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仗剑录》 第一章 国士之殇 岳武穆词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恐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饥餐胡虏肉,笑啖渴饮匈奴血。待回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此词乃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登武昌黄鹤楼有感所作。这首词作后来传唱世间,直至今世,此词之作,乃为北宋末年著名的“靖康之乱”而来。公元一一二五年八月,金太祖阿骨打因与北宋海上之盟事败,遣名将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南下挥师攻宋。十月,东路完颜宗望率军自平州(今河北秦皇岛市卢龙县)攻燕山(今北京西南)。宋易州守将韩民毅投降变节,次年一月二日,于白河(今北京密云县白河峡谷)和古北口(今北京密云县古北口镇)大败宋军,宋将郭药师屈膝投降,宋北边境洞开;金兵连战皆捷,势如破竹,半月之间,又破宋兵五千于真定,一月二十二日再克信德。 河北一境尽丧敌手,金国兵锋距东京只十日路程,情势紧迫。徽宗欲弃国南逃。给事中吴敏力谏,主张任用贤良,坚城固守,下旨天下勤王,遂荐太常少卿李纲为帅。李纲奏上“御戎”五策,奏曰“非传位太子,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请徽宗退位以“收将士之心”。徽宗任吴敏为门下侍郎,佐太子内镇京师。眼见金兵势大,徽宗惊慌之下,不得已下旨道:“皇太子可即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十二月,太子赵桓(钦宗)即位,改元靖康,徽宗称“太上皇”。次年正月初三,徽宗、蔡京、童贯仅内侍数人,以“烧香”为名,匆匆逃出东京,跑到亳州,又从亳州逃到镇江避祸。人们心中愤怒,太学生陈东上书,指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为“六贼”,请决“六贼”死,以谢天下。开封府尹聂昌派武士斩王黼,李彦、梁师成赐死,蔡京、童贯流放。京师朝野,群情汹涌,钦宗迫于情势,再令监察御史斩童贯。九月,朝官议论,说蔡攸等三贼亦罪不容诛,三贼再被斩。除灭民贼,京师振奋,各路勤王兵渐渐云集,濒于灭亡的北宋王朝终于又显出了一线生机。 但此时朝中主战派力弱,大臣李刚、禁军大将宗泽等不受信用,钦宗遣使议和,金兵撤军北归。名将种师道气恨而死,但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主和,不但阻勤王之师渡河追击金兵,且撤黄河之守,李纲外放河北河东宣抚使,无所作为,后被逐豫章(江西)。不久,金国果如大将种师道生前所料,再次兵分四路,挥军南下,完颜宗翰从大同出发,破宋将张灏军于文水,续克太原。东路完颜宗望击败宋兵于雄州、中山、新乐,取天威军,克真定。金兵少作修整,即从太原向京师席卷而来,破威胜军,克隆德,渡孟津。宋西京、永安军、郑州皆望风而降。东路完颜宗望自真定向汴京进攻,渡河攻临河县、大名县、德清、开德府,克怀州,兵锋直到汴京城下。 公元一一二七年一月九日,完颜宗望、完颜宗翰破汴京,掳二帝并嫔妃帝姬三千余人北去,京师百姓,死者不计其数,国家府藏,为之一空。金太宗“下诏”废宋钦宗、宋徽宗父子为庶人,七日,名臣李若水骂贼死节。四月,金兵撤军,北宋东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汉上,北至河朔,伏尸百里,死者如麻,被金人掳去的百姓男女不下十万人,但金兵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赤地千里。史载“靖康之乱”中被掳北宋宗室三千多人,到燕京后只剩千几百人,公主、皇后、贵妃等,为金人路途蹂躏而死者大半,连钦宗与徽宗的皇后也遭到猥亵调戏,钦宗皇后朱氏时年26岁,丰腴艳丽,被逼裸体为金人跳舞不堪受辱,跳河自尽。宋人吴激《人月圆》词曰:“南朝多少伤心事,犹唱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宋徽宗在五国城期间所作《在北题壁》:“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孤独、凄凉之感跃然纸上,说的便是“靖康之乱”北宋亡国后的悲惨遭遇。靖康之后,宋室南迁,皇九子赵构于金陵继位,北宋即亡。 转眼这一年已到了南宋绍兴十六年。这一年离靖康国乱已过去很久,抗金名将岳飞为奸臣秦桧所谗,也已不幸在风波亭归天。正在这一年秋冬之际,金国京师上京郊外三十里地的平卢镇上,来了两骑快马。平卢乃是金国京畿外围重镇,乃金国沈王完颜宗弼(兀术)该管辖地,往来盘查极严,镇上往来金兵巡者络绎不绝。两人下马进了一家客栈,那掌柜见两人英气勃勃,身穿宽衣,衣中鼓鼓囊囊,心中顿时有数,问道:“两位是要打尖?要住店?请问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其中一人貌甚粗豪,满脸络腮胡,应道:“在下名叫阮杰,这位是我兄弟于扬。我们都是上京本地人,做替人保镖为生。因南边不安,保镖生意不赚钱,这回去,货物被南人抢走,本钱蚀光,没奈何计,只得再回老家来,思量后计。因我们两兄弟在京师的家中已然无人,此处离京师不过三十里路,眼见天色阴沉,将要下雪,前路不便,因此前来投宿。”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五两重一锭银子并一张路条交给掌柜。那客栈之中,便有巡逻的金兵,过来查看两人路条,点头道:“没错,这是沈王千岁府中发出来的路条,既路条无误,又是咱们京师人家,何必为难了他们?这趟巡完,俺们还不见得能赶回京师去呢。”掌柜赔笑道:“是,说的是。”那金兵将路条还给两人,道:“既在此投宿,夜晚不得出门,违了沈王千岁的宵禁令,抓着了就是一刀砍了驴头,到时冤也是没处喊的,都听明白了么?!”阮杰连忙抱拳道:“多谢大哥提点。”放手之机,轻轻就将一锭银子塞在那金兵手中,那金兵点点头道:“是个识相的。掌柜的,安排这两个人住几号房?”那掌柜的道:“二楼只剩南面地字号没人住,那里拐弯避风,房里正好有两张床铺,上一位客人刚走不到半个时辰,屋里烧得正暖,两位意下如何?” 那于扬一直在旁缄口不言,听了这话,点头道:“最好僻静。在下路上偶感风寒,正要僻静之所歇息几日。”那金兵道:“既是我邦下民,当不得外人奸细贼徒。小二,带我们三个一道上去,老爷要检查检查,以免夹带生人在内。”小二应声,接了掌柜的门牌钥匙,将三人领到二楼房间里来。 那金兵手按腰刀,四下查看,对小二道:“财神爷上门来了,还不去准备吃喝?”那阮杰见那金兵并无马上就走的意思,一双眼睛滴溜溜到处乱转,心中会意,道:“这位大哥不如坐下同饮几杯如何?便当祛寒。”那金兵摸着胡须唔了一声道:“果然是走南闯北见过风势的人。”大剌剌坐了下来,那小二连忙告辞出门,去准备吃食热水。 不片刻,那小二带了人,端了几样菜式上来,却是卤烤羊腿,白切鸡,芙蓉鱼,花糕牛肉等几样下酒菜而已。并有一碗三鲜汤给三人润喉。那金兵叱道:“下去,别在此地叨扰老子们吃酒。”那小二果然噤若寒蝉,连忙退下。 当下阮杰于扬两人一左一右,各自坐下,举杯道:“近乡遇故,殊为欣喜。咱们兄弟虽然落魄,有大哥指点帮衬,他日定能东山再起。多谢,请喝一杯。”那金兵冷冷一笑,把酒喝了,道:“只怕南边不易来罢?”阮杰年纪稍大,听他语带双关,心中暗暗一惊,见那金兵脸带冷笑,似是不怀好意,忙道:“言重。大哥为何这样说?”那金兵冷冷地又笑一声道:“你们俩的托词,说给别人知道,别人不知的也就信了。若说给我听时,却是句句谎言,到处穿帮。你两个一口南音,却托言家在北邦,这种谎话,能瞒得过谁来?”于扬这一惊比阮杰还厉害,伸手一抓,抓着那金兵琵琶骨,低声喝道:“你是谁?” 那金兵被他抓着,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冷笑道:“怎么样,露了马脚,想要杀人灭口么?”阮杰到底年纪稍大,见地也多,见那金兵丝毫不动,心知有异,使个眼色,令于扬松手,拱手道:“你若知我们俩说的不是真话,又不肯大声叫你同伴前来捉我,定无害于我。请问你到底是谁?” 那金兵轻轻一晃肩头,道:“问我名姓,于事无补。我受人所托,劝你们两位早早回头,以免误了卿卿性命。你既知我对你们俩无害,就该听我这一句话去,在此住三两天,不可出门,最多不过三天,便即着速南归。”阮杰心中更是不疑,拱手道:“多谢提醒。兄台救命之恩,在下兄弟当铭记在心,不敢相忘。”那金兵道:“我知你们两位疑心还在。我这里有封书信,你两个看了便知。”脱下牛皮腰带,道:“借你腰间匕首一用。”阮杰心中更惊。他此时外袍未脱,那金兵已看出自己腰带上带着十二把匕首,又更知行藏已露,再要遮掩,未免不够光明磊落,于是掀起外袍,取出一把匕首来,递给那金兵。那金兵接了匕首在手,轻轻一抛,点头道:“好一把浙东吕家的夺命连环匕。浙东吕家乃旧日武林中一大豪门,连环夺命匕传子不传女,传女不传媳,自吕东藩、吕东纪两位老英雄于靖康年间随宗泽起兵勤王,身赴国难与国同休,连环夺命匕多半在这世间已无别的传人。以我所见,你大约就是吕东藩吕大侠唯一的儿子吕堂,是也不是?”也不管他如何回答,用匕首轻轻挑破腰带内衬,取出一幅白绫,和匕首一道交到他手里,道:“你两个看了书信便知端的。” 阮杰(吕堂)接了匕首和白绫在手,轻轻展开,但见那白绫上写着几行字:“文昭(吕堂字)仁兄、履业(于扬,即杨钰字)仁兄青鉴:长江分袂,三载于兹,每忆丰仪,时深渴想。当年弟病游江南,非吾兄慷慨解囊伸手,贱躯早填沟壑,弃之于野矣。每念热肠侠骨,弟没齿不敢轻忘。弟暂避风尘,闭门谢客,唯贱躯粗适,堪告故人耳。闻二兄不日将同至京师,欲代国刺金帝,并取沈王之首,弟以为切不可也!八脉心法,沈王新近已然大成,金帝身旁,国师普风旦夕不离,凡出入者,有三千铁骑护卫;此二人者,乃我国绝顶高手之属,弟苦修多年,未有足信能胜此二人者。我兄所想,弟心亦知,唯念二兄着速南归,以期来日可也,万勿轻身犯险,切记,切记!若二兄南归,可来盘云峰面晤,万勿迁延。书不尽意,敬请钧安并侯二兄前来草堂,弟青峰顿首。” 吕堂把信看完,暗吃一惊道:“原来是青峰兄的手书。那么阁下就是他的族侄耶律宗雷了?”那金兵喝完了一杯酒,道:“贱名不足扰二君之耳。叔父学究天人,算无遗策,两位的行踪他早已知道。叔父既然知道两位的来意,沈王宗弼(金兀术)耳目遍及两京(开封、上京),又焉能不知?可见此刻两位周围可谓危机重重。三日后叔父会在盘云峰中恭候两位大驾光临,请两位不可失信。书信带到,在下告辞。”更不理会两人,拱手抱拳,先出门去了。 两人关了房门,心头剧跳不止。吕堂眉头紧皱,暗想这事颇为棘手,如今两人身入金国重地两千余里,即便顷刻南归,如何能到得盘云峰去?要知沈王府中发出来的路票,只许北上,不得南下,盘云峰乃在燕山之中,离镇上有四百多里路,两人纵算打消行刺金帝的心意,又如何去得到盘云峰中?更重要的是,两人从江南而来,一路隐秘行事,两人乃江南义军首领,一向行事谨慎周密之至,行踪被人发现,为何自己反倒毫无察觉?但这写信人乃是两人多年前的故交耶律青峰,他既在金国重地,两人北上金国,他又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猛可里想道:“耶律兄交游满天下,这些消息,自当来自丐帮无疑。否则他在盘云山中闭门隐居,岂能知天下之事? 原来这两位,吕堂乃是浙东豪族,乃梁山泊一百零八将中“小温侯”吕方的后人,家传温侯戟,拳脚功夫,无不盛名当时,江南武林中素有盛名;那于扬,便是杨钰的化名,来头则更大,乃中兴四将之一武昌公岳飞麾下名将杨再兴的山后杨家掌门大弟子。两人于岳武穆归天时散财结客,在太湖中组织起一支义军,专从水路打击金国水军,三两年中,两人赢得声名无数。只是朝廷可恶,将这支训练有素的太湖义军当作眼中钉肉冲刺,竟买通内奸,四下合围,将好好一支义军,杀得烟消云散。吕堂与杨钰在部下拼死掩护下逃出重围,心头愤恨难平,忽道:“靖康之始,至今之乱,皆由金国皇帝而起。不若我们北上上京,刺杀金国皇帝,不但为二帝复仇,更为万千北宋在靖康之乱中无辜丧命的黎民百姓除了一个元凶大恶,可不快哉?”当下两人计议已定,当下义无反顾,收拾行装,一路过河,投奔上京而来。刚才给他们送信的那人,乃是两人的一位生死之交耶律青峰的族侄耶律宗雷。当下两人密密议道:“耶律兄乃旧辽贵族,一个平民,却有悲天悯人的大侠之风。这封书信,自是他的手笔,断然不会有错。当年你我不过举手之劳,换得他以性命相交,倒也实在难得,只要不知耶律兄现在在哪里?他要我们三天后到盘云峰去见他,是什么用意?” 杨钰道:“耶律兄武功剑法,都堪称江湖一人,他行事向来神秘,他的用意,我们也难猜透。他固然和我们生死相交,如今好心先来示警但我们千辛万苦到此,又怎可半途而废?就算抛此一腔热血,也万万不可缩身。耶律兄的深情厚谊,我们只好等到来世再报了,只是白费了耶律兄这片好心。”吕堂道:“好,既然兄弟你愿意舍身赴死,我怎肯苟且偷生?若我们的情报无误,明日金国皇帝要出京狩猎,那时方是大好时机。我们等在白云谷内,只侯金帝进谷,并力杀之,以全忠烈之心。你既与我同心同德,现在不走,那么咱们哥俩儿一道把这事办完了,未必就一定要死,到时再去见耶律兄也不算迟。”杨钰点头道:“正是。”两人当下将饭菜吃完,吕堂将耶律青峰送来的白绫书信又看了一回,只恐泄密,连累耶律青峰反倒不好,于是将白绫团做一团,丢在火里烧得干净,两人对坐片刻,长吁短叹,默然无计,于是各自上床休息。当夜朔风大起,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未曾停息,天寒地冻,自不必细说。 第二日两人起床,交割了饭钱房钱,两匹骏马都喂了草料,两人自在客栈大堂吃了一饱,便即上马,一路向白云谷赶来。 两人到了白云谷中,寻个僻静所在,将两匹大马都杀了,藏在山中丛林茂密之所,就在半山之上,选了个山窝,潜伏下来。 原来奉调驻守上京的,乃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四子完颜兀术。完颜兀术乃是金国第一名将,手使开山斧,曾引兵渡河,灭亡宋室,后以军功擢沈王,领兵三十万,驻守京师一线,大营就扎在白云山下。白云山上设有望台、烽台,完颜兀术平日却驻节京师之中。他出身行伍,转战南北,武功高强,骁勇善战却有足智多谋,但性情却十分暴戾,治军严厉,瞪眼杀人,凡是大小事案,遇到他手,想要逃脱,那是难上加难。吕堂与杨钰两人在山窝里伏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京师方向,号炮连天,白云山乃是燕山支脉,山高路险,两人在半山中一望,但见京师方向,马蹄如雷,雪雾腾飞,无数金兵,如墙而至,但见军中黄金伞盖,时隐时现,行军布伍,气象森严。吕堂暗道:“难怪岳武穆在世时,称兀术乃生平第一劲敌,他治军有方,不过伴驾出猎,军容也是丝毫不乱。”杨钰躺在山窝子里,从腰间取出一块厚厚的布巾,将一对短枪和一支铁锏擦得雪光锃亮,寒气逼人,道:“今日万死,也叫这两个元凶首恶低头授首!” 吕堂道:“你杨家的飞天弩可远及十丈,这回就只好请你先下手了。”杨钰笑了一笑道:“我想先出手,你拦也拦不住我。”吕堂淡淡笑道:“我本就没打算拦你。”杨钰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才是生死过命的好兄弟。”两人说话之间,但见金兵头队已到山外,六百名重装甲士刀枪雪亮,是为先锋,纵马驰进谷来。那白云山谷从上下望,宛若一个葫芦一般,六百人先后有序,进谷查看,领头那人待部下全回,放起一个响箭,后面大队缓缓驰进谷来。但见六百精甲之后,为首一将,红袍铁甲,头戴皮帽,马鞍桥上,横担开山大斧,那人身高九尺上下,其势甚雄,两人认得乃是金国名将金兀术。但听他隐约说话,传令下去,在谷内安营扎寨。白云谷深入百里,便是燕山脚下,山中草木葱茏,乃是最好的游猎之所。吕堂低声对杨钰道:“你见谷口那道残破的石梁么?”杨钰望了一眼,道:“看见。如何?” 吕堂道:“那石梁日久风化,表面已然开裂,你带着铁锏,若能将那石梁击断,碎石充塞谷口,金帝无路可退,咱们便有机会了。”杨钰点头道:“交给我了。我这把‘栖霞剑’是师父传给我的,乃是山后杨家的传家宝剑。我因无家无口,这次出门,该带的东西我都带在身边了。登山攀援,只怕有失,便是不好。”摘了宝剑递给吕堂,吕堂接了剑,点头道:“你只管去,小心从事,我听你的信号。” 杨钰应了一声,带了铁锏和双枪,伏低身段,不片刻时,已偷偷溜到石梁附近,此时金兵前队已进山谷,皇帝“銮驾”也已落下,杨钰心头暗祷道:“上天有眼,叫我一次成功!”插了双枪,掣出铁锏,摸上石梁,重重一锏,猛击下去。杨家铁锏,得自祖上杨六郎延昭亲手所传,再加精炼,自成一派,上阵杀敌,一锏毙命,厉害无比,兼之这条铁锏,重有四十三斤,这一锏击下,那石梁果然发出轧轧闷响,裂缝四处延伸开去。杨钰大喜,接连三四锏,直打得石梁上火星四溅,但那条悬空伸出的石梁,也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天崩地塌般直倒下谷来! 这条石梁有四人合抱粗细,山中岁月,风吹日晒,早风化得脆了。石梁一端,果真如吕堂所言,碎石如雨,大大小小的石头顿时将谷内谷外隔绝开来。谷内众兵,顿时大乱起来。但见兀术横斧勒马,大声喝道:“不可慌乱,护驾!”把眼一照,但见石梁断裂所在,一条人影闪电般飞过,心头冷笑道:“这点小伎俩,就敢出来现世!”撮唇一啸,马鞭鞭梢指处,皇帝周围的大内卫士,如风般扑了上去! 杨钰打断石梁,手腕也震得酸麻,当下顾不得歇息,反手拔出双枪,就向吕堂奔了过去。哪知他人在半途,只听有人桀桀怪笑,一条人影从天而落,眼前蓦然现出一人,那人手持长剑,鹰鼻深目,相貌狰狞,怪啸一声,喝道:“好大胆的南蛮,竟敢图谋行刺圣上!”唰地一剑,当头刺到!杨钰大喝一声,右足一扫,身形骤转,左手枪疾刺那人“天池穴”。那人长剑一架,反手一掌,“当”地一声,火花蓬飞,枪剑相交,两人心头都是一震!那人在险峻的山道上连退三步,竟然毫无惧色,剑法霍霍展开,和杨钰一对铁枪斗在一处。此时那人几个同伴早已杀上山来,杨钰舌绽春雷般大喝一声,刷刷两枪,将使剑的那人逼退两步,反手枪向下一截,一名大内卫士大吼一声,似断线风筝般凌空飞坠下山。杨钰手中枪一紧,连环几枪,使剑那人把头一低,杨钰双臂一展,倏地从他头顶飞过,紧接着右手枪当空戳下,使剑那人长剑横挡,竟给震退几步。杨钰腾地飞腿横扫,两名大内卫士惨叫声中,跌下山去! 使剑那人勃然大怒,宝剑一指,一道寒光,飞到杨钰背心身后,杨钰不及转身,左枪使招“苏秦背剑”,乃是剑法化在枪法中的一招救命绝招,并不回头,一枪反刺。那人左掌压枪,倏一转身,长剑哗啷啷一甩,依然欺身直刺。当的一声,枪剑相交,火星乱飞,杨钰手起一枪,又将拦在身前的一名大内卫士刺穿,急奔之中身形骤停,翻身一个勾腿,踢到后面使剑的那人面庞,这一招却是梁山泊好汉燕青的腿法。他腿法奇快,对手抽剑招架,势已不及,杨钰五指如钩,蓦地回身,一抓抓着他的肩头往山下一甩,那人惨叫一声,倒跌下来,脑浆四溢,杨钰左枪一转,向迎面而来的一名敌人胸前急点,右枪一招“横架金梁”,急往上崩。那人手拿一支铁鎚,也自力大,却如何当得起杨钰全力一击?手腕酸麻,铁鎚脱手飞出,直打下山来,砰地一声,将山石打下一块,杨钰双枪交于一手,右臂风行电掣般急发一掌,那人怪叫一声,咕噜噜直滚下山去!他连毙四人,无暇思索,足下加力,向吕堂飞奔过来。两人会合一处,闯下山去,吕堂一对方天戟旋风急扫,挡者辟易,杨钰冲在吕堂身前,忽听风声飒然,突觉肩头微麻,有如给蚂蚁叮了几口似的。心中一震,知是中了梅花针之类极细的歹毒暗器,一条左臂,登时转动不灵,但他神力无双,深吸口气,反手一枪,将一人挑得高高飞起,双枪“怪蟒翻身”,冲到“銮驾”之前,并力疾刺! 忽听銮驾之内,有人哈哈怪笑,迎面一股劲风,直扑出来!杨钰心头吃这一惊,双足在车驾上急点,倒翻出去,那人从銮驾出来,却是一个面色黧黑的僧人,手持一条黑黝黝的拐杖,只听那僧人怪笑道:“沈王千岁神机妙算,料到你们会趁这个机会来刺杀圣上,不过就凭你们两个,有多大把握可以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快快放下兵器,跪地投降,沈王爱才,荣华富贵,当享用不尽!”后面金兀术昂然道:“华胜上人,他们如果不听劝告,那就请你将他们拿下,死的活的不论,本王重重有赏!”华胜、华宝两人都是西域武林中著名的高手,受金帝特聘、担任金国大内近卫的,杨钰听得兀术叫那和尚的名字,才知眼前这瘦小枯干的僧人居然就是金国第三高手之称的华胜上人,功力之深,还在他的师兄华宝上人之上,心头一凉,暗道:“耶律兄果然并无虚言,金帝出猎的消息是假的!我和吕大哥都太莽撞了!”不过这时候后悔,也已晚了,双枪一并,怒道:“怕死我们也不来了!看枪!”一招“飞云乍展”,疾扑上去,华胜上人沉肩缩肘,拐杖往后一搪,但见火星四散,两膀酸麻! 杨钰陡然一伏腰,似欲让招,又一旋身,似欲出枪,华胜上人乃是老手,见他虚实莫测,不敢躁进,他旁边两名大内武士却已并肩抢上。杨钰双枪枪头寒光闪闪,华胜上人横拐一磕,却磕了空,哎哟连声,两名卫士已伤在杨钰一对铁枪之下。但见他浑身浴血,状若天神,威风凛凛,华胜上人见如此声势,那还敢迫?只听得头顶上空怪声大作,一看竟是吕堂双戟凌空扑到,双戟电射,铿铿怪响,两名卫士竟给他双戟大力撞开,寒光耀目,宛如洒下满天星斗!其中一个卫士力气稍大,竟硬接了吕堂一戟,杨钰随后跟上,一枪疾刺,那卫士这才大吼一声,飞跌出去。两人心头暗暗吃惊,心道:“如果剩下的都是这样的高手,我们今天要生离此地,那真是白日做梦了!”两人背靠背,吕堂低声道:“兄弟,我们中计了!”杨钰点头道:“不错,我们是中计了。可惜我们两个都没听从耶律先生的劝告!”吕堂道:“我还是不是你大哥?” 杨钰道:“咱们俩意气相交,只怕死不能同穴,生不能同生,你是我大哥,永远都是,就算我死了,你也是我大哥!”吕堂深吸口气道:“敌人太过强大,我们俩能走一个是一个,不可硬拼,要留一线香火给对方收拾骸骨!我既是你大哥,那就听我的:趁我还没受伤,你赶快走吧!”杨钰喝道:“你虽是我大哥,怎可让我死了也没义气?!”刷刷两枪,将一名卫士刺杀,旋风般飞起两腿,又将两人踢得肋骨全断,怒道:“我死得其所,生无挂碍!要走的是你,不是我!”只听华胜上人哈哈怪笑道:“好一对有义气的难兄难弟!你们今天谁也走不了了!”铁拐一抖,拐头呜呜作响,一杖当头猛击下来! 两人同时飞身后退,只听吕堂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悲怆之音,一对铁戟闪闪发光,上崩下砸,里撩外滑,金国的大内高手虽非庸手,但与吕堂相比,却还差得甚远,只听两声惨叫,两名卫士又被他铁戟砍倒在地!但见他双眼流泪,大声道:“好兄弟!我活了四十多年,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兄弟,不枉我倾心结交你一回!”双戟一紧,左戟上挡,右戟一拉,喀嚓一声,把一名卫士的右臂硬生生折断,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得远远飞开,撞倒了好几人。杨钰大叫道:“大哥痛快!”双枪一递,锋利的枪尖刺入一人脑袋,并力一绞,那人还不及惨叫,一个脑袋已被硬生生分成两半,漫天血雨,随风飘扬!华胜上人勃然大怒,铁拐向上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骇电,照杨钰面门劈来,这一招用得迅疾险狠,好个杨钰,避招不及,运足内力,反臂一振,竟硬接了华胜上人一拐,身躯也借这一震之力,倒翻出三丈开外! 华胜上人这一拐如击铁石,也是倒退数步,虎口酥麻,半晌不能回复,心头气血翻涌,喉头一阵发甜,不觉微微胆寒。他不知杨钰比他还伤得更重!杨钰内功虽高,又是南宋名将杨再兴的嫡派传人,但在肩头被喂毒梅花针所伤之后,又以血肉之躯接了这拐,五脏六腑均受震荡,眼睛发黑,奇痛钻心,自知性命难保,一对双枪也渐渐迟滞。吕堂双戟如风,又将几名卫士斩于戟下,大叫道:“兄弟,快来呀!咱们并肩子闯出去!”杨钰猛地吸口气,左手一抬,三支弩闪电般发出,立刻将三名卫士射毙,可惜他的飞天弩是平日挂在手臂上应急所用,三支弩箭一射,再想伤人,也已腾不出手,当下把心一横,背心猛,将吕堂撞得飞出重围,喝道:“大哥快跑!不必等我!我今生无法和你继续做兄弟,但愿来生咱们还能遇见,再做好兄弟!”双枪往上一挑,把两名卫士的兵器挡开,左手一递,将一名卫士刺个对穿,大吼道:“快跑快跑!不用再管我!”吕堂知他已是心怀死志,双目含泪,猛地挥戟,锋利的月牙小刃又将一名卫士斜肩带背劈成两片,蓦地纵声长啸,飞身杀出,背后只有金兀术带着几名卫士追来了。 杨钰见吕堂已飞身脱险,精神大振,他自知性命难保,要仗着一口气在,替大哥吕堂断路,一名卫士赶上来,杨钰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双枪交于左手,反手一掌,迅如奔雷,那卫士见他威风若此,吓得急忙倒退,已来不及,砰地一声,右臂忽然短了一半,竟是被杨钰这一掌把他手臂硬生生打进胸腔中去,晕倒地上。杨钰凶神恶煞般手持双枪拦在大路上,众卫士不禁个个胆寒,其中一人道:“咱们还是不要惹他算了,反正他不死也是个残废,留在这里困死,迟早是野兽的口中食。”杨钰和吕堂这一气猛杀,六百卫士除开有三四百人忙着去谷口搬开阻塞的石头之外,其余一百多人此刻也已伤亡过半,还能站着的,不过二三十人而已,如今又有一些人跟着兀术追吕堂追进了谷中,剩下来好好的,包括华胜上人在内,不过五人。华胜上人虽然受了不轻的内伤,但一看之下,怒骂道:“你们这群饭桶脓包!跟我一起上,将这南蛮杀了!”拐杖一展,向前冲去。原来他见杨钰满身是血,虽然凛凛生威,但身法步法,显然已不及先前灵活,起步落步之际,微见摇晃,说话声音嘶哑,中气不足,一般的卫士可能的确看不出来,华胜上人可是个武学大行家,见微知著,料到杨钰己是强弩之未了。不过他性情暴躁,那几名卫士乃是皇帝身边拨出来参加这次行动的,给华胜上人连骂“脓包、饭桶”,心下十分不忿,更怕杨钰杀手无情,脚下故意放缓,让华胜上人独自向前,其余几人,不过跟在两旁侧翼、虚张声势而已。 但见华胜上人身形飞起半空,铁拐带风,猛扑下来,杨钰也是一声大喝,双枪硬接硬架,倏地首尾一接,两条短枪接成一条长枪,疾步后退中忽然拧身向前反手一枪,使出了山后杨家著名的枪法杀手“回马枪”,华胜上人万万没料到他强弩之末,还能使出如此神妙的枪法,足尖刚刚沾地,退步不及,噗地一声闷响,长枪从他前心刺入,后心透出,华胜上人大吼一声,铁拐猛击下去,杨钰一声怪啸,腾起一腿,将他踢飞三丈开外,但他的头顶也终于躲不开华胜上人凝聚最后一点内力猛击下来的这一拐,可惜一代英侠、名家子弟,就此命丧在异国的雪谷之中! 再说吕堂一路纵起轻功,往谷内飞驰,当不得兀术拍马横斧,紧追不放。他正在拔步飞奔,远远听得一声怪啸,那阵啸声,明明是兄弟杨钰所发,心中顿时一酸道:“罢了!想不到我们两个一起来,只能回去一个!既然如此,何不从二弟于地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跑到僻静处,眼望四周,但见树木葱茏,林中一片平地,深吸口气,几步奔过,倏地停步,双戟交架,等着兀术追上前来。 那兀术艺高胆大,岂将他放在眼下?但忽见他回身停步,心中一愕,也即勒马,呵呵笑道:“怎么样,你打算投降吗?我敬你是条好汉,只要你肯放下兵器,投降于我,我定不害你,礼为上宾,如何?”吕堂怒目圆睁,呸了一声,道:“大丈夫以身许国,有死而已,想要我屈膝投降,今生休想!少废话,要杀便杀,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兀术倒是并不发火,呵呵一笑,离鞍下马,将手中大斧交给随从,沉声道:“好,我从小最爱南邦文化,也最敬重有骨气的汉子。你为国寇敌,堪称国士,国士者,杀之不祥。我再给你个选择,你若斗得过我,我必好好地放你回去,你兄弟的遗骸,我也一并交还;你若胜不得我,就只好怨自己本事不济,死到黄泉,怨不得我心狠手辣,如何?” 吕堂嘿嘿冷笑道:“这还像话。好吧,我便与你放手一搏,至于你说话算不算话,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兀术听他言语轻视,心中微微恼怒,道:“本王纵横天下,从来说话算话。既然你答应我的条件,那就放马过来!”吕堂运气三转,倏地双戟一摆,喝道:“看戟!”方天戟一先一后,猛地扑到。兀术铮地一声,拔出佩剑,当当两声,连攻两剑。这几下快得惊人,吕堂竟是生平未见,左手戟一挥,迎头一点,碰在兀术长剑之上,登时绽开数点火星,兀术岿然不动,吕堂却手臂隐隐发麻,他面色大变,飞身跃起,兀术喝道:“哪里走!”身形一弓,飞箭般疾射而至,佩剑“暴龙扰海”,旋风卷到,吕堂横戟一封,只觉一股大力,犹如巨雷击顶,两臂骨节,喀喀作响,他功力本非寻常,吃这一击,一对方天戟几乎脱手飞去。这一对方天戟乃是他的祖上、梁山泊好汉小温侯吕方生前所用之物,份量重极,钢质精纯,受兀术一剑震荡之力,竟是呜呜作响!只听兀术哈哈一笑,佩剑疾发,一招“霸王掷叉”,剑花如浪,飞洒下来,吕堂已知硬拼决不是他对手,当即施展独门轻功飘身一闪,竟从兀术剑光丛中钻了出去,只觉背心一疼,已中了一剑。兀术伤了他一剑,并不追赶,哈哈笑道:“以你的武功,能避我半招,也算不错!”双脚一点,身形飞起,宛若一片黑云从吕堂头顶飞过,蓦然出手,剑光一闪,一招“飞云暗度”,剑尖闪电般迎面刺来,同时左掌一掌击下,吕堂双戟一转,正待刺出,突觉手腕一痛,似给烧红的烙铁烙了一般,一对方天戟竟给兀术劈手夺去,人也腾云驾雾般飞出了三丈多远! 兀术哈哈大笑,猛见吕堂背心一着地,倏地跳了起来,冷笑一声道:“方天戟乃是上阵杀敌的武器,虽是我祖上所传,毕竟我为孙不肖,没学到祖宗全部的本事,你要笑,我就让你笑个够吧!”铮地一声,从背上拔出了一口薄如纸片的宝剑,长啸声中,旋风般扑了过来!兀术忽觉劲风贯耳,吕堂明晃晃的长剑已是当胸刺到,急忙凝剑振威,长剑一抖,平过剑身,接了一剑,只听当的一声,佩剑缺了三个米粒大小的缺口,只听吕堂连连发啸,身形晃动,突然飞身一掠,长剑疾抖,向兀术当头刺下!这一剑迅猛异常,兀术只觉精光四射,急忙反剑一圈,身形竟给他扯得移动三步,但见吕堂陡然向后一缩,头向后仰,佩剑舞成一道光圈,只听又是当的一声,这回兀术更是吃惊!原来他的佩剑虽不是异材所制,也锋利异常,但与吕堂手中宝剑交了几剑,剑刃上破损的口子,一个比一个大! 兀术并不知道,吕堂的伯父吕东纪乃是江南著名的大剑客,一手剑法神出鬼没,造诣极精。他在靖康年从宗泽抗金于黄河,不幸身陷重围,以身殉国,但他死前,依以两把佩剑,连斩金人五十六于地,死后眼望北方,尸身屹立不倒。金兵见之,无不胆寒。吕堂的父亲吕东藩剑法不如乃兄,于是在吕堂少年时,便将吕堂送去长兄门下教导。吕堂聪明好学,少有雄心,为人方正,深得吕东纪欢心,便将一身剑学倾囊相授,因此吕堂不但擅长双戟,剑法也是个中翘楚,修为并不在江南武林任何一大门派之下。 当下吕堂剑掌齐施,和兀术再度恶斗,伯父所传的独门剑法使得凌厉无比,剑光挥霍,剑风虎虎,鹰翔隼刺,真如狂风骤起,暴雨初来,如巨鹰旋空,又如狂蛇疾走,剑法使开,竟然四面八方,都只见他的身形在转,真如几百个吕堂,从四面八方向兀术扑击而来!兀术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暗道:“看不出这汉子粗豪若此,一手剑法,却使得精妙如斯,实不在当年的岳飞之下!”要知他向来自负,入寇江南,大小不下数百战,只将岳飞一人认作他敌手(岳飞手下有杨再兴、罗延庆、赵紫骧、陆文龙、张宪五大名将,五将奉命各镇一方,兀术极少碰见),他不知江南武林人才辈出,有数的武林高手、用剑名家,不在百数之下,浙东大侠吕东纪就是其中之一。未曾见得武林剑法奇观,只算他军旅之余,所见太少罢了。 吕堂也是暗睹惊心,他料不到从伯父手里学来的独门剑法如此厉害,但兀术还是举重若轻,好整以暇地将之化解无形,金国第二高手,果然名不虚传!两人以攻对攻,往往只争瞬息,兀术常觉对手剑光直逼面门,闪躲艰难,在吕堂来说,也是常觉精光闪耀,这番恶战,只见剑影如山,剑光如练,两人稍一不慎,都有血溅当地之险!恶战正酣,猛听吕堂震天价一声大叫! 原来兀术剑法赢不得吕堂,掌心蕴力,猛发一掌。吕堂伸手一接,只觉一股大力猛地拍到,左手经脉,竟在瞬间全部为敌所制,那掌力源源不断,直似无穷无尽,宛若长江大河,奔腾不息,吕堂内外兼修,竟自无法化解他的掌力,喀喇喇闷响,左边肋骨,连断四根,登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兀术哈哈一笑,剑交左手,望着吕堂道:“如何?我说你无法赢我,那就肯定无法赢我!你是要投降我呢,还是要一意受死?”吕堂怒目相向,嘶声道:“南朝没有投降的好汉!”兀术冷笑一声道:“好!我就成全你好汉之名!”佩剑一举,当胸插下!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当的一声,兀术只觉手腕剧震,长剑竟然断成两截!他心中大吃一惊,喝道:“是谁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滚出来!”只听有人冷笑道:“你的八脉心法,练成了几段?就算普风亲自前来,也未见得敢对我这般大声大气!”兀术心中暗暗吃惊道:“八脉心法,乃是华山老祖陈抟所著,陈抟老祖去世后,这门心法不知为何流到江湖,后来为少林寺所得,我攻占开封,派人一把火烧了少林寺藏经阁,把这卷经书抢了回来,交给国师,秘密翻译,如今练成这门功夫的人,据我所知,最多不过三个人而已,这人是谁,为何知道我的武功来路?”但见风声飒然,一个黑衣蒙面人缓缓而出。那人身高与兀术不相上下,一对眸子,精芒闪烁,两侧太阳穴微微凹陷,竟是内功已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的表征。只听那人冷笑几声道:“想必你的八脉心法,不过练到了三成境界,竟敢以技凌人,伤害我友?” 兀术心头越惊,心中越是没底,正要说话,只听有人道:“没错,这本内功心法果然高深之极,老夫穷十年之力,无法将它全部破译出来。你是谁?听你的口气,你应当也练过这门武功,是不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老僧,不知何时到了林中。 只听那蒙面人冷笑道:“你知道就好。别以为天下就你们两人练过八脉心法,要谈功力深厚,你们两个还差得太远!你们有心要跟我一分高下么?”那僧人正是金国国师普风,但见他上前几步,道:“只要施主为老衲解释几个问题,老衲自当放施主和施主的好友平安离开,如何?” 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痴心妄想。不是我不给你解释,你要破解八脉心法之谜,必须有另外一本书的帮助,否则你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你要解决的问题根结到底在于何处。十年之后,我来看你们的修炼进境,若是你们的修炼进境远不如我,那么你们到死也无法解决你们遇到的难题;若是你们能得寸进,我当放手与你们两位一搏,到时候,八脉心法的秘密,自然会告诉你们,你们敢跟我打这个赌么?” 普风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半晌才道:“好!今日杀了你,这本心法的秘密,也许就真的没人知道了,我就和你约定十年之后再见。老衲不信,集我国武学英才,无法破解那本心法的重要秘密!沈王,这人对我们已没什么用了,放了他们吧!”兀术点头道:“国师以为如此,本王自无话可说,你们走吧!你们另外一位朋友就在外谷,要替他收尸,你们自便吧!”带着从人,陆续走了出去。 那人见兀术与普风去远,这才抱起吕堂,轻声叫道:“吕兄,吕兄!” 吕堂昏迷中醒来,见了那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是青峰兄么?你来迟一步了!” 第二章 逃出樊笼 多年以后,南宋京师临安府的一处大宅子里,有一位少年,一边低声吟着岳飞留下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满江红》,一边手里拿着一尊和田白玉人像,低声道:“你到底是谁呢?”这少年名叫陈青桐,乃是家中独子,因贪玩好动,少不经事,此刻正被父亲禁足,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在书房中读书。他读了几章论语,便觉头大如斗,于是从多宝阁上取下这尊女子玉像来把玩。但见女子面容清晰柔和,长袖曳地,宛如波涛荡漾,涟漪泛泛;不觉忖道:“这位姑娘既有北方女子之端庄大方,又有江南碧玉之温婉柔和,相貌清秀,却又不失雍容华贵。可谓芍药与白莲并存,两者之美,皆在一身。只可惜无人知她的来历。她如此端庄秀丽,我权且把她当作观音菩萨来拜,那又何妨?”说完真的把那雕像放回高处,双掌合十,对着那雕像喃喃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堆,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背的却是他父亲承建一座庵堂时,寺中主持赠给他家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他念完经文,回顾四周,道:“父亲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钟道长走了半年,也不见回来看我。清明将至,我倒想去拜拜我的母亲,只怕父亲回来见我偷溜出去,又要大发雷霆;而且父亲不在,只待他一回来,陈伯肯定将我每日举动,一一都告诉给他知道,到时还不知父亲又要怎么惩罚我?”想着想着,心头郁闷了起来。 原来这少年陈青桐自幼没了母亲,只和父亲相依为命。陈青桐的父亲名叫陈镇南,经商有方,不到五十,积累下家财万贯,却对唯一的儿子陈青桐十分严厉,不但不许他外出闲逛,哪怕离开书房也都要由他亲自批准。陈青桐天性不喜约束,于是“屡教不改”,常常趁着父亲不在家偷跑出去,会他的“狐朋狗党”,吟诗作对,笑谈风月,倒也开怀,只是开怀完了,回到家中,又定被老家人陈伯“举报”,陈镇南雷霆震怒,没准就是家法伺候,亲自拿着带刺的藤条来“问候”他的屁股了。 陈青桐想到父亲对自己的严苛,日益思念自己的母亲。他想象了很多母亲在世时的场景,她一定会在陈青桐遭到父亲处罚时站出来呵护自己的孩子,然后把他好好地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可怜陈青桐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想象终归还是想象,无法取代现实,比如眼下,他不过三天前偷出去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灵隐寺游玩了一趟,回家后立刻就被父亲禁足,宣布他若再偷出家门,下回就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 “他下回要怎么修理我?”陈青桐十分不满地嘟囔,端起陈伯送来的早已冷掉的早饭气愤地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回头看了看那个雕像,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要不我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这‘烦人’的家,去外面逍遥一阵子再回来,那时候他怎么打骂咆哮,那都由得他了。” 不过私逃出门,总需要用钱的吧。 陈青桐最爱的一项消遣不是去勾栏别院吃花酒听小曲儿,而是去茶楼听书。就算这么一个简单的消遣,陈镇南也从来不给他一个铜板,弄得他在他那帮小哥们面前很没面子。不过好在大家都知道陈家是有名的大户,嘲笑归嘲笑,倒没人真的敢说陈家没钱。他想了想:“我是没钱,不过老爷子总会有点钱藏在什么地方,反正他老人家百年之后,陈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我这会儿拿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想到这里,他立刻放下手里的饭碗,偷偷地走到窗边,向外窥探。 老家人陈伯一直在他的小院子里晃悠,刚才仆人阿财进来请陈伯去支几个猎户送来的兽肉钱,这会儿估计还没回来。而陈青桐的小院子隔壁就是父亲每日起居之所。 哈哈,爬墙我最在行了。陈青桐得意地想。 别说这小院子的围墙并不甚高,就算三丈多高的家门外墙,陈青桐也能轻松自如地过去。他四年前在清风观游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位远方来清风观挂单的道人,这位道人名叫钟梓玄,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待人挺和蔼,但也不太好惹。有一次临安守备府的几个军士跑到清风观去闹事,结果被钟梓玄一顿拳脚,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其中一个被打塌了鼻子,眼泪鼻涕一起流,模样可笑极了。当时陈青桐在那里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大叫痛快,一下子就把钟道人吸引过去了。两人一攀谈,彼此倒是十分对脾胃,不过,陈青桐那瘦小的身子,引起了钟梓玄的注意,以钟梓玄的说法,他一眼就看出陈青桐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可惜没有名师指点。陈青桐当然大不服气,他毕竟跟着一个龙头武师学过几天功夫,那个龙头武师还是父亲陈镇南的好朋友,名叫刘大通,陈青桐见了他,还要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刘师父”,他对那五大三粗好似半截铁塔似的刘师父还挺崇拜。但他把刘师父教他的武功演出来,钟梓玄就按着肚子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也叫武功?你爹脑子有没有毛病啊?这叫武功,那我就不用去练武功啦!”随手一掌,啪地一声,一个三寸多厚的石桌上登时留下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微笑道:“我只不过练了几年三脚猫的功夫,拿出来实在贻笑大方,不过你练的功夫却比我练的功夫还差劲,充其量只算是舞灯笼舞狮子用得上的江湖伎俩。你看你刚才打的那套‘拳法’,下盘不稳,马步漂浮,只要被人一推,你必定摔个嘴啃泥,大出洋相。” 陈青桐目瞪口呆地望着桌子上那个掌印,难以置信地道:“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钟梓玄微笑着竖起左手打个稽首:“出家人处处与人方便,既然你愿意学,我倒愿意指点指点你。不过我不希望你学了功夫拿出去招摇过市,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就当从我这里学去的本领是自己无师自通就好了。我今年四十岁,你呢?大约二十出头吧?那么我们就没有师徒之谊,大不了能算你看得起我贫道,愿意接受我的指点;所以,我也不希望你对我大礼相迎,叫我师父什么的。但是我有言在先,你学了我的功夫出去为非作歹惹是生非,那么不用你的父亲来修理你,我先就一掌把你打死打残了,听明白了吗?” 陈青桐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我虽然淘气,但还不至于沦落到是非不分的地步!我练不好武功,可不代表我文章也写不好、书也没读过哦!” 钟梓玄笑了笑道:“如此最好。我在附近住了这几年,陈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还知道一点点,否则你就是磕破了头,也休想我教你一招半式。”陈青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道长,我从哪里练起呢?” 钟梓玄笑道:“你根基不稳,而且已经过了最好扎根基的年龄。我看你虽然是块良才美质,但身形瘦弱,后天不足,如果贸然去练外家功夫,只怕对你筋骨有伤,因此你要练好我的功夫,就必须从内家功夫练起。我教你两套吐纳之法,你按时修炼,半个月以后你再来见我。那时我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合适练我这门的功夫。你要知道,功夫练得不对路,轻的可能会满身伤痛,重的筋脉尽毁,终生成为废人的。我这里有两套口诀,你尽力记下,每日选午后三刻,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吐纳运气。我这门功夫的扎根功夫十分好练,你想睡觉的时候练也成,出恭的时候练也没问题,随时练都可以,不需要像练外家功夫扎马这样大费周章。”于是一句一句,将口诀传了给他,笑道:“你是不是练武的材料,半个月以后,自见分晓。”陈青桐觉得钟道人和蔼可亲,无形中生出了不少亲近之意,当下认认真真地记下口诀,半信半疑地问道:“果真如此?” 钟梓玄似笑非笑地道:“不信你大可不练,贫道又没押着你让你练。这两个法子可以帮你赔补后天不足造成的中气羸弱,常年锻炼,百病不生,延年益寿,随时练随时有效果,还能轻易驱除疲劳。你若能依法修练,莫说一个刘师父,便是十个刘师父,也奈何你不得。”陈青桐道:“不要贴膏药?”解开衣裳,露出满身狗皮膏药,道:“都是在刘师父那里练功弄的。”钟梓玄登时哭笑不得,道:“不要吃药,也不要贴药,是药三分毒,你好了酸涨,却平添其他毛病,未免得不偿失。”于是又传他第三套口诀,教他以前两套口诀为基,教他如何依凭意念,将全身气息缓缓引向酸涨疼痛之处。陈青桐回到家中,果然依法打坐吐纳,不仅满身的青淤好得极快,力气也凭空大了几分,跳坑站桩,皆不似以前那般劳累。有时他去刘师父那处,刘师父使坏绊他,已无法让他跌倒大出洋相,有时不待刘师父出手,已然轻轻避过,刘师父不禁目瞪口呆,暗暗称奇。陈伯把陈青桐练功的情况回去详细禀报给陈镇南,陈镇南闻报大喜道:“这逆子习武多时,如今总算是有些进步了。” 他依言练了一年,已觉体内有使不完的气力,一年以后,身材瘦小的陈青桐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便得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起来,他心知钟道长教给他的那些吐纳功夫已渐渐起了作用,心中大喜,于是又跑去见钟道长,求钟道长教他真正的武功。钟道长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教了他两套剑法。一套剑法,以狠辣见长,一套剑法,却依是以修养内力为主,不到四年,陈青桐的武功,虽不说已到了江湖一流的水准,最起码果然如钟道长所说:“十个刘师父也不是对手”了。丈许高下的围墙,捏着口诀,飞身一纵,轻飘飘地就到墙外,因此,他和父亲居所之间隔着的这堵小矮墙,根本拦不住他的脚步。趁着陈伯还没回来,他一抹嘴,悄悄出门,果然毫不费力地就跳到了父亲的院子里。 不过让他丧气的是,父亲房里也没找到银子,只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串铜钱。陈青桐当然并不指望能在父亲房间里找到大笔的银子,找到了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一并卷跑,有这吊铜钱,那么就有多远走多远好了,大不了讨饭回家,作为家里的独子,陈家偌大产业的继承人,父亲总不能真的把自己赶打出门吧?想到这里,他急忙溜出父亲的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这时,正好陈伯刚刚走进来,看见陈青桐踱着小方步在院子里装模作样,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不过还是没说什么。院子和房间连在一起,大少爷走出房门到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总不是什么“违规”的事,陈伯心想。 这时阿财又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陈伯说:“老爷回来啦!”陈伯哼了一声,道:“老爷回来你用得着这么气喘吁吁的吗?”阿财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道:“还来了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婆,要跟老爷动手哩!”陈伯这才吓了一跳道:“老太婆?长什么样?他跟老爷动手,可不伤着老爷吗?”急急忙忙跟着阿财就出去了。陈青桐嘀咕道:“爹爹会武功吗?不会的话,一个老婆婆跟他动什么‘手’?”好奇心起,蹑手蹑脚地跟着陈伯,到了前院。他不想被父亲发现,所以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墙头,轻轻纵了上去,把大半个身子都藏在绿叶丛中,放眼一望,不禁吓了一跳! 他的父亲陈镇南手持宝剑,带着一大堆手拿棍棒钩叉的家丁正背对着他站在他家内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那老太婆面色黝黑,已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但她面色阴狠,形貌怪异,陈青桐看了,好像白日见鬼一般,背心阵阵冰冷!只听那老太婆尖声道:“看在以往相识,好好交出‘八脉心法’,我饶你不死;否则,我鸠杖出手,从来都是鸡犬不留!你可想明白了,为了一本不知真假的八脉心法,搭上你们陈家上下三十多条人命,到底值得不值得?” 陈镇南沉声道:“鸠盘鬼母,你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说我这里有八脉心法?好歹也曾听说你在济南府为民除害,杀了三十名荼毒当地村民的鞑子,为何不讲道理,跑到我这里来缠夹不清?” 鸠盘鬼母冷笑道:“老娘高兴杀人,什么时候都是个杀,用不着你来给我戴高帽子。说!八脉心法,你交还是不交!?”陈镇南道:“笑话,我没有拿什么交给你?要我的脑袋么?” 鸠盘鬼母尖声大笑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好好劝你你不听,那就怪不得我老婆子手下无情了!”猛地大喝一声,铁拐带风,当头打下!陈镇南横剑封挡,当地一声,火星四溅,陈镇南手腕酸麻,鸠盘鬼母依旧是那副老迈枯瘦的样子颤巍巍立在风中,宛若一株盘根老树,颤颤然,巍巍然,人虽老迈,却似有一股无形的刚烈之气,正轰轰发发地散放出来。陈镇南长剑惯劲,如影随形,似蛆附骨,剑光如练,手腕一沉,腰间运劲,连人带刀,突然撞将过去。鸠盘鬼母铁拐斜飞,黑沉沉一道拐影横卷而出,接了陈镇南一剑,反手一掌,掌风凛冽,神威迫人。但见她手腕就势一缩,单手探出,往陈镇南胸口抓去,叫他非撒手放剑、回掌相格不可。陈镇南眼见她五指如钩,带着嘶嘶劲风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宝剑急递。这一剑却是他内力凝聚,剑尖嗤嗤作响,剑身宛若一涵秋水,晃动不休。鸠盘鬼母嘿嘿一声冷笑道:“好!这几招还像个样!”倏地左足前踏,横杖相迎,招式一变,龙头微吐,拐杖未到,劲风先起。陈镇南抖腕提剑,锋刃急翻削她手臂,两招并发,飞起一腿,猛踢鸠盘鬼母腰间章门穴,哪知脚到半途,蓦觉脚底一麻,人影闪处,已吃鸠盘鬼母掌力拍着足底“涌泉”,一条左腿,登时麻木不仁,闷哼一声,向后急跌,手臂剧震,宝剑脱手而飞。 鸠盘鬼母一声长笑,拐杖带风,猛击下去,忽觉背后风起,一人飞出人群,抖手发出三支钢镖,向她背心打到。只听那人喝道:“哪里来的老妖婆,青天白日,敢到此地来伤人?”那人正是刘师父。鸠盘鬼母并不回头,铁杖一圈,一道乌光,登时将三支钢镖震得飞上半空,回身冷笑道:“你是陈家走狗吗?巴巴地赶来送死!”刘师父大怒道:“老妖婆,偌大年纪不存心向善,竟敢跑到人家家中杀人!当这天下没有王法了吗?” 鸠盘鬼母嘿嘿冷笑道:“王法在老娘眼中是个鸟!不怕死的多来几个,老娘我正要开个人头大会!你们两个有什么本领尽管使出来让老娘瞧瞧!”随手一抖,拐杖猛然压下,陈镇南斜身滑步,一甩剑锋,跟跟跄跄向旁急冲几步,虎口既麻且热,又惊又怒,唰唰回身两剑,鸠盘鬼母拐杖一举,将两招同时破去,刘师父愤然进剑,眨眼之间,连进七招,鸠盘鬼母一一破开,道:“唔,你这剑法看上去还不错,只不过可惜是个花架子,火候还差得很!”谈笑之间,铁拐盘旋,连连反击,陈镇南给迫得连连后退,刘师父长剑使得风雨不透,鸠盘鬼母好整以暇,抽空进招,一拐一掌,把两人杀得汗水淋漓。但陈镇南一口宝剑守得极稳,鸠盘鬼母攻势忽缓,铁拐平拍,乘两人攻势暂缓,突然连下两记重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上下两拐,分取陈镇南与刘师父要害穴道,左掌一伸向外拍出一掌,但听风声呼呼,砂石飞扬,拐掌齐施,把两人牢牢困住。陈镇南每挡她一拐,身躯便震一下,手腕酸麻便愈甚。刘师父剑法颇为了得,长剑舒转,剑光点点,密布身周。三人斗到五十招开外,鸠盘鬼母忽地叫道:“当年三十多名金国鞑子联手抓我,也不过在我杖下走到一百招,你们两个现在已走到五十多招,老娘不能再让你们了!”拐杖横挑直扫,掌力远震近攻,砂石飞扬中刘师父冒死抗拒,眼看鸠盘鬼母一拐戮到陈镇南胸膛,疾进一剑,刺她左胁,鸠盘鬼母左掌一带,喝声“去!”只听得刘师父一声惨叫,给她掷出了三丈之外。但见刘师父胸衣碎裂,胸膛上有两道紫色抓痕,口吐鲜血,命若游丝!陈镇南大惊,正要飞身过去,只听鸠盘鬼母嘿嘿冷笑道:“你今天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铁杖一伸,疾如闪电,陈镇南匆忙间横剑一挡,只听一阵切金断玉般的响声,手中长剑被鸠盘鬼母一杖震得片片碎裂! 爬在墙头的陈青桐吓得心惊胆战,高声叫道:“丑鬼,别伤害我的爹爹!”跳下墙头,飞奔过来。他把陈镇南从地上扶起,叫道:“你这丑鬼,为何伤我爹爹?”鸠盘鬼母看了他一眼,似是身躯一震,铁杖一举,喝道:“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快快让开,让我杀了这个负心薄幸的小人!” 陈镇南喘息方定,怒道:“放屁,是我负心么?她已为人妻,心中却还念念不忘想着别人,我责骂几句,她便负气出走,关我什么事?”鸠盘鬼母嘿地冷笑一声道:“她心中固是想着别人,却始终贞洁自守,未曾越轨丝毫。她被你辱骂无极,出走也是自然。”陈镇南怒道:“胡说!一个不贞洁的妇人,要她回来乱我陈家的家风么?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患无妻?就算天下女子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去求她!” 鸠盘鬼母倏地变得神情狰狞,涩声道:“受死!”铁杖一举,就要打下,忽听一人冷笑道:“你这恶婆娘又跑到这里来伤人了!”陈青桐闻声大喜,道:“是钟道长来了!” 陈镇南怒视不远疾步而来的钟梓玄,恨恨地道:“老夫就算死了,也决计不肯受你半点恩惠!老贼婆,痛快点杀了我,想我求饶,那是做梦!” 鸠盘鬼母笑道:“你想死,老娘偏不让你死;你越不愿欠牛鼻子的人情,我越要让他救你一命。”一杖挥出,钟梓玄拂尘迎风一抖,把她拐杖刷在一边,鸠盘鬼母一掌拍出,叫道:“牛鼻子,让我见识见识你的五雷掌法!”钟梓玄哈哈大笑,道:“你这是有心要伸量我了是么?”身形不动,也是一掌拍出,掌心劲力吐处,竟是声若郁雷。双掌相接,鸠盘鬼母只觉得对方掌心中一股大力如翻江倒海,绵绵不绝而来,心头凛然,叫道:“好!”以力卸力,解了这一掌,一声长啸,直扑过去。钟梓玄见这婆娘飞扑之势猛不可当,大喝一声,腾空飞起,单掌下截,一招“乌龙取水”,居高临下,往她手腕上拍去。鸠盘鬼母竟自不避,顺手一带,变掌为抓,左掌已如风行电掣般拍到。掌未到,风先至,迅猛之极。钟梓玄撤掌还招,一个筋斗从半空翻将下来。鸠盘鬼母不容他缓势抽身,跟着扑落,铁拐带风,指向他后心要害。钟梓玄只感背心一股凉气透衣而入,身躯奋力往前急挺,倏地转身,左手中指疾弹,竟将鸠盘鬼母沉重之极的拐杖弹开,嗤的一声,他袖子被扯了一块。他临危不乱,立即借势倒纵开去。鸠盘鬼母已知他极不易与,深吸口气,身形晃动,铁拐拦腰一扫,欺身直进,手爪猛往钟梓玄脸上抓去。钟梓玄见她来势凶锐,身躯拧转,五指如钩,抓她右臂肘心“曲池穴”。岂知鸠盘鬼母竟不理会,拐杖倒提,右爪依旧直伸,要硬扭敌人手臂。钟梓玄手腕一翻,啪的一声,两人又拼了一掌,身影一合即分,分别跳开。鸠盘鬼母铁拐抖处,恍若疾风暴雨,一味凌厉进攻,愈战愈勇,钟梓玄饶是功夫了得,也不敢与她拐杖硬拼,倏地左掌翻出,直取鸠盘鬼母双目,呼喝声中急跃而起,双掌齐落,鸠盘鬼母早知他有此一招,飞身一闪,闪在一旁,只听得嘭嘭两声,尘土飞扬,钟梓玄掌力打空,地上被他打出了两个尺来深的土坑。鸠盘鬼母暗暗心惊,攻势略减。 钟梓玄左足一点,一招“铁锁横江”,疾往敌人左胁虚拍,跟着身子微侧,掌发连环,猛击对方面门。鸠盘鬼母猛见掌到,倏地铁拐斜横,钟梓玄一掌拍在她拐杖上,只觉冷冰冰滑溜溜极不好受,掌力一收,掌心窝起轻轻往外一推,“顺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鸠盘鬼母圈转铁拐,斜里一拐扫出。哪知耳中喀喀作响,钟梓玄的手臂骤然间似乎长了半尺,鸠盘鬼母明明已经闪开,还是啪的一声,正中肩头,几个趔趄,险些摔倒。这两招交换只是瞬间的事,钟梓玄下手毫不容情,跟着就是一掌,往鸠盘鬼母天灵盖上拍落。他苦练多年的“五雷神掌”摧筋破骨,掌力辛辣无比,这一下要是给拍中,鸠盘鬼母势必顶门粉碎,再无饶处。鸠盘鬼母武功高绝,见敌人出此险招,当下不及细想,猛地伸手格出,反掌为抓,竟抓着钟梓玄手臂,将钟梓玄直摔出去,飞身疾扑,铁拐嗡嗡作响,一拐向钟梓玄头顶击下。钟梓玄立足未稳,不及变招,一个飞鸟投梭,窜开数尺。鸠盘鬼母骂道:“想逃?”左手跟着拍落。 钟梓玄在原地连转两个圈子,方才将鸠盘鬼母一浪接一浪的掌力悉数消解,暗暗惊讶,心道:“这老贼婆掌力好生厉害!”右手运起玄功,砰地一声,将鸠盘鬼母拐杖震开,左掌顺势一挥,一个手挥五弦,手背向鸠盘鬼母面门刮到。手掌起处,劲风呼呼,刮面如针。鸠盘鬼母倏地俯身避开敌掌,铁拐反背一圈,一个筋斗翻出丈余,这一招“灵猫扑鼠”既避敌,又解招,又快又巧,还连伏两记后着,钟梓玄看了,也不禁暗暗喝了一声彩。 斗到分际,鸠盘鬼母铁拐使开“地堂棍”的路数,着地滚进,猛攻敌人下盘,钟梓玄掌力拍出,无边无着,心头一惊,右手四指并拢,猛地一个“截掌”,掌风沉郁之极,鸠盘鬼母铁拐末及收回,敌掌已到,当即使了半个“铁板桥”,上身向后急仰,忽听钟梓玄手臂关节再次喀喇声响,手臂骤然又长数寸,掌锋几已触到鸠盘鬼母眉睫。鸠盘鬼母危急中左手疾起,食、中二指疾伸,形如鹤嘴,使出小擒拿手法,猛勾敌人手腕,向左疾撩,就在此时,钟梓玄错步回身,右臂如铁,紧紧扼住她的喉头。这一招自己胸口全然卖给了敌人,却是拳掌法大忌,鸠盘鬼母拐杖一扔,双掌倏地向上一托,以力碰力,已震开钟梓玄的手臂,脚步一旋,背对钟梓玄,横肘撞他胸口。砰地一响,钟梓玄只觉前胸剧痛,不由自主放松了扼在敌人颈中的手臂,向后直跌。鸠盘鬼母也感喉间被扼得呼吸艰难,跃在一旁,狠狠喘气。两人相拆不过二三十招,却纯是以性命相搏,攻守进退,全无古格,胜负难分。 鸠盘鬼母喘息已定,尖声笑道:“牛鼻子,你果然有些本领,今日且放你一马,来日再来好好讨教!”倏地飞扑上墙,几个振臂,瞬间失去了踪迹。钟梓玄走近几步,问陈镇南道:“你不要紧么?”陈镇南站了起来,怒道:“要紧不要紧,关你什么事?”转头对陈伯喝道:“给我把这逆子关进地洞里去!没有我的命令逃了出来,就给我打断他两条腿!”陈伯吓了大跳道:“少爷,对不住了。”招呼几个家人把陈青桐围着,陈镇南怒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陈青桐刚要分辨,几名家丁登时将他抓住,往后院拥去,陈青桐见父亲面如铁色,也吓得不敢吭声。几人到了后院池塘岸边,一人伸手在一块石头上轻轻地按压几下,露出一个洞穴。陈青桐奇道:“为何换我家还有这个隐密所在?”忽然隐隐听见陈镇南在外面大骂,却又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 陈伯道:“若非今日老爷提起,我们也不知池塘边还有这样一个所在。”待他进去,外面将门锁上。陈青桐大叫道:“我自反省,何用锁门?”家丁道:“是老爷的吩咐,小人不敢违抗。少爷,里面有灯,顶上有透气透光的孔穴,你且忍耐一下。老爷火性大,待他消了气,小的们自然就放你出去。”只听外面脚步踢踏,渐渐声息全无,想是走得干干净净了。 陈青桐一肚子懊丧,见石床上放着一本书,俯身拿起书本,但见封面,两个隶书大字《隋唐》,不觉大失所望。只是眼下被困在这地洞密室中无所事事,于是斜靠在床,将那书随意翻看几页,无非是隋炀帝无道,天下大乱,起三十六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之类的故事而已。那书中写反隋义军,以瓦岗寨混世魔王程咬金势力最大,程咬金后来“禅位”李密,李密并无大志,终于被唐高祖李渊得了天下。看了片刻,只觉神思困顿,往床上一躺,呼呼睡去。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只觉得腹中闷热,翻身坐起,猛地抬头,依稀便见墙上似乎画着有画,不觉好奇心起,站了起来,端着油灯近前,仔细打量。 但见墙上画的并非山水或花鸟虫鱼,却似是一份图谱。他看了片刻,只觉有趣,道:“横竖闲着无事,这图谱倒也有些趣味。”就将油灯放在墙根下,依着壁上所画的图谱,或舞或动、伸展吐纳,以为一乐。见一人肚脐画着一个白色的圆点,由此引出一条线,往胸口而去,又有一个白点,标记乃是“膻中”要穴,再由此分行贯入双肩,又标着“肩井”二字,细线不断延伸,却向手臂,再达掌心。心中暗暗奇怪道:“爹爹会武功,我这么多年,浑没察觉;家里有暗室,我也不知道;这家里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想起最大的秘密,是父亲从来不跟自己说母亲的情况,更不说是生是死,就算是死,也该有一张遗像挂在家里的,可家里并没有。眼前这墙壁上的图画,仔细看来,却似曾见过,猛地一省,道:“钟道长教我的吐纳运气之法,不和这些图画大致相同么?只是如果图画上的线条是运气的方向,钟道长教我的倒是与它全然不同。”转念又一想道:“我家虽然有钱得很,可却没有妈妈陪着我;人家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双全,却安乐得紧。”垂下手臂,无意中摸着腰间挂着的那串从父亲房里“偷”来的铜钱,心道:“这次只要出去,我一定要去找找母亲的下落,哪怕她死了,我也好有个念想。”他的母亲老家在豫章一带,离着临安还有千里之遥,但他主意打定,更无更改,当下坐了下来,望着墙壁上的图画,按图索骥,运气吐纳起来。 这一练,也不知练了几多时辰。初时但觉得腹中绵绵气息翻滚汹涌,渐渐积在胸口,压抑沉闷之极,想道:“这是何故?”想起钟梓玄传授的疏缓之法,三分用意,若即若离,一口真气从丹田升起,不过片刻,胸口气息便不再凝滞,双臂伸展之间,似乎有力无穷,几欲推墙渲泄。岂料双手甫一按出,轰隆一声巨响,登时尘土飞扬,把他呛得半死。好容易才缓过气来,但见石壁之上竟被他掌力震出一个大大的窟窿,喜道:“好玩。想这密室用料不多,以致墙灰松垮,便不结实。”高高兴兴钻出洞外,但见艳阳高照,乃是正午时分,暗道:“少爷饿得狠了。寻些鸡汤馒头来吃饱了肚子再说。”被他掌力震出的豁口在于假山群石之间,不仔细看,便难以被人发觉,于是小心翼翼四处窥探一番,见四下无人,急忙翻身豁口,奔到厨房里来。 他神不知鬼不觉跑到厨房之中,只见到几个春卷,三四个鸡蛋,此刻饥火上升,哪里还顾得许多?狼吞虎咽吃了一饱,又溜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忽然想道:“奇怪。我在后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居然没人来管?”非但没见父亲,也没见陈伯,那些仆人似乎也都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般。他心中奇怪,却无暇想太多,没吃完的春卷,几个鸡蛋,都塞在包袱里,探头出去,见四周静悄悄的悄无人声,轻轻出来带上门,飞身一纵,出了院门,一路前行。奇怪的是,左右前后,也并不见人声,大门紧锁。陈青桐心道:“这倒难不倒我!”足尖着地一点,轻飘飘飞过围墙,放步而行。 第三章 尾随而至 他念着母亲的下落,一路出了家门,走了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山坳,远远一望,但见母亲坟头孤零零地,青草旺盛,长满坟包,心中顿时五味杂陈。长久以来,他一直都认为母亲未死,否则父亲为什么从来不提母亲的名字,家里也没有一张母亲的画像?年年清明家祭,陈家父子,祭的只是陈家列祖列宗,从来不提祭奠母亲的事,父亲也从来不提给母亲扫墓的事。按理陈青桐已二十出头,给家中去世的长辈扫墓,已是他理所当然的“责任”,但父亲却从来不提把这“责任”交给他。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由不得陈青桐不想。他虽然性情有些顽劣,但决不是那种从来不动脑筋的人。 他在母亲坟前三拜九叩,然后将坟包上的青草都拔得干净,忽然眼角一扫,似乎发现墓碑后刻着有字。他心中奇怪道:“我瞒着父亲不只一次来给母亲上过香祭拜过,墓碑后面有字,为什么我从来没发觉?”当下停手,蹲下身来看,但见墓碑后果然刻着几个小字:“红叶峰,报恩亭,大都郊外”,印迹新鲜,似是刚刻不久。陈青桐疑云大起:“母亲的老家是在豫章,这几个字又是什么意思?是谁刻的?大都郊外?是金国大都吗?难道我的母亲真的没死,在大都藏着不来见我?”一时无解,心中疑云更甚。他想了想,道:“大都离此,有两千多里路。我身上只有这串铜钱,沿街乞讨,那不知何年何月才走得到大都去。对了。”心头一动,道:“我家的生意遍及临安各地,我是陈家大少爷,我冒着父亲的名义,去店铺里支些银两来用,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吧?大不了,被他抓回去痛殴一顿。哼哼哼。”当下对着母亲的坟茔,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再磕了三个响头,信步走出山来。 三天后,陈青桐骑着一匹买来的青骡,慢腾腾地走在大路上。他迫切希望此次出门能搞清楚母亲和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坐下的青骡可不是善于奔走的马匹,陈青桐有想尽快解开心头这些谜团的急躁,却由于这匹高大的青骡不疾不缓不得不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早知道就干脆买一匹好马了,他沮丧地说。 那天他来到父亲的一所铺子里,如愿以偿顺利地从柜上支取了纹银三百辆,陈家是临安有名的富户,三百辆银子,根本不算什么,店里的掌柜和伙计见到大少爷,一个个受宠若惊,陈青桐只随便编了个谎话,掌柜根本不问情由,急忙把银子包好送到他的手里,相比腰间的那串可怜的铜钱,陈青桐现在已是一个大“富豪”了。不过,身怀“巨款”,陈青桐却稀里糊涂地买了一匹慢腾腾的骡子,令他想起来也觉得沮丧。 他骑着这呆头呆脑慢吞吞的骡子又走了三四天,这日走到嵊州郊外,在一个路边茶铺里喝茶休息时,忽听附近小山坡上树林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风声中隐隐约约还听见有人大声呼喝,心中好奇道:“是谁在这山坡上打架?”好奇心起,付了茶资,催了骡子慢慢地走上山坡去。 还没等他走上山坡,有一个人忽然从路边的草丛中跳了出来,大喊道:“兀那小孩,你是哪里来的?快快走开,以免误伤无辜!”陈青桐抬头一看,但见那人三四十岁年纪,手里拿着一把大刀正冲他大喊大叫。旁边又有一个人大喝道:“兀那孩子停下,再上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见他仍然不停,霍地举起一块小磨扇大小的石头,居高临下掷了下来! 陈青桐大怒,心道:“岂有此理,倘若不懂武功的人从这里经过,岂不要死在你的手里?”他偏坐青骡,见大石飞下,蓦地振臂凌空飞起,轻轻伸掌一拨,便将那大石拨得调转方向飞下山路,轰隆一声巨响,摔得粉碎。大青骡受了惊吓,怪叫一声,跑进树林去了。 陈青桐飞身落地,喝道:“青天白日掷石伤人,眼里还有王法么?”施展轻功,纵步直上山坡。那两人呼哨一声,分头上前拦截。陈青桐定睛一看,见那两人一个身穿黄衣,书生打扮,另外一个脸色花花绿绿,看不清丑俊。那两人见这少年不但不怕,反倒迎了上来,各自“咦”了一声,分头扑了过来。陈青桐练功四年,功力早已今非昔比,见两人一同扑到,足尖着地轻轻一点,肩头晃处,身如游鱼,两人眼前一花,陈青桐已倏地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两人连他衣角也没碰着,那花脸只觉膝盖一麻,“你老母”破口大骂声中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原来陈青桐随手折下两支树枝反手打出,正正打着那花脸膝盖麻穴。那书生手发一掌,砰地一声,两人都震得倒退几步。那书生手掌发麻,虎口竟然渗出了丝丝血迹! 陈青桐将两人打倒,放眼一望,不禁一愣。原来山顶小树林中人影纷纷,呼喝之声此起彼伏,一条黑色人影手持一条拐杖旋风般在人影中穿插来去,那人身材瘦弱,不是前几日在家中看见的鸠盘鬼母,又是谁?陈青桐暗道:“这老太婆好生可恶,怎么到哪里都能碰见她?”正待要走,忽地道:“这老太婆固然可恶,不过也曾深入敌国,杀鞑子为村民报仇,按理算是个不错的好人。大义之下,当然要以国家为重,私人恩怨,倒是可以放在一边,暂时不去管它。她伤了我的爹爹,以后我再找她出气,也是一样的,何必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但见鸠盘鬼母铁杖一挥,又将当面三敌攻来的兵器同时荡开。那小山坡顶到处生着常绿的灌木丛,并不高大,陈青桐透过树影,见鸠盘鬼母一支铁杖,以一敌四,尚自攻多守少,杖法所致,端的既快且狠,不禁赞道:“好功夫!” 鸠盘鬼母听见有人叫好,蓦地发出长啸,一杖猛劈,一名白衣女子长剑硬接硬架,哪知鸠盘鬼母这一杖力道强劲之极,剑杖相交,火星崩散,那白衣女子剑光横扫,当的一声,手腕酸麻,急忙后退,一人手持铜笛,飞身扑上。鸠盘鬼母身随步转,向后一滑,躬身后退中铁杖扫出,啪的一声,用铜笛那人肋下着了一杖,腾云驾雾般倒飞出去,啪嗒一声重重落地,摔得吱哇怪叫。一个身高面黑的汉子双掌一错,空手斗鸠盘鬼母的铁杖,一面喝道:“鸠盘鬼母,识相的乖乖把‘八脉心法’交出来,以免白白送了性命!” 鸠盘鬼母哈哈尖笑,拐杖一横,道:“别说‘八脉心法’不在我手里,就算在我手里,你要取也要看你有多大的本领。铁臂熊周通,你有本领胜得过我么?!”另外一人勃然大怒,长刀一振,嗡嗡作响,喝道:“江湖传说鸠盘鬼母有九条命,是杀不死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一刀猛劈下来,鸠盘鬼母纵声笑道:“百变星君袁伯当,今日你们‘夔门六怪’都到齐了吧?能把我老婆子拾掇下来,就算你们有本事!”身形晃处,好似一道青烟倏地扑上,就是一杖打下,这一招杖头横移,连袭三人,比之刚才还要快几分,陈青桐双眼一花,鸠盘鬼母已是飞身跳出。 陈青桐心头一动,道:“夔门六怪?原来这六个人就是夔门六怪。”他第一次出门闯荡江湖,固是未曾见过夔门六怪,却听钟道人钟梓玄跟他谈起过武林往事,说到夔门一带,有六个魔头,分别叫做百变星君袁伯当、铁臂熊周通、铜笛仙蒋礼、飞天魔女于雪凤、毒砂掌淳于玄、黄衣秀士施振眉。这六人武功高强,黑白两道全不买账,在江湖中名气也算不小,为人亦正亦邪,无人愿和他们亲近,想不到今日却在嵊州郊外,亲眼见到了这六怪。刚才阻拦陈青桐上山来的,正是毒砂掌淳于玄和黄衣秀士施振眉。 陈青桐看得目眩神移,情不自禁开口赞道:“好功夫!”鸠盘鬼母哈哈大笑,忽地收了笑容,喟然叹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好小子,你知道跟着来,算你聪明!”忽地手臂突伸,将陈青桐肩头抓住,道:“他们要八脉心法,你有么?”陈青桐只觉肩头如同上了一道铁箍,声色不动,默运玄功轻轻一摆,便将鸠盘鬼母的手掌甩开,冷冷地道:“我和你素昧平生,见你于危难之中面不改色,敬你是个人物,你反来问我什么八脉心法?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喜欢跟人群殴打架那是你的事,对不起,我要走了!” 鸠盘鬼母呵呵一笑,道:“你不肯在我临难之际偷施暗算,足见你为人坦荡;这六个魔头为了所谓‘八脉心法’,却不惜使出这下流手段,设下陷阱埋伏,等着我老婆子乖乖地跳进来,下流无耻,老婆子见所未见。我念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今日记你一杖!”蓦地翻身,浑若惊鸿,拐杖疾挥,将夔门六怪中的黄衣修士施振眉长剑震开,飞身一扑,扑到飞天魔女于雪凤身前,探爪就抓。于雪凤见她来势凶狠,五指反手一拂,喝声:“去!”啪地一响,于雪凤手腕酸麻,但鸠盘鬼母这一扑也被她化解开了。毒砂掌淳于玄运气冲关,刚解开被陈青桐封住的穴道,鸠盘鬼母身形如电,倒翻过来,扑通一声,淳于玄又是破口大骂“你老母”,被鸠盘鬼母结结实实撞得倒飞出去,与刚才摔得一模一样,这回力道更重,鼻青脸肿,半晌爬不起来。 百变星君袁伯当大怒,大声喝骂,长刀一指,猛地席卷而至。施振眉听了,长剑抖开,一刀一剑,猛攻上来,鸠盘鬼母一招“倒卷星河”,铁拐挟风,呼的一声,从两人头顶飞过。于雪凤、施振眉双剑齐展,剑剑指向鸠盘鬼母要害。鸠盘鬼母一个“盘膝拗步”,铁拐唰的一指,一道乌光,点到于雪凤咽喉,于雪凤几乎中拐,心中大怒,侧身一闪,宝剑扬空一划,回削鸠盘鬼母手腕,鸠盘鬼母铁拐抡圆,四周一荡,风声猛烈。施振眉一剑刺出,与于雪凤联剑奋力挡开鸠盘鬼母一拐,说时迟,那时快,鸠盘鬼母在瞬息之间连进三拐,饶是于雪凤施振眉双剑联手,也被迫得手忙脚乱,鸠盘鬼母一拐快似一拐,风声荡起,衣袂飘扬,于雪凤与施振眉拼力抵挡,仍觉冷气森森,眼花缭乱!鸠盘鬼母铁拐一紧,顿时乌光遍体,沙飞石走,着着进攻,招招狠辣! 于雪凤剑法甚精,剑诀一领,偏锋急上,急刺急削,与施振眉剑招互相呼应,将鸠盘鬼母围在核心,此去彼来,连番冲击,鸠盘鬼母铁拐虽然快捷,到底还要换招接招的功夫,力敌五魔,渐感吃力。于雪凤得了空隙,手中长剑剑招加紧,刷刷两剑,欺身直刺。不料鸠盘鬼母一声长笑道:“井底之蛙,岂知海河之大,今日叫你们开开眼界!”拐法又变,一条铁拐犹如神龙戏水,飞虹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转,匝地乌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鸠盘鬼母的身影! 原来鸠盘鬼母武功之精,非同凡响,她知道以一敌五,纵不落败,也难取胜。心道:“以他们五人之力,大约和一个钟梓玄相当。我的轻功远出他们之上,大可用游斗的方法来击败他们。”因此避实击虚,仗着绝妙的身法,在双剑交击缝中飘忽来去,铁拐一沾即走,袁伯当、周通、蒋礼、于雪凤与施振眉五人都要应付铁拐,渐渐不能配合,虽是五魔联手,实际却无如各自作战,鸠盘鬼母压力果然大大减轻。 又斗了五七十招,但见鸠盘鬼母铁拐霍霍展开,隐隐带有风雷之声,铁拐一抽一压,于雪凤的剑势顿然受阻,施振眉见势力不妙,急攻过来。鸠盘鬼母狂笑声高,喝道:“看拐!”一招“风雷交击”,运足内力,趁两人双剑交叉,猛地一拐便直压下去。于雪凤见机极早,见鸠盘鬼母拐到,只觉一股潜力直迫过来,她身形快极,随着剑风,身如柳絮,直飘出去,剑起处,一招“猛鸡啄栗”急袭鸠盘鬼母,鸠盘鬼母铁拐下截,于雪凤剑把一颤,长剑陡然一指,却又变为“金鹏展翼”,一剑刺到鸠盘鬼母腰胁“章门穴”。在这电光流火之间,于雪凤连出三招,剑剑辛辣,鸠盘鬼母暗暗吃惊,铁拐倏地伸展,把施振眉弹开数步,玄功内运,真气满布拐身,一个“黏字诀”,紧紧盯着于雪凤。这“黏字诀”非是内家功夫已到炉火纯青之境,难以运用自如,一旦使出,如磁吸铁,紧黏不弃,难以摆脱。这是鸠盘鬼母毕生潜修的绝技,于雪凤一口长剑虽然疾逾飘风,被鸠盘鬼母紧随不舍,威力难展,施振眉剑力远不如她,于雪凤顿时被迫得处在下风! 再斗了一百来招,于雪凤额头见汗,施振眉出剑无风,鸠盘鬼母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展开了夺命的招数,避强击弱,专向施振眉下手,一出手便是凶极伤残的拐法,于雪凤大惊,本来有几次长剑可以伤得了她,但为了卫护施振眉,又不能不移剑相拒。但见鸠盘鬼母随着施振眉剑光运转,狠狠攻斗。双剑一拐,有如一片光网,于雪凤剑势所到,有如碰着铁壁铜墙,鸠盘鬼母沉神应战,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仗着绝顶轻功,腾挪闪展,片刻之间,又斗了数十来招! 这一场恶斗,真是世间罕见,陈青桐直看得眼花缭乱,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本来是于雪凤和施振眉占了上风,但鸠盘鬼母铁拐纵横,乌光耀眼,宛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遍空飞洒,三条人影纵横穿插,渐渐分辨不出彼此。陈青桐看得心惊动魄,知道此场恶战,非有死伤,绝难罢休。 鸠盘鬼母先与钟梓玄连斗两场,又单人一拐击败陈镇南,数番恶斗,并未好好休息,此番力敌五大魔头,渐感吃力非常,于雪凤与施振眉虽然武功远不及她,亦非庸手。而且尤其厉害的是,这两人双剑,渐渐契合,两口长剑,竟似布成了严密的剑阵,有如铁壁铜墙,连苍蝇也飞不出去,背后袁伯当一口长刀,蒋礼一支铜笛,铁臂熊周通一对铁掌,片刻不离她身上要害。鸠盘鬼母本领再高,轻功再妙,也难抵挡。再斗三十多招,鸠盘鬼母渐渐被于雪凤和施振眉两人困着,犹如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挣扎,动荡飘摇,势将没顶,形势险绝!鸠盘鬼母只觉心头剧跳,汗出如浆,猛然大喝一声,也不如是哪里来的力量,铁拐一指,盘旋飞舞,顿如雨骤风狂,连人带拐,几乎化成了一道乌光,直向于雪凤冲去,于雪凤长剑随曲就伸,剑势一拖,想运内家真力将鸠盘鬼母疯狂的来势化解,那知鸠盘鬼母来得太疾,于雪凤内力未透剑尖,鸠盘鬼母铁拐已到,铮地一声,剑锋已被她一拐震断,于雪凤大惊之下横掌一推,鸠盘鬼母随着她的掌风向上飞弹了起来,冲势更猛,乌光一绕,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施振眉的剑也给震断,鸠盘鬼母一声狂笑,刷刷两拐,铁拐向前一指,疾如电闪,拐若长枪,直刺于雪凤咽喉。于雪凤长剑虽失,武功仍在,匆忙中倏地一闪,鸠盘鬼母一拐从她肩头飞了过去,把她肩背擦得鲜血淋漓,只听背后施振眉一声闷哼,倒飞两丈之外,胸口鲜血喷涌!就在这瞬息之间,两大高手都给鸠盘鬼母一支铁拐给击败了,但鸠盘鬼母此刻内力将尽,也已是摇摇欲坠了,袁伯当喝道:“将这老妖婆给我抓了,不要伤她性命,我还要问他八脉心法的下落!” 蒋礼应了一声,一掌向鸠盘鬼母背心拍下,鸠盘鬼母哈哈大笑,喝道:“老娘纵横半生,何曾把你这跳梁小丑放在眼中!”蓦地长身,呼的一拳捣出,蒋礼横臂一挡,两人内功都极深湛,蒋礼力气较大,双臂一格,砰的一声,鸠盘鬼母给他震出一丈开外,蒋礼也摇摇晃晃,退后三步。鸠盘鬼母腾身跃起,蒋礼一拳上击,把鸠盘鬼母迫退下来。鸠盘鬼母伸手一抓,抓着了蒋礼肩背,蒋礼肩头一摆,如游鱼般脱了出去。原来他的内力火候颇具,鸠盘鬼母已连番恶斗,真气不足,哪里抓得他着。当下一声大喝,左掌抓他小臂,右脚踢他下盘,蒋礼急闪,伸掌踢腿,狠斗鸠盘鬼母,只听砰砰两响,两人分头跌开。这一下鸠盘鬼母伤得较重,蒋礼只不过筋脉受损,而且鸠盘鬼母也被他迫到悬崖边上! 鸠盘鬼母口角流血,冷笑道:“于雪凤,崆峒女派的弟子不能嫁人,终身守身如玉。你贪图丢了贞洁,被赶出门墙,残花败柳,分文不值,你想要嫁给那个黄衣秀才,却不知人家是否肯要你?”身形摇晃,往崖下跌去,于雪凤未得《八脉心法》,哪肯罢休?情急之下,一个急扑,伸手去抓她,鸠盘鬼母已存必死之心,身形急坠,于雪凤情不自禁,手里又拖着受伤的施振眉,竟给她一扯,立足不稳,也是急滑而下。蒋礼大惊,急忙飞身一扑,拽着将要被拽得坠落的施振眉,要将两人拽了上来。哪知三人之重,岂是蒋礼一人所能为?沙沙声响,胸腹之间,被碎石锐角,擦得阵阵剧痛。鸠盘鬼母一双腿空悬风中,低头一瞥,见下面云雾浓密,深不见底,冷笑道:“你们将我拉上去,我自然放他。”四人便如糖葫芦一般,你我衔接,扭作一条长绳。 蒋礼并力拉几人不住,怪叫道:“淳于玄过来帮忙!”淳于玄被这景象惊得手软脚麻,急忙扑上,周通和袁伯当见势不妙,也分别抓着淳于琼的双腿,只听鸠盘鬼母在崖下哈哈大笑,七人同时急滑下崖,瞬间不见踪影! 陈青桐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结果,一时惊呆,待他跑到崖边,但见崖下黑沉沉不见其底,七人早已无影无踪,不觉额头汗出,摸着胸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为了一本书,这几个人居然连生死也都不顾了!”心头忽然一动,道:“鸠盘鬼母说我聪明,跟着来,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母亲墓碑后留下的小字,是她刻上去的么?那么鸠盘鬼母是知道母亲的下落,也并不相信母亲已经死去了?”可是鸠盘鬼母已和夔门六怪一道摔下了悬崖,想印证她话的真假,也已是无能为力了。他在崖顶坐了片刻,道:“母亲的下落,还是我自己去寻的好。我知道金国大都,大都郊外有红叶峰这个地名,也知道有个报恩亭,天下虽大,要找这个地方,当是不难。” 他站起身来走下山坡,寻了骡子,上骡一路东行,少不得风餐露宿穿州过府,也不能尽言。这日过诸暨,凭水吊西施,徜徉许久。向路人打听,知再向东不过三百余里,便是出海的港口,心中一动道:“海客四面为生,见多识广,我不如赶到港口去问跑海的人如何?”这时已是夕阳西沉,陈青桐向路人问到最近的一个小镇,打算去那处投宿,待明日再动身前往港口,哪知他虽然练有武功,毕竟从未出门,未经风霜,在路上走了数日,竟偶感风寒,但觉神睏体乏,肌肉酸痛,竟在小镇的客栈中发起热来。好在那客栈老板为人尚好,见他倒卧房中一病不起,忙请了医生来替他诊治。果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场风寒,一直过了八九日方才渐渐好转。 陈青桐病倒客栈住了十来日,渐渐身体大好,结了房饭钱,另备一份谢仪谢了客栈老板,心中想道:“港口也就这三百里路,就不用这慢腾腾的骡儿了吧。何况北方战事频仍,我带着骡儿,也没处用使。将来登船,谁来照管它?”将大青骡送了给客栈老板,那客栈老板凭空得了他一份谢仪,又得了一匹健壮的牲口,乐得眼都没缝,将港口所在方位详详细细说得明明白白,将陈青桐一直送到路口,这才告辞回转,陈青桐一人独自上路。 陈青桐一路信步而来,但见沿途鸟鸣山溪,林霭森森,满目清幽,站在高处极目远眺,但见朦胧远山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轻薄的轻纱,在飘渺来去的云烟中忽远忽近,宛如淡墨数笔,杂乱无章却又错落有致地涂抹在夕阳将落的天边。