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诛》 第1章 坛城又饮屠苏酒,梁汾梁赤赴梁溪 爆竹声中一岁除。 坛城的年三十儿,许是受这家家户户的烟火气影响,阴沉的很,火器硝石的气味儿纷杂在各地。四起的爆竹声仿佛一声声闷雷,估计一会儿就能炸下片片雪花。 大街小巷满是贺岁的吉祥话,城头城尾的大小铺子已经关了,只有三俩儿的小摊贩,大过年的也没想着休息下,于强风中用冻得红肿的手撑着年货摊子,在冷风冷气中吆喝着,盼着多换几个铜板。 卖糖人的小车便是倒是围着几个光着屁股蛋儿的黄毛小儿,围着小车追着打闹。 有个小丫头穿的还算厚实,红棉袄红帽子,却吸着清鼻涕,站在一个青色对襟棉布长衫的男人边上,远远看着那群孩子和做糖人的小贩。小丫头的小红棉袄蛮新的,可惜因为时不时蹭一下鼻涕,显着有些不整洁。 男人本来瞧着远处巷子与灰蒙蒙的天不太分明的界限,觉察到边上的小丫头又抬起袖子擦了下后,皱了皱眉,递出一方帕子,俯身给小丫头细致的擦了下,“梁赤。” 小丫头“嗯”了声,拽了拽男人的袖子:“我们明天走吧。” 梁汾没答话,视线下移,盯着那群糖人小孩儿,脑子胡乱想着什么。 比如强风冷气的,那群小孩儿都不怕冷么? 比如他在身边小丫头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没人带着他买过糖人这种东西吧。 好像是被那个耐心细致的女人照顾的妥妥贴贴,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不新,可永远都是干净的。 那时候过年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别的人家祭祖烧香的那些规矩,只是依偎着那个女人,好像强风就灌不进单薄木板拼凑搭建成的屋子似的,邻里的鱼肉香也成了自家的味道。 说有爹有娘吧,可又从没见过面,没人管没人问的,只有毫无血缘关系的她陪着伴着,悉心照料着。 后来,听说从没见过的那个爹被杀死了,梁汾连那个单薄的小屋子也不能待了。 那个女人突然离开了他的生活,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的全世界本来很小很小,只有一个小屋,一个她。梁汾做着她教的说对他好的事,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但是努力学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开心。认那些字,读那些干巴巴的书,作着一些没有实际生活经验打底的文章。 不过,彼时梁汾,对外面那个世界是充满着好奇的。 他想见识那些仁义礼智信,想看看山高水长,想见见书上的草长莺飞,想看读书人的风骨,想看商场的尔虞我诈,想看所有的缤纷琐碎,纷繁复杂。 他唯一不想看的,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不感兴趣,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 可是,他们的生死存活,决定了他还能不能在那个小屋慢慢长大,决定了那个女人还会不会在他身边陪着他。 之后呀,就是剩了他一个人,他走出小屋,走进世界,发现那个世界和自己在书上看到的不一样。 美好的东西好像没那么多,不过好像丑恶的东西也没见识到多少。 就是有点累。 他年纪小,就算他所学足够能让他填饱肚子,可是没有人能让他这么大的“孩子”放心做事,更何况无门无名的,没有门路。他只能做着一些卖体力的活计,找食物,找落脚的新的小屋。 他进过别人家做事,真正接触到了,才知道那些高门大户,好像和最初外面威风凛凛的门神守护的厚实大门给他的印象不一样,那样的“一家人”好像其乐融融,可是又像各自带着面具,可以说是扮演着各自的形象。 他突然开始想到自己爹娘,他们应该也在这样的一个高门大院里生活的吧,有着数十奴仆,宾客盈门,门前兴许也有这样的门神彩绘迎来送往。而且,可能还会有和那家少爷一样的孩子,身边有无数玩伴,授业的夫子应该也少不了吧。 最主要的是,他们应该和这家人一样,叫着那个孩子心肝儿,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抱着牵着…… “我们明天走吧,我还想再看看,以后不是不回来了嘛。” 红帽子红棉袄的小丫头又拽了拽梁汾的袖子,拽回了他的思绪。 梁汾正了正小丫头的红帽子,牵住她的手,柔声道:“可是我们已经收拾好东西,订好马车了诶。早点走,就能早点看见江南道的樱花哦。” 小丫头努努嘴,做了个口型,却没有出声。 梁汾是在七年前,在皇城最大的花柳楼的门口,遇到这个小丫头的。 她小小的,躺在一个满是干草的木箱子里。箱子上只盖着一块儿麻布,好像是随意丢掷的垃圾,又像是谁家随便丢出来的小猫小狗,等着,有那么一个稍微心肠好一点的人走过来,看一眼,或者,带走她。 这可能是很平常的事情。热闹的街巷和这个安静的小木箱,是那样违和,又是那样的契合。 这些做着皮肉生意的女人,难免有措施做不到位的时候,或者,难免遇到一个和那些大腹便便的达官显贵不同的温润公子,就觉着是良人了,这辈子非他不可了,情愿和他生下个一男半女,生米煮成熟饭,等着那所谓良人一纸契约带走自己这无根浮萍一样的女子。 可是,别说是煮成熟饭,就是煮成粥都没用。大多时候是错付真心,良人可能是一时泄/欲,抑或是家里不从,那卖皮肉的女子只能独守闺阁,心灰意冷。 梁汾那天恰好在那个青楼里干够了约定时日的活计准备离开,恰好在那个春风和煦的早晨,在熙熙攘攘懂街巷中,在楼上楼下欢声笑语中,注意到了那个小木箱,掀开麻布,看到了粉雕玉琢的小小脸蛋。 她赤身躺在一堆干草里,不哭不闹,一双大眼睛打量着梁汾。 梁汾愣住了,总觉着这小娃娃的眼神很熟悉。好像他也曾这样,用这种目光,第一次看到小屋外的世界。 他那时候已过弱冠,已经用双脚丈量天地数年,走过很多地方,在不同的地方做过事。 多养一个婴孩,好像也没有多难。也就是多添一张嘴,多吃一点饭。 更何况,这个小孩儿好像……很乖? 于是就抱走了。 没有丝毫经验的梁汾,只身带着个婴孩,来到坛城。 他没有一丁点的经验。 活了二十二年,除了像姐姐更像母亲的她,梁汾没和任何女人有过一起生活的经验。 他买牛乳羊乳喂养这个小娃娃,每晚都要起夜数次看她是否尿了被子,是否睡的好好的,有没有窒息。 也倒是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比如她半夜发烧,额头滚烫,他又想出去找郎中,又怕她自己在家,下一刻便夭折。 后来,慢慢长大了,还是很乖,很少哭,还是很可爱,挥着小手蹬着小脚捞他。 她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爬,第一次会站着,会迈步,第一次能咿咿呀呀讲出话,“梁汾……” 她牙牙学语,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梁汾。 梁汾给她取名为“赤”,他想着,这个小孩儿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赤着身子,在恰好的时候遇到梁汾,他希望这个小孩儿一如那婴孩时期一样,至诚至纯。 他像曾经那个女人教他那样,教梁赤认字,读书,教她做所有他觉得以后就算她一个人生活,也能有能力支持自己过得很好的事。 坛城就在皇城东北方向,两个地方隔的不远,可是中间重峦叠嶂,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如果要一匹快马,走官道大概要两三天。 偏僻的很。 小城冬日严寒,夏天酷暑难耐。 梁赤被他送到坛城最有名的夫子那里读书,当然,脩金也很高。 梁汾白天去坛王府当班,晚上到坛城最大的赌番摊给人做账。 有过被对家人追杀的时候,当时走夜路,路过昏暗的巷子口,被人套上麻布袋子拖入更黑暗的地方,往死里揍。 那种在黑暗里的恐惧,自此深深刻在了梁汾骨子里。 他好像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小时所学,不太能用上,只能卖力气去做活计,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养活自己。 后来能靠着笔杆子生活了,又要付出比以前更多的辛苦,比如要提防着更多的勾心斗角和时不时从黑暗中蹿出来的野狗。 他不知道像曾经那个女人教他一样来教梁赤是对是错,他不确定他以后都能陪着她,他怕有一天,不得已让这个从小在他呵护下长大的小丫头自己真正的走进这个世界,见到的丑恶比他遇到的还要多,付出的辛苦比他经历的还要难过。 “和夫子好好道别了吧?”青色棉布长衫的男人牵着红帽子红棉袄的小孩儿,七拐八拐的拐进小巷。一架马车早在那个进出七年的门口安静停放着。 梁汾在坛王府忙活了七年。据说坛王在梁溪还有几家铺子,半死不活的好些年。看着梁汾尽心尽力这么多年,他们也放心他做事。询着梁汾的意见,能不能过去帮着打理。 虽然坛王府在坛城,可是他只忙活着其中一个院儿的活计。那边虽远,却远远比坛城要繁荣太多。有着比坛城要温和太多的气候,更重要的是,那边有个名气很大的惠山书院。如果要让梁赤有更好的机会,他必须要选择那边。 他们不多的行李早已收拾好。 “嗯,”小孩儿应了声,扭头四望。 这条长街,裹满了年三十的热乎气儿。硝石火药味儿更加浓郁,梁赤觉得很好闻。 她虽然没有自己亲手放过爆竹,可是还是喜欢看别的同龄小孩儿围在一块儿,尖叫着点燃爆竹,又尖叫着四处跑开。 梁汾对那些不感兴趣,却也很多时候都愿意陪着她出去看,因为她很少提出要求,说出口梁汾基本都会满足。 自己“家”门口,也早在一旬前便贴上了她自己写的桃符。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即便很不舍,还是要跟着梁汾一路往南,去鲜花纷繁的江南道,去和更有名的夫子求学,看更美更大的世界。 大年三十,新岁又至。 鹅毛大雪中,一架马车缓缓驶出坛城,一路往南。 而在灯火通明的坛王府,一个身披乳色华美貂裘,两鬓微霜的男人站在坛王府最高或者说坛城最高的听云阁顶,看着这个小城模糊不清的天际线。 正是坛王顾成寅。 “那人离城了。”一个灰色锦缎的高大男人悄无声息出现在男人身边。他出现的很静,很轻,仿佛是随着雪团掉落至听云阁,从大雪中化身而来。 顾成寅幅度不大的点点头,开口道:“希望到了那边,他会遇见那樁机缘。” 灰衣男子虽有人形,却是融在雪中一般,若是被人抬眼扫过去并不能看清面容,感觉,更像是一团雪。 “它一百年未择主,就算那人携着我的雪气,它也未必认。殿下,需不需要我去一趟梁溪……” 顾成寅像是想要点头,却又更大幅度的摇了摇头。 “没那必要,他本来就是个弃子,二三十年无人问津。若不是林皆护了他几年,本王也不会召来他看看,有什么别的价值。那物什选就是选了,不选就是他没那个本事。” 灰衣男子应了一声,又道:“殿下,若是押不中,那物什没选上他……” 顾成寅展颜一笑,即使岁月爬上了鬓角,还是掩盖不住他皮相的出彩。“当杀则杀。” 即便看不出灰衣男子的容颜,还是能感觉得到他的笑意。 杀人这种事儿,可比盯着人观察个几年,要好得多。 ———————————— 正月初三。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梁汾一行人已经快到京城。中间露宿一晚山野小店,一晚就在马车上将就休息了下。车辕轧过雪原,留下一道道黑印,而片刻之后又被大雪覆盖了个干净。 