知道就算说了对方也不会记,无奈道:“嗯,镇南王和你……似乎有关,我本是想进去查一查,刚巧世子需要成婚冲喜,她自己想去,我也就同意了。” 凌婉儿没有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也看不出是否信了他的话。 他垂下眼帘,轻声问道:“你还是不信我?” 凌婉儿不咸不淡地扫了眼他的脸,淡淡道:“那你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柳湘桐自嘲一笑:“还好你当初只刺了我一剑,否则我也是白转世过来了。” 他抬头看着夜空中的银月,眼神迷茫,说道:“这么多年,我依旧没有查清我当初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凌婉儿心中想得已是镇南王既然知道对方是妖了,为何还会急着娶亲,略不在焉地回道:“许是你上一世杀戮太盛,换到这一世来赎罪来了。” 柳湘桐没应声,垂眼望她,大约也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便道:“即便生下来只是半妖,它的寿元和人的寿元也是不同的。” 食母,至亲血脉,寿元。 这三个线索串在一起,几乎是坐实了镇南王偷练了她手上这卷长生邪术的念头。 至于何时开始练起,至少是在王太妃死去前就开始了。 是十八年前,也就是凌氏一脉几近被灭门的第三年。 他从何处得来的术法? 凌婉儿皱眉,她在柳相国眼前拔起阁楼,露出白骨,为得是将事情彻底闹大,事情大了,牵扯的人多了,自然会露出一些原本看不清露不出的线索,水浑了才好摸鱼。 第十二章 镇南王说死就死 胡府坐落在襄陵城北的一个小黄金地段,距离镇南王王府不算太远,但也算不上近。 胡员外也不知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盛情邀请凌婉儿留宿一宿。这个时辰客栈也都关门了,她将玉石葫芦中的浓郁绿雾抽取了一丝出来,分给柳湘桐后,便顺水推舟在客房住了下来,等着池溪云给她消息。 镇南王王府今夜注定不太平。 次日,凌婉儿在客栈住下还没多久,池溪云就带着几乎稳不住人形的小桃精回来了。 小桃精被丢在一旁坐着,池溪云让小二送壶上茶,坐在桌旁一脸困意。 昨夜凌婉儿走后,柳相国和镇南王的人下坑挖土,果真如小桃精所说的,拔出萝卜带着泥地一连串挖出了三具白骨。 柳相国大发雷霆,当夜就召来了两个资深仵作,但有镇南王本人在场,他们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而小桃精本体被封进了葫芦里,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无论是柳相国还是镇南王都担心它说胡话,自然也算不上证据,就先请池溪云收着,等他们汇报给天子,交由天子来定夺。 今日一早,柳相国带着三具白骨,直接上了朝堂,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池溪云喝了一盏茶,趴在桌上说着:“这可麻烦惨了,柳相国虽然官大,但到底只是个文官。镇南王掌握着兵权,天子年幼,当朝国师连国运都是被迫关心,天天儿只想着赋闲回老家清修念道,这事儿大概率被压下去。”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在案上打坐的凌婉儿:“总不能直接对镇南王动手吧,他有龙气护体,伤道行啊。” 凌婉儿这才睁眼,看他打了个哈欠,“你先去休息吧,我留了一份妖雾给柳湘桐,让他去查这妖雾的来源了,等他有线索,就会通知我们。” 池溪云当场直起身,面露惊愕之色:“你信他?” 凌婉儿闭上双眼,又射出一道犀利风刃,直接敲晕了小桃妖,平静道:“当初,不是你拦着不让我杀他,说他灵魂被换了一个的吗?” “话是这么说。”池溪云皱眉,揉了揉眼眶,无奈极了:“真是因为那一瞬间他的灵魂不对劲了,才更加值得怀疑啊,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手杀了替死鬼,不让你轻易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 说曹操,曹操到。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池溪云的脸当即沉了下来,一脸不情愿的起身将门开出了条缝隙,高挑的身子堵在门缝前,随时准备关门:“有事?” 门外,柳湘桐依旧裹着一身雪白狐裘,似雪的肌肤愈发的雪白,看起来就是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反正就是池溪云怎么看怎么看不惯的模样。 他艳红的薄唇张了张,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一个让池溪云不得不开门放他进屋的消息。 柳湘桐:“镇南王死了。” 池溪云:“……” 这消息可就太过分厉害了!池溪云当场就惊呆了。 他坐在桌前,足足喝了八杯水才冷静下来,侧头看向凌婉儿。 凌婉儿什么也没说,虽然睁开了眼,但只是垂眼看着地板,眼神中看不出喜怒悲欢,这状态让池溪云心中有些发慌。 当初,他将凌婉儿从血染满山的青冥山带走救回时,她苏醒后也是这么个状态,不言不语不动,伤好后一动就动了个大的,直接找到了柳湘桐。 镇南王一死,他也不困了。池溪云揉了揉眉心,问:“什么时候的事,镇南王今日一早不是还去上早朝了么?” 柳湘桐的目光原本也落在凌婉儿身上,听到这话,便也收回目光,皱着眉咳嗽一声道:“就是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 这个时辰差不多是刚下朝的时候,今日又有大事,比往日晚些下朝也是有可能的,池溪云准备去找国师确认下这个消息是否真实,就听柳湘桐道: “今日早朝,柳相国一怒之下直接拔剑刺死了镇南王,现在已经被下了狱了。” 池溪云:“?” 他又惊了。 且不说在早朝时柳相国怒从心起,不看场合直接拔剑刺死镇南王;也不提柳相国当时到底从哪冒出来的剑;就说柳相国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打得过镇南王这个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中历练出来的老将的。 柳湘桐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着他继续说着:“朝堂中得来的情报,过不了多时,国师应该就会来找你帮忙了。” 池溪云脸都黑了,心里想着麻烦惨了,就想带着凌婉儿回青冥山窝着,柳湘桐是阎妖斋的斋主,只要不是故意骗他们,情报不管来源,基本都是准的。 阎妖斋,斋里其实也不全然是妖,它的眼目众多,是横跨人妖两界有名的情报贩子,柳湘桐穿进这具身体里,其它记忆没多少,有关于阎妖斋的记忆倒是记得个清清楚楚,什么情报什么价位,该怎么卖该卖给谁,一点都没落下。 由此可见,原主同胡员外如出一辙,是只守财狐。 既然是只守财狐,拿凌氏天师一脉的情报卖给他的仇家,也就不是不现实了。 柳湘桐望向凌婉儿,却没想到她已经抬了头,目光避之不及,同她撞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黑得可怕,像是深海中暗涌的漩涡,似要将人魂魄拉入其中绞成碎片,令人触之心惊。 柳湘桐呼吸一窒,惊愕间听到她语调冰冷,没有任何起伏地问道:“陈鹏峻死了?” “死了。”他下意识地回道:“尸体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回镇南王府。” 凌婉儿沉默了一下,望向倒在地上在昏迷中已经变回一截桃枝的小桃精,语调依旧是诡异平静:“陈稼轩醒了吗?” 柳湘桐:“还未醒,天子也派了几个太医上门治疗了,莺婳守在他身旁,若有情况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的。” 池溪云捡起地上的桃枝,叹了口气,他太了解凌婉了,没想到镇南王身上的线索说断就断,她此时这样的状态多半是在自责自己,昨夜就该将镇南王抓起来追问是否修行了长生邪术,也邪术来源的。 他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我们先回青冥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