陈青桐见此美景,大为赞叹造物之神化若此,暗暗想道:“他日若得闲时,在这山中结庐闲居,漫诵佛经数卷,或与白云为伴,或与走兽为伍,岂非人生一大乐事?”隐约见前面林边有炊烟袅袅升起,知有人家,便道:“天色已晚,我权且在此借宿一晚,待明日再做打算便了。”望见路边石碑,上书着“百岁山”三个大字,主意打定,便上前去。 原来那炊烟所在,果是一片山居。陈青桐上前时,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拄龙头拐杖,正在门口眺望远山,听得陈青桐脚步声,回头迎上前来,满面笑容问道:“公子从哪里来?要去往何方?” 陈青桐忙答道:“小生自临安来,听说百岁山风景旖旎,特地前来踏访,不料贪看景色误了归程,不知老丈可否容我借住一宿?”那老者笑容可掬,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公子不嫌山居简陋,便请进来。”陈青桐拱手谢道:“叨扰清静,请老丈宽宥。”那老者见他彬彬有礼,哈哈笑道:“天下哪个是头上顶着房子走路的?请进请进,咱们山里人可没这么多客套规矩。” 那草庐之中跑出一男一女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见了陈青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话,只看着他笑。陈青桐见那小女孩漂亮可爱,便将她轻轻抱在怀中,那小女孩也不认生,任由他抱着,只是咯咯地笑。老者微笑道:“这是我的两个孙子孙女。他们的父亲积攒了些山货,大早出门货卖还未归来。晓儿凇儿,去叫你娘来招待客人。”陈青桐将小女孩放下,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去了片刻,一位妇人走了出来,见了陈青桐裣衽施礼道:“公子远来辛苦。公子请坐。”陈青桐见那妇人虽无十分颜色,倒也庄重识礼,急忙还礼。那妇人微微笑了一笑,自取了石桌上的茶壶又入内去了。 陈青桐放下手中包袱,坐在石凳上,但觉晚风吹拂,凉意顿生,赞道:“若能得一二日闲,徜徉其中,纵情山水,岂非一大乐事?”那老者闻言不无得意地笑道:“可见公子是锦绣堆里打滚的人。我这山间景色,一可修身养性,二可怡保天年,身上衣裳口中食皆上天山神之所赐,岂喧嚣闹市可比?” 少时那妇人端茶上来,问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不知要去哪里?” 陈青桐含糊一阵,说的无外乎沉迷景色,忘却归途一类的话语,岔开话题,尽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搪塞。那妇人倒也不以为意,将茶碗放下,正要进门去,忽听路边一阵脚步,两个孩子如欢腾的小鸟般边跑边叫:“爹爹,是爹爹回来啦!”路上响起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不多时一条大汉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走进门来,见了陈青桐不禁一愣,抱拳道:“这位兄弟从何而来?” 陈青桐见那大汉身上肌肉虬结,面色黝黑,腰间围着豹皮裙,背上背着一张弓箭,是个猎户装扮,连忙起身行礼道:“在下仰慕此间景色,独自前来游玩,因贪看山景误了归程,路过宝宅,乞请借宿一宿。” 那大汉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宽心请坐。”从怀中取出几锭散碎银子交给那妇人道:“今日卖一张虎皮给城里张大户,等闲少我几个铜钱,看在往日的交情就算了。”那妇人满脸高兴,接过银子,取条帕子包了珍而重之地放在怀中,道:“丈夫辛苦,且陪客人少坐,待妾身收拾酒饭。”那大汉应道:“前日打的獐子你可没卖么?可将獐子腿煮了招待贵客。”那女子应了一声,自去了。 那大汉倒不拘束,抱拳道:“小人贱名刘二,不敢请问兄弟贵姓?” 陈青桐念头一转,随口道:“在下姓公孙。”刘二微笑道:“原来是公孙兄弟。山野粗食,招待不周,请勿见怪。”陈青桐连忙道:“怎敢?”少顷那妇人端了酒菜上来,自有老翁相陪,两人喝了一回,陈青桐道:“这酒劲力好大!”刘二哈哈一笑道:“兄弟这是不胜酒力了。这酒是我娘子采摘山中可口野果亲自酿造,虽然有些劲头,不如兄弟说的那般力大。”三人都笑。是夜收了杯盘,刘二夫妻自安排陈青桐睡下。 第二日一早,陈青桐早早起床梳洗,来跟刘二夫妻和老翁告辞,夫妻俩带着孩子,一直将他送到山坡路口,刘二笑道:“兄弟若是在前面迷路,请千万还回头来。我有家生要做,就不送兄弟你了。”陈青桐抱拳谢道:“多谢大哥嫂子厚待。他日两位若是到临安来,就请到陈家巷来找我,也让小弟尽一尽地主之谊。”刘二笑道:“兄弟如此诚挚,足感情谊。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他日若是生活难做时,当前往投靠,到时请兄弟不要嫌弃我人粗野便成。”几人叮咛又复,陈青桐举步上路,刘二夫妻自回去了。 他信步下山,一路向北。世道纷乱,他倒放着官道不走,只找山边小路放步而行。他被困家中,从未有此之时,心情舒畅,又好游山玩水,自然不会走到官道上去了。他一路走一路想道:“大都离此千里万里,也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去?对了,刘二哥曾说此地去港口是条捷径,出山东向,大概不过十日,便该走到港口。我也不用太过忧心,上了船先到山东地面,再从山东到大都去,那便该不太远。”边走边想,忽然刷地一声,眼前但见一缕寒光扑面飞来。陈青桐万没料到在如此空寂的山谷竟然有人,不但有人,还是埋伏在暗处来暗算他,不由吃了一惊,喝道:“是谁?!”但见不远处一个黑色人影一晃,足下加劲,飞身就赶。 那人在树林中跑得飞快,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陈青桐心中暗暗一凛道:“此人轻功有些火候!”深吸口气,施展“八步赶蝉、登萍渡水”的轻功提纵术,在后紧追不舍。看看即将追近,陈青桐觑得真切,蓦地腾空飞起,向那黑衣人肩头抓了下去。那黑衣人身子扭处,反手一掌,含着三个前后不同的后着,一招发出,便如三个人同使一招、依着先后顺序攻击而来一般。陈青桐右足向前一扫,身体反倒后倾,飞起一脚踢那黑夜人肩头,那黑衣人双掌一错,挥掌架开,陈青桐正要上前,冷不防左右一阵凉风,两口长剑已分头刺到。陈青桐措手不及,身躯倏仰,背心几乎着地,中指连弹,当的一声,左右两人只觉手心一热,长剑几乎脱手而飞,右边那人见机极快,急忙飞身避开,左边那人蓦觉一股大力猛地向外牵拉,宝剑拿捏不住,竟被陈青桐夹手将他宝剑夺了。只听那黑衣人叫道:“留下八脉心法,放你走路!” 陈青桐大为头疼,干脆也不辩驳,喝道:“你要心法,得用本事来取!”剑诀一领,把钟梓玄教他的那套太乙剑法使出,剑光飘忽不定,那两人蓦觉眼前精光闪耀,慌忙后退。陈青桐脚步不动,长剑一个“大漠孤烟”,锋利的剑尖顺着那黑衣人的手臂,倏地就刺那黑衣人咽喉。那黑衣人肩膀一晃,翻身缩肘双掌一推一按,乘陈青桐立足不稳,步换身移之下倏地一掌,竟绕过陈青桐长剑织成的剑光圈子,直拍到他胸口。这三招两掌乃是一路杀手,但他掌快,陈青桐的剑也不慢,就在他手掌将要拍到陈青桐胸口时,陈青桐长剑陡地反圈回来,那黑衣人若不缩手,五个指头登时都要被陈青桐长剑削掉。在这紧要关头只听那黑衣人大喝一声,中指疾弹,铮的一声流光四散,陈青桐手腕麻木,长剑被他中指弹得歪过一边,但他连环猛击,也终于被陈青桐给解了。 只见陈青桐长剑一收,剑尖指地,沉声喝道:“你们到底是谁?!”他声大喝中气十足,几个黑衣人宛觉他就在自己身边说话一般,耳鼓嗡嗡作响,个个惊骇莫名,相互扶持,急急忙忙狼狈逃进了树林中,呼哨一声,瞬间走得不剩一个。 陈青桐呆立半晌,暗道:“难道所谓的‘八脉心法’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引得人人出手抢夺?到底是谁说我手里有八脉心法?是鸠盘鬼母么?还是?”想起家中密室墙壁上的图画,心中疑云大起,当下将手中夺来的那口宝剑掷下山去,收拾了包袱,缓缓沿路而行。此刻已将是日上中天,林中雾霭渐渐散开,鸟鸣啾啾,流水潺潺,陈青桐心道:“‘八脉心法’和我有缘无缘,但看日后罢!”其实他无心向武,那是跟着钟梓玄练了四年武功剑法之后,才对武功有了更新的认识和了解,但他心底纯净,胸无城府,天真烂漫,又怎会知道,他在自己家地下暗室的石壁上看见的图画,其实就是八脉心法中的一部分,只是所得不全而已,杂以钟梓玄教他的内力运使法门,他一通百通,其实体内流转的,已是八脉心法带来的真气了。 第四章 答疑解惑 不过想什么来什么。正当陈青桐走到港口附近的一座小镇上,竟意外地碰见了他早就想见到的钟梓玄。两人意外相见,自是十分高兴,陈青桐便拉着他进了客栈开好了房,然后一起在客栈的酒楼里吃饭。钟梓玄笑道:“好小子,你胆子很大啊,居然敢偷跑出来,你爹找到你,还不打断你的狗腿子?”陈青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瞒您说,我这回出来,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到处胡闹的。我一直怀疑我的母亲并未去世,而且我还得到了一些暗示,所以动了心思,想去大都走一趟,哪怕得到的是我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我从此也就心安了。”又把一路所见,都跟钟梓玄说了说。钟梓玄喝了一口素酒,道:“既然这么多人找到你的头上来,那你的半个身子,就已经踏进江湖里来了。也罢,关于八脉心法,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都跟你说一说吧,没准以后你有机缘见到这门武林奇功呢。” “前朝靖康年间,金兵入寇,前朝灭亡。金兵不但几乎将故京毁灭一空,离京师不远的武林圣地少林寺也被殃及。到今武林中有人一直在传说和揣测,说当年暗中指使金军统帅金兀术火烧少林寺藏经阁的,是另有其人。不过年代已远,金兀术也早已死去,这件事无从可考,少林寺那一把大火的由来,我们也不必深究。总之因那一次大火,少林寺不但损失了大量的佛门经典,少林寺秘藏的武功绝学,也在那次浩劫中毁于一旦,少林寺因此多年来一蹶不振,直到少林寺出了一位奇人,这种局面,才得以改观。这位奇人,就是少林寺上代掌门大师一鸥上人。 “这位一鸥上人天纵英才,而且佛心坚定。他当上少林寺掌门的时候,少林寺五百僧兵,只剩了四十人不到,藏经阁毁于战火,少林上下,都指望他能光复祖师留下的所有荣光,而恢复和重建藏经阁和般若堂,就是一鸥上人的当务之急。一鸥上人此人讷于言而敏于行,他以堂堂少林掌教之尊在外苦行三年,终于募化到了足够的资金来修缮藏经阁和般若堂,甚至毁坏得并不严重的达摩堂和山门也在他的主持下修缮一新。少林寺重整雄风,也多半是靠了他的呕心沥血。所有人都知道,少林寺之所以能名震天下,和少林武学中最厉害也最神秘的两门功夫大有关系,这两门功夫一门是易筋经,一门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大悲锻骨功’,前者蜚声江湖,被武林公认为少林武学之源,也是少林内外兼修武学的最高峰;但后者因当时不知著者,因此则默默无闻,连少林寺本寺的弟子也极少有人知道藏经阁中有这么一本经典。直到一鸥上人无意在整修藏经阁的过程中,从藏经阁顶楼的一面夹墙中发现这部典籍,‘大悲锻骨功’才终于有机会重现人间。而据少林寺中人传出来的说法,当年靖康之乱,从少林寺被抢走的经典藏书中就有‘大悲锻骨功’的上册,这本上册并未平平安安地被送到金国上京,其中多有波折,以致这本书上记载的武功流散江湖,先后被三人修炼,这三人分别是金国的沈王金兀术、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的远房族叔耶律青峰和大宋名将杨再兴。这本上册就是‘八脉心法’。 “一鸥上人乃是少林寺自唐代第二十三代主持觉远去世后又一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从夹墙里看到了这本奇怪的经书,一眼便辨觉出这本经典的厉害之所。以他多年的苦心论证,八脉心法作为大悲锻骨功的上册,能起到练功者的引导作用,而下册大悲锻骨功则用来修正上册八脉心法中还存在着的破绽。武功的修炼因人而异,同样的两个人,修炼同一种武功,也许会有两种不同的结果,而下册就能起到这个作用。总之两种武功,最后要达到的目的,可谓殊途同归,那就是把武功练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而从古至今,凡是练武的人,还没有哪一位做到了这一点。” 陈青桐不解地道:“那么少林寺有没有想过办法来弥补经书遗失带来的后果呢?” 钟梓玄笑了笑道:“没法弥补。刚才我说过的,金国的沈王金兀术和现任的金国国师耶律宗雷的族叔耶律青峰以及我朝名将杨再兴将军,三人修炼的结果,果然如一鸥上人所言,取得的成就截然不同。金兀术练功过度,以至于过早地死去,金国对外从未宣布过金兀术的死因,因此我们揣测,金兀术其实并非病死,而是练功的过程中出现了差错,自己无法弥补练功差错带来的后果。因为武功越是厉害,引发走火入魔的可能就越多,无论正邪两派的武功都是如此。而金国另外一位练过八脉心法的人,也就是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的族叔耶律青峰,不过这位耶律青峰一直到死,也没人发现过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也许只能说明,耶律青峰找到了适合修炼这门武功的最佳途径,他依着这条途径,轻而易举地避过了走火入魔带来的伤害,所以外人传说耶律青峰武功深不可测,并非言下有虚。至于第三位练成八脉心法的杨再兴大将军则成就更是惊人。他曾单枪匹马,一人闯过金国一百六十里连营如入无人之境,身上未曾有任何伤口,还杀了金国九位顶尖的大将,若非他后来因天气的缘故不幸在小商河为国捐躯,也许他这一脉留下来的八脉心法,应该强过前面两者。” 陈青桐又问道:“我很奇怪。为什么这门武功是从少林寺流传出来的,反而它的发源地少林寺从未有人因为这门武功而名震天下?!” 钟梓玄点了点头,赞许地道:“看样子你的脑子一开动起来,比谁都要聪明。你提的这个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是很多人心中的疑虑。我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八脉心法并非真是少林自古而今流传下来的武功绝学,它的作者来自于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我一说你也知道,他就是华山派的隐士陈抟老祖,而告诉我这本书真正来历的,正是一位已经去世了的华山派弟子,所以我个人还是比较倾向于相信他的说法的。” 陈青桐道:“陈抟老祖?” 钟梓玄笑了笑道:“不错。” 他继续说道:“正因为这门武功不是少林寺所有,少林寺历代祖师,充其量不过做了一位替人保管财务的保管者而已。如今华山派日渐式微,能到少林寺去请回祖师遗物的想法不是没有,但少林寺经此兵火,本身的武功典籍也丧失极多,八脉心法的确已被金国抢走,作为华山派,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你总不能要求人家到金国去把这本经典给你抢回来吧。毕竟当初代为保管这本武林秘籍的决定,是华山派自己做出来的,弄成这样,大家谁都没想到,华山派当然也无法为了此事到少林寺去缠夹不清,否则就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陈青桐颇觉意外,道:“也就是说,其实少林寺当初得到这本经典,是华山派有人亲自送到少林寺去的,而并非少林寺从另外的途径意外所得?” 钟梓玄道:“不错。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尴尬呢。那是因为陈抟老祖去世后,门下为争正统,闹到兄弟阋墙,原本兴旺百年之久的华山剑派,因为一场内斗而死伤惨重。继任的那位掌门人知道门下弟子都是为谁该掌管八脉心法而起争端,苦思良久之下,秘密亲上少林,把这本由陈抟老祖亲自写成的典籍送到少林寺藏经阁藏了起来,对外则造了一本假书,当众焚毁,从此华山剑派果然无人再问起八脉心法的往事,门派中的争斗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少林寺以武林正道同门不好拒绝华山剑派的请求,只好把这本经书暂时收下。这样一来,你就应该想到为什么八脉心法从少林被抢走,而少林寺弟子也从来没人会这门武功了。少林本身的武学,不花上毕生的经历都难以登堂入室,少林弟子个个秉持自心,当然不会觊觎别派的武功了。至于为什么大悲锻骨功可以修补八脉心法的破绽,那只能说这是天意了。据我所知,写下大悲锻骨功的是一位来自天竺的挂单僧人,他到中原来的时间,只比达摩祖师稍晚。他一生在少林挂单,未曾下过嵩山一步,因此可以肯定八脉心法和大悲锻骨功之间并未有什么关联,只是八脉心法在武林中掀起的血雨腥风相互争斗日甚一日,而外界的人,大多并未听过大悲锻骨功的名字。” 陈青桐道:“为了一本书,为何会闹到这步田地?真让人奇怪。” 钟梓玄摇头道:“这就不好说了。不过后来八脉心法为何会在中原流传,又为何会在武林中出现无数个伪本,我们的猜测,是金人得到这本书后,把真本藏了起来,而把伪本到处散播,引来中原武林的你争我夺,大为内耗,到时金兵自此挥师南下,朝廷无法抵挡,武林中也不再会有人来当金人灭亡我朝的绊脚石。我这一去多时不曾回到临安,多半也就是为了印证这个传言的真假。”陈青桐道:“那么你查到什么了吗?” 钟梓玄面色微微一沉,道:“金国自从完颜亮登基为帝,亡我之心不死,目前他在国内招兵买马,收拢人心,说不定什么时候金国就又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青桐叉开话题,问道:“不知道道长将要去哪里?” 钟梓玄道:“我自然有我的事要办。刚才你说在山里碰见过一个黑衣人和他的几个同党,也许这个和我在追查的一件事也有关。”原来武林中最近出现了一伙人,冒充别人的名义胡作非为,其中两个,还毙在钟梓玄掌下。钟梓玄认为不应该有人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本来要弃之不理,但听说陈青桐也碰到了这伙人,边和陈青桐说话,一边起了疑心,所以他决定彻底查一查,只不过他没把他的想法告诉陈青桐罢了,话锋一转,道:“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的好。你爹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跑了他没准有多着急呢。” 陈青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道长原来就认识我爹吗?” 钟梓玄望了他一眼道:“当然认识了。你忘了我的道观离你家并不远吗?陈员外的大名我当然知道了,这不,我也知道你呀。” 陈青桐见他脸色毫无变化,确认他没说谎,心头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以为你跟我爹认识很多年了呢。”钟梓玄笑了笑道:“当然认识很多年了。我第一年正在清风观挂单就认识他了。我在临安时间不短,算到今日,也该有快十年了吧。你爹性情有点刚愎自用,以前的确和我有过一些冲突,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和他私下的交情,否则我怎么会答应教你剑法和内功呢?你可知道我师门还有长辈,没经过长辈的允许,我是没有权力私下在外收门徒的,要是和你父亲不熟悉或者根本就不认识他,我全然可以拒绝你的请求而不教给你任何东西。” 他喝了一杯素酒,道:“你练功练得怎么样了?” 陈青桐抱拳道:“多谢道长苦心教导。”于是把最近练功的情况一一告诉给他听,钟梓玄听了点点头道:“看样子我本门的武功还是比较适合你的。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再抽时间给你写几篇随时可以修炼的内功心法,你带在身上,一有时间,就去练它,天长日久,自然对你大有好处。”陈青桐连忙道谢道:“谢谢道长厚爱。” 钟梓玄笑道:“以前看你淘气顽皮,没想到你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本门的武功非正派正直的人不传,哪怕心中有一点点淫邪,练了也没好处,反倒大大有害。你切记,学了我的武功不可逍遥胡为,若是被你碰上本门别的长辈见你作恶,他们可没我这么好的脾气。”陈青桐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敢,不敢。”钟梓玄道:“你是真的不打算回家了吗?要是你想回家,明天早上,可以和我一道上路的。我不介意在路上多个同伴。” 陈青桐道:“我还是想去大都看看,或者真的能找到我的母亲也不一定呢。” 钟梓玄道:“我真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才想起怀疑自己母亲是不是还在人世?”陈青桐道:“以前没想过,那是因为少不经事。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怀疑。按理自己的母亲去世,无论如何你都会有悲怆的心理,去扫墓上坟,总会伤心哭泣,平时想起她来,也定然会心情不快。可我却一点也没有,我从来都不觉得悲伤,一点点悲伤的心情都没有过。难道我是个冷血的人吗?” 钟梓玄却心中暗暗吃惊,又不能点破他什么,只好道:“好吧。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不劝你了。你父亲那里,我会替你带个信儿回去,好让他放心的。你若真的找到了你母亲还在世的证据,我希望你还是尽快回家来,毕竟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又没有别的亲人了。人到中年晚年,谁都希望能有儿子孙子承欢膝下的,我想你应该了解这一点。” 陈青桐点头道:“是,谢谢道长的教诲。替我带信的事儿,就麻烦道长了。” 两人又用了些饭,这时天色还早,阳光明媚,两人把行李放在房间,出去走了一趟,又说了很多武林佚事给陈青桐知道,这时候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凉风习习,沁人心脾,两人都不约而同感到有些倦意,于是又一道回客栈来,各叫了一碗面吃了,然后安歇。 第二天一起床,钟梓玄就来找陈青桐,把写好的几页内功心法和一篇剑法指摘交给他,道:“你用心记熟了,一有时间,就抓紧时间练它,等你全部滚瓜烂熟了,要把这几篇东西全部烧掉。本门的剑法和内功向不外传,遇上你那是机缘巧合而已。”陈青桐应了,把几篇心法和剑诀小心翼翼贴身收好,道:“道长这就要回临安去了吗?” 钟梓玄道:“不一定,不过办完事就会回去了。你去大都遥遥数千里,一路上自己小心保重。对了。我这把宝剑,是我师门的信物,我这十年来很少在江湖上行走,宝剑对于我而言没多少用处,就让你带上吧。在路上作为防身之用,还是需要的。毕竟过了长江,就是金国的地盘,你可要小心从事。”陈青桐倒是想过去买一把宝剑的,见钟梓玄把自己用的宝剑送给他,连忙道谢,珍而重之地收了下来。两人在客栈门外告别,陈青桐一直望着钟梓玄的背影消失不见,才回到客栈里来。 从客栈到港口还有大概八十多里路程,陈青桐带了宝剑和行囊结账出门,找路人问了路径,便向港口方向一路走来。他年纪小,精力充沛,一人上路,轻轻松松,走到日上中天,才走了三十里不到,不过他有所打算,所以并不想赶路,所以一路逍遥自在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倒也没事。他在一个村庄里找了一户庄户人家打尖,吃完了饭带上一些干粮和肉脯路上吃,告别了那个庄户,再上路去。不过这回他必须还是走进山里去,因为一座大山就横在路口,必须穿山而过,往来有些旅人,也都是选择穿山过去的。他本来就是个乐山乐水的人,见了大山,心头高兴,想也没想,跟着路人的指点,就进山来了。翻过这个山头,再向前走三十里大路,就是出海口,往来贸易的客商云集,和陈青桐一道先后上路的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离得不远,却只有他一人遇到了麻烦。 他刚进山不久,就有几个黑衣人拦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陈青桐以为这帮人是来剪径打劫的,没想到为首那人一开口就道:“把八脉心法交出来,咱们就好合好散,否则,哼哼。” 陈青桐一听就火了,道:“哼哼什么样?要八脉心法,自己去找,拦路抢劫吗?”那人嘿嘿地笑了起来道:“抢劫?爷们可没这个心情!”一条铁链,迎空飞了过来,居高临下向他头顶猛砸。 陈青桐长剑一搭一绕,将那人飞来的长链荡开,飞身纵起,纵声长笑道:“你们这几个三脚猫能擒得下我吗?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吧!”砰砰两声,那人被陈青桐震倒在地,变了滚地葫芦,寒光闪耀,长剑向前一指,剑尖瞬间指到了另外两人胸腹之间。 手持铁链的那人身手不弱,虽然给陈青桐震倒,却没受什么伤,他急忙爬起,只听铮的一声宛若龙吟,铁链上爆出一溜火光,硬接了陈青桐这一剑,铁链端梢带着嘶嘶风声,向陈青桐背心打到。陈青桐不禁赞了一声道:“好!”宝剑一收,飞身避开,蓦地腾起半空,排山运掌,向那人当头猛压下来。他这一剑一掌使得行云流水,毫无凝滞,片刻之间连袭两人,那人收了铁链闪过一旁,另外一人却是五指如钩,刷地抓向陈青桐脉门。陈青桐玄功默运,反手一拂,那人五指指尖触着他掌心,宛如碰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急忙缩手,砰的一声闷响,指掌相交,两人各自后退三步。 那人空手以指换掌与陈青桐拼了一招,指尖至小臂酥麻,内力无法凝聚。陈青桐并无心和这几个人纠缠,施展提纵术飞步就走。几个黑衣人见了,急忙招呼追赶。使铁链的那人紧紧追来,陈青桐心中怒道:“不叫你们吃点苦头,你们大概不知公子爷的厉害!”使铁链的那人正自内力贯劲,铁链直打到陈青桐后心来,陈青桐左足飞点,刷地一声凌空拔起三四丈高,让过铁链,后面几人刀枪并举,如风般袭到。陈青桐不待那几人站稳脚跟,便居高临下一掌猛切下来。使铁链那人匆忙间身体一伏,蓬蓬两声,首当其冲的两人被陈青桐震得歪歪斜斜。陈青桐猛地大喝一声,右脚飞起,一个“魁星踢斗”,将欺近身前的一个黑衣人踢翻,宝剑一挥,又将使双钩的那黑衣人迫退,剑光一展,身形急起,如箭射来,眨眼之间,已追到了是使铁链的那人背后,眼看那明晃晃的剑尖,就要在他的后心搠个透明的窟窿!正在这时,陈青桐忽觉背后风声,来势劲疾,他江湖经验虽然不足,但毕竟是钟梓玄亲手传授,听风辨器的本领这四年是经常要练的,他一听这风声,立即就知道有强敌袭到,正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突然袭来的一招,陈青桐心中一凛:“想不到这几个草贼之中竟有如此手段!”心念一动,剑招立即发出,反手一撩,身形未变,却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剑尖直指背后偷袭那人的脉门,登时把他这偷袭的一招解了,只听“当”的一声,火星蓬飞,那人斜跃三步,陈青桐也不禁上身一晃。 使双钩的那黑衣人武功不错,趁这时机,双钩霍霍,卷地勾来,疾攻陈青桐下盘。陈青桐到底江湖经验不足,一个不留神,“嗤”的一声,饶是他立即闪开,长袍下摆亦已被撕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几名黑衣人见陈青桐吃了一瘪,一拥而上。尤其是使铁链的那人,一条铁链宛若毒龙飞腾,远击近攻,这几个人中有两个力气大的,一个用的是狼牙棒,一个用的是厚背刀,两人都是势重力沉,陈青桐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下子面对六名江湖好手,更显得左支右绌。激战中,忽听“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使厚背刀那人的大刀被陈青桐用巧劲带过一边,但他的宝剑也给对方荡开,陈青桐剑点一歪,使双钩那人立即乘虚而入,喇啦一声,又撕破了他的一幅上衣,钩尖划过,陈青桐小臂上登时现出了一道血痕。而与此同时,使铁链的那人正使到一招“毒蛇吐信”,黑黝黝的铁链正要锁向他的喉头。 幸而陈青桐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虽然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但也并不如这几个黑衣人所算,非但没有轻敌,反而格外留神,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他身形忽然一晃,使双钩那人一对护手钩刚刚钩到他胸腹,陈青桐骤然转身,剑尖已斜斜指向他胸口。使双钩那人只得把双钩偏斜一格,立时跳起,才化解了陈青桐这一凌厉的剑招。这几个人这时才知陈青桐虽然年轻,剑法却是非同小可,刚才奔跑追逐的过程中实是未使出全部本领,不觉暗暗吃惊。说时迟,那时快,陈青桐长剑挽了一个剑花,唰、唰、唰,连环三剑,直如疾风暴雨般,使到疾处,但见剑光,不见人影,竟似十几口宝剑,从四面八方攻来一般,剑气纵横,剑光飘忽,六个黑衣人个个都觉得陈青桐的剑尖是在对准自己,一时眼花缭乱,六人中有两个胆子稍小的,急忙打滚逃开。 不过六个黑衣人尽管使不出陈青桐那样怪异的剑法,但本领和陈青桐所差有限,六人稍一慌乱,立刻镇定,六人合力,登时扭转了不利的劣势。只见刀光如雪,双钩霍霍,棒影重重,陈青桐的剑光圈子被压得越来越小。六人刚刚松了口气,忽听陈青桐大喝一声,剑光夭矫,宛若游龙,忽然突围而出,使狼牙棒的那人膝盖先中了一剑,摔倒在地,狼牙棒也被他自己撒手扔下了山坡,紧接着“嚓”的一声,使双钩那人一口左手钩被他一剑削成两段,剑势不绝,在他手臂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子。使铁链那人铁链急卷,陈青桐刚下重手伤了两人,不及撤剑回身,突然反掌向后一拍,“当嘟”声响,使铁链那人的铁链飞出老远,掉进了深深的茅草之中,陈青桐大喝一声,反身扫腿,砰地声响,使铁链那人又成了滚地葫芦! 陈青桐虽然手臂受了点小伤,其实只是划破了些许皮肤,出了一点血,这时候血已经自行止住,长剑一展,剑招越发凌厉。使厚背刀的那胖子大刀猛挥,总算把陈青桐向后逼开了几步,使铁链那人跟着双掌一错,一掌拍到陈青桐背心。陈青桐腹背受敌,身体一转,一个大躬身,向旁一闪,厚背刀几乎砍中使铁链那人的脑袋。那人大吃一惊,大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瞎了!?”陈青桐哈的笑了一声,使铁链那人恶狠狠地道:“叫你笑!”掌力一发,顿如排山倒海,陈青桐恶作剧心起,身子一侧,避开他这两掌,宝剑对着他掌心,道:“叫你打!”果然那人急忙收掌,陈青桐宝剑一转,嗤地一声,将那人腰带割断,那人只觉下身一凉,大骂声中,裤子掉了下来,陈青桐大笑,横肘一撞,砰地一声,把那人撞得咕噜噜滚下山坡去了。 领头的如此狼狈,何况还有两个受伤的,山坡上的六个黑衣人自然不敢再斗下去,再斗必然也要吃亏,没准这该死的孩子也要把自己的裤腰带割了呢?急急呼哨一声,扶着伤者,狼狈而逃。陈青桐哈哈大笑,笑完了望着自己身上也被割裂了口子,有的地方还露出了肌肤,道:“早知道这样把那人的裤子抓到手里,让他光屁股走路回去。”哈地一声,又笑了起来,忙找到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另外一套换洗的衣服换了,被撕烂的衣服也不舍得丢弃,就放在包袱里,道:“找个估衣行,把它补补也就可以穿着了。我出来只带了这些,将来还得靠它呢。谁知道大都那个地方有没有的衣服买?”摸摸包袱,幸好银子和那吊从父亲房里头来的铜钱还在,当下高高兴兴,下山而来。 第五章 掉进囚笼 站在山头上,已可望见远远一带水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过从山下到港口,却的确还有段路要走。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陈青桐在山头上跟六个黑衣人打了一架,下山的时候小心翼翼,连摔了两交,走到山脚下时,感觉有些累,于是吃了干粮肉脯,就着山泉喝了几口解渴,想道:“钟道长教我的几门吐纳功夫,其中就有一门,是专门用来消乏聚神所用,我在这里歇息歇息,等体力恢复了再走不迟。”把包袱放在草丛里,开始吐纳运气。岂知他坐定不久,忽然闻到一股香味。那香气微微刺鼻,一闻身体便渐渐麻痹,身体分毫动弹不得,心中吃了一惊道:“不好,难不成是山中的瘴气?不好了,书上说此物最毒,果真如此,我便要一觉不醒,长眠于此了!”张嘴待要呼救,但唇舌僵硬,哪里能够开口? 只听有人笑道:“姐姐,这人中了咱的百绝迷魂散。”一个女子道:“去看看,可是石元朗派来的奸细?”陈青桐身体动弹不得,闻言却是心中大喜,忖道:“原来是中了迷药,并非毒瘴。”片刻之间又听那人道:“姐姐,看他文雅俊秀,倒也不像坏人。”语音细稚,象个童子。一为女子道:“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好是坏,他又怎能做得奸细?”那童子拍掌笑道:“姐姐说得极是,怎样处置于他?”女子道:“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可放过一个恶人,暂且将他抓了回去关在地牢之中。若是无辜,便给他几两银子陪罪,打发出庄。要是恶人,自然好好修理他。”陈青桐心中暗暗叫苦,道:“我无罪无过,想是流年不利,为何今年处处是劫难?”思忖间,身子一轻,已然被人抬起,放在一辆马车之上。一路颠簸,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又被人从马车上抬了下来。不多时眼前昏暗,一股湿霉气味冲入鼻观,果真是到了一处地牢之中。 只听先前那女子道:“我们出去禀报爹爹,你们将牢门锁好。”有人笑道:“大小姐,你放心罢,这牢门用精铁打成,他就是大罗金仙,也逃脱不得。”铿锵之声不绝,想是缠上了锁链。女子又嘱咐几句,脚步声远去。 陈青桐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地上,只觉得肚中骨碌碌乱响,跑了有一夜,竟是饥肠辘辘、头晕眼花了。自语道:“肠胃呀肠胃,你如何这般不争气?先前吃下肉脯干粮,这么快就消化殆尽、叫个不停?所幸这地牢之中只我一人,斯文扫地,倒也没有旁人来耻笑。”又想道:“是了,这也怪不得你,想必是那个百绝迷魂散太过厉害,不知不觉将我体力耗光。”方要站起,一阵头晕目眩,又是一交坐倒,道:“这五脏之庙少了香火,如何能勉强支撑?”大叫道:“牢头,你不供奉饭食,莫非私自克扣了饭钱,中饱私囊?”连声叫唤,门外冷冷清清,始终无人应答。 正在颓废懊丧时,忽听有人笑道:“你要是饿了,就吃些此地的土特产,味美不腻、精而不费,乃是世上的一道极品佳肴。经常食用,能强身健体、补肺益气。”陈青桐被唬了一大跳,战战兢兢地道:“谁?谁在说话?”环顾四周,但见昏黯灰蒙之下,见前方石墙的凹壁深处,隐约有个人影。但听那人道:“莫非你想看清我的模样不成?也罢,你休怕,再走近一些,我给你点个灯盏如何?” 陈青桐听他颇有调侃揶揄之意,哭笑不得,暗道:“不过是惊愕之下,随口一句而已,都是牢中沦落之人,神情凄凄惨凉,彼此相见,也是徒增烦恼罢了。既然如此,谁又要看你了?”听他招呼,也不好推辞,只好提起衣袍,小心翼翼摸索过去。 那凹壁甚深,陈青桐蓦觉脚踏之所柔软一片,悉索作响,地上竟然垫上有一层厚厚的干草,便见眼前淡然灰银,原来是一张薄纸中几点晶莹闪烁。陈青桐一怔,心中暗暗叫绝道:“原来这人捕了萤火虫攒合为盏。” 但见那人眉须花白掺杂,蓬松蒙面,用手拨开,露出面目,却是个额宽虎眼、地正天圆的汉子,有三分落魄之气,却不缺英雄气概,见陈青桐呆愕,淡淡一笑道:“你看我这桌子如何?本是方方正正之物,我嫌它不好看,又不能用刀,便以锐石每日打磨削切一些,五年之后,方才做成如此案几。” 陈青桐听了心头吃了一惊道:“他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竟被人关了五年?官家衙门,怎会用此手段?那么此处既然不是官府,那当是一方豪强私设的牢房了,想必此人也是极大的无辜。他见那人眼光灼灼盯着自己,目光之中,威严至甚,当下不敢多问,唯恐那人心头火躁,一言不合便冲上来对自己饱以老拳,那可是大大不妙,当下道:“老前辈,桌上有一盏现成的油灯,为何不用?” 那人道:“小子,你肚子饿得狠了,如何还能这么多嘴?”伸手从桌上摸来一个馒头,道:“老子慈悲,这馒头给你吃了吧!”把手一扬,馒头扔了过来。陈青桐正自饿得发慌,抄手接着,连声道谢,拿着那馒头便狼吞虎咽,不片刻吃得干干净净。 只听那人哼了一声,道:“这油灯是辛老贼差人送来,我可不屑用它!” 陈青桐吃完馒头,躬身一礼,道:“请问老前辈尊姓大名?” 那人道:“我复姓欧阳,单名一个伯字,在此二十五年了。”陈青桐道:“二十五年?岂非??????岂非半辈子都耗在这地底之下?”心中叫苦不迭,暗道欧阳伯长久不能出去,可见地牢坚固,万难脱身,当下万念俱灰,心寒意冷。 欧阳伯看他叹息,笑道:“你以为我受困半生,黔驴技穷,你也必定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地受困此处吗?哈哈,这地牢虽然可靠,但也不是铁壁铜墙,区区地牢,我要出去时,又有何难?”陈青桐半信半疑,心道:“你是个爱面子之人,自然要为自己说些好话来开脱开脱。”只听欧阳伯开口骂道:“辛老贼,你贪我书,偷我秘籍,实是天下第一卑鄙无耻之极、惫懒无赖的恶徒!”拿过一只石碗,喝了几口清水,润润嗓子,继续大骂,他越骂越起劲,越到后面,言辞更是不堪。 只听门外有人笑道:“欧阳大侠骂也骂够了,弟兄们,一切照着老规矩办。”陈青桐大为诧异,心道:“也不知他说的老规矩是什么?”少时忽见地牢顶上中央被人拉开一条缝,有人垂下一个托盘,鸡鸭酒菜,那托盘中却是样样不缺。那人道:“欧阳前辈,这是今日的配菜,有金陵盐水鸭、大都酥嫩烧鸡、窖藏八十九年的杜康美酒及川府活水鱼,不知你老人家可还满意?” 陈青桐听他逐样介绍,不禁垂涎欲滴,暗道:“一个小小的馒头怎能果腹?这许多好菜欧阳前辈岂能轻易吃光?若是能够邀我同席共饮,那可是人生一大妙事。”却见那托盘旋转三圈,欧阳伯闭目养神,岿然不动。陈青桐眼看一顿大餐就在眼前,心下大急,道:“老前辈,你若手足不便,我替你取来如何?”不妨欧阳伯双目陡睁,喝道:“你若是敢碰那托盘一下,我立时便取了你的狗命,叫你从此当个饿死鬼,终身不得解脱超度。”气势凶悍之极。陈青桐吃了一吓,登时定住,果然不敢上前。 上面那人笑道:“欧阳前辈一如既往,委实无奈。”将托盘提了上去,不多时,又放下一条软软的绳梯,道:“此时此刻,你老人家还是不肯出去么?外面轻车骏马皆已备妥,何不快意驰骋,山河逍遥?何必苦守地牢,从此不见天日?”欧阳伯骂道:“辛老贼不还我书,我是决计不会出去的!” 陈青桐甚是诧异:“原来他不是受人关押,而是自我羁绊,却不知他口中的‘辛老贼’是谁?贪了他什么宝书,竟令他执拗如此,甘受二十五年幽禁之苦?那辛??????辛什么的也好不狠心,不过一本书而已,还给人家就是了,何必耽误别人半辈子的大好时光?” 只听上面那人喝道:“收了梯子,午时再来。” 陈青桐急道:“我是好人,放我出去。”跳起来去抓那软梯。蓦只觉眼前一片白亮,头上一盆凉水倒了下来,正浇在他身上,全身上下,顿时干缕全无,尽都湿透。只听那人冷冷一笑道:“你是好人还是恶棍,等我家大小姐审问定夺方才可知。你若有本事,拿你自己脑袋将铁门撞断,我们决计不会阻拦,由你自去。” 陈青桐被淋得狼狈不堪,勃然大怒道:“你们私设地牢,囚禁好人,眼中可还有王法么?”大声咆哮,也终是无人应答,但见地牢顶上那条石缝缓缓合起,再不留丝毫痕迹。欧阳伯哈哈大笑,道:“他们既挖掘了这个地牢,可见就是目无法纪之至。你明知故问,一者气急败坏,二者浑噩糊涂,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青桐又气又急,将湿衣挂上墙壁铁钉,气愤愤地道:“前辈见笑了,却不知你与那辛??????辛某有何恩怨?何必为了一本书自囚于此?” 欧阳伯微微一愣,默然不语。陈青桐道:“前辈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欧阳伯喟然道:“老夫已到知天命之年,有什么说不得的?”深吸一气,大声道:“外面的狗崽子听好了,今日我便将你家辛老爷的种种来历说个清楚!” 欧阳伯道:“我与辛老贼本是长江帮的水贼,他使枪,我用刀,打劫过往客商,掠财取命,倒也配和默契,因此在江南武林之中也得薄名,唤作‘长江双煞’。”见陈青桐瞠目结舌,又道:“你休要轻视,我们虽是水上的强盗,但自有道义规矩,只对贪官污吏、金国的细作探子、不良奸商下手。”陈青桐笑道:“如此说来,也是义盗了。” 欧阳伯道:“我虽不曾读什么圣贤书,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的。长江帮是黑道帮派,但帮规极严,除了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之外,各种戒条莫不合乎天地道义,纵然入不得名门正派法眼,但也不曾被他们小看了去。” 陈青桐笑道:“黑白本无常,岂可一概而论?” 欧阳伯眼睛一瞥,道:“瞧不出你年纪不大,倒也不算迂腐。”接着说道:“我们做的是无本的买卖,后来劫了一大票,除了金银财宝、首饰细软,还有一本书和一份信札,拆开信封,却是金国给宋朝奸相的密函,原来是南方义军将领吕堂和杨珏的义军被朝廷派兵剿灭之后,心中气愤难平,便与其结拜兄弟、江湖人称‘小温候’吕堂联袂,悄悄潜入大都,意欲行刺金帝,逼迫金兵退还淮北、山东、河南、河北之地,但可惜两人不幸在大都城外雪谷中失手陨命,因此金廷密信,嘱咐奸相斩草除根、大行党锢之祸、力削小朝廷抗金势力等等。这等恶毒之信,我们即刻撕扯得粉碎,撒入长江之中。但那本书却是吕堂毕生心血所著,书中更有一张藏宝地图,以为日后聚集义军的抗金之资。” 陈青桐道:“莫非前辈想寻着吕堂的后人,将这书册与地图一并归还?果真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欧阳伯脸色一红,咳嗽一声,道:“那是自然,只是后来细细打听之下,那杨珏与吕堂皆无子嗣,于是便换了一个主意,将地图交由杨珏昔日部将,他日金兵南渡,朝廷无能,各地自起义兵时,正好大用。至于那本武功密笈么?便留下我们兄弟俩自己研究,不瞒你说,我??????我与辛老贼虽然号称‘长江双煞’,但是武功??????武功实在是低微得紧,就想趁此机会,练好武功,将来两国交兵,讲究的毕竟只是阵势兵法,也与江湖武功招式不同,私自留下这本秘籍,也并不防碍国家社稷大计。”陈青桐听了暗暗叹息道:“武功有什么好的,你们竟然如此痴迷,换做是我,心理一不高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练的。”不过想想也怪。为什么钟道长教的功夫他练起来偏偏那么容易上手,那么快? 只听欧阳伯继续说道:“一日辛老贼请我喝酒,说道从此往后,能隐居山谷,安心练功,正是可喜可贺之事,若不大醉一场,岂非可惜?我心中十分高兴,便与他提了几坛上好的女儿红,去江心州寒竹苑的破落草亭痛饮,当晚月色撩人,心情畅快,不觉大醉。待第二日正午醒来,却发现辛老贼不见了踪迹,摸摸自己的怀中,那本武功秘籍已不翼而飞。” 陈青桐一惊,道:“难不成他故意将你灌醉,就是为了贪图此书和宝藏吗?” 欧阳伯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错,我与他做了多年的异姓兄弟,竟不能看透他的险恶用心,委实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双拳攥得紧紧,咬牙切齿,半晌又道:“偏偏我听得杨珏部下在太湖天险成立义军,并已将宝藏之事告知。若他们派人来取,我又交不出地图,岂不成了无信无义的小人?于是苦思之下,便想了一个不甚光明磊落的法子,诈死藏匿,暗中四处寻访辛老贼的下落,既为杨珏与吕堂两位烈士讨个公道,也为我自己洗刷清白。” 欧阳伯道:“我四处寻访,请了丐帮的朋友帮忙,好容易才打听到辛老贼在石竹山买产置业,娶妻生子,当上了员外爷,于是提着一把大刀,冲入府中,准备逼他吐出秘籍与藏宝图。孰料老贼自练了吕堂的武功,一身本事已比我高出许多,不及三四十招,我便被他打倒在地,关进了地牢之中。” 陈青桐啊呀一声,道:“此人无理在先,无礼在后,果真是个心机诡翳的恶人。”欧阳伯摇头道:“他也不是要真的关我,说我只要识时务,就此罢休,便送我几千两银子到杭州养老,天子脚下繁华无比,让我舒舒适适过完我的下半生。”陈青桐笑道:“这提议可不好么?”欧阳伯眼睛一翻,怒道:“好个屁!老子虽是黑道的土匪,却也是个言出必行的大丈夫,怎能小利当头,便背信弃义?!” 陈青桐红了脸,道:“在下玩笑而已,前辈不必当真。” 欧阳伯怒道:“这等混帐之事,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吗?”瞥他一眼,又道:“辛老贼说我若是肯出去,便是答应了他的条件;见我不允,便派人送来许多的好酒好菜,各个地方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宝无一不全。我若是吃了一口,便是欠他多少银子,不断积累,从此欠得多了,人情重了,自然无颜再与他纠缠。我偏偏不肯上当,便捉来此地的土特产果腹。”陈青桐心道:“先前他就说道什么土特产,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立刻饥火上升。 只听欧阳伯突然压低声音,道:“老子后来寻思,老子本是专劫不义之财的贼人,你辛老贼若是送来饭菜给我,我吃不得,但是我自己去偷,如何吃不得?哈哈,此计大妙,任他辛老贼怎样聪明,便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到这一点的。于是我将‘土特产’驯化,每日让它们从地牢洞中出去,悄悄窜到厨房,帮我偷些饭食回来。” 陈青桐奇道:“什么‘土特产’?”觉得背上有物爬动,伸手一摸,却是一只极大的老鼠,不觉大惊失色,张口就要叫唤,被欧阳伯伸手掩口,示意噤声,便看老鼠窜到欧阳伯手上,唧唧作响,甚是亲密。 陈青桐惊魂未定,暗道:“原来他竟然训练老鼠给他去偷吃偷喝!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这人心思缜密、也算是匪夷所思之极了。”蓦然一念:“辛老贼的走狗便在外面窥听,所以他说话万分小心,防着他们跑去禀报,派下人来在厨房封堵老鼠洞,那可不妙。” 两人就在这地牢之中待了两天,其后看守不断送来饭食,放下软梯,极尽各种诱惑之词,皆被欧阳伯骂得狗血淋头,缩了回去。那养大养熟的老鼠每日偷来几个馒头,虽是远远不够充饥,但可果腹有余。欧阳伯见他吃得香香甜甜,不禁甚是欢喜,拍掌笑道:“我在这里吃了几十年的馒头,依旧身康体健,你若顾忌什么,却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待得第三日上,牢门打开,走进一个干瘦的老头,左右打量一番,啧啧叹息,道:“欧阳兄弟,此地阴冷潮湿,鼠患横行,怎能安然住人?我在杭州给你买一所极大的宅第,何不洗漱干净,在软暖房中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坐上轻车宝马,去西湖赏玩风景?”欧阳伯嘿嘿冷笑道:“辛信,你若不肯还我秘籍与藏宝图,说什么我也是不会走的。”陈青桐愕然,暗道:“原来他就是那个辛老贼了。” 只听辛信笑道:“大哥何必如此执拗?当初便将宝藏还于杨珏旧部,又能如何?朝廷不敢发兵北伐,只图苟安一隅,早已派兵将太湖义军剿得干干净净,其时所有财物,小部入国库,大部还不是被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见欧阳伯横眉怒目,咳嗽一声,又道:“再说吕堂的武功,你要练好了,第一个便要找我报仇,我思忖再三,明哲保身,自然也是不能还给你的。” 欧阳伯大怒道:“好!你便将它扣一辈子,只要别被我得到才好。” 辛信嘿嘿一笑,道:“大哥倘若如此吩咐,我定然遵从,这秘籍藏匿甚严,就算让你四处搜索,也决计不能寻到。”欧阳伯怒色满脸,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便再闭目不语。 辛信道:“大哥莫非困了?既如此,小弟也不打搅你了。这娃娃是我女儿捉来,恐你寂寞难耐,陪你聊天解闷的。我素来敬重大哥,当年在长江当水贼之时,小弟便事事唯你马首是瞻,这个小小人情,自然是不用再还。”欧阳伯当下果然气得脸色铁青。 陈青桐暗道:“这老贼果真无赖得紧。”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与欧阳前辈如此深情厚谊,你便欠下了他老人家天大的人情,也不用还了,只将秘籍归还就好。” 辛信眼光一闪,道:“什么天大的人情?” 陈青桐不慌不忙,道:“十桩人情,尽皆天大,你若抵赖,岂不被天下人耻笑?是了,果真如此,欧阳前辈乃是极重情谊义气的人,到时候少不得还要替你开脱,你又要欠下第十一桩人情了。”欧阳伯听了哈哈大笑,道:“不错,你正欠下我十桩天大的人情。小娃娃,你给他一一道来。” 陈青桐顿时颇为为难,他说的什么十桩人情,不过是学着辛信的模样,信口胡说而已,哪真有什么说法?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咳嗽一声,道:“第一人情,便是欧阳前辈侠义为怀,替你承受世人无穷无尽的唾骂之苦,如此恩情,金山银山,亦然难以偿还;第二人情,乃他老人家诈死之后,四处寻访你的踪迹,却因此免了你来找他的一番奔波颠簸之苦,辛酸苦寒,谁能知悉?第三人情,听闻你二人交手之时,欧阳前辈不敌倒地,外人看来是被你的武功所败,其实不然,这是他故意为之。” 辛信哼了一声道:“为何故意为之?老夫愚钝。” 陈青桐笑道:“这道理简单之极,不过就是大大地满足了你的虚荣尊严而已,从此在下人面前,逞起威风,在江湖之上,博取虚名,这天大的恩情,正该锦衣玉食,极力供奉。” 欧阳伯听了,不禁拍掌大笑。辛信眼神森然,沉声道:“你说下去。” 陈青桐暗暗忖道:“我已然得罪尽你,还怕什么?”咳嗽一声,朗声道:“第四人情,却是二十余年不见天日,只居于这地底深牢之处,苦寒无比、阴冷之极,帮你看护好大的一片地方,犹然无怨无悔,终于筑就了辛家百年不世基业之诺大根本,你后代子嗣,皆要立祠敬拜,莫能相忘;第五人情,便是宁愿饥饿,也绝不吃你送来的那些伙食,为何?以悲天悯人之胸怀,与各地饥荒之民共甘苦、同患难,自己既积了功德,又减你的害理罪孽,若非圣贤,岂能如此执着?说到第六人情,乃以微弱莹光勉强照明,以防止灯油不慎渗漏,引起大火,这等丰功伟绩,灶王爷尚且不足,谷中粮食,勉强可抵。” 辛信气得浑身颤抖,道:“你是秀才么?” 陈青桐躬身一礼,笑道:“虽然没有考取什么功名,但孔孟之道熟谙于心,正好与辛先生切磋切磋。”辛信神情狰狞,哼道:“好得很,好得很,你说下去。” 陈青桐道:“第七人情,就是欧阳前辈强压兄弟之情,力抑英雄之泪,对你呵斥怒骂不已,让你随时警醒,能够扪心自问,不叫你良心泯灭。良心者,为人之根本,你根本犹存,方才为人。”辛信勃然大怒:“他巧言善辩,这是骂我不是人了?”一掌便要拍下,狠狠将他惩戒一番,转念一想道:“我若计较,岂不被人笑话?”猛吸口气,将胸中翻涌气血硬生生按下,道:“你这娃娃自以为是,果真看得透澈吗?还有三大人情,老夫洗耳恭听。” 陈青桐道:“所谓第八人情么?便是你将无用木桌扔来此地,被欧阳前辈花了足足五年的时间悉心琢刻,剔除破烂,保留精华,终究变废为宝,成为雅致案几,一者免了你的浪费浊名,二者消除你羞辱义兄之恶;第九人情,说来惭愧!我年幼无知,看人不准,以为你先天无赖,他老人家偏偏说你少时不慎,被恶狗咬得多了,从此得了伤心疯癫之症,是以良心变黑,也是无奈;第十人情,那更是高明了,你诬赖他老人家欠你人情,他虽然知此大谬,却偏偏不肯开口辩驳,以海阔天空之博大胸怀,任你胡说,希望你能回头是岸,改过之新,堪比我佛之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实在是大大的了不起。” 欧阳伯也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好小子,你如此说来,他辛老贼的确是欠了我不少人情呢。” 辛信气急败坏,骂道:“你这娃娃信口雌黄!” 陈青桐喜道:“老前辈,辛先生认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辛信吼道:“你说什么?我何时向他认错了?” 陈青桐道:“先生姓辛,单名一个信字,‘信口雌黄’,便不是说你自己满口胡言乱语么?”辛信气得发抖,道:“放屁,放屁!”陈青桐摇头道:“不对,不对,虽然胡说,却比狗屁高明了许多,辛先生如何枉自菲薄?”辛信被他气得眼冒金星,身躯颤抖不已,道:“此‘辛’非彼‘信’,你偷换字音,实在可恶。”陈青桐愕然一怔,道:“先生之‘信’,不是‘信义廉耻’的‘信’吗?如此看来,你岂非无信无义之徒?”欧阳伯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他正是无信无义之人。” 辛信勃然大怒之下,陡然欺身而上,五指如钩,一把扣住他的脉门。 陈青桐大惊,方要后退,只觉得手臂酸麻,登时动弹不得,冷冷地道:“莫非你恼羞成怒,想杀我灭口?我们若替你掩饰,这又是一个大人情了。”辛信哼道:“你这娃娃极其聪明,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害你?我不仅不害你,还要收你当我的儿子。”陈青桐道:“我可不答应。”辛信手指一点,封了他哑穴,道:“此乃喜事,由不得你不从。”硬生生将他拉出地牢去。欧阳伯救他不得,眼睁睁望着辛信将陈青桐拽了去了。 辛信抓了陈青桐,自出地牢。陈青桐被他点了穴道,半身酸麻,又被他牢牢抓着,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眼前只见四周景物模糊,耳边风响,无暇分辨所在何地。两人一道迈过九曲小桥,过了莲花池塘,来到一间客房之前,早有几个家丁奴仆过来,将陈青桐团团围住,拢肩握臂,复又牢牢抓着。 辛信沉声道:“现在他就是辛家的‘大少爷’,你们若漏了半点口风,老夫掌下可绝不留情!”众人应道:“是,他就是大少爷。”辛信又道:“扶少爷入房,好好给他洗个澡。他若不从,你们不用客气,绳索捆绑就是了。”陈青桐暗道:“你家大少爷是如此待遇么?可笑之极!”转念一想:“我挣扎作甚?正好温水淋浴,清洁身体,乐得有人伺候。”待洗漱完毕,果真神清气爽,好不惬意安然,可惜哑穴未解,经脉被锁,武功全然不能是使用,更不能说话,正是“苦无叙,喜难述”。但见仆役捧来全新衣裳,穿在身上,气色当下便大大不同。 他在房中用了饭食,果然山珍海味,色香味俱全,竟是比那地牢引诱欧阳伯之各色佳肴更胜几分,不觉愕然。见边上仆役神情迥异,或是冷漠无语,或是似笑非笑,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忖道:“这辛老贼莫非真要留我在此,当什么‘大少爷’?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要我老老实实地顺从,那可是万万不成。”此时有吃便吃,哪有闲暇管他那许多?待得吃得饱胀,残羹剩饭全部撤下,忽然竟觉神思困顿,登时哈欠连天。门口站着两名婢女见他大打哈欠,立刻走进房来,捧香奉烟,在床前仔仔细细熏了一遍,将被褥叠摆整齐,齐声道:“大少爷请安歇。” 陈青桐脸色一红,不能言答,微微点头,以示感谢。这床铺果真是柔被软裘,睡在上面,床中幽兰清香,好似骨头也化了一半。渐渐入睡,酣梦甘甜,待一觉醒来,下人正在榻前束手等候,见他醒来,笑道:“大少爷,老爷前厅有请。” 那辛信下手点他哑穴手势极重,十二个时辰未到,被封的穴道依然未解,当下微微点头,用那金盆玉梳洗漱一番,随着引路家丁,往前厅而来。那辛信早等在前厅,见陈青桐甚是顺从,不禁眉飞色舞,笑道:“泽儿,你睡得可好?”“关心”之情,溢于言表。陈青桐大为愕然,暗道:“我不曾答应认你为父,你却连姓名都给我取好了?你如此假惺惺,到头来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辛信见他神情淡漠,喟然一叹,道:“你闯下如天大祸,为父气恼无比,是以才将你关在地牢之中,以为惩戒。你何必耿耿于怀,却不能似为父一般,胸襟开阔,气度昂扬?”陈青桐见他假惺惺得有趣,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辛信大喜,道:“好,好,你方才一笑,可值千金,便是原谅为父了。”一手握着他的臂膀,指指点点道:“金刀门、神医店、三山斋的诸位前辈闻讯赶来,我替你好好引见引见。有这几位武功高强的前辈助阵,便算石元朗寻你晦气,也不用畏惧担忧。”陈青桐心头一惊,道:“石元朗是谁?为何要与我过不去?”奈何穴道未解,作声不得。见那几人形色甚是得意,便是金刀门门主胡中全、神医莫不救、三山斋斋主吴千秋等等。见他们纷纷抱拳,只好拱手相迎。 胡中全拍拍他的肩膀,大声道:“辛公子,你挫石元朗锐气,实在是大快人心。有叔父在此竭力保护,定叫那人动不得你半根毫毛。”陈青桐莫名诧异,被辛信在他背部“命门”轻轻一按,腰身一阵麻痹,不觉欠身。胡中全哈哈大笑,道:“我与你父亲乃是多年的相识,公子不必如此客气。”陈青桐有口难辩,哭笑不得。 但见柱下站着二人,一名黄裳女子,面目姣好,年约二八,一个绿衣女童,眉宇清晰,不过八九春秋,见辛信侧目示意,相顾一视,来到陈青桐的跟前,齐声道:“大哥,你也忒迟了一些,我们等了你许久,有些不胜其烦。” 此言一出,陈青桐心头一惊,暗道:“先前将我用百绝迷魂散陷昏的,就是这一对姊妹了!?原来她们是辛家小姐?”方要挣扎,却被她二人左右捏住手臂,一按“内关”、“神门”,一捏“孔最”、“列缺”,当下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辛信抚须微笑,道:“英儿、芙儿,你大哥身子不适,扶他在椅子坐下,小心一些,休要碰着了他。” 辛瑛、辛芙齐声应道:“大哥,我们扶你歇息,你乖乖听话便是。”外人听来,不过是小妹向大哥撒娇而已。陈青桐身不由己,被两人抓着坐在帷幕之下的木椅之上,手臂依旧被她二人牢牢捉住,一时动弹不得。 便在此时,只听轰的一声,半扇房门被人撞开,一名家丁踉踉跄跄奔进,口鼻出血,神情茫然,颤声道:“仇人上门,老爷救命!”身体晃了几晃,颓然跌倒,但见他面如死灰,身体一阵抽搐,片刻再无声息,眼目突凸,已是气绝身亡。 胡中全一摆手中金刀,喝道:“这是石元朗的落魂掌!这恶贼作恶多端,我正道武林哪里还有安生日子好过?”片刻只听门外一声长啸,远远地有人喝道:“狗贼辛信!给我滚出来!你儿子伤我儿体魄,此仇不共戴天,今日若不取狗贼性命,老夫决不罢休!”那喝声浑厚之极,声音由远及近,话音刚落,那人似乎已到门外。 辛瑛闻言冷冷一笑,附耳低声,道:“你听清楚了么?他要取我大哥的性命。” 陈青桐这才恍然大悟,又惊又怒,心道:“原来如此。他舍不得自己的儿子送命,又斗那人不过,于是便我抓来冒名顶替。此人心地如此歹毒!”手臂不能动弹,双腿尚能运动,不及站起,却被辛瑛窥破心思,一手作拍拭裙上灰尘之状,暗暗伸指一点他“足三里”,陈青桐两腿果然立时酸涨不堪。 辛瑛低声说道:“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一切俱是依我的心意,任意宰割,再要挣扎,徒然无功,还是省省气力吧!”陈青桐心道:“向闻女子温柔可人,她为何独独例外,这般狠毒?” 只听门外石元朗叫道:“若是依我以往的性子,既伤了我的儿子,只是我多年来吃斋念佛,一心向善,所以今送这极乐逍遥散来给你那狗贼儿子服用,从此三月,便是一般的不为不举,以后他能不能生下后嗣半儿,那就看他自己造化了,嘿嘿,嘿嘿嘿嘿!只是此药药力绵长,三月之后,你那狗贼儿子必然气血逆流,一命呜呼,可不好玩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六章 尔虞我诈 胡中全喝道:“石帮主,你儿子在留香院胡作非为,辛公子见义勇为,出手稍稍重些,也合江湖规矩。你何必斤斤计较,非来报仇不可?” 但见半空中人影一花,一人飘然落在厅前,冷笑道:“原先我以为胡金刀称得上是个人物,今日观之,满嘴的胡说八道、狗屁熏天,委实无赖之极,与那市井贩夫走卒有何二致?!”此人身高体健,满脸络腮,威风凛凛,声雄气壮。 胡中全怒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石元朗哈哈大笑,道:“辛家的大少爷是在哪里遇上我儿子的?”胡中全愕然一怔,道:“自然是在留香院中。”石元朗哼道:“哦?辛公子既是正人君子,为何也会去这粉头裙钗、流莺嗲语之地?莫非与小儿一般,也有宽袍解带之好?”胡中全啊了一声,道:“他,他却不同,只是,只是??????”陈青桐心中大乐,暗道:“不错,辛家庄最是天下第一的卑鄙无耻之地,辛老贼如此,他的女儿亦如此,那个不争气的宝贝儿子好色成性,能好到哪里去?” 他胡思乱想,手臂陡然一阵酸疼,不觉挤眉弄目,眼泪便要流淌下来。便看辛瑛满脸促狭,紧紧按住穴位,低声道:“小贼,你胆敢冲撞我爹,却不知今日逢厄,还要白白赔上一条性命,替我那不成器的大哥受过,嘻嘻。” 辛信神情惶恐,道:“石帮主,我儿子少不更事,一时气血方刚,方才犯下如此过错,请你大人大量,就此罢手。”石元朗冷笑道:“老子江湖绰号‘有仇必报’,平生最是恩怨分明,你这是向我求饶么?那么好!既是求饶,那么你请出花红酒礼,全家给我跪下三拜九叩,老子便考虑考虑,这药少给他吃一点儿,如何?” 胡中全抢前一步,大声道:“辛兄,不用求他,今日有我在,看他有多少本事害人?” 石元朗冷笑连声,道:“有趣,外传辛信思虑缜密,滴水不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请你姓胡的助拳,再邀神医救人,以为或能消除这‘极乐逍遥散’的毒性;三者请来号称江湖‘民间判官’三山斋斋主,公告武林,说道你我两家所有恩怨皆在今日决一了断,从此再无干系,相互不得上门寻仇。嘿嘿,嘿嘿嘿嘿。”陈青桐暗道:“他果是心计深沉,自是早有准备。你的武功或是高他许多,但论起诡谋暗算,只怕远远不及。” 辛瑛眼波流转,小声道:“你又在想什么?”陈青桐对她厌恶恶心之极,当下冷哼一声,闭目不语。 但见石元朗背后转出一人,大声道:“帮主,小弟素闻金刀门门主胡中全刀法卓绝,他是使刀之人,小弟也使刀,小弟有心与这位金刀门门主切磋刀法,请帮主允准!”听得当的一声,声若龙吟,那人指弹刀身,满脸冷笑,正是黑旗帮“无怨不记”路大平。石元朗微微一笑道:“我也正要看看你的刀法是否有所进步,不过这姓胡的刀法在江湖中也算有那么一点点狗屁声名,师弟可千万小心。” 路大平冷笑一声道:“无妨,师兄宽心。”此话听在胡中全耳中,却极是刺耳,忖道:“何谓‘无妨’?莫非以为我的武功不及你,是以心存轻蔑,自信必胜?狂妄竖子,今日若不能叫你吃些苦头,我堂堂金刀门岂不从此被你小看到底了么?”冷笑一声,抱拳道:“路兄刀法卓绝,在下久仰大名,可惜一直不曾领教。既你如此抬爱,指名挑战,在下少不得陪路兄走几路。”轻轻脱去外袍,露出一身短打劲装,提刀出列,两人相互抱拳,刀光一闪,便在厅中斗将起来。 那胡中全刀发先手,一刀猛劈,虎虎生风,路大平横刀不动,待他刀锋堪堪砍到头顶,突然弯刀一挥,青光闪烁,竟无半点风声,胡中全见他刀势奇特,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两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风影,不过二十招,便登时斗得凶险异常。胡中全轻功甚是了得,寻隙便进,刀尖寒光闪闪,尽向路大平身上要害之所猛袭,路大平不甘示弱,刀法使开,攻拒削砍,丝毫不落下风。眼见胡中全的招数愈来愈紧,路大平刀法一变,刀招加沉,猛力砍削。胡中全见他手中弯刀青光闪耀,只怕是口宝刀,当下凝神缩臂,不敢让自己的刀给他碰上,急攻的圈子渐渐越放越远。 胡中全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着地滚去,竟到路大平背后攻他下盘。这一着甚是险毒,眼见路大平不及转身,被胡中全连攻数招,一刀横砍,猛见刀光一闪,喀的一声,路大平左手猛地探出,反手为钩,往胡中全脸上抓去。胡中全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手中钢刀火星四溅,竟缺了两个指甲盖大小的口子,紧接着肩头剧痛,路大平单刀下落,胡中全肩头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路大平这一刀气息不转,连攻三刀,有名叫“云龙三现”,乃是路家刀法的精妙杀着。二十招之间,赫赫有名的金刀门门主胡中全已是挂彩受伤。 路大平忽地抓着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回过身来,已成路家刀法中的第一招“左手抱刀”。但见他沉肩坠肘,气敛神聚,哪里有半分粗豪的江湖之态?胡中全肩头受伤,好在他卸力紧急,肩头剧痛,却还未伤及筋脉,手中弯刀在空中虚劈一刀,欲待进招,路大平一招“朝阳刀”已劈了过来。这一刀又快又急,胡中全急忙侧头,只听呼的一响,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不过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霎,脑袋几乎给他劈成两半。这一刀先声夺人,胡中全给他这一刀猛砍恶杀吓得一怔,知他接下来这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沉刀一架,当的一响,双刀相交,火光四溅。胡中全刀法渐老,一招“平刀割喉”,疾推出去。路大平“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何足为奇?”胡中全喝道:“平淡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一招“连环四象刀”,也是一刀猛劈,路大平不架不让,“削耳撩腮”,举刀斜砍,以攻对攻。 胡中全大惊,心想:“我跟你有什么仇怨?不过助拳而来,你用得着刀刀拼命?”本来刀法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总是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善于使刀的人那是决计不肯用的。此时路大平只须举刀一挡,就能架开敌招,哪知他竟行险着,不顾性命地对攻。他可以不顾性命,胡中全却不见得有这个勇气,危急中扑地一滚,反身飞起一腿。这一腿去势绝妙之极,路大平近身猛攻,招式太老,急闪过时,手腕险被踢中,钢刀急忙一翻,胡中全这才收腿转身。原来胡中全不但刀法精熟,在刀法之外,还格外练熟了十几路怪异拳脚,都是他从自己本门秘传的刀法中变化出来,仗之以此,近年来在江湖上几乎战无不胜。他刀法并不可说天下一等一的绝顶高手,但他刀法中另藏拳脚奇着,十几路奇拳怪腿夹在刀法之中,一路简单之极也常见之极的四象刀立刻便化腐朽为神奇。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一走下风,拳脚发动,立时扳转劣势。顷刻之间两人双刀疾舞,斗得尘土飞扬。 石元朗看了半日,扭头笑道:“二师弟,你看大平的刀法可有进步了么?” 陈青桐见石元朗背后一人瘦小干枯,宛若病夫一般,暗道:“此人原来是黑旗帮二当家。”辛瑛轻轻一笑,喃喃道:“你这呆子想来不晓得这人是谁。他便是江湖人称‘弯弓射雕’的缪铁鹰。”见陈青桐爱理不理,心中大怒。她自幼娇生惯养,庄中上下见了她莫不殷勤恭敬,几乎无人不刻意谄媚奉承,何曾被人如此轻怠?手指一按一松,渐渐加劲。陈青桐被她捉弄,委实难受,再也按捺不得,倏地睁眼,怒目而视。辛瑛颇为得意,轻轻一哼,昂首挺胸。她正是豆蔻年华,发育极好,身材丰腴,陈青桐是情开少年,一眼正好看到她的胸脯,见她胸脯坚挺浑圆,呼吸顿时为之一窒。辛瑛初时不觉,但女儿家天生敏感,低头一望,见陈青桐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胸脯,不仅羞得满脸通红,低声叱道:“狂徒!”陈青桐蓦然醒觉,手臂又是一阵酥麻,如狂涛海浪,绵亘不绝,却是辛瑛气恼之下,用力更是频繁加重。陈青桐强自忍着,暗道:“好个刁钻泼辣的丫头!少爷看你胸脯一眼,那是人之常情,你竟如此折磨于我!?”又怒又气,偏偏盯着她胸脯尽情来看。辛瑛气急,但大庭广众之下她再刁蛮泼辣,却也不能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哪里开口说得出来?只是手指劲道更甚,竭力施压。陈青桐心念一动,忖道:“我被你欺负,动弹不得,也唯有这一招,方解我心头之恨!”虽是手臂难受,犹自嗔目瞪眼,勉力支撑,口水横溢,唇舌难抿,遂啧啧乍舌,果真把那登徒子的无赖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辛瑛直是气炸心肺,却又无计可施。 只听缪铁鹰笑道:“三弟刀法刚猛凌厉,每一刀皆有切金断玉之威,刀法精妙,常人难以匹敌。只是此番对手乃是武林名宿、江湖前辈,只怕三弟难以取胜。”石元朗道:“你如何灭自家兄弟的威风,倒长他人志气?”缪铁鹰不慌不忙,笑道:“三弟招法连环相扣,本是风雨不透的上乘刀法,可惜他脾性急躁,前一招尚未使全,第二招便接,舍了首尾衔接之势,忘了刀法连环紧密、承上启下,遮掩破绽之功。”石元朗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说大平今日武艺都是空档。”缪铁鹰又道:“所幸胡门主的修为虽然深厚,但是下盘不稳,刀法‘寸劲’虽妙,但每每如此,腿膝之力未免松懈,难以力续。比如方才那一招,他腿力若再加半分,寸劲陡发,早可将三弟的刀击飞。” 石元朗抚须微笑道:“铁鹰此言谬矣!那是胡门主给我黑旗帮面子,故意手下留情罢了。” 他二人抱臂旁立,大声谈论,路大平暗道:“大师兄与二师兄一问一答,原来是在给我指点。”果然刀法变化,去势趋缓,每一刀使出,皆尽全面。胡中全一时寻不出破绽,暗暗心惊,只得转攻为守,两下情势登时扭转。 只听石元朗又道:“三弟如何渐占上风?”缪铁鹰笑道:“哪里上风?胡门主刀防腿膝足踝,自然无法照顾上半身的破绽,彼此难能兼顾。三弟如此尚且不识,可见对敌阅历还是不足。”石元朗道:“正是如此。以往出去办事,皆是你我二人出行,让他留在帮中看护。以后得了机会,还是要让他多多出门见识才对。”陈青桐暗暗好笑道:“所谓多多见识,该是多多打架吧?” 只听得路大平大喝一声,刀刃划地而过,不及收势,突然腾空飞起,一刀猛劈下来。这一刀来势恍若闪电惊雷,胡中全猝不及防,反手招架,当的一声,手心虎口一阵麻热,眼见路大平单刀“夜叉探海”、“上步生天”、“仙人指路”连环三刀,一刀紧似一刀,刀光如涛,风声猛烈,胡中全把心一横,钢刀疾挥之下反背一腿踢出,叫声“着!”窜身飞跃出去。岂知路大平拼着受他一腿,如影随形,刀势不缓,一刀砍落,胡中全只觉大腿剧痛,路大平一刀砍下,正中他大腿,反手一掌,胡中全大吼一声,凌空飞跌,落在桌椅之上,其势颇猛,轰隆一声,竟把好好的一张上好的樟木圆桌压得粉碎,一时之间,尘屑横飞。 路大平哈哈大笑,抱拳道:“胡门主,承让!” 胡中全羞愤难当,大腿剧痛,捡起金刀,忍着痛朝辛信拱手道:“辛庄主,胡某本领不济,无法帮你,惭愧,惭愧!就此告辞。”一瘸一拐,夺门而出,瞬间没了踪迹。 只听石元朗冷笑道:“辛庄主,今日请你家公子用药,那是礼尚往来,公道使然。倘再推诿,石某只好凭着三寸气在,辣手血洗辛家庄,只怕你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口的性命,绝难保全!”辛信沉吟片刻,道:“石帮主苦苦逼迫,若是欺人太甚,辛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只问一句,石帮主先前说过服药之后,你我之间一切恩怨尽皆两清,辛某有本事解毒,黑旗帮再不得翻悔报复,此话可是当真?”石元朗道:“石某虽非一言九鼎、四马难追的大丈夫,但也识得重信守诺,自然当真。” 神医莫不救道:“老夫悬壶济世,若是治了辛公子,还望黑旗帮莫要记恨。”石元朗嘿嘿冷笑道:“你若能解除此毒,我等非但不加责难,但凡以后帮中病患,皆上你神医店候堂求诊。”莫不救抚须笑道:“不敢,不敢,若是小恙,店中雇医皆能用心伺候,倘为大病,老夫亲自上门医治。”只听砰的一声,辛信拍案而起,缓缓走到“辛公子”跟前,道:“吾儿,你好糊涂,哪里不好胡闹,却偏偏跑到妓院与石家少帮主发生冲突,惹下这等弥天大祸?若是往日,我便陪你去死,也决不让你受这般委屈。只是全庄上下尚有一百余条性命,尽皆无辜,不能为你一人所送。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万难回头,为父唯有大义灭亲了!” 陈青桐开口不得,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辛信,心中大叫道:“老贼!装出可怜兮兮的一幅模样,却要少爷我来替你狗贼儿子背着罪过!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忘了你的罪孽!不把你辛家庄闹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死不罢休!”怒目相视辛家二女,更是愤慨:“你二女年岁不大,却与乃父一般凶恶狡诈,心思歹毒,他日必有报应!” 缪铁鹰笑道:“辛庄主何必如此?一人之命,换来全庄安危,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大便宜呢!”路大平道:“不错,我们喂他服药,早些回去,也免得被人厌烦。”辛信冷哼一声,默然无语。 路大平暗道:“我们要害你的宝贝儿子,你心中气愤,不理我们,那也是应该的。”从袖中掏出一个水囊,冷笑道:“辛庄主,这肾起凝结散还是给你你儿子吃了罢。”辛信长叹一声,凝思良久,接了水囊,喟然一叹,道:“罪过,罪过!”拨开木塞,掰开陈青桐的嘴巴,咕咚咕咚灌饮了下去。辛信将水囊扔下,沉声道:“石帮主,如此你可满意?” 石元朗哈哈大笑,道:“果然爽快!好,从今以后,你我两家恩怨一笔勾消,还是好朋友。”辛信冷冷地道:“好朋友可不敢当了。”石元朗不以为然,走到陈青桐跟前,在他胸口轻轻拍搡,叹道:“可惜,可惜!”三山斋斋主吴千秋心头暗暗一凛,道:“此人果真手段毒辣。他生怕此人不死,被莫神医给救了,于是不露声色,再补上两记落魂掌。一毒一掌,只怕那孩子是大罗金仙转世,恐怕也救不得了。” 陈青桐醒来,隐约听得辛信问道:“神医,他伤势如何?”莫不救低声一叹道:“‘极乐逍遥散’乃是黑旗帮的独门秘药,除红蛇之血以毒攻毒可制之外,天下无药可解。”辛信道:“红蛇居无定所,行踪难觅,如何可得?”莫不救连连摇头,道:“只怕此时就算红蛇在此,恐也无法妙手回春。”辛信道:“为何?”莫不救道:“石元朗临走之时,在他身上拍了两掌,观其用劲,所用手段,正是落魂掌无疑。落魂掌法阴柔刚猛并济,这两掌拍下,早将‘极乐逍遥散’之毒性透于奇经八脉,毒发更速。此非老夫之力可为之也。”辛信叹道:“如此说来,他便是无救了?如此多谢老神医。来人,请神医去厢房歇息。”又将几个下人召来,吩咐十天之内,好生伺候“公子”,上下称谓万万不可更改,若有违背,定然重责恶罚,决不轻饶。 辛信不知陈青桐躺在床上,躯体不动,神台却明,将他句句听得真真切切,心中冷笑道:“你惺惺作态,我就会感激你吗?”时辰已过,哑穴自解,只是他心若死灰,懒得动弹叫喊,任由仆人婢女伺候,便如木偶一般,一晃就是几天。 这一晚,婢女将罗帐放下,替他将被子盖好,自去一旁聊天,却不知陈青桐浑身正是涨痛不已,哪里能够安寝?只听一女道:“小红,此人快死了,为何庄主还要把他安置房中,扮作大公子模样?”小红嘘的一声,走到床边,见陈青桐闭目微鼾,方才心安,低声道:“我如何晓得?这件事你最好别知道,我也是如此。你见我问过谁来么?”小兰哼道:“你与张管家偷偷相好,以为我不知道么?他是庄主心腹,什么不知道?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对你自是什么也不隐瞒。快说,快说,我服侍这浊物,早已烦了!”陈青桐心头暗道:“辛家庄的下人也是如此势利,果然有其主便有其仆,没一个好东西!” 小红甚为得意,轻声道:“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告诉旁人。”小兰道:“我的嘴风最紧,姐姐休要啰嗦。”小红道:“听管家说,黑旗帮帮主为人阴险毒辣,虽迫此人服下了‘极乐逍遥散’,又打他两掌,只怕心中还有狐疑,会悄悄偷探。所以‘狸猫换太子’的好戏还得演下去。待十日之后,黑旗帮疑惑消除,便可将他扔进地牢与那老无赖住在一起了。”小兰道:“不放他走吗?”小红笑骂道:“糊涂!放他出去作甚?把这个秘密说给外人去听吗?若是被黑旗帮知道了真相,再杀过来,你我只怕没一个能得保全!”小兰道:“呀,那是万万不能放他逃跑的。你我这几日一定要好好看着他。”小红冷笑道:“他此刻与废人无二,怎么逃跑?不过你我还是大意不得。” 陈青桐心道:“有她们看守,我想逃走,那确是万万不能。”转念一想道:“我身中绝毒,莫说三月,只怕毒发,我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往哪里逃?就算出得了这万恶的辛家庄,到头来还不是曝尸荒野?”身上的疼痛一阵更胜一阵,不觉呻吟出声。忽听得门外轻轻一响,只听脚步细细,鼻息微微闻嗅一丝女子身上的香气,片刻只听有人轻轻一叹,道:“我这便救你性命,只是若天命所限,要收你归西,那也怨不得我了。”正是辛瑛的声音。 陈青桐大惊失色,骤然睁眼,辛瑛刚及掀开蚊帐,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恐惊醒小兰小红,急忙点了二人睡穴,冷笑道:“正想趁你熟睡,报那轻薄羞辱之仇。”陈青桐奇道:“你不是要救我性命么?”辛瑛轻声冷笑道:“谁要救你?你早死早好。”陈青桐冷冷地道:“果真是我听岔了,几乎将你的驴肝肺误作好心肠。你要杀便杀,来个痛快!”遂侧过身子,不加理睬。辛瑛双手叉腰,喝道:“好,我本要害你,看你如此执拗,我倒偏偏要救你。”陈青桐却不相信,道:“莫说你救我不得,便是真有这华佗再生的本领,我宁愿死去,也不要你救。”辛瑛冷笑道:“我只说救你,却未说能够救活你,但无论怎样,你因此承受我的恩情,就是死了,也不能怪我。” 陈青桐怒火上升,方要翻身呵斥,全身剧痛,不觉啊呀一声,重重倒了下去。 辛瑛脸色一变,旋即笑道:“小贼,不听我的劝告,便是如此下场。”取出一根银针,往他“巨阙”扎去。 这一针下去,正中陈青桐的气血凝结之处,她轻轻捏按,针尖颤抖,陈青桐浑身疼痛果然略有舒缓。陈青桐道:“你懂得歧黄之术?”辛瑛道:“这有什么,多看几本医术,又在木人之上锻炼良久,自然能够出师。那莫不救自号神医,不过徒有虚名而已,若与顾平之辈相较,便连替人家提鞋都不配。”陈青桐咦道:“顾平何人?”辛瑛却不答他,又拔出一根银针,道:“现下我要点你‘涌泉’,此穴干系肾气,或能大效;尚要点你‘足三里’、‘膝眼’、‘内关’诸穴,疏通足三阳、足三阴之经络,再以火罐熏贴其上,破凝除淤,扶正祛邪。” 陈青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自己不懂医理,也不知是真是假,心中一动,道:“我若是痊愈,你当怎样?”辛瑛愕然一怔,眼睛一转,沉声道:“那还用说么?你先前对我无礼,我胸中气愤怎消?待除去了你体内的绝毒,治好落魂掌伤,我再取你性命不迟。”陈青桐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暗道:“好恶毒的心肠!只是我也不是坐以待毙的,待气力恢复一些,毒消大半,不等你来寻我,我必先想个法子逃走,岂能滞留此地,任你胡为?”胡思乱想,却觉得大腿、小腿、脚心蓦然一阵疼痛,正是辛瑛试针。 她手法极不熟练,却将陈青桐当作穴位木人,落针顺利,便拍掌欢喜,若有差池,不禁嗔目蹙眉,抱怨嗟叹,随意将针插进拔出。落了几针,只听她咦的一声,喃喃道:“这‘环跳’穴是扎还是不扎?”陈青桐道:“扎了怎样,不扎又能怎样?”辛瑛道:“若是扎对了,你肾经或能通畅;若是扎错了,只怕气血翻涌,反伤心脉。”犹豫再三,不能决定,牙关一咬,道:“罢了,今夜便到此为止,我明晚再来。”纵身跳出南窗,只听窗外步声细细,片刻再无声响。 以后数日,每到子时辛瑛便要由窗而入,或是针灸,或是敷药,或是火罐烧拔,或是煎熬草药。陈青桐心地仁厚,暗道:“她如此待我,我怎能恨她?”那小兰与小红却是诧异不已,彼此面面相觑,咦道:“这却奇怪了,你我一觉睡去,任外面怎样风吹雨打,都不能醒来。” 第九日,辛瑛正在施针,听见窗外有人哈哈笑道:“果真是兄妹情深,可惜你回天乏术,想要救他,那是痴心妄想!”辛瑛吃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谁?”顺手抽出墙上的长剑,便要追赶出去。那人嘿嘿冷笑道:“你非我对手,何必自寻不快?看来此人确是辛家大公子了,我黑旗帮从此心宽,哈哈,哈哈哈哈。”陈青桐暗地一惊,道:“这不是那‘弯弓射雕’么?”他虽然厌恶辛信到极,到此也不得不佩服他广智多谋,暗道:“难怪当年他与欧阳前辈并称‘长江双煞’,果然心地深沉,远非常人可及。”侧耳倾听,窗外脚步声渐渐杳然,想是他已然走远。 陈青桐方自感慨,却听得嘎吱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几人笑道:“此番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黑旗帮暗中偷看了。”却是辛信、莫不救、吴千秋、辛芙与管家一干人等。辛瑛一笑道:“都是爹爹神机妙算、吴叔叔运筹帷幄、莫神医教导有方之功。”看了陈青桐一眼,道:“也是他极力配合之力。”辛信冷笑道:“他求生心切,听说你有妙法奇方,自然希望你能救他,你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了。” 陈青桐本是聪慧之人,到此方才恍然大悟,颤声道:“??????好卑鄙!”想起九日来,辛瑛所为都是在骗他,不禁七分忿怒,三分辛酸,喃喃道:“三尺红袖夜香来,一点毒芒蛇蝎藏。”辛瑛脸色一变,走到他的身边,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怒道:“小贼,本小姐服侍你如此长久,犹嫌不足么?口中嘟嘟哝哝胡说些什么?”陈青桐脸颊火辣辣刺痛不已,冷笑连声,只是半字不吐。辛信喝道:“好一个倔强的呆子,将他押去地牢,严加看管!” 两个家丁应一声,架起陈青桐便走。过得曲曲走廊,迈出半月圆门,便闻空中隐约传来呼啸之声。稍时,便看一人从天而降,不待家丁惊呼,袍袖轻展,闪电出指,已封住了二人穴道,陈青桐愕然道:“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那人将他挟在肋下,笑道:“我什么?”