梁赤在颠簸的马车中睡睡醒醒,怀中抱着的炭炉隔着红棉袄传来阵阵暖意,可是寒风又顺着车窗棉帘子时不时钻进来,割着小脸。 突然,外面的大黑马蹄子不知道是没踩实还是怎么的,突然打了个打了个滑儿,所以整辆马车都跟着一动,梁赤立刻惊醒,感觉车厢内的东西都跟着飞起来了,包括她自己。边上梁汾眼疾手快,抄起小丫头就捞在怀里。 “梁汾……” 小丫头巴巴的叫了声梁汾,眨巴着眼睛,张着胳膊钻进梁汾怀里更深处。梁汾揉揉小姑娘,柔声道:“明天就能到盛京了,到了我们先歇歇,等歇够了再继续赶路。” 梁汾这两天没怎么阖眼,怕出什么意外。说实话,他知道雪天出行是个很愚蠢的行为,可是若是除夕夜没能出发,他们大概出不了坛城。 梁汾在坛王府做了七年的司房。最初只负责内府的本子。之后随着做事稳妥,从没出什么差错,一月前,他又被派到外府。一开始,无非是掌算的条款不同,每月的月银拎回去沉了些。后来就开始觉着不对劲儿。 有笔账对不上。 一开始他觉得是自己没算对,后来一遍遍核对,他发现有比数额巨大的银子,每月流向不明。 梁汾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可是他好奇。 越好奇,就越想着弄明白,查清楚,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他借着对账的由头,申请进听云阁。那是全王府最高的地方,亦是整个坛城最高处。它有着坛城最多的藏书,自王府建起来那日,所有的账目都在听云阁三层。 那个折子,管领批了,长史批了,听云阁进了,可是梁汾没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因为他在三楼口看到一个人。 是一个两鬓斑白,眼神不怒自威的中年人。身着杏黄大缎,五爪蟒袍。 梁汾微愣了下,三叩九拜,问坛王爷安。 坛王问了下来意,梁汾不敢不讲实话,一一说出自己对账时候发现的异常。 谁知道,那个鬼魅一般站在楼梯下昏暗灯光中的王爷,突然钳住住梁汾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走向三楼楼梯后的隔间。 梁汾讲不出话,动不了,就像是随便一个什么物件,是那楼梯扶手口衔骊珠的龙头,是听云阁四壁碧影幽幽的夜明珠,是绵软若女人肌肤般的华贵地毯。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唯独没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胳膊仿佛要断掉了,同时梁汾又深陷一种诡异的恐慌中,那种恐惧,就像那次一个人半夜走回小巷,被人套住头暴揍一顿那种害怕。是对未知的恐惧,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有什么目的。他不知道这个王爷要干嘛,但是很清楚的一点是,他的小命并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坛王钳着梁汾进了那个藏在楼梯后,和墙壁一般无二的暗门。确实是暗门,一来是隐蔽,二来是没有一点光。 还没等梁汾站定,便失去了对身体重心的控制权。像是一直在下坠,胳膊快要断了的痛又给了他一个支撑点。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梁汾终于感觉自己站在了平地上。他觉得,应该是被带着来到了地下。 身边的人不像是一个王爷,更像是带着他奔赴地狱的恶魔。 面前的门自己缓缓打开,刺眼的火光和嘈杂纷乱的厮斗声一齐冲击着梁汾的感官,他乍的从黑暗安静的环境中出来,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 那是一片非常大的场地,火光斑驳照着那些身披赤色重甲的演武将士,不知道有几千人,不知道有多少火把在石壁上燃烧着。 那股杀气浓郁到成了一种实物,激起了近三十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梁汾骨子里嗜血的因子。他查了很久的东西,在看到这一切之后,终于有了答案。 这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养着的重甲精锐,和那笔去向不明却又巨大的数字,对上了号。 梁汾忘了是怎么回去的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准备回去的时候,有个老太监拦住了他,细声细气的说了一些类似他梁汾打今儿起就是坛王爷的心腹了,梁溪那边有几家坛王府搁置的铺子,那边会有更多的银子之类的话。给他一天时间考虑,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完了又重复一句,以后好好干,他的小命是和坛王府绑在一起的。 梁汾知道,不管怎么样的意思就是必须那样。这不是一个能选择的事情,是必须要去的。 那天是腊月二十七。 第二天当班的时候,那个老太监又慢悠悠的出现,问他年初一有没有什么事儿,坛王府赏饭。 梁汾心里很清楚,这是来要他的话了。 故决定在除夕这天,起身去往梁溪。 第2章 燕山雪原险折命,盛京两日遇红衣 大雪封燕山。 梁赤窝在梁汾怀里,不敢乱动。 风雪太大了,马车即便是缓缓行驶,也会让人觉得下一刻便被嘶吼的大风卷进去。梁赤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无人的白茫茫山地,可是有梁汾在身边,就没有多少害怕了,只是觉得无聊。 “梁汾……” 感觉到大手在自己头上抓了抓,梁赤半眯着眼,觉着舒服,又叫了声,“梁汾……” “盛京的涮羊肉挺好吃的,想不想去?”梁汾眉眼温和,轻声询问。 没说吃的还好,这会儿听到吃的,她觉得饿的不行,“梁汾,我想吃饺子。” “那我们今晚吃饺子。”梁汾低声笑了下,手上动作没停。 梁赤挣脱了梁汾的大手,看着这个瘦削的男人:“我们还是吃涮羊肉吧。” 从小到大,生个病啊,过个什么节啊,梁汾都会给她包饺子。她其实不是很爱吃饺子,可是梁汾每次都要准备做半天,她在边上有一块小小的面团自己抓着玩儿这就是两个人过节的意思。赶了两天路,又是过年的日子,她馋的也不是饺子,是两个人放松一起做些什么事儿的那个时候,是坛城的那个小院子,是私塾的小伙伴儿,是那群大风天儿露屁股蛋乱跑的小孩儿。 这是梁赤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分别。 寒风呼啸。 梁汾怕小丫头害怕,有意识的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知道盛京的涮羊肉和我们平常吃的有什么不一样嘛?” 梁赤不太喜欢坐在梁汾腿上,他都没什么肉,有点硌得慌。不过好在暖和,她也没挪窝儿:“他们用的不是羊肉,是马肉驴肉嘛?” 梁汾觉得有趣,不小心笑出声:“他们有专门涮羊肉用的铜锅,而且,是白水锅。蘸料很多都是北酱,也就是你吃凉皮的那个芝麻酱。手切羊肉,冻豆腐,嫩白菜,酸菜,再来几大盘手切羊肉……” “梁汾,是凉粉。”梁赤板着小脸纠正。因为“梁汾”的名字,她对凉皮很感兴趣,平常也叫凉皮为凉粉。在坛城热的烫屁股的夏天,酸辣爽口的“凉粉”下肚,再喝上梁汾自己做的西瓜汁,能开心上一整天。 “好好好,凉粉。”梁汾无奈笑着,继续道:“盛京的羊肉不是那种切的薄可透纸的肉片儿,厚实的很。筷子挑着大块羊肉下锅,来回提筷,卷进加醋的北酱,旋转一圈儿放上舌尖,肥而不腻,羊肉在嘴中化渣,搅着暖和气儿一同下肚……” 梁赤蹿出了梁汾怀里,把炭炉塞到刚刚自己坐的位置,跑到座位下面,掏出自己的小箱子找吃的,边翻弄边念叨着“我不饿我不饿……” 梁汾笑的不行,这丫头,可爱的紧。 大片雪花时不时顺着被风吹来的帘子卷进来,落到梁汾身上。他挡着窗口,后背沁凉。 看着小丫头翻到了吃的,便端起炭炉,为她腾开位置。 此时。 车厢外大黑马突然长嘶一声,紧接着随着车夫的落鞭斥马声,整架马车随着右边直直倾倒过去——太快了,太突然了。 快到梁汾没来得及拉住小梁赤,先失去了重心。头不知道磕在了什么地方,双腿没有了任何知觉。耳后不知是留的血还是雪花化成了雪水,顺着后脖颈缓缓流到了后背。黏/腻又带着一股子腥气。手中的炭炉还未脱手,炉盖已经飞出去,尚有余热的炭块顺势飞出来,其中一块砸到了梁汾右手腕,虽然只是擦了一下,也让梁汾疼的不行,甚至隐约闻见了烧焦麻雀的味道。 隐约间好像听见,小丫头带着哭腔叫了声“梁汾”。 失去意识之前,梁汾看见了很多东西。 是一卷画着远在江南的的铺子地址的锦缎。 是灯光昏暗的听云阁里,精致雕龙的楼梯扶手。 是诡谲威严的蟒袍中年人。 是冬冷夏热的小城,模糊不清的天际线。 是安静幽暗的街巷中,突然蹿出来咬人的野狗。 是三教九流穿梭其间的,充斥着汗臭酒味骂娘声的赌坊。 是很小很小的一个旧木板搭建的小屋。 是一个耐心细致的女人,为他做着一日三餐,教他识字,读书。 是盛京永远喧嚣的街巷,是炎炎烈日下的脊背,阴沟里的苍蝇和全身的黏/腻汗水。 是富贵人家的雕花大门,彩绘门神。 是花柳巷的每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神仙姑娘。 是金色的晨光下的小木箱。 是一个赤条条的婴孩,初次看见这个世界的眼神,纯粹美好的好像秋日里的蓝天。 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喜欢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眨巴着的那双好看眼睛。 不到三十年的人生中,原来濒死之时,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 “梁汾,醒醒,我们要到啦。” 熟悉又亲切的不行的声音突然在梁汾耳边响起。 他猛地睁开眼——车厢内,红帽子红棉袄的小丫头舔着嘴角的食物碎渣,一只小手拽着梁汾的袖子。一切陈设都如常,行李没有飞起来,炭炉还在自己怀中,耳后也没有流下温热而黏/腻的液体。双腿也有知觉。梁汾掀开窗帘子,窗外飞雪小了些,马车还在缓慢而平稳的行驶。茫茫的白色层峦燕山终于见了豁口,正是入盛京的烟云关。 仿佛那个翻车就是一场梦。 可是,右手腕的灼烧感又提醒梁汾,并不是那样。 梁汾仔细端详右腕,皮肉完好无损,与其他皮肤相差无二。 但是就是疼,非常疼,被烧烂了那种疼。疼到他不得不双手伸出车窗外,在凉风冷气中激着,好像多少能降低一点痛感。 梁赤盯着梁汾,看他不是很对劲儿,问道:“你要捞雪花?” “我睡着了?”梁汾反问道。 “是啊,我拿出盒子起来,你就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吧,就让你多睡一会儿。刚刚孙爷爷说要到盛京啦,我才叫你的。” 听了梁赤的话,梁汾真的就要信了—— 直到他视线下移,看到脚下木板的异常。 那是很大一块黑渍,完全就是用正烧着的炭块蹭过的痕迹。 并不是梦! 那是怎么回事儿?明明马车翻了,明明他都要死了,明明炭块都飞到手腕了……只是一场梦?睡了一觉? 他可是翻车之后痛的阖的眼…… 真的是太累了吗? “孙叔。”梁汾起身掀开车帘,叫了声前面驾车的白发老翁。 “梁先生,”老翁回头应着,眉毛发须全都是冰,一张老树皮般皱巴的老脸已经被冻成了黑色。“有什么吩咐?” 梁汾从怀中掏出随身帕子递给老爷子,问道:“刚刚有什么异常吗?” “欸?”老爷子没明白什么意思,边擦着脸边讪笑道:“这雪这会儿小了些。” 梁汾微微摇头,“刚刚才那会儿有没有滑了下,险些翻车那种?” 老爷子脸上笑容突然消失,须发上的冰被擦去,依然是白色。“俺老孙驾了几十年车,保稳当,您放心,不可能翻车!” 梁汾觉得沟通困难,继续道:“您稳当的很!这风雪天还赶这么稳,银子少不了您的。” 老爷子放心了,呲着黄牙一笑,原来不是挑刺儿找茬儿倒扣钱的,这才又挂起了刚刚的笑容,“是这个理儿!” 之后这才开口:“是有一下没抄稳,大黑打了个擦儿,不过俺老孙驾的可稳当哩!这不,这就要进烟云关哩!” 梁汾又寒暄几句,退回车厢,默不言语。 小丫头依偎着钻进梁汾怀里,捞起梁汾右臂,刚想抱住,见梁汾突然缩了下手,她疑惑的看向梁汾。 “有点疼,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没受伤。”然后,右手搂住梁赤,柔声道:“刚刚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儿?” 小丫头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儿,然后摇摇脑袋。 梁汾正要揉梁赤的头,小姑娘突然盯住自己:“刚刚有很多雪!” “和外面一样,都是雪!好一会儿才顺着车窗飞出去的。” 梁汾觉着奇怪,可是正是知道梁赤不会撒谎才会觉得奇怪。若是马车正常行驶,车厢内怎么会飞进来那么多雪?赶了两天路,也就是灌进来点强风冷气,吹进来一两片雪花。怎么可能和外面一样在车厢内飞?若是真的有飞雪进来,又怎么可能再顺着车窗飞出去? 见鬼了吗? 想不通。 不过既然车没翻,人没事儿,也快到盛京了,多少倒是安心了一些。 梁汾左手搂着怀中小丫头,右手伸出窗外,借着用手臂掀开一点点帘缝,看着那座飞檐斗拱的烟云关,一点点变大。 —————— 盛京。 入了城才觉得风雪渐渐小了。梁汾带着梁赤安顿完毕,这会儿已是接近酉时。一大一小早已又饿又累。本来说好要吃涮羊肉的,可是安顿下来,只“想随便吃点什么,洗洗好好睡一觉。 一直睡到第二天巳时过半,才缓过点精气神儿。 天气倒是转晴了。 天寒地冻的,梁汾决定和小丫头就在客栈对面的小铺子吃午饭了。一来是雪化了又结了冰,梁赤本来就吸着清鼻涕了,他怕这小姑娘身子骨受不住。二来是这小店铺面虽然不大,那股飘出来的香味儿确实让人口舌生津。三来,虽然时辰还没到正经八本儿午饭的点儿,梁汾在客栈上瞧着人来人往的饕客进出小店,觉得这店也差不了哪去。 梁汾牵着小姑娘迈进小店。 在外面闻着香气勾人,进来之后觉着有点上头。店小二是个心思活络的,见这一大一小衣着朴素,也没有丝毫看低的意思,点头招呼着的往里引。铺子确实不大,不过整体环境蛮整洁,三大三小六张桌子坐满了五张。 有似同龄人般言语不忌交谈甚欢的爷孙,有似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中年夫妇,有几个喝酒划拳脸红脖子粗的书生,也有两张大桌子合一块儿的一大桌锦衣华服,就差把身世显赫四个字挂在身上了,妻妾同游,家丁边上伺候,硬是有了搁自己家花厅吃饭的感觉。 还剩一张大桌子,应该是有人刚吃完抹嘴走,东西还没收拾利索。 趁着店小二收拾桌子的空档儿,梁汾点了两个大盘儿手切羊肉,冻豆腐粉条儿土豆酸菜木耳等七七八八一堆小菜。小丫头靠墙坐里边儿,好方便给她夹菜。 炭块儿裂开的呲喇声,沸水冒泡儿的咕噜声,食客交谈声,喝酒划拳声,卿卿我我声,男人女人各自没怎么停的叫老爷声……梁赤觉着什么都新鲜,大眼睛骨碌碌来回转。 梁汾端回来一盘子山楂糕,放到梁赤跟前儿,店小二递过来一壶热茶,两碟蘸料,次第上了刚刚梁汾点的东西。 梁汾一边用热茶烫着碗筷,一边和梁赤三言两语搭着聊。 昨儿晚那么长一大觉缓过了精气神,可是昨天那见鬼一样的事还是让他放不下心,总觉着不对劲儿。 就在梁汾刚下筷的时候,小店内一阵骚动。 卿卿我我声停下了,喝酒划拳声消失了,老爷长老爷短没在问候了,真的可以说安静的冒泡,只有水沸的呼噜声,炭火兹儿哇声。 门口缓缓走进来一位红衣男子。 冰天雪地中赤着脚。 绛色袍子,金色云纹。 一头青丝被一条金色缎带束着。 主要是那张脸,也太他娘的好看了。 第3章 野店红衣欲拼桌,长街老翁自呜咽 那张脸,太他娘的好看了。 明明不施脂粉,却明艳到让人移不开眼睛。 明明不是女人,男人也能看的内心澎湃。不可方物,摄人心魄。 赤足却不沾泥水,仿佛是刚从天上下来的谪仙人。 一双桃花眼眸弯的恰到好处,眼神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整个人温润又夺目的气质,让观者移不开眼睛。 好像被他下了药,看了一眼,再多看一眼。 男子进店环顾一周,见梁汾梁赤两个人坐一张桌子,便径直走了过来,隔着桌子站到梁赤对面。 “小姑娘,我可以坐在这里吗?”男子俯身,柔声询问梁赤。声音和人一样动人。 梁赤觉得好玩儿,许是这个男人散发出来的温润气质,她对这个哥哥感觉很好。于是侧头看向梁汾,眼神带着询问。 梁汾点点头。 梁赤又转过头,朝对面好看哥哥点头。 小脸通红。 男子道了声谢,放心坐下,店内氛围渐渐恢复如常。 见这神仙似的客人自己拼桌坐下,伶俐的店小二自然喜闻乐见,进门的客人再折回去,掌柜不说什么,他也会觉着自个愚钝,都留不住客人。其实也不乏看个新鲜的心思,晚上回家和爹娘吃饭,也能有个下饭的谈资不是。不过一张桌子一个锅,不能再加新锅,他怕又得罪了那对父女,只好过来谄笑道:“各位,咱们店小,桌子也不大,盛不下两个涮锅儿。委屈您三位吃一遭,招待不周,小人代表小店送一盘羊肉,您几位看怎么样?” 好在三人都没有什么多余的闲话,表示可以,小二这才拍了下大腿,叫了声“得嘞”,腿脚愈发勤快,送热茶递热毛巾的。 红衣男子朝梁汾和梁赤各颔首一次,人没开口眉眼先笑,道:“多谢。在下李锦,多谢二位赏脸赠坐。这顿饭我请,怎么样?” 梁汾回了个颔首,小丫头在一边也学着梁汾动作做的有模有样。 “不碍事,李兄客气。本来就有空位置,故谈不上相赠。还希望李兄吃好。”看着面前如此男子,梁汾多少有些不自在。 梁汾在盛京最大的青楼花柳楼待过很多年。神仙一样的姑娘见过不少,也有幸看过当时琴书双绝的花魁小晴山。 好像都没有门口这个男子好看。 小丫头在边上好奇了许久,先盯着李锦的双脚,怯生生开口:“李叔叔,你冷不冷?” 这,化的雪水都结冰嘞,这个人咋个还光着脚呢?没知觉嘛?她都吸溜好几天鼻子嘞! 李锦察觉到小姑娘的视线,笑道:“不觉得。从小穿不来鞋袜,只觉得束缚。” “你怎么不绾发髻嘞?”梁赤歪着头欣赏李锦的柔顺青丝,那金色丝绦也很好看,不像平常的材质,好像亮晶晶的。 “因为不会啊。”李锦老老实实回答。 梁汾烫好了一大块肉,放到小丫头蘸碟里。 小丫头边吞着羊肉,又把目光落到李锦的衣服上,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衣服,看着也不暖和啊,单薄的很。就是好看,瞅着就滑,上面的金丝云纹水纹亮晶晶的,和真的一样。 大眼珠子骨碌乱转。 李锦知道她要问什么,又道:“我不冷。瞅着薄,暖和的很。” “好的嘛。梁汾,你说鱼肉能不能放进这里涮呀?”小丫头吞下肚中,思绪从李锦身上集中到这涮羊肉上面,太好吃了,比梁汾包的饺子好吃多了。 梁汾刚要回她,李锦“噌”地起身,“不可以!” 动作幅度太大,不仅吓了梁汾梁赤一跳,边上卿卿我我的夫妇和那几个刚刚进入划拳状态的书生也被李锦的架势镇住,纷纷侧目看他。 李锦自知有些反应过度,缓缓坐下,干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吃鱼,吓到你们了。” 此时李锦点的东西也次第上桌,两壶盛京有名的盛京老窖一启封便传来扑鼻酒香。 他欲递给梁汾一壶,梁汾摇头谢绝,“我不喝酒。” “吃肉不喝酒,还有什么滋味儿。”李锦夹了一块子肥美羊肉,挑筷几次,烫至变色,轻蘸了下酱碟,放入舌尖。味道确实不错,好吃到狭长的桃花眼眸轻轻眯起,端起酒壶猛灌了一大口酒。 梁汾也一直给梁赤碗里夹东西,小丫头吃的享受,左手在桌上打着拍子,轻声哼着不知名小曲儿。 “李兄是盛京人?”梁汾看李锦出尘姿态,心里想着,不知是什么样的出身,能出落成这般澄净。 李锦本就好看,一笑便更加无限风采:“说是盛京人,却不怎么了解盛京,什么吃的玩的都不了解。”然后,小抿了一口烈酒,好奇道:“你们二位呢?” “我们要去梁溪!”提到这个,梁赤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昨天路上满心的不舍都成了对远方的期待。好像没得到的都是好的,去了就能有更新鲜玩意儿。 梁汾道:“以后要再那边安家了。不知道会怎么样,李兄以后若是有兴趣,可以过来玩玩。” 李锦放下酒杯,目光灼灼,顺势接道:“我正好没什么事情,不如,和你们一起去吧。” 这下换梁汾傻眼了。虽说梁汾确实有这个心思,想着多交一个朋友,谁知这李锦竟然真的答应了,还要一起同去。且不说刚认识没多久,不提了解双方多少,就说这听到就决定去了的性子,真是……率真。 小丫头在边上倒是很开心,想着能和这个好看哥哥一起,好像很不错。“那李叔叔回去好好收拾下东西哦,我们就在对面的客栈,明天就走。梁汾,我们是哪个房间来着?” …… 稀里糊涂的,一大一小中多了个好看男人。 吃罢午饭,等着梁汾他们结账,小丫头先出了小店。挺着吃的圆鼓鼓的小肚子,逗了一会儿店门口的大黄狗,又看见边上马棚下化雪凝成的冰凌子,折下来攥着玩儿。冰水沿着小手一滴滴漏下,没过多大会儿,小手又红又僵。小丫头便换着手,想要让这两三寸的冰凌化没。 接着,梁赤突然看见边上有个花甲老人,衣衫单薄,双腿跪地,低声呜咽。老人声音低沉,嗓音沙哑,更显得凄凄惨惨。 正巧李锦和梁汾走出小店,梁赤拽着梁汾袖子,示意看向老人。 李锦先过去,欲扶起老人,问是怎么回事儿。谁知,竟然一下没扶起来。自己想跪着,别人是扶不起来的。全身力气都在双膝之间。 老人呜咽不止,梁赤心里也很难受,见老人单衣裹体,就解开自己的小红棉袄,走过去,给老人披在身上。 第4章 毗陵野老托送信,李锦化冰乘舟行 “老先生,可是有什么困难?”梁汾看梁赤如此,没阻止她的动作,倒是解下自己外袍,裹在小丫头身上。鼻尖微涩,有些动容。毕竟一向都是自己悉心照料着小丫头,没想到今儿也看见了她帮别人。感慨于小姑娘心思纯善,更感慨自己从襁褓之时照料的小孩儿,长大了。其中滋味,也许只有亲手带过孩子的人能懂吧。 老人没有抬头,仍是悲恸不已,察觉到身侧有人,呜咽声渐渐变大。梁汾又问一次,这才缓缓抬眼看了下梁汾。没看还好,看到梁汾模样,便失了魂一样,愣了好久,然后突然崩溃嚎啕,朝梁汾一拜再拜。 梁汾纵是一脸懵,还是上前不断搀扶,问是怎么回事儿。这时刚刚店里小二听到动静,跑出来,叫了声“客官”。 “客官!”店小二叫住梁汾动作,道:“这老家雀儿,应该是南边来的,年轻那会儿做过几天爵儿,老了害了疯病,清醒一会儿荒唐一会儿,荒唐的时候就喜欢跪大街上找人念秧儿倒窖,让他自个儿哭会儿,哭够了就回去了,甭搭理他。” “您知道他家在哪吗?”梁汾问道。 小二本以为这就能走了,谁曾想,还是个大善人,只好道:“西街耳朵眼儿胡同头一家,门最破的那个,从这走到头往右拐两次就到了,化雪天儿冷,路还滑,您小心着点儿别着凉。” 梁汾道了声谢,李锦也是个热心肠儿的,二人一起搀着老人往小二指的方向走。没一会儿到了门口,老人突然挣开二人架势,老泪纵横,朝梁汾数次叩首:“陛下……” 梁汾傻眼了,李锦没了言语,小丫头在一边儿眼神古怪,心想这爷爷是不是中了什么邪,还是老了眼也花了,梁汾要是能和皇帝长得像一点,那她梁赤没准就是小公主呐。 “您认错人了,在下一介布衣,不可能是您说的那么个人物。这话在外面乱讲是要被杀头的。