飞身而起,窜上屋脊,在瓦片上奔跑得几步,眼看四周无人,便停住身形,隐在翘檐龙口之下。月色之中,但见此人面色清矍枯瘦,不是“弯弓射雕”缪铁鹰是谁? 陈青桐惊道:“你,你究竟是谁?”缪铁鹰冷哼道:“休问我是谁,那日在他家花厅不是见过我了么?我才疑惑,你究竟是谁?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替辛老贼不成器的儿子送死?” 陈青桐这才将辛信的所作所为,前前后后的原委娓娓道来,苦笑道:“晚辈不过是一介过客,平白无辜逢此厄难,好不晦气!”缪铁鹰一拍大腿,道:“那日辛信的两个女儿分别侍立你的双侧,我和大师兄便已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她们既是你的‘亲妹子’,搀扶之下,袍袖遮掩,为何还会五指扣脉,牢牢摁住你的穴道?可见其中必然有诈。不想莫不救与吴千秋为了他家的宝藏,果真言而无信,竟悄悄摸摸地与之勾结,哄骗我黑旗帮。”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继而又道:“辛信的心机如此狡诈,恐莫不救床前施治,我等犹然不信,便吩咐他的女儿,好歹演出了一场亲妹救兄的好戏,却不知我心中生疑,并未离去,只是藏在一旁。他们欢喜之下,急急现身露踪,正好合了我的揣测,有趣,有趣!” 陈青桐颤声道:“如前辈所言,你们既早已看出了其中端倪,莫非所用之毒、拍击之掌,也是假的?”缪铁鹰摇头道:“莫不救医道高深,若用假毒,岂能毫无破绽?是以你中的毒,依旧真毒。”见他脸色发白,微笑道:“此毒虽与‘极乐逍遥散’症状相仿,但配药时却少放了金钱子、百鸠草、漠红花三味,所以不成绝毒,身体疼痛难忍、气血翻涌折磨数月,勿需解药,便可渐渐消除,并无大碍。那落魂掌亦非真正的落魂掌,本是七分猛力,三分阴柔,相济合攻,但下手之时,却换成了五分刚强,五分雌柔,决计不伤经脉。” 陈青桐听他道明原委,心中稍安:“我若说大祸,也可说大福。”听缪铁鹰要送自己回地牢,道:“龙潭虎穴,我若进去,怎可逃脱?”缪铁鹰冷笑道:“你怕辛老贼会关你一辈子么?他一手遮天,以为能够瞒我黑旗帮众,焉能不得报应?”陈青桐想起昔日石元朗屠庄之言,脊背登时一片寒意,再不敢多言。 缪铁鹰将他送到牢外,因里面仅有可缚可不缚的欧阳伯一人,铁锁铁链自然垂卸,不曾合上。待陈青桐进去,缪铁鹰将铁锁封上,笑道:“辛信为人多疑阴狠,他手下也是一样怙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敢去禀报、自寻麻烦?”他转出不久,那两个仆人果真如其所料,急急赶来,见陈青桐坐在地牢之中,如释重负,相视一笑,齐声道:“今夜平安无事,回屋喝酒。” 欧阳伯见他回来,便与其高谈阔论,听到辛信如此作为,恨恨不已,道:“他人品一向卑劣,你算见着他本来面目了!”陈青桐暗道:“你口没有遮拦,我若是悉数相告,你一时快意,岂不将秘密泄尽?”只说缪铁鹰是庄中请来的帮手之一,却将他真实身份与对自己的一番言语隐瞒不提。 他身体虽是疼痛不已,或是吐泻,或是眩晕,但一觉睡去,甚是酣甜。睡梦之中似乎听见喧闹之声,不觉笑道:“石元朗带人杀来,辛家庄从此不复存在。”只觉臂膀被人用力推搡,有人叫道:“快些醒来,快些醒来!” 陈青桐揉揉眼睛,见是欧阳伯,伸将一个懒腰,坐了起来道:“天亮了么?真是好睡!”欧阳伯哭笑不得,道:“外面乱作一团,你倒是无比惬意。”陈青桐奇道:“什么?”侧耳倾听,牢门之外,果真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欧阳伯道:“是辛老贼的仇家来了?”陈青桐暗道:“黑旗帮好快的动作!”便在此时,见几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来,打开牢门,簇拥而进。一人道:“快些将门锁上,如此阴暗潮湿之地、囚禁犯人之所,他们未必过来搜索。”却是三山斋斋主吴千秋。 陈青桐心中一凛,不禁豁然:“是了,黑旗帮人多势众,三位帮主武功高强,辛老贼一帮人抵挡不得,只好躲避。”再看辛信父女三人,神情惶恐之极,浑身颤抖,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体裁羸弱,气色苍白。莫不救苦道:“只盼他们杀得疲惫,早些回去才是。” 欧阳伯哼道:“今日不知撞上了什么大运,囹圄之所也变得这般热闹?”辛信大怒,方要发作,却被莫不救劝阻,道:“辛庄主,此刻杀他,于事无补。”辛信勉强按捺,讪讪笑道:“我知晓大哥寂寞,因此特意携带家眷陪伴。”反手一刀,架在陈青桐的颈脖之上,沉声道:“休要叫嚷!若不听话,老子一刀砍下你的驴头来。”陈青桐闭目不语。辛芙道:“爹爹,他恨透了我们,怎能听我们摆布?何不割下他的舌头,致其断音,便是恶人追循此地,他也呼救不得。”陈青桐怒极反笑道:“你这女童如此狠毒,当心长不大身体,以后嫁不出人家。”辛瑛道:“他说不得话,那也能哼哼,还是一样有动静的。”一手捉住他的肩头,道:“你不会乱叫嚷吧?”陈青桐对她厌恶之极,扭过身去,道:“不嚷嚷!”似有几分不屑,又有几分揶揄。辛瑛道:“你还恨我?”陈青桐不言不语。 辛芙冷笑道:“你恨我大哥,不欢喜成为他的替身,平白受此毒害。今日他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为何招呼也不打一个,实在太过无礼。”她牙尖嘴利,逼迫得陈青桐抬头观看,见那年轻人唯唯诺诺,缩在墙角一隅,状若失魂,不禁大为诧异:“看他如此模样,如何能在那留香院中,大发雄威,竟将石帮主的儿子打成不举?莫非那石帮主治帮有方,但却教子无能,虎父犬子,比辛老贼的大公子还要脓包不成?”转眼瞥去,见莫不救与吴千秋神情不定,暗道:“缪三当家的说他们早已知我身份,不过是垂涎杨珏与‘小温侯’吕堂两位大侠留下的宝藏,方才相互勾结。此番他们宝藏未曾到手,反倒因此得罪了黑旗帮而被追杀,想来心中也后悔吧?” 他胡思乱想间,只听得莫不救道:“辛兄,你无数家财,从此要被石元朗强夺,教人想来,委实气愤不已。”吴千秋眼睛一转,道:“不错,可惜我们未曾早作准备,若是坚壁清野严阵以待,让他们空手而归,也是一大幸事。”辛信探头往牢门外张望,见无人追来,心中稍安,道:“无妨,任他们烧尽一切财物,难遏我东山再起之势。嘿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莫不救道:“我在辛兄后面奔跑之时,拾了一张纸,似乎是什么地图?莫非是辛兄不慎掉下的?”从怀中掏出一纸,递将过来。辛信一愣道:“我放置妥当,怎会??????”一手接过,一手不觉往怀中探去,陡见莫不救神情狰狞,忽然醒悟,方要作声,只觉胸口一冷,早被吴千秋一剑刺中心口,莫神医哈哈大笑,道:“宝藏地图果然在你怀里。”辛信重伤倒地,颤声道:“你,你好??????”莫不救哼道:“我好什么?不用此计,怎能探得真正地图的下落?”再复一剑,辛信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莫不救甚是得意,弯下身去,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黄布包裹,洋洋得意,大笑道:“有此宝藏在手,任他金宋两国,随意捐个大官来做,那也无妨。”蓦然背心剧痛,但见他双眼圆睁,前胸穿出一柄白晃晃的剑尖,血滴成注,却是吴千秋突施暗袭。莫不救浑身抽搐,扭头道:“你,你好??????”吴千秋怪笑连声,道:“我自然好。如此宝藏,只可一人专美,我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怎会不好?”用力拔剑,莫不救双眼突出,软软倒下。辛家大公子见状,惊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发足奔出,狂呼救命。吴千秋大怒,长剑甩出,刺入他后心,辛家大公子一声惨叫,登时毙命,吴千秋骂道:“你这小贼,命在须臾,还要来害我?”急将黄布包裹放入怀中,一手提剑,抓着往外拖去。 辛芙惊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恶贼,你要作甚?” 吴千秋冷笑道:“外面刀剑乱飞,老子正好拿你当挡箭牌。”辛瑛见父兄惨死,早已吓得昏晕,竟听不见小妹呼救,被陈青桐附耳大吼,道:“你还不救她么?”方才回神,拔出长剑追赶过去。只是她武功与吴千秋相较实在相差太多,一剑刺去,被那吴千秋侧身避过,翻身一腿,正中心口,晕倒在地! 第七章 四大使者 吴千秋无心恋战,不敢怠慢,将辛芙挟在肋下,破门而去。 欧阳伯道:“冤家已死,你我若不逃走,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性命难保。我身后石壁有一条通道,可通庄外树林。” 陈青桐道:“黑旗帮恨辛家庄蒙骗,所以屠庄泄愤。你我外人,料想不会受其所害。”欧阳伯道:“他们早已看出其中蹊跷,偏偏还要逼你服下毒药,可见不是什么善类。什么报仇?莫不救与吴千秋都是辛信的多年‘好友’,尚且为了金银珠宝背叛情谊,你又岂知那黑旗帮和他们不是一般心思、觊觎宝藏而来?”拨开后面一块岩壁,露出一个深深的洞口 陈青桐见辛瑛昏迷在地,留她在此,只怕被黑旗帮发觉,难免遭玷污蹂躏,心有不忍,道:“你对不起我,我却不能罔顾圣贤之道、人世常理而见死不救。”背起辛瑛,随欧阳伯爬进洞去。三人在甬道中爬了许久,上下渐渐开阔,已能站立行走。又过半柱香工夫,便见眼前陡然豁朗,一道阳光就在眼前。欧阳伯探头左右窥探,见林中无人,于是放心走出,陈青桐紧紧跟上。 陈青桐背着辛瑛,连走带跑,疲惫不堪,暗道:“如此恶女,为何还要救你?”不忍舍下,想起当日在家中假山洞穴石壁之上的图画,不知不觉之间,腹内丹田气息涌动,全身温热,气力渐渐恢复,背上辛瑛也轻了许多。 欧阳伯赞道:“好小子,不想你看似单薄,气力还是蛮大的。” 三人穿过一片烂熳桃林,但见前方一间茅舍。欧阳伯道:“这是山间猎人休憩之所,此刻无人,正好就用。”推门入内,见里面倒也干净整齐,干粮清水一应俱全。陈青桐腹中饥饿,将辛瑛放在床上,便与欧阳伯取了干粮,狼吞虎咽吃了一饱。两人劳累半日,已是饥不择食之境,虽说粗茶淡饭,只觉得生平饮食,便以此为最,乃是天下最最好吃的第一等美味佳肴。 两人吃完,辛瑛已经醒来,她面色惨白,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欧阳伯低声道:“他父女作恶多端,报应虽然惨了些,也不算为过。”陈青桐拿了几个馒头让她充饥,见她不理不睬,呆呆木木,微微叹息,转身出屋。他心情郁闷,但举目望去,满林桃花,粉绯花瓣宛若九天云彩,缤纷灿烂,明媚异常,渐渐心胸开阔,郁闷渐消,蓦地回首,辛瑛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正直直地看着他。 陈青桐一怔,回转身去不睬她,听得脚步声响,辛瑛走到他身后,低声道:“谢谢你救我出来??????我,我对不起你,你为何救我?”陈青桐冷冷地道:“逃生的密道是欧阳前辈的指点。若论功劳,他远比我大,你谢我作甚?”辛瑛道:“总是你背我出来的。我对你刻薄如此,你却以德报怨,我委实心中不安。” 陈青桐大为诧异,心道:“她心计歹毒,为何此时如此温婉,宛似变了一个人一般?”转念一想,道:“是了,她父亲被杀,妹妹被掳,逢此厄难,我算是她唯一的依靠了罢?所谓时势逼人,因此她的心脾性也就不知不觉有了变化。”两人默默看待眼前的桃林,花叶芬芳,近则落花,远则飘缈,不可尽视。不知为何,一对仇人此时却是无嗔无怒、无怨无艾,待醒觉过来,已然夕阳垂暮,云蒸霞蔚,大地赤红一片。欧阳伯走出房屋,招呼二人进去吃饭。 辛瑛低低地道:“我,我还不知你的姓名。”陈青桐淡淡地道:“亏你还能想起问我姓名来。我叫陈青桐。”辛瑛喃喃道:“陈青桐?陈青桐?”回头望天,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幽幽地道:“我欠你的人情,一时也还不清了。这只簪子送你权当留念罢。”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塞在他手中,道:“这把匕首是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也一并送了给你。”长袖飘飘,走回屋中。陈青桐一手握匕,一手拈簪,瞬间万千头绪,不知从何感慨? 当晚二男一女分房而睡,待第二日天明,辛瑛不辞而别。欧阳伯看尽人生沉沦,只愿留在当地,甘作一看林护屋之人。陈青桐与欧阳伯依依辞别,飘然出山。 那辛家庄在嵊州海口一百多里路上,经此一变,陈青桐前去港口买船北上大都的兴味索然,心道:“母亲的生死下落,我便迟些查,也是可以的,想必如果母亲真的不在人世,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不去查她老人家的死因。”当下带了钟梓玄送给他的宝剑和自己的包袱,信步而行。出得山来,买马代步,一路信马由缰,边走边看,心道:“我不必非要坐船北上,哪怕避开战火,一路向大都而去,有何不可?”这日竟由马儿一径走到华阴,看看前面便是潼关,乃是南宋军队在此驻扎,心中稍安,忽然想起一事道:“听钟道长说,他有个朋友,就在潼关附近隐居。这位朋友在江湖中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所见极多,嘱我遇见疑难之事,可以去找他,他看在钟道长多年至交的份上,一定会出手帮忙。我虽然知道鸠盘鬼母给我留下了大都红叶峰报恩亭的地址,但详细情形却不得而知,不如趁此机会,前去拜访他?”心中一动道:“哦。也许钟道长这位朋友平日不太见外人,所以他才把他用的宝剑送给了我。”翻找包裹,将钟梓玄留给他的那几份心法都翻了出来,果然找到那封短信,但见那封短信上写着:“虢州判官庙陆家庄玄机二散人台启”的字样,心中嘀咕道:“判官庙与陆家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待我到了虢州再说。”见天色已晚,便在潼关城中投宿打尖,早早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大早,陈青桐结账出门,问那店老板道:“请问虢州离此地尚有多少路程?”那老板想了想道:“潼关一路向东,不过一百二三十里路程,都是官道,路好走,分叉北向是函谷关地面,南向乃是虢州。”陈青桐道了谢,包了五斤客栈自产的肉脯带在马上当作干粮,又要了一葫芦酒,这才上马出潼关一路投虢州来。 他边走边想道:“钟道长信上写着‘二散人’是什么人?是一个人的名号,还是这名号代表两人?钟道长是道家出身,想必他的朋友也是个道门中人?”向马而行,时快时慢,不到半日,便到了虢州。哪知他进城打尖,一问才知判官庙与陆家庄原是一处所在,并不在城中,而在西城城郊。陈青桐问了路径,见天色尚早,便寻了客栈将马匹寄顿,带着宝剑,一路走出西城来。他心中想着母亲是否在世的事,脚步飞快,不上一盏茶功夫,出了西门。远远见两名老者扛着锄头,裤管上都是泥污,似是田间劳作刚刚归来,上前抱拳道:“请问两位老丈,判官庙在什么地方?” 两老者中身材瘦小的那人见陈青桐是个公子打扮,相貌堂堂,微笑道:“公子问对人了。我们正是判官庙附近的农家,你要找判官庙,便跟我们来吧。”身材稍高的那位老者扛着锄头,一面走一面说道:“老张,你说怪不怪?这几天来了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打听判官庙,我昨儿还带了两人去庙里呢。” 陈青桐跟在身后,听了他这句话,连忙问道:“老丈所见的人,是什么样貌?” 那老者皱眉道:“这两人一脸晦气,口气横蛮,一看便知不是好人,不过好在他们给了我一锭银子作谢礼,若非看在银子的份上,老子不带他兜遍这百八十里少白山、不将他两个累成孙子,也难出这口气。”那名叫老张的老头笑了起来道:“老刘你也太过顽皮。人家不过是长得凶狠些罢了,又没得罪了你,你还真折腾他们跑遍这百八十里少白山不成吗?” 老刘没好气地道:“老子最看不惯那些骄横跋扈的人,老张你和我做了多年邻居,还不知我的脾气?”三人边说边走,走到村口路边,那姓张的老者用手一指,道:“公子请看。那半山坡上便是判官庙了。那里原是本处一位陆财主家的庄园,陆财主去世,家道中落香火断绝,这块地也就渐渐成了无主之地了。也不知是哪一年里来了几位道士,就在陆家原来荒废的土地上建起这座判官庙,香火倒是兴旺得很呢。”陈青桐听那老者说“道士”二字,心中一动,连忙施礼道:“多谢两位老丈一路指点,谢谢。” 那老者见陈青桐人长得斯文俊秀,说话又彬彬有礼,心下十分高兴,道:“公子若只是拜拜神,末了可上我农家来歇脚。”陈青桐看天色渐晚,道谢道:“多谢两位老人家。”与两位老者分别,自往判官庙来。判官庙虽看似就在眼前,但陈青桐走了一段,觉得那庙依然还在远处,这才笑了起来道:“我在杭州时,常听说书的人说‘望山跑死马’,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说的是两山之间的距离看似很短,实际上要走到,却要花很长的一番功夫。我今天虽没骑马来,却是‘望庙走死人’了,哈哈。”过了山溪小桥,再上山坡,判官庙才越来越近。陈青桐左盼右顾,点头道:“那陆财主将庄园盖在此处,果然有些眼光。此地藏风聚气,有脉来龙,前水后山,当是一处绝佳的居住之所,更是一片风水宝地,难怪此地香火旺盛了。” 原来判官庙依山势而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是山门低后殿高的形制,最后一重庙宇靠着山壁,门口空地两边,分别安放着两座面目狰狞的黄金力士雕像。陈青桐心中暗暗嘀咕道:“判官庙应是道家庙宇,为何门口倒有一对黄金力士?”走上前去叩门。哪知他手指刚刚触到门环,那门竟无风自开。 陈青桐微微一愣道:“就算此地虽似与外界隔绝,民风朴实,晚上偌大一座庙宇,难道不关门的么?”轻轻将山门推开,但见地上一个巨大的黑白八卦标志,灵官殿前香火缭绕,却不见一人。殿上灯火通明,王灵官金盔金甲,足踏风火双轮,手持金鞭,须发戟张,怒目俯瞰,两旁马、赵、温、关四大元帅手持兵器,皆怒目而视;四周张望,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心下狐疑,见天色渐暗,从案几上取了一支大烛点着权当火把,穿过灵官殿,到玉皇殿前时,却是黑灯瞎火,半个人影也无,心中更是奇怪道:“玉皇殿供奉玉皇大帝,乃是道家比较重要的殿堂,为何灵官殿灯火通明,玉皇殿反倒一团漆黑?”正要举步,足尖触着地上一物,低头一照,见地上躺着一人。那人是个道士打扮,面色乌黑,嘴角沁血,伸手一摸,只觉触手僵硬冰凉,想是早已断气多时。忙将大烛吹灭,按着宝剑,蹑足向后而行。 他出了玉皇殿,捷如狸猫声息全无,片刻间到了三清殿外。那三清殿离着玉皇殿大约十余丈远近,陈青桐到三清殿外,隐隐听得殿中似有人轻轻呼吸,心中怪道:“这人躲在三清殿中,要埋伏暗算谁?”刷地一声,纵上三清殿顶。陈青桐上了三清殿殿顶,只需揭开屋瓦,便能知道殿中到底是什么人埋伏,哪知他足尖刚沾屋瓦,一道寒风迎面而来,夜色中一人手持铁鞭,不声不响,向他当头打下。陈青桐早提防有人暗算,倏地转身,长剑抽架,当的一声火星蓬飞,那人两个筋斗倒翻出去。屋面青苔遍积,陈青桐立脚不住,匆忙间身子一伏,使个千斤坠身法方才站稳脚跟,此时那人又已扑了过来。 陈青桐与那人换了一招,知那人力气极大,铁鞭又是一件外门重兵器,见他迎面扑来,长剑虚点一点,乘着那人偏身躲避,左掌使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那人手腕轻轻一带。那人凌空前扑,被他借力打力一带,粗壮的身躯竟自飞了起来,骨碌碌直滚下瓦面去。 陈青桐流星飞坠般扑了下来,人在半空双掌齐发,砰地一声,那人被他凌厉的掌风震得连打三四个趔趄方才勉强站稳脚跟,背后有人喝道:“看打!”暗夜中三点寒星成品字形当胸打来。陈青桐腾空飞起,剑光扫荡,只听当的一声,一支飞镖被他长剑拨开,叮叮两响,另外两支飞镖也被他打落在地。黑夜中光芒一闪,有人拔出一对双钩扑了上来,使铁鞭那人喘息方定,也迫了上来。 陈青桐见两人一同扑来,宝剑一指,连人带剑闪电般刺向使铁鞭那人。那人横遮竖击,铁鞭呜呜作响,使的竟是河东名将呼延赞的鞭法。陈青桐这一剑看似刺向使铁鞭那人,剑到中途倏地一转,剑光如练,已刺向使钩的那人。使双钩那人倒也沉着,见陈青桐剑到,左钩一沉,右钩上带,叮的一声,这一剑竟被他解了。使铁鞭那人一鞭击到陈青桐后心,忽见剑光一闪,陈青桐长剑已如影随形般反刺过去。使双钩那人救应不及,手腕一抖,再发三镖,打向陈青桐后心。陈青桐大喝一声“好”,黑夜中剑光如环,叮当之声响不绝耳,三支飞镖已被他长剑荡飞,反手一截,使铁鞭那人手腕如被火绳所烙,钢鞭也几乎拿捏不住,暗吃一惊,慌忙后退。 陈青桐长剑一指,喝道:“你们是谁?” 使双钩那人低声道:“好小子,架子很大,银月教找上你了,只要你的八脉心法,倒没人付钱让我们取你性命。怎么样,把心法交给我们吧?免伤和气!银月教主座下喜、怒、哀、乐四大使者一起到来,你小子面子已经够大了。你再不交出心法,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风声飒然,身后又有两人来到。 陈青桐暗道:“打人不过先下手。倘若被他们四个围着,只怕又要重蹈辛家庄的覆辙,难免要沦为阶下囚了。”身形一飘,闪电飙风般欺身直进,剑光起处,“李广射石”、“穿针引线”齐发同袭正面两人。使铁鞭那人是银月教“喜”使者,横鞭一挡,嗡地一声,铁鞭竟被陈青桐一剑引过一边。使钩的“怒”使者与身后使剑的“哀”使者、“乐”使者不料这纤瘦文弱的少年剑法竟是如此凌厉,急忙双双来救,一对护手钩,两把宝剑,闪电般刺向陈青桐后心。陈青桐一招“天河倒泄”,宝剑夹风,呼地一声从两人头顶倒飞而过,四使者中哀使者武功最弱,背心一疼,踉跄前冲,已中了陈青桐一剑。陈青桐长剑扬空一指,青光闪烁,闪电般点到喜使者喉头,喜使者长剑一竖,叮地一声,鞭身上溅起点点火花,陈青桐剑势发动,锋利的剑尖又刺到喜使者与怒使者身前。他剑法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匪夷所思,怒使者双钩交剪,与哀使者奋力将陈青桐一剑挡开。说时迟那时快,陈青桐须臾间连进三招,饶是哀使者与乐使者双剑合璧,也被他迫得手忙脚乱。但见陈青桐一剑快似一剑,剑风激荡,衣袂飘飞,二使者拼力抵挡,仍觉寒光四射冷气森森,宛如四面八方都有无数剑尖同时刺来一般! 陈青桐杀得性起,十五招开外剑招倏地又是一变,顿时银光遍体紫电飞空,着着抢攻,招招辛辣,银月教四大使者三口长剑一对双钩竟自抵挡不住陈青桐大海狂涛般的攻势,四人两剑一鞭一对钩,被陈青桐冲得狼狈不堪。陈青桐剑法再变,一口长剑犹如怒龙出水长虹经天,指东打西,身形倏转,银光匝地冷气盘空,三清殿前十余丈方圆之地,顿时到处都是陈青桐的剑光人影,四大使者被他杀得疾步后退! 银月教四大使者虽是高手,四人两剑双钩一鞭竟拦不住陈青桐快剑疾攻,到底趁着陈青桐变招换招那一点点空隙,重新勉强组成剑阵,狠狠反扑。四使者中怒使者力气最大,哀使者剑招最巧,喜使者两者并兼,乐使者双钩精妙,但见怒使者铁鞭一抽一压,陈青桐攻势稍稍受阻,剑把一颤,又倏地转刺哀、怒二使者,在这剑光流火的须臾瞬间,陈青桐单人一剑连袭四大使者,四大使者只落得左支右拙,狼狈不堪,被陈青桐迫得团团转! 五人一场大战前后三十招不到,四大使者不是对手,着急走路,陈青桐却是越斗越是神完气足,劲力直透剑尖,嗤嗤作响,无形剑气,将四人压得透不过气来。四使者正在发慌,只听陈青桐一声长啸,剑招再变,长剑盘旋飞舞,从春蚕吐丝变成了暴风骤雨,连人带剑已化作一团白光,向中间主持大局的喜使者猛冲过去。喜使者是四大使者中剑法修为最高的一个,长剑横展向下一拖,正待施展“粘字诀”将陈青桐长剑“粘”住,哪知他剑还在中途,陈青桐长剑已到,当的一声,喜使者内力尚未到达剑尖,寒光闪处,长剑已被陈青桐一剑斩成两段。喜使者见机得快,断剑一抛,双掌齐发。陈青桐倒翻上半空,一剑向哀使者头顶疾刺下来,这一剑剑力更强,剑速更快,但见白光飞饶血光崩现,哀使者大吼声中,血雾飞扬,一条胳膊已经被他长剑齐肩削断! 怒使者当真是又惊又怒,他不知这年轻人竟然如此辣手,手段凌厉乃是他见所未见,全然与他本来的年纪绝不相符。他手起一鞭,猛击陈青桐背心,陈青桐剑锋一指,反臂扎刺,怒使者眼见着对方剑光刺目,喉头一冷,一阵剧痛瞬间游遍全身,陈青桐长剑从他喉头刺进,后颈穿出,大喝声中飞起一脚,登时将怒使者尸身踢得凌空倒飞,将刚刚蹒跚爬起的哀使者撞倒,两人先后毙命! 喜使者与乐使者见同伴丧命,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陈青桐鲜血淋淋的剑尖已如闪电般刺到喜使者眼前,也算他武功卓绝,匆忙中身体猛地向后倒下,陈青桐长剑从他鼻尖刺过,剑气风声,已足够令他毛骨悚然,但觉左腿一痛,一条大腿已随陈青桐剑光疾闪,离体而飞,顿时惨嚎出声!反手一掌,乐使者倒飞出去,寂然不动。 陈青桐以一对四,三死一伤,这才觉得自己全身汗出如浆,背心阵阵发冷。他轻轻一甩,将剑身上污血甩净,长剑剑尖顶着喜使者的额头,冷冷地道:“留你一条狗命,回去告诉银月教主,我没有什么八脉心法,若是把我逼急了,可别怪我见着银月教的人就格杀勿论!”喜使者剧痛欲死,只顾大声哀嚎,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只听有人笑道:“你是钟梓玄的弟子吗?”陈青桐一惊,收剑回头,但见黑夜中不远,站着两个黑影,抱拳道:“请问你们是谁?”那两人中的一人笑道:“你来找谁?我们自然就是谁。”陈青桐只觉两人说话的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问道:“在下来寻玄机散人。” 两人笑道:“你少说了一个字。应当是玄机二散人,对不对?”陈青桐豁然一省,连忙道:“原来是两位老伯伯?”那两人缓缓走近,其中一人道:“我说这小伙子彬彬有礼,又带着梓玄的宝剑,当是梓玄的门徒无疑,你还不信。”另外一人笑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谁知道他这把剑来路是否正当?考考他是应该的。”两人边走边说,一直走到灯光之下,原来是两名老农。为首那位姓张的老农笑道:“好在你带着钟梓玄的信物,否则我们还真不愿意见你呢。” 陈青桐连忙抱拳施礼道:“晚辈无礼,请两位前辈见谅。” 姓刘的老农微笑道:“是梓玄的弟子,那就另当别论。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陈青桐从怀里取出钟梓玄留给他的短信递给姓刘的老农道:“这是钟道长的亲笔书信,弟子有所不知,故此前来讨教。”那姓刘的老农接了短信也不看,放在怀里,笑道:“有钟梓玄的宝剑在此,他的独门剑法,你也学得很不错,江湖中大概年轻一辈的少年英豪,你要算一把交椅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跟我们来吧。” 陈青桐大为意外,道:“两位前辈不住在此处?” 姓张的老农笑道:“你到了判官庙,就以为一定能找得到玄机二散人吗?”陈青桐红了脸道:“弟子愚钝。”姓张的老农哈哈一笑道:“开玩笑。你若天资愚钝,四年的时间,能把钟梓玄的独门剑法练到这个地步?”三人边说边走,出了判官庙,过了溪桥,却不下坡往大路上去,而是顺着一条并不起眼的山路一直向深处而行。陈青桐仔细回想,果真是在溪桥附近不足百步之处与两位老农分手。三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姓张的老农笑道:“你看。” 但见月色满天,澈若白昼,两座面对面的山坳之间,有一座拱形桥梁,桥梁一边,隐约可见绿竹小屋,风吹叶啸,白雾萦绕,宛如仙境。陈青桐大为心折,不由自主停步不前,贪看月色山景。那姓刘的老农哈哈一笑道:“小哥随我来,咱们到了‘卧云精舍’,从上向下俯瞰,那景色才更加美妙哩。”三人一道过了山梁,但见脚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闻淙淙水声透耳而入,如莎如缕的云雾从身畔滑开,景致宜人,山风徐徐,令人神清气爽。两人走到竹舍前,只见竹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走了出来,见了两老,微笑道:“两位散人出门散步回来了?”两老应了一声。陈青桐借着月色,见竹舍门口悬着一副对联,上写“地出灵泉润山海”,下联“天生修竹在虢中”,横批却是“一目了然”。陈青桐驻足细品,暗暗称奇道:“此间山色无非泉与竹而已,上下二联,对仗虽为工整,并无讨彩出奇之处;而这‘一目了然’的横批,却妙到毫巅、难于言表。这副对联区区不到二十个字,铁画银钩苍劲有神,颇见‘魏晋风骨’,足见此间主人的笔下功力绝非泛泛。” 三人进了竹舍,沿着芳草小径转了个弯,眼前又是一片连在一处的竹舍,比只刚才那座竹舍,却稍有逊色,不过四通八达的蓟州四合院样式而已,两老笑道:“山居简陋,招待不周,万勿见怪。”陈青桐口称:“岂敢!”姓张的老农带他入内,微笑道:“贫道天玑子。”指着姓刘的老农道:“这位是我师兄天玄子。”陈青桐再次施礼,道:“晚辈一直在想,‘玄机道士’是不是两个人?想不到真被晚辈猜中了。” 天玑子笑道:“外界可是一直认为玄机散人就是一位呢。”两老哈哈大笑,一边请坐,一边吩咐那开门的小童泡茶来喝。天玑子道:“你还在路上,我们已知你的来意了。不过你的父母,我们并无深交,我们只是知道,你还在襁褓中时,两人便中道乖离,此后令堂便不知去向,江湖中也没有了她的消息了。”陈青桐微觉失望,天玄子笑道:“不过我们可以确定,你的母亲应该还在人世才对。”陈青桐心头一阵狂喜,忙道:“道长为何会这么说?”天玑子道:“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你自然相信我们的话了。话说隋唐年间,江湖中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武林世家。这个武林世家不以武功见长,族中子弟要么精通天下四海的风物人情,要么熟悉本地本国山川土色。直到唐朝末年,这个家族出了一位修为极高的掌门人,这位掌门人可谓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古往今来无有不晓,文学武功,皆属上上之选。” 陈青桐吃惊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岂非太可怕了?”天玑子笑了笑道:“问题在于,外界不知他到底是男是女,形貌如何,年岁长幼,性格古怪孤僻,一般人难以接近他。你既然跟着钟梓玄学过剑法和武功,想必武林中的一些见闻,他应该是说了给你听过的。我们也就不啰嗦了。我们两个,就是唐朝末年起于江湖的这个神秘门派的后来弟子。这个神秘的门派,叫做‘玄机门’,我们就是玄机门第一百一十八代传人,我们的名字和绰号,也因此而来。”天玄子笑道:“不但是我们,本门历代祖师,都是一对,不是一个,这一对必延用历代祖师的名号,本门所有的传人,都叫‘玄机二散人’。你明白了?” 陈青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第八章 白衣少女 天玄子微笑道:“不错。本派的宗门秘密,请恕老道不能明说。但我们若不知道的事,你去找别人求问,也是徒然无功而已。”陈青桐低头想了想,单刀直入道:“晚辈弟子斗胆,请问两位散人,大都红叶峰报恩亭在于何处?” 天玄子与天玑子对望一眼,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世界上的事,往往便是如此出人意料。你要问的事,我们费了很多心血也才探听出来一丝半缕,按照门规所限,原本我们是不该告诉你的。” 陈青桐大为不解道:“这是为何?” 天玄子道:“玄机门有玄机门的规矩,有些东西不该问不该打听的,我们就不会去问,也不打听,就算江湖中人重金收买,我们也是不会去打听的。你是钟梓玄的门下(陈青桐道:我们并无师徒之谊。),那年我们被人追杀,是钟梓玄出手相救,念在这段情谊,我们倒是可以把我们知道的都告诉给你,不过你能不能找到红叶峰,就很难说了。” 陈青桐道:“这个地方对于外人而言很棘手么?” 天玄子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上本无红叶峰这个地方。所谓红叶峰,不过因为魏晋时有一位自号‘红叶’的隐士在那处避世隐居,这位隐士乃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中‘高山流水’嵇康的后人,他和祖上一般,淡泊名利,只爱读书。当朝权贵很多人慕名前往拜访,听他讲学,请他出山做官,这位红叶隐士非但未曾答应,而且最终守节出家,成了一位真真正正的清水道人。时人仰慕他的气节,便以红叶为名,命他当年隐居读书的所在为红叶峰。因这位隐士当年读书和做学问的所在方圆数百里,他是走到哪里住到哪里,住到哪里就在哪里做一段学问,为当地的学子讲学,所以,你问的这个问题,未见得我们给你的答案就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你说的报恩亭,则更是飘渺虚无。你要找的这个地方,未必是我们知道的地方。” 陈青桐已经准备好了失望,转念仔细一想道:“以钟道长所说,红叶峰报恩亭向来是武林中一个神秘而飘渺的所在,就算玄机门也无法找到它的准确位置,也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尽管他已经有了准备,但听了这些话,还是有些沮丧,忽听天机子话锋一转,道:“大都是不是有红叶峰我们不敢确定,不过离得比较近的,倒是有个地方也叫红叶峰。”陈青桐一惊道:“还有另外的地方也叫红叶峰?”天玄子道:“天下重名的地方多的是,比如宋京故地有个地方叫郑州,这个你是知道的了。但河北地面,也有个同样的地方叫郑州,一般人如果不问清楚,两个地方南辕北辙,相差数千里之远,所以另外有地方也叫红叶峰,你倒是没必要觉得多奇怪。” 陈青桐道:“那么前辈所说的这个红叶峰又在什么地方?” 天机子道:“天下五岳,东岳为尊,我说的这个红叶峰,就在东岳泰山十八盘的一条岔路上,这个地方很好找,但这个红叶峰里,肯定没有报恩亭。”陈青桐道:“前辈为何如此肯定?”天机子道:“我们俩的老家就在泰山十八盘上的红叶峰中,我自己的老家,我还能不知道么?”陈青桐话题一转,道:“请问两位前辈知道不知道江湖武林中有个叫银月教的阻止??” 天机子一惊,道:“银月教?” 陈青桐道:“正是。刚才在判官庙里,被我杀掉的那四个人,就是银月教的喜怒哀乐四大使者。”他拿出一片布片递给天机子道:“在他们的长袍下摆,有这个标记。”天机子接过布片,和天玄子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才道:“银月教一直只在西域地方活动,足迹很少到中原来,何况此地还是中原的腹地。” 陈青桐道:“晚辈愿闻其详。” 天玄子皱了皱眉头道:“这件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陈青桐道:“为何?” 天玄子道:“大概在两百年前,那时候天下还很纷乱,九州尚未统一,江湖中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这个组织的详情外人都不太了解,即便本门的两位祖师,也对这个组织所知不多。这个组织名叫‘红日教’,相传红日教乃是域外传来,也有人说红日教曾是西域拜火教依然留在世上的一个分支,总之众说纷纭,各有各的说法,具体确因,倒是无人能知。因为这个组织行动实在隐秘之极,教中教徒个个武功高强,想要跟踪他们殊为不易,更因为他们势力庞大,江湖中无人愿意和他们为敌。不过红日教有一点好处,那便是你不去惹他,他自然也不会来打扰你,但你一旦惹上了它,哪怕你有三头六臂,恐怕也会疲于应付。” 天机子补充了一句道:“一直到现在为止,红日教虽被江湖中人认为魔教,但红日教行事正邪不一,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令人难以捉摸。” 天玄子点头道:“不错。他们的教徒一直维持着两百年前立教时的宗旨,对江湖中人若即若离,极少有人能跟红日教的教徒做上朋友。但六十八年前,这个红日教却因为一次内讧,几乎四分五裂。在那一次内讧中有一部分教众破门出教,从此不再承认自己是红日弟子。这支破门出教的红日弟子远去西域,自立教门,过一过自己当教主的瘾。这支叛离红日教的红日弟子,在西域立教,这个新教派的名字,就叫‘银月教’。” 陈青桐道:“一个如此庞大的教派,为什么会搞到兄弟阋墙呢?” 天机子道:“这倒是不为外人所知。我们对此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未深入查下去。你知道,我们在此隐居,一般人我们都不愿意多见,江湖中的风波我们更是再不愿插手,只想在此颐养天年,静候死期的。” 陈青桐点头道:“晚辈这次来得十分唐突。” 天玄子呵呵一笑道:“有什么唐突的?你是钟梓玄的弟子,你找上门来,我们哪怕病得要死了,也是要见你的。” 天机子道:“这一代红日教教主名叫石胤天,是个奇人,更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客,他的武功高到什么程度,天下无人可知。就算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也并无把握能战胜得了他。但此人游戏风尘,嬉笑怒骂,全凭一己之好,他做事不过有些荒诞不经罢了,在江湖中作恶,倒是极少极少,甚至有段时间,江湖中还有传闻说红日教在江北收留流民,为此颇得有些人的好评。但红日教势力过于庞大,惧怕红日教或者在红日教手下吃过大亏的人不在少数,因此一直到今,红日教‘魔教’的名头,可还一直在他们头顶上好好地戴着。” 陈青桐道:“那么银月教呢?” 天玄子呵呵一笑,脸露不屑之色,道:“银月教说起来也是红日教分离出去的,大家血统一般,本不该有什么区别,但银月教自到西域,却与西域各国往来频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事端多见诸于人口,加上银月教的人做事不择手段,谁触犯了他们,老弱妇孺,无人能逃一难,江湖上因此对它的评价,远低于红日教,正派中人,甚至根本不屑于提起银月教。银月教在西域苦寒之地,发展不快,因此教众多次回到中原与红日教争锋,不过次次都被红日教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江湖众人因此也愈加看不起银月教了。” 天机子接着道:“听说红日教教主石胤天多年前得到一本武林秘籍,这本秘籍记载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石胤天练成这本秘籍上的武功之后,就连少林寺圆字辈的五位长老,也并无把握能对他一战而胜,因此外界猜疑,石胤天得到的这本秘籍,应当就是武林中甚嚣尘上的八脉心法。武林中除了少林寺之外,别的门派并没有太多典籍供人修炼,就算有,也勉强只够二流水平,所有缘故,都是因为金国南侵,二帝被掳所致,因为靖康之乱,武林受损极大,原本足够位列前茅的几大门派,都不约而同地遭到了一场无法避免的灭顶之灾,少林寺也不例外。” 陈青桐暗暗吃了一惊道:“原来这本八脉心法如此厉害。” 天玄子点头道:“谁说不是呢。陈抟老祖学究天人,堪称旷古绝今的一大宗师,他留下的这本秘籍在江湖上引起偌大风波,估计他老人家在世时也未想到。” 天机子微微点头,继续说道:“这本用极其古老的文字写成的‘八脉心法’,被陈抟老祖做了一个副本保存下来,秘密传给了自己的陈姓子孙后代,但陈姓子孙后代中也许并无可堪练武的人才,留在陈家的这本八脉心法最终不知去向。江湖中很多人在找这本陈家的八脉心法,但都是无果而终,直到后来少林寺被金兀术一把火几乎烧成平地,江湖中人这才知道,原来华山剑派势弱,曾把陈抟老祖亲笔写成的八脉心法放在少林寺秘密保存,以消解门下弟子为心法你争我夺甚至不惜刀兵相见的恶果。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位把八脉心法送到少林寺去保存的华山派掌门,恐怕也没想到金国南侵,会祸及保存在少林寺的这份武林秘籍。后来金兀术、耶律青峰和杨再兴三人得到秘籍,各自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我想大约是从陈家失去的那本心法而肇始,至于流到金兀术手中的这本心法是真是假,外人也无法判定。” 陈青桐道:“那么‘八脉心法’名字又因何而来?” 天玄子道:“不可考。陈抟老祖去世时留下的武功秘籍极多,他为什么把这本他晚年才写成的武功秘籍以此命名,外界从无风声,以我们所知,就算有人拿到这本书,恐怕要看懂上面的内容,也要大费周章。金国的国师普风学富五车,金兀术能练成这本秘籍上记载的武功,多半是受了他的指点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世界上练成过八脉心法的三个人先后作古,所以谁也不知真正的‘八脉心法’是个什么样,也许就算有一本如假包换的‘八脉心法’放在人眼皮底下,恐怕也没人认得出它来。更因为江湖传说里面记载着不世武功,所以引起明争暗斗流血冲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至于石胤天石教主为什么能得到一份真正的心法而练成绝世武功,这个老夫可就无法得知了。” 天机子道:“我们得到的消息,当年的普风看到八脉心法之后,只怕中原武林中来人抢夺,因此杜撰了无数个不同版本的八脉心法,所以这世间虽然到处都有八脉心法的传说流传,但真正的八脉心法,恐怕没几个人真的见过,就算石胤天,恐怕也并未将八脉心法全部练成。因为八脉心法一旦全部练成,那么离武学最高境界的‘天人合一’,也就相离不远了。石胤天武功固然厉害,在江湖中却并不能说一个对手也无,最少武林六绝中,除了石胤天之外,还有另外五位高人存在。” 陈青桐道:“武林六绝?” 天机子点头道:“不错。这六个人武功高得令人难以想象,其中三位,与少林寺直接有关,另外三位,则是红日教教主石胤天、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和红日教一位大护法,名叫蝉吟老人。与少林寺相关的这三位,一位是少林寺的监寺圆禅大师,另外一位是他的师弟圆觉,还有一位名头就大了,他是丐帮帮主韩青镝。” 天玄子微笑道:“你想知道的,我们大概都告诉你了。我们闭门已有多年不见外客,江湖中的往事我们就算知道一点,也知道得并不完全,要解开你心中的谜底,还要靠你自己了。天色已亮,我们这里不能留你,吃过早饭,我们就送你下山去吧。你要找红叶峰,可以先去泰山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你需要找的东西,不过此地到泰山路途不近,山东又在金国管辖之下,你是钟梓玄名义上的门徒,我倒是要提醒提醒你一路千万小心才是。”拍了拍手掌,一个小童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三种做好的野菜,还有一大碗色泽金黄的小米粥。天机子笑道:“山野寒微,不足以待客,你就将就些吃点儿吧。” 陈青桐拱手道谢,草草吃了几口,站起来和两人告辞。两人将他送出精舍,临别时道:“我们兄弟归隐已久,不想再招惹江湖风波。你从此处离开,不可对人言及。”陈青桐道:“晚辈岂是多事之人?两位前辈的话,晚辈都记在心里了。但愿来日还来看望两位老前辈。”天机子笑道:“此处与君别,相会再无期。江湖风波险恶,你自小心为上,至于我们两个老朽,你记得就记得,不记得也没关系,来不来看我们,那就看我们是否还有缘分了。” 陈青桐点头道:“万法不离一个缘字。晚辈告辞了。”两老在桥边望着他,一直到山雾迷蒙,彼此不见,陈青桐这才缓缓下山,走回虢州城来。他一夜未睡,到此才觉疲劳之极,于是关了门在房中呼呼大睡,这一觉睡着,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他洗漱完毕,下楼结账,便牵马出门,心中暗忖:“我是去山东呢,还是去大都?”原来虢州地面乃是南宋守军西部指挥使和提辖府的最前哨,过了虢州一路向东,都是金国势力范围,离山东也不很远,当下打定主意,一路尽选僻静山野之所一路而行,到越近山东,便开始昼伏夜出赶路,好在一路上还算平安无事。 这日他走到一处名叫蜈蚣岭的所在,四野人烟皆无,身困体乏,于是找了一处避阳的所在,放下包袱和宝剑,小事休息。正睡得正酣,忽听不远有人呼救。陈青桐吃了一惊,急忙坐起仔细一听,乃是一位女子的尖声呼救,心道:“国乱世乱道更乱,难道光天化日,就有人拦路打劫不成?”拿了宝剑,向着呼救声所向赶了过去。果然走不多远,便见一位妇人,衣裳凌乱,头发松散,惊慌而来,见了陈青桐,叫道:“救命!”几个彪形大汉紧跟其后,喝道:“爷们公干,谁敢多管闲事?” 陈青桐怒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肆意胡为,调戏良家妇女?”那女子躲在陈青桐身后簌簌发抖,哭泣道:“公子救救我,救救我!”陈青桐把手一拦,道:“有话好说,不必动粗!”张开双臂,挡在女子身前。那几个汉子见半路之上杀出一个文弱干枯的“程咬金”,不禁哈哈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原来不过是个瘦弱的小厮!”陈青桐咳嗽一声,道:“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却也绝不会欺负女人。”一个大汉怒道:“混帐东西,你说我们欺负女人吗?她偷了我们的东西,如今要捉她去见官,你敢阻拦?”陈青桐心中惊疑不定:“她若是贼人,我可不好插手了。 那女子急道:“公子休要听他胡说。我,我是有夫之妇,被他家主人看上,因其势大,我万死不从,于是忍痛辞别丈夫,要逃往娘家避祸。孰料却被他们得了消息,追踪而来,苦苦逼迫,要抓我回去,供他主人淫乐!”那汉子冷笑道:“万死不从?天下女子被我家主人看上,又有谁能逃脱?”女子闻言,花容失色,两股战栗。一个麻衣汉子怒道:“好小子,别多管闲事。此处是我国该管地界,你要做好人,小心把命给搭上!”几人一拥而上,将陈青桐围了起来。陈青桐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几个鞑子!”正要拔剑动手,忽听有人喝道:“几个大人打一个小孩子,羞也不羞?”但见林中走出一人,那人是个老者,青袍白须,形貌古稀,满脸威严之气。那麻衣大汉喝道:“老小子,你跑出来管闲事,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者冷冷一笑,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路不平有人铲,你当天下你最大么?我劝你们放过那孩子,否则多行不义必自毙,小心报应!”那麻衣大汉哈哈大笑,道:“老杀才,你真是想死想疯了么?”老者脸色一沉,道:“我好心劝你等向善你们不听,你们非要一意孤行,那可怪不得我了!”闪电般扑了过去,掌打指戳,瞬间将那几名大汉悉数打倒,一人挣扎起身,正待要逃,那老者大喝一声,飞身纵起,宛若一头巨鹰飞过那人头顶,单手下落,喀嚓一声,那人琵琶骨已被他捏得粉碎,那人惨嚎一声,晕在地上。 陈青桐抱拳道:“老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佩服,佩服!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老者一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江湖本分。老夫免贵姓顾,顾青山,是青城门下。”青城一派,年深日久,但凡江湖中人,无人不知。陈青桐连忙施礼道:“老前辈仗义出手,晚辈钦佩之至。”顾青山哈哈一笑道:“不敢,不敢!”陈青桐心头一动,问道:“请问前辈,有没有听过一个名叫‘红叶峰’的地方?”顾青山眉头紧蹙,摇头道:“老夫纵横湖海,不知有这个名字的地方,你从哪里听来?”陈青桐不答他的问话,心中却暗暗生疑:“鸠盘鬼母莫非故意诳我?世上山岳无数,也许真的如玄机二老所言、根本没有红叶峰这个地方?”心中正在失望,却听顾青山道:“是了,我昔日听师兄说起,当年武林中有一位绝顶高手,门下专门收留天下伤情失意的女子。但遇上负心之男子,轻者棍棒痛责,将衣服剥去,吊在树上示众;重者一剑穿心,当场送他归西。这位武林高手所住之地,便叫红叶谷。莫非世人以讹传讹,却将一‘谷’误作一‘峰’了么?” 陈青桐心中大喜道:“请问前辈,此谷在何处?”顾青山摇头道:“这个老夫倒是不知。这位身份神秘之极的武林高手最后现身江湖,却是在两年前。当时铁掌帮帮主杨虎啸始乱终弃,因为欢喜一个粉头,听其唆使,狠心将糟康妻子休弃,铁掌帮名头非小,因此此事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被此人知悉,便约他月圆之夜到杭州西子湖畔决斗,替那位糟糠之妻讨个公道。杨虎啸固然理亏,但他成名已久,自恃武功,便带了师弟‘毒砂掌’淳于玄赴约。二人争斗情形怎样,外人无从得知,只是第二日,杨虎啸便横尸水中,浑身被水浸泡,早已浮肿得无法认清面目,一命呜呼了。他的师弟淳于玄不知因何,竟也因此变得头脑糊涂,状若白痴。若有人问当日情景,他便大发疯癫,见人便打,见人便咬,直与疯狗无异。”陈青桐听到这里,不禁啊了一声。顾青山道:“你认识淳于玄?”陈青桐道:“曾见过一面,如老前辈所言,那人果真有些怪异。”顾青山点头道:“从此以后,那位高人绝迹江湖,再也无人知他消息。外界传说,他隐居红叶谷中闭门封剑,从此不问江湖中事。他手段狠辣,自隐居后果然也没人敢去他门上叨扰,以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上门去找他的麻烦,可不就是自己活得不痛快、想要找死了么?”陈青桐暗道:“想必这位高人本是女子,否则天下负心之人极多,有男有女,为何只找男子的麻烦,却放任红杏出墙之妇?”只听顾青山道:“老夫要去山东访友,天色已晚,我知道前面有一个往来商人自营的一个‘驿站’,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不如我们一道前去投宿如何?” 陈青桐道:“恭敬不如从命,请问这位姑娘可有去处?” 那女子擦干了眼泪,道:“我家在辽北,离此千里万里。”顾青山道:“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小心为上。你若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一道走吧。老夫去完山东,正要去辽东看望我门下一个弟子。”女子喜道:“如此拖累老爷子了。”顾青山道:“无妨。我们走吧!”陈青桐取了马匹和行李包袱,三人一道上路,过不多时,果然在山坳间望见炊烟袅袅,三人近前,果然是一座简便的驿站。顾青山道:“金宋交兵,往来客商安全无着,因此在此山坳中营建了这所驿站,往来歇脚。只是驿站中简陋,不知你们两位过不过得惯?” 那女子道:“我从小到大,也是苦出来的,但能遮风避雨,我就没事。”陈青桐也道:“我在山中露宿也是要休息的。请问姑娘尊姓大名?”那女子脸红了一红道:“我叫林姑。”顾青山笑道:“这名字好,清秀得很呢。”三人边走边说,走进驿站,一问才知,驿站住满了往来客商,只剩了一间小房和一间大房。陈青桐先给了房钱,把两间房都要了,在驿站中草草吃了些东西,各自回房。林姑和陈青桐用大房,顾青山进了小房。陈青桐和林姑进了房间,拱手道:“男女杂处,本不合礼数,此处荒蔽,姑娘就请将就一晚。这张床就留给姑娘休息吧,我坐在椅子上休息休息就好。”林姑淡淡一笑道:“我一个女子都不怕,你倒怕什么?我年纪比你还大呢,还有,你看我是女子不便么?”陈青桐道:“只怕人家嘴里的闲话,有伤姑娘名节。”林姑一笑道:“你今年有二十岁了吧?我三十一岁,比你痴长几年。若是在我辽北老家,女孩儿成亲的早,只我这年纪,便是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了。”陈青桐哭笑不得,道:“那还是姐姐睡床,我在椅子坐着就行。”见林姑不肯,正色道:“姐姐若是不肯答允,我可不敢请姐姐留下。”林姑见他执拗,只好答应。当下分头收拾。陈青桐余光见着林姑在蚊帐中脱衣,肤光如玉,身形玲珑剔透,登时脸红耳热,暗道:“明日万不可再和她同处一室。” 半夜时,陈青桐运起钟梓玄传授的法门调息打坐,忽闻“叮当”数声铃色声从窗外传来。那声音轻而不脆,若隐若现,他回头一望,但见林姑沉睡正酣,也不敢惊醒她,蹑手蹑脚穿了鞋走了出去。却听黑暗之中,又是一声轻响。陈青桐狐疑不定,暗道:“莫非是贼人?”顺手摸起门闩,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铃声若响,他便循声摸索,走开几步,悄无声息,一时不知所措,踌躇一间,铃声又响,便似故意引诱一般。陈青桐来到驿站之外,但觉夜风清凉,月色之下,铃声如魅,听来倒有几分诡异。四周空无一人,只听山风呼呼作响,陈青桐心头暗道:“想是有鬼么?无知的鬼物,我倒是不怕。”默默念诵佛经,皆是正道浩然、百鬼趋避躲闪之类。蓦然觉得一阵幽香传来,耳旁似有风声,转头望去,却是一朵雪白的花瓣,自半空飘然落下,轻轻落在自己肩上,不觉释然,莞尔道:“原来是小小的一片花朵。”蓦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离山头甚远,四周平地,此花从何处而来?”一念之想,登时心中发毛,双手紧握门闩,掌心之中冷汗涔涔。 片刻只听叮的一声再响,如丝弦弹拨,陈青桐道:“是谁装神弄鬼?”话音方落,又有几片花瓣飘落。陈青桐抬头一望去,不禁大吃一惊,看见在那驿站楼顶之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恍惚之间,衽袖飘飘,面目身形,一概模糊不清。陈青桐吓了这一跳,抱拳道:“这位姑娘,此刻已然三更,你就算有登高远眺之好,也不该半夜爬到屋顶上去罢?” 那女子答非所问,幽幽叹道:“我非人,乃是索命的鬼罢了。”陈青桐闻言,反倒不怕,呵呵一笑道:“姑娘,你便自认是鬼,那也由得你。只是你半夜摇铃,实在扰人清梦。”那女子冷冷地道:“笑话!我就是半空的游魂,飘逸逍遥,如何在你的眼里,却成了孤魂野鬼了?可见得人不读书,就不识清雅、难辨精致。”撒下几片花瓣,又道:“我这是招魂铃,不晚上摇,难道倒要白天来摇不成?”似乎有意与他为难,又将手中的铃铛摇晃几下,甚响甚急。这般赌气,身上那几分鬼气顿时荡然无存,反如一个邻家小妹,任性淘气一般。 陈青桐暗暗好笑道:“鬼若都似你的这般脾性,那可就好玩得很了。”朗声道:“上仙说得也有道理。只是你摇铃也罢,却不该到处播撒花瓣,实在有碍整洁。”白衣女子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鬼便是鬼了,什么上仙?不过说你两句不读书罢了,却变得这般文绉绉叫人肉麻。我随意乱扔花瓣又怎样?一夜风吹,天明之时,你还能在地上看见半点它们的影子?”陈青桐困意渐浓,抱拳笑道:“是,是,我错了。请教姑娘高姓大名?”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偏不告诉你。”陈青桐碰个软钉子,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不敢打搅姑娘夜游拈花的雅兴,自去呼呼大睡,就此告辞。”打个哈欠,往舱下走去。 第二日,林姑早早起来,道:“恩人睡得可好?”陈青桐想起昨晚之事,甚觉有趣,道:“还好。”却见顾青山来敲门,道:“小兄弟,外面出事了,你跟我来看看。”陈青桐愕然,心中好奇,也顾不得早饭,便与他出门到了驿站广场之上,但见众人蜂拥一团,指指点点,或惊疑,或揶揄,陈青桐抬头一看,登时哭笑不得。但见昨晚那白衣女子所站之处,吊着一个男子,上身赤膊,双手倒剪,口中塞着一个核桃,支吾啊呀,胸前挂着一条纸符,上写“我要偷”三字。众人各自奇怪道:“这写话儿,如何只写一半?他要偷什么?”议论纷纷。有人笑道:“你看他衣裳褪尽,只穿一条裤子,自然是偷人了。”言罢,清风吹过,将那纸符掀转一面,赫然“翠胭脂”。众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偷盗迅示,要得什么翠胭脂?”顾青山飞身而起,横掌一挥,吊着那人的绳子登时断裂开来,那人噗通一声掉下,尘土飞扬,半天也爬不起来。陈青桐上前将那人口中的核桃取出,问道:“兄台,为何这等狼狈?”那人惊魂未定,喃喃道:“我可活着,我可活着?”待驿站掌柜取茶水喝了,那人心神稍安,破口骂道:“他奶奶的,这驿站有鬼不成?老子起来小解,撒到一半,被人从背后放倒,醒来之时,便挂在这楼顶屋檐之上,口中又被堵塞了硬梆梆的东西,不能言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众人啧啧称怪,道:“这处驿站自建始,可从未碰见这样的蹊跷事!”却听一人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好不伤心。众人惊问缘故,他道:“我便是翠胭脂的主人。此物出于苏州绣云轩,乃是稀世珍品,被贼人盯上,那可如何是好?”有人道:“一定要找出这个贼人。”众人道:“不错,他既不是天上的飞鸟,必定还在这驿站中!”要知那驿站背后乃是无路可去的茫茫丛林,前面只有一条路可走,驿站外门晚上是关着的,门户粗壮,用的都是一人抱的大树加工而成,半夜逃走,只怕不易。 那驿站上下共有三层。其中一人道:“贼人长得什么模样?你我大家皆未曾见识,怎能识别?”又有一人道:“不错,而且此刻没有失物旁落。既然无有赃物,便将驿站搜个底朝天,也一样不能捉他贼赃。”掌柜的脸色一变,道:“不好,我们都出来看热闹,房中空虚,若是贼人乘虚而入,岂不糟糕?”此言一出,好似往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皆道:“不错,不错,快回去查看!”纷纷往各自房屋奔去,莫不惊慌失措,稍时便听得有人号啕大哭,叫道:“这是哪一个天杀的,将我荷包偷去,一文也不曾给我留下。”后面有人道:“你哭什么?荷包不是系在你的腰后吗?”那人依言摸索,果真如此,不觉羞愧,喃喃道:“我只顾看待桌椅厨柜,偏偏忘了自己早已将之随身携带。”众人哈哈大笑。出此消笑话,各人检视更为仔细,好在物什完好,并无遗失。 白日无恙,到了夜间,陈青桐无论如何再不肯与林姑同在一房,道:“今日我与顾前辈同住一室,以免姐姐尴尬。姐姐一人住在这里,别忘了将门户闩好。”林姑无奈,道:“如此便托弟弟之福。”陈青桐道:“我站着能睡,坐着也能睡,随意可为。这床正合姐姐用。”林姑大为好奇,道:“站着也能睡么?兄弟你睡来我看。”顾青山正好来找陈青桐,听了呵呵一笑,抚须道:“能睡的,只是这法子可不好学。”陈青桐精神尚好,便提了一壶茶,到顾青山房中闲聊。三人高谈阔论,什么奇风异俗、江湖纷争,种种故事,皆是兴致昂然,更无睡意。林姑也凑了过来,说些辽北雪漠、苍莽风景之事,各自兴味则浓。 到了二更,各人这才罢谈,各自安歇。陈青桐出门小解,正往回走,忽然听得左近似有动静,急忙蹑手蹑脚过去,偷偷一看,却见驿站角落之中,一名蒙面的白衣女子一手挎篮,一手执刀,正迫驿站掌柜的脱衣服。那掌柜的又急又怕,哭丧着脸将长袍脱了,递给白衣女子。那女子哼一声道:“臭男人的衣物,也是臭烘烘的,给我作甚?”喝道:“裤子也脱了!”掌柜的大惊,颤声道:“姑娘,昨日将人吊在楼上、口中塞核桃的就是你?” 白衣女子一笑道:“是我你便待如何?难不成你想为他报仇么?”掌柜的连道不敢,哀求道:“昨夜他只脱了上身,裤子却不曾动,我是好人,你就饶了我吧!”白衣女子长刀一摆,道:“你若不脱,喀嚓一声,剁了你的驴头。”寒碜碜刀光雪白,只唬得掌柜的心惊肉跳,只好除去长裤,却将里面贴身的内裤也降下几寸。女子骂道:“狗才,你敢轻薄于我?” 陈青桐躲在一边,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怒喝道:“无耻女子,怎敢如此轻薄大胆?”拔足跑来。那女子嘻嘻一笑,道:“女子劫男,那也是异性相吸,你急急跑来阻我,莫非有断袖之僻?”陈青桐大怒(所谓断袖之癖,却是当年西汉哀帝丑恶之事,因男子董贤,俊俏无比,颜色更胜六宫粉黛还要漂亮,且“性柔和”、“善为媚”,遂极其宠爱,从此同车而乘,同榻而眠。一次午睡,董贤枕着哀帝的袖子便睡着了。哀帝想起身,却又不忍惊醒于他,随手拔剑,割断了衣袖。如此同性之恋,委实颠沛伦理,有逆纲常大德。)道:“口不择言,胡说八道!”却看她将掌柜的推开,揶揄道:“他要你,我便不要你了。”掌柜的惊魂未定,转身就逃。女子道:“你的衣服不要了么?”轻轻踢出一脚,那外袍在地上滑出,掌柜的哪防得许多?扑通一声,摔个跟斗。陈青桐喝道:“你究竟是谁?”女子嘻嘻笑道:“我偏不告诉你。”拔足就跑。陈青桐哪里肯舍,提棒就追。 那白衣女子步伐不快,却极怪异,每每陈青桐伸手要捉她时,手去处却如触风探雾一般,她轻轻一闪便闪了出去。陈青桐暗暗惊奇。白衣女子笑道:“你如此费力,穷追不舍,以为能逮住我么?”陈青桐又气又急,脚步加快,目光不知不觉往她脚上看去。初时迷迷糊糊,不能分辨清晰,渐渐似乎看出端倪,不知不觉之间,忽生模仿之意,倏地两脚相绊,一时拿捏不住,扑通摔倒,额角触地,登时眼冒金星。白衣女子噗哧一笑,转身回来,轻轻道:“这位大侠,我若是将你也剥去衣裤,吊在那桅杆之上,岂非大妙?” 陈青桐以手揉额,道:“那又怎样?我本坦荡而来,一丝不挂,你若是欢喜看我赤条条的白肤凝脂,我索性在此宽衣解带,让你一饱眼福,还更方便!”果真动手动脚,脱起衣服来。白衣女子愕然笑道:“好不要脸识羞、遮没脸皮的一个呆子,你一心曝露,我还不爱看呢!”陈青桐一跃而起,又伸手去抓她,不过数步,扑嗵又摔一交。白衣女子忍不住笑道:“你要学我的身法吗?要学我的轻功,若非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之武学奇才,便是狂妄自大、无知无畏的狂妄浑人。方才我探你骨骼,绝非骨骼清奇、天资极慧的不世大才,还是省省心思、安分守己的好。”陈青桐满脸通红,道:“你那身法有什么好?谁要学了?”趁她说话不备,双臂用力一撑,飞身而起,眼前一花,却又扑个空。白衣女子道:“你还要捉我么?也罢,此刻夜色清凉,月朗星稀,正好追逐取乐。咯咯。” 第九章 同门之间 说来也怪,陈青桐受其嘲弄,虽是极力按捺气神,竭力心无旁骛,但在一追一逃之际,双眼有意无意之间,总不看着她的腿法,山风之中,竟似如痴如醉。她往左走,他也往左走;她往右去,他也往右去;她往前窜跳,他也窜跳;她嘎然而止,轻轻回旋,他亦然遏止身形,扭弄拨转。虽说依旧跌摔不已,但每次相隔的时间,不断增长。初时白衣女子觉得有趣,肆意调侃,渐渐暗暗惊讶。 驿站客人听见外面戏闹,都被闹醒,莫说出来,便是大声反对也是不敢,一个个将自己门户紧密掩实,唯恐那二人奔跑之间,不慎打将进来。胆小的惴惴不安,将桌椅顶着房门。那掌柜的本要召唤帮手,唤了半日,各房鸦雀无声无人敢应,不禁大怒道:“好人胆小,彼此漠然,都是袖手旁观之辈,倘若如此,奶奶的,老子也不当什么员外老爷了,也纠合一帮人马,转作强盗去。”继而大声道:“料想前途必定是光明灿烂,无限美好。”言罢,还大骂了一句“他妈的”,思忖白衣女子手段厉害,陈青桐却是文弱一书生,只担心陈青桐会出什么意外,不禁发慌。忽地灵光一闪,道:“我好糊涂,却将他老人家忘了。”方要入到丙舱,听得脚步声响,两人一前一后地赶来,前者正是青城派长老顾青山;后者一手棍棒,一手菜刀,却是林姑。 白衣女子转上半圈,撇开陈青桐,远远道:“你的帮手到了,我可要走了。”悄然没入黑暗之中,踪迹全无。陈青桐追去,但见她白衣飘飘,宛若鬼魅一般远去,哪里追得上?林姑三两步抢到他的身边,仔细打量,见他无恙,方才心宽,嗔道:“你发什么呆?我还以为你受了伤呢。” 陈青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我自顾出神,没听见姐姐的话。”此时月光倾泄,正照在他脸上,林姑吃了一惊道:“所谓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那女贼如何这般狠心,却将你的脸也撞青了?”原来他跌上许多跤,未免磕碰脸颊,先时心情汹涌、脾性焦躁,不曾发觉,此刻却有些生疼。陈青桐颇为尴尬,道:“不是她撞的,是我自己稀里糊涂摔伤的,也无大碍。” 顾青山眉头微蹙,道:“小兄弟,莫非你双腿经脉受阻么?”陈青桐道:“我曾中剧毒,还被人锁了筋脉,一直未曾痊愈。”顾青山教他坐下,双手抓住他的足踝,忖道:“这少年内力虽不深厚,但颇为充沛。”摇摇头,道:“你练的道家玄功有‘百日筑基’之效,经络通畅、穴位点透,不该轻易磕绊才对呀?”陈青桐心头狐疑不定道:“前辈说我练了什么道家玄功?还有什么百日筑基?”顾青山笑道:“你那站着睡觉的法子,还有坐着睡觉的法子,不就是摒弃杂念,眼观鼻、鼻观心、万念俱平、心神一息的道家心法么?只是此法简便却十分管用,练的时间长了,那便会真阳初生。”陈青桐恍然大悟,不觉感慨:“钟道长的内功心法,却比刘师父一味挥拳弄刀、爹爹硬加逼迫我学的那些强得太多。”猛听头顶一声霹雳,山风大起,乌云四合,只听那掌柜的大叫道:“起穿山风了,快快回屋去!”几人急忙跑回驿站里来,那掌柜的道:“这山中常发穿山风翻身雨,穿山风但起,必有暴雨山洪肆虐。”众人道:“你这驿站都是木板盖的,当是经不起大风大雨是不是?”那掌柜的道:“你们既然来了,有什么可怕?我这驿站背靠大山,驿站之后,有一条山洞,足够容纳千八百人之数,是驿站常年用来储藏粮食的所在,你们若怕,那就跟我来吧!”众人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到大厅集合。那掌柜的把伙计都叫到一处,安排进洞避风避雨。那掌柜的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道:“洞中可通山腹,其地当年乃是军队囤粮之所。”众人异口同声道:“如此甚好,快走,快走。”有人道:“要是洞口坍塌,我们可就活活地埋在这里了!”顾青山道:“人死如灯灭,来于尘土,又归于尘土,何处黄土不埋人?”掌柜的也道:“不错,听说西域雪山,人若亡故,清洗干净后便被抬到峰顶宽阔之所,请来庙中的和尚做了法事,就将尸首曝露在外,任由老鹰恶雕大快朵颐。待消食完毕,看它们展翅飞去,不禁极其高兴,认为死者借鹰雕翱翔之力,飞上天堂,从此奔赴极乐世界,永享安宁舒适。”陈青桐道:“还有如此异事?果真闻所未闻。”有人道:“你以前未闻,今日却知道了。那是藏边民俗,名为‘天葬’者是也。比起那些死者来,我们可就幸运多了。大伙儿赶快收拾。” 众人在掌柜的带领下,在山道中摸黑走过半里之地,路途积水,隐约阵阵腥臊。一人手提灯笼,道:“前方亮光,想必尽头到了?”掌柜的连连称是。此人大喜过望,挽起裤腿,率先下水,跋涉数步,水面咕咕有声,便听他啊呀一声,极其凄厉,状若撕心裂肺。灯光映照之下,却见一条鳄鱼咬著他的腿脚,拼命往水里拖。众人惊慌失色,不敢上前,顾青山大喝一声,一掌拍下,那鳄鱼浑然不觉,纹丝不动。掌柜的急道:“老爷子,此物最是天底下第一的皮糙肉厚,唯双眼甚薄,是它的弱点!”顾青山沉声道:“原来如此!”变掌为指,向那鳄鱼一对大眼中猛插,噗哧一声,血如泉涌,登时废了它一目。鳄鱼大痛,松开大口,卷起好大浪花,直沉下水去。 众人将被咬的那人救起包扎伤口,一面问道:“此地乃是大山,缘何有鳄?”那掌柜的道:“洞中原本无鳄,是当时在此驻军的那位将军性好养鳄,那将军走后,群鳄留在山洞中未曾运走,我们也不敢前来深处扰它。”众人大骂那将军无聊,忖道:“不知洞中还有几条鳄鱼?”见顾青山错着双掌在前引路,心中稍安。所幸此后一路平安,再无鳄鱼,众人顺顺利利地出了洞口,但触目所及,却到了一个山谷之中。 众人便暂且在此安顿,看谷中茅草枝叶繁密,便就此取材,搭建茅屋。谷如铁桶,四壁御风,任它风雨如何肆虐,也是安静若然。劈柴担水,埋锅造饭,倒也井井有条。林姑笑道:“偶尔如此,甚是有趣!” 第二日众人醒来,风雨已经过去,忽听有人在外惊呼,众人不知何事,连忙出来看,但见前面树枝之上,吊着一个男子,赤身裸体,只有一条裤衩遮羞,双手反缚,动弹不得,口中胡乱塞着一把草叶,情状颇为狼狈。有人叫道:“怪了,怪了,这树枝极陡,便是赤手空拳,要攀爬至顶也难。那强盗挟着人质,如何能轻易上去?莫非是神仙不成?”几人试着营救,皆在半树之处力殆,手臂双足夹抱不得树干,无奈滑下,摇头道:“上不去。”顾青山轻身功夫了得,虽然年迈,飞身纵起,便如大鸟一般,不多时来到那倒霉之人身边,将他放下。那人惊魂未定,好半日平复心神,哆哆嗦嗦地道:“老侠客,那女强盗留下话语道:‘谁若救你,便将此布条交给他,自此再不与你为难。’只是上面写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从腰间解下一条粗缎。顾青山接过,微微一瞥,不禁神情一变,将布条放进袖中,咳嗽一声,径自走开。 众人议论纷纷,道:“那恶人一路尾随,不想跟到了此地,这可怎样是好?”人心惶惶,不知所处。当日白昼无事。到了天黑,陈青桐走出茅屋,月光之下,恍惚看见一个白影,心中一动:“定是肆意羞辱男子的白衣女子,如此恶作剧,好不可恶。”当下蹑手蹑脚,悄悄跟了过去。但见那人转过几间草棚,在山壁边歇下。陈青桐看得真切,不觉一惊。原来那人乃是青城长老顾青山,只是他身上所穿灰色布衣映照月光,远远看去,便如穿了一袭白衣一般。陈青桐忖道:“顾前辈是捉弄之人么?不对,不对,明明是个女子作恶,难道我男女不辨?”心中好奇,屏气蹲在草丛中望着顾青山,不敢出声。 顾青山朗声道:“师弟,我来了,何不出来相见?”话音甫落,便见树上跳下一人,也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冷笑道:“你果然一人深夜前来赴约。我万鹏说得出,却偏偏没有本事做到,还如三十年前一样,既然如此,你还顾忌什么?”顾青山道:“师弟,你说话还是这般刻薄!”万鹏哈哈大笑,道:“刻薄吗?我刻薄自己,这你也要管么?”长袖一甩,踢起一块石头,径直往顾青山飞去,顾青山轻轻闪过,低声道:“师弟,你非要迫我动手吗?”万鹏嘿嘿一笑道:“小弟要领教领教师兄多年来苦练的剑法!”月光下但见剑光一闪,两人已动上了手。顾青山凝身不动,只听霍地一声,一口长剑,疾如闪电地袭到。 顾青山身躯微伏,长剑呼的一声从头上砍过,他猛地一长身躯,长剑倏然翻上,横截敌人手腕。这招使得十分狠辣,不料万鹏武功也极深湛,竟不撤剑回救,手腕一旋,剑把敲击顾青山手腕,两人一沾即走,各自以攻为守地避了险招,双方都暗暗惊讶。但见月光之下,海浪声中,顾青山一口长剑宛若怪蟒毒龙,横冲直扫;他的师弟万鹏功力也非同小可,长剑展开,挟着风雷之声,吞吐抽撤,时如鹰隼飞天;击测截斩,时如猛虎伏地,两道剑光,相互裹挟,竟是毫不退让。万鹏一剑劈来,顾青山微一侧身,青钢剑向左一领,万鹏欺身直进,平转剑锋,用力一拍,想将顾青山的剑拍掉,不料这一剑拍去,反给顾青山的剑搭上剑身轻轻一引,借力打力,万鹏身子竟给带动,身不由主地横移了两步。但万鹏的确剑法了得,趁身体前倾之势,蓦地翻剑倒绞,化了顾青山雄浑无比的内劲,一团寒光,反倒裹着了顾青山的长剑。 顾青山的青城剑法已练到登峰造极之境,机灵狠辣,兼而有之,他长剑翻绞,迫开万鹏一剑时,趁势长剑一卷,“回风戏柳”,“当”的一声将万鹏的长剑震开,忽然间,腾空飞起,宛若飞鸟,长剑倏地下指,凌空急击。这时恰好万鹏用到了一招“极目沧波”,指向顾青山胸口,顾青山长剑给他荡开,撤剑已是不及,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顾青山倏地身形一转,右手长剑凌空猛刺,左手一掌拍出。万鹏横剑解招,避他一掌,脚步稍稍移动,顾青山何等人物?一瞧对方露出空隙,长剑倏地一指,疾的施展开来,剑剑狠深,全是指向敌人要害。瞬息之间,两人已斗了五七十招,双方全是毫不退让。两口剑闪电惊飘,越斗越急,远处望去,只见银光波涛之中裹着两条黑影,浮沉起伏,陈青桐伏在暗处,看得骇目惊心,紧张得连气也透不过来! 但见万鹏也毫不示弱,越战越勇,剑招越来越快。顾青山剑招倏变,反倒越展越慢,但饶是万鹏长剑如何迅捷,却总是攻不进顾青山剑光圈子里去,剑尖不论指到哪儿,都碰着一股回击之力,顾青山手上就像挽着千斤重物,剑尖东指西划,似乎甚为吃力,但却是剑光撩绕,却在身子周围筑起了无形的铁壁铜墙。万鹏是识货的人,知道这是本门最上乘的内家剑法,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万鹏攻不进去,顾青山也杀不出来。就在这僵待的时间,猛然间顾青山剑招一撤,门户大开。万鹏一剑刺将下来,顾青山身躯一闪,手中长剑突然横里一闩,便将万鹏的剑锋锁住,左手一掌当头劈去,万鹏猝不及防,右手剑一挺一卷,也以左掌迎击,只听砰地一声,接着满山惊呼,两人都似断线风筝一般,从半天崖上倒飞下来! 万鹏稳稳落地,冷笑道:“师兄好身手、好内力!果真是宝刀不老,老当益壮。只是如何有些气喘?”顾青山道:“我年纪老了,岂能与少壮相比?”万鹏道:“师兄要修练我派赤阳神剑,最忌讳便是心神差池,否则走火入魔,无法可救。莫非师兄心浮气躁,伤了经脉?”顾青山怒道:“你说什么?” 陈青桐正看两人比武,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回头一望,几乎叫出声来!原来来的竟是那白衣少女。白衣少女一指按唇,示意噤声,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向他轻轻招手。陈青桐暗道:“到底捣什么鬼?”便跟了过去,走出数十丈开外,才见她停下,月光之下,身段婀娜曼妙,不觉心神一荡,低声道:“你如此喜欢恶作剧?你到底是谁?”那白衣少女一笑,道:“你想知道布条上的文字是吗?”轻轻诵道:“得君若此,脱缚更甚,若欲全颜面,三更见于半岩,弟鹏敬上。” 陈青桐道:“顾前辈武功何等高强?你是如何看到布条上的字?”白衣女子笑道:“我但想看,就有办法看得到。我师父与他交手,初时或有不敌,但顾师伯行将走火入魔,难以持久,终究要败。若说逃跑,这四面环山,愈往上去,道路愈艰,他能往哪里去?”便听得远处呼喝声起,想必顾青山又与万鹏动起手来。陈青桐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白衣女子哼道:“顾青山强练赤阳神剑而不得其法,剑法虽厉,却大违剑法主旨,且最忌讳心浮气噪。我师父神机妙算,数次将他激怒,让他忿怒暴躁。顾青山心神难以平复,气血翻涌之下,焉能不走火入魔?”陈青桐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攻其心,乱其意之计,好不卑鄙!”白衣少女愠怒道:“此乃谋略罢了,谈何卑鄙?” 陈青桐不再理她,转身往林中奔去,一面跑一面叫道:“顾前辈,那万鹏乱你心神,是要诱你走火入魔,不要上当!”白衣少女哭笑不得,道:“你以为走火入魔是吃大白菜么?想吃就吃,不想吃放下筷子便是了?实在是可笑!师伯此刻真气逆伤经络,力竭神殆,武功全废,却是迟早的事!”陈青桐依旧大声叫道:“你和你师父合伙害人,还有颜面叫他师伯?”白衣女子闻言,神情陡变,冷笑道:“我叫他师伯,纯粹辈份而已。你想救他?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痴人说梦!”一个旱地拔葱,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到了陈青桐身后,五指如钩,居高临下向他肩头抓去。陈青桐不及思忖,侧身闪避,却是从白衣女子处学来的闪避功夫,白衣女子咦的一声,连抓数抓,都被他避过,微微一笑,道:“你去救他?不过是多一个自寻死路的妄人罢了。”陈青桐愕然道:“如此说来,我救他不得?”略一思忖,咬牙道:“不可,不可,大义当前,我若是无情无义,岂非正被天下人耻笑?”白衣少女眼睛一转,道:“好,你若是能够捉住我,我便教你一个法子,能够救他。”转身逃去。陈青桐左右为难,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旋即一想,道:“但凭我一己之力,确不是万鹏对手。”飞身纵步,便来追那白衣少女。 二人便在林中绕圈,往来追逐。陈青桐看她身法,在枝叶之间,若隐若现、分合不定,好不奥妙,渐渐痴迷若醉,眼中、心中皆是无数的脚印,不觉顺其效仿踩踏。数次追到她的身后,几乎便要捉住,却见她咯咯一笑,倏地又变出一套新的身法,堪堪避过。陈青桐不怒反喜,将她身法步法熟记于心,左脚划圈,右腿轻弹,漫步如飞,身手敏捷之极,与前几日又大不相同。那边顾青山与万鹏恶斗正酣,强弱之势渐将分晓。陈青桐追不上那少女,怒道:“你有什么法子救顾前辈,快些告诉我!”白衣女子笑道:“你救顾师伯,是大义;我帮了你,是背叛师父,岂非离经叛道?使不得,使不得!”陈青桐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又气又怒,转念道:“先前我相信你,其实是我糊涂。”不再追她,倏地转身,向顾青山和万鹏所在之处跑去,任凭白衣少女如何叫唤,只是不理。 此时顾青山胸中渐闷,真气贯入“膻中”时,穴道附近隐隐作痛,一掌劈出,经络牵动,“大椎”穴上,又有凝滞堵塞之感,见陈青桐奔来,急道:“小兄弟快快走开!”陈青桐暗道:“你在危难之时,犹然惦念我的安危。我武功虽然不济,但也饱读圣贤之书,岂可弃同伴于不顾,万万不可落荒而逃,苟且于人世之间。”心念如是,大声道:“顾前辈,我来缠住他,你先歇息一下。”张开双臂,往万鹏腰间抱去。万鹏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怎敢如此狂妄?”料想他本事浅薄,不足为患。不防陈青桐陡然一抱,迅捷如电,内息发动,双臂如铁,登时将万鹏拦腰牢牢抱着不肯放手,万鹏只觉腰间一紧,宛若上了一道铁箍一般,又惊又怒。 万鹏大怒,喝道:“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不知后果是葬身虎口么?”反手一掌猛击下去。正在此时,听得嗖的一声,一只红色犬兔从草丛奔出,窜跳纵跃,转瞬没入黑暗之中。白衣女子随后追出,叫道:“师父,九骢狸狂性大发,从笼中逃出来了。”万鹏闻言大惊道:“昔日花费了足足三年时间,方才将这畜牲抓到手里,万万不可让它再脱了。”急欲脱身,变指为拳,击在陈青桐胸腹之间。陈青桐啊呀一声,肚中如翻江倒海,摔出丈许,却见万鹏飞身疾掠,急往密林中追去。 顾青山见万鹏去了,一声苦笑,颓然盘膝坐下。陈青桐见情形不对,按捺疼痛,道:“老前辈,你早已知自己走火入魔不成?”顾青山叹道:“虽还不至于走火入魔,但是经络运息不易,内力难免大打折扣,且无法持久。”陈青桐大为担心,道:“既如此,只当布条之言不过此言妄语而已,何必来此赴约,以身犯险?”遂将白衣少女之言娓娓道来。顾青山道:“我师弟心机怎样,我最清楚不过。他这‘攻心乱意’之法,明明有备而来,令我堕入穀中。一者他屡派弟子挟持无辜,剥衣裸身,罔顾礼义廉耻,极尽羞辱他人之能事;二者我与他宿怨已久,迟早要有一个了断,是以按时赴约。不想经络堵塞,若非小兄弟舍命救助,我今日难逃此劫。”陈青桐脸上一红,道:“晚辈本事有限,若要制止万前辈,不过是螳臂挡车。论起第一大功臣,该说那九骢狸才是。”心头暗暗道:“莫非是她故意‘放’走九骢狸将万鹏引开?” 两人相互扶持回到茅屋,时候尚早,众人犹自沉睡未醒。顾青山道:“小兄弟,我观你内力有些根基,不想你的身法也如此高明,实在让老夫赞叹。”陈青桐愕然,道:“前辈说哪里话,我何曾会什么高明的身法?”顾青山笑道:“若非如此,你怎能一抱抱得住我师弟的腰身?他绰号‘大浪淘沙’,便是说如水流不息、滑不溜丢之意,躲避人的功夫,那是一流上乘、无人可及的。你的身法步法颇为精妙,可惜老夫见识浅薄,不识它的来历。”陈青桐灵光一闪,道:“莫怪我三番四次追逐那白衣少女,见她跑得不甚迅捷,但是始终不能将她抓住,原来她的身法步法却是一门厉害的轻功么?”他本来不喜武功,只是在江湖之上屡受欺凌,郁闷气恼之余,能够自我反省,对武学一事的见识,也是大为改观,钟梓玄并非庸手,因材施教,四年间他武功大进,只是遇上了万鹏这样的高手,就难免束手束尾而已。他想通了那少女的轻功,不禁大为惊喜。 顾青山若有所思,喟然道:“小兄弟,你我颇为有缘,可惜我为门派戒律所限,赤阳神剑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实在可惜。”陈青桐正色道:“前辈何出此言?莫非以为我与前辈交好,却是另有所图,要谋夺贵派神功不成?果真如此,前辈实在是小觑我了。”顾青山笑道:“你误会了。我那师弟最是天下第一的气量狭隘之人,莫说今日你阻碍他对我下手,已和他结下了‘梁子’,只怕那九骢狸出笼逃匿一责,他也会怪到你我二人身上。你空有道家内功,但剑法之道,还仅限于门外徘徊之状。万一万鹏前来抓你,你将如何应付?”陈青桐恍然大悟,颇为尴尬,喃喃道:“只是??????”顾青山道:“你以为学到了那无名身法,便可逢凶化吉,逃脱厄难么?如此想法,实在大谬。若你与他囚于一室,前后方圆不过三两丈,你身法不得施展,他又要取你性命,你当如何?难道磕头求饶?一者有伤堂堂丈夫气魄,二者我那师弟心狠手辣,岂会为了你的哀求而心软不杀你?” 陈青桐目瞪口呆,道:“我尽量避开他就是了。”顾青山摇头道:“江湖险恶,人心叵测,种种陷阱阴谋防不胜防,你要避他,他偏偏寻你,难不成你要象缩头乌龟一般,在穷乡僻壤、荒山野寺躲一辈子么?”陈青桐豪气陡起,大声道:“好男儿顶天立地,怎能当那缩头乌龟?”顾青山微笑道:“不错,大丈夫怎可唯唯诺诺,大难当前,便该迎难而上,决不软弱后退。”咳嗽一声道:“不是我轻视你那刘师父,充其量不过是个乡下野八式,对付流氓无赖还说得过去,若与万师弟对敌,只是班门弄斧、于事无补。” 陈青桐苦道:“还请前辈指点。”顾青山道:“赤阳神剑虽然不可传你,但是却可教你一套伏虎拳法。伏虎拳乃起自少林,此拳流到青城派一位祖师手中,这位祖师心思灵巧,将这路原本有一百八十多招的伏虎拳精简为七十二招,其中加入了很多青城派内功的运功方法和窍门,以此从少林寺流入江湖的这门拳法,在青城派可谓另张一帜,足以与少林寺本寺的伏虎拳相媲美,非但如此,伏虎拳中有二十路是掌法,其余五十二路才是拳法和掌法的结合。所以这伏虎拳法,追本溯源,也算得是少林寺的支派武功。” 陈青桐奇道:“这武功厉害么?”顾青山笑道:“少林寺乃天下武林泰斗,要练成少林寺任何一门武功,便足以横行江湖,无所抗手。江湖中有一句行话,叫做‘少林七十二,艺成天下行’,说的便是少林武功的厉害了。”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陈青桐,陈青桐接了过来,但见那小册子外皮微黄,纸张脆涩,每一页画着人形,每一个人行,有不同的动作,每个图形旁边,都有口诀注解。顾青山道:“伏虎拳前后七十二招,招招可以夺魂。”陈青桐道:“遇上大奸大恶之徒,夺其魂魄倒也罢了;若只是遇上市井流氓,何必置人于死地?”顾青山哈哈大笑,道:“你心地善良,也是好事,只是为何如此迂腐?招式之用,皆在人心所使。你若是心存杀意,寻常招式也能取人性命;假如处处留情,狠毒招式也与清风吹拂无二。”陈青桐眼前豁然开朗,躬身道:“前辈所言极是,晚辈见识浅薄,惭愧惭愧。” 当下顾青山替他破开三页口诀,见他尚有犹豫,道:“小兄弟还有什么顾忌?”陈青桐道:“我已跟着钟道长练过四年道家玄功,不知是否和这门拳法有所冲突?”顾青山道:“这等见识,却是浅薄之极了。”陈青桐一怔,道:“此话怎讲?”顾青山道:“自古有云,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气,等于玩游戏。武功之道,在于包容,相生相合。你既练了道家的内家气功,再练别的武功,当无大碍。你要知道,真正上乘的武功,本在于固本培元,练精化气,使体内真气充沛,其后能贯通任督二脉,气随意行,力伴气生,则拳掌生威,足膝刚劲。所谓武学大道,乃由内而外,由静生动是也。钟梓玄乃是有名的清薇派道士,武学造诣颇深,他能传授给你他的独门心法,可见他对你学武还是非常有信心的,也相信你将来必有所成。两门武功,都是正派之学,你练了不但对你毫无坏处,而且益处还大不仅如此。”抚须笑道:“他授你坐着睡觉、站立睡觉的法门,这都是道家内丹练气之术,但未涉及体内铅汞肾水、姹女婴儿之道,其实普通之极,也是吐纳养气的入门之阶罢了。