估计您是累了,回家歇息去吧。”梁汾又是好一顿搀扶,老人这才起身,含泪看着梁汾,眼神没那么浑浊,极其恭敬,仿佛梁汾真的是什么圣贤人物。 “我知道您不是,可实在是太像了,太像了……”老人呜咽道。 迈过老人家里的破门,十分简陋的小屋,陈设十分简朴,可以用家徒四壁四字来形容。仅有的一张小木桌上倒是四散纸张,张张狂草写得极为地道,梁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您可是有什么难处?”李锦见能沟通了,便开始耐心询问。 在老人沙哑呜咽声中,梁汾一行人了解到老人身世。他自称毗陵沈崇祯,流落盛京几十年,少时因国弃家,如今垂垂老矣,病痛缠身,没几日活头,想回家却没那个机会。不知故乡花开几何,不知妻儿是否还在。至于为何跪地叫“陛下”,实在是恍惚之间,如见故人。 老人问梁汾几人是否为盛京人,得知要去梁溪之后,又怆然泪下。他说他故乡就在毗陵,紧挨梁溪,不知梁汾几人去了之后,能否代为查看一番自己妻儿,若是能遇到,希望代为传信一封。梁汾李锦自然是应着,于是老人精神一振,临桌起笔,兔起鹘落,一手真草入木三分。最后封好后,再拜梁汾三次,含泪送走三人。 李锦闭目,梁赤郁郁寡欢。 梁汾觉得怀中信笺重若千斤。 ———————— 正月初六,天朗气清。 梁汾本来想要再租一辆马车南下,李锦却坚持乘船南下。梁赤觉得很奇怪:这时候不是正江河冰冻嘛?难道要冰上划船嘛。李锦却言之凿凿,说能行,最后拗不过,收拾好东西去运河边儿,梁汾梁赤看着李锦扬着下巴得意洋洋,虽不知是为何一天时间冰冻三尺的运河突然水波粼粼,不过既然真的能乘船南下,倒是比陆路省了很多事。而且李锦一再强调,自己水性极好,乘船安全的很。不过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三餐自己做或是靠岸买些吃食都可,只要不钓鱼捞鱼吃。 虽然奇怪,还是答应了。 想识三日,梁赤和李锦愈发亲近。一来,这位好看的“李叔叔”性子温和,和他讲话不和夫子之类的长辈拘着束着。二来,一大一小都穿红衣,一定程度上觉得很投缘。三来,就是李锦手上很多奇怪新鲜的小玩意儿。比如突然拿出来个拳头大的珍珠,给她滚着玩;又或者时不时变个物品隔空消失又出现的戏法。 戏法很神奇,梁赤缠着李锦要学,李锦却故作神秘的说什么不到时候。便只能眼巴巴的盼着他变一次,再变一次。对于珍珠,梁赤觉得很珍贵来着,之后李锦偷偷拿出来个小箱子,梁赤一看,满满都是那些小玩意儿,就放心的自己拿去玩了。 山高水长,不再是少年的梁汾,没透露年龄的李锦,中间有个小姑娘。 一路向南。 第5章 停船坐饮桃花酿,红衣酒醉做呓言 天高地远。岸边群山还顶着白色的帽子,披着薄纱,运河已是绿水盈盈。李锦是个不怕冷的,本来就薄薄的一层绛色衣服,赤着脚,还动不动不打个招呼就玩个消失。一开始梁赤梁汾还有担心的念头,寒水清冽刺骨,瞅着就觉着冰人,也怕这李锦悄悄投河寻死。不过看着上岸之后的李锦精神奕奕,毫无疲态挫意,二人也就放了心。甚至让人有种感觉,好像是……回家了一样。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比如进盛京前那次“梦中”翻车,比如稀里糊涂就决定一路同行的李锦,比如那街边呜咽的毗陵野老沈崇祯,好像有着一条线拽着梁汾,但是又无论如何都理不清那个头绪。 比如,他“睡着”的时候,梁赤所见的车厢内飞雪,飞入又飞出去,是什么情况?如果没翻车,那木板炭痕,右腕灼烧之感又从何而来? 比如,沈崇祯说的“陛下”,说像故人,那故人是谁?梁汾不敢深想。他从来没有好奇过自己的身世,对于所谓爹娘,他没见过,从小到大的记忆没有一丁点是关于他们的。自己尚为孩提之时,有那个温婉的女人照顾着,那些该父母长辈给的温暖和照料,他也没觉得如何缺少。不过,老人一跪,好像突然触动了梁汾脑子里的一根弦儿——就突然开了窍,或者说被打了一棍子: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像谁? 比如,半路出来的李锦,自称盛京人,为何连盛京的街道都迷糊不清,仿若一个外乡人?为何天寒地冻河冰三尺,竟然在一夜之间绿水粼粼?他是怎么言之凿凿如此笃定的?怎么做到的?还有赤足薄衣游冬泳这事儿……他是人嘛? 很多想不通搞不明白的事情,揪着他拽着他,一团乱麻,理不清,心烦意乱。不过目前来看,既然性命无忧,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日岸边有一小镇,三人便寻思着靠岸觅食。临岸有一酒家,酒幡子上书“相和柳”三个大字。李锦兴致很高,进门先问店家有没有招牌好酒。店家和店里的寥寥客人先是被李锦这模样惊了下,然后说酒就是普通桃花酿,不过窖里藏着几坛陈酿,看客人和那陈酿是否有缘了。 李锦觉得好笑,就是看手头银子多少呗。他松了松绛色袍子的带子,夸张之至,大有宽衣解带豪饮一顿的气势。 这小镇本就不大,又偏僻的很,没多少本地人来时不时的喝个酒,主要是做运河边儿的生意。而且冬天天寒地冻河冰封,又是正月里,基本上是关门自赏的状态。前两日河竟然开了,小店也有了些许人气。如今看着这位面如冠玉,不似凡间俗人的贵(冤)公(大)子(头)的架势,自然是喜上眉梢,立刻忙着张罗起来。 小丫头挑了个挨窗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窗外河景。李锦没怎么吃菜,先大口灌了半坛所谓桃花陈酿,一双桃花眼眸舒服到眯起。桃花酿顺着李锦下颚到颈部的好看曲线滑入绛色衣衫,双颊微红,整个人好像更鲜活了些。 “我不是人。”李锦突然开口。 正给小姑娘掰饼的梁汾动作一滞。梁赤好奇的盯着看起来更好看的李锦,心像上次不是很能喝的嘛,今天怎么喝一点就醉啦?小姑娘道:“我也不是人。” 梁汾哭笑不得,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拿手帕擦了擦小姑娘的嘴角。 李锦见梁汾没太大反应,眼睛亮亮的,盯着梁汾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说,我,不,是,人。” “那你是什么啊。”梁汾瞅着这位神仙,就势跟着回他。 李锦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将下巴搁在桌子上,小声道:“你把我名字倒过来念。” 李锦,锦鲤? “这样啊。”梁汾也不是全当是他的醉话。有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他没见过,虽说无法证明为真,亦无法证伪。不管真假,都有一颗敬畏的心,没差。 “我是盛京人。”李锦又道。 梁汾放下手中东西,道:“盛京哪儿人啊。” “我从皇宫走出来的,”李锦喝了口桃花酿,“从御花园爬上来的。不知道懵懵懂懂活了多少年,就一下子被点化,化成了这么个模样。” “记得那人就在水里,对我几弹指。然后我稀里糊涂的就能上岸啦。我见过岸上的真的人之后,才知道,他好像不是人。他全身都是水做的,也可以说是水成了人形。所以我天生亲近他,他说什么我都信。他对我说,他要走了,要分成两个他走。一个他往北走,一个往南走。若是我喜欢枯山和飞雪,可以去北方。若是喜欢繁花和莺燕,可以往南。” “我哪里都不想去,水里到岸上,是两个世界。我不会走路,学会站着,就练了很久很久。我就知道,这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就是我的家。” “我又在水里待了很久很久。岸上没人的时候,我就上岸坐坐,有人我就下水待着。偷偷观察岸上的人,听他们讲话,看他们一举一动。等自己上岸了,就偷偷练。” “有一天,一个人在假山边上读书,吃着糕点,喝着酒。我平时都是看他们举动,突然看见有人吃东西,觉得很好玩儿,就想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除了那个点化我的水人,别的人我都没什么接触。就想趁着他读书入迷了,趁他不备,偷拿一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他身后长了眼睛,因为他头都没回,没等我伸手,就知道我手在哪了,抓了个结实。” 李锦这时候已经喝完了两壶桃花酿,眼睛亮晶晶的,双颊还是微微红着。小丫头听着听着就忘了吃东西,梁汾一直夹一筷子夹一筷子的,也很耐心的听着。 “然后他说他关注我好久了,不过也没和别人讲,就是悄悄观察。一开始他以为我是刺客或者是什么的,后来发现我一直在水里,就觉得我可能不是人,哈哈。” “糕点的味道我已经忘了,那个酒是真的香。我本来就对水天然亲近,这种无色的水喝了之后竟然全身舒畅。” “他那天的酒都被我喝光了。然后嘱咐我平时别轻易上岸,有很多武功很高的侍卫在暗处,我在明处。遇到他是我运气好,下次还想要的话,可以等他来了叫我。” “他让我好好修炼,起码有保护自己的本事。可是我没学过修炼啊,我就是被他说的‘水神’随便点化了一下的‘小妖怪’呀。他也很为难,说他没做过妖怪,不懂修炼。不过若是别的,倒是可以教教我,比如练武。我觉得很稀奇,答应了他。” “之后就后悔了,很后悔,非常后悔。怎么能那么累嘛!他管的很严,有的时候我做不到,他就很不开心,说如果我是他带的将士,他会把我鱼鳞都给我扒了。” “当时我吓坏了,怕他脱我衣服,死都不愿意学。然后他一直道歉,说骗我的。后来见我练武兴致缺缺,他也没那么上心了。” “之后他常常带着酒水吃食来假山那里读书。他看我衣服是绛色,叫我‘绛儿’。平日里给我讲他的事。他说他是一个武官,偶尔在宫里当班。他说西北边境屡屡被犯,鞑靼都骑在华国脖子上撒尿了,皇帝还是无动于衷。他说现在的华国和原来的华国不一样,原来的华国皇帝虽然羸弱,但是对侵犯华国领土的行为,一分一毫都不容忍。他说原来的老皇帝不是病死的,是被杀死的。现在的皇帝,是原来皇帝的小舅子。虽然他们自小认识,可是做了皇帝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一样了,我问为什么不一样,他说身份不同就不一样呗。我说身份是什么?这能影响什么?” “他说朝中很多老头子把他当枪使,当两派相争的工具。他说盛京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作为家族兴起的筹码,送给别人做交换。比如姑娘,他说他被人塞了很多盛京的好姑娘,但是他不想接受。如果他没有这些复杂的身份,他可能就没有这些负担,也会有很多简单的事便能收获的快乐。他想因为爱和一个人相知相守相伴一生,不想因为那些复杂的东西。” “我问他什么是爱,他说他也不知道,如果遇到了,会告诉我。” “我说我想离开这里,去找点化我的那个人。他好像很悲伤,没怎么讲话,我问他,你不是说外面的世界很大的,有很多江河湖海,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嘛。也会遇到很多好人。他说不是那样的,好人有,坏人也会很多,那要看运气。而且,如果我走了的话,我和他以后可能就见不到啦。” “他还是隔三岔五的来,说让他开心的,不开心的事。直到有一天,他说他不能来啦。”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和皇帝打了一架,他要离开盛京了。” “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还不知道,如果有缘,会再见的。” “他说我要是走了,要避着人走,起码在皇宫里要逼着人。