虽然如此,却比那刘师父不知高明得多少倍了。” 陈青桐甚喜,细细听顾青山口述,参照书页所绘,一招一式地揣摩,待天明之时,练得三招精熟。顾青山道:“好,好,你体质单薄,但是聪颖明慧,却远胜常人。事已至此,我们先休息休息吧!”打个哈欠,倒头就睡。陈青桐不敢打搅,感觉也是困意浓浓,便回到自己茅屋安歇。林姑嗔道:“你深更半夜出去,连个招呼也不打,莫非去和哪位姑娘幽会去了么?”陈青桐脸红了起来,低声道:“哪有什么姑娘?姐姐不可胡说。”林姑一笑道:“既然没有姑娘,你紧张什么?”作势嗅他身上可有女人香气。陈青桐吓了一跳,连忙道:“姐姐休要取笑,我困了,先睡一会儿。” 此后几日,每到深夜,顾青山便带陈青桐到空旷之地悉心教授,教他学习伏虎拳法。伏虎拳说是拳法,其实中间指掌爪拳、肘膝腿脚俱全,更以掌法为重。偶尔陈青桐见月色皎洁,不觉往山峰望去,暗道:“她暗中用计谋救顾前辈,不知是否被她师父察觉?若事情泄漏,万鹏是极其狭隘的性子,虽说是他的弟子,只怕也不会手下留情,还不知会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惩罚她?”微微一叹,隐约忧愁。顾青山沉声道:“你怎么分神?一手动,藤如游龙,该动腿而腿不动,则抽腿;该出手而手呆滞,则抽手,明白了么?”陈青桐蓦然醒觉,点头道:“晚辈晓得了。心无旁骛,铁杵成针;心若漂移,万功不成。”这伏虎拳法内外兼修,虎虎生威之外,丹田气息绵绵温热,郁团浓浓。 这一日,掌柜的来叫道:“外面风暴平息,诸位,我们都可以回去了。”众人大喜道:“真的吗?我们留在这山谷数日,几乎成为化外夷民了。”各自收拾行李,依旧由原先的甬道返回,回到驿站之中,却原来是山洪引发山体崩落,大半个驿站,都被埋在泥石之中,驿站老板早得了消息,派了很多人过来帮忙清理,掌柜的连连道歉道:“请各位客人且在洞口暂息,待我等驿站打扫干净,再进来不迟。”众人皆无异议,于是东一堆西一群,坐下休息。陈青桐与林姑、顾青山三人在一处,不多时,听得有人叫道:“好了,大伙儿都进来罢,只是脚下泥土有些松懈,各位小心一些。”陈青桐闻言,微微一愕:“这声音为何似曾听过?”他与其余三人等候最后,待顾青山、林姑出洞,却看一旁急匆匆地赶来了一个老头,急赤白脸地道:“不好啦,我还有一个行囊忘在里面啦!这位小兄弟,请你帮帮忙,带我一起回去取回包裹吧?”掌柜的听了埋怨道:“你这老儿好糊涂,行囊没带齐你怎么也不知道?”那老者愁眉苦脸道:“我老儿年老忘事,慌张而来,匆忙而归,身边行囊有四五个,我腿脚不便,只怕落单,所以急急忙忙给忘下啦!”有人道:“不可,不可,你忘了洞里有鳄鱼么?此兽水岸两地皆能活动自如,若是被它咬上一口,伤了这位小兄弟那该如何是好?伤药费算谁的?”陈青桐道:“各位不必担心,在下就陪这位老先生回去走一趟。”林姑道:“你可要小心。”便要与他同行。那老者笑逐颜开,道:“这位公子心地好,菩萨保佑,不会有事的。我们只是取东西,又不是去杀野兽什么的,当无大事。” 顾青山拉着陈青桐的手,道:“小兄弟,你我就此分别吧。老夫还有别的事要做,不好耽搁时间了。山长水远,江湖无处不相逢,我们当有会面的那一日。保重。”陈青桐抱拳道:“老前辈一路保重,若得空时,请来临安府陈家巷小叙,也容晚辈尽一尽地主之谊。”顾青山笑道:“好。这个约定,老夫记住了。咱们来日再见。”自带了行李,也不进驿站客房,独自一人,出山去了。陈青桐目送顾青山离开,把自己的包裹交在林姑手中道:“姐姐安心等候,我去去就来。包裹里有些银两,倒够姐姐饭食,我若回得晚了,姐姐可随取随用。”林姑道:“是你的东西,我怎么能乱用?我在此等你回来就是了。”陈青桐应了一声,拿了宝剑,和那老者一道复进洞来。 二人来到洞内岔口,陈青桐要往左行,那老者手提灯笼,一手将他紧紧拽住,道:“公子哪里去?”陈青桐不解,道:“自然是回到谷中,去取你的行囊了。”那老者道:“既如此,该往右边才是。”陈青桐记忆极好,洞中道路纵横,交错复杂,但他走过一次,印象深刻,自忖不会记错,便笑道:“应当往左。”那老者眼中露出一丝狡黠,道:“掌柜的说方才洞中又塌了一次,泥土将道路堵塞,回不去了。也许公子行色匆匆,不及留神罢了。”拉着陈青桐便向右行。陈青桐半信半疑,忖道:“我们数日前入洞尚且好好的,为何今日天气晴好,洞里反倒塌了?竟然如此凑巧?”转念一想,不禁暗自好笑:“人家对此地情势的了解,自然是比我熟多了。我何必胡思乱想?”笑道:“原来如此。” 两人走了一段,其中道路渐渐宽敞,坑洼不平之地也少了许多。陈青桐道:“奇怪,这条道路可比左边的路好走多了,为何先前不走此地?”那老者回头一笑,却不出声。陈青桐无意之间眼光一扫,看见他的眼神,不觉一怔,看他愈走愈快,不敢怠慢,紧紧跟随。渐渐到了一处洞口,天光大亮,忽然啊的一声,呆呆站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那老者道:“公子,你如何不走了?”陈青桐道:“唉,你如何换了这身鬼打扮?我,我又上你当了!”那老者笑道:“你如今察觉,倒也不算晚。”将头上布巾和嘴上粘着的胡须全部扯去,露出本来面目,正是万鹏的那位女弟子。 陈青桐苦笑道:“你用了你的轻功身法走路,我本该早就发觉的。”白衣少女咯地一笑道:“这却怪不得我了,你要埋怨,先问问自己的一门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陈青桐喟然一叹,懊恼道:“还不是放在你身上了么?”说时不觉唐突,待话音落下,方才醒悟。那白衣少女轻嗔薄怒,粉面通红,轻声道:“谁要你记得我了?”神色大为忸捏,大声道:“你记住了!我也是有名有姓的,我叫做丁晴,以后你不要‘喂喂’的叫我!” 陈青桐笑道:“记下了,姑娘名唤丁晴,善剥无情无义男人的衣裳。不过你诱我来此,却是何故?”丁晴道:“你别胡说,我哪里喜欢剥男人的衣裳了?臭烘烘的好不恶心,不过是师命,不得不从。”接着看了他一眼,道:“邀你来此,固非我愿,乃是遵从师父他老人家的吩咐而已。”陈青桐一惊,道:“谁要见我?不是你么?难道是你师父?”丁晴道:“那日我私下放了九骢狸,救下了顾师伯,但此招毕竟俗套,不多时便被我师父发觉。他老人家气愤之余,问我缘由,我便说与你打赌,不慎赌输了,只好遵守诺言,如此如此。师父转嗔为奇,道‘你素来淘气调皮,怎会被一个小小的赌约束缚?那小子我也见过,长得倒有我昔日三分英俊,难不成你这死丫头看上他啦?’”白皙如玉的脸上,飞起了一大片的红晕,陈青桐看得如痴如醉,只见丁晴微微低头,半晌才道:“他老人家因此大为好奇,便想见见你。”说到最后,声如蚊蚋,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两人一道走出洞口,但见洞外土坡之上,万鹏坐在地上,一手搭在膝头,另一手捏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拍掌欢悦,忽而满脸阴云,神情不一。他听到两人脚步声,回头望见陈青桐过来,手指一旁的圆石,示意坐下,依旧埋头比划。陈青桐等候良久,不见他应答,心中渐渐有些不耐烦,便偷偷问丁晴道:“你师父在画些什么?”丁晴微微一笑,道:“此刻你是我家敌人,这等大事,怎可轻易相告?若是被你得了先机,岂不糟糕?”此言一出,就见万鹏怪眼一翻,道:“狗屁,顾青山我尚且不放在眼里,他一介文弱书生又算什么了不起的敌人?伏虎拳法虽然高明,可是被他使来,不过是小儿弄剑,有何可怕?” 丁晴道:“师父,如此说来,我若悉数告诉他你也不生气么?”万鹏哼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小子,你偷学了晴儿的身法,可知依照武林规矩,我本该打你个半死,然后废你武功,但是如此一来,晴儿必定怪我打坏了你,要怪我一辈子,所以我穷思苦索,便要想一套破解我这身法的武功。”丁晴道:“师父,我将他引来,要杀要剐皆由你随心所欲,怎,怎敢责备于您?”万鹏笑道:“你有良心,是‘不敢’责备于我,却非‘不愿’责备我。虽然你我情同父女,但女生外向,你一心看上了这个小郎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丁晴脸红得像块大红布,急忙起身,道:“我去摘些瓜果,不在这里听您胡说八道。”万鹏道:“你便不怕我趁你不在之时,把他一掌给毙了?”丁晴笑道:“师父要杀他,当我面也好,不当我面也罢,有什么区分?”万鹏哈哈大笑。 陈青桐颇为尴尬,讪讪陪笑,见他树枝往来,线条莫名其妙,不由奇道:“这不是青城派的轻功身法吗?”万鹏愕然一怔,冷哼一声道:“顾青山不识,自然不是青城的武学了,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你如何会想不通?”陈青桐不敢犟嘴,赔笑道:“是,是,请老前辈指点。”万鹏道:“当年我私入本门藏经楼,本意是想一窥密传绝学,并无他意,不巧被顾青山发觉,他以违背祖师诫训,便提议掌门将我逐出山门。我看他倔强迂腐,再求他也是枉然,便收拾行李,不等他来赶,便破门而出,从此四处闯荡江湖,倒也逍遥自在。我后来机缘巧合,在鄱阳湖附近,意外在一处山洞之中看见几幅壁刻,却是轻功绝妙法门,精妙之极,只可惜年深日久,石壁风化严重,因此那套图谱,我并未学全。我得了这门轻功法门,找了一处所在静心苦研,前后十年,终于弥补完全。”陈青桐暗暗忖道:“十年心血,岂能说破解便破解得了的?他若是一年得成,我岂非要在此地呆上一年?三年得成,便要在此陪伴他三年?” 万鹏道:“此后青城派式微,盖因封闭迂腐所致,遂由派中长老商议将藏经楼开放,但凡派中入门三年以上之弟子,且无过错劣迹,每月可得三日入楼阅读。里面各种武功经典俱全,可自行挑选学习,有些武功多年来只见书面记载,却没有一人练成,但饶是如此,仍说不得众多弟子之中,就没人天资聪颖了。假若神功得成,将来扬名江湖,岂非美事?我听到这个消息,急忙赶回山中,说藏经楼既然不再是本门禁地,那我昔日所犯的过错当可一笔勾销,我也可以重列门墙,堂堂正正踏入藏经楼大门,用心学习。掌门犹豫不决,其余长老亦有意成全我,偏偏又是顾青山这老不死的说什么先前过错乃由戒律所定,不可轻易平反。我勃然大怒,当场与他打了起来。本来我可以胜他,可惜我长途跋涉、腹中饥饿,气力不济,反倒败在了他手中。我忿忿离去,言道‘今日所受之耻辱,他日必定要你加倍偿还’,可惜功亏一篑,被你以美男计色诱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放出九骢狸,骗我中途歇手。你如此奸诈,委实让我可恨可气,却也可笑可叹。” 陈青桐道:“原来是如此结怨的。不过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是顾前辈的师弟,彼此又有同门之谊,虽私学武功,也是天性好武使然,并不见丝毫作奸犯科之举,又有何不能原谅的,非要驱逐出师门不可?唉!如此说来,顾前辈的确执拗了一些。” 万鹏不再理他,比划半日,始终没有找到破解身法的丝毫办法,不觉有些烦躁,将树枝一扔,叫道:“罢了,罢了,我这身法号称‘凌云若虚’,可曾见过浮云被网兜捕捞、受刀枪戳破的么?自然是没有解法。苦苦思索,皓首穷经地思量,不过是徒费气力,自寻烦恼而已。我还是将你弄死算了,便是晴儿责怪,想来也不过生气三五日,我再替她物色一个好丈夫,她必定十分高兴,哪里还会怨我?” 陈青桐大惊,道:“万前辈,你,你?????”万鹏斜眼一翻,道:“我我我我怎样?你莫名奇妙地偷学了我的身法,老天要你莫名奇妙地死去,有何不可?我一切皆按天意作为,你终究怨我不得。”正要动手,听得林中传来一声轻叱,道:“住手。”陈青桐大喜,飞跑过去,叫道:“丁姑娘救我。”急忙躲在她身后。万鹏道:“晴儿,你如何这么快就回来了?完了,完了,这小子又杀不了了。” 丁晴笑道:“师父既然得不到‘凌云若虚’的解法,那是一定要杀了此人,维护江湖规矩的。”此言一出两人目瞪口呆,一个道:“丁姑娘,你怎也这般恶毒?”一个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可是真话?”反应迥然不同。丁晴嘴角一撇,道:“师父,我何曾在你面前说过假话?只是你是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只怕有些小人会借此机会,四处传你心底狭隘,恃强凌弱、妄自尊大,竟对一个后辈晚生出手,从而损害你的声誉,坏你数十年的名气。”万鹏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我本可流芳百世,却因此遗臭万年,实在大不划算。”又道:“顾青山那老不死的必定第一个跳出来,说‘我早已看出他不是好人,所以即便他是我的师弟,我依旧大义灭亲,将之逐出青城派’。”丁晴笑而不答。万鹏哼道:“我淡泊名利,名头损些不打紧,却万万不可让他因此声名鹊起。”丁晴一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有另外一个法子,既能维护江湖规矩,又可让师父您老人家保住名声,更不会被顾老头拣着便宜。”万鹏闻言,眼睛一亮,道:“好徒儿,乖徒儿,快快说说你的主意?” 第十章 狼心狗肺 丁晴道:“师父您老人家费了无穷心血,才将石壁残招全部推演出来,这等武功修为,天下可谓无人能及。”万鹏听了十分受用,嘴上却笑道:“你少来拍我马屁,我可不受阿谀奉承这一套。”心中高兴之极。丁晴正色道:“都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怎有谄媚之嫌?既然如此,我不说了。”万鹏讪讪笑道:“好徒儿,你莫恼怒,快些将好主意说出来。”陈青桐惴惴不安,暗道:“也不知她要怎样折腾我?”却听丁晴道:“其实这法子也极其简单,‘凌云若虚’固然无法破解,何不另外一种武功代替?”万鹏道:“如此甚好,我为何没有想到?”眉头微蹙,道:“选择什么武功好?”丁晴不觉莞尔,道:“他不是会伏虎拳法么?您老人家便创出另外一种拳法,偏偏能够克制住它就是了。只是听闻此拳出自少林,七十二招招招辛辣,式式精妙,恐怕师父苦思冥想,辛苦无比,也未必能将它破解。”万鹏顿时豪气万丈,大声道:“少林寺虽然是武林泰斗,但在我眼中,不过是武艺纯熟的一大门派而已,何足畏惧?他们的武功是武功,我的武功也是武功,难不成还会输给和尚不成?好,我便想办法来破解它。” 陈青桐长出口长,正自暗暗庆幸,却见万鹏招手他过去,忙道:“前辈有何吩咐?”万鹏哼道:“我会有什么吩咐?当然是要你使出伏虎拳法,让我看了,我才好想办法破解。”陈青桐不敢怠慢,将伏虎拳法一一使出。万鹏在一旁看着,眉头微蹙,拾起树枝,依旧在地上比划。 丁晴不去打扰他,悄悄将陈青桐拉扯一旁,低声道:“你担心什么?”陈青桐道:“丁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姐姐还在外面等我,我一日不归,她便一日不走;我十日不归,她便十日不走。这有些不太好吧?”丁晴笑道:“我师父若是未曾破解这七十二招伏虎拳法,断不肯轻易放你归去,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的姐姐等你不到,自会一人离去,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她没事的,你放心吧。你刚才不是把你行囊里的银子都给了她了么?有钱什么路不好走?她是辽北人氏,回去家乡,自然轻车熟路,要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陈青桐想想也是,忙拱手道:“正是如此!丁姑娘通达人情,在下十分惭愧。”丁晴噗地一笑,道:“你这般文绉绉的,有些醋气,几乎将我酸倒。” 陈青桐似在险境,却心情舒畅,方要说话,突然一股气息在气海丹田四处乱窜,身体忽冷忽热,不禁呻吟出声,俯身蹲下,低声道:“不,不好了,我身上的毒又发了。”原来石元朗给他吃的毒药虽然未曾配全,毒性依然猛烈无比,按缪铁鹰所言,最短一个月,最迟四十五天,毒性方才慢慢排出体外,未到时日,毒性每次发作,都是难受至极。丁晴并不知他中了剧毒,吓得花容失色,叫道:“你,你怎么成这样了?”连忙大叫师父过来帮忙。万鹏怒道:“死丫头!为何偏偏打扰我的思路?”过来搭将陈青桐手脉,又察看他的舌头与双眼,道:“这分明是中毒了。”见陈青桐一手颤颤巍巍往怀中摸去,冷哼一声道:“如此艰难,你还不肯安生一些么?”陈青桐道:“我?????我怀中有?????有顾前辈送给我的解毒丸,吃上一颗,便可去毒。”丁晴从他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急道:“是这个药吗?”万鹏一伸手,一把夺过瓷瓶,道:“这也算灵丹妙药?放屁!”用力一掼,将那瓷瓶掼在石壁上,瓶中药丸散落一地。丁晴见陈青桐难受,叫道:“师父,你干什么呀?”万鹏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笑道:“我的九骢狸能解奇毒,你忘了吗?”丁晴道:“是呀!我如何糊涂了?”抢过万鹏手中小盒,揭开盖子,取出一粒碧绿丹丸,小心翼翼喂陈青桐吃下,从石头后面拉出一个竹笼,笼中关着一只小兽,三分像犬,七分像兔,颈上戴着一个项圈,圈上接着一条细长铁链。 丁晴用小刀在陈青桐臂上扎了一个口子,低声道:“好狸儿,快吸他的鲜血,味美得紧。”从笼中捧出九骢狸,将它放在陈青桐身侧,一手按住他的身体,一手握着那条细链。陈青桐先前服下绿色丹药,渐渐消化,浑身上下,发出一种香味。九骢狸最是喜欢这种芬芳,果真张嘴咬着伤口,贪婪吸食起来。它一者能够吸毒,二者流涎粘于伤口,能够解毒活气,稍时便见陈青桐脸色回复红润,长叹一气,道:“苦也!”丁晴大喜,拉走九骢狸,依旧关入竹笼。 万鹏忽然拍掌笑道:“小子,伏虎拳前面三招的破解之法,我已然想了出来。来来来,你和我斗几个回合,看看是否有效?”丁晴笑道:“师父天资聪慧,既然看出那三招的破绽,定然能够轻易破解。”扭头对陈青桐道:“你好好和我师父切磋切磋,休要输了便记恨在心,四处说是我师父乘你体力不济,故意强行比试。你站不起来了么?无妨,我来搀扶你就是了。”万鹏愕然,道:“不错,多亏晴儿提醒,我险些又落人口实。”旋即一笑道:“好徒儿,你也会激将法?”丁晴小嘴一撇,气哼哼地道:“我好心好意,却被您冤枉!也罢,以后无论怎样,我一概不理不管便是!”万鹏慌忙道:“不可,不可,这虽是激将法,但是双方受益,相得益彰!老子大大的喜欢!”陈青桐暗道:“她果真处处维护我?”但听万鹏道:“小子,明日我们再来验证伏虎拳法拆解之法,到时候输了给我,可休要抵赖。”陈青桐连道不敢,心道:“莫说三招,就是三百招、三千招被你破解,那于我有什么伤害?” 第二日,二人来到土坡,如约比试。陈青桐使出一个起势,道:“万前辈,我要出招了,您小心一些。”万鹏呸了一口道:“你本领不大,口气不小,我还用你照应?”陈青桐脸色微红,有些困窘,左足前踏,一手握拳,一手击掌,正是第一招“虎啸平阳”。丁晴雀跃欢呼道:“果然是一半源于少林的武功,只这一招,攻守兼备,进退有度,实在不错。”陈青桐笑道:“丁姑娘过奖了,是顾前辈教导有方。”万鹏最听不得顾青山的名字,怒道:“这一招有什么好的?你左掌前隔,右臂弯曲,实是为蓄势待发,以右拳攻击对手。看似高明,却不知左掌压下,反倒露了破绽?”陈青桐一惊,略一思忖,拱手道:“万前辈所言甚是,我若将左掌抬高三寸,岂非更好?”万鹏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蓦地道:“这第一招就算过了。你使出第二招来,且看我怎样破解?” 陈青桐忖道:“丁姑娘在此,你不会取我性命,但是打我一顿,弄个鼻青脸肿,自然不难。”无可奈何,左掌化拳,有攻下伐低之势,右拳变掌,臂膀轻旋,横肘后击,正是伏虎拳第二招“金虎摆尾”。丁晴脸色一变道:“这一招就差了许多。休说师父,便是我也能轻松化解,破绽就在腋下。”万鹏本待出手,听她如此言语,哭笑不得,道:“这一招虽不高明,却也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不济。”丁晴不服,小嘴一撅,嗔道:“师父,我说错了吗?”万鹏道:“不对,不对,他肘击之后,扭腰之力会使身形继续偏侧,空档转瞬即逝,哪有时间容你攻击?若说破绽,只要高抬踢腿,击其肩膀,无论哪一个角度,皆不能躲闪,除非俯下身子,就地十八滚滚出去。”陈青桐愕然不语,道:“前辈所言,句句命中要害,这一招,也不用比了。”万鹏大为欢喜,道:“好,好,这一招你认输了,快使第三招来。” 陈青桐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万鹏笑道:“你好不知羞,谁要你客气来着?”想起先前两招,总有丁晴打岔,不能和陈青桐实打实地切磋,张口道:“且住。”陈青桐愕然,收势凝掌,不知所以,却看他扭头对丁晴道:“丫头,一边看着就好了,不许多嘴多舌,肆意捣乱!”丁晴笑道:“好,我不说话了,管他健步如飞,还是仓促跌倒,我都视若不见、一概置若罔闻。”挤眉弄眼,悄悄对陈青桐使个眼色。陈青桐颇为不解,见她一脚尖轻轻踮压地上的石头,灵光一闪,顿时恍然大悟:“她是要我故意摔地了。”虽然不解其意,但好歹有个主意。万鹏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又道:“小子,你有多大的气力,不妨一并使出。”陈青桐也不推辞,深吸一气,忽然纵身一跃,抬脚便往他胸前踢去,正是伏虎拳法第三招之“饿虎扑食”。万鹏听得风声呼呼,不禁喜道:“好,好,这才象江湖比试。”一手挥出,画出半个圈子,指尖尚未触到陈青桐半分衣襟,却见陈青桐被一块石头绊着,噗通一声,尘灰四起,五体投地倒在地上,半日不能站起。万鹏出了一招半式却没打着他,气得大骂道:“怎么笨不死你!老子好容易看到你跳跃时,双腿无遮无掩,那就是极大的空档,被你一交摔得什么都不见了,他妈的!”陈青桐爬了起来道:“晚辈不济,前辈见笑。”万鹏哼道:“你体内虽有些真气,却不知贯其入脉的道理,腿上如何有劲?那顾青山既然赏识你,没有传授你内功口诀吗?”陈青桐默然不语。万鹏道:“罢了,晦气,今日三招到此为止,是我胜了,你服不服?”陈青桐连声道服。万鹏又让他把伏虎拳第四招至第六招使来看,熟记于心,自去揣摩不提。丁晴嫣然一笑,若三月春花,明媚无限,低声道:“你真是狡猾狡猾的。”陈青桐会心一笑道:“是姑娘指点得好。”丁晴道:“我指点什么了?不要胡说,走,随我到林中采野果去。” 又过一日,红日初上,万鹏欢喜而起,自言想出了三招破解之法,要拉陈青桐比试,只是听得丁晴言语,每每先指出招式破绽所在,都被陈青桐及时调整,始终不能得手。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皆是如此。陈青桐是个有心人,既知在江湖行走,武功不济那是万万不行,于是也下定决心要将伏虎拳练好。万鹏说的所有破绽,他都熟谙于心,稍有空闲,便在林中修练揣摩,与昔日在铜云斋被逼迫习武的心境,那又大大不同。如此一来,他的拳法造诣更深,偶尔灵光一闪,其间自创一招半式,虽然稚嫩,但也颇得其乐。时日长久,招式渐渐变化,比之顾青山传授时,已然不知高明了多少,体内真气更加充沛。他心中欢喜不止,上窜下跳,竟然不觉气喘,不由感慨道:“我身体强健了许多,毒性也快将排除殆尽。”看笼中九骢狸,小眼晶莹透澈,十分可爱,不由一笑,道:“多蒙你努力吸血,终于将我疾患医好。只是我的鲜血也被你吸了不少,不能再继续被你吸血了。你自己好好的,休要再惦念我。”言罢躬身一礼。丁晴笑道:“九骢狸不能吸血,自然伤心,但它受你方才一拜,倒也实在开心。” 万鹏嫌两人太唠叨,怒道:“那小兔儿懂得什么感激失意?两个小鬼头胡说八道。”将二人赶得远远的,自己走回去苦思破解伏虎拳之法。丁晴与陈青桐跑进树林,扭头道:“你真的感激九骢狸?”陈青桐正色道:“受了恩德,怎能不感激?”看她双目如九月秋波,心中不禁一漾,脱口道:“对你,我也是感激得紧的,一辈子也不敢忘记。”丁晴羞红了脸,嗔道:“想不到你如此油嘴滑舌?我不理你了。”转身走了回去,留下陈青桐一人发呆。 不知不觉,伏虎拳法七十二招都已拆解,陈青桐自也是武功大进,将整套拳法悉数使来,招式种种,早已面目全非,流畅严密,拳法中空档已然极少。丁晴抱拳道:“恭喜师父,贺喜师父,您老人家一破一立,那可是江湖上的伟业。”万鹏眉开眼笑,道:“同喜,同喜。”继而眉头微蹙,道:“晴儿,我喜从何来?”丁晴道:“师父将七十二招伏虎拳法破得一塌糊涂,此乃一破功绩;您再看他,得了指点,武功大进,不是一立,又是什么?”万鹏连连点头,颇为得意,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蓦然道:“糟糕,糟糕。不是大喜,而是大悲!”丁晴愕然道:“师父,如何是大悲了?”万鹏指着陈青桐道:“你与顾老头交情深厚,也该是我的大仇人才对,我莫名其妙给你修正武功,岂不成了你的师父?收了一个不中意的徒弟,看着烦恼,想起伤心,不是大悲吗?” 丁晴咯咯一笑,道:“他未行拜师之礼,师父也没有喝过他的敬师茶,怎么算师徒呢?”万鹏闻言,略一思忖,如释重负,道:“不错,我可没答应当他师父。”丁晴不觉莞尔,道:“恭喜师父。”万鹏哭笑不得,道:“如何又要恭喜?”丁晴眨巴眼睛,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道:“师父,您得了一个了不起的报复师伯的法子,不该贺喜么?”万鹏颇为不解。丁晴道:“顾师伯传他伏虎拳法,原本平平,但您现在再观之,可是高明了许多?若是得了机会,让他在师伯面前使出来,说是你精心点拨所得??????”不及说完,万鹏心领神会,哈哈大笑道:“不错,其时他必羞愧不已,日后见面,在我跟前也抬不起头来。哈哈,小子,你要是见着顾青山,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这拳法好好演示给他看。”陈青桐听他二人谈话,颇为真切,喜道:“万前辈不亲自报仇了吗?”万鹏哼道:“我脱他衣裤,少不得还要闻着一股老来臊味,实在是委屈了自己,呸!还是晴儿的办法最好。” 三人思忖离开,万鹏道:“小子,我恨不得让你即刻出现在顾青山的跟前,料想这老不死的神情必是惊愕无比,只是看风色,这一两日又有大暴雨来了,到时候山洪暴发,出去洞外,也是不能上路,须等这阵大风雨过去了再说。”陈青桐笑道:“都等了十多日,多等几日,倒也无妨。”丁晴道:“你别臭美啦,我师父最不喜见到与顾师伯亲近的人。”话虽如此说,眉眼弯弯,笑意无限。陈青桐不以为然,道:“你说我么?我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招人厌恶。” 万鹏眼角一翻,道:“我自是不愿见到你的,只是有人却恨不得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好似你身上抹了蜜糖一般呢。”丁晴啐了一口道:“师父,您,您老人家胡说什么呀?”万鹏双手抱臂,道:“我说了你吗?有吗?哈哈,我说过什么,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飞身跃上枝头,几个起落,转瞬不见了踪迹。陈青桐与丁晴面面相觑,三分尴尬,七分欢喜,两人心中都如装了一头蹦跳不休的小鹿,怦怦乱跳。 这一日朦胧醒来,只听外面风声萧瑟,电闪雷鸣,自山间掠过。万鹏看了大喜,道:“这场风暴不弱,只待风暴停了,自然艳阳高照,到时上路,便是逍遥自在,再无担忧。在这里吃了许久的野果瓜疏,连野兔鹿獐也看不见一只,口中真是要淡出鸟来了,出洞之后,老子要找个最好的酒楼,大块朵颐去也。”丁晴笑道:“再来一坛上好的美酒,若是四季香,那果真快活得不得了,便是皇帝来请,也挪不动您老人家的一步半步。”三人正在打趣,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万鹏低声道:“有人来了,你们休要作声。”陈青桐方要询问,见他一指轻摇,示意噤声,便不敢多言,但心中好奇,于是手指在地上比划,写道:“他如何知是人非兽?”丁晴莞尔,毕竟女儿家不似男子般邋遢,遂取树枝,在地上划出字痕,低声道:“我师父他老人家鼻嗅极其灵敏,但凡十丈之内野兽腥臊恶臭,一闻即知。”万鹏侧身,看见地上对话,颇为得意,随意写道:“有女人胭脂之味。”陈青桐大为叹服,心道:“了不起,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嗅野兽的本领不及他,闻女儿之香,也逊色太多。”丁晴见他满目羡慕之色,嘴角一撇,写道:“原来你也好色。”陈青桐慌忙摇头。 只听前方有人啊的一声,似乎有人不慎绊倒。便听得有人道:“实在走不动了,歇一会儿再走吧?”另一人喝道:“你带我等来到这荒山野外,真能找到宝藏吗?”有人冷笑道:“他如何敢骗?莫非不要自己的性命不成?”先前那人道:“于姑娘说的是,钱财之物谁不爱,可是若与性命相较,财宝又算什么?”陈青桐灵光一闪,几乎就要叫唤出来:“这,这不是‘飞天魔女’于雪凤吗?”偷偷探头出去看,但见来的果然是于雪凤,于雪凤身边还跟着一个“铜笛仙”蒋礼、三山斋斋主吴千秋,不由暗暗诧异,忖道:“于雪凤和蒋礼不是跌下悬崖摔死了吗?如何会找到这里来?为何不见‘黄衣秀士’施振眉与鸠盘鬼母?难道他们已遭了不测?”想起鸠盘鬼母诛戮金人手段毒辣,不觉心惊肉跳,但想起她为了救自己而被夔门六怪围攻不慎落崖,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丁晴见他神情不定,甚是奇怪,写道:“怎么了?”陈青桐摇头微叹,道:“于雪凤、蒋礼、吴千秋无恶不作,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我看吴千秋颇为狼狈,似乎被于雪凤和蒋礼所制。”心中疑窦丛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吴千秋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递给蒋礼,道:“这地图所标分明就是此山中央,你若不信,自己瞧瞧。”蒋礼看了图,眉头微蹙,道:“妹子,杨珏乃是江南人氏,为何宝藏却藏在此山之中?”于雪凤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还问他就是。”蒋礼闻言,不仅不气,反而笑道:“妹子说得是,我自己却糊涂了。”厉声道:“吴斋主,这地图我们不看了,你只管引着我们找到宝藏,若是心有叵测,悄悄逃走,莫说我二人对你不客气,就是真放你走了,那又怎样?‘三阴绝脉手’绝非你自己轻易解得开的,我若不教你解法,你可知后果如何?!”吴千秋唯唯诺诺道:“我虽见识浅薄,但这三阴绝脉手的厉害还是省得的。休说我不顾性命去寻获宝藏,便是你要用鞭子赶我走,我也是决计不走的。” 于雪凤的不耐烦,道:“哪来这许多废话?出来已经四日了,尚有七日的期限,还不抓紧时间?再要耽搁下去,大伙儿抱在一块儿死了,岂非冤枉?!”吴千秋连连道:“不错,不错,若是寻常死法,我等英雄豪杰倒也不会畏惧,只是这三阴绝脉手邪门得紧,发作起来,真是求生不得,求是不能。”三人又急又嗔、又苦又怒,渐渐远去,依稀听吴千秋道:“我早已打听清楚,辛信只在这里取了百分之一的财宝,便能建立庄园,广纳奴婢。”于雪凤道:“若此唠叨,好不烦恼,快走,快走。”三人越走越远,直至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三人待于雪凤等人去了,方才从林中站起身来,万鹏抚掌大笑道:“他们中了三阴绝脉手么?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这门毒辣的武功,乃是大魔头郑辜惩的绝技,能使气息倒逆,血管贲张,堪称人世活阎王的绝顶酷刑呢。”丁晴一把扯住他的袍袖,道:“师父,您老人家不回去吃美食了?”万鹏摇头怪笑道:“不吃了,不吃了!他们不是要寻什么宝藏?我们都是穷人,何不跟着探个究竟,若得便宜,也分他一杯羹,可不是一大乐事么?”丁晴笑道:“顺带捉着一两个活人,好好把脉,且看看三阴绝脉手有何玄机?”万鹏点头微笑道:“知我者莫若晴儿徒儿也。你说的没错,若能找出解救之法,日后便与郑辜惩遇上,那也不用怕他。”连连催促赶行。陈青桐走在丁晴声畔,低声问道:“郑辜惩是谁?”丁晴道:“他是红日魔教大护法,也是教主石胤天的左膀右臂之一。”见他满眼迷茫,不觉笑道:“你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以后走动得多了,自然清楚。” 三人悄悄缀在于雪凤几人身后,随至莽莽山林之中。约两炷香的工夫,只听前面吴千秋一声欢呼,大声道:“是了!那山洞前有座石碑,正是藏宝图标志所在。”蒋礼喜道:“如此最好,你我有救了!”万鹏在后听了不禁大为疑惑,道:“那山洞我也去过,从来不曾见什么宝贝,莫非隐匿甚密,不能轻易察觉?”丁晴道:“这荒山之中果真有宝?难不成是老天有意,真要您老人家当吃螳螂的黄雀?”三人伏在草丛中,见吴千秋三人站在洞前,左看右看。于雪凤道:“藏宝之地一向隐密无比,且多有机关埋伏,辛信当年来此,便没有遇上什么难题?”吴千秋道:“这我却不知了,究竟怎样,进去看了便知。”于雪凤冷冷地道:“你先进去,若是无恙,便出来说一声,我二人再进去!”吴千秋愁眉苦脸,道:“于姑娘,你我既然来到了这山中,你再不情愿,彼此也该相互提携、彼此扶助才对,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可让我一人孤身犯险?” 他话音方落,只听得铮地一声,于雪凤拔剑出鞘,森然道:“你不进去,我便一剑将你杀了,老娘一个人去冒险。”蒋礼也拔出铜笛,威胁道:“不错。你快进去,耽搁一分,身上便多一个窟窿,那可是疼痛得紧。” 吴千秋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我便自己进去就是了。”果真撇下于雪凤二人,往洞口而去,但见他身影拐个弯,便消失在洞口。两人在洞外等了片刻,忽听洞中传来一声惨叫,将外面两人吓了一跳。于雪凤颤声道:“他,他中了机关送了命吗?”蒋礼脸色大变,道:“多亏妹子机灵,若我们与他一同进去,只怕倒在地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了。”陈青桐颇为轻蔑,暗道:“你这傻蛋,真是任何时候都不忘伺机奉承。”于雪凤顿足道:“机灵有什么用?里面凶险,你我是进去,还是不进去?”眼睛一转,笑道:“蒋大哥,要不你也进去看看?”蒋礼虽然猥琐,却并不蠢笨,道:“妹子说那里话,我进去若有不测,倒也无妨,只是留你孤伶伶一人在这荒山之中,怎能放心?” 于雪凤冷哼一声,不去理他,大声道:“姓吴的!你若是还活着,便叫一声,我们也好想个法子救你。”良久才听见洞里的吴千秋抖抖索索地说道:“我?????我何曾受伤?只是老夫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条银锭,还有无数珍珠玛瑙,惊愕之下,不觉大声叫唤罢了。”忽又哈哈大笑,道:“老天有眼,我那三阴绝脉手果真有救了。”丁晴见陈青桐若有所思,道:“你想什么?”陈青桐道:“我只觉蹊跷,哪有这般轻易便找得到的宝藏?”丁晴低声道:“哪里有什么宝藏?分明是他骗外面这对男女入洞的计谋。你听那姓吴的声音从洞中传来,如此清晰,可见并未深入其中。你埋宝藏,会将宝藏埋在洞口附近么?”陈青桐恍然大悟,道:“不错,正是此理。”不觉疑惑丛生,暗道:“他为何要骗雪凤和蒋礼?难不成有什么诡计?” 蒋礼大喜,道:“好妹子,天怜鸳鸯,你我有救了。”于雪凤怒道:“你胡说什么?谁与你是鸳鸯?”蒋礼道:“施振眉重伤难治,你何必苦苦惦念他?待三阴绝脉手解开,我便与你翱游神山大川,岂不比守着一个恍若死人的家伙要快活十倍?”丁晴低声道:“这就是什么‘夔门六怪’?实在龌龊不堪,龌龊不堪!”只听洞中啊呀两声,万鹏摇头道:“这男女毕竟不如那吴千秋有心计,此番要吃大亏了。”陈青桐道:“前辈如何得知?”万鹏眼睛一翻,哼道:“孺子迂腐,这羊儿欢乐奔跑的叫声与肥猪被杀的叫声,你分辨不出来么?”只听洞内于雪凤颤声道:“你?????你在暗处施放毒针?”吴千秋哈哈大笑,颇为得意,道:“于姑娘,你这话岔了。你那听风辨音的本领不弱,我若是弹射毒针,只怕被你躲过,是以便在地上悄悄尾下尖上地插了几根、守株待兔而已。不想你们这般不小心,自己踩了上去。” 于雪凤怒道:“好一个守株待兔!好一个甚不小心!你不怕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蒋礼道:“妹子说得极是,你害了我们,回去如何交差?那三阴绝脉手的厉害你不是不知。”吴千秋冷笑道:“在路上之时,我便寻思好了,将你二人杀掉,回去只说遇上悍匪打劫,两位力战而死,只剩我一人生还而已。这宝藏我一人得,荣华富贵我一人享用,岂不妙哉?” 于雪凤道:“你以为他是笨蛋?这等伎俩能骗得过他?”蒋礼道:“不错,不错,你将解药给我们,此事便只是一场误会,我们从此既往不咎,大伙儿还是好兄弟。”此言一出,却勾出吴千秋满腔怒火,道:“狗贼,谁是你的好兄弟?这一路之上,你和这婆娘动辄呼喝怒骂,自恃二人联袂,武功较我高强,羞辱得我还少么?”便听得几下清脆响声,旋即啊呀一声,想必是吴千秋上前打了他几个耳光,蒋礼负痛而呼。 于雪凤叫道:“你休得意,我们就是化作厉鬼,也饶不了你!”吴千秋冷笑道:“死么?你的仇恨既然如此深刻,我再要君子也是枉然,罢了,罢了。”洞中仿佛裂衣断帛之声。于雪凤颤声尖叫道:“你,你要干什么?”吴千秋道:“我看于姑娘脾性虽然恶劣,但这相貌身段委实不差,若是就这般杀了也太可惜,何不就好好享受一番,正是云雨无限,快活无穷。我方才扯下你的外衣,稍时便要解你的腰带了。”于雪凤声嘶力竭,骂道:“你这淫贼,枉在江湖上还有点点侠义薄名!”吴千秋哼道:“此地再无旁人,杀了你们,有何人知道此事?”又是几声扯拽之音,听得于雪凤大哭道:“你杀了我吧!”吴千秋道:“不可,不可,如此美人,岂能暴殄天物,一定要好好玩弄方可。”万鹏顿时血脉贲张,怒道:“这恶贼杀人便杀人罢了,怎可辱人清白?实在是罪不可赦。”起身往洞口跑去,大叫道:“采花贼,爷爷来救人了。”陈青桐与丁晴紧紧跟随。 万鹏声音粗厚,绝非清脆悦耳之声,但此刻听在了于雪凤的耳中,却如天籁之音一般,不禁喜道:“大侠救小女子一世的贞洁!”吴千秋心惊肉跳,强打精神,道:“是谁,胆敢坏我好事,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话音甫落,便看洞外如飞奔进一人,喝道:“我生平最恨那些男奸女淫之徒,你这混帐东西,道貌岸然,背地里鸡鸣狗盗,好不可恶!今日撞见了我,算你倒霉。”当胸就是一拳。吴千秋马步下挫,双掌平推,喝道:“荒山野人,好大的口气!只怕你英雄救美不得,就此丢了性命。”蓦觉对方掌力所致,宛若排山倒海一般,砰地一声,倒飞出去,直撞到山壁之上,登时口吐鲜血。万鹏三两步追赶过去,一脚踏着他的胸口,冷笑道:“谁活得不耐烦了?是谁好大口气?”吴千秋骇然失色,颤声道:“好汉饶命,是我活得不耐烦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心中惊疑不定,忖道:“这荒山野外,如何会有如此高手?” 陈青桐和丁晴赶到,见地上一男一女,那于雪凤动弹不得,外衫已然解开,贴身亵衣撕得粉碎,椒乳坟起,微微颤动,满身玉雪肌肤清晰可见,怒道:“都说三山斋斋主为人公义,谁知却是无耻卑贱的登徒子!”扭头道:“丁姑娘,请你替她掩好衣裳。”丁晴道:“如此大好机会,你不一亲芳泽么?”陈青桐怒道:“所谓非礼勿视,男女有别,你说什么话来?”丁晴一笑,过去帮于雪凤将衣服穿好,叫道:“师父,这采花贼身上可有解药?” 万鹏哼道:“解药作甚,这区区小毒,又岂能难得倒我?”一把揪住吴千秋的衣领,道:“你自己说活得不耐烦了。我索性慈悲,送你上西天怎样?小子,把你腰间匕首给我,老子将他万剐凌迟。”陈青桐恨透此人,依言拔出匕首,那把匕首,正是当日黑旗帮屠辛家庄时,他与欧阳伯、辛瑛从地牢密道逃脱,辛瑛送他留念的那把匕首。 所谓凌迟者,乃是天底下最为凶残恶毒的一种刑罚,将犯人缚于柱子上,牢牢绑定之后,拨开所有衣裳,用小刀将其皮肉一块一块地削割下来,且示之于犯人之后,再扔到地上,任由野狗吞噬。犯人受尽无比痛苦,待皮肉尽去,只剩白骨,犹然存活,此时则剥取内脏。吴千秋闻言,顿时魂飞魄散,高呼饶命。丁晴上前,从他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轻轻闻嗅,里面一阵清香甘甜,笑道:“想必这就是毒针的解药了。师父,我们的灵丹妙药昂贵得紧,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舍不得喂他半粒,还是节省一些,用他解药罢了。”倒出两颗白色丹药,一粒给陈青桐,自己取了一粒,转身替于雪凤服下。陈青桐将解药放入蒋礼口中,心中愤愤不平:“佛家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话其实不然,该说是救好人或是不好不坏之人性命,胜造宝塔才是。似你这等的恶人,怎可被囊括其中?” 他虽有如此想法,不过也就是发发牢骚罢了。他本是宽厚仁义之人,见蒋礼狼狈不堪,正好解恨,却又不忍袖手不管。稍时蒋礼与于雪凤毒性化去,齐齐站起身来。那于雪凤不喜向人道谢,但方才若非眼前三人赶来相救,只怕早已被吴千秋糟蹋了身子,心中自然是感激不止,千恩万谢。蒋礼见着陈青桐,不觉愕然一怔,只觉得此人似乎在哪里看过,只是一者二人的初次相逢,实在月黑云浓的深夜,面目辨识不清;二者过了许久的时日,印象也淡薄了许多,终究难以回想起来。于雪凤听见吴千秋苦苦哀求,胸中气闷无比,不得喧泄,便从地上拾取长剑,冲到他的跟前,手起剑落,当头用力劈砍下来。万鹏手指轻轻一弹,铮地声,剑锋失了准头,正中吴千秋肩头,吴千秋登时大声惨号。 蒋礼叫道:“妹子,你休着急,一切听这位救命老恩公吩咐才是。那宝藏若是取不得,你我回去还是免不了受责罚。”于雪凤闻言,怒从心起,骂道:“你还有脸说这些话么?方才这淫贼对我欲行不轨,你连个屁都不敢放,此刻恢复了元气,便得意起来了?”蒋礼苦着脸道:“妹子,你真冤枉我了,你只踩踏了两枚毒针,我却踩上了五枚毒针,毒性发作起来,尤其厉害。那时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替你承受这一劫难,但实在动弹不得呀!”于雪凤长剑微微颤抖,指向吴千秋的喉头,道:“你这混帐,如何有这许多毒针?”吴千秋道:“于姑娘,你休要生气,不瞒你说,我身上仅有四枚毒针。你中了两枚是真的,那蒋兄弟中了其余的两枚,剩下三枚,不过是寻常的绣花针而已。” 于雪凤冷笑道:“如此说来,‘铜笛仙’与我毒性相当?”蒋礼闻言,叫道:“好妹子,我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蹊跷?心慌之下,想必毒性发作得更要快一些,是了,就与那什么‘杯弓蛇影’是一样的。”于雪凤鄙视他到了极点,冷笑一声,不再理他,有心杀三山斋斋主解恨,但是忌惮万鹏武功了得,闷哼一声,自顾自走出洞去。 陈青桐喝道:“姓吴的,你将辛芙怎样了?”吴千秋愕然一怔,抬头打量了一番,疑道:“我认识阁下么?”昔日辛信迫陈青桐冒充辛家大公子,为免黑旗帮生疑,于陈青桐熟睡之际,遣人悄悄将其易容,是以神医莫不救、吴千秋等人被邀请到辛家庄助拳之时,都未能见到他的本来面目。陈青桐心念一动,道:“我本是辛家庄小厮,那日黑旗帮屠庄,我佯死逃命,躺在地牢之外,分明见你掳掠我家二小姐,从地牢急急逃走!” 吴千秋眼睛一转,哦道:“原来如此。我与辛庄主一家躲在牢中,本以为这等隐秘之所,必定不能轻易察觉,可为万全保佑之策,不想未过多时,还是被黑旗帮发觉。那缪三当家的心狠手辣,将辛庄主、大公子、莫先生悉数杀死,我情急之下,抱着辛芙拼命逃窜,可惜本领有限,救不得辛家大小姐,可恨可怜呀!谁知道即便如此,才逃出庄外不远,便遇上了一位女子,将辛芙夺走,此后她下落怎样,我是丝毫也不知晓。”心中暗道:“你若是对辛家庄忠心耿耿,知我是杀害辛信真凶,岂能饶我?我将一干责任全部推到黑旗帮身上,你便不好找我寻仇了。嘿嘿。”心念如是,竟不觉有些得意。 陈青桐心中冷笑:“你这恶贼,就是此刻,依旧鬼话连篇。”丁晴眉头微蹙,低声道:“什么辛家小姐?”陈青桐道:“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为人刁钻泼辣,心地也凶狠了得。”丁晴莞尔,笑道:“是吗?这女娃娃长大了,那可了不得。” 万鹏揪住吴千秋的衣襟,嘿嘿一笑,道:“你若要骗他二人,去哪里不好,为何跑来这荒山之中?”吴千秋叹道:“前辈,我何曾骗了他们?我只依将着这地图所标找到此地,的确就在这里。我与他们共行,最初本想同舟共济,但是他们动辄对我呼喝威胁、盛气凌人,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愤然之下便想除去这二人。毒针埋伏,也是迫不得已呀!”万鹏道:“如此说来,这山中果真有宝藏了?哈哈,哈哈哈哈!”搜了他的地图来看,见上面用线条画着几条波纹,显是喻示茫茫林海,中间一块突起,状若葫芦。葫芦之间,却是一个山峰,用朱红之色作了一个小小的弧圈标记,旁边题道:“山中藏宝藏,洞中有乾坤,金银多无数,富贵险中求。”底下列有方位坐标,可配合罗盘使用。 陈青桐看待真切,暗道:“这莫非就是他从辛信身上搜来的那幅地图?”但见万鹏哈哈大笑,道:“晴儿,你将那幅图拿来。”丁晴笑容盈盈,从袖中抽出一幅布帛,轻轻抖开,竟然与吴千秋所得地图一模一样。吴千秋与蒋礼目瞪口呆。此时那于雪凤返身入洞,一柄长剑左右不离吴千秋咽喉,见此情形,道:“这,这地图怎会有两幅,莫非是假的?”万鹏道:“画笔粗糙无比,哪里有半分藏宝地图的神韵?定然是假了。” 于雪凤对吴千秋怒目而视,骂道:“狗贼,骗得我们好苦!”挺剑就要刺下,被万鹏捉住手腕,喝道:“作甚?”于雪凤初时对他还有些感激,但二度欲杀吴千秋,皆被万鹏所阻。不禁气愤难当,反倒渐渐对其生出几分恨意,冷笑道:“莫非前辈与这狗贼投缘,舍不得我取他性命么?我要杀他,前辈为何百般阻碍?”万鹏见她不悦,哼道:“你杀了他,回去如何向郑辜惩交待?”于雪凤一惊,略一思忖,明白了过来:“他必定在洞外听得三阴绝脉手的说法,追根溯源,便不难推断出幕后人。”于是说道:“这有何难?回去只说他携地图悄悄逃匿,我追踪不及,只好回去复命。” 这正是先前吴千秋暗算她二人,准备回去之后的一番托词,如今方法依旧,丝毫未变,可谓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万鹏摇头道:“郑辜惩是何等样人?若是轻易就信了你,他能当得上魔教大护法么?”见吴千秋满脸惊慌,又道:“我还有许多事情尚要问他,你若是杀了他,岂非落下一段无头公案?”吴千秋大喜,若抱着一根救命稻草,道:“是,是,前辈无论问什么,我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辛芙被无名女子夺走,吴千秋惴惴不安,唯恐黑旗帮斩草除根,不敢再回到三山斋去,便携带着如此“藏宝地图”一路北上,来到这山中。他平日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个过不得苦日子的主儿,住要住好的酒店客栈,整日躲在屋内细心揣摩,倒也其乐融融,寻思机会合适,就往山中而去,寻攫宝藏。这一日,他听得外面有人吵闹,胸中正闷,便出去看热闹,却是掌柜与伙计齐齐挡在厅前大门,大声喧闹,不准一伙人进来。吴千秋大为好奇,暗道生意人和气生财,怎会光天化日之下,与前来投宿之客争执?认真打量,原来一位双鬓华白的老者身后,雇人用担架抬着一个重伤患者,多处骨折,经络尽断,那便是“黄衣秀士”施振眉。旁边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摇摇晃晃,气喘不已,伤势也是然不轻,却是鸠盘鬼母。后面跟着一男一女,却是落下悬崖侥幸无恙的“铜笛仙”蒋礼与“飞天魔女”于雪凤。那老者正与掌柜叫骂得起劲,一眼瞥见人群中的吴千秋,居然识破他的身份,出手便扣住了他的手腕脉门,笑道:“不让住店,我不住就是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遂将吴千秋抓着,跟着他们一道到了城外一座破庙中安歇。那老者安顿好之后,再将吴千秋在辛家庄掠夺地图一事悉数道出,详细无误,几乎吓掉他半条魂魄。老者甚是得意,报出身份,正是魔教护法之一的“白虎尊者”郑辜惩,笑道:“圣教耳目遍及天下,论起消息灵通,不在丐帮之下,除了前世后生,又有什么事情是不知的?”又说金银财宝人人喜好,所谓见者有份,他也要分一杯羹,便将于雪凤、蒋礼招来,出手如电,将三人一并施了三阴绝脉手,以此为要挟,以十一日为限,其时气血便会冲流撞脉、激荡伤身,迫他们联袂去山中寻宝。 万鹏对于雪凤道:“你们号称夔门六怪,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堂,如何会各自流落江湖?那施振眉是怎样受的重伤?”陈青桐故意问道:“鸠盘鬼母也是夔门六怪么?”万鹏道:“那倒不是。不错,她这一个性情孤僻之极的恶老婆子,怎会与你们在一起?似乎你们都被白虎尊者郑辜惩所制?”蒋礼眼睛一转,拱手道:“前辈武功极高,与大魔头郑辜惩相较,也毫不逊色。可否请您老人家出面,替我们说几句好话?”万鹏冷笑一声道:“我是与魔教有交情的人么?”蒋礼脸色一变,道:“前辈误会了。”万鹏哼道:“你这些花花肠子浅薄得紧,什么说上一些好话,不过想借我之手,斗一斗郑辜惩那大魔头罢了。我虽不惧他,但老子素来与你‘夔门六怪’没什么交情,犯不着因此得罪魔教,自寻烦恼。嘿嘿,嘿嘿。”蒋礼自以为聪明,但一番心思俱被他识破,不禁尴尬万分。 于雪凤性情三分怪戾,七分矜持,是个极爱颜面之人,除了对那半冷不热的施振眉之外,在哪里皆要端上几分架子,听万鹏询问与郑辜惩、鸠盘鬼母相逢之事,不觉脸面一红,轻轻冷哼一声,扭过头去。蒋礼讪讪笑道:“老前辈尊姓大名?”万鹏眼睛一翻,道:“我是江湖的无名小卒,你休要多问。我且问你,那‘黄衣秀士’可是被郑辜惩打伤的?抑或得罪了恶老婆子,被她龙头拐杖折断了肋骨?快些回答就是了,罗罗嗦嗦,惹着老夫性起,把你丢去洞里喂鳄鱼!”最后一句,他不过是无意说之,听在蒋礼耳中,却隐有威协之意:“这老鬼武功高强,只怕他边上这一男一女也是身怀绝技,万万开罪不得。”咳嗽一声,道:“一个多月之前,我‘夔门六怪’与那鸠盘鬼母因为某些误会,在悬崖之缘争执起来,一不留神,脚下滑溜,全部跌下悬崖。在下所幸被峰壁之上的树枝蔓藤牵拽,几番延缓坠势,又凑巧掉在了干草堆上,大伙儿尽皆大难不死。只是施兄弟被压在最下面,身体受伤,难以动弹。那鸠盘鬼母也被撞坏了腿骨,晕厥了过去,没有个六月半载,不得痊愈。此刻正好被路过当地的‘白虎尊者’发现,于是过来施救。” 于雪凤怒道:“施大哥本是重伤,如何到了你的嘴里却如此轻描淡写?”言罢,眼角掉泪,道:“说来怪我不好,怎么会跌倒在他的身上?若与你和恶婆子一般,只是滚到草垛的其余地方,他也不至于如此痛苦。他,他要是一辈子不能活动,我便一辈子守候身侧,从此尽心竭力服侍。”万鹏道:“你当真要嫁给他当老婆么?我以前见过这姓施的一面,长得还算是端正,你相貌也还不错,如此说来,也正可配作夫妻。” 蒋礼脸色难堪,喃喃道:“前辈真是会开玩笑,我家妹子怎能嫁给施兄弟。”于雪凤闻言,不及思忖,急道:“谁是你家的妹子?我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就是欢喜施大哥,偏偏要嫁于他为妻。你给我滚开!” 蒋礼冷笑道:“妹子,你可休要忘记,那施振眉乃是极保守的人,莫说你以往的经历为他深深忌讳,我若将今日吴千秋欲行不轨之事说出,你道他会如何对你?你便是等他十年、二十年,只怕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嘿嘿。”于雪凤浑身一颤,继而沉声道:“是吗?原来你早有如此歹毒的打算?好,好,我看你怎样与他说去?”陈青桐听她字字似有森然之意,不觉相顾骇然。 只是这山中却再也待不得了。当下各人便寻思回去之后,该当如何打算,其实心中惴惴不安之人,只有蒋礼、于雪凤、吴千秋三人而已,不知寻宝事败,又该如何去跟郑辜惩交待?万鹏与丁晴要去恒山一游,陈青桐一心惦念“红叶峰”所在,本有意去见鸠盘鬼母一面,请她将报恩亭所在说得再详细一些,转念一想:“她的脾性颇为执拗,当日不肯说话,想必就是见面,也不会多吐露一个字。”于是作罢。 万鹏道:“我们只有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一辆车,容不下这许多的人,你们是乘什么船来的?”吴千秋深恐众人将自己撇下,伤患之际,不能捕食,不能采摘野果,亦然不能串葛编衣,再逢个溃烂之症,岂非是大大的糟糕,于是慌忙应道:“我们乘大车而来。”万鹏喜道:“好,好,我们便乘坐大车回去,有了车夫伺候照应,便是驾驶马匹的功夫也省下来了。”蒋礼啊了一声道:“只怕还要你我亲自操控,马车方能成行。”万鹏奇道:“这是为什么?”蒋礼道:“我们下车之后,恐那车夫泄露此地宝藏的秘密,悄悄离去,反将无数江湖人物引来,于是便将他们都杀死,尸体也扔到山谷里去了。”万鹏怒道:“了不得,你们这‘夔门’豪杰与三山斋斋主,虽然分为黑白两道,但利益当前,心思俱是一般无二的毒辣!” 陈青桐怒道:“你们果真狼心狗肺,到底杀了几人?”于雪凤冷笑道:“两架大车,各有车夫两人,总共四人。”陈青桐默然不语,往洞外走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丁晴跟随左右,满目尽是怜惜,低声道:“你怪他们么?”陈青桐心中郁闷,道:“天下万物,既然存生于世,便该有善始善终才对,怎可如此草菅人命?他们若是担心车夫泄密,下车之时,只要将他们绑缚就是了,待得了宝藏,急急离去,不也不走风声吗?如此恶棍,杀人不眨眼,我,我们实在是不该救她。”丁晴柔声道:“无妨,他们作恶多端,自然会有报应。”陈青桐一声长叹,半晌无语。 众人下了山,寻着两车,先到驿站吃饭。陈青桐四处找过,果然不见林姑,想是跟着众商人一道出山去了。吴千秋自去张罗酒饭,蒋礼嘿嘿笑道:“三山斋斋主的厨艺天下闻名,只是美味之中,再放点儿些毒药,我们吃了,那可就快活似神仙了也。”吴千秋苦笑道:“蒋兄说哪里话来?我身上一包毒药都没有了,你要是不信,只管搜身就是了。”蒋礼果真搜他的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便连隐私之处也没放过。吴千秋神情尴尬,道:“如何,这下蒋兄能放心了么?”蒋礼笑道:“我自然是相信斋主的,本不想搜身,只是你诚心实意地一味要求,我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了。” 于雪凤道:“蒙汗药也没有吗?”蒋礼道:“没有,没有,既然如此,就让他来张罗罢了。”不过半个时辰,饭食准备已毕。众人早就饥肠辘辘,放开胃口,大吃大喝。片刻忽见蒋礼放下饭碗,啊哟一声,抱着肚子,额头冷汗涔涔,似乎极其痛苦。于雪凤大怒,一把揪住吴千秋衣襟,呵斥道:“恶贼,你敢放毒?”吴千秋才要说话,却听万鹏、丁晴、陈青桐哎哟呻吟,撇下筷子,神情痛苦,叫道:“肚子怎么陡然之间疼痛得如此厉害,莫不是真被你下了毒?”吴千秋大喊冤枉,蓦然灵光一闪,道:“于姑娘,大伙儿都中了毒,为何独独你我二人无事?难不成是你?!” 于雪凤顺手将他一推直推到角落里去,哈哈大笑,道:“是啊,我都忘了,是我调配的毒药,我没有吃,也不曾往你碗里加。”脸色狰狞,沉声道:“你意欲污我身子,此乃极大的罪过,我不将你千刀万剐,怎消心头之恨?”蒋礼有气无力,道:“妹子,你?????你为何要害我?”于雪凤冷笑道:“你不是要在施大哥面前说我的坏话么?我自也留你不得。”扭头看待陈青桐三人,微微一叹,道:“你们也是一样的,事关我的名节,也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了。”蒋礼绝望之极,哪里还顾得什么昔日的情愫,破口骂道:“贱人,你有什么名节?若是贞烈女子,便不会被崆峒女派赶出门墙来了!”于雪凤大怒,转念一想,反而笑容盈盈,道:“你就快死了,此刻恨我,那也是应该的,骂吧!骂个痛快,只盼黄泉途上一路走好,可别成了孤魂野鬼,四处闲逛。” 丁晴脸色苍白,靠在墙上,道:“于姑娘,你如何配的毒药?何不说得明白一些,也教我等死个明白。”于雪凤颇为得意,道:“我随身携带了一些毒药,但量少不足,于是到厨房悄悄观看,将蜂蜜倒入生葱之中,又将花生捣烂,拌入黄瓜汤内,再寻些鹅肉,以鸭梨冒充萝卜混合,如此相冲相恶之物,生出毒性,正好使用。” 于雪凤为人歹毒,深恐险被吴千秋玷污一事传到施振眉耳中,因此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恩怨,也要将一干当事人悉数除去。她在崆峒女派时曾随前辈学艺,做的菜肴虽不是色香味俱全,但却深谙菜系相冲相恶之理。别人以为万万不可将之相混相淆,独独她苦苦钻研,如何将普通菜系之毒,变成真正能够害人性命的毒药,且颇有心得。当初夔门六怪之一袁伯当被江南大侠樊英追赶甚急,躲入一间饭馆,思忖打斗不过,唯有用毒药害人,偏偏那樊英谨慎小心,饮食之前必定用一根银针窥察其中是否有毒,实在是难以下手。后得初次相识的于雪凤暗中指点,配出混菜毒药,悄悄放入花色菜肴之中。樊英不识其中奥妙,将那些蔬菜瓜果就着美酒一用而尽,不多时果真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第十一章 泰山脚下 吴千秋牙关一咬,蓦然把手一扬,几枚银针电射而出,飞向于雪凤面门。于雪凤大吃一惊道:“你不是没有暗器了么?”原来吴千秋在衽袖针线缝补之处,暗中事先预留十枚毒针,以为情急之下,作救命之用的。于雪凤长剑疾舞,叮叮作响,将银针尽皆打落。吴千秋不敢怠慢,觑准时机,拾起菜刀,急急窜到门旁,飞身急纵而出。蒋礼见于雪凤如此凶狠,出手决不留情,早已魂飞魄散,看吴千秋跳了出去,顾不得肚中疼痛,双臂并力一推,身子倒飞起来,从窗口倒跌出去,待于雪凤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连滚带爬逃出数丈之远,追之已然不及。于雪凤勃然大怒,清叱一声,手中长剑脱手飞出,正中驿站门前一株大树,长剑入木,微微晃动。吴千秋大呼侥幸,拼命滚下山坡,逃进了密林之中。 于雪凤大意失手,心急如焚,有心追赶,但吴千秋两人分头逃进密林,所谓逢林莫入乃是武林大忌,她孤身一人,自是不敢轻越雷池,当下气急败坏地走回驿站大厅中,对万鹏三人喝道:“你们若想保全性命,便替我驾车追赶那两个恶贼!”万鹏道:“姑娘,你说什么糊涂话?中了如此厉害的毒药,我们一个个浑身无力,站立也难,如何驾车?”丁晴冷冷地道:“到手的鸭子飞了,她一番诡谋不成,岂不着急?若是他两个不死,自然又多了两个要命的冤家,少不得要回来寻她报仇。她疯狂之下,如何还能清醒得了?” 于雪凤喝道:“死丫头,你说什么?”丁晴冷笑道:“先前还口口声声叫我们是恩人,这时怎么变得如此嘴脸?是了,你洞中的秘密想也守不住了,那蒋礼必定会先你一步找‘黄衣秀士’施振眉,将岛上情形一一相告,若是再添上三分油、加上两勺醋,你说那秀士可会大吐其血?”陈青桐喘息道:“此话大谬,施振眉一直不喜她,怎会气得昏厥?”于雪凤脸色铁青,拾起蒋礼的铜笛,颤声道:“你们再说一句,我便将你们全部杀掉!”万鹏愕然,继而叹息道:“姑娘不必动手,我们就快要死了。吴千秋顾忌自己声名,怎会让蒋礼将此事泄露?依我看,那姓蒋的在半路之上不是毒发而亡,也必被吴千秋推到山下摔他个稀巴烂。” 丁晴道:“师父,您老人家错了!”万鹏道:“哪里错了?”丁晴道:“此刻他二人同舟共济,茫茫前路,多一个帮手最好,怎会自相残杀?”陈青桐眉头一皱,按住腹部,附和道:“丁姑娘所言极是。”丁晴又道:“吴千秋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会顾及声名,只要能因此败坏于女侠的清白,令她不能和‘黄衣秀士’结成连理,他说不得会与蒋礼合谋,在江湖上四处传播??????传播??????”于雪凤惊疑不定,道:“传播什么?”丁晴支支吾吾,并不再说。陈青桐大声道:“定是说他在洞中对你不轨,已然得手,你的身子已经是他的了!”于雪凤大怒道:“放屁,放屁!”万鹏道:“我们自然知道他说的话一定是放屁,但江湖之中,又有多少事情符合本来的真相?所以狗屁传多了,也就被人相信了。”于雪凤若被雷击,铜笛当啷落地,顿时脸色苍白。 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戳着于雪凤的心痛之处,她胸中郁结之极,又将铜笛举起,凶光大露,道:“我,我杀了你们!”陈青桐道:“我肚子疼,快要死了。”于雪凤见他挤眉弄眼,形容“猥琐”,更是气炸心肺,喝道:“你就疼死也活该!”丁晴道:“于女侠,我们若是真的死了,便没有人去替你辟谣,你这清白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呢。”于雪凤听了,陡觉精神一振,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丁晴道:“我们也在山洞之中,自然可以证明你并未受到吴千秋玷污。” 于雪凤倏地转怒为喜道:“真的么?”满腹狐疑,道:“我要害你们的性命,你们为何还要帮我?”万鹏道:“谁要帮你了?不过我在洞中救你,他们却说你被玷污,岂非是绕着圈子骂我无能?嘿嘿,我这口舌可是厉害得紧,莫说替你平反、令施振眉不致多心,便是再鼓噪一通,言蒋礼与吴千秋有‘龙阳之癖’,且在洞中相互干那断袖苟且之事,也是有人相信的。” 于雪凤大喜,连连拜谢,忽而哭道:“我只知配置菜系毒药,那,那解药之事,我却是丝毫不懂,如何能救你们?”万鹏道:“亏你还是崆峒女派弟子,如何这般无能?其实这菜系毒药解来,实在容易。我看厨房之中有些食材,勉强能够解毒,这就开张方子给你,你认真烹饪,吃下之后,休息一晚,其毒自然得解。”于雪凤看他写好单子,小心翼翼收好,扔下铜笛,便往厨房赶去。万鹏三人哈哈大笑,道:“何曾中毒?她竟这般慌张。”原来丁晴每次饮食之前,已将身上的解毒丹药一分为三,要陈青桐与万鹏服下,自己吃掉另外一份,一颗能够解毒,三分之一足够防毒。于雪凤岂能识得其中的秘密?那单子所述,其实不过一份普通的菜谱而已。 当晚于雪凤将饮食端上,尽心尽力伺候三人,所有菜肴,皆按照单子注明的调配用量严格制做。说来也怪,她在崆峒学习厨艺,菜肴委实不敢让人恭维,但此时用心烹调,各道菜均是美味异常。三人啧啧称赞,万鹏道:“不错,不错,你这厨艺尚可,若是与施振眉成婚,当了他的妻子,也算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只是小两口争执,乃是常事,你休恼怒之下,又配毒菜将你老公毒死,那便大大不美了。”于雪凤闻言,又喜又羞,低头不语。陈青桐暗暗奇怪:“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恶女,如何一谈及施振眉,便变得温柔起来,还真有几分持家妻子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丁晴先去结了房饭钱,然后四人一道,驾车上路。陈青桐一心惦念红叶峰下落,闲来无事,便问万鹏。万鹏道:“什么红叶峰?不曾听过。”陈青桐愕然,便将顾青山所言娓娓道来,什么红叶峰或是红叶谷、专替妇人惩治负心男的神秘高人等等。万鹏哼道:“他懂什么?说了许多,究竟有何帮助?就算红叶谷便是你要苦苦寻找的红叶峰,那这山谷是在哪一州哪一县,可能说个明白详细?只怕不能吧?所谓妇人的大娘家,专门收拾什么负心人的那个高手,我也是听说过的,只是未能谋面,也不曾交手切磋,实在可惜。”陈青桐不觉微微失望。 那于雪凤听得大概,道:“陈公子,那淳于玄既然见过这位高人,就好办了,他是‘夔门六怪’之一,我向他打听,包管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就是。”陈青桐摇头道:“听闻他疯疯癫癫,平常尚好,只要一有人提起当年西湖比武、他师兄杨呼虎啸毙命敌人之手的往事,便会狂性大发、善恶不辨,还是休要招惹他为妙。”心中却另有一番心思:“你既心痛施振眉的伤势,说不定也将他的苦楚归咎于淳于玄的袖手旁观,心中恨他自然,日后见着面,或是冷嘲热讽,或是拳脚相加,哪里还有问此事的闲情?”丁晴见他眉头微蹙,几分无奈,又有几分焦急,劝道:“世上果真有如此所在,就必定有打探的法子,你不用焦躁。既然得了一个确定的所在,你不如先去泰山看看,反正我们离泰山也不远了。”陈青桐叹道:“不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着急果然无用。” 再过两日,大车到了泰安城中,巍巍东岳,就在眼下。一打听之下,始知前面有一处村庄,唤做小陶庄,乃是泰安治下,在山东与河北交界,正可歇息。四人寻着一户农家,给了几钱银子,烧水洗了个温水澡,又美美地喝一碗母鸡汤,顿时精神抖擞,数十日路途漂泊之苦,到此终于烟消云散。万鹏喝着高粱水酒,哈哈大笑,道:“还是乡间小园农舍好,胜他深宅大院十倍。”丁晴道:“你老人家所言极是。”挨着陈青桐,两人坐得紧紧的。 万鹏见天色尚早,便要带丁晴赶赴恒山。于雪凤道:“前辈不与我去见郑辜惩么?”丁晴笑道:“于姑娘,蒋礼与吴千秋尚未造谣蛊惑,我与师父此刻若去说明,岂非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你放心,他二人果真胡为,我等必定替你辩驳开脱。”于雪凤依旧有些顾虑,但听她说得也有道理,不敢执拗强邀,心中惦念施振眉,略事收拾,便告别三人,自上路去了。陈青桐要去泰山寻找红叶峰的下落,与恒山之往南辕北辙,心中不舍,终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勉强与万鹏师徒辞别。万鹏笑道:“好,好,你见着顾青山,不要忘记将新学新练的伏虎拳仔细演示一遍,务必让他看个仔细。老子要好好出他的丑。”也不拦他。丁晴微微一笑,道:“那红叶峰报恩亭的所在,我也会留心帮你打听的,一旦得了消息,便想法子通知你。江湖险恶,你好生保重。”陈青桐谢了她的好意,心中不禁伤感,吟道:“劝君更敬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以茶代酒,将这杯茶水喝了,大家以后有缘,自然再聚。”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万鹏道:“太悲太戚,好不苍凉,大丈夫也该有些豪气。”陈青桐大笑道:“前辈教训得是。”张口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酤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吟的却是唐朝诗仙李白的一首极为著名的《将进酒》,吟罢,躬身一礼,带了宝剑,转身飘然离去。丁晴目送他渐渐消失,恍惚怅然,个中滋味,正是无从说起。 再说陈青桐不辨道路,来到泰山脚下,转念一想,道:“泰山乃五岳之首,我生平只闻其名,不曾见过,不妨去转上一转。顺便将红叶峰所在打听出来。”找了一处客栈住下。掌柜姓关,见有人投宿,便问他要“安分牌”。陈青桐奇道:“我是外乡来客,不知你这里的规矩,什么是安分牌?”关老板道:“近来此地不甚太平,常有流匪强盗作恶,所以官府清剿得紧,除派兵围剿之外,又颁布号令,所有人等无论男女老幼、本地外埠,皆要以安分牌为标识,以为良民。此处唤做清罗镇,本由黄军爷专司负责制牌发牌之事,只是他昨夜在小香春那里与刘军爷喝酒,昏酣之际,二人打将了起来,此刻都在家中养伤,只怕你只有去泰安府领牌了。” 陈青桐方要答话,那关掌柜见远远走来几个金兵,忙将陈青桐拉进厅内,叫他藏于门后,千万不可弄出动静。不多时,金兵过来,喝道:“老关,今日可有陌生可疑之人投店?”关掌柜咳嗽一声,叹道:“说来也怪,我到庙中诚心烧香拜佛,保佑我生意兴隆,但就是不来几个客人。若真有强盗过来,我自要去报官,也好领些赏钱,应付日常开销。”便令小二奉茶,道:“兄弟们辛苦,且喝水解乏。”几个金兵一饮而尽,咂咂嘴,哈哈笑道:“定是你香火钱给得少了,佛祖看不上眼。罢了,我们还要去别处巡视,不与你闲聊了。”关掌柜看他们渐渐走远,拉出陈青桐,道:“这位公子,我也不愿与你为难,只是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肯做生意,实在是迫不得已呀!你休让我为难。”陈青桐喟然一叹,道:“多谢老板。”忽听有人道:“这位兄弟且住。” 关掌柜望见那人,笑道:“原来是熊爷来了。”但见门外走进一名大汉,络腮胡子,气势雄伟,身披一袭锦缎大青袍。陈青桐正低头往外走去,却被他一把抓住臂膀,道:“小兄弟,我让你留下,你不肯给我面子吗?”陈青桐愕然道:“阁下方才是跟我说话么?”关掌柜笑道:“这店中再也没有旁的客人,熊爷自然是招呼你了。”陈青桐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拱手道:“该死,该死!先前我几乎就要应了,只是想到自己在此并没什么熟识,应错了,岂不叫人笑话?”那汉子大笑,道:“小兄弟果真是谨微人。我叫熊南熙,乃此地威远镖局的总镖头。”转身对关掌柜道:“我替他作保,可能一宿?”关掌柜知他权势庞大、人情通达,与官府驻军关系极为密切,于是笑道:“熊爷乃是镇上的大善人,您能作保,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嘱咐下人将二楼西厢房空出来,好好收拾干净,准备迎接陈青桐入住。陈青桐又惊又喜,疑惑不定,暗道:“这位总镖头倒是一条豪爽的好汉,只是他与我素昧平生,为何愿出手帮我?”转念一想:“是了,他既被称为大善人,当然有侠义心肠,也有扶贫济困之心。”不禁感慨,暗道:“同样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办来,却是难度不一、结果迥异。” 熊南熙见他面生羞涩,微笑道:“我看小兄弟体量单薄,莫不是江南人氏?”陈青桐也不隐瞒,点头称是。熊南熙听他报了姓名,笑道:“我向往南地风物人情已久,可惜一直未曾好好游历。兄弟,你我能在此相遇,也是缘份,何不共饮一盅,你也给我讲讲江南故事?”陈青桐道:“在下见识浅陋,只怕说来索然乏味,熊镖头听着瞌睡。”熊南熙拍拍他的肩头,道:“不过喝酒取乐罢了,又不要你写地方史志,便是说错了,那也无妨,大伙儿开心就好。”陈青桐也笑道:“总镖头有如此雅兴,且诚心相邀,我却之不恭,只是受之有愧。”熊南熙甚是兴奋,道:“好,好,今日痛痛快快地喝酒,定要不醉不归!” 北地之酒更烈,陈青桐几杯下肚,不多时便已面红耳赤。熊南熙不同,嫌杯子太小,换了个大碗筛酒,他见陈青桐的酒量虽然不巨,但当饮则饮,绝不找借口故意拖延,可见酒品上乘,不禁暗暗欢喜,道:“陈兄弟,你酒品好得很呀!罢了,你喝白水吧,别再和我拼酒了。”陈青桐口齿纠结,头脑依旧清醒,摇头道:“怎能占你便宜?”熊南熙不以为然,道:“我自幼嗜酒,三五坛不在话下,你怎可与我相提并论?如此下去,其实是我占你便宜了。”吩咐店家上茶。陈青桐的确不胜酒力,道:“小弟不客气了。”二人一茶一酒,谈笑甚欢。熊南熙五大三粗,却是个好奇活泼之人,问南地之风,或是婚筵喜庆,或是饭菜口味,或是舟楫车马,或是小院竹林,但凡想得到的,无一不问。陈青桐竭力作答,一面应他,一面忖道:“也不知我何时才能寻着那红叶峰?一日不得,一日便不能归家。所幸鸠盘鬼母伤了身体,短期之内,也不能去庄中与爹爹为难。只是不知还有什么旁人又去捣乱,口口声声要《八脉心法》?” 眼看天色沉暗,月上柳梢,熊南熙起身告辞,嘱咐关掌柜好生伺候,一切费用,皆在他的帐上。陈青桐见他离去,再难坚持,步履踉跄,被关掌柜扶着入厢房安歇。此后三日,每日熊南熙都要来客栈与他饮酒,畅怀纵谈。这一日,陈青桐言道要上泰山游玩,熊南熙眉头微蹙,道:“泰山虽好,但是出了一个恶巴巴的凶神,将老大的一块地方化作他自家的私苑,也是地势最好的所在。你若想窥看山中的全部精华风景,只怕不易呀。”陈青桐咦道:“莫非那天门、十八弯道都被他圈进去了?”熊南熙方要答话,看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颤声道:“总镖头,不好了,李镖头与刘崇押解镖车,被一伙来历不明的黑衣蒙面人将货给劫了。他,他二人身受重伤,只怕挨不过一时三刻了。”熊南熙倏地站起,喝道:“好大的胆子,谁敢太岁头上动土,竟然劫我威远镖局的红车?”将酒杯一推,道:“陈兄弟,我去看看,暂且失陪了。”匆匆离去。陈青桐要跟去观看,被关掌柜拦着道:“陈公子,你去不得。熊爷处理事情干净利落,最忌旁人窥探究竟、多嘴多舌,你还是莫犯他的禁忌。若是闲闷,何不去泰山一游,只要不入泰山派的地盘即可。”陈青桐道:“你说得甚是道理,只是我如何知晓哪里去得,哪里又去不得?”关掌柜笑道:“这容易,道口关隘若是见着红字石碑,那便莫要跨足过去了。”陈青桐拱手道:“多谢提醒。”一人告辞出门而来。 泰山又称岱山、岱宗,以东岳之尊,居于五岳之首。其主峰玉皇峰,高达五百余丈。睥睨群峰而无掩。泰山全景奇峰有一百一十二座、崖岭九十八座、岩洞一十八处、奇石五十八块、溪谷一百零二条。又有潭池瀑布五十六处、山泉六十四眼,无数文人骚客见于旭日东升,莫不感慨万千,道山水秀色俱全。若是历历数来,尚有得古庙二十二处,汉唐以来历碑碣、摩崖石刻无数。天下群峰之中,唯有其受过皇帝封禅,是以泰山最具帝王气质,所谓“登泰山而小天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云云皆是仰慕无限之词。 陈青桐往山间走去,本是兴趣盎然,但见着许多处的地方,皆有小小石碑竖立,当中一个朱红的金字,将欲窥深探的风景悉数封住,不觉有些讶然,自语道:“这泰山派果然好大的气派,几乎将一半山头都纳入自己的私家花园了。只怕峰岩翠壁,他一年到头也难攀一两回吧?”兴味渐渐索然,疲乏顿生,看着溪流之上有座草亭,于是过去,背靠一根柱子席地而坐。只是此刻亦入初秋,气候清凉,索性打坐吐纳一回,不觉气息平缓,心神安静,若入冥状。这时忽然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一人道:“师兄,此计果真行得通么?”另一人道:“无妨,掌门师伯闭关不能主事,一切皆在师父掌握之中,不必担忧。”陈青桐心中奇怪:“这里分明无人,如何有人说话?”却不知他练的道家内功心法虽然普通之极,但每日修炼,运气不辍,长久下来,内力真气深厚许多,耳目也更灵敏。那两人说话尚在远处,陈青桐已能听得清清楚楚,便宛若那两人就在耳边说话一般。 先前那人道:“师兄,我泰山派名气不大,却也算名门正派,我??????我将他二人打伤,心中始终不安。”另一人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安的?师父说过,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大事业,立泰山大派,伤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陈青桐暗道:“这就是胡说了。草菅人命、涂炭生灵,取了功名又有何用?”心中奇怪:“却不知他们害了谁?”只听那人又道:“其实论根溯源,也是姓熊的咎由自取。他若答应师父的要求,再不与那流云庄来往,岂非皆大欢喜、平安无事?哼哼!偏偏要与我们作对,不识好歹,只能自作自受。”那师弟似乎颇为犹豫,道:“流云庄的庄主,真是魔教余孽么?”那师兄道:“这还能有假?初春之时,师父与我便将他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了。他虽叛教出门,但是依照魔教‘一朝入教,终生不叛’的规矩,早该受到魔教的惩罚,只是这几年魔教从不曾派人寻衅,这不奇怪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尚是魔教一员,流云庄或是魔教的一处小小分舵而已。” 那师弟叹道:“只是丐帮负责监视魔教的一举一动,流云庄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张罗经营,若是魔教分舵,他们为何不来知会?”师兄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其实不过乌合之众罢了,能指望他们什么?”师弟道:“师兄所言倒也是。” 陈青桐正一门心思两人说话,不妨山中虫蛰极多,虽然气候凉兮,依旧到处乱飞,一只正好窜入了他的鼻孔,不觉奇痒难耐,噗哧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林中有人道:“不好,师兄,有人偷听我们说话。”那师兄道:“还不过去看看?”陈青桐骇然,往亭下飞奔,回头看时,两个少年道士匆忙赶来,各执宝剑。个矮一些的道:“你听见什么了?”个高一些的道:“你这一问就是多余了。他听见什么,必定也说自己没有听见。” 陈青桐陪笑道:“两位道长误会,我是路过此地的游客,因看前面风景甚好,急着过去,可并不是听见什么人说话吓得跑掉了的。”矮个道士道:“师兄,看他是个文弱书生,放他下山吧?”高个道士厉声道:“不可!说不得他在装糊涂,故意蒙蔽你我。成大事不拘小节,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陈青桐见他二人手中的长剑寒光闪闪,不禁暗暗怒道:“他们口口声声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莫非也要我成为‘万骨’之一么?”惊怒交加,道:“你们究竟是谁,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伤害无辜?”高个大声道:“你听好了,我姓孟名中,他是我的师弟,名叫孔池。” 陈青桐见他得意之外,尚有杀气流露,不觉暗暗警惕,心念一动,道:“你的剑法怎样?”孟中哼道:“自然极好,杀你绰绰有余。”陈青桐道:“你的拳法如何?”孟中道:“我的拳法也是极好的,你若是见识过了,只怕一辈子也忘不掉泰山拳法精妙之处。”陈青桐眼睛一转,道:“我的剑法也是不错的,不过你们两位一拥而上,就算把我杀了,我死也是不服气。”孔池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看你模样,不过一个文弱书生而已,哪里懂得剑法拳法?”孟中闻言,忽然有了主意,将长剑插入石缝之内,道:“好,我就用泰山拳法斗你的拳法,如此最是公平,你要是被活活打死了,也该心服口服,莫道我等无情。”一个箭步跳下来,冲着陈青桐的面门就是一拳,陈青桐前后得顾青山与万鹏两位青城派高手指点伏虎拳法,见识已然大不相同,见他拳走偏锋,似是毫无气力,忖道:“果然是只饿虎,饿得都没有气力了。”呼地一声,身体迎着孟中的拳势,猛扑过去,脚步一沾,身子倏然变了一个方位,反手一掌,拍向他胸口“璇玑穴”,孟中吃了一惊,要运掌力拆解已是不及,急急吞胸吸腹,脚步不动,身子凭空挪后几寸,陈青桐一掌打空,立刻跃开。孟中腾空跳起,人未到地,掌力先发,陈青桐脚尖一点,只觉掌风及体,凌厉之极,暗暗吃惊,大喝一声,使出伏虎拳中一路拆解金刚手擒拿之法,身躯晃动,右掌朝他颈项一勾,那孟中万万没料到他书生一个,变招之快竟还远在自己之上,匆忙中运掌一抵,砰的一声,掌心麻热,给震得倒退数步。陈青桐趁机一跃,双拳疾扫。孟中大怒,袍袖一挥,左掌窝起,往外一登,把陈青桐震退数步。 按说陈青桐此时得了三位武林宗师的指点,只是他学了深厚无比的内功,却不知如何运用,直到遇见万鹏,才渐渐将体内潜能发作出来。当下奋起神力,双拳一冲,孟中只觉拳风如箭,迫得连退两步,五指一伸,平掌应敌,陈青桐丝毫不知自己内劲沉雄,双拳一冲之力,何止千斤?孟中固是练武多年,却远不及他,以单掌平挡硬接他的双拳,抵挡不住,拳掌相交,孟中被震得几个筋斗倒翻出三丈开外,陈青桐却只身躯微晃,气血稍有些翻涌而已。孟中大怒,合掌运劲,往外一推,沙吹风起,枝叶纷飞,声势猛烈非常,却是伤陈青桐不着——原来陈青桐望一知十,“偷学”了丁晴的绝妙步法身法,与伏虎拳法合并一处,却是威力剧增,孟中不仅打不着他,连扑数招徒劳无功,汗都掉了下来。 陈青桐偷眼一望,见孟中鼻息加重,喘息之声,数步意外已能听得清清楚楚,知他后续不力,身形再晃,趁孟中一招既出,未及再运内力,倏然一掌横切,掌锋斜抹,孟中身躯急转,一声大喝,双掌一发,掌力登时有如排山倒海!陈青桐运掌一挡,纵步急退,猛地沉身坐马,右掌一伸,掌拍指戳,数个照面之下,连下三路杀手。这还是他练拳尚未到家,否则这一招“玉虎朝佛”中夹有十个分解招数,孟中不识厉害,立刻便要手臂折断,身受重伤。他杀手不呈,孟中哈哈大笑,伸手便抓,陈青桐左掌一挥,迎着来势,手掌半途变招,四指并拢倏地变成五指如钩,猛地扭他手腕。孟中大吃一惊,急忙缩手。陈青桐倏地翻身,砰砰声响,连发两拳,都是伏虎拳中的厉害杀手。 孟中深吸口气,双掌一扬,喝道:“看掌!”一个“风雷夹击”,双臂一圈,猛击陈青桐双侧太阳穴,那料眼前一花,陈青桐喝声“来得好!”双掌一引一推,动作甚柔,使的乃是伏虎拳中“霸王卸甲”半攻半守的招数,孟中两招落空,给他掌力迫退。陈青桐乘胜追击,腾的飞起一腿,孟中防不及防,胸口中腿,急跌出去。孔池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拦着陈青桐。伏虎拳可拳可掌更可指,变化多端,陈青桐见孔池奔来,拳势不变,乘隙进身,左臂一起,似点似戳,却是虚式,右臂一穿,掌如卷瓦,喝声“着!”掌心疾按,又劲又疾。孔池不道他出手快极,匆忙中吞胸吸腹,手臂一牵,身子后仰,只晃了几晃,并未跌倒。孔池乘着陈青桐招式用老,呼的一声,双掌连环发出,猝击陈青桐下盘!陈青桐吃了一惊,双掌合拢,往下一分,堪堪把孔池招式破开。陈青桐身形一退,孔池跟步进击,大喝一声,双掌抽撒,已经变为掌心向下,手背向上,双掌骈食中二指,往上一戳,反点陈青桐两腋下“期门穴”,陈青桐到底初学初用,火候未深,绝料不到他以退为进,变招如此迅速,匆忙躲闪,穴道未曾点着,肌肉却是一阵剧痛,急忙后退几步。 孔池急跟几步,飞身纵起,闪电般连起三腿。陈青桐只学拳法,在岛上与万鹏拆招喂招,万鹏也往往以拳法应之,因此他涉世尚浅,经验大大不足,这一下孔池施展泰山派十八盘连环腿法,他便不知如何拆解,只觉胸口一窒,连中对方三腿。好在陈青桐身处上风,身材又比孔池高了一截,孔池腿法厉害,只有一腿踢着他的胸口,也不过浅尝辄止,并未造成多大伤害。陈青桐暗暗吃惊,道:“不能让这矮子起腿!”身子一弓,疾如飞箭,蓦然冲上前去。孔池要躲已来不及,身子一侧,疾起右足斜飞踢出,陈青桐依然不知破法,就势按势,身子陡然一缩,足根一旋,双掌阴阳,猛拍两掌,孔池一脚踢空,倏觉掌风扫颈,身子一仰,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间避了开去。陈青桐左手一抓敌腕,右手猝击面门,攻势不绝,孔池身形闪动,手背一挥,化开了陈青桐迎面劈掌,左腕前冲,又把敌人左拳的攻势也解了,左手一沉,右掌直击陈青桐胸口。陈青桐急忙一个滚身,左右两肘,掌心一翻,砰地一声,孔池被他震得歪歪斜斜,站脚不住,险些跌倒。 这两人都在泰山门中练武多年,从未遇见如此怪异的事,两人先后败于一个文弱书生之手。当下两人一声呼啸,同时攻上。陈青桐见两人凶狠,心中早已着忙,到此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交手迎敌,双拳一飞,左右交击,身法迅疾异常,孟中身形一矮,就在他双拳未收之际,中宫直抢进来,运起大擒拿手,疾的抓向陈青桐背心。陈青桐解招好快,脑海中灵光一闪,学了孔池的腿法,猛地飞起两腿。孟中两手虚掩面门,转身一闪,孔池呼地一拳侧面袭到,陈青桐左臂奋力一格,孔池身形不稳,几乎仆地,倏地身体倒旋,再出两腿,砰砰两声,陈青桐手臂酸麻,急忙后退,双掌一错,扑击上来。孟中急忙游走,陈青桐双掌一起,直抢过来,左掌斜劈胸膛,右掌硬抓手腕,孔池斗到疾处,拳法使发,疾如迅风,陈青桐一掌劈空,急忙斜闪。孟中平空掠起,双掌猛击下来,陈青桐反臂一抓,又向他手腕抓来,孔池双掌挟风,也迎面劈到。陈青桐到底涉世未深,孟中与孔池两路夹攻,将他闹得手忙脚乱,觑准时机,一掌向孔池肩头拍下,乘他侧身闪避,发足便逃。孟中二人紧追不舍。 孰料那孔池少时便有气喘之疾在身,恶斗之下,旧病发作,不能久奔,只有孟中一人独自追来。陈青桐见追来的只剩孟中一人,便再返身迎战,呼呼声响,连发两掌。孟中武功不弱,百忙中翻身缩肘,突然双掌一推一带,乘陈青桐反扑之势刚收,立足未稳,倏的扑他中路空门,不料陈青桐武功自不如他,但却为人机警聪明,情知这翻身一扑是为侥幸行险,就在孟中掌力刚到身前,双臂一收,合成两道圆弧,向外一绷,孟中将身一躲,陈青桐左腿早起,砰地一声,将孟中踢飞三丈。