不行的话就学着好好修炼,再等等。” “他说他也不懂,这个帮不了我。然后他好像更难过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能帮我什么。我当时说不出什么话,现在想想,他遇到我没告诉别人,动不动带着好吃的好喝的过来,来和我说话,教我东西,和我讲外面的世界,就是帮我啦。虽然我学的不太好。” “他说他教我练武,不是他好为人师,是怕我什么都不会,若是遇到危险,怕我被别人扒鱼鳞做成酸菜鱼。” “让我别记恨他。” “然后他就走啦。没人给我送酒送吃的,也没人陪我讲话。虽然我生长在那个湖里,就觉着是我的家啦,可是遇到他,才觉得,那是一个叫皇帝的人的家,不是我的家。而且,好像感觉到了,他说的孤独是什么玩意儿。” “我不知道怎么修炼,但是他教我的当时不想学的练武,他走之后,比他在的时候练的还认真。我也能做到不回头就知道后面有人,手在哪里了。也能一下子跳上墙头,避着人走了。只是很不习惯穿鞋袜,觉得瓦片草棱,没怎么扎脚,哈哈,可能因为我不是人吧。” “他嘱咐我,要学着分辨什么是好人坏人,不要和我遇到他的时候那样,傻傻的相信别人,什么话都和别人讲。” “可是,我很久没见他啦。我是不是很想他?我很想说诶。” “你们是好人吧,梁汾,梁赤,你们信我吧?” “我有点想他。” ———————— 梁汾好不容易把这条醉鱼搀回了船上。小姑娘一路在后面,怕李锦突然变成鱼,吓到别人。虽然她也很想知道,李锦变成锦鲤,会是什么样子的。而且,本来李锦长得这么好看,想必变成鱼,也是很好看的鱼叭。 她问默不作声的梁汾在想什么,梁汾依旧未作声。 梁汾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也像那个人离开李锦的生活一样,像当初那个女人离开小木屋一样,离开身边这个小丫头呢。 忍不住想,又不敢深想。 一想到“分开”,“离开”这些字眼儿,就已经很难过很难过了。 第6章 星夜清梦醉星河,顽道死缠小顽鱼 梁汾守了李锦一晚上。其实醉相也没有显得多么招人厌烦,毕竟皮相在那摆着,这小妖怪是真的好看。主要是怕没看着他的时候吐了,给他自己整窒息。梁汾见过很多醉酒的人,大睡者有之,骂人撒泼者有之,痛哭者亦有之。梁汾活了二十九年,也多少能喝一点,毕竟有些时候,有些场合,身不由己。不过对于那种一喝酒就洋相百出要死要活的,真的没什么好感。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大醉之后就能解决了么?哭的要死要活的,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别人呢?关心自己的人不难受么。 李锦睡相也还可以,只是不停呓语,瞅着蛮呆。 船外,星河入水,天上河间皆璀璨。船内,梁汾趴着桌子,听着船橹划过水面的水声,听着早春寒风吹过河面和岸边群山的横扫竖刮声,看着帘卷风铃动,一夜未眠。 满船清梦压星河。 醒来的时候,脖子酸痛,双臂双腿全麻了,身上被披了件薄毯。桌前的油灯早已熄灭,床上的醉鬼不见了踪影。船厢外天还是深蓝色,晨星寥寥,估计寅时到卯时之间吧。梁汾走出船厢,隔壁的小姑娘睡得很好,被子掩的也很严实。倒是转了一圈儿都没见着李锦,梁汾心想着,是酒醒了就下去游泳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天已大亮。李锦还没回来。 梁汾出去转了一圈儿,朝霞初照,泛着金光的运河水波光粼粼。他唤了几声李锦,没发觉有什么动静。小丫头过了会儿也起床了,拽着梁汾说昨儿晚上做了什么什么好梦。 —————— 李锦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醒来的时候没了什么醉意,就觉着那玩意儿声音很尖锐,钻的他头疼。梁汾还在趴着桌子守着自个儿,可能是刚睡着,而且他们做人的好像听不见那个声音。还没大踏实。于是给他盖上了东西,起身出了船厢。 正是夜色微浓。繁星之下,水光之间,有一出尘道人,悬于河岸之间。 李锦很懵逼啊,虽未见过此人,却有种感觉,这牛鼻子小道,奔自己而来。 “你这小鱼,咦惹,满身酒气,你先跳下去洗洗再上来吧。”那道士颇为夸张,捏着鼻子甩着拂尘,要李锦跳河。 李锦酒刚醒,被他不知道用什么叫出来,懵逼的很,听他讲句话就够意思了,他还让自己跳河??您哪位啊?先不说我酒都醒了,自己都闻不到酒气,你鼻子咋那么灵呢?你让我跳我就跳啊?是你脸大啊,还是你没挨过打啊?悬着就牛批了啊,谁还没点本事咋的……然后李锦想了想,自己还真没那本事。 “你哪位啊?干嘛来的?”李锦梗着脖子问啊,能不能打,打打试试呗,自己不是也学过两下子功夫嘛,正好没对人操练过呢。 “贫道华清山醉仙亭纯阳真君第四代传人,潜修几十年,嘿,刚下山就遇到你这小醉鱼儿,不老实修炼搁这儿和人凡人一起干嘛的?” 这位大师瞅着没那么招人烦,一开口怎么就这么欠扁呢?别人跟谁在一起和你有个毛线关系啊。。而且!是鱼怎么了!一没坑人害人二没点火偷家的,管的咋这么宽呢? “关你什么事儿啊?” “贫道即代表华清山,即是正义!人道妖道殊途,怎能厮混在一处?你这小鱼儿有什么目的?” 瞅着人模人样,正门正派的,这话听着可不是什么好话。今儿晚上遇着这么个人,讲了这几句话,整的李锦火气蹭蹭的,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啊?”李锦撸起了袖子。 那“出尘”道士头一回儿下山,遇到个这么个耿直的小妖怪,也束手无措起来。也没必要打吧……虽说自己肯定能打赢,可是这小妖怪,看着也很……纯善?确实没做出什么害人举动。二来,他就想好好教训一番,等那小妖怪跪地乞求再给他个机会,大家都好过不是。正常情况下,一般这妖怪遇到自己这种正道的光,那不应该是腿儿打颤跪地不起猛磕头求放过么?尚未下山之时,那群须发皆白的各位师兄们可是这么说的啊,莫非是之前师兄讲的都是假的?不管了,这小妖怪脖子梗半天了,贫道今儿为了这小鱼脖子着想,也要满足他的需求! 那就打啊! 苔罡子一甩拂尘,做好迎战姿势。李锦其实有点犹豫的,他在船上,苔罡子在岸边的水上,中间隔了一大截,他是跳过去还是先下水过去呢?要是下水扑棱两下子再上来,衣服湿了,气势会不会弱了点儿? 电光石火之间。 李锦凭着练过的那两下子,猛的朝着冲了出去,快到若是边上有人看着,就是肉眼可见的一道红线。全身迸发出的那股子杀气,全都锁定在前面那讨厌道士身上。不过,和那道士几尺之隔,明明触手可及,却仿佛有一堵透明的墙,好比是此山头到彼山头之间。明明连对方脖颈处的红色小痣都能看得见,中间却是天堑。 苔罡子好像没做任何动作,李锦就被弹飞出去,重重砸在水里,水面星空被击碎,激起大片浪花。李锦不信邪,化身成鱼,深潜到水底。估量好方位和距离之后,俯冲而上,虽无武器傍身,可他双手,甚至整个(条)人(鱼)就是法器!势如破竹,层层叠上,破出水面! 这次更玄乎,李锦还没瞥见那牛鼻子小道士,直接就被一股强劲势头扫入水底。 这么欺负人的嘛!李锦不信这个邪,换个角度,再冲。 再被拍下水底。 再冲。 再入水。 反复数次,李锦心境已经不圆满了,他甚至没看到那人动作,只要自己一露出水面,必被一击落水。 最后累的不行,加上被拍也疼。就没了那么个冲劲儿,就干脆到河底不下来了。 苔罡子正打得起劲儿呢,这不比市井摊贩中稚童玩的那种“打地鼠”过瘾?练手速,练反应能力,主要每拍一次心情便能愉悦一分。好像有点理解了师兄们一谈到下山时的那股兴奋劲儿,还真挺好玩儿。不过,等了好一会儿,发现这小鱼不露头了,这让苔罡子有些扶额,不是你说打的嘛? “你过来啊!”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苔罡子只能朝着河底喊了一句。 还是没反应。 李锦肯定是能听得见的,听到之后忍不住腹诽:你有本事下来啊!让我上去,我又不傻! 苔罡子没办法,只好从袖中又掏出刚刚“召唤”李锦的一个狭长的瞧不出什么材质的哨子。虽说是哨子,却无出气口,一口真气灌输进去,便能自发作响。这法器是苔罡子下山之前,在大师兄的“宝贝堆”翻翻捡捡,很有眼缘儿,手感也还不错。加上大师兄那肉疼的表情,他才觉得拿对了,应该是件了不得的法器。 凡人听不见声音,只有李锦这种道行微弱的“小妖怪”才能听得见,如万针刺耳,钻的头疼难耐。 虽说在水下,那声音还是没被削弱几分。李锦没办法,只好游到岸边儿,还没露头,先出声:“可以了可以了,别打了。” 苔罡子没有出手,看着这被自己揪出来的小妖怪,颇有些得意之色。 “你修练了多久,身手不行啊,怎么化的人形?嗯,还挺好看的。” 李锦黑着脸,巴不得把这牛鼻子小道士一脚踢飞。没什么仇什么怨的,咋还和自己杠上了呢? “你想干嘛啊?”李锦没什么好气儿。刚出水,青丝绛衣都贴在身上,虽然因为不是人的关系,没觉得冷,可是这模样毕竟私密的很,这小牛鼻子也是个没脸没皮的,愣是瞪着眼珠子瞅。怎么的,没见过美人啊? 苔罡子有些不知所措,这小妖怪确实很美,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而且刚出水,身体曲线被勾勒的也不错。要是他以后遇到的都是这样的妖怪,这还怎么历练修术法啊…… “你叫什么?”苔罡子自己也没想到,能问出这句话。 李锦也懵了,关你什么事儿啊?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我叫啥碍着您什么事儿了啊?怎么的,还有个收妖谱,把自个儿收进去唤名而出啊?我又不傻,你觉得可能告诉你嘛。就觉得刚刚这么好一会儿,打的挺累也挺疼,不想跟他玩儿了,赶紧回去睡觉,早上和梁汾梁赤好好吃个早饭。怎么还想唠上了呢。 “您想干嘛啊?”李锦就梗着脖子呗,平时没对人摆过臭脸,今儿晚上这小牛鼻子不断挑战自己耐心,实在是做不好那个情绪管理。 “问问不行啊?”说到底,苔罡子也是个修心不够的小道,从小在山上天资颖悟,师兄们捧着,没人对他讲过什么重话,谁见了不是一副好脸,偏偏今儿遇着的这小妖怪桀骜的很,这不是煞自己面子嘛,这要是回了华清山,师兄们问自己的情况,他说被一个小鲤鱼精给啐了,师兄们面子也挂不住啊。 李锦转身就跳下水,不想跟他再废一句话。 苔罡子在一边儿就要去捞,没捞着,小鱼儿游的还挺快。拂尘一扫,李锦所在的那片河水拔地抬高数尺——一条红底金丝锦鲤被硬生生“揪”离开来,入了苔罡子准备好的一个瓮状法器。 那吸力太大,李锦来不及化作人身挣脱开来,也没那么大力气逃离,完全动不了。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思考,就到了一个周身彩色光晕不断变换的琉璃世界。看起来光怪陆离,毫无边界,实际上四面八方,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如碰壁,完全没有破开的可能性。 李锦气的不行,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什么玩意儿啊这是。没招他惹他就受此“厚爱”,是人能干的事儿嘛! “你告诉我叫什么,我就放你出来。” 那小牛鼻子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是世间最难听的声音了,李锦背手用那金色缎带紧了紧青丝,仔细回忆起之前那人教自己一招一式,蓄力做好要进攻的架势。自己默默练拳也有不少时日,今儿还就真不信了,虽然无修炼之法,可毕竟也是受过所谓水神点化,修成人形的,你说把我关起来就关起来啊? 李锦拔地而起,拳未出,拳风先起,直奔那光圈斑驳变换的琉璃壁。 “砰——”一声很沉闷的撞击声突然响起。那色块被自己的拳罡打散,又很快恢复如常。 好像没什么反应。不过自己的双拳连着双臂被那反作用力震得发麻,尤其是双拳,又麻又疼。 李锦的凶戾之气被激发了出来,做好蓄力的架势,对着刚刚的地方,又是一击。 “砰——”好像和刚刚没什么不同,不过那色块被搅烂的幅度明显更大了,李锦虽然双拳见了血色,还是做好架势,气势未减。 又一下。 撞击声在耳中回旋很久,不知道是那琉璃壁振壁作响,还是自己脑中盘旋不断的回音,绕耳不觉。 连着很多下。 李锦虽然觉着双拳双臂震痛难耐,可是出拳的速度越来越快,气势丝毫不减。琉璃壁回旋的声音没能绝断。 气势如虹,连绵不断,未能断绝。 少顷。 光圈振荡于四面八方。 琉璃壁碎。 第7章 破壁化障得机缘,弃船上岸过清风 琉璃壁碎。 李锦终于击碎这琉璃瓮,破开了这方小天地。双眼血红,双拳已经见骨,血肉模糊,双臂没觉得疼了,因为已经失去了直觉。青丝贴在他好看的脸上、脖颈上,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不过,都是他的汗水。 刚刚那一口气撑着的连绵不绝的出拳,李锦达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自己体内仿佛有一团真火由丹田之处燎至身体各处,拳未出之时,那“火气”先从拳中奔腾而出,尤其是一下下累积的时候,更显拳罡之猛烈,直教李锦红了眼,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把这方小天地击碎! 那光色陆离的彩色琉璃碎片化作点点光晕,消散在夜空中,李锦打红了眼,直接将目标锁定在那讨厌道士身上。苔罡子见梁汾这架势,也被吓了一跳,感觉和刚刚自己狂拍落水的那小鱼气势不一样了,之前是内敛温柔的,虽说被自己激的炸了毛,更多还是温润柔和的。破瓮而出之后,整个人锋利夺目,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流露出了内里的东西。 而自己这宝贝琉璃瓮本是此次下山最得意的法器,没有之一。轻便且不提,美观亦不论,就说缚妖种类之广,不论什么精魅鬼怪都能轻松入瓮。而且,内壁流转张溢的彩色光圈,正是充沛连绵的灵气萦郁到了凝为肉眼可见的光圈。入瓮的精魅妖怪出了空间不大外,不会觉得有丝毫不适。不仅不伤身,还适合本身修炼。苔罡子本身对这小鱼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怕他溜了,先暂时请入瓮中,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灵气,让彼此冷静一下。也算强行请他吃了顿饭,折中一步。谁知道刚刚都近不了自己身的小鱼儿,竟然能有那么大能耐,直接碎了这宝贝琉璃瓮! 他又气又恼,连连退闪数步,还是没能挡住这小鱼儿的强势拳风——太快,太凌厉,直教右侧道袍猎猎作响。好在道袍材质特殊,不是什么凡间俗品,才没能一下炸裂开来。 李锦见一下未打中,微微调整一下便再次出拳,他已经不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实体了,更像是被身体中那团烈火所驾驭的一个傀儡,脑中只有破开琉璃壁的快感,只有唯一一个念头,那就是让苔罡子像那琉璃瓮一样,被自己击碎成稀巴烂。 苔罡子觉着一味躲闪也不是个办法,主要是心里边也憋屈。他足尖一点,拔地而升数丈高,整个人化身成为四尊金身法相,一虚三实,散在东西南北四处,围住李锦。 李锦毕竟是妖,尽管是受那所谓水神相助化身人形,有了些许能力,可是遇到这情形还是会神魂震颤,那种不是形体实物之间的压迫,更是精神层面的冲击与打压。 他的气势顿下,一泻千里。 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明。 苔罡子见此,四相归一,落落出尘。 “俗姓李,单名一个锦字,第一次来到这凡尘俗世,不懂什么规矩。几年之前遇到一个名为‘漭滉’的人,不知对我做了什么,才化成了人形。没做过坏事,没想过要害人,现在不会,以后更不可能。” “只想走走看看,找找那修炼之法,天底下那么多大江大河,我倒是很想瞧瞧。而且,万一再遇到漭滉呢。” 李锦目光柔和,桃花眼眸挑起。其实不光是想起那所谓水神,更多的,是拎酒折花的那个人。很想慢慢变强,有足够能力支撑着自己到他跟前,和他讲一句:我现在已经很厉害啦。 苔罡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那你碎了贫道琉璃瓮,要怎么还?” “你不拘我我能碎了它嘛?它还伤了我双拳双臂,你准备怎么赔?”李锦微愠,提高了声音。 苔罡子目光下移,见这小鱼儿确实有点狼狈,思索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抛给李锦,“华清山的灵丹,断骨可接,腐肉可生,濒死时救命,瓶颈处破关。就此一颗,够你这小鱼儿消化不少时日了。” 李锦毫不迟疑的揭开塞子,直接对嘴吞下。 苔罡子刚刚沉默是因为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名字,漭滉。意料之外是没想到眼前这小鱼儿能和雨神扯上关系,情理之中是这小鱼儿憨傻呆愣,明明修为都不够,还化成人形,只能是遇到什么机缘,一步登天。揠苗助长,不是什么好事。 “那琉璃瓮,自聚灵气,本来是贫道想让你进去受那灵气氤氲冷静下的,没想到起了反作用。确实是贫道考虑不周。至于你说的,几分真假,贫道心里亦有数。这方玉牌是小道山门绝品,在这因水而兴的华国,是蕴含着水韵精华的,可能对你遇见当时那贵人有帮助。你若是不嫌弃,可以随身佩戴,危机之时可救你一命的。” 李锦仍然没有犹豫,结果苔罡子的玉牌。然后道:“有没有很么修炼之法,什么秘籍之类的?” 苔罡子哭笑不得,你倒是不见外啊,而且人修道和妖修行怎么能一样啊?“并无,不过华清山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你要是感兴趣,可以随小道一同前去观摩。不管是长期修炼还是小住一阵,皆可。” ———————— 梁汾不知道什么时候李锦突然冒上来的,问他昨儿酒醒了没,李锦只是笑着摇头。然后只见他张手过来,手心安静躺着一块无字美玉,瞅着和李锦的气质一般温润,内部隐隐有光芒缓缓流动。 “这是什么?”梁汾问他。 “你知不知道华清山?”李锦反问。 梁汾自然是知道的,华国道教圣地,第一名山。风景秀美且不提,就说华清山出来的道士,各个都是道法高深的。包括华国一些祭祀啊,国家嘉礼大成之时,都是要邀请华清山驻场的。“知道啊,有什么讲究?” “这是华清山来的道士的玉牌,说是驱邪避祸,能救人命的。给你吧。”李锦把东西交到梁汾手里。他朋友不多,当年拎酒的那位所谓武官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相识几日的梁汾梁赤算是。也不为别的,起码,因为他们是好人。对于找漭滉,或是找那人,他的确很想。但是他的执念也没有那么强,缘分这种东西,遇见的时候就好好珍惜,分开了也无需太过执着。惜缘,随缘,不攀缘。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什么遗憾,分开了也无亏欠。若是日后再遇见,那就是很好很好的了。这玉牌于作为锦鲤精怪的他,是锦上添花。对于肉体凡胎的梁汾梁赤,可能是雪中送炭。他愿意送给他们,心甘情愿。 “这份礼物太过贵重了,受之不起。虽然不知李兄如何得到的这份机缘,既然到手了,就好好留存着吧,给我也没什么必要啊。”梁汾自然是推脱的。这李锦也太单纯了吧,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自己也知道,怎么就随便送给自己了。 李锦只好把刚刚自己想的讲了一遍,什么自己可是妖怪诶,厉害得很,驱邪避祸什么的,起码自己能做到感知诶。而且以后入了修行一门,会越来越厉害的。梁汾梁赤是普通凡人,有这在身边,起码说遇到危险能扛一下不是。 “好吧,一会儿给梁赤挂上。”听李锦解释一番,梁汾只好替梁赤收下。身边有什么好东西,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绝对是小姑娘,而不是自己。 挺有意思的。 ———————— 两日时间,到了肃北境内。不知是肃北县令懒政怠政,还是什么,境内运河水道泥沙沉积的厉害,难以继续航行。这次李锦不能像上次化冰一样疏浚河道,只好乖乖上岸绕行。 官道路虽平坦,可是需要绕的距离倒是远了。三人准备从地图上所标的另外一条稍近的路过去。途中有一小镇,名曰清风镇。 第8章 石尤风起清风镇,一壶秋里一壶酒 清风镇。 梁汾三人入城之时,万里无云,梁赤还留神着周身风景。庄稼地都是荒着的,街巷铺子大多关着门,街上破败不堪,空荡荡的没什么行人。脚底下踩着的可能是石板路,不过这石板铺的和土路没什么区别,基本上是趟着沙土走的。进城之后,忽地风沙四起,吹的三人难以前行。梁赤藏在梁汾衣衫之中,由梁汾牵着,躲进边上一个小店柱子后面。 本来这店无匾无牌的,瞧不出是做什么的店。谁知店门突然打开,一个干哑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几分亲切:“进来避避风吧。” 梁汾李锦面面相觑,讲话的是身后店中一个发色斑白的婆婆,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慈眉善目,面相和蔼。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店铺是卖香火纸钱的,铺面不大,倒是纸人纸衣服纸家伙事儿堆了半屋子。李锦和梁赤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倒是觉得新鲜,细细“欣赏”着那些小人儿们,白脸上上面是猩红的胭脂,黑色眼珠儿虽然是画上去的,却好像都是活人在店里,栩栩如生。只有梁汾觉得有点瘆得慌。不过这婆婆实在是亲切,招呼着坐下后,又递来了三杯热茶。梁汾道了声谢,茶虽不是什么好茶,好在赶那么远路,倒是一口热乎东西。入肚之后,身子都暖和了。 “这风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停,你们得多坐一会儿了。”这位婆婆开口道。 “这风还有讲究,还能知道什么时候停啊?”这会儿在看纸壳儿做的金银元宝,亮晶晶的,还蛮好看。不过心里总觉着有点不对劲儿,梁汾梁赤感觉不出来,他倒是能觉着,那些纸人儿好像有什么灵气一样,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感觉被一堆人瞅着。好玩儿的很。 “是有点儿讲究。”那婆婆也没有故意卖关子,继续道:“只要有外乡人进城,或是有人出城,就会刮起这风,每次基本上能吹上不到半个时辰。” 梁赤眨巴着眼睛,道:“我没有在书上学过这种风诶。”她读书的时候,倒是学过风是怎么形成的,所谓天地之使,大块之噫气,阴阳之怒而为风。本来也挺清楚的,可是这种因人行止而吹的,她第一次听说。 这婆婆瞧着这明眸皓齿,机灵可爱的红衣小姑娘,声音干涩喑哑:“咱们清风镇啊,虽然名字有个‘清风’,可是这地方少有惠风和畅的光景。更多时候都是吹着狂风怪风啊。好像有个说法,那是老妇还做姑娘的时候的事儿了。咱们镇上有个石氏妇人,因尤氏丈夫远行,思之成疾,郁郁离世。