孟中大吼一声,登时口吐鲜血。 第十二章 禁地石壁 陈青桐刚出了口气,却见一人如飞赶来,那人约莫四十余岁,青袍皂靴,鹰目钩鼻,不似良善。孟中挣扎在地,叫道:“师叔!”一手抚胸,一边道:“师叔,此人是流云庄的奸细,偷窥我们的秘密,要赶回去传递讯息。”来人乃泰山派的无飙道人,闻言道:“你们若不多嘴多舌,又怎会被他听得计划?”望着陈青桐,道:“既是魔教余孽,今日断然饶你不得!”陈青桐心中一凛,暗暗叫苦:“此人既然是这两人的师叔,想必一身的本事会高强得许多。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要保全自己的一条性命,只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或有一线生机。”心念电转,更不犹豫,一掌击出,正是伏虎拳法中最厉害的一掌“百虎称雄”。无飙道人已是身形一转,猛地大喝一声,宛若空中扑下了一只兀鹰,一掌向陈青桐击下。 陈青桐奋起一格,双掌相交,只听得“砰”地一声,陈青桐跌翻在地上,但无飙道人给他一震,也在半空中倒翻了一个筋斗,才稳得住身形。陈青桐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正好无飙道人又已挥掌打来,陈青桐使出全身功力,再接了一掌。这一下,双方都给对方掌力震得摇摇晃晃,陈青桐虎口发麻,多退了两步,稍吃点亏,但却不至于跌倒。原来无飙道人的功力胜过陈青桐不止一筹,但因他从山顶奔来,内力消耗了不少,再与陈青桐全力相拼,两人已是相差不远了。第一掌他是以居高临下之势,才能把陈青桐震翻的,到了第二掌,他虽然仍占上风,优势便已不大。 无飙道人衣袖一挥,催动掌力,猛压过去。陈青桐的功力到底不如,只觉对方的内力像浪头般一个个打来,前浪未休,后浪又到,眼看就要支持不住,慌急中掌心向外一登,又被对方震退两步,无飙道人一声冷笑,走离宫,转坎位,突然一掌向陈青桐意料不到的方位打来,陈青桐收招不及,身形顿时全在他掌力笼罩之下。但陈青桐得了三位高手的指教,不但练好了伏虎拳,身法步法,也有了极大改观,就在无飙道人变式换招这一刹那,他倏地足踏“震位”,绕出“生门”,反手一掌,风雷隐隐,斜切无飙道人腰胁的章门穴。无飙道人万没料到这文弱书生竟然懂得八卦方位,当下顾不得再使擒拿手,霍地一个“凤点头”,移形换位,一招“倒打金钟”,横掌直切陈青桐的手腕,解开了他这一招。无飙道人反击得手,掌法展开,如影随形,一个窜身,“游龙探爪”,又已抓到了陈青桐的后心。陈青桐回身不及,心念电转,忽然想起鸠盘鬼母反身钩腿的绝招,当下不及细想,身体倏地向前一俯,双臂后扬,猛地一腿倒踢出去,无飙道人掌力还未及陈青桐背心,陈青桐反身一腿,已踢到他肩头来,无飙道人吃了一惊,掌力疾吐,却打了个空,陈青桐身若游鱼,倏地窜出三丈开外! 孟中在旁瞧得心花怒放,笑道:“臭小子,可知泰山派的厉害了?要打死你,不过如捏死一只小小蚂蚁一般容易。”陈青桐正使到一招“回风摆柳”,双掌齐出,与无飙道人四掌相撞,身子便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拔腿就逃。原来他为人机警,明知不是无飙道人的对手,早看好了逃跑的路。那山壁之上有个山洞,却似是人迹罕至一般,如今不敌无飙道人,果然不再硬拼,立马开逃。无飙道人怒道:“臭小子,怕你飞上天去!”尾随急追。陈青桐逃得快,无飙道人追得也快,他偷空向后一望,但见无飙道人大袖飘飘,已然跟到他身后不足三丈,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老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何必苦苦逼迫?”无飙道人喝道:“死到临头,还有许多废话?”看看追近,蓦地腾空飞起一脚,正中陈青桐的后背。陈青桐就地翻滚,顺势钻进洞中。 孟中与孔池两人先后跟上,见状急道:“师叔,为何不追?”无飙道人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道:“用你指挥我吗?”孟斯道忙陪笑道:“师叔误会了,我只是担心这小贼逃掉罢了。”孔池道:“师兄,你糊涂了!那山洞是我派禁地,你我若入,便犯了门规!”无飙道人哼道:“里面也不是什么平安吉利之地,你看他进去,无非闯入虎穴罢了。”孟中与孔池面面相觑,暗道:“虽说是禁地,但里面有些什么,除了掌门师伯、师父、师叔三人之外,再也无人知晓,如何是虎穴?”当下三人死守洞口,守株待兔。 陈青桐一头钻进山洞,擦了把冷汗,暗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倒霉?”掰着指头一算,从偷偷溜出去听书被父亲三次责罚,最后一次连饭也吃不饱便被鸠盘鬼母搅了局,好不容易遇见个鸠盘鬼母能告知自己所想,又被夔门六怪追,还没追完,又掉进辛信陷阱,被迫冒充辛家公子,吃毒药,挨毒掌,样样有份,不禁大为丧气,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倒霉?”如今还更厉害哩!外面三个煞星拿着明晃晃的钢刀宝剑正等着他,只要他一露头,立刻便是一刀,说不定那时候人头落地,真是有冤也无处诉! “他妈的!”他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一声。 他眼光一扫眼下身处的山洞,但见山洞外明堂豁亮,洞内却是阴暗无比,只好摸黑前行。也不知走得多久,忽见前面山洞顶上开了一个口子,阳光倾泻而入,顿时能够视物。陈青桐一时又不敢出去,四处张望,隐约见山壁之上画着几幅图画,不觉好奇,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长发的小人儿提着剑,左纵右突,正与另外一个束髻小人儿在比试剑法,画得虽不细腻,但也有颇有童趣。他看完了第一幅,再看第二幅,但见一个长发小儿一剑斜刺,隐约刺向另外一个束髻小人儿的腹部,束髻小人儿弓步侧身,长剑下压,正是抵挡之势。再看第三幅,长发小人儿长剑点向对手肩头,那束髻小人儿挺身相迎,反手一剑指向长发小儿胸口,似乎却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由叹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若是一味退让,哪怕彼此武功就在伯仲之间,也难以取胜。” 他看完了三幅图画,又向后面的图画看去。那第四幅竟多了几分刻痕,正划在长发小人儿的手掌之上,与长剑混淆,也不知他究竟指向哪里?束髻小人儿侧身沉肩,斜斜一剑若举月之状。陈青桐暗道:“这图画的刻痕定非外人破坏,而是作者有意为之,却不知是何用意?”穷思苦想多时,拍掌笑道:“是了。必定是这位长发小儿见对手剑法高妙,不知如何破解,于是采取回防抵御之势,长剑使得滴水不漏,风雨无侵。”数过去,前后图画共有七十八幅之多,最后一幅,束髻小人儿撤剑倒地,想必是输了。他看得出神,不觉踩踏一块石角尖尖的岩屑,疼得一身惨叫。只听洞外有人大声道:“你听得惨叫么?定是怪人杀了小贼,他临死之前的呻吟。”正是孟中的声音。另外一人道:“你胡说什么?惨叫便是惨叫,凄厉悠长,呻吟就是呻吟,绵绵低沉,往往无力。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还不回去?想必官府的捕快正在验看尸体,你们不妨就在一旁作证,说‘看流云庄的人与他们争执,其后怎样,双方是否动手,却不得而知’,这番说词要是忘了,只怕你们师父不打烂你们两个的屁股!”孟中讪讪道:“师叔教训得是,却不知那青花包裹可否备妥?”无飙道人冷笑道:“我做事素来稳重,早已将包裹悄悄放到了流云庄的后院,你们且记好位置,莫犯糊涂。”低声把放包裹的地方说了。孟中唯唯诺诺,渐渐不听得动静,陈青桐忖道:“听这口气,分明让他去栽赃,不知又要害谁?” 无飙道人陪笑道:“前辈,我这师侄不会说话,您老人不要见怪?”陈青桐心中奇怪,忖道:“他和谁说话?”悄悄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原来后面还有一间石室,墙壁单薄,上面又开着二尺见方的一个口子,声音正从外面传来。无飙道人催促数声,不见有人应答,叹道:“前几日前辈还肯与我说话,不想今日却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想必是那小子闯将进来,打扰了您老人家的清静?都怪我不慎,若是收起游戏之心,早将他杀死在外面,便不会如此了。怨我,怨我,稍时必定让厨子做上极好的一顿金陵桂花鸭,算我陪罪道歉,如何?” 陈青桐立时恍然大悟道:“这洞中以前不知道住着什么高人,想必年纪极大,辈份颇高,脾性也不太好,无飙道人以为我误入此处,定会激起此人大怒,然后将我打死。只是这位高人不知何时离开,他便是说上一千句、一万句,也没有人应他。”转念一想,暗道:“不好,若是让他知悉了洞中情形,岂非追赶进来置我于死地?一条道路被他封死,我逃无可逃,要保全性命,那可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惊惶之下,强自平复心神,咳嗽一声。无飙道人在外面听得动静,喜道:“前辈,你身体不舒适么?” 陈青桐故意压低嗓子作沙哑之音,道:“我有些风寒。”洞中回声极大,飘缈空旷,无飙道人果真听不出异常,嘿嘿干笑,道:“前辈真会开玩笑,您老人家内力深厚,寒暑不侵,又怎会感染风寒?”陈青桐道:“你以为怎样?”无飙道人道:“莫非前辈走火入魔了么?” 陈青桐道:“我就是走火入魔了,你待如何?可想进来么?”言罢,一手握著腰间匕首,暗道:“你要是进来,我便在暗中偷袭,戳你个大窟窿。”只听无飙道人摇头道:“不可不可!昔日前辈以此法骗我两位师弟进去,结果在洞中了结二人性命,‘泰山五侠’变成了‘泰山三侠’,这等教训,晚辈怎敢忘记?”陈青桐脱道:“只有三侠了么?”仓促之下,不及掩盖嗓音,暗叫不妙。所幸这山洞内外,曲里拐弯,声音远远传出,无飙道人果然听不出异样,道:“前辈,我泰山派武学甚是高强,但与您相较,却是微星仰望于明月,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您,您老人家若是肯教我两招,那晚辈便是一辈子也受用不尽的了。”陈青桐道:“你想是要我出去传授么?”无飙道人惊慌失措,声音都变了,慌道:“您老人家昔日入洞之时,曾发下誓言,一辈子不愿再出去,若是出去,那定然是要杀人的。这,这还是不出来的为妙。” 陈青桐暗道:“我不懂剑法,怎样教你?便是懂得,你为人暴戾凶狠,也万万传授不得。”旋即道:“这可是为难得紧了!”那无飙道人数次来此请求,每每被洞中怪人呵斥离去,不过是他心有不甘,脸皮极厚,是以屡败屡归,屡去屡来,今日听陈青桐在壁那边说道“为难”二字,不禁大为欢喜,道:“莫非前辈回心转意,答应在下的请求了?无妨,我虽不能亲眼看见前辈英姿,但您若言语指点,也是一样的。” 陈青桐一惊,暗道:“这可如何是好?”转念一想,道:“我长久不曾动剑,手脚皆有些生疏了。你扔一把好剑给我,待我回想一二。”无飙道人喜道:“这个容易,在下这就去取宝剑来。”听得脚步声响,渐渐走远。陈青桐方要松口气,那无飙道人却又回转过来,道:“前辈,您杀了那小恶贼,想必过得一时,尸身就要发臭,我遣人进去将他抬走怎样?”陈青桐大惊,暗暗道:“你若是派人进来,我还有活路么?”压低声音,缓缓道:“我并未杀他,只不过一掌将他拍昏,留他一条性命,也好有人使唤。你快去快回。”无飙道人愕然,喃喃道:“前辈今日心情极好呀,平日三言两语,今日却是滔滔不绝。”陈青桐故作森然道:“你多嘴多舌,这剑法不教了!”无飙道人慌道:“晚辈该死,该死!前辈休要生气,前辈洞口已经有人把守,断然不会再让生人贸然闯入,请前辈放心。”言罢,匆匆离去。 陈青桐暗暗叫苦:“我本想他走了以后,自己找个机会出洞,逃回客栈。他如此安排,叫我如何是好?我若要他撤人,他性情狡诈,必然生疑,反倒不妙;也罢,少不得要在这山洞耽搁几日。”不多时,听见脚步声响,无飙道人去而复回,从壁上小小窗口递进一柄长剑。陈青桐将鞘卸下,沉声道:“你以为我是谁?这等寻常的兵刃,怎配使我的剑法?”反从窗口又扔了出去。小室黝黑一片,无飙道人视物不清,无奈道:“前辈所言极是,只是师祖爷随身宝剑供奉在大殿,我白天去拿多有不便,只能等候夜半方能取剑,请您老人家稍安勿躁。”陈青桐暗道:“你是泰山派长老,怎能为了一套剑法饿人去偷师祖爷的宝剑?”心中颇为忿忿,冷笑道:“那等你得了宝剑,再来请教不迟。我乏了,休要吵闹,否则老子出来一个将你们都杀个精光。”无飙连连称是,转身告辞走了。 陈青桐耳朵贴在山壁上,听得清清楚楚无飙道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当下回到日光“厅堂”,擦一把冷汗,暗叫“好险”,道:“他若真将什么宝剑取来,我怎样传授他剑法?”有意无意之间看见壁上图画,心念一动,自语道:“是了,这不是有现成的七十八招剑法么?不对,不对,上面有两个人,每人七十八招,合起来就是一百五十六招了。那束髻小人儿看似较弱,我便将他的剑法传授给无飙道人。”于是从地上拾取一根枯枝,看一招,学一式,丝毫不敢大意。 待半夜子时,那无飙道人果然又来,送进一口长剑来。陈青桐拔剑出鞘,陡觉寒光电射,冷气侵肤,寒意透衣而入,不禁打了个冷战,伸指一弹剑身,当的一声,声若龙吟。赞道:“好剑!”这句赞却是衷心而发。原来他带着钟梓玄的宝剑,虽然锋利,却是凡品,远不及他手中这口宝剑锋利。无飙道人陪笑道:“是,是,我费了许多周折,才从大殿将宝剑偷偷带来,前辈若是欢喜,传授我剑法之后,我愿将此剑拱手相送!”陈青桐暗道:“这剑极好,想必当年配戴它的泰山派祖师爷必定是江湖上一位真正的大豪杰、大英雄。可惜后代弟子不堪,确是辱没它了。”轻轻把玩,道:“我的剑法有好几套,剑招变幻无穷,更是难以计数,你想学什么?” 无飙道人道:“晚辈不敢贪心,只要学能破我泰山派‘破云剑法’的剑法即可。”陈青桐闻言,叫苦不迭,暗道:“也不知壁上的剑法,可能破你泰山之法?”躲避不得,只好硬将头皮,道:“好,你先报来一招,将此招的举止行动说于我听。”无飙道人说道:“这一招乃是我泰山绝学,唤做‘削云三绝’,一招三式,行剑之时,气入手三阳,直直挺剑而出…”陈青桐道:“你好不贪心,今日我只传授你破一式之法,另外两式,明日再说。”无飙愕然,为难道:“这一招三式连贯一体,若是分开,不攻自破,也?????也用不上前辈的高明剑法了。” 陈青桐心中暗笑,咳嗽一声,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么?只是老夫不喜教你太多,要故意打乱招式罢了。”无飙道人道:“原来如此,前辈实在风趣。只是我这一招三式,实在不能拆分,还请您老人家今日且将就一番,如何?”陈青桐听他言语谨慎,颇有试探之意,道:“也罢,下不为例。”无飙道人闻言,心中大喜,慌忙将这招的口诀、要点、行使举止细细说来,深恐迟了,山壁那边之人主意又变。陈青桐便借着黑暗,在小室之内默默演练,稍有不明白,便以长者口吻埋怨道:“这样不好,轻易便可露出破绽,为敌有机可乘。”只是究竟有何破绽,他却不说出来,自然也说不出来。 无飙道人哪晓得他纯在胡说八道,暗道:“高人果然就是高人,我这招乃泰山剑法精髓所在,在他眼里却是漏洞百出。”忙道:“您所言得极是。这套剑法实在还有待改进。”陈青桐将三招剑法练得娴熟,道:“好,明晚你再过来,我自然指点你一二。”无飙愕然,有些失望,喃喃道:“今晚不能破么?”陈青桐道:“我若是现在就指点你,不过是随心意气而已,没有深思熟虑。若是花些时间思忖,明日教你的剑法必定高妙精纯。你自己选吧!”无飙道人慌忙道:“我要那成熟的破解之法,愿意等候明日。”陈青桐道:“好,你先去罢。”无飙道人支吾不定,好半日才道:“前辈,那宝剑你可能还我?若是长久不见,只怕大殿值班弟子生疑。”陈青桐将长剑递出。无飙道人千恩万谢,又谄媚奉承一番,急急离去。陈青桐听他走远,回到“厅”中,月光倾泻而下,银白若雪,心中却是踌躇苦闷,道:“我对这剑法一窍不通,如何才能答他?”无奈之下,他便去看那壁上图画,细细揣摩,只觉得那两人剑法或是胡闹,或是高妙,但似乎每一招皆可破去这“削云三式”,又似乎每一招都不能拆解,不禁左右为难,往地上一躺,双手平摊,道:“不管了,明日他来问,我就随便应付好了。”但想到无飙道人心狠手辣,若然生疑,定会进洞内一窥究竟,其时自己哪里逃去?暗生焦虑,不能入眠,索性从地上爬起,又将那泰山剑法演练一遍,终无所悟,不仅苦笑道:“这就是泰山派轻易不能外传之绝学么?也看不出什么厉害,只是即便如此寻常的招式,我也破解不得,苦也,苦也。”渐渐眼皮沉重,昏昏睡去。 待醒来之后,有人从小室壁洞托进一个木盘,有酒有菜,颇为丰盛。陈青桐忖道:“想必是那无飙道人存心讨好洞内‘高人’,所以连这饭菜也甚用心思了。”他不能喝酒,但料想洞内的高人若是嗜酒如命,自己推辞,岂非如使剑一般,显出破绽?于是将酒悄悄倒在地上,用过米饭佳肴,把盘子与空酒壶放在洞框之上,稍时自然有人收拾。三顿尽皆如此。待到了晚上,无飙道人又偷得大殿的宝剑,依旧交于这位“高人”使用,继而询问破解“削云三式”的剑法。陈青桐推诿不过,随意将壁上束髻小人儿的一招说出,如何出剑,如何扭腰云云。无飙道人略一比划,哭笑不得,道:“前辈,这招果真能破那‘削云三式’么?” 陈青桐喝道:“如此高明的剑法,你若非好好思忖,怎能体会其中的无穷奥妙?”无飙道人见他生气,陪笑道:“是,是,我见识有限得紧,未曾体会前辈的一番苦心,一定回去好好领悟。”蓦然想起一念,道:“前辈,这剑法没有口诀吗?”陈青桐一惊,随口道:“延年不语望三星,莫说夫人上涕零。争奈世间惆怅在,甘泉宫夜看图形。”无飙道人目瞪口呆,道:“前辈,这剑诀实在玄妙,我…我听不明白。”陈青桐暗道:“你们自然听不明白,此乃张祜的《李夫人歌》,本为咏怀抒志之诗,哪里是什么剑法口诀?”暗暗好笑。 无飙道人不识真相,只道既然听不懂,更见剑法的高明独到。陈青桐深恐与之纠缠下去,稍有不慎,立刻便露出马脚大穿其帮,甚是不安,便压低声音,要他早早回去自己揣摩。无飙道人道:“前辈教训得不错,只是今夜我还未曾奉上另一招泰山剑法。”陈青桐深吸一气,道:“你且说来听听。”无飙道人道:“这一招唤做‘纳云六动’,也是我生平习练得最好,也素为自负的杀手锏,自然在您老人家眼中,不值一晒,以为是小儿胡闹的玩意而已。”陈青桐听他语气,似乎颇为得意,哼道:“这是你自创的绝学么?”无飙道人颇为尴尬,讪讪道:“晚辈愚钝,又无大宗师之才,哪里能够自创武功?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剑招。” 陈青桐意欲损骂他几句,方要调侃,转念一想,暗道:“你虽龌龊卑鄙,泰山派既号称名门大派,想必以前的祖师品性还是好的,唉,我要骂你无妨,但不该将他们也得罪了。这‘纳云六动’若是你泰山列位师祖呕心沥血的杰作,我也不可拿来取笑。”咳嗽一声,道:“你也不必太过谦虚,这泰山剑法虽然算不得登峰造极,但也算武林中一流的剑法,莫要如此妄自菲薄。”无飙道人听他夸赞,大喜过望,道:“只是这一招言语难以表述,我说得慢些,或有罗嗦唠叨之处,还请您休要烦躁。”陈青桐灵光一闪,喝道:“什么‘六动’,莫非又是一招六式的小套路不成?你忘了昨儿个的承诺,将我言语置若罔闻,反倒敢得寸进尺么?不教了,不教了,你回去吧!”无飙道人慌道:“非也,非也!这一招使将出来,要求四肢、肩腰配合动将,绝非是六小招组构的套路。”陈青桐暗道:“以后我还是少说话吧?”道:“好,我权且再信你一次。”无飙道人长长一叹,状若松了一口气,道:“多些前辈成全。”言罢,将口诀、法要、注释悉数道来。陈青桐默默记忆,便在暗中自己演练,确认无误之后,依旧将宝剑从壁洞递出。无飙道人笑道:“我明晚子时再来。”陈青桐道:“你若是连那‘削云三式’的破解之法也学不会,明晚就不用来了。”心道:“你若是来了,明晚我又怎样应付?苦也,苦也。” 那无飙道人愕然,咬牙道:“您老人家放心,我便是不睡觉,也要悟透其中的真谛。”匆匆离去。 其实二人心中俱是忐忑不安,陈青桐冒充高人,胡乱“传授”了一招“高明”的剑法,拖延时日,深恐那无飙道人发觉其中的蹊跷,若是事情败露,自己性命难保。无飙道人得了剑招与“心法”,害怕自己领悟不得种种奥妙,被洞内“高人”唾骂,气愤小觑之下,再也不肯悉心指点。陈青桐烦躁之极,道:“大丈夫随遇而安,若是天命如此,担忧也是枉然。”转念一想:“人家大丈夫就是死了,那也青史垂名、流芳百世,从此再无遗憾。我莫说什么丰功伟业,便是连红叶峰报恩亭也找不到,可谓是窝囊之极,自然不甘就此稀里糊涂地死去,叫恶人得偿所愿。”从地上拾起那根树枝,先将泰山派之“削云三式”和“纳云六动”好好演示一番,权且派遣心中的郁闷,渐渐纯熟,遂停步歇息。他终究无聊,睡不得,又看墙上的壁画,月色之下,恍惚那长发与束髻两个小人儿悉数活转过来,彼此一招一式地正在比试,若鬼神神差一般,不由自主地模仿揣摩,将那一百五十六招悉数使将一遍。他昨夜也曾舞弄,只是今日再来,手法、步伐尽有不同,似乎能够体会得什么?但细细思忖,却说不得,言不出,如痴如醉之间,酣畅大睡,直至被自己呼噜惊醒,不觉好笑,道:“我掀涛翻浪,毕竟不太文雅。”便运起钟梓玄教他的“睡觉”法门,打坐调息,入眠安定。 白日无事,依旧丰盛三餐。陈青桐酒醉饭饱,便来吟诗,但一旦念及自己尚处于险境之中,那多少唐诗宋词便无心诵读,或是打将一套伏虎拳法,每一掌出去,更觉有力,角度分寸拿捏有度,自觉甚有进步;或是连剑,包括泰山派的两招绝学和壁画之上的小人儿招式。待又到子时,心神有些不宁,早早在黑暗小室之内,等候无飙道人过来,忖道:“他若是生疑,我便想个什么法子将那宝剑诳骗过来,得如此神兵利器防身,哪怕他泰山派数十弟子围攻,我胡乱劈砍,斫断他们的刀刃,也许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心念如是,紧张万分,额头不觉冷汗涔涔。听得脚步声响,那无飙道人已到了壁外,大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几乎就犯糊涂了。”陈青桐大惊失色,暗道:“莫非他真地知悉了真相么?”胡乱思忖之间,无飙道人笑道:“前辈,你那剑法果真是高明之极,我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陈青桐不知他是有意揶揄抑或实话,试探道:“你说什么?”无飙道人说道:“我先前苦思不透,便在庭园散步,见这一只黄雀与螳螂打斗,陡然醒悟:前辈这剑法有四两拨千斤之妙,正合克制‘削云三式’刚猛进攻之势,了不起,了不起。只是那剑诀尚有些疑惑。” 陈青桐听他语气欢喜无比,不似做作,大为讶然,旋即苦笑不已,心道:“哪有这般凑巧之事?”咳嗽一声,沉声道:“你若是能够悟透剑诀,修为自然更深。”无飙道人讪讪称是,恭敬道:“却不知那‘纳云六动’的破解之招,今晚可能传授?”陈青桐心道:“你与孟中、孔池都不是好人,我将壁上剑法告诉你,万一被你参悟,武功更好,岂非有为虎作伥之嫌?”道:“今日不传授你了。”无飙道人急道:“前辈何出此言?莫非,莫非是我有所怠慢?”陈青桐道:“你这几夜将要破解的剑法悉数告诉于我,再给我几日清净,让我细细思忖,以后也将一套完整的破解拆招之剑传授于你就是了。零碎拆招无甚意思。”无飙道人长长松了一口,喜道:“还是前辈想得周到。” 他将长剑从洞框递入,又道时间紧迫,催促陈青桐若是合宜,当下就要练习,言语中,似是恐怕高人烦躁,极尽各种赞美言誉之词。陈青桐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意外他在孟中、孔池面前,何等的威风,不想此刻却是如此猥琐,感慨世上人情世故,几分真实,几分虚幻,实在叫人难以辨识,再也听不得,道:“你休要唠叨废话,只将那些招法说给我听就是了。”无飙道人欢喜不止,什么“苍柏迎春”、“金鸡唱红”、“织女砌云”等等。陈青桐皆用心学习。以后夜夜如此。过得十来天,全部学完。 陈青桐渐渐领悟剑法奥妙,听他小心翼翼地问破解套路之事,不慌不忙,笑道:“不难,你若是仅要那破解之招,后日可得;要是再加上封敌之招,四日后可得;假如尚要反守为攻,七日后可得。”这“破”、“封”、“攻”本是剑法寻常诀要,并无什么特别的奇异,但他既然是“高人”,口中说的这几个字,听在了无飙道人的耳中,却有别样意韵,慌忙道:“各招有何区别?”陈青桐道:“所谓破解之招,不过是敌人一剑刺来,无论何时何地,你皆能轻易拆解,对方一招不成,再出一剑,又被你化开而已;那封敌之招不同,却是指你破开敌招之后,得了先机,能够预先封住他下一招,断绝其绵绵不绝之攻势;所谓反守为攻,便是封敌之后,你尚有时机反攻,他再也攻不得你,你反倒不断打他。”无飙道人大喜,道:“我要那最后的反守为攻之法,还请您老人家不断赐教。”陈青桐暗暗好笑,道:“好,七日之内你休要打扰我,惹得老子性起,奶奶的,便一招也不教你这兔崽子了。”料想那“高人”脾性暴躁,若是说上这些粗口,方能让他深信无疑,不敢私自过来偷窥打探。无飙道人一口应承,欢天喜地回去不提。 陈青桐如今的剑法,亦非昔日之吴下阿蒙,即得了泰山派密传剑法,又将壁上一百五十六式攻防之招尽皆练熟。过得五日,夜半时分,他正在打坐调息,听得小室洞壁之外脚步声响,心中疑惑:“七日之期未到,他如何又来催促了,这次语气无论如何,皆要严厉凶悍一些,好好唬喝他一番。”故作沙哑之状,喝道:“你来此作甚?” 外面那人停住脚步,惶恐道:“老,老前辈,在下是泰山派弟子孟中,您老人家可安好?”陈青桐愕然,沉声道:“我管你是谁?有什么事情?说完快滚!”孟中惴惴惶恐,心道:“先前问起师父洞中禁地之人的来历,听他所道,里面之人武功极其高强,只怕我泰山派几位长老一并加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与他说话,一定要万般小心谨慎、察颜观色。他若是怒骂,可见得心情极度恶劣,你便该急急逃走,切勿胡搅蛮缠,惹他出洞追杀;要是耐心问你,也当长话短说,不可唠唠叨叨。我如今私入禁地,也不能耽搁太久。”于是陪笑道:“我听闻前辈似在指点无飙师叔武功,晚辈好生羡慕,不知,不知能否有得福气,也请您调教一二?”陈青桐暗道:“你这恶人,痴心妄想!”方要开口呵斥,转念一想,另外有了主意,道:“好,你将山洞门口的护卫撤去,我出来教你。”孟中为难道:“那些都是无飙师叔安排的,晚辈不敢僭越。” 陈青桐道:“难不成你要与你那师叔一样,专门等到夜半之时,结伴过来么?”孟斯道道不敢。陈青桐道:“那你说怎么办?”孟中眼睛一转,道:“也罢,我将看护的师兄弟灌醉之后,便在洞门之前一丈处等候前辈,您老人家辛苦也,就在洞内一丈之地教我武功,如此一来,小人并未违反派规,前辈也不曾违背诺言,岂非皆大欢喜。”陈青桐道:“我教你本领,你受益,你进步,我有什么好处,敢说皆大欢喜?”孟中慌道:“晚辈胡言乱语罢了。” 第十三章 当众对质 陈青桐暗道:“这等投机的手法,由你这心地狭隘自私之辈说出,倒也不奇怪。”方要说话,却听得孟中道:“前辈,那??????那小贼尚在你手中么?听无飙师叔说道,您老人家要他陪您说话,没有杀他是么?”陈青桐愕然一怔,旋即大怒,心道:“谁是恶贼?你到此时还惦记着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这等歹毒的心肠,还自号什么名门正派弟子,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有心喝斥,灵光一闪,反倒生出一个念头,沉声冷笑道:“不错,他就在老夫的身边,嘿嘿,说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似乎都与你泰山派相干呀?” 孟中讪讪道:“他,他说了什么?” 陈青桐道:“他说你们堂堂泰山派的子弟,不顾江湖规矩,左右夹攻,欲待取他小命,是也不是?可笑即便如此,你们连他也打不过,最后还是无飙及时赶到,方才保全泰山派的颜面,可是实话么?” 孟中恨得牙关紧咬,喃喃道:“这小贼果真宣扬此事。”声音虽然低沉,但在这黑夜寂静之时,听得字字分明。陈青桐窃笑:“你们比鸠盘鬼母、夔门六怪这些真小人还要可恶百倍,如此佳事,若是不能广为传播,岂不可惜?”又道:“我细细观之,他的武功其实是平常稀松得紧,便连不入流的乡下把式也当不得,怎能敌过你们联手?莫非他胡说八道?” 孟中羞恼无比,料想此事隐瞒不下,也不敢遮掩,道:“那小贼看似文弱,其实武功尚可,不过是您老人家的修为??????委实太高,所以??????所以觉得他不能入流罢了。我与孔师弟商议密事,心神不宁,过于轻敌,是以一时不慎,反被他有机可乘,侥幸得胜。”这话说来,好比在他脸上打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着实难堪无比。他迫于情形,附和洞内“高人”之意,说道陈青桐的武功五六流而已,但自己偏偏与孔池不争气,单打独斗也好,群殴围攻也罢,皆败在此不入流之“小贼”手中,岂非说明堂堂泰山派之少年才俊、名门子弟,其实更是末流也不是么? 陈青桐道:“你也不用羞愧。这小子狡猾异常,定然是用了什么不光明的手段,让你们中计。我替你出气如何?”不待孟中说话,沉声道:“小贼人,你过来。”一脚踹在墙壁之上,弄出些许动静,自己继而啊呀一声大叫,状若凄惨。孟中想起他脾气如火,也不知把“小贼”如何痛殴一顿,吓得心惊胆战,颤声道:“前辈,您老人家把他怎样了?”陈青桐哼道:“方才我按耐不得生气,一巴掌把他拍死了。”孟中闻言,又惊又喜。 陈青桐咳嗽一声,道:“你速速将门口的看护弟子支走,再带一张大些的芦席过来。”孟中奇道:“什么?”陈青桐佯怒道:“我替你出气,一片好心好意,难不成还要将他的尸身留在这洞里发臭不成?我稍时便将他尸身扔在洞外,你用芦席卷好,找个地方掩埋了。”孟中惊道:“我??????我来扛尸体?”陈青桐吼道:“莫非要我把你也打死,一并用芦席裹了吗?”孟中心中暗自骇然,连忙赔笑道:“前辈休要生气,是,是,我这便去办理。” 陈青桐听他匆匆离去,便溜到洞口等候,稍时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戚师弟,你们看守了半日,也辛苦了,且回去休息吧!”正是孟中的声音。那戚师弟道:“师父安排我在这里值夜,言道到了时刻,自然有其余师兄弟过来接班,务必安守本职,否则便是风吹雨打、雷劈雹泄,也不得走开半步,更不用说回去歇息了。”原来此人乃无飙道人的弟子。 孟中笑道:“我闲来无事,也睡不安稳,便替你在此顶值一个时辰如何?”戚师弟又困又乏,喜道:“孟师兄此话当真吗?我,我可有些不好意思。”孟中道:“你我情同手足,何必如此见外?”待支开那泰山弟子,慌忙从一旁草垛的后面抽出芦席,架在肩上,便往洞口跑来。 陈青桐瞧得真切,躺在地上,往外翻滚几圈,四肢摊开,双目紧闭,动也不动。 孟中见状,喜道:“前辈果真将这小恶贼杀了?哈哈,真是替我泰山派出了一口怨气,晚辈亦然雪耻,实在是感激不尽。”用芦席将陈青桐的“尸体”裹了,扛在肩上,往碎石荒草之地走去。裹得不甚严实,不过是胡乱绕卷了一圈,两条胳膊尚余在外面,不时晃动,敲在他的身上。初时他尚不自觉,渐渐来到黑暗阴冷之地,月色悉数被遮掩,映照不得,如此再与死人为伴,不由心中有些骇怕,口中犹自道:“你与我虽然有怨有仇,但今日毙命,却是死在那前辈的手中,日后若要报仇,也只去找他,莫要来寻我报复才是。”陈青桐暗暗好笑:“你如此胆小,生平就该少做些坏事。”促狭心起,手指轻轻从他身上划过,微微一挠,若有若无。孟中心神不宁,有心将“尸体”就此扔下,转念一想,叹道:“若是放在此处,遍地碎石,怎能轻易刨坑?若是被人看见,也多有不便,还是再往前走上一段路程吧。”言罢,陡觉颈脖若有丝丝凉风吹来,脊背寒意陡升,浑身上下打将寒战,激起鸡皮疙瘩,真是惊惧不定,有意无意之间,扭头往陈青桐看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双目睁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禁啊呀惊叫,手中的芦席应声落地,自己双足瘫软,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抖若筛糠地往后退去,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陈青桐见他惊恐万丈,心中得意,装了一副冷森森的口吻出来道:“我死得好惨呀,黄泉路上如此寂寞,你来陪我。”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向他走去。 孟中被吓得肝胆俱裂,屎尿齐流,慌道:“你…你果然那鬼,我陪你作甚,你休要寻我!”见陈青桐充耳不闻,摇摇晃晃就要扑来,再也忍耐不住,发出凄厉一声的尖叫,立时发足狂奔,不防被脚下石头磕绊,一个筋斗栽进草丛,竟然昏厥了过去。陈青桐哈哈大笑,道:“年轻才俊?不过如此,笑死我也。”反用芦席将他卷起,急急奔回洞中,丢在草垫上,拍拍手,即将离去之时,抬头见得月色之下,壁画一角尚有一行小字,写道:“有缘来之,缘尽离去,悉毁剑画,无影无踪。”陈青桐笑道:“原来这位前辈有如此嘱咐,是我粗心大意,竟然不曾看见。既然他要我将壁画销毁,我便依言行之好了。也免得如此武功,被坏人学了去。”拔出自己的长剑,就着长发小人儿与束髻小人儿的壁画胡乱划将一通,破坏殆尽。陈青桐笑道:“且看你醒来,被那无飙道人见了洞中的情形,你又怎样交代?”哈哈一笑,唱道:“我亦乘风飘缈去,草亭野凳不留痕。”转身没于苍茫之中。 待他回到客栈,那关掌柜地看了半日,震愕不已,道:“公子说要上泰山游历,采风谒碑,却为何多日也不曾回来,落得如此狼狈不堪?”陈青桐有些尴尬,衣裳破旧,体味甚然,道:“我遇上了拦道抢劫的强盗,被他们捉在一个山洞里面,虽然没吃什么苦头,但毕竟不见天日,又不能洗漱,自然显得不甚整洁了。” 关掌柜惊道:“泰山上有强盗么?若是如此,我可要报官了。” 陈青桐不愿多说,眼睛一转,道:“我没有‘安分牌’,引来官府之人,只怕你和熊总镖头都脱不得干系。我既逃了出来,索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以后少独自上野山去就是了。”关掌柜讪汕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只是那熊爷??????”陈青桐道:“熊总镖头怎样?”关掌柜道:“明日他要与流云庄庄主比武,今日已立下了生死状。”陈青桐惊道:“这是为了什么?” 关掌柜道:“上次他镖局死了两个镖师,追凶索恶,无有头绪,后来一个蒙面人深夜相告,说凶手不是旁人,乃是流云庄所为。熊爷半信半疑,借拜庄之际,派人悄悄依照蒙面人所述,派人溜进流云庄后小花园内,从一块莲花石下,果然搜出被劫掠的镖货‘九龙戏珠杯’。这可谓铁证如山,两家因此大起纷争,弄到最后要比武决生死了。” 陈青桐灵光一闪,不觉“啊”地一声。关掌柜看了他一眼,又道:“此事披露出来,流云庄矢口否认,说是有人栽赃陷害,根本不能为信。官府虽然闻报,但忙于替当今圣上选美之事,一者无暇顾及,二者也不愿卷入武林纠纷,因此不肯立案,听凭双方依照江湖规矩,自己解决纷争。” 陈青桐想起当日无飙道人与孟中的一番对话,不觉恍然大悟,忖道:“如此看来,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只是他们黑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可与他们口口声声说的‘大泰山派’相干么?”匆匆洗漱一番,便到那镖局去见熊南熙。哪知走到门口,便被两个汉子拦住,问明来意,抱拳道:“公子,我家总镖头明日与流云庄庄主比武决生死,此事众人皆知,此刻他正在休息准备,说道任何人今天都不会面招待。”陈青桐听了大为无奈,只好悻悻而归。 第二日,镇上居民皆早早起床,宛若赶集一般,吆三喝五,呼朋唤友,往镇外珍珠河畔小石广场赶去,要看威远镖局总镖头熊南熙与流云庄庄主顾冲的比试。起得晚的,来不及吃早饭,带着几个小馒头,一边行走,一边就水吃喝。有人笑道:“你如此仓促,不怕噎着么?”那人闻言摇头道:“若是晚了,哪里还有好位置?”陈青桐也在其中,微微摇头,叹道:“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在乡人眼中不过是一场好戏罢了。”不多时,来了擂台下面,见东边飘扬一面飞虎大旗,底下坐着威远镖局一众,熊南熙正色肃容,颇为凝重;西边有五色云彩的绣缎大旄,旗下站立一人,身材适中,不胖不瘦,三缕黑髯不长且顺,甚是端庄,乃是流云庄庄主顾冲。陈青桐忖道:“倘若果是泰山派无飙道人与孟中、孔池策划的阴谋,他平白受此冤枉,可是无辜之极。” 稍后见一位道人来到台面中央,那道人鹰目尖鼻,倒挂细眉,脸色微黄,唇上八字,颔下一撮山羊胡须,大声道:“今日威远镖局与流云庄比试武功,特请贫道主持裁判。所谓拳教无情、刀枪无眼,高手过招,难免会有死伤,无论哪方如何,新旧老帐尽皆一笔勾销,日后决不可再以此为由,寻衅挑斗。”教身旁一个少年道士出来,正是孔池,看他双手各垂一生死状,遍示群人,然后退下。 台下有人叫道:“这主持裁判之人,定然德高望重,你是哪一位?可当得如此重责?”台上道士干笑一声,道:“你莫非是外乡来客?若是这泰山脚下的居民,见我模样,便该知我身份。”稽首道:“贫道泰山派无嗔。”台下那人叫道:“我便是本地土人,平日上山烧香极少,自然不认得你。自从你们再将一半泰山划为自己私家花苑,不许民众游玩,我更是上去得少了。无嗔道人脸面一红,不再搭理他,咳嗽一声道:“请熊总镖头与顾庄主上台。” 熊南熙走前几步,望着顾冲,怒道:“血债血偿,你们杀我镖师,夺我宝货,此仇若是不报,枉为君子!”顾冲冷哼一声道:“你不分黑白,不辨善恶,看似雄壮的大汉,却生得一幅软耳根,任凭别人挑拨唆咄,其实也是个浑噩糊涂之人而已,算什么豪杰?!”熊南熙怒睁圆目,忿然之极。无嗔道人道:“生死相搏,贫道也无话可说。”退入台后。 但见台上熊南熙双臂箕张,一掠丈许,骤然施展出绝户掌中的杀手,向顾冲背心便抓,顾冲怒道:“姓熊的,欺我太甚!”身躯一矮,嗖的一拳向熊南熙胸膛打去,熊南熙一掌拨开,两人风驰电掣般的斗将起来,拳掌起处,全带劲风,台下众人见了,个个鸦雀无声,目不转睛地望着。 这两人一个是神拳无敌,一个是铁掌无双,斗了半个时辰,不分胜负。两人斗到五十招开外,忽听熊南熙连声大吼,拳如雨下,顾冲步步退让,脚步蹒跚。台下登时不少人大声叫好。有人道:“熊南熙不过仗着身强力壮,想一鼓气把顾庄主打倒。可是顾庄主也绝非庸手,这几招解拆得非常巧妙,他的看家本领风雷八卦掌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掌法绝学,你不见他的掌法步法丝毫不乱么?” 陈青桐在台下细看,果见顾冲脚踏八卦方位,虽然连连避让,身法掌法却是丝毫不乱,沉稳之极,掌风过耳,隐隐挟有风雷之声。刚才说话那人的同伴道:“我久闻顾庄主的风雷八卦掌中有一种专解强敌攻势的反攻掌法,却从未曾见他用过。不想大饱眼福。”另外一人又道:“快看!快看!这样的拳法你若错过,今生就再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两人都不再说话,凝神观看,只见台上形势又变,顾冲一声长啸,双掌疾击,掌影翻飞,滚滚而上,这回轮到熊南熙连连后退了。 刚才那人又说起来道:“姜是老的辣。熊南熙武功虽高,终究不是顾庄主的敌手。”他的同伴道:“要分胜负,那还早呢!”但见熊南熙虽然后退,拳法也丝毫不乱。原来熊南熙经验非常丰富,强攻不下,立刻变招。将七十二路大力神拳,使得风雨不透!顾冲掌法虽然凌厉,却也攻不破他拳风布下的铁壁铜墙。两人斗了一百来招,兀自不分胜负。蓦听得熊南熙和顾冲齐声大吼,熊南熙“砰”地一拳,打中顾冲肩膊;顾冲的风雷八卦掌一掌,也扫中了熊南熙腰骨,两人各运内功抵御,斜跃三步。 熊南熙武功高强,拳拳生威,声势骇人。顾冲虽横练工夫比不上他,但风雷八卦掌和大力鹰爪功炉火纯青,轻身敏捷,又更胜熊南熙。陈青桐听得旁边有人道:“顾庄主虽不苟言笑,平日里又严肃之极,但素来乐善好施、救济贫困,与熊爷一般都是好人。如此的两个好人,怎会非要分个你死我活?”却是一个老妇人。她旁边一个大嫂低声道:“我才不信顾庄主会为了区区一颗明珠,就去夺宝杀人。”又有几人唉声叹气。 陈青桐暗道:“熊总镖头为人豪迈,那顾庄主我虽不认识,但听大伙儿的口碑,也绝不是什么坏人。是了,我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多少也懂些道理,怎可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但危难之时却唯唯诺诺、袖手旁观?我该上去阻止二人决斗,避免酿成恶果,后悔莫及。只是她们说得不错,我该想个合适的法子才好。”见台上二人越斗越烈,双方皆是渐下重手,恨不得下一招就取了对方性命,不禁焦急万分,有意无意瞥去,见无嗔道人背后,一个青年道士或是内急,匆匆走向广场背后茅厕,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拨开人群,随他进入其中。 那道士宽衣解带,正自惬意,陡然觉得颈脖一凉,有人沉声道:“休动,动一动,便要你变成死人。”这道人唬得魂飞魄散,颤声道:“你,你要作甚?”原来是陈青桐拔出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陈青桐嘻嘻一笑,道:“我借你的道袍一用,你是借还是不借?”道人吓得半死,道:“借又怎样,不借又如何?”陈青桐闻言,哭笑不得,忖道:“也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如此明显,还用我说吗?”嘿嘿一笑道:“若是借了,不伤你半根毫发;要是不借,我这一刀下去,能不能够活命,就得看你和阎王爷交情有多好咯。” 道人吓得屁滚尿流,道:“大爷,我与阎王爷交情极其浅薄,你这一刀要是下来,他断不肯轻易放我回来。道袍你要是喜欢,尽管拿去就是。”不敢转身,背对着陈青桐,三五下除下道袍。陈青桐一把接过,套在身上,又拔下他的发簪,给自己头上的束髻插上,略一收拾,活脱脱便是一个道人了。他眼睛一转,一手按着匕首,另一手从怀中掏出糯米饭团,逼迫道人服下。 那道人吞咽入喉,觉得甜腻,惴惴不安,道:“大爷,这是什么?” 陈青桐笑道:“我怕你不老实,待我出去之后就要大声叫嚷。本想将你打昏,但看你方才如此听话,终究不忍下手了,于是给你服下一颗‘噬心丹’。”那道士毛骨悚然,哭丧着脸道:“大爷,果真如此,你还不如一棍子将我敲昏呢?”陈青桐笑道:“你放心,只要你安静一些,待我办完事后,自然会给你解药。不知你可介意?” 道士道:“性命第一,贫道并不介意,只是?????只是你何时才能办完事?” 陈青桐笑道:“你且到蹲坑中去,将小门关好,不得出来。半个时辰之后,我将解药放下,你自己取去。”这道人莫敢不从,乖乖进入蹲位,低头无语。陈青桐暗暗好笑,替他将小门关上,收了匕首揣回腰间,走出厕去。 他化作道士,依旧隐匿于人群之中,只待熊南熙与顾冲争斗危急,便要纵上台去捣乱。却听得有人哈哈大笑,道:“周兄弟,我又错了。”另一人哼道:“你错什么了?”先前那人道:“我本以为你是天底下第一的脾性暴躁、蛮不讲理之人,不想到了此地,方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威远镖局的熊老爷,武功不及你,但偏执倔强,比你还强上三分不止。嘿嘿!那流云庄的庄主分明清白,什么都没做过,反倒被人陷害,偏偏被认是幕后真凶,任凭其百般解释,终究无用呀!”熊南熙闻言,愕然一怔,颇有不悦,暗道:“是谁替顾冲开脱?”思忖间,拳脚一慢,露出破绽,真被顾冲一脚踢中小腿,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急屏气凝息,集中精神,小心应付。 另一人道:“狗屁,狗屁,我铁臂熊周通最是深明大义,精通人情世故,何时变得不讲道理了?”陈青桐一惊:“铁臂熊?难不成是周通么?他如何到了山东?” 正在这时,只听砰砰两声闷响,顾冲与熊南熙再互换一招,两人各自分开。那周通大声道:“还不曾见识分晓呢,就这么不打了?稍后便当如两条疯狗,冲上去将各自咬个遍体鳞伤才对嘛,哈哈!”熊南熙正欲进招,勃然大怒,顾冲也沉声道:“无嗔道长,请来你来裁判,骚扰闹场之人,你管也不管?”无嗔道人走前几步,来到台边,拂尘一掸,稽首一礼,道:“哪位朋友说话,何不出来一聊?” 周通分开人群,纵身上台,道:“是我铁臂熊周通!你不曾听过我的名字么?”无嗔道人心头一凛,暗暗忖道:“这个魔头为何到了泰山脚下?”只见周通手指一人,道:“他叫袁伯当,即是我结拜兄弟,却又是我极大的仇人和冤家,绰号‘百剑一笑’。对了,此人原本叫做‘百剑一笑’,只是被那江南大侠樊英吓破了胆子,虽然侥幸保全性命,毕竟再也笑不出来了。”陈青桐曾见他与袁伯当斗得甚是激烈,关系称不得融恰,因此相互调侃嘲弄,也在意料之中。如今他二者虽然武斗已息,但彼此文攻未歇,由江南一路走来,想必也不知拌了几千句几万句嘴。 袁伯当冷冷一笑道:“你何不加上一句,说我从此剑也不用了,改用了降魔杵?”围观众人听了,都不禁窃笑。人人都知剑轻杵重,两种轻重相差极大的兵器若能轻易变换,那也是极为难得的了。周通道:“我正要说呢,你本该从此叫做‘百哭一杵’,嫌弃它不好听,于是选了‘百剑一笑’的名号,还真是响亮了许多。”陈青桐想起昔日在驿站山洞中顾青山告诉他的一番言语,不觉心头一动,暗道:“果真是他们。‘毒砂掌’淳于玄呢?他见过红叶峰报恩亭的‘神秘高人’,可知红叶谷所在?红叶谷是否就是鸠盘鬼母口中的红叶峰呢?” 只听无嗔道人讪讪一笑,道:“原来是两位大侠,久仰!”周通摇头晃脑,哼道:“又是狗屁,好臭,好臭!”袁伯当道:“如何又是狗屁?”周通道:“‘夔门六怪’当年之所以能结拜,便是因为彼此都是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恶棍,意气相投,是不是?何曾在这牛鼻子的口里反倒成了‘大侠’?还有,他说什么‘久仰’,那是连狗屁也不如了,我先前报出名号,他愕然半日,可见平日鼠目寸光,孤陋寡闻,未曾听过你我的赫赫威名。”袁伯当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何不拔出你的大刀,与这位泰山名宿切磋一番,也让他真正见识见识你的厉害,从此‘久仰’不忘?” 周通点头,就要拔刀,无嗔道人神情一变,暗生戒备,却看他摇头道:“不可,不可,先前你不是说还要讲个故事给大家听么?你且讲来听听,讲完了,牛鼻子若还有兴趣,我再让他‘久仰’不迟。”袁伯当道:“好,好,此故事甚是奇妙,不知大伙儿愿不愿意听听?” 台下有人叫道:“你不说让人听故事,只说要人来品这个故事,可见其定然是情节曲折、扣人心弦,我们自然愿意听了。”无嗔道人眉头微蹙,冷笑道:“要说闲话,到外面没有人的地方聊去,请勿干扰比武。”周通道:“你这番言语,不是狗屁了,却是鼬鼠之屁,我几乎要被熏倒了。”袁伯当哦道:“这是什么道理?”周通道:“这故事干系到威远镖局两位镖师被杀之真相,怎能到外面去说?既然是故事,自然当有听众,他为何要赶我们到没人的地方去聊?莫非怕这真相被人知道么?臭死了,臭死了!”顾冲与熊南熙闻言,相顾失色,收势止斗,抱拳道:“袁兄若是知道什么,请不妨明言。”袁伯当摇头道:“顾庄主叛教立庄已久,改邪归正;熊总镖头素来侠义豪情,平生与人为善,是这十里八乡闻名的大善人。我兄弟二人混迹黑道,作恶累累。所谓自古正邪不两立,实当不起你们这般称谓。只是这故事嘛,我是一定要说的。” 台下众人闻言,相顾起哄,其中有那欢喜节外生枝的,也有不忍见顾、熊相斗的,纷纷嚷道:“说吧,说吧!”无嗔道人再不情愿,此刻也无可奈何,退到台后,接过孔池奉上的一杯清茶,只觉得又苦又涩,心中忐忑不安。 袁伯当道:“我兄弟二人来到山东境内,一路自然坏事做绝,欺男霸女,可谓人见人怕、人闻人怨。”台下众人笑道:“是,是,天底下的恶人,你们若说自己是第二,绝没有人敢说第一。”周通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催促袁伯当说下去。袁伯当道:“十九日前??????”周通道:“不对,不对,你记错了,是二十日前。”袁伯当怒道:“是你说故事,还是我来说故事?这十九日与二十日,又有什么区别吗?”周通一怔,道:“你口才比我好,最欢喜到处去出风头,当然还是有你说比较妥了。”袁伯当看他似乎服输,得意之极地道:“十九日前,我与周通到镇外闲逛,一者散心,呼吸野外新鲜空气,二者也想拦路抢劫,也看看有没有什么肥羊美女,能够财色兼收。不料转了半日,也没有看见半个顺眼的客人。”陈青桐暗笑道:“谁若是被你瞧得顺眼,那他可是大大的不顺了。” 旁人嘻嘻哈哈道:“不错,不错,他们是大恶人,我们可千万小心了。他们倘若看得美人顺眼,咱们可得扮作丑人;他们要是嗜好丑人,咱们无论怎样,也得想法子变漂亮才是。” 袁伯当继续说道:“我们走到一处槐树紧密之处,听得似乎有人争吵,心中好奇,便过去窥探,只听一人道:‘我们是威远镖局的镖师,你们若是识相,休来自讨没趣。’另一人道:‘不错,我家熊总镖头威名远扬,黑白两道谁不给他老人家几分面子?朋友,你们要是缺钱花,这里有几两银子,要是不嫌弃,尽管拿去。’原来是有人抢我们的生意,我们自然大为生气。我这位把弟性子急躁,便要跳出去大挥老拳,我一把扯住他,示意按捺,且听听对方是什么来历?对方是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人沙哑着嗓音,喝道:“废话少说,我们又不是丐帮叫花子,这几两银子就能打发我们吗?’分明就是故意变化嗓声,想必是熟人呀!”周通点头道:“果是熟人。”见袁伯当瞪眼,干笑一声,道:“你说,你说。” 袁伯当冷哼一声,道:“我说什么?既然双方一言不合,自然就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威远镖局的两个镖师不是对手,连连败退,自己被打成重伤,押运的货物,一颗珍贵的明珠也被那两个蒙面人抢走。我二人紧紧跟随,来到泰山某处,见这两个土匪揭去面布,却是两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 先前陈青桐在泰山无意听见孟中与孔池的言语,因此落下日后十数日劫难,若非应对有策,又巧入山洞禁地,只怕早也魂归黄泉,此刻听得周通与袁伯当跟踪打探之事,心道:“孟、孔二人做下如此龌龊之事,枉坏了名门正派声誉,你们既号称‘恶人’,想必也不忌惮泰山派的胁迫,若将他们之罪恶昭彰天下,那是妙极。” 只听袁伯当道:“我兄弟二人见状,甚是感慨,自叹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恶,小小的毛头小伙子不肯用心读书,却来学我们当强盗去抢劫杀人,可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我们同时心中也觉奇怪,道他们能学几年武功?造诣定然不深,竟然将堂堂威远镖局的年长武师打得落花流水,各自重伤?实在令人奇怪!” 他后面半句话渐渐低沉,稍远一些便听不得了,但熊南熙偏偏就在旁边,闻得真切分明,以为他故意调侃自己,不觉满脸通红,方要发作,转念一想:“我生气甚么?毕竟是自己兄弟学艺不精。”勉强按住心头火气,斜眼望着袁伯当,忖道:“什么‘百剑一笑’也好,‘百哭一杵’也罢,或是叫做‘百剑一笑’的人物,不知本领如何?” 只听袁伯当道:“一个年轻人道:‘师兄,我们不过是夺取那‘九龙戏珠杯’而已,方才下手,也忒重了一些。’另一人冷笑道:‘师弟,你的心肠也太软了,没有听见那刘崇唾骂我派么?’被唤做师弟的说道:‘我们没报出师门名称,他猜测不得,不过是胡乱喝骂而已呀!这刘崇平日里便脾性急躁,你不是不知道的。’他师兄不以为然,道:‘上次你我瞒着师父下山喝酒,在醉仙楼中被他看见,冷嘲热讽,双方几乎就要动手,你忘了么?旧帐正好拿来算上一算。我下手尚且留了一分力,不算得绝情,他与另外的镖头若是死了,也是命合当此,怨不得我们。’我听了,大为愕然。为何?我与别人动手,若存怜悯之心,至少也要留上三分余地。他不同,年纪轻轻,杀气却重,只肯留下一分余地,其心肠之歹毒,委实叫我等江湖前辈汗颜不已、自叹弗如。” 周通叹道:“惭愧,惭愧!”熊南熙暗暗吃惊,道:“莫非那下手恶徒,竟是我们熟识的人?是谁?是谁?”顾冲大声道:“既然在酒馆内险些动手,可见就是这一亩三分之地的哪一位邻居了,我也是其中之一,说不得便是我下的毒手。”他怒熊南熙不听人言,执意将杀人越货的大帽子栽到自己流云庄身上,心中极忿,是以赌气说出这句气话。熊南熙愕然道:“不错,你也有嫌疑。”顾冲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只听袁伯当接着说道:“我看这两个年轻强盗,原来是某一门派的师兄弟二人,不知用了什么阴谋诡计,要下重手伤害威远镖局的两个镖师。其实若是抢夺那宝贝杯子也就罢了,偏偏那师兄心胸狭隘之极,与其中一位镖师有些宿仇,不对,不对,不过是小小的磨擦,便借此机会施展辣手将他重伤,如此心狠手辣,正是‘无毒不丈夫’也。只是如此的大丈夫,我‘百剑一笑’也好,‘铁臂熊’也罢,都是自叹弗如,比不得的。” 周通怪眼一翻,喝道:“你自然比不得,我却不同。” 袁伯当哈哈大笑,道:“老周,他公报私仇,你也比得?” 周通摇头道:“与他比那大丈夫的胸襟气度,却不比这龌龊卑贱之事。”陈青桐听了,当下心中想道,这两人可见虽是恶人,却依然算得上是豪爽的汉子。袁伯当咦地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换作是你,你能怎样?”周通昂然道:“我便是要杀那镖头,也会老老实实报上自己的姓名,叫他当个明白鬼。”袁伯当点头道:“不错,你睚眦必报,却不会让人死得不明不白。”望着无嗔道人身后的孔池,怪笑道:“那师弟还是比他师兄强上许多,你说是也不是?”此话不知是向台下众人发问,还是要周通回答,或是另有说指。那孔池心慌意乱,急忙低下头去。 熊南熙急道:“你说了半日,可知道凶手的来历?” 袁伯当冷笑道:“来历么?”看无嗔道人与孔池一眼,嘻嘻一笑,转头却往台下望去,见这陈青桐装扮的道士,笑道:“那真凶卸去纱面之后,从树后取出一个包裹,两人都换了一身衣裳,与他颇为相似。”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待,目光皆集中在了陈青桐身上。陈青桐眼睛一转,拨开人群,顺着一旁的楼梯爬上台来,道:“他妈的,我可不是凶手。”袁伯当看他依稀眼熟,想不起是谁,也不介意,哦了一声道:“看你相貌,比那两个年轻强盗要俊俏许多,身形么?也要单薄一些,果真是个假货。”熊南熙见状,大为愕然,方要出言询问,见陈青桐悄悄使个眼色,暗道:“陈兄弟如此打扮,定然有他的主意,我不可冒然相认。”陈青桐笑道:“我可不是泰山弟子。” 周通道:“谁问你是不是泰山弟子了?”袁伯当笑道:“老周,这你便不懂了。这小道士以为我说凶手来自泰山派,是以急急开脱,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周通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只是这泰山周围,也没有其余的道观,你说你是外乡人,为何不见你背着行李包裹?莫非以为我兄弟二人会打劫你,悄悄藏起来了不成?” 孔池细细打量,认出他来,不禁啊呀一声。陈青桐“急”道:“孔师兄,你来作证,我分明不是泰山派的弟子,是不是?”孔池惶恐之极,暗道:“他来这里作甚?不是死了么?为何死而复活,又如此打扮?”千万疑团簇拥心头,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无嗔道人怒道:“孔池,你犹豫什么?他当然不是我泰山弟子。”顾冲生疑,大声道:“既然这小兄弟不是你泰山的门人,为何孔兄弟不干脆承认呢?”袁伯当道:“是不是泰山门人,一试即知。”言罢,便见周通大刀一摆,便向陈青桐斫去。 陈青桐轻轻施展“凌云若虚”步法轻轻避过,道:“不公平,不公平。” 周通愕然,道:“如何不公平?”陈青桐道:“你手中有刀,我手中无剑,这还怎么比试?便宜都被你占尽了。我还不如洗干净了伸着脖子叫你砍了的好。”周通哼道:“我生平比试,最恨占人便宜。”手指孔池,道:“你师弟赤手空拳,你还不将宝剑递给他么?”台下众人也纷纷催促。孔池浑浑噩噩,果真将一把长剑递到陈青桐手中,回到后面,听无嗔道人沉声骂道:“你如何真将兵器给他?”孔池瞠目结舌,道:“不该给他吗?”无嗔道人心烦意乱,不能回答,忖道:“一切本来皆在我掌握之中,奈何会跑出这三个‘程咬金’来,胡乱捣蛋?” 第十四章 迷雾重重 陈青桐得了长剑,便往周通腕上一剑轻轻刺出,只这一招,看在无嗔道人眼中,已然神情大变,不及说话,听得顾冲道:“这不是泰山剑法中的‘北雁南飞’么?”周通手臂轻转,闪了开去,大声道:“什么,这果然是泰山派的剑法?”一刀向陈青桐肩头劈下。陈青桐见他来势凶猛,不敢大意,屈膝弓步,先刺他小腹,周通大刀下挡,当的一声,退后两步,其招自解,也不追赶,急道:“胡说,这不是泰山剑法,你们这是故意泼脏水了。”言罢,见“铁臂熊”周通一手执刀,一手按捺刀背,刀风飒飒,平推了过来,喝道:“推杯换盏。”陈青桐纵身跃起,闪避之后,长剑一晃,刺向他的臂膀,长剑抖动之下,幻出三朵剑花,熊南熙叫道:“这一招分明是泰山派的剑法‘云花三现’!”袁伯当冷笑不已,道:“无嗔道人,他若不是你泰山门人,如何会用泰山剑法?” 无嗔道人又气又急,辩道:“门下弟子我的确不曾见过他。”陈青桐叫道:“这是我自创的高明剑法,与泰山派无干。”袁伯当喝道:“胡说,你以为此地众人都是瞎子吗?”见周通面有惊愕之色,道:“老周,前几日你不是说若得了机会,便要会会他泰山派的无怨掌门么?如今连一个泰山派的弟子也奈何不得,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周通咳嗽一声,道:“我看他是晚辈,便有意让他几招,也免得有人说三道四,到处造谣,说我欺负区区一个小小的晚辈。”话音甫落,刀势陡然一变。陈青桐心中凛然,抽身后退,觑准时机,叫道:“谁要你让了,且看我绝招的厉害。”精神一振,长剑呼啸而出,长剑连挥,剑光明晃晃的三个圈子当头罩落,只听无嗔道人与孔池微微惊呼,无嗔颤声道:“‘削云三式’?你,你哪里学来的这路剑法?”孔池心中更是惊惧无比:“这一招乃是泰山剑法精华所在,我与孟师兄尚不够资格练习,他从哪里学来?”却不知无飙道人在洞中“泄秘”之事。周通勉强躲过,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道:“老袁,这小道人武功不弱,可见得泰山派近来虽然颓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有些后起之秀的。” 袁伯当笑道:“还好你我未曾与他泰山派为敌,也没冲上山去寻那无怨道人比试武功,否则岂非自讨苦吃?” 周通道:“说得是!”蓦然一念,啊呀道:“我与这小道士打斗之时,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听不见你在一旁说话。你没说出那两个年轻的强盗便是泰山派之弟子罢,他们若是因此怀恨在心,发下武林帖来围剿我二人,天下之大,你我哪里逃去?”袁伯当哼道:“我谨慎得很,自然没有说出来。便是他们的幕后意图,待一局一庄斗得死去活来、元气大伤之际,再坐收渔翁之利,将双方皆纳入泰山派中,成就什么‘大泰山派’之伟业,那才是大大的阴谋呢!”两人一唱一和,大唱双簧,故作无辜,却将真相悉数道出。熊南熙浑身一震,喝道:“原来是泰山派从中作梗!威远镖局与你无怨无仇,你们为何如此针对我们?什么狗屁‘大泰山派’,呸!老子就是死了,也决计不会加入的!”顾冲冷笑道:“好一个名门正派,原来如此龌龊下作,简直令人作呕!” 无嗔道人满脸通红,稽首道:“熊总镖头、顾庄主,这两个恶人胡说八道,根本就是肆意挑唆拨祸,万万不可相信。我先问问这小贼究竟是何来历,稍后必定给你们一个圆满的答复。”走前几步,森然道:“小贼,你是何人?怎会我泰山派剑法?” 陈青桐眼睛一转,大声道:“我不是你们泰山派弟子,所使的也不是泰山剑法,乃是我自悟自创所得。”无嗔道人怒道:“还不老实么?”拔出长剑,当胸就刺。陈青桐“凌云若虚”身法何其高妙,侧身躲过,大声道:“你??????你来真的?你要杀人灭口?”无嗔道人不言不语,长剑抖处,向他咽喉刺来。陈青桐横剑一封,虎口发热,眼睛一转,忽地颤声道:“二师伯,你这是做什么?再要如此,我可要告诉师父去了。” 无嗔道人怒道:“虽是你二师伯?”手中长剑嗡嗡作响,向他直扑过去,转瞬之间,连递三剑。这几下急如星火,乃是泰山剑法精华之所聚,剑发龙吟,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陈青桐裹在一团剑光之中。陈青桐一声惊呼,连退几步。无尘道人岂容他缓出手来?剑光一转,使出一招“雁回天南”,他手中长剑越使越快,一套泰山剑法使得有如云卷雾涌,旁观者目为之眩,只听得陈青桐“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斜飞,左足一滑,仰跌在地。无嗔道人手中长剑伸出,指向他左肩,当的一声,陈青桐在这生死关头,猛地夺过台边一位维持秩序的泰山弟子的长剑挥手一挡,无嗔道人只觉手腕一震,这一招便再也刺不下去。 袁伯当大声道:“傻小子,他这是要杀人灭口啦!” 陈青桐“恍然大悟”,飞身跳到台下,钻入人群之中,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各位父老乡亲,我是泰山派无嗔道人的弟子,如假包换,如假包换!”众人不禁哗然。无嗔道人喝道:“你胡说!”陈青桐哼道:“你要杀我灭口,我也豁出去了。当日伤害威远镖局两位武师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师兄、那无嗔师伯的弟子孟中、孔池二人,若论幕后真凶,便是台上这为道貌岸然的真人无嗔是也。”无嗔道人脸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你???????” 陈青桐哼了一声道:“你什么你,你什么你!我好歹是个死,索性今日将真相一并说出来,也坦坦荡荡一次。”有人道:“什么叫做‘坦坦荡荡一次’,难不成你以前都不坦荡吗?” 熊南熙见无嗔道人眼露凶光,心中不觉一凛,叫道:“陈兄弟,当心!”话音甫落,便见无嗔道人飞身而起,一溜青光,当胸刺到,这一剑即快且准,破无可破,剑尖所指,熊南熙全身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只觉肩头一痛,无嗔道人长剑闪过,已在他肩头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直流。陈青桐叫道:“熊大哥,你没有事吧?”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亮起一道白光,无嗔道人长剑已然刺到,只听无嗔道人嘿嘿冷笑道:“你还是先当心自己吧!”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长剑疾掠而出,使的是泰山剑法“开门见山”,剑到中途,倏地一转,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忽然转而向上,变了另外一招“关山飞度”。剑光影里陈青桐侧身闪过,斜刺一剑,一招“云海飞龙”,无嗔道人这一招“关山飞度”不攻自破。无嗔道人心中恼恨之极,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一招泰山剑法“天外来客”。奔腾矫夭,气势雄浑之极。但见他长剑自半空中划过,剑身似曲似直,长剑宛若一件活物一般,如灵蛇,如神龙,陈青桐懵然不知破法,忽然想起山洞中那几十幅图画中有一招半空飞起,身形拧转反刺一剑的剑招,当下不及细想,腾地跳起,依葫芦画瓢,把那一招使了出来,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陈青桐被震得手臂酸麻,但无嗔道人这一剑终于还是被他给破了。 周通与袁伯当虽然依旧大声品评,见此情形,面面相觑,拍掌道:“若论武功,他当得上‘泰山三侠’称号;若论心机人品,他未列入‘夔门六怪’,却有些可惜了。” 陈青桐“凌云若虚”轻功身法极为高明,躲开无嗔道人连环三剑,不觉暗暗心惊,暗道:“这牛鼻子剑术造诣看似极深,我当小心应付了。”凝神运剑,这么一来,攻势占少,守势占读多。无嗔道人连攻数招,竟自奈何他不得,心中颇为诧异,喝道:“你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泰山派弟子,那好,方才不尊师长,叛逆桀骜,可谓之罪大恶极。我若要清理门户,也是天经地义,你便就此丧命,也休要怪怨于我!” 熊南熙爬起,骂道:“无耻!陈兄弟年纪虽幼,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真男儿,你是什么东西,敢与他相提并论?!”顾冲洗刷了冤屈,也甚感激周通、袁伯当与陈青桐的恩德,也帮着陈青桐说话,冷笑道:“泰山派无怨道人德高望重,武林敬仰,如何他的师弟却如此不堪?若要清理门户,泰山剑派也该清理你才对!”陈青桐一边挥剑防守,一边哈哈笑道:“顾庄主说得极有道理,这无嗔老儿坏我泰山派名声,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我来清理门户,也算不得以下犯上了!”长剑一抖,将山洞石壁上学来的七十六路剑法夹杂在伏虎拳中一起使出,但见他蓦地反守为攻,剑法变化繁复,招数层出不穷。拆了二十余招,无嗔道人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拍出,这一掌笼罩了陈青桐上身三十六处要穴,陈青桐身法轻灵之极,连转数转,仗剑封住他剑招来势,长剑圈转,向无嗔道人腰间削去。无嗔道人竖剑挡开,长剑倏地收回,一剑反刺,这一剑半攻半守,势道奇劲。陈青桐反转手臂,向上一托,正是伏虎拳中的“天王托塔”,借力使力,身形一矮,向外疾飞出去。 无嗔道人成名已久,不想今日连陈青桐一个少年后辈也无法胜得,心头大怒,当下长剑一紧,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陈青桐脑海中电光急闪,依着山洞石壁上学来的剑法,挥剑还击,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剑刃忽伸忽缩,招式奇诡绝伦。二十余招过去,无嗔道人剑剑进逼,陈青桐不住倒退。无嗔道人得了便宜,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不禁心中窃喜,手上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陈青桐举剑挡格,劲力颇弱,无嗔道人回剑疾撩,陈青桐手臂剧震,长剑几乎拿捏不住。此时无嗔道人所使,正是那套“破云剑法”的最后一招“纳云六动”,把陈青桐长剑击飞出手,长剑一圈,剑尖颤动,分点陈青桐“膻中”、“肩井”二穴,三朵剑花,分上中下三路,刺他“曲池”、“大椎”、“命门”三穴。 陈青桐未知“纳云六动”有如此变化,待要躲避之时,已然不及,脑中灵光一闪,不及思忖,剑刃平过,反手一剑,招式再是简单不过,却连伏了四路杀着。只听得啊哟一声,无嗔道人长剑落地,手腕脉门中剑,踉跄后退,鲜血汩汩而出,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剑法?”陈青桐此时所使,乃是山洞石壁上所刻之束髻小儿的第十七招,正好破了无嗔道人的连环剑招,不禁又惊又喜,哈哈笑道:“这是我自创的剑法。你口口声声说道我所创的剑法都是从泰山‘破云剑法’而出,既然如此,为何你看不出其中奥妙,反倒因此受伤?” 孔池和孟中慌忙赶上,扶着无嗔道人,三人头也不回,发足急奔。熊南熙大声喝道:“狗贼,明日我便上泰山寻个公道!”但见无嗔道人与孔池孟中不敢怠慢,背影渐渐远去,再过得片刻,已是逃得无影无踪。 周通与袁伯当笑道:“你我热闹看不得了,走了罢!” 陈青桐脱了道袍,还其本相,熊南熙喜道:“陈兄弟,你这等本领,兄弟便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陈青桐刚要说话,见一旁跑来个只穿着白衣白裤贴身衣物的男子,神情惊惶,道:“大爷,半个时辰过去了,我还没有寻到解药。你老人家大慈大悲,便解了我身上的毒吧?”陈青桐笑道:“道兄可听说过杯弓蛇影的故事?古时候有个人去朋友家喝酒,正喝得高兴,看见杯中似乎有一条蛇,心中十分惧怕,回家之后便病倒了。朋友闻言,过来探望,听明原因,十分纳闷,因为他家中从来不曾闹蛇。後来发现不过是墙上挂了一张弓,影子映在杯里,仿佛就是一条蛇了。那人知悉,不用汤药,病即刻就好了。”道人恍然大悟,大喜道:“我,我没有中毒?”陈青桐将道袍还给他,笑道:“我身无分文,毒药是买不起的。”道人千恩万谢,见熊南熙怒目相对,不敢停留,急忙告辞走了。 熊南熙终于知道真相,心中又气又喜,气的是这堂堂泰山派,为了扩充势力,却做下如此卑鄙之事;喜的是再也不用与他流云庄为敌,误会既然解开,料想顾冲真如部分江湖传言,是魔教暗插于泰山脚下的一个暗哨分舵,也决计不会再央请魔教的高手过来相同报复。当下道:“兄弟这便跟我回去,咱们兄弟好好喝他几杯如何?” 陈青桐笑道:“总镖头如何客气若此?” 熊南熙眼睛一翻,大为不满,道:“你该叫我熊大哥才是,还叫我总镖头,可不生分么?”陈青桐知道他为人豪爽,当下拱手笑道:“好,小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小弟量浅,不及大哥海量,不过小弟最爱各地的美味佳肴,听说这镇里赤鳞鱼美味无比,我还不曾品尝,今日往大哥家中叨扰一二如何?”熊南熙大笑道:“原来兄弟也好美食?待我亲自下厨,烧几道好菜,款待兄弟!”两人哈哈大笑,相互携手,自回镖局。 两人到了大门外,见镖局弟子、仆役、婢女列队相迎,甚是恭敬,见了陈青桐,皆称“大恩人”。陈青桐满脸通红,熊南熙笑道:“这是我的小兄弟,什么大恩人?去客栈将我兄弟行李取来,就在后花园中安顿。”几名弟子应了,就要行事。陈青桐道:“只是一个小小包裹,哪里用得着这许多人去?”熊南熙让一人前去,慨然道:“陈兄弟请随我来。”把他请进花厅用茶,道:“兄弟安坐,为兄去去便来。”陈青桐道:“大哥随意。”岂知他这一去,却多时不见回来,陈青桐好奇,便问一旁的仆人。那仆人笑道:“老爷亲自下厨房去了。” 这鱼菜果然不同凡响,熊南熙人尚在门外,这阵阵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即便不曾动筷,也知道定是美味无比。熊南熙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双掌油腻,接过下人递来的的毛巾,擦拭一番。陈青桐肚中饥饿,也不客气,夹起一块鱼肉就往口中送去。 熊南熙睁大眼睛,问道:“如何?” 陈青桐大声赞道:“美味,绝对的美味!既肥且美、又嫩又鲜、说来三分咸,更有七分香,似乎还有些许麻感,嚼而不糯。妙哉,妙哉,不想大哥武功好,这厨艺也堪称一绝呀。”熊南熙大为得意,笑道:“此鱼从泰山龙潭捞来,最是名贵,又用花椒、绍酒、花生油、面粉等九道调料,将之剖腹干炸而成。嘿嘿,鱼炸好之后,上桌嘴巴尚能一张一合地,别有情趣呢。” 陈青桐又夹一块,道:“其色淡黄,外焦里嫩,椒盐佐食,这泰山居民,享此口福,好福气呀!”这时仆人又端来一盘好菜,唤做“龟瑞拜寿。”见陈青桐吃得开心,心中高兴,道:“此菜主料便是一个新鲜的猪肘子,再以水发蛤士蟆、五彩粉园、南瓜、油菜心为辅料,取盐、味精、清汤、草菇老抽、淀粉、葱、姜、八角油等适量为调料,细细烹饪而成。只是工艺烦琐了一些。”陈青桐见他双目陡亮,兴致高昂,便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什么工艺?”熊南熙道:“第一步,需将上好的肘子刮洗干净,再放入汤锅内煮熟,捞出其血备;其次选择一个南瓜,将之刻成金锭元宝之形,以为吉利。挖空之后,将水发蛤士蟆、五彩粉园,用顶汤煨制加味扣,分装于元宝之内,打开笼蒸,放置其上蒸熟。又取清汤,加入盐、味精、老抽、淀粉、打芡,淋上少许的葱姜八角油,调和均匀,悉数浇熟肘子上。然后另起锅,加清汤盐、味精、淀粉、打芡后,淋上少许葱油,浇在蒸好的南瓜器皿上,再围着肘子摆好一些造型即可以了。”陈青桐叹道:“好复杂,我听得头都晕了,罢了,我只管吃,不管做。”熊南熙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此物调和血气,能养颜美容,大家都欢喜尝用的。”当晚两人尽欢而散。 这一夜他自鼾睡,甚是香甜,将近三更天时,似乎觉得有人在床边喃喃细语,懵懂之中渐渐醒来,却见一个蒙面女子,不由啊呀一声,方要起身,却看她手指疾点,封了自己的穴道。陈青桐吃了一惊,道:“你是谁?为何深更半夜来我的房间?”那蒙面女子道:“你好不知羞,这里分明就是威远镖局,什么时候成了你房间?”手中把玩一只金簪。陈青桐看得真切,此物正是当日辛瑛送给自己的礼物,平日里藏在那包裹之中,从来也不曾拿出来赏鉴,急道:“你、你为何动我的包袱?” 女子冷笑道:“好一个多情的种子,我动你的包袱又怎样?你如此心疼这只簪子,可见送你簪子的姑娘,必定是你倾心爱慕的人。这簪子雕琢精细,价值不菲,难道是定情的信物不成?好,我将它折断,看你日后还怎样睹物思人?便是拿着断簪子思念,那也是一个死人,大大的不吉利。” 陈青桐大急,道:“这的确是一位姑娘赠给我的,却不是什么定情之物,若不是我救过她的性命,她恨我入骨,说不得独处之时,就把我给杀了。这簪子给我,也是要将救命之恩一笔勾消,日后见面,该打还打,该杀还杀,却并非我贪恋钱财。” 那女子笑道:“真的么?” 陈青桐哭笑不得,道:“骗你作甚?”蓦然一念,只觉得面前女子的声音如何这般熟忒,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女子扑哧一笑,将面上的轻纱摘下,正是丁晴。 陈青桐喜道:“原来是丁姑娘,你怎么来了?万前辈呢?”丁晴笑道:“我师父中途有事。恒山去不得了,便让我先回泰山来等他。”嘴角一撅,微微叹息,道:“武林高手若是睡觉,也能半开耳目,些许动静,不曾漏耳,哪里和你一样,睡得如同死猪?我撬窗子进来半日,你竟然丝毫未觉。”陈青桐连忙点头道:“是,是,是。我也不是什么高手低手,你快些解开我的穴道是好。”丁晴道:“你先前挫将了那牛鼻子的威风,也算扬名立万了,许多人都说你是杰出的后起之辈,大加夸赞呢。不过也必会引来不服气的人,伺机要将你为难。”陈青桐一笑道:“不用比了,他们若要胜我,我立刻大叫‘饶命’,举手投降便是。你快些解开我的穴道吧!我,我有些内急,实在憋不住了。” 丁晴闻言,暗暗好笑,道:“我若是不将你唤醒,你还会如此麻烦?要我放你也行,这金簪子却要送我。” 陈青桐摇头道:“日后有钱,我替你买上十支八支也无妨,这簪子却不能送给你。” 丁晴嗔道:“说来说去,你还惦记着辛家大小姐吗?”陈青桐道:“非也,非也,日后得了机会,这簪子是要还给她的,若是送了给你,将来我拿什么还她?”丁晴听了立刻心花怒放,道:“你要还给她么?好,果真如此,我便将这簪子给你。只是你若骗我,我还是要将它夺来折断的。”手指在他胸口一点,陈青桐穴道一松,慌不迭爬起,急急跑到那屏风之后。丁晴听得唏哩哩滴答之声,极为困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俏脸顿时通红。 陈青桐出来,大呼舒服,却见丁晴扔来一物,伸手接住,正是自己的外套衣裳,奇道:“这是干什么?”丁晴看他一眼,笑道:“我来找你,自然有事。先前你在山洞中时,不是说过《八脉心法》吗?此书陡现江湖,你不和我去探探么?”陈青桐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若有红叶峰的下落,那才好哩。”丁晴眼睛一转,道:“《八脉心法》乃江湖至宝,但凡武者,无不想得之而后快。那专门收拾天下负情薄幸男人的神秘高人也是江湖中人,说不定心痒难耐,也来夺宝呢?”陈青桐闻言,恍然道:“你说的倒也没错!”将外套披上,道:“那我们快去吧!” 陈青桐已知丁晴处事有度,玩笑归玩笑,若是有正经事,当会集中精力应对解决,于是随她从窗口跃出,往前院跑去。来到一处院墙之下,丁晴轻身提纵,跃了上去,急坏了下面的陈青桐:“这墙高足足有两丈有余,表面平滑之极,也看不得甚麽能够用来攀爬的凹坑依赖。”遂急道:“丁姑娘,你放下一根绳子来,拉我上去。” 丁晴嘻嘻一笑,道:“我忘了,你不曾练过甚麽轻功,难怪跳不上来。只是我也带了刀、带了药,偏偏没有带上绳子。” 陈青桐道:“那可如何是好?” 丁晴眼睛一转,心中有了主意,道:“先不要着急。”从一旁的半枯树枝上,扯下一根蔓藤,垂下地来,让他牢牢捉住,自己忽然往外面跳下,借着下坠之势,反将另一端升起。 陈青桐勉强攀上墙头,道:“我怎样下来?” 丁晴嘴角一撇,道:“你虽没练过轻功,上不得墙,但也随清微道士钟梓玄修炼过道家之内功心法,莫说跳下,就是从上面摔跌下来,那也无恙。”陈青桐恐她耻笑,牙关一咬,跳了下来,双足落地,果然毫发无伤。二人穿过小镇,来到郊外,月色清凉,如丝银光倾泻而下。 两人一路而行,到了一处庄院,月色明朗,却见那门头挂着一块匾,上书“流云庄”三个金漆大字。丁晴道:“你我小心些,别弄出太大动静,被里面的人发觉。”陈青桐见此地院墙,丝毫也不比威远镖局低,不觉愁眉苦脸,叹道:“苦也,为什么又要翻墙?”丁晴低声笑道:“你慌什么?这里过去自有通道。”顺着墙角,俯下身子,往侧门去。陈青桐喜道:“侧门不锁吗?”两人来到侧门,丁晴却不停步,依旧向前。两人来到一处矮墙外,丁晴道:“就是这里了。”将墙上一捆草禾抱下,露出一个豁口,不大不小,正能容一个人进出。 陈青桐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早将这里凿了个大洞。”丁晴道:“我有那么无聊么,专来挖人家的墙壁?傻哥哥,这个洞口是顾冲自己有意留下的,不过被我偶尔发觉,今晚借来一用罢了。”陈青桐闻所未闻,只道天下的人家皆是将各种漏洞补上,防止盗贼小偷入内胡为,顾冲偏偏要留下这么一个大大的豁口,却不知究竟有何用途,心中疑窦丛生,百思不解,见她把轻轻跳了过去,更不迟疑,跟着她进了围墙。丁晴笑道:“此墙越来,果然轻松吧?”陈青桐掩嘴一笑道:“跟你去哪里想必也是轻轻松松的。” 这流云庄甚大,亭台楼榭,层层叠叠,小桥流水,纵横交错,比威远镖局不知要气派多少倍。陈青桐看见一个半月弧门,就要过去,被丁晴一把扯住,低声道:“那里去不得!都是下人奴仆居地,稍有不慎,就要暴露行踪。”引着他转过一处假山,东绕西转,来到了一间大屋之前。假山一端正好接着屋脊翘檐,二人爬上假山,小心攀上房顶,丁晴轻轻揭开瓦片,从里面透出一些光来。但见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正是日间见过的流云庄主顾冲。但见他手托茶盅,轻轻啜饮一口,笑道:“听说‘夔门六怪’纵横黑白两道,杀人如麻,不想演技也是一流,实在叫人佩服。”他身旁尚有两套案几桌椅,堆砌酒菜,好不丰盛,各坐一人。陈青桐见了那两人,几乎就要惊叫出声,原来这两人正是“铁臂熊”周通与“百剑一笑”袁伯当。 袁伯当笑道:“庄主过奖。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我兄弟虽不能行侠仗义,但杀人越货,捣乱作恶,却是得心应手。”周通道:“不错,我们一路由南而来,也不知活吃了多少小孩儿,要是不嫌饱,便连他们的父母也一并吃了。” 陈青桐闻言,心惊肉跳,忖道:“这等罪过,可是天大的了。”丁晴眼睛一转,俯耳道:“你害怕么?”陈青桐低声道:“我怕什么?他们要是敢害我,我的长剑也不是吃素的。”有意无意之间,伸手往腰间探去,空空荡荡,哪里带了宝剑? 下面三人谈笑甚欢,听得嘎吱一声,大门被人推开。顾冲道:“裘长老来了。”周通、袁伯当慌忙起身迎接,垂首而立,颇为恭敬。 但见来人华发半白,腰悬长剑,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 顾冲躬身一礼,道:“属下叩见裘长老,您老人家辛苦了。” 裘长老微微颔首,也不客气,便在那顾冲的太师椅上坐下,道:“辛苦也是值得的。泰山派设计阴谋、陷害一庄一镖的丑闻已被各堂口兄弟四处传播,不日将成为江湖笑柄,遗臭万年。嘿嘿!他‘大泰山派’当不得,却要从此成为‘小泰山’了。”周通陪笑道:“多亏裘长老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方能成功。”袁伯当附和道:“所谓‘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也不过如此。长老高智大慧,比开齐国的管仲、汉朝开国功臣之张良也殊为不弱。” 裘长老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顾冲道:“所幸他们的掌门人无怨道人正在闭关不理外事,否则他断然不会让他的师弟如此胡作非为。这也是天意呀!他们还在那大门之外监视么?”裘长老冷笑一声,道:“不错,所以我依旧从豁口进来,只是今晚风大了些,却将草禾吹下来了。” 陈青桐见丁晴笑盈盈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可明白了?”心中顿时明亮,暗道:“原来如此,有人从大门、侧门进出皆有不便,于是便从墙洞中进来。”细细思忖,更添几分疑惑:“谁在监视流云庄?” 却见裘长老挥手示意将朱、袁走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两粒黝黑的药丸,另一只手捏着一张小纸,道:“这是蚀心丹的解药,你们服下,便可以离开了。只是老夫尚有一件事情托你们去办,你们若不答应,我也不再用这毒药胁迫;假若答应了,无论事成与否,这一千两的银票,就是你们的酬劳。” 周通与袁伯当面面相觑,道:“什么事情,我们可干得来么?” 裘长老呵呵一笑,道:“干得,干得,以你们的本领,绰绰有余。” 两人道:“好,既然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我们自当效犬马之劳。”接过药丸,一人一粒,吞入腹中。袁伯当将银票叠好,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裘长老道:“明晚有一位金国官员从野狼谷经过,此人执掌兵权,声名赫赫,你们若是能将他的人头取下,当有好事者再以万两黄金相酬谢。”袁伯当奇道:“是什么人?”周通道:“管他什么人,要是杀死了,不都是死人吗?”他也有心知悉那人的身份,但素来欢喜与袁伯当争执,见他询问,自己偏偏打岔。 袁伯当知道他的脾性,道:“老周说的是,管他是什么身份,死后掩埋,都是一抔黄土。”周通道:“不仅是黄土,黑土、流沙、砖石瓦砾都是有可能的。只是知他身份也不错了,日后若是向别人炫耀,被问起此人姓名,我们又答不上来,岂非无趣?”裘长老笑而不答。 顾冲脸色一沉,道:“万万说不得。自从当年太湖义军首领忠烈将军杨珏行刺失败,金国上至皇帝,下至各文臣武将都惶恐不安,怕我江南义士前赴后继,前往大都刺杀金国皇帝,于是不惜重金,四处网罗许多江湖高手为它所用。被网罗的这些人中,有些人东郭先生、滥竽充数,但也不乏真正的高手,他们若是合力击之,只怕你们‘夔门六怪’合在一起,也难以全身而退!”袁伯当暗道:“你有这般好心?你大约是怕我们失陷,将你二人招供出来。”口中却连连称是,道:“庄主所言极是。” 周通笑道:“只要悄悄地赚钱就可以了,诛灭鞑子的侠义名声要来有什么用?再说,有了钱财,何处不能逍遥快活?”裘长老抚须道:“你这话颇有哲理。”周通甚是得意,心道:“这算什么哲理?老子不过是胡乱侃一通而已。要是我认真说起来,那还了得么?” 野狼谷离泰山有几百里之遥,且位于凶险关隘之所,周通与袁伯当说事不宜迟,当下即刻动身,向顾冲要马。顾冲颇有顾忌,原来他门外多有金国密探监视,夜深人静,马蹄传声甚远,若是因此泄露行踪,便是竹篮打水之状。袁伯当道:“你们自从完颜阿骨打侵宋开始,便多与金人作对。如今顾庄主在此设立非正式分舵,其实就是一个消息渠道。虽对外号称叛教立庄、弃暗投明,但莫说正道人物依旧怀疑,便是此地的金人也不敢怠慢。只是我兄弟武功不高,轻功更弱,一日一夜狂奔下去,即便能到达野狼谷,也必精疲力尽,哪里还有气力行刺?”陈青桐恍然大悟,心中对顾冲悄悄在墙上挖洞,又以许多禾草密密遮掩暗暗佩服:“孙子有云,兵行诡道,你用墙洞作为出入的门户,出于常理之外,金国的走狗再是聪明,也料想不到。”蓦然一念,“是了,你既未脱离魔教,那这位裘长老深夜来访,你殷勤迎接,莫非这姓裘的是魔教中的长老?” 丁晴见他若有所思,附耳道:“你这呆子,在想什么?” 陈青桐低声道:“他们与鞑子为敌,想必不是什么坏人,为何叫魔教?” 丁晴道:“他们行事古怪,少与人近,所以立教之初,便被江湖正道门派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彼此也曾相互攻讦,互有杀伤。” 陈青桐暗道:“如此说来,这魔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邪魔外道了。”想起那辛家庄之辛信、神医莫不救、三山斋吴千秋、黑旗帮缪铁鹰、路大平等人,还有泰山派的无嗔、无飙师兄弟的种种作为,不觉大为不屑:“若说真正的无赖,也该是他们才对。若能把他们纠合一处,那才是真正的魔教哩。”只听顾冲道:“两位不用着急,此去五里外,便有我的马馆,你将我的令牌出示,下人定会为你们选两匹好马。” 袁伯当接过令牌,插在腰间,与周通告辞出门。陈青桐与丁晴不敢怠慢,紧紧跟上。一前一后,还从墙洞窜出。 走不多时,看得几间茅屋,四处一柴扉胡乱插桩围绕。远远听得周通道:“这里是取马处?此间的主人也不知是否睡下了?”袁伯当道:“若是平时,他们自然睡下了,但顾冲嘱咐在前,我二人不来取马,他们怎敢安歇?”他架子极大,在庄中忌惮裘长老的武功与魔教势力,不敢造次,此番来到了这里,再无约束,不觉语气高大,声音也高了几分。少时,便见柴扉大开,一个老仆牵着两匹骏马迎出,朗声道:“来的可是袁伯当袁大爷与周大爷么?” 周通多有不悦,喝道:“为何你肯唤他全名,却偏偏将我的名号略去了,莫不是看我不如这‘百剑一笑’吗?”袁伯当眉头微蹙,道:“不过是他随意一句话而已,你何必这般较真?”将腰上令牌取出,交给老仆。 老仆验看无误,将马匹缰绳塞在他的手中,道:“这两匹马都是千里名驹,脾性极大,你们若要它跑得快些,千万不可挥鞭喝打。”也不理周通,依旧进屋掩门,稍时里面灯火灭了,想必自去睡觉。 周通被他小觑,面色通红,骂道:“他妈的,老子乃是堂堂恶棍,他居然视我若无物,惹恼了老子,老子喀嚓一刀砍了他的驴头。”说归说,老仆既是顾冲手下,顾冲尚是魔教泰山分舵之舵主,他要是动手,岂非公然与魔教为敌?只好拉着缰绳,飞身上马,与袁伯当晃晃悠悠往溪边走去。听他二人言语,却是要到前面草亭中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再去赶路。 丁晴见他二人走远,一拉陈青桐的袍袖,道:“我们也去要马。” 陈青桐奇道:“你也有小令牌么?” 丁晴扑哧一笑,道:“我要什么令牌?这里是乡下马馆,只要有钱,自然能有马匹。”来到柴扉之外,吆喝买马。 屋内灯光又起,那老仆推门而出,道:“夜深人静的,你们这两个娃娃来买什么马?”丁晴笑道:“怨不得我们,我们急急赶路,走到这里,身体疲惫,双足瘫软,再也走不得半步,所以只好打搅你老人家的清梦,买马待步了。”老仆揉揉眼睛,上下打量他二人,道:“难不成是你们是偷偷私奔出来的么?”丁晴咯地一笑,却不否认。陈青桐有些脸红,但见她坦然自若,心中不觉惭愧,暗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任他怎么胡说,我心中无愧就是了,何必忐忑?陈青桐呀陈青桐,枉你还是顶天立地之男儿,还不如丁姑娘洒脱。”思忖间,见老仆咦的一声,从旁边摘下一盏灯笼,朝自己仔仔细细照耀一遍,神情恍惚,若有疑惑,不觉愕然,以为他要好好看看自己这“窃香盗玉”的“不良男子”,甚是尴尬,方要出言,却看他眉宇飞挑,试探道:“你,你不就是打跑泰山派无嗔牛鼻子的那位公子?”丁晴笑道:“不错,你认识他?”老仆哈哈笑道:“认得!熊总镖头迫我家庄主比武,又要签生死状,我们都气愤得紧,所以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去擂台助威。” 陈青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非我一人之功。” 老仆道:“你是说另外两个捣乱的什么大恶人么?嘿嘿!说来也巧,刚才我还遇上了他们,也是来要马的。只是我看他们脾性暴躁,性情恶劣,动辄呼喝吵闹,便懒得搭理他们。”丁晴与陈青桐面面相觑,暗道:“你得了顾冲吩咐在此等候,怎能不理他们?他们皆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若不是看你有那流云庄仆役的身份,岂能轻易绕你性命?” 老仆道:“你们要买马么?我这里还有两匹上等的‘雪上飞’,虽算不上稀世宝马,却也是千里良驹,你们要,送你们就是了。”陈青桐连忙推辞,那老仆道:“这马馆是我主事,顾庄主平日很少来询问,送你两匹马又算什么?庄主问起来,也算是报答你洗刷我庄冤屈的大恩大德,庄主自然无话可说。”陈青桐暗道:“什么大恩大德,你毕竟不知真相,其实一切皆在你家庄主的掌握之中。”收了马,两人与那老仆道谢,骑马上路。 “风尘卜卜,看不尽山川河涧,昨晚今朝,又卷起多少烟云春梦?世人忐忑,多问前程怎样?茫茫无痕难揣测。凉风不知何处起,心忧背寒,徒然伤嗟。暮鼓晨钟,堪惊魂,教人叹息,慨然莫名去。”陈青桐与丁晴一路疾驰,绕过一片树林,看得路边一个茶铺,铺前树桩,拴着两匹高头大马,正是周通与袁伯当从马庄老仆手中取来的,便跳下马来,叫小二过来上茶。原来丁晴懂得易容术,巧施妙手,将陈青桐变成一个中年汉子,自己却扮作一介绿衣妇人,状若夫妻。 丁晴问道:“小二哥,酌铁镇离此还有多远?” 伙计闻言,不觉愕然,蹙眉道:“客官,这里哪有什么酌铁镇呀?” 丁晴道:“如何没有,从此西去不远,不正是酌铁镇之所在么?小二哥,你不知道倒也罢了,何必骗我们?先前我在路上问一个渔翁,他就是本地土人,熟悉周围地势,指点的分明就是这个方向。” 陈青桐心中甚是奇怪,二人急急赶来,遇上砍柴的樵夫、回娘家的少妇、摇晃拨浪鼓的货郎、醉醺醺的酒汉,何曾看见过甚麽渔翁?但想丁晴必有用意,虽是好奇,也忍而不发。 伙计哭笑不得,道:“这才是天大的冤枉了。我如何敢欺瞒客官?西去三十里,只有一个野狼谷,出得谷去,又过五六里,才有乡人聚集之地,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罢了,实在算不上是镇子。那个渔翁若非糊涂,就是故意戏耍你们。”丁晴喃喃自语,道:“三十里,野狼谷。”当下微微一笑。 第十五章 陷入重围 陈青桐恍然大悟,忖道:“对了,周通与袁伯当就在一旁,若问野狼谷,只怕会令这两人起疑。丁姑娘如此问法,委实大妙。”再看那两大恶人,果真是不曾生疑。少时喝了茶水,也不会钞,大摇大摆走出去解开缰绳,就要上马。铺中掌柜与那伙计见两人外貌凶狠,也不敢讨要茶资。陈青桐道:“这等霸王行径,实在是可恶。”丁晴道:“不用生气。”招唤伙计过来,不仅将这边茶钱付了,周通与袁伯当的茶资也一并给付。陈青桐笑道:“丁姑娘真好人。”丁晴莞尔一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我的好么?”又道:“方才茶钱,以后从他二人身上夺回来,他们不是得了那裘长老一千两银票吗?”陈青桐眼睛一亮,连连称好。 两人追踪多时,眼见快到野狼谷口,袁伯当与周通已在前面下马,四处窥探,两人又坐在地上商议什么。只听周通道:“老袁,我看林子里有一家三口,我肚子饿了,何不过去把他们杀来吃了?”袁伯当道:“好,我真有此意。”两人便钻进树林。 陈青桐听得真切,惊道:“这两个恶贼又要害人性命,须想个法子阻止才是。” 丁晴噗哧一笑,道:“你手中没有兵器,想什么法子?”陈青桐被她看破了心思,霍的起身道:“赤手空拳,也得去试探一番,大不了打不过这两个魔头,少爷我撒腿就跑。” 丁晴笑道:“这两人的轻功虽不高明,追你却是绰绰有余。”陈青桐慨然道:“能追上我,未必就能对付我。我的‘凌云若虚’和‘伏虎拳’也不是耍着玩儿的。”丁晴又笑道:“好,好,那还犹豫什么?我与你一块儿去救‘一家三口’去。” 便在此时,听得“噗”的一声从树林中传来。陈青桐大惊,就要过去,却被丁晴一把拉住,道:“休急。”扯着他的袍袖,绕到一棵树后。陈青桐探头看去,不禁暗暗好笑。但见周通与袁伯当追赶几只野鸡,忙得不亦乐乎。丁晴俯耳过来,低声道:“傻哥哥,这‘一家三口’,便是它们了,所谓‘孩子’,就是尚未孵化出来的鸡蛋。若说他们吃了这‘一家三口’是为恶,那我们为了填饱肚子,稍时也要作恶多端了。我也好,你也罢,都是如假包换的‘大恶人’。”陈青桐哭笑不得,低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们为何要如此招摇说话?”丁晴道:“他们以为吹牛越响,越有本领。这两个呆魔头的所作所为,你还不熟么?”陈青桐只觉她说话吐气若兰,似麝如香,不禁心中一荡,暗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我万万不可乱了尺度。”脸上一红,连忙扭过头去,见袁伯当猛然扑出,正把一只野鸡抓在手里,笑道:“看你往哪里跑?”丁晴道:“他们在这里‘作恶’,我们到另一边去用食。” 二人蹑手蹑脚,来到隐蔽之处,转过几弯,又见一片树林。陈青桐捉了一只野鸡来,做起他拿手的“叫花子鸡”,丁晴细细品尝,果然香嫩可口,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手功夫?” 待到晚上,周通与袁伯当摸进谷去,寻块大岩石,两人躲匿其后慢慢等待,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男一女悄悄缀在他们身后,也在草丛中藏伏。这里地势更高,月色之下,将“夔门二怪”与他们所在之处照得一览无余。 过了半个时辰,听见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金兵举着火把而来,中间簇拥着几匹骏马,马上有男有女,渐渐走得近了,陈青桐看清一位女子的面目,心中咯噔一下,忖道:“她看来如何这般眼熟?” 丁晴噗哧一笑,低声道:“她可不就是你那‘林姑姐姐’?” 陈青桐蓦然醒觉,细细打量,那女子果真与林姑极其相像,只是衣裳华美,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心道:“林姑姐姐若有她这般的福气,那可是谢天谢地了。只是驿站一别,也不知她流落何处?倘若顾老前辈能够带她一起上路,那是最好不过了。”便听领头一名金兵叫道:“侯爷有令,今晚在此地扎营安歇,明早起程。”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忙碌起来,不过些许功夫,立起数十顶营帐,又生起篝火。当中一顶帐蓬,银顶虎纹,想必是“侯爷”居所。 陈青桐见周通与袁伯当交头接耳,忖道:“裘长老要他们行刺的金国大员,该是这位倒霉的侯爷了。” 周通与袁伯当耳语几句,一个往左,一个向右,分头摸了上去。 丁晴道:“金国狗皇帝侵占我大宋江山,罪大恶极。他手下官僚为虎作伥也是罪不容赦。只是这位侯爷与众不同,素来主张南北相亲、和睦共处,提倡互济有无,通商繁荣。唉,即便如此,他也是女真族人,无论怎样教化仁慈,天性也是该死的。” 陈青桐愕然,道:“你如何得知?” 丁晴轻描淡写,道:“偶尔得知罢了,哼,他自不量力,竟要去朝廷拜见昏君,劝其罢兵淮水,安心经营国内民生,让天下寒士有广厦千万,饥饿苦民能果腹充盈。”陈青桐愕然道:“你说什么?”丁晴道:“当初大都附近,有部分契丹鞑子起兵,欲与西辽勾结,反金复辽,却被金国皇帝派铁骑血腥镇压,前后株连斩首、流放者,不下数万,于是举国忐忑,民心惶恐,又是这位侯爷极力进谏,道‘杀一儆百即可,若肆意屠戮,毕竟有伤天和’云云,结果惹恼了皇帝,一怒之下,将他济南王爵位削除,贬为济南侯。此番进京,若那皇帝心念旧恶,只怕他的性命难保。” 陈青桐一凛,道:“如此说来,他还是个好官?”心中左右为难,有意救援,但再生顾忌:“他终究是女真人,我要是去救他,一者未必斗得过‘夔门二怪’;二者侥幸成功,岂不被宋人唾骂?”转念一想,这侯爷位高权重,大可拥兵自重,安居济南,享受荣华富贵,却以身犯险,入京伴虎,这等胆识气魄,实在叫人钦佩,既然“勉强”算得仁义之人,岂可坐视不救?汉族也是人,女真也是人,之所以争斗,若论罪魁祸首,该是好大喜功、贪婪无厌的金国皇帝才是,与旁人何干?这位济南侯若能成功劝谏,让金国皇帝安守本分,不再南犯,两地的百姓从此免于涂炭,岂非大大一桩功德?牙关一咬,道:“不管了,救了他再说。”丁晴一怔,点头赞赏,笑道:“看你读书甚多,深明大义,不是迂腐书生。好,我往左去寻周通,你向右拦下袁伯当。至于能否救这位侯爷一命,就看天意了。”陈青桐点头道:“当是如此,方为大义。”两下分开,各自行事。 陈青桐摸到一个营帐后面,见几名金兵围着篝火团团坐定,并未曾发现他的到来,当下不及多想,借着夜色跑向另外一顶营帐,料想袁伯当定然直奔济南侯而去,因此施展轻功,纵跳飞越,一路往中间银顶大帐而来。再奔到前,见前面隐约有一个人影,细细辨认,正是袁伯当。心中一喜,知他尚未动手。转念一想道,对方手中铁杵甚重,磕碰即伤,自己手中没有兵刃,如何与他对敌?正思量间,一阵夜风将帐蓬撩开一角,毡毯之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金兵服饰,见左右无人,便悄悄摸了进去,全套换上,虽不合身,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讲究了,又从一个箱子里找到一把腰刀,虽不及长剑称手,勉强能够使用。 他走出帐蓬,见袁伯当又窜前几步,到了前面的一顶营帐之侧,小心张望,离银顶虎纹大帐也只有数丈之隔了,蹑手蹑脚到了他身后。他虽不曾专门练轻功,但对“凌云若虚”的身法步法已熟,更兼每日打坐“睡觉”,内功也日渐进步,内力渐渐浑厚,屏气凝息之下,距离这“百剑一笑”不过数尺,袁伯当也还是懵然不觉。袁伯当但见一队金兵从面前走过,立起身子,三两步来到了大帐之外,陈青桐依旧跟在他身后。 只听帐内有人道:“侯爷,《八脉心法》乃是江南武林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你不修上乘武功,要此书有何用?”一人声音厚重,想必就是那被贬谪的济南侯了,哈哈笑道:“华宝上人,这《八脉心法》真有那么好么?” 陈青桐忖道:“什么上人,难道是佛庙里修行的和尚?果真世风日下,不仅山中道人贪谋权势、设计害人,便是佛门弟子,也不肯好好的诵经礼佛,要在这红尘中打滚。”见袁伯当的手臂抖得厉害,想起当日他与其余五人在树林狙击,逼得鸠盘鬼母掉下山谷,又要将自己拿作人质,暗道:“你听到《八脉心法》的书名,魂魄便被勾去了一大半。”躲在暗处,心头暗笑。 只听那华宝上人道:“侯爷可听过陈抟?” 济南侯笑道:“听过。他是一代宗师,宋太祖宋太宗都是他的亲传弟子,我怎会不知?” 华宝上人道:“此书传说便是陈抟所著。此人星、相、医、卜无所不精,拳法、剑法、掌法,无有不会,以此中原武林奉他为‘天下第一剑客’。他名气极大,宋太祖赵匡胤曾拜在他的门下学艺多年,后来名震北宋军中的‘太祖长拳’,便是陈抟亲授。相传赵匡胤尚当上皇帝时,某日无事,路过华山,便慕名前去拜访,那时赵匡胤还未入他门中。两人下棋,约以华山为注,若是赵匡胤输了,便将华山封给陈抟,以为其修练之所。结果陈抟棋艺高绝,果然将中赵匡胤杀败,将华山赢到手中。赵匡胤后来虽得了天下,但平白丢失一座华山,心中毕竟不舒坦,但皇帝金口玉言,怎能说话不算数?无奈之下,只好兑现诺言。只是他留下话来,提出三个条件,一者说此山专为陈抟修仙之用,若无要事,不得外出;二者陈抟死后,此山归还大宋;三者官商士民依旧能够上山随意观赏游玩,不得劝阻。陈抟何其聪明,便一一允诺,十数年间果真不曾下山一步,除修练之外,日夜研读各种经书,终于独创了一门极其厉害的武功心法出来传诸于世,便是这《八脉心法》的由来了。” 济南侯道:“怎么个厉害法?” 华宝上人道:“陈抟去世后,华山复归宋有,后来华山派来此开基,华山一派,武功并不高强,江湖名声也并不响亮。后来有一个弟子机缘巧合,偶在悬崖山洞之中得此奇书,修练之下,不禁本派无人能敌,便是纵横江湖,数十载中,也无人是他对手。少林寺方丈可谓当时武林第一人,与之切磋,苦斗三日夜,才能堪堪斗个平手。只是少林寺素来不理红尘俗事、江湖纷争,于是此人被推为武林盟主,华山派也因此名高一时。但若有人问他武功为何如此高强,他却是三缄其口,决不多说一个字。此人去世后,留下遗书一封,将前后原委悉数道来,说道秘籍放于某处,要华山派弟子取来修习。消息不慎泄漏,引得江湖中人人觊觎,为此纠缠上百年。如今《八脉心法》一下子多出了十几本,真假难辨。传华山派有一本,号称正宗,有人验证,却是假的。真本究竟在哪里?从此却无人知晓。” 济南侯大笑道:“难不成我的这本也是假的?”华宝上人道:“老衲不敢妄言。”陈青桐暗道:“如此说来,鸠盘鬼母与‘夔门六怪’到我庄中夺宝,也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真假难辨了。” 便在此时,有人叫道:“恶贼,大侠来也!”听动静甚然,便往帐中闯去,正是丁晴。那华宝上人倏地站起,喝道:“是谁?”忽然咦道:“呀!如何是??????”不及说完,便被丁晴打断,道:“自然是我,江南侠义,见金国鞑子人人得而诛之!”说完两句,拔腿就跑。济南侯哭笑不得,道:“胡闹!上人,给我把她追回来!”华宝上人应了一声,追了出去。 这大帐空空荡荡,只剩下济南侯与几个亲兵。陈青桐料想丁晴此举必有深意,也不急着出去,又见袁伯当靠近帐幕,心道:“这便是你下手的大好时机了。”手中将腰刀顿时握得紧紧的。 丁晴大呼小叫,引得华宝上人在后急急追赶,许多金兵都追了过来。她走得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周通藏匿的草丛,眼看就要到得跟前,那周通脾性暴躁,跳出来骂道:“他妈的,你往哪里逃不好,却要到我这里来?”丁晴故意惊叫一声道:“不想这里还有同道中人?你也是来刺杀金国侯爷的吗?”周通道:“你杀你的,我杀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丁晴笑道:“是,是,我这就走开。”果真转身逃开。华宝上人大吃一惊,道:“你是刺客?”撇下丁晴不顾,双袖一展,挥舞手中禅杖,当胸即是一击。周通不敢怠慢,急忙挺刀抵挡。两人斗成一团。那金兵将周通团团围住,左看右看,哪里还有丁晴的踪迹? 陈青桐藏在济南侯帐后,忽听风声一阵,已然有人到来,只听那人冷森森地道:“金狗,把《八脉心法》交出来!”陈青桐暗暗一惊,忖道:“不好,难不成除了这两大恶人,那裘长老还安排了另外的刺客一道同来么?”只听济南侯道:“你是谁,如何知道我有此书?”那人道:“你只说一句话,要书还是要命?”济南侯冷笑一声道:“你武功高强,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那是轻而易举,但若是不说个说法出来,我宁死也不肯把这本书交给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不想你这鞑子还有些骨头。好,我便告诉你又何妨?我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想查什么查不出来?武林群豪在济南城外红梅谷中争夺《八脉心法》,却不防你派神偷易又道潜入,偷天换日,以一本假书将真书悄悄换走。为此你给了易又道三千两通庆银票,是也不是?” 济南侯惊愕不已,道:“你说得倒是详细。我不是武林中人,为何千方百计要得此书?你丐帮可能明白?” 那人冷笑连声,道:“若要揣摩你的这点心思,那又有何难?当今朝廷之中,若说真正被鞑子皇帝宠信之人,其实不过两个,一个是三王爷完颜乌台,另一位便是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耶律宗雷虽是契丹人,但素与鞑子皇帝交好。鞑子皇帝还在做太子时,便以他为知己心腹,后来登基为帝,也以耶律宗雷为第一功臣。你要入京,莫说进谏,便是要保全性命,也要此人鼎力相助。听说耶律宗雷对那《八脉心法》觊觎已久,你自然要想法子殷勤奉承,将这书献给他了?” 济南王道:“既如此,你便该知道,我这谏言若是成功,从此南北兵火可熄、刀戈入库,两地百姓安居乐业,岂非妙哉?丐帮向来有爱国济世之心,何必来此捣乱,坏我大计?”那人道:“韩帮主口口声声说尽忠报国,其实大谬,南宋小朝廷上至昏君,下至百官吏僚,有哪一个不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如此昏庸,我帮弟子保他作甚?休要罗嗦,快快将《八脉心法》交出来!” 陈青桐听他如此说话,心中气愤无比,他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之耻,也知“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卞州”之辱,但治下百姓何其无辜?双方交战,达官贵人大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过换个地方继续享乐罢了,但平民百姓流离颠沛,又是多么辛苦酸楚?他见袁伯当轻轻拨开布帘,向里偷看,心念一动,悄悄摸到他身后,突然抬脚朝他屁股踢去,只听得啊哟一声,袁伯当屁股中腿,直飞进帐去。 里面那人喝道:“你是谁?莫非也是来抢夺《八脉心法》的?”不及他应答,一棍劈将下来。袁伯当不甘示弱,喝道:“不错,我就是要武功密笈,以图练成盖世神功。”横挡一杵,架住来棍。二人棍往杵来,就在帐中交起手来,只听风声呼呼,帐幕也被两人兵器荡起的劲风吹得呜呜作响。陈青桐撩起帐口布帘,探头一望,见那袁伯当正与一名黄袍汉子恶斗。那黄袍汉子相貌狰狞,神情阴狠,虽自报家门乃是丐帮子弟,但分明却不似善类。数招过去,那黄袍汉子连连后退,渐渐招架不住。 黄袍汉子退了几步,忽然喝道:“我得不到书,也不能被你夺去!”奋力一棍,将袁伯当铁杵荡开,侧身一闪,铁棍呼啸,猛击济南侯。陈青桐眼见济南侯无法抵挡,心中大惊,就要抢入,只听当的一声闷响,一人趔趔趄趄跌出帐来,正是济南侯。 这时陈青桐才见得他的真面目,但见他五官端正,颇为文雅,神情虽慌之下,威严尚在。只听黄袍汉子冷笑道:“狗鞑子,你还有点本事!”济南侯怒目而视道:“我大金国马上得天下,无论男女人人自幼便要学拳脚刀枪功夫,你当我怕了你么?”黄袍汉子冷笑道:“好,有种!”嗡地一声,铁棍带风,一棍砸下,却被袁伯当铁杵架住,喝道:“你说看得起他,那么就是看不起我吗?”铁杵猛地一伸,黄袍汉子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不敢硬接,铁棍一圈,回棍防守。 济南侯甚是机灵,觑得空档,突然掀起布帘,匆匆逃出帐外,几乎撞在陈青桐身上。他惊魂未定,见得陈青桐身上的装束,大喜过望,叫道:“快来救我!”陈青桐暗道:“我若是不肯救你,还来到这里作甚?只要你能良谏成行,免除淮水兵火,我自然极力保你平安。”说道:“侯爷随我来。”话虽如此,但他也不知该将之带往哪里?营中金兵为周通与那华宝上人打斗吸引,皆在远处拢聚观战,不知这里的凶险。袁伯当见济南侯逃走,大叫不好,一连几杵将那黄袍汉子迫退,提杵急追。 那黄袍汉子勃然大怒道:“你不叫我如愿,我也不能让你得逞!”铁棍带风,滚滚而上。袁伯当左冲右突,却被他铁棍紧紧缠住,无法脱身,气得哇哇大叫,喝道:“好,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铁杵猛地一旋,顿时沙飞石走,威力骇人。黄袍汉子武功不及他,身形晃动,四处游走,不敢与他硬碰。 陈青桐拉着济南侯拔步急奔,刚过一顶帐篷,黑暗之中突然伸出一根竹杖,恍若灵蛇般他双足缠来,一人喝道:“鞑子,要逃到哪里去?给我站下!”这一缠又快又准又狠又疾,若是换了旁人,断然难以躲避。陈青桐情急之下,拉着济南侯施展“凌云若虚”,堪堪躲过。那人冷哼一声道:“不想鞑子兵中还有如此高手?”竹仗如影随形而来,杖头嗤嗤作响,风声劲急。月色之下,那人却是个衣裳褴褛的乞丐。陈青桐暗道:“那黄袍之人是丐帮中人,但服饰整齐,哪有半点乞丐风范?这人若要说自己是丐帮的,我才相信。”退后几步,拔出腰刀,反往那乞丐手腕刺去。那乞丐轻飘飘地闪个过,竹仗轻挥,与陈青桐斗在一起。 陈青桐在泰山派禁地山洞中学得剑法,从来不曾练过刀法,将刀当作剑使,招式威力大减,只是如此一来,在对方眼中这“刀法”古怪之极,反倒变得飘忽不定。十数招过去,二人攻守各互,上下难分。济南侯本是极有胆色的,见自己“手下”这般神勇,却不急着逃走,暗暗忖道:“不想我麾下竟有如此勇士?”只听那边轰隆一声,银顶帐篷经不得袁伯当与黄袍汉子的冲撞,轰然倒塌,两条人影飞身窜起,边跑边打。黄袍汉子看见花子,大声叫道:“梅铁心,你也来了?”一棍逼开袁伯当的铁杵,急奔而来。袁伯当在后紧追不舍。 梅铁心避开陈青桐一刀,笑道:“净衣派来得的地方,污衣派自然也来得。那《八脉心法》乃是武林至宝,有谁不求?” 原来那黄袍汉子唤作黄冷池,的的确确是丐帮门人,因丐帮内部有净衣派与污衣派之分,彼此虽然同门,但两派又彼此不服。梅铁心说完,见黄冷池不仅不急不恼,反倒面有喜色。梅铁心见他脚步紊乱,再看得他后面的袁伯当,不觉恍然,暗道:“他武功不敌那使杵的大汉,便欲求我相助。大伙儿平日里明争暗斗,毕竟都是丐帮兄弟,我岂能见危不救?”于是喝道:“黄兄弟,你且与这鞑子兵较量,我来会会你的对手。”他此言一出,正合黄冷池的心意,急忙应道:“好,你自己小心!” 袁伯当见状,哼道:“走了一个花子,又来一个乞丐,大爷我也是穷人,没有余钱给你们!”一杵砸下,梅铁心竹杖轻拨,竟将他大力一杵拨开,杖头一抖,堪堪刺向自己肋下,角度刁钻,几乎避无可避,不由暗吃一惊,暗道:“这乞丐的武功胜那黄袍人三分,大意不得。”慌忙收势后撤,身形方才站定,见其又是接连三杖,疾如闪电,遂将铁杵旋转挥舞,水泼不进。 黄冷池飞身到了陈青桐跟前,喝道:“小鞑子,过来送死!”猛然一棍劈下。他在袁伯当手下吃了一肚子闷气,以为不过寻常士卒而已,这一棍打下,便有千钧之力。陈青桐在大帐外听得他和济南侯的对话,知他罔顾国家大义,冷笑道:“你要我性命么?这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领!”施展“凌云若虚”,身形晃动之下,倏地绕到他右侧,蓦地里横过钢刀,身子疾转,呼的一声,一刀向黄冷池颈中削去。这一下大出黄冷池意料之外,心头一惊之下身子一侧,让开刀锋,随即抓向陈青桐手腕。他一招之间立即铁棍挥出,反手抢攻,武功也确有独到之处。陈青桐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再使泰山剑法,一刀劈出,出手之际刀刀狠辣,正是泰山剑法大开大阖的路数。黄冷池骤逢强敌,却在刀缝之中伸棍抢攻,半招也不退让。敌人挥刀狠砍狠杀,他施展打狗棍法,也是狠击狠打。月光之下,但见一个黄衣大汉,一个“金国少年”,性命相扑,十多二十招之间,便斗得猛恶异常。 济南侯只瞧得心花怒放,喜道:“如此人才,莫说百夫长,便是那千夫长也当得了!” 那边周通与华宝上人苦斗多时,华宝上人禅杖挥了一个圆圈,将周通身形罩住,周通大刀用了招“终南砍柴”,刀光如矢,透过了华宝上人禅杖的包围,只听一片金铁交鸣,震得两人耳鼓嗡嗡作响,周通收刀一看,只见刀刃上已损了三处缺口,要知华宝上人的内力深厚无比,加上他的水磨禅杖分量沉重,周通空有一身神力,兵器轻薄,还是吃了点小亏。 华宝上人哈哈笑道:“大个子,你服不服,不服再来!”禅杖一抖,叫道:“看杖!”禅杖一起,一招“神龙出海”,向周通打来,锋利的铲头月牙化作匹练般的寒光,将周通的大刀绞住,周通大吃一惊,急急变招,大刀旋风疾舞,只听一阵叮叮当当,华宝上人杖影如山,登时穿过了周通布下的刀幕!华宝上人的攻势有如狂风暴雨,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周通后力渐渐不继,步步后退! 只听周通一声怪啸,大刀横斩直刺、平斫斜削,在华宝上人杖影如山的笼罩之下,施展刀法,轻飘飘一发即收,乍沾即退,如有如无,若虚若实,华宝上人禅杖有五十斤重,虽然劲道十足,无奈对方大刀竟似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顺着杖风飘来晃去,任他禅杖如何强劲,却总是无法使力将对方大刀震断。华宝上人倒吸一口凉气,突然一声长啸,禅杖倏地反攻,招数快得出奇,五十斤重的水磨镔铁禅杖在他手中,便如一根稻草一般轻便,但见他禅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周通但见四面八方都是华宝上人的影子,竟似有几十条禅杖同时向自己攻来,不由得越斗越慌,再斗十数招,只听当的一声,周通的大刀终于被他一杖震断,周通也被华宝上人的掌力打得变了滚地葫芦! 华宝上人击倒周通,几个起落,已到了济南侯身边。众金兵蜂拥而上,将济南侯团团护住。袁伯当心头急躁,道:“不想这金国鞑子身边还有几个高手!”只听不远处周通大吼大叫,灰头土脸地跑了来,刀也不见了,狼狈不堪,大骂道:“老周你这混蛋,这回还吹牛么?!” 黄冷池与陈青桐连斗五六十招,竟再无寸进,只觉对方刀如剑,剑似刀,自己竟是无隙可乘,四周金兵如墙,围裹上来,心道:“《八脉心法》未曾到手,我怎能就此受擒?可恶,听闻那官儿当得越大,越是贪心怕死,我以为不过恫吓几句,便可迫他交出密笈,不想这鞑子官儿偏偏这般硬气!”再看袁伯当,暗道:“他是谁?武功不弱,莫非与我此来目的一般,皆是冲着《八脉心法》而来?以前帮主说过,群狼围一肉,不能争肉,反倒相噬互残。”连环几棍将陈青桐逼退数步,大叫道:“梅兄弟,再不走我们就得都送在这儿了!”梅铁心偷眼一望四周,但见金兵已然不再慌乱,反倒军容齐整,列阵相迎,若铁桶森严,刀光寒寒,枪刃锐尖,暗暗心惊,却不甘露出怯态,强笑道:“你我若是能够联袂,只怕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也未必能够拦得下我们!”黄冷池摇头叹道:“二人力量尚且不够。”对袁伯当叫道:“这位兄台,你是要留在此地束手就擒,还是要与我们一并冲杀出去?” 袁伯当大声道:“好,好,我们四人一并冲杀出去,有什么过节,也等摆脱这些鞑子之后再说。”黄冷池叫道:“那倒不必了,今日若能冲出去,彼此恩怨一笔勾销!”周通听得三人商议,叫道:“带上我带上我,三人合手,不若四人联袂。”扑入金兵丛中抢了一把刀来,奋力杀出重围,要与三人会合一处。济南侯喝道:“他若要去,就放他去,一网打尽!”金兵闻言,闪开一条道路,果真不来阻挡。 四人会合一处,黄冷池一声大吼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铁棍开道,旋风般直冲出去,金兵众多,如何是这四个煞星的对手?刀棍齐下,被四人将方阵冲得七零八落。四人齐心,威力不可小觑,渐渐被四人冲开一个口子。陈青桐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提刀“追赶”,见他四人往南,他也往南;他四人转东,自己也趋东,好似狗皮膏药一般贴了上去,甩也甩不脱。周通掉在最后,见一个“鞑子”紧追不舍,心中烦恼,喝道:“你这鞑子,不怕死么?”一刀猛劈过来,却被陈青桐施展“凌云若虚”,轻轻躲过,再不管他,跟上梅铁心三人。众金兵见陈青桐甚为“神勇”,反倒纷纷呐喊助威。 五人前后相衔,渐渐冲出围困,路过一顶盘花帐蓬之时,见布帘一挑,里面出来一个妇人,正是那先前在丘上所见极像林姑的女子。袁伯当心头一动,沉声道:“抓此女为人质!”五指如钩,向那妇人抓来。那妇人吓得尖声大叫,腿软脚麻,惊得瘫了。陈青桐在后,喝道:“不可动她!”一刀刺向袁伯当手臂。袁伯当急忙收势退开,一杵反砸,正与陈青桐腰刀相撞。这一下反击力道极大,二人踉跄后退,一分为二。袁伯当正待再抓,金兵已是蜂拥赶来,顿足道:“罢了!”拔腿飞逃。 五人一路狂奔,听得金兵呐喊渐渐远去,追得五人魂不守舍。梅铁心见陈青桐的狼狈样,不觉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乔装改扮混入金营的人。哈哈,不想折腾了多时,却是‘刺客’与‘刺客’自己打了起来,有趣,有趣!”又道:“你为何要放过那金国女子?” 陈青桐大声道:“堂堂江湖豪杰,光明磊落,怎能用一个弱女子来当挡箭牌?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周通大声道:“我是大恶人,老子才不管什么耻笑不耻笑!”袁伯当脸色阴晴不定,说不出话来。梅铁心笑道:“好,小兄弟武功不弱,气度不凡,叫人佩服。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咱们改日再见。”身形微晃,瞬间走得不见了踪影。黄冷池冷哼一声,尾随其后,道:“以后再见,定然分个高下。”袁伯当既是懊恼,又是沮丧,哼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后会无期。”周通闻道:“这话说错了!该是‘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才是,为何好好的宽敞道路自己不走?”袁伯当心头火发,却又发作不得,二人口舌争执,结伴而去。偌大的山谷,又只剩得陈青桐孤零零一人。 他渐渐心平气和,走开几步,听得远处山坳之传来一声狼嚎,月下凄凉,不觉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丁晴不见,不由叫苦不迭,道:“陈青桐呀陈青桐,你为何竟将自己的同伴撇下?”转念道:“金兵势大,我总不能把她一个弱女子留在虎狼丛中!”急急忙忙回身要赶回去,忽然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又是脸朝下摔了个跟斗,爬起来一看,原来两树之间被人缠上了一根极细的丝线,白天尚且不易察觉,更何况这浓云黑月的深夜?陈青桐啊哟连声,骂道:“是谁这般恶作剧?”只听得树上有人嘻嘻笑道:“还算你有些良心,摔这一跤,便当惩罚好了,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陈青桐大喜道:“丁姑娘,你,你没事么?” 丁晴从树上轻轻跃下,嗔道:“你见我无恙,是不是觉得蛮失望?好,你老实说,将我孤零零弃在虎狼之营里,究竟是何居心?”她嗔目瞪眼,秀眉微蹙,樱桃小嘴儿微微噘起,只看得陈青桐一阵脸红,低下头去道:“丁姑娘,你没事就好,我,我正准备回去找你呢!” 第十六章 圆觉大师 丁晴噗哧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便将原委与陈青桐说了。原来她将华宝上人引到周通的藏身之处,自己便急忙溜走。她这一走却未走远,而是回到先前藏身的土丘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山下恶斗。陈青桐怎样踢袁伯当屁股,又与梅铁心、黄冷池混战,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五人逃出金营,金兵骚乱一阵,便按营不出,加派人手在营内四处警戒。后来她有心作弄陈青桐,料想他必定会回去找自己,便在路上安了一根“绊马索”,将陈青桐勾了个大跟斗。陈青桐听她娓娓道来,不禁又惊又喜,便问她的打算。丁晴道:“你不是惦念着大都香山么?那里或许真是红叶峰也不一定,我正好有空闲,便陪你去一趟罢。”陈青桐大喜,拱手道:“有女相伴,何患山高水远?”丁晴脸上一红,道:“油嘴滑舌。你去前面等我一会,我这就来。”陈青桐应了,走到前面林边,等得片刻,听见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丁晴换了一身金兵服饰,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小士卒一般。见他瞠目结舌,笑道:“你看我如此瘦弱,一定上不得战场么?” 陈青桐道:“丁姑娘这是何意?” 丁晴道:“我们还回到济南侯的大营去,藏在其中,一路过关穿城,便利得许多。” 陈青桐颇为踌躇:“他们方才受扰,定然戒备森严,若是就这般回去,岂非自投罗网?”丁晴道:“此刻他们警备更严,只道刺客也好、强匪也罢,断然不敢回来捣乱,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见陈青桐依旧犹豫,又道:“怕什么?凡事小心一些,多多留意便是了。”陈青桐道:“丁姑娘所言极是,我瞻前顾后,倒不象个堂堂的男儿了。”心中不觉豪气冲天,便往大营走去。 丁晴见他如此模样,忍俊不住,一把扯住他的袍袖,笑道:“不过是偷偷摸摸地混入其中而已,你以为是公然叫嚷挑战吗?是了,从此之后,你我皆不可称呼真实姓名,以免得留下破绽,被人发觉。我唤你哥多,你叫我金耳好了。”陈青桐暗暗赞叹:“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要缜密周全许多。” 他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回营中,待天明之时,众人开拔上路,两人混入后勤辎重队列,坐在运送日常杂什的马车上,果然无人疑心,一路倒也轻松。陈青桐屡见那酷似林姑的女子在几位婢女搀扶下出来巡游晒日。他心中疑惑,又不敢上前询问,偶尔那妇人抬头往这边看来,想起当日曾被她见过颜面,恐被窥破身份,于是慌忙低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这一日,他们坐在车上赶路,听得后面有个老苍头唱道:“雪初销,斗觉寒将变。已报梅梢暖。日边霜外,迤逦枝条自柔软。嫩苞匀点缀,绿萼轻裁剪。隐深心,未许清香散。渐融和,开欲遍。密处疑无间。天然标韵,不与群花斗深浅。夕阳波似动,曲水风犹懒。最销魂,弄影无人见。” 陈青桐对丁晴道:“这是李之仪的名曲《早梅芳》,不想一个杂役也能唱诵。”丁晴笑道:“杂役便不识曲牌么?原来你看不起下人。”陈青桐道:“非也,非也,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这首词乃北宋早期之作,虽然著名,但在民间留传不广,饱读之士也未必识得,可是这北国之地,却有人会唱,岂能不让我诧异?”丁晴道:“华夏文化积淀极深,影响甚广,金人之中,也有向好大宋者。昔日沈王宗弼(完颜宗弼,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四子,沈王,金国第一名将,后病死,俗称金兀术)便是深通宋文,极好宋朝文化,琴棋书画,样样了得呢。偶尔朗诵几篇,那也是司空见惯,勿需大惊小怪。” 他二人窃语私聊,不觉天空渐渐飘起小雪,雪花入地即化,有些落在二人的脸上,若水凝露,一片清凉。 陈青桐笑道:“若再过二月,梅花乍开。”见老苍头兴致昂然,自己也按捺不得,吟道:“晓日初长,正锦里轻阴,小寒天气。未报春消息,早瘦梅先发,浅苞纤蕊。揾玉匀香,天赋与、风流标致。问陇头人,音容万里。待凭谁寄。一样晓妆新,倚朱楼凝盼,素英如坠。映月临风处,度几声羌管,愁生乡思。电转光阴,须信道、飘零容易。且频欢赏,柔芳正好,满簪同醉。”丁晴明目若兮,柔声道:“这是什么?”陈青桐望那空中灰云,绵绵若层絮,道:“这唤作《蜡梅香》,是喻陟的一首好词。”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有人急奔而来,道:“老苍头,你拨两个人、一辆车,与我去酒香村一趟。”老苍头睁开老眼,道:“到了酒香村么?买酒哪里用得了一辆车?难不成要到京城贩酒作生意不成?”那金兵笑道:“这你便不知。侯爷慈悲宽厚、体恤关心下人,说道在这里多买些酒,待入京城后,好好犒劳一路辛苦的兄弟们。”老苍头大喜,道:“以往每次侯爷出得远门,你们这些兔崽子皆是争先恐后地伴随他左右,想必是觊觎这等醇酿美酒的好处了。”那金兵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手指陈青桐与丁晴二人,道:“你也不用另行调配了,我看这两位兄弟轻松得紧,便由他们随我去罢。” 老苍头点头道:“好,只是我被你勾起了馋虫,你索性替我多捎些酒来。”扔过一个葫芦,那金兵接着,应道:“举手之劳。”陈青桐恐推诿之下,反被生疑,大声道:“金耳兄弟,你我随他去那酒香村一趟,说不得先一饱口福呢!”丁晴暗笑,点头不语。她能易容,却变化不得声音,是以较少当着外人的面说话,以免露出女儿语气。当下两人带了一辆大车,跟着那金兵而来。 丁晴附耳陈青桐低声道:“你唤我金耳就行,莫要画蛇添足,再加上兄弟二字。‘金耳’便是兄弟之意,怎可说兄弟兄弟?”陈青桐道:“是吗?可是我看他们从来不曾如此叫唤。”丁晴道:“你不信我?”陈青桐道:“我信,我信。”丁晴微微一笑,脸上又恢复回原先的狡黠淘气之色来。 那金兵在前面引路,陈青桐与丁晴驾着马车在后面紧紧跟随,渐渐越过中营与前哨,陈青桐低声道:“这位济南侯不寻常。”丁晴笑道:“什么?”陈青桐道:“他让我们去买酒,却故意放出风声,鼓舞士气。你看那些士卒的精神头儿,若是再有刺客过来,必定竭力阻挡,甘效死力。”丁晴道:“体恤部下,可见得是个好官。”陈青桐摇头道:“体恤部下,也只是一个懂得带兵的好将军,若能体恤百姓,才是真正的好官。”丁晴笑道:“你这话倒也在理,以后见着他,可要与他好好讲上一番道理了。”看她神情,三分揶揄,七分严肃,便好似真与那济南侯有什么交情一般。陈青桐哭笑不得,却不敢多嘴多舌,暗道她的小性子若是执拗倔强起来,那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便携带着宝剑,闯入那侯爷府中讲说“道理”。此刻嘲笑,只怕她即刻就要掉转马头,奔到济南侯的跟前,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不多时,马车来到了一处岔口,转向左行,越过一片树林,听得前面马匹长声嘶鸣,任凭鞍上金兵怎样挥鞭踢踹,再不肯前进一步。 陈青桐问道:“怎地不走了?”那金兵回头道:“说来也怪,这畜牲便如见鬼了一般。”话音甫落,便看一人从草丛急急窜出,大叫救命,却是一个乡人。后面尚有咆哮之声愈来愈近。那乡人看似精疲力竭,晃晃悠悠走上几步,扑通跌倒,竟自晕了过去。陈青桐大惊,跳下马车,将那人呢扶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了?”听得身后丁晴叫道:“小心恶犬!”背后风起,但见几条黑影窜来,长舌若血,双目狰狞,浑身毛发通体黑亮,正是极其凶悍的几只大狗。 陈青桐抱着那人,不及回身,当下猛地拔刀向后挥出,为首那恶犬脑门中刀,半空跌下,登时毙命。另外两犬见状,蓦然一声吼叫,齐齐跃起,左右夹攻。陈青桐见它们训练有素,大大生疑,一刀左劈,正中一犬肚腹,再难活命,也不扭身,飞起一脚,又踹中另一犬的颈脖,听它呜咽呻吟,慢地翻滚,须臾不再动弹。 马上金兵本要下来帮忙,见他瞬间连毙三犬,好生佩服,大声夸赞,不防一只黑犬从树后窜出,扑向马匹。那马受不得惊吓,半立而起,将他掀翻了下来,一路狂奔而去,不见了踪迹。黑犬纵身扑来,利齿往其咽喉咬下。 那金兵摔得头晕眼花,眼恶犬扑来,魂飞魄散,叫道:“不好了,我乌里花要死在狗嘴之下!”只听听得扑哧一声,那恶犬凌空摔下,压在他的身上,再也动弹不得,睁眼看时,原来是丁晴发出一支飞镖,正扎中恶犬要害,不由心中连呼侥幸。爬了起来,连声道谢。 丁晴心细,见犬脖之上,皆有铜牌,不觉好奇,扯下一片观看,见是“宗”字,眉头微蹙,道:“这恶犬有主,不知是谁?” 那乡人被陈青桐酒醒,惊魂未定,见三头大狗倒毙在地,大惊道:“你???你们为何将狗都打死了?”陈青桐道:“这犬留下,也是祸害,还是打死的好。”乌里花哼道:“我们救你性命,你反来怪我们?”那乡人叹道:“官爷救命大恩,我是感激不尽,只是你们杀了宗王爷的恶犬,他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得一时气恼,带兵将我庄中数十人一并杀了。” 乌里花闻言,神情陡变,厉声道:“你这刁民,胡说什么?宗王爷在大都,如何会来到这偏僻野地?” 丁晴道:“没错啊,初冬之时,宗王爷为何会来到此处?” 那乡人哭道:“小人姓毛,排行老二,乃前面百兽山庄人氏。数日前,来了一批官兵,说我家老爷与南宋刺客勾结,欲对当今圣上图谋不轨,要悉数抄斩,诛灭九族。老爷奋力冲杀了出去,从此不知所踪。我等本领不济,不能逃脱,眼看就要受死。后来指挥围剿的宗王爷听说我几十人擅长养兽,便留下了我们性命,替他喂养这黑犬。其余男女老幼,尽被屠戮,就掩埋于后山乱葬岗中。”丁晴若有所思,低声道:“又有人去行刺皇帝了么?果真是天怒人怨,皆欲将他杀之而后快。”只是她声音极其低微,他几人未曾听见。 陈青桐道:“我也曾听说过百兽山庄的名气,你既然是其中驯师,技艺比那江湖马戏要强上许多才对,为何凡被狗咬,如此狼狈不堪?”毛二叹道:“军爷有所不知,我等以前驯兽,那是要脱其野性,以为人用。这宗王爷偏偏不同,提来许多活的囚犯,当作黑犬食物,是以专门勃发其凶恶兽性。莫说这些囚徒,便是我的几个兄弟,稍有不慎,也被它们按压咬噬,已然去了几条性命。我今日开笼,不过是踩了一条它的尾巴,便被其苦苦逼迫,又喝来其余黑犬,急急追踪。所幸遇得你们救援,否则此刻只怕早已变成了它们的腹中餐,只余下一堆骨头了。” 陈青桐怒道:“这宗王爷是谁?怎能如此无法无天?”丁晴沉声道:“那是完颜乌蒙,是那完颜亮的表弟,凶残暴戾,闻名大都,哼,此人早晚必有报应。” 却听得林中有人叫道:“这几个贼人将王爷的大犬打死了,就想这般拍拍屁股溜走么?天底下那有这般便宜的好事?”另一人道:“不错,好歹要取他们几人的性命,王爷来了,也好交差。”先前那人道:“王爷的脾性你不是不知,这犬的命值多少钱,他们几人的命又能值多少钱?王爷盛怒之下,少不得又要大事屠戮。” 听那人又道:“杀了这些乡民倒无妨,却免不得拖累我们,若是将俸禄都打了折扣,你我以后如何逍遥快活?那些人看似一个一个的大爷叫你,实则贪你钱财罢了,你要是没有银两,她们哪里还会睬你?什么三月春花、六月夏实,其时皆要变成十月落叶、腊月寒梅了。”另一人道:“不错,不错,那怎么是好?”先前那人道:“我有一个法子,却不知能不能行得通?”咳嗽一声,道:“王爷的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能给他一个宣泄怒气的法子,他心情舒畅之后,大不了再买些恶犬来,怡情弄意,那时俸禄依旧,你还怕万花楼中的小翠、小红跑了麽?” 陈青桐闻言大怒,喝道:“你们究竟是谁?”丁晴轻轻拉扯他的袍袖,低声道:“休要着急,且探看动静,再作应变之策。”便看树上跃下两个人来,一个手执钓竿,一个手拿葫芦,年约五十余岁,似笑非笑,神情惬意,便如到此游山玩水的客人一般。 那手执钓竿的汉子哼道:“你们都是济南侯的手下么?为何好好的道路不走,却为了他的一条贱命在此滞留,惹下弥天大祸,要与宗王爷作对?”手持葫芦的那人冷笑道:“大哥,还与他们废话作甚?现在将他们悉数捉了,交给王爷去千刀万剐,还怕不能消气?”陈青桐闻言,一摆长刀,怒道:“好恶毒的心肠!有本事便试试看。” 葫芦汉子哈哈大笑,道:“打死了几条狗罢了,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领么?好,我便来成全你,先打断你的手脚,且看你怎样嘴硬?”丁晴见此人步履稳重,暗暗担忧,拔出宝剑,守在陈青桐一旁。那个钓竿汉子冷笑道:“老子手里痒痒,正好与你这小卒子斗几招松松筋骨。”陈青桐喝道:“乌里花退后!若是见势不妙,便与毛二逃去侯爷处报信!”几人正要动手,却听得远远有人道:“济南侯的部下又怎样?我要杀便杀,除了皇帝,谁敢阻拦?”便见草丛漱漱作响,缓缓走出一彪人马,马上一人,红袍蟒带,甚是肥胖。两个汉子躬身施礼,恭声道:“王爷,我们正要拿下他们交您处置。” 陈青桐细细打量,见此人面目猥琐,甚是不屑,方要出言讥讽,无意一瞥,看他旁边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位贵妇人,珠光宝气,华丽之极,再看面目,不觉目瞪口呆,几乎就要叫出声来,暗道:“怎么是她?她怎会陪伴在这王爷身边?” 丁晴见他神情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咦道:“你认识她?”陈青桐不敢隐瞒,低声道:“她就是那金簪子的主人。”丁晴惊讶无比,眼睛一转,似乎颇为开心,道:“原来你与王爷的宠姬私通?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陈青桐满脸通红,着恼道:“你胡说什么?再口不择言,我果真要生气了。” 丁晴咯地一笑,道:“好,我不说了,只是你休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说等有了机会,便将那金簪子还给她。” 辛瑛忽然看见陈青桐,不觉啊的一声。宗王爷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柔和摩搓,道:“美人,你怎么了?” 辛瑛微微一笑,颇似尴尬,道:“没甚么,只是吸了一口冷气,呛着了。”见陈青桐远远地望着她,心中惶恐,慢慢抽出手臂,道:“王爷,大狗死了虽然可惜,但毕竟都是畜生,您却也犯不着为了它们生气。”宗王爷一愕,点头道:“美人言之有理,我堂堂王爷,怎可为了几只黑犬失态。只是这几人得罪了我,无论如何是饶不得的!”辛瑛大急,只望着陈青桐,见他再不向自己看一眼,只和身边一个身材瘦俏的金兵说话,她目光敏锐,见他身旁的金兵耳垂扎孔,分明就是女儿家刺环之痕,不由一阵黯:“他已有了红颜知己吗?”见他与丁晴神情亲密,不觉又气又妒,冷笑道:“王爷说的是,他们冒犯了王爷,正该拿命来偿。” 宗王爷哈哈大笑,道:“天下虽大,但知我者,唯美人一人也。” 丁晴低声道:“她是你的旧相识,不求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说这等恶话?”陈青桐也甚是气恼,道:“此女心肠素来歹毒,落井下石,也不为奇怪。”他说话声音大了些,被辛瑛听在耳中,不由登时如中雷击。 便在此时,有人叫道:“宗千岁,我这手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完颜雍在此向你陪罪了,还盼你大人大量,饶将他们一条小命罢。”却是济南侯引兵赶了过来。陈青桐道:“好了,给我们撑腰的来了。”丁晴眉头微蹙,道:“好什么?这番不打也得打了。”陈青桐颇为不解。丁晴道:“你我能在金营中混迹至今,万事小心翼翼避免惹人耳目。如今得罪了完颜乌蒙,正如深夜皓月,还能瞒得住谁?”陈青桐恍然大悟。只听宗王冷笑道:“是济南侯爷吗?我说他们怎敢在我面前逞将威风,原来是你在背后撑腰?”完颜雍心中愤怒,勉强按捺,道:“王爷说笑了,我完颜雍区区小侯,位薄权浅,又怎敢得罪您呢?”扫视地上犬尸,道:“此犬凶悍,想必名贵,每条一千两白银,我悉数赔偿怎样?” 陈青桐暗暗佩服,忖道:“这位侯爷如此关心下属,果真宽厚,若是能够当上金国的皇帝,想必这北地情景,那是大大的不同了。”只听宗王爷冷笑道:“我金银财宝累积若山,区区几千两银子,我看不上眼。今日休要多言,只要这几个小卒子的性命。”完颜雍好话说尽,见他依旧不肯退让,就要发作,听得丁晴大声道:“济南兵士,忠勇强悍,岂与你宗王府中的那些窝囊废一般贪生怕死?你这钓鱼的,拿葫芦的,若有本领,便来斗上一斗,谁怕谁呀?只是这几条大狗皆是我兄弟二人所杀,与乌里花毫不相干。”朝陈青桐使将一个眼色。陈青桐会意,道:“他二人哪里是我兄弟对手?只怕打我们不过,恼羞之下,拿乌里花与毛二出气,什么宗王爷,就是这点能耐,狗屁,狗屁!” 二人一唱一合,只气得完颜乌蒙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怒道:“好,什么乌里花也好,毛二也罢,他们的性命老子都不要了,只是这两个该死的,定然要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一声令下,便看那两个汉子各持钓竿、葫芦,飞身扑上。陈青桐与丁晴不敢怠慢,弯刀一摆,挺身相迎。 甫一交手,二人心中皆惊。原来这两个汉子的武功竟似在周通与袁伯当之上,或与顾青山、万鹏伯仲之间,极难应付。葫芦汉拦下陈青桐,斗不几招,道:“小子,你是泰山门人?”陈青桐暗道:“我以刀代剑,还是被他一眼就识破了来历。”嘿嘿一笑道:“你眼拙了,我这是泰山武学吗?”弯刀陡然一挥,却是壁画之上长发小儿的一招剑法。葫芦汉大为诧异,道:“这招确乎远较泰山剑法高明许多。你究竟是谁?”侧身避过,将葫芦望他肩上砸下,一式连一式,葫芦上连有牛皮绳索,收放之下,使的竟是唐朝第一名将李元霸的青桐锤法。他的葫芦是精铁打造,极为沉重,陈青桐的弯刀与他葫芦碰撞,反击的力道极大,不过十招,陈青桐手臂酸麻不堪,急展“凌云若虚”,到了丁晴身边,道:“晴儿,我抵当不得了。”他本欲叫“金耳”,但不觉之间,脱口喊出“晴儿”二字,实是谐音相近,仓促之下不能分辨,听在辛瑛心中,便若重锤一击,落在丁晴耳中,却是甜蜜畅怀,笑道:“打不过,跑也。”她应付那钓竿汉,因其招式怪异,也颇为吃力。二人心意相通,遂合力猛攻几招,逼退两人,回身就跑。陈青桐猛一回身,掷出一物,叫道:“辛姑娘,还给你!”辛瑛伸手一抓,将那东西抓在手中,但觉掌心冰凉,正是自己送给陈青桐的那枚金簪子,不觉一阵怅然。 陈青桐与丁晴二人发足急奔,头也不回,那铁葫芦与钓竿汉子一路追来,丁晴见得前面一处花林,无暇细想,拉着陈青桐,飞身而入。葫芦汉子远远看见,脚步一停,左右打量。钓竿汉子咦的一声,盘膝而坐,拾起数颗石粒,在地上排列拨弄,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偶尔抬头看那弥漫的高矮花卉一眼,满目皆是迷惑,口中啧啧有声。 陈青桐听丁晴叫“跳”,自己便“跳”,听她说“转”,自己又转,诧异莫名,如此一番折腾,只是被她拖着奔跑,回头一看,心中奇怪,停步问道:“晴儿,你这是作甚?走路颠三倒四,是女孩儿的跳皮筋吗?” 丁晴扑哧一笑,道:“傻哥哥,你果真不识其中的奥妙!连这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也认不得。” 陈青桐愕然,见她往左跳去,不敢怠慢,也往左跳去,听丁晴又道:“自古混沌孕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互交叠,又生六十四卦。此阵便是依照六十四卦变化之理,取百花众树为才布成的一个阵法。要是不小心走出得半步,机括发动,我们便会陷入绝地,再也出不去了。”陈青桐道:“你一个小女子,怎会懂得这许多的东西?” 丁晴听他夸赞,心中大为得意,道:“你读书虽多,都是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之类而已。我读书也不少,若是放在了你的眼中,只怕都是旁门左道之属,不入圣贤之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陈青桐道:“我也喜欢看这些书籍。”话音甫落,一脚踏上了圆圆卵石,便听得地下嘎的一声,不由心惊肉跳,暗道:“不好了!”丁晴也是骇然不已,但见周围并无什么异样,大为不解,便拾起一根树枝四处刺探,旋即呸道:“这阵法布置得好看,其实皆是废物,你我不用挑路行走了。” 陈青桐咦道:“你说这阵法早已荒芜无用吗?”身子陡然窜动,却是被丁晴拉着奔跑,撞坏了多少枝叶花朵,有嘎吱震颤之声,但不曾见得丝毫风险埋伏。丁晴低声道:“这个百花阵原来是无用之物,亏我等小心翼翼地探寻出路,唯恐触碰得什么厉害的机关。不想这脚下皆是大路小道,任意行走都是可以的。”一把扯起陈青桐,笑道:“那两个家伙被蒙在鼓里,惧这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的厉害不敢进来。我们速速逃去,且看他们如何追赶?”陈青桐道:“这就离去么?”丁晴眼睛一转,道:“如此走开,确有些可惜,不若如此如此。”二人私语,继而相视一笑,借掩着枝叶缤纷,一个道:“不好了,为何转了半日,又回到这里了。”另一个道:“不错,这里倒是怪异得紧。”相问相答,皆是为难之极。葫芦汉子在阵外听得真切,不觉幸灾乐祸,哼道:“你两个小子不识天高地厚,这阵法岂是能够随便乱闯的?它比那八卦阵尚要厉害十倍也不止,你们沦陷其中,若是出不来,嘿嘿,只好枯死于其中了。”钓竿汉子点头道:“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丁晴暗暗冷笑,俯耳道:“我们自走去,莫要睬他,便叫他二人在外面等待,也不知是谁枯死?”将帽子摘下,挂在树枝之上,又把身上的金兵衣裳脱下,露出里面的本来红绿衣裳,掼于灌木,远远望去,随风摇曳,果真如某人迷失了方向,来回徘徊一般。陈青桐见她如此机警,不由好笑,便学她的模样,依样画瓢。二人又顾作张惶地叫喊一通,吱哇怪叫,葫芦汉子与钓竿汉子更是深信不疑。丁晴掩嘴笑道:“真是笨死了。”与陈青桐大摇大摆地向阵后走去,须臾便出了百花林。 两人过了一条小溪,翻过几座山丘,走了半个时辰,到了一个村庄,微风过处,酒香袭人。 二人道:“酒香郁浓,莫非这里就是酒香村?”但见村落之中,家家户户皆在窗台之上摆着一坛开封的好酒,以竹笠窗护遮掩,阵阵酒香,随风飘散,沁人心脾,果不负“酒香村”之盛名。眼看天色已晚,陈青桐与丁晴寻着一户人家投宿,那家中一个老儿、一个老妇倒也热心,道:“我们院小屋陋,两位不嫌弃,便在此地安歇好了。”以为他们是一对少年夫妻,自然恩爱,坦坦荡荡,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陈青桐本觉不妥,但此地只有两间屋子,也无可挑剔,转念一想,这几日与丁晴混迹于完颜雍营之中,每晚也在后勤辎重队中共处一间帐篷安歇,也不曾乱了男女礼仪,此刻虽去了金兵装束,粗布葛织的帐篷也换成了砖瓦木梁的农房,也依旧还是各安本分,又有什么可以鬼鬼祟祟的?念及于此,但闻那老夫妇一口一个“你们小两口”,偷眼去看丁晴,却只见她的背影,颇似泰然自若,不用正眼瞧他。 那老夫妇片刻弄了几个小菜款待客人,但见盘小量微,可见平日甚为节俭。陈青桐腹中饥饿,见此情形,不好大快朵颐,吃过一碗米饭,见丁晴与老夫妇皆将碗放下,自己也不好再添,推筷收座,讪讪道:“我饱了。”丁晴扑哧一笑,问起户外窗台的酒坛一事。 老农道:“这便是售酒了。”陈青桐道:“如此村庄,没人来收酒、集中售卖麽?”老妇道:“有的,只是今晚若是老天眷顾,将我这一坛好酒买去,便相当于卖了五十坛酒水呢。” 陈青桐大为奇怪,只听那老妇人道:“我们这里来了一个酒仙,每晚专在一户人家窗台上取走一坛好酒,留下十五两银子。”丁晴笑道:“但他每晚只买一坛,你们许多庄户,于是便将坛盖开启,飘出香气,以招揽生意吗?”老头道:“不错,便是卖不出去,如此寒凉之天,放上十日半月也不会损坏,若不被酒仙看中,我们也能自己喝掉。”四人大笑。入夜之时,陈青桐在地上结毡抱毯躺卧,意念丹田之息,气海浓浓郁郁,若温半烫,倒也不觉得寒冷。丁晴从炕上翻下,轻轻道:“傻哥哥,我们偷偷去看酒仙吧!我看此地有些蹊跷,你不想探个究竟?”陈青桐道:“哪里蹊跷?” 丁晴道:“先前你我在那百花林中,枝上百花开放,虽算不绽放,却也十瓣开八瓣,有芍药、月季种种,在此凉寒之季,便是在江南,这等娇弱的花朵也该早已萎败,为何这北地依旧还开?难不成乾坤逆转,北地还比南方暖和吗?”陈青桐睡眼朦惺,道:“这倒不是。北地苦寒,是以金国南侵,便是看中了江南地土肥沃,气候温暖的好处。你看别的地方,莫不草木稀疏、大树颓秃,唯独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中花朵有异。”言罢,蓦然醒觉道:“不错,确有奇怪。”二人起来收拾了,轻轻推窗,一跃上墙。 两人藏在金营之时,但得空闲,丁晴便授陈青桐轻功心法,若论精妙,那是远远不及“凌云若虚”,但从脚心“涌泉”提气,巡足三阳、足三阴经络而上,过“膝眼”、“足三里”、“环跳”诸穴,上升于“会阴”,再分而上,前聚于“气海”,后合于“命门”,各过“膻中”、“大椎”,袅袅贯于“百会”,可使身轻如燕,上窜下跳,奔跑疾走,毫无声响。陈青桐用心修炼,进步极速,农家小院的护墙又岂能难得到他? 他二人来到村中一片草垛之后,忽见黑暗中一条人影闪过,状若敏捷,又若踉跄摇晃,手中还似掂着一个酒坛。 陈青桐低声道:“这人难道就是什么酒仙麽?”丁晴也十分好奇,道:“且跟过去看看。”见前面那人一路奔跑,步伐奇异,不知是顺当行走,还是醉步蹒跚,正是往百花林的方向。丁晴暗暗吃惊,附耳道:“这人的武功好高,只怕我师父与顾师伯加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陈青桐惊道:“他竟有如此道行?”丁晴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见那人果真到了百花林中,待到得中央花草繁盛之地,席地而坐,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夹着里面的一点小菜,拨开坛塞,就着坛口便喝了起来。此刻天悬薄月,色泽清淡,二人窥看之下,见那人年约五十开外,头戴一顶毡帽,胡须花白。不多时,他那一坛美酒悉数喝光,纸包之中的菜肴也一扫而尽,便将坛、纸置于一旁,往後仰倒,不多时,竟打起了呼噜。陈青桐见他单衣薄裳,却在寒夜如此睡眠,又是羡慕,又是惊骇,忖道:“他内力如此深厚,也不知是武林中的那一位奇人能士,只怕果真如晴儿所言,便是顾前辈与万前辈联袂,也不是他的对手。” 少时却听得那人打个喷嚏,坐起身来,道:“哪里来的狗崽子,走路便不能轻些?扰了我的好梦,小心你骨头受苦!”陈青桐一惊,暗道自己二人如此小心翼翼,如何还会被他发觉?见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中指向外一弹,飒地一声,小小树枝被他内力运用,变得其坚如铁,刷刷有声,极为惊人。转眼但见花丛纷飞,碎屑弥漫,两条人影陡然窜出,落在地上,赫然便是使铁葫芦的汉子与那钓竿汉子。 两人一左一右,神情凝重,沉声道:“你是圆觉大师大师?果真是武功了得。”那人将毡帽除下,露出光溜溜的一个头颅,顶上真有九颗戒疤,笑道:“别人都唤我老和尚,只有你们两个叫我是大师,这马屁拍得极好,我欢喜,只是也有些汗颜,羞臊得身上都要出汗了。”毡帽轻轻摇摆,以为轻扇。 葫芦汉子冷笑道:“大师也好,老和尚也罢,我兄弟二人久仰你在江湖中的大名,只是你为何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来百兽山庄将宗王爷的心爱之物打死?”那名叫圆觉大师的老和尚道:“你们虽是完颜乌蒙养的两条走狗,但论身份好歹也是武林中人,如何大放狗屁、恶臭不堪?这王爷乃金国重臣,何时成了百兽山庄的庄主?就算他接任了庄主一职,按照江湖规矩,也该广发江湖帖,邀请同道中人庆贺才是。” 陈青桐低声道:“晴儿,你说怪不怪,佛门禁忌杀生,他却将人家的马匹打死了。”丁晴莞尔,道:“只看他喝酒吃肉的模样,莫说打死一匹马,就是杀人也不足为怪。” 话音甫落,听得阵中圆觉大师大师大声道:“我酒劲上来,现在甚是困乏,只想睡觉,你们‘竹芦双怪’若是犯闲,且到别处去调皮吧。”便如大人喝斥小孩儿一般。陈青桐见丁晴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小心问道:“你怎么了?”丁晴摇摇头道:“这两人的武功虽不及酒肉和尚,但也极其高强,武林之中,修为如此之深者,寥寥可数,为何却从来没有听过什么‘竹芦双怪’的名号?莫非是宗亲王从塞外招徕的高手不成?” 陈青桐道:“你既不曾听过,可见这两人是没什么名气的。”丁晴扑哧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当我是百事皆通的老夫子吗?这马屁拍得可不好。” 那葫芦汉子眉宇轻挑,冷笑道:“我以为自己二人名微,不值一晒,不想尚能入大师的法耳,委实是受宠若惊。”圆觉大师大师道:“你们虽身怀绝学,江湖罕有敌手,但贪财成嗜,好色成性,只爱在那多少金银脂粉之中厮混纠缠,若是专心致意在这江湖之上扬名立万,只凭着各自的浑厚内功与精妙招式名震江湖,试问这南北武林,金宋两地,又有几人能够抵挡?” 那“竹芦双怪”冷然道:“大师如此谬赞,我兄弟二人那可是万万担不起。”圆觉大师大师摇头道:“并非妄赞,铁葫神樵的铁葫芦刚猛至强,横竖劈打之下,裂石破岩,撼人魂魄;虬钓散人钓竿招法阴阳互济,刚柔并合,即可攻,绵绵不绝,亦然能守,滴水不漏。”他如此说话,倒是句句实在。 铁葫神樵不觉心中得意,道:“大师的武艺也是极高的,你我既然都是好手,两相争斗起来,必难免一伤。只是打死宝马一罪,干系极大,毕竟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师何不随我们到百兽山庄一趟,好歹将此事做一个了结?”虬钓散人道:“我兄弟在王爷面前多少有几分薄面,定然极力求情,若能减免责罚,决不稍加丝毫惩戒。”他二人也知晓圆觉大师武功极高,但自恃内外兼修,更有绝技术护体,料想二人联袂,这老和尚再是厉害,也断然抵当不得的。圆觉大师大师要是识时务,忖度之下,也该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以免吃上苦头。却见老和尚往地上一躺,懒懒道:“不好,我酒劲此刻上来了,头也晕,腰也疲,腿也软,万万挪动不得半步。要去百兽山庄也好,柴房牢垣,当能好好歇息。只是如此情景,还烦你们辛苦一些,来抬我过去怎样?老衲感激不尽。” 铁葫神樵脸色陡然变化,青白不定,嘴角一撇,欲言又止,那虬钓散人却是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这老秃驴,胆大包天,怎敢戏弄我们?” 第十七章 剧毒怪蛇 圆觉大师不以为然,侧过身去,有意无意将外袍下摆撩起,噗的一声,放出长长一串响屁。铁葫神樵对虬钓散人道:“贤弟,你我无论再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耳边之风,听且不闻了。便是偶尔听下去几句,那也不过是在他的肚中打上一个滚,翻上几翻,又变成一团臭气从他屁股出来了。”虬钓散人大怒,厉声骂道:“臭和尚,真是该死。”飞身而起,左臂微微抖动,钓竿若虹,化作一道弧圈,便往圆觉大师罩下。铁葫神樵双手一分,铁葫芦嗡嗡作响,猛袭圆觉大师大师身前而来。 圆觉大师大师本是坐在地下,眼见葫芦与钓竿同时打到,倏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钓竿,左手跟着伸出,迎着铁葫芦一掌拍出。这一掌中蕴力藏劲,甚是凌厉,那渔人只觉虎口酸麻,钓竿几乎被圆觉大师大师一拂拂脱出手。说时迟那时快,圆觉大师大师身形不动,五指如钩,变爪为指,铁葫神樵只觉手中铁葫芦忽然转向,迎向虬钓散人的钓竿,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铁葫芦将钓竿击得飞过一边。铁葫神樵一愕,顺手运力,手握牛皮绳索,铁葫芦猛地向圆觉大师大师头顶击下。虬钓散人钓竿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圆觉大师大师胸前。圆觉大师大师冷冷哼了一声,大袖飞舞,双手指、掌、爪、点四技齐施,将两人猛烈袭击片刻消解无形,门户守得丝毫不泄。这一守果然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越放越大,铁葫神樵与虬钓散人两人被逼得渐渐退开,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这时圆觉大师掌力若吐,两人必然受伤。再斗片刻,圆觉大师大师不再加催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不胜不负的均势。 那虬钓散人钓竿使出长矛的矛法与宝剑的剑法,招法忽变,钓竿振动,只听得嗡嗡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枪,下六枪,前六枪,后六枪,左六枪,右六枪,连刺六六三十六枪,正是山后杨家枪法三十六路夺命枪,称为天下枪法中攻势第一。圆觉大师大师左掌挡住他的枪法,右掌随着铁葫神樵的铁葫芦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青桐锤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铁葫芦飞来的方向震歪了,每一葫芦都是贴顶而过,却触不到他一根毛发。 待得虬钓散人堪堪刺到第三十六枪,圆觉大师大师猛地一声大喝,右手中指曲起,看准钓竿来势,猛往钓竿身上弹去。这铁指神通的功夫乃是少林二指禅脱胎而来,力大劲厉之极,只听得铮的一声,钓竿抖动不休,那虬钓散人手臂酸麻,钓竿几乎把握不住,心头一惊,向后跃开,铁葫神樵猛地把牛皮索一放,铁葫芦轰轰闷响,果然便如唐朝第一名将李元霸七百斤重的青桐大锤一般疾飞而至,声势极为惊人。圆觉大师大师冷冷地哼了一声,掌心忽地一旋,那铁葫芦尚未碰着他的手掌,便已倒飞回去,铁葫神樵心中大骇,牛皮索脱手,飞身跃出,只听喀喇喇一阵闷响,一株双人合抱的大树,已然被铁葫芦拦腰打断! 陈青桐与丁晴相顾骇然,心中皆道:“这两人武功果真高强,先前与我等争斗,若是如此打法,只怕我们抵挡不下十招!”却不知“竹芦双怪”脾性怪异凶残,但素来眼高于顶、骄傲自负,在完颜乌蒙与济南侯面前,与他两个胆大妄为的“金兵”对手,已然自降身份,总觉用上真正本领实在不妥,唯恐被人耻笑。其后觉陈青桐与丁晴武功不弱,以刀使剑,频频生险,方才渐渐警觉,待要认真应付之时,那两人竟然觑空逃走。后追至百花林,不知深浅,又为丁晴“惊惶”吆喝与陈青桐“苦楚”呻吟所迷惑,深恐陷入六十四卦金锁阵的埋伏,只敢在外窥探,不敢入内追击,等到察觉异样,面前森然诡密之物,不过是无用之物时,陈、罗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说来也巧,两人气急败坏时,见一人又从阵中跑出,正是三日前跑到百兽山庄劫掠完颜乌蒙钱财,被发觉之后,打伤众多兵卒,又一掌拍死宝马“千里乌铁遛”的老和尚,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此人武功之高,委实深不可测,喜的是若能将他擒获,押回百兽山庄,完颜乌蒙非但不会为难自己,说不得开怀之下,还当重重有赏。思忖如是,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躲在丛中埋伏,伺机偷袭。孰料圆觉大师大师内力浑厚无比,耳目敏锐,更胜自己两人三分,听得他们的呼吸,一语勘破其行踪,这才迫不得已,动手相拼。 圆觉大师大师一掌击飞铁葫神樵的铁葫芦,袍袖鼓荡,盘旋飞舞,陡然一指弹出,正铁葫神樵只觉小腿一麻一痛,登时无法站立,踉跄跌倒,虬钓散人心中一凛,急抢而前,钓竿带风,猛地刺出。他下手极狠,毫不留情,这一刺实乃毕生功力之所聚,风声呼啸,声势骇人。圆觉大师大师身形敏捷,袍袖反卷,猛地向外一推,喝声:“去!”虬钓散人只觉手中一轻,钓竿已被圆觉大师大师硬夺出手,身不由主腾云驾雾般直飞出三四丈远近,啪嗒一声重重落地,摔了个眼冒金星,喉头发甜,一口献血直喷出来。 只听一声怪啸,铁葫神樵蓦然腾空飞起,双掌向圆觉大师大师天灵盖拍下。他知这和尚武功之高,实在匪夷所思,掌力凝聚,当是非同小可,裂石摧金,威力极大,声若雷霆。圆觉大师大师冷冷一笑,袍袖一拂,袖中拢指,啪地一声轻响,指掌相交,铁葫神樵掌心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已吃圆觉大师大师铁指神通点着他掌心劳宫穴,丹田内气,尽数被破,真气反击,牵动五脏六腑,浑身冷汗涔涔,直退出三丈多远,脸色灰白,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实际上他此刻铁掌掌力被破,雄厚无比的内力被圆觉大师反激回来,受伤之重,远比虬钓散人更甚至。他喘息片刻,涩声道:“老和尚,你、你好厉害,日后若有机会,再来找你讨教!”一手搀扶樵夫,半句话不说,两人相互扶将,蹒跚出林去了。 圆觉大师大师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道:“打斗一场,我的瞌睡都被赶跑了。”拿起地上酒坛,道:“你们这两个娃娃,还不出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丁晴笑道:“既然行踪暴露,再不情愿,也只好出去见见这位高人了。”两人出林,来到圆觉大师大师跟前,躬身一礼,道:“老前辈好。”圆觉大师道:“若不是我这老骨头还算是硬朗,早被那两个恶人打死了。你们说说,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陈青桐不知他的用意,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丁晴嘻嘻一笑,道:“您老人家说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圆觉大师不觉莞尔,抚须笑道:“你这女娃娃,倒也诡怪精灵。你二人躲在丛林之中,见我苦斗那两个坏蛋,即不侠义为怀,出来帮忙,也未报答恩情,舍生忘死,这等心思,可谓坏透之极。但你们若是到那百兽山庄,替我盗来一壶‘千里香’,我便算你们是好人。”陈青桐道:“前辈若是还不解瘾,我便替你回酒香村买上一壶好酒。”丁晴轻轻推他的肩头,道:“一壶酒要十五两银子,你我皆是穷人,哪里充得起这般富豪?大师要喝完颜乌蒙的美酒,我们替他取来就是了。”圆觉大师大师道:“你这男娃娃,还不如这个女娃娃,莫非畏惧金狗威势?” 此言一出,陈青桐心中豪气又生,充沛胸襟,大声道:“金狗再凶残,我也不怕。”圆觉大师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正人君子,嫌弃偷盗,颇为不屑,是不是?好,你将这枝上的几片桃花摘去,权且当作一壶‘千里香’的酒资。”陈青桐哭笑不得,暗道几片桃花怎能代替银两,却听得圆觉大师道:“北方寒雪之地,树木草禾俱是枯萎,唯独此地蓄有温泉,滋润百花根底,依能开放,所谓物以稀为贵,这几片桃花还不值钱麽?”丁晴笑道:“值钱得很,我二人去去就回。”拉起陈青桐跑开。 二人跑出林外,陈青桐蓦然道:“晴儿,真要趁夜入庄?”丁晴道:“自然要的,好歹还他的人情。”陈青桐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今晚不过与他初次见面,如何就欠了他的恩情?”丁晴笑道:“那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若非为他破坏,你我那能那般轻易地脱困?” 二人趁夜来到百兽山庄之外,悄悄翻墙而入,趁着夜色沉暗,跃廊穿园,寻觅所谓“千里香”所在,但看那累檐叠角,灯笼迷离,方向不识。丁晴纵身跳上一处屋脊,见后墙之内,垒有谷仓,喜道:“那里定是厨房所在,存米存油,存菜存酒。”摸去一探,果真是厨房不假,又将耳朵贴在墙上倾听,里面一片安静、悄无声息,便掀开窗子,小心翼翼地纵入其中。两人一番搜索,不多时,就在架上寻得一小坛水酒,看瓷坛上红贴,正是“千里香”三字。 两人正在窃喜,忽听得外面传来阵阵脚步声,二人一惊,使个眼色,飞身上了横梁。少顷只听嘎吱一响,窗口被人推开,有两个人影窜了进来,就地一个翻滚,站起身来,扑打身上的灰尘。陈青桐与丁晴看得真切,灯光之下,面目分明,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三山斋斋主吴千秋与“铜笛仙”蒋礼。两人举止诡异,一身劲装黑衣,手提长剑、铜笛,一步一望,小心谨慎。丁晴附耳道:“他们鬼鬼祟祟,定然不安好心。” 那蒋礼料想厨房安全,反手将窗户掩上,问道:“你果真没有看错,完颜乌蒙的新宠正是辛家小姐?”吴千秋道:“宝藏地图既然是假的,真图不在辛瑛身上,便是在辛芙身上。辛芙下落不明,且先从辛家大小姐入手,得不到地图,也能逼她吐露线索。”蒋礼道:“百兽山庄防卫森严,想来比他大都的宗王爷府也毫不逊色,你我要挟辛瑛,只怕不易称心如意。”听得外面有敲梆打更之声,一队金兵巡夜而过,二人不觉俯下身子,躲在柴草堆后。两个金兵进来,道:“夜巡辛苦,他妈的,也没留下好酒好菜。”抓了几个馒头出去,渐渐走远。吴千秋探头探脑,蹑手蹑脚走出,将门合上,长呼一气,道:“当初完颜乌蒙带了三千士兵围剿百兽山庄,事成之后,撤了一千,还有两千,皆是军中勇士,不可小觑。” 蒋礼脸色一变,道:“既然如此,你我还冒险来此作甚?若被发觉,一百条命也死没了。”吴千秋不以为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宝藏,就是冒险一次也是值得的。”蒋礼大不以为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接下来怎么做?”陈青桐微微摇头,暗道:“你明明知晓这个道理,毕竟还是抵当不得金银珠玉的诱惑,可见人心之贪,大可吞天。” 吴千秋颇为得意,道:“白日辛瑛的伺候丫头去镇上采办胭脂水粉,我趁其不备,在她身上撒了一些碧叶粉,此物无形无色,无气无味,却只有我的宝贝可以闻到,只让它带路就是了。”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管,拔开塞子,放出一条金色小蛇。这蛇纤细无比,比那蚯蚓也大不得许多,顺着门缝便钻了出去。蒋礼恍然大悟,笑道:“亏你想出这等法子,又有如此宝蛇。”吴千秋道:“三山斋遍收天下奇珍异物,还有许多宝贝是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蒋礼蓦然一省,道:“路上若是遇着巡逻的金兵,自然难免冲突,金蛇却不停下,若此分散,如何是好?”吴千秋笑道:“它是雄蛇,最是恋春,我袖中尚有一条银色雌蛇,你可明白?”蒋礼暗笑掩口,道:“明白了。”二人悄悄推门出去。 陈青桐与丁晴从梁上一跃而下。丁晴笑道:“王爷的宠妃有难,你我可要去救她?”陈青桐道:“她心狠手辣,迟早都有报应,又委身鞑子,屈身事敌,我救她作甚?!”丁晴眼睛一转,噗哧一笑,道:“我也不愿意去救她,只是那条金蛇实在有趣,我们何不过去看看热闹?”将“千里香”交在他手中,拉着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夜色中但见前面两条人影,隐隐约约,恍惚若现,便疾跟踪下去。绕过走廊,越过水塘,见蒋礼与吴千秋在一扇窗前蹲下,吴千秋从怀中掏出一支吹管,舔破窗纸,将管口塞了进去。陈青桐低声道:“这是蒙汗吹管吗?以往只在书中看过,不想今日亲眼所见。”丁晴道:“下三滥的手段,不成大器,不见也罢。” 里面一个女子咦道:“怪了,这是什么香味?叫人醉醺醺的。”声音娇嗲慵懒,听在陈青桐的耳中,不觉一怔。丁晴搡他臂膀,低声道:“那辛姑娘被妖物熏翻了,你还不去救她?”陈青桐眉头微蹙,摇头道:“不对。”丁晴奇道:“什么不对?”陈青桐满腹狐疑,似乎觉得哪里有些异样,但支吾得半日,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蒋礼喜道:“你这蒙汗药果真了得,不过些许粉末,便将她迷倒了。”吴千秋得意道:“它不同寻常蒙汗药,也是我三山斋的珍藏。”方要推窗进去,里面忽然跃出一个人来,一掌往他面门拍去。吴千秋大惊失色,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过,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跳出过廊的护栏,落在院中草地之上。蒋礼见势不妙,慌忙后退,一杆铜笛护于胸前,心惊肉跳。那人说来也怪,不去追击他二人,反倒纵身往小院门口飞去,将落地之时,双足磕碰门闩,却将院门关闭。 陈青桐低声道:“她的武功怎会如此高强?是了,把院门封堵,这是要关门打狗了。”丁晴笑道:“‘他’者非‘她’也,你识错了人呢;关门打狗,却也未必。”陈青桐愕然,定睛观看,更是瞠目结舌,原来此人不是其他,正是“竹芦双怪”之一的铁葫神樵,听他沉声道:“哪里来的小贼,敢坏爷爷我的好事。”蒋礼与吴千秋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以。便在此时,屋门嘎吱作响,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年轻的红衣女子晃晃悠悠走了出来,一手扶将门框,一手摸着额头,喃喃道:“卢大爷,是谁呀?此事若是被王爷知晓,我一条性命难保。”吴千秋看清她的面目,大惊失色,道:“你,你不是伺候王爷宠姬的婢女么?如此会在此地?”转念一想,蓦然明白,这卢先生本是贪色之人,只在这山庄数日,不曾上妓院快活,早已按捺不得,又见辛瑛旁边的这位婢女虽算不得美人,倒也周正,于是便去勾搭她上手。那婢女平日被严禁不准与男子交往,但正逢年少青春,亦是思春慕欢的年纪,被这铁葫神樵一番挑逗,淫心大动,竟一拍即合。是晚辛瑛心情不佳,早早睡去,她得了空暇,便乘隙来到卢先生的房中,恰好卢先生受伤归来,这婢女极尽献媚之能事,终于惹得卢先生与她各自宽衣解带,媾和云雨。所以金色小蛇循着气味一路觅来,不见辛瑛,反倒来到了卢先生的屋外。所谓最冤枉之“引狼驱虎”,莫过于此,二狼孱弱,一虎凶悍,怎能匹敌?那卢先生一掌逼开蒋、吴,急急将小门关上,一者就是防止巡逻金兵过来,丑事终究败露;二者便是要杀人灭口,取这一双黑衣“蝥贼”的性命。 吴千秋躲避及时,不曾被他伤着,但也见识过他的掌风,揣度得他的武功厉害,此刻见他神情阴森,双目狰狞,心中寒意陡起,道:“蒋兄,你我若不联袂,今日恐出不得这个小院,须臾之间,竟要变成游鬼亡魂了。” 蒋礼有个习惯,对手要是太强,不待交手,便会落荒而逃,是以他以前有个绰号,名叫“不可力敌”,后来屡被江湖中人耻笑,才不得不将这绰号改了,以兵器名,改成“铜笛仙”,眼前形势危急,根本没有丝毫回还余地,无奈之下,一步步挪到吴千秋身边,双手微抖,紧握铜笛,附和道:“吴兄,你我自逃难以来,结下了深情厚意,此刻逢上强敌,正该齐心协力,共同进退。” 卢先生冷眼一扫,嘿嘿冷笑道:“好一个共同进退,可惜你们不是一男一女,若能当一对生死鸳鸯,那也是一段佳话了。”他铁葫芦不曾带在身上,但毕竟是武学大行家,若非好色贪财,甘作完颜乌蒙的走狗,行走江湖,那也是一代武林宗师。他只看吴千秋与蒋礼二人身法、架式,便知他二人武功稀松平常得紧,赤手空拳也能轻易将两人抓下,遂双掌一合一分,倏地向两人拍出。 吴千秋喝道:“你不用兵刃,莫非看不起我二人?真是岂有此理!”言虽如是,十分心情,有七分忐忑,却有三分暗暗的欢喜,长剑一抖,向他掌心用力刺去。这一剑攸关性命,全力聚神之下,又快又狠、又准又毒。蒋礼之铜笛,不如铁棍铁棒沉重,不能劈砸,又不同刀枪剑斧尖快锋锐,也无法戳刺扎挑,是以专攻打穴之妙,见对方一腿前迈,便往他“膝眼”点去。卢先生本有小觑之心,不曾想他二人狗急跳墙,剑笛凌厉之极,不由一惊,纵身跃起,飘开一丈。他自恃高手,但第一招便被这两个小小“蝥贼”逼退,不觉有些羞惭,脸色臊红,颈脖滚烫,幸好被夜色遮掩,不被他人发觉。今日一晚之间连败两阵,委实是成名以来前所未有,当下恼羞嗔怒,双掌一错,疾步而前。吴千秋与蒋礼见居然能将他迫开,既是意外,又是欢喜,精神一振,暗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剑笛双出,要抢先机。卢先生骂道:“疯狗狂吠,咬到我的头上来啦!”不退反进,一手去夺铜笛,一掌欺近,横掌如刀,猛击吴千秋。他内力极高,吴千秋颇为忌惮,慌忙撤招后退。卢先生运掌成风,三五招之间,便将两人逼得只有招架之功,竟无丝毫还手之力。 又斗得几招,蒋礼“不可力敌”的老毛病又犯,眼睛一转,道:“吴兄,你先勉强撑持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吴千秋大惊道:“你去哪里?”见蒋礼纵身跃入走廊,顿时恍然大悟,暗道:“是了,他若能擒获里面的那位婢女,便能要挟这魔头。”