临终叹个‘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从此远行至此或是有人想出门远游的,都会有此‘石尤风’阻挡逆旅行人。这风又带不来什么水汽,咱们清风镇倒是境域大的哩,可这河沟啊本来就少,长不出什么庄稼灌溉,赋税又是年复一年的往上涨。咱们老百姓没什么活路啊。挺多大小伙子被逼的进了山,做了匪寇,动不动下山来扫荡一圈儿,头疼。来咱们清风镇的官老爷又捞不到什么油水,这匪寇又威胁着他们当官的,咱们清风镇就成了鸡肋之地,什么被上面排挤的孤家寡人才会到这地方。清风镇也是走下坡路的,欸,咱们老百姓活不起了啊。” 还有土匪?!梁汾开始后悔来这地方了,官道路远是远了点,可是毕竟比这安全啊。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是担心身边这小姑娘遇着什么危险。 “有没有请过什么法师来给看看啊?”梁汾问道。 “这么些年了,过往的和尚道士不计其数,也有出手相助的,可那石家女道行不低,都没能有个镇得住的。二十八年前,咱们华国国师有次到咱们清风镇来过,据说连哪位神仙都请来了,她还是不走。那神仙和神仙国师就和她订了个约,咱们老百姓也不知道约定的是什么,就记着这石尤风七年没刮,咱们清风镇风调雨顺啊。七年之后,听说朝里换人当皇帝了,那神仙国师仙逝了,那位能带甘霖的神仙也不见了。这石尤风又开始刮的。”这位婆婆讲着讲着,像是通过盯着梁汾,走入了回忆的更远处。她有幸亲眼见过那神仙国师的风采,瞧着是个寻常女子,那行为举止都不是她们山野农妇这种,见她和人相处全然无架子,瞧着温柔和煦的,做起事儿来却面面俱到,很是讲究。那神仙她没能见着,只记得的当年清风城突然天降甘霖,连下好几天。至于眼前这位消瘦温和的青年人,明明和那神仙国师一点都不像,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看着他,就很奇怪的,不知不觉就想到那位神仙国师。 梁汾本来听她讲的听的入了神,尤其是对那个“二十八年”的数字极为敏感。这不是巧了么,自己正好来到这世上二十八载。所谓“七年之后”,刚好是那个女人走出自己生命的那一年。很巧,才听着听着就愣神了。结果被这婆婆看的发毛,看似她是在和自己讲话,却像透过自己看一个故人。 风渐渐停了,梁汾一行人起身告辞。那林姓婆婆没有出门相送,毕竟是纸钱铺子,出门送客也不大好。李锦回头朝店里的纸人儿们招招手,倒是没说句下次见。梁汾觉得瘆人,只是朝店内一个长揖,然后牵着红衣服小姑娘朝城中走去。 三人来到了清风镇最大的一个酒楼,酒幡子行草行云流水,倒是能辨认出上书的“一壶秋”三字。梁汾是听了林婆婆的话,才想着找个好点儿的店对付一宿的,起码安全能有一定程度的保证。这酒楼有三层,外面瞅着堂皇气派,进去之后发现这装潢也蛮普通,好在几个小二手脚也勤快,细心招待,忙上忙下,倒没让人觉着如何怠慢。 李锦又想要壶这家招牌美酒,被小姑娘喝住,“再醉成前天那样可没河让你跳啦!” “上次是意外,是我想醉才醉的,这次不可能那样的。”李锦按住小丫头,争辩道。 梁赤没接那话,心想你醉倒了,还不是又要梁汾守一宿。“鬼才信!”小姑娘别过脸,大眼珠子忽闪忽闪的,瞪着李锦。 “你这小鬼怎么就是不信!”李锦回瞪小姑娘,眉峰蹙起,佯怒道。 一大一小就拌起嘴来。梁汾笑着摇头,点好菜之后,给李锦梁赤的碗筷拿好,倒上热茶。李锦是孩子心性,和梁赤一样,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怕的,口舌之争不逞多让。一言一句的,惹得临桌那几位纷纷侧目。 临桌是四位中年男子,衣衫普通,相貌一般,可是那气质确实是不俗。李锦暗地打量着他们,感觉和之前拎酒水吃食的那人给他的感觉差不多。举止动作皆英挺刚硬,应该是多年沙场磨砺出来的。那几位听红衣服的一大一小因为喝不喝酒水拌嘴,又见大的打量他们这边,以为是看上了自己桌上的酒水。便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剑眉颇为突出的男子起身,临着两壶未开封的酒就过来放到了李锦这边桌上:“这两壶酒送给几位小兄弟,慢品细酌不易醉的,喝吧,就当交个朋友了。” 李锦哑然,他确实馋这一口,但是也没到非喝不可的程度。小姑娘不许喝就不喝呗,他就觉着和小姑娘斗嘴好玩儿,诶,就是玩儿。不过这下接了吧,倒是显着小姑娘不近人情辽,不接吧,又拂了人家面子,不尊重人一样,好难哦。 梁汾见李锦滞住,笑着帮李锦接下那两壶酒,感谢几位兄弟的好意,顺便问了下四人身份。说是邻镇校场的,来清风镇办点事情,今儿休息,才来喝酒的。 第9章 酒后兴起欲进山,强风吹中听故闻 李锦本来就因为那几人气质和那人很像,才暗地打量,心生亲近,又因拎酒相送这一行为对了李锦的口味,这就彻底没了什么防备心思,在那几位问出什么类似“哪里人啊”,“从何处来啊,到何处去啊”,“做什么行当的啊”这些问题之后,一五一十答得那个详细,毫无保留。加上喝了两三杯那好酒之后,彻底进入了一种亢奋状态,简直要和那四位歃血为盟拜把子了。说醉吧也不是醉,就是那种,原本像是收着的一点东西的,此时此刻全部绽放开来一般,整个人鲜活炙热,加上这不俗的皮囊,在酒楼之中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梁汾因为性格原因,或者说多少有了些为人处事的经验,起码明白切忌交浅言深这个道理。和那几位不算很热络,但是多少能聊几句。小姑娘本来因为不太愿意李锦喝酒嘛,这下看李锦喝开心了,怕他喝多,多少有点闷闷不乐。 “李兄啊,今天晚上你们三个也不用找地方了,这清风镇上本来就邪乎,石婆风吹的人发怵。不如就跟我们兄弟三个上山吧,山上人多,阳气也中,也不怕那些邪的歪的。李兄怎么看?”剑眉男子边上是个圆头圆脸的,瞅着蛮憨厚,讲话却是个不带棱角的。李锦本就喝着聊着上了头,自是兀自应下。 小姑娘听了这话,和梁汾对视一眼。她本来是不大开心的,涉及到这些问题,憨李锦已经被灌迷糊嘞,她可是清醒的很,所以第一时间看向梁汾。梁汾朝小姑娘眨了下眼睛。那张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挂着的是客套的笑。小姑娘捕捉到面部表情,相处久了,自然有那个默契。她知道他是不乐意去的,便道:“我就不去啦。” 那四人目光聚焦到梁赤身上。神态各异,有细细打量的,有微微皱起眉头的,有似笑非笑的,也有眼神晦暗不明的。四人表情,被梁汾尽收眼底。梁汾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多年的摸爬滚打,吃过无数的苦,起码的察颜观色的本事肯定是会有的。若是刚进城没遇到那邪风,没进那纸钱铺子避风,没听林婆婆讲了那一番清风镇的情况,可能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了。听说山上有匪寇,他自然是不敢拿他和小姑娘的生命开玩笑。梁汾道:“我们还有点别的事,就不跟着上山了,对不住。” 谁知,李锦听了这话,突然放下酒杯,桃眼挑着,愤愤道:“咱们一路都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事?” 梁赤差点一巴掌拍过去。怎么带不动呢?是喝了点酒就变成傻鱼了嘛! 圆头圆脸圆眼的汉子笑道:“有事儿可以先去办事,我们哥几个就在这‘一壶秋’候着你们。小姑娘不方便骑马,就坐马车吧。虽说山路不算难走,可坐马车也会舒服些。” 是个滴水不漏的。 ———————————— “从城北门上山,走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了。出城可能还会遇着石婆子风,走得慢些,你们也别怕,我们哥儿四个就在边上守着,等出城就是太平光景了。山上吃的住的玩的都不差,就是酒水难喝些,要不然不至于来清风镇来喝这个酒。”那个圆脸汉子自称方北,在四人中间瞅着憨厚,像是个打杂的,实际和他们相处下来,才知道,他才是四人之中讲话的。那个剑眉星目的汉子,名为东方,瞧着锋芒毕露,性格确是蛮温和。另外那两人,一个年纪最小,个头儿也最小,名为挽星,不怎么爱讲话;最后那位只知他姓陈,李锦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笑嘻嘻的说不如叫我好人吧。瞅着人高马大,细看倒让人觉着是个生活作风不好的,走两步额头便冒虚汗。他和李锦勾肩搭背的,开着隐晦不明的玩笑。 有些东西,梁赤不懂,毕竟她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李锦不懂,他虽然活了不知道多久,可是接触到人也没多少,没相处几天。可是梁汾懂,他比谁都懂。他在盛京的花柳巷待了好多年,这种东西不知道听了有多少。他也知道不止女人能做那行当,有些模样周正,身段标志的后生,也做得来。而且不少。故梁汾觉着,那圆头圆脸圆眼的方北可能是“好人”,剑眉入鬓的东方可能是“好人”,小个子的挽星可能是“好人”,而这位所谓“好人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李锦虽未为锦鲤精魅,不过梁汾不太相信他又多少能力可以保护的了自己。不是看不起他,实在是有些人心,比妖魔鬼怪更可怕。 不过到这境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看他们的运气如何了。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清风镇,愈发觉得这赤县青野的地方,荒凉破败的不成样子。处在这不南不北的地方,摊上这么个落拓光景,居者难存,行者皱眉。 李锦和他的“好兄弟”们一起骑马而行,而方北他们安排的马车太过狭小,盛不下梁汾梁赤二人,只能让小丫头一人坐在车厢中。 到了北城门口,石尤风起,霎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梁赤虽在车厢中多少能避些风沙,可那顺着舷窗刮入的强风好似更为强劲,吹的小丫头只能一只胳膊紧紧锢住车厢木舷,一只袖子死死护住眉眼。 “别怕。”一个柔和动听的女声似乎在小姑娘脑瓜壳里面响起。风也好像没那么大了,起码她能放下袖子,看着眼前的情况了。本就狭小的车厢之中,不知何时蹲着个年轻妇人。梁赤一时间不知该称她为姐姐还是姨娘了。女人腰肢纤细,可胸前光景很不错,故的又不显羸弱。她身着素色衣衫,不佩饰品,不施脂粉,眉目之中是化不开的哀愁和忧伤,唯独看不见怨恨。小姑娘是被梁汾带大的,学塾里都是先生夫子,同学是和她一般大的黄毛小儿,四邻是叉腰溜达、胸腹一般凸出的婶娘,倒是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般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好像一下就启发了小姑娘心目之中对于“美”的那么一个观念:原来女人是这样的啊。 “你也会长成这样的。”那女人似乎能察觉得到小姑娘心中所想,她虽未开口言语,可小姑娘脑瓜壳之中又响起了那个好听的柔和女声。她确认是眼前这个女人所讲,于是尝试着集中一个想法,试图这样交流。 “你是谁?”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可能会害怕的。不过小姑娘一点都没觉得怕,更多的是对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女人的好奇。 