牙关紧咬,连刺三剑,卢先生窥得蒋礼心思,不觉一惊,忖道:“杀了那贱人倒也无妨,只是天亮之时,那辛女若是不见了贴身伺婢,跑到宗王爷那里告上一状,王爷追究起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一掌拍下,掌风呼呼。吴千秋拦挡不住,卢先生飞身跃起,几个起落,追到蒋礼身后。蒋礼倒也滑溜,见他跟到,急转身跳出。待卢先生追出,吴千秋又往屋内去,如此一来一往,一时对峙不下。 铁葫神樵心中大怒:“我送老二去他小院歇息,精疲力竭,本想回到房中与这女子好好欢娱戏耍,不想却被他二人捣乱,弄得老子兴致索然,实在是可恶!”蒋礼偷眼一望吴千秋,不觉懊丧:“与你一并寻宝,每每不见宝藏,却几乎丢了性命。莫非你是扫把星?专带给我晦气?”三山斋斋主也是心惊肉跳,暗道:“得来宝藏委实不易,他日要是寻得金银,性命保全,定要极尽奢侈,方才不枉生平这许多的苦难。”三人各有心思,陡然听得外面锣声,一人道:“卢先生为何将小门关上了?”另一人笑道:“你小声一些,这里是他居住的小院,要关便关吧,我等少了一处巡逻之地,岂非也能轻松一些么?”几人说话之声渐渐远去。院中三人各有忌惮,不敢大声喘气,听得外面金兵走远,方才松懈,只是彼此依旧对峙,谁也不敢轻易动弹。 便在此时,墙外忽然扔进一物,甫一落地,便昂首吐信,缓缓逼近他三人。陈青桐与丁晴在瓦上看得真切,见它七分象蛇,却又三分若蜥,尾部生有双爪,浑身上下,金色通透,不觉讶然,面面相觑,也不知到底它是甚麽样的怪物。吴千秋殊好收集天下种种珍稀之物,见得此兽,又惊又骇,忙不迭往后退去,惊道:“这,这是乌骨蜥蛇!若是被它咬上一口,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丧命!”蒋礼闻言,心惊肉跳,一个纵身跃到他的身边,道:“吴兄,这蜥蛇如何会出现在此地?” 吴千秋道:“它本由百兽山庄之三庄主孟三点饲养,此庄被金兵围剿之后,三位庄主下落不明,它也失踪已久,至于此刻为何又回到此地,我与你一般莫名奇妙,也是不得而知。”言罢,见那蜥蛇双目红赤,作势要扑,不觉骇然,攀上一处假山,虽然狭窄,二人相互扶持,勉强站立,不敢下来。陈青桐低声道:“莫非是奇蛇念旧,于是自己寻着故居,回来探视?古人云‘老马识途’,想必这老蛇也是一样的。”丁晴扑哧一笑,道:“这蛇再是厉害,既然不生翅膀,断然飞翔不得。你看这院墙高约两丈,它怎能自己过来?”陈青桐道:“你看它后生双足,不能爬墙么?”丁晴摇头道:“它双爪只能撑立而已,不可爬墙。”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看对面墙头,似乎有人探头探脑,想必就是昔日逃走的孟三点,如今回来,便是伺机报仇,那蛇飞不得,当然就是被他扔进来的。” 丁晴意料得不差,那人正是孟三点,眼见得蒋礼、吴千秋跃上庭中山石,蜥蛇一时也奈何不得,便吹出一声口哨。蜥蛇听得,双目红赤之色大炽,先向廊中卢先生扑去。铁葫神樵素知毒物的厉害,见它扑将过来,不由脸色一变,双腿一弹,跳上了廊顶,攀附着横梁不敢下来,却在此时,屋中婢女听得外面安静,以为“蝥贼”已被赶走,便推门来看。蜥蛇长舌吐信,见着生人,猛然冲将过去,朝着她的小腿便咬上了一口。婢女啊呀一声,跌倒在地上。蜥蛇心情极其凶猛,缠在她手腕之上,恶狠狠地又是几口,便见这偷情的婢女一阵抽搐,顿时毒发身亡。卢先生不敢怠慢,猛然跃下,疾如闪电,伸手抄起婢女尸身,便往院墙扔去,蜥蛇盘附于婢女手腕,一时不及挣脱,一并飞了出去。便听得有人咦道:“奇怪,你怎么回来了?”言罢,又是哎呀一声,状若凄厉。丁晴低声道:“这蛇的主人,竟被他饲养的毒蛇所伤。”原来蜥蛇随着尸体被抛出,已然受惊,狂兴大发,见人就咬,便是自己的主人也不能例外。 卢先生擦拭额头冷汗,哼道:“听闻此蛇毒没有解药,且看你这毒郎君怎样自救?”他眼目极其锐利,方才在梁上之时,有意无意之间,便觑见了外墙的鬼祟之人,月色映照之下,认得是当日从自己手中逃走的孟三点,心中不觉又急又气,心念一动,便有了主意,于是鼓足胆气,有了方才的冒险举动。 只是如此一来,便闹出了老大的动静,外面有人惊道:“不好,有刺客。”周围锣鼓喧闹,金兵皆执火明仗,提拿兵刃,纷纷围拢过来。蒋礼惊道:“吴兄,你我再要滞留,只怕稍时果真要成为这庄院中的游魂野鬼了。”吴千秋牙关紧咬,道:“蒋兄言之有理。”二人从假山跃起,落在墙头,蓦然风声呼啸,却是一支飞镖不知从哪里袭来。吴千秋仓促之下,长剑不及抵挡,只好长袖甩荡,将之震开,用力甚猛,袖中的两根竹管跌下,也是浑然不觉,急急夺路而逃,瞬间无影无踪。卢先生慌忙进屋,将婢女残留的衣物塞入床底,吹灭灯火,上床假寐。不多时,有人捶打小门,大声叫道:“卢先生,有刺客,有刺客。”便听得嘎吱一声,这铁葫神樵状若推门而出,拨开小院木门的栓棍,懒洋洋打着一个哈欠,一手犹然扣将双襟,道:“怎么了?”一个金兵神情张惶,颤声道:“有,有刺客。”卢先生脸色大变,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道:“王爷怎么样了?”那金兵应道:“王爷万福,幸好无恙。”卢先生长叹一气,缓缓道:“那就好。”又道:“刺客往哪里跑了?”金兵道:“追赶不及,未能辨识得刺客的方向,被他逃了。”他以为刺客只是一人,是以说道“他”而非“他们”。另外一个金兵急道:“那刺客委实可恶,自己逃了不说,还留下一个女子的半裸尸身,就,就在先生院墙之外。”卢先生大惊,道:“什么?那女子是谁?”金兵颇似为难,道:“她面目发青,五官不好辨认。只是细细打量,却有些象是伺候王妃日常饮食的婢女小花。”此言一出,卢先生神情甫变,骇然道:“王妃怎样?还不随我过去看看。”引着这队金兵急急奔出,顺手将院门关上。待他们走远,陈青桐与丁晴从屋檐跳下。丁晴从草间拾起双管,轻轻把玩,笑道:“金银双蛇,从此弃暗投明了。”言语之间,颇为得意,倒有几分孩子气。 两人轻轻巧巧,趁乱离开百兽山庄,急急奔跑,回到百花林中。却见圆觉大师大师卧地睡眠,犹然鼾声不止。陈青桐低声道:“大师,我们替你取来了‘千里香’,你看味道可还合意?”连唤数声,不见他答应。丁晴嘻嘻一笑,道:“青桐哥哥,我们就将这酒倒入地下吧?”陈青桐手捧酒坛,不知所措,听她如此言语,不禁哭笑不得,道:“你我费了半天的力,好容易取来这水酒,怎可泄于泥土?稍时这位大师醒来,讨要酒喝,那时拿什么给他?破阵的恩情,岂非不能偿还?”丁晴笑道:“将酒水倒入地上,便是偿还了他的恩情。”见他不解,不觉莞尔,走前几步,在老和尚身边蹲下,低声招唤得几声,依旧是鼾声雷动,不见动弹。丁晴站起身子,道:“他睡‘死’过去了,就是死人。以往祭奠死人,是怎样一个法子?”陈青桐喃喃道:“就是将酒水倒于坟前。”丁晴道:“来不及给他立坟,便将这‘千里香’倒在他的身上如何?”一把抢过酒坛,摆开塞子,就要倾倒。陡觉一阵风响,手中酒坛被人夺去,圆觉大师大师哈哈大笑,坐在地上,仰脖便喝,身形果真迅捷无比。陈青桐愕然道:“大师醒了?”丁晴笑道:“不想这‘千里香’还能让死人复活,妙哉,妙哉,如此一来,就该叫做‘千里招魂’了。”圆觉大师哈哈笑道:“你这女娃娃目无尊长!拿我这化外的和尚肆意开心?”丁晴转到陈青桐身後,道:“你喝酒吃肉,虽是和尚,也是一个红尘厮混、化外不纳的和尚。”圆觉大师一怔,畅怀大笑,道:“不错,我是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是以才被少林寺赶了出来,任我在俗世自在逍遥。” 他喝着酒,心中痛快,对陈青桐道:“娃娃,我看你以刀代剑,与那竹芦双怪斗得激烈,虽然不是其敌手,但剑法颇为不错呢。”继而摇摇头,又道:“非也,非也,我不是说你使的泰山派剑法,而是后面那老鬼剑法,莫非你是那老鬼的徒弟么?”上下打量陈青桐,神情疑惑,道:“你长得还算是俊俏,却算不得什么武学奇才,那老鬼脾性怪戾,从来不肯轻易收徒,又怎会看中你这资质平常之人?” 陈青桐苦笑道:“在下确实如大师所言,并非习练武艺的材料,这,这剑法我也是偶尔从一处山洞学来,并非拜过那位高人为师。”他自从习得泰山禁地中的壁画剑法,屡次三番被其所救,虽然不曾见过镌刻壁画之人,但心中对其颇有感激,猜想圆觉大师一口一个的“老鬼”,或许就是此人,因此不肯附和苟同。圆觉大师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娃娃,你这圣贤之书没有白读,还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的道理。” 他酒量虽大,但先前一坛酒下肚,藏蓄于腹,此刻又受得“千里香”的强悍酒劲,渐渐有些醉意。丁晴笑道:“原来我们扮作金兵与两个老怪打斗,却被你在树林中悄悄窥探。他们虽然武功高强,年轻力壮,毕竟也当不得这程咬金的三板斧,唬得人一大跳。”圆觉大师哼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怎敢说他们年轻?若是论其年纪,也该有五十余岁,将知天命,不过是内力精深,驻颜有术,保养甚好罢了。”陈青桐与丁晴面面相觑,暗暗吃惊。听老和尚又道:“男娃娃的剑法也不是什么程咬金的三板斧、只是唬人、不堪大用。那老鬼剑法通神,天下罕有其匹。你若能体会其中精髓,体内真息充沛,随意一剑,天下又有几人能够抵挡?便是老衲,也不敢大意,须得小心应付。” 丁晴道:“他有这么厉害么?他究竟是谁?”圆觉大师方要说话,仿佛听得什么动静,脸色一变,道:“不好,这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的主人来了,我破了她的阵法,她心中恼怒,岂能善罢甘休?”转身要走,却被丁晴一把扯住袍袖,道:“你武功这般高强,难道还怕他不成?”圆觉大师叹道:“若论武功,她就是十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只是我破坏在先,颇为亏理,心中羞惭,哪里还敢见她?”轻轻一滑,脱了丁晴的拖扯,急急奔去,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无影无踪。二人正在愕然,听得啪哒之声不绝,却是林外有两人搀扶而来,一人为持,一人极其孱弱,跌跌撞撞,走上几步,噗通跌倒。一人爬起,用力摇晃另一人的肩头,道:“三弟,好歹坚持,千万不可睡着,否则从此便醒不来了。”丁晴拉着陈青桐躲在一处丘后卧下。陈青桐暗道:“他们是谁?”听得那人道:“我叫你不要玩弄毒物,如今可好,却被自己饲养的蜥蛇伤害,一时又没有解药,这可如何是好?”听其焦急之中,隐约有些啜泣,细细倾闻,似乎是女子的声音。胡思乱想之间,听得又有人远远叫道:“大姐,我,我寻遍了这四周,也不曾寻到血灵芝。”走得近了,月色之下,看此人头上的毡帽颇为古怪,好似糜鹿的尖翘双角。丁晴一惊,低声道:“我与师父游历途中,曾经看得过他,他是百兽山庄的二庄主周冶平,如此说来,这位大姐便是大庄主南宫音吗?”陈青桐道:“躺在地上的伤者,那就是三庄主孟三点了。” 第十八章 曲折迂回 只听南宫音叹道:“血灵芝本来就是稀罕之物,往往可遇而不可求,今番要救三弟的性命,它却无影无踪,这可如何是好?”周冶平顿足道:“我再去找找看。”方要迈步,听得地上孟三点颤声道:“二哥,你…你不用去了,这蜥蛇之毒厉害无比,便是得了那血灵芝,只怕也救不了我。”他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此刻天色渐渐放亮,东方晨曦破晓,他的面目被看得真切,却是一片铁青,血色惨淡。南宫音手足无措,道:“三弟,你少要说话,太过耗损气力。” 孟三点凄然一笑,道:“大姐,我此刻??????此刻要是不说话,只怕此后就没有机会说话了。我,我??????我错了,本该分出轻重,先去寻那完颜乌蒙这狗贼复仇才对,他酒囊饭袋,一介窝囊,断然不是我的对手,更??????更不能伤我如此至重,可是我好??????好糊涂,偏偏按捺不得心中的怒气,想起当日被‘竹芦双怪’羞辱之耻,反倒先去寻他报复,却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咳嗽一声,吐出几口黑血,道:“今日若死,劳烦你??????你们就将我埋在此地罢,但碑字之上,只写我的小名即可,待宗王爷的手下金兵搜索而来,也不至??????至于生疑,把我刨坟毁尸。” 陈青桐闻言,不觉一惊,暗道:“人死如灯灭,便是什么恩怨也可一笔勾销了,难不成他完颜乌蒙还要学伍子胥一般,攻入楚都之后,也毁坟鞭尸吗?”只听孟三点的声音渐弱,手足抽搐,吐出一口长气,声息全无。南宫音与周冶平见孟三点死去,悲从中来,不觉放声痛哭。稍时周冶平劝道:“大姐,若是‘竹芦双怪’带兵追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还是先将三弟入土为安,你我去别处避避风险才是。”南宫音听他说得有理,点头道:“不错,这笔仇恨,他日再来索回。” 二人就在土丘之旁挖掘了一个坑穴,将孟三点尸身埋入其中,插木为碑,躬身三拜,便往北而去。待他们走远,陈青桐与丁晴转出,来到孟三点的坟前,见木碑刻道:“幼弟苦郎之墓。”丁晴见坟冢孤单零落,晨风之中,莫不凄凉,不觉叹道:“果真苦也。”与陈青桐喟然一叹,往大都而去。 金都燕京,又称大都,为海陵王完颜亮迁建。昔日辽帝暴戾昏庸,横征暴敛,女真部落不堪欺压,遂尊完颜阿骨打为部落大首领,竖旗反辽,便以上京为起义据点,从此打下江山社稷,建立金国大业。建国后,完颜阿骨打荣华在手,但依然惦念旧地,于是在上京设会宁府,以为首都。海陵王弑金熙宗篡位,为平民愤笼络人心,便颁“求言诏”,上至朝野公卿,至贩夫走卒,都可上书建策。有人提出上京偏远一隅,往来征战多有不便,不若迁都燕京,挟北地之中以利四方。海陵王闻言大悦,遂纳此策,下诏建都,由右丞张浩全程监督,又废阴阳五行之说,多年方完,新都气象自此大是不同。 这一日,陈青桐二人来到那大都城外的清河村,走过一处院落,听得里面凄厉号角,不觉惊异,遂进去观看,却见一个赤裸的汉子被缚吊在树上,旁边一人,正用皮鞭恶狠狠地抽打。围观者甚众。每一鞭抽下,那人边浑身一阵抽搐,口中犹然惨叫,声音渐渐低沉。陈青桐又惊又怒,道:“如此鞭打,便是一头熊也要被打死了。” 丁晴道:“你且等等,说不得此人是且贼强盗,为此间的主人所仇恨,是以下手极重也未可知。”陈青桐道:“便果真是那强盗土匪,也不该如此鞭打。怎样惩罚,官府自然有责处定论。”就要上前,听得人群中有人哈哈笑道:“这里都是看热闹的人,大多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小兄弟能挺身而出,评论公道,也算得一条好汉,只是看你模样,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怎能拔拳相助?这打架的事情,还是我来办吧。” 陈青桐不及说话,便见人群中走出一个汉子,英武雄壮,气宇轩昂,厉声喝道:“住手,他犯了什么过错,你们敢这等使用私刑,罔顾我大金王法?”见执鞭之人充耳不闻,不觉大怒道:“可恶,却将我说的话当作狗屁了?”一把捉住他的右手腕,道:“我与你说话,你如何不答,只是一味地打人,却将我当成什么了?” 那人被这汉子捉住,大声骂道:“我是此地的温财主,我打我的家奴,关你鸟事?”拼命挣扎,就要挣脱。孰料这个汉子的力气甚大,左摇右摆,始终不能挣脱,不由恼羞成怒,将鞭子放下,被左手接过,朝着汉子恶狠狠地抽来。 那汉子也不躲闪,看鞭子过来,另一只手探出,轻轻握着鞭身,冷笑道:“你这恶人,这鞭子打得了我吗?”将它扔在地上,一足踏住,大喝一声,手臂用力,只听温财主杀猪喊羊地叫唤起来,道:“这,这手腕要折,折了,大爷饶命,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汉子道:“我好言好语与你说话,你不搭理我,偏偏要我动武用强,真正的贱骨头是也。我问你,他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如此歹毒地折磨于他?”温财主急道:“他偷了我的钱财,我才罚他。”树上那人听得,哭泣道:“这位大侠,小人唤作刘大牛,本是此地的佃户,素来安分守己,不敢为恶。温财主看中了我的妻子,要我让给他,我不肯,他便诬赖我是贼人,将我吊在这里打。还请大侠行行好,为我主持公道。” 那汉子道:“此话当真?”刘大牛道:“不敢有假。”汉子大怒,道:“你这肥猪一般的肮脏破落货,有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老子岂能轻易饶你?”手上更是用力,只疼得温财主五官拧成了包子,鼻涕眼泪流下,嚎啕大哭。陈青桐将刘大牛放下,寻来一件衣服,给他披上,饶是如此,那刘大牛依旧冻棏簌簌发抖。汉子问道:“你妻子呢?你都被打成了这样,她为何也不过来搀扶?” 刘大牛颤声道:“她被温老爷关在柴房里,出不来。”汉子一个耳光打在温财主脸上,那财主顿时半边胖脸高高肿起,喝道:“欺男霸女,占人妻子,乃是大罪!”三两下除去温财主的皮裘大衣,要刘大牛穿上。刘大牛不敢,却恼了汉子的急躁脾性,大声道:“好,你若是不穿,我这就放他,还让你把你吊在树上鞭打。打得过瘾了以后,他再去奸污你的妻子,如此可好?”刘大牛大骇,忙将皮裘穿上。不多时,听得一个女子哭道:“相公,你,你怎样了?”原来是丁晴悄悄跑到柴房,把他妻子释放了出来。夫妻二人甫一见面,抱头痛哭,道:“今日若非遇上几位好人,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也。温财主冻得浑身紫青,哀求道:“大侠,一场误会,你放过我吧。”汉子怒道:“这是一场误会吗?直到此时,你这狗贼还敢唬弄于我?”又是一个巴掌抡过去,劈啪响亮,那温财主的半边脸颊顿时大如猪头,红得发亮。温财主大哭道:“是,是,我该死,我罪大恶极,还望大侠给我一条生路,让我改过重新。” 汉子愕然,继而笑道:“改过重新?好,好,我给你一次机会。人家夫妻恩爱,你偏偏觊觎美色,要将人家拆散,这笔帐怎么清算?”温财主头也不敢抬起,喃喃道:“一切听从大侠发落!”汉子大声道:“是你叫我发落,却不是我逼你的,是也不是?”温财主微微称是,不敢顶嘴。听汉子道:“好,我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你叫人取五百两银子来,给这一对夫妻!”温财主急道:“可以,可以。”吩咐下人取来五百两银子,交给刘大牛。他夫妻二人心惊肉跳,却不敢不接。 汉子哈哈大笑,道:“你倒也乖巧,罢了,我心情好,就饶你一条狗命。”松开手,一脚踢在温财主的屁股上,将他踹了一个狗啃屎。 旁边有人将温财主扶起,一件毛毯裹在他的身上,仓皇逃进屋内。汉子对陈青桐笑骂道:“下回再见你作恶,老子一把火烧了你的安乐窝,把你发去做苦役!这位小兄弟,看你模样,莫非是江南人氏?”陈青桐见那汉子豪爽过人,不像居心叵测之辈,当下也不隐瞒。汉子笑道:“我叫乌尔都,请小兄弟与你那小情人一并去那前面的小营酒楼喝杯酒如何?刘家夫妻也一起过来吧。”陈青桐抱拳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乌尔都哈哈笑道:“老子生平,最喜直肠子直性子的好朋友做兄弟,你若再啰嗦,我就不和你做朋友了。”陈青桐也喜爱他性情直爽如此,抱拳笑道:“那就要令大哥破费了。” 乌尔都哈哈大笑,道:“这才像话!小兄弟虽是江南人氏,但这份豪情,较之我北国粗人也毫不逊色。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他三个并着大牛夫妻,出得院门,便往酒楼而来。围观百姓再无热闹可看,各自散去。 几人到了酒楼坐定,乌尔都点了酒菜,对刘大牛夫妻说道:“我不是吝啬,舍不得让你二人吃一顿好的。那温财主拿我没有办法,但你们是此地佃户,日后必定逃不脱他的报复。”刘大牛道:“大侠如此说话,必是替我夫妇想了一番调理安排。”乌尔都笑道:“你倒是聪明了。只是这安排其实简单,他的五百两偿金你们悉数拿去,到大都城内盘下一座酒楼或是商肆,做些买卖。那温财主是此地的土霸王,可是他一旦进入大都,又算得了什么?便见你夫妇二人,仇恨无比,怎敢为难于你?”刘大牛又惊又喜,颤声道:“大侠要将这五百两的白银全部赏给小人?你,你老人家不留下一些吗?”乌尔都道:“我要真是老人家,当然可以留下个一百几十两,买酒吃菜,逍遥自得。我如今年富力强,要它作甚?若是没有钱花了,我就再去温财主的家里索要一些就是。他敢不给我?老子拆了他的房子!”连连催促他二人快些离去。刘大牛夫妇不敢怠慢,千恩万谢,便往大都而去。 三人吃喝,谈笑风生,不多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吵吵嚷嚷道:“将温老爷打伤的强盗快些出来受死!”乌尔都哈哈大笑,道:“听听,那温财主这就找人来报仇了。”顾不得掌柜与一众食客的惊愕目光,大步走了出去。陈青桐道:“晴儿,你我出去看看。” 三人来到门外,见数十个胖瘦不一的汉子将乌尔都团团围住,各执兵刃。 乌尔都冷冷地笑道:“大爷就在这里,你们若有什么本事,何不尽数使将出来?”为首的一个汉子长刀一摆,怒道:“好猖狂的强盗,弟兄们,别客气,冲上去打死他,要是闹出了人命,自有温老爷扛着。”数十人齐声呐喊,一并簇拥上来。乌尔都大吼一声,道:“来得好。”一顿拳脚,片刻之间,将这帮打手打得鬼哭狼嚎,东倒西歪。丁晴低声道:“这人的武功,与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有几分相似,劲道刚猛,招式不退不避,有大开大阖之风。只怕他与尊胜法王耶律宗雷有些瓜葛。” 有人大叫道:“弟兄们,这人武功不差,方才若非手下留情,你我此刻早已扑跌在地、伤筋断骨。再要打下去,惹得他性起,只怕就不能善了。咱们不过受了温老爷的几十两银子和几坛好酒,犯不着为此陪上自己的性命。”另一人道:“大哥说得不错,你我现在已是鼻青脸肿,就是此刻回去,也算是对得起他了。”各人主意即定,一声呐喊,瞬间逃得干干净净,杳无踪迹。 乌尔都哈哈大笑,道:“你们武功不行,但也还识得好歹,知道大爷我手下留情,不曾痛下杀手,这逃跑的本领也是一流。”与陈青桐、丁晴回到酒楼之中,依旧大吃特吃。不多时,窗处又来了一匹骏马,风尘仆仆,气势急迫,马上一人,青布劲装,精神矍铄。陈青桐道:“这一次是过客,还是又来找你寻仇的?”仔细一看,那人马匹之后,尚有一匹空马,黑鞍墨镫,颇为神骏。丁晴道:“这是宝马‘追云’,如何在这里出现,而且没有人骑?” 乌尔都啧啧称赞,道:“丁姑娘好眼力。”陈青桐咦道:“他为何挥手?莫非是在向这边某谁打招呼?”话音甫落,却看乌尔都将一锭大银放在桌上,面有歉意,道:“陈兄弟,丁姑娘,我还有要事办理,就此失陪,咱们后会有期。”匆匆出门。便看那马上的汉子一声吆喝,勒住缰绳,将马歇下,与乌尔都不知嘀咕些什么。乌尔都点点头,跨上乌云驹,朝着酒楼这边一抱拳,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陈青桐与丁晴也往大都赶去,将近天黑之时,进了城内。二人在云岫阁歇息,各得一间上房,毗邻而居。第二日清晨,二人在楼下用餐,一位女真女子坐在隔壁的雅间,被一道雕花小栏杆隔开,与两个仆人自成一室,可见得是个养尊处优的千完颜小姐。她从屏风空隙处,不时往大厅打量,从众食客掠过,眼光瞥过丁晴,不觉一愕,眉头微蹙,若有所思。陈青桐低声道:“晴儿,那位小姐不住把眼看你,好不奇怪。”丁晴头也不抬,哼道:“你少要揶揄,莫不是甚不老实,与她眉目传情,犹恐被我发觉,于是如此说话,不至于教我生疑。”陈青桐闻言,哭笑不得,道:“你如何这般冤枉我?”推搡她的肘臂,喃喃道:“你不信么?她此刻向你走来了。你看看,定然是与你说话的。”此言一出,丁晴不由不信,抬起头来,只觉得身畔微风一闪,花艳艳的衣袂轻轻拂过,一个女子继而俯下身子,若花脸颜盈盈相对,笑道:“这位姑娘,你与我的一位朋友生得好像,可惜他是男子,而你却是女子。” 丁晴微微一笑,道:“天下相貌相似之人,比比皆是,只是姑娘为何将我看成是一个男子?这实在是有些教我啼笑皆非了。”那女真女子面色惊愕,道:“他也是你的这般从容,说话慢条慢理,颇有大将之风。”陈青桐闻言,暗暗窃笑。那女真少女不依不饶,转过身子,对着两个仆人问道:“你们可觉得她像洪少爷?”那两个仆人躬身一礼,道:“像极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般。” 少女点点头,对丁晴道:“你看,我没有胡说八道吧?你真的很像那位洪少爷。”眼睛一转,又道:“我叫完颜玉真,你可听说过这个名字?”丁晴摇头,道:“完颜玉真?这是金国人氏的姓名吧?我们从江南而来,大都是第一次涉足,不曾听说。” 完颜玉真闻言,似乎有些失望,偏偏还不甘心,又道:“那你可有什么叔伯兄弟之类,其中或是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或是与你有几分相似?”丁晴道:“他们都比较俊朗,可是没有一人如我这般,果真有之,岂非是娘娘腔了么?”完颜玉真奇道:“听闻江南之地,男子多有雌柔之风,如何就不能象你了?”她说着话,一双眼睛往陈青桐看来,便似他就是最好的佐证。陈青桐面上一红,忖道:“我站得直,坐得正,这副身材虽然称不得魁梧雄壮,但是也有天地之间丈夫风范。她若非懵懂昏噩、什么也不懂,便是故意找碴、有意寻我难堪了。”心中颇为不悦,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千完颜小姐,我与之计较什么?”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丁晴见他如此模样,似笑非笑,道:“非也。所谓南地男子的阴柔之风,实则是指言语举止皆彬彬有礼,不似北地须眉粗鲁,动辄喊打喊杀。此乃文明开化之故,却非与女儿家一般的娘娘腔。” 完颜玉真幽幽一叹,道:“你说得不错,那洪大哥也是如此,听闻他是嘉兴之人。”丁晴咦道:“你那位洪大哥回去了吗?”完颜玉真道:“他有事离开,说好三月後回来,但是从此杳无踪迹。”再无兴趣搭理,垂头丧气地转回雅室。 却听得有人叫道:“这位小姑娘莫非是思念情郎?既然如此,何不就在我等兄弟之中挑选一位?什么洪少爷,这里刘少爷、王少爷、赵老爷多得是,哪一位不比他强上许多?”陈青桐大是奇怪,忖道:“哪里来的一帮流氓?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言语调戏人家女子?”细细打量,见大门口簇拥着一群衣裳褴褛的乞丐,挤眉弄眼,神情促狭,颇不正经。完颜玉真大怒,喝道:“哪里来的一群胡里邋遢、流里流气的叫花子,咶噪起哄,胡言乱语,莫非要跟本小姐过意不去麽?稍时将你们统统投入大牢,打上几十板子,再饿上几顿,且看如何还有气力说话?”那些叫花子交相叫道:“好厉害的一位婆娘,既然如此,我等也不敢滞留了。弟兄们,母大虫凶悍,风紧扯呼。”纷纷笑道:“撤退,撤退,她如此彪悍,若是真被她选为丈夫,岂非是大大的不妙?” 完颜玉真从桌上提起一把弯刀,就要追赶出去,却见他们脚步轻快,早已逃得老远,遂收住脚势,狠狠唾骂几句,依旧坐下。孰料那些乞丐最是调皮,见她不曾追来,继而转回身子,肆意胡闹,所言所说,还是一如既往的调侃戏谑之词。 完颜玉真骂道:“这些不知死活的浊物,实在讨厌。”旋即起身,又看他们急急逃去。如此三番四次,完颜玉真冲着身旁的两个仆人喝道:“你们就守在大门口,他们要是回来,二话不说,便将他们痛打一顿,若是打坏了身子,只有我一人承担。” 两个仆人一声唱喏,解下腰上的一根大棒,左右分立,侍候于门旁。不多时,那些乞丐果真回转,两人呐喊一声,挥舞着棍棒冲了过去,却不知那些花子身手敏捷,扑打折腾,反夺下棍棒,将二人打得鼻青脸肿,唉哟叫唤。完颜玉真骂道:“好狗贼,你们就是逃得天涯海角,姑奶奶今日也决不善罢甘休。”拔出弯刀,亮出明晃晃的刀刃,就匆匆追了出去。丁晴眉头微蹙,道:“情形不对,你我过去看看究竟。” 一众人前后追逃,绕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处死胡同口。完颜玉真手提弯刀,冷笑道:“此番看你们还往哪里走?”身后两个仆人陪笑道:“小姐武功高强,若是亲自出手,他们这些花子断然没有回手之力。我们也托小姐的福,好好讨回方才酒楼受辱之耻。”前面的一个叫花子哈哈大笑,道:“弟兄们,这几位贵人既然下定决心要和我们一决高下,你我再是肆意逃窜,毕竟有失丐帮的身份。”另一人道:“反正咱们也是假冒的丐帮子弟,就是辱没了他们的身份,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完颜玉真脸色一沉,斥道:“你们不是丐帮中人么?事已至此,还不说出自己的真正来历?”为首一个面有黑胎的花子笑道:“我们既然冒充丐帮的身份,自然是要遮掩本来的真实来历,怎会因为你们的三两句话,便老老实实地悉数招供?可笑,可笑。”边上一个鹰钩鼻子的花子摇头道:“不可笑,不可笑。”黑胎花子愕然,道:“她们有如此狂妄的要求,还不可笑么?”鹰钩鼻子道:“‘可笑’二字不足以诠释你我心情,该是可笑之极也。”众人拍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木世兄说得机是,正是可笑之极也。” 完颜玉真又羞又气,一张小脸顿时通红,破口骂道:“一些千人嫌万人弃的臭烘烘的乞丐,莫非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好,本姑娘初时尚抱持菩萨心肠,不过想对你们略施小惩,以为后戒,不想你们这帮浊物却是如此的惫懒无赖,罢了,罢了!我就是因此杀了你们,也没有什么不安。”鹰钩花子咦道:“你是什么菩萨?非也,非也,你是女佛爷,何不与我抱在一块儿,一并参那欢喜佛如何?” 陈青桐躲在角落,听得真真切切,不由眉头紧蹙,忖道:“在酒楼荤话淫语之时,就算此人最凶,这一副好色的嘴脸,实在叫人厌恶。”陡见刀光一闪,完颜玉真再也按捺不得,弯刀径直往他劈下,口中喝道:“你到阴间去欢喜罢?” 鹰钩鼻子叹道:“那里只有牛头马面,千般小鬼,我和谁去欢喜?还是你菩萨心肠,和我欢喜就好。”言罢,身子轻轻一侧,避开锋刃,抓她手腕。完颜玉真见他如此举止,心中暗笑:“果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我此刻只消手腕一转,刀锋反斫,你的这一双手就要废了。”转念一想,这人无赖得紧,便是废了他的一双手,也是应该,于是冷笑一声,道:“看刀。”话音甫落,不及动手,却看鹰钩鼻子一手蓦然暴涨三分,点光火石之间,已然握着了自己的手腕,嘿嘿尖笑道:“好,好,我的眼神不太好,你将这刀探到我的鼻子底下,教我看个仔细。” 完颜玉真骇然,拼命想要挣脱,但他那手跟铁箍一般,自己丝毫不能动弹。陈青桐与丁晴相顾道:“这人的招式精妙,好高的武功。”那黑面汉子拍掌称赞,道:“大哥出手,天下无敌!”哼着小曲,得意时,一拳打在了墙上,顿时就是一个偌大窟窿。陈青桐与丁晴又是一惊,忖道:“他也好强的内力。”众乞丐大声叫好。 完颜玉真急道:“你这臭烘烘的狗贼,还不松手将我放开?”鹰钩鼻子也不生气,笑道:“是,是,我是讨饭的小花子,你是豪门将军府的千完颜小姐,全身撒了花粉,香喷喷的。”作势将鼻子往她身上嗅来。完颜玉真慌忙朝后仰去,大声道:“你少要无礼!既然知道我爹爹乃是当朝的大将军,一声令下,满城搜捕,你们纵然逃得天涯海角也不能脱身。”黑胎花子哈哈大笑,道:“我们何必要逃到天涯海角,只在这大都呆着,且看那爹爹怎样寻找?” 鹰钩鼻子点头道:“不错,你那爹爹是个大瞎子,我们就是挟持了你,然后藏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也是发觉不得的。”完颜玉真听他口气狂妄,更是愤怒,一脚往他的腿上踢去,却如撞在了石头上一般,好不疼痛。黑胎花子见她龇牙咧嘴,道:“你这女娃娃,就是使尽了浑身的气力,又能有多大的能耐,他练有铁布衫的外家工夫,你再要挣扎,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完颜玉真骂道:“你们还不松手?若是就此投降,或许我会饶你们一条性命。” 众人道:“我们这些花子的性命本来就不值几个钱,你爹爹有本事拿去,便由他拿去好了。只是你,往往放不得。” 一个小花子将墙角的几叶芦篾搬开,竟然露出一个洞穴。鹰钩鼻对那两个仆人道:“回去告诉你们将军,就说我等只求财,不害命。他若识相,三日后正午时分,带五千两黄金到城南山神庙换回女儿,只准一个人去,不准带兵,否则便准备替这泼辣丫头收尸吧!”一帮人哈哈大笑,带着完颜玉真从墙洞穿过。 那两个仆人吓得目瞪口呆,待他们走远,听不得什么动静,方才回过神来,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一人看见地上有件物什,俯身拾起,咦道:“这是宗王爷府上的通行令牌么?”另一人细细打量,道:“不错,我认得,这正是宗王爷府中的令牌。原来这些人冒充丐帮的花子,其实真实身份,都是完颜乌蒙的手下,只是他为何将小姐捉去?”一人蓦然一念,道:“是了,我想起来了,数月前他曾遣人来府上提亲,要老爷将小姐许配给他的儿子,结果小姐心系洪公子,闻言大怒,操起棍棒便将媒婆打了出去。莫非这宗王爷不死心,想出如此法子,要来抢亲不成?”二人惊惧不定,慌慌张张逃去。 丁晴道:“我们也去看看热闹,我知你素来欢喜英雄救美,若是将那完颜小姐解救出来,说不得她感激之下,便忘了什么洪公子,而甘愿对你以身相许了。”陈青桐哭笑不得,揶揄道:“你我一并救她就是了,其后你再扮作男装,想必与那个俊美的洪公子一模一样,自去当她丈夫好了。” 二人嘻嘻哈哈,越过墙洞,见前面有个岔口,但三条道路皆是通往人多繁华之地,只有余下的一条小路专在偏辟巷陌中转悠,料想那帮叫花子抓着一个大姑娘,断不敢走前三条道路,于是匆匆插入巷陌,进行追踪。他们走不多时,看得一处院墙,并无门户,大出意外,不想走来走去,又是死胡同。丁晴咦道:“他们的行踪倒是隐秘。”陈青桐灵光一闪,道:“晴儿,我们在巷中看得有木板草堆,莫非那里又有门户?”二人往回走去,不过几十步,见一处墙角放着一些松散草垛,挪开一看,里面果真又有一个门洞。丁晴笑道:“你倒聪明。”弯身钻了进去。 两人在洞中再走几步,转过几道墙弯,便见一处花园,虽是景致陈旧,却也有些清雅,杂草似乎被人整理过。丁晴看见墙边有一座草亭,简陋粗糙,竟有二层的结构,不觉笑道:“上去看看如何?”携着陈青桐的手臂,攀爬上去。他们举步甚是小心,唯恐草亭结实不足,走着一半忽然塌了下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二层周围有护栏,不过是些枯绿扁竹而已,墙外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对过正有一座门户,牌匾之上,高书“镇南大将军府”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未几,但见那两个仆人匆匆跑来,边跑边哭,大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姐遇上了强盗,被他们给掳走了!”行人好奇,纷纷侧目。陈青桐道:“这不是那完颜小姐的随身仆从吗?”丁晴莞尔,道:“可不就是他们么?” 门口的守卫官兵哈哈大笑,揶揄道:“阿大,阿二,你们又在胡闹些什么?小姐那般凶悍,别人避之唯恐不及。那强盗便是将你们捉去,也断不敢挼她的虎须。”阿大一抹眼泪,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小姐的确被人捉去了,你怎敢肆意玩笑?”阿二摧胸顿足,哭道:“强盗若是真将我们捉去了,替下小姐,那也是我们的福气!”官兵闻言,见他二人神情极其惊惶,不似玩笑,不禁骇然,彼此面面相觑,惊愕道:“小姐真的被捉走了?”好半日回过神来,忙道:“你们陪同小姐,却惹下照应不周的祸事,其罪不小。还不先去通知管家,且看他有何主意?”阿大与阿二不敢怠慢,匆匆奔进院中。 丁晴扯了扯陈青桐的袍袖,道:“别看了,找那些稀奇古怪的叫花子才是正事。”陈青桐点头称是,道:“他们藏在大将军眼皮底下,我还以为是个玩笑,不曾当真,不料果然如此。正是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道理。”丁晴笑道:“所以他们大声说自己是丐帮的弟子,教那阿大、阿二生疑,又故意遗落一块完颜乌蒙王府的令牌,只怕也是计谋之一。” 二人下了草亭,转到假山之旁,忽听脚步声响,相互使个眼色,便在暗处伏下。 远远走来两人,一人扛着锄头,一人背着竹篓,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在假山之前不远的草圃停下。一人道:“就在这里埋下种子罢,待明年花开,请黄长老过来看,说不得他心中高兴,好处自然不少。”另一人道:“你我都是吃千门要饭的乞丐,不是园丁花役,为何要来干这杂活?论起好处,黄长老生性吝啬,他能给你我什么好处?”陈青桐透过石头缝罅打量二人,心中不觉暗暗吃惊,低声道:“他们的衣裳虽算不得华美,可是也整齐朴素,如何会是乞丐?”丁晴窥附耳低声道:“你忘了丐帮中也有净衣派么?” 陈青桐恍然大悟,先前那人道:“你好糊涂,若要金银珠宝,你我不能去偷去抢吗?何必不识轻重,去冒犯这铁公鸡?休说他武功远高于你我,一掌一棍便能叫你我成为黄泉游魂,他就是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你我为难,你我也受不起。” 另一人将竹篓放下,冷笑道:“这话我不信。”那同伴抡起锄头,一边挖土,一边道:“你不信?哼,我丐帮与魔教屡屡冲突,每年都有几场恶斗,他要指名派你上前,依你目下的武功,能保得住性命回来?”另一人愕然,半晌不语,许久才说道:“争斗之事,派兵遣将,不是帮主他老人家定夺么?”那人道:“帮主日理万机,巡游各地,哪能顾得过来?何况黄长老也极有办法,左右调度,玩弄手脚,每次出战,污衣派的倒霉蛋们占了大半,而其中尤其以梅铁心舵下弟子居众,这不摆明了是在护短么?” 另一人喃喃道:“梅长老可是个忠厚人。” 陈青桐想起当日在济南侯行营之事,袁伯当欲挟持貌似林姑的女子为质,自己出手阻拦,独丐帮的污衣派长老梅铁心大声赞扬他的言行,心中不觉忿忿:“那位梅长老看上去比那姓黄的的确要正直得多。为何老是被坏人设计,屡屡吃亏?”丁晴见他神情有些异样,她本是冰雪聪明之人,略一思忖,已然将陈青桐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低声道:“那位梅长老虽多次与魔教过不去,但是听说他也是受到魔教上下教众推崇、敬重的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夸其武功高强,有勇有谋,是个了不起的汉子。”陈青桐道:“是么?”旋即点头道:“不错,只要是英雄,就算站在敌人面前,也若明日皓月一般,光辉为人仰视。” 丁晴伸出两个手指,悄悄道:“他在丐帮中仅是八袋长老,论起帮中的声望,据说只在丐帮帮主韩青镝与几位九袋长老之下,乃是下一任新帮主的热门人选。”眉头一蹙:“可是他平日树敌不少,便是帮中内部也有一大批冤家仇人,且多半为净衣派之属。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黄长老,想必就是其中之一。”陈青桐心道:“这是一定的了,如果他与梅长老齐心,又怎会故意推诿,一味保全自己净衣派的实力,却推污衣派的兄弟去与魔教厮杀?呸!他们也能称得上‘兄弟’二字?真是羞杀人也。” 两个净衣派的弟子自在除草播种,全然不知背后有两人蹑手蹑脚绕过他们,转到院门之后,犹自在感慨帮内的种种纠纷。陈青桐与丁晴跳到走廊上,心中却有些烦愁:“也不知完颜小姐被他们关到了哪里?”他左右查看,见这里屋宇层叠,挑檐累累,大小房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且空档之处皆有净衣派弟子严加把守,稍稍弄出动静,立时便会被发觉,一时踌躇不已,不知如何是好。丁晴微微一笑,道:“白日里行动不便,你我先找一处房间歇息下来,待晚间再来行事。”找到一处僻静所在,将耳朵贴在听了片刻,里面安静无恙,确定无人,当下推窗而入。 陈青桐跟着跳进,轻轻将窗户掩好,叹道:“夜间黑灯瞎火,只怕更是不易。”丁晴笑道:“你莫担忧,本山人自有妙计。”陈青桐见她胸有成竹,又知她足智多谋,心中渐定,笑道:“既然女中诸葛如此说话,那救那完颜小姐自如探囊取物一般。”丁晴一笑,道:“你少来拍我马屁。恐我中途生变,不去救她。哼!你就是不谄媚奉承,只看在我与她是故旧的份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的。” 此言一出,只听得陈青桐一怔,奇道:“你如何与她是故旧?她分明就不认识你呀?”丁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道:“你糊涂了么?她在酒楼之中将我当成是什么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说我与那人面目极其相似,这不就算是故旧了么?” 陈青桐恍然大悟,低声笑道:“你倒会与人攀关系。” 他打量周围,见这间房布置颇为精致,各种用度皆甚为讲究,不觉摇头叹息,道:“果然是人心日下,世风不古。净衣派以高宅深院为分舵已是奢侈之极,不想里面布置更是胜似小康。”又道:“普通房屋尚且如此,可以想见那长老的居所,定是穷奢极欲,豪华之极。”丁晴笑道:“你哪来的这许多感慨?难道乞丐就不能过好日子么?”陈青桐叹道:“乞丐自可以过好日子,只是既是乞丐,依他们所言,终究还是吃千门饭的,能得暖饱已经是大大的不易,哪来的财力搞来这么多华贵东西?每日思念不得,最终只是又偷又抢,便如园中那二人所言。如此下去,丐帮岂不要英名尽丧?” 他正唏嘘不已,却听得门外若有脚步之声。一人哈哈大笑,道:“今日捉了完颜玉真,不怕她老子执拗,对王爷不敬。”另一人道:“大哥,了结此事,你也莫流连怡红院,还与我回去铸炼宝杆。他奶奶的,没有了称手的兵刃,打斗起来,终究不趁手。” 陈青桐与丁晴闻言,心中一惊,忖道:“这不是宗王爷府的‘铁葫神樵’卢先生和‘虬钓散人’余先生么?他们怎么会在此地?!”料想自己不是他二人的敌手,急忙往床底下钻去,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嘎吱一声,门被推开,“竹芦双怪”走了进来。 只听卢先生道:“老二,你我扮作乞丐,实在委屈了自己,我鼻子本来已经高挺,再装饰一番,便是鹰钩鼻子了。”余先生道:“大哥此言差矣,你就算是鹰钩鼻子,也显得更加睿智聪慧,却不似我,要掩盖本来的面目,偏偏在脸上贴着老大的一块黑胎记。便是方才将它除去了,此刻脸上尚有几分粘稠,好不难受。”丁晴知他二人内力极其精纯,稍稍说话,便会被其发觉,于是只用一根手指轻刮陈青桐衣袖,意思是:“原来那两个武功厉害的乞丐,就是他们假扮的。”陈青桐惊疑不定,心道:“丐帮素与金国为敌,为什么宗王爷的心腹与净衣派有勾结?” 只听余先生喝道:“把那个叛徒押进来。”门外有人应一声,听见脚步声响,有人被推了进来,大喊:“冤枉,冤枉!”卢先生骂道:“你这狗才,事情既已败露,就该好好认了才是,我好歹赏你个全尸,没有痛苦地去死,可不胜似苦挨酷刑?”余先生道:“他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啪啪两下,想必是打了那什么“叛徒”两记耳光,又听得噗通一声,迫他跪了下来,喝道:“我看你包裹中有个木片,写道‘衣忠’二字,这才是你的本来姓名吧?”衣忠道:“不错,那是我的姓名,只是这也不能说我就是叛徒吧?”卢先生冷笑道:“我等转过墙洞之时,你走在最后面做了什么手脚?”衣忠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回事?” 余先生怒道:“不到黄河不死心么?我先折断你的手,看你还敢无赖?”嘎吱两声,果然折断了那人一条手臂。虬钓散人内力极强,如此举止,不过是翻手之劳。那衣忠惨叫一声,疼得在地上来回打滚,嚎叫道:“你,你好狠毒的手段!”余先生道:“好一条硬汉子,我再断你双足,看你可能忍得住?”又将衣忠双足打断。衣忠疼痛难忍,躺倒在地上,尖声哀号。他看见床底下二人,愕然一惊,却没有出声道破,只是惨叫哀号。 余先生怪笑一声,道:“你还不肯招供么?好,我再将你肋骨悉数打断,看你怕死不怕?”方要动手,被卢先生阻拦,道:“老二,他是叛徒,但也算得英雄。你看他不起,我却颇为赏识,这后面的刑罚就算了。”衣忠受此苦楚,早已生不如死。卢先生道:“你将宗王府的令牌扔在地上,故意向那两个奴才曝露我等身份,是也不是?”衣忠疼痛之极,一时口不能言。余先生道:“黄长老,你既来了,何不进来说话?我也知你是恨透此人的,便是即刻取他性命,我也绝无丝毫手软。”陈青桐从床幔缝隙望去,一望之下,不觉惊讶,忖道:“原来是他?”此人正是黄冷池。 黄冷池走到衣忠跟前,恨恨地道:“我叫大伙儿扮成污衣派弟子,本是天衣无缝,却被你给破坏了。”衣忠冷笑不已,颤声道:“你违背丐帮宗旨,为了《八脉心法》,与完颜乌蒙勾结,绑架完颜玉真,要挟并欲伺机除掉镇南大将军完颜博烈。如此一来,前可制擎朝廷重臣完颜乌台,消弱他的势力,后可顺利陷害济南侯完颜雍,清除异己,却又怕被帮主韩青镝发觉追究,于是便将净衣派扮作污衣派,混淆视听,是不是?你如此猥琐卑鄙,终究少了大将之风,难成大器!”黄冷池大怒,一掌拍下,正中他的胸膛。衣忠唉哟一声,顿时倒地闷绝。卢先生叹道:“确是条好汉,可惜不识时务。”与余先生和黄冷池走出门去,吩咐几位弟子将其尸身拉走掩埋。 陈青桐见衣忠死得凄惨,只听一个净衣派的弟子待“竹芦双怪”与黄冷池走远,与旁边数人招呼道:“这大白日的,哪能掩埋?待天色黑了再说。你我还去喝酒。”余者道:“这主意甚好。”只将衣忠尸身丢下,掩上房门,却自顾自地走了。丁晴爬出床底,来到衣忠身边一探他鼻息,道:“青桐哥哥,此人并未断气,尚有一息可救。”陈青桐大喜,道:“晴儿,你有办法救他?”丁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道:“昔日你被黑旗帮喂毒,曾经服过我师父炼制的妙药,可还记得?此物除能中和体内毒性,还有生肌续骨、返本还元的功效。虽然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但是若能医治及时,救下一条性命,又有何难?”不敢耽搁,倒出三粒丹药给衣忠服下,又骈指点其穴道,刺激他心脉,令他醒来。陈青桐揭开衣忠衣襟,却见他贴身穿着一件银白色、光闪闪的背心,不觉一愕。丁晴笑道:“不想他竟然穿了这件软甲,难怪黄老贼一掌打下,他竟能不死。” 稍时听得衣忠啊地一声,闷哼一声道:“好狗贼,痛杀我也!”睁开双眼,缓缓醒来。此刻丁晴又将丹药捣碎,敷在他四肢折断之处,寻了几块木板来固定夹好,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好了,你若能仔细调养,他日肢体健全地站在那两个老怪与那姓黄的混蛋跟前,还不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万鹏调药的工夫果真一绝,此药内服外用,确实使衣忠的痛苦减却了不少,便是四肢依旧痛楚无比,也可忍耐了。 陈青桐大为称赞,道:“万前辈武功高强,堪与双怪匹敌,他的药学医理,果真造诣极深。”丁晴噗哧一笑,道:“他也自诩为武林奇才呢。” 衣忠渐觉疼痛轻缓,却有气无力,道:“在下不能动弹,无法谢两位恩人救命之德。”丁晴对陈青桐笑道:“你看他说话如此流利,虽然无力,但中气为继不断,可见得并无大碍了。”陈青桐心中稍宽,道:“这位衣大哥,你伤重不轻,还是少说些话为妙,免得徒耗精神气力。”丁晴道:“无妨,慢慢说些话,配合吐纳工夫,也可有助于药性的进一步发挥,乃是好事。”衣忠点头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我说些话,胸中气闷反能宣泄。”陈青桐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蓦然一念,想起一事不明,遂眉头微蹙,道:“完颜乌台本是如今金国天子的股肱重臣,而济南侯却是被贬谪、处处受排挤提防的封疆大吏,可谓水火不相容,为何捉了完颜姑娘,却能同时削弱二人势力,被宗王爷完颜乌蒙受益?”衣忠道:“小兄弟有所不知,完颜博烈乃是朝廷权臣,手握兵符,既被完颜亮所倚重,又同时和完颜乌台、完颜雍交好,也是朝廷中广结官僚、人缘极好的一位大将军,却独独对完颜乌蒙厌恶到极。” 原来在金国的满朝文武之中,完颜乌蒙是主张废除宋金之间的和约,蛊惑金帝挥师南下,将赵氏子孙余下的另外半壁江山也夺来,然后封他当一个江南王,坐拥临安无数的财富美女,供其享乐淫欲。完颜乌台有此打算,但被完颜乌蒙抢先,且得了金主的允诺,心中不悦,遂极力主张遵守合约,以免为天下人落下个“无耻无信”的骂名。如此一来,完颜乌蒙对完颜乌台表面恭敬,暗地里却恨得咬牙切齿,思忖若得机会,便想要将之除去,只是乌台势力极大,一时不敢下手,恐伤虎不成,反被虎所伤。 完颜雍虽被贬为济南侯,但手握精兵数万,军势雄壮,训练精良,皆能以一敌十,杀敌争先,且忠心耿耿,只效忠济南侯一人,便是私下称呼,依旧叫主人为济南王,乃是完颜雍被贬之前的爵位。金主忌惮完颜雍是前朝重臣,有意除之,但顾虑于此,终究不敢动手,若逼其造反,恐自己皇位难保,于是只好忍耐。此人有慈悲宽厚之心,直言两地烽火再起,对金宋百姓皆无好处,亦然不肯发兵南下。完颜雍驻地可谓桥头之堡,如此一来,他若从中阻碍,他地金兵部队想要绕行伐宋,也是不易,是以完颜乌蒙对之恨之入骨,便与丐帮的净衣派长老黄冷池商议,定下如此诡计,由镇南大将军入手,翦除二块截然不同的石头。衣忠得知了这个消息,便暗中扮作丐帮弟子,以事破坏。 丁晴奇道:“黄冷池如何会与宗王爷勾结?”衣忠道:“他本想入宗王府杀掉完颜乌蒙,取人头到韩青镝前邀功,孰料被‘竹芦双怪’抓获,威逼利诱之下,于是暗中降了王府。哼,这等变节之事算来已有两年了。”陈青桐与丁晴面面相觑,暗道:“这么说来,他去完颜雍行营行刺,莫非也是宗王爷的授意?亏梅铁心还入营救他脱困。” 只是衣忠再听得丁晴无意中说起自己师承原本也算青城派,不觉喟然一叹。陈青桐二人出时尚不觉,但见他说话支支吾吾,甚不自在,大为好奇,便追问情由。衣忠苦笑道:“你们既都是名门正派之弟子,我要是说出自己的出身了,所谓正邪不两立,只怕要被你们不齿。我丐帮弟子,也不是金国的走狗恶徒,本是红日教大都分舵的副舵主。”陈青桐愕然一怔,与丁晴对望一眼,见她脸色并无异状,道:“那又如何?衣舵主为民请命,受此涂炭,如此无畏无惧的勇气,便是许多正派人士也望尘莫及。”他不觉想起泰山派的无嗔道人、无飙道人以及孟中、孔池,冷笑一声道:“名门正派有好人,也有坏人,天下所见,何不大同小异?” 第十九章 蝉吟老人 渐渐等到黄昏,陈青桐与丁晴便要去找完颜玉真,只是撇不下衣忠一人在此,净衣派的弟子回来将“尸首”一埋,衣忠就白白死了。两人一时不得主意,有些无措。 忽听门外有人喝道:“是谁?胆敢到丐帮来偷窥!”有人冷冷哼道:“一个狗窝,用得着老爷偷窥?遇见我是你命不好,自去向阎王爷报到吧!”噗哧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下。 陈青桐大惊,急忙推门观看,只见廊上多出一具尸体,七窍流血,分明是被人以极强的内力震毙,环顾四周,却再无人迹,不禁骇然,道:“瞬间取人性命,悄无声息,这等武功,委实惊人。”丁晴眉头舒展,计上心来,笑道:“他为非做歹,死了也是活该,正好助我等一臂之力。”与陈青桐将其拖入房中,见着尸体的四肢也已然折断,竟与衣忠的伤处颇为近似,暗暗惊讶:“那下手之人莫非知道我们为难,于是送来一个假的,以为替代?”她的易容之术本就高强,随便三两下,即将尸身面目改得就与那衣忠有几分相像,一番收拾,又把衣忠小心翼翼地移入另外一间房屋。 陈青桐低声道:“晴儿,这里如此大,我们到哪里去找完颜小姐?” 丁晴不慌不忙,道:“你忘了吴千秋的金银双蛇么?”从袖中掏出细管,拨开塞子,放出一条小蛇,月色之下,金光闪闪。 陈青桐奇道:“昔日吴千秋与蒋礼用它来觅辛瑛,难不成还要用它寻找完颜小姐?”丁晴笑道:“蛇儿,他瞧你不起,不相信你的本领,可气不可气?你好好使一番追踪的能耐给他看看,可别让他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手指一松,那金色小蛇便往前院爬去。陈青桐好不诧异:“它闻着一丁点儿的气味,就可以搜索来源,可是??????”丁晴轻轻扯他的袍袖,笑道:“你还发什么呆?再要迟疑,就被它跑掉了。” 那金色小蛇说来也怪,它爬一段距离,便往黑暗隐晦之处藏去,似乎怕被人发觉,如此一来,休说净衣派的弟子不能看见,就是丁晴二人稍有不慎,也难觅它的行踪。丁晴却不着急,作夜鸟啼鸣之音,就见小蛇爬出,昂首吐信,再往前面游去。 陈青桐看得羡慕不已,暗道:“晴儿整日与我在一处,不曾看见她训练此蛇,如何多日下来,它便如有了灵性一般?”蓦然一念:“是了,她与我分房而睡,必定是夜晚抽空调教的。”二人轻手轻脚来到一间屋外,金色小蛇盘旋不前。丁晴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管口对准于它,那小蛇倒也乖巧,自己钻了进去。 陈青桐伏下腰身,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老头,你既将我的绳索解开,为何又封住我的穴道?”正是完颜玉真的声音。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手脚一松,立刻就要逃走,我不擅长绑缚,自然点你的穴道了。”完颜玉真哼道:“你放我下来,又不肯放我走,是何居心?” 那老者道:“你长得虽还算漂亮,但印堂发紫,眉毛松散,又生就一双杀气腾腾的桃花眼,我年少轻狂之时尚不会好色起意,更何况如今七老八十了,能对你有何居心?只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费了好大的气力,岂能这般就放你出去?” 完颜玉真道:“你说自己费了许多的气力,却是微功邀赏,年纪偌大了,也不知羞么?此刻天色已晚,那帮乞丐好吃懒做,虽然放哨盯守,也不改无赖秉性,早在一旁打盹睡眠,换作是谁,小心一些,皆可轻易进来。”老者冷笑道:“净衣派的弟子算不得什么,黄冷池诡计多端,这般大事,怎会疏忽大意?先前站在这门口的叫花子都是他舵中六袋弟子,精明之极,谁能随便混入?还有那葫芦与钓竿两个老匹夫,武功高强,虽然尚不是我的敌手,但也颇难应付。” 完颜玉真闻言,不觉愕然,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颤声道:“什么葫芦与钓竿?是宗王府中的‘竹芦双怪’吗?捉我的人是完颜乌蒙?”眉头微蹙,摇头道:“不对,你说黄冷池是丐帮净衣派的长老?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又怎会与宗王府勾结?” 老者叹道:“丫头,想必你也曾听得你爹爹说过,那大宋朝廷多少重臣大员暗中都与我邦朝廷有书信往来?他们饱读圣贤之书,深谙礼仪道德,吃的是朝廷俸禄,尚且不顾廉耻,出卖家国,净衣派中出几个叛徒与金人勾结,有什么好奇怪的?” 完颜玉真道:“不错,他们分明是丐帮弟子,却穿着干净爽朗的衣服,可见皆是贪财求金、利欲熏心之辈。只要稍微给点骨头,便是一条好狗。”老者道:“对了一半,错了一半,他们瞒着韩老儿坏事做尽,自不缺金银用度。老夫所见,一切根源,都在《八脉心法》之上。” 陈青桐听老者与完颜玉真谈话,似乎并无什么恶意,心中稍安,却看丁晴一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肩膀,俯耳过来,低声道:“这老头要问她什么事情?”陈青桐也是大为好奇。此时屋内幽幽一叹,完颜玉真道:“你想要知耶律宗雷的武功底细,自己去问他好了,若问不出来,便与他好好地打上一架就是了。”老者摇头道:“我上次与他切磋武功,已是十五年之前了,打了三天三夜,彼此又饥又渴,依旧难分胜负。此后我练功走火,被困在泰山石洞之中,再也未能与他谋面,若是径去寻他,不知彼不知己,于我而言,大为不利,岂可为之?”陈青桐顿时凛然,心想:“他练功走火,被困在泰山石洞中?” 完颜玉真道:“耶律伯伯武功极高,你能和他打成平手,可见得你的武功也是很好的。耶律伯伯号称北国第一高手,你从泰山而来,是否可算中原武林第一高手?”那老者昂然道:“若论天下豪杰,武功堪与我匹敌者,除了耶律宗雷,还有少林寺的圆禅方丈、圆觉大师、丐帮的韩老头、红日教教主四人,我们六个,被江湖中人尊为‘武林六绝’。耶律宗雷乃是北国第一高手,但论武功天下第一,却未必是他。至于其他各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目下为止,还没一个放在我的眼下。”似乎略一思忖,又道:“不对,那华山掌门吕良宇曾学过残本《八脉心法》上记载的武功,若不顾性命与我相搏,勉强也能斗上三百余招,哈哈,他拳脚武功与内力远不及我,但华山剑法却堪称中原剑法大家,与我的‘吟天剑法’正堪匹敌。” 完颜玉真道:“你这话大谬。我虽没见过《八脉心法》的武功,但是也曾听爹爹与耶律伯伯提及过,此心法乃以内功修练为主,哪里有什么剑法?那吕掌门与你争斗,也该神功相搏,又岂能凭剑法一分高下?” 老者道:“你这娃娃见识短浅之极。你要知《八脉心法》乃华山老祖陈抟亲笔所著,留在华山的《八脉心法》虽只是断简残篇,但神功威力无比,非等闲可视之,前几代的华山掌门曾练过《八脉心法》残篇记载的内功心法,武功因此一日千里,进境神速,令人不敢侧目。不过可惜原本传自华山的这本《八脉心法》流落江湖已久,寻找《八脉心法》者,非止华山一家,否则谁敢去华山派捋虎须?那不是找死么?可惜留在华山派的《八脉心法》只是残篇,其上所记的武功虽然神妙无比,终究只是管中窥豹,只见皮毛,终究难以达之极致。” 那老者谈得性起,蓦然叹道:“可惜未得琴音相伴。”完颜玉真听他说得有趣,噗哧一笑,道:“你来救人,怎可在敌人的窝中听词诵歌?果真老糊涂了。”陈青桐在窗外点头,暗道:“如此雅兴从容虽叫人钦佩,但是完颜姑娘说得极有道理,此刻离开这净衣派的大都分舵乃是首要事,待出去之后,哪里不好听曲弹琴?”正想间,忽听屋内果真传来琴声,不觉愕然。 丁晴哭笑不得,低声道:“他哪里去找来了这把琴?” 只听那老者唱道:“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恍惚。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硃,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思。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陈青桐道:“这是《乐府诗集》之《天马歌》,浩瀚雄伟,气势磅礴,不想却被他配上了《蝶恋花》的旖旎婉转之曲,刚柔并济,恰到好处,妙哉,妙哉!”又道:“有歌必有辞,还有《天马辞》一首。”张口诵道:“天马初从渥水来,歌曾唱得濯龙媒。不知玉塞沙中路,苜蓿残花几处开。躞蹀宛驹齿未齐,摐金喷玉向风嘶。来时行尽金河道,猎猎轻风在碧蹄。” 丁晴叹道:“书呆子,这一弹琴唱曲,夜间听来格外分明,丐帮弟子与‘竹芦双怪’就算是聋子,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话音甫落,听得里面老者笑道:“不想外有风雅听同好,何不进来一叙?” 陈青桐与丁晴不禁面面相觑。 便在此时,墙壁后面有人叫道:“是谁不肯睡觉,三更半夜,却在聒噪?他老子的,你们不睡,还不让被人睡觉么?”喝斥之声纷起,道:“我帮中哪有人会弹琴唱曲?定是有人潜进来了。还不过去看看?”步声凌乱,火把大亮,不少人已奔此处二来。二人无可奈何,料想此刻无处可逃,于是推门入户,果见完颜玉真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她旁边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张胡琴,一位老者十指按压,弹拨轻灵,但见那老者面容清癯,双眼有神,头发半黄半白,三分正气,七分邪气。此时琴音陡转,陈青桐与丁晴相顾一视,道:“《高山流水》?” 那老者道:“你二人是谁,为何鬼鬼祟祟?”陈青桐一怔,心道:“你我都是偷偷潜入进来,如何反说我们鬼祟?”只听完颜玉真道:“洪公子,你来救我了?”待见着丁晴的女儿家装扮,既是失望,又是羞怒,道:“原来是你,唉,天下为何有面目如此相似的人?”言罢,只听外面有人叫道:“怎么他们几个都死了,不好,有人劫牢!”顿时吵闹起来,想是净衣派的弟子已是全部包围了过来。 老者道:“墙角有两柄长剑,你们拿上。”丁晴手持一剑,但见剑身之上刻有梅花图案,不觉一愕。那老者解开完颜玉真的穴道,道:“现在你要想逃,出门就是。”完颜玉真怒道:“老糊涂废话!你把那些乞丐都引来了,我还怎么逃?” 外面有人叫道:“里面的人出来束手就擒!”老者冷笑道:“乞丐好能耐!你们两个出去挫挫他们威风。”陈青桐道:“前辈叫我们迎敌?”老者道:“这丫头武功太差,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出去被人打个鼻青脸肿,总归不好看,当然要你们出去了。”见二人迟疑,陡然伸手抓出,其势疾如闪电。陈青桐与丁晴大惊,横剑格挡,孰料对方身手实在太快,竟然齐齐被他抓着衣领,喝道:“有我在此,怕什么?出去即可!”陈青桐二人只觉得一股劲力若雄涛骇浪袭来,身不由主,从窗口飞了出去。他们双足才踏地,净衣派弟子一声呐喊,纷纷扑了上来。 二人不及思忖,长剑横点终戳,瞬间已有数人倒地。余者大骇,急忙后退,乱做一团道:“点子扎手,快请长老过来!”后面有人喝道:“没用的蠢货,都给我让开!”一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那人正是黄冷池。他走近前来见着陈青桐,略一思忖,想起当日之事,喝道:“原来是你?当日阻我夺取完颜雍的武功秘籍,不想现在又跑来这里捣乱!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陈青桐知他为人猥琐下作,大大瞧他不起,冷笑道:“少爷就是专门来捣乱的,你待怎样?只是你那话说得忒怪,我何曾阻拦你夺取秘籍?分明是你奈何不得夔门六怪,自己武功不济,要怪谁来?”黄冷池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忽地一声怪啸,也不见他怎样作势,倏地飞身掠到,铁棍一晃,向陈青桐当头猛击下来! 陈青桐早防着他突然发难,见他棍到,倏地横里一跃,长剑上撩,黄冷池身法怪极,在方寸之地,竟能盘旋如意,陈青桐剑方刺出,手腕忽地一阵辣痛,已被黄冷池反手拂了一掌,宝剑几乎脱手而飞。 原来陈青桐曾见过黄冷池的武功,知他形貌凶狠,却是个绣花枕头,但他一念轻敌,反被黄冷池一上来就占了主动,当下镇定心神,念头一转,使出了在泰山石洞中看到的七十八路怪异剑法,长剑一招“神龙入海”,疾刺而出。黄冷池忽地旋身,铁棍向下一挥,解了他的杀着,左手运掌成风,向陈青桐面门拍到。陈青桐剑锋斜划,强力还击。黄冷池身形一矮,从陈青桐剑下钻过,伸出三指,反扣陈青桐脉门。陈青桐骤遇怪招,虽有些慌乱,拆招解招却是顺水推舟般自然,当下沉腕一截,左掌上挑,连消带打,右手长剑连掌带剑,猛击出去。黄冷池身形一晃,倒飞出去。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青桐已撒招换招,倏地腾空拔起,反扑黄冷池空门。这一扑猛如雄狮,捷若灵猿,凶猛凌厉,长剑之上,飒飒带风,黄冷池刚想从头换招,给他一阵强攻,迫得倒退几步。陈青桐大喝一声,剑法展开,倏进倏退,忽守忽攻,宛若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真个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黄冷池身子疾掠出去,长袍后摆已被陈青桐长剑划过,裂开了三条裂缝! 陈青桐剑招跌宕诡谲,可谓瞬间三变,黄冷池全不及反应,莫说拆招破解,能侥幸保命,已算是邀天之幸,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个筋斗倒翻出去,喝道:“这是泰山派的‘削云三式’,你是泰山弟子?你是泰山哪一位门下?泰山派与我丐帮素来交好,你怎么竟敢和我净衣派大都分舵作对?”手下却丝毫也不敢放慢,长棍向上一挑,解了陈青桐一剑,猛攻上来。 陈青桐见他穷凶极恶,不敢松懈,闪身避开,道:“我不是泰山派的弟子,你认错人了!”挥手六剑,变化万端,剑势连绵不绝,黄冷池但觉寒星万点,宛若星河倒泄,剑风飒然,当头下,不禁暗暗骇然,又是万难抵挡,挺棍挡了几招,手臂酸麻不堪,大怒道:“这分明是泰山‘纳云六动’剑法,你还敢说不是泰山弟子?”心中无比惊惧道:“不想泰山派后起之秀竟然有如此的杰出人才!为何不曾听得无嗔、无飙那几个牛鼻子说过?!”神情凝肃,勉强应付,七八招之间,连连后退,左支右绌,渐渐招架不住。 黄冷池又惊又怒,陈青桐却是心中暗笑,刷刷几剑,以泰山剑法骤地连施杀手! 丁晴抽空见了,不禁心头暗笑,手中长剑一紧,登时把几名丐帮净衣派弟子杀得狼狈不堪,四处奔逃。 黄冷池被陈青桐逼出一身臭汗,牙关紧咬,苦苦撑持,陈青桐深吸口气,剑法更紧,但见满天银光四处飞舞,长剑紧紧贴着黄冷池的铁棍,迫得他发不出招来。就在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名五袋弟子肩头被丁晴刺了个窟窿,怪叫连声,慌忙后退,又过片刻,另一人一声闷哼,左臂被丁晴一剑刺穿,丁晴长剑一收,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其余几人吓得心惊肉跳,暗道:“哪来的女煞星,如此打法,老子岂非要被她捅成马蜂窝了?”慌忙后退,丁晴娇叱一声,哎呀一声,夹杂着一声“你奶奶个腿儿”的大骂,一人屁股中剑,吓得屎尿齐流,没命飞逃。陈青桐看得有趣,蓦地大喝一声“着!”黄冷池大腿中剑,趔趄后跌,噗通一声仰面倒地,灰头土脸,额头也被磕得出血。 陈青桐哈哈大笑道:“这一招果然高明,有道是‘仰天长叹一壶酒,卧地贴臀满屁香?’了不起,了不得!”忽听得有人冷哼道:“好狂妄的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话音甫落,半空落下两个人来,正是黑胎记花子与鹰钩花子。 屋内老者嘿地一声道:“‘竹芦双怪’什么时候改换门庭,成了丐帮弟子了?传扬出去,‘竹芦双怪’还用在江湖上混么?”二“丐”心头一惊,嘿嘿冷笑,索性将身上褴褛衣裳扯去,双手在脸上一抹,擦了易容膏,露出本来面目,果然便是乔装改扮的“竹芦双怪”。 陈青桐昂首挺胸,道:“本公子,嗯,本少爷姓陈名青桐,汝等粗鄙野夫,又是何人?”丁晴噗哧一笑,学他口气,道:“本姑娘,嗯,本姑奶奶姓丁芳名晴,汝等孤魂野鬼,怎样称呼?” 卢先生大怒,骂道:“小小年纪,竟敢无礼?”余先生道:“好小子,你活腻了!”钓竿呼啸而至,疾点陈青桐“膻中穴”。 陈青桐见钓竿飞到,不敢大意,横剑一封,只觉得手臂剧震,长剑嗡嗡作响,几乎拿捏不住。他武功虽在圆觉大师之下,但远在“夔门六怪”与丐帮诸长老之上,陈青桐与之对敌,尚有不及,但他学过泰山石洞中的神秘剑法之后,不但剑法,内家真力也大有进境,也不至百招之内落败了。只听余先生一声怪啸,身形晃动,一根钓竿,东飘西荡,瞬息之间已下了七八招辣招,陈青桐突然凭空掠起,长剑疾伸,向余先生当头刺下!这一招迅猛异常,乃是泰山石洞中七十八路剑法中最厉害的杀着,余先生没料到这年轻人剑法如此怪异高强,急闪相避,他人在半空,身形居然还能硬生生扭转,有如飞鸟回翔避了开去,钓竿呜呜怪响,急袭而至。陈青桐的长剑尚未撤回,急忙反剑一圈,余先生钓竿倏地搭上他的剑身,陈青桐猛地抽剑,身形竟给他扯得移动两步,余先生手掌一晃,左手竟自抓到他面门,陈青桐陡然向后一缩,在这霎那间,飞身倒掠出去,与丁晴会合到了一处。他与丁晴贴背而立,微微气喘,道:“晴儿,你没事吧?”丁晴应道:“我没事!还有一个老不死的拎着葫芦发呆,只怕他这要疯狗咬人了。”卢先生勃然大怒,铁葫芦骤然出手,只听呜呜风响,铁葫芦已是当头打下!这猛力一击,乃是卢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但见狂风骤起,山石纷飞,尘沙蔽空,厉害非凡。陈青桐与丁晴在两人钓竿与葫芦之间飘忽来去,宛若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顿时被吹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陈青桐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但陈青桐和丁晴的剑法,也决不像余先生与卢先生所见是个绣花枕头,两人会合一处,双剑威力顿时大增,但见剑光耀眼,宛若神龙飞天,余先生大惊之下闪身疾退,忽觉微风飒然,陈青桐蓦地一剑,突然扑击,余先生双臂奋力一抖,钓竿把丁晴长剑弹开,丁晴长剑一指,已刺到余先生臂上,余先生肌肉一缩,长剑被他滑开,丁晴知他内外功夫已练到登峰造极,要刺也刺不入,暗运内力,奋力一绞,余先生狂叫一声,皮破血流,跳了开去!卢先生铁葫芦飞出,猛袭到丁晴脑门,丁晴缩身一闪,肩头剧痛,已被卢先生打了一掌,急急跳开。余先生左臂中剑,转动稍为迟钝,但仍是强攻猛扑,猛烈无俦! 竹芦双怪成名已久,卢先生铁葫芦既可远击,又可近攻,扑击凌厉,余先生铜皮铁骨,一根钓竿神出鬼没,双怪长短互补,杀法凶狠,陈青桐和丁晴竟自慢慢抵敌不住。陈青桐深吸口气,长剑剑尖晃动不休,剑点四散,半空中宛若落下无数星斗,倏地向余先生罩下,余先生钓竿发出在外,不及收回,匆忙间钓竿倏地一横,左掌平推,一掌应敌,但就在这霎那间,丁晴的长剑已唰唰唰连刺三剑,余先生腾挪闪避中手忙脚乱,只听“卜”的一声,左肩又中了一剑。余先生金星火爆,痛得哇哇大叫,陈青桐剑光闪闪,直指他周身要害,卢先生大喝一声,铁葫芦凌空发出,扑地掠来,劲风扑面,触肌生寒,倏地打到陈青桐前胸,丁晴长剑一指,急忙从后袭击,卢先生旋步飞身,又再后退,待丁晴长剑与陈青桐并肩再上时,铁葫芦猛地收回再击,只听当当两声,陈青桐与丁晴手臂剧震,双剑几乎脱手而飞! 只听屋内老者咳嗽一声道:“原来我留在洞中的剑法都被你这小书生学来了?可惜你学到我的剑法,却没理会我的剑意!” 双怪占尽上风,钓竿与铁葫芦轮番猛攻,酣战中余先生钓竿连挥,突地欺身进招,五指如钩,疾抓丁晴脉门,陈青桐猛吸口气,剑法倏地变得狠捷无伦,长剑上下左右,剑剑不离双怪要害,这还是卢先生在后辅弼,余先生这才得以运起上乘硬功,身子蓦地飞起半空,钓竿猛挥,直击陈青桐顶门,陈青桐一个筋斗倒翻下地,剑锋一指,已自斜侧直刺余先生咽喉要害,余先生低头躬腰,已觉剑风飒然,沾裳连肉,余先生本能地身形一侧,运气缩肌,不意就在这霎那间,蓦然反手一抓,丁晴缩手不及,洁白如玉的手腕顿时被抓了五道血痕! 卢先生见同伴得手,一声怪啸,铁葫芦迅如奔雷,迎头砸下,这一掌用尽全身功力,要把陈青桐击成肉泥!陈青桐不顾生死,剑掌齐飞,斜刺里冲出来救丁晴,三掌相交,声如郁雷,砰地一声,两人都是摇摇晃晃!余先生大惊,丢开丁晴,迳自飞身猛扑,单掌横切到他后心,要取陈青桐命! 丁晴左手脉门火辣辣麻痒作痛,料知所伤非轻,余先生又恶狠狠猛击陈青桐,心头火起,长剑披风,急击余先生后心,余先生自恃铜皮铁骨,不躲不闪,钓竿呼呼作响,只听砰地一声再次响起,丁晴欺身直进,一剑刺着他后心,拼力运剑一绞,饶是余先生外家硬功登峰造极,也自禁受不住,脚步猛地前冲,“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后心胸背两根肋骨竟自断了!陈青桐得此一缓,长剑指处,竟如天风海雨般直扫而来,余先生横练硬功已破,不敢再以血肉之躯接他长剑,连连闪避,卢先生铁葫芦急收急放,荡开陈青桐的长剑,陈青桐只觉他铁葫芦上传来的大力非比寻常,激战中运足真力,呼呼反击数剑,虎跳避开,卢先生铁葫芦一击之下打中旁边岩石,石屑纷飞中,陈青桐倏地冒险直进,一剑刺到卢先生前胸要害!卢先生万料不到在这种危急重重之下陈青桐依然敢中宫直进,大惊之下双掌一错,要架开陈青桐长剑,蓦地只觉左手小指一阵剧痛,一只手指已随陈青桐剑光缭绕,飞得无影无踪!卢先生生平从未遇此大败,狂怒之下双掌疾拍,陈青桐早得了空隙,伸手一拉丁晴,双双逃开,一株大树被卢先生掌力所及,被打得木屑纷飞、四分五裂! 屋内老者低声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剑意未达,竟然能伤得了竹芦双怪,也算能得我剑法精髓十之其一了!好小子,我教你个法儿,用第四十七招‘天坤倒悬’再配上第六十一招‘大漠风沙’,正反两剑,奇正相生,可破他李元霸青桐锤法!”余先生听得暗自诧异,心道:“他不曾亲见,只是靠着耳朵辨风识音,就能听出双方交战情形,这等修为,天下还有几人?”不觉暗暗心寒! 卢先生手指剧痛,十指连心,疼得发抖,听了这句话,也是脊背一寒,暗道:“这老不死的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我锤法的破绽?”手上的铁葫芦不禁放缓。只听完颜玉真道:“你这老头是不是斗不过竹芦双怪,放着两个打不过他们的人去打,自己假惺惺坐在幕后指挥,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丁晴与陈青桐趁机逃进屋内,大口喘息,丁晴见那老者依旧在窗前纹丝不动,眼睛一转,笑道:“老前辈,少林寺圆觉大师大师您可认识?”老者淡淡地道:“自然认识。”丁晴嘻嘻一笑,道:“多日前,他在百花林中用了一百八十三招,方才打败‘竹芦双怪’,且折断了其中一人的钓杆。您老人家武功看来也颇高,想必在两百招之内,也能将这两个魔头击败了吧?”老者冷笑道:“小丫头少用激将法。哼哼,不用两百招,这两个魔头就要被我打得鬼哭狼嚎。你信不信?”那余先生与卢先生听了心中一凛,心中起了几分忌惮,暗道:“圆觉大师武功匪夷所思,这老者若能与圆觉大师匹敌,可万万大意不得。”只听完颜玉真道:“吹牛皮,吹,继续吹,吹死一个算一个!” 老者冷笑道:“就是吹了,那又怎样?嘿嘿,不叫你们见见我的手段,谅你们也是不服气的了!”纵身便从窗户跃出。 卢先生见他身法奇快,心头又是一凛,忍痛抱拳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老者摇头道:“这世上有许多人问我姓名,除了韩青镝、圆禅、圆觉大师寥寥数人,余者莫不被我打得抱头鼠蹿,若是不识好歹的,终究丧命在我掌下。”卢先生脸色一变,道:“莫非阁下是?”老者眼神森然,道:“是什么?” 卢先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道:“没甚么,只是不知如何称呼阁下?” 老者冷冷地道:“你若要恭敬,便叫我第一老翁罢了。” 完颜玉真道:“这名字虽然狂妄,但可惜忒有些土气。” 第一老翁眉头微蹙,颔首道:“你这臭丫头说得也是。罢了,不叫第一老翁,却叫什么才好?”他一眼望见陈青桐,嘿嘿一笑,道:“臭小子看来也读过几年的书,便替我拿个主意如何?”陈青桐略一思忖,道:“老前辈看‘朔野老人’怎样?”第一老翁摇头道:“这是从李昌符的《书边事》而来么?”陈青桐点头道:“不错。‘朔野烟尘起,天军又举戈。阴风向晚急,杀气入秋多。树尽禽栖草,冰坚路在河。汾阳无继者,羌虏肯先和。’此名因此而来。” 第一老翁摇头道:“不好,不好,萧杀之气太浓,我不喜欢。还是唤做蝉吟老人吧?此名亦出自他的《与友人会》:‘蝉吟槐蕊落,的的是愁端。病觉离家远,贫知处事难。真交无所隐,深语有馀欢。未必闻歌吹,羁心得暂宽。’我此行出山,正要与旧友故敌相聚。”陈青桐面上一红,暗道:“你既有了主意,何必要听我的建议?这蝉吟二字,似秋意飘缈,不也有萧杀之息么?” 余先生性情暴躁,冷笑道:“姓名乃是大事,怎可儿戏?什么蝉吟,不就是知了在叫唤么?”他此言一出,卢先生暗呼不妙! 但见蝉吟老人身形一晃,将陈青桐手中的长剑夺在手中,哈哈大笑,道:“知了叫唤,那又算得了什么?听你惨叫,那才大快人心!”长剑剑缓缓在竹芦双怪面前划了一道圆弧,余先生大怒喝道:“你捣什么鬼?”话声未停,蝉吟老人蓦地手掌一翻,本来极其缓慢的剑招突然变得快如掣电,青光一闪,剑锋已划到双怪面门!余先生大吃一惊,钓竿往上一点,蝉吟老人剑锋疾地一转,刺向他咽喉,余先生肩头一缩,左掌一拿,想抓抢蝉吟老人的宝剑,岂料蝉吟老人的剑势,似是刺她咽喉,待他闪时,剑尖一送,却突然自偏旁刺出,卢先生猝不及防,急忙飞身一跃,只觉寒风飒然,自脚边掠过,刷刷几剑,剑势如虹,似实似虚,在每一招之中,都暗藏变化,竹芦双怪从未见过这种诡异之极的剑法,三招之内,登时给迫得连连后退! 卢先生铁葫芦上下翻飞,近守远攻,配着左掌掌力,呼呼风响。但见一团白光盘空飞舞,蝉吟老人一口长剑宛若化成了几十口,剑影如山里那团白光如练,宛如毒龙抢珠,既击余先生的钓竿,也解卢先生的铁葫芦;再过片刻,剑光渐渐凝成一片,将双怪牢牢裹着,陈青桐看得目眩神摇,喃喃地道:“这剑法我都学过,但若让我使到这个地步,我可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做得到!” 蝉吟老人成竹在胸,但竹芦双怪虽处下风,却也傲然不惧。每到绝险,都能举重若轻,在间不容发之际忽然避过!蝉吟老人一声长啸,一口宝剑越裹越紧,忽然长剑一伸,在卢先生铁葫芦上一点,便借着这一点之力,身子腾空飞起,半空挽了个剑花,猛刺下来!他知竹芦双怪内功厉害,把一手快剑施展开来,登时将竹芦双怪逼得喘不过气来。 三人连斗了八十多招,蝉吟老人长剑嗡嗡啸响,余先生的钓竿固然厉害之极,但钓竿只一稍近他长剑剑身,忽觉如有一股粘力把自己的钓竿吸着一般,自己反击之力越大,蝉吟老人剑上发出的吸力也越大,这一来余先生奇诡绝伦的钓竿无法全力施展,而且蝉吟老人的剑势虽似缓慢,实际每一剑都指着自己的穴道要害,只要自己稍微疏忽,对方就立刻可以乘隙而人,所以余先生只能奋力拆招,连逃走也不可能。因为只要自己一撒,身形稍退,防守就会露出弱点,要害穴道,就全在敌人攻击之下了! 卢先生看出情形不对,忽地手起一铁葫芦当头砸下,蝉吟老人剑尖旁指,门户大开,卢先生看到对方露出破绽,心头大喜,全身贯力,铁葫芦带着郁雷一般的声响猛击过来,蝉吟老人突然横剑一封,长剑与铁葫芦相撞,火星四溅,卢先生给震得倒退三步,蝉吟老人却是岿然不动,宛若海中礁石,任你多大风浪,也难以撼动半分! 原来蝉吟老人的功力确要比竹芦双怪要高出许多,他那一招诱敌之计,却是以长剑在试探竹芦双怪到底还剩下多少内力,要知竹芦双怪先与陈青桐和丁晴恶斗一场,虽然余势未衰,但明显已露出了后继无力的先兆,蝉吟老人何等功力?长剑一探一击,和卢先生拼了一招,对方的底细,就已了然于胸,只听蝉吟老人一声长笑,脚步一点,身形飞起,连人带剑,猛地凌空下击! 第二十章 冰上练剑 卢先生大怒,铁葫芦向上一震,把蝉吟老人长剑荡开,余先生一声不响,钓竿疾扫。蝉吟老人冷笑道:“就这点功夫,不足为我对手!你们还有什么伎俩都使出来给我看看!”运剑如风,虎跃鹰翔,飒飒连声,浑身上下,恍若卷起团团精芒冷电。卢先生退了几步,突然一跃而上,铁葫芦凌空一抖,只听“当”的一声火星乱冒,硬接了蝉吟老人一剑,但见他手抱葫芦,按动机关,葫芦口中忽然喷出一团银光!要知高手较量,分寸之间都要计算得十分准确,蝉吟老人所占方位乃是风之下方,猛听沙沙声响,一团钢针已是扑面飞到,蝉吟老人身手何等迅疾,长剑向前一送,一个旋风急舞,但见银光四散,他剑势不绝,大喝一声“着!”寒光利刃冷气森森,指到了卢先生的心窝,只听卢先生一声惨叫,急跌出六七步远,一条右臂,血肉模糊,原来正是在蝉吟老人解招退招之际,以快到不及眨眼之势,一剑刺穿了卢先生上臂! 余先生见同伴重伤,一声怪啸,钓竿抖得笔直,宛若长枪大戟,斜刺掠出,岂料蝉吟老人身形飘忽不定,如影随形,人到剑到,一道寒光,直刺他背心要害!余先生到此,心惊胆战,也亏得他除了一身横练硬功登峰造极,轻功也还可观,但见他身形疾起,竟凌空倒翻上半空,宛如飞龙夭矫,盘旋飞舞,登时倒把蝉吟老人身形裹在钓竿杆影之下!只听蝉吟老人一声长啸道:“好,有趣,这才像话!”反剑一劈,将钓竿震开,身形骤转,一口剑使得神出鬼没,似实还虚,似虚却实,剑势如虹,奇诡莫测,竹芦双怪两人联手尚且抵挡不住他的剑法,如今落单,结局可想而知,蝉吟老人扬剑作势,笑道:“你这几招还看得过去,再来,再来!”余先生勃然大怒,手腕一翻,钓竿一招“李广射石”,一根细细的钓竿,使出了雄浑无比的大枪招数,向蝉吟老人当胸疾刺,蝉吟老人哈哈一笑,横剑一封,“当”的一声,钓竿火光四溅,被震得歪过一边!蝉吟老人剑招快捷异常,身形一侧,长剑直刺余先生咽喉。余先生钓竿一磕,不道蝉吟老人的剑明是刺喉,剑到中途,手腕一沉,低了三寸,剑尖指的竟是喉下“璇玑”穴。余先生大吃一惊,急忙滑步闪身,饶他躲闪得快,肩头还是给剑尖划过,“嗤”的一声,顿时鲜血横流。这还幸是蝉吟老人并不愿与竹芦双怪轻易结怨,下手留着几分余地,要不然这一剑就能把余先生的脑袋砍成两半! 蝉吟老人冷笑连声道:“好小子,你敢单枪匹马接我的剑招!”蓦地长剑一紧,手中宝剑已连发了六七个辣招,真是快速之极!余先生已知今日料无幸理,一根钓竿当作拐杖来用,时而又使出长枪铁矛的路数,横扫直格,呼呼挟风,继续与蝉吟老人恶斗!蝉吟老人大呼畅快,独门剑法使得凌厉无前,剑式展开,恍若神龙飞舞,飞虹经天,剑光刺眼,精芒噬人,击刺撩抹,乍进乍退,时实时虚,又如骇电惊霆,怒海惊涛,无一招不是指向余先生要害,只听完颜玉真大叫道:“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蓦听得蝉吟老人喝道:“着!”长剑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闪电,只听余先生一声惨叫,肋骨中剑,左边四条肋骨,被蝉吟老人一剑刺断,倒飞三丈多远,大吼不起! 黄冷池大惊,急忙上前叫道:“余先生,你没事吧?”余先生勉强爬起,胸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忽然哇的一声,吐出几口血来。卢先生一声长叹,连他的成名兵器铁葫芦似乎也拿不起了,喟然一叹,怅然道:“二弟,我们回去吧!王府的俸禄,怡红院的姑娘,你我是再也没脸领受了。蝉吟老人,多谢你手下留情留我们一条性命!”他先败于圆觉大师之手,好强自负之心去了一半,此刻又再败于蝉吟老人,更是意冷心灰,大败之后,竟忽地生出了归隐之念。 余先生伤得比他还重,惨笑道:“好!总算捡回这条老命,我们还不如回到山中,好好养伤,再练绝世武功、上等兵器,以后再来复仇!”又对蝉吟老人道:“你武功高强,是我们兄弟生平所仅见,我兄弟输得心服口服,你想杀我们尽管动手!”蝉吟老人嘿嘿一笑道:“我一百一十七招将你们两个击败,目的已达,要你们的命作甚?” 两人相互扶持,蹒跚几步,卢先生转头对完颜玉真道:“完颜姑娘,你????”完颜玉真冷笑道:“怎样?”卢先生道:“我等在完颜乌蒙手下做事,忠心耿耿,不遗余力,却因时运不济,但凡差遣之务,总是不能求得圆满,于是屡受轻蔑,被王爷喝斥训责,渐渐反倒生出了恨金之心,于是挑你下手,又故意露面,欲栽赃于旧主。不想今日功亏一篑。你回去之后,向你爹爹告状,便说一切阴谋,俱是宗王府暗中指使谋画,叫你爹爹在朝廷之上狠狠地参他一本,或革职查办,或是投入大牢,也好为我等复仇。”完颜玉真哼道:“是宗王爷的主意,还是你二人的主意,到时自有公论,不消你来费心。若此事果与完颜乌蒙不相干,我也不会遂了你们的心愿。”卢先生惨笑一声道:“完颜姑娘自己拿主意罢。” 陈青桐知他用意,暗道:“他兄弟临走之时,还要为宗王爷开脱,倒也显得几分忠心,只是此事实在是闹得太过,大都之中,莫不沸沸扬扬,只怕他贵为金国的千岁、女真贵族,也难以轻易善了。”眼看余先生和卢先生在大雪中蹒跚而去。黄冷池自忖无法讨好,暗暗召唤众弟子急忙溜走,趁夜逃脱。一瞬间,偌大的一个净衣派分舵大院,变得冷冷清清。 陈青桐低声道:“他击败‘竹芦双怪’招数少于圆觉大师大师,如此说来他的武功要比圆觉大师大师高强了?”丁晴摇头道:“也未必,老和尚是半打半玩,多有戏弄之意,却并未似他这般认真努力,依我看,只怕这位老前辈的修为,与圆觉大师还在伯仲之间。”蝉吟老人闻言,笑道:“武功之道,并非高低之分,你们两个小娃娃还差得远呢!你这女娃故意以激将法诱我赶跑竹芦双怪,吓退丐帮奸贼,便不会说上几句好话,稍稍奉承老夫我一下么?” 丁晴笑道:“不该我来奉承你,另有巴结之人。”轻轻推搡陈青桐,道:“青桐哥哥,你从壁上习来的剑法这位老前辈的剑法一模一样,想必上面的束髻也好,长发也罢,都是他刻上去的。因此他也算得上是你的半个师父,你还不磕头跪拜?”蝉吟老人眉头微蹙,道:“我将剑法刻在壁上,留言付与有缘人,他不过是有缘人而已,可不是我的徒弟,我也不是他的师父。” 陈青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一时之间,左右为难,颇为尴尬。 丁晴笑道:“是了,你欢喜选虬髯大胡子的汉子作徒弟,我青桐哥哥自然难入你的法眼了。”对陈青桐道:“这样也不错,青桐哥哥,你要是真的作了他的徒弟,学他的狠毒心肠,那可是大大的不妙。”蝉吟老人哼道:“我也只对那些干尽坏事、心存不良的恶人下手毒罢了,岂是乱杀无辜之辈?你这臭丫头,说话实在讨厌,比这金丫头还要可恶。” 二人听他说及完颜玉真,回过神来,哦道:“对了,完颜姑娘没有受伤吧?”四下打量,却不见了完颜玉真的身影,不觉大是诧异。蝉吟老人道:“她回家了。”丁晴笑道:“这也方便,那镇南大将军府就在围墙之外,她翻墙的本领高强,窜跃而去,跳入府门,想必第一件大事,就是扑到她爹爹的怀中撒娇。”陈青桐微笑附和,忽然想起一念,道:“衣忠不知怎样了?” 蝉吟老人道:“他是红日教的人,此刻也该被教众同僚救走,还担心些什么?”二人半信半疑,回去观看,果真不见了衣忠的踪迹。原地留着一个包袱,打开来看,里面是那件软缕甲和两块玉佩,尚有书信一封,道:“吾与兄弟自归养伤,足下勿要挂念。深感两位救命大恩,无以为报,留下此微薄之物,聊表谢意,切勿推辞,江湖之中,必有会期。” 陈青桐叹道:“如此重礼,岂能收受?”却看丁晴就要将软缕甲给自己披上,慌忙躲开,道:“晴儿,我最不愿意穿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莫要迫我,还是自己留着吧!况且救他性命,全在你一人,我受了此物,必终生难安。”蝉吟老人跟在后面,点头微笑道:“你倒懂得怜香惜玉。” 丁晴又羞又喜,也不再强迫于他,拈起两块玉佩,道:“你我一人一块,定是要的。”陈青桐微微一笑,随意挑出一块,揣在怀中。蝉吟老人叹道:“鸳鸯玉佩?羡煞人也。”丁晴佯嗔道:“老人家胡说什么?”蝉吟老人哈哈一笑,道:“我胡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这里沾眼惹厌了。”长袖一甩,果真大步就走。丁晴急道:“如何说他几句就走了?年纪偌大,心眼忒小。青桐哥哥,我们追他!”陈青桐愕然,道:“追他作甚?”身形一晃,已然被她扯着往前跑去。 蝉吟老人走在前面,陈青桐与丁晴在后紧紧跟随,不多时,但见他到了一处院外,纵身跳了进去。丁晴道:“青桐哥哥,你轻功虽还算不得高明,但这院墙是拦你不倒的。”当下二人飞身而起,也跳了进去。待落地之后,细细打量,见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蝉吟老人在场中负手而立,叹道:“我不曾在世间惹鬼,反倒招来你们这两个牛皮糖。你们跟着我作甚?”丁晴笑道:“我们来到大都,人生地疏,正要找一个容身歇息之地,料想前辈或有住所,于是跟来碰碰运气。不意您老人家果真有如此大一所院落,一个人住着宽敞,所以我二人也搬过来了。” 蝉吟老人哈哈一笑,道:“我若是就此离去,你们也跟着离去么,还是尚停留此地,安居乐业?”丁晴不慌不忙,道:“老前辈说哪里话?您来大都,不是为了和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比试武功么?昔日您与他斗了数日数夜,不分胜负,如今过了十数年,再不能分出高下,只怕就此拂袖而去,也不能甘心情愿?” 蝉吟老人微微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心灵剔透,实在言无不中。也罢,你若不怕这里鬼魅魍魉作祟,要住多久,便住多久吧。”夜色之下,寒雪飞飘,正有阵阵阴凉清寒的晚风吹来,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只听得陈青桐与丁晴脊背发麻,不觉颤声道:“老前辈说什么?”蝉吟老人正色道:“我离开那泰山石洞之后,本是身无分文的一介游民,在路上帮人护镖,前后几趟也赚了一些银两,却不过仅仅维持温饱而已,哪能租得起这处场院?传闻此地有魍魉作祟,原来的主人都被吓跑,我才来住下了。” 丁晴毕竟是女儿家,忌惮鬼神,不觉往陈青桐的身上依靠,神情紧张,道:“是什么样的鬼魂作祟?”听得蝉吟老人道:“据说此地数月之前,莫名出了一个白衣女鬼和疯颠之鬼。疯颠之鬼一路奔跑,口中呼喝不停,被那白衣女鬼肆意追打,偶尔回手反击,也不是对手。”陈青桐道:“什么?莫不是武林高手打闹,却被百姓误以为鬼怪?”蝉吟老人道:“你说是‘人’?”抚须一笑,道:“又说两人在打斗之下,每每都是疯颠之人处于下风,纠缠半日,白衣女人将疯颠之人首级斩落,方才大笑而去。到了次日晚上,那疯颠之鬼又出来叫嚣,引得白衣女人再度追赶。如此反覆,此间主人虽是镖师出身,胆气颇壮,却也被闹个魂飞魄散,于是请了几个道士和尚作法驱鬼,鬼未除,和尚连道士却吓得死过去了。”丁晴低声颤道:“如此说来,果真是鬼不是人了!却不知前辈您在这里住了几日???????”陈青桐道:“他尚在你我跟前,今晚更救了完颜小姐,自然是平安??????平安无事的了。” 蝉吟老人摇头道:“今晚乃是头一夜,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了。你们若真要陪我,不回客栈安歇,也是甚妙。周围厢房,床第被褥俱全,也还干净,你们自便吧!”言罢,自己走进一间房内,反手将门掩上,再无声响。丁晴左顾右盼,脸色微微惊惶,道:“青桐哥哥,你,你我先回客栈歇息,待明??????明日再来如何?”陈青桐心中隐约畏惧,莫不应允,只觉再要耽搁,院中果然就会跳出几只凶恶的怪物,连声道:“好,好,明日再来。” 二人依旧跳出院墙,辨识了方向,疾步往客栈奔回去。 待第二日清晨,天色放亮,白雪依旧下个不停,陈青桐与丁晴再次来到废弃的镖局外,却见大门洞开,不锁不合,来往百姓远远地避开,神情紧张,步履匆匆。丁晴道:“不好了,莫非他怕我们纠缠,不待我等再来,于是便早早地逃了不成?”陈青桐眉头微蹙,道:“晴儿,你我寻他作甚?那红叶峰报恩庭???????”丁晴一双眼睛依旧往门内探去,有些心不在焉,道:“不急,不急,我已然派人打听此事。若有消息,定会来告我。” 陈青桐灵光一闪,道:“你派人??????”不及说完,丁晴已经冲进门去,但见四周空空杳杳,一片肃静,哪有半个人影?丁晴急得连连跌足,大声道:“什么蝉吟老人,也不招呼一声,就这样走了?。”言罢,见一侧厢房走出一人,端着脸盆,肩头搭着毛巾,道:“你这丫头聒噪什么?”正是蝉吟老人。陈青桐与丁晴不由面面相觑,忖道:“不想他睡到现在才起?内力精纯之人,有他如此酣眠,也算是懒惰得紧了。”抱拳道:“前辈!”蝉吟老人冷哼一声,将盆子放下,转身踱进房间,反手又将门掩上。 陈青桐看他冷冷淡淡,不知所以,方要说话,却见丁晴转到那铜盆之前道:“天寒地冻,他将一盆清水放在此地,不消片刻便能凝结成冰,却是何等用意?”言罢,突然见屋门推开,蝉吟老人拎着两个大桶出来,看了二人几眼,点头道:“看来你们昨晚睡得不错吧?如此说来,一身气力也当是充沛之极咯?”不及二人应答,弃下大桶,转身入屋。 陈青桐莫名诧异,道:“晴儿,老前辈这是何意?” 丁晴眉头微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得啪哒一声,蝉吟老人扔出一根扁担,一头挂着半边瓢,一头贴着符文黄纸。陈青桐道:“瓢乃是舀水之物,符文乃是镇鬼之宝,如何都在一根扁担上衔着?” 丁晴灵光一闪,蓦然生出一个念头,笑道:“是了,他老人家要我们捉鬼。”陈青桐道:“此话怎讲?”丁晴附耳嘀咕一番,拍拍他的肩膀,道:“明白了?”陈青桐恍然大悟,道:“听晴儿姑娘一言,胜读十年书,佩服,佩服!”丁晴脸红了一红,笑道:“你拍我的马屁何用?我不过是揣测老前辈的用意罢了。”二人不敢怠慢,各去忙碌。 待入夜时,蝉吟老人自在屋中安歇,其门不见打开。东首一侧厢房之内,陈青桐与丁晴藏在窗户后,透过缝罅,望着窗外,只盼着疯颠之鬼与白衣女鬼悉数到来,兴奋之余,又有几分忐忑。等候多时,不见二鬼到来,丁晴有些不耐烦,道:“不是说它们扑跌追打,才将这镖院的主人一起吓跑吗?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陈青桐挠挠头皮,低声道:“想必鬼虽是三魂七魄的无形之体,也会疲劳的,并非每夜出来作祟。昨晚它们不就没出来么?让老前辈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 丁晴奇道:“鬼也会疲乏么?若是如此,逢上精通人情世故的鬼,与它讲讲道理,也不用害怕什么了。”话音甫落,听得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丁晴深吸一气,悄声道:“鬼来了吗?”二人攀着窗缝,往外探去,心中一半惶恐,一半雀跃,只是细细一望,不觉啼笑皆非。外面哪有什么白衣女鬼与疯颠之鬼在作祟?一人月下练剑,不是蝉吟老人是谁? 丁晴有些失望,叹道:“不见鬼踪,但见人影,好生无趣。”陈青桐见他所使,一招一式皆是泰山石洞之中、壁上刻划的剑法,既有束髻小人儿之招,又有长发小人儿之招,点戳劈挑,削斫砍压,丝毫不见破绽。陈青桐看得眉飞色舞,啧啧夸赞。若论体质,无论陈镇南还是钟梓玄,触其骨骼,皆以为不是习武长材,但说起天资,陈青桐却是聪颖之极,默默体会,更觉剑法之妙,当时受益匪浅。丁晴会意,笑而不语。 那蝉吟老人练过一二十招,大声道:“筋骨活络,舒畅无比,可以安睡矣。”提剑入屋,掩门吹灯。丁晴道:“青桐哥哥,我等将清水泼于青砖之上,天寒地冻,地面早已结冰。”陈青桐道:“不错,地上滑溜之极,他竟如履平地,这等轻功,果真是高强之至。”丁晴推开窗子,大声笑道:“老前辈睡前活动一番筋骨,剑气纵横,睥睨寰宇,那两个鬼怪便是真有心过来作祟,也定然被吓退了。青桐哥哥,你我现在也歇息不得,便学他老人家,也去舞剑如何?” 陈青桐忖道:“我有所得,正好出去练习。”便与丁晴来到场中。丁晴道:“这地面好滑,青桐哥哥,我在一旁,你自行舞剑,却要小心一些。” 陈青桐应答一声,岂料不过数招,噗通一声,滑倒在地。丁晴道:“你没事罢?”陈青桐有些羞赧,道:“无妨,只是冰面忒滑,难以把持身形。”咬牙站起,不过两招,足踝一弯,又再重重跌了一交。丁晴要去扶他,被他推开,道:“些许摔跌,没甚了不起的。”方才爬起,长剑犹未拿稳,又是一声啊哟,重重一响,屁股着地,痛不欲生。 却听得屋内蝉吟老人叹道:“你们在外面胡闹,还让我睡觉么?”丁晴笑道:“冰面滑溜,也是无奈。”蝉吟老人哼道:“冰面滑溜,你们就无计可施了么?君不闻‘静气凝息,自涌泉提气,护丹田元丹,余者散于四肢百骸,飘若羽毛;吹则由其吹,拂则由其拂,跌便跌,摔便摔,四两拨千斤也’?我要睡了,莫再争吵。” 陈青桐大喜,心道:“这分明就是传授我冰上行踏的密法要诀了。”抱拳大声道:“多些前辈指点。”丁晴嘻嘻一笑,道:“他哪是在指点你?你又不是什么虬髯丈夫,他是要你少摔些跤,休惹他周公之约而已。”声音陡然提高几度,道:“是也不是,老前辈?”蝉吟老人打个哈欠,道:“正是如此,休要吵闹!”陈青桐依法修行,初时尚不得要领,渐渐熟捻,摔跤的次数渐渐减少了。 丁晴瞧得兴起,便在一旁依葫芦画瓢,共同修习。二人兴致昂然,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于是辞了蝉吟老人,依旧回客栈歇息。 两人睡了一个上午,午时归来,见桶、瓢、扁担皆齐齐整整地放在了厢房之前,想必是蝉吟老人又要他们去挑水净泼。丁晴见那符文黄纸犹然贴在了扁担之上,笑道:“洒水成冰可以练武,却并非用来捉鬼。”陈青桐揶揄道:“也许真能捉鬼,只是鬼未到罢了。”丁晴轻轻推他,嗔道:“坏蛋,又来吓我。”至此每夜,蝉吟老人就在冰上“舒活经络”,挥舞剑法,待歇息之后,陈青桐便与丁晴提剑效仿,偶尔听得蝉吟老人抱怨,有意无意之间,丢下几句口诀,不知不觉,武功大有精进。 如此半月过去,再看陈青桐演练那束髻小人儿、长发小人儿的剑法,造诣已然大不相同,又见冰面之上刻有“寒夜飘雪、犹然吟天”四个字。丁晴道:“莫非这才是壁画剑法的名称?束髻、长发两套剑法,其实皆是一套剑法?便唤作‘寒夜飘雪’。不对,不对,他与完颜玉真曾说起‘吟天剑法’与华山剑法相争之事,该叫做‘吟天剑法’才对。”屋内蝉吟老人哈哈大笑,道:“孺女可教也,再训其夫,开其混沌。”丁晴又羞又急,才要嗔怪,听得呼噜又起,也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微微一笑作罢。 这一日破晓,他二人正要回到客栈歇息,走出几步,听得屋内蝉吟老人道:“你们今晚便住在这里如何?”陈青桐愕然,道:“住在这里倒也无妨,只是??????”望了一眼丁晴,忧心忡忡,道:“你素来忌惮鬼神,若是白衣女鬼与什么疯癫之鬼到来,作祟胡闹,怎生是好呀?”蝉吟老人哼道:“剑乃兵中王者,‘吟天剑法’乃是天地之间最是正气浩瀚的剑法,无论多么凶恶的鬼物秽种,看见使剑之人,莫不退避三舍,又怎敢近身加害?” 蝉吟老人又道:“我这一身的老迈朽骨尚且不惧,你们年纪轻轻,火气极旺,为何顾瞻前后,懦弱之极?”言语之中,似乎有些不悦。丁晴嘴角一撇,道:“您老人家活了偌大一把年纪,就是真被鬼寻上,那也算‘半个亲戚’,亲热尚且不及,骇怕作甚?本姑娘才不怕他什么恶鬼死鬼,若是今晚有鬼来,撞上我们,便算他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蝉吟老人哈哈大笑,道:“恶人眼中,我比那害人的鬼还要可怕上十倍,你既不怕我,何必对那白衣女鬼之流耿耿于怀?” 丁晴闻言,裣衽一礼道:“多些您老人家的抬举,我是善意仁心的大好人,可不是什么恶人,您只与恶人过不去,我自然就不怕您了。鬼却不同,它们心思蒙蔽,难辨是非,不懂黑白,碰上生人,不管对方是好人还是坏蛋,那都是一并坑害,绝无留情的。这般观之,毒鬼比您老人家可怕十倍才是。” 蝉吟老人道:“你不曾见过真鬼,何曾知它们都是无形无魄之类,好坏通杀?”丁晴摇头道:“自然不曾见过,若是被它们打上一两声招呼,委实是极大的不幸,哪还有性命与您说话?我游走江湖多年,听得各地的鬼故事,听得多了,也就总结出了经验。” 陈青桐道:“晴儿,我想就依老前辈的嘱咐,今晚在这里睡下,自也无妨。”丁晴道:“青桐哥哥,他居心不轨,如何住得?”陈青桐笑道:“你我虽然不曾在此叠床整被地安歇,可是十余日来,不是每晚都在这里练剑么?如此举止,又与住下有何分别?”丁晴道:“分别可大了。你我整晚练剑,那双鬼见着刀光剑影,还有他老人家说的什么浩瀚正气,或许心中恐惧,且不明底细,于是不敢上前骚扰。可是若在此地睡下,你我三阳皆被掩护,稍有不慎,就会被恶鬼侵袭,住不得,住不得!” 蝉吟老人大撇其嘴,胡子吹得飞了起来,气呼呼地道:“胆小如鼠,幸亏不是我的徒弟,否则我的老脸都让你们给丢光了!滚滚滚!再也不要回来了!”将窗子推开,看着二人一眼,又将窗户合上。 陈青桐颇为尴尬,方要解释,却被丁晴一扯袍袖,拉着就走,道:“青桐哥哥,是他要我们走的,你再不离去,反倒不敬。”陈青桐愕然,转眼被丁晴拉到了门外。 外面的百姓看他们出来,议论纷纷,道:“奇怪,如何恶鬼不找他们晦气?”丁晴得意道:“我等有九天神仙护体,什么鬼怪伤害得了我们?” 陈青桐哭笑不得。却看对过的街口站立一人,青袍皂靴,胡须微髯,冷笑道:“娃娃口气好大,其实皆受运气遮蒙而已,无甚夸耀。今晚正是太阴极寒之时,你们若有本事,再来院中待上一夜。” 丁晴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算命先生,不由气恼,正要过去与之理论,被陈青桐按住肩头,低声道:“任他说去,何必争执?”丁晴朝算命先生道:“坑蒙拐骗,还讥讽别人。”口中遂念念有词,什么“鬼去寻他”、“好好惩治”等。大笑三声,拉着陈青桐便走。 二人转过几条街道,回到客栈之中,早有伙计送上餐点。 陈青桐奇道:“晴儿,你方才口中念什么?”丁晴扑哧一笑,道:“那是我独创的引鬼驱恶大法,叫白衣女鬼与疯癫之鬼找着那算命的骗子,好好修理他一顿。”陈青桐瞠目结舌。 不多时,看见门口来了几个金兵,脚步匆匆而来,道:“说来也怪,那‘竹芦双怪’也不知逃去哪里去了,过得这大半月,搜巷索街,穿屋破廊,一双腿儿也走得细了,为何没见他们丝毫踪迹?莫非已出大都了么?” 另一个金兵笑道:“管他作甚?府尹老爷只叫我们在大都城内细细搜索,却未曾让我们出城寻觅。”后面一个黑面汉子道:“不出去好,不出去好。‘竹芦双怪’武功极其高强,你我兄弟拿他,无异于飞蛾扑火罢。他们在宗王爷手下当差之时,也不知杀了多少中原的武林好汉,造下多少杀孽呢。”众人恍然大悟道:“若是他们离开了大都,我等性命从此无虞,幸矣,幸矣。”便在桌旁坐下,唤掌柜上茶。 陈青桐与丁晴踏上二楼,方要各自进屋,听得又是一片响动,门口拥进来一群人,为首一人叫道:“掌柜的,我们赶了一夜的路,饿得很了,你有什么好吃的快拿上来!” 掌柜拱手道:“这位公子,我们一早开张,不曾备得什么大鱼大肉,只是昨夜剩了些红烧肘子,依旧味美。”那人大叫道:“红烧肘子么?听说这个菜是你们酒楼一绝,是不是?”掌柜道:“不错,这肘子红烧烹饪之后,以独家酱汁浇灌,其中有十八味香料,悉数提练萃取而得,又唤‘神仙香’。” 那人连忙大点其头道:“使得,使得!只要不坏就好。”见掌柜转身欲待离去,继而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道:“价钱呢?”掌柜一笑道:“价钱好说,既然这红烧肘子乃是昨夜剩留之物,各位又是贵宾,在下只收一半如何?”那人大喜道:“好,掌柜的真是会做生意,只是丑话说得前面,若是我们吃了过夜的肘子闹起肚子,可轻易饶你不得!”掌柜神情颇为不悦,暗道此人好生算计,只是他开着酒楼,不敢得罪四方客人,唯有按下心中不快,于是笑道:“不会,不会。” 陈青桐听在耳中,暗道此人声音如何这般耳熟?向下一望,微微吃了一惊。原来说话唠叨者不是别人,正是无嗔道人的徒弟、泰山派年轻“才俊”孟中,忖道:“他若来了,那孔池想必也在一处。”见人群之中在两位黄绿妙龄女子身旁,不是孔池是谁?丁晴见陈青桐眉头微皱,心中诧异,低声道:“青桐哥哥,你怎么了?” 陈青桐低声道:“这两个人是泰山派的门人,为何在大都出现?他们本是出家人,怎可与许多女子厮混一处,竟然破戒用荤,喝酒吃肉?” 丁晴见那些白衣女子衣裳迥异,但衽口肩头有团花图案,道:“的确奇怪。这几位女子都是崆峒女派的弟子。崆峒弟子大多是冰清玉洁的黄花处女,素来不与男子亲近,怎会和两个小道人结伴而行?” 陈青桐想起飞天魔女于雪凤,以及当日鸠盘鬼母在悬崖峭壁之上所说的一番话,知于雪凤正是出身崆峒女派,后被逐出师门,后来才名列“夔门六怪”之中。二人面面相觑,只想其中必有什么怪异之处,反倒磕睡全无,在楼旁一间小雅坐下,借着屏风的遮掩,小心细听。 那几位金兵把盏喝茶,见如此之状,不由哈哈大笑,道:“不想南人嘴馋,一出来就要大鱼大肉。”黑面汉子摇头叹道:“这也怪不得他们,我大金国富庶无比,比江南之地不知要好几千几万倍,我们有肉吃,他们只能吃糠,实在可怜!好容易来到大都,天下第一繁荣昌盛之所,自然要寻遍各种美味,大快朵颐。” 陈青桐心中愤然,暗道这黑面兵卒胡说八道,为何将江南之地贬损、糟踏得如此不堪?又想那孟中、孔池皆是泰山弟子,地处东隅,与江南鱼米之乡相隔千山万水,怎就成了南人?那些江湖女杰出自崆峒,更在肃州一地,当更未见过江南风貌。丁晴见他眉宇飞挑,怒气渐生,微笑道:“这些山莽野夫无知骄傲,徒然夜郎自大而已,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陈青桐道:“道理我也明白,但听着气愤。”手掌被丁晴一双柔荑轻轻按住,一肚子怒火顿时发作不得。 二十一章 无事生非 只听孟中冷笑道:“我看这人粗皮厚脸,想必不知晓猪肘子有养颜滑皮之功?实在可惜。”朝着身边的一位女子笑道:“姐姐美若天仙,艳色倾城,若多吃几口,莫说再过十年,就是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也是一般无二的青春美丽。” 那女子冷笑道:“孟师兄,我吃什么?做什么?那是自己私事,不消你多此一举献殷勤。今日同行,亦然为了共同目标,与那男女之情绝无丝毫的干系。你如此殷勤,岂非教我众位师妹有所误解?请你恪守男女礼仪及贵派门规,泯灭那非分之念才是。” 孟中脸色一红,讪讪笑道:“方姑娘教训得极是,我与孔师弟自幼在泰山长大,以往不曾出远门,因此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举止言行未免有些偏颇。如今有幸与崆峒女派联袂共行,也定然是自己在上面几辈子累积了不少的功德,方才有此福份。后面一路,请方姑娘不吝赐教,小生感激不尽。” 孔池眉头微蹙,道:“师兄,当说‘贫道’感激不尽才是。” 孟中脸色一变,道:“你我为了行事方便,既然卸下了道袍,就不该再用这般称呼,‘小生’二字最好。”孔池身边的黄绿两位女子忍俊不得,噗哧一笑,道:“孟师兄说得极是,孔师兄,你也不该如此拘泥刻板。” 方姓女子喝道:“袁师妹、高师妹,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怎可随意与人调笑?待与师父、师叔会合,被她们两位知道,且看你们如何受罚?那时我与其余师妹,想要为你二人求情也不成的!”一红衣女子附和道:“正是,当年于雪凤被逐出师门的教训,你们都忘了么?” 黄绿二女脸色一变,将身子往一侧挪了挪,离孔池更远。孔池亦然往另一个方向移去,神情尴尬。 方姓女子道:“何止逐出师门?本来还要废她的武功。这贱人机伶的紧,竟然被她逃脱,后入黑道,成了‘夔门六鬼’之一,实在可恶。他日被我们撞见,必定要为师门雪耻。”她把“夔门六怪”说成“夔门六鬼”,乃因她对于雪凤厌恶之极,是以人家绰号也都改了,以示轻蔑不屑。 孟中陪笑道:“方姑娘不愧崆峒女派掌门大弟子,想必日后崆峒女派的掌门之位,必非姑娘莫属,小生在此先行祝贺。”躬身一礼,毕恭毕敬。那方姓女子喝道:“孟师兄不可胡言乱语!” 丁晴瞧待真切,暗笑道:“其实她听了这油腔滑调的恭维话儿心中欢喜得紧。这姓孟的哪是泰山门人?莫若说他是专门窃女子芳心、油腔滑调的浪荡子才是。”陈青桐透过屏风,见孟中极力奉承的那位方姓女子其实也算不得十分美丽,不过长相还算周正罢了,更且眉宇之间,隐约有股煞气,简直大坏美感,不觉有些愕然。 丁晴打趣道:“你不欢喜,自有别人垂涎。哦!我记得了,此女名叫方凌霜,乃是崆峒女派掌门人的二弟子,她的师姐去世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掌门大弟子,从此在派中骄横跋扈,不可一世。”陈青桐摇头道:“孟中说话轻狂之极,他,他可是出家的道人呀!”丁晴不以为然,低声道:“和尚若是凡心悸动,尚可还俗取妻,道士要是惦念红尘,也一样能够卸下道袍,穿上喜服。只是我看这方凌霜面相不好,脾气必定暴戾无比、喜怒无常,姓孟的如果真娶了她,只怕不过迎狼纳虎而已,未必真是善事呢。”丁晴噗哧笑道:“人家男欢女爱,要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二人正在窃窃私语,只听几名金兵笑道:“原来你要上肘子,是要给这位小娘子吃的?不错,不错,她年龄不大,皮肤却粗糙之极。正该吃些猪肘子补补才是。”孟中把桌子一拍,怒道:“鞑子胡说什么?”方凌霜低声喝道:“孟师兄,这里乃金国大都所在,行事不可鲁莽!”孟中道:“方姑娘教训得是,我一时不察,率性而为,几乎误了大事。” 陈青桐连连摇头,以为孟中在女子面前的拍马奉承的本领,比“铜笛仙”蒋礼于“飞天魔女”于雪凤之前的殷勤更甚十倍也不止,想起当日在泰山情景,此人处心积虑要害自己性命,心眼手段毒辣之极,心道:“他狠毒起来,虎豹犹自不及;无耻起来,哪有丝毫廉耻尊严?泰山派有这样的门徒,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金兵中一名黑面汉子见孟中呼喝挑衅,本已按住了桌上的弯刀,欲待争执。猛安谋克制下金兵素来凶悍,便是真要对敌,也敢拼命相搏,却与大宋兵卒的贪生畏死不同。此刻他见孟中收势,于是撤刀换茶,哼了一声道:“我管你是什么泰山派、崆峒女派?在这大都城中,俱与寻常百姓无甚区别,若是安分守己,自然无事,否则便是铁打的金刚,也要碾得你粉碎!” 崆峒女派诸弟子之中有个唤作邱敏的女子,年岁最小,又是方凌霜的远房亲戚,平日里自恃“掌门大师姐”的百般关照,又有师父的眷顾,脾性之劣,不在方凌霜之下。方凌霜尚顾及自己“掌门大弟子”的身份,虽有些装腔作势,好歹也还能克制。邱敏却任性得紧,她听得黑面汉子之言,胸中腾的火起,倏地拔出长剑,剑身微微颤抖,喝道:“你口中不干不净地胡说什么?” 黑面汉子愕然,不及说话,他后面一个金兵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竟敢冲撞我们大人?小心性命不保!”邱敏冷笑道:“我们崆峒弟子都是不怕死的英雌巾帼,死便死了,有何可惧?”那金兵怒道:“你果真不怕死?” 邱敏口舌虽然厉害,但此次出山之前,只在崆峒居住,从来不曾出远门,因此以为外面的世界,便与她派中各院各场一般,可以任由其肆意胡闹。这时见面前的金兵横眉竖目,杀气腾腾,好似要将自己活生生地吞吃了一般,不觉生出几许怯意,深吸一气,颤声道:“自,自然不怕。” 那金兵冷笑道:“也罢,我若是与你比武,未免有以大欺小、以男欺女之嫌,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汉。而且动起手来,刀枪无眼——”他不及说完,邱敏似乎捉着了把柄,年纪轻轻,却怪笑道:“什么刀枪无眼?莫非你怕死不成?”那金兵怒道:“彼此既有意相争,生死自然各安天命,一方怎样死伤,也怨不得他人。只是在此打斗起来,将掌柜的桌椅板凳悉数损毁打碎,砸了人家作生意的物什,那可是造孽之极。”孔池忍耐不住,咦道:“不想军爷也能体恤百姓财物?”那金兵道:“我体恤什么百姓的财物?不过我兄弟数人,每日来此喝茶,掌柜的又不肯收我们茶资,我等自然要略微关照,你们说是也不是?” 孟中眼角一翻,道:“原来如此。” 只听那金兵续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分出高下,谁若是输了,便趴在地上,学着狗儿爬,又仰天叫唤三声,如何?” 邱敏乍逢拼赌,心中惶然,一时之间支吾不定,任凭对方怎样催促,竟然不敢作声。 黑面汉子道:“其实这法子也极其简单,便是你们任出一人,我兄弟之中也随意挑选一人,各自用利刃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上一刀,谁的伤口多,有不畏惧疼痛,谁便算胜了。”他前面那金兵将弯刀放在桌上,道:“你我都用同一柄兵刃,如此也算公平!”孟中道:“何谓公平?其实大大的不公。崆峒女侠乃是人中之凤,胆色无双、心气高傲,虽不乏视死如归之心,毕竟还是欢喜漂亮的女儿家,怎可在自己白白嫩嫩的手臂上划伤痕?”那金兵道:“我这兄弟说得不是很清楚么?你们之中挑选一人,你既与她们结伴而来,自然也赤膊上阵,与我单挑。你也是男子,我也是男子,这不是公平之极?”此言一出,邱敏大喜,道:“不错,孟师兄勇猛过人,堪称天地之间的英雄男儿,难道还会害怕这个粗鲁的鞑子不成?”方凌霜也微微颔首。孟中失色道:“这,这如何使得?” 他眼珠一转,绕向黄绿女子身后的孔池,道:“孔师弟,金人挑战于前,若是胆怯推诿,反倒失了你我男儿之风。”见孔池不动声色,遂跺跺脚,忽而朗声道:“你我乃武林正派、江湖后起之秀,不可轻易就畏惧退缩,便慨然应赌,索性与他们斗一斗如何?你且先上,若是不胜,我再顶上如何?”几位崆峒女弟子亦然觉得滑稽,不觉噗哧而笑,相顾莞尔。 陈青桐闻言,不觉喟叹,低声道:“先前我只道此人无耻,不想还是错了,此人何止是无耻,简直是无耻之极。”丁晴微微笑道:“那孔的也不是傻子,未必就愿听他的使唤。”果然只听孔池冷笑一声,道:“我为何要与他们比试?好好地在自己手臂上戳一刀?”孟中愕然,继而脸色铁青,喝道:“师弟,你不听师兄的话了么?以下犯上,乃是师门大戒,你胆子也太大了!”孔池不慌不忙,道:“孟师兄说哪里话来着?这等荒唐的命令,莫说是我故意不尊,就是师父、师叔在此,也是万难应允。你若不信,以后见着师父、师叔,便请他们评评理如何?”大刺刺地在板凳上坐下,叫道:“掌柜的,我要的清雅早点莫要耽搁。” 掌柜应一声,叫小二端上一盘馒头,一碗稀饭,一碟盐水花生来,孔池也不管孟中如何怒目相视,夹起馒头,放在口里咬上一口。陈青桐暗暗称赞:“初时在泰山相见,你便如跟屁虫一般,无论对错,一切皆他孟某马首是瞻,今日想必也对姓孟的多有不屑之意了。”陈青桐对孟中此人可谓之厌恶之极,透过屏风见他困窘异常,心中大畅,若非恐被其发觉,几乎就要鼓掌喝彩。丁晴低声笑道:“想不到你也是喜好幸灾乐祸的人,读了许多的书,也算圣贤门人,竟忘了那些圣贤道理的种种教诲,不可轻易耻笑他人吗?” 陈青桐道:“孟中野心极大,定然妄想成为泰山派的掌门人。我观那无嗔道人与无飙道人年岁虽大,也是一般促狭险恶得紧,乃师如此,其徒可知。若闭关修行的无怨道人也与他两位师弟一般,日后挑选孟中接掌门户,泰山派可就玩完喽。”丁晴道:“我听师父说过无怨道人,说他品性武功倒也不坏,剑法上的修为,足可名列江湖十大用剑的高手之中,只是有些糊涂而已。”声音压低几分,道:“听说昔日泰山派的上代祖师挑选承接衣钵传人之时,最不中意的便是这位无怨道人,嫌他过于迂腐,举事踌躇,难当大任。只是无嗔道人与无飙道人相争激烈,挑选其中之一,另外一人必定心生愤恨不平之意,无奈之下,便谁也不用,选了无怨道人成为掌门。这掌门数十年来,派中大小事务,皆交给两位师弟打理,自己一任闭关,少管世事。无嗔道人与无飙道人恃宠而骄,各自培植羽翼势力,始终面合心不合,好好一个泰山派,被这两人搞得乌烟瘴气,门派名望,也是江河日下。” 她说到这里,陈青桐蓦然一念:“难怪当日他在壁洞之外,苦苦求我传授破他本派‘破云剑法’的招式,想必就是为了对付他的二师兄?”不禁深深叹息。丁晴见他又是一声叹息,道:“青桐哥哥,你有什么心思?”陈青桐道:“我想泰山派虽然势微不济,但既称正派名门,当年创派的祖师爷定是位有名的大英雄。日后孟中不当掌门,泰山一脉尚可勉强维持;毕竟家大业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若是孟中执掌门户,昏庸无能,专事权谋之术,泰山一派从此已矣。” 丁晴笑道:“此话怎么说?” 陈青桐道:“这姓孟的可决非光明磊落的人,何德何能可以执掌一大门派?” 丁晴又问:“如何能够从政?你详细说来听听。” 陈青桐道:“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如此详细,你可明白?这孟中却是尊四恶、屏五美。” 丁晴笑道:“圣人之言好深奥,听得我头都晕了。”眼波流转,又道:“我若猜得不错,下面双方便要打起来了。”陈青桐道:“你说什么?”果然丁晴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动静老大。二人一惊,透过屏风望去,只见那执刀金兵啊呀一声,忙不迭地后退,却是孟中陡然发难,拿起桌上粥盆,向那金兵用力泼了过去,口中喝道:“不过拼刀罢了,大好男儿怕你作甚?只是你先前对方姑娘、邱姑娘出言不逊,先把这笔帐算清楚了,再斗不迟!” 北国气候寒冷,外面尚有雪花飘洒,那粥盆散热极快,温而不烫,泼在那金兵身上,其实不能烫伤,只是如此一来,却挑起了双方事端,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比试?黑面汉子怒道:“无耻之徒,不想竟然龌龊如斯!”听得几声响,众金兵已是纷纷拔刀出鞘。 那掌柜与伙计魂飞魄散,嚷嚷道:“打架,打架,大家逃命要紧!”酒楼众人,一哄而散,抱头逃出酒楼。 只听方凌霜冷笑道:“孟师兄,你既不愿意在臂上刻痕,大可以明说清了,偏偏穷生主意,挑起事端,委实不智!”孟中赔笑道:“我实在是想替方姑娘与邱姑娘出口气而已,一时急切才乱了分寸。”那被泼的金兵勃然大怒,推开黑面汉子,骂道:“什么乱了分寸?胆小鼠辈,纳命来!”一刀劈下,虎虎生风。 孟中拔出长剑抵挡,却见那黑面的汉子按兵不动,其余诸兵一声呐喊,悉数散开,竟将他团团围住。金兵向来训练有素,孟中顿时心惊肉跳,慌乱之下,几乎中刀,大声叫道:“孔师弟,厄难临头,你我该共同进退,何不过来帮忙?” 丁晴低声道:“青桐哥哥,这几位金兵颇为怪异,不是寻常军卒。” 陈青桐颔首道:“不错,我也觉得有些怪异,却说不出缘故来。” 丁晴见黑面汉子脚步沉稳,双目神色不同,精气神分明内敛不放,又道:“这黑面金兵武功深不可测,孟中无端寻衅,只怕是挑错对象了。” 但见孔池并不轻举妄动,抱拳道:“我师兄鲁莽之处,在下替他道歉,还请各位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孟中听得真切,怒道:“放屁!你胡说什么?要他大人大量,难不成我小人小量了么?”众兵更怒,喝道:“这狗贼死到临头,徒呈口舌之强,今日取他的性命,也顾不得耶律大人的吩咐了!”与孟中对敌那金兵听了,钢刀化作一团寒光,出招更狠更毒。孟中勉强抵挡,不过数着,砰地一声,被那金兵闪电起腿,踢了个大大的跟斗。 陈青桐道:“晴儿,他们说的耶律大人,是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吗?”丁晴道:“也许是。听说耶律宗雷最得完颜亮宠幸,容他豢养私兵,武功之高,也强过一般的江湖路数。他们若不出征,常助大都京防府尹查案办案。”陈青桐道:“先前听他们的语气,对那‘竹芦双怪’甚为忌惮,不想却小觑了他们。”丁晴笑道:“他们武功不错,但也是仅仅称得江湖上四五流的水准而已,与‘竹芦双怪’相去甚远,自然怕了。我等小觑他们,却是无妨,不是还有人因此吃了大亏么?”嘴角微嘟,示意外面的孟中,但见孟中此刻已是冷汗涔涔,狼狈不堪。 孔池见孟中危急,顾不得黑面金兵的阻碍,大声道:“得罪!”长剑刺出,抖出五朵剑花,分攻对方“膻中”、“神府”、“中脘”、“紫宫”、“天突”诸穴。 陈青桐道:“这是泰山剑法‘分点云花开一枝’了。”他从无飙道人那里诳来泰山剑法,每一招每一式,都了然于胸,所以认得。 那黑面汉子眼睛一亮,道:“你我无怨无仇,我也不随意伤你性命,只是看你武功,比那唐突浪子似要精妙一些。我长久不曾与人动手,正好借此机会,与你切磋切磋。” 此言听在孟中耳中,甚是刺耳:“我乃是师兄,按理说来武功比他高强才对,怎么在你眼内,反以为我不济?”蓦然灵光一闪:“是了,他故意如此说话,分明是要乱我的心神,好让同党有机可乘。孟中呀孟中!你聪明一世,可莫糊涂一时,反倒中了金人的圈套!”当下凝神静息,使出泰山剑法,见招拆招,居然慢慢稳住阵脚,在金兵猛攻之下,不再后退。 孔池自昔日见陈青桐与本师无嗔道人对敌,见其不过数日之间,剑法大有精进,震撼之余,遂暗下苦心,更是勤奋地修习泰山剑法,一招一式皆有揣摩。无嗔道人见他如此奋进,心中既是欢喜,又是不然,以为:“我师兄弟三人精研‘破云剑法’数十年,已然练到了极致,尚不过如此造诣,于江湖之中,勉强维持故旧之声誉、名望而已,终究不能与丐帮、魔教、少林寺相并驾齐驱,你再是勤奋,又岂能有所突破?”孔池本性不坏,当初也是被无嗔道人和孟中逼迫做下恶事,挑起流云庄与威远镖局的争斗,后此事被“百剑一笑”袁伯当与“铁臂熊”周通搅和,阴谋败露,他心中既是羞惭不已,又是暗暗窃喜,以为幸亏没有酿造成什么恶果,否则良心难安。从此他一心练剑,立志依凭真正本领光大泰山派门户,鸡鸣起舞,日落方息,剑法武功,也渐渐超越孟中。那黑面汉子眼光毒辣,一招之下,便知端的,夸赞之语,却非虚妄。 邱敏心性单薄,听得孟中大呼小叫,也看出他抵挡不易,急道:“方师姐,他是为了替我们出气才鲁莽行事,我??????我们怎可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袁琪道:“大师姐,邱师妹说得极是,既然泰山派的弟子与我等同来,也该同往,若是少了一人,莫说无嗔道人的面子不好看,只怕到了师父的跟前,你我姊妹也不好交待。” 方凌霜神情依旧,心中却也舍不得看这跟屁虫莫名丧命,于是点点头,道:“两位师妹顾虑不错。”朗声道:“金人以众凌寡,实在让人看着不齿,姐妹们,且将孟师兄救出危难,不可让他损伤了半根毫毛。”她如此说话,字字真切,却是要孟中记下自己对他的一番恩德。 孟中正没遮拦,急忙大叫道:“是,是,方师姐援手之恩,在下感激涕零,日后必定衔环以报。” 陈青桐在屏风后听了不由冷哼一声道:“说得明白些,便是要以身相许,正好合了你的色胆,遂了你的心愿。” 但见崆峒女派诸弟子各执长剑,纷涌而上,场上的情形顿时变化,混乱之中,不多时,两名金兵怪叫连声,负伤倒地。一人被方凌霜所伤,不甚严重,另一人却被孟中一剑洞穿手臂,伤势甚重。 陈青桐在屏风后看得真切,忖道:“他下手如此狠毒,果真有极力报复之意。” 黑面汉子一刀逼开孔池,见袁琪趁隙袭来,手腕一翻,身随刀走,疾若惊飕,俨如兀鹰般向她扑到。袁琪一声娇斥,连人带剑向他飞去,长剑扬空一闪,迅即刺他的“大阳穴”。黑面汉子身子悬空,无可闪避,百忙中在半空一个翻身,挥袖拍去,但听得扑通扑通,两人都摔到地上。黑面汉子功力深湛,刚一着地,立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袁琪却是个没经什么风霜的女子,这一跤却比黑面汉子摔得重得多,背心疼痛,眼冒金星。她刚跃起,黑面汉子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抓了过来。袁琪武功当然不及黑面汉子,惶急中飘身一闪,蓦地飞起一个裙边腿反脚踢出,这一招却是太祖长拳里的分解式,刚猛之极。不过黑面汉子似已察觉到她的出招,见她一腿飞来,身形一闪,伸手在她浑圆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嘿嘿狞笑道:“小姑娘凶巴巴的做什么?将来怎么嫁得出去?不如跟了大爷去,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袁琪气得两眼发黑,长剑一连几剑,全是拼命不要命的打法,好像一头疯了的老虎一样。那黑面汉子倒是吓了一跳,大声叫道:“喂喂喂,不过让你做我的小妾,你就算不答应,也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啊!”忽然移形换步,身体斜倾,左手中指一弹袁琪的剑锋,袁琪只觉半身发热,长剑几乎拿捏不住,那黑面汉子已倏地欺到她身前,伸手又抓了一把她的胸脯,淫笑道:“你衣裳里到底真是肉馒头,还是塞了别的什么东西?好大,好大!”袁琪被他两番轻薄,几乎晕了过去,原来袁琪在她们的师姐师妹当中是最为丰满圆润的一个,被那黑面汉子一通侮辱,气得说不出话来。 方凌霜大怒,喝道:“袁师妹让开!”那黑面汉子正戏耍袁琪,接着身形连变,袁琪的隐私部位被他摸了好几把,忽见方凌霜到,信手挥袖拍出,他见方凌霜年纪不大,料想功力再深也深不到哪里去,他能用铁袖击倒袁琪,满以为依样画葫芦也能对付得了方凌霜,哪知方凌霜自幼练功,后来又得师父精心指点,内功和剑法的修为,都远在同门师妹之上,但见剑光绕处,“嗤”的一声,黑面汉子的衣袖竟被她削去一截,露出光光一条胳膊。不过方凌霜被他一拂,也被迫得倒退两步,心口一阵气血翻涌。 方凌霜勃然大怒,一口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剑尖所到,精芒耀眼,十招之内,便把那黑面汉子迫得难以呼吸,应对甚为吃力。再拆了十余招,方凌霜一招“倒雨流云”,剑尖颤动,弹指之间,连袭黑面汉子七处大穴。黑面汉子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赶紧使出移步换形、变招易位的功夫,在剑光笼罩之下连拍两掌,分击方凌霜和袁琪两人。他看中了丰满高挑的袁琪,有心要把她抓到手带回去威逼就犯的,因此这两掌发出,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威力大得惊人,袁琪被他迫得脚步踉跄,根本无法站住脚跟,方凌霜一剑溯空,退得稍慢,被他掌力一震,登时飞了起来。幸而她内功已有火候,在半空中运气一转,落下来时,居然毫发无伤。 黑面汉子连败两人,哈哈大笑道:“明知我好色,过来投怀送抱,当老子是女人就要的么?你武功倒是不错,配得上老子,但这副长相,却令人不敢恭维!”方凌霜又急又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剑法顿时大失古格,剑招错乱。那黑面汉子身形又是一转,到了她的身后,伸出手一如调戏袁琪一般,在她屁股上又抓了一把,放在鼻边一闻,哈哈狂笑道:“丰乳肥臀,名不虚传!”方凌霜怒极大骂,势若疯虎,和袁琪两人一道,双剑齐出。 陈青桐道:“危急之中,这黑面大汉尚能谈笑风生,调戏诸女,也算有些本事。” 那黑面汉子环顾四周,见众金兵纷纷不敌,大喝道:“混沌铁甲,北斗七星。”金兵呐喊一声,个个奋力迫退当前之敌,簇拥一起,刀分双层,上下各一,登时在酒楼二楼结下一个阵势,气势登时不同。 丁晴道:“小北斗七星阵法是耶律宗雷得意之作,这些人确是耶律宗雷的私兵无疑。”原来小北斗七星阵法乃是从行军布伍的战阵中演变而来,乃是耶律宗雷在随军中苦心创制,视人数多少,既能上阵拒敌,又能变成武功阵法,能攻能守,运用精熟,他门下有私兵三千,每七人合在一处,便能依法施为,等闲高手,决难在这门阵法之下讨得了好去。果然不到片刻,原本渐处上风的泰山、崆峒两派弟子渐渐败退,满楼只见刀光闪烁,嗤嗤数声,先后有两名泰山弟子中刀跌倒。 两帮人在楼上大打出手,早有酒楼伙计急急跑去报官。但听楼外喧嚣呼喊,有人叫道:“府尹大人亲自带人过来,缉拿寻衅挑事之不法恶徒了!”孔池一听,急忙叫方凌霜道:“方姑娘,双拳难敌四手,若被官府缠上,大大不妙!”方凌霜忍气吞声,只好点头道:“别打了,大家走!”撇开那黑面汉子,往后门就跑,孟中、孔池等人带着受伤的师弟紧随其后,瞬间逃出酒楼。 黑面汉子见崆峒诸女逃去,连忙也招呼自己的人快走。其中一人道:“府尹亲自带兵过来,那是自己人才是,为何还要逃走?”那黑面汉子大骂道:“你是个猪头吗?那府尹桀骜自大,一向不把我们的耶律大人放在眼里。我们都是契丹阿保机的子孙,投靠金国,素来被他轻蔑。今日与那帮道士、恶婆娘公然打斗,被那该死的府尹看见,我们丢脸不要紧,怎可叫耶律大人为难?快走,快走!若是迟些,只怕后门也被要官兵、捕快堵住,到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要往哪里逃?”一伙人仓促疾奔,悉数逃离酒楼去了。 丁晴将两帮人都跑了,急忙扯住陈青桐的袍袖,道:“青桐哥哥,你我也快些离开,不可耽搁。”陈青桐奇道:“你我与此事毫无任何干系,为何要逃???????”不及听她回答,已然被拽往后门。二人翻过院墙,在小巷里跑得几步,渐渐不闻金人吆喝之声。 丁晴笑道:“罢了,罢了,回到那死老头的鬼院子,也总比被官府抓住的好。”两人急急忙忙穿街过道,又回到荒废的鬼院之中。 蝉吟老人正坐在廊下,见了他们抚须大笑,颇为得意地道:“这几日外面热闹无比,先是四处捉拿‘竹芦双怪’,又缉捕寻衅闹事者。你们住在这里,方才安稳哩。”丁晴哼了一声,也不搭话,自行进屋。当晚各自休息不提。 这晚将近三更,乌云密叠,遮住银月,听得外面若有呼啸之音,丁晴道:“鬼来了,鬼来了,这世上???????世上果有鬼神不成?”两人趴在窗台上,透过窗隙往外窥视,果见半空忽然飘落一人,那人戴着白色高冠,双袖甩荡,步履轻扬,却蹒跚跌撞,口中叫道:“天地惶惶,乾坤茫茫,三魂苦缈,七魄寒凉,彼有心乎,此有情乎,碧落黄泉,哀怨囚钟。” 丁晴不觉微微颤抖,低声道:“听其言,他似是个冤死鬼。”陈青桐紧紧抱住她的肩头,幽香软玉,满抱怀中,低声道:“世上哪里有鬼?你且别怕,有我在呢!”丁晴把头埋在他胸口,颤声道:“青桐哥哥,你说他是疯颠之人,而非疯颠之鬼?” 陈青桐不禁微笑道:“他自然是疯颠之人了。试想他从东首厢房跃下,若是鬼怪,岂非早被蝉吟老前辈提剑追逐?”丁晴被他抱着,心头暖暖的好不舒服,闻言不禁一笑,道:“说得也是,这老头住在这里,既省房钱,又能破除真相,要捉个恶鬼‘好好玩耍’更当是驾轻路熟,他若真是鬼怪,‘蝉吟’如何会不吟,如此安静?可见定然不是鬼了。” 陈青桐只觉得怀中柔软的身体似乎僵硬,道:“晴儿,你,你又怎么了?” 丁晴颤声道:“我???????我还是害怕??????” 陈青桐轻轻抚摸她的脊背,道:“不怕,不怕,我给你诵一段除恶辟邪的经文,自然神鬼难近。”小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堆,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丁晴轻笑一声道:“你也懂和尚的佛经?” 陈青桐笑道:“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修持法文,心经乃佛法总纲,经典所在,万佛随身,有此经文,足以阻吓种种鬼怪妖魔。你怕么?”丁晴俏脸绯红,低声道:“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陈青桐心中一动,把她抱得更紧,两人在黑暗中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那一瞬间,两人只觉这世间似乎一切都已静止下来了,只有门外的雪风时断时续地发出尖锐的呼啸之声。 二十二章 凄凉往事 忽然只听那高帽疯颠之鬼啊呀一声,叫道:“不好,龙婆婆来了,快些走也。”声音尖锐刺耳,竟似说不出的诡异。丁晴脊背发寒,不敢探头观看。陈青桐就着缝隙向外一望,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白衣女鬼”。 那疯颠鬼见着白衣女鬼,浑身抖如筛糠,尖叫道:“你又来了,你又来了!”转身往后就跑。那白衣女鬼幽幽道:“你要是来了,我自然也来了。你还不肯罢手么?”疯颠之鬼身躯一抖,仰头望天,喃喃道:“罢手?你要我罢手?不可,万万不可!我犯了该死的罪过,便是阎王爷也瞧我不起,我怎可就此罢手?我要赎罪,我要赎罪!”突然窜跳而起,反向白衣女鬼一头撞去,骂道:“你为何要阻拦我!为何要拦我!”白衣女鬼侧身避过,冷笑道:“只要我在一日,便决计不能让你称心如愿。” 疯颠之鬼绕着场中奔跑起来,拍掌笑道:“诸灵听真,我自忏悔:尔等惨受凌辱,我乃大过,罪不容赦,责无宽怠。每日闭目,但见奔呼哭号,凄厉求救,掩衫褴褛,朱颜憔悴,三千粉泪皆泣血,十万伤心都亡魂,逃无驱除,遁则无门,苦守泥污肉身,痛喂豺狼爪牙,莫大悲哀!撼天凄楚,皆如刀刀利刃,戳我心肺,日不能息,夜不得眠。愿请来西天尊者,显八佰罗汉真身法容、三千比丘僧、三千比丘尼,慈悲垂悯,助我超度。” 白衣女鬼怒道:“闭嘴!”手中闪出一面小小的招魂幡,夜风之下,漱漱抖索,向疯颠之鬼追去。陈青桐看到和一段,不禁也心惊肉跳,心道:“若不是鬼,怎会使用如此可怕的东西?”一面观看,一面低声念诵,翻来复去地嘀咕那一小段《心经》法文。 疯颠之鬼奔跑甚急,那白衣女鬼追逐更速,转过几圈,已然来到了他的背後,冷笑道:“还不住口?”疯颠之鬼尖声道:“为何我跑得快了,你也跑得快了,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没有道理可以胜过我的!”白衣女鬼尖声冷笑道:“我苦冤缠身,可谓得道多助;你罪孽深重,失道寡助,还没想明白么?” 疯颠之鬼摇头叹息,头上的帽子左右摇晃,苦笑道:“道理我自然明白,是以才要安安静静地超度苦灵,以求解脱。”见白衣女鬼一手探来,猛然跳跃而起,堪堪在半空避过白衣女鬼的一抓,身躯拧转,向另外一道逃去,一边尖声大叫道:“我有超度之心,乃是弃恶求善,你碍我超度,不肯宽恕,那便是借善行恶!” 白衣女鬼桀桀怪笑,道:“老身为恶,亦然因善所驱;汝鬼为善,却是被恶所迫,岂能相提并论?”招魂幡一摆,转身追去,不过数步,又追到那疯癫之鬼身后。那疯颠之鬼哭道:“苦也,苦也,你放过我吧!”他在院中踏兵疾行却并不滑倒,眼看白衣女鬼手抓已抓到他后心,但见他足尖着地一点,身躯猛地转换方向,瞬间又将对方甩出数丈。 正在此时,只听得蝉吟老人喝道:“外面哪来的混帐东西,故意搅我老人家的好梦?” 陈青桐闻言大喜道:“晴儿,老前辈醒来了,他若出手捉鬼,还有何可惧?”丁晴微微一笑,伏在他怀中低声道:“是呀,他不是说‘吟天剑法’正气浩瀚,诸鬼不侵么?它是否既可斗人,又能斗鬼?正好验验真假。”二人暗中欢喜,却听得东首厢房再无声息,不多时呼噜再起,蝉吟老人竟又沉沉睡去。陈青桐与丁晴啼笑皆非,做声不得。 那白衣女鬼尖声道:“骚扰他人清静梦乡,都是你的罪过!你若是还不肯停下来么?!”疯颠之鬼也尖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不追我,让我诵完祭词,我自然安静离去,那人清静梦乡岂不唾手可得?”白衣女鬼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足下加劲,两人一追一逃,彼此又是几个来回。 少时那疯颠之鬼再逃得几圈,忽见白衣女鬼蓦然纵身跃起,手起幡落,竟然将高帽人头一并打落在地,那无头鬼唉呀一声,纵身跃上院墙,瞬间没于黑暗之中。白衣女鬼也不停留,飞身飘起,若天马行空,片刻之间,踪影俱无。 陈青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他首级被人斩下,尚能从容逃去,若是凡人,岂会如此诡异?他们果然是鬼吗?!”此刻丁晴正软软地伏在他胸口一动不动,两人相依相偎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露出一丝光亮,不知不觉,一晚已过了,两人长叹口气,方觉这一夜几乎没能闭眼,各都疲惫不堪。陈青桐抱着丁晴,两人眼光一望对方,丁晴面色绯红,娇羞无限,又把脸儿埋进了陈青桐的怀中。 只听嘎吱一声,东厢房的屋门打开,蝉吟老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手中抛着几枚大钱,正要出去买早点。丁晴看见他,没好气地道:“昨夜我们几乎吓死,他却缩在屋中不敢出来,自己睡大觉。”陈青桐笑道:“如此情形依旧能够安稳睡眠,那也是胆气。”见丁晴一晚担惊受怕,脸色憔悴不堪,心头怜惜,便要她去安歇。厢房有南北两室,中间用镂纹细画的小木门隔开。丁晴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也一夜没睡,好好歇息吧。”不肯入北室息,先去南室替陈青桐将床被铺了,又在炕下生起炉火,待渐渐暖和,来叫陈青桐休息。陈青桐看她忙里忙外,好似已过门的妻子一般细致体贴,不觉心潮澎湃,紧紧抱住丁晴,低声道:“晴儿,你,你如此待我,我此生必然不会负你。” 丁晴被他牢牢抱住,心头鹿撞,身躯软绵绵的一点劲也使不出来,既是欢喜,又是羞涩。她昨晚整夜窝在陈青桐怀中,因为心中惊惧,骇怕作祟二鬼,星月朦胧之下,尚能泰然,只是此刻天时大亮,搂抱亲热,却有些扭捏,轻轻将他推开,脸色润红,道:“你负不负我,与我何干?”慌慌张张逃进小门,将幔布垂下,听得轻微声响,竟然将里面的门锁上了。 陈青桐此时心中甜蜜无比,走上几步,听得又是一声轻响,倒似丁晴又将小门的门闩拨开。只听丁晴在里面轻轻一声惊叫,已被进门来的陈青桐牢牢抱个满怀。二人相拥而卧,不多时,各自沉沉睡去。 待二人一觉醒来,窗外繁星点点,银河璀璨,丁晴笑道:“你我如此昼夜颠倒,长久下去,只怕对身体有害无益。”忽地又是一笑,问道:“我睡得可真死,你听见我打呼噜了么?” 陈青桐搔了搔后脑勺道:“我睡得也如死猪一般,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丁晴大笑道:“那就是没有打呼噜了。青桐哥哥,你的呼噜打得可真响,好在你打呼噜时间不长,我捶几下床板,又大声咳嗽几声,就没有了动静。” 陈青桐大窘,道:“那可是抱歉,你??????你没有睡好吧?”丁晴微笑道:“哪里?你呼噜一停,我马上又睡过去了。唉,你这呼噜虽然不常打,我却还是要学会适应的。”话音甫落,惊觉失言,脸上顿时发烧起来。陈青桐浑然未觉,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深恐睡得沉迷,于卧床之时,还念念不忘内息吐纳之法,不想还是不能‘自知’。”忽地兴起,搂着丁晴,轻轻在她额上一吻。丁晴满脸绯红,急忙逃开一旁。 丁晴低低地道:“青桐哥哥,你看今晚天气甚好,风息清明,神气洁净,想必那二鬼污浊自惭,定然不会过来作祟的。既然如此,我们在屋中已然憋了一天一夜,出去走走也好,就在这场院之中,随意闲逛散散心?”陈青桐笑道:“我倒无妨,只是你不怕么?” 丁晴粉面通红,捶了他一拳,嗔道:“你又来笑话我了,真坏。若是无鬼,我敢上天入地,什么也不怕。”言罢,便拉着他来到了场中,转悠少时,索然无味,便邀陈青桐一同练“吟天剑法”。此剑参悟得天地阴阳变化,即可合一练之,得阴阳互济之妙,也可分开对练,得阴阳对峙之功,便如那泰山洞壁之上,化作了束髻与长发小儿彼此进招拆招之势。只是丁晴另有一通打算,只盼着天底下学习这高明剑法者愈少愈好,除却蝉吟老人与陈青桐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人能够学得。日后,她的青桐哥哥若是行走江湖,闯荡三山五岳、四海九洲,更能扬名立万。她既替陈青桐存有这几分私心,默默为之安排,便是自己十数日来,每夜看蝉吟老人“活络筋骨”,得了机会,也心甘情愿地放弃,却只催陈青桐好生学习。相互倾慕,彼此钟情,虽无山盟海誓,早已心心相映,你一剑来,若是春风拂面,今生唯纳此美,便心满意足;她一剑刺去,三分含笑,七分柔情,霓裳曼妙只为君独舞。哪里是在练剑?却是传情达意、比翼双飞之舞剑,每每一招,更添几许甜蜜,愈发兴致盎然,什么疯颠逃匿之鬼,什么白衣追逐女鬼,统统付诸脑后。二人情到深处,难以自持,恨不得人间红尘,唯此一刻亘古不变,从此天长地久,终身厮守。“吟天剑法”共计七十八路一百五十六招,分开来各得七十八招,但丁晴只懂得其中十余招,陈青桐也仅用相应的十余招与之“切磋”。这十余招翻来复去,二人也不觉得厌倦,盈盈微笑之间,脉脉怀春之际,只觉得这十余招端端比得上一百余招,一千余招,好似长江黄河,浪涛滚滚,绵绵不绝。蝉吟老人推窗观看,抚须微笑,自去打坐歇息。 便在此时,听得院墙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响,夜深人寂之时,入耳格外真切,陈青桐道:“难不成那疯颠之鬼来了?他若在前,白衣女鬼必定在后。”丁晴闻言,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脊背寒意顿起,道:“我们进屋去吧?”一阵冷风吹过,陈青桐也不禁心惊肉跳,道:“好,好,进屋去。”二人疾步进屋,也不点灯,从内将门闩插好,依旧透着窗隙往外窥看。 片刻只听“铛”的一声,有人从外面扔进一块小石头。丁晴奇道:“这是投石问路,乃是江湖手段,若是昨夜二鬼,怎会如此作为?”她傍在陈青桐一侧,心中本是惴惴不安、惶恐畏惧,但听得如此动静,反倒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先去了一半怯意,不似先前那般骇然,心中忖道:“莫非是有人与我等一般,要在此投宿吗?只是既用上了这‘投石问路’的手法,鬼鬼祟祟,想必不是什么好人,若非汪洋大盗,也是鸡鸣狗窃之徒。”思忖如是,料定是“人”而非“鬼”,身上寒意顿去。 陈青桐方要说话,听得大门处有人道:“王爷,此地看来安全,你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想办法不迟。”丁晴脸色一变,攀在陈青桐肩头,俯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那位朝思暮想的辛姑娘来了。”陈青桐颇为尴尬,低声道:“你又胡说了。昔日的金簪子我也还给她了,你还不信我么?她是我的仇人,即便旧怨化解,也已成陌路,就算是再进一步,也只当得寻常朋友,和你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是万万不一样的。” 丁晴见他急得面色通红,不觉噗哧一笑,道:“开玩笑罢了,何必当真?真是个书呆子。”一张俏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道:“你对我的一番情意,我自是懂得的。”陈青桐借着窗外雪色返照,见她樱唇一点轻红,鲜艳诱人,不觉心头一动,轻轻吻了下去。丁晴大羞,微微一挣没能挣脱,满脸红晕,闭着眼睛,任他轻吻。这一吻简直天长日久,两人抱在一起,再也不愿分开。丁晴喘息已定,轻轻地道:“傻瓜,还不放开我。外面的人都进来了。”陈青桐一愕,透过缝隙望出窗外,但见一个肥硕的身子摇摇摆摆走了进来,果真是宗王爷完颜乌蒙。 辛瑛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不过几步,便左右张望。辛瑛回头道:“王爷,你怎么了?”完颜乌蒙颤声道:“爱妃,这就是甘家大院么?听说这里不太干净,有,有恶鬼作祟。”辛瑛冷笑道:“心中无鬼,世间自然无鬼,不用担忧。”完颜乌蒙讪讪一笑,道:“是,是,爱妃说得有理,我虽然落难,好歹也是龙子龙孙,自有天兵天将护佑,便是鬼来了,我也不怕他。” 丁晴低声冷笑道:“如此吹牛,好不害臊。若是你们见着疯颠之鬼与白衣女鬼,只怕瞬间便要昏厥。” 但见辛瑛引着他先往东首厢房走去,岂知屋门已被蝉吟老人锁上,只得往西厢来。陈青桐与丁晴屏气凝息,静静不动。辛瑛在门外奇道:“旧主人离去之时,为何将两边屋子都锁上了?”只好引着完颜乌蒙往墙边一所小屋走去,推开门,道:“还好这里还有空地。王爷,你暂且在这里歇息。我见南边有一间仓房,我自去那里安顿。” 完颜乌蒙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道:“落难之时,方见人心真伪,爱妃,你…你今晚可能陪我?” 辛瑛眉头微蹙,抽出手来,道:“王爷,昔日我入王府时,便已说过,要为父亲、兄长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断不可与你同房。”面色决绝,转身离开。完颜乌蒙望着她的背影,落寞之极,只好一人进了小屋。 但就爱你辛瑛来到南边仓房之前,扭头观看,忽然倏的窜出大门,不知所踪。陈青桐与丁晴面面相觑,暗道:“她鬼鬼祟祟,究竟作甚?”二人虽然厌恶完颜乌蒙,料想他或因完颜玉真之事受到朝廷缉捕仓促出逃,为辛瑛所引来到甘家镖院藏身,但终究比那疯颠之鬼与白衣女鬼在此作祟胡闹的要好,于是任由他在贴墙小屋安歇。 孰料二人方才宽心,又听得有人唱道:“诸灵听真,我自忏悔。”丁晴道:“不好,那疯颠之鬼又回来了!”陈青桐抱她入怀,低声道:“晴儿不怕,无论怎样,我都在你身边。”心中却是诧异无比,以为今晚天气爽朗,又多了个完颜乌蒙在此,四个阳间的大活人,阳气更浓,为何那疯颠之鬼犹自不俱,还敢飘然而至? 他正胡思乱想,但见小屋木门大开,完颜乌台出来,骂道:“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本王在此休息,为何念稀奇古怪、阴恻莫名的祭文?” 丁晴叹道:“分明是他自己不知死活,偏偏要往恶鬼的爪牙上撞去,只怕是活到头了。”见陈青桐似乎有些焦虑,略一思忖,已然窥破得他的心思,叹道:“青桐哥哥,你究是菩萨心肠,不忍心见他这般陨命,有意相救,是也不是?” 陈青桐点头道:“他肥胖笨拙,遇着疯颠之鬼,哪有逃脱的本领?”只觉得一只手臂被丁晴牢牢抱着,但见丁晴眉头微蹙,满目忧虑,愁道:“完颜乌蒙不是什么好人,素来作威作福、为非做歹,即便不恶贯忙应,他日也不得好下场。就算他真的死在了恶鬼手中,那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合该他的报应。你若去救他,岂不是‘救恶便是纵恶,纵恶便是作恶’?况且他死了大快人心,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断,叫我如何是好?” 陈青桐听她说得有理,抱了她一抱,点头低声道:“不错,他是中山狼,我却不是什么迂腐南郭。” 只听啊呀两声,二人心中一惊,往缝隙中一望。原来是疯颠之鬼与宗王爷乍一逢面,各自吓一大跳,掩面抱头,反向奔开。完颜乌蒙奔不过数步,踩着地上冰雪,扑通滑倒,仰面跌个笔直,半天爬不起来。疯颠之鬼亦然蹦蹦跳跳,摇摇摆摆地往暗处逃去,口中尖叫道:“我那三魂晃悠悠,如今七魄哪里寻?吓死我也,吓死我也。” 丁晴见状,噗哧一笑,道:“鬼也会怕人么?莫非他不是鬼?”两人躲在暗处大乐。那完颜乌蒙只觉一股寒意瞬间渗透五脏六腑,全身血液几乎瞬间凝结,待过得小半日,好容易缓过神来,大着胆子睁眼四下打量,却不见得先前那疯颠之鬼的踪迹,颤颤巍巍立起身来,擦拭额头的冷汗,道:“星辰璀璨,哪里会有什么阴鬼?”他本是好色之徒,逃亡之时惶惶不可终日,此刻在甘家镖院歇息,暂且有了栖身之所,心中淫念又生。他被疯颠之鬼骚扰,夜半时分反倒精神倍增,再难入睡,于是蹑手蹑脚往南边仓房走去,近得跟前,又搜寻得一根树枝,悄悄拨弄窗户,便欲往里细细窥探。 丁晴眉头微蹙,哼道:“不想此贼好色如是,也亏他危难之时,还想着偷香窃玉之事。”只见窗户既高,完颜乌蒙身材矮胖,踮足翘首,费力不已,便搬来一块石头,垫在台下,陈青桐见他站在石上,举止猥琐,低声怒道:“他贵为金国王爷,全然不顾身份,干此下三滥的行径!”丁晴扁扁嘴,道:“正是,卑贱之极。”蓦然道:“青桐哥哥,那疯颠之鬼既不出来,又不吟唱,莫非果真被他吓昏了过去?”陈青桐见完颜乌蒙只累得气喘嘘嘘,冷笑道:“辛瑛脾性暴躁,幸好她莫名奇妙地出去了,否则完颜乌蒙若被发觉,只怕早被她一顿暴殴。” 完颜乌蒙正在忙碌,听得后面有人哼道:“你这么笨,可要我来帮忙?”完颜乌蒙不及回头,道:“胡说什么?如此之事,怎可让人帮忙?真是可笑之极。”蓦然一惊:“这院中如何还有旁人?且是个老妪阴恻之声。” 陈青桐与丁晴倚靠窗楣而立,见得白衣女鬼飘然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宗王爷身后,丁晴见了,颤声道:“他??????他报应来得好快。”陈青桐见完颜乌蒙体若筛糠,状若扯线的木偶,分明也对背后异样有所察觉,道:“他生性贪婪暴戾,若被白衣女鬼引入碧落黄泉,只怕到了地府,十殿阎王爷公断清明,想必也对他厌恶不已。”就看完颜乌蒙猛然从石上跃下,亦不站起,就势往地上一滚,贴着墙壁,大骇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其实他正对着白衣女鬼,只觉此人面色苍白,恍惚金纸,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已然惊吓得黄白之物齐冒,待再看清她手中的小小招魂幡,更是大骇不已。招魂幡上垂悬一条纸带,上面隐约有些文字,陈青桐与丁晴相距甚远,看不清楚,只听得完颜乌蒙颤颤巍巍地念道什么“洗衣院”、“多福娘娘”、“皇妃”及“帝姬怨魂”云云,其余的便再也闻不得了。 白衣女鬼距他三尺,歇下步来,森然道:“你是谁?” 完颜乌蒙深吸一气,厉声道:“我??????我乃是大金国的宗王爷,你若是人物,还不下跪?”他说着狠话,但语音颤抖,显见畏惧得紧。陈青桐与丁晴见他身处厄难之中,还要摆王爷威风,不觉面面相觑,暗道此人实在是不可救药。 白衣女鬼冷笑道:“你年岁多大?” 完颜乌蒙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也不敢故意隐瞒,道:“本王今年五十有二。” 白衣女鬼道:“如此说来,当年徽、钦二帝被掳之时,你也正值血气方刚、精力充沛,是不是?”完颜乌蒙吓得魂飞天外,结结巴巴地道:“不错,本王乃是祁阳侯的三等爵位。”白衣女鬼冷森森地道:“那么金狗攻进汴梁,掳我皇帝,杀我百姓,害我姐妹,你也统统都有份,是不是?——你名下分了多少‘战利品’?” 完颜乌蒙抖抖索索地道:“不多,不多!女子五十,绫罗绸缎十车,奴仆六十名!” 白衣女鬼又道:“嗯,还算不错,说明你战功一般,当不如攻城略地所得封赏更多,是不是?我只是好奇,五十名美貌女子,你能应付得过来么?却不知她们怎样?可还令你满意?”完颜乌蒙道:“如何应付不过来?我每夜选十人,大享其乐。这些女子虽从汴梁夺来,但昔日乃宋朝的皇帝从江南之地选秀而得,个个都是水灵灵、娇滴滴的,无论如花的相貌、曼妙的身段,皆比女真妇人强上许多,委实让人销魂。可惜中间有几个委实是倔强得紧,无论怎样逼迫,俱不肯老老实实地顺从于我。他奶奶的,本王一气之下,便将她们手足分开绑缚,日夜糟蹋羞辱。后来又杀了几人,如此一来,余者方识时务,甘愿臣服于我脚下。”他想起当年往事,却浑然忘了他此刻正身处险境,脖子洗得白白净净,正凑在人家刀口之下,竟是愈说愈得意,想起当年那些宋朝美人的风姿玉容、娇吟羞媚,不觉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欲火,却也懊恼万分,心道:“老子为求江南之主,苦尽心思,筹划计谋,欲从完颜博烈下手,慢慢翦除完颜乌台与济南侯的势力,不想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却被完颜玉真那臭丫头逃了回去,拖延几日,竟在朝廷参我一本,削爵治罪。便连‘竹芦双怪’见势不妙,也舍我离去,从此不知所踪。我今日落得如此的下场,狼狈之极,那江南的无数美女,也不知何日才能复得?” 陈青桐藏在窗后,听得他一人一鬼之间的言语,想起当日书上所读之事,勃然怒道:“不想当日摧残宋室无辜妇女他也有份!果真是罪大恶极,不可宽恕!晴儿,我听你的话,说什么也不去救他,让他快受报应!”丁晴见他咬牙切齿,不知是惦着什么仇恨,隐约觉得外面二人所说,俱是几十年前的旧事故典,与他这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又有何干系?疑惑之下,也不敢相问,低声道:“好,这宗王爷是色鬼恶人,白衣女鬼若是能够将之除去,也算得为世间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实陈青桐所恨所恼,乃是当年“靖康国难”的一段旧事,但因此事于之大宋,实在是莫大的羞耻,于是无论正史或是野史,尽皆极力规避,理学儒家记吏史官,俱是默契一心,不肯书面具载。只是事实浩瀚彪柄,不容抹煞,岂能置若罔闻?只说北宋靖康元年、金天会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汴京终于城破,金兵攻入北宋首都开封大肆屠杀、兵火涂炭之时,共掳得后妃、帝姬三千余人,男女宗室四千余人,贵戚五千余人,并挟持各类工匠约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自民间掳掠美女无数,此外尚有大臣、宗室家属数千人一并押向五国城中。彼时金国两个带兵的元帅,左元帅粘罕,居于汴京城西南青城;右副元帅斡离不,住在汴梁城东北五里的刘家寺,二人皆粗蛮好色、凶残暴戾之徒,但凡女俘,尽皆集中于这两处。 金天会五年二月,《开封府状》记载,已纳女俘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名,其中帝姬二十一人,皆是徽宗亲生之女。徽宗有女二十六人,其中早夭四人,最小之女方足满月,北行时流离颠沛,最终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余者如柔福帝姬,言曰:“柔福帝姬,十七岁,即多富、嬛嬛”。由城破日,劫难始降,至天会五年四月一日,伴徽、钦二帝北行,其间女俘饥寒交迫,又被看护金兵肆意奸淫侮辱,手段变谑残暴,死亡极多,尸骸累于路旁,不及掩埋。帝姬身份高贵、气质优雅,貌美婀娜,更是群狼口中美食,金贼剥其衣裳,时时强与之交媾,极尽禽兽之事,摧残之下,帝花莫不颜色憔悴,早早凋谢。若《南征录汇》详载:“(二月)二十日,信王妇自尽于青城寨,各寨妇女死亡相继。”“(二月)二十四日,仪福帝姬病,令归寿圣院。”随后死亡,年方不过十七。“(二月)二十五日,仁福帝姬薨于刘家寺。”年方稍逊,不过十六。“(二月)二十八日,贤福帝姬薨于刘家寺。” 又《青宫译语》载:“天会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午,国相左副元帅、皇子右副元帅命成棣随珍珠大王、千户国碌、千户阿替纪押宋韦妃、邢妃、朱妃、富金嬛嬛两帝姬、相国王赵梃、建安王赵楧等先至上京。”珍珠大王者,即金军大元帅宗翰的长子,宋韦妃为康王之母,邢妃为康王之妻、朱妃为郓王之妻、富金嬛嬛两帝姬俱是康王之妹。宋韦妃年老色衰,不为金兵中意,其余女色,尽皆难以幸免,若“二十九日,邢朱二妃、二帝姬以堕马损胎不能行。”奸淫二月有余,皆怀身孕。金人亦然为之美女争风吃醋,不惜拼刀搏抢、血刃手足。如三月四日,众俘于津滑县间渡过黄河,其“万户盖天大王迎侯,见国禄与嬛嬛帝姬同马,杀国碌,弃尸于河,欲挈嬛嬛去,王以奉诏入京语之,乃随行。”盖天大王不仅横刀夺爱,且逼迫康王赵构之妻邢妃,强暴奸淫,过汤阴县时,邢妃欲自尽,为人所救,不得死。 陈青桐虽为大宋子民,对前朝的徽、钦二宗绝无惋惜,以二帝贪逸好色,宠幸奸佞,误国误民,便被金人捉去,死在五国城,那也是善恶报应,怨不得别人,“只是多少妇女何其冤枉,被那许多的狼子狗贼凌辱欺侮,按于床榻,号动彻天,竟无人能救。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穷苦楚,皆是那两个狗皇帝所赐,还有禽兽金贼,各俱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恨。”所以后来他听人说起,道那徽宗活活被冻死,尸身扔入炕中压榨灯油;钦宗在马上被人射死,唏嘘之余,竟有说不出的痛快,但转念一想,心中也还是不禁隐隐恻然。 完颜乌蒙昏聩无比,毕竟不是笨蛋,他说道得意之处,偷眼瞥去,顿时一个身子若被寒霜冰冻堪堪凝结了一般,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得了。那白衣女鬼手扬招魂幡,任其在风中自由舞动,脸色铁青,更添几分惨淡神气,说不说话,倒比她阴恻恻地说上十句、一百句、一千句的狠话还要让人幸悸惶恐。完颜乌蒙站立不得,逃走不能,这番煎熬若在第八层地狱一般,苦不堪言,又过得稍时,见那白衣女鬼半白华发随风飘洒,落下之时,便似有魍魉气息吐纳,心中瞬间颤巍抖索,再也按耐不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究竟是人是鬼?”言罢,蓦然好生后悔,暗道:“她说与不说,皆得自便,好歹如此僵持,虽然难受,毕竟不伤性命。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一言二语不慎,要是惹恼了她,将那吓人的招魂物什打下,岂非就将我性命取去了?” 他暗暗揣测,听得白衣女鬼嘴唇微张,仿佛吐出一个字来,机伶伶地到了一个寒战,拱手道:“是,是,大仙请讲,本王,小人洗耳恭听。” 那白衣女鬼喟然一叹,明明朝着另外一个方向,但在这位落势的宗王爷察来,双颊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股阴风鬼息,透骨三分,似附骨之蛆,驱之不散,听她道:“我是人是鬼,你听我细细说来,只是罗嗦唠叨了一些,只怕你没有耐性听完。” 完颜乌蒙闻言大喜,道:“仙姑奶奶说哪里话来着,我最是欢喜听那老长的故事,自幼由此嗜好,便是老了,依旧不变。您慢慢说,就是讲上叁天叁夜,我也能够欣然听得,决不嫌长。” 窗内陈青桐与丁晴相顾一笑,暗道:“他只盼着面前的女鬼叙述盎然,忘了取他的性命,自然是恨不得她的故事极其冗长,好似绵绵春水,永不断落。只是鬼怪畏惧白昼,待到得天明,无论是红日当空,还是白雪皑皑,想必他都是要鼓足气力拼命奔逃的。出了甘家镖院的大门,哪怕被官府捉去,治将一个‘劫持民女、谋害同僚,窥觑兵权、危害社稷’的大罪,尚能另想他法,上下打点,寻思开脱,也比莫名奇妙地死于白衣女鬼的幡下要强上千百倍。” 那白衣女鬼冷笑道:“倒不会如此长久。”完颜乌蒙愕然一怔,心道:“那可是糟糕之极了,我说什么也要拖延时刻。”白衣女鬼摇动招魂幡,幽幽道:“城破之时,我在宫中四处寻觅藏匿之所,与另外一位宫女藏于御花园的一口枯井之中,井枯干燥,可容三四人,原可无恙。”她说出第一句话,便似晴天霹雳一般,正砸在完颜乌蒙头顶,叫苦不迭:“原来你是汴梁的宫女?莫非,莫非——” 他惊疑不定,听白衣女鬼又道:“偏偏其中一个宫女受不住枯井中的潮湿闷臭之味,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嚷着要上去。上有金兵搜索,听得井中呼喊,且是女子的声音,自然大是欢喜,果真不遗余力地将她拉上,未及立足地面,便拦腰抱起,按在地上,除衣剥裙,肆意轮奸。我因此曝露行踪,被他们捉拿,与那宫女一般,被三人粗鲁奸污,直是死去活来,苦守十五年的贞操,须臾之间,灰飞烟灭。”她语气平淡,依旧阴恻,但是听在旁人耳中,好比冰下烈火,是熊熊燃烧的无限愤怒。 完颜乌蒙额头不觉冷汗涔涔,掂起袖口轻轻擦拭,颤声道:“这些禽兽,委实可恶。”白衣女鬼冷森森地道:“我们是受害人,骂得再厉害也理所当然;他们却是你金国的骁勇兵卒!”完颜乌蒙满头大汗,急忙赔笑道:“姑奶奶说的是,我,我骂不得。” 白衣女鬼叹道:“按理说,你是不该骂他们的,可是他们虽是金国皇帝的属下,那也是禽兽无异,骂骂禽兽,有何不可?”完颜乌蒙瞠目结舌,慌忙应道:“是,是,他们都是禽兽,正该骂,正该骂!” 白衣女鬼长袖飘起,有意无意之间,从其面前拂过,顿时吓得这位宗王爷缩头缩颈。他本来体胖,此刻更如一只乌龟,肥嘟嘟的头颅几乎要陷进壳里,听得她继续说道:“你不是也得了五十人么?你与那几个金兵无二,祸害了多少我的姐妹的清白!?”完颜乌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道:“是,是,姑奶奶说骂得就骂得,若是骂不得,那就一定骂不得,一切听姑奶奶的意思就是了。”白衣女鬼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倒乖巧。” 白衣女鬼又道:“那时我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子单薄得紧,被豺狼如此折腾,哪里经受得住,只觉得衣裳被他们褪尽,竟然一条小布条儿也没有留下,心中又羞又骇,恨不得即刻死去便了,可是那时手脚皆动弹不得,就要求死,也万万不能。” 她平平淡淡地说话,完颜乌蒙骇然之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她窥觑,只待她稍有指示,自己便即刻响应,决计不敢拖延得片刻。 那白衣女鬼又接着道:“这几个金狗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之心,辣手摧花,实在可恶。你说可恶不可恶?”完颜乌蒙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道:“可恶,可恶,真是可恶之极。”白衣女鬼冷笑道:“你这话言不由衷。不过你虽然口是心非,但既说了这几个字,我心里也有几分痛快,便不与你计较了。” 完颜乌蒙如蒙大赦,喜道:“多谢姑奶奶垂悯,您老人家果然是菩萨心肠。我,我若是安然返家,定然给您老人家立上供奉牌位,每日早晚两炷香,决不懈怠。”白衣女鬼森然道:“人有三餐,鬼却只得两顿?”完颜乌蒙猛地打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耳刮子,急忙改口道:“是我说错了,该是早中晚的三炷香,奶奶不要生气才是。”白衣女鬼道:“你这王爷倒还有些良心?”陈青桐与丁晴听得巴掌之声响亮,暗暗好笑,以为这宗王爷为了保全性命,对女鬼极尽殷勤奉承,便是拍打自己,此刻也不敢玩弄投机取巧的什么花样本事。 白衣女鬼道:“待我醒来,身上只有一件皮裘遮掩,与另外那位宫女被放在马车之上,往金兵大营押去。我自知一旦被送入其中,便是入了妓营娼寨,从此更是不见天日,但身上没有丝毫气力,半分动弹不得。那位宫女犹然呻吟,两腿之间鲜血凝结,似乎因豺狼力猛,竟活活将她被撕裂了。我恨她不能忍耐骚臭,害了自己,又害了我和另外两个姐妹,心中愤恨之极,也不去理她,唉!后来想想,理她也无用,我不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吗?结果到了金兵大营,先是当官为将地出来挑选了一些,再分给手下的兵卒,我被一个百夫长看中,拖入他的帐篷,此人乃是野人,我,我便不说了,你也该猜得。那个宫女被几个金兵抬走,哭泣哀求,终究无人能救。第二日,我被百夫长抱上马匹出帐巡游,却在营外野地看见了她的尸身,凄惨无比,正如那句老话:来也赤条条,去也赤条条。” 丁晴讶然不语,低声道:“不想当年金兵南侵,夺了金银财宝、半壁江山不说,还做下了如此造孽之事。”陈青桐牙关紧咬,道:“斗来斗去,百姓妇孺才真是最大的受害者。” 完颜乌蒙见白衣女鬼讲及自己的悲惨际遇之时,依旧语气平淡,声调缓和,不扬不跳,神情眉目,不见丝毫的愤怒与哀切,心中疑惑之余,反倒陡然生出了无穷的恐惧,不觉颤声道:“姑奶奶,你??????你不肯安心歇息,莫非要回来寻仇么?”白衣女诡异一笑,却答非所问,言他道:“我昔日住在上京城内,后来完颜亮杀掉金世宗,自己做了皇帝,又听谏迁都于此,原来所在,反倒冷冷清清,竟寻不得什么人了。” 完颜乌蒙忖道:“寻人?她要寻什么人?是过往仇家吗?” 只听那白衣女鬼续道:“于是我便带着这招魂幡,悄悄地跟了来。你若问我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从这甘家镖院过去不久,转过几条弄巷胡同,有个死人坟墓就是了。” 完颜乌蒙闻言,只觉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底,全身顿时麻痹,身子再也动弹不得,心道:“她住在死人坟墓里面,却趁夜出来寻衅,定是心中仇恨未泯、要寻仇人报复了。怪哉,多年来,便没有人行善济苦,为她做场法事,好好地超度她么?她要是早早投胎转世,此刻又怎会恶巴巴地在此出现在这里?” 他正自胡思乱想,却听得白衣女鬼又道:“我来了之后,始终追逐那疯疯颠颠的讨厌家伙。他在城东刘家塘出现,我便追到刘家塘,结果将刘家塘的族人吓坏了;他绕到城南云锦园,我也赶到云锦园,结果又将云锦园的花草杂役吓傻了;他转往城北科举庙,我虽不读什么书,紧紧跟随,却把里面的几位老先生吓死了过去,如今想来,犹自内疚。”幽幽一叹,道:“最后不知为何,被他看中了这甘家镖院,说正是朗诵阴魂祭文的绝妙所在,我劝他不听,拦他不得,阻他不能,遂无可奈何之下,再度尾行,以为主人既然是江湖跑镖护宝之辈,胆气必然过人,不想才过得几日,他们又惊吓过度,收拾金银细软,携老提幼,眨眼逃得干干净净。”话音甫落,眼中似乎有寒芒闪烁,冷冷道:“我这般辛苦,你说为了什么?” 完颜乌蒙顿时肝胆俱裂,心道:“完了,完了,她从上京跟随而来,不畏颠沛辛苦,定然是要复仇的了!我是金国的王爷,也曾纳五十位汴梁美人,肆意强暴污辱,还亲手杀了几人以示威,这等罪孽,她岂能漠视不理?此刻天色远未大亮,还该想个什么法子,诱她继续说话才是。只是,只是——”他不是一个机伶剔透的人,情急之下,苦苦思忖,竟然想不得变通拖延的法子,不觉捶胸顿足,一气凝于胸口,眼前一黑,几乎摔倒。便在此时,他脑中蓦然闪过一念:“她若来取我性命,我不可若小兔儿一般默默等死,定要拼命抵挡,但我若昏倒不醒,岂非失去反抗之力,任由她吃着我这鲜活的血肉,大快朵颐麽?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思忖是如,身体陡然生出少许气力,勉强支撑,贴墙站定。 他紧张之下,口舌不听使唤,本欲说话壮胆,但牙齿偏偏不听使唤,却将自己的舌头咬破了,顿时一丝鲜血从嘴角渗透出来,好不疼痛。说来也怪,他被这一阵疼痛刺激,蒙沌麻痹之状大有改观,便是双足也有了一些气力。当下忖道:“我跑得几步,但万万不可轻易动弹,她既是鬼,身法速度远远胜过于我,较量下来,那是没有丝毫的胜算。” 若是一人被刀架着脖子,初时都有求生之心,但要是耽搁拖延的时刻久了,心神疲惫,气衰血迈,则精神之上,如崩紧之弦,难以再承受稍稍一弹一拨之力,要么轰然倒塌,萎糜泄气,任由敌人怎样处置,也愿意反抗分毫,一切皆听“天命”;要么就勃然爆发,陡然之间,起身反抗,管他什么刀剑剑戟、斧钺钩叉一股脑地戳来,也都不怕了,脑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能得生最好,若是不能活,想法设法,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就是不能共同赴死,也要给之重创,以为代价。完颜乌蒙站立得久了,见白衣女鬼摇晃着那招魂幡,只是不住地把他打量,神情淡然,看不出些许喜怒哀乐,心中不由畏惧,本来活络的身体四肢又渐渐麻痹。他想:“这女鬼不说杀我,也不说放我,她究竟是何等打算?”终于按耐不住,颤声道:“姑奶奶,你??????你要怎样处置本王?” 白衣女鬼头颅微微倾斜,若有所思,道:“是呀,我也为难得紧,不杀你吧,却是将到嘴的鸭子又跑了;杀了你罢,他必定要来阻拦。”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一笑,颔首道:“昔日都是我追他逃,今日何不反逆行之,让他也尝尝阻拦不得的苦楚?妙哉,妙哉!”似是打定了主意,尖声道:“你这什么王爷的,小心了,我这就要取你的性命。” 完颜乌蒙啊呀惨叫一声,拔腿便往场中逃去,大呼救命。他本欲奔往大门,但情急慌乱之下,一时竟看不得大门在哪里,心中更是骇然,颤声叫道:“这是鬼打墙了!叫我迷惑方向,不能逃脱。”他跑得其实不慢,只是三两步就被白衣女鬼赶到了背后,只听耳边幽幽一叹,招魂幡便往下用力砸下。完颜乌蒙听得风响,回头一瞥之下,不禁唬吓得屁滚尿流,眼看幡竿离自己不过数尺,噗通一声,筋软骨酥,跌倒在地,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要在这里归天了!” 他闭目等死,听得当啷一声,以为被招魂幡打中,收摄魂魄,不料并无大碍,不觉惊惧不定,睁开一只眼睛,却见那幡竿被一柄半截的铁矛架住,于是大喜过望,颤声道:“神仙救我!”往执矛的那人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又一泡尿撒在了裤子上,苦道:“一个白衣女鬼已然要命,如何那峨冠高帽的恶鬼又回来了?是了,人言二虎夺食,我是鲜活的血肉,他们二鬼自然也要抢夺了。” 陈青桐与丁晴看得真切,也是满脸惊愕,面面相觑,咦道:“他为何阻拦?” 白衣女鬼见招魂幡被疯颠之鬼架住,若在意料之中,也不惊慌,只是冷冷地道:“你不逃了么?”那疯颠之鬼叹道:“我若是不念诵超度群灵的祭文,躲你作甚?”一看完颜乌蒙,见他骇然之下,小眼圆睁,张口结舌,冷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不过混帐一个,杀他无益,还是放过他吧!”此言一出,听在完颜乌蒙的耳中,更甚音律之美,好比天赖之音,又是救命的稻草,晃晃悠悠之间,决计不肯放手,心道:“天见可怜,降下他一个救命的好鬼来了。”慌忙哀求道:“是,是,我这人除了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实在一无是处,请姑奶奶听了这位神仙爷爷的话,饶我一条狗命吧?” 白衣女鬼瞥他一眼,满目尽是不屑,也不再看他,只对那疯颠之鬼说道:“你要我放他?哼!你躲了我许久,旧怨未除,又添新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说放他,我偏偏不乐意放他!”疯颠之鬼叹道:“我满手血腥,罪孽极重,你一身清白,又何必与我赌气,添上人命恶债?彭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日后归天,要么到那西方极乐世界享福,要么喝孟婆一碗黄泉汤,安安乐乐投胎当人,岂不比我好上成千上万倍?” 陈青桐与丁晴暗暗诧异,相顾道:“原来他二人不是鬼怪?”