那女人像是笑了,可是眉目之中的哀怨终究化解不开。她眨眨眼睛:“我姓石。” 小姑娘哑然,自然想到方才纸钱铺子里,林婆婆所说的“石尤风”,以及马车外那几位汉子所谈的“石婆子风”。莫非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那留夫不住郁郁离世,化风拦路的石家女? 女人笑道,“正是奴家。” “相必你也了解了大致情况。虽说不知你知情多少,但是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害人。适才看你们进城,注意到小友身侧这方玉牌,上面似乎有一位故人遗存的一缕气息。本来未敢擅自叨扰,这会儿又看你们跟着这四位官家人出城,而小友你又自乘一车,这才想现身一叙。” “我想看看这方玉牌,可以吗?你不必给我,奴家孤魂野鬼一身,抓不住什么东西。就像仔细勘察下,是否是故人的气息。” 女人声音柔柔的,小姑娘看得到她眼中真诚。这玉牌是前两日梁汾给她梳头的时候挂上的,说是驱邪辟祸。眼前这位自称“孤魂野鬼”的女人,竟也不怕它,那自然是个好鬼啦。于是她解下玉牌,双手捧着,给这女人看。 女人面色渐渐凝重,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她点头示意看好了,这下小丫头才又挂回腰间。 “有什么说法吗?”小姑娘问道。 女人笑道:“当年奴家过世后,本是怨气太重,不愿入那轮回道,故也消散不了天地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飘荡在这清风镇中。谁知二十八年前,华国国师和华国水神亲临清风镇,只为教化奴家。水神厚德,将自身功力渡给我,这才有清风镇七年时间的风调雨顺。二十二年前,华国变天了,国师过世,水神分为两体,不知所踪,奴家就年复一年苟存于清风镇,盼着有那么一天啊,能再等到水神,这清风镇也不会是这般光景咯。” “小友这方玉牌,和水神当年渡给我的那股气息无二。瞧这制样,像是哪个名门正派的护身玉牌,不过奴家见识浅薄,倒是辨认不出。小友就放心带着吧,一来能护身避祸,二来,若是遇着水神残留气息或是水神本体,应该能相认出来的,说不定是一桩大机缘。” (有个小群,可以来唠嗑连麦喝个酒什么的。人少,也清净,群号1003432625,梁溪小团月,进群备注纵横id。) 第10章 淬月山中张不水,石墙上下一番天 第10章 淬月山。 说是淬月山,其实这是一片山岭,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的。虽然都不怎么高,不过那绵延处的山坳坳,因其深陷险峻,愈发衬其挺拔。因其乱石嶙峋,植被稀少,更显其荒凉。 最高的淬月峰呈大半个弧形,群山之间,淬月峰仿佛一柄弯刀,斜楞在群山之间。每逢月夜,清泠的月光好像有了重量,裹着满是寒石的淬月山。淬月峰直刺寒月,最后也不知是谁淬炼着谁,谁裹挟着谁。 如果有人会飞的话,飞到这片淬月山之上,就会发现,远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景象。乱石之中,建起了石屋石墙,还有寒石砌就的小小广场。 在某段刚好是转角的石墙上,坐着个瞅着像是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脸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惆怅。他全身是穿着衣服,不过全是破布缠的。看起来有点脏,不过手脚和脸都是干干净净的。 小孩儿叫张不水。 若是顺着张不水的目光远望,刚好能看到淬月峰那个弯口之下的天空。 小孩儿自打记事起就在这片淬月山之中了。每天太阳还没从淬月峰的小弯口里边钻出来,张不水就已经被石台上的练武声叫醒了。他们在第一抹晨光中练队列阵法,在淬月山间练习伏击格斗。 他们都是十来个人挤着一间石屋睡觉,只有张不水这不一样,他的石屋只有两个人。他,和一个大胡子。 大胡子和那些他们经常在石台之上训练,偶尔会分批消失一阵子,回来会带着吃的穿的。 张不水也想下山,他想看看淬月峰的弯口后面,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石头多不多?他们的是从哪弄来的这些吃的玩的呢? 趁着大人不注意,他总会拔腿往外跑。上山下山的路他早就摸得门清,只是每次还没爬到淬月峰,张不水就会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大胡子抓住,像拎着小鸡一样拎回石墙里面。 他们说,淬月山外面啊,有什么鬼气邪风,能把人魂给带走。张不水之前还相信,现在大点了愈发不信,那你们出去,魂儿怎么还在啊? 大胡子说,我们练武的,和你这毛没长出来的小孩,能比么?等你长我们这么大了,有你下山的一天。 张不水趴大胡子肩上,手朝前,脚朝后,扑棱个不停。大胡子就会抽出一只手,打张不水屁股。手劲儿不小,张不水每次都得诶呦叫唤着,消停好几天。每次挨完打,张不水就总得干点什么事儿解气,比如把大胡子的烟卷儿偷走,泡了水再放回他的烟卷儿盒子里,要不然就往他鞋壳子里面放点沙砾,每次大胡子晚上回来就捞着张不水打屁股。 张不水叫归叫,倒是从没服过,总会在他屁股不怎么疼的时候奔着淬月峰溜。 一两个月之前,来了一只新的队伍,几十人。他们穿的比淬月山的人要好,吃的好,张不水偷着看过,他们是单独开小灶做的饭,都是肉。而且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比淬月山的人要频繁的多。还有就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本事,能管着淬月山的人饮食起居和训练,包括大胡子。 那天张不水正骑墙晃悠,脑壳被人用小石子儿砸了下。张不水拔腿就跑,被那人捞起来,“想不想下山?” 是新来的那群人里面的一个大个子。嬉皮笑脸的,和大胡子一样把张不水扛在肩上。不过大胡子是扛东西那种扛,大个子是扛儿子那种扛。 “不想。”张不水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虽然满淬月山的都知道他张不水想出去,可是,承认和放心里,是两回事儿。张不水才不傻呢。 “说实话哦,小孩儿,我能带你下山。”大个子也是看儿子的表情,一脸宠溺。张不水在大个子肩上,表情古怪,一开始呲牙咧嘴的,又像是小豹子变成了小猫子,那个乖又带着献媚的模样,边上若是有陌生人看见的话,绝对会觉得,父慈子孝。 实际上并不是中了张不水的目的,而是这个大胡子耍阴招,一边扛着他,一边隔着张不水的衣服捏他的卵蛋和小雀儿。张不水又疼又痒又麻,只好做出这个表情,意思是都听你的,你说干嘛咱就干嘛。 那个大个子这才放下张不水,“想和他们一样,这样天天练武吗?” 张不水是个聪明孩子,他知道大个子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好像除了这样每天练兵的日子,还有别的活法?他不作声。他从小在这长大,他们练什么他张不水在后面跟着干什么,什么兵器也称心应手的耍着玩,肯定是要有一天成为他们的。但是现在,这个大个子这一句话,击溃了张不水的小世界。 大个子笑着说,“你要是想下山,我可以带你出去看看。不过,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做啥?”张不水眼神里带着信任,又有些警惕。 那个大个子蹲到张不水跟前儿,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张不水听见:“你去和老郭说,你想让老郭和我换房间睡。” 张不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老郭就是大胡子。大胡子每天晚上臭脚能熏死人,呼噜震天响,还总打自己屁股。还有这好事儿? “和你睡一屋儿,有肉吃吗?”张不水想起了那天看着的情景,那个肉的香味儿,只有逢年过节才会遇着的,想起来哈喇子就能流一地。 然后,张不水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个大个子的表情了,不知道是笑还是什么,“有,每天都有,顿顿都有,保你吃个够。” 张不水就去和大胡子说了。大胡子不乐意,说我还管不了你小子了? 张不水也不知道当时他怎么想的,就记得说了句,你能每天每顿都让我吃上肉嘛? 张不水不知道大胡子当时是什么表情,他胡子太多嘞。 张不水记得大胡子说了个什么,遇到什么事儿就去找他,有什么话可以和他说,他不打屁股了。 张不水那天晚上还挺开心,大个子不磨牙,不放屁,不打呼噜,脚也不臭。 张不水吃着了一个鸡腿。 张不水说什么时候下山,大个子说,你先吃完肉。然后……掏出了自己的雀儿。 张不水说,那是尿尿的地方,脏,怎么能吃呢?大个子说,你舔一舔,和嗦糖花儿一样嗦就好了。 张不水不愿意,想跑。 张不水被按住,大个子说,你不会,我教你。 张不水自己的小雀儿被大个子弄出来了,大个子含住,舌头在上面打转儿,然后问,你会了吗? 你会了吗? 张不水好像没挨过大个子的打,可是,他比谁都怕大个子。他没再提过要下山。 张不水后来遇到大胡子,大胡子问他怎么样,张不水说他每天晚上都会吃肉,挺好的。 张不水觉得自己傻了,他每天最害怕的就是晚上回去睡觉,他想随便猫在哪个犄角旮旯儿窝着。不过,越这样,大个子就越会不开心,逮到张不水发泄的就更狠。 ———————— 石墙之上。 张不水眼瞅着石路的尽头出现几个人影,他揉了好几下眼睛,都没敢相信,淬月山来了外面的人。由远及近,由小及大,身影逐渐清晰。 竟然不是他们这种终日挥着舞着棍棒的粗人。有个神仙一样的同龄人,小红棉袄,粉雕玉琢,像画上的。 有个一身棉布长衫的人,颧骨稍高,瘦,很瘦,但是给人感觉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几分和善。 有个一袭红色袍子的人,太好看了,比披着霞光薄云的淬月峰要没还要美,比夕阳西下,朗月挂弯钩要美,比料峭青峰过清风还要美…… 张不水看呆了,呆到忘了那几个人后面有四个人。包括四人中,嬉皮笑脸的大个子。 “嗨,小孩儿,”好看的红衣人来到张不水跟前儿,笑得明媚灿烂:“你叫什么名字,不怕冷吗?” 李锦单纯觉着这孩子可能是被冻傻了,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么大点儿孩子,怎么暮气这么浓呢?有什么心事儿嘛? 李锦后面的陈“好人”笑着上前,抱下张不水,对梁汾一行人说道:“这我弟弟,等我回家的。” 张不水还是没什么反应,看起来乖巧无比,只有梁汾发现这孩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他的发抖不一定是因为天儿冷,更像是……畏惧什么人? 梁汾盯着陈“好人”,若有所思。陈“好人”还是噙着笑,就那么“坦荡”对视回去,笑意之下好似藏着刀子。 红棉袄小姑娘抓着梁汾的手,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石路、石墙。没想到这群山之中,还有如此景致,她倒是从来没见过哩。回头到了梁溪,能碰笔墨纸砚了,一定要好好记下眼前这些画面。 “往前走,有个大石台,前面就会有你需要的东西。” 突然,小姑娘脑海中响起那个声音。那个石氏女子